书名:《被独占的残次品影卫》   作者:海盐葡萄柚   文案:   影卫,沉默冷厉,精明能干。   影三跟这八个字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是个次次考核失败的残次品。   捆绑售卖都没有人要。   即将被销毁之际,遇到了前来买影卫的陆展清。   影三闻着香味,不顾阻拦,冲到人前,扒住了——   陆展清手里的那块饼。   什么都不行的影三问出了最流利的一句话:“能给我吃一口吗?”   ……   千巧阁少阁主陆展清,光风霁月,年少成名。   一手严苛冷酷的刑讯手段,让江湖中人谈之色变。   却只有他自己知道,从容冷静的外表下是翻滚着的病态和阴郁。   陆展清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遭人鄙夷的残次品。   真可怜呐。   比方才路边那只脏兮兮的小狗还要可怜。   真好看呐。   美的东西只能在自己手里绽放。   他看着不远处一排训练有素,不苟言笑的影卫。   兴致缺缺。   故意把手上的饼举高不让人够着,他笑意舒缓,眉目轻柔。   “跟我走吗?”   故事又名《一块饼的姻缘》、《影卫他很会吃怎么办》、《残次品蜕变成大佬》(x)   清冷阴郁占有欲极强攻x吃货忠犬美人影卫受   【高亮提示】【避雷指南】   1.古代的影卫就是被物化被奴役的物品,拥有他们的主人具有生杀予夺等一切权利。同样,本文的受也是被严重洗脑物化的影卫。如果能认同这两点,再考虑要不要入坑,觉得不适请及时退出。   2.【酸甜口,开篇虐,开篇虐,开篇虐!互通心意后开启宠妻模式。】本文两位主角的感情不是一帆风顺一蹴而就的。还是那句,觉得不适,及时止损,你好我也好。   3.非爽文、非无脑打脸文。私设多,重要排雷都及时发布在章末。本文纯属作者找不到粮自割腿肉,不符合您的预期,也请嘴下留情,请别互相伤害。   4.感情流,主线单一。会有两对左右的副cp,占的篇幅不大。   6.作者没有文笔,没有脑子,禁不起考究。晋江好文千千万,介意勿入,及时止损,退出即可。   内容标签:强强 江湖 情有独钟 成长 古代幻想 忠犬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展清 慕长宁(影三)   一句话简介:不做光,只做你的影子。   立意:向光而行。 第1章 责罚   夜风黏腻。   石墙猩红。   泛着寒光的青石地面躺了三四具尸体,来不及汇聚成洼的血被一只黑靴踩碎。   最后一名蒙着面的偷袭者眼中写满恐惧,握紧了手中的弯刀,大喝一声,朝面前人砍去。   他面前是一位身型颀长,手持长剑的男子。   男子清雅俊丽,薄唇紧抿,挽起还在滴血的剑——   偏头,侧身,踏着飞溅的血水,踩着惨白的月色,直取对方面门。   只一下。   蒙面人最后看到的,是一段绕在白皙手腕上的红绳,绳上缀着一颗莹白的暖玉。   男子利落地收剑,反复摩挲着暖玉,确保上头没有沾上半点腥气,才翻身进了一旁唤作千法堂的院子。   千法堂是千巧阁的审讯之地。   千巧阁,判红尘难事,断人心鬼事,行江湖刑事,是江湖中人公认的正义之地,声名显赫。   此时的千法堂里,热闹非凡。   堂上坐着两位男子,中年男子是千巧阁阁主林逸,另一位是林逸的亲传弟子,少阁主陆展清。   堂下跪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听着前来听审人群的谩骂,神色怨毒。   一旁有人拿着状纸,宣读着罪状。   高亢的声音在“当凌迟伏诛”后戛然而止。   林逸缓缓起身,堂下原本还如同闹市,此刻却纷纷噤了声。   他年过四十,鹰鼻剑目,眉眼肃穆而威严,道:“刘醒!你身为鬼灵派大师兄,却夺师弟之妻,残害同门,甚至将自己的妻子折磨七七四十九天,生生炼化成灵傀,使其生魂磨灭,永不得入轮回,你可认?”   刘醒双手被缚在身后,被麻绳捆住的手腕因不断挣扎而破皮出血。他宛若没听到问话,兀自喘着粗气。   林逸朝一旁打了个手势,守在一旁的暗卫立刻从后门绕出去,将巷子里的尸体拖了进来。   “你师弟半月前写信求助于千巧阁,经我阁调查以后,确有此事。你为了堵他人之口,不惜购买江湖杀手。人,都追到我千巧阁来了。”   刘醒盯着那几具被扔到面前的僵硬躯体,嘴里低声地骂着什么。   突然,他抬头,朝着一站一坐的两人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啪——”   麻绳齐齐被挣开,他双目血红,咆哮着,举起拳头,朝着林逸砸去。   与此同时,一声高亢不似人的尖声骤然撕扯着众人的耳膜。   黑雾充斥,嘶声连连。在民众的尖叫与奔逃声中,一个容颜可憎,眼眶空洞,带着强烈怨气的女灵傀,挥舞着长而发黑的指甲,向一直端坐的少阁主陆展清袭去。   陆展清正襟危坐,只略略抬眼,湖蓝色袖口一动,一枚薄刃就夹在了指间。   “还我…还我命来…!”   女灵傀面部的皮肤都已溃烂,两颗眼球吊在眼眶外,鼻子被刀割去,满脸赤红翻开的烂肉。她被催动着,卷着周身的黑雾,锐利的黑色指甲眼看就要捅进陆展清的眉心。   “噌——”   长剑一把削断了足有五公分长的指甲,持剑男子横剑挡在了陆展清面前,与其缠斗起来。   陆展清欲甩出的薄刃一顿,神色顿时沉了两分。   剑光过处,黑雾退散。   持剑男子出招狠厉,处处致命,可是这只灵傀就像是不知道痛觉一般,哪怕被穿心而过,仍扭动着半是白骨的身躯,神色癫狂地猛扑上来。   灵傀挑开刺在自己心脏的剑,猛地向前一抓,断了一半的指甲带着尖利的啸声,对着持剑男子的眼眶狠狠扎下。   男子神色一凛,忙撤剑回挡。   一枚薄刃从身后贴着他的耳边擦过,打进了灵傀的眉心。   灵傀猛地后退几步,神色扭曲地厉啸。   男子见状,剑锋一转,一剑穿过灵傀的眉心。   “啊!!!”   灵傀极端恐怖的叫声让周围一众暗卫脸色苍白,耳朵出血。那灵傀被当心一踹,用指甲抠着自己的眼眶,惨叫着化成了一摊黑灰。   男子松了口气,下意识回头,便对上了陆展清那双冷得让人发憷的眼睛。   陆展清生气了——   他还没弄清楚因由,心已然悬到了顶点,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想也不想地就跪了下去,全无方才半点潇洒冷厉的样子。   陆展清瞥他一眼,上前一步,挡住林逸投过来的视线,看着男子默不作声地退下后,才朝着浑身浴血的刘醒问道:“方才这具灵傀,就是你的妻子吧。”   刘醒正被林逸拍了一掌,重重地砸在地上,呕出深褐色的血块,双手紧紧地拽着自己的衣襟,神色癫狂。   他像野兽般粗喘着气,支撑着身体,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大笑道:“是我,是我输了,要是我……要是我早些拿到……你们!今日你们都得死!”   他神色发狠,乌血从嘴边溢出。   林逸身形一动,瞬间卸下了他的下巴,断了他咬舌自尽的念头,又封住了他的周身穴位,让他动弹不得。   黑色的宽袖沾了血,血淋淋地划过刘醒的脸庞。   林逸怜悯又凉薄地看着他,声如洪钟:“诸位,此人罪不可赦。如所陈列,条条属实。现千巧阁受江湖所托,替江湖量刑。刘醒之罪,天理难容,判凌迟之刑。”   方才捂着耳朵尖叫的民众找回了勇气,连连附和。   “好……杀了这个恶毒的人!”   “千巧阁不愧是我江湖中人的正义之地!”   “杀了刘醒!替同门报仇!”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千夫所指。   林逸直起身子,悲悯地俯视着刘醒,朝后看了一眼。   陆展清半敛着眉目,踩过一地的腥气,缓步走来。   湖蓝色长袍随着前行的动作掠过狼藉,在离刘醒三步之外停了下来。   一旁的刑卫毕恭毕敬地递上了一个盘子。盘子里摆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刀具。陆展清扫了一眼,挑了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在手上颠了颠重量,看向刘醒。   刘醒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神色从怨毒变为惊恐,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陆展清,像是要用不甘与怨怼让他后退。   可刘醒只看到了一双没有丝毫情绪的冷冽眼睛。   像终年不化的冰,像不见天日的寒潭。   死亡临近。   冷意一瞬间浇透了他的怨怼,他剧烈地挣扎,可他大穴被封,动弹不得,只有几声从嗓子眼里溢出的绝望低吼。   陆展清半蹲下身,长袍垂地,沾了地上的血,缓缓向上洇开。   一同洇开的,还有刘醒身上的皮肉。   刀在游走。   血在喷涌。   不过几下,刀身饮血,点点滴落。   可握着刀柄的手仍是干净异常,指节游走在鲜红中,偏偏净如白瓷。   周围的人不是第一次看,却俱是捂住了嘴,大气也不敢出。   比刀更平稳的,是陆展清的神情。   平静,冷漠,无动于衷。   尽管这人身上已无一处好皮肉,可所有人都知道,刘醒一时半会死不了。   他们看向那持着刀的人,眼神里写满了惊悸与惧怕——   因为,他会吊着犯人的一口气,让他在极端的痛苦中死去。   从陆展清任少阁主开始,十年来,从无例外。   整整三百刀,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的腥甜,灼人呼吸。   “哐——”   小刀被扔回托盘,陆展清缓缓起身,完全被血色晕开的长袍下摆被拖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接过一旁侍卫递过来的手帕,擦着半点也没有沾染到血色的手,扫了众人一眼,道:“此次千巧阁接受鬼灵派委托已成。望江湖中人,存正道,守正身。”   夺目的红,凛冽的眼。   民众们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捂着鼻子连连低头称是,作鸟兽散,只留刘醒一个人躺在血泊中,破风箱一般地抽搐着胸膛,吐息困难,却又不得咽气。   当陆展清踩着深沉的夜色回到居住的院子时,毫不意外地看到了一个跪着的人,是方才护在他身前的持剑男子。   男子不知道跪了多久,听到脚步声,连忙朝他膝行了几步。   “少阁主,影三有罪,请您责罚。”   影三完全没了方才在巷子里头一剑封喉的气势,只低着头,双手局促地绞在一起,脊背发僵。   陆展清扫了一眼他那极其不标准的跪姿,在院中的石椅坐下,平静道:“何错之有?”   这声音,融在夜色里,比满院的寂寂月色还要凉。   影三敏锐地察觉到了陆展清的怒意。   他把头埋得更低,额头都快触及那染着血色的衣袍,半晌才道:“影三…影三不知…”   陆展清眉间一敛。   果然是残次品,连自己错哪了都不知道。   石桌上早早就被人放好了一把戒尺,戒尺旁是一杯残余些许温度的,新泡好的茶水。   这两样东西,都是影三准备的。   陆展清的眼神在茶盏上转了一圈,片刻后拿起了一旁的戒尺,点在影三因低头而露出的一段莹白的脖颈上。   “那就回忆一下,我今晚让你做什么事了?”   影三呼吸轻颤,手心捏着自己的膝盖,道:“少阁主让我,让我今晚守在外头的偏巷里,处理刘醒的帮手,然后,然后就回到院子里……”   戒尺不算尖锐的一角沿着他的脖骨不断下移,划过脊椎,强迫他挺起脊背。   这个姿势,影三不得不抬起头来,微微仰视着他。   陆展清毫不费力地看见了那双眼睛里的忐忑与惊慌。   “那你做了什么?”   戒尺停在了影三尾椎的上三寸,那是腰后最脆弱的地方。   影三整个后背都绷得死紧,嗓音愈发干涩,原本还捏着膝盖的手僵直着,指尖微微颤抖,急剧的紧张让他终于想到了自己的过错。   “我…我擅自到了千法堂…又,又忘记了眉心是灵傀的弱点,没,没能在两息内取那女灵傀的命…唔!”   毫无征兆的一下重重地打在脊背上,影三一下子没防备,闷哼了一声。   这一声后,影三原本就有些发白的脸色变得惨白,肉眼可见地战栗着——   因为陆展清最不喜欢听到这些惨呼与痛吟。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认错,比上一次力道更重的一下就落在了方才的位置上。   疼痛翻倍增长。   影三死死咬住喉咙里的痛哼,一声不吭,忍得瘦削的双肩都在打颤。   陆展清专司刑罚,再普通的物件到他手里都能变成恐怖的施刑工具,更别提他深谙人体各处薄弱。就像是衙门里的衙役,每一下都是练过的功夫。十几板子打在豆腐上,只有外头光鲜如初,毫无破损,内里腐朽成沫,溃烂一片,才算是用刑的好手。   陆展清端坐着,看着影三逐渐被咬出血的下唇,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避重就轻?”   到底是没人要的残次品,耗费再多心血也无用。   落在身上愈发重的戒尺让影三很快跪不住,每次都不偏不倚的相同位置让疼痛愈发难忍,冷汗滴在血迹已然干涸的衣袍上,他喘着粗气,艰涩道:“我,真的不知道,请,请少阁主…”   极重的一下骤然打下,戒尺磕在脊椎骨上发出一声闷响。   刺骨的疼,连带着跪不稳的身躯都在痉挛。   影三双手撑地,疼得呼吸不顺。   “我有没有与你说过,绝不可在师父面前现身,更不可展露身手?”   闻言,影三仓惶地抬起了头。   完了。   他手足无措,泛着青白色的指节抓住了长袍的下摆,急切地恳求:“我错了,少阁主,我错了,我当时,看到那灵傀离你那么近……我,一下子,我……”   那双平日里只对他一人温软乖驯的眸子里溢满恐惧与无措。   夜风大,将桌上没盖紧的茶盏盖子吹开了一道缝隙,泡得太久浓郁到苦涩的茶萦绕在鼻间。   是他最爱的茶。   以往从千法堂行刑回来,影三都会第一时间奉上一杯晾得差不多凉的茶,好平息他的一腔的燥郁。   陆展清闭了闭眼。   跟他八年,影三再了解陆展清不过。只要违抗他的命令,陆展清那一副外显的冷淡与随和便会被偏执与阴郁取代。   “少阁主……”   脊背上被责打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疼痛,伤在后腰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会将疼痛扩散至全身,影三字字都在发抖。   “我知道错了,求您,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不,绝不会再违背了,求,求您…”   握着戒尺的右手逐渐用力,手背上的青筋寸寸浮现。   影三咬紧牙关等待着,再一次的疼痛终究是没落下来。   半晌,陆展清扔掉戒尺,蓦然起身,语气凉薄:“你坏了我多年的心血,留你何用?”   --------------------   开文啦!希望大家多多收藏评论,各位小可爱的支持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2章 影子   陆展清起身很快,湖蓝色的衣角划过影三惨白的脸颊,一触及分。   影三抬头,只看见陆展清转身欲走的背影。   莫大的恐惧让他什么也顾不上,他手脚并用地拿起被扔下的戒尺,几乎是爬到了陆展清面前,把头重重埋下,拼了命地求他。   “少阁主,您再,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您…”他双手托着戒尺,举过头顶,连声乞求:“影三愿受一切责罚,请您,请您不要舍弃我…”   像他们这样的人,被舍弃后,会被挑断手脚筋,毒哑嗓子,以最极端又沉默的方式死去。   影三不怕死,可他不想死。   得不到陆展清的回应,他愈发语无伦次,举着戒尺的手剧烈地抖动,冷汗透了衣:“少阁主……我、我保证绝不,绝不再犯,求您了,我愿、愿受诛恶台万般极刑……”   诛恶台是千巧阁中专门处理背叛暗卫的,号称最恐怖的存在,从来没见过人竖着进去,竖着出来。   影三眼中含泪,仰头看着未发一言的人,整个人抖得厉害。   陆展清的目光越过那摇摇欲坠的戒尺,垂眸看他。   不知怎地,原本下定的决心在看到影三狼狈又受伤的神情时,动摇了。   这件事要放在别家的影卫身上,肯定会因为护主有力而得以赏赐,可偏偏——这里是千巧阁,又偏偏被最不应该看到的林逸看到了。   陆展清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影三的头,在影三陡然转喜的神色中,淡淡道:“睡一晚,明早我会给你药,免你一切痛苦。”   影三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一点还没来得及上脸的欢喜被狠狠溺毙在无尽的绝望中,他跌坐在地,呼吸急促,张嘴欲言,却被喉咙骤然上涌的血腥噎住,半个音都发不出来。   不顾脊背上的伤痛,他用力地蜷缩着自己,以最卑微最讨好的姿势,匍匐到陆展清面前。黑衣下,一对瘦削的蝴蝶骨在剧烈地颤动。   像濒死的蝶。   陆展清看着那弯白得过分的脖颈毫不遮挡的呈现在眼前,顿了顿,正欲开口,就被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   “少阁主!少阁主不好了!”   院外急匆匆跑来一名侍卫,由于过度惊恐,声调都有几分不正常的尖锐。   那人脚步虚浮,几乎是滚进了这院子里,惊魂未定,指着门外的方向,对陆展清说:“活……活了……”   陆展清略一偏头,指节收紧,冷冷地看着那名失态的侍卫,道:“谁活了?”   那侍卫站都站不起来,哆哆嗦嗦,眼神是藏不住的恐惧:“刘…刘…刘醒!!”   说完这话,这人眼皮一翻,竟是被生生吓晕了过去。   陆展清神色一凝。   照他受的刑罚,他应当在自己离开后的半个时辰内血尽而亡,绝不会有半分生机,怎么会……   影三回过神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趴跪在了陆展清身前,拼命乞求:“少阁主,我可以,我可以前去探查,绝不,绝不会再出岔子,求您……”   风送茶香,鼻息萦绕着微苦。   罢了,用人之际。   陆展清目光落在那杯还没被喝一口的茶盏上,道:“便替我去一趟鬼灵派吧。”   “是、是!”   影三像是得到了赦令,连连应下,手脚并用地站起来,却因为动作的改变,扯动了脊背上的伤,极低地痛哼了一声。   行至院门口的陆展清停下脚步,从怀里翻出一个瓶子,抛给了影三:“里头有两颗伤药,能暂缓一个时辰的疼痛,自己看着办。”   墨黑色的瓶身上似乎还沾着温度,影三稳稳地笼在手心里,珍重地贴心口放好了。   “这是最后的机会,若此行出了任何纰漏——”   影三刚松下一分的心又紧紧地提了起来。   陆展清赶到千法堂时,看到的仿佛是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   血肉模糊的刘醒冲破了穴道的束缚,正抱着一个他刚刚杀死的千巧阁护卫在啃食。   他大张着嘴,用焦黄的牙齿撕咬着他们,来不及吞咽的血肉淌了一地,不时地发出一些啃食骨头的咀嚼音,周围横七竖八的,躺了许多呼吸全无的千巧阁护卫。   无一例外的,他们的心脏都被生生扯离了胸膛,像蛛网上垂死的猎物一般。有刚刚断气的,心脏还贴着地面在跳动。   陆展清面色凝重,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夹着一枚莹白如玉的棋子。手腕一挑,准确无误的打在刘醒的背心处。   刘醒骤然吃痛,泄愤般地撕扯着嘴边的肉块,而后大张着嘴,哇啦哇啦地吼叫着,敲着自己的膝盖艰难地起身。   他双眼赤红,嘴角的血迹滴在地上,呸地一声吐出嘴里的白骨,转头扫了一圈,眼神落到陆展清身上,大吼一声,朝着陆展清猛扑而来。   陆展清手上又拈了一枚黑棋,身形极快,灵巧地拉开距离,将黑棋准确无误地打进了刘醒的眉心。   黑白棋子是陆展清的杀招,名为星罗双煞。   二者均是用内力凝成,化虚为实。白棋主伤害,打入体内再炸开。黑棋主封脉,封住筋脉限制行动。   “啊啊啊——”   刘醒定了一瞬,脸上是扭曲的痛苦之色,白骨森森的手臂发出咔吱咔吱的声响——   不似人的可怕咆哮轰然响起。   “我杀了你!——”   刘醒挣开了眉心的黑棋,浑身浴血,却丝毫不觉疼痛般,发黑发紫的腿向陆展清扫来。   扫来的速度极快,陆展清甚至能闻到被掀起的腥风。   他冷冷地看着,身形一动,以极快的速度躲开,腕间发力,一连又打了七枚黑棋。   而后,划破指尖,将鲜血一并弹向刘醒心口处。   “七星为局,封心!”   七枚在体内的黑棋死死地封住刘醒的心脉,若是换做常人,心脉被封,必死无疑,但是刘醒只是剧烈地晃动,脸上涌现出极端痛苦和窒息之色。   他剧烈地喘息着,双眼鼓胀到泛白,两侧颧骨的肉诡异地浮动,喉咙里还发出粗哑的咆哮,看起来可怖至极。   若说之前陆展清还有所怀疑,可这一交手,他已然确定,眼前的刘醒已不是活人,而是变成了与他妻子一样的,灵傀!   灵傀制作有两点,一是必须神志清醒时自愿成傀,二是平生有极大的怨气,两者缺一不可。   鬼灵派弟子早在刘醒受刑后便返回了门派,能在短短时间内把刘醒制成灵傀的,定然不是鬼灵派那些还不如刘醒的弟子们,那只能是……   就在陆展清沉思的这几息,刘醒疼痛难忍,半跪在地上,发出凄厉的叫声。他怒吼着,凶狠地锤着自己的心口处,竟生生地将体内封脉的黑棋震了出来。   过分的疼痛让刘醒战斗力惊人,他喉咙中不断溢出黑血,踩着满地的尸身,挥舞着双臂,瞬间而至。   陆展清提气,轻巧的一个侧翻,躲开了刘醒的进攻。他一边与刘醒拉开距离,一边内力凝棋,甩出九枚黑棋。   “九星为网,封魂!”   既然是灵傀,就证明这此人灵魂未灭。九枚黑棋像一张网一样打入体内,死死封住几条主脉,限制住了他的所有行动。   刘醒重重地摔在地上,眼眶破裂,溢出黑血,粗噶的呼吸声在喉间滚动着。   陆展清缓了缓神,朝前迈了几步,有些沙哑地问道:“是谁把你炼制成的灵傀?”   灵傀两个字仿佛勾起了刘醒的回忆,他猛地抱住头,不断地低吼着,面露痛苦与疯狂之色,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有到满嘴的鲜红。   陆展清定睛一看,后背一凉。   刘醒的舌头竟然被割了!   可不久前在千法堂,他明明还能说话。   刘醒神色不断变幻,一下子凶狠,一下子迷茫,被赶来的支援的千巧阁侍卫们用杖板牢牢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在挣扎,在扭动,用他那双快掉出眼眶的眼珠子牢牢地盯着陆展清,意味不明地笑着。   “啊!!!”   他突然暴起,双目瞪圆,伸出双手朝着他的脖颈掐去。   匆忙赶来的林逸看到这一幕,神色一厉,速度极快地甩袖而来,一掌重重地劈在了他的后颈上。   刘醒的手脚抽搐着,两眼翻白,咚地一声砸了下去。   舌尖用力地抵着牙齿,而后又松开,陆展清定了定神,看向林逸,道:“大晚上的,惊扰到师父了。”   林逸打着手势让侍卫们把刘醒拖下去,斥道:“明明可以一击必中,在这里磨蹭什么?”   陆展清的目光在刘醒的后颈上过了一瞬,而后垂下眼帘,道:“原本想着,能问出些事来。”   林逸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看着满地的狼藉,道:“刘醒的状况我已知晓了,阁内守卫森严,外人难以动作。想来,把刘醒制成灵傀,是阁中之人所为。”   陆展清若有所思,道:“如此,我派人……”   “不必,我亲自查。”林逸打断了陆展清的话,偏头看他,问道:“今晚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影子呢?”   陆展清藏在袖子里的手骤然收紧,脸上却露出几分笑来:“师父说的是影三吧,他哪里是什么影子,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影卫罢了。”   影卫,守在暗处保护主人安危,只负责听令行事,可影子不一样。   影子,是千百个影卫中都难以训练出一个的高等影卫,他们身形与主子相仿,精通易容,洞悉主子的一切想法,能够代替主子处理任何事务,可以说是主子的完美替身。若是主仆二人心意相通,训练出的影子更是一把利刃,所向披靡。   林逸定定地看了陆展清一会儿,也跟着笑了起来:“那应当是为师看错了,我看他面生,身手又着实不错,乍一看,周身气度也与你有些相似。”   陆展清的心狠狠一跳,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道:“影三粗笨,不堪使用,我常把他打发出去做点杂事。”   林逸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无妨,总有回来的时候。下次他回来,让他到我这里来。”   得不到及时的回答,林逸直勾勾地盯着他,压迫道:“怎么?”   陆展清闭了闭眼,垂首道:“……是。”   直到回到自己的院子,合上了房门,陆展清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才面无表情地点燃了桌上的蜡烛。   宽袍下垂,微微轻风让火焰摇摆。手指停在烛火上方,感受着火苗灼热的舔舐,陆展清眼里沉着病态的阴郁,半点光都映不进。   林逸老辣,眼睛毒,没看错。   影三根本就不是普通影卫,是他陆展清花了八年心血一点一点培养出来的影子。   只属于他一人的影子。   -------------------- 第3章 抉择   鬼灵派坐落在南域西南,建派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密林中。   密林周围俱是百年以上的槐树,盘根错节,遮天蔽日,常年不见太阳,阴气深重。   虽是正午,但浓郁的瘴气笼罩着鬼灵派,半点风都翻不起来。空气中满是闷热与腐臭,叶间不知名的毒虫正嘶嘶地躁动,不善地盯着外来者。   影三已经易了容,换过了衣服,将周围的一切都默记于心后,才慢慢地开口。   是陆展清一向平静冷冽的声音:“千巧阁陆展清求见。”   声音暗含内力,叶间的毒虫嘶声一顿,逃命般地缩回了回去。   崎岖的山道上匆匆跑来一人,是刘醒的师弟,刘毅。   那人正值弱冠,提着略长的衣摆,三步并作两步,跑下了台阶,气喘吁吁:“陆少阁主!您来了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   影三负手而立,漆黑的眼眸盯着向他小跑而来的刘毅,道:“刘公子心愿得成,气色好看许多。”   刘毅挠了挠头,笑的腼腆,说:“大仇得报,心里自然是开心的。”   他引着人往山上走,礼貌地询问着:“少阁主怎么突然来我鬼灵派,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影三微侧过脸,直视他,道:“刘醒,活了。”   刘毅原本还挂着笑意的脸庞骤然惨白。   他停下脚步,不可置信般地摇了摇头,机械地重复道:“活……活了?”   影三只是看着他,并未再应声。   刘毅瞪大眼睛,后退了好几步,后背撞上一旁的石柱后才停下来,喃喃着:“不可能,他已经死了,不可能……不可能!那现在呢?现在他死了吗?!”   影三背光站着,将刘毅脸上的种种表情尽收眼底,道:“我正是为了此事而来。”   刘毅得不到确切的答案,却也不敢再追问。苍白的嘴唇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应道:“好,好的。我失态了,让陆少阁主见笑了,请跟我来。”   山路崎岖,越往上走,狭窄的道路变得愈发逼仄,甚至需要斜着身才能走过。午后空气闷热潮湿,被刻意阻挡在外的阳光照不进来,路旁泥泞处尽是随心所欲的毒虫。   绕了许久,两人才来到一个黑黢黢的山洞门口。   这里临近山顶,地势开阔。山峰处斜斜地横亘着一块巨大的岩石,龙飞凤舞地刻着“鬼灵派”三字。   刘毅脸色难看了一路,此时牵强地笑了笑,对影三说道:“师父不喜奢华,总说要让自己吃点苦头才能更好的坚守正道。”   影三目光动了动,没有接话。   刘毅在山洞外站直了身子,恭敬地向里面传话道:“师父,弟子刘毅。千巧阁陆少阁主今日亲自造访我鬼灵派,想跟您说一些……刘醒的事情。”   沉闷的一声响后,洞门打开,浓烈的恶臭四散,一位身着黄袍的老者从阴影处缓缓来。   影三拱了拱手,道:“千巧阁陆展清见过黄掌门。事出突然,临时造访,还请见谅。”   黄易骏已是迟暮之年,满头白发,后背佝偻,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却透露着精光。   他扯了扯嘴角,诡秘地打量了影三几眼后,说道:“陆少阁主说笑了。不知少阁主突然造访,老夫在洞内炼制鬼傀,味大了点,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几人方走了几步,黄易骏突然转头,狼一般地目光盯着影三,喋喋地笑了:“千巧阁都这般看不起我鬼灵派了吗?随便派了一个人充当少阁主,也想瞒过我的眼睛?”   话音刚落,一只鬼傀骤然出现,双目紧闭,面容溃烂,浑身散发着腥臭之气,双手成爪便向影三攻来。   影三心下一紧,面上却不动分毫,冷冷地看向鬼傀。右脚轻点,行云流水般躲开鬼傀的攻击。指尖一晃,便拈出了三颗黑子,尽数打进鬼傀的身体。   “三星为缚,定!”   黄易骏眼中精光一闪,喃喃道:“星罗双煞。”   星罗双煞是陆展清独门杀招,绝不会外传,尤其是黑棋的控制,需要极为准确地对经脉的定位以及深厚的内力,一般人不可能加以模仿。   黄易骏放下心来,舔了舔嘴唇,撤回了鬼傀的攻势,朗声笑道:“都怪老夫老眼昏花,看人不清,竟然没认出来这是如假包换的陆少阁主,少阁主见谅见谅。”   影三听闻此话,冷笑一声,又是三枚白子打入了鬼傀的眉心,低喝着:“破!”   三枚白子在内力的操纵下炸开,鬼傀晃动着身体,倒在地上,肉眼可见的腐朽,化成了一堆黑粉。   黄易骏脸色一变,眼神阴冷,却又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赔笑道:“陆少阁主莫怪,实在是近日来,不安之事太多。老夫也是不得不多提防一些,还望少阁主见谅。”   星罗双煞太费内力与心神,饶是影三也不好受。他压抑着翻涌的血气,双目冷冽,一言不发。   黄易骏又拱了拱手,歉意道:“听我这不成器的徒儿说,陆少阁主是带来了一些刘醒的消息,不知是什么消息能劳烦少阁主亲自跑一趟?”   方才那翻打斗牵扯到了脊背上的伤,影三咽下喉间的腥气,语气沉沉:“刘醒受刑后,又活了。”   “活了?!”黄易骏的眼里突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精光,满脸都是欣喜之色,直勾勾地盯着影三,一字一句:“当真有此事?”   垂手而立的刘毅听闻此话,脸色唰的一下变的苍白。他低着头,不敢与黄易骏对视,低声问道:“师父很希望刘醒能活过来吗?”   黄易骏陷入了某种莫名的情绪中,并未回答刘毅的问题。他死死地盯着影三的眼睛,在他的脸上来回扫视,希望能从他的表情中发现一些端倪。   可惜影三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他只好连珠炮弹似的发问:“他现在怎么样?跟之前有什么变化吗?他现在在哪呢?”   影三看着他,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来。   入夜,影三蜷缩在客栈的床上,冷汗涔涔。   为了不出任何纰漏,陆展清给他的伤药他早在到鬼灵派时就吃下,如今药效已过,铺天盖地的疼痛从脊椎骨蔓延至四肢百骸。   疼。   影三轻轻地抽着气,想着陆展清的话,心里无限慌张。   林逸——   他怎么能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伤在后腰,牵动全身,影三趴也不是,躺也不是,哪怕是轻微的动作,都难以忍受。短短一炷香时间,沐浴完新换上的中衣就被冷汗湿了一半。   比身上的伤更难以忍耐的,是心里的无尽的猜测与自责。   陆展清推门进来时,影三缩在床沿的一角,毫无反应。   他皱眉,刚想责备影三因贪睡而失去的警惕心,就听到床上那人咬着牙关低低模糊的几声轻唤。   “少阁主……”   这几声又轻又低,无助又依恋。   桌上点着一支快烧到尽头的蜡烛,借着微弱的烛光,陆展清瞧见了影三的模样。   影三瘦削的双肩抵着墙,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鬓边的发被冷汗粘在脸颊两侧,眉峰紧紧蹙起。因痛苦而紧闭的双眼上,纤长的睫毛在颤动,像被困在雨中的幼蝶。   苍白,脆弱。   唯一的光源被挡住,影三似是有些害怕般的挪了挪身子,不出意外地,一声极轻的闷哼从他紧闭的唇齿中泄露出来。   脖间的冷汗沿着锁骨滴落,划过一片湿漉漉的莹白。   他难耐地抓住一旁的被子,无意识地重复着:“少阁主……”   似乎这样做能减轻他无休止的疼痛。   陆展清内心狠狠一动,仿佛有一抔野火在烧。   影三这幅样子都是因为自己。   他转了转手腕,喉间滚动,眼中藏着汹涌的暗流,不合时宜地笑了笑。   真乖,真美。   影三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在摸着自己,很好地驱除了疼痛带来的灼意,他下意识地往前凑,努力地睁开眼,恰好对上陆展清晦暗不明的目光。   神志一瞬间回笼。   影三瞪大了双眼,还没来得及感受轻抚自己脸颊的手,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摔跪在床下。   他抖得厉害,慌乱中散开的中衣露出平时不常见的软白,后背消瘦的蝴蝶骨随着他的动作轻微的颤动着。   “少阁主,我…我…不是有意…”   他想要求饶的话戛然而止。   他这两天犯的错误太多了,不敢再承认,唯恐被舍弃,只好僵硬地转换了话题,把今日在鬼灵派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陆展清坐在床边,一边低头看他,一边仔细听着,听到二人动手时,突然道:“他认出你了?”   “没有!”影三慌忙抬头,脆弱而修长的脖颈就这么送到了陆展清手边,他连连否认:“真的没有……若是有,影三定自绝经脉,不给少阁主添任何麻烦。”   这是影子的大忌,影三分得清。   陆展清伸出食指摩挲着送到面前的喉结,感受着影三难以克制却毫不躲闪的战栗,轻笑了一声:“我自是信你的。”   可怜影三动都不敢动,就这么伸着脖子,只拿着一双忐忑不安的眼睛望着陆展清。   在这逼仄狭窄的高低落差里,陆展清微垂眸看他。   不同于一般影卫的高大魁梧,五官凌厉。影三生得白,五官柔和,除却出任务时眼里的冷漠狠厉外,平常垂眼静坐时,温润儒雅,不像是刀口舔血的影卫,倒像是名门出身的贵公子。   他这幅模样,都是自己养出来的。   陆展清心中一动。   影三跪得越久,后腰的疼痛就愈甚。   陆展清瞧着他惨白的脸色,从袖中拿出药瓶,倒了一粒在手心上,示意他吃下。   影三身子骤然僵硬,他看着躺在莹白手心上的嫣红药丸,气息渐渐消沉。   “少阁主……”   他声音艰涩,嘴唇灰白,呐呐道:“您,还是要,杀了我吗?”   -------------------- 第4章 剜肉   换做是别家的影卫,看到主子没有提起惩戒,也就自然过去了,偏偏影三是个呆脑子,非要执拗地问个清楚明白。   陆展清闻言,微微怔愣了一下,避过了影三的问题,道:“不愿?”   影三没再像前一晚一样苦苦哀求,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里所有的希冀与侥幸散去,逐渐灰败,逐渐落魄。   他勉力跪直身体,低下头,字字低哑:“影三愚笨,原本就是要被遗弃的残次品,谢…谢少阁主八年的悉心教导与付出,影三愧对您,负您甚多…”   他直起脊背,头一次没有用双手去接陆展清给他的东西,反倒是低下头,干涸苍白的嘴唇轻轻碰到那微凉的掌心,将药丸含进了嘴里。   柔软的唇一触及分,徒留呼吸的余温。   影三吞了药,认定自己必死无疑,胆子也大了起来。   他指尖绞在一起,嘴唇开合数次,才极低地问道:“少阁主,我能……”   到底是没敢说出口。   陆展清略一点头。   影三笑了。   这一笑,如枯木生花,寒灰映红。   他凑前些许,小心地张开双臂,虚虚地环了一下陆展清的腰。   只一下,他就拉开了距离。   他退后几步,垂下眼帘,重重地磕了头:“影三僭越,谢少阁主成全。”   怎么会有人临死之前,竟然只想抱自己一下。   陆展清心下一叹,这傻子。   罢了,就算护不住,也护他这一回吧。   他起身,揽着他的腰身把人放上床,示意他趴好,才道:“不过是一颗暂时麻痹你痛觉的药罢了。”   影三突然陷在柔软的被褥上,还没反应过来,迷惑地啊了一声。而后,他突然激动起来,努力地抬身往后看,一个劲地追问着:“少阁主,您的意思是,是……”   修长的手指已然挑开他的中衣,沿着那凸起的蝴蝶骨往下,一直拉到腰下。   陆展清的手点在他后腰肿胀发青的那一处,看着影三骤然吃痛忙咬住枕头的样子,眼底多了几分笑意,平淡道:“还有力气问,看来是不够疼。”   影三心下终于一松,攥着一小块被子,偷偷扬了扬嘴角。   昨夜陆展清气在头上,下手重了几分,被责打的这一处丝毫没有破皮见血,只青白的浮肿着,周围一片都泛着不正常的灰白,是淤在内,不得宣泄的缘故。   若不及时散淤,定要吃尽苦头。   他指尖松了几分力,安抚地拍了拍影三的脊背,唤人送来了热水与布巾。   药是好药,生效快。   模糊中,影三只感觉到陆展清轻柔地用偏烫的布巾揉着自己的伤处,痛觉被压制后,腰上的触感与温度便愈发明显。   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努力地克制着内心的燥动。   以往对他来说很容易的走神变得无比困难。   只要一想到少阁主的那双手在触碰自己,热度就一直上涌。   不一会儿,耳后都烧成了红色。   陆展清利索地揉散淤块,用刀放了淤血,重新上药包扎好后,眼神却骤然冷了下来。   那柔白如新月的腰间上,有一抹淡淡的红。   是指痕。   “影三。”   陆展清的声音陡然转冷,胸腔内膨胀着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怒意,冷硬道:“腰上是怎么回事?”   影三才松下的心又紧紧地悬起来。   他连忙回想着离开了鬼灵派后的事,一五一十道:“是,是在去买包子的路上,有人喝醉了,把我认错了,就,就……”   陆展清伸手掐住了那道红痕,覆上他的痕迹,眸中翻滚着暗色,道:“以你的身手,躲不开?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躲?是个人就能摸你?”   陆展清的生气来得莫名,影三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沮丧地想,是因为自己没得到允许就擅自去买包子,惹他生气了吧。   腰间愈发明显的疼痛让他小声地抽着气,影三想跪起来,却又不敢挣开他,只好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少阁主,我、我太饿了,一时没留意到…我不敢了…您,求您别生气…”   两天未进食,影三饿得受不住,闻着味来到包子铺前,却因为陆展清没有给他银子,吃不到包子,还被街上的醉鬼认错了人,摸了一把。   陆展清根本听不进任何东西,他紧紧盯着他腰间那块肉,像是要把那块被人碰了地方活活割下来。   暴虐,失控。   影三是他的所有物,别人怎么能碰触?还留下了痕迹?   他眼神发狠——   绝不,绝不可以。   藏在这幅好皮囊下的燥郁与病态再难掩盖。   他重新拿起方才放血的刀,眼底发红,刀锋森然,架在了影三的腰侧。   言简意赅。   “剜掉。”   冰冷的刀锋贴着肉,已然传来尖锐的疼痛。   影三被他压制着,起不来,挣扎着回头。   陆展清眼里的偏执与疯狂让他心惊。   他抿着唇,惴惴地与陆展清对视,而后将手覆在陆展清青筋暴起的手背上,把刀柄往腰间狠狠一压。   鲜红骤然染红被面。   腥气很快在逼仄的空间蔓延,影三疼出了一身冷汗,兀自压抑着喘息。   疼又有什么关系呢,少阁主开心就好。   他咬着舌尖,强撑着半边麻木的身体,又一次朝着刀伸手。   “啪——”   陆展清像是回过神来,一把拍掉了他想再次握住刀背的手。   他眼眸漆黑,像是最深的迷雾,一点点地逡巡着影三身上的每一寸地方。   他抬手,突然扯下了影三的所有衣服,一处处,一寸寸地看个透彻。   影三怕得无法呼吸,动都不敢动,周身寒毛立起,仿佛被那目光凌迟了一遍。   确认他身上再无其他痕迹时,陆展清绷紧的肩膀才慢慢地松动下来,沉默着起身,仰头将桌上早已凉透的水灌了下去后,才冷道:“止血,跟上。”   说罢,陆展清又回头看了一眼他腰间。   原本就淡不可见的指痕完全被自己掐出来的红痕与鲜血覆盖,半点也瞧不出他人的痕迹。   是自己留下的,是自己的——   这念头让那颗躁动嗜血的心终于趋于平静。   影三被吓懵了,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僵硬地穿着衣裤,给自己止血包扎。   直到他忐忑地坐下来,才确认陆展清是真的带他来吃饭了,而不是要找个无人的巷子处决了他。   已是深夜,可这毗邻鬼灵派的小镇上还人来人往的。没有宵禁,街上热闹的紧,笑语盈盈,鱼龙光转。酒肆、青楼门前都站着衣着光鲜亮丽的女子,眼波流转,言笑晏晏地调笑着过路的人。   来用宵夜的人不多,店小二很快就把菜都上齐了。   宵夜没有什么大菜,只是一些简单的糕点,却也足够让前一秒还在担惊受怕的影三一直吞口水。   陆展清素来节制,没有用宵夜的习惯,不欲动筷。他看了一眼眼神黏在红豆糕上的人,揉了揉眉心,道:“吃吧。”   影三没忘记方才陆展清那副模样,又实在是饥饿难耐,只好挑了一件符合他口味的点心,战战兢兢地放进了他碗里。   等了好一会儿,陆展清都无甚反应,他才松开了紧紧捏着筷子的手,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影三是真的饿了,起初还能克制自己的速度,到后来越吃越快,连原本没什么人的茶楼渐渐坐满了都没留意到。   陆展清微倾着身体,漫不经心地拨着茶盏中的浮沫。   旁一桌坐着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腰间配着刀,他们沉默着,时不时朝外头看一眼,把嘴里的花生米嚼得嘎嘣响。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没出来么。”   一番抱怨立刻引得他身边那位刀疤脸的不满,刀疤脸道:“啧,你小点声!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黄衣大汉吃完了花生米,灌了自己一口水,瓮声瓮气道:“这都是沸沸扬扬,路人皆知的事情了,怕什么!我听说上次买回去的黄掌门,那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据说是容光焕发,堪比壮年啊!”   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茶楼骤然安静了下来。   空气中漂浮着诡异的沉默。   人群的目光转到了他们这桌来,眼中却多了几分戒备。   “确有此事?”   “嘁……你们懂什么,我还听说那玩意儿能重塑肉身,重铸根骨。这要是真的,天下第一不是指日可待?”   总有人好奇心大。   静默一片的茶楼中突然走出来一个拿着烟枪的老人,他晃着半空的烟袋,嗒吧嗒吧抽了几口烟,露出一口黑牙笑道:“不知几位说的是什么神奇之物,老朽孤陋寡闻,还请几位告知。”   “嗐!”   那黄衣大汉耸了耸肩,无所谓道:“就是……”   不远处的街上突然传来几声兵刃相接之声,紧接着就是低沉的咒骂。   “追上,别让他跑了!”   “狗崽子,买了好东西还想跑?要是被老子追上……”   不等其余人反应,咬着半块山楂糕的影三已然接到了陆展清的眼神,纵身一跃,翻出了窗外。   风露中宵,乌雀停栖,几人的身影潜在夜色中,往鬼灵派的方向跑了。   鬼灵派离这小镇不远,出了城门,外头是一片漆黑的林间小道,周围的树密密麻麻,在地上映出大片模糊地暗影。   影三一边提气紧跟,一边恋恋不舍地品着最后半块山楂糕。   前头那人见甩不掉影三,步伐一停,一把抽出腰间的剑,破空般直击影三面门。影三略一偏头,剑尖堪堪擦过耳后时,一掌拍在了那人的肋骨下方。   一声痛哼即刻响起。   那人蒙着面,捂着伤处,缓缓后退,忍痛道:“你也是来抢那宝贝的?若不是,我可以放你离去,少管闲事!”   影三不怎么高兴地撇了撇嘴。   就是因为这个破宝贝,方才连那张烤的香喷喷的烙饼都来不及吃。   思及此处,他缓缓抬手,右手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蒙面人只听见了剑出鞘的轻鸣,再就是自己心口鲜血喷涌的声音。   影三星眸漆黑,下颌微抬:“你赔我烙饼。”   --------------------   影·真记吃不记打·三   陆·别碰我老婆我老婆是我的只能是我的·展清(发疯版) 第5章 渴望   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只有轻微衣袍作响的声音。   影三身轻如燕,潜在夜色里如鬼魅般,很快就追上了前面的黑衣人。   他们踩着满地的泥腥,扬着手中的武器,朝面前那个踉踉跄跄的身影,紧追不舍。   影三敛气,无声地落在一棵树上,借着叶间的缝隙,看清楚了那浑身染血的人。   刘毅。   刘毅死死地护着怀里的血色包裹,双目赤红,神色悲怆而癫狂。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已经断了的剑毫无章法地向前挥砍着,被为首那名高大的黑衣男子一掌劈开,顺势扭住了他的手腕。   “交出来,饶你不死。”黑衣男子语气森冷,手上愈发用力。   刘毅右手手腕被用力后折,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他疼得浑身颤抖,左手仍死死地把那个包裹夹紧。   黑衣男子冷哼一声,朝身后的两名黑衣人使了眼色。   刘毅奋力挣扎,脖间青筋暴起,道:“来啊!我就是死——啊!!”   那高大的黑衣男子生生扭断了他的手腕。   剧痛中,包裹掉在了地上。   几名黑衣人眼中是按捺不住的喜色。   他们的手还没碰到那包裹,只听见树叶微动,一点风声,一柄长剑就点在了他们刚放在包裹的手上。   影三立在刘毅面前,扫了几人一眼,扬了扬剑尖。   几名黑衣人看着面前身段修长,细腰窄肩的人,警惕下了大半,道:“上!就他一个!杀了他我们就——”   剑尖割开了林中昏暗的月光。   那几人脸上凶狠的表情还没出来,就只看见了如长夜幽光,快得根本看不清的剑影。   寒芒所过之处,都映出那几人惊恐发白的脸。   这几人甚至都还没与影三的剑相接,手已然拿不住武器,直直地朝后栽去。   血,灌在湿润的泥土里,半点声响也没有。   刘毅还没从变故中回过神,一抬头就看到影三那双泛冷的双眼,哆哆嗦嗦地一把扯过一旁的包裹,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   “你你你…你是什么人!”   刘毅脸色发青,像个被浸透了的纸老虎一样,狼狈,弱小。   影三不答,只垂着眼眸,用衣摆细细地擦着半分血气也没沾到的腕间暖玉,在一阵细碎的衣袖摆动的声音中,后退了几步,恰好跟在飞身而下的陆展清身后。   “陆少阁主——”   “陆少阁主救我!!”   刘毅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救星一般,连连唤着陆展清。   影三偷偷打量着陆展清的侧脸,听着刘毅的声声呼唤,舌尖用力地抵了抵齿关——   自己都没有这样叫过少阁主。   “这些人都是道上有名的杀手,”陆展清瞥了地上几人一眼,道:“他们是专程为了你。”   刘毅见陆展清与他搭话,知道自己得救了,心神一松,呛出一些血沫,哑声道:“他们自然是为了我怀里的这个。”   他低头看着那晕开血色的包裹,苦笑着:“我也不知风声是如何走漏的,若不是您相助,晚辈今日便会葬身此处。”   陆展清微微点头,道:“既已无事,你便早些回去吧,迟则生变。”   刘毅看陆展清的目光半点也没放在自己抱着的包裹上,对他十分信任,又看人转身欲走,忙开口道:“少、少阁主,刘毅有个不情之请——”   陆展清转身的一瞬间,影三看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幽意。   刘毅身上有伤,又无人搀扶,几人回到鬼灵派时,星子消隐,天光熹微。   三人才站定,便看到两名鬼灵派的弟子火急火燎地向三人迎来。   “两位辛苦了,师父听说两位远道而来,特请两位在派内休息,屋内一切均以收拾妥当。我们会带着刘师兄上去。”一名鬼灵派弟子毕恭毕敬地向两人说道。   陆展清眉心微动:“黄掌门怎知我们恰好与刘毅一起回来?”   一名弟子躬身低头,避开他的目光,道:“掌门如此吩咐,我等也只是照做。”   那两名弟子一把架住脱力的刘毅,点头致礼:“鬼灵派山路多崎岖,若是两位需要上山,传音于任何一个弟子即可,我会来带二位。”   “影三,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陆展清看着三人的身影,朝后问道。   影三心绪都在陆展清身上,很快就答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陆展清轻笑一声,道:“既然黄掌门想要请君入瓮,我们便遂了他的意。”   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上走,半山腰立着一间木屋,早就候着的弟子一看到两人,连连殷勤献好,推门奉茶,招呼周到。   陆展清不喜嘈杂,将人打发了出去,想要歇晌。   影三两天没合眼,早就倦得不行,见陆展清在床上躺下了,就如同往常一般,走到门边,先是确认方才的弟子已走开,才背靠着门板,坐在地上,抱着剑打盹。   陆展清心里想着事,毫无倦意,睁眼起身时,就看到影三的脑袋一垂一垂的,像是咬钩的鱼,脸上不自觉地有了一些笑意。   可当他的目光下移到影三有些渗血的腰间,那一点笑意消失得半点不见。   他喉间动了几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尽数咽在了沉默中。   入夜,树影幢幢,乌雀声声,本就寂静的鬼灵派在黑暗中显得更为阴森恐怖。   两道身影如惊鸿般掠过。   两人翻上屋顶,轻轻揭开瓦盖,往里瞧去。   刘毅浑身包裹着纱布,面无血色地半躺着,眼神空洞地看着一旁的人。   须发全白的黄易骏坐在床沿,满脸悲痛之色,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刘毅突然剧烈地咳嗽着,沙哑而尖地质问着:“不可能!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成为灵傀?刘醒…怎么可能…?!”   黄易骏脸上满是痛心之色,扶起刘毅给他拍背顺气,在他背后垫了一个枕头,长叹了一口气,说道:“是,为师确实是把他练成了灵傀。”   刘毅惊愕地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可置信地抓紧了黄易骏的衣袖,眼眶通红,喃喃地问道:“什么…为什么…”   活人制灵傀,意识尚在,而制作的过程全程都得保持清醒,看着自己被扒皮,抽筋,炼骨,感受这噬心灼肺的痛苦,九死一生才有可能炼制成功。   黄易骏仿佛苍老了十岁,脸上尽是痛心疾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师兄,修炼时走火入魔,狂性大发,做下了许多忧伤害你,伤害门派的事情,这些师父都看在眼里……”   刘毅红着眼眶,眼泪不断地流下。   “他在清醒的一瞬,央求我将他炼制成灵傀,也好再…为你…为门派赎罪。”   黄易骏打开那血色的包裹,紧紧握住里头唯一一件红色的物品,沙哑而坚定地对刘毅说:“纵是我知道这是你师兄的…遗念…可是我这当师父的,终究是于心不忍…”   “所以为师才不惜花重金,让你买下这红药子,想要让你师兄起死回生。”   透过狭窄的缝隙,陆展清看到黄易骏牢牢握着的红药子。   那唤作红药子的宝贝被打造成了腰间常挂的玉佩样式,掌心大小,妖艳鲜冶,烛光都盖不住面上夺目的红。   刘毅无力地瘫倒在床上,看着眼前刺眼的红药子,脸色惨白,胸腔极力地上下抖动,恨道:“所以,所以师父觉得,辱妻杀妻之仇,就可以这么算了是吗!?”   趴在屋顶上的影三听着刘毅的质问,想起一些事来。   他看向离他极近的陆展清,目光落在他被月光覆盖的手背上,小小地咽了一下口水,低声道:“刘毅跟我说过,以前刘醒对他,对鬼灵派的弟子们都很好,直到最近一次走火入魔,性情大变,只要有半点不合心意,就对门派弟子痛下杀手。”   “黄掌门训斥了他好几次,甚至动了手,刘醒也无甚改变。还,当着刘毅的面,强占了他半分武功也不会的妻子,将人折磨至死。后来,刘醒的妻子得知此事,质问刘醒的时候,被刘醒扭断手脚,扔下悬崖,看她一息尚存,又把人炼成了灵傀。”   如此行径,陆展清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纵然如同黄易骏所说,刘醒是走火入魔才做下那般的事情,但这些事,却也不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走火入魔就可以揭过去的。   屋内一时无人言语,只有刘毅粗噶的呼吸声。   黄易骏长叹了一声,嘴唇翕动着,略有些干涸的手掌摩挲着刘毅的脸,苍老道:“总归是你大师兄对不起你,罢了…罢了,你好生歇息,等你身子大好再说。”   刘毅偏头,看着黄易骏的背影,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师父…师兄、刘醒,他清醒的时候,有、有对我说的话吗?”   黄易骏盯着手上的红药子,根本没听见刘毅的问话,也没看到刘毅逐渐黯淡的目光。   他离开屋子,关上房门,挺直了那佝偻的背,将夺目的红药子放在鼻间,满脸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   半晌,他脸上的苍老与伪装出来的哀愁一并褪去,只双手捧着那鲜红的玉佩,眼神狂热,满脸痴迷与疯狂。   他伸出舌头,一下又一下地舔着,极端渴望。   “我的,我的,这起死回生,锻骨重塑的宝物,是我的了!”   --------------------   感谢各位小伙伴的评论和收藏QVQ,评论区会不定时随机掉落红包哒!感谢在2023-05-16 22:01:22~2023-05-17 22:36: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盖子、蒸气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真相   鬼灵派的夜晚分外宁静,弟子们都龟缩在屋里,极少出来走动,怕遇到什么脏东西。   黄易骏舔舐的声音愈发大,口水流了满手,神情愈发痴迷。   陆展清偏头,低声吩咐道:“去他那炼傀的洞穴探一探,我来与刘毅谈谈。”   影三眨了眨眼睛,颔首而去。   山顶是黄易骏闭关修行的地方,平常无弟子敢上来,每每他离开时,都会将炼制的洞穴门打开,散散里头怪异刺鼻的味道。   影三趁虚而入。   山洞里四处闭合,只能借着外头的些许月光,大致看清楚脚下的路。   山洞内横七竖八地躺着许许多多的人体,完整的,面目全非的,比比皆是。   石墙上打满了用铁块做成的弯钩,对穿挂着一些胳膊,腿,内脏。剩下那些挂不住的白骨,则被杂乱丢弃的到处都是,活生生一个屠宰场。   这般场景着实可怖,影三一不留神,脚下没避开,踩到了什么滑腻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一只爬满了蛆的眼球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方才那一脚,让这眼球流出了腥黄的脓水。   影三脸色惨白,捂住口鼻直犯恶心。   正想往里走去,洞口就传来了脚步声。   他骤然屏息,旋身躲到了一块石壁后。石壁里原本的白骨被他一挤,毫不客气地将白森森的手和肩膀都靠在了影三身上。   黄易骏关闭洞门,径直地往影三还没探查到的深处走去,他踢开地上横七竖八的肉块,一直走到丝毫没有光源的深处,还在兴奋地喃喃自语。   “我的,我的了,哈哈哈!到时候,到时候就把这些看不起鬼灵派的都杀了…要他们臣服于我,要他们像猪羊一样!……哈哈哈!!”   痴迷癫狂,刺耳狂乱。   洞穴不大,只要有一点动作都会被发现。影三只好一动不动地攥着右手手腕上的红绳暖玉,听着黑暗深处的声音。   黄易骏像个疯子一样在大笑,笑完后又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石壁里的白骨兄弟被影三挤得站不稳,愈发往影三身上倒,眼瞅着大腿骨就要从跨根脱落,影三只好抬起小腿,稳住这要命的兄弟,还没站稳,就听到对面传来一阵疯狂的嘶吼。   黄易骏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笑得癫狂,粗喘着朝山洞外跑去:“锻骨重生!血脉精进!这天下第一,是我黄……”   笑声戛然而止。   刘毅脸色青白,撑着山洞外的石块,不可置信道:“师、师父?”   黄易骏一眼就看到不远处负手而立的陆展清,眼神瞬间狠厉。   他吹了一声口哨,洞内霎时冲出两只灵傀,掀起阵阵腥风,张牙舞爪地向陆展清攻来。   影三再也顾不上一旁投怀送抱的白骨兄弟,瞬间冲出洞穴,挡在陆展清面前,迎身而上。   由黄易骏操纵的灵傀比刘醒操纵的实力翻了好几倍。   那面容腐烂的灵傀吊着泛白的双眼,浑身充斥着腐朽的黑气,怨气十足,漆黑而尖锐的指甲朝着影三劈头抓来。   影三神色平静,轻巧地朝后退去,腕上翻动,绕了个干脆的剑花后朝着灵傀的脖颈一击,灵傀吃痛,愤怒地咆哮着,一掌掌劈下,掌风落到地面,炸起一个个土坑。   影三的剑是杀人剑,招招狠厉决然。所过之处,剑光凛然,血不留痕。   待他回头时,另一只灵傀已然倒地。   陆展清转动手腕,将凝在指间的白子收了回去。   一只身着紫衣的灵傀口中溢出黑紫色的血,眼中逐渐恢复清明,这是灵傀灰飞烟灭前的最后一次清明。   紫衣灵傀看着影三手里的剑,决绝而癫狂地掐着自己脖子,急切地重复着:“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另一只脖子上贴着符篆的灵傀一把扯下脖间的黄纸,七窍流血,怨毒地看着黄易骏。   他伸出皮肉都被割掉只剩下白骨的手,一点点地朝黄易骏爬去,嘴里发出模糊的声响,乌血沿着下巴一直蔓延到胸前,淌了一路。   站在一旁的刘毅失声道:“师弟!!!”   那爬行的灵傀一顿,费力地抬起眼,没剩几片肉的脸上满是悲戚,他张嘴欲言——   却惨叫着化成一摊黑灰。   黄易骏目露凶光,犹不解恨,在那腐烂成灰的骨架上又刺了好几下。   “什么东西,乱吠什么?”   刘毅惊呆了,看着黄易骏杀意横生的脸,跌坐在地上,眼里满是惶恐:“师父…不…为…为什么…那,那是师弟啊!你的徒弟啊!”   黄易骏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径直向另一具灵傀走去,手中匕首直指灵傀眉心,利索干净地解决了以后,才对刘毅说道:“什么师弟,我看你是伤得太重,胡言乱语。”   匕首上的乌血粘稠腥臭,他转向二人,阴森森地问道:“我倒是想知道,两位为何深夜潜入他人洞府,偷窥他人之事,还特意离间我师徒关系。”   黄易骏厉声喝道:“莫非这就是千巧阁向来的规矩?”   影三上前一步,剑锋冷厉,直指黄易骏。   黄易骏面容扭曲,还想说什么,突然两眼放光,直直地盯着自己手腕。   他手腕处有一道正在愈合的伤口,边缘处还有点点闪烁的金光。   他眼中迸射出前所未有的精芒,笑出了泪:“哈哈哈!我就要成功了!果然!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啊!!让我这个老家伙能够重新再来一次,这一次,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折辱我的人,统统对我俯首称臣!!”   山顶没有树木的遮挡,空阔开敞。夜风在山顶肆虐着,卷着他的嘶吼,将一旁两堆黑灰吹散,纷扬而去。   灰烬无法与风抗衡,只剩下一点,粘在了刘毅被泪打湿的脸庞上。   刘毅伸出手,颤巍巍地摸着脸上的灰。   那是在他晚上不敢一个人行走山路,三五成群地簇拥着他回屋的师弟们,是每次见面都会欣喜唤他师兄的师弟们。   “师父……”刘毅血气翻涌,嗓子沙哑地不像话:“你是不是…都是骗我的…我拼了命拿回来的这个东西,根本就不是为了给……给大师兄用,是吗…?”   刘毅本来就受伤不轻,强撑着一口气上山,又刚好看到了这幅场景,整个人的脸色如同鬼魅一般苍白,摇摇欲坠。   黄易骏停下了大笑,一遍遍地摸着自己腕上快要愈合的伤口,转头望着他。   那目光,慈爱又怜悯。   刘毅浑身一颤。   “毅儿怎能如此想我,我是怕这血用在你师兄身上出现什么偏颇,于是便替他先试了一些。”   “那请杀手来拦截自己的徒弟,也是黄掌门试药的一环吗?”   陆展清突然开口,惊得刘毅一颤,汹涌而出的眼泪将脸上的黑灰冲散。   “荒谬!”   黄易骏一甩衣袖,恼怒道:“毅儿,绝没有这等事情,你别听他胡说!”   刘毅看着朝自己走近的师父,摇着头,后退了几步。   陆展清从袖口拿出一张烫着金色杏花的秘笺,道:“黄掌门,真正试药的人,是刘醒吧,你根本就没有把他炼成灵傀,方才屋里那番话,只是为了让刘毅觉得你是个大义灭亲,慈祥疼爱的师父。”   黄易骏的脸色骤然沉下。   他眼睑眯起,手中的匕首缓缓抬起。   他知道,陆展清手上的秘笺,是千巧阁少阁主独有的卷宗信息来源,上头是反复查探比对过的消息,绝不会出错。   陆展清深深地望着他那双泛起猩红的眼睛,毫不在意地转着指间的秘笺,道:“刘醒性格大变,是因为你趁他打坐之时,将第一次买的红药子,融到了他的血中。可惜刘醒并未照你所想,锻骨重生,反倒是疯癫痴狂,犯下弥天大祸,最后被刘毅送进了千巧阁。”   “而后你听闻刘醒死而复生,相信是红药子起了作用,是个至宝,便派刘毅前去购买。”   月光在没有树的山顶倾泻着,照在陆展清的侧脸,盖出一片阴影与凉薄。   “既然是自己要用,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若是黄掌门前去,路上自然一帆风顺,可武艺平庸的刘毅么,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所以你收买了道上的杀手,让他们把这宝贝抢来,交货之际,你再杀了他们,不就双手干净,不沾血腥了吗?”   黄易骏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两步:“你,你…你怎么…不可能,不可能!你瞎说,都是你瞎说的,哪里来的小子,也敢在老夫面前大放厥词!”   陆展清极轻地笑了一声。   黄易骏在那双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睛里察觉到了与自己一样的冷郁与疯狂,心下一震。   刘毅嘴唇翕动,瞳孔放大,右手用力抠进石壁,指甲断裂出血都毫无知觉。   陆展清偏头看着刘毅,悲悯又无情:“黄掌门若是没有心软,让他们留你一条命,怕是也没有今晚的事情了。”   早在为首的黑衣人扭断刘毅的手腕时,陆展清就看出来了,这些杀手都不是心慈手软之人,最知晓如何快刀斩乱麻,在刘毅毫无反抗之时迟迟不下手,仅仅是扭断了他的手腕,难道是善心大发存好心做好事吗?   话到这里,刘毅什么都明白了。   他再站不住,跌坐到了地上,看着朝自己逼进的黄易驹,惨笑着:“所以,师父,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精心设计,大师兄的异常,师弟们的神秘失踪,唯独你我二人知道的购买红药子的事情……都是你,是吗?”   黄易骏停下脚步,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一般,歪着头看他。   突然,他毫无征兆地大笑,笑弯了腰。   他神态癫狂,眼眶肿胀,疯魔道:“是我又如何?!好毅儿,我的宝贝徒弟,你能拿我怎么样?!”   --------------------   感谢在2023-05-17 22:36:21~2023-05-18 22:16: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戚栖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普罗米修斯 3瓶;洛洛洛洛、戚栖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师徒   山顶北风肆虐,寒鸦呜咽。   黄易骏顿了一会儿,突然冲过去,死命地掐住了刘毅的脖子。   他双眼鼓起,唾沫横飞:“别人不知晓也就罢了,你身在我鬼灵派中,也不知晓么?!”   刘毅一懵,挣扎的身体一放,脸上浮现出悲伤。   正道中人对鬼灵派向来嗤之以鼻,认为制傀有伤心性,非君子所为。所以不管鬼灵派的弟子去到哪里,都落人口舌,沦为笑柄。   更别提身为掌门的黄易骏和大师兄的刘醒。   黄易骏蓦然甩开他,急喘道:“你,你自己好好想想,你与刘醒,自幼时便跟在我身边,我这一生,膝下无儿无女,也都是把你跟刘醒当做是自己的儿子,哪怕你,你武功不行,对门派毫无用处,为师,也,也从未动过…要逐你出门派的念头,反倒是你大师兄,见门派日渐衰微,才,才与我商量,铤而走险……”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小腿抽动,声音急促:“我又于心何忍呐!”   许是情绪爆发的太厉害,黄易骏眼圈泛白,嘴角流出黑血。   刘毅趴在地上,死命的呼吸着,胸腔像破风箱一样抖动。   他声泪俱下:“师父,都这个时候了!你为什么还想着骗我!?”   黄易骏沉默了。   他浑身的皮都耷拉着,像一个快要融化的蜡人。   片刻,他望着刘毅,痛心疾首道:“若不是我鬼灵派人丁稀少,难成气候,我又如何,如何需要走到这步?!”   “为师承认,这红药子,是为师想要,可我是为了什么?难道为了我自己吗?”   他的双手抓着衣襟,似乎要把心肝一起掏出来,好证明他的赤子之心。   “我问你,若门派里真有人能与这红药子融合,从此脱胎换骨,屹立武林之巅,门派会不会随之地位超然,我们还会被人看不起吗?!”   黄易骏声嘶力竭:“自古成大业者不拘小节,若是鬼灵派能被后人记住,别说死你大师兄一个,就是整个门派的人都死光了,你也死了,我都不在意!!”   刘毅伤重,歪靠着石壁,自嘲一笑:“师父,若您真的为门派考虑,就不会将师弟们都炼成灵傀,更不会让师兄陷入如此境地…是我愚笨,竟、竟错怪师兄……”   夜风猛烈,将刘毅虚弱的声音四散。   他闭上双眼,前尘历历在目。   “是大师兄告诉我有志者事竟成,是大师兄告诉我鬼灵派虽然不被江湖同道所认可,但只要我心存善念,无须在意他人……”   刘毅的声音愈发急促,双唇剧烈颤抖。   “小时候我每次上山害怕的时候,是师兄牵着我,一步步走上这黑得要命的台阶,被其他人排挤饿肚子的时候,是师兄每天晚上翻窗进来,给我拿吃的,又一点点地哄着我……”   他痛苦的弯腰,吐出一口淤血。   “是你!!”   “是你害师兄如此!是你让我误会师兄如此!!”   影三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拦,朝黄易骏扑身过去的刘毅已经被一掌击飞,摔到了十米开外的一座大石上,又重重地摔落,背骨断了好几根,昏死过去。   陆展清疾行两步,正欲扶起刘毅,变故陡生。   黄易骏突然痛苦地捂住头,咆哮着,不断地用头撞着石壁,仿佛不知疼痛。   他双眼通红,表情痛苦,手臂上开始生出刚硬的鬃毛,每一个毛孔里都流出腥臭的脓水。剧痛让他咆哮,黄易骏一边用力地抠挖着自己的手臂,一边面目狰狞地朝陆展清攻来。   一道剑光将他疯狂的表情照得雪亮。   影三迎身而上,长剑直指心门。   黄易骏赤手空拳却力大无比,阵阵劲风将地上的泥沙掀起,面对近在咫尺的剑光,竟一把抓住了剑身。   长剑锋利,深深嵌入黄易骏的半个手掌,被割断的骨头脱离血肉,在一片鲜红中晃荡。   应该是极疼的,可黄易骏恍若不觉。   他一手抓剑,一手成爪,乌黑的指甲几欲插进影三的眼眶。   影三猛地后仰,堪堪躲过他凌厉的攻势,却牵扯到腰上的伤,动作一顿,没躲开速度极快的腿,被踢到了数丈开外,瞬间喉间泛起腥甜。   完了。   那一瞬间,影三唯一想到的,就是落败后陆展清的斥责与舍弃。   他喉间一滚,将腥甜之气咽下,顾不得腰上被撕裂的伤口,再次迎身而上。   黄易骏的神态愈发扭曲。   他嘴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口鼻溢血。   许是疼痛进一步刺激了他,他的招式变得致命又凌厉,如猛兽般,刚劲又迅猛。   影三的优势在于轻与快,对上黄易骏这种大开大合,力量唯上的对手,毫无胜算。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以自身诱敌,鱼死网破时,三颗黑子打入了黄易骏的眉心处。   影三眼中骤然浮现惊喜。   陆展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平淡却令人安心。   “我控制,你找弱点。”   三颗黑子让黄易骏的动作生生地停了下来,他眼神呆滞,目光涣散。   长剑趁机抵住了他的喉咙。   通过长剑,影三明显地感受到,黄易骏的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噬,像是有什么怪物的巢穴,要冲破那一层皮肉。   脖间愈发剧烈的鼓胀与收缩通过剑尖传到影三的手心。   影三后背顿时一凉,不寒而栗,眼神有了一丝涣散。   “影三!凝神!”   又是三颗黑子呼啸而至,封住了黄易骏的心脉。   影三被陆展清一喝,忙收心敛神,那一股不知名的恐惧才消退了些。   他腕中送力,剑尖直直地穿过那诡异的脖子。   脖骨断裂,血肉撕裂。   黄易骏捂着脖子,一阵抽搐,神色扭曲,在地上打着滚,咬着牙说:“红…红药子有问题,骗子!骗子!!!”   他捂着脖子,却捂不住从脖间不断爬出的黑色小虫子。   密密麻麻地,像他当初舔舐红药子一般,亲吻,撕咬着他的血肉。   黄易骏疯了一样的甩着自己的手,凄厉地叫着,原本还鲜血喷涌的脖间传来有什么嚼骨头的声音。   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几乎连成一片。   “咔——哧——咔、哧——咔咔咔哧——”   黑色小虫啃食着血肉,饱餐后开始产卵,被吃掉的颈骨上铺着密密麻麻的卵,跗骨之蛆般,甩也甩不掉。   黄易骏痛得癫狂,双手用力地挠着那些紧密附着的白卵,却在碰到他们的一瞬间,被无数只黑虫将血肉吞噬的干净。   只剩一只骨架子。   黄易骏惨叫着,痛得无法解脱,只好朝昏死过去的刘毅出气:“你师兄是在打坐的时候被我割开手腕下了红药子的!我以为那个废物能够替我成就大业,没想到,他是个废物,就这么走火入魔了!哈哈!”   黑虫啃食完了他的躯体,在他的口鼻处肆意的出入。   “刘醒…咳…真是我得意的作品啊,但是你就不行了。”他痉挛着呕吐,却只吐出了一地的黑虫:“刘毅!!你就是个废物,哈哈!我怎么会,怎么会想着要留你一命……”   他哈哈大笑着,每说一句话,都有无数的黑虫在争先恐后地吞食着他的舌头:“是你们错!你们不懂!我成功了,门派不就能成功吗?!这红药子是谁用,为了什么,有什么关系?!”   “还有你们!”   黑虫的卵盖满了眼眶,黄易骏睁着满眼的白点,看向影三,恶毒道:“我的计划、天衣无缝,他陆展清为什么会知道,那是,那是因为……”   他的舌头肉眼可见地被黑虫嚼食。   黄易骏恨极了,用尽全力,扯着露出喉骨的嗓子,道:“那是因为他是跟我一样的人!!变态、疯子,你以为他好到哪里——”   长剑自他的眉心而过。   影三腰背挺直,背对的月光将他整个人笼在阴影下。   黄易骏只看见了影三发狠的眼神,与手腕上白得通透的暖玉。   有什么他没注意到的细节一瞬间重叠。他失声道:“昨天来见我的人,是你,是你!你不是普通的侍卫,你,你是他的影子!你…你!”   他眼里的白卵开始躁动,飞出一只只的黑虫。   双眼被彻底吃掉前,他看着两人被月光拉长交叠在一起的影子,指着影三,又指着陆展清,喋喋地笑着:“你是有多喜欢他?才能如此之像?!哈哈哈,活在暗里的狗也配么,哈哈……!”   影三自以为藏得隐秘的内心被骤然揭开,他心下一惊。   长剑嘶鸣,带着主人暴虐的杀意,再次刺向黄易骏的眉心,捅了个对穿。   剑在颤抖,影三在发抖。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用内力震掉爬上剑身的黑虫,冷漠又笃定道:“诋毁少阁主,该死。”   他撕下一片衣袖,用火折子点燃,扔到了白骨森森的黄易骏身上。   大火吞噬着一切,连同影三眼里的侥幸与希冀一并烧毁。   火光灼热,影三心却一点点地凉下去。   少阁主是失望呢,还是愤怒呢?是不是更加坚定了要舍弃他的心呢。   “影三。”   夜风扬起些许火光,灼在了影三的手背上。   影三听着那如平常一般无二的声音,却猛地一抖。   他转身低头,委身跪了下去。   “少阁主,方才影三与黄易骏交手时失手,请您责罚。”   上方的视线明明就落在自己身上,却反常地沉默了许久。   影三一颗心宛若被吊在一根即将断裂的绳上,脸色一点点地白下去。   “少……”   “起来吧。”   陆展清移开视线,朝着黝黑狭窄的山路走去。   “你身上有伤,不必自责。”   轻飘飘的一句话,几乎让影三哽咽。   他鼓足勇气抬头,只看到如水般的湖蓝色衣角,渐渐在山路中消隐。   --------------------   谢谢小可爱们的评论,菜鸡裹着被子流下了感动的泪水,谢谢大家!(鞠躬)感谢在2023-05-18 22:16:20~2023-05-20 10:0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ulu 3个;戚栖屿 2个;蒸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洛洛洛洛 5瓶;戚栖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糖蝴蝶   山顶这一场大火很快引来了门派里所剩不多的弟子,他们看着地上漆黑的焦骨,又看着昏迷不醒的刘毅,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闭嘴。   待刘毅转醒,已是三天之后。   鬼灵派掌门身死,掌门之位亟待继承。刘毅资历最老,人气最高,毫无悬念地坐上了鬼灵派掌门之位。   掌门继位当日,刘毅看着稀稀拉拉的弟子们,只说了两件事。   一是将请人给大师兄刘醒立了衣冠冢,为他正名。   二是将黄易骏所作所为公之于众,并宣告各门派,鬼灵派从此不再过问江湖中事。   在弟子们的唏嘘声中,刘毅身着掌门服,站在鬼灵派的山顶,久久遥望着喷涌的霞光。   他率领着弟子们,朝那新立的衣冠冢深深行礼,声音无比坚定:“大师兄,我会带领弟子们,存正心,守正道,绝不辜负你的期待。”   与此同时,影三正跟在陆展清身后,行走在云屏城的街道上。   云屏城位于鬼灵派的西南,前几年还只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小城镇,这几年却声名鹊起,多的是商贾之人前去贸易,各路江湖人士也聚集在此。   让黄易骏最终被啃食的尸骨无存的红药子,就是刘毅在云屏城的阴阳当铺里买的。   虽然才旭日东升,天光破晓,但城里的街市上已是熙熙攘攘。街上商贩繁多,为了争个先营业的好意头,都卯足了力气在招揽。叫卖声,吆喝声,比比皆是。   两人走过一个街角,都是卖早点的,包子铺、云吞铺、糕点铺等应有尽有,冒着热腾腾的白汽,显得有些模糊朦胧。   平和而厚重的烟火气,让陆展清的心神松动了一些。他故意放缓脚步,往身后看去,影三正面无表情地东张西望。   真是没见过哪家影卫这般明目张胆走神的。   这几天,影三几乎把避犹不及写在了脸上,生怕自己的责罚。   就他那被黄易骏戳破的心思,都恨不得摆在脸上,谁不知道似的。   陆展清心下好笑,微微摇了摇头。   他往前走了几步,没听见跟来的脚步声,一回头,才发现影三站在一个铺子前,一动不动。   那铺子的主人是一位满头银霜的老婆婆,正佝偻着背,极为娴熟地用勺子勺起一勺甜的发腻的糖浆,勾画相融,很快就画好了一只蝴蝶,拿在手上等着风干。   糖蝴蝶晶莹剔透,还散发着挠人心脾的清甜。   影三之前从未见过这东西,饶是再提醒自己要把心神放在陆展清身上,脚却像是被糖浆黏住了,根本走不动。   他直勾勾地看着糖蝴蝶,似乎要看着它挥动双翼,从布满斑点的手中逃离。   他咽了咽口水。   那糖蝴蝶像是听到声响,振翅向他飞来,直直地落到面前。   影三猛地抬头。   街上人多,陆展清侧着身,和煦的阳光斜斜地罩着他,将那一双清冽的眼睛照得多了几分暖意。   他声音是一贯的平和,可影三却听出了其中极轻的温柔。   “不想尝尝吗?”   怔愣了好一会儿,影三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拿那细细的木棒,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了陆展清那净如白瓷的指节,原本流畅的道谢话都结巴起来。   “谢,谢,少、少阁主……”   他蜷了蜷方才相触的指尖,耳朵尖悄悄地红了。   影三拿着糖蝴蝶,像是拿着稀世珍宝,捏着怕变形了,握着怕碎了,反反复复地拿上又拿下,直到手里的糖浆都快被太阳晒化了,他才趁着陆展清不注意,飞快地舔了一口。   好甜。   糖浆的清甜一瞬间从舌尖蔓延到整个口腔。   透过糖蝴蝶镂空繁复的翅膀,影三看着陆展清挺拔如松的脊背,低下头,嘴角扬了扬。   陆展清回头时,恰好将影三难得的笑容收入眼底。   原本松动的心却猛然下沉。   不管再怎么拖,也会有回到千巧阁的时候。   陆展清想着林逸当晚的追问与神情,眼中就多了几分晦暗。   可怜影三一抬头,就看到放在自己身上那翻滚着躁动与不安的眼神,吓得直到糖稀都粘上了指尖,也没敢再吃一口。   深夜,子时。   一声极轻的响动,一暗卫恭敬地跪在陆展清身前,递上一块玄金令牌,上面刻着“天一”两个字。   影三一身黑衣,腰背收紧,站在他身后半步,右手虚虚地搭在腰间的剑柄上。   夜风阵阵,吹起街上成串悬挂着的街灯。素纸糊成的白灯笼,一下下地砸着逼仄巷子里的唯一一间当铺。   掀开外头黑色的布帘,只见一张半人高的红木长桌横亘在店内,靠近门口的那一边被磨得褪色,一个当铺伙计在柜台后弯腰忙活着。   影三指节屈起,在柜台上扣了两下。   伙计瞬间抬头,眼里的提防一闪而过。那是一张再平凡不过的大众脸,毫无记忆点。   他快速地打量了两人,声音高亢,热情地招呼着:“客官需要当些什么?我们这儿是云屏城最大的当铺,货真价实,价格给得高,包您满意!”   伙计提着衣摆,朝着陆展清走了几步。   影三挡在他面前,右脚前伸,拿出那块令牌,警告着:“退后。”   令牌上的“天一”二字让伙计瞬间变了脸色,连连道歉:“小的有眼不识,竟是贵客!请请请,这边请!”   他快步走到柜台的暗格前,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将鲜血滴在只露出半张脸的貔貅上。   那貔貅睁着一双被滴入鲜血的眼睛,一边流着血泪,一边轻微的转动。   嵌在墙壁里的暗门缓缓打开,极远处是一排巨大无比的圆形楼台,上面缀满了白玉,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乍一瞧,如同瑶池仙境,昆仑映雪。   陆展清没理会伙计的躬身指路,道:“这阴阳当铺,好大的手笔,这些白玉,随便一颗都价值连城。”   那伙计脸上颇有几分骄傲之色,殷勤道:“贵客是第一次来吧,咱们的阴阳当铺可不仅仅在云屏城是这般布置,别的地方也都是这样,若不是,怎么配得上各位少年英雄呢……”   陆展清瞧他一眼。   伙计滔滔不绝的话停住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道:“哎哟都是我说多了,差点耽误了时辰,两位贵客快快请吧,这拍卖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三人往前一迈,那暗门就关上了。   一瞬间,只剩下无尽的漆黑,连远处的白玉光芒都被吞噬了。   影三警惕着,手放在剑柄上,不动声色地靠近了陆展清。   伙计的声音突响起,在漆黑中显得飘忽与诡异:“这是寂灵之地,是前往阴阳当铺的必经之路,一会儿会有执灯使来接,请两位耐心等待。”   话音刚落,平地风起。   虚空中传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无数的灯盏从远处随风而起,将黑暗一点点撕开。   笑声是从灯盏里传出来的,每盏灯里都有女子曼妙的身影,或坐或卧,或跳或走,美艳动人,栩栩如生。   虚空的尽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一女子身着红衣,提着一盏灯笼,走到众人面前行了个礼,一双凤目如水,道:“贵客亲至,红旌有失远迎。”   语调轻柔舒缓,像羽毛一般,让人心旌动摇,麻痒难耐。   那伙计不是第一次看,却仍是三魂丢了七魄,目光直直地看着来人,满眼惊艳。   红旌巧笑嫣然,语调温柔,对陆展清说:“陆少阁主万安,小女子红旌,这厢有礼了,二位请跟我来。”   骤然被点出身份,陆展清的目光沉了沉。   周围的灯盏在红旌出现的一瞬间就立刻熄灭了,只有红旌手上的一盏微弱的灯笼,照着前方漆黑的路。   伙计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去了,两人跟着红旌,毫无方向地走在一片漆黑中。   影三几乎挨到了陆展清身上,直直地盯着那看起来随时会熄灭的火苗。   哧——   灯笼彻底灭下去的一瞬间,白玉楼台的莹白柔辉就将二人彻底包裹。白光扫过影三手中的令牌,两人眼前一晃,已然处身在一间装潢典雅别致的房中。   许是为了方便客人随时掌握拍卖的情况,屋内到处都是大开的窗子。   陆展清走到窗边,往下看去。   楼台成环绕型,共三层。他们所处的第三层里只有三间房,第二层有六间房,最下一层没有房间,进来的人们就只好衣贴衣,肉贴肉的站着。   楼下人声鼎沸。江湖中人、朝堂中人,甚至是一些世家子弟、阔绰乡绅,比比皆是。   红旌跪坐在小几前,正在沏茶,那张精致昳丽的脸氤氲在热气中,平添了几分艳色。   她朱唇轻启,吹开浮在壶面上的茶叶,向陆展清欠了欠身,道:“少阁主,如您所见,这里一共三层。其中有一些物品是只有二层三层才可进行出价购买的。同时,为了保护二层三层买者的身份,一般都会有执灯使亲自迎接和送出。一层的人,能者拥之。”   影三听着饱含刀光剑影的“能者拥之”四个字,看着一层熙熙攘攘的人,默不作声。   “噔——”   一楼平台上,巨大的铜钟被敲响,骚动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台上。   “咚——咚——咚”   急促的木杖敲地声传到了人们的耳朵里,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快。   九条吐着信子的黝黑大蟒爬过人们的脚背,在一众尖叫声中,盘踞在了圆盘外的九条柱子上,齐齐看着缓缓走出来的老者。   老者手中拿着一只漆黑的骨笛,两侧颧骨极高,一看就是内力深厚之人。他拿着那一双如蛇一般的眼睛,凶狠且贪婪地扫过面前的人,沙哑地开口:“阴阳当铺,至宝归处,迎客!”   九条大蟒应声而嘶,蛇信上的涎水一点点地滴在地上。   --------------------   呜呜小伙伴们,今天被编编敲了要改文名,希望大家在我改完文名以后还认得我(啜泣)   如果喜欢本文的小伙伴可以点点收藏(毕竟改名以后可能就不见了),给大家添麻烦啦,为了表示歉意,今天评论区会不定时选小可爱送红包,谢谢大家! 第9章 无痕   最后两个字一出,数十位执灯使鱼贯而出,手里皆捧着各式各样的宝物。身段妖娆,容颜姣好,带着阵阵的香风,令人目眩神迷,眼花缭乱。   老者眯着细长的眼睛,拿起第一个绿瓷小瓶,介绍道:“这第一件物品,三层皆可竞争。中川的蛊王之毒,是中川圣女以心血蕴养七七四十九日而成,一滴即可毙命,无药可治。起价一百两。”   第一层的人们开始蠢蠢欲动,眼睛死死地盯着老人手上的小瓶。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二百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人身上。   陆展清楚地看见,那些人的眼里有嫉妒、羡慕、甚至是仇恨、不屑。   众生百态。   红旌身披薄纱,端着茶水款款走来。红妆瘦腰,一等一的好皮囊。她一副柔弱无骨的样子,向着陆展清欠身询问:“这一味蛊毒,少阁主可有需要?”   陆展清看了红旌一眼,问道:“若我有所需要呢?”   红旌掩嘴一笑,道:“若是少阁主需要,这味蛊毒送给您也无妨,不管底下的人出价多少,只要二层三层的人想要,这东西就是您的。不过,”她眼波流转,掩嘴笑道:“小女子斗胆猜上一猜,这种东西,怕是入不了少阁主的眼的。”   她一口一个少阁主,叫得恭敬而亲热。一言不发的影三抬起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陆展清转了转手腕,道:“倒是等级分明,严苛的很。”   红旌看陆展清不喝自己奉上的茶水,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警惕,语调轻缓:“这是自然。江湖,不是向来能者居之吗?”   最终这一味蛊毒以六百两的价格被一名清瘦的男子拍卖而得。男子拿了蛊毒,又捂严实了脸上的面具,低着头迅速离开。   场中有几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带着满身的戾气与不甘,跟着一起出去了。   牢牢盘踞的蟒蛇睁着金黄色的竖瞳,阴森地朝他们吐着黑红色的蛇信。   老者点了银子,走到另一人面前,拿起第二件物品。   “这把剑是在一巨兽腹中剖出来的。此剑剑身轻盈,锋利无比,杀人无痕,因此赐名“无痕”。只是此剑以妖血铸成,若心性不定者拥之,恐反噬自身,经脉寸断。”   无痕妖气太甚,老者不敢轻易碰触,他悬着手指,将内力注入剑身,指尖一弹,只见剑身轻颤,银光细闪,发出龙吟般的声音。   “起价一百两。”   底下骤然掀开了锅。   “这剑妖气这么重,谁敢买啊,催命符么这不是。”   “没本事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一紫衣男子冷笑了一声,举起了手:“二百两。”   影三扒着窗沿,对着无痕眼睛偷偷放光。   剑身通透,一看就是用北境之玄铁精制而成,又用妖血开剑,藏于巨兽腹中,绝对是一等一的好剑。   他听着到五百两的报价,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腰侧。   别说一个铜板了,连钱袋的影子都没有。   影三有些失落,却很快地调整回面无表情的状态。   陆展清坐在窗下,略一偏头,就将他的小表情都看了个透,叩了叩桌面,对红旌道:“这剑,我要了。”   红旌有些讶异。   众所周知,为了确保施刑时的手感与准确度,陆展清是从不使用兵器的,就连他的黑白棋子,都是内力所化。   红旌探究的目光在影三身上转了一圈,了然地笑了笑,福了福身:“小女子这就去,请少阁主稍候。”   一道红绸从三层铺展而下,在一片莹白中格外显眼。   蛇眼老者眼睛一亮,舔着嘴唇,清了清嗓子说道:“诸位,此剑三层的贵客看上,各位只好忍痛割爱了。”   “凭什么!老子出价出到一千两,他三层是个什么东西,有本事出来光明竞价啊!”一个彪形大汉红着眼怒喝着。   “对对!凭什么!”有人做了出头鸟,剩下的人都蠢蠢欲动,脸上皆是不忿之情。   阴阳当铺布置严谨,高层可以将底下一览无遗,而一层往上看,只会看到重重白雾,模糊不清。   那一条红绸成了无声的挑衅。   场内开始躁动,你一句我一句地声讨着。老者眼中闪过阴狠之色,身形一动,一道极强的内力朝着人群而去。   “啊——!”   骤然被泼了一身红的人捂着满头满脸的血,尖叫起来。   不过瞬息,那为首的彪形大汉竟然身首分离,鲜血溅起三丈高。   那几条巨蟒快速地游走下来,贪婪地舔血,又一点点地将大汉拆分,吞吃入腹。   几声惊呼后,众人纷纷后退,噤了声,场内一时落针可闻。   老人扫了人群一眼,眼中满是嫌弃与不屑:“各位来我阴阳当铺,就得遵这里的规矩,有本事,自己也成为上面的宾客。”   众人不敢接话,盯着血色蔓延的地砖,低眉顺眼。   那几条巨蟒分享完了盛宴,再度盘踞在人们头顶,物色着下一个猎物。   无痕很快就被执灯使送了过来。   剑身修长,剑锋锐利。   陆展清指尖拂过剑脊,一道凉意便直逼手腕。   他握着剑柄,把剑递给了正仰起脸看他的影三:“试试?”   影三面上是肉眼可见的惊喜。   捏了捏耳朵,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后,才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无痕近在眼前,寒气逼人。影三刚接过剑,便感到剑上的戾气瞬间沿着手掌向心脏蔓延,带来侵略的钝痛。   他目光一冷,手指在剑锋上划过,滴了数滴鲜血。   名剑有灵,会认主。   无痕里爆发出一阵巨兽的嘶吼,狰狞的幻象一闪而过,只一瞬,戾气带来的冷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水乳相融的暖意。   剑身入鞘,影三双手环抱住无痕,宝贝得不行,欣喜地看着陆展清,道:“给、真的给我吗?”   陆展清看到无痕如此之快被驯服,眼中是藏不住的赞扬之意,点了点头。   影三耳朵尖都兴奋红了,爱不释手地摩挲着雕着繁复花纹的剑鞘,又在陆展清夸他的眼神中,后知后觉地羞赧起来,低着脑袋,小声道:“谢谢少阁主。”   陆展清看着影三白皙的后颈上逐渐漫上的红,喉头滚了两下。   楼下的拍卖照旧,最底层的人们已然忘了刚才的那幕,争得面红耳赤,彼此目光之间充斥着你死我活的较量。   最后一位执灯使双手捧着宝物上前的时候,老者漫不经心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伸出起满了皱皮的手,郑重地掀开了执灯使手里盖着的红绸。   漆黑的桐木托盘上,放着一个被打磨的圆润光滑的红色环佩。   老者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各位,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件,想必你们中大多数是专程为了这个而来。”   “红药子,外带驱邪避祟,百毒不侵;内服重塑筋骨,经脉重生。”   此话一出,悄然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红得通透的环佩上。   他们的目光里是让人心惊的迫切与渴望。   老者顿了顿,说:“别怪老夫没有提醒你们。若是内服,这红药子得融入到血中,还得看自身是否能承受筋骨的重塑之痛。若是失败了,那便是经脉俱焚,走火入魔。各位随意,起价两千两。”   价格一出,众人哗然。   买不起的人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周围的人,看有什么人出价购买。   更多的人,则把目光转向了二层三层,虽是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见,仍想要一探究竟。   红旌美目流转,弯下身给陆展清重新倒上一杯茶水,看他无动于衷,忍不住问道:“少阁主,这红药子,您不感兴趣吗?”   陆展清看着影三将无痕反反复复地出鞘,随口道:“太贵了。”   红旌倒茶的手都抖了一下。   千巧阁的财力,在江湖中,说二,别人不敢说一。   她狐疑地打量了一下陆展清的腰间,斟酌着,道:“若是陆少阁主…嗯…囊中羞涩…我也可以破例申请,把这东西归于您手。”   “不必。”   陆展清看向窗外,听着九千两的报价,神色没有丝毫波澜。   这价格对底层的人来说是天价,他们负担不起,只好赤红着双眼,喘着粗气,恨恨地看着二层三层的竞争。   三层的一间房里突然传出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一万两。”   陆展清抬眼,往那个方向看去,却也只看到一片白雾。   最终,红药子以一万两的价格被送到三层的房中。   而处在一层的人,各个眼神如刀,恶狠狠地盯着声音出来的方向。   陆展清将这一切收入眼底,道:“这般煽动人心,众怨沸腾。阴阳当铺怕是还想让天下大乱吧。”   红旌香肩抖动,巧笑嫣然,看向一楼的方向,笑道:“少阁主真是慈悲心肠。没想到主刑罚之人还能对众生有如此怜悯之情。这和外面传的冷心冷情的您,不太一样呢。”   陆展清转过脸来。   红旌对上他冷淡的目光,连连捂住心口:“哎呀,小女子多嘴,说错话了,少阁主莫怪。此地的拍卖也结束了,红旌送您出去。”   两人刚走出房间,眼前又是一片漆黑,只有红旌手上那一盏不知道何时出现的越来越暗的灯盏。   “能接待少阁主是红旌今日的荣幸,红旌只能送您到这,还请您见谅。”   昏暗的烛光映出当铺幽暗的光影。陆展清回头,看着红旌离开的方向,道:“中川巫神之女,漠红旌。”   红旌前行的背影一顿,急忙回头,脸上伪装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   陆展清说完,不再看她,带着影三离去。   红旌张嘴,由于太过惊惧连声音都带了几分颤抖:“少阁主!陆少阁主!”   她往前小跑了几步,手上摇摇欲坠的灯盏没拿稳,摔在了地上。   无穷无尽的黑暗覆盖了她,身影和声音都被吞噬得半点不见。   -------------------- 第10章 独占   离开阴阳当铺时,长街上喝酒助胆的更夫恰好打了三更锣。   骤然在漆黑无人的巷子里碰到走路无声的陆展清和影三,那更夫吓得双眼通圆,差点没背过气去。   已是深夜,陆展清找了个客栈,带着影三住下了。   在外头,影三不便在屋顶上护卫,沐浴洗漱完毕后,就自动自觉地抱着无痕,坐到了门边,歪着头看着陆展清。   他有点困,却又不敢先他之前睡着,只好强打精神,问道:“少阁主,今日的红旌……”   “十几年前家破人亡的中川巫神的女儿,漠红旌。只是不知原何变故,她流落至此。”   陆展清回答很随意,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深入。   他靠着床,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影三,我们明天就要回千巧阁了,不能再拖了。”   影三不明白陆展清的意思,只点了点头,反正少阁主在哪,他在哪。   房间角落里点着灯盏,有些暗了。陆展清顿了顿,直起了身子。   “你喜欢云屏城,是么。”   影三回想着陆展清买给他的糖蝴蝶,送给他的无痕,还有跟在他身后一起走过城里大街小巷的场景,用力地点了点头。   陆展清好似松了一口气,带了些许笑意:“那你别跟我回去了,就留在这里吧,等到有任务时,我再命人传信于你。”   影三睁大了双眼。   一直宝贝护在怀里的无痕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他慌张地跪下,连声乞求:“少阁主,是影三错了,影三不喜欢,不喜欢这里,您别,别生气,别舍弃我……”   他像个即将被遗弃的小狗,惊惶地跪爬到了床下,额头抵着陆展清放在床沿的手背,颤声请求宽恕。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得少阁主再次舍弃他,不住地求,神色愈发慌乱。   “影三。”   陆展清提高了声音。   影三身体一僵,紧紧地闭上了嘴。   这傻子。   陆展清用力地在他头上揉了一把,把人拉起来,让他挨着床沿坐下,看着他道:“我没有要舍弃你,只是……你现在不适合回到阁里。”   影三扬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摇了摇头。   “少、少阁主在哪,我在哪。”   执拗,不听话。   陆展清连日来的燥郁压不住。他闭了闭眼,语气冷了几分,道:“我没在跟你商量,这是命令。”   已然不悦的语气让影三低下了头,咬住下唇,避开他的视线,仍是摇了摇头。   陆展清气笑了。   “你就非要不听话,是吗?我让你别在师父面前出现,你不听,我让你别跟我回去,你也不听,是不是还打算要自立门户,将我取而代之了?”   这话重,影三脸上全无血色,重重地把头磕了下去,撞在硬实的床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笨嘴拙舌地澄清:“我、我绝没有那样的心思……”   不管他怎么保证,怎么解释,陆展清的目光还是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影三毫无办法,只好扬起脖颈,将那段雪白纤细的脖颈送到他手中,恳切道:“少阁主…如果您不信,不信,请赐影三一死,影三绝无怨言。”   送到手中的脖颈沁出了细密的冷汗,陆展清略略收紧手掌,就能感觉到影三在细细的颤抖。   是同样的神情,同样的痛苦,唯一不同的是,一个求着自己别杀他,一个求着自己杀了他。   陆展清呼吸一滞,骤然加重了力度。   挥之不去的噩梦又席卷了他。   是九年前,九年无休止的折磨,那时,他才十岁。   他还记得,记得那个自己一进千巧阁就被林逸派来自己身边的那个小影卫,影十二。   那天,那夜,猩红的刀,惨白的脸。   影十二,被几名暗卫呈大字按在地上,衣衫尽褪,喉咙里尽是凄厉地呼喊与求救。   往事像浪潮一样席卷,陆展清呼吸急促,眼底骤然起了猩红。   是了,影十二在向自己求助,在向自己求得生的机会。   可——   一旁的林逸背着手站在一旁,冷漠地听着呼喊,冷漠地看着他。   “清儿不是今日才学了凌迟之刑吗,这么快就不记得了?需要为师再教你一次吗?”   林逸走到他身边,衣袍的下摆扇在他脸上。   “第一刀在哪里下刀才能最大程度的延长他的性命,清儿应当是记得的吧。”   年少的陆展清手抖得根本拿不住被强硬塞在手里的刀。   林逸神色毫无波澜,居高临下:“你是要违抗我吗?”   陆展清心脏闷痛,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在一片烧灼的恐惧与痛苦中,看到了被自己掐的脸色涨红的影三。   影三紧闭双眸,痛苦难当,却垂下了双手,半分也不反抗。   不,这不是影十二。   是他的影三,是他一个人的影三。   像是兜头一盆冷水急冲而下,陆展清猛地推开了他。   影三跌坐在地,蜷着身体,拼命平复着呼吸,颤颤地向上看去——   只看见一双过分幽深漆黑的眼睛。   压抑又疯狂。   像是没有温度却能将人焚烧殆尽的野火,像是万般寂静却能将人拆吞入腹的迷雾。   影三全身寒毛都立了起来。   “少阁主……”   陆展清后背靠着床头,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剧。   影三垂眸看着那抓着床沿,青筋暴起的手背,颤颤地伸出了手。   感觉到影三指尖温度时,陆展清呼吸都止住乐——   触碰自己的手微凉,像九年前的夜风,和他刀下失温的皮肉。   暴虐在摧毁理智。   陆展清一把抓住影三把他按在了床上,愠怒道:“你到底为什么,要在林逸面前露脸!?为什么,为什么不听我的命令?!”   影三的头重重地陷在床褥里,他流露出些许悲伤的神色,道:“我不能让您处在危险的境地。”   被抓住的双肩传来急促的疼痛,明知应该顺从,应该应承,可影三只是犹豫了一瞬,看着他,坦诚道:“如果有下次,影三还会这么做。”   陆展清怔愣了一瞬。   那股焦灼再难压制,他垂着雾沉沉的眸子,喑哑缓慢道:“好啊。”   那种明知道再往前走就是万劫不复的恐惧与担忧将他折磨的喘不过气,陆展清只要一闭眼,眼前就是淌着一地的血,与了无生机的影十二。   影三,影三。   他的影三,回去了以后,是不是马上就要变成下一个影十二了?   不。   绝不。   影三只能是他的,他的一切,都是自己的。   要如何,要如何才能完全独占他——   不够——还不够——   占有、担忧、怒意,种种情绪汇流成海,那肮脏的想法,阴暗的欲望,愈酿愈胜。   闭眼是气息全无,僵硬冰冷的影十二,睁眼是影三毫无防备,身心信服的眼神。   陆展清失控了。   他的气息炽热又急促。   影三只来得及压抑自己的痛呼,而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是被迫卷入巨浪的小舟。   陆展清的目光落在他的腰侧,停了一瞬,低沉阴郁地问他:“回去以后,只会比现在疼百倍,千倍,你还要回去吗?”   “要。”   影三疼得只剩缥缈的气音:“您、您在哪,影三在哪。”   陆展清狠狠一闭眼。   冥顽不灵的残次品。   深夜寂静,悄无声息,只有霜一样的月光,淌在逼仄的一隅。   影三昏睡着,鬓边冷汗细密,红绳暖玉圈着那只伤痕交错的手腕,莹润异常。   陆展清沉沉地舒出一口气。   沉默让人心惊。   影十二当年也一样,到最后,寂寂无声。   指腹轻轻地划过影三苍白的脸,像笼着两人的月光一般,柔而凉。   他想起影三第一次给自己守夜的时候。   瘦削单薄的少年初次守夜,在屋檐上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合适的地方,听着屋内翻来覆去的声音,笨拙又小心翼翼地移开屋上的瓦片,让漫天的星月流泻。   皎白的月光顺着少年的目光落到辗转难眠的陆展清身上。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放肆——   对上陆展清有些错愕又不耐烦的表情,年少的影三磕磕巴巴道:“我、我听少阁主一直没、没睡着,可能是屋里太黑了,您别怕,我把光,都、都给您。”   说罢,这个傻子把瓦片又朝一旁拨了拨。   当时自己是怎么说的来着——   “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   而今,陆展清靠着墙,听着影三几不可闻的呼吸,沉郁难安。   “对不起。”   “我害怕了。”   陆展清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他触碰影三的指尖,轻而凉。   影三浸在噩梦中,无数次地低喃着。   “少阁主、能、能带我、回去吗……”   凉薄的月光映得陆展清眼眶微热,他喉头紧锁,良久才道:“我没想舍弃你,只是想让你在这里先避避风头。师父知道你的存在,绝对不会放过你,你跟我回去,九死一生。”   影三挣开了噩梦的禁锢,缓缓睁开那双仍敛着水汽的眸子。   他听到了陆展清的话。   “少阁主……”   影三艰难地抬手,指尖拉住了陆展清的衣袖,他声音极轻,却一字字说得清晰:“我不怕。只要我心里想着您,就能活下去。”   --------------------   这章修的我头发都掉光了(满地捡)   影十二是林逸的人,不是白月光,影三也不是替身,咱们少阁主心里只有影三一个! 第11章 在劫   陆展清刚迈进千巧阁,就被一旁等了许久的暗卫直接请进了千法堂后的正厅。   堂上坐着三人,面前的杯盏已经续过一轮茶水,聊了有些时候了。   林逸坐主座,一左一右坐着两男子。居右那人中年模样,正襟危坐,鹰眼锐利,五官硬朗,居左是个青年,一身红衣蟒袍,高马尾,散漫地翘着二郎腿。   这两人来头可不一般,陆展清无数次在卷宗上看过他们的名字。   中年男子,是军功赫赫的抚顺候辛怀璋。当年辛怀璋一举歼灭闯过边境挑起战争的戍边蛮夷,又单枪匹马取对方大将首级,声名远播,是以外族多年不敢来犯。   青年男子是备受圣上宠爱的小侯爷纪连阙。纪连阙年方十九,蟒袍猩红,将他的少年意气彰显的耀眼,举手投足间,尽是贵气与风雅。   这两人同时出现,想必是极为麻烦的大事。   陆展清内心一动,面上丝毫不显,朝着两人笑笑见礼后,寻了个下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辛怀璋声如洪钟,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道:“度霜镇虽然只是南域的一个边陲小镇,但是此次,村民们先是抢掠县衙,又略过县令州令直接找到千巧阁伸冤,意欲让江湖势力插手朝堂中事,让圣上丢了面子,龙颜大怒。”   “这些村民倒也是个聪明的,知道自己所犯罪责落入县令州令的手中,必死无疑,竟剑走偏锋,找到这江湖之地。”纪连阙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双手笼在袖子里,道:“圣上的意思是劳烦千巧阁全权处理此事,本候和抚顺候会协同。”   陆展清放在膝上的指节一动。   哪里是什么全权处理,分明是因村民僭越,有伤天颜,而千巧阁作为江湖之地竟敢插手朝堂中事,被圣上视为刀上肉罢了。   处理得不好,便会被安上蛇鼠一窝的罪名,被一网打尽;处理得好,便是出头鸟,一介江湖之地的名声也敢越过朝堂去?   陆展清垂眸,顺着外头斜斜照进屋内的日光,偏头看了林逸一眼。   林逸放下手上的卷宗,正色道:“两位放心,千巧阁是正义之地,一定会还事情一个真相,让民众信服,让圣上放心。”   陆展清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一瞬。   如此明显的两边不讨好,精明老成的林逸看不出来?   辛怀璋和纪连阙见千巧阁应下,对视了一眼,便起身告辞。   路过门边站着的影三时,纪连阙却停住了脚步。   他露出些许惊奇的神情:“咦?”   没来得及回小院的影三站在门板的阴影处,低着头,只露出一道挺直的鼻梁和略微苍白的脸色。   纪连阙上前一步,衣袍上的蟒随着他的动作,伸出了嶙峋尖锐的四爪,向影三的腰间探去。   “小侯爷。”   冷厉的声音骤然从身后传来。   陆展清走进,侧身站在影三身前,将影三整个人覆盖在他的影子里。   毫不掩饰的宣誓主权。   纪连阙哈了一声,后退几步,笑道:“我就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影卫,觉得新奇,多看了两眼,少阁主勿怪。”   陆展清正想示意影三离开,就看见林逸背着一只手,从屋内走出来。   “小侯爷说的是,我也想看看,这影卫究竟有什么稀奇之处,让少阁主如此上心在意。”   林逸扫过陆展清瞬间白了两分的脸,指着影三道:“这就是你说的,粗笨愚蠢,不堪使用的影卫么?”   影三低下头,咬住了下唇。   林逸好整以暇地看着故作平静的陆展清,笑道:“既如此,便送来我身边,我替你驯。”   气氛诡异,纪连阙看热闹不嫌事大,痞笑道:“别争了,这么个美人,给我也行。”   心脏重击着胸腔,陆展清克制着躁动的情绪,也跟着笑:“小侯爷说笑了。师父日理万机,怎好劳烦您在这种事情上费心。”   “驯条听话的狗有什么难的,难的是养不熟,使唤不动的狗。”   林逸将角落里的影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敛去笑意,睨了陆展清一眼,淡漠道:“少阁主,你说是么?”   仿佛有一只鬼手,扯着陆展清坠入深渊。   脑子里名为克制的弦绷得死紧,刺痛着他死死压抑住的暴虐。   千巧阁是林逸一手创立的,阁内的所有东西,活的,死的,都得对他忠心。而影三露面,暴露不俗武功的事已让林逸察觉到自己在暗中培养势力。这一劫,他和影三,谁都躲不过。   陆展清看了一眼无法逃离,只能任人宰割的影三,知道求情无效,还是开了口。   “师父,影三在外面野惯了,定会惹您生气,不若把他派去度霜镇……”   “少阁主。”   林逸用力地拂了一下宽袖,将落在檐下的日光吞噬,极慢极慢地笑起来。   “或许他改名叫影十二,你就会愿意让他到我这里来了?”   陆展清呼吸一滞,脖间青筋浮现。   不。   他不能让影三步影十二的后尘。   日光终是消匿。   “主上,我们查到,度霜镇的村民们抢掠县衙后,径直前往了云屏城,去了阴阳当铺,可却空手而归。”   陆展清坐在小院的石椅上,眉眼阴郁,单手支着头,许久后才嗯了一声:“一个县衙能有多少钱,就算把所有能流通的官银都取出来,左右不过五百两,再多的,便要等县令申请,州府审批了。”   陆展清声音淡漠,言简意赅地吩咐:“五百两,买不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去查查度霜镇近三年来的人口,是否有含冤而死,或者意外身亡的。”   能让淳朴的村民们动手劫持县衙,必定是非凡的念想。除了那诡异的红药子,陆展清想不出别的可能。   那暗卫单膝跪地,利索地应下:“尊主上命,属下这就去办。”   “刘铭。”   陆展清唤住了即将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道:“那边有消息吗?”   刘铭动作一顿,在屋顶跪下,请罪道:“少阁主恕罪,影三被阁主带进了里屋,外头有暗卫统领闵南倾守着,属下暂时探不到消息。”   陆展清闭了闭眼:“再探,派人盯着,有消息立刻汇报于我。”   刘铭应声后离去,小院里再无声响。   夜影空旷,月色沉寂。   往常这个时候,阁内无人走动,影三就会偷偷地来到院中练剑。   陆展清看向影三守夜时常待的那个屋顶,除却压得极低的墨云外,空无一物。   石桌上满满的案牍与卷宗被扫到地上,他猛地起身,朝外头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不行,不能去。   若是让林逸发现,影三必死无疑。   再等等,再等等。   他靠着院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审视着自己一击而溃的理智与镇定——   影三。   茶盏骤然摔碎,林逸冷冷地看着被闵南倾一巴掌扇到地上的影三,道:“一杯茶,我从下午教你到现在,你都泡不好,难怪你主子说你是个没人要的残次品。”   影三原本因重击红了些许的脸迅速苍白下去。   “那日看你身手矫健,还以为陆展清真的把你这么个没人要的垃圾培养成才了,现在看来,还是一样。”   林逸凝视着影三,锐利的目光像刀一样扎在他身上。   “你不会以为,你这些不入流的骗术,就会让我相信,你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影卫吧。”   他放松身体,靠着椅背,动了动手指,道:“既然这样,南倾,你便与他交个手。若是真这么废物,死了也不可惜。”   闵南倾利落地拔出腰间的刀,在兵器架上随意挑了一把长剑,丢到了影三脚下。   影三抿着唇,细长的睫毛在轻颤。   片刻后,他艰难地起身,脚步有些虚浮。   他不能死,他得活着回去见少阁主。   阔刀掀动腥风,带着寒意朝颈间劈来。   生死关头,影三不得不全力以赴。   被握在手里的剑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长剑与阔刀相击的一瞬间迸发出爆裂的火花。   林逸眼中精光一闪,接着就是森然的杀意——   这人果然在伪装。   闵南倾高大魁梧,招式大开大合,两人在这逼仄的空间里过了十几招。   影三拉不开距离,强硬的对决很快耗费了他所有力气。在面对朝着脖间狠狠砍下的一刀时,他用尽全力避开了这要命的一刀。   阔刀在他肩头上划开了长长一道。   影三肩头淌血,跪伏在地上,五指僵硬地握着剑柄,气息起伏剧烈。   林逸眼中冷意涌动,将手中影三的卷宗翻得哗哗响,问:“你刚出影风门时,连最基本的剑术考核都没过,怎么才几年功夫,就有这等本事了?”   猜忌愈演愈烈,他猛地拔高声音,喝道:“说!陆展清是不是要反我!”   影三含着血沫,道:“少阁主…少阁主从没有过这般心思…”   “少阁主?”   林逸品着这个称呼,突然笑了起来:“怎么,你这般为他掩饰,在我面前藏拙,都没能让他把你正式收入麾下,让你喊他一句主上吗?”   影三一怔,手指无措地蜷了蜷,下意识地看向腕上的红绳。   暖玉沾了血,猩红地刺着他。   --------------------   别问,问就是少阁主还打不过师父,如果硬刚,老婆就嗝屁了。感谢在2023-05-20 17:12:48~2023-05-23 23:2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ulu、戚栖屿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戚栖屿 6瓶;书绝 3瓶;蒸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狭路   屋内压抑得可怕。   影三咽着嘴里的腥气,攥过衣角,小心翼翼地擦着白玉上不讨喜的污渍。   闵南倾恭敬地站在一旁,向林逸抱拳道:“主上,属下可以很肯定,此人从没有在阁里训练暗卫的地方出现过。且他虽然看起来内力充沛,与属下有一战之力,可他身形过于瘦弱,后续力量也不足,昙花一现罢了,估计阁里训练了三年的暗卫都比他要厉害些。”   林逸看着他的肩头,被割开的衣裳下是挡不住的白皙,和分明的骨骼线条。   还有随着影三急促呼吸带开的一些可疑痕迹。   闵南倾得到林逸的吩咐,上前一步,健硕的双手猛地绞住影三的双臂,膝盖顶着他的后背,把他整个人压到地上,利落地用手上的刀,划开了他的上衣。   影三身体一僵,剧烈地挣扎起来。   “放!放开我!”   瘦削后背上,那些显眼的青紫痕迹,一览无遗。   林逸嗤笑了一声:“我说呢,怎么你这般忠心,都换不来一个喊他主上的机会,原来,只是玩物而已。”   影三抗拒得厉害,闵南倾不得不加大力气才能压制住他,将他的脸狠狠地按在地上。   “主上多虑了,这种残次品,想来是得不到信任,也得不到认可的。”   影三听着耳边一句句的羞辱,无助地合上眼眸。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陆展清曾对他说,因为他不是暗卫,是最特别的、独一无二的影子,必须保持清醒的意识和独立的人格才不让他喊他主上的。   影三的身躯细小地颤抖着。   少阁主会信任他的吧,会认可他的吧。   看到影三身上的痕迹后,林逸对他失去了兴趣,淡淡道:“既然你没有在南倾手里训练过,那也算不得千巧阁的暗卫。”   林逸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他不懂规矩,闵统领好好教一教,别丢了我千巧阁的面子。”   中宵的北风分外凛冽,蛰伏在黑暗的寒鸦声声哀啼。   林逸清晨才睡,临近午时转醒,刚接过婢女们递上的帕子,抬头就看到闵南倾把一道血淋淋的人影丢在了门外。   冬季日头毒辣,不偏不倚地打在泛起狰狞伤口的后背上。   林逸擦完脸后又净了手,慢条斯理地让婢女们打理好头发后,才趿着鞋,走到门廊的阴影下。   伤口被太阳炙烤,血色淌了一地。   林逸啧了一声,一脚将他踹开,道:“你弄脏我的地了。”   影三连闷哼的力气都没有,瞳孔放大涣散,脸色青白。   闵南倾冷眼瞧着,拿起手上那条交融着血色与冷光的铁链,熟稔地朝动弹不得的人打去。   林逸挪动了一下脚,避开刺目的太阳,看着闵南倾抓着他的头让他把弄脏的地舔干净,怜悯道:“影三,想活命吗?想活着回去见你的少阁主吗?”   影三被闵南倾按着,扭曲而痛苦地抬高头,眼中恢复了些许清明。   他艰涩道:“……想。”   林逸舒心地笑了起来。   度霜镇是一个边陲小村落,离云屏城不远。   那里穷山恶水,土地贫瘠难以耕种,交通闭塞。   穷山恶水出刁民。   这是撑着一口气的影三对度霜镇村民们的第一印象。   已是黄昏时分,夕阳带着几分凉意,拉开了夜晚的序幕。   村内贫穷至极,房屋用草棚随意搭着,散放在屋外的农具破烂不堪,长满了锈铁。村内的道路是最原始的黄泥地,昨日才下过一场雨,路上俱是泥泞肮脏的泥印子。   明明是黄昏时分,可没一户人家传出炊烟,村民们都零散地坐在草屋外面,高声阔谈着,一言不合,就用肮脏粗鄙的话问候别人全家。   影三隐在不远处的一颗古树上,用力抓紧了树干,才没让自己虚弱到极致的身体摔下去。   伤口痛到麻木,他细细地喘着气,看着天边上涌的夜色,紧了紧脸上的蒙面巾。   快些,再快些,等回去——   回去就能看到少阁主了。   一阵树叶微摆,影三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村子当中。   刚入夜,方才还在对骂的男人们满脸晦气地进了家门,一声不吭地倒头便睡。   影三挨家挨户地查过去,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度霜镇虽不算大,可此时也才刚刚入夜,村里的所有人竟然都睡了?这个时辰,平常的村子应是孩童遍地走,大声喧闹的时候,可这度霜镇,却安静得过分。   影三朝着村子里唯一一间亮着微弱光源的草屋靠近。   麻纸糊成的门窗什么也遮挡不住,影三躲在隐秘的死角,屏息凝神。   屋内的男人似乎有些焦躁,背着手来来回回地踱步,时不时掀开床上破烂的被子,盯着里头的什么东西,喃喃自语。   影三耳尖的听到了一阵吞咽口水的声音。   男人放下被子,仔细将那东西捂好,不断地呢喃:“心肝宝,我的心肝宝……”   嘭——   一张人脸突然打了个照面。   影三浑身一激灵,迅疾地朝黑暗里靠了靠。   原是那男人嫌屋里闷,用脸撞开了不堪一击的门窗。   一片晦暗中,影三看到了一张眼圈深陷,颧骨高秃的蜡黄面容。   “心肝宝,我的心肝宝……”   男人痴痴地看着外头,又突然缩回脑袋,掀开他的被子,诡秘而痴狂地自言自语。   借着屋内一点微弱的光,影三看到了,被子下,一双青白的小脚。   门外骤然传来一阵激烈的敲锣打鼓声,像是过年时的喧闹。   屋内男人眼中迸发出强烈的精光,脸上是盖不住的欣喜:“贵人来了,贵人来了!”   他踢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一边跑,一边叫道:“潘龙首领可来了!可让我一阵好等!”   这男子跑两步就要喘一下,上气不接下气,双手交叠在肩上,朝着那敲锣打鼓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眼里是藏不住的喜悦。   “潘首领!您可算来了!”   潘龙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的男子,瘴头鼠目,目露凶光。   他一身粗布短打,外头罩着一件鹿皮大氅,神情轻佻,轻蔑道:“行了,你们这鬼地方,鸟不拉屎的,爷每次来这,心里都窝着火呢。”   男子讪讪地赔笑着,佝偻着瘦得只剩骨头的背,便要跪下去给他擦鞋。   潘龙嫌恶地转开了脚,啧了一声,不悦道:“愣着干鸟啊,赶紧的,货带出来,钱货两清。”   “诶,是是是,我这就去,这就去!”   影三看着那中年男子兴奋得面容扭曲,一把掀开被子,提溜着一个半岁大的婴儿就出来了,正是他刚才看到的,那只青白小脚的主人。   “首领,首领,为了避免他影响您,我已经给他喂了药,绝对不会吵到您的,还希望您,到了那边以后,能给他一顿饱饭,日后他长大,跟着您……”   “行了,叽叽歪歪跟个娘们似的,又不是第一次了。”潘龙吊起小孩的一只手,上下翻看了几下,扔出二十文钱,把孩子丢进肩上的麻袋里,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满脸不耐。   那男子连忙住嘴,忙不迭地地捡起掉在地上,沾染了黄泥的二十文钱,如获珍宝似地擦了又擦,又对着潘龙千恩万谢,才兴高采烈地返回了自己的家里。   影三看着那男子小心翼翼地将钱擦了又擦,若有所思。   难怪这个村子里没有孩童,估计是这些村民为生活所迫,将自己刚一出生的孩子卖给了这个叫潘龙的人。   听村民的意思,这个潘龙应当是一个大户人家专门出来购置长工奴仆的人。   影三心念一动,身轻如燕地隐在黑暗中,跟随潘龙而去。   通往度霜镇的路只有一条,泥泞颠簸,不管是车还是马都不能通行。潘龙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泥地里,一路骂骂咧咧,神色阴沉到了极致。   好不容易到了镇上,潘龙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紧了紧装着孩子的口袋,很快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小巷中。   影三不声不响地跟着,直到看着潘龙神色警惕地走进一条杂草丛生的幽径。   路的尽头站着一名高大魁梧,身着黑色劲衣的人,正负手而立。听到声响后,漠然地转来了视线。   潘龙看到男人,快步走了几下,将那袋子放在地上,毕恭毕敬地跪在男人面前:“潘龙拜见主人!”   男人抬起眼睛,眼神凌厉而带着杀气,仔细地巡视了一圈,而后,抽动着鼻子,嗅了嗅。   影三这才留意到伤口的血渗到了衣外,被人窥见了踪迹,暗道不好。   男人一脚踹翻了潘龙,骂道:“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废物!”   他骤然拔出腰间的长剑,朝着影三的藏身之处突击而来。   身形纷飞,只听见长剑骤然穿透树木的钝响。   被穿透的树干轰然抖落树叶,一片烟尘纷飞中,男人执剑而立,倨傲地扬了扬下巴。   “我当是什么腌臜东西,原来是你啊,影三。”   影三解下面巾,一道道地缠在溢血的伤口上,平静道:“影二五。”   影二五与他同出影风门,唯一不同的是,影二五是里头的佼佼者,而他是被嫌弃被唾骂的残次品。   影二五嗤笑了一声,面露不屑,长剑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朝着影三劈头而下。   “以前留你一命,你倒赶着来送死?”   --------------------   感谢在2023-05-23 23:26:04~2023-05-24 21:07: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ulu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蒸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生疑   两人的剑师出同门,都是杀人剑,阴狠凌厉,不带任何花招。   影二五的剑术要比影三好,好得多。   两人以往在影风门时就时常交手,那一批训练的影卫里没有人是影二五的对手。   长剑擦脖而过,影三心下狠狠一跳,猛然向后退去,趔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影二五挽了个剑花,剑锋阴狠,朝着影三一步步走去:“不过,你动作也挺快的,这么快查到这了,该说不说,还是有些长进。”   影三扫过潘龙,又盯着眼前的影二五,道:“这些孩子,你们用来干什么?”   影二五耸了耸肩,咧开一嘴白得森然的牙,道:“自己查啊。”   他话锋一转:“你不是跟了一个挺厉害的主子吗?这么多年,他就只教了你这些东西?”   当年,作为天之骄子,人人看好的他,却被一个连蝼蚁都算不上的影三抢在了他前面,先一步被人选中,出了影风门。   偏偏那人,还是年少成名光风霁月的千巧阁少阁主陆展清。   从那以后,影三这个名字就被影二五无数次地用刀刻在床板上,石壁上,恨不得生啖其肉。   听闻此话,影三眼神骤然一冷,无痕直直地撞上迎面劈来的长剑,剑身相撞,爆裂出刺耳的声音。   两人招式几乎相同,影二五又有绝对的力量压制,几回合后,本就强撑的影三半跪在地,气血翻涌。   影二五举着剑,看着被他挑开,直直插在地上的无痕,快意道:“永别。”   他跃至半空,看着影三的负隅顽抗,甚至已经能闻到长剑刺穿身体后那喷涌的腥味。   寒光直直刺入影三的腹部。   猩红中,两道莹白闪过。   两枚白子速度极快地打进了影二五的心口处,炸开两个血窟窿。   他闷哼一声,急急后退着:“你!”   他怎么也想不到,命悬一线的影三还能有如此内力,还能如此临危不乱,以命搏命。   影三捂着自己的伤口,对方才那句话耿耿于怀:“少阁主教了我许多东西,是我没学好。”   他撑着一口气,举起无痕,正要了结影二五,却瞧见一个什么东西迎面而来。   潘龙趁着把那小孩抛出去的一瞬间,拖着影二五往后退去,一溜烟地消失在黑暗中。   影三来不及收剑,只好用身体接住那还在昏迷的婴儿,被重重地砸到地上,内伤外伤再难压制,搂着孩子吐出一口血。   枯叶生红,又消隐在可怖的黑暗中。   “你说什么?”   刘铭被陆展清那双散着冷意的眸子一看,连连低下头去:“是,属下刚才才探到,影三被阁主派去了度霜镇。”   陆展清缓缓捏紧手上的卷宗,脸色不佳。   “你的意思是,影三听了师父的意思,听了师父的派遣,去了度霜镇,是吗?”   刘铭心里打了个怵。   陆展清根本就不是在问影三的去向,而是在问他,影三是否背叛。   刘铭的声音几不可闻:“属下,属下探查到的消息…确实是这样的…”   汹涌的暗火澎湃烧起,陆展清眼中病郁毕现。   竹片做成的卷宗被捏到变形,不堪承受地断裂,啪地一声打在陆展清的手背上。   刘铭吓得一抖,头垂低了几分。   陆展清闭眸缓了几息,呼出一口气,道:“不会的,影三绝不会——”   绝不会背叛他。   “主上…刘铭有一言…”   桌案上点着静心凝神的沉水香,陆展清却只觉得愈发烦闷,他摸着手边高烫的茶盏,冷声道:“说。”   刘铭感觉到上方愈发有如实质的威压,紧张道:“影三本就不是什么心智过硬之人,又挨不住刑,他在阁主手下,虽不是卖主求荣,可……”   “住口!”   陆展清双肩紧绷,指间瞬间夹着一枚散着寒意的薄刃。   刘铭再不敢言,连连磕头请罪。   薄刃的森冷在指缝游走,侵袭心脏。   一般情况下,影三绝不会背叛,可若是生死关头的抉择呢。   一样的任人鱼肉,一样的走投无路。   陆展清不可避免地想起为了活命死死相求于林逸的影十二,闭了闭眼。   灼热的怒意烧得他心头滚烫,陆展清挥袖,强劲的内力将半遮的窗子轰然打开。   无休止的北风涌入屋内,吹熄了香盏,助长了猜忌。   半晌,他开口,声音冷硬如冰。   “影三不会背叛我,定是有什么隐情。”   他微抬下颚,透过廊下的帘子看着汹涌夜色,看着枯枝在寒风中无助地两边晃,眼眸愈发晦暗深沉。   “等影三回来,第一时间告知我。”   陆展清没等到影三回来,就先被度霜镇的事情缠得无法脱身。   站在千法堂外的民众们围了一圈又一圈,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这几日,度霜镇的事情闹得是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热闹到连流浪狗路过都要停下来听一耳朵的程度。   辛怀璋看着卷宗,拇指上的扳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案:“照你们之前所说,县丞知晓你们孩子的失踪,却无动于衷,你们才去洗劫县衙,以此报复是吗?”   一名唤做柔娘的妇女满脸泪痕,哀哀戚戚地点了点头。   “许安!可有此事!”   她身边被五花大绑的县丞满脸焦急,快要吓破的胆子更是被这一喝,两眼翻白,抖若筛糠。   “抚顺候明鉴!!小的,小的不知道此事!”   纪连阙翘着二郎腿,翻看着卷宗,在一旁点评:“你知道啊,你这都记载了度霜镇每月人口的变化,还记得挺详细的啊,几年几月,去向何处。”   辛怀璋冷哼一声,挥了挥手,一旁肃立的亲卫立刻上前架住了许安,把人往外拖。   一声刀出鞘的声音,凄厉的求饶声,戛然而止。   辛怀璋语气沉沉:“身在官职,对百姓苦难无动于衷,该死。”   纪连阙附和地拍了拍手,惋惜道:“就这么死了,便宜他了。”   身在高位,却能体恤民情。围观的民众们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喝彩。   陆展清虽觉得辛怀璋处事有些激进,但他毕竟只是江湖中人,不好多嘴,只将指腹间绘着杏花的纸笺揉碎,仔细端详着柔娘。   柔娘用帕子捂着脸,悄悄看了他一眼,被他淡漠冷厉的眼神吓得脸色惨白。   “柔娘,据我所知,你们所说的失踪的人口,都是你们亲自卖出去的。”   “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只要二十文以上,就能被卖出去,不是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   周围一片哗然。   就连辛怀璋与纪连阙,都纷纷投来了目光。   柔娘满脸惊慌,而后哀嚎一声,攥着帕子伤心地抽噎着,声泪俱下:“各位生活在这般好地方,自然是不知道我们乡下人受的苦。五十文对我们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可以吃上三个月甚至是半年的食粮。都是自己的亲身骨肉,十月怀胎,怎么舍得!”   柔娘说到伤心处,眼泪如断线珠子般,她怨怼地看着陆展清:“你只看到了我们卖孩子的无情,倘若他们真的能到大户人家里做长工,或是到别的地方去谋个生路,不也比在我们那饿死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长远。我们这般穷苦命,到底是连猪狗都不如!你锦衣玉食,什么都无忧,你懂什么!”   柔娘情绪激动,捂住口鼻泪如雨下。   陆展清指节微动,平静道:“若你们真是做了这般打算,也算是对生活逆来顺受了,又怎么会去洗劫县衙,抢得五百两都不到的银票,连夜去了云屏城?”   “那是因为——”   陆展清眼中的郁色沉得化不开,打断了她。   “是因为,你们后来得知,被卖走的孩子根本没有像你们所想的那样,在大户人家里好好地养着,反而是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你们一气之下,去县衙询问,却因身份低微,贫困潦倒,许安不仅不查,甚至羞辱谩骂你们,你们急怒攻心,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纪连阙喝茶的动作停了停,抬起脸来好好地看了陆展清一番。   短短几日,就把事情理得如此清楚,确实不容小觑。   陆展清转了转手腕,垂眸盯着柔娘,没有起伏道:“我哪里说漏了吗?”   柔娘脸上的柔弱与哀婉一下子逝去,只剩下被拆穿的恐惧与不安。   若是他们的孩子日后能好好长大,讨个安稳日子,他们还能欺骗一下自己,自己做的选择是对的,可当这种唯一能够消除内疚的期待被毁去后,他们再也过不了心里这关。   她拽着自己枯黄的头发,抖抖索索地膝行了几步,不合身的裙摆下,是一双破烂的草鞋和满是泥印的脚。   “大人,大人们!请各位大人替草民做主啊!实在是,实在是那个,潘、潘龙!那可恶的烂人!是他,是他骗我们,说镇上的大户人家家里都缺佣人,若是从小就带进宅子里养着,那便可算得上家奴,身份地位都要高一些……”   柔娘双眼红肿,涕泗横流,恨声道:“哪想到,哪想到他根本就没有、没有把我们的孩子送过去,反倒,反倒……”   她想起,那个雨夜,那个神秘的男人,打开给她看的包袱。   腐烂了一半的脸庞,错位突出的白骨。   “我的儿——”   柔娘尖声呼喊,哭天抢地:“那是我的骨肉啊!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啊!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   换了个可可爱爱的封面!呜呜抱住可爱三三亲一口!   感谢在2023-05-24 21:07:12~2023-05-25 23:3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ulu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诛心   民众一片静默。   母亲爱子的天性,他们无可指责。   柔娘哭得喘不过气,悲伤她食不果腹只能卖孩子为生的命运,痛恨自己听信他人谎言,为了活命,害死了自己的骨肉。   陆展清眉心一动,正要问话,却被辛怀璋抢了先。   “是谁,拆穿了潘龙的谎言?又是谁,把已经被送走的孩子又送回了你面前?”   “是,是一个黑衣人,我——啊——”   她蓦得捂住小腹,痛苦地伏下身子,无助地看着被洇开血色的地面。   众人这才注意到,那残破宽松的裙摆下,是一个被遮挡得极好的孕肚。   陆展清立即朝一旁的暗卫吩咐道:“快,请大夫来看看。”   柔娘被抬去救治时,辛怀璋紧皱的眉头就一直没松开过。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慨道:“到底还是江湖中的消息更灵通些,竟这么多我还没查到的线索。”   “既如此,少阁主可知,他们为何前去云屏城?”   陆展清心里想着事,指尖藏进衣袖里,缓缓道:“抚顺候不若问一下,为何他们在前去云屏城时一定要洗劫县衙,为何从云屏城回来以后,不管不顾,非要来千巧阁大闹一场?”   “简而言之,是谁告知他们前去县衙获得钱财,又用他们抢夺县衙一事堵死他们的退路,让他们只能到千巧阁来,寻求江湖之地的帮助?”   一直转动的扳指蓦然停下,辛怀璋瞥了一眼悬挂在堂上刻着“千法堂”三个字的鎏金匾额,若有所思。   陆展清往外看去,熏红的夕阳染着半边天空,道:“抚顺候或许听过能让人起死回生,重塑筋骨的红药子吗?”   纪连阙一挑眉,嗤笑了一声。   “这种骗人的东西,真的会有人信?”   “小侯爷金枝玉叶,见多识广,自是不信的。但倘若对方是一个每日游走在饿死边缘,没有上过学堂,又刚刚知晓自己孩子被奸人所害的母亲呢?”   纪连阙一怔,脸上多了些落寞,喃喃道:“……她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孩子报仇。”   陆展清转过脸来,背对着漫天烧红的天光,起身朝外走去:“天色不早了,等明日柔娘醒来,应当就能得知真相了。另外,千巧阁会全力以赴缉拿潘龙,希望得到二位的帮助。”   外头,夕阳西沉,夜色很快铺满了天空。   陆展清深吸一口气,走进了林逸所在的院子。   院内每隔五步便站着一个魁梧高大,面无表情的暗卫,见陆展清进来,只冷漠地扫了一眼,便转开了视线。   墨色卷着冷风,压在院子的每一处。   林逸独坐亭内,正慢条斯理地下着棋。   “师父。”   陆展清行礼:“度霜镇的事情……”   玄黑色衣袖拂过棋盘,织就出一片暗影。   一颗黑子不偏不倚地落在棋盘的正中心。   “我已经知道了。”   林逸抬眼,似笑非笑:“这点事,向来会有暗卫来传话,怎么劳烦少阁主亲自跑一趟?莫不是,意不在此?”   北风将陆展清映在灯下的影子吹得晃荡,他极力咽着将出口的质问,绷紧的手背攥成拳,良久才道:“师父,影三他,来您这也有些时日了,我担心他,粗笨不懂事,惹您不快。”   养育之恩大过天,陆展清就是对林逸再有怨怼,也只能暂时按捺,更何况,还有他的影三。   “啪——”   一颗白子落下,吃掉了被围在其中的黑子。   林逸一颗颗地捡起被围困的棋子,道:“不会,他听话的很,很合我心意。这不,主动请缨去了度霜镇。”   他松开手心,看黑子落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道:“你们主仆情深,理解的,他估计也快回来了。等他一回来,我就让他还跟着你。”   他语气温和,朝明显紧绷僵硬的陆展清笑道:“少阁主改日也要多去阁里训练暗卫的地方走走,教导一下闵南倾,怎么样才能训练出忠心不二的影卫。”   陆展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林逸的院子的。   心里泛着滔天的浪,眼里涌着深沉的雾。   林逸的话,字字句句,只说了一个意思。   影三背叛他了,不是他的人了。   “刘铭。”   陆展清单手撑着石壁,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你去外头守着,影三一回来,立刻、立刻把人带来见我。”   刘铭在陆展清身上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怒火和强压的焦躁。   他连忙应下,翻身上了屋顶。   连日的担忧与猜忌让陆展清夜不能寐。   他躺在床上,看着泄露了大片月光的屋檐。   他该相信影三的——   可正如林逸所说,在这弱肉强食,命不由己的情况下,忠诚是最不可信的。   林逸的笑语宛若鸩酒,一点点地荼毒侵蚀着他的心脏。   “没有人是可信的。少阁主在千巧阁这么久,看过的人心还不够多么?”   陆展清用力地闭了闭眼,生平第一次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当初就应该下定决心,让影三留在云屏城。   “影三……”   陆展清望着屋顶,低声低喃。   可他再怎么看,也没能看到以往偷偷移开瓦片的那只手,也没能看到影三守夜时,专注看他的神情。   “主上,主上,不好了——”   天刚蒙蒙亮,刘铭就慌慌张张地闯进小院里,声音是鲜有的慌乱。   他俯身跪地,双手向上呈着一张带血的秘笺,道:“昨夜,有人潜入了度霜镇村民们暂住的客栈,那二十八名前来千巧阁上访的村民,包括,包括昨日的柔娘,无一生还……”   陆展清拧着眉头,将秘笺看了又看,问道:“何人所为?”   刘铭脸色发白,嘴唇上下翕动好几次,才一把磕下头,颤颤巍巍道:“是,是,是、影三……”   北风凛冽,霜寒阵阵。   被雾气遮挡的天光灰蒙蒙的,压抑又萧条。   影三站在小院门口,深吸了好几口气。   终于——   终于可以见到少阁主了。   他激动得手都有些颤抖,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到最好,顺带遮住那一身丑陋的还在渗血的伤痕后,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小院。   小院内,枯死的杏花树下,陆展清端坐着,面前放着一张红褐色的秘笺,瞥了他一眼,周身寒意肆虐。   影三心下一凛。   一腔欣喜热烈荡然无存。   他连忙跪下,膝行到他身边,道:“少阁主……”   陆展清偏头,看着他身上明显新换过的衣服,冷硬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影三品着他的语气,眼眸黯淡,缓缓低下头:“……昨晚。”   “你昨晚在刘铭和闵南倾之间,选择了跟闵南倾去见林逸,是吗?”   影三原本就苍白的脸色骤然灰白,他抬头看了一眼立在陆展清身旁的刘铭,着急忙慌地解释:“是、可是我……”   “我只问你是或者不是!”   陆展清骤然提高的语调让影三浑身一颤。   少阁主生气了。   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自己。   影三心间发冷,从喉咙里再次挤出了同样的字。   “……是。”   昨晚他回到千巧阁,门外一左一右立着高大冷漠的闵南倾和焦急忧心的刘铭,影三定定地看了刘铭许久,最终垂下了头,朝闵南倾走去。   北风骤起,将桌上那张秘笺吹至地面,影三在翩飞的痕迹中,看到了“影三”、“杀人”、“度霜镇”等字眼。   陆展清眸色愈沉,语气愈冷:“昨晚你去千巧阁村民们留宿的客栈了吗?”   影三的心不断下沉。   纤细的睫毛不断地抖动,盖出一片细碎的阴影。   “……是。”   陆展清骤然握住了拳,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你杀了他们?”   影三身体一颤,嘴唇动了几下,选择了沉默。   沉默是无声的对峙。   想到昨天怀胎哭诉的柔娘,想到无缘无故死去的孩子。   陆展清胸口起伏着,怒火烧得他指尖都在发抖。   “给我理由!”   带着怒意的话语让影三慌张地抬头,眼中是陆展清熟知的乞求。   明明这人动作如此的驯服乖巧,可做的事,说的话,却无一不是在顶撞自己。   劲烈的北风助长了火势。   影三脖间一疼,只觉得有只冰冷的手掐在了自己颈间。   像他看过的无数次被行刑的人一般,那只手不断地向上,死死地掐住了下颚,逼他抬头,逼他对视。   影三看着陆展清怒火中烧的眼睛,只觉得呼吸困难,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在混沌与缺氧中,影三有些恍神。   如果少阁主的手再往下一些,拨开压在喉间的衣襟,看到自己的伤势,会不会怜悯自己放自己一马?   可他只是伸长了脖子,任由陆展清动作,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他们诋毁少、阁主,巧舌如簧,造谣生事,不杀了他们,少、您、您清誉不保。”   话音刚落,下颚的手骤然用力,将他一把推开。   陆展清气极反笑,眼里是凝冰的冷意。   影三爬起来,重新跪好,低着头,沙哑地说道:“他们来到这里,定是受人唆使,就是要牵连少阁主,牵连千巧阁,留着他们,迟则生患。”   影三早被冷汗浸湿的后背通体生寒。   “数十条手无寸铁的生命,”怒火烧到了极致,陆展清声音出奇的平静:“你跟我的第一天,我就教过你,不可滥杀无辜,是么?”   影三不敢接话,陆展清突然和风细雨让他心中泛起无限恐惧,他甚至跪不住,双手狼狈地撑在地上,绷到极致的后背微微痉挛。   “少、少阁主……”   影三喃喃地重复着,片刻后,痛苦地垂下了头。   陆展清蹲下身,离他极近,一字一顿:“影三,你背叛我。”   --------------------   呜呜呜我阳了,从下午开始一直在烧,努力把今天的写出来了。明天更不了了,等文的小可爱们早点休息,等我烧退了我就起来码字。(安详躺下) 第15章 惊怒   背叛,是陆展清不可触碰的底线。   影三最清楚,最了解。   他惊惧地摇头,嘴唇颤动,对上陆展清夹杂着愤怒与失望的眼神,一颗心仿佛被冰刃扎透。   枯枝簌簌,寒风阵阵。   陆展清起身,自上而下地看着他,冷漠又决然:“你既如此选择,那就如你所愿。”   影三被拖走了,无声无息,没有挣扎。   倘若陆展清此时低头,就能看见影三眼中的万念俱灰,和他未言的乞求。   “哗——”桌上的冷茶被人一泼在地,泡了一晚上的茶叶展着宽大的叶片,像淤泥一般狼狈坠地,久浸的茶汤晕开,泛着浓烈的涩意。   陆展清双手撑在石桌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背叛这两个字能够轻而易举地击溃他所有伪装,露出最不堪的阴暗,展出最嗜血的獠牙。   “少阁主、少……”   慌不择路的千巧阁暗卫闯进小院,迭声喊着。   陆展清眼底猩红,向来一丝不苟的衣袍溅上了茶水,额上青筋寸寸浮现,寒声道:“滚!”   那暗卫被陆展清的模样吓得魂不守舍,生怕成了陆展清的刀下鬼,拼劲了全力往外跑,一边嘶声吼道:“外头,外头来了好多度霜镇的人,都、都要找少阁主您问罪啊!”   高亢沙哑的语调将枯枝上的寒霜震碎。   陆展清刚赶到千法堂,就被门口一群大汉围得水泄不通。   “就是他!就是他!昨日就是他带着咱们的婆娘在客栈里住下的,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她们住哪里,肯定与他逃不了干系!”   那些远道而来的大汉们穿着粗布短衣,面黄肌瘦,瘦骨嶙峋,却无一例外地群情激奋,面容扭曲。   “跟这种杀人凶手说什么废话,大伙上啊!”   “婆娘死了,我们这个家还怎么存活?若是有孩子,咱们这日子还能过下去,现在好,你把下蛋的母鸡都杀了,跟杀了我们有什么区别?”   陆展清眉间染霜,冷眼看着这些人的谩骂。   度霜镇虽说距离千巧阁不远,但就算轻功如影三一般好,来回一趟也要一日一夜,这些村民是怎么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迅速赶到千巧阁?   陆展清朝堂内一瞥,林逸,辛怀璋,纪连阙皆是脸色不善地看着自己。   心口处血气翻涌。他语气沉冷,抬手攥住了朝他挥来的拳头,一把甩开,道:“陆某也是今天早上才知道这件事情,的确匪夷所思,令人痛心,大家稍安勿躁,千巧阁定会给大家一个真相。”   大汉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打了个眼色,逐渐躁动。   刚刚挥拳的男人见堂上无人阻拦,陆展清孤身一人站在风口浪尖,胆子又大了点,朝地下狠狠吐了一唾沫,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嘁,什么贼喊捉贼的把戏!老子告诉你,我葛大牛不吃这一套。”   陆展清再次挡开他沾着汗臭与泥腥味的拳头,用了些力,让他连连后退了好几步,被人扶着才站稳。   “原本我见各位伤心,本不欲多问,不想再在各位心上划刀。既然各位不信我,那陆某也只好多问问,各位是几时动身的?又是何时得知消息的?”   葛大牛没站稳,自觉丢了面子,脸色涨得通红,梗着脖子道:“几时动身又怎么样?是谁告诉我们又怎么样?怎么,你做了事情还怕被别人知道吗?”   陆展清直视着他眼里显而易见的慌乱与逞强,愈发淡漠,道:“度霜镇到此地,以你们的脚力,就算是一路快跑,也得要两天时间,各位是担心妻儿,早早过来探望吗?还是,早就得知了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赶着第一时间来兴师问罪?”   那些村民被这一问,愣了一会儿,才恼怒道:“我们当然是担心……”   “是吗?”   陆展清冷笑一声,反问道:“若是真的担心,真的在意,怎么会放任她们独自来千巧阁?还是说,她们不过就是如你们所说,是个下蛋的母鸡,你们只在意她们腹中的孩子是否能出世,是否能卖个好价钱?”   以葛大牛为首的大汉们用脚跺地,恼羞成怒,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反正我们不管!人死了,要么偿命,要么赔钱!”   陆展清不再言语,直直地盯着他,久到那人心生惧意连连后退,才冷冷地抛下一句话。   “待我查明真相,自会给大家一个公道。”   男人们看着那双黑沉难辨的眼睛,周身像被溺在泥沼中,纷纷噤了声。   堂下的闹剧终于停止,陆展清多派了一倍的暗卫负责他们的安全,才转身朝朝堂内走去。   辛怀璋摩挲着扳指,不满道:“林阁主,我需要千巧阁的解释。”   林逸冷哼了一声:“巧了,我也想知道。”   纪连阙脸上笑嘻嘻的,手肘撑着桌案,道:“怎么连林阁主都不知道,这可这是真是不巧,我的影卫刚来告诉我。”   他看着陆展清,不温不火道:“少阁主,这事好像是你身边那位相貌出众,乖巧可人的影卫干的。”   他唯恐天下不乱,肆意地张望着:“我说这两天怎么没看见他呢。”   陆展清喉间狠狠滚了一下,生硬道:“影三昨夜确实去过那家客栈,但并未亲口承认杀人。各位放心,我会亲自审问,若是他手上真的沾染了这二十八人的无辜鲜血,我会从重定罪问刑。”   “不过,”陆展清抬眼,对上几人怀疑探究的神色,道:“诸位把时间花在猜测上,不如好好询问一番这些村民们,是谁让他们来的,又是谁这么早知道了消息。敢在几位面前布局,所图一定不小。”   辛怀璋快速地转了几圈扳指,起身往外走:“这是自然。这些个村民,也不是个省事的。”   纪连阙收敛了笑容,同样起身而去。   离开千巧阁时,他望着客栈的方向,唤来了自己的影卫:“一,派人盯着那些村民,确保他们的安危;二,去查影三,越详细越好。”   诛恶台,千巧阁最为神秘也最为恐怖的存在,专门处理阁中的叛徒与那些受过训练的死士,有进无出,必死无疑。   诛恶台里,光线极暗,连照明的烛火都没有。用铁石浇筑的墙壁厚实地伫立着,夏天极热,冬天极冷。   影三双手被缚在身后,全身的重量都集中在跪着的膝盖上。嘴里塞了一团布,鲜血咬不住,不断地向外冒去。   背上四指宽的杖还在不断地落下,他跪不住,身体向前倒去。   “噗——”   刀入血肉,黏腻作响。   他面前自下而上地插着几柄尖刀,受刑的人若是往前倾,便会被这尖刀捅个对穿。   这刑罚,有个文雅的名字——   腹背受敌。   影三身后提着杖的,是两个身形高大的男人。这两人掌管诛恶台的刑罚,是无数暗卫提起就会牙齿打颤,噩梦连连的对象。   其中一个男人迅捷而精准地落下一杖,说:“你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才挨了四十多杖,就被那刀捅了自己三四遍。害,这才哪到哪!”   影三全身的力气都在跟疼痛对抗,分不出半点精力做出任何反应。   “我真是不明白,跟着少阁主不好吗,非要惹少阁主不高兴。”男人嘀嘀咕咕的,分出心思来搓了搓自己冷得发僵的手,低声问道:“你犯了啥错啊,为啥少阁主要判你这么重的刑……”   “敬平,少说两句。”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男人突然开口。   敬平立马扭头看向他,不服气地反驳道:“酉哥,我没乱说,是把他压过来的那两个暗卫交代的,说少阁主让咱们把这里的大刑都给他上一遍。”   丁酉扫了不远处那两名面无表情的影卫一眼,道:“少阁主鲜少将身边的人送到这来,估计一会儿要来问话,卸两分力,先留他一命。”   敬平一边点头,一边搓着手,看着丁酉举杖落下。   影三所有意识几乎都被抽离了,只剩下一个字,疼。   他想要支起身子让尖刀抽离,刚起来两三分,又是凶狠的一杖,身体控制不住地前倾,惯性让尖刀又深了几分。   影三口里,鼻里全都是咸腥味,口中的布早被鲜血湿透,让他呼吸困难,犹如困兽般,动弹不得。   少阁主这是,连问话的机会的都不愿意给自己了吗?   眼看背后的杖又要无情地落下时,影三的心沉到了谷底,放弃抵抗地闭上了眼睛——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熬不熬得过这一杖。   沉重的风声仿佛要一击而下。   “丁酉!”   比这遥遥一声呼喊更快的,是一枚莹润通透的白子。   白子带着迅疾的速度,将那要命的一杖撞开,砸在了结着冰碴的地上,浮冰满地。   熟悉的声音让影三卸掉了浑身力气,血肉顶着尖刀,一动不动。   陆展清眼前所见的一切都被影三身上的血色铺满。   他周身卷着暴虐,眸中烧着燎原的怒意,一字一顿道:“谁、让、你、们、动、刑、了?!”   两名暗卫脸色煞白,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陆展清自上而下地掼到了尖刀上。   衣上溅了血,陆展清伸出手,把惨声呼叫的两名暗卫用力往下按,看着尖刀一点点地从他们身体里探出。   陆展清一向不沾血的手满是鲜红,他冷漠地用薄刃划着他们的脖颈:“我让你们把影三单独关押,你们倒想要他的命。”   脏污的碎冰倒映出陆展清晦暗病郁的神情。   “他的命是我的。”   “至于你们,既然忠于林逸,就去地下等他吧。”   --------------------   (神志不清)一直在反复烧,怕小可爱们等久了,先更一章,明天再请一天假,后天恢复日更,谢谢小可爱们的体谅,最近羊的人太多啦,大家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第16章 折肝   昏暗刺骨的牢房里,影三以一个极度不舒服的姿势,被吊了起来。   他垂着头,鬓边的碎发黏在没有半分血色的脸上,呼吸微弱。   敬平知道陆展清要问话,风风火火地端着一盆水就进来了。   这水被他取了个好名字,脱胎换骨水。   按照惯例,被审问的犯人都要遭上这么一出,才能老老实实地开口。   他靠近影三,正欲从头浇下,陆展清已然抬手制止了他:“出去。”   “啊?”   敬平这才注意到,陆展清似乎是赶过来的,呼吸因方才的盛怒还有些急,手上攥着一张薄薄的黄纸。   他认得出,这是仵作验尸后的记录。可一般的记录都得三五天后才出,这才两三个时辰,难道是少阁主亲自去了现场,提前拿到了这记录?   他偷偷看了陆展清一眼,心里摇了摇头。   应当不是。   少阁主这般冷心冷情的人,不会为了一个影卫,亲自去调查。   敬平脑子一下有点转不过来,还是一旁的丁酉接过了他手里的水盆,向陆展清行礼后,把他拽了出去。   周遭安静了下来,一片死寂。   疼,难以忍受的疼。   影三极力地压抑,仍是控制不住从喉咙里逃脱的一两句痛苦的闷哼。   他费力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   陆展清坐在桌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那目光,平静而陌生,对他的痛苦毫无起伏,是他一向高高在上,看向芸芸众生的目光。   像是有刀在心口滚。   影三几欲落泪。   他艰难地喘着气,过度失血让他浑身发冷,新伤牵扯着旧伤一并迸发,痛楚几乎将他淹没。   他垂下头,整个人像踩在云端一般,摇摇欲坠。   他沙哑地重复着,乞求着:“少阁主…我没、没……”   陆展清将黄纸放在桌上,淡淡道:“尸身上的伤口长度,与你所用的无痕不符合。人,不是你杀的。”   影三的眼睛亮了一瞬。   “可你,背叛了我。”   落针可闻的沉默中,影三剧烈地挣扎起来,紧紧缚在手腕上的带着尖刺的铁环被拽得发出嘈杂的响声。   鲜血早就透了衣,随着他的动作滴落,将地面上的冰层融化。   陆展清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收紧。   他从怀里拿出一颗药丸,拿过桌面的杯盏,走到他面前。   “千日醉。止血,止疼。奖励你没有滥杀无辜。”   药丸越过鲜血淋漓的下唇被放进嘴里,温热的茶水涩的影三喉间发苦。   “少、少阁主……”影三叫过他很多次,却从来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难以开口,催心折肝。   不愿再看陆展清的眼神,他别过脸去,颓然地掩盖着自己颤抖的声调,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心口的疼痛快要将他撕裂。   陆展清轻柔而强势地托起他的下颚,拨开他淌着血,贴在惨白面孔上的乱发,开口道:“影三,回答我的问题。”   “巧舌如簧,毁人清誉,是什么意思?”   千日醉是极佳的伤药,只需短短几息,就能麻痹痛觉,救人于水火当中。   影三的感知终于从疼痛中释放了出来,他无神地看着他,艰难地摇了摇头。   明知不该,可心中还是不自觉地希冀着。   少阁主喂了他伤药,愿意同他讲话,是不是愿意原谅他了?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我没有教过你。”陆展清凑到他的耳边,声音轻且缓,却轻易将他的希望打碎,置于冰窟当中:“不知道不要紧,会背,会转述就行。就像以往,我一字一句教你的那样,对吗?”   影三的身体因为过度恐惧而细细地颤抖着,无法遏制的绝望从心头泛起。   原来,陆展清是要自己清醒地承认自己的背叛。   影三无助地摇着头,发着抖,手脚一片冰凉,无意义地说着:“不、不是……”   “好,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陆展清深深地看着他,眼里仿佛有暗流在涌动:“造谣生事,受人唆使又是什么意思?”   影三没有上过学堂,以往陆展清教他的时候都会避免使用太过文绉绉的,拗口的词语。这些语句,绝不是他自己能够说出来的。   影三脑海中一片空白,回答不上来,理智被恐惧与不安一点点的瓦解。   在陆展清逐渐冷下去的目光里,他发疯似地挣扎起来。   铁环上的尖刺深深地扎进手腕,影三察觉不到疼痛感般,只喘着粗气,眼中一片湿红。   “嘘。”   陆展清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平静道:“影三。”   影三一顿,所有动作都停了下来,像一具破烂的提线木偶般,只剩淡不可闻的呼吸。   “好了,最后一个问题,谁教你的?或者换一种说法,你听了谁的指令?”   影三没再抬头,干涩道:“……林逸。”   昏暗的牢房里传来一声轻笑。   “影三。”   “你记得你刚跟着我时,我给你立下的规矩么?”   怎么不记得,那三条规矩每日都要背,早就刻进了骨血。   影三闭着双眼,卸下了所有力气,像是等待宣判的死囚。他喉间发阻,说得艰难:“不可滥杀无辜,不可隐瞒忤逆,不可、不可听受他人指令。”   陆展清脸上的神情变得可怕,一双黝黑的眸子像是要把他盯穿。   “既如此——”   陆展清绕到他身侧,看着他磨出血印的右手手腕,伸出了手。   若有所感,影三不管命令,用尽全力地反抗着,想要朝后退去,铁链被挣得哐当作响。   他抬头,哽咽地,慌张地哀求。   “不要,不要,少阁主、不要……”   早被汗水血水打湿了的头发蔫蔫地黏在颈侧,鬓边,衬的他的脸惨白可怖。   陆展清一把取下了他右腕上的暖玉红绳,道:“物归原主。”   “还给我,还给我……”   影三眉心紧紧蹙起,痛苦至极,失焦的眼神落在模糊的红绳上,蓦地咳出一口血来。   他的力气仿佛跟着这一口血被抽走,眼神灰暗,无望地垂下了头。   暖玉红绳,是陆展清十八岁生辰当天,送给他的。   影三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个晚上。   夜风徐徐,星河明亮,那时候的陆展清,眉眼柔和,笑意温柔,拉过他的手将这一截红绳绕在他的腕间,告诉他,暖玉会在黑暗中陪伴他,让他无须在黑暗中惊慌失措。   红,是影三视野中的唯一颜色。   他看着陆展清向远处走去的背影,双眼通红,绝望地呜咽。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背叛…少、少阁主……”   一直提着的一口气骤然松落,影三心口剧痛,昏死过去。   丁酉就站在牢房外,看着陆展清从里头走出来。   他瞧着陆展清极差的脸色,低声道:“少阁主,背叛了的影卫通常会削去四肢,毒哑嗓子后沉井,您看,影三怎么处置呢?”   陆展清死死地攥着红绳,暖玉在掌心压出疼痛感,声音低不可闻。   “把他放下来,给他上药,不准对他用刑,一点都不可以。”   丁酉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恭敬地应了是。   是夜,黑得吓人,吹了一天的北风仍不知足,在每一处角落里喧嚣。   陆展清倚着床头,在一片黑暗中盯着手上的红绳。   屋内没有点灯,门窗都紧闭着。   陆展清无数次地看向那个倾泻着月光的屋顶,手上的红绳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今日这一出,林逸肯定一早就知道了。以林逸的疑心,倘若自己毫无反应,他与影三,就得双双殒命。   甚至方才他在审问影三时,也能感觉到角落里若有若无的窥探视线。   陆展清叹了一口气,把红绳仔细地贴心口放好。   影三如今在诛恶台,想来林逸也不至于失了自己的身份,迫切地想要杀了他。   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把度霜镇的事情处理好,好在,影三手上没有他们的血。   陆展清一拉开门,迎面就撞上避开所有耳目前来的丁酉,丁酉言简意赅:“少阁主,他被带去暗室了。”   心头一跳。   陆展清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一个时辰前。”   陆展清呼吸一滞,连忙朝暗室的方向快步走去。   影三作为影卫,有一个会被所有影卫嗤笑的秘密。   他怕黑,极度怕。   暗室是影三的地狱,里头只有无尽的黑与沉默,连喧嚣的风声都是奢侈。   影三像失去了灵魂一般,呆滞地坐在暗室里,脑海中都是林逸的话语。   林逸一身狐皮大氅,高贵肃穆,居高临下地,怜悯地看着他,开口道:“是你的少阁主把你扔到这里来的,他知道你怕黑。”   影三跪在地上,脸色惨然,左手无意识地捏着、攥着右手的手腕,那里,曾有着伴他度过漫漫长夜的勇气。   良久,他抬起头,恨恨地看着林逸。   “愿赌服输。”林逸完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微笑着,字字诛心:“你要回他身边,我让你回去了,但我也告诉你了,他不会接受在我身边待过的你,是你自己不信,与我何干。”   “是你……”   影三被逼到极致,双眼通红,字字泣血:“都、是、你!”   --------------------   啊(痛苦)   其实他们两个都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少阁主已经在很努力地保护三三了,但是他不知道三三之前发生的事情,也低估了三三对他的爱,所以他觉得还能忍,等他知道了他就不会再忍了,所有伤害他老婆的人他都要一一报复回来。 第17章 地狱   暗室的门虚掩着,只有极其微弱的一道光,打在粗糙膈人的石砖地上。   影三本能地靠近那唯一的光源,恨得不行。   是林逸以他想回到陆展清身边做威胁,要他前去度霜镇,要他回来第一时间复命,要他跟亲口跟陆展清说那番话,并且承诺他,只要做了这三点,就允许他永远呆在千巧阁,呆在少阁主身边。   影三知晓这三件事会让陆展清怒不可遏,可他别无选择,只能抱着一丝期待与希望。   或者,少阁主对他会比别人多一点点的宽宥与容忍吗?   或许,少阁主会听了他的解释后原谅他吗?   影三惨然一笑。   没有,他亲身尝到了答案。   林逸欣赏着影三脸上的挣扎与懊丧,心情大好,像普渡他的神明,笑着说:“你自以为的忠心,永远也比不上他的疑心,怎么样,这种把全部希望寄在一人身上,彻底破灭的感觉如何?”   林逸笑起来,一声声地砸在影三那颗千疮百孔的心上。   “你现在跟我一样,也体会过这种滋味的美妙了。这样吧,瞧你怪可怜的,给你一个选择,跟着我,我让你继续留在千巧阁里。日后,你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我绝不阻拦。”   摧毁一个人的所有希望,再将他重新救赎。林逸有把握,这个残次品影卫一定会答应他的要求。   他想到今日暗卫来报,陆展清发疯的样子,笑得更加畅快。   看吧,不听话的狗,都不会有好下场。   他要让影三这两个字,再次达到当年影十二的效果。   林逸胜券在握,索性靠着椅背,懒散道:“你别忘了,我才是千巧阁唯一说了算的人,你屡次因为他,坏我规矩,我都忍了下来,就是觉得你还有点用。千巧阁里的人和物,都只能为我所有,为我所用。”   他闭上眼,等着影三像他收服过的影卫一般,痛哭流涕地忏悔,以头抢地地感恩,可他等了许久,只等来了沉默。   林逸脸上的笑僵住了。   残次品也敢拒绝他的恩赐?   他蓦然起身,一脚踩在影三伤痕累累的背上,泛着寒光的匕首贴着他的脸颊边划过,道:“要么跟我,要么死。”   影三呼吸间都是石砖上的腥臭味,他费力地喘着气,血迹斑斑的手向上摸索,摸到了那冰冷刺骨的匕首。   “好,好,你好得很!忠心得很!”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跟垃圾一样,样样考核都不合格的废物都能对陆展清这么忠心?   林逸焦躁地踱步,怒火中烧,他残忍地笑着:“你既求死,那我满足你。”   他想起什么,蹲下身,一把抓住影三的头逼迫他抬头,道:“一个怕黑的废物,就应该死在你最怕的恐惧里。”   “南倾。”   林逸一脚踢开影三,吩咐道:“送点好东西进来,给他玩玩。”   暗室大门被合上的一瞬间,影三在一片无尽的漆黑中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接着,他就听到了几声不似人声的嚎鸣。   陆展清披着一身寒意,赶到暗室时,一名护卫将他拦了下来。   “少阁主,阁主有吩咐,任何人不得进去。”   陆展清心急如焚,寒声道:“让开!”   “阁主说了,你不能——”   一枚薄刃穿透了他的颈边,那名护卫捂着脖子,轰然倒下。   收回薄刃的指间染着血,陆展清看都不看还残留着不屑的面孔,一把推开了暗室的门。   扑面而来的腥气浓郁到几欲作呕。   影三双手拿着匕首,瞳孔放大,面无表情地一刀刀捅着一条死去的狼。   看得出一人一狼殊死搏斗了一番,血迹,毛发,遍地都是。   微光打在影三白得过分的脸上,那张五官柔和昳丽的面庞溅着血,削薄灰白的双唇紧抿,碎发上的血沿着下巴划过颈间,艳红夺目。   陆展清还从未见过影三如此狼狈的样子。   “影三。”   一连好几声,可影三半点反应也无,只直直地重复着他的动作。   皮肉飞溅,乌血横流。   “影三!”   陆展清心下一紧,劈手打掉了匕首,攥着他的左手,直视着他眼睛,道:“它死了,它已经死了。”   可陆展清只看到了一双涣散的、没有聚焦的漆黑眼眸。   影三好似不认识他一般,兀自扭动着被攥紧的左手,右手在肮脏潮湿的地面上摸索着。   暗室的门没有关,影三万分期待的光就斜斜地笼在地面上,在凹凸不平的地上分出一道道破碎的光影。   可他只是颓唐地坐在暗处,被陆展清攥着的手腕全是细密的冷汗,分明是惊吓过度的无意识状态。   陆展清心里没由来地一阵慌张。   他蹲下身,想也不想地就把人摁在怀里,小心翼翼地避开他背上的伤口,揉搓着他的后心,又拉过他的手腕,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内力。   影三毫无生气地伏在陆展清肩头上,眼眸干涸,映不出一丝光亮。   他的身体冷透了,没有丝毫温度。   怎么会这么冷,这么瘦。   陆展清的心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安抚道:“影三,不怕了,我们现在就出去。”   他将身上的披风扯下,盖在他身上,一只手牢牢地护着他的后脑,抱着人出了暗室。   回到小院时,影三已然陷入重度昏厥。   相连处的衣袍都被染上鲜红,陆展清看着他皲裂煞白的嘴唇,深深地皱起了眉。   影三的身体情况他了解,虽说先是在诛恶台受了刑,但也不至于落得这般境地。   这一切的疑问在陆展清解开他的衣衫时有了解答。   影三瘦削到凸起的后背上,是数不清的淤青与血痕,从轻颤的蝴蝶骨一直往下,入目所及,几乎无一完好。随着衣衫的不断解开,震惊与不可置信让陆展清的眼底都被映出了红色。   除了脸颊,手背,脖颈,这些常年显露在外的部分,其余被衣物遮挡的地方,都是一片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陆展清毫不费力就能辨认出这些伤的由来。   鞭打、火烙、刀割、铁钉、杖责、撕咬——   陆展清绷了一晚上的情绪彻底被深渊吞噬。   是谁,是谁在他的影三身上留下这么多肮脏丑陋的痕迹?   陆展清的呼吸骤然粗重,心疼加急怒,让他额间青筋暴起。   影三是他的,只能是他的,不管是伤,是爱,是别的什么东西,都只能是他陆展清给的。   陆展清替影三缠着药纱的手用力到泛白,他一道道地数着数量最多,伤势最重的鞭伤,不,不是鞭子,是铁链——   每数一道,他的胸膛就剧烈起伏一次。   到最后,陆展清直接扯碎了手上所有的药纱,摆在床头的茶盏都因承受不住那股有如实质的怒火而骤然炸裂。   飞溅而至的水珠砸到了陆展清的脸上,将满腔隐忍压抑的暗火彻底搅动。   不管是谁——   杀意在心中翻滚,清冽的双眸渐渐被晦暗与暴虐取代。   就算在深度昏迷,影三也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他痛苦地闭着眼,蜷缩着破烂不堪的身体,道:“少、少阁主……”   这一声低唤扯回了陆展清几乎溃退的理智。   胸腔被暴动的心撞得生疼,陆展清低头看他,影三正无力地痉挛着,额上,眉间,都是一片痛楚,刚刚包上的药纱又洇出了红。   陆展清伸手,想要替他擦拭额间的细汗,却被无意识的影三一把抓住,像是抓着救命稻草般,在可怕的梦境里呓呓。   影三仍像往常一样,疼了,伤了,委屈了,开心了,都只会喊着他。   用力攥着自己的那只手指骨分明,修长的指节紧紧地包裹着自己,在微凉湿润的触感中,怜惜压下了病态的燥郁,占了上风。   这人,是怀揣着一颗什么样的心,才能走过这炼狱,回到自己身边?   可自己呢,是怎么对他的呢?   怀疑他,审问他。   自己面对林逸的时候,都有诸多为难,不得不从,更何况是毫无身份地位的影三呢?   明知是林逸的离间之计,明知是林逸的玩弄人心。   陆展清突然不敢再看那副伤痕无数的躯体——   他自问配不上,受不起影三捧给他的,赤诚的一颗心。   --------------------   (一把鼻涕一把泪)虐的我肝疼。   下一章少阁主要为老婆报仇了!   感谢在2023-05-28 16:58:30~2023-05-28 18:42: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蒸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污泥   “少阁主不会是觉得天太冷,故意来寻我们开心的吧。”   纪连阙支起一条腿,手臂搭着膝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如果本候没有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度霜镇村民的死亡,是你的师父,林逸杀的。”   陆展清微微一笑。   “那一定是小侯爷听错了,我可没有这么说。”   他一路赶得急,头上的发带满是寒意,在这暖融融的屋子里有些湿润,虚虚地搭在他的肩头。   陆展清将放在桌面上的无痕出鞘,指着剑身,对看着仵作报告的辛怀璋说:“千巧阁的暗卫和暗探配备的是同样的剑,剑身细长,剑尖宽度半寸,不多不少。但影三用的这把,剑尖较宽,将近一寸。巧的是,影三换了佩剑这件事,只有我二人知道。”   辛怀璋将那张薄薄的黄纸递给纪连阙,转动着扳指,沉吟道:“照你方才所说,指使影三前往客栈杀人那人见影三没动手,又派了人补刀,是么。”   见陆展清点头,辛怀璋不解道:“这种贼喊捉贼的把戏,对千巧阁有什么好处呢?”   陆展清推开面前的酒盏,喝了一口煮得浓郁的茶,缓缓道。   “红药子,重塑筋骨,起死回生,两位动心么?”   “不把自己卷进浑水里,怎么才能借着调查的由头深入的了解呢?”   陆展清起初也不理解林逸为何要影三做这样一件事,想要挑拨他和影三之间的关系有很多方法,这无疑是最不讨巧的一种,直到他回想起一些细节。   刘醒在千巧阁发疯被自己制服的那天,弥留之际,观他神色,是有话要对自己说的,可为何却突然暴起,要掐死自己?   陆展清的回忆里,突然闯进了一角玄金色的衣袍。   是了——   刘醒根本不是冲自己来的,是冲出现在自己身后的林逸。   除了被活生生炼制成灵傀这种恨,陆展清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能解释刘醒为何要对素未谋面的林逸下手。   至于为什么要将刘醒制成灵傀——   陆展清垂眸饮茶,遮住了眼里的暗意。   人死了就不能说话了,只有活着,才能问出来红药子在他体内的作用。又因为红药子副作用过大,刘毅发狂杀人,林逸来不及毁尸灭迹,只好割去他的舌头。   “纵观度霜镇这件事情,最初是度霜镇村民遭受官府欺压,生活潦倒困苦,不得已,村民们动了卖孩子为生的念头,潘龙不知因何原因,看中了他们,以带孩子们到大户人家做家奴长工为由,只要一有孩子出生,就买下他们的孩子。”   “原本无人察觉的事情不知为何被捅穿,度霜镇村民知道潘龙不是好人,孩子在他手上多半是死亡,一气之下闹到官府,官府置之不理的态度让村民们恼火,恰好又有人告诉村民们,只要有足够的钱,就可以去买阴阳当铺的红药子,让自己的孩子死而复生,于是才有了村民们火烧县衙的情况。”   “可这人也一定知道,就算抢完县衙里的所有银两,也无法买到能让他们孩子起死回生的宝物。两头无路可走,那就只剩下第三条路了。”   纪连阙难得地没呛人,正经了脸色,道:“江湖正义之地——千巧阁。”   陆展清没有感情地笑了一下,指节在桌案上轻敲着。   “请两位回忆,度霜镇的那些大汉们,为何听到自己的妻儿死了以后,第一时间说的不是要找杀人凶手,而是将矛头指向千巧阁?”   “他们又是如何能够预判到自己的妻儿会在早晨死亡,原本徒步需要三天的时间,被缩短成了两个时辰?”   “那就一定有人告诉他们,这件事情会发生。”辛怀璋神情肃穆,眯着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嗤笑了一声:“不如虎穴,焉得虎子。”   纪连阙懒散地靠着墙,打了个哈欠:“灯下黑嘛。度霜镇的事情再查下去,只能从红药子入手。千巧阁倒是大手笔,也不怕把玩火自焚。”   纪连阙瞥了一眼陆展清,眼尖地看到他放在桌案的指节上,还沾着一点未完全擦拭干净的血色,打趣道:“少阁主,你不会是为了你那小美人影卫,想要拉着整个千巧阁下水吧。”   陆展清也笑,可眼中却无半分笑意。他道:“二位之前一听说村民们在千巧阁的客栈里出事,想必,也不会只怀疑我一个人吧。”   他拿回无痕,抖落着大氅上雪花融化后的水渍,朝外走去,轻飘飘道:“既然要查,就要查个通透明了,谁都不能放过,毕竟是二十几条无辜的性命,不是么?”   纪连阙看着他拉开门,外头风雪正盛,将浓重的夜色吹得洁白。   “陆少阁主,”纪连阙叫住了他,看着陆展清回过半边的侧脸,半晌才道:“你可真是个疯子。”   细雪纷扬在肩头。   陆展清突然笑起来,眉间却笼着不散的积郁。   “我就是疯的太晚了。”   养育之恩大过天。   陆展清想起这句从他八岁一进千巧阁,林逸就不断灌输给他的话语,冷笑了一声,只身闯入了风雪中。   这天,不要也罢。   陆展清回到小院时,星子熹微,枯死的杏花枝头上盖了白,风一吹,就簌簌抖落。   守了一整夜没敢合眼的刘铭见他回来,终于松了口气:“主上,影三醒了,可是他,他好像——”   陆展清猛地推开门。   北风在廊下嘶鸣。   影三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离床头的烛火很近,两眼无神地盯着自己的右手腕,过度苍白瘦削的脸庞接近透明。   陆展清放轻脚步走近,燃了一晚不算亮的烛火摇曳着,将熄未熄。   阴影骤然拉近,影三的双肩剧烈抖动了一下。   他惊慌地抬头——   梦里种种的光怪陆离,魑魅魍魉,在与陆展清对视的一瞬间,犹如实质,想要将他拽回那无底深渊,将他抹杀。   他惊惧地呼了一声,骤然蹬开被子,连连朝后退去,后背撞上墙壁仍不停止,收缩着双膝几欲把自己蜷起来。   “饶、饶了我,我错了、我、我不敢了……”   裸露在被褥外的脚踝纤细白净,被药纱缠着,像一道无暇的枷锁。   陆展清刚伸出手,想要擦拭他脖间的冷汗,影三就一把扯过被子,提到脖间,连连哀求:“别、别,我不去,我不去暗室…”   陆展清的手僵在半空,心泛起针扎似的疼。   “不去,再也不去了,不怕。”   他拉开距离,坐在床沿边,给影三倒了一杯温水。   影三没接,只拿一双恐惧不安的眼睛看着他。   两相僵持许久。   陆展清放下杯盏,将烛台移到床边,拿起剪子把灯芯挑亮,将影三整个人笼在橙黄的光晕下。   他从心口处拿出那条红绳暖玉,放在自己的手心上,温和道:“影三,过来。”   影三死死地盯着那道红,呼吸急促。   陆展清转动手腕,将红绳掩盖,朝他伸出了双臂:“来。”   明知道往前是陷阱,是万劫不复,可影三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飞蛾扑火也好,自投罗网也罢。   影三喉间发涩,自暴自弃地将身体前倾——   而后,落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陆展清轻柔又强势地笼着他的后脑,将他整个人圈在自己的怀中,而后在那腕骨狰狞的手腕上,仔细地系着,影三心心念念的红绳。   相贴的身躯是被褥带不来的暖意。   影三嗅着陆展清的气息,眼眸湿润。   指尖扣好最后一道绳结,滚烫的液体就砸在了肩上。   陆展清一抬头,就看到影三断了线的眼泪。   这是影三跟他八年来,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   “对不起。”   陆展清将他搂紧:“是我错了,影三。”   影三拼命地摇着头,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可越是想要克制隐忍,情绪越是不受控制。   拼死见他却不被信任,百般乞求不被原谅,更别提独自面对林逸与闵南倾的无力和恐惧。委屈、失落、忐忑,种种情绪在这一刻尽数倾泻。   他极力平复,将被子攥得起了皱,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不…不想去暗室,少、少阁主,求…求求你了,别再…再把我关进去…”   以往再黑的夜,他也能攥着腕上的红绳度过。   或许红绳对陆展清来说只是一件物品,可却是他在黑暗时唯一的光,是他一心爱慕的少阁主,为他摘下的光。   陆展清身体发僵,指腹轻轻擦着他的眼泪,酸涩道:“我没有,我怎么会明知你怕,还把你关进暗室里。”   他用被子把人圈起来,让他离自己近一些,道:“是我错估了林逸的杀心,低估了——”   低估了影三对自己的爱意。   说到底,发疯的,害怕的,无能的,都是自己。   从未有过的感觉震颤心脏,连带着陆展清的呼吸都在颤抖。   他双臂交叠,将影三圈住,紧了又紧。   “我的影三,受委屈了。”   怜惜与躁动,让陆展清声音发哑。   在影三看不到的背后,陆展清面上的神情,理智又癫狂。   就算他是污泥,烂透了,影三也只能陪着他。   --------------------   师父是一天刀不死的,只能慢慢来!   明天再刀一个!(咬牙) 第19章 讨要   天蒙蒙亮,陆展清坐在小院里,看着地上已经积到小腿的雪,缓缓地用勺子压着沸腾漂浮的茶叶。   冬季没有新到的茶叶,用的还是今年夏季剩的崂山云雾,上好的绿茶,在水汽里氤氲出一股沁人心脾的淡香。   茶汤的热气将陆展清眉目浸得温润模糊,可他说的话,却让那个跪在雪地里直都直不起腰的闵南倾一阵胆寒。   “问你呢。”   陆展清偏头看他:“影三没在阁里的暗卫训练处待过,那他是谁的人?”   丁酉拿着闵南倾最爱用的铁链,没什么表情地一抽而下。   闵南倾惨呼一声,连忙道:“是您,是您的人。”   陆展清笑,眼中翻涌着快意的阴狠:“你也知道是我的人啊,那你怎么还敢对他下这么重的手?”   铁链沾了血,又垂在雪地里,寒意森然。   丁酉默不作声地看了陆展清一眼,很快收回了视线。   还好那日让敬平轻了两分力,不然跪在这里的,很有可能就是他两了。   屋内的灯烛早已燃尽,安神香从微开着的窗沿飘出来。   陆展清嗅着飘出来的暗香,摩挲着冰冷的指节,道:“我数了,一共是一百六十三鞭,我给你凑个整,两百鞭,你还回来。”   闵南倾的脸煞白,这么冷的天,这么重的刑,就算熬下来了,也一定会留下病根,不死也废。   他一把把头磕在雪地里,连连求饶:“少阁主,求您开恩,我这么做,都是,都是照阁主的吩咐,实在是,实在影三他,木讷沉默,屡教不改……”   陆展清闻言,像是低笑了一声。   “屡教不改,”他重复着这四个字,看着桌上因北风愈发猛烈的炭火,轻描淡写道:“你教他什么了?”   闵南倾一时语塞。   他教影三管林逸叫主上,教影三如何讨好林逸,臣服林逸。   可不管挨了多少刑,影三嘴里能说出来的,永远都只有少阁主三个字。   闵南倾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他眼睁睁地看着陆展清用铁筷子夹起茶炉里的火炭,身体前倾,烧得通红的炭火就这样送到了自己的嘴边。   “吃下去。”   “吃下去以后就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了。”   闵南倾刚挣扎一下,就被一直守在他的身后的敬平按住了双肩,并按着他的身体强硬地往前送。   鼻息间都是炽热的火,木炭上迸开的火星落到皮肤上,带来灼热的疼痛。   闵南倾吓破了胆,疯狂地甩开敬平,一迭声地求饶。   “少阁主,少阁主,您饶了我,我,不不不,属下不敢了,求您,求您留我一条命…”   陆展清听着他话里称呼的改变,索然无味地把火炭扔进他膝前的雪里。   积雪发出喑哑的尖叫。   “你应当要庆幸,庆幸影三没说出你教他的东西,否则,今日,我让你尸骨无存。”   陆展清起身,披在肩头的大氅直直地落在雪地里。   “丁酉。”   丁酉看着他朝屋内走去的背影,颔了首:“主上吩咐。”   闵南倾还在震惊于丁酉的称呼,下一秒就听到陆展清宛若死刑的宣判:“两百鞭,两个时辰内罚完,若是我听到一星半点的叫喊——”   陆展清回头,眼里的嗜血与燥郁让闵南倾如坠冰窟。   屋内炭火供得足,影三整个人埋在被褥里,睡得沉,全无防备地探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陆展清打来温水,仔细地给他换上新的药纱,才坐在床沿,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他听着外头不知道是北风的呜咽,还是闵南倾的压抑痛呼,眼中晦暗深沉——   影三身上的伤,他要一点点地讨要回来。   沉梦晦暗,影三睡得不是很安稳。每过一小会就会瑟缩着身体,低声又可怜地唤着少阁主。   陆展清在这样的强烈依赖中感到了满足。   他侧身躺下,伸出手臂,轻轻拍着影三的后背,道:“不怕,我在。”   早知道忍和不忍的结果都是一样,当初就应当与林逸鱼死网破。   林逸。   陆展清闭了闭眼。   昨夜过后,辛怀璋和纪连阙就直接找了林逸。林逸面对二人的质问,无所谓地从暗卫来推出了一个人,那暗卫一口咬定是他杀的度霜镇的村民,别的一概,什么也问不出来。   毕竟千巧阁代表的是江湖公正之地,林逸没有直接的过错也有治下不严的过失。面对辛怀璋提出要林逸以千巧阁阁主的身份,跟随他们一同回去面见圣上时,林逸沉着脸,答应了。   几乎是林逸答应的一瞬间,那暗卫咬破了嘴里藏着的毒,顷刻毙命。   死无对证。   林逸这一走,就是半个多月,很快就到了年关。   临近年底,事情极多,陆展清每日在千法堂处理大小事务,经常三更半夜才回到小院,就算影三睡了一日,他也要把刘铭叫过来,一点点地询问影三今日的状态和一切细节。   恰是黄昏,陆展清处理完年前的最后一宗案子,踏着一地的橘黄余辉,迈进小院时,就看到丁酉拿着扫帚,老僧扫地般,在地上扒拉。   半空中,无痕与软剑交缠,剑气激荡,时不时给丁酉一直都扫不干净的地上再多几片震落的树叶。   自林逸走后,陆展清也不藏着掖着,时常把闲得发慌的丁酉和敬平叫来小院,也不知道影三和敬平是怎么回事,一见面,这两人就要动手。   “少阁主,他……”   影三见陆展清回来,一下子就蹭了过去,站在他身后,瞪着敬平。   敬平啧了一声,将软剑缠回腰上,咂摸着嘴里残留的软糯香气,道:“不就是多吃了你一个糯米丸子么,只剩一个你也好意思留给少阁——”   被丁酉踢了一脚后,他才闭上了嘴。   陆展清转头看着影三忿忿不平又不敢多说的表情,不由失笑,摸了摸他的头。   “今日年三十,大家一起用个饭吧。”   影三这段时间被陆展清拘着伙食,不能太油腻,也不能太荤,天天参汤中药,此时见到满桌林林总总的菜式,半分眼神都分不出给别的什么东西,只一个劲的埋头苦吃。   敬平最能言善道,他咧嘴举杯,以茶代酒,对陆展清说:“主上,等会我跟酉哥还得回去值夜,就提前祝您新岁安康!”   丁酉也跟着举起了杯:“愿主上新岁顺意。”   只有影三,还在吃饭,还在跟面前的糖拌莲藕死磕。   敬平拿胳膊肘撞了一下影三,咬牙切齿道:“等会再吃!”   好好夹在筷子上的藕片被他一撞,掉在了桌上,影三这才艰难地抬起头,看了看敬平和丁酉,又看了看正偏着头看着他的陆展清,连忙放下筷子,举起杯子,磕磕巴巴地说道:“嗯…祝少阁主…嗯…”   之前他们两个人过的时候可没有这一出。   影三第一次面对这种场面,有些懵,憋了好一会儿才给出了最诚挚的祝福:“…天天有饭吃。”   敬平没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就连丁酉一向神情肃穆的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陆展清眉眼弯弯,举起杯子,和缓地说:“吉日惟良,岁岁安康。”   影三听不懂陆展清说的话,可光是看着陆展清眼里的和煦,听着他话里的温和,都让影三快乐地想要飘起来。   年三十晚上要守岁。   晚饭过后,敬平和丁酉先回去了。影三消了会食,乖乖地进了屋子,把自己扒光,泡进了用药材熬成的水里。   外头冷,陆展清也进了屋子,在一旁烹茶煮水,顺带支起了一个小火炉,烤上了些花生红枣桂圆,一会儿好给一个馋得不行的人吃。   影三泡着偏热的药浴,额上很快发了细密的汗,颊边染着些许红。   他看着陆展清一会儿烤花生,一会烤红枣,眼神愈发一动不动地粘着人。   陆展清把散发着香甜气息的食物拨到一旁,刚放下夹子,就看到了影三亮晶晶的眼神。   温热的水让影三原本就白的皮肤显得更加白皙,像透亮的白玉。   陆展清心下一动,起身朝他走去。   影三小小地啊了一声,忙往桶里坐,让热水漫过自己的脖颈,有些慌张地避开他的视线。   “躲什么,让我看看,身上的伤还疼吗?”   影三感受着陆展清的手指按在他的后背上,口干舌燥,连连摇头。   他想要躲开这诡异的触觉,却又不敢真的躲避,只有木桶里的泛着药香味的水在不断荡漾。   桶深,陆展清只能看到蝴蝶骨下方些许,已经淡了许多的疤痕在这具莹白的躯体上还是惹眼。   他皱了皱眉头,揉了一把影三的脑袋,道:“起身,出来,我看看。”   听到这个命令,影三的脸瞬间涨红,就连眼尾都染着一点粉。   他磕磕巴巴地道:“我、我我已经、好了,我……”   陆展清听他拒绝,脸色一沉,道:“出来。”   影三无法,只好在他的目光下,跨出了木桶,湿漉漉地接受陆展清的审阅。   陆展清看得仔细,也摸得仔细,一点点地查验着伤口的长势。   影三紧紧闭着眼,可他只要稍微想想,陆展清这双取过无数人性命的,让人害怕的手,如此轻柔仔细地摸着自己,便像是被投入炽热荒漠中。   热,燥——   影三突然睁开眼,满是羞耻之色。   陆展清哼笑了一声:“伤势果然是好许多了,挺精神的。”   陆展清看着那些别人留下的丑陋痕迹越来越淡,心中舒畅,看影三这幅样子,起了别的心思。   “少、少、少阁主……”   影三眼中泛起潋滟的水泽。   陆展清看着他的脸庞逐渐染上的绯红,眼中愈发深沉:“手拿开,背到后面去。”   很快地,影三眼前一片模糊,新岁烟花怦然作响的瞬间,他也难耐地扬起湿漉漉的脖颈,仿佛那烟花,落在了眼前。   -------------------- 第20章 庙会   翌日清早,敬平和丁酉一大早就来到院子里,规规矩矩地向陆展清请安,征得陆展清的同意后,便撺掇影三跟他们一起去庙会。   丁酉起先不同意,耐不住敬平一直在耳旁嘀嘀咕咕:“你不觉得那小子很好玩吗!千巧阁各个都是人精,哪里找这么傻的……哈哈!再说了,我看少阁主的意思,也是想我们多跟他接触,带他多走动走动。”   敬平把一张常年不见阳光,白净的脸凑到丁酉面前,语气放软了几分:“酉哥~”   丁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利索地给了他一脚,说道:“行吧,注意分寸,保持距离。”   按照阁中惯例,大年初一到初三,所有人都可以自由的出入,是难得的闲暇时间,阁里的人都会趁着这几天好好出去放松放松。   “庙会,是,是什么?”影三一脸茫然地看着敬平。   “就是有很多好玩的,嘿!主要是有很多好吃的!”他麻溜地报了一串听起来就让人垂涎三尺的零嘴,不愁某人不上钩。   影三咽了半天口水,最终把目光转向陆展清,只一眼,就飞快地低下了头。   他只是少阁主的影子,哪有资格出去玩。   一个绣着杏花的湖蓝色钱袋突然出现在眼前。   影三猛地抬眼。   冬日暖阳和煦,穿过枝头的霜白,柔柔地笼着两人。   陆展清浅笑着,拉过他的手,把沉甸甸的钱袋放在他手心上,道:“今日大年初一,阁中无人值守,我就不与你们同去了,你跟着他们去吧。”   影三下意识地摇头:“那…那我也不…”   “去吧,替我去逛一下,有新鲜的玩意儿带回来给我看看。”   敬平在一旁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语气嘀咕:“少阁主什么没见过……”   丁酉默不作声,面无表情地踩了他一脚。敬平“唉哟”了一声,乖乖地闭上了嘴。   出了千巧阁,影三还有些心不在焉,双手捧着钱袋,生怕摔了不见了,看了半天,最后,小狗似的,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敬平注意力一直放在他身上,存了心思逗弄他,猛地一拍他肩膀,揶揄道:“走啦,你是没断奶吗,去给你少阁主买东西去。”   对,要给陆展清买东西——   影三点了点头,觉得有道理,也没计较敬平拍他肩膀的事,径直往前走去。   敬平拍着大腿捧腹大笑,上气不接下气道:“酉哥,你看他,哈哈哈逗死我了,诶诶诶!酉哥等等我!”   大年初一的庙会格外热闹,街上人来人往,俱是满脸喜气,笑脸迎人。   垂髫小儿,穿着大红色的棉袄,紧紧拉着父母亲的手,好奇地东张西望;及笄之年的女子,涂脂抹粉,走路时带起阵阵香风,言笑晏晏;就连那古稀老人,也换上了艳色的长袍,乐呵呵的坐在街角,惬意自如。   “诶唷,公子,新岁安康,万事如意!要买糖葫芦吗?”年轻的摊贩看见影三靠近,连忙拿起一根刚浇完糖浆,凝结着澄黄色糖块的糖葫芦给他。   清甜的香气让影三想起那只糖蝴蝶,他抿了一下唇,点头道:“要两根。”   摊贩利索地应了,用油纸一包一裹,递给他:“您拿好了!”   影三私底下没花过钱,不知道钱的概念,于是他打开陆展清给他的钱袋,随便挑了一个合眼缘的放到了小贩的手里。   小贩瞪直了他那双小如黄豆般的眼睛——   放在他手上的是一枚沉甸甸的金锭!   他一把拉住走远几步的影三,急急忙忙地说道:“这个,这个钱可以买这些——”他指了指身后的摊,“都,都是你的,你都可以拿走。”   影三拉回了被他扯住的手臂,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   那后头摆放着整整齐齐做好的糖葫芦,林林总总,五光十色,不仅有山楂的,有草莓的,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的果子,甜得发腻的糖浆在空中弥漫。   影三犹豫了不到一息,道:“好的,都要。”   在另一个摊贩挑完东西的敬平和丁酉回头一看,就看到影三准备扛起那一人多高的,插满了糖葫芦的糖葫芦棒,吓的东西都来不及拿,赶忙向影三跑去,伸手拦住了他。   敬平人高马大,站在影三面前还比他还高出一个头,他速度极快地转身,拿出几个铜板递给小贩,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弟弟,小时候,生了一场病。”   敬平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赔笑道:“他不太,哈哈,这些糖葫芦我们都不要了,不然他扛回去,要被揍的,这大年初一的,是吧。”   大年初一,怎么都不能伤了和气。   小贩也是个有眼力见的,打量了影三几眼,确实觉得如同敬平说的那般,把金锭还了后,摆摆手笑道:“没事没事。”   敬平一边道谢,一边拿出了数十枚铜板,放在小贩手里,又帮他把糖葫芦棍摆回原位,正想拉走影三,手还没碰到他,就被一把甩开。   “我……”   敬平看起来想骂人。   他不由分说地拽着影三的衣袖到了转角人流较少处,才说道:“你买那么多糖葫芦干什么!?”   影三攥紧了钱袋,看着他,有些莫名其妙:“给少阁主买东西啊。”   敬平好气又好笑,缓了缓才说道:“祖宗啊,那是金锭啊,你知道一枚金银锭能买多少东西吗?要不是我刚拦着——”   看着影三理所当然的表情,敬平眼睛转了转,一本正经地说着:“你要是把那玩意儿扛回去,少阁主非打死你不可。”   这句话的威慑力很足。   影三沉默许久后,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丁酉。   丁酉对上他的目光,很想转过脸去,但想到刚刚那个场景,还是痛定思痛地点了点头。   要是让他这样花钱,这样买,估计这条街都能被他搬空。   得到了丁酉的回复,影三颇有几分沮丧。   敬平拿肩膀撞了撞他,笑得一脸人畜无害:“这样好啦,我们跟着你,你想买什么,你就说,我们替你把关。”   他笑得像只狐狸:“但是呢,你得给我们都买一份。”   影三竖起耳朵,警惕地把钱袋往身后藏去。   敬平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往前走去:“我这是出苦力呢,你要是乱买东西,回去以后——”   果然,没走两步,敬平就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影三黑着一张脸,默认了他的方法。   敬平没忍住,笑出了声,被从旁边走过的丁酉毫不留情地在头上敲了个爆栗。   等到三个人手里都抱着一大堆东西,吃力地回到千巧阁时,天都黑透了。   刘铭一直站在门口张望,看到三人回来,连连迎上:“祖宗们,你们可算回来了,少阁主在诛恶台呢,赶紧过去吧。”   影三心下一紧,牢牢圈着的花灯与面人掉在了地上,忙问道:“少阁主出事了?”   “害,主上能出啥事啊,就是之前度霜镇的事。少阁主一直在查着那潘龙,这不,暗卫们把人给抓回来了,正在审讯呢。”   诛恶台常年照不进光,厚实的铁壁让温度肆意地流失。没站多久,便感觉全身僵硬,冷的发痛。   影三站在陆展清身后,看着丁酉和敬平在对潘龙用刑。   潘龙浑身是血,晕过去好几次又被冷水浇醒,神情颓唐萎靡。   陆展清坐在太师椅上,伸手接过影三递来的茶,浅浅地啜了一口。眉目缭绕在热气当中,看不真切。   他放下茶盏,指节在桌上扣了两下,昏迷不醒的潘龙就被扔到了他的面前。   敬平嘿嘿笑了一声,火速取来了引以为傲的“脱胎换骨水”,一股脑地全倒在了潘龙的身上。   成倍增长的疼痛让潘龙迅速转醒,又大叫起来。他满身血污,一身邋遢,大冷天的身上却只穿着单衣。   潘龙双手被反捆着,面目扭曲,哀嚎着在地上滚动:“你们!你们是谁!抓我干什么…老子他妈的好好地在家里睡觉,你们,你们…!”   “能睡到大年初一不错了。”   陆展清无视他的破口大骂,直接了当地问道:“你把度霜镇的孩子们都弄去哪里了?”   “什么孩子?” 潘龙迅速反应过来,开始装聋作哑。   陆展清盯了他好一会儿,勾出一抹笑,脊背往后靠,朝丁酉敬平打了个手势。   惨无人道的叫声从诸恶台深处传来。   影三看着陆展清收回袖子里的莹白指尖,低声道:“少阁主,潘龙就是之前我跟您说过的影二五的手下,暗卫们今日去抓潘龙的时候,没有看到影二五吗?”   陆展清沉吟些许,道:“没有,但也有可能,影二五行踪掩盖得好,他们未曾留意。”   影三想了想,跪了下去,主动请罪:“是影三无用,那日未能及时取了影二五和潘龙的性命,才让事情一拖再拖。”   陆展清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道:“与你无关,起来吧。”   影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小声猜测着:“之前追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可今日暗卫们却轻而易举地抓到了潘龙,是不是,影二五不想用他了,抛出的诱饵?”   陆展清眸色一凝,倏而露出了笑容。   “我的影三,越来越厉害了。”   --------------------   上一章大家看到了吗(比划),这种“接受目光审阅”然后嘿嘿嘿的场景,我呜呜呜(捂心口倒地)   明天要请个假!家里有亲戚孩子要高考,学校没有考点得去酒店,她爸妈来不及过来,我陪她先过去,请一天假喔,啾咪各位小可爱~   感谢在2023-05-29 21:29:47~2023-06-03 09:48: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蒸气、北城不夏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壩罢 38瓶;41391875 9瓶;书绝 5瓶;戚栖屿 4瓶;蒸气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愿望   潘龙被扔回来时,进气少,出气多,趴在脏污的地上,破风箱一般喘着气。   他动了动脑袋,看着毫无结束之意的陆展清,眼中露出一丝决然。   丁酉眼疾手快,迅速卸了他的下巴,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这劲上的巧,潘龙头一偏,两颗牙齿混着鲜血就摔在了冰冷的地上。   “我还没问呢,你就寻死了?”陆展清居高临下,不急不缓道:“看来影二五是拿捏住了你的家人,逼你就范。”   潘龙梗着脖子骂道:“老子没家人,他们都死了!”   陆展清摊开膝上的卷宗,点着刻着潘龙名字的竹片,道:“你本是佃农出身,父母家人在早年间就身染重病死了。剩你一个和你的妹妹,相依为命,走投无路,落草为寇。”   潘龙没想到陆展清连这么久远的事情都能查到,偏过头去,颇有几分从容赴死的悲壮。   陆展清身体前倾,大片的阴影投在潘龙身上,带着几分寒意:“让我猜猜,不会是因为影二五觉得你被跟踪了,才导致后来他打不过我的人,受伤了,拿你出气吧。”   “还是说,你带过去的孩子没能达到影二五的要求,让他把你推出来,当这个替死鬼?”   听闻此话,潘龙脸上是欲言又止的憋屈与愤恨,他呸了一口血沫,却看到了长身而立面无表情的影三。   “你!该死的!!”   潘龙头发散乱,挣扎着朝影三掐来。   影三长腿一伸,潘龙就重摔在地上,捂着胸口,吱哇乱叫。   “好歹也是威风一时的山大王,如今飞鸟尽,良弓藏,真是可怜。”陆展清指尖倏然出现了一枚黑子,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问:“影二五要那么多孩子做什么?”   看潘龙不接话,陆展清从容地往后一靠,湖蓝色的衣袖拂过膝盖,像是山涧中深不见底的暗流。   “脱胎换骨水”如期而至。   潘龙疼得神态扭曲,满口血沫,道:“我说!我说!是、是用作红药子的试验品!住手——你他妈的住手——!”   敬平置若罔闻,任由丁酉按着他,涓涓细流般的倒着。   潘龙说了一半,想吊陆展清的胃口,以此换一条命,可陆展清听完那半句后,只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似乎对他的消息没有半分兴趣。   这才是陆展清一如既往的刑讯手段。   影三侧脸看他,不自主地想到自己被审问的那日,心里竟荒谬地生出几分庆幸与喜悦来。   少阁主待他,到底是与他人不同的。   潘龙疼得发狂,砰砰砰地把头往地上撞,一五一十地交代着:“红药子、红药子确是无价之宝,确实能让人脱胎换骨,重塑筋骨、可、可是,能够成功让红药子,融血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影二五、那该死的,就吩咐我,多找一些,刚出生的婴儿,说是,说是这些婴儿血脉精纯,还没被污染,啊!放开我!——”   丁酉得到示意,手一松,潘龙就跟条烂虫一样,倒在了地上,抽搐蠕动。   他还没喘过气,就被敬平扯着头皮,逼他抬头。   潘龙面色惊恐地看着半蹲在他面前的陆展清,牙齿打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影二五效忠的主人是谁?”   “是,是阴阳当铺的主人,我也——我也没有见过,真的不知道,真的……”   陆展清挪脚,避开流过靴底的污血,继续问道:“红药子是什么来历?”   潘龙身体一颤,咬牙道:“我不知道……”   陆展清冷漠抬眼,指尖的黑子倏地按在了他心口上。在潘龙惊惧的目光中,指尖连带着黑子,狠绝地推进了他的心脉。   “啊!!!”   这一下,比方才受的所有刑罚都要疼。   潘龙疼得眼前一黑,再回过神时,嘴里的软肉都被自己生生咬了下来。   “我说…我什么都说…”   陆展清看着要两人才能死死压住的潘龙,又凝出了一枚黑子,在方才下两寸的地方,同样推进。   他眼眸映着血色,载着满室的幽意。   “可我没耐心,不想听了。”   陆展清走出诛恶台时,已是下半夜。   明月高悬,夜幕深沉,寒风凛冽,吹在身上刺骨发疼。阁中除了值守的侍卫,空无一人,安静的落针可闻。   廊下,穿堂风猛烈地吹。   陆展清穿着那轻薄的长袍,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才觉得方才过于压抑,脑中都有几分混沌之感。   回过神时,方觉得这寒风刺骨,手指都已僵硬麻木。   肩上突然一沉,寒意都被隔绝在外。   影三正站在自己面前,专注地系着绒毛披风的带子。   冷暖有人知,风雪亦无惧。   原本还有些燥郁沉闷的心情一扫而空,他舒出一口气,露了点笑容:“走,我们逛逛。”   两人逛着逛着,就逛到了小院的屋顶上。一轮新月高挂天边,细细长长的,让出了天空中浩瀚的部分,那里,星河闪烁,星子长明。   许是快要天明的原因,连料峭了一夜的寒风都停歇了下来,只剩模糊的缱绻。   “刚才潘龙所说,红药子跟四家有关联,四家是?”   影三偏头,看着陆展清的侧脸,轻声问道。   温柔而线条分明的轮廓,温润如玉的耳垂,毫无保留地尽数入了眼。耳廓上还有些薄红,想来是刚刚风吹得太久,冻得狠了。   影三刚想伸手去捂住那脆弱的耳朵,陆展清的视线就转了过来。影三抬起的手,又放回了原处。   “四家数十年前,早已杳无音讯,不知为何,这红药子,又与这神秘的四家有关联。”   陆展清屈起一条腿,耐心而细致地说着:“传说四家之人各个武艺高强,年少有为,更重要的是,他们身上的血脉可以使自身极速愈合,百毒不侵。”   影三眨了眨眼,听的认真,问道:“也能让他人重塑筋骨,如获新生吗?”   陆展清双手交握垫在头下,躺身看着满天的繁星,道:“不清楚,阁中卷宗未有记载,但就我们现在了解到的,目前还未有人能真正成功,或许只是那阴阳当铺主人的一场骗局。”   可若只是一场骗局,何必煞费苦心地将隐匿许久的四家编排进来,又何必买来幼童,一次次地试药?   他叹了一口气,神色隐在暗中,看不真切:“阁中对四家的记载少得可怜,几乎没有,光是这四家是哪四家,或许都要查上个一年半载,才有一些蛛丝马迹。”   影三猛地坐直了身体,道:“少阁主,影三可以去探查,请您吩咐。”   陆展清摇了摇头,道:“不急。先不说四家背后的势力庞大,你贸然调查恐生枝节。我只是在想,林逸到底为什么,拼着数十条人命,也要卷入这件事中。”   影三趁陆展清不注意,偷偷地靠近了些,指间捏着他的一小片衣角,猜测道:“阁主是不是还想着借您的手,彻底查出红药子和阴阳当铺的秘密?”   “他可能原本不想让我们查下去。”   陆展清偏头看他,沉郁道:“如果你用的剑不是无痕,洗脱不了嫌疑,百口莫辩,会怎么样?”   影三愣了一下。   那自己就一定会死在少阁主手上,少阁主也会因为自己杀了人,落得个纵容下属欺杀无辜的臭名。   这样,林逸就可以既除了自己,又狠狠地给陆展清一个教训,还能顺水推舟地继续探查他想要探查的东西。   影三打了个寒战,慢慢地蜷起了手指:“少阁主……”   陆展清看到了影三眼里的后怕与惶恐,揉着他的头发,缓慢地说:“不怕,我知你不会。”   “那,那我们怎么办,林、阁主什么时候回来?”   影三想到林逸的手段,肺腑都传来剧痛,他白着脸捂着嘴,生理性地想吐。   这是给影三留下了多么难以磨灭的记忆,才能让他一提起林逸就有这样的反应。   陆展清眼中的狠厉一瞬而过。   影三只能留下关于他的记忆,其他人的,都得抹杀。   他收敛起那尖锐而极端的占有欲,轻拍着影三的后背,道:“无妨,我会护着你。”   远处天边已经开始泛起鱼肚似的白,云层朦胧,一层层地铺在天上。近处新月低垂,星河依旧灿烂。   “还没天亮,就还是大年初一。”陆展清深深地望着他,牵起一抹微笑:“要许愿的,过了年初一,愿望可就不灵验了。”   影三闻言,利索地坐直身体,双手合十。   这个傻子不知道许愿要闭眼,就直直地、着迷地看着陆展清那双映衬着万千星子的眼眸,虔诚道:“希望每天都有好吃的,希望,嗯,希望少阁主每天都能对我,这样好。”   陆展清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影三就放下手,雀跃又期待地看了他一眼。   他想听听少阁主的愿望,这样就能离少阁主更近一些。   陆展清笑,重重地揉了一把他的头,道:“你不知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吗?”   影三啊了一声,立马失落起来。   一想到愿望不灵,少阁主对他又会像以前一样若即若离,严厉冷肃,影三心底就说不出的难过。   可是,他真的很想少阁主每天都对他这样好。   他垂着头,不甘心地问道:“我能重新许一次吗,会灵验吗?”   陆展清看他,眼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半晌,他露出了笑容。   “会。”   “你的愿望,会实现的。”   --------------------   哇我服了呀(狂掐自己人中)我以为只要陪她到酒店就好了,没想到是全程陪考。因为房间是标双,现在都满了开不到房,爸妈都过来的话没办法三个人在一间房(因为只有两张床),不能影响她休息,毕竟是一辈子一次的考试。   问题是我没带电脑啊啊啊!!昨晚用手机打了一晚才打了1000多字(恼火),这几天只能隔日更了,绝对不会断更的!!   小可爱们见谅(在被子里捂嘴偷偷流泪),给大家添麻烦了,评论区给大家发红包(鞠躬) 第22章 红药   过了两日,丁酉来报,潘龙在诸恶台中,自尽而死。   陆展清坐在院中,正低头翻看着阁内卷宗,头都没抬,嗯了一声。   “把他放回到原来抓他的地方去,并派人守在那里。若有影二五的踪迹,即刻来报。”   丁酉恭敬称是,离开了。   无痕正轻巧而迅捷地穿过杏花枝头洒下的落雪,影三练完剑,走了过来。   陆展清放下卷宗,示意他坐下,问道:“影二五,你对这个人了解多少?”   陆展清鲜少问他在影风门的过去,影三努力回想着:“我,以前我和他还有影十四,住在一起。”   陆展清咂摸着“住在一起”这四个字,手上动作一顿,修长的指节微微收紧。   “他不喜欢跟我们说话,总是一个人。可影风长很喜欢他,因为他很厉害,每每对战……”   影三惴惴不安地看了陆展清一眼,泄气道:“我打不过他。”   影三这么一说,陆展清就想起第一次在影风门见到他的场景。   瘦弱,萎靡,浑身都是伤,在一众腰背挺直等待挑选的影卫中显得格外无用弱小。   他看着现在的影三虽然仍是瘦削,但肌理匀称,高挑挺拔,眼中便有了笑意:“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当时站在最前头的,应该就是影二五?”   影三见陆展清对影二五记得如此清楚,垂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是自愿进的影风门。”   陆展清一怔。   影风门的影子大多都是以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被卖进去的,市井里的乞儿,路边的弃子,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都是绝佳的选择。这些人没有后顾之忧,训练他们的人下手都不分轻重,能活着被买走的影子,少之又少,像影二五这般自愿进去的,极为罕见。   “你呢,你是怎么进去的?”   太阳和煦地照进院子,在石桌上铺开一层镀金的光。影三用手指勾勒着光的影子,想着陆展清的问题。   “我——”   脑海里突然传出尖锐的疼痛,他蓦然跪地,手指抓着心口处的衣物,不断地喘着粗气。   可怖的黑暗,绝望的哭叫。   暴虐猩红的凝视,永远推不开的门。   “我、我不、不记得了、我……”   “影三!”   陆展清立马起身,揽过他的肩膀,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内力,安抚道:“过去了,影三,不想了。”   影三眼底发红,耳内轰鸣暴起,将脑海里已然尘封遗忘的恐惧搅浑,充斥着四肢百骸。   等到这阵滔天猛浪过去后,影三失焦的眼睛才逐渐清明。   他看着陆展清向来整洁熨帖的衣袖被自己攥得起了皱,连忙松开,脸色发白:“影三、影三有错,请少阁主……”   被揉皱的衣袖垂在地上,很快就沾了冬的湿意。   陆展清带着他起身,缓声道:“都过去了,别害怕。”   影三忐忑不安,手指用力地捏紧膝盖,愈发觉得自己没用。难怪少阁主对影二五记得如此清楚,谁不喜欢一个精明能干的影卫呢。   他想要讨陆展清开心,便想着说一些影二五的好话,可话到嘴边,却如鲠在喉。   “影二五他…他…”   话里话外都是失落与不情愿。陆展清心中好笑,解释道:“我记得清楚,是因为他身上带着一个平安扣。据我所知,影卫们是不允许佩戴这些东西的,怕发出声响,被人察觉。”   影三抿着唇,心里松了些,道:“他没少因为这个事情被影风长责罚。有一次训练,他因为身上带着平安扣,叮当作响,把影风长气坏了,当场就要砸碎。影二五跪了三天三夜,又自请最重的刑罚,说是他妹妹唯一的东西,这才保住了。”   “妹妹。”陆展清重复了一遍,了然道:“看来他自愿进影风门,多半为了给这个妹妹报仇。”   “那个碧玉平安扣……”   “不是碧玉的,是玛瑙的。”   陆展清指节敲了敲桌子:“看来,前些日子教你的《器物志》,你是没背下来。”   影三搅着手指紧张道:“我背了的…我、我一下没记牢…”   他颇为懊丧地拿起桌上的戒尺,双手递给陆展清,抿着唇,自觉地伸出了右手,手心朝上,双肩紧绷。   影三没上过学堂,认字不多,背书、背卷宗,成了他最痛苦的事情。若碰上陆展清检查不合格时,要么一顿手板,要么把书抄个百十遍。   虽然不是什么严苛的刑罚,可影三就是不想。   八年来,他拼尽全力,只想成为少阁主心中的最优。   陆展清看着眼前乖驯柔白的掌心,用戒尺边缘轻轻点了点。   而后,放在了一边。   “玉和玛瑙,极易混淆。玉的颜色单一,少形状,少裂纹。但他身上那个平安扣,纹理较多,且那绿色,也不是单一的绿。”   “绿玛瑙数十年也难出一块,家境优渥也不一定买得到。非得是权贵之家,才能拥有。”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影二五身上那块,质地通透,成色极佳,想来他进影风门之前,家世并不差,既然是家大业大,那就很好查了。”   陆展清垂眸,看着还未收回的手心上跳动的光影,道:“锦城盛产碧玉,锐城盛产玛瑙,我们往锐城去。”   空中一点轻微的响动,影三立刻警惕,手上无痕蓄势待发。   刘铭从半空一跃而下,单膝跪地。   “主上,我们刚把潘龙送回去,便看到影二五一把火烧了屋子,连带着潘龙的尸身,付之一炬,紧接着,我们发现他往锐城方向去了。”   陆展清微抬眼,毫不意外地看到影三眼里的佩服与敬仰,心情很好地笑了一声。   “去收拾东西吧,我们晚一些就出发。”   影三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廊下,陆展清敛了笑意,问道:“林逸那边如何了?”   刘铭低头,道:“阁主以度霜镇村民包藏祸心,购买红药子不单单为了复活孩子,还想着将县衙州府取而代之为由,将事情圆了过去。”   陆展清眉心微动:“这么拙劣的言辞,圣上会信?”   “信不信的,两位可以慢慢定夺。”   林逸看着座上面色不佳的两人,接过一旁婢女递上的酒杯,道:“这漠北的酒,就是与我们南域不一样,喝着能驱寒暖心。”   辛怀璋脸上是少有的沉重,他想着林逸今日在朝堂上说的那番话,拇指上的扳指转了又转。   “红药子的背后是四家,当初如日中天的四家为何突然销声匿迹,这其中,也只有我们这些江湖人才知道了。”   纪连阙听着他话里话外的威胁,勾了勾唇。   林逸披着他的玄金大氅,负手而立,道:“历经几代,我虽不知道这四家已改成什么姓氏,但,四家镇压着的宝物,却是他们四家千百年来的责任。”   他胜券在握,给自己算好了退路,还要拉着所有人下水。   “诸位也都知道,凡是被镇压的宝物,都是具有毁灭性,颠覆性的东西。”   听到颠覆二字,不光是高坐皇位的圣上沉了脸色,就连纪连阙和辛怀璋也都对视了一眼,神色冷凝。   “这个东西唤作,‘极’。”   “诸位可以想到的一切东西,都可以在‘极’现世时得到实现。极权,极富,什么都可以。”   “放肆!”   圣上脸色阴沉,宫女太监们纷纷跪地求饶。   林逸颔首,道:“圣上,所以草民才斗胆,将这些造谣生事,知之甚多的村民杀了,免得他们真的掀起什么风浪,让‘极’现世,可就不好了。”   扳指转得快,磨得大拇指生疼。   辛怀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如何才能阻止‘极’现世?”   林逸笑,仰头将酒倒入口中,道:“自然是要阻止人们找到四家。”   纪连阙在一旁翘着二郎腿冷笑着:“四家销声匿迹如此久,竟还有人惦记,先不说‘极’是不是存在,光是四家,我看都未必真有其事,你们江湖人,还是盐吃的太多,太闲了。”   辛怀璋啧了一声,阳刚冷削的五官渐渐阴沉:“可不能这么说啊小侯爷。您每天享乐人间,不晓得军中疾苦,百姓疾苦,但凡有一点可能,‘极’会现世,那必定是生灵涂炭,人间颠覆,我不能坐之不理,圣上也不会不理。”   “你少拿圣上压我,”纪连阙睨了他一眼,放下了腿,支着半边身子道:“本候可没说不阻止。既如此,林阁主说说吧,如何才能阻止四家的出现?”   林逸坐在下方,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兀自夹菜吃酒。   他放下筷子,道:“两位身居庙堂,应当是对近来江湖非常热闹的阴阳当铺无甚了解了。四家之所以又重见天日,就是因为这当铺里,卖着四家之人的血,人们称之为,红药子。功效嘛,就是可以助人重塑筋骨,如获新生。”   他笑,在昏黄的烛光下摇曳出一丝诡异的阴森:“查阴阳当铺,抓住背后的始作俑者,自然就能结束这一切了。”   辛怀璋沉默着,宽阔的双肩缓缓绷起。   “此人居心叵测,这阴阳当铺绝对不能留。这样吧,我随林阁主前往南域,将锦城和锐城的阴阳当铺铲除,小侯爷留在漠北,我们分头行动,如何?”   纪连阙收起了玩笑之色,俊秀异常的脸上是肃杀的寒意,他慢慢挺直脊背:“这当铺主人的手可真长,竟在南域,中川,漠北处处生根。放心,我在漠北,定将这害人东西连根拔起。”   林逸附和了一声,又自顾自地吃起来。   什么天下大乱,宝物出世,这些事情他都不急。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回到千巧阁,将那些不听话的蛇虫鼠蚁,一并斩草除根,让他们长眠于黑暗,腐烂在地下。   --------------------   (苦笑)被抽查背诵的恐惧可以说根深蒂固了。   下一章开始看少阁主带着老婆出逃,换一种说法,度蜜月!   感谢在2023-06-03 23:07:43~2023-06-04 10:54: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蒸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子衿   锐城,在锦城的东北方,距离并不远。倘若步行而至,大半天即可到达。   虽是毗邻的城镇,锐城与锦城相比,差上太多。谈不上繁华,更太不上太平。   究其原因,锐城一带的流寇游匪实在是太多了,他们眼红着那山地里出产的玛瑙,便大肆劫掠人口,奴役他们采石。而锐城郊外一带毗邻边境,双方官府互相推诿,都不愿意揽事上身,便鼓励百姓以杀止杀,明码标价了流寇游匪的项上人头,长而久之,竟取得了微妙的平衡。   数年下来,锐城一带民风彪悍,武力至上。   陆展清和影三到达锐城城门时恰好是正午时分。高悬的太阳照在身上,驱散了寒意,暖洋洋的。   城门口歪着两棵不知名的古树,无人照料,叶子全都枯萎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条横亘在半空。古旧破败的城门口下站着两个懒洋洋的守卫,官服穿的随意,不耐烦地检查着来往的车马与货物。   “他娘的,最近怎么这么多人,老子一天查个八百回都不够。”其中一个马脸守卫满脸晦气,将原本就长的脸拉得更长,道:“这活干的狗都嫌,每个月就挣得那么几两,还不够老子去度春楼爽一晚的呢!”   另一个矮瘦的守卫用刀挑起一车货上盖着的牛皮,随意打量了几眼,脸转开去,撇了撇嘴,做了两下手势让人进了城,接话道:“还说呢,不就是冲着最近那新开的阴阳当铺来的呗,不过,来来往往这么些人,没个有眼力劲的,都不知道孝顺孝顺我们。”   “可不是么!真他娘的烦躁!”   这些城门守卫眼里都有油,骂归骂,人却精得很,看到面前走来的两人容貌出众,衣着光鲜,后头跟着的黑衣男子腰间还配着剑,顿时就失了阻拦的心,简单打量了两人几眼就让他们进了城。   影三跟在陆展清身后,走在城中,只觉得此地更是与锦城不同,没有繁华的街肆,也没有呦呵的小贩,沿街尽是零零散散的摊贩。   小贩们翘着脚,散漫地坐在阴影下看着街上的行人,等待着生意送上门来。   “据我所知,锐城有两大商家,孙家和唐家。你且前去探探,看看是否有能和影二五对上的消息。”陆展清很快地扫视过周围,偏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影三颔首称是,领命而去。   午后的阳光晒的人昏昏欲睡,街上的行人们愈发少了。街道空旷,就连原本悠闲等生意上门的小摊贩们都骂骂咧咧地回家了。   陆展清坐在锐城唯一的一间茶楼里。   狭小而拥挤的茶楼里人来人往的塞满了人,有镶金带银的商人,有手持兵器坐在角落里闭眼小憩的江湖人士,有穿梭在每一桌面前的说书先生和手艺人。   他们都是为了共同的目的——阴阳当铺。   茶楼里人声鼎沸却又各怀鬼胎。   二楼靠窗的角落里,木桌上放着两杯茶,晾了很久,已经凉了。人群在来来回回地走动和喧哗。陆展清不喜喧闹,被吵得有些心烦,拿起面前的凉茶一饮而尽。   刚放下杯盏,一身黑衣的影三就从窗边翻了进来,他身形极快,悄无声息,没有掀起一点波澜。   他略带歉意地看向陆展清,摇了摇头。   外头热,影三又赶得急,被熨帖黑衣覆盖的颈间出了汗,将后颈那一片软肉映的透白,偏偏他双唇软红,眉目轻缓,陆展清眼神暗了暗,刚刚被茶水压下去的燥热似乎又席卷重来。   明明窗外的寒风将手背吹得生冷,可陆展清把杯盏推给影三时,感觉到了自己热得不寻常的指尖。   他看着乖乖拿起杯盏喝水的影三,那濡湿微张的嘴唇,轻巧滚动的喉结——   陆展清转动着手腕,将青筋绷起的手背藏进了袖口。   一直游走在各个桌前的说书先生不知何时来到了他们面前。   说书先生眼尖,一眼就看到了仪态端庄的陆展清,笑容可掬地掬了鞠躬,挂着笑问道:“公子可要听书啊,这锐城的事情,我百里通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只要您想知道的,我都可以给您说上一段。我保证,这些事情,您就是翻遍了整个锐城,都没我这齐全!”   百里通窄细脸,眯眯眼,脸上都是被人堆挤出的汗,拿起灰扑扑的袖子擦了擦额头,声音沙哑,笑着凑前:“我猜公子也是为了阴阳当铺而来,哈哈,他们都是的。我们锐城,也是头一回这么热闹,像您这般风姿绰约之人,平日里怎么会来我们这呢。”   “公子,听一出吗?”说书先生快速地进入正题,期待地看着陆展清,生怕他不答应似的,又说道:“只要一两,就能听一出!”   陆展清本想拒绝,眼神却不知怎么的,转到了影三身上。   影三飞快地看了陆展清一眼,乖觉地垂下了脑袋,那目光里是克制的渴望。   没关系——   影三盯着桌面上的两盘花生米,自我欺骗,不听也没关系——   一两银子被放在了桌上。   “那便说一出你拿手的吧。”   跟着影三眼睛一起亮起来的,还有百里通那双浑浊的眼睛。他连连点头道:“好咧!给公子说一出《锐城谣》!”   他吊了吊嗓子,抖着他那打满补丁的长褂,又理了理衣冠,才从怀里拿出醒木,脸上的笑容被深沉与神秘取代。   起手,醒目在桌上重重一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今日来说说这锐城!”   百里通声音高亢锐利,气势很足:“百年前也是这南域的重镇,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端的是一派繁华富足的景象。”   他单手压在腰间,紧皱眉心,语气由重到缓:“只可惜——”   这个“惜”拖得长,周围被吊起胃口的人都伸长着脖子催促。   百里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再睁眼时,满面悲天悯人,重重叹了口气:“有道是——”   “倾覆只在一夜间,百尺火光蔽浮云。昔日梁上金缕衣,散作青烟无处寻。”   “这说的,便是那十几年前被抄家问斩,家破人亡的王家——”   王家,数十年前曾经是锐城的鼎盛之家,沐受皇恩,深得君主信赖,历来都是忠心耿耿的清流派臣子。   王家家主王奉节与妻子相敬如宾,恩爱异常,育有一男一女。儿子名叫王子衿,女儿名为王青青。据说是生产那日,夫妻二人正翻着《诗经》,商量着给孩子取名,正读到“青青子衿”时,腹中有了动作。   龙凤呈祥,是莫大的喜事。满日宴时,王奉节几乎请了全锐城的百姓。觥筹交错,好不热闹。王奉节抱着王子衿,王夫人抱着王青青,两人笑得合不拢嘴。   可惜,王子衿并没有像他父亲一样,学识渊博,走上为官的道路。相反,他不学无术,纨绔浪荡。只想着拜师学艺,修仙习武。为此,王奉节屡次疾言厉色地斥责他,父子两关系日渐生疏。   十四岁那年,王子衿带着他那三脚猫功夫和蹩脚的剑术,孤身一人前往当时极负盛名的仙家门派——落霞派。   落霞派就坐落在锐城郊外,是当时整个南域数一数二的大派,每年前往落霞派拜师学艺的人数以千计。   王子衿虽然纨绔浪荡,但真要是铁了心做什么事情,还是很有魄力的。他在落霞派门前足足跪了三天,落霞派才同意让他当了一个外门弟子。   王子衿喜不自胜,乐在其中,每日便跟着师兄弟们挑水砍柴,打坐凝息。直到消息传回王家,寻人好几天未果的王家夫妇勃然大怒。王夫人更是气得卧病在床,养了好几月才能下地。   到底是爱子心切,王家夫妇不忍看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儿子只做个外门弟子受苦,王奉节便给落霞派掌门落云子写了封信。   自那以后,王子衿便从外门弟子变成了落霞派副掌门尧经年的内门弟子,日子过得逍遥惬意,好不快活。   如此过了四年。   四年来,王子衿都没有回过家,直到十八岁生辰的到来。   他本想像往常一样,在派中度过。还是在尧经年和落云子的劝说下,王子衿才勉为其难地应下了,回家里一趟。   当王家夫妇看到一个身形高大,腰上别满符纸,腰间配着两把剑,嘴里还叼着一根草的少年一脚跨进家门时,都惊愕地说不出话。还是王青青眼前一亮,飞扑上前抱住了王子衿,娇嗔而惊喜地喊道:“兄长!”   这顿生辰宴气氛极为诡异,大家都默不作声地吃着饭。青青与子衿感情甚笃,什么事情都维护着她这个哥哥。见父母神色不佳,就调合着双方的关系,总算让气氛活跃了一些。   吃完饭后,王子衿便要返回门派,王家夫妇留不住,气的甩手进了房间。   王青青泣涕涟涟,拉住了王子衿,递过去一个做工精致的木盒,眼眶通红,一边流泪一边看着他:“兄长,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能不能多些回来,看看青青。”   一番话说得肝肠寸断。   王子衿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心下一软,当即就答应了下个月再回来看她,才把人哄笑了。   可惜,王子衿再看到王青青,是在锐城郊外泥泞的路上,浑身青紫,不着寸缕,呼吸全无。   --------------------   我!回!来!日!更!了!   少阁主:老婆他每天都在勾引我,怎么办,急,在线等。 第24章 陷害   王家遭人陷害,王奉节锒铛入狱,熬不住大刑,冤死狱中。同时,一道抄家的旨意,逼死了王夫人和府中所有人。   两个黑头黑脸的官兵将手中的白绫一点点缠紧,王夫人脸色涨得通红,像煮熟的猪肝一般。她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对面前惊骇之极,痛哭流涕的王青青说:“去…去找,找你哥!”   夜,黑的彻底,根本看不清方向。   王青青疯了一样的往城外跑去,一向干净的衣裳满是泥点,裙子太长,中途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手心,额间都是鲜血。   她不知道落霞派在哪里,她是女子,未成婚之前足不出户,只是大概知道在城外的郊边。   夜色无尽,逃路漫漫。   王青青内心绝望极了,剧烈地奔跑让她的口中,鼻间全是血腥气,她一边跑一边哭:“兄长,哥哥,救救我,救救——”   “我”字还没出来,身后那些追捕的官兵似是失去了耐心,也不再玩这猫抓老鼠的好戏,带着凶狠而贪婪的目光,扑向了王青青。   官兵们享受完了,返回王家,放了一把火,扬长而去。   王家的火烧了三天,大火将这清流大家一点点吞噬。   王子衿听到消息后,疯了一样的往家里赶,只看到母亲被烧成焦黑的尸体,和付之一炬的家里,当即悔恨交加,夺门而出。   要报仇!他要请师父和掌门替他报仇雪恨!杀了这些人!   他朝着门派的方向跑去,却在那泥泞小道,荒草杂芜的中途,看到了身上满是黄土,皮肤青白的王青青。   昔日里躺在他怀中撒娇的妹妹,每年生辰都惦念着自己的妹妹,泪雨盈盈求着自己多回家看看他的妹妹。   青青,他的青青。   他飞扑过去,抱住王青青已经冷透的身体,痛苦地嘶吼,悲痛欲绝。   王子衿扯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像他打开那个青青给他的盒子般认真,包裹住了王青青。   被他仔细挂在腰间的平安叩打在王青青被生生扭断的手腕上。   腰上挂着的是念叨的平安的碧绿,无力垂下的是哀嚎着绝望的青紫。   王子衿光着膀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到了落霞派。   尧经年站在门派前,带着几个弟子,面色冷凝地看着他,和他怀里的王青青。   昔日耐心敦厚的师父衣袍带风,神色冰冷地看着他,道:“如今尔是朝廷逆犯,落霞派不收罪臣之后,你已被除名,速速离去,不得纠缠。”   明明半天前,尧经年还向新入派的弟子煞有介事地介绍着自己。   王子衿不可置信地听着这一切,崩溃地摇着头,抱着王青青跪在尧经年面前,苦苦地哀求。   换来的,只是同门师兄弟无情地殴打与驱赶。   “这之后——”   百里通的声音中带着无限的惋惜,甚至还有些哭腔,如泣如诉。   周遭的人们都听入神了,竟无人言语。   “那王子衿不知向何处而去,再无音讯。正是:渺渺天地间,无处是归家——”   百里通拿起醒木,再重重一拍,众人才醒了过来,一时唏嘘。   影三听得入迷,又挨得近,到最后,眼眶带了一些微红。   陆展清看着他微扬起的侧脸,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百里通麻溜地收好了醒木,又挂上那招牌式的笑容,期待地看着陆展清。   陆展清从钱袋里又取出了二两,道:“说得好,曲折起伏,酣畅淋漓。”   百里通接过钱,道了谢,仔细地放进内衬里,四下打量一番,神神秘秘地说:“《锐城谣》是两段,我这还有一段,这就说与公子听。”   这次他没有拿出醒木,只站在那,就开口唱着:“一朝显赫唐与孙,门庭若市仙气绕。只见此地玛瑙玉,不见石工有人还——”   话音刚落,人群就有一盏茶杯朝着百里通的脑袋砸来。   “滚,死骗子!再敢编排我们两家,就把你那张臭嘴扯个稀巴烂!”   陆展清眼尖,腕中发力,清脆的一声响,茶盏在空中破裂,滚烫的茶水连着茶叶泼在了地上,冒着热气。   百里通脸上丝毫没有惧意,很是娴熟地朝边上一滚,后背抵着茶楼的死角,趁人不注意,猫着腰把掉在地上的金叶子捡起来,回头对陆展清歉意地笑了笑,身形极快地消失在了茶楼中。   方才愤愤不平的那几人想找出头鸟算账,才站起来一个宽腰胖脸,浑身富态的男子,就看到了影三横在桌上出鞘的无痕。   剑光雪亮,让人心生寒意。   那男子甩着腰间刻着“孙”的代表身份的家族牌子,冷哼了一声,坐下了。   “唐家与孙家,全权握着锐城的玛瑙,我估摸着影二五身上的那块平安扣,与这两家脱不了干系,还有王子衿,”陆展清的视线从仗势欺人的那几人身上收回,猜测着:“影二五,极有可能就是这王子衿。”   “王家旧址就在城东三十里外。”陆展清偏头看了看天色,沉吟道:“去王家之前,我们先去一趟阴阳当铺。”   日薄西山,黄昏的光晕开始笼罩着茶楼。夕阳余辉中,原本热闹喧嚣的茶楼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光怪陆离。人们的脸都隐在光晕之后,开始互相打量起来。   越是临近阴阳当铺的入场时间,周遭人的情绪越是紧绷冷凝。随着人流涌入茶楼,让原本就拥挤的茶楼变得更加的堵塞,几乎迈不开腿。小二艰难地穿梭在其中,换茶上菜。   两人的桌上摆着四五碟小菜,陆展清拿着筷子,看着影三故作斯文地胡吃海塞,忍不住露了一点笑意。   “好吃吗?”   影三伸往清蒸鱼的手一顿,果断地摇了摇头。   “没有小院的好吃。”   陆展清轻笑了一声,心中又忍不住感慨。   要不是小院的厨子技艺高超,顿顿不重复,就影三这种记吃不记打的性子,估计都能逃跑个十几二十次。   看来回去以后,得多招几个厨子备用。   夜幕一点点吞噬月色,当最后一丝光亮也被掩盖时,茶楼里坐了一天的人们都提起十二分精神,神色各异地离开,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一时之间,拥挤的茶楼里只剩下了坐在角落里的两人,小二和老板都在柜台处清点账本,忙得焦头烂额。   影三这段时间在养伤,许久没守夜,好逸恶劳的身子竟不受控制地犯困。   打了一半的哈欠在陆展清看过来的一瞬间生生憋了回去,影三忍得眼泛水泽,连带着眉尾都带着微红的湿意。   他这副眼含春水的模样,让陆展清心下狠狠一撞,食髓知味的燥热立刻上涌。   开了一半的窗被猛地推开,寒凉的北风一股脑地灌了进来。   被劲烈的冷风一吹,影三浑噩的脑子清醒了,他低着头,小声道:“谢少阁主宽恕。”   陆展清不答,只将桌上飘了雪的茶一口喝下,才低沉沙哑道:“无妨,我们也动身吧。”   夜色深沉,黑暗笼罩在锐城的每一个角落。今晚有雾,遮住了弯月的月光,让原本就无甚灯火的街道看起来更加的平静深邃。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潜伏在深夜的每一处。   “锐城的阴阳当铺也是这半个月才开起来的,就已经有了如此人气。今晚的红药子,竟然卖到了万两,若是任其发展,定会民怨沸腾,江湖动荡。”   影三神色肃穆,右手放在剑柄上,像个真正的影子一般,隐藏在陆展清身后。   “我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一边行动一边追查才是最好的方法,过了今晚,你便——”   一个布满着尖锐凸起的狼牙棒就横在了陆展清身前。   “喂,小子,你买什么了吗?”一个健硕男子正凶神恶煞地拦着每一个从阴阳当铺里出来的人,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   陆展清看着挡在他身前,无痕出鞘一半的影三,神色淡,语气也淡:“一无所获。”   那人显然不信,舔着嘴唇道:“像你们这种衣着靓丽的,通常都嘴硬。行啊你小子,非要学那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是吧,那也行——”   面前这男人晚上吃的韭菜盒子,说话一股味儿。他打量了影三几眼,眼神发光。   身量纤瘦,腰细腿长,本是柔情含温的面相,偏偏那双眼睛,冷厉又慑人。   征服欲被一把点燃。   “那就把这个漂亮的小野马留下——啊!!”   他那双伸前想要掐住影三细腰的手被齐齐切断,除却被无痕削开的平滑伤口外,掉在地上仍在抽动的手背上赫然是几枚锋利危险的薄刃。   温热又暴虐的气息近在咫尺,影三感受着耳后的灼意,甩动着剑尖朝下,将血滴净。   那人攥着手腕,疼得面容扭曲,鼓动着一旁的道上兄弟,嘶声喊道:“啊!妈的!上啊,上啊!愣着干什么啊!给老子,给老子杀了他们!”   一道人影趁乱,惊慌失措地闯入人堆,想趁机逃出,却不知被谁撞了一下,怀里抱着的艳色红玉掉在了地上。   是今晚抢破头都抢不到的红药子——   少年脸色青白,刚拿出的符咒还没来得及施展,一把长刀就朝他迎头劈下。   生死关头,他不管不顾地朝陆展清跑去,尖声叫喊。   “哥,救我!”   石破天惊的一声让影三动作一顿,他眼睁睁地看着少年扑过去,抓住陆展清的手,脸色骤然惨白。   他一直以为,少阁主跟他一样,天地无依,只有彼此。   --------------------   陆:怎么总有人觊觎我老婆(扭曲)(暴虐)(发疯)   三:少阁主哪里来的弟弟啊(流泪)我不是少阁主的唯一了吗(啜泣)(绝望) 第25章 隔阂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除却面上的极度惊恐外,五官竟真的与陆展清有八九分相似。   影三握着无痕的手用力到发麻,红绳上的暖玉根本抵不过四肢百骸的冷意。   “红药子!”那断了手的男人眼里迸出精光,挣扎着用左手拿起狼牙棒,嘶吼道:“上啊!他们是一伙的!杀了他们,红药子就是我们的了!”   影三收紧心神,无痕架开朝少年劈下的狼牙棒,剑锋一送,血色就淌了一地。   雾浓,霜重。   少年手上的红药子像一道催命符,催着周围无数的索命恶鬼。   他死死地扯着陆展清的手,朝影三嘶吼道:“打他啊,打他们啊!你行不行啊!”   握着无痕的手一用力,猩红的血就喷溅而出,溅了几滴在影三的黑袖上,消隐不见。   陆展清语气沉冷至极:“闭嘴。”   他提着少年的衣襟,甩出两三枚白子,将侧面欲偷袭影三的人放倒后,朝影三道:“走。”   两人身若游蝶,灵动迅捷,潜伏在夜色中,很快就将那群人远远甩开。   深沉的夜色里晃过一点银光。   影三眉目一凛,无痕已然带着剑鸣,向着那点若隐若现的银光狠狠劈去。   相撞的剑气碎开了两旁的石墙,漫天的灰尘中,一柄泛着幽光的长剑正指着两人,两人的身后是一堵石墙,别无出路。   陆展清随意地看了对方一眼,没什么起伏地寒暄道。   “阁下速度挺快。”   持剑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短寸头,青布衫,他盯着两人,言辞刻薄:“追踪术,专门追你们这种——丧家之犬。”   无痕剑锋生寒,浓重的剑气劈脸而下,中年男子脸色一变,双手横剑向上,勉强招架住影三的第一招,却被剑气震得后退了好几步,虎口发麻,握不住剑。   中年男子神色阴沉,缓缓擦着嘴角的血迹,盯着龟缩在后头的少年,和他手中的红药子。   富贵险中求!   他怒喝一声,再次提剑而上,可他的剑才堪堪起手半分,就感觉到自己心口一疼。   低头一看,如雪的剑锋正捅进自己的心脏里,倒映出自己惊恐万分的表情。   无痕剑身喂了血,像是绽放在寒光中的点点红梅,分外惹眼。   在尸身砸下的闷重声中,影三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找到一片干净的袖口,擦拭着红绳上的白玉。   飘扬而下的雪闯入这一片无声的静默,落在影三的侧脸上,划过一道湿迹。   像柔月生泪,晨雾融冰。   影三习以为常的动作却是陆展清第一次见。   他定定地看着离他们十几步之远,立在血泊与阴影下,未发一言的影三,心口涨得酸疼。   他向前,却立刻被张开双臂的少年拦住了脚步:“你去哪!?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他们会追上来杀了我的!!”   雪沿着影三的脸颊划入脖间。   他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又急速地收回了视线——   把自己隐入黑暗与沉寂中。   陆展清心下一撞,拧眉道:“你既知如此凶险,为什么要买这种邪物?”   “你懂什么!”少年瞪大了那一双桃花眼,攥紧手中的红药子,反驳道:“这是宝物,至宝!重塑筋骨,如获新生,你竟然张嘴就诋毁,是不是疯了!”   “陆云清。”   陆展清甩开他抓着自己的手,道:“如此可笑的谎言,你也信?把它给我,我保你一命。”   “给你?”少年警惕地退后了几步,恍然大悟道:“我看就是你自己想要,买不到,所以才说这是邪物吧。”   “我告诉你,这个好东西——”   半空中一声凄厉的鸮鸣。   陆展清骤然变了脸色,飞身向前,朝影三道:“东三点,上六位,强攻!”   白子如芒,划破漆黑浓雾,映出藏在夜幕中的一双鬼火般的眼睛。   那人一身黑衣,身形极快地躲过凌厉的白子,内力汇聚,将一团绿色的火焰剥离成一把长弓。   长弓震颤,发出低沉的咆哮。   无痕速度极快,转息之间,剑光就割开了弓弦,爆裂出耀眼的白芒。   影三侧身一挑,避开重袭的弓背,刁钻地向黑衣人心口刺去。   黑衣人神色一紧,正欲后退避开,七颗白子已然封死退路,从他身后袭来。   前有诛心剑,后有封路棋,两人位置方向配合的天衣无缝,黑衣人避无可避,只好将全身内力灌注于弓上,殊死一搏。   诡异的青芒轰然炸开,将挨着巷子边缘的一众屋顶骤然掀翻,强劲的内力生生将白棋逼落在地。   黑衣人赤红着双眼,护着心口,提气欲走。   无痕从侧方绕过,贯穿了他的喉骨。   那人不可置信地捂着脖间喷涌的血,瞪着陆展清,嘶声道:“少…阁…”   地上的积雪染上扇形的鲜红。   影三用尽了全力,将剑一推到底,而后又重重拔出。   为什么,今晚为什么那么多人,都认识、都想要抢他的少阁主?   暴虐的杀意在胸腔膨胀,影三死死盯着那具了无生机的尸体,握着剑柄的手用力到发白。   他不认识这人,可陆展清认识。   这人是常年跟在林逸身边的暗探,武功高强,内息强大,比闵南倾有过之而无不及。   夜色昏暗,陆展清只看见影三用力绷紧的侧脸,以为是他认出这是林逸派来的杀手,上前拍了拍他僵硬的后背:“不怕,他伤不了你。”   影三混乱冲撞的气息一下子就平和了下来。   老树上不知名的鸟雀在声声哀鸣,时不时扑棱着翅膀,像被黑雾撕扯着,点点吞噬。   陆云清藏好了手上的红药子,四周打量了许久,朝两人跑去,道:“他们知道我们是一伙的,我不走,你们也别想安生——”   他顶着陆展清那双幽深冰冷的眼睛,强行道:“送、送我回去,我回去了以后,你爱、爱去哪去哪,没人管你。”   陆展清朝东南方千巧阁的位置看了一眼,神色漠然。   林逸回来了。   派来暗卫死亡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回去,加之陆云清身上这招摇的红药子,他们在外的时间越久,只会越危险。   陆展清看了一眼明显脸色有异的影三,对陆云清道:“带路。”   落霞派依山而建,传闻是建派祖师在开山之时,看到夕阳余晖映照下的落霞,壮美无比,璀璨异常,便有了这么个名字。   落霞派地势极好,三面环山,风景秀美,灵气充沛。数十年前门派人丁旺盛,声势浩大,出了一位唤作落云子的半仙之人,极负盛名。一时之间,想进落霞派修仙学艺的人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挤破了头脑。   可除了一时盛名的落云子外,落霞派再没出过能人异士,风头也就慢慢平息了下去。   祸不单行,王子衿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世人皆指责无情无义的尧经年,落霞派名声从此一蹶不振,甚至沦为他人所不耻的话柄。盛极一时的门派走向没落,如今只剩死水一潭。   原本凭借着陆展清与影三的轻功,早上两个时辰就能到,可带上陆云清,又不得不随时解决埋伏偷袭的江湖人士,几人回到落霞派时,月已西沉。   刻着“落霞派”三字的宽阔山路下,陆云清刚敛气下地,就被等候了一晚上的妇人拥入怀中。   “云清,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   妇人语带哽咽,眼中含泪,一双手来来回回地抚摸着陆云清的脸,一迭声地询问关怀着。   影三站在陆展清身后,偷偷地打量着。   妇人五官端正精致,皮肤白皙,上身罩着件雪白的对襟短袄,下身穿着青绿色长裙,裙摆绣着落霞派的云霞纹案。   光是远远看着,都能看出这幅跟陆展清极为相似的样貌。   母亲——   影三头脑里蹦出陆展清教过他的这个词。   这是少阁主的母亲吗?   他微微抬眼,看向那两人近在咫尺的嘘寒问暖,又看了看独自立在一旁的陆展清。   应当不是。   妇人的手摸到了陆云清小臂上一道细小结痂的伤口,惊呼道:“你受伤了?怎么弄的!?快快快,赶紧上去,让你师祖给你看看,我儿出去一趟,遭了多大的罪啊……”   “我知道啦,烦死了,说个没完,”陆云清满脸不耐,朝妇人努了努嘴:“喏,看那。”   妇人转过脸来,才看到被孤立在外的陆展清。   “……”   她脸上笑容一顿,接着又重新堆起来,道:“啊,展清,你也回来了。”   陆展清朝她行礼:“母亲。”   “好、好,回来了就进来吧。”   陆云清在一旁不怎么高兴地努着嘴,没骨头似的靠着一棵树,嚷着:“母亲你都不知道他,我都快被打死了,他都见死不救,要不是我强硬拽着他,他就像没看见我这个弟弟一样,差一点,差一点你就见不到我了!!”   话音刚落,妇人的脸色就瞬间沉下,原本还上挑带笑的眼里全是责备。   “陆展清,可有此事?”   影三离得近,能清晰地感受到陆展清逐渐用力的肩背,他听着少阁主淡漠如水的声音一五一十地解释:“是我被拦在前,他看到我被人围困,意图趁乱离开。可功夫不佳,卷入混乱,露了宝物,这才想拉上了我。”   陆云清被说功夫不佳,恼羞成怒,一脚踢在树干上,扯着嗓子嚷道:“弟弟有难,你这个做哥哥的,还要我求你吗?”   “母亲——”   陆云清拖长了声调,委屈的不行:“母亲你知道吗,他还要抢我们给尧师伯买的红药子还说,不给他的话,就放任我的死活。”   “荒谬!”   妇人小跑过去,揽过比他高一头的少年,心疼地看着他摸爬滚打了一晚上脏兮兮的衣服,对陆展清怒目而视。   “陆展清!弟弟的死活你都能不管,你还有没有心?!”   --------------------   作者有话要说:   三:臭弟弟。   感谢在2023-06-04 11:40:42~2023-06-10 20:5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蒸气 3个;壩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寒月、茶靡花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争宠   山间林木密,灰蒙蒙的日光打在叶间,颓唐地延展到地面。   影三听着妇人突如其来的责备,皱了皱眉。   他以为陆展清要再度解释,可陆展清却沉默着,只周身的冷厉气息,愈发厚重。   良久,陆展清垂下眼眸,平淡而疏离道:“母亲教训的是。我就不耽误二位的疗伤了。阁中事务繁多,无法久留,请母亲宽恕。”   “你…!”   妇人提着一口气,又仔细地看了看陆云清,确认他身上没有额外的伤痕后,才放软了语气道:“罢了,我也是方才太过紧张云清。既然回来了,没有过家门不入的道理,再怎么急,也可以用个饭再走。”   陆展清仿佛没听到。   他侧了侧身子,拨着影三被风吹乱的碎发,轻声道:“累么。”   影三摇了摇头,却意外地看到了陆展清布满血丝的眼眶,又迟疑地点头,心口不一道:“有、有点。”   “好,我们找个地方歇息。”   风含凄音。   陆展清耳尖地听见极远处的鸮鸣,眼神暗了暗。   看来这落霞派,是非进去不可了。   陆展清朝前走去,袖口卷着浓稠的晨雾:“那就劳烦母亲了。”   妇人的眼神落到影三身上,看清他面貌后,原本就不怎么善意的目光更是夹杂了鄙夷与厌恶。   靠脸吃饭的下贱东西。   山间小道树荫密布,遮住了太阳,空气闷而潮。   影三看着陆展清挺拔的背影,总觉得心口滞涩,跟着的步子没留神,就落了几步。   石阶上的枯叶发出些许清脆的声响。   影三微仰起脸,就看到陆展清走下刚上去的石阶,朝他走来。   浅而薄的湖蓝色慢慢映入眼帘。   影三望着他,呐呐道:“少阁主……”   陆展清看透他的所想,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以前没对你说过,那是我的母亲,秦霜平;少年是我的胞弟,陆云清。”   他像是极轻地叹了一息,安慰着担忧他的小少年,道:“我久不回来,他们对我生疏些,也是正常的。”   影三听着前头秦霜平对陆云清的声声关切,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   他咬着下唇,看着山风将陆展清的神色吹得有些苍凉,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我在的。”   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却又不知如何表达,只好笃定地重复了一遍。   “少阁主,我在的。”   山风携光而至,落在陆展清的侧脸上。   他笑:“我知道。我有影三一直陪着我。”   许是陆展清的目光过于柔和,影三后知后觉地品出些不好意思来,摸着后脑勺,咧出了傻乎乎的笑容:“嗯!”   山路绵延弯曲,走了约莫三四百阶,豁然开朗。入眼是坐落在半山腰的一座宽敞的二进院落。院落很大,由四五间屋子组成。左侧还有一座凉亭,依山而建,风景独佳。   “快去洗漱,换身衣服,再来见你父亲。等你来了,我们再用早膳。”   秦霜平眼里都是宠溺之色,目送陆云清进了里屋,才回头对仿佛被隔绝在外的陆展清招呼道:“进屋吧。”   这屋子在院子的最中央,宽敞明亮,叫做屋子显得小气,应当叫做厅堂更加合适。   山中潮湿,地板特意铺上了刷过油的桦木。两旁的窗户都打开着,未装帘子。山风徐徐吹进,带着些许寒凉。日光没了遮挡,沿着敞开的窗子一路无阻,室内光线明亮,通透惬意。   厅里的茶几和方案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生活物件,凌乱又显烟火气息。入目所见便是一张檀木圆桌,陆父坐在上首,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严厉,盘着手中的佛珠。   陆展清快行了两步,一撩衣袍端正地跪在了桌前:“问父亲安。”   影三在后,也跪了下来。   手中的佛珠快速过了两粒。陆父上下打量着陆展清,托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茶,润了润嗓,才开口道:“嗯,起来吧,这么突然回来,有事?”   陆展清起身,立在一侧,道:“是,临来锐城探查案子。”   陆父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只靠在椅子上,滚动着佛珠。   空旷的厅堂里,只有珠子轻碰的响声,余下一室沉默。   陆云清换完了衣服,同秦霜平有说有笑的从内厅里走出来,各自在靠近陆父的左侧和右侧坐下。   少年身着门派服饰,未行冠礼,头发简单地用簪子竖了起来,扎的随意。那张跟陆展清极为相似的脸上却不见半分相同的神色,肆意随性,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狂与任性。   秦霜平跪坐在一旁,给陆父添了茶水后,才哀戚婉转地叙述着陆云清昨夜的遭遇。   几人又是一番嘘寒问暖。   一盏茶后,秦霜平才留意到一直站着的局外人。   她歉意地拍了拍自己手,连连道:“哎哟,给忙忘了,忘记让下人多加张椅子。云清,去,给你兄长拿张椅子。”   “我才不去呢,我都坐下来了。”陆云清把半个身体都贴在了桌上,嘟囔着:“外面太阳那么晒,谁爱去谁去。”   少年眼神扫了扫站着的兄长和他身后的影三,起了比较之心,朝着门外大声喊道:“七十六!拿把椅子进来!”   没过一会,就看到一名瘦到脱相,脚步虚浮的黑衣男子进来,迅速无声地放好椅子后,头也不敢抬的就要离开。   陆云清伸手,把玩着陆父手里的佛珠,饶有兴趣道:“等等,你看看那个黑衣服的,是不是跟你一样,都是影风门里出来的?”   七十六迅速地看了影三一眼,跪下低头回答道:“回主子,奴不认识。”   “废物。连个人都认不全。”陆云清撇了撇嘴,意兴阑珊:“滚吧。”   七十六低声称是,膝行着退了出去。   影三看着七十六膝盖处拖出的两道血痕,小心地把自己藏在尽量被看不见的角落里。   陆展清刚坐下,就被劈头盖脸一顿质问。   “这红药子,是门派倾尽一切,买回来给尧经年尧师伯治病的,你倒好,张嘴就说这是邪物?”   陆父用手指摩挲着红药子被打磨得光滑的表面,脸色不善。   “父亲。”   陆展清脊背挺直,不急不缓地解释着:“红药子,其实就是血,是已然消失许久的四家之人的血。且不说这血不知放置了多久,加了多少东西变成了玉佩的样子,光是生服人血,以血融脉,本身就是丧尽天良,有违天命的事情。”   “放肆!”   陆父猛地一拍桌子,茶盖“哐”地摔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一声,碎裂开来。   “你是在辱骂你父亲,你弟弟,甚至整个落霞派的人,说我们猪狗不如,丧心病狂吗?”   陆展清双肩紧绷,神色愈发冷凝:“父亲息怒,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亲眼见过服用了红药子的人,不仅没能重塑筋骨,如获新生,反倒受尽折磨,死状可怖。”   “你还不是这个意思?!”陆父怒不可遏,抡起桌上的砚台朝他砸去:“你懂什么?!你去古籍里查查,人血入药,是极品药引,你自己无知不懂,反倒指责起我们来!”   陆展清一偏头,那砚台就重重地砸到了地上,飞溅而出的墨水打在衣摆上,骤然将那身湖蓝泼上黑点。   影三吓了一跳,手已然搭在无痕的剑柄上。   陆父疾言厉色,一把打开秦霜平替他顺气的手,喝道:“你现在是得势了,有地位了,就可以高高在上随意编排我们了?你忘了是谁把你送到千巧阁里去的?要不是我们,你能有今天?”   此话一出,陆展清一直隐忍的情绪恍若烈火烹油般沸腾了起来。   他倏地站起,被墨泼湿的下摆在地上划出一道浓重的黑,宛若深潭的眸子里酝酿着风暴,一字一句道:“千巧阁,是我要去的?命数相克,是我说的?”   “陆展清!”   秦霜平许是没想到她的儿子会如此反驳,瞪大了眼睛,一手指着他,一手捂着心口道:“你还有没有半点良心?!当初算命先生说你命数孤绝,若是将你带在身边会给我们,给门派招来祸患,我们这才千方百计地替你铺好后路,让你去千巧阁学艺,你倒好,现在翅膀硬额,反过来怨怼你父母?!”   陆展清嗤笑了一声,话语像刀锋一般尖锐。   “算命先生?不过是一个打着知天命的江湖骗子的诓人话术,想骗得二位买符咒消灾解难而已,你们甚至都不愿意再多问一个懂得观相的方士,就将我拱手送人。”   他的语速快了几分,狠绝道:“我在阁里寄人篱下,举步维艰的时候,可有关怀过我一句?我回到这里,你们可有丝毫关心过问于我?事出有因时,你们可曾听我解释,给我解释的机会?”   陆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双手砸在桌上,吼道:“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越发肆意了。我告诉你陆展清,你就算爬得再高,那也是我陆正勉的儿子,今日我就让你知道,到底什么才是孝道!”   “来人,上家法!”   两个家丁拿着棍杖冲进了屋。   影三脸色一变,一脚就把那两个举着杖的家丁踹在了地上。   “少阁主——”   只一眼,影三的心脏似乎都被人捏紧了,生出尖锐的疼痛来。   陆展清就像是被人逼到了悬崖边的孤狼,满腔怒意与不甘,仍笔直的,孤高的,立在窗边。他手中夹着一枚用内力凝成的白棋,将发未发,过度用力,连带着绷紧的手腕都在轻颤,显然是忍到了极致,压抑到了极致。   影三对上他通红的眼眶,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陆父看向倒在地上的家丁,勃然大怒,朝影三吼道:“什么东西!我管教儿子,你是什么腌臜东西,也敢插手?!七十六,滚进来,把他给我扔出去!” 第27章 温泉   满室狼藉,哐当?响。   陆正勉和陆云清都有功夫在身,但他们碍于身份,不愿意跟影三这种下三滥交手,?一迭声??催促着七十六。   七十六满头虚汗,踉跄??解开怀里缠着的软剑,一双眼睛无神地聚焦在影三身上。   影三拔出无痕,剑尖通透寒凉,将唇抿成一道锋。   若?两人打起来,不管输赢,影三都定要落人口舌,事情也?会愈发不可收拾。   陆展清咽下喉头的腥气,紧咬的齿间松??些,哑声道:“收剑,过来。”   ?一瞬间,无痕入鞘,影三已经站到??他身后。   就连秦霜平都能看出影三的实力远在七十六之上,觉得下??面子,神色愈发难看。   陆正勉脸色铁青,挥?着衣袖正欲亲??教训儿子,就听到门口传来??一声苍老的问话:“这?怎么???”   看??半天戏的陆云清连忙起身,朝着来人招呼着:“师父!”   来人?落霞派掌门,当年万众瞩目的半仙之人,落云子。   落云子仙风道骨,一身藏青色道袍,用手中的拂尘撩起廊下的帘子,???进来。   他顺着雪?粗糙的胡子,环视??一圈,笑得慈祥:“正勉啊,要看手下人比武去外面就?,怎??在屋内打起来???”   陆正勉余怒未消,却碍于落云子的面子,?得干巴巴??说道:“师兄说的?,一时兴起,一时兴起。”   落云子一双眼里满?笑意,却无视??陆云清的邀请,拒不落座。   听到陆正勉的命令,??上的家丁才爬起来,连忙退??出去。   落云子手中的拂尘换??个方向,朝陆展清?进,欣喜道:“展清回来??,??久都没见到??。”   陆展清已经收敛??所有情绪,面上一片云淡风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克制?隐忍,?他在千巧阁学会的第一件事。   陆展清见他?近,恭敬??做??揖,语调平稳:“问前辈安。”   落云子伸手将他扶起,拍??拍他青筋未退的手背,道:“快别行这些虚礼。许久不见,瞧?像又清瘦??一些。?一个人在外,难免多吃些苦,实属不易。”   说着,他的眼神落到??影三身上,打趣道:“???瘦也就罢??,怎么跟在身旁的人也这般让人心疼。”   闻言,陆展清脸上挂起一个浅浅的微笑,道:“谢前辈关心,晚辈会多注意的。”   一番对话,将原?剑拔弩张的氛围扫得一干二净。   影三一直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松??两??,缓缓松开还压在剑鞘上的右手。   陆云清受??冷落,抱着双臂站在一旁,噘着嘴,没??气??说:“师父,?怎么就跟他说话,也不理我,快过来这里。”   落云子含着笑,又嘘寒问暖??几句,才转头对陆云清道:“展清都多久没回来??,这天寒??冻的,回来一趟不容易,多跟他说说话,关心他,也?应该的。”   知道落云子这话意有所指,陆正勉和秦霜平对视??一眼,脸上有几??讪讪之色。   偌大的厅堂被??割的泾渭??明。   一面?挨靠的极近一家三口,一面?沉默不语的主仆二人。   山风携着天光落在靠窗二人的身上,暖意融融??,圈起一片天??。   秦霜平有些难堪,向落云子行??半礼后,便下去吩咐侍女准备茶歇。陆云清引着落云子在陆正勉面前坐下,才问道:“师父怎么突然来???”   落云子不答,向陆展清招??招手:“展清,来这里坐。”   直到陆展清坐下,落云子才道:“哎,这不还有两天便?元宵??,想着门派许久没办宴席??,便想着办一场元宵宴。”   老者神色落寞,低叹道:“经年怕?熬不过这个春天??。昨日倾门派之力想要买得那红药子,也不知云清买到??没。”   “当然买到啦!”陆云清见状,邀功般??把袖口里的红药子拿出来,放在落云子面前,道:“喏,就?这个。”   少年想出气,委委屈屈??告状:“我哥他还说这个?个邪物,怎么都不肯让我拿回来呢。”   落云子刚想碰红药子的手停住??,若有所思。   陆正勉见状,连连圆场:“尧师兄那伤,哎,要我说,他那杀千刀的徒弟,王子衿?吧,也着实太狠??些。”   落云子目光落在那红得妖异的红药子上,摇??摇头,叹??口气:“都?命。经年喜热闹,办这场元宵宴也算??却他的一个心愿吧。”   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端正跪坐的人,说:“展清也留下来一起过元宵吧。?常年一个人在外头过节,孤独冷清。我知?少阁主的身份,事务繁多,?不??劝留。但确实?许久未见???,正巧?回来,又?佳节,不若多留两天,可???”   落云子慈眉善目,情真意切,让陆展清无法拒绝。   他缓缓颔首,说:“前辈多虑??,晚辈都听您的安排。”   落云子满意??点头,感慨道:“门派??久不曾这般齐人??。”   陆正勉赔着笑,跟着附和??两声。陆云清在一旁,神色变幻,愈发阴沉。   落云子将几人的神情收入眼底,侧身对陆展清道:“我见?神色有些疲惫,衣衫又穿的单薄。后山近来新开辟??一个天然的温泉,??下弟子们都在早课,?要?感兴趣的话可以去一趟,安神舒缓。”   “如此,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   陆展清也不扭捏,大方应下后,对落云子做??揖,便带着影三出去??。   两人一?,室内的三人径直沉默着。   陆云清等????一会儿,也没等到落云子的关心,负气般??起身,耍着性子。   “云清,昨日教?的剑法练??吗?”   陆云清心下赌气,没给落云子什么??脸色,干巴巴道:“没有。”   “??在就去,半个时辰我来检查,练不会,今晚就别睡??。”   陆云清心下再不忿,却也没法,抓起放在角落里的剑,冲出门外,将门板狠狠一摔。   天光被门板阻挡,暗??几??,还有落云子一并沉下的脸色。   “我看??越活越回去??!”   陆正勉脸上有些挂不住,正想开口解释。   “手心手背都?肉,就算?们二人再偏爱云清,也不能把事情闹成这样!他少小离家,?就不能像云清一般承欢膝下,刚回来?们就家法伺候?荒唐!荒谬至极!”   落云子鲜少?怒,可说这番话的时候,直把拂尘敲得重响。   “师兄您消消气,”陆正勉叫苦不迭,将茶盏推前,为难道:“我这也?太担心经年??,听闻??不容易买来的红药子被他这样说,才一时气急,师兄莫怪。”   落云子提起拂尘就?,半路又忍不住回头交代道:“他不会跟?们住在一起,他后山那个小屋——”   陆正勉连连哈腰:“???,我这就派人去打扫。”   后山?落霞派里,陆展清最熟知的??方。   被算命先生说出那般的命格后,不受待见的他常一个人躲在后山里,在临时为他修缮的小木屋里,一坐就?一整夜。   后山的树丛鲜少有人修剪,随心所欲??肆意生长。这些古树大多枝干粗壮,宽大??繁茂的枝叶遮挡住所有的光线。   光影朦胧中,陆展清半身泡在温泉里,头向后枕着一块圆润的石头。   泉眼细细??流?,偏烫的水不断氤氲着?雾。   影三跪坐在池子的旁边,垂眸看着陆展清。   陆展清闭着眼,眉间笼着压抑?窒闷,双臂搭在温泉的边缘,一言不发。   怎么样才能让少阁主开心呢。   影三想??想,膝行着向前挪?,泉水很快就晕湿??他的衣裳。   他将微冷的手指在水里浸温后,犹豫??许久,才轻轻??、试探般??搭在??陆展清的太阳穴上。   指尖下的躯体骤然紧绷。   影三心下一惊,正欲收回手,一?湿??潮的手心就盖住?????。   “影三。”   陆展清声音低哑,随着温水一点点荡开。   “少阁主……”   影三的手背被陆展清握着,烫的不像话,忙道:“我、我不?故意冒犯您,我?、?看您有些疲累,才、才……”   陆展清睁眼,看向那双始终承着他一人的眼睛,心头滚烫。   ?他的影三,他一个人的影三。   ?会永远陪在他身边的影三。   一直覆盖在手背的手终于移开,影三还没来得及收回那?有些发麻的手,就感觉一阵天旋??转,一?手揽着他的肩头,略一用力,就将他带到??水里。   修身的黑衣瞬间湿透。   这温泉?天然形成的,池子深,?有边缘由人工开凿??一处可供坐浴的石阶。   影三?个旱鸭子,半??水性也不通,骤然落到水里,便一直向下沉,喝????几口水,才被陆展清捞起来。   他有些呛到,低声??咳着,脸颊眉梢很快就被温泉浸出薄红。   陆展清喉间一?,屈起膝盖让他面对???跨坐着,笑道:“?不会连影风门的水性考核也没过吧。”   影三还来不及回答他,就意识到???极为不雅的姿势。   一介影卫怎么能坐在主子身上!   泉水淙淙,暗流涌?。   影三散落的黑发浮在水上,又湿漉漉??沾着他的颈侧,滚下一颗颗晶莹圆润的水珠。   他红着脸挣扎,想要连忙逃离这?非之??。   陆展清突然握着他的腰,用??些力气,低沉沙哑??警告着:“别再???。”   --------------------   作者有话要说:   入V啦,希望大家多多评论支持,谢谢各位小可爱(鞠躬)   过几天开抽奖活动给大家发红包~ 第28章 温意   温泉池子外蔓延着新绿堆叠的百里香,虽是冬季,却因温泉的暖雾而大片大片地盛开着。   幼小的花苞沾了泉水的温意,颤巍巍地打开着自己的花瓣,露出粉红的花芯,盈盈欲泣。   影三也一样。   陆展清把他圈在怀里,笑声喑哑:“我真没见过哪个影卫如此不通水性的。”   影三被深不见底的泉水蒸腾着,拍打着,只有牢牢地依附住陆展清,才能求得些许喘息之机。   不断上升的雾气将他仅剩半分的理智也一并蒸腾。影三颤得厉害,艰难道:“是、是、影三无用、请您、责罚…”   陆展清笑,分出一只手来揉他嫣红水润的唇。   “怎么会。”   “我的影三,自然是最棒的。”   直到月上夜空,两人站在王家旧址前,影三的一颗心还兀自撞着胸腔。   在陆展清的猜测中,影二五与王子衿的事迹极为符合。要进一步调查影二五和阴阳当铺,王家,就成了必来之地。   他看着明显在走神的影三,揉了一把他的头。   影三回过神来,歉意地看了他一眼,垂头咬住了下唇。   他们站着的这个地方,恰好是入门的前院。   往里看去,入目所及都是一片深黑色的残垣,看不出半点当年的色彩与样式。那些没来得及烧完的横梁直直地横亘在地上,还有一些辨认不出的,被烧焦还没化成灰的骨头,杂乱地躺在地面上,一片衰败的凌乱。   或许再过多几年,王家的所有都会被风雨冲刷得一干二净。   靠墙的尽头斜长着一棵梨树。   梨树根茎粗壮,按理说应是生命力旺盛,枝繁叶茂,却不知怎地,枝干发黄枯萎,枝条上也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   影三上前,蹲下身,捏了一些松软的泥土,放在鼻间闻了闻,一股陌生而刺鼻的味道让他将手拿开了几分。   陆展清凑前,道:“是酒。”   “闻这酒味的浓度,时间隔得并不久,许是,才有人来过。”   陆展清的目光放在枝头一两朵惨白欲颓的梨花上,突然笑了笑。   “不如,我们见见王子衿?”   那目光,毛骨悚然的,在这废弃的宅子里尤为阴森,看得影三心头一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手指捏紧了无痕。   陆展清手腕微动,一片薄而白的纸钱就出现在了手中。   北风被陆展清的内力牵引,在院中肆虐。漫天的白色纸钱在空中洋洋洒洒,挂在快要枯死的梨花树上,又吹落一地。   密密麻麻的纸钱自下而上,乘风而起,外头看着就像是从这蒙冤的王府里散发出去的一般。   街上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直了,心下大骇,披头散发地扯着嗓子边跑边叫道:“闹鬼了!!!王家又闹鬼了!!”   王家厉鬼如约而至。   影二五一身黑衣黑袍,立在屋檐上。腰间的平安扣稳稳地系着,在夜中泛着墨绿色的光泽。   “少阁主好雅兴,大半夜在别人家中撒纸钱。”影二五背对着月色,幽暗与阴影将他的五官染得愈发阴沉低狠。   “不过是闲暇之余听了一些故事,便过来看看了。”   陆展清伸手捏住了一张被风吹落的纸钱。   薄而轻的纸钱在指间晃动着,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挣扎,又像是颤抖。   “故事?”   影二五似乎被这两字激怒,狰狞道:“也是,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那少阁主是在这祭奠谁呢?祭奠自己吗?”   影二五的手放在了腰间的一柄黑色长剑上。   陆展清把手里最后的纸钱撒开,缓慢道:“王、青、青。”   “青青也是你配叫的!”   影二五的长剑名为寒鸦,通体漆黑,急速地劈下。影三旋身而上,无痕与寒鸦在空中相撞,爆出一团猛烈的火花。   影二五个头大,招式狠厉,震得影三虎口都有些发麻。   他眼里一片猩红,招招致命,恨不得生啖影三,语气凶狠:“上次是我大意,才让你用阴毒招式赢了,这次——”   寒鸦锋芒大盛,倏忽而至,在夜中形如鬼魅。   影三侧身一闪,反手回挑,寒鸦就势压下。影三手腕一折,差点握不住无痕。他绷紧全身,内力运转到极致,再度挑身而上。   一枚白子破空而至,朝着他腰间的平安扣而去。   影二五动作一滞,迅速撤回了朝影三心口去的剑锋,侧身在地上滚了几圈,后背撞上那梨花树,才避开了这要命的白子。   他气息都没喘匀,就心有余悸般地检查着那道平安扣。   “影二五,”劲烈的北风将陆展清一头黑发吹动,他抬起棱角分明的下颚,道:“或许该叫你王子衿。”   陆展清手里把玩着一枚黑子,道:“潘龙,孩子,阴阳当铺,这些都跟你有关吧。”   影二五捧着平安扣,坐在满是酒气的泥土里,冷笑道:“跟我可没关系,我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你到锐城来,不单单是为了祭奠你妹妹吧。”   提到妹妹二字,影二五的脸上就是满是悔恨与怨毒,他盯着陆展清,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恶意:“当然。我可是专门来锐城,等待少阁主,瓮中捉鳖的呢。”   影二五握紧寒鸦,补充道:“不然为何,这锐城的阴阳当铺这段时间才开起来呢。”   风声凄厉。   寒鸦向前挑来,陆展清迅速后退,几枚白子迅疾而至。   “王子衿,你主子,也就是阴阳当铺的幕后者,帮你查当年王家的灭门案了吗?”陆展清食、中二指中间夹着一片薄刃,横在胸前,在他一米以外停了下来。   影二五不答,眉眼里俱是狠厉与怒意,剑锋带着寒风,几乎是瞬间就横到了面前。   陆展清腕中发力,薄刃带着破空之声打出去,撞上了剑尖。刺耳一声后,剑尖偏了几寸,失去了原本的准头。   “影风门的影卫只要有足够的实力,便可以待价而沽。让我猜猜,你现在选定的主子,一定是能帮你彻查当年王家旧案的人吧。”   陆展清身形微动,轻而易举地避开影二五刺来的剑,旋身到了他的身后。影三在前,又跟影二五交起手来。   “王家旧案牵连甚广,是圣上亲自下的诏令,就算你主子在朝堂上说得上话,恐怕也得等到新帝上位了。”   “你少在这里猜测主上的身份,以为这样我就会中了你的计吗?”影二五朝地上啐了一口:“朝堂上的人都是走狗,就凭他们也想让我俯首听话?”   他用力地挑开影三的无痕,发狠道:“只要阴阳当铺起来了,这天下,我要什么没有?!到时候,我会把狗皇帝拖到这里,一点点割断他的脖子,用他的血浇灌青青最喜欢的梨树。”   院外传来尖锐的笛声。   影二五弹了弹寒鸦的剑尖,发出一声铮鸣,疯魔般地吻着平安扣,道:“少阁主想招揽我也不是不行。只要少阁主能帮我查到到底是谁陷害的王家,我就将阴阳当铺的秘密全权相告,投诚也不是不行。”   “毕竟,”他偏头,朝着影三的方向虚虚一指,语气讥讽:“我还是比那个废物有用多了。”   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割开了颊边的皮肉,速度极快,刺骨生疼。   掉落在地的,是一枚泛着寒光的薄刃。   陆展清神色冷肃,看着影二五淌血的面容,道:“他不是废物,我也未想收你入麾下。”   影二五见陆展清如此维护影三,神色怨怼,听着外头一声比一声急的笛声,黑袍一掩,阴森森道:“那少阁主可要小心些了,你们,还有我的好师父尧经年,落霞派,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六枚黑子封住了他的退路。   陆展清指尖把玩着第七枚黑子,道:“让你走了吗。”   第七枚黑子朝着平安扣打去的同时,影三旋身而上,无痕换成了锋利的匕首。   匕首轻,速度快,转瞬之间就贴近了影二五,可目标却是他腰间系着平安扣的细绳。   再是知道两人故意设局,影二五也无法。   他护着平安扣,怒喝一声,竟主动向身后的六枚黑子撞去。   穿透血肉的声音响起,连带着第七枚黑子也嵌进了他的心脉处。   “七星为局,封心!”   心口传来剧痛,影二五骤然喷出一大口血,双膝发软跪地。   七枚黑子死死封住他浑身经脉与内力,影二五双眼涣散,双手撑着狼藉杂芜的青石板上,脸色青白。   莹绿色的平安扣逐渐蔓上血色。   他低头,在平安扣上落下一个安抚的轻吻,阴恻恻地笑着:“你…你以为,你们杀得了我吗…”   一旁的影三蓦地瞪大了双眼——   影二五身上的伤口,在急速地蠕动,愈合。   紧接着就是七枚黑子掉落在地的声音。   被挣脱开的黑棋引来了内力的反噬。   陆展清突然后退了两步,脸色发白。   “少阁主!”   扶住陆展清的一瞬间,影二五已然消失在黑暗中。   “不追,”陆展清额间沁出冷汗,阻止了影三的动作,急道:“让暗卫立刻去、不,传信让丁酉敬平提前过来,明日你去查,影二五究竟是红药子融血成功,还是他就是那神秘的四家之人。”   --------------------   作者有话要说:   ——独家剧透——   【来自影风门的考核单】   姓名:影三   特点:啥都不行但能吃   【以下是考核详情】   剑术——较差   用毒——极差   探查——中等   水性——极差   魅术——死木头,教不会   房中——前头等级太差,没资格上 第29章 汤圆   月华如练,流泻的光晕浅浅地照进落霞派后山的小屋里,万籁俱静。   影三守在陆展清塌前,等他睡熟了后,才舒了口气,悄无声息地掩上了门,准备到屋顶上去守夜。   不远处,一道人影藏在黑暗中,极快地靠近。   影三周身暴涨的杀意在看到来人时化作了疑惑。   是今日有过一面之缘的七十六。   七十六飞身下来,趔趄了几步才站稳,朝四周看了一圈,压低了声音,急切地问道:“你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解‘牵羊’么?”   他的声音沙哑异常,像是粗石块在墙壁摩擦般,艰涩难听。   牵羊?   影三在脑子里搜寻了一圈,不明所以。   七十六看着影三的表情,以为是他的伪装与试探,语速更急了些:“你怎么会不知道?每个影子身上都有主人种下的‘牵羊’,为了防止影子对主人生出不利的心思。只要影子有所违逆,主人心念一动,就会生不如死。”   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七十六一边说着,一边拉开自己手上的衣服。   皮包骨般的臂上是大片溃烂的皮肤,混着鞭打、烧烫、刀割的伤痕,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   难怪这人的脸色那么差。   影三迅速撤回了目光,从怀里翻出唯一的一瓶伤药。   七十六不接,只直勾勾地盯着他,一遍遍地问:“你没有吗?你身上没有‘牵羊’吗?”   他的反应太过,影三皱眉,不动声色地拉开两人的距离,说:“我不知道。”   “‘牵羊’是蛊,种蛊的过程犹如抽筋扒皮,被催动的时候生不如死,你、你不知道?!你不是跟我一样,是影子吗?!”   七十六情绪异常激动,他跨前一步,扯住影三的衣袖,哀声道:“救救我……”   小屋内的烛火晃荡了一瞬。   陆展清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门边,目光直直地看着两人。   七十六吓得呼吸都停了,脸色苍白如鬼,直接摔坐在了地上。   他手脚并用地朝后退着,万分惊恐。   影三也没好到哪去。   影子私相授受,是接近叛主的大罪。   影三把攥在手里的伤药扔给七十六,想也不想地就跪了下去。   衣袖的阴影逐渐靠近。   他浑身绷紧,细长的睫毛不断地颤动着。   背叛的后果,他这辈子都不想再尝第二次。   “少——”   陆展清俯身,长发拂过他的脸颊,将战战兢兢的影三扶了起来。   “你就这一瓶伤药,给了他,自己不用么。”   影三根本不敢去看陆展清面上的神色,低着头,半晌才道:“他、他身上有伤……”   “别怕,我不责怪你。”   陆展清宽慰般地拍了拍影三的脊背,朝七十六看去。   七十六被陆展清冷冽的目光吓得浑身颤抖,他跪直身体,连连求饶:“少阁主,求您,求您不要告知主子,奴知道错了,求您高抬贵手,饶奴一命……”   陆展清对除了影三以外的人或者东西都没有什么兴趣,更别提这个人还是陆云清的人。   七十六察觉到陆展清的离开,一抬头,便看到影三雀跃着,亦步亦趋地跟在陆展清身后。   两人的影子被月光拉长,交叠在落满枯叶的小道上。   尽管陆展清住在后山,极少走动,他回到门派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年迈一些的弟子知道内情,都循规蹈矩地喊一声陆师兄。那些年轻一些的,没见过本人,却也听过他的名号,见了面都恭敬地称一声陆少阁主。   一时之间,原本无人问津的后山日日人头攒动,把被晾一旁的陆云清气的够呛。   在以往,哪个弟子见了他不毕恭毕敬地喊一声陆师兄。如今这个风头被陆展清夺去了,他恨得牙痒痒,心里暗骂,却别无他法,只好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生闷气。   影三回来时,没看到陆展清,只看到许多弟子你推我搡的相互示意。有些胆大的,径直往里走,一只手已然抬起,想要敲响那扇木门。   他脸上易容还未卸,一身湖蓝色长袍,从半空迅速掠了下来,站在房门口,神情冷淡。   猛一照面,弟子们见“陆展清”神色不佳,一脸冷肃,束手束脚地打了招呼后,就赶紧离开了。   陆展清正坐在桌前读着暗探呈上的秘笺,听到动静偏了偏头,打趣道:“少阁主回来了。”   影三眨了眨眼,先将脸上的易容卸下,才走前一五一十道:“少阁主,按您的吩咐,我去查了王家的族谱和上九代,并未发现他们身上有四家的特征,想来影二五也不是四家中人。”   陆展清神情有些凝重:“那他便是目前我们知道,能成功与红药子融血的第一人。”   难道这红药子真的能逆天改命?   影三皱着眉头,从怀里拿出一张秘笺,双手递给陆展清,道:“我还去查了锐城阴阳当铺自开始以来,每次红药子拍卖的价格。”   陆展清看着罗列清晰的条目,算着时间,道:“陆云清去买的那次,竟然只用了一万两。换做是平常,这价格得翻三四倍。”   影三点头,道:“而且影二五对每个买了红药子的人都了如指掌,那些人身边都被派了人监视。”   “落霞派外头有大阵防守,不是门派弟子无法进入。”   陆展清起身,将木屋的窗子推开,看着藏在叶间的晦暗天光,道:“一万两,是落霞派能拿出的最大数目,看来,落霞派要买红药子给尧经年治病一事,都在他们的掌控中。”   “以影二五对尧经年的怨恨,必定不会给他任何生的机会。可他却刻意压低了价格,让陆云清将这红药子带了回来。倘若尧经年真的用红药子融血,必定是死路一条。”   “这么做,只会让一些原本不敢动心的人起了歪念。”陆展清揉着眉心,叹道:“罢了,我去寻一趟陆云清。”   元宵当天,门派特地免了弟子们的早修。每个弟子的脸上都神采奕奕的,翘首以待着晚上的元宵宴。   难得休沐,弟子们都三五成群的约在一起,漫无目的地逛着,笑声、打闹声,充斥在山林的每一个角落,好不热闹。   演武场上,影三扎着高马尾,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衣,神情冷冽。听得侧方破空之声传来,迅捷地转身,无痕往后一扫,“噔”的一声,挡开了来势汹汹的石子。   还没转过身来,又一颗石子角度刁钻地朝着后腰打去。影三腰间发力一挑,向后退去的同时无痕精准地向前一刺,剑尖势如破竹,碎开了石子。   陆展清看影三格挡开自己打出去的所有石子,眼里是毫不掩饰地赞赏之意。一时起了兴致,从袖中拿出一条柔软的白练,在手腕处绕了一圈,便向影三攻来。   影三没见过这个武器,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   白练遇柔则柔,遇刚则刚,难缠的很。加之陆展清深知人体的弱处,每一下都直奔要害。   随着内力的收放,白练穿刺抹挑,变化诡异。影三招架不住,很快就败下阵来。陆展清挑眉,撤回了紧紧缠在无痕上的白练,收回袖中,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练武场附近早就凑满了看热闹的弟子们,此时都不约而同地爆发出喝彩声,无一不是感慨与称赞。   “好强的内力啊,控制精准又杀伤力极强。”   “是啊,而且你看少阁主没有一点累的样子。”   “啧啧啧,这内力,给我一百年我都修炼不到这种程度。”   听着周围不算小声的议论,影三垂下脑袋,脸上满是羞愧之意。   陆展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是明雪。你没见过,第一次吃些亏是正常的。”   眼看着两人要离开,有些爱武成痴的弟子站不住了,挤上前来想求陆展清指点,有些学剑的弟子,也想向影三讨教一番。   饶是影三只用了三分力,前来比试的弟子们仍被打的叫苦不迭。更别说陆展清那边了,那些弟子连他的身都沾不到,就被不知道从哪里打来的石子击中要害,摔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惨兮兮地躺在地上哀嚎着。   一直在旁边看着的落云子笑了起来,拊了拊掌:“好,好,许久没看到这样的场景了,真是英雄出少年。”   “你们常在门派中待着,坐井观天。今日也算是给你们一些提醒,禁骄矜自满,还要多刻苦努力才是。”   弟子们讪讪着,都应下了。   落云子笑眯眯地看着陆展清,夸道:“展清这身内力磅礴充沛,可柔可刚,收放自如,真让老夫大开眼界。”   “小兄弟看起来瘦削柔弱,剑法却是狠厉独到,处处致命。如此,有你跟在展清身边,我也放心些。”   “今日元宵,我让膳房煮了一些汤圆,差人送到你房里去了。”落云子抖了抖拂尘,如同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老人,和蔼地交代着:“回去记得尝尝。”   影三一听说有吃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回到房里时,桌上果然摆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圆。莹白软糯,饱满诱人,沉甸甸地挨着,煞是好看。   影三拿起一碗递给陆展清,自己就忙不迭地勺了一个放进了嘴里。   糯米在口中软软的贴合,轻轻一咬,香甜的花生馅瞬间充满了口腔,甜而不腻,沁人心脾,影三满足地眯了眯眼睛。   被香甜的汤圆迷住了心神,影三过分胆大,他又勺起一个,献宝似地呈到了陆展清的嘴边,期待道:“少阁主试试,甜的,很好吃的!”   陆展清的目光在勺上停留了一会儿,微微俯身垂首,就着影三的动作吃了。   等陆展清吃完以后,影三才反应过来,这是刚刚自己吃汤圆的勺子,有些惊慌地朝着他看去。   陆展清咽下汤圆,看着他,说道:“嗯,很甜。”   影三像被什么烫到了一样,往后退了半步,脸不受控制的,红了个彻底。   --------------------   作者有话要说:   论我们三三如何用一个勺子夺走少阁主的初吻。 第30章 筵席   当门派的里的钟声响到第五下时,元宵宴终于开始了。   弟子们都期待的不行,早就按照辈分排名在各自的位置坐下了。你来我往,相聊甚欢。   落云子坐首座,右边坐着病态苍白的尧经年,左边坐着陆正勉,其余人依次下排。   秦霜平与陆云清一桌,在陆正勉下首;陆展清与影三一桌,在尧经年下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般排座,陆展清居右,位置上就比陆云清高了一头。   陆云清神色阴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落云子甩着拂尘,慢慢起身,周遭瞬间安静下来。   苍老而庄严的声音落在每一个人的耳中:“诸位,今日是元宵佳节。人团圆,宜庆祝。门中许久未办宴饮,逢此良辰,难得共同度过,大家随性些。老夫修道半生,不沾滴酒,便以茶代酒,祝各位元宵喜乐。”   底下的弟子们纷纷起身回礼。   靠椅背撑着力量的尧经年堪堪坐直,额上已经透了冷汗,急促地喘着气,神情痛苦。   筵席正式开席,琳琅满目的菜品一道接着一道上,香气诱人。不知是谁先动了筷,气氛逐渐活络,一时之间,觥筹交错,人声鼎沸。   这些热闹都跟影三没有关系。   他正认真专注地吃着饭,头也不抬。   自从到锐城,就有一顿没一顿的。这筵席上的菜虽然不如小院里的好吃,倒也说得过去。   陆展清面前摆着一盘用冰糖淋汁的松子糕,熬得橘黄澄亮的糖浆惹得影三频频侧目。   松子糕不远,伸手就能夹到。   可他不敢肆意妄为地把筷子伸到陆展清眼前。   影三扒了一口越吃越没有味道的白米饭,眼神一直在松子糕上游移。   要不借着给少阁主夹菜的时机给自己偷偷夹一块?   不行不行,这样也太明显了,少阁主会生气的。   好想吃啊——   影三沮丧得耳朵都耷拉了下去。   陆展清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露了几分笑意。   贪吃又胆小的小傻子。   他把松子糕推到影三面前,又挑了几样甜口的,给他夹了几筷子:“想吃什么就随便吃。”   影三有些受宠若惊,攥着筷子,扬起脸,小声道:“谢谢少阁主。”   陆展清瞧他因仰头而露出的白皙脖颈,鬼使神差般地伸手,在喉结处轻轻一抚。   这一幕正巧被落云子看到。   老者眼中笑意不减,瞥了陆正勉一眼。   筵席过半,堂内热火朝天,弟子们难得放纵一次,都铆足了劲撒欢。   尧经年只吃了几口素菜,脸色就越发难看。陆展清见时机成熟,便起身朝着尧经年走去。   影三见陆展清离席,夹菜的筷子停了下来,目光粘在他身上。   陆展清来到尧经年身旁,先是做了揖,才说道:“晚辈陆展清,给师伯见礼。”   尧经年和陆正勉都是落云子的师弟,尧经年岁数比陆正勉大,又比他早入门。依照辈分,陆展清得喊他一句师伯。   尧经年病得太久,神志都被无尽的病痛消磨了不少,一时恍神,没有接话。   落云子在旁边提醒道:“经年啊,这是展清,你不认得啦?他小时候你还教过他剑术呢。”   尧经年脸色惨白,费力地抬眼,虚弱地点着头,扯出一抹笑来:“记得的。许久未见了,一下子没认出来。”   “师伯,我看您神色不佳,不如由晚辈送您回去,服侍您歇下。”   “也好。”尧经年咳了几声,瘦骨嶙峋的手臂撑着椅子,颤巍巍地站起来,被陆展清一把扶住才堪堪站稳:“麻烦你了。”   影三见状要跟,陆展清制止了他:“这几天都没好好用膳,你多吃些,散席了再来找我。”   虽然影三知道陆展清是要向尧经年打探影二五的事情,但陆展清不让他跟着,影三心里就说不出的窒闷。   是不是因为自己刚刚吃饭的时候表现不好,少阁主才不让自己跟着?   他目送陆展清离开,闷闷不乐地看着眼前的盘子。   松子饼,坏东西。   周遭的师兄弟们对陆展清少阁主的位置好奇的很,见陆展清走了后,纷纷凑到影三这桌,问东问西。   陆正勉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就算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承认,影三比七十六强太多了,不管是忠诚,还是武功,都不是同为影子的七十六可以比的。   他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等宴会结束以后,就跟陆展清谈谈换影子的事。   影三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被围得手足无措,白净的手指不自在地蜷起,眼神一直往陆展清离开的方向瞟。   落云子走前来,笑眯眯地替他解了围:“好了。千巧阁的事情哪里是我们能知道的,小兄弟定也有难言之隐,不便透露。”   师兄弟们虽然失望,还是遵落云子意思,离开了。   影三舒了一口气,直起身子对落云子作揖:“谢谢前辈。”   落云子摆了摆手,在他身旁坐下,半晌才道:“展清他,在千巧阁里日子是不是很难?”   影三记着陆展清的吩咐,摇了摇头,片刻后又觉得实在违心,抿唇点了点头。   落云子长叹了一声。   “他五岁那年,同陆正勉秦霜平离派历练,返程途中遇到一个江湖术士。那江湖术士对两人说展清与他们命数相克,尖锐孤执,放任他在身边,不仅会让至亲罹难,也会给门派招揽大祸。回来以后,他二人对展清的态度便一落千丈。”   “那时秦霜平肚中已有云清,两人怕展清命格相克,便让他从家中搬去后山,独自一人居住。直到他八岁那年,被千巧阁阁主林逸看上。他两人都没犹豫,当即就将展清送到了千巧阁。”   提起往事,落云子那张苍老的脸上便满是不忍:“可惜当时我在外云游历练,并不知晓此事。若我知道,无论如何也会阻止他们。”   影三听着,只觉得方才吃下的甜腻都化作了苦涩,从喉间一直滚到心间。   可是——   一丝隐秘而丑陋的念想逐渐上涌,像火星滚油,烧彻心扉。   这样,少阁主就还是他一个人的。   影三垂眸,藏起眼底的偏执与痴迷。   没有人能抢走他的少阁主。   临近亥时,月上中天。   散席后的影三正欲寻陆展清,就看到陆展清站在不远处的梅花树下,衣袍和缓,眉眼舒朗。   心下狠狠一跳。   “少阁主——”   陆展清看他迫不及待地跑过来,像寻着味的小狗,笑道:“吃饱了?”   影三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以后再也不吃松子饼了。”   陆展清失笑,揉着他的脑袋,道:“影二五的事情是尧经年心头大痛,你若跟着来,他或许就不能敞开心扉了。”   影三想着尧经年风一吹就要倒下的状态,好奇问:“他怎么了?”   “影二五从影风门出来后,便寻他报仇,要决一死战。那时的尧经年已经不是影二五的对手,很快就败下阵来。”   “影二五本可以一剑了结了他,却偏要留他一命。不知给他用了什么药,让他体内的几条大脉都断了,剩余的一些都在逆行。”   “内息逆行,痛不欲生,连最基本的生活自理也难以做到。这么些年,多亏了前辈一身疗愈之术。可现在熬到了尽头,怕是油尽灯枯了。”   影三默默听着,说:“影二五真是恨透了他。”   陆展清叹了一声:“为的东西不一样罢了。影二五把尧经年当做最敬爱的师父,是家破人亡时唯一支柱,可尧经年却为了门派,唯恐因为影二五的事情影响拖累整个门派,才如此抉择。”   “有一点,跟你探到的一样。影二五最近频繁出现在落霞派附近,恐有所动作。”   山风强劲,乌云将月色掩盖。   山林间没有灯火,暗得吓人,树影倒在地上,一层堆着一层,将原本就看不清路的石阶盖得黑而隐秘。   早就趁着无人注意离席的陆云清走上最后一级台阶,谨慎地回头看了看,确定没人后,刚刚松了一口气,转眼就对上了陆展清面无表情的脸,吓得叫了一声。   这一叫,手下一松,一个艳红色的玉佩就掉在了地上。   是红药子。   陆展清扫了一眼,脸色就沉了下来。影三眼疾手快,一把将红药子捡起,放在了怀里。   陆云清心下一急,喊道:“我的!还给我!”   说罢,撸起袖子就要动手来抢。   陆展清个头比他高一些,有心阻挡,拦在他面前。陆云清左右都绕不开,又急又恼,吼道:“干什么啊,我花了钱,我的东西,还给我!”   “我昨晚跟你说什么了?”   陆展清冷硬的声音里掺杂着怒火:“我说没说过绝不可再碰此物?”   陆云清被陆展清这一喝,气焰下了一些,可他想着今晚那个神秘人跟他说的话,又嚣张起来:“我知道!你就是担心我用了红药子以后武功比你高,比你厉害,所以才千方百计的想要劝阻我,我告诉你陆展清,你想都别想!”   他本来被抓了个正着,有些心虚。这一闹,心里只剩下了怒意,和这几天来被冷落的不甘与嫉恨。   他抡起拳头朝陆展清砸去:“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啊,凭什么他们都围着你,跟条哈巴狗似的。我!我才是落霞派的大师兄,你回来干什么!滚回你的千巧阁去!”   陆展清眼疾手快地握住他的拳头,手肘发力,朝他的小臂一撞,陆云清就被逼退了好几步,在石阶上踩空,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先是费尽心血弄来的红药子被抢,再是被人推到石阶上颜面尽失。陆云清双眼通红,从怀里拿出一把符咒,尖声道:“陆展清!我杀了你!”   --------------------   作者有话要说:   陆·爹不疼妈不爱·被弟弟欺负·只有老婆疼·展清   少阁主的爹娘没出过落霞派,可以说是井底之蛙,眼界非常浅。对于古代人来说,命相孤绝,就是杀父弑母克死一切的存在(当然是那个江湖术士为了骗钱乱说的),或许他们对把陆大宝送去千巧阁这件事有愧疚,才如此不分黑白的宠陆二宝,不,陆二烦。   抽奖活动开啦!祝各位宝宝锦鲤附体! 第31章 妒意   几张明黄色的符纸被弹上鲜血,纸上的诡异图文开始浮动,散发出阵阵威压。   陆云清对需要长期修行的剑法嗤之以鼻,追求速成,便央求着落云子教他符篆之术。   符篆之术,召役鬼神。   若是精通此道,哪怕召主内力低微,也能召出高阶鬼神。   鲜血彻底吞噬符咒的一瞬间,一只白额吊眼凶兽,正张着血盆大口,对着两人沉声怒吼。   那凶兽身长约六尺,指甲锐利尖长,毛发乌黑浓密,覆盖在四蹄上。犬齿锋利,目露凶光,掀起阵阵腥风,朝着陆展清猛扑而去。   陆展清翻身避开凶兽的猛抓,指尖已夹着用内力凝成的白子,对影三说:“此兽名唤祀铁,是墓葬用的守墓兽,性情暴虐易怒,以生人血肉为食,破坏力极大。”   说话间,白子已经打进祀铁的后腰处。棋子遇血即炸,祀铁吃痛,狂吼着飞扑而上,撞翻了院落里的所有物件。   不过几息,整个山道都在震颤。   体型巨大的祀铁速度极快,且力大无比。它沾不到陆展清的身,便转变方向,朝着影三当头一抓。   影三双手抵住无痕,往前格挡,却被这巨大的力量震得不住地后退,还未站定,祀铁已扑到眼前,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咬下。   影三单腿发力,腰部一提,翻身而上,躲开了这致命的一咬。无痕狠厉地向下划去,祀铁的后背处顿时鲜血淋漓。   “三星为缚,定!”   三枚黑子伴随着一声低喝,让祀铁庞大的身躯突然一滞,动作生生地停下。   它四蹄刨地,喉咙里发出可怕的低吼,赤红的双眼凸出眼眶,直直地盯着两人。   见祀铁动作受制,影三正想提剑而上,忽然脸色一变,朝着陆展清焦急地喊道:“少阁主小心!”   话音刚落,陆展清只觉得身后有阵阵腥风袭来。   他身形极快,迅速向前拉开距离,几枚白子直直地朝着身后打去。   一具面容都已腐烂的干尸,正伸出墨黑色的指甲,发出喋喋地笑声,势要拧断陆展清的脖子。   陆展清猛地看向陆云清,眼里是刺骨的冷意。他面沉如水地取出明雪,在手腕上绕了一圈,朝着干尸疾攻而去。   陆云清到底年轻,接连强行召唤出祀铁与干尸,心神耗费极大,内力一时之间续不上,此时脸色苍白,气血翻涌。   被这干尸一阻,陆展清对黑子的控制一松。祀铁挣开了束缚,抬起头猛然咆哮一声,带着比刚刚还要凶狠迅捷的速度,朝影三撞去。   这一声咆哮惊天动地,山林里栖息的夜雀们纷纷扑棱着翅膀逃走,数十棵百年古树拦腰截断,轰然倒地。   惊闻这一声,正在与陆正勉和秦霜平谈话的落云子脸色一变,当下就甩着拂尘飞身而来。   陆展清目光发冷,语速极快地对影三道:“去后山。此兽视力不佳,夜不能视。”   白练作剑,在他手中发出阵阵炫目的白光,衣袖翩飞,快的只剩残影。   被一剑穿过眉心的干尸轰然倒下,化作一张破损的符纸。   陆云清跪伏在地上,死死忍住溢向喉中的鲜血。   落云子三人赶到的时候,只有满地的鲜血和被祀铁撞坏的,七零八落的房屋残垣,一片狼藉。   秦霜平看到地上破损的半张符纸,认出是陆云清的,呜呜地就哭了起来,哽咽地说:“一定是我的云清出事了。”   落云子脸上尽是担忧之色。   他再清楚不过,以陆云清的实力,召唤出祀铁已是倾尽全力。看着破败符纸上残存的气息,不安道:“云清这是遇到了什么劲敌,才要这般拼命。”   后山方向又传来一声巨吼,落云子身形已经出现在了半空,急道:“快,后山。”   影三被祀铁一撞,猛地吐出一口血。他咬着牙,内力全数注入无痕,用尽全力往前一送,捅进了祀铁的眼眶。   祀铁发出不似人的嚎鸣。   陆展清手中白练作刀,在祀铁抬头咆哮的一瞬间,狠狠往下一劈。   只听得一声哀鸣,祀铁庞大的身躯就轰然倒下,掀起一阵尘土。   陆云清两眼发黑,哇得吐了一大口血,脸色灰白,狼狈不堪。   影三体内血气翻涌,口鼻间都是跟祀铁搏斗时的血腥味。   他嘴唇发青,脱力般跪下,单手撑着地,小臂上的血水染湿了黑衣。   陆展清内力消耗巨大,脸色有些发白,一身湖蓝色的衣袍却滴血未沾,干干净净。   他在影三面前蹲下,撕下衣袍的一角,轻柔地帮他包扎,道:“先止血,回去再清洗上药。”   陆云清缓过这口气,双目通红地看向影三,叫道:“把东西还给我!”说罢,就朝着影三跌跌撞撞地扑来,伸手就要往他怀里掏。   还没等影三有所动作,陆展清已经伸出手,狠狠地推开他。   陆云清摔坐在地上,满身泥土,目眦尽裂。   落云子三人赶到后山时,就看到陆展清用内力化着掌心上的红药子。   环佩被内力融化,化作一摊暗红色液体,一点点地滴进泥土里。   湿润流淌,腥气浓郁。   陆云清怒不可遏,神色疯癫地将那些泥土都拢进怀里,骂道:“我杀了你!啊!我要杀了你!”   “我儿!”   一声惊呼伴着眼泪,倾泻而至。   陆云清恨极了,一把甩开死死抱住他的秦霜平,披头散发,向陆展清伸出泥泞肮脏的手。   陆正勉赶紧上前把陆云清抱怀里,连腕上的佛珠掉了都未曾察觉,焦急地喊着:“师兄快来看看!”   落云子环视一圈,见陆云清脸色着实难看,先替他把了脉,道:“祀铁已是你的极限,为何还要再强行开符召唤?如今遭到反噬,快快摒除杂念,定神调息。”   陆云清嘴角溢出血沫,剧烈地咳着,并未照做。   他恨得全身都在发抖,咬牙说道:“师父,你知、知道那是什么吗,是、是价值连城的红药子啊!”   落云子神色一凝,松开了把脉的手,道:“前几日你不是已经带回来了一块了?这块……?”   陆云清满脸怨怼:“我是担心尧师伯第一次融血不成,所以才……”   “才好趁着这绝佳的机会,起了贪念,觉得自己能与红药子融血,脱胎换骨,受人敬仰。”   陆展清没有一丝温度的话语不断传出,融着削冷的寒风:“我与你说过了,那东西没有用,是害人之物。”   “怎么没有用?少阁主不是亲眼目睹,知道他有用了么?”   一个戏谑阴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来人隐在黑暗中,面目看不真切。   惊闻此声,影三已紧皱眉头,挡在陆展清身前,全身紧绷着,剑锋直指着那片看不清的浓雾。   “故地重游,总是有惊喜。”   听得两声拍手声,男人走近了些。   他一身黑衣,自然垂下的平安扣微微摆动,腰间的寒鸦未出鞘,竟比夜色还要深沉一些。   “王子衿!”落云子蓦然起身,惊怒交加。   拂尘被灌注内力,根根成针:“落霞派外有防山大阵,你如何进来的?!”   “当然是公平公正的交易。”影二五瞥了一眼神色癫狂的陆云清,笑道:“陆公子,在后山打开一点阵法,就能不费一个铜板,获得至宝红药子,这笔生意,划算吧。”   落云子不可置信地看向被陆正勉和秦霜平圈在怀中的陆云清。   陆云清仍赤红着双眼,盯着影三与陆展清,神色发狠:“划算,划算得很!”   这几日,只要他行走在门派里,灌进耳朵的永远都是陆展清三个字,本就嫉妒不甘的情绪在方才的元宵宴上彻底失控。   凭什么,凭什么他的位置要比陆展清低一头,凭什么师兄弟们看向陆展清的眼神里都是崇拜与敬仰?就连他身边那个,下贱不入流的影卫,都能得到认可与尊重。   明明这一切,在陆展清没回来时都没有发生。   不就是武功比他高一点,厉害一点吗?   陆展清可以的,他陆云清也可以。   只要他能拥有红药子,只要他能重塑经脉,他就将陆展清踩在脚下,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陆云清道:“师父,你不要担心,他跟我说,不找门派的麻烦,只是要抹杀一些认为红药子是邪物,阻碍阴阳当铺的人。”   夜风猛烈,把落云子的道袍吹得作响,颇有几分肃杀之意。他恨铁不成钢道:“你糊涂啊陆云清!”   一直给陆云清输送内力的陆正勉抬起头,不满道:“师兄话何必说的那么重,云清也是一心向好,想让自己更优秀,更好为门派出力罢了。”   影二五似乎被众人的神情取悦了,心情大好,还朝着落云子微微欠了欠身:“就是。好歹我也出身落霞派。不过是请人做客,掌门何必拒弟子于千里之外。”   碧绿的平安扣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晃荡。   影二五把目光转了过来,笑容残忍嗜血:“主子想见你。你是要自己跟我走呢,还是,我动手请你?”   陆展清心下狠狠一跳,拉回了蓄势待发的影三,护在了他身前。   --------------------   作者有话要说:   下几章开虐(抱头)别刀我!我给大家写小剧场!   (思考)话说大家是更想看三三在影风门里的被嫌弃的日常还是想看三三跟了少阁主以后,少阁主对他的训练日常?或者有别的想看的也可以在评论区里说!if线也可以!   感谢在2023-06-12 22:36:30~2023-06-13 22:21: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吉小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壩罢 10瓶;蒸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孤绝   树影凄然,气氛焦灼。   枯枝上洒下的月光被踩碎。   明雪在陆展清手中发出夺目的白光,势不可挡地朝着寒鸦砍下。   影三紧随其后,无痕森然,朝影二五后心而去。   狠烈的打斗与这边的一家子毫无关系。   陆正勉和秦霜平的目光一直在陆云清身上,两人又是劝慰,又是低哄。可陆云清脸色依旧难看,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只牙关紧咬,咯咯作响。   秦霜平手足无措,一脸惶然地叫着欲助陆展清的落云子:“掌门,掌门你快来看看云清啊!您再不来帮帮他,我儿就熬不过去了!”   那边剑气激荡,内力四散。   陆云清被波及,神色狰狞,吐出一大口黑红的血。   落云子看二人占据上风,才快步走到陆云清身后,盘腿坐下,手心凝聚起蓝绿色的光芒,助他疗伤。   风在厉啸。   古老的枯木,承受不住几人暴虐的杀意,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扭曲着砸下,飞溅起灰蒙蒙的尘土。   明雪穿透尘雾,在寒鸦上划过一道刺目的白芒。   三人来来回回已经过了数百招。   上回在王家,陆展清还带着几分试探。这回,他起了杀心,招招式式凌厉难缠。明雪可柔可刚,让影二五没有半点可乘之机。   影二五抵挡不住,不断往后退去。   寒鸦猛地挑开刺来的无痕,余光往后一扫,目光诡谲。   只一瞬间,他手里就多提了一个人——   陆云清。   影二五的速度太快了,秦霜平和陆正勉还没反应过来,陆云清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秦霜平尖叫着,花容失色。   她疯了似地朝着影二五跑去,哭喊着:“云清!云清!”   寒鸦停在陆云清颈侧。   陆云清甚至能感受到那剑上传来的毛骨悚然的寒意。他手臂僵硬,干涩道:“救我!救我!”   “闭嘴!”   影二五神色发狠,调转剑柄朝着陆云清的心口猛地一撞,不耐烦道:“再叫一句我就杀了你。”   陆云清大叫着,吐出一口血,神色萎靡。   影二五阴狠地看着想要动手的落云子和陆正勉,舔了舔嘴唇:“你们敢动一下,我就给他一剑,看看是你们的速度快,还是——”   寒鸦横在陆云清的脖子上,用力压出一道血痕。   “不要!住手啊!云清!!”秦霜平痛哭流涕,跪在了地上,乞求道:“求你了,不要伤害云清,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影二五得逞地笑了。   他扫过站在一旁的影三,道:“我说了,我只是请他去做客,让他跟我走。”   陆展清将影三挡在身后,强硬道:“想都不要想。”   “哎呀,少阁主真是好伟大,愿意护住身边一个不相干的影卫,也不救自己奄奄一息的弟弟。”   杀人诛心。   此话一出,夫妇两眼神如刀,恨不得将影三生吞活剥。   秦霜平撩起裙摆,奔到陆展清身前,伸手就要去抓他身后的影三。   陆展清要护影三,不会武功的秦霜平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如此你来我往了几回,秦霜平崩溃地边哭边骂:“你是失心疯了吗陆展清!那是你弟弟!!你为了这么个下三滥的东西,要置你弟弟于死地吗!?”   陆云清的呼救声愈发强烈,一声比一声急。   陆正勉心急气躁,指着陆展清的鼻子遥遥骂道:“陆展清!你若还有点人性,就把那不相干的人交出去,把你弟弟换回来!”   陆展清沉着脸色,受下了所有指责。   他牢牢地护着身后的小少年,身形如松,为他挡住一切风雨。   秦霜平气急败坏,将矛头指向影三,恶毒又难听:“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云清受伤!狗一样的龟缩着,令人恶心!你出去!出去把云清换回来!”   影三听着一句又一句的“下三滥”“不相干”。仓惶抬眼时,只看到陆展清宽阔挺拔的后背,心里发涩。   要不是自己,少阁主怎么会落到如此两难的境地。   影二五站在不远处,瞥了一眼天色,催促道:“这么难抉择吗?那我——”   话还未完,两枚白子就以势如破竹之力朝双眼袭来。   影二五下意识地用寒鸦阻挡,白子撞在剑上,团出一阵火花。   不过瞬息,又是几个方向同时而来的破空之声,影二五暗骂一声,只能旋身避开,对陆云清的控制一松。   陆展清压抑着极致的怒火,秉着最后一丝理智,快速道:“影三,救人。”   “啊!!别打啊!住手!住手!!”   秦霜平看到几人又打在一起,担心陆云清的安危,尖声叫嚷。   影三犹如鬼魅,从右侧切出,长腿蓄力,朝影二五腰间踢去。   影二五正想往左侧避开,就感到身后传来的寒意。   猛地向前就地一滚,就感觉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贴着自己的后颈而过。   他惊惧地回头,陆展清已将内力撤回,明雪柔柔地挨着手腕,垂在半空。   接连的打斗让陆展清内力消耗巨大,他缓着虚耗的眩晕感,对一旁重获自由的陆云清说:“到后面去。”   影二五拍掉平安扣上沾染的泥土,放在唇边一吻后,复举起寒鸦,冷笑道:“少阁主好算计。”   陆展清和影三并肩而立,一左一右,切断了他两旁的攻势。   “我儿快过来!”   “云清!”   陆正勉和秦霜平连连叫唤。   陆云清仿佛回魂一般,惊慌失措地朝两人跑去。   跑到一半,突然止住了脚步。   他满身泥泞,头上沾着几枚落叶,脖间还有未干的鲜血。   要不是因为陆展清这个做兄长的迟迟不肯救他,他怎会如此狼狈。   陆云清神色癫狂,猛然转身——   “展清!当心!”   落云子突然拔高了声音。   陆展清和影三的心神都放在面前的影二五身上,未曾对身后有半点防备。   被双目赤红,调动全身内力推了两人一把的陆云清,推得朝前一个趔趄。   这要是在平常也不算什么,可他们面对的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   仅一息的混乱,寒鸦的剑尖已径直地指着陆展清的心口。   近在咫尺的寒意让人心惊,惯性却让身体做不出任何反应。   “少阁主!”   急切的惊呼中,陆展清被大力往后推去,相冲的力量让那人直直撞上寒鸦。   寒鸦撕裂影三的肩膀,对穿而过的剑锋上涌着鲜血。   影三推陆展清用了多大力,剑穿血肉就有多疼。   他脸上刚呈现出推搡陆展清的歉意,就被影二五一掌劈向了脖间,昏死过去。   影二五一把抽出寒鸦,提着他就潜进了夜色里。   “影三!”   陆展清衣袖一甩,提气就要追上去。   厚重内息成掌,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陆展清眼底猩红,低喝道:“让开!”   陆正勉不让,板着一张脸:“现在不相干的人都已经走了,我们好好算算这笔账。”   一股怒意焦心灼肺。   陆展清盯着陆正勉,攥成拳的手背绷紧到发白,一字一句仿佛都快咬碎了:“影三不是不相干的人。”   回应他的是猝不及防的一个耳光。   陆正勉气他没有第一时间救下陆云清,下手又重又狠。   陆展清偏过头,脸上瞬间出现了几道红痕。   他义正言辞地怒斥着:“为了一个花钱就能买到的影子,你竟然弃你弟弟不顾?还让他受了那么重的伤?”   “我弃他于不顾了么?若不是我跟影三,他现在早就成了剑下鬼!”   陆展清冷眼盯着陆云清脖子上已经结痂的血痕,恨声道:“父亲现在这般气派,刚刚怎么不自己去救?”   “放肆!”   陆正勉声如洪钟,挥动拳头砸下,嘴上还骂着:“我打死你个不知孝悌的东西!”   一边是生死未卜的影三,一边是毫不讲理的家人。   陆展清一颗心仿佛被置于熔炉,怒意与焦急将他的理智烧成灰烬。   眸中只剩灼人的红。   他避开陆正勉的拳头,迎身而上。   整整一晚的打斗,陆展清内力消耗巨大,一时之间,明雪和星罗双煞都用不上。   他焦心影三的情况,手下破绽颇多。   很快,陆正勉就占了上风。   陆正勉反手扭过他的双臂,一把点了他的穴道,朝着膝弯处狠狠一踢,逼着陆展清向陆云清的方向跪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个不孝子,你就在这里好好反省!”   夜风如刀,将陆展清心里最后的侥幸与期待绞杀。   他散在背后的长发凌乱,喉间都是腥甜的血气。   那算命的骗子没说错,他就是命数孤绝,得不到半点别人的好。   父母如此,兄弟如此,师父如此。   什么光风霁月,年少有为。不过像身上这件脏了的长袍一般,肮脏黑暗,满是淤泥。   陆展清双膝跪地,一直隐忍的淤血漫出,将削薄惨白的双唇染上绝望的红。   脑海中,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拉回了他分崩离析的理智。   是影三。   是他一个人的影三,为救他生死未卜的影三。   陆展清逆转经脉,忍着剧痛凝出数枚黑子,想也不想地打进自己体内,解开了穴道的禁制。   寒鸦夜啼,声声哀音。   陆展清内力耗到了极致,手掌抵着泥地才勉强支撑着自己起身。看着不远处抱成一团的三人,眼里只剩怒意燎原焚烧后的死寂。   “你们眼里只有陆云清,我和影三都是你们口中那个不相干的人。”   “他召唤出祀铁与干尸,一言不合下死手,你们护着他;他颠倒是非黑白,满口谎言,你们相信他;他恩将仇报,将我与影三置于死地,你们哄着他。”   寒风掀落叶,吹得人心头发冷。   陆展清双肩紧绷,下颌用力收紧,压抑着:“我受的伤不比他少,你们看过我一眼么。”   --------------------   作者有话要说:   太!过!分!辣!(捂嘴哭) 决裂倒计时开启——   陆大宝不是圣母,只是人命关天,这是做人的良知与底线。换做那个人不是陆二烦,陆大宝也会救人的。   给各位老板们奉上小剧场——   【小剧场之三三跟在少阁主身边的第一天】   千巧阁,小院房中。   “我看过你之前的考核单,各项都不是很好,这是我拟的训练条目,你读一遍,每日遵照执行。”   影三接过纸页,费力地看了半天,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田寸子剑,…寸子里,辰寸人内力…”   陆展清满腔的计划被打得七零八乱。他拧眉读着前几行:“寅时学剑,卯时学理,辰时修内功,巳时学探查。”忍了忍,没忍住,他问道:“谁教你读字只读半个字的?”   影三有些委屈。他不认字嘛。   陆展清长舒一口气,道:“行了,就从今天开始……你说什么?”   影三攥着手指,往后退了一步,怯怯道:“没、没有、吃饭的时间吗?”   ?   这影卫是来千巧阁吃饭的?   陆展清看着考核单上的各项负面评价,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看走眼了。   “有。”   他揉着自己的眉心:“我吃什么,你吃什么。”   影三飞快地抬起头,小小地伸出三个指头,而后又变成两个,最后变成一个:“能吃、三、不,两个、嗯、一个烤饼吗?”   陆展清气笑了。他咬牙切齿道:“行,五个都行。” 第33章 决裂   剖白是最痛的自伤。   被排挤在后山,独自一人居住的时候,陆展清自责过,后悔过。幼小的他只能尽最大努力表现出懂事知趣,等待着陆正勉与秦霜平的回心转意。   被送入千巧阁举目无亲,一言一行都受林逸控制掣肘的时候,他也尝试着逃跑,无论再怎么被抓回去关暗室受杖责,仍抱有一丝幻想。   寒风吹起陆展清散落在肩上的黑发,衬得他的脸色苍白无比。   秦霜平心下一颤,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大儿子,放软了语气道:“这件事说到底就是你的不对,你给你父亲认个错,给弟弟道个歉,这件事就过去了。”   积郁快将陆展清压垮。   听闻此言,他很轻地笑了一声。   寒意入腑,冻彻骨髓。   他压下眼里的水泽,决然地转身:“既如此,你们选择陆云清,我选择影三。从今日起,陆某与三位再无瓜葛。”   “陆云清,你可要躲好了。”   陆展清侧身,一字一句都是燥烈的杀意。   “你最好乞求影三无事。否则,你欠我和影三的两条命,我会找你索要的。”   北风不知趣,凛冽地吹着,积攒着成堆的落叶,吹在踉跄而行的陆展清身上。   一直看着这一幕的落云子长叹了一口气,声音仿佛苍老了十岁,快步追上他:“展清,且慢。”   落云子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纸,虚空写了写,又咬破指尖弹了一滴鲜血,道:“这是追踪符,会指引小兄弟的方向,但符咒上没有他的气息与鲜血,只能大致指引,并不能具体确定位置。”   陆展清定定地看着落云子,颤抖地接过符纸后,朝他深深做了揖。   落云子又是一叹,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少年,何苦如此。   枯瘦的手臂吃力地抱了抱他,一股柔和的内力缓和着陆展清经脉逆行的伤势。   “好孩子,快些去吧。”   今晚像是要变天,天上的云雾阴沉的吓人,周遭的空气在显著转冷,似是要下雪。   落云子站在原地,遥望着陆展清跌撞离去的方向,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落到自己肩上时,才喃喃道:“下雪了。”   陆正勉和秦霜平仍在喋喋不休地数落着陆展清的不是。   拂尘用力一甩,落云子再也按捺不住,走到陆云清面前,问道:“云清,祀铁和傀尸是为了对付展清吗?”   陆云清拍打着身上的泥点,理智气壮地应了声。   “祀铁是极为凶狠的镇墓之兽,就连你父亲,也不是对手。”   陆正勉在一旁,讪讪地闭上了想要劝停的嘴。   “传你祀铁的召唤是怕你遇到无力回天,生死一线的时候。我多番警告过你,不到必要时刻,绝不可动用,可你却用他来对付展清。”   洁白的拂尘垂落在一旁,沾了满地的泥泞与雪水。   落云子闭了闭眼,良久,才问道:“云清,你就那么恨吗?那是你的兄长。”   只剩无声的沉默与黑暗。   令人胆寒的寂静中,影三被疼醒了。   他稍微晃动了一下身子,便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翻折吊了起来,双腿离地。   双眼被黑布蒙住,什么也看不到。他克制住对黑暗的恐惧,一声不吭,暗暗感知着周围的环境。   几下拊掌声后,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骤然响起:“有意思,在这种环境中醒来,还能如此镇定,不愧是接受过训练的影子。”   一道带着倒刺的鞭子猝不及防地抽下。   “不过,我对不会叫的狗,没有兴趣。”   悬空的身体不断晃动,承载着全身重量的胳膊传来尖锐的疼痛。   接连又是数十鞭。   影三死死地把痛呼遏在喉间,只鲜血透衣,汇聚成洼。   “在我的地盘上随意打探,破坏我的规矩,连我手底下的人,你们也敢动。”   膝盖轻磕地面的声音响起:“主上恕罪,是影二五无用。”   手底下的人是影二五,那此人,自然就是阴阳当铺的谋划者。   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郁的血腥气:“上一个打探阴阳当铺秘密的人,怕是现在在黄泉路上走着呢。”   他接过影二五递来的匕首,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对准影三的腹部,一刀瞳了下去。   “唔!”   没有支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你们不是一直在找阴阳当铺的背后之人吗?我就是这阴阳当铺的主人。如今你找到我了,又能怎么样呢?你又能阻止什么呢?”   匕首肆意地游走。   影三宛若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愚蠢至极。”男人盯住晕过去的影三,掐着他的脖子,见他不自主地挣扎,才笑道:“只要是我想要的,我终会得到。”   “给他用点好东西,扔出去。”男人背过手,语气冷淡,对影二五交代着:“杀了他。别死在我这,脏了我的地。”   一盆盐水将影三浇醒。   极致的疼痛中,影三只感觉到一双手在他身上捆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就是强烈的失重感。   影二五看着被自己扔出窗外的影三,吹了声口哨。   杀人何须亲自动手。   今日是元宵,官府无宵禁。锐城街上人来人往,看花灯的,猜灯谜的,好不热闹。   正逢今日阴阳当铺结束,散场的人陆陆续续地走在街上,满脸的晦气。拍到心仪之物的人早就离开了,剩下的这些,都是求而不得的。此时正满肚子怒火,烦躁不堪。   口哨声突兀的响起,就听到有什么重物摔落的声音,啪的一声砸坏了几个竹篾做的摊子。   走在前头的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动一吓,张着嘴就开始骂:“妈的,怎么回……”   话顿住了。   不仅前几个人看到了,后面的所有人都看到了。   摔下来的人,腰间挂着他们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红药子。   天降至宝。   影三在这些人的眼中看到了致命的贪婪,扶着墙壁一脚深一脚浅地朝街上跑去。   腰间的红药子沾了雪,异常惹眼。   他这幅模样,在身后的这一群人看来,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一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必死无疑的羔羊。   众人心思诡秘,各自握住武器,一言不发地追过去。   街上人流众多,男女老少都沉浸在元宵的愉悦中。街上灯花各类,五光十色,在影三迷蒙的视线中倒映出一片和谐温馨的光怪陆离。   清楚记得陆展清所教不可连累无辜,他咬了咬牙,侧身跌进了逼仄的小巷中。   “噌——”   无痕勉力挑开砍向他的剑,影三右手抖得厉害,剑柄几欲滑出掌心。   眼见身后的长剑又一次砍来,他费力地向前扑滚,后背仍是被划开了一条一寸长的伤口。   腰间系着红药子的绳索不知用什么制成,解不开,划不开,鬼魅般地催命。   一边是其乐融融的元宵灯会,一边是阴暗巷子里的追杀。   影三唇边不断溢出鲜血,剧烈地奔跑让他心跳如擂鼓,撞得胸腔生疼,连呼吸都在抖。   身后众人察觉到他的强弩之末,更是往死里下狠手。   风大雪迷,影三涣散的眼前逐渐模糊。   他费力地扒住石墙,吐出一口血,跟巷子里脏污的积水融在一起。   如影随形的恶狼们信步闲庭,不慌不忙。   “这小美人,怪可怜的——”   “行了,猫哭耗子假慈悲,刚才用流星锤砸他的人不是你?”   影三双腿发软,身体急剧地失温。   他抹去嘴边的血沫,血迹斑驳的手指撑着石墙,朝前头踉跄。   光影在尽头掐断。   影三看着三面环墙的死路,心里不可遏制地,升起绝望。   他死了也就死了,只是可惜,没能再看少阁主一眼。   影三这幅模样,已是强弩之末。   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欣赏着他无用的挣扎。   为首一人胡子拉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一脸痞气道:“还是个美人。把东西给我,爷爷饶你一命,让你死前做个快活鬼。”   “别听他的!大家上,谁第一个把他杀了,那宝贝就是谁的。”   身后一个中年男人不服,话音刚落,就甩着锤,朝影三劈头盖脸地砸下。   巷子里的夜风分外寒冷生涩,影三右手全然脱力,扶着膝盖不让自己倒下。   被拿在左手的无痕,剑尖对不准人,兀自发着抖。   流星锤带着令人胆寒的声音,搅动着风雪,要将影三抹杀。   影三知晓自己扛不住这一下,竭尽全力施展轻功,越过石墙的瞬间,他仿佛看见了一道微弱的蓝色萤火。   他躲过了那致命的铁锤,却没躲过锤上的铁链。   铁链勒在他颈间,把他整个人抡到地上。   铁锤顺势砸下。   影三呛出一大口血,将新覆的雪染红。   中年男人一脚踹过来,将影三翻了个面,露出腰间被紧紧缚着的红药子。   取不下来没关系,把人横腰斩开就好。   铁链被挥舞的生风,两颗铁锤交替抡出巨响。   影三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被碾碎,避无可避。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颗重锤挥落,看着周遭人眼里残忍的杀意与贪婪,放弃了抵抗。   他瞳孔放大,喃喃着,破碎不成调:“少…阁…主…”   他想,他再也见不到他的少阁主了。   风声一瞬。   流星锤砸下的瞬间,影三感觉自己被提起来揽进了一个冰冷的怀抱。   那怀抱僵硬又急促,一只同样失温的手,顺过自己的手腕,拿过无痕。   影三只听见一声暴怒的剑鸣。   接着就是砸在地上的流星锤,和中年男子喷洒了满墙的鲜血。   --------------------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三!(痛哭流涕)   陆云清!(暴怒)(发疯)(扭曲)   这几天的评论区真的让我有点心累,谢谢各位小可爱对我的维护。(鞠躬)谢谢大家。   也许是之前的那本太扑街了,面对现在这本,让我有些束手无策。   我只是一个刚来晋江不到半年的新人,不知道很多的条条框框,一开始排雷没做好的是我的不对。我在写作上不够好,人设不完整,性格塑造不好,都是我的问题。但就这篇文章来说,古代等级森严的背景,又是影卫这种见不得光的职业。影三作为影卫,能遇到陆展清已经是很幸运的事情。   剧情也发展到落霞派了,大家也看到了陆展清的成长过程,我不是在为自己开脱,平心静气讨论,这样一个从小生活环境这么扭曲的人,他的心理必定不会健康,影三是唯一一个绝对不会背叛他,嫌弃他,又是他一手教导的影卫,他认为影三是他的东西,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开头前几章陆展清确实对影三动手了,是因为他觉得影三是物品,是千巧阁影三被林逸折磨那次,他才看清楚自己的心意,文章里都写了的。看清自己心意后,陆展清从来没有再凶过影三,更不会动手。   对不起占用大家这么多篇幅,还是那句话,如果觉得不舒服,不喜欢,请及时止损,别言语恶意。这篇文没有存稿,我码字速度慢,每天5-7码字,下班回来10-12码字,才能写出一章。如果让各位觉得不舒服,都是我的问题,请各位退出就好,我给大家道歉。   真的非常感谢从我开文开始一路陪伴我的各位小可爱,谢谢大家。(忍住眼泪) 第34章 喂药   众人被这突发的一幕惊呆了,纷纷变了脸色,后退几步,警惕地看着来人。   怀抱里是熟悉的气息,影三艰难抬眼——   陆展清右手持剑,左手把他整个人护在怀里,眼里是他从未见过的,锋芒毕露的杀意。   他想唤他,一开口,只剩不断呛出的血沫。   陆展清雪白的衣襟被染红一片。   “影三。”   陆展清快速地扫了扫他身上的伤口,点了几处大穴让他止血,极轻地晃着将要闭上眼的影三。   “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   影三只剩一口气,双耳轰鸣,根本听不到陆展清说什么。   但依靠着陆展清,就能让他悬了一整晚的心慢慢落下,生机消退。   “听话、影三,听话。”   陆展清颤抖又快速地将冰冷的手贴在影三后背上,将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内力尽数送入影三体内。   烈风在狭窄的巷子里穿梭,发出刺耳的嘶鸣。   静默的人群开始躁动:“上啊!他就一个人,再强也抵不过我们这么多人,杀了他,宝贝还是我们的。”   贪婪是最好的勇气。   那群人中,有几个仗着自己武艺高强的,亮出武器,纷纷朝着陆展清攻来。   巷风把陆展清泥泞褶皱的长衣吹得猎猎作响,他面若冰霜,持着无痕,一言不发。   肆虐的杀欲让漫天的风雪都不能近他半分。   影三从未见过陆展清用剑,在一片混沌与迷糊中,他看到陆展清一抖无痕,宛若一尊杀神,带着破竹之势朝着人群而去。   分明一招一式都是君子剑,正气俊逸,却带着不留余地的残忍与嗜血,直取要害。   哀嚎与尖叫,是这巷子里唯一的声音。   无痕发出悠长的剑鸣,一尊虚幻模糊的六眼凶兽幻化而出,是当年被炼化的妖物剑灵。   不管是无痕,还是这剑灵,都许久未曾感受到如此浓郁勃发的杀气。   剑光凛冽,陆展清森然猩红的目光倒映在淬了血的无痕上,比那六眼妖物还要可怖。   他脸上早就溅满了血,湿滑黏腻地淌着。淌过脖间,又染湿他牢牢护着影三后脑的手背。   明明用星罗双煞与明雪能让他不染分毫,可陆展清偏要用无痕去了结他们。   单方面的屠戮让月光更加惨白。   陆展清站定,无痕剑锋朝下,染红一片。   他偏着头,用目光一寸寸地剜着还存活之人身上的血肉。   脏污的青石板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好几具尸体,血流汩汩,死不瞑目。   “我们一起上!不能一个个上!他单打独斗强,还能打得过我——”   话音未落,旁边的人猝不及防地被淋了一头,惊慌地逃开,才发现他脖颈间插着一枚薄如蝉翼的利刃。   死亡是最好的震慑。   众人慢慢往后退去,只有几人仍不死心,给对方使了眼色后,腾空而起,双手成爪朝影三腰间的红药子抓去。   一杆长枪凌空出现,横扫着砸下。两人喷出鲜血,重摔在地。他们最后看到的,便是刺入心口的软剑。   敬平和丁酉单膝跪下,抱拳说道:“属下来迟,请少阁主恕罪。”   陆展清将内力全数灌进无痕,虚空一挥,石墙轰然倒下,垒起了一道壁垒:“过此界者,杀。”   敬平和丁酉没见过陆展清持剑,也甚少见他这般衣衫染血,冷厉愠怒的样子。心下俱是一紧,恭敬地应下。   陆展清立刻低头,看着怀里毫无反应的人,神色一僵。   “影三。”   好一会儿,陆展清发抖的手才抚过他的头发,来到他的颈侧。   微弱的跳动救下了陆展清那颗恐惧无望的心。   影三这般伤重,一般医师定是束手无策。   除了精通疗愈,接近半仙的落云子,没人能救他的影三。   他攥着影三腰间怎么都弄不掉的红药子,抱起人就往落霞派而去。   风雪呜咽,长夜看不到尽头。   回到落霞派时,轻功施展到极致的陆展清再无半分内力,他脸色发白,形容憔悴,只抱着影三的那只手,稳如磐石。   怀中人没有任何温度,陆展清想也不想地扯开自己的外袍,裹住影三,自己只着单薄的里衣,一脚深一脚浅地行走在高不见尽头的山路上。   落云子的院落在山顶,名为落霞院。高处不胜寒,今晚才下的新雪,已经在院中铺了一层。风大雪茫,把屋内的烛火吹得摇晃不已。   山路的尽头出现一个被霜雪覆盖的身影。   陆展清抱着影三,敲开了落云子的门,一把跪了下去。   凌乱不堪的黑发上到处都是雪融后的水渍,陆展清跪在雪地里,积雪漫过大腿,带来刺骨的寒意。   “前辈,求您,救影三一命。”   落云子被两人狼狈的模样一惊,连忙去扶陆展清,道:“怎么伤得这样重,快,抱去偏房,我来看看。”   他伸手欲抢过被牢牢护在怀里的影三。   陆展清的体力和情绪都到了极限,他警惕地看着伸过来的那只手,又意识到只有把影三交出去才有一线生机时,忽然语带哽咽,重重地磕了头。   “若是晚辈有任何得罪失礼之处,请前辈算我头上,无论什么,晚辈一并受下。”   他将怀里的影三紧了又紧,用脸颊摩挲着那张惨白冰冷的面容。   他半分也不敢赌。   额头埋进积雪,陆展清一磕不起,痛苦道:“求您不要伤害他——”   无法亲自替影三疗伤的陆展清头一回痛恨自己的无用。   他收起所有的尖锐与意气,向神佛低头,向天地讨饶,向他的影子臣服。   “我、我只有影三了。”   落云子心头一痛,眼眶湿润。   今夜格外的长,格外的煎熬。   偏房清幽宁静,布置简洁,撒了合欢子和沉香的香炉里氤氲着香气。   落云子双手成掌,抵着影三的后背,荧蓝色的光圈将影三包围。   半晌,落云子紧皱眉头,道:“他伤势太重了,除了数十处的严重外伤外,右手食、中二指也被生生拗断,还有,胳膊也……”   落云子收住了话,长叹了一口气才说道:“这些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吸入了过多的露华香,恐心神遭受侵染。”   陆展清滞涩又机械地重复道:“露华香?”   “露华香是顶级幻药。吸入者会四肢发软无力,内力运转受制。这些跟普通的迷药没什么区别,可露华香最致命的地方就在于会放大中毒者最深刻的负面情绪。”   “倘若占主导的情绪是害怕或恐惧……”   窗外的风雪似乎逐渐大了起来,呼啸的风不断地拍着窗棂。   “恐惧本就因心神脆弱而起,根本无法抵挡。以往我所见,中了此香的人都会在幻梦中因过度惊惧,心神错乱,疯癫不已。”   落云子看着陆展清衰败颓唐的神色,不忍再言。   “他中毒太深,不出一个时辰,必会发作。我去给他煮一些定心安神的药,尽人事吧。”   房门被风猛地关上,涌入的风雪瞬间熄灭了烛火,只剩一片死寂与黑暗。   陆展清在黑暗里沉默了好久,久到房间的温度都慢慢冷了下去,才走到桌前,重新点亮了烛火。   他秉着烛台,放到最靠近床头的位置。   他的影三怕黑,不能没有光。   明亮烛晕里,陆展清看到无力垂在被褥上的右手,仍死死地握着。   他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慢慢打开了他紧握的手心。   一条在打斗中被割断的,浸满了血的红绳暖玉,映入眼帘。   刺目的红,撕扯着陆展清的心脏。   “影三。”   陆展清把他抱怀里,哽咽又无望。   风过林间,迅猛地穿过廊下,带着无尽的雪与寒,包围着落霞院中唯一亮着烛火的院子。   果然如落云子所说,不到一个时辰,昏迷中的影三就开始无意识地抽搐,紧闭着双眼,双手死死地抓住身下的被褥,因过度用力,处理好的伤口又开始开裂渗血,额间颈间全是冷汗。   “影三!”   陆展清焦急地唤着他,胸膛紧紧地贴住他被冷汗浸透的后背。   惨白瘦削的身体像是被冰水浸过一样,不带半分暖意。   影三陷入了巨大的惊恐当中,身体在无意识地颤抖。   他喉间发出嘶哑的气音,扬着白皙的脖颈和脆弱的咽喉,挣扎着被拽入无尽的可怖噩梦中。   门开了。   暴雪呼啸中,落云子一眼就看到影三的神情,脸色大变,端着药快步走进。   药汤在摇晃,棕褐色的液体溅出来,洒在老人满是皱纹的手背上,散发着浓郁的苦味。   人在恐惧中,都会本能地护住自己,不让自己接收外界的一切刺激。   影三紧咬牙关,汤药怎么都灌不进去,洒了大半在被褥上。   落云子无法,把汤碗递给陆展清,焦急道:“一定要让他喝下去。”   “影三。”   影三被牢牢地圈在陆展清怀里,耳边是遥远又急切的呼唤。   纵然深渊可怖,幽暗诡秘,他仍是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是少阁主。   影三拼尽全力想要开口,喉咙却仿佛有千斤重。   “少……”   齿间一松,柔软的触觉连同汤药一起渡了进来。   见影三终于咽下汤药,陆展清才松了口气。   他拿起汤碗又喝了一口,含住了影三的双唇。   唇齿交融间,只剩苦涩。   陆展清毫不避讳,在落云子的目光中,一口口喂完了剩下的汤药。   “影三。”   陆展清低头,再一个吻落在了影三眉间,久久未离。   “快醒来。”   “我等不了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土狗我就喜欢看英雄救英雄,还有疯批为爱收敛臣服,当然,还有少不了的经典喂药。(斯哈斯哈)感谢在2023-06-14 21:18:55~2023-06-16 22:38: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蒸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牧禾、陌路相逢讵相识 10瓶;狗狗教左护法、又肥了 5瓶;ejdjidj 4瓶;普罗米修斯 3瓶;寻觅、罗小黑超可爱(*/?\*、去买外套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新生   尽管有汤药的压制,影三还是被露华香拖入了深渊,梦魇连连。   他那些刻入骨髓的恐惧狞笑着,一幕幕重新上演。   是影风门。   是影风门那间被唤作轮回室的暗室。   轮回。   顾名思义,忘却前尘,由死入生。   每个初到影风门的孩童都要在这里经过一次“轮回”。哪怕再桀骜不驯,不接受命运,出来后他们都会如同傀儡一般听话。   高大健硕的影风长拎着影三的衣襟把他悬空吊起来,像看牲口一样评论着他的身体各处,最后,晦气地把犹自挣扎的影三揣进了轮回室。   就这一拧就断的胳膊和腿,也配二十文钱?   无尽的黑,瘆人的冷。   蛇虫爬行的黏腻,凶兽腥躁的低吼。   还有那些,表现不好,得不到出去机会的,精神失常的试验品。   他们成为了轮回室里最噩梦的一道关卡。   极度的恐惧让幼小的影三像无头苍蝇般乱跑,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停止。他跑累了,害怕而无助地立在原地,可周围的一切却蠕动着,像闻到新鲜血肉的触手,一点点地将他包围搅碎。   陆展清无法缓解影三逐渐加重的痉挛,呼吸急促。   落云子不忍,问道:“他之前是经历了什么,怎么会有如此深的惊怖情绪。”   陆展清紧抿的唇锋透出血色,他浑身僵硬紧绷,一言不发。   说什么。   现在想起影三受过的伤,陆展清恨不得剜肉相替。   他的影三,有过过一天好日子么。   落云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疲惫道:“我再去查阅古籍看看是否还有别的解法。还有三个时辰天亮,他必须在天亮之前醒来,否则……”   屋门外,敬平和丁酉已经回来了。两人无声地守在门口,神情凝重。敬平看着落云子踏入风雪的佝偻后背,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影三一直在呓语,可这次的呓语里,一次少阁主都没出现。   因为少阁主,从来都不是他的恐惧。   天边泛起一抹白,圆月已经西沉。   天,快亮了。   风雪的尽头,缓缓出现了一个人影。   落云子踩着厚厚的积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了檐下。他没有打伞,短短几步路,白雪已经沾满了他青色的道袍。雪花落在他苍老的脸上,湿润了他被寒风吹得有些干裂的面庞。   他走到廊下,面朝着门,就这般站着,沉默不语。   露华香千金难买,实在刁钻,翻遍了医术古籍,也找不到半分希望。   敬平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三人就这般立在廊下,立在风雪中。   陆展清维持着同样的一个姿势。   他手臂发麻,紧绷着心神,熬了一晚,双眼通红。   他就这般抱着人,影三说一句呓语,他就接一句。   他埋首在影三颈侧,沙哑而低沉的唤着他。   影三仍在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梦境里。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逼近,他惶恐地向前摸索着,摸到了一片柔软适手的东西。   低头看去,是一片湖蓝色的衣角。   欣喜地抬头,却正看到影二五手上一柄通体黑色的长剑直直地穿过那人的心脏——   “不!”   影三忘记了黑暗,忘记了恐惧,飞扑向前,终于看清楚了倒在血泊中的人。   是眉目温柔,正对着他轻笑的陆展清。   爱意胜过一切恐惧。   “少阁主——”   影三哭了出来。   这一声喊得猝不及防,敬平刚刚活动了一下自己被冻的有些僵硬的关节,就被吓得一个激灵,猛地看向丁酉。   丁酉朝着门走近了两步,靠前仔细听了听,摇了摇头,抖落了满头满肩的白雪。   落云子突然激动起来,“嘭”地一声推开了门,朝陆展清嚷道。   “叫他!他神志已经醒了,帮他、帮他一把!”   陆展清面上是极度的欣喜,他紧捏着影三的双肩,看向窗外微亮的天光,焦心道:“影三!醒过来!”   落云子快步上前,手中蓄起内力,朝着影三的后背一拍而下。   这一声太过急切,击碎了影三梦里的一切,眼前的所有都消失了。一股大力从后背推来,急速地朝着黑暗落下——   影三无意识地偏头,猛地吐出一口发黑的血,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门外,新阳破晓,第一缕光熠熠生辉。   “什么,没死?”   被一掌拍向心脉的影二五重重跪地,颤声道:“属下已经给他下了超过常人数倍的露华香,就凭他被人追杀受的那些伤,都是必死无疑。属下,属下也不知道……”   影二五话还没说完,就被一脚踹到地上:“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在这里摆什么本事玩借刀杀人的把戏?你知道这段时间,阴阳当铺损失了多少吗?”   屋内门窗紧闭,半分光线都透不进来。   男人的面容隐在黑暗里,他一把抓过影二五的头发,逼他抬起头,道:“从他们两个开始调查,我就吩咐过你,让你利索地了结他二人,你倒好,回味着你在影风门里那点坐井观天的成绩,还想玩逐个击破猫抓耗子的手段,你有这个本事吗?”   影二五眼中的怨毒一闪而过,他道:“……主上教训的是。”   “度霜镇的事情过后,在漠北的纪连阙就跟疯了一样,每每阴阳当铺入场时分,他就用刀架着人的脖子,要他们滚,再不然就是利用自己小侯爷的身份,带领骑兵镇压。这半个月来,光是漠北的阴阳当铺都损失了数百万两银子!”   “还有南域的辛怀璋!老东西阴毒的很,不动声色地摸查,都快摸到四家的秘密和我了!”   男人怒不可遏,像踹烂泥一样又给了影二五几脚后,目露凶光:“影三死不了,你死。”   “他死得了!他死得了!!”   影二五高声叫着,看着男人蓄起内力的掌心,连连求饶:“主上!主上饶命,听我一言!”   “我这几天跟踪陆云清时,总看到许多千巧阁的暗卫,他们都是受了林逸的命令,过来暗杀陆展清与影三的,”影二五不断向后缩着脖子,急切道:“主上!主上!既是相同目标,我们可以找林逸合作啊主上!”   男人停下手,眯起眼睛。   “林逸?”   林逸坐在千巧阁院中,听着面前暗探的汇报。   良久,面无表情地抬手,身前一直跪着的暗探就身首分离。   一地的猩红中,林逸端详着自己干净的手:“一群废物,我让你们去把人给我抓回来,你们办不到,让你们就地诛杀,你们倒好,赶上去送死。”   “闵南倾呢,把他给我叫过来。”   林逸的问话一时无人敢答,只有最角落的一个暗卫被人推了一把,才颤颤巍巍地跪地,哭丧着脸道:“阁、阁主,闵统领受了重伤,已经,已经快一个多月没下床了。”   “重伤?”   “是、是少阁主……”   阳光穿透云层直直地打下,林逸侧脸避开灼热的光线,缓缓道:“好啊。少阁主,有本事。”   影卫们的衣食住行向来无人操心,连暗卫统领闵南倾,也只能蜷缩在板直僵硬,没有床褥被褥的硬木板上。   之前的两百道铁链一次罚完,只剩一口气的他被丁酉埋在雪里,拼死挣扎而出,才保下一条命。   可伤势实在太重,影卫们受伤又不准用药,这伤便一直拖着,反复溃烂化脓,这两天才堪堪起色。   偏偏这几日雪重,这屋子透风,四处阴凉,伤口一直疼到骨子里。   听到门外似乎有些动静,闵南倾艰难地翻过身,就看到披着玄黑大氅的林逸,站在自己床边。   “主上!”   闵南倾慌忙地翻滚下床,只着中衣跪在地上:“属下不知主上前来,未曾远迎,请主上恕罪。”   林逸环视了一圈,没有地方可坐下,便冷着脸,一言不发。   闵南倾心领神会,膝行着用袖子擦了擦发霉的床板,打量着林逸的神色,最终,脱下了自己身上唯一一件衣服,铺在了木板上。   林逸瞥了一眼,毫无动作。   闵南倾冻得发抖,抖抖索索地褪下长裤,在方才的衣服上,又叠了一层。   “主上,这是属下昨天刚洗过的衣物,是干净的,不会、不会脏了您……”   林逸上前,仍嫌那两件带着体温的衣物挡不住恶心的木板,拉过身后的大氅垫着,才坐了下来。   毫无衣物的闵南倾很快就冻得发紫。   林逸看都不看闵南倾身上溃烂发炎的伤口,只命令道:“明日去一趟锐城,把那该死的影子给我杀了。”   他斜睨了一眼。   “你能吗?”   如果不能——   林逸无所谓地转动着脖子。   千巧阁只留对自己有用之人。   “是。”   闵南倾冷得跪不住,瑟缩着连连应下:“属下定会完成主上的任务。还有同样背叛主上的丁酉与敬平,我也不会放过。”   林逸的神色骤然可怕,冷重的气息把闵南倾的头深深地压在地上。   “你说什么?丁酉和敬平?”   “是。他二人身为诛恶台的掌刑使,不但不感恩主上的恩德,还背信弃义,投入少阁主麾下,可恶至极。”   林逸抬起下颚,看着外头漫天的风雪,阴晦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你也跟他们一样,喊了少阁主主上吗?”   闵南倾脸色一白,毫无尊严地膝行,将额头抵在林逸被雪打湿的靴面上。   “主上明鉴!属下绝无二心!”   听闻此话,林逸嗤了一声。   “你有没有二心,那是我说了算。”   “就跟翅膀硬了的少阁主一样,想飞,也得问过我。”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发糖!刀人!感谢在2023-06-16 22:38:54~2023-06-17 11:2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涙ほろり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涙ほろり 4个;蒸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涙ほろり 16瓶;初见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拥吻   雪后初晴,没了云层的遮挡,山顶的阳光猛烈的刺眼。落云子不喜奢华,一切从简,偌大的落霞院中,连一棵遮阴的树都没有。   好在这偏房朝北,日光不至于过于猛烈,却也强势地沿着窗户映进屋内,驱散着昨夜的寒意。   “……”   看着眼前又伸过来的汤勺,影三意识混沌,病恹恹的,下意识地就想拒绝。   这药又涩又苦,难以下咽,胃里翻江倒海般的难受。   陆展清把勺子凑近他的唇边,耐心地哄他:“良药苦口,喝了我让敬平去给你买糖葫芦。”   敬平蹲在院中,揉着雪球,暗戳戳地砸在丁酉身上,耳朵和手指都冻得通红。   丁酉也不恼,不闪不避地看着他,听到屋内的对话,对他说:“少阁主让你去买糖葫芦。”   “我不吃,小孩才吃那玩意儿。”敬平下意识地拒绝。手心拢好的雪球一扔,不偏不倚地正砸在丁酉的肩上,嘻嘻笑着:“你老看着我干啥?生气啦?”   丁酉伸手拍掉了肩上的雪,好脾气道:“我们昨天带过来的那些点心呢?”   陆展清来锐城前特地嘱咐两人,来时带两道方便携带的点心,可现在——   “完了!”敬平一拍脑袋,噌地站了起来,衣上笼着的雪簌簌地落在地上:“昨天着急着打架,我随手放在了地上,这会儿估计已经被踩的稀巴烂了。”   丁酉高深莫测地看着他,敬平心里发毛,凑前问道:“咋办。”   “重新做一份,或者,去买糖葫芦。”   房门开着,敬平悄悄地朝里头打量了一眼,咕哝道:“看起来怪可怜的…好吧。”   趁丁酉不注意,敬平一把挎过他的脖子,把人一起拐下了山。   影三受刑般地咽下最后一口,苦得舌根发麻,攥紧了被子。   一颗被剥开糖纸的牛乳糖就送到了唇边。   影三本应该用手接过,可他实在贪恋这相触的温度,胆大妄为地启了唇。   温热的气息淌过陆展清的指尖,将牛乳糖含进了嘴里。   甘甜的牛乳混着麦芽的香气,霎时就把口中的苦意冲刷的一干二净。   “甜么。”   陆展清提过被子,笼在他肩后,打量着影三仍显苍白的脸色。   影三小小地点了点头。   两人挨得极近。   近到陆展清能闻到被影三呼吸带出的清甜香气。   “伤口还疼吗。”   近在咫尺的话低沉沙哑,像最轻柔的晨雾将影三包裹。   露华香效用褪去,五感回笼,浑身都疼,尤其是右手两根被生生拗断的手指,轻轻一动,就是钻心的疼痛。   影三不想让陆展清忧心,抿着唇,小声道:“不疼了。”   明明圈在怀里的身躯一直在细微的抖动。   影三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对上陆展清那双熬了一晚通红的双眼和无法掩藏极度疲惫的神色,以为都是因为自己。内疚之余万分自责,嗫嚅道:“对…对不起…都、都是我的…”   陆展清一颗心被反复揉捏,最后只剩疼痛。   影三让他心疼得快要发疯。   喟叹低声而至:“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是我没护好你。”   影三惴惴不安地摇头。   身为影卫,护卫不好主子已是大罪,更担不得主子向自己的道歉。   “我……”   陆展清收紧手臂,打断了他的自责,在眉间落下了一个轻吻。   “我的三三,是最好的。”   不知是这个吻更猝不及防,还是三三这个称呼更加撩人心神。   影三睁大了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陆展清的吻游走过眉间,来到了高挺的鼻梁。   轻柔的气息拂过,最后落在了影三因震惊微微张开的双唇上。   影三方才吃过牛乳糖,就是再屏着呼吸,牛乳特有的香醇仍在蔓延。   陆展清用手笼着他的后脑,在影三茫然羞赧的不知所措中,与他相吻。   气息相融,唇齿勾连。   直到影三的耳后红成一片,陆展清才放开了人。   他看着染上嫣红的唇色,哑声笑道:“换气啊,三三。”   尽管陆展清没有教过他接吻的含义,但影三还是品出了陆展清唯对他一人的特殊与温柔。   他下意识地用左手碰了碰方才双唇相贴的地方,后知后觉陆展清目光一直在他身上,羞得手指都蜷了起来。   什么都是混沌的,哪里都是烫的。   影三话都说不利索:“少、少阁主……”   “嗯。”   陆展清圈紧他,气息拂过耳畔:“确实很甜。”   影三彻底沉溺在名为陆展清的深潭里,再不能脱身。   到底是重伤初愈,陆展清担忧他神思困乏,抱着他躺下,拉高被子,轻柔地摩挲着他的头发,道:“你昨晚一直噩梦,都没好好休息,快再睡会。”   影三心跳如擂鼓,枕着陆展清的胸膛,眼尾的红许久未消。   落霞院依山而立,每到黄昏时分,总能看到白鸟掠过山林。在万顷翠色中摇曳出一抹惊鸿的白。恰巧今日有晚霞,红霞层叠铺开,垂坠在暮色四合的天际中,映着柔和的余辉,烧成绚丽夺目的红金色。   “许久未见这般天地壮阔,万顷辉煌的景象了。”   落云子正坐在院中的凉亭上煮茶。听闻此话,笑道:“绿水藏春日,青轩秘晚霞。别的不论,落霞派的风景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好。”   煮沸的茶水冒出滚滚热气,萦绕在这一方凉亭中。陆展清提起茶水,先给落云子空了的杯续上茶,再在落云子的对面落了座。   “小兄弟还没醒?”落云子给他倒了一杯茶,推到他的面前。   “服了药,睡得沉。”   陆展清修长的指节在石桌上叩了叩,以表谢意,才拿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前辈唤他影三即可。”   余辉斜映,照在落云子的脸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他用茶具拨着茶叶,说道:“影三应该是他在影风门的称呼吧,如同那七十六一样。他原本的姓名呢?”   “影三在影风门时遭了太多罪,对自己进影风门之前的事情一概忘了,不知自己姓名,连父母也无甚印象。”   陆展清摇了摇头,说:“他的生平,我派人查过,一无所获。”   “小小年纪,命途多舛。”   落云子叹了声,看向远处的飞鸟,欲言又止。   陆展清从容坦然地看着他,心下猜测到了几分,道:“前辈请说。”   “老夫这一生救人无数,他还是我看到的第一个能在恐惧支配下熬过露华香的人。只要是生灵,就会有恐惧。哪怕是那些忠心耿耿的死士们,到头来也还是会对自己的生死感到害怕,更别提那些用药用蛊控制的侍卫和影子。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几乎无人可以存活的原因。”   他顿了顿:“简单来说,你的安危,胜过他对一切的害怕与恐惧。”   看陆展清捏紧了手里的杯子,落云子打趣道:“你是给人下了什么迷魂药?”   小炉内明火不断,茶壶里的茶开始沸腾,白汽把茶壶的盖子往上顶了顶,发出清脆一声响。   一阵轻浮的脚步声传来。   “师父,我——你怎么在这里?!”   陆云清快步上前,指着陆展清,趾高气昂:“你怎么还有脸回来?!”   落云子看了两兄弟一眼,用火钳夹了雪,熄灭了炉子里的火炭后,对陆展清说:“影三的伤还需要多服两剂药,我去看着,免出意外。”   落云子一走,亭中只剩下一坐一立的两兄弟。   陆云清见落云子不维护他,心下不忿,出言不逊:“你不是厉害得很,跟我们决裂了吗,怎么不去陪你那个狗都不如的——”   一耳光打断了陆云清的话。   陆展清不知何时起的身,眉宇间是尽数释放的病态与冷郁。明雪绕过陆云清的脖子,狠绝地把他拉出亭外。   凉亭依山而建,没有围栏的阻挡,陆云清半个身子都悬在了悬崖边上。偏偏他只有扯着颈间的明雪,才能获得一丝生机。   要么窒息而死,要么粉身碎骨。   陆展清居高临下地看着陆云清挣扎,内力缓缓注入明雪,陆云清用力攥紧的手心瞬间鲜血喷涌。   天光落在陆展清身后,倒出一片阴影。   陆云清在马上粉身碎骨的恐惧中看到了陆展清那双暗红阴狠的眼睛:“疼吗,松手啊。”   “你的手喜欢推人,留着也无用。”   话音刚落,明雪就刁钻地挑断了陆云清的手筋。   陆云清疼得面目扭曲,破口大骂:“陆、陆展清、你不是人,你竟然对我下手!啊!!你会天打雷劈的!!”   陆展清看陆云清在生死边缘挣扎,神色冷漠,毫无起伏。   “你是什么东西啊。”   “论年岁,我比你长,你当敬我、重我;论武功,我比你强,你当恭称我为前辈;论名望,我比你高,你当尊我一句少阁主。我教训你,天经地义。”   明雪松了几分力,陆云清的身体就猛地向下一坠。   身下就是万丈深渊,一眼看不到尽头。   他凄厉地叫着:“啊!!哥!哥!拉我、拉我上去!!”   陆展清倏地收紧明雪,将他整个人提了回来,一把捂住他的口鼻。   幽暗阴狠的声音灌入耳中:“管住你的嘴。吵醒了三三,我让你从此失声。”   “还有。”   陆展清将他捂到翻白眼才松开手,在陆云清刚喘一口气时,又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不是你哥,别乱叫,听得让人恶心。”   陆云清脸色发紫,在极度的窒息中失了禁,被挑段手筋的手无力地拍打着地面。   陆展清耐心又细致地控制着时间,重复了五六次后,才松开手,将他甩到偏房门前。   陆云清胸膛剧烈起伏,呕出大团血块,除了疯狂呼吸外,再说不出一个字。   “我与影三救了你两命,你不但不感激,反倒恩将仇报,害得影三差点没命,这笔账,怎么算?”   肺腑的剧痛还未消散,陆云清就惊恐地看到陆展清手上用内力凝结出来的冰锥。   风雪被搅动,汇聚在掌心。   冰锥锐利无比,散着无限的寒意。   可陆展清俯视他的目光,比冰还凌厉冷淡。   陆云清吓破了胆,手脚并用地朝后爬去,疯狂摇头:“别、别过来、不……”   直到这时候,他才清楚的意识到,在他面前的这个人,不是他可以随意欺侮的兄长,而是真的要向他索命的千巧阁少阁主陆展清。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06-17 11:29:48~2023-06-18 18:10: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涙ほろり 2个;A·S·A奥多米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啊啾 15瓶;枫叶 10瓶;初见 5瓶;鎏光 3瓶;谢朝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倾心   鹿皮靴子踏着雪,踩出一道泥泞。   陆云清失力的手再无法支撑,他摔在雪里,瞳孔紧缩。   入目所及只有越发靠近双眼的冰锥。   他大叫一声,猛地抓住陆展清长袍的下摆:“哥、哥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放过我,放过我……”   回应他的只有直指眉心的冰锥。   “你是不知道如何称呼我吗?”   眉心传来尖锐的刺痛,陆云清再也顾不上什么不忿与羞耻,连连求饶:“少阁主、陆少阁主、放过我、饶我一命……”   陆展清毫无温度道:“可以啊,我大度的很。给我的影三磕头请罪,我饶你一命。”   陆云清满脸错愕。   要是向陆展清磕头认错,他也认了。   可要他陆云清向一个卑贱无名连人都算不上的影卫道歉,那还不如杀了他。   陆云清羞愤欲死,梗着脖子喊:“他也配!我就是死了,我也不会向一条狗认错!有本事你就杀——啊!!”   陆展清眉眼一压。   冰锥瞬间刺穿陆云清的小腿,将他牢牢地钉在地上。   不过瞬息,在陆云清叫不出声的剧痛中,另一条腿也同样钉在了积雪中。   陆展清眼中是无边的寒意。   “影三因你这一推差点没命。人命面前,在你这,还要讲究个高低贵贱?”   他垂眸睨着陆云清两条软绵绵的手,突然笑了起来。   在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中,陆云清疯狂地抖动着,冷汗混着血,在这极寒的天气中结成红色的冰棱。   “你看,这才是狗。”   陆展清用脚踢了踢手掌着地,同样被刺入地下的手背,凉薄道:“狗才像你一样趴着,四脚着地。”   陆云清哪里受过这种对待,又是叫又是骂,最后受不住疼,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敬平丁酉一回来,就看到像血人一样,不得动弹的陆云清。   陆展清就站在不远处,从容不迫地用一条绣着杏花的蓝色手帕擦着原本就不存在的鲜血。   “主…主上…”   敬平连忙把糖葫芦拿出来,抖抖索索:“两、两根,够吗?不够我再去……”   裹了糖浆的山楂红得惹眼。   陆展清接过,推门而入,将风雪隔绝在屋外:“够了。”   敬平在门外屏气凝神了许久,才松了口气,一把拉过丁酉,在他耳边低声道:“吓死我了,还好没撞少阁主霉头。”   他看着陆云清,嘀嘀咕咕道:“能让少阁主使出这个手段,有点东西的。”   丁酉扯回自己的耳朵,搓了搓,道:“主上的家事你少管——”   丁酉话还没说完,敬平就眼睛一亮,绕到陆云清身后,啧啧称奇:“天哪酉哥你快来看!少阁主的内力都能化虚为实,凝结成实物了!而且你看少阁主这用的力度,多一分要他命,少一分不痛不痒,不得了,不得了啊。”   这一顿感慨差点让丁酉以为陆展清是用内力凝成了花,亦或是别的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   内力凝实,耗费极大。   不过,就凭主上这种性格,怎么可能像那些俗人一样,耗费甚多,就为了讨一人开心。   他看着结着一层血霜的陆云清,无奈道:“你看不出来,少阁主就是要他无法被治愈,往后余生都承受这种痛苦吗?”   “我看出来了啊。”   敬平没忍住,上手摸了一把尖锐寒冷的冰锥,被强劲的内力一把弹开,摔在地上,哇了一声,才道:“死了有什么意思,活着才难。”   他拍拍被雪沾湿的裤子,挎过丁酉的脖子,道:“酉哥,你去学一下,我们把这个用到诛恶台里。名字我都想好了,冰清玉洁怎么样。”   丁酉想起那本被敬平翻了两页就扔在不知道哪间牢房角落里的千字文,顿了顿。   “我觉得不是很好。”   “行,那换几个。冰要人命、冰肌玉骨、冰天雪……哎呀我想不到了,你选一个吧,不然我就随便用了。”   丁酉想着诛恶台里被敬平强行安上名字的“腹背受敌”、“脱胎换骨”、“落井下石”等刑罚,叹了口气。   “虎尾春冰。”   敬平佩服得不得了,连连拍手:“酉哥你也太厉害了,竟然能把这个冰说成是老虎尾巴,要不怎么别人说,老虎尾巴吃不得——”   丁酉忍无可忍:“你能不能多读点书?!”   晚霞烧透了,渐渐褪去,只剩下些许意犹未尽的挂在天边。日渐西沉,夜色开始占据上风,将墨蓝色的夜空缓缓铺开。   屋子朝北,屋内又没有炭火,气温低。影三畏寒,把自己团成一团,缩在被褥里,只露出两只莹润柔白的耳朵。   见到影三的刹那,陆展清方才的满腔躁怒焦灼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把被子拉高,搭着影三的腰,把人拢进怀里。   一直以来的警惕心让影三有意识地挣扎了下,喃喃道:“…少阁主…”   “是我。”   陆展清凑前亲了亲他被药物催的根本睁不开的眼睛:“安心睡。”   影三瞬间放软了身子,下意识地靠前,紧紧挨着陆展清,呼吸很快变得平稳。   尽管露华香的毒已解,可被强行唤醒的苦痛回忆仍在无休止地折磨着影三。   梦魇无尽,影三很快就汗涔涔地睁开了眼睛。   已是半夜,屋内半点烛火也没有,就连屋顶也被遮得严严实实,一片晦暗。   尽管陆展清抱着他,他仍是打了个冷战。   身旁人呼吸均匀深沉,睡熟了。影三不愿意,也不敢打扰少阁主的好眠,只好朝自己的右手手腕摸去。   只一下,他浑身僵硬,心跳停滞。   红绳暖玉呢。   少阁主送给他的红绳暖玉呢。   影三连连回想,想到有可能落在那巷子里时,急得不行。   那是少阁主送给自己,唯一的东西。   可搭在腰上的手让影三半分动作也不敢有。   不知过了多久,极轻的气音让浅眠的陆展清睁开了眼睛。   影三不知道什么时候缩到了床角,头抵着墙,背对着他,双肩紧绷,偶尔泄露出一两声压不住的哽咽。   单薄中衣遮不住的后颈冻得通红。   陆展清一下就清醒了。   撩开被子把人往怀里抱:“怎么哭了,伤处疼?我看看?”   影三把头埋在被褥里,怎么也不肯拿开,极力平复着,断续道:“少、阁主、我能不能、出去一趟?”   外头天如墨,劲烈的寒风是唯一的声音。   陆展清想都不想地就拒绝:“不行。”   影三发出一声极小的泣音,不顾陆展清的阻拦,跪起身子,埋着头央求道:“就、就出去一下……”   “不行。”   陆展清连连用被子笼住他单薄的肩头,耐心道:“天还没亮,外头冷得很,你身子还没好,有什么必要的事情,告诉我,明天我替你去。”   影三拼命的摇头:“…我、弄丢了、东西…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不能为少阁主争光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少阁主给自己的东西都照看不好。   自责与内疚要将影三淹没。   他根本不敢对陆展清坦诚。   如果少阁主知道自己连这么点东西都看不住,一定会觉得自己粗心无能,舍弃自己的。   可是他才刚刚够着少阁主的怀抱,触到少阁主独对自己的温柔。   所有梦寐以求的这些,都被自己亲手毁掉了。   “少阁主……”   眼泪打在被褥上,影三一边用手去擦被自己弄脏了的被面,一边语带哽咽:“求、求求您了、影三愿受一切责罚,求您,让我出去一趟……”   陆展清的目光落在被他死死攥住,不让自己看的右手手腕上,叹了口气。   陆展清倾身将他抱入怀中,抚着他后脑,像安慰一只流离失所一无所有的幼兽。   “在我这里,三三。”   “红绳暖玉在我这里,我放好了,别担心。”   很快,被影三埋头抵着的肩膀晕开了小小的水渍。   笼着他后脑的那只手,顺着脖颈往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影三的话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可、可以给我吗,我以后、再也不会、弄丢了……”   陆展清极轻地叹了一声。   他的影三,卑微到了极致。   “当然啊三三,本来就是你的。它被坏人弄断了,等我修好了,第一时间还给你,好吗。”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影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受不住陆展清的温柔,愈发拘谨慌张:“谢、谢少、少阁主。”   无边夜色里,陆展清手腕转动,手心上骤然出现了一朵荧粉色的杏花。   “三三,看。”   杏花小小一朵,绽开的花瓣泛着淡淡的光辉,亮在两人呼吸间,映着影三哭红的眼尾。   小少年是很好哄的。   影三的心神全部被这柔和的亮光吸引,不自觉地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眼露惊艳。   他刚欲再摸,却意识到自己过分的放肆。   主子的东西,他一介影卫,怎么能碰。   伸了一半的手僵在空中,极快地收回。   “少阁主、我……”   刚刚抽身而退的手被拉了回来,昳丽的杏花就落在了掌心。   影三刚刚抬眼,一个比掌中花还柔和的吻就落了下来。   “三三,以后在我面前,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陆展清把他圈坐在自己怀里,先用被子把他盖得严实,再将关得紧闭的窗户推开了一小条缝隙。   万千星河在夜空中闪烁。   陆展清下颌轻轻抵着影三,把他被风拂起的碎发拢到耳后,道:“三三为什么会怕黑呢。”   两人的影子在月光朦胧的清辉里交叠。   影三双手捧着那朵杏花,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陆展清带着厚重暖意的话语,萦绕耳边。   “因为我的三三,是要站在光下的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虎尾春冰:意思是踩着老虎尾巴,走在春天将解冻的冰上。比喻处境非常危险。   丁酉:什么?送花?不可能,你绝对看错了,一定是少阁主走在路上被人强行塞进手里的。   敬平:酉哥你看少阁主这个花好好看啊你什么时候弄一个送给我啊不用那么大小一点也行我也好想要啊呜呜呜。感谢在2023-06-18 18:10:32~2023-06-20 20:2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涙ほろり 2个;壩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涙ほろり 10瓶;狗狗教左护法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同行   天蒙蒙亮,落霞派山顶传来了钟声。   三下一次,重复三次,是丧钟。   陆展清赶到尧经年住处时,弟子们披麻戴孝,围了个水泄不通。   弟子们见陆展清前来,纷纷见礼,让出了一条道。   临时缝制的白布短,勉强盖住床上板直僵硬的身体,露出两只老病沉疴的脚。   落云子坐在床沿,握着尧经年布满斑点的手,悲痛不已。   “前辈。”   陆展清走近,扯过床上的被褥盖住那双脚,才坐下来道:“节哀。”   落云子长叹:“原本以为他能撑过今年,没想到,连开春都撑不到。”   “尧师伯满身病痛,熬了这么些年,实属不易。元宵宴送他回来那次,师伯还在与我说,这些年,欠前辈良多。”   陆展清想起那晚,昏暗床幔里,尧经年拉着他的手说的话。   “……我这一生,只为门派,大义当头,不问私情。子衿怨我,对我做的这一切,我也认了。只是可惜,师兄这么个半仙之人,原本可以清心寡欲,沉心修炼,再上一层,蜕凡成仙。却因为我,耗完了半生修来的仙力,一身内力也快掏空。”   尧经年在陆展清的搀扶中艰难地躺下:“我怕是时日无多了,只是可惜了门派。倘若不是我,师兄定能让落霞派流芳百世。可如今,正勉武功平平,云清资质平庸,不出两年,落霞派将彻底没落。”   他痛不欲生,喃喃道:“到底,我还是成了落霞派的罪人。”   弟子们的哀哭扯回了陆展清的思绪。   他扶着落云子起身,道:“师伯忧心您与门派,曾对晚辈言,他死后,希望您能将他的骨灰迎风而撒,让他落在落霞派的每一处。”   门外,天地浩渺,云雾茫茫。   落云子迎风而立,粗糙的帛衣猎猎作响。   “展清,其实我一直很愧疚,你年幼被送走时没能护着你,前几日后山那次,也没能及时出手制止。”   落云子苦笑一声:“实在是,我这一身内力,早就在经年身上耗干了,不过是碍于这一派之主的位置,有苦难言。如今就是对上正勉与云清,我也不是对手。”   陆展清摇了摇头:“前辈千万别这么说,您救影三耗费颇多,晚辈羞愧不已。”   “说起来,这几日常有弟子来报,一直有疑似千巧阁的暗探在外伺机而动,想来是针对你或是小兄弟的,我就自作主张,帮你挡了回去。经年刚过世,门派要闭派三天。这几日,你就安心带着小兄弟,在门派多休息几日吧。”   落云子每每瞧见那些像毒蛇一般潜伏在大阵外围的暗卫们,便能感知到陆展清处处掣肘的处境,对陆正勉那一家更是多了几分不满。   一个鲜红的玉佩呈在眼前。   “这是之前准备给经年用的红药子,听你言辞不像好物,我便一直收着,没给他用。你收好,说不定日后能找到什么线索。”   “至于你托我打听的四家消息,我翻遍了许多古籍,也只有些蛛丝马迹。”几页薄薄的纸在老者颤巍巍的手上抖动:“百年江湖,凡是涉及到四家的事情,都是一片血雨腥风。你若真要走这条路,务必爱惜自身。”   老者言辞恳切,声声嘱咐。   陆展清一撩衣袍,双膝跪地,向落云子行了大礼。   门派有丧事,弟子们一律不准明火煮食,只门派的膳堂每天开启两个时辰,供应膳食。   影三是被陆展清从睡梦中强行拽起来的,此刻的他坐在膳堂的角落里,似乎还没睡醒,带着些懵。   周遭的弟子们都围着长桌而坐,絮絮叨叨地讨论着尧经年的生平。   陆展清端着食物走来,揉了揉他的脑袋,道:“现在不吃,晚些就没得吃了。你两天未进食,汤药的药下得重,到底伤身。简单吃些,回去再睡。”   两人来的晚,本就少的荤菜被早就被一抢而光,只剩下了清淡的白粥和几样素菜。   回过神的嗅觉和味觉很快就让影三饥肠辘辘。   “谢谢少阁主。”   他看着被推到面前的碗,准备拿起勺子一鼓作气。   被纱布厚厚裹住的右手没拿住勺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影三在那一声清脆响中惶恐不安地起身,眼瞧着就要在那一地的碎渣子中跪下。   长臂将他一揽,陆展清已然坐在了他身旁,带着他坐下。   “是我疏忽,没顾及到你右手不便。”   他拿起另一个勺子,勺起一勺小米粥,递到了他唇边。   “我、我我自己吃、不、劳烦……唔。”   小米粥被送入嘴里,清香微甜,影三立马就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陆展清看着安安静静眼神盯在勺子上的人,露出了笑意。   “好吃吗。”   影三咽下嘴里的粥,用力地点了点头。   昨夜的雪下的大,崎岖的山路阶梯上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白。   弟子们今早起来已经扫过一次了,但仍残存着一些扫不去的积雪,将化未化的,在石阶上形成了一层薄冰。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回落霞院的路上。   陆展清走在前头,都不需要回头就能感受到身后如影随形的视线。   他踏上一步石阶,停下脚步转过身,朝着影三伸出了手,说:“路滑,我牵着你。”   影三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试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了左手,放了个指尖上去。   陆展清的手向下一伸,包住了他的整个手心。   好暖,好软。   影三心跳如擂鼓,耳朵尖不自主地红了。   陆展清牵住他,把他往自己身旁带了带,才慢慢朝前走去。   一路上,影三的视线都黏在两人牵住的手上,几次都差点因踏空而摔倒,还是陆展清稳稳当当地扶住了他。   当影三又一次踏空,手忙脚乱地道歉时,陆展清忍不住笑了。   “别看了,我会牵着你,你看路就好。”   影三只听见了自己湍急的心跳。   膳堂建在半山腰,离山顶的落霞院有一段距离。要到山顶去,就得先经过陆正勉的院子,没有别的路可走。   在陆展清的刻意隐瞒下,影三并不知道陆展清为了他与秦霜平陆正勉决裂的事。   临近那院子时,他突然加快了步伐,小小声道:“少阁主,我们可不可以走快一点?”   走快一点,陆正勉和秦霜平应该就不会再找少阁主麻烦了吧。   陆展清手指微动,牵他的手紧了紧,说:“好。”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黑暗。   那声音太过尖锐,在这夜晚的山中显得极为凄惨。   七十六满头满脸都是血,正在地上打滚,嘴里不断地求饶着,神情异常痛苦。   陆云清躺在房内,身上盖着好几层厚实的棉被,阴鸷而鬼魅地看着他。   “主子,主子!求您了…快停下!”   七十六以头抢地,手指死命地抠着陆云清房前的门板,疼得语无伦次。   陆云清脸色如鬼,神情癫狂,他疯狂地催动着体内的牵羊,劈头盖脸地指责:“你现在知道疼了?我在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在哪里?”   那日,陆展清见时机成熟,让丁酉把昏死的人扔到陆正勉秦霜平面前。   秦霜平看到儿子的惨状,直接吓晕了,躺到现在还没起身。   陆正勉拔不出陆云清身上四根化了一半的冰锥,连忙求见落云子。   落云子听着陆正勉焦急如焚的说辞,把影三的药倒进碗里,复又量水再熬,才道:“冰锥嘛,融化了就好了。我去也无济于事,你还不如给云清多找几床被子。”   平常被伺候惯了的陆正勉又要照顾秦霜平,还要承受陆云清无尽的谩骂与怨气,索性把照顾他的事情交代给了下人。   下人们平时被陆云清欺侮惯了,恨不得他死,只按照吩咐把棉被盖他身上后扬长而去。   一直被簇拥的陆云清身边再无一人。   “主子,主子不是让奴别跟着…啊!!我错了!我错了,主子,求您…求您停手…”   七十六痛不欲生,喉间不断涌出鲜血,神情癫狂,不断拿拳头砸着自己的胸口。   七八床被子都盖不住四肢百骸里的冷意。   那该死冰锥融化后,伤口不仅没好,反倒是只要温度稍微变冷,他就能疼得死去活来。   想到连自己的师父也要偏向陆展清,陆云清扭曲又恶毒,折磨起七十六来更是狠了两分劲。   “凭什么,凭什么都要偏向他!”   陆云清声嘶力竭,疯魔道:“明明我才是应该被重视的那个!”   七十六的哀嚎声慢慢地低了下去,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像死了一样。   陆云清头昏眼花,仍不甘心地又催动牵羊,看地上的人只是无意识地抽动后,脱力般地闭上眼睛,陷入昏迷。   夜间风凉,影三穿得单薄。   担心他久站风中受凉,陆展清牵着他就要走,却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七十六。   心下微动,陆展清问道:“你想要救他?”   影三收回目光,道:“他好可怜。”   可怜——   陆展清心底咂摸着两个字,垂眸看着他被包裹成粽子的右手,眉眼一抬:“也不知道是谁更可怜一些。”   话虽这么说,仍牵着他,走到了七十六面前。   没了催动,七十六身上的牵羊就停止了暴动,他在一片难以言喻的疼痛中转醒,进气少出气多地喘着气。   脚步声由远及近。   七十六费力地抬眼。   他像溺亡之人一般,带着浑身的鲜血,匍匐到陆展清面前:“陆公子,陆公子,求您救我。奴、奴愿意做任何事。”   陆展清避开他想要伸过来抓住自己衣袍下摆的手,面无表情道:“你有什么值得我救你的地方?”   七十六目光游移,看到站在他身后的影三,脱口而出:“奴,奴也是影风门里出来的。主子有需要,奴都可以。”   说罢,七十六把头抵在他靴面上,孤注一掷:“求您了…”   这是显而易见的背叛。   像七十六这种被训练成型的影子,就算跟了第二个主子,也无法对新主完全忠诚。   陆展清没说话,不算柔和的山风吹着他衣角,划出一道冷凝的夜色。   牵着的手动了动,蜷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他的掌心。   原本拒绝的话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弯:“晚些我让人给你取蛊,取蛊后你若活着,明日落霞院找我。”   --------------------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小可爱们端午安康(要被自己蠢死了以为今天才是想着今天才跟大家说,忘了自己卡零点时间QAQ)   那...那也没关系叭。各位假期愉快,吃好玩好噢! 第39章 野心   回到落霞院时,丁酉已在廊下候着了。   他极快地扫了一眼两人牵着的手,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山中无四季,一入夜,温度就低的冻人。朝北的房屋透风,寒意进的快。   落云子特地差人送来了几盆炭火,屋子里才稍稍暖和了些。   三人围坐在屋内的矮几上,均是正了脸色。   丁酉从怀里拿出一份地图,铺在桌面上,指给陆展清看:“主上,我与敬平通过这段时间的探查,以及您之前查到的踪迹,目前可以断定的是,这阴阳当铺,几乎已经开遍了每一座城。”   他拿出一支笔,直起身,在南域的部分圈了圈:“锐城的阴阳当铺后,再无新的出现。”   “这阴阳当铺着实奇怪,我与丁酉好几次大闹那当铺,第二天,拍卖会照样进行。”   陆展清眸色深沉,看着笔圈出的红色墨迹,道:“寂灵之地。那是一个阵法。”   “是,主上明鉴。”丁酉收回笔,道:“寂灵之地是中川一种常见的阵法。不管当铺的门面在哪里,只要这阵法不受损坏,他这生意就开得起来。”   “这么大的一个传送阵,必得依靠灵力极为充沛的地方。”陆展清看着地图,指着偏西南的位置,对丁酉说:“中川的消息你不方便打听,我再另派人过去。”   丁酉明显松了口气,颔首道:“是,谢主上体谅。”   影三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听着,想起陆展清曾对他说过的丁酉的身世。   “丁酉出身中川大家,在大家之间角逐失败,受奸人所害,被驱逐出境,小时候便跟父母来到南域。他身上的王蛊,是中川四大家的身份标识。”   “中川盛行巫蛊,丁酉对蛊的了解要胜过许多人。”   窗门紧闭,屋内炭火愈发旺,逐渐升温的房间闷热起来。   陆展清分析着:“阴阳当铺的名声早在几年前就声名鹊起。阁内卷宗记载也只是把它当成商会看待。民众和江湖中人能够在里面买到平常见不到的东西,自然趋之若鹜。且明面上也只是一个商会,故无人深究。若不是我们阴差阳错,碰到鬼灵派的事情,估计也不会有所察觉。”   “当铺背后的主人以红药子能重塑经脉,锻骨重生为由,将江湖搅得鸡犬不宁。红药子背后的四家,更是再成为别有用心之人的眼中钉,现在江湖中已然掀起了对四家的挖掘之风。”   “只有让四家之人受伤才能发现他们自愈的能力。那些迷了心智的江湖中人,见人就杀,杀错了只当可惜。”   陆展清将落云子给他的薄纸尽数铺在桌面上。   “可惜,前辈翻遍古籍,也没能找到四家到底是哪四家,只寻到了四家之人最后一次出现的踪迹。”   笔锋在纸上落下刀锋般的一道。   “明念崖。”   “明念崖分上下两部分,下沉部分是祭坛,上部分是乱石林立的山崖。”   “几千年前,那里出过一名著名的堪舆家,唤作符生。符生隐居在山林中,不病不伤,不老不死,惹得皇帝注意,逼迫他入世上朝。”   “符生不愿入世又无处可逃,最后在军队攻破西山之际,用鲜血在石头上写下:‘红尘乱我心,临崖以明念。’的诗句后跳崖自尽。后人为了感念他,就将他跳下的悬崖命名为明念崖。”   “不病不伤,不老不死。”影三猜测着:“符生就是四家之人吧。”   “嗯,没错。”   陆展清指着薄纸上的数行小字,道:“后来人们发现,每到月圆之夜,明念崖的祭坛上就会泛出白光,隐约传来觥筹交错的丝竹之声,还有人说,常在那白光里见到符生的身影。”   “如果传闻属实——”   抬眼望着天上逐渐圆满的月,陆展清道:“离下次月圆还有三日,我们去一趟明念崖。”   木炭燃着金红色的火,烧的滚烫,却猛然断裂,发出“啪”的一声响,火星子携着碎屑,扬在四周。   丁酉推开门出去时,被山风一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满身的汗。带着凉意的衣服黏在身上,通体生寒。   夜色苍茫,细雪纷扬。   陆展清拆开影三固定伤势的夹板,用湿帕子擦着,轻轻捏了捏:“右手好些了吗。”   影三试探地勾了勾手,屈起的指节很快又松开,道:“少阁主放心,影三能使剑,绝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陆展清仔细地端详着他的神色,又沿着骨节细细摩挲后,放下心来。   “好,时候也不早了,快些休息。这几日好好养着,明念崖一行估计要比我们知晓的凶险。”   影三颔首应了是,正要起身往外,被陆展清一把揽住了腰。   “去哪。”   影三指了指屋顶,道:“我给少阁主守夜。”   “守什么夜,天寒地冻的。”   影三为难地咬住下唇。   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总不能一直死皮赖脸地跟少阁主睡在一块吧。   虽然——   影三耳根有些发红。   被少阁主抱在怀里的感觉真的很好。   影三这边还在天人交战,陆展清已经把人藏进被褥里,把他盖得严严实实的。   “在这也能守夜。不算失职。”   影三把被子往下拉,露出两只透亮清澈的眼睛,仰起脸道:“谢谢少阁主。”   炭火烧到了尾声,屋内暖意沉闷。   影三刚沐浴过,有些热,把被子悄咪咪地蹬到腰间。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从不够严实地的瓦片中流露出的皎白月光。   陆展清一转头就看到了那瘦削白皙的胸膛,像那缀在红绳上的暖玉,莹白乖顺。还有那一截看起来脆弱易断的锁骨,都毫无防备地呈现在他眼前。   这小影卫要干什么。惑主吗。   没由来的有些热。   陆展清喉间一滚,一把拉过被子,结结实实地盖住他。   “三三,中衣为什么不系好。”   影三目光在被子里一扫,才红着脸解释道:“因、因为右手还、还、一下没、没…”   他的双眼因紧张而氤氲着湿漉漉的雾气。   这眼神,像林间懵懂无知的小鹿,又像三月漾开的春水。   陆展清心头一撞,更热了。   他伸出手,捂住了这勾人而不自知的眼睛,喉间动了动,才哑声道:“快睡。”   影三视线被遮挡什么也看不清。   他眨了眨眼,细长的睫毛像是羽毛般轻轻撩过陆展清的掌心。   掌心的麻痒仿佛烫到了心里。   陆展清移开手心,眼中翻滚着慑人又危险的浓雾。   他想,一定是自己记错了影三的考核单。   影三的魅术等级怎么可能是不合格。   遮在眼前的温度移开了,影三睁开眼,偷偷地瞧他。   影三看着几乎被自己占据完的被子,品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他侧着身,右手扯动着,想将大部分的被子让过去。   身子往前一倾,中衣松散的系带就扫过了陆展清。   连带着影三逐渐靠前的气息。   呼吸一瞬间变得急促。   “三三。”   陆展清把住他的腰,把他固定在自己身上,眼神晦暗,道:“你是故意的吗。”   影三还没来得及辩解,灼热烫人的吻就封住了唇齿。   陆展清的气息蜿蜒而上。   吻过脸颊,吻过鼻间,最后落在了影三逐渐绯红的眼尾上。   “三三,你像极了外头的那一株梅树。含温融香,一枝独绽。”   落霞院外唯一的梅树在风中轻晃。   知趣的北风抚过枝头,将怕冷而挤挨在一起的花瓣分开,露出其中稚嫩未熟的花芯。   枝上的梅花大抵是害怕这冷凝的夜色,只能依着风,靠着风,在风声中轻轻呜咽。   这风也是个坏胚子。   时缓时重,逼得那花簌簌颤抖,将泣未泣。   “三三。”   一片昏暗与迷蒙中,影三眼中含泪,仰脸瞧他。   陆展清真是爱极了他这双眼睛,澄澈温润,盛着将化不化的春水,懵懂又虔诚。   他的声音滚烫到低哑,毫不掩饰自己的狼子野心。   “哭出来。”   前几日那场大雪过后,天气逐渐回暖,周遭的空气带着暖湿的潮意,让人泛起困倦。   影三没什么精神地靠着树,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敬平聊天。   敬平抓着头发,絮絮叨叨:“就借给我看一下不行嘛,我又不要你的,不然你拿着我远远看一眼也行。”   出完任务的敬平回来向陆展清汇报时,看到了被影三放在床头的温润杏花,心里馋得要命。   “不行。”   影三难得地斩钉截铁,然后又小声道:“那是少阁主给我的。”   “怎么这么不够义气!”敬平嚷到一半,语调拐了个弯,朝山路招手:“酉哥!酉哥!这呢!”   丁酉身后跟着一个爬行的人。   是七十六。   七十六脸色极为难看,唇色青白,可眼里却充斥着狂喜与激动。   他站不住,一步一停地爬在山路上,手臂上触目惊心的血痕拖出长长一道印记。   “意志倒是挺强,取蛊之后还能爬到这里来。”   丁酉灵敏地躲开敬平想要挎他肩膀的手,朝一旁问去:“少阁主要收他?跟你一样,做影子么?”   影三一愣。   烦闷与杀意蓦地占据心房。   他是想救人。   可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也没想过,七十六,也会成为影子,抢走他的少阁主。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要出发去下一个副本啦!(塞车票)感谢在2023-06-20 22:46:55~2023-06-22 17:2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涙ほろり 2个;lulu、蒸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梦 10瓶;6669764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牵羊   落霞院的亭子里,落云子正在煮茶。   “新采的初春意,今年头一捧,来试试。”刚沸的茶倒了一杯出来,碧绿色的茶汤拘在白瓷杯里,翠色怡人,赏心悦目。   “新茶第一捧可不易得,我算有口福了。”陆展清双手接过茶杯,吹了吹热气,品了一口,笑道:“清香馥郁,柔和回甘,当真是好茶。”   落云子也笑了,花白的眉毛因笑意微微上扬:“一会儿给你装些,带回去喝。”   老者看着浩瀚天日,道:“今日就要前去明念崖了?”   陆展清点头,略带歉意地说:“这段时间麻烦前辈了。日后若有机会,展清定多回来,陪陪您老人家。”   落云子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皱纹都加深了几分:“好啊。”   风停雪止,太阳打在积雪上,耀目生白。   影三立在光下,看着七十六冷汗涔涔地站定,抿住了唇。   丁酉的目光快速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挑了挑眉,拉着敬平无声地退后了半步。   陆展清辞别落云子,走到影三身边,轻笑着:“好端端地,怎么生起闷气来。”   影三还未答,七十六已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陆展清牵过影三微冷的手,扫了七十六一眼:“你身上牵羊已解,重获自由。我亦不是什么明主,不必跟着我。”   七十六猛然抬头,眼里是无尽的欣喜。   倘若真能重获自由,不必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苟活,这辈子也算是值了。   可他只咬了咬牙,一把磕了头,道:“奴,心甘情愿跟随陆公子。”   影三微微抬眼,偷偷打量着陆展清的神色。   “你要跟着我,不过是因为牵羊一解,陆云清必有感应,定会派人追杀你,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想要寻求一个庇护罢了。”   陆展清看着七十六发僵抖动的肩膀,沉声道:“虽是陆云清待你刻薄,可你毕竟是他的影子。于理,你应当忠心不二。这一次能解牵羊,不代表没有下一次。你的心甘情愿,在我这里,不可信。”   陆展清言辞刻薄,不留半分情面。   七十六脸上红白交错,仍是匍匐着,表示自己的忠心:“奴绝无二心,请陆公子明鉴。”   陆展清对除了影三以外的人都没什么耐心。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瓶子,扔到他面前,道:“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七十六看到那黑色瓶子的一瞬间,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失声道:“牵羊!!”   他身体再跪不住,往后跌去,瘫坐在地,舌根发苦,内心绝望。   他来找陆展清之前算的一清二楚。   一瓶牵羊对应一个影子。陆展清身边有影子,他手上必定没有牵羊。只要不是牵羊,别的手段,他铁了心熬一熬,总能熬过去的。日后若有机会,还能重获自由。   可现在,他看着那黑色的瓶子,避如蛇蝎。   七十六看向影三,错愕又震惊:“你,你身上,竟然没种牵羊?!”   此话一出,一向自制力极强的丁酉都多看了影三两眼。   “丁酉,”陆展清没接他的话,牵着影三往廊下走去:“他若愿意,就给他种上。一炷香后,前往明念崖。”   丁酉在后,颔首应下。   山顶空旷,阳光无遮无挡。   陆展清垂眸敛眉地斜倚在门边,伸出手,将眼前的一片光晕缓缓地笼进手心。   影三放下廊下的竹帘,将大部分日光都驱赶在帘外,屡屡看向陆展清,欲言又止。   陆展清朝他招了招手:“怎么?”   影三凑前,低声问:“我、我身上没有牵羊吗?”   陆展清闻言有些意外,而后露出笑意:“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很伤身的。”   影三转不过弯来:“可七十六说每个影子身上都有的。”   廊下的壁檐上常年不见光,阴暗潮湿,长满了蛛网。   春意萌发,大地回暖,一只小小的蜘蛛正在蛛网上晃荡。风一吹,那小蜘蛛挂不住网,朝着影三的肩头直直跌落下来。   陆展清稍稍用力,伸手把他往自己方向拉,避开了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蜘蛛。   影三被这力道一带,半个身子都贴住了他。陆展清垂眸看他白皙脆弱,毫无防备后颈,轻叹一声。   “小傻子。”   起初是影三刚跟自己身边,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濒临崩溃,若是强行种蛊,可能性命不保。   后来呢?   陆展清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会很疼,我舍不得。”   很快,影三就明白了陆展清所言非虚。   七十六最终仍是选择了种蛊。   两弊相比取其轻。   倘若不种,不出几日,陆云清定会将他抓回,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丁酉把牵羊种进去的一瞬间,七十六是崩溃的,无意识地在地上抽搐打滚。   蛊虫顺着经脉在暴动,蚕食着每一寸血肉,也侵袭着他每一寸理智。   鲜血沿着他的手臂很快在地上凝成了一小滩,七十六疼得发狂,只好不断地拿头去撞着地面。   影三隔着那道竹帘,看不真切。但他能听到一声比一声凄厉的惨叫,心下不忍。   “影三,看着我。”   影三呼吸一紧,忙转过去看着他。   陆展清脸上无甚表情,看不出喜怒:“怜悯不是无止境的。没有底线的怜悯,害人也害己。”   许是察觉到自己语气有些冷硬,他顿了一会,放软了语气:“你要救他,我答应了,可我没有义务去庇护他。我给了他选择的机会,这是他自己的抉择,所以他必须承受,明白么?”   影三认真地点了点头。   陆展清揽他进怀中,哄道:“好三三。”   帘外,痛呼渐渐弱了下去,七十六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丁酉走到离帘半米的地方,道:“少阁主,子蛊已经成了,这母蛊……?”   陆展清没松开怀里耳朵渐渐红了的人,道:“给他种。”   丁酉一愣,停住了动作。   从未听说过哪家主子给自己的影子配一个影子的。   直到陆展清的目光都转了过来,丁酉才连连称是,走进后示意影三抬手。   影三看着他手上的黑灰色蛊虫,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不要。”   这还是影三第一次如此胆大包天地拒绝陆展清的命令。   丁酉终于没忍住,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些狐疑。   这种天大的好事,别家影子求之不得,这人竟然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是被露华香伤到了脑子?   连陆展清的动作都顿了顿。他猜测着影三的拒绝,半晌才道:“母蛊不疼的。”   影三还是摇了摇头,怕拒绝得太过干脆,惹人不悦,语调就带了几分乞求:“可、可以吗?”   “理由?”   影三看着廊下的阴影,睫毛抖动了好几下,才下定决心般地对上他的目光:“我、我不想跟陆云清一样,我不喜欢他那样。”   不喜欢他乖戾嚣张,不喜欢他以折磨人为乐。   更重要的是,不喜欢他对陆展清做的所有事。   长廊安静极了,落针可闻。   就连日光,也偏了些许,只留下一点明灭的轮廓。   陆展清倏地笑了起来,像初融的冰雪,将眉宇都染上潋滟的柔和。   一向冷冽的眸中都枝头初绽的柔软取代,他声若璞玉轻撞,悦耳动听:“好啊,依你。”   敬平在不远处,偷偷给影三竖了个大拇指。   会,真会啊。   “丁酉,这母蛊不种了,你身上的王蛊对牵羊有震慑作用,让七十六跟着你。敬平随我前去明念崖。”   明念崖三面环山,环山的边缘尽是一些苍郁的古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无人问津地肆意生长着。   一轮圆月高挂空中,俯视着林间的腥气。   几人一出落霞派,立刻就与千巧阁的暗卫们缠斗在一起。   林逸势在必得,暗卫们出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几枚白子划开幽暗的夜色,给无痕指明了一击必中的方向。   陆展清凝视着空中两道打斗的人影,眸中幽光一闪,内力传音到敬平耳边:“露一些破绽,让闵南倾完整无损地回去复命。”   敬平虽不知为何,但很快地照做。   闵南倾手中铁链哗哗作响,搅动着风声,狞笑着朝不敌他的敬平追去。   “三三,快,别耽误时辰。”   无痕利落地抹过最后一人的脖子,连忙收剑,飞身而上。   明念崖下方,是一座硕大无比的祭坛。   祭坛是用大理石堆砌起来的,经过无数想要寻得四家踪迹的江湖人的摧残,整个边缘支离破碎,残缺不全,只有最中间的灰白色的圆台,完好无损,正对着满月。   柔和的月光倾泻而下,似乎正好被拘泥在这一片圆台中,周遭是被清辉所切割出的夜色,灰沉而寂静。   两人一路厮杀,身上血气浓郁,将月光都染上了些许红。   陆展清沿着边缘走了一圈,道:“这祭坛边缘的缺口,应当是开启祭坛的阵法。我观这其上残留的灵气,里头的东西,实力不俗。”   影三握紧无痕,严阵以待。   七枚黑子骤然打在了祭坛周围的缺口上。   一瞬间,乱石暴起,爆裂四溅。   紧接着就是一阵猛烈地地动天摇。   陆展清一把把影三拉到自己身后,明雪绕在腕间,耀眼的白光直指祭坛。   祭坛的圆台上,缓缓升起一张人脸。   一张眼睛里只有眼白的可怖面容正发出诡异的笑声,直直地盯着他们。   --------------------   作者有话要说:   敬平:好家伙,爱屋及乌可算是给你们玩明白了。感谢在2023-06-22 17:29:38~2023-06-24 00:18: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ulu、涙ほろり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贡品   那张浮现的面容除了眼睛,其余部分均是一片凹凸不平的坑坑洼洼,扭曲又可怖。   它贴在圆台的光圈上,陶醉地吸着林间尚存的血腥气。   “好香、好香…的食物…”   “来…来我这里,祭品们…你们太久…没有供养…罪…万死…”   模糊狂热的语气逐渐加快,陆展清神色一凝,拉着影三避开了横切而来的血滴子。   只凭几句言语,无数滴暗红的血液就从林中的尸体中凝结而出,迅猛地打在圆台的光圈上,密密麻麻地围了一圈。   那面容着急地用两只眼白贴近又贴近,一声尖锐的长叫后,空无一物的眼眶里长出了无数张嘴,一开一合地,黏腻地舔舐着光圈上的血色。   百千条黑色的舌头躁动着,流着湿滑的涎水,一点点将那层光幕舔开。   血滴子被争先恐后地卷进舌头,那张面容上的欣喜与满足还没褪下,眼中就伸出两只手,发疯似地扯拦了自己的舌头。   “假、假的!低贱下等的食物…不是、四家、四家之血…!”   被扯断的舌头砸在地面上,上下弹跳着,凄声重复。   面容在盛怒中逐渐膨胀,没有五官的脸撑破了光幕,舌头像触手一样,张牙舞爪地寻找食物。   两条舌头突然转过来,直直地指着陆展清与影三。   兴奋躁怒的声音直击心神。   “在…在这里…食物…美味…”   无数根舌头滋生着,速度极快地伸长,滴着粘液,就要舔上两人。   “三三,手给我。”   陆展清压低声音,将一抹黏腻涂在他掌心,道:“去碰前头的光幕。”   烈风一瞬,舌头卷来的刹那,十几枚白子应声而出,打在黑压压的舌面上,炸出一团血雾。   舌头们吃痛,惨叫着,血淋淋地盯着陆展清。   “想要这个,是么。”   陆展清手上,是融化了一角的红药子,猩红惹眼。   舌头的低语躁动着,密密麻麻,连成一片音浪。   “给我…给我们…食物…”   “陈旧的…上等的…贡品…”   陆展清腕中发力,用红药子化开的血在身后四散。   舌面卷起腥浪,追逐着舔舐的一瞬间,陆展清飞身向前,与影三一起,将手心按在了那层破烂的光幕上。   被调虎离山的面容骤然扭曲,掀起阵阵音浪:“放肆!——”   它急速地收回舌头,调转方向,要将两人活活吞下。   光幕一阵扭曲,两人脚下圆台突兀消失,飞速下坠。   圆月的清辉被密密麻麻的舌头吞噬。   “三三!”   在坠地的一瞬间,陆展清抱住影三,右手牢牢地护着他的头颈,滚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少阁主——”   抱着他的怀抱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有一瞬间的僵硬。   影三赶忙起身,朝陆展清身后看去,心下一惊。   “噌——”   无痕剑光大亮,照亮了陆展清身后,一只五米多高的,圆形巨硕的独眼。   那只独眼呈红绿两色,红色的瞳孔里刻着纷繁复杂的咒文,眼白处则被莹绿色的幽光占满。   “三三。”   陆展清的手压在影三的手背上,示意他放下无痕,沉声道:“往后看。”   影三一回头,眼前之景让他头皮发麻。   不光是身后,只要是目光所及之处,哪里都是这只猩红的独眼,只要他二人微微一动,那些眼珠子就如影随形。   这是一间两边长,两头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长形石室。   莹绿色将影三的脸色映得煞白。   陆展清抬头,方才两人摔下来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被一个巨大的眼球占据。   那眼球是缓缓移过来的,被陆展清发现后,它似乎还停了停。   “你瞅啥。”   从眼球里传出嗡鸣声。   陆展清挑了挑眉,拉着影三就往前走去。   最上方的眼球嘿了一声,飘到他们身后,朝他们一撞。   这玩意儿力气大,两人被撞得一个趔趄。   “四家传到你们这代是不是不行了,怎么这么没有礼貌。”   影三站稳后,呛了回去:“你拿眼睛撞人,你就有礼貌了?”   陆展清心念一动。   看来,能解开祭坛上的阵法来到这里的人,就会被认为是四家之人。   那眼球不服气,甩动着两根长长的睫毛,嚷嚷着:“我没拿眼睛撞你啊,我本来就是眼睛,我是用我撞得你,懂不懂啊你。”   “拿这么多只眼睛盯着客人,确实挺礼貌的。”   这眼球被陆展清凉凉的语气一激,噎了一瞬,对着石室里的其他眼球,眼打眼踢。   “快滚,让你们吓唬个人都吓唬不动,一天到晚就知道吃饭。”   影三在那些落荒而逃的巨大眼球里读出了委屈。   大块头们走了以后,两人这才发现,原来,这是一间画满了壁画的石室。   画卷浩瀚反复,从画首看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画首处只见山川浩荡,白鹤翠鸟,翱翔期间。   虽是壁画,但画卷上的用色十分讲究,一看就是从天然矿物中提炼而出,才能在这昏暗幽暝的石室里,熠熠生辉。   “这下总行了吧。”   大眼球转过眼来,黑白分明的瞳孔里伸出一只手,递了个杯盏过来。   怎么,是要喝个合卺酒以示诚意吗。   影三看着伸到面前的空杯盏,疑惑地看向了陆展清。   陆展清将影三往身后拉了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杯盏。   那眼球像是有些不耐烦,睫毛上下挥动着催促道:“快点啊。”   不论是千巧阁的卷宗,还是落云子给他的信息,里头都没有关于进入祭坛后的记载。在这样略显被动的局面,陆展清选择了以不变应万变。   沉默的僵持中,那眼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握着杯盏的手慢慢收紧,语气也沉了下来。   “为什么不?”   “是不知道吗?”   那眼球的瞳孔蓦地放大,爆发出刺目眩晕的红光。   这变数太快,尽管两人全力警惕,心神仍是短暂的空了一瞬。   鲜血顺着两人的脸颊缓缓淌下。   两根沾着血的睫毛被放进瞳孔里,似是尝了一口,被捏住的杯盏就被狠狠地掼在地上,从瞳孔深处发出了咆哮。   “啊!!”   巨硕无比的眼球怒吼着:“你们!你们根本就不是四家之人!你们是骗子!!”   “胆敢冒充四家之人的凡夫俗子!!”   眼球上的两根睫毛高高竖起,瞬间生长出无数刚硬尖锐的鬃毛。   它咆哮着,鬃毛从四面八方射来,想要将两人刺成筛子。   影三双手交替,将无痕抡圆,舞得生风。   “笃笃笃——”   鬃毛被无痕一挡,狠绝地扎进地上,尾部仍在震颤。   大眼球怒极,漂浮到空中,瞳孔猩红,道道河流一样粗的血管充斥眼眶,整个石室笼在可怖的红中。   “兄弟们,回来——”   被骂走的眼球们刚飘回来,就听到大眼球愤怒至极地谩骂,纷纷转动着,森然地盯着两人。   它们围成一圈,眼眶里的血管很快连在一起,奋力地蠕动着。   “定是我们的伤口不能自愈让这眼球识破了。”陆展清绕着腕上的明雪,极快地扫视一圈,道:“这石室是半封闭的,首尾两端没有出口,生门一定藏在别的地方。我能感觉到壁画上的灵力波动,快找找。”   “找什么找——”   “愚蠢的欺骗者,让你见见四家的力量!!”   相连接的血管蓦然爆裂,从里头走出十几个奴仆打扮模样的人。   这些奴仆们拿着不同的武器,锁定两人后,面无表情地袭来。   明雪挑开横劈而下的长刀,几枚白子破空而至。   那拿着长刀的灰衣奴仆身形一晃,低头看着自己被白子洞穿的心口。   汩汩的鲜血从伤处流出,却在下一秒肉眼可见的愈合。   不死不伤,急速自愈。   明雪再次挑开砍来的长刀,陆展清眉头紧锁。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四家?   另一边,无痕第五次刺入黄衣奴仆的心口。那奴仆只是晃了晃,娴熟地一把攥住无痕,对抗着影三把剑缓缓抽出。   在黄衣奴仆的狞笑中,伤口再一次复原。   厮杀没有尽头。   陆展清拖住了大量奴仆,饶是内力深厚,也禁不起无休止地损耗。   影三一脚踹开再次迎面扑来的黄衣奴仆,朝陆展清的方向瞥了一眼,急得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壁画长得望不见底。   卷首的山川珍禽过后,便是一副万民朝拜的图案。   影三将手贴在其上,一边感知着内力的流动,一边躲开迎头劈下的重锤。   这些不会死的奴仆们似乎有无限的内力,一次次地死而复生,下手愈发狠重。   石室里的空气愈发焦灼,缺氧开始引发肺腑的疼痛。   布满尖刺的鬃毛再次在黑暗中对准影三。   破空而至的瞬间,影三眼尖地避开,无痕挡住紧跟其后的重锤,相撞的内力掀起音浪,呼啸而至。   影三被撞在壁画上,吐出一口血。   身后传来焦急的声音:“三三!”   离得近,影三这才发现,壁画上数以万计的人竟都没有眼睛。   影三余光中是满室的眼球。   他抹去嘴角的血迹,灵光一瞬。   “少阁主,这!用红药子!”   厚重的内力将黑压压的一众奴仆击退,陆展清飞身而至,指尖灌注内力,在红药子上一抹。   两滴鲜血被按在了壁画空无一物的眼眶里。   石室里一只眼球突然惨叫着爆裂,在血雾中灰飞烟灭。   大眼球居高临下,察觉到两人的意图,咆哮着:“快!快上啊!别让他们——”   壁画里,被点了双眼的那人突然动了起来。   衣袖纷飞,踏着鹤背乘风而至。   那人手中掐诀,一道柔白光晕罩住两人,将两人吸进了画中。   扭曲的碎片光影里,一道人影缓缓朝他们靠近。   无痕剑指虚空。   两人刚站定,影三就不假思索地挡在陆展清身前,疾言厉色:“什么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时候每次在电视剧里看到那些只有眼白的人我都会吓死呜呜呜,是只有我一个人害怕吗(拉窗帘)(抱紧被子) 第42章 迷画   来人尚未露脸,声音已远远而至:“陆少阁主,没想到会在这碰见。”   陆展清轻轻拍了拍影三的脊背,示意他放松,道:“是抚顺候辛怀璋。”   辛怀璋飞身而下,落地时踉跄了几步,看起来受了极重的内伤。   他打量着两人因打斗而略显凌乱的衣袍,警惕的脸色缓了些:“少阁主是如何进来的?”   陆展清挂念着影三方才的伤势,带着他在一个背靠着死角的角落坐下,才道:“与侯爷您一样。”   辛怀璋腰间挂着一枚融了一半的红药子,点点猩红溅在他深紫色蟒袍上。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南域探查阴阳当铺的事情,尤其是听闻锐城的阴阳当铺才开没多久,便顺藤摸瓜,一直摸到了这里,原本已做好充足的准备。没想到,竟在红药子上出了问题。”   陆展清右手抵着影三的后背,徐徐内力缓和着他的伤势,思忖道:“听抚顺候的意思,您是知道那个杯盏的作用的。”   “自然。”   辛怀璋一甩袖子,就地盘膝坐下,道:“此地曾是四家消失前的陪葬墓穴,外头的眼球,奴仆,都是守墓般的存在。”   “每位进到这里的四家之人,都要提供自己的腕中血,一来是延续守墓人的寿命,二是证明自己身份非虚。”   “我原本已做好充足准备,想用这红药子偷梁换柱,没想到,那眼球突然发狂,高喊着什么陈旧的,什么贡品,一言不合就召唤出了大批奴仆,那些该死的奴仆——”   他一人面对十数人的围攻,还要分出心思来寻找壁画上的生门,要不是在战场上生死厮杀过无数次,临危不乱,怕是早就命陨当场。   陆展清撤回内力,端详着影三恢复了血色的面庞,放下了心。   “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外头为首的那只眼球,应当是符生的魂魄——”   刺耳而猖狂的笑声打断了陆展清接下来的话。   几人所处的位置是画卷的万民朝拜部分,随着话音落下,仙气缭绕的升仙台上,蓦然出现了一只血红的眼球。   那眼球像是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挤进来的,瞳孔周围被拉扯的变形、弯曲。   “符生。”   猩红的眼球有规律的收缩着,像心满意足的呼吸。   “真是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你不提起来,我都忘了,我除了会撞人,还有别的本事。”   眼球,也就是符生,用他巨大的瞳孔撞飞升仙台上的人,在台下民众的一片惊呼声中,化作了一个身着大红道袍的老者。   符生搓了搓十几年没见的手,枯瘦的手指虚空一点,扯下一朵云,凝成了一支笔。   “既是在画中,那画中的一切,都可以被创造,也可以被泯灭。”   那笔向下延伸,将原本碧蓝的海水,搅得波涛汹涌。   在画中生灵的尖叫声中,天海倒转,日月更替。   海水在天上瓢泼地下。   几人身处画中,便与画中的所有生灵一样,被兜头而下的海水淋了个透。   辛怀璋满身都是咸腥的海水味,一丝不苟的冠上还搭着几束海草,垂到眼下,绿油油的。   影三看了一眼,连忙低头,忍笑忍得浑身发抖。   陆展清侧身挡住辛怀璋扫过来的视线,在影三肩膀上拿下一只水母,压低了声音揉他的脑袋:“五十步笑百步。”   海水越下越大,生灵开始哀嚎。   空中白鹤直直下坠,被地面的太阳灼烧而亡,高耸的山石深深地插入地面,捅进云层,遮天蔽日。   辛怀璋宽袖一甩,借着雄厚的内力纵身而上:“我去杀符生,你二人想办法,让这个画复原。”   闪电在地面划过一条条银蛇,猛烈的雷声划破天际,捅出一个又一个漆黑的窟窿。   陆展清站在原处,闻着风,嗅着雨,突然露出了笑意。   “三三,你看每个物象的边缘。”   顺着陆展清指着的方向,影三看到了一片混乱却又相互独立的各般景物。   绿色的树像是沉在灰黑色的海水里,又像是漂浮在其上。   “墓穴壁画是要陪伴墓主人千百万年的,画工在绘制时,定会将每件事物,每桩景物都区分得一清二楚,且彼此的用色之间,绝不相同。”   愈发大的海水泼得人睁不开眼睛。   影三顾不上自己,踮起脚,伸出两只手,轻轻搭在陆展清额间,挡住这一寸天地的雨。   他看着陆展清被打湿的睫毛,顺着他的话道:“所以,就算符生再怎么颠倒景物,或者说是画卷,画卷里的内容都绝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陆展清揽过他的腰,认可道:“对,可以说,这一切都是幻象,是幻境。”   自古以来,要破幻境,只要心念坚定,摒除外物,幻象即会破灭。   陆展清抬眼,升仙台上,符生不是辛怀璋的对手,被打得连连后退,笔杆上的毛也接近光秃。   “三三,这一段壁画讲的是什么?”   “万民朝拜。”影三一边回忆,一边推测:“少阁主,方才外头,我们只是将红药子的血随意点在其中一人的眼睛上,那人就生出了力量,他们、他们是不是都是四家之人?”   陆展清嗯了一声,朝抱头鼠窜的人们看去。   那些人均是一袭白衣,面目姣好,身姿出尘。   可他们无一例外的,都没有眼睛,大睁着空洞的眼眶,听着周围的嘈杂躁动,从众般地惊慌尖叫。   “符生那句话说的对,既然在画中,那画中的一切,都可以被创造,也可以被泯灭。”   “三三,在这里等我。”   陆展清施展轻功,飞身而上,占据两人逐渐远离的升仙台。   满含内力的声音缓缓传出,引导安抚着每一个人的心神。   “诸位,今日我们齐聚一堂,是为了向上苍乞求,平安顺遂。”   躁动的人群空洞地张望着,逐渐安静下来。   辛怀璋扫了陆展清一眼,眼中满是赞叹之意。   “诸位现在能听到的一切失序之物,都是因为内心不够笃定。上天不会眷顾心有戚戚之人,请诸位摒除杂念,静心凝神,与我一同参拜天地。”   陆展清手腕一勾,内力宣泄而出,凝成了一只通体雪白的仙鹤。   仙鹤高声引吭,在这混乱的天地中,划开了一界清明。   影三跟升仙台下的所有人一样,抬起脸,仰视着他的少阁主。   陆展清似有所感,立在芸芸众生之上,目光独给了影三。   不知人群中是谁先停止了推搡与尖叫,他们逐渐双膝跪地,双手合十,静心祈祷。   击溃无序的最好方法,就是有序。   海水停止了泼洒,太阳停止了灼烧,画中世界的边缘开始循回正轨,混乱的景物在缓缓挪移。   当一切渐渐恢复,一袭红衣东奔西逃的符生就成了画中最怪异的一笔。   要被抹杀,要被泯灭。   符生的力量被大幅度削弱,他口吐鲜血,怪叫着,拿着那只光秃秃的毛笔不死心地点来点去:“变!变啊!动啊,你们倒是动啊!”   辛怀璋站定,冷硬地卷动袖子,在符生的挣扎中,搅动风云,将他卷了过来。   “这变变变游戏,好玩么。”   辛怀璋抢过那只毛笔,毫不费力地折断,再双手同时用力,捅进了他的眼球。   画中世界变得正常,他们这群画外人,再不能多留。   当和煦的太阳重回到升仙台上时,几人眼前一花,又回到了方才打斗的石室中。   没了画中的虚幻之力,符生又重现了本体。   只不过,这次的巨硕眼球上,惹眼地扎着被一分为二的毛笔。   辛怀璋长舒了一口气,把缠在头发上的钉螺扯下,一并扎进符生的眼球,在他的惨叫声中,喝问道:“为什么说我刚才的血是陈旧贡品?你到底知道四家多少事!?”   符生刚做了个咬牙切齿的表情,眼中的毛笔就捅深了一分。   他哀叫道:“我说!!我说!停手!”   “刚刚你给的血,虽然是有四家的气息,但、但已经是很陈旧的血了啊,看这成色,起码十几年了吧,而且这个血,也没进行淬血,这、这这一喝就喝出来了啊。”   听闻此话,陆展清眸色沉了沉。   锐城的阴阳当铺不是才开吗,为什么说这制作红药子的血是陈旧的血?   难道,阴阳当铺的阴谋,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了?   辛怀璋脸色没有因此而和缓半分,他继续逼问道:“淬血,又是什么意思?”   符生命悬一线,根本不敢耽搁,连连说道:“淬血就是每位四家之人在宗堂进行的血脉传承与觉醒,没有经过淬血的四家之人,都不能算是真正的四家之人。他们虽然也具备一定的自愈能力,但是效果极其低微,甚至没有效果。”   辛怀璋低骂了一声,甩开了符生。   对上陆展清探究的神情,辛怀璋冷静了半晌,才道:“也就是说,我们查了那么久的阴阳当铺,这些大有噱头的红药子,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那么多无辜的性命——”   辛怀璋蓦地闭上了眼,放在两侧的双手紧紧地攥成拳。   无痕横在了想要偷偷溜走的符生头上。   影三的问话毫无感情:“你说是笔更疼,还是剑更疼?”   符生的两条睫毛耷拉着,在心里破口大骂,嘴上却说:“不行不行,我怕疼,有什么尽管问,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展清缓缓走进。   “四家是哪四家?”   “这…这我还真不知道。”符生看着下压了几分的无痕,连连叫道:“我真的不知道啊!四家的位置,都是有专门的传送阵的,不是四家之人根本进不去。他们姓甚名谁,也从不透露,每一代的四家,姓氏都会变化。”   “那你是什么?”   符生的两条睫毛倏地立起来,很是骄傲地说:“我是第三代的四家之人,符家少主。”   辛怀璋转过脸,目光牢牢钉在他身上。   陆展清嗤笑一声。   “你怎么敢在我面前撒谎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最近是不是都忙考试去啦(小小声)   呜呜还是到剧情部分都没人看了鸭QAQ 第43章 厮杀   沉默让原本就不怎么光亮的石室变得更加冷峻。   符生瓮声瓮气道:“撒谎,我撒什么谎——”   后面的话,他一个字也不敢往外说。   因为他巨大的瞳孔里倒映出了陆展清夹在指间的薄刃。   “说起来,我也没试过,给一个眼球凌迟。”   两根睫毛惊恐地晃动着,徒劳无功地捂住自己的眼球。   “你、你你、明明你才是说谎的那个,你们三个都是!都是骗子!!”   眼球委屈又粗狂的声音让整个石室都在颤抖。   辛怀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阴森森地恐吓他:“你再说这些没用的废话,我就把你捅个稀巴烂。”   符生憋屈得要命,只好不断地甩着那两条长长的睫毛。   可他忘了,睫毛上方,削铁如泥的无痕一直在严阵以待。   唯二的睫毛在符生来不及地撤回的震惊中,砸落在地。   影三还未有所反应,符生已然声嘶力竭,瞳孔中的血泪滚滚而出。   “二狗!我唯一的头发!”   “你们是不是人啊,二狗跟了我几百年啊!”   他这几嗓子,把影三吓得一哆嗦。   连连收回无痕,着急忙慌地向陆展清解释:“我没有…”   薄刃贴住他另一根睫毛,陆展清斥道:“闭嘴,吓到我三三了。”   符生看着他另一条陪伴了他几百年的三鱼也落入贼人之手,怒道:“我都说了,我是符家——”   “符家少主百年都不得出,只能活在这阴暗的石室?”   “符家少主不人不鬼,只能靠他人施舍的鲜血延续生命?”   面対陆展清的接连发问,符生竟然反常地没有回嘴,硕大的眼球殷红一片,眼白逐渐蠕动。   “如你所说,四家之人不死不灭,这墓室,対他们有何用处?恐怕是你们别用有心建起,用以别的图谋把。”   陆展清余光扫过壁画上被挖去所有眼睛的四家之人,道:“你连守墓人都算不上。守墓人会忠心守护墓中的一切,不会凿开他们的眼睛,又用秘法把他们炼制成和你一样的怪物。”   “呵。”   硕大的眼球周围骤然浮现出数以万计的血丝,每个血丝里涌动着一颗接一颗的白色圆球。   “怪物?”   “我是怪物?四家就不是了?”   符生躁怒着,将眼中的两只断笔生生逼出,血泪纵横。   “凭什么他们从出生之日起就高人一等,就不伤不灭?凭什么他们能站在江湖顶端,呼风唤雨?不就是因为他们的血吗?要是我拥有了他们的血,我也一样!我也能跟他们一样!受万人敬仰!”   “他们在外头逍遥自在,我却要在这里,跟一群哑仆,在这里等死!”   符生怒吼着,原本就硕大的眼球愈发膨胀。   “你知道那种每日枯坐着感受自己生命流逝的感觉吗?你知道那种只能没日没夜张望,等待食物的感觉吗?四家!这恶心的四家!!”   血管里的白球纷纷爆开,变成了无数新的眼球,血淋淋、直勾勾地盯着几人。   满地猩红中,符生扯回唯一的一根睫毛,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嚎叫。   方才与几人交过手的,不死不灭的四家奴仆们,从石室的各个角落里,慢慢逼近。   “又是这些东西!”   辛怀璋低骂一声,宽袖生风,卷起强劲的内力朝他们轰去。   陆展清和影三离符生最近,早在变动的一瞬间,明雪和无痕已然动手,可符生宛若感知不到疼痛,只一味地催动眼球的新生和哑仆的出手。   “分神术。”   “他的神识已经藏匿在这些召唤物中间,必须先找到他的神识。”   明雪作鞭,狠狠地向前一抽,将几颗流着脓水的眼球击碎,陆展清指间夹着白子,与影三背対而立,道:“想办法解决这些杀不死的奴仆。”   辛怀璋内力极为雄厚,招式大开大合。袖口一甩,便有数个奴仆被击飞,撞在壁画上,摔得七零八碎。   可不过片刻,他们就抹去嘴边的血沫,带着新生的血肉,重新站起。   影三手中用力,长腿一伸,把那被抹开脖子的哑仆踢到一边后,朝后道:“少阁主,这些哑仆好像対应的就是四家,他们身上的服饰纹路恰好是四种,対应的招数都不大相同。”   无痕再次穿透眼前黄衣哑仆的心脏,影三气息有些喘:“黄色衣服的这个,擅远攻,武器是重锤。”   陆展清腕上发力,看着眼前被黑子洞穿的身躯,道:“我这个灰衣的,招式鬼魅灵动,他二人确实大相径庭。”   辛怀璋耳尖,听到二人的讨论,单手拧断面前红衣哑仆的脖子,道:“看这些有什么用!再这么耗下去,咱们都得死在这里!”   隐藏在无数角落里的一个眼球爆发出精光,无数眼球与奴仆开始像陆展清与影三逼近。   “杀,杀了他们!”   靠着无数眼球的遮蔽,符生的声音兴奋又诡异:“让你们动我的二狗!”   符生手里攥着跟随他一起缩小的另一根睫毛,爱怜道:“三鱼,你可得好好陪着我。”   四色奴仆纷涌而上。   石室里的积血已然浸透靴底。   陆展清神色冷厉,黑发飞舞,在一片刀光剑影中,明雪白芒大亮。   无痕紧跟着明雪的方向,掀起猩红的血雾。   厮杀,没有尽头。   这些不会说话的哑仆们无休止地死而复生,渐渐逼空陆展清充盈的内力。   影三握着无痕的手已然发麻,手臂酸痛难当,身上还有溢着血的伤口。   “少、少阁主——”   影三急促地呼吸着,口鼻间全是血腥气。   影卫不需要修内力,主子也不会允许影卫修炼内力。   因为有了内力的影卫更加难以管教与控制。   尽管陆展清从未限制影三対内力的修炼,可影三不敢触这所有影卫的大忌,这么些年来,都只重剑法的训练,极少让自己的内力长进。   在这种无休止的拉锯战中,影三的弱点暴露无遗。   内力的亏空让影三四肢沉重,招式破绽愈多。   被挥动的重锤再度砸下时,无痕剑锋竟然一偏,没有绕住那要命的铁链。   影三呼吸一滞,瞳孔猛地一缩。   被铁链带起的寒意贴着头皮,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光在眼前乍现。   陆展清气息有些急,单手绕过他的腰,明雪就迅疾地穿过了面前两人的眉心。   影三被这力度带的一个踉跄,肩头撞在了陆展清的后背上。   “三三。”   陆展清甚至还来不及收回明雪,单手扶着影三的后腰,带着他站稳,关切道:“还好么。”   影三右手抖得不像话,脸色煞白,羞愧至极:“影三有罪、连累少阁主、罪、罪该万死…”   陆展清抬起左手,安抚地揉着他的后脑,怜惜至极:“别说那些傻话。”   余光里,骤然燃起的焰火吸引了几人的目光。   被明雪一并洞穿的两个哑仆仍在挣扎着。   前头的黄衣奴仆一如既往地毫无反应,只低下头,不断打量着这诡异的伤口。   可在后的红衣奴仆却神色惊恐——   他脸上的皮肉一块块剥离,露出骇人的白骨。   那火,像是从白骨中烧起来的,极快地烧毁他的五官、四肢,不过几息,连骨架都烧成了飞灰。   散在血污里,毫无声息。   这一幕过于惊骇,就连躲在眼球背后的符生都忘记继续隐藏自己,惊道:“死了!?这有着四家血脉的奴仆,死了??怎么可能?!”   辛怀璋回过神,神色阴狠,眼疾手快地抓着他的睫毛,将他整个球抡了出来,泄愤般地砸着。   满室眼球看着凄声尖叫的大哥,纷纷嘶声,流下血泪。   陆展清将红药子塞进影三手里,道:“这些奴仆交给我,你歇一会儿,把红药子化开,给壁画上的四家之人点上眼睛。”   由红药子化开的血慢慢地铺在壁画上。   壁画上的四家之人,接连睁开了被影三点开的血色瞳孔。   石室里还在同情大哥们的眼球小弟们自身难保,哀叫着消融,化作一道赤色矿粉,重新嵌在了壁画之上。   场面一度扭转。   陆展清无心理会符生的满口脏话,眼神落在仍滴着血的明雪上。   若有所思的敛眉,陆展清眼中寒芒一现。   他迅疾地穿透了另一个红衣奴仆的心脏,那红衣奴仆沾到明雪上黄衣奴仆的血,在极度的惊恐中烧成了灰烬。   原来如此。   传闻中不死不灭的四家,只要沾染了同是四家之人的血,就会被骨中火焚烧至死,灰飞烟灭。   辛怀璋和影三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势如破竹般,冲进了人群。   被砸得只剩一口气的符生呆呆地看着石室里冲天而起的火焰,他甚至来不及心疼被辛怀璋拽下的三鱼,瞳孔里是过度震惊后的呆滞。   最后一个黄衣奴仆被推到他面前,在他面前自焚而死时,符生终于反应过来,他癫狂地转动着那只流着黑血的眼珠,厉声道:“不可能!不可能!!四家、四家之人是不可能死的!不可能!”   他信奉了几百年的金科玉律在烧不完的火中彻底湮灭。   极致的绝望后是刺骨的恨意。   符生冲进火光里。   烈火中,那只眼球开始流脓,脱落,最终剥离出一具颧骨高凸,瘦到脱相的躯体。   陆展清神色凝重,指尖的黑子将发未发:“小心,他献祭了灵体。”   浴火而生的符生踱步而出。   皮包骨的眉心上,高高耸起,里头似乎有什么在蠕动。   辛怀璋脱口而出:“是用来融血的蛊虫。”   符生转过脸来,两只空洞的眼眶里,几只六翼长虫钻进又钻出。   他阴恻恻地笑起来:“你懂的好多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照镜子)我觉得很快,我的头发也会少得能给他们挨个取名了(狗头)感谢在2023-06-25 20:20:37~2023-06-26 21:18: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罗小黑超可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隐秘   狭而深的石室里弥漫着散不去的腥气。   辛怀璋听着符生的挑衅,无所谓地转动着扳指,道:“我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   符生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走到壁画面前,抬手,摩挲。   不像是柔情的抚摸,更像是要记住令人憎恶的每一分,每一寸。   “你们说的对,我确实不是四家之人,我不过是一个,阴差阳错,融合了四家之血的怪物而已。”   符生靠着壁画坐下来,空洞的眼眶毫无聚焦。   “记不得是多久了,当时我还是一名堪舆家,是一个正常的人,因不想入世纷争,便隐居在这里,山林田野,自由散漫,可这一切,都被一名闯入此地的四家之人破坏了。”   “那人是被追杀到此地,在悬崖上摔下来的。可能是他命大吧,我看到他时,尚存一口气,就把他带回医治。”   “这人醒来后,对我千恩万谢,当天就送了我无数的金银财宝,可那些,对一个隐居的人来说,毫无用处。”   辛怀璋寻了个干净的石块坐下来,道:“他不会送了他的血给你吧。”   符生扯了扯僵硬的嘴角,道:“他只说是至宝,世间绝不可得。而后我融血成功,却发现只有定期喝下他的血,才能延续生命。”   “他确实如约而至,供了我百年之久的血,可百年之后,他却消失了。我苦寻他不得,又因血的反噬,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   辛怀璋思索着符生前头的话,道:“也就是,只有淬血过的,主动供血的四家之人的血液,才能被融合。融合以后,虽也能不死不灭,但需四家之人持续供血。”   符生从鼻子里逸出气息,应了一声。   “这么说,阴阳当铺的红药子,彻头彻尾是个骗局。”   辛怀璋眸色深沉,搭在膝上的手缓缓收紧,朝两人看去。   方才的所有对话都入了陆展清的耳。   他神色不变,似置身事外,只带着影三寻得一个角落坐下。   他拉过影三的手搭在自己膝盖上,松开他臂上的束绳,露出那一截被浸得发白的小臂,上头外翻着好几处狰狞的伤口。   影三紧紧地抿着唇,有些局促,想要抽回这条丑陋无用的手臂。   陆展清看他一眼,一言不发,只从袖中拿出一条干净的,没被打湿的帕子,替他包扎。   影三愈发坐立不安:“少、少阁主、我自己、自己来就可以。”   “好好坐着。”   灵巧的指尖缠着软布,陆展清道:“要是哪里再伤了,可没东西包扎了。”   仿佛有细雨落在了心间,酥酥麻麻的。   可更多的,是影三对自己的沮丧与自责。   他什么时候才能像别家影卫一样,挡在主子面前,以一敌百?   影三看着那条边缘绣着杏花的手帕,心中滞涩。   他把自己定位的很清楚。   影三想,少阁主对他的和颜悦色,也是因为他是少阁主影子的缘故。   倘若有一天他不能为少阁主所用了——   “很疼吗,看你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温热的气息拂过伤口,陆展清轻声问道:“吹吹会不会好些?”   影三看起来,更难过了。   那一截莹白的手腕在昏暗的石室中尤为惹眼。   几人都没把半死不活的符生当回事,辛怀璋调息完内力后,视线远远投来:“我见少阁主待人亲厚,没想到,暗地里,对下属亦是严苛。”   影三最听不得这种话,扭头正准备反驳,就看到辛怀璋走近,看着自己的手腕道:“这么多的伤,都是怎么弄的?”   这突然的一问让几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手腕上。   影三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答道:“是训练……”   软帕子骤然覆盖在其上,遮住了辛怀璋的目光,也打断了影三的话。   陆展清侧身,眸中冷意尽现:“侯爷,我怎么对待我的人,好似跟您没什么关系吧。”   他不容许那些探究的,怀疑的目光,落在他的三三身上。   影三身上的所有,连带着那些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伤疤,都只能是他一个的。   陆展清毕露的锋芒让辛怀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退了回去。   “少阁主……”   影三看着陆展清还未和缓的脸色,小声地唤着他。   “嗯。”   陆展清闭了闭眼,压抑着一腔燥郁,克制着:“三三,你身上的一切,只对我一人讲,只让我一个人知道,好吗。”   影三敏锐地察觉到陆展清对自己的不悦,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   “我、我知道错了……”   陆展清拦住影三跪地的动作,将他圈进怀里,力度大得让影三立马感受到了疼痛。   半晌,陆展清沙哑道:“你没错,是我的错。”   辛怀璋这莫名其妙的一问让陆展清想起影三在千巧阁时每天都要服下的药。   是遮掩身形,强行化去外在挺拔身材的药。   像影三这种影卫,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必定会有魁梧健硕的身材,这也是外行人一眼判断此人是否影卫的标准。   为了不引起林逸的疑心,那一碗遮掩身形的汤药,他服用大半,影三服用小半。   是药三分毒。   这药每每饮下,都会将自己与影三修炼数日的内力与武功尽数化掉,如此,周而复始。   “所以这伤,”陆展清圈着他纤细的手腕,指着其中一道横向的,极深的伤疤,问道:“是怎么弄的?”   他无比想知道,影三的一切。   影三垂着眸,摇了摇头:“可能是在影风门训练时落下的,我、我实在是记不得了。”   陆展清的沉默不语让影三忐忑。   他想要抽回手腕。   “少阁主…”   影三惭愧又难堪:“影三自知残缺丑陋,不敢污了您的眼,请您——”   “三三,别再说这种话了。”   陆展清再次打断他,下颚抵着他的头,道:“我心好疼啊。”   什么阴阳当铺,什么四家,陆展清此刻统统都不想想,只想带着他的小影卫,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分秒不离。   常年浴血沙场的辛怀璋受不了这种氛围,他不耐烦地起身,踹了一脚有气无力的符生,道:“怎么出去。”   “出什么去啊。”   符生懒洋洋地抬眼,眼眶里的两只长虫对着辛怀璋嘶鸣。   “这里的出口只有一个,你们不是四家之人,过不了阵法的,死了这条心吧。”   辛怀璋也不恼,道:“你这话诓骗三岁小娃还有用,还想诓我?”   “每间墓室都有留给工匠的生路,这鬼地方,是你建的,你会没给自己准备出去的路?”   符生破罐破摔,道:“那你自己找啊,找到了算你本事。”   他顿了一下,拍掌道:“留下来一起等死啊。反正就凭你们三个骗子,不会找到四家,也不会找到那绝世至宝的。”   辛怀璋正欲一脚踹过去的腿顿住了:“你说的是,‘极’”?   符生怔愣一瞬:“这等隐秘,你是如何得知的?”   晦暗中,辛怀璋瞥了陆展清一眼。   是啊,这等隐秘,林逸是如何知道的?千巧阁是如何知道的?   符生等不到回答,嗤笑了一声,道:“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数百年来,哪次‘极’的现世不是生灵涂炭,日月倾倒?”   辛怀璋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道:“‘极’,是四家的宝物?”   “不是啊。”   符生晃着两条伶仃的腿:“四家好处已经占得够多了,总得有什么东西要平衡一下,就是这个东西咯。”   “这么说吧。”符生背靠着壁画,散漫道:“四家血流成河,重新江湖之时,就是‘极’现世之时。”   此话一出,铺天盖地的怨气与血腥充斥着石室。   壁画上被点上眼睛的四家之人,似乎哀嚎着,流下被影三的点上去的,猩红的血泪。   陆展清蓦然起身,眉间紧锁,道:“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地方出去,毁掉害人的阴阳当铺,阻止江湖对四家的追查,才能避免‘极’的现世。”   “我方才探查过了,这石室没有第二条路可以出去。”   陆展清的目光落在墙面上,道:“或许我们还是得从壁画上入手。”   辛怀璋侧了侧身,眼中是逐渐弥漫的狠厉。   “不用那么麻烦。”   符生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厚重的杀意,惊慌道:“你要干什么——”   长刀已然劈过他的颈间。   辛怀璋扔下随意血淋淋的长刀,冷漠道:“我说这石室怎么没有生门呢,我竟然忘了,你已经把自己炼成这群怪物中的一部分了,你是整间石室的阵眼,杀了你,一切局都可以破。”   血泊中,那两只六翼长虫,开始啃食着符生的尸体。   陆展清来不及阻止,怒目而视:“侯爷明明知道壁画里就有生门,为何非要夺人性命?”   “我凭什么按照他的心意去活?”   辛怀璋发狠般地盯着陆展清手中白光大亮的明雪。   “少阁主。”   辛怀璋眼底幽暗,道:“你师父没教过你,对待敌人,绝不能心慈手软吗?倘若我像你一般,斯文有礼,宅心仁厚,我都不知道死几回了。”   他看向同样拔剑指他的影三。   “小影卫,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啊。你就这么恩将仇报?”   话音刚落,失去了阵眼的石室开始剧烈地抖动,石块混着粉尘,一坠而下。   地上的尸骨瞬间四分五裂。   壁画龟裂坍塌,一块块地砸下来,露出背后黑黢黢的羊肠小道。   辛怀璋猛地挥袖,飞身向前,道:“少阁主请自便,本候就不在这等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走在路上听到别人喊“小咪”“小布丁”,觉得很是亲昵,想了想,如果也这样叫三三的话,那不就是小……(捂嘴连夜跑路)   感谢在2023-06-26 21:18:18~2023-06-27 22:57: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涙ほろ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云梦 10瓶;寻觅 4瓶;41540618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生路   墙后的密道阴森无比,辛怀璋不过刚进去,身影就被吞噬的一干二净。   石室的摇晃愈发猛烈。   陆展清拉过影三的手,道:“走。”   两人刚闪身进密道,石室最上方的一块巨石就轰然砸下,封死了他们所有退路。   原本就阴暗的密室更是一分光亮也不见。   影三下意识地捏紧了那只牵住他的手。   “不怕。”   陆展清将他牵紧,突然感觉到什么,笑道:“摸我做什么,黏糊糊的。”   影三脸色一下子煞白,眼神半分也不敢往下看,一个劲地否认:“我、我、没有…不、不是我…”   只有两人的空间里,影三的声调都在打颤。   一直绕在陆展清腕间的明雪突然大亮。   刺目的白光中,陆展清一把捂住了影三的眼睛,明雪向下一斩的同时,抱着影三迅速后退。   无数条长着触手的舌头,透过巨石的缝隙,一下下地舔舐着。   之前在祭坛上见过那具可怖面容随着石室的坍塌一起掉落下来,那张只有眼白的脸,整张都贴在了石块上。   “贡品…贡品…美味贡品…”   “给我…给我…”   滴着粘液的舌头向前伸着,腥臭躁动。   白子所过之处,舌头纷纷断开,砸在地上,血肉模糊地向前蠕动。   陆展清松开遮住影三眼睛的手,在石壁上将方才被舔的手背擦得通红,道:“符生对四家的恨真是滔天,不仅挖了他们的眼球单独炼制,连舌头也不放过。”   他打量着眼前数十条岔路口,道:“符生是个堪舆家,对风水一事最为了解,知晓工匠们为了活命,在建造墓室时就会给自己留下生路。他倒好,直接将唯一一条生路掩盖在无数条死路下,让那些工匠们找不到路,活活闷死。”   借着明雪的柔光,影三仔细地打量着岔路口的痕迹,道:“少阁主,这每一条道上都没有行走的痕迹。”   按理来说,辛怀璋在他们之前进来,此地又是必经之路,为何没留下半点踪迹?   陆展清端详着错综复杂的密道,沉吟道:“除非,面前的这数十条,都是死路,真正的生门在别的地方。”   手腕一勾,一枚薄刃就甩进了其中一条密道里。   薄刃撞上石壁,铮然作响。   下一秒,无数只带着倒钩的利箭一涌而发,密密麻麻毫无空隙地插满了整条小道。   陆展清拉着影三后退一步。   “好厉害的机关术。”   他手心抵着石壁,细细探查,道:“天地间定有活路。生路不在地上,就在天上。三三,找找看。”   影三将无痕别回腰间,仰起脸,一点点地观察着石壁的走向与纹路。   石壁凹凸不平,满是泥沙,像是天然形成未经开凿的模样,石体松散,风化严重,手一碰就沾了一手灰。   突如其来的一滴水正正砸到影三的肩膀上。   有水的地方就是出口——   影三一喜,正想唤陆展清,就看到闯进视野中的,一条巨大无比的,长满了舌头的触手,正贪婪地指着他,滴滴答答地流着口水。   “美味…贡品…找到…”   恶心的舔舐声不绝于耳。   影三头皮发麻,无痕瞬间出鞘,一剑斩下了伸到他头顶上的两根触手。   触手叭地一声砸在地上,舌头却缓缓脱落,像朝拜一般,在影三的脚下围成一圈。   明雪不耐烦地向后一斩。   一圈的舌头爆裂成血雾。   那触手嚎鸣一声,扭动着肢体,伸出愈发多的舌头,怪笑着舔来。   黏液到处都是,滴在石壁上,打在地上。很快,原本干燥的地面上已是一片令人反胃的泥泞。   明雪所过之处,触手一片哀嚎。   影三撕下一片衣角,用火折子点燃,扔在死而不僵还诡异蠕动的舌头上。   火光吞噬着触手,也争夺着密闭空间的空气。   愈燃愈烈的火光里,气温在不断地上升,可触手的攻击依然迅猛。   空气的稀缺让陆展清有些气喘,他道:“凡是生物必得依靠空气,这触手不怕火,还能在这封闭空间内不受影响,上头必定是生路。”   他弯下腰,捡起三块碎石子,捏在了指间。   陆展清看着空中盘踞的最后几条触手,用力地呼出一口气,道:“三三,我来杀了他,你听好石子的声音,别给它机会破坏生门。”   “是。”   影三砍下朝陆展清背后舔去的舌头,侧耳凝神。   陆展清飞身而上的一瞬间,两枚石子接连打在了不同的方位上。   黑子精准地控制着触手的摆动,在触手强行停滞的一瞬间,影三身轻如燕地朝着刚刚石子打去的石壁,左手成掌,猛地一拍。   而后,无痕一甩而出,直直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稳稳地插在了岩缝中。   明雪大亮的瞬间,影三听到了那巨大触手的狂吼。   密道所在的洞穴剧烈地摇晃。   最后一块石子带着精准的力度,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无痕的剑柄上。   瞬间,岩缝被一挑而开,本就摇摇欲坠的岩石和泥沙一涌而下。几乎是同时,被影三一拍而下的石壁猛然脱落,撞上向下坠落的触手,在石壁上破开了一个洞口。   新鲜的空气混着水汽让两人精神一振。   “少阁主。”   影三解下缠在自己伤口上的手帕,借着洞口处滴落下的雨滴,拧干了帕子,递给了陆展清。   “我把帕子洗净了,您擦擦。”   陆展清背靠着石壁坐着,接过影三的帕子,一把将他拉了过来,仔细地擦着他的脸。   “还说我,看看你,”陆展清掩藏着内力消耗巨大的疲惫,调侃道:“脏兮兮的。”   影三乖顺地抬脸,感受着湿帕子在脸上的触摸。   两人身上脸上都沾了不少方才那个恶心触手的粘液,反复擦拭了好几次,那股闷臭的气息才散完。   “少阁主。”   影三再次把帕子洗净,拧干,替他擦着头发,问道:“雨能从这里落下,是不是就证明,再往前走,就是出口了?”   陆展清偏头,朝冗长无比,看不到尽头的那一面看去,不知怎的,有些不安。   他伸手握住影三的手腕,听着洞口处逐渐变大的雨声,道:“先往前走着吧。”   这洞口,连接着一条地道。   地道崎岖不平,转角甚多,好在这一路再也没什么眼球舌头的袭击,转过最后一道弯,进入一个洞窟时,两人面前骤然出现了一个祭坛。   两人脚步一顿。   这是最初,两人进来时的祭坛。   祭坛边缘的白玉已然消失不见,受重力影响,砸下来的祭坛四分五裂,砖石碎块,满地都是,只保留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不好。”   牵着影三的手骤然发紧,陆展清面色沉重:“符生一死,没了阵眼的墓室风水完全被破,原本生门的位置也遭到了破坏,我们现在,不知道被困在哪里。”   “不能按照原来的方式去推断了,现在,只有一个办法。”   影三心头一跳。   他看着陆展清落在祭坛上的目光,道:“是要召唤出,我们最初进来时,用四家之血通过的那个阵法吗?”   “是。”   陆展清声音低沉难辨。   他盘膝而坐,双手成掌贴在祭坛上,将全身的内力尽数涌入,召唤着原先存在其上的阵法。   只要有了阵法,就有了生的希望。   破碎的祭坛泛起微弱到几不可见的光。   无休止的内力涌入,陆展清的脸色逐渐发白。   在陆展清内力即将亏空的一刻,刺眼的红芒遥遥而至。   联通外头的阵法将洞窟最上方的岩石撕裂,露出已然黄昏的天色。   大雨瓢泼而下。   这洞窟被侵蚀的严重,尤其是露在外头山体的位置,更是因为常年与地面接触,风霜雪雨,都一一经历着,早就千疮百孔。   外头积攒的暴雨一冲,被水浸润的岩体立刻就生出了一条裂缝,越来越多的水流,争先恐后地闯进来。   陆展清望着洞窟最上方那个狭窄又极高的阵法,心沉到了谷底。   洞窟是天然形成的,出口联通着外头,入口深埋地下,却因符生的死移位到了此地。   这一移,将原本横向的距离变成了上下的落差,从地面到洞窟出口,起码十丈,凭借一人的轻功,绝对无法上去。   外头的雨水在不断地灌入,凌乱而肆意地打在脸上。   陆展清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将只剩下小半块的红药子系在影三腰间。   “少阁主…?”   陆展清双臂环住他腰身,将腰间的带子紧了又紧,道:“你先拿着,一会儿要用起来方便。”   外头雨势猛烈,雨水带着黄泥砸在两人的头上,脸上,满身狼藉。   洞窟空旷而深,光秃秃的岩体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借力而上。   影三好像意识到什么,遥遥看着那只能容一人通过的阵法,道:“少阁主,阵法是唯一的生路吗?”   陆展清动作僵了僵。   紧紧裹在身上湿透的黑衣衬得影三脸色愈发白,陆展清拨开他黏在鬓边滴着水的凌乱黑发,安抚道:“没事,我们一个个出去便是。”   影三用目光丈量了一下距离,沉默地低下了头。   两旁的岩体被冲刷而落,雨水无情地浇灌。   很快,堆积在洞穴里的雨水已经涨到了膝盖处。不断砸下的泥块碎屑让积水一往无前地上涌着。   耳边是暴虐的雨声,影三用膝盖蹬着水,突然抬头,定定地看着陆展清。   尽管陆展清在克制,影三还是发现了他因透支内力而微微发抖的脊背和肩头。   自上而下的脏水把陆展清浇了个透,几缕黑发贴在脖间,颓然地向下蔓延着水渍。   他脸色苍白,蹙着眉,眼睫毛压了水珠,不断地朝下滚动着,就连素来干净洁白的双手也都是一道又一道的泥印子。   影三低低地开口,带着浓烈的情绪:“少阁主。”   “嗯?”   陆展清垂眸看他,一向冷冽的眸子每每看向他时,都带着些许的柔软。   影三心底一阵悸动。   他是那么喜欢陆展清看向他的眼神。   那么的喜欢,他的一切。   --------------------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丈差不多33米,相当于十层楼那么高。感谢在2023-06-27 22:57:31~2023-06-29 00:2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KY 4瓶;墨轩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死别   迎着陆展清的眼神,影三没由来地笑了。   积压的伤势像刀一样刮着皮肉,发抖的手甚至握不住无痕。   倾泻下来的暴雨砸在影三脸上,将视线模糊。   影三不避不擦,只在暴雨中大睁着眼,执拗地,看着陆展清。   他清楚的很,这般高度,必须借着一人的力,才能出去。   浑浊的雨水打进眼眶,影三眼角通红。   模糊与混沌中,影三又回想起自己见少阁主的第一面。   那时的他,是已经被影风门宣告为残次品的存在,参与了数十次影卫的挑选,都没有买家看上。若是这一次再无人挑选,他就会被永生永世关进轮回室里,成为里头的孤魂野鬼。   在影风门里的影三根本不怕死。   对终日挨饿挨打的他来说,活着比死更痛苦。   直到那天,他站在队伍的最后,闻到了一阵香味。   影三不顾阻拦,顶着呵斥,冲到了那湖蓝色身影面前,抓住了他的下摆。   饿到极致的他,什么也顾不上,问出了最流利的一句话:“能给我吃一口吗?”   而陆展清柔声的一问,闯进了他的呼吸,他的血液。   “跟我走吗?”   这一问,就是八年。   影三傻傻地守着自以为无人知的蓬勃爱意,一守就是八年。   影卫生来就是要为主上付出一切的。   影三甘愿把所有生的机会都给少阁主,可是——   生死关头,影三惊恐地发现,自己舍不得。   他不想死,他是如此珍惜着眼前的人,贪恋着他给自己的一切。   他想迫不及待地剖心自证,让陆展清看到他这一颗滚烫热切,痴慕到极致的心。   影三想,如果自己不是影卫,是不是可以痛哭流涕地乞求陆展清出去以后别忘了他,但他只是笑着,沙哑地开口:“我在,少阁主一定能出去的。”   祭坛上的最后一丝柔光被石板砸歪,跌进水中。   此时,昏天暗地的,什么也看不清。   “少阁主,我——”   那二字几欲冲出喉头,却被影三死死咽下。   他只是个影卫,没有资格向少阁主说喜欢。   何况,他还是个残次品。   “——我准备好了。”   一片黑暗中,陆展清突然抱住了他。   他的力气极大,几乎要将影三柔韧的腰扼断。   “三三。”   滚烫的,喑哑的声音砸进心里。   水漫到了腰间,半封闭的洞窟仿佛是无边的苦海。   影三留恋地、虔诚地看了他一眼,身体骤然发力,压住全身的疼痛,提气跃在半空。   陆展清身形微动,向着同样的高度掠去。   两人肢体接触的一瞬间,陆展清极快地按住影三想取下红药子的手,调动了全身的内力朝着他的后腰猛地往上一推。   语调温柔,像陆展清怀抱里的温柔。   “这一次,我来护你。”   影三被陆展清的内力一抛,像只振翅的飞鸟一般,瞬间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红药子触碰到阵法的一瞬间,他冲出了出口,落在了地面上。   外头风雨交加,银蛇狂舞。   影三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整个身子跌在泥水里,手脚并用地朝着洞口爬去。   暴雨带着不可一世的怒意,裹挟着泥土与山石,汹涌地涌入洞中。   影三头晕目眩,耳内一片轰鸣:“少阁主!”   他双手死死地捏住身下的碎岩,看着那道在不断下坠的蓝影,呼吸停滞。   惊雷在怒吼,将整个山体震得闷闷作响,更多的裂缝在吼声中展露出来。   暴雨带着腥臭的黄泥水,瞬间就淹没了才出现的裂缝。山在动,地在晃,被挖空了的山体在缓缓地下沉着,地面上的水洼不断的地浮动着白色的泡。   雨太大了,影三的视线都被暴雨冲刷的模糊。   他死死地睁着双眼,在一片剧痛和模糊中,分明看见那道蓝色的身影被坠落下去的碎岩击中,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明念崖的古城墙上不知何时立了一个人。   那人带着面具,岿然不动地站在雨中,从手边的箭囊中抽出一只铁箭,放在了屹立在高墙上的大弓上,阴森森道:“小家伙,可让我好等。”   影二五单膝跪地,随身而侍。   此弓,极为巨大,弓身上画满了繁复的花纹,弓弦比寻常的弦要粗上好几倍。许是太久没用的原因,弓身和弦上都生出了铁锈。乍一看,都以为是年久失修,才摆放在这里的。   “看好了,对待敌人要一击必中。”   只见他缓缓拉动着那看起来已然腐蚀的弓弦,冒着寒光的箭头就对准了犹自不知的影三。   寒光熠熠的箭头下,弓弦接近拉满。   因为许久没拉开的原因,弓弦开始发出阵阵嗡鸣之声,抖落了在弦上的铁锈,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那是一条接近三寸宽的极粗的弓弦,毫无光泽,却有着极为恐怖的韧劲。   这般劲韧的弓弦,特点就是张力大,爆发能力强。   铁箭在蓄势待发的弓弦上震动嗡鸣,将打落的暴雨一并震开。   影三转过头,双眼猩红地盯着那只直指自己的铁箭。   “嗡——”   刺耳的弓弦回弹声,铁箭以极快地速度朝着影三而来,几乎是瞬息,离影三近在咫尺。   生死一瞬,影三险之又险地就地一滚,避开这要命的箭头,连忙看去。   铁箭穿不过阵法,只深深地捅进阵法旁边的碎岩中,洞口在剧烈的摇晃,瓢泼的暴雨带着疾风卷起重重砂石,势如破竹般朝洞窟内砸去。   “少阁主——”   影三扒着洞口,看向洞窟深处微不可见的渺茫身影。   城墙上的那人嘲讽地笑了一声,五指张开,在弓弦上用力一抹,又一只铁箭便朝着影三迅疾而来。   影三猛地起身。   惊雷一瞬间炸响。   面对呼啸而至的铁箭,影三飞身而上,箭矢擦身而过的一瞬间,脚上发力,灵巧地一蹬,操纵着铁箭方向的同时,不要命地,把掌心融化了红药子的抹在箭头上。   铁箭穿过影三的手心,穿过阵法,插在了洞窟的岩壁上。   剧痛中,影三朝下看了一眼,脸上满是喜悦。   只要铁箭数量够多,能插在洞窟的石壁上,少阁主就能借着铁箭的力量出来。   狂风暴雨,白雾茫茫。   一支又一支的铁箭箭蹭过树木,瞬间就让整棵树木爆裂,树根和树冠轰然而炸,碎屑混着暴雨,充斥天地。   只有抹了红药子的箭才能穿过阵法。   又一支铁箭洞穿右手掌心时,影三脸色青白,支撑不住,摔在了泥泞的洪流中。   仅凭意志吊着的一口气,再次数着洞窟内铁箭的数量。   三支,还差三支。   影三浑身剧痛,身上到处都是被铁箭刺穿的伤口,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城墙上,带着面具的阴阳当铺背后之人愈发不耐,朝影二五吩咐道:“下去,杀了他。”   影二五拔出寒鸦,跟随着再一支的铁箭飞速而下。   寒鸦擦着脸颊而过,影三避之不及,艰难地掠至空中,双手举起无痕,狠狠地朝铁箭一砍。   “噔——”削铁如泥的无痕竟然在铁箭可怖的速度下偏了准头。   影三扔下无痕,双手紧紧地握住铁箭,靠着自身的重量带着铁箭往下坠去,狠狠地撞在地上,口鼻处溢出鲜血。   “三三!”   洞窟下的陆展清已然接近出口,他焦急地喊着影三,饶是轻功用到了极致,仍离出口的阵法有一段距离。   影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他竭尽全力踹开影二五,将掌心最后一点红药子化开。   带着面具的男人抽出箭囊里最后一支铁箭,将弓弦拉到最满。   这蓄势待发的一箭,撕裂了风,扭曲了雨。   男人狞笑着:“永别。”   影三的内力和体力都耗到极致,再无力应对这必死无疑的一箭。   他攥着刺入身体的寒鸦,神色狰狞,目眦尽裂,带着影二五就朝那铁箭撞去。   影二五神色惊恐,却拔不开剑,情急之下只好调动全身内力,在箭头上迅猛一拍,恐怖的反推力将他震出数丈远,昏迷不醒。   被拍偏了的箭头,如影三所愿,穿过他残破不堪的手心,带着最后的红药子,穿过阵法,钉在了阵法的下方。   可影三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与铁箭仍存的冲力对抗。   视野中出现蓝色一瞬间,他被那股残存的劲力撕扯着,在积水里冲撞,最后直直地坠下山崖。   这速度太快了,快到影三甚至都来不及看一眼,他用命守护的人。   陆展清刚落地,只看见最后一抹黑色消失在眼前。   “三三!!”   陆展清奔过去,跌在崖边,惊慌失措地张望着,却什么也看不见。   城墙上的男人旧恨已除,转头看向一直坐在室内的一人。   “影三的命我已取了。剩下的,林阁主自便。”   林逸望了一眼陆展清隐在暴雨中的身影,笑不达眼底。   果然,守株待兔还是有用。   他飞身而下,拦住想要一并跳入崖下的陆展清。   “少阁主,我们之间的账是不是该算算了?”   被强行扳过肩膀的陆展清神色狰狞,腕间的明雪感受到主人暴虐的情绪,虽无内力的加持,却现出夺目的白芒。   林逸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无比恐怖。   “少阁主何时瞒着我,有了这般过人的武器?”   陆展清双眼猩红,催动着体内一丝不剩的内力,愤恨地挣开林逸的桎梏。   林逸神情暴虐,汹涌的内力灌入袖口,朝纵身跳下悬崖的陆展清狠狠一拉。   他将陆展清踩在脚下,踩在脏污的积水中,一把扯下明雪,内力涌入,直指在陆展清心口。   --------------------   作者有话要说:   在电脑前哭到崩溃。   这是三三和少阁主的最后一次劫难。   他们要浴火重生了。 第47章 反击   暴雨仍未停歇。   陆展清栽在地上,痛到模糊了,耳边尽是雨声。   林逸扔下手里满是血色的刑具,又在暗卫手上挑了一把花样更为繁复残忍的,朝着陆展清的肩膀就是狠狠一剐。   “你以为你不开口,我就没有办法了?”   明念崖上,陆展清被无数次地踹进污水里,又无数次地爬起,赤手空拳地与内力深厚恐怖的林逸扭打。   无论林逸如何逼问,就是把陆展清的头摁在水里,让他口鼻处都灌满泥沙,陆展清那张青白的双唇,一开一合间,念得都是“三三”二字。   一向很有耐心的林逸屡屡在陆展清这里受挫,他把人带回了千巧阁,又让所有暗卫前来千法堂观刑。   闵南倾神情倨傲,立在林逸身后,看向蹙眉不语的丁酉。   被灌注了内力的明雪作鞭,一把抽在了陆展清的脖间:“少阁主这些年没少谋划吧,费劲心思遮掩的影子,容易隐藏又以一当百的武器,反我的心,怕是早就存了!”   这场审问已然持续两个时辰,可林逸就是得不到一点回答。   林逸的胜券在握,在所有暗卫的众目睽睽下,变成了恼羞成怒。   无法忍受的疼痛从背上传来,还没等陆展清缓过来,那刀就被攥着,在血肉里翻搅。   陆展清冷汗涔涔,疼得跪不住,却被两个侍卫扭住了手,强行摆弄着任人下刀的姿势。   “好歹我也养了你十几年,你竟然敢背叛我。”   他就是要陆展清疼,专挑人体最薄弱,最不耐痛的地方下刀。   陆展清的额头被按在地面上,冰冷的地砖,半点都反抗不了的姿势更是加剧了他的痛苦。   这一刀割的是后腰上的肉,血肉模糊中,陆展清痛到抽搐,浑身痉挛。   丁酉不忍再看,只双手握拳,不断看着外头深沉的夜色。   暴雨终于停歇。   几声脚步声响起,陆展清艰难地动了动手指,强行聚焦着视线,终于开了口。   “杀了我啊。杀了我,你为了一己私欲将活人炼成灵傀,又残杀数十条度霜镇村民的事情,就会公之于众了。”   外头的脚步声在靠近,渐渐停下。   听闻此言,暗卫们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了裂痕,诡异地对着视线。   林逸眼神发狠,一脚踩上他血肉模糊的后背,用力地抓着他的头发逼迫他仰起头,露出个引颈受戮的姿势来:“你在瞎说什么?”   陆展清喉间呛着血,低咳了好几声,才缓缓笑起来。   那笑容沾了血,疯癫又可怖。   “师父。”   陆展清唇齿间念着这个称呼,扭曲病郁。   “您不会以为,徒儿只会坐以待毙吧。”   “我惜命,怕死,怕师父对我下狠手,在去明念崖之前,就亲自将您的行径写下,让暗卫们誊抄,以备不时之需。”   林逸发出一声冷笑。   “少阁主就只有这种手段?这种手段,威胁一下三岁小儿还有用。待我杀了你,再把你那些所谓的布置好的暗卫一一碾死,不就死无对证了吗?”   陆展清感受那把抵在自己脖间的刑具,疯魔道:“怎么办啊师父,我想也是这样,所以念着您教我的先发制人,早早就让他们散了出去。”   千法堂外的脚步声愈发急促,也愈发多了起来。   林逸回头一看,对上数十位民众难以置信的神情,脸色阴沉到可怕。   他脚上用力,肮脏的靴底用力碾进陆展清的血肉,感受着陆展清无法克制地颤抖与闷哼,才道:“你以为这样做,就能救你一命了吗。”   他松开陆展清,面向愈发多的民众,负手而立,扬声道:“少阁主陆展清背叛千巧阁,按阁中律例,当处以凌迟之刑。”   这些本不应该出现的民众不仅没有相信他,反而露出了一副果不其然的神色,接着就是毫不避讳的讨论。   “看来那张纸上写的东西都是真的啊,林阁主当真会为了自己的名声,对少阁主下这样的狠手。”   “你看少阁主,浑身都是血,一看就是被严刑拷打过了。”   “真不是东西啊,做出那样的事情还有脸当这个阁主!”   民众们言辞犀利,句句偏向陆展清。   林逸垂在两边的手握住了拳。他猛然蹲下,压着怒火道:“你到底在那张纸上胡说八道了什么?!”   丁酉看着陆展清痛苦地呕出一口血,将袖口里的薄纸捏碎,用内力化成了齑粉。   陆展清喘着气,双目猩红疯癫,再映不出一丝理智。   他语调虚弱,可每一句话都能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我冤啊师父,我冤的很。”   “我也是被别人告知您的身世,绝非有意打探您娼妓之子的身份。”   一语既出,民众哗然,就连所有暗卫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闵南倾尤甚。   千巧阁是江湖公认的正义与法理之地,身为阁主的林逸更是如他自己所说,出身名望世家,千巧阁才如此之快地受到民众的认可与追捧。   林逸袖中内力涌动,朝陆展清狠狠拍下,在陆展清吐出黑血,无力动弹的时候,寒声道:“你在胡说什么?!”   林逸怒不可遏,眼中是暴虐的杀意。   陆展清用血迹斑驳的双手颤巍巍地支撑自己起身,却被林逸举杖,一杖击下,不能再吐一言。   “少阁主狼子野心,背信弃义,想要毁坏千巧阁名声,如今,我就——”   再次举起的杖被一把拦下。   丁酉跪在陆展清身前,挡住林逸落下的杖,平静道:“阁主请息怒。如今动手,只会对您不利。”   林逸阴恻恻地看了丁酉一眼。   丁酉一副为林逸考虑的神色:“外头这么多民众看着,倘若您真在这里要了少阁主的命,往后的流言蜚语只会越来越多。”   林逸在民众的鄙夷与愤恨中,放下了杖。   投鼠忌器。   陆展清喉间全是浓烈的血腥味,他无力地闭着眼,撑着一口气,哑声道:“师父出身烟花之地,母亲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伶妓。”   寻欢之地本就无道理可言,尤其是林逸的母亲,只是一个相貌平平,毫无地位的伶妓,一次被一名醉酒的富家子弟带进房时,也只是躺在床上,认命地闭上眼睛。   谁曾想,这一认命,就有了林逸。   那名终日饮酒作乐的富家子弟不知着了什么迷,隔个三五天就要在林母这里发泄一通,丝毫不顾及后期林母愈发臃肿的肚子。   最后一次,林母临盆前,这名富家子弟不顾林母苦苦地哀求,仍压着她,大展拳脚时,被窗外一阵震耳欲聋的烟花吓的一抽搐,竟口吐白沫,再不省人事。   富家子弟竟然死在一名伶妓的床上。   林母理所应当地被关进了牢里。   县衙对这种事情的处理向来是得心应手,等到林母生产后,将她剥光了,在街上杖责八十,又把她关进笼子里,游街示众。   作为杀人罪犯的儿子,还是一名娼妓,林逸从小只看到了白眼与讥讽。   后来他长大了,看着瘸了双腿,只能终日靠乞讨为生的母亲,跑到当初的县衙前,击鼓鸣冤。   最后,年仅六岁的林逸打的只剩一口气。   还是林母替他受下了最后三十杖,林逸才得以存活。   二人没钱买药,林母又新伤叠旧伤,熬不过三天,就撒手人寰。   “师父建立这千巧阁,也不是为各位伸张正义的地方。”   失血让陆展清浑身昏沉发冷,陆展清咬破舌尖,才让自己清明几分。   “不过是师父用来,积累自己民望声名的地方。”   最不堪的往事被揭露,林逸发狠地笑着,道:“是又如何?当初若不是我母亲身份地位,没有声名,我又如何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你敢说,千巧阁,数十年来,没有为民众伸冤,主持公道吗?!”   林逸的失态让陆展清缓缓勾了勾了嘴角。   一起疯吧。   他整张脸都浸在血腥中,半分不复光风霁月的样子,只剩下阴怨与疯执。   “哪一件案子,不是经过师父的筛选?就连鬼灵派,度霜镇,那也是您亲自选择的。其余的那些,再紧急,再冤屈,入得了您的眼么。”   “师父。”   陆展清终于抬眼,看着林逸,睫毛上的血水一滚而下。   “为了你的一己私心,连累整个千巧阁,连带着抛弃所有爱戴您的民众。您跟那位县衙,有何不同?”   林逸想起那个最终被自己活活折磨致死的县衙,暴跳如雷,嘶声吼道:“拖下去!拖下去!乱棍打死!!”   “主上!”   闵南倾连连上前,替林逸挡住民众的谩骂与暴动,道:“主上!主上!三思啊!不能因一时之怒,中了少阁主的诡计啊!!”   林逸一脚踢开闵南倾,迎着数百民众的质疑与奚落,猛地后退了一步。   不行。   他垂在袖子里的双手在颤抖。   他不能让自己再度回到原来那个谁都能骂两句,谁都能踹两脚的境地。   丁酉见状,一把扶起陆展清,朝小院走去。   陆展清双耳轰鸣,抓着丁酉的手臂,急促道:“去、去、明念、明念崖、派人、找、三三、三三、林、林逸短时、不会、阻拦、去……”   丁酉看着连完整句子都说不出来的陆展清,心下感慨。   少阁主当真为了影三,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顾。   雨后的夜风微凉,空气泛起潮湿的清新。   “主上!”   刘铭大惊失色,从丁酉手上接过人,连连带人往里屋去。   推开房门时,陆展清挣开了刘铭,跌坐在地上。   陆展清的房间,向来只有影三一人能进去。   刘铭见状,只好飞速取来湿帕子和药物,告了罪后,推进了房内。   合上房门,陆展清再难坚持,他侧身倒下,刺骨的疼痛让他大幅度地痉挛着。   一条被割断了的红绳暖玉从内襟处掉了出来。   他蓦然睁大了眼睛。   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突然清明。   洞窟上的阵法,只有四家之血才能过。他把唯一的红药子给了影三,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通过阵法的机会了。   暖玉在黑暗中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陆展清痛苦地阖眸。   是这条浸透了影三鲜血的红绳,助他出的阵法。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06-29 22:48:14~2023-07-01 11:53: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1391875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离间   残月高高挂起,游动的云层时不时地遮掩住本就黯淡的月光,让周遭的一切都静得可怕。   还是倒春寒时分,屋内没有供炭火,有些沉闷的阴冷。   陆展清伤重,当夜就发起了高热。   他烧得神志不清,沉在旧梦中。   那时候他刚到千巧阁,所有的人都拿着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在林逸的威压下,他活的像个丧家犬,惶惶不可终日。   画面一转,是深秋的雨天。记不清自己犯了什么错,好似是没准时向林逸请安。   他被罚跪在千巧阁门外,不知跪了多久,衣衫湿透,狼狈不堪。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对着他嘲讽奚落,闲言碎语。   长街上的人从熙熙攘攘到空无一人,林逸也没允许他起来。   再接着,是林逸宣布他成为少阁主的那天。   林逸高高在上,器宇轩昂,他跪在地上,看着满手的血,洗不掉的血。   透过这鲜红的颜色,陆展清仿佛看到了与他同时进入千巧阁的那一批孩童,他的师兄,他的师弟,还有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死了。   血都在他手里。   擦不掉的血从手心里溢出,淹没了他的腿,腐烂了他的腰,要拉着他往下坠去。   梦中的陆展清剧烈地颤抖着,他撒开腿,没命一般地往前跑。   无尽的黑夜里逆光站着一个庄严肃穆的人,手上拿着他惯用的薄刃,薄刃上是浓稠到化不开的鲜血,他看过去,是他的师父,林逸。   林逸一步步向站在原地的陆展清逼近。   陆展清疲于奔命,在跗骨之蛆的恐惧中,感觉有什么东西靠近了自己。   猛然回头一看,是一团火焰,火光冲天,驱散了夜的寒意。   陆展清感觉到温暖,走进了火焰里。   在一片白亮的火光中,他看到了影三。   记不清又是什么错,他被罚跪在千法堂外。   冬雨瓢泼,他只被允许穿着单衣,冻得发抖,身上的鞭伤在灼热的疼。   影三在旁边陪他跪着,给他撑伞。   伞不大,临时临了拿的,只能挡一个人。   影三笨拙地把伞移到他头上,自己却淋了个透。   他被关在暗室里思过,影三怕黑,不敢也不能进去,就只好站在暗室大门外干巴巴地等着,等到门一开,就迎上来,也不说话,只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那次生辰,他被罚跪在千巧阁门外,整整一天。   天昏地暗,磅礴大雨,街上的人指指点点。影三避开林逸,站在离自己十米外的地方,陪自己淋了一天的雨。   等到林逸气消,他们狼狈地回到小院里。昏黑烛火下,影三一边给他揉膝盖,一边打量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对他说生辰快乐。   主子受罚,不牵连影子。   陆展清无意让影三一同受罚,可影三非要凑前再凑前,一点点地占据他的视野,他的心。   薄刃劈开了火焰,将火焰熄灭。   追上来的林逸带着不寒而栗的笑靠近他,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把薄刃放在他手上,如同哄孩子一般道:“到你了,去吧。”   “杀了他,你的心就不会乱了。”   陆展清剧烈地挣扎着,猛地睁开眼睛,惶恐不安地喘着粗气。   门外似乎有人,高大的黑影在门板上晃动。   刘铭敲了好几下门,都等不到回应,只好又敲了一次,低声道:“主上。”   陆展清声音沙哑干涩:“何事?”   刘铭松了一口气道:“阁主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让千法堂外的那些民众都散了。属下、属下已经照您的吩咐,让闵南倾来过一次小院了。”   陆展清踉跄地跌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冰冷的水。   杯中的水晃荡得厉害。   陆展清咽下几欲脱口而出的痛呼,问道:“三三呢,三三有消息了吗。”   刘铭沉默片刻,道:“已经加派人手去找了,只是明念崖地势险峻,那日又恰逢暴雨,不管是山上还是山下的痕迹,都被冲得一干二净——”   刘铭的未尽之言消失在陆展清突然拉开的房门中。   陆展清脸色惨白如纸,只眼底猩红病郁。   他瞥了一眼刘铭,一言不发地就跌跌撞撞地向院外走去。   房内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刘铭的鼻息,只是一愣神的功夫,他就看到陆展清刚换上的,又被血染透的黑衣。   “主上!主上!!”   刘铭连连跪在他面前,挡住他去路,道:“主上,请再给属下一点时间——”   陆展清气血攻心,手用力地搀扶着墙壁才没倒下。   刘铭再次拦在他面前,把头重重磕下。   “主上!请您先保重身体,属下等当竭尽全力寻找影三。”   见陆展清充耳不闻,刘铭心里一横,道:“您这般模样,就算找到影三,他也一定会万般自责与难受的。”   陆展清头疼欲裂,盯着刘铭,冷硬道:“找、继续找。”   “是。”   刘铭半分也不敢耽误,连声应下,跃上屋顶时,回头看了陆展清一眼。   陆展清一身黑衣,用手擦着脖间的血迹。   他枯坐在院中,眼神落在刚抽枝的杏花树上,没有半分波澜。   夜重风微。   林逸看着横尸满地的暗卫,神情暴虐阴狠。   闵南倾跪在院中,惊惧不安。   “闵南倾,方才你去过少阁主的小院,是么。”   闵南倾被林逸话里的杀意压得抬不起头,他有苦难言,只好求饶:“主上饶命,属下、属下绝无二心、只是、只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   林逸咬着这几个字,道:“你倒是提醒了我。”   “当初我派了那么多暗卫前去诛杀他二人,怎么只有你回来了,而且,毫发无伤?”   闵南倾一愣,冷汗顿时透了衣。   “主上!主上!属下也不知道啊!是属下在与敬平交手的时候,他不敌属下,属下这才能回来复命啊!”   “噢?”   林逸挑眉:“你的意思是,敬平杀了所有你带过去的人,唯独不敌你?”   闵南倾这才察觉到,陆展清早就对他埋下的杀心。   莫大的恐惧笼罩了他。   陆展清竟然连林逸疑心的发作时间,都算了进去。   “属下…属下…”   厚重的夜色压在林逸的大氅上。   林逸蹲下身,与闵南倾齐平,缓缓伸出手,捏住了他的颈骨。   “闵南倾,我给过你一次机会了。上次你对我说,丁酉敬平也是他的人。除非你在现场,看到了他二人的效忠,否则,你是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你要对我说,你作为一个效忠于我的暗卫,在效忠少阁主的两个暗卫面前,毫发无伤全身而退?”   “他陆展清,可不是这种心慈手软,放虎归山之人。”   闵南倾脸色逐渐涨红,颈骨被捏得咔咔响。   他的手无意识地掰着林逸的铁掌,嘶声道:“不、不……”   “还有。”   林逸残酷道:“你是千巧阁里跟我最久的人,对我也是最为了解的。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出我那宝贝徒弟,是怎么查到我的身世的。”   掌心带风瞬间劈断闵南倾的肋骨,在闵南倾的哀嚎中,他逼问道:“你刚刚去小院干什么?是与他一同庆祝,我的难堪吗?”   闵南倾面若金纸,道:“少阁主、少阁主只是命我前去一趟,属下、属下并未与他有任何交集啊主上!”   “命你?”   林逸耳尖地抓住了这两个字,嗜血道:“你若不是他的人,他怎么能命得动你!?”   “来人,把他给我拖到诛恶台去。”   林逸残忍道:“若是就这么让你死了,便宜你了。”   压抑夜色中,只有一声声的惨呼。   纪连阙饮尽杯中的酒,将酒盏砸在那鬼哭狼嚎的人头上,道:“你再嚎一声,我就把你舌头拔了。”   他不耐烦地放下二郎腿,身体前倾盯着眼前以贩卖哄骗孩子为生的人牙子,道:“铁三金,我再问你一次。影三,是怎么进去影风门的?”   铁三金,江湖上臭名昭著的人牙子,名气之大可治小儿夜啼。   此人武功只能算得上是中等,但是精通易容术,常混迹于蛇鼠之地亦或是乔装成各个门派弟子,经他手里被强行卖入影风门的孩童,数不胜数。   自上次纪连阙与影三在千巧阁第一次碰面,他就一直暗地里调查影三。   直到两日前,他的暗卫,驯,才将一沓厚厚的文书放到了他手里。   里头有影三在影风门中受训的一切记载,还特别指出,影三是被铁三金,掳进千巧阁的。   驯站在铁三金身后,抓着他的头发,用小刀一片片地割着他的头皮。   铁三金惨叫着,凄厉道:“小侯爷!我招!我招!我是在街上看到他,他在偷东西,被我抓住的,啊!!”   纪连阙示意驯再次下刀,阴晦道:“你最好想清楚了。”   鲜血淌了满头。   铁三金疼晕过去,又被泡在盐水里,尖叫着醒来。   “小侯爷!小侯爷!我真的不知道那娃娃是什么身份,我见到他的时候,他穿的破破烂烂的,话都不会说,站在街上唯唯诺诺的样子,我就、我就用了半只烤鸭,就——”   “我问他姓甚名谁,家在哪里,他半天也说不出什么东西,只知道自己六岁。”   纪连阙急切地翻着文书。   影三在影风门里待了四年,而后一直跟在陆展清身边,如今,正好是十八岁。   与他那个一出生就失踪的弟弟是同样岁数。   纪连阙怒极,震碎了桌面上的酒盏。   酒盏边缘锋利,在他手背上割了一道淋漓的血痕,却在瞬间,伤势恢复如初。   --------------------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三下一章要出场啦!   最近这几章都会有一些零碎的回忆与过往,三三的,少阁主的,还有他们两人在千巧阁时的一些场景,都会写到。 第49章 寻踪   影三再度睁眼时,全身的剧痛席卷了他。   眼前是陌生的屋子,看得出许久无人居住,到处都泛着潮湿的霉味。   他刚动了动身体,就发现自己的手脚被束于床头床尾,不得动弹。   这床是木制的,潮湿老旧,一动就发出喑哑的吱呀声。   一道人影立马从角落里起身,走进打量了他一眼后,推门出去了。   影三看着影二五的背影,心下一沉。   木门一开一合间,晦暗的天光被隔绝在外。   带着面具的高大男人走进,兀自找了把椅子坐下,道:“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么。”   周身的伤口都只是简单的包扎,没有妥善处理,影三发着高热,目光有些涣散。   看着从不够结实的屋顶上泄露的天光,影三道:“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男人动作一顿,明知故问:“哦?”   “四家。”   影三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原来我是四家之人。”   除此之外,影三实在想不出什么理由,能让阴阳当铺背后的谋划者亲自救下破坏他们生意的仇敌。   几声击掌声后,影二五从外头端了一碗东西进来。   男人用下巴指了指影三:“好东西,赏你了。”   影三偏头,能看见男人下颌青短的胡茬。   影二五走近,把他整个人拉起,那一碗黏糊糊的东西就凑到了影三嘴边,浓郁的血腥味迎面而来。   碗里头满满地装着一碗血。   影三被这血腥味冲得白了脸,胃里一片翻江倒海。   男人在后头,不紧不慢道:“以形补形,以血补血。快喝,喝了我才好取血做生意。”   影三手脚被缚,根本就不是影二五的对手。   影二五捏着他的下颚,迫他张口,刚灌了一口,影三就死命挣扎着,尽数吐了出来,冷汗一身身的出。   男人一掌劈裂了桌子,怒道:“你敢给我吐出来?”   他朝影二五命令道:“那村民还有一口气,再去取一碗来。下次灌完,直接给他塞布条,我看他怎么吐。”   影三被这股腥臭熏得阵阵发晕,胃里痉挛,他咬着牙,道:“你取我的血也没用。我的血要是能、能重塑血脉,我、我还会受制于你么。”   男人骤然起身,巨大的阴影压下来。   “你什么意思?”   影三冷汗涔涔,艰难道:“你不知道么,没淬血的四家之人,跟废物也没什么两样,你不如、不如试试杀了我、看看,我会不会死而复生。”   男人上前,粗粝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道:“你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余光瞥见影三被铁箭洞穿的掌心还在渗血,确实无法自愈,眼中愈发烦躁与不满。   淬血,不就是淬血么。   只要影三这个四家之人在他手上,他总能找到淬血的方法。   男人冷着脸,一甩袖子,夺门而出:“给我看好他,他要是出了事,你也别活。”   影二五在墙角处找到一条脏布条,端着装满血的碗,恭声称是。   男人走了以后,影二五肉眼可见的放松下来。   他一脚踹开门,手指在瓷碗上弹了弹,模仿着那些佃户们喂鸡时的动作,朝影三吹了个口哨:“人血的味道,如何?”   影三头晕目眩,死死地盯着愈发靠近的碗,忍不住干呕。   影二五心情大好,知晓影三无法躲避无法动弹,将那碗肆意地凑前又凑前,看着影三痛苦皱眉,脸色灰白的样子,笑出了声。   “影三,这才是你一个残次品应该的表现。”   影三看着已然伸到自己脖间的碗,眼中狠厉浮现,拼尽了全力,用头撞去。   瓷碗磕在床沿,四分五裂。   “你!”   影二五勃然大怒,拽着他的头发就给了他两耳光:“好啊,你以为你撞碎碗,我就没办法了吗?”   他看着影三浮肿的双颊,犹不解气,又扇了他几耳光,再将他的头重重掼在墙上:“今天我让你喝几碗,你就得喝几碗!”   影三听着影二五摔门而出的动静,咳着血,强迫自己清醒,看向不远处,尖锐的,被磕碎的碎瓷片。   他一点点地俯下身,用嘴含住那锋利的瓷片,眼神一直盯着被扔在屋子角落里的无痕。   嘴唇柔软,被瓷片割的鲜血直流。   影三宛若不觉,一颗心高高吊起,一边听着影二五的动静,一边割着缚着他双手的麻绳。   外头艳阳高照。   影二五推开被放干血的村民,满脸晦气地踢开了门。   “你——!”   影三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倚靠着墙,将出鞘的无痕压在自己颈边。   影二五神色阴鹜,他放下碗,拔出寒鸦,道:“你是真的找死。”   闻言,影三凉薄一笑。   “来啊,杀了我。”   “杀了我这个四家之人,你敢吗?”   影三知道现在的自己绝对不是影二五的对手,想要杀他,只会被缴走武器,为人鱼肉。   他把无痕在颈边压了压,就看到影二五缓缓后退的动作。   疼到极点,难受到极点,影三干脆破罐破摔,他狰狞道:“影二五,来给我这个残次品陪葬吧。”   哀鸿声声,云幕萧索。   纪连阙扛着一个麻袋,穿过重重阵法,来到了一座极为恢弘广阔的宅子前。   宅子的正上方,悬挂着单一个“慕”字。   这一座奢华宏壮的宅子到处缟素白练,入目所见都是阴惨惨的白灯笼。   纪连阙轻车熟路地闯进厅堂,咚地一声把麻袋扔在地上,朝上座的男子恭敬作揖:“伯父。”   那中年男子约莫四十好几的样子,素衣素冠,正值中年,却已是满头白发。   他疲惫地抬眼,看着麻袋里露出半个头的人,道:“连阙,这是?”   “伯父,这是铁三金,江湖有名的人牙子。”   纪连阙看着满室的“奠”字,斟酌了许久,才道:“我、近来认识了一位小兄弟,相貌上与伯母如出一辙,岁数也、也与长宁弟弟完全符合。”   纪连阙手心都是汗。   原本照他的性格,没有完全确定的事情是不会多说半个字的,可偏偏这件事,重之又重。   纪连阙看着中年男子眼中突然亮起的光芒,心中不忍:“伯父,连阙无能,到现在不能完全确定,那人是不是、长宁,所以,想请您与这人谈谈。”   铁三金在尖锐的疼痛中醒来。   他被折磨了好几天,气若游丝,对纪连阙的恐惧深入骨髓。   纪连阙蹲在他身侧,在他眼前擦着刀。   “影三身上,有什么胎记,或是特别的痕迹吗。”   铁三金看着那离他眼睛不到一尺的长刀,心都吓到了肠子里,连连回想:“右、右手手腕上有很深的一道的伤痕。”   对上纪连阙的询问的眼神,中年男子眼里希冀的光芒飞速黯淡,强笑着摇了摇头。   “没了么?”   纪连阙心下烦躁,长刀刀锋对着铁三金的双眼,看样子马上就要刺进去:“别以为我不知道,干你这行的,为了避免以后麻烦,在将这人转手之前,就会将他们身上的所有痕迹了解的一清二楚,不管这胎记在哪,这痣有多小。”   铁三金哭丧着一张脸:“小侯爷,小的知道的真的都说了,那娃娃奇怪得很,身上都是伤,没别的什么特征了。”   听闻此话,中年男子连牵强的笑都装不出来,他道:“连阙,谢谢你为长宁的奔波。长宁身上的血脉,不会让他有如此多的伤疤。”   纪连阙看着中年男子起身,颓靡地朝内室走去,心下内疚不安。   他双眼通红,长刀放在铁三金颈侧,胁迫道:“再给我仔细想!”   命悬一线的铁三金不断回想着当日的场景。   那小娃一身简单质朴的灰色长袍,东破一个洞,西破一个洞。头发长的很,一看就是许久未曾打理,乱糟糟的随便扎着,站在大街上,惶恐不安。   这样的孩子实在是太多见了,多半是与父母游玩时走丢的,最是容易得手。   铁三金沿着他的目光朝街边看去,看着这小娃对着一处卖烤鸭的铺子出神。   “小娃娃,想吃烤鸭吗?”   那小娃像是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铁三金至今都还记得那小娃脸上惊恐万分的表情。   “喏,我看你好像饿了的样子,给你吃。”   没有戒备心的小娃铁三金没少见,可像眼前这个一样,二话不说就吃起来的小娃却是第一次见。   他坐在小娃身边,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态与衣着,试探地询问:“小公子,你是哪里来的?”   小娃像是几天没吃饭,吃的满嘴流油,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根本不回话。   铁三金看了半天,愈发确定这人,是个傻子。   “我想起来了——”   就在纪连阙再无耐心,准备一刀了结了他时,他尖声叫道:“耳后!他耳后有一颗小痣!”   像是为了确保自己所言非虚,他一口气不断,补充道:“在耳廓偏耳后的位置!”   中年男子前行的脚步停住了。   他猛然转身,眼中已有过度惊喜的泪花。   纪连阙一掌拍晕铁三金,连忙起身扶着踉跄的男人。   “伯父。”   满头花白的男人泣不成声,捂脸哽咽。   “长宁。”   “是我的长宁。”   纪连阙心头激荡,扶他坐下,保证道:“伯父放心,连阙会将他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纪连阙刚出慕府,等候了大半日的驯就脸色沉重地跪地。   “少主,影三不在千巧阁了。他于三日前,从明念崖坠落,再无音讯。”   --------------------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些宝宝对三三为什么是四家还不够清楚,给大家捋一捋他们分别都是怎么知道的。   少阁主:出洞窟时凭的是红绳暖玉,没有红药子。洞窟的阵法只有四家之血才能过。   当铺老板:看到的是陆展清身上的血(大家仔细看看洞窟那几章,三三是有受伤的,而且他们两个拥抱了。)然后这个老板跟林逸合作,知道陆展清身世,绝不是四家。   三三:我真的是猜的,因为只有这样说能活命,没想到对了。 第50章 苏醒   明念崖狭窄的山坳处,是一些世代务农的佃户们居住的村子,他们穷苦又不识字,每日守着主人家的几块地,艰难度日。   这村子没有名字,掩盖在山间苍苍郁郁的古树下,极难被发现。   一对衣着朴素,满头是汗的夫妻刚在田间劳作完,坐在垄上,吹风闲聊。   “相公,你知不知道最里头的那个屋子里,住了什么人喏。”   汉子热得要命,掀开衣服给自己扇风,道:“好似是前几天才住进来的吧,那外头一直有人守着,时不时还有穿得金贵的人进进出出,怕不是哪家被主母赶出来的小妾吧。”   女人吓了一跳,不住地张望,看到门前守着一个高大健硕的黑影,压着嗓子道:“真要是像相公所说,最里头那间屋子连个灶台也没有,要不、要不咱们今晚送些吃的去?”   “阿萍。”   汉子皱眉,训斥道:“咱们自己都揭不开锅,你还想着救济别人?还有,这些大人物的事情,咱们少管,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被唤作阿萍的女人点着头,眼神却还在不断地瞟着。   春日多雨,这几日既闷热又潮湿,时不时就要下一场雨。   破败的小屋内传来几声难以忍受的痛呼,接着就是男人的怒吼:“为什么还不行!到底怎么样才能淬血!”   屋内实在是没什么东西好摔,影二五听着又被挥起的鞭声,无动于衷。   这么个残次品,主上为什么要相信他是四家之人,杀了不好么。   男人摔门而出,将堆在门外的各种刑具踢得七零八碎,一双透过面具的眼睛既愤怒又失望。   他一把抓着影二五的头发逼他跪下,将他踹翻在地,道:“我让你去探听四家如何淬血,你探到了吗?”   心脏处被大力踩踏,影二五痛得蜷起,道:“主、主上,属下实在是、没有找到……”   “废物东西!”   影二五被猛力一踹,撞上了一旁的石井,顿时头破血流。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淬血,什么方法都试过了!为什么还不行!”   男人气急败坏,抽出鞭子对着影二五就是一顿迎头痛抽。   这一切都跟屋内的影三没什么关系。   无痕早被两人抢夺,重新扔回了角落。   影三被牢牢地绑在床上,口中塞着布条,呼吸微弱。   伶仃细白的脚踝在无数次的挣扎中被麻绳磨出血,血肉模糊。   不过两日,这两人在他身上无所不用其极,每每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解脱时,他们都会强迫他吃下一颗极品伤药。   如此,周而复始。   影三的神志被疼痛折磨得有些溃散。   连日高热未退,又滴水未进,他浑浑噩噩地躺着,陷入混沌,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过往。   虚耗到极致的身体让影三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开始苏醒。   是一条繁华的大街。   灯火摇曳,人影绰绰,来往的人衣着光鲜亮丽,风姿绰然。   可影三只感到了恐惧。   他想要奔逃,想要离开,却听见一声只要想起就恨不得生剥其皮的声音。   “小娃娃,想吃烤鸭吗?”   颈边似乎还残存着被劈下的刺痛,紧接着,就是他的噩梦之地,影风门。   “铁三金,我们影风门的规矩,我想你是懂的。你这个货,怕是不值这个价钱吧。”   影三记得,他最终的成交价格,是二十文。   轮回室出来后,影风长把他带到训练台上,先是给了他一顿杀威棒,而后冷漠道。   “报上名来。”   影三还浸在暗室里的恐惧和无助中,满头满脸都是冷汗,一五一十地说着别人对自己的称呼。   “三、三……”   影风长不愿意听他结巴,当机立断地被赐予了他名字。   “如此,你便叫影三吧。”   春雷骤降,疾雨泼在门板上,噼啪作响。   影三猛然惊醒,嘴里的布条不知何时被扯走。   想来是影二五以为自己死了,又来喂了一次伤药。   被强行唤醒的回忆让影三头痛欲裂。   原来,不是自己忘了名字。   而是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雨水从缝隙极宽的屋顶落下,缓解了影三喉咙里灼烧的热意。   被这带着寒气的雨水一泼,影三因高热浑噩了几天的精神终于稍有起色。   少阁主——   少阁主怎么样了呢。   一想到陆展清,影三的心脏就闷痛。   作为影卫,护不住主上,是不是已经被舍弃,被遗忘了呢。   雨水打在伤口上激起剧烈的疼痛。   影三大睁着双眼,眼角被下坠的雨滴砸的一片红,窥着外头的夜色,下了决心。   破旧的门板被推开,连同着外头的风雨一并洒进。   影二五神色并不好看,头上脸上,到处都是被鞭打后的血印子。   他走近影三,照例确认他还活着后,便要离开。   “等、等等。”   影三声音干涩沙哑,喊了两三遍,影二五才有所反应。   影二五先是瞥了一眼外头,才转过身,冷漠地看他。   床板上到处都是积水,影三又被牢牢绑着,只能艰难地把脸转过来。   “做个交易吧。”   “交易?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有什么资格与我谈交易?”   影三的目光放在他腰间纤尘不染的平安扣上,喘了口气,道:“你助我离开这里,我助你查清王家冤案。”   影二五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   他走进几步,拍打着影三苍白瘦削的脸颊,道:“你是烧糊涂了吧。我跟着主子这么久都查不到,你用什么查?去地府里查吗?”   影三扭头,避开他的手,咳了好几声,才说道:“我是查不到,但抚顺候和小侯爷肯定能查得到。”   不过是说几句话,影三就喘的厉害,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声音骤然小了许多,无力道:“抚顺候和小侯爷、都、站在你主子的对面,恨不得要将阴阳当铺彻底绞杀、你、主子、难道不会被影响、迁、迁怒于你吗。”   影二五摸着自己结着血痂的脸颊,神色阴沉。   “我、我、是搭不上话,但少、少阁主可以、我们都、为了阴阳当铺,在同一条船上,你说、你主子打探方便,还是……”   不断落下的雨水浸着满床鲜血。   影三脸色灰白,紧闭着双眼,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完整。   影二五毫不犹豫地倒出一粒伤药,强迫他服下,又给他输送了些许内力,命令道:“继续说!”   高热让影三晕得厉害。   “你和你主子、早就是他二人的、眼中钉、就算你想、投诚,他二人也必不可能答应、更不会、为你、探查。”   他急促地换了好几口气,才道:“你、你放我出去,我答应你、三个月内,必定、必定给你消息。”   影二五看着影三说一口气喘半天的样子,眯起眼睛:“倘若三个月内你没探查到呢。”   影三毫无起伏道:“那你可以、杀了我、反、反正我也不是你、的对手。”   影三这句示弱极大地满足了影二五。   他来来回回地踱着步,腰间垂下的平安扣一下下地打在他的腿上。   他冷笑一声,突然上前掐住了影三的脖子,一双眼睛瞪得通红,暴喝道:“你别以为你玩这种放虎归山的把戏我看不出来!”   影二五原以为影三被揭穿后会惊慌失措。   可影三只是睁着一双漆黑不见底的眼睛,望着他,平静道:“别说三个月、再给你、三年、王青青能、能沉冤昭雪吗?如果查不到、用我一条、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的、贱命、换一个三个月后的、希望、你有什么损失呢?”   影三的声音又轻又哑,却锋利阴毒。   “还是、王青青对你、你而言、根本就没那么重要?”   暴怒的一耳光将影三扇得偏过头去。   暗红的鲜血从破皮的嘴角缓缓溢出。   影二五双手捧着平安扣,急促地呼吸着。   屡次看向门外暗沉的夜色,影二五脸上的挣扎与迷茫最终沉淀成了仇恨。   他掐着影三红肿的脸逼他转过来,嘶哑道:“我没那么蠢,放了你,我就活不到等你消息的那天了,这一条你想都别想,其余的,你说。”   影三吃力地睁开眼睛。   他似是轻笑了一声:“可以、只、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影二五一晃眼,仿佛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中看到了燎原的决绝。   一朵染着血的杏花在影二五的内力下飘远。   影三留恋地看着陆展清在落霞派时送给他的这一朵杏花,缓缓闭上眼眸。   夜雨无休,将小院杏花树上才开了几朵的杏花纷纷砸下。   陆展清靠着门板,沉默地坐在廊下。   潮湿的水汽将背上的伤浸得生疼。   林逸不能明面上杀了他,却有得是见不得光的手段。   只不准任何医者前来救治,也不提供伤药,陆展清这一身极重的伤,就只能生熬。   空中一阵轻响,陆展清立刻看了过去。   刘铭丁酉乘雨而落,俱是不敢抬头,只单膝跪地,一言不发。   陆展清正欲开口,一朵猩红的杏花,从天边,遥遥而至。   那杏花本就由陆展清的内力形成,被放飞后,自然就寻着主人的内力而至。   陆展清双目一凝,心脏重若擂鼓。   “三三。”   他接过染血的杏花,扶着门板焦急起身,有些语无伦次。   “三三,是三三。”   在刘铭丁酉的不可置信中,陆展清不管不顾,沿着杏花飘来的方向,飞身而去。   一道人影速度极快,瞬间将陆展清拦下。   纪连阙怒道:“你把我弟弟弄到哪里去了?!”   陆展清内力只恢复了一成,身上还有伤,根本不是纪连阙的对手。   他看着抵在自己心口的长刀,又急又怒,寒声道:“小侯爷要发疯,就去别的地方——”   纪连阙一句如石破天惊。   “影三,是我弟弟。”   “他跟你八年,你是不是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他是谁?”   在陆展清的怔愣中,纪连阙握着长刀,步步逼近。   饱含怒意的话语响在耳边,击在陆展清心上。   “他不是你的影三。”   “他是四家之人,慕家少主,慕长宁。”   --------------------   作者有话要说:   纪连阙:弟弟还没找到,就多了个弟媳!(气成河豚)   下一章要见面啦!!要见面啦!!!   感谢在2023-07-02 00:43:00~2023-07-03 22:1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湘语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湘语 25瓶;陌路相逢讵相识 10瓶;寻觅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相见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面具男子焦躁不已,他对影三下的手愈发重,对影二五的迁怒也愈发多。   每日服下的伤药数量在不断增多,可影三昏迷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昏聩梦中,只有那道湖蓝色身影,是最后的求生意志。   影三又梦见了陆展清。   是刚被买下,跟随着陆展清第一次走进小院里的场景。   “我喜静,小院不会有人前来打扰,你以后就住在这里。”   影三挣扎了许久,才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打量着。   小院不大,摆设简单,唯独院中生长一棵巨大的杏花树,粉白的杏花熙熙攘攘地开在枝头,分外好看。   可影三没心思欣赏。   他听闻所有影卫被买回的第一件事,就是等待主上的第一次赏赐。   一顿皮开肉绽的痛打。   好让他们这些被训练出来的东西用血和泪记住谁是他们的主人。   影三一动也不敢动,等了许久,只等来陆展清一句:“无我命令,不得进我屋子与出小院,其余的地方,随你。”   那会的影三不相信这位新主人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仍是一言不发,等着预料之中的责罚。   直到晚膳的到来。   影三发誓,他从没见过这么多好看,闻起来又很香的菜。   他饿得要命。   他躲在杏花树后,只露出两个眼睛,眼神直勾勾盯着陆展清,和他面前的菜。   陆展清感受到这个小影卫过于直白的目光,顿了顿,道:“过来吃吧。”   影三生怕他反悔一般,飞快地上前,用手抓着离他最近的一块烤饼,躲在杏花树后,忙不迭地吃起来。   陆展清皱眉,放下了筷子,冷淡道:“影三。”   怎么这么没有规矩。   不远处的刘铭观察到陆展清明显不悦的神色,一把扭住了影三的手,想要将他从杏花树后拖出来。   影三才咬了两口的饼被拉远,他看到陆展清和刘铭都沉下的脸色,曾经历过的恐惧淹没了他。   刘铭扣着他的双手,对陆展清说:“少阁主,影风门对待这种未经主上允许,私自拿取甚至偷吃主上食物的影卫,要么沸汤烫手,要么敲碎手骨,以示惩罚。”   陆展清瞥了一眼影三的手,手指上有几处关节不正常的臃肿着。   “不、不要……”   影三浑身冷汗,惊惧难安,在他以为又要经历一次非人的折磨时,他听到了陆展清随风而至的声音。   “……多大点事。”   “放开他,我只是见他用手吃饭,有些不雅罢了。”   在陆展清的吩咐下,影三被刘铭按到了桌前,面前摆着一副新的碗筷。   影三劫后余生,惶惑地抬眼,看向陆展清。   就是这一眼,让他那颗受尽苦难的心有了停泊之处。   半梦半醒间,梦中景象飞速地流转。   是深夜,他发着高热,陆展清就坐在他身边,给他换着额头上的湿帕子。   是傍晚,陆展清生辰,他不知道从哪里摘了一束野花,送给陆展清。   陆展清无奈地笑着,亲手将暖玉红绳带在了他的手腕上。   是晌午,他站在廊下,磕磕巴巴地背着陆展清昨日教他的辨物之法。陆展清坐在院里,面前摆着丰盛的佳肴,一边等他一边威胁道:“再背一遍。”   是清晨,他在院中练剑,陆展清就坐在树下,一边煮茶,一边看卷宗,时不时指点他两句。   昼夜在迅速更替,四季在疾驰,脑海中一片混乱与颠倒。   有什么东西在摇晃他,力道之大,撕裂着他身上的每一寸伤口。   影三在剧痛中惊悸地睁眼,就听见一声尖叫。   “你你你——你活着还是死了?”   面前站着一个素衣罗裙的妇女,臂上挎着一个小木篮,里头传出食物的香气。   来者是善非恶。   影三飞快地反应过来,急促道:“帮、帮帮我。”   那妇人正是阿萍。   阿萍被他浑身是血的样子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害怕道:“你、你——”   阿萍一介妇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后悔没听相公的话,只想夺门而出。   可她听到影三剧烈地咳嗽后,心软了几分。   她把篮子放在地上,颤巍巍道:“我、我以为你是被发卖到这里的小妾,想着你没饭吃才、才、你自己吃吧、我要走了……”   “夫人、请、请、能否告知我、外头守着的人、人呢。”   这人还怪有礼貌的咧。   阿萍见他谈吐正常,胆子也大了点,道:“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村子外头打起来了,我看你这没人,就偷偷过来了。”   影三心里升起希冀。   是少阁主收到杏花,来救他了吗?   阿萍提起篮子,又慢慢靠近,问道:“你是哪家的小妾啊,怎么成这样了。”   ……   影三虽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像小妾,也只能顺着她的意思说:“请夫人、帮我一把…”   他甚至都不需要刻意伪装出低声下气,只轻声说两句,就让阿萍认为,他是一个被主母设计陷害落入奸人手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小妾。   阿萍义愤填膺:“我要怎么帮你?”   影三开口欲言,却耳尖的听见了衣袖纷飞的声音。   他脸色一变,道:“夫人快、快走!快离开这里!他们会杀了你的!”   阿萍都不需要怀疑,看影三这个样子就知道他所言非虚,连连朝外跑去。   影三不甘心希望落空,剧烈地挣扎着,绑在手脚上的麻绳将床板摇得嘎吱响。   “夫人、一把火、给我一把火就行。”   不知道阿萍听到了没有,她一出去,就与面具男子撞了个满怀,尖叫着跌坐在地上。   “你是什么人?!”   还没等阿萍回话,男人就一脚踹开了门,看到影三在床上昏迷,才定了定神,斥责道:“快滚,再有下次,剁了你的头喂狗。”   阿萍连忙朝外跑去,慌乱中连竹篮子都忘记拿。   男人踢开篮子,听着阿萍沉重急促的脚步声,冷哼了一声。   不过是一个不小心闯入此地的无知村民罢了。   他朝影三走近,掐着他脖子逼他睁眼,道:“醒了就继续试验,装晕可没用。”   影三睁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你是不是以为你少阁主来救你了?”   被这目光看得有些心烦,男人拿起一旁的尖竹片,在影三溃烂模糊的小臂上用力一扎。   看着那双眼睛因疼痛染上的湿红,他才高兴起来,道:“不过是一些前来寻你的暗卫,我把他们都杀了,等下我把他们抬回来,留着血给你喝。”   影三忍到喉间溢血,喘着粗气道:“折磨我、有什么本事、有本事、摘下面具,天天带着这个面具、不像过街老鼠么。”   “你小子今天精神不错。”   那张鬼脸面具上只露出两只眼睛:“有本事,你伸手取下来啊。”   屋外传来噼啪一声响。   影三心下狠狠一跳。   他突然道:“你这么、急着想、淬血,是因为、你那些假的红药子、没了吧。”   影三不愿示弱,撑着一口气连贯道:“如果没了他们,阴阳当铺的生意就会停滞,被鼓动的江湖人就会把对四家的矛头对向你。等他们知道红药子是个骗局后——”   面具下的两只眼睛逐渐阴狠,打断了他。   “怎么是骗局,我不是有你么。”   “只要你淬血成功,我就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屋外起了风,带着热意,快速地包围这间木屋子。   影三打起精神道:“只我一人之血,‘极’也现世不了吧。”   男人周身爆发出浓烈深厚的杀意。   影三被这强劲内力带出的杀意震得心脏剧痛,吐血不止。   “小东西,我不会杀你,你别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的底线。”   男人凑近,影三甚至能看见他藏于面具下,眼周的皱纹。   “你配合,我可以好好对你;你不配合,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   影三缓缓笑起来,字句极轻极慢。   “我要是想死,你拦得住么。”   话应刚落,影三突然瞳孔涣散,猛地呛出一口血,神色衰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男人骤然惊慌,他连忙翻着伤药,才想起伤药全在影二五身上,连声吼道:“影二五!”   破门而入的,是滚烫的火舌。   门一开,风有了方向,迅速地舔舐着这间用草木搭成的房子。   阿萍粗胖的身躯在夜色中奔逃。   烈火很快烧到屋子中央,冒出呛人的黑烟。   影三是饽饽,绝不能死在火中。   男人暗骂了一声,急忙解着影三手脚上的束缚,却没注意到影三那双一直睁着的,满是狠意与决绝的眼睛。   他赌对了。   不枉他方才自断经脉,废了自己三年功力。   麻绳绑的紧,又一直泡着水,极难解开。   烈火过境,舔上床板,舔着两人的衣服。   影三一动不动,冷漠地算着时间。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等到男人把影三扛起来时,影三骤然发力,双手绕过被烈火烧得摇摇欲坠的房梁,狠狠向下一扯。   燃着火的厚重的房梁朝着男人当头砸下。   “你!”   男人怒吼着,想也不想地蓄起内力,朝房梁一拍。   影三咬牙,移身在那房梁柱子前,被撞飞在角落。   男人被困在火中。   影三呛着血,拿起无痕,踉跄推门而出。   影二五眼中映着浩瀚的火海,看他一眼,视若无物地转开了视线。   “五息。”   “五息后,主上会出来,我会追你。”   方才那一撞仿佛将肺腑都撞了出来,影三在夜色中奔逃,连喘息都困难。   阿萍一边跑一边回头:“小妾!往东!东边不远就是村子的出口!”   连日的折磨让影三说话都困难,他跌撞着,脚步愈发沉重,一个趔趄,摔跪在小路上,眼前发黑。   不远的出口处,横七竖八着几具暗卫的尸体。   影三神志涣散,只凭着一口气,手脚并用地爬去。   地面被他拖出一道暗红的痕迹。   五息时间已到。   影三听到了身后迅猛的衣袂翻飞声。   还有一声急切的呼唤。   “三三!小心!”   比呼唤更快的,是身后近在咫尺的寒鸦。   影三低吼着,青筋浮现到肿胀,拼劲全力,双手撑着膝盖用力站起。   白子破空而至挡开寒鸦的同时,影三再无一分力气,直直朝下坠去——   跌进了一个怀抱。   是影三以为再也无法拥有的怀抱。   他从喉咙里逸出一声无助又委屈的泣音,和着满身的伤,血淋淋地,剖开陆展清的心。 第52章 表白   沉沉山雾中,寒鸦来不及收势,直直撞上一把冷冽的长刀。   影二五还来不及变化招式,身上已然多出了好几处狰狞的刀伤。   惊魂未定地退开,影二五才有机会看清面前眉宇含怒的人。   是纪连阙。   纪连阙一袭红衣,袖口处的黑色护腕随着他横刀的动作,森然地盯着影二五。   尽管影二五没有与纪连阙打过照面,却也在先前多次处理阴阳当铺的事情中暗地里见过他几回。   寒鸦转攻为守,影二五缓缓地后退着。   打不过是一方面,想留一丝情面好探查王家冤案也是一方面。   夜雾在翻滚。   不知为何,已经从火海中脱身的主子没有前来。   影二五眼露讥讽,身影极快地消失。   纪连阙转着刀,放任影二五的离去。   这种臭蝇小虫,没什么可追的。还是弟弟最重要。   长刀一瞬间入鞘,还没转身他就欣喜道:“长——”   遮天的古树在山风中昏暗出大片阴影。   面前除了一堆烂泥和石头,哪里还有什么弟弟。   纪连阙气得骂了一声,连忙寻着二人的踪迹。   明念崖地势险峻,连带着山脚下的城镇也人烟稀少。   纪连阙到的时候,驯已经蹲在一间客栈的屋顶,老僧入定般,纹丝不动。   “人呢。”   驯面无表情道:“三楼靠左第一间屋子。”   “……在沐浴。”   纪连阙迈开的步子停住了,他狐疑道:“什么?”   驯不情不愿地,一板一眼地补充道:“陆少阁主在给他沐浴,脱光了的那种。”   纪连阙看起来在冒烟。   不算宽敞的室内,小二已然烧好了几木桶的水,热气缭绕,整间屋子都白茫茫的。   影三被放进木桶里,温水恰好漫过他血肉模糊的肩膀。   地上凌乱地堆放着被陆展清剪开的衣服碎片。   影三的伤许久未处理,衣服与新肉粘在一起,光是褪去衣物,都让陆展清双手染血。   早就昏迷的影三全程紧闭着双眼,头靠着桶沿朝后仰着,露出满是掐痕肿胀的脖颈。   布巾被拿在手中,抖得不像话。   陆展清无比痛恨自己能够一眼分辨伤痕由来的本事。   水浸鲜红,同样浸着陆展清的眼底。   他抚摸着影三留着不少指痕的脸颊,哑声道:“三三。”   指尖触碰的每一寸地方都让陆展清摧心折肝。   他声音颤抖的要命。   “三三,对不起,是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等影三身上的每处伤口都洗净,绑上药纱,被放在柔软被褥里时,外头已然天光大亮。   房里的小窗子就安在床头上方。   阳光透过窗纱笼着影三,将那张苍白羸弱的脸照得几乎透明。   药纱杀伤口,就算是在昏迷也能感知到疼痛。影三小小地蜷缩起,呛咳着,几点猩红就浮在了那张皲裂干涸的嘴唇上。   陆展清双肩紧绷,指腹轻轻擦去那点血迹,将床边茶盏里泡得浓郁的红枣人参水勺起一勺,极尽轻柔地哄道:“三三,喝点水。”   其实都不需要陆展清劝慰,多日未进水的影三,在感知到喉咙里的清凉甘甜后,便极为主动快速地吞咽。   这幅模样让陆展清压抑得喘不过气。   整整一盏水喂完后,影三才恍有所觉,艰难又缓慢地睁开眼睛。   眼前模糊眩晕地景象退去后,影三看见了侧身放杯盏的陆展清,眼中骤然浮现惊喜。   他想要伸手去触碰,手心的剧痛却让他无法移动半分。   “少…”   他刚唤了一个字,陆展清就猛地回头,连忙道:“三三,我在。”   陆展清将他身边的被褥再堆得松软一些,避免压迫伤口,轻声问:“哪里疼?”   影三那双泛着雾气的眼眸望着他,像是在确认这是否是梦境。   许久,他如释重负,嘴角微微上扬。   “少、少阁主…”   “还能、能见到、您、我、好、好开心。”   小影卫整个人都埋在被子里,看起来脆弱又易碎。   陆展清看着那道与浑身伤痛格格不入的笑容,只觉得心脏被搅碎了,刻入骨血。   “三三。”   陆展清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沙哑与悲伤。   他何德何能才能配上。   配上影三一腔炽热如火宁愿烧毁自身也要朝他奔赴的爱意。   仰头间,影三看见陆展清倾身,遮住大片光影,而后,轻吻落在了自己眼尾。   是温热的,让人安心的吻。   可少阁主的眉宇间明明都是疼痛与不忍,还有隐藏得极深的盛怒。   影三难得平静的心又紧绷起来,下意识地责怪自己。   他怎么能忘了,没有主子允许,影卫是不允许流露出喜怒哀乐的。   他是影卫,是影子,没资格像别人一样,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没用,保护不了主人,要主人亲自救自己,这些也就算了,怎么连表情都控制不好。   影三垂下眼眸,抿住了唇,只留纤长柔软的睫毛在小小地震颤。   陆展清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吻就让影三有如此大的反应,只当做是他碰到了影三的伤口,激起他的疼痛,于是连连直起身子。   熟悉的气息骤然离开,影三难过到了极点。   “怎么了三三,我碰到了哪里,让我看看。”   影三很似疲累地摇了摇头,埋首在被子里,不再说话。   “三三?”   陆展清有些着急,将他埋着脸的被子扯开些,捧着他的脸颊,道:“跟我说,好吗。”   明明每次自己靠近的时候,这小影卫眼里都是期待。   他仔细分辨着影三的情绪,猜测道:“你是想要报仇吗,等你好一些了,我们就去,定让你手刃仇敌,还是,伤处哪里疼?我请个医师过来给你瞧瞧?还是你肚子饿了,想吃点什么?”   突如其来的几个字打断了陆展清的絮絮叨叨。   “想、想要、少阁主、抱抱我。”   影三一副懊恼自己又说错话的样子,忐忑又紧张:“我、我乱说、的、您别、别生气、我、再也、不敢了……”   怜惜与疼痛淹没了陆展清。   他深吸一口气,忍住鼻间的酸涩,道:“三三,你的伤,碰到会很疼。”   陆展清哪里是不想拥抱他,可昨夜只要稍微触碰影三,他就疼得浑身一颤。   影三连连摇头,扯着谎:“不、不疼的。”   陆展清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心间的酸涩要把他逼疯。   影三见陆展清有所犹豫,眼中希冀灰败,缓缓垂下眼帘。   笼在两人中间的被子被抽走,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腰,将他搂进了怀里。   缠了药纱的伤口被外力触碰,又因躯体相贴上升的温度,疼得影三瞬间咬破了下唇。   陆展清感受着怀里努力克制颤抖的身躯,沙哑无比地唤他:“三三。”   为了让影三安睡,屋内的香炉里早早地就添上了安神香。   是陆展清最常用的香味,影三嗅着,心里无比安定。   影三靠着他的手臂,把整张脸埋在陆展清的怀抱里,确认他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后,才轻松了些,道:“少阁主,影三、影三觉得自己、好幸运。”   陆展清极轻地抚着他的头发,苦涩道:“三三幸运什么呢。”   幸运——   陆展清从不觉得这两个字跟影三有什么关系。   影三在陆展清看不到的地方又扬了扬嘴角,小声道:“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少阁主了。一个人的时候,就、想着、如果能再见、少阁主,要我、付出什么,都、可以。”   劫后余生让影三的胆子大了许多。   话里满是喜悦:“我还以为、影卫、也会被神佛抛弃、可、他们、他们实、实现了我的愿望。”   不仅让他重新见到了少阁主,而且现在还能被少阁主牢牢抱紧。   影三上扬的语调让陆展清心如刀割,他把影三往上抱一些,低头含住他的双唇,将那点干涸的血迹消融,喟叹道:“三三,是我没能及时找到你,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是我不好。”   柔软的吻缠绵又温存,影三耳朵尖有些红。   他睁着那双水朦朦的眼睛,飞快地看了陆展清一眼,又把自己的脸埋起来,道:“是、影三无用,与少阁主无关,少阁主、很好,我——”   毫无距离的怀抱让影三藏在心底的念想再也克制不住。   他本想再把这些不应该有的心绪咽下去,可之前屡屡生死一瞬的时候,他想的全都是,要把这些话都告诉陆展清。   影子是不可以有所欺瞒的,包括他这些自认肮脏不可言的爱意。   “我——”   影三鼓足勇气,又小声又缓慢:“我很喜欢,少阁主。”   影三敏锐地感觉到抱着他的手臂有一瞬间的用力,疼痛席卷而来。   少阁主一定是在震怒吧。   影三把头埋得愈低,贪恋地抵着或许下一秒就会永远离他极远的怀抱,破罐破摔:“影三、自知卑贱低劣、本、不应该、也不配对少阁主有这样的心思,可、可——”   八年。   影三睁眼闭眼,呼吸念想间,都是陆展清的身影。   “可影三无用,管不住自己的心。”   “少阁主。”   影三红着眼眶,哀求道:“影三自知罪无可赦,但、能不能、请少阁主、不要舍弃影三,我、我——”   “如果少阁主恶心极了我,我就再也不出现在您面前,求您、让我、远远守着您,就好。”   喜欢陆展清,是影三无师自通,且学得最快的一件事。   这几句话说完,影三像是被抽去了生机,含着眼泪,僵硬地等待陆展清的宣判。   陆展清怎么也没想到,他的三三竟然会因为喜欢他,而自责自卑到这种程度。   “三三。”   陆展清气息有些急促,他手上用了些力,将影三的脑袋按在他生疼的心口处。   “三三,听到什么了吗?”   影三迟疑道:“是少阁主的、心跳。”   “小傻子。”   陆展清复又低头,含住影三因紧张生凉的软唇,喑哑道:“是为你跳动的,两情相悦。”   影三呆呆地看着陆展清,呼吸都停了。   下一刻,陆展清的声音一点点地撞进心里。   “我也喜欢,我的三三。”   “很喜欢,很喜欢。”   --------------------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啊!!!还有什么比在52章更适合表白的呢!!没有!没有了!!感谢在2023-07-03 22:40:34~2023-07-05 11:03: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璃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湘语 10瓶;云梦 5瓶;墨轩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治伤   陆展清的话把影三迷得晕晕乎乎的,在脑海里反复地过着,苍白的脸颊早就被绯红取代。   他仰起脸,偷偷打量着陆展清,很快又埋进被子里。   一双漆黑透亮的眸子里湿漉漉的,蕴满春水。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影三最后像只鹌鹑一样,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埋进被子里,只露出通红的耳尖和后颈。   陆展清伸手揉着他的耳尖,抚过耳后的小痣,笑了起来:“怎么还害羞了。”   那柔润的耳尖很快就被揉得酥麻,影三又羞赧又紧张,忘记了浑身的伤痛,只小口小口地呼着气。   影三越这样,陆展清越想逗他。   他咬着影三的耳朵,又用舌尖安抚着,声音又低又轻:“宝宝。”   影三被激得低哼一声,脖颈向后倒,仰望着他,软声求饶:“少、少阁主……”   那双眼里晃着水,映着他。   陆展清心头火热,却也知分寸,只轻拍着影三后背,道:“好了,不闹你了。”   他伸手,将床头上小窗的帘子放下些许,挡住愈发刺眼的阳光,侧身搂住影三,右手牢牢地护在他脑后,哄道:“你身上伤太多了,还发着热,快安心睡会。”   影三用头蹭了蹭他,期慕地抬眼。   陆展清失笑,在他眼尾落下一吻,道:“我就在这陪你,快睡吧。”   影三扬起了嘴角,窝在陆展清怀里,舒心地闭上了眼睛。   心满意足。   这一觉,两人都睡得沉,陆展清再醒来时,已是夕阳西下,残阳熹微。   他是被烫醒的。   影三拧着眉头,额头脖间烧得滚烫。   “三三。”   陆展清晃了晃他,影三没睁眼,但好在呼吸绵长。   要赶快请医师才行。   将床边的帕子打湿,先擦了颈间,又敷在他额头上,翻身下了床。   他动作大,下床的一瞬没站稳,晃了两下,才后知后觉背上的伤一直没处理,疼得瘆人。   拉开门的一瞬间,迎面撞上的是站了一天一夜的纪连阙。   纪连阙眼底乌青,抱着双臂,没什么好气道:“我已经让驯去请官衙里的医官了,就这破镇子,能有什么医术高明的人。”   陆展清拉上门,隔绝了纪连阙看影三的视线,才道:“小侯爷不会站在这里听了一整晚的墙角吧。”   “不会。”   纪连阙理直气壮地否定:“是一天一夜。”   ……   陆展清动作一顿,看向他的眼神里写满了厚颜无耻四个字。   纪连阙的手放在门板上,道:“我要看我弟弟。”   陆展清抬臂拦住了他。   纪连阙身上骤然爆发出杀意,他咬牙切齿道:“你别以为我弟弟说喜欢——”   “小侯爷。”   陆展清凉凉地看他一眼:“三三多日未眠,伤势极重。好不容易哄睡着了,您确定要在这里喧哗吵闹,再进去打扰,您弟弟的休息吗。”   纪连阙侧脸,眯着眼睛,不悦至极。   这客栈一年四季都没什么人,店小二见识不够多,送完了菜就站在柜台后伸长了脖子盯着客栈里唯二的客人。   这两人奇怪极了,从楼上下来就一直没说过话。   尤其是这个穿红衣服的,每每看向蓝衣服那人时,眼里的凶狠都快凝成实质。   很像一只护犊子的老母鸡。   店小二鬼鬼祟祟地笑着,却被老板抓了个正着,一脚踹进了后厨。   斜阳在木桌上拉出长长一道光影。   “三三过往大致如此,其余的相信小侯爷查的比我清楚。”   陆展清看着天色,皱眉道:“医官什么时候到,三三还烧着。”   “那你早干嘛去了啊,你昨晚怎么不去请啊。”   纪连阙脾气一点就炸,而后又想起陆展清昨夜悉心照料忙活了一夜,又泄了气:“快了吧,这附近的医馆都有人监视,肯定得小心些,避免暴露行踪,而且我对这些人的医术也不放心。”   他举起酒盏一口闷下,道:“长宁他,伤的很重吗。”   陆展清用力地捏着木梯的扶手,再开口时,语气沉沉。   “很重。”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撑过来的。”   纪连阙蹭的一声站起来,拔腿就要往楼上去。   “让开!”   佩在身上的长刀骤然出鞘,纪连阙瞳孔浮动着红色:“你拦着我干什么,看着他等死吗!你除了会让他受伤,还会干什么?”   刀背猛地将陆展清一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纪连阙这句质问,让陆展清浑身发冷。   是啊。   影三跟着他,除了屡屡受伤,还有什么?   陆展清一愣神的功夫,纪连阙已然快步上了楼,一把推开了门。   他没收住力气,门板磕在两旁发出巨大一声响。   晚霞褪去,夜色浓重。   影三被惊醒,先是感受到陆展清不在身边,而后惶恐不安地看向门边。   纪连阙看到影三苍白脆弱的样子,更是生气,带着沉沉的阴影,朝影三压去:“长宁,跟我回去。”   影三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面对纪连阙的要求,只以为他和那面具人是一伙的,又要把他带回到那个可怖的深渊里,惊恐地朝后挪着。   “长宁!”   纪连阙见影三躲他,又气又急,伸手就抓住影三缠住药纱的手腕。   影三痛苦地闷哼一声,鲜血瞬间透了纱。   纪连阙神色一变,连忙甩开了手。   “三三!”   陆展清一把推开纪连阙,搂过影三的肩膀,托着他的手腕,对纪连阙怒目而视。   影三着急忙慌地朝陆展清靠近,半个身子都躲在了他身后。   他低着头,极小声道:“少阁主……”   像被遗弃了的幼兽。   “三三,不怕。”   陆展清燃起床头的烛火,把他抱到光下,抚着他的后脑安慰。   “我去给你请医师了,路上碰到小侯爷,他听闻你被阴阳当铺幕后者重伤,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影三脸色仍不好看,失焦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被褥上跳动的光晕,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屋子里除了这一寸天地的光亮,再无其他。   纪连阙在陆展清警告的眼神中咽下了想要反驳的话,他后退了一步,生硬道:“那个,方才是我太过激动了,抱歉。”   虽然已经从陆展清的嘴里听闻影三的过往,可他只当是陆展清有私心地故意夸大。   直到他看到他原本应该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弟弟胆怯又惶恐地躲着他,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犯了多大一个错。   驯在夜色中现身,单膝跪地:“小侯爷,江医官已经被请来了。”   江医官年过七十,满头花白,这一路走的气喘吁吁,惊心动魄。   白须白发的医者也不知道这一路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刺杀。   他喘定气息,先向纪连阙行了礼:“侯爷万安。”   纪连阙一把扶起他,对影三道:“这是太医院外派在官衙的江医官,医术高超,常给护卫营里的军士们看病治伤,对外伤的治疗非常有经验,让他给你看看。”   影三闻言,脸色白了几分。   他太清楚自己的身体了,先不说为了逃出生天自断的经脉,光是这全身上下的伤,就至少一个多月都不能再拿剑。   如果不能拿剑,做不成影卫,他还有什么资格留在少阁主身边。   不能,不能让少阁主知道。   影三慌了神,道:“少阁主、我、我、很快就能好起来的,我保证、三天、不、明天,明天我就——”   “三三。”   陆展清抬起他脸颊让他与自己对视:“伤口我都看过了,服药会好的快一些。”   原来少阁主早就知道了。   知道自己变得更加一无是处,变得连当影卫的资格都没了。   影三在他的注视下红了眼眶。   陆展清轻叹一声,把他圈进怀里:“三三不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舍弃你。”   影三紧闭着双眼,木然地接受着江医官的把脉。   江医官仔细探查着,一五一十道。   “小兄弟这身体原本内力就亏空的厉害,近期靠着伤药吊命,命是保住了,但身体亏损太大,难以为继,更别提体内还有几处被强行震开断裂的经脉,武功废了大半。”   陆展清和纪连阙闻言俱是一惊。   影三身体用力到发抖。   医者仁心,江医官探完脉,又解开影三身上的药纱,一一看去。   他神色愈发凝重:“这到底是什么仇怨,怎么会伤成这样。”   直到解开影三手心上的药纱时,影三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   他用尽全力地想要藏起自己这双没用的手,带着哭腔,求着陆展清:“少阁主、可不可以不看了、我会、会好好养伤、能、能拿剑的……”   “拿不了了。”   江医官一句话,将影三的谎言无情地戳破。   老者皱着脸,看着眼前腐烂出白骨的手心,道:“这两只手,伤势都是一样的,被巨大的外力生生穿透,所有经脉都被震断,就连手骨都碎了好几处。”   “拿什么剑啊。”   “这往后,怕是连筷子都——”   纪连阙猛地站起:“江医官,我们出去谈。”   临出门前,纪连阙回头看了一眼浑身颤抖的影三,极轻地带上了门。   沉默的光晕里,陆展清喉间滚动了好几次,才压下直冲鼻间的酸楚。   影三哭得厉害,那一声声啜泣里满是绝望与无助。   “三三。”   陆展清拍着影三的后背,哑声道:“没事的,这些医官的话都往重了说,就是为了吓唬那些不听话的病人的。”   “三三会是听话的病人吗?”   影三一个劲的点头。   陆展清抬起他的脸,指腹揾去他的眼泪,温柔道:“好好喝药,好好睡觉,能做到么。”   “可、可以。”   影三哽咽着,鼻头通红。   陆展清露出了些许笑意,笃定道:“那我们三三肯定很快就能好起来,很快就能拿剑,继续保护我。” 第54章 吃糖   几场雷雨过后,天气逐渐炎热,知了开始在叶间鸣叫,搅得人心烦意乱。   影三喝完药,乖乖躺下。   江医官的药起效快,服过两三剂后,高热就已退下,伤势有所好转。   陆展清将碗放到边上,俯身亲他:“三三好乖,一会儿给你买糖回来。”   满嘴的苦气被陆展清的气息冲淡,影三试着动动手指,只得到钻心的疼痛后,又再次问道:“少阁主、我、我的手、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快了,再多两天。”   无论影三问多少次,陆展清的回答只有这一个。   影三有些失落,又安慰着自己,强迫自己入睡。   他这几日睡得多,精神充沛,没过多久就醒来了。   屋内空荡荡的,陆展清不在,影三就呆坐着,看着自己的手。   一阵敲门声传来。   “长宁,我能进来吗?”   这人虽然问的礼貌,可还没等影三应声,他就已经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隙,从中钻出一个头来。   “你醒啦。”   纪连阙嘿嘿笑着,关上门,熟稔地拿过一张椅子,挑了个离影三不近不远的距离,坐了下来。   “伤好些了吗?”   影三不怎么自在地往后挪了一点,警惕道:“好多了,谢谢侯爷关心。”   纪连阙不满道:“叫什么侯爷,你可是我弟弟。”   又来了。   自从自己躺在这里,这人只要见到他,张口闭口不是长宁,就是弟弟。   “侯爷说笑了,影三只是卑贱低劣的影卫,不是您的弟弟,也不是什么长宁。”   影三一副拒他千里之外的表情让纪连阙有些受伤。   一向精明老成在官场搅动风云的小侯爷在影三这里屡屡碰壁,他垮下双肩,泄气道:“可你真是我弟弟啊。”   也不管影三在不在听,他就一个劲的说着。   “四家里属你最小,你出生那日,喜讯都传遍了,还是我第一个先到你家,看到你的呢。”   纪连阙自鸣得意,向影三比划着。   “第一次靠近你的时候,你就睁着眼睛看我,好奇又安静,不哭不闹的。伯父伯母可宝贝你了,天天研究给你取什么名,甚至还拌嘴好几次,最后才定为长宁,意为顺遂长宁,希望你一辈子平安快乐。”   影三垂眸看着手上的药纱,一言不发。   “等你满了百日,伯父便邀请宾客前来为你庆贺。但没想到,跟在伯父身边几十年的侍从竟然动了心思,趁伯父伯母前去更换衣裳的时候,掳走了你。”   纪连阙磨着牙:“就那个杀千刀的东西,还有脸叫阿忠。”   “他早就算计好了一切,趁着你风寒不能久见客,必须早些回屋静养时,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婴孩代替了你,带着你就此逃出慕家。”   “伯父伯母发现后,疯了一样地出去寻你,但因你才百天,不会说话,除了耳后的小痣再无其他信物时,茫茫人海十余年,都没找到你。”   影三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要摸自己的耳朵。   纪连阙眼中燃起希冀,道:“长宁,伯父伯母,就是你父亲母亲,一直在寻你。可你被卖进影风门四年,出来后在千巧阁里足不出户八年,我们根本探不见你的消息。若不是那日与你相见,见你相貌与伯母如出一辙,恐怕……”   纪连阙起身,缓缓向影三走近。   “慕家的白灯笼一挂就是十八年,自你被掳后,他们每日寒食,再无一句笑语,你母亲更是忧思成疾,缠绵病榻。”   他向影三伸出一只手:“跟我回去,好吗?”   午后打了几声雷,雨没下透,天阴沉沉的。   陆展清踏着屋顶上的水,飞身而下时,影三正站在客栈廊下,仰脸望他。   “三三?”   陆展清在他身侧站定,端详着他的脸色,将人往屋里带:“外头正是刮风下雨的时候,最容易风寒,你怎么出来了?”   影三抿了抿唇,道:“我、我担心少阁主没拿伞,就想出来等着。”   大雨噼啪砸在窗上时,影三就如同往常一样,想也不想地就翻身下床,想要给陆展清送伞。   可不管他怎么努力,裹着药纱的手都拿不起那把油纸伞时,影三才明白,江医官的话不是虚词。   影三的目光从陆展清被水打湿的头发开始,一直游移到湿透的下摆,喉间紧涩。   潮湿的水汽里还涌着血腥味。   影三有些紧张,凑前闻着味:“少阁主杀人了?”   “嗯。”   陆展清揉着他的脑袋,把一包裹着牛皮纸的松子糖放在桌面上,对他笑道:“处理了几个不长眼的暗卫,没事了,三三别担心。”   影三默然颔首,将唇抿得紧紧的。   陆展清恐他自责,带着他坐下,拈了一个松子糖喂他,道:“刚熬出来的,还热着呢。”   “谢谢少阁主。”   影三含着糖,倏而,露出点点微笑:“很甜,影三很喜欢。”   陆展清笑意不减,托着他的后脑缓缓靠前:“那我尝尝。”   影三略一走神,齿关就被叩开,松子糖和着陆展清温热的气息就在唇齿间蔓延。   上升的温度将那颗清甜的松子糖化成馥郁的甘甜。   影三浑身酥麻,一改以往的被动顺从,试探性地回应着陆展清。   笨拙又稚嫩的唇舌换来了陆展清逐渐急切的独占。   等陆展清放开人时,影三急促地呼吸着,柔软的双唇变得湿润通红。   感受到陆展清的视线,影三羞得不行,交叠手臂放在桌上,把自己埋了进去,只露出通红的眼尾。   陆展清失笑,抄起他的膝弯,把他放到床上,道:“歇一会儿,我去沐浴换身衣服。”   影三陷在被褥里,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我已经让店小二备好热水了。”   送不成伞,总也要做点别的事情。   陆展清闻言,又俯下身来亲他,夸道:“三三好贤惠。”   外头风大雨急,影三听着隔间的水声,舌尖舔了舔自己的下唇,似是回味。   而后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影三,羞得直接坐了起来,却看到放在床沿的衣物。   是少阁主沐浴后准备换上的衣物。   影三朝隔间上方空无一物的衣架子上看去,果然,少阁主忘记了。   指尖刚刚触碰到柔软的布料,眼前就疼得发黑。回过神来,那一片衣角已然溜走,纹丝不动地堆叠着。   左手不死心地再次试探,除了把衣物弄得全是褶皱外,一无所获。   影三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   无缘无故的,想起在村子里,那位夫人喊自己的称呼。   小妾。   现在自己不就像是个小妾么。   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猜测与担心中等待着少阁主的回来。   连给少阁主送伞送衣服这样的小事都做不成,还提什么拿剑保护他。   影三厌恶这样无能的,弱小的自己。   隔间水声晃荡,影三收回思绪,双臂合拢往前,将衣服挂在手臂上,朝隔间走去。   “少阁主,衣服——”   话戛然而止。   陆展清意识到什么,已经极快地转身,可影三还是看到了。   看到了陆展清背后丑陋狰狞的伤疤。   那伤看起来极重,且由于没有及时处理,有些严重的地方甚至还未结痂,渗着黑血。   手臂上的衣服滑落在地。   影三喉头急促地滚动着。   “三三。”   陆展清定了定神,朝他伸出手:“过来,来我这里。”   “少阁主……”   影三的双肩开始紧绷,垂下的手臂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三三,过来。”   陆展清声音沉了些,指着木桶旁边的小马扎:“来我这里坐下。”   影三木然地照做,双膝局促不安地并在一起。   陆展清心念百转,沾着水汽的手摸着他的脸颊,道:“三三,看着我。”   陆展清在那双眼里看到了无尽的自责与厌弃。   是影三对自己的厌弃。   “三三,这伤只是看着严重,不碍事的,你看我,不是活动自如么。”   “是林逸吗?”   影三脸颊贴着他的手,眼眶通红,执拗地问着:“是林逸吗?还是别的谁?是谁?”   影三鲜少这样咄咄逼人,泛着猩红戾意的眼眸让陆展清想起影三上次也这样的时候。   那一次,是自己被林逸罚跪,在结着薄冰的青石板上一跪就是四五个时辰。   跪的太久身上每一处都是僵硬的,尤其是膝盖已经钝痛到麻木。   扶着墙艰难地移到院外,就感到肩上一沉。   影三站在他面前,那张还不会隐藏自己表情的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那时的陆展清,只以为连影三都看不起处处受制于人的自己。   回到屋内,陆展清斜靠在床上,谁都不搭理,直到感觉到裤腿被轻轻卷起。   影三半跪在床前,将他裤腿挽到膝盖处,仔细地把伤药在掌心上化开,小心翼翼地搭在了他青紫交加的膝盖上。   陆展清到现在都记得,影三又轻又柔的动作。   可与之格格不入的,是影三有些粗重的呼吸,和泛红的眼底。   “少阁主,下次去阁主院子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   陆展清看着这个只跟了自己不到半年的影子,冷漠道:“怎么,觉得我无用,好去师父院子里,让师父看到你,良禽择木而栖么。”   影三惊慌失措地摇头。   他失落地垂眸,掌心温热,一点点地揉开膝上的淤青。   那伤在陆展清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惹眼,影三欲言又止半天,最终双膝跪地,额头贴着他的膝盖,道:“影三绝无背叛之心,只、只想着、跟着您,能替您受罚。”   年仅十岁的影三连看他勇气都没有,只低着头毛遂自荐:“影三不怕疼,愿意替少阁主受一切责罚。”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07-05 23:12:39~2023-07-07 16:47: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湘语 2个;小璃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寻觅 6瓶;墨轩影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抉择   风雨如晦,电闪雷鸣。   急雨泼在廊下,打在门板上,嘈杂不已。   陆展清都来不及擦干身体,胡乱地系上中衣,就把影三搂进怀中。   潮湿温热的怀抱里,影三浑身发冷。   他陷入了对自我的厌弃中,情绪失控。   都是因为自己,林逸才会对少阁主下如此重的手。   也都是因为自己,这一路对阴阳当铺的探查,不仅没能替少阁主扫清障碍,反倒成为了少阁主的阻碍,屡屡拖累他。   影三连日积压的恐惧与压抑彻底爆发。   不管疼痛,他紧紧地攥着拳头,嘶声剖白:“我好没用啊——”   他红着眼,恨透了自己。   什么也学不好,什么也做不对。   就连唯一还过得去的剑术,现在却连剑都拿不起。   影三崩溃地呜咽一声,突然死命地扯着自己手上的药纱。   药纱凌乱鲜红,落在地上。   “三三!别!”   陆展清连忙阻止,握着他的两只手腕,强行把他带到了床上。   宽大的手一下下地顺着他的后背。   “宝宝,冷静一些,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   影三只是张着嘴,摇着头,发出声声悲鸣。   “少、少阁主,我的手、我的手是不是再也不会好了……?”   “当然不——”   影三打断了他,恨声道:“是、就是的!”   “我再也不能提剑挡在您面前了。”   陆展清听着影三句里的绝望,额头用力地抵着他,哑声道:“三三不需要站在我身前,你可以站在我身后,我会为你遮风挡雨。”   影三首次对他的触碰表现出了抗拒。   他挣扎着向后躲避,声调发颤:“少阁主、您杀、杀了我吧,影三不能、不能接受、软弱的,废物的自己,也、也不想离开、离开您,回到四家。”   陆展清手臂紧紧圈着他,扫了一眼没被摆放回原处的椅子,急道:“今天纪连阙是不是来过,他跟你说了什么?”   影三挣不开这个温柔牢笼,双手抵着他肩膀,急促地喘息,脑海里都是纪连阙的话语。   不怎么亮堂的屋内,纪连阙站在床边,望着他。   他不愿用那些肮脏阴毒的话语去威胁恐吓影三,只和缓又冷静地陈述。   “你的手好不了,就一辈子都无法拿剑,你甘心么。”   “还是,你就甘愿一辈子躲在他身后,等着他为你遮风挡雨?倘若明念崖的事情再次出现,他护住了你,护不住自己,你会怎么办?”   “你明明知道,他是你内心的执念。”   纪连阙深深看他一眼,不再劝说,朝外走去。   “长宁,其实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不是么。”   无法抉择的痛苦快要将影三撕碎。   一口血蓦然打湿陆展清的肩头。   影三贴着他,昏迷过去。   腥气萦绕在这一方天地,经久不散。   凌乱的床褥上,陆展清僵直地抱着影三,久久未有动作。   这几日,影三内心煎熬,他也一样。   一方面,他想让影三知晓自己的姓名与家世,可一方面,他也怕影三就此离他而去。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这个话题,直到情绪的极点。   陆展清维持这个姿势,直到心底的寒意将四肢百骸都冷透了,才拿出帕子,擦净影三唇边的血迹,将他放进被褥里。   外头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夜空万里澄澈,圆月高悬。   陆展清低头看怀里的小少年,把被子拉高,盖住了他瘦削突起的肩头。   影三乖极了,就算是刚刚大闹了一场,现在也只是微微蹙着眉,安安静静地蜷缩在自己怀里。   月光沿着陆展清的指尖划过影三的脸庞,清辉洒在稍有些凹陷的脸颊上。   连日的汤药让影三的呼吸都浸着苦味,陆展清重新给那两只惨不忍睹的手包好药纱,内心疼痛。   他的三三,为了他,吃了太多苦。   明明是因为保护他才落得如此境地,却偏偏还要把所有原因揽在自己头上。   绕在影三磨损最重的手腕和脚腕上的白纱,像枷锁,像锁拷。   沉重的吻落在白纱上。   “三三,是我困住了你。”   月影被风带动,轻晃在相拥而眠的两人身上。   怀中抱着的温度不知何时褪去,等陆展清醒来时,身旁的被褥都冷透了。   “三三!”   陆展清心下一惊,猛地坐起,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了不知何时跪在床下的影三。   影三埋着头,跪得笔直。   受过伤的膝盖轻轻地颤抖,不知跪了多久。   “三三。”   陆展清想也不想地伸手去拉他:“快起来,有什么话起来再说。”   “少阁主。”   影三轻轻地推开陆展清的手臂,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影三方才失态,惊扰到少阁主,请少阁主原谅。”   影三平静到无波澜的语调让陆展清心逐渐下沉。   睡前点的烛火不知何时燃尽,陆展清手忙脚乱地去拿起一旁的火石,正欲打燃。   “少阁主。”   “影三不想要光。”   恐惧一瞬间缠绕心脏。   陆展清的手僵住了。   紧张的漆黑里,他看不清影三的脸。   “三三。”   陆展清呼吸急促,伸手欲把他抱上床:“你先起来——”   影三膝行着朝后退了一步。   而后,重重地将头磕在了地上。   “少阁主,影三不忠,请您准我,返回四家。”   陆展清只感受到自己几欲破开胸膛的心跳。   影三一叩不起,字字分明。   “少阁主,影三绝非贪恋四家声名,也绝非对四家有所留恋。”   “对影三来说,少阁主是影三生命的全部。”   “影三知晓少阁主仁心,不会舍弃像废物一样的我,可、可影三过不了自己这关。”   陆展清再难按捺,一把抱住濒临破碎的影三,摁进自己怀里。   怀里的温度让影三强装出来的平静一溃而散。   影三别过脸,艰涩道:“少、少阁主,影三不敢奢求与您并肩,但求只做您的影子,护您左右。而不是、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承恩于您。”   影三的字句像可怖的火炭,灼穿陆展清的心。   “是影三不忠,想要擅自离开少阁主,影三不敢奢求您的原谅,只求——”   后半句话,影三突然哽咽。   “只求少阁主、对我,还有一点点、的喜欢,一点点就可以。”   影三崩溃极了。   他熬了八年,才刚刚熬到少阁主对自己亲口而言的喜欢,就要亲手将这份爱意埋葬。   影三不知道想了多少遍,才敢把这句话说出来。   不说,或许就再也没机会了。   沉默让人心惊。   许久,陆展清手中用力,不由分说地把影三抱回了床上,点起了烛火。   跃动拉长的烛火倒映着影三惨白痛苦的脸。   他伸手捏着影三有意避开他的脸颊,让他与自己直视。   影三视线游移,害怕得全身都在发抖。   陆展清手背青筋暴起,猛地闭眼——   而后无可奈何地轻斥道:“知道自己要回去,还不好好睡觉。”   影三像是有些听不懂,愣愣地看着他。   陆展清强压下内心翻滚的病郁,抚着他的发间,喟叹道:“三三,我是舍不得让你回去,但,我尊重你的选择。”   “如果你留在我身边,我会照顾你,让你锦衣玉食一辈子,远离江湖纷争。如果你选择回去,寻回自己身份,我也、我也高兴。”   陆展清别过脸,咽下所有情绪:“只要是你所想所愿。”   “少阁主……”   影三喃喃着,眼泪倾泻而下。   “影三不值得、您、您为我——”   “值得。”   陆展清眼角通红,语调却温柔和缓。   “我的三三,值得一切。”   陆展清想拿出帕子替他擦拭,手却抖得不成样。   “三三知道自己的名字了么。”   影三逸出几声气声,点了点头。   帕子终于被拿在手里,尾端的杏花缓缓展开。   陆展清将帕子攥得起了皱,抬脸笑道:“慕长宁,很好的名字,好听极了,三三觉得呢。”   他屈起膝盖,轻轻颠着怀里情绪依旧低落的人,从贴心口的地方,拿出了一条完好如新的红绳,在他面前晃了晃。   “三三?长宁?”   朝思暮想的红绳暖玉被修好,白玉在一片红中晃荡。   影三立马伸出了手腕,带着浓浓的鼻音,道:“我、我的。”   “你的。”   陆展清将红绳再次绕在他腕间,确保绳结系紧后,反复念着:“长宁,宁宁。”   影三抿着唇,小声道:“三三好听。”   陆展清笑起来。   “哎呀,都学会撒娇了。”   陆展清捏了捏他的脸颊:“我觉得三三和长宁都很好听,反正都是我的,跑不了。”   影三望着他,终于露出了笑容。   燃着的烛火晕在影三柔白昳丽的脸上。   陆展清久久地凝望着他,喑哑道:“我的三三,长大了。”   门板合上的瞬间,轻佻又散漫的语句立刻传来。   “少阁主真是让我意想不到。”   陆展清深深吐出一口气,冷淡道:“小侯爷也该改改这听墙角的恶习了。”   纪连阙靠着栏杆,站在门前,手里还晃着两壶烧酒。   他脸上写满了“我听我弟弟墙角怎么了”的理直气壮,将手中的酒抛了一壶给陆展清。   “月中白,辛辣绵长,可是难得的好酒。”   陆展清很想把这壶酒砸在径直下楼的纪连阙头上。   这客栈在几人住下的第二天,就被纪连阙包下,他甚至蛮横给了几百两银子给老板与店小二,逼迫他们在家休息,过几日再来上工。   空无一人的大堂里,纪连阙坐在长椅上,翘着二郎腿,仰头灌下一口酒:“我还以为,你会勃然大怒,用极端的方式把长宁留下来。”   “我确实很想这么做。”   陆展清不遮不掩,坦荡道:“但那是三三,我不能。”   纪连阙嗤笑了一声:“当初少阁主要拉着整个千巧阁陪葬的时候,可没这么理智。”   陆展清拔出酒塞,扑鼻的腥辣呛得他皱起了眉。   向来滴酒不沾的陆展清仰头灌了自己一大口,而后,剧烈地咳嗽着,咳得眼眶通红,咳得喉间酸涩。   纪连阙注视着陆展清的失态,好一会儿才道:“长宁回去以后,不会受委屈的。”   “伯父伯母都是很好的人,他们听闻长宁还活着,恨不得能立刻相见。”   纪连阙放下二郎腿,神色愈发认真:“他回去以后会淬血,手上和身上的伤都不是问题。”   “四家行事向来肆意随心。他心系于你,四家无人会阻拦。”   陆展清半敛着眼眸,喉间狠狠滚动,垂头沙哑道:“谢谢。”   他蓦然起身,朝纪连阙深深一礼。   “还请小侯爷替我照顾三三,让他无所忧惧,无所怖虑。”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剧情很重要,反反复复修改,足足写了一天。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两人心态上的变化。   三三开始有了自我意识和自我追求,为了能更好地给陆展清遮风挡雨,他选择了要暂时离开对他来说是全部的陆展清。   陆展清更是,他不完美的那一面最终为爱改变,愿意接受三三的全部,无论是作为影卫的他,还是四家的他,现在在他这里已经没有任何身份的区别,只有是眼前这个人,一个“完整”的人。   因为爱,所以陆展清尊重三三的选择,不再把他当做是可以随意拿捏生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影卫,而是当做要并肩一生的伴侣,并且更爱这个有血有肉的三三。   (长出一口气)   文章写到这里,已经过半了。三三和陆展清曾经受过的所有疼痛都会沉淀成他们的成长,最终一一还给那些曾经伤害过他们的人身上,从下一章起,慕长宁这个称呼会取代影三,原先那个自卑到极点的影三再也不会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钮祜禄*长宁。   可两人对对方的爱,都只会更深,更唯一。   真的非常感谢一路追文的小可爱,你们见证了少阁主与三三的成长,也陪伴着我,一天天走过写文改文修文的痛苦与不安。为了感谢大家,评论区随机抽小可爱发红包,谢谢大家(鞠躬)。 第56章 慕家   慕长宁刚踏进慕家,还未站定,就被一个人猛地抱住了。   那人个头高,慕长宁只看见了他的满头白发。   “长宁,长宁——”   男人急切地呼唤了好几声,最后在纪连阙的轻咳中,松开了浑身上下写满抗拒的慕长宁,指着自己:“我是你爹!”   一连重复了好几次。   慕长宁看着他,缓缓退了一步。   男人还未完全松下的手臂僵住了,他强打起笑容,重复道:“我真是你爹。”   纪连阙打了个哈哈,挽着那人的手臂,圆着场:“伯父,长宁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身上还带着伤,有什么话慢慢说也行。”   慕长宁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年过四十,眉心和眼尾的皱纹很深,虽被岁月侵蚀折磨,却也不难看出那张年少时意气风发的俊朗面容。   “长宁,这是你父亲,慕家家主,慕少秋。”   父亲——   慕长宁立马移开了视线,内心警惕。   想来这人也跟少阁主的父亲一样,是个无用又自负的混账。   慕长宁的回归让四家好一阵热闹,慕家更是在一夜之间摘下了所有白灯笼,一把火把所有的“奠”字都烧成灰烬。   沉寂了许久的慕家开始有了细碎的人声,家仆们重新浇筑灶台,打铁造锅,一片欢腾。   绵绵春雨结束,天气开始放晴。   “看什么呢!”   躲在慕长宁门外鬼鬼祟祟的慕少秋被一巴掌呼了脑袋。   慕少秋嘶了一声,捂着头,转头看到来人时,讨好笑道:“青禾,我的好夫人,你怎么来啦。”   云青禾手上的莲子羹还散发着热气。   莲子被炖的软烂柔白,泛着香气,勾人心脾。   慕少秋单手接过托盘,拿出帕子擦着云青禾额上的细汗,道:“你病了这么久,才起色些许,怎么就下厨了,快去歇歇,有没有哪里累着?”   云青禾摇了摇头,眼神往屋内瞟去。   “我想见见长宁。”   慕少秋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性格一点也不像咱两,就见面那日还说了几句话,而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   “你不能这样说长宁。”   云青禾打开他的手,一双极为清澈灵动的双眼盯着他,有些生气:“他一出生就不在我们身边,不知道糟了多少罪才变成现在这样,咱们没有参与他十八年的人生,有什么资格指责他?”   慕少秋哎哟了一声,搂着云青禾的腰连忙哄道:“好青禾,我就是随口一说,没过脑子嘛,你可别气,气坏了身子可要遭大罪的,都是我不好——”   “哟,伯父,又在哄伯母呢。”   纪连阙哼着小曲,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大咧咧地从外头走进,眼神一亮。   “呀莲子羹!给我的么!”   慕少秋哼了一声,自觉扳回一局,道:“想得美,这是你伯母特地给长宁做的。”   “哇。”   纪连阙极为夸张地干嚎了几声,求得云青禾答应下次也给他做一碗时,才美滋滋地笑道:“给我,我送进去。”   这人抬手,礼貌地敲了敲门,而后就拉开门板,二话不说塞了个头进去。   慕长宁坐在一张楠木黑漆小案后,闻声,抬眼看他。   纪连阙嬉皮笑脸道:“长宁,我给你送莲子羹。”   慕长宁被纪连阙无师自通的厚脸皮烦得有些头疼,正欲转开视线,就看到一个花白的脑袋,缓缓叠了上去。   慕少秋的表情与纪连阙如出一辙。   “儿子,我也给你送莲子羹。”   房内宽敞明亮,布置雅致脱俗,桌案小几一应俱全。   鎏金铜炉香盏里点着名贵的奇楠香,香气浅淡怡人,闻之舒心畅怀。   三人围坐在案前,齐齐看着慕长宁。   慕长宁如坐针毡,手逐渐从案上滑落,局促地扶着自己的膝盖。   “长宁。”   云青禾脸上满是笑容,把莲子羹摆到他面前,温声细语:“天气有点热,我给你熬了些莲子降火,不知合不合你口味,你尝尝看?”   温情与善意迅猛袭来。   慕长宁从没感受过这般,可以称之为亲情的感情,避开她的目光,不自在道:“谢谢夫人。”   夫人两个字,让云青禾的目光一瞬间黯淡。   她有些慌乱地把勺子放进碗里,溅了些汤羹,落在手背上:“啊,没事、不,不客气的。”   她一把按住皱着眉头直起身子的慕少秋,低头擦拭手背。   “你、你心里对我们有怨,我明白,但是长宁,我们、我们绝不是有心、要把你弄丢。”   落在手背上的汤羹好似怎么也擦不完。   云青禾本就大病初愈,说完这段话,她的脸色就迅速泛白,不断地轻咳着。   “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我每天都在自责、懊悔,不管是醒着睡着,都盼着能早日寻到你。那日、那日你回来时,见你身上的伤,我恨不得能、能以身代之。”   “长宁。”   云青禾眼眶微红,却强迫自己笑着:“是我与你父亲,对不起你。”   慕长宁从没听过这种话,明显有些不知所措。   他笨嘴拙舌地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时候的事情我都不记得,您、您别难过。”   慕长宁原本安慰的话让云青禾更是心如刀绞,再也遏制不住,别过脸流泪。   慕少秋连忙把云青禾搂在怀中,一迭声地宽慰着。   慕长宁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事,连忙拿起放在碗中的汤勺,喝了一口炖的鲜香软烂的莲子羹,道:“好、好喝的,谢谢夫——”   “长宁。”   纪连阙打断了他,道:“别说话了。”   慕长宁慢慢捏紧勺子,垂下了眼帘。   感知到所有人对自己未言的责备,慕长宁抿唇起身,朝云青禾跪下,请罪的话语脱口而出:“是影三失言,请夫人责罚。”   除了纪连阙,两人面上俱是震惊与愕然。   尽管慕少秋从纪连阙口中大致了解到慕长宁过去的十八年,但真正看到自己儿子如此卑微如此没有地位地请求责罚时,那一点微不可计的不悦消失得一干二净。   云青禾惊得止住了眼泪,那张与慕长宁一样恬淡柔和的面庞满是不可置信,她重复道:“影、影三?”   为了不让病中的云青禾忧思更甚,慕少秋和纪连阙齐齐对她撒了谎,只说慕长宁被一富商捡回,养育成人。   纪连阙内心叫苦不迭,连连给慕少秋打眼色,连哄带骗地把云青禾带出了房外。   房门被风带上,室内仅存沉寂。   慕长宁依旧跪着,左手无意识地攥着腕间的红绳。   手上的药纱早就取下,已然开始的淬血让他的伤势好了大半。   从他回到慕家,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最好的,甚至其中的多数,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慕家的所有人都围着他,看着他的脸色。   可越是这样,慕长宁内心的不安与自卑更不断地扩大。   他只是一个影子,一个只需要服从的影子,一个甚至不能在人前光明正大出现的影子。   而在慕家的一切,让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像一个被扒了皮的人偶,又或是那些在大街上游荡的老鼠,被刻意放在阳光下,衣不蔽体,狼狈不堪。   莲子羹不断飘出香气。   慕长宁膝行到案前,已经凉了的莲子在嘴里回味出苦涩。   他没有感受过正常的亲情,对于父亲和母亲的认知完全来源与秦霜平和陆正勉。   在他的印象中,天下所有父亲和母亲都是像他们两个那般,偏心而不讲理。   可慕少秋和云青禾给他的感觉,却又不是如此。   是温暖的,是包容的。   慕长宁有些焦躁。   他像是误入灯罩下的飞蛾一般,以往的认知在处处碰壁,让他无措又茫然。   “少阁主。”   慕长宁摩挲着那颗暖玉,贴在脸颊上,喃喃着求助:“三三不知道该怎么办。”   云青禾回去后逼问了两人实情,心痛难当,大哭了一场。   而后,不管两人劝阻,顶着肿成桃子的眼睛,说什么也要给儿子做晚膳。   晚膳时分,纪连阙一把推开门,拉着慕长宁就来到了前厅,把他按到桌前坐下。   “哎呀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人多还能多吃几个菜呢。”   纪连阙指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式,道:“这些都是伯母给你做的诶,我来蹭饭那么多次,都没吃到过一次,这回可算是沾了光了。”   慕长宁想着上午的事,有些拘谨,也有些不自在,不敢多说什么,只胡乱扒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筷子。   他偷偷地打量着云青禾。   云青禾那双极为漂亮的眼睛还肿着,一对上他的目光,就匆忙别开脸。   慕长宁以为云青禾仍在生他的气,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腕,下意识地就责怪自己。   他年纪小,藏不住事,脸上的表情很快就将他出卖了。   “喏,吃这个,好吃!”   纪连阙夹起一块色泽鲜艳的东坡肉,放到了慕长宁的碗里,笑嘻嘻道:“快点吃,不然就都是我的了。”   慕长宁看着碗里的肉,愈发忐忑。   云青禾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又朝他碗里夹了一块:“我听连阙说,你好甜,便做了几种甜口的菜式。这东坡肉,先是用冰糖腌过,再炖的,吃起来应当不错,你尝尝看?”   慕长宁攥着筷子,夹起一小块,放进了嘴里。   炖了许久的肉入口即化,软嫩鲜香,还带着冰糖的回甘。   他看着云青禾眼里的期待,道:“很、很好吃,谢谢——”   云青禾笑意深深,露出颊边的梨涡,欣喜道:“长宁喜欢就好,再来尝尝这个,橘片杏仁糕。”   筷子毫无芥蒂地伸到自己碗里。   慕长宁嗅着明黄糕点上的橘子香气,心里忽然就安定下来。   他放下筷子,望着云青禾,认真道:“谢谢母亲。”   云青禾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一边笑着,一边抬手擦去眼泪,道:“孩子,你无需对我言谢,永远。” 第57章 拜师   舒云垂天幕,晴夜载星河。   通常晚膳过后,慕长宁就会独自一人,往院子里走去。   他的院子名为遥竹院,坐北朝南,方位极佳。   遥竹院宽敞亮丽,景观极为秀美。   院子两旁的石墙边是丛生的翠竹,微风拂过,翠绿的竹叶在灰白的石墙上沙沙作响。   左侧假山高处建有一亭子,亭子的正中央用鎏金的行书写着“青阁”二字。   慕长宁最爱此地,每天都要站在亭中眺望。   青阁建在假山上,侧斜而上。四周开阔通畅,清风徐徐,抬眼就能看到满熠的星子。   耳后突然传来破空之声。   慕长宁武功虽废了一半,但警觉尚在,连忙侧身,却仍是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拍到了左肩。   他猛地转头,慕少秋的脸却从右边探来。   “儿子!吓到了吧哈哈哈!”   慕长宁:“……”   这位真的不是纪连阙的爹吗。   “怎么不说话,吓呆了吗,不至于吧。”慕少秋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几?”   慕长宁一个头两个大。   “父亲,这么晚了,有事吗?”   “有事啊,很重要的事。”   慕少秋一屁股坐下,不知从哪里拎出来一个食盒,道:“瞧你今晚吃得少,青禾又给你做了一些糕点,要我送来给她的宝贝儿子。”   他将食盒打开,拿出了一盘红白相间的荔枝糯米丸子和一碟清香怡人的玫瑰糕,抽出食盒上层的隔板,在最底下拿出了一碗牛乳茶。   “别发呆了,快来尝尝。”   荔枝清甜,配上软糯的糯米,唇齿留香;玫瑰糕入口即化,口感细腻;牛乳茶醇厚,清甜解腻,入喉暖胃。   慕少秋看慕长宁捧着碗,爱不释手地喝着牛乳茶,眼角的皱纹都笑在了一起:“好喝么。”   慕长宁刚一点头,白瓷碗就被一把抢走:“行了,那你喝两口就行了,剩下的给我。”   慕少秋嘀嘀咕咕道:“青禾都没给我做过牛乳茶呢。”   慕长宁盯着那碗一口气见底的牛乳茶,磨了磨牙。   “学老鼠叫干什么。”   慕少秋放下碗,心满意足地舔着嘴唇:“说起来,这几日你也见了不少四家中人,对四家都了解清楚了吗?”   慕长宁点了点头:“是纪家、慕家、谢家和晏家。”   慕少秋笑意深深:“别看连阙一副不靠谱的样子,他可与抚顺候辛怀璋分管着兵权,统领中川,朝堂上的事,他最清楚不过。”   “谢家掌管商会,大到商行,小到摊贩,若谢家不点头,一文钱也别想进袋。”   “晏家把控着太学。无论是寒门学子,还是德高望重的清流之士。天下学子的动向与言辞,都在晏家的一念之间。晏家独子,晏修竹,与你谢家姐姐,谢淮意,是夫妻。”   士农工商,四家几乎囊括在内。   慕长宁听着,暗暗心惊。   “本来慕家是要屹立江湖之上的,不过,嘿嘿,没事,现在也来得及。”   还没等慕长宁反应过来,慕少秋已然双指成剑,在他手臂上一划。   鲜血肆意流淌,好一会儿才缓缓止住。   慕少秋皱着眉头,道:“你之前受伤太多,血脉过于稀薄,仅仅是淬血还不够让血脉觉醒。”   他沉思了一会儿,突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儿子,想变强吗?”   慕长宁无暇,也无需去分辨他笑容里的含义,直起身子道:“想。”   只有变强,才能保护少阁主,才有机会与少阁主并肩。   “好说。”   慕少秋拍着胸脯道:“为父告诉你个高招。”   次日清晨,两人来到了慕家宗堂前。   慕长宁认得这个地方。   宗堂里坐镇着一位被称为尊者的老人。   老人内力雄厚,深不可测。自己的淬血,和伤处的复原,就是多亏了尊者的出手。   慕少秋用手肘捅着自家儿子,示意他去开门。   门刚一推开,慕长宁就眼尖地看见一个黑色的物体凶猛地砸来,忙侧身躲避。   “哐!”   摔在地上的砚台四分五裂,里头的墨尽数泼在了门板上,斜斜地蜿蜒着。   接着就听见一阵中气十足的叫骂声:“慕少秋!你给老子滚过来!长宁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也不带他来见我,让我出手淬血后就把人藏起来,老子今天非把你丢到河里去喂鸭子!”   “尊者,你砸错人了啊,砸到你的宝贝了。”   慕少秋躲在慕长宁身后,只露出一个头,说罢,还在他后心上推了一把。   慕长宁被暗含的内力一推,很快就看到了正叉着腰骂人的老者。   老者须发全白,面色红润,一身白衣上尽数都是墨点,头发随意地用簪子盘起,散落的长发披在后背。精神矍铄,甚至比他的脸色还要好上几分。   “你……”   老者看着出现在面前的人,骂人的话卡在了嘴边。   前段时间刚看到慕长宁的时候,气色衰败,言语慌张,迷茫又困顿。   如今,他眉宇间的惶惑与自卑消了许多。那双跟云青禾如出一辙的鹿眼,慢慢地亮着光。   慕长宁对着老者深深作揖,按照他爹教的,毕恭毕敬地说道:“谢师父救命之恩。”   这下轮到老者愣住了。   他眉毛一挑,语气上扬:“嗯?嗯?”   慕少秋啧啧两声,走了过来,拍着他的肩膀道:“哎呀长宁,你叫错了,怎么能叫师父呢。哪个娃娃这么有福气,能让尊者收他为徒,您说是吧,尊者。”   尊者双手环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慕少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痛心疾首道:“我知道你一直感念尊者为你淬血的恩情,想要随侍左右,但你也不能就这样说呀!这样多唐突!”   慕长宁茫然道:“啊?”   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呀。   一只手猛地拍上慕少秋的肩膀,阴森森地说道:“行了,别演了。我可以收长宁为徒。但是,你之前欠我的几十只鸭子,今天就得画完给我,不然我就让你葬身鸭腹。”   “没问题!这就给您画!”   慕少秋笑得合不拢嘴,转头吩咐着,急不可耐:“长宁,快行拜师礼。”   慕长宁撩动衣袍,双膝跪地,规规矩矩地朝着老者拜了三拜。   “行了行了,快起来。”老者一把将他带起,夸道:“长得真好看,颇有青禾当年的风采。”   “真的,我夫人,那是一顶一的好看,想当年——”   慕少秋拿着毛笔,兴高采烈地准备叙述风流往事。   “画你的鸭子,闭上嘴!”   “噢好。”   慕少秋飞快地应下,偷偷地在画布的下方画着云青禾的小像。   老者示意慕长宁盘腿坐下,而后拉过他的手腕,内力沿着经脉向上探查。   目光落到上面深浅不一的伤痕时,啧了一声。   “你这身武功,怎地如此狠厉阴毒。”   他瞪着慕长宁,语带责备:“过分追求伤人,最后伤的是自己。你内力匮乏,只修外功招式,长此以往,身体定然不堪重负,必遭反噬。”   一旁的慕少秋捏紧了笔,豆大的墨汁滴在画卷上,漆黑一片。   “你虽已淬血,能够自愈,但速度仍是太慢。要想血脉之力完全觉醒,还得锻骨。”   见慕长宁没有什么反应,他凑前了一些,语气低沉,故意吓唬他:“就是把你全身的骨头都打碎,再重新拼接起来。”   慕长宁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还能接起来不错了,这要是放在千巧阁里,都是只管打不管接的。   想到千巧阁,就不可避免地想到陆展清。   被刻意压下的思念一涌而上,他心里紧了紧,眉心微皱。   老者见他皱眉,以为吓住了他,露出些许得逞的笑容,道:“放心,对你嘛,我会尽量温柔的,毕竟你这个小身板也撑不住。”   粗糙的手仔细抚过他的头,脸,脖,肩,老者摇着头,沉声道:“你这身体,至少也得要两年,才能完全锻骨完成。”   两年。   慕长宁的心沉了沉。   “师父,一定要两年么。”   “不一定啊,如果你能受得住,几个月也可以。”   被拿在老者手上的左手突然被一股恐怖的内力袭去,手骨在一瞬间碎的彻底。   “唔!”   下唇瞬间猩红出血,冷汗浸湿后背。   慕长宁抽着气,还没缓过来,就看到老者的手指点在了左手腕骨上,向上游移。   手指点过的地方,骨骼无一例外的,在体内粉碎。   前所未有的剧痛席卷全身,慕长宁眼前阵阵发黑,死死忍住喉间的痛呼。   “倒是挺能忍。”   老者中肯地评价着:“所谓锻骨,就是用内力反复击碎,再靠你的自愈能力恢复,如此周而复始,直到这处能扛住原来的内力,毫发无伤为止。”   “一般四家之人都是五六岁时就锻骨完成了。可你现在刚淬血,自愈能力极慢,两年都算是保守的了。”   慕少秋在一旁看着,眼里是显而易见的心疼与不忍。但他也只是看了一会儿,沉默地扭过了头。   慕长宁疼的耳朵都在嗡鸣,说不出半句话来。他用尽全力在对抗着疼痛,调动了全身的意志才让自己没有在地上狼狈地打滚。   老者放开了那剧烈抖动的左手,耸了耸肩道:“你看吧,才这么一点你就受不了了。不过等你内力充盈一些,恢复也就会更快。”   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慕长宁才感觉好受一些,被疼痛扼断的感知慢慢地恢复着。   他喘着粗气,能感知到左手手骨在不断地融合与复原。   他脸色惨白,使不上一点力气。   一旁,老者正用毛笔敲着慕少秋的头,气愤道:“你画的是什么鬼东西啊!鸭子啊,四条腿的那个啊!”   慕少秋抓着头发,茫然道:“啊?鸭子不是两条腿吗?”   --------------------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宁他爹,一款行走的吹老婆显眼包。   嘿嘿,下一章小情侣要写信给对方了! 第58章 家书   自那天以后,慕长宁就开始忙碌了起来。   每天清晨,遥竹院里的锦鲤都还在水下沉寂之时,慕长宁已经锻骨回来了。   匆忙地用了几口早膳后,便坐在院中听慕少秋请来的各方大家讲习。由于小的时候没有念过学堂,时不时语出惊人,把老先生的山羊须气的一翘一翘的,没少挨戒尺。   先生们的课通常到午时才结束。每到这个点,暑气逼人,闷热难耐。   慕长宁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仍是正襟危坐,认真聆听。   坐在对面的先生宽袍大袖,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口若悬河地讲着,时不时抬起袖子擦一下额边的汗,对慕长宁的表现暗自点头。   课业结束后,慕长宁连午睡的时间都没有,就拖着锻骨之后酸疼难耐的身体前去慕家灵气最充沛的地方打坐,修炼内力,或是在演武场,修行剑术。   一直到深夜才精疲力尽地回到遥竹院倒头大睡。   似乎只有忙碌才能让自己在无休止地思念中喘口气。   六月的天,热气逼人。太阳高挂,不知疲惫地炙烤着每一寸土地。   慕长宁一身简洁修身的白衣,早早地就坐在灵气充沛处,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打坐。   他反复算着时间,不断地朝外头看去。   “长宁!长宁!”   咋咋呼呼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在这一处隐秘而僻静的山洞里显得极为聒噪。   慕长宁几乎是立刻,收回了调息的内力,起身朝着外头走去。   纪连阙一袭红衣,束着高马尾,笑意盎然地朝他招手。   慕长宁快行几步,伸手道:“快给我。”   “给你什么?”   纪连阙装聋作哑,故意拖长了音:“我一个孤家寡人,身无长处,没人疼,没人爱,天天为了某个人跑断腿——”   “哥。”   慕长宁磨着后槽牙喊了一声,催促道:“行了吧,快把少阁主的信给我。”   纪连阙得逞地笑着,朝演武场飞身而去,道:“来,老规矩,接下我十招,我就把信给你。”   阳光猛烈地照着,演武场的地上带着滚烫的热气,热意灼人。   纪连阙站在阳光下,挑眸看他,缓缓抽出配在腰间的长刀。   此刀名为拙锋,刀身长而细,用上好的刚淬炼而成,削铁如泥。   阳光直晒,犀利的刀锋反射着光晕,冷意盖过了光晕,让人心底发颤。   一声清脆的刀鸣。   拙锋已带着森然的刀气,瞬息而至。   拙锋的速度太快了,快到慕长宁只能听见风声,等看到刀光时,冷冽的拙锋几乎贴眉心而过。   强行压下生死一线的忌惮,慕长宁百般警惕,握紧无痕全神贯注地应对着。   三息过后,拙锋泛着寒意的刀刃正横在慕长宁的脖颈间,只需再进分毫,脆弱的喉管就会被毫不留情地割断。   “长宁进步神速,不过是个把月时间,已经能接住我十几招了。”   纪连阙笑嘻嘻地收回了拙锋,趁他不注意,在他的头上揉了一把。   在慕长宁负气离开前,将袖口中烫着金色杏花的秘笺塞他手里,道:“送你了。”   风吹过小池上的玉兰,带来阵阵清逸的馨香,墙边的竹林摩挲着石墙,沙沙作响。   慕长宁脚步仓促,将池子里那几尾成天吃饱翻着肚子晒太阳的锦鲤吓进了水里。   他坐在案前,平复着急促的心跳,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封信,是陆展清写给他的家书。   所谓家书,半月一至。   “长宁,展信安。”   慕长宁的嘴角瞬间扬起。   “近来一切可好?已是六月,小院里的杏花都已衰败,想你在小院时最喜这棵杏花树,我便趁花期未过时,摘下了枝头最盎然的那朵,将它风化,随信附上。”   一朵干枯的淡粉色杏花从信中滑落至慕长宁手心。   慕长宁将手心移至脸颊,侧脸贴住那朵杏花。   “见它如见我。”   杏花的纹理在脸颊上摩挲,像极了陆展清每次吻他时的撩人缠绵。   耳尖一瞬间通红。   “我在阁里一切安好,宁宁勿挂。”   “就是小侯爷好为人哥的癖好实在令人头疼,每每将家书交给他时,他总要我随你,也喊他哥,否则就威胁我不帮我传信。”   “纸短情长,我的未尽之言想来你也知晓。”   “盼早日能与宁宁相见。”   慕长宁拿着那小小的秘笺,读了又读,最后才恋恋不舍地取出枕头底下的一个木匣子,将家书放了进去。   木匣子里层叠着五六封书信,每一封都是陆展清写与他的。   慕长宁抱着木匣子,发了好一会儿呆,最后在木匣子上落了一个吻。   明烨听到传唤进来时,慕长宁正坐在小案前,提笔写着书信。   明烨是自慕长宁出生之日起,就已经训练好被指定跟在他身边的暗卫,与跟在纪连阙身边的驯一样。   四家的暗卫与影风门出来的暗卫不同,像驯和明烨这样的,都是由历代家主亲自训练培养而成,各项本领俱是一等一,且绝不敢生半点异心。   明烨高大魁梧,单膝跪在案前,等待着慕长宁的指令。   慕长宁拉起袖子研墨,道:“起来说话吧。”   明烨颔首起身:“谢主上赏赐。”   “这段时间你一直盯着千巧阁,林逸当真毫无动作么。”   “不。”   明烨回答得很干脆:“林阁主常与阴阳当铺的谋划者在千巧阁相会,自从林阁主得知您是四家之人后,明里暗里对少阁主的针对就多了起来。”   只是针对,没下死手,原因可太简单不过了。   慕长宁取下一支毛笔,反复滚着墨,冷声道:“他不会让少阁主死,他想借此逼问出我的下落,好让那人再抓我一次,为他的当铺供血。”   他提腕落笔,一行清秀俊逸的小字边便落在纸上。   “少阁主,信已收到,长宁内心欢喜不尽。”   目光落在“长宁”二字上,而后,改成了“三三”。   “少阁主那边呢。”   明烨一五一十道:“陆少阁主虽看似被动,但一切都在酝酿与掌握中。目前陆少阁主在搜集林阁主与那幕后之人联系的证据,派了唤作敬平的一个人出去。但,请少主见谅,少阁主和手下的人警惕心都极高,属下、属下不敢离得太近。”   慕长宁嗯了一声。   少阁主能在千巧阁里存活至今,且能与林逸相抗衡,靠的就是慎之又慎。   倘若明烨能一五一十地说出陆展清的所有行踪,那才有鬼。   思及此,慕长宁在信上写下第二行:“林逸阴险狡诈,想必会有更多阴毒的招式,请少阁主务必保重自身。近来听纪连阙提起,林逸早在你我二人之前就知晓阴阳当铺与‘极’的关系,相关书信附在信后,愿能助少阁主一臂之力。”   “主上,我离开之前,看到林阁主往少阁主的院子里送了好些暗卫……”   明烨吞吐道:“那些暗卫看上去不像是监视,或者寻衅的,反而,反而……”   慕长宁手上的笔停下了,皱眉道:“反而什么?”   明烨蓦的跪下,头抵在地上:“主上恕罪!那些暗卫们身形高挑纤细,面容、面容也与您有些相似,不像是受训而出的,更像、像深谙风月伺候之道的——”   慕长宁手中用力,笔杆被骤然掰断,一分为二。   豆大的墨汁晕在信纸上,漆黑一片。   “给少阁主请安。”   千巧阁小院里,刘铭急得满头是汗,拦都拦不住这七八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影卫,求助般地看向陆展清。   陆展清一身黑衣,支起一条腿坐在廊下,听到动静,只冷冷地瞥了几人一眼。   小院不大的方寸之地里,角落里,墙头上,到处都是林逸派来的眼线。   队伍中走出来颇有姿色的一人。   他先是捂嘴轻笑着,而后斜着肩膀,向陆展清行礼。   “少阁主,在下影三。受阁主之命,前来伺候您的起居。”   三只是个数字符号,谁都能叫影三。   一枚白子骤然出现在陆展清的指间。   他背靠着墙,漫不经心地转动着白子,道:“同是听命之人,我饶你一命,滚出去。”   常年跟在陆展清身边的刘铭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杀意。   那影三不躲不避,不慌不忙,反倒抚着自己鬓边的头发,向前走了两步。   “少阁主,阁主体贴您失去旧的影三,又知您这般爱好,才特地命属下前来,陪伴您。”   刘铭听着这番话,气得直跳脚。   要不是牢牢记住陆展清绝不可先动手的命令,怕是早就挥拳冲上去了。   “影三知道,或许自己比不上先前那个影三的相貌,但,属下胜在身子柔软,懂得伺候人,肯定赢过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影三——”   白子瞬间穿过眉心。   连带着一枚薄刃割穿了他的喉骨。   鲜血四溅,像喷薄的怒意。   陆展清踩着血色起身,黑色的衣摆沾着腥气,一双冷厉的眼睛宛若深渊的修罗。   他行至尸身旁,手中蓄起内力,汹涌按下。   尸身一瞬间化成飞灰。   陆展清背手而立,眼底猩红,睥睨道:“就你,也配与我的三三相提并论。”   方才仗着人多势众信心满满的一众暗卫们纷纷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既然林逸非要拿三三做文章,那就鱼死网破吧。”   数枚白子随着他的话音停在指尖。   陆展清一头黑发无风自动,衬得那双眼睛,愈发狠厉凉薄。   “你们要先一步,给林逸陪葬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慕长宁读书剧场】   老先生:少主,这诗词歌赋,不知您了解多少?   慕长宁:还可以吧。   老先生:想不到少主竟对诗词有所见解,如此,老夫先从最简单的问起,两只黄鹂鸣翠柳,下一句是?   慕长宁:毁尸灭迹要用酒。   老先生瞠目结舌,不死心道:“巴山楚水凄凉地?”   慕长宁:剑穿心口要用力。   ……   后来,还是慕少秋和云青禾苦苦哀求,并保证再无这样的诗句出现,老先生才留了下来。   感谢在2023-07-09 15:31:06~2023-07-11 16:17: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璃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枫叶 30瓶;初见 5瓶;again、寻觅 2瓶;墨轩影、SK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酣梦   夏天屋内闷热。   林逸坐在院中,一旁的暗卫屏着气,倒出冰鉴里的茶水,而后埋头垂手,一眼都不敢多停留。   做工精致的白瓷杯刚握在手里,外头就惊慌失措地跑来一个暗卫。   “阁主!阁主!少阁主他!——”   陆展清踏声而至。   杯中的茶水晃出了几滴,溅在桌面上。   林逸手中生风,强劲的内力就将那名前来通报的暗卫震出数十米远,倒地而死。   “让少阁主见笑了。”   林逸晃着手中的杯子,斜他一眼:“如果宝贝徒弟是来感谢我送过去的影三,心意我收到了。”   陆展清用脚碾净了靴上的血,不紧不慢道:“我还以为师父要与我玩上一阵子虚以为蛇,怎么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他轻笑着,眼里却盛着寒冰。   “不会是因为参与了阴阳当铺谋划这件事被徒儿查到了吧。”   林逸的动作一顿,眯起双眼:“你在胡说什么?”   陆展清瞥了一眼满院子黑压压的暗卫,道:“我说的不够清楚吗?”   “师父从鬼灵派事情开始便一直参与了谋划,把刘醒制作成灵傀只是为了让我们查到阴阳当铺,而后设计除掉度霜镇那些无辜的村民,成功搭上了辛怀璋与纪连阙,甚至还在圣上面前摆出一副忠君可靠的样子。”   “两位侯爷对你所说言听计从,可不管是漠北还是南域,阴阳当铺到现在一间也没倒,反倒是红药子的说辞愈演愈烈,让人们对四家的嫉妒愈发深重。”   林逸面露阴狠,袖风轰杀了数个竖着耳朵听的暗卫。   剩余的暗卫惊慌失措地翻身逃开。   陆展清取出明雪,缓缓绕在腕间。   “师父这段时间不杀我,不过是知道,你最看不起,却一直没能除掉的影三,是四家之人,想从我口中得出三三的去向罢了。”   “可惜啊师父,如果你不是那么急着想杀三三,或许在你的操控下,‘极’早就现世了。”   院中无名风动,砂石尘土被林逸袖中恐怖的内力卷动。   “师父,你以为影三死了的那几日,知道他被谁带走了么?”   明雪白光大亮,破开林逸掀起的石桌。   陆展清脚尖一点,旋身到了院墙上。   “自然是您那个,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合作伙伴。”   陆展清笑着,发狠般地朝他袭去,讽道:“师父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三三身份的,一定很生气很被动吧,所以才连连把人邀请到千巧阁来。”   “陆、展、清!”   林逸怒喝着,衣袍烈烈作响。   强劲的内力凝成一把虚幻的巨刀,朝陆展清迎头劈下,石墙与地面瞬间被凿出一道极深的沟壑。   林逸的内力和武功都在陆展清之上,更别提陆展清为了避其锋芒,长期服药化去内力。   巨刃嘶鸣着,变幻的刀影很快让陆展清猛退几步,脸色泛白。   他心神绷紧,避开迅疾而下的一刀,语速极快:“师父找‘极’,不就是为了获得极致的名声,让这天下人都感念你的恩德,好忘却你洗都洗不掉的娼妓之子的出身么!”   林逸面容扭曲,杀意肆虐:“你住嘴!住嘴!!”   算计得极为精准的一刀斩在陆展清还未完全痊愈的肩头,他猛地吐出一口血,手扶着泥土飞溅的地才站稳起身。   “死!给我死!”   林逸操纵着内力,双眼通红。   那巨刀搅动风云,发出令人心惊的嘶鸣。   “好可惜啊师父。”   陆展清擦去唇边的血迹,从袖口里拿出红色的回函,道:“三日前,我就已经把这些都写下,让敬平把消息告知两位侯爷,您派着一路跟踪的闵南倾,没有告诉您么。”   惊骇的刀刃因过度意外而停下。   “您为了掩人耳目,与闵南倾上演一出周瑜打黄盖,而后让他一直在诛恶台监视丁酉与敬平。可惜,他没拦住我的人,消息传出去了。”   陆展清看着林逸那张终于露出急切的脸,道:“师父快动手,再不快些,两位侯爷一会儿就要到了,万一刚好让他们看到你对我动手——”   陆展清眼中满是疯魔的积郁。   “你的好名声,可就不保了。”   林逸神色来回变幻,松了心神,那巨刀没了牵引,一瞬而溃。   陆展清不动声色地调动着内力,严阵以待。   “知道又如何——”   林逸变幻的表情凝滞成了凶狠,他重新蓄起内力,道:“我先杀了你,多的是任我解释的机会!”   石墙上砖瓦一块块被卷起,撕裂。   肉眼可见的所有东西都被林逸的内力搅碎,重新化成一把灰色的长刀。   陆展清处在刀下,浑身的内力被控制着无法转动,额上青筋暴起。   “师父,我都等不及看你声名狼藉,万人唾骂的样子了。”   生死一瞬,两道白光与长刀碰撞出强大的内息,院内所有东西都被卷出十几米开外。   辛怀璋与纪连阙如约而至。   强如两人,都被林逸的内力撞退了几步。   尘土飞扬中,纪连阙咬着牙,道:“真不要命啊。”   不知道在骂谁。   从林逸这离开,已是风露中宵,纪连阙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对辛怀璋说:“累死小爷了,抚顺候自便,我去寻温香软玉了。”   纪连阙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让辛怀璋很是瞧不上,他甩了甩袖子,兀自消失在长街尽头。   驯在半空跳下,单膝跪地:“主上,您让我打听的王家灭门案,已经整理好了。”   纪连阙揉着眉心:“你是不是跟他们是一伙的,累死我好换个主子?”   驯虽知纪连阙在开玩笑,但仍是一板一眼答道:“主上明鉴,驯绝无此心思。”   纪连阙接过驯手上册子,叹了口气:“原本还打算回家休息,罢了,去慕家吧。”   驯瞧着他的脸色,面无表情地应和:“慕少主有您这样的兄长,实属幸运。”   纪连阙被夸到点上,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怎么样,有我这个哥,不亏吧。”   慕长宁翻看完册子,一本正经地点头:“着实不亏。”   “就是草民愚钝,没明白为何当时王家下狱后,圣上明明下令了赦免,却还是落得如此。”   纪连阙哼笑一声,放松身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道:“草民就不要知道了,弟弟的话,那还是得告诉的。”   “哥。”   慕长宁从善如流地配合他,似笑非笑:“草民的命可在那王子衿手里,小侯爷不告诉,那也只怪草民没这个福气了。”   纪连阙嘶了一声,坐起来,道:“那王子衿还敢威胁你?”   “不过说来也蹊跷,当初一向清流的王家不知为何账面上竟多了好几万两白银,白纸黑字,罗列清楚,被告到大理寺,这才被打入天牢。”   “而后中途几经波折,最终圣上还是相信王奉节的为人,下了赦令。”   慕长宁翻到最后一页,道:“是一位叫做罗青松的人,抄的王家。”   纪连阙突然直起身子:“罗青松?那不是抚顺候的副将么?这么说,是辛怀璋私自篡改了旨意?”   “王家是文官,辛怀璋是武将,更别提他二人一个在漠北一个在南域,八竿子也打不着啊,什么仇怨如此深重,篡改圣意还要千里追杀?”   纪连阙摸着下巴,敏锐的嗅觉让他意识到了什么。   “好弟弟,你可是送了我一份大礼。”   慕长宁还没来得及接话,纪连阙就已然三步并做两步,身形极快地消失。   宽阔的屋子突然安静下来,慕长宁又仔细翻看了几遍,提笔誊抄了两份,唤来了明烨。   “一份给影二五,一份给少阁主,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明烨利落地点头,提气跃上屋顶,消失不见。   夏风晃动竹影,在门板上漾着一道又一道的黑影。   慕长宁把烛台放在床头,拿出枕头下的木匣子,又一字一句地把每封家书都读了一遍后,才把木匣子抱在怀里,沉沉睡去。   夏天闷热,梦中易多思。   沉沉晦暗中,慕长宁梦见了陆展清。   陆展清脸上挂着浅笑,压在他身上,与他交换着缠绵悱恻的吻。   “三三。”   他好似听到陆展清一次又一次地唤他,吻一路游移而下。   慕长宁在睡梦中,呼吸急促,喉间溢出几声气音。   “三三,长宁。”   那低沉沙哑的轻唤仿佛就在耳边。   慕长宁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   每回都是这样,不管自己喊几遍少阁主,陆展清依旧我行我素。   大不了就是多亲自己几下,把自己迷得魂不守舍。   可那也没办法。   慕长宁想,他喜欢极了少阁主因他失控的样子,甚至,想看更多。   直到蝉鸣聒噪,慕长宁才猛地惊醒。   他掀开薄被后,愣了很久,而后羞耻得一把盖上被子,脸颊烫红。   据遥竹院的下人回忆,他们薄脸皮的少主一大早就把他们打发得远远的,面色绯红,磨蹭了好久才转到了屋后的角落里,拿出一个木盆。   他好似把什么东西放在了木盆里,快步朝后山的小池塘走去。   少主众星拱月,藏得再隐秘也总会被人发现。   很快,下人中就流传着慕长宁勤俭的美德。   “是真事!我那天刚准备去洗衣服,就看到少主坐在那里,好像是在洗他昨夜新换的寝裤。”   “虽说是少主体谅我们,但这种事,若让主母知道就不好了,下次得赶在少主前头,把少主要换洗的衣物一并取来。”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被明烨传到慕长宁的耳朵里。   慕长宁羞得手都不知往哪里放,磕磕巴巴让人出去后,懊丧地把自己埋进枕头里。   再有下次,得烧掉才行。   --------------------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三真的,宁愿烧裤子也要还要做这样的梦,我哭死 第60章 生辰   酷热难耐的夏日在一声声蛙鸣与一场场雷雨的交替中不动声色地逝去。   转眼就是秋季。   桂花十里绵延,交织出一片芬芳馥郁的明黄色,跃然立在枝头。   遥竹院中也及时移植了一些枫树,远远地种在墙外,风动叶落,满院子都是纷飞的红叶,煞是好看。   慕长宁起了个大早,匆忙用过早饭后,便提着食盒朝着宗堂的方向走去。   “师父早。”   慕长宁看着眼前一边打哈欠一边给他开门的老者,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长宁啊,你是不是想我折寿啊。一天比一天早,我这把老骨头,快被你折磨死了。”   老者嘴上抱怨着,眼神却粘在了慕长宁手上的食盒上。   “师父哪里的话,师父老当益壮,福寿绵长才是。”   慕长宁笑着,将食盒打开,瞬间飘香四溢。   “长寿面,红鸡蛋!”   他眼神发亮,拿起筷子就塞了几口,嘀咕着:“今日也不是我的生辰啊。”   慕长宁跪坐在一旁,把剩余的菜碟拿出来,一一摆好。   尊者突然盯着他,福至心灵,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笃定地说道:“我知道了,今日八月初五,是你的生辰。”   他笑得真诚,顺着没两根的胡须:“祝贺你十九岁,为师送你一份大礼吧。”   慕长宁看着他的笑容,心下警惕:“师父太客气了——”   话还没说完,尊者的手指就点在了他肩上,难以忍受的剧痛瞬间袭来。   所谓的大礼,就是在锻骨的时候,用多了两分内力。   慕长宁从宗堂出来时,脚步都是虚浮的。   尽管锻骨的地方传来阵阵刺痛,他的眼神却是极亮。   抬头看着纷飞的黄叶,几乎是一刻也按捺不住的,就往前厅的方向跑去。   刚一进前厅,就看到纪连阙极没规矩地歪坐着,捧腹大笑。   这人不用上朝的吗?一个月里有大半月都能看到他。   慕少秋呵呵笑着,朝他招着手:“长宁,快来。”   纪连阙扎着高马尾,带着满身的朝气,笑嘻嘻地说道:“生辰快乐长宁!”   慕长宁也笑,朝他伸出手:“谢谢哥,生辰礼物呢?”   “嘿!”   纪连阙嚷嚷着,转头就向慕少秋告状:“伯父你看看,长宁真是愈发学坏了,真是,男大十八、噢不,十九变!”   慕长宁哼笑一声,佯装苦恼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   慕少秋一身灰色短袄,端坐主位,显得沉稳而利落。   他看了慕长宁一眼,问道:“要在家中用午膳么?”   慕长宁垂下眼眸,口是心非地说着:“听父亲安排。”   慕长宁与陆展清的那点事早就被一个天天听墙角的人绘声绘色地描述给了慕少秋,慕少秋听后无甚反应,只说了句:“长宁喜欢就好。”   话虽这么说,但慕少秋怕自家儿子随自己,被一时的你侬我侬冲昏了头脑,便给他下了死命令,必须锻骨完成后才能自由出入慕家。   这半途的机会还是慕长宁央求了他好几天,又保证把云青禾给自己开的小灶分他六成,才终于得到慕少秋的同意。   “你小子,”慕少秋笑骂道:“去吧,连阙跟你一起,子时之前必须回来。”   慕长宁嗯了一声,恭敬地作揖:“谢父亲。”   慕少秋摆手,看向纪连阙。   还不等他发话,这人已经接得极为顺畅,拍着胸膛道:“放心吧伯父,扛我也给他扛回来。”   出了慕家后,慕长宁反常地一言不发,惹得一旁的纪连阙多看了他两眼,说:“你不会出门了太高兴,失声了吧。”   两人一路轻功,到锦城时已是黄昏时分。   金秋时节,街上熙熙攘攘都是游玩的行人,香车宝马,笑语盈盈,长街上的灯笼在半空中缓缓地摇曳着,投出一圈又一圈淡黄色的光晕。   纪连阙看着眼前的街道,不由自主地赞叹着:“没想到,锦城也有这么繁华的地方。”   用肩膀撞了一下身边的人,纪连阙朝着身侧看去。   “要去那边逛逛么?给你买生辰礼物。”   “不。”   慕长宁斩钉截铁:“我要去见少阁主。”   纪连阙偷偷翻了个白眼。   “去去去,不过可别走正门,林逸那老东西天天发疯呢。”   自上次林逸対陆展清下手的事被两人抓了个正着,无论他如何解释,辛怀璋都再难信他一分。   到最后,辛怀璋勃然拂袖而去,道:“林阁主,人在做,天在看,你等着声名狼藉,遗臭万年吧。”   纪连阙想到当天的场景就舒心惬意,乐不可支:“这老东西现在每天派人到处打听坊间有没有他的骂名,每每千法堂公开审案时,总要在那里装模作样地表述自己只为公正只为百姓的心迹。”   慕长宁转了转手腕,极轻地笑着:“怕什么,就得给他来什么,让他如愿以偿。明日我就让明烨再去散播一些他的好事迹。”   纪连阙摸了摸下巴,赞叹道:“真狠啊长宁。”   慕长宁拐进一条巷子,声音自幽暗处传来,满是讥讽:“投桃报李罢了。”   转了好几个拐角,才在一处极为偏僻的角落里停下脚步。   慕长宁看着眼前的墙,心潮澎湃。   仍是他熟悉的灰白色,抬头仍能看见那高大且枝节横生的杏花树。   金秋时节,那高大的杏花树仍是光秃秃的,深灰的枝条朝着天空延展,看起来执拗而孤寂。   他伸出手,手心贴住粗糙的石墙,心跳得极快。   这个时候的少阁主,通常已经用过了晚膳,正在院中煮茶。   一会见面了要说什么呢。   慕长宁喉间开始发紧、发干。   深吸了好几口气后,利索地翻了进去。   院中空无一人,不知从何处吹来的落叶堆在地上,一簇一簇地蜷缩在地上,枯黄着萧索。   屋内房门紧闭着,一看就无人在其内。   慕长宁站在院中,显得有些无措。   汹涌的心跳逐渐平息,指尖开始蔓延着冷意。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紧抿着嘴唇,朝前跑去,一把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屋内安静得让人窒息,只有门扇重重地被敲开的声音。   慕长宁伸手朝前一挥,点燃了桌上只剩一半的烛火。   浓郁到有些呛鼻的安神香争先恐后地涌来。   以往陆展清头疼时,慕长宁都会替他点上一些,却从没有过那么浓郁的时候。   慕长宁心提了几分,朝着里间走去。   屋内的一切都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景象,打理得整齐的床褥,堆满卷宗的桌案,甚至就连自己以往练习书写的小案都毫无改变。   唯一不同的是,那小案上多了一个做工精致的盒子。   他打开盒子,睁大了双眼。   盒子里头满满放着用花花绿绿的糖纸包裹着的牛乳糖。   陆展清向来自制,极少吃甜食。这糖是一直给谁准备的,昭然若揭。   慕长宁摩挲着糖纸,指尖在微微地抖动。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他猛地转头。   “少——”   看到来人的一瞬间,眼中的神色黯淡了几分,僵硬地把头扭了回去。   纪连阙瞧着他的神色,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嘀咕着:“平常我来的时候他都在院子里啊,怎么偏偏今天不在。”   “这人好过分!连你的生辰都记不得!”   “不是的,”慕长宁反驳他:“以前不知道自己生辰,我生辰都是与少阁主一起过的。”   纪连阙干巴巴地应了一声,闭上了嘴。   慕长宁剥开糖纸,把牛乳糖放进嘴里,而后,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木盒子,放在了床褥上。   纪连阙看了一眼天色,暗自叹了声,道:“长宁,时间不早了。”   过了好一会儿,失魂落魄的人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水不大,滴滴答答地落在院中,打在檐下,像是一段欲说还休的低语。   光秃秃的杏花树挡不住雨,雨水打在枝干上,又“啪嗒”一声,重重地砸在石桌上,砸在地面上。   昏暗小室里,陆展清眉间紧锁,许久才放下探查的手,道:“他左腿小腿骨被生生砸碎,右腿也断了好几条经脉,怕是以后难以独立行走了。”   丁酉站在一旁,看着床上满脸痛苦之色的敬平,脸色煞白。   敬平是在一天前,被刘铭捡到的。   刘铭看到他时,敬平蓬头垢面,拖着两条无法直立的腿,在地上爬行,活脱脱一个乞丐。   丁酉握紧拳头,双膝跪地:“请主上看在敬平虽不敌闵南倾,但至少为主上传递到消息的份上,救敬平一命。”   “敬平他、性子活泼,爱热闹,又爱动,若是他得知这噩耗,定会痛苦一辈子。”   陆展清沉默片刻,点了头:“放心,无需你说,我也会竭尽全力。”   丁酉如释重负,朝陆展清磕了头:“丁酉替敬平谢过主上。”   “还有一事,请主上允准。”   丁酉眼里满是丛生的恨意,他道:“敬平这一身伤,都是拜闵南倾所赐,还请主上准允,让我替敬平手刃仇人。”   “仇得自己报。”   陆展清俯身,扶起丁酉,道:“我会让敬平亲自了结闵南倾。”   陆展清回到小院时,已是深夜。   一场秋雨一场寒,他身上沾湿了些许,夜风一吹,催出几分寒意。   甫一推开门,他就敏锐地感觉到有人进过他的房间。   一腔的警惕与怒意却在看到床褥上的木匣子时,被希冀取代。   匣子里躺着一条湖蓝色的绸缎发带。   发带的尾部用上好的丝线勾出一朵杏花,典雅精致。绸缎清冷而柔软,是难得一见的蜀绣。   陆展清想也不想的,手指就往盒子里摩挲。   内壁处果然有一条小信纸。   墨是临时磨的,原本工整俊逸的字被模糊了些许。   “少阁主,今日是三三生辰,想与您分享庆贺,特地送来礼物,望您喜欢。”   “安神香多用易伤身,请少阁主摒除忧虑,减少用量,务必爱惜自身。”   信纸短,能写的字不多。   最后一点空间里,陆展清发现了很小很小,几乎不可见的四个字。   “我很想您。”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小情侣们就要见面啦!!感谢在2023-07-11 16:33:12~2023-07-13 20:12: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idGongY 10瓶;墨轩影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重逢   江湖事,总在纷争与刀光剑影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近些日子,关于阴阳当铺的流言络绎不绝,茶坊酒肆里,每天都热火朝天的。   穿梭在大街小巷中的百晓生们,脸上挂着三分知天命的不可言,摇头晃脑地说着他们知晓的消息。   “你听说了么,那阴阳当铺净干些肮脏的龌龊事,而且卖的那红药子,都是赝品啊。”   闹市的一处酒肆内,一些侠客们正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   一杯竹叶青下肚,就开始天高海阔地畅聊起来。   “可不是么!”一名黄衣少年把一块卤牛肉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何止这些,我跟你们说啊,这些事,和千巧阁都离不开干系呢……”   黄衣少年一边惋惜地摇着头,一边压低声音。一桌子上的四个头都不约而同地靠近了些,听着这骇人听闻的窃窃私语。   “下次说清楚点,林阁主干的事,跟少阁主可没有关系。”   “还得是咱们少阁主有担当,听闻少阁主为了遏制阴阳当铺的势力,屡受重创,啧啧,真是,英雄出少年。   江湖中,一朝得势,一朝失势。   阴阳当铺的事情闹得凶,传的广,林逸身处是非中心,每日提心吊胆,精神紧张,对手下暗卫的打骂处死愈发变本加厉。   月色如水,寒烟如织。   慕长宁披着雪白的绒毛大氅,坐在遥竹院中,看着明烨给他传来的各方的消息。   每每读到千巧阁的消息时,总是会停顿许久,短短的几行字总要反复确认。   自那日生辰回来后,他失落了许久。   慕少秋和云青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抓着纪连阙问东问西。而后,俱是长叹。   四家之间感情深厚,联系紧密,每年都会轮流做东,彼此聚在一起,共度欢岁。   今年恰好轮到慕家做东,又是慕长宁第一次在家中过年,更是把云青禾忙得晕头转向,连好好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慕长宁提着食盒进门时,各类掌事主管鱼贯而入。云青禾正焦头烂额地处理着一件接着一件的事情,明明是阴冷的冬日,额头却发了汗。   “母亲,”慕长宁打断了正欲上前的另一位管事的话,“天色已晚,先用膳吧。”   管事会看脸色,他恭敬地行了礼,退到了一旁等候。   “长宁,来的正好。”云青禾眼神一亮,接过食盒随意地放在了桌上,拉着他就往里间走去:“替你缝制新衣的裁缝已经来了,快让他给你量尺寸。”   慕长宁有些无奈,说道:“母亲,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哪的话!”云青禾瞪他一眼,说道:“新岁当然要穿新衣了!就是你父亲那般的老头子,都巴巴地求着我给他做新衣呢!”   慕长宁哑然失笑。   晚上,慕少秋在灯下奋笔疾书地写着请帖。   云青禾走上前去,挨着他的肩膀看了请帖好半晌,嫌弃道:“狗爬的字。”   慕少秋看着自己俊逸非凡的行楷,疑惑地摸着脑袋,而后一把拦腰抱起云青禾,就往床榻上滚去:“夫人说的对,良辰美景,怎么能用来写请帖呢!”   当第一场细雪落在南域时,迎来了年夜。   日薄西山,黄昏的余辉浅浅地映在将化不化的白雪上,染出一片明艳的橘色。远远看去,一切的景物都融进了夕阳中,融在了细雪中。   慕家的前厅,此时正觥筹交错,杯盏琳琅。   “晏大哥,淮意姐,恭喜恭喜。”慕长宁举着杯盏,走到两人面前,笑着说。   他今日穿上了新制的衣服,一身素白,袖口处用烫金的红线缝制着几朵杏花,腰封灼红,配着上好的白玉环佩,脱俗出尘。   这大半年,他眼中的狠厉与冰冷被打磨的温柔了许多,愈发显得眉目如画。原先的木讷与惊慌更是无迹可寻。举手投足间,俱是大家风采,随性而合礼。   谢淮意脸上的笑明艳动人,打趣道:“长宁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当然是要弟弟啦!”纪连阙风一样地走过来,跟晏修竹碰了碰杯,一饮而下,说道:“要让他从小就跟在我身后喊我哥!”   慕长宁斜他一眼,对谢淮意说:“生个妹妹像淮意姐姐这般好看也不错。”   谢淮意神色温柔,笑意盈盈,掩口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长宁的话,可是越来越甜了。”   纪连阙忙不迭地凑前:“那是,也不看跟谁学的!”   他推了推慕长宁的杯盏,催促着:“快喝!上好的春日遥!”   慕长宁笑着,与他碰了碰杯,一口饮下。   酒香醇厚,入口幽长,馥郁的荷花香气盈满口鼻。   自上次从千巧阁回来,慕长宁就学会了饮酒。   罪魁祸首,当然是纪连阙。   家宴上琳琅满目的菜品,应有尽有,热气腾腾又香味扑鼻,让人垂涎欲滴。   “父亲,怎么不见师父前来?”慕长宁走到慕少秋身旁,低声问道。   “嗯?”慕少秋将一筷子的水煮牛肉塞进嘴里,说道:“你师父出不来,他只能在宗堂里待着。”   见慕长宁不解,慕少秋解释着:“尊者武功极高,内力超群。因为一些事情,不能离开宗堂。这些旧事,日后让尊者亲自与你说罢。”   “是,那我拿些菜过去给师父吧。”   “不必。晚些我们这些老家伙过去陪他,你多吃点。”慕少秋的眼神在慕长宁脸上转了一圈,神秘地说道:“我给你准备了惊喜。”   无视慕长宁的追问,慕少秋已经转了过去,兴奋地跟云青禾说着晚上的安排。   酒过三巡,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月明星稀,雪停了。化开了的雪湿漉漉的粘在地上,划出一道道的水痕。   谢淮意有孕在身,不便久留。   慕长宁送二人至慕家结界处,晏修竹一手扶着她,一手撑伞替她遮挡着残余风雪。   屋外空气寒冷,吹醒了慕长宁的酒意。   他远远地看向结界外,漆黑的夜空被璀璨夺目的烟花照的明暗不一。飘扬的孔明灯更是随意地摇曳在空中,一派祥和宁静。   这个时候,少阁主在干什么呢。   他伸出手,扯了扯一旁与他同高的枝干,抖落了一些细雪。   细雪落在手背上,有些发凉。   他呼出一口残余的酒意,踩着来时的积雪,缓缓朝屋内走去。   “三三。”   遥远又模糊的声音突然响起,慕长宁猛地转头。   传送阵纹丝不动,没有任何朝思暮想的身影。   也是,少阁主没有四家血脉,就算想来,也过不了阵法。更何况,四家从不许外人的踏足。   可他伸长脖子张望了许久,直到脖间都被雪濡湿了一片,才失望地转过了身。   “长宁。”   慕长宁晃了晃脑袋。   今晚是怎么了,不过一壶酒,怎么醉得一直在幻听。   “三三。”   “长宁。”   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逐渐炽热。   慕长宁猛地回头。   那一瞬间,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都已远去。在一片迷蒙与混沌中,他只看到了不远处那一双温柔而专注的眼睛。   就是这一双眼睛,这样的眼神,破开了长夜的黑暗与痛苦,满载着曙光。   白衣繁复,随着慕长宁的动作纷扬,像一只白鸟。   在这漫长的瞬息,白鸟最终撞进了一个满是风雪的怀抱里。   来人久浸风霜,浑身都带着风雪的寒意。衣面上是将化未化的雪,晕开一道道湿意。   熟悉的怀抱,近在咫尺的气息。   让一颗朝思暮想,屡经失望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慕长宁喉间哽咽,几欲落泪。   他用尽全力地紧抱着来人,将他身上的风雪全部都融在了自己的怀抱中。   陆展清一路赶得急,直到现在,胸腔的心仍在剧烈的跳动,震得他发疼。   “少阁主——”   “您怎么,怎么——”   慕长宁攥着他的衣袖,指节用力到泛白。   陆展清揉了揉他的头,手顺着他的头发往下,轻轻地拍着他的后心,极尽温柔。   “是请帖。请帖上有你名字的落款,我循着上头的内力,就进来了。”   原来,这就是慕少秋所说的惊喜。   慕长宁喉间滚动好几下,最终只是把头抵在他肩上,双手用力环紧陆展清。   陆展清低头看着他烧成胭脂色的脖颈,道:喝酒了。”   “没喝。”   慕长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用脸颊蹭了蹭他,闷闷地反驳道。   陆展清笑起来,眸中些许的湿意被突然迸裂的烟火晕开,倒映着碎落的星子。   “好,没喝。”   月色澄练,细雪飘扬。   慕长宁的后背突然撞上粗糙的树干,原本应该疼痛的地方却被一只手牢牢护住。   陆展清不由分说地抬高他的脸,让他挨着自己的吻。   近在咫尺的呼吸间,慕长宁在那双涌动着暗流的眼里清晰地读出了占有与急切。   热。   不知是燃尽的烟花灼烧撩人,还是酒意醉人,慕长宁只感觉到无法自抑的热。   他被困在陆展清身前,仰头时能看见漫天的星子。   “宝宝。”   “上次你来寻我,我没能与你见面,很抱歉。”   这两个被他念出来,轻易地就让慕长宁红了耳朵。   他眼里潋着水泽望他:“没关系的——”   “三三。”   陆展清猛地把他摁进怀里,右手托着他的后脑,道:“别这样看我。”   气息灼热,萦绕耳畔。   “我快忍不住了。” 第62章 拜见   新岁万灯明,雪月最相宜。   遥竹院里的翠竹披上了雪色,风一吹,簌簌地摇落着,露出原先的青翠欲滴来。   池中的锦鲤吃饱了,有些畏寒,在假山的阴影下缩着。   月色澄练,烛火温柔。   屋内供着炭火,驱散了外头的寒意。奇楠香袅然升起,让人心旷神怡。   慕长宁眼中含泪,断续道:“褥、褥子……”   陆展清伸手揉他已经发红发烫的耳垂,哑声道:“嗯,褥子怎么了。”   慕长宁抱起双臂遮住眼睛,难为情道:“不能让、嗯、让她们、看到。”   陆展清目光向下一扫,眼里都是笑意。   “三三都是少主了,这些事情还要害羞么,让家仆们换一床新的不就好了。”   “不、不行。”   慕长宁哽咽着:“我、等下、等下去——”   “你去不了。”   陆展清笃定道:“你哪都去不了。”   于是,陆展清到慕家的第一晚,就于深夜,一个人,蹲在池塘边,洗褥子。   大年初一,鞭炮声不绝于耳。   即便隔得远,也能听见。   慕长宁晃了晃脑袋,努力地睁开眼睛。   入眼所见,便是自己仍靠在陆展清的胸膛上。   等了一会儿,陆展清都没动静,慕长宁就往怀抱里拱了拱,满足地眯起眼睛。   突然一声轻笑。   早就醒了陆展清顺着他的长发,捏了捏他的后颈。   慕长宁身体一僵,有些被识破的羞赧与无措,耳后慢慢爬上了红色。   “宁宁醒了,要再睡会不。”   慕长宁摇摇头,透过窗纱看外头的天色,道:“得去拜见父亲父母亲。”   大年初一的惯例都要拜见长辈。   陆展清到底是慕少秋请来的,于情于理,都得前去拜访。   下了一晚上的雪厚厚地盖在遥竹院里。墙内的翠竹和墙外的枫树都覆盖了一层积雪,白茫茫的煞是好看。   小池塘里的水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那只贪吃而胆小的锦鲤被移到了廊下相对温暖的地方,听到有人的脚步声,扑棱棱地游动起来。   陆展清握着慕长宁的手,两人并肩走在路上。   “你看起来很紧张。”   陆展清偏头,看着慕长宁一脸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好笑。   “我……”   慕长宁一身素白,红色的襟口衬得他愈发肤若白雪。他垂眸,用靴子踢着地上的雪,一言不发。   以往他什么也不懂,如今懂了诗书礼易,纲礼人伦,顾虑便多了。探不清慕少秋和云青禾的意思,更是不安。   陆展清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凑前了些,说道:“都说丑媳妇见公婆。我这个丑媳妇都不怕呢,你怕什么。”   “不丑。”慕长宁立刻反驳道:“少阁主最好看了。”   陆展清一身湖蓝色长袍,披着雪白的大氅。头发用青玉簪子簪起,又用一条湖蓝色的发带绕紧,显得容貌出挑,清冷华贵。   还未到前厅,已看到家仆们笑容满面地在忙活,每位出来的家仆腰间都别着一个用红纸包着的鼓鼓囊囊的东西。   “问少主安。”   慕长宁一进前厅,便觉得今日的慕少秋与云青禾格外不同,像是精心打扮过的样子。   慕少秋坐在桌前,穿着新制的长袄,黑色做底,红色做衬,显得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又不乏尊贵之气。   云青禾穿着粉白相间的交领,外头罩着一件素白短袄,垂坠下的裙摆处是用金红交加的丝线缝制的一树梅花。头上簪着谢淮意托人送来的上好的琉璃碧玉簪,显得雍容华贵。   两人一进屋,慕少秋和云青禾的眼神就落在了两人身上。   准确的说,是扫了一眼慕长宁,就落在了陆展清身上。   陆展清向前一步,执晚辈之礼:“晚辈陆展清,见过二位前辈。”   慕少秋的眼神一直在陆展清身上徘徊,直到云青禾轻咳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颇有威严的说道:“陆少阁主,百闻不如一见。”   云青禾看着一旁很紧张的儿子,转开了话题。   “天寒,先坐下用早膳吧。”   而后,云青禾接收到了儿子感激的目光,内心复杂。   大年初一的早膳格外丰富,雪白的包子,软糯的青团,煎的金黄的糕点,香醇的牛乳,林林总总的摆了一桌子,香气怡人。   一旁伺候的侍女看到几人准备动筷,便呈上了一直温着的姜汤。   慕少秋对慕长宁说:“最近天寒,你前来途中总会沾些雪,喝点姜汤,驱寒暖胃。”   慕长宁看着眼前黄澄澄的姜汤,辛辣刺鼻,明目张胆地将那碗推远了一些。   早就知道是这般结果,慕少秋有些无奈。   自家儿子脾气大得很,不喜欢的东西一概不碰,不管劝说多少次,都没用。   慕少秋虚张声势,没什么脾气地瞪着他。   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伸前,把被推远的姜汤拉了回来。   “你昨夜饮了酒,又吹了风,喝一碗对身子有进益。”   慕长宁看他,眼神里是底气不足的拒绝。   陆展清看了一眼热气微弱的姜汤,哄道:“快喝,凉了就不好了。”   慕长宁抿了抿嘴,乖巧地端起姜汤,一饮而尽。   慕少秋:“?”   云青禾:“?”   辛辣刺鼻的味道让慕长宁紧紧皱起眉头,刚放下碗,就被喂了一颗牛乳糖。   慕少秋神色复杂,忿忿地夹起一个肉包子,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菜。   “一大早的吃什么糖,快来尝尝这个,金银酥丝饼。”   还没等慕少秋的筷子伸进慕长宁碗里,陆展清已经盛了小半碗粥,放在了慕长宁面前。   慕长宁头也不抬,拿起勺子就喝粥。   对上两位屡次飘过来的目光,陆展清礼貌而温和地解释着:“长宁胃不好,经常闹胃疼,我便留意得多一些。往常用早膳之前,都会让他先喝小半碗粥养一下胃。”   慕少秋和云青禾脸色俱是一变。   慕长宁从未对他们提过自己胃不好这件事。   慕长宁当做什么都没听到,眼观鼻鼻观心地吃着碗里裹了枫糖浆的糯米丸子。   陆展清夹什么,他就吃什么。   过了许久,这顿饭终于在慕少秋和云青禾诡异的对视中结束了。   慕少秋看了一眼吃饱喝足的慕长宁,恨自家儿子的不争气,没好气地说:“快走。”   慕长宁接过云青禾递来的食盒,看了一眼陆展清,又看了一眼慕少秋,欲言又止:“父亲……”   无非就是怕自己为难陆展清。   慕少秋好气又好笑,脸上却摆出几分威严的气势来:“还不去?”   慕长宁眼巴巴地看向陆展清。   陆展清回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他才不情不愿地提着食盒朝着宗堂的方向而去。   新岁琐事多,云青禾在慕少秋耳边低声交代了两句,也离开了。   慕少秋起身,收敛了所有面对慕长宁时的玩笑之色,道:“陆少阁主,我们谈谈?”   骤然席卷的内力压得陆展清呼吸困难。   他额间滚着汗,再次朝慕少秋作揖:“那晚辈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前厅大,门窗通透,阳光斜斜的穿过廊下,铺在最前的地上。屋内布置典雅高贵,四个角落里插着剪裁得当,雅致精巧的玉兰。微风拂过,香气疏远,清新自然。   慕少秋倒了一杯茶,推到陆展清面前。   杯子轻晃,茶水却没有泛起半点涟漪,连煮沸的热气都散得一干二净。   好强的内力。   陆展清心下苦笑,明白这是慕少秋在敲山震虎。   “陆少阁主,长宁当时不懂事,你也不懂吗?”   慕少秋直直地看着他,一针见血地诘问道:“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把他困在你给他塑造的条条框框里,让他只对你一人,动心,动情?”   陆展清沉默了。   慕少秋说的没错。   他就是这般把慕长宁和周遭所有人都隔绝开来,教他所有学识,唯独感情。   在慕长宁对他错误的产生感情时不仅不制止,还默许着,鼓励着,引诱着他步步深入,直到身心都沉溺。   在陆展清心里,不管是影三,还是慕长宁,都是他一个人的。   非他不可。   陆展清跪直身体:“是我的错,前辈。”   他抬眼,看着慕少秋,坦诚道:“可我改不了了。”   慕少秋冷笑一声,眼神凌厉,内力施压,周遭的气息压得陆展清喘不过气来。   “慕前辈——”   陆展清要调动全身的内力才能堪堪顶住这可怕的威压,他喉间溢着血腥气,道:“我与长宁相伴相知十年。他对我而言,是伴侣,是知己,是同路人。阁中八年,我尽我所能,教他护他,从未把他看成是可有可无弃之敝履的影子。”   陆展清一叩而下。   “我对长宁,真心真意,请前辈成全。”   “我知一时的承诺算不得真,求前辈给我时间与机会,让我证明。”   慕少秋见到陆展清后,便能在慕长宁身上看到许多陆展清的痕迹。   尽管再不愿,他也必须承认,陆展清将慕长宁教的很好。   他与云青禾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慕长宁不是遇到陆展清,而是落入其他心存歹念之人的手里,又或是沦落三教九流之地——   这将会是慕少秋和云青禾永远的痛。   至今,慕少秋心里对慕长宁都是愧疚的,后悔的。   他清晰地认识到,他没有资格去评判慕长宁如今的性格与行为,尤其是在陆展清面前。   他长叹了一声,撤掉了可怕的内力,颓然而沙哑地说:“说说他吧。”   慕长宁一把拉开了宗堂的门。   风雪带着暖阳,一股脑地扑了过来。   远远地,他就看到陆展清撑着伞,站在风雪中等他。   湖蓝色的衣角纷飞,陆展清脸上挂着清雅的笑容,朝他看来。   慕长宁心脏都跳漏了两拍,笑容漾在脸上。门都来不及关,就朝他跑去。   陆展清放下伞,看着慕长宁朝他飞奔而来,张开了双臂。   “接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杀了我给小情侣们助助兴吧 第63章 夜谈   外头“嘭”的一声巨响,昭示着新岁的烟火在夜空上猛然炸开。   慕长宁晃了晃两人牵着的手,眉眼弯弯:“少阁主,我们去看看风景吧。”   陆展清一手牵着他,一手提着云青禾给慕长宁的小灶食盒,望着他,笑道:“好。”   瑞雪兆丰年,新岁祈安康。   两人并肩站在青阁上,看着远处白茫茫的雪山。   今年收成好,又无天灾人祸。百姓们安居乐业,日子过的风调雨顺,故今年守岁欢庆的人特别多。   绚丽的烟火不绝于耳,遥遥传来的鞭炮声串串相连,孔明灯更是像长明的星子一般,在空中摇曳舞动。   “新岁快乐,长宁。”   陆展清转过来,笑容清雅,芝兰玉树似的:“我很开心。”   “少阁主,新岁快乐。”   慕长宁的耳朵被冻得红红的,他看着陆展清,笑道:“我也很开心。”   风带着一片雪花穿亭而下,恰好落在慕长宁的眉眼处。   陆展清心头一动,凑过去,吻住了那片识趣的雪花。   微凉的雪花融在陆展清温热的气息里,慕长宁心如擂鼓,小声道:“少阁主,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可不可以、还叫我三三呀。”   “为什么呀,宝宝。”   陆展清学着他的软软的语气,成功把人惹得耳后绯红一片。   慕长宁咬着下唇,好一会儿才说:“长宁是大家的,三三是少阁主一个人的。”   陆展清失笑。   拦腰把人抱怀里,陆展清用大氅裹住他,道:“错了。三三是我的,长宁也是我的,都是我一个人的。”   大氅隔绝了风声,慕长宁只听见陆展清像细雪般温柔的声音:“我也是三三,一个人的。”   食盒被打开,温热香甜的牛乳茶被放到慕长宁微凉的手心里。   慕长宁眼睛一亮,双手捧着杯盏小口小口地喝着。   “改日我去求求云前辈,让她教教我怎么做牛乳茶。”   陆展清趁人放下杯盏的瞬间,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道:“免得有个小贪吃鬼看上别人家的牛乳茶跑了,那我可成鳏夫了。”   慕长宁在陆展清面前,向来只有面红耳赤的份。   他看了看剩余大部分的牛乳茶,像是下了很大决心,道:“那、那给少阁主喝吧。”   他好似觉得这样不够诚意,又加了一句:“都给你。”   陆展清笑出了声。   “真的给我?可是三三眼里分明都是不舍得。”   慕长宁连连移开视线,心口不一道:“没有,我也、不是那么喜欢——”   头上被重重揉了好几下。   陆展清把杯盏放回他手里,道:“逗你呢。难得三三喜欢喝,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跟你抢。”   陆展清捏着他莹白柔软的耳朵,道:“快喝吧,凉了伤胃。”   慕长宁看看陆展清,又看看手上的牛乳茶,嘴角上扬,根本下不来。   屋内门窗紧闭,仅剩的一只烛火摇摇欲熄,在偌大的房中显得微光渺茫,晦暗不清。   慕长宁闭着眼,眼尾红晕未退,胸膛还在起伏着,被陆展清搂在怀中,半分都不想动。   他身上是沐浴过后的清香,未干透的头发摸上去还沾着水汽,像极了方才他眼中湿润的水汽。   “长宁,”陆展清的声音很轻,圈着他的腰身道:“再过多一段时间,我打算向林逸提出分家。”   慕长宁勉力睁开眼睛:“分家?”   “千巧阁阁主与少阁主并没有血缘关系,这是天下人皆知的事情。所以,当少阁主与阁主无法相容时,按照以往的规矩,便可向阁主提出分家。”   陆展清声音冷了下来:“这是林逸为了彰显自己仁德的举措。”   “我不想这么快与他鱼死网破,我想看他一点点,失去他所珍视的东西。”   慕长宁抬头,用发端蹭着他的喉结:“好啊,到时候少阁主把里头的人都带走。”   陆展清被他蹭的痒,把人搂得愈发紧,眼含警告,道:“每次分家之时,若是阁里有人愿意跟着少阁主离开,也是可以的。但选定要离开的人会被视作背叛者,打赢了,走,打输了,死。”   “我所知晓的,没有人敢在阁主面前当众效忠少阁主。上两任都只带出了寥寥几人,出来了以后没多久,就都死于非命。”   慕长宁揪着他的一缕头发,满不在乎:“没关系,三三会永远跟着少阁主。”   陆展清把人往上提了提,情不自禁地吻他,直把慕长宁吻得浑身发软才罢休。   “还招我?”   腰还酸得要命。   慕长宁连忙摇头,谈起正事:“少阁主,听说南域的阴阳当铺,势头所有减缓。”   他像是有些得意,小声道:“我知道,都是少阁主的功劳。”   陆展清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行,不能让这勾人不自知的小家伙继续躺在自己怀里。   他坐直身体,让慕长宁面对面地,坐在他身上。   陆展清的声音有点哑。   “我们之前,一直以为只要毁了外在的那个当铺,里头也会受到影响,可实际上不是。”   “三三。”   陆展清轻轻晃着他:“记不记得我们一进阴阳当铺,就有一块很黑的地方?”   慕长宁点了点头。   “我也是近来才得知,这是一个阵法,唤作寂灵之地。”   “寂灵之地是阴阳当铺正式的大门,需要有巨大的灵力支撑。所以每一处的阴阳当铺,都会选择建在灵力充沛的阵源附近。”   慕长宁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听得认真。   陆展清怕他不明白,说得细致又详细:“南域的阴阳当铺都均匀地散在明念崖祭坛的周围。明念崖地处幽闭,人烟稀少,那祭坛更是经过堪舆家的测算,建在风水极佳的龙脉之上。只需毁掉西山祭坛下的龙脉,破坏其风水五行,南域的寂灵之地便会受到影响。”   “那次咱们阴差阳错,毁了祭坛,这才让我探出了端倪。”   陆展清伸手揉了揉他的头:“但,也只是影响罢了。寂灵之地共有两道阵法,一道与外界的当铺联系,一道便是里面由无数女子尸骨组成的,枯骨天灯阵。”   “枯骨天灯阵?”慕长宁动了动身子,问道:“是那些飘在空中的灯笼吗?”   陆展清点了点头,神色凝重。   “枯骨天灯阵,是极为恶毒的诅咒阵法。最初用在墓葬中,这些女子,都是王公贵族的陪葬品。”   “但由于此阵过于阴毒,有伤阴德,没过几年便被命令禁止,一度失传。只是不知如今何人,用这般大的手笔和恶意,将枯骨天灯阵布置在阴阳当铺里。”   慕长宁回想着数以万计的天灯,缓缓地蜷起了手指。   “那、我们之前在云屏城的寂灵之地里,见过的那个漠红旌,也是死去的冤魂吗?”   “不是。”   陆展清道:“漠红旌是画灯使,在枯骨天灯阵里属于供养的存在。”   “也就是说,漠红旌身后那些数不清的灯盏,全靠吸收漠红旌的魂力维持。”   慕长宁睁大了眼睛。   以魂力供养,下场只有一个,灰飞烟灭。   “但好在,枯骨天灯阵耗费甚大,阴阳当铺存在的十多年间,也只在南域、漠北、中川各一个,我们只要找到寂灵之地与枯骨天灯阵的源头,就能完全铲除阴阳当铺。”   陆展清倾身拥住他,额头相抵,道:“所以三三,明天我得离开了。”   “阴阳当铺的悬而未决只会让越来越多人觊觎眼红四家,我怕到时候——”   圈在慕长宁腰上的手臂多用了两分力。   “我不想看到四家血流成河,也不想看到‘极’的现世,我只想,与三三,安稳相守。”   慕长宁喉间动了两下,而后点了点头:“那我、我明日也去问问师父,对这两个阵法有没有更多的了解。”   最后的烛火坚持不住,向黑夜投诚。   屋内门窗紧闭,炭盆和熏香都被遗忘,空气逐渐冷凝。   月光有心,却穿不过那遮的严实的床幔,只好在角落里窥视着。   静默了一会儿,慕长宁动了动,笨拙而不得章法地吻陆展清。   慕长宁突如其来的动作,让陆展清愣了一下。   回过神后,便从善如流地接过了主导权。   被圈起空间里没有半分光亮,陆展清能感觉到慕长宁因怕黑细碎的颤抖。   他撩开床幔,月光顺势而入,在模糊的柔光中,陆展清看向那一双湿润的眼睛。   慕长宁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轻声道:“前几日先生来教我诗文的时候,教了我一句……”   陆展清心头一动,问:“教了你哪一句?”   “欢、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指腹揉着他的下唇,陆展清缓缓笑起来。   “三三,上一句是什么?”   慕长宁眼尾迅速染上绯红:“不、不知道——”   “当真不知道?”   陆展清往床沿一够,一个木匣子就出现在手上。   “可是我昨晚明明看到,里头除了我的信件外,还有好些,三三抄写后放进去的诗句。”   猝不及防被挑破了心事,慕长宁又羞又急,连连伸手去够被陆展清刻意举高的盒子。   “少阁主——”   陆展清心里滚烫又熨帖。   就算被欺负成这样,他的三三也只是眼眸湿润,又低又软地喊着他。   陆展清身体往后一仰,慕长宁就失去重心,整个人倒在他身上。   “三三。”   陆展清凑前,作势要吻他,又缓缓移开,若即若离:“撒谎可不是好孩子。”   “你说了以后,我就把盒子给你,好不好?”   慕长宁闭着眼,捂着自己发烫的耳朵,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埋起来。   他对陆展清,向来是无可奈何,又心甘情愿的。   他臊得尾音都在发颤:“结发为、为夫妻、恩、恩爱两不疑。”   “好。”   陆展清打开木匣子,从最显眼的位置拿出一片被风干的杏花,上头正写着这两行诗。   是慕长宁早早抄好,仔细放在盒子里的。   陆展清拈起两人的发尾,将它们重叠交融,用杏花裹住,放在慕长宁手心上。   “我与长宁,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句诗都出自汉代《留别妻》。 第64章 短别   次日,慕长宁醒来时,身旁的床榻早已空无一人。   他慌张地起身下床,身上无处不在的酸疼让他差点摔倒在地。   匆忙地随意打理,连大氅也没来得及披,就一把推开了门,朝外面跑去。   扑面而来的是凛冽的北风,遥竹院内一片白茫茫。   昨夜雪大,到现在也未停歇。他穿的单薄,没走几步便感觉到刺骨的寒意,纷纷扬扬的雪落在他头上,很快湿融一片。   大雪将地上盖的密不透风,视物不清。   慕长宁心里急,没留意脚下,被藏在雪里的枯枝绊了一跤,朝雪地扑去。   一只手臂随着衣袖纷飞的声音揽过了他的腰,带着他站稳。   陆展清把人捞进披风里,责备道:“跑那么快做什么,还穿的这样少。”   沉稳而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慕长宁扒着他的手臂,一颗紧张到失序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闷闷地说:“我以为……”   陆展清解下披风罩着他,牵过他冰凉的手,往屋里走:“不告而别,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屋内的炭火被生起。   陆展清走前来,带着他在床沿坐下,用布巾擦拭着他被雪濡湿的头发,解释着:“见你睡得沉,没忍心叫醒你,先自己去跟前辈辞行。”   湿润的头发落了一些在后颈上,痒痒的。   慕长宁缩了缩,有些担忧:“父亲母亲他们、有没有——”   “没有。”   陆展清揽着他的腰轻轻揉着:“他们没有为难我,两位前辈都很好。最重要的是,他们很疼你。”   “三三,我很高兴。”   陆展清眉梢染着清和的笑意:“很高兴你能回到慕家,寻回全心全意爱你护你的父母,还有同样对你好的师父与兄长。你在家中,我很放心。”   这些话让慕长宁不可避免地想到陆展清的身世。   他有些慌乱,抓着陆展清的手,笨拙地安慰他:“少阁主,他们也会同样对你好的。”   而后,自己也觉得这句话不那么妥当,赧然垂眸。   陆展清笑起来,揽着他躺下:“那就托慕少主的福了。”   “好了三三,昨夜闹得晚,你没怎么休息,现在再好好睡一觉。”   慕长宁撑起半个身体,摇了摇头:“还得去找师父……”   陆展清愉悦道:“晚些再去,我跟两位前辈说过了。”   慕长宁啊了一声,涨红着脸,支支吾吾道:“这、这、这怎么能说——”   想到这种事情捅到长辈面前,他就羞得不行,闷声不响地藏进被子里,连耳朵也一起盖住。   陆展清闷声笑了好一会儿,才把他被子扒开,亲着他的脸颊道:“我跟两位前辈说你昨夜在青阁吹了风,闹觉没睡好,宝宝想哪去了。”   闹觉这个词,明明是用来说那些一岁多的娃娃。   被揉在陆展清指间的耳垂更红了。   沉水香缓缓缭绕,慕长宁枕着陆展清的腿,困意逐渐上涌。   “睡吧三三,你睡着了我再走。”   修长的手指在发间抚弄,慕长宁仰头,在那只手腕上亲了一口,而后转过脸,把自己埋进陆展清的怀里,道:“少阁主再等等我,我很快、很快就锻骨结束能出慕家了。”   “好。”   陆展清吻他颈侧,又游移至耳后:“身体要紧,切不可操之过急。无论多久,我都等三三。”   愈发低的呢喃很快就让慕长宁落入沉睡,等再醒来时,夕阳的余辉倚在门板上,晃出斜斜的光影。   睡得太沉太久哪里都是酸疼的,慕长宁走到桌边,喝了好几盏茶才缓解,唯独眼尾仍映着些薄红。   “枯骨天灯阵?”   一向和善的尊者听到慕长宁的询问时,顿时沉了脸色:“那种伤阴德的东西,问来作甚?”   慕长宁跪坐在宗堂石壁旁,石壁上是千万盏长明灯的烛火。他向老者欠身,将阴阳当铺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尊者放下了一直提在手里的笔,脸色沉重:“这么说,这阴阳当铺,完完全全就是打的四家和‘极’的主意,甚至还动用了枯骨天灯阵这种失传许久的阴毒阵法。”   “我已经许久没有出去过了,”老者从桌案底下拿出一卷地图抖开,铺在慕长宁面前,道:“外头阴阳当铺的布局与位置你了解吗?”   慕长宁点头,接过毛笔,在地图上圈画着。   尊者的脸色随着慕长宁的下笔愈发难看:“枯骨天灯阵的起源就在中川,如今仍能布出这种阵法的,一定出身于中川,还是大宗族。”   似乎想到什么,尊者又急急问道:“南域的枯骨天灯里走出的是多大的女子?”   慕长宁道:“约莫十五六岁。我也问过纪连阙,他说漠北的枯骨天灯里,走出的尽是些中年妇人。”   “那就对了。”   尊者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造孽啊。”   “你能来找我问这个事,想来你对枯骨天灯阵也有一定了解了。这阵法起源就是殉葬,这些给功勋贵族们殉葬的女子最小的也就五六岁,大的不过三十。”   “越小的女子,体内阴气越重,越能长久地陪伴那些身死之人。”   无端端地起了一身寒意,慕长宁皱着眉,猜测着:“师父的意思是,这阵法也是根据女子们的年岁来排的,既然南域与漠北都不是五六岁的幼童,就一定在中川,所以布置在阴阳当铺内的枯骨天灯阵的源头,也在中川。”   尊者的目光落在被圈画好的地图上,点了点头:“只要破除了中川的枯骨天灯阵,南域与漠北的就无须担心。”   尊者伸出手,拈着断了墨的笔锋,将那羊毛揉的零散不堪,开口道:“寂灵之地与枯骨天灯阵相依相靠,互为一体。如此看来,要想破阴阳当铺给四家布下的局,你得去一趟中川了。”   慕长宁颔首:“是。师父吩咐。”   尊者长叹一口气,拿起那只被他揉的半秃的笔,朝着地图虚虚一划,鲜红的一笔就落在了中川的位置上。   “如今四家人脉稀少,各家家主还得坐家镇守,无法外出。淮意有了身孕,修竹多有不便,只剩下你与连阙了。但中川巫蛊盛行,与我们所学武学大相径庭,必得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   他看向慕长宁的目光有些不忍:“你本来淬血与锻骨时间就迟,要遭的痛苦都是普通四家之人的几倍,中川巫蛊专攻心神,你心神薄弱,若是与锻骨同时受训,怕你受不住。”   慕长宁跪直身体:“师父,我既是四家之人,就该担起四家的责任。”   “男子当以天下大义为先,不管是为四家,还是为避免‘极’现世后的生灵涂炭,我都应当全力以赴。”   尊者直直地看着他,释然一笑,恢复了以往没正经的样子:“真不错。”   他凑前些许,看着慕长宁耳后还未消退的一点红,贼兮兮地问道:“小媳妇呢?”   “什、什么小媳妇?”   尊者看着慕长宁脸颊上骤然上涌的血色,意味深长道:“他不是小媳妇,你是小媳妇吗?”   地面好似烫的坐不住,慕长宁连连站起身,匆忙逃离:“师、师父,天色晚了,您、您早点休息,我明日、明日再来。”   尊者坐在原地,毫无形象地拍腿大笑。   待到慕长宁离开后,才往后瞥了一眼,道:“行了,出来吧。”   慕少秋从后头走出,忧心忡忡道:“尊者真要让长宁锻骨与心神受训一起么,我怕他——”   无名风动,两侧石壁上的长明灯晃动得厉害。   尊者掐指算了算,凝重道:“来不及了。”   “少秋,留给四家的时间不多了。倘若‘极’真的现世,你知道的,我们首当其冲。”   隔着门板,慕少秋看着慕长宁行走在雪中的背影,良久默然。   次日一早,慕长宁早早就叩开了宗堂的门。   湿滑的雪在廊下被抖落,落在地上迅速融化,浸出深色的一摊水迹。   慕长宁解开披风,一进门,便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浓郁香味。   “师父今日怎么点香了,还点的如此浓?”   慕长宁如往常一样,将食盒打开,呈到他面前。   “哈!梅花饼!”   老者拿起筷子夹着饼就往嘴里塞,含混道:“从今日开始训练你的心神。这是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好东西,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慕长宁对他师父所说的“好东西”是警惕的不得了,熟稔地谨慎起来,又仔细地闻了闻,蓦然变了脸色,失声道:“露华香!”   “哟,瞧你这个神色,是吃过苦头了。”   埋头苦吃的老者看了他一眼,乐不可支:“这是比平常要重的剂量,收一收你的害怕,不然一会儿,疼得可不是我。”   慕长宁白着一张脸,僵硬地跪坐着,极力收敛心神。再是克制,放在膝上的指尖仍感觉到寒意在蔓延,每一次的呼吸都让他无比的煎熬。   尊者自顾自地享用着他的早膳,不时还要戳着筷子点评一番,让他回去给厨子说如何改进。   等到尊者吃饱喝足,拍着自己的肚子,惬意地伸展着身体时,慕长宁的冷汗已经浸满了脖间。   他没有办法不害怕,露华香的教训刻骨铭心。他咬着牙,嘴唇都在泛白。   “定心,凝神。”老者看着他狼狈的模样,解释道:“你的心性不够坚定,太易受外界影响。中川的巫蛊之术专攻心神,倘若心性不定,情绪不稳,定会在他们的巫蛊术下迷失心智,疯癫而死。”   “露华香是极佳的磨炼意志的迷香,从今日开始,你就要和它作伴了。”他露出肉痛之色:“好好练,很贵的。”   他撸起袖子,拍了拍瘦骨嶙峋的胸脯,说道:“放心吧,有我在,我守着你。”   慕长宁还没来得及感动,就听到他补充道:“锻骨的疼痛会让你清醒的,如果醒不了,我就多用几分力,反正你也死不了,对吧。”   ……   慕长宁咬牙切齿道:“对。师父说的对极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从四川回来的我肠胃炎到差点没能从床上爬起来(虚弱)感谢在2023-07-13 20:50:17~2023-07-20 12:34: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陌路相逢讵相识 3瓶;灿若繁星、白砚、SK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布局   虽是年关,但千巧阁里四处笼罩着压抑。   原本可以自由出入的暗卫们都躲在暗卫营里,半步也不敢迈,整日乞求着千万别轮到自己到林逸的院子里当值。   这段时间,关于林逸的流言甚嚣尘上。他们这些专攻小道消息的暗卫们,知道的只比别人多,不比别人少。   知道的越多,性命越保不住。   但凡他们在林逸院子里当值时,露出半丝神情,都会被林逸活活捏死。   整个千巧阁,风声鹤唳。   明里暗里,向少阁主陆展清投诚的暗卫,越来越多。   陆展清刚进小院,刘铭就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里窜了出来,单膝跪地低声道:“少阁主,姓顾的那小娃娃,常常来小院找您,想要见您一面。”   “顾谨彧?”   刘铭连忙答道:“是他。”   陆展清沉吟片刻,道:“也罢,带他来见我吧。”   刘铭意外地抬起了头,看着陆展清眉眼处的平和,心下疑惑。   少阁主这两天是去哪了,那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竟消失得半点不见。   陆展清在院中坐下,将石桌上的小块炭火点燃,放进小火炉里。见刘铭迟迟未应,看了他一眼。   刘铭恍然应下:“是是是,我这就去。”   千巧阁的夜晚黑得瘆人,就连值守的暗卫也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一个约莫七岁的小娃被捂住嘴,夹在刘铭的腋下,朝小院疾步而去。   夜行的黑暗里视物不清,轻微的脚步声更是让人遐想万分。   前一刻还在睡梦中的顾谨彧眼里满是眼泪,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要在这个时候被带走杀掉。   高大的杏花树在风中轻晃。   刘铭把顾谨彧放下来,借着蹲下来为他整理衣衫的机会,凶狠地威胁道:“不准哭,不然少阁主把你丢去喂狼。”   其实早在顾谨彧看到陆展清的一瞬间,眼泪就已经吓了回去。   他嘴上嚷着要见少阁主,实际上比谁都害怕传闻中那个冷心冷情,严苛冷酷的少阁主。   他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指着陆展清,声音发颤:“那、那个就、就是杀人不眨眼的、的、少——”   刘铭坏心眼道:“是。”   顾谨彧的腿抖得都迈不开。   刘铭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把人推进了小院,利索地提气,溜了个没影。   顾谨彧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又手忙脚乱地爬起,向他行礼:“给,给少、少阁主请,请安。”   陆展清用铁筷子拨弄着火炭,淡淡地瞧他一眼:“听说你要见我?”   小童向前作揖的手抖得不成样,嗫嚅道:“是、是。”   见陆展清不接话,他怕得退了几步,突然跪下,泣涕涟涟:“求少阁主,救我、救我一命。”   陆展清凝视着他,毫无起伏道:“林逸把你带回来,是要在你们二十几人中抉择出一名少阁主。你与我,是敌对的关系,倘若你能当上这少阁主,你入主小院的那天,便是我身死之时,我为何要救你?”   木炭骤然爆裂出火星,橙红的星子溅在顾谨彧眼前。   他惊呼了一声,身子朝后跌去,手掌在粗糙的地面上擦出一片血。   顾谨彧避开他让人直泛寒意的目光,用手背狠狠地擦了一下红起来的眼眶,说道:“我不想当什么少阁主,我只是想活下来,我还想见到姐姐和阿黄。”   “我的爹娘早就死了,只有一个体弱多病的姐姐照顾着我,我们相依为命,日子虽然难,但是很快乐。”   “可是、那天,村子里来了一个人,就是林阁主。他看我们家没有男人,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姐姐,就给了我姐姐二十文,要带走我。姐姐不同意,他就、他就把我姐姐打晕,还、还把一直跟着我们的小狗阿黄也打伤了。”   “少阁主——”   顾谨彧连连膝行着上前,抓住了陆展清的下摆,乞求道:“我们二十二个人,死得只剩八个了,我、我不想死、阁主、阁主要我们互相厮杀、我、我很想阿黄,想回家……还有姐姐,我不想,不想在这个地方……”   顾谨彧越说越伤心,也不敢哭出声,怕陆展清不高兴,只好小声地呜咽着,眼泪一颗颗地掉。   顾谨彧的话让陆展清想起当年的自己。   那为期两年的少阁主考核,是无法遗忘的阴影。   一块帕子出现在眼前。   顾谨彧泪眼朦胧地抬头,陆展清正看着他,莹白的手指上挂着一块质地柔软的白帕子。   顾谨彧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决堤,对悬在头上的死亡二字恐惧无比,尤其是他亲眼看到那些考核失败的人被林逸毫不留情地遗弃,没有半点心软的时候:“少阁主,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小童下着对他来说全部的筹码,死死地抱着陆展清的腿,痛哭流涕地哀求着:“我可以,可以把阿黄送给少阁主,它很乖的,不,不咬人……”   微冷的手摸了摸他的头,陆展清的声音依旧疏离,却多了些许柔和:“这几次考核都过了吗?”   顾谨彧忙不迭地点头。   “你还有两个月时间。”   陆展清移开目光,将沸腾的茶水倒进杯盏,道:“这两个月,拼尽全力活下来,我会让你成为下一任少阁主。”   顾谨彧终于松了一口气,失声痛哭。   送走顾谨彧后,陆展清到了诛恶台。   诛恶台里的惨叫让人心惊,各种刑具加身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陆展清径直走进最深处的一间偏房,敬平正扶着墙,艰难地站直身体。   “少阁主?”   敬平一愣,手上一松,整个人就摔到在地,疼得龇牙咧嘴。   陆展清上前,搀扶着他在床边坐下,问:“没有请医师来看看么。”   敬平扯出一点笑容:“看过啦,没啥大事,伤筋动骨一百天嘛。”   陆展清的目光沉了沉。   敬平瞅着他的神情,抓着自己的头发,道:“少阁主,我听酉哥说了,说你打算与阁主分家,我——”   “敬平。”   丁酉的声音倏地响起。   他手上还满是鲜血,只胡乱地在衣上擦了擦,便向陆展清行礼:“少阁主,丁酉来迟,请您恕罪。”   “快起来吧。”   陆展清示意他坐下,道:“上次让你考虑的事情,你考虑的如何了?”   丁酉看了一眼茫然的敬平,复又跪下,道:“丁酉愿跟随少阁主,一切听少阁主的安排。”   “好。”   陆展清颔首,将他扶起,道:“如此,这两个月时间好好准备,分家以后,我们前去中川,替你复仇。”   丁酉刚毅俊逸的脸上晦暗不明。   复仇,这两个字,从他被驱逐出中川之日起就如跗骨之蛆一般,无休止地折磨着他。   直到陆展清离开,敬平还不明白两人之间到底说了什么。   他锤着自己无用的腿,有些烦躁:“酉哥,你跟少阁主之间说什么了?”   丁酉走到他身边,捏住他捶打自己的手,道:“分家,报仇。为我,也为你。”   敬平这段时间情绪并不好。   尽管敬平嘴上对自己的腿伤一副无所谓不在意的样子,可每每深夜,丁酉醒来之时,都看到敬平呆坐着,看着自己的腿发呆。   时间愈久,疼痛愈发剧烈,敬平的行动也愈发迟缓,若无人搀扶,根本无法行走。   一回敬平想要起夜,可丁酉仍没回来。当他意识到自己无法直立行走时,已然重而笨地摔在了地上。   丁酉回来时便看到这一幕。   敬平的额头用力地抵着地面,双肩在急促地抖动,眼泪砸在地上。   当他靠近时,敬平手臂向后伸着,哽咽着骂道:“滚,滚开!”   见他只着中衣趴在冰凉的地上,丁酉不忍,手刚搭上他的肩膀,敬平已然反应极大地把自己蜷缩起来,遮掩着身下的狼藉和无助,粗哑道:“别、别碰我,求你了酉哥,求你了……”   那次之后,敬平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每天就是呆坐在床上,目光空洞。   拄杖,轮椅,这些东西一旦出现在敬平视线中,他便会极度暴躁,一点点地把这些东西砸碎打烂。   丁酉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以少阁主的性子,这分家恐怕不是简单的分家。这千巧阁,怕是要变天了。这段时间你好好养着,没事别离开诛恶台。”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耳朵都长茧了,天天唠叨的都是这几句。”   敬平不耐烦地揪着自己的衣服,嘟囔着:“也不知道多关心关心我,我都快瘸了。”   丁酉脸上是罕见的无措。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如果你在我身边的话,我能及时照顾你。”   敬平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丁酉隐在黑衣下宽厚的后背,突然笑了出来。手往身旁一伸,捞过一个枕头就往他身上砸去。   “酉哥,以后就得靠你养我了。”敬平伸着懒腰,双手撑在后腰处,没骨头般地倒在了床上:“反正我也是走不了了,不能给少阁主出力,如果酉哥也不要我的话,我就只能饿死了。”   丁酉接过枕头,按在他身上,认真道:“敬平,等我们出去以后,我们就去寻医。天下能者如此之多,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   丁酉鲜少流露出这般神情。   敬平仰头看他,许久后,缓缓地笑起来:“行呗,都听酉哥的。酉哥去哪,我去哪。”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分家了!!激动! 第66章 谋定   一年之计在于春。   过了元宵以后,人们便开始投入到新一年的劳作中。春耕劳作、养蚕抽丝、培土种茶,百姓们安居乐业。   可江湖,却日日多风雨。尤其是南域,更是刀光血影,无一日停歇。   在春三月,慕长宁收到了陆展清附在家书上的一朵新开的杏花。   他将那朵即将干枯的杏花彻底风干,放在了枕边。   春日闷热,慕长宁却是一身的冷汗,直到锻骨的疼痛散去,才喘过气来。   他端正跪坐,苦笑着:“师父今日是心情不好么,半条命都快疼没了。”   “哪的话,”尊者瞪了他一眼:“今天是你最后一次锻骨,我不得多用点力气,让你记住我对你的疼爱啊。”   屋内露华香浓郁,慕长宁神情自若,颇为认同地点着头,说道:“师父打我是爱我,我无怨无悔。”   尊者被他的话一噎,张嘴就骂:“你少跟纪连阙呆在一起,油嘴滑舌的,净不学好。”   慕长宁眉眼弯弯,笑意清浅。   “啊对,”尊者绕到屋内,翻箱倒柜折腾了许久后,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出来:“为师有东西要给你。”   尊者把手上的东西一股脑地丢在地上,蹲下身,把一个蓝色的药瓶扔他怀里,说道:“露华香的解药。”   慕长宁接过蓝色小瓶,咬着后槽牙问。   “露华香,有解药?”   “不然呢,那些废物说没有解药是因为他们炼制不出来。”老者神情倨傲,摆出一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自得之色。   慕长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师父给我下数倍露华香是爱我,我感激涕零。”   “……知道就好。”   “师父明明有解药还不给我是疼我,我心甘情愿。”   “……”   尊者难得的红了脸,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气势弱了许多:“这不是为了尽早突破你的底线么。”   他看着慕长宁有些瘆人的微笑,干笑了两声,翻出一个香气馥郁的香囊扔过去:“这是凝实的露华香,带在身上,心神不稳之人绝不敢靠近。若真有你不敌之人,此物亦能扰乱他们心神。”   “这个,是中川的地图;这个是中川宗族的势力分布;还有这个,是一些你需要额外提防注意的老怪物们的一些信息,务必要记牢。”   老者眼疾手快地在一堆烂布中翻找,一边把各种各样的布袋往他面前丢。   “明烨会一路随你。记住,与中川之人交手,攻心为上,他们的巫术与心神关联。”   “你受露华香影响过大,自己要时时定心凝神,万不可有太大的情绪起伏。露华香会影响他人,也会影响你,自己撑不住就服用解药。”   老者说着说着,已然正了脸色,一字一句地认真交代着。   “三日后,是中川与南域相连阵法最弱的时候,你利用这几日,再好好做做准备,准时动身。”   老者絮絮叨叨,又翻动着手边的布袋,百般嘱托:“这个、还有这个也拿好,是各类异虫的分布……噢这个也不错,是中川膳食记载,适合你。”   末了,慕长宁看着身边一大堆的布袋,跪直了身体,朝着老者行了大礼:“谢谢师父一直以来对我的教导与偏爱。请师父放心,长宁定万事谨慎,平安归来。”   次日清晨,慕长宁向慕少秋与云青禾辞行后,朝跟在身后的明烨问道:“一切都准备好了么?”   这两个月来,在露华香和锻骨的双重折磨下,慕长宁终于脱胎换骨。   “是。中川与南域相连的傩灵滩三天后阵法最弱,再过两晚即可动身。”   明烨回答完,又说道:“少主,千巧阁的分家将于今日进行。”   慕长宁前行的脚步一顿。   千巧阁分家是大事,从上一任少阁主从千巧阁杀出重围不过几息,就被身后追出的暗卫就地抹杀开始,便成了江湖必看之事。   锦城百姓一大早便将千巧阁围了个水泄不通,就连离得较远一些居民们,也纷涌而至。此时正站在门口,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   “诶诶,你说陆少阁主还年轻,断案处事也有条不紊,为啥好端端地要换人?”   “莫非,是陆少阁主做错了事,惹林阁主不高兴了?”   “林阁主有啥可不高兴的。千巧阁的每次事务,不都是陆少阁主处理的,他落得清闲,还有啥可不高兴的。”   连日春雨的闷热都盖不住百姓们看热闹高涨的心,树上的叶被不间断的细雨打得噼啪作响,发出一阵阵响动,却半点也不影响三五成群的窃窃私语。   “看看看,别说了,人来了。”   议论声骤然低了下去,只见林逸与陆展清,一前一后地走进千法堂,坐了下来。   林逸一身黑衣,头发稀白,望向众人:“诸位,今日是千巧阁换选少阁主的日子。下一任少阁主将会在这群孩子中产生。想来,不会让大家失望。”   看到众人的眼神朝着那些孩子们看去,林逸紧绷的肩膀才松了些许。   堂下存活的六个孩子颤巍巍地站着,却相互离得极远,眼中满是惊惧与提防。   考核的过程分为断案用刑两个部分,谁能够最快地探明案件真相,并完成施刑过程,便是下一任少阁主。   “开始吧。”林逸说罢,身体往后靠去,目光却沉沉地瞥了一眼身旁的陆展清。   陆展清今日一袭宽袖白衣,头发用一条湖蓝色发带束起,闲然从容地坐在一旁,仿佛今日要发生的事情与他无关。   暗卫们很快压进了一个五大三粗,身材魁梧的男人。   男人双手被绑缚在身后,露在外的皮肤是大片大片的刺青,看起来扎眼又狰狞。   那人满口脏话,神色癫狂,伸出刚猛有力的腿,朝着孩童们就是一顿猛踢。   孩童们脸色苍白,惊慌地朝后退去。一时之间,无人敢上前。   林逸冷冷地催促着:“你们还有一个时辰,我不介意你们考核都失败。”   精神本就绷到极致的孩童们听到这句话,承受力差的已然哭了出来。   周遭的民众议论纷纷:“这,这行吗,他们还这么小,也就才七八岁的样子吧。”   “可以的,陆少阁主不也是八岁当的少阁主么。”   “那是少阁主少年老成,可这些孩子,跟我家那臭小子比起来也没什么不同。”   观望的人不约而同地朝着一言不发的陆展清看去。   陆展清动了动放在膝上的手,温声引导着:“狭路相逢勇者胜。”   孩童们渐渐平复了情绪,咬着牙,忍耐着恐惧,开始了一连串的盘问。   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六个人的反复问询。   一名身高较高的孩童张文易率先得出结论,虽仍有一些错漏,但几乎将男子的罪行理得一清二楚。   顾谨彧紧跟其后,将张文易错误的地方指了出来。   看到林逸点头,其余孩子的脸色瞬间苍白。   这些孩童们甚至来不及求饶,就被闵南倾一一提到了后院。   凄厉的叫喊声在一下下的杖打中很快淹没。   张文易松了口气,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阴恻恻地扫着身边的同伴。   顾谨彧双腿发软,跌跪在地。而后把目光放在林逸身上,与他视线对上的瞬间,又极快地撤开,垂下了眼眸。   林逸的目光在顾谨彧身上多停留了两分。   “膑刑,半个时辰,一人一边,开始吧。”   在一阵难听至极的谩骂声后,刺青大汉的膝盖骨已被取下,被千巧阁侍卫拖行而走,留下两条蜿蜒的血迹。   众人噤了声,看着堂下两个满手鲜血却强装镇定的孩童。   张文易率先扔掉了沾满血的刑具,朝着两人跪了下来。顾谨彧恍然惊醒一般,慌慌张张地看了林逸一眼,跪在了张文易身后。   林逸意欲把难题抛给陆展清,故意道:“少阁主觉得这两人如何?谁能留下来?”   生死攸关,没人能不紧张。   张文易抬起头,期待的目光落在了陆展清身上,而顾谨彧只是低着头,时不时地看向林逸,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旁边的人一眼。   求生是本能,张文易的目光愈发急切。顾谨彧也发着抖,手紧紧地捏着沾着血渍的衣服。   陆展清心中思忖,道:“两个孩子都很优秀,彼此也互补,不若把他们都留下吧。做不成少阁主,安排到别的地方去,也可以。”   周围的群众虽不清楚没有在这场考核中胜出的下场,但从之前那四个孩子的销声匿迹中,多少也能猜出来一些。听到陆展清这般说,都不约而同地点头附和起来。   林逸见民众们纷纷支持陆展清,瞬间沉了脸色,不容置喙道:“胜者王,败者寇。法理之事,哪来的人情。少阁主终究还是太心软了些。”   当众指责,不留脸面。   民众们来来回回地打量着两人,嗅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   “千巧阁是替民众断案了事之地,少阁主的人选必定得慎之又慎。张文易行事果决,反应迅捷,但耐心不足,易出纰漏。顾谨彧条理清晰,稳中有序,但速度稍慢,顾虑较多。”   “不过,速度可以提,纰漏却不能有。”   一言定生死。   张文易一下子垮了下去,瘫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顾谨彧抖得厉害,眼泪直往下砸,哆嗦朝着林逸行礼:“谢、谢阁主栽培。”   林逸喜欢这个孱弱听话的小东西。他露出笑意道:“相信顾少阁主会更有一番作为。”   他转头,颇有几分胜券在握的傲然:“那便请陆公子带顾少阁主熟悉小院吧。今晚顾少阁主便会入主小院,阁内事务多,时间上仓促,还请陆公子今日就离开小院,离开千巧阁。”   陆展清缓缓起身,语调舒缓,眼中不见却半分笑意:“林阁主客气。这一天,我也等很久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拔刀)坏人们准备受死叭!感谢在2023-07-21 01:23:18~2023-07-21 20:25: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K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分家   新一任少阁主选出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千巧阁,对于阁内众人而言,现下才是他们最难熬的时候,他们必须做出抉择。   要么跟着林逸,与叛出千巧阁的陆展清殊死一搏;要么跟着陆展清,背上骂名,在万人围堵中杀出一条血路。   千巧阁里巨大的铜钟撞响三声,声声催促。   光晕渐浓,愈发猛烈的日光明晃晃地照进树间,照进院里,晃动着满院的杏花倒影。   一回到小院,顾谨彧终于忍不住,哭到哽咽:“对不起、师父,对、对不起……”   杏花疏影落在陆展清探出袖子的半截手腕上,他递过去一块手帕,道:“做的好,我教你的你都记住了。只有这样做,向他展示你的服从,你才有现在的活路。”   “师父、是、等下就要,就要走了吗?”   陆展清微一点头,顾谨彧就嚎啕大哭起来。   “啊酉哥你看,少阁主在欺负人。”   敬平半靠在丁酉身上,朝小院的方向跳来。他伸出空闲的一只手,朝着陆展清招手:“少阁主,等等我,哦不,我们!”   “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这鬼地方,待的老子身上都快长蘑菇了。”   敬平想也不想地接话,被丁酉一巴掌呼了后脑勺:“说话干净点。”   顾谨彧知道这些人是来跟着陆展清一起走的,愈发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哭得站不稳,跌坐在地上,深深地自责。   “这小童怎么还在哭,哪来的?”   敬平好奇地想要伸出手摸他的头,却被丁酉一巴掌拍开。   “敬平,这可是今日新选出来的千巧阁少阁主,顾少阁主。”   敬平嘿了一声,收回了手。   历来两届少阁主之间都是你死我活,驱逐与被驱逐的关系。   敬平后怕地看了一眼陆展清,悄悄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小声道:“得亏没摸上去,吓我一跳。”   不多时,陆陆续续又有一些人来到小院里,很快就站满了小院不算大的地方。   院外的钟声响起最后一声。   陆展清衣带当风,负手而立:“诸位,一旦出了这小院,便是选择了背叛林逸,再无转圜。我知你们中有些人并不是为了要追随于我,只是想离开这个地方,倒也无妨。若是能出去,各位便是自由身。”   乌泱泱的一院子暗卫纷纷单膝跪地:“吾等愿追随少阁主,以身正名,杀出生路。”   陆展清向前一步,踏着破碎的光影,薄刃瞬间了结了潜伏在小院外向他提刀而来的暗卫,掷地有声:“今日之战,不为他人,只为自己。”   喷涌而出的鲜血映红了每一位暗卫的眼底。   “诸位,战吧。”   刀光剑影里,人脸都模糊在浓郁的血雾中。   这些被打上叛徒称号的暗卫们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有些人他们甚至都不认识,初次见面便是杀气腾腾的兵刃。   “丁酉,敬平,你二人也要叛我么?”林逸立在高处,睥睨着他们。   丁酉横枪在前,一脚踢开朝敬平砍去的暗卫,脸上满是被溅起的斑驳血迹。   他仰头看去,日光照的他根本看不清林逸的神情,只好说道:“请阁主成全。”   敬平腿有伤,无法直立,更别提用软剑,眼见丁酉越来越吃力,却无能为力,急得眼睛通红。   “好,成全你。”   林逸冷笑一声,下了新的命令:“谁若是取下他二人首级,就接替他二人位置。”   阁主的话一言九鼎,周围的暗卫们精神一振,都朝着他二人攻去。   丁酉的长枪所过之处,张张都是贪婪又嗜血的面容。   长枪能够以一敌十,却不能挡住从各个刁钻角度贴身而去的匕首。   “噔——”   冒着寒光的枪尖刚刚打落一把匕首,另一把却朝着敬平的后心而去。   “敬平!”   长枪来不及回转,丁酉急切地出声提醒。   一枚白子破空而至,打落了那要命的匕首。   敬平还没来得及道谢,胸前就重了一掌,重重地飞了出去,口吐鲜血摔在地上。   “南倾,之前你不是中了敬平的计么,如今有仇报仇,杀了还是煮了,你说了算。”   闵南倾将手中的铁鞭甩得哗哗响,狞笑着朝敬平打去。   敬平用力地锤着腿,仍无法起身半分,急得脖间青筋暴起,嘶吼连连。   “敬平!”   丁酉焦心至极,刚飞身而起,就被一道残影击回地面,淹没在寒光凛然的兵刃中。   “想救人?”   林逸噙着笑,不疾不徐地收回内力,欣赏着敬平与丁酉的狼狈,转过头倨傲道:“陆展清,今日是叛变之人的受难日。你已不是我千巧阁之人,就是死了,我也名正言顺。”   再不掩饰他的杀意,林逸朝周围的暗卫打着手势:“想分家,也得有这个本事才是。”   暗卫们握紧手中的各式武器,将陆展清团团围住。   绕在腕间的明雪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陆展清再不压制自己的内力,十数年艰辛修炼的内力磅礴而出,瞬间就震开了一圈飞扑上前的暗卫。   风声被搅动,砂石在飞卷。   明雪所过之处,兵刃断裂,血肉撕裂。   林逸寒声道:“这身内力,瞒着我修炼了许久吧。”   陆展清白衣染血,一双眼里盛着比明雪还锐利的寒意,猛地对上林逸劈下的袖风,道:“我这刀下肉,做的太久了,该换人了。”   林逸嗤笑着,五指张开,牵引着内力幻化成一把巨刀,道:“就你,也配?”   “刀下肉就是刀下肉,终归是一摊烂泥。”   巨刀搅动着血雾,向陆展清疾劈而下。   这段时间,林逸日不能食,夜不能寐,每日探听,得来的只有自己愈发无可挽回的名声。   “杀了你,我还是受万人敬仰的千巧阁阁主,他们很快就会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陆展清做的,你会替我背负着骂名,在地狱里煎熬。”   消瘦高凸的颧骨让林逸的眼神愈发阴狠,他布满斑点的手背高高鼓起,扯过一旁暗卫的刀,刺向陆展清的脖颈。   明雪狠狠向上一挑,陆展清后退的同时反手甩出几枚白子,在一片叮当碰撞中,笑道:“林逸,你这恐惧的样子,真真像一条丧家犬。”   林逸的面容扭曲到可怕。   厮杀声中,丁酉撞开再次围堵而上的暗卫,长枪向前横扫,终于破开了一条路。   敬平手上的软剑早就被铁鞭挑开。   闵南倾欺他无法站立,记记都朝他的腿上打去。   长枪在地上拖出尖锐的痕迹,肆虐的杀意在蔓延。   枪杆趁着闵南倾举鞭时,重重击上他的后背,闵南倾毫无防备,向前趔趄了几步,猛地回头。   以沉着冷静著称的丁酉只剩下愠怒燥烈,闵南倾用手背擦拭溢出来的鲜血,嘲讽道:“敬平,怎么龟缩着,自己来啊。”   他站定,放长铁鞭,臂上的肌肉随着动作紧绷,不紧不慢道:“好可惜,你没看见当时的场景。我是用石头敲的,一点点沿着他的膝盖,从上往下敲的,慢慢地敲碎他的腿骨,慢慢地割断他的经脉。”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丁酉,眼见长枪迅猛地扫过来,早有准备的闵南倾大喝一声,双腿下沉后借力跳起,双手紧握铁鞭高举过头顶,朝着长枪尾部一劈而下。   闵南倾力气大,铁鞭被震开的同时,丁酉即刻感觉到虎口撕裂,麻疼不已。   暗卫首领最擅长寻人弱点,他改变了大开大合的招式,贴身而上,处处朝着丁酉要害处打去。   “骨头碎裂的声音真是美妙,那天晚上,敬平恨极了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趁着丁酉呼吸急促的瞬间,他稳准狠地朝着丁酉的面门而去,又迅疾地改变了方向,在他的腰间划了一刀。   丁酉的腰间瞬间鲜血淋漓,透了黑衣。   “去你的,老畜生!酉哥,别听他讲话,假的!”   敬平看着地上瞬间积起的血洼,双眼猩红,破口大骂,双手撑着自己,用尽全力朝闵南倾撞去。   闵南倾看着像臭虫一样蠕动的敬平,蓄势已久的铁鞭朝他天灵盖砸下。   铁鞭带起的腥风近在咫尺。   丁酉脸色煞白,长枪才挥动,铁鞭的末梢已经悬在了敬平头上。   “敬平!!”   丁酉嘶声急呼,手中长枪朝前一刺,却被闵南倾一脚踩住枪尖,动弹不得。   令人胆寒的铁腥味铺天盖地。   敬平拼命踢着双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铁鞭愈来愈近。   “咣——”   刺耳的钢刃相接之声溅起火花。   陆展清持着明雪,挡在敬平面前,一招逼退了闵南倾。   可正是这一下,让僵持了许久的林逸有机可乘。   他掌中蓄起内力,鬼魅般靠近,在陆展清心口处狠狠一拍。   陆展清被抛起数米高,终于见到希望的暗卫们纷纷举起武器,等待着撕裂陆展清的血肉。   林逸这一掌完全朝心脉而去。   陆展清眼前发黑,全身的内力连同经脉被封死,决然地从空中坠落。   “少阁主!!”   由内力凝实的长箭骤然轰开所有暗卫,而后化作点点流萤,牢牢地托住陆展清。   慕长宁一袭修身白衣,从半空急掠而下,虚空一抓,一支由内力凝成的虚幻箭矢便对准了林逸。   林逸瞳孔一缩,连连卷动袖风格挡,却被这可怖的箭矢穿透肩膀,抛出十数米之远。   两人在兵刃交接的血色中对望。   无论是周围的刀光剑影,还是一拥而上的厮杀声。   慕长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目光所及只有陆展清略显苍白的面庞。   他扶住陆展清微微趔趄的身体,握住他沾着血色的手,委身跪地。   “少阁主——”   慕长宁仰头望他,声音还带着些后怕的颤抖。   “影三来迟,请您恕罪。” 第68章 收网   无遮挡的日光倾泻而下,被厮杀之地的血腥气浸得雾蒙蒙的,泛着些红。   慕长宁把脸贴向陆展清的手背,未干涸的血迹沾在眼尾,凌厉慑人。   他甚至都没起身,只随意地看了周围一眼。   “是你们要伤我的少阁主,是么。”   众人只看见那一截绕着红绳的白皙手腕轻巧地转动着,而后就感觉到一股恐怖到无法反抗的威压铺天盖地袭来。   雄厚的内力搅动着周遭的一切。   暗卫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兵刃被卷至半空,瞬间被慕长宁的内力碾成一堆破铜烂铁。   慕长宁侧着半张脸,眼眸晦暗冷淡,轻声道:“少阁主伤一分,你们还十分。”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无数支由内力虚幻凝成的箭矢对准了他们。   天壤之别的实力下,暗卫们被内力压得跪趴在地上,动弹不得,面色涨红。   一暗卫眼球高凸,艰难道:“这人是谁、少、少阁主身边怎么会有这么强的人——”   刘铭嘿了一声,从树上跳下来一脚踩在这人后背上,嚷嚷着:“影三啊!我们影三!厉害吧!混账东西让你们狗眼看人低!”   有慕长宁内力的压制,跟着陆展清要分家的暗卫们伺机而动,很快就占了上风。   一众惨叫与凄声中,陆展清揉着他的脑袋,把人带起,道:“长宁,不生气,我不碍事。”   慕长宁抿了抿唇,目光一路向下,看到陆展清被染上血色的衣袍时,一直积蓄的内力又重了几分,瞬间就有好几个暗卫扛不住重压,气绝身亡。   “三三。”   陆展清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直视着他,道:“都是别人的血,我没事,他们不值得三三耗费如此之大。”   慕长宁一言不发,目光落在他脸上,很快又移走。   陆展清好似有些苦恼地叹了一声,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颊。   “我好不容易见到三三,怎么三三只顾着生气,话也不跟我说。”   果然,慕长宁一听这话,就有些着急。   他立刻撤回了内力,道:“我没有——”   剩下的话消失在了陆展清的拥抱中。   慕长宁卸下浑身力气,双臂圈着他的腰身,闷声唤他:“少阁主。”   “嗯。”   陆展清拍了拍他的后背,哄慰道:“我在,这不是好好的么。”   “我们长宁数月不见,都这么厉害了。”   陆展清捏了捏他的耳朵,笑道:“看来这千巧阁,要被我分掉大半了。”   慕长宁终于露出了笑意,看着不远处擦着血的林逸,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勾着莹白的明雪玩,道:“都分掉,一点也别给他留。”   一旁的石柱被撞碎,闵南倾摔在地上,铁鞭掉在了远处。   丁酉身上的伤有三四道,狰狞地外翻着。   他恍若不觉,朝闵南倾走近,枪尖指在了他的膝盖上。   闵南倾有所预感,双手蓄力想要将自己移开,可惜他速度不够,沾着血色的枪尖重而猛地打在了他的膝盖骨上,接着一寸寸地往下。   丁酉的动作很慢,似乎在出气,也似乎要让一个人看得清楚。   围攻两人的暗卫们听到首领的痛呼,相互对视一眼,缓缓后退。   闵南倾满头都是汗,忍着痛苦说道:“敬平,好惨啊,报仇都要借他人之手。”   转过头看向双手撑地,浑身浴血的敬平,挑衅着:“敬平,是不是男人,走过来啊,自己动手。”   长枪重重地敲在他的心口处,闵南倾猛然呛出一口血来,怨毒地盯着丁酉。   敬平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他一把甩开想要搀扶他的刘铭,努力撑起身体,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闵南倾走去。   无法治愈的右腿早就失去了支撑能力,不过走了两步,他就脸朝地摔了下去。   尽管有双手支撑的缓冲,脸上还是被刮开了一个深深的血口子。   丁酉见状,收起长枪想要去扶他,被敬平一把甩开了手。   见此情景,闵南倾闷闷地笑了几声,吐出嘴里的腥甜,沙哑道:“笨拙的蠕虫。”   敬平喘着气,眼里是恨极了的泪:“老子今天,爬也要爬过去,杀了你。”   闵南倾猖狂地笑着:“你凭什么杀我啊,是凭你走都走不动的腿,还是剑都拿不起的手?”   敬平头上青筋暴起,十指撑地,狰狞地咬着牙,一点点朝他爬去。   右腿在粗糙不平的地面上拖行着,很快就溢出血迹。   趋近正午,日光猛烈地打着,烤得人炙热生痛。   敬平用肩膀撞开一直压着闵南倾的长枪,双手抓着软剑,绕上了闵南倾的脖间。   他单手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一拳又一拳地朝着他的脸上砸去。   周遭一片静默,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   闵南倾鼻间喉间都是血,他艰难地咳着,说:“我、我死了、解脱。你、你还要、这辈子都,承受这,断腿的,痛苦哈,哈哈哈……”   拳头仍在不断地落下,敬平指节处鲜红一片。   闵南倾的话语恶毒又阴险。   他口鼻肿起,鲜血和着被打落的牙一并吐出:“废人!敬平、你这辈子,都只能是、个废人了!”   “你闭嘴!”   敬平怒喝着,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软剑还未从颈间扯开,不论是敬平的手还是闵南倾的脖子,瞬间鲜血淋漓。   “我不是、不是废物——”   敬平喃喃地重复着,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掐他:“闭嘴,闭嘴!”   闵南倾的脸涨成猪肝色,在脖骨被捏断之前,青紫的嘴唇仍在一张一合地谩骂:“废,废人……”   “咔嚓”一声响,闵南倾偏过了头,终于止住了声音。   敬平的手被自己的软剑割的惨不忍睹,仍用尽全力地掐着他。   丁酉上前两步,攥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拿起来。   “敬平,”丁酉沉沉地唤他,说道:“别听他的,你不是。”   敬平呼吸粗重,像风中滚动的粗砂石一般:“我是,我是,我走不了,剑也用不准——”   他捂着脸,喑哑着:“酉哥,我是废人……”   “你不是。”   丁酉斩钉截铁,把他架起来:“我们出去,出去以后立刻给你找医师。”   厮杀的血路从小院门口一直延伸到千巧阁大门。   几人杀到门口时,除了林逸,再无一人敢上前。   慕长宁和陆展清联手,再度将林逸逼退后,齐齐踏出了千巧阁。   从一开始就围堵在千巧阁门外看热闹的民众们纷纷惊呼。   这次的分家竟然分出了如此多人!   日光赤诚,毫无偏斜地挂在高空。   陆展清在门口站定,逆着光回头看了一眼,对民众道:“各位,从今日起,我陆展清不再任千巧阁少阁主。这十年来,我与诸位朝夕相处,一同经历着风雨,一同见证着善恶法理。”   陆展清说这番话时,衣衫染血,脸色苍白,唯独话语掷地有声,铿锵有力。   “陆某能力不足,却心系各位。倘若各位日后有任何困难,都可以前来寻我,陆某定鼎力相助。”   民众们一阵躁动。   一位黄袍老者从人群中走去,颤巍巍道:“少阁主,要不是没有你、老朽怕是也不能活到今日,或许、或许少阁主能继续留下——”   话语戛然而止,只剩下身首分离的身躯,轰然砸下。   民众们尖声一片。   慕长宁手腕转动,内力汹涌而出,牢牢护在陆展清身前,将偷袭之人逼退数丈远。   林逸脚步虚浮,神色狰狞癫狂,他满手鲜血,指着陆展清,又指着民众们,破口大骂:“留什么,分家就是叛徒,他陆展清不顾养育之恩,对我恩将仇报,你们、你们竟然还要他留下来?”   慕长宁向林逸走近,单手松着衣襟,让藏在内襟里的露华香肆意地飘散。   林逸丝毫不觉,死死地盯着慕长宁,道:“是你啊。”   露华香不断侵扰着林逸的情绪,他焦躁道:“你怎么还没死。”   慕长宁一手挡开他席卷而来的袖口,内力化作的长剑刺过他的肩膀,笑道:“如果没有林阁主对我和少阁主的痛下杀手,我们怎么有机会逃离这里,求得一条生路呢。”   对林逸积怨已久的百姓们哗声一片,不但不扶血流不止的林逸,反倒开始蠢蠢欲动。   慕长宁缓步上前,将手中的长剑变幻成一张巨大无比的弓。   “林逸,你作为千巧阁阁主,为一己私欲,存歹念,杀无辜,将所有人视作棋子,此为一错。”   空气被搅动,慕长宁行云流水地开弓,一支呼啸的箭就将林逸的手钉在了地上。   林逸状若癫狂,嘶吼着,却突如其来被淋了一身猪油。   一壮汉满脸晦气地丢下铁桶,朝他啐了一口,骂道:“俺们是没文化的人,但你做的这些事,俺们都看在眼里,就你也配做这个千巧阁阁主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   民众们望着那名向陆展清表达谢意却惨遭林逸毒手的老者,怨恨与不满彻底爆发。   慕长宁看着被众人围殴的林逸,声音不疾不徐:“作为少阁主的师父,你所谓的养育之恩,就是将他完全笼在你的掌心之下,派人监视他,逼他杀掉他熟知的一切,甚至连武功与内力都不准他修炼,此为二错。”   第二箭带着比第一箭更狠绝的力道,挑断了林逸另一只手的手筋。   人群自动自觉给慕长宁让了一条路。   慕长宁蹲下身,掐住他的脖子,逼迫他抬高下颚。   “林逸,我恨死了。”   “你知道我刚跟着少阁主时,他夜夜都睡不着,就是梦里也不安稳,更别提你对他做的一切事情,都在贬低他,奴役他,把他当做一个听话的物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收紧力道,发狠道:“你甚至还想离间我与少阁主。”   林逸的情绪被露华香彻底拖进无底深渊,他内心的想法再也无法掩饰,嘶声怒吼:“我买了他,他就是我的狗,他就得听话。当初就应该早早杀了你,让他看着你被我抽筋扒皮的样子,他就会害怕听话,这辈子都不会反抗我!”   “还有你们!”林逸艰难地蓄起内力,将那个泼他猪油的壮汉捏死,红着眼癫狂道:“你们这群刍狗,有事的时候求着我,没事的时候指责我,你们有什么资格,要求我的行为?”   慕长宁一脚踩上他的小腿,逐渐用力:“林逸,你不会以为,分家,分的是少阁主吧。”   林逸浑身浴血,喘着粗气,死死地瞪着他。   慕长宁右手向前一挥,林逸的喉骨就被洞穿了一半,血流汩汩,再无法言语。   绣着杏花的衣摆打在林逸的脸上,一如他曾对陆展清做过的那样。   遥遥地看了一眼注视着自己的陆展清,慕长宁愉悦地笑起来。   “被分出去的是你啊,林逸。”   他拨弄着腕上的暖玉,语气森然又温柔:“从今日起,丧家之犬是你,声名狼藉是你,惶惶不可终日,还是你。”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07-21 23:04:11~2023-07-23 17:34: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K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称呼   “摸着又掉了些肉,”陆展清的手环在慕长宁腰间:“可是近来太累了?”   慕长宁被他摸得痒,半个身子都倒在了他身上。   “少——”   脱口而出的话语停住了,慕长宁眨了眨眼睛,望着他:“阁主,陆阁主。”   方才林逸当着民众的面滥杀无辜,神情癫狂,终于失去了民众对他的最后一丝信任与尊重。   群情激奋中,陆展清上前,牵过慕长宁的手,低声问他饿不饿,然后就带着他朝不远处的客栈走去。   民众们见陆展清要离开,纷纷请求陆展清留下来,继任阁主之位。   陆展清听着慕长宁口中的新称呼,俯下身亲他的眼睛,道:“不好听,换一个。”   轻吻落在眼尾,带来阵阵酥麻。   慕长宁思考了许久,露了些为难的神色。   陆展清晃了晃他,提示道:“三三,我们都结发为夫妻了,你说,你应当叫我什么?”   慕长宁极小声地啊了一声,而后,连白净的手指都染着薄红。   他欲言又止半天,实在是说不出来,只好扯着陆展清衣袖,低声下气:“这里、这里人多——”   临近下午,用午膳的人已然散去,整个客栈安安静静的,连小二都懒得走动。   陆展清也不揭穿他,只眼神有些危险。   没关系,白天不改口,晚上总会改口的。   洗漱打理完的敬平被丁酉扶着,一拐一瘸地走进来。   敬平已经收拾好了情绪,一进来就看向慕长宁,惊奇着:“影三!你咋做到起死回生的,还变厉害了这么多!”   “上次你摔下悬崖,就消失了,我还以为你完蛋了呢!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少阁主都成什么样了,他天天唔——”   丁酉扶着他坐下,塞了一筷子小炒肉片到他嘴里,堵住了他还想要继续的话语。   在慕长宁打趣的眼神中,陆展清轻咳了几声,道:“长宁摔下悬崖后,阴差阳错地找回了自己的身世。慕,慕长宁。”   敬平念了好几遍这个名字,用力地拍着丁酉的腿,道:“还怪好听的咧!”   丁酉默默转过脸来:“那你拍我的腿干什么。”   敬平没空理他,饶有兴趣地追问:“那以前我们,我们怎么查不到?”   陆展清不想透露慕长宁四家的身份,便斟酌着用词,道:“他家里比较偏僻,阁里的人查不到。”   “哦,穷乡僻壤,不毛之地,穷山恶水,荒郊野外。”敬平把这段时间自己读的成语都说了一遍,而后看向慕长宁,真心实意地感慨着:“太可怜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桌上已经摆的很满的菜朝慕长宁推去。   “那你快多吃点,这些菜在你那个野外,可能都没有。难怪你这么久才回来,从穷山恶水的地方过来,那么远,太难了。”   丁酉啧了一声,忍无可忍:“你刚刚洗澡洗的是脑子?”   慕长宁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一顿饭吃的轻松惬意,少了千巧阁里诸多的约束,几人谈天阔地,其乐融融。   丁酉把喝了几口酒就醉得不省人事的敬平往肩上放了放,对陆展清道:“主上,七十六来报,林逸未死,需要属下派人斩草除根么?”   陆展清晃着杯中的茶水,仰头喝尽:“不必。”   见丁酉不解,慕长宁解释着:“林逸一身武功已失去九成,口不能言,手不能提,掀不起什么风浪了。再者,终究有那么些许情分在。”   日光西沉,橘色的余辉透过窗户斜斜地打在桌上。   慕长宁吃饱了,左手撑着头,右手在桌子上圈画着落日的光晕。   七十六从外头走进,向陆展清行礼:“主上,阁中暗卫均以处理妥当。跟着您一起分家的暗卫都安置在了小院。想要离开的,已归还卖身契,剩余那些,都表示愿为主上效忠。”   陆展清点头,伸手覆着慕长宁的手背,道:“什么时候去中川?”   “明天。”   温热的手心将骨节分明的手背包住,陆展清问:“留一晚再走?”   慕长宁抬眼望他,笑意舒缓:“好呀。”   一回到千巧阁,陆展清就被忙得焦头烂额的刘铭请走。   慕长宁看着几名暗卫用水冲洗着未褪血色的地面,避开四溅的血污,径直朝诛恶台走去。   丁酉刚把敬平放在床上,转头就看到慕长宁靠着墙,目光落在敬平的腿上。   “影……”丁酉反应过来,极快地改了口:“慕少主,前来有事?”   慕长宁看着丁酉眼里的谨慎,笑了笑:“我来看看敬平的腿。”   他一袭白衣在这潮湿又阴暗的诛恶台里尤为显眼。   丁酉侧身,让开一条路,试探道:“慕少主特地来这一趟,是、是有什么办法能医治敬平的腿吗?”   慕长宁的手指仔细地探查着敬平受伤最重的右腿,在萎缩下陷的地方按了按,道:“有。”   丁酉瞬间睁大了双眼。   床头没点灯,昏暝幽暗。   慕长宁转过脸,云淡风轻道:“敬平这伤拖得太久了,就是再高明的医师,也无法治愈。如果你信我的话,我可以一试。”   丁酉不假思索地点头,言辞恳切:“哪怕是要我用我的腿,换敬平后半生自由行走,我也愿意,还请慕少主给敬平一个机会。”   敬平醉的厉害,睡得沉,甚至还打着鼾。   慕长宁用剪子剪开敬平的裤腿,看了一眼站在门口背对着他们,浑身紧绷的丁酉,拿过了一旁的匕首。   寻至经脉受伤处,慕长宁点了敬平的哑穴,在几处伤势最重处,下了刀。而后飞快地划开自己的手臂,将血融进了敬平的伤处。   四家之血,重塑经脉,锻骨重生。   慕长宁手臂上的伤不过一息就完全愈合,放下匕首,起身朝门外走去。   听到动静,丁酉立刻转了过来,僵硬又紧张,像一块开合的门板。   慕长宁笑:“好了,不过还得养一小段日子。”   丁酉胸膛起伏,眼圈竟有些泛红,他后退两步,朝慕长宁深深见礼:“谢谢。”   慕长宁将他扶起,学着敬平的语气:“多大点事,不要紧的。”   千巧阁刚分家,诛恶台大赦,安静得很。   敬平醒来时,丁酉正坐在床沿边,看着他。   “醒了,动动腿试试。”   敬平刚睁眼,脑子都还是懵的,蹬了好几下腿后,才瞪大了眼睛,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来。   他从被子里伸出腿,抵到丁酉肩膀上,又移开踹在墙上,激动至极:“酉哥!我的腿!我的腿好了!”   丁酉顺着他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眼神柔软:“嗯,好了,以后你又可以跑跑跳跳了。”   敬平蹬着他的两条腿,踩在地上,笑容咧到耳根:“早知道喝酒就能好,我就早点泡在酒坛子里了。”   “是慕少主。”   敬平伸长脖子,转不过弯来:“什么,影三怎么了?”   地上湿寒,丁酉恐他受凉,把他的两条腿放在自己膝盖上:“是慕少主把你治好的。还有,你以后别再喊他影三了,主上会不高兴。”   敬平一连噢了好几声,急忙扯着丁酉就想往外冲:“我去找他,要跟他道谢。”   丁酉手中用力,把人拉回床上:“晚些再去,我替你谢过了。”   “不行,这么大的事情,我要亲自前去——”   丁酉见拦他不住,放开了手,凉凉道:“你有空去,人家可没空见你。”   敬平这下反应倒是快。   他的脸突然涨红,倒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床上,抓着自己的头发打了个哈哈:“对噢。”   丁酉说对了,慕长宁确实没有空。   他被陆展清压在花香馥郁的杏花树枝上,挨着他的吻。   小院的杏花树正是花期,挤挤挨挨地开着满树粉白相间的杏花,交错盘亘的枝干恰好稳稳地容一人躺下。   慕长宁仰高脖子,纵容着他的掠夺。   陆展清咬着他的耳垂,低嗅着:“长宁,你好香。”   慕长宁躺在粗粝的枝干上,被无数杏花包围着,朝后仰着一段雪白的脖颈。   感觉到陆展清的手在腰间的衣带摩挲,慕长宁又急又羞:“不行、进屋里去。”   陆展清低笑一声:“那三三叫一声好听的,我们就回去。”   慕长宁探出衣袖的手心上落满了柔白的杏花,他在陆展清无休止的吻中,艰难地找着自己的思绪。   “阁主、主上。”   见陆展清摇头,慕长宁愈发为难。   陆展清失笑,把他抱在怀里揉捏,道:“喊我名字。”   慕长宁摇了摇头,抬着湿漉漉的鹿眼看着他,小声道:“这样不合礼数。”   陆展清被这几个字逗笑了。   他颠了颠怀里的人,枝上的杏花就扑簌簌地落了一地,原本被遮盖的夕阳余辉闯了进来,暖融融地笼着两人。   “光天化日,幕天席地。三三说说,咱们的哪一件事是符合礼数了?”   晚风带着交谈声遥遥传来,提醒着慕长宁,他们的行为有多放纵。   慕长宁扭过脸,带着通红的耳尖埋在陆展清肩上,好半天才嗫嚅地喊了一声。   陆展清揽着他,齿间研磨着慕长宁透红的下唇,道:“再喊一次。”   慕长宁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细瘦的腰身勾出一弯新月的弧度,小声道:“展清。”   陆展清沉沉地笑起来。   早知道他的三三改口这么快,就应该给他多一点难度。   躲得老远捂着双眼的刘铭见两人终于下来,一把扯过背过身的顾谨彧,恶声恶气:“看到了没有,那是阁主夫人,你的师娘。”   顾谨彧听闻陆展清不用走了,高兴极了,刚跑到小院就被刘铭抓上了屋顶。   只有这个诚实的小童啥也没看到。   他还在发蒙,刘铭就趁着上晚膳的功夫把人推进了小院。   慕长宁被陆展清搂着刚下地,就看到一个小童站在不远处,怯生生地看着他,道:“师娘好。”   这下,慕长宁更是,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会开启中川的副本啦,夫夫携手打怪!感谢在2023-07-23 17:34:22~2023-07-24 17:04: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望仔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夜幕   春夜多雨,细密地打在窗上,又浸湿窗沿。   慕长宁浑身泛红,被陆展清从浴间抱出,动都不想动。   湿漉漉的头发绕着陆展清的臂弯,他半敛着眼眸,盖住眼里的水汽,却盖不住浑身的斑驳印记。   陆展清把他放到被褥上,拿过一条干布替他擦着头发,哑声笑道:“小可怜,累坏了吧。”   慕长宁拉过被褥,蒙住自己的眼睛。   想到方才,就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   就因为陆展清趁着把自己吻得七荤八素的空隙,让自己坐到他腿上,而后的一切,似乎都那么的顺理成章,又那么的肆意放纵。   慕长宁只记得水声晃荡中,陆展清的呢喃又低又轻,乱人心弦。   “三三,纵我一回吧。”   慕长宁觉得自己是心甘情愿主动的,但实在是,又羞人的紧。   陆展清不用掀开被子都知道慕长宁在想什么,放下擦干的头发,不由分说地挤进了被子里。   小院不大,就连这床,也只是为陆展清一人准备的,两个成年男子一同躺下,就显得有些拥挤。   落在眼尾眉心的吻轻柔又怜惜,慕长宁枕着陆展清的臂弯,嗅了嗅,突然撑起半个身子,新奇道:“这是我第一次睡在小院的床上。”   陆展清呼吸一顿,内心泛起酸软。   在千巧阁里时,他的三三不是睡在屋顶,就是睡在廊下的角落,还要时刻提防着林逸的监视与到来。   慕长宁一会儿捏捏被角,一会儿翻翻枕头,觉得一切都新鲜。   撑起的半个身子露出大片软白。   陆展清用力把人搂在怀里,暗叹一声,道:“我人都在这里了,三三竟然还有空管别的东西。”   慕长宁转过脑袋,看着陆展清,认真道:“以前在屋顶上值夜的时候,就总在想,如果能挨着少阁主的床沿睡一晚就好了。”   他笑得开心,自言自语,话里满是得意:“没想到心愿得成了。”   陆展清的心又疼又暖,把他抱高一些,额头相抵,喟叹道:“傻三三。”   被雨洗过的月色从屋顶上流淌,陆展清扬起下巴,笑道:“看你揭开的瓦片,现在装都装不回去了。”   慕长宁用手指绕着陆展清的头发,有些小自得:“那以后,你看到这个,都会想到我了呀。”   少年的情话直白又滚烫,猝不及防地烙进陆展清心里。   “会的。”   “不需要看到这个,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想着三三,想着长宁。”   陆展清凑前去亲他亮起来的眼睛,道:“中川,三三先去,等我处理好这些事情,前去中川寻你。”   慕长宁望着他,冁然而笑,说道:“好。”   十五,月满,也是各境交界阵法最薄弱之时。   中川,傩灵滩。   静谧的黑夜里,清脆的铃铛在急促地摇晃着。   一名女子在黑夜中奔逃,黑红相间的裙摆满是泥泞,肩头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女子一边跑着,手中一边凝聚着莹绿色的光芒,朝着肩头而去,加速着伤口的恢复。   河滩上不比平地,坑坑洼洼的水坑让她的速度慢了很多。带着水汽的圆润石子一滚,她惊叫一声,摔在了河滩上,目光惊恐地朝后看去。   一名男子如鬼魅般在不远处出现,双手上下対齐,口中念着什么,一团黑雾就朝着女子迅猛而来。   女子呼吸急促,灵巧的手指有节奏地动着,在黑雾袭来之际,一道莹绿色的光幕亮起。   可这绿色的光芒太弱,仅仅只挡了一瞬,就被浓郁的黑雾穿透,打在了她另一处肩上。   她猛地吐出一口血,黑血溅在河滩上,迅速侵蚀了小石子的表面:“壬五郎!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惹人怜爱的小蝴蝶,”壬五郎朝她走去,眯起眼睛:“快跑啊,我等着抓你呢。”   女子咬着牙撑起身体,趔趄向前,腰间的铃铛摇晃得愈发剧烈,连绵了一路。   壬五郎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时不时朝她打去一团黑雾。   他贪婪地看着被黑雾腐蚀的光洁后背,舔了舔嘴唇:“小蝴蝶,你很漂亮。从了我,我留你一条活路。”   女子手上莹绿色的光芒在不断地减弱,她治愈自己的速度比不上黑雾侵蚀的速度,伤势越来越重。   绝望中,她咬破自己的指尖,用尽全力打出极亮的一道绿色光芒,却毫无悬念地,被更为阴森雄厚的黑雾撕碎。   她重重地摔在河滩上,正要自毁心脉时,听见了脚步声。   她甚至都没看到来人,就朝着脚步声的方向爬去,惊恐而凄厉地喊道:“救我,我是秋宗牧泽秋其!”   壬五郎紧随其后,勾出一抹阴狠的笑来:“外来人,那就一起死吧。”   他舔了舔嘴唇,双手横托胸前,一团黑雾逐渐成型,变换成一条凶相毕露的獒犬,张着血盆大口,闷声低吼。   “少主小心,这类巫术凝成的灵雾都没有实体,刀剑无法穿透,只有内力才能対其造成伤害。”   明烨迅捷地拔出腰间佩剑,凌空而起,内力灌入剑身,朝前一劈,一道凌厉的剑气瞬间劈开了黑雾。   壬五郎脸色一变,按住了心口,神色狰狞:“外来人,找死!”   外来人,正是星夜赶路而至的慕长宁和明烨。两人刚破开傩灵滩与南域链接的阵法,就看到了这一幕。   黑雾在壬五郎的操纵下重新凝实,张着血盆大口的獒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有着荧光碧绿眼的狼,朝着两人声声咆哮。   “我们外来人讲究先礼后兵,不过你们喜欢见人就打,武力定胜,也不是不行。”   慕长宁一语说罢,白衣无风而动。   内力流转,在黑雾狼朝他咬来的一瞬间,掌心光芒微动,一条虚幻的鞭子就出现在了手上。   慕长宁手执长鞭,凌厉地朝着黑雾狼打去,不过几下,黑雾被鞭影搅碎,幻化的狼被劈得四分五裂,黑雾尽数倒灌回召唤者的身体里。   壬五郎双膝发软,跪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脸上黑气弥漫,恐惧地看着慕长宁,说道:“内力凝实,高手中的高手,你是什么人!”   慕长宁收回内力,鞭子化成点点光影消失,不紧不慢地看他一眼,说:“外来人啊,不是你说的么。”   壬五郎擦去嘴边的血迹,凶残地看着两人:“低贱的外来人,敢伤我!明日,你们的模样与声音就会传到整个壬宗,你们的血肉会成为温养巫神大人的祭品。”   “还有你,小蝴蝶,我会把你绑起来,日日夜夜地折磨你,用你的身体,滋养我的蛊虫。”露骨而恶心的话语让秋其脸色难看,咬牙撑着,催动着蝴蝶的疗愈。   只见壬五郎朝着自己的心口一拍,喷出一口血,凝成一片血红色的雾气。双手结印,在自己的额头上划了一道血痕,低喃着什么。   秋其急切地喊道:“他要借用巫神的力量!快,快点杀了他!”   血红色的雾气泛着浓重的威压,明烨迎身而上,操纵着剑气朝着血雾劈去。   血雾周围有些涣散,壬五郎的身体轻微地抖动着。   “明烨,慢一点,让我摸索一下实战经验。”   秋其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她目瞪口呆道:“那是巫神的力量啊!外来人,何必逞强!”   慕长宁盯着那片红色雾气,指尖转动着几枚白子,朝着雾气打去。雾气迅速地涣散开,而又凝结在了一起,但颜色淡了不少。   若有所思地拈了几枚黑子,看着半阖着眸的壬五郎,朝着他的眉间和心口打去。   壬五郎没想到他们还能分出心来対付自己,一时不慎,黑子已然打入了体内。   一瞬间,壬五郎只感到心口处宣泄的力量被死死地锁住,眉心处也传来灼热的疼痛。   他哀嚎着在地上滚动,快要凝实的雾气迅猛地溃散,纷涌入他体内,反噬了他。   壬五郎凄厉地叫着,扭动着身体想摆脱那些雾气。可雾气却像找到了可乘之机一般钻进他的口鼻,很快地,雾气连同人,都化得一干二净。   慕长宁手上还有一枚黑子,他凝视了半晌,突然笑着说:“我的陆公子,好厉害呀。”   明烨刚好飞身而下,听到他这句由衷地感慨,没站稳,脚崴了一下。   秋其见壬五郎死了,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打量着朝她走来的两个外来人。   两人很明显地以这个白衣少年为尊。   少年白皙温润,眉目柔和,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像森林里密不透风的雾,又像是山涧中的清泉。可走进了瞧,才发现是翻滚的雾,涌动的泉,看似柔和,却冷冽异常。   少年身上没有别的装饰,只有一柄配在腰间的剑,和一个灰蓝色的香囊。   另一人一身黑衣,身形高大,站在少年后面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来,面无表情,像外来大户人家中的侍卫。   秋其观察着配饰朴素的两个外来人,默认他们并不是那么的富有。   两人刚走进,秋其便闻到慕长宁身上散发出的露华香。她脸色一变,神色恭谨了不少,跪坐在地上対两人说道:“感谢两位的救命之恩,秋其无以为报。”   慕长宁见她神色变化,略偏了偏头。   身后的明烨见状,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解释道:“中川以香为尊,香气是否浓郁足以判断一个人身份地位的高低。尤其是宗族之人,必定熏香配花草,以彰显身份的显贵。至于香气的作用,估计跟少主身上露华香的作用差不多。”   秋其见慕长宁一直不说话,想到刚才两人轻而易举地杀了壬五郎,语调有些颤抖:“两位刚来中川,可能対中川并不是很了解。三大宗派里,只有秋宗愿意接纳和救济外来人,其余的二宗,壬宗和丁宗,都是极度排外的。”   中川有三大宗族,分别是壬宗、丁宗、和秋宗。   其中,壬宗实力最为雄厚,常年占据着三宗之首;而秋宗在三者之中最弱,不得以的情况下只好招揽收买外来人,这样一来,倒也坐稳了第三的位置。   “我是秋宗牧泽,能在父亲大人面前说得上话,两位若是不嫌弃,秋其愿亲自向父亲推荐二位为秋宗上宾。”   中川対于身份的划分极为严苛,分为巫命、钺戎、和牧泽三种。   巫命掌管着实权,掌控精湛熟稔的巫术,钺戎是武艺最为高强之人,牧泽精通疗愈。三者之间,层层压制,等级森严。同时,这三种身份也高不可攀地凌越在其余无身份之人之上。   秋其见二人迟迟不接话,愈发着急:“两位,秋其以牧泽的身份担保,并无恶意。还请两位随我至秋家,好生安顿。”   直到慕长宁微微点头,她才松下一口气。   --------------------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些宝宝忘记露华香是什么啦,露华香是三三之前在落霞派时中过的毒,是顶级幻药,中毒者会手脚发软,并且会被放大当前的情绪。三三在慕家训练了很多,有一定的抗药抗毒性,但是如果过重的露华香,他自己还是会受到影响的。露华香是三三杀人不见血的武器之一,很重要的噢! 第71章 立威   几人沿着河滩,朝着西边而去。夜风从身后穿身而过,将露华香浓郁的香气四散。   慕长宁轻轻踢着小石子,看着秋其的背影,说道:“秋姑娘,让我来猜一猜吧。带上我们,若前方再有人追杀,你可性命无忧。”   “其次,你一个秋宗牧泽,杀了一个壬宗钺戎,必会遭到壬宗的报复。带我们回去,便可以招揽的名义让我们为秋宗出力,同时也能在壬宗死咬不放的时候,把我们踢出去,把秋宗摘干净。”   秋其心事被看穿,呼吸抖动,不自主地停下脚步,强行扯出一个干枯的笑容来:“您,您,说笑了。”   慕长宁把玩着手上一直没收回去的黑子,听着她称呼上的转变,道:“那就是我猜错了。我还以为,这是一箭三雕的好计谋呢。”   他朝着秋其淡淡一笑,温和道:“走吧。”   少年在笑,可秋其却准确地读到了他眼里的冰冷与警告,指尖发颤,说不出一个字来。   一片静默,只有夜风带动着雾气,在缓缓地吹着。   秋其摇了摇头,只觉得头昏脑涨,手脚发软,恐惧的情绪不自主地被放大着。她低喘着聚起莹绿色的光,想要驱散着这莫名的情绪,却没有半点作用。   这是露华香中毒的表现,一半是迷香,让人手脚发软,提不起内力;一半乱人心志,放大情绪。   慕长宁久浸露华香,只要心绪没有太大的起伏就不受影响,明烨也早早就服下了解药。   秋其神色痛苦,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情绪让她心神紧绷,如惊弓之鸟一般,几乎无法直起身行走。   手上的荧绿光芒黯淡无光,透亮的蝴蝶翅膀灰暗展不开,腰间的铃铛配饰随着她动作起伏不定,响了一路。   慕长宁和明烨跟在她身后,慢慢地走着,顺带欣赏了一下风景。   回到秋宗时,天光熹微,漫天的星子在暖光中消隐。   秋其强撑着一口气,到了父亲秋呼延面前,只来得及说一句:“他们救我一命。”便陷入了昏迷中。   秋宗宗主秋呼延看了他们一眼,让人把秋其抬了下去。   慕长宁敏锐地捕捉到那一眼不算善意的眼神,内心警惕。   秋呼延约莫五十多岁,一头短发,鬓边生白,粗犷浓黑的眉毛下是一双锐利的眼睛。身着一身红黑相间的对褂,强壮有力的手腕上还带着几个银制的圆环。   他斜靠在主位上,耳坠上坠着一串由银环圈成的耳坠,睨着他们:“外来人,感谢你们救了牧泽一命,想要什么赏赐呢?”   慕长宁不答话,从袖口里拿出一把小竹扇,嫌热一般地扇了起来,让原本无风的屋内多了一阵香气。   明烨站在身后,不卑不亢地回答:“是秋姑娘苦苦哀求,我家公子良善,才不得已来一趟。宗主的赏赐,还是留给别人吧。”   慕长宁摇着扇子,品着他话里的“良善”二字,哼笑了一声。   秋呼延目光落在慕长宁身上,细细地打量着。   这少年看起来也就十几岁的样子,一副贵公子的做派,不敢答他的话,像家中被宠惯没见过世面的娇娇公子。倒是后面这个黑衣的,看起来更像上位者多一些。   他看向明烨:“如此,二位来中川,是为了?”   慕长宁腕间一动,合起扇子,轻描淡写道:“玩。”   好一双冷冽清透的眼睛。   秋呼延内心一动,饶有兴趣地坐直了身子。   陌生而逐渐浓郁的香味让他皱起了眉头,认出是从慕长宁那个方向而来时,他压着那股躁动的心思,道:“如此,二位可先在这里洗漱休息,待牧泽醒后,我们再做商议。”   鹰一样的眼神扫过二人,耳上的银环随着他的动作泛着冷硬的光,秋呼延道:“二位救下牧泽,定是杀了人。中川不比你们外面,还是不要乱跑的好。”   看着慕长宁白皙的侧颈,他攥了攥大拇指,意有所指地放在自己颈边,轻佻道:“两位是要一间房,还是要两间房?”   明烨迅速沉下了脸色,手已然放在了剑柄上。   慕长宁不轻不重道:“我们跟了牧泽一路,宗主猜我在她身上动没动手脚?动了一下,还是两下?”   秋呼延瞬间沉了脸色。   直到现在,他才品出这白衣少年温润外表下的冷漠与阴狠。   秋其昏迷不醒,生死未知,他不能直接动手,只好压下被外来人挑衅的怒火,让下人准备了两间客房,带他们下去休息。   说是休息,其实就是将他们软禁。   慕长宁倒是不急,他们人生地不熟,贸然询问寂灵之地和枯骨天灯阵,恐怕只会让人生疑,还是静观其变的好。   秋其这一昏迷,就昏过去两天,直到第三天才转醒。   得到秋呼延的召见后,两人才得以离开房间。   “少主,您就这般断定秋其能够醒来?”明烨跟在慕长宁半步之后,不多不少,问出了想了两天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慕长宁瞥了眼带着他们往前厅走去的婢女,说道:“牧泽精于疗愈。这疗愈之法也是从巫术分出去的一脉,所以她对心神的控制肯定要比一般人要强。”   “她那日能在受了这么重的伤后还能想方设法摆咱们一道,可见此人心思缜密,心神稳定,露华香也只是让她难受一下罢了。”   慕长宁拨了拨腰间的香囊,指尖润了点香气,补充道:“毕竟你家公子,是个良善之人。”   明烨前行的脚步停住了,目光复杂。   这记仇的本领是跟谁学的啊,无师自通的吗?   秋宗实力虽然不是最为雄厚的,但也是中川前三的宗室,该有的阔气一样也不少。   宴客的前厅摆着一张长条木桌,木头用特制的熏香熏过,避免蚊虫啃噬。   地上铺着一块巨大的虎毯,从其摆放的大小来看,应该是一只成年的猛虎,彰显着猎杀者的武艺。   周遭的墙壁上挂满了银造的饰品,在烛火的衬托下,每一面都在熠熠生辉,散落而斑驳的银光落得到处都是。   慕长宁和明烨进来时,不算大的长桌上已经坐满了人,只剩下最下方的两个位置。   秋呼延坐在上座,看到两人进来时,目光先在慕长宁身上扫了一圈,在他被腰封束起极有弧度的腰间打量了一会儿后,才说道:“外来人,在你们那边,像你这样漂亮的人,都喜欢姗姗来迟么?”   桌子的另一边响起口哨声,众人的眼光都放肆地打量着两人。   噌的一声响,明烨的剑已经横在了吹口哨那人的脖间。吹口哨的那人是个壮汉,看他五官和穿着,来自漠北。   天气热,壮汉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汗衫,露出精壮的手臂。   可他此时正梗着身体,盯着横在自己脖间的剑,一动也不敢动。   怎么会有如此快的剑。   不过是才听到拔剑的声音,这人的剑就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明烨,宗主夸我们漂亮,你怎么还生气呢?”慕长宁唰地一声甩开小竹扇,不急不缓地走到空的位置坐下,说道:“快来坐下吧。”   他的声音柔和缓慢,缓和了紧张肃穆的气氛。众人只当这少年听不懂好赖话,又笑了起来,狎昵放肆的眼神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一旁的秋其听闻此话,原本就白的脸色更是惨白,猛然对上慕长宁那清幽慑人的眼神,心头狠狠一跳,腰间的铃铛叮当作响。   她坐直身子,脸上还残留着病态的倦怠,开口道:“父亲,这二位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之前秋其曾承诺许他们上宾之位,那日匆忙,未来得及提起。”   她双手交叠在前胸,半蹲下身,手臂上的银制流苏细碎地晃动着:“今日秋其以牧泽身份向您求赏,还请巫命大人准允。”   巫命是一宗身份最高的存在,拥有说一不二,生杀予夺的一切权利。   屋子里除了秋呼延和秋其,剩下的,都是他们口中的外来人。   这些外来人听闻此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都沉下了脸色,眼神不善。   秋呼延面前摆着一大盆刚熬制的牛骨,肥的流油。他抓起最肥的一块,懒散地说道:“可以,不过——”   秋呼延似笑非笑地瞥了慕长宁一眼:“上宾的位置满了,想加入,得拿出实力来,光凭美貌,可不行。”   露华香的香气混着肉味,酒味,飘在整个前厅里。   坐在明烨对面的一位紫衣男子拿起酒杯,往自己嘴里倒着:“宗主这是什么人都打算招揽啊,这种细皮嫩肉的,怕是只能在床上打架吧。”   众人哄堂大笑,言辞露骨,笑得秋呼延都热了起来,眼神愈发下流。   明烨怒不可遏,在慕长宁之前先开了口:“尹端,江湖人称毒蝎。两年前挑战无心鬼面失败,后再无音讯,流亡到了中川。”   无视紫衣男子骤然难看的神情,他继续说道:“毒蝎,善用双环,喜攻人上身。臂力足而下盘不稳,招式大开大合,却欠缺灵动。”   明烨靠近慕长宁,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所有人都听见:“少主,您杀他只需半柱香即可。”   一直面无表情的慕长宁终于有了反应,他合上小竹扇,看了一眼明烨,道:“那你还是太不了解你家少主了。”   没有人看到慕长宁是什么时候起身的,只见到他倏地摊开右手掌心,内力凝成的弓箭就牢牢地握在了手上,刁钻而凶猛地朝着对桌的尹端射去。   下一刻,慕长宁左手撑在桌子上,往上一跃,几枚黑子朝着尹端闪避的方向径直而去。无痕瞬间出鞘,锋利到凌厉的剑气朝着他当头劈下。   只一瞬间,左中右上下所有的生路都被封死了。   在这逼仄的前厅里,尹端甚至都没有时间拿出双环,就已然跌落在地,了无生息,颈边一枚黑子被喷涌而出的鲜血冲落,滚到了身旁人的脚边。   身边黄衣青年铁青着脸起身,满脸晦气地避开了那颗滚到他脚边的黑子。   从头到尾,不过是一息时间。   内力凝实的箭凶猛地穿心而过后,以诡异的角度在墙上一折,朝着明烨直去。   明烨周遭所有的感官都被剥夺,只剩下那一支要命的箭。   是慕长宁对他自作主张的杀意。   明烨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能躲,也不敢躲。   放在桌上的双手死死地攥住,明烨用尽全力克制,让自己一动不动,引颈就戮。   锋利的箭头在即将穿心的一刻化为乌有,剩下的箭尾化作一股大力,拍在了他的心口上。   明烨喷出一口鲜血,被重重地击倒在地,死里逃生的恐惧让他手脚都在发麻。缓过来后立刻双膝跪地,含着血沫沙哑道:“明烨僭越,愿受责罚。”   慕长宁歪着头看他,小竹扇挑起他的下巴,与人对视,说道:“你猜错时间了,是该罚。” 第72章 上宾   周遭血腥气弥漫,混着牛骨的油腥味让人作呕。   方才一直污言秽语的人都紧紧地闭着嘴,恐惧而警惕地看着慕长宁。   小竹扇“啪”地一声打开,素白的绢面上洁白无痕。   慕长宁缓缓地摇着扇,看了秋呼延一眼。   露华香被鲜血催动,愈发浓郁。   过强的实力让秋呼延心头一凛,还在滴血的墙仿佛在流着泪警醒他。   他审视了慕长宁一段时间后,扔下手中的牛骨,道:“好厉害的外来人,秋宗奉你为上宾。先前有所冒犯,还请上宾见谅。不知上宾如何称呼?”   慕长宁神色冷淡,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仍跪着的明烨脸色苍白,指甲刺破掌心都不觉。   他先前服用的露华香解药早已过时,挨得近,首当其冲。以他现在的情绪,这么浓郁的露华香,他不死也得脱层皮。   秋其才从露华香的药效中恢复,被这一催,肉眼可见地萎靡起来。   “走。”   慕长宁避开地上的血污,径直朝门外走去。   经过秋呼延身边时,秋呼延陶醉地吸了一口气,耳边银环摇得作响,眼中是志在必得的侵略,说道:“小美人,你好香。”   慕长宁笑不达眼底,捏着小竹扇的边,道:“香么,多闻点。”   直到那一截腰身消失得再也看不见,秋呼延才收回了目光,舔着嘴唇,着迷道:“好一匹野马。”   秋其敏锐,连连劝阻:“父亲,此人实力不可小觑,他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就杀掉了壬五郎,怕是不会,”她顿了顿,腰间的银环泛出金属的光泽,头磕在了地面上:“不会甘于人下,还请您,慎重考虑。”   一团泛着紫气的黑雾打在了秋其的肩上。   秋其跪着的身子颤了颤,咬紧下唇,忍住了痛呼。   秋呼延看着那张被染红的虎皮地毯,倨傲道:“野马就得驯。什么时候,牧泽也能质疑巫命的决定了?”   秋呼延呼出一口灼热的气,贪婪道:“他这样的,就应该被关进我的马场里。”   马场不是真正的马场,而是院子的名字,一个关着许多肤白貌美的少年郎的院子。   秋其的脸色逐渐苍白。   慕长宁和明烨沿着来路返回,挂满风铃与红布条的长廊随着微风叮当晃动,两旁柱子上的傩戏面具突出着双眼,怒目圆睁地看着所有人。   他们的屋子在一个较大的院落内,房屋又小又挤,像牢房一样挨在一起,都是提供给他们这些外来人居住的。   院落里干枯一片,连棵树都没有,彼此之间没有东西格挡,发生点什么事情,都能被看得一清二楚,毫无隐蔽性可言。   明烨刚一跪下,対面的门就开了。   一名头发略卷的女子就靠着门板,目不斜视地朝着他们看来。   慕长宁面无表情地朝屋里走去,解开身上的香囊,仔细地放进一个盒子里,“啪”的一声盖下,撂下一句:“进来说话。”   明烨忍着内伤的剧痛,依言跪进屋子里,关上了门,隔绝了所有探查的视线。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明烨抬起头与慕长宁対视,他眼里有対强者的畏惧和服从。   他対慕长宁的认知还停留在一年多前,在遥竹院与他见面的那次,局促,内敛。   明烨想不明白,不过一年多,一个残次品影卫出身的少主怎么成长为如此可怕的模样。   刚刚他说的那番话,在借刀杀人,逼着慕长宁出手,杀掉尹端,以此来护住二人的尊严。   此时此刻,明烨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在如此复杂的场面上,不仅没有撑起他少主的面子,还妄图用自己的方式发泄被侮辱的愤怒。更要命的是,异地客居,情势未明,主仆的不同心会招惹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自慕长宁出生被掳后,他们这些跟着四家少主的近卫都被好生磨炼过,甚至被抽出一半的命魂,为的就是杜绝他们的异心。   若是被定义为背叛,后果明烨想都不敢想。   他膝行了几步,恳求道:“少主……”   两个小瓶子被扔了过来。   慕长宁言简意赅:“解药,伤药。”   愕然之后是自责与羞愧,明烨攥紧两个小瓶子,指节都用力到发白:“请少主息怒,明烨知错。明烨立誓,绝不会再有此类事情的发生。”   “本可以一网打尽,逼问阵法的线索,如今却还要与他们虚以为蛇,兜兜转转。”慕长宁语气平淡和缓,让人听不出情绪:“我信你対慕家的忠诚。倘若你觉得跟在我身边受委屈,你也可以就此返回。”   他说的慕家,而不是我,此间的区别让明烨呼吸粗重,万分惶恐。   额间的冷汗贴在地面上,明烨声音急切:“少主,明烨是在您还未出生之前便由家主亲自训练指定给您的人。明烨先是您的护卫与随从,再是慕家的。”   他脸色惨白,恳切道:“明烨愿受一切责罚,请少主息怒,允许我的随行。”   慕长宁没什么表情地看他:“你很害怕,可你的害怕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那一半被强行抽走的命魂。”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盯着明烨紧绷到抽搐的脊背,道:“你是觉得,我会因为这件事,捏碎你的命魂,让你灰飞烟灭么。”   明烨重重地喘着气,冷意沿着脊柱直上。尽管他再努力克制,仍在剧烈地颤抖着。   他不比驯,驯是自小就跟在了纪连阙身边,最是清楚纪连阙的性子,一言一行绝不会违逆。可明烨才认识慕长宁不久,还摸不清这位消失了十八年的少主的行事风格和脾性。   露华香让明烨手脚发软,跪不住,他反手死死地抓着门板,让自己勉力维持,冷汗在鼻间滴滴滚落,这沉默的一分一秒都是折磨。   “去休息吧。你过度紧张,会加速露华香的毒性,尽快服下解药。”   明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屋子的。只记得看到外头阳光的时候,仿佛死里逃生。   他服下解药,瘫软在院子里晒了半个时辰太阳,仍是一身冷意,惊魂未定。   临至黄昏,回到了自己房间的明烨仍是坐立难安。才跟在少主身边两三天就惹人不快,回到慕家以后不得生不如死。   他颓然地把头朝着桌子撞去,撞着撞着,撞出了灵感来。   他飞速地拉开门,身形起落间,就消失不见。   他们住的这个院子是给还未分出名分的外来人临时居住的,膳食都是侍女拿到院子里来,给他们一人分一个碗,勺着桶里酸辣混沌的食物,像赐予他们恩典般,轻蔑不屑。   那些外来人倒也无所谓,只是在接过食物的时候同样露出不屑或凶狠的表情,作为反击。   慕长宁从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他正趴在床上,用枕头盖住自己,缓和着胃部的疼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他都睡了一觉,醒来时,屋内半分光亮都没有。   门外传来轻而有力的敲门声,慕长宁心里烦躁,下床点起烛火,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去开了门。   明烨手里拿着几个纸盒,敏锐地感知到他不愉快的心情,恭敬地递给他,一溜烟地跑了。   温热的纸盒里传来清甜的香气,慕长宁面无表情地关上了门,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装着一些南域常见的糕点,虽然做工不比南域,但足以缓解慕长宁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的疼到麻木的胃。   见隔壁屋一直没有动静,人也没有出来,明烨终于放下心头大石,长出了一口气,滚到床上,无声地朝着自己竖了个大拇指。   自己这小命,算是暂时保住了。   屋子里一片安静,可中川第一宗族壬宗却翻了天。   无论是対于哪一个宗族来说,钺戎的死,都不是一件小事。   何况,主修疗愈的秋宗牧泽杀了主修武力的壬宗钺戎一事,本就匪夷所思,更是让一向注重面子的壬宗怒不可遏。   壬宗巫命壬名渡盘坐在灵堂内,手上掐诀,壬五郎的牌位就一阵晃荡,两行鲜血倏地从木牌上流下。   一阵雾气翻滚,重现着当日傩灵滩的景象,慕长宁与明烨的面容清晰可见。   “我让你们寻得此外来人,可有眉目?”   一名壬宗高阶弟子拳敲心口行礼后,道:“巫命大人,在下壬宗核心子弟壬振,接到您的命令后便仔细探查,如今已有眉目。”   壬名渡摩挲着身前的兽骨项链:“说来。”   “这白衣人名为影三,从小就被卖入一个叫做影风门的地方训练,弟子查得,此人武术定力各项都极差,是下九流的存在。”   壬名渡仔细地看了一眼雾气,摇了摇头:“你怕是查错了,这白衣少年内力磅礴,招式行云流水,暗含巧思,绝不是你说的这人,或许他身后这个黑衣服的才是影三。”   壬振不敢与掌管一切的巫命辩驳,便接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巫命大人明鉴。不过,弟子听说,外来人的那些门派家族,都喜欢买影卫,影卫的等级越高,证明门派家族的实力越高。”   壬振认真地推断着:“若是像巫命大人所说,黑衣人才是那残次品影三,那这白衣少年的实力,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壬振倏然跪地,主动请缨:“巫命大人,请给壬振三天时间。弟子愿前往秋宗,斩杀此人与秋宗牧泽,为五郎大哥报仇雪恨。”   --------------------   作者有话要说:   论及时更新对手资料的重要性。感谢在2023-07-25 16:02:37~2023-07-27 10:16: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望仔仔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震慑   壬振如愿以偿,当上了壬宗新一任钺戎。   他天天在秋宗的领地徘徊,见人就杀,扬言要秋呼延交出秋其,血债血偿。   阳光猛烈,没有半点风,闷热地照着,带来灼热的刺痛。   秋宗的外沿是一片沙场,粗粝的砂石被晒得滚烫,时不时被刀剑激荡而起,砸在人身上,生出尖锐的疼痛。   慕长宁和明烨站在墙边唯一的一点阴影下,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你死我活。   “少主,咱们要查枯骨天灯阵,就得从阵法入手。中川的阵法都是由五盟会亲授给名列前茅的宗族的,所以壬宗是最有可能拥有阵法的宗族。可惜他们太过排外,实力雄厚,我们无法直接寻得消息,但也许可以在他们的对战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慕长宁倚着墙,小竹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壬振此时正操纵着他头上化成蛇的巨雾,朝场上援助秋宗的外来人袭去。   黑雾凝成的蛇尾朝着粉衣女子而去,一把打落下女子扬来的长鞭,泛着腥气的大口一张,就将女子的上半身咬了进去。   几声骨骼断裂的声音过去后,黑蛇吐出了两条只剩白骨的腿。   “秋泽株,秋宗就这么喜欢豢养一些没有用的外来人啊,莫非是心疼我的宝贝蛇,给它送养料的?”   秋宗钺戎,秋泽株,正操纵着身后的六翼金蝉,嘶鸣着朝黑蛇而去。   秋泽株个子不高,生着一对三角眼,发黑的嘴唇紧紧抿着,身上的银环叮当脆响。   壬振眼神轻蔑,不可一世:“小小金蝉怎么是我大蛇的对手。”   黑蛇发出低吼,迅捷地朝着金蝉游去,眼看着就要一口咬掉它的头,金蝉却震动着翅膀,发出刺耳而尖锐的嘶鸣。   黑蛇被这高亢的嘶鸣震得双眼涣散,围绕在一旁的雾气都淡了些,猛地张开嘴,喷出一股腥臭的黏液。   壬振眉心一凛,极快地双手画圆,大拇指朝心口内扣,掌心间赫然出现了一个半圆形的光晕,是阵法的形状。   他振振有词地念着,阵法中突然涌出一道猛烈的光晕,不偏不倚地笼罩在黑蛇身上,让那六翼金蝉进不了半步。   而后,黑蛇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全身黑色的鳞甲开始蜕变成银色的麟,伸展出了尖锐的四肢,头上也长出两只有力而含着剧毒的角。   黑蛇尖锐的爪子一把就抓破了六翼金蝉的肚子,另一只爪子拽着它的翅膀,一片片地拽下。   金蝉发出极为凄厉地嘶鸣,周遭裹着的黑雾,瞬间消散,变成了一只普通大小的金蝉,模样凄惨地摔在砂砾上。   秋泽株神色痛苦地跪地,一道莹绿色的光晕瞬间包裹住了他。   “钺戎大人,牧泽来迟,请恕罪。”秋其跪在他身前,腕间刻有蝴蝶装饰的银环随着她的动作翩翩起舞,绕在秋泽株身边。   伤口在飞快地愈合,秋泽株冷淡地看她一眼,盘腿疗伤。   “秋其!出来的正好!是时候给五郎大哥偿命了!”   黑龙在壬振怒吼中咆哮着,那条长满着尖刺的尾巴,朝秋其劈下。   秋其在施展疗愈之术,无法分心应战。   莹绿色的光幕堪堪亮起,就被迅速被击溃。龙尾甩在秋其身上,将她抛开数米远,在腰腹处划出一道极深的口子。   秋泽株的疗愈中断,他捂着胸口,抓出一团黑雾,扯过秋其的头发,命令道:“立刻,给我疗伤。”   秋其捂着伤口踉跄而至,任腰腹处血流如注,不敢有所拖延,小臂舞动,淡绿色的光晕又包裹住了他。   黑龙一击即中,象征性地吹了吹垂在两旁的胡须,在壬振的操纵下,尖爪带起阵阵腥风,朝着秋其的后背抓去。   凌厉的一道剑气倏忽而至,瞬间斩断了黑龙的两只前爪。黑龙吃痛咆哮,雾气在剧烈地翻滚,不一会儿,一对新的前爪又出现在眼前。   明烨持剑立在不远处,内力灌入长剑中极快地斩出几道剑气:“长一双我砍一双!”   壬振的心神全都在黑龙身上,并未留意到已然破空而至的几枚黑子。   黑子穿透血肉时,壬振跌在地上,咳出一口血。看到慕长宁的衣着时,恨恨地骂道:“外来人,偷袭可耻!”   慕长宁背光而站,问道:“这个阵法从何而来?”   壬振呸了一声:“你有什么资格与我说话?”   慕长宁垂下眼眸看他,做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那请问,怎么样你才会回答我的问题呢?”   外来人的服软让壬振高兴。   他摸着地上的砂砾,慢慢直起身子,说道:“跪下来求我。”   慕长宁应得干脆:“好。”   壬振脸上轻蔑的笑容都还没褪去,就看到自己的黑龙发出惊骇的咆哮。两只幻化的箭射穿了它仅剩的后肢,脖子上拴着内力凝成的铁索。   铁索以不可反抗地威压逼着黑龙低头,屈下后肢,跪伏在地上。   “好了,你说吧。”   慕长宁抬高手,向壬振展示着连在他手中的另一端铁索。   黑龙周遭的雾气在它跪下来的一瞬间猛烈地溃散,壬振喷出一口血,神色萎靡,挣扎着朝后退去:“是你,是你杀了上一任钺戎……”   慕长宁大方承认:“是我,我也可以再杀一个。”   后心被尖锐的剑锋抵住,壬振往后一看,一个黑衣男子正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的身后。他骂道:“恶毒的外来人,你们究竟要干什么!”   慕长宁合起小竹扇,缓声说道:“我无意伤你性命,告诉我,阵法,哪来的,如何获得。”   壬振从来没有被低贱的外来人这般威胁过,恨得牙齿都快咬碎了,钺戎的身份支撑着他的尊严和理智,硬气地转过了头。   日光焦灼,脚下的砂砾传来阵阵闷热潮湿的热度,让原本就不耐热的慕长宁有些烦躁。   “把他捆起来,剥光了,扔回去。”   慕长宁伸出手背擦了擦颈间的汗,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好咧!”   明烨爽快地应下,点了壬振的穴道,一把扯开了壬振的衣襟,惊叹道:“好新奇啊,你应该是第一任时间如此之短而且还要被剥光回去的钺戎吧。如果巫命看到钺戎在外来人手上弄成这般模样,一定会雷霆大怒将你驱逐出中川。”   壬振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不是说这两人都是残次品么。   随着明烨的动作,装点在壬振上衣上的兽骨、银环被扯得一地都是。   身体动不了,他只能破口大骂,对自己无力反抗的事实感到无助,眼里蒙上了一层不堪受辱的水汽。   在中川这种等级如此森严的地方,身为钺戎,却被两个外来人如此冒犯,是毕生的耻辱。   眼看着明烨的手朝着裤腰而去,他双眼充血,青筋暴起,低吼着:“我说,我说!”   还未走远的慕长宁停下了脚步。   日光不知疲倦地散发着热度,到处都是一片蒸腾的热意。此地没有树,连最聒噪的蝉鸣都没有,只有一片焦黄的寂静。   慕长宁和明烨迈步进前厅的时候,所有人都朝他们看了过来。   长桌的下首坐满了同样贵为上宾的外来人,只剩下最上首的两个位置,恰好在秋泽株和秋其对面,像是特意留给他们的。   秋呼延一见两人进来,哈哈大笑着:“痛快,痛快!秋宗许久都没有如此痛快过了。不过短短数日,先是杀了壬宗上一任钺戎,今日又把那才成钺戎的小子教训了一顿,上衣都给扒了,真是,太精彩了。”   他把一直支起来的右腿放下,坐直身体,右耳下的小辫直直地垂在腰间,道:“请教阁下大名。”   慕长宁不疾不徐地落座:“慕。”   “慕上宾,”秋呼延又大笑起来,捧起酒坛给自己倒上一碗,起身朝所有人说:“今日起,慕上宾便是我秋宗上宾之首,其余的宾客们,以他为尊。”   众人一边附和着,一边神色各异地喝下满斟的酒水。   慕长宁拿起酒碗,浅浅地抿了一口。中川的酒辛辣醇香,只一口,便感觉喉间发热。   见少年脸上并无喜色,秋呼延内心的征服欲更是烧得猛烈。   长成这般模样,又冷淡带刺,就算再强,也只是一个外来人,没有巫神的庇佑,最终智能依靠自己,跟随自己。   秋呼延呼出一口闷热之气。   就是可惜,这小野马的实力着实不容小觑,还得需要一顿时间才能收服。   秋呼延看了一眼还在闭目疗伤的秋泽株,对慕长宁道:“慕上宾,前些日子多有得罪,是你我二人还未互通心意。如今你展示了你不凡的实力,作为谢礼,你可以向我提一个问题。”   慕长宁品着互通心意四个字,眼神冷冽如冰,却在瞬间收得干干净净。   语调和缓轻柔,又透露着一股子漫不经心:“秋宗主能解惑,再好不过了,我正愁无人可问。”   秋呼延见他这个样子,感觉刚喝下去的酒都烧到了脑子里。大喇喇地翘腿一坐,豪爽道:“问吧。”   “方才我与壬宗钺戎交手之时,不知他用了什么样的秘术让原本的黑龙变得更为可怖,一下子伤了秋宗钺戎和牧泽。”   慕长宁早在壬振口中得到了答案,但为谨慎起见,他决定再问一次。   “哈,那是阵法,你们外来人没见过,正常。”   秋呼延拨弄着银白的耳坠,道:“阵法掌握在五盟会手中。凡是在宗族大选前三的宗族,便有机会前往五盟会挑选。第一的宗族可以挑选三种阵法,逐渐递减。”   他两指在眉心处虚虚一指,一道墨灰色的光圈便呈现在手心上。光圈外围是一圈古朴复杂的文字,散发着阵阵威压。   非中川之人对阵法了解甚少,此时都看了过来。   一直在疗伤的秋泽株睁开眼睛,神色不佳地打量着慕长宁。   阵法难得,宗族之人均视为至宝,他身为秋宗钺戎,秋呼延的儿子,都难得一见秋呼延的阵法。   如今自己父亲竟然为了个外来人,毫不犹豫地展示出来。   “如何?”秋呼延抬高下巴,问道。   “确实神奇。”慕长宁颔首,仿佛失去了兴致一般,说道:“就是有点小。”   意料中的恭维与夸赞没出现,秋呼延面子上挂不住,冷哼一声,收回阵法道:“再庞大复杂的阵法,中川都有,都在五盟会手里。你若能助秋宗拿下宗族试炼的第一,我便带你前去五盟会一看。”   就连秋其都变了脸色。   五盟会掌控着中川所有的宗族,是巫神所在之地,是中川最为圣洁的地方,决不允许外来人的踏足。   秋泽株再难忍耐,他猛地一拍桌子,黑雾在桌上弥漫:“慕上宾,让我看看你到底多有本事,竟能说动父亲,给你展示阵法,带你去五盟会。”   --------------------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三见别人:(冷漠)(阴阳怪气)   三三见陆展清:(超级无敌乖巧.jpg) 第74章 往生   屋内突然一阵猛烈地晃动,墙壁上的银饰哗啦作响,纷纷掉落,惊响一片。   一阵极为空灵的钟声从远处传来,悠长辽远。   这钟声极为诡异,越来越响,越来越重。到最后变成尖锐的嘶鸣,朝着一切生灵轰下。   所有人都意识都被抽离了,头脑一片空白,失神颤抖,连慕长宁也不例外。   桌子上的酒碗与菜盘纷纷炸裂,碎片溅射,一桌狼藉,墙上银制的饰品也融化变形。   秋泽株和秋其脸色青白,均是痛苦地吐血,连忙朝着钟声的方向跪下,长叩不起。   秋呼延心口处蓦然出现一团白色的雾气,自行脱离而出,凝成了一个看不清面目的长发男子,极为恐怖的威压朝着屋内所有人压下来,蔑视一切生灵。   那几名内力稍低的外来人扛不住压,抽搐着化成一团血雾。   明烨额上青筋暴起,呼吸困难,挣扎着看向身边的人。   慕长宁紧闭着双眼,左手攥紧右腕,额间冒汗。   察觉到明烨的求助,一股磅礴而柔和的内力涌入明烨的身体,替他分担缓解。   雾气凝成的男子嘴唇一开一合,巨雷般的声音便落在了屋内,一字接着一字,一层高过一层:“王蛊异动,无召自回,巫神震怒。宗族子弟,即刻动身,往生泽。”   秋宗三人身体抖动的厉害,耳朵里溢出鲜血,以额触地,恭敬称是。   他们这些非宗族之人没有巫神庇佑,更难抵挡。震耳欲聋的声音直击心神,有两位上宾当即捂住耳朵,尖叫着心神崩溃,撞地而死。   明烨神色狰狞地锤着自己的心口处,一拳砸穿了桌子。   慕长宁久浸露华香,心神在多次崩溃的过程中早已解离,虽及时引导重塑,但仍是极为薄弱的存在。   雾气男子每说一个字,都像是有一双手在撕扯着他的心脏。他痛得说不出话,攥紧了心口处的衣服,克制着想往外而去的腥甜。   慕长宁心神大乱,乱七八糟的往事纷涌而上,像是尖啸着的厉鬼,要将他生生撕碎。   脑海中无法抵挡的疼痛让他几欲发狂,用尽全力捏住腕间的红绳,才堪堪清醒些许。   好在雾气男子说完这番话后就消散成烟。可怖的威压一散,屋内人都在兀自喘息着,谁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理会谁。   明烨缓过来,忙看向慕长宁,却对上了那双柔和不再,泛着狠厉与寒意的眼睛,心下狠狠一跳,收回了视线。   慕长宁拒绝了明烨的搀扶,摇晃着起身,朝着屋内趔趄地快步而去。   房门一合上,一口血就吐了出来。他眼前发黑,朝着床的方向跌撞了两步,昏迷在地。   巫神震怒,一时间,凡在中川的宗族,全都收到了巫神的传音与指令,纷纷出动,朝往生泽而去。   急行间,几人身上的银饰发出碰撞的清脆声,响成一片。   “王蛊异动,”秋泽株看向自己手臂上暴动的蛊虫,神色难耐,道:“怎会突然如此?莫非是有什么天象?”   秋泽株和秋其年纪都不算大,约莫二十左右,对中川旧事无甚了解。   秋其微微摇了摇头,莹绿色的光一直追随着秋呼延,替他疗伤。   秋呼延的面目笼罩在绿光中,有几分阴森。健硕有力的小臂上,同样也有蛊虫在暴动。他冷不丁地问道:“你们觉得,被驱逐出中川的宗族子弟还能算是中川之人么?”   秋泽株飞快道:“当然不算。”   “王蛊,是中川核心宗族子弟才能拥有的,身上有王蛊之人,不能相杀。而没有王蛊的宗族子弟,更是无法伤到王蛊分毫。巫神大人只让我们前去,却没具体明示,秋其想不明白,还请巫命大人解惑。”   秋呼延没有回答秋其的问题,反倒是脸上浮现出异样的狂热:“不算中川之人,便算外来人了吧。”   若是外来人,秋宗便可招揽。   秋泽株和秋其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再接话。   临近黄昏,暮色四合,归鸟纷飞。往生泽在西边,越往西走,植被越是茂密葱郁,连绵一片,紫的草,绿的花,蓝的树,种种奇异植被争妍斗艳,野性而神秘。   往生泽由一大片沼泽组成,湿漉黏腻,杂草丛生。   凌乱无章的苔藓攀附在低洼积水的地上,强势地铺满了半片水域。积水的池塘里生长着大量叫不出名字的水生鱼虾,时不时掠过几只飞鸟,从高空中猛地一冲,扎进水里,迅速地获取完食物,振翅飞走。   这里是中川与南域的毗邻之地,交界处常常有极为复杂的阵法阻挡,常年一片瘴气与白雾。   往生,顾名思义,摆脱过往,去往新生之过程。   可在中川人看来,离开了故土就是死亡与痛苦的开始,所以往生泽,是专门用来驱逐犯错的宗族子弟的流亡之地。   秋宗三人赶到时,往生泽里已是一片混战,一时之间竟分不出那异动的王蛊究竟是谁。   秋呼延看了会,目光锁定在手执长枪,面容冷峻的男人身上,缓缓开口。   “丁酉。”   丁酉一杆长枪舞得生风,凌厉的枪影向着四周而去。随着枪影一同而去的,还有几枚不知何时就会出现的黑白子。   “主上,他们的雾影都是从巫术中所学,专攻心神,普通的刀剑无用,但内力可以对其造成伤害。”   丁酉冷眼瞧着:“我们可以绕过这些雾气,直接打他们。若他们在释放雾气时心神不稳,会遭到反噬。”   陆展清指尖捏着白子,甩到离他最近的一只雾气蝎子上。那雾气蝎子骤然被白子打散,许久才重新凝成一起。   “丁酉!你个流亡之人,还有脸回来!”   一名腕上系着银铃的男子越开人群落下,他身上所有露在外的地方都系着银铃,随着他的动作,铃声清脆,声声入耳。   丁酉沉下脸色,往前走了几步,枪尖直指着来人:“主上,凝神。此铃摄人心智,小心着道。”   来人听了这一番话,露出两颗锐利的尖牙,发狠道:“帮着外来人,说自己宗族之人。好一条忠心耿耿的狗。”   长枪猝不及防地朝他的脖颈间划去,来人神色一凛,极快地退开,仍是被划出了一道伤口,没见血。可寒意擦着他脖间而过的一下太过惊悚,他大骂着:“丁酉!”   “谁跟你们同一宗族。”丁酉回枪,冷道:“丁辞,要不是王蛊护着你,你刚刚已然死了。”   两人身上都有王蛊,谁都伤不了谁。   丁辞吃准了这一点,呸了一声:“那又怎么样?你身上有王蛊却不会巫术,学着外来人舞刀弄剑,跟你那个下三滥的母亲一样,令人恶心。”   丁酉的怒意被一瞬间点燃,明知不能伤害对方,仍握着枪朝他刺去。   比他更快的,是一道修长的身影。   明雪白光大亮,朝着丁辞迎头砍下。黑子如影随形,照着丁辞就是一顿招呼。   丁辞急速地朝着两旁躲闪,疯狂摇动着手上的银铃,枪尖却以雷霆之势劈裂了他身上的铃铛。   陆展清收敛心神,被灌注了内力的明雪耀眼夺目,在丁辞露出惊恐目光的一瞬间,脖颈间已喷出大股鲜血,瘫倒在地上。   陆展清居高临下地看着丁辞,衣上干净,不染分毫,连呼吸都是平稳的。   丁酉踩着血,又踩上丁辞落在泥里脏污的手,道:“你才像一条摇铃乞食的狗。”   他蹲下身,掐着丁辞的脖子,神色狰狞怨毒:“丁辞,你死在外来人手上,转生之后的每一世,你都是中川的耻辱。”   这是最恶毒的诅咒。   丁辞瞪大双眼,双脚无力地蹬着地上的泥沙,死不瞑目。   丁辞一死,丁宗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了起来。   丁酉冠着丁姓,被驱逐出中川,本就是丁宗的耻辱。他们受巫神之命前来,已然遭到其余宗族的嘲讽与奚落。见丁酉半点不顾旧情,联合外来人杀了丁辞,瞬间怒不可遏。   可受王蛊的限制,同拥有王蛊之人无法互相伤害,没有王蛊之人更是无法近身。他们只好把满腔的怒意撒在了陆展清这个真正的外来人身上。   “父亲,我们就在这里看着,什么也不做么?”秋其手上绿光黯淡,正为自己治疗着被黑龙划开的伤口。   秋呼延看丁酉不遗余力地帮着陆展清,诡谲地笑道:“丁酉这是要彻底把自己和丁宗割裂开来啊。泽株,如果把他当做一个外来人看,他强不强?”   “回父亲大人的话,强。”   秋呼延眼中精光一闪:“他旁边那个呢?”   明雪的白光仿佛照亮了一片天地,强势而不容分说地驱散着向他包裹而去的黑雾。   黑白二子交替打出,以一敌多,未见下风。   秋泽株收回视线,说:“很强。”   “既然都是外来人,我秋宗为什么不可以招揽?现在已有一个慕上宾,倘若能加上他两,哪怕不要丁酉,算上他旁边的这个,我们在宗族的胜算中也会大很多。”   秋其犹豫了好一会儿,咬着下唇道:“父亲,可此人已然引得巫神大人的震怒。倘若我们将他带回宗族,怕引火烧身。”   秋呼延无所谓道:“我不过是把五盟会想要的人,先扣押在宗族里。等到宗族大选之日,人齐之时,再献给五盟会,有何不可?”   明雪所过之处,黑雾翻滚着消散。   被反噬的中川子弟还来不及寻求宗族牧泽的帮助,就被往生泽里昼伏夜出的未知生物拖到了泥沼当中,活活溺毙。   一时之间,竟无人敢再上前。   陆展清背对着翻滚的泥潭,面朝着陌生的众人,淡然地立着。   明雪不沾血,撤掉内力以后柔软乖顺地贴在腕间,丝毫看不出是一件穿心过肺的利刃。   丁酉站在他身侧,长枪横档在两人身前,与中川众人划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暗红色的浓雾突兀地在两人面前出现,一位中年男子背着手,从浓雾中踏步走来。   墨而黑的长发无风而动,束腰上挂着八个小小的骷髅头,空洞的双眼鬼祟地盯着两人。   中年男子一出现,周遭的人都默契地朝后退去,看向男子的眼神里充满了尊敬与崇拜。   “是壬宗巫命,壬名渡。”秋泽株吸了一口气,道:“丁酉跟这个外来人不是对手,我们要去救人么?”   “救人?”   秋呼延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笑起来:“你的意思是让秋宗巫命去救一个外来人?”   秋泽株自知失言,悻悻地闭上了嘴。   秋呼延碾了碾脚下的苔藓,碧绿色的汁液溢了一地。   “若是死了,还有什么招揽的必要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07-27 10:31:03~2023-07-29 10:1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璃儿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百叶枯 3瓶;厸厸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招揽   “丁酉,既已被驱逐,因何回来?”   壬名渡怜悯又无情地看着他,胸前的一串兽骨随着他的话语在轻微地震动着:“吾给你机会,畅快一言。”   丁酉神色凝重,恍若没听到他的问话,对陆展清说:“主上,此人是目前中川第一大宗族的巫命,直接继承巫神的巫术,实力深不可测。”   他这样的行为被壬名渡视为挑衅。   壬名渡冷笑一声,朝腰间的骷髅头拍去。   骷髅头蓦然脱离变大,成圆圈排列,将两人围在其中,暗红色的光圈平地而起,圈死了两人的退路。   长枪朝光幕刺去,却宛若深海探水,毫无反应。   “是阵法,”丁酉快速说道:“与巫术一样,一般兵器无用,久待会夺人心智,需得快些破开。”   “离了那么久都还记得,看来是时时刻刻想念中川,想要回到故土。”   壬名渡双手成圈,血红色的雾气翻涌成了一只巨鳄。巨鳄身长八丈,粗壮的尾巴长满了荆棘般的倒刺,张开血盆大口,快速地移来。   他摸着胸前的兽骨,说道:“可怜的驱逐者,吾怜悯你。”   明雪只是一条白练,不是用铜铁铸成的刀剑,能变换成各种兵戎的样子也是因陆展清内力的掌控,所以不管是对阵法还是巨鳄,都能对其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明雪速度极快地穿梭在巨鳄周围,灵巧地翻飞着。   几个来回后,巨鳄盛怒,巨尾横扫,穿过光幕迅疾朝着两人重重盖下。   明雪瞬间化成一条长鞭牢牢地锁住那骇人的尾部,陆展清催动着内力,把尾部朝地下压去。   巨鳄吃痛,怒甩着尾巴。人与巨兽力量差距悬殊,明雪一时没拴紧,巨尾霎时抽在了陆展清身上。   陆展清胸腔生疼,身体控制不住地撞在暗红色的光圈上。   暗红色的光幕翻涌,一道雷电迅疾而至,直击心神。两人顿时只觉心脏痛到麻痹,意识在飞速地溃散。   陆展清心性坚定,只是略略顿了几息,便飞速离开光圈,一把扯过神色萎靡,颤抖失神的丁酉,将他带了出来。   “外来人,”秋呼延看得起劲,嘲讽道:“不过如此。”   在场的中川子弟都屏气凝神,看壬名渡的瓮中捉鳖,看这两人的困兽之斗。   壬名渡朝前踱了两步,巨鳄讨好地低下了头,硕大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肩。他看向丁酉,悲悯道:“安息吧,丁酉。往生泽会宽恕你的罪孽。”   丁酉心神受创,脸色发白,不断砸向光幕的拳头早已满是鲜血。   “我有什么罪孽?”   丁酉眼中是狰狞的恨意,带着玉石俱焚的果决:“你们给我陪葬吧。”   他一把扣住自己的右臂,用力到发白的指节下,王蛊吃痛,在疯狂地扭动。   催动内力刺激着体内的蛊虫,丁酉红着眼,极慢地说:“给你机会,为我效命。”   最后一丝日光被夜幕替代,往生泽里躁动渐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不好,他要召出这往生泽里的生灵!”一名年纪较长的壬宗弟子惊声叫喊。   旁边一个年轻弟子摸着自己手臂上的王蛊,抱着双臂笃定道:“他召不出来,他是被驱逐的人,王蛊不会认他的。”   “不要做无用的挣扎,只会让你徒增罪孽。”   壬名渡神色淡然,双指朝着自己的臂间点去,命令着:“拦住它。”   他体内的王蛊已然成熟,可以驱策其余人身上的幼年王蛊。   可下一秒,他就皱起了眉头。   丁酉一直盯着他的动作,嘲讽道: “我是被驱逐的人,王蛊不被认可。你的蛊,控不了我。”   话音刚落,往生泽里的瘴气都在震动着,一双双赤红的眼睛从四面八方逼近,那是野兽的眼睛,是原始的,未开化的,残忍的目光。   泥沼被未知的重量溅起。毒虫的嗡鸣,爬虫的蜿蜒,飞禽的厉啸,猛兽的撞击,逐渐清晰,逐渐逼近。   他们受王蛊召唤而来,只听命于丁酉一人。   原本还在观望中的中川弟子们慌乱起来,像水入油锅一般,沸腾着朝后退去。   壬名渡脸色一变,也不再说话,操纵着巨鳄迅猛而下,他要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困死在阵法内就地斩杀。   “万物有灵。”陆展清看着周遭的这一切,若有所思。内力涌动,九枚黑子朝着阵法居中泛着幽光的骷髅头而去。   “九星为网,封魂!”   骷髅头化作飞灰,暗红色的光幕应声而碎。   “禁制之术!”壬名渡瞳孔猛然一缩,失声喊了出来,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这一退,宛若定海神针一倒,众人挫败。   中川第一宗族最强的巫命,尚且后退了一步,剩余的人更是,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往生泽里乱撞。   场面瞬间扭转,被召唤而出的生灵没有意识,只知食人血肉,不死不休。   巫力低下的宗族子弟们纷纷朝着自家巫命靠去,期望获得庇佑。   夜色,雾气。   惨叫,哀嚎。   壬宗来的人数最多,死伤也最为惨重。他们的呼喊落在壬名渡耳中,让他愈发焦急。   银枪和明雪一前一后,不给他分身的机会。   论近战,壬名渡不是陆展清和丁酉的对手,在两人急如骤雨的攻势下,不断地后退着。   宗族子弟的哀嚎与乞求让他心痛。身为巫命,却不能给予他们及时的庇佑与福泽,是他的无能。壬名渡在一声声绝望而凄惨的呼唤中心神大乱,手下破绽愈多,很快就染上了一身的血迹。   一名壬宗子弟被尖喙的鸟禽叼到半空,啄食了全身的肉,骨头架子砸在了壬名渡的身旁。   他眼里浮起哀伤之色,开口道:“停手,丁酉。吾放你离去。”   回应他的只有更加凌厉的攻势。丁酉已然杀红了眼,理智全无。   王蛊在尽情地释放,操纵着越来越多的生灵。   往生泽里原本白色的雾气渐渐被红色的血雾替代。沼泽地闭塞,半点风都吹不进来,血腥气反复地刺激着没有意识的生灵,凄惨的叫声是唯一的声音。   壬宗子弟朝壬名渡靠过来,啜泣着,求助着,一声声巫命大人满是凄然。在这样倾覆式的弱肉强食里,壬名渡是唯一能够拯救他们的神。   “他们受巫神之命前来,别无抉择。”壬名渡捂着肺腑,那里有一个被洞穿的伤口,将那一串兽骨染得血红。   陆展清冷道:“别无选择不是不由分说下死手的理由。你们欺他势单力薄,料定他今日魂断此处,作壁上观,都是帮凶。如今引火烧身,自顾不暇,不都是咎由自取么。”   明雪纷飞处,血肉四溅,陆展清不轻不重地瞥了一眼满是哀婉之色的壬名渡,道:“五盟会的人没有来,就证明巫神并没有下达让他死的命令。你们之间本来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不是么。”   长枪一枪了结了一名等待着壬名渡去拯救的壬宗弟子。丁酉恨声道:“疼么。”他用力地敲着自己的心脏处:“我比你们更疼。”   十三年的隐忍,十三年的梦魇,多少鲜血都洗不清这痛入骨髓的仇恨。   壬名渡自知理亏,望着这尸骨遍地的战场,艰难地做了选择。   他向陆展清单膝跪地,神色哀婉:“外来人,求您,让他停下来。壬宗向您保证,再不参与他的事。”   这一跪,彻底散了所有宗族的信心。   所有宗族子弟们不可置信到惶恐,他们立马放弃了抵抗,连滚带爬地想要逃离这里。   哀嚎遍野,满目疮痍。   骨节分明的手猛然抓住了丁酉的手臂,一股磅礴而强势的内力压制着他体内的王蛊。   陆展清朝他心口一拍,丁酉吐出一口气急攻心的黑血,动作缓了下来。   “丁酉,停下来。这不是你的本意。”   扭曲的红褪去,眼中逐渐清明。丁酉喘着粗气,看了周围一眼,不由分说地压制着王蛊。   躁动渐熄,生灵们停止了攻击,带着不甘与意犹未尽,再次蛰伏在浓墨的夜色里。   宗族子弟们死里逃生,疯了一般地逃离往生泽。   壬名渡仍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右手握拳轻轻地敲在心口处,沙哑道:“谢您怜悯之心,壬宗会遵守约定。”   无风,无月,四下安静得可怕。   丁酉黑衣染血,脱力般地坐在地上,双手托着头,良久才喑哑道:“主上,我想回家里看看。”   “你家,那个木屋么?早就被丁宗的人拆了。”秋呼延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秋其和秋泽株朝着两人走近。   丁酉托着头的手蓦然用了力,狠狠地掐着自己。   “外来人,”秋呼延看向陆展清,笑道:“我是秋宗巫命。”   秋其趁着两人交谈时,细细地打量着陆展清。   经过一晚上的打斗,他身上仍是干净如初,不见半点凌乱的印记。   长及腰的发被束起一半,用一条湖蓝色的发带系住,发带的尾部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杏花,垂坠在他的肩头。面若冠玉,清雅冷静,唯独目光冷冽,让人不敢亲近,不敢造次。   这是久居高位之人才拥有的气场。冷静而淡漠,似孤峰的月,遥不可及,又似深渊的水,暗藏杀机。   “王蛊一日在外,追杀的人便不会停止。壬宗不参与,丁宗绝不会善罢甘休。若是来我秋宗,我可保二位平安。”秋呼延内心忐忑,没有把握说服两人。   他一眼就能看出丁酉以眼前人为尊,且刚才陆展清展示出来的实力太强,让他想招揽的同时内心有了深深的忌惮。   “无功不受禄。”陆展清眉清目淡,看向远处:“丁酉如今正是烫手山芋。秋宗此时抛出橄榄枝,所图不小。还是,想玩一出过河拆桥的好把戏呢?”   风轻云淡的两句话就将他的算盘说破,秋呼延心下一紧,仿佛在此人面前无所遮掩。面露尴尬,一时想不出说辞来。   他打量着陆展清,总觉得他身上的某些气质行为在哪个人身上见过,可一下又想不起来。   “公子。”秋其挽着僵局,走前些许,弯腰行了半礼才道:“我们受巫神之命到此。父亲怜悯丁酉身世,嘱咐我们不许出手。方才王蛊异动,引发往生泽暴动,想来五盟会和巫神大人定是有所察觉。”   “此番宗族子弟不敌丁酉,五盟会失了面子,定会追查此事。秋其虽是牧泽,却也知道五盟会随意一个使者,便不是壬宗巫命能够抵抗的。倘若你们流离在外,武艺再是高强,也抵不过没日没夜的追杀。”   秋其低下头,不敢与陆展清对视,语气弱了几分:“秋宗自然是不敢也无力与五盟会和巫神大人对抗。再过几天便是宗族比试的日子,到时候五盟会也会派出更具有话语权的使者来此。秋其是女子,胆子小,不敢面对生杀之事。想着若是二位能够见面一谈,兴许也少些打杀。”   斜月沉沉,被往生泽不散的血气映出了红色。   这女子嗅觉敏锐,考虑周到,说话滴水不漏,却多次贬低自己做出一副柔弱无知的样子。陆展清瞥了一眼秋泽株与秋呼延,了然地转开了视线。   “丁酉,中川的事,你来抉择。”   --------------------   作者有话要说:   (恶狠狠)当然要去啊!不去怎么见老婆啊!不见老婆怎么这样那样把人弄哭啊! 第76章 相逢   “巫神大人,秋呼延把丁酉带回了秋宗,是否进行截杀?”一名带着鹰制面具,看不清面目的人朝着上位之人恭敬地问道。   满是香草的主位上,侧躺着一个白发少年。他半阖着眸,漫不经心道:“不急。看他今晚的样子,必定是怒火未消,还要来五盟会寻仇的,不在乎这一时。”   “仇恨就得烧,”少年手中忽然多了一簇烧得火红的凤凰花,“烧吧,烧的越旺越好。”   秋呼延生怕路上遭人追杀,生出变数,轻功用到了极致。一行人回到秋宗之时,也不过才过去了一个时辰,恰是亥时。   前厅灯火通明,酒肉堆了满桌,已然吃过一轮。秋宗原先的上宾在先前的打斗中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剩下了绿衣男子柳山和一名黑衣女子宋修注。   秋呼延心里高兴,说话声也大了许多。他仰头灌下满满一碗酒,看向仍有两个空位的长桌,想起来了什么,不满道:“小美人呢?”   他喝了许多,话语愈发放肆,朝着门外的随从嚷嚷着:“去,把我的美人上宾给我请过来。”   秋泽株对他父亲口中的美人上宾深恶痛绝,闷头喝酒。   秋其则一言不发,打量着陆展清。   陆展清滴酒未沾,也没动过筷。姿态闲散地靠着椅背,把玩着指尖上的黑子。丁酉面无表情地坐在一旁,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柳山也在打量着今晚新来的上宾,看到他指间的黑子,就想起被慕长宁一息解决的毒蝎尹端。   他毛骨悚然地抖了抖呼吸,指着黑子,向陆展清问道:“你们、你们是同一个门派的吗?”   陆展清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也用这个杀人。”柳山一边说着,一边警惕地朝旁边座位挪了挪。   “这个?”   修长的手指转了转黑子,一晚上都不怎么说话的人好似起了兴致,问道:“你确定?”   “错不了。”秋呼延的目光也放到黑子上,想起那截白皙柔软的手腕,热得要命,张口说道:“心狠手辣的小美人。”   星罗双煞是陆展清独创的杀招,旁人不可能学会,唯一人他亲手教的除外。   陆展清在心里过了过心狠手辣这四个字,露出点笑意。   是说在他面前的小绵羊三三么。   倒是新奇。   前去院子里喊人的随从回来了,抖抖索索道:“上宾说夜深,不来。”   身为宗主,喊不来一个外来人是极没有面子的事情,何况还是在一个被驱逐出去的宗族子弟面前。   秋呼延大怒,拿起酒壶就朝着随从砸过去,骂道:“你去告诉他,若他不来,阵法之事就此作罢!”   夜深,逼仄的院内都灭了烛火,只有一间屋子里亮着微弱的快要燃尽的烛光。   慕长宁在打坐调息,舒缓着紧张躁动的心神。   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原本才平静些许的情绪又差点失控。随从在门外,被刚刚的酒壶砸的满头满脸都是血,带着哭腔重复着秋呼延的话。   慕长宁心烦气乱,不想为难旁人,冷着脸应下了。   临出门前,他打开装着露华香香囊的盒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盖了回去。   夜深人静,夏虫鸣叫。   慕长宁迈着步子,慢吞吞地朝着前厅走去。原本只需半柱香的时间,他硬是走了两柱香才到。   长桌上的食物都已冷却,没人再动筷。秋呼延又喝完一坛酒,等的窝火,一下站了起来,打算亲自去寻人,却用力过猛没站稳,晃了好几下,又坐了下去。   素白的衣袍从拐角处逐渐呈在众人眼前。   慕长宁才一迈进前厅,视线就牢牢地被一人吸引了。   那双干净清亮的眼睛里满是欣喜,倒映着烛火细碎的光晕,竟比满屋的银饰还要惹眼。   秋呼延见他这个样子,什么气都消了,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晦暗地笑了笑。   陆展清在见到人的瞬间就将指尖的黑子收了回去,腕间轻轻绕动,内力凝成了一朵花瓣莹白,内里泛红的杏花,朝着慕长宁飘来。   尽管慕长宁再努力掩饰,仍是藏不住心神受过伤的羸弱苍白,愈发显得他罩在白衣下的身躯清瘦柔弱,惹人怜惜。   “好花配美人。”   “慕少主,幸会。”   慕长宁好似被这声音蛊惑,愣愣地站在原地,喉间急促地滚动了两下。   低着头,摊开手心,接住了这朵娇嫩的杏花。   杏花落在掌心的一瞬间融成点点流萤,柔和的内力沿经脉而去,平抚着他的心神。   当再次与陆展清对视的时候,慕长宁轻而慢地念出了朝思暮想的几个字:“陆公子。”   两人说话的语气让秋呼延直觉不舒服。他板起脸对慕长宁道:“上宾之首的位置只有一个,今夜让你来,就是让你二人较量一番,择出胜负。”   秋呼延有信心,这匹桀骜带刺的野马,绝不会甘于示弱。   可慕长宁已然快步朝陆展清走了过去,宽大的白衣若有若无地触碰着身旁的人。   他坐在陆展清的下首,直接了当道:“打不过,我认输。”   秋呼延看慕长宁舍弃了特意留给他的位置,却坐到了外来人的左侧,以他为尊,愈发不快,沉声道:“如果我非要你二人比呢?”   秋泽株看向慕长宁,眼里有淡淡的嘲弄之意。   慕长宁闻着陆展清身上散不开的血腥气,伸手推开了他面前满斟的酒碗,用上了力气,一改这几日温和的语调,冷硬道:“那秋宗主觉得,现下是你需要我们,还是我们需要你?”   他一口一个我们,让身旁人极轻地笑了一下。   两人的手早在桌下就牵在了一起。   陆展清用指腹摩挲着慕长宁的手背,像是夸奖,又像是别有有心的邀请。   秋呼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秋其见状,连忙打圆场:“父亲,慕上宾今日早上才与壬钺戎交手,下午又受了些伤。现在已是深夜,大家都疲累了。不若先让他们休息,明日再详谈。毕竟宗族大会在三日之后,还有的是时间。”   这一番话里,既点出了慕长宁为秋宗做的事,又拿捏住秋呼延对他的心思,再向秋呼延警醒以宗族大会为重。一石三鸟,就连陆展清都多看了她两眼。   秋泽株瞥她一眼:“牧泽倒是能说会道。”   秋其脸色一白,朝他跪下:“是秋其僭越,还请巫命大人,钺戎大人宽恕。”   秋其的顺从挽回了秋呼延失去的面子,他沉声道:“如此,便下去休息吧。”   想着方才的话,他朝慕长宁看去,却对上了陆展清泛着寒意的目光。那是对自己所有物的不容侵犯和强硬的警告。   月上二更,夏夜的暑气在深夜也难以沉寂,黏腻闷热地潜伏在每一个角落。   院落逼仄,为防他人视线,门窗都紧闭着,屋内一片漆黑。崭新的灯烛就摆在桌面上,却偏偏不被点上。   慕长宁有些紧张地抱着人,被吻得喘不过气,眼中雾气升腾。   他伸手去够不近不远的灯烛,气息不稳:“点…点灯…”   “不点。”陆展清单手攥住他的两只手腕,朝桌上压去。   弯月一般的腰仰在桌上,随着动作向上延展着。慕长宁很轻易地摸到了冰凉的蜡烛,指尖碰了碰,想要拉近一些,却被撞得一偏,蜡烛滚下了桌沿。   一片沉寂的黑,什么也看不清。   他仰躺着,陆展清不抱他,他也够不到人。久处黑暗,身体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   温热的鼻息在颈边盘桓,像巡视领土的狼,嗅着他刚沐浴后的水汽。陆展清压低声音,喑哑模糊,带着几分薄怒,说道:“他想要你。”   沉而热的语气让慕长宁全身发麻,他想要伸手去够他,却怎么都碰不着人。   黑夜一寸寸包围,他发着抖,颤声道:“不要他、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虽然害怕恐惧,也不敢挣扎。慕长宁有些委屈,带着浓浓的鼻音道:“只要你,只要你啊。”   寥寥几字驱散了陆展清心头的焦躁与怒意。他松开慕长宁被攥得发红的手腕,俯下身来,一边吻他,一边点起了烛火。   燃起的烛火近在咫尺,慕长宁眼中挂泪,倒映着和煦的光晕,牢牢抱着身上的人。   陆展清坐在椅子上,把人拉起来,让他面对自己跨坐着。   慕长宁揽着他的脖子,乖顺地垂眸看他。细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汽,看起来可怜极了。   陆展清仰头亲他的眼睛,双臂有力地圈在他腰间,缓声道:“明烨呢?”   目光落在系得稳妥的湖蓝色发带上,慕长宁弯起眉眼,在起伏中轻快道:“买饭去了。”   伸出指尖勾着发带尾部的杏花,慕长宁感受到腰间不悦的力道,小声地解释着:“秋呼延恶心,我不想吃他的东西。”   陆展清笑,神色愉悦,沿着他的脊背往下摸去,夸道:“是个好孩子。”   披星戴月,轻功用到极致的明烨终于抱着两三盒温热的食物回来了。看到屋内还点着灯,长舒了一口气。   一身的热汗还在往下淌,明烨敲门,歉意道:“少主,我出去的太晚了,很多铺子都关门了,跑了好久,才买到了些许……”   好一会儿,门才被拉开,明烨脑中有短暂的空白,才磕巴道:“陆、陆公子…我,我走错了么?”   “没走错。”陆展清衣衫有些凌乱,拿过他手里的食盒,道:“你家少主安然无恙的在里面,放心吧。”   直到房门被关上,明烨才恍然惊醒,不敢多做停留,捂住自己的耳朵立刻回房。   陆展清刚落下门锁,就看到慕长宁趴在桌子上,脸埋在手臂里,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他。   食盒被打开的瞬间,飘香四溢,慕长宁瞬间坐直了身体。   陆展清许久没见他这个模样,有些好笑,用筷子夹起一块送到他嘴边,道:“都是你的,快吃吧。”   慕长宁一口咬下半块晶莹剔透的牛乳糕,目光亮亮的,看着他。   陆展清心下躁动,索性把他抱腿上,一边亲一边喂:“可怜三三,明日带你去都邑,吃好吃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3-07-29 10:16:59~2023-07-30 22:3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百叶枯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7章 街市   都邑位于中川东边,离秋宗不远,策马半个时辰便可抵达。   晴夜无风,星子亮闪闪地悬挂在夜空,明暗交替,荧光点点。   都邑比不上锦城的繁华,街上悬挂着的风灯数量少,照不清街上的景致,一眼望去,便是由明到暗的交替,跟辽远的天幕融在一起,模糊不清。   中川民风开放,街上的眷侣们牵着手,言语暧昧,旁若无人地调笑着,不算光亮的街上满是低语缠绵的氛围。   藏在袖口下的手突然被捉住了,慕长宁一愣,抬眼望去。   陆展清把两人原本已然很近的距离拉得再近一些,注视着他,故作严肃:“我的。”   慕长宁的耳尖瞬间染上绯红,交握的手指轻轻地勾着陆展清的掌心,笑意温柔:“你的。”   觉察到陆展清隐而不发的不安,他看向陆展清,羞赧又直白:“慕长宁是陆展清一个人的。”   偏执的占有欲得到了强烈的满足。陆展清笑起来,牵着人往前走去:“听闻中川的阴阳当铺就在都邑,咱们先逛着,晚些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寂灵之地与枯骨天灯阵的线索。”   尽管慕长宁已然不是当初那个看到新鲜小玩意儿就停下脚步走不动的愣头青,但仍是被这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摊贩牢牢地吸引住了心神。   都邑的摊贩与锦城不同,只是简单地在地上铺了一块结实防水的油布,摆上零零散散的几件,便呦呵叫卖起来。   两人牵着手,并肩走着,过人的相貌和出尘的气质很快就引得众人频频侧目。   他们每经过一处,摊贩们都极为殷勤地推介着自己的货物。   “好哥哥,快来这里看看呀!”一名约莫十二三岁皮肤白皙的圆脸女孩朝着两人招手,头上的银制蝴蝶发夹随着她的动作晃荡着,灵动可爱。   她指着一晚上无人问津的香囊,随意拿起一个向走来的白衣少年说道:“好哥哥看看这个,”又摊开掌心,双手划开,指了一圈:“这些都可以看呢!”   慕长宁蹲下身,拿起一个蓝色的香囊。   香囊被缝成一个看不出什么形状的东西,里头鼓鼓囊囊的,在这满街的物件里显得极为粗糙。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虽然可能比不上他们的那么好看,但是、但是这是我自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怕今晚的第一位客人就此走掉,胖胖的圆脸做出一副深沉的样子,急忙介绍着:“这个是辟邪香囊!”   慕长宁翻来覆去地看着这个针脚笨拙却细密的香囊,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辟邪的效果来。   眼看他就要放下,小女孩急了起来,说道:“这个,这个是条巨龙…就是那种能上天入地穿山劈水的巨龙,可以保护生灵,庇佑福泽。”   被她这么一提点,慕长宁把香囊横了过来,才看出了个究竟。   巨龙的头很小,上面用两颗黑而亮的圆环点缀着一双绿豆大的眼睛,肥硕的龙身里满当当地塞着驱蚊避虫的药草,尾巴短小细长,甚至还用多余的布料做了两只脚。   两只,没有爪子的脚。   慕长宁忍俊不禁:“好威风的巨龙。”   小女孩看着他手上的巨龙,估计也没看出威风二字来,红着脸讪讪道:“我也没见过嘛,但是、但是里面的药草都是我跟阿娘亲手采摘晾晒的,我们都不舍得用……”   慕长宁仔细地打量着女孩。一身深蓝色的上衣被洗得发白,上头还有好几处补丁。脸圆,身形却瘦弱。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放在她面前:“谢谢你的香囊。”   女孩接过钱袋打开一看,惊呼了一声,忙推拒着:“这个不要那么多钱的,只要一点就好了……”   “留着吧,”慕长宁掂着手上的香囊,温柔道:“好物无价。”   谢绝了女孩递过来的老虎巨鹿等奇形怪状的香囊,慕长宁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人空无一物的腰间,偷偷笑了起来。   他直起身,把巨龙香囊藏在身后,凑前了些许。   陆展清揽过他的腰,把他的小动作收入眼底,语调上扬:“不是给我的么?”   巨龙香囊在他腰间的位置比了比,慕长宁看着他清冽俊逸的面庞,又看了看滑稽可笑的巨龙,泄气道:“算了。”   “难得的机会,”陆展清张开手臂,示意他挂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慕长宁看起来很为难。   他攥着巨龙的尾巴,直到那细长的尾巴都被攥弯了后,才下定决心般地伸出了手。   慕长宁上前一步,头虚靠在陆展清肩上,双手在他修韧的腰间一环。   大庭广众下这般主动的亲昵,轻易地就让慕长宁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捏着挂绳的手紧张地颤抖着,甚至还打了好几个死结。等到香囊被系好,身上都催了一层薄薄的汗。   还没等往后退一步,就被陆展清揽着腰抱了个满怀,紧接着就是近在咫尺的低语:“慕少主,你这样投怀送抱,我很难做个正人君子啊。”   慕长宁连呼吸都忘了,只感觉到沸如岩浆的心跳。   街市上人来人往,言语纷攘。   虽然风灯不够光亮,但陆展清清冷出尘的气质配上腰间挂着的巨龙香囊,仍频频引得路人侧目,均是眼神狡黠地在两人牵着的手上转一圈,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来。   慕长宁看着巨龙的尾巴随着人在一摇一晃,从一开始的好笑逐渐变得不自在。他抿着唇,肩膀轻轻碰了碰人,小声说道:“把它拿下来好不好?”   “不好。”陆展清笑了一声,看着人说:“很漂亮,我喜欢。”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太过专注,慕长宁竟有些不确定他说的到底是不是那个拙劣的香囊,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等到街上的人逐渐散去,风声依稀可闻时,两人已来到了阴阳当铺的门口。   中川的阴阳当铺早在十几年前便存在了,实在算不得什么秘闻。每每开场时,总会有无数的人聚集在此处。当铺门面小,容不下太多的人。众人只好站在街上,三五成群地交谈着,等候着阴阳当铺的开启。   两人一到此处,便有数道视线迅速看了过来,看清二人的面目后,均是忌惮又警惕。   “钺戎大人!就是此人!请钺戎大人准允我们替您雪耻!”不远处突然哗啦啦地跪了两三个人,慕长宁看去,赫然是一群壬宗子弟与壬宗钺戎,壬振。   壬振一身劲装,两只健硕有力的手臂垂在两旁,黑着脸,一言不发。   那日他穿着明显被撕扯过的破烂上衣回到宗族时,异样的目光与窃窃私语快要将他淹没。   不多时,慕长宁杀了壬五郎又辱了壬振的消息轰然传开,整个壬宗都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必得除之以证颜面。   壬振深深地呼出几口气,正欲开口下达命令时,看到了一旁负手而立的陆展清,想起壬名渡的命令,脸色难看地制止道:“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不就是两个外来人,还是包庇驱逐者的外来人,杀了他们就完事了!”一名丁宗子弟拔高了声音,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   “外来人,交出丁酉,饶你不死。”这名丁宗子弟看到丁酉不在,王蛊无法生效,顿时增添了好几分信心。   他掌心朝胸口一拍,一团黑雾就缓缓凝结而出,对准了陆展清。他扭头向人群驱动着:“丁宗之人,与我一同,诛杀此人,抓回驱逐者,重振我丁宗荣光!”   慕长宁朝前走了两步,挡在陆展清面前,平静道:“你确定要动手么。”   丁宗弟子不知道壬宗发生的事情,对慕长宁的问话嗤之以鼻,说道:“你怕了?”   他朝慕长宁身后看去,阴狠道:“我可以先杀了他,再杀了你。”   黑雾被丁宗子弟催动,逐渐凝成一条巨蟒。他低喝一声,巨蟒的尾部就发出巨大的响声,朝着陆展清快速地游去。   “驱逐者奉你为尊,想来你也与他一样,品行低劣,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你们外来人都是如此,我也见怪不怪了。”   品行低劣这四个字,让慕长宁身上的气息陡然冷厉。   丁宗子弟还来不及回嘴,慕长宁已然摊开掌心,内力急速聚集,凝成了一条虚幻的长鞭,朝着巨蟒的七寸狠狠劈下。   在巨蟒惊恐后退的同时,慕长宁手腕翻动,几枚白子应声而出,将涣散的雾气打得稀碎。   黑雾涣散,丁宗子弟吐着血,在不可置信中感觉到蕴含着恐怖内力的长鞭圈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慕长宁从头到尾神色都没变过,只有周遭凌厉的气息能让人窥得他的情绪。   陆展清看着这一幕,目光滚烫,心口满涨。   是无论何时都要护在自己身前的三三。   也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护着自己的三三。   他的三三,他的长宁,已然长成了不可动摇的存在,是参天的树,出鞘的剑。   慕长宁对丁宗子弟辱骂陆展清的话语耿耿于怀,他收紧长鞭,几枚黑子朝着他膝盖处打去,拽着他跪下。   他偏身,露出陆展清的身形来,冷道:“道歉。”   丁宗子弟死死地抠着脖间的内力长鞭,痛苦地骂道:“去,去你,妈的…想我给…外来人…”   他的话甚至都还没有说完,只听见一声冷笑,便感觉一股难以抵抗的内力朝着心神轰然而下,瞬间双眼涣散,口鼻溢血。   巫术的施展全靠心神,倘若心志不定之人,是没有机会习得的。若是心神溃散,对已然习得巫术的中川子弟来说,堪比废了全身武功,沦为废人。   周遭原本蠢蠢欲动的丁宗中人纷纷变了脸色,朝后退去。壬宗在壬振的要求下,默不作声地旁观,此时都庆幸起来。   那名丁宗子弟的心神被慕长宁的内力溃散,早已融会贯通的巫术一点点地沿着分离的心神遗忘。他双手捂住脑袋,凄厉地嚎叫着,双眼因窒息而高高凸起。   “道歉。”   慕长宁语带寒意,冷漠决然地重复着,寸寸收紧长鞭。   生死只一瞬,他无法抵抗,惊恐万状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向陆展清道歉求饶。   一连求饶了十几声,慕长宁才松开长鞭的禁锢。   正欲回头,后背就撞上了陆展清的胸膛。   “长宁,好凶啊。”   慕长宁抿了抿唇:“那我下次——”   陆展清揽过他的腰,笑道:“那可不行,得亏三三替我出气,不然我可得难受的几天睡不着。”   慕长宁神情松动了些,跟着扬起了笑容。   陆展清重新牵起他的手,朝前走去。人群畏惧地分开一条道。   那名丁宗子弟犹不死心,趁慕长宁不备,掏出随身的匕首,怒吼着要刺穿他的后心。   一枚薄刃对穿了他的心口。   陆展清单手揽着慕长宁,在昏暗中侧过半张脸:“内子生气了,你用命来抵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内子就是古代人的老婆啦! 第78章 夜游   陆展清毫不掩饰的杀意在逼仄的当铺门口肆虐。   围观的人神色各异,都紧紧闭着嘴,默不作声。   眼前白衣少年的实力强得过分,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身旁那个,更不可招惹。   宗族子弟们脸上的忧色更甚。   这两人都是秋家招揽的上宾,是会在宗族大选之日出手相助之人。如此看来,此次大选,怕是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壬振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今晚的慕长宁让他意识到两人那日的打斗,这个被他看不起的外来人根本未尽全力。   在一片比夜色还要沉寂的沉默中,一个满身都挂满了银饰的男子朝着两人小跑了过去。   秋宗上宾柳山今晚特地穿了中川的服饰,不声不响地藏匿在人群中,看了一处好戏。   他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快速地扫了一眼慕长宁,朝着陆展清抱拳道:“陆上宾,在下柳山,那日我们才见过的。”   他打了个哈哈,从怀里拿出一块写着“天三”的令牌,露齿笑着:“先前慕上宾提过想到中川的阴阳当铺看看,我便一直留心着,特地花大价钱买了一块极好的令牌。有了它,咱们参与这场拍卖会也更自在一些。”   “这个地方我来过许多次,”柳山双手递过令牌,觑着陆展清的神色:“若两位不嫌,柳山愿随其后。”   陆展清接过令牌,揽着慕长宁肩膀的手向上游移着,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累不累,要不要明日再来?”   慕长宁用脸颊蹭着他的手,摇了摇头,乖得要命。   一直在观察慕长宁的柳山眼都直了。   不是,这人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缓缓打开,一名黑脸圆身的当铺伙计走了出来,司空见惯地巡视了一圈,左手插在腰间,说道:“阴阳当铺开门迎客,各位可以把令牌拿出来了。”   他肥圆的身躯倚靠在门边,为的就是防止他们如同以往一样,一涌而进。   可今晚,在他说了那番话的好一段时间内,都没有人动,所有人的眼神都落在了慕长宁与陆展清身上,忌惮又畏惧。   直到柳山引着两人进入,其余的人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如同往日一般争夺起前面的位置,把伙计挤得满头是汗。   熟悉的寂灵之地,熟悉的漆黑。   甫一进去,陆展清就把人揽得更紧,摩挲在腰间的指节无声地安抚着因怕黑而有些僵硬的人。   黑沉沉里什么也看不清,柳山不声不响地跟两人拉开了适当的距离,把玩着身上的银饰。清脆而尖薄的声音在硕大的寂灵之地里显得尤为空旷。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突兀地响起,无数的枯骨天灯压着边,朝着几人飘来。与南域不同的是,此地的枯骨天灯里并没有女子的身影,而是一团团发亮的白色雾气。   柳山觑着两人,看到他们的目光放在天灯上,合情合景地介绍着:“此地名为寂灵之地,上面飘着的是枯骨天灯,每盏灯里都是独立的一个阵法,组在一起是中川最大的阵法——枯骨天灯阵。 ”   “据说枯骨天灯阵的复杂与庞大,哪怕是巫神,也需耗费数月才能完成。”   柳山快速地转动着手臂上的银手钏,在一阵叮叮当当的细碎声响中继续说着:“南域和漠北的枯骨天灯里,那些许许多多貌美的女子,就是从这里诞生的。”   陆展清把诞生二字过了许多遍,凝出九枚黑子,朝着其中一盏枯骨天灯而去。   黑子连成一张网,瞬间就将天灯里的白雾牢牢覆盖住。接着,众人就听到了一阵凄厉尖锐的叫声,心下俱是一凛。   陆展清收回手,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不是阵法。”   “是生魂。”慕长宁轻声接道。   两人的视线在昏暗中交汇了一瞬。   一盏极亮的天灯飘忽而至。   一双白生生的脚丫子踩在地上,脆生生道:“客人们好,我是画灯使伊梧,由我带领大家走过寂灵之地。”   伊梧扎着两个羊角辫,约莫六七岁的样子,颇有节奏地朝着一个方向蹦跳而去,手上的灯盏随着她的动作在摇晃。   她太矮了,只能高高抬起头看着三人,有些不好意思道:“伊梧还没有长大,等伊梧多吃些饭,就能跟几位哥哥一样高了。”   柳山朝她走了两步,伸出手摸着她的头:“伊梧比起上次已经长高了许多了,还记得哥哥么?”   伊梧大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捂着嘴巴笑了起来:“不记得了。”   柳山失落地噢了一声,又耐心地介绍起自己来。   “你的饭,是指他们么?”慕长宁指了指半空中数以万计的枯骨天灯,冷不丁地问道。   伊梧捂着嘴惊讶道:“哥哥怎么知道的,好厉害呀!”   她伸出白嫩的手臂,在自己左侧的袋子里翻了翻,拿出一团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白雾,递给他,说道:“阿娘说好东西要分享。哥哥吃了,可以跟伊梧一样,长高高。”   慕长宁没有接,清澈无波的眼神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伊梧似乎很是反感这样的审视目光,周遭的气息焦躁起来,硬邦邦道:“我只有两个,只能给哥哥一个了。”   “多谢,”陆展清伸出手,接过了那一团白雾,露了点笑容:“这位哥哥没见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伊梧这才笑了起来,拍了拍腰侧的小布袋,咿咿呀呀地唱着不知名的歌,摇晃着画灯带着几人继续朝前走去。   当三人迈入那铺满白玉的楼阁时,伊梧笑着朝着几人挥手,蹦跶着转身离开了。   慕长宁脸色不佳,看着女童逐渐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影,眉心紧蹙:“以生魂为食,她是厉鬼。”   柳山瞪大眼睛,惊声问道:“什么?!”   “这枯骨天灯阵里根本就不是阵法,而是含冤而死的生魂。若是这些生魂没有被比她们高一阶的画灯使吃掉,则会在寂灵之地阴气的滋养中诞生。”   柳山被慕长宁的话语震惊得说不出话,恨不得砍掉自己刚刚摸过伊梧的手:“怎么会,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女孩,怎么会……”   陆展清瞥他一眼:“枯骨天灯阵,在中川,很常见么?”   柳山神思恍然:“啊,不是啊,我到中川这么久,也只在阴阳当铺看过。”   他搓了搓手,试探性地问道:“两位也是为了融了四家之血的红药子来的么。”   慕长宁感觉到揽在自己腰间的手臂紧了紧,若无其事问道:“我说不是,你就信了么。”   柳山被问的一噎。   当然不信。   这两人实力如此之强,还偏要留在处处被人看不起的秋宗,定是有更大的图谋。   久対这两人有些尴尬,柳山打了个哈哈,猫缩着到外头去了。   一层的拍卖已然进行到尾声。   陆展清听着那价格愈发昂贵的红药子,看着慕长宁的手腕,轻声问道:“这红药子……”   被红绳暖玉圈起的右手手腕上,赫然是一道长而深的伤疤。   这伤疤,在慕长宁跟陆展清的第一天时就存在。那时候的陆展清只以为是这影卫在影风门里不听话,遭受的责罚,可如今——   慕长宁抽了抽手,没能从陆展清愈发收紧的手心中抽出来。他垂眸道:“我、我那会太小了,没想起进影风门前发生了什么。”   其实都不需要慕长宁想起。   第一间阴阳当铺的时间恰好与慕长宁失踪的时间相吻合,又那么巧,里头的红药子所打的噱头又是四家血脉。   陆展清握着那只手腕,只觉有千斤重。   他静默片刻,俯下身,在那柔白细瘦却伤痕狰狞的腕上落下一吻。   发尾扫过手臂带着些酥麻,慕长宁凑前些许,道:“亲我呀。”   陆展清看他片刻,骤然将他脸抬高,急切又强势地亲他,恨不得将他整个人揉进自己的血肉中。   回去的路上,原本还昏暗的大街好似换了一副皮囊,到处都是卖夜食摊贩们的叫唤。   中川没有宵禁,于是烟火气就充斥着整个街道。   慕长宁是不可能抵挡住食物的诱惑的。   他在脑海里天人交战了不到一息,就可怜巴巴地望着陆展清,扯着他的衣袖指着那个,指着这个,说都想吃。   陆展清晚膳后不食的规矩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当即就拿着钱袋,慕长宁走到哪,他就付钱付到哪,直到月上三更时,两人才牵着手,慢慢晃回了秋宗。   潮湿发闷的屋子里,光芯在不断跳动。   陆展清把沐浴完的慕长宁抱上床,在颈间嗅了嗅,登徒子似的:“哪家的小公子,这么香。”   慕长宁把今晚买的泥人安置在床头,直起身子要他抱:“你家的呀。”   慕长宁的情话每每直白又热烈,陆展清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叹了口气,压住躁动的心思,把人塞进被窝里,道:“好了,明日宗族大选,快早些休息,我去沐浴。”   慕长宁把被子拉下一小点,露出两只清澈通圆的眼睛看他。   陆展清呼吸一滞,那点火苗压都压不住,急忙朝浴间走去。   直到冷水彻底让自己冷静后,陆展清才擦着有些湿润的发尾,放轻了脚步,悄悄走到床边。   慕长宁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双眼紧闭,呼吸绵长。   陆展清在床沿坐下,把那缕拂在脸颊的长发拨开。   他的三三,他的长宁,愈发耀眼了。   像挣开束缚的白鹤,终于闲淡从容,遨鸣天际。   方才那一大桶凉水似乎白冲了,陆展清长出一口气,不忍心打扰他好眠,正欲起身去外头吹吹风,眼前就突然一黑。   慕长宁用被子盖住他,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开心笑着:“抓住啦。”   到嘴的绵羊不可能不吃。   陆展清纵着他的胡闹,攥着他双手压在床头,神色危险:“那小公子今晚可要受累了。” 第79章 大选   宗族大选,是历来备受关注的大事。   中川的所有宗族都会为了这三年一次的大选而拼尽全力。尤其是在所有的资源都掌握在五盟会手里的情形下,他们必须在大选中拔得头筹,才有延续的可能。   宗族之间的迭代快而频繁,取得前三的宗族有五盟会的支持,愈发壮大,而那些小而落后的宗族,基本会在第三年被吞并,或无声无息地销声匿迹。   宗族大选的位置在一处巨大的看台上。   看台自上而下环绕着排开,共三层,自上而下地坐满了人。实力越是强劲的宗族,位置就越上,越能将底层的厮杀一览无遗。   第一层挤挤挨挨地坐满了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小宗族,而第三层只有壬宗、丁宗和秋宗三宗。   以往所有人的关注点都会放在历年来稳拿第一的壬宗。可今年,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到了秋宗。   在一众银铃环身,穿戴庄重的中川宗族子弟中,含括丁酉在内的几名外来人实在是惹眼。   慕长宁有些懒地靠坐着,眼尾处是还未完全褪去的红。   小竹扇捏在手里,扇的一端点在腰间拉开半个口子的蓝灰色香囊上,浓郁的露华香尽数飘散。   大选还未开始,到处都是窃窃私语。   “你看那边的白衣服,秋宗新招的上宾,杀了壬宗上一任钺戎,听说连这一任的钺戎都不是他的对手。”   “你记错了吧,他看起来很柔弱啊,应该是坐在他身后一身黑衣的那个吧。”   “什么话!”那人急起来,拍着自己的大腿道:“别看他长得斯文好看,下手狠极啊。用他们外来人的话说,就是,什么,蛇,啊对,蛇蝎美人。”   无视周围各种打探的目光,蛇蝎美人慕长宁正专心致志地用手指勾着身旁人的巨龙香囊。   巨龙细长的尾巴早已被玩得弯曲蜷缩,看起来委顿不堪。   “还有他旁边蓝色衣服那个,驱逐者带回来的。那天在往生泽,”他打了个寒颤,上下牙碰出一声响:“总之,都不是什么好惹的。我看这次的第一,非秋宗莫属。”   秋呼延今日特地洗漱打扮了一番,左右两边坐着秋其和秋泽株。听到一旁的议论,容光焕发,笑容满面。   尽管有衣物的遮挡,他还是一眼就看到陆展清的手圈在身旁人盈盈一握的腰间,没什么好气地哼了一声。   就在周遭的议论声愈发热烈,打探的目光愈发直白时,看台最中心一名带着半张面具,看不清表情的中年男子站了起来。   男子一身素白的长袍,赤脚踩在地上,腰间配着仔细修剪过的一束百里香。   在中川,腰间能配香草的,是身份尊贵的象征。   他右手执着一根通体漆黑的权杖,声音徐徐铺开:“今日是宗族大选。按以往惯例,从下往上相互比拼,一二层胜出的前三名可跨层挑战。”   那男子目光巡视了一圈,掠过丁酉时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转开了。   “各位也不是第一次参与宗族大选了,我就不多赘述。统共三场比试,第一场是巫术的展示,两两对决,便从一层开始吧。”   话应刚落,一名脖间串着一颗猛兽牙齿的黄衣青年站了出来,朝着对面的宗族发起了挑战。出来应战的是一名紫衣女子,两人针尖对麦芒,眼神凶狠。   对于二三层的人来说,一层的巫术实在是粗陋不堪,大家也就扫了几眼,兴致缺缺。   陆展清看着巨龙的绿色尾巴一动不动地绕在莹白的指间,动了动肩膀让人靠得更舒服一些,柔声道:“困了就靠着我睡一会。”   昨晚折腾的晚,慕长宁今早怎么都起不来,还是陆展清连亲带哄才把人从迷糊中拽了起来。   慕长宁半阖着眸,极轻地应了一声,摊开小竹扇挡住偏斜的日光,昏昏沉沉地靠着人。   陆展清接过小竹扇替他挡着,太阳沿着扇面柔柔地拂在慕长宁脸上,像是镀了一层流光。   目光落在慕长宁腰侧的香囊时,陆展清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担心。   长宁原本的心神就比别人弱一些,如今受露华香侵袭,虽面上无大碍,但如积年病疴,一旦爆发,便如烈火过境,不可抵挡。   两人独处时,他的长宁总是会不经意地流露出疲惫的神色,就连晚上倦极睡去,仍无法安眠,总会在噩梦中冷汗涔涔地惊醒。   白皙的脖颈没有小竹扇的遮挡,泛着些细密的汗珠。   陆展清拿出帕子,轻柔地替他擦拭着,又将自己手悬在半空,借着宽大的袖口替他挡着日光。   看台上的呐喊萦绕不散。   丁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地拿着细软布擦拭他的长枪,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明烨则抱着双臂,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层的宗族子弟们笨拙地互啄。   等到一二层的宗族子弟们都比出了一番胜负,看台上的纷纷议论逐渐停歇,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三层上。   既是考核巫术,就必定是宗族的巫命上场。   三大宗族的考核只有一轮,三人对战,取最优者。   作为宗族代表,尤其是壬宗巫命壬名渡,每次出手都会惹得众人的围观与模仿。   壬名渡一身黑衣,脖间的兽骨被打磨的光润发亮,无悲无喜地从壬宗走了出来。   秋呼延不甘于后,颇有气势地起身,耳上的黑玉髓耳坠迎着日头摇晃,飞身至壬名渡对面。   最后出来的是丁宗巫命丁余。   丁余约莫四十几,脸上看起来比壬名渡要年轻,可却是满头白发。霜白的头发散落着披在身后,腰间和臂间都挂着一圈银制的铃铛。   细软布“啪”的一声打在了尖锐的枪尖上,丁酉抬起头,盯着丁余,冷笑了一声。   明烨不知道丁酉的过往,凑前了些,没心没肺地问道:“兄弟,你好像对那个挂铃铛的很熟悉,他厉害么?”   目光落在他腰间的铃铛上,丁酉攥紧细软布,道:“每一个铃铛代表着死在他手下的人,你可以数一下。”   明烨认真地数了数,嘀咕着:“那也才十二个,不算多。”   “本宗族的人才算。能有资格被他挂在腰间的,无非就是钺戎和牧泽两种。”   丁酉转过身,背着光,深邃的眼睛盯着明烨,道:“他任巫命也就六年。六年来,他杀了自己宗族的十二个钺戎和牧泽。”   “你可能不知道,能被选做钺戎和牧泽的,要么是亲生后代,要么是旁支血缘。”   明烨噎了一下,咂了咂嘴:“这么狠,虎毒尚且还不食子呢。”   丁酉没接话,恨恨地擦着枪。   圆台上雾气翻滚,火热焦灼,黑得发紫的雾气遮天蔽日,罩住了整个看台。   一阵愤怒的咆哮从层叠的雾气中传来,周遭的宗族子弟们纷纷发出惊呼,目不转睛地欣赏着高手之间的对决。   壬名渡的八尺巨鳄张着血盆大口,一口咬下了秋呼延所凝出的猎鹰。猎鹰尖锐的翅膀被巨鳄的利齿撕烂咬碎,一点点地吞吃入腹。   雾气在疯狂地涌动,秋呼延脸色发白,催动着巫力想让逐渐分崩离析的猎鹰凝实,却被一旁不知名的巨兽衔住了另一边悬空的身体,巨大的头颅嘶鸣着,狠绝地从巨鳄嘴里将猎鹰的身体支离。   猎鹰在悲鸣中裹着雾气倒卷,秋呼延神色痛苦地吐出一口血,嘶哑到:“丁余!趁人之危,不要脸!”   丁余不答,拍了拍臂上的铃铛。在一片连绵清脆的响声中,头上那只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猛兽阴恻恻地盯了秋呼延一眼,不耐烦地用前蹄刨地,看向粗皮糙肉的巨鳄。   “这是个啥,有倒刺的尾巴,鹿的耳朵,犀牛的四肢,还有着山猪的獠牙,”明烨惊奇着:“中川还有这么神奇的猛兽啊。”   “融合体而已。丁余巫术的本体是大象,每吞噬一个能凝出实体的本宗族之人,就取出他们最有用的一部分,融在了自己巫术中。”   丁酉没有任何感情地解释着:“若是雾气被击溃,最多也只是承受反噬,就像秋呼延一样。丁余这般行径,需活生生地抽离融入魂血中的巫力。这些人,死了也无法往生,会永生永世被巫神抛弃,永不得安息。”   说话间,巨鳄已然用粗长的尾巴卷紧了融合体的下腹,尖利的爪牙毫不留情地划出了极深的血痕。   丁余闷哼一声,在腰间的银铃上一抹,一只通体晶莹雪白的长尾小鸟凭空出现。喉间的细毛银白透亮,尾巴尖长,圆而通透的眼睛里却一片浑浊,呆滞无神。   丁酉的呼吸一下就粗重起来,双手死死地捏住枪杆,手臂上的青筋浮现到狰狞。   那是他父亲丁默的疗愈灵兽,银喉长尾山雀。   小鸟被铃声催动,扑棱着飞到了融合体野兽的后颈上,扇动着细密精致的翅膀,挥出一片绿莹莹的光。   不过瞬息,野兽下腹的伤就全然愈合。黑雾不仅没有溃散,反而凝成了更加结实的紫色。   “白团!”   小鸟听到熟悉的呼唤,转动着脑袋,呆滞的眼神里满是挣扎,猛地扑棱着秃了一些毛的翅膀,想朝丁酉飞来。   “养不熟的畜生!”   丁余腰间的铃铛无风自动,一声叠过一声。才飞了一点距离的白团极惨地哀鸣了一声,竖直着翅膀直愣愣地摔在了地上。   丁酉猛地起身,朝台上疾步而去:“白团!!”   那些以为永久被遗忘的回忆如潮水般袭来。   初次见小雀时,它的毛都还没有长齐,白生生的,像个米团子。   小雀从丁默粗糙宽厚的手掌上歪歪扭扭地跳在木桌上,歪着脑袋瞅着扎小辫的丁酉。   丁酉相貌和性格随丁默,深邃而黑的眼睛,笔挺削薄的鼻梁,小小的嘴巴紧紧地抿着,故作严肃,手指却已伸上了木桌,停在了小雀儿的面前。   “酉儿给它取个名字吧。”丁默一边笑,一边推着小雀儿的尾部把它抵在了面前矜持的手指上。   毛绒绒的触感让丁酉睁大了眼睛,他极轻地摸着它的头,想了许久才郑重地说道:“白团。”   白团似乎很是认可这个名字,一边梳理着自己杂乱的毛,一边神气地啾了一声。   虽是丁默的疗愈灵兽,但白团很亲近丁酉。   每每丁默行医后回家,白团就会亲昵地跳上丁酉的肩膀,一呆就是一整天。晚上偷偷摸摸地钻进丁酉的被窝,好几次差点被人压成摊开的白面团子。   丁酉也喜欢极了这只有灵性的小雀儿,省吃俭用也要给它买最好的谷粒,把它喂得羽毛丰满,小肚子圆滚滚的。   导致白团每每走路时,肚子上的洁白羽毛总是会遮住两条本来就短的腿,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直立的白糯米。   可后来,丁酉一家被驱逐出中川时,却再也没见过白团。   原本以为是它大难临头各自飞,而今才知晓,是被丁余捉住,用铃铛强行驯服了它。 第80章 白团   周遭人的目光早就集中在几人身上,尤其是那些年长的,知道前因后果的老人,纷纷摇了摇头。年纪小一些的,不是在低声询问,就是在相互拼凑已然知道的故事。   壬名渡见到白团的瞬间,动作就停住了。   黑雾凝成的巨鳄得不到操控,四肢一弯,百无聊赖地趴了下来。   实在是白团的名气太大了,换一种说法,是丁默的名气太大了。   作为中川百年难得一遇的医术奇才,没有丁默治不好的疑难杂症。   在一众以蝴蝶、蜻蜓等极为常见的牧泽灵兽中,银喉长尾山雀的出现,震惊了所有宗族,传遍了整个中川。   医者仁心,丁默并没有如同其他牧泽一般只医治自己宗族的人,来者不拒,几乎所有的宗族都受过他的治病之恩,讨喜而可爱的白团很快就成了脍炙人口的话题。   如今,丁默死无葬身之地,白团却被同宗族的巫命强行驯服,历经往事的老人看向丁酉的眼神里就充斥着兔死狐悲的感慨。   “畜生未开化,让大家见笑了。”丁余用脚踢了踢被铃铛折磨的有气无力的小雀儿,催动着巫术朝着壬名渡的巨鳄再度攻去。   丁余的融合体巨兽退可守,进可攻,拥有多种猛兽最突出的能力,加之白团极强的疗愈灵术,能长时间立于不败之地。   丁余与壬名渡僵持许久,当巨鳄正准备一口咬下已然神色萎靡挥不起莹绿色光芒的白团时,壬名渡一直放在胸前的双手撤了开来。   黑雾在一瞬间溃散,巨鳄不满地甩了甩尾巴,消失不见。   “吾早年承丁默救命之恩,既是恩,就得报答。”壬名渡摸着胸前的兽骨,往壬宗的方向退了一步,微微躬身,说道:“吾认输。”   丁余倨傲一笑,还未等说什么,泛着寒意的枪尖已然出现在了眼前。   他快速地朝后退去,身上的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响动不停,张着血盆大口的融合兽气势汹汹地朝着丁酉扑去。   “把白团还给我!”   长枪角度刁钻地朝丁余腰间系着的铃铛划去,那一双跟丁默一般深邃的眼睛里燃着两团盛怒的烈火。   丁余嗤笑着,瘦削的脸上骨骼分明:“又不是你的东西,你让丁默自己来取啊。”   明知丁默已然尸骨无存,还要说出这番话。   丁酉双目赤红,长枪破空横扫,激荡的枪气掀飞了看台上铺着的石砖。   正午的阳光刺眼,直直地照在巨大圆台上。飞溅而起的尘土将光线隔得七零八落,散作浮光点点。   看台上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神色各异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你身上有丁宗子弟的王蛊,我身为丁宗巫命,对你是天生的压制,你伤不了我半分,能奈我何?”丁余避开横扫而来的枪尖,眼中狠厉浮现,猛地拍碎了腰间的一个铃铛。   不远处萎靡的白团凄惨地鸣叫了一声,喙中溢出鲜血,伸直了两条细瘦的腿,抽搐着从空中摔落。   温热的掌心接住了即将坠地的小雀儿,陆展清捧着白团,神色冷淡。   一支凌厉的内力之箭自陆展清身后呼啸而出,朝不知名巨兽的头颅射去。   “欺人太甚。”慕长宁白衣纷飞,袖口的红绳随着他的动作半隐半现。   透明的破空之箭速度太快,丁余来不及反应,雾气已然被轰开,四分五裂。   随着雾气的重新凝结,野兽夹着尾巴咆哮着,警惕又凶猛地朝面前的人呲牙。   “外来人,你竟敢伤我!”雾气被轻而易举地击溃,丁余脸上挂不住,摇动着臂上的铃铛,黑雾陡然变成了一只通体紫色的毒蝎,泛着阴毒绿光的尾刺高高举起,蛰伏在众人头上寻找着一击必中的机会。   “我为什么不敢?”慕长宁右手手心朝上,厚重的内力搅起风云,将他的黑发吹起:“只准你侮辱伤害别人么?”   他像猫抓耗子一般,时不时放出一两只内力凝成的箭,不断消耗着丁余的雾气。丁酉在前,握着枪,一直朝着他腰间的铃铛刺去,势必要割断挂着铃铛的绳子。   被一个驱逐者和外来人如此对待,丁余感到羞辱,愤恨不已。   他朝着自己心口一拍,毒蝎的尾巴迅疾地在丁酉后背上狠狠一抽。   丁酉躲避不及,背上瞬间出现了鲜血淋漓的狰狞伤口。   丁余举掌,狠狠拍着腰间的铃铛,想要强行催动白团的疗愈之术,可不管他怎么召唤,白团都毫无反应。   朝着一直立在原地没出手的男子看去,丁余眼里满是忌惮。   那日在往生泽,他见识过陆展清的实力。   白团躺在陆展清手心上,把自己埋在翅膀里,九枚黑子围绕在它身边,切断了丁余铃铛对它的控制。   丁余怒不可遏,朝着看台最中心喊道:“长老!这明明是我们的宗族大选,这几名外来人,蔑视规则,挑衅五盟会,其心可诛啊!”   赤脚男子只是看了他一眼,毫无波动的声音缓缓传出:“你残害同宗族之人,摄取他们的巫魂归为己用,此事已然惹得巫神不快。”   绕着蛇纹的漆黑权杖敲在地上,赤脚男子漠然道:“你身为丁宗巫命,当有能力解决挑衅的外来者,此事五盟会不会出手。”   此话一出,丁余的脸色沉得可怕。   五盟会不仅不会出手,反而以他的身份反制他一回。倘若他今日输给这两个外来人,和这个半点巫术都不会的驱逐者丁酉,整个丁宗都要承受来自五盟会和巫神的怒火。   骑虎难下。   几人离得不远,丁余心绪不稳,露华香早已侵入他的肺腑。   此时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焦躁不安,四肢发软,双目一片赤红。漂浮的紫色蝎子感受到了主人的挣扎,用力地甩着尾巴,低吼连连。   他看向丁酉,嘲讽道:“丁酉,你敢堂堂正正与我一战么?”   他伸手往陆展清慕长宁的方向一指,说道:“没了他们,你不过就是一条被我死死压制的狗。”   几枚白子瞬间没入体内,丁余捂着腹部被洞穿的血流如注的伤口,怨毒地看来。   “嘴巴放干净些。”陆展清神色清冷,道:“没了巫命的身份,没了你所谓的压制,你也不是丁酉的对手。”   毒辣的太阳映不出半点阴影,焦躁闷热的风在四周扇动着浮躁的气氛。   丁酉听着他的话,神色阴狠:“堂堂正正?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四个字?是指你动用宗族力量,数十人围剿我母亲一人的时候,还是你不择手段把白团从我父亲身边抢走的时候?”   “以多欺少,不是您一向引以为傲的战术么?”丁酉仗着自己已然服下露华香的解药,有意挑衅着:“还是,巫命大人愿意承认不是我们这些驱逐者和外来人的对手?”   长枪枪尖朝下,割裂的光晕不规则地笼在其上,映出刺眼的光点。   被当众如此挑衅,丁余气得脸色发青,疯了一般地操纵着紫色巨蝎朝着丁酉攻去。   半分巫术也不会的丁酉只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朝他逼来,体内王蛊感觉到成年王蛊的怒意,在他筋脉中暴走。   剧痛让丁酉迅速淌下冷汗,他握枪的手都有些发抖,咬紧牙关朝那毒蝎挥动着枪影。   慕长宁手腕微动,内力幻化出一条长鞭,迅疾地朝着蝎子打去。   长鞭拦住朝丁酉脖子刺去的尾刺,向上一挑,紫色的雾气瞬间一分为二,在毒蝎吃痛的嘶鸣中,慕长宁脸上挂着和缓的笑:“丁酉,畜生交给我就好了。”   背上的伤和蛊虫暴动让丁酉气息不稳,他狠狠地抹了一把额间的汗,哈哈大笑起来,调转了枪尖的位置,右手掌心推着枪杆的尾部,旋身朝着丁余而去。   中川重巫术,打斗之时都只以巫术做斗争,近身的防范并不是那么的全面。如今有慕长宁在前牵制巫术,丁酉便可以将他自身的长处发挥到极致。   长枪势如破竹般地屡屡划过丁余腰间的铃铛,晃响一片。   陆展清什么也没干,甚至站远了一些。   他低头仔细打量着一动不动的小雀儿,伸出指尖摸了摸它的头。毛茸茸的触感带来新奇的感觉,忍不住手指往下,轻轻戳了戳它柔软的肚子。   暴躁的情绪让丁余的露华香生效的极快,他头晕目眩,四肢无力,不可控的怒火让他难以直立,不断被打散的雾气涌入胸腔反噬,身上到处都是被尖锐枪尖划过的斑斑血迹。   在紫色雾气再次被长鞭搅碎后,丁酉倏地向前,一把拽下了他腰间的铃铛,手心成掌用力地拍在他的心口上。   丁余被这盛怒的一掌拍的趔趄而退,单膝跪地,吐出一口血来。   看台上的中川子弟均都神色难看。   不管站在上面的是谁,被外来人和驱逐者打败都是一件要被钉上耻辱柱的事情,更何况是三大宗族之一丁宗的巫命。   丁宗子弟们纷纷涨红了脸,想要避开周遭若有若无的视线。   丁酉小心翼翼地从陆展清手里接过白团,亲昵地放在脸颊上贴了贴,内力毫不吝惜地涌入,手指温吞地揉弄着它的小脑袋。   炽热的温度灼烤着大地,赤脚男子八风不动地坐在中央,看到丁余不敌几人,冷笑了一声。   纹着蛇蔓的右手摩挲权杖,他道:“第一阶段巫命的考核已然结束。丁余不敌驱逐者和外来人,取消本次宗族考核资格。如此,秋宗第二,壬宗第一。”   男子没有任何表情地扫了周围一眼,道:“第二阶段是武艺。所用武器种类不限,长枪除外。”   尽管历年来都是如此,可众人的眼神仍是不约而同地放到了已然坐回秋宗的丁酉和他身旁的长枪上。   明烨刚刚没参与,在那闷声不响地理着丁酉丁默丁余的关系,终于在几人回来之前理了个清楚。听着这话,不满道:“干脆挑明了说丁酉与枪禁入中川呗。”   慕长宁哼笑一声:“他们就是这么想的,表现的还不够明显么?”   一层的宗族子弟们已然上场,不知是什么原因,都选择了他们口中外来人的武器,一把剑和一把刀。   陆展清揽着慕长宁,道:“巫术的习得需要对心神的高度控制,哪怕是宗族子弟,能学成巫术的人少之又少。这对宗族或是中川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们一方面排挤外来人,一方面又要学他们看不上的十八般武艺。”   陆展清看明烨的眼神一动不动地落在自己腰间的巨龙香囊上,把那香囊提起来,问道:“你家少主给我买的,好看么?”   明烨啊了一声,连忙转开视线:“好看、好看极了,非常衬陆公子。”   明烨在两人看不到的地方,怨念地叹了口气。   这日子,好难过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老婆在打架,陆展清竟然在玩鸟(不是) 第81章 仇恨   “啾——”   清脆而欣喜的叫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白团悠悠转醒,圆溜溜的小眼睛看到是丁酉时,连忙扑棱着翅膀站到他的肩上,歪着头凑前蹭他。   丁酉用宽大的手掌虚虚拢住它,偏头贴住它的脑袋,沙哑着:“白团,好白团。”   被夸了的小雀挺起胸脯,高兴地蹦了蹦,小脑袋转了一大圈,看到了丁酉背后仍在流血的伤口,着急地扇动着翅膀,有些黯淡的莹绿色光芒柔和地覆在伤口上,很快就止住了血。   疗愈灵兽能够主动治疗,也是丁默与白团名声大躁的原因。像一般的牧泽,如秋其这般,必须得心神操控,才能让灵兽治疗,更别指望它们能产生灵智,与人亲昵。   白团歪着脑袋打量着好的七七八八的伤口,极为响亮地叫了一声。头上还没来得及打理的呆毛竖了起来,神气遭遭。   丁酉把它竖起来的呆毛压下去,笑得开怀,夸道:“好白团,你最厉害了。”   一二层的比试很快就过去了。   宗族比试向来是生死不论,死了好几个人后,气氛也逐渐凝重了下去。   沉默和闷热混在一起,刀光剑影中,风都散不掉一点。   慕长宁看着活泼可爱的白团,正想伸出手时,就听到坐在身后的秋呼延说道:“这一场比武艺。慕上宾,你去吧。”   丁宗和壬宗都没有派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朝向秋宗。   以往秋宗的上宾都是笑话,花里花哨,中看不中用,根本就不是丁宗和壬宗的对手。可今年,不管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慕长宁还是冷淡无波的陆展清,都不是好捏的柿子。   陆展清转过头,体贴道:“会累么。”   慕长宁起身,偏身挡住打在陆展清脸上的光,温声软语:“不会,一会儿就回来了。”   另外两个宗族的人看着慕长宁摇着小竹扇走来,脸色都变了。   壬宗钺戎壬振更是,他很清楚慕长宁的实力,自己绝对没有半分胜算。若是上场以后输给一个外来人,壬宗的脸面会被他丢尽。他神色挣扎,向壬名渡求助。   他如此,丁宗也是如此。之前在阴阳当铺前丁宗子弟对陆展清不尊,慕长宁极狠出手的那一次,至今还让一些心理承受差的丁宗子弟夜夜梦魇。   一片沉默的对视中,壬名渡长叹一声,起身朝着赤脚男子行了礼,说:“壬宗放弃此次竞选的机会。”   丁余没有心思说话,露华香让他此时心神俱焚。丁宗钺戎不敢抬头,颤巍巍道:“丁宗,也,也放弃。”   前所未有的情况让一层二层的子弟们沸腾了起来,有些不了解情况的少年抓着身边人就问,一片骚动,狐疑不安。   慕长宁迎着日光,温润地立着。修身的白衣衬得他腰细腿长,本就白的皮肤似乎被日光镀上了一层柔光。一柄未出鞘的剑挂在腰间,单手搭在剑鞘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一派轻松惬意。   赤脚男子的目光不偏不倚地放在慕长宁身上,打量了许久,才重重地敲了一下权杖。待到周围鸦雀无声时,才说道:“既如此,第二场武艺大选,秋宗胜。”   “不战而屈人之兵,”陆展清看着人朝他走近,笑着说:“慕少主的风采,真是让我魂牵梦萦。”   慕长宁脸皮薄,不经撩,直到陆展清已然从第三场心神考验获胜回来时,慕长宁的耳根仍在发红。   赤脚男子的目光久久地落在秋宗的范围内,直到周遭的声响由嘈杂变为冷寂,才缓缓起身。代表着权威的蛇形权杖再一次敲在地上:“此次宗族大选,秋宗第一,壬宗弃权一次,第二,丁宗第三。其余宗族,各自按照排名,五盟会会给予嘉奖。”   秋呼延深吸了一口气,攥着耳边垂下的耳饰,忙不迭地施展轻功,落到了看台上,单膝跪地,接受了五盟会的宣布。   男子把腰间的香草扯出了一簇,伸手一弹,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秋呼延的腰间:“三日后,可来五盟会挑选宗族所需阵法。”   丁余见男子欲走,忍着露华香生效后逐渐控不住的暴虐情绪,上前拦住了他,道:“使者大人,这个结果丁宗不服!”   秋呼延脸色沉了下来,阴毒地盯着丁余的后背。   “使者大人,秋宗一向依靠外来人的力量参与宗族大选,本就是在丢巫神,丢五盟会的面子。旁的也就罢了,如今,被驱逐出境的中川叛徒,也能以外宾的身份参与宗族大选了吗?这一点若能说的通,巫神的制裁,中川的驱逐岂不成了一个笑话?”   丁余心里着急,字字句句往大了说,要拉着巫神与中川一并下水。   赤脚男子前行的脚步停了下来,半张面具反射着烈日的光,道:“以往秋宗的外来人都能被丁宗和壬宗制服,怎么这次不行?此结果,五盟会不会更改。”   “丁余,你作为丁宗巫命,如果连自己宗族的事情都解决不好,这巫命的位置,旁人也可。”   五盟会使者的一番话不给丁余留半点面子,说得丁余难堪至极。他只能目送着赤脚男子的渐行渐远,垂着头思量了片刻,而后看向丁酉,眼中是志在必得的杀意。   较为弱小的,知趣的宗族已然悄悄离开,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嘲笑着丁余,评论着丁酉。   丁酉逗弄着钻进衣襟里的白团,温情道:“给你吃个好吃的,想吃吗?”   白团自从跟了丁余,不是被毒打就是被揪羽毛,能活到现在都是奇迹。这一听,忙不迭地从丁酉的衣襟处探出一个头,大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回应:“啾!”   丁酉从腰间拿出一把短小锋利的匕首,无声地笑了笑。   陆展清站了起来,担忧道:“丁酉!”   理智与疯狂在眼中交叠,丁酉坚定道:“主上,只有如此,丁酉才能彻底摆脱中川身份的禁锢,才能真正的报仇。”   他伸出健硕的右臂,拉起衣袖,尖锐的匕首对着王蛊的位置,一剜而下。   “啾——!”   白团尖锐而焦急的叫声回荡在整个看台。   王蛊是中川身份的象征,只有极为优秀的宗族子弟,才有资格在过了成年试炼后被赋予王蛊,可谓是百里挑一,极为难得。   从来只有宗族子弟哭着求着种入王蛊,千百年来,没有一个人要主动取出王蛊。   取蛊的过程异常痛苦,当初七十六取牵羊时差点没了半条命,别说丁酉身上的王蛊。   王蛊在体内暴动,惩罚着不知好歹想要将它取出的宿主。丁酉半条手臂都被鲜血染红,极端的疼痛让他握着匕首的手都在颤抖。   白团急切的呼叫一声高过一声,疯狂地扇动着翅膀。   丁酉喘着粗气,宽大的手掌将它按回衣服里,喑哑道:“等一等。”   周遭不可置信的目光伴着哗然声一字不落地传到丁余的耳朵里。他同样因丁酉的行为而震惊,不过须臾,他便恶意地自言自语道:“没了王蛊,我动动手指就能捏死。”   沾满鲜血的匕首被扔下,丁酉左手沿着经脉,发狠地将王蛊朝外推去。   每推一寸,他的神情便痛苦一分,宽厚的肩膀在止不住地颤抖,右臂痉挛地抽搐。   他决然地推着王蛊,推着十三年刻骨铭心的恨意。   十三年前,丁余坐在丁宗的主位上,头上配着香草,看向跪在队伍最后的丁酉,道:“授丁默之子丁酉以王蛊,丁宗认可你为核心宗族子弟。”   那一日,丁酉种上了王蛊。   也是那一日,他的母亲李亦濛被丁宗驱逐,送入了五盟会。   王蛊伴随着大量的鲜血被推出了经脉,丁酉身上汗透了,坐都坐不住,摇摇欲坠。   丁酉脸色苍白,眼眶湿红。   他亲手斩断了自己的出身,斩断了对故土的最后留恋。   陆展清身形一晃,已然盘坐在他身后,手掌抵着他的后背输送着内力,缓和着他的伤势。   丁酉眼前发黑,染红的手抓住一直在叫唤的白团,把王蛊送到了它的面前。   他扯出一抹笑,宠溺道:“吃吧。”   虫子对鸟类就有与生俱来的吸引力,何况是万中无一的王蛊。   白团含着眼泪,一口吃掉了被迫离体虚弱的王蛊。   丁余瞳孔猛地一缩。   本来白团就是万里挑一能够主动疗愈的圣兽,如今还吃了王蛊。   这意味着,只要有白团在,丁酉就不会受伤。   他目光阴沉,双手结印,黑紫色的雾气翻涌而出,幻化成一只庞大无比的黑熊,朝着两人飞扑而去。   他要快刀斩乱麻。   黑熊锤着胸口,咆哮着跑来,却对上了一双温和而凌厉的眼睛。   慕长宁站在两人身前,手中内力在快速地聚集,变幻出不同的武器,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东西能够一下子敲碎它的脑袋。   明烨也拔出了剑,利落地跳到了自家少主前半步的位置,遥遥地骂道:“趁人之危,你好不要脸啊。”   被痛苦侵袭的丁酉感受着身后的内力,看着眼前护着他的两人,眼眸湿润。   白团很快就把王蛊吞吃完毕,它快速地扇动着翅膀,发出难以承受的痛苦叫声。   白团黢黑的眼睛开始变绿,从莹绿色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墨绿,身上的羽毛骤然丰满,身体也大了一圈。它仰头长鸣了一声,原本用来控制它的铃铛承受不住这骤然可怕的力量,一瞬爆裂,铜铃的碎片一地都是。   化作碎片的铃铛切断了丁余与白团的最后一缕联系,真正获得自由的白团飞到半空,急匆匆地扇动着洁白丰满的翅膀,充沛而耀目的绿光瞬间包裹住了丁酉。   黑熊在同一时间被内力溃散,倒卷的雾气朝着他轰然而去。   陆展清收回了手,丁酉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手臂上的伤已然完全愈合,白团支着双腿,稳当当地立在丁酉的右肩,墨绿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丁余。   丁酉手执长枪,一步步地,走到看台上,尖锐的枪尖对着丁余,不再掩饰自己的恨意,冷道:“十三年的仇,该报了。”   没了王蛊的他不再是驱逐者,而是外来人。只要实力够强,他就能手刃丁余。   “你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丁余朝后退了两步,有些忌惮:“你父母都是在流亡路上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倘若不是你趁我母亲虚弱之际给她下药,派人围堵她,她会被送到五盟会吗?”丁酉抡着枪杆,内力搅动生风,一道道枪影朝丁余攻去:“五盟会折磨了她整整半个月,毒术巫术蛊术,哪一样没在她身上试过?”   恨意让枪影变得难以招架,丁余狼狈地退着,脚步虚浮。   “丁默不是很厉害吗?他救不了你的母亲,你去怪他啊,”丁余的心神快被露华香折磨到崩溃,他暴虐地催动着巫术,骂道:“你的仇人是你的父亲,跟我有什么关系?”   冲天的仇恨让丁酉的呼吸都在颤抖。   他的父亲,中川万里挑一,最强的医者,在被放逐的路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爱的人日日受尽折磨,形销骨立,却束手无策,没有丝毫办法。   丁默不要尊严,不要气节,他见人就求助,下跪,哀求,只要是能救李亦濛的方法,他都想了个遍,求了个遍。但李亦濛身上无药可解的毒和侵蚀心肺的蛊一日都没有停下。   丁酉这辈子都忘不了,在那一段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冰天雪地的放逐路上,他们衣衫单薄,强颜欢笑地挨蹭着。   李亦濛隔半个时辰就会吐血一次,每每丁酉含着泪,颤抖着扶起因疼痛无法直身的母亲时。他的母亲,总会拿着那一双眼睛,哀伤而留恋地望着他,一遍遍地说着:“酉儿,别怕,别怕啊。”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加更! 第82章 复仇   直到此刻,丁余才反应过来,丁酉生取王蛊就是为了要杀他。   原先有王蛊的制约,丁酉无法伤害到具有更高阶王蛊的丁余。可如今,没了王蛊的制约,丁余这才感觉到,丁酉被掩盖的强大。   仇恨是最好的成长药剂,还在千巧阁时,每每夜深人静,丁酉就会在鬼哭狼嚎的诛恶台里一遍又一遍地练着他的枪术,练着他母亲最引以为豪的枪术。   丁余被一道凌厉的枪影击中,狼狈地吐出一口血,用危险的眼神示意着发愣的丁宗钺戎与牧泽。   白团警觉地叫着,细木杆一样的腿跺了跺丁酉。丁宗钺戎偷袭未成,反倒被丁酉一枪穿心。   丁酉冷冷地看着他,说道:“我记得你。是你一路把我母亲送到五盟会的。”   他用力地拔出长枪,在鲜血喷溅中,审判道:“你也该死。”   牧泽刚想上前,被这滚烫的鲜血撒了满头满脸,不顾丁余愤怒到想要吃人的眼神,尖叫着离开了此地。   长枪横扫,在巨兽支离破碎的一瞬间,重重砸在了丁余的心口上。   丁余脸色发青,后脑磕在地上溢出一摊血,神色扭曲,谩骂着:“卑贱的放逐者,你敢杀我?!你不怕丁默从九泉之下爬起来质问你么!”   丁酉阴阴地笑了起来,旋转着枪尖在他的左臂上钻着洞:“那太好了,我许久都没梦见父亲了。”   在丁余的鬼哭狼嚎中,丁酉淡淡地叙述刻骨铭心的往事:“当年,宗族子弟的成年礼上,秋宗和壬宗联手,对进了试炼之地的丁宗子弟肆意地虐杀。作为外来人子嗣的我,得不到宗族的庇佑,被扔在后头,当他们的诱饵。”   中川的子弟在十三岁时,要进入到试炼之地去围猎,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各宗族对试炼之地的名次非常看重,只有前十的宗族子弟才能获得王蛊,成为宗族的核心成员,日后的巫命钺戎牧泽都会从中选出。   尽管丁酉从小因为母亲是外来人的原因不受待见,但丁默的名气在一定程度上仍护住了他,给了他一个相对安稳的童年。理所当然的,他冠着这个姓,就要参与试炼之地的成年礼。   可那时的丁酉半分巫术都不会,唯一比较擅长的便是枪术,就只好拿着比他高出两三个头的长枪,跟随者一群挂满铃铛与银饰的丁宗子弟,进入了试炼之地。   就是那次试炼,壬宗和秋宗联手,用了见不得光的手段派了自家的钺戎前去,两宗的钺戎在封闭的试炼之地里对丁宗子弟大开杀戒。半分巫术都不会的丁酉早就被舍弃,作为新鲜的诱饵。   可想而知,一个才十三岁的半分巫术都不会的孩子怎么会是两位成年钺戎的对手,丁酉被一路追杀,靠着身高的优势,卡进了一个半人高的缝隙里,才获得了一线生机。   在外头听到了消息的李亦濛抡着枪,单身匹马地闯进了不允许外来人沾染半分的试炼之地,凭借一己之力,将两位钺戎斩于枪下。   她找到丁酉的时候,丁酉浑身的伤口都在流脓,夹在石缝里,神志不清地昏迷着。   慈爱是母亲的本能。   当那群灰头土脸的丁宗子弟们求着她带他们出去时,李亦濛明知他们将丁酉做诱饵,也狠不下心来放着那么多条生命不管,抱着昏迷的丁酉,冷着脸答应了。   重获新生的丁宗子弟们在接受丁余的盘问时,为逃避罪责,纷纷指责李亦濛。   李亦濛孤零零地站着,横抱着还未清醒的丁酉,无动于衷地听着丁余加在她身上的数条罪状。   身为外来人竟敢杀宗族钺戎,身为女子竟敢擅闯试炼之地,身在中川竟敢用长枪作为武器。   被她亲自带出的宗族子弟们在丁余的命令下将她团团围住,想抢过她手里的丁酉。   李亦濛使出浑身解数,不仅让他们一点都没碰到丁酉,反而重伤了好几个。   丁余欣赏着这一幕,拿出他一向善于蛊惑人心的说辞,温和地对李亦濛说:“你的罪名是逃脱不掉的了。倘若你现在乖乖束手就擒,我保证,丁酉不但不会受到影响。我还会嘉奖他,赐予他宗族的王蛊,让他平安无忧地活着。”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丁默不在,李亦濛腹背受敌。半晌,她眼含热泪,亲了亲丁酉的脸。   此时的太阳很猛,没有半点风,可丁酉的一颗心冷得刺骨。   丁余被不断旋动的枪尖弄得崩溃,出气多进气少地骂道:“狗畜生!当年要不是我赐予了你王蛊,你早就跟着你那下贱的外来人母亲一起,魂飞魄散了!”   丁酉一拳打了过去,翻身骑坐在他身上,双手死死地掐着他的脖子,恨道:“你给我种王蛊是为了笼络我父亲,让我父亲给你治病。后来呢,我父亲跪下来求你的时候,你怎么做的?你身体好了,恩将仇报,欺负他不会巫术,把我和我父亲关在水牢里,拖着我们去找母亲的时间。”   丁酉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无法忘怀的旧事让他鼻腔口腔都是血腥气,他举起拳头朝丁余那张脸死命地砸下,疯了一般地摔打着他,双眼是鼓胀的通红:“就是因为你,因为你的耽误,我和父亲到五盟会时已经是一个月后了。母亲已经被折磨的不省人事,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溃烂到长虫。她的死,都是因为你!!”   丁余满脸的血污,牙齿也被打落了两三颗,双眼凸起,哽声道:“谁让她是个外来人?谁让她靠着外来的枪术在中川横行霸道?我维护宗族,维护中川,我错什么了?”   所谓的横行霸道,翻译过来就是扬名立威。   正是因为李亦濛在中川展示出来的令人惧怕的枪术,他们感到陌生的畏惧,就像是被人强行打开家门看到无法企及的高度一般。   他们慌张,他们恐惧,他们所做的,就是严令中川子弟不准学习外来武艺,尤其是枪术。   哪怕十三年过去,中川对于年轻子弟的要求们弱了许多,准许他们学习外来武艺,但枪术仍是明令禁止。擅自学枪术者,一旦被发现,便会被驱逐,被流放。   他们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挽回着被李亦濛击溃的信心,塑造着巫术不可动摇的优越地位。   丁酉嘶声道:“我父亲,他一生都在治病救人,只会医术,只懂医术。你们、你们在我母亲身上无所不用其极,抢了白团,让我父亲眼睁睁地看着我母亲死去,毫无办法,由里到外地摧毁他。”   冰天雪地的放逐路是丁默的行刑场。   他一身的医术,却对时日无多的爱人毫无办法,没有半点药材,一身内力被废,唯一的希望白团又被丁余掠夺。李亦濛在路上吐的每一口血,都吐在了丁默的心上。   自责与愧疚像尖刀一般,将他活活剐杀。   李亦濛没能看到南域的春天,弥留之际,她枯瘦的手无甚力气地抓着丁默,在无法吞咽的鲜血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别自责,我不怪你。跟你的这些年,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慈祥的母亲又把目光转向哭成泪人的丁酉,她愧疚地看着衣不蔽体,满身都是冻疮的丁酉,泣不成声地道歉:“对不起酉儿,是娘没用,不能、不能陪着你长大。你日后受的每一分苦楚,我都会在地下跟你一同承受。”   李亦濛的死对丁默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背着没有半分重量的冰凉身体,木然地牵着丁酉,朝南域走去。他脸上是伪装出来的不动声色,可心底早已溃烂。   “酉儿。”一进南域,丁默像是卸掉了全身的力气,背着李亦濛,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跪了下来,抱着丁酉。   饱经风霜的脸埋在丁酉还未展开的后背上,咳出一口血来:“酉儿,你听父亲说,要努力活着,不管、不管再大的困难,都要、都要熬过去。”   丁酉听出了丁默话语中的死意,原本以为已然流干的眼泪一涌而出,他慌张地恳求着丁默不要扔下他,失去双亲的恐惧让他痛哭流涕。   “酉儿,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和你母亲。若我不是那么执着的行医,一直陪在你们身边,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丁默双手紧紧地握着丁酉的肩膀,长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带走了他全部的心血与生机:“酉儿,活、活下去。”   南域明媚的春,温暖不了从寒冬被放逐的人。   丁余死了,被他一辈子都看不起的长枪穿心而过。   丁酉边哭边笑,神情痛苦又癫狂,哭声喑哑又难听。   人群炸开了锅。   一个宗族巫命的非正常死亡,意味着这个宗族失去了领头羊的庇佑,变得人可啖之。   秋呼延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看向丁宗的眼神里便多了势在必得。秋泽株舔了舔嘴唇,朝着丁宗飞身而去。   不光是秋宗,壬宗、武宗、还有许许多多以往受尽丁余欺凌的宗族,都加入了这狼追羊的战局中,不过片刻,到处都是丁宗子弟呼天抢地的尖叫与嘶吼。   丁宗子弟们疯了一般地四下散逃。   一些胆子小的,腿脚发软,退无可退,跪在地上乞求着丁酉的宽恕,希望他能看在同姓的份上救他们一命。   丁酉没有任何反应,也不想有反应。   十三年的痛苦与隐忍,在这一瞬得以暂时的平息。强行揭开的回忆与伤疤,让他的灵魂都痛得发抖。   他疯了一般地挥动着他从不离身的长枪,虎口磨破出血也毫无反应。   大仇得报,本该是快乐的。可是如今,他半分快乐也感觉不到,只感觉到空虚与茫然。   丁默,李亦濛。   无论是哪个名字被提起,都让他锥心凿骨般的疼痛,至死不休。   目睹了一切的慕长宁眼眶有些湿润,他吸了吸鼻子,不忍再看。陆展清叹了一声,伸出手揉了揉慕长宁的头,担忧地看着丁酉。   一旁的厮杀仍在继续。   今夜过后,丁宗会彻底消失在中川的宗族之中。 第83章 毒发   陆展清刚迈进房里,明烨声音就停了。   慕长宁坐在桌前,正皱着眉头翻看着明烨呈上的几张薄纸,看到陆展清,露了些笑:“回来了,丁酉还好么。”   明烨非常知趣地向慕长宁行了礼,临走时还不忘把房门带上。   陆展清揽住起身朝他走近的人,道:“还好,只是多年积怨骤然得报,还需一些时间缓缓。”   慕长宁点了点头。   “瞧你方才神色不佳,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桌上薄纸的字虽然小,但陆展清还是一眼就能看清。两人之间心意相通,绝不隐瞒,陆展清索性直接拿在手里,看个仔细。   越往下读,眉头越紧:“纪家,怎会如此?”   慕长宁没由来的感觉有些晕眩,他手撑桌沿,努力克制着,缓缓道:“一开始我以为是哥肆意佻达的性格惹的,现在看来不是。这些江湖人更像是被安排好的,有预谋地探查纪家的位置。”   约莫半月前,江湖上突然掀起了一阵纪家是四家之一的言论,紧接着四家如何富有,四家之人的血脉如何神奇,获得一个四家之人就能长生不老的诸多言论就接踵而来。   “他们找到纪家位置了么。”   “应当是没有。”   慕长宁脑海中的眩晕与刺痛愈发明显,他不动声色地背过身,装作倒茶的样子:“四家中的每一家都被阵法笼罩,半月一次便会由阵法传送到不同的地方,避免被世人发现。”   茶水声时而断续,时而急促。   陆展清察觉到不对,放下纸张,就发现慕长宁的脸色已然惨白,额间满是细密的冷汗。   “长宁!”   他一把抄起膝弯,把人放到床上,手在他额间探着:“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慕长宁头晕目眩,陆展清关切的话语落在耳里成了模糊的音调,有些失焦的双眼对不上人,他努力扯出一点笑:“没事的、就是有些累了、睡、睡一下就好。”   陆展清看起来还在对他说什么,但是他双耳逐渐嗡鸣,什么也听不清。   其实他自己知道,是露华香发作了。   虽然现在他对露华香有了一定的抵抗能力,但毕竟是幻药,还是能时刻影响人情绪的幻药,慕长宁只要有些许不小心,被积压的毒性就会一并爆发。   他之前先是被巫神幻影伤了心神,这几日又要探查阴阳当铺又要宗族大选,方才被明烨带来的消息一惊,毒性再难压制。   四家阵法相融,互为一体。只要有一家暴露,剩余三家也会跟着现在世人面前。   慕长宁头痛欲裂,抓着陆展清的衣袖想要起身:“来中川之前,我与纪连阙兵分两路,他去查用四家做噱头的阴阳当铺背后之人,我来、我来中川毁坏枯骨天灯阵、纪家如此,定是哥那边有了线索、我方才来不及问——”   慕长宁还想要拖着这个身体去找明烨。   陆展清一下就沉了脸色,却也知轻重缓急,只好把他塞回被褥里,道:“你安心歇着,我去找他。”   积压的毒像刀一样从骨骼割着慕长宁的心神。   他痛到视物模糊,无法动弹,只好应下。   在陆展清看不到的地方,慕长宁把被褥拽得死紧,指骨刺痛,才克制住自己没在陆展清面前疼得打滚抽搐,扭曲失态。   房门一关,慕长宁再也克制不住,捂住自己燥烈到快要迸出胸腔的心,呛出一口黑紫色的血。   乌血落在床沿,又溅在地面的浅色木板上。   慕长宁被催得混乱的神志里只想着要赶紧把血迹擦干净,不能让陆展清发现后担忧。   可他越是着急,毒发得就越重。   陆展清心里记挂慕长宁,三言两语在明烨那了解清楚后,便疾步赶回房间。   当他看到原本应该映在房门上的烛火光晕被黑暗取代时,心里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长宁!”   几乎是破门而入的陆展清只看到空无一人的床榻。   他在屋内找了一圈,最后在床尾与衣橱的狭小空间里,找到了抱着双膝,神情混乱又痛苦的慕长宁。   慕长宁面前是散着青烟的蜡烛,想来是方才想把烛台拿近,却不小心把蜡烛碰倒熄灭。   这道缝隙狭小,陆展清无法进去,只好把烛火亮起,半跪在地上轻唤着慕长宁有些溃散的神志。   “三三,过来。”   在陆展清不停歇的呼唤中,慕长宁的眼神终于有所聚焦,他放开自己用力到青白的手臂,惶然又委屈地朝陆展清扑去:“少阁主……”   陆展清抱着他的动作一僵,一直以来的不安骤然倾倒:“长宁,我是谁?”   慕长宁浑身都是冷汗,浑噩道:“少阁主。”   露华香的毒到了极致,就是让人神志颠倒错乱,分不清今夕何夕,最终泯灭心智成为彻头彻尾的疯子。   陆展清焦急地翻着他的衣襟,道:“解药呢、露华香的解药,在哪?”   “陆公子,少主体内积压的毒太多,只能等他完全毒发,熬过这场后,解药才有用处。”   明烨站在门口,面上满是担忧。   方才见陆展清神色匆忙,又听闻这屋子里的不小动静,吓的明烨连连起身。   果然,尊者一再告诫要尽量避免的事情还是出现了。   陆展清无暇理会明烨,因为慕长宁正死命地扒着他,混乱又糊涂地喊他少阁主,又凄声求他别走。   陆展清不愿意让明烨看到慕长宁这一面,用怀抱把他整个人圈起来,安抚着他,头也不回道:“你先回去吧,等他醒来,再过来。”   屋内闷热,相贴的身躯很快就起了汗。   陆展清拨开他粘在脖间的头发,手心覆上他的后背,用内力平复着他的心神。   “长宁,你是谁?”   陆展清亲着他的眉间,脸颊,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问。   慕长宁的回答颠三倒四,最后崩溃地捂着脑袋,神情痛苦。   陆展清一手抱着他,一手拧过冷毛巾擦着他额间颈边的汗,像以往他教还是影三的慕长宁时,缓慢又耐心:“长宁,你是慕家少主,慕长宁。”   磅礴温和的内力平抚着慕长宁因受伤更加羸弱的心神,许久后,慕长宁的眼中渐渐恢复清明。   慕长宁头疼欲裂。   脑海里仿佛被血雾笼罩,翻涌着腥臭狂躁的海水。   迷蒙与混沌里,慕长宁艰难地抬起头,终于与陆展清对视。   那一双清冽分明的双眼里,盛满了焦急与担忧。   心神中无休止的厉啸骤然止住,五感在回笼。   慕长宁逐渐能感受到陆展清的指腹划过自己的脸颊,又听到他的低声询问:“长宁,我是谁?”   慕长宁白着一张脸,方才失力掉落的手臂重新环上陆展清的腰间,许久才几不可闻道:陆展清,是慕长宁的陆展清。”   “好长宁。”   陆展清终于松下一口气。   他连忙拿过温水,喂人吃了解药,抱着人进了浴间。   白雾氤氲中,慕长宁有气无力地把下巴搁在浴桶的边缘,感受着被陆展清不断加热的水。   “……烫。”   陆展清又勺起一勺热水加进去,搅了搅,看着他迅速被染红的后背,道:“忍一忍。你方才出了太多冷汗,用热水浸一浸,才不会生病。”   偏烫的水漫过四肢百骸,带来刺痛的麻痒,慕长宁放在浴桶边缘的手指也蜷了起来。   无视慕长宁的小声抽气,陆展清一把抓住他的手,连带着人的肩膀,一起往桶里按了按。   “唔。”   才被露华香折磨过的身体把所有的感官都放大了好几倍。   热水一过,浑身泛起针扎似的疼,慕长宁仰起脖子,好一会儿才缓解。   宽阔的后背在水面上倒出阴影。   陆展清背对着他,双手撑在木桶的边缘,一言不发。   慕长宁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用手碰他的手背,在陆展清回头看他的时候,垂着脑袋道:“别、别生气。”   不生气是假的,心疼担忧更是真的。   陆展清闭了闭眼,压了好几次才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和缓冷静。   他捉住慕长宁湿漉漉的手,重新放回水里,问:“今早宗族大选之前,你给我们每个人都吃了解药,你自己呢,为什么不吃。”   在宗族大选获得第一是前去五盟会的保证,慕长宁恐几人受自己露华香影响,早早就将解药分给他们,到自己时,看了看所剩无几的解药,便系好了袋子,放回了内襟里。   慕长宁忐忑地看他一眼,朝后躲了躲,后背撞在木桶边缘,溅起几点水珠。   陆展清把脸转了回去。   其实不用问,陆展清也知道,实在是露华香的解药太少了。若是每个人都吃,决计撑不到到五盟会的那日。   五盟会汇集了全中川的高手,还有一言能定生死的巫神,露华香是他们这群没有学习巫术的外来人唯一可以与巫术相抗衡的存在。   他们只有在五盟会立于不败之地,才能问出枯骨天灯阵,才能避免‘极’的现世,避免四家的倾覆。   陆展清心疼之余,更多的,是难以启齿的自责。   自责自己明知道露华香会让长宁受苦,却不得不袖手旁观。   陆展清突然站了起来。   慕长宁心惊胆战地看着他的背影,啥也顾不上。水声晃荡中,也不敢抱他,只用湿红的脸颊贴着陆展清的后腰,低声下气:“别、别走,我下次不会了……”   后腰处传来一阵柔软与温热。   陆展清长出了一口窒闷之气,安抚他的声音又低又哑:“我没有生气,也没有要走,三三不怕。”   陆展清转过身,揉了揉他的脑袋,歉意道:“我吓到三三了,给三三赔不是。”   慕长宁用力地摇了摇头。   用指腹揉开他鬓边发了些的热汗,陆展清拿过一旁的干布抖开,问道:“身子热了么,热了就起来吧。”   慕长宁顾不上羞赧,借着他手臂的力量站起来,仔细地分辨着他的情绪。   陆展清给他擦干身子,拿过一旁的中衣:“明日就会出发去五盟会,这一路上应该没什么状况,这几天都不带露华香的香囊,好不好。”   慕长宁为难地咬住了下唇。   温热的指腹点在他下唇,陆展清轻斥道:“别咬,一会儿破了。”   “我知道三三想一直站在我身前保护我,这段时间我都看到了。接下来这几天,换我为三三遮风挡雨,好么。”   慕长宁飞快地看他一眼:“可是——”   “我会照顾好三三,也会保护好自己。”   陆展清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拿过小架上剩下的一件衣物,在他面前晃了晃:“如果不答应的话,我可就拿着这个走了。”   中衣都穿了,还剩下什么,自然是贴身的亵裤。   慕长宁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一直光着下半身跟人说话,整个人都羞得在冒烟。 第84章 教训   从秋宗到五盟会,路途遥远颠簸,不停歇地骑马,也得两日才能到达。   十数年来没有获得宗族第一的秋呼延这几日是春风得意,本就粗犷的大嗓门更是肆无忌惮地吆喝着。一会儿让秋其给他擦鞋,一会儿让秋泽株给他喂马。   慕长宁听到他的声音就烦,不为别的,这几日秋呼延落在他身上愈发肆意的目光,成了陆展清每天晚上折腾他的理由。   虽然就算没有秋呼延,陆展清也不会那么轻易的放过他。   秋呼延摸着新打的二寸长的耳饰,眼神在慕长宁细瘦的腰上游移着,说:“约莫还有半日光景就能到五盟会了,天色已晚,咱们就在这里过一晚吧。”   他话音刚落,不知道从哪里就蜂拥而出一群臭虫,不偏不倚地往他眼睛盯去,吓得他连连后退,再没时间把眼神放在慕长宁身上。   陆展清收回内力,面无表情地翻身下马,朝慕长宁伸出手:“三三来。”   此地是一片开阔平坦的林地,观其痕迹,不少人曾在这里扎营安寨,恢复体力。   秋泽株和秋其替秋呼延赶走了臭虫后,二话不说便开始扎营,划了最大的一块区域,将专属于秋呼延的黑色营帐扎了起来。   剩余少得可怜的部分挤着四顶帐篷,秋其,秋泽株,陆展清和慕长宁,明烨和丁酉。   天色昏暗,逼仄的帐篷里漆黑一片,闷热难耐。   慕长宁睡得沉,发了汗,难受地用手背胡乱抹着。   陆展清坐在床沿看他,无奈又好笑地叹了口气,拿来湿帕子轻柔地擦着他的脖间。   慕长宁本能地追逐着清凉,缓缓睁开眼睛。   “给你降降温,好受些了吗?”   慕长宁抱着他的手臂,含混地应了声。   他先前受露华香影响,一直睡不好,陆展清索性多折腾他一些,加之赶路劳顿,慕长宁每日倦得不行,一挨枕头就能熟睡,也无梦魇,反倒让陆展清安心许多。   方才帐篷刚搭好,慕长宁就撑不住睡了,一睡就是两三个时辰,现下才醒来。   慕长宁还困着,不想起来,不住地拿脸颊蹭人。   陆展清把他抱起来,打趣道:“跟个狸奴似的,起来用些晚膳再睡。”   慕长宁就势一滚,连人带被一起滚进陆展清怀里,小声嘀咕着:“等会你也不让我睡呀。”   陆展清笑意愈发明显:“这不是三三缠我缠得紧么。”   陆展清的笑又低又轻,像一抔野火,烧得慕长宁哪里都热。   慕长宁小声急道:“那还不是——”   明明就是陆展清每次都欺他不娴熟,欺他对这些事知之甚少,他说什么花样就是什么花样。为所欲为也就算了,每每总要让他主动。   昨晚还是前晚,记不清了,还让他入乡随俗,跟那些中川的眷侣一般,一会儿让自己喊他陆哥哥,一会儿又是陆郎。   “是什么?”   陆展清特意拖长了声音。   慕长宁却是红着耳尖,再不肯往下说。   陆展清沉沉地笑起来,臂弯用力把他抱到了小几前。   小几方正,上头摆着几包用油纸包好的糕点,陆展清一一拆开,果不其然,收到了慕长宁亮晶晶的眼神。   陆展清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怎么会有这么好哄的人。   把筷子放在他手上,陆展清拿起一旁的高口细瓶,倒了些液体到杯中,说:“这是特意给你买的果酿,青梅与甜李酿成的,酸甜适中,想你没喝过,又刚好可以去去暑气。”   慕长宁笑得开心,凑前亲他的脸颊,又软又乖:“谢谢陆郎。”   他说这话时,眼眸清澈,尾音上扬,温热的呼吸绕在耳边。陆展清瞬间捏紧了细瓶,喉头滚动。   陆展清仰头喝下一盏果酿,却只觉得清甜酿成了烈酒。   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慕长宁的后颈,像是在克制隐忍,又像是想要放纵:“快吃。”   “少主。”明烨的声音在帐篷外响起,听起来有些犹豫,像是怕再一次打扰到自己不该打扰的场景。   毕竟这段时间,他打扰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   这次,慕长宁倒是很快就给出了应答:“明烨,进来吧。”   明烨呼出一口气,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掀开门帘,跪地行礼:“少主,上次您让我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慕长宁咽下嘴里的杏仁糕,放下筷子,道:“起来说话吧。”   “是。”   明烨谢过慕长宁,双手向前呈上消息,道:“您让我跟踪的林逸,有下落了。”   分家时,陆展清没有杀林逸,一来是为了还恩,二来,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慕长宁打量着陆展清的神色,见他神情无异后才说道:“林逸绝不会甘心自己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的局就这样没了,他一定会去找他信任的那位伙伴。”   “是。”明烨言简意赅:“林逸最后出现的地方是漠北,不过第二日,他的尸身就腐烂在一处民宅的荒井中。”   “既是荒井,如何会腐烂。”陆展清道:“必定是遭人毒杀后,才抛尸入内的。”   明烨猜测着:“难道,这阴阳当铺的幕后主使,就潜藏在漠北?”   慕长宁道:“八九不离十。若不是如此,这四家的火也不会一开始就烧到哥身上,定是我。”   明烨不明所以。   陆展清揽过慕长宁,解释着:“长宁已经与那人见过面,按理来说,最直接的方法,便是将长宁的身份捅出去,并以此首先攻破慕家。可如今,纪家反倒成了四家中的第一个风口浪尖。那此人,一定是非常笃定纪连阙的四家身份。”   “纪连阙虽然表面上浪荡不羁,风月老手,其实跑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朝廷与慕家。”   慕长宁接过了话:“慕家绝不可能泄露哥的身份。若我们的推论不错,这阴阳当铺的背后之人,必定是朝廷中人。”   明烨心下狠狠一跳。   慕长宁拉着衣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果酿,问:“驯那边有消息么。”   明烨从震惊中回神,连连说道:“是,驯这边来消息,纪少主这边一切安好,那些江湖中人也还没找到纪家的位置。您上次让纪少主去查的露华香,也在进行中。”   慕长宁点了点头。   露华香。   从在宗堂看到露华香的一瞬间,慕长宁就想到自己曾在落霞派附近中过此毒。   既然露华香千金难买,能购入的人定是少之又少,只要照着这条线索查,定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慕长宁谈事时,平静又和缓,不疾不徐间就能将一切都理好。   他侧过脸道:“购置露华香的名单有了么。”   明烨正欲回答时,几声酒壶砸在地上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话。   秋呼延喝醉了,踩着一地烤肉的狼藉,径直地朝慕长宁的帐篷走来。   “美人,慕上宾,嗝——”他打着酒嗝,醉醺醺地嚷嚷着:“出来,陪我喝酒。”   自宗族大选后,慕长宁那副腰细腿长和缓凉薄的样子每时每刻都在勾着他的火。   宗族第一让他飘忽所以,拿捏着这两个外来人想去五盟会寻求阵法的想法,言语行为愈加露骨放肆。   “出来啊,”他一脚踹在两人的帐篷上,狎昵黏腻:“端着做什么,都是伺候人,多一个也无所谓。跟着个外来人有什么出息,你没试过我的好,怎么知道呢。”   帐中无名风动。   明烨被陆展清面上的狰狞与暴怒吓得一身冷汗。   秋呼延踢了两脚,正欲直接掀开帘子,就看到一道白芒抵在了自己心口处。   陆展清眸中敛冰,步步逼近:“要喝酒是吗,我陪你。”   酒壶被隔空抓来,陆展清尽数把酒泼到了秋呼延的脸上。   襟前传来刺痛,秋呼延被心口抵着的明雪弄得不断后退。又因醉极了反应迟缓,被酒水泼了个透。   “你!”秋呼延气急,扯着嗓子骂道:“你敢动手!我要是伤了一分,你们就别想去五盟会,也别想得到阵法!”   陆展清冷笑一声:“你未免把自己看的太重了,你是什么东西。”   秋呼延气急败坏,双手结印,黑雾出现,猛兽的轮廓在翻涌着。   几枚黑子瞬间就穿透了秋呼延交叠的双手。   陆展清神色暴虐阴狠,朝着被巫术反噬无力动弹的人走去:“我早就警告过你,他是我的人。”   想到独属于他一人的三三被人惦念觊觎,陆展清就控制不住自己翻滚的杀意,内力翻滚,拍在秋呼延心口。   秋呼延哇地吐出一口血,吐出了好些醉酒后的秽物。   在秋其的惊呼中,陆展清一脚踩在了他的胸口上,一点点地碾着他的心脏:“他的一分一毫都是我的,你若是再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和嘴巴,我不介意让他们永远失去用处。”   他弯下身,明雪作薄刃,在他脸上划出几道血迹,慢条斯理又狠绝乖戾:“没了我们,你秋宗不过是个废物,你这辈子都别想拿到第一。”   秋呼延酒醒了一半,感知到冰凉的明雪在自己眼前比划着,心里发怵,呼吸颤抖。   陆展清的双目幽深晦暗,满腔的偏执毫无保留:“把你那些龌龊的心思藏好了,若我再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对他不干净的话,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秋呼延的酒彻底醒了,他看着陆展清,浑身冰冷。   这根本不是正常人的目光,是野兽的目光。   是深夜幽林里独品猎物的眼神,是旷野荒山中潜伏等待的姿态。   被酒意麻痹的神经争先恐后地害怕起来,秋呼延紧张地咽着口水,手脚瘫软,除了恐惧,什么也感受不到。   陆展清最擅长的就是毁人心志。   明雪仍在秋呼延的五官处游移着,时不时落下一道。   如此对峙了不到一炷香,秋呼延便在这可怕的沉默中大喊着,猛烈地摇头,耳边的银坠子沾满了泥,一张脸泥泞不堪。   明烨早就出了帐篷,兴致高昂地看热闹。   饶是有心理准备,陆展清的这幅模样还是让明烨心里发毛,不禁为自家少主捏了一把汗。   他悄悄走到同样出了帐篷的丁酉身边,用胳膊撞了撞他:你家主上一直这样?”   丁酉面无表情地回答:“算好的了。只要你家少主别再坠崖,受伤。”   明烨在秋呼延的痛苦咆哮中咽了咽口水。   自家少主,是不是,羊入虎口啊。   在秋其的连声哀求中,陆展清才松开了人。   他回头时,丁酉和明烨默契地消失不见,只剩下一道倚在帐篷外的身影。   慕长宁放下撩开帐门的手,看着向他行来的陆展清。   “三三,长宁。”   陆展清低沉地唤了他一声,带着没收敛的力道,圈住慕长宁的腰,把人困在怀里。   慕长宁在这强硬又不讲理的怀抱中弯起了眉眼。   后背靠着他的臂弯仰头,慕长宁抬手,用指腹擦掉了陆展清不小心溅在面上的一点猩红。   而后凑前,用软红的舌尖舔了舔。   “好陆郎,别沾上别人的痕迹。” 第85章 醋意   一直到五盟会,秋呼延再没跟两人说过一句话,夹紧尾巴做人。偶尔眼神不自觉移到慕长宁身上,也很快地移走了。   五盟会位于中川北部,背靠伏神山。   伏神山,顾名思义,埋葬着神的地方。相传每一位来与巫神比拼,又不如巫神的人,便会被永世镇压在这山底,用他们残存的生命滋养着中川肥沃的土地。   “五盟会的划分跟宗族不一样,是按照动物来区分的,共五等,自下而上分别是碧蝶、金蟾、蝎子、蟒蛇、和猎鹰。”丁酉对着两人说道:“那日来的五盟会使者手上的权杖便是蟒蛇,地位很高。”   他策马走进了些许,压低声音道:“五盟会外头有阵法,我们跟着秋宗来的,阵法自然不会拦住我们。进去以后,最多也只是接到蝎子的接待。可像枯骨天灯阵一般的阵法,至少也得是猎鹰才能布置出来的,若是按部就班行事,怕是一无所获。”   明烨伸长了耳朵在听,在马背上摩拳擦掌。   慕长宁把露华香的香囊重新别在腰间,笑了起来:“好啊,我正觉得这段日子过的憋屈。”   陆展清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接了话:“那就索性闹一场,看看有什么意外之喜。”   这几人一本正经地讨论着怎么把五盟会搅得天翻地覆,秋宗三人却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触怒了巫神。   那三人在马上行了数个礼,忙不迭地翻身下马,从头到脚把自己好好捯饬了一番,才谨小慎微地迈着脚步前进,那恭敬的神色恨不得一步三叩。   明烨看着这一幕,乐不可支。   五盟会呈一个巨大的环形,自下而上环形逐渐减少,灰褐色的外墙上用动物的骸骨组成了代表身份地位的五种动物,最下一层是碧蝶,最上一层是猎鹰。   雕刻着猎鹰的最高一层被白雾遮挡,抬眼望去,只感到一片眩晕。   丁酉瞥了一眼白雾,亲了一口刚睡醒从衣襟里探出的半个小脑袋,说:“巫神凌驾于众生之上,不会轻易出现在人前。白雾所在之处,就是巫神的旨意。”   那朝圣般的三人很快就到了五盟会的阵法前,秋呼延深吸一口气,在光幕前跪下,双手交叠放在心口处,狂热道:“秋宗秋呼延,应约而至。”   好一会儿,阵法抖动,走出两个面无表情的侍从。侍从胸前衣服上的硕大金蟾睁着莹黄凶狠的眼睛,藐视几人。   秋呼延的头埋得愈下:“金蟾卫大人,在下秋宗秋呼延,是在本届宗族大选中……”   “行了,跟我来吧。”个子较高的那人打断了他的话,摸了摸前襟上的金蟾,便朝着光幕走去。   秋呼延点头哈腰,连连道谢,犬一般地跟在那侍卫身后。   光幕闪烁,看起来马上就要封闭。   慕长宁从马背上稳稳跳下,道:“我们也进去吧。”   偌大的厅堂里,主位上坐着主持宗族大选的赤脚男子。   男子脸上仍是半张面具,右手攥着蟒蛇权杖。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人裸露在外的手臂上纹着一条深黑而粗壮的花斑蟒蛇,从小臂蔓延到肩膀。   屋内布置简陋,角落里用铜盆装着的蓍草在不断地燃烧。秋呼延带着两人小心翼翼地跪下,恭敬讨好道:“其厄大人,我们是来……”   其厄举起手,秋呼延立刻闭上了嘴。   “只有三位能进去挑选阵法,哪三位?”   秋呼延转头看了一眼慕长宁,看到慕长宁的眼神半分都没有放在他身上时,恶意道:“当然是我们秋宗三人。”   他本意是想带着秋泽株和慕长宁进去的,想赐予这驯不动的野马一点殊荣,让他好对自己死心塌地。   他这点心思,在这群外来人眼中看都不够看。   丁酉半靠着枪,懒散道:“钺戎嘛,学了阵法以后说不定明年就能成巫命。不过我可真没想到,秋宗主倒是大方,连不准学习巫术的牧泽也能学习阵法。”   中川等级森严,尤其是会疗愈之术的牧泽是不允许学习巫术的,倘若牧泽掌握了疗愈和巫术,巫命的位置非他们莫属。   饶是知道丁酉在刻意离间,秋呼延的脸色还是难看了起来。   没有一个巫命想把自己的位置交出去,尤其是极有可能继位的钺戎,哪怕秋泽株是他儿子,也不行。   明烨在一旁低着头憋笑。   真不愧是跟在陆展清身边的人,总能面无表情地说着捅人心窝子的话。   慕长宁久站有些累,有些不耐道:“真无趣。”   他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所有人听到。   陆展清附和道:“确实,还没秋宗旁边那个小村庄好看。”   明烨直接笑出了声。   这是什么拙劣又夸张的激将法啊。   这几个外来人加上驱逐者的如此冒犯,让其厄脸色不善。他重重地敲了一下权杖,秋呼延的心脏都跟着那落地有声的权杖抖了抖。   “外来人,你们着实是有些放肆了。”其厄冷道:“上一个踏入五盟会的外来人,还是——”   上一个踏入五盟会,死无全尸的外来人,正是丁酉的母亲。   其厄仰头,面具遮不住下颌凌厉的弧线,看着脸色逐渐阴沉的丁酉,冷冷一笑:“既然秋呼延并未选择你们,你们也没有资格进入内部挑选阵法,要么自行速速离去,要么,五盟会亲自招待。”   秋呼延感觉到有人撑腰,便想将这几日的憋屈都还回去,挑衅地看着陆展清。   明烨接到了慕长宁的眼神,极其夸张地哎哟了一声,瘫坐在了地上,嚎道:“哎哟不行,我走不了,我脚扭了。”   其厄的脸色如同他臂上的那只慑人巨蟒。   他缓缓起身,宽大的赤脚踩着洁白的虎皮,提着蛇杖,朝几人走来:“口出狂言,寻衅滋事。既然几位一心求死,五盟会里的蛊虫也很期待跟你们见面。”   蛇杖亮起碧绿色的光,白团感受到天敌的压制,缩着翅膀就往丁酉衣服里钻,藏得严严实实的。   “其厄大人!”一名鹰鼻深目的少年蓦然闯了进来,一团缭绕的白雾缠在腰间,那是巫神的旨意。   其厄停下了对蛇杖的催动,快步在少年身前跪下,手心摊开伸过头顶,象征着绝对的臣服:“尊巫神大人的指示。”   少年的后脖颈上纹着一只展翅的黑鹰,声音清越:“外头的人来了,巫神大人马上就会到。”   外头的人指的是朝廷的人。   当今圣上把版图疆域看的极为重要,整个中川占据着三分之一的领土,不可能听之任之。每每宗族大选第一的宗族,都要得到朝廷的认可与册封才行。   秋呼延做着其厄一般的动作,进言道:“黑鹰大人,这几名外来人对五盟会与巫神不敬,何况还有个驱逐者在这里,刚刚才惹得其厄大人动怒,您看……”   “这几个外来人不是你自己招惹来的么?”少年打量了几人一眼,说道:“你手下的人你都管不好,不若这个巫命之位别要了。”   秋呼延脸色一白,忙磕下头去。   慕长宁不动声色地扯开了腰间本就没扣紧的香囊,让露华香更好地散发出来。   服过解药的陆展清看着他的动作,皱了皱眉。   清脆的银铃声由远及近响起,仿佛有韵律一般,一下下地响在心上。   秋其首当其冲,她半分巫术也不会,无法阻挡着诡异的铃声,紧闭双眸神色痛苦,头抵在地上,不敢有半点不敬。   异香弥漫,一股比露华香还要霸道浓烈的香气顺着白雾侵袭了整个屋子。一位白发少年披着细腻轻柔的轻纱缓缓走进,唇红齿白,美艳不可方物。   除了外来人和驱逐者,所有人都跪了下去,以额贴地,以示尊敬。   巫神不疾不徐地走进,路过慕长宁时,轻嗅了一下,柔声道:“一两万金的露华香这般随意挥霍,看来公子,非富即贵。”   这还是第一个直接点出露华香的中川人。   慕长宁甩开小竹扇,神色平静:“巫神倒是见多识广。”   少年轻笑,带着浑然天成的懒散与媚意,道:“远不及小公子好看又特别。”   他中指上缠着一枚细小的铃铛,清脆地晃动着,随着他的动作朝慕长宁腰间而去。   明雪强势地拦住了他。   围绕在巫神周围的白雾被明雪涣散了些,巫神收回了手,对陆展清歉意一笑,而后朝主位走去。   “这些外来人,总是爱摆架子,让人好等,”他懒洋洋地靠坐在主位上,长发垂散在腰间,支着头,语调轻缓却挠人:“黑鹰,陪我喝两杯。”   柔弱无骨的手轻巧地转动了两下,由白雾凝实的杯子就落到了黑鹰少年的面前。少年双膝跪地,恭敬地接过了酒杯。   雾气凝实,与他们的内力凝实没有多大区别,都是内力极为磅礴,武功高强之人。   这四人里,也只有陆展清和慕长宁能达到内力凝实的境界。   巫神垂眸晃杯,脚腕上的银铃随着他的轻踏有韵律地响着:“也许一会儿来的人你们也认识。抚顺候,辛怀璋。”   慕长宁内心一动,不知想到什么,眉宇沉了几分。   “他来不了。”   轻佻的声音传来,一身紫色蟒袍的人从外头大步迈入,身后跟着一个黑衣肃穆的护卫。   慕长宁登时就笑了起来。   纪连阙带着驯,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抬起下巴看着主座上的巫神,说道:“你坐那,我坐哪?”   巫神也不恼,直起身子,往下走来,浅笑着:“小侯爷,许久不见,您请上座。”   纪连阙也不跟他客气,径直走上主座坐了下来,翘着二郎腿说着:“不用在这里虚以为蛇地讲客套话,你想见的人也不是我。抚顺候有事不能来,这次册封,由我来。”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纪连阙这一番冷脸色,让巫神的笑容都僵了僵。   “快点,我赶时间,”纪连阙伸手接过驯呈上的明黄色圣旨,不耐烦道:“哪个。”   秋呼延在颤颤巍巍中抬起了头,人微言轻道:“是、是我。”   纪连阙扫了他两眼,嗤笑一声:“你这样的,也能成为宗族第一?”   他把圣旨朝下一抛,正好扔在秋呼延身前:“赏你了。”   秋呼延被他激得脸色涨红,羞愤难当,却也只能憋屈地伸手去够那摔在地上的圣旨。   纪连阙掸了掸蟒袍上不存在的灰,正了脸色,语带压迫:“既是中川宗族大选而出的宗族,朝廷予以肯定。希望中川及各宗族,安分守己,忠于朝廷,做好每年的进贡与税收。”   “过去的一年,中川各地上缴的货物与资产都不对,给你们两个月时间补齐。如补不齐,朝廷很闲,有的是时间大军压境。”   巫神在一旁瞧着,心下有些恼火。   纪连阙很少参与到中川的册封中,往年都是辛怀璋。每每辛怀璋到此,虽不算亲近,倒也不冷漠。可这小侯爷,盛气凌人,嚣张跋扈,没有一点好相与。   虽说是朝廷之人,他们也不能如此卑微,否则,脸面全失。   巫神朝上走了两步,还没开口,纪连阙就已然皱着眉,不满地看了过来:“离我远点,你身上的劣质香,难闻得很。”   堂下一片安静,秋宗三人没见过有人敢这般跟巫神说话,都满头冷汗地跪伏着,一动不动。   慕长宁看了半天,靠着身边的人,轻笑道:“真有意思。”   陆展清从后揽过他的腰,指腹用了些力捏他。   慕长宁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陆展清此时不怎么高兴,可他嘴角的笑却怎么也压不住。   小竹扇轻轻撩过陆展清的手背,慕长宁凑前,气息拂过他的耳边,语调是有些小得意的上扬:“陆郎吃醋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解锁老婆团成员——巫神!   这么厉害的一个老婆会是谁的老婆呢! 第86章 九阵   接二连三被讥讽挑衅,再是涵养好的人都挂不住。   巫神甩了甩他的白发,手边白雾弥漫,杀机四伏:“小侯爷今日是吃了炮仗?亦或是,许久未得重用,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够?”   纪连阙都懒得笑,说道:“你跟我装什么呢。五盟会和辛怀璋有多少肮脏的东西,当我不知道?”   纪连阙只要坐着,就能牢牢掌控周遭人的视线:“大量奴隶送给你们做药奴,放任军中势力与宗族勾结,数额巨大的权钱交易。你说,圣上喜欢听哪一样?哪一样最能挑起他的怒火?”   在巫神一点点难看下去的脸色中,纪连阙嗤笑了一声:“那你现在猜猜,辛怀璋为什么来不了?”   黑鹰少年看不得主上受辱,噌地一声站了起来,手心凝聚着黑雾就想朝着纪连阙打去。   一道白雾却倏忽而至,卷上他的脖颈,黑鹰少年都来不及惊呼一声,已然化成了粉末。   巫神收回手,白雾绕在指尖,柔美的脸上恢复了浅笑:“小侯爷教训的是。我管教属下不严,累您受惊,这等处罚,侯爷可还满意?”   纪连阙皮笑肉不笑道:“不管是他还是你,胆敢伤我分毫,明日我就能让中川血流成河,就此除名。”   巫神紧抿双唇,强压着怒意,忍得双肩都在颤抖,只希望这个张牙舞爪的瘟神赶紧走。   可纪连阙嘴上说着赶时间,却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甚至还闭上了眼,一副要小憩的模样。   巫神已然很久没有遭到过这种冷遇,面子丢到了极致,艳若桃李的面容上竟有些委屈。他睫毛上沾着点水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别摆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小爷我不吃这套。”   纪连阙睁开眼睛,懒洋洋道:“我要见枯骨天灯阵。”   巫神脸色大变,指间绕着的铃铛不自觉地抖动了两下。   “怎么?”   巫神大抵是没想到他如此单刀直入,忐忑道:“这、枯骨天灯阵阵法庞杂,外人没习得巫术,很容易——”   纪连阙袖口一动,腰间的拙锋就横上了他的脖颈。   巫神后半句的推辞消失了。   五盟会地宫,潮湿阴冷,一行人正在默不作声地走着。   纪连阙朝前跨了两步,猛地一拍慕长宁的肩膀,笑嘻嘻道:“怎么样怎么样,刚刚你哥我威风不?”   慕长宁故作为难地思考着,说道:“中规中矩吧。”   “嘿!”纪连阙不高兴了,嘟囔着,双手伸开拦住他前行的脚步:“我是在给你出气诶,小没良心的东西。”   慕长宁笑了起来:“很威风,谢谢哥。”   纪连阙刚炸起来的毛就顺了下去,并且向陆展清投去了一个“只有我才能给长宁出气让他高兴”的眼神。   陆展清不想跟这个不可理喻的满脑子只有弟弟的人一般见识,心里却愈发不是滋味。   柔软的指节在自己手背上轻抚着。   陆展清一把抓住了那只主动伸过来要他牵的手。   慕长宁见陆展清情绪有所好转,才打量着周围,道:“巫神这么好心,真送我们去见枯骨天灯阵?”   “哪能,”纪连阙看着不远处墙上一处隐晦的凸起,说道:“我刚把他欺负的这么狠,指不定这里有什么机关要让我们都死在这里呢。”   白团极轻地啾了一声,丁酉在纪连阙和慕长宁的关系中回过神来,说道:“这地宫庞大,阴气深重,是枯骨天灯阵最好的所在地。侯爷刚刚那般盛气凌人,想来巫神不敢明目张胆地骗您,临急临了想了个两全的办法。”   驯和明烨自觉地走在了最前面,全神贯注地留意着。   地宫狭长幽深,不见光,不知从何处低落的水滴一滴滴地砸下来,发出压抑而轻微的响声。两旁潮湿的墙壁上时不时有什么爬行的动物窣窣作响,在幽黑中睁着狭长的眼盯着他们。   极轻地一声齿轮响动,明烨和驯已经眼疾手快地拔出剑将两旁的暗箭尽数打落,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朝着自家少主看了一眼,确保他们毫发无伤后,同时松了一口气。   “我踩你脚了?”明烨走着走着,朝一旁沉默的人问道。   驯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两旁的机关上,简单干脆地回答:“没。”   明烨却停了下来,脚下还碾了碾。   感觉到脚底触感不对后,拿着火折子往底下照去。照面的一瞬间,手抖了一下。   那是一张被老鼠啃食的血肉模糊的脸,骨头都已经腐坏,只剩下软绵绵的烂肉。   火折子沿着地上虚虚一照,东一只西一只,都是死老鼠。它们的尖嘴上都是干涸的血迹,尾巴僵硬,像是被毒死的。   “是刚才那个腐烂的人。”丁酉走在队伍的最后,第十五次制止白团想去吃老鼠的行为后,才继续说道:“五盟会喜欢拿生人做他们研制的毒蛊的试验品,这些人估计就是没熬过去,死了。”   陆展清看着地上的那一团惨白的烂肉,说道:“人在临死前必定会求生,你看这个人的方向,应当是朝着前面去的。往前照一下,看看还有没有。”   明烨和驯同时将火折子往前照去,面前却出现了三条岔路。每一条岔路上都有发青惨白死去的人。   陆展清观察了一会儿,斩钉截铁道:“东边。”   “为啥,”纪连阙也跟着看了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怀疑道:“你不会是瞎猜的吧。”   “中间那具的颈骨还在,凭这个弯曲程度,必不可能是人为动手,只有一种情况,就是他匆忙之中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想要翻身折回的时候,毒发身亡。”   慕长宁用小竹扇虚空指着,替陆展清解释着:“西边的人身已然腐朽到看不出痕迹,且老鼠的尸体密集,定是找不到活路,抱团而死,往东准没错。”   纪连阙抱着臂,仔细观察了两圈,恍然大悟地噢了好长一声,又夸道:“长宁真厉害!”   陆展清颇为满意地点头,接道:“我教的。”   纪连阙噎了一下,哼了一声,闭上了嘴。   明烨在前头,听着两人明里暗里的斗争,小声嘀咕着:“两个幼稚鬼。”   被驯踹了一脚后,连连捂住了嘴。   东边的小道不算太长,若有若无的风声在逼仄的通道里呜咽着。此处的墙壁干燥,地面上也无积水,看来是有新鲜空气流通的地方。   跨过最后一具面容清晰的尸体时,眼前过分明亮的景象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大片大片明黄色的天灯在空中摇曳,其中女子的身影在不断地变化着,从弱小女童到豆蔻年华,再到垂垂老矣。嬉戏打闹声,闲聊闲话声,在天灯中悠悠地传来。   不知道是哪一盏灯里响起了一声娇羞的惊呼:“啊,有人来了!”   嘻嘻哈哈的声音瞬间停止。所有灯中的人都停止了动作,或站或立地藏在天灯里,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突然闯入的这一行人。   巨大的圆形石壁上点满了烛火,摇摇晃晃地散着光晕,让人头晕目眩。可能是由于石壁开凿的并不是那么规整,有几盏烛火,烧得异常热,热气扑人。   明烨兴奋起来:“枯骨天灯阵?”   “这个阵法,没有源头。”慕长宁上前,把手放在了一根烛火上,微弱的火光直接穿透了他的掌心。他神色凝重:“假的?”   陆展清手里拈着黑子,朝那几盏异常热烈的烛火而去,细细感知着,摇了摇头:“不是假的,是阵法,我能感觉到有生魂的气息。”   纪连阙反应极为迅速:“你的意思是,这是一个开启真正枯骨天灯阵的阵法?”   陆展清点头,将那几盏异常明亮的烛火的位置一一点给众人看:“这不是中川独创的阵法,是我们古籍兵书中都有记载的,九字连环阵。”   所谓九字,就是按照九宫排列,每格兵将安插,逐渐如同一体,互相交穿,在战斗的时候可以互相支援联手攻击。   而九宫则是天文的划分。天宫以井字划分乾宫、坎宫、艮宫、震宫、中宫、巽宫、离宫、坤宫、兑宫九个等份,在晚间便可从地上观天的七曜与星宿移动。   纪连阙听完,嘲讽了一句:“中川不是一直以自创阵法为荣么,这么大的阵法,却要用他们看不起的外来人的阵法。真是,又当又立。”   天灯上的女子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见几人慈眉善目的样子,胆子大的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淡黄色的油纸遮不住女子们曼妙的身材,她们娇小柔媚的身影倒映在天灯的外壁上,像一只只摄人心魄的狐狸。   可这般艳绝的场景,除了白团歪着脑袋认真思考能不能吃以外,没有一个人有心思欣赏。   陆展清仔仔细细地观察推演着,轻呼出一口气,道:“这阵法联通的是真正的枯骨天灯阵,要想破坏枯骨天灯阵,我们首先要解除这个九字连环阵。”   “那不是简单。”纪连阙拔出腰间拙锋,道:“打哪?”   “……”   陆展清沉默片刻,道:“若是我们用武力破除这个阵法,枯骨天灯阵就不会显现。我们得解,不能破。”   纪连阙嘶了一声,拙锋入鞘,不满道:“这么麻烦。”   “小侯爷,”陆展清朝他转过脸:“枯骨天灯阵起源在皇家,您了解多少?”   一直燃烧的烛火让空气有些闷热,纪连阙找了个背光的石窟靠着,回想着这些天查阅过的古籍,道:“枯骨天灯阵,其实就是把这些女子的生魂从小禁锢起来,让她们在互相吞食生魂后成长,最终达到阴气的顶峰,成为枯骨天灯。”   “枯骨天灯最初是用在皇家墓葬当中的,选择的都是一些貌美的妃嫔、妻妾。女子阴气重,能护住尸身不腐朽。男子阳气足,绝不会选用男子,所以这些天灯里,没有男子。”   “如此,”陆展清的目光放在漂浮喧闹的天灯上,又放在石壁上的烛火上,思索着:“照九宫的顺序,枯骨天灯阵所对应的少女便是兑宫、中女是离宫、长女是巽宫。我们只要找到对应的这三个方位,按照顺序破开后,就能见到真正的枯骨天灯阵和背后的操纵者。”   “这三宫各有其特色,最摸不着的是巽宫。巽属风,表面看起来谦逊受益,实际上缥缈无定,擅长隐藏。离宫属火,猛烈刚硬又能附和依托,需得强攻。兑宫刚内柔外,性情难测,攻心为上。”   火焰的光晃得众人的神情明暗不清。   纪连阙率先打破了沉默,摸着腰间的拙锋,说道:“我擅强攻,我去离宫。驯近战不俗,但更擅长探听。你耳聪目明,敏锐有察,去兑宫。”   驯微微颔首:“定不负少主所托。”   慕长宁看向明烨,说:“你的擅长,你跟驯一起吧。”   明烨利索地应下:“好嘞。”   他走到没有任何表情的驯身边,一把揽过了他的肩膀,被驯一把甩开。   “算上我,五盟会里所有人都是我的仇人,”丁酉笑着:“我只会使枪,没什么用。不过有白团在,倒也无后顾之忧。”   纪连阙看着那一人多高的长枪,立刻拍板:“那你与我一起。”   陆展清点头应下:“我与长宁去兑宫。按照她们的顺序,我与长宁先出发。丁酉你们迟半柱香,以此类推。”   几枚白子朝着正北方九号位的烛火而去。   烛火熄灭的瞬间,山石裂开了一道可容一人通行的道路。   慕长宁先一步朝上而去,紧跟在其后的陆展清回头,神色凝重道:“诸位,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若不成,我们都得葬身此地,成为这些天灯口中的生魂。”   空中漂浮的天灯像是听懂了陆展清的话,旋转着,浮动着,里头发出喋喋的笑声。   很快,这些女子蓦然把脸推在天灯的皮纸上,一张张没有五官的脸,直直地盯着他们所有人。   --------------------   作者有话要说:   陆:啊我这该死的胜负欲。   纪:啊我这该死的胜负欲。   三三:谁来救救我。在线等,很急。 第87章 伊梧   由山石裂开的通道诡秘幽长,一眼望不到尽头。   外头的烛火愈发昏暗,慕长宁背着光,一点点地摸索着可能存在的机关,指尖上满是灰白的石灰,小心翼翼。   “咔嚓——”   慕长宁脚下一顿,往后挪了点。   一截白骨被踩断,早已空洞的两个眼眶正正地朝着踩着他的人笑着。   慕长宁面无表情地跨了过去,蹲下身把它拨到一边,给还看不到身影的陆展清腾出空间。   他掌心放在破了好几个窟窿的头盖骨上,把那空洞的眼眶转过去面向石壁,说:“大哥就在这里面壁吧,别出来吓人了。”   不过半柱香时间,手上一直摸着的高度相等的石壁骤然升高,慕长宁的眼前出现了两个巨大的、手持斧钺的门神。   门神铜目钢眼,顶天踩地,慕长宁挺直脊背站立着也只能到门神被风化严重的脚踝处。   他举着火折子,仰头看去,与门神的两个眼睛对视时,一股极为恐怖地力量朝着他心神咆哮而来,伴随着声嘶力竭地怒吼。   “肮脏愚蠢的外来人,都给我死!留下命来!”   这声音只朝着心神而去,外头听不到一星半点。   猝不及防被这狂吼的声音侵袭,慕长宁白了一张脸,连连运转内力抗衡,后撤了几步。   “三三。”   有力的手及时托住了他的后腰,感受到了那劲瘦腰间的轻颤。   慕长宁轻喘着,抓过陆展清的手,警示着:“别看他的眼睛,往他的手指的方向去。”   陆展清抬头,眼神放在门神朝东南方呈托举姿势的手心上。   他揽着慕长宁,朝那巨大的石化手心飞跃而去。   两人刚飞身而至,那门神的手心就倏然收紧,抡动着胳膊,把他们甩了出去。   天旋地转中,两人不知道撞碎了多少石墙,才摔到了地上。   一片尘土飞扬中,一张小女孩的脸在慕长宁眼前放大,圆溜溜地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惊奇道:“咦?大哥哥?”   是在中川阴阳当铺见过的,厉鬼伊梧。   两人刚坐起身,伊梧就开心地围着两人转,脆生生道:“哥哥是来陪伊梧玩的么?”   陆展清趁着两人交流的功夫迅速打量周遭。   这是一间空荡而寂静的石室,两边长,南北短,上头被一块巨大的石板遮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看这构造与布置,是一副棺材。   他算了算方位,这里就是他们要寻的兑宫,伊梧就是他们要解决的兑宫之卦。   要想从这里出去,要么他们死,要么伊梧死。   陆展清收回投向远方的视线,伊梧已然亲昵地拉着慕长宁朝着屋内唯一的一副棋盘走去,期待道:“大哥哥,你会下棋吗?”   摆放着棋盘的小桌下是堆满的白骨。   伊梧咬着手指头,安慰着慕长宁:“他们都是下棋输了的人,大哥哥只要不输给我就好啦。”   陆展清朝两人走近,不动声色地将慕长宁护在了身后,对伊梧笑了笑:“我来陪你下,想下什么?”   伊梧欢呼着,小手一挥,桌上就多了两筐棋子:“围棋。我执黑子,黑子先行。”   陆展清的手堪堪拿起一颗白子,就被棋子中的生魂的凄厉叫声震得晃了晃神。   这竟然是一场由生魂做成的棋局!   每下一子,被困在棋子中的还有意识的生魂就会被生生泯灭。   被落在棋盘正中间的黑子在挣扎,尖叫,被伊梧狠狠一拍后,化作道道黑烟。   见陆展清久久不下,伊梧肉眼可见地不高兴起来,两旁的牙齿开始尖锐地生长,眼里泛着猩红色:“快下啊,你们不是很能吗?”   一道内力凝实的绳子缠在了她的脖子上,伊梧用力地抠着,发黑的指甲屡屡刮过慕长宁的手背。   慕长宁转动着手腕避开她的手,不断收紧内力,和声和气道:“小朋友这么心急可不好。”   伊梧费力地扯着颈边的绳,神色怨毒,偏陆展清还一脸温柔如闲话家常般地跟她聊天。   半个时辰过去了,棋盘上只有一颗孤零零地黑子。   伊梧是个孩子,是被五盟会欺骗抓来枯骨天灯阵炼制,成为厉鬼的孩子,两人不忍对她痛下杀手。   “伊梧,你不想出去吗?这里什么都没有。”陆展清绕着腕间明雪,明雪乖顺地垂在掌心,像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绸带。   这里当然什么都没有,整间石室就是伊梧的棺材,是埋葬地。   脖子上的绳子松了些,伊梧刚想露出尖牙撕碎身后的人,又畏惧缠在颈边的绳子,忍了又忍。   “想,这里一点也不好玩。”伊梧大睁着那双猩红色的双眼,不怎么高兴地踢着一旁的白骨,把他们踩得七零八落,道:“可是他们说,要等到父亲母亲来才能一起出去,不然他们就永远都找不到我了。”   伊梧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对父亲母亲的孺慕。   可她的双亲,却在她化作厉鬼的那日,被她生吞活剥,吞了生魂,灰飞烟灭。   伊梧不知道想到什么,嘴巴朝着两旁疯狂地咧开,尖锐的指甲瞬间击溃了慕长宁圈在她脖上的内力。   她尖声而凄厉地喊着:“是他们不要我!把我送进五盟会!他们都得死!”   恶鬼的力量在一刻完全展示出来。   作为兑宫主位,伊梧是整个枯骨天灯阵的由来与核心,吞噬生魂的数量最多,实力不可小觑。   她一边谩骂一边哭喊,手指成爪朝慕长宁当头抓下。   慕长宁拉开距离,许久未出鞘的无痕瞬间拿在了手上,朝前一挥,削下了几根黑色发紫的指甲。   伊梧所用,不是虚无缥缈的巫术,无痕对她的伤害要更直接一些。   “为什么?为什么要抛弃我!都是因为弟弟!是他,都是因为他的出生,我才会被遗弃!”伊梧哭喊着,怒不可遏:“你们都是一样的,你们都只疼爱他!都得死!”   她挥动着小手,道道黑气出现。凌厉而腥臊的黑气化成一个个狰狞的面孔,俱是扭曲痛苦,都是被伊梧生吞活吃的生魂。   生魂咆哮着,带着无法宣泄的怨气铺天盖地而来。   陆展清的白子速度极快地打散面前的黑气,明雪白光大亮,将整个石室衬得有如白日。   伊梧一瞬间捂住了眼睛,尖叫着躲在了暗处,召唤着更多的生魂。   “三三,我来处理这些,”明雪过处,黑气四分五裂,陆展清道:“擒贼先擒王。”   慕长宁飞身而上,瞬间就逼近了伊梧。无痕寒光大放,在伊梧的尖叫声中寸寸逼近。   随着生魂的溃散,小女孩身上多了好几处不见血的伤口,她抬起脸,楚楚可怜道:“哥哥,你别打我,伊梧好疼啊。”   慕长宁不想杀她,只想生擒,闻言将无痕压在她的颈间,逼得伊梧一声尖叫后,才说道:“你清醒一点,变回去。”   “可是哥哥,真的是他们的错。”伊梧扁着嘴,眼里噙着泪:“伊梧因为太饿,吃了口弟弟的包子被打得半死,可是弟弟却母亲怀里听着故事。为什么、就因为我多吃了一口汤,一口饭,他们就要把我交给五盟会的人,我做错什么了?!”   说到后面,伊梧的情绪又激动起来。   伊梧的样子让慕长宁想到同样被偏爱的陆云清,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本不是你的错,可你杀了他们。”   隐晦的话语让伊梧心里逐渐不安,她喃喃地重复道:“谁?我杀了谁?”   茫然地看着慕长宁,又看着一言不发的陆展清,她不安道:“谁?”   她上前两步,拉着慕长宁的袖子,固执道:“父亲母亲会来接我的对吗?”   厉鬼只会有生前的记忆,对于成了厉鬼之后的所有事,她不记得,只有模糊的印象。   是她控制不住怨气,在厉鬼对生魂的渴望中,一点点地将她的父亲母亲吞吃入腹。   面目全非的父母眼中没有怨怼与害怕,只有无尽的内疚与纵容:“对不起啊伊梧,我也想给你很好的生活。”   母亲的最后一句话,散在了伊梧的咀嚼声中。   “啊!!!——”   伊梧完全发了狂,她流着泪,发出尖锐沙哑的凄声,振臂一挥,无数道漆黑的生魂从她的身躯里涌出,四面八方地涌满了整间石室。   慕长宁摊开手心,磅礴的内力在疯狂地涌动汇集,化成无数道莹白的箭。   满室的白与黑,风声与啸声将室内的棋盘碾成齑粉。   黑压压的生魂被白箭搅碎,半点不剩。   高亢凄厉的哀嚎声过去以后,伊梧脱力地跌在了地上。她双目涣散,大量生魂的死去让她也跟着虚弱,生机一点点逝去。   “大哥哥,”伊梧满身的血,朝慕长宁爬去,腰间小布袋上的铃铛清脆作响:“能不能带我回家……”   伊梧的羊角辫在打斗中早就散落下来,她想起了那些早就被遗忘的温情,悔恨道:“家,在莹村,每年夏天,他们都会,都会给我抓萤火虫……”   一点点苏醒的记忆在无情地抹杀着她。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伊梧喘不过气,被生魂反噬的身体开始化成烟灰:“原来、我等了那么久,他们根本就不会来,他们定是恨死了我,再也不会来接我了…”   “伊梧,”一室狼藉里,慕长宁弯下腰,抱起了哭到脱力伏在地上的伊梧:“我们会带你回去。”   伊梧靠着他的臂弯,止不住的黑血从口鼻处涌出,染透了慕长宁的白衣。她神色悲戚,哭声熹微。   陆展清一下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宽慰着痛不欲生的伊梧:“他们一定,一如既往地爱你。”   “我不是有意要吃掉这么多人的,我真的、真的不知道,都是枯骨天灯阵……”   伊梧突然用力攥住慕长宁的前襟,急道:“毁了它、毁了这个阵法!”   “如何能毁去?”   伊梧恨声:“杀了阵眼!”   未知而强大的阵眼感受到了伊梧的背叛,石室一片地动山摇。   “我死的那刻,棺材东南角会有出路,你们、你们出去后,能、能送我回去吗?”   陆展清握着她冰凉的手,郑重道:“自然。我们会找个地方,给你与父母立碑。”   伊梧的身子越来越轻,周围的黑烟越来越多。   她一下一下地扯着自己的头发,放在陆展清手上,泣涕涟涟:“他们一定讨厌死我了,不想、不想我回去的,把我、把我的头发,散在风里,远远地,就好……”   伊梧小小的身躯化成一道道乌黑的烟,了无痕迹。   腰间的小布袋掉到地上,压住了那黑色的铃铛,闷闷作响。   慕长宁眼圈泛红,一言不发,攥着布袋的细长绳结,把袋子捡了起来。   石室发出可怕的咆哮。   阵眼似乎要惩罚伊梧,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发出惊涛骇浪的怒吼。   吼声如浪,将眼前的所有东西拍散,连同将伊梧永远定格在童年的棺材。   陆展清揽过慕长宁,朝东南口飞身而去:“快!”   石室在两人飞出去的瞬间倾塌,外头的石壁一阵摇晃。   在另一宫的纪连阙与丁酉对视一眼,默契地点了个头。 第88章 枯骨   离宫,纪连阙与丁酉所在地。   圆形的石室里,一位须发都是火红色的老者,正用他那细瘦而伶仃的腿支撑着身体,连声怪叫着,朝着两人点来点去。   火,无处不在而四溅的火,在狭小的空间里朝着纪连阙和丁酉砸去。   老者腕上绕着两道黑色的咒枷,怒目圆睁,手点到什么位置,一团凶猛的火焰就朝着两人砸去,他叫着:“呔!外乡人!吾乃祝融座下大弟子,你二人无端闯入,还不受死!”   拙锋凛冽的刀锋迅猛地破开迎面而来的火焰,被劈开的火焰化成了一只一分为二的光秃秃的火鸟,纪连阙睨了一眼,嘲讽道:“原来是只毛都没有长齐的鸟,还在这大言不惭。”   老者脾气爆,眉毛都被气得飞了起来,尖声叫道:“你闭嘴!!你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乡野村夫!”   他被人戳破了身份,也不额外消耗内力去把火鸟变成火焰了,一时之间,满屋子内都是亮得发红的火鸟,伸长脖子在怪叫着。   长枪的优势在这样的战斗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丁酉单手执枪,尖锐的枪尖一刺一个准,如此串了三只后,他把枪尖对准了逐渐慌张的老者:“要拿回去烤着吃么。”   纪连阙哈哈大笑道:“不用烤了,本来就是熟的,再烤就跟他一样焦了。”   老者气急败坏,火红的眉毛被拙锋挑过来的火鸟烧掉了一半。他把那只该死的火鸟捉下来踩在脚下,双手在自己的眉心上一拍,一个莹蓝色的火焰浮现。   他兴奋而诡异地笑着:“接受烈火的审判吧!”   周遭的火鸟齐声嘶鸣,纷纷梗着脖子坠地,在坠地的一瞬间化成了极高温的蓝色焰火,可怕的温度瞬间让人汗流浃背。   纪连阙和丁酉飞速向后退去,第一时间远离那蓝色的火焰。后背贴着残余着冷凝温度的石壁,缓解着灼热。   老者发出哇呀呀的怪叫,一把扯下了腕上的咒枷,瞬间化成了一只束瞳白毛的老虎。   “原来是一只精怪,偷学了点本事,还称自己是祝融的徒弟,真不害臊。”纪连阙甩了一把他的高马尾,拙锋稳稳地攥在手心里,完整以暇道:“喂,你的尾巴被火烧起来了!”   老虎喷着粗气,后退刨地,凛然地盯着纪连阙,直起了上半身,张开了嘴。   一股极为强大的吸力朝着纪连阙吸来,想把他拽进蓝色的高温里。   纪连阙调动着内息,也只是堪堪维持在一个平衡的力度。   如此不上不下,老虎的白毛骤然翻动,拼劲了全力发出了一声比刚刚还要巨大的声响。   “小心!——”   完全兽化的老虎失去了理智,纪连阙瞬间被拉了过去,明蓝色火焰的热度已经灼烤着衣服。   “快抓住!”   枪杆倏忽而至,纪连阙猛地一抓,借着丁酉往后挑的力量一下子飞身回到了石壁前。   纪连阙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夸道:“枪法不错,有几分军中的风采。”   丁酉一怔,继而笑着:“我母亲便是军营出身。”   “噢?女子入伍,倒是巾帼不让须眉,”纪连阙仔细地打量着丁酉,愈发觉得眉眼熟悉:“你不会是濛姐的孩子吧!”   在丁酉不可思议的眼神中,纪连阙想起旧事,乐不可支:“濛姐在军中那可是说一不二的。小时候我在军营摸爬滚打时,都有几分惧她。她离开那日轻飘飘地往军营里寄了一张信,上面就写着‘成婚,勿扰。’四个字,营里兄弟笑了许久。”   丁酉靠着石壁,跟着笑了起来:“是,她跟着我父亲,回中川了。”   方才那阵惊天动地的虎哮,把在风宫的明烨吓了一跳。   他们二人面对的是一个畏首畏尾的人偶。   准确的说,是一个打造得十分精美的机关人。   “干嘛——”   明烨猛地抓住拍在肩膀上的手,以为是驯,想也不想的就回头。   一张血淋淋的脸就出现在了眼前。   明烨心下一惊,朝着台上张牙舞爪的机关人骂道:“你有病啊老是吓我!”   比起明烨,驯沉稳许多。   他闭着双眼立在原地,静静地感知着不知道从哪里摸过来的东西,有可能是一条尾巴,也有可能是一只发烂的手,然后以极快地速度挥剑切断。   什么东西撞上了驯的后背,他反应极快地把手肘朝后重重地撞去。明烨眼疾手快地化开了这力道,整个人几乎趴在他后背上,喊道:“我!是我!”   驯嫌弃道:“你好吵。”   明烨嘴上说个没完,眼神却在细致地打量着台上的机关人。   那机关人的头部在不断地旋转着,浓墨重彩的五官各做各的事。四肢一上一下,都在同时运转,互不干预又互相纠缠。   他拿手臂撞了撞驯的腰,示意他看往机关人的心脏处,那里,一块飞速转动地齿轮泛着幽暗的光。   随着伊梧的死亡,正北边的兑宫一阵剧烈地摇晃,外头石壁上的烛火瞬间熄灭了三分之一。   纪连阙目光一亮:“他们成了,丁酉,动手!”   拙锋和长枪同时间将老虎捅了个对穿,紧接着,风宫的两人也灵敏地取下了机关人心口处的榫木发条。   一阵地动山摇,尘土飞扬,六人所在的石室都开始倾塌粉碎。   朦胧的缝隙中,石室不受控地疯狂旋转着。   陆展清搂着慕长宁,举起袖子护着他,避免他被石块砸到。   等众人缓过这阵剧烈旋转带来的眩晕后,被眼前的场景震撼的说不出话来。   硕大无比的圆形石室,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摇曳生辉的烛火与精巧的天灯。满室的橙光,暖意融融地互相托着,满目的烛火,漫天摇曳的风灯,美轮美奂,壮美无暇。   这是枯骨天灯阵的源头!   一位沧桑的老者盘腿坐在庞大的阵法中心,须发全白垂至地面,手中拿着一盏天灯,正拿着细小的毛笔,全神贯注地在灯纸上画着什么。   画灯里一位曼妙的少女懵懂而无知地看着他的动作,时不时咯咯地笑着,甚至还把手指伸出来,调皮地扯着老者的画笔。   巫神站在他的身侧,在这明亮温暖的烛光里,愈发显得精致艳丽,肤若凝脂。   他赤足轻踏,系在细瘦脚腕上的铃铛便响了起来,和气道:“来的好快,让我刮目相看。”   老者恍若不闻周遭的变故,只慈祥地笑着,画笔朝着少女的身躯点去,惹得人一声惊呼,满脸羞红地躲回了天灯里。几笔过后,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便跃然纸上。   他端详了好一会儿,确保蝴蝶的墨痕干透后,交给一旁的巫神,擦了擦手指上沾到的墨迹,笑着:“诸位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看,可是泠欢没有好好招待各位?”   一旁的巫神伸展着腰身,把天灯送至半空,薄纱让那一截细腰若隐若现。   不可一世的巫神对着老者颔首,歉意道:“师父教训的是,是泠欢的错。”   欢,一个屈从性极强的字眼。   纪连阙的目光动了动,他脸上还沾着血,笑起来有些瘆人:“那怎么办,你们自刎谢罪吧。”   老者抬起眼看他,深邃的双目蕴含着常年研究阵法的变幻与空寂,竟让纪连阙都短暂的恍惚了一下。   陆展清盯着他片刻冷不丁道:“漠吉。传闻中家破人亡的上一任巫神。”   漠吉惊讶了片刻,大方地承认着:“是老夫。”   他感慨着:“许久没听到这样的称呼了,让我猜猜,是红旌告诉你的吧。”   漠红旌,中川上一任巫神漠吉的女儿。   是陆展清与慕长宁在云屏城的阴阳当铺里遇到的那位画灯使。   当初她知晓陆展清身份后,便求着陆展清帮她寻找父亲的下落。没想到,她以为流离失所的父亲,就在中川,就在五盟会,甚至将自己女儿也作为枯骨台灯阵法的一员。   陆展清不答,漠吉耸了耸肩,问道:“那孩子,现在还好么。”   “倘若她知道,她以为的家破人亡都是亲生父亲的一手布局,宁愿献出自己的生魂永困枯骨天灯,只为了寻找你,该作何感想?”   寒冰以漠吉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开去,瞬间就将石室的地面冰封了一层:“你懂什么。”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漠吉手腕一翻,一道极为繁复的符文就朝陆展清打去。   一支凌厉的内力之箭与之相碰,强大的内力冲撞开来,掀起了方才在地上冻结的冰凌。   冰碴子四溅,如雨般落在众人的身上,冷凝干涩。   漠吉手腕一滞,看向脸色不善的慕长宁,满目惊喜:“原来是你啊小家伙——”   他举起双手,像要拥抱漫天的天灯一般,道:“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我的小羊。”   漠吉神色痴迷地望着满室的天灯,说道:“十几年布一局,都是为了你,四家少主之一。”   话不投机半句多。   陆展清和纪连阙几乎是同时动手,明雪和拙锋呼啸着,意欲砍下漠吉的头颅。   泠欢往前一步,双手结印,白雾瞬间纷飞,一只通体雪白的白狼伸着锋利的钢爪,朝两人兜头一抓。   拙锋转变方向,凛冽的刀气朝前狠狠一划。白狼的身体有一瞬间的溃散,却又在瞬间凝结。   泠欢的脸隐在白狼身后,满头白发被激荡的内力吹得四下纷飞。   “小羊,”漠吉看都不看面前的两人,伸出手就朝慕长宁抓去:“过来,让我看看你。”   慕长宁没什么表情,也不想回应。   内力幻化出了一把巨大的长弓,飞至半空,行云流水地搭弓拉弦,一支支破空而强劲的箭朝着漠吉直去。   漠吉只是端坐着,宽大的袖口垂落地面,在箭来的一瞬间,五指成爪,轻而易举地捏碎了那几支呼啸而来的箭。   好强的内力!   众人均是面色一变,警惕到了极点。   漠吉虚虚托着那粉碎的箭支,蓦的握拳,将它们捏成碎片化的流萤,反手一甩,朝纪连阙的后心而去。   “少主!”驯的一颗心悬到了顶点,瞳孔紧缩。   漠吉与纪连阙的距离更近,驯来不及。眼看着流萤就要击中来不及回身的纪连阙,数十枚倏忽而至的白子打碎了那要命的流萤。   驯脸色惨白地停下了动作。   “多谢。”纪连阙朝陆展清遥遥一喊,看着面前一对三不落下风的白发少年,挑了挑眉:“真是好笑啊,如果让中川的宗族知道,他们如此尊重的巫神竟然是个外来人出身,怕是要震惊得好几天吃不下饭呢。”   泠欢从容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惊恐,他面色铁青,呼吸急促:“你在瞎说什么!”   “你的巫术学的很不错,想来是费了大功夫的,可你的手骗不了人。”   纪连阙身姿极快地贴近了他,拙锋冷冷地横在他的右手上,说道:“你拇指和食指上的茧,分明是常年用惯了刀剑之人,你骗得了谁!”   泠欢急了,想藏起右手。心神刚一松,白虎便被明雪一分为二,惊天动地的嚎叫声让满室的天灯都尖叫了起来。   泠欢后退了几步,吐出一口血来。   “没用的东西,不过随意两句,就能让你心神大乱了?”漠吉毫不留情的斥责,让泠欢原本就不好看的脸色瞬间惨白。   漠吉吹了一声口哨,大量的黑鹰卫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围住了几人。   “除了这个,留活口,”漠吉指着慕长宁,“其余的都杀掉。”   --------------------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一到剧情大家都跑了呜呜(哭泣)感谢在2023-08-09 22:15:14~2023-08-11 11:3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璃儿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肮脏   一众鹰鼻深目的黑衣人抽出腰间的长剑,悄无声息地加入到了战局里。   纪连阙一脚踹开一个黑鹰卫,拙锋在他们脖间一抹,舔了舔嘴唇:“你们的巫神是个外来人啊,你们知道吗?”   原以为藏得极好的秘密被毫不留情地揭开,泠欢又惊又怕,脚脖上的铃铛声响愈发急促,招式大乱,被刺中了肩头。   纪连阙有心气他,指着他伶仃脚腕上的铃铛笑道:“你知道,什么人才在这个地方挂铃铛吗?”   他痞气地笑着,仗着身高的优势,在泠欢欲遮还羞的腰后一抹,道:“塌上的小倌。”   泠欢气得浑身发抖,竟是红了眼眶。   他拿下捂着肩头伤势的手,手腕翻动,白雾瞬间聚集,尖锐慑人的三丈冰凌就握在了手里。   纪连阙从小就习得一身好轻功,气得失了章法的冰凌不仅碰不到他,还被拙锋削短了许多。   纪连阙细看泠欢的神色,调侃道:“你不会是,被漠吉从塌上救下来,从此跟了他,回了中川,当了这巫神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   泠欢看到了黑鹰卫们眼里的震惊,心直直地往下沉。   他面上闪过厉色,站定身子阖眸,双手平托向上,数百道凌厉的白雾将场上所有黑鹰卫杀得一干二净,顺带击飞了明烨和驯。   “是又如何?”白发少年赤足踏上黑鹰卫的尸体,将猩红的血迹碾在足下,像踩着一地盛开到糜烂的彼岸花。   纪连阙都被这一幕晃了晃神。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随意编排的几句话,竟真是泠欢的身世。   他闭上了嘴,拙锋的寒光击溃了剩余的白雾,耸了耸肩:“我方才都是瞎说的。”   “泠欢!”一直与慕长宁交手的漠吉感知到周围的变故,喝道:“你干什么!”   本以为师父会给自己出气,没想到只换来了一顿冷厉的斥责。   泠欢还来不及请罪,一道让人眼花缭乱的符文就重重地打进了他的眉心处。   泠欢惨呼一声,双膝瘫软跪地,捂在唇边的指缝即刻被鲜血染红。   漠吉看着泠欢在地上痛苦地挣扎,鄙弃道:“脏了的东西,果然没用。”   泠欢错愕地抬头,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漠吉毫无反应,只捏了一个咒印向慕长宁罩下:“小羊,你比他厉害,跟了我,下一任巫神也可以是你。”   慕长宁冷哼一声,涌动的内力瞬间搅碎了那繁复的符文。   “你很强,可是你的内力也撑不了多久了,”漠吉坐在地上,岿然不动:“巫神地位,至高无上,可不是你这个影卫出身的四家少主能比的。”   在场除了泠欢,没人对漠吉的话有任何反应。   慕长宁甚至还有时间,从袖口里拿出帕子,替走过来的陆展清擦去手背上的血迹。   漠吉抬眼,瞥了一眼陆展清,继续劝说慕长宁:“小羊,这就是你跟着的主子么。若你与我合作,做了这巫神,何必再如此奴颜婢膝的伺候他?”   慕长宁用脸颊贴了贴被他擦得有些泛红的手背,道:“我乐意。”   两人的影子被天灯倒映,在地上拉出长长的两道。   慕长宁垂眸,赤诚又热烈:“我愿意做他一辈子的影子。”   漠吉目光发狠:“冥顽不灵。”   “枯骨天灯阵本就是为你而设,既然你不愿意随我,我也不会亏待你。你这般好皮囊,我会给你做一个最漂亮的天灯,如何?”   漠吉手中出现了一盏画梅红盏,晃着空空的内核,笑道:“喜欢吗?你的归处。”   明雪和无痕不约而同地向漠吉而去。   从进这里开始,漠吉就一直盘腿坐,有高度的事情都由泠欢代劳。因此两人断定,漠吉早与枯骨天灯阵融成了一体,无法起身。   只有他死了,枯骨天灯阵才能灭绝。   漠吉双指夹住明雪,毫不费力:“本来看在红旌的面上想饶你一命,如今看来,你也急着自寻死路。”   能斩铁断钢的明雪竟然伤不了他分毫!   汹涌的力量沿着明雪轰入陆展清的经脉中。   陆展清气血翻涌,闷哼一声,哑声道:“眼睛!他的眼睛就是阵法,攻他眼睛!”   慕长宁听出了陆展清声音的变化,内心焦急,握紧无痕,次次朝着漠吉的眼睛而去。   漠吉行动不便,左闪右闪,避得狼狈,喝道:“找死!”   他双手朝着地底一拍,手背上青筋鼓起,面上经络寸寸蠕动。   丁酉的长枪势如破竹,想要扎穿那枯瘦的手背,急吼道:“打断他!他在吸收伏神山的力量!”   无痕和明雪同时穿透了漠吉一左一右、高高隆起的手骨。   “师父!”泠欢看到这一幕,眼都红了,白雾凝成冰剑,爆发出惊天的气息。   他身子跃起,满眼厉色,冰剑朝准备上前再给漠吉一刀的纪连阙和驯当头砍下。   蕴含了全部巫术的一刀,根本无法阻挡。   “少主!——”   拙锋与冰剑相撞,刀背上瞬间凝满了寒芒,无法挥动半分。   驯在生死一瞬挡在了纪连阙身前,冰剑毫不留情地刺入驯的肩膀,将他钉在了地上。   带着铃铛的赤足骤然发力,踩上了他的腹部。驯痛苦喘息着,鲜血自口鼻处溢出,青筋暴起的手背抓住了泠欢的脚踝。   纪连阙眸色幽深,并指用内力击碎了刀脊上的碎冰,带着眼睛都难以捕捉的速度,朝着泠欢刺去,生生将他逼退了十几尺。   纪连阙蹲下身,快而准地拔出驯身上的剑,迅速地点了几处止血的穴道,把他拽到了自己身后。   泠欢轻纱浸血,白发猩红,那张柔软带媚的脸竟显出了几分凌厉慑人。   地面一阵疯狂的颤动,无数的天灯也跟着摇晃起来,女子们的惊惧与尖呼,不绝于耳。   不断炸裂的阵法和符文化成尖锐的碎片,将众人割得鲜血淋漓。   漠吉痴迷地看着慕长宁身上的伤口转瞬即愈,半点痕迹也没留下,眼中是愈发藏不住的渴望与羡慕。   陆展清没有四家血脉,只要被符文碎片击中,就会留下一道极深的血口。   尽管慕长宁尽可能地护着陆展清,无奈炸裂的碎片太多,仍是不可避免地多了十几处细而深的伤口。   见陆展清在自己面前受伤,慕长宁的情绪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握着无痕的手在微微颤抖,即便服过解药也觉得露华香无处不在,浓郁至极。   沾着血腥味散发极快的露华香也同样在侵蚀着漠吉的情绪。   陆展清抚着慕长宁的后背,内力平抚着他躁动的心神,朝漠吉问道:“枯骨天灯阵,动辄几万条性命,就为了建阴阳当铺,为了抓住长宁?”   漠吉扬手甩袖,避开一旁丁酉和明烨的攻击,反手甩出几道符文,冷笑道:“这么大的局怎么可能只抓一个呢,这不是还有一个么。”   泠欢的冰剑配合着漠吉的阵法,在纪连阙手腕上割了深深的一道。   未见鲜红,已然痊愈。   由于自小淬血,他的自愈速度比慕长宁还要快。   泠欢立刻道:“师父!他也是四家之人!”   两人刻意隐藏的身份被挑开,纪连阙杀心顿显,拙锋伴随着咆哮的刀气,削断了泠欢垂坠至腰间的白发。   “枯骨天灯阵,就是为了吸引你们的探查。四家只剩两家,被四家镇压的‘极’很快就能现世了。”   漠吉阴恻恻地笑着,手掌朝后一抓,一把泛着碧绿色的匕首就被扔到了泠欢的脚边。   “用这个,我苦心孤诣炼了许久的宝器,他们会惊喜的。”   漠吉躲过愈发狠厉的岁晏,说道:“小羊好孝顺,还知道多带一个四家之人,给我惊喜。”   “滚远点,听你说话我就恶心。”慕长宁微抬下颚,侧脸绷成一条冷硬的线,出手愈重,几枚白子狠狠招呼着漠吉的眼睛。   两人距离太近,漠吉心下一惊,反应过来时,陆展清已然用几枚黑子,封住了他的周身穴道。   白子稳准狠地打入了漠吉的眼眶内。   “啊!!!”   在漠吉痛苦的嚎叫中,无数的枯骨天灯剧烈地摇晃着。烛火跳动,在哀嚎中瞬间熄灭了大半。   “师父!!!”   匕首是泠欢最擅长的武器。   他身形小,又极擅长贴身,碧绿色的匕首在前来阻挡的纪连阙身上留下了好几道伤口。   伤口发黑,即便有四家血脉也无法愈合。   纪连阙眉间拧成川字,感受着伤口灼热的疼痛,死死地盯着泠欢。   慕长宁与陆展清乘胜追击,眼见着无痕就要割断漠吉的咽喉,泠欢惊叫着,扔掉了匕首,朝着漠吉飞扑而去。   漠吉看都不看,一把甩开了来人。   泠欢不备,被扇在地上,顾不得错愕,竟徒手抓住了无痕。   “唔!!”无痕锋利无比,一下就将少年白皙柔软的手掌割的深可见骨。   泠欢疼得发颤,无意识地流着泪,像只护主的恶犬,死死地盯着慕长宁。   慕长宁抽了抽无痕,竟没能从泠欢手中抽出。眼见漠吉手中又要蓄成咒印,他心下焦急,腕间的暖玉在剧烈地颤动着。   陆展清蓄力,将泠欢击退,又用明雪割断了漠吉掐诀的手指,才带着慕长宁后退,托住他发颤的手臂,柔情关怀:“三三,还好么。”   慕长宁心头猛烈的火被陆展清的眼神一浇,平复了些许。   他脚步虚浮,有些站不住,方才的打斗将他一身的内力消耗的七七八八。垂下手腕,无痕剑尖落在地上,泠然作响。   陆展清眼疾手快地揽住了他,牢牢地把他护在臂弯里,脸颊贴了贴有些失神的人。   漠吉失去了双眼,什么都看不清。泠欢本就强弩之末,根本不是纪连阙的对手,屡屡添伤,还要时不时被自己护在身后的漠吉甩出致命的符文,后背一片鲜血淋漓。   泠欢眼神都接近涣散,白雾根本用不出来,一头白发尽是红色,余光瞥见趁机朝漠吉心口而去的拙锋,想也不想,张开双臂护在了漠吉身前。   漠吉没了双眼,感受到有人的靠近,宽袖狠狠一甩,震断了来人好几处的骨头。   泠欢骤然被震开,一口血还没吐出来,拙锋已然捅进了他的心口。   他摔在地上,艰难地扯着漠吉的衣袍:“师父……”   漠吉听着他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急切地喊着:“欢儿,欢儿,来我这,来我这。”   泠欢看着漠吉的失态,艰难地向上移了移,头枕在他的膝弯,反过来宽慰漠吉:“师父…没事,欢儿不疼的,我……”   下一秒钟,泠欢发出了极为凄厉地嘶吼。   “啊!!”   这一声过于尖锐,所有人都朝这看了过来。   漠吉将泠欢的头禁锢在自己膝弯中,断指按在他眉心,强行抽取着泠欢剩余的生机与内力。   不过瞬息,漠吉就睁开了一双比刚刚还要明亮透彻却繁复深邃的眼睛。   纪连阙喘着气,捂着自己臂上无法愈合的伤口,骂了一声。   泠欢原本就瘦弱的身躯极快地萎靡,他瞪大双眼,在极端地疼痛中,被漠吉一把推开,趴伏在地上,无法起身。   无数的枯骨天灯在熄灭坠落,纷扬而下,扑簌了一地的明灭。   漠吉扭了扭脖子,舔着干涩的嘴唇,一把把泠欢推开,朝着众人张开了手臂,肆意道:“来啊。”   “师父…”   被强行抽取生机与内力的疼痛不亚于剔骨削肉。泠欢痛到语句不成调:“师父、你、你救我,是、为了今天吗?”   漠吉连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他,道:“是啊,你不过是一个储存内力和生机的容器。”   泠欢绝望地悲泣。   “不然你觉得,你这么个从出生开始,就脏透了的东西,为什么会被我看上?” 第90章 诀别   一片静默中,漠吉拿起掉落在地的天灯,很是惋惜地摸了摸,继续对泠欢道:“作为枯骨天灯阵的阵眼,你唯一的作用就是贡献你的生命。”   泠欢痛苦到甚至不知如何处理自己的呼吸。   枯骨天灯阵以生人为阵眼,靠着人的生机发展。   泠欢这一头白发,便是常年被抽取生机的缘故。   可漠吉,每每在泠欢问起时,都说是他修行巫术的缘故。   泠欢从未怀疑过,因为漠吉说的话就是他的金科玉律。   一盏枯骨天灯恰好砸在泠欢的锁骨上,他咳出几大口血,摇着头向漠吉爬去,希望能收到他怜悯的眼光。   一丝都没有。   泠欢神情木然,目光落在满地散着青烟的天灯上,缓缓地伸出手。   天灯上画着一只振翅欲飞的雨蝶,是漠吉最喜欢的,也是他最擅长画的。   泠欢出身风月之地,他的母亲出身于南域名动一时的“流香坊”。   泠欢的母亲有着倾国倾城的相貌,可她脾气不好,每每客人要尽兴时,她总一哭二闹三上吊。客人们觉得晦气,总是骂骂咧咧地提裤子出门,把老鸨好一顿数落,老鸨因此赔了不少笑,亏了不少钱。   做不了姑娘,也得在这给她赚钱。老鸨一气之下,把泠欢的母亲扁为了杂役。   杂役没有地位,任人欺凌。在这种饮酒寻欢的风月场地什么都会出现,泠欢的母亲直到生下泠欢,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老鸨看中了泠欢母亲的皮囊,不允许她流掉,逼迫着她怀胎十月生下泠欢。   在这种情况下,泠欢极不受母亲待见,吃不饱穿不暖,每天还要被母亲和老鸨苛责辱骂。   泠欢完全继承了母亲的姿色,柔媚动人,不过十一岁就惹来无数风月老手的青睐。   荤素不忌的色鬼们対他是男是女毫不在意,甚至听说是个男孩,言辞动作都更加露骨。   这是泠欢的命。   他以毁容相逼,老鸨没有办法,忍他到了十四岁。   在他死命不从后,直接捆起来打晕了送进了房中。   那噩梦般的一夜过后,泠欢浑身青紫,失魂落魄坐在屋檐上。身上破烂的衣服什么也遮不住,他枯坐了一天一夜,在老鸨带人前来抓他时,跳了下去。   屋檐不够高,他没死。摔断了手臂和腿,气若游丝。   一位医者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是早年到南域的漠吉。   求生是人的本能。   无处不在的疼痛让极度怕疼的泠欢伏在他的靴面上求助。   漠吉是牧泽出身,治他不费吹灰之力。   “你叫什么名字?”医师身上的气息恬淡好闻,让泠欢不由自主地靠近。   泠欢疼的要命,艰难地摇着头,说道:“他们不喜欢我,没有给我取名字。”   医者脸上挂着如沐春风的微笑:“那你要不要跟我走?至少再也不会有人强迫你了。”   泠欢动摇的心在想到母亲时停了下来。   而后老鸨带着人追了出来,重伤的泠欢被捉了回去,却没留意到漠吉志在必得的神色。   “你会跟我走的,”漠吉望着地上还未干透的血迹,在夜色中喃喃自语:“不过,既然主动放弃了第一次机会,这第二次么,就得刻骨铭心一些。”   泠欢第二次见到漠吉,是在五天后的晚上。   他身上没有一块皮肤是好的,青的,紫的,被烫的,被鞭打的,林林总总,都是伤。四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吃饱喝足,身心舒畅地出门,留下烂布一样的泠欢。   泠欢吸取了上次的教训,爬到了最高层,低头的一瞬间対上了漠吉怜悯而温柔的眼睛。   “泠欢”是漠吉给他取的名字。   泠,与铃同音,是他挂在泠欢脚脖上的那只银铃。欢,顾名思义,讨人欢心。   対于泠欢而言,漠吉是救苦救难的医者,是他恨不得剖出一颗心来敬畏爱戴着的师父。   対于漠吉而言,泠欢不过是一个拒绝了他,被他亲手弄脏的,流浪狗,阵眼,工具。   没有什么比一颗千疮百孔的心更容易收服的了。   漠吉随意地拿捏着这只肮脏听话的流浪狗,高兴了就夸两句,不高兴了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不管是威胁他把他扔回流香坊,还是挑断他的经脉,拿他做毒蛊的试验,哪怕是让他做枯骨天灯的阵眼,泠欢都会照做。   可漠吉対他,从来只有言语上的冷対与侮辱。   泠欢不信命,他只用了短短三年时间,就凭借极为出色的巫术当上了巫神,第一件事便是杀光了所有看不起的他的人,让他们永远地闭上了嘴。   本以为漠吉会从此対他刮目相看,至少,能够再次向他流露出怜悯与温情,可并没有。   就如同现在一样,不管自己伤得多重,漠吉只会対自己说一句,废物。   石室里的天灯还在一盏接着一盏落下,原本明亮的烛火逐渐晦暗不清。漠吉甩动着大袖,周遭是爆裂开的符咒的碎屑。   再是强大,一个人対六个人,也逐渐脱力。   趁漠吉掐诀的功夫,陆展清双腿骤然发力,结实地踢在漠吉的右臂上。   漠吉吃痛收手的一瞬间,数十道凌厉的内力之箭伴着纪连阙的拙锋猛烈地朝他面门袭去。   被洞穿的十几个伤口传来剧烈的疼痛,漠吉神色扭曲,左手朝泠欢抓去,他需要汲取更多的力量和生机。   泠欢双眼涣散,被抓到漠吉身前,看到漠吉的手指再次无情而决然地点在自己眉心时,他任由漠吉动作,扯出一抹笑来,问道:“师父、能、能给我一个理由么。”   不可能再放任漠吉再恢复一次,慕长宁找准时机,无痕刁钻又迅速地砍下了他的手指。剑气没收住,在泠欢的额头上划了一道血口。   漠吉吃痛,发狠地扯着泠欢的头发,把他掼到地下,嫌弃地骂道:“早知道你那么没用,当初就应该让四个人搞死你。”   最不堪的往事被最敬重的人揭开,泠欢脑海中一片轰鸣,他嘴唇翕动,颤声道:“师父、师父你在说、说什么?”   漠吉看到他那张含着泪的脸就恶心,掐住他的脖子把他脸朝下摁,没什么表情道:“那四个人,是我找的。”   没错,那四个男人,正是得了漠吉的命令,给了泠欢一个这辈子都不会磨灭的夜晚。   泠欢呼吸停滞,好半天没任何反应。   原来,是他最敬爱的师父,亲手将自己,推入了无间地狱中。   原来,他以为的命定救赎,不过是漠吉的残忍布局。   泠欢的世界都在崩塌。   他发疯一般地扑打着漠吉,双眼通红,一遍又一遍地问着:“为什么啊、师父、我,我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好……”   漠吉不愿与他多言,把他掀下去,踹了一脚,说道:“你脏,从出生开始就是脏的。”   泠欢像破烂一样,被扔在脏污的地上,再也没能起来。   纪连阙横刀劈开漠吉再次伸前想物尽其用的手,上前一步,把受到刺激过度毫无反应的泠欢提到一旁,骂道:“你真不是人。”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漠吉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也是四家之人。你跟了我,我与你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日后‘极’现世,滔天的富贵,我分你一半。”   纪连阙呼出一口气,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了一会儿没忍住:“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告诉你,这辈子你都不会见到‘极’,我就是死,也会拉着你垫背,你的梦,留到地狱去做吧!”   他呸了一声,犹不解气,拙锋舞得生风:“小爷今天就让你长眠在此。”   阵眼昏迷,枯骨天灯在纷纷坠落。   露华香侵染心神,漠吉的眼神逐渐疯狂。他一下子大哭,一下子大笑,在明雪和无痕再一次穿透他的心口之时,漠吉诡异地笑着,仰躺在地上,唯一的左手放在心口处,画着繁复的阵法。   他哑声低喃:“我愿舍弃自己的灵魂,从此与伏神山众人,长眠山中,不死不伤。”   鲜血滴入泛着恐怖气息的阵法,阵法中央骤然翻滚着黑色的雾气,浓厚的威压压得几人几乎喘不过气。   丁酉虎口抖得几乎握不住枪,脸色大变,骇道:“他在请求吸收伏神山的力量!不行!!伏神山里关押着的都是神!若是成了,我们必死无疑!!”   可不管是在场的谁,连番打斗下来,都没有力气再施展半分术法。   打到脱力的明烨惊呼着,连跪带爬,脸色铁青:“少主!少主不可!!”   慕长宁白衣染血,置若罔闻,一把取下了身上的蓝色香囊,将所有的露华香摊在了掌心上,调动着体内残存的内力。   “长宁,”纪连阙心提到了嗓子眼,飞身前来阻止,喝到:“长宁不行!你的心神撑不住的,拉开这支箭,你必然心神溃散而死!”   不停歇的打斗让慕长宁摊开的掌心都有些发抖,他看着眼前满身血污的纪连阙,轻声道:“除了从心神毁灭他,我们别无他法。”   明雪甚至都来不及收回,陆展清就迅疾而至,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沉声道:“三三不可,你将所有露华香凝成一支箭,在你拉开这个弓弦的时候,你会比漠吉先一步神志溃散,心神崩散而亡。”   大地在震动,地面上未干涸的血液连带着熄灭天灯的青烟一并涌进漠吉的体内。   丁酉最是了解漠吉献祭成功的后果,抬起酸软不堪的手臂横枪前刺,连连催促:“来不及了!快啊!”   明明刺进漠吉的心脏的枪尖却宛若探海,毫无反应。   丁酉脸色煞白:“伏神山接受了漠吉的献祭,我们——”   慕长宁目光坚定,手中的内力已然凝成一把弓箭,弓弦嗡嗡作响。   陆展清手上用了力,急道:“三三!不可以!”   “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了。”   慕长宁环视一圈,将众人的疲惫与惊慌收入眼底:“陆郎,信我一次吧。”   露华香凝成的长箭愈发凝实,香气馥郁到令人作呕。   陆展清厉声阻止:“慕长宁!”   他太清楚长宁心神的脆弱,这一箭若是拉开,他的三三,必死无疑。   就在他想动手制住慕长宁时,最了解他不过的人却一把点了他的穴道,柔和的内力将他推远。   眼神在他的伤处停留,慕长宁垂下眼眸,歉意道:“対不起,我总是没能保护好你,让你在我面前受伤。”   陆展清又急又怒,一时间竟没能冲开穴道。   弓箭与长箭愈发凝实,散发阵阵威压。   内力每推进一寸,露华香対慕长宁的侵染便多一分。   他已经无法克制心神的暴动,心跳剧烈,瞳孔涣散。   漠吉召唤的阵法处,一个模糊的兽影已经成型,堪称天压的威压骤然压下。众人心神剧颤,跪地呕血。   慕长宁缓缓拉弓,唇边不断溢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   他眼前发黑,身体摇摇欲坠。   他清楚得很,这一箭,无人能抵挡。   能要了漠吉的命,也会要了自己的命。   牺牲他一个,换所有人的生路,不亏。   弓弦嗡鸣中,慕长宁勉力转过脸,看向双目猩红仍在不断冲破穴道的陆展清,用尽全力说出最后一句话。   是一句,从影三开始,就一直在用生命践行的话。   “陆展清,我好爱你。” 第91章 清醒   弓弦嗡鸣连阵,掀起了一阵波纹。   半空中剩余的枯骨天灯尖叫着熄灭坠落,再无半分光亮。   一地的青烟缭绕。   漠吉召唤的雾气停止了翻滚,一道人影逐渐显现。   连白团都无法抵抗这种天压,萎靡不振地垂着小脑袋,两只小脚不停抽搐。   弓弦被拉到了极致,由露华香凝成的长箭带着锋利的箭矢,対准了漠吉。   短短数息,慕长宁的心神已然无法支撑。   在一片视物不清中,他朝陆展清的方向再看了一眼,松开了手。   “三三!!”   箭矢即将离弦的瞬间,慕长宁即将崩溃対心神感知到了一只冰冷的手,和拥住自己的不安气息。   陆展清手心覆在慕长宁的手背上,用磅礴温和的内力护住他的心脉,而后,压下慕长宁的内力,用自己的内力松开了箭。   如此一来,露华香的毒性就全盘转到了陆展清身上。   “不——”   慕长宁好似听到自己的惊呼,却被露华香拖入了深渊。   只剩下那一点,后背与手背被贴合的温度。   嗡——   露华香制的箭精准地穿透了漠吉的眉心。   漠吉的头颅瞬间四分五裂,前所未有浓郁的露华香让他的心神在一瞬间溃散,无法成念。失去了控制和召唤的人影似乎叹了一声,消散了。   不过一息,漠吉就抽搐着倒地而死。   枯骨天灯阵在一瞬间消散,接着就是一片地动山摇,无数的石块砸在地面,掀起一阵阵纷飞地尘土。   “快走!伏神山山崩!”   丁酉高声呼喊,长枪扫开巨大的落石,带领着众人朝外奔去。   枯骨天灯阵被毁,五盟会连同地宫一并坍塌。   影二五汇报这两则消息时,紧张得跪都跪不稳。   果不其然,他的主上又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男人话语里满是风雨欲来的暴怒:“既然知道他们的目标是枯骨天灯阵,为何不提前埋伏截杀?”   “回主上的话,属下有派人拦截,但、但他们实力太强、我们派出的人……”   “废物!”   男人大怒,重重地跺了几步,一脚踩上了影二五放在地上的手。   影二五疼得呼吸都停了一瞬,生受了这一场责罚。   “漠吉呢?死了?”   “是。”   影二五的冷汗自鼻间滴落,被踩着的手控制不住的痉挛。他揣测着男人的心思,道:“听闻漠吉不到一息就死了,想来也没有时间透露跟主上有关的东西。”   本做安抚的话却让男人深深皱起了眉头:“一息就死了?漠吉可是上一届巫神,实力也能与我齐平,怎么可能一息就死在他们手下?”   “暗探来报,说是露华香。”   男人挑眉,把露华香三个字念了念,而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语气中带了几分逼问:“之前在落霞派,你対影三用露华香的那次,采买记录销毁了么。”   影二五的脸色骤然惨白。   踩在他的手背上的靴子愈发用力,影二五实在是忍不过这钻心的疼痛,蜷成一团求饶:“主上、主上饶了属下,属下——”   他求饶的话语,在他的主人听来,除了聒噪,还是聒噪。   男人一把拿起放在桌案上的马鞭,毫不留情地打在影二五最脆弱的地方:“露华香千金难买,能买得起,用的起的人屈指可数,他们光是这条线索入手,就能抓住我、抓住这一切的背后之人。”   他下手愈发重,在影二五的哀嚎中,质问他:“你是不是早就与那影三勾搭在一起,早就叛主了?!”   影二五嘶声求饶,额间磕的全是鲜血:“求主上明鉴!此事是属下纰漏,但属下绝无二心,主上饶我一次吧!”   用人之际,人也不能打死了。   男人犹不解气般又抽了数十下,见影二五的声音愈发虚弱,才停下了手:“立刻,马上去把露华香,还有所有的这些痕迹给我抹去。”   “枯骨天灯阵既然毁了,阴阳当铺也开不起来了,让那些人手撤回来,我们另做打算。”   影二五满头满脸都是血,却也不敢抹,只一个劲的称是。   腥臭的血腥味让男人不适。   他推开关紧的窗,目光晦暗。   男人背対影二五,在窗前抬脸,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浓而厚的背影压在地上,压在影二五身上:“我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就算翻个底朝天,也要把纪家的位置给我找出来。”   他伸手挡住被压得很低的半片天光,回头睨了影二五一眼:“既然他们兄弟情深,那慕家,也别留了。”   慕家,遥竹院。   慕少秋端着药推开房门时,就看到慕长宁守在床前,一动不动。   他叹了一声,把药盘放在了床边:“儿子,这么熬着不是办法,你去休息一下,我来看着吧。”   慕长宁被明烨搀扶回到慕家时,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好在最后关头的那支箭是陆展清拉开的,慕长宁才避过了心神毁灭,身陨道消的下场。   可陆展清却因那极为浓郁的露华香,昏迷了五日还不见醒。   慕长宁双眼血丝密布,木然地拿起汤碗,袖子上还是上一碗怎么都灌不进去的泅湿的痕迹:“不,我要守着他。”   五日前,几人从五盟会死里逃生,一并回了慕家。   尊者看着昏死过去的慕长宁和受伤严重的纪连阙,怒不可遏,当下就要处死伤势较轻的明烨和驯。   驯无法辩驳,也不敢求饶。明烨跪伏在地上,流着泪,卑微地乞求能不能等看到慕长宁醒了以后再赴死。   还是纪连阙一五一十地陈述了当时的场景,维护了两人,两人才得以活命。   纪连阙把那只由漠吉炼制的让他无法自愈的匕首给了尊者,扛起气若游丝的泠欢,回了侯府。   丁酉受陆展清所托,还得回千巧阁处理事情,休息了半日,便返回了南域。   慕长宁在宗堂昏迷了三日,被尊者喂下无数颗解药,又用全力唤醒他的神志后,慕长宁才苍白着一张脸转醒。   混乱的心神让他有些茫然,直到他看到手背上还残留的一点红。   是陆展清。   意识在一瞬间回笼,他连连抓着尊者的手,道:“陆、陆展清呢!”   “噢你的小郎君么?他没事,”尊者不急不缓,道:“他心智比你坚定多了,不过这么重的露华香,怎么也得多躺几天。”   尊者还在那絮絮叨叨,想要听一些两人之间的事,慕长宁已然一把推开了门,踉跄地朝遥竹院跑去。   一守就是五天。   慕长宁把自己关在房里,跪在床边,寸步不离。   慕少秋看着他这幅样子,皱着眉头强硬道:“你必须去休息,再熬下去,他还没醒,你就倒下了。”   慕长宁一把打开慕少秋碰他的手,执拗道:“不、他一会儿、一会儿就会醒的。”   他拿起陆展清发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我要在他身边,让他一醒来就能看到我。”   慕少秋叹了口气,合上房门出去了。   屋内点着陆展清最常用的安神香,夜风柔柔,将月光送在慕长宁身边。   许久没有过的自责情绪又席卷了慕长宁。   在他的印象中,陆展清极少生病,更是从来没有这样面容苍白的躺在他面前。   是为了保护自己。是为了自己。   “展清……”   慕长宁喃喃唤他,手指轻柔地抚过他的面庞,又落在他毫无血色的唇上,轻轻地把头枕上他的手臂:“快些醒来好不好……”   得不到半点回应的慕长宁明显有些慌。   他直起身子,头向上移,耳朵贴上他的心口,听着那平稳的心跳,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我气了、快些醒来吧……”   正是因为自己太清楚露华香毒发时的苦痛,才愈发担忧陆展清的情况。   慕长宁又与他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把一旁温度适中的汤药端起来准备喂他。   陆展清因露华香的作用被勾起旧恶往事,身体紧绷,牙关紧闭,汤药怎么都灌不进去,还洒了大半到被子上。   慕长宁连忙拿着帕子擦拭,闻着陆展清身上药的苦腥味,看着他不怎么安稳的表情,逐渐红了眼眶。   “三、三三。”   陆展清紧抿的唇锋翕动了几下。   慕长宁浑身一震,一把抓住陆展清的手,一迭声地应他:“是我、是我呀。”   陆展清似乎又陷入了梦境中,只是対于“三三”和“长宁”的呼唤,愈发多了起来。   平日里若是与陆展清対视,注意力都会落在他那双冷冽无波的眼睛上,如今这两池皓月冰雪合上了,呢喃而出的话语就显得愈发柔情。   “三三。”   “长宁。”   一声声,一句句,都是只対一个人的温柔与眷恋。   累极了的慕长宁在这样的低喃中,趴在他胸前,合上了眼眸。   斜月引风,吹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头发。   陆展清的手指突然动了动,片刻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不动声色地出了几口气,意识逐渐清明后,便感觉到慕长宁正趴在他身上,手臂圈着他的头,是一个极度依赖,又是一个坚稳屏障的姿势。   “长——”   他刚想开口,就看到慕长宁疲惫的神色与眼下的乌青,止住了原本就低不可闻的轻唤。   这傻子,定是又一直担心他,好几天没有休息。   陆展清将手放在他腰间,想要将人抱在一个更舒服的位置,却意外地发现,慕长宁的两条腿在床下。   把他整个人抱上床后,陆展清看着那两个淤黑发紫的膝盖,心里又疼又怒。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慕长宁又是自责内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想要借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   慕长宁感觉到有人在摸他,连忙睁开了眼睛。   “陆、陆郎!”   他一把坐了起来,欣喜道:“你醒啦!”   陆展清面沉如水,正拿着热帕子给他揉着膝盖上的淤块。   慕长宁也不管膝上的疼痛,张着双臂就往他身上挂,胸膛贴他贴得紧紧的。   “展清、陆郎、陆哥哥。”   慕长宁兴奋地直唤他,把陆展清一颗心都叫软了。   陆展清的帕子早就被慕长宁的一顿招呼蹭掉了。   陆展清无奈地笑着,捏了捏他的后颈,放松身体向后倒去,被慕长宁压在了被褥上。   “三三要対我做什么?”   慕长宁嘻嘻笑着,凑前亲他,又像个小狗一样,在他身上拱来拱去:“身上有伤吗?会疼吗?”   陆展清摸着他的脑袋:“不会,安心。”   慕长宁坐在他身上,自言自语:“那我要检查一下。”   陆展清圈着他的腰身避免他掉下去,任慕长宁掀开自己的衣服这里摸摸,那里亲亲,笑得纵容。   “好了好了。”饶是重伤刚愈,也顶不住慕长宁这般拱火,陆展清把人圈在怀里不让他乱动,伸手在他后腰往下的位置拍了几下。   没受过如此対待的慕长宁睁大了眼睛,耳根一下子红透了。   “下次要是再这样対自己,弄的一身伤,我就——”   精通各种刑罚的陆展清思索了很久,最后斩钉截铁道:“我就去打地铺,不抱你睡觉了。”   慕长宁一愣,而后笑得双肩都在抖动。   “不这样了,”他蜷在陆展清怀里,乖得要命:“要陆郎天天抱我睡。” 第92章 幕后   刚入秋,新月高悬,带来阵阵惬意的凉风。   丁酉回到千巧阁,径直回了诛恶台隔壁的院落,那是陆展清任阁主后给他和敬平新建的院子,让他两从阴暗潮湿的诛恶台里搬出来。   意料中某人的热情迎接并未出现,反倒是七十六从屋顶翻了下来,朝他打着招呼:“丁大哥回来了,敬平出去夜跑了。”   “夜跑?”白团站在肩膀上歪着头,跟它的主人一样迷茫不解。   七十六淡淡笑着:“敬平自从发现他的腿完全好了后,就天天出去夜跑,逢人还要炫耀着,自己有腿。”   丁酉想象着画面,笑了起来。   这么说着,就听到外面一阵喧闹,敬平的声音从老远就传了进来:“蔡大娘!看我的腿哈哈!是不是,健步如飞!”   蔡大娘有些耳背,听不清,从狭窄的角门里探出一个头,中气十足地回道:“什么鸡腿飞了?”   “腿啊!我的腿啊!不是鸡腿啊!”   人还没进门,就嚷嚷着:“七十六!七十六!出来吃宵夜!”   当敬平一脚迈进门,看到微笑望着他的丁酉时,手中拎着的吃食掉了一地。   他猛地搓着自己的脸,不确定道:“酉哥?”   “酉哥!”   见丁酉点头,敬平嗷了一声,猛地扑过去,双手圈住了他的脖颈,把白团吓得扑棱着翅膀飞起来:“酉哥!你回来了啊!怎么样啊,事情都解决好了吗!”   丁酉揉着他的软发,笑了:“都解决好了。”   “啊呀,都怪我那时候还没好完全,不然我就跟你一起去了啊,”敬平上下其手,把丁酉摸了个遍,确定他没有受伤后,才指着自己的腿炫耀着:“你看!贼生猛了!”   丁酉专注地看着他,一把把人搂住,说道:“想死我了。”   一向厚脸皮的敬平竟然脸红了,他张了张嘴,啥也没说出来,最后嘟囔着:“想我还不带我去,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   丁酉无奈地笑了:“我和主上都走了,总得有个看家的吧。再说了,我看你在这里挺好的,每天晚上的宵夜吃的挺丰富。”   敬平回头看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烤得金黄的鸡翅、洒满了蜜糖的油饼、裹着糯米叶的糍粑、甚至还有两瓶梅子酒,心虚地挠了挠头:“不是,我那个,啊,都是七十六说要吃的!”   七十六一脸问号,翻了他一个白眼,几个呼吸间人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敬平端详着丁酉笑着却难掩疲惫的脸,伸手揉了揉,凑前了些,目光却落在一旁跟他对视的白团上。   白团睁着一双湖绿色的眼睛歪着头看他,朝他打了个招呼:“啾!”   “乳鸽!”敬平兴奋起来,伸手就想抓白团:“酉哥你怎么知道我想吃乳鸽啊,我今晚刚好没买到,你等我,我给你烤乳鸽吃啊,我的手艺贼好!”   丁酉和白团对视了一眼。   不一会儿,敬平抱头鼠窜:“啊不吃!不吃啦,不烤啦!!别打我!”   闹腾了好一阵子,直到白团气呼呼地一根根揪着敬平的头发,把它们扯得东倒西歪的,才消了气,扇着翅膀钻进了丁酉的衣襟里,呼呼大睡。   丁酉看着敬平被白团糟践的炸毛的头发,笑了出声。   夜风习习,这么一闹,两人都没了睡意。丁酉又陪着敬平,到外头重新买了一份宵夜,叫上七十六,三人围坐着一起吃。   “酉哥,你还要回中川么。”敬平咬下一口鸡腿,含糊地问道。   “不回了。”   丁酉喝了一口梅子酒:“再也不回了。”   “啊。”敬平惋惜地叹了一声,给一旁的七十六拿了一根烤肉,道:“虽然酉哥大仇得报我很开心,但是没我的一份力,我就不开心了。”   他哼哼着,拿着吃完鸡翅的竹签比划了两下:“我一个打十个。”   “好好好,敬平大侠,”丁酉顺着他的话道:“大侠能不能好好吃宵夜,要凉了。”   敬平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转到了丁酉伸到他面前的烤乳鸽上。   丁酉看敬平吃得满嘴流油,拿出拍子替他擦了擦:“最近阁里还好么。”   “好得很啊,七十六帮了很多的忙。”   七十六跟敬平混久了,人也开朗了许多,喝着酒谦虚道:“都是敬平兄带得好。”   敬平吃完了乳鸽,才想起被他遗忘到角落的主上:“酉哥,主上呢。”   丁酉神情凝重了些:“主上在中川受了些伤,现下在养伤。”   “啊!”敬平一屁股弹了起来,道:“咋回事啊,伤的重么,要报仇么?”   七十六也正了脸色。   丁酉把五盟会的事情简单的描述了一下,眼疾手快地拦住就要冲出去给陆展清报仇的敬平,无奈道:“主上心智坚定过人,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再说了,主上现下在养伤,你去干什么。”   敬平哭丧着一张脸:“也是。这么重的伤,主上是得好好休息。”   敬平口中重伤的陆展清正提着食盒,走在回遥竹院的路上。   甫一推开门,就看到原本应该躺在床上熟睡的人鞋也不穿,就朝他跑来:“陆郎!”   陆展清长臂一伸,在慕长宁腰间一环,单手稳当当地抱住了他,轻斥道:“又不好好睡觉,鞋也不穿。”   慕长宁勾着他的脖子,用脸颊蹭他,道:“你去哪里啦。”   陆展清就是被慕长宁这幅只对他温驯乖软的模样吃的死死的。   他把食盒放在桌上,恐慕长宁赤足踩地受凉,便抄起他的膝弯将他打横抱起,朝床榻走去:“我去拜见两位前辈了,云前辈担心你,做了几味你爱吃的点心,要我带过来给你。”   慕长宁被放在床褥上,仍揽着陆展清的脖子,眉眼弯弯:“谢谢母亲,谢谢陆郎。”   陆展清笑着亲了亲他,蹲下身,将他的脚放上自己的膝盖,拿过一旁的布袜替他穿着。   “院子里秋色不错,想去看看么。”   慕长宁感觉到一只温软的手在不断地揉捏着自己的脚踝,羞得白净的脚趾微微蜷起,偏过脸小声道:“好、好呀。”   陆展清撩开他的裤腿,在那还存着些乌紫的膝盖上落下一吻:“下次万不可再如此了,知道了么。”   慕长宁把陆展清未说出口的心疼看在眼里,小声道:“知道了。”   一颗石头不偏不倚地砸进遥竹院,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慕长宁喝完了自己那盏牛乳茶,又眼巴巴地看着云青禾也给陆展清做的一盏,朝后敷衍道:“哥,大晚上的。”   陆展清喝到一半,就看到慕长宁渴望的眼神,心下发笑,把杯盏放在慕长宁手上:“你喝吧。”   慕长宁笑得露出两排牙齿,克制道:“我再喝一口就好。”   纪连阙被这两人的你侬我侬弄得牙痒痒:“我都火烧眉毛了,你们还在这里风花雪月。”   慕长宁转过脸看他,忍了点笑:“哥,你把中川的巫神拐到自己家里,被五盟会的人追杀,我有什么办法,人也不是我要你扛的呀。”   纪连阙噎了一下,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道:“那小孩那么可怜,都要被漠吉那老家伙弄死了,我就是看不下去,好心施以援手罢了。”   慕长宁与陆展清默契地对视一眼,拖长了音认真地敷衍他:“我知道了,小侯爷绝不是因为巫神好看的过分才救他的。”   纪连阙难得地红了脸。   慕长宁见好就收,朝他身上看去,问道:“上次被那把古怪匕首伤的伤口,好了么。”   提到这个匕首,纪连阙就咬牙切齿。   他撸起自己的衣袖,手臂上有好几道狰狞泛黑的伤疤:“尊者跟我说了,匕首上是一种叫做腐心草的毒物。腐心草为中川特有,毒性极强,能过腐蚀血液,让我们的血脉无法生效,无法自愈。”   慕长宁担忧道:“那你身上的毒,都清理干净了么。”   纪连阙听慕长宁先过问他的身体状况,高兴地不得了,晃了晃脑袋:“当然,长宁也不必过分忧心,腐心草的提炼制作极为复杂,需要三五年才能成效,不能批量做成兵刃,应当不会对我们有太大影响。”   “现在要担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陆展清一直听着,此时接上了纪连阙的话:“小侯爷是查到阴阳当铺的背后之人了么。”   纪连阙深深看他一眼,叹了口气:“不算是查的,算是猜测。”   陆展清略点了点头:“此人,应当是与小侯爷极为熟稔,且出身漠北吧。”   纪连阙睁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陆展清笑了笑,伸手抚上慕长宁放在桌上的手背,道:“先前长宁与我说过纪家被江湖中人围堵翻找的消息,后来我又让千巧阁暗卫们查了南域中川购置露华香的人,名单上的大户人家都对不上时间与地点,那就只能在漠北了。”   “再加上此人放着长宁这么个明显的四家之人不用,而将矛头指向小侯爷,我便推断,此人不仅在漠北,并且定是与小侯爷相熟。”   纪连阙揉着眉心,有些烦躁地支着头:“我只希望我猜的是错的。”   他看向慕长宁:“长宁,我今晚来,就是想请你回忆一些事情,帮我确认。”   慕长宁点头:“哥想知道什么,问就是了。”   纪连阙深吸口气:“你还记得你被铁三金拐走时的场景么,能记得多少?”   陆展清皱了皱眉,握着慕长宁的手用了些力。   他一直都不愿意别人提起慕长宁的童年,不仅是心疼,也不想让他的三三想起以前那些痛苦与不堪。   慕长宁顿了顿,道:“……具体的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有一条很热闹的大街,有很多摊贩。”   纪连阙听着慕长宁的回忆,神色愈发凝重:“长宁,你说的那条街,就在漠北,现在也在。”   他从袖口中拿出一张绘制得极为详细的地图,上头的房屋树木,小到连某户人家后院的一口井,都被标注的清清楚楚。   纪连阙也不愿意逼着慕长宁回忆,可又别无他法,只能展开地图指着慕长宁描述的那条大街,歉疚道:“长宁,记得你是从哪里到这个大街上的么?为什么在影风门时,回答自己的名字,说的是三?”   尘封到以为被遗忘的记忆被一点点深究。   纪连阙的问题愈发具体,愈发深入。   慕长宁额上逐渐发了汗,回答得愈发吃力。   “……我、我只记得很饿,闻到了香味——”   纪连阙追问着:“然后呢,怎么找到的呢。”   脑海中一阵阵刺痛传来,慕长宁闷哼一声,被一直关注他的陆展清搂在了怀里。   修长的手指按揉着他的太阳穴,舒缓着慕长宁的闷痛:“三三不急,慢慢想。”   “……树。”   慕长宁嗅着陆展清身上的气味,把脑袋歪在他肩上,闭着双眼,逼自己回想:“是在一棵很高的、银杏树上、跳下去的。”   纪连阙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指在地图上的手有些颤抖,纪连阙指着图上绘制的千叶繁盛的银杏树,道:“这棵对么,这棵是离大街最近的一棵。”   慕长宁睁开眼,仔细辨认后,点了点头。   纪连阙再不发一言,沉默了许久。   陆展清看着地图,读出了银杏树所在院落的名字:“抚顺候府。”   纪连阙抓着地图的指节都用力到泛白,长久以来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他重复道:“抚顺候,辛怀璋。”   “阴阳当铺、枯骨天灯、倾覆四家,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操纵,他的布局。” 第93章 拨云   慕长宁什么都想起来了。   当年慕家仆人阿忠把自己拐走后,便一直逃亡到了漠北。他以慕长宁是四家血脉为噱头,将人卖进了抚顺候府。   辛怀璋靠在主座上,听着阿忠的介绍,摩挲着右手的骨扳指,语气沉缓地吩咐身边跟着的影卫:“从即日起,他便是抚顺府的三公子。饮食起居,全权由影一负责。不准让第三个人知道他的身份,不要带他见任何人,也不准任何人接近。”   影一恭敬称是,夹着慕长宁就把人丢到了辛怀璋指定的西院里。   抚顺府上的内眷颇多,但辛怀璋不近女色,年近三十也只是有两位子嗣。   内眷们听说府上多了一位三公子,都各怀心思想要来一探究竟,却都被影一以三公子身体不适挡了回去。   一而再再而三,久而久之,府内没有一个人见过这位三公子,大家也就失去了探究的欲望。   西院门前本就冷落,这么一来,更是杂草堆积,枯叶零散,无人清理,也无人打扫。   慕长宁在西院里,一呆就是五年,院中只有一棵参天的银杏树陪着他。   影一每三天来一次,每次在院中扔下两个馒头,确保他不会饿死。   每次获得短暂的温饱后,便是慕长宁恐惧到极致的场景。   “手。自己举着。”威严的声音在头上响起,辛怀璋坐在他的面前,眼神不善。   五岁的慕长宁吓的一抖,低着头,撸起衣袖,手腕朝上,把手高举过头顶。   也不等慕长宁有所反应,辛怀璋就在慕长宁瘦得见骨的右手手腕上深深地割了一道。   一旁的影一面无表情,拿着碗呈血。   慕长宁吃痛,举着的手不由地颤抖了一下,鲜血滴到了地上。   辛怀璋语气不善,狠狠地呵斥道:“再动一下,我就把你全身的血放干!”   慕长宁吓了一跳,惶恐地瘫软在地上。   辛怀璋起身,把人拎到半空,扇了他一巴掌。   慕长宁被扇飞在地,无措地蜷缩着瘦弱的身体。   影一拿起他仍在往外汩汩流血的手腕,接了满满三碗,才放开已经脸色发白的慕长宁。   辛怀璋冷哼了一声,甩袖离开。   三天一次,无休无止,就有了阴阳当铺里卖的红药子。   直到影一出任务死亡,没人给他送饭,饿到极致的慕长宁爬上银杏树,循着本能往下一跳。   “长宁、长宁!”   深入骨髓的恐惧在一声声低唤中消退。   陆展清晃着他的肩膀,用温热的脸颊贴着他。   慕长宁挣开有如深渊般可怖的回忆,紧紧地抓着陆展清的手,低喃着:“陆郎……”   “嗯,是我,我在。”   陆展清揉搓着他有些发冷的手,胸膛贴着他的后心,柔声道:“还好么。”   慕长宁努力收敛着情绪,转过身,把下颚放在陆展清的肩上:“…还好,没事的。”   他双臂将陆展清抱紧,対身后的纪连阙说:“是辛怀璋。三,也是因为在我不知道自己名字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一个三公子的身份。”   秋月高悬,透过那一层清透的月光,纪连阙能看到慕长宁极力克制却仍有些轻颤的双肩:“対不起,长宁,让你想起这些不好的事情。”   慕长宁摇摇头:“其实早该想起来,也早该想到的,毕竟没少与他见面。”   纪连阙骂了一声:“还不是这个老狐狸,太会伪装了!”   至此,所有明朗的,不明朗的事情全部都串联在了一起。   “之前度霜镇的事情闹得大,他就主动向圣上请缨,要为百姓伸冤。我当时就觉得他哪有这么好心,但是他一番言辞恳切,来了以后又手刃那个贪官,我就——”   陆展清摸着慕长宁的头,接上了话:“他来千巧阁就是为了跟林逸合作,指使林逸対度霜镇的民众动手,又借着查案的由头,跟上我与长宁,探查四家的秘密。”   纪连阙闷下一盏茶:“这么说,他早就认出长宁了?”   “应当与侯爷您一样,在千巧阁第一次与三三见面时就有所怀疑,但他真正确定,应该是在明念崖祭坛那次。”   “是啊。”纪连阙感慨了一声:“要不是那一次见面,说不定到现在,我还不能与长宁相认。”   陆展清一点点地理着与辛怀璋见面的一切,冷道:“在祭坛的石窟里,他看到了三三手腕上的伤痕,还特地过来询问。”   慕长宁不想让陆展清担心,把手藏进袖子里背在身后:“辛怀璋手上常年带着那枚骨扳指,一看就是经常拉大弓之人,明念崖上的铁箭,就是证明。”   铁箭粗重,若不是常年拉弓射箭且臂力过人之人,绝不可能拉动这么粗的弓弦,还能精准地控制方向。   纪连阙把牙咬的咯吱响:“还是我疏忽了。枯骨天灯阵出自皇室,知道这个并且能建造这个阵法的人定是皇宫贵族,而且主持过陵墓的修建,才知道如何布置,我怎么没想到呢!枯骨天灯阵的起源在中川本就应该质疑。”   纪连阙越说越气,一巴掌拍向了桌子: “这个狗东西!真会算计!”   慕长宁叹了口气,给纪连阙重新倒了杯茶水,推了过去:“哥别气了,这次好在是你去的中川,不然我们还被耍的团团转。”   陆展清抓到了关键,问:“辛怀璋这次因为什么没去成中川?”   纪连阙哈了一声:“王家的事情呗,这种陈年旧事也不知道怎么就又被翻了起来,他假传圣意诛杀清流,被圣上软禁了。”   慕长宁的手一下下点在桌上,若有所思道:“所以他才有时间搅动江湖,让那些人嗅着四家的好处,掘地三尺也要把四家找出来。 ”   “啊——”   纪连阙哀嚎了一声,用手托着自己的脸:“真的是烦死了,搞得我现在都只敢在侯府里,不敢回纪家。等我下次回去的时候,老东西都要把我的腿打断。”   慕长宁忍不住笑了:“没事,你可以住在遥竹院的柴房里。”   “慕长宁!”   纪连阙作势要打他,被陆展清拦了下来:“那小侯爷这段时间打算怎么办?”   纪连阙瞪了陆展清一眼,没好气道:“还能怎么办,想办法弄死辛怀璋呗。”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自己跟自己生闷气:“真是的,一个两个都不让我好过。”   陆展清轻笑一声:“侯爷在说巫神的事情吧。过两日,漠吉的女儿,漠红旌会到侯府上,或许可以帮助小侯爷解开巫神的心结。”   纪连阙噌的一声站起来,走了两步,上前拍着陆展清的肩膀:“你小子,够义气!”   陆展清露了点笑:“那小侯爷快点走吧。我等不及和长宁亲热呢。”   纪连阙一怔,收回还在陆展清肩上的手,骂骂咧咧地走了。   九月,遥竹院里盛开着明黄色的桂花,风一吹,就细碎地落下。   陆展清伸手拂去慕长宁肩上的明黄花瓣,带着点气声蛊惑道:“三三,回房亲热么。”   慕长宁如意料中的,红着脸点头,把手放到了他身前来的手上。   陆展清牵着他的手略一用力,就把住了那一弯新月般的腰。   他压低声音,咬着慕长宁的耳朵说荤话,惹得人眼眸含水,脖染绯红。   夜色一阵翻滚。   明烨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捂着眼睛,离两人远远的,一口气不带停顿:“少主饶命明烨什么也没看见是尊者要明烨过来请陆公子过去一趟。”   明烨甚至都不敢等慕长宁回话,三两步爬上屋檐就飞快地消失。   兴致突然被中断,陆展清明显有些不快。   慕长宁好笑地吻上他的脸颊,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又轻又软地撩拨他:“怎么办呀陆郎,偷欢被抓住了。”   陆展清咬上他湿软的两片唇,舌尖碾磨,把人吻得喘不过气来才放开人:“三三不打算补偿我么。”   慕长宁被他压在门板上,手指勾着他的腰带,呼吸潮热:“三三要怎么补偿,陆郎才能开心呢。”   陆展清被他勾得眼神发狠。   他把慕长宁摁进怀里,又搓又揉,从怀里拿出一个小铃铛,挂在了他的手腕上:“系好,等我回来。”   慕长宁晃了晃手腕,铃铛碰在暖玉上,清脆悦耳。   他舔了舔嫣红的唇,抬眼瞧陆展清,明知故问:“系哪?”   陆展清感觉自己再不走,慕长宁就会被他生吞活剥。   可怜尊者等了半天,打到第十五个哈欠后,陆展清才一脸恭敬地敲门,在廊下拜见。   尊者是第一次见陆展清。   他扯着自己没剩几根的胡须,看了他好一会儿,嘀嘀咕咕:“难怪能把长宁迷成那个样子。”   陆展清只当做没听见,弯腰行礼时,眼里的笑意多了几分。   尊者请他入内坐下,开门见山。   “陆小友,你与长宁的事情,长宁都与我说过了。难得你在家里,老朽便想着送你一份见面礼。”   陆展清直起身子行礼:“晚辈不敢。各位前辈能同意我陪伴在长宁身边,已是対晚辈莫大的恩赐。”   陆展清礼数周全且进退有度,让尊者愈发满意。   他摆了摆手,道:“不必客套。我听长宁说,你的黑白棋子似乎是一种禁制,能破开中川的阵法?”   “回前辈的话,不完全是,”陆展清用内力凝出一枚黑子,呈到了尊者面前,道:“是我自行摸索出来的,不敢与禁制这种高等武学相提并论。”   世上武者千千万,能摆脱功法套路自行推演开创武学之人,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稀世之才。   尊者心下愈发喜悦,捏着黑子,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眼泛奇异之色:“摸到了禁制的边,有意思。小小年纪有这般领悟力,着实难得。”   “只不过,你这棋子还是用你的内力控制,倘若棋子毁了,”尊者捏碎了棋子,见陆展清因内力反噬蹙着眉轻咳了一下,才嘻嘻笑道:“就跟你现在一样,自己会受伤,这点可不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展清当然知道尊者要做什么。   他再次朝尊者一拜而下:“谢前辈赐教。”   尊者不断点头:“有灵气又聪明的好孩子,我喜欢。”   老者蹭到桌子边,伸手在桌案下掏了掏,掏出一卷蒙尘的案牍来,抛给他:“这禁制之术传你,多加修习。”   禁制,知天地,掌生死,源于阵法而生,却又高于阵法。   这世上,能窥探道些许禁制之术的人,都算是问鼎江湖的存在,更何况,卷轴上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完整的,清晰的禁制之术。   清冷如陆展清都难掩激动之色,他双手捧着卷轴,一拜而下,道:“晚辈当尽心修炼,不负前辈,不负长宁,不负四家。”   尊者舒心地出了一口气,笑得合不拢嘴:“贴心的好孩子,去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尊者:这儿媳妇真不错。   陆展清:三三铃铛系好了没有,很急。 第94章 偿还   漠北入秋快,南域秋意尚浅时,漠北的秋已然冻人。   虽是一大早,走在街上的行人都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拍打着自己,以此回暖。   纪连阙今日照旧不上朝,吊儿郎当地找了个亭子随意躺下,拿着一本看不清字迹的书,盖在自己的脸上补觉。   一道极轻微的破空之声,熟睡的人突然将书扬起,打过来的金叶子不偏不倚地卡在了扉页上。   纪连阙高高举起那成色上佳,熠熠发光的金叶子:“哟,一早就见财,看来我是要富有了。”   慕长宁从屋檐上跳下来,道:“侯爷还缺财吗,这点金叶子,怕是入不了侯爷的眼。”   纪连阙今日兴致颇高,甩着他的高马尾,把形影不离的两人请到了侯府内厅,一边煮着茶,一边说:“他还没醒,要晚一些。”   “泠欢受的刺激太大,跟个哑巴似的。”纪连阙看向陆展清:“她什么时候来?”   “午后。”   “那好极了,”纪连阙看了看天色,一拍大腿,兴致勃勃地挎上慕长宁的脖子:“走,长宁,哥带你去吃醉蟹,现下正是时候。”   秋季膏蟹肥美,蟹黄酿了酒,入口醇香软绵。   慕长宁吃得摇头晃脑的,时不时张嘴接过陆展清给他剥好的蟹黄。纪连阙嫉妒得脸都绿了。   三人饱餐一顿,悠闲地踏着秋意,往侯府走去。   纪连阙双手抱在脑后,感慨着:“真是许久没那么舒服过了,要是日子天天都这么舒适就好了。”   吃蟹得配着烧酒,慕长宁的脸泛着薄红,笑道:“这天底下还有比你更舒服的人么。”   “说的也是,”纪连阙笑得肆意,压低了声音:“等我把辛怀璋那老东西弄死,我就把这个破官辞了,天天游山玩水去。”   驯从半空掠下,单膝跪地:“少主,您的客人到了。”   纪连阙凝了脸色,加快了步伐:“把人请到偏院去,再把泠欢叫过来。”   他顿了一下,拦住欲去的驯,道:“罢了,你好生招待客人,我去叫吧。”   慕长宁慢纪连阙几步,晃了晃与陆展清牵在一起的手:“哥还对他挺上心呢。”   陆展清求之不得,甚至想把泠欢绑在纪连阙身上,好让那人的眼睛从三三身上拔出来。他由衷地点了点头:“很好,这很好。”   侯府东院。   纪连阙推门而入时,泠欢睁着两只没有焦距的眼,不知落在何处。雪白到没有一丝杂质的白发散在大红色的被褥上,生生将那张惨白无色的脸衬出了个艳若桃李。   “起来,跟我去见个人。”纪连阙挑了一套衣服,扔到被褥上,“给你量身做的衣服还没到,先穿我的。”   泠欢也不知道听到没,一动不动,毫无反应。   “你爱去不去,是你师父的女儿。”   泠欢的呼吸瞬间急促,苍白的嘴唇开合数次,却只看见纪连阙推门而出的背影。   偏院前厅,立着一个身披薄纱的女子,正对陆展清说着什么:“……多亏陆公子仁义,命人救我一命,否则,红旌身为枯骨天灯阵的画灯使,必定与枯骨天灯阵一起,灰飞烟灭。”   陆展清沉吟片刻:“你早就知道你父亲在中川,并且操纵着枯骨天灯么。”   漠红旌苦笑着,摇了摇头。   纪连阙翘起二郎腿,接过驯呈上的茶,用茶盖刮着浮叶:“画灯使要以自身魂魄为养分,养着其他所有的天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逃了出来,但你,应该也没几天可活了吧。”   女子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抬起脸与纪连阙对视,平静道:“侯爷说的是,所以红旌才求了陆公子帮忙。”   秋风生寒,漠红旌提了提身上的薄纱,咳了几声:“原本想着能见父亲一面,但是现在…能见见父亲的徒弟,也算圆了我的心愿。”   门外传来一阵银铃的响动,泠欢在婢女的搀扶下,缓慢地走了过来。   泠欢穿在身上的衣服明显不合身,前襟开得大,漏了一大片精致白嫩的胸膛。   纪连阙皱着眉头放下了茶盏。   明明给泠欢挑的是他少时的衣服,特意挑小了一号,怎么还是大这么多。   泠欢生机所剩无几,苟延残喘,禁不住漠北凛然的秋,冻得发抖。   纪连阙腾地起身,拿过一旁自己的兔绒披风,不由分说地盖在泠欢身上,顺带遮住了露在外的大片白皙的肌肤。   甫一进屋,泠欢的眼神就落在了漠红旌身上。   他捏紧了垂落在手边的披风,心绪起伏,再不能前进半步。   漠红旌上前几步,想要握住泠欢的手,却被避开:“你、你就是、被我父亲带回中川的巫神徒弟么。”   泠欢骤然阖眸。   不管是巫神,还是徒弟,这两个称呼中的任何一个,都无疑是在他被疼痛扎满的心脏上再割一刀。   “漠姑娘。”   泠欢再度睁眼时,眼里所有的情绪都消泯,只剩下一片枯寂与空洞:“漠姑娘是枯骨天灯阵画灯使,如今阵法已毁,必定遭受反噬,你身上定不好受吧。”   透过那层几乎遮不住什么的薄纱,慕长宁清楚的看见,漠红旌背后都是大片腐烂发黑的肉,从肩头一直延伸到后腰。   泠欢用手捂着嘴,咳了好一会儿,放下时,指缝都染着红:“我是枯骨天灯阵的阵眼,我能帮漠姑娘医治。虽不能让姑娘长命百岁,但多活十年二十年,不是问题。”   漠红旌出身中川,对阵法之事清楚的很。   哪有什么医治的方法,不过是以生机换生机。   她扯出一点笑容,问:“为什么?我爹他伤你如此,你为何还要如此帮我?”   泠欢站不住,跌坐在地上喘着气,道:“你是师父的女儿,我理应帮你。”   漠红旌端详他许久,嘲道:“说一不二的巫神也说谎么。你想把剩余的生机度给我,就能离开人世,断了对父亲的仇恨,我说得对么。”   泠欢蓦得蜷起身体,呕出一大片猩红黏腻的血。   漠吉是牧泽出身,医术最佳。泠欢跟着他,最先学的也是医术。只不过因漠吉不喜欢,他已经许久没有用过医术。只记得杀人,不记得如何救人。   他对漠吉的恨与怨,滔天。   漠吉的任意一句话能将他割得鲜血淋漓。更别提,从头至尾,都是漠吉设的一个局。   漠吉亲手弄脏了他,把他拖入阿鼻地狱,又给了他新的希望后,毫不留情地碾碎。用最能伤他的字,彻彻底底将他抛入深渊。   可他仍是忘不了那些偶尔的温情,忘不了他施舍的最简单不过的一句:“做得好。”   所以他想治好漠红旌,算是断了自己最后一丝念想。   他颤抖着抬手,尝试着凝聚内力,可他身上的内力被漠吉吸收的半分不剩。   泠欢脸色灰白,发着抖,喃喃着:“内力、我要内力。”   只要治好漠红旌,他就可以彻底与漠吉一刀两断了。   泠欢什么也顾不上,无意识地朝纪连阙爬去:“内力…给我内力…”   纪连阙在听闻泠欢萌生了死意后脸色就难看得不行,本做好准备再不插手他的事,可看到泠欢眼中含泪朝自己乞求时,还是不住的心软。   他烦躁地出了一口气,扶着泠欢起身,单手抵在他的后心,徐徐地送着内力。   泠欢指尖颤动,好一会儿才点在了自己眉心。   一道黯淡到几乎透明的白雾凌空出现,覆盖在了漠红旌狰狞可怕的后背上。   “枯骨天灯阵被毁去,你身为画灯使,伤势会不断加重,最后全身溃烂而死。”泠欢指尖的抖动愈发厉害,本身借用他人内力强行施法就是逆天而行,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无异于自伤。   他唇边溢出鲜血,交代道:“你,以后,不可再动用巫术,包括疗愈,否则,”他逐渐喘不上气,含着血沫:“否则,将,无药可治。”   白雾快速地缓和着后背的伤势,漠红旌定定地看着他,眼中蓄起的泪终是一滚而下。   她朝着泠欢跪倒,双手掌心朝上,以中川子弟的身份向身为巫神的泠欢行了大礼:“中川无能子弟红旌,承巫神大恩,若有来世,定侍奉左右,以感恩德。”   漠红旌像是下定了决心,面上露出解脱的神色。她一把抓住泠欢的手,逼停了泠欢的内力,结印朝自己心口打去。   大量乳白色的雾气朝泠欢包围。   是漠红旌的生机。   “巫神大人,家父愧您甚多,对您做了不义之事,骗您做枯骨天灯阵眼,还将您作为容器,抽取您的内力与生机。”   漠红旌瞳孔涣散,撑着身子向泠欢行礼:“家父身亡,不孝女红旌本就无颜苟活于世,只能用残躯生机,为父偿还一点罪孽。”   身为巫神的泠欢无法拒绝子民自愿的献祭。饶是不愿,那围绕着他的白雾仍是被吞噬得一干二净。   泠欢跌坐在漠红旌身边,失声痛哭。   从映北侯府出去时,天已然完全黑了下来。陆展清牵着慕长宁,在长街上缓缓走着,捏了捏他的掌心,说道:“怎么了,看起来不大高兴。”   慕长宁叹了一口气:“泠欢好可怜,希望哥能对他好一些。”   “纪连阙么,刀子嘴豆腐心,”陆展清评价道:“你看下人对泠欢的态度就知道了。他在府上住了这么段时间,无名无分的,可下人们仍恭敬小心,就证明,纪连阙对他不差。”   “嗯,那就好。”慕长宁踢着街边的小石子,说:“红旌,泠欢都是漠吉的棋子,所有的情感在私欲面前都一文不值。”   “那我可值钱了,”陆展清拉着他手放在自己心口上,笑道:“三三,我的一己私欲都是你。”   手心下是一颗鲜活炽热的心。   慕长宁露出两颗小虎牙:“陆郎最好了。”   陆展清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摩挲着他的腰,道:“那我们早些回去,把昨晚没做完的事情做完吧。”   无视慕长宁的小声拒绝,陆展清压低声音道:“三三明明也很想。”   “不然,昨晚的铃铛,为什么响得这么清脆?”   慕长宁急了,连忙用手去捂他的嘴,被陆展清流氓似地亲了好几口后,又连连撤回了湿润发烫的手心。   他被欺负的没有办法,站在一旁红着耳根小声道:“……不理你了。”   还不等陆展清讲话,慕长宁就飞快地补充着:“一炷、嗯、半柱香以后再理你、行、行么。”   怎么会有人生气还要询问自己意见的。   陆展清只觉得,不是自己拿捏三三,而是三三把自己吃的死死的。   他的一颗心跳动到滚烫。   他拉过慕长宁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道:“是我孟浪了,给三三赔罪。带三三吃宵夜怎么样?听闻这夜市里的烤鸡一绝。”   慕长宁立刻就把半柱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笑得合不拢嘴,期待道:“冰酪也可以吃吗?”   自上次慕长宁因吃冰酪闹了胃疼后,陆展清说什么也不肯再让他吃。   “可以,不过只能吃一碗。”   慕长宁欢呼一声,得寸进尺:“奶酥糖、芙蓉汤也可以吗?”   陆展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像今晚轻柔的晚风:“好,什么都依三三。”   --------------------   作者有话要说:   【深夜小剧场】   激烈的前半夜过去后,三三突然发愁。   陆展清:怎么了?   三三:你说哥这个性格,泠欢能做他老婆吗?   陆展清:能,必须能。不能的话,我就是天天蹲在侯府,也要让他们喜结连理。   三三:哇,陆郎好好人啊。   陆展清兴奋得一夜没睡。   谁懂啊,这个弟控终于不用再缠着自己老婆了(咬被角流眼泪)   侯府里的纪连阙翻来覆去,最终睁开了眼。   纪连阙:不是,为什么有人吃蟹不用自己剥蟹黄啊QAQ。 第95章 惬意   ?漠红旌去过侯府后,纪连阙每日就忙得不见人,忙得连慕长宁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慕长宁担心他把一切都扛下,每每问询是否要帮忙时,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用,??哥我能行。”   于是慕长宁就跟着陆展清回了一趟千巧阁。   暮色四合,跟千巧阁相连的民居里,每家每户升起炊烟,笼罩在黄而弯的新月上。   敬平哼着小曲,在后院支起了架子,专心致志地烤着他最拿手的乳鸽。   白团站在他头上,盯着泛着香气的乳鸽许久,觉得被冒犯了,在他头上跺了两脚,薅下了一小撮头发。   “嘶,”敬平头皮一痛,两只手仍有条不紊地转动着乳鸽,不满道:“祖宗,我又哪得罪??了啊,就那么几天时间,我头发都快被??薅没了!”   “白团,”丁酉练完枪,擦着汗从后头???,??亲昵凑过??的小雀道:“不要老是欺负敬平,他每天都给??吃那么多好吃的。”   白团最近长胖了。???就圆的小肚子变得??加圆滚滚,往上一拍还能颤上两下。?就细密的羽毛柔顺靓丽,都是敬平每晚亲力亲为给他洗澡的缘故。   前有乳鸽仇,后有洗澡怨,这不,梁子就结下了。   原?盛气凌人的白团被丁酉一说,瞬间就蔫了下??,闷闷不乐地钻进丁酉的衣襟里,?也不肯出??。   陆展清和慕长宁踏进院子时,七??六正用扇子扇着炉子里的火,敬平拉着丁酉嘀嘀咕咕:“酉哥,咱们把这些账目都记下??,??主上回??给他汇报,就说这个乳鸽要三两一只……”   七??六被炉子上的明火烤得一身汗,用扇乳鸽的蒲扇扇着?己:“不是啊,一只鸽子才两文。”   “??懂什么!”敬平一巴掌盖在他的脑袋上:“我跟??说,如果我们跟主上这样说,主上就会把钱给我们,这样我们就可以攒钱……”   “攒钱干什么?”   “下聘。”敬平脱口而出,接完以后才发现声音不??,忙转头看去,看清??人后,惊得他???就一团糟的头发又炸起了几根:“啊啊!主上!您您您刚刚什么都没有听到!”   陆展清看了他一眼:“这么缺银子,我给??派点到千巧阁外的任务?”   “不不不!”敬平摆着手,躲在丁酉背后,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我倒是想去,就是酉哥说不想跟我分开。”   丁酉狐疑地回头:“我没——”   “没有哪一次不夸我烤的乳鸽好吃——”   敬平急忙拦住丁酉,一边看陆展清,一边向慕长宁投去求助的眼神:“主上要尝尝我烤的乳鸽么?”   这么明目张胆的挤眉弄眼也是没谁了。   慕长宁弯起嘴角,朝身旁的人看去:“陆郎,我想吃乳鸽。”   陆展清捏了捏他的手指:“好。”   敬平瞪?了眼睛。   不仅是因为慕长宁??陆展清的称呼,??是因陆展清如此的好说话。   不得不说,敬平烤乳鸽的手艺确实是一流,这几只乳鸽外焦里嫩,色泽金黄,一看就让人食欲?振。   敬平咽着口水,慷慨地把最香的一部分先给了陆展清。   陆展清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在敬平留恋不舍的目光中,把那块最好吃的鸽肉,放到了慕长宁碗里。   敬平瞬间泄了气,狠狠瞪了丁酉一眼。   丁酉啥也没察觉出??,反倒把碗伸到敬平面前:“淡了,加点盐。”   敬平恼了,一把抢过碗,夹起一个小笼包就塞他嘴里:“??吃啥,??别吃了!??吃包子吧??!”   丁酉猝不及防被塞了满嘴的包子,也不气,抬脸看敬平,想要一探这莫名??妙的怒火。   一颗石子准确无误地砸在了敬平的小腿上,敬平气呼呼的,头也不回地嚷着:“刘铭!”   刘铭从屋顶上冒出一个头,带着顾谨彧翻了下??。   “师父!”   顾谨彧一落地,看到陆展清的一瞬间,就哇的一声,想也不想地就朝他扑??,委屈道:“师父??终于回??了……”   “主上,”刘铭单膝跪地,解释着:“少阁主天天嚷着要见您,一听说您今日要回??,便?也坐不住,非要今晚过??。”   “无妨,都坐吧。”陆展清拍了拍顾谨彧的肩膀,“多?了人还掉眼泪。”   敬平哈了一声,落井下石道:“顾少阁主不是天天以泪洗面么。”   一块被剥好的鸽肉被丁酉塞进了他嘴里,敬平还生着他气,把头转到一边去,不跟他说话,嘴里很实诚地嚼得香。   陆展清向顾谨彧示意:“这位,见过的,还记得么。”   顾谨彧乖巧点头,软声朝慕长宁喊:“师娘好。”   慕长宁轻咳了一声,放下只剩骨头的鸽子腿,不知怎么应??这个场面,脸有些红:“好。”   当桌上的宵夜被一扫而空时,已然月半时分。两人索性也不回慕家了,就在千巧阁小院住下。   南域的百姓们都知道,陆阁主百般好,处事认真严谨,事必躬亲,??值得一提的就是以?己阁主的身份,仍住在小院里,把主院让给了少阁主顾谨彧。   慕长宁洗完澡,伸着懒腰就躺在了床上,??受着月光从屋顶的瓦片缝隙中倾泻,满意地翻了个身:“还是小院好。”   陆展清擦着头发出??时刚好听到这一句,心下??慨又熨帖,往床上一瞧,慕长宁正把被子叠成一团,时而抱,时而靠,玩的不亦乐乎。   陆展清失笑,?上前去把人捞起??:“刚沐浴完就折腾个不停,一会儿发了汗又得去洗一遍。”   慕长宁顺势躺他身上,枕着他的臂弯,手从他腰间穿过,拿过那块帕子给他擦头发:“我想买一点东西回??,放到床边,可以么。”   “可以啊。”陆展清眼里满是笑意:“三三想买什么,明天我与??一起去买。”   慕长宁嘿嘿一笑,说着他盘算了一整晚的谋划:“想在床头摆放两个玉质的人偶,雕成??与我的模样。”   发尾干的差不多了,慕长宁就把?己的腰往上拔了些,好让?己够到陆展清的后脑:“玉质的能放久一点,上次??给我买的那两个泥人都风化了,丑的很。”   慕长宁的话语听着有些郁闷。   陆展清亲他的侧脸,温声应下:“好,到时候买两??,遥竹院也放一??,让三三睡前醒??,都能看到我。”   慕长宁软下腰身与他接吻,纠正着:“是我们。”   陆展清很是愉悦的笑了起??,熟稔地把他圈进怀里,带着他侧身躺下。   “好了,快睡吧,明天带??出去玩。”   慕长宁眼睛一亮,一把抓住陆展清提被子的手,道:“去哪里?”   “三三想去哪里?”   慕长宁歪着头想了想,笑得灿烂:“去哪里都可以,只要和??一起。”   偏冷的月光落在慕长宁泛着些微红的侧脸上,温润和静。   陆展清用指腹点了点他的鼻尖,圈着他的腰身,追逐着他脸上的月光,不住地亲他。   慕长宁最喜陆展清的温柔。   他很快就醉在陆展清的低声呢喃与细密轻吻里,只觉落在眼前的月光,慢慢染上温度,变成一弯朦胧的潮月。   “呀!主上!这么早醒了!”敬平伸着懒腰经过小院时,看到陆展清已然穿戴整齐在院里烹茶,脚步一拐,也进了小院。   陆展清拈些茶叶放进沸腾的茶炉里,示意他坐下说话:“??不也起得挺早的,丁酉呢?”   敬平浅浅地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了下??:“谁知道他。”   陆展清不免失笑:“还因为乳鸽的事情?”   “不是,”突然被陆展清问起两人的事,敬平有些不?在地挠了挠头:“就是、就是觉得酉哥——”   他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害算了不说他了。”   头上猛地落下个什么东西,白团站在敬平头上搓腿,算是向他问好。   随着白团转着脑袋的一声啾鸣,丁酉急促的脚步声就愈发靠近。   丁酉头发有些乱,像是没好好打??就慌张出门,看到敬平好端端地坐在小院里时才松了口气,向陆展清行了礼后才进了院子:“主上。”   陆展清看着故意转过身背??着丁酉的敬平,眼中多了几分笑意:“丁酉,坐吧。”   丁酉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就知道慕长宁还没起,说话交谈都压低了声音:“主上的伤势,都好了么。”   小茶炉沸腾出沁人的茶香,陆展清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道:“无妨,都好了。”   丁酉突然单膝跪地,朝陆展清一礼,说道:“中川一行,还没??得及当面??谢主上。”   “无需客套虚礼,”陆展清伸手扶起了他,笑道:“按年岁??算,我也得跟敬平喊??一句酉哥才是。”   一旁给白团喂食的敬平惊得瞪?了眼睛,手中的稻谷掉了一地,气的白团扬起翅膀扇了他一脸。   “主上万不可如此,”丁酉一惊,快速道:“丁酉能在南域有安身之地,无需如丧家之犬惶惶度日,都是因您之故。若没有您,我早就死在了往生泽的围剿当中,??别提手刃仇人了。”   陆展清摆摆手:“丁酉,??我之间,无需言谢。”   白团欺负完了敬平,飞过??落在桌上,小脑袋转了一圈,神气地啾了一声。   陆展清拿手指揉着它的小肚子,夸它:“白团越??越好看了。”   白团记得陆展清的味道,亲昵地蹭了蹭柔软莹白的指尖,惹得敬平一阵吃醋。   晨光随着风,透进院子里。陆展清看了一眼天色,起身朝着屋内?去。   丁酉见状,拉着敬平出去买早饭。   “干什么拉我!”敬平嚷嚷着:“我不去!”   丁酉刚毅严肃的脸上有些不知所措,他拉着敬平出了小院,放软了语气:“还在生我气?”   敬平扭过脸,梗着脖子:“没有。”   还说没有。   这人从昨晚开始就不??他,睡觉时,抱着?己的枕头被子就去了隔壁房间,还拐?了睡得不省鸟事的白团。   丁酉向前一步,把敬平抵在小院的外墙上:“不生气了,好不好。”   丁酉挨得近,呼吸近在咫尺。   敬平的气焰突然就下去了,没什么声音道:“……没生气。”   ??实敬平也没想明白。   他总觉得?己与丁酉不是主上和慕长宁的关系,但看主上能如此细心体贴??慕长宁时,他也有些羡慕,甚至是期待。   期待丁酉也能??他如此。   敬平觉得?己变笨了,也许是因为他这段时间没有好好看他那?成语书的关系,总之就是心里怪怪的,却怎么也说不出??。   “算了。”敬平耸了耸肩膀,泄气道:“下次吃乳鸽的时候,最嫩的那块肉要给我。”   “好。”   丁酉很快地应下,而后又凑前,在敬平额间落下克制又隐忍的一吻:“以后最好的都让给??。”   敬平还没反应过??,脸上就咧出了??的笑容。   他一把挎住撤身后退的丁酉,把?己挂在他身上,变回了以往说个没完没了的状态:“不是要去买早膳么,???一起去,??下吃完就可以出去了。”   也不需要丁酉的回答,敬平就可以一个劲的说:“太好了酉哥我都好久没出去了,??下我们跟主上出去,还可以省下一笔银子,嘿嘿。”   丁酉猛地想起敬平昨晚的话,揉了一把他乱糟糟的头发,问:“昨晚??与主上说,攒银子是要下聘,准备给谁下聘?”   “没、没有啊——”   敬平突然红了脸,一个人径直朝前?去,颇有几分被拆穿后的落荒而逃。   丁酉盯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突然三步并做两步,跨步上前,垂在两边的手反复握紧又松开,最终装作不经意的碰了碰敬平的手指。   --------------------   作者有话要说:   【独家镜头之千巧阁小院外】   敬平一把拉住七十六:酉哥今天牵我手了,什么意思啊。   七十六:怕你走丢。   敬平:那亲我呢?   七十六:?不小心碰到的吧。   敬平明显不想听到这个结果,松开了七十六,拍开了他好闺蜜的门。   慕长宁:?   敬平一把拉住慕长宁,躲到角落里:酉哥今天牵我手了,什么意思啊。   慕长宁:喜欢你。   敬平:那亲我呢?   慕长宁:喜欢你喜欢得不行。   敬平:(松了一口气)(确认)我也觉得,还是你行,七十六不行。   【恭喜慕长宁与敬平喜提称号:中国好gay蜜】 第96章 游玩   信誓旦旦说要出去玩的这几人用过早膳后,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沉默了。   这几人都不是会寻欢作乐之人,想了半天,还是敬平先开了口:“不然我带你们去集市看看吧!”   于是,陆展清牵着慕长宁,丁酉抱着双臂,看着敬平从集市的这一头唠到了最后。   丁酉认命地接过敬平手上买的一堆吃的,道:“要不我们走远一点,去随便一条大街上走一走?”   于是街上出现了四个人,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   走了一大圈早就热得不行,敬平跑到唯一一家摊贩上,买了两碗绿豆沙,自己吸溜着一碗,另一碗给了慕长宁。   碗沿摸在手里还是冰的,慕长宁刚勺起一勺,碗就被一旁的人端走了。   陆展清盯了敬平一眼,对慕长宁道:“还有些冰,对你胃不好。晚一些再吃,好吗?”   慕长宁不怎么高兴地努了努嘴,还是乖乖地应下了。   敬平被陆展清盯到了丁酉背后,蹲下身继续吃绿豆沙,一旁的白团时不时也喝上一嘴,兴奋地直拍翅膀。   丁酉轻咳一声,道:“主上,您、要吃绿豆沙么。”   陆展清动作顿了顿,道:“不必。”   “那、要不您选个地方,咱们跟您去。”   “……”   陆展清看起来有些为难,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去千巧阁的后山走一走吧。”   众人都沉默了。   慕长宁从袖子里拿出许久不用的小竹扇,给沁出些薄汗的陆展清扇着风,提议道:“不然,我们找个地方吃饭吧!”   敬平吃完了绿豆沙,蹲在地上冒出个脑袋:“可是我们才用过早膳啊。”   ……   正当几人一筹莫展之时,从漠北返回的明烨自半空掠下,跪在了慕长宁身前:“少主,任务已完成,明烨前来复命。”   慕长宁看了看他,问道:“你笑什么?”   明烨拍着自己的脸颊,强行把笑容憋回去。可他一想到方才几人的讨论,嘴角就忍不住地疯狂上扬:“少主,明烨倒是知道一些可以游玩的地方。如果您不嫌弃,明烨亦可带路。”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明烨身上,看救星似的。   直到慕长宁点了头,明烨才说道:“今日是初一,锦城郊外有一座古老的城隍庙,香火不断,景致极好,从庙里下来,便是一处修建的极为舒适的温泉,可前往一看。”   几人想都不想就同意了。   明烨看着这一群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出发的人,憋笑憋得嘴角抽搐,跟慕长宁说:“纪少主也来南域了,说是南域有乐子的地方比漠北多多了。”   南域有地方玩?   慕长宁茫然过后就挑了挑眉,道:“果然,术业有专攻,都能从漠北玩到南域来。”   城隍庙坐落在锦城郊外,老远就看到上山进香,挎着篮子的善男信女们,络绎不绝地朝着山上寺庙而去。   他们一行人走在其中,过于出众的气质纷纷引得路人侧目,那些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大着胆子朝着自己喜欢的类型暗送秋波。   城隍庙不大,香火却极为旺盛,白烟浓郁得甚至有些呛人。   陆展清担心慕长宁闻不得浓郁的香味,便带着他走到人烟较少的一棵古树下。   古树下坐着一个年级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小和尚,头上亮得发光,正闭着眼打坐。   听到有人靠近,手朝着古树一指,极为熟练的介绍着:“师父要一会才回来,小僧替他看一下。施主是来许愿的么。”   他从袖子里拿出两条红布,递给陆展清和慕长宁,说道:“这是神灵树,很灵的噢,愿望都能实现。”   盘根错节的古树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条红布,在微凉的秋风中晃荡着。   “不是谁的愿望都能挂上去的,”小和尚晃着他的小光头,神秘兮兮:“凡夫俗子的愿望太多太杂,树爷爷看不上的,手上的红布就挂不起来。”   两人顺着小和尚朝后而指的手看去,破败的茅屋下,果然堆着一大簇被揉皱了的,没有挂上去的红布条。   小和尚抚摸着胸口上的佛珠,打量了两人几眼,捂着嘴笑起来:“两位尽管试一试,心诚则灵。”   陆展清将布条对折,合拢在掌心里,闭上眼睛许起愿来。   慕长宁偏头看他的侧脸,扬起笑容,继而,也垂下了眼眸,默默许愿。   两条红布同时间被抛出去,小和尚却急了起来:“不行呀,树爷爷一次只能听一个愿望的!不然……”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两条红布交缠在一起,挂到了最顶端的树冠上。   “天哪!小僧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小和尚惊奇道:“树爷爷一定很喜欢你们!”   慕长宁仰头看着红条,弯了眉眼。   陆展清收回视线,替慕长宁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在耳后,问道:“三三许了什么愿?”   临近正午,慕长宁被催了些汗,眼尾有些薄红。   他抿唇笑道:“不是你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么。”   陆展清想起当时那个连许愿都不知道要闭眼的影三,借着用帕子给他擦汗的时机,捏了捏他的后颈:“坏三三。”   一道苍老的声音突然叫住了正欲离开的他们:“二位施主请留步。”   身后的小和尚高声呼着:“师父你回来了!”   一位身着藏青色道袍的老者在小和尚的搀扶下向两人走来。   他仔细地打量着两人,最终朝两人深深一作揖:“老朽观道子,有幸见过两位救世之人。”   慕长宁疑惑地嗯了一声。   “老朽学道已有百年,每日与夜空星象为伴。近日星象频频异动,半个月内人间必有大灾发生,老朽算来算去,竟算不到一条生路。”   “直到半月前,西边星宿忽然大亮,竟生生撕裂了原本死局的天相,给人间留了一丝希望。”   半月前,正是几人破除了枯骨天灯阵的时间。西边,也正好对应中川。   慕长宁想到‘极’,不由得用了些力气,捏紧了陆展清的手。   陆展清安抚地回握住他,问到:“前辈的意思是,我和内子,能够阻拦这一切么。”   观道子沉声道:“是,只要二位同心。若二位同心,其利断金;若二位离心,非死即伤。”   陆展清对这番话一点都不认可,他揽着慕长宁的肩,向后走去,道:“我们不会有离心的时候。”   观道子向着两人的背影深深作揖,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的说:“如此,老朽先替世人谢过陆阁主,谢过慕少主。”   突如其来的观道子让慕长宁原本雀跃的心情淡了不少。一直到离开城隍庙,他都有些心不在焉。   “还是这里好玩。”毫不知情的敬平擦着脸上的汗,朝明烨问道:“你们家不是住在很偏僻很荒凉的地方吗?怎么还知道这里有这么好玩地方的?”   丁酉这才想起来,还没把慕长宁四家的身世跟敬平说。   “啊,”明烨看了慕长宁一眼,才说道:“穷乡僻壤才多这种地方嘛。”   几人绕过山间的另一条小路,踏着满地的落叶,朝着山中温泉而去。   “公子公子,”在外头,为避免引起他人注意,敬平改了称呼,朝陆展清挥了挥手:“今晚要吃点什么,里面都是山,需要我跟酉哥买了带进去吗?”   明烨拦下他:“不用带的,里面是一个山庄,自成天地。”   数十年前,这里还是一个自立门户的小门派,连通往主城的一条像样的路都没有,却取了一个极奢华的名字,天玑山庄。   “天玑山庄,”敬平拍着他不知道有多少情报和线索的脑袋,急吼吼道:“我知道,一个江湖门派,却连自己本派的功法都没有。庄主是个财多人蠢的世家子弟,花拳绣腿都不会,可这天玑山庄却是豪奢异常。”   “也正是这样,天玑山庄才遭人觊觎,存活了不到十年,便被人屠了满门,自此后便再无人提起。”丁酉补充道。   “没想到竟然在这里!”敬平兴奋回头,对丁酉说:“我都迫不及待了!”   在南域生活了许久的百姓也都是知道这么个地方的,虽然他们不知道这里有什么过去,但他们知道这里有假山丛林,流水画桥,还有大大小小拢共一百二十八处天然温泉。   远远地便看到一处破败却恢弘的大门,绿色的藤蔓缠绕在其上,像一座巨大的葡萄藤架。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啊,又不是你家开的!”一些前来游玩的百姓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名中年妇女面朝里,正发着牢骚。   门口一名看不清面貌的男子面无表情地拿出一沓银票,放在了妇女挎着的篮子里,露出笑容:“不好意思,这里我们包下了,这是补偿,请明天再来。”   每一位原本还有些怨言的百姓都在收到那一大沓丰厚的银票时止住了嘴,满载而归。   敬平扯了扯丁酉的衣袖,眼珠子转了转,带着些小得意:“酉哥,我想到赚钱的好法子了。”   丁酉还没来得及拦他,就看到敬平已经哀嚎着,三步并作一步,委委屈屈地朝着门口的人抗诉着:“大哥啊!我上有老,下有小,好不容易拖家带口出来玩一趟,没想到,你们竟然——”   一沓非常丰厚的银票递到了他的眼前。   男子朝着敬平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所谓的拖家带口。   敬平眼睛一亮,正想伸手接过,就看到男子脸上的肉不自然地抖动了一下,一脸肃穆的朝几人走去。   “诶诶诶别打人别打人!他们只是看着人高马大!!”敬平银票也来不及拿,一边追一边喊。   “慕少主。”驯走到慕长宁面前,单膝跪地:“驯不知您的前来,并无意阻拦,请您见谅。主子在里头,您请。”   敬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没反应过来这反转的一幕。   慕长宁浅浅颔首:“多谢,快起来吧。”   “慕少主客气。”驯仍未起身,看了敬平一眼,小心地解释着:“方才驯没能认出您身边的这位朋友……”   “不碍事,”慕长宁指着敬平:“我们不认识他。”   陆展清颇以为然,就连丁酉也是一脸嫌弃地点了点头。   “酉哥!——”敬平哀怨地抱着丁酉的腿不撒手,愣是死皮赖脸地跟进了大门。   天玑山庄果然奢华异常,刚一走进那破烂的大门,入眼处便是茂林修竹,奇山异石,掩盖在丛林中的温泉冒着乳白色的雾气,潮湿的雾气将四周铺展得一片朦胧。   驯带着几人前往正厅,刚绕出九曲回廊时,就碰见了刚刚更衣出来的纪连阙。   纪连阙一身便服,没怎么穿好,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精壮的胸膛。   驯和明烨立刻转过身去,三两下消失不见。   “哟,长宁。”纪连阙拿起肩上的布巾向慕长宁招手:“来得正好,这里的温泉现下是最舒服的时候。今晚就留在这里过夜,吃好吃的,怎么样?”   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慕长宁笑道:“侯爷真是闲情逸致,都能找到这来玩。”   “胆子肥了,还阴阳怪气我,”纪连阙甩着他的高马尾,对陆展清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吹着口哨就朝着一处温泉径直地走去:“你们自己玩,晚点见。   敬平呆若木鸡,看着纪连阙的背影,捅了捅丁酉的手臂,凑前低声道:“慕少主喊他侯爷。”   “嗯,小侯爷。”丁酉知敬平没见过纪连阙,也起了捉弄的心思,把自己受过的震惊原封不动地加到敬平身上,说道:“慕少主还喊他哥呢。”   敬平的目光震惊地转来转去,沉默地闭上了嘴。   “哥一个人来的?”慕长宁瞥了一眼纪连阙去的方向,翠竹遮挡的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清,便朝屋顶问道。   驯从屋顶上探出头来,毕恭毕敬道:“泠公子也在,已经在池子里泡着了,您要找他吗?”   “不找。”   陆展清接过话,揽着慕长宁的腰就往前走:“三三,我们也要去泡温泉了。” 第97章 同心   在慕长宁的印象中,最好玩的地方还是千巧阁所在的那条大街。不过每次出去,身上都带着任务。今日竟然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为了游玩,不免觉得新鲜。   行过翠绿的竹林,他伸手摘了一片竹叶,放在唇边断断续续地吹着,不成曲也不成调,却觉得有趣极了,兴致勃勃地摘了好几片叶子,递给了身旁的陆展清。   陆展清学着他的样子拿了一片竹叶放在唇边,可吹了半天也没吹出响来。   两人对视一眼,笑出了声。   慕长宁走了一会儿有些累,找了个亭子坐下来,吹着风,晃着腿。   “累了?”   陆展清拿帕子擦着他乖乖抬起的脸,缓声问:“还去泡温泉么。”   慕长宁点点头,用发了些汗有些潮热的脸颊贴了贴他的手背:“想去。”   陆展清收起帕子背对他蹲下身:“那上来,我背你走。”   慕长宁脸有些红,看了看四周,才缓缓地把手臂搭上他的肩膀:“我、可以自己走的——”   陆展清不由分说地把他丢到了背上。   “我会不会很重呀。”   托着他的两只手掂了掂他,陆展清笑道:“当然不会,你跟白团一样轻。”   慕长宁起初还有些不习惯,双腿紧张得有些僵硬。陆展清逗了他好一会儿,他才彻底放松下来。   看着陆展清宽阔挺拔的后背,慕长宁鬼使神差的,把脸颊贴了上去,一个人偷偷地傻笑。   陆展清背着他,绕过回廊,经过翠林。   阳光穿过半黄的枯叶,慕长宁突然伸手去够原本够不着的叶子,摘了一把,牢牢地笼在手心。   而后,把一整把叶子都洒在了陆展清身上,笑个不停。   翠色绕身,泛着特有的香气。慕长宁用手拨着停留在陆展清脖间的翠叶,凑前吻住,又舔了舔。   陆展清的呼吸一下就乱了,分出一只手来警告似地拍了拍他:“三三别闹。”   慕长宁不听他的,仗着陆展清不会半路把他扔下,展着细瘦的腰身,整个人贴在他后背上,这里亲亲,那里摸摸,直到突然被放进水里,才啊的一声,消停了。   天然温泉遮蔽性极好,周遭的植被在温暖潮湿的环境下,交相掩映,仿佛多了一层绿色的穹顶。   在一片白雾氤氲中,慕长宁跨坐在陆展清身上,哪里都是热的。   慕长宁是个旱鸭子,半分水性也不通,只能牢牢抱着陆展清。   陆展清故意放了放屈起的腿,就感受到慕长宁因怕落入水中惊慌失措地圈紧自己,哑声笑了。   “好三三,可要抱紧了。”   他真是爱死了慕长宁这一把紧实而弧度明显的腰,像是掬着一弯莹白的新月。   慕长宁双臂环着他,难以自制地低喘着。   “嘘,”陆展清含着他的双唇,凑近他的耳边说道:“会被听到的。”   慕长宁不甘心被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便凑近他耳边,轻软地喊着陆郎。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慕长宁输的一败涂地,被终于尽兴的陆展清从温泉池里抱出来时,哪里都是红的,站都站不稳。   好景不知时日过,转眼就是晚上。   新月浅浅地悬挂在天边,众人围坐在主院前一块硕大的空地上,架着烤架,温着美酒。   泠欢跪坐在纪连阙身边,一头白发垂在地上,安安静静地喝着酒。   自从漠红旌把生机与内力都渡给泠欢后,泠欢的身体便有了些许起色。   泠欢的美是雌雄莫辨的美,精致小巧的脸上无论是什么表情,都仿佛在勾人。   “怎么,东西不合你胃口?”纪连阙见他只喝酒,不咸不淡地问道。   “没有,”泠欢不喜欢这么多人的场合,抿了抿唇:“我有些累,想回去休息。”   “在这坐着,”纪连阙语气放软了一些:“别老是一个人待着,容易胡思乱想。”   意料之中的拒绝,泠欢不辩驳,也没什么表情,垂下眼眸端正跪坐着,东西不吃,酒也不喝。   纪连阙见他这样,有些心烦,气氛顿时有些冷凝。   慕长宁笑着解了围:“哥你干啥呢,跟个恶霸似的,人家都累了还不让人去休息。”   “你听他胡说,”纪连阙啧了一声,屈起一条腿支着:“还不是看他待不惯漠北的秋季,天天冻得发抖,我才费尽心思找到这来。这都还没享受上呢,就说要回房歇息,你说气不气人。”   泠欢听了这番话,面上松动了些,服了软,夹起一块云片糕放进了嘴里。   纪连阙见他肯吃东西了,心情也迅速好转,举着酒壶与众人一一介绍。   不一会儿,大家就打成一片,相聊甚欢,分外尽兴。   敬平对泠欢巫神的身份极度感兴趣,问东问西,在看到泠欢展示出来的白雾时,还极为夸张地哇了一声。   熟稔了后,泠欢也活跃了些,但仍是招架不住敬平的热情,不自主地向纪连阙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纪连阙看他一眼,笑了起来。   酒过三巡,月上三更。   纪连阙安顿好人,正欲转身离开。   “你、到底想干什么……”   原本躺着的泠欢坐了起来,他喝了不少酒,有些醉,长期苍白的脸颊添了些红,活色生香。   纪连阙停下脚步,转过身,反问道:“你觉得我想干什么?”   泠欢对上他的眼睛,倏地笑了一声,眼里是化不开的悲哀与自嘲:“泠欢贱命一条,落在谁手里都是仰人鼻息,苟延残喘。”   他清晰地读出了纪连阙眼里的欲,尽管他藏得很好。   “我如今不过废人,是哭是笑,是坐是卧,不过是侯爷一声令下的事,何须侯爷如此大费周章。”   山庄久未有人居住,虽已清扫打理,角落里的豆灯还是昏暗。   微弱烛光里,纪连阙看着床上的人。冰肌玉骨,身段柔软,当真美艳不可方物,一颦一笑,都透露着不自知的风情。   他听出了泠欢话语里的讥讽和怨怼,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半晌,纪连阙拔腿转身,说道:“你醉了,休息吧。”   带着湿润水汽的秋风顺着被打开的房门吹进屋里。   泠欢冷嘲道:“侯爷又何必装正人君子?亦或是,你也跟所有人一样,觉得我脏?”   纪连阙最听不得他的自轻自贱,怒气被一瞬间点燃,他“啪”的一声关掉房门,大步地朝着泠欢走过去,道:“你想要破罐子破摔是么,行啊,我满足你。”   纪连阙单手压着他,三下五除二地扯开了他的腰封。   泠欢没想到纪连阙突如其来的上手,剧烈地挣扎着:“不、不要——”   阴晦的月光,逼仄的床沿,纪连阙的眼神和动作,重现了他当年挥散不去的噩梦。   “不、不要!放开我!!”   泠欢眼中蓄泪,死命地扯着自己被撕开一半的上衣,羞辱和恐惧将他席卷。   “你不是喜欢自轻自贱么。来啊,让我看看你都学了什么本事,取悦我,让我高兴。”   纪连阙力气大,泠欢哪里是对手,不过片刻,那一点上衣就被纪连阙扯开,丢到了地上。   在纪连阙的手放到他腰间正欲扯下他裤子时,他惊声尖叫着,强烈的恐惧引发了生理性的干呕,拼了命的推拒他。   不是纪连阙过不去,是他自己过不去。   在侯府这段时间,纪连阙从未对他做过什么出格之事,衣食住行,都给他最好的。可越是这样,泠欢心里越是惊慌恐惧,他怕这又是一个深渊,怕这一切又是早有预谋。   泠欢的眼泪一滚而下。   纪连阙伸手想替他擦拭,指尖堪堪碰上他的脸颊,泠欢就一把转过脸,强烈地抵触:“别碰我!滚开!”   任凭泠欢怎么扭打,纪连阙都纹丝不动。毕竟,只恢复了一丝内力的泠欢,在纪连阙面前,宛若幼猫。   “看低自己,贬低自己的是你,”纪连阙伸手掐住他的下颚,强迫他扬起头露出雪白无暇的脖颈:“你非要认为自己是小倌,小倌连怎么伺候人都不会么?”   “我不是,我不是!”   对上纪连阙泛着寒意的双眼,泠欢又惊又惧,眼泪大颗大颗的打在白发上,散在被褥间:“我是中川的巫神,不是,不是小倌,放开、你放开我!”   纪连阙听到了想要的答案,松开了手。   泠欢一把扯过被子,严严实实地盖住自己,蜷缩成一团,死命地咬着自己的手臂,默不作声地流着泪。   纪连阙的声音提高了两度,严厉道:“松嘴。”   泠欢心下一颤,下意识地照做。   白净无痕的手臂上赫然是一个深可见骨的血印,纪连阙拧着眉,从袖口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臂,给他擦拭包扎。   “记住你自己说的话,”纪连阙感受到泠欢的推拒,手上多用了两分力:“我是对你有兴趣,可我只对强者有兴趣。如果你走不出来,放任自己在不堪的过往中,非要自轻自贱,觉得自己脏,自己低人一等,那我就如你所愿,让你回到你想回到的过往中。”   泠欢屈起双膝,背对着他,痛苦地呜咽着。   “泠欢,”这是纪连阙第一次当着他的面喊他的名字:“谁都有不堪的过往,不想回忆的过去。你恨,那你就去杀了他们,漠吉死了,那几人还活着吧,去把梦魇亲自碾碎。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我可以帮你把那几个人渣查的一清二楚。”   纪连阙把那只包扎好的手臂塞进被褥里,又摸了摸他全白的头发,道:“我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你还是不能走出来,由着自己沉浸自怨自艾的情绪里,我就把你送回中川。我倒是想看看,巫术都用不出来的巫神,回到现在的中川,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纪连阙说罢,推门而出。靠着门板站立了一会儿,才长叹了口气。   泠欢是心病,总要宣泄。   他若是过不了自己这关,往后这辈子都算毁了。   周遭静悄悄的,只有山间温泉淌过石壁的细碎水声。   纪连阙心里烦躁,想把自己扔进温泉里一晚上。可泡了不到半柱香,仍是挂念泠欢,又觉得自己方才的话重了,愈发内疚。   草草地擦了身子,走到他房门前,仔细听了听房里的动静,才靠着门板坐了下来。   纪连阙枯坐着,思绪万千,心下愈发难安。   明知道泠欢过不去,好好哄他不行么,多带他出来走走,或许心结就解开了。   好不容易泠欢没那么抗拒自己了,怎么就弄成刚才那样了。   纪连阙哀嚎一声,恨不得以头抢地。   思来想去,纪连阙还是下定决心,敲了敲门:“……泠欢,是我。”   一连敲了好几遍都无人应答。   也是,自己才把人惹恼,人家怎么可能理自己。   纪连阙萎靡地蹲下身,又叹了口气。   算了,今晚就守在这门前吧。   “吱呀——”   房门被拉开了一条缝,微弱的烛光打在湿滑的青石砖上。   纪连阙猛地起身。   泠欢盖着薄被,背对着他躺在床上,拉开门的那道白雾在纪连阙身旁绕了一圈,而后受主人召唤,不情不愿地回到了主人身边。   --------------------   作者有话要说:   【纪连阙的深夜emo小剧场】   纪连阙喝着酒,突然唉声叹气:老婆的武器都比老婆心疼我。   陆展清:?   丁酉:?   纪连阙:你们老婆好哄吗?   陆展清:(笑)全天下再也没有比三三更好哄的人了。   丁酉:(托腮)拉个手的事。   纪连阙:……你们走吧,不用担心我,我哭两个月就没事了。   两人还没走远,纪连阙就扯着脖子喊:我真是命途多舛情路坎坷的小可怜,没弟弟疼,没老婆爱。   陆展清:(笑眯眯)刚刚就应该在他酒里下毒毒死他。 第98章 喜讯   晨光熹微时,一封信传到了纪连阙手上。   纪连阙展信一读,连忙从地上坐起,床褥枕头都还来不及收,就从一旁的窗子跳了出去。   没错。   昨晚尊贵无比的小侯爷放着主院的正房不睡,跑到泠欢房里打地铺。   “长宁!长宁!”人还没进院子,纪连阙就已经叫上了,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慕长宁正夹起一个肉包子往嘴里放,被他突如其来地一喊,噎住了,咳得满脸通红。   陆展清一边拍着他的后背,一边瞪着纪连阙。   “长宁!淮意姐生啦!”纪连阙满脸喜色,一看到慕长宁就把信笺给他看,嚷嚷着:“是个可爱的妹妹!”   “真的?真是莫大的喜事。”慕长宁听闻喜讯,也懒得骂纪连阙了,笑道:“上次慕家做东宴请的时候,我还见过淮意姐一次,没想到这么快就生了。”   “走走走,我们去沾沾喜气,”他一把扯过慕长宁就往外走:“你还没去过谢家呢!”   “等、等等!”慕长宁说着:“总不能贺礼都不拿,我让明烨去备礼,晚一些再去。”   “也是,”纪连阙赞同地点着头,就朝外走去:“那我也让驯收拾一下。”   慕长宁回到位子坐下,朝陆展清看去,有些为难。   陆展清摸了摸他的脸颊:“你去吧。千巧阁积压了一堆事情,我得去处理,就不跟你一起了。”   慕长宁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小声道:“陆郎生气了吗?”   陆展清失笑,揉了揉他的耳垂:“是啊,生气了,三三打算怎么办?”   慕长宁捏着衣角,犹豫了会,就着陆展清的腿坐在他身上,呼吸沿着耳廓游移到他薄润的唇上,若即若离:“以身相许吧。”   陆展清挑了挑眉:“三三不是早就,相许于我了么。”   一双手沿着自己的腰线游移,慕长宁觉得有些痒,小幅度地挣着:“那、怎么办呢、再许一次吧。”   陆展清受用得很,情不自禁地吻他:“早些回来,嗯?”   慕长宁乖巧点头。   此时的谢家,上下一片喜色。   晏家少主晏修竹与纪连阙同是为官之人,可比纪连阙勤奋多了,每日风雨无阻地上朝,勤勤恳恳。   纪连阙和慕长宁来到谢家时,谢家家主谢流声和夫人在陪着谢淮意说话,手里抱着个眼睛都没有睁开的小娃娃。   “淮意姐姐!”纪连阙手里拎着沉甸甸的贺礼,一口气跑到了房门前,敲了敲门:“淮意姐姐,我和长宁来看你啦!”   谢流声开了门,纪连阙咧开笑容,与慕长宁一同道贺:“恭喜谢伯父!”   谢流声笑得合不拢嘴,眼周都是皱纹,道:“淮意在里面,你们进去吧。”   “淮意姐姐,我们进来啦!”纪连阙再次打了招呼,才迈进了房中。   谢淮意脸上有些憔悴,衣物却穿得整齐。她捏着小婴儿的手朝着两人挥了挥,温婉地笑着:“连阙,长宁,你们来啦。”   “小可爱,连阙哥哥抱抱!”   纪连阙看到襁褓里的婴儿,眼睛都在发光,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抱在臂弯里哄着她。   “淮意姐,辛苦了。”慕长宁看着纪连阙的动作,跟谢淮意打趣着:“哥像个人牙子,不怀好意。”   谢淮意的目光落在宝宝身上,满目柔和,应道:“确实是。”   “我听说你们在中川的事迹了,真是好样的,”她挽起散落在耳边的头发,対慕长宁说:“可惜我有身孕,没能给四家帮上什么忙。”   “淮意姐哪里的话,平安生下孩子最重要不过了。”   慕长宁听宝宝咿咿呀呀叫着,问道:“宝宝取名字了吗?”   “嗯,修竹取的,”谢淮意满脸幸福:“云容。凌云而起,环佩从容。”   “晏云容,”慕长宁念了念,夸道:“好名字。”   “不,”谢淮意笑意深深:“谢云容。”   “哇。”纪连阙一边逗着孩子,一边打趣道:“还是晏大哥最会心疼人。”   “一进门就听到有人夸我。”一身暗红色朝服的晏修竹踏了进来,说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十天半个月见不着的小侯爷啊。”   纪连阙回嘴:“我要是去上朝了,谁来哄淮意姐啊,你吗?”   晏修竹经过纪连阙时,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恶人先告状。”   纪连阙骤然吃痛,抽着气,抱着谢云容一个劲地在房里打转。   晏修竹跟慕长宁打过招呼,走到床边,俯下身来亲了亲谢淮意的眉心,万分珍重:“夫人受苦了。”   谢淮意温婉笑着,摇了摇头。   纪连阙见好就收,把谢云容轻轻地放在谢淮意怀里,打了招呼就跟慕长宁一起出去了。   晏修竹哄着一大一小睡下,才轻手轻脚地关了门,退了出来,将两人请到了一旁的茶室。   茶室内沉香点的淡,香远益清,闻来心情舒畅。乌金檀木的屏风上绣着留白甚多的竹石,突起的石峰一隅站着一只年幼的苍鹰,收着翅膀歪着头,看向远方广袤的天地。   屏风后,晏修竹正襟危坐地跪坐在小几前,皱着眉头道:“辛怀璋最近屡屡查阅四家的古籍,怕是要反将一军。”   提到辛怀璋,纪连阙就心烦,没什么好脸色:“这老东西倒是警惕的很,给他下的那么多手段都被他躲过去了。”   晏修竹用茶勺挑着茶水里的浮叶,叹了一声:“辛怀璋心机深沉,处事狠绝果敢,我本想提醒你让你动作别那么大,谨慎行事。但转念一想,敌在暗,我们在明,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茶叶舒展,在滚动的茶水中起起伏伏。纪连阙坐不住,翘着二郎腿:“他倒也未必滴水不漏。是吧,长宁。”   慕长宁规矩地坐着,手心贴着膝盖,点了点头。   晏修竹先给慕长宁倒了一杯茶,瞥了纪连阙一眼:“学学你长宁弟弟,坐没坐样。”   纪连阙不满地哼了一声,用头把慕长宁板直的身体撞歪:“老头子,快说给晏大哥听听。”   “晏大哥,我和哥查到了辛怀璋的身世。”   在晏修竹愈发肃穆的神色中,慕长宁也受其感染,坐得愈发笔直:“晏大哥身处太学,常与各种史官记载打交道,想来対王家灭门案,有些印象。”   “自然。”晏修竹端起煮好的茶汤喝了一口,品了品回甘:“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都清楚,但就是有一点,辛怀璋为何要冒如此大的风险,非要将王家覆灭呢?”   慕长宁回想着影二五给他传的消息:“因为王家家主王奉节无意间,知晓了辛怀璋的与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身世。”   说到这,纪连阙憋不住了,把头凑前又凑前:“晏大哥你知道吗,那老东西,是个异族人。”   晏修竹脸上的神情凝滞了,吃惊道:“什、什么?”   纪连阙拍着大腿,乐不可支:“辛怀璋的母亲,是异族渠戎送给先帝的贡品。先帝被她迷得三魂五道,宠幸她,却不小心让她有了身孕,生下了辛怀璋。”   “咱们那位先帝,你还不知道么,全身上下啥也没有只剩疑心。风流过后,觉得辛怀璋和他母亲都是污点,就将辛怀璋的母亲沉井,将不足一岁的辛怀璋扔出了宫门,让他自生自灭。”   晏修竹的表情愈发震惊,连袖口被茶水沾湿了都没有察觉。   纪连阙得意地看了一眼慕长宁:“你看我就说,大哥也会是这个表情的。”   慕长宁耸了耸肩:“好吧,愿赌服输。”   晏修竹丝毫不在意这两人拿他下注,催促着:“然后呢?”   “然后辛怀璋这个跟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私生子命大,不仅没死,还阴差阳错地进了军营,靠着军功走到了抚顺候的位置。”   晏修竹张着嘴,好一会儿才组织好了自己的语言:“这么说,辛怀璋原本应是个王爷?”   纪连阙点了点头。   “那圣上呢,圣上知道他的这个身份了么?”   纪连阙笑得坐都坐不稳:“大哥,你想什么呢,咱们这位圣上要是知道了,辛怀璋就成肉泥了。再说了,先帝好意思把这些风流往事跟自己的儿子说么。”   晏修竹接近而立之年,举手投足间都是文人墨客的儒雅,虽是震惊,也很快就恢复垂眸敛眉的状态,与対面毫无姿态可言的纪连阙形成了鲜明的対比:“这、这些消息,属实么。”   慕长宁点了点头:“晏大哥放心,这些消息都是王奉节的儿子王子衿传与我的,我也跟哥逐一核查过。王子衿家破人亡后自愿加入影风门待价而沽,就是为了报仇。没想到,跟了十年的主子,竟然是自己的灭门仇人。”   这番谈话里的屡次转折,让博览群书的晏修竹都深吸了好几口气:“那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纪连阙躺在地上,対着空气来了一拳:“以牙还牙。”   “辛怀璋一直在利用传闻,挑拨人们対四家的贪念与恶意,”慕长宁看向晏修竹:“我们也想让他感受一下,自己多年捂着的秘密,被圣上,被世人知晓的场景。”   晏修竹沉默片刻:“虽是铤而走险了一些,但确实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   “连阙,纪家现在到底如何?”   纪连阙把盖在眼睛上的手臂放下来,手撑在地上坐起身子:“其实只要阵法不破就没什么问题,就是最近总感觉阵法有些松动,又不能出面把那些摸索我家位置的人杀了,否则岂不是更加坐实纪家的位置。”   晏修竹抚着眉心:“看来,我们得尽快了。你们最近,都还是小心些的好。”   慕长宁把地上的纪连阙扯起来:“晏大哥放心,我们会注意的。晏大哥去陪陪淮意姐吧,我与哥就不叨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小剧场】   “七夕,什么七夕?”   敬平一大早就来找慕长宁,絮絮叨叨的说着丁酉和他的七夕之旅。   敬平:“七夕你都不知道吗,就是牛郎织女的那个七夕啊,眷侣们都要一同出去游玩的,酉哥老早就跟我说要带我出去啦!啊…主上没跟你说吗?”   慕长宁心里酸酸的:“没有。”   敬平意识到自己闯了祸,脚底抹油跑了。   慕长宁叹了口气,被路过的泠欢瞧见了:“慕少主怎么看着心情不好?”   “泠欢,你知道七夕么。”   “当然。七夕是中川很盛大的节日,街上繁华似白昼。”   慕长宁打起精神:“你要跟哥出去么。”   泠欢有些羞涩地点了点头:“小侯爷几天前就订好了七夕宴的首座。”   陆展清回来时,就看到慕长宁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生闷气。   “三三怎么了?”   慕长宁抬脸看他,有些期待:“我们今晚要出去么?”   陆展清心下一动:“去哪?”   慕长宁咬着下唇:“……没事,随便问的。”   陆展清狠狠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笑道:“不高兴都写在脸上了,还说没什么。”   “这几天忙着给你个惊喜,现在准备好了。”他朝慕长宁伸出手:“走吧夫人,带你去过七夕。”   慕长宁被陆展清带着,兜兜转转,到了山顶。   山顶摆着一张小桌案,上头摆放着茶、酒、瓜果、还有一些果仁。   陆展清牵着慕长宁到小桌前坐下,道:“今晚等织女星出来,就可以拜织女了,请求织女祝福我与三三,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慕长宁脸上扬起笑容。   夜幕时分,山下的街道亮起一盏盏风灯,嬉笑声伴着孔明灯飘上夜空。   丁酉牵着敬平的手,看着被两人一同放走的莲花灯,道:“希望这辈子,都有敬平陪着我。”   纪连阙从后环抱着泠欢,将同心结系在月老庙的长命牌上:“求月老保佑,我与欢欢,恩爱不疑,生生世世。”   万千绚丽的烟火自长街而起,浩瀚而璀璨地绽放在慕长宁面前。   陆展清揽着慕长宁的肩:“三三,这场烟火是我特地为你准备的。请苍穹山河,天地湖海,见证我对三三的誓言。”   陆展清转脸望向他:“慕长宁是陆展清此生挚爱。往后岁月,我与三三,并行朝暮,共游四时,此生相伴,至死不渝。”   “三三,七夕快乐。”   慕长宁笑得灿烂:“陆郎,七夕快乐。” 第99章 现世   那日之后,两则流言甚嚣尘上。   一则是当今抚顺候辛怀璋是异族人血统,妄想争天命;另一则则是愈演愈烈的四家消息。   圣上在上朝时,被雪花一样的奏折气的脸色铁青。   这些奏折讲的都是同一件事,即辛怀璋原本应是王爷的身世。   无缘无故多了一个兄弟的圣上龙颜大怒,派人将还在府邸禁足的辛怀璋压到朝上,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以挑拨流言为由,当场杖责了八十。   辛怀璋挨着廷杖,青筋与汗珠一并鼓胀,突然,他转过头,直直地盯着纪连阙。   纪连阙身着猩红蟒袍,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一出闹剧结束后,圣上终于宣布退朝。   一众臣子看着在殿前无声对峙的两人,互相打了打眼色,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秋风肃杀,日光偏斜,被风刮下的叶片划在脸上就是一道口子。   纪连阙头戴冠玉,站在殿前廊下的阴影里,一身猩红色朝服衬的他肃杀张扬,年少明媚的面容看得久了,也能察觉出其中深不见底的暗流。   “小侯爷的手段,领教了。”辛怀璋深紫色的朝服染着红,往前横行一步,恰好挡住他的去路。   辛怀璋是异族人,身形异常高大,肩背宽阔,纪连阙比起他要矮上半个头。   纪连阙也不看人,目光越过他,看向下行的汉白玉石阶,说道:“只准抚顺候对我,对纪家动手么。”   疼痛让辛怀璋脸色苍白,他扯出无血色的笑容,侧脸的轮廓在日光中尖锐分明,“既如此,就比比看,谁更快了。小侯爷可不要到时候,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辛怀璋特意强调了最后几个字。他脸上带笑,眼睑却紧绷地眯着,像极了沙漠里阴狠的秃鹫。   纪连阙极轻地笑了一下,冷若冰锥:“异族人就是异族人,只会玩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辛怀璋沉肩,粗粝的手放在从不离身的刀上,朝后退了两步,转身下阶。配在腰间的长刀出鞘些许,寒光混着日光,无声而直白的警告直直地映入少年眼中。   出了宫门,辛怀璋并没有回侯府,而是径直朝一间毫不起眼的民宅而去。进门前,他从袖口里拿出那张面具,盖在了脸上。   影二五一脸惶恐地放下手上的药瓶,双膝跪地,道:“请主上责罚。”   辛怀璋怒不可遏,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人提到面前,斥责道:“护卫不利,上药也上不好,要你查出四家也查不出来,我要你何用?”   喉间逐渐加重的力度让影二五呼吸困难,他挣扎得厉害:“快了、不出半月——”   辛怀璋的怒火并没有因为他的承诺而平息,反而愈燃愈烈,把人掼在地上,脸色铁青,阴狠道:“再替我去办一件事。”   影二五连连应下,合门出去的瞬间,脸上的恭敬分毫不见,只剩下仇恨与怨毒。   辛怀璋不好过,纪连阙这边也同样难熬。   在辛怀璋的刻意推动下,江湖人每天睁眼闭眼就是要找出纪家,找出慕家。   先不论四家过人的财力,光凭只要抓住他们其中的一个,就能获得医死人肉白骨的再生之力,已然让所有的江湖人士发疯。   更有些经历过上次“极”现世,苟延残喘至今的老骨头,拖着快入土的身子,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讲述着以往的所见所闻,和那些本该遗忘,却又被强行唤醒的记忆。   “四家之所以神秘,是因为每一位家主都坐镇着一个巨大的传送阵,这个传送阵可以将四家完全掩盖起来,并且在南域、漠北和中川移动。”   说话的是一个满脸都是疤痕的老者,他浑浊的眼睛基本睁不开,鼻翼有一块丑陋的缺陷,据说是在上一次“极”现世时被飞滚而下的尖刀削去的。   “乔老,这四家之人真的有传言说的那么神奇么?真的可以用他们的血跟自己的血融合,从而达到不死不灭的效果么?”周遭是一众奇装异服的江湖人士,此时都听得分外认真,生怕自己听错了什么,少分了一杯羹。   “自然,这是四家之人凌驾在江湖之上的原因。”   乔老眯起了眼睛,耷拉的眼皮垂在他的眼睑上,畸形又可笑:“我们本都是江湖儿女,凭什么他们就有这般的能力。如今这个状况,能人异士必定倾巢而出,很快,四家的传送就会停止,露出他们的真实面目来。”   乔老望着暗沉的天空,动了动僵硬到发疼的腿,说道:“到那时候,你们一定会为四家的所有而发狂的。”   随着四家逐渐浮出水面,被人议论最多的,便是当今小侯爷,竟然也是那神秘的四家之人。   如此一来,纪连阙的侯府,首当其冲。   无数的江湖人不分白天黑夜,高举着兵刃大吼着闯入侯府,不管看到什么,都秉着先拿再杀的原则。   这些人踢开主院正房时,泠欢正坐在镜前,挽着自己的白发。   门板被一名彪形大汉踹开,四分五裂地摔在了地上。那大汉的肩上抡着两把斧头,第一眼,就看到了美艳不可方物的泠欢。   “原来这顶尖的好东西,藏在这里啊。”他吹了一声口哨,露出一口黑黄的牙,贼笑道:“这么漂亮的美人,无人采撷,多可惜啊。”   泠欢看都没有看他,一只手拿着头发,一只手在上百条发带中挑着。   这些发带,无一例外,都是红色,都是纪连阙给他买的。   大汉上前一步,邪笑道:“好好陪爷,让爷爽一爽,爽完了我再给你一个痛快。”   抢完别的东西的江湖人冲进房间,也看到了这一幕,露出下流狎昵的表情,朝着孤身一人的泠欢走去。   彪形大汉势在必得,眼看看就要上手去撕扯泠欢的衣服。   一道白雾凭空出现,大汉还没反应过来,就在白雾中扭曲地嚎叫,化成了一摊血水。   血腥惨烈的一幕让那群色胆包天的人惊疑地往后退着。   泠欢最终挑了一个艳红色的发带,绕在了自己的头上:“这是有主的房子,你们经过这屋子主人的同意了么,就烧杀抢掠?”   “呸。”人群里一个长着络腮胡的男人啐了一口,臂弯里还夹着从隔壁屋子翻找出的鎏金暗纹夜壶,道:“他是侯爷,又是四家之一,要什么有什么,分我一点怎么了?”   泠欢转过脸,正对着这群群情激奋的正义之士。   “草,这娘们,漂亮得不行。”   “上啊,先到先得!”   泠欢手腕一翻,黯淡了些许的白雾横在了身前。   他的内力只恢复了不到一成,方才那看起来毫不费力的一幕也是无奈的震慑。   纪连阙解决掉半路围堵他的杀手,冲进屋时,屋内之人死的死,伤的伤,一片狼藉。   泠欢白发染血,绕在身前的白雾将近溃散,被逼到墙角,精致的脸上满是倔强与愤恨。   “你杀啊,你不是很能吗?”最后一名侥幸在白雾下存活的肥硕男子朝他不断靠近,一边解着自己的裤腰带,一边朝泠欢两只细瘦的手腕伸去,似乎下一秒,那双手腕就要被压在墙上折断。   泠欢退无可退,刚强行凝结的白雾出现的一瞬就消散。   肥硕男子哈哈笑着,看泠欢的眼神像是看一块志在必得的烂肉,他疾步上前,趁泠欢不备,一只手已然探进泠欢的衣襟。   泠欢死死地扯着自己的衣襟,用尽全力掐住那只肮脏的手:“滚开!”   肥硕男子的表情还未凝固,心口就穿出一把刀。   是染血的拙锋。   纪连阙双目猩红,一把抽出拙锋,一腿将男子扫开,单手揽住了泠欢,带进了自己的怀抱里。   泠欢撕咬着自己的嘴唇,身体用力到发抖。   柔和的内力顺着手心缓缓注入他的体内,纪连阙伸手抹去了他脸颊上的血迹,担心道:“没事吧?”   泠欢一言不发,只伸出手指攥紧了纪连阙的衣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怎么了,吓傻了吗?”纪连阙见他不说话,摸着他的额头,有些着急:“伤哪了,我看看。”   他更加用力地抱紧泠欢,像哄小孩一样:“不怕啊,没事了,没事了。”   泠欢在这猝不及防地拥抱中,红了双眼。   他十八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人这样跟他说过话,从来没有人在他最绝望的时候,跟他说一句,没事了。   这一次,终于有人知晓他的慌张,拯救他的无助,包容他的过去。   泠欢回抱住纪连阙,靠着他,哭得肝肠寸断。   不过半日光景,侯府已经被这些江湖人士们洗劫一空,满地都是嫣红的血迹。   “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了。”纪连阙把泠欢放在床上,拉着他的双手半蹲下身,抬脸与他对视:“泠欢,你愿意跟我回纪家么。”   “如果你愿意,我会尽我自己最大努力护着你,不让你受任何伤害;如果你不愿意,我让驯护送你回中川,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养着身子,等你好些再回去五盟会。”   在泠欢的印象里,纪连阙从来没有用过这样一个堪称低位者的姿势与别人说过话,更别提,这一张一向肆意从容的年轻俊脸上,竟满是紧张。   屋顶房外似乎又有人的脚步声,泠欢甚至闻到了那些兵刃上的血腥气,可这次,心却不再悬着。   两人交握的手发了些汗,泠欢看着纪连阙,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我愿意跟你回去。”   纪连阙睁大了眼睛,而后一把将他抱起,朗声笑道:“好,带欢欢回家。”   侯府被破,抢掠的正义之士们尝到了甜头,更是拼尽全力寻找纪家和慕家的位置。   在无数堪舆家和阴阳家无休止地推演中,慕家的位置最先被算出,数以百计的江湖人卷着贪婪与嫉妒之心,用鲜血与白骨撕开了慕家的结界。   至此,藏了数十年的四家之一,慕家,彻底出现在世人眼前。   --------------------   作者有话要说:   进决赛圈啦,应该还有15-20章就会完结啦呀!感谢在2023-08-21 18:11:22~2023-08-22 23:46:3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4884546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驱逐   慕家现世的那天,血云遮天蔽日,慕家结界前,厮杀不断,血流成河。   自那天起,四家再无一日宁日。   无数前仆后继的江湖人,翻山越岭,千里迢迢也要来到慕家,就算不能抓到慕家之人获得永生,能拿走慕家的一些东西,后半生也能尽享荣华。   慕长宁一身紧身的白衣,鲜血正顺着无痕的剑身朝下滴落着。   半个月来,他每天做的事就是杀人,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   慕少秋要坐镇慕家的防御阵法,不能分心。他便与明烨两人轮换,没日没夜的阻挡着这些被贪欲冲昏头脑的强盗们。   “你就是那个慕家少主?果然很强,”来人一身紫衣,腕上绕着一圈柳叶镖,手上拿着五尺长的蛇皮鞭:“不过,双拳难敌四手,你再强,也有不济的时候。我看上了假山上的那块玉石,你拿给我,我就走。”   这段时间,慕长宁不知道听过多少这种话。一开始他还会愤怒,还会反驳,现在只剩下一片冷漠与厌恶。   那人见慕长宁无动于衷,只举剑向他,更是不满:“凭什么这天下的好东西都在你们家?你们家这么多好东西,少一点也不算少,多一点也不算多,给我一些怎么了?”   无痕迅捷地挑开暗戳戳射来的柳叶镖,一剑刺穿进犯者的肩膀后,慕长宁寒声责问:“我倒是想问问,为什么要给你们自己的贪欲找借口?这里是我家,你们无缘无故凭着一些风言风语就要灭慕家满门,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江湖大义,正义天理?”   紫衣男子吃痛,捂着伤口连连后退:“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只顾自己享乐,不顾他人的四家,才遭到全部的人嫉恨。”   连日的疲惫让慕长宁眼底猩红,杀意在一点点侵蚀他的理智:“鬼话连篇。”   紫衣男子根本不是慕长宁的对手,在打来的蛇鞭被慕长宁的内力搅得四分五裂时,无痕一箭穿心。   男子大睁着双眼重重地摔在地上,涣散的眼睛还看着那价值连城的玉石。   明烨解决完另一边想要潜进慕家的贼人后,咬牙撕下一块布,将手心与剑柄牢牢地绑在一起,对慕长宁说:“少主,您去歇歇吧,您脸色太难看了。”   他一边说着,手起剑落,穿透了已经拿着几个花瓶玉饰朝外奔逃的人的后心。   叫不出名字也看不清面貌的人抽搐着倒地,花瓶哐啷一声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明烨咳出一口血沫,骂道:“碎了也不给你,狗东西!”   他翻出怀里的伤药,眼也不眨地吃下好几颗,又投入到新的厮杀中。   慕长宁目光所及之处,是拦不尽的人。   每个偷偷摸摸潜进了慕家的人,眼里都冒着十二分的精光,像出笼的老鼠一般嗅着味道向慕家各个地方跑去。   可还没等他们摸到他们心心念念的宝贝,就会被坐镇慕家的慕少秋支配阵法活活绞杀。   哀嚎,谩骂,充斥着原本宁静的慕家。   秋风都散不掉这浓郁的血腥。   无痕再次重伤了一位满载而归的陌生人后,慕长宁双手握着剑柄撑在地上,前所未有的疲惫占据了上风。   他的内力早在这见不到头的对决中耗得七七八八,又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调息恢复,经久不愈的内伤愈发严重。   “哇,酉哥,慕家真的大啊!”敬平夸张的语调突然响起,他一边说着,软剑干脆利落地抹掉了一个人脖子:“那话咋说的来着,小时候偷针,长大以后偷鸡,说的就是你啊!别人家的东西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垃圾!”   丁酉难得的没有拦住敬平这张嘴,甚至非常认同地点了点头,二话不说加入了战局。   “呸,又来了一些四家的走狗——”   这人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捅在自己脖间的枪尖,顿时吓的屁滚尿流,尖叫着逃命。   秋风一阵涌动,陆展清从半空掠下,一眼就看到了脸色难看勉力支撑的慕长宁。   慕长宁垂眸听着被他踢到地上的人的谩骂,面无表情地将无痕捅进了他的大腿。   那人疼得鬼哭狼嚎,骂声不断:“妈的…等你落入我手里,我定将你生吞——”   剩余的话消失在割破脖间的明雪中。   陆展清一把把慕长宁抱进怀里,揉搓着他的手腕,舒缓着他过度紧绷的心神。   慕长宁用了力气抗拒:“我身上都是血,不干净。”   陆展清揽过他的后脑把他抱得更紧:“不干净就不干净。没关系,我陪三三。”   无视迅速染上脏污血迹的衣袍,陆展清用脸颊贴了贴慕长宁,哄慰着:“在这等我一会儿,好么?”   看到慕长宁点头后,陆展清悬着的心才放了些。   陆展清环视一圈,选取了不同方位的几颗枫树,摘下几片落叶捏在了指尖。继而划开手腕,用鲜血凝出了一枚红色的棋子。   “三三,帮个忙。”   慕长宁照着陆展清的样子,也用腕中血凝成了一枚棋子。   无数的黑子星罗密布,极为复杂地围绕在红棋的四周。   只一眼,就让人心旌动摇,眼花缭乱。   陆展清站定,细细推演着,将黑子和红子打入了不同的方位。   “花叶做引,黑子作阵,里面自成天地,”陆展清看着周遭倏忽不见的人,回到了慕长宁身边,解释着:“阵眼里的那枚红子用你我二人鲜血所铸,倘若阵法被破,我们会第一时间知晓。”   “都没打过瘾啊公子!”敬平软剑绕了个空,不满地嚷着。   明烨见状,终于松了口气,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就瘫倒在了地上。   喧闹了半个月的慕家终于安静了下来。   慕家宗堂里。   尊者面前摆着四盏莲花底兽身的长明灯盏,代表慕家的那一盏蓦然亮的刺眼。   “哟,”尊者伸长脖子,远远地看到陆展清的身影,拍着大腿直夸:“这小子真不错啊,短短时间就把禁制阵法之术研究得如此透彻,我找找还有没有更高级的,一起给他送过去。”   说罢,老人家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在满地堆积的竹简里翻来翻去。   慕少秋盘腿坐在前头,操控阵法的心神一松,调息了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尊者,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慕少秋整个人快被愁苦淹没:“慕家阵法被破,四家连在一起的传送阵就停滞了,估计用不了两天,这群疯子很快也会找到其余三家的位置……”   尊者沉默地看向宗堂两侧石壁,数以万计的长明灯徐徐地燃烧着。   伴随着外头一名慕家子弟的身亡,壁上的一盏长明灯晃了一下,熄灭了。   尊者扯着自己的胡子,啧了一声,向四家传出了指令:“撤掉传送阵,战吧。”   慕少秋上前两步,跪坐在他身侧,目光朝宗堂后方看去,忍了又忍,还是问道:“一旦四家死伤人数过半,就无法镇压住‘极’——”   尊者终于在一堆废铜烂铁里找到了几筒陈旧的竹简,毫不在意地用自己的衣服擦掉上面的灰尘,递给慕少秋后,才道:“放心好啦,有我在,大不了再镇压他一次。”   面对尊者难得的安慰,慕少秋不仅没有宽心,反倒将眉心拧得更紧,情绪激动:“不行,这绝对不行,您——”   竹简啪的一声打在了慕少秋的脑袋上。   尊者不耐烦道:“快滚,婆婆妈妈的,烦死了。记得把这个竹简拿给我们慕家的小媳妇。”   屋内的长明灯有些暗,老者看着两旁墙上已然熄灭的小部分灯盏,长长地叹了口气。   遥竹院里,落叶满地飘零,无人清扫,踩在上面发出细碎而轻的响声。   慕长宁一回到房就把自己泡在了浴池里,半天没动静。   陆展清脱下衣服挂在木架子上,走入水中,从背后抱住了慕长宁。   “三三睡着了?”   慕长宁把额头抵在浴池的边上,闭着双眼,摇了摇头,晃散了一头的墨发。   陆展清笼着他的头发,勺起温水擦洗着:“洗完再睡,在这睡会着凉。”   慕长宁逸出些许鼻息,在水中转过身,双臂揽着陆展清:“你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也是半月前,南域突然爆发了瘟疫,民众们天天到千巧阁寻求帮助,生生拖住了陆展清前来的慕家的支援。   “基本上处理好了,”陆展清把人洗了一遍,擦干后放到床上:“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辛怀璋派人在蓄水的河池里扔了几具腐烂的尸体,百姓们不知情,喝下去感染了疫病。”   在辛怀璋的引导下,不了解实情的百姓们以为是上天对四家的天罚,连同他们一并降罪,明里暗里对四家的怨恨就多了起来。   更有甚者,宣扬只要能喝上四家之人的血,这场奇怪的疫情就会消除。   种种所有,陆展清都没有给慕长宁说,他的三三,这段时间已然精疲力尽。   慕长宁的头陷在枕头里,嗯了一声,突然直起身问道:“是影二五干的么。”   陆展清给他系好中衣,笑道:“三三料事如神。”   “那——”   “我已经按照三三的要求,与他见过面了。放心,他现在对辛怀璋的恨意,比我们多百倍。”   慕长宁又重新躺了回去,喃喃自语:“总算有一件好消息。”   屋内门窗都开着,深秋的冷风带着寒意径直地吹进屋子里。   陆展清怕他受凉,起身把门窗关小了一些,又把人抱怀里,温热的手心在他的头上摩挲着:“三三这段时间受累了,摸着又瘦了许多。   慕长宁窝在他怀里,有些困倦:“硌手么。”   陆展清露了点笑意,把手移到腰间:“那倒是不至于,就是怪让我心疼的。”   慕长宁的手跟着摸上陆展清的手背,仰起脸,把那段细瘦雪白的脖颈露出来:“那陆郎亲亲我吧。”   陆展清低下头,寻到了那两片柔软微凉的唇,轻车熟路地吻了上去。   分开时,陆展清用额头抵着人,带着些气声问道:“三三,还要么。”   慕长宁的呼吸乱了些,探出小半点舌尖舔了舔被亲热的地方,道:“还要。”   陆展清又低头吻他,带着明晃晃的急切与占有,蛊惑道:“现在呢。”   慕长宁动了动身子,伸长脖子追逐着离开的吻,邀请着陆展清的放纵:“要,都要。” 第101章 庆生   给慕长宁掖好被角,又把被子堆厚实些让他抱着后,陆展清才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陆展清忧心着那临时布置的阵法,怕不够复杂容易被贼人破除,又得让他的三三没日没夜地守着,便想着再好好推演一番。   秋季风大,空中的云游走得快,抬眼望去,只有朗朗夜空和一轮白得发亮的月。   陆展清站在阵法前,耐心推演了许久,时不时又增添一些山石或是白子,让阵法既能迷惑和防御同时也能进攻和出击。   盘腿坐下,他静静感知着阵法里的情形。   加了山石和白子以后的阵法更加复杂,自成体系。那些从早上被困到现在的江湖人寻不到出路,骂累了,又困又饿,死一般地寂静。   身后的脚步声让陆展清迅速收回了心神。   看清来人后,陆展清起身作揖:“慕前辈,这么晚了,还没休息?”   “你不也还在这里么,”慕少秋伸出手感知阵法,夸道:“你这领悟力,不是一般地强。”   “前辈过奖,绵薄之力罢了。前段时间忙着南域的事情,没能及时赶来,很是抱歉。”   “疫病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慕少秋拍着他的肩膀,正色道:“你已然帮了四家许多了,我当向你言谢。”   “您言重了,”陆展清颔首:“长宁这段时间太累,我想多陪他一下。等过两天,我再把阵法布置到剩余的三家去。”   慕少秋朝后退了两步,朝他作揖:“我替四家众人,谢过陆阁主。”   陆展清连连避开这一礼,托着他的手臂扶着他:“前辈快别这样,晚辈受不起。您和云前辈能让我守在长宁身边,已是对我极大的宽容,晚辈日夜感激,不敢有忘。”   慕少秋心下感慨,自家儿子这眼光,好极了。   拿出竹简递给陆展清,慕少秋道:“这是尊者让我交给你的,里面是一些更加古老的禁制与阵法之术。如今你的阵法已有小成,研读此卷,想来能让你更进益。”   “是。”陆展清双手接过竹简:“晚辈定努力钻研,为四家多争取一些时间。”   “好,”慕少秋愈发喜爱陆展清,满意道:“好极了。”   有陆展清布置的阵法,让不眠不休的四家有了喘息之机。   谢云容满百天时,恰好也是慕长宁的生辰。   难得的喜事,大家商定之后,便决定在慕家宗堂一并庆贺,也好让愁在心里的尊者高兴一些。   以往的酒宴,都是四家之人一起过,从不带外人。现下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邀请了一些亲友。   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热闹非凡。   大家也不拘束,围着一张圆桌,各自坐下。   纪连阙喝了一口酒,就从怀里拿出一把长命锁,第一个走到谢云容身边,给她带上,逗弄着那张可爱的小脸:“云容啊云容,你可要记得,你连阙哥哥是第一个给你百天贺礼的人!”   谢淮意抱着云容,无奈地笑了出来。   晏修竹揽着谢淮意,喝下纪连阙敬来的酒后,开玩笑道:“等云容长大一些,我就告诉她,第一个要远离的人就是你。”   “什么嘛,晏大哥不是说还要请我当奶娘吗?”纪连阙最喜欢小孩,不断逗弄着谢云容,拿着手指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惹得小娃娃咿呀咿呀地叫个不停。   “晏大哥才不会请个人牙子回去当奶娘呢,”慕长宁拿着一个金镯子走进,仔细戴在了谢云容的手上,祝福道:“快高长大,幸福喜乐。”   “谢谢长宁,”谢淮意示意晏修竹把贺礼给慕长宁,抿嘴一笑:“生辰快乐。”   “我也带了!等等啊我马上拿过来。”纪连阙头也不回地地朝泠欢伸手,等了半天也没反应,一回头才发现,带着贺礼的泠欢早就被敬平缠着,问东问西。   纪连阙嘿了一声,忙朝泠欢走去。   “泠欢!”纪连阙嚷着,从后把人抱怀里,耍赖道:“快点、快点,贺礼拿出来,不然我要被比下去了。”   大庭广众的,泠欢有些羞赧。他小幅度地挣了挣,挣不开身后的流氓,只好小声道:“你先放开我。”   两枚精致繁复的小铃铛被呈到了慕长宁面前,纪连阙一脸得意:“这是我和泠欢给你做的慑心铃,比你那破露华香好用多了,以后千万别再带那破东西了,听见了没。”   慕长宁弯起眉眼:“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纪连阙浅浅地哼了一声,道:“慑心铃的作用跟露华香一样,你只要注入内力,就能慑人心魄,乱人心智,但对你自己没有影响。”   他拍着慕长宁的肩膀,道:“别看这玩意小,哥给你试过威力了,差点没爬起来。”   慕长宁爱不释手地翻着这两个铃铛,问道:“要两个一起用么。”   “啊,这个……”纪连阙轻咳了一声:“一个就可以了,剩下的那个,你想给谁就给谁。”   当做没看到纪连阙偷偷往陆展清方向看的眼神,慕长宁笑得开怀:“谢谢哥,谢谢巫神。”   “不客气的,”泠欢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局促地摆了摆手,软道:“都是小侯爷的主意。”   纪连阙揽着人,故意板着脸教训人:“都跟你说了,不要叫我小侯爷,要叫我夫君。”   泠欢脸皮薄,给了他一手肘后,兀自回到座位上安静喝酒。   宗堂的门开着,夜风流淌过两旁石壁上的长明灯。   不过两三日,长明灯又灭了数十盏。嵌在石壁里,明灭一片。   满桌子飘香,尊者吃得头也不抬,感慨着:“真是好久没吃过这么些好酒好菜了。”   在座的家主们都是过来人,一下就明白尊者话里的意思。坐在尊者身边的慕少秋提起酒壶,给他添了酒,道:“尊者为了四家,为了镇压‘极’,把自己困死在宗堂大半辈子,真是苦了您了。”   尊者毫不在意地哧了一声,夹起一块茄子放进嘴里,含糊道:“知道我苦也没见你多给我送多几顿饭啊,一天就三顿。”   慕少秋和云青禾对视一眼。   云青禾笑道:“尊者要吃什么跟青禾说就是。”   “那怎么行,”尊者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青禾每天打理家里事务已经很累了,我怎么好劳烦你。”   慕少秋听了半天,指着自己:“……尊者的意思是,让少秋给您做?”   尊者一口倒完了酒,把酒杯推过去,斜他一眼:“不然呢?你还打算让长宁给我做吗?”   “啊对,今日是长宁生辰。”尊者念叨着慕长宁的名字,朝他招手:“长宁快来,坐我身边来。”   尊者拉着慕长宁的手,又朝陆展清招手:“小陆!小陆也一起坐过来。”   敬平听到这个称呼,把头埋进丁酉肩膀里一顿笑,被丁酉拧了拧耳朵:“笑小声点。”   纪连阙噗的一声,哈哈大笑,应声虫似的跟着尊者喊了好几声小陆。   很快,纪连阙就笑不出来了。   尊者拉着两人的手腕,将自己浑厚的内力渡了大半过去:“哎我这把老骨头,出也出不去,不能给你准备生辰贺礼,好在我还有这一身的,没什么用的内力。”   慕长宁惊得不行:“师父,师父这怎么可以……”   陆展清神色也是一敛:“前辈不可,晚辈得您指点颇多,不可再受您内力……”   连同慕少秋在内的几位家主都感觉到了尊者这一举动背后的深意:“尊者!”   “叫什么啊,魂还在呢。”   尊者谁的话都不听,攥着两人的手腕,直到自己脸色发白才停下来:“好徒儿,生辰快乐。”   磅礴而汹涌的内力在体内流动,慕长宁声音发哑,跪在了尊者面前:“谢师父大恩,长宁定拼尽全力,守护四家。”   陆展清同样跪地,向尊者行了大礼。   尊者抹了一把头上的虚汗,夹起面前一块软烂嫩香的牛腩,摆了摆手:“好了,快起来,该吃吃该喝喝。”   众人都没有心思再吃喝,尊者沉默地嚼着肉,咽下后叹了一口气:“罢了,趁着人齐,有些故事就一并说了吧。”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尊者看着两旁的长明灯石壁,道:“你们猜得不错,我把内力渡给长宁与小陆,就是为了让‘极’更快地现世。”   “别急。”尊者一把按住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的纪连阙,道:“听我来说。”   “‘极’,根本就不是世人所说的宝物,只是一团极端失控的邪念而已。”   众人脸上除了迷茫就是难以置信。   谢家家主谢流声看了看同样惊愕的慕少秋,开口道:“尊者——”   尊者摆了摆手:“历代四家家主上任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要以自身内力和精力做阵法供养,镇压‘极’,但却从来没人对你们说‘极’是什么,对么。”   慕少秋愣愣地点着头。   “看吧,连你们对‘极’都一知半解,更别提外头那些把‘极’传得神之又神的人了。”   尊者脸上浮现出追忆之色:“这一切都要从四家的最初说起。”   四家,原本不叫四家,百年前是江湖中默默无闻的一个门派,小到甚至没有门派名字。   一日,先祖外出寻找炼物材料时,于悬崖边捡到了一株通体红色的树枝。先祖从未见过这个东西,只以为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材料,便带回了门派。   哪知道,就是这个东西,改变了先祖的命运,也改变了门派的命运。   “先祖带回来的东西,叫做血芝木,据说是几千年前神魔大战留下的东西。只要将自己的血滴进去,加以淬炼,便能得到一滴全新的血。”   尊者扫了一眼众人,意味深长:“这个血,就是大家现在身体里流着的,能够重塑经脉,锻骨重生的疗愈之血。”   “先祖无意中发现血芝木的作用后,先是惊恐不已,将血芝木称之为魔物,下定决心再也不碰。可在一次生死角逐中,先祖发现被血芝木淬炼过的血竟然能助他快速愈合,打过一直打不过的对手,而后——”   尊者无声地笑了笑:“而后,先祖所在的门派一举屹立武林巅峰。血芝木也成了门派的镇派之宝。”   晏修竹皱着眉头:“血芝木,我在翰林院的古籍里有读到过。据说这是一个从魔物身体里炼出的圣物,不仅能淬炼新血,更重要的是,能吸收杂念。”   “不是杂念。”尊者纠正他:“是邪念。”   “血芝木诞生于魔物体内,虽被灵力净化,但仍无法改变其恶的根源。血芝木在吸收淬炼血液的过程中,也将那些邪念一并吸收,以此来壮大自己。”   “所以,”纪连阙反应最快:“那个门派,就是后来的四家?”   尊者点了点头:“门派最初还是一个,只是有血芝木这样的东西在,所有人都想分一杯羹,于是便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甚至是百年的争夺。”   “在这样的争夺中,血芝木先后落入四波人手中,他们从门派中分出去,自立为家,于是便有了四家。”   “随着四家人数的不断壮大,血芝木吸收的邪念也越来越多,终有一天,邪念催生了树枝,结了果,成了现在的我们知道的‘极’。”   慕长宁打破了沉默的僵局。   “既然由邪念组成的‘极’只能被镇压,为何师父还想让它快些现世呢?”   尊者长叹了一口气,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以往四家前辈们选择镇压‘极’,是因为‘极’的邪念太强,无人可近身。如今过去百年,血芝木没有邪念来源,‘极’也的力量也愈发削弱。我不想再镇压了,我想要‘极’的彻底灭亡。”   “只有‘极’的彻底灭亡,四家才不会遭人嫉恨,被人猜忌,一直活在小心翼翼中。”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陆展清的新称呼】   陆展清:加我v,一分钟教你搞定岳父。   纪连阙:(拿着喇叭)小鹿!小鹿!   陆:……杀老婆的哥哥犯法吗。   丁酉拉过敬平数落:下次笑得时候小声点,听见了没!   敬平:(捂嘴)我知道了酉哥,下次我忍着点。   慕长宁:小陆!小陆!   陆展清:(盯)   最后,慕长宁哭着说了十几遍“不小”后,陆展清才放过了他。   被放在床尾的白兔玩偶:怎么,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第102章 长夜   尊者的话虽然平静,但所有人的心里都泛起了惊涛骇浪。   许是氛围有些冷凝,尊者拿起面前的筷子敲了敲碗:“说来也是有些可笑,外头那些拼了命也要追寻宝物的人,不过是在追一段四家不可见人的邪念。”   陆展清问道:“前辈,倘若这‘极’先被别有用心之人取得,会怎么样?”   “多半是走火入魔而死。但若是此人念想极重,且武力高强,能够将这一段邪念完全内化的话——”   尊者顿了顿:“那他就会将‘极’里残存的灵力一并吞噬,并拥有常人无法理解与控制的极端想法和能力,做到他想要的一切事情。”   见众人再次陷入沉默,尊者提高了声音:“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能是等待。小陆的阵法只能保四家一时。四家之人死的越多,‘极’现世时的念力就会越强。”   尊者难得的正了脸色,肃穆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四家领命——”   四家众人纷纷委身跪地:“遵尊者之命。”   “我镇压‘极’的内力少了大半,相信不出几日,‘极’就会现世。请诸位为自己而战,为四家而战,将‘极’彻底毁去。”   月落乌啼,众人尽兴而来,领命而归。   慕长宁自出了宗堂,就一路无话。陆展清晃了晃牵着他的手:“别想这么多,今天可是三三的生辰呢。”   慕长宁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勉强笑了笑:“陆郎,‘极’现世的时候,我一人去就可以。”   陆展清前行的脚步一顿,转过来捏了一把他的脸:“想都不要想。再说这种话,我就把准备了半个多月的给你生辰贺礼扔掉。”   慕长宁揉着自己被捏红的脸,道:“贺礼,是什么?”   陆展清轻哼了一声:“没有,扔掉了。”   慕长宁打量着他的神色,扯了扯他的衣角:“是我说错话了,陆郎别气。”   “三三日后别再说这些话了,你担心我,我也会担心你。你我一体,本就同心,无论前方是何境地,我都会陪三三一同前往。”   慕长宁低着头,吸了吸鼻子。   陆展清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卖了个关子:“好了,三三闭上眼睛吧。”   尽管不明所以,慕长宁还是乖巧地照做。   陆展清带人进了房,径直走到床边,才让人睁开眼睛。   被子里鼓鼓的,好像藏着什么。   慕长宁掀开被子,一个毛绒绒的布白兔就躺在床上。   布白兔比平常见的布老虎要大很多,里头鼓鼓囊囊的塞满了棉花。   粉嫩直立的长耳朵,短短的四肢,团成球的尾巴,用黑曜石点缀成的眼睛,都让慕长宁满心欢喜。   他眼睛一亮,爱不释手地抱住了:“这是给我的吗?”   “嗯,”陆展清轻笑着,双手环住他的腰身,亲他的脖子:“生辰快乐,长宁。”   原本陆展清还在为自己特制且特别的贺礼沾沾自喜,可在看到沐浴完后的慕长宁根本不理他,一直抱着那只布白兔时,就开始后悔了。   罢了罢了。   陆展清安慰着自己,三三从小都没见过这种东西,一时兴起也是有的,理解,理解。   觉得自己想通了的陆展清呼出一口气,大度地坐在桌前擦拭着头发:“明天带你去吃好吃的,想吃点什么?”   没有人回答。   陆展清回头一看,慕长宁正揪着白兔的两只耳朵,在手指间绕来绕去。   ……   陆展清闭了闭眼,擦头发的动作大了些:“不然带你去散散心?听说最近南域来了个特别出名的戏班子,想去听听看么?”   一片静默。   慕长宁正尝试着把巨大的布白兔抱进自己怀里,甚至还试图给它盖上被子。   “慕长宁!”   陆展清忍无可忍,翻身上了床,一把压住了人。   慕长宁的脸被埋在了毛绒绒里,好一会儿才从两个耳朵中探出个脑袋,露出两只跟黑曜石一般晶莹透亮的眼睛来。   布白兔被陆展清无情地扔到了床尾,睁着两只清透的眼睛默不作声地看着一切。   慕长宁全身都泛了红,不一会儿就委委屈屈地哽咽着。   “好啊,三三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了,”陆展清随心所欲地指责他:“明天我就把它扔出去,不,一会儿就扔。”   “不、不行……”慕长宁吃力地回应,语调发颤,很快就掉下泪来。   慕长宁的眼泪让陆展清心里的占有烧到了极点。   “不扔也可以,”陆展清变本加厉地欺负着他,哄骗道:“那你说句好听的。”   “陆郎,”慕长宁抬起一双浸满水泽的眼睛看他:“求求你了。”   轻声软语,缠绵低缓。   这要不是刻意的,陆展清都不信。   “三三,长本事了,还有力气勾我。”   直到慕长宁把蒙眼的明雪都哭湿了以后,陆展清才大发慈悲地抱着人下床喝水。   清润的水很好地缓解了喉间的灼热。   慕长宁放下杯盏,看了身旁人一眼,小声道:“陆郎……”   陆展清哼笑一声,凑前亲他还沾着水汽的眼尾:“这会倒是把心思放到我身上来了?刚才我怎么说话都没人理呢。”   慕长宁累到连捏着杯盏的指尖都在打颤,他抿了抿唇:“因为是你送给我的。”   陆展清心软得一塌糊涂,用臂弯牢牢地圈着他:“以后三三的每一年生辰,每一个节日,我都会记着,给三三准备最特别的礼物。”   慕长宁很是开心地笑起来:“那我要专门找一个地方,把陆郎送给我的东西都好好地珍藏着。”   这一笑,连带着月色与风声,牢牢地占满了陆展清的心。   “三三。”   陆展清抚摸着慕长宁的头发,与他对望:“二十岁的长宁要健健康康的,与我一起,过很多很多的以后。”   慕长宁抿唇笑着,耳尖泛着些红:“好呀。”   室内点着灯,烛火被困在纸糊的灯盏里,倒映出一片昏黄模糊。陆展清抄起他的膝弯就把人抱起来:“走,带三三洗香香。”   被伺候好的慕长宁趴在床上,无所谓地露出满手的斑驳绯红,把被扔到角落的布兔子拉回来,脸埋在它的颈侧,深深地吸了一口。   好软,好舒服。   有脚步声靠近,慕长宁松开兔子,转过身向陆展清伸出了双臂。   “又不擦头发,”陆展清任命地拿过软布给他擦着头发,问道:“三三,等到‘极’彻底灭亡后,想去哪里?”   慕长宁疑问地嗯了一声,晃着头发:“没有想过。”   “快想想,我可是期盼着和三三单独出去呢。”   慕长宁被陆展清的问题为难住了,他想了半天,试探道:“回千巧阁住一段时间?”   陆展清失笑,揉了一把他的头,道:“千巧阁什么时候回去不行?你想在那住多久就住多久。”   “唔,”慕长宁揪着布兔子的耳朵:“上次去过的那个城隍庙?或者锦城的那几条街市?”   说到最后,慕长宁有些泄气,把头埋进枕头里:“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不过——”   他突然直起身子,眼睛亮亮的:“只要能跟陆郎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陆展清的心又疼又暖。   他的三三,前二十年的人生里,竟没有赏过孤崖独月,行过荒海小舟。最熟悉的,就是逼仄的巷道,凹凸的屋顶,和他人无休止的揣测与恶意。   陆展清松开他已经干了的发尾,侧身把人揽进怀里:“好,只要是三三想去的地方,我都会陪着三三。”   “不仅如此,我还想带三三登山远眺,入海潜游,和你一同在原野间驰骋,渴了就饮溪间清流,累了就枕星夜入眠。”   慕长宁睁着眼睛,很努力地在脑海里勾勒着陆展清描述的这些画面,道:“那一定都是很漂亮的景色。”   接着,他又有几分赧然:“我、怎么想不到呢……”   陆展清的心被他揉成一团。   “没关系三三,以后我们有很多时间,一点点走过所有看过的,没看过的风景。”   慕长宁枕着他的臂弯,眉眼间都是憧憬:“好呀。”   他突然想起来什么,手朝一边摸索,在床边的暗格里拿出了一支打磨的极为圆润的簪子。   簪子通体红色,用上好的暖玉制成。尾部雕了一朵杏花,花蕊浅黄,花心莹白。精致淡雅,是上上之品。   以往两人在千巧阁时,慕长宁不知道自己的生辰,陆展清便做主让他跟着自己一起过,所以每年生辰时,两人都会互送贺礼,如今也不例外。   “我听师父说,‘极’是有灵性的魔物,不仅会召唤毒雾,还能惑人心神。这簪子是我用心血浸过的,带上它,百毒不侵。”   慕长宁把簪子递给他,连带着今日纪连阙送给他的摄心铃:“摄心铃,我与陆郎一人一个。”   陆展清的心再一次疼起来。   他的三三,总为他考虑得如此周全。   陆展清接过这两样东西,贴身放好,把人重新搂进怀里,喟叹道:“三三,心血不可乱用,会伤身。再者,要是让慕前辈和你师父知道,非得提刀杀了我不可。”   “不会的,我会拦在你面前的,”慕长宁脱口而出,认真又笃定:“只要我在,就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柔和月光里,陆展清定定地望着他,而后,倏地将他抱紧。   “三三,我常常觉得,自己欠你甚多,不知要如何,才能配得上你对我的爱。”   “只好什么都想着你,每时每刻都挂念着你,想把所有你见过的,没见过的东西,都捧给你,可这都不够,远远不够。”   陆展清发狠般地圈住他,像磨平了所有戾气与爪牙的狼,心甘情愿把自己一并圈禁。   “长宁,我好爱你啊。”   慕长宁被陆展清这突如其来的剖白惊住,反应过来后,竟渐渐红了眼眶。   他拉过陆展清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慕长宁抬眼看他,眼里蓄着泪,映着陆展清一个人。   “这里,从见你的第一眼起,就只为你跳动。”   --------------------   作者有话要说:   (阴暗)(扭曲)(眼红三三的布白兔) 第103章 贪恋   尊者的话没有错。   陆展清的阵法无法抵挡愈发贪婪的江湖人,他们先前在四家尝到的甜头让他们理智全无,夜以继日地破除阵法,闯入四家,哪怕是付出生命也无所谓。   随着宗堂两旁的长明灯愈来愈暗,迷雾开始遮天蔽日。   第一天,阴风怒号,海水拍岸。   第二天,万树飘零,大地颤动。   第三日,山河变色,天地变幻。   原本还明亮的天空一下变得昏黑,一道道闪电迅猛地划着,似要割裂苍穹。   巨大的雷声一声连着一声,似万马齐喑,将一切都震碎。   暴雨倾盆而下,裹着秋季没有的雪,变成冰雹,噼里啪啦地砸下。   “嘶,”明烨收回从窗口探出去的脑袋,捂着头,被冰团砸得连连痛呼:“这是怎么了…”   银蛇狂舞,雷声轰轰,刚迈出房门一步的慕长宁,瞬间被寒雨浇透。   “‘极’现世了。”   似乎有一双手,将大地朝着两边狠狠撕开。深不见底的沟壑张着森森大口,吞噬着掉进去的一切。   惊慌失措的民众们跑到街上,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拉入了无尽的深渊中。   “救,救我!!救——”   一名男子用手死死地扒着颤动的地面,却被一旁轰然倒下的房子砸了个粉碎,跌入沟壑中,瞬间不见。   大地的抖动越发剧烈,民众们被屋内的东西砸的浑身是血,艰难地跑到街上求救,可下一秒,不是被硕大的冰团砸死,就是被逐渐扩大的沟壑吞噬。   沉寂的海水被搅动,掀起百丈高,沿着锦城的方向,疯狂地涌来。   沿途所有的建筑,植被,生灵,都被着巨大而愤怒的水所吞噬。   生灵涂炭,人间炼狱。   瓦解、倾覆、分裂、死亡。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不过几息,天地都染上了血色。   慕长宁倒吸一口冷气,身形一动已然立在暴雨中:“往东,在锐城的方向!”   “极”的现世,惊天动地。   四家家主及尊者分别坐镇家中,其余之人倾巢出动,往“极”的方向赶去。   民众在哀嚎,江湖人却在兴奋。   至宝终于现世了。   他们停下对四家的厮杀,神情狂热。   “看吧,我就说!能被四家镇压的东西,定是天地至宝!每次宝物现世,都要伴随着风雨,这东西,我要定了!”   “说的是啊,随便从四家拿出的东西都价值连城,那这个被他们藏起来的秘密,还得了么!定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   他们望着彼此眼中的激动,朝天地最昏暗的地方飞去。   越是靠近“极”,便越能感觉到身处风暴中心不可违逆的威压。   风雨如晦,冰雪交杂,咆哮的海水愈发势不可挡,升起百丈高,吞噬着路过的一切。   “跑啊!”一名在海边渔村生活的男子,看样子是个父亲,死命地把自己的妻儿装上牛车,发狂般地用手抽打着老牛的脊背,声嘶力竭:“快跑啊!!快动啊!!”   肆虐的海水盯上了他。   不过是一瞬,车子、老牛、人,消失得一干二净。   大量的黄土被不断上升的山翻起来,山崩地裂。一些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江湖人士们还没来得及感慨自己最先寻到至宝,就被无处不在下落的山石砸得头破血流。   等到大地的嘶吼结束,众人才各自找了个落脚的地方,喘了口气。   方才冲的最快被山石砸得满头是血的黑衣男子兴奋地擦着自己脸上的血:“躁动停了!看来这宝物马上就要出世了!”   他背对着的海水发出嘶鸣,却被他激动不已的语言盖住了。   “什么四家守护的至宝,我看也不过如此——”   巨大的阴影逐渐笼罩着这一片天地,所有人瞪大了双眼,慢慢地往后退着。   如果这个黑衣男子能好好地看大家一眼,就会发现所有人脸上都写着惊恐二字。   他察觉到了头顶上的阴影,哈哈了一声:“又是乌云,看来又有一个宝物——啊!!”   阴影中突然伸出无数只枯骨嶙峋的漆黑手臂,一瞬间穿透了他,又将他活活撕碎。   那些手臂握着血淋淋的肉块,像是品尝着久违的食物。   在令人胆寒的咀嚼声中,有几个胆大的,亮出自己的武器就朝那些数以万计的手臂砍去。   “嘶——”   那些手臂上霎时撕裂,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眼睛,贪婪粘腻地齐齐盯着伤害它的人。   “是他……”   “是他……要毁坏我的自由……”   “杀了他……”   粗哑的呢喃声中,最先动手的那几人仿佛被蛊惑,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些手臂,穿过自己的眼睛。   凄厉到可怖的叫声唤醒了第一场厮杀。   慕长宁和陆展清赶到时,这座山峰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满地的碎块与血腥。   “三三小心。”   陆展清揽着慕长宁的腰,避开即将要踩上的肉块,停到了一块较高的山石上。   可怖的手臂吃饱喝足,已然回了原处。   血色山峰上,两人只看见数十个狼狈的人围挨成小团,警惕又后怕。   慕长宁扫了他们一眼:“他们应当是受到了血芝木的攻击,血芝木吸收了大量的邪念,能催生出蕴含邪念的枝条,以凡人血肉壮大自身,数量不可估算。”   “陆郎你看。”   沿着慕长宁所指的方向,陆展清看到,原本浩瀚汹涌的大海干涸龟裂,一只巨大无比,背上露出大片大片纵横交错的黑褐色纹路的玄龟,立在了那片干涸的海域中。   玄龟通体黑色,硕大无比,龟背像山一样顶天,龟壳被漫天的云层遮挡,看不清楚。四肢粗壮,不能尽收眼底,上面还长着歪斜的石笋。   一些死里逃生的人看到这头玄龟更是吓破了胆子:“这、这这就是至宝吗?这个东西?”   另一人披头散发,恐惧到舌头打结:“我、我刚刚看到、那些,那些手臂,就是从这个怪物的嘴里出来的……”   慕长宁听着他们愈发慌张的议论,凑近陆展清耳边低声道:“这是冥,是‘极’的接引兽。‘极’是血芝木的恶念所化,就藏身在里面。等到子时,阴气最重的时候,那些枝条会再次出来觅食,到时候我们就能进去了。”   陆展清答了一声好,找个了干净的地方拉着慕长宁坐下:“离子时还有四个时辰,三三先靠着我休息会,进去以后定是恶战。”   慕长宁抱着双膝坐下来,头靠在陆展清的肩上。   “看别人灰头土脸的,只有你两,不慌不忙。”   一声轻笑从身后传来,慕长宁转头一看,招呼道:“淮意姐,晏大哥。”   谢淮意手持着一把素白的绢伞,遮着两人,缓缓走进,语调轻柔婉转:“陆阁主也在。”   陆展清向二人点头示礼:“晏夫人这伞,暗藏玄机,是把利器。”   这白伞的伞沿嵌着薄如蝉翼的刀刃,锋利到透明。伞柄处内嵌机关,只要转动伞柄,里头的暗器就可以瞬间发出,一击毙命。   谢淮意捂着嘴笑了笑:“淮意武学不精,只好在别的地方动动脑筋了。”   慕长宁起身给他俩让了位置:“淮意姐又在谦虚,云容呢?”   晏修竹瞥了一眼朝这边打量的江湖人,压低了声音:“我们把云容送到了安全的地方,等‘极’彻底消亡后,我们再把她接回来。”   “也好。”慕长宁朝四下看了看:“哥呢,怎么还没到?”   晏修竹应他:“说来也是奇怪,昨天我还看到他上朝了,但到现在也没见到他。”   慕长宁顿了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不会被——”   晏修竹露了点笑容,回道:“放心吧,圣上对谁动手,都不会对连阙动手的。”   陆展清接过话:“就他那副上朝半天,消失半月的样子,圣上拿什么怀疑他,自然觉得他沉迷玩乐,很好掌控。”   慕长宁噢了一声,露出了一副学会了的表情。   缓过来的江湖人见玄龟一动不动,被吓破的胆子又回来了。   慕长宁一行人的到来让他们压力倍增。   他们相互打个眼色,急不可耐地飞到玄龟面前,这里摸摸,那里探探,还用他们的刀剑抠挖着玄龟腿上的石笋:“这是什么东西?咋进去啊?”   “谁知道啊,要不捅死它试试,”一名黄脸三角眼的男子警惕地看着身后:“看到那块山石上的人了么,就是四家的人。你看他们成竹在胸的样子,一看就是知道怎么取得宝物的,咱们要是不抓紧时间,哪有咱们的份啊。”   阴沉呼啸的风雪消除了江湖人对死亡的恐惧,从半空中落到地面的人越来越多。   随着一声惊呼,地面开始震动。   站在玄龟腿上一名大汉推搡着面前的人:“你乱砍什么!等下要是误触了什么机关,咱们都得死在这!”   被推搡的那人看着被自己砍下的一段石笋,心惊胆战。   地面开始震动,卷着低沉的咆哮,愈演愈烈。   大汉骂了一声,一脚将踹开面前的人,满脸晦气地离开玄龟,生怕方才的行为激怒了它,变成它口中塞牙缝的鱼虾。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玄龟上,大眼瞪小眼。   陆展清轻轻捏了捏与慕长宁交握的手:“三三,看后面。”   慕长宁转身一看。   哪里是什么玄龟震动,是战马过境的震动与嘶鸣。   是辛怀璋带领着漠北所有的军队,朝此地而来。   晏修竹立刻锁起了眉头:“他疯了吧,竟然拉着北境所有的兵马跟他一起,这可是谋逆的大罪。”   陆展清冷声道:“如果我们都死在这里,他夺得‘极’,夺得王位,算什么谋逆呢。”   慕长宁脸上满是厌恶:“他要的肯定不止这些,疯子。”   大军过境,军队的肃杀与威严不是几个江湖人能抵挡的。   辛怀璋骑着高头大马,目光散漫地扫过几人,掸着肩上的落雪,道:“此地异变,引发天灾,我,抚顺候辛怀璋,特地前来支援。从现在起,无关紧要的人可以离开了。”   江湖人无拘无束惯了,听了这些话,爆发了一阵吵闹。   “什么东西啊,还以为我们真的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么,要走,你怎么不走啊。”   “就是,仗着自己人多想独吞宝物是吧,还什么抚顺候,我管你是山里的哪个猴子,有多远就滚多远吧。”   辛怀璋不急也不怒,只专心地转动着他的骨扳指。   两支铁箭不知从何处出现,将那两名江湖人钉死在了石壁上。   辛怀璋勾起一抹笑,看向慕长宁的方向,夹了夹马肚,朝他前去。   一道白雾瞬间包裹住了战马,战马哀鸣一声,头颅溢血,抽搐着倒地。   纪连阙揽着泠欢,逗弄着收回来的白雾,笑嘻嘻道:“老东西,不就是兵吗,我也有。”   辛怀璋骤然摔下马,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   纪连阙神色一敛,将手中的圣旨往空中一抛:“圣上命我带三万精兵,将你这个异族人,就地斩杀。”   辛怀璋眉目阴沉,看了看天色。   还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到子时了。   他盯着纪连阙,指挥着身后的兵马与纪连阙带来的精兵厮杀:“纪少主,你就这么急着找死么。”   慕长宁一行人已经朝玄龟飞去,站在它粗厚无比的腮上。   月光被彻底遮挡的瞬间,子时到了。   玄龟缓缓张嘴,逐渐露出一人多高的缝隙来。   “是那里!入口!我们进——”   话还没说完,冲到玄龟嘴前的人已经被再一次伸出的黑枝绞杀。   血腥与混乱中,晏修竹朝下喊道:“连阙,别恋战!”   纪连阙一把挑开辛怀璋的长刀,拙锋用力一顶,将辛怀璋逼退数步:“来了!”   纪连阙咬破指尖,朝辛怀璋的方向甩了数滴鲜血。   黑枝迷恋又疯狂地将纪连阙的鲜血争抢得一干二净。   趁着吸引黑枝前去的功夫,纪连阙揽过一旁的助力的泠欢,反身一跃,抓住了伸长柔软的明雪,一并被玄龟吞下:“再见了老东西!”   眼见玄龟爬动,发现自己被调虎离山的辛怀璋蓦然停下动作。   “好啊。”辛怀璋语气森冷沉怒,满是必得之物被人觊觎的阴寒:“想甩开我,你们还没这个本事。”   辛怀璋大喝一声,双手向前,竟直接将朝他伸去的黑枝折断。   他悬立在半空,做了个引弓的姿势,一只凌厉的内力之箭就朝玄龟浑浊的左眼射去。   疼痛让玄龟仰头嘶鸣,张开了紧闭的嘴。   辛怀璋冷笑一声,飞身向前。   --------------------   作者有话要说:   辛怀璋: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纪连阙:欢欢!有脏东西追我!感谢在2023-08-25 23:11:22~2023-08-27 09:3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黑巧堆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朝圣   “哇——好恶心——”   纪连阙站起来,感受着自己的满身粘液,身体僵硬的像块木板。   这一行人从玄龟的喉管滑下,谁都好不到哪去。   向来整洁的陆展清脸色极差,不自然地扭动着脖子,避免看到自己身上的东西。   泠欢看着众人难得狼狈的样子,低头笑了笑,而后手心摊开,笼开白雾,罩住了众人。   “哇——”   纪连阙又感慨了一声,不过这次是兴奋的:“欢欢!没想到你的白雾还能这样!”   泠欢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为能帮上大家高兴,低着头道:“历届巫神的白雾都是在中川最圣洁的地方,取崖间雾,霜中月练成的,能荡涤污垢,明心静气。”   纪连阙叭地一声在他脸上亲了很响的一口:“欢欢也太厉害了!”   泠欢又羞又恼,给了他一手肘,仓促地转身,道:“这里不是玄龟的胃,是已经自成一界的地方。”   周围沉寂无光,只有不知从何处滴落的粘稠腥臭的粘液。   慕长宁抓紧了陆展清伸过来的手,肩膀挨着他,道:“玄龟是‘极’的入口。但我们被吞下后,已经不在玄龟肚里。这里是血芝木用邪念设立的界域,大家要小心些。”   泠欢抽出部分白雾,凝成一个光团,浮在几人头顶。   有了这光团,众人才得以看清周围的诡异现状。   所有通过玄龟喉管滑下来的人都在此地,有些武学不精的,在滑下来的过程中被粘液灌满了口鼻,脸色黑紫地在地上抽搐;有些被粘液包裹着,剧烈地呕吐;更有甚者,顾不上浑身的湿黏与恶臭,兴奋地在黑暗中匍匐,寻找着他们心心念念的宝物。   这边的光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几人的干净清爽,从容不迫让所有的人面色难看,眼露嫉妒。   一名头发湿得在滴水的黑衣男子嚷着:“兄弟们!他们就是那杀千刀的四家少主!就是他们,什么都有,享受着我们享受不到的生活,现在还要来抢这至宝!”   离他很近的一位绿衣男子骂道:“许智!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想让我们跟他们鱼死网破,好坐收渔翁之利!”   许智目露凶光,抱着双臂:“行啊,那就放任他们在这里,我看到时候,是我们能够获得那至宝,还是把宝物藏在自家家里几百年,什么都知道的四家少主更能获得。”   一番话挑起了所有人的怒火。   他们打好心里的算盘,竟齐刷刷地朝慕长宁几人亮出了武器。   陆展清按住纪连阙想要拔出拙锋的手,上前一步,飞快地用黑白二子布置着阵法,阻拦着江湖人的前进。   “别意气用事。血芝木许久未进食,对极端的情绪非常敏感,一旦唤醒了它残存的意识,对我们只会不利。”   饶是陆展清这番对纪连阙说的话已经压低了声音,但在这密闭狭窄的空间里,还是被所有人听到了。   打头阵的许智最是不屑:“你在这鬼话连篇的吓唬谁呢,到现在了,你们还想着给至宝安上污名吗!”   慕长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背在身后的手腕却一动,那人的脸就被不知哪里来的一巴掌扇得偏了过去。   “谁!谁打我!”   许智捂着脸,见陆展清没回他,更是觉得陆展清做贼心虚。   他拿出未来武林盟主的气势,朝后一招手:“兄弟们!上!只要我们杀了——”   许智的话还没说完,地面就一阵剧烈地晃动。   湿冷阴森的话从各个角落飘来,带着沼泽腐烂的气息,在每个人的耳边呢喃。   “是信奉我的子民们么…你们来了,你们终于来了…”   那声音扭曲又兴奋,仿佛在用指甲划着石壁:“来、来啊,交换、我们来交换…给我你们的血,我给你们长生,给你们、一切——”   许智生怕那声音没留意到自己,连连振臂高呼:“给我!我愿意!我愿意!”   那声音缠上许智,推着他往洞穴另一边走去,急不可耐:“来啊——”   密闭的空间里突然起了一阵风。   这阴风吹过每个人的后背,又钻到每个人的耳边,像是在亲昵地检查子民们的身体。   “来、来我这——”   “往前走,穿过黑暗,来,来拥抱我——”   以许智为首的江湖人,竟排成了一列。   他们方才还紧握在手中的武器全都摔在地上,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瞳孔放大泛白,呆滞迷茫地朝前头的黑暗走去。   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狂热又虔诚的表情。   像去朝圣,去献祭。   那声音发现慕长宁几人没动,讨好又尖锐:“来——跟他们一起——”   阴风被催动,缠绕上几人。   纪连阙额上青筋直跳,慕长宁看了一眼那些被迷了神志的江湖人,连连摆手,想要阻止纪连阙。   阴风狎昵地钻进纪连阙的耳朵,又沿着他的衣襟,绕着他的脖子。   纪连阙忍无可忍,猛地跳起来,对着看不见的阴风破口大骂:“舔我耳朵干什唔——!”   泠欢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神色惊慌。   昏暗湿黏的洞穴里,那一排朝圣者齐齐停下脚步,缓缓地扭过头。   他们睁着猩红的眼睛,嘴巴像是被操控着,僵硬地开合,露出了一模一样的邪恶笑容。   “四家——”   “我的亲孩子们——”   “来、来啊——”   明雪和无痕同时向前,一举砍下了瞬息怕扑身而过的两名江湖人。   倒在地上身首分离的头兀自转动着,流着黑血的眼睛盯着他们:“来——我四家的孩子们——是我哺育了你们——”   纪连阙一脚将头踢飞,拙锋刀气森然:“什么恶心东西。”   慕长宁摘下了挂在腰间的摄心铃,语速极快:“他们心术不正,被‘极’摄取了神智,不能放任他们过去,否则‘极’的力量会大幅度增加。”   摄心铃在内力的操纵下,幻化成一个巨大的铜钟。   慕长宁伸手,在其上狠狠一拍。   悠长清脆的钟声瞬间将耳边的喃喃低语击溃,在纪连阙“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的感慨中,慕长宁道:“快,救人!”   谢淮意撑开绢伞,推着伞挡住他们前行的路,晏修竹和纪连阙一人一个,提着他们的脖子把他们扔到地上。   陆展清推衍着禁制,打入他们的眉心。没过一会儿,这些江湖人就哎哟叫唤着,醒了过来。   “我刚刚是发财了吗,看到家里的金子多的花不完。”   “可不是,我的九十八个小妾……”   “可为什么——”   意识完全清醒的江湖人止住了话语。   因为他们知道,是眼前这几人,把他们从至宝处拉了回来。   许智蹭的一声站起来,捡起地上的武器就朝几人兜头砍去:“妈的,你们几个狗东西,是不是你们在搞鬼!!”   纪连阙呸了一声:“要不是我们救你们,你们就变成孤魂野鬼了!”   美梦跟着破碎的江湖人怒不可遏,也跟着加入了战局:“你放屁!明明我们已经接受到宝物的召唤,是你们!你们嫉妒我们,杀了你们这些恶心的人!!”   眼见着许智的长剑就要刺向陆展清,慕长宁翻转手腕,雄厚的内力以他为中心四散而开,将所有人掀飞。   那些人撞上石壁,断了肋骨吐了血还在辱骂。   慕长宁神色冷凝,一言不发。   “极”察觉到送上门的信奉者中途消失,气急败坏,尖锐到不似人的声音席卷了整个洞穴。   方才还流着口水说着自己九十八个小妾的那人瞬间爆体身亡。   血雾被吸收,连带着从那人五官处升起的黑气。   “是邪念。”   纪连阙捂着耳朵飞快道:“‘极’只要吸收了他们的血,就能从中汲取邪念。”   晏修竹运转内力抵抗着尖锐的轰鸣:“那怎么办,打不得杀不得!”   慕长宁飞身至半空,再一次拍响了慑心铃化成的铜钟:“你们先往前走,先去找‘极’。我与展清断后。”   混乱中决不可当断不断。   何况两人有慑心铃,还吸收了尊者大半生的内力,实力强悍。   “那你自己小心,”纪连阙揽着泠欢,浓郁的白雾撕扯着前头的黑暗:“我们先去!”   陆展清扯下腰间的慑心铃,在半空中凝成了跟慕长宁那枚一样大小的铜钟。   底下的那些朝圣者看到纪连阙一行人匆忙离去的背影,恨得不行,也不管血流成注的耳朵,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追啊,追上他们啊,他们把我们拦下,现在要自己去发财了!”   两座铜钟猛地相碰,掀起了一阵风浪,将那尖锐的声音镇压。   “你们杀不了我——”   不过片刻,更为可怖的音量直击心神,慕长宁和陆展清都被震得眼前一白。   “我与你们共生——”   心神轰鸣中,慕长宁刚回过神,便感觉后腰一痛。   是许智将剑捅进了慕长宁的后腰。   许智双手握剑,因过于兴奋合不上的嘴巴里不断流着腥臭的口水:“死!给我死!!阻我发财者,死!!”   明雪带着十二分的力度一下子穿透了他的眉心。   陆展清眉目含锋,杀意肆虐,在许智的血雾即将被“极”吞噬时,陆展清迅速打了个禁制,阻止了“极”的吞噬。   在“极”的怒吼中,陆展清担忧道:“还好吗,我看看。”   “没事,”慕长宁握住陆展清的手:“这些伤伤不了我,都愈合了。”   陆展清不信他的没事,伸手细细探了一番,确认伤口愈合后,才放了心。   “走。”   两人飞身向前,陆展清护在慕长宁身后,内力轰开不断冲上前喊打喊杀的江湖人,在离开这个洞穴的一瞬间布下阵法,挡住了江湖人的步伐。   追上来的江湖人猝不及防被困进了陆展清的阵法,气急败坏。   陆展清无视那些污言秽语,又朝着阵法里加了数十枚黑子,让阵法更加复杂后,寒声道:“你们不是喜欢寻宝么,找吧,在贪欲里,自生自灭吧。”   朝着“极”的方向,两人穿过黑暗,却被眼前场景惊得说不出话来。   慕长宁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美的景色。   空旷到无边界的平原里,盛开着一大片馥郁的花海。   花海一眼望不到尽头,最远处连着天,浮着一片柔白的月。   慕长宁不由自主地向花海前行。   清风拂面,花香四溢,一迈进花海,两旁的花就自动让出了一条道。   路的尽头,月的下方,是一株巨大无比的杏花树,粉白的花瓣在月光下飘散。   慕长宁直勾勾地看着,伸出双手径直走去。   “长宁!长宁!”   “三三!”   好像有人在呼唤他,什么东西缠在了自己腰间。   慕长宁低头一看——   一条尖头利牙的黑蛇正吐着蛇信,竖着两个阴毒的瞳孔,似乎下一秒就要缠上他的脖颈。   慕长宁想都不想,手中蓄起内力,朝着黑蛇的七寸拍下。   一声隐忍的闷哼近在咫尺。   慕长宁烦躁地低头一看,盘在自己腰间的蛇却越来越多。   它们在自己身上游走着,用冰凉恶心的信子涂抹着自己身体的每一寸。   “三三!”   就在慕长宁准备用内力凝成冰锥把这些蛇都钉死时,极为急切的几声钟声,让他眼前的一切骤然溃散。   绚烂的花海骤然萎靡,只有一朵朵形状怪异,长满倒刺的黑紫色花朵,铺满了整个视野。   慕长宁连忙往腰上看。   缠在腰上的哪里是什么黑蛇,是陆展清的明雪。   慕长宁这才意识道,他方才中了幻象。   想起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慕长宁几乎是立刻转头,脸色迅速苍白下去:“陆郎……”   陆展清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捂着心口轻咳了两声,收回慑心铃,一把抱住了他:“三三,回来了?”   慕长宁连忙捏着他的手腕送着内力,惊慌失措:“我、我方才打伤你了?”   命门被把在慕长宁手里,陆展清有心想瞒也瞒不过去,摸着他的头道:“没事,三三别担心,一点小伤。”   陆展清松开他,还有些心有余悸:“方才你一进来,就直勾勾地盯着那些花,等我察觉到周围浓郁的有些过分的香味时,你已经被操控着往前走了,还好、还好三三回来了。”   慕长宁探查到陆展清不算轻的内伤时,心里愈发愧疚。   陆展清哄慰般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引导舒缓着慕长宁的情绪:“这些花,三三知道是什么来源吗?”   慕长宁收回内力,后背抵着陆展清的胸膛,低声道:“是血芝木养出的花。这里的每一朵花,都代表着血芝木一次邪念的吸收完整。花越多,从血芝木里诞生出的‘极’的邪念就越强。”   陆展清轻叹了一声:“‘极’专攻心神,比一般的东西都要凶险。三三要随时收敛心神,别让‘极’有机可乘。”   慕长宁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对了,怎么没见纪连阙他们?”   慕长宁环视一圈:“或许他们已经过了这里了。”   “不。”陆展清摇头:“这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们没那么快。”   黑紫色的花似乎在回应陆展清,纷纷把可怖的吸盘转向两人。   吸盘通体黑紫,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尖牙。   陆展清定睛一看,后背发凉。   “三三,你看花里。”   每朵花的吸盘都在嚼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只能看见有深红色的液体,沿着来不及闭合的吸盘往下淌。   “一花一世界。”   慕长宁喃喃着:“师父跟我说,如果‘极’的念力强大到顶峰,就会开花结果,每一朵花里,都是邪念的集合与附身。”   突然,离他们最近的吸盘突然猛烈颤动,一张人脸挣扎着朝他们转来。   猝不及防,慕长宁与那张脸对视,呼吸都停了一瞬。 第105章 食人   吸盘里那张血淋淋的,是影二五的脸。   慕长宁的心高高悬起:“影二五在这里,岂不是意味着,辛怀璋也在这里?可明明,我们进来的时候,玄龟的嘴已经闭上了。”   陆展清的心一沉,面上却仍是从容:“来,三三,我们先把影二五救出来。”   这些花既能迷人神智,又能吞人,两人都不敢近身。   慕长宁聚集着内力,化作一把把手掌大小的小刀,迅疾猛烈地朝食人花的根茎砍去。   陆展清同样凝着内力,化作一个凹凸不平布满尖刺的榔头,一下下地砸着食人花的吸盘。   慕长宁分出一点心思来看了陆展清一眼。   当他看到陆展清面无表情地操控着榔头稳准狠地砸着那花时,咽了咽口水。   “呕——”   被食人花吐出来的影二五抠着自己的喉咙,呕出了一地蠕动的黑虫。   慕长宁默默地转开脸。   “……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   陆展清挑眉,反问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主子呢。”   主子两个字让影二五手上的动作大了些。   他把自己脸上的血擦干,用脚把吐出来的黑虫一点点踩死,嘶哑道:“老东西早就过了这里,朝前去了。”   慕长宁瞬间皱起了眉头。   陆展清听着影二五称呼的变化,道:“你身为辛怀璋的影子,怎么会孤身一人被留在此地?莫非是你主子察觉到了你的叛变,故意将你留在此处?”   影二五握紧拳头,把牙咬得咯咯响:“我与他、不共戴天。”   方才他跟着辛怀璋进到此处,辛怀璋却趁他不备,一把将他推进了食人花丛:“王子衿,卧薪尝胆这么久,我赏你个全尸。”   影二五也顾不上自己的身份是怎么被发现的,死命踢着咬上他小腿的食人花:“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要屠王家满门?!”   辛怀璋好似完全忘记了这个事,想了很久,才从久远的记忆里,找起了王家,噢了一声:“因为你父亲,知道了不应该知道的事情,就像现在的你一样。”   食人花吸盘上的尖牙扎进影二五的腿,并一路朝上啃啮。   影二五抽不出自己的腿,疼得神色狰狞:“就因为他知道了你异族人的身份?你自己的身世见不得光,关我父亲什么事?”   异族人三个字让辛怀璋勃然大怒。   他袖口卷起恐怖的内力,拍向影二五,瞬间将他的腰部以下,全都拍进了食人花里。   “异族人?异族人怎么了?你全家还不是都死在我这个异族人手里?还有你,十几年了,不还是像一条狗一样,舔着你的杀父仇人?”   食人花欢呼着,吸盘卡着影二五的腰,一口咬进他的血肉,再塞进无数条黑虫,让它们帮忙分担这具美味的身体。   辛怀璋的失态只是一瞬,很快他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他迈步朝更深重的黑暗走去,语调轻柔到渗人:“没关系,等我找到‘极’,这个天下都会是我这个异族人的。还有你,王子衿,你的尸身将会是我霸业路上的养分。”   影二五伤的重,站都站不起来,腿上残留的粘液还在不断地侵蚀着他的血肉。   他眼底猩红,一口牙几乎咬碎:“赔上我这条命,我也要杀了他。”   光暗明灭里,影二五忍着钻心的疼痛,向两人求助:“帮帮我——”   影二五做梦都没想到,自己选定替自己报仇的主上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也没想到,自己会向当初那个看不起的残次品请求帮助。   慕长宁在袖口里翻了翻,抛了一个药瓶给他:“先止血。”   影二五接过药瓶,神色复杂地看着慕长宁。   陆展清向慕长宁靠紧,揽着他的肩膀,淡淡地看着影二五。   影二五连忙收回了视线,低着头给自己上药。   花丛晃动,飘来一阵馥郁的香味。紧接着,黑紫色的花泛起雾气,从不远处逼近。   影二五神色惊恐,药都来不及上,就挣扎着向更深的暗处爬去:“快走,这雾气能腐蚀一切——”   雾气所过之处,万花凋零,只留下黢黑可怖的吸盘,在独茎上等待着食物。   此地明明无风,可雾气的席卷速度却极快,爬行中的影二五感觉到脚踝一疼,接着就是声嘶力竭地呼救:“救我!救我!拉我一把!!”   那黑紫色的雾气翻涌着,变成一个没有五官的巨型人,拿着斧头,一下又一下砍着地上的影二五。   先是脚踝,再是小腿,然后是膝盖。   影二五的惨叫弥漫,呼救声也逐渐低落。   当雾气再度浓郁时,影二五甚至能感受到,斧头掠过自己的头皮的腥风:“不!!!”   他还没有给妹妹,给父亲报仇。   影二五用尽全力,撑起身体,打算鱼死网破。   一阵天旋地转。   慕长宁破开迷雾,一把将他抓起,将他扯进了另一边的洞穴。   陆展清在雾气咆哮袭来的瞬间,在洞口布下了阵法与禁制,将雾气全都隔绝在外。   雾气在洞外嘶吼,将巨型人推到洞前,用它的巨斧,一下下劈着洞门上的山石。   影二五惊魂未定,粗喘着撕下衣物,包扎在自己伤处,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谢谢。”   慕长宁踱了两步:“举手之劳。”   “三三。”   慕长宁刚一回头,肩上就被放了一朵泛着光的杏花,是陆展清用内力凝成的。   “放在肩上,好吗?”   泛着柔光的杏花驱散着昏暗,照着一小片天地,缓解了慕长宁身处黑暗的烦躁。   慕长宁内心稍放,露了点轻松的笑意:“好。”   陆展清伸手揉了揉他的头,打量着周围,道:“这是哪里?”   “应该快要找到‘极’了,”慕长宁跟随着他的目光,道:“不管血芝木是魔物还是灵物,终归是一段木头,能开花结果,已经是归宿了。”   “我们方才已经经过花的部分了,估计过了这,就能看到血芝木结出的果了?”   慕长宁点头,接上了陆展清的话:“是,这果,应当就是‘极’……”   慕长宁说了一半的话停住了。   陆展清朝他看去,询问道:“怎么了?”   肩上的杏花照着两旁凹凸不平的石壁。   慕长宁声音似乎有些凝重:“这里,方才好像打斗过。”   陆展清闻言,快步上前,指着石壁上那一道最深的刻印,道:“这是谢淮意的绢伞,还有这些——”   “是拙锋。”   慕长宁伸手感受着刀气在石壁上劈开的痕迹,很是担忧:“哥几乎用了全力,看来方才是一场恶战。”   石壁上挂着几滴暗红色的液体。   慕长宁伸出指尖,刚一碰上,指尖处就生出一股无明之火,似乎要将慕长宁的整只手都焚烧殆尽。   焚烧的疼痛噬心灼肺,慕长宁一惊,连连甩手,又将指尖抵在石壁上,才压下这一点灼热滚烫的火苗。   “是四家的血。四家之间的血若是相碰,就会灼烧。”慕长宁有些急:“他们一定有人受伤了。”   陆展清上前捉住他的手,仔细看了看他的指尖,确认无事后,护着他往前走:“三三别急,我们这就去。”   影二五给自己包扎好了伤口,咬着牙起身,跟在两人身后。   封闭的洞口处一阵摇晃,巨型人影砸开了洞口,把自己硕大如牛的头,塞了进来。   影二五惊得浑身僵硬,努力地维持着语调的稳定:“要、要停下来先对付那个吗?”   “不必。”   陆展清伸手拨开挡在慕长宁头上的藤蔓,看都不看身后:“还有阵法,我们时间够。”   话音刚落,就听到那巨型人影发出了嘿嘿的笑声。任身后的雾气怎么逼迫催促,都一直在那里笑个不停。   这笑声在这阴森的环境里着实瘆人。   慕长宁听了一会儿,奇怪道:“陆郎到底在阵法里布置了什么东西,傻大个怎么一直笑个不停?”   陆展清顿了顿,轻咳一声:“我在里头布置了一个跟他一样黑的,看起来是个女子的,幻象。”   慕长宁噗的一声笑出来:“原来是黑夫人么。”   陆展清也跟着笑起来。   说话间,几人眼前出现了无数条岔路,像深埋土中的,横枝错节的根茎。   每条岔路窄之又窄,看上去只容一人通过。   慕长宁了然道:“这整个地方都是血芝木用自己获得的念力所化,但受形态限制,它能想到的阵型也就那么几种,这就是以它自身根茎布置的迷宫。”   陆展清评价着血芝木:“不太聪明。”   身后的傻笑声早在半柱香之前就消失了,影二五听两人还有闲心在这里谈天说地,不断地张望着后面,急得不行:“选哪一条路过去?”   慕长宁抬了抬下颚:“这不是只有一条路吗?”   影二五瞪大了眼睛:“你是不是眼睛不好——”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慕长宁摊开手心,雄厚到压迫的内力聚集,在空中化成了一个巨大的手。   慕长宁一头黑发被内力搅动,无风自动。   他心神一动,半空中的大手就朝下方的岔路狠狠一抓。   在影二五惊愕的目光中,无数岔路被抓在半空,泥土石块自半空滚落,砸出地上一个坑又一个坑。   那些岔路被抓在手上时仿佛有了生命,尖叫着,蠕动着,纷纷想要逃离这天一般的手,最终却被无情地揉碾成一条。   “嘭”的一声,唯一一条气若游丝的岔路被扔在地上,细细长长地延展着。   慕长宁神色平静地收回内力,回答了影二五的话:“不就是一条么。”   “这些岔路,其实就是血芝木的根茎。它们的存在就是给‘极’提供养分。倘若我们真的走在岔路上,就会被岔路上的各种机关陷阱困住,被‘极’各个击破,成为新的养分。”   陆展清勾唇一笑:“三三好厉害。”   慕长宁转过头看他,伸出自己的手,露了点牙齿:“走呀。”   这条路像是被吓破了胆,几人走上去时,颤颤巍巍的,颠的几人一直在晃。   慕长宁被晃得心烦,手腕翻动,内力化作几团火球就朝地上砸去:“安静点!”   被泥土覆盖的路一开始还被烫得哇哇乱叫,被慕长宁一斥后,委委屈屈地伸直了,一动不动,不甘心地抱怨着:“一个两个都这样……今天来的都是什么人啊……”   慕长宁和陆展清对这条会说话的“路”毫无反应,倒是影二五,吓得跳起来,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捂着嘴,呜呜喊着。   慕长宁弯下身,果然,松软稀疏的泥土上,赫然是大片被烧过的痕迹。   除了纪连阙,也没人能做出这种事情了。   路的尽头是一片灰暗,慕长宁知晓,若是几人沿着它指的方向而去,必定步入迷途,再无归还之日。   他趁热打铁:“烧你的那个人去哪里了,我帮你去出气。”   路像蛇一样扭着,声音嗡嗡的:“我信你个鬼——什么东西啊!!!”   陆展清蹲下身,手上拿着用内力凝成的冰锥,正在它的身上划拉着。   “拿走拿走!!别拿水碰我!”   这路是血芝木的根茎所化,再是产生神智,也改变不了它是土,天性怕水的弱点。   何况,这条路,看起来实在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陆郎。”   慕长宁朝陆展清狡黠一笑:“它说了那么多话,还被烧了好几次,一定很渴,给它喝点水吧。”   陆展清起身,刮了下他的鼻尖:“好,听三三的。”   指节微凉,带着方才握着冰锥的寒意。   那路听到了两人的密谋,声音惊恐无比:“我不喝!我不喝!我会死的!你去吧,你去替我报仇吧!!”   它生怕两人真的拿水淹了它,都不用慕长宁再问,就自动自觉改变了方向,还把自己变宽了,好赶快送走这两座瘟神:“走,走到尽头就是了,快走啊!”   几人走到尽头,踏上石阶时,慕长宁看着那飞快消失不见的路,挥手笑道:“路哥再见。”   “嗯?”   陆展清风轻云淡地看着慕长宁。   慕长宁嘿嘿一笑,凑前讨好道:“陆郎。”   陆展清用了些力气揽住他的腰,哼笑了一声:“现在心情好了?”   从方才摸到四家的血后,慕长宁就有些紧张。陆展清看在眼里,纵着慕长宁所有的胡闹。   慕长宁实诚地点头:“好些了。”   “那就好。”   陆展清的指腹在他的腰线游移:“我心情不好了,等回去,我们再算账。”   慕长宁刚想接话,就感觉到地面一阵颤动,脸色一变。   接着就是辛怀璋的怒吼:“来啊!你们拦得住我么?!”   --------------------   作者有话要说:   【独家副本采访】   柚子:您好,您对今天进入副本的几位玩家怎么看呢?   黑大个:(扭捏)你别说,今天这群人还怪好的咧,还给我分配了个老婆,就是黑了点。(伸头)我有这么黑吗?   柚子:(一把推开)(职业假笑)您好,您是什么看法呢?   路:(破口大骂)这是一群什么流氓啊,我这辈子都没有这么无语过,把我像面条一样揉来揉去,还放火烧我!哪个人放进来的人啊,我等下就——   柚子:哈哈(连夜提包裹走人)   血芝木:凭什么说我不聪明啊,为什么啊。 第106章 终战(上)   大地四分五裂,彼此孤立。   不远处的一座石台被地下涌出的黑水粉碎,化作了一个个封闭又独立的黑色空间。   那是“极”的温床。   几人跟着无数挥舞着的黑色藤蔓,一并闯入了其中的一个空间。   辛怀璋破开直击面门的绢伞,又一掌击退晏修竹后,眼露狂喜之色,朝半空中围成一团的黑色藤蔓而去。   藤蔓细长,上头长满尖锐的倒刺,像一颗心脏一样,牢牢地护着里头,泛着幽光的“极”。   要想拿到“极”,就得以血肉之躯,穿过满是倒刺的藤蔓。   辛怀璋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般,正准备把手臂再伸进去多一些,一道白雾却缠上了他的小臂。   纪连阙脸色阴沉,抹着唇边的血迹,对一旁的泠欢点了点头。   辛怀璋的手臂被拽的再一次离开了黑色藤蔓。   他暴喝一声,竟徒手抓住了泠欢的白雾,汹涌到极致的内力沿着白雾大力撞回泠欢的心脏。   泠欢惨呼一声,白雾瞬间溃散,捂着心口跪趴在地上。   “欢欢!”   纪连阙把倒地吐血的泠欢扶起来,连忙送着内力,缓和他的伤势。   上方的藤蔓像嗅到了味道的毒虫,往下游走着,瞬间舔干净了泠欢的血,诡异地蠕动着,将那些鲜红送到“极”的面前。   随着鲜血的不断输送,藤蔓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被保护着的“极”竟开始震颤。   “怦、怦、怦——”   宛若一颗跳动的,觉醒的心脏。   心跳声砸下来的瞬间,所有人都面露痛苦,用力地捶着自己的胸腔,好似心跳的频率都被强行与“极”同步。   随之而来的,是直击心神的种种呢喃。   “有了我,有了这个血,你就可以屹立武林之巅,成为天下第一!”   “来,触碰我,我会给你至高无上的权利,让你把那些所有看不起你的人,都踩在脚下。”   “都是做父母的人了,信奉我,我会让你们的子子孙孙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忠实的子民们,抬头,仰望我,把你们的想法告知我,我会帮助你们实现——”   这声音极具蛊惑性,带着浓重的情绪,极端的邪念。   纪连阙眼眸猩红,用力掐着自己,又吐出一口血后,眼中才恢复清明。   辛怀璋的双眼逐渐被黑雾取代,挺直腰背,伸出双手,露出强烈的渴望。   “想要吗——”   随着“极”逐渐扩大,它跳动的频率也逐渐加快。   方才还弯曲折叠的藤蔓齐齐松开,变换成了一只长满了薄刃的手。   数以万计的薄刃散着寒芒,黑色的刀刃上浸满毒素。   “极”不断地旋转着,向辛怀璋伸出两只虚幻的手:“来,好孩子,成为我的信徒——”   辛怀璋瞳仁发白,一步步地朝前走去,嘴里喃喃着:“我的,我的……”   两道身影飞身而至。   纪连阙被逐渐加剧的心跳弄得接近崩溃,搂着泠欢连声叫道:“快,长宁,别让他过去!”   无痕剑气大亮,二话不说就朝辛怀璋那只伸出的手臂砍下。   多年沙场的危机感让辛怀璋迅速清明,他连忙抽身后退,手背却仍是被无痕削了一大片肉。   血腥味让“极”愈发兴奋,它的转动越来越快,牵扯着众人的心跳也越来越响。   晏修竹护着谢淮意,脸色青白地用后背撞着石柱,连说话都困难:“快、快让它停下——”   陆展清提气在半空,眼中满是推演之色,用数十枚黑白棋子凝成一个橙黄色的禁制,朝着“极”当头落下。   “极”尖叫着溃散的同时,底下人与它共通的心脏频率终于被解开。   纪连阙重重地喘了好几口气,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泠欢,在他心间顺了顺:“欢欢,还好么。”   泠欢闭着双眼,眼皮上都缀着冷汗,良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尽管“极”是意念,很快就重新聚集,但辛怀璋还是急红了眼:“你们要对我的‘极’做什么!”   雄厚的内力在空中相撞,瞬间将漆黑的藤蔓粉碎。   辛怀璋眼眸猩红,捂着自己流血不止的手背,凶狠阴鹜地盯着眼前的人。   慕长宁阻挡着辛怀璋前行的路,将自身的内力调动到极致,抵挡着狂躁愠怒的辛怀璋。   他厉声喝道:“你既然已经知道这个东西就是‘极’,那你怎么还不死心!凭着这一团邪念,你又能干什么?就能改变你体内流着的,异族人的血统了吗?”   辛怀璋脸上满是不甘。   他面容扭曲,脸色涨红发黑:“关你什么事,没用的废物!要不是因为你的血没有用,我还需要苦心孤诣的找到‘极’吗!”   “如果当初,你的血取出就可以为我所用,那我早就脱胎换骨,成为这天下之主,还有这狗皇帝什么事!”   辛怀璋将所有的愤怒与怨怼都转到了慕长宁身上。   “说起来,我这么多年受得那么多苦楚,还不都是因为你!因为你这个没有淬血的四家少主!我还以为你是老天赠与我的礼物,没想到,你只是个来恶心我的废物!”   铺天盖地的黑白棋子朝辛怀璋打去。   明雪掠过慕长宁的肩膀,狠狠砍上辛怀璋刚拿在手里的长刀。   陆展清周遭的杀气凌厉到压迫,他眉峰敛起,寒声厉色:“将自己的私欲强加给别人,视他人生命为无物,还有脸指责别人?”   明雪与长刀相撞,擦出剧烈的火花。   “如果他的血脉有用,我何必布置阴阳当铺?如果他能早早为我所用,也不用死那么多人了,不是么?说到底,造成今天这个局面,混乱,死亡,都是因为他慕长宁的无能!”   辛怀璋一边与陆展清抗衡,一边用那双逐渐失去瞳孔的眼睛盯着慕长宁:“阴阳当铺,中川,四家,手无寸铁的民众,这些人的死,都是你害得,他们恨不得活剥了你啊,影三,慕长宁。”   他这番话,笃定又阴狠。   被辛怀璋那双极端又畸形的眼睛盯着,慕长宁心下狠狠一跳,竟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三三!别听他的话!”   “你那张嘴是不会说话吗?”   两声关切的维护同时响起,纪连阙缓过来,飞身向前,拍了拍慕长宁的肩膀,站到了陆展清身边:“不要跟这种发疯的狗说那么多。”   “极”感受到空气中波动的情绪,疯狂转动着,吸收着,不断壮大。   辛怀璋痴迷地看了“极”一眼,大喝一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实力,与迎头而上的陆展清和纪连阙交手。   几个来回后,长刀被明雪搅断,摔在了地上。   辛怀璋诡秘一笑,从袖口里拿出了一把墨绿色的匕首,强硬袭来。   纪连阙骂了一声,对加入战局的慕长宁和晏修竹说:“是腐心草炼成的匕首!能够腐蚀血肉,小心不要被伤到了——”   辛怀璋不怀好意的笑打断了纪连阙的提醒:“放心,我既然来到这里,怎么可能没有完全的准备呢。”   陆展清内心一跳,脱口而出:“不好!”   辛怀璋张开双臂,倾尽自身内力凝结成无数把匕首,更恐怖的是,每一把匕首上都泛着莹绿色的光。   纪连阙脸色难看至极:“疯子!你竟然将腐心草与自己的内力相融?你就不怕万毒噬心,毒发而死么?”   “无所谓,你们会比我先死的。”辛怀璋猛地发力,所有匕首四面八方地朝众人卷来:“只要能达成我的目的,我可以付出一切。”   谢淮意猛地撑开伞,卷动着漫天的匕首;泠欢勉励凝结出白雾,却无力攻击,只将白雾围绕在身前,堪堪抵挡。   匕首被辛怀璋的内力牵引,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四家引以为傲的自愈血脉却在腐心草的作用下,无法运转。很快,众人身上都或深或浅地被匕首割伤,灰褐色的鲜血淌了一地。   “极”兴奋不已,不放过任何一滴鲜血。   它愈发壮大,从原本的黑色,变成深紫色。   “信奉者,你很优秀——”   “极”化作雾气,缠绕着辛怀璋:“你有什么愿望,说与我听,我可以助你实现。”   方才那招耗光了辛怀璋的内力,他被“极”托着,勉力站直,向往又癫狂:“我、我想要——”   破空而至的一把匕首,准确的插入了辛怀璋的心脏。   “极”许久未尝心头血,也不再托着辛怀璋,争先恐后地钻进辛怀璋的身体里,强行吸收着他的血液。   辛怀璋喷出一口鲜血,瘫坐在地,被打断的愿望让他怒不可遏:“你!!”   影二五被他掐着脖子,眼球突出,脸色涨红:“死吧你,狗东西,你杀我家人——”   他一直跟着陆展清和慕长宁,知晓自己受伤严重,只有一次机会,便一直缩在角落里,等着辛怀璋力竭的时候,一击毙命。   方才那一下,耗费了他所有力气。   面对辛怀璋的反击,影二五没有任何躲避的力气与空间。   脖子上掐着的那只手愈发用力,影二五什么都说不出来。   辛怀璋掐着他的脖子起身,将他整个人横着举高,抬起膝盖,把影二五摔在自己膝盖上。   影二五七窍流血,手仍摸索着那只匕首,用尽全力再捅进去两分。   辛怀璋趔趄着,不要命地拔出匕首,朝着影二五的眼眶一下又一下的捅进去:“我看谁先死!哈哈!哈哈哈!”   遍地猩红,满地烂肉。   “极”直勾勾的盯着,向前一扫,连同影二五的血肉一并吞食干净。   辛怀璋喘着粗气,机械地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血,又拎起影二五的白骨,一下下地砸在地上,直至粉碎。   辛怀璋已经彻底失去理智。   这一幕发生的太快,众人来不及阻挡,均是面露不忍。   慕长宁捂着自己止不住血的伤口,看着不断壮大的“极”,咬着牙再度聚集着内力:“不能让它再这样肆意吸收了,否则,我们都挡不住!”   纪连阙在不停歇的打斗中伤得最重,腐心草的毒让他晕眩,他扶着膝盖站起来,脸色苍白:“对,我们合力。”   慕长宁站在最前,引着泠欢的白雾凝成一只长箭:“我们把内力注入巫神的白雾中,白雾可以涤荡污垢,净化心神,是‘极’的天敌!”   所有人都倾尽了自己最后的内力。   一只硕大无比的,白到发光的箭,指向了“极”。   陆展清分出部分心神,快速地在“极”附近落下几个禁制,阻止它的逃逸。   集齐了众人力量的箭矢发出耀目的白光,甚至连外头的黑水,都畏惧地退了又退。   “极”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它不多的意识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会在这里永久灭亡。   辛怀璋却突然挡在了它身前,混乱又狂热:“我愿意做你的信奉者,给我、给我你的力量——”   不知谁是谁的救命稻草,“极”几乎是瞬息,就争先恐后地涌进了辛怀璋的七窍。   “信奉者——”   “接受我,融合我,从此以后,你我一体。永生永世,你都是万人之上顶峰的主宰。”   辛怀璋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大力的拉扯,“极”的念力撕扯着他原来的记忆,许多幽暗的,疯狂的邪念瞬间充斥心神。   “来不及了,放!”   耀目的白光在一瞬间,将辛怀璋的身体分崩离析。   周遭一片安静,只有箭矢散开的浮光碎片。   一切消失的太快,慕长宁有些发愣:“这是、结束了吗?”   纪连阙脸色苍白地打量着,松了一口气:“应该是。”   他身上伤势严重,被腐心草割开的伤口愈发溃烂,动了动身子,向地面飞去。   飞至一半,他望了一眼远处:“奇怪,怎么‘极’都死了,外头的黑水还没褪去,那些黑水,不也是‘极’的念力么。”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身体紧绷到颤抖,连忙转身,将轻功用到极致。   就在这一瞬间,外头的黑水汹涌倒灌,原先跟“极”一起烟消云散的辛怀璋竟飞快地成型。   他伸出手,将周围所有的光片聚集在手中,化作一把透黑的长矛,朝最前的慕长宁甩去。   “长宁!小心!”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等慕长宁反应过来时,那柄长矛,直直地捅进了飞扑挡在他身前的,纪连阙的心口。   “哥!!!”   慕长宁目眦尽裂,脑海中一片空白。 第107章 终战(下)   长矛穿心而过,纪连阙整个人都仿佛浸在了血里。   他再次推开朝前扑来的慕长宁,对陆展清说:“拦住他。他身上有伤,碰到我的血,会自焚而死。”   慕长宁被陆展清的两只手臂拦腰禁锢着,眼里映着化不开的红,嘶哑着:“哥……”   始作俑者在一旁仰天大笑:“哈哈哈!四家!你们流着的血,不过是我对你们的诅咒!四家血脉一天不相容,你们之间的龃龉和隔阂就永远不会消失,我就会壮大,永生——”   “极”根本就没有消散,它以念力的方式,逃过了一劫,迷惑了众人。   晏修竹和谢淮意用尽全力挡下又朝纪连阙袭来的一击,红了眼眶。   眼前的人,浑身散发着黑气,是与“极”共生的辛怀璋。   黑色长矛是“极”吞噬了辛怀璋的内力后凝成的,带着腐心草的剧毒,将纪连阙置于死地。   纪连阙吐出一口发黑的血,一把揽过爬到他身边的泠欢,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后背:“欢欢,不怕。”   泠欢被他身上的血浸红,慌乱地凝着白雾想要给他止血,声泪俱下:“不、不要……”   “欢欢。”   纪连阙的话语愈发迟缓,也愈发低下:“等、等出去以后,欢欢先、先、先去四家待着、等、等过了一段时间,你身子完全好了、再回中川……”   泠欢一个劲的摇头,眼泪砸在纪连阙脸上:“不会的,不会的,我帮你把长矛拔出来,你就不会死了……”   “极”欣赏着这一幕,借着辛怀璋的身体,张开了嘴:“没有用的——”   “住嘴!!”   慕长宁突然爆发出极致的力量,他挣开陆展清,攥紧无痕,迅猛到呼啸的剑光屡屡穿透辛怀璋的身体,可辛怀璋脸上,仍是那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   “极”一把卷过无痕,与辛怀璋共用的身体里伸出无数漆黑枝条,将无痕卷碎吞下的同时,化作一道黑绿色的长鞭,一把将慕长宁掼到地上,迎面跟陆展清缠斗起来。   慕长宁摔在地上,身体被无数的枝条扎了对穿。   “长宁——”   纪连阙将自己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确保没有血迹后,向爬都爬不起来的慕长宁伸出了手:“来,到哥这来。”   慕长宁眼中蓄泪,看着纪连阙因失血过多苍白发青的脸色,跌撞地朝他爬去。   “哥——”   两人手掌相抵的瞬间,慕长宁泣不成声。   纪连阙用尽全力握了握他,眼眸涣散,道:“没事,不难过,替哥杀了他,就行。”   纪连阙微微直起身,将剩余的所有内力,涌入慕长宁体内。   失去了所有内力的纪连阙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他靠着泠欢,嘴唇微动:“你知道吗、长、长宁,当初在千巧阁见你的第一眼、我就、我就知道,你就、就是我弟弟。”   纪连阙呼吸微弱,还要跟慕长宁开玩笑:“你哥、就是你哥、你、你再厉害,也得、我、我保护你……”   慕长宁失声痛哭。   半空中,陆展清一身衣袍都被鲜血染透,随着“极”一声凄厉的尖叫,与他相融一体的辛怀璋再度四分五裂。   “我死不了!我死不了!你以为,这就是结束么——”   无孔不入的声音骤然响起,紧接着,天罗地网般地枝条缠住了纪连阙,沿着刺穿心口的长矛,疯狂地吞噬着纪连阙的血肉。   四家之人的血让“极”迅速恢复。   纪连阙连痛呼的力气都没有,四肢在急速萎缩。   “欢欢。”   纪连阙蛮不讲理地要求着泠欢:“记住我。”   他一把抓住泠欢的手,放在自己的眉心,将所有生机,渡给了泠欢。   强大的生机涌入,泠欢的一头白缓缓褪落,逐渐染上墨一般的黑色。   纪连阙缓缓地闭上眼,一直神采飞扬点着光的眼眸逐渐黯淡。   他吐出最后一口气,唇边露了点笑,又好似有些遗憾:“可惜、看不到欢欢黑发的样子——”   伴随着泠欢的嘶吼,是“极”的欢呼。   长矛从空了的血肉中脱落,被重新凝结的辛怀璋,握在了手里。   慕长宁怔愣地跪着,继而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咆哮。   纪连阙——   这是一个纯粹到只管对他好不求任何回报的傻子。   只因为那一声,哥。   慕长宁调动着体内纪连阙的内力,撑地而起,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   势不可挡的内力搅动着风,卷动着水,带着慕长宁的恨意,一举击溃了再度凝结而起的“极”。   慕长宁恨透了辛怀璋,恨透了“极”。   与“极”共生的,托举着这空间的黑水被慕长宁尽数聚合,又被泠欢的白雾吞噬净化。   当“极”再一次被慕长宁的内力粉碎后,它终于无法作祟,将身体的操纵,被动地还给了辛怀璋。   慕长宁脱力到接近昏迷,从空中一头栽下,被一直护在他身后的陆展清眼疾手快地抓在了怀里。   他的一身内力也早就耗光,只用力地抱着慕长宁,抚慰着他的疼痛。   慕长宁缓了很久,才慢慢地探出手,碰了碰陆展清。   陆展清握住了那冰凉的指尖。   辛怀璋歪着头,站在原地许久,毫无动作。   自“极”进了他的身体,就掠夺了他的意识,强行操控着他,消耗着属于他的一切,包括内力与生机。   “力量呢——”   辛怀璋看着自己两只残缺的手,质问着体内的“极”:“让我一统天下的力量呢?!”   他原以为,只要融合了“极”,就能获得无上的力量,就能带他杀出重围,带他君临天下。   可如今,他除了满脑子“极”吸收的那些邪念外,一分力量也没有,甚至还愈发亏空。   多年心血的一朝破灭似乎让他没反应过来。   他露出些笑容,偏又流下眼泪,而后发疯般捶着自己的心脏:“我问你!力量呢!力量呢!让我千秋万世的力量呢!”   “极”已然虚弱到极致,躲在他体内一动不动。   辛怀璋得不到回答,流下血泪的眼睛里理智全无,抓挠,撕咬着自己身上的肉:“不是说,只要得到了‘极’,就拥有一切,就可以、就可以实现一切么!”   他怎么也不相信,耗尽了自己所有心血,赌上了所有前程,最终换来的,只是一个什么力量都没有,只会吸收邪念的一块木头。   不,甚至连木头都算不上,只是一点虚无缥缈抓都抓不到的气体。   辛怀璋神情癫狂:“我忍辱负重几十年,为的就是今天!凭什么!凭什么我从出生开始就要被丢进井里淹死,凭什么那个废物皇帝就可以一统天下,高枕无忧!”   “那本来都是我的东西!!”   虚弱的“极”在不断吞噬着辛怀璋的力量,与它共生的辛怀璋站都站不稳,跌坐在地上。   窒息的沉默中,辛怀璋终于意识到,也不得不相信,“极”,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谎言。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重塑血脉,锻骨重生的“极”,也没有能够助他洗去前尘,睥睨众生的力量。   辛怀璋彻底落入了绝望。   他咆哮着,赤手空拳地向所有人打去。   “凭什么!那个位置本来就是我的,论能力,论实力,我什么没有?你们说我是异族人,在我看来,你们才是那些异族人!”   他说一句喘三句:“我告诉你们,你们在我眼中才是狗都不如的异族人,这天下,都应当是我辛怀璋一个人的,什么朝廷,什么江湖,你们都不配!”   “要不是我、被奸人所害,被、被你——”   辛怀璋游离涣散的目光终于定格在慕长宁身上:“都是被你耽误的!!”   陆展清一把捏住他打过来的拳头,用力地折着他的手腕:“你的身世根本就不是阻挡你的理由,是你的贪欲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丧心病狂的东西,滚远点。”   辛怀璋被陆展清推搡在地,他拼命地否认着,挥着拳头又朝慕长宁打去,想要把慕长宁一起拉进这无间地狱。   慕长宁扯住了陆展清替他的出气,咬着牙起身,二话不说与辛怀璋扭打在一起。   两人的内力都已经耗光,此时像两个莽汉一般,握着拳头,腿脚相争。   “你还有脸说——”   慕长宁一拳挥上他的脸:“你我之间的仇怨,还少吗?”   辛怀璋被他压制在地,咆哮着挣扎,换来慕长宁又一记重拳:“要不是你的贪恋,我会被你关在侯府里不停地放血吗?要不是你那些痴心妄想,会有那么多人被牵连,死于非命吗?”   “我告诉你辛怀璋,你这一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都只能像‘极’一样,没有任何力量,只能躲在一个见不得光的角落里,苟延残喘。”   慕长宁脸颊淌血,语带寒意:“你想要独霸天下,奴役众人,结果呢,作茧自缚,自己成为了被奴役的人,失去一切。”   “你多可笑啊,辛怀璋。”   “从今日起,明日,后日,百年之后,大家都只会记得,你是一个异族人,一个心思不纯行为恶劣的异族人,遭万人唾骂,卑贱如泥。”   辛怀璋被慕长宁这几句激得心神崩溃,彻底疯魔。   他毫无理智地嘶吼着,一把掀开慕长宁,挥舞着双臂,冲破了这空间,站到了外头:“我!我才是这天下第一人!”   黑色空间原本是“极”的温床,如今它们感知到“极”已然破除而出,认为是“极”的化茧成蝶,开始剧烈地震动,收缩。   黑水感受着“极”的念力,很快就将辛怀璋淹没。   脏污的水合着邪念彻底涌进辛怀璋的口鼻时,他还在笑着,念着自己是天下至尊的美梦。   泠欢捧着纪连阙的尸骨,站在不远处,一头黑发被劲烈的风吹得飘动不止。   他冷漠地看着在黑水里挣扎的辛怀璋,手心向前一挥,遮天蔽日的白雾迅猛地吞噬着黑水。   白雾与黑水在厮杀,“极”的虚弱让血芝木的界域开始崩溃。   地动山摇中,陆展清一把搀起慕长宁,扶着他朝外走去。   万物倾颓中,慕长宁瞥见了那一点白骨,在逐渐倾塌的废土中停下了脚步。   他割破自己的手腕,将大量鲜血注入到了黑水里。   吞噬过纪连阙血液的黑水燃起熊熊烈火,一望无际。   慕长宁定定地看着那片火海,轻声道:“哥,我替你报仇了,特地选了,你最爱的颜色。”   烈火将黑水烧得通红,一如纪连阙最爱穿的那套红衣。   随着“极”的灭亡,天地变幻,万物溃散。   慕长宁趔趄着后退,撞上了陆展清的胸膛。   陆展清双手握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过来,而后,用尽全力抱住了他:“结束了三三,一切都结束了。”   耀目到刺眼的火光灼烧着天地。   慕长宁一口咬上他的肩膀,无声地流泪。 第108章 结局(上)   慕长宁一行人撑着一口气,从“极”瓦解的空间里逃出来时,只看见海水怒涨七八尺,掀成一堵墙,无休止地吞噬所有土地与生灵。   用尽全力的哀嚎与求救,都压不住海水翻山的拍岸声。   “极”的消亡连带着血芝木的溃散,被豢养的玄龟感受到寄主的身亡,愤怒焦躁。   它焦急地蹬着四肢,淌过海水,寻找它主人的气息。   玄龟硕大,几乎撑破整个天地,轻微的动作就能掀起一场场致命的浪潮,毁天灭地。   “手给我——”   疾风暴雨中,奉陆展清命令前来支援的丁酉一把抓住一个不慎落水的女子,将她带回了安全的地方。   敬平抹了一把劈头盖脸的海水,安抚着湿透了蔫成一团的白团,又安抚着苦难的民众:“大家再等等,很快就会结束了。”   死里逃生的百姓和江湖人们抱作一团,再也生不起什么别的心思,只啜泣着,祈祷天灾能早些过去。   千巧阁里所有的暗卫都接到了命令,前来帮助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   怎么都找不到主人的玄龟愈发焦躁,转头转眼间,闻到了慕长宁一行人身上残存的“极”的气息,发出仰天长嘶。   这声音高亢尖锐,原就重伤的几人均是心神不稳,耳内轰鸣,被卷入海水中抓着一块浮木才勉力维持身形。   晏修竹把谢淮意放到木板上,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泡在了水里,闭着双眼,一动不动,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抓着木板的手上。   谢淮意重伤昏迷,被汹涌的海浪不断拍打着,脸色愈发憔悴青白。   慕长宁被这长啸击得神思溃散,忍着浑身的剧痛,一把摘下腰间的慑心铃,再度划开手腕,用鲜血催动着慑心铃。   若是还能提起半分内力,慕长宁也不会这么做。   慑心铃化作的古钟完全盖住了玄龟的咆哮,被掀起的海浪竟逐渐有了平息的趋势。   慕长宁嘴唇发白,久泡在海水里的身体开始冷得发颤。   “三三,靠着我。”   陆展清松开握着木板的手,移过去,用胸膛贴着慕长宁的后背,揉搓着他的手臂:“这样会好些吗?”   两人仿佛是这场风浪中,彼此唯一的依靠。   慕长宁没什么力气地点了点头,上下牙关打着颤:“好、好很多。”   陆展清忧心慕长宁的身体,不愿他再用鲜血催动,但也知这是唯一的办法,只好忍着心疼,协助着他,咬破指尖,画出阵法来限制玄龟的行动。   以鲜血催动的阵法威力最大,但耗费也同样巨大。   不过打出三五个阵法,陆展清就感觉气血亏空,头晕目眩,咸腥的海水不断涌进口鼻,加剧了昏沉。   他咬着舌尖让自己清醒,继续推衍着阵法和禁制,落下一道又一道。   玄龟感受到不断加在身上的禁锢,狂躁地挣扎。还没被限制住的巨尾卷动整片海水,朝陆展清劈头扫下。   那一条巨尾遮天蔽日,裹挟着狂风,沉重的霹雳声响彻天地。   不过一瞬,陆展清就被巨尾卷着,悬在万丈高空。   慕长宁连呼吸都停滞了。   “陆展清!!”   失去催动的慑心铃恢复成原来的大小,掉在救命的浮板上。   慕长宁不通水性,内力又耗到了极致,看到巨尾松开陆展清又一鞭打上去时,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他什么也顾不上,顾不上自己不会水,顾不上自己的害怕,只奋力地向陆展清的方向游去,却怎么也够不着他。   海天相隔。   慕长宁被卷入浪中,呛着水,胸腔里汹涌腥臭的海水,眼里是陆展清苦苦挣扎的身影。   巨尾的那一下,几乎要了陆展清的命。   陆展清咬牙,拼尽全力朝巨尾落下最后一道禁制,却仍是慢了一步。   “陆展清!!”   呼啸的海水,尖啸的风,慕长宁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有宛若临崖而坠的窒息。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迅猛而至。先是将慕长宁从水中捞起送到地面,再极快地将陆展清抓到身后,汹涌的内力替他挡下了这一击。   陆展清喉间都是腥气,踉跄了好几步才看向来人:“……谢前辈救命之恩。”   慕少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叫什么前辈,该改口了。”   陆展清怔愣片刻,露了点如释重负的笑意:“是,谢父亲。”   慕少秋朗声一笑,看着被困在禁制与阵法内的玄龟,把陆展清送到地面:“你们已经很了不起了,‘极’的灭亡让我们几个老东西终于可以出来了。回去休息吧,剩下的我们来就好了。”   四家家主的到来,瞬间扭转了局势。   慕长宁惊魂未定地跪在地上,被疾跑而来,跪在他身前的陆展清拥入怀中。   陆展清的声音很哑,却带着让慕长宁心安的力度:“三三,我在,我在的,别怕。”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温度。   慕长宁死命地抱着他,失声痛哭。   被巨尾碎骨的疼痛都不及慕长宁落在他肩上的眼泪。   陆展清伸手,摸着慕长宁那张满是泪水与冷汗的脸:“是我不好,让三三担心了。”   “回家。”   陆展清搀扶着他,两人跌撞地站起:“三三,我们回家。”   海水停歇,初阳破云。   这一场恶仗让几人筋疲力尽,休息了许久才缓过来,尤其是慕长宁,回到慕家后就大病了一场,昏睡了半个月,至今未清醒。   尊者坐在床边,放下慕长宁的手腕,叹了口气:“他这是内伤加心病。先是之前露华香的余毒未清,又被腐心草加剧了毒性,最要命的,还是连阙的事情……”   陆展清握着那只瘦削惨白的手腕,放进被里,问:“我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他尽快转醒?”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尊者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按照我给你的药方,再给他熬两剂,等体内毒性清完后,差不多就该醒了。”   “至于连阙嘛,”尊者沉默片刻,笑了:“我有办法复活他。”   此话一出,连陆展清都露出了几分惊喜:“前辈此话,当真?”   尊者拍了拍自己的干瘦的胸脯,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人啊,小陆,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   “是,晚辈失言。”   尊者伸出手,揉了揉慕长宁的头:“长宁是个心善的好孩子,就是吃得苦太多,没过过几天安稳日子。”   “他性子柔和心软,又容易自责,常常把过失都揽到自己身上。但他对你,是不惧一切的执着与信任,像个傻子一样,不撞南墙不回头。”   “你既决定与他同心相守,老夫在此,就倚老卖老一次,希望往后余生,你能一如既往地,像现在一样,爱他,护他。”   无需陆展清接话,他继续道:“这外头的事情也结束了,等他好起来,记得多带他出去走走,带他感受地阔天遥,人间胜境。”   “前辈——”   陆展清心下不安,想从尊者的脸上找出端倪。   尊者若无其事地别过脸,又看了看慕长宁,最终起身朝外走去:“来,跟我来一趟。”   南域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慕长宁终于醒来。   陆展清恰好推门而入:“三三?”   他放下药碗,快步走前:“三三醒了?”   慕长宁刚睁眼,还有些懵,抱着被子应了一声,呆愣愣的。   “可算醒了,”陆展清拿过温水喂他,把他糊在脸上的头发别到后头,笑道:“你要是再不醒来,我都打算连床带被子把你扛走了。”   慕长宁就着他的手,小口地喝着水,迷蒙到:“玄龟呢?”   “什么玄龟,”陆展清轻轻弹了一下他的脑袋:“你一睡就是快一个月,那玄龟可能早就变成王八,不知道在哪锅汤里炖着呢。”   慕长宁不好意思地噢了一声,蜷起了膝盖。   “大家都还好吗?”   “都好。”   陆展清打趣他:“三三的心思都在别人身上,半点不念着我。”   慕长宁警觉地竖起耳朵,急忙解释:“我没有——”   陆展清失笑,那过一旁的绒毛短袄,示意他伸手:“好了,起来洗漱用点东西,去见见父亲母亲,他们要是看到你醒来,定特别高兴。”   慕长宁敏锐地捕捉到几个词,眨了眨眼,重复道:“父亲母亲。”   陆展清挑眉:“嗯?”   慕长宁的脸被衣上的红襟衬得有了暖色,他抬脸问道:“什么时候改口的?”   陆展清哼笑了一声,揉了一把他的头:“三三要是再多睡一会,说不定我都跟别人跑了。”   “那不会。”   慕长宁笃定地摇头,笑意融融:“陆郎最喜欢我了,不是么。”   初冬阳光和煦,斜斜一缕打进屋子,散了些光晕,笼在慕长宁身上。   陆展清极少见慕长宁这般无忧无虑的笑容,不禁凑前亲了亲他,声音低醇清和:“是,我最喜欢三三了。”   廊下和院中的积雪早就被打扫干净,慕长宁走出房门时,跟着他一并睡了一个月的锦鲤极高兴地摇着尾巴,跃出水面。   慕长宁友好地回应它们:“大胖,二胖。”   锦鲤落入水中,摆着尾巴消失在假山后,颇有几分丧气。   陆展清给他系上绒毛披风,弯了弯嘴角:“它们好像不喜欢这个名字。”   慕长宁被他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毛茸茸的:“好像是瘦了点,要不叫大瘦,二瘦?”   那两尾锦鲤气得把水溅了一地。   明烨从半空掠下,单膝跪地,欣喜若狂:“少主您可算醒了!”   慕长宁点了点头:“让大家担心了。”   明烨神色激动,还打算再说什么,就被一直客居在慕家的驯拉了出去。   陆展清一手牵着慕长宁,一手撑着伞,带着他,走进风雪中,走进暖阳里。   慕家前厅,慕长宁还没走进去,就听到慕少秋的嚷嚷:“做不了!半点都做不了!”   云青禾似乎低声说了几句,而后声音也变大了些:“不做就滚出去!”   慕少秋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委屈:“你一下要我轻,一下要我重,到底要怎么样嘛!”   慕长宁耳尖有些泛红。   不是,这大早上的——   他偷偷觑了陆展清一眼。   陆展清身姿挺拔,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般,一脸正气。   慕长宁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办。   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还好,慕少秋及时冲了出来。   他手上满是黏糊糊的面粉,东一团西一团,脸上,衣服上都粘了许多:“我就是按照昨天的方法去捏的啊,那个面粉不知道为什么,重一点又破,轻一点又不成型!”   “这种东西谁学得会啊,长宁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和这个饼——儿子!!”   父子两默契地对上了眼。   慕少秋嗷了一声,上前就抱住了慕长宁:“儿子!你终于醒了!你爹我想你想的好苦啊!”   慕长宁挣了挣:“……所以,父亲能不能不要把面团揉在我身上,这是母亲给我做的新衣,弄脏了就不好了。”   那一声惊天动地的儿子,让云青禾也跟着冲了出来,可惜,她只听见了“父亲,面团,新衣,弄脏”这几个词。   “慕少秋!”   慕少秋抱头鼠窜:“我不知道啊青禾!我要是知道那个衣服是你做的,我、我我抹小陆身上去!”   陆展清:“……”   云青禾的追杀并没有停止,仿佛愈加愤怒:“小陆身上的衣服也是我做的!”   慕长宁在心里偷偷地喊着小陆,嘻嘻笑出了声。   陆展清一眼就看出慕长宁在想什么,捏了捏他的后颈,语调上扬,带着几分威胁:“三三——”   慕长宁一把捂住了嘴。   最后的最后,慕少秋苦哈哈地在灶房里做着今日云青禾教他做的红豆酥饼,云青禾则拉着慕长宁的手,左问右问,好好嘘寒问暖了一番。   “等了你一个多月,可算是醒了,”云青禾笑道:“可把咱两吓坏了。”   慕长宁低下头:“让母亲父亲担忧了。”   “别说这些傻话,醒了就好,你父亲这两天一直在嘀咕——”   慕少秋耳朵长得很,大声嚷嚷着:“嘀咕着要跟你母亲出去玩,把你留在这里看家!”   云青禾好笑又好气地哼一声:“他嘴上说的硬,其实可担心你了,缠着我教他做饼,做牛乳茶,说是你一醒来就给你做好吃的。”   慕长宁心下感动,闷闷应声。   “去过宗堂了吗?”   慕长宁被问的一愣。   云青禾看向陆展清,带了些询问。   陆展清微微点头:“母亲,长宁一醒来便想着过来拜见您二位,还没来得及过去,我现在带他去?”   “好。”   云青禾起身,朝灶房走去:“我去帮帮你们父亲,小陆带长宁过去吧,一会儿回来用膳。”   陆展清牵着不明所以的慕长宁就往外走。   慕长宁不知道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嘀咕道:“我自己也可以过去呀,虽然睡了一个月,但也不会忘记路的。”   陆展清听着他自以为很小声的自言自语,佯装不知:“三三在说什么呢?”   慕长宁啊了一声,突然往回小跑:“还没给师父拿食盒呢——”   陆展清拦住他,道:“三三,先不急,我们先去看一个人。”   慕长宁好似读懂了什么,心跳突然加速:“是、是——”   陆展清点了点头:“是纪连阙。”   慕长宁睁大了眼睛。   --------------------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最后一章啦!!感谢在2023-08-29 22:41:05~2023-09-01 09:17: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叶小沅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结局(下)   慕家宗堂里,原先数以万计的长明灯只剩下少数,孤零零地嵌在石壁里。   慕长宁站在一盏一人高的灯盏里,用手指戳着里头团成一团的白雾:“这是哥?”   陆展清应了声是。   慕长宁戳的更起劲了。   灯盏里的白雾装作一副凶狠的样子,抓着慕长宁的手指就想咬下去。   就是可惜,没长牙。   “三三记不记得,尊者有收取过你们的一部分命魂,并把你们的命魂养在兽身灵器里?”   慕长宁点头:“记得,师父说这样就可以随时确保我们的安危。”   “还好有这一缕命魂,纪连阙能够借着生机与血脉的滋养,慢慢锻骨重生。”   “哥要多久才能从这罩子里出来呢?”   慕长宁惋惜的语气让一团白雾的纪连阙更加郁闷,贴在一旁,无论慕长宁怎么逗他,都不给任何反应。   “如果我们能找到泠欢的话。”   陆展清走前两步,晃了晃那灯盏,把纪连阙晃得七荤八素:“那日之后,泠欢就失踪了,我派人到处寻他,也没能找到,他身上带着纪连阙的——”   看着那一团安静下来仔细听的白雾,陆展清没忍心把白骨二字说出来。   慕长宁了然道:“没关系,到时候我与陆郎一起去找。”   “师父呢——”   慕长宁朝内里张望,又走了几步,环视了一圈:“怎么没看见师父?”   陆展清和灯盏里的白雾无声地对视着。   白雾黯淡地飘在一旁,一动不动。   陆展清抬眼,对上慕长宁询问的眼神,笑了笑:“前辈说,他受够了这间破屋子,要出去云游。”   慕长宁的脚步一顿,直勾勾地盯着灯盏里看起来颇为丧气的纪连阙:“师父有说,去哪里云游么?”   陆展清沉默片刻:“大抵是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了吧。”   慕长宁闭了闭眼。   良久,他道:“师父就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陆展清心知瞒不过他,叹了一口气,绕到内室拿出了一封信:“前辈留给你的。”   新制的信笺还泛着松香墨的芬芳,慕长宁一眼就看到了上头歪歪扭扭的几个字:“爱徒长宁亲启。”   慕长宁摩挲着那几个字,咽下喉中的酸涩,打开了信笺。   “你小子可不得了啊,你师父说的话都不信了?我说我去云游了,就是去云游了,你在这里瞎想什么呢?”   别开生面的关切慰问让慕长宁嘴边牵了点笑意。   “行了,就是你想的那样,我把我身上的命魂和生机给了纪连阙,助他重生。”   墨水在这里留下好大一滩印记。   “没什么好伤心的,我都这把岁数了,人间好吃的,都吃了一个遍,好玩的,也都玩了一个遍,我心满意足的很。”   “你别看连阙一天到晚没心没肺的样子,其实肩上的担子挑的比谁都重。那日在宗堂,看他因为四家,因为‘极’而身死,我都恨不能以身替之。”   这封信就像尊者这个人,正经不过两句话。   “哇,我真的是要夸一下我自己,说做到就能做到。”   “虽然连阙现在在这个灯里是委屈了点,但是很快,他就能重塑身体了。长宁,赶紧趁着现在,好好玩弄他一番,给他丢水里啊,丢只螳螂进去吓他,都可以。你还不知道吧,连阙最怕这些小昆虫了。”   慕长宁泪中带笑。   “行啦,别哭了,我还没死呢。给了连阙生机和命魂,我大概还有三年可活。我守了‘极’百年,久到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连我自己也忘记了。如今,不想再困在四家,要去寻找属于我的自由与天地。”   “就这样吧——”   “等等,还有一件事要交代你。小陆是被我胁迫,一开始才没将事情告诉你的,就怕你伤心,你可别生他气,不然我的罪过就大咯。”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连个落款都没有。   慕长宁仔细地把信折好,收起来:“师父写这封信,写了很久吧。”   陆展清揽着他的肩膀:“那晚他喊我过来,我还以为是要我帮忙纪连阙的事,没想到他问我,怎么写信,又让我教他写字。”   慕长宁眼尾红红的,笑了一声:“是呢,我说里头那么多字,都像是陆郎的字法。”   陆展清摸了摸他的脑袋,牵过他的手:“前辈困在这个宗堂太久,也许这样的选择,对他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慕长宁舒出一口气,点了点头。   路过纪连阙时,那团白雾向慕长宁的腰间冲撞着,把灯盏撞得呼啦响。   陆展清揽着慕长宁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小侯爷也想看信?”   白雾疯狂地点着头。   陆展清耸了耸肩:“可是你只是一团空气啊,空气又不认识字。”   纪连阙被陆展清气得半天都没动静。   慕长宁怕纪连阙就这么没了,连忙蹲在他身前,拿出信读了一遍。末了,还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哥不必自责,等你快些融出血肉,再去找师父就是了。”   白雾很快就高兴起来,身体朝慕长宁的指尖一撞,意为拍掌。   慕长宁笑着,把快掉下桌子的灯盏往里移了移,道:“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白雾撞了撞灯盏,以表同意。   又过了几日,慕长宁跟着陆展清回了一趟千巧阁。   千巧阁前段时间一直给制造了巨大灾难的玄龟善后,所有暗卫们都在帮助民众们修缮重建,疲惫不堪。为此,陆展清特地给他们放了三天的休沐。   陆展清牵着慕长宁走进千巧阁时,就撞上了三五个约着一同出去的暗卫们。   那几人一见自己被阁主抓了个正着,吓得魂不守舍,连连跪地求饶。   “今日休沐?”   暗卫们回答陆展清的声音都在颤抖:“是、是——”   “想出去就出去,这段时间都辛苦了。”   直到陆展清都走远了,这几人才堪堪回过神来。   有胆大的扭头看陆展清背影,低声道:“我说呢……”   “什么?”   “你难道没有觉得这段日子好过很多么,一定是因为——”   胆子小的还低着头:“因为什么啊,说啊。”   “自己看啊!”   这下大家都忍不住了,扭头看去,只看到两人牵着的手。   “我还听说,阁主夫人以前也是影卫来着……”   “什么什么!”   “走走走,出去说,出去说。”   两人好似完全没察觉到身后的谈论,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廊下。   慕长宁伸手拨弄着向一旁延展的叶片,笑道:“不应该啊,当初我可是安分守己,连小院都不敢出一步。”   陆展清从后抱着他:“那一定是我的三三太出众了,让人一眼就记得。”   慕长宁微微仰头。   暖阳穿过叶片,洒在他喉间,落在他白皙柔软的颈前。   微凉的唇擦着陆展清的耳尖,慕长宁的声音又轻又柔:“阁主如此偏听偏信,就不怕影三恃宠生娇?”   和暖气息沿着耳廓一直酥麻到心里。   陆展清更加用力地圈着他的腰身,下巴抵着他的肩膀,声线低哑沉厚:“三三倒是生一个给我看看呢?”   慕长宁那点道行都还是陆展清教的,在陆展清面前只有面红耳赤的份。   廊下安静,只有北风拂动落叶。   慕长宁正挨着陆展清的吻。   “……对对,除了这些,还要给白团买谷粒,我上次给它买的那些放在木桶里,都被海水泡烂了,啊啊——”   敬平看到树影下拥吻的两人,受了惊吓,踩着丁酉的脚退了回去。   “天呐酉哥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了谁,我看到主上把慕少主按在那里唔唔!!”   丁酉脸上丝毫都不慌张,只一双手把敬平的嘴捂得紧紧的,向两人点了点头:“主上、慕少主。”   慕长宁感觉到唇上还有些发烫,有些不好意思,跟丁酉打了招呼后,就偏过了脸。   陆展清脸上毫无波动,盯着敬平看:“不是要去给白团买吃的?”   敬平呜呜两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丁酉一松开他,敬平竟然向后跑了个没影。   “……”   丁酉熟练地把敬平的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主上,敬平他就是这么个性格,方才也不是故意要、要坏您好事的。您让他一起帮少阁主的忙,那些大的,难以决策的事情,总是会被暗卫们追着询问好几遍,他实在是怕了,才特地挑选这条没什么人的路,想清净清净。”   陆展清听着丁酉详尽的解释,有些哭笑不得:“我也没要怎么样他啊。”   丁酉松了一口气:“是,主上有容人之量。”   “你们去吧,晚上一起来小院用膳。”   “是,我会向敬平传达,他定会很开心的。”   原先还吓破胆的敬平听了丁酉的转述,飞快地将那些害怕遗忘到了脑后,兴奋地拉着丁酉就冲出千巧阁,逛了一天,还买了一大堆东西。   “这个,送给你。”   慕长宁看着眼前混杂着黑白的,看不清是什么的石头,道:“这是什么?”   敬平毫不客气,一屁股在小院的石凳上坐下来,神秘兮兮:“你出名了喔。”   “外头到处都在谈论你和主上应对玄龟,又救了大家的事迹,还说还好有四家的帮助,不然他们都得死在那玄龟脚下。”   “黑色的这个就是他们雕刻的玄龟的样子,白色的是你和主上。”   慕长宁接过那块沉甸甸的石头,道了谢:“陆郎那天穿的也不是白色呀。”   敬平噎了一下:“哎呀这有什么所谓嘛,反正你们天天都在一起,我就不信你们衣服没有穿混的时候。”   慕长宁被他这番大胆至极的话惊得差点咬到舌头。   “敬平这话说的不错。”   陆展清难得的夸了敬平一嘴,从后头走出来,放了个杯盏在慕长宁面前,道:“冬季没有新叶,都是精制重醅过的茶叶,尝尝这杯味道如何?”   盛在杯盏中的牛乳茶色泽醇厚,泛着清香。   慕长宁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眼睛发亮。   陆展清眼里都是笑意,放下袖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怎么样,我的技艺有长进吧。”   慕长宁喝得头都不抬,一个劲的点头。   敬平在一旁,馋得直流口水,恶狠狠地瞪了丁酉一眼。   丁酉自上次的乳鸽事件后长进飞快,立刻道:“好,我找主上学,到时候做给你喝。”   就连慕长宁都停了一下,看着敬平。   敬平愣了半晌,脸色涨红,慌张地摆手:“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   丁酉以为敬平嫌弃他的厨艺,解释道:“一开始我可能做不好,没关系,我会努力钻研的。”   迎上陆展清略带深意的笑容时,凳子好像烫得坐不住。   敬平的能说会道不知道到哪去了,一边往外跑一边结巴:“主、主上恕罪、我、属下、不舒服就、就先回去了——”   丁酉站起身,看着跑远的敬平,苦恼地皱了皱眉头:“这样说也不对么?”   陆展清憋了点笑,提醒他:“快追。”   丁酉连告罪都来不及,拔腿就追。   听着两人在外头的动静,陆展清摇了摇头:“两个木头。”   喝完最后一口牛乳茶,慕长宁心满意足地舔了舔唇,打趣着:“那陆郎做回红娘,快去帮帮他们。”   陆展清像是笑了一声,凑前挑起慕长宁的下颚:“行啊,那我今晚过去——”   北风静谧,萦绕在呼吸间的都是清甜的香气。   “——留三三独守空房。”   慕长宁立刻急了,垂下眼帘小声道:“不行。”   “怎么不行?不是三三要我去的么,我可是谨遵妻命呢。”   慕长宁伸出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就是不行——”   这么些年,慕长宁的长进也不小。   他把自己贴近陆展清,蹭着他的脸颊,软声道:“没有陆郎,三三无法入眠,一刻也不行。”   陆展清的呼吸轻而易举地乱了。   两人在小院里住了一段时间,等到顾谨彧能大致处理阁内大小事务后,陆展清就拉着慕长宁,在一个傍晚,骑上两匹特意训过的骏马,向广袤天地而去。   风过耳畔,慕长宁双手持缰,笑问道:“陆阁主这个时候出来,是怕明天被丁酉敬平抓住,走不了么?”   陆展清身下那匹纯黑的马打着响鼻,凑前去闻慕长宁那匹银黑相间的马,把马尾摇得直响。   “是啊。没什么比带三三出去玩,更重要的事情了。”   陆展清的话沿着风,一直吹进心里:“去看只有我们二人的风景。”   “不过,在此之前,我们要先去一个地方。”   中川,五盟会。   引着他们进去的侍从小声道:“两位是初次来中川么。咱们这位巫神可了不得,听说原先被奸人所害,失了所有生机与内力。可不到半年时间,他就凭借着过人的巫术,一举成名,重新登上巫神之位,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慕长宁点头应和:“是很厉害。”   侍从见两人气度不凡,谈吐又和善,就多提点了他们两句:“巫神脾气有些不好,二位拜见瞻仰即可。”   绕过漫天的白雾,两人看见了黑发红衣的泠欢。   泠欢的相貌比以前更加出众,气息却更加淡漠,神情也更加憔悴。   “泠欢。”   还没走远的侍从听到慕长宁的称呼,吓得一身冷汗。   泠欢的视线从床上的白骨收回来,有些惊喜:“慕少主,陆阁主。”   慕长宁单刀直入:“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两人离开五盟会时,泠欢背着用斗篷覆盖好的白骨,一身红衣张扬,朝慕家方向一骑绝尘。   陆展清肩背挺直,单手持缰,夹了夹马肚,朝慕长宁伸出了手。   “三三,跟我走吗?”   两人在影风门的初见,也是这句话。   慕长宁冁然一笑,握住了陆展清的手:“好啊。”   冬天快结束时,两人行至漠北,慕长宁弯下身子,把深至膝盖的雪揉成一团,暗戳戳地朝陆展清扔去。   第一场春雨纷扬时,两人坐在小舟上,听着艄公讲清风明月,讲山河人间。陆展清笑着与慕长宁碰了碰酒壶,一饮而下。   清晨,两人寻山问柳,渴了就鞠一捧清水,累了就枕山石入眠。   夜晚,两人相拥枕在草地上,仰头就能看见无边的星子。   慕长宁枕着陆展清的臂弯,听风过林间,听陆展清的低声呢喃,向上伸直了手臂。   陆展清与他额头相抵,好笑道:“三三在干什么,摘星么。”   慕长宁侧过脸看他,笑得灿烂:“是呀,想把这些最好看的东西,都给陆郎。”   柔软潮热的吻落在慕长宁眉间。   相拥的胸膛因陆展清的轻笑在微微震动,淌过耳边的话如金石相击,温润清和:“三三就是最好的,别的什么都比不上你。”   身体被压在草地上时,慕长宁勾着陆展清的脖子,清澈温软的眼里盛着无边星河,也盛着陆展清一人。   “三三,落日星河,晨风拥林,这万般美景,都不如你眼里映着我,对我笑的样子。” 第110章 IF番外一   陆展清睁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干硬到硌人的床板上,一向枕着他臂弯睡觉的慕长宁不知去了何处。   陆展清掀开被子,猛地起身,才发现这里并不是他与慕长宁的寝屋,而是一间狭窄逼仄,还泛着潮气与霉味的屋子。   “三三?”   得不到回应的陆展清正欲出去寻人,破旧的木门就被一下踢开,“啪”的一声砸在墙面。   一道黑糊糊的人影径直往屋里走,打着火石,燃起了桌上那支半死不活的蜡烛。   陆展清一眼就看到了那人身上佩戴着的平安扣。   “影二五?”   此时的影二五还很年少,看起来也就是十一二岁的样子,脸上却一派阴郁。   影二五单手撑着桌子,就着烛火熟稔地处理自己手臂的伤口,瞥他一眼:“你就是今天刚住进来的影十四?”   他似乎不需要陆展清的回答,冷漠道:“这边都是我的地方,少过来。”   陆展清很确信,睡一觉起来的自己现在在影风门。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但这些都不重要。   “影三呢?”   三三曾跟他提过,在影风门时,他与影二五和影十四住在一起。   果不其然,影二五冷哼了一声:“他?你十天半个月都不会见到他。”   破旧的房门挡不住门外的风,把那根蜡烛吹得要灭不灭。   影二五连忙用后背挡着风,对陆展清的追问很不耐烦,道:“管好你自己不就完了,他天天考核失败,在柴房里受训反思,怎么,你也要一起?”   陆展清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影二五毫不关心,只专心处理自己的伤口。   已是深夜,可影风门处处都充斥着哀嚎与凄声。   随处可见的刑架上锁着白天考核失败的残次品影卫,那些影卫都不大,七八岁的样子,被吊起来时,脚都够不着地,瘦到骨头凸起的身子颤得如落叶般,不断向面前的执刑人求饶。   陆展清想起初见慕长宁时,他那副惊惧难安的样子,心一下揪紧。   柴房很好认,离得很远都听见里头铁链的碰撞声和嘶喊声。   只要柴房里的声音小一些,就会有一个手持铁棒的黑衣壮汉,猛烈地敲击柴房上厚重的铁链,或是弄出什么别的声响,直听到里头嘶哑绝望的呼喊后,才停止动作,扬长而去。   那声音,疲惫又无助,惊恐又绝望。   柴房里除了黑暗与寒冷,什么都没有。   陆展清靠进柴房,借着门缝朝里看:“三三?”   里头的挣扎似乎停了一瞬,但很快的,陌生的称呼与声线让屋里的人更加惊慌,呜呜地低咽着。   陆展清一下就听出了,这是慕长宁年少时,还作为影三的声音。   内力瞬间汇集,扯断了门口的铁链。   风与月色被陆展清一并推进屋内。   凌乱肮脏的地上锁着一个人,手脚上的铁链一直延伸到屋里的四个角落。铁链困着的脚腕与手腕早已破皮见血,重的地方几可见骨。   “三三!”   内力轻而易举地粉碎铁链,陆展清原本准备好的拥抱却落了空。   面前年幼的影三很明显不认识他,对陌生人的突然闯入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找地方隐藏自己。   可能让影三寻找的地方实在不多,最终,他爬到月光能照到的地方,蜷缩着身体,整个人被照得惨白。   陆展清从没见过慕长宁在影风门的样子。   瘦弱伶仃,满身血污,眼里除了恐惧与绝望外,什么都没有。   他心口酸涩,朝前走了两步,选了个离影三不近不远的距离,半蹲下身。   “影三。”   被念到名字的小影卫怕得直发抖,把自己缩了又缩。   “别怕,我不是来伤害你的。”   受尽了毒打的影三显然不信,他颤巍巍地往后退,在地上拖行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褐色的血污让陆展清心急如焚。   “你看,柴房都被我破开了,我是来救你的。”   “我带你出去,给你治伤,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么。”   等了很久,缩成一团的影三才慢慢地抬眼。   陆展清对上了一双熬到极致,溢满恐惧的眼睛。   背在身后的手因心疼而用力到泛白,陆展清的语调却依旧温柔平和:“三三,来,把手给我,我带你出去。”   见面前的小影卫有所动摇,陆展清朝他靠进了一步,趁热打铁:“你看外头的月光,出去了,就不会再有黑暗了,你就再也不用怕了,好么。”   光明,对于影三来说,是致命的诱惑。   影三侧着脸,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来之不易的月光,向陆展清伸出了手。   面前的手肮脏又泥泞,手腕处的血痂被反复磨开,湿淋淋地淌着血。   陆展清毫不在意,拉过那只手,手心拢着他的后脑:“好三三,不怕了。有我在,以后都不会让三三害怕。”   摸着自己后脑的手宽大又温暖,像把所有的疼痛与黑暗,都隔绝在外。   影三从没有感受过这种称之为拥抱的东西,却不知怎的,闻着这个陌生人的气息,恐慌的心却慢慢平静。   影三趴在他肩头,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你、你带我出去的话,也会被,影风长一起罚的。”   陆展清抱着他的身体一僵。   就在影三猜这个人是不是就要放下自己,离开柴房时,抱着他的这个人好似轻叹一声:“三三都这样了,还为我考虑。”   陆展清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角,给他擦着脸上的血迹:“不要担心,影风门不是实力为尊么,看我给你出气。”   影三有些紧张地咬住了下唇:“我、打不过他们、不然,不然你还是走吧。”   “走哪去啊——”   听到声音的一瞬间,影三本就惨白的脸色更是变得毫无血色,肿胀青紫的手一把抓住了陆展清的胳膊。   “你小子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破坏刑罚的物件!”   门口站着一个看不清面貌黑的要命的壮汉,拿着铁棒,把柴房敲得砰砰响:“你是什么人,竟敢私自破坏——”   这人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一颗黑子闪过,手腕一疼,铁棒就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陆展清甚至都不用出手,只散发些许内力,就把大汉压在地上,气都喘不过来。   影三偷偷看了一眼战况,瞪大了眼睛。   陆展清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这下可以安心跟我走了吗?”   影三连连点头。   陆展清一把抱起他的影三,跨过还在地上挣扎的大汉,出了柴房。   这一闹,星河渐退,曙光盈色。   沐浴上药后的影三坐在没什么人的茶楼里,看着一桌子的糕点,有些不自在。   “再要一个红豆莲子羹,多放些糖。”陆展清交代完店小二,转过头来:“嗯?怎么不吃?不合胃口么?”   影三惴惴不安地看着他,手指在膝上紧紧蜷起。   “公、公子。”   “你可以喊我的名字,陆展清。”   影三在心里把这三个字过了好几遍,没敢逾矩,低着头问:“您,您是要把我买回去,做影卫吗?”   陆展清没想到影三会这么问,笑道:“你想吗?你想要跟我走吗?”   “想。”   影三很快回答完这句,又懊丧地垂下了脑袋:“可、我、我考核都没过,不能跟公子回去。”   陆展清夹起一筷他最爱吃的枫糖糕,送到他嘴边:“只要你想,我就能做到。”   影三年纪小,那一点心防在陆展清面前根本不够看,很快就被眼前金黄澄香的枫糖糕完全吸引。   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那块枫糖糕后,影三竟规矩地一动不动,不断地打量着又把店小二叫过来的陆展清。   “抱歉啊客官,本店真的没有什么您说的牛乳茶,不然我们给您上一个醪糟丸子好么,这大冬天的,还能暖暖身子。”   陆展清留意到一直在偷看他的影三,转过脸问道:“三三想尝尝醪糟丸子么?就是用酒和桂花做底,配上糯米做成的丸子,甜热可口。”   影三猝不及防对上朝他看来的四只眼睛,手足无措:“都、都可以。”   陆展清向店小二解释:“内子脸皮薄,见谅。”   店小二看着两人明显相差的年龄,意味深长的噢了一声。   童养媳啊。   影三看陆展清点头,傻乎乎地跟着点头。   陆展清欺负他现在读书不多,夹了一块金玉酥喂他,故意发问:“三三也知道内子的意思?”   影三吃得腮帮子鼓鼓的,摇了摇头。   “就是——”   “妻子的意思。”   影三愣住,圆润清澈的眼里满是过于惊愕的水汽。   “我跟三三开玩笑的。”   陆展清可不敢吓跑他现在的小妻子,随意编排着:“方才店小二跟我说,若是夫妻一起来用早膳,可以少收我一些银子。”   影三松了口气。   肯定是这位公子说的这样,不然就以自己这个资质,怎么会有人看得上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陆展清一眼,忍不住想,不知道以后是哪家女子,能够嫁与这位好看又厉害的公子做妻子。   如果自己能跟在这位公子身边,做他的影卫就好了。   用过早膳后,陆展清牵着影三,在大街上闲逛。   影三时不时地往影风门的方向看去,数次之后,忍不住问道:“我、我们不回去吗?”   “嗯?三三想要回去吗?”   影三低头攥着自己的破旧发白的衣服,摇了摇头,小声道:“可是、没去早训的话、回去会被、责罚、晚上会被、关起来。”   他实在是不想再回到那噩梦般的柴房。   陆展清停下脚步,蹲下身与他平视:“如果三三想要回去,那我们就回去,如果三三不想回去,也无需担心,我会处理好一切。”   不是想回去,而是不得不回去。   影三想到影风长的怒火和那些可怖的责罚,后背就不断冒着冷汗。他一人受罚也就算了,他不想这位公子被他连累。   可是,如果自己现在回去了,是不是就见不到这位公子了?   影三慌张地避开陆展清温柔怜惜的眼神,紧张兮兮:“那、那、可以晚一点回去吗?”   只要能跟这位公子待多一点时间,就算明知回去要受责罚,影三也心甘情愿。   陆展清捏了捏他脸:“当然可以。”   陆展清重新牵起他的手,避开缠着药纱的手腕,将他的手整个握在自己掌心:“走,带三三逛好吃的,买好玩的。”   影三从没见过如此繁华的街市。   人潮涌动的大街,两旁吆喝叫卖的店铺,还有许多形形色色,影三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东西。   这一大一小很快就引起了游人们的注目。   影三低着头,攥着自己身上与他们格格不入的黑衣,愈发不自在,腿仿佛有千斤重,根本迈不开。   陆展清立马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带着他到了一处没什么人的地方,蹲下身子问他:“三三累了?”   影三出了些虚汗,白着脸摇头,后退一步站在了屋檐的阴影下。   他这才注意到陆展清身上的衣着。   虽然他看不出是什么材质,但也知道,是自己这辈子都穿不起的。   两人相知相伴多年,陆展清都无需问,只要看上两眼,就把他的心思摸得门清。   “三三,抬头看我。”   影三被这略显严厉的声音吓得连忙抬起头,细长睫毛不自主地轻颤。   陆展清在心里叹了一声,语气放到最软。   “三三,你不习惯的原因,是因为你一直身处黑暗,你看——”   一道初阳,斜斜地穿廊而过,空中闪烁着无数细小的微尘。   影三的手被陆展清牵着,摸到了原本以为遥不可及的天光。   “三三,向光去吧。”   影三整个人被陆展清推到光下。   冬日阳光和煦,影三被照得暖洋洋的,像鼓足了勇气般,好久好久才捧住了落在心口前的一片光。   陆展清就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挂着笑容看他。片刻后,影三竟埋头扑进了他怀里。   陆展清一把将他抱起,由衷感慨——   这世上真是没有比三三更好哄的人了。   等到日暮时分,陆展清提着一大堆东西,牵着影三回到了影风门,回到了影三许久没回住过的小屋。   属于他的那张木板床早就发霉变形,被影二五放满了杂物。   影三躲在门后扒着门缝偷看,确认影风长还没有来抓他,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又可以和公子多待一会儿。   影三走前两步,仰起脸问在床边忙碌的陆展清:“公、公子也、也住在这里么?”   陆展清把松好棉花的新枕头摆在床头,道:“对呀,我特地来陪三三的。”   小布枕头是影三自己挑的,上头还绣着一个滑稽可爱的布老虎。   影三忍不住一点点移过去,反复确认自己的手是干净的,才珍惜无比地摸了摸这个陆展清买给他的枕头。   陆展清换完被褥,朝影三招了招手:“好了,快来休息。”   影三看了看自己的床,抿了抿嘴唇:“我、我跟公子一起睡么。”   这句非常有歧义的话让陆展清脸上的笑容不断加深:“不跟我睡你还想跟谁睡?”   影三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摇了摇头:“不跟别人睡,只跟公子睡呀。”   陆展清满足于三三自动自觉的卖身,夸他:“三三真乖。”   影三怕自己占用太多地方惹人生厌,就挪到床边,蜷成一团,脸埋进枕头里。   这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又极度警惕的姿势。   陆展清很是心疼,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腰,示意他舒展身体:“总是这么睡,对身体不好,以后会变成驼背的小老头。”   影三揪着自己的枕头边,不断往门边瞄,生怕影风长的出现:“我——”   “不怕,我在。”   轻车熟路地把影三搂进怀里,陆展清伸手给他掖好被角,寻着话题舒缓着他的心神:“三三今年几岁啦?”   影三枕着他的臂弯,茫然地看着他。   是了,影三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揉了揉他的脑袋,陆展清语带歉意:“抱歉,是我没问好。三三到影风门多久了?”   影三被他搂在怀里,哪里都是暖的。积压的疲惫一涌而上,眼皮直往下掉:“唔,三、三年了吧。”   “那我们三三今年八岁啦。”   “公子怎、怎么知道的?”   不算光亮的小小天地里,陆展清注视着怀里的人,在自己小妻子的眉间落了一个吻。   “因为我是天底下,最了解三三的人。”   影三困得眼眶泛红,仍强撑着问:“我、我睡醒以后,还能看到公子么?”   “当然。”   陆展清捏了捏他的耳尖:“三三在哪,我在哪。”   在陆展清的温声呢喃中,影三安心睡去,手里还抓着他的一片衣角。   不知道影三有多久没睡过好觉,睡得连陆展清扯走他紧紧抱着的枕头时,都毫无反应。   厚重的鞭风突然砸开了门。   “影三!你好大的胆子!擅自从柴房离开,还逃了早训!”   --------------------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这个if线这不就是一个r卡绑定了一个ssr卡吗!   三三:呜呜呜大叔叔(?)好好人想跟他回去做他的影卫。   小陆:呜呜呜老婆好可爱我要打遍影风门,让三三对我死心塌地。 第111章 IF番外一   影三陡然惊醒,看着那常常把自己打得皮开肉绽的蛇鞭朝自己迎头抽下,恐惧地僵着身体,却不敢躲开。   卷着怒意与暴戾的蛇鞭近在咫尺,影三像以前的无数次一样,努力蜷缩身体,尽量让伤落在后背上。   陆展清空手扯住掀起腥风的的蛇鞭,另一只手把影三揽了过来:“他就是影风长?”   影三感觉到影风长越发可怖的目光,僵直着身体一直摇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是、你、你别打了,我们打不过他的,我、我——”   认罚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影三的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他只要想到这位公子被自己连累着要受罚,心里就难受的要命。   影风长见状,嘲讽道:“哟,平常怎么不见你掉眼泪,这会在装什么可怜呢?”   陆展清见影三怕得落泪,又疼又怒,一把扯过影风长手上的蛇鞭,随意一捏,整条蛇鞭碎成粉末。   影风长大吃一惊,怒道:“影十四!不、你不是影十四!你是什么人!竟敢如此放肆!”   他呵斥的话语还没说完,明雪就像毒蛇一般,悄无声息地绕在了他的脖间,只要陆展清的内力再多一分,他就会身首分离。   陆展清冷道:“想活还是想死?”   缺氧窒息的影风长伸手想扯开明雪,却被明雪割的鲜血淋漓:“想、想活。”   “影三是我的人。从今天起,你见到他最好绕着走。否则,你施加在他身上的痛苦,我会加倍还给你,明白?”   影风长鼓胀的眼睛瞪着影三,又瞪着陆展清:“我、我教训一个影卫,天经地义——”   “行。”   陆展清的手上骤然出现了一条用内力凝成的铁链。   “三三后背有四十道被铁链劈打的伤。你既有骨气,那就先还这个账。”   明雪松开的一瞬间,陆展清迅疾地点了他身上的穴道。   在影风长动弹不得的恐惧目光中,陆展清把发愣的影三朝自己怀里摁了摁:“三三乖,闭上眼睛。”   影三背对着影风长,什么都看不到,颤巍巍地抓住了陆展清的手。   陆展清安抚地揉他脑袋,轻声又温柔地在耳边哄道:“一会儿就好了,三三不看,好不好。”   影三小小地点头,整个身体贴住他,把头放在他肩上,一动不动。   陆展清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一开始,影三还能听见影风长逐渐凄厉的嘶吼,后来陆展清嫌他吵,点了他的哑穴,影三就只能听见陆展清的声音,一道道,从耳畔沉入心底。   “他手上的伤,是你用锤子敲的吧?就因为他被你饿了三天,实在忍不住去膳房偷了一个发霉的馒头?”   “他腿部的淤紫,是你动的杖刑?这种程度,用三尺宽的硬木,至少六十杖,才能久淤不化,积伤于内。”   陆展清的语气愈来愈重,也愈来愈沉,眼睑浮上燥郁的猩红:“影卫的训练离不开刑罚,我理解。可据我所知,在这批受训的影卫里,只有影三的刑是最重的,我需要一个解释。”   影三呆呆地听着陆展清的话,早就绝望如冰的心,竟一点点回暖。   这是梦吗,还是自己已经死掉了,才会看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护着自己,替自己辩驳一句?   影风长的哑穴被解开,他痛呼了好几声才断续道:“他资质、极差、问什么都不知道、不服软,不求饶,这种残次品、就是有买主来,也不会有人要的。他注定要成为轮回室的养料,还不如早点死啊——”   陆展清闭了闭眼,极力地控制自己暴躁的施虐欲。   明明自己教三三的时候,他认真又勤奋,什么都是一等一的。   陆展清即将失控的情绪在感受到肩窝的湿意时,飞快地冷静下来。   “我要带走影三。”   影风长满脸血污,神情错愕。   是不是武功高强的人脑子都不太好?影风门这么多实力高强,训练有素的影卫,这人非要选择这么个烂泥一样的残次品?   他巴不得影三早些走人,别在影风门丢人现眼:“可以,现在就可以带走,这种残次品,白送。”   被抱在怀里的影三明显一僵。   他动了动身子,想要起身,却被陆展清更用力地按在怀里。   陆展清想起当时自己买走影三时,那张定义了他十几年的残次品考核单。带影三离开绝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如果这样,影三永远都只能是遭人讥笑的残次品影卫,就会像以前一样,自卑怯懦。   陆展清抓起影风长的头发,不容置喙:“明天,重新给影三考核。”   影风长咳出一口血,无所谓道:“行啊。”   反正都是一个板上钉钉的残次品,有什么所谓。   陆展清瞥他一眼,袖口一甩,影风长就被内力轰出了门。   屋内只剩月光,和近在咫尺的呼吸。   陆展清放开影三时,才发现影三的眼圈红红的:“怎么了?”   影三低着头,豆大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打在陆展清手背上:“我、我、考核过不了——”   过不了的话,公子就不会要自己了。   “能过。”   陆展清擦去他的眼泪,直视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三三一定能过。”   不知道是不是陆展清的话语太笃定,竟然让影三破天荒的生出了一些信心:“公子,真、真的要、把我买回去么?”   “对呀。”   陆展清笑着勾了勾他的下巴:“跟我走,好不好?”   影三苍白的脸上蓦然有了颜色。   他一把抓住陆展清的手指,笑得露出两颗虎牙:“好!”   他连忙跪直身子,想向陆展清磕头行礼。   陆展清眼疾手快地拦住他,一把把人卷进被子里:“祖宗,我可受不起你这一拜。”   在影三的不明所以中,陆展清把他往怀里紧了紧:“现在,睡觉,明天好好考核,然后我们就回家。”   影三重复着念了念:“回家。”   陆展清亲了亲他的脸颊:“嗯,回家。”   影三空白一片的未来中,突然有了希望和期待。   翌日清晨,所有影卫们都停了原本的早训,被影风长集合在一起。   “诶诶,你听说了吗,今天这场考核是特地给影三设的。”   “影三?”被搭话的影三九不屑一顾:“他不是出了名的废物么?”   脸上同样写满不屑与冷漠的,还有独自站在一边的影二五。   影三在各种窃窃私语中,低着头,走到了场中央。   影风长浑身缠着白布,歪着头坐在轮椅上,看着特地走到他身边的陆展清,嘴唇颤了颤:“第一项,剑术考核,影三对战影二五。”   影风长话音刚落,就听到陆展清一声冷笑,吓得咽了咽口水。   这人笑什么,他不会是知道了影二五的剑术水平,知道自己是在为难影三吧。   影风长睨了陆展清一眼,给自己打着气。没事,这里人多,想来这人也不会大庭广众下,对自己动手。   影三看着对面明知道打不过的对手,攥着手上的铁剑,手心都是汗。   陆展清以内力传音,安抚着他:“影二五擅强攻,三三只要挡住他大开大合的前几招,拉开距离消耗他,就行。”   影三点了下头,握紧了手中的剑。   面对影三,影二五连应该摆出的出剑姿势都不想有,随意地掂了掂手里的剑,就朝影三掠身而去。   果不其然,影二五才出了一招,影三就噔噔噔地往后退了几步,手臂直抖。   周遭的影卫们发出了几声嘘声。   “不是吧,就这样,还好意思提出考核?”   “我比较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他这种影卫都有人赶着趟要来买他啊。”   无数目光打量着陆展清。   陆展清抱着双臂,对周遭的一切毫不关心,眼里只有他的影三。   当影二五又一剑当头砍下时,影三双膝都被他压弯,差点就跪在了地上。   影二五脸上露出索然无味的表情。他们常年交手,他知晓影三的极限。   “你又输了,残次品。”   当影二五举剑,横砍而来时,影三竟一下跃起,闪过了这一剑。   所有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十招、二十招——   原先在影二五手下走不过五招的影三竟然五十招过去了,仍未战败。   影二五的脸色极为难看,章法大乱。   一直到桌案上的香烧成灰烬,两人都没有分出胜负。   影风长像看鬼一样看着影三,又看着陆展清,片刻后才道:“时间到。影二五未能击败影三,影三本次剑术考核,优。”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里都充斥了“见鬼了”三个字。   只有影三,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寻找着陆展清。   陆展清就站在不远处,湖蓝色的衣角被风吹起,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影三心头狠狠一跳。   “三三,”陆展清张开双臂,朝他笑:“来。”   影三毫不犹豫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陆展清拿帕子擦着他脸上的汗,毫不吝啬地夸他:“三三怎么这么厉害呀。”   影三原本还担心自己没打过影二五,但陆展清的反应,让他把这一切,都抛在了脑后。   他呼出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没让公子失望就好。”   影三的衣服在方才的打斗中扯乱了些,陆展清毫不避讳地蹲下身,替他整理着衣裳,又重新将他的腰带系紧:“三三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我失望。”   从来没有哪个做主上的,会为了一个影卫蹲下身。   方才还窃窃私语满脸不屑的影卫们,脸上只剩下羡慕与嫉妒。   影风长深吸一口气:“下一项,水性。”   影三明显的紧张起来。   这是他最差的一项,只要进到水里,不出一息,自己就会扑腾着求救。   陆展清阴森森地瞥了影风长一眼,手腕动了动,一朵荧粉色的杏花就被放在影三手心。   陆展清凑在影三耳边说悄悄话:“三三只要带着它下去,别的什么都不用怕。”   影三宝贝般的捧着那朵杏花,犹豫了很久,才咬着下唇问道:“公子,如、如果我——”   他的未尽之言陆展清都知道。   陆展清刮了刮他的鼻子,道:“不管三三考的怎么样,今天,我都会带三三走。”   影三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缓缓放下。   他走到训练常用的深潭边,没有像别的影卫般纵身跃入水中,而是慢慢地坐下来,先把腿放下去,再撑着身体挪过去。像条脱水的鱼。   “影三九——”   影风长有些不耐,喊了一声。   离影三不远的影三九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嘴角,突然绕到影三背后,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伴随着影三的一声惊呼,深潭里发出一声巨大的扑通声。   紧接着,看热闹的影卫们就听到了另一声比影三更恐惧的惊呼,转头一看,影风长不知道为什么从轮椅上摔了下去,脸着地,磕断了两颗牙。   陆展清站在轮椅后,淡淡地收回手:“你最好祈求三三没事,他要是在下头有个磕磕碰碰,我把你骨头一根根抽出,凿上孔,灌满水,再把你沉到水里。”   陆展清云淡风轻的话让所有人都打了个颤。一时之间,竟没人敢上前扶起哎哟不止的影风长。   早就该传出呼救声的深潭却迟迟没有动静。   被陆展清吓得双腿打颤的影三九不断伸头张望,肝胆俱颤。   影三这么久还没上来,不会真的淹死了吧。   直到新燃起的一炷香都烧完了,影三的身影才缓缓出现。   他周身都是细碎的光晕,无数朵晶莹粉白的杏花绕在他身旁,带着他落地。   影风长还在地上蛄蛹,有气无力地宣布:“水性考核,影三,优。”   影三眼里亮晶晶的,向陆展清小跑而来:“公子,您给我的杏花好神奇!”   杏花是陆展清用内力凝成的,能做什么,他再是清楚不过。   于是,他捏了捏影三的耳垂,笑道:“跟我说说,怎么神奇了?”   影三从没说过那么多话,话语颠三倒四的,一会儿说杏花到水里就绕在他身边,阻挡着所有的水,一会儿又说杏花亮亮的,能驱散深潭的黑暗。   陆展清耐心听完,揉了揉他的脑袋,道:“那一定是因为它很喜欢三三。”   影三睁大了那双清澈敛光的鹿眸:“真的吗?”   陆展清拖长了声音:“当然啊——”   影三傻乎乎地笑着,道:“一定是因为公子不想我受伤。”   陆展清的笑容愈发明显。   他的三三,在勾他撩他这方面,真真是无师自通。   而后的所有考核,影三毫不意外地都拿了优。   当陆展清牵着影三往回走时,几名大胆的影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跪在了陆展清身前,毛遂自荐。   “公子,影四七愿意跟随您,请公子大发慈悲,将影四七一并买回去。”   “公子,影六八也愿,求公子开恩。”   也有些擅长察言观色的,不像之前两个老实人,反倒是扯住影三:“影三,看在我们一起训练了两年的份上,你向公子求求情,让公子把我一起收了吧。”   影三不知道扯住自己的这个影卫叫什么,只记得他与别人一起嘲讽自己,孤立自己。   还没等影三挣开他,陆展清已经用内力将这人隔开,面色冷凝。   跪在陆展清面前的人越来越多,影三抿了抿唇,低下了头。   也是,哪个行走江湖的人手下会只有一个影卫呢,更别提是公子这么厉害的人。   不知怎地,影三内心有些失落。   正胡思乱想着,影三感觉身子一轻,陆展清竟单手将他抱了起来。   陆展清用额头贴了贴他,道:“放心,我谁都不要,只要三三一个。”   回到房间时,影三还晕乎乎的,没能从陆展清这句话中出来。   陆展清看着站在床边发呆的影三,失笑道:“收拾收拾,回家。”   影三恍然初醒地噢了一声,抱着床上的布枕头,期待道:“回家。”   “枕头就放在这里吧,出去了我再给你买一个更好看的。”   影三摇了摇头,小声道:“我想要这个,可、可以吗?”   陆展清纵着他:“可以,三三想怎么样都可以。”   最终,陆展清牵着影三,走在新月黄昏中,走在浩瀚晚霞中。   影三一只手牢牢地反握住陆展清,另一只手抱着他的小枕头,两人就这样,慢慢的,走过人声鼎沸的街道,走过融融月色的廊下,最终,回到了慕家。   陆展清指着大门上的朱砂匾额,道:“三三,这是你的家,也是我们的家。”   影三仰头,可他才八岁,太矮了,只能看见被飞甍遮挡的阴影。   但是没关系,只要能跟在公子身边,怎么都好。   小小的影三抱着枕头,眼里是比月色还纯粹的光:“我是不是以后,每天,都可以跟在公子左右?”   “是呀。”陆展清牵着他,一步步向遥竹院走去:“我与三三,永远都不会分开。”   影三那颗孤独无依,受尽苦楚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处。   他紧紧握住陆展清的手,踩着他的脚印,快步走到他身边。   “三三。”   经过一处回廊时,陆展清蹲下身,拂去他肩头的雪花,像是一秒钟也等不及,拥着人问:“等你长大,嫁与我为妻,好么。”   影三愣愣地看他,片刻后,红着耳尖点了点头。   陆展清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就知道——”   “三三最疼我了。”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个番外写三对夫夫们的甜蜜日常! 第112章 番外2—夫夫们的幸福生活   正月十五,今日正是元宵。   慕长宁很早就醒了,不安分地在陆展清怀里拱来拱去。   陆展清侧躺着,快而准地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现在煮元宵还太早了点,再睡会。”   慕长宁用脑袋顶他的手心:“不是呀,今天哥就能重塑经脉,锻骨重生啦。”   陆展清睁开了眼。   慕家宗堂里,泠欢一身红衣,端坐在一个巨大的阵法前,神色紧张。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泠欢警惕地回头。   看清来人后,手上捏着的白雾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慕少主,陆阁主。”   “泠欢。”慕长宁朝他点头,在陆展清布置的阵法前蹲下来,道:“已经在融合了吗?”   泠欢声音有些干,呼吸也有些急促:“……应当到尾声了。”   阵法里传出阵阵让人牙酸害怕的骨头摩擦声。   慕长宁看着泠欢越来越白的脸色,安慰道:“没事的,我们都准备那么久了,定是万无一失。”   陆展清也道:“无妨,这点声响恰好说明纪连阙正在锻骨融合,巫神无需担忧。”   饶是如此,泠欢还是抿着嘴唇,不断朝阵法内看着,手指紧紧绞在一起。   没过多久,阵法里突然爆裂出一团白芒,紧接着,宗堂两旁的石壁都齐齐震颤,将上头的长明灯摇的将熄未熄。   纪连阙寄身了大半年的灯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原本翻涌滚动的白雾也毫无动静。   泠欢一下就急了,伸出手想要触摸阵法,却摸了个空。   “纪连阙?”   泠欢叫了好几声,却没有任何应答。   “哥?”   慕长宁皱着眉头,就连陆展清也神色凝重。   就在几人准备强行破开阵法时,突然传出一声长笑。   紧接着,慕长宁感觉肩膀一沉,拍完他肩膀的一道人影飞速地掠过他,扑向了泠欢。   “欢欢!想死我了!”   纪连阙凭借自己的身高与体型,把泠欢牢牢压在地上。   泠欢两只手推着他,着急忙慌道:“你先…先…”   “我不。”纪连阙打断他的话:“快给我亲亲,想死我了。”   “不是…”泠欢扭头避开他的吻:“你先起来——”   纪连阙置若罔闻。   陆展清拉着慕长宁后退了两步,伸手挡住了他的眼睛。   “哥。”   被捂住眼睛的慕长宁无奈道:“要不,咱们先穿件衣服先?”   空气里漂浮着诡异的沉默。   纪连阙终于放开了泠欢,施舍了一个目光给自己,惊得整个人都差点跳起来:“啊!!我的衣服呢?!”   陆展清别过脸,毫无起伏道:“你在灯罩里时,不就没穿衣服么。现在当然,也没有。”   纪连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忙背过身,崩溃叫着:“怎么不早说!”   陆展清看着嘴上被啃出几块湿红印记的泠欢,反问道:“你让人家泠欢说话了吗?”   纪连阙:“……”   他方才的气焰不知到哪里去了,做了个擦眼泪的动作,装模作样地嚎叫:“我好惨啊我才长出手脚,长出健全的身体。弟弟不关心我,弟媳冷嘲热讽我,夫人也不让我亲不让我抱,我还不如重新变成一团白雾算了——”   陆展清把手移了移,顺带遮住了慕长宁的耳朵。   慕长宁把手中特地准备好的大氅丢给了纪连阙:“呐,照着你的爱穿的样式和颜色做的。”   纪连阙的鬼哭狼嚎戛然而止:“好长宁!不枉哥那么疼你!”   陆展清深吸几口气,保持脸上的微笑:“晚膳想吃什么?长宁说要给你庆贺。”   纪连阙得逞地挑了挑眉:“吃的可以不要,酒满上。”   陆展清揽着慕长宁往外走,挥了挥手以示知道。   纪连阙从鼻子里嗯了长长的一声,表示满意。   两人一走,宗堂里只剩下泠欢和纪连阙。   泠欢被纪连阙灼灼的目光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把早就准备好的衣物推过去:“……先、先穿衣服。”   纪连阙突然向后一倒,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啊,我动不了。”   泠欢立刻就急了,上前托着他的后脑避免他磕到,担忧问:“哪里不舒服?”   纪连阙嘿嘿一笑,搂着泠欢的腰把人摁在自己身上:“傻欢欢,中计了吧。”   泠欢这才注意到,方才自己太过紧张,竟整个人都贴在了纪连阙身上。   可这人没穿衣服啊!   泠欢眼尾染着些红,想要挣扎退开。   “别动。”   纪连阙的声音突然放沉,用了些力气,按着泠欢的肩膀,顺着他及腰的黑发:“让我好好看看我独守空房天天以泪洗面的欢欢。”   他不穿衣服,泠欢只好移开视线,小声辩驳:“我没有以泪洗面。”   “噢——”   就在泠欢以为纪连阙又要打趣他时,轻柔郑重的吻却落在了眉间。   “好,欢欢说没有就没有。”   石壁上的长明灯在地上打出大片光影,将屋内仅剩的一点寒意都驱除。   “纪连阙——”   泠欢喊了一声,定定地看着他,别过脸,削薄的双肩轻轻抖动。   这一天,两人都等的太久了。   泠欢不说,可纪连阙都知道。   那日,泠欢一袭红衣,策马而入,将自己的白骨放在灯盏前,失声痛哭。   可惜那时候的自己只是一团白雾,用尽了办法也无法挣脱灯盏,无法将泠欢拥入怀中,只能听着他哭到力竭,看他跌坐在地。   抱在怀里的身躯明显又瘦了一圈,纪连阙牢牢地圈着泠欢,声音又低又沉:“以后都听欢欢的,绝不让欢欢再为我担心。”   泠欢脸上的湿意逐渐稠密。   纪连阙抚着泠欢那头墨一般的黑发,凑前吻去他的眼泪:“欢欢,不哭了,大喜之日呢。”   泠欢咬住下唇,鼻尖红红的。   纪连阙无比轻柔地捧起他的脸,喟叹一声:“让我好好看看欢欢。”   泠欢眼里的水汽逐渐被欣喜晕开。   “欢欢真是越来越好看了。”   “我以前不好看么?”   纪连阙的语气越发轻柔,也越发怜惜:“怎么会,欢欢是一等一的好看。”   正经话没说一会儿,纪连阙又开始撒泼打赖,非要让泠欢给他穿衣服。   可怜泠欢好不容易帮他把衣服穿整齐后,又被纪连阙压在身下,又是亲又是摸的,倒把自己的衣服弄得凌乱不堪。   最后,在泠欢抬脚踹他之前,纪连阙拉着人,走出了宗堂。   阳光透过云层,打在廊下,将泠欢那张久未见光的脸映的柔白。   纪连阙凑前,指腹抹去飘在泠欢脸上的雪花,问:“欢欢,跟我去见我的父亲母亲,好么。”   泠欢迎着日光笑起来。   纪家家主纪暮云听闻纪连阙今日重塑筋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都坐不住。   就在他按捺不住,准备冲进慕家时,一身明艳张扬的纪连阙牵着一个人,一脚跨进了家门。   纪暮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纪连阙好多眼,才清了清嗓子:“回来了。”   纪连阙松开泠欢,向满头白发的纪暮云下跪:“父亲,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   纪暮云扶起他,语调哽咽干涩:“没事、没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看向立在一旁的泠欢,迟疑道:“这是——”   四家之一的家主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可纪暮云仍是被泠欢万中无一的面容震撼,许久才回过神。   纪连阙得意的不得了,牵过泠欢的手,介绍道:“中川巫神,泠欢——”   “——你的儿媳妇。”   纪暮云愣住了,泠欢也愣住了。   纪暮云搓了搓自己的耳朵,一把打开纪连阙的手,拉着泠欢问:“孩子,你是不是被他胁迫了,还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跟我说,我替你做主。”   纪连阙:?   他不满道:“爹!”   泠欢面色绯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没、没有的前辈,小侯爷、侯爷他对我很好。”   泠欢低眉顺眼的样子更是让纪暮云觉得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上前就拧着纪连阙的耳朵:“你是不是刻薄人家了?喜欢人把人养得这么瘦?”   纪连阙卯足了力气,叫得要多大声有多大声:“爹啊!我也瘦啊,我这半年连水都没喝,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啊!”   “你一团空气喝什么水?”   纪连阙倒吸着冷气,半点不顾形象,叫得天崩地裂:“泠欢!!快救救你夫君,你夫君要死了——”   纪暮云看着一旁面露不忍有些着急的泠欢,松开手,斜他一眼:“你认真的?”   纪连阙捂着耳朵连连点头:“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你看我什么时候带过人回家啊——”   纪暮云哼笑一声,在他头上呼了一巴掌:“喜欢人就对人家好一点,收一收你那放浪性子。”   纪连阙嘻嘻笑着,随口应下,蹬鼻子上脸:“父亲快挑个时间。”   还没等纪暮云应下,纪连阙就拉着泠欢往里走:“走,欢欢,去见见我的母亲。”   泠欢被他扯得七荤八素:“方才你对前辈说的,是什么时间?”   纪连阙心急,索性打横将他抱起,用额头贴了贴他:“我与欢欢大婚的时间。”   泠欢面色一红,刚转过头,就被纪连阙转了回来:“好不好,欢欢?”   那双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的炽热鲜活的眼睛就近在咫尺。   纪连阙不容他回避,急切又不讲理:“与我成婚,好不好?”   泠欢心头悸动。   他没再躲避,迎着纪连阙的目光,小声却坚定:“好。”   纪连阙大笑起来,抱着他颠了好几下,跨过地面的积雪,向自己的院落小跑而去。   泠欢的黑发随着他的跑动,划过纪连阙的腰间,缠上纪连阙的小臂,再不可分。   纪连阙的庭院名为月中庭,顾名思义,每每圆魄上空时,月光便柔柔地照拂在此间。   月中庭极大,是数个遥竹院的面积,空旷而惬意的中庭里满栽着白丁香树。若在花期,便可坐在中庭的亭子里,听着水流潺潺,闻着清幽香气,独占月光。   此时是冬季,白丁香树不在花期,枝干粗粝,覆着一层雪色。   纪连阙在其中一颗打理的最好的树下站定,侧过脸对泠欢说:“我母亲,就躺在这里面。”   谈到母亲的纪连阙收敛了那一派玩世不恭,伸手轻轻摩挲着树干,道:“母亲,儿子来看您了。”   纪连阙五岁时,母亲便因为一场大病去世。自那以后,纪连阙的困顿失意,悲伤难过,都只能一个人挨着庭中的白丁香树,枯坐一夜。   白丁香是母亲最喜欢的树,也是纪连阙的最喜。洁白柔嫩的花朵,像极了他温婉恬静的母亲。   纪连阙从后揽住泠欢的肩膀,把他往前推了推:“母亲,这是泠欢,是儿子决定要携手一生的人,特地带他来给母亲看看。”   泠欢放出了一道白雾,绕在树前,右手紧贴自己的心脏:“泠欢拜见前辈。”   这是中川至高的礼数,巫神的白雾能感知魂魄,魂通生死。   白丁香的树枝在北风中轻晃,抚摸着泠欢的白雾,又像是对纪连阙的回应。   纪连阙笑起来,跪在树前磕了头:“谢母亲成全。”   他朝泠欢伸出手,眉眼都挑着笑意:“欢欢,跟我回房。”   泠欢不假思索地握住了这只手。   穿过假山流水,亭台楼阁,绕过一大片纯白无瑕的铃兰花圃,泠欢到了纪连阙的房中。   屋内布置雅致清新,摆放别致,风雅脱俗。   一进屋子,泠欢就被纪连阙圈到了怀里。   “欢欢。”   纪连阙一声又一声地唤他,灼热的吻落在泠欢眉间,脸上。   泠欢抬脸,悄无声息地抓住了纪连阙的手臂。   纪连阙把他抱到床上,长臂在床头一摸,一朵被打磨的圆润通白的白丁香发饰被别在泠欢的耳边。   他在泠欢身前蹲下,端详了许久,笑道:“我就知道,白丁香最衬欢欢了。”   泠欢伸手向前,摸了摸纪连阙的脸颊。   纪连阙攥住那只手,笑得不怀好意:“这下,欢欢跑不掉了,这辈子都只能是我的人了。”   泠欢垂下眼帘,柔柔地看他,脸上逐渐漾起笑容:“我早就是你的人了。”   纪连阙被这笑容勾了心神,移不开眼。   “欢欢。”   纪连阙着迷地看着他,慢慢起身,将泠欢一点点抱进怀里。   “欢欢——”   屋内房门紧闭,日光顺着窗沿,缓缓流进屋内。   泠欢双眸湿润,难堪地别过了头。   饶是再努力克制,那刻在血肉与灵魂中的疼痛还是让泠欢不安。   泠欢被放倒在被褥上,黑发铺了满床。   纪连阙温柔地吻他,与他十指紧扣:“你要是不愿意,我们就此停下。”   泠欢望着纪连阙深不见底的漆黑眼睛,抓着身下的被褥,摇了摇头。   明明泠欢贴着他的身体在逐渐变冷。   纪连阙沉沉地舒了口气,眼中翻滚的浓墨褪了些,用被子盖住了他,安慰道:“别怕,我不做什么。”   泠欢垂着眼帘:“对、对不起。”   “傻欢欢。”   纪连阙隔着被子抱他,不断地亲他:“是我不好,吓到欢欢了。”   好一会儿,泠欢才彻底放松,面上恢复了血色。   方才的那一把火根本没下去,反倒把纪连阙烧得越发疼痛,他趴在泠欢耳边哼唧:“我出去洗个冷水澡,欢欢休息一会儿,好么。”   泠欢察觉他要走,白净柔软的手就拉住了他。   “欢欢?”   被那双澄澈带惑的眼睛看着,纪连阙进退两难,额间滚的都是热汗,呼吸沉重。   泠欢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心一横,扯开了身上蔽体的被子,柔软的胸膛紧紧贴着纪连阙。   “我可以。”泠欢在纪连阙的耳边,如此说道。   纪连阙引以为傲的自控力被泠欢这一下,撞得粉碎。   “真要命啊欢欢,”纪连阙喃喃道:“我可彻底,栽你手里了。” 第113章 番外2——夫夫们的幸福生活   丁酉最近很愁。   不为别的,他总觉得敬平这段时间在躲着他。   虽说两人每天晚上还是睡在一起,但丁酉还是感觉大不妥当。   比如,敬平醒了后,不再用腿夹着他胡闹,也不把手伸进他的衣襟里面找白团,更是一反赖床的常态,一起床就没了人影。   丁酉叹了口气,折好旁边早就凉透了的被褥,出了门,硬着头皮向陆展清告假。   陆展清正翻看着顾谨彧近期的审案卷宗,听得丁酉的请辞,看了他一眼,道:“这是这个月的第六次了。”   丁酉愁得不行:“是,丁酉这次一定把事情解决好。”   陆展清略一点头:“是该解决了,省得他天天往遥竹院跑。”   丁酉看起来更愁了。   遥竹院外头,敬平盘腿坐着,从兜里拿出一把稻谷放在手心,喂着现在跟他第一好的白团。   白团明显又胖了一圈,圆滚滚的肚子几乎盖到了地上,厚实的翅膀一扇就是一小团羽毛。   白团很快就吃完了那一小点稻谷,用脑袋蹭了蹭敬平,清脆地叫着:“啾!”   敬平从发呆中回过神来,指腹搓了搓它的脑袋:“没啦。”   白团瞬间就炸了毛。   敬平耸耸肩:“你生我气也没用啊,又不是我说你胖的。再说了,要不是我,你连这点稻谷都没得吃,这都还是我瞒着酉哥才拿出来的。”   白团郁闷地跺了跺脚,敬平也郁闷地叹了口气。   “敬平?怎么一大早的就在叹气?”   敬平一屁股站起来,拍着慕长宁的肩膀:“你终于醒了!”   招呼还没打完,敬平就蔫了吧唧道:“给我一口吃的呗,我要饿死了。”   慕长宁睡得久,浑身酸痛,声音还有些哑:“你的酉哥没给你弄吃的?”   敬平一听,烦躁地扯着自己的头发:“谁要他弄啊。”   闻言,慕长宁笑了笑,让明烨准备早膳,请人到院里坐下。   本来敬平不说,慕长宁也不打算问,但敬平这人吧,不管什么东西,吃了两筷子,就开始掏心掏肺。   敬平啊呜一声吞下一个肉包子,两眼直泛精光的同时嘴也没停:“你说他过不过分,竟然因为白团长胖训斥我!”   白团盯着慕长宁手上的饼屑,像个雪球一样,在桌上移动。   慕长宁顺着白团的羽毛,又摸了摸它的脑袋,笑:“看得出来你对白团很好了。”   “是吧!”敬平很是气愤地喝下一碗蟹黄酒酿,擦了擦嘴,道:“结果酉哥还说我,说我给白团喂得太多,还说我吃宵夜长胖!”   敬平越说越生气,委屈上了:“要不是因为白团是他的鸟,我才不管呢!我每个月就五两银子,至少三两都给白团买吃的了!他倒好——”   白团吃完了慕长宁手上的饼屑,钻到他的衣袖里,只露出个雪白丰满的尾雀。   敬平气不过,在白团的尾巴上薅了一把,惹得小雀儿生气地啾了一声,才闷闷道:“——算了,不说他了,糟心。”   慕长宁心下一动,开玩笑问道:“那这两天要不要我收留你?”   “那感情好——”   外头闷闷地传来一声:“不好。”   敬平一听这声音就气不打一处来,端起面前的南瓜粥,喝得头也不抬。   丁酉站在院外,向慕长宁点了点头,歉意道:“给慕少主添麻烦了。”   慕长宁笑道:“丁大哥不必客气,快进来坐吧。”   白团听到主人的声音,在慕长宁的衣袖里转了个圈,探了个脑袋出来。   丁酉快步走到敬平身后:“敬平——”   敬平放下碗,起身就要走人:“我吃饱了。”   丁酉张开双臂拦着他:“是我不好,敬平,别生气了。”   敬平用了点力气推开他,径直走了。   白团见敬平要走,扑棱着翅膀就想要跟上,可惜它最近实在有些胖,还没飞起来,就“咚”的一声摔在桌子上,急得直叫唤。   丁酉见状,连忙伸手去扶白团。   白团用嘴啄了一下丁酉伸过来的手心,气呼呼看他:“啾啾啾!”   敬平头也不回地倒退着,一把把白团抄进自己的口袋里:“好白团,我们走。”   丁酉看着一人一鸟的背影,黯淡地垂下了想要阻拦的手。   慕长宁适时道:“敬平跟我说,是你不让他吃宵夜他才生气的,现在看来,好像也不完全是这样。”   连白团都不亲近丁酉,定是有别的事情。   丁酉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慕少主观察细致。”   “以往我和敬平在诛恶台时,其余人都避而远之,但现在,主上让我与敬平辅助少阁主,每天要接触的,要见的人也就多了,有时忙起来,一天也不一定能说上一句话。”   慕长宁心领神会地笑道:“能在丁大哥手下办事的暗卫实力不低,估计每天要见的人都是那一两个吧。”   丁酉整张脸都垮了下来,他不习惯倾吐,但为了敬平还是硬着头皮道:“是。少阁主身边最近有个叫暗六的,此人性格谨慎,办事稳妥,少阁主很是倚重他,常常派他来与我交接。”   “我就是怕敬平多心,经常挑他还没睡醒的时间与暗六说话,可每次说没两句,就看到敬平躲在门缝里偷看。”   丁酉想到那个画面,无奈之余又觉得有点好笑:“那么大个人了,还学小孩子,光着脚猫着腰,这么冷的天,也不怕着凉。”   慕长宁眉眼弯弯,放下杯盏:“敬平很在意。”   丁酉的表情愈发苦闷:“为了不让敬平生气,我都不敢让暗六来院子了,每次都避开敬平,去他找不到的地方。可这样,敬平好像更加生气了,他一生气,就去逗白团。白团又是个好吃的,就天天跟着他,敬平吃宵夜,它也跟着吃,我就说了他两句……”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慕长宁不免失笑:“丁大哥,这回还真是你的不对。”   “敬平是孤儿,从小就在千巧阁长大,后来被指派到诛恶台,就遇见了你,对你的一言一行,上心的很。”   清冷平和的声音让两人同时看了过去。   慕长宁眼睛一亮,欣喜地唤人:“陆郎!”   陆展清走到慕长宁面前,揉了揉他的脸颊:“有没有好好用早膳?”   慕长宁点头,指着桌上的碗道:“喝过小米粥了,方才敬平也过来一起吃了。”   陆展清笑了笑,对丁酉继续说:“敬平看起来大大咧咧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思细腻,最是在意你。”   他又挑了几块糕点放进慕长宁碗里,示意他多吃一点,才道:“或许你以为避开能让敬平不吃心,但其实,他不想,也不需要你的避开。”   听着这番话,丁酉若有所思。   他想起慕长宁还是影三的时候。   那时的陆展清手下暗卫影卫不少,虽然大家摸不清陆展清其他的喜好,但只要能进小院的都知道,影三是陆展清的偏爱与特例。   丁酉突然撒腿就跑。   慕长宁用肩膀碰了碰陆展清,打趣道:“今日陆郎怎么急着言传身教了?”   “可不。”陆展清把人抱在腿上,故作凶狠:“他两要是再不好,我看你都得跟着敬平跑了。”   “那不能。”   慕长宁用后背挨着他的胸膛,凑到他耳边道:“我一刻也不能离了陆郎。”   陆展清眼眸一暗,抱着人就进了屋。   房门一关,就是一天。   慕长宁没空搭理敬平,敬平自然就被丁酉抓回了千巧阁。   他看着眼前被丁酉叫来的暗六,故作冷漠地逗着白团。   丁酉坐在敬平身边,朝暗六问道:“这几天我们在哪里见面,说了什么,你复述一遍。”   丁酉挨得近,明显看到敬平逗弄白团的手指都紧张地僵着。   心里只有任务与命令的暗六看不懂两人之间的水深火热,低眉顺眼地交代了所有事情。   丁酉用肩膀推了推敬平,脸上竟难得的露出了一点委屈。   敬平抿了抿唇,避开他的目光,蔫蔫的。   丁酉趁热打铁:“明天开始,少阁主有需要你传话的,你就到这里来找我,若是我不在,就给敬平说。”   暗六面无表情地应了是,飞上屋檐走了。   “敬平?”   敬平干巴巴道:“干什么——”   丁酉试探性地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被拒绝后,抱住了他:“不生气了好不好。”   “我和暗六真的没什么,之前之所以避开你,也是怕你多想。”   敬平哼了一声:“我才没多想,你爱跟谁说话就跟谁说话去,反正你也觉得我胖。”   丁酉被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了,被敬平瞪了以后才憋住了笑意:“我真没有,我是担心你心情积郁,晚上又吃宵夜,怕你生病难受。”   敬平揉着白团的脑袋,没什么底气地又哼了一声。   “以后用过晚膳,我就陪你出去,好不好?你想去哪里逛,我们就去哪里,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好吗?”   敬平看他一眼,气焰消了大半:“真的?”   丁酉点头,与他对视:“真的,我绝不会骗你。”   听到这话,敬平又立马高兴起来,两条腿也跟着晃荡:“那快点吃饭吧!我中午都没怎么吃,饿死了。”   丁酉看他情绪好转,提议道:“要不,我们出去吃?”   敬平是呆不住的性子,以前在诛恶台里闷久了,每天睁开眼就想着出去逛逛。   “真的吗!”敬平欢呼着,两只手臂挂在丁酉脖子上:“出去用晚膳吗?”   丁酉一点头,敬平就笑得合不拢嘴,扯着他往外走:“快快快!听说南街那边有卖盐酥鸡的,一会儿晚了就卖完了,我都去了好几次了都没买着!”   临近黄昏,百姓们都踏着夕阳,往袅袅炊烟的家中赶去,一向热闹的南街竟没什么人,敬平一到就吃上了他心心念念的盐酥鸡。   敬平一口咬下被炸的金黄酥脆的鸡腿,含糊不清道:“唔唔好好吃!难怪每天都这么多人,酉哥你尝尝——”   只有空气尝了尝那鸡腿的味道。   敬平一转眼才发现,丁酉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册子,正向摊主询问着盐酥鸡的做法。   摊主是个中年男人,看丁酉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就笑了:“公子是想要学会去做给弟弟吃吗?”   丁酉的目光也一并落在敬平身上,眼中满是温柔:“不是弟弟,是妻子。”   敬平咬了一半的鸡翅膀掉在了地上,咳得满脸通红。   他一把打开丁酉拍他后背的手,慌张道:“酉哥你在胡说什么,这里人来人往的,让别人听到,他们都说你——”   “那怎么了。”   丁酉一反常态,刻在骨子里的内敛稳重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我的妻子看待。”   敬平张着嘴,傻傻地看着他,半天都没动静。   “敬平。”   丁酉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露出了笑容:“我一直以为,两人互相明白的感情,只要放在心里就好了,但其实不是。”   敬平看着丁酉,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我的敬平,我往后余生的伴侣,其实也很想听到,看到,感受到,只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   在丁酉正准备上前一步时,臊得连头发丝都在冒烟的敬平大叫一声,丢下盐酥鸡,落荒而逃。   目睹了这一切的摊主乐不可支,送了他一份满当当的盐酥鸡,还提醒道:“公子快追。”   丁酉毫不费力地,在敬平的房间里,抓到了把脸埋在被褥里的敬平。   他刚推开门,敬平就扯过一旁的枕头盖在自己头上,大叫着:“知道了知道了,你出去!”   丁酉的声音依旧那么沉稳没火气:“好。”   听到门被合上的声音,敬平才长舒了一口气,顶着通红的耳尖,慢慢坐了起来。   “啊!!”   敬平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床边的丁酉吓得跳了起来:“你你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丁酉指了指身后的桌子:“你的盐酥鸡掉了,我重新给你买了一份。”   “噢噢噢知道了,你先出——”   敬平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肩膀被丁酉握在手里。   “敬平。”   丁酉那双深邃的眼眸看着他:“我方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敬平紧张到连呼吸都是断续的。   “我想说,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男子,但遇到你之后,无论是谁,都不及你有趣,都不会这般让我,朝思暮想。”   “以前我总觉得,仇恨是我生命的全部,直到你的出现。”   丁酉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起来:“当初刚见你的时候,只觉得这人怎么话那么多,一说就是半天不带停的,成语会的没几个,却非要挂在嘴边。”   “但也正是你,给了我欢笑,把我从仇恨中救出来,更是给了我学着喜欢你,爱你的机会。”   敬平看着他,眼眶竟泛了点红。   “敬平,或许我现在不如主上那般细心体贴,但我会努力去学,会记住你的所有喜好,你喜欢吃的东西,我都去学,你喜欢去的地方,我们就经常去。我保证,以后绝不再让你生气,好么?”   敬平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眼睛。   “所以敬平——”   丁酉凑前些许,低声问道:“我可以亲你么?”   敬平的声音闷闷的:“你话怎么这么多,要亲就亲,不亲就出——唔。”   敬平一瞬间揪紧了被褥,脑中一片空白,剩下的话都被堵在了唇齿间。   丁酉笑起来:“不出去,我就赖在这里了。”   没过一会儿,房门被打开,白团被丢了出来。   屋里传来敬平的断续声:“你丢它、干什么啊、它又不懂——”   丁酉的声音愈发低沉:“可我不想让它看你这幅样子。”   白团歪着脑袋,很是震惊向来受宠的自己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可不管它挠门,怎么叫唤,都没有理它。   行呗,鸟的命不是命。   最终,气呼呼的白团把自己的头埋进翅膀里,身体一栽,“咚”的一声砸在地上,睡着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白团:你们清高!你们了不起!   暗六:你们清高!你们了不起! 第114章 番外3——大婚   江湖近来因为一则谣言热闹的很。   相传凭二人之力击溃“极”与玄龟的救世之人,慕家少主慕长宁要和千巧阁阁主陆展清成婚了。   原本慕少秋和云青禾还担心因两人都是男子的身份会引来骂声一片,没想到世人们兴致勃勃地讨论了几日,送出的全是祝福。   “都是男子怎么了?要不是他二人一举击溃玄龟,我们一家老小估计现在都在土里埋着了。”   “可不是,再说了,人家要跟谁成婚,那是人家的事情,咱们管好自己不就完了。”   锦城的百姓们与千巧阁关系甚笃,最是兴奋。他们天天跑到千巧阁门口,看着一众暗卫面无表情地给肃穆威严的千巧阁挂着红灯笼。   有胆子大的,扯住墙角的一名暗卫,迫不及待地问道:“小哥,你们家阁主是嫁还是娶?”   这些暗卫们都被丁酉敲打过好几次,一板一眼地回复:“我只是个挂灯笼的,剩下的事情,我也不知道。”   锦城的百姓们问不出个所以然,就纷纷猜测,更有甚者,竟开起了地下赌局,赌得就是这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婚,谁嫁谁。   一名黄衣大汉啪地一声,押下了自己所有银两:“要我说,肯定是慕家少主嫁,你看咱们陆阁主那身气质,哪里像是会做新妇的人。”   “这你就不懂了吧。”围观了半天的一名紫衣少女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咱们陆阁主看起来就是个体贴温柔的人,当然是他嫁过去,让慕家少主开心。”   这些话被明烨传到慕长宁耳朵里时,慕长宁正与陆展清敲定着婚房的布置。   慕长宁轻笑一声:“那还用说吗,当然是陆郎嫁我。”   陆展清勾画图纸的手没停,由得他胡闹:“我嫁我嫁,三三快去下注,到时候我们可以捞一笔。”   明烨举起手问:“少主,我能不能先预支下半年的月俸?”   慕长宁随手从怀里扔出一个钱袋:“给你,都拿去。”   沉甸甸的钱袋砸在手上都有痛感,明烨忙不迭地磕了头,正准备夺门而出。   或许是被钱袋迷了双眼,明烨连怀里掉出来的东西都没发现。   慕长宁适时提醒:“明烨,有东西掉了。”   明烨看清楚自己掉的是什么东西以后,脸都白了,着急忙慌地想要捡起来。   慕长宁见他反常,随口问道:“什么东西?”   这一问,豆大的冷汗就从明烨额间滴落:“是、是几册话本,是、明烨今日出去看到的……”   “话本?”   慕长宁一听,起了兴致,伸手虚空一抓,那几本薄薄的册子就到了手里。   “少主、别!”   明烨的脸上写满绝望,看起来下一秒就要自刎当场。   陆展清画完慕长宁打算安置在院里的秋千,放下笔,拿起另一个小册子,翻看了两眼。   他拿的这本恰好图文并茂,图是用最细的笔触细描而成,画的是——   陆展清定睛一看。   册子里云雨巫山不知天地为何物的两人竟像极了自己与三三。   图下简单的两行行楷小字:“是夜,慕少主与陆阁主相约游船,子时,两人饮酒作乐,而后,船晃水摇,又闻泣声,如勾如缠。”   陆展清正欲往下看,慕长宁啪的一声放下书,语气森然:“明烨!”   “少主饶命!明烨一开始也不知道是什么,都是看民间传得厉害,买回来翻了两页、才、才……”   慕长宁又羞又怒,眼尾都浮着红色:“出去!”   明烨连滚带爬,飞一般地走了。   还没等慕长宁缓过这一口气,陆展清就把自己那册移到耳尖已经红了的人面前:“三三你看,画的还挺真实。”   陆展清手上这本比方才那本还要过分,那些不堪入目的图画,让慕长宁羞得话都说不利索:“没、我没、这样——”   陆展清轻笑一声:“三三好好想想?如果没有的话,下次我们也可以试试。”   “就这个好不好?”   陆展清又随意翻了一页。   那册子里的慕长宁脸朝墙壁,后背贴着陆展清的胸膛,双手还被陆展清抓在身后,面色酡红,眼泪在墙壁划过两道湿漉漉的痕迹。   慕长宁一眼都不想多看,埋着头,抓住陆展清的手臂,小声求饶:“我、我不行……”   “好好好,不逗你了。”   陆展清把人抱在自己腿上,将这几本羞人的东西推到一旁去,指着方才勾画的图纸,问:“正房的构造我按照三三的想法画好了,三三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东西?”   慕长宁摇了摇头。   陆展清贴了贴慕长宁还泛着些热度的脸颊,笑道:“还羞呢?”   慕长宁刚动了动身子,就看见云青禾朝屋内走来,连忙滚到一旁,坐的笔直。   陆展清打趣他:“我现在翻窗出去也可以。”   慕长宁二话不说,扯住了他的袖子。   走入房中的云青禾看到陆展清丝毫不意外,还露出了颊边的梨涡:“不是跟你们说了,择定良辰吉日后,在迎亲之前,都不能见面么。”   陆展清跪直身子,向云青禾致歉:“母亲,都是我不好,实在是我太想念长宁,违背了您的嘱托,请母亲责罚。”   慕长宁偷偷地扯了扯云青禾衣袖:“母亲……”   云青禾好笑地看着自家不争气的儿子,扶了一把陆展清:“快起来,这有什么。”   她把食盒放在桌上,笑道:“就知道你会来,雪梨羹,也有你一份。”   预想中的责备没有出现,陆展清顿了顿,颔首谢礼:“谢谢母亲。”   云青禾笑眯眯地拉过陆展清的手,道:“虽然四家行事向来随心,但成婚这种大事,也还是得尊尊老祖宗的规矩的。如今已定良辰吉日,剩下的,就是邀请亲朋长辈,小陆你——”   “是,展清明白。”   自古成婚是大事,若是双亲还在,就必得通知邀请。   云青禾早就在自家儿子这里知晓了陆展清与父母的事情,宽慰道:“本来我与少秋商量,要不就算了。虽然名声都是外物,但你二人近来实在是备受瞩目,若是连形式都没有,我担心你日后遭人非议,你两都还年轻,哪能背着骂名过一辈子呢。”   从来没有人以母亲的身份,以长辈的姿态,这般为陆展清考虑,为陆展清的未来铺路。   陆展清心潮难平,喉间滚动了好几下,才哑声道谢。   “若是实在为难,不去也可以。至于后头的事,我们来想办法。”   云青禾怕陆展清忧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陆,我与少秋待长宁如何,就会待你如何,你随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陆展清喉间酸楚难当,久久地看着云青禾,向她行了大礼。   陆展清想了一晚。   若是他一人,这骂名就是背上了也无所谓,可他身边还有三三,身后还有云青禾和慕少秋。这一趟,非去不可。   早秋天高气爽,路两旁零零散散的树木在慢慢飘黄,可山谷里的树林仍然青翠欲滴。   落霞院地势高,站在上面便能看到层林翠染,一片绿意。原本空旷的落霞院因无人居住更是显得清幽颓圮。   落云子在“极”的战役中,为保护陆云清而死。   自落云子身陨,落霞派就一落千丈,所有的弟子都仓皇出逃。只有陆正勉一家仍居住在这里,守着这残破不堪的山头。   陆展清走到一块石碑前,恭敬地跪地,朝着墓碑拜了三拜,轻声道:“前辈,展清来看您了。”   慕长宁跪在陆展清身边,也跟着磕了三个头。   “前辈道消的时候,你我都重伤。等我收到消息赶来时,前辈已经长眠在土里。”   陆展清拥着慕长宁,坐在落霞院的亭子里,看着远处的飞鸟:“可惜没能为前辈恪守丧葬之礼,甚至没能在他头七时,前来一拜。”   慕长宁摩挲着陆展清的手背,把头靠在他的肩上:“那以后我们常来看望前辈。”   陆展清回握住他的手:“好。”   秋风习习,林间小路满是落叶,沉重的脚步声自下而上传来。   不算宽阔的山间小道上,提着祭品糕点的陆正勉面无表情地看着陆展清:“你来干什么?”   “祭拜前辈。”   対于落云子身死一事,陆正勉耿耿于怀,対四家,対“极”的怨恨愈发浓烈。   “你有什么资格来祭拜他?要不是四家,人间能有此浩劫?”   陆正勉指着慕长宁,气得发抖:“我这么跟你说,要不是因为四家,落云子师兄就不会死,可你倒好,同为男子,恬不知耻要成婚也就算了,竟然还跟这个害死师兄的元凶——”   陆展清啪的一声打下了陆正勉指着慕长宁的手。   “元凶?你怎么不说是你武功低微,无法相助前辈;怎么不说你心怀私念,希望前辈舍命保护你的儿子?”   陆正勉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头。   那时天昏地暗,整个落霞派乌云蔽日,满地卷着飞沙走石。   玄龟现世时,落霞派也被波及,无数的海水与落石劈头砸下,落云子又要修补阵法裂缝,又要分出心神救助那些武功低微的弟子,筋疲力尽。   原本就内力无多的落云子在看到一块巨石向毫无察觉的陆云清砸下时,以血肉之躯,护住了他。   那会的陆正勉,只是抱头躲在屏障的阵法下,满口叫着师兄救命。   陆正勉想起往事,焦灼痛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就是知道不是四家的问题,不是“极”的问题,陆正勉也无法面対。   陆展清再无其他话,牵着慕长宁,走下山道。   经过半山腰的一家时,远远就看到陆云清坐在轮椅上发呆,脸上满是阴郁的冷漠和死气。   他的腿骨早就跟着落云子的头颅一起,分离,碾碎。   陆展清站在远处,恰好与陆云清泛红的目光対上。   陆云清先是一愣,眼神落到陆展清完好无损的腿上时,脸色难看地转过了头。   自落云子去后,落霞派就变成了一处荒山,陆正勉一家的日子过的极为艰苦,他们给陆云清治腿花掉了所有积蓄,也不见好。   原本宽敞透亮的房屋也在打斗中尽数毁去。为了节省开销,几人重建了一间逼仄的小屋,挤在里头,再无当年半点光鲜。   一身粗布麻衣的秦霜平甩着滴水的衣服走了出来,水珠飞溅中,看到了远处立着的陆展清,张了张嘴。   见陆展清转身要走,她连连追上:“展清等等!”   陆展清停下脚步,望着秦霜平,先行了晚辈礼:“陆夫人。”   秦霜平対这个称呼没有什么反应,急忙道:“你弟弟的腿伤了,一直不见好,家里的钱也用完了,每一次找医者来瞧,都要花上好多钱……”   陆展清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是没有期待的平静,是漫长钝痛后的无知觉。   慕长宁有些忧心,晃了晃他的手:“陆郎?”   秦霜平一下就认出了,这是当年害得陆云清受伤的,跟在陆展清身边的那个影卫:“你——”   陆展清把慕长宁护在身后,解下腰间的钱袋,放在面前的石阶上,转身就走。   秦霜平眼睛一亮,一把打开那沉甸甸的钱袋,就这么数了起来:“七次、八次……这也不够呀!”   秦霜平突然想起什么,提着裙摆跨了好几步石阶追上陆展清:“対了,你都成阁主了,有办法医治你弟弟吗?”   陆展清甩开了秦霜平的手。   盘桓弯曲的小道上突然传来一声抱怨:“啊这破山,到底有多远啊——”   这声音太过熟悉,可山道迷雾蒙蒙,什么也看不清。   一道清越的女声催促着:“快些,要是小陆受委屈了,我就把你头拧下来。”   慕少秋的声音越来越近:“到了到了,诶!儿子!”   慕少秋的手挥个不停,慕长宁展颜一笑:“父亲母亲怎么来了?”   “害,还不是你娘担心——哎哟——”   被云青禾捏了一把后,慕少秋抽着气,道:“我陪青禾来拿你们婚服的料子,路过这里,就上来看看咯。”   慕少秋看向陆展清:“小陆,好了没有?好了就回去用午膳吧,今天青禾给你做了你爱吃的荷叶桂花鱼。”   陆展清露出些笑容:“这就准备回去了,让父亲母亲担心了。”   陆展清口中的称呼让秦霜平瞬间沉下了脸色。   秦霜平打量着几人身上非富即贵的衣着,皮笑肉不笑道:“纵是攀上高枝,陆阁主可别忘了,自己的生身父母。”   云青禾拨了拨垂在肩上的步摇,把陆展清拉到自己身后,道:“陆夫人,幸会。我现在也算是小陆的半个母亲,不知方不方便,与陆夫人交流交流?”   “陆夫人既为人母亲,那定是対儿子的一切了如指掌。小陆喜欢吃什么?平日里几时休息?闲暇时去哪里,做什么,亦或是不喜欢什么,您都知道吗?”   秦霜平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终回应了沉默。   这些问题,她一个都回答不上来,她能想起的,知道的,都是陆云清的喜好与厌恶。   直到此时,她才恍觉自己対陆展清的一无所知。   云青禾的语气依旧平淡:“如果都不知道,陆夫人可就别再说什么父母了,小心让人笑话。”   “展——”   秦霜平最后看见的,是陆展清牵着慕长宁走在前头,慕少秋揽着云青禾走在后头的画面。   好似有些东西彻底地失去了。   回到慕家,慕长宁与陆展清刚用完午膳,就被云青禾拖进了内室量婚衣的尺寸。   云青禾放下卷尺,记录着尺寸,笑道:“好了,婚服三天就能完工,然后便是大婚。这三天,你二人可千万不能再见面了。”   云青禾捏了捏慕长宁的鼻子:“到时候就被别人说你恨不得赶快把自己嫁出去。”   “母亲!”慕长宁看了陆展清一眼,小声反驳她:“是他嫁我。”   云青禾虽然满脸写着不相信,但仍点头道:“是是是,小陆嫁你。”   陆展清笑着揉了揉慕长宁的脑袋:“那这几日我就不来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慕长宁啊了一声,抓住他的手:“你去哪里呀。”   粘人的紧。   陆展清弯了弯眉眼:“不告诉你。”   “那、那来不及成婚怎么办?”   云青禾无奈地摇了摇头,就自家儿子这,还不够急着要嫁吗。   “不会。”   陆展清眼里满是笑意:“什么事情比三三娶我更重要呢?”   慕长宁这才不怎么开心地放下了手:“那陆郎一切小心,早些回来。”   陆展清很认真地点了头。   陆展清不在的这三天,慕长宁每天都在忙着婚房的修葺与改造,闲暇之余就在窗边遥望,望着天边的流云,算着见面的日子。   这几日,他心里记挂着陆展清,晚上总睡不踏实,好不容易熬到深夜才躺下,迷迷糊糊不久,就感觉到自己脸颊上沾了些湿意,是夜露的水汽。   猛地睁开眼睛,只有床头那顶灯盏,在亮着微弱的光。   大抵是日思夜想,做梦了吧。   慕长宁发了会呆,慢吞吞地重新把脸埋进陆展清送给他的那只布兔子里。   两道屏风之隔的浴间突然传来水声。   慕长宁一下坐起,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赤着足就往浴间跑。   “陆郎?”   陆展清刚掬了捧水洗脸,就听到慕长宁欣喜的呼唤。   “三三?吵醒你了?”   慕长宁摇摇头,跑到浴池边蹲下,温热的水淌过他白净小巧的脚趾:“陆郎什么时候回来的?”   “才到不久。”   陆展清见他赤足着水,恐他受凉,随意地擦洗了下,便起身把慕长宁抱到膝上,扯过一旁的布巾,擦干净他脚上的水,说:“原本要明日午时才能到,但我挂念三三,就赶忙回来了。”   干燥的布巾揉着足上的每一寸,慕长宁觉得有些痒,蜷了蜷脚趾。   “陆郎的事情都办完了?”   “不是事情,是给三三的惊喜。原本想着明日大婚作为新婚贺礼送给三三,不如就现在吧。”   慕长宁被陆展清抱起,往床边走去。   床头小桌上,不知什么时候,放着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子。   慕长宁被放在床上,用手指戳了戳那古朴的匣子。   “是剑。”   陆展清看着慕长宁突然亮起来的眼睛,笑道:“虽然三三现在已经很厉害,不需要再用剑了,可我还是想给三三重新打一把,让三三时时别在腰间。”   无痕在“极”的战役中被粉碎,虽然慕长宁不说,可陆展清仍能感觉到慕长宁时不时的失落。   慕长宁迫不及待地把匣子拉到自己面前,晃着双腿,仰头问他:“我现在可以打开吗?”   “当然。”   沉甸甸的剑匣里躺着一柄剑。剑身三尺,通体雪白,剑锋锐利,透出一股凌然的贵气与冷意。比之万里挑一的无痕,还要难得,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宝剑。   慕长宁刚伸手沿着剑脊划过,就听见剑鸣铮铮,数道通透清亮的剑气萦绕剑身。   慕长目光灼灼,看向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的陆展清,不确定道:“给、给我的?”   陆展清凑前亲他,齿间轻咬着他的耳垂,问道:“这个聘礼,夫人可满意么?”   慕长宁满副心神都被宝剑占据了,也没听清楚陆展清话里的陷阱,就连连点头。   末了,还要搂着人家,软软甜甜地说着谢谢陆郎。   陆展清日夜兼程的疲惫散得一干二净。   他哄着人放下剑,把人抱进怀里,不住揉搓:“明日,就是我与三三的大婚之日。”   慕长宁埋头在他胸膛,满心满眼都是期待。   “陆郎紧张吗?”   陆展清笑着点了点头:“有一点。”   慕长宁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湍急的心上,也跟着笑:“我也有一点。”   他抬眼望着陆展清,眼里满是细碎的光晕:“明日,天底下所有人都会知道,也会共同见证,我与陆郎,再不可分。   慕长宁望向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澄澈,只需轻轻一眼,就能看到那满涨的爱意。   陆展清情难自控地吻他。   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次日清晨,星夜未消时,接亲的仪仗已早早侯在慕家门外。   慕家正厅里,换上大红色婚服的慕长宁正端坐在屏风后,看着云青禾将冠拿过来。   云青禾今日精心打扮了一番,脸上是一直下不去的笑容:“成婚是大事,今日本应由你父亲给你戴冠,但,你猜猜谁来了?”   慕长宁的心猛地一跳:“是、是师父吗?”   云青禾笑着点了点头:“他听到了你要成婚的消息,说什么也要赶回来,见你大婚。”   慕长宁见一道苍老人影向屏风走进,正欲起身相迎,却被云青禾按住了肩膀:“可不能起来,没到时辰呢。”   尊者走进,上下好好打量了慕长宁一番,夸道:“好看,好看的很。”   “师父。”   失去了大半内力与生机的尊者憔悴萎靡,但一双眼睛却是极亮。   慕长宁一出声,就语带哽咽:“师父这些日子还好么?”   尊者接过云青禾递过来的冠,抚着慕长宁的发顶:“臭小子,怎么一见我就哭?我好得很,这老胳膊老腿还能用,到底是赶上了。”   慕长宁顾不得礼仪的约束,向尊者一跪,淌着泪:“若不是师父,长宁早就是孤魂野鬼会了,哪来的今天。”   尊者将他扶起,语气难得温柔:“好了,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糊涂话。能看到你成家立业,我心里说不出有多高兴呢。日后,好好跟小陆过日子,你二人都是男子,互相要多体谅,多担待,听见没。”   慕长宁一个劲地点头。   第一道钟声响起时,慕长宁先跪父母,再拜师父,在四家众人的祝贺声中,出了慕家,接过了明烨递过来的马鞭。   马鞭上系着一串同心铃,跟着慕长宁的动作,泠泠作响。   明烨今日也一身红,庆贺道:“恭贺少主新婚大喜,祝愿少主与陆阁主,永结同心。”   “多谢。”   慕长宁翻身上马,在众人的恭贺声中扬起了鞭,向千巧阁的方向,一骑绝尘。   敬平从树上跳下,三下五除二到了小院里:“主上主上,慕少主出发啦!”   陆展清在屋内净过手,接过顾谨彧递来的红布巾,挑开帘子,走了出来。   敬平哇了一声,眼睛都直了。   陆展清的婚服与慕长宁是同款样式,白襟做底,红袍盖外,袖口和衣摆处都用烫金的丝线绣了杏花,愈发衬得陆展清俊丽雅致,貌绝冠玉。   丁酉扯着敬平一并拜下:“主上新婚大喜,祝主上与慕少主恩爱不疑,长相厮守。”   陆展清笑着扶起他二人,从袖口里拿出一沓用红纸包着的银票:“沾沾喜气。”   敬平笑得眼睛都睁不开。   陆展清向在廊下的顾谨彧招了招手:“你也有。”   顾谨彧欢呼一声,雀跃地小跑到他面前:“谢谢师父!”   陆展清踏出小院的一刻,千巧阁所有的暗卫影卫都齐齐跪地:“恭祝主上大婚!”   慕长宁骑着的白马一路疾奔,穿过长风,迎着日光,很快就看到了千巧阁。   “陆展清——”   两人的目光,遥遥相撞。   陆展清朗声一笑,纵身一跃,翻身上了慕长宁的马,宽厚的胸膛抵着他的后背,双手绕过慕长宁的腰,握住了缰绳。   在围观民众的叫好声中,敬平扯着被系上大红绸带的另一匹马,大声呼喊,:“主上!主上!骑错马了啊,这个,这个啊!”   回应他的,只有疾行不停的马蹄声。   慕长宁向后一靠,由着陆展清掌握方向。   骏马穿风过云,闯入荒林,又越过云野。   急促的呼吸与心跳中,陆展清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慕长宁的耳中。   “天地为鉴,世人作证。”   “我与三三,此生此世,白首相依,生死不离。”   远处,日光万丈,山河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