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游戏》作者:云上飞鱼   文案:   没人知道林县老城区一个破落小卖铺老板,会有一个站在京城二代圈金字塔尖的前男友。   夏安远一想到就乐。   牛逼吗?   他,我甩的。   可夏安远没想过还会和他八年前渣过的前男友再见面,在母亲癌症复发之际,在破败的小县城,远郊的KTV,飞灰的建筑工地。   再想跑也有心无力了,当时要分手时的自己有多趾高气扬,现在就有多低三下四。   一纸包养合同夹在纪驰手指尖,他冷笑着晃晃。   “想要你妈的救命钱,那就跪着爬来签。”   —   纪驰让他做狗,做八年。   夏安远得拿到钱,于是主动在脖子上扣紧锁链。   纪驰×夏安远   身居高位英俊总裁攻(疯批霸总扒开皮痴情温柔哭)   受(坚韧但自卑到令观众无法呼吸ps辩论一把好手)   【爱,原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   1、俗梗/狗血/无第三者   2、富攻穷受,酸酸甜甜,破镜重圆,he   3、回忆插叙不多,过程非常慢热拉扯   4、食用BGM:《高山低谷》林奕匡   5、第一本选择尝试了这种非常细节的风格,需要大家多一点耐心   标签:破镜重圆 HE 虐恋 包养 都市 霸总味儿很足 但其实是温柔绝世好攻 第1章 别来无恙   咔哒两声,夏安远面前沾满灰絮的风扇失去了动力,叶片旋转的速度渐渐缓下来,最终在他昏昏欲睡的注视下停住动作。   夏安远转移视线,马路上升腾起滚滚热浪,行车很少,他们这条狭小的老巷子左右两边塞满了破旧的三轮和电瓶车,巷口又总被小吃摊堵着,显得整条街都拥堵破败,很少有车愿意开进来。   他叹了口气,把因为汗湿下滑到鼻梁中间的黑框眼镜往上推了推,无精打采地起身,拿出一旁的螺丝刀,准备修理这个三天两头就罢工的老风扇。   蝉突然叫了起来,叫得持久又聒噪,夏安远往店门口那棵香樟树上瞅了眼,有些震惊这小东西的穿透力,思考着要不要把它们给粘下来。   这时有辆车缓缓经过小巷,通体是低调的黑,但看着就和夏安远平时能见到的不一样,因为它在烈日下散发着一种奢华的光芒。   贵人,贵车。   上一次见到这种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夏安远盯着开远的车屁股多看了会儿,低下头,扯下缠了纸胶布的插头,把风扇放倒翻到背面,十字改锥顶上螺丝卡口,没费什么力,第一颗螺丝就被卸下来了。   他看了看手掌上铁网形状的灰痕,随意搓了搓,预备卸下第二颗,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吸引了他。   刚才路过的那辆迈巴赫倒车回来,停在了旁边凉菜店门口,下来一个高个子男人,脚步却是冲着夏安远的杂货店来的。   夏安远神色一滞,扯了张卷纸用力擦拭手上的污秽,当他站起身来,那个高个男人已经站在货柜前了。   “来包白沙。”男人声音很醇雅,他抬起手腕整理他的袖口。   夏安远料想他说的白沙是和天下,但他仍是从货柜里拿出最普通的,是附近住的年轻人爱抽的那种,“只有这个。”   他没抬眼,随意靠在身旁凌乱的货架上,仍是搓着手上残留的灰色,视线落在男人的西装衣角。   “就是这个。”男人掏出钱包来,从里面拿出一张崭新的百元。   夏安远立马说:“可能找不开。”   但他还是转身去拿他装零钱的铝盒,在里面挑挑选选,凑出一把钱来,“稍等。”   男人没吭声,夏安远抬起头,他已经快走到车跟前了。   “喂!等等!”夏安远攥着钱追着他跑过去,男人刚关上后座车门,他下意识地刚想去拉把手,又突然把手缩了回去,屈指轻轻敲了下车窗,“老板,找你的钱!”   透着车窗他只能看清男人沉默的面部轮廓,夏安远热得有些恍惚,没人回应他,车在他眼前开远了。   “安远,那人是谁啊。”凉菜店的老板探头出来看。   “买烟的。”夏安远抖抖手里的零钱,边往回走边点数,“慈善家,找他钱他不要。”   “那你赚了呗。”老板羡慕地笑了两声,“运气很好嘛,再多遇见几个这种贵人,你这店就不用着急打出去了。”   夏安远烦躁地擦了把汗,把钱放回去铝盒里,拿上螺丝刀继续修他的电扇。   “王哥,”他冲着老板说,“要不你考虑一下?”   “我考虑什么考虑。”王哥打量了一下这排门面,“我都后悔租我这个了!当初就应该跟老李头他们去前面街上摆摊,摊位费都不用交啦,买辆二手三轮就行。”   夏安远的汗不停往眼睛里滴,他不得不隔一会儿就用手背去擦汗,仍是闲聊似的劝王哥,“反正你想想呗,或者有什么朋友亲戚想做点生意的都行,货都没多少了,我也不退了,你要是接手,我都便宜出给你,不一定还卖凉菜,你也可以找点其他门路,我这个门面大一点,后面还隔了张床,有个小厕所,你和嫂子吵架了还能有个去处。”   他其实无所谓王哥接不接,就是这会儿非得想要说些什么,想有人跟他聊起来。   “剩半年的租金,我还能饶上半个月。”夏安远把电机取出来,捻了捻,之前接上的线彻底烧坏了。他扔掉螺丝刀,干脆地将电扇残骸往旁边放杂物的地方堆过去,突然有些沉默。   “怎么不修啦?”王哥问。   “烧坏了,没用了。”夏安远这会儿没顾上擦手,去拿他抽剩的半包烟,给王哥找了杆,自己才点上。   “你这事儿我帮你问问,别急。”王哥看看他的烟,把它别在耳朵上。   夏安远往屋里走,“不急。”   “不急就好,哎,我那儿还有个小风扇,就是定不了风,你要我就给你拿来。”   夏安远躺到床上去,热得有些没力气:“不用,谢了王哥。”   第二天夏安远开门有点晚,他睡了个懒觉,炖好汤给夏丽送到医院,又去相熟的理发摊子把长了的寸头剪短,叼着烟枪的剃头大爷用推子差点没给他推成光头,开门已经是睡午觉的时候了。   他站在台阶边扫了眼,大地被烈日炙烤,掀起滚烫的热浪,几乎没什么人顶着这个天气在外面逛,便将卷帘门往下拉了一些遮阳,自己躺到里间的小床上去。   其实算不上里间,只是一些杂七杂八的架子给这个十平见方小地方隔出一点休息的空间罢了,里面没窗,天花板也不高,空气不流通,呼吸间能闻到一些垃圾食品的味道,那是旁边没处理完的囤货。   夏安远强迫自己忽略掉空气的温度,但浑身出汗黏腻的感觉如影随形,他怎么都摆脱不掉。   “还是考虑尽快转院吧,咱们县城的医疗条件有限,去大城市看看,说不定有机会。”   他闭上眼,脑海里响起上午去医院时医生让赶紧给夏丽转院的催促。   “有人吗?”   夏安远一骨碌爬起来,没忘记戴上他那架并没有度数的黑框眼镜。   来人站在昨天他站的那个位置,似乎向放杂物的地方看了眼,见夏安远出来,很快说道:“来包白沙。”   夏安远点点头,转身从铝盒里找出昨天他整理好放在一边的那叠钱,在其中抽了一些一元的放回去,和白沙烟一起递给他。   “昨天的钱。”   男人仍是穿着西装,颜色比昨天的浅了一些,灰黑色的,很低调,看上去也很热,他没接过去,看了夏安远一会儿才说:“这是预付。”   夏安远把东西和钱都塞给他:“没这个说法。”   男人没说什么,转身走了。王哥又出来瞧,有些纳罕:“安远,他咋又来了,你认识他?长得跟个明星似的……啧,他坐的这车可不便宜吧?咱这地方还能来这种车?”   夏安远捏了捏眉间,不想多聊,转身回去睡觉,“不认识。”   后来整条街的人都跑来朝夏安远打听,从他第一次把车往这条巷子里停的时候就传开了,这些人有的一辈子也没见过这种价格的车,即使见过,它们也只会驰在往某个高级商场或是富人别墅区的路上,没理由停到这个破败的小巷,更没理由配上一包廉价的白沙。   这些已经足够做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了,更何况他是一个那么帅的有钱男人。   “确实长得像明星,记不起像哪个了,反正是大明星。”王哥卖凉菜时都还得卖点情报。   连续一周,每天下午两点,或者晚一些三点多,他便会坐着迈巴赫路过这条老巷子,让司机停在夏安远的杂货店跟前,亲自下车来买一包白沙。   夏安远不知道怎么解释,他也没必要向大家解释,只说“不认识、不知道”。   这确实是奇怪,但这又并不犯法,总不可能让夏安远专程为此去请教他。人家的自由,谁管得着呢。   天空被乌云覆盖住,连续一周高温,总算是有点风了。   夏安远没搬板凳来,坐在仍发烫的石阶上抽烟,都快要烧到手指了才舍得拧灭它,没过半分钟,又点起一支。   他将双腿分开,手肘放在两边膝盖上,手掌用这种姿势撑住两边太阳穴,右手手指间夹的那支烟被风吹着,燃得很快,灰白的烟烬逐渐变长,在下一阵风到来之前不堪重负地掉落在夏安远的t恤上。   他没察觉,抬头又往天上看,太阳的轮廓隐藏在云层中,天色越来越暗,似乎要下大雨了。   有车声响起来,巷子里的店家探头出来看,果然看到了那辆同前几天一模一样的黑色豪车,首都牌照,离他们这个县城隔着上千公里。   它缓缓停在夏安远的杂货店门口,片刻后,那个男人开门下车,仍是一身黑色笔挺西装。远远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在角落谈论着男人的脸,男人的钱。   夏安远见他走近,慢悠悠站了起来,回到他闷热的货柜后面。他没着急去拿烟,珍惜地将自己手中点燃的喂进嘴里。   男人站定,目光停留在夏安远明灭的烟头上,开口:“来包白沙。”   夏安远深啜一口,吐出灰白色的雾气,将烟头随意往地上一丢,用脚尖碾灭,紧接着打开货柜那扇一角龟裂的玻璃柜门,在老位置拿出卖剩的最后一包白沙。   递过烟,接过钱,夏安远终于将视线放在了男人的脸上,在他转身离开前叫住他。   “纪驰。”   “别来无恙。” 第2章 连夜买站票跑的   很凑巧,王哥只是随口帮夏安远问了句,没想到几天后真的有个远房亲戚看中了夏安远这间铺面,想盘下来跟王哥做兄弟生意。   铺子里的货他也全要了,夏安远求之不得,爽快地给他少了零头。他联系到了津口的一家医院愿意接收夏丽,但床位紧张,他必须尽快带着夏丽赶过去。   大雨一直下到夜里,杂货铺没几样他需要带走的东西,收到转账,他直接将钥匙和签好字的转租合同交给了王哥,回到家收拾行李。   他们在林县住的这套小房子是夏丽外祖家留下的,房龄很老了,至少得有五十年,没有小区,没有物业,只是老城区里的一个破败老式宿舍楼,旁边有一条亮着暧昧粉色灯光的按摩街,是林县夜生活最热闹的地方。   因为天气原因,今晚没有阿姨在路边搭讪。他穿过街口右转,从亮着“成人用品”几个霓虹大字的灯牌旁边拐进去,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楼洞。   楼道扶手早被锈坏了,不小心碰到就“吱呀”响,几乎摇摇欲坠。夏安远跨过每家每户门口堆的杂物,靠左边斑驳得看不出本色的墙壁往上爬,手揣兜里,没敢往任何地方放,虽然他对环境卫生没那么在意,但他不想碰到那些团在角落的蛛网。   雨从楼道转角墙壁处通风的装饰洞口飘进来,夏安远没有避开,他没带伞,身上早就湿透了。   从夏丽生病后他们搬到这里已经是第四年了,夏安远以为他会在这一直生活下去,住一辈子也说不定,骤然间要离开,还有那么点恍然。   这个房子不知道住过几代人,夏丽说在夏安远小时候他们是来这里拜访过长辈的,但他完全没什么印象,夏丽外祖那边得知他们的近况,便以后继无人的理由把这套房子给他们过了户,也算是帮他们找了个容身之所。   夏安远没拒绝,一是他那时的确穷途末路了,没钱能给他和夏丽找个能安身的窝,二是林县实在是个适合生活养病的地方。   自尊,骨气,壮志,换作十年八年前的他还会把这些字眼当个玩意儿,但在二十六七岁的夏安远眼里,全是狗屁。   他长大了,完全知道自尊要钱,骨气要钱,壮志豪情也要钱,他没有钱,所以没有资格拥有这些东西。   门打开,屋里维持着他上午出门时乱糟糟的样子——事实上,因为这间两居室过时落后的装修,无论怎么收拾,也都是一幅陈旧邋遢的模样。   昏暗灯光下,一个样式老土的行李箱摊在客厅中央,夏安远先把湿衣服换下来,坐到掉漆的木沙发上去,屁股被硌得生疼。他低下头盯了会儿被雨水浸湿的鞋尖,才继续开始收拾没装完的东西。   工作已经托人在那边找好了,是个从林县出去打工的邻居介绍的,去津口郊区建筑工地上打工,包住不包吃,比开杂货铺更适合他。他没学历,除了出卖力气想不到其他比在工地上干活儿更挣钱的路子可走。   当初开这个杂货铺,钱虽然挣不了多少,至少时间自由,能随时照料夏丽,前两年她身体情况好一些,爱来这个铺子守着,夏安远便也就一边打零工,一边开了下去。   可现如今已经到了需要去大医院治疗的地步,杂货铺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收拾完行李,他在屋子里转了转。   其实加上退的房租押金和处理货的,他兜里的钱转院费用一扣,也就所剩无几了,一过去还得先拿一部分出来请个护工,好在工地上包住,他自己开销也少,能勉强撑下去。   他并没打这套房的主意。这房子虽说已经过户给了他,但这是远房亲戚为着那点微薄到几乎没有的血缘关系而给予他们的善意,法律上他可以随意将它怎么处理,道德情感上他却不愿意。   或许等夏丽的病治好了,他们还会再回到这里来。   “远哥,走了吗?”   邻居小张正准备敲门,发现门并没有锁,便直接拉开进屋,“现在出发?”   “好。”夏安远拉起行李箱,“我们先去医院接我妈,等雨停一停就出发。”   “我来吧。”小张作势要帮夏安远拿行李,他是个很热心的年轻人,因为津口和林县两地相隔太远,医院的车没法来接夏丽,夏安远不得不带着夏丽包车过去,但一听夏丽是病人,没几个跑长途的愿意接单,小张听说了,便自告奋勇地要送他们去津口。他是开货车的,开长途很有经验。   “不用了,我自己来吧。”夏安远对他笑笑,“本来就已经很麻烦你了。”   夏安远的眼镜雨淋湿后就一直揣在兜里,小张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不戴那架笨重眼镜的模样,有些看傻了去,夏安远走到门口他才回过神来:“不麻烦不麻烦,我爸那车扔那儿多久没开了,我开出去挣点外快怎么了。再说了,哥你给的比外面的多多了。”   夏安远等他出来关上门,说:“谢谢你,小张,你帮了我个大忙,等过去了我请你吃大餐。”   小张嘿嘿一笑:“那倒不用了,你们用钱的地方多,我这人好打发得很,到时候你请我吃碗面就成,都说北方的面好吃,我还从没吃过呢。”   夏安远往楼下走,闻言,轻轻笑了笑。   “哎远哥,为啥非要今晚走啊。”小张赶紧跟上,“前几天你说要走,我都没想到能有这么快,你那铺子什么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夏安远点点头,搬出夏丽来挡他的问题,“我妈这个情况,肯定是能早点就早点了。”   这倒不是借口,夏丽的病确实拖不得了。   车刚到医院雨就停住了,夏天的雨,能从下午那会儿下到天黑已经算老天相当给面子的了,小张帮忙将夏丽扶到后座,夏安远将医院的东西放进后备箱,听医生嘱咐了几句,这才钻进后座。   “走吧。”他拍拍小张的肩。   车子应声而动。夏安远给昏睡的夏丽系上安全带,又将她额间垂下来的碎发拢到耳后,静静地看了会儿她。   许多年过去,生活与病痛早已将夏丽折磨得不成人样,两边脸颊瘦得凹下去,乍一看有些吓人,但认真去描摹,还是能轻易找得出她年轻时令人惊艳的模样,夏安远跟她像了八成。   调整好姿势,他把夏丽的脑袋轻轻靠到自己肩膀上。   为了照顾病人,小张开得并不快,夏安远打开一点窗户缝,让雨后潮湿的空气在车内流通,车窗外是他看了四年的小城风景,安静的街道,陈旧的建筑,单调的霓虹,这一切都随着夏安远的思绪往后飘去,逐渐褪了颜色,成为他记忆中定格的画面。   “远哥,”小张看了看后视镜中的夏安远,忽然觉得有点热,他问,“你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啊?”   夏安远凝眸望着窗外,随口答:“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那你家的房子要租出去吗?”   夏安远看向他:“我贴上广告了,半个月都没人问过,估计不好租。”   小张立马移开眼神,认真地盯着前方:“咱们那儿的房都不太好租,本来外地人就少,环境又差,更就没人想要了,倒是旁边那条街的人不嫌弃,可咱们也嫌弃她们不是……没事,你放心去给夏姨看病吧,我在家有空就帮你找找租客,多少也是一笔收入嘛。”   夏安远闻言,有些疲惫地垂下眼帘:“租也租不了几个钱,太麻烦你了,随缘吧。”   见他疲倦,小张不说话了。林县城区很小,没多会儿车便驶上了高速。因为夏安远不大会开车,十多个小时的车程,小张一人开了下来,第二天下午才到达津口。期间夏丽一直没醒,到服务站时从洗手间回来,夏安远瞥见小张还偷偷小心翼翼地去探她的鼻息,却没说什么。   到了医院,小张帮忙把夏丽送进去,又前后帮着把一堆住院手续办完,夏安远兑现承诺,不仅带他找了个医院周围看起来最好的中餐店下馆子,还给了他双倍车费。   小张有些愣,说什么也不肯多收夏安远的钱,但夏安远无论如何是不会把掏出去的钱再收回来的。小张只得作罢,一边吃着菜一边说:“远哥你太客气了,我说吃碗面就成,你还来找这种馆子。”   说着说着他放低声音:“你不知道医院附近的馆子都很贵嘛,车站附近的也是!”   “吃吧。”夏安远笑了下,开了瓶啤酒对瓶吹,“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他咽下啤酒,冰凉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萦绕,他看着啤酒瓶里丰密的白色泡沫走神,心想那个人是不是这时候又去了杂货铺,要买一包白沙。   昨天看他离开的背影那么匆忙,是自觉姿态输给了自己,丢了他纪大公子的面子么?   当然,即使他还会再去,也找不到自己。   想到这里,夏安远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放心吧,不会缠着你。 第3章 老板呢?   千里之外的林县,多一人或是少一人都不影响人们过着千篇一律的生活,仿佛复制粘贴,昨天上演了什么,今天依旧出演,夏安远在这里的四年,亦是如此往复。   那辆迈巴赫驶入了这条小巷,比昨天的时间要晚一些,因为它的主人在换西装时犹豫了一下,搭上一块新表,又往手腕上喷了香水。   等香水味散得差不多,他才坐车出发。   老远就看到杂货铺门口堆了一堆东西,其中就有夏安远前几天拆下来的那个电风扇。   他正了正领带,车停稳几秒后才下车,像平常走向会议室那样,从容不迫地顶着烈日走向这个小杂货店。   “有人吗。”他清了清嗓子,忽略了右手边那堆等人来收的废品。   “来了来了。”一个略有些发福的中年妇女抱着一堆纸壳出来,将它们扔到门口的废品堆里。   “还真有这么一人。”她见到男人似乎挺高兴,扯着嗓子冲旁边凉菜铺喊,“老王,老王!是这人吧!”   老王早就露了脑袋在旁边看了,闻言急忙点点头,小声说:“是他是他。”   男人蹙眉,又问了一遍:“老板呢?”   妇人叉腰笑道:“我就是老板。你要一包白沙是吧?不巧,白沙卖没了,要不来几包中华?这最贵的烟了……”   男人双手撑上货柜,黑黝黝的眸子死盯在妇人脸上,深潭一般,里面像有凛冽的寒意,“我问,这儿的老板人呢。”   低沉的声音很有威慑力,意识到事情有变,他不再像刚才语气那般随和。其实他刻意收敛不少,但即使是这样,浑身仍然散发着久处上位发号施令惯的压迫感,在小县城生活了一辈子的妇人哪应对得来,她隐约察觉到眼前高个男人的怒意,不自觉地收起笑容,瑟缩道:“我不知道……你不买东西就算了……你问老王、你问老王……”   “你、你找安远啊……”老王也被这男人阴沉的脸色吓到,在这之前,他还满心以为他是个和气的有钱人,“他走啦,这店转给我亲戚啦……”   男人沉默地直起身来,从他紧绷的侧脸来看,像有愠怒,可他胸膛却几乎没有起伏,平静地如同暴雨将来的前夜。   良久,他突兀地轻笑了声,从西装里摸出一支烟来,站在店门口点燃,冰冷的视线在这条街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到被杂物压住的电扇网上。   “想玩捉迷藏?”他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好啊。”   “我陪你慢慢玩。”   “夏安远。夏安远!”   夏安远关掉手机,“来了。”   “你是夏安远啊。”工头上下打量他,露出点不满来,“看你也不像读书人,戴眼镜上工地?”   夏安远戴着黄色安全帽,脸颊被汗渍染花,皮肤晒得发红。他知道眼前这个个头魁梧的人名叫徐福,闻言,他立刻将眼镜取下来,架在指间晃了圈:“没度数,纯装逼用的。”   “……行,我听二炮说过了,你以前干过架子工是吧。”   “干过。”夏安远给徐福找了支烟,掏出打火机给他点燃,“干过一两年,这不家里人生病要照顾嘛,回了几年老家,没办法,才又出来的。”   徐福受用地咂了两口烟,态度放松下来:“你的情况呢,我也差不多都清楚了,这细皮嫩肉的,刚还以为你是个生手。这样吧,平常呢我这的架子工熟手都是五百一天,你要日结,那就得少一百,这个没问题吧?”   夏安远早有心理准备,对这价格还算满意,他点点头:“没问题,谢谢福哥!我会好好干,以后还请您多照顾照顾小弟。”   “行啦,”徐福一巴掌拍到夏安远肩膀上,他本来想拍安全帽的,手一伸够不着,“你先去宿舍把东西放了吧,待会儿去找老刘,就那个叫刘金贵的,让他带着你熟悉熟悉,要没有问题,工资就从今天起给你算。还有,咱这要买保险得自己掏,看你年轻,我得多提醒你两句,别为了挣钱不要命,保险上上,安全帽戴好,咱高高兴兴上工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夏安远沿着工地边缘没走多久,就找到了那排活动板房,宿舍还不错,空调浴室都齐备,前面几间已经住满了人,有一间是夫妻房,还有个空位,他看了眼直接略过,径直走到底,最里面那间只住了两个人。   他拉着行李箱进去,轮毂的声音吵醒了睡午觉的人。   “哟,这都开工多久了,才来啊?”   睡门口上铺那个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撑着脑袋往下看。另一个人睡在里面的下铺,没什么动静。   “嗯。”夏安远选了个最里面的上铺,把行李打开利索地收拾起来,其实也没几件,很快就被他拿出来放进了堪称简陋的衣柜,他铺好被子,站起身看了看这两个室友,“我叫夏安远。”   “夏安远……名儿挺好听。”上铺那个坐起来了,年纪约莫三四十,黑壮黑壮的,一脸憨相,“我叫刘金贵,你喊我老刘就行。”   他就是刘金贵,这倒省得找人了。   “刘哥你好。”夏安远对他露出个笑,“福哥让我跟着你熟悉熟悉。”   “别那么客气,叫我老刘就行,他们都这么叫。”刘金贵伸了个懒腰,翻身下床,“走吧,带你去看看,是熟手吧?”   “嗯。”夏安远点点头,临走之前回过头看了眼里边下铺睡着那人,他知道那人是醒着的,但直到他们关上宿舍门,那人也没起身。   因为有经验,夏安远上手很快。午后正是日头最毒的时候,整片工地都被烤得炙热,夏安远接过钢管,隔着手套都感受得到钢管的热度,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来那个“今天的砖格外烫手”的表情包,有些想笑。   把钢管送上去,他看见刘金贵坐在架子上,一边拧水平杆件的联结,一边跟旁边一个身材瘦小的男孩说话,见到夏安远来了,他蛮热情地打招呼:“安远,这是侯军,我们一个宿舍的,中午你来那会儿他在睡觉。”   侯军闻言转头看着夏安远,夏安远也看着他。   看起来十八九的年纪,脸上很干净,没有汗水和灰尘混合的痕迹,长相蛮清秀,但没什么记忆点,因为太瘦,显得有些尖嘴猴腮的。   “你好,我叫夏安远。”   夏安远扣上安全带,收获了侯军一个鄙夷的眼神:“你第一天干这个?这才几层,系什么安全带啊,不嫌麻烦。”   “打工千万条,安全第一条。”夏安远没所谓地对他一笑,“我是来挣钱的,没命了还怎么挣钱。”   刘金贵闻言,像是终于有人撑腰来了般底气十足:“人安远说的有道理,我天天叨叨,你系个安全带要死啊?出个意外怎么得了哦,你忘了你二舅了?那年……”   侯军“腾”地站起来,面色古怪地瞪了夏安远一眼,把他的工具包往身上一甩,气冲冲地走了。   “你小子!看脚下!注意安全!”刘金贵没喊住人,不好意思地冲夏安远笑道:“这是我兄弟的侄子,脾气有点大,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夏安远取下手套抹了把脸上的汗,这才想起眼镜早收了起来,但工地上干活戴个眼镜确实不方便,他也不打算戴了,把脸抹得脏兮兮的,掏出工具准备干活:“没事,还是小孩子嘛。”   徐福果然是个耿直的,见夏安远一下午干活卖力,刘金贵也对他赞不绝口,下工结钱时竟然真给了他一天的工钱。   夏安远换掉衣服,攥着钱往医院走,他们这个工地离夏丽的医院不算太远,坐公交车也就四十多分钟,以后他每天下工都来得及去看夏丽一会儿。   路过医院大厅,夏安远注意到休息椅上坐着一对依靠着抹泪的老年夫妻,手边放着一堆缴费通知,有人听到动静为他们停留了几秒,随即又匆匆离去。   这些年他不知道跑过多少次医院,比这更让人揪心的场景也不知道见过多少次了,一开始他还会掏些钱出来,哪怕只是杯水车薪的一两百,几十块,但很快,他连为他们递上纸巾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一刻也不驻足地走了。就算他愿意做菩萨,也是尊自顾不暇的泥菩萨。   夏丽住在一间三人病房里,这会儿夏安远和别人合请的护工吃晚饭去了,夏丽醒着,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   “妈。”夏安远把买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吃过了吗?”   夏丽见夏安远来,虚弱地笑了笑:“吃过了,你呢。”   夏安远点点头,他在工地食堂买了两个馒头吃,北方的面很筋道,味道还不错。   “今天感觉怎么样?”夏安远床单掀开一角,熟练地给夏丽按摩起小腿来,“天气热得很,妈你也别偷懒总在床上躺着,还是起来走两步,到走廊转转。”   夏丽伸手想摸夏安远比之前短很多的发茬,夏安远便乖顺地将脑袋放低,趴到她腿上给她摸,医院的消毒水味在他低头的瞬间充斥鼻腔。   夏丽的手有些颤抖,她摸到了满手的汗和灰尘。   “……工作还好吗……”良久,夏丽问他。   夏安远抬起头,握住夏丽的手,扯出笑来:“很好,妈你别担心,这个工地工头和工友都挺好的,工资也不错,还是日结呢,不像以前年底结账不好要钱,你呢,就安心地在这治疗,你儿子我努力赚钱,咱们争取早点把病治好,回老家买个小房子,带花园的那种,你没事儿就种种花养养菜,小日子美得很。”   夏丽开始还一边微笑一边安静地听他说,眼中却渐渐蓄满了水光,她捂住了眼睛,声音里有隐忍的哽咽:“是妈妈拖累你了……小远,咱不治了吧,妈知道自己身体是个什么情况。”   “妈,别说这些丧气话。”夏安远情绪倒是很平静,“只要我没倒下,一切都还有希望的,咱能治好第一次,就能治好第二次。”   他站起来,把被子给夏丽盖好,背挺得很直:“时间不早,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你,妈。”   “小远。”夏丽叫住他,无视病房病友家属打探夏安远的眼神,望向他被疲惫装满,却仍然十分漂亮的双眼,轻声道:“你是不是……忘记妈妈的话了。” 第4章 仿佛孤独的鹤   回工地的路上,夏安远恍惚地看错了好几辆车。他知道其实如果纪驰既然已经发现了他,真要再来找他,凭他的势力,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躲不掉的。   可他觉得现在这个工作挺好,夏丽又刚转院,短期内他不想,也没能力再东奔西走的了。   昨下午送走小张后他就立马办了张新电话卡,工资也不打算往银行卡里存,留够生活费,拿一点就往夏丽医院的账户充一点。他整天在工地与世隔绝,只要不接触网络和实名制的东西,怎么样也能拖上个半年,到那时,夏丽的化疗应该也快结束了,他再找过来的话,他俩也能说走就走。   想着想着夏安远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到可笑的程度了,这么多年过去,他怎么就敢肯定那人还记得自己,怎么就敢肯定那人是来找自己的,就算是,自己说跑就跑了,落了他的面子,他怎么还会打算要再找到这里来。   那些毫无逻辑又看似很古怪浪漫的事情,如同阿飞正传里,旭仔每天下午三点到苏丽珍处买一罐可乐,不过是有钱人一时兴起,用以撩汉把妹的无聊游戏。   他长出一口气,被车颠得摇摇晃晃,望向前面,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下去了,从城里开往城郊的公交车依旧载满了人,背着包、拎着饭盒,表情麻木姿势统一地靠在座位刷手机。   或许在造物主眼里,这一车、路上所有公交车里的人,都是他随手甩下的泥点,有的胖一点、有的瘦一点,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分别,日出时到岗,日落时下班,按部就班做着相同的事情,娱乐着同样的娱乐,日复一日、年复年年,终其一生,完成最伟大的事情不过是为宇宙中人类这个渺小物种的繁衍生息提供一些微薄的力量。   但夏安远曾经在公车上遇到过造物主精心打造的作品。他又想到了那辆迈巴赫,那个地位不凡的男人,不自觉地在空中书写他的名字。   纪驰。   在公交车上的那次相遇,并不是夏安远第一次见到纪驰。   此前他躲在名流宴会的角落,一眼就看到了传说中的纪家大公子——那时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那么耀眼,想不看到他都很难。   纪驰被簇拥在人群之中,站在所有人目光的聚焦点,表情冷淡,眉眼锋利,俊朗过人的模样已经初见雏形,恍若天之骄子,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举手投足却散发出远超他这个年龄的气势,要众人谄笑地讨好半天,他才肯屈尊降贵地向你举一举酒杯。   夏安远只敢偷看一小会儿,但其实只需要一两秒钟,纪驰的模样就会在他心上深深留下烙印。   他没想到他会在公交车上再见到这位千尊百贵的少爷,即使他只穿着一身简单的T恤短裤,一身冷傲的气质也让他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但他戴着耳机,耳机线长长地蜿蜒进裤兜,像普通男孩那样边听歌边目空一切,这又为他显著增添几分少年人的青春朝气。   少年的夏安远坐在最后一排,目光穿过空荡的车厢,有意无意地停留在他身上。   他猜想纪驰要么离家出走,要么体验生活,是临时起意,没有零钱坐车的,更别提公交卡了。然后他果然在投币箱前愣了片刻,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红票子随意塞进去,架势老套得像极了言情小说的霸总角色。   车上人不多,因此众人惊讶的视线得不到遮掩,他们没有意识到,其实在许多有钱人眼里,金钱的最低计量单位是小数点前两个零。   而那时的夏安远也是在遇见他的不久前才深刻明白,即使纪驰和他身处同一辆车上,路过同样的风景,呼吸同一种车辆尾气,他们依然会永远是不同世界的人。   提示声响起,公交车缓缓靠边,夏安远回过神来,起身匆忙下车,步伐显得有些仓促。   他突然不太想坐车了,哪怕现在离工地还远,哪怕夜幕已经降临。   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沿着荒凉的城郊大道踽踽独行,道路两旁是零星未完工的工地和大面积的农田,远处坐落几家农户,隐隐约约亮起晚灯。   要走过这一整片未开发区,绕个弯,才能看到他们正在修的那片新城。晚风吹过来,带一点温热,身上粗糙的布料随着风摆起来,把夏安远肩膀处扛钢管磨出来的痕迹蹭得有些痛意。   他放慢脚步,自虐一样,沉浸到这股痛意中去。   “现在才回来啊,吃了么。”   夏安远推开门,一股发酸的汗臭夹杂着烟味袭来,刘金贵领着一堆中年大叔凑在当中的桌上打牌,见夏安远终于回来,叼着烟随口问他。   “吃了。”夏安远穿过屋里面的乌烟瘴气,去拿他放在柜子里的毛巾和洗漱用品。   “咳,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夏安远,也是干架子工的。”   刘金贵赢了这把,一脸憨笑着正忙着往怀里兜钱,顺带向这群工友介绍夏安远,他摸了摸怀里,估摸着钱数,又招呼夏安远来:“安远你来玩儿两把?”   “不了刘哥。”夏安远摆摆手,“身上黏得很,我洗个澡。”   “诶——别走啊……”刘金贵还想拦,被工友们纷纷拉着坐下来。   “老刘,你他妈的耍什么滑头!”   “就是。不打也行,走走走,请我们吃宵夜。”   刘金贵脸憋得通红,最后还是重新坐了下来,拿起牌。侯军一直床上玩手机,没吭过声,余光一瞥见夏安远出了门,便立刻翻身下床,装模作样地也去找自己的洗漱用品。   “侯军!狗东西又往哪里溜——”侯军路过刘金贵时被他踢了一脚。“整天就知道出去浪费钱。”   侯军拍了两下被踢的屁股,抱着东西往外走,嗤了声:“你打牌不是浪费钱。”   厕所和澡堂就在夏安远宿舍对面,澡堂是简易水龙头淋浴式的,一面墙八九个淋浴位,下水槽横穿房间中央,唯一一张浴帘脏得看不出颜色,被拿去挡住窗户,但挡不太严实,侯军一侧身就能从缝隙中看到正脱上衣的夏安远。   薄薄一层紧绷的肌肉覆在他坚实的肩背上,比起其他人来说不算夸张,但线条很漂亮,还没来得及被晒黑的皮肤红通通的,浴室的白炽灯光一打在上面,反射出纵横的汗渍。   他脱光衣服往里走,侯军视线也忍不住跟着他转。   夏安远很高,至少在他们这群从南方过来打工的工友里算很高的,一米八几的个子,光是这副宽肩窄腰长腿的身材就能鹤立鸡群,他想这人的身材也太好了点,他们来打工的,个个都有肌肉,但没一个人的像他这样好看。   想到这里,他好像突然失去了进去洗澡的勇气,正想转身往回走,有工友拿着肥皂毛巾跟他打招呼,侯军只得仓促挤出一个笑随他一起进去。   几个水龙头打开,湿热的雾气很快蒸腾起来,在板房墙壁上渐渐凝结,受地心引力影响,又不堪重负地往下淌,一滴、百滴、千滴,最终形成规律的水流,汇到下水道里。   洗澡的工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用听侯军也知道他们聊的什么,工地外小吃街的盒饭,在老家的老婆孩子爸妈,三站地外那家提供服务的洗头店。   侯军一边敷衍地搓着澡,一边盯着墙壁看,迟迟没等到夏安远加入他们的话题,回头一看,隔着浓稠的白雾,夏安远背着身子,头微微垂下,双手遮在眼前,后颈骨挺起来一块,仿佛孤独的鹤。   因为有水雾做屏障,侯军这瞬间产生了一种迫切想跟他交流的冲动,下一秒,他听到自己喊出声,“喂,夏安远。”   侯军尽量不让自己的搭讪显得苍白,“老刘赢钱了,洗完一起去吃宵夜。”   小吃街后面垃圾桶早已经被垃圾堆得漫出来,还没靠近就闻到刺鼻的恶臭,赵钦抬手捂住鼻子,提醒纪驰避开脚下一滩滩黑黄色污水。   沿着街边没走几步,他们进入一条异常安静的小巷,隔两三个门面就是一家按摩店,有些店开着,有些店用帘掩住门。   开着的那些,总有一两位穿着暴露的女郎坐在门口蒙着白布的按摩床上,年纪都不小,化拙劣的妆,痴迷着抽烟和玩手机,见有男人走过,用无神的眼望一望,收到没人愿意驻足的讯息后,又垂下头专注自己的事情。   今天她们要雀跃很多,纪驰这样的男人在林县几乎绝迹,即使她们不敢贸然出声拉客,也都在纪驰前脚刚离开后探出头依依不舍。   纪驰停在成人用品灯牌的前面,左右看了看,没能在这条街上找到小区门牌。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越靠近,小跑两步,一个大眼睛的青年人气喘吁吁地在赵钦面前站定:“呼,不好意思……今天有点事,来晚了。”   “没事,我们也刚到。”赵钦拿出手机,指着上面的定位,又看看附近,有些迟疑,“是这?”   小张点点头,这才注意到赵钦旁边那位沉默的男人,不由得被他的样貌气质和穿着打扮吸引,多看了几眼。   他熟门熟路地走前面带路,钻进了成人用品店旁边那个黑漆漆的洞:“就是这。”走了两步,他才想起什么似的打开手机的灯,“灯是坏的,你们小心点脚下。其实你们应该白天来看的,白天这里采光还不错,到晚上了什么也看不清楚。”   纪驰走在最后,借着那点光,他将脏乱的楼道环境一览无余,甚至用手指去蹭了蹭扶手上的灰锈。   “我们这里住的人少,这些年几乎全搬走啦,剩下的几户也都是老人,所以楼道也没人管过,多担待。”小张带他们爬到四楼,手伸到右边那户人家门口的铁管后面摸索,直到纪驰都把门口那对褪色到早已看不清文字的对联给辨认出来,他才找到钥匙。   小张拍拍手上的灰,没着急开门,把钥匙插进锁孔,转过头看着这两位衣冠楚楚的男人,不放心地开口:“我说,你们确实是来租房子的吗?” 第5章 怎么看怎么像来讨债的   “不然呢?”纪驰开口回答他。   赵钦笑笑:“当然了,我们租这个房子也不为别的,就是吧小时候家里也是这种员工宿舍,想来住段时间,缅怀缅怀童年。”   小张不是不知道现在一些有钱人就喜欢为情怀花钱,但眼前的这两位让他实在看不出来是那种怀旧的人,他们气质打扮就不像走这条道的,更像是都市剧里的演员,他还是一边开门一边犹疑地问:“两位是林县人?”   “啊,是是,就是家里早年间就去外地了,一直没再回来。”赵钦反应很快,“所以口音也不像了。”   “噢……”小张把客厅所有能开的灯都开了,可屋子还是显得昏暗,他走到屋中央,“你们随便看吧,装修很老了,比我年纪都大,以前的单位宿舍都这样。”   纪驰站在门口,对这个他从出生以来,哪怕是在电视上都没见过的居住环境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显而易见,这是一间空间极不富裕的两居室。陈旧,破败,水泥地面磨得有些发亮,家具拥挤在一起,上面斑驳的痕迹像被岁月蒙着一层无形的灰。   一台笨重的黑色老式电视机摆在简易电视柜上,但看上去像是很少有人打开过的样子,腻子粉糊住的墙壁呈现出一种灰败的颜色,老式木沙发沿着墙壁摆放,中间留出一张折叠小木桌的位置。   纪驰沿着褪色黄漆的木窗棂往里走,路过破洞的窗,一点点仔细观察屋主生活过的痕迹。   尽管算得上家徒四壁,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地方看上去仍旧乱糟糟的。   两只印花水杯放在木桌上,旁边是结满水垢的电热水器,遥控器扔在沙发一角,但背面装电池的地方空空如也,用完的卷纸筒躺在镂空塑料垃圾桶里,离开的主人忘记带走最后的垃圾。   纪驰停下脚步,推开次卧的门。   屋里小得可怜,多余一个床头柜也放不下。木架床上空空如也,简易衣柜空荡荡地挂着两件破洞的老汉背心,衣柜角落叠着一团因为用来太久而显得脏旧的薄棉被。   纪驰往里走,一言不发地摸了摸背心,坐到床边,望着暗沉沉的窗户发呆。   “怎么样?”小张等待的耐心快要用尽,“短租的话一个月五百就行。”   赵钦不可思议地重复:“五百?”   “贵了?”小张皱了皱眉,“这边都是这个价,虽然房子不怎么样,但是地段比较好,楼下白天挺热闹的,买什么都方便。”他说完,又想起这两人的来意,补充道,“但你们租房子又不是为了长住,往前几条街,还能找到便宜些的。”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钦。”纪驰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靠在次卧门口若有所思,“给他转五万,钥匙留下。”   这下轮到小张吃惊了,他嘴都合不上:“五五五五万……这、这得十年的钱了吧,你们、你们……”   “屋主去哪儿了?近期会回来吗?”纪驰抬眼,问他。   “这,我也不清楚啊……我只是他邻居,本来他都不打算租了的,只把钥匙托付给了我,谁知道我刚回来你们就找过来了……”说着说着小张又有些警惕地打量着他俩。   陌生外地人,有钱,出手阔绰,来意不明,黑帮气质,打听夏安远,这怎么看怎么像来讨债的。   远哥在外面欠债了?他从没听说过啊。   纪驰:“这么说,我们得先跟他聊聊才能定下来?有他联系方式吗?”   小张打定主意不泄露一点夏安远的行踪,但抱着送上门来的钱不要白不要的原则,他替夏安远点了头:“不用,我帮他处理就行。他要是过两年回来了,这钱该退你们多少就退你们多少,没回来就随便你们住吧。”   赵钦看着自家老板的脸色,问了句:“这钱确定是会给到房东的吧?”   “那肯定了!”小张眼睛瞪起来,“你们当我什么人!”   小张一走,老屋里就陷入一种冰冷的沉默,赵钦拿出抹布四处打扫,眼见时间不早了,才大着胆子轻声询问一直坐在沙发出神的纪驰:“纪总,您晚上真要睡这?”   “嗯。”纪驰言简意赅,“买点东西过来,你回酒店住。”   赵钦家境殷实,学历着实不低,一毕业就进了京城的大公司,后来才跳槽到纪驰的公司,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没受过这种罪。   但他自然不能抛下老板在这破地儿,自己回去睡酒店大床,主卧长辈的床他更不敢睡,只好等纪驰进了次卧,叹了口气,在梆硬的木沙发上纠结地和衣躺下,跟一墙之隔的纪驰一起彻夜难眠。   夏安远不知道他远在林县的房子已经租出去了,还一租就是八九年,他换了手机号,小张电话打烂都联系不上他。   仍是烈日当空,工地上整日回响着各种机器的噪音,却很少听到人声,仿佛人们的表情和语言都被高温蒸发殆尽,只有仅剩的力气支撑着身体,麻木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夏安远一低头,额间的汗水滴滴答答掉进泥土里,他伸出手臂胡乱擦了几下,拖出一根较长的钢管,准备往架子上送。   “等等,这根送上去搭剪力撑的,我给你搭把手。”刘金贵叫住他,扔了瓶冰过的矿泉水来,“先喝水,侯军请客,小兔崽子怪会享受。”   夏安远抬头眯着眼睛去看远处的侯军,到处都是太阳的反射光,他没看清楚人在哪,向刘金贵道过谢后,又大声冲那个方向叫了侯军的名字,晃晃水瓶道谢。   他感到很热,脑门此刻像被蒸笼蒸过一样,头顶几乎在往上腾腾地冒着水蒸气,但他没马上拧开瓶盖喝,而是脱掉手套,用沾满渣砾的手捂在水瓶上,捂凉之后又把手虚虚贴到额头上,以此给自己降温。   “安远,你咋不喝?”刘金贵“咕咚”几下就把自己那瓶灌下去了,发出爽快的“哈”声,“这日头晒不了多大会儿就不冰啦。”   “等一会儿。”   夏安远垂下眼,目光沉到手中的矿泉水瓶上,瓶身上的水珠已经变成灰褐色,阳光穿透瓶中的纯净水,折射的地方异常发亮,让他迷了眼,将记忆拉回遥远的十年前。   那时候也有人在盛夏午后给他买过一瓶冰镇矿泉水,塞到他手中却又阻止他着急想要即刻敞喝的动作,用发凉的手指捏捏他汗湿的鼻尖,冷淡地告诉他,运动过后需要先等身体热度平缓一下才能喝冰水。   夏安远活得没这么精细,不太明白这样做的意图,抬头看他,却猝不及防撞进了那人含着浅淡笑意的眼里,跟说话的语气是不一样的情绪,他有些愣神,半天才问出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刘金贵走近,随口也问自己这个问题。   夏安远拧开瓶盖,大口喝掉半瓶,眉宇间浮上轻微的不耐,有些恼恨自己这几天想起纪驰的高频率,看了看瓶身,于是又把剩下的半瓶也一口气灌进去。   “没什么。来吧,干活。”   快到下工的时间,工地门口突然出现一群戴着红色安全帽的人,徐福又通知他们留了会儿,那群人绕着工地走了圈,拿着纸笔一番指指点点,不知道说些什么。   刘金贵不干活时爱跟旁边人说上两句,夏安远拧好一个联结,听着他们五湖四海口音的交谈。   “这些人隔三差五就来一回,狗日的是不是这工地出啥问题了。”   “管他哟,反正干活了,就要给咱们拿钱。”   “这么大的摊子要是烂起了,钱也不好拿,我前两年干活那个工地烂尾,好些工友都没拿到钱。”   “我还不是……喂,老刘,老刘!你手机在响!年龄大了听不见嗦?”   刘金贵接起电话,没听里面说两句,眉头就拧起来:“好好好,你先稳住她,我们马上就来。”说完招呼大家都跟上,工具包都没拿就往宿舍区跑,“快快快,王幺娃他婆娘来了!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王幺娃就是昨天刘金贵牌友的其中之一,年龄也约莫在三四十岁,跟刘金贵差不多大,夏安远跟着蹭夜宵的时候他就坐夏安远旁边,那喝酒和骂娘的架势,武松来了都得甘拜下风。   夏安远虽对这些八卦不怎么感兴趣,但见大家都一脸兴奋地往宿舍跑,多少有几分好奇,他做好收尾工作,绕开那群红帽子,不紧不慢地也往宿舍走。   夏安远还没到,老远就能听到一个尖锐的女声在骂。但因为声音太刺耳了,他只能听清楚几个词,诸如什么“不要脸”“狐狸精”“贱货”之类。   骂着骂着那女声又崩溃地嚎啕大哭,夏安远走近,见到刘金贵他们在中间一个宿舍门口围着两女一男劝阻不力束手无策,王幺娃只匆匆穿了条短裤,胸膛上生生挂着几条红痕,他立刻明白过来。   多半是王幺娃的临时夫妻被他突然上门的媳妇给捅穿了。   这在工地上很常见,夏安远算了算时间,也快到下工的点儿了,并没有留下跟他们一起围观别人家务事的意思。从他们身后空着的走廊绕过去,准备回寝室换衣服。   哪知女人突然爆发一声尖叫,混乱的人群纷纷往走廊后面涌过来,夏安远没躲过,往前一个趔趄,右颈划过一阵冰凉,他下意识用手捂住,转过身去看到惊恐的人群,才后知后觉到痛意和手指间湿哒哒的温热。   她竟然藏着刀!   “怎么回事?”徐福领着刚才在工地门口的那群红帽子过来了,见到夏安远手指缝的鲜红色和女人手里的水果刀,顿时慌了神,忙走到他跟前查看伤口,见没有伤及要害,才放下心,又提高音量问了句:“怎么回事?!”   这种事情怎么好拿到台面上来说,众人都支支吾吾,不过瞧也瞧看得出来场面上是个什么情况,夏安远看了眼手上的血,没什么表情:“没事,一点误伤。”   有个红帽子看了现场半天,最终迟疑地将打量的目光放在了夏安远脸上,向他走近两步,确认看清了脸,愣了半晌,扯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笑:“你这、幸好是没伤到脸上……啧,你……叫什么名字?” 第6章 “没有男朋友?一个也没有?”   工地上戴红帽子的要么是二级领导,要么是技术人员,都被这帮农民工归为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类别。因此这位大腹便便的红帽从开始走动,到向夏安远问出那句话,他们都没把注意力放在夏安远身上。   场面安静了好一会儿,一群大老粗没反应过来这位红帽子为什么一来就提夏安远的脸,但既然没伤到脸,总归是好事。   他们随着红帽子问完话仍旧停留在夏安远身上的视线一看,发现才来几天的这小子不仅没回人家领导的话,还傻了吧唧地杵在领导跟前,不客气地盯着领导的脸看。   刘金贵急了,在一旁悄声道:“说话呀你,领导问你话呢。”   夏安远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跟这人在哪里见过,但他这句话目的性太强,让夏安远不得不提起了戒备。   “夏安远。”他动了动嘴唇。   红帽子等到他的答案,点点头,指着他右颈的伤,又是一笑:“快去医院瞧瞧,天这么热,感染留了疤可就不好咯。”   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众人也不便再围观王幺娃一家的热闹,把宿舍留给他们,三五成群地吵嚷着去工地外面下馆子。   刘金贵拉上侯军跟在夏安远后面,嘴上不停叨叨:“我说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安远,领导问你那是关心你,你倒好,横鼻子竖眼的。”   说着说着他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侯军的脑门:“你也是,随时见到福哥都不打招呼,咱们吃的是体力饭,跟他们这些人不一样,万一哪儿不对把他们给得罪了,到时候让你卷铺盖走人怎么整?”   夏安远拧了把毛巾把脸和手上沾的血迹擦干净,本还想换件衣服去医院瞅瞅夏丽,见到镜子中脖子上乍看有些骇人的伤口时他又打消了念头。   “刘哥说得对。”夏安远一边搓毛巾一边赞同道,“侯军你多听你叔叔的话,不会让你吃亏的。”   侯军本来一直拧着眉头注视着夏安远的动作,听这话登时火气就上来了,三两步就冲到夏安远跟前:“夏安远说你呢!跟我有什么几把关系!”   夏安远见他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没绷住笑,敷衍地点头:“是是是,说的是我,小屁孩不要整天把脏话挂在嘴边,影响多不好,你叔还在跟前呢。”   也不知道夏安远这话戳到侯军哪儿了,他的脸“腾”一下涨得绯红,半晌,才不甘示弱地反击:“谁特么是小屁孩了!你才是小屁孩!”   “好了好了,”刘金贵扔给夏安远一支烟,“安远,你那伤要不然还是上医院瞧瞧去,看着多吓人。”   夏安远伸手接住烟,瞥了眼镜子里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算了,一点皮外伤花那冤枉钱做什么,刘哥,有没有碘酒之类的,擦一擦就行。”   “有有有,侯军,就在你右手边的抽屉里。”   夏安远摸出打火机点烟,刘金贵平时抽的烟价格大多在十块到二十块之间,今天想是心情不错,给他扔了支二十一包的,比夏安远自己抽的好多了。   他看着侯军在抽屉里翻找,单薄的背影汗涔涔的,心想,侯军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倒是没染上抽烟的毛病,挺好,省钱。   “给我吧。”   夏安远伸出手,准备接过侯军手里的碘酒瓶,侯军却不肯放手,又掏出棉签:“你看不着,我来帮你。”   夏安远想想,对着镜子擦是挺费劲的,就依了他,顺手挪了把椅子过来坐,靠在椅背上,下巴往上扬,把受伤的那边脖子露出来。   “夏安远,疼了你就吱声。”侯军把往棉签上倒上碘酒,正要往上涂了,又突然冒了句。   “涂你的,我不疼。”夏安远冲他笑笑,“待会儿请你们去食堂吃饭。”   “得了吧,食堂的饭狗都不吃。”侯军避开夏安远看他的视线,耳根子红透了,缓了几秒钟才又抬手准备消毒。   虽说男人身上有点伤啊痛啊的再正常不过了,但看清夏安远这条刀伤后侯军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长一道伤口!   虽然是随手划过来的误伤,但刀刃接触皮肤的前端还是很深,有粉红色的肉翻出来,这里也是最主要的出血点。侯军全力控制着手抖,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边缘,清理好这一段后,换了根棉签,又沿着长长的伤往夏安远的锁骨涂去。   为了方便侯军上药,夏安远偏着头,身体往下,岔开双腿作支撑,一双长腿并没有在这张小椅子上面显得促狭,反而让他多了几分随意的慵懒感。他好像无视了颈间的疼痛,在感受到侯军手颤抖的幅度时,便一只手搭到椅背后面,轻飘飘地吸一口烟,漫不经心地盯着天花板的角落看。   “真是个疯婆娘。”侯军边涂边恶狠狠地骂。   刘富贵立刻给了他一拖鞋:“侯军!狗东西的人家疯不疯还轮不到你来骂!”   夏安远叼着烟笑了笑,跟着教训这个小弟弟:“人家家务事,你个小屁孩就别跟着瞎掺和。”   侯军直起身,拿着用过的棉签,底气十足地冲两人嚷道:“她带了刀!这是故意伤人罪!跟家务事沾不上边了吧!你看看给夏安远划拉的,弄到脸上怎么得了。”   刘富贵喷了口烟,嗤笑道:“哟呵,你还懂个故意伤人罪。弄都弄上了,都是爷们,脸上和脖子上有啥区别嘛,只要没划伤动脉就好,总不可能叫王幺娃赔钱来。”   “对啊。”夏安远饶有兴致地看着侯军,“都是男人,一点小伤有什么要紧的。我看你呀还是多挣点钱,早点找个老婆娶回家,别整天在你刘叔跟前瞎晃悠,他烦都烦死了。”   侯军霎时就蔫了下来,比霜茄子还霜,他扔掉棉签,又拿出云南白药,一边往夏安远伤口上洒,一边嗫嚅:“你们懂个屁……”   最后他俩还是跟着夏安远上食堂吃饭去了,因为去的有点晚,好菜就剩了点锅底,夏安远刷完饭卡回来,有些不好意思:“下次请你们吃好的。”   夏安远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就算他不说,大家也都看得出来,他缺钱得都要一个子儿掰成八瓣儿花了。况且他们这些出来打工的,哪一个家里没点特殊情况?能体贴的都会体贴。   刘富贵不在乎地摆摆手:“我就不爱那些虚头巴脑的,什么好的都不如两碗饭饱肚,踏实!”   侯军兴致缺缺地夹了两筷子拌白肉,手托着腮不知想些什么,偶然瞥见来吃饭的工友手里铃铛咣啷的啤酒,突然一拍桌子:“下个月我请你们出去喝酒!”   “臭小子,吓老子一跳。”刘富贵差点被呛到。   “下个月我生日,”他看着夏安远,“请你们撸串,大串的,啤酒敞喝,管够!”   林县地处西南,是个十八线都算不上的边陲小城。小城靠着山,夏夜寂静安详,有一条小河穿城而过,沿河栽着长长一河堤的绿化树。晚饭后,散步的人不少,但已入深夜,就剩几个火气旺的年轻人还在河边吹着冷风。   “纪总,咱们该回去了吧?”   纪驰站在河岸上,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将他没做造型的头发刮得凌乱,衬得神情显出些脆弱。河对面建筑的零星灯火倒影在水面,轻轻随风晃动,波光又映到他黝黑的眸中。   “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赵钦低下头小声回答,“应该是一离开京城就改了名字,辗转好几个城市,最后才来到林县定居。来林县多半也是因为这套固定居所不用花钱,至于这房子是怎么来的……只查到在他们住进去之前,这房子十多二十年没住过人,再往前的住户也是租客。”   纪驰“嗯”了声:“还有呢。”   “杂货铺是他四年前刚来这里的时候就开着的了,收入也一般,据周围的店主说,他平时没生意的时候会去打打零工,帮人卸货、工地上运水泥,什么都干,但小城市也挣不了几个钱。前两年他妈妈经常会来帮他看店,今年春天之后就没再来过了。”   “我去医院打听的时候一提高个子帅哥戴黑框眼镜,护士们印象都挺深,医院跑得很勤。他妈妈住院时间不短……应该是癌症,挺严重的,县医院治不了,催转院都催好几次了。”   夏安远在林县的生活简单到赵钦想要添油加醋都说多不了几句,见纪驰不答话,他又补充道:“他如果要跑,也应该是往大城市跑,他妈妈的病拖不了,医疗条件好的大城市就那几个,就是查起来有些麻烦……”   “没有男朋友?”纪驰转身,微眯着眼睨他,“从八年前到现在,一个也没有?”   赵钦只把夏安远当成纪驰曾经包养又卷了钱逃跑的小情,听到纪驰这样说,他张着嘴愣了下,才接连道:“没有没有,他整天要么琢磨着挣钱要么就照顾他妈了,哪儿还有时间找男朋友,您……”   赵钦被纪驰的手机铃声打断。   纪驰掏出手机,看着来电显示,半天都没接,就在赵钦以为这通电话会因为纪驰的拖延而挂断时,铃声消失了,风将电话漏音吹了些许到赵钦耳侧。   “好久不见啊,亲爱的驰哥。”   那头是个年轻男人的调笑声,听着让人怪不舒服。   “给你带来个好消息。你要找的人,猜猜我在哪里发现他了?” 第7章 我也不至于就三十了吧   夏安远把雨伞撑开放到寝室门口晾着,拎着袋十块钱四斤的梨进屋,冷不防打了个颤。   他抬头看了眼空调,温度调得很低,侯军窝在床上懒洋洋地刷小视频,见他回来,先是把被子往上扯了扯,再无精打采地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   “下雨天,还开这么冷?”夏安远把梨放到桌上,取出毛巾在头发上随便擦了擦。   侯军翻了个身:“反正不是咱们交电费。”   夏安远换了拖鞋:“这样容易感冒。”   “不会。”侯军关掉手机,看着夏安远的动作,笑了声,“又不是女人,哪儿那么娇嫩。”   夏安远一时无语,环顾四周,问:“刘哥呢?”   “嗬——”侯军发出一声轻蔑的笑,“下雨了,又不开工,他们能去做什么。”   夏安远没反应过来,坐到桌边的椅子上去,拿把水果刀慢慢地削梨:“噢。又打牌去了啊?平常不都在咱们这屋玩的么。”   侯军不应声,夏安远瞟了他一眼,发现他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硬要描述的话,嗯,夏安远不愿意承认那可能是一种看傻瓜的眼神。   “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侯军抱着被子坐起来,脑袋靠到板房的墙壁上,“夏安远,你也快三十了,不会还是个处吧。就算没找过女朋友,鸡总吃过吧?”   “白溪镇,知道不,就往前再坐三站地的那个镇子,那种洗头店挺多的,他们没事的时候都爱去那儿,镇子上热闹得很。”   没想到刘金贵平常看起来这么老实,也会有这种爱好,想来无论经济状况和性格年纪,男人追求新鲜肉体和激情的原始欲望倒是都差不多。   “吃梨么,挺甜。”他把削好的梨分一半,走到侯军床前递给他,面色如常道:“我对这些没什么兴趣。”   “还有,我也不至于就三十了吧,快三十,三十前头还得有个快字呢,我看起来有那么老了吗?”   侯军抬起头仰视着夏安远,他知道今天他进城去了,戴上了他那副平时干活时不会戴的黑框眼镜,一双漂亮的凤眼被丑兮兮的眼镜遮住了大半的神采,但这样看起来让侯军觉得更亲近些,至少看起来像是他伸手能触碰到的人。   他目光掠过夏安远挺直的鼻梁、略薄发白但形状很好看的嘴唇,停留在夏安远没来得及刮干净略显沧桑的胡茬上,心想他这样确实像个很有气概的三十岁大男人。   “你……没洗手就削梨?”侯军嫌弃地扁扁嘴,在夏安远收回手前接过那半个梨,下一秒毫不客气地咬进嘴里,发出香脆的声响,“跟老刘他们一个样。”   夏安远笑笑,两三口吃完他手里剩下的半个梨,将果核果皮扔到门口的垃圾桶去,没忘记擦干净手才躺上床。   夏丽的会诊结果出来了,在他意料之中,胃癌复发,出现骨转移,除了放化疗,没什么其他的路子可走。   工地上挣的这点工资和他所剩不多的存款应付远超他预期的治疗费用显然有些捉襟见肘,夏安远双手垫在脑后,望着天花板,继续着从医院往回走时就有的想法。   他还想再打一份工。   这份工作需要在工地上的工作结束之后开始,所以离工地不能太远,最好工资也能短期结算,累一点没什么关系,只要钱给得到位就行。   他其实挺想摆个摊子的,今天下雨,工地停工,他便有机会白天时到医院去一趟,进出医院的时候他都注意到了,即使是这么大的雨,医院门口那几个摊煎饼卖馒头的生意也都挺好的。   可这生意却不是说干就能干的。就算是在林县那个小县城,老百姓摆个摊子也跟打游击似的,一方面要跟城管周旋,另一方面又要与其他摊主和时不时来收“管理费”的人搞好关系,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没那么多时间精力每天备货,自己住着工地宿舍,也没地方能放那一堆东西。   他吸一口气,顿了两秒,再长长地呼出来。   忽然,他想到了三站地外的那个镇子,也就是侯军嘴里“他们都爱去玩”的地方。   像津口这种大城市,即使是城郊的小镇,人流量也不会比普通的县城少,更何况这一片在修新城,农民工很少有休息日,平时下工懒得进城,多半都会去白溪镇消遣。   那里应该有不少招人的地方。   夏安远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把刚才换下来的衣服重新套上,想趁着天色还不晚去那边看看。   “诶!干嘛去呀夏安远,瞧你那猴急样。”侯军叫住他。   夏安远系上鞋带:“我去白溪镇看看。”   “不是吧……”侯军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瞪着眼看他,“你、你不是说你不感兴趣的么。”   夏安远没吭声,穿好鞋把满了的垃圾袋拎上就往外走,侯军愣了两秒,被子一掀,赶忙套上他的鞋,匆匆追上他:“等等!我跟你一起!”   白溪镇比夏安远想象中还要热闹一点,事实上,这里用“镇”来命名其实已经不太确切了,尤其是镇上的两个大学附近,商铺琳琅满目,娱乐场所也是数不胜数。   此时快接近晚餐时分,街上挤满了花花绿绿的雨伞,雨伞下面大多都是青春活力的面庞,夏安远行走在其间,也忍不住像侯军那样盯着他们的脸和穿着看。   夏安远看了看时间,问侯军:“今天是周末?这些学生怎么都不上课?”   侯军翻了个白眼,小声说:“大哥你以为他们上小学呢,大学生又不是每天都有课,人家没课了就出来逛逛街吃吃饭咯。”   夏安远“噢”了声,倒没怎么因为自己的没见识懊恼,他没上过大学,这些年生活过的地方也没有大学,不知道这些是很正常的事情,他想起什么,又问道:“刘哥他们一般都在哪儿玩?”   “怎么?你还真要去啊?”侯军面露艰难地反问。   “不是,我看看这边哪还有招工的。”夏安远想拈支烟出来抽,但手上打着伞又不太方便。   “招工?”   “对。”夏安远笑了下,“钱不太够用,得找个晚上干的活。”   “噢……”侯军低下头,倒很识趣地没问他为什么钱不够用,干他们这个的,见的这些事儿多了去了,“你找他们去也没用啊,人家洗头店只缺客人,又不缺去挣钱的。”   说着说着他笑了下:“要挣钱,你问我啊。我知道个地儿。”   走遍几条街,侯军熟门熟路地带他来到白溪镇经营规模最大的ktv,他指着硕大的“金钻KTV”门头,颇有些自豪地挺起胸膛:“我有一认识的老乡在这儿上班,你这事儿小意思。”   这ktv看上去应该开得有些年头了,虽说装修称得上金碧辉煌,但仔细看去,处处还是透露出一些萧索的气息。夏安远一路走过来,墙边反光的金色装饰物上全是划痕,大堂深红色的沙发微微凹陷下去,像有岁月的重量压在其上。   他跟侯军走到前台处,前台的黑色大理石桌面却是亮堂堂的,摸上去一片冰凉。   “芬芬,狗哥在吗?”侯军问前台。   芬芬见到来人,熟稔地跟他打招呼:“有段日子没来了啊。”说着她拿起对讲机摁了下,“狗哥狗哥,你老乡来找你了。”   “没忙完?”侯军没听到对讲机那头的回话,放松地靠到台子上。   “应该马上就来。”芬芬笑了下,注意到侯军身后的高个子帅哥,眼睛顿时不敢乱瞟了,不自觉地站直身子,背着手挡住嘴轻声问侯军,“卧槽卧槽,侯军,这人谁啊。”   “我工友。”侯军笑嘻嘻的,像是与有荣焉,“怎么样,帅吧?”   芬芬偷偷给他竖了个大拇指:“这可太帅了,你怎么不早领着来啊,帮我要个微信呗……”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一个浑厚的男声打断他们。   侯军转身,见到来人,笑着打招呼:“狗哥,这不是好久没见嘛,今天过来看看你。”   夏安远也看过去,却见到一个跟刚才那声音有着相当反差的人。侯军口中的这位狗哥竟然比侯军还瘦,只是个头蛮高,穿一身ktv的服务员领班制服,衬衫塞进廉价西装裤里,皮带一勒,跟个晃悠的竹竿似的。   “得了吧,”狗哥把手上拿着的几个麦克风递给前台,看了夏安远两眼,“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我还不懂么。”   “这不是给你们救急来了么。”侯军指着夏安远,“给你介绍介绍,我工友,夏安远。前段时间看到你们朋友圈在发招聘,怎么样,他行不行?他就想找个夜班的兼职做。”   夏安远礼貌地对他颔首:“你好。”   狗哥上下打量了圈夏安远,对侯军无奈道:“你没看到仅限女生几个大字么?夜班服务员找个大老爷们算怎么回事啊,拜把子啊?喝酒喝麻了裤裆里那玩意儿掏出来比客人的都大。”   侯军愣住了,心想真他妈丢人,刚夸下的海口,转眼就兜不住了。 第8章 “你找了他多久?六年?还是八年?”   夏安远抿着笑,倒没怎么因为多半会与这份工作无缘着急,觉得这位狗哥还挺有意思的。   芬芬一直在旁边,听到这话,忍不住红着脸“噗嗤”笑出来。   那会儿说来就来了,没记起这茬,侯军尴尬地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继续道:“反正都缺人了,让他顶一顶呗,这么帅一帅哥,卖酒肯定好使,谁卖酒不是卖啊,大清都亡了多少年了,怎么现在你们还在性别上做文章,就算开的是那啥ktv,那也得与时俱进不是,何况你们是正规军,男的说不定更方便嘛。”   “是嘛狗哥,”芬芬也帮忙搭腔,“咱们这不能一直只有你这个帅哥当顶梁柱啊,找个人帮你分忧呗。”   几位客人结伴路过,向他们几个投来好奇的目光。狗哥杵在原地不为所动,侯军有些急了,担心地看了夏安远两眼,见他脸上没露出其他什么表情,才微微镇定下来,小声对夏安远说:“远哥,你把你那眼镜取了给他瞅瞅呗。”   夏安远愣了下,他没想过要在这种场合取眼镜,这种被要求在陌生人面前一点点揭开自己隐藏了数十年面具的感觉对他来说其实很不舒服,他甚至感受到一些屈辱,想扭头就走。   但他尊重侯军,也不想让他难堪,并没把这种不情愿表露在脸上。   看着侯军冲他挤眉弄眼半天,他才抬起手,慢慢将镜框取下来。   这副粗黑框眼镜遮住了夏安远的大部分容貌,也隔绝了许多别人停留在他脸上的目光,从小到大,丑兮兮的它就像是挡在自己面前的盾牌,为穷人家的孩子挡掉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灾难。   “就算他不做服务员,哪怕就当个迎宾的,往那门口一杵,你们这儿业绩也得蹭蹭往上飙吧?现在的女大学生可吃这一套了。”侯军把夏安远往前一推,像在推销产品,“你们这男的女的加起来,还有比他更好看的么?”   除非是自己女友提到的帅哥名字,直男其实不太在乎这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之外的其他男人长得好不好看,虽说招聘是狗哥发的,但他只是个小领班,按照领导的吩咐做事,领导说要女的,那就得招女的,就算这人长得比神仙还好看,光是性别这一条就不符合领导的要求。   狗哥盯着夏安远的脸,眉头蹙起来,犹豫道:“……侯军,说实在的,你别为难我了,这事儿我真做不了主,我就是个打下手的。要不然你们去问下老板?”   侯军急道:“这么简单一事儿还得问老板啊?我们工地……”   “问我什么?”   夏安远闻声回头,见到一位身姿娉婷的女郎斜倚在前台。   她约莫三十来岁,穿一身黑色紧身裙,黝黑的大波浪长卷发披散在腰间,眼妆不算浓,眼眶下挂着浅浅两团黑眼圈,将她脸色衬得虚弱,可口红涂得很艳丽,是最深的那种血红色,说起话来叫人移不开眼。是个很有风情的女人。   “帅哥你好。”   她看到了夏安远的正脸,惊讶从眼中一闪而过,随即冲他笑眯眯地招招手,“有什么事儿跟我说,我是这儿的老板。”   这场雨下了足足两天,京城里里外外都被冲洗得焕然一新,但纪驰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个城市就会再次蒙上一层厚灰,冷冰冰地注视着穿行在其中同样褪色的人。   他给赵钦放了天假,自己一个人开车来到和人约好的地方。   隐藏在偏僻的小巷,这是一家很小资的咖啡厅,装修上档次,来往客人也都不简单。   纪驰跟着侍应生的引导,大步走进去,他不常来这些地方,成年后,他的生活几乎被学习和工作填满,除非偶尔和客户吃饭谈生意,他一年很难有机会踏足这种消遣地。   “您这一趟差出得可真久啊,大忙人。”坐在卡座里侧正端着咖啡杯的那位一身闲散打扮,一头荧光绿挑染的头发与整间咖啡厅的气氛格格不入,“喝点什么?”   纪驰坐到他对面,背靠在沙发上,放松了下肩颈,连续几小时的赶路让他有些疲惫。他将手搭在岔开的双腿上,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几下:“免了,说吧。”   那人皮笑肉不笑地:“那就吃点什么?你一路赶过来也累了,这家甜点还蛮不错的……”   “席成。”纪驰突然盯住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冰冷得看不出一丝感情,“你觉得我是来听你说咖啡甜点的吗?”   席成表情僵住了,片刻后他恢复平日的神情,有些倨傲地抬起下巴,目光放在虚无,仿佛这样他就更高高在上一点:“纪总,别着急啊。”   “你找了他多久?听说有六年了?还是八年?”席成啧啧嘴,“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难道还急于这一时吗?”   “今天呢,我主要是想好好跟你聊聊南城的那个项目——”席成翘起小拇指,舀了一小勺面前的蛋糕,姿态优雅地放进嘴里,等嘴里的甜味抿完了,他才慢悠悠地微笑开口,“这个项目我们席家盯得时间也不短了,再怎么说,我和你是从小就认识的,咱们两家之间交情也算不浅……纪总,说抢就抢了,这多少有点不地道吧?”   “所以贵公司做生意靠的是交情?”纪驰手指轻敲膝盖的频率加快,又抬眼看了下手表,“如果贵公司给出的方案竞争力足够,我想你们不会输给驰远。”   他这么一说,席成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   因为这圈子里人人都知道,比起在京城扎根几十年的席氏,纪驰一手创建的“驰远”不过成立五年时间而已。这话落到席成耳中,就成了席家技不如人,如今没落到连他这家小公司都赢不了。   席成捏紧手中的汤匙,嘴角发紧:“纪总,你,和你们纪氏,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呢,就这么点小事,别伤了大家的感情。”   纪驰垂下眼一笑:“怎么,你觉得驰远是借了纪氏的力?”   “我可没这个意思。”席成把汤匙扔回碟中,“京城里谁不知道你纪驰牛逼啊,留学回来几年时间就倒腾出这么大家公司。”   席成与纪驰对视:“不过呢,你顶着纪家的姓,做什么事别人不给你几分面子啊?要是你真是个什么背景也没有白手起家的愣头青,故事可就得改写了。”   纪驰没否认,他没那么多的时间跟这个不着四六的昔日纨绔在这里虚与委蛇,冷峻的眉眼中透露出一丝不耐烦:“说正事吧,人在哪里,你今天的目的是什么。”   “合作。”席成笑笑,“南城那个项目,让我们席家参与五成。怎么样?不算狮子大开口吧?比起你那小情人的消息,这可微不足道多了。”   纪驰点点头:“的确。”   “既然你清楚你们微不足道,又是哪里来的勇气想要在我这里分一杯羹呢?”纪驰疲惫地闭了闭眼,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来这浪费时间,站起身来,“告辞了。”   “纪驰!”   猝不及防被撕破脸皮,席成露出本来面目,一拍桌子站起来,咬牙切齿地叫住他,“你就不想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现在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做什么工作,住在哪里……你不是找了他这么多年,如今近在眼前了,说不要就不要?”   见纪驰仍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席成啐了口唾沫,笑出声:“看来我是高估他在你心里的地位了,没想到竟然连半个南城的项目也比不上。哈哈,这样也好,既然你没有空搭理他,那我这个做弟弟的,就多费心关照关照他吧。”   纪驰转过身,隔着两张桌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席成,在生意场上浸淫这么多年,他早已学会收敛周身慑人的锋芒,即使是危急关口被人持刀威胁,也仍旧八风不动。   周围一切静下来,席成仿佛都能听到自己胸膛的心跳声,他不得不承认,每次面对纪驰时,他都忍不住屏息,不仅仅是因为他冷到攻击力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模样,更因为他举手投足间带给人该死莫名的压迫感。   半晌,他看见纪驰笑了笑,却分辨不出来那笑里藏着什么意味,下一刻,他听到了那个沉郁的嗓音。   “你尽管试试看。” 第9章 深夜遇险   “哟,这是上哪儿去了?”   夏安远和侯军搭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到宿舍的时候,刘金贵他们早就已经回来,又围在一堆打牌了。闻到夏安远他们身上的味道,刘金贵扯着嗓子吆喝:“侯军!你是不是带你远哥出去鬼混了?!”   “鬼混个屁!我俩有正事儿要办好吧?”侯军呸了声,拉夏安远给他作证,“夏安远你说,我们是不是办正事儿去了。”   夏安远精神不济地点点头,方清华——也就是那家金钻KTV的女老板拉着他们灌了不少酒,夏安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喝过酒了,胃里有些难受,恨不得倒头就睡。   打牌的几位工友听到“正事儿”三个字,心照不宣地对视两眼,露出几张暧昧的笑,正想要开口调侃几句,被刘金贵一记眼刀打断。   “闻闻闻闻,一身的酒味……哎,你俩早些收拾睡,免得起不来,雨晚上那会儿也停了,通知的明天早上六点开工,我们再打两把就撤了。”   夏安远头一次没洗澡就上了床,他取掉眼镜,把脑袋埋在矮塌的枕头上,沉重的呼吸间都是酒精的臭味。   “远哥……”   “夏安远……”   “夏安远!”   夏安远偏过头,露出一双被熏红的眼。   侯军踮着脚够着他床边的护栏看他,小声问:“你怎么了?一晚上都不高兴。”   “没……”夏安远微不可见地摇头,“就是喝多了。”   听他这样说,侯军终于放下心来,忍不住高兴:“没想到你酒量这么好,光是喝酒就把那女的喝服气了。提成给你返八个点,上二休一,听起来还挺好的,你也不用那么累了。”   夏安远有些发晕,眯着眼睛“嗯”了声:“还是得谢谢你。”   “害,谢我什么啊。”侯军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要不是你能搞定老板,今天这事儿就得我跟你赔不是了。”   “不过要我说啊,咱们可能还得抽空请狗哥吃顿饭,他也算是帮了咱们的忙……嘿嘿,虽说他是我老乡,其实嘛我跟他关系也没那么铁,就偶尔跟朋友去唱歌时会跟他聊上几句,和他一起打两把排位什么的……”   面前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夏安远?”侯军抻手在他合上的眼前晃了晃,没得到什么反应,呆呆地看着夏安远酒醉后不设防的睡颜,“这么快就睡了啊……”   夏安远做了个遥远的梦。   梦里的他回到了16岁的夏天,夏日炎炎,阳光亮得刺眼,人们昏昏沉沉地坐在公交车上打瞌睡。   不知过了多久,公交车侧边靠站,片刻后又驶离,夏安远看到了那个戴着白色耳机的英俊少年,他有些新奇地环视公交车两圈,忽视掉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径直走到车的后半段,在夏安远旁边的位置停住脚步,坐下。   隔了这么多年,夏安远鼻尖仿佛还能嗅到那瞬间向他袭来的香味,他穷困的生活养就了同样贫匮的嗅觉神经,对于那个味道,他只觉得好闻,却无法找到词句来具象形容。   他猜想,那可能是有钱人专属的味道。洁白的,淡雅的,无垢的,是被家庭保姆精心熨制的衣衫,用高级定制香料使它染上气息,再妥帖地挂进衣橱,等待某天主人的临幸。   又或者是他们使用的某一种沐浴露身体乳,抑或香水,市面上很少见的那类,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私人订制,全球限量。   总之,无论是哪种,都轻易让沾满一身潮湿汗味和灰尘味的夏安远自惭形秽。   夏安远绷紧了身体,没勇气从他面前起身另找座位,默默垂下头,不着痕迹地往里侧缩了缩,贴在公交车壁上,与少年人之间留出宽裕的空间。   紧接着他呼吸一滞,不自觉地将穿着脱胶球鞋的脚慢慢收到座位下,偏过头看窗外往后飞驰的城景,努力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样,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那双款式新潮的球鞋。   真的很好看,夏安远心想。   这个城市,和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体面、自信、洋气,一点也不像小小一方电视屏幕框住的那样刻板,远超夏安远从小对大都市的想象。   他格格不入地行走在其间,就算不照镜子,夏安远也能从别人打量的眼神里见到自己的老土与落拓。   公交车走走停停,窗外的风景变了又变,忽而路过一片老旧的建筑群。   夏安远的目的地快到了,可身边的人却仍然没有要离开的样子,他动了动僵掉的脚,心想要是他在自己那站前还没下的话,就假装睡着,坐到终点站再坐回来。   想着想着夏安远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偷偷去看他,却猝不及防与他望过来的目光碰上。   那时候他还太年轻,跟双黝黑的眼睛这样一对视,慌张就藏不住了,夏安远匆忙移开眼,心脏擂得发狂。   须臾,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碰了碰自己,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嗓音响起,“你坐那是不是太热了,换个位置?”   头天刚下过雨,就算出太阳,也没有之前热得让人那么烦闷了。   早上开工时侯军差点没起来,得知他昨晚加起来就喝了不到一瓶啤酒的量,以刘金贵为首的工友们不客气地将他狠狠取笑一番,以至于他一上午都拉着脸。   夏安远倒还很正常,他曾经有段时间酒喝得很凶,酒量早就被练了出来,一般的酒局喝不倒他。   夏安远很少见到像方清华这么豪迈的女人,白的啤的混着来的,她都不在话下。可能跟她职业也有关,要再喝得晚一些时间,说不定她能把一桌子的男人都喝趴。   跟这种人相处其实很轻松,即使她是个当老板的,只要看对眼了,聊对味了,也不会觉得自己跟他们这些打工仔一起吃饭喝酒掉身价。   喝到深处,不用夏安远自己提,她就跟住他肚子里的蛔虫似的,主动把工作和工资待遇一一给夏安远提了,让他第二天晚上就来上班。   正是要用钱的时候,夏安远没有拒绝她的理由,就这样白天工地,晚上ktv,一刻也不停地忙了起来。   有时候侯军会忍不住问他到底累不累,他被问得一怔,想说累,当然累,又不是超人,陀螺一样没个停下来的时候从早干到晚,有时候一晚可能就睡上三四个小时,怎么会不累。   但他面对这种关心,只是沉默着摇摇头,表示他不累,好像一旦“累”这个字说出口,疲惫就会像毒瘾一样迅速攻占身心。   他怕支持自己的那股劲的泄了,精气神也就散掉了。况且,累一点也好,累一点,该有不该有的想法和回忆就会被挤出大脑。   他只是平凡的人,就该这样在这个平凡的世界平凡地活着,庸庸碌碌为碎银几两,蚂蚁似的转圈。   金钻晚班交班时间是晚上七点,每天下午一收工,在食堂匆匆买上几个馒头,夏安远就得出发。   碰到周末,下班稍晚一些,他是赶不上最晚一班公交车的,好在白溪镇和工地也就是三站地的距离,脚程快一点,半小时就能回去。   这条路比城郊开发区那块还要荒凉,平日里来往的工地运输车很多,但到夜晚时就很安静。一条四车道的柏油路,却被厚厚一层泥灰蒙住,看不出地面本来的颜色。   道路两旁仍是未开发区,只剩下拆到一半要垮不垮的民居,肉眼可及之处密密杂杂长满了灌木,每隔几十米一个的路灯下围着乱糟糟一团飞虫,把照在夏安远脚下的光影扑得迷蒙诡异。   他避开车辙处积陷的淤泥,也怕脚下突然窜出蛇虫鼠蚁,捡着干净的地方走。   四周不太安静,耳边都是聒噪的虫鸣,因此夏安远快快慢慢的脚步声在其间也不算格外突兀。走过好几次了,不知怎么的,夏安远今晚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本来ktv是只支持月结工资的,他厚着脸皮跟方清华提了下,方清华便大度地给他改成了周结。这周他刚刚上手,酒卖得不算太多,但也有近两千的现钞揣在兜里,也许这就是不安的来源。   他望了眼暂时看不清尽头的无人公路,远处有两盏被黑暗笼罩着的坏路灯,奇形怪状的树影静静立在原地,像是恐怖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场景。   几番捏了捏裤兜,他还是将钱折了几折压好,塞进皮带和袢带的夹层,这才安心地吐了口气。   往返白溪镇和工地这条路,即使是白天,也很少有人选择步行,太过荒凉的地方总容易让人产生不太美妙的联想,夏安远曾经有一次看了部叫做《无人区》的电影,故事情节愣是在他脑袋里演了一晚上,天亮才堪堪睡得着觉。   他一个大男人,认真来讲不应该惧怕什么,哪怕那只是一种不具象的悚然,他捂住逐渐狂跳的心脏,硬着头皮往前走去,步伐明显较之前快了许多。   一直走到那两盏坏掉的路灯处,突然刮起了夜风,夏安远背心一凉,脚边毫无预兆地响起簌簌声,刹那间,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脊背绷直,在黑暗中捏紧了拳头,镇定地往前迈了两步,才猛然转过身——   是个空矿泉水瓶,已经滚远了。   虚惊一场。   夏安远松了口气,后知后觉背上早已爬满了冷汗。正准备往回走,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他白着一张脸僵直在原地。   这荒郊野外的,哪里来的这么新鲜的矿泉水瓶?   里面甚至还有水珠挂着壁!   “别动。”   等不到他反应,几声狞笑打破了黑夜,与此同时,一柄冰凉的金属物抵住了夏安远的后背。 第10章 “我今儿个一分没有,大哥你说怎么办?”   “你们是谁。”   夏安远屏住呼吸,保持冷静,尝试着缓缓转身。   “动你麻痹啊动。”身后的金属物用力往前一敲,几乎把夏安远半张背都敲麻,“这他妈还用问,夜黑风高,荒郊野外,我们他妈能干嘛,个傻逼。”   我们。   他们确实不止一个人。   但只要是人,就有对付的方法。   夏安远闭了闭眼,又睁开,眼底浮起几丝暗色。一个黄毛瘦高个,一个光头大胡子,慢悠悠踱着步,来到他面前,抱着手臂看着他。   “我没有钱。”夏安远平静地说。   光头啐了口痰:“哟呵,这么自觉?我们都还没开口呐!”   夏安远指指自己身上皱得拧巴的衣物:“你看我这身,像是有钱的样子吗。”   他扯起嘴角笑了笑:“几位大哥像是业务不太熟练,这条路晚上通常不会来人,想要劫道,得去靠近镇子的那头,小路多,又僻静。”   “废话少说!”黄毛瘦高个叉着腰往前跨了步,“你今儿个要是掏不出钱,就别他妈想竖着回去了。”   “那巧了。”夏安远个头比他还要高,微微这么一垂眼皮,俯视他的目光像就带了点微不可察的冰凉,“我今儿个一分没有,大哥你说怎么办?”   黄毛没成想会被他这眼神唬住,愣了愣,张嘴一时间没想起要怎么扳回这成,指使光头:“奶奶的,搜他!”   夏安远立刻举起手,挂着一副微笑配合他们。   上下几个兜都被翻了出来,光头只找到一包剩了两根的红塔山,连手机都没一个,他抬腿踹了脚夏安远,但没怎么把他踹动。   光头咳了声,把烟抽出来点上:“还真他妈是个穷光蛋。”抽了两口又急忙把烟吐出来,连着手里的包装狠狠踩了脚,“操,八百年没抽过这么垃圾的烟了!”   黄毛见他真没钱,有些郁闷地抠了抠头皮,光头在他耳边问道:“现在怎么办,咱这任务也完成不了啊?要不然让他带我们回他住处去拿银行卡取钱?”   黄毛翻了个白眼:“农民工都住宿舍的,怎么去?!”   两人埋着脑袋在那商量对策,夏安远也没动,听他们话里这意思,是专程来劫自己的?   这就好笑了,他一穷二白,买条裤子都得赊账,是哪位他无意中得罪的神仙特意雇人来整他的?花钱雇人挑个穷逼劫道,夏安远心里笑叹了声,有钱人脑袋都被财色酒气给锈住了吧。   “笑什么。”身后人声音嘶哑,动了动,转到他侧面来,“很好笑?”   这人身材魁梧,五官长得十分坚毅,如果不是脸上斜斜一条刀疤给他添上了点邪性的感觉,像健身教练会更多一点。夏安远往他手上看去,才发现抵着自己的金属物体是根通体漆黑的伸缩甩棍。   看起来倒挺趁手。   一对三,不一定没有胜算。   “我猜,笑不犯法。”夏安远双手向外一摊,心里估算着他们三个人的战力,“请问几位大哥,我能走了么?”   刀疤脸眯着眼,用甩棍一端抵住夏安远的下巴,轻佻地打量着他,手臂肌肉绷出一种危险的气息:“我猜,还不行。”   黄毛像是也想不出什么其他办法让他现在掏钱出来,烦躁地骂了句,走上前照着刚才光头往夏安远身上踹过的地方又是一脚:“三万块!明天还是这个时候,你他妈的要拿不出来就提前通知人准备给你收尸吧。”   “言重了。我这条命值不了这么多。”夏安远纹丝不动,“况且我三百块都拿不出,你们说怎么办?”   “怎么办?”黄毛从鼻子里哼了声,狠厉道:“就这么办!”   “老三!”刀疤脸挡住黄毛突然挥过去的拳,“别打脸。”   “咋?!他脸上镶金子了?!”   刀疤脸古怪地笑了声:“你没发现么,他长挺好看的,打坏了多可惜。”   夏安远突然冷眼看向他。   光头看看夏安远的脸,又看看刀疤脸玩味的表情,脸色骤变,拉住他劝道:“老大,咱们没接这种活儿吧……”   “私活儿不行么?”刀疤脸像是想到了什么,舔了舔嘴唇,浑身放松下来,抵在夏安远胸前的甩棍也跟着卸了力,“像他这种男人……”   夏安远等的就是这个时候!   说时迟那时快,他抓紧机会伸出手,反手紧紧抓住甩棍的底端,顺时针用力一拧,撬动了刀疤脸的掌心。   “操!”刀疤脸乍然吃痛,手上没防备地松了劲,下一秒却反应迅速地用另一只粗得惊人的胳膊挡住棍身,没让夏安远顺利将棍子抢走。   黄毛惊叫一声,飞扑上来用双臂从侧后面卡住夏安远的脖子,“我草你妈的还敢玩偷袭,胆儿挺大啊!爷不弄死你!!”   黄毛手劲不大,但这样从后面死死勒住人体暴露在外最脆弱的地方,让夏安远一时间难以挣扎,脸色很快涨红起来。见即使这样也没能将甩棍夺下来,他很干脆地松了手,以迅雷之势将手指往黄毛的双眼反插去。   黄毛下意识用手去捂眼睛,夏安远得空,立马喘着粗气从他的挟制下躲开,把住他的肩转了个向,推到自己面前。黄毛只觉得一阵风过天旋地转,肚子上就狠狠挨了一棍子。   破空声和惨叫声随即同时传来,这三人同时傻眼了。   夏安远毫不恋战,趁着这几个傻逼没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工地的方向跑。他原本想等到有过路车的时候想办法求救,拖延了这么久也不见一个鬼影来,只好铤而走险硬碰硬一波,但有能逃的机会,他也不会觉得转身就跑跌脸,毕竟要是哪儿弄伤,影响明天上工就不妙了。   但他似乎低估了刀疤脸的实力。   刚才那个光头在他们三人缠斗的时候着急地转着圈,也没想要帮个手,见刀疤脸追着夏安远跑,自己就扶着刚挨过打的黄毛吭哧吭哧地跟在后面。   夏安远以为是他怂,在狂奔中往后匆忙看了眼,发现刀疤脸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竟然近在咫尺了,才反应过来光头这是对刀疤脸绝对实力的自信。   “操!”夏安远忍不住骂了声,急促的呼吸让喉管被烙铁烫过一样灼烧。   毕竟做的都是体力活,累了一天,他现在的精神跟这种专业混混相比好不了多少。没能往前跑多远,身后那根棍子再次挥来,他实在没躲过去。   背上传来的钝痛让夏安远倒吸一口凉气,下一秒,他被脚边突然出现的砖石绊了一个趔趄,刀疤脸顺势扑在他身上,双手大力捏住夏安远的手腕,将他掼倒在地。   “跑啊!”刀疤脸右腿跪横在夏安远的小腿,让他手脚都动弹不得,“你越跑,我他妈越兴奋!!”   夏安远眼镜不知道摔哪儿去了,半张脸都在土里,皮肉和砂砾摩擦得火辣辣的,饶是这样,他也只是死死咬着牙,不肯让嘴里溢出一声痛呼。   “哥!今天整死他狗日的!”黄毛捂着肚子追了上来,咬牙切齿地在夏安远背上狠狠踩了一脚,“敢拿我当肉盾,你个杂种真是活腻歪了!”   “慢慢来。”刀疤脸一笑,下巴往大路边的树林里抻了抻,“去找个好地方,今天哥带你们开开洋荤。”   说着说着刀疤脸把夏安远两只手腕规整在他一张手掌里,另一只手将夏安远的脸扳正。   “啧。”刀疤脸被夏安远帅得心一跳,拇指忍不住在他脸颊的擦伤处摩挲,“我看人的眼光确实不错,你没事戴个什么劳什子眼镜,这样多帅啊,明星似的。”   说罢他兴奋地捏住夏安远的下巴仔细端详:“嘿,我还没睡过长你这样的。”   夏安远面露虚弱,对他疲惫一笑:“大哥,你看看你头顶。”   刀疤脸往上望了眼,微微一僵,转而却满不在乎道:“我要怕个小小的摄像头,我他娘的还干这行?”   还没等夏安远开始思考下一步动作,刀疤脸就先他动了,单手抽出身上那条松紧裤的绳头,看那架势应当是预备往他手腕上缠上几圈。   这人是真不只是打嘴炮。   夏安远浑身一松,叹了口气,向刀疤脸妥协道:“大哥,其实没必要这样。”   刀疤脸动作一滞,歪着头看向夏安远脸上略显无力的表情,像是等着他的下一句。   “其实吧……我是喜欢男人的,但你知道霸王硬上弓咱俩都不好受吧。”夏安远和刀疤脸对视,“跟你睡一觉,能抵账么?你长得挺不赖的,我也算不吃亏。”   刀疤脸轻笑了声,趴下去拍拍夏安远的脸:“来这招呢,行啊,三万块睡一觉可抵不了,你以后跟着我,乖乖撅着屁股给我操,我不光不拿你的钱,还给你零花,怎么样。”   夏安远强忍住胃里狂冒的酸气,偏过头考虑了好几秒,才又转回来艰难地点点头,眼睛里的水花终于泛了上来,从刀疤脸的视角看过去,他委屈地跟个被欺负的小白兔似的。   “哟,变脸挺快啊。”被这张脸迷得受不了,刀疤脸鬼迷心窍地低下头,慢慢向夏安远凑近,“真喜欢男人假喜欢?我是不是先得验验货……”   “随便验……”   夏安远眯上眼,等着他靠近,男人带着烟臭的呼吸近在咫尺,下一秒,夏安远咬住牙,抬头全力撞向刀疤脸的鼻梁,同时趁着刀疤脸疼得浑身蜷缩,他支撑起双腿,灵巧地把身体转了个向,手脚并用地将刀疤脸掀开,伸手就向他早看准的甩棍位置掏去。   “操你妈个贱货……”刀疤脸痛得咬牙切齿,被这一下撞到眼冒金星,鼻间传来难以言喻的剧痛,就连夏安远顺利抢过甩棍又反手砸到他背上时都没缓过来。   夏安远笑笑:“验得怎么样?爽不爽?”   “我操嘶……老子今天,今天不干死你……”   远处正吭哧吭哧薅草的黄毛和光头在闻声赶来的路上惊怒地又叫又骂。   主导权到了自己手上,夏安远现在一点也不着急了,他看出来那两人就是狐假虎威打酱油的,眼前这个刀疤是有几分力气,但有着多年打架经验的夏安远也不是吃素的。   百米冲刺是没精神跟这三个傻逼比了,打人还不简单么。   夏安远往头顶摄像头的最佳拍摄点位挪了两步,确保它能清楚地拍到刀疤脸的动作,不等同伙赶来,刀疤脸果然不负所望地一骨碌爬了起来,冲着夏安远就是一拳。   夏安远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能顺利定义为正当防卫——虽然他本就是正当防卫,他故意没能躲开,还借着刀疤挥来的力踉跄了几步,碰到从路边丛林冲出来的另两位喽啰,才又重新举起棍子,跟三人缠斗起来。   赤手空拳难敌八方,可手里有了东西就不一样了。   拳打脚踢不要命地往自己身上招呼,可夏安远没管这两只蹦跶的臭虫,红着眼睛就逮着刀疤一个人不分首尾一个劲儿地抡棍子。挡脑袋?那我砸肚子。挡肚子?那我砸腿。挡腿,那不好意思,你可能得跟你的手亲密告别了。   就算多长出一只手来,被这样杀红了眼往身上挥家伙,刀疤脸也只能顾头不顾腚。   他那晕乎劲儿一直没能缓过来,又被夏安远这不要命的打法给砸懵了,没坚持多久便痛呼一声,摇摇晃晃地捂着脑袋轰然倒地。   “想上我?”夏安远抹了把脸上的伤,冷笑一声,“阎王殿去上吧。”   自己大哥倒了,黄毛和光头也愣住了,看见夏安远神经病似的在原地念叨,光头恶向胆边生,不知从哪个草丛里捡出来一块破砖头,对着夏安远脑袋就是狠狠一下。   “嗡”地一声,夏安远瞬间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晃悠了两下,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的两人,甩棍在手里转了个漂亮的圈。   只要豁得出去,其实想打赢挺简单的,这俩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狠角色。   三分钟后,夏安远扔掉已经报废的棍子,一瘸一拐地往工地的方向走去。   热血、愤怒、冲动、暴虐……这些他初入社会时才会经常冒出来的情绪都在发泄式的暴力结束后逐渐退却,整个人只剩下木然,全然不觉自己脑袋上还顶着个骇人的大洞跟着他一路走一路淌血。   可他也没能坚持走出百米,又一阵风过,在终于察觉到痛意的那刻,夏安远眼睛一黑,直愣愣往前栽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只闪过一个想法。   太累了。   终于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第11章 某种味道的草稿本   李家齐用脑袋在桌子上困倦地滚了两圈才抬起来头来,一边整理新发的课本,一边一本正经地跟夏安远说:“你真不觉得吗,这草稿本一股粑粑味。”   夏安远摇了摇头,拿了一支笔在每本书的扉页都工工整整写下名字。   “我听说啊,有些质量不好的纸是回收厕所擦屁股的纸给印的,”李家齐把草稿本扔到桌肚里,“这玩意儿是怎么勾兑到咱们学校来的,胆大包天啊。”   李家齐家里是开京城某连锁超市的,整日在学校一不爱撩妹二不爱做题,对研究万恶的“买办主义”最感兴趣。   他们这个私立学校,随便拉一个学生出来都能跟某位财权人物沾上点关系,哪怕最次的只绕了个山路十八弯,要攀呢么总还是能攀上。   个顶个的千金少爷,食堂饭菜要弄不好吃一个月都得投诉三四回,这次劣质团购草稿本以次充好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曝光——也许就这么地了,草稿本又不是每天吃,这种小东西犯不上诸位大爷浪费时间挑刺——或者在这上面打主意的团购头头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就这么干了。   李家齐爱研究这些,可不爱出风头揽事情,他自己说了,“家里头就是一小卖部,在学校能当透明人绝不多说半个字,惹不起那些大人物。”再者说,草稿纸么,十块钱一大叠,不用上他家小卖部也能随处都买得到。   夏安远就更无所谓了,他没权没势的,惹到谁谁都能来欺负一番。   开学第一天的早自习,要么是大家拿来交流假期疯玩心得的,要么是手忙脚乱伏案奋笔疾书补作业的,赶上春节还热闹的氛围太能渲染心情了,李家齐这会儿正亢奋着,仿佛不跟着吆喝两句就对不起自己似的:“哎哎,你听说了么,这回有好几个大佬被分到咱么班来了。”   他说的是文理科分班的事儿。   他们学校文理科分班会给新生一学期的考虑时间,决定好了填上表,第一学年的第二学期再按照学生们的意愿正式分班。要是运气好,碰上原班划成自己意向表上的,那就不用挪窝了。   夏安远他们班划成了理科重点班,萝卜坑有限,人员流动也就十来个。   他摇摇头,老实说:“我不知道。”但最好不要有纪驰这个名字。   李家齐嫌弃地皱皱眉:“你成天干什么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也没见你考过大蒜头啊。”   夏安远前座的蒜头鼻瘦高个瞬间竖起了耳朵,往后不动声色地靠了靠。   李家齐注意到他的动作,咧起嘴笑,两颗硕大的门牙特抢眼:“先告诉你们几个前菜,许繁星,刘恒,郭淼淼……学霸一串一串的来,我看啊,以后大蒜头的冠军宝座都得换人坐喽!”   大蒜头罗斌是他们班上为数不多的普通家庭,硬靠好成绩杀出重围,平时就他们仨走得近一点。听到李家齐报的这几个名字,他身体僵了僵,但很快放松下来,转身对夏安远小声道:“席远,你甭搭理这个话痨精,待会儿老班突袭第一个逮的就是他。”   夏安远笑着点了点头,感觉这几个人好像对罗斌来说没多大的威慑力。   “牛逼,大蒜头不愧是大蒜头,处变不惊临危不惧呀!”李家齐冲他竖了个大拇指,故弄玄虚地晃晃脑袋,笑道:“那要是……”   班主任陈军梳着高马尾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领着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进了教室。   “补作业的!吹牛逼的!满教室撒欢的!给你们三秒钟时间停止犯罪行为!”   夏安远有时候真的很难相信一个娇小的女人身躯能爆发出这么大的能量,耳膜都震得他嗡嗡响。   倒是人如其名了。   罗斌跟着还在笑的同学一起乐,等到陈军身后队伍里最后一个人也进了教室站定,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转过头来看了李家齐一眼,眼睛瞪得牛那么老大,甚至还惊恐地眨了眨。   李家齐冲他露出个欠揍的笑,继续他刚才没说完的话:“那要是纪驰来了,你还不惊不惧吗……啧,看这样子,恐怕组织要失望了哦……”   罗斌又转头看向夏安远,盼望他说点涨涨士气的话。   夏安远比罗斌还懵,心说哥你别看我啊,把你那牛眼睛掉我身上我也没辙,我比你还不想见到他来咱班呢。   他张了张嘴,一声“那个……”的敷衍还没说出口,就精准地被陈军的粉笔头打中。   “席远!”陈军惊天一吼,“就你个反动派是吧!”   得,合着罗斌往后扭成一条蛆了她都没瞅见。   夏安远红着脸低下头,他在班上从来都是个边缘人物,被这么多齐刷刷的眼神一注视,是真有点扛不住。   更何况那里面好像还有纪驰的。   ……   接下来的新同学自我介绍他是一个都没抬头听,快轮到纪驰了,他想抬头又怕李家齐注意到自己,只得趴在桌子上,偏着脑袋盯着窗子上的倒影看。   他还是那个样。   气质是从小就养成了的,在哪个环境里他都是朵让人望而却步的高岭之花,这变不了。个头明显高了不少,夏安远看过他跟同学打篮球,往那人堆里一杵鹤立鸡群似的,手一勾球妹子们的尖叫能把操场草皮都掀翻。   没办法,据说他在这个学校的初中部时都已经是全校最受欢迎的风云人物了,高富帅加霸榜学神人设,能点的技能老天爷都给他点满了,他就是众星拱的那弯月,哪怕冷得都要起霜了,照样海了去的男男女女往他身边凑。   能做校友就已经太意外了,夏安远是真没想到他还能有跟他做同班同学的缘分。   他原以为大半年前在公交车上碰到的那次就是他们此生最近的距离。   “大家好。”   夏安远校友兼同班同学的纪驰大少爷站上了讲台中央。他往教室下面四望的神色太过严肃,严肃到夏安远还以为他要演讲什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励志鸡汤。   “我叫纪驰。飞驰的驰。”   行吧,就算是只说了加起来不到两句,底下同学都还是兴奋得掌声如雷,夏安远不好不跟着大家一起鼓掌,迟钝地撑起身子来,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他现在声音跟半年前差距有点大,不过都一样低沉,看来少年是进化完成了。   “老师,座位可以自己选吗?”纪驰拎着书包问陈军。   陈军冲他露出个和蔼的笑,转而正色道:“别人可以,你不行。给我老实坐最后一排去吧,人高马大的别挡着咱班豆芽菜们看黑板。”   底下爆发一阵哄堂大笑。   陈军就是这点好,只要进了她这个班,任哪位神仙的儿子女儿来了那在她眼里都是俩鼻孔出气的小兔崽子,按身高视力排座位,学习和纪律论辈分,谁也别想从她手里占到什么便宜去。   纪驰听了她的话,竟然没说什么,径直就往最后一排唯一空着的那个位置来了。   李家齐一把扯住夏安远的衣角,念经似的“卧槽卧槽卧槽”,等到纪驰在他们隔着一条小过道的邻座坐下,他才回过神来,偏过头跟夏安远窃窃私语:“卧槽天爷诶,学神怎么走路都带风的感觉。”   夏安远压低声音:“占天爷的便宜,留神天爷劈死你。”   李家齐“嘿嘿”笑了两声,没忍住又偷偷往自己右手边瞄了眼:“没想到我也有机会跟学神做同桌啊,帅毙了。”   教室嘈杂起来,陈军安排完小组长收寒假作业,又不知道出去做什么了。   夏安远被他逗乐了,把自己的作业放到李家齐桌边上去方便他们来收:“哎,瞅瞅可怜的我,我才是你正经八百如假包换的好同桌好么。别再往那边看……人家都在看咱们了,怎么这么见异思迁呢你。您和那位爷中间隔着老长一条河呢,最多就沾个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哪儿见异思迁了,左右俩大帅哥,美死我了都——哎哎,你别说,我还真闻到了。”李家齐用右手挡住脸深吸一口气,“啊,学神的香味——好闻死了。”   夏安远现在倒是什么也没闻到,但他立刻就想到去年夏天的那个味道,恍惚了一会儿,颇有同感地点点头,小声地不耻下问请教李家齐:“你们有钱人身上都这个香味么?”   李家齐叹了口气:“跟你说多少次了,我家就是个开小卖部的,他们有钱人什么样我怎么知道。你低调点,人正经八百的有钱人就坐边上呢,别被他们听到了,丢脸。”   夏安远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李家齐说的也不错,跟开连锁商超类似暴发户性质的富商比起来,纪驰他们这种人似乎才真是名副其实的有钱人。   毕竟纪氏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要是再拿自己比……   就算只是比起李家齐,他们也是云泥之别了。   夏安远坐端身子,揣好隆隆响的心脏,随便拿了本课本翻着准备预习。   李家齐又突然扯住了自己的衣角。   他奇怪地看向李家齐,发现他的座位跟前站了个人高马大的大帅哥。   “同学你好。”纪驰礼貌地冲李家齐打招呼,“能换个座位么?我比较习惯靠窗一点,采光好。”   李家齐愣了足足有十秒钟,才忙不迭地点头,一边手忙脚乱地收拾他刚塞好不久的课本,一边哆哆嗦嗦应道:“好好好,当然可以,稍等、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好……”   夏安远还没反应过来,全程盯着他俩换座位,眼镜从鼻梁上悄悄往下滑他都没记起伸手推回去,卡在脸中央不上不下的,显得整个人有些呆滞。   “我收拾好了,学神您坐!”李家齐利落地打包好东西,离开板凳时还不忘跟夏安远耳语一句:“这下他是你同桌了,有什么好奇的香味,以后慢慢问。” 第12章 “有什么好跑的呢?”   教室里依然嘈杂,组长催促交作业的声音和央求组长再宽限一点时间的撒娇的声音此起彼伏,中间掺杂无数窃窃私语和朗声说笑,可夏安远盯着眼前这个人,却觉得世界好安静,安静到他甚至能听到纪驰沉静的呼吸和自己乱套的心跳。   半晌,他才回过神,忙不迭地收拾自己桌上的东西,低着头不再看他:“同学,我跟你换吧,我这个位置采光更好。”   “不必。”纪驰淡淡看了他一眼,坐下来将书包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好。   教科书已经发过一轮了,他们这几位刚转过来的同学还没有收到,得等班长把每个人的教材都分好了,才会发下来。这样一来,纪驰除了基础的文具和辅导书,压根收拾不了几下子。   他俩这个角落很快沉默下来,跟教室菜市场一样的氛围格格不入。   最终还是夏安远先开了口,他仍旧垂着眼睛,认真地盯着自己的鼻尖:“你好,我叫席远。”   纪驰顿了两秒才应他:“我叫纪驰。”   夏安远兀自笑了笑,这里谁会不认识纪驰呢,他点点头,轻声说:“我知道。”   纪驰没再接着说话了,拿出了本厚厚的书放在桌面上,腰背笔直地翻看着。夏安远盯着新课本上的字发了会儿呆,什么也没看进去,偷偷地瞄了眼纪驰的书,精美的黑色书皮,略微泛黄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全是英文。   这下纪驰身上那股豪门公子的感觉才猛然归位。   夏安远看着眼前连看书都这么优雅的同桌,又想起那场上流晚宴中矜贵的纪家少爷,和公交车上闲散的听歌少年。   像是不同时空的同一个月亮,挂在夜空中的,沉到池塘底的,照进窗户里的,演化成所有美好形容词的喻体,孤傲又高洁,割裂又统一。   那并不是自己可以触碰到的东西。   “小远,我这还少本物理练习册,你课本发齐了么。”罗斌转过头来跟夏安远说话,眼神飘忽不定,夏安远知道他在趁机打量这个板上钉钉的考试对手。   夏安远往前趴了点:“我都齐了,待会儿让班长再给你拿一本。”   “噢,我现在自己去吧。”罗斌别别扭扭地转对向纪驰的方向,“同学,你的课本我顺便帮你带回来可以吗。”   纪驰礼貌地点点头:“谢谢。”   “呲呲,驰哥驰哥。”有人隔着两条过道叫纪驰,是跟纪驰一起来的许繁星,“你怎么坐那儿去了,跟我坐一起啊。”   “这里光线好。”纪驰翻着书,头也没抬地答他,明显是跟他十分熟络。   夏安远来京城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学校里整天来来去去的都是他们那个圈子的人,要不茶余饭后就是有关他们的话题,对这些二代们多少有两三分了解。   京城豪门数不胜数,其中,属纪家、许家和齐家生意做得最大,三家关系也是最好,听说从祖辈开始就有来往了。   许繁星应当就是许家的人,跟纪驰关系好也是自然的。   “哎,旁边那个戴眼镜的。”许繁星指着夏安远,“你,跟我换个位置。”   他颐指气使地有些大声,教室瞬间像被泼了冷水的沸锅一样,安静了下来。   夏安远没说什么,点点头,拿出书包准备装书。   还没装上一半,手上的动作却被一阵冰凉制住。   夏安远怔了怔,纪驰的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你,”他盯着纪驰修长有力的手指,听到纪驰对许繁星冷淡道:“消停一会儿。”   许繁星立马变得委屈巴巴:“驰哥,你不跟我坐啊。”   纪驰没理他,转头轻描淡写地吩咐夏安远:“你坐好。”   夏安远抬头看了看徐繁星,收获对方一计眼刀,他谁都不想得罪,有些为难地询问纪驰:“我还是跟他换吧。”   “不用管他。”纪驰收回手,“坐你的。”   看许繁星这样,在他们二代圈里,恐怕是纪驰的话事权最大。两权相害取其轻,夏安远选择听纪驰的。   “噢……”夏安远心里叹了口气,又低着头把他书包里的书一本本往外拿,想着什么时候去求陈军给自己换到离这些人远一点的位置上去。   “席远。”纪驰突然叫他。   夏安远浑身一凛,看向他。   纪驰的校服轮廓突然陷入了光晕中,像是镜头晃了晃,四周从模糊再变得清晰,成了夏安远在林县开的那个杂货铺。   但空气寂静,常日把夏安远吵到没脾气的蝉鸣一声也没有,行道树的光影斜着从后方投下来,铺在昂贵的西装料上面,同时将纪驰那张变得成熟冰冷的脸映衬得阴森可怖。   “席远,你说说。”   “有什么好跑的呢?”   夏安远猛然睁开眼。   大脑空白一片,触目是苍茫的光线,他艰涩地转动了下眼珠,五感才回魂了似的一步步归位。   消毒水味。   医院?   他想往左右两边看看,略微一动,头顶被包住的伤口就烈烈作痛。   但他还是在轻轻一瞥间就看到了那个坐在他右手不远处,令人难以忽视的男人。   拥有着和夏安远梦中主角同样长相的男人。   竟然……是纪驰救了他吗?   夏安远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愣了半晌,试图闭上眼睛确认自己尚在梦境的幼稚盘算被纪驰手机传来的短信音打破。   他在心底沮丧地叹了口气,撑着身子坐起来,浑身的伤被他动作猝不及防地牵扯到,肌肉痛得倘似万只蚂蚁噬咬狂欢。   算得上十分宽敞的单人病房此刻静成了无人空地,夏天的阳光穿过窗,将被树叶割分的灿金色细碎地铺在阳台地面,距离背对它们坐在沙发椅上的纪驰还差至少半米。   纪驰那双黑得吓人的眼动也不动,从夏安远睁开眼起,又可能在夏安远还昏睡时起就盯着他,像一道阴鸷沉重的锁链,盘旋在它欲要禁锢的生魂左右虎视眈眈。   僵持良久,夏安远先开了口,他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像是跟不太熟的老友重逢:“咱们多少年不见了?还以为您早就把我这么个小人物给忘了,上次时间匆忙,您来照顾我生意,我也没来得及道谢,这次又救了我。”   夏安远平静地抬起头,望进纪驰深邃的眼里:“不管是特地,还是路过,纪先生,真的谢谢您。”   纪驰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以一种掌控者的姿态,仍旧盯着他,沉默不语。   房间依然是安静的,但好像又有什么粘稠阴冷的东西,悄然发出滴落的声音,在夏安远和纪驰的对视间。   他们俩不是没有这样看过对方,两道目光碰撞在一起,扭曲、纠缠、交融,带着欣赏,带着爱恋,带着欲望,带着温柔,那些情感赤裸裸包裹住他们,像温暖强大的海洋,总将一切淹没得无声无息。   可从没有一刻,他们对视时的目光会是现在这样。   那些日子已经过去太久,久得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用那些眼神注视自己的纪驰是何模样,久到他以为他们俩早已经成为彼此生命里无关紧要的过客。   但夏安远看不懂纪驰此时的眼神。   在林县最后的那个午后,他向纪驰道出“别来无恙”时,纪驰亦是用这种眼神盯着自己。   变了。   夏安远想。   纪驰变得好彻底。   门外有推车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夏安远收回目光,他摸了摸身上,一水儿的病号服,转而看向床头柜,他那可怜兮兮的两千块钱被人摊平整开来,看起来却仍是皱巴巴的。   夏安远长出了口气,没再抬头看他,缓缓道:“这个单人病房想必不便宜,我一个打工的,全身上下就这么点钱,让您见笑了,还请您收下它,别……别嫌弃。”   头上的绷带缠了好大一圈,脸上狠辣的擦伤尚未结痂,大片触目惊心的暗红色,单薄病号服下,是数不清的淤青。   纪驰注视着夏安远此刻堪称狼狈的模样,将视线最终放在他敞开的领上,那里有一条正在掉痂的细长刀伤。   “夏安远。”   纪驰终于开口,“听说这是你现在的名字。”   夏安远像是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会说这件事,低不可闻地“嗯”了声,抬头看向他:“实际上,这是我本来的名字。”   纪驰动了动眉毛,做出了然的样子点点头。   “为什么跑?”他接着问。   夏安远看着纪驰这张滴水不漏的,完全分辨不出任何感情的脸,揣度着他提出的问题,片刻后给出自己的回答:“纪先生,关于这个原因,我想我当年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现在看来,是那时候年纪小,太不懂事,但……也如您所见,一切计划都落空了,幸好结果还不算坏,我们,最终还是都回到了原轨。”   夏安远笑笑,“当然,即使您觉得就算把我这种人打回原形也不解气,我也没能力对您做出什么承诺以示歉意了。这两次是意外,我唯一能保证的是,以后绝不再在您眼前出现碍您的眼,您看这样合适吗?”   纪驰等着他说完,又问:“为什么跑?”   夏安远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自己为什么从林县跑到津口来,心下苦笑,刚才那番辩解想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给我妈转院,这里的医疗条件要好很多。”   “噢。”纪驰微笑,“阿姨生病了啊。”   这个笑很淡,淡得夏安远感到一阵莫名的毛骨悚然,他按捺住胸口落不到实处的心跳,抿着嘴点头。   “你的那位呢。”纪驰继续保持这个笑容,“不叫出来,让老同学认识认识?”   夏安远调整好呼吸,轻松地摆摆手:“别提了,人家金尊玉贵的,哪儿能够真陪着我这种人玩过家家啊,早分了。”   他冲纪驰笑道:“早知道当时就该死乞白赖地跟着您的,总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见异思迁,得陇望蜀,我呀——活该。”   纪驰又点点头,像评价职员的述职报告:“自我评估很到位。”   夏安远跟着他点头,玩笑似的:“毕竟我也就这一个高端点的技能了。”   “但,你做的假设不太可能成立。”纪驰突然站起,他身形高大,将光线遮去大半,让人看不清脸,周身的气息顿时凛冽起来。   纪驰往前慢悠悠踱步,走到夏安远跟前站定,微微低头,伸出手指,捏住夏安远的下巴,大拇指摩挲过他青黑色的胡茬,居高临下地看他:“照你当年的说法,要是继续跟着我,下场怕是会比现在更糟,对吧?”   夏安远不躲不避,不卑不亢,神情坦然地回应他的目光:“再怎么糟,现在看不过都是殊途同归而已,问题不大。”   轻巧的回答。   豁达的男人。   纪驰沉下眸色,把他风轻云淡毫无悔意的样子牢牢刻进眼里,在意识到自己捏着他下巴的力气愈发加大之前松开了他,转而将视线放到床头柜上。   顿了片刻,他在薄薄那叠纸币上,很随意地用指尖敲击了两下:“津口最好的私立医院,两天vip病房,加上治疗费、医药费,和我助理、司机及我本人的陪诊费、误工费。老同学打个折,收你五万,问题应该也不大吧?” 第13章 早没有席远这个人了   五万??!!   夏安远还没来得及震惊自己竟然已经昏迷了两天,一张风轻云淡的脸就被纪驰随口说出的数字给砸僵住了。   “怎么,这个数字不合理?”纪驰注意到夏安远的表情变化,语气掺杂了一丝愉悦,“或许可以请我律师来为你列一份详细的名目?”   夏安远垂下头,疲惫地揉了把脸,把自己疼得龇牙咧嘴,“不,这倒不用。”他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忍下撒腿就跑的冲动,“其实我这点小伤,实在没必要劳烦纪先生送到这么好的地方,也实在没必要劳烦纪先生在这里陪护我这么久。”   “这么说,你怪我救了你?”   “不敢。”夏安远咬着牙笑了笑,“您救了我的命,我感谢还来不及,只是这钱,我可能暂时还不起。”   纪驰抽出一张纸币,漫不经心地沿着上面的痕迹折玩,过了会儿才说:“那这样好了,你告诉我当年的真相,我就当做好人好事,一分不要你还,可还合算?”   “真相?”   “真相。”   “我说过了,真相就是那样。”   纪驰锐利的眼神刀一样割上夏安远,夏安远却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万事不入心的模样。   “席远,这是你能抓住的最后一个机会。”   夏安远无奈地摇摇头:“纪先生,世界上早没有席远这个人了。”   空气陷入一阵死寂。   “我没有要赖账的意思,纪先生,还请您相信我,三个月之内,我会将这笔钱一分不少地还上。”   夏安远认真地望着纪驰,眼神里似乎什么情感都没有包藏。   纪驰看了他半晌,突然嗤笑一声:“算了。”   “有这闲工夫,还是安心养你的病吧。”   关门声响起的同时,夏安远浑身的痛意仿佛欢送吾皇万岁似的,跟着一起千呼百应。   他试着伸展了下手臂,一些轻微的肌肉拉扯都能让他痛到咬牙切齿。   即使如此,他也不敢在此继续逗留,纪驰前脚刚走,后脚他就马不停蹄地起身收拾东西。   衣柜里放着两套崭新的衣服,自己原先那套却到处都找不到了,别无他法,夏安远拿了其中一套看起来相对便宜一些的,艰难地给自己换上。   那两千块钱,他拿起来仔细数了两遍,把它们工整地放在铺好的被子中间,临走前想了想,还是留下来一张纸条,客气地表达他的歉意和谢意。   实际上他有些后悔,早知道会这样,他还不如直接把钱给那三个混混,现在是赔了钱又要赔身体,还外搭两天工资。   图个什么呢。   于是被特派的赵钦拎着定好的营养粥,来到病房时,早已经人走房空。   夏安远一脑袋的绷带太过显眼,侯军站在工地架子上看到,大老远的就鬼叫起来。   “回来了回来了!”   “夏安远!你他娘的死哪儿去了!!”   “老子他妈的找你都要找疯了!!!”   他和刘金贵下楼的功夫,夏安远刚好走到这栋楼旁边。   “刘哥。”夏安远站定,一脸歉意,“不好意思,这两天遇到点事。”   “你小子!”刘金贵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眉毛拧成了麻花,“怎么回事!搞成这样!”   “夏安远,你,你,你干什么去了啊!”侯军在夏安远身旁急得团团转,几次三番想要碰他的脑袋又小心地收回了手,“摔跤了?打架了?!你告诉我谁!老子给你报仇去!”   “没事儿,就前天晚上夜班有点晚,回来的时候困了,没看着路上的坑,不小心摔了一跤。”   “摔跤能摔成这样啊?”刘金贵一脸严肃,“有什么事你跟刘哥说,工地上这么多弟兄呢,总能想到办法的。”   夏安远笑了笑,指指自己的脸:“瞧我这脸,真是摔的,人在路边走,总会摔跟斗嘛。刘哥,真没什么事儿,脑袋给摔昏头了,被……被个好心人送到医院去,睡了两天,给大家添麻烦了。”   “手机呢?打你电话也打不通,你这么大个人了出门都不带电话嘛?!”侯军黑着脸质问。   “平常没什么用手机的时候,揣兜里硌得慌。”夏安远玩笑似的敲敲侯军的安全帽,“你以为都是你啊,走到哪儿手机玩到哪儿。”   “嘿——我发现怎么每回说你你都能扯到我头上来,少扯淡!怎么以后都得把手机带上,还有……”   “夏安远!”徐福听到动静,从办公室探出了个脑袋,冷不丁被夏安远脑袋吓了一跳,愣了下才吼道,“过来!”   “没事儿。”刘金贵安慰他,“你这情况,好好解释一下就行,福哥不爱为难人。”   徐福确实不是个为难人的主儿,但他本来就觉得夏安远日结干不长,突然这人又不打招呼消失了两天,便对夏安远的稳定性持了怀疑态度。   想着敲打他几句吧,这会儿见他鼻青脸肿浑身是伤的,又不大忍心了,听完夏安远解释,嘱咐他几句千万要养好伤再上工,便也就算了。   夏安远当然是想一回来就继续上工的,但徐福这人对工地安全问题一向看重得紧,他不好刚出人家办公室,转头就顶风作案。   趁着时间还早,夏安远拿上手机,先去了派出所。   这件事情总不可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那几个混混明显是有人特意雇来找他麻烦的,这下搞成了两败俱伤,就算雇主不再雇他们了,他们也铁定还得再来找自己讨回来。   再者,他其实并不怀疑这是纪驰搞的鬼,就算他俩有再深的恩怨,纪大公子不会,也不至于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报复自己。   对于纪驰怎么这么快就又找到自己,他还是很好奇的,如果说他一直找人跟踪自己,那为什么当时他们都打成那样了,也没个人出来拦着。   他一个穷打工的,遇到问题能想到成本最低最合理的解决方式,就是报案。   “前天晚上,金河大道?”   眼前这个高个子民警从电脑上收回了视线,有些不确定地问他。   “对,我是受害人。”   “你先坐那等等。”高个子多看了夏安远两眼,转身进了里间办公室。   夏安远没坐,靠在办事台前,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手上的擦伤,边打量四周。   这个派出所驻地显然有很大年头了,一栋千禧年建筑风格的三层机关办公楼,墙上斑驳的石灰一蹭就掉,其上大大小小的污渍脚印混杂,不知道做过多少次打架斗殴的转移战场,水泥地面磨得发亮,旧,但又显出一种另外的人气儿来。   白溪镇街上的所有建筑,给人仿佛都是这样的感觉。   跟高个子同时出来的是另一个年级稍大一点的民警,他拿着一个卷边的笔记本,掀起有些耷拉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定在夏安远身上:“姓名。”   “夏安远。”   “13号凌晨两点四十,金河大道中段,发生了一起暴力抢劫案件,你是受害人?”   “对。”   “奇怪了。”民警皱起眉头,“这个案子已经有其他辖区受理了,你干嘛还要再来登记一次。要是有什么进展,那边的工作人员会及时通知你的。”   夏安远有点懵:“可我被打晕到今天才醒,是谁报的案?”   “伤情鉴定做了吗?”高个子突然问道。   “伤情还得专门鉴定?医院看病的病历行么?”   民警摇摇头:“原则上需要做一个专业的伤情鉴定。”   夏安远觉得奇怪:“民警同志,请问金河大道不是属于白溪镇管辖吗?为什么会在其他辖区受理?还有,我能问一下受理这个案件的派出所在哪里吗?”   “如果不是你本人报案,我们是无权向你透露案件相关信息的,但你别着急,既然已经立案了,你又是受害人,案情有进展时那边的工作人员自然会来找你了解情况,回家等就好了,其他的……对不起,我们无可奉告。”   夏安远消化了一会儿,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纪驰那张冰块似的脸。除了他还会有谁。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见到为了追逐名利弃自己而去的前男友遭难,不仅不跟着踩上一脚,救了还要顺手报个案?   他到底在想什么?   这人可真有意思。   “那这样行么。”夏安远沉思片刻,“民警同志,你看我这伤得也不算轻,稀里糊涂在医院睡了两天,连是哪位好心人救的我都不知道,我能看看当天晚上的监控么?挨打那段就不看了,糟心。只看是谁把我救走的就行,救命恩人我得认清楚啊,没他说不定我这条命就留在那荒郊野外了,哪儿还能杵这儿给你们增加工作负担。”   “怎么样?可以么?不行的话,我自己再想想办法去。”   高个子看了默不作声的民警一眼,冲夏安远点点头:“跟我来吧。” 第14章 看你文质彬彬的,没想到挺猛啊   夏安远觉得那天晚上结束后,自己还走了挺远的,没想到最后失去意识的那个地方,离那个摄像头也就十多米的距离,他在监控视频里化成一个小黑影,一边走还一边往地上噗嗤噗嗤掉渣。   高个子指了指那些渣:“一对三,还打赢了。流这老多血,今天就能下床,兄弟,看你文质彬彬的,没想到挺猛啊。”   “同志,我这算是正当防卫吧?”夏安远被自己抡棍子的狠劲给吓到了,在警察跟前他不敢细看,大着胆子伸手摁了快进。   高个子没给出正面回答,跟他一起盯着已经没动静的屏幕看。   夏安远烂泥似地躺在路边,左上角的分秒以两倍速轮回前进,虫鸣不止,周围却始终寂静,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仿佛时间早就停滞,连夏安远自己都有些耐不住,想要再往前调快一点,路面却突然被远处驶来的车灯照亮。   一辆黑色的轿车疾驰而过,车尾后的路面烟尘四扬,下一刻,扬声器里传来响彻黑夜的刹车声。   看着那辆车飞快地倒退回来,夏安远哭笑不得。   这情节离谱到像是上帝写剧本复制粘贴的注水剧情,连偶遇都懒得再多花些笔墨去描新鲜桥段,将一个月前的那次重逢再度上演。   夏安远看见纪驰从尚未停稳的轿车上跳下来,迈着大步走向丧家犬般狼狈的自己。像带着疾风。   他仍是一身西装,额发一片杂乱,似乎刚结束一整天的工作,浑身都写着疲惫不堪。但他斜着背对摄像头站定到自己面前时,身姿硬得像一把钢刀,定定插在原地好半晌也没动一下。   “看不清楚脸啊。”高个子警官说,“这能认出来是谁吗?”   夏安远摇摇头:“再看看。”   片刻后,车上驾驶座又下来个人,冲纪驰指了指那三个混混倒下的地方,纪驰也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过去——   这下能看清楚了,就算监控画面在夜里稍显模糊,纪驰那张冷峻的脸也能帅得让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扫视一圈地上横七竖八的情况,随即敏锐地抬头,毫无温度的视线冷不丁把监控画面外的夏安远吓了一跳。   画面中的另一个人显然也注意到了纪驰的视线,掏出手机,边打电话边往车边走。   “你认识这人吗?”   “警察同志说笑了,你看看我,农民工,再看看他,大老板,哪儿能认识呢。”夏安远摸出烟盒,先敬给高个子一支,“没想到有钱人里还有像他这样的好人呢,我得谢谢他。”   高个子摆摆手没接,又制止他点烟的动作:“这儿不让抽烟,要抽出去抽去。”   “你这同志怎么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有钱的怎么就没好人了?我在派出所呆了这么多年,什么事儿没见过,咱看待问题不能以偏概全。你也别急,这种小案子一般调查不了多久,你肯定有机会见到他,到时候当面好好感谢感谢就行。”   夏安远瞥了眼屏幕,纪驰又回到了他躺着的那地儿,单膝蹲下,不知道盯着他想什么。   “行。谢谢你啊警察同志。”   确认纪驰确实又是在这么巧合的情况下跟自己偶遇的,夏安远就不想再往下看了,跟高个子打了个招呼就叼着烟出了门。   屏幕里那凄惨样儿他自己看着都难受,脸擦伤那块儿肿得跟猪头似的。   高个子目送他出门,转头正准备关掉监控回放,却瞥见屏幕上那个一直没动静的男人,突然俯下身,在昏迷的夏安远额间印上了一个轻柔的吻。   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冲击,高个子霎时愣住,要去摸鼠标的手僵在了空中。   即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即使只是一个侧面,这个吻里,也有好深的珍重和心痛,从整个画面中满溢出来。   “我……草。”   高个子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看到男人查看了夏安远身上的伤处后,将他扶起,脱下自己的外套,妥帖地为他穿上,然后一手穿过夏安远背后,一手穿进膝弯,将他小心地打横抱起。   临上车前,顿住脚步,面无表情地往那几个混混的方向扫了一眼。   监控画面恰在此时消失。   左上角的分秒却仍然往前走动着。   人为地,让它坏在这儿了。   联想到刚才在后台查到这个案子受理派出所的地域位置,高个子心下一片骇然,突然明白刚才离开时,老民警为什么要突然对自己说一句“别多管闲事”。   时间还早,夏安远出了派出所,先在小吃摊上买了个煎饼当他迟来的午饭,找了个诊所,忽视医生的劝告,把脑袋上回头率百分之三百的绷带换成了小纱布,伤口看得诊所小护士直咋舌。在街上晃悠到差不多到点了,才从ktv后门的员工通道溜进去。   方清华见到夏安远敲门进来,露出个笑眯眯的表情,跟夏安远预料中的反应不太一样,应该是侯军给他们说过情况了:“你这是去哪儿偷学武艺了啊,瞧你这脸。还有哪儿伤着没。”   夏安远偏了偏脑袋,把后脑勺贴的小纱布给方清华看:“摔了个跟头,都是些皮外伤,就后脑勺缝了两针,没什么大问题。”   “有伤可不能喝酒。”方清华把头发撩到肩膀后面去,嘴唇上仍涂着红艳艳的颜色,“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几天?成天熬夜身体也受不了。”   “没事儿,方姐。”夏安远无所谓地笑笑,“男人嘛,有点伤没什么大不了的。”   方清华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点了头:“行,这样,这我让狗儿安排你去后厨啊仓库那地儿干几天,工资还是那个价,就是没提成,但服务员嘛,脸花着总归不好看,等你这脸上伤好得差不多了,再去卖酒好吧。”   人家老板都这样安排了,夏安远也不好执意再说什么。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虽然只是点小擦伤,但面积有些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全。   夏安远应了声,向方清华道过谢,有些郁闷地出了办公室。他越想越后悔,当时就不该舍不得那两千块,现在倒好了,不知道搭进去了多少个两千,贪小便宜吃大亏果然放到哪里都是至理箴言。   他留在病床上的那两千被赵钦仔细收起来,连同病房衣柜里挂着的另一套衣服,交给了纪驰。   “走了?”纪驰坐在落地窗的夜幕前,手边放着堆得老高的文件夹,闻言,有些意外地问。   “是的纪总,我中午送粥过去的时候,房间已经都收拾好了,这钱就放在床正中央。”   纪驰微怔,接过那薄薄一叠钱,手指无意识地在有些泛旧的纸币上摩挲。   赵钦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他跟着纪驰也有个两三年了,还从没看过自家老板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过。上个月本来是要去南川市开会的,路过林县时纪驰就那么不经意地一瞥,工作狂一样的他就能立马放下工作生生在那折腾了一个多礼拜,没想到那人突然就卷铺盖走人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回到京城,等着纪驰处理的工作堆成山那么高,大大小小的会议,一个比一个重要的酒席,赵钦跟着他马不停蹄地前后跑了得有两个多礼拜,除了刚回京城的那天,愣是半天假都没捞着。   工作完了还不算,纪大老板不知道怎么的对席家大大小小的公司感兴趣了,只要是跟席家能拐着弯攀上关系的建筑公司,他都得一个一个地去了解情况。只要纪驰空下来了,竟然还亲自跟着他一个个工地地跑,每天也就是在车上和办公室眯上一会儿,加起来睡眠时间都够呛能有四五个小时。   赵钦一天到晚都胆战心惊的,生怕哪天纪驰就倒下了,虽然加班多,别的公司老板可没一个像纪驰这么大方的。   直到前晚,他们从在津口举办的年中峰会上下来,赶着回京城,司机刘叔把车开得飞快。路过津口新城区的时候,他顺嘴说了句这片的新城项目似乎也是席家旗下的公司接的,本来困恹恹的纪驰登时来了精神,一路上盯着这条人烟稀少鸟不拉屎的城郊大道就没合过眼。   老远看见路边上倒着的那几个人时,赵钦并没发觉什么,那些人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他知道纪驰这段时间多半都是在找他们在林县碰到的那人,奖金给得够丰厚,赵钦不介意陪自家老板大海捞针,但半夜在路边打架斗殴的流氓群体显然不是他们的目标。   ……   行吧,没想到还真是。   这种和前文如出一辙,狗血肥皂剧一般的偶遇也就发生在肥皂剧主角人设一样的纪驰身上不会让人觉得离谱了。   要说么这位哥还真挺牛逼的,脑袋顶着那么大一洞还能一个人干翻仨大汉。   看着纪驰守在医院寸步不离那样,赵钦都想等这位兄台醒来后好好劝劝他,别挣扎了,既然这么有缘,那就从了老板呗,省得一天都晚拼了命似的打工还挣不上几个钱,跟着纪驰那好处还能少啊,古往今来,谁会跟钱过不去啊。更何况,人纪总还这么看重你。   这厢赵钦还守在门口满脑子地胡思乱想,房间里那人就醒了,他好奇得不行,大着胆子去偷看,自家老板却跟变了个人似的,满脸冷肃,眼神恨不得生吃了床上那位兄台似的。   赵钦连以后该怎么跟这位小情相处都想好了,见到他俩剑拔弩张的气氛,又彻底懵住。   纪总这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在意还是不在意啊。   难不成这人只是个骗过纪总钱的小骗子?   那也没必要费这么大劲,非得自己亲手把人给逮住吧。   啧,当助理难,要当纪家未来继承人的助理更是难上加难。   “还有什么事?”纪驰适时打断了赵钦跑偏的想法。   赵钦还是决定赌上一把:“那个……纪总,我其实昨天查完那个工地,就一直派人守在那儿了。他今天回了工地没呆上半小时,就又出了门,去了上夜班的那个ktv,到现在一直都没回去……”   “我是想说,虽然他的伤没什么特别大的问题,但毕竟失血量还是有点多,身体再怎么好,这样带着伤连轴转也不成啊。工地上看他这样,肯定是不会让他干活的,ktv说不一定,您看是不是……”   纪驰不动声色地抬头看向他。   赵钦瞬间噤声,小心翼翼地做了个给嘴拉拉链的动作。   片刻后,纪驰脸上浮现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得赵钦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倒是,挺上心的啊。” 第15章 借由一点星火,燃烧寡淡余生   忙完仓库的活,已经是凌晨了。   夏安远回到仓库旁边狭窄的员工休息室,跟几个准备下班的同事打了招呼,往角落一坐,摸出只烟来叼在嘴里。   自己身体一向不错,今天却总有那么几个时候觉得头晕,想来还是失血的原因。   他摇摇头,盯着墙角的空酒瓶愣了半天,才慢吞吞地摸出打火机。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这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却能让他暂时忘记。忘记自己是谁,忘记从何而来,忘记要往哪去。   他喜欢一个人坐在僻静的地方,看着烟雾腾然上升,愈往上愈缓、愈淡,最终悄悄消散在空气中。   时间仿佛会给一支烟格外漫长的宽限,漫长到斗转星移也暂停,感官麻痹,身躯下沉,他泫泫然躺在天地中,仿似和万物融为一体,借由一点星火,燃烧寡淡余生。   躬身在地面碾灭烟头,再抬起头,夏安远才察觉到门口不远处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没见过。   看他一身西装革履的,也应当不是自己能认识的阶层。   “您好。”他站了起来,“请问您的包厢号是多少?我带您过去。”   那人微笑着:“我是来找你的。”   他往前走了两步,先掏出来一张名片:“我叫赵钦,是纪总的助理。”   夏安远下意识地接过名片,看到了名片抬头的公司。   驰远。   驰……远么。   想起纪驰那张冷冰的脸,夏安远就有些好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他礼貌地将名片收起来,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虽是说了要还纪驰钱,却并没有留下彼此的联系方式,他要是不来找自己,自己也根本找不上他。   “赵助您好。”他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道:“睡了两天,我得赶回来给老板说下情况,上午是走得太急,忘记找纪总要联系方式了,麻烦您来跑这一趟,您放心,医药费我会一分不差地补上的,还请您替我谢谢纪总这两天的关照。”   赵钦愣了下,似是并不知道医药费这一茬,但他并未多问,只是客气地问道:“夏先生现在是要回宿舍么?我刚好可以顺路送你回去。”   “KTV有睡觉的地方。”夏安远丝毫不讶异他们会如此清楚自己的工作生活。他摇摇头,“我这情况……这段时间大概率还是不要晚上在外面晃了。”   “夏先生晚上住在这里吗?”赵钦视线穿过夏安远,落到他身后两张约莫只有半米宽的简陋架子床上,他皱了皱眉,“你可以回宿舍,其他的不用担心,这片以后不会那么乱了。”   夏安远半晌没说话。   赵钦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自然很容易就看出来夏安远不愿别人随便插手自己的生活。   他想了想,没把那几个混混的下场告诉他,立马转了话头:“夏先生身体还没恢复,又要上夜班,晚上得好好休息休息,我就不多叨扰了。今后要遇上什么事情,扛不住了,别见外,直接联系这个号码就行。”   “麻烦您跑这一趟了。”夏安远目光晦暗不明地垂下,“谢谢您。”   赵钦笑了笑,心里却有些懊恼,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来替老板看人呢,结果准备的话一句都没说出来。   夏安远这人怪得很,不知道是耿直呢还是圆滑,像是对他有什么敌意,脸上却看不出来,就是聊起来没劲,跟他说不了两句自己就接不下去、无话可说了。别扭。   “我就是个跑腿的,谢我做什么。”赵钦临走前冲他摆摆手,“该谢我们纪总。”   谢谢他。谢谢一个被自己辜负的人么。   夏安远倒在那张狭窄的架子床上时还在想他这句话,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第二天早上起来往桌子上摸水瓶时,才看到上面的一沓钞票,连着自己的那两千块钱,整整齐齐不多不少,正好给了他一万。   噢,原来是谢谢他的钱啊。   他又感到另一种不是滋味了。   这钱最后他没能还上纪驰,赵钦给的那个号码压根就搜不到微信支付宝之类的账号。夏安远只得找了张卡存进去,想着以后有机会再还给他,但差不多又快过去一个月,他脑袋上的伤都好全了,纪驰他们也没再来找过他。   以前在林县开小卖部的时候从没觉得时间这么快过。他有时候还会扳着手指头数,这年是自己离开京城的第几年了,偶尔还会想想纪驰最后有没有出国留学,有没有遇上合适的女孩,有没有变成他们那个圈子里那些人相同的模样。有没有,忘记自己。   这些一闪而过的想法在他数年如一日的平淡生活中其实模糊得让人快要抓不着,隐藏在时间流失的缺陷处,伪装成被遗忘的碎片,如同白开水一样灌满瓶身。   直到他又见到纪驰,那些记忆和记忆中的记忆才又逐渐鲜活,在水中显出本来的颜色,不断往复沉浮,钝钝地割着夏安远的皮肉。   暑假时,KTV的生意竟然比平时更好了。   夏安远刚换好制服,就被狗哥急忙叫出去接待客人。来的又是一群大学生,想是他们暑假没回家,留在这边打暑假工,发了工资就呼朋唤友地到处玩。   挺羡慕的。夏安远其实没怎么跟朋友出去玩过,他也没什么朋友。   把这群闹得几乎要掀了天花板的小孩送进包厢,酒菜上齐,夏安远松了口气,有些疲惫地回到吧台还麦克风。   今天是芬芬的夜班,见到夏安远,她老远就招呼:“远哥,怎么的了,几天不见跟个老头似的没精打采的。”   夏安远笑笑,有些敬佩芬芬的活力:“老了嘛,比不上你们这些小年轻。”   芬芬是知道夏安远一直白天晚上连轴转的,干得还都是体力活,她歪着头看了他半晌,叹了口气:“我男朋友要是有你一半能拼就好了,整天就知道在家打游戏。”   “我这是没办法嘛。”夏安远准备趁这会儿有空找个地方抽支烟,“不然你以为我不想整天在家玩游戏啊?”   芬芬乐了:“什么时候给自己放个假吧,你看看你,这段日子晒黑了多少啊,要换其他人早成黑炭了,我都不乐意搭理,也就是你,越黑越有男人味,我这一见到啊,心就蹦蹦乱跳,差点就犯下每个女人都会犯的错误了。”   夏安远跟着她一起乐:“没想到您老人家审美还挺独特啊,喏。”他指指门口,“完美理想型就搁门口呢。”   芬芬知道他说的是那个小麦色皮肤大晚上还穿一身黑戴一墨镜的男人,像个黑帮马仔,杵门口站一晚上了,不知道等着谁,她笑了声,手往吧台上一撑,作势要打夏安远,呼叫铃却突然响起来——   “188包厢。”她冲夏安远眨眨眼,“赶紧去吧,咱远哥要开酒可等不到明天。” 第16章 你快乐过生活/我拼命去生存   夏安远把刚摸出来的烟又揣了回去,笑骂:“去你的。”   敲过门,他正了正领结,推开包厢,偌大的包厢里却只在沙发中间窝着一个女生。   “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那女孩苍白着脸抬起头,瀑布般的长发披在胸前,在包厢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森凄惨:“来两打啤酒。”   夏安远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她红肿的双眼:“请问小姐几位呢,啤酒是常温还是冰镇呢?是等都到齐了再上酒吗?”   女孩双目无神地看着夏安远,像是反应迟钝,过了好半晌才开口:“冰镇。就我一个,别废话,上酒。”   在这工作了这么久,夏安远碰到一个人来喝酒唱歌的情况也不算少了。但大晚上的,一个情绪明显不对劲的女孩,独自叫了整整两打酒,这让他不得不多分些注意力在她身上。   第四次从188包厢门口晃过去的时候,门从里面被打开,那女孩把夏安远叫了进去。   “陪我喝会儿吧。”   夏安远站在一边没动弹。她抬起头疑惑地问:“不是觉得我一个人点得太多了么?你替我多喝多少,我就少喝多少,提成你照样拿,这难道不合算么?坐。”   夏安远扫了眼桌上已经空了小半的酒瓶,在心底叹了口气,依她说的坐下,拿起一瓶开好的啤酒,分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默默地递到她面前。   “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就算我是服务员,也不应该这么掉以轻心。”   女孩呵呵笑了两声:“是么。”   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又示意夏安远给她续上,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盯着夏安远的动作:“你这人,倒挺有意思的。”   夏安远笑笑:“天地良心,我可不敢有什么意思,根正苗红好少年。”   “还好少年呢,你年纪也不小了吧。”女孩端起酒杯,塞到夏安远手中,用自己手上的跟他碰了一下:“喝。”   沉默着喝了几杯酒,女孩又开口了:“给我当个树洞吧,怎么样,给你拿小费。”   夏安远还没来得及出声,女孩晃了晃酒杯:“你先别忙着拒绝,听我讲个故事吧,除了你……我现在也找不到人可以说了。”   这是一个老套的故事,并不长,甚至对夏安远来说,不用她仔细描述,他闭着眼睛都能猜到情节的发展走向。   来街头体验生活的富家小子看上了漂亮的打工少女,富家小子惯用的浪漫招数没哪个正值春心萌动的少女能够招架得住。   很快,他们陷入爱火,短短几个月时间,两人说完了世上最真挚的誓言,做完了世上最甜蜜的事情,就在少女准备将终生托付给富家小子的时候,他却忽然人间蒸发,如果不是他留下的那些生活痕迹,少女都快要以为富家小子只是她臆想出来的虚拟对象。   “今天,我看到他了。在新闻上。”女孩笑着流泪:“和门当户对的豪门千金喜结连理,评论里满屏的恭喜,说他们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祝福他们早生贵子,白头到老。”   “很俗套吧?以前看小说电视剧的时候就觉得这种剧情狗血,轮到自己了,竟然还上赶着做傻逼。”女孩摸了摸兜里,掏出一把零钱来,“我其实也想像那些不服输的女主角一样,赶到婚礼现场,揭穿渣男的真面目,问问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是不是都是信口胡诌,可是你看——我身上的钱,最多就只够来这喝一顿的,连去他那个城市的机票都买不起。”   女孩拿起酒瓶灌自己,满脸泪痕交错:“哈哈,我付出了所有,对他来说,不过就是玩玩而已。”   夏安远沉默地看着她,等到她心情稍微平复下来了,才将酒瓶都挪到另一张桌子上去。   “其实还好。”他对她笑了笑,“至少,还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女孩有些愣。   “别介意,我不太会安慰人。”   “做起来虽然难,但我还是想说,你没必要把这些记忆看得那么痛苦。”   “玩过游戏吗?就当是在游戏里运气好,抽中了张体验卡,跟着体验了一把你所谓的狗血小说剧情,体验卡到期后,游戏加成当然也就没了,现在,你们都回到了各自的生活,太阳还在东升西落,月亮也还有阴晴圆缺,世上一切都还是照旧,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化,为什么还要沉浸在这段小小的游戏之中过不去呢?”   女孩似懂非懂地看着夏安远:“你是要我,把这一切当成游戏,当成从没真正发生过吗?这怎么可能,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这些事情,怎么可能忘得掉。”   “是啊,怎么可能忘得掉。”夏安远低头苦笑,“但像我们这种人,只有将它当成一个梦,一次虚拟的游戏体验,直面它,正视它,才会更有勇气、更有力量往前走。难不成真要傻到让这些事情毁掉自己的一生吗?而且说实在的,除了这样,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人总是要往前走的啊。你还这么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大把的机会,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需要你的人考虑考虑,可能等到你到我这个岁数了,将生活全都咂出滋味了,才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亲人和钞票是最值得把握的,再回头看看这段经历,也只会淡淡一笑罢了。”   “小妹妹,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就别说是这么悬殊,又这么虚假的爱情了。”   夏安远站起身来,指了指显示屏,语气突然变得轻松:“嘿,这首歌我会!这样,我唱歌嘛还算过得去,今晚喝了你这么多酒,送你一首歌聊表谢意吧,听完这首歌,你就回家,睡个好觉,明天一起床,又是咱们崭新的穷光蛋的一天!”   女孩看着面前这个格外帅气的服务员,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明明是在安慰别人,他自己却好像反而陷入到一种低沉的情绪里。   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来。   夏安远拿着麦坐到点歌台旁边,垂下头,盯着屏幕中央的渐渐消散的“高山低谷”四个字,等到前奏响完,淡淡开口。   时空仿佛凝滞在此刻,女孩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站在树林内/就如没氧气   在夕阳下/寂寥吧/没权利见你   早知高的山低的谷将你我分隔两地   失去人情味   你那贵族游戏/我的街角游记   天真到信真心/太儿戏   你快乐过生活/我拼命去生存   几多人位于山之巅俯瞰我的疲倦   渴望被成全/努力做人谁怕气喘   但那终点/挂在那天边   你界定了生活/我侮辱了生存   只适宜滞于山之谷整理我的凌乱   渴望大团圆/脚下路程难以削短   未见终点/也未见恩典/我与你极远   粤语歌总有一种能让人瞬间安静下来的魔力。旋律一响起,粤语语调的平平仄仄向听众将藏在歌词中的那些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娓娓道来,用只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去倾泻一盏情愫,讲述一种心境,描绘一个故事。   老派的愁苦与浪漫倘若雾丝,跟随夏安远微磁的嗓音,用音乐流动的方式,将所处之境悉数侵占,连空气都染成红红蓝蓝的霓虹颜色,让人恍然置身那个已经泛旧的摩登年代。   不知道是仍然没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还是被眼前这个深藏不漏的服务员惊艳到,歌曲都已经轮播到下一首了,女孩才懵懵懂懂回过神。   夏安远唱完,有些犯烟瘾,忍不住摸了摸裤兜里的烟盒。他在这里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再不出去狗哥他们得急疯。   他冲女孩摆摆手:“不能再在这儿待了,我得走了。这首歌挺应景的,你要还觉得难受呢,就在这自个儿好好哭一场,哭完了早点回家,从明天开始努力工作,争取到时候挣够了钱打个飞的去渣男那儿抽他两耳光泄愤。”   “再送你一句话吧——”开门前,夏安远脚步一顿,转头看着那个还在捏着手机发呆的女孩,笑了笑,“智者不入爱河,承包天下男模。加油,再见。”   用一种近乎傻气的方式跟她说了拜拜。夏安远出了包厢,靠到一旁,用手顺着倘若被千斤铁石压住的心口,长长地出了口气。   想到刚才自己过来人似的忠告方式,他捏了捏眉心,暗自苦笑。这种戏码太多太俗套,而天下人大多总前仆后继地落入这种俗套,不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是绝不肯撤退半步的。   何苦,又何必。   他疲乏地摸出烟盒来,又突然想起走廊上不允许抽烟,便捏着一支想要躲到就近的卫生间去,不料刚抬脚就被狗哥给叫住。   这一晚上的,想抽支烟是真难。   夏安远不得不又把刚掏出来的烟盒给揣回去,有些郁闷地转身。   走廊不远处站满了黑压压一片人,适才杵在门口的那位小麦肌墨镜小哥亦随行其中,和另外一位墨镜哥贴身保镖似的一左一右护在前方。   “夏安远,愣着干什么啊!”狗哥在人群后面疯狂给僵成木桩的夏安远使眼色,“赶紧过来招呼客人!”   夏安远没动,隔着几个包厢闷闷的鼓点声,与人群中被众星拱月的男人遥遥对望。   那人打扮很上流,头发往后梳,显出一种成熟和理性,衣架似的身量撑了身西装,剪裁精致,质料非凡。他的眼神仿佛与夏安远的目光交叠,漠然,随意。   是纪驰。   在旁人看来,这两人的身份注定他们绝无认识的可能,更何况他们看向对方的眼神,一个平静,一个冷淡,怎么也不像是有什么渊源的样子。   可他们的对视要比陌生人更长些,长到空气都寂静,周围的人也跟着屏息,仿佛如果不注意,下一秒,眼前就会有什么东西“歘”地燃烧起来。   良久,就在那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纪驰轻笑了声,随手搂上身旁一个巴巴望着他的卷发女人,将目光从夏安远身上收回:“曹总,在这愣着做什么,请吧。”   作者有话说:   “你那贵族游戏,我的街角游记。”   ——《高山低谷》林奕匡 第17章 “……我是黑桃1。”   那种被巨石压住胸口的感觉又来了。   夏安远揉了揉僵硬的脸,差点找不见自己的呼吸。   他自认是一个情绪控制挺牛逼的人,但今晚好像波动得过于频繁。尤其是在看见纪驰手搭上别人肩膀的那一刻,他眼前猛地一花,被人揍了一拳似的,鼻腔酸疼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洗了把冷水脸,这种感觉也迟迟未消,他有些颓丧地扶住洗脸池,盯着反光的水影发愣。   纪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破败老旧的城郊小镇,繁华落尽的KTV,不应当是天之骄子的踏足之地。   “夏安远。”有同事找到卫生间来,“一晚上到处找你,在这躲清闲呢。”   “什么事。”夏安远抹了把脸。   “今晚上那几位大人物瞧见没?那胖子,曹德刚,白溪镇最有钱的老板,平时在街上见到他的时候他鼻孔得怼到天上去,哈哈,今天像只哈巴狗似的跟在人家后头点头哈腰。”同事点起烟,狠狠吸了一口,“看得老子真他妈爽啊。”   原来那位曹总就是他们平常会聊到的曹德刚。   夏安远并不觉得大惊小怪,不过区区一个白溪镇首富而已,要真拿身份地位说道,纪驰能给他这个给自己点头哈腰的机会,都是抬举了他。   他没跟着附和,垂下眼,也给自己点了支烟。   “还抽呢,曹德刚叫你去他们包间。”   夏安远偏了偏头看他:“叫我?”   同事叼着烟拉开裤链放水,咬字不清地说,“人家点名要那个戴眼镜个子高的帅哥送酒去,除了你还有谁。你是不知道你多出名,晚上上咱这唱歌的小妹妹十个有八个都冲着你来的。说不定曹德刚也是呢,帮她女儿找你,哈哈,远哥,抓住机会啊。”   夏安远把他们点的酒推进包厢,才发现方清华坐在一副发福中年人模样的曹德刚旁边,正赔笑着聊天。   余光瞥见夏安远的影子,方清华有些诧异,起身来趁着给他们介绍酒的档口,向夏安远使眼色让他赶紧出去。   “行啦,酒都上来啦,你就先下去吧,有什么我再叫你。”曹德刚冲方清华抛了个媚眼。   方清华扯着夏安远想走得紧,闻言笑道:“那几位玩得开心,我就不多打扰了。”   见夏安远也转身要走,曹德刚嚷道:“那谁,戴眼镜那个,你留下来,陪我们喝几杯。”   方清华僵着脸,微不可见地冲夏安远摇了摇头,转身笑得花枝乱颤:“曹总,叫个老爷们陪你喝酒多没劲啊,您要感兴趣,我喊上几个漂亮姑娘来,保管您今晚尽兴而归。”   “就他了,我看挺好,姑娘也叫上几个来,要好的,我这有贵客呢。”   曹德刚冲她不耐地摆摆手,方清华瞥了眼坐在主位那个,从她进来就没出过声的男人,心知她惹不起这些人,也再没开口的理由了。夏安远却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似的。   “方姐,您忙您的去,这里我陪着就是。”   方清华踌躇几秒,留了声轻轻的叹息,转身离开了。   他们这个KTV其实不怎么经常用作高端商务宴请,因此也很少会有人点如此昂贵的酒品,所以夏安远侍酒的流程并不太熟练。好在包厢里人很多,应当没太多人会在意他这么一个小小服务员。   夏安远长出了口气,稳住心神,一边回忆使用醒酒器的要点,一边微微弯下腰去取冰桶中的红酒。   “小张,你去倒酒。”曹德刚随便指了个人,招呼夏安远坐到他旁边去,“你,那小帅哥,过来坐。”   曹德刚和纪驰中间刚好空出了个位置,比C位还C位,就是他让自己坐下的地方。夏安远愣了愣,赶紧垂下头,连声道:“老板,不敢不敢。”   曹德刚嗤笑一声:“有什么不敢的,叫你坐你就坐。”   说完他立马换了副表情,讨好地冲纪驰谄笑:“纪总,您看没问题吧。”   纪驰没吭声,掀起眼皮扫了夏安远一眼,算是默认。   到了这份上,夏安远不可能再继续推脱下去,不然就是故作清高,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他收紧了拳头,坐到他俩中间去,身体绷得像根琴弦,只有小半个屁股挨着沙发。   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跟纪驰靠得这样近。夏安远回忆起来,恍觉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曾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上次在医院,就算纪驰捏着自己的下巴说话,他昏迷初醒,迟钝的五感也只闻得到满鼻子的消毒水味。而现在,他就坐在他身旁,透过KTV经年的烟酒味和曹德刚身上浓烈的古龙水味,他也能迅速而精准的捕捉到纪驰的气息。   和从前……   完全不同的气息。   意识到这点,夏安远垂下眼帘,敛住他所有情绪。   说来也很奇怪,他怎么可以几乎将从前的一切都淡忘,偏偏对纪驰的味道,念念不忘。   “一个大男人,怕什么,我们又不会吃了你。”曹德刚笑着拍了拍夏安远的肩,从他的力度夏安远可以判断出,这人今晚神经兴奋到了极点,似乎还没开始喝就醉了。   “纪总,您说是吧?”   纪驰手指勾住身旁女人的头发绞着玩,闻言轻轻一笑:“皮糙肉厚的,怎么吃。”   曹德刚乐不可支,瞥了眼夏安远胸口别着的铭牌:“你叫——夏安远。安远啊,玩骰子喝酒总会吧?你们整天在这种娱乐场所打转,要说不会我可不信,来。”   “会一点。”夏安远手中被塞进一杯酒,“不太精通。”   “没事儿!玩着玩着不就精通了。”曹德刚起身,双手奉给纪驰一杯酒,“纪总,甭管会议桌上结果怎么样,这上了酒桌,咱可就得玩儿尽兴些,今天要是让您喝不美,那我曹德刚这么多年也就白混了!来,我先提一杯,那个——真诚感谢咱们纪总,啊,屈尊降贵到我们白溪镇来投资,说实话,我真的是惶恐啊,您看看,这地方要跟京城那些地儿比,那肯定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得亏纪总您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过这地方虽说不行,咱们纪总光是往这一坐,那叫一个蓬荜生辉啊,我这俩眼看什么都发光了现在,哈哈……那什么,废话不多说,我干杯,您随意,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您多包涵、多包涵!”   曹德刚饮驴似的连喝三杯,放下酒杯时已经是红光满面,反观纪驰,只是稍微抿了口,已经算是相当给他面子了。   “来来来,都玩儿起来,要点姑娘的赶紧点。”曹德刚一看就是混迹酒场的老油条,在这种地方恐怕都比他在商场里更如鱼得水。他笑着拿起骰盅:“纪总,您今晚想怎么玩儿?”   纪驰视线若有似无地在夏安远身上停了一瞬,笑道:“我其实玩儿什么技术都不太行,怕是得扫了曹总的兴,要么就……比大小吧。”   “好!”曹德刚注意到了纪驰的眼神,也往夏安远身上扫了一眼,中气十足地应了声,随手摇了摇骰盅,“您还真别说,往往这最基础的啊,才是最难玩儿的。”   确实难玩。   被半强迫加入酒局的夏安远如是想。   一桌子人,人人都只分到一个骰子,一个骰子也不可能有超过六面。   可为什么,玩十把,有六把都是自己输?   老天爷就不公平到这种地步,连玩骰子都得按身价从高到低排大小吗?   见到自己面前红艳艳的一个点,夏安远没二话,端杯仰头,又是一杯酒下肚。   或许是嫌他太过木讷沉闷,被人哄笑着灌酒却推都不知道推,连几句漂亮话都不会说,曹德刚接过了他的杯子,说:“没看出来,安远这是海量啊。也是,专业的嘛,你们平常卖酒也喝得不少吧?跟你拼酒量,咱们大家伙儿岂不是没一个是你的对手?”   夏安远抹了抹嘴,作势就要站起来:“曹总,真是不好意思……”   话还没说完他又被曹德刚拉着坐下:“没让你走啊,咱们换个玩法。”   他冲着男男女女坏笑:“大冒险怎么样?”   “大冒险!大冒险!国王游戏!”   “走起走起,我早就想玩这个了,当着纪总的面我还真不敢说。”   纪驰闻言挑了挑眉,没发表意见。   不知道为什么,纪驰现在竟然能在这种场合耐着性子坐这么久。但纪大公子既然没反对,那就是默许,所以全场的人都得乖乖继续,夏安远也不例外,头昏脑胀地跟着众人兴奋的玩闹声蹉跎时间。   扑克牌轮到他面前,他随意拿了最上面那张。   王牌!   一晚上的坏运气……竟然在此终结了?!   “来吧我的王,你想让我们玩点什么?”曹德刚笑眯眯的。   夏安远不敢得罪在座的任何一个,他摩挲了下牌面,斟酌片刻,说了个不痛不痒的惩罚:“方片3和方片7,喝交杯酒吧。”   “啧,胆儿也太小了。”   “3、7是谁啊亮出来。”   众人难掩失望,但这种失望的嘘声只持续了不到五秒钟就立刻变成了尖叫,因为纪驰面无表情地亮出了他“方片7”的牌面。   “3是谁啊!”   “不是我,你看。”   “也不是我,我红桃3。”   曹德刚伸手掀开底牌:“哟呵,是国王自己。”   “交杯酒!交杯酒!交杯酒!”   ……   果然霉运它围绕着我。   夏安远都快生无可恋了,不知道是该感叹自己运气牛逼到玩国王游戏都能整到自己身上,还是该庆幸因为自己胆子小,只敢说出交杯酒这个惩罚。   至少……眼睛一闭一睁一口就闷了,纪驰应该不会给自己难堪。   “来吧纪总。”曹德刚殷勤地给他俩倒好酒,“干了这杯交杯酒啊,祝你长长又久久啊。”   这话杀伤力太大了。   夏安远掐了掐手指尖,挤出一个笑,转向纪驰:“纪总,冒犯了。”   他缓缓靠近纪驰,耳边的起哄声被抛在脑后。越能清晰地感受到纪驰的体温,夏安远视线越放得低,最终停留在纪驰精致的西装袖扣上。   来夜店喝酒还穿着西装。夏安远突然不合时宜地想,他难道就忙到连换件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吗。   “发什么呆?”见夏安远没动静,纪驰目光冷淡地扫过看戏的众人,垂下头,在他耳侧低低出声,沉郁的嗓音引起胸腔的震动,落到夏安远耳朵里,有些痒酥酥的感觉。这好像是他今晚对夏安远说的第一句话:“都等着看呢。”   两人贴得如此紧密,像云和泥在地平线尽头无限接近。   夏安远回神,他总不可能让纪驰主动来跟自己喝,于是往前微微探身,端着酒杯的手臂很小心地与纪驰的小臂相交,努力不让自己身上的服务员制服,碰到他高级的西装。夏安远手腕一动,将杯中液体送入口中。酒香混杂着纪驰身上陌生的香水味溢满唇齿,辣得他不禁皱眉。   纪驰安静地盯着夏安远,等他饮尽,才缓缓去啜自己的。   包厢莫名沉寂了片刻,又在曹德刚的指挥下迅速热闹起来。夏安远回到座位上去,第二把已经又迫不及待地开始了。   这回是坐在纪驰旁边那个烈焰红唇的卷发女人抽到了王牌。   她倒是表里如一,大胆的性格跟穿搭十分相洽,张嘴就将整场氛围引爆。   “躺在茶几上,舌吻五分钟,要脱衣服的那种!黑桃1——和红桃5!”   纪驰摸了摸手里的黑桃6,沉下眸色,向夏安远的方向看去——   “哈哈哈!我是红桃5,哪位美女帅哥是黑桃1啊?”曹德刚的声音兴奋地炸开,把场面烘托得格外聒噪。   夏安远脸色煞白,攥着扑克好一会儿,直到所有人的目光最后锁定在他身上,才将他的牌面摆到桌子上。   “……我是黑桃1。” 第18章 “我吧。”片刻后他说。   曹德刚闻言有些懵,他似乎没想到夏安远点儿背成这样,把把都能中招。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调笑道:“安远呐,怎么又是你,赶明儿个去买张彩票算了,你这让其他想参与游戏的小哥哥小姐姐们毫无游戏体验啊。我说,怎么这副表情……跟哥亲个嘴很为难吗?还是没经验?反正咱都是男人,需不需要先练习一下,做个准备什么的?来吧,哥经验丰富得很,教你两招……”   说着说着曹德刚就把手伸出来,准备去搭夏安远的肩膀。   “曹总。”夏安远“腾”地站起来,忙不迭躲开他的手,“我……”   卷发女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她仗着自己坐在纪驰旁边,说话底气十足的:“怎么,一个大男人,这都玩儿不起啊。”   “就是。”立马有人附和,“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让你来这陪着玩已经是给你天大的脸了好么,你是哪里来的勇气敢拒绝咱们曹总。”   曹德刚笑了笑:“话有点过了啊。人家安远又不像你们,能理解能理解。”他又不动声色地瞧了瞧正玩着手中的牌,一脸事不关己的纪驰,心里有些纳闷,难道自己猜错了这位纪大少爷的心意?   他清了清嗓子,拿出放在身后的皮包:“这样吧,安远出来也是挣钱的,我呢好歹也算是白溪镇的地头蛇了,不让他吃这个亏。”   “游戏规矩就是这样,你不玩儿呢就坏了规矩,那大家都没得玩儿了。这样,咱们加个码,从现在开始,谁点到了我的牌,有什么招数都尽管使出来,我还给奖金。”曹德刚拿出厚厚一沓红票子放在桌上,“这样玩儿更刺激吧?”   众人果然亢奋异常,见大家情绪高昂,另外几个老板也纷纷效仿,把钱都摆在桌上。出来陪玩的那些,谁不是冲着票子来的啊,这会儿全都摩拳擦掌的,恨不得夏安远赶紧了事,他们好抓紧时间捞笔大的,连那个卷发女人也跃跃欲试,眼睛亮得像个灯泡。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夏安远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就算今天不管不顾地出了这个门,下了曹德刚的脸,明天他也别想在白溪镇,甚至在离白溪镇不远的那个工地再混下去了,混不下去,就没了工资,没了工资,夏丽只能等死。   他低下头,后颈脊骨突出好大一块,这么大的个子,竟然被这种姿势显出几分孱弱的消瘦。   半晌,他开口:“好……”   矫情什么啊,他想。亲个嘴,又不是要了他的命,更何况,人家还给钞票呢,露个手指缝都比他一个月挣得还多。   夏安远往上推了下因汗湿滑下来的眼镜,兀自淡然地笑笑:“曹总,这么多钱,都给我啊?”   曹德刚拉起夏安远的手,将他扯到自己面前,仔细打量他的脸,突然一把拿开他的眼镜,惊讶地瞪大眼:“当然。哟,安远,你长这么好看呢。”   夏安远不由自主地侧了侧头。   余光中再次确定纪驰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曹德刚放下心来,决定亲自享用面前原本打算献给纪驰的美味。他没撒手,反而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了夏安远的手背上,很是用力地摸了两把:“躲什么啊。”他指了指已经被清理好的茶几,“是你躺上去呢,还是我躺上去呢?”   夏安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屋子的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我吧。”片刻后他说。   夏安远正准备动作,有手机铃声混在KTV音乐声里响起。   纪驰看了眼手机,突然站起身,将电话接通,神色不耐:“说。”   有眼色的人在点歌台上点了暂停,所有人的动作都跟着音乐的戛然而止而凝滞。   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纪驰的脸色越来越阴沉。   就算不知道纪驰的真实身份,但众人大都知道这位主是自己惹不起碰不上的大人物,没人敢在这种情况下大声喘气,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纪驰随意往前踱了两步,顺手拿起一瓶未开封的红酒,一边摩挲着瓶口的酒封,一边听着电话。   “哈,他不干?”他短促地笑了声,对电话那头说,“那就给他拿钱啊。”   “十万不够,那就一百万。”纪驰声音低、沉、重,落到旁人耳朵里,近乎咬牙切齿,“一百万不够,那就一千万!”   他又摸了下手中的红酒,下一秒,蓦地抬脚往茶几上一踹,手中酒瓶跟着狠狠砸向堆着酒瓶叮铃咣当的茶几。   轰然巨响!   瞬间无数玻璃碎片飞溅,众人猝不及防,尖叫着纷纷避退。麦克风收到音,音响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锐鸣,持续不断地响彻整个包间。   夏安远从未见过纪驰这样失态狰狞的模样。   “只要钱够多,还他妈的怕他不干?!!给老子用钱砸!砸也要砸到他松口为止!!”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挂掉了。   包厢里像是没一个活人似的,全缩在角落无声息地装尸体,连曹德刚都不敢上前一步。   纪驰转身,脸上的震怒已经不见,仿佛刚才的那副可怖面孔只是错觉,他仍是那个云淡风轻运筹帷幄的上位者。可右手指尖不停往下滴答的液体,醒目地昭示大家刚才发生的一切。   他姿态优雅地将乱掉的发丝往后薅了薅,在额前留下不知是酒是血的鲜红痕迹,勾唇一笑:“抱歉,工作上的事情,让大家见笑了。”   随后他扫了一圈满地的狼藉,无不可惜道:“看这样子,今天这局是玩儿不下去了,给曹总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我还真是过意不去。这样,曹总,你下回来京城,我一定找人好好招待。今天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抬脚就往外走,路过夏安远时一个眼神也没有停留。   曹德刚对纪驰的印象还停留在下午在谈判桌上那个寡言少语却格外好说话的形象,没成想这人脸色说变就变,一时脑瓜子短了路,不知该如何是好,亦不知这笔生意还成不成得了。纪驰都快走出包厢门了,他才回过神,赶紧收起桌上的钱,夹上皮包拔腿就追:“纪总、纪总,请您等等……”   两位主人公走了,剩下的人也没有在这遍地狼藉里留下来的理由,没一会儿就都走光了,只剩下夏安远一个人低着头,矗立在房间中央,孤石一般。   方清华赶走挤在门口看热闹的KTV员工,一个人走了进去。   “来根?”她递给夏安远一支烟。   “谢谢方姐。”夏安远对她笑笑。   方清华给自己也点了支烟,红唇抿上黄橙色的烟嘴:“这么大动静,没伤着你吧?”   夏安远嘴边的笑变成了苦笑:“没。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方清华也跟着苦笑,看着满地混着酒水的玻璃碴子叹息:“神仙为了你打架的吧,遭殃的凡人是我才对。这得让人收拾到什么时候去。”   “我来收拾。”   方清华摆摆手:“这曹德刚啊,出了名的男女通吃,平常没事他不怎么上咱这来,我也就没防备。今天你冷不丁进来了吓我一跳,给你使眼色让你赶紧走,你怎么就偏偏要留下来呢。”   “他点名要我进来的。”夏安远无奈,“当时那个情况,我也走不了啊,谁都开罪不起。”   “我就是怕你出什么事儿,一直在外面盯着呢。看这情况,他跟那个大老板的合作是不是谈不成了?”方清华踢了一脚脚边的玻璃,“怕就怕他万一合作谈不成,到时候把气全撒你头上,换其他人我还能说上两句话,曹德刚……我确实惹不起。”   夏安远心突然悬得老高,他预感到方清华下一句要说什么了。   “安远,要不……这两天你还是先别过来了,先避避风头再说。”   还好,没直接让自己拍拍屁股走人。   夏安远松了口气,掐灭烟头,准备收拾屋子:“行,听方姐的。”   养伤的那几天,夏安远晚上一直住在员工休息室,这阵子伤好了,能上工了,他就又搬回工地住,但这段时间还没有一天晚上,下班有今天这么晚过。   他把休息室架子床下藏着的电击棍揣进兜里,即使距离被抢那天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他仍是不敢掉以轻心,每次晚上回去时都得把这玩意儿带上。可如同纪驰助理所说那样,那些人再也没出现过,甚至前几天警察还在自己没有伤情鉴定的情况下,找自己要了银行卡号,打了两万的赔偿金。算是意外之喜吧。   今晚应当也是风平浪静的一夜。   夏安远拖拉着脚步,疲倦至极地沿着大道边走。   脑子里东西塞得满满当当,连轴转的工作,早上护工发来的会诊报告,每天刚拿到手就转头就冲进医院卡里的工资,还有纪驰,纪驰手指尖往下不停滴流的红色。   这些东西你争我抢地占据他的思绪,乱成好大一团,此刻他却没有任何精力厘清。   凌晨两点半,夜色都累得缄默。   长此以往,就算是精神上扛得住,身体上也受不了。这几天晚上要是客人稍微来的少一点,他靠在墙上站着没半分钟眼皮就沉得吓人,有几次还差点就直接这么睡过去了。   接连避过两辆风驰电掣的大货车,夏安远被飞扬的尘烟呛到,捂着嘴一通乱咳。他开始认真考虑侯军的提议,买个二手自行车,骑快一点这点路程来去最多也就四五十分钟,他能节约下来不少睡眠时间。   后面又有车声传来,他赶紧往路边避着走,不小心一脚踩进了草堆里。   哪知道车声竟跟着他亦步亦趋,几乎像坠在他身后似的。夏安远警惕地摸上腰间的电击棍,突然停住了脚步,往后扭头——   车跟着他停下来了。   一辆黑色的豪车。   门跟着打开,车里另一头……   坐着纪驰。 第19章 有钱就能亲你的嘴?   那个眼神,厌恶、冷漠、幽森、居高临下,落在夏安远的身上,仿佛要将他生生烫上几个血洞。他垂下眼,看见纪驰的手,被纱布简单地捆扎着,渗出星点的血迹。   像作用身体动力泵连接,成日拉伸到极致的弹簧被拒马绳一绞,夏安远胸口一闷,呼吸突然无来由地变急促。   “上来。”虚空中,他听到纪驰这样说。   身体却有如蜡炬堆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夏安远。需要我再说第二遍吗?”   夏安远长出一口气,闭了闭眼,好一会儿才睁开,艰难地迈出脚步,几乎一步一挪地上了车。   车门合上,还没来得及等夏安远感受车中的雅致香气,比这更凌冽的味道劈头盖脸扑来——纪驰狠狠掐住夏安远瘦削的两颊,硬生生将他扯到自己面前,鼻尖撞上鼻尖——   “有钱就能亲你的嘴?嗯?”纪驰眸色森冷,在嗅到夏安远浑身挥不散的酒气后,手下的力气更是加重好几分。   “纪总,我身上脏得很。”   不知怎么的,夏安远觉得好他妈的诡异,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有空思考自己现在被纪驰捏就的这副尊容好不好看。他知道肯定不好看,就算是天仙,被人用能掐死人的力气将脸掐成这种程度,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他努力想对纪驰露出一个微笑,但收效甚微:“别弄脏了您。”   “回答问题!”纪驰根本不吃他这一套,沉声逼视他。   夏安远颌骨被掐得钝痛,但更多的感官神经集中在纪驰手上触感粗糙的纱布,不知是不是太过用力,夏安远清晰地察觉到纪驰手上隐隐的颤抖。   比自己更疼吗?   夏安远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俨然已经成了一位掩饰情绪的佼佼者,但他用作掩饰情绪的方法不比纪驰高明,他也没有足够的资本,可以像纪驰那样,无论对谁都可以摆出同一副冰冷模样。   他最擅长的,就是将自己最脆弱的东西拿出来,当作保护自己的盔甲,受的伤多了,终于也会百炼成钢。   “手。”他用一种近乎平和的神态注视着纪驰,“纪总,您的手伤了。”   纪驰皮笑肉不笑地:“这么多年不见,你用来转移话题的方式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纪总想从我嘴里听到什么回答呢?”   夏安远有些呼吸困难,停下来片刻让自己喘了几口气。   “是人穷志坚的服务员面对多少惹不起的大人物死也不肯从命,还是自甘堕落的小鸭子为了区区一点蝇头小利就爽快地出卖身体。”   夏安远看着他:“您想要哪个回答?”   纪驰目光似冰地盯了他半晌,“腾”地松开了手。   夏安远揉了揉酸疼的颊肉,无奈道:“现实生活不是小说,没那么多有意思的人设。说是前者,您肯定觉得不现实,毕竟不都看到了,我们这种人么,为了挣钱,什么都能干;说是后者,我也不愿意自己走到那种地步,毕竟有手有脚有工作,还能干下去,虽然工作说出去不怎么体面,但挣得比一些坐办公室的白领都多,省省够花的了。不过人都有有难处的时候,要是碰上这种轻松能挣钱的机会,我们又怎么会拒绝呢。”   “您何必、”他顿了顿,“打破砂锅问到底。”   话说完,夏安远太阳穴突突地疼了两下,像身体已经运转到了极限,发出最后的报警。   他很少跟人说这么长一段话了。他不想知道纪驰现在是在跟自己玩什么游戏,怨也好,恨也好,猫拿耗子地戏弄也好,两条不该相交的线就算被命运曾经拧到一起过,但从始至终线头两端的连接点就是平行的,路过那个连结点,最终的结局也只会是永不再见。   面对纪驰,他也根本不清楚自己是一种什么心态,感慨也好,愧疚也好,淡然也好,他这个终日不得停歇的陀螺,现在只想找张床,好好地睡上一觉,睡醒了,还有庸庸碌碌的日复一日等着他过。   听完这番话,纪驰似乎平静了许多,但下一刻,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所以说,有钱就能亲你的嘴,上你的床?”   夏安远真他妈想一拳头把自己砸晕过去,他不懂纪驰现在怎么会变成这样,固执吗?更像偏执,从前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他从来不会问上第二遍。为什么一定非要让他回答这个无意义的问题,回答了又能怎么样?!   “是。”夏安远点头,他原本不想这么拧巴,真像了余情未了的前任,“没错,就是这样。这个回答纪总您满意吗?”   “姓曹的那样都行?”   “对。”事实上,我没得选。   夏安远只给出关键词,他闭了闭眼,想要赶快结束这场对话。   纪驰没再出声。后知后觉的,夏安远才感受到车里弥漫的森冷气息,他往下扫了一眼,空调出风口锲而不舍地往外喷着灰白的寒气,正横亘在他与纪驰之间,像条无形的河,看不见,摸不着,却时刻永远存在。   “噢,对了。”夏安远突然抬头,“上次您助理掉了一万块钱在我那,我没地方可以放,就找了张卡存起来了。“   他在裤兜深处掏了掏,摸出一个黄果树的烟盒,用食指和拇指将嵌在里面的卡拈出来,再把烟盒揣回去,双手毕恭毕敬地将卡递给纪驰:“密码六个零。欠您的钱我存够之后,也都会悉数打在这个账号上的。”   车适时停下。   夏安远努力去辨认车窗外漆黑的轮廓,才发现已经到了他们工地外面。   纪驰竟然顺道送他回来了,真是个好人。   “纪总,您收下吧,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您不用看到曾经认识的人堕落红尘就心生不忍,这都是各人的命。”眼见能睡觉的地儿就在前方,夏安远困意潮水般涌来,他再受不了车上的低气压,“您就算不收下,这个钱我也不会用的,放在这里没有意义,本来就还欠着您呢。”   纪驰总算伸手接过那张卡,冷淡道:“这钱是他自己愿意给你的。”   “那就更不能要了。”夏安远笑笑。   那张小小的卡片被纪驰有意无意地把玩,在他修长的手指尖灵巧翻飞:“比酒桌上的钱来得更轻松,为什么不要?”   夏安远搭上车门把手,闻言轻声道:“脏钱和施舍,跪着挣总比跪着伸手要好听些。”   “谢谢您送我回来,纪总。”   车门轻轻关上,一直充作隐形人的司机半天等不到自家老板的指令,大着胆子问道:“纪总,今晚是回京城吗?”   纪驰看着夏安远渐渐融入黑夜的背影发愣,半晌,才揉了揉眉心,疲倦地“嗯”了声。   或许是酒喝得太多,也或许是工作过于高强度睡眠又过于少,夏安远第二天早上准备穿鞋时头重脚轻地松了劲,一个没站稳,脑袋磕在了桌角上。   还在赖床的侯军闻声,鬼叫着从床上蹦下来,皱着眉把他扶到椅子上,忍不住劝道:“要不然休息一段时间吧,这样子干下去,人还怎么扛得住。”   夏安远随意摸了摸额角,触到发烫的皮肤,那里迅速肿胀起来,他对侯军淡淡一笑:“就是没睡好,什么扛不扛得住的,听你这话感觉我下一秒就得驾鹤仙去了似的。”   “昨晚上三点多才回来的吧?”刘金贵从外壳明显朽化的开水瓶里倒了杯已经微凉的白水,端到夏安远面前,“年轻人肯拼是好事,但安远,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啊。”   夏安远接过水,道了声谢:“刘哥,我明白。”他一口气把水喝光,杯子放回桌上,起身继续换鞋,“走吧走吧,干活,再晚太阳就出来了。”   结果一上午都是阴天,这对他们来讲是个好天气。   浅灰的厚云层遮住大半的天,像要塌不塌的天花板。夏安远终于直起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站在离地面五六十米的半成品建筑物上,抬头看脑袋顶上逼仄的云层,它压住了那么一大片城市,留给人类呼吸的地方也少得可怜。   “哎,夏安远,你看下面,怎么回事儿啊。”侯军站在不远处,突然叫了起来,慌乱不安的,“怎么那么多人,还有警察!” 第20章 “走,往上走。”   夏安远跟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工地门口聚着一堆黑压压的人头。   他沉默着取下手套,心里腾然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走走走,”刘金贵从楼里窜出来,“说是今天停工一天。”   “这都干了一上午了,怎么突然要停工?”侯军解了安全绳大步往他那边走,“刘叔,出什么事儿了,警察都来了。”   “你慢一点,小心一点嘛!也不怕把你裤裆扯烂。”刘金贵转身钻进了楼洞,“具体什么事儿人家也不会跟我说啊,就说今天先停工。”   侯军走过夏安远身边,拍了拍一动不动的他:“唉,这不浪费了个好天气么。不过也好,总算能歇口气了。走吧,先回宿舍问问情况。”   没人知道怎么回事,连徐福都是懵的,说自己只管传达上面的意思。   男人们无所事事,又凑到一起打牌。咳嗽声喧哗声不断,其中还夹杂着有一嘴没一嘴的闲聊。   “这工地怎么回事儿啊,三天两头来人,不会黄吧?”   “放心吧,这工地是京城大老板的,又是津口新城区建设工程,照我经验看没什么大问题。”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等等,对k大你……这万一停了工,年底结账多半也悬。”   ……   夏安远躺在最里面的床上,睁着酸痛的眼睛发愣,困意到达极致,反而怎么努力都睡不着。他干脆下床,坐到桌边点了根烟,撑着昏闷的脑袋看他们一堆人打牌。   浑身都提不起劲来,像是被厚实的海绵密密包裹住,孱弱的呼吸无力输送足够的氧气进入大脑,于是思维也变得迟钝,侯军叫了他几声他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你,累了啊?”侯军看了眼那些打牌的人,“吵着了?睡不着?”   夏安远摇摇头,挥散腾到侯军面前的烟气:“脑袋有点闷,发呆醒醒神。”   侯军想了想:“你整天就只知道干活干活,来这这么久了,除了打工的地儿就没怎么去过别的地方吧?不闷就怪了。这人啊就像植物,还是得偶尔透透气才能成活的。”   他扯了下夏安远的胳膊:“走走走,反正今天没事儿,带你去个好地方。”   夏安远没拧过侯军,揣上烟盒跟他出门了。   有了之前的经验,夏安远并不觉得侯军口里的“好地方”是其他工友常去的那种地方。事实上,他发自内心地认为,其实侯军这个人,除了有时候会露出一些年纪尚轻的孩子脾气,大部分时间还是称得上稳重两个字的。   别的小孩还在上高中大学的年纪,他就出来打工混社会了,跟着一堆吃喝嫖赌的大叔整日呆在一起,却一样习性都没染上,甚至连烟都不愿意碰。对比同样是这年纪出身社会的自己,不知道自制力强到了哪个份上去。   这么想着,跟侯军出了工地,沿着工地外围绕道后面一条长满草的小路,走了没多大会,眼前豁然出现一条宽阔安静的河流。   “没想到这里有条这么宽的河。”夏安远深深吸了口气,嗅到了植物和鱼腥的交杂气息。   “不是吧,你整天在楼上干活的时候就没看见?”   夏安远笑了两声:“真没注意。”   “走,往上走。”侯军带着他往河的上游走,河堤缓缓升高,露出一条窄窄的台阶。   拾阶而上,刚才夏安远老远就看到的那座灰黑色钢桥入口,就在台阶尽头。   “这里安静,景色又好,两边桥头不知道怎么被封了,有些来钓鱼的人就在这开了个小门方便进出,也没人管过……跟着进来啊。”   上了桥面,夏安远才把整条河的风景一览入目。   宽阔平坦的河面因为和缓的流动,泛出柔亮的光,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成了地平线上的一个小点。两岸的地势也平坦,铺满了绵密的绿色,风往哪边吹,它们就往哪边摇摆出浪花的模样。   河岸左侧,松散地布置着几个蒙着安全网的建筑工地,塔吊机的橙黄在其中格外醒目,河岸右侧,却是无人踏足的荒野,疯长着野花和灌木,侵蚀零星的废弃民屋。   夏安远惊讶地发现,这条位于津口近郊开发区的寂寞河流,竟然有如此漂亮的风景。   “漂亮吧。”侯军隐隐有些骄傲,“我以前没事的时候就爱一个人到这儿看风景。”   夏安远往前走了两步,靠近栏杆,往下面看了一眼,笑道:“以前?我来之前?”   河面上风大,将夏安远身上旧味十足的白t吹得棱棱作响,反复绷出他胸腹部肌肉的形状。侯军移开了眼:“不是,春天的时候,河岸上全是花,夏天了这么热,除了钓鱼佬还有谁那么傻跑这来晒太阳。”   “咱俩不就来了。”夏安远看了看天,刚才露出来一瞬的阳光又被云层遮住了,“还好今天没什么太阳。”   他掏出自己那个几百块钱淘来的不知道几手的老型号苹果手机,扔给侯军:“来都来了,帮我拍张游客照吧。”   “噢。”侯军摸了摸左上角碎成蜘蛛网的屏幕,两句调侃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举起手机,调整角度:“你往栏杆那边再靠点。”   夏安远也没扭头看,随意往后一靠,手搭在栏杆上——   他是真的很上镜,即使穿着一眼廉价的旧衣,脚上踩着扑满灰尘的民工胶鞋,寸头短得几乎只剩个脑袋形状了,额头上还顶着一个无法忽略的大包,侯军怎么拍,怎么都像电影里的明星剧照。   这不仅仅是因为夏安远远优越于常人的外貌,更因为他身上浑然天成的故事感。他就站在那里,一搭手,一垂眸,时间的流速就好像受他影响慢了下来,飘散在空气中未知来处的情绪和神秘,轻纱一般笼罩在他的身上,散发出引人入胜的微光。   侯军按了几下拍摄键,盯着屏幕中的夏安远,突然问:“远哥,你为什么要来打工。”   “挣钱呗。”夏安远笑了笑,把手机拿回来揣进兜里,“瞧你问的什么话,你不是为了挣钱才打工的啊?”   侯军站到他身边去,看着他侧脸:“为什么你不去做明星呢?当个模特,或者网红也好,不比农民工轻松么。”   夏安远看小孩似的看着他:“我没那个命啊。”   “可你真的太累了。”侯军视线从消瘦许多的脸颊,落到他青黑色的黑眼圈上,“远哥,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可以跟我说,虽然我可能帮不了你太多,但至少你能轻松一点。”   夏安远垂下眼睛看了侯军一会儿,问他:“你多大了?”   “……十八。”侯军躲开夏安远的目光,虚张声势道,“虚岁十九了!”   “还这么小,为什么要来打工。”夏安远将这个问题还给了他。   侯军低头看着河面,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爸前几年在工地上摔死了,我妈……精神病,偷跑上街,被人撞死了。家里头没人愿意养我,我就跟着刘叔出来打工了。”   夏安远摸出烟来避风点燃,笑了声:“小兔崽子,那我比你幸福点啊。我妈得癌症了,还有得治,所以我得铆足了劲挣钱,就这么简单。”   侯军猜中了这个原因,这其实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了,甚至肥皂剧都懒得往上写的剧情,可为什么,他总觉得,夏安远背负的,并不仅仅只有这个故事。   “瞎想什么呢。”夏安远撇过头看着远处,像是知道侯军心里想的什么,“对于这世上平平无奇的穷人们来说,一点病痛,就足以成为压倒他们的整座大山了。”   侯军久久无言。他们安静地在桥面上站了一会儿,风的劲头忽然大起来,吹开了云层,有炙热的阳光浇洒下来。夏安远拧灭烟,似乎心情比在宿舍里好些了,竟然还哼起了歌。   侯军听了一会儿,有些吃惊他的好嗓子:“什么‘寂寞的人寂寞的安稳’?你还喜欢这种歌呢?”   夏安远浅浅一笑,突然张开双臂,用力拥抱这风和太阳似的——   就像站在烈日骄阳大桥上/   眼泪狂奔滴落在我的脸庞/   开阔高亢的歌声在风中扬起,又随风湮灭。   桥下矗立良久的那个高大男人,也听到了这个声音,他冷峻的脸沉默着,跟着夏安远远望的目光,一起看向了河水与长空的尽头。   作者有话说:   伍佰《泪桥》之 鸡翅说我真的不是跟踪狂 第21章 “谁都可以亲你是吗?”   工地的临时停工停到了第二天。   停工的原因并不明朗,但因为昨天那群人里的警察,工友中间已经流传了不下三个版本了。   方清华那边还没通知自己去上班,工地又停工了,夏安远猝不及防没有了进账,不免有些焦虑。   这个工地的活是他在林县认识的邻居给他介绍的,要是没了这个活,像他这种认识不了几个包工头的工人,是很难再立马找到日结工资这么高的工作的。   侯军却没什么烦恼似的,照样该干嘛干嘛,也不参与工友们的牌局,一整天都闷在被窝里玩手机。   夏安远趁着这时间去医院陪了夏丽一下午。预缴的住院费早已用光,因为刚进行完第一个疗程的化疗,现在他还倒欠着医院,听护士的口气,要是近期不把费用缴上,他们也很难及时安排下一个疗程。   于是在见完虽然消瘦许多,但眉目间却明显因为治疗多出几分生气的夏丽之后,夏安远的焦虑到达了顶点。   他盘算着哪里能借来钱。   夏丽的母家他从小就没有接触过,自然也就没有有血缘关系的亲戚,稍微熟悉一点的人,也就是邻居和工友,大家都是普通人,就算他夏安远有那么高的信任值能让他们放心把钱借给他,但人家最多就只能拿出那点了,杯水车薪。   找老板预支工资?可他这两份工作才干了没多久,人徐福明显就担心他会不会随时跑路,哪里还肯给他预支呢。   夏安远站在医院卫生间的镜子面前,取下了眼镜。   他打量着镜子里面的自己,晒得发黑的皮肤,浑身精瘦的肌肉,只图方便毫无形象可言的短寸头,青黑杂乱的胡茬,那张曾经神似夏丽的清丽脸庞,早被柴米油盐染成了大多数失意中年男人的颓唐模样。   他对着自己笑笑。就算去卖,也不会比曹德刚拿出来逗大家玩乐的那个价钱高吧。   想到这里,夏丽时而尖锐时而哽咽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反复响起,仿似附骨之疽——   “头发放下来!眼镜戴上!你准备勾引谁呢!”   “是不是又忘记我的话了?记吃不记打是吧?给我跪下!”   “小远,听妈妈的,咱们不需要受欢迎,也不需要出众,妈妈只希望你,只要平平安安普普通通过完这一生就好了。”   “对于有钱人,美貌是可以成为武器,成为锦上添的花,如虎生的翼,但对于穷人,美貌只会带来灾难。”   “你看看妈这一辈子都过成什么样了,你也想成为像妈妈这样的人吗?!”   “疼吗?疼就对了。有钱人,一步不能接近,有钱人的钱,一个子儿都不能碰!”   “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用脸去挣那些脏钱。”   “你以为那样是救了我们吗?不,它们只会害我们一辈子。”   背上像有经年不肯痊愈的藤条印,一跳一跳地在夏丽的哭诉声里刺着他。   夏安远闭了闭眼,低下头,默默地将眼镜戴了回去。   回到宿舍,那群喧闹不停的工友竟然早早就散了场。   侯军见夏安远终于回来,迫不及待跳下床:“走走走,就等你了。”   “怎么了?刘哥呢?”   “去镇上先订位置去了,那家店生意好,不早点去排队还吃不成。”   夏安远被他推着往外走:“他赢钱了请客吃饭啊?”   “我请。”侯军埋着头,嘟囔着,“不早跟你说了吗,我这个月过生日请你俩喝酒。”   夏安远是真不记得了,坐在烧烤摊前才想起,上个月请他俩在食堂吃晚饭时侯军好像是说过这么一件事,他有点不好意思:“礼物一定给你补上。”   “好啊。”许是没怎么做过饭桌上的主人公,侯军今天格外容易害羞似的,“但不用你去买,待会儿我找你要,你不许不给。”   没等夏安远应声,刘金贵抱着一件啤酒“乓”一声砸到地上:“他奶奶的,好说歹说才给我打了折,他这啤酒比超市贵了两倍!”   烧烤早上好了,就等着酒。夏安远从纸箱里拿了几瓶出来,都是冰镇过的,叫人看着就觉得心里痛快:“做生意么,不都是这样。咱们先干一杯?小兔崽子离长大成人又近一步了。”   侯军豪迈地咬开瓶盖,给三个杯子都倒上,颇有气壮山河的架势:“你才小兔崽子,你全家都小兔崽子。我早他妈成年人了好么。”   酒是个挺好的东西,虽然对夏安远来说,啤酒跟白水没什么太大区别,但酒精的香味和几个朋友一起拼酒的氛围让他思维逐渐放松下来,一边喝着酒,一边听着刘金贵跟侯军扯东扯西,这种闲适的时光在夏安远二十七年的人生里面十分少有。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像只暂时找到居所的流浪猫,一边舒服地闭目养神,一边又竖着耳朵不放过周遭任何动静。   “刘叔,你又听这些老掉牙的歌。”   “你懂什么,小烧烤吃着,小酒喝着,小风吹着,还得小歌听着才带劲。”   刘金贵手机的破喇叭在简易方桌上鸣震不停,掺杂了不少杂音,夏安远好半天才听出他放的是什么歌,缓缓坐直了身体。   “情难自控,我知我身负有重;沉溺恩宠,原来幻境已早空……”   刘金贵打着拍子,蹩脚的粤语几乎唱不出歌词的本来模样,但夏安远却知道那歌词,熟悉那旋律。他勉强勾了勾嘴角,盯着刘金贵震动的手机:“刘哥,你音乐品味挺特别啊。”   “还是安远懂我!侯军简直一点艺术细胞也没有。”他又跟着手机里的女声哼哼了两句,把歌名点开给夏安远看,“我们年轻那时候啊,这些粤语歌是很火的,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首,不是什么大明星唱的,但就是听着舒服!”   夏安远定定地盯着歌名下面的歌手名,半晌才出声:“Shery,这个歌手没听过啊。”   “噢——这几个字原来是这么读的吗?哈哈,我一直管它叫S来着,那个年代的歌星嘛,在我们那时候也不是很出名,你没听过也很正常,现在比你妈年纪都大吧。哎哎你俩先吃着,我去放个水,这喝了酒就跟直肠子一样……”   刘金贵念念叨叨地拿着手机走了,饭桌上顿时安静下来,夏安远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侯军看了看左右,没人注意他们这个角落。   “远哥。”他扯了扯夏安远的衣角。   “嗯?”夏安远抬起头,“怎么了?”   侯军毕竟年纪小,没喝几杯酒就红了脸,看夏安远的时候眼睛里泛了点水光似的:“该送我生日礼物了。”   夏安远苦笑着摊手:“现在我哪儿给你找礼物去,明天一定。”   “现在就能给我。”   侯军摇摇头,盯着夏安远的脸,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突然往他那侧靠近。夏安远本来那会儿是隐隐有所察觉的,但此刻心绪正混乱,侯军的动作让他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往后一躲——却因为座位太过狭窄没彻底躲过,一阵温软的触感,那个带着酒意的吻,还是轻轻落到了他的嘴角。   夏安远怔住了,看着侯军似是如梦初醒,又是害臊又有些惶恐地往后退,他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实际上他现在真不太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出回应来,才能不伤到这个小孩。   正下意识地想要先安慰安慰他,耳边一阵劲风——   他被一个巨大的力量掼起,t恤布料发出连续撕裂的惨叫,紧接着,那个力量毫不留情地将他往街角拖去,酒瓶被他踉跄的脚步碰倒一地,反应过来后他试图挣扎,哪知道那人的手比他的竟更有力气,仅一只手就能牢牢擒住他的两个手腕,将他半拖半抱地掀到旁边的无人巷口。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最后的视线只来得及看到满脸惊慌的侯军,被两个高大黑衣人死死拦在原地。   “谁都可以亲你是吗?”   纪驰的声音在耳边炸开的那刻,夏安远心脏都要生生从胸口里蹦出去了。   下一刻,他被纪驰抵上砖墙,禁锢得分毫不得动弹。他看到黑夜中纪驰的双眼,明明那么黝黑,却猎猎燃着势要将世界烧尽般不死不休的滚烫火焰。   “他都没给钱啊。”纪驰炙热的呼吸喷到夏安远耳根,“你他妈也给亲?”   作者有话说:   鸡翅:再次声明,我真的不是跟踪狂! 第22章 如果我现在还爱着你   大街上车流不息,路边摊酒杯碰撞,过往路人高声谈笑。人间百态由远及近,吸附每一粒空气,扭曲、变形,输出成电影开端时播映的序曲。   夏安远不得不将自己的注意力分散到这些细枝末节上,他甚至听到头顶二楼黑网吧的少年叫骂,亢奋粗鄙,肆意嚣张。   这条狭窄、肮脏、僻静的小巷,处在霓虹的背角,路灯也照不进来,阴冷稀薄的月光垂落,被横拉的电线与胡乱堆放的杂物遮住大半,只余零星的浅淡光斑。   光斑正好映到纪驰的肩角。他天生是被偏爱的那一个。   夏安远动了动,伸手握住纪驰的手腕,在纪驰余烬未灭的注视里,将他抵住砖墙的手缓缓移开。   “这里太脏了。”夏安远一时找不到纸巾,只得道声“冒犯”,用手指轻轻拂去纪驰掌心沾上的粗糙颗粒,末了又将他袖侧沾上的浮灰小心拍去。确定他身上再无其他脏污,夏安远靠着砖墙站直,这才笑道:“好了,这下干净了。纪总,您不该到这里来的。”   “夏安远,顾左右而言他,是一种逃避的懦弱表现。”纪驰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我的问题很难回答吗?”   夏安远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眸色暗了暗,复又抬头,面无波澜地直视他:“纪总,说实在的,您和我的关系,实在是不太适合谈论这类涉及到个人隐私的话题,我以为,上次在您车里那一场交谈,并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让我们再见,甚至再见后继续讨论这类话题的由头。如果我不愿意回答,也请您谅解,因为那未必是真实有效的,或是您想要的答案。”   “关于今晚,小孩子不懂事闹着玩,也值得纪总神兵天降,冒出来关心关心我这位……老同学的私生活么,”夏安远淡淡一笑,“我还真是,不胜惶恐。”   即使两人身高差不太多,但纪驰就这么堵在夏安远面前,常年保持身材管理的高大身形和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闲人勿近的凛冽气场,还是无法掩饰地给夏安远带来一种可怖的压迫感。尤其是当纪驰微微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嘴唇的那一刻,夏安远甚至产生了一种被猛兽盯上猎物般的心惊,他下意识往墙上再贴了贴。   纪驰慢悠悠伸出手,用食指反复用力擦拭夏安远因酒精而红润的唇瓣,直至它充血发热,呈现出一种发暗的红色。   他将手掌下移,抚过夏安远尖瘦的下巴,贴到他已经汗湿的脖颈处,虎口卡住他喉结下方,微微收紧,感受他每一个吞咽的动作,低声说:“好,你来说说,我们是个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老朋友?纪家大少爷怎么会有一个,在工地上打工的朋友。   老同学?虽然自己嘴上这么说,但恐怕高中三年他们同班的那些人,没一个愿意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同学吧。   旧情人?他当时都因为前途另攀高枝了,哪里还配得上“情”这个字呢。   “怎么,一个回答不对,我就小命不保了么?”夏安远表现得十分淡定,但还是控制不住呼吸声的加重,“纪总,虽然您权大势大,再怎么说,这是个法制社会。”   纪驰“啧”了声:“废话太多。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夏安远微微仰头,眼球在喉间压力作用下鼓胀充血,眼前,纪驰相较八年前更为锋利的英俊面庞无比清晰。他干脆浑身放松了下来,脱力地倚到墙上,想了想,伸手将纪驰的脑袋轻轻搂过来,透露出一丝遥远的亲密,在他耳边喘着气说:“曾经,你是我的男人。”   夏安远又断然松开手,片刻后浅笑道:“现在,你是我的陌生人。”   对,陌生人。   关系是人与人相互影响下的状态。他无法擅自概括自己与纪驰的关系,因为对于两个社会地位天悬地殊的人来说,他们本没有可能产生任何关系。如果要夏安远用那些“老”“旧”开头的词汇去形容,那么他便会在无形中,替纪驰将这种并非单方面关系所会延伸的羁绊,自作主张地继承下来。   所以他只能做出基于自己判断的个人阐述。   他们早已断开那些羁绊,现在只是各自互通姓名的陌生人。   “陌生人。”纪驰点点头,咀嚼这个词,重复道。   “或许还是……债主?”夏安远跟着又游移地念,“我们还有债务上的关系。”   纪驰盯着夏安远的眼睛沉思片刻,突然玩味一笑:“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只不过是陌生人,你没有任何必要回答我的这些问题,我没有任何资格过问你所谓的,私生活?”   夏安远指了指自己的脖间,“能先放开么纪总,咳咳,被别人看见怕您有什么麻烦。”   几秒后,纪驰收回手,修长的十指随意交叉,连这样活动放松手指的动作,他都做得优雅。   “我其实不太愿意用这种说法,”夏安远咳了两声,克制地收回视线,“但说真的,纪总您概括得很准确。”   纪驰没有说话,夏安远等了半天,对这位大少爷惯用沉默的气氛来令人心生不安的手法,产生了一点轻微的不满。   他长出一口气,斟酌道:“纪总,其实呢,我压根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跟您再见上面,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小时候的那些情啊爱啊,您就当它是您生命中出现过的那么一点小小的调剂品,我相信对于您这个阶层的人来说,那些都算不上什么,会有更多优秀的人等待与您相遇,也会有更多重要的事情等着您去做,您没有必要把您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就算我当初做错了事情,但也并没有对您产生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对吗?我就像个随手可以抹去的小泥点,抹干净后,您仍然是纪氏最杰出的继承人。我,夏安远,如您所见,早就受到了惩罚,梦想破灭,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我很真诚地向您道歉,对不起,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但这是太久远的事情了,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我保证,一定不再出现,也一定不会打扰到您的生活,今晚以后,我们……就此别过,就当没有遇见过对方,可以吗?”   纪驰深深地看着他,半晌,从西装内侧摸出一包烟来,轻巧地磕出一支,点燃。   “小远。”   夏安远被这两个字叫得心头一颤,他抬起头,看见纪驰的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你是把以前的事情都当成了个屁,忘得干干净净。”纪驰说话间,身上那股凛冽的香味,被腾然而起的高级烟草味隐约掩盖,“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现在还爱着你,这些话有多么的杀人诛心?”   脑袋“嗡”一声鸣响,夏安远像被从天劈了一锤,血液极速到流回心脏,又在他即将要承受不住时,轰然泵发,将体内所有氧气燃烧殆尽。   现在还爱着……他说。   现在还爱着。   夏安远从不敢去想这个可能。   但下一秒,急促流动的血液变得冰凉,令他浑身冷颤。   “幸好我不是从前的那个傻逼。”纪驰笑了笑,看着夏安远的脸,似乎有些疑惑,“这是什么表情?一切都朝着你当初希望的那个剧情走,怎么,不够满意吗?”   夏安远勉强扯出一个笑来回应他:“所以说,纪总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   “照你这么说,你的男人就能过问这些?”   夏安远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纪驰伸出食指,贴他的唇:“让我猜一猜,你也许会说,就算是床伴,也需要给彼此留下一些隐私的空间对吗?”   “那么,能拥有绝对命令和控制你权利的人,只有,你的主人。”   纪驰脸上透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有阴恻和期待的神色,夏安远不受控制地往后一步,贴紧墙面:“纪总……您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挺能说会道的么,理解能力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纪驰扔掉烟头,垂眼,好整以暇地去理他微皱的袖口,“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不。”夏安远下意识地摇头,“纪总,我有手有脚,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纪驰轻飘飘扫了他一眼:“对,你为什么呢。我又没有强迫你。”随后他眯了眯眼睛,眼里露出一种野兽锁定猎物时才会发出的光,“你来求我的那时候,我很乐意听听你是怎么阐述原由的。”   无端端的,夏安远心中升起莫大的不安,见纪驰转身欲要离开,他冲动伸手,抓住了纪驰的衣角。   “为什么?”连夏安远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问什么为什么,但纪驰却听懂了他的话。   “你不知道吗?”纪驰缓缓用力,一点一点拨开夏安远的手指。   他冷淡地平铺直叙。   “恨比爱,更长久。” 第23章 麻烦   那点稀薄的光斑消失无踪了,因为纪驰已离开多时,月亮寻不到它的主人,被乌云蒙了尘。   夏安远终于动了动,往前迈出一步,却因为小腿的僵直,险些跌倒在地,手及时扶上墙壁才堪堪撑住自己。   “远哥?”有人听到动静,急匆匆找过来,“远哥?是你在那吗?”   “侯军?”夏安远走出那片黑暗,“怎么找过来了。”   “吓死我了!”侯军虽然年纪小,但是也一眼看出来刚才拦住自己的那几个人并不是普通混混。他猜想夏安远是不是惹上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又是担忧又是害怕地问:“你没事吧?”   夏安远转了个圈给他看:“没事,一根毫毛都没掉。”   “安远呐,你这是……得罪了谁?”上完洗手间一回来,刘金贵就看到侯军被两个黑衣男人堵在原地,还好那两个人仅仅只是拦着他们,不让他们去找夏安远,没过多久就离开了,而夏安远却迟迟没回来,电话一直都是关机状态,不能不让人担心。   “得罪?”夏安远心想,自己就坐那喝两杯啤酒,怎么就能得罪人了。他摇摇头,跟他们往外走,玩笑道:“刘哥,你想象力挺丰富嘛,是不是刚才没见着我那会儿脑子里都写出一本武侠小说了。”   “那些是什么人?”侯军还是没忍住问,“我看到他们上了辆贼牛的车……我认不出牌子。”   夏安远掏出自己早就没电自动关机了的手机,徒劳地按了几下开机键,低声道:“债主。”   “我的娘诶。”刘金贵惊叹了一声,“那你得欠了多少,才有这么大的阵仗啊……”   夏安远严肃道:“人债主亲自来的,怎么的不得百千万。”   刘金贵顿住脚步,傻眼了:“百……百千万……安远,你这真没开玩笑?我说怪不得你整天拼了命地挣钱呢……”   “刘哥,你还真是……“夏安远乐了,“我开玩笑呢,就我这样俩兜加一块掏出来也没几百的,放高利贷的还不愿意借给我呢。没多少钱,就是有点误会,说清楚就行了。”   “你他妈的,差点吓死我。”刘金贵笑着给了他一拳。   反倒是侯军垂着脑袋,一路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因为那个猝不及防的吻还没来得及解决,中间又被打了岔,夏安远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方式,也找不到更好的机会跟侯军聊这件事,只得先回了宿舍。   工地上的男人,闲暇时光的娱乐方式就那么点,原本以为其他工友也都趁着这时候出去逛了,没想到远远地就听到宿舍板房那块喧闹不停。   刘金贵是个爱凑热闹的老好人,见状赶紧三两步跑回去,不料一群大老爷们正堵在他们宿舍门口吵吵嚷嚷的,见到夏安远他们回来,一哄而起围住了他们。   为首的竟然是许久都没有跟刘富贵他们一起打过牌的王幺娃。   “幺娃,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刘金贵察觉到不大对劲,跨步横在他们中间。   王幺娃呲了口唾沫,眼睛盯着夏安远,“刘哥,没你的事。”   哦。夏安远明白了。   这是来找自己麻烦的。   说起王幺娃,自从上次他老婆到工地上闹了那一出之后,夏安远就没怎么碰见过他。这也很正常,毕竟他们两个就不是同一个工种,要不是他常到自己宿舍打牌,说不定到现在他俩都不怎么认识。   听刘金贵提过两嘴,王幺娃跟他老婆回老家呆了几天,来了之后就不怎么吃喝玩乐了,至于他那个临时老婆,夏安远不知道还有没有跟他住在一起。   他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惹到这位爷了,大晚上兴师动众地在这堵着自己。   “找我?”夏安远上前,拍了拍刘金贵的肩,示意他到自己身后去。   “哟,你倒挺自觉。”王幺娃扬了扬下巴,“做贼心虚啊?”   夏安远实在不知道他在这胡说八道什么,但看他这架势,显然是做足了准备。这么多年被人找茬的经验告诉他,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能在气势上面输人一头,夏安远轻笑了声:“你继续,我听听编了个什么故事出来。”   此话一出,王幺娃脸色霎时僵硬住了,他不自然地扭扭头,活动了下手腕,颇有些虚张声势地往他身后的人群里望了一圈:“我放在柜子里的一万块钱不见了!”   “钱不见了,你找警察啊。”夏安远手指着自己,惊讶反问:“我是警察?”   王幺娃一捏拳头威胁似的在夏安远面前晃了晃:“你他妈可别装了,不是你偷的还会是谁?”   侯军见状猛地上前,被刘富贵拦住:“王幺娃!饭可以乱吃,话可别乱说!”   “这么笃定啊……”夏安远眯了眯眼睛,“怎么我脸上刻着小偷两个字吗?”   王幺娃“哼”了声:“咱们这一排宿舍,就你最缺钱吧?又不打牌又不喝酒,连打饭都只打五块钱俩的素菜,早晚就是一大馒头,要说这群人里谁最有动机,除了你还会有谁啊。再说了,上次我老婆不小心把你划伤那件事,你还记恨着呢吧!”   “艹你妈我的以为你他妈不知道呢!”侯军一听他提这事就火大,“你老婆划伤了人,你连个屁都不放一个,当没这回事儿呢?!别说人家夏安远大人有大量不计较,就算记恨,那也是应该的!你他妈还跟这喘上了,哪儿来的脸啊还倒打一耙!”   “侯军,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王幺娃指着他,“个小兔崽子,别以为我不敢动你。”   “你动啊,来来来,往我脑袋上招呼,你爷爷我今天要是吭一声名字都他妈的倒过来写!”   “好了,侯军。”夏安远伸手拦住他,“你让人家继续说,旁征博引呢正在。”   王幺娃没听懂“旁征博引”是个什么意思,只觉此刻自己占了上风,赶忙乘胜追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有事没事就跟小娟眉来眼去的,那贱蹄子眼珠子都要掉你身上了,你说你没偷钱,那怎么我前脚刚给她说了钱放在哪里,后脚她人和钱就他妈的都不见了?不是送给你了还能是烧给她那死鬼老爹啊?”   夏安远扭头问侯军:“小娟是谁?”   “他那便宜姘头呗,还能有谁。”侯军白眼恨不得翻到天上去,大声嚷道,“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养姘头也就算了,姘头卷钱跑路了还得赖在别人身上,呸,你自个儿照照镜子吧,你那小娟午夜梦醒没被你这张嘴脸吓出个好歹,坚持到现在才跑路,也是忍常人所不能忍的英雄好汉了。”   侯军这嘴皮子真够利索的,要不是场合不对,夏安远甚至想给他竖个大拇指。他忍住笑,很认真地跟王幺娃解释:“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我确实连小娟是谁都不知道。”   “是啊,安远从早到晚都忙,在宿舍的时间都少得可怜,哪里有机会认识那个小娟嘛,你那钱也再找找,说不定是放忘记了地方。”刘金贵也出来帮着夏安远说话。   “行,我说不过你们。”王幺娃有恃无恐地指指夏安远他们的寝室门,“打开让我们搜一搜,不就真相大白了,我那钱上面有我吃烧烤时不小心滴的油,一看就认得出来!”   “搜就搜,神经病。”侯军撞过王幺娃的肩膀,骂骂咧咧地去开门。   夏安远若有所思地看着王幺娃嘴角不经意浮上的那一抹笑,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   说不定还真能被他们搜出来什么东西。   门打开,王幺娃带着后面一群吃瓜工友鱼贯而入。他们寝室一直都挺热闹的,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挤得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王幺娃和他们宿舍的那群人四处翻来找去,这屋子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三个人的行李也都不多,加上他们目的明确,专往那犄角旮旯的地方钻研,没一会儿果然在夏安远的床垫下面翻出一沓钞票来。   “夏安远。”王幺娃得意地将那沓钞票在空中抖了抖,“来吧,你说说,是想自首呢,还是让我们给派出所送过去呢?” 第24章 拙劣   众人的目光火线一般“唰唰”盯在夏安远身上。他们本来只是跟着王幺娃来吃个瓜,其实年纪稍微大点的工友要养一整个家庭,跟他的生活方式也没差到哪里去,所以就算夏安远平时再怎么拮据,他们并没多少人觉得夏安远真是那种偷鸡摸狗的人。   可没想到还真翻出来了钱,上面滴油的位置都跟王幺娃说的分毫不差。这下人证物证俱在,夏安远还能怎么抵赖?   就在众人以为夏安远再无法狡辩,连刘金贵都震惊地呆滞在原地时,夏安远却轻笑出声。   “都行啊,就是不知道你今天晚上的行为,够不够得上诬陷诽谤罪的量刑标准呢。”   王幺娃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诬陷诽谤?大哥,你有没有搞错啊?这钱难道是自己长了腿才到了你床上吗?”   夏安远走进屋子,平静地扫视一圈这间简易的活动板房,问王幺娃:“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钱不见了的?”   王幺娃转了转眼珠子:“昨晚。”   “那既然你昨晚就发现不见了,为什么今晚才来找我?”   “你这不废话呢,我肯定得先自己排查排查啊。”   夏安远打量着他:“如果真是我昨晚拿的,我为什么会把这些有明显痕迹的钱放在自己床下,而不是赶紧存到银行去呢?是专程等你来抓我么?”   “这……这我哪知道当贼的是什么想法。”王幺娃不屑地扁嘴。   “行吧。”夏安远转头问侯军,“侯军,我前天昨天都干什么了?”   侯军站出来:“上工呗,前晚上兼职回来都晚上三四点了,一回来你衣服都没换就睡了。一起床就跟我和刘叔一起去上工,吃了饭回宿舍,他们打牌吵得你睡不着,咱俩就去后面那大桥走了会儿,晚上他们打牌打到一两点才睡觉,然后你也睡了。”他问王幺娃,“你可别说远哥他趁大家睡着了来偷的你的钱,我和刘叔都能证明他一晚上都没出过寝室,累得打了一夜的呼,我都没怎么睡熟。”   王幺娃把他们宿舍整夜都没有人在的辩驳给吞了回去,张了半天嘴,才说:“那也不能证明他没偷我的钱!我都在他这找着了!”   夏安远从柜子里找出他的身份证:“来,大家都先出来。”   宿舍门关上,夏安远盯着王幺娃看了半晌,才亮出手中的卡片,沿着门缝插‘进去,滑到锁扣的位置,微微偏了个角度,轻巧用力,锁扣发出“咔哒”的响动——   门应声而开。   他收起卡片,转身看着藏不住慌张的王幺娃:“是不是这么开的?”   见他半天不吭声,夏安远淡淡一笑,躬下身在门槛处捡起来一点彩色的卡片碎片:“你没我这么熟练吧,用的也不是质量太好的卡,瞧瞧,坏掉的地方也忘记清理干净了。”   夏安远是真没想过,都现在这个年代了,居然还会有这么弱智的情节在自己的身边上演,他都懒得多说两句话来揭穿他。   王幺娃也没想过,夏安远竟然不是个脑子木的,三两下就将场面反转过来。他咽了咽口水,正准备转身就溜,却被侯军眼疾手快地拦住:“嘿,不是要去派出所吗?跑什么跑啊?”   “是谁让你这么做的。”一晚上发生太多他疲以应对的事情了,夏安远不想跟他兜圈子,一针见血,“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王幺娃咬了咬牙:“什么是谁……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夏安远走近,冷静地看着他:“给你一个改答案的机会。”   王幺娃没夏安远高,此刻梗着脖子,努力做出一副丝毫不怵他的表情,嘴硬道:“你他妈个小白脸都把小娟拐走了,我不整整你……我艹……!”   变脸就在瞬息之间!谁都没料到刚才还看起风平浪静的夏安远会突然对王幺娃动手,他抬起拳,对着王幺娃的脸狠狠就是一下!   王幺娃被这力度揍偏了头,往后退了好几步才停下,他疼得嘴歪眼斜,捂着脸惊恐地抬头,发觉这个之前一直像个透明人一样的夏安远,好像并不是个好惹的主。   他看着夏安远不顾众人阻拦,一步步向自己缓缓靠近,他攥拳的手青筋暴起,就垂在身体两侧。   “肯说了吗?”   王幺娃看了看他室友,这时候竟然没一个人站出来帮他,都跟乌龟似的躲在人群后面。僵持良久,他叹了口气:“你是怎么猜出来的?靠,挣点钱真他妈难。”   夏安远等着他继续。   “就是上次那个红帽子!”王幺娃吼道,“我也不知道他要干嘛,就给了我一万块钱让我整你,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嗯。”夏安远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身进屋,招呼刘金贵和侯军,“走吧,睡觉了。”   人群渐渐散里去,夏安远独自沉默地躺在床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把自己绞成一团,让他即使不去思索也筋疲力尽。   那几个混混的事情他都没搞明白,这次又来了个拙劣的栽赃陷害。可看他们的样子,也没有要置自己于死地的程度,更像是把让自己不好过当成了目标。   他才到津口不足两个月,能惹到哪位人物呢。   夏安远闭上眼,回溯自己生命中曾有过的类似经历。   形形色色的人脸在脑海中飞速倒带,最终定格在一张带着顽劣笑容的脸上。   尘封的记忆被吹散了浮尘,露出上面泛旧的画面。   从小到大,夏安远做透明人做得都十分自洽。小学还没懂事时暂且不提,自从他愿意顺从地自己将这架老土笨重的平光眼镜戴上后,他在班级里便隐形了一般,不主动说话,不主动交友,一到点就走人,连那几个惯爱欺负人的校霸都几乎当他不存在。   这种情况到他转学到京城之后发生了变化。   他还是一贯低调,一贯沉默,却总有人看他不顺眼,吃瘪挨打都是他的家常便饭。   公开课时,椅子上被涂了胶水,老师抽到他回答问题,没想到他一起身就把裤子给撕破,惹得全班哄堂大笑;午饭时间,自带便当的他被不知从何处闻讯的德育主任赶出教室,只得每天偷偷去天台吃饭;为了不在放学时间被人堵到巷口而耽误兼职,他咬咬牙买了辆一蹬脚踏板就吱呀乱响的N手自行车,没骑上两回就被人大卸八块,摆到校门正中央。   夏安远数了数,这样的场景他竟然都记不清自己经历过多少次。   按理说,欺负这种不会反抗,只会默默忍受的小人物是不会激发纨绔们的满足感的,可他们的领头人是席成。   折腾土包子一样,对自己存在一点潜在威胁,和自己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夏安远,对席成来说,是件乐此不疲的人生趣事。 第25章 听说你跟纪驰做同桌了啊   跑完课间操回教室的路上,夏安远果然又被那群初中部的小孩给拦住了。   他几乎没脾气地立在原地,等着他们接下来的刁难。   其实夏安远并不紧张,毕竟这是在学校,又不是外面,光天化日的,就算他们一个比一个身价高,也不太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对夏安远肆意拳脚相加。   顶多也就是嘴臭两句,推搡两下,他当没发生过就是了。   可今天他们迟迟没有动静,好像就只是负责将自己堵在这个角落里,等着什么似的。   没几分钟,席成吊儿郎当地拨开人群,嘴边还不遮不掩地叼着支烟。他一见到夏安远这身宽松的校服就乐得不行:“我说,你什么时候也换套衣服吧,哪儿偷来的这是,得大俩号了吧?”   夏安远一看席成今天是亲自来的就心道不妙,下一节是班主任陈军的课,要是自己敢迟到,估计一上午都得站走廊了。他看了看教学楼的方向,散操的学生大多都已经各自回了教室,操场上只剩下几个拖拖沓沓的女生了。   “跟你说话呢,往哪儿看。”席成不满地“啧”了声,“是不是教不会你啊,别人说话要认真听,知不知道!”   夏安远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   席成扯起一边嘴角笑了笑,靠近夏安远:“听说,你跟纪驰做同桌了啊?”   夏安远平静地跟他对视。   “许繁星让你和他换位置,你还不肯?”席成拍拍他的脸,因为身高原因,做这个动作时,他不得不把手伸得高些,“谁给你的胆子啊,席远。”   夏安远忽视他的动作,低头看着他那张酷似席建华的脸:“你指的是和他做同桌,还是没换位置?”   “草,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啊?!”   “这两件事都不是我能决定的。”夏安远面无表情。   席成莫名其妙地黑了脸:“席远,我发现你这几天挺能的啊。你清不清楚自己个儿是个什么身份?!怎么跟我说话呢!靠!纪驰是什么人,跟他做同桌,你他妈的也配?我可警告你啊,纪家和许家都跟我家有生意往来,你顶着席家的姓,整天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的想做什么?认清你自己的地位,你他妈的不过就是我爸兴起养的一条狗,还在这跟我吠上了!”   席成刚吧啦完,上课铃声就惊得他虎躯一震。   “你们初中部走过来不近吧。”夏安远耐心等着铃声响完,“上课了。”   “他妈的我用得着你管?”席成突然攥住夏安远的领口,吼道,“几天不揍你皮痒了是吧?”   “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席成,我说过了,这些事情不是我能左右的。”夏安远认真地一字一句,“如果可能,我也很想离他们,离你都远一点。”   夏安远被席成狠狠一推,后脑勺磕上墙壁,发出一声闷响,黑暗伴随震痛袭来,他忍不住闭了闭眼,预料中的下一步动作却迟迟没到来。   再睁开时,他见到有个背影挡在自己面前,像棵树,笔顺挺拔。   “驰……驰哥。”席成试图将自己的手腕从纪驰的手中挣脱出来,怎料纪驰力气大得惊人,怎么也不肯松开,捏得他骨头都生痛。   “驰哥,你干嘛呀,咱哥俩好久不见,您怎么上来就直接招呼上了哎疼疼疼疼疼疼疼……”   纪驰看了他一眼,终于松开手,淡淡开口:“你也知道疼?席伯伯知道你在学校这么欺负同学么。”   两家人结交时间不短了,席家也算是这京城圈子里的后起之秀,人们论资排辈的时候也捎带上席家一带,但真要跟纪家这些盘根错节上百年的大家族相比,那还真是差了十个席家也够不上的档次。   席成从小就被母亲耳提面命要跟着纪驰混上,奈何人纪家大少爷眼高于顶,他努力了这么多年,也只是到了能让纪驰记住他是谁的程度。   有那些豁得出去的,为了讨好纪驰什么不要脸的招数都使得出来,席成也不是拉不下这个脸,但面对纪驰,他总有些怯懦,或许是因为纪驰身上那股血统纯正的少爷味儿,又或许是因为纪驰和他那个翻手云雨的爹极其肖像的长相,他总觉得自己要是做了那些过分的事之后,纪驰那张光是看起来就凉薄至极的唇一张合,便会吐出一句“天凉了,该让席家破产了。”   即使纪驰到现在为止,在圈里都是个不但不学着大人们那样变态甚至长势还欣欣向荣的三好少爷模样。   他对纪驰露出个殷勤的笑脸来:“哪儿能呢驰哥,这怎么能是欺负呢!”   席成赶紧把夏安远拉过来,一手搭住他的肩,要多亲热有多亲热:“介绍一下,席远,我亲哥们,我们刚才就是闹着玩儿呢。远哥,你说是不是?”   夏安远被席成身上的香水味熏得脑瓜子生疼,微不可见地往外躲了躲,席成却轻易察觉了他的动作,手指在他胳膊上的软肉处一拧:“远哥,说话呀,愣着干嘛。”   夏安远偏过头,低低地“嗯”了声。   席成放开了他,手背在身后不住地蹭着衣服,但面上丝毫嫌弃的表情都没有:“远哥,这都上课了,你还不回去啊?驰哥都来找你了,哎,我可得回去了,上次月考的试卷还没评讲呢。”   他向身后的小弟一挥手:“驰哥,我就先走了,有空来家里吃饭,我妈整天盼着你呢。”   席成很快走远,纪驰看了眼还杵在一旁的夏安远,没有对他和席成的关系提出疑问,只是说道:“走吧,回去上课。”   夏安远点点头,抬脚往前走到半道,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纪驰让到自己前面:“纪……同学,”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纪驰才好,“谢谢你。”   纪驰顿住脚步:“不用谢我,顺路而已。”   “还是要谢谢的。”夏安远自顾自地笑笑,“不然要是旷了陈老师的课,我都不知道还看不看得见明天的太阳。”   夏安远听到了纪驰一声轻笑,抬头却找不见他的笑容:“陈老师的课……现在回去跟旷课也没太大差别。”   “是哦。”夏安远心想陈军果然威名在外,估计纪驰还没来他们班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战绩。他跟着纪驰慢慢往前走:“上次……谢谢你借我衣服,我拿去干洗洗好了,就是这段时间太忙,一直忘记给你带来……”   “你留着穿。”纪驰知道他说的是公开课出糗的那次,问道,“上次也是席成吧。”   夏安远没回答,默默地低头走路。   “怎么由着他们欺负你。”纪驰再次停下了脚步,“一群初中部的,整天溜到高中部来撒野,你告诉德育主任,他得管这些事。”   夏安远礼貌地点点头:“我会的。”心里却想的是,德育主任且得管呢,管的没权没势没背景的小虾米可多了。当大少爷的,想法确实跟他们这些谨小慎微的普通人不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人不识人间五谷,不明白你们的难处?”纪驰竟然像是能听见夏安远的心声,偏了偏头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把他肩后的灰尘轻轻拍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怕反抗越厉害,报复越厉害,对吧。”他顿了顿,随口道:“以后在学校没事儿就跟着我,别乱跑就行。”   夏安远一直跟他走到教室门口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纪驰恐怕意识不到他身边的位置具有一种怎样的特殊意义,竟然这么轻易地就分了其中一个给这个才作伴了一个多月的普通同桌。   他看到纪驰敲了敲教室门,叫了声“报告”。   陈军被打断,一记眼刀割在他俩身上:“哪儿去了?”   夏安远抢着回答:“我上楼梯摔了一跤,纪驰同学路过正好看见,送我去医务室了。”   陈军没对他这个回答提出什么异议,收回眼神,轻飘飘地一句:“理由找挺好。书拿上,外边儿听去。”   “老师,纪驰他……”夏安远着急道。   “我的规矩纪驰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陈军示意大家看书,开始讲课,没再给夏安远说话的机会。   纪驰拍拍夏安远的肩,在所有人匪夷所思又新鲜不已的目光中,淡定地接过从后排传到前排的两本书,分给夏安远一本,像个受罚的普通学生,贴着墙壁站在了外面。   “对不起啊纪同学,怪我。”夏安远有些良心不安地垂着头。   “我本来就迟到了,怪你干什么。”纪驰把书翻到教室里面正在上的那课,随意看着,“叫我纪驰就行了。”   “不是,你不了解陈老师。”夏安远想想都觉得害怕,“你知道么,上一次迟到的同学,陈老师罚他数清楚了英语课本里所有的‘am’。”   纪驰翻书的动静顿了顿:“……是么……”   夏安远安慰他:“不过没事,我待会儿跟她说清楚就好了,你应该不会有事的。”   “这有什么。”纪驰仍是气定神闲的样子。   夏安远斜着眼睛看了半天,心中又自责又激动,自责的是连累了个好心人陪自己一起罚站,激动的是陪自己罚站的人竟然是纪大少爷,人家那站姿,金尊玉贵的,罚站都这么泰然自若,自己跟他一对比,就像个陪少爷读书的木头书童。   不过,这种经历……估计这辈子也只有自己会有了吧。   “纪……驰。”夏安远盯着自己蒙尘的鞋尖,悄悄说,“关于刚才你说的那件事,还是算了吧。”   他忍不住再小声了一点,仿佛气音:“你能照拂我一阵子,也照拂不了我一辈子的。谢谢你,我心领啦。”   纪驰没说话,他正疑惑转头的时候,才发现纪驰在看着他。   “我相信,未来的你,不会再需要我的照拂。”他说。   夏安远被他这无比认真的眼神看得心尖滚烫。   “要是觉得亏欠,我那份就交给你了。”纪驰转头盯着书,“说不定这回让我们一人数‘is’,一人数‘are’呢。” 第26章 工地上怎么会有蝴蝶呢   幸运的他俩最后谁也没数。陈军当天下午就请了假,连着三天都没上学校来,他俩这份惩罚也就不了了之。   也是从那天开始,就算夏安远并未主动跟着纪驰,纪驰也有意无意地真的做了他的保护伞。   想着想着,夏安远就忍不住带上了点怀念的笑意,笑着笑着,笑意中的怀念又变成了阑珊。   夏安远扒饭的动作慢了下来。   侯军和刘金贵今天在另外的楼栋搭架子,他负责这栋的收尾工作,为了赶工,午饭也没去食堂,独自一人坐在未完工的一楼大堂吃着饭,周围都是灰不溜秋的混凝土色。   本来只是想理一理席成这事儿的,理着理着,纪驰这两个字又开始在脑袋里横冲直撞。   后悔吗,遗憾吗,难受吗。   夏安远问自己。   他耳边仿佛还回荡着纪驰的那句“恨比爱,更长久。”原来,他以为两人早已相忘于江湖的这么些年,纪驰一直在长久地恨着自己。   如果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呢。   要是世界上真有穿越和重生,穿越回那个时候,他能做出的选择也许只会是,尽自己一切努力,远离京城,远离纪驰。   只要他们从未有那一场相逢,纪驰心中便不会有恨。   他是完美的化身,是上帝的宠儿,恨意这种负面情绪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身上,他也不应该被恨意折腾这么多年。被折腾的,合该是自己才对。   夏安远盯着饭盒里的米粒,余光里像是出现了重影,重影层层叠叠,汇成纪驰高大的身形。   他仿佛见到了那时候遍寻自己不得的纪驰,最终还是在天台上发现了他这个独自吃着简陋便当的小可怜。   “怎么在这吃饭?”   “你要是不愿意跟我去食堂,那我也来这儿吃好了。”   “谁说的,这里风景挺好。”   夏安远一手端着碗,一手托住挂在脖子上那条毛巾,毛巾渍过水,黑黄的污秽去不掉,又一遍遍渍过汗水,水分被炙热的空气汲取,干巴巴,硬邦邦。他将脸在毛巾上挫了,毛巾在响,耳边有沙砾声也在响。   夏安远把毛巾拿下来,看到纪驰取下白色的安全帽,随意挎在肘间,大步迈向自己。   他背着光,看不清楚面庞,身形除了比记忆里更结实高大了一些,似乎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但还是处处不同的,比如他朝自己走来时浮上不耐的眉头,他停到自己身旁时桀骜挺立的脊背,看着自己时再也不会温柔一笑的嘴角。   “吃完了吗?”   和询问自己时,冰冷僵硬的语调。   夏安远盖上饭盒,用粗鲁的抹嘴动作将鼻尖的酸胀强硬给压了下去,站起身来。   “纪总,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纪驰手指在安全帽上敲了敲,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夏安远沾满尘灰的身上:“没按照你的意愿再也不见,很意外?”   夏安远低眉顺眼地:“我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千里迢迢找了个打工的地方,竟然也是您的产业。纪总您真是年轻有为。”   纪驰听出了他这话里有几分试探的意思,对是不是自己的产业这点不置可否,反而盯着他的脸,突然语气莫名地说起了和这些毫不相关的话题:“怎么不戴你那副眼镜了。”   夏安远下意识地伸手扶向鼻梁上方,那地方此刻空空如也。   没了眼镜,纪驰像更清晰。他终于脱下了那身西装,换上了衬衫式的短袖,下面是西装裤和黑皮鞋,高级面料的质感让它即使是在完全没有除自然光以外任何光线的地方,也可以低调地流转着柔和又奢侈的光芒。   他余光又瞥见了自己放在一旁的明黄色安全帽,突然想到自己今天穿的是他下摆洗破洞了的那件旧t,此刻蹭满污秽,脚上踩了的解放鞋,已经很多天没来得及换洗。   夏安远垂下头,往后退了两步,拉开他与纪驰之间的距离。此刻他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转身就走,或者是捂住脸,戴上他的防尘口罩,但随之而来的理智更为有力地压制住了他的冲动。   “上工的时候就不戴。”他回答。   纪驰“嗯”了声:“怪不得。”   夏安远没跟着问他在“怪不得”什么,总归不是什么他俩听了能舒服的话。   “什么工种?”纪驰随意在这片水泥空间里走了两步。   “架子工。您应该没听说过。”   纪驰觉得好笑:“很高级吗,我为什么会没听说过。”   “不,不高级。”夏安远盯着纪驰脚下那块混凝土块,“相反的,正因为它太底层了,所以您很少有听到的时候。”   纪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没去跟夏安远关于这个话题争辩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要知道,工地上最看重的就是安全。”   夏安远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说这句话的意思是什么,兀自点点头:“我知道的。”   听到夏安远说他知道,纪驰挑眉,往前走了一步。   “哎——哎!”   外面突然传来惊呼,夏安远心头猛地一跳。   “那里是谁?我艹!!快快快!!快回头!!!安全网!!!安全网破了!是破的!!”   脚步声纷乱响起。安全网破掉是件挺常见的小事,但听到他们焦急的语气,夏安远感到一种冥冥的不安,往外疾走的速度越来越快。   “啊!……我艹我艹,你他妈别乱动啊!”   明暗切换太猛烈,夏安远被阳光刺了眼,闭了好几下才能正常视物,他跟着发现异常的那人视线看去,于此同时,刘金贵震惊的嘶吼在另一栋建筑物楼顶炸开:“侯军!”   夏安远悚然睁大双眼,他被眼前的一幕吓到肝胆俱裂,那一刻,他仿佛心跳都静止——侯军吊在离地近十米的空中,脸被涨得通红,脖颈上青筋暴起,只有两只手抓着架杆,双腿不住地在弯曲摆动,急切地想要寻找一个支点。   要掉下来了!!!   几乎是在看到侯军的下一秒,夏安远霍然推开堵在楼道口急得团团转的工友,太阳穴绷得死紧,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用毕生从未有过的速度沿着工人通道的框架向上蹿爬。   拦在眼前露了半截的钢筋,不住随着他的矫健动作往下抖落的灰尘,和身后纪驰震怒的呼喊,全被夏安远抛在脑后。热血洪水般涌到他的头顶,什么都是烫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看得到侯军在空中晃荡的瘦小身体。   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好多。   他还那么小,正是人生刚启程的年纪,即使失去父母,他也有机会拥有美好的未来,有贴心的伴侣,有可爱的小孩,一切都在前方等着他。   他甚至有机会攒够钱重新回学校读书,他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侯军,你他妈的千万别出事啊!   夏安远翻出通道,远远的看到了侯军筋疲力竭的身影,顾不上脚下每一步都有可能踩进空隙,电光火石之间,夏安远如同一条奔命的狼犬,连滚带爬地飞扑到侯军的位置,及时抓住了侯军的右手手腕。   “抓紧!”夏安远咬紧牙关,拼了命地将他往上拉。   “远、远哥……”   只差一秒,侯军就要在重力作用下松手,他没想到夏安远会在自己万般绝望之际如神兵般突然天降,遒劲有力的那双手牢牢抓住了自己,像世界颠覆时为自己放下舷梯的诺亚方舟。   可他却怠力地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纵横的泪痕将他那张清秀的脸满铺脏污,他咬紧腮帮,反手握住夏安远的手腕,求生的本能让他迸发出惊人的力气,左手撑在架杆上猛地用力。   ——可是太滑了!   汗水像是从手掌里直接流出来那样,被浸湿的皮肤跟光滑滚烫的金属摩擦出“呲”的一声,侯军的手瞬间溜开,身体往下重重一坠!   夏安远的身体竟然被这力量带出去了小半!   “不行的,远哥。”侯军费力地昂起头,脸上通红的血色几乎要被刚才那一下给震得无影无踪,“架子是、是松的,太危险了。”   “少他妈的!废话!”夏安远艰难地喘了口气,因用力而狰狞的面庞此刻像要滴出血来,豆大的汗珠雨般不住落下。他缓缓调整角度,将右腿卡进钢筋纵横的空隙,两只手死死抓紧侯军的手臂,“抓紧……别动!”   可是太难了。   侯军再怎么瘦,也是个一百多斤的成年人,仅靠着夏安远手上的力量,怎么可能将他轻易拉上来。更何况烈日当头,空气温度像从没这么高过,没多久,夏安远就察觉到自己手掌心沁出来的油滑汗水,他不得不更用力地捉紧,指甲都快深深掐进侯军的肉里。   时间的概念在此刻归零,侯军渴生的眼神死死地刻进夏安远眼里。钢架接口发出声响,在离地十多米的高空摇摇欲坠,他俩在这摇摇欲坠中,倘若度秒如年。   “放手吧,远哥。”侯军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里带着闪着泪花的笑意,“我的银行卡,和密码,刘叔都知道,我没什么、没什么要交代的。”   “你他妈的给老子闭嘴!!”夏安远再次奋力往后扽他。   “我不知道这个架子是松的,我看到,看到一只蝴蝶停在安全网的破边上,”侯军喘了口气,“它好像你。”   “闭嘴!!!”   “你说,工地上,大夏天的,怎么会飞来一支蝴蝶呢。”   “侯军,你给我听着,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再坚持一下!艹!”有两根支撑夏安远的架子突然往下垮了一半,他半个身子都探到了外面,承担着两个人重量的小腿骨传来撕扯的剧痛,“再坚持一下!!后面的人马上来了!”   “松手夏安远!你不要命了吗?你不要命你妈还要!”侯军眼睛通红,“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二逼,但我不说,怕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夏安远怔怔地看着他,他知道侯军要说什么。   “我喜欢你,远哥。”他安静地望着夏安远,用他最习惯的那个眼神,“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   那两颗接口螺丝终于不堪重负地脱落,横在夏安远胸前的最后一根横梁在嚣鸣中下塌,侯军变了脸色,惊恐地去掰夏安远的手,夏安远却死活不放,手指节都被重力坠到发白。   可汗湿却让侯军本就失力的指节一寸一寸往下滑,悄无声息的,手里经已麻木的重量倏地一轻。就在夏安远没来得及反应,下意识跟上去想要再抓住他时,一股更大的力量拖住了他的双腿。   他被来人强硬地从背后拖拽起,三两步抱回了室内空间。   “夏安远!”来人似乎想要狠狠给他一耳光,手却突然在空中顿住,慢慢放下,握住了他的肩,“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   夏安远苍白着脸,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一身狼狈的人,长了张跟纪驰一样的脸。   他下意识想要保留自己那份在纪驰面前几乎已成本能的镇定,视线却被雾气笼罩,胸腔后知后觉地传来钝痛,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捏攥,嗓间仿佛堵塞满利刀碎刃,喘一口气都锐疼,割得他一开口就变了调。   “我没能,抓住他。”   夏安远“咚”一声跪倒在地,脱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浑身失去控制般大幅度颤抖起来。   可就算这样也无济于事,侯军失重时的表情,仍旧近在咫尺地停留在他眼前,他甚至能从侯军的嘴型,辨认出他那句没来得及出声的话。   他想说,再见。   有无风的空气,烈烫的呼吸,震耳的金属声碰撞,像在那顷刻间化作透色的泥流,在最后定格的那个镜头里,跟着飘零的侯军一同扑棱棱落下。 第27章 “跟我走,夏安远。”   纪驰的手保留着欲要触碰夏安远肩膀时的姿势,停了几秒在空中,然后握紧拳头收了回去。   他缄默着,在隆声大作的心跳中平复呼吸。   幽黑,纪驰胸口起伏着,看向夏安远的目光从未像此时这般幽黑。   可夏安远埋着头,看不到他眼睛里如有实质的惊惧与后怕,又或者他即便抬头看到了这目光,也无法立刻读懂他的心中所惧。   没有人能在和一条鲜活生命错臂时,还保持清醒理智的情绪。更何况那条生命的主人,与夏安远日日都会相见。   纪驰很快走出属于他的负面情绪,耗时明显比夏安远短上许多,夏安远听到他的鞋底与粗糙地面摩擦的声音,他似乎是走到边上往下看了一眼,很快又返回来。   被钢筋截口刮出惨烈划痕的高级真皮皮鞋停在他面前,随即,手机铃声炸开。   夏安远痛恨自己在这种时刻竟然都会注意到纪驰的一举一动,他听到纪驰接过电话后,等那头说了一会儿,然后惯常冷沉的声音响起,回答了一个“嗯”字。   夏安远不愿承认自己是个自私又懦弱的人,但让他现在也像纪驰那样去看一眼,或者以刚才爬上来的速度下楼去,他是怎么也挪不动脚步的。   他只能胆怯地问纪驰,声音低得快要没入满地尘埃:“纪总……”   夏安远喉头哽了哽……这话他妈的根本问不下去。   他缓缓站起身来,复又开口:“纪总。”   “走。”纪驰垂下眼帘看了他一眼,也不等他说完,转身走向施工用的电梯,按了下行键。   夏安远好半天都没动静,纪驰又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知怎么的,夏安远觉得他这一眼似乎满含了鼓励的意味,像无悲无喜的真神,用他极富沉稳宽阔的大手,托起了落水垂危的蝼蚁,哪怕它对这尊神和世间来说,无足什么轻重。   “滴”一声,电梯到了,纪驰转过身,率直走了进去。   很多年后夏安远回忆起这一天,除去这刻的感受,竟然什么也记不清了。   惊骇、惧怕、懊悔、无助,一切什么当时心头涌上的情绪,都在纪驰看他的这一眼中奇迹般消弥。   就算再不愿意承认,就算分开了整整八个春秋,就算纪驰说他恨着自己,一直恨着,夏安远也还是从他当时的神态和语气中,获得了那股曾经让他背弃承诺义无反顾一头扎进深渊的力量。   纪驰说,“跟我走,夏安远。”   简单平淡的六个字,似乎在顷刻间就轻松接住夏安远在空中悬荡的心。   那是纪驰带给他的安全感,夏安远想。   竟然经年亦未变。   刘金贵握着夏安远手臂的手一直没有放下来,用力大到近乎是掐的程度,夏安远从僵硬中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才察觉到疼痛。   他拍了拍刘金贵的手背,给他了一个安慰的眼神。   虽然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   又是医院,又是熟悉的味道。夏安远回家都没来医院这么勤快。   其实客观来讲,在夏安远的嗅觉神经系统里,医院这种混杂着淡淡消毒水和酒精味的空气,是冷冽好闻的。   可这个地方无可避免会发生许多故事,难堪的、无奈的、哀怨的、绝望的、悲痛的,愁丝密集地漂浮在空气当中,跟随气味因子悄无声息地钻进每个人的身体,从神经末梢上蹿,轻而易举地掌控住他们的感官。   但当夏安远站到急救室的门前时,他竟然发现,医院的味道头一次让自己生出放松的感觉。   送到了医院,送进了抢救室,又被抢救了这么久,那就说明,侯军并没有完全被宣判死刑。   还有的救。   “我对不起他爸啊。”刘金贵终于松开了手,在一旁的椅子上捂着脑袋颓然坐下,沙哑着嗓子,“当初就不该同意他跟着我出来。”   夏安远默默地坐到他身旁,看着发光的地板。   “侯军学习成绩好得很,从村小到镇上的中学,一直都是他们班的第一名,他爸以前常跟我们炫耀,他儿子怎么怎么聪明啦,背古诗读两遍就会啦,数学题看一遍书就能自己解啦,他这么努力挣钱,每天一口肉都不敢多吃,就为了他儿子能考上个好大学……”刘金贵抹了抹眼睛,嗓音酸涩,“他爸出事的那天我不在,说是人当场就断气了,一句遗言都没有,我就想着,帮他把后事给办好了,然后去看看他儿子。”   “这娃可怜呐,妈出车祸死了,爷爷奶奶也一早就没了,他爸出来打工还有钱往回拿时,他大伯还给他口饭吃,一出了事,净想着打赔偿款的主意,也不让他去上学了,就在他们家帮着干农活。我看着他在那个压根不算家的地方过得太苦,想着帮帮他,结果帮成了这样……哎!安远,我有愧啊!”   夏安远深深低下头,他们都清楚,这条命就算是捡得回来,侯军恐怕也很难再成为一个健全的人了。   叹了好一会儿气,刘金贵突然又振作起来:“不过他小子这次要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十多米高,就算掉下来的时候被安全网绊了一下,如果不是那个人反应快,他现在躺的可就不是手术台了。”   “哪个人?”   “就是送我们来医院那个。”刘金贵搓搓脸,回忆起当时兵荒马乱的场景。那个人真是不简单,招招手就有一堆保镖出来,那么短的时间,他是怎么看到楼下放着帆布的?三两句安排好了他们几个应该怎么用帆布接住人,哪些人通知工地领导和救护车,跟着就转身去追夏安远了。   即使只是分秒之间的紧急安排,刘金贵隔着那么远也能看出那人遇事冷静,杀伐果断,能拥有这种洞察、反应能力和处事能力的人,必然是久居高位的能者。   但这样的人竟然也会为了一个小民工的安危,像夏安远一样慌不择路地爬钢架吗?   刘金贵大致给夏安远讲了一遍,问道:“是这个工地的老板吧?他好像认识你?”   夏安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   有其他工友买了水和面包回来,夏安远没接,躲去厕所抽了根烟。手机这时“叮”地一声响,他才想起来,昨天医院刚给他发过催缴费的短信。   心里装的事实在太多太乱了,夏安远直到抽完烟,又去急救室门口守了好一会儿,也没勇气点开它。   好像只要不点开这条短信,就无事发生一样。   可手机不肯放过他,系统自带的来电铃声在气氛压抑的长廊尽头无预兆地响起,夏安远看着来电联系人,眼皮跳了两下,走到另一边楼道口接通。   “方姐。”他轻声道,“今晚要上班吗?我现在抽不开身——”   “安远呐。”方清华打断他,语气中有无奈,“有件事想跟你说,你先做一个心理准备。”   夏安远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妙,但这种不妙的感觉近来实在太多,他已经近乎麻木:“嗯。您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有犹豫的声音从堵满灰的手机喇叭里传出来,带着一些吱呀的机械杂音:“上次那个事吧,我本来以为过几天就平息了,但……好像发展出乎我们的预料了。”   “很多人来找你,学生也有,当官的行商的也有,我猜测是当天晚上人太多,被有心人散播了出去,这……真不知道他们目的是什么。”   “但其中有一些人,你和我都惹不起,要是他们对你有什么过分的要求,我也没能力帮到你。”方清华笑意中带了点自嘲,“其实,一开始留你在我这工作,并不是看上你的长相。安远,任南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夏安远愣了一下,这个名字他当然记得,不光记得,在他现有的生命里,永远有属于这个名字主人的一段回忆。   “我在他的摄影集里见过你。戴眼镜的,不戴眼镜的,工地上的,小厨房的。”方清华顿了顿,解释道,“别担心,这些照片并没有外传过,我是在他家看到的。”   方清华笑笑:“我是他表姐。”   夏安远张了张嘴,不知该作何反应,紧接着又听到她说:“本来想多帮帮你,等到他回来的时候,给你俩一个惊喜,但现在看来,让你再在我这待下去,说不定会害了你。”   原来是这样。   她接下来想要说什么,根本不用再猜。   夏安远无意识地屏住呼吸,在紧绷的情绪中,看到了打开的电梯,和电梯里走出来的人。   “安远……对不起。关于工资,我会按照你一晚最高销售额来算上三个月的补偿给你,我给你的建议是,先暂时离开这里,今后如果你有什么难处,我会尽我自己所能给予你最大的帮助。”   夏安远的视线落到面前这几个一看就很有身份的人身上,落到纪驰重新换好的考究衣服上,又往上挪了挪,落到纪驰正好看向自己的眼睛上。   “好的,方姐。”他觉得自己也算是被磨练得遇事很冷静了,但此刻为什么还是控制不住说话时嗓音微弱的颤抖,他保持着固执的体面,“这些我都明白,谢谢您的心意,也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我会认真考虑您的建议的,再见。” 第28章 “给你看病。”   没有谁会无缘由地为了一个灰扑扑的小人物驻足。   但纪驰在经过他时放慢了脚步,纪驰身后的人也只得跟着这位爷的节奏,慢下往急救室门口走的步伐,并且分出一部分注意力,放到这位看上去深受挫折的民工兄弟身上。   他接着电话,视线自然而然地往他们所在的前方投去,仿佛确实神情淡然,身形坚定。可不用细看,沾满尘埃的发茬、比深色t颜色更深的横乱的灰痕污渍、领口处破破烂烂的毛边,无一不在同他人讲述他的生活经历和社会地位。   他就是个农民工,还属于混得很惨的那种。   像他这样的人,经常在工地上跑的管事们见得多了。   年纪还轻着的,没有背上家庭的责任,兴许活得潇洒一些,但又能潇洒多久呢,生活的苦难,像一张笼罩在穹顶慢慢往中心收紧的无形大网,这些由农村上、小城里汇集而来的底层人,出生、成长与死亡,都在这张大网中,他躲不开,也逃不掉。   娶妻生子、父母养老、房、车、孩子学费生活费,或者疾病,倒点霉的破些无妄之财,随便沾上哪一点,都得加速这张大网向自己收紧的速度与力度。   过不了多久,年龄就会在钢筋水泥筑成的世界中模糊界限,后来竟然连名字也模糊,像只有出场先后之分的电动机,使用时间一长,落灰量都变得一样。为了区分,没皱纹的在姓氏前加个“小”,有皱纹的在姓氏前加个“老”,他们逐渐拥有同样劲瘦的肢条,同样黝黑的皮肤,同样无神的双眼,同样的汗,同样的泪。   这种同质化成为了旁人眼中的刻板印象,连他们自己也无条件地默默接受。   他们这样的人,要是头上没顶着那顶明黄色的安全帽,几乎是隐没在土地与人群中的阴影。就像现在,如果不是因为纪驰驻足,他们谁也不会在意电梯口旁边是否有一个这样狼狈落魄的男人。哪怕在灰暗的外壳下,是一副那样漂亮的面庞。   夏安远放下手机,对纪驰礼貌地颔首:“纪总,我听他们说了,当时是您及时安排人在下面用安全网接着,谢谢您,真的很感谢。”   纪驰旁边有人递来一叠单据:“你是侯军的家属?这是收费单据,你先看看,后面的事情得等律师来了再说。”   这人夏安远见过,他的办公室就在徐福办公室旁边。   夏安远正准备接过来,纪驰突然按下那人拿单据的手,目光有稍纵即逝的阴鸷:“他不是。”   “哦……好。”那人一愣,往抢救室门口探头看了看,大拇指往后一指,“那我去问问那边?”   夏安远当下即刻断定这个人并不知晓纪驰的身份,要么就是他蠢得相当可以。纪驰是什么人,谁在他跟前不得战战兢兢规规矩矩,更何况被还这种眼神盯了一眼,换个人魂都要吓飞了,他竟然还敢这么吊儿郎当。   难道纪驰不是这个工地的大老板?   想到这里,夏安远望向纪驰身后的那群人,人群里有一张男人脸,是陌生又熟悉的。   王幺娃嘴里那个拿钱让他整自己的红帽子!   拿掉帽子,这人更眼熟了。夏安远眼中浮上几分犹疑,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或许是他视线停留在这人身上的时间过于长了,纪驰侧过头,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和那人对上目光,冷不丁出声:“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没料到纪驰会突然转过头来关注自己,浑身一凛,似乎惴惴的,赶紧垂下头,忙不迭回答:“纪总,我叫徐明畅。”   徐明畅。   听到这个名字,夏安远登时恍然大悟。   看来自己猜得不错,之前的事情,十有八九都是席成主使的了。   这人就是中学时跟在席成身后,干什么事都最卖力的那位“命长”选手。   他对这个名字的印象挺深的原因在于,当时有个巴蜀那块来的富二代转学生和席成交好,总在他们圈子里耍威风,尤其喜欢支使徐明畅替他干些不太地道的事情,却次次都办不圆满,总被各方势力找麻烦。席成玩笑时问他怎么总找这小子,蠢得跟猪一样,转学生笑笑,用方言说了句,找他最安全,命长嘛。   他这么说,是因为明畅的读音,在他们方言里,和命长相同。   夏安远还记得自己当时听到他们因为觉得有趣,而把这些事随便拿出来作为闲聊谈资时的心情。就因为名字有那么点小趣,他便被上位者当成了把杀鸡的刀,顺带着取笑作乐。   那时的夏安远会不由得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感伤,即使这只兔子的牙口对上过自己,他也总觉得他们是同类,是水母,是贝壳,是鱼虾,甚至是混入海洋的白色垃圾,他们都被强权的巨浪裹挟着往沙滩上拍,身不由己地,命若微尘地,用零落成泥的尸体为浪花作陪葬。   结果现在,一个是中层领导,前途大好;一个是工地民工,末路求生。   现在看来,自己当初幼稚的想法不觉可笑。   夏安远垂下眼帘,又想到刚才结束的那个电话,突然有些提不起劲头来,他颓然地往后,靠到墙壁上,为他们让出空间,“具体的还需要跟刘哥沟通。”   “事发突然,我不得已插手一些。”纪驰背对夏安远,高大的身影山一般,被夏安远默然注视着,“既然现在你们这边的人也都来了,剩下的就你们去办吧。”   “纪总说笑了,哪能是插手呢,”徐明畅低眉顺眼地盯着纪驰的鞋尖,昂贵的皮面上有几道划痕,突兀,醒目,“您能出手帮忙,我们老板感谢还来不及,现在流程也都走完了,耽搁了纪总您这么长时间,真是抱歉。我们在隔壁星级酒店为纪总定了房间,专车已经等在楼下了,您看……”   “忙你们的吧,我的人都在外面。”纪驰对他们作出的安排不置可否,“接下来的麻烦可不少,替我向你们老板带个好。”   “哎哎,”徐明畅赶紧应声,向旁边的人示意先行,自己向纪驰欠了欠身,“纪总的话,一定带到,一定带到。”   那帮人都走光了,留下纪驰一个人跟夏安远面对面。   夏安远觉得奇怪,这样说来,纪驰并不是这家公司的话事人,甚至有可能连股权也没有,那他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们工地上?   徐明畅能混到建筑公司中层,多半是百折不挠地将席成的大腿一抱就抱到现在,那么也就不难猜出,这家建筑公司跟席家无不有关,极有可能就是席家的产业。这样的话,纪家和席家有生意上的往来,纪驰到合作方的产业来参观参观,也能说得过去。   总比他是专程来看自己的更合理一些。   医院冷白色的灯光铺在纪驰身上,将这本身并不柔和的氛围又往下调低了几度,到处都低声细语的,让人几乎要失去说话的欲望。   纪驰盯着夏安远看了会儿,发现他并没打算继续说那些陈词滥调,于是转过身,往电梯的方向走去:“走吧。”   他与当初那个纪驰大不相同,又或者说,他曾经的那份太子爷气场已经迭代升级,成了王,掷地有声,不怒自威,教人很难在这种场面不遵循他的指令。   夏安远不由自主地跟上他的脚步,与他一前一后进了电梯,自觉站到了他的身后。密闭的空间内,寻常的距离好像也被无限制地拉近,空气反而是增稠剂,纪驰这套新换的衣服上,依旧是冷调的淡香,在夏安远身侧缓慢流动。   闻到这个味,夏安远才醒过神来,这个关头,他不该一声招呼也不打,不管不顾地跟着纪驰走的。见纪驰迟迟不按电梯键,他没耐住出声问,“纪总,我们去哪?”   纪驰伸出手,按了往上的楼层:“给你看病。”   夏安远不解其意,轻微地皱了皱眉头:“纪总,还请您别开玩笑,我身体很健康。”   “健康?”纪驰视线落到电梯门上的反光,“我看你病得相当重。”   “叮”一声,楼层很快到了,电梯门应声而开,纪驰径直走出去。夏安远反驳的话噎在喉咙里,此时也只能大步跟上,“纪总,您到底什么意思?”   纪驰停到神经科门口,站定,懒懒地回头望他一眼,什么意思,无需多言。   指示牌发着幽绿的光,悬在纪驰的头顶。夏安远看着纪驰,发型一丝不苟,衣着剪裁精致,腕上有条漂亮的表,是夏安远只能在网络上偶尔瞻仰到的式样,视线旋即往下,却仍是之前那双鞋,细碎的灰尘黏在上面,突兀的,格格不入的。   夏安远往后退了两步,手指尖搭到一旁的金属座椅上,冰凉的触觉蛇信一样舔上他。   “怕什么?”纪驰瞥见他的动作,向他逼近一步,“你跟着要跳楼的时候,怎么不怕?”   “我没有要跟着跳楼,侯军那是意外。”夏安远忍不住用力,指甲和金属发出摩擦的声音。   候诊厅人不多,过往都匆忙,叫诊的广播时不时响起,无端令人分泌出一种,类似惊慌的情绪。   “所以带你来看病。”纪驰点了点头,看起来通情达理,“我知道,要是神经上出什么问题,人的确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第29章 “幸好。”   诊室内,夏安远沉默着。   这位姓廖的医生动作很快,手指在键盘上轻巧敲击,结束他手头的工作,接着办公椅往后,人从里面站起来,对着纪驰笑:“纪总,我这里可是神经科。”   “给疯子看病,不到神经科么?”纪驰微有些后仰,靠在沙发上,膝盖分得很开,身上有几分罕见的放松。   廖医生所在的科室几乎没见过衣服都没换一套,就从工地上赶来的病人。他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这个一身农民工打扮的男人,略过他破旧的穿着和满身的灰尘,目光最终落到他的脸上。   这无可避免,因为这个职业很少会有像这个男人一样的外形条件。   他猜测不出他的真实身份。   “觉得哪里不舒服?”廖医生对他露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   夏安远觉察到了他的打量,往后退了半步。廖医生身上的白色朴素,却有种让夏安元羞于直视的视觉反馈,他往纪驰的方向侧了侧头,低声开口:“我脑袋……没毛病。”   廖医生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这种话他听过不少,所以他只是微笑地点点头,手抚上白大褂的领口,往中间合了合,态度温和,又不容拒绝地请夏安远在椅子上坐下,转身时给了纪驰一个询问的眼神。   “他的手,手臂。”纪驰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金属质感的打火机,他漫不经心地把玩,“也许拉伤了,你看看。”   廖医生眉头一扬,一副吃惊样:“纪总,您老人家看跌打损伤到神经科啊?”他转头看着夏安远,眼神中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情感,但转瞬即逝,“行吧,纪总让我看什么,我就看什么,谁叫您是祖宗呢。”   心脏“咚咚”地响了几声,夏安远没来得及掩饰他脸上的意外,他刚想下意识拒绝,廖医生就握住了他的手腕,力度挺大,夏安远挣脱不开,也不好意思挣脱。   “廖医生,很脏。”   廖医生将他的袖子推到肩上,很有力道地从小臂一路按上去,“没关系。”他笑笑,有意无意地问,“先生怎么称呼?”   夏安远没想到他这么按竟然会痛,往后缩了缩手,对于“先生”这个称呼,他感到赧然:“我姓夏。”   “嗯,夏先生,这样会不会疼?”廖医生重新伸展夏安远的手臂,又按了按另外两处肌肉,得到了身体主人条件反射般更激烈的回避,另外一只手亦然。他体贴地将夏安远的袖子放下来,松开手,直起身,轻声道:“试着往上抬抬手。”   夏安远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毛病,干惯了体力活的人,腰酸背疼是常有的事。但医生的话总是让人信服的,他试探着往上,胳膊抬到一个角度时,肌肉便会拧着痛。   “可以了。”廖医生轻轻拍了他的肩,话却是朝着纪驰说的,“没什么大问题,晚上回去冰敷一会儿,别干重活,休息几天就好了。要是不放心,可以去做个核磁共振。”   纪驰没表态,似乎对他说的“不放心”三个字不怎么赞同。   “纪总,您这点儿挑得好,再晚来一分钟我可就下班走人了。”廖医生朝纪驰走过去,笑着,“大变活人似的,我是真没想到你就这么到跟前了。”   夏安远没抬眼看他俩。朋友?同学?兄弟?不,这种氛围有所不同,廖医生话语间透露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听到纪驰轻笑了声,脑海中自动浮现他露出这种笑容时的模样。   “挺巧的。”   “有没有这个荣幸请大忙人吃个晚饭?好久不见了,怪想。”   夏安远听到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视线边缘,那片白色擦了过去。   “我晚上没什么安排,给你这个荣幸。”   太熟悉了,熟悉到在夏安远这里疏离的敬称到他那里成了打趣,熟悉到纪驰会随意用玩笑接住他的玩笑。   他在这里,有些多余。   夏安远霍然起身,廖医生听见响动,看向他,亲和地笑:“夏先生也去吧?”   廖医生那架漂亮时髦的眼镜有些反光,夏安远看不见他的眼睛,但视线能很清晰地勾画出他线条流畅的脸部轮廓,鼻尖小而挺,嘴唇偏薄,但颜色好看,是纪驰喜欢的淡粉色。他换上了一套休闲装,也是白色的,很干净,领口有精致的走线,跟他微微内凹的锁骨相得益彰。   “不了。”夏安远觉得自己再呆下去,空气都得被他带来的灰尘污染,“我工友还在做手术,先告辞了,纪总,廖医生,谢谢你们。”   这个姓夏的男人太着急走,但诊室的门还是被他轻手轻脚合上。廖医生拿起桌上的手机,好像没有了解夏先生的兴趣,问纪驰:“想吃点什么?津口的酒店虽说不比你们京城,但还是有几家不错的。”   “永南,”纪驰仍旧把玩着手中那块方方小小的打火机,打开,又合上,他顿了片刻,“他的伤没事?”   廖永南眼皮动了动,迅速把自己的怔愣遮掩过去:“当然了。他们这些工地上干活的,别看瘦,身体素质要比一般人好得多,韧带有点伤着,休息几天就好了。”   纪驰半晌才低低地“嗯”了声。   “怎么了纪总?”廖永南话语里轻微地带上了一些试探的意味,“担心啊?这对他们来说,可能压根就算不上伤。”   “嚓”一声,纪驰打燃火,汽油的味道膨开,他盯着跳动的火苗,一动不动地出神,空气再怎么点,也还是空调设定好的低温。   “来医院之前……他差点就掉下楼了,”他对着火苗缓慢道,瞳孔里都是一片红色,“二十米高,要是我没有及时抓住他,现在躺在手术室的,还得再加一个人。”   廖永南听过千奇百怪的事故经过,此刻,他直觉并不想继续听下去。   “幸好。”   幸好什么?廖永南强迫自己做起一副倾耳恭听的模样,但幸好,纪驰没再往下说。   侯军的手术一直进行到凌晨。   其他陪同的工友被他们劝回去,剩下夏安远、刘金贵、徐福和另外一个他们不认识的领导守着。   侯军的大伯是刘金贵在救护车上时就通知了的,却直到现在也没人赶来,刘金贵唉声叹气了一整晚,叹得夏安远都有些发怵。   医院的夜晚很冷清,四处灯都开着,可没人走动,没人说话,时间在这个时候仿佛失去了流速的概念,那位谢了顶的领导熬不住,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们闲聊,却怎么也不肯透露半句关于工地的事情。   夏安远他们知道,不论事故结果如何,出了这种事,工地停工是铁板钉钉了。   就是不知道侯军的赔偿会怎么算,刘金贵跟侯军关系再亲密,也不可能越过他的家人去跟工地方面谈这件事,说白了,赔偿的多少必须得伤者家人来争取,其他管你是什么身份,都插不上手。他们常年在外打工,碰上的工地没几个良心的,要是孤家寡人一个,指不定吃多大亏。   但侯军这情况,究竟他大伯来好还是不来好,说不清。   抢救室门口上方的灯“噔”地灭掉,片刻后双开门打开,侯军被推着出来,他们几个即刻围上去。医生已经很疲惫了,术后注意事项挑着重要的说,刘金贵跟上去,仔细听他的交代。   他们把侯军往icu推,夏安远缀在后面,从人群的缝隙中看侯军。蓝色的布下露出他的脸来,巴掌大一张,孱弱、尖细,脸有灰败的颜色,脑袋上的绷带缠得很紧,像把他年轻的生命也缠住,缠成白色,缠成壳。 第30章 “伯仁之死”   警察来过工地两次,找他们几个当时在场的人做笔录。做完笔录,夏安远拿上手机,跟刘金贵坐公交车去医院看侯军。   侯军的大伯到了,一来就抱怨出了这种事情,工地上竟然连他的车费和房费都不报,干脆住进了侯军的床位,每天天一亮就准时守到徐福他们办公室门口,把他在网上搜到的条条款款拎出来,跟他们谈赔偿款的事情。   “刘哥,他今天还是不来吗?”夏安远头一个下车,这站离医院还有一两公里,日头大,他两三步跨到行道树的阴影里,转头问跟在自己身后的刘金贵。   刘金贵皱起眉,脸色难看:“别提了,那个人眼里只有钱,当初侯军他爸出事的时候我就见识过了。”   夏安远伸手抹掉额间的汗珠,看着路面腾起的蒸气,眼里的世界好像变了形。他没忍住,开口:“亲侄子,好歹也来看一眼吧。”   “看个屁,说不定心里巴不得侯军出事呢。”刘金贵踢开脚跟前的冰棍棒,“侯军他爸的赔偿款就几乎全进他兜里了,谁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这回他还想往兜里揣?做梦!”   夏安远想详细问两句,又觉得不大好,闭上了嘴,余光中看到有辆白色的宝马速度沿着路边行驶,速度慢了下来。   “夏先生?”   夏安远没反应过来,宝马车副驾驶车窗打开,露出一张俊秀的脸,戴着细边眼镜。   是那位廖医生。   “廖医生。”夏安远礼貌地跟他打招呼。   “叫我廖永南就好。”廖永南笑容很温润,“去医院?载你们一程。”   夏安远下意识拒绝:“不用了,这也没多远,我们走两步就到了。”   “别啊,你认识人家?”刘金贵悄声在他耳边说,“认识还客气什么啊?还得走十多分钟呢。”   “上来吧,正好我回医院有点事,顺路。”医生说话的语气好像都这么不疾不徐,平淡的,但又让人生不出反感,“这天太热了,别跟我客气。”   “好啊好啊。”刘金贵用手肘抵了抵夏安远的背,“今天确实太热了,安远你说是吧?”   夏安远扫了眼他跟刘金贵的衣着,这几天没上工,衣服鞋都是干净的。他垂下眼帘,大拇指蜷在拳头里捻了捻,看向廖永南,露出一个感激的笑,恰到好处:“麻烦廖医生了。”   廖永南的车跟他的人一样干净,伴随着空调冷气,扑面有一股淡香,不像香水味。车里看不见杂物,消毒湿巾和酒精放在杯架旁,伸手就能拿到,车内饰是低调的摩卡色,皮革发出柔和的光泽。   夏安远坐得很直,并没有像刘金贵那样靠到椅背上:“廖医生,谢谢。”   “不用客气。”廖永南从后视镜里看他,“你朋友情况好点了吗?”   “医生说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   “希望他早日康复。你呢,你的手怎么样?”   “小问题。”夏安远没理刘金贵向他投来的询问眼神,“这种伤,我们都习惯了。”   车在路口缓缓停下,等待绿灯的间隙,廖永南从副驾驶下放着的收纳盒里拿出两瓶矿泉水,往后递给他们:“平时最好还是多注意一点。”   说完他貌似随口提了句:“纪总今天没有和你一起吗?他回京城了?”   夏安远接过水,看着廖永南的侧脸,手指在瓶盖上摩挲,他淡淡一笑,近乎答非所问:“是么?我也不大清楚。纪总他是个好人,在我困难的时候借给过我钱,我现在还没还上呢。那天……他刚好在现场,救了我们,还送我们到医院……说起来,我们到时候还应该请他吃顿饭,好好谢谢他。”   “是这样啊。”绿灯亮了,廖永南回过头,手把上方向盘,从声音,听得出来他轻松了许多,“别看纪总整天像个冰块霸总似的,其实他人特别好,怎么说呢……对人很善良,对朋友很细心……”廖永南嘴角浮起一个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被夏安远在后视镜里看到,“哎,说不太上来,有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这个人竟然是那么大一个公司的老总。”   是啊,夏安远想,这个世界上,看来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纪驰有多好。   廖永南提起纪驰时,整个人像变了一个模样,不难看出,他多少存了一点试探的心思,而夏安远给了一个令他高兴的回答。   不过从始至终,他对夏安远都是很客气的,车停到住院部楼下,他还主动给了夏安远一张自己的名片。   刘金贵显然对夏安远如何结识老总和医生的经过很感兴趣,一路上都欲言又止地在他身侧转圈,但认识这么久了,他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夏安远此刻心情并不十分美妙。   成年人可以没有眼力劲,但得分时间,分场合,刘金贵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自然明白,这种时候上赶着去问问题,说不定就怎么冒犯别人了呢,太莽撞。   好消息是,侯军醒了,比预计的时间还早上许多天。   夏安远他俩刚到,正好碰上他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一直照顾他的护士挺高兴的,见到夏安远,眼睛都在笑:“正准备通知你们呢,年轻小伙子恢复起来就是快!不过也别大意,你们看看是找个看护呢,还是家属陪床呢?”   “陪床吧。”夏安远跟刘金贵商量,“刘哥,咱再找几个工友轮着来,一人一天。”   “行,反正这几天也没上工,得把这小子肉给养回来啊,你瞅瞅,真瘦成了猴样。”   “暂时还只能吃流食。”护士强调。   刘金贵点头:“好好好,瘦肉粥能吃吧?”   夏安远看向躺在病床上的侯军,护士正小心地将胃管给他拆除。真是瘦了一大圈了,人也没什么精神,他们进来到现在,侯军一句话也没说过。   “侯军,侯军,现在感觉怎么样?”刘金贵坐到他床边去,手脚无措地绕过几个打石膏的地方,为他盖上被子。   “疼。”太久没说话,侯军声音都是嘶哑的,有气无力。   刘金贵紧张地坐开:“哪儿疼了?我把你碰到的?”   侯军虚弱地笑了笑:“浑身疼。”他将视线放在自己被吊起来的手跟腿,石膏的白色晃眼,“我是不是残废了?”   刘金贵没吭声,逃避似的,往夏安远的方向看了一眼。   “没事。”夏安远屏息片刻,扯出一个笑,“把复健做好,不会有大问题的。”   房间骤然安静下来,只听到隔壁床病人发出轻微的鼾声。侯军沉默了半晌,闭了闭眼:“哦。那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去工地上打工了。”   他竟然就这样接受了自己可能会残疾的事实,平静得吓人。   夏安远胸口一闷,有些难以忍受地开口:“别怕……我们都在。”   “我不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侯军轻松一笑,“我大伯来了吗?是不是找领导要钱去了?”   刘金贵是个好哄的,两三句就被侯军转移了话题:“他他妈的钻钱眼里去了!侯军,听我的,这回他说什么你也别给他拿一分钱了!”   侯军疲惫地眨眨眼:“我知道,刘叔。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刘金贵像平时那样跟他插科打诨好半天,侯军笑得力气都没了,刘金贵突然冒出一句他想问很久的话:“侯军,到底是怎么出的事?你怎么会去那里,脚踩空了吗?安全带呢?”   侯军愣了愣,下意识地看了眼夏安远,又赶紧将视线收回来,他费力地别过头,轻声道:“我也忘了,那个架子的联结扣没拧好吧……”   “你小子,怎么能忘了呢,那待会儿警察到了问你情况,你也说忘了?这关系到你赔偿金的问题……”   夏安远没再呆在屋里,轻手轻脚关了房门,摸着兜里的红塔山,出了医院。   当时侯军说,他是看到安全网的破边上停了只蝴蝶,觉得像自己,才鬼使神差地想去抓,架子工整天爬上爬下,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踩到的地方偏偏就有问题。   夏安远相信,侯军并不是一个会扯这种生硬理由来骗自己的人,尤其是在那种关系到性命的危急关头。   在他看来,侯军年轻、赤忱,又有一些知识分子的桀骜,这些特质像是多重背书,让夏安远做不出他是为了让自己产生愧疚才这样说的揣测。他知道,侯军这样的人有时候会突兀地产生一些荒诞的,不合时宜的浪漫,这是年轻小孩子都有过的阶段,而这一次,侯军的浪漫,以自己为出发点,得到了一个惨痛的结局。   手机“叮”一声,是医院催缴费的24小时最后通牒。   夏安远合上屏幕,久久矗立在树荫下,指尖夹住的火星不知觉地燃到了尽头。炙烧的感觉。   他望着天,想自己读过的“伯仁之死”,想夏丽亟待治疗的病情,胸口是空荡的,眼前白晃晃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第31章 妈妈,对不起   夏安远翻遍上下左右,几个兜里加起来还剩两百三十七块五。   他从医院后门出去,左拐,跟着身为市井小民的直觉,往前走了三条街,由偏僻巷口进入老旧居民区,成功找到了一个热闹的农贸市场。   水果零嘴这些东西,要想在医院附近买到很容易,像这种综合大医院周围,最不缺的就是这种店面。水果店把水果种类搭配好,装进一个漂亮的礼品篮,探望病人总是需要在手里提一点花团锦簇的东西,以此寄托自己的关切,而身价随着这份关切水涨船高的它们,从门面到病房,摆放的位置总在最显眼的地方。   夏安远只在许多年前问过一次价格,没来得及接收店主轻蔑的眼神,便转身离开。那个时候他身上能用的钱不比现在多,走遍整条街,找到一家可以散称的水果店,买了十块钱的苹果回去,却被医生数落了一顿,让他不要给刚做完手术的夏丽喂这些生冷的东西。   最后那几个苹果便成了他连续几天的晚餐,过去了许多年,他依然记得味道,脆的,但不甜,咬起来一大股生涩。   如今他穿梭在医院周边的便宜市场里很游刃有余,讨价还价也让卖家拿他没办法。他挑了些易存放、好消化的水果,又拐进副食批发店,买了一件牛奶和散装的零食——他总见到侯军吃这些东西,嚼起来嘎吱嘎吱响。   回到病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夏安远兜里剩下五十一。   病房空间狭窄,五六个人就占满了地,夏安远一眼看到了摆在床头的鲜花和果篮,他从往里走,见到坐在病床边的刘金贵和徐福。   “安远,买水果去啦?嗬,这么多呢。”徐福招呼他,“不用你破费,咱们工地上肯定是要送果篮的。”   或许是过于草木皆兵,夏安远注意到徐福看自己的眼神,欲言又止的,和平常不大一样,他把东西放进储物柜,闻言笑笑:“不一样嘛福哥,多少是个心意。”   徐福转头看了眼床上半睡半醒的侯军,放低声音:“你跟侯军感情是真好,要不是你飞奔上去拖延了一会儿时间,他这条命可难保了。”   夏安远微不可见地皱了眉头,徐福这是怎么回事,当着侯军的面说这些。   “福哥,”他掏出烟来找给徐福一支,“要不,我们去外面聊聊?”   徐福点头,起身时拍了拍刘金贵的肩,把烟别到耳朵上,跟着夏安远出了病房,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阳台。   夏安远站定,稳住呼吸:“您有事要跟我说?”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徐福望着窗外的夜色,住院部楼下公园里,燃着几盏零星的冷灯。   “安远,我带了十多年的工地,几乎没怎么出过这样的事情。”徐福似乎边说在边考虑,语速很慢,“我年纪也不小了,有一家老小要养,所以平时呢,最注重的就是安全,侯军出事,我很惋惜,还没满二十岁的小伙子,我儿子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是一跟家里人吵架就去网吧上通宵的浑小子。”   “前段时间呢,工地被人举报了,所以那两天才不得己停了工,接受上面的检查。”徐福顿了顿,给了夏安远一个你心知肚明就行了的眼神,“这件事我没跟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说过。工地不是我一个人的,上面还有领导,领导上面还有大领导,那会儿上头给的通知是,未成年不收,零工不收,无证无照不收。”   他又顿了下,夏安远看着他,一副很平静的样子。   “你是被我侄子的同学介绍来的,家庭情况我大概也都了解,给你妈挣救命钱呢,所以当时我替你担着的。可这没过了几天,就出了这档子事,现在上头的老板听说有点变动,又说是要比着这三点要求,一个一个严查。”   徐福叹了口气,把烟叼进嘴里:“对不住啊老弟,我这里担不住了。”   叹息的尾音落到夏安远耳朵里,像钻进肺里的旱烟。夏安远知道自己应该为了老烟枪的颜面将咳嗽忍下去,但旱烟劲头太大,太冲,他忍不住别过脸,压缩在肺里的空气狠狠吐出去。   转头善解人意地笑着:“福哥,是我给你添麻烦了才对。”   徐福看了他半晌,犹豫道:“你要是不一定非要日结,我老家那边还有关系,可以给你安排个活,你也知道,这一年都过了一大半了,找活不容易,更何况是日结。”   夏安远摇摇头,眼神放在窗外,那里有隐没在黑暗的树梢,他像看着虚无:“福哥,真的很谢谢你,我再想想办法吧……我妈……等不起了。”   “嗒”一声,徐福点燃烟,劣质的香烟味道很大,没来得及抽两口就被路过的护士瞪着给掐了,他安慰似的拍了拍夏安远的背:“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听刘金贵说你们轮流陪床?今晚是谁?搭我车一起回吧。”   “我吧。”夏安远靠在窗台上,“也呆不了几天了,多陪陪那小兔崽子。”   “好嘞。”徐福招招手,走远了,“哎——人活着真累啊——”   夏安远把兜里剩下的半包烟抽完了,才回病房,带着一身夏夜的凉意。   走廊上灯关了小半,在安全通道的绿色荧光灯下,显出一种诡异的宁静。   侯军病房里另一张床的病人和陪护家属都睡着了,夏安远轻手轻脚地将陪护床打开,放到侯军的床边上,准备和衣躺上去,侯军突然睁开了眼:“远哥。”   “吵醒你了?”   侯军声音很轻:“我没睡。”   夏安远笑了笑,从床下面掏出尿壶:“想上厕所啊?”   侯军移开目光,“哼”了声。   当着夏安远的面,侯军艰难地努力了半天才结束战斗。夏安远洗了手,替他将胸口的被子掖好:“你得好好休息,睡吧,太晚了。”   “徐福跟你说什么了?”侯军小声问他。   “没什么,一点小事。”   听他这样说,侯军反而有些不安,他紧紧盯着夏安远:“不会是为了我的事情,要你怎么样吧?”   夏安远乐了:“你以为拍电视剧呢,还能把我怎么样啊?我又没得罪人家。”   侯军看了他半天,突然说道:“远哥,关于生日礼物那件事……”   “别别别,”夏安远忙不迭打断他,“您可多少天都没洗澡了,怎么,还想再补一个,趁你病要我命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远哥。”侯军轻轻笑了笑,“……我之前那些胡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有时候就是这样,头脑一发热,总说些不该说的话,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可把我给吓坏了。”夏安远躺到陪护床上去,手臂支在脑袋下面,他望着天花板,“也把你牛逼坏了吧,年轻人就是会赶潮流啊。”   侯军“嘿嘿”笑了两声,笑里找不见往日的精气神,半晌,他问:“远哥,那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吧?”   “您这躺床上动都动不了了,还整天琢磨这事儿呢。”夏安远感觉眼底有一种酸胀,像用眼太多导致的疲惫,他闭上眼,声音愈低,“睡了,放心吧,不跟你闹绝交。”   还是个小孩。   夏安远这么想着,先头堵在心里的话也没有拿出来。   侥幸捡回来一条命的侯军,对他自己的现状,和未来,是迟钝的,尚且没有一个完全清晰的概念。   他或许只是知道,自己可能要残疾了,但对于在他的家庭条件下,这份残疾会给他的工作、婚姻、人生带来什么,他看不到具象的东西。又或许他比自己还要勇敢,能用坦然的心态,接受这份变故。   生活的苦难,光凭想象是咂摸不出滋味的,夏安远希望他,可以在亲身历经的时候,仍旧保持这份对人生的钝感,别学了自己,像一块廉价玻璃,看着剔透坚硬,但这样不堪一击。   第二天一早,跟刘金贵换了班,夏安远给自己留出回工地宿舍收拾东西的时间,先去了夏丽的那个医院。   护工见到他来,把他拉到一边,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意思是涨工钱。   跟夏安远一起合请她的那个病人快出院了,要是夏安远还想继续请她,至少得给她涨一半的工资。   夏安远没给准信,只说让她再等几天,一定给她答复。那护工露出了个笑,说不上对这个回答满意不满意,只是看了看周围,悄悄摸摸地附在夏安远耳边:“娃啊,你是不是惹上什么事了?”   夏安远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疑惑地看着她。   “有人盯着你妈呢,像黑社会,我被我老乡提醒才注意到,好长一段时间了。”   夏安远神经绷起来,想了想,又觉得有些好笑,看他和夏丽不顺眼的,也只有席家那些人,他们娘俩过成这样,席家人要真对夏丽有什么动作,他根本毫无招架之力,要下手早下手了,估计是席成通知了他家里人,他俩到了津口,离京城就一步之遥,席家便特地派了人来监视他俩,生怕他们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也没跟护工多说什么,进屋坐到夏丽病床边。   夏丽昏睡着。仿佛她生病之后,就没几个清醒的时候,夏安远常来看她,看的多半也是睡着的她。想来也是,一个人住在医院里,身体也不舒服,除了睡觉,她哪有别的事好做。   夏安远把用身上最后几十块钱给她买的帽子放到了抽屉里,俯身,将她遮在颊边的几根发丝撇到耳朵后面,动作轻柔。   面对睡着的夏丽,夏安远其实有一种隐晦的轻松。这样的时刻,他可以完全放空,不用在意自己穿戴了什么,不用参与和她关于治疗是放弃还是不放弃的争论,不用看见那双枯槁了的漂亮眼睛,注视在自己身上,叹息的,无奈的,悔恨的,挣扎的,痛苦的,像枷锁,沉重冷硬,禁锢呼吸。   “妈妈。”夏安远久久凝视她,说出一句,“对不起。”   他转身出门,从裤兜里掏出了那张,被自己汗水反复浸湿,近乎褪色的名片。 第32章 死物没有保存的能力   “这份方案还需要斟酌。”纪驰手指点了点办公桌上的文件,“等张总回来,你们开个碰头会,再做一份可行性报告给我。”   “好的,纪总。那我先下去了。”市场部经理终于能松口气,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正碰上行色匆匆的赵钦。   “赵助。”   赵钦简单地跟他颔首致意,从他手里接过门把手,偷偷看了纪驰一眼,悄声将门合上。   纪驰翻动着手里的东西,头也不抬:“什么事。”   “纪总……有两个电话打到我这里。”   纸张窸窣的声音未停,“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一个是纪夫人打来的,问您今天晚上有没有空回本家吃饭。”   纪驰声音很冷淡:“说过很多次了,她的电话直接推掉。”   赵钦赶紧补充:“是,纪夫人提到了乔家那位二小姐也在,我想这个还是得跟您告知一声。”   纪驰听到“乔家”两个字,“唔”了声:“知道了。”   “还有一个电话……”赵钦看着纪驰的脸色,声音放轻,“是夏先生打来的。”   办公室安静了一瞬,纪驰顿了下,掀起眼皮看了赵钦一眼,把文件扔回桌子上:“哪个夏先生。”   “津口那位夏先生。”赵钦垂下眼回答,“他在电话里说,今天想跟您见一面,现在还在等您的回复。”   京城西城cbd最高的一栋楼,赵钦在这里上了好几年班,都没能适应站在落地窗前时,被这种直入云霄的旷然团团围住的感觉。视线边缘都是天光,他半天等不来纪驰出声,不禁抬头看他。   “晚上所有的约都取消。”   他看见纪驰盯着办公桌上某个地方笑,嘴角上翘的幅度很轻微,“你去接他,接到学府路那套房子来。”   纪驰是在西城区学府路有一套房子,但工作时间里,赵钦已经有一两年没见他去那里住了。   纪驰名下房产众多,因为太忙碌,他并没有惯常住的地方。公司离学府路这套房子不远,赵钦刚进公司时还是经常见他去那里住的,但现在,就算开车只需要十分钟,他也没再去过,不过也没有另外置房产,有时候工作太晚,他要么舍近求远,要么就直接在办公室带着的休息室凑合一宿。   今天竟然让自己把夏安远接到这套房子来,要把这套房子给他住么?赵钦想着想着,从后视镜里偷看眼眉低垂的夏安远。   好看是好看,比起纪总喜欢的那几个小明星都有味。就是太糙了点。   在赵钦看来,夏安远不该在这时候露出这种样子来。虽然他也明白,一个汉子,长久以来靠出卖体力谋生的农民工,让他做男人的小情,无异于把他同样身为男人的尊严扔到泥里踩。   可能够跟着纪总,对一个农民工来说,那是多大的福分。既然已经决定走出这一步了,就得好好把握住机会,把该捞的都得捞了,才算不白遭这一番罪。   赵钦想着提点夏安远几句。他在下一个路口往右打方向盘,咳嗽两声:“夏先生来过京城吗?”   夏安远闻言,从昏暗的车里往外望,大城市夜晚的霓虹太多,迷花了眼,他认不出这里是哪条街,只觉得遥远,陌生。   “小时候来过一次。”他又低下头,两只手交叠,缓慢地抚摸自己手掌处的茧,“很多年前的事了。”   “京城变化大得很,您以后没事儿就四处去溜达溜达。”赵钦在后视镜里对他笑,“我是本地人,想吃点什么地道的,问我就行。”   夏安远低低“嗯”了声:“谢谢你,赵先生。”   “不用这么客气,叫我赵钦就行。”赵钦踩下刹车,停在红绿灯前,“也不用这么紧张,纪总一般没什么奇怪的癖好,对人都挺好的,放轻松。”   他转了转脑袋,长时间的驾驶让脖子僵硬,这么一动,连续发出几声关节处的脆响:“他工作忙,喜欢安静一点的,干净一点的,做到这两点不费事,您也别腼腆,该要什么东西就要,纪总一向大方。”   “一般”“都”“一向”。   夏安远这段时间神经累得太迟钝,但还是第一时间捕捉到这几个字眼。   车里的温度很低,冷气扑在膝盖上,像蛇,滑腻、冰凉,从骨缝处攀附,钻进他的身体,往上窜游,舔得他整个脊背都发寒。   指尖不自觉地蜷缩,团成拳,在汽车安静的行驶音中,他似乎攥住了自己的心脏,那好像是个死物,不跳了,没动静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安远才松开手指,堪堪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他抬起头,保持一个得体的微笑,注视着正前方的路,“我明白的。”   车开进了停车场。   夏安远先一步于赵钦下车,把他的行李箱从后备箱拿了下来。   这个行李箱跟他挺长时间了,六年?七年?他算不清,只记得买它是为了替代自己不得善终的布面行李箱,在第一次去工地打工的前夜。   塑胶质地的箱面也不见得比布面好到哪里去,来之前他擦过它,但那上面的磨痕很多,是终身的,无法修复的。赵钦锁好车,伸手就要来帮他拿。   夏安远礼貌地笑了笑,仍是自己拎上。   他跟着赵钦,看着他拿出门卡,刷开停车场的电梯间,箱子和瓷砖地面摩擦,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冷暖灯在天花板高高挂着,把瓷砖精美的纹路、墙壁细腻的漆色、电梯门清亮的反光,甚至于装饰的踢脚线,都照得那么清晰。和十年前后的他自己,与行李箱的斑驳落拓一样清晰。   电梯打开,合上,上行28楼,再打开,他们出了电梯门,往右,一直到那扇灰黑色的门口,夏安远都没有出声。   赵钦输入了一串密码,是夏安远不懂的含义。   “夏先生,还请您稍等,纪总下午出京开会了,想必他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赵钦先打开中央空调,为夏安远从右边的鞋柜拿出拖鞋,又到餐厅泡上一杯茶,放到茶几上,“为您订的晚饭大概二十分钟后送过来,您可以先到客卫冲个澡,休息一会儿,屋子里请先不要随意走动,尤其是这间——”他指了指最里面的那间房,“这间屋子是绝对不能进去的。纪总没有太多吩咐,但具体的还需要等他回来安排。”   夏安远将行李箱放到玄关角落,冲赵钦点头,一直等到赵钦告辞,出门许久后,他才挪动脚步,往屋里走去。   四室两厅,这房子不大,对于有钱人来说。   夏安远一步一步往屋里走,走得很缓慢,浅灰色瓷砖在客厅冷色吊灯的映照下,泛着刺眼的光,像冰碴。在这上面走,刺骨、打滑,他觉得艰难。   房子像样板间,一切能用以猜测住户身份的私人物品都没有,客厅没有地毯,沙发上没有薄被,墙上没有挂画,料理台上没有鲜花,酒架里面没有冰红茶。   都是空的。   死物没有保存的能力。   他终于走到客厅中央,不敢坐下。   灰咖色的沙发成色近乎崭新,它守立在这个房子的中心地带,像个寡言老管家,沉默又尽忠职守地,注视眼前这位熟悉的陌生来客。 第33章 我的八年,哪能有这么值钱?   夏安远看了半天,没能忍住,伸手摸了摸它。   人的记忆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生命中会发生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许多年过后,你能记住的不过万分之一。即使这万分之一,你也可能无法在刹那间记起来全貌,只能通过一个点,一个细节,一句话,一份礼物,一张照片,将前情后事逐渐连贯。   任南曾说,人必须要活得有仪式感,礼物不重要,隐藏在礼物背后,不同于常日的记忆才重要,他劝夏安远,“远哥,你看,你前面很多年都没有过过生日,如果现在我要让你讲讲,那些年生日当天你是怎么过来的,吃了什么东西?穿了什么衣服?遇到了什么人?心情怎么样?你大概率一件也讲不出来,所以你今天一定得收下这条项链,或许很多年以后,你已经全然忘记我了,但看到这条项链,你就会想起今天,想起你在哪里遇到了一个叫什么名字的人,想起当天你穿的衣服,想起你吃的饭菜,想起其实你的每一天,都值得你这样想起。”   夏安远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人是无数记忆残肢变态成球的怪物,每扯断一只手臂,涌出的都是奔流的回忆。   就像他现在,指尖一触到这座沙发的皮面,感受到跨越十个春秋依然记忆犹新的触感,眼前就浮现出第一次来这里的自己。   这真的是一种很难让人忘却的手感,明明是皮面,摸起来,却像一团丝绸包裹的云,像嫩滑的婴儿肌肤,像温柔的,一触即分的吻。十年前的那个自己,在心里就是这么描述的。   他记起来,那是个暴雨天,他怕作业被雨淋湿,留在教室做完作业了才离开,从高中部到大门口,跨越了两栋教学楼和一个操场,他淋得狼狈,校服外套黏在身上,跟他的烂球鞋一样湿重。   走了好久,才听到身后有人叫他,怪雨声太大,他听不清。回头,隔着顺头发垂下来的雨帘,他看到有人打着一把黑色的伞,往他的方向走。   “纪驰?”夏安远视线很模糊,“你现在才回家吗?”   纪驰站定,那把黑伞倾斜到夏安远的头顶:“有点事。”   他们在同一把伞下,以相同的速度往外走,夏安远小心地让身上的湿衣服不碰到他:“谢谢,我到校门口就好。“   “回家?还是兼职?”纪驰问他。   班上的人都知道自己放学后还要兼职的,他低声说话,只差一线,声音就要被淹没到雨里:“今天回家。”   “高峰期过了,公交车要等很久。”纪驰看了他一眼,“你再穿着这一身站在雨里,估计还没到家就会生病。”   夏安远有些惊异,纪驰这个大少爷竟然会知道公交车的运行规律,他盯着雨伞边缘流动的水线:“没关系,我身体挺好的。”   纪驰没接话,两人沉默着走到了校门口,将要分开时,纪驰却搂上他的肩,很有力度地将他往公交车站的另外一边带。   “纪驰……”   “去我家。”纪驰笑了笑,“我一个人住,就在前面不远。”   仍是很长的大阳台,落地窗做了一整面,装修虽然一点都没变,但那时候这里跟现在很不一样。   他站的这个地方,应该摆满了画。颜料,画架,参照物,临摹品,东西很多,但很整齐。   夏安远将他的鞋塞到鞋架底下看不见的地方,洗完澡,换了套纪驰的校服出来,喝了杯纪驰冲好的感冒药,在那堆画里一点一点参观。原有的拘束和不自在,也被这个惊艳的小世界吸引了去注意力。   纪驰像觉得他这个举动挺有意思,就这么一点点陪着他看,夏安远难得问一两句,他也耐心地替他解答。   那是第一次,夏安走进了属于纪驰世界的一角。   他逐渐放松下来,纪驰招呼他坐到沙发来,他便坐下了,手搭到沙发边上,就那么随意地一搭——他获得了一种自己认知以外的触感。   那触感让他绷紧了身子,让他心慌意乱,让他一瞬间要哭出来,让他忍不住想要深陷,却找尽理由落荒而逃。   让他打回原形。   学校没教过,书里面没写过,电视剧没演过,所以他从来不知道,啊,原来,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舒服的沙发。   他好喜欢这个沙发。   长这么大,即使是刚到京城时碰到席家那一场名流盛宴,夏安远也从没有像那刻一样自卑过。   他强撑着笑,触电般收回手,生怕自己不小心将它某处弄脏。他心里忐忑地猜测着这套沙发的价格,几千?几万?羊皮?牛皮?他存多久的钱能买这样的沙发?猜着猜着又觉得可笑,自己就连猜测,也没胆子再往上加价格。   他微微前倾,将身体的承重点从屁股转移到脚掌,看着眼前带着温和笑意的纪驰,深刻又清晰地认知到,他们之间,隔了一道万千丈的鸿沟天堑。   心中涌上无端的恐慌和害怕。他无法再继续呆在这个空间,态度强硬地要回家,纪驰留不住,怕他不会叫保安开门禁,便一路把他送到出租车上。车一开,夏安远眼里的水珠即刻掉下来,那么大滴,连串的,滚烫的,像心里的酸涩化了形,那么浓稠,被人一拧,就汩汩从泪腺涌出。   夏安远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垂下眼睛,又摸了摸沙发,门锁在这时发出好听的一声“嘀”,紧接着门打开又合上。   他转头,变成熟的纪驰一身挺廓西装,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   他们重逢后的每一次相见,总是这样。   对视,在被对视折叠起来的幽暗空间里沉默对视。   谈恋爱的人对视,经常说着说着话就安静下来,注视着彼此。在这样的注视下,空气会变得暖,两条身体会忍不住靠在一起,额头抵上额头,鼻尖碰到鼻尖,呼吸喷薄呼吸,心照不宣地闭上眼,然后拥抱,亲吻,做爱。   分手之后的昔日恋人对视,哪怕离得再近,中间都横亘着一道岁月长河,时光改变了年龄,面貌,性格,际遇,改变了一切他们曾经以为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用一种复杂而古怪的姿态,传达出自我保护的讯息。   夏安远把手放回身侧,站直身体,向纪驰欠身:“纪总,您来了。”   纪驰将车钥匙扔到玄关置物柜上,往屋里走。掠过夏安远的时候,身上还有从交际场带下来的烟酒味。   “说吧,什么事。”   他脱下西装,姿势随意地靠到沙发上,双腿伸直,轻松地交叠起,皮鞋锃亮。   夏安远立在沙发的另一侧,目光只放在纪驰的手指尖上,他沉默片刻,缓慢道:“纪总,很抱歉打扰您,您时间宝贵,我就开门见山吧。如果您能赏脸的话……我想跟您做个交易。”   “哦?”纪驰挑眉看他,似乎很意外的样子,“什么交易?”   “很惭愧,欠您的钱我可能还不上了,还得求您帮忙……”夏安远低着头,指甲嵌进了掌心,“我不清楚您平常挑选情人都是个什么标准,也知道自己条件不大好,在您看来,我这样的……勉强够格么?”   纪驰那边没什么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他:“家当摆在门口,我如果说你不够格,你准备拎着它去哪?”   “京城这么大,总能有个去处。”夏安远对着地面笑笑,“大概,哪里来钱快就去哪里。”   “哦。”纪驰问,“去卖啊?”   他语气中有了然的直白,还有淡淡的嫌恶,夏安远肩膀抖了抖,点头:“对。”   纪驰“啧”了声,不解:“你有手有脚的,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该说纪驰记忆力太好吗。这是把夏安远自己之前的话给他还了回来。   夏安远沉默着,胸腔的呼吸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来回,他还是选择解释,虽然没什么大用:“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是我考虑得太短浅了。医院那边……医疗费比我预计的多了很多,之前还能顶一顶,但现在,工作都没了……要找短期结算工资的工作,一时半会儿比较难,我……算了,”他自嘲地笑了笑,“纪总,您……现在还有这个兴致吗?”   纪驰交叠的双腿换了个上下,手搭上沙发靠背:“头抬起来。”   夏安远用手掌抹了把脸,抬起头,对上纪驰打量的眼神,那是挑选商品时才会露出来的神情。   “头发太短,皮肤太黑,胡须太糙。屁股上没肉。”纪驰淡淡道,“你这样的去卖,生意会好吗?还是说你觉得京城里玩儿男人的有钱人这么多,总会有人好你这一口?”   脸上的肌肉在跟着情绪跳动,夏安远上下后槽牙抵在了一起,拼尽全力不让它组合出什么表情来。   纪驰好整以暇地靠在沙发里看着他,视线往上,却像是居高临下。   “你都已经做好了去卖的打算,却第一时间找上了我,我猜,是因为在目前你能接触到的人当中,我最有钱。那么,如果我不是最有钱的那个呢?”   “纪总。”夏安远胃里绞痛一片,呼吸艰难,“我并不需要那么多钱,我只是想救我的妈妈。”   “噢——你想救你的妈妈呀。”纪驰拍拍手,称赞道,“卖身救母,戏折子上都爱这么写,夏安远,你的孝心真是感天动地。当年那个人,也是这样被你打动了,你才有机会攀上他的吧?”   “纪总——”不是这样的。夏安远把话咽了回去,心里有某种情绪泥沙俱下。   “行,”纪驰微微一笑,“那让我再猜猜,你来找我,是因为我跟你上过床,做过爱,所以给我当小情,不算是卖,对吗?”   夏安远既不说对,也不说不对。他站在原地,头低下,脊骨却挺得笔直,   纪驰不介意他用沉默来作答。他坐起来,俯身,伸手在茶几下方拿出了一份文件。   “理由你说不出来,也能理解。夏安远,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但我说过的,我要做的,不是你的金主,”纪驰把顺手从抽屉里拿出来的签字笔扔给夏安远,“而是你的主人。”   “工资年付,聘期八年,一年一百万,除此外,你不用操心任何吃穿住行和外面的事情,不算薄待吧?”   八年。   夏安远在心底苦笑,这就是纪驰的报复吗?   他独自怀恨八年,所以要折辱自己八年吗。   哪能是薄待,这都已经远远超出了公平的范畴。夏安远对他笑:“纪总,赵助跟我说您一向对人厚道,真的名不虚传,我的八年,哪能有这么值钱?未免太过破费了。咱们定一个合理的价格吧,按市场价来,只要让我挣够医药费,我就很满足了。”   “合同就在这,金额,期限,我不会变。”纪驰夹住合同的手指修长,他轻晃纸张,偏偏头看他,笑得冷淡,“夏安远,想要你妈的救命钱,那就跪着爬来签。” 第34章 “您觉得我抓住这个机会了吗。”   时间像水流,随着地心引力规律下坠,滴答、滴答。跟夏安远的心跳一样孱弱无力。   世界从未像此刻一样安静,夏安远沉默地矗立着,是一尊锈住的雕像。但他又能清晰地感知自己的呼吸,一声,再一声,很缓慢,又很沉重,与轻松等待的纪驰相形见绌。   他仿佛笃定自己今天一定会在那沓纸上签上自己的姓名。   对,没错。   夏安远想。   他会的,他要签。   夏安远无力反驳纪驰为他现如今的行为所做的每一条剖析,事实上每一条都能在他的出发点上站住脚跟。纪驰是天生的掌权者,面对多少有身份的大人物也能游刃有余,而对于自己,他甚至早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就能给出预言,他预言自己,预言动机和答案,简单得就像预言一加一等于二。   夏安远应该感谢他,感谢他拿过了主动权,帮自己说出了难以启齿的话。   沙发上的男人耐心得吓人,这让人不得不联想到原始森林中善于捕猎和隐蔽的猫科动物,凶猛利爪和狠戾獠牙都蛰伏在黑暗中,有这样猛兽存在的土地,空气中都漂浮着静谧的危险。   这样的静谧太漫长,夏安远深知不能让它继续下去,他说不清如果自己再僵持着,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情况。毕竟哪个敢让森林之王等待呢。他把这段沉默拿来当作自己粉墨登场前的上妆,开嗓得跟着铴锣一声响。   “跪”这个动作,真要做起来其实并不难。   夏安远手指贴着裤缝,他沿着布料交叠的地方将指甲往肉里陷,先曲下了右膝。   凸起的膝盖骨触到瓷砖,像搁在了冰凌上,冷得慌,硌得紧,他吸了一口气,始终没抬头,目光聚焦在纪驰一尘不染的鞋尖,左膝也要跟着放下。   同分同秒,鞋动了,夏安远反应过来的时候,鞋底已经挨上了自己的肩,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觉不到变故是怎么发生的。不过只是一霎的钝痛,那股力量就让夏安远以一个难堪的姿势摔出去好远。   ——他被纪驰踹开了。   “让你跪你就跪,”纪驰背着光凝视他,“夏安远,贱不贱呐?”   片刻后夏安远从地上爬起来,按住挫痛的尾椎骨,躬身回答:“纪总,男人的膝盖只跪天地和父母。”   他抬起头,平淡地看了纪驰一眼,复又低下,“您能救我妈,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不能不跪。”   “这么说,这世界上的有钱人都能当你爸妈。”他用那沓文件拍拍夏安远的脸,轻笑一声,“你的腿得跪废吧。”   夏安远伸手,抓住了文件的另一端,露出一个很轻微的笑:“纪总,这是让我直接签的意思么。”   纪驰偏头看了他一会儿,松手,转身回沙发上坐:“卖身契,看仔细点。”   夏安远抓着那叠不厚不薄的东西,长出一口气,用牙将签字笔的笔帽咬开,几乎没怎么翻动,在签名栏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动作快到让人以为他在签什么火车乘客险告知书,而不是用一纸合同,卖掉自己的自由。   他把文件和签字笔整齐地放到茶几上:“纪总,签好了。”   纪驰挑眉看了看他,这个动作被他做得如此漫不经心,也只有他做这个动作,才会让承受这个动作的对象,觉得他是真的毫不在意。   “行,”他松了松领带,把目光落在夏安远身后的位置,“主卧右边的那间次卧,进去洗干净点。你那些破烂要是想留着做纪念也行,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夏安远应了声,从门口拿过行李箱,放到了厨房旁边的储物室,想了想,还是从箱子里取出一条干净的四角裤,攥在手里,从客厅路过的时候,他没往纪驰的方向看。   纪驰说的这个次卧,他从前其实是住过一段时间的。比主卧小上一圈,但对比起自己这么多年住过的所有地方,这里是最宽敞最舒适,也是最高级的。   主卧该有的东西它都有,阳台,茶几沙发,投影仪,衣帽间,卫生间和带浴缸的浴室。和房子成套,装修也是统一的灰暗色冷调,以至于他刚打开门,浑身的汗毛就针尖一般立起来。   他攥住四角裤的力度猛得变大,顾不上疑心多次反复搓洗的布料会不会被自己这样的力气弄破,夏安远滞住脚步,中央空调的温度在这个时候好像变得更低,他皮肤都要在这种气温下缩作一团,紧绷得像缺水的橘皮,呼吸像缺水的鱼。   纪驰抽到第四根烟的时候,夏安远出来了。   有浅浅的金属摩擦声,跟着夏安远的脚步,一步一响。   纪驰将烟头塞进烟灰缸,手放到翘着二郎腿的膝盖上,一副欣赏的姿态。   “很适合你。”他称赞道。   夏安远无声地点头,刚洗过的身体被十分规矩的棉质睡衣包裹,那是他从衣柜里那些不知道是为他准备,还是随时为人准备着的衣物里取出来的。   “过来。”纪驰放下腿,坐起身来,伸出手,“紧吗?”   夏安远温驯地走到他面前,低下脖颈,“有一点。”   纪驰手一偏,落到被地心引力垂落在一旁的金属链,爱抚地摸了摸,或许这链子的温度还没有夏安远身上的温度低。“紧点好,”他笑了笑,看了夏安远一会儿,霍然攥住那条链,将他一把勒到眼前,“紧一点,小狗才知道听话。”   整个人都被这条皮质项圈勒住的滋味着实不太好受,夏安远不得不往沙发上半扑半跪着,半个身子都快要伏在纪驰身上,以此才求得呼吸的空间。   “我听话的,纪总。”夏安远垂下眼睛,敛住情绪。   纪驰将那根细链缠了缠,松松挂了两圈在小指上,随口问:“颜色和质地,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夏安远点头,“我很喜欢。”   纪驰似乎终于被他取悦到了,低低地笑了几声,松开手:“试过了吗,虽然看起来这么细,其实比什么材质都结实。”   他又顿了顿,神色幽暗地盯着保持刚才那个姿势没动的夏安远:“它放在桌上,而不是床上,是我给你选择的机会。”   这时烟草已经以霸道的姿态将纪驰身上的其他气味遮盖掉,夏安远呼吸间,好像在与纪驰抽同一口烟。   他摊开手,送到纪驰面前,掌心的暗黄色老茧旁边,静静躺着一枚做工精致的小型号钥匙。   “纪总,”夏安远对纪驰笑,“您觉得我抓住这个机会了吗。”   纪驰没有说话。   他们在离地面一百米高的平台上呼吸,上下左右的水泥壁是经年的伤痂,结成厚厚的壳,仿佛隔绝了外界所有干扰,安静的夜,安静的空气,安静的画面。   就算换成纪驰沉默,也是他在掌握主动权。   良久,纪驰嗤了声。因为在这种安静中,人类的五感像会变得迟钝,夏安远根本辨不出这个声音里,包含了纪驰什么情绪。又或许它稍纵即逝,夏安远根本没来得及把它听见。   他看到纪驰动了动,用他适合弹琴画画拿书法钢笔的修长手指,从他掌心捡起了那枚钥匙。   和这条长到支持夏安远走遍整套房子的细链材质相同,钥匙小巧,匙柄是复古的造型,它拥有很闪的光泽,就算在夜晚,也无法让人忽视。   但比起它的外观,夏安远此刻更清晰感受到的是它冷润的触感。像刚从地下暗流沁出的水滴缓慢滑过皮肤,纪驰拈着它,从他的掌心,打着圈,又往上,挑起袖口的布料,在他胳膊的陈年伤疤处停留。   “洗干净了吗?”纪驰问。   夏安远站回去,手动了,从领口的纽扣开始,一颗一颗地往下松。   他没用言语,而是用这种方式回答。因为有些东西是洗不干净的,譬如说岁月的痕迹,譬如说记忆的烙印,譬如说他腹部那条结了痂又掉,掉了痂又永远留下浅灰色刀疤的皮肉。他不确定纪驰会不会觉得嫌恶,因为在他人看来,这条疤实际上是很狰狞的。   他将睡衣放在一旁,站直,展示给纪驰看。   纪驰的视线总会让人觉得压迫,被他盯着的时候,大多数人是不敢乱动的。夏安远认为现在的自己没有十年前那个自己的特权,所以他一动不动,双手垂在身侧,安静等待纪驰的点评。   烟盒放在茶几上,纪驰越过他去拿,轻巧地抽出一支来,夹在两指间,剩下几根手指将钢制打火机拢在手里。他靠回沙发,夹着烟,微微仰着头,那眼神说不出是审视,还是轻蔑,总之即使面对这样的画面,也没半点旖旎。   他冷淡地打量夏安远,像冷淡地打量一件流水线出产的物件。   “说过了,你那些破烂,不要摆在我跟前。”他视线在那道疤上略作停留,跟着移动到了夏安远腰下的布料上,“新内裤都放在抽屉里。”   夏安远立刻将它脱下来,在手里攥了攥,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哒”一声,汽油味散开来,纪驰点燃那支烟,衣冠整齐地,在灰雾中吐气。   他没再说什么,但夏安远了然地往前一步,膝盖陷进柔软的沙发,他伸出手,拨开昂贵的西装料,皮带扣是他曾经学很久才会解开的那种,随后,是拉链,它被东西顶住,发出不太顺滑的声音。   夏安远低下了头。 第35章 献祭,徒刑(修)   夏夜的月光,冷清,透亮。   这套房子的阳台很大,整面墙的落地窗可以将月光原原本本地放进来。夏安远很多年前就知道,纪驰喜欢住在这里,就是因为夜晚的光。   落地窗正对面,是一个小型公园,或者不算公园,只是一个百平米人工湖周围的绿化带。纪驰那时很喜欢画它,准确点说,是喜欢画它和在它其中散步的人。他也许把这种行为当成一种解压的方式,但夏安远看过他收起来的那叠命名为湖的系列画,每一张其实画的都是不一样的地方。   月光太亮。屋里的灯没有关,夏安远能感受到月亮晒进来,又和灯光融在一起的温度。   他起身俯到垃圾桶边,喘了口气,转头对上纪驰的目光。   “你觉得这样就结束了吗?”   纪驰手臂倚在靠枕上,始终没动过,那是一种戏谑的姿态。   任随便换哪个人,穿一身正装在这种情形下,都不会有多体面。夏安远看着纪驰,仿佛在他身上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什么不堪亦或是难看的情形,即使是在这种时候。   可能这些本身社会地位已经到了一定程度的人,即使在人面前什么也不穿,也不会有任何一丝局促。皇帝王爷临幸妃子的时候,不也从来不避人。   夏安远没吭声,站了会儿,按了按酸痛的颊肉,回到了沙发上去。   后半夜格外漫长。   藏在记忆深处的疼痛翻了出来,是夏安远拿起刻刀,一笔一划,割上纹在身体里,经年已淡去的习惯。   夏安远几乎被这疼痛绷成线。他受不住纪驰的注视,那双冷淡的眯着的眼睛,并不像从前那样总温柔沉浸,是个沉默的陌生人。   他背过身去,于是消瘦的肩胛骨扬起,一层浅浅的肌肉包裹住骨骼,肩背落在月光下面,泛出柔韧的,湿黏的,隐晦的光泽。   像蝴蝶。能见到这个场景的人,都不会不承认,原来这个部位真的很像蝴蝶。蝴蝶在狂风中吃力地、艰难地振翅,可往下落时却那么轻盈,甚至那样轻易,不堪一击。再仔细一点,仿佛还能看到翅膀上的绒毛,沾满了细密的雾珠。所以这场飞行是注定煎熬的,它没能拥有一双强大的翅膀,一点雨雾都能将它坠到泥土里。   夜深,灯已经关了,这个时候的确能看见月光原本的形状了,在幽深的朦胧里,一切都仿佛是所有人记忆里的那样。是不规则的几何图案,是低温的纱幔,是起伏的剪影,是黑夜里隐忍的喘气。   他们都不知道对方心里此刻在想什么。两条肢体有长达八年的阔别,其实根本早已并不熟悉,这种不熟悉所带来的,是本该亲密之下的冰冷生硬。   夏安远识趣,没找他讨要一个吻,或者一个拥抱,他可以献给纪驰,但他想纪驰多半也并不想要。   又或者他们什么也没想,把一切当作再简单不过的交易。真是那样,买卖双方有什么好想的呢,他们甚至整晚一句话都没有说过,只用成年人的本能配合默契。   ……   夏安远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像躺在苍鹫横飞的天葬台,一个人做一场单方面的献祭,另一个人做一场单方面的徒刑。   天蒙蒙亮的时候,纪驰接到了一个电话,他伸手捞住夏安远,让他扬起了脑袋,再一手去接听,另一只手将指间抽剩的烟头喂到夏安远唇边,夏安远没动静,……让他将烟嘴含进去。   “好,”他看着夏安远吐出的雾气,言辞中有种不可思议的冷静,“给张总备的礼带上,再拿套衣服,二十分钟后机场汇合。”   电话挂掉,衣物摩挲声响起,纪驰咬住残余的烟头,伸手拿过放在一旁的西装外套,就这样穿上。   ……   五分钟后,大门关上了。   夏安远发着懵,跪伏在沙发上喘气。耳道里传来辽远空旷的鸣响,他忽然想到林县那条巷子里的蝉,到秋天的时候,也会变得跟自己现在一样脱力,缓慢的,生命就从它欲要僵腐的身躯中抽离,留下一只无声无息的尸体。   醒来时,他仍旧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夏安远首先感受到的是颈椎和膝盖的刺痛,他把自己撑起来,浑身上下像被重型卡车碾碎后重组,没一处骨肉完好。   窗外的天还是他失去意识前的样子,灰里透着白,不知道是清晨还是傍晚,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睡了一整天,还是只是几分钟。   他咬着槽牙,艰难地起身,没有第一时间收拾自己,而是从洗衣房找出来干洗剂和最为柔软的毛巾,小心翼翼地从头擦拭沙发上的痕迹。   这种事情他做得很顺手,很多年前他是经常见纪驰这样擦它的,轻缓、细心。纪驰矜贵漂亮的手指做这样的粗活其实很违和,但他做得相当好,以至于这套沙发时至今日还像崭新。   沙发还在,人却早就变了。   清理到它的每一个角落,他好像都能看见当初的他们,在上面度过的那些夜晚,和每次结束后都不缺的温柔爱抚和缠绵。   感叹什么物是人非呢。   夏安远想。   他知道自己从前不配,现在更不配。   纪驰早该这样对待自己的,把他当个物件,用就用了,丢就丢了,一声也不要过问,彼此心里反而会更好过一些。   喉咙一痒,他想咳嗽两声,才发现自己喉咙嘶哑到连这样的生理性反应都做不出来。   他眨了眨酸胀的眼,把毛巾放好,脚步缓慢地往纪驰让他住的那间房里挪。   光线晦暗。空调不知疲倦地运作,把脑袋吹得闷沉,夏安远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甚至忘记钻进被子里之前,有没有把自己清理干净。   把沙发擦干净就好了。他这样想,随后陷入漫长的昏睡。 第36章 求你个事儿,你答应么?   “真的不去?”李家齐双手撑在课桌上,手指拨弄着夏安远的橡皮。“哎呀,吃喝拉撒我爸全包了,全程专车接送,保证您宾至如归,那度假村可太好玩了,我去过的,”他冲夏安远抛了个媚眼,“全是大美女。”   夏安远清点了作业,把它们装进书包,又拿过惨遭李家齐玩弄,掉了薄薄两层痂的橡皮,收拾好笔袋,也一并塞到书包里。   “真不去啊?”李家沱按住他收拾东西的手,“席远,你别总是这样,好多同学都去呢,给大家一个交朋友的机会嘛,你不能这辈子都不交朋友吧。”   夏安远被迫停下动作,他抬起头,透过眼镜看着李家齐,换作旁人,真的很难抵御李家齐这副纯良小白兔撒娇的模样,“真不去。你知道的,放假我的班都排满了。”   李家齐踌躇半天,仍然劝:“就休息两天嘛,你请个假,我把你工资补上。”说着说着他俯身到夏安远耳边,声音放低,“给你介绍对象呢,人3班有个女生看上你了,托我牵个线,我可是一口应下来了,你别让我跌面儿。这机会来之不易,把握住啊兄弟。”   他直起身来,一边眯着眼睛怪笑,一边在夏安远手上乱搓:“怎么样,考虑考虑嘛?”   “考虑什么?”   冷不丁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李家齐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缩着脖子,转头看向纪驰:“学神啊……您怎么走路都没声儿的……”   纪驰的校服领口往两边外敞,像是有些热,所以他才会将自己一贯喜欢拉到顶的拉链放松下来,露出一小片皮肤,和形状分明的锁骨。夏安远不小心多贪看了几秒,见到了细密的汗珠,他急忙移开眼睛。   “或许上辈子是猫?”纪驰开玩笑的时候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仍是那个少爷样,他淡淡地往下看了眼,李家齐的手还放在夏安远的手背,“猫走路没声儿。”   李家齐被他这一眼盯得,手上像烫了个洞,他赶紧甩开夏安远:“那什么,席远啊,这事儿咱回头再说,你们聊你们聊,我妈等我回家吃饭呢。”   他把装了砖块似的书包往肩上一甩,跨过两张椅子,撒丫就往外跑,风风火火惹得教室里剩下的人都盯着他屁股后面看。   夏安远把笔袋塞进书包的空隙,试了好几遍才把拉链顺利拉好。他抬起头,纪驰竟然还没走,站在原地,像在等着他。   “收拾好了吗?”   “嗯,”他搭上书包。   纪驰看到他动作:“那就走吧。”他先抬脚往外走了几步,见夏安远愣着,转头催他,“还不走?”   夏安远摇摇头,跟了上去,和纪驰前后始终保持了一米远的距离。   “那个,纪驰,我得回家了。”一直跟他走到快校门的地方,夏安远才出声,“晚上还有点兼职要做。”   “我送你。”纪驰散步似的,手插兜里,一身闲适。接下来是劳动节假期,校门口排着一水儿的豪车,都是等着接学生放学的,纪驰往前走,没给夏安远拒绝的机会。   夏安远看了眼刚载满驶离的公交车,硬着头皮跟上纪驰。但他不敢跟得太近,远远缀在后面,中间隔着好几拨人群,他的视线将那些漂亮奢华的车一个个掠过,生怕纪驰停在其中的一辆跟前,他听说过,豪车连车门的打开方式都更高级些,他不怕出糗,但至少不要当着纪驰的面。   人群无预兆地动了起来,在人满为患的校门口,一个小群体的集体移动其实吸引不了太多目光,但如果这群人个个都顶着五颜六色的脑袋,势必会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夏安远余光注意到他们,从小练就的本领让他立刻做出判断——他们是来找自己麻烦的。   紧跟着他往右边走了几步,岔开了方向,把自己陷入更拥挤的人流中去,不知觉间加快了脚步。   他得离纪驰远一些。   人在紧张的时候,身体会绷得很僵硬,这种僵硬让他的步伐显得仓促,那是一种不自觉的生理反应,夏安远也感受到了,他低下头,双手扯着书包背带,想让自己的存在更加不显眼一点,但他那时候太小,没能将自己身体控制得那样游刃有余,甚至在准备往街对面走的时候,差点一个趔趄摔下台阶。   “席远!狗日的别跑!”   老远传来一声粗吼,夏安远身子僵了僵,趁着所有人的目光往那人方向看过去时,他拔腿就准备狂奔,压根没注意到此刻前方正有一辆奔驰起步,准备挪出停车位。   电光火石之间,一只手及时挡住了他,“席远。”是个跟刚才那声不同的声音,听起来情绪十分稳定,“你跑什么。”   夏安远转头,越过他的肩,看到了那群凶神恶煞的彩毛。“走,”他立刻去推纪驰,做好了跟他们打一架的准备,“纪驰,你快走。”   “我走什么。”纪驰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但并未回头看,他抓住夏安远的手腕,让他不能动弹,“躲那群社会垃圾?”   眼看着人就要到眼前,夏安远急得都要上火了,这些人不同于席成在学校里的那帮小弟,他们个个兜里都揣着东西,说不定就要往人脑袋上招呼一下,他总不可能让纪驰受自己的拖累吧!   他咬咬牙,想要用力将自己的手从纪驰的手里抽出去,但纪驰惯常总用来画画写字的手竟然比自己的劲还大,硬是一寸都没挣脱开,“纪驰!”夏安远觉得这些豪门少爷怕是根本不清楚这些混混的德行,又急又气,“是来找我的,你快点走!”   “我知道是来找你的,”纪驰见到他这模样,竟然反而笑了笑,“要不然我怎么会让你跟我走。”   他松了手,安抚似的拍拍夏安远的肩,转过身,示意夏安远看——   几个堪比特种兵身形的保镖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突然横挡在彩毛们与纪驰之间,他们没有说话,手臂上隔着外套都隐约可见的遒劲肌肉彰示了两方战斗力上的悬殊,教夏安远从后面看着,像在看几座野蛮的山。   彩毛们愣住的表情很好笑,那用来吓唬人的凶神恶煞尚且没有从他们脸上褪却,就转瞬变成了孙子在爷爷面前的虚张声势。于是对峙并没有持续太久,离开之前,那个领头的蓝头发明显还想指一指夏安远,放两句也许是“给老子等着”之类的狠话。站他面前的那个保镖只是略动了动,他就把手缩回了袖子里,带着小弟们屁滚尿流地离开了。   “走吧。”纪驰拉起夏安远的手腕,将他带着,沿街边往前走,到一辆黑车轿车前,替他打开了车门。   夏安远坐进这辆车的时候都还没回过神来。按理说,纪驰帮自己解决掉一桩麻烦事,他是应该向他表示感谢的,可这动辄就能教自己断手断腿吃大苦头的麻烦,在纪驰这里,不过只需要抬抬手指,不、他连手指也不需要抬,这些人对他来说也根本不是垃圾——是微不可见的尘灰,他甚至无需过问,眨眼间他们就消弭了个干净。   他在这奢华皮面包裹的车里低下头,强忍住自己的坐立不安,连舌尖都好似含着苦意,“纪驰,又要说谢谢你了。真的,谢谢。”车已经开了好一会儿夏安远才开口。   纪驰浑不在意,只问他:“晚上你想吃什么?”   这是要跟自己一起吃晚饭的意思了。夏安远知道就算他不提,自己也应该请他吃个饭,多谢他三番两次护着自己。他捏了捏裤兜,除去这个月的生活费外仍有百多块的余钱。他不敢随意开口回答,暗忖着京城西城区有什么看上去略体面些,自己又能付得起账单的餐食。   没等到他在脑中将学校这条街的招牌筛选一遍,纪驰便指着窗外,回头又问:“那家面馆还不错,你喜欢吃面吗?”   是真的觉得这家面馆不错,还是知道他的心中所想?无论是从情感上出发,还是从经济实力上出发,夏安远都无法说出自己不喜欢的话。   片刻后,他跟纪驰坐进了这家面馆里。   面真的不贵,尤其是在这条坐落着西城区最昂贵高级中学的街上,根本算得上廉价。小份均价最高十五块,面端上来,顶上铺着几大块方正的牛肉,缀上一点香菜。夏安远搅了搅碗里,汤底的喷香便跟随热气袭面而来。   纪驰要的跟他一样,他也习惯性地拌好了面,端起碗,吹开面汤上的浮油,先浅浅嘬了两口。   纪驰吃面也吃得儒雅,左手持着汤勺,挑出小小一撮,用筷子卷了卷,将那小团面搁到汤勺里,沉到碗里浸了汤汁,略吹了吹,才送到口中。   “看我干什么?”纪驰擦了擦嘴,那嘴唇被热汤洇得发出嫣红,“快吃。时间久了怎么还好吃。”   夏安远赶忙埋头到碗里,不敢再看。开头他还记得学纪驰的模样小口小口地尝,到后面,兴是饿劲儿作祟,竟然忘记要矜持,稀里呼噜就将碗里一扫而空。   面吃完,眼镜也沾满了雾气,他随手取下来,抽了张餐巾纸仔细去擦。   “这家面啊,汤底最香。”   夏安远愕然抬首,纪驰已经放下了碗筷,碗里还剩了约莫小半,他盯着他的脸,说:“你觉得怎么样?”   香,是香。夏安远分辨不出来哪里最香,囫囵之中,他根本辨不出来口味,真要问他什么最香,他觉得肉最香,而且是牛肉,市场要卖四五十一斤,他已经很久没吃过了。   “好吃。”   夏安远点点头,手上还无意识地拭着镜片上已经化成水珠的雾气,他看见纪驰盯着自己笑了,笑得很好看,是个唇红齿白的千金公子。   “你不戴眼镜要好看很多。”纪驰手肘撑上饭桌,认真地说,“你近视的度数应该不深吧?其实可以试一下隐形眼镜?”   “我……”夏安远实话正要脱口,又电光火石地想起了什么,他把眼镜赶紧戴了回去,两相对比下,这样的样貌似乎确实更把他显得平平无奇,“以后吧,”他说,“以后有机会再试试。”   纪驰闻言,也不再多说什么,跟着就要结账,夏安远眼疾手快地拦住他,“我去我去。”他大大方方地对纪驰笑,“两碗面我还是请得起的。”   纪驰也没跟他争,等他从吧台结完账回来,才开口:“那就……多谢了?”   “别别别……”夏安远状作惶恐地摇头,他这会儿又笑得不好意思,“该我多谢你,一碗面就能让我傍上大腿,简直要羡煞旁人。”   自行车铃“叮叮”几声急促的鸣叫,纪驰伸手握住夏安远手腕,将他捞回来,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长这么大的,看着点车——傍上大腿,让你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夏安远挠了挠头发:“兴许是,我以前真没这样过。”   “那这条大腿求你个事儿,”纪驰仍握住他手腕没放,靠近他耳边,声音很轻,“你答应么。” 第37章 他有那么一点贪心   烧烤店晚上正是忙的时候,为打工小弟的朋友腾不出来空桌子,纪驰没有介意的意思,随意找了张塑料凳来,坐到门口不挡客的地方,借着光看书。   “真的不吃?”夏安远趁一时得空,拎着一打啤酒路过时问他。   纪驰翻着书页,瞥了眼烤炉上滋滋冒油飘着香的串儿,“还饱着呢。”   又收拾了一桌,夏安远再路过,挡住频频往纪驰身上瞧的视线:“……其实可以去你车上等我。”   “我让吴叔开车走了,”纪驰又翻一页,漫不经心地提了句,“他在,你很拘谨。”   夏安远第三次再要说些什么,纪驰先他开口了:“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烧烤店老板娘在店面里面穿着串,手上忙个不停,两只细眼睛却盯着夏安远,一见他在外面跟人说话,两条纹过的青色眉毛就蛮不高兴地拧一下。   “席远!”她张口叫夏安远,声音跟她的下巴一样尖细,“这盆里满了你没看到啊!赶紧上到货柜上去!菜都供不上了!”   “哎。”夏安远应声,急忙钻进屋里去。   是宵夜的好时候,夏安远再没有空过来问他,连分出一眼来看他的档头都没有。纪驰合上书,往僻静的角落里坐了坐,目光沉静地落在忙进忙出的夏安远身上,一看就是一整晚。   夏安远浑然不察,一直到凌晨,只剩下零星的两桌人,他才得了老板批准,结束今晚的工作。   他扯着领子,把自己的衣服绷了几下,问纪驰:“有味道吗?”   纪驰往他那侧略靠了靠,肉香、辣椒香和炭火香混在一起,他平生从没机会沾染这个味道:“有一点,还好。”他问夏安远,“我有吗?”   夏安远低了头,认真地嗅嗅,眉间有几分苦恼:“……闻不太出来,你坐的位置应该染不上。”   纪驰直回身子,跟夏安远并肩往前。老城区的街狭小幽暗,夜里,无月,隔段路便有几盏要坏不坏,或者干脆已经坏掉的灯,街上只有他们两个行人,尾影拖得很长,几乎要融在地面不见。   “一直往前走吗?”纪驰问他。   夏安远在漆黑一团的前方点了点,“那个路口,左转几百米就到了。”   纪驰抬脚跨过一滩深色不知名水渍,夏安远注意到了,被忙碌压下去整晚的那点窘迫又卷土重来,在这深夜里,每晚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他感到有些难以呼吸。   “会打扰你吗?”纪驰像是注意到他的情绪,“家里住两个女孩子,虽然是表亲,但我回去还是不好。不过也就是来这边玩个五一节,等开学了她就回去了。”   夏安远带他拐过那个路口,走进一条更深的街,他好一会儿才问:“……不回你爸妈家里去吗?”   “那屋子没人。”纪驰轻笑了声,可听起来没多少高兴的意思,“可能在满世界开会吧。”   夏安远没继续这个话题,脚步停在一家深夜营业的小型便利店跟前:“对了,得买点洗漱用品,啊,还有拖鞋。”他示意纪驰站在外面,钻进半拉的卷帘门,在狭小拥挤的货架里挑挑选选。   纪驰听到便利店老板沙哑的烟嗓:“今天这么早回来?”   “是啊,老板今天放得早。就这些,多少钱?”   “三十三块五,给三十吧。”老板笑了声,“老顾客了都。”   夏安远拎着塑料袋出来,见到纪驰,一瞬间手足无措地想要遮掩,但还是得硬着头皮把里面的东西拿给纪驰看,牙刷艳绿,毛巾粉红,塑料拖鞋样式老土,感觉是八九十年代流行的那种款式:“这家店只有这些,不知道你能用习惯么……实在不行的话,我去街口那家大超市给你买。”   “没关系,”纪驰盯着那袋东西笑了笑,他并没把注意力过多地放在这上面,像是完全不在意,这对夏安远来说是个让他可以放松的信号。“走吧,先回去。”   夏安远住的这套房子很老了,就在街边,二楼,跟这家便利店几乎是楼上楼下。老房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并不吝啬面积,纪驰一进门,就觉得宽敞,过分宽敞了,在客厅坐下来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这种格外宽敞的感觉从何而来——这压根不像是有人在长期生活的地方,收拾得太干净了,像别人刚从这里搬走,夏安远就住了进来。   “这房子很大。”纪驰问他,“你一直一个人住这里么?”   夏安远从厨房出来,把他刚烧好的热水端给纪驰,用的是个造型很基础的玻璃杯:“没,去年才搬过来的。”   “这样啊。”纪驰没有多问,吹了吹那杯热水,想是太烫了,他又放回到茶几上去。   两个人都坐在沙发上,深夜,到处都静悄悄的,客厅有个液晶电视,但夏安远没有交电视费,也就不能用电视剧当背景音来缓解尴尬。纪驰倒是坐得很有闲情逸致,夏安远心里却有点毛毛的,这种安静让纪驰的呼吸声都成了深山地下溶洞的滴水,给人一种神秘的恐惧。   得聊几句吧,不聊天直接就洗澡睡觉了会不会不好?况且,他这就只有自己睡的那个屋子有床单棉被,他们待会,还得挤一张床上。   夏安远不敢再从纪驰身上找话题来聊,他握着自己手里那杯热水,开口:“其实这房子不是我的,是……别人借给我住的,住到考上大学吧,我就搬走了。”   “这个地方,离学校还挺远的。”纪驰估算了一下路程,“你平时坐公交的话,一个小时?”   “遇上堵车,差不多是一个小时。不堵车还好,四十多分钟吧。”   纪驰若有所思地:“每天放了学,你都要去烧烤摊帮忙么?”   “也不是每天吧。”夏安远笑了笑,“烧烤摊这个活是我上个月才找到的,离家里近一点,走几步就能回来了,其他好多地方都不收我,未成年,怕被人举报了。”   “童工是16岁以下的吧?”纪驰左侧眉毛微微一扬,表示惊讶,“你还没满16啊?”   “当然满了啊,谁让他们胆子小呢。”夏安远想了想,“咱们班上应该没有还没满16岁的吧。”   纪驰轻声一笑:“谁说没有的,许繁星还得等好几个月才满。”   许繁星……许繁星!   夏安远顿时醍醐灌顶,整件事情不合理的地方那样明显,自己竟然现在才串联起来——他纪驰是谁啊,就算有亲戚住了他的房子,他就没有别的房子可以住么?再不济,他也可以住许繁星这样的发小家里去,怎么就偏偏找上了自己?   夏安远并不认为,他们两个现在关系好到可以是纪驰遇到事情的时候第一个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朋友,不,不对……他们甚至都算不上朋友。   ……他怎么可能是纪驰的朋友。   所以,纪驰上自己家来,目的到底是什么?   夏安远把杯子放到茶几上,低头看着拖鞋上的纹路。他突然想起了下午放学,纪驰去而复返时锁骨上面莹亮的汗水。“纪驰……”夏安远低声问,“下午那会儿,你是因为知道那群人要找我麻烦,才特意回来找我的吗?”   纪驰沉默了一会儿:“算是吧。刚好听到席成打电话了。”   夏安远胸口没来由地一阵闷,他又问:“那……你说你来我这住几天,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怕他继续找我麻烦?”   纪驰没有答话,夏安远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转过去看他,他发现纪驰在没有说话的时间里,好像一直都在盯着自己看。   “对不起,”纪驰突然站起身来,伸手去拿他的书包,“我想我大概打扰到你了。”   “不、不是。”夏安远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对不起”弄得方寸大乱,“纪驰,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拦住纪驰,着急地解释,“要说对不起也应该是我说,是我对不起你,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我还要说谢谢你,真的,纪驰,我只是有些不习惯……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纪驰冷静地凝视着他。   夏安远喘了口气,他为纪驰的这个眼神感到难堪,或许是因为这段时间来,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了所谓的同学情谊,同学之间相互关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凭什么因为自己心里连理由都难以启齿的别扭,而让纪驰感到不高兴,换成是自己,帮了别人忙,别人还有避之不及的意思,自己心里也不会舒服到哪里去。   再往深处探究,因着自己那点隐秘的心思,夏安远这时其实也是不很愿意纪驰离开,他把岌岌可危的那点自尊心炼成了铜墙铁壁,从小到大,纪驰是他第一个鼓起勇气带到墙里面的人,要是让他就这么走了,夏安远真不知道,以后该以哪种方式跟纪驰相处——纪驰很有可能因此像之前的很多人那样,对自己退避三舍。扪心自问,这其实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夏安远承认,他背离了夏丽的教诲。对于纪驰,他有那么一点,战战兢兢的贪心。   “你别走吧,都这么晚了。”夏安远走近两步,仰头望着他,这么近的距离,这样赤忱的姿势,他很清楚地看到纪驰英俊的轮廓隐没在客厅暗黄色的灯光里,这个距离比以往他们许多次对话都要近。夏安远感到心脏猛地跳了好几下,为什么要跳,原由他尚且分辨不清,“我就是想确认一下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这个年纪的夏安远,个头还差纪驰一小截儿,所以纪驰要看他,就得微微低着头,他刚好看到夏安远眼睛里的光,有灯管的模样,和印上去的他的身影:“席远,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   猝不及防被问到心里话,夏安远眨了眨眼,愣住了,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纪驰并不等他反应,突然笑了一下,上一秒还严肃着的脸,像被暖春化了冰,那笑意挂在眼角,他很直接地回答:“朋友之间,应该这样。”   夏安远听到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咯噔”一声,随即像注射了肾上腺素一样狂跳不停。朋友?朋友!他感受不到他的呼吸,甚至有些窒息,耳朵像是耳鸣了,什么声响都被鼓膜隔在远方。只剩下眼睛还能作用,他目视着纪驰把他的书包打开,从里层摸出两张卡片。   很漂亮的卡片,不像信,不像贺卡,也不像明信片,材质极有质感,上面的文字印得错落,中间一条暗红色的曲线,蜿蜒成了一个夏安远从来没有见过的logo。   “……可以吗?”   纪驰伸手在夏安远面前晃了晃:“席远?”   “什么?”夏安远回过神来,懵懵懂懂地问。   “你这样也能走神,厉害。”纪驰把那张卡片递到夏安远手里,“画展,明天陪我去看,有时间吗?”   夏安远怔怔地看着手里的东西。画展……听起来就很高级。“我不懂这些。”他轻声说。   “你懂的。”纪驰坐回沙发上去,等他的答复,“上次在我家时就发现了,席远,你天生对美有共鸣。去吗?好不容易才拿到的票。”   他没有纪驰说的那样厉害,但他无法拒绝纪驰。夏安远想。   他手指收紧,几乎要将这张纸片捏皱,几个呼吸后,他对纪驰点头:“去。我去。” 第38章 别紧张,我身上没长刺   一口答应纪驰的时候,夏安远没考虑过他们下一刻准备睡觉时,会是这个情景。   灯关了,空旷的卧室很安静,夏安远睁着眼睛,看向露出一点路灯灰茫光线的窗帘,不动声色地一点点往外挪。   这张床他本已经睡了快有一年,没觉得它这么冰冷板硬过,此刻却因为纪驰的存在,对它感到那样陌生。他甚至不知道这床竟然已经老成了这样,只要他稍微动作一下,床垫的弹簧就吱呀叫个不停。   “睡不着?”相对于睡姿拘谨的夏安远,纪驰的肢体就相对舒展很多。   夏安远小声回答:“不是。”   纪驰“嗯”了声,或许是因为困了,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游离,他半开玩笑的:“别紧张,我身上没长刺,靠近点也扎不了人。再往边上挪挪,你就得睡地上去了。”   被戳中了心事,说不清出于什么目的,夏安远反而借此机会挪得更远了,他侧身朝外睡着,用背对着纪驰,连多余的被子也没有往身上盖:“我怕你会睡不习惯。”   夏安远长这么大,从没有跟别人睡过一张床,要说不习惯,其实他自己更甚,更何况床的另一头是纪驰。他们班上,估计也就许繁星这样的,才有跟纪驰穿同一条裤子,睡同一张床的底气吧。   他这么想着,听到了纪驰呼出一声绵长的鼻息,随即床垫往里陷,吱呀声响得极暧昧,夏安远腰间突然横穿过来一只手,那只手温柔又有力地将他整个人往床中央捞,“我不认床,习惯得很,我都没跟你客气,你跟我客气什么。这床这么大,还睡不下咱们两个大小伙子么。”   这话说得老成,要不是两人挨得这样亲近,夏安远说不定得笑一笑。但现在他没心情,他嗅到了从后笼过来的味道,是他平常惯用的洗衣粉,有点皂味,带一点淡淡洋甘菊的香气,被纪驰浑身的热一扑,糅合成一种熟悉又特别的香。他被那温暖的怀抱一揽,心脏几乎都要从胸腔里锥锥地蹦出来,一身肌肉绷得僵直,再不敢动弹。   “别挪了。”纪驰见他没有要动的意思了,才松开他的手,平躺回去,声音缓慢低沉,带点困意,“快睡吧。”   神经紧绷到了一定程度,时间的流逝就会变成模糊不清的背景音,于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夏安远根本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迷迷糊糊之间,那股温热的花香就忽远忽近地萦绕在他鼻间,让他一晚上的梦境里面,都是纪驰刚洗完澡那会儿,穿着他睡衣出来的模样。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床的另一边已经没有人了。夏安远吃惊于纪驰的生物钟竟然比自己的还要早,他穿好衣服出去,正巧碰到晨跑的纪驰开门回来。   “醒了?”纪驰把豆浆油条放到餐桌上,“我去跑了两圈,这家油条店生意最好,快趁热来吃。”   夏安远抓紧时间洗了把脸,坐到桌边时,纪驰刚好将袋装豆浆的最后一点倒进刚洗好的杯子里。   “这家油条好吃,豆浆有点太甜了。”夏安远拿出个碟子来,把油条切成小截,整齐地码在上面,他嗅着油条的香,还是没忍住问,“你们平时,也会吃这样的早餐吗?”   纪驰闻言,脸上浮起来一点莫名的笑意,他走到厨房,从夏安远手里接过那碟子油条,又走回餐桌,这点笑意竟然都没有散:“我说席远同学,在你心里,我是什么牛鬼蛇神么,怎么就不吃豆浆油条了,我还吃包子大饼呢。”   “不是。”夏安远拿着两双筷子出去,递给纪驰一双,“我还以为,像你和许繁星这样的,嗯……高端人士,早上都得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吃什么沙拉,或者三明治之类的东西。”   “我妈爱吃那些,我随我爸的口味。”纪驰夹了块油条,一半送到豆浆里浸泡,是很地道的吃法,“还好你没有以为我们早餐都得吃牛排鹅肝什么的,”纪驰咽下一口油条,擦着嘴笑,“席远同学,您这对我的刻板印象可得改一改了。”   刻板印象?   夏安远端着豆浆,低头浅浅地嘬着,余光根本离不开坐他对面的纪驰。   这两天,纪驰笑的次数比在学校里一周加起来还要多。这模样的他要是被班上的同学们见到,指不定会多吃惊,别说他们了,就是夏安远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夏安远仔细思考了一下纪驰平日里对其他同学甚至对许繁星的冷淡礼貌,和学校里所有有头有脸的各种二代们对纪驰恭敬的态度,又想起初见纪驰时,他处于人群最中央举手投足间的矜贵自持,心想其实这真不是他对他的刻板印象。   像他这样的人,哪怕略微接地气一点,跟普通人一样坐公交,下面馆,吃油条,但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比如相貌、气质、财富、权力,永远是常人可望而不可即。   “嗯。”夏安远应了,露出个浅笑,“我一定尽力改。”   画展所在的地方不在东城区,因此纪驰叫上了他那位姓吴的司机,顺便让他带了两套换洗的衣物来。   再坐上这车,夏安远仍是肉眼可见的拘谨,正襟危坐得动也不敢动,到画展差不多得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竟然全程都没有怎么说话,要么就阖眼打瞌睡,要么就双目空空地盯着窗外发呆。   还是纪驰提醒他,他才回过神来,在吴叔停稳车,要替他们打开车门之前,摸到了车门把手,自己下了车。   夏安远往前面望过去,碧穹下的单体建筑那样大,整体造型十分别致,别致得夏安远都不知道拿什么形容词去形容他,他猜想这也许是某种艺术流派的风格,屋檐形状像几个徽派建筑屋顶错落在了一起,表体远远看上去,似乎是幅中国风水墨图,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贴就的,呈现一种极有质感和层次的灰黑色,当中是镂空的哑黑色装饰物,又是种很现代很冷淡的风格。   整座建筑都倒映在它跟前的那片不规则形状的水池里,沿着水池两边修了进馆的路。现在已经有不少人入场了。   “出来给你打电话吴叔。”纪驰跟吴叔交代了两句,转过头看见夏安远目光愣愣地盯着前面看,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据说当时这块地准备修艺术馆的时候,前后淘汰了三个世界级的设计师,才最后定了这个稿。”他突然出声,“你觉得这个它修得怎么样?”   夏安远此刻的注意力其实已经没有在这个艺术馆的造型上了,他看到了艺术馆入口的男男女女,他们身上是比艺术馆更吸引人的造型。   “我不懂这些,”夏安远看向纪驰,他即使不像那些人一般打扮过于潮流,但身上的衣服也是相当有质感的,教人不敢看轻。夏安远尽量不去想自己身上这件他衣柜里最拿得出手的衣裳是什么令人难以启齿的价码,轻轻说:“看起来很高级。”   “高级不等于好看,”纪驰带他往里面走,继续问,“你觉得好看吗?”   夏安远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好看吧。不好看的东西为什么要修它?”   “审美是私人的东西,你不用在乎其他因素,好看就是好看,不好看就是不好看,就像待会儿我们要进去看的那些画,那些雕塑,有些可能是超乎我们审美意识以外的作品,如果觉得不好看,也没有必要站在凌驾于自己认知之上的角度去勉强理解它。”   纪驰不跟夏安远讲艺术风格和流派,只讲好看不好看,喜不喜欢,他把这些话说得很通俗易懂,确保夏安远能听进去,“这里面包括我们在内的绝大多数人都是门外汉,凑热闹,或者做买卖而已。”他说,“别这么紧张,席远,在你看来,也许这里好像很高级,很艺术,但其实来往的人都为个‘利’字,没哪里不是铜臭味,和你家那边的大卖场没什么太大区别,就连这个艺术馆的招标,也没有一个步骤不是因为‘有利可图’。我们只管看画就好了,只看你觉得好看的,喜欢的,其他的一概不要放在心上,明白了吗?”   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纪驰转头看了夏安远一眼,见他闷着脑袋走,干脆伸手,将他的肩横揽住:“明白了么?”   夏安远被他夹着走,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姿势袭击得有些受宠若惊,他舌尖在上颚抵了抵,无奈苦笑:“明白了,纪大少爷,我们只是来看画的,其他的一律不在乎,是这个意思吧?”   纪驰被他这句“纪大少爷”逗乐了,笑的时候终于露出几分少年天真的模样,他煞有其事地点头:“是这个意思,席远同学领悟得真是相当透彻。”他将这个状似好兄弟之间勾肩搭背的姿势做得彻底,一直走到艺术馆门口才把夏安远放开,“昨天给你的门票呢?拿来吧,我一起给检票员。”   夏安远从兜里掏出门票给了他,排队、检票、安检,一路上纪驰都妥帖地把他带着,夏安远跟在他后面,完全不用操心这些琐事,他眼睛没有离开过纪驰宽阔的肩背,好像刚才隔着水池看这座艺术馆倒影时产生的距离感突然消失了,他们就真的只是对闲来无事逛卖场的朋友,挑挑薏仁绿豆小米,买这种东西,就让人感觉不到身份地位的差距。   “纪驰,你这样,真像是我哥哥。”夏安远突然出声。   纪驰在场馆导览图前站定,仔细研究着,闻言转头惊讶地问他:“嗯?你还有个哥哥?”   夏安远摇摇头,笑了:“没有。你也太会抓重点了。”   “那我再抓一个,”纪驰也跟着笑了,他这几天的笑真的有些超标。艺术馆的灯挂得很高,将他尚稚嫩的英俊面庞,无比清晰地照进夏安远的眼睛里,“你要是不介意,把我当你哥哥,也行。” 第39章 “不是一个人。”   夏安远长这么大,第一次进到这种只在传说中听闻过的高雅场所来。   他哪里都不敢乱走,什么都不敢乱碰,人人说话都是轻言细语,他和纪驰为了画来,便也只是安静地看画,偶尔交流几句,也只是纪驰问他这幅画那幅画怎么样。   夏安远给不出专业的回答,干脆就依着纪驰进门前说的那样评价,好看,不好看,喜欢,不喜欢。他对于艺术的审美是完全没被打磨过的,带一点天生的粗粝,甚至有些野蛮,完全按照自己的第一感觉来。   而无论他说什么,纪驰都带着笑,对他的任何评价都是鼓励性质地点头,这给夏安远带来些底气。   毕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谁能不喜欢新鲜,很快他就忘了前时的一切别扭,和纪驰交谈时话多了许多,不自觉地加上了些肢体语言,这是人类传递放松情绪的信息。   他们上到二楼,可能是因为二楼大多陈列雕塑品,人要比一楼少了大半。雕塑是一种立体的具象艺术,想必是因为太具象,作者们便更追求作品的返璞归真,到了这里,夏安远就不再发表意见了,缩在纪驰身后,像只刚下山的土乌龟。   越往里走人越少,纪驰逐渐察觉不到夏安远的动静了,他往后探手,捉住了夏安远的外套:“不喜欢雕塑?”   “不是。”夏安远的眼神绝不敢四处飘浮,他贴近纪驰,仰头在他耳边说话,“他们怎么都不穿衣服。”   可能这样太近了,夏安远不太自在地又回到原位,满脸不好意思,小声说:“而且都太写实了,这就是把它们放二楼的原因?”   纪驰明显错愕地滞了片刻,随即大笑出声,好在只是几秒,只惹来旁人奇怪的一两眼,他把笑憋回去,又像兄弟那样揽上夏安远的肩:“对不起,我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纯情。”   那笑很快在脸上漾平了,像经过专业训练过似的,他把情绪收敛得很到位,却又忍不住上下把夏安远打量一番,一拍他的肩:“席远,说实话,真看不出来。不过你这样挺好的,有些事情……”   “纪驰?”   有人叫了纪驰的名字。夏安远比纪驰反应更快些,他往旁边避了两步,随即跟着声音来处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真是你啊。”   许繁星大大咧咧地从展品中间肆意横穿,夏安远怀疑他脚下抹了机油,才能这样快地滑到他们跟前来。   “怎么着,放假了也不跟我们玩儿,一个人来这里探索奥秘?挺有情趣呀驰哥。”他笑嘻嘻的,身后又跑过来一个小女孩,躲在他肩头偷看纪驰。   “不是一个人。”纪驰转头看了眼夏安远,淡道,“我跟席远一起来的。”   许繁星这才注意到纪驰旁边还站了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他认了半天,惊讶地瞪大眼:“学校里带他也就算了,怎么放了假还带他玩?”他颇有些不服气,“你都好久没带我出去玩儿了,上次我妈让你来家吃饭你也给推了,今天说什么也不许跑,晚上跟我回去吃去。萱萱,”他叫他身后那个女孩,“给你姑姑打个电话,就说驰哥晚上要来咱家吃饭,多弄几个菜。”   纪驰不理他,他知道碰到许繁星接下来就没个安宁了,转身要带着夏安远往楼下走。许繁星却不依不饶地拦住他:“驰哥驰哥,别走啊。”   “这里是什么地方,”纪驰蹙了眉头,“你安静一点。”   许繁星一脸无辜:“我知道什么地方啊,艺术馆嘛。萱萱想来看,我就带她来了,你知道我对这个又不感兴趣,还不如在家打会儿游戏呢。”   纪驰冷道:“那你就回家打你的游戏去。”   “别啊。”许繁星死活不肯让道,“这人哪点好了,你非得带他玩不带我玩,行吧那这样,咱们几个一道呗,”他踮着脚,对纪驰身后的夏安远使了个眼色,“席远,你说是不是,都是同班同学嘛,怎么都碰到了还要分开走,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看,你跟驰哥混,我也跟驰哥混,况且我打光屁股的时候就跟驰哥混了,论资排辈你还得叫我一声哥呢,当然了,这哥我今天就不让你叫了,咱就一起逛逛,你要是愿意,上我家来吃饭也行,不就多双筷子的事嘛。怎么样怎么样,考虑考虑。”   纪驰往前走了一步,挡在夏安远面前:“许繁星,你废话真的很多。”   “你让席远说话啊,驰哥,你又不是他发言人。”许繁星扁扁嘴,虽然不情愿,声音还是低了下去,“反正今天我就黏上你了,你别想甩开。”   “纪驰。”夏安远叫他,“我先回去吧。”   他站出来,对许繁星露出个笑:“这么巧碰上了,刚好我今天兼职只请了上午的假,下午还得赶回去呢,现在也逛得差不多了,我就先走了吧。”   “行啊。”许繁星爽快地笑起来,“我让我家车送你回去,待会儿我们坐驰哥的车就行。”   “真的不用麻烦。”夏安远摇摇头,“我自己回去就好了,你们玩得开心。”   夏安远绕过他们,想要从展台的另一边下楼去,手腕却被纪驰一把拉住:“这里太远了,没有公交车站。我让吴叔送你。”   两个人离的距离要比正常社交范围更近一些,所以从纪驰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有那么一点不高兴的情绪。   夏安远本想找个他打车回去的托词,但想想刚才一路上的距离,要是真的没有公交车,他兜里的钱是完全支撑不了他从这里打车回东城去的。   他沉吟片刻,还是点了头。   送走不苟言笑的吴叔,夏安远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离下午兼职开始的时间还早,他先回了趟家,纪驰的换洗衣物还在沙发上放着,他本想给他拿到卧室去,却突然有一种,他放假的这几天都不会再过来的直觉。   他坐到那个布袋旁边,目光在整个屋子里面梭巡,试图找到纪驰残留在这里的气息。说来也奇怪,这地方他住了快一年了,一直都觉得又大又冷,怎么纪驰就来这睡了一晚上,屋子里的空气都好像升温不少。   像有了人气儿。   夏安远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纪驰如果每天都能跟自己住在一起……   这念头还来不及往下想,就被他兜里老式手机夸张的短信震动给打断,他掏出那块砖头,来信人是每周末都要问一次情况的夏丽。   “学习怎么样?钱够用吗?”   夏安远动了动手指,飞快地机械式回她:“都很好,妈,别打钱了,我钱够花。”   劳动节假期的后面几天,纪驰果然没有再来。   这让夏安远意识到了,那天他坐在沙发上冒出来的那个念头,是多么的突兀愚蠢。他甚至想跟纪驰发个短信问他晚上要不要回来住的途径都没有——他们到现在都还没有互通过电话。   王子街头寻鲜,仅仅只过了一晚上,新鲜感就消弭殆尽。是的呀,王子就应该跟王子一起玩,他这只小蚂蚱,对他们来说顶多算个不怎么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儿,除非是闲得太无聊,哪个还会记起呢。   用打工结束完整个假期的夏安远,躺在不算软的床上,又想,可能这张床确实太老了,纪驰睡不习惯的话,也再正常不过。   他那样有教养,即使自己不舒服,也不会说出让主人难受的话。   收假的时候,夏安远想过要不要将纪驰这袋衣服给他拿到学校去,拿吧,让纪驰拎这这么一大袋东西从教室走回家,太引人注目了,他不一定想要这样;不拿吧,别人的东西不及时归还,夏安远心里始终觉得有些不安。   最后他还是没动这袋东西,原模原样地留在了沙发上,准备到学校先问问纪驰的想法。或者到时候自己直接给他送到家门口,也不是不行。   可他没想到,纪驰根本没来上学。   足足三天时间,不光纪驰没来,许繁星也没来。   夏安远这才意识到,他们也许是出什么事情了。 第40章 再也不来了么?   两个家境不凡的风云人物一连消失了一个礼拜,足以在学校里引起一场不小的漩涡。   猜什么的都有,尤其是女生堆里,但多半都不是什么好事情。夏安远随随便便路过阳台,都能听上一耳朵。   他还是没忍住去问了李家齐,但李家齐平时根本不怎么混纪驰那个圈子,即使看在朋友的面子上,去帮夏安远打听了这事儿,也根本是一无所获。   知道情况的人太少了,又或者说,知道的人,都出于某种原因,闭上了他们的嘴巴。   夏安远每天听着听着课,目光就会不自觉地放到身旁的空位上。纪驰放假那天最后一节课在看的英文原版书,还躺在他书桌中央,夏安远每一次进出座位,都避免碰到他书桌上的一切摆放陈列。他心里很少有这种不安稳的情绪出现,但他此时陡生一种忐忑的预感——他害怕纪驰这一离开,就再也不会回到他们班上来。   他知道这些有钱人都潇洒自由,说搬家就搬家,说出国就出国,一个离开,说不定就是一辈子再也不见。   夏安远对分别没有什么概念。   从记事起他就一直在历经分别。单身、穷苦的漂亮年轻女人,总在一个地方待不了太长时间,遑论她还带着个拖油瓶似的小孩。一个又一个城市,一张又一张面孔,每一个世界对他来说都是遥远陌生的他乡,他哪能在频繁的走走停停和迎来送往中,感受到什么只会滋生在时光罅隙里的情绪。   所以他总是离开得很果断,那些想跟他成为朋友的同学,那些对他表达善意的邻居,那些摸着他脑袋眼中充满同情怜爱的老师,回忆起来,都变成搬家离开时车轮卷起来的漫天浮尘。   夏安远就是卷起浮尘的那阵风。他从小孩时起就懂得怎么保护自己,要想不让自己受伤,就得做风,不偏爱,不眷恋,没情感,才能在艰难的世界来去自由。   原来风也会有想要停留的地方吗?   夏安远伸手触摸属于纪驰的课桌,桌面冷硬光滑,俨然是个沉默的冰疙瘩,给不了他心里想要的回答。   昏昏欲睡的课间十分钟突然不同寻常起来,陈军带着个保镖模样的男人进了教室,指了指夏安远的方向,所有人的视线也都随着她的动作,汇聚到夏安远的身上来。   夏安远心跳突然加速,在胸膛里响得震天,他紧巴巴地呼吸,嘴唇在这呼吸里像被烈风击拂,干涸隙缝。   陈军指了路,转身抱着书离开,保镖在众人探寻的注视下,来到了纪驰的座位,不理夏安远近乎呆愣的视线,俯下身来。   ——他是来收拾东西的!   意识到这一点,夏安远身形晃了一下,他手掌撑住课桌,世界失去控制般天旋地转。生病?转学?纪驰怎么了?   人人都盯着教室的这个角落窃窃私语,夏安远仿若一团劣质的塑泥,黏在座位上,被太阳烤得融动摇摆。他出声不得,意识却很清晰,分辨出来保镖拿的都是纪驰看得最多的那几本书。   再也不来了么?   保镖动作很快,全程没有要搭理四周各种试探的意思,甚至连纪驰的同桌,他也没有多分两个眼神,装好书就转身离开。他一离开,讨论声就大起来,罗斌转过头晃着出神的夏安远:“学神他不来了吗?下周就得月考了吧……”   上课铃准时响起,语文老师抱着保温杯慢悠悠地进了教室,刚把教案往讲台上一放,眼前就有一道黑影在全班的惊呼声中窜过去,吓得他差点没闪着自己的老腰,他扶了扶眼睛,听出了学生们口中的那个名字,“席远?”他皱着眉,往纸上记了一笔,“下课的时候不去上厕所,上课铃响了跑这么着急?”   那道高大的身影很好找,夏安远飞奔下楼的时候,他刚走到操场围栏的位置,老远听到冲自己来的脚步声,警惕地回头。   “您好,”夏安远按着胸口,气喘吁吁,“我是…我是纪驰的同桌。”   保镖点了个头:“同学,什么事?”   夏安远尽全力不用嘴去呼吸,那样看上去太过狼狈,他鼻息急促地,缓了好几秒才回答:“纪驰同学他……不来上课了吗?”   保镖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冷淡地看着夏安远。   “是这样,”夏安远赶紧补充,“他还有点东西放在我这里……”   “同学,直接给我就好了,我会转交给少爷的。”保镖仍旧点头,气势不近人情。   听到“少爷”两个字,夏安远愣了下,顿生一种世界都不真实的感觉。他轻声道:“不在学校,是他的一些私人物品,”他捏紧拳,指甲深陷进肉里,“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您能告诉我他的手机号么?我有点事情想跟他说。”   保镖的眼神变了,那里面有一种凌厉的审视,他这样看着夏安远,看这个面容清秀裹着宽大校服的少年,像要在他身上找寻什么隐藏的信息。片刻后,他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少爷。”他的目光没有离开夏安远,“是,您有位同学说,找您有点事情。好。”   他暂时放下电话,问夏安远:“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席远。”夏安远立刻回答。   保镖向电话另一端告知了这个名字,接着他将电话双手递给夏安远,示意他接听。   “席远?”   纪驰的声音被电流声分解得很低沉,夏安远说不清那瞬间自己什么感受,眼眶竟然泛出一种酸热,他低低“嗯”了声,差点没能喊出他的名字来,“纪驰,是我。”   “怎么了?”   那头的人听起来精神很疲惫,夏安远拿电话的手有些抖,他看了眼立在不远处面无表情的保镖,先问他:“你的东西还放在我家呢,来拿吗?”   纪驰那头传来很轻的呼吸声:“等一段时间吧,或者你拿去穿也行。”   “我等你,”夏安远忙道,“我等你来拿,”他的小指指甲几乎要将掌心那块肉抠破掉,他顿了顿,低声问,“纪驰,我看到他来收拾你东西了,出什么事了?你……还会再来学校吗?”   电话里有长久的沉默,这种长久,让夏安远后知后觉,自己是不是太过僭越,问出了完全不符合自己在纪驰面前身份地位的话,他小心翼翼地捕捉着电话那端的动静,听到纪驰在细碎的电流音后面叹了口气:“席远,这样吧,下周五晚上放假,你在你家等我?”说完他又补充一句,“把你电话留给他,我会联系你。” 第41章 “国外没有你”   夏安远挨了整整一上午的罚站,但好在得到了这句“会联系”。   他一贯是个透明人,这次明目张胆的逃课让他出了把大风头,陈军听说了,拎他到办公室亲眼盯着他写了足一千字的检讨,还预备让他在周一班会上去读,语文老师看不过去了,为他说了几句情,才免了这个罚。   但其实夏安远不太在乎。   只要不是众人时刻的关注点,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他的。逃课的事情他在以前做过很多次,为了打工,为了打架,他在每个班上都沉默地近乎隐形,因此奇迹又很合理地,也没什么人在乎他的来与不来。转到京城,席建华跟他说要乖,要好好读书,他点头,给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父亲一个好好上学的承诺,即使他老婆背地里除了学杂费和一套离学校一小时车程的老房子外,一分钱也没有给自己多拿。   所以这一次罚站和写检讨,在班上同学眼里,是件挺稀奇的事情,加上又跟纪驰有关,夏安远还是头回成了热点人物,但他那么沉默,热度根本持续不到第二个学周,他们的座位又终于清静下来。   这是段难熬的时间,每天早上进教室时,夏安远都会下意识往他们座位的那个角落望,希望冷不丁地,就能看见纪驰挺着背坐在那里安静地看书,每节课下课,他也都会把自己的小手机偷偷掏出来,看有没有新消息通知,一个运营商短信都能让他心跳半天。   但一直等到纪驰在电话里说的那个时间,夏安远也没有再得到跟他有关的任何一点信息。一下课,他就抓上早已经收拾好的书包,归心似箭地往回赶,他像是回到了很小的时候,还没有生出自控能力的年纪,言行举动都由当下的心情和愿望去控制,理智,规则,界限,一切铁链般僵硬冰冷的教条,尚且没有枷在他背上,这个时候他根本来不及,也没有意识到要思考,他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在乎纪驰的来去。   他这样怕一个人离开,生平第一次。   黑夜来得太慢。夏安远捏着手机,坐立不安地守在客厅里,几乎隔上数十秒就要解锁一次手机,这似乎是某种成瘾倾向,又或者是有条寄生体钻进了他的神经里,将宿主的行径操纵得机械麻木。   这个安静单调的世界里,只有夏安远隐没在昏暗中的呼吸,所以他不用多仔细,也能听到外面的另外好多个世界的声音,自行车铃,摩托车发动机,小孩你追我赶,老年人拐杖缓慢落地,菜叶上的水溅到油里,天气预报背景音,邻居抖着塑料袋开门又关门。   老小区的生活杂音平凡细碎,夏安远企图在其中捕捉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时间兴许过去得很快,天什么时候黑的,夏安远毫无知觉,倒是被厨房水龙头突如其来的水流冲击声吓得从沙发上蹦起来,他眨了眨眼,才意识到散到屋子里的光线只足够他看清手边的口袋了。   厨房水泵之前坏过一次,夏安远摸黑走到厨房打开灯,果然看到上次缠好的生料带又崩开来,他第一时间跑过去关掉水闸,却没留神被喷得遍地都是的水渍,脚下一打滑,人就失了重,天旋地转间,后脑勺狠狠磕上冷硬的瓷砖。   夏安远躺在地上,第一反应是这动静未免也太大,楼下住的阿婆见到自己又得骂骂咧咧地提她的神经衰弱,钝痛在几秒钟的愣神后才传来,他忍不住捂住了头,在地板上蜷缩了好一会儿,那阵骨裂般的疼痛稍微缓和一些后,才龇牙咧嘴地缓缓摸索着爬起来。可还没等他来得及收拾自己一身的狼藉,心就被敲门声敲得一跳。   楼下阿婆?还是纪驰?   夏安远揉了两把后脑勺,想把痛感迅速地搓下去,他两三步跨到门口,开门前还记得要把衣服褶皱往下扯扯,深呼吸两口,露出一个笑。   “纪驰?”   来人的确是纪驰。夏安远的笑僵在脸上。   “怎么了?”纪驰的神态近乎麻木,见夏安远不说话,他偏了偏头,借着楼梯间的灯看清了夏安远的脸,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怎么在哭?”   夏安远闻言,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摸到了一片已经冰凉的湿意,那是自己刚才痛到无意识流出来的生理性眼泪。他飞快地抹了把脸,侧身让纪驰进屋,“没事。”他没好意思说刚才摔跤把自己摔哭了。   “都九点了,也没开灯?”纪驰换了鞋,顺手打开灯,屋里腾地亮起来,夏安远这才注意到他手边拎了个超市的大袋子,里面都是些瓶瓶罐罐,叮铃咣铛坠得塑料提手成了细细一条,“吃饭了吗?”   夏安远跟在纪驰后面进屋,目光无法离开纪驰疲惫的脸,他甚至见到纪驰下巴上没刮干净的青黑色胡茬。   他心往下沉,纪驰遇到什么事了?   “正在做?”纪驰路过厨房,见到了满地的水,猛地转身,脸色变了,“摔了?”   夏安远正想着事,没注意纪驰停了脚步,差点一脑袋撞到他怀里,被纪驰眼疾手快地稳住。   “嗯,”夏安远伸手拍掉厨房灯的开关,他轻松地笑笑,“没事,脚滑了。”   纪驰皱了眉头,把手里东西放到茶几上,围着夏安远整个人转了一圈,手掌蒙上他的额头,“这里?”他手掌在夏安远脑袋上轻缓地移动,按到了后脑勺,轻轻一碰,夏安远就“嘶”了声。“摔到这里了。”   纪驰拧着眉,他掌心的温度很高,连带着夏安远的后脑勺好像也烧起来,每一个轻微的触碰,仿佛都能用体温将两人无形中链接起来,夏安远被他轻轻揉着,怔怔地望着他眼下的青黑,有些忘记了疼痛。   “有点肿,”纪驰收回手,“得去医院看看。”   “不用。”夏安远摇摇头,他伸手去摸,的确是有点发肿,但还没到要去医院的程度,“睡一觉就好了。”   纪驰没说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夏安远赶紧把他往沙发上推:“真不是什么大事儿,家里有药酒呢,待会儿擦擦就行。”他赶紧转移话题,往茶几上的塑料袋看了一眼,心头一惊,“买的什么……这么多酒?”   纪驰“嗯”了声,把酒都拿了出来:“陪我喝点么?”   作为一个经常混迹各种“夜场”的小工,夏安远酒量相当不错。但他从没有陪朋友喝过酒,也就更不知道,在这种朋友一个劲儿喝闷酒的时刻,他应该是稍微拦上一拦,还是干脆陪他一起一醉方休。   纪驰的状态很不对劲,夏安远没有多问,但他敏锐地猜想,这种不对劲的情绪应该是来源于纪驰的家庭,又或者是他们整个上流社会的圈子,不然他也不会忽略许繁星和其他那么多朋友,而选择来找自己喝闷酒。   夏安远咽下一口苦涩的液体,盯着易拉罐口稀疏的泡沫。这至少应该证明,自己在纪驰心目中,还是有那么小点的一席之地。   “席远,”纪驰突然看向他,“你不想问问我,这段时间为什么没来学校么?”   夏安远就坐在他身旁,被他这么一盯,感觉屁股下的沙发都变作流沙,往他所在之地陷下去大半,他绷住身子,把手里冰凉的易拉罐拿稳,镇定地笑了笑:“看见你人没什么事,我就放心了。”   “我家里……我爷爷去世了。”纪驰仰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紧接着又打开一罐,他脸上已经浮上一种不正常的红色,只是看向夏安远的眼神还那么黝黑,分辨不出来究竟是醉了还是没醉,“我爷爷……对我很好,他是个很厉害的老头,厉害到,你到百度上搜一搜他的名字,都会被吓一大跳,”说着说着,纪驰一笑,“医院方面给出的死因是,严重心律失常导致的多脏器功能衰竭。”   夏安远愣愣地看着他,纪驰的笑意未达眼底,但嘴角的弧度一直挂着。   “我家给出的死因是,我。”   夏安远没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但他从纪驰的神情中感受到了某种情绪不明的意味,像夜晚,像攀爬在井壁上的水汽,像将要干涸的隐蔽沟渠,那不是什么太痛太深刻的象征,却让人感受到以后,只能艰难地喘气。   呼着酒气的纪驰就在咫尺,他捏着酒,视线又变得很淡然,落在夏安远脸上,一开口,夏安远仿佛都能和他胸腔低沉的震动共鸣。   “出国的事是很早就安排好了的。”   夏安远的心突然空掉了一拍。   纪驰陡然转换了话题,继续说:“我没应过声,他们就也像从前的每一次那样给我直接安排下去,”他顿了顿,眼睫毛垂下来,暖黄的顶灯给它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我之前想我也许真的会去,随便哪个国家,随便什么课业,随便去多久,总之就按照他们希望的那样,走完这辈子。”   “……挺好的。”夏安远感觉自己声音哽在嗓子眼里,说起话来喑哑难听,他想拍拍纪驰的肩膀安慰他,手还没有抬起来,又握成了拳,藏在身侧,“出国学到的东西,肯定要比在国内多一些,没什么不好。”   “不,”纪驰摇摇头,他看着夏安远,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一直看着,“不好。”   夏安远被他看得无法呼吸,他避开纪驰的视线,目光落到他的胡茬上,故作轻松地问:“为什么不好?”   纪驰顿住了,他指尖在冰凉的易拉罐上摩挲,呼吸缓慢绵长,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空气变得很安静,初夏的夜有点凉飕飕的,晚风从没关好的窗缝钻进来,带着点老小区特有的潮味,停留在夏安远鼻间,和酒气,纪驰身上一直都有的那股香气,半点不融洽地萦绕在一起。   “我不知道。”   夏安远抬眼看他,纪驰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自己脸上,像有磁力,吸引着正负两极相近。纪驰似乎醉了,脸上多了几分平常轻易见不到的懵懂,“我不知道,但我拒绝他们了,”他说,“我不想出国,我想走我自己的路,跟他们吵了一架,爷爷就进了医院。”   “所以他们说,是因为我。”纪驰有些摇摇欲坠,他脑袋往前低了低,像行走在冰寒之地的人,终于得以靠近热源,他将额头抵在夏安远的肩上,湿热的呼吸又深又重,是粘稠的雨滴,将夏安远叶片般脆薄的心,打得噼啪作响。   他忍不住伸出手,小心地抚摸纪驰柔软的发梢,轻声说:“纪驰,不是这样的……”   纪驰忽然抬起头,酒意已经上了眼梢,他看着夏安远,看着他藏在眼镜后面,那双漂亮到极点的眼睛,又往下,视线像刻刀,精细地雕过他挺直的鼻梁和匀称的鼻尖,停留在他略沾酒渍的薄唇上。   是酒精放大了潜在的渴望,颠三倒四的话纪驰没再说,鬼使神差的,他将嘴唇贴了上去,发出轻啄的声音。   夏安远没料到纪驰接下来的这个动作,竟愣在那里避也不避开,只是一两秒,温软的触觉过电一般,夏安远滞住了呼吸。   纪驰似乎也被自己的这个举动吓了一跳,酒瞬间醒了大半,但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嘴角浮上了点温柔的笑意。他捧住了夏安远的脸,低声说,“啊,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夏安远迟钝地感受到了纪驰掌心的热。   “我知道出国不好的原因了。”   纪驰低下头,缓缓靠近,确定地,郑重地,再次将唇覆了上去。   “小远,国外没有你。” 第42章 我是纪驰的小情   雨丝被风吹斜,在窗上敲出轻微的声响。   屋子里面闷热,是夏季雨天时特有的体感,开空调会冷,不开浑身又要冒汗,亲密关系跟气候一样冷暖不定,但大多数时候其实都像这种闷热的下雨天,教人明明居于檐下,却也坐立难安。   夏安远突然睁开眼,朦胧的视线没让他第一时间认出来天花板上的吸顶灯造型。   他好像还醉着,被纪驰唇舌之间的酒气熏醉了,那种从脊柱尾端往上窜到大脑神经末梢的酥麻,绵软温热的纠缠,和纪驰身上熟悉怡人的香气,仿佛都还没有脱离夏安远的感知,让他心脏震得惊天动地。   他喘了两口,吸入的氧气中有潮湿的味道,继而他感受到浑身的薄汗,屋子里闷热的温度,和隐隐从窗户外面传来的簌簌声音。   下大雨了。   他偏头偏得艰难,这一动,才发现自己浑身肌肉已经酸痛得难以发力,喉咙里不可控制地溢出微弱的低吟。   “醒了?”   阳台上坐着的白衣男人转头看他,背着光,屋里又阴暗,夏安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察觉到他声音有些似曾相识,语气淡淡的。   他站起来,修长的肢体展开,不紧不慢地走到夏安远跟前,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不烧了,起来先喝点水?”   那只手很冰润,是常年干着精细活计的手,夏安远被这触感冰得清醒许多,有种猛然从温泉中抽身的感觉。他眨了眨肿胀的眼,声音粗哑微弱的,“廖医生。”   “嗯。”廖永南倒了杯温水,“喝吧。”   夏安远把自己撑起来,接过那杯水,向他道了谢,却没急着喝,手指捏着玻璃杯,呆呆地汲取水体的温度。   廖永南坐到他床边,姿势挺随意的,不像他在医院时候的样子,他问夏安远:“饿不饿?”   夏安远反应有些迟钝地摇头。   廖永南笑了笑,这笑容看不出来他的情绪,只是成年人在客气地表示他的友好:“你知道你睡了多久了么?一个礼拜了,还不饿?”   夏安远仍然摇头,他浑身的情绪仍沉浸在那个梦编织的海里,吻挥散不去,纪驰挥散不去。   “行吧。”他点点头,“你要是饿了就跟我说,我给你煮粥。”   夏安远捧着杯子,看着缓缓上升的水汽,它碰到夏安远鼻尖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温度。夏安远低下头,先浅浅地抿了一口,干涩已久的舌根尝到了甘甜,迫不及待想要更多。他仰起了头,脖颈绷出男人性感的弧度,带点病气,咕噜着,水珠顺着那弧度淌下来,缓慢地蔓延到锁骨上面。   一周前,廖永南见到夏安远的时候,那上面的痕迹还很新鲜。纵横斑斓,触目惊心。   “谢谢。”夏安远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终于记起来要问廖永南,时间过长的昏睡让他大脑运转得很慢,他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条被子下就是他赤裸的身体,他坐起身来就露出了一大半,也全然忘记不久前他们在津口医院的两次见面里,弥漫的气氛有哪方面的罅隙。   “廖医生……您怎么会在这?”   “我工作换到京城来了,这段时间还在交接,暂时不用去上班,”他起身,往窗边去,手按上了窗框,停住了,似乎很想将它打开。他背对着夏安远,省略中间的种种过程,省略所有人的情绪、言语,省略夏安远当时的情况和自己见到夏安远时震惊的反应,省略纪驰连熬几个夜后眼下的青黑和满身的烟气,只是轻描淡写的,“很碰巧,被纪总叫来照顾你几天。”   夏安远无声地瞪着空气,他好像在很认真地理解廖永南说的每一个字,忽然,他摸上了脖子——那根链条不在原位了。   被这一吓惊醒过来,神魂才归位,他猛然想起所有事,这里是纪驰的房子,他已经签好了那张卖身契,做完了第一场交易,他没洗澡就上了床,一睡醒就看到了廖永南……廖永南?廖永南在这里,廖永南在照顾他?是纪驰叫他来的?他当时上了床之后,竟然一直昏睡到现在?他没穿衣服,甚至没有清理,是谁帮自己收拾好的?那这一切根本瞒不住人,他……如果自己猜得没错,廖永南是喜欢纪驰的吧?当时为了不让他多心,自己解释得那样冠冕堂皇,结果转眼就躺到了纪驰的家里……廖永南该怎么想自己?   夏安远绷紧神经看了他一眼,廖永南的背影也像他人一样,一股医生的端正气质。   他彻底醒过来了,那些解决了的没解决的问题山洪一样往大脑里冲过来,思考能力过了载,叫他根本呼吸不上来。   夏安远大喘了两口气,抬手给了自己狠狠一巴掌,他竟然现在才想到夏丽!   廖永南听到声音,转身一看,夏安远正一把掀开被子想要起床,他两三步回到床边,赶紧把人按回床上,医生的那种严肃:“不能起这么猛,会摔的,你输了一周的营养液,现在哪儿还有什么力气。怎么了?想上厕所?”   “手机呢?”夏安远顾不上自己只穿了条内裤坐在廖永南跟前,他胸膛起伏着,整个人看起来消瘦了好大一圈,“廖医生,看到我手机了吗?”   廖永南盯了他一会儿,见他没有挣扎的意思,才放开手:“应该在纪总那里。有什么事么?他告诉过我,不能让你离开这。”   情绪是蒸锅里的水汽,不开锅盖貌似一切都风平浪静,一打开,蒸汽腾然上升,把空气都熏成浓重的雾白色,像水点燃了火。夏安远眨了眨眼睛,他将这水蒸气含在眼里,曈膜被烫出皱褶,教他连这眨眼的动作都做得艰辛。“我得出去,”他的声带颤抖,似乎在做一种极力的隐忍,“廖医生,我得回趟津口。”   廖永南明白过来:“你想去看阿姨?”他直起身,对夏安远安抚地笑了笑,“你放心,阿姨已经转院继续治疗了,我帮忙办的手续。既然答应了你,纪总就不会不管这些事情。”   夏安远没有心思在意廖永南是怎么得知的这些事情,也没有过问他究竟知道了多少,清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尴尬身份,这种事情其实也根本不用细问,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听到夏丽转院继续治疗了,他松了口气,人卸下力,颓丧地在床上蜷起腿来,将脑袋埋到膝盖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廖医生,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应该谢谢纪总,那家医院可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安排进去的。”廖永南掏出他的手机,“你要跟他打个电话吗?不过现在这个点,他也应该要过来了。”   夏安远抬起头,没接手机,又对他说了一声谢谢:“我没想到一睡就是这么久。”   “因为你生病了。”廖永南看着他,以他们初见时,医生看病人的神情,“现在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夏安远摇摇头,有些自嘲地看了眼自己的身体,“您是神经科医生,也会治这种病么?”   “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廖永南咳嗽了声,他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很体面,“清理一下皮外伤,输点营养液,总还是可以的。你这也不光是身体上的原因,精神压力太大,有时候也会出现这种情况。”   他收回手机,叹了声,有点开玩笑的意思,“还是纪总会使唤人,我刚搬完家呢,一个电话就来了,当时毕业的时候我还问他来着,要不干脆给他做家庭医生算了,他又不同意,结果现在干的一样的活儿。”   夏安远愣愣地看着他:“廖医生跟纪总认识很久了么?”   “对,”廖永南点点头,回忆了一下,“大学的时候认识的,有个六七年了吧。”   这么长时间……当初他离开京城之后,纪驰竟然还是留在国内读了大学么?夏安远垂下眼睛,不敢再问下去。廖永南是纪驰的同学?也是他的好友?他们之间相处的氛围很不一样,和纪驰跟徐繁星这些人相处时给人的感觉都不一样,硬要说的话,那可能是一种抛却身份地位的知心相交,有种随意淡然的平等。   他猜想廖永南应当有一个很好的家庭出身,多半是什么医者世家,书香门第,他身上有那样的气质,也只有这种家境的人,才能在经济差距过大的情况下,有足够的底气不卑不亢。   廖永南突然伸手去碰夏安远的颧骨,他这几天瘦得略有些脱相了,漂亮的颧骨凸出来一点,他放在夏安远脸上的目光有点走神:“其实照我对他的了解,我以为他不会喜欢你这样的。”   我是哪样的?   夏安远差点就下意识问出来,他舌尖抵住上膛,堵住自己想要探询的欲望。   但廖永南继续说下去了:“第一眼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纪总手底下的工人,多看了两眼,发现这个工人长得挺帅,很少有人顶着这种寸头还能这么帅。”他顿了顿,收回手,手插在牛仔裤兜里,“他特意带你到我那看手,我那会儿确实挺惊讶的,还在想,他从前没有收过你这型的,怎么会突然口味就变了。”   他从前没有收过我这型的。   夏安远冷静地在心里点头。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纪驰这些年包养过很多小情,知道他有很多小情这件事情,所有人都见怪不怪,也知道自己只是这堆小情中间的小小一个,甚至比其他小情的地位更低,是条交出自由的狗,还没有撒娇索吻的权力。所以,能别再提了吗,别再一遍一遍地提醒我,小情小情小情小情小情。我是纪驰的小情。   “请教一下廖医生,”夏安远露出一个浅笑,稍纵即逝,“纪总一般喜欢什么型的?”   廖永南似乎没想到夏安远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对夏安远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寡言少笑的帅气农民工。   “漂亮的,个高的,”他回答得很快,这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也没必要对夏安远遮掩,“能上电视拍戏的那种漂亮,额头前面都留着头发,刚好把眉毛挡住,”他笑了笑,“总之没有你这样的男人味儿,也不是寸头。”   “是么。”夏安远跟着笑了笑,他摸了摸自己的发茬,“看来我得留头发了。”   廖永南看着看着夏安远,偏了偏头,借着窗外的光将夏安远脸上的轮廓仔细打量,忽然伸手,挡在了夏安远额头前。   夏安远不解其意,仰视着他:“怎么了?”   廖永南没有说话,用这个姿势,看了夏安远很久,他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浮现在眉眼间的讶异和疑惑。   窗外的雨声又大了起来,一阵一阵地泼打在玻璃上,外面一定刮着狂风吧,这窗户隔音好得惊人,如果不是狂风骤雨,怎么会有清晰嘈杂的雨声传到屋子里来。   夏安远从这个声音里,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焦躁,廖永南这个神情太奇怪了,作为医生,他应当惯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一般绝不可能如此赤裸地将心里的想法用眼神传递出来——所以他一定是在这瞬间想到了什么事,而这件事令他十分震惊。   “你……”半晌,廖永南才开了口,可没等到他往下说,客厅传来关门的声音。   廖永南立刻变了,脸上带起了笑,“纪总回来了。” 第43章 十一位阿拉伯数字   廖永南拍拍夏安远的肩,打开门,纪驰刚好走到次卧门口。   “纪总。”廖永南熟稔地跟他打招呼,“安远醒了,没什么大问题,那我先回去了。明天我就正式上班了啊,有什么事别直接Call,发微信。”   纪驰点了点头,廖永南转身,看了一会儿夏安远,露出来个笑,那笑看不出来其他太多的含义,他抬起手,对夏安远做了个再见的手势,临走之前又顿了顿,附在纪驰耳边低声道:“对了,那什么,他才刚好,你别太折腾人家了,这段时间悠着点。”   纪驰还是点头,面无表情,他始终站在卧室门口,淡淡地看着夏安远。   等到廖永南走了,屋里只剩两个人,夏安远就听不见其他声音了,风声,雨声,窗户响,呼吸,血流,心跳,全都消失,全都不见。他也看纪驰,看着穿过八年春秋,穿过冗长梦境,变了的没有变的那张脸,他感到窒息,眼眶似乎因此缺氧发酸,有情绪像岩浆,随着地壳运动往火山口漫涌,来势汹汹,吞天噬地。   他无法抗拒地往那张唇上望过去,廖永南一离开,纪驰一出现,梦中的情景就即刻按了播放键,似乎仍旧历历在目。他们明明离得那么远,在这个对视间却让夏安远回到了从前,是梦的蛊动,让温热的体温包裹住自己,那张唇绵软香甜,糖一样,没有一个穷小子能抵御糖果的诱惑,那种新鲜甜蜜的滋味,尝一口,就能记上整个有生之年。   在近乎凝滞的视线中,纪驰先动了,他走近床边,掏出一个新手机,递到夏安远面前。夏安远却愣愣地,不知作何反应,说实话他现在真的还来不及分清两个纪驰,梦里的情景太真实,那几乎都不是梦了,像他穿越到过去,重活一世,以至于他根本还是小时候的那个夏安远,他又收到了一部新手机,又听到纪驰开口,说那句:“拿着。”   可语调成熟冰冷。   夏安远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这不是梦里的那个纪驰。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执拗,一点半点的小东西都耻于收下,这次他没让纪驰多等,伸出双手捧住那部手机,抬头对纪驰露出一个收到礼物时,应当有的乖巧微笑:“谢谢纪总。”   纪驰没对他这个笑给出什么回应来,他淡淡地扫了夏安远一眼,转身又出去。   夏安远目送他的背影,仍然以这个姿势坐在床上,他捧起这部手机,是最新型号的苹果机,跟自己之前用的那个比起来,俨然给人一种飞跃时空的感觉。   打开手机,手机没有设锁,夏安远上滑下滑,生疏地摸索了半天,才搞懂具体是个什么用法。里面已经提前插上卡了。夏安远找到通讯录,想给夏丽先拨个电话,却发现通讯录里只静静躺着一串没有备注的数字。   这瞬间,像极了电影里导演以这样手法那样手法,拍出来的慢镜头。夏安远晦涩的眼球定住了,它接收到手机屏幕上传来的光,镜头给了个很漂亮的过渡,从虚焦缓慢地往前推进,直到视线边缘没有空白,聚焦到那串十一位阿拉伯数字上。   夏安远的数学并不好,可这十一个数字的排列组合,他熟悉得简直可以倒背。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冷漠地注视着夏安远。   规整的黑色字体像牢,锁住了八年的记忆,它竟然在时空的罅隙化了形,化成幽暗粘稠的阴影,化成不可名状的肢体,化成浑身是眼的怪胎,隔着一道生锈的铁栅栏,用安静的姿态,传递一种默然无声的控诉。   这控诉拥有圆润的字体边缘,却锋利得像刀,沿着视线往夏安远的心脏割。他愣了片刻,突然按住了左边胸腔,躬起上身,吊在那里的东西痛到骤然紧缩。这种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让身体承受不来,缺氧不受控制,艰难的喘息也不受控制,他张着嘴,身体在疯狂汲取氧气的本能反应里不住颤抖,舌根后有干涩的苦意席卷而至。   这么痛,这么苦,夏安远却不肯放开手机,他死死地盯着那串数字,像自虐,像搏命,他根本不需要念,随便扫一眼,脑海自然有旁白替他循环播报,想停都停不下来。   门外有脚步声愈近,夏安远听不见,他感到自己似乎是一只缺水的濒死的虾,此生从未有什么时候像这一刻,需要如此竭力地去做每一个呼吸。   下一秒,反胃感汹汹而来,夏安远霍然起身,他胡乱辨着方向冲进卫生间,头磕到瓷砖也顾不上,他几乎是扑跪在地,一手紧按着收缩绞痛的胃,一手扶上马桶。干呕一阵赶着一阵,不知道吐了多久,在这种巨大的完全失控的作用力下,他双眼婆娑地盯着水里,惊怕自己将五脏六腑都从那根细窄的喉管里呕出来。   这世界仿佛都昏天黑地了。   一周多时间没有进食,除了郁积在喉头的情绪,夏安远根本呕不出来什么东西。他喘着气,跪趴的双腿再没有力气支撑自己,死鱼一样顺着滑溜的瓷砖往下摊,手却不肯松开,仿佛捉紧了马桶边缘,就能捉紧自己在这种时刻下面仅剩的尊严。   “吐舒服了吗?”   纪驰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要更沙哑一点,根据夏安远的经验判断,短时间吸烟过量,就会导致这种情况发生。   他偏过头,藏起脸,将额角抵在自己的手背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咽部用力过度,比纪驰的还要嘶哑:“纪总,您先出去吧,这里太脏了,我收拾好就来。”   空气安静了几秒,随后,他听到纪驰的脚步声动,却不是朝外走的。   他站到了自己身后。   夏安远不明其意,刚要抬起头,腋下穿过来一只胳膊,另外一只落到了膝窝,那动作颇有些蛮横不讲理,但夏安远此刻毫无反抗的能力——他被这样打横抱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教夏安远心头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攀住纪驰的肩头,却又在碰到他衬衫高级面料的那一秒,触电般地将手收了回去。   一个大男人被另一个大男人这样抱着实在是有些滑稽,说单纯不单纯,说亲密又不亲密,夏安远嗅到了纪驰身上的烟草味,没来由的一阵紧张。   好在卫生间到床的距离没有多远,纪驰将他放到床上,先掀开放在床头的水壶盖子,用手感受了一下水蒸气的温度,再把水倒进杯子里,这个时候视线才落到夏安远的身上,他把杯子递给他,简单直接地发号施令:“喝点。”   夏安远愣的时间不长,他双手接过了水杯,按他说的那样做。水喝完了,空杯子还捏在他手里,纪驰站在床边,看了他好一会儿,眼底浮上几分莫名的神色,“哪里不舒服?”他问夏安远。   夏安远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哪里不舒服,伸手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首先应该为自己给他和廖永南添的麻烦道歉:“对不起纪总,这几天让您和廖医生费心了,我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纪驰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夏安远想自己可能把事情办糟糕了,在纪驰的一众选择里,他绝对远远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小情——毕竟无论以什么作为出发点,做一晚就要晕一星期的小情,付费和价值全然不在一个对等线上。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您可以扣我钱,多扣一点也没关系。”   纪驰突然往前走了一步,他伸出手,指节碰上夏安远眼角的皮肤,一下,又一下,像擦拭着什么,他的动作好像永远都是这么慢条斯理,但现在的夏安远感受不出来这个动作所包含的情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纪驰在抹他刚才干呕时留下的泪痕。 第44章 等待某人某个夜晚的来电吗   这种感觉真的太奇怪了,他们之间这种自重逢以来就剑拔弩张的气氛,并不应该添一点像此刻这般的温情。应该称之为温情吧?   夏安远眨眼,睫毛不小心扫到纪驰的手指,还是这个房间,还是同样的两个人,加上这一点漂浮在空气中的温情,这让他不得不产生一种时空错置的错觉。   他不敢轻易呼吸,潜意识里其实是在怕这根手指离他而去。他又想到了那一串阿拉伯数字,纪驰十年前就在用的电话号码,是习惯,念旧,图方便,还是特意留着,在等待某人某个夜晚的来电。   夏安远不愿意揣摩猜想他没换号码的具体原因,他也照样拥有所有灵长动物都有的,一种回避疼痛的自私直觉。   “你妈妈我都安排好了。”纪驰收回了手,那姿势很随意,但夏安远敏锐地注意到了,他将那只碰过自己的手指紧捏在手心,“你不用担心。”   夏安远点点头,他忍住眼角皮肤的痒意,轻声问:“我能去看她吗?”   “协议里有说明,除非是跟我出行,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和任何人联系,也不能随意出门。”纪驰淡淡地回答他,“不过你可以一个月去看一次她,让赵钦送你去。”他说了个医院,那真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夏安远倾家荡产也挤不进去的地方。   谢谢。他又说谢谢,他对纪驰说过太多的谢谢,除了谢谢,他也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好。   纪驰转身,又出去了。   夏安远想,纪驰恐怕对这两个字早就厌烦,连“不用谢”“不客气”之类的应付回应也欠奉。   他转头往窗外看过去,外面的世界全然看不清,被阴天和雨水蒙上了一层灰绿色的滤镜,窗户上有如注的水流,像玻璃融化,蜿蜒曲折,劲头又很坚定地往下汹涌。   很无厘头的,夏安远觉得自己就像这玻璃。   他手臂撑了把床,起身,这个时候才感受到,原来自己的身体真像廖永南说的那样没有一点力气,踩到地砖上的时候,像踩着大团的棉花,他头重脚轻地将自己挪到衣帽间去,找出套简单的衣裳换上。   尺码刚好,这其实很容易让人自作多情地以为,这些东西是屋主特意为自己准备的。   夏安远摸了摸衣襟,触手是柔软轻盈的质感,很适合夏天的布料,他知道纪驰就是有这种在每个细节都照顾到人的本事,哪怕这人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情。   他在衣橱前面站了一会儿,到卫生间把自己洗漱干净,才慢吞吞地出去。   厨房有点细微的动静,夏安远到用作隔离开放式厨房和餐厅的料理台时,刚好听到“哒”一声,纪驰关掉了火,回头看了他一眼,拿起摆在一边的碗,去盛锅里煮的东西。   “坐。”   纪驰的命令,让人没办法不顺从。   夏安远听话地坐到了料理台的跟前。   说是料理台,其实跟个小吧台差不多,或者说可以叫它岛台。因为靠厨房更近,使用频率也高很多,吃些简餐时,在这里要比去那张大餐桌上更舒服随意一点。   他以前会在岛台的另一端看到许多鲜切花,每周都有不同颜色的搭配,那个时候的纪驰跟这些花一样年轻有朝气,而现在那一端只摆了一套冷冰冰的杯具,灰黑色的造型让它们也拒人于千里。   纪驰拉开吧台椅,把东西推到了夏安远的面前。夏安远的视线顺着纪驰的手腕,到他扶碗的手指,再到那只碗里,他看清了里面冒着热气的东西——是粥。   米香夹杂着些许青菜的嫩香扑面而来,长久没有进食的肠胃在汲取到食物香气的瞬间发出狰狞的蠕动,那声响不好听,在这种情境下还会让人觉得尴尬。   夏安远垂眸,盯着碗里,眼球不由得被这热气熏得刺疼,他眨了眨眼睛,湿润的水汽就盈到了眼眶里。   “没放盐,吃吧。”纪驰靠坐在吧台椅上,伸手从杯具里取了一只,给自己斟上杯冷水,送到嘴边浅抿了一口。   夏安远趁他动作的时候迅速伸手抹掉了那水汽,他握住汤匙,顺着碗边舀了勺粥,不想让自己显得像只饿死鬼,等粥凉了才送到口中。   味道清淡,但真的很香。好多年了,他也吃过不少次这样的青菜粥,可纪驰做出来的味道,虽算不上顶顶好吃,他还是一尝就觉得不一样,好喜欢。   眼睛怎么会这么快又被热气熏湿,夏安远感受到纪驰的注视,死死睁着眼睛不敢再眨,生怕有水珠子被挤出来。   “这种小事,”他没敢抬头,二三十的大男人动不动就红眼睛算怎么回事,他那抹僵硬的笑对着碗里,“纪总,没想到您还记得啊。”   隔了好几秒,纪驰才回答:“有很多时候,我也不想我记性这么好。”   夏安远再坚持不住,眼皮动了动,那滴水最终还是落到了碗里,万幸的是,它没有继续往下掉的趋势。   他装作凉粥,用勺子搅动着碗里,长出一口气。他不想这个话题就这么用突兀的沉默结束,可他对这个情境无能为力,最终只能低下头继续喝粥,把刚才的话当作是两句无意义的闲聊。   “烫,”纪驰突然出声,“喝慢一点,你的胃受不了。”他放下水杯,杯底在大理石面铺的吧台上磕出轻微的脆响。夏安远感觉他话并没有说完,果然,下一秒,他又缓缓道,“我不希望我花钱买来的东西,整天还需要我来操心伺候。”   夏安远的动作慢下来,他抬起头,那眼睛里面的情绪已经很迅速地收住了,他对着纪驰点头:“我明白的,纪总。”   纪驰又不说话了,夏安远这一眼将他看得很仔细,他察觉到了纪驰眼底有火气,但他摸索不到这股火气从何而来,这让他产生了一种,纪驰其实是更希望现在这个时候,自己能跟他吵上一架的错觉。   他移开目光,躲避纪驰的眼神,心想也许纪驰不太喜欢自己这样回答他,他现在喜欢的,应该是更年轻、更活泼,更有表达欲一点的男孩子。   而自己已经年近三十,脾气古怪别扭,性格沉默寡言,身无长物,一事无成,浑身上下除了这张脸还看得过去以外,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够讨人欢心。   温顺乖巧,言听计从,这是他找到的,唯一自己能给予纪驰的价值。   不知不觉的,粥已经凉了,夏安远埋头喝粥的动作也快了起来。纪驰一言不发,静静地坐在他对面,因为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看自己,夏安远全程头也没敢抬。   客厅的空调是开着的,但温度调得刚刚好,不让人感到热,也不至于凉飕飕的,外面的玻璃隔音好像比卧室里面更好了,别说风雨声,除了汤匙和瓷碗发出的碰撞,整个屋子根本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响动。   两个人沉默分坐在岛台的两个对岸,中间是一条湍急却无声的地下河,都像在等待对方先往河里趟出第一步来。   但没有人动,气氛就是如此古怪。   “叮”“叮”,这碗一定死贵,发出的声音都要比寻常的瓷器好听许多。夏安远终于喝完了粥,他收拾碗勺,准备拿到水槽那里洗,纪驰看着他,问:“吃好了么?”夏安远点点头,他便伸手,把空碗端到手里。   夏安远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赶紧绕过岛台跟上纪驰,试图阻止纪驰的动作:“纪总,这种事情我来就好了。”   纪驰已经打开了水龙头,洗一只碗一只勺子费不了多少功夫,他也不需要浪费唇舌,夏安远说话动作间,他就将碗冲洗干净,紧接着用干燥的抹布去抹挂在瓷面的水珠,转身将碗具放进了消毒柜里,再然后,他又换了一张干净抹布,将溅到水槽的水渍一点点擦干净。   这一切他都做得娴熟自然,要夏安远来洗这个碗,不可能会比他做得还细致。   纪驰转过身,看着夏安远。   他们的个头其实已经一般高了,或许是因为离开京城之后干的粗活多,夏安远在那几年竟然还窜了点个子。   但他瘦,本来的精瘦在一周粒米未进的卧床后,又加上了点带着虚弱的消瘦。他又要低头不低头的,一副很不自在的模样,这让他这个人的身形都轻薄起来,在每周都按时去健身私教课的纪驰面前,脆弱得像个小孩。   “纪总,”夏安远还是低下了头,“太麻烦您了。”   纪驰的目光落到夏安远因为低头,从衣领里露出来的后颈。那里有块凸起的骨头,后颈紧绷的线条是很优美的,但那块骨头不好看,简直可以用嶙峋来形容。纪驰看了一会儿,移开了目光,他伸手,捏住夏安远的手腕,将他的手背朝上,拇指很轻地滑过那片皮肤,淡道:“你也知道麻烦,那以后就别再生病。”   夏安远也顺着纪驰的视线看过去,让比他眼睛更先一步感受到此处存在感的,实际上是纪驰手指轻微的拂动,当他接收到这种触感时,第一反应是将纪驰这个动作归类为抚摸。这个判断一旦成立,哪怕纪驰嘴上说的话再难听,暧昧作为抚摸的附生物,又不得不随之而至,在夏安远贫瘠的心里搭了个临时帐篷,将这瞬间的气氛全都装了进去。   但下一刻,夏安远将目光落在上面时,纪驰的第二次抚摸停在了那片皮肉上,他先是感受到痛,再感受到纪驰的用力。他没防备地吃了这痛,才发现那里的青紫色骇人得紧,是长期输液针扎在血管里给他留下的淤青。   纪驰看着夏安远因为痛,眉头一闪而过的拧动,竟然笑了一下:“痛吗?”   夏安远摇摇头,说:“不痛,纪总。”他抬起头,似乎要用毫无波澜的神情佐证他的说法,却不知道现在的他一脸病相,毫无说服力。唇色因为刚进食过而显得饱满红润,他那身糙味儿也因此完全淡了。   纪驰看着这样的他,那双眼睛漂亮极了,微微一点内双,双眼皮从前三分之一眼褶处开出来,眼尾有恹恹的红色,厨房顶灯恰好打在那里,被睫毛散开,变成破碎掉的光影。   纪驰的喉结上下动了动。   夏安远显然也注意到了纪驰的变化,这变化很隐秘,但两个人的距离不知觉间就靠得很近,他无法忽略纪驰幽深眼底缓缓燃起来的那团火。他往前半步,反手握住了纪驰的手腕,这对一向听话的小情来说是个大胆的动作,但放在一个想要讨好主人的小狗身上,又再和谐不过。   夏安远懂分寸,握住他的手片刻后又松开,搭在了纪驰的腰间,他往前半步,没得到制止的讯息,于是低下头,唇贴上了纪驰的侧颈。   那冷冽的香水味简直要命,再往下,舌尖顺着肩颈的曲线舔 舐,这姿势像夏安远向纪驰做一个依恋的动作。   就这样吗,还能更放荡一点吗,夏安远自暴自弃地想,另一只手去解自己的皮带,他想这样做一定能让纪驰消气。   还没来得及扒开裤头,他被纪驰一把推开,脚步往后踉跄,后背磕上了岛台的边缘,紧接着纪驰跟上来,一手将他翻转过去,锢住他,替他完成了他想要做的动作。   “是这样?”纪驰问他,手指向下,直奔主题,“你跟他的时候,也是像现在这样卖弄风骚吗?”   作者有话说:   大家,是纪驰的号码,他没换过号捏(解答上一章评论的提问 第45章 纪驰是他的烟   干涩的痛意让夏安远忍不住躬起了身子,但他仍然保持理智,无论纪驰用哪种方式对他,他都只能接受,不能抗拒。   “不,”夏安远的回答是跟着低喘一并溢出的,他手掌按住了大理石台锋利的边缘,力气很大,冰凉的锐痛使他在这样狼狈的境地下获得空前的清醒。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回答这个问题,那串阿拉伯数字就是验谎的密匙,他无法在它们的督视下,再在纪驰面前昧掉自己的良心。   夏安远咬着牙开口:“只是对你……”他头深深埋下去,“纪驰,只对你。”   纪驰。   无论对纪驰还是夏安远来说,这声“纪驰”都有长达八年的久违,甚至将这两个字念出口的时候,夏安远还感受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恍惚。他曾经决心遗忘的,对谁都总是讳莫如深的,在深夜痛苦到抓心挠肺的,都是来源“纪驰”两个字。   那些噩梦,那些熬煎,那些后悔和汹涌的怀念,仿佛他这么多年装作不认识这两个简单汉字的读音和意义,就能将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折磨着自己的这些东西,当成并不存在。   可事实证明,它们非但不是不存在,反而是暴雨,是洪流,是被水坝死死拦截的狂澜,纪驰两个字像闸关,一旦开了闸,怒潮汹涌而下,整片世界都被冲得海沸江翻。   在仿佛沉疴被霍然撕开的痛苦中,夏安远察觉到纪驰的动作停了,他放开了自己,随手抽了两张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拭他的手指。夏安远以一种难堪的姿势,将自己身体的重量存放在岛台上,他没有拉起垮掉一半的裤子,只是微微趴在那里,脱力地喘气。   这句话之后,纪驰并未再说什么。   这种沉默总让引发沉默的那个人心中惴惴,夏安远不知道这个回答是让纪驰觉得满意还是厌恶,他说的的确是真话,但他也深知,自己在纪驰眼里早已经是个劣迹斑斑的罪人,无论真话假话,在他心中大概都是没有可信度的。   见钱眼开,巧言令色。在纪驰那,说不定还有比这更难听的词。   一张卡落到夏安远面前,纪驰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岛台对面,又从包里拿出一只手表,放到了卡旁边。   “这个问题回答得很好,”他点燃一支烟,将烟盒扔到到台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夏安远,“密码6个0,零花钱。”   夏安远缓过气来,臀部已经一片冰凉,他反手去拉裤子,试了两次才将它提上来。他抬起头,在纪驰脸上找不到多余的表情,完全是施舍小狗的姿态,这让他有些丧气,甚至感到丢人现眼。   “这只表也给我吗?”夏安远伸出手指,碰了碰那只表,他认不出来是什么牌子,金属和玻璃的凉意,铸就了整个表盘冷硬风格的高级,他收回了手,垂眸,轻声道,“纪总,这种东西不适合我。”   这里的空间太大,头顶又有空调的出风口,因此烟雾的灰白色不过两三秒就能散得干净,但气味久久消散不去,沉闷的烟草味由呼吸侵入气管,扎进肺里,夏安远强忍住,但鼻尖还是因为这股呛意的凶猛憋到酸疼。   “戴上。”纪驰照旧简单直接,似乎在他这里除了问句就是祈使句。   闻言,夏安远只得又伸出手,拿起了那只表——沉甸甸的。它实在太精致了,精致到夏安远托起它的时候都不敢用一点力。   他学生时代其实也有过表,还是小学时,邻居阿姨的儿子高考结束后顺手送给自己的,一根皮表带,跟他搬过三个城市后不堪重负地断开。现在看来,他那算是什么表,顶多是个三岁小孩玩的儿童玩具。   夏安远转动观察这只表,表带是提前扣好了的,他如果要戴上它,就必须得先把它给打开,可转了两圈,他也没找到入手的地方——他不知道该怎么打开。   这情景还真是好笑啊。   夏安远愣愣地盯着那根反光的表带,真的就这么笑了一下。   随即,鼻尖的酸疼转移到了眼眶里,可能人大病初愈的时候大脑太过容易宕机,情感也格外不受自己控制,他没有继续研究下去,一阵强烈的无力感涌了上来,几乎要将他吞噬沉没。   他突兀地想到好多年前的自己,那个小孩到底是从哪里生来的勇气,竟然还企图过跟纪驰永远在一起——如果这勇气来源于他对纪驰的喜欢或者爱意,那么他只能带着过来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磨练出来的厚脸皮,将自己闹出的笑话全归结到当时年少不经事上去。   察觉不到时间过了多久,夏安远露怯的话都要到嘴边了,他模糊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只漂亮的手,他从夏安远手心里拿起那只表,夏安远没跟着抬头,听见了“哒”的金属声,随后纪驰将夏安远左手抬起来,那块冰凉的东西就搭在了他手腕上,在又几声的搭扣声下,桎梏住了他。   这个时候夏安远才看到,其实表带遮住的地方,也有一条小小的疤。所以让自己戴表是为了遮住伤疤,让他的小情看上去完美无瑕么?也真是难为他,这么浅一道疤也能注意到,夏安远自己甚至都忘记这条伤疤的存在。   表戴好了,夏安远抬起手臂看了看它,尺寸很合适,他抬头对纪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纪总亲自给我戴表,真是好荣幸,就算衬不上它吧,那我也得再赖段时间。”   纪驰看着他,良久,意味不明地开口:“你最好是。”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来,纪驰收起了包,接通电话,他对那头“嗯”了声,随后拇指与食指将咬在嘴里的那支烟捏下来,烟灰缸不在这里,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他转身走向客厅掸烟。夏安远扣好皮带,跟上他,胃里有了东西,脚步的虚浮要比之前好几分,但走起路来仍游魂似的。   纪驰却不看他,想必是公司的事情,他冷漠的神情中透露着点严肃,听着那头的汇报,一点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夏安远便安静地站在他身旁,垂着头,他微带一点内双的眼睛往下看时,双眼皮褶就会显得更清晰。如果纪驰扫上一眼,就能看到他那张恰到好处糅合了漂亮与帅气的脸上,有种很难看懂的复杂,如果他再仔细一点,就会察觉到,这种复杂其实他曾经见过,夏安远八年前离开京城的前夕,他们每一场欢爱的尽头,夏安远一垂眸,不经意的几秒钟,脸上就有这种类似痛苦自责挣扎的情绪隐晦存在。   纪驰挂断电话,在烟灰缸里拧灭烟。夏安远注意到里面已经横着许多根烟头了,他有些恍惚地想,纪驰现在不仅染上了抽烟的毛病,烟瘾竟然还这么大。   他又想,抽烟对身体太不好了,之前林县有位邻居,一天得两三包烟才能解馋,四十多岁就得了癌,他快不行的时候自己还去探望过他,人瘦得都要皮包骨,家里为了治病,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但就算已经这样了,见到自己来,那大哥还想向自己要烟抽。   虽然自己也抽烟,但夏安远并不认为,烟瘾能让一个人即使赔上性命也戒断不能。他偷偷朝自己要烟的时候,干涸发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夏安远很轻易地就看到他早已黑黄腐坏的牙齿,那瞬间的情景让他至今印象都尤为深刻。   但夏安远现在理解了,也许他只是没有遇上效力更强大的成瘾物,着迷烟草,因为这是他短暂人生中,最唾手可得,交换成本相对最低的东西。不过现在看来也不尽然,毕竟有什么代价,比健康更值钱呢。   夏安远跟他不一样,原因在于,他在好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撞了大运,得了张从人间往天堂跨半步的体验票,因此得以窥见天神模样,只是一眼,他就堕落成了世上人人痛恨可怜的“瘾君子”,饶是他平日里装得再人模狗样,一到夜里,依旧会被那瘾折磨得死去活来,睁眼也是他,闭眼也是他,清醒也是他,醉梦也是他。   数月前的林县,其实夏安远一眼就认出来,从那辆车上下来的人,是他所有瘾的根源。   如果烟能拿来用作比喻所有使人求不得放不下忘不了戒不掉的成瘾物,他想,纪驰是他的烟。   “到点会有人上门给你做饭,”纪驰拿起车钥匙,往门外走,是要离开的意思,“想吃什么,可以提前告诉她,但这几天你只能吃安排好的。”   夏安远没想到纪驰这么快又要走。难不成他今天到这里,只是专程为自己煮一碗粥,送一只表,安排一个保姆?   夏安远跟在后面去送他。他真是太摸不清纪驰的意图,戳一刀,又上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他究竟是想让自己开心,还是痛苦?   他在出门之前回头,深深看了夏安远一眼,夏安远没有逃避这个眼神,反而保持着笑,对他挥了挥手,“我知道了纪总,外面下雨,您开车注意安全。”   纪驰一动不动,神色比起上一秒,隐约有些变化,让人想到初冬河面的薄冰。   他停在这里做什么呢?……在等?   夏安远突然想到曾经不知道在哪里暼了一眼的肥皂剧,送金主出门时,小情好像的确不应该像自己这样,最好是扑在他怀里,再送上两个不舍的吻,   应该这样吗?   夏安远看了会儿纪驰下巴上有些冒出头的胡茬,准备屏住呼吸贴上去。   纪驰却在他动作之前出声了。   “手机里存了个号码,是我的。”纪驰盯住怔在原地的夏安远,他死死地盯着,一丝对方的情绪变化也不肯放过。   少顷,纪驰突然笑了,连笑也冷冰冰的,“多读几遍,最好背下来,”他说,“怕你不记得。”   自己是怎么回答这句话的,夏安远记不得了,怎么将纪驰送出门的,夏安远也记不得了。门锁“咔哒”合上那一刻,像按下开关,眼里的水珠突然直直地掉出来,砸到冰凉的门把手上。夏安远感受到那滚烫,还停留在上面的手指慌乱地去擦,却越擦越湿,最终连手背也落满了水滴。他离开门口,想往屋里走,模糊的视线让他什么也看不清,脚踢上了地毯边缘,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他竟然也觉察不到任何痛意。   夏安远把额头贴在地上,脱力地,捂着呼吸滞涩的胸口,动也不能动,像一只生活在阴暗罅隙好多年,一朝突然被人残酷地掀到坦处,让烈日直射的水蛭,水分蒸发出去,躯体就变得这样干燥僵硬。   夏安远听懂了纪驰的言下之意。   他想,这恐怕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惩罚。是他应得的惩罚。 第46章 “在家里。”   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   京城已经好多年没这样下过雨了,老天爷倒是痛快得酣畅淋漓,到了大地上,一切却又都不一样。   湿冷,积水,堵车,整个城市都泡在雨里。喇叭声,雨刷声,抱怨声,一到雨天就会出现的特定噪音又在为雨水的冲刷做伴奏,是一种完全不同常日的喧闹。   纪驰从公司出来,叫上了司机,没再自己开车。一连三个小时的会,人的精神终于能从高度集中的状态里放松下来,他靠在后座,不免有几分疲惫。   车驶离公司所在的街区,一路走走停停,纪驰视线投向窗外,天色已经暗了,雨水在车窗上扯成了一张瀑布,将窗外各色的霓虹灯扭曲变形,它们都被框在小小的窗框里,像一副静静流动的画,呈现在纪驰面前的,是一种嶙峋怪诞的美感。   到地方的时候天色完全漆黑了,雨还在下,司机替他打开门,撑着伞,其实没必要,车就停在酒店大门正前方,两三步就能到干燥处。   但他还是耐心等着司机的动作,吴叔跟了他这么多年,有时候都把照顾他看成了自己的某种使命,固执得惊人。   今天这局是许繁星组的,本来下雨天谁也不想出门,偏偏有位世交好友前脚刚宣布他从国外飞回来,没给任何缓冲,后脚就落了地。   许繁星一听有局就来劲,兴奋得一跳得有八丈高,第一个电话轰炸的人就是纪驰,生怕他像之前的大多次那样以工作忙为由推掉。   寻常聚会也就算了,时隔八九年,好友终于决定回国发展,真是个不得不去的场合。哪怕纪驰连轴转得再忙,心情再不好,也得抽一晚上时间去跟人吃个饭。   活在人世间就是这样,不能不需要人际关系,就算纪驰有心当个孤家寡人,他身后的公司却不能独木成舟。   人脉,资源,生意,他们这圈里,有哪样不是在酒桌上谈出来的,跟陌生人攒局子的时候都不好扫了他们的兴,更别说是从小就认识的好友。   推开门,屋里的吵闹声瞬间停了,七八双眼睛看向他,跟舞台上齐刷刷的聚光灯似的。   “驰哥!”齐铭是今晚的主角,坐在主位上,右边是许繁星,左边留着个空,见纪驰进来,从座位上窜出来迎他,好一通熊抱,“大忙人,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纪驰挂上淡笑,他现在倒比小时候冷脸少些了,但通身的气场更凛冽,叫人望而生畏。   其他人不比纪、许、齐他们几家的地位和关系,虽然也偶尔跟纪驰组过局,有本事的也有那么几个,但此刻都只跟在一旁笑,没敢更接近。   纪驰拍了拍齐铭的肩膀:“你齐小少爷终于肯回国了,再忙,也得来给你接风洗尘吧。”   “是呀,还是得齐少爷名头好使,我成天三催四请的,纪总怎么也不肯出来,你一回来,人家麻溜儿的就单刀赴宴来了,”许繁星嘴里叼着根吸管,眯了眯眼,“我还以为你今天得带人出来吃饭呢,怎么,这回玩儿金屋藏娇啊?”   齐铭一听兴趣大了,忙携着他入座,玩笑道:“看不出来啊驰哥,你不是咱们这堆人里最正经的那位么,现在整天在家玩儿这么花呢?”   纪驰睨了许繁星一眼。   “纪总,知道什么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么,”许繁星懒洋洋地靠到椅背上,显然对他这一眼不为所动,厚脸皮早就在纪驰这里练出了一种境界,“您这回可上头得紧,每天公司家里两头跑的,车轮子都给磨破了吧?嘿嘿,别问我怎么知道的,问就是你公司有内奸,员工里有坏人呐。”   纪驰并不理会他,端起酒杯,先敬齐铭:“来,先敬你一杯,在外面打拼这么多年,辛苦了。”   齐铭跟他碰杯:“我那都是玩票,加起来还比不上驰哥您一半,”他皱了皱眉,“嘶——白酒啊,这都多少年没碰过了。”   许繁星踹了他一脚:“你小子……少来!前年过年那会儿也不知道谁喝了小一斤,抱着我家马桶狂吐来着,臭死我了都。”   “我这八九年,就回来了那两天,都没品出味儿呢,”齐铭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下回来了!不走了!咱哥儿几个以后有的是时间聚。”   “哼,”许繁星不知道从哪儿抓了把瓜子嗑,他想到这事儿就觉得气不顺,“你问问在座的各位,今年这是第几次在饭局上看到纪驰?还聚聚,我看他呐,不把自己累死在公司都算不错了,哪儿还有时间聚。说起来咱们还不如他新找的这位小情,一有空就赶回去陪着呢,都舍不得让人去公司溜溜。”   “许繁星,”纪驰放下酒杯,酒杯底跟桌面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却瞬间将整个场子的声音给压住,“过了。”   许繁星扁扁嘴,不过也没再接茬。嘴皮子最利索的人都没说话,其他人也没哪个出声,最后还是齐铭打破了僵局,推杯换盏间将气氛再活络了起来。   都是圈子里的人,共同话题一抓一大把,就算有纪驰一尊冰雕沉默地坐在这儿,也不容易冷场。从齐铭在国外的见闻,生意,聊到国内发展环境和经济局势。   后面转了场子,去了酒吧,这种环境下,大家难免又提到最近各家联姻和圈里的各种八卦。   齐铭出国这么多年,对冒出来的那些人名也不太熟悉,见纪驰满脸疲色,一直闷头喝酒,还以为是许繁星刚才那几句惹他不高兴了,趁许繁星出了包间,悄悄地贴到他耳边:“星星开玩笑呢,他就是这性子,驰哥你比我清楚,别生他气。”   纪驰没吭声,齐铭低头一看,才发现纪驰脚边堆满了酒瓶,红的白的横倒一片,想来今晚除了他自己喝的,别人打圈敬的酒他更是来者不拒。   “别喝了驰哥,再这么喝下去身体受不了,咱今天就是出来随便玩玩,你一个人喝闷酒算怎么回事儿啊。”齐铭拉着他,想跟他聊几句,但因为确实分开太久,一时间想不到什么能吸引纪驰注意力的话题,脑子一抽,那名字就从嘴里吐出来了,“对了,席远呢?”   纪驰顿住了。   他迟缓地转头去看齐铭,其实他应该没醉,这么点酒还放不倒他,但听到“席远”两个字时,他又觉得他醉了,醉得一塌糊涂,醉得无可救药。   “席远。”纪驰重复这个名字。   “对对,”齐铭以为抓到了什么灵丹妙药,“席远现在在哪儿呢?以前他不是跟你们挺好的么。”   纪驰垂眸,视线落到齐铭一张一合的嘴上,除了“席远”这两个字,他其他什么也没有听清。   为什么齐铭会提小远?小远?席远?夏安远?   纪驰眉头轻轻一拧,好像听到了空瓶投进死水里,发出的入水声和“咕嘟咕嘟”的声响。他似乎有哪个环节没搞对,还是说齐铭有哪个环节没搞对?   不应该有人会在自己面前随便提他的名字才对。   他手撑上桌子,动作间碰到了酒杯,叮呤咣啷一串响,手背上被撒了一片黏腻的湿润。   冰冷的液体让他清醒了一些,他想起来,齐铭出国的时候,小…夏安远还没有离开,他的确是经常带他和许繁星他们一起玩的,虽然自己没有口头正式向他们出柜,但明眼人应该都看得出来他和夏安远是什么情况,而自己跟夏安远分手的详情,也只有许繁星一知半解,其他人谁也没告诉。   所以自己应该怎么回答他呢。   他不叫席远了,他叫夏安远,平安的安,遥远的远。他早在八年前就离开了自己,八年后的现在,自己终于找到他,又让他以不堪的身份回归。所以他怎么介绍他,说他现在在哪儿呢。   “在家里。”   纪驰听到自己这样说。   齐铭赶紧找来纸巾给他擦手,一边擦一边不经意地继续这个话题:“今天怎么不带过来?他在这星星准不敢这样开你玩笑,你不把脑袋给他削了才怪。”   纪驰在黑暗里眯了眯眼睛,酒精的味道腾上来,音乐混在满屋的嘈杂里,颇有些放诞氛围,让人梦魂颠倒,不醉也醉了。   “生病了。”纪驰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好像在回味齐铭这句话里的含义,感觉自己与夏安远中间隔着的这些年,也随着齐铭这句话,融化在了酒池里,中间的一切仿佛都没发生过。纪驰说完之后,又笑了下,抓起酒杯灌了自己一口,自欺欺人地不做解释,“有点发烧。”   “发烧是得好好休息。”齐铭点点头,坐旁边点了支烟,“下次记得带出来一起玩儿呗,本来出国这么多年,我国内的朋友都没几个了,凑个局都得凑半天。”   纪驰跟着他点头,动作迟缓,幅度轻微,下意识说那句他认为成年人之间应该都心照不宣的托词,又隐秘地期盼这托词在齐铭这里,会被理解成原本的字面意思:“下次一定。”   “聊什么呢。”许繁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扑到齐铭身上,从后面亲热地把他肩膀搂住,“我叫了几个好妹妹来,你洋妞泡多了,回来也换换口味。还有驰哥,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今晚上咱得不醉不归!”   纪驰看了眼时间,突然站了起来,这一站还没站稳,太快了,他脑袋一阵发晕,身形不稳地晃了晃。齐铭赶紧扶住他,对许繁星哭笑不得:“这都已经醉了……”   纪驰甩开了他的手,随意打了声招呼就往门外走,背影看起来倒不是很像醉酒人的虚浮。许繁星愣在原地:“啊?这才什么点儿啊,就醉啦?”   “你看看地上桌上,”齐铭用手指指,“喝这么多呢,他跟席远吵架了?还是公司最近遇上什么事儿了?”   “公司倒没什么事儿,他……等等,席远?”许繁星看向他,听到这名字,半天才反应过来,满脸不可置信,“你刚才跟他聊席远了?”   齐铭不明所以,懵着点头:“对啊,我问他今天怎么没把他带过来,他说人生病了,在家待着呢。”   许繁星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去了,急急忙忙收拾东西要走:“好家伙,就这还说没醉呢?都坐时光机穿越回高中了,不行,我不放心,我把他送回去再来啊你先跟他们玩着。”   齐铭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赶紧拉住他:“你这…什么意思啊?”   “还什么意思,大哥,您还活在远古时代啊,他俩分手了!早八百年就分了!”许繁星急得跺脚,“哪来的人生病在家?我看他这不单是醉了,还他妈醉成傻逼了!” 第47章 “没地方可滚”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   许繁星追到纪驰的时候,纪驰已经走到了车边。   “驰哥!”许繁星叫了他一声,纪驰转过身,昏暗中看不清楚他脸上到底有多少醉意,只从身形来判断的话,挺像个烂酒鬼的模样——看来酒劲儿是上来了。   “我送你,”许繁星晃了晃他车钥匙,又对闻声过来的吴叔笑笑,“吴叔,我待会儿还得回来,让我送驰哥回去,方便些,你就先下班吧。”   纪驰没有出声。有许繁星在,吴叔自然是放心的,哎了声,跟他一起把纪驰搀到了许繁星车上。   雨后的夏夜温度有些低。纪驰在副驾驶上,脑袋微微往右边靠着,半阖着眼,被灌进来的风将滚烫的脸吹得冰凉。   “喝了酒吹冷风当心感冒。”许繁星把窗户给他关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了声,又说,“驰哥,你觉着我这样,像不像你老婆,成天对你嘘寒问暖管东管西的。”   纪驰并不答话。   那笑沉寂下来,许繁星盯着前路,半晌,又开口:“真不知道你这些年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家业不想继承,兴致勃勃地要去学画,临了临了改了行,结果呢还是走的这条道。自己创业吧也行,证明你牛逼,你格局大,可这都多少年了,为了你这公司费了多少精力在上面,人都熬成一块石头了,何必呢,要说你不想干这行你可以不干,可既然干了,哪里还有舍近求远的道理,自己家那么大的产业不帮忙,整天单打独斗地折腾,我看着都怪不好受的。”   “你看看你,胃不好了,偏头疼的毛病也有了,颈椎病关节炎我看也不差了吧?不说谈生意拉人脉,你是绝对不会出来跟我们玩儿的,是不是你现在生活里只剩下工作工作工作,其他什么也不在乎了?我们这些朋友也不要了?”   “哦对,”许繁星把方向盘往左打,醋意怪大的,“你这几天包的那个小情阵势搞的还挺大,听说你上周去外地,会开了没一半就飞回来了,为了他吧?这段时间也是,一有空就去看他吧,搞得公司上下都知道,消息都传到我这儿来了!偶尔放松我没意见,厚此薄彼可不成,你自己算算这个月推了我多少次约了,每次都是忙忙忙,有那么多可忙的么,你纪大少爷缺那么点钱?再说了,你忙死了还有时间包小情玩儿?还玩儿得挺上头,糊弄谁呢整天。”   纪驰仍是那副样子,也不知道这堆话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许繁星长叹口气:“你知道跟你绝交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出现过多少次么!我宝贝儿都劝我,得不到回应的感情!不如就此放下吧!哦对了,这宝贝儿还是上次那个宝贝儿,演戏的那个,你见过的。”他想着想着又觉得气不顺,“他妈的,也就是你纪驰,换个人来这么给我脸色,小爷我早一脚给他踹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纪驰突然动了动,低声道:“前面那个路口右转。”   许繁星:“……啊?”   “前面那个路口右转,”纪驰闭上眼,昏沉的脑袋突然痛起来,他揉了揉太阳穴,“去学府路那套房子。”   许繁星闭上嘴,跟着车流,手指在方向盘上难耐地敲了半天,红灯还剩下十秒倒计时,他才忍不住开口:“真去啊?不是这两年都没去那住过了么……驰哥,我虽然不知道你跟席远具体是怎么分开的,但这么多年了,你也应该走出来了不是,这种没良心的渣男,骗财骗色、说走就走,你还想着他干嘛,两年前你不都开始美好新生活了么。对了,你最近喜欢那新小情,要不电话给我,我替你叫他过来陪你?”   他噼里啪啦语速快得跟个自动打字机似的,赶在红灯变绿前把话说完了,眼瞅着纪驰又跟个雕塑似的没反应,彻底醉糊涂了,还是认命地把方向盘往右打。   妈的,喝了点酒,这人魔怔了,难不成那儿还真有个席远在屋里待着?做梦呢吧,这人也真奇怪,怎么年纪越大,越活越回去呢,前两年好不容易走出来了,一喝醉,别人一提这茬,就又打回原形。   狗改不了吃屎!   许繁星搀他出电梯的时候还在心里暗骂,到门口,本想输密码来着,纪驰却轻车熟路地,先他一步用指纹解了锁,然后低着头愣在门口,看着门把手发呆。   “得,醉成这样了都,还记得自己开锁呢,怎么不知道自己扭开。”许繁星被他给气笑了,费劲巴拉地探出一只手去开门,边开门边絮叨,“我说驰哥,也没见你怎么长胖啊,怎么这么重,你是不是偷偷背着我去练肌肉了,我上次给你介绍……卧槽?”   许繁星怔住了,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人,他眨了眨眼,嘴巴半天都没合上,“卧槽。”他又重复了一遍,“这儿还真他妈有个席远啊。”   夏安远放下水杯,三步并作一步到了门口,准备帮许繁星搀着纪驰。许繁星没撒手,呆呆地问他:“你是席远吧?”   “是。”夏安远无奈地笑了下,“没想到许少爷还记得我,不过我现在不叫席远了,我叫夏安远。”   许繁星一听这话就火大,要不是手里还搀着纪驰,他就直接一拳揍他脸上了,还他妈笑?这张脸笑起来就叫人恨得牙痒痒,丫的狐狸精!   “我管你他妈的什么远!那是个什么东西,什么玩意儿!现在、立刻,给老子滚出去!!你当初不是拍拍屁股走得挺潇洒的么?!怎么现在又他妈阴魂不散了,赶紧滚!滚蛋!!有多远滚多远!!别他妈的出现在驰哥面前!”   夏安远抿了下嘴,仍旧去扶纪驰:“纪总喝醉了?咱们先把他送到屋里再说?”   “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许繁星拳头捏得死紧,“不对,驰哥也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今晚我就当没看到你,你赶紧滚,滚滚滚,再不滚老子揍死你。”   “我没地方可滚,”夏安远垂下眼,从他手里分过纪驰一半的重量,“这几天我一直都在这,纪总安排的。”   这瞬间,许繁星关窍突然就被打通了——原来这几天让纪驰上头的那个小情,就他妈是席远!!哦不,他说他现在叫什么来着,夏安远,就他妈是夏安远!还以为头先纪驰喝多了说胡话呢,没想到啊!好家伙,改名换姓卷土重来了啊!这真是……真是……   “你他娘的……操!”许繁星气得都不知道该骂什么好,感觉自己脑子都糊涂了,话说到这份上,他总不可能背着纪驰把人给赶出去,并且还不得不跟夏安远一起将纪驰弄到床上去。   “等下,我去开门。”夏安远一时间忘记赵钦告诫他的话,伸手去拉主卧的门,却发现门是反锁的,根本拉不开。   许繁星白了他一眼:“这间屋子他没拿来睡觉,也不让‘外人’进。”   “外人”两个字他念得咬牙切齿。   夏安远犯了难,一共四间房,一间主卧,一间书房,一间隔音的钢琴房,就剩自己住的那间次卧,总不可能让纪驰跟自己睡吧?   “愣着干什么,走啊。”许繁星竟真要将纪驰往次卧带。   夏安远赶紧跟上他,把人安顿好,才开口:“这间卧室……”   “这间卧室你在睡。”许繁星肩膀被纪驰压得酸痛,边松泛胳膊边替他补充,冷道,“我怎么不知道是你在睡?这里丫的就这一间屋子能睡!”顿了顿,他又补充,“他住这里的时候也是睡的这间。”   夏安远觉得奇怪,过了会儿才轻声问:“主卧为什么不能睡了?”   闻言,许繁星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纪驰一眼,转而不耐烦道:“这事儿你问我啊?我的回答就是,这关你屁事儿啊,他爱睡哪间睡哪间,不爱睡哪间就不睡哪间,废话那么多,怎么这房子是你出钱买的么。”   夏安远不说话了,上前替纪驰脱掉衣服和鞋,去卫生间打了热水,上上下下都给他擦拭干净,盖好被子,才转身出了卧室门。   许繁星在卧室里转了两圈,想到夏安远的反应,又挺不自在地跟到客厅去,“喂。你这人还真怪,骂你你都不还嘴啊。”   夏安远拿了根筷子,去搅杯子里的蜂蜜,对他淡淡一笑:“喝蜂蜜水么?醒酒的。”他给许繁星也倒了杯,“我为什么要还嘴,你说的都是事实。”   ……   许繁星活了也有小半辈子,今晚总算感受到什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滋味了。他愤愤接过水,一口气喝完,空杯子往岛台上一放:“我告诉你,不管你当初是什么原因拍屁股走人的,在我这儿,都不可能原谅!驰哥他人好,也许就对你那些事儿不计较了,可搁我这儿不行,我这人最记仇,尤其恨背叛我兄弟的人,你要一走了之这辈子再也不出现在京城也好,偏偏你又回来了,又跑来跟我兄弟睡一屋,什么目的啊?钱?色?你别告诉我是为了他妈的爱情,总之不管为了什么,这事儿都没完!没完!”   夏安远静静听他说完,轻声道:“是为了钱。”他走出岛台,指了指自己,“许少爷,您看我混成现在这样,不是为了钱,还能是为了什么。”   说罢,他顿了顿,又开口:“您放心,为钱是最纯粹的。我跟纪总,各取所需,时间一到,我自然会安安分分地离开。”   许繁星盯着他看,发现面前这个人跟八年前比实在是变化很大。   头发短了,身条高了,更精瘦了,脸虽然还是那张脸,却黑了,糙了,成熟了,眉眼间有股子抹不去的沧桑,这种沧桑许繁星也经常在大街上那些路人眼中看到,像被生活磨砺到沉静无神,似乎发生什么苦难在他们身上,他们都可以安然接受。   夏安远都这样说了,许繁星自然也不能再放什么狠话出来,不然难免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   他哼哼了两声,量夏安远没什么胆子也没什么本事对纪驰不利,叮嘱了他两句不痛不痒的,转身就走人了。   天知道这一晚上给他心情弄得有多跌宕起伏,两个死基佬的破事儿,谁爱管谁管吧! 第48章 “小远。”   夏安远端着蜂蜜水回到卧室,将水杯轻轻地放在床头。   纪驰阖着眼,竟然已经醉到睡着了。夏安远没开灯,只留了盏床另外那头的小台灯。灯的亮度调得很低,只够照亮一小块范围,不至于打扰到纪驰。   夏安远往床头坐下,很轻的动静。他低下头,目光落到纪驰的脸上,一错不错的,这个动作他保持了很久,直到纪驰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他才悄悄俯下身,用食指小心翼翼地去碰纪驰的脸,从眉骨到鼻梁,再到唇珠,像纪驰曾经最喜欢对他做的那样,用手当画笔,将心爱往灵魂深处描摹。   他没想到纪驰会来这里过夜,还是在醉酒的情况下。不过这样也好,他醉着,睡着,夏安远就大可不必将那些不好看的人人憎恶的面罩往自己脸上戴。   他想纪驰应该是不喜欢的吧。他自己其实也不喜欢那样。   朦胧的黑暗中,触感变得格外清晰,这让夏安远才有了真实的感觉,他真实地坐在纪驰身边,真实地触碰着他,真实地短暂拥有他。   夏安远俯下身,脸贴在纪驰枕头旁边,往那头看是背光,将纪驰的喉结线条衬得很漂亮,他从前就很喜欢纪驰的喉结,喜欢摸那里,吻那里,现在却碰也不敢碰,那个位置像野兽的逆鳞,一点细小的动静就容易将它吵醒。   手指滑过下颌就收起来了,夏安远不愿意将自己偷来的这片刻欢愉还回去。   他闭上眼睛,安静地听着纪驰的呼吸,慢慢也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跟他同一频率,像两个人在漫长的黑夜中融为一体。   夏安远想,自己真的是个好胆怯的人,连汲取一点点隐秘的欢喜,都要偷偷摸摸的,在这种只有自己清醒的黑夜里。   “小远。”   夏安远浑身一僵,心跳都停了半拍。他缓慢睁开眼,起身,见到纪驰的睡颜上,添上了一丝不知觉的笑意。   在说梦话吗?   梦到……我了吗?   夏安远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也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他只能僵在那里,愣愣地注视着纪驰,看到他微微往枕头里蹭了一下,睡得挺舒服的样子,然后突然又开口:“好,豆浆不给你加糖。”   鼻头猛地一酸。夏安远匆匆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   回忆的片段失控了,像洪流里的乱石浮木,将漂在其中的夏安远打得晕头转向。   那个酒后的亲吻,第二天起床时,没醉酒的夏安远装作了忘记。   回想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当天晚上究竟是怎样在纪驰身旁入睡的,他只隐约记得起当时自己的心情,忐忑惶恐,藏着一丝酸涩的甜蜜,他希望纪驰第二天酒醒来,记得住这个吻,但最好还是忘记。   就像希望自己在他人生中以何种方式存在的那样。   可纪驰记得,每一个细节都记得。他不是一个喝了酒就会断片的人。   他坦荡地起床,仍然像第一晚在他家那样,比夏安远起床更早,晨跑一圈回来又顺便带了那家油条。   追夏安远很难,因为他自卑、敏感、别扭、神经质、还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死心眼。因此在纪驰明晰自己心意,对他全方位展开攻势后,三番四次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推拒。   但其实追夏安远又很简单,只需要像纪驰这样买上两根他喜欢的油条,为他切成小段,将那过于甜却很有滋味的豆浆倒进碗里,在餐桌上摆好,然后笑着叫他起床。   甚至后来,他住到纪驰这套房子里后,纪驰也会抽空回那里,跨越半个城区,哪怕是寒冬天,给他带回来热乎乎的油条。   谁也不能抗拒这样的纪驰。   夏安远立在阳台上,将窗户大敞,摸出纪驰今天留下的那包烟,哆嗦着手磕出一支点上。   他望着窗外漆黑无月的天,骂自己。   夏安远,许繁星骂你可骂得太对了。   你真他娘不是个东西。   纪驰睁开眼,比意识更先回笼的是宿醉的头痛。   他撑着坐起身,下意识去摸自己一贯放在床头的手机,看了眼时间,清晨六点多,离他平常起床的点还早了二十分钟。   这具身体也挺让人吃惊的,连酒精都没有打败数十年如一日的生物钟。   这时候他才注意起周围。   是学府路这套房子,是他让夏安远睡的这间卧室,昨晚的记忆也慢慢回溯。他揉了揉太阳穴,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发了什么疯,醉成那样了都要让许繁星把自己送到这里来,真当这是自己的家了么?   他手都没往旁边搭,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占了这张唯一的床,夏安远要么就睡沙发,要么就打地铺,总之绝对不可能主动睡到他旁边来。   夏安远就是这么一个人,总活在他自己给自己界定的游戏规则里,生怕往圈子外面逾越半步,谁插手都没法轻易把他拽出来,或者说即使给他拽出来了那么一时半会儿,过不了多久,他就又跟乌龟一样坍缩了回去。怕个什么劲呢。   纪驰先去冲了个澡,到衣帽间找出套自己能穿的衣服换上,本以为夏安远还睡在沙发上,出卧室一看,外面冷冰冰的,却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他在客厅转了一圈,沙发上根本看不出来有睡过人的痕迹,窗帘规规整整地拉到两边,垃圾袋、烟灰缸都是干干净净的。   像没有代谢完全的酒精再次将神经麻痹,纪驰眼前黑了黑,身形一晃,用手撑住了沙发靠背才没有倒下去。   心突然空了一块。   纪驰努力保持看似平静的呼吸。这个描述无疑是做作矫情的,许繁星大学时每一次结束他短暂的恋爱,都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但在意识到夏安远可能又趁自己不注意消失不见这个事实时,他真切感受到心突然空一块的感觉。   像凭空出来一只手将中间那块肉挖了出去,空洞处不麻不酥不痛不痒,只有从黑暗中生出来的寒风呼啸而过。   缓了半天他才缓过劲,回卧室拿出手机,准备联系物业先看监控。   纪驰按了半天才找到通讯录,他蹙起眉,暴力地翻动,指甲跟屏幕磕出声响来,电话还没打出去,通话门铃突然响了,门卫室打来的,问家里是不是有位夏先生,他说他没带钥匙,要不要给他开门呢。   纪驰瞬间心落了地,应声说是,挂掉电话。   他就在门口等着,没过多久,楼栋的可视门禁又响了,小小方方的电子屏幕上出现了夏安远的模样,眼下的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上了,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他开口,有些局促,“纪总?”   纪驰没说话,给他按开门禁。又是几分钟,敲门声响起,先是轻声的三下,纪驰站在门里面,等他隔一段时间,又再敲了三下后,才把门打开。   “纪总。”夏安远拎着个牛皮纸袋,站在门外,“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我早上出去的时候,没想起来要拿门禁卡和钥匙。”   纪驰看着他,面对面的时候,夏安远的黑眼圈更吓人。   昨晚他到底在哪里睡的?是不是根本没睡?   纪驰没问出口,他盯了夏安远半天,侧身给他让开进门的空间,开口:“门禁卡和钥匙都在玄关柜上。”   夏安远点点头,换鞋进屋。“纪总,您先坐。”他去了厨房。   纪驰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往里走:“我记得我昨天刚说过,除非是跟我出行,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随意出门。”   夏安远洗手的动作顿了顿,他低声道:“我知道。”   他擦干净手,先将保温壶里的蜂蜜水给纪驰倒了一杯,再从橱柜里拿了两只碗和一只碟子,把牛皮纸袋里的粥、馒头、豆浆、油条、小菜都拿出来。   油条按照他们从前喜欢的大小切成段,放到碟子里,豆浆也换成碗来装。   “知道?”纪驰没碰那杯蜂蜜水,声音很冷,“我看你不像知道的样子。”   “您可以罚我。”夏安远把东西都端上岛台,抬眼看他,“不放心的话,也可以用那根链条,一直锁住我。”   纪驰看着他,厨房的光线已经很亮了,把他脸上的疲色照得更明显,纪驰甚至都能看到他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青黑色的,在晨光熹微的清早有种很不合时宜的颓靡。   “阿姨今早请了个假,我就出去买早餐了。”夏安远还是解释,如果再锁住他,他并没有任何怨言,但那样总归不太舒服,“纪总,给我一次下不为例的机会,可以吗?”   纪驰终于拉开椅子,坐下来,夏安远把蜂蜜水往他面前推了推,轻声说:“喝酒之后喝点蜂蜜水会舒服一些。”   纪驰还是没理会那杯水,拿着筷子在一堆吃食前面杵了半天,最后落到了油条上。   像是放在包装里时间过了太久,热气已经把油条捂得有些软了,咬起来并不脆,但那股油香、面香、焦香却在口腔里猛地炸开,让人瞬间唇齿生津。   这附近没有一家店能做出这个味道。   纪驰顿了顿。   是他好熟悉的味道。 第49章 “真的好爱你。”   夏安远收拾完厨房,一抬头就看到云层边缘的光。   他遮了遮眼睛,夏天清晨的日光很亮,像元气满满的小孩子,精力那么充沛,怎么用也用不完。   他走出来,整间屋子也亮堂,采光好到极致,夏安远站在阳台边上,感受到那已经有些炙热的温度,心情却如堕低谷。   纪驰吃出来那个味道了吗?   从他脸上,夏安远得不出任何反馈。甚至纪驰只吃了一筷子,下一秒就接起了电话,随便喝了两口粥便出了门。   屋里太安静了,以至于夏安远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似乎为了印证他此刻待的这个空间的确是真实存在的,偶尔会有两声鸟叫从窗外传来,夏安远往楼下看,绿化带郁郁葱葱的,已经找不见鸟的踪迹了。   他不是不记得纪驰给他的告诫,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冲动占据了理智的上风时,便会做出一些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事情出来。   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生起想给纪驰去买那家油条的念头——他总不可能以为几根油条就能求得纪驰的原谅——事已至此,纪驰原不原谅的,又有什么用呢。   但他就是去了。   时隔这么多年,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路边摊到底还有没有摆在那里,连时间也忘记看,出门的时候天还黑着,在公交车站等了好半天,才等到了第一趟早班车。到那片老城区的线路并没有改变,线路上的风景却似乎天翻地覆,下车见到那片正在起地基的工地时,夏安远心都凉了半截,找了七八个人打听,才终于打听到,那家早餐摊由摊主的儿子继承,升级成了早餐店,就开在隔壁那条街上。   也许是那家店变了味道,纪驰没能尝出来。   夏安远得出了这个结论,不知道该失望还是该庆幸。其实这样也挺好,如果纪驰真发现了是那家店,他又该怎么想自己?一定会觉得他夏安远犯贱吧?或者会觉得,他试图用幼时将人辜负了的情谊来求宠讨好的样子,可笑至极吧?   夏安远在阳台站到腿脚都麻木了,才回到客厅坐下。在林县守小卖部的时候他常常这么闲,都是用发呆和睡觉打发时间,但昨晚一夜没睡,他竟然没有丝毫困意。疲惫的眼盯着地砖的纹路,看得酸涩不已时他才移开视线,拿起来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按开了电视。   太寂静了,静得让他心慌,他不得不制造一点声响出来,放电视是最好的选择。   电视屏幕亮了,先显示电视机牌子的logo,三秒钟后,自动续播到用户上次没有播完的影片界面。   夏安远抬眼,却瞬间怔住,跟屏幕里另一个年少的自己面面相觑。   屏幕里的他眨了眨眼睛,才记起似的,不自在地低下头:“别录了吧。”   那个时候他还没学会抽烟,声音跟现在相比,嫩太多了。夏安远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是件洗得发旧的黑色厚外套,他有印象,这件外套是夏丽买给他的,高中时他穿得很频繁。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冬天?他努力回忆,下一刻,影片中的人给了他答案。   “为什么不录?”纪驰低低的声音带点笑意,他就在摄影设备后面,因此说话声音录出来要大很多,穿过音响,像在夏安远的心脏上震动。   “丑。”   “哪里丑,好看死了,”纪驰将镜头拉近,夏安远的脸占了屏幕大半,“帅死了。”   夏安远低下头,目光有些躲闪,想戴上眼镜,镜头抖了抖,一只漂亮的手伸出来将夏安远的动作制住,“庆祝我刚表白成功,能赏我多看两眼么?”   屏幕内外的两个夏安远同时滞住了呼吸。   这竟然是……他答应纪驰表白那天的录像?!   夏安远握住遥控器的手开始发抖,浑身也抖,阳光洒在他身上,感觉却像岩浆,滚烫着把他的血肉骨骼腐蚀融化。他到处都好疼,可他怎么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盯着电视,让回忆跟屏幕上的画面无限重合。   年少的那个夏安远先动了,他将眼镜塞回兜里,嘴角浮上很浅的笑意:“那就再看两眼,我倒数计时了。”   纪驰立马说:“两眼不够,看不够,”原来他那时候也会这样耍无赖么,“看在我历经千辛万苦才把我们小远追到手的份上,放放水呗。”   夏安远笑意深了些,他抬眼,注视着屏幕,其实是在看站在镜头后面的人,眼角慢慢往下弯,那里似乎还有未干的水渍:“放水可以的,不录可以吗?”   “不可以,小远同学,”纪驰一本正经地,镜头拉伸开,拍到了他和夏安远拉在一起的手:“追了大半年你才同意跟我在一起,人生中这么重要的时刻,总得留个纪念吧,等咱们七老八十的时候再拿出来看,多有意思。”   夏安远似乎被他这话噎住了,半天没出声,纪驰低低笑了两声:“小远同学?害羞了啊?”   夏安远低下头:“没有。”   镜头又晃了晃,这次晃动的幅度很大,似乎是将它翻转了过来,稳住的时候,纪驰也出现在了画面中,一手拿着相机,微微岔开腿,这样两人的身高就差不多了,脸跟夏安远贴得很近,他认真看着屏幕,那张脸简直帅得要命。   “亲我一口。”纪驰看着相机屏幕里的夏安远。   夏安远抬头:“啊?”   “‘啊’什么。”纪驰笑了笑,“给我一个胜利之吻,男朋友。”   天冷,夏安远耳尖冻成了红色,闻言,他探了探身子,想用嘴唇去贴纪驰的脸颊,纪驰见他动作,笑意更深了,侧脸,低头,在他贴上来的同时,轻轻吻住了他。   夏安远明显一愣,耳朵更红了,眼睛眨了眨,乖顺地闭上。   由浅,至深;从试探,到缠绵。夏安远记得这个吻的味道,记得当时自己发胀的大脑和瘫软的肢体,记得神经的酥麻与战栗,他好像被一种名为纪驰的魔力掌控,哪怕明明两个人压根都不在同一个世界,他却陡然生出一种,想要跨越天堑,奔跑向他的贪望。   画面开始剧烈晃动,在水渍声中颠倒旋转,最终定格在一片黑色。   夏安远艰难地喘出一口气,以为凌迟终于结束了,进度条却还在往前走,两秒后,又有声音响起,窸窸窣窣的。   “你不吃吗?”夏安远听到自己悄声问。   “你吃,给你买的。”画面似乎在往上抬,有昏暗的灯光打了进来,让人只能辨得四周大概的模样,是个电影院,影片刚刚开始,空镜,是片靛蓝色的大海上,海鸥费力地扇了几下翅膀,掠过镜头,海浪声很大。   旁边传来“咔嚓嚓”的声音,画面瞬间又动了,拍到了夏安远吃爆米花的样子,“好像仓鼠。”纪驰用气音说。   夏安远笑了笑,喂给纪驰一颗爆米花:“逛街也拍,看电影也拍,吃爆米花也拍啊?”   “下午那个不小心删除了,得找补回来。”纪驰也小仓鼠“咔嚓嚓”的,有点高冷男神幻灭的既视感,“记录我和小远同学的第一次约会。”   “别人约会也像我们这样看悬疑片么?”荧幕上突然一亮,光将夏安远的脸照得很清晰,他拿起可乐小口嘬着,轻声说,“纪驰同学,品味好特别啊。”   “那不然咱们去看隔壁熊出没去?”纪驰笑了声。   夏安远放下可乐,往前看了看,他们坐在最后没人的这排,很适合做些小动作。荧幕又暗下去,趁着这时候,夏安远伸手挡住镜头,一声轻轻的“啵”,画面很快又回来,拍到他整理额前头发的样子,一副紧张兮兮的神情,纪驰想跟着再亲上来,他别过脸,“好了别闹了,”他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前面,“看电影呢。”   画面没有过渡,突然出现了纪驰的背影,这次是夏安远掌镜,背景就是他现在的这个房子里,纪驰正在厨房忙活。   “是这样用的吗?”夏安远不确定地问。   纪驰没回头:“时间在动吗,在动的话就是录着了。”   “嗯,这样看你好像太近了。”镜头有点抖,夏安远往后挪了挪脚步。   “调一下焦距,”纪驰转身对夏安远笑了笑,“就像我之前拧镜头那样,试试?”   画面拉大又缩小,最终调整到一个能将纪驰上半身完全框下来的距离。“好了。”夏安远往前,走到继续切菜的纪驰旁边,镜头很贪恋地去拍纪驰英俊的侧脸。好一会儿,纪驰突然转头,盯着镜头,声音低低磁磁的:“被我帅死了吧?”   夏安远愣了下,老老实实“嗯”了声。   纪驰伸出手,像是在夏安远脸上揪了揪,眼底有宠溺的笑意:“我也要被你帅死了。”   夏安远咳嗽两声,顾左右而言他:“还是我来吧,土豆丝都切成条了。”   “我怎么觉得挺好。”纪驰从菜板上拈起一根,在镜头前晃晃,片刻沉思后,又挑了挑眉,“……要不还是小远同学上吧。”   他从夏安远手里接过相机,焦距又被调整了一些,能将夏安远整个消瘦的身形都框到。然后是一个看起来挺专业的推镜,竟然把夏安远熟练切菜的身影拍出了电影感,菜刀在案板上发出“哒哒哒哒哒”的声音,这种声音莫名让人脑袋里蹦出来“家”这个字眼,有烟火气,平淡幸福的小日子。   “这么快切完了?”纪驰惊讶道,“我都还没拍好。”   夏安远擦干净手,对他露出一个浅笑:“没剩多少了,况且我什么都做不好,也就做饭还成。”   顿了顿,相机忽然被放在岛台上,纪驰走到夏安远旁边,伸手,搂住他一把就能掐住的腰,低头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错了,你什么都做得很好,只有照顾自己这点做不好。”   夏安远看着纪驰。   “小远,搬到这边住吧,”纪驰摸了摸他后脑勺,“让我照顾你,可以吗?”   镜头再转换,拍到了纪驰房间的天花板,吸顶灯没开,光线是从书桌的台灯那头传来的。   两道喘息缠在一起,即使看不见画面,也不难猜出两人在做些什么。昏黄的房间,低喘、撞击、水声、求饶、呻吟、痛呼、释放,炙热的温度透过音响,像火源,要钻进耳道,将人里外点燃。   动静好久才停下来,安静了一会儿,又响起亲吻的声音。   “想洗澡。”夏安远嗓子有些嘶哑。   “再抱一会儿。”纪驰声音闷闷的,像将脑袋埋在夏安远肩头。   “那先出来……可以吗?”   纪驰笑了声:“求我。”   夏安远沉默了会儿,妥协似的:“求你了。驰哥。”   纪驰亲了他一口,亲得很夸张,听得出来他心情不错,随后他抓起了一旁的相机,夏安远酡红的脸在颠来倒去的镜头前一闪而过。   “还拍啊。”夏安远伸手按住了镜头,有些习惯的无奈。   “不拍你,拍我。”他把相机塞到夏安远手里,被汗浸湿的脸帅气风流,额前的头发也湿漉漉的,黏在皮肤上好几绺,不显得邋遢,反而格外性感,这时候他不像禁欲的贵公子了,是个食髓知味的倜傥青年,每一滴汗都凝着男人的荷尔蒙往下滴。   “拍你干嘛?”夏安远这时已经挺会用相机的了,他将镜头拉近,再拉近,纪驰黝黑的眼里有好温柔的光。   “我要向你表白了,得记下来宝贝儿。”   夏安远很轻地笑了声:“那你得快点儿,没电了。”   “我爱你。”纪驰笑着说,“我得说快点,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夏安远被他逗乐了,跟他一起“咯咯”笑,笑了好一通,纪驰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他伸手拢住夏安远的脸颊,好认真,夏安远从没见过他那么认真的表情,连他眼里的温柔,也因此变得深邃沉静。   画面就停在这里,两个人似乎都没有动了,整间屋子都好安静,可收音器竟然收到了夏安远隆隆的心跳声,当时的它好像在等待,或者说期待着什么。   “小远,”半晌,纪驰开了口,声音轻柔,怕惊扰什么似的,“好爱你,”   “真的好爱你。”   进度条走到了末尾,电视屏幕彻底黑掉,只在中央留下重播或退出的选项,屋子里又恢复到无人的寂静。   夏安远行尸走肉般地眨眨眼睛,随即,他感到似乎有水珠从脸上滑了下去。   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下意识伸手,去摸视线模糊的眼睛,触手竟然有大片的温热。   像突然回魂,夏安远艰难地喘了口气,冰凉的气流灌进来,做了无形的刀,刃口在心肺的软肉上锋利来回,呼吸道酸痛成紧巴巴一条。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自己早就满面泪流。 第50章 他认不清楚爱,太不懂爱。   十年前的夏安远对爱情的理解非常单薄,比大多数十多岁少年郎还更无所知许多,原因或许在于,在有限的生命中,他并没有真正见过爱情的模样。   他的家庭只由他和夏丽组成,邻居们的家庭大多完整,但时常萦绕在他耳边的,是隔着走廊墙壁也仍然高分贝的争吵,话题从柴米油盐,人情往来到工作工资,小孩学习成绩,没有半点跟爱情有关。   于是他那点贫瘠的爱情知识,只能从夏丽偶尔会打开的偶像剧里面汲取,即使后知后觉认清了自己对纪驰的特殊情感,他也很难理解王子公主们究竟为什么会为了这两个字要死要活。   爱情,有什么作用?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这个问题,夏安远都问过自己无数次。   爱情它既不能拿来当饭吃,也不能拿来当衣穿,更不能让自己顺利毕业,考上大学,找到工作。   对于没有这些烦恼的人群来说,爱情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画龙点睛,是美好甜蜜的代名词,日常生活的调味品。   可对于一个普通人、普通底层人来说,爱情除了能在谈恋爱的当下为自己提供一点微乎其微的情绪价值之外,好像也起不了太大的用处。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很无知很自私很狭隘,甚至很伤人,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这样想。他常常会思考自己到底是撞了什么大运,才会拥有和纪驰的这样一段情,他明明早给自己规划好了人生道路,普普通通,平平淡淡,感情上的事情随遇而安,没有另一半也没什么太大所谓。   可纪驰一出现,他就立马手足无措了,像个一直老老实实挖地种田的乡巴佬,突然被从天而降的头等奖砸到,第一反应并不是满心狂喜,而是恐慌战兢。   那可是纪驰。   这样的感情,他不敢随遇而安。   夏安远很清楚自己里里外外的缺陷,家庭条件自不必说,光是他的性格,就很不讨人喜欢,他自己不喜欢,作为他妈妈的夏丽不喜欢。   所有人都不喜欢,他搞不懂纪驰为什么会喜欢。   想起来,其实自己也挺可笑的,芝麻大点的人物,竟然也敢晾着纪驰,让他追上大半年的时间。他用尽各种缘由,性别,年龄,学习,三番四次婉拒纪驰的追求,最后实在没辙了,甚至想把他从来都保护严实的那点自尊心撕开,摊给他看。   纪大少爷,就算抛开性别不说,您睁眼看看我们之间的阶级差距,你和我,就像鸟和鱼,不光生活环境不一样,生殖系统都有隔离,我们没可能的。   没可能的。   可那是纪驰。   即使是块顽石,也不会在面对纪驰炙热纯粹的喜欢时,能有始终保持无动于衷的定力。   更何况他太清楚了,早从最开始,从那场宴会上的惊鸿一瞥,从公交车上的偶然相遇,他就对纪驰生出了不该有不能有不配有的心思,开启了那场漫长的,痛苦的,绝不可能的暗恋。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哪有那么硬的骨气。   上帝赐给了他天大的好运,夏安远想,如果就这样和纪驰在一起能算得上是爱情,除了没有结果,好像也不会再有更坏的结果了。   矫情什么呢,陪他谈一场恋爱而已。不计得失,不问前程,他愿意将自己一切稍微能有点价值的东西,都拿来回报纪驰赐予自己的这份爱意。   当时的自己有多天真,时至今日,夏安远才明白。   他一直以为是这场恋爱是等价交换,只是有个不太美好的结局,在纪驰辉煌灿烂的人生中应当算不上什么失意,却不曾想到,自己早就在答应他的那一刻起,背上了一桩生生世世也还不起的巨债。   他认不清楚爱,太不懂爱。   夏安远摸索着湿透又干掉的遥控器,手指重重按下重播。   画面上两张年少的脸又交替出现,青春,温柔,他们看着镜头,晃着害羞的,甜蜜的笑脸。   爱情真的有这样大的魔力吗,竟然可以让这个时候的纪驰变得不像纪驰,自己也不再像自己。   夏安远强迫自己死死盯着电视,一遍又一遍地看,于是那些说说笑笑的画面跟着走尽又清空的进度条,一遍又一遍将屏幕前的自己反复凌迟。   是这样吗,这样吗?在过去的三千个日夜里,纪驰就是这样,一个人坐在他们曾经拥抱亲吻做爱的地方,不计其数地一遍遍回看吗?   他会哭吗?在沉默吗?想念自己吗?   夏安远根本不敢想象,纪驰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反复回看这些录像的。   他心脏好像撕扯似的痛,好痛,太痛了,痛到他近乎崩溃,泪水失禁一样地淌,夏安远想用手堵住眼睛,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竟然也会这样流眼泪,好像身体所有能流动的,象征他是个活人的东西,都变成了水,源源不断地从他眼眶里淌流出来。   到后来,连气管也痛,呼吸好痛,吞咽好痛,眨眼好痛,抽泣好痛,痛到他大脑都要炸掉,痛到他连颤抖,都根本提不起任何力气来。   他努力抬手,一遍遍抹眼睛,死死盯着电视机的画面,眼前却只有一片斑斓的光晕,看不见,看不见了,他最终只能靠耳朵去听,他只听到纪驰的声音,好温柔地附在他耳边低语。   “给我一个胜利之吻,男朋友。”   “好像仓鼠。”   “被我帅死了吧?”   “让我照顾你,可以吗?”   “我要向你表白了,得记下来宝贝儿。”   “我爱你。”   “小远。”   “好爱你。”   “真的,好爱你。”   每一句都像钉锤,将钢钉一寸寸地往夏安远奄奄一息的心脏里钉。他痛到失去回溯记忆的能力,突然想不起来他那时候,到底有没有在这后面,对纪驰说上一句,我也爱你。   “……夏先生?”   一片黑暗中,夏安远突然被人推了推。   “夏先生?”   夏安远试了好几下才顺利睁开眼睛,他只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哎哟,夏先生,您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啊,被子也不搭一个,当心空调吹感冒。”   是来做饭的阿姨。   夏安远手僵硬地往上抬,按了按发烫的眼睛,想对她挤出一个笑,脸上的肌肉却压根不听自己使唤。   他放弃了,问她:“阿姨,几点了?”   两人都被这声音里的沙哑给吓到了。   “快五点了,我不是请了早上的假么,晚上得回来给您做饭啊,您这……生病了?”阿姨跟夏安远也没认识几天,熟不到哪儿去,但见他这样子,目光停留在他眼睛上,迟疑几秒,还是多问了句,“肯定是空调吹的,去看看医生吧?拿点药好得快些。”   夏安远看了眼天色,照样还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只辨认得出大片的红橙黄色,很绚烂的样子。   他又想起来电视上还放着录像,一扭头,才感受到自己屁股下面硌着遥控器,他抬头看着电视屏幕,黑的,什么东西也没放。原来自己不知觉睡着的时候,身体将遥控器碰到了。   他眨了眨眼睛,看向阿姨:“没事的阿姨,您忙您的去吧。”   阿姨做惯了这行当,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听夏安远这么说,“哎”了声,也没再多话,转身就去厨房忙活了。   想必是在叫醒夏安远之前她就把饭做好了大半,这时候只是一点收尾工作。她将饭菜端上岛台,招呼夏安远:“夏先生,那快来吃饭吧,这粥啊温度凉得刚好。”   夏安远没动,愣愣地盯着眼前:“好,您先回家吧,碗我自己洗就行。”   洗碗这个问题他们昨天刚刚交涉过,夏安远总觉得让她等自己吃完洗碗的时候太别扭了,干脆让她之后做好饭直接回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自己洗个碗不是什么大事。阿姨推拒了几回,最终还是按他的意思来,这会儿便没多留,应了声就离开了。   窗外的晚霞把屋子里映得很漂亮,夏天的傍晚不太需要开灯,夏安远摸索着将遥控器擦干净,放回原位,站起身来,有些茫然地四下张望。   紧跟着,他辨着方向,朝着记忆中客厅顶灯的开关处走去,半路上没留意脚前,腿骨在茶几一角狠狠磕了下,他随便在伤处拍了拍,拧着眉,步子加快,三两步到了墙边。   “啪——”   客厅灯被他一掌全都拍开,眼前的光线确实是又亮了不少,却仍旧一团团的,只能看出颜色和大概轮廓,完全认不清是哪里是什么东西。   夏安远揉了揉眼睛,揉的时间很长,再睁开时天边的彩色散了些,那些失焦的物体还是安安静静待在原地。   他垂下眼,认真地看着脚边,摸到了岛台旁,坐下。   这种时候有个安稳的地儿能让他坐,感觉还挺不错的。   他端起来盛粥的碗,香扑鼻而来,今天不是青菜粥了,是瘦肉粥,熬得稀漉漉的,阿姨把温度晾得刚好。   他被香味勾起来饥饿,甚至没就菜,两三下就将碗里喝了个干净,动作粗俗得不太好看。   是因为这几天哭得太多了吗。   夏安远盯着手里的碗,有些放空地想。   夏安远,你这样真不像个爷们。 第51章 “眼睛怎么了。”   夜深。   纪驰推开门,怔了怔。他没料到已经凌晨,灯还开得这样亮。   他换好鞋进屋,往下松了松领带,看了眼空调的温度,显示屏上灰色的数字定在26,没动,跟他早上出门时顺手调的一样。   往里走两步,一眼就看到夏安远坐在岛台前面发呆,面前摆着一个空碗和一桌子小菜,看那样子,菜早都凉透了。   纪驰在门口站了站,才往屋里走,夏安远仿佛这时才听到动静似的,偏头看了他半天,起身对他笑:“纪总,您来了。”   纪驰先瞥了眼桌子上,菜一样也没动,光喝了粥,他又看向夏安远,灯很亮,因此夏安远跟平时的不一样也很清晰地暴露在灯光下面。   脸上像是有些脏,眼睛微微发肿,有点不太聚焦地望着自己,一副懵懂,像刚睡醒不久的模样。   “睡觉睡傻了?”半晌,纪驰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透出两分不耐烦,“饭也不好好吃,”   话说到一半,他往回咽了咽,因为他这时又从夏安远这副笑容里,看出来些许脆弱来,那是夏安远很少在自己面前流露的情绪。   这样子像哭过。   纪驰沉默了会儿,问他:“怎么了?”   夏安远没回答他,那双眼睛专心地看了他半天,才轻声说:“纪总,您又喝酒了。”   他是喝了点酒。今天有个M省地产公司的老总来京城,他亲自招待的,这种场合喝酒少不了,但没像昨晚那样喝。其实就算像昨晚那样喝,平时他也没那样醉过,他很清楚,醉,是因为带上了个人情绪,因为夏安远。   下意识想问他,喝不喝酒跟你有什么干系呢,纪驰忍住了。下一刻,夏安远又说:“还是……少喝一点吧。对身体不好。”   纪驰不讲话了,他想用冷淡的眼神对这个建议不置可否,但夏安远很轻地眨了下眼睛,教他看出来端倪。   哪有人的眼睛会一直这样,明明看着你,却好像总在放空,视线根本聚焦不到一个点上来,这不是正常现象。   纪驰直起身,声音冷了些:“眼睛怎么了。”   夏安远“啊”了声,讶异从脸上一闪而过,似乎没想到纪驰这样敏锐,一两句话就瞧出不对来。他往后退一步,腿间有东西挡住,是吧台椅,他别过脸,没吭声。   纪驰跟着往前,站在他面前,夏安远身上有股衣帽间香水的味道,就这样跟着空调风,扑在纪驰被酒精熏麻木的鼻间。   心跳声很响,呼吸声很轻,像只受惊的鹿,慌乱和小心翼翼被夏安远收了起来,他安静地垂下眼睛,似乎想要将自己藏到无形的丛林里去。但风一过,那些藏不住的细小的绒毛就摇摆得乱乱糟糟。   纪驰捏住他下巴,比起前几个月,已经瘦得发尖。纪驰看了他半天,大拇指在夏安远颊肉上拭了拭,那是泪痕,他认出来了,横七竖八,把脸糊得脏兮兮的。   “说。”纪驰声音松下来,很简单地讲出口,情绪和缓,沉稳,落在夏安远脸上的眼神更深。   中央空调往他俩之间送风,深夜寂静,教时间的流逝也变得绵长,夏安远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纪驰等了等,又伸出另一只手,将夏安远执意要转到一边去的脑袋托住,让他正视自己。   手掌贴着的颊肉早被这风吹得冰凉。   他看着他。   “呼……”好一会儿,夏安远长出一口气,抬眼,漂亮的眼皮褶还是有些肿,他总是在这种跟纪驰的僵持中先败下阵来,呼吸和语速是冷静的,只是嗓子仍然有些哑,说起话来把声音放得很轻。   “眼睛……好像有些看不见了。”   纪驰手指间的动作顿了顿,然后轻缓了一些,他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在夏安远眼前晃了晃手,声音仍然很稳,他低声问:“现在能看清哪种程度?”   夏安远犹豫地抿了下嘴,像在思考什么,最终还是摇摇头:“都看不清。”   纪驰停了动作,目光揪在夏安远的眼睛上,过了会儿,松开手,与他擦肩。   夏安远垂眸,纪驰带着身上的烟酒气从他身旁掠过去,随后,客卫传来水声,哗啦啦地淋在瓷面上。   他在原地等了会儿,等到水龙头关掉,脚步声又响起,到了他身后,他面前。   脸上一热,夏安远感受到了毛巾被拧干之后的那种湿润,纪驰的动作很轻,擦过的地方被空调风一吹,比之前的凉意更甚。   他能感知到纪驰注视自己的眼神,却并不敢抬眼去看他眼里含着的情绪,纪驰没说再说什么了,只有落到脸上,一下一下,轻缓的擦拭,在扰夏安远被破乱的节奏。   是心跳,但夏安远装作听不到。   脸应该是擦干净了,纪驰又去到客卫,水声再响起。   不知怎么,夏安远刚才还冰凉的脸颊,仿佛后知后觉地吸收到了毛巾的热量,发起烫来,他用手背给脸颊降了会儿温,再抬头,看到纪驰刚才身上沉闷的黑色变成了白色,似乎是去卧室换了套便装。   “能走吗?”纪驰问他,拿起车钥匙。   “嗯。”夏安远点点头,跟在纪驰身后,往门口走的这条道上没有挡路的东西,倒不怕摔,但看不清的时候,哪怕是康庄大道,他迈步也迈不出来安全感,只能缓慢地往前。   纪驰在门口耐心等着他,夏安远不敢让他多等,于是穿鞋的时候速度快了些,还没塞进去一边,被纪驰按住了手。   “穿反了。”   夏安远听到他声音在自己头顶响起。随后纪驰蹲下,用手稳稳托住夏安远的脚腕,“抬脚。”他现在一贯都是这样命令得简洁明了,让人不敢违逆。   夏安远身体僵了僵,然后扶住玄关柜,微微抬起一边脚,让纪驰帮他把鞋子穿进去,再是另一边。   “谢谢。”夏安远低声对他说。   鞋穿好,纪驰站起身时手指不小心擦过夏安远的手背,夏安远又对他说了声谢谢,抬脚要往外走,纪驰忽然拉住他,掌心包裹住他的手腕,力气很大,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永远都不愿意松手一样的力度,给夏安远捏得都有点疼。   “走。”纪驰带他出门。   没给他任何拒绝的空间,夏安远只能跟上。   纪驰牵着他,一路无话。   出门,走过走廊,上电梯,到停车场,又是一辆黑色的轿车,纪驰把他带到副驾驶坐下的时候夏安远还在想,纪驰的车怎么全是一水儿的黑色。   车往外面开,地下停车场的灯都不大亮,夏安远这下更不能分清楚东南西北了。   出了车库,大概是因为夜深,路上车流不多,纪驰开车的速度很快,一路上也没什么停顿。外面安静,再加上车窗隔音绝佳,车里面除了两个人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见。   这么晚了,纪驰到他这里,肯定原本是放松休息的,自己却又给他添了个这么个麻烦,夏安远想,他不能任由这种不礼貌的沉默持续下去,至少说两句闲话,让场面不这么尴尬。   他开了口,语气是很轻松的,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谁:“其实还是能看见东西的,就是模糊,大概和高度近视差不多吧,没那么严重,不去医院应该也行,说不定过几天就好了。”   纪驰没说话,看也不看他。   夏安远又补充:“我觉得可能是没睡好的原因。”   转向灯响了,“哒,哒,哒,哒。”   车往右转,夏安远没防备,车身转向时向左偏过去,他被安全带牵制着,只有脑袋碰上了纪驰的肩。   车平稳了,夏安远坐正回去,纪驰终于开口:“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眼睛么?   “下午睡了一觉,起来就这样了。”   说完这话夏安远才想起来,好像在反复看录像的时候,记忆中的后半段,他就有些看不清了。   但这话不能说,夏安远后面被他带到医院,见了医生,还是保留在纪驰面前的那个说辞。   没有近视,没有既往病史,没有剧烈运动。   全天下的医生好像都一个样,无论大病小病,他们都一副处变不惊的口气。   “下巴放上来。”医生说。   他打开裂隙灯,手指撑住夏安远的眼皮,轻声命令他,往上看,往下看,然后再换另外一只。夏安远眼睛被光照得酸疼,忍不住眨了眨,几滴水珠就从眼角掉下去。   “小毛病,别紧张。”医生关了裂隙灯,转身在键盘上“哒哒”地打字,“角膜炎,眼底血管痉挛,开点眼药水滴,回去要多休息几天,玩电子设备时间别太长了,视力一般来说24小时内恢复正常。”   “谢谢医生。”夏安远点点头,拿着医生给的药单,起身准备往外走。   纪驰抱手站在一旁,突然出声问:“什么原因引起的?”   “睡眠质量差,用眼过度,”说着医生又淡淡地看了夏安远一眼,“情绪过于激动,哭太多了,又揉了眼睛,也有可能。不放心的话可以做进一步的检查,不过现在太晚,得等到明天再来了。”   夏安远抢先回答,阻绝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可能性,他笑了下:“好的,谢谢医生,那我们就先回去了,这么晚太麻烦您了。”   进一步检查完全没必要,浪费纪驰的时间精力,而且这原因说出来太讽刺了,他不想纪驰知道自己偷偷看了那个视频。   回程,一直进到屋里,他俩都很沉默。   纪驰还是牵着他,先盯着他滴了眼药水,再把他带到卧室里,从衣橱里找出两套睡衣来。   他换了他的,洗漱好以后,出来一看,夏安远已经把自己的也换好了。   “去洗漱,要我搭手吗?”纪驰问。   夏安远摇摇头,他看出来今晚纪驰是要跟自己一起睡的意思,他往浴室走:“纪总您先休息。”   关上浴室门,夏安远洗了个澡,把自己里外都清理干净。纪驰拿给他的这套睡衣是丝绸质地的,因为最近他瘦了不少,衬得睡衣的尺寸大了一些,穿上去一走动,腰腹间空荡荡的,浑身都是极柔软的凉。   他回到卧室,纪驰给他留着盏灯,正靠在床头看手机。夏安远绕着床,到另外一边,站了几秒钟,才小心地掀开被子,整个人钻了进去。   因为开着空调,被子用的是不薄不厚的那种,素雅的纯色,有不太明显的暗纹,因为夏安远的闯入,鼓起来一个灰不溜秋的大包。   纪驰没料到他这个动作,把手机扔到床头,攥住被子边角掀开,想要将人剥出来,夏安远却很快地摸到了地方。   他的寸头长长了些,成了毛茸茸的栗子头,从纪驰身下搭着的那块被子钻出来一点,露出脸来,眼角往下弯,对他笑笑。   屋子里的温度好像热起来了,夏安远手探进睡衣,捋着纪驰的胯骨,往下。纪驰的睡衣也跟他身上的一样滑,不必怎么费力,就顺着动作落了下来。   那手顺水推舟,又换了个地方,夏安远看了纪驰一会儿,垂眸,伸出来舌尖。   舌尖是淡粉色的,男人的舌头,算不上太柔软,像有粗粝的沙,滑过灵魂最薄弱的膜。这种时候不需要言语,呼吸声掌控了一切,纪驰冷淡地注视着他,攥着被角的手向中间,拢住了夏安远的后脑勺,往上裹了裹,让他的脑袋往上抬。   夏安远没有让步。   有某种声音响起来,安静的空气被这声音搅成漩涡,被子,床,床头柜,台灯,书桌,窗帘,玻璃,瓷砖,墙面,地面,水泥,钢筋,大地,天空,化成了旋转的流体,混乱地被漩涡中心卷进去,卷成深沉的五颜六色。   呼吸被堵住了,夏安远别过头,压抑地咳嗽几声,纪驰的手往下移了几寸,探进他被丝绸包裹的肩部肌肉,贴着起伏走,那线条因为夏安远俯撑的手紧绷着,是一种很坚韧的手感。   但很快,那只漂亮的手又收了回来,从夏安远耳廓,若有似无地滑过他沾满口水的脸颊,滑过他发烫的唇瓣,在他嘴角碾了碾,停住了。   “认清楚我是谁。”   夏安远抬眸,回答:“我清楚的,纪总。”   温度尚未退却,纪驰停在夏安远嘴角的手指能明显触摸到他脸上的烫意,他看着夏安远,半晌,将手收回来。   “滚过去睡觉。”纪驰淡道。 第52章 夜好静   夏安远眨了眨眼睛,他没动,可神经在很迟缓地转动着。   睡觉?这个关头了,纪驰竟然让自己去睡觉?   他在一片朦胧中跟纪驰对视着,一道视线冷,一道视线静。他们靠得不近,但他能依稀辨认出来纪驰低头时额发的抖动,那张成熟的,英俊的脸上,有一种压制得很完美的欲念。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瞬间,纪驰的冷淡似乎也消弭不见了,看不清,找不见。夏安远突然生出一种眼睛一直这么模糊下去也挺好的念头,看不见纪驰漠然的脸,自己就能更放荡一点,更讨人喜欢一点。   夏安远将纪驰收回去的手握住,拉回来,贴到他刚才贴在自己脸上的位置。他往左边微微侧头,张嘴,舌尖先探出来,绵绵地去舔停留在自己嘴角边的拇指。他尝到了烟味,原来刚才纪驰还抽了支烟。   纪驰静静看着他。   没有动静,他便将自己再撑起来一点,嘬住了它,很细密的,用唇齿依附它。他那双眼还是模糊的,像摔坏的镜头聚不了焦,但在这种时候就坏得刚刚好,夜灯的光温暖暧昧,它把它盈起来,噙一汪湖水似的潋滟。   纪驰的喉头滚动几下。下一秒,他突然伸手,揽住夏安远的腰,很轻易地将他整个人翻过去。   他把夏安远放平,膝盖顺势抵在他腿间,顾及到夏安远身体还没恢复,他浑身的重量都只是放在自己撑在夏安远身侧的双臂上。   “睡觉。”   纪驰看了他好一会儿,又沉沉吐出这两个字。   这下夏安远跟他靠得更近了,近到鼻尖快要挨着鼻尖,往上轻轻一仰脖子,就能贴上纪驰的唇。   他完全被笼在纪驰的阴影下面,他感受到纪驰身上复杂的味道,烟、酒、香水、沐浴露,都淡,这么多种味道混杂在一起并不算太好闻,但在前缀加上“纪驰的”三个字,他又觉得这味道迷人得不行。   夏安远伸出手臂,不忸怩,也不谄媚,挂在纪驰的肩上,像要与他低语那样,环住他脖子。他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附在纪驰耳边,问他:“不操我吗?”   夜好静。   黑暗像沼泽泥泞,将陷入其中纠缠不休的两个人缓缓吞没,捆住手脚,剥夺氧气,无声无息,无踪无际。   夏安远等着纪驰的回答,用言语或者动作。他感受到纪驰的呼吸灼热,像火山爆发前冲出的烟柱,带着熔岩落到自己的皮肤表面,将他无情地侵蚀,融化。   他又想到那段录像,纪驰也是这样撑在他身上,气氛完全不同,他笑着,温柔地抚过他的脸,说一声声的“我爱你”“好爱你”。   回想起来,纪驰在说这些话时,声音低沉,真的好好听,喘气的时候都还有情深处的缱绻,亘久起伏在夏安远的每一个呼吸心跳间。   手从纪驰肩线滑过,往下,回到自己身上,他能感受到火烧起来了,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那是他们彼此都不能欺骗对方的,已经燃起来的熊熊欲望。   但夏安远没碰它们,他右手指尖搓了搓,试图将那上面在工地里被磨出来的死茧碾软。随后他手从自己曲起的大腿侧边穿过去,手腕一转,伸向身后,动作熟练,又不太熟练。   “纪总,”夏安远叫他,眼睛眯成条缝,是一副他从来都很少露出来的慵懒模样,说话的语气没那么狐媚,说话的内容却不那么能上得来台面,“我洗干净了,也扩好了。”   纪驰别过了头去,他自然能觉察夏安远的动作,但他似乎不为所动,脑袋侧到夏安远脸颊的右边,像在看着窗外,又像在看着他的左肩。   这个逃避的动作不太像纪驰,或者更多的可能是纪驰在隐忍,用一种不符合他做事逻辑的方式。   夏安远抬头,舌尖濡湿纪驰的侧颈,他尝到了纪驰的味道,肌理,脉搏,体温,都被他卷进唇齿之间。   两个人贴得更近,紧挨着的皮肤有亲密的温度升高,教人产生一种沉溺混沌的幻觉,一呼一吸,像睡在飘荡在半空的气泡中间。   不合时宜的,夏安远眇眇忽忽想起来纪驰有过的那些人。他舌尖每卷一下,就会想,男人?女人?漂亮么,帅气么?纪驰的脖颈也这样交由他们弄么?锁骨呢?他的唇,他的眼,胸膛呢?他劲瘦的腰,紧实的腿,和最秘密的地方呢?   无知无觉,说不上来是什么冲动,夏安远的唇舌用了力气。   纪驰动了下,重新看向夏安远,他制住夏安远的动作,手指又在他已经肿起来的唇瓣上碾了碾,这次的力度并没有收着,伴随他深长的呼气,甚至是粗暴,不甚耐烦的。   他半点不留恋地起身,转头进了浴室。   浴室门关上,夏安远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良久,才侧过身,背对着纪驰睡的那头。   卧室里的空气还残余几丝暧昧,浴室隔得很远的水流声,湿淋淋响在夏安远的鼓膜上。这声音持续得很久,让放空的夏安远感到其实这房间里万籁俱寂,他甚至失去知觉一样,迟缓得有些昏昏欲睡。   直到身后的被子被掀开,有新鲜带着香的凉气钻到脊背上,他才回神去想纪驰不愿意碰自己的原因。   但大脑一片空白,任凭夏安远怎么想也没有任何头绪,因为他注意力更多的是放在纪驰的每一个动静上,再分不出来给其他。   纪驰那边没再动,宽大的被子在他俩中间塌下去,隔开客气疏离的界限。夏安远想,纪驰现在应当是平躺着,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腹部,是他习惯的睡姿,不像自己,总是睡着睡着,就蜷成了一只虾,在床的边角负隅一方。   想着想着,夏安远的思维又开始发散。   上一次跟纪驰同床共枕,好多年前了。   他其实记不太清楚最后睡在纪驰身旁那一夜具体是什么样的,自己大概也和现在一样,闭着眼睛,想了很久乱七八糟的事情,比方说纪驰未来继承家业之后变成的纪总的模样,纪驰未来的妻子孩子,他即将拥有的商业版图,他的意气风发。   但人本性自私,绕来绕去,又绕到他自己身上。   夏安远的生活没了纪驰,夏安远仍旧是夏安远,野草一样的人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但纪驰没了夏安远,就没了污点,没了岔路,没了变数。   孰重孰轻,该怎么做选择,夏安远很清楚,辗转一整夜,那时的他在迷迷糊糊入睡前想,不管怎么样,只要纪驰能记得曾经有这么个自己就好了。   可现在他后悔了。好后悔。   他多希望,纪驰能将自己忘记。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像从没有认识过夏安远那样,将自己忘记。   睡意朦胧中,夏安远感觉身上一暖,似乎有只手替自己把滑落的被子盖了个严实。他知道只会是纪驰,想向纪驰说句“谢谢”或者“晚安”,困倦却潮水一样涌上来,将他囫囵卷走,卷到了更深更暖更厚实的黑暗里去。   第二天清晨,纪驰醒得很早。   他睁开眼,夏安远的睡颜近在咫尺。   如果不是夏安远外形改变太多,这种时候让人很容易产生时空错置的感觉。   纪驰眼睛一眨不眨地将他看了许久,重逢的这些日子来,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视角仔细观察夏安远。   其实看上去跟之前夏安远昏睡的那些时候,也没什么不同,一样疲惫倦怠,连漂亮也是萎顿的。   但他目光移不开,被黏住似的,上瘾似的,一点点地看,恨不得能将分别这么多年缺失的注视都用这刻补回来。   这样的夏安远浑身的刺没了,坚硬的壳也卸下来,向枕边人不设防地展示他的乖巧安静。   好像当初那个冷漠残忍,转身就再没回头的男人,其实并不是他。   窗外光线渐渐亮起来,夏安远不知梦到了什么,在沉睡中皱了皱眉,不自觉地往纪驰怀里钻了钻,他脸贴到了纪驰胸膛上,轻微地蹭了一下,像是在汲取温暖和安全感,从这个角度看,头发毛茸茸的,像只年纪不大的小动物。   纪驰看了他一会儿,一直揽住夏安远的手抬起来,在空中停了好半天,最终还是没落到他头发上。   他轻轻抽出手臂,将闹铃提前关掉,换了身衣服,到外面卫生间洗漱好,阿姨这时候才拎着菜上门来做饭。   “纪先生?”她没想到这么早的时间能看到纪驰。   纪驰点了点头,扫了眼她手里拎的东西:“今天做什么?”   “早上是海鲜小馄饨,中午是山药香菇鸡汤,晚上是红枣粥,都听您的,夏先生得再有个三五天才能沾油辣,菜品也都是些寻常家常菜。”   纪驰淡淡“嗯”了声:“平时再多加些明目的菜和水果。”   阿姨点头称是。   卧室门轻声打开,夏安远探头出来,跟正好回头的纪驰目光撞上。   “纪总,”夏安远往外走,他还穿着睡衣,扣子倒是没忘记扣到顶,“早上好。”   阿姨很有眼色,转身埋头钻进了厨房忙活。   纪驰看着他走过来,过了会儿才问:“眼睛怎么样了?”   “还好,能看清东西了,只是有点发酸,可能是睡太久了。看来医生说的没错,不是什么大问题。”夏安远对他笑了笑,“昨晚麻烦您了。”   “药。”纪驰指了指岛台,昨晚拿的药都放在那上面。   “滴眼药水?”夏安远立刻会意,“我知道的,一天三次。”   纪驰看着他,没动,也没再说话,夏安远只得去岛台,回忆几瓶眼药水滴的顺序,老老实实地给眼睛上药。   冰凉的液体将眼珠子也激得一凉,他眨眨眼,多余的水珠顺着眼角滚下来。夏安远伸手去擦,被纪驰一把捉住,替代上的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湿纸巾。   他这才记起,昨晚医生刚说过不能总用手去揉眼睛。   “谢谢纪总。”夏安远接过湿纸巾,把脸擦干净,准备开口请纪驰坐下一起吃早餐。   但纪驰没给他这个机会,夏安远嘴张了一半,一只手突然从他腰侧擦过去,跟着纪驰整个人也向夏安远探过来,似乎是要将他环进怀里的姿势。   夏安远愣愣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那双眼,逐渐放大的纪驰那张脸,心跳呼吸都在这刹那间忘记,只有安静悠远的耳鸣。   时间空了个拍,下一秒,他嗅到纪驰身上跟他一样的沐浴露味,五感才猛地归位,滞涩的空气又开始流动,发挥它作为声音媒介的作用,将金属碰撞声送进夏安远的耳道。   纪驰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夏安远视线往下,看到了他手里那串刚才还在药盒旁边的车钥匙。   他坐回岛台去,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低头盯着药盒,自嘲地笑了笑。 第53章 “搭夏先生绝对完美”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纪驰都没回学府路那里去,只中间差人带夏安远去医院复查了一次。公司里忙得团团转,应酬也多,加班太晚了,他就干脆直接在办公室凑合休息。   老板忙,助理自然比他更忙些。自从那天纪家叫纪驰回家吃饭被纪驰推了之后,纪家一天要打好几次电话到赵钦那催纪驰回家,实在把赵钦折腾得苦不堪言,几乎要将这辈子推脱人的技巧都用光。   夹在两个纪总之间的活并不太好干,纪驰也说过大可不必每通电话都接听,毕竟你是纪驰的助理,也是由纪驰发工资,与工作无关不想接的电话不接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但京城纪家哪有人敢得罪,更何况他一个小小助理,赵钦不敢不接。   纪夫人终于没再来电话那天下午,赵钦得了个好活儿——带那位夏先生买衣服做造型去。   自他担任纪驰助理以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纪驰对一个人这么上心,于是这个比写文件整理报表接电话都要轻松不少的差使,他自然格外卖力。   比预计时间提前了半小时到学府路,赵钦敲开了夏安远的门。   只是半个多月不见而已,赵钦却被眼前人吓了一跳——天天在家好吃好喝伺候着,夏安远竟然也瘦了这么大一圈。   夏安远看着愣住的赵钦,还以为他忘记自己叫什么名字了,礼貌地笑笑,侧过身请他进屋:“是纪总吩咐您来的吧?想必赵助贵人多忘事,做个自我介绍,我叫夏安远,您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今天麻烦您特地来一趟了。”   “我就不进来了,夏先生,”赵钦回过神,对夏安远保持一个职业微笑,“瞧您说的,夏先生一表人才,见过的人哪能忘呢。”他看了看手表,“咱们得出门了,提前半小时,就怕路上堵车。”   夏安远对他做了个稍等的手势, 去卧室换了套简单的衣裳,才跟着他出门。   赵钦的车就停在电梯口不远处,夏安远见他按了解锁,很自觉地绕到副驾驶,准备打开车门——并不是因为夏安远熟知他们这个阶层坐车惯常的座位分布,他只是单纯认为两个人坐一辆车,如果自己坐到后面去,对开车的人来说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   赵钦及时阻止了他,替他打开后座:“夏先生,您坐后面吧,咱们待会儿还得去接个人。”   纪驰发消息让自己等着赵钦的时候,并没说还会有人跟着一起,夏安远坐到车里,想了一会儿,等他驶出车库,才开口问他:“赵助,咱们今天不去医院么?”   赵钦扫了眼导航,闻言意外道:“啊,纪总没告诉您么?去医院探视的时间定在每个月16号。”   16号。夏安远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还剩十多天。得到想要的回答,他便不怎么说话了,也不好奇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赵钦从后视镜里看了夏安远一眼,心知他既然问自己今天是不是去医院,那么必定是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把他带到哪里去的。竟然不接着往下问,也不知道是他忍力太强,还是的确完全不感兴趣。   车拐弯,在一个高档小区门口停下来,等了约莫五六分钟,一个打扮时尚的女孩打开副驾驶,娉娉婷婷地坐进来。   “vylina,”赵钦跟她打招呼,很熟悉的样子,同时也给夏安远介绍她,“夏先生,就是这位明星造型师,不只是给明星造型的意思,这位小姐本身在圈里都是顶出名的,咱们今天都得听她指挥。”   “噢……”好洋气的英文名字,夏安远被突如其来的信息砸得有点昏头,好在迅速抓住了重点,“造型师?”   “对,造型师。”女生回过头,对他很逗趣地一笑,伸出手,“夏先生?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夏安远跟她虚虚握了手,便坐了回去,车往商圈开,窗户外面由冷清——热闹——又变得冷清,到达工作日里人流并不太多的奢侈品购物中心。   赵钦把车停好,和vylina走在前面,为夏安远引路。   “夏先生平时穿什么颜色多一点?”赵钦推开玻璃门,等着vylina和夏安远,vylina刚好趁这时候和夏安远靠近些,笑眯眯地问他。   夏安远没抢着去扶门,对赵钦点头致谢,请vylina先进商场,才答话,声音淡,对这些很无所谓的态度:“有什么就穿什么。”   其实他心里在打抖,他们要带自己去干什么,到了这里也不言而喻了。   奢侈品,夏安远活了这小半辈子,没想过这三个字会跟他沾边,即使从前跟纪驰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没来过这种地方——纪驰总是买好东西扔掉包装直接拿给他——虽然最后他一件也不肯收下。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纪驰无论做什么事,竟然都在为自己那点可怜的颜面考虑,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也是,”vylina个头不算高,踩着至少得有十公分的高跟鞋健步如飞,从走路姿势就能看出她的性格,小丫头雷厉风行惯了,“长成夏先生这样,自然是随便穿,随便都好看。”   夏安远注意到,从上车起,其实她的视线就总有意无意地落到自己身上。是一种打量和探寻的视线。   “那就听我安排?”vylina停住脚步,忽然转身,停在离夏安远一步远。   “好。”夏安远点头。   他不是小孩了,总不可能因为怕在大庭广众下丢人,就扔下这两人独自离去。再说了,他们三人听从的,都是纪驰的指令,他自己并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   商场冷气开得很足,让夏安远整个人都缩紧,变得局促僵硬。   店面大而贵,店员顾客个个穿着精致考究,夏安远跟在vylina身后,他没有像她和赵钦一样往四周看,除了他天性使然,还因为他嗅到了这个地方飘着的一种香气,是那种一闻就很高级,让寻常人不敢踏足其中,更不敢轻举妄动的味道。   但即使这样,他在跟路人擦肩时,仍然有一种,在他们眼里,自己就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   这是一个陌生新奇,又可怕的世界。夏安远想,只要有人随便扫上他一眼,就能准确判定出他与这个世界的格格不入。   那些见过的没见过的品牌logo让他眼花缭乱,夏安远垂下了视线,专心致志地盯着vylina细细的鞋跟,耳边只剩下她走起路来“哒哒”的声响。   这分散了夏安远的注意力,让他好受许多,却并没注意什么时候声音停了,他抬头,vylina还是笑眯眯地看着她。停在她身后那家店简直太有格调了,越过精致艺术的陈列品,有小面黑色的墙,上头挂着的那个白色logo夏安远有些眼熟。   “CHANEL,”从vylina嘴里读出来,他才意识到自己脑子里的读法一直都是错误的,“我觉得夏先生很合适,从这里开始吧。”   赵钦看着夏安远,有些吃惊:“vylina,你认真的吗?”   夏安远怔了下才明白过来赵钦为什么这样说,仔细一看,里面基本都是女鞋、女包、女装,几乎没看到有男装。   “夏先生身上有股冷劲儿,配这些风格刚好,”vylina对赵钦的问题不置可否,向夏安远招手,步伐很干脆,让人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时间不等人,来吧。”   赵钦看了看vylina,又看了看站在原地似乎愣住的夏安远,安慰道:“夏先生,vylina的职业素养还是很高的,不爱玩儿恶趣味,您别担心。”   恶不恶趣味,他并不担心,只是人生中第一次到这些上流人士消费的地方来,他给自己做了半天的心里建设也没把那股怂劲儿压下去。   门口的店员已经微微欠身请他们进店,大家都看着夏安远,这些视线如有实质,压得夏安远迈不动腿,喘不过气。   一秒,五秒,十秒……这空当再持续下去就得让人难堪了,夏安远抿了下嘴,挪动了脚步。   店里放着英文歌,节奏很优雅舒缓的那种,每个人几乎都是轻言细语,这种环境下,夏安远感到坐立难安。   他坐的这个地方,能看到镜子里反光的那个自己,但他不看,低头盯着脚尖,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等到vylina又挑好新的几套,叫到他时,他才起身,站到镜子前,任由她比划。   “合适。”vylina挑眉,将那几套从材质造型到设计风格都无不优雅展露出“矜贵”两个字的衣裳递给跟在一旁服务的几位店员,吩咐他们包起来。   哪里合适,夏安远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他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察觉到那些店员含着深意落在自己身上若有似无的视线,又低头看了眼身上这套黑白配色的中性翻领西装,感觉自己现在比起在店门口打转那会儿,还要更像刘姥姥一些。   赵钦刷卡回来,见夏安远这一身,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向vylina竖起大拇指:“没想到这风格还真挺合适,跟变了个人似的。”   vylina很潇洒地挥手:“夏先生,这套先换下来吧,今天不穿这个,咱们去下一家。”   夏安远没发表任何意见,也没提出任何疑问,店员刚刚报出来的数字已经让他头晕目眩了好半天,他按vylina的指示把衣服换下来,游魂似的跟着她一路逛,换衣服换得几乎都要将皮给蹭掉一层,她才宣告这次为替夏安远迎接夏秋换季的购物即将结束。   林林总总花了至少得有七位数。就算赵钦推拒,夏安远还是替他分担了小部分的购物袋,有些恍惚地在心里默算着。   这就是有钱人买衣服的架势吗?买大白菜似的随便刷刷卡,就花出去别人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这钱还是纪驰的。想到这里,他不禁将视线落到左手腕那只纪驰给自己戴上的名表上,开始习惯性地替纪驰心疼钱。   “夏先生,放轻松一点,”vylina见夏安远出神,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还剩最后一家,是今天的正菜。”   正菜?   夏安远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到了CELINE几个英文字,他迷迷糊糊地眨眼睛,分辨不清了,这牌子跟第一家难道不是同一个吗。   vylina的精力用不完似的,仍神采奕奕地走在最前面,熟门熟路地跟右手边的人打招呼。   “姐,您定的那件上衣今天刚到,正准备给您送过去呢。”   “那正好,”vylina细长的眉一动,挺高兴地转身看夏安远,对他做出邀请的姿势,玩笑道,“搭夏先生绝对完美。”   夏安远有些累了,或者说麻木。   他抱着这件据柜姐说定了好几个月才定到,价值七万八的牛仔外套,在试衣间里站了很久。   其实他不明白纪驰为什么要这样安排,给小情买几件初秋的换季衣裳而已,也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地大手笔吗?   况且他夏安远一个整天跟钢筋打交道的农民工,怎么看也怎么跟这些价码表后缀上动辄就好多个零的东西沾不上边。就算打扮得再贵再精致,别人看了,也只会觉得自己不伦不类。   跟流浪狗穿貂皮大衣的效果有什么差别。   夏安远垂眸,摸了摸手里的衣裳,粗糙的茧块跟布料发出摩擦的声响。他长出一口气,又站了片刻,还是将最后这件需要他换上的衣服穿上。   “夏先生?”vylina在催了。   夏安远应了声,伸手推开试衣间的门,见到一身剪裁精良的西装,漂亮、考究、昂贵,视线往上,西装主人有一张过分英俊的脸。   纪驰静静地注视着他。   作者有话说:   鸡翅:哈喽,大家好啊,今天给大家安利一款名为《奇迹远远》的小游戏,这游戏又肝又氪,画风精美,人设帅绝,操作非常简单,npc自动带路,挂机也能换装,海量服装任你挑选,眼馋吗?永久内测服将于今晚19:38开启,快来一起看我玩吧! 第54章 “别不高兴了,纪总。”   “纪总。”夏安远走出来,轻轻地叫了他一声。   纪驰的视线随着夏安远的动作动了,试衣区柔亮的光线下面,这视线没什么东西能够遮掩。   黑色直筒裤细窄修长,短款牛仔外套下摆只到腰背处,有很狂放的毛边,露出里面裹着腰的白色紧身打底t,稍低一点的U领,让锁骨挺得漂亮,两根素链叠戴在中间。   一眼看过去,太瘦了。   衣服瘦,人也瘦,剪裁和搭配把整个人衬得更瘦削。   但这样的凛冽瘦削和他与生俱来的独特性感此消彼伏,被维持在一个绝佳的平衡点,反而成为整身最亮眼的地方。   夏安远沉默地站在原地,等待纪驰的点评或命令。越发沉默,他就越发显得高挑。   整套衣服的风格很妙,雅痞,复古,文艺,叛逆,是年轻的,也是张扬的。   更妙的,是这套衣服穿在夏安远身上,他粗糙,落拓,劲韧,也低沉,竟然完全把它们驾驭住,他有游刃的掌控力,漂亮的骨骼和皮肉完美地撑起来这身年轻张扬,但独属历经世事成熟男人的性感又被遮掩不掉,垂眸抬眼之间,像有电影质感的打光在他身上移动,黏住人的注视,溺沉人的呼吸。   纪驰定定地看着他,眸色幽深,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再加副墨镜吧。”vylina打破这诡异的静谧,她一手挂着一副墨镜,“夏先生,喜欢哪一个?”   夏安远看了看纪驰:“纪总觉得呢?”   纪驰往前走了两步,到夏安远跟前,抬手,冰凉的指背在他眼角一擦而过:“不戴。”   于是夏安远转头看向vylina:“不戴。”   “fine,”vylina把墨镜收起来,颇有欣赏意味地将夏安远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那么接下来就差发型了。”   vylina的工作室离这个商圈不太远,三公里外的商业公寓,也是寸土寸金的地方。   工作室有发型师一直等着他们,见vylina带着几个脸生的帅哥来,兴奋地一吹口哨:“欢迎啊几位。”   看来他们的工作风格挺随性的。   夏安远放松了不少,跟vylina和发型师去楼上,回头望了一眼纪驰,他和赵钦被安排到了等候区的沙发上。   “您头发很久没剪过了吧。”发型师对着镜子里的他笑笑,将围布披在夏安远身上。   夏安远点了点头,双手在围布下交叠,不知道放在哪里的音响正播送当下的流行歌,坐到这里来的时候,他的恍惚还没缓过劲儿来。   发型师手在夏安远脑袋上比划,继续说:“这个长度其实刚好,稍微修一下,连发蜡都不需要怎么用。”他又朝坐在一旁的vylina抛了个媚眼,“还是咱么vylina厉害,这么一身再配个寸头,那味儿,直接能上台走秀了都。”   vylina跟他打趣了几句,夏安远全没听进去,被发型师这么一说,他又提起心来,生平第一次穿这么招摇,浑身都被这些布料裹得不自在极了,刚才从商场走到停车场,不少人都在盯着自己看,压根没几步路,夏安远却感觉自己连走路先迈哪条腿都不记得了。   “让这口烟跳升/我身躯下沉,曾多么想/多么想贴近。”歌单切到了《暗涌》,vylina轻轻跟着唱了几句,“你的心和眼/口和耳/亦没缘份,我都捉不紧。”   是夏安远熟悉的歌,他睁开眼,发型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vylina站起来,替夏安远将围布解开,请他到另一边的化妆台坐,嘴里仍然跟音乐哼着。   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烧城中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仍静候着/你说我别错用神   什么/我都有预感   然后睁不开两眼/看命运光临   然后天空又再涌起密云   夏安远呆呆地看着她,vylina理了下化妆桌上的瓶瓶罐罐,笑了笑,问他:“夏先生觉得我唱得怎么样?”   “好听。”夏安远点头,称赞道,“您粤语很标准。”   “妆前保湿,您自己拍拍,”vylina俯身,擦干净夏安远的脸,接着又不知道在上面抹了什么,“我外祖家是G省人,所以会那么点。”她转身,拿起遮瑕和化妆刷,“夏先生呢,是哪里人?”   夏安远被问得有些怔,他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真正的老家在哪,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vylina“啊”了声:“抱歉,我不该问客人这些问题的。”   “没关系。”夏安远对她笑笑,“闲聊嘛。”   vylina开始给他脸上涂涂抹抹了:“夏先生底子实在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给您画,稍微遮遮黑眼圈,画两笔眉毛应该就差不多了。”   夏安远闭着眼睛任她弄:“这么隆重,是要参加什么活动么?”   “您问我啊?”vylina乐了,“我就是一搞造型的,想知道原因,得去问纪总。”她想了想,又说,“不过应该不是什么活动,像纪总这样的身份,要带人参加什么活动,一般都穿高级定制,这种时装成衣还不怎么够得上格,可能只是希望你平时出门都这么穿吧,当成常服。”   常服……   消化好一会儿,夏安远才继续问:“您跟纪总很熟么?”   “我跟纪总怎么能熟?我和赵钦熟,今天能见到他老板我都是走了大运了。不过像纪总这样家世显赫,年轻有为的男人,京城各个圈子里,应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吧?”vylina仔细地看着夏安远,“更何况他长那么帅,倒追他的得排到三条街开外去,从小不就是这样了。”   夏安远突然睁开眼,跟vylina的目光对上,他盯着vylina看,这个目光在男女之间说实话有些太僭越了,但夏安远试图这样在她脸上看出端倪来。   眼熟。   他曾经在哪里见过vylina。夏安远确定了。   “夏先生?”vylina惊讶地挑了挑眉,利落的眼线也跟着动了动,“这么看着我,认出来了么?”   夏安远认真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摇头:“不好意思,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vylina一言不发地看着夏安远,良久才幽幽地叹了声气:“果然还是没认出来啊。”   她把化妆刷收起来,直起身子:“高中的时候,3班那个追你的女生,还记得吗?”   3班的女生?   这么一说,夏安远有印象了——托过李家齐牵线搭桥的那个女孩儿,那年五一假夏安远没跟他们一起去度假村,被她误以为是自己将她婉拒,不仅没有断了这个念头,反而更直接大胆了,隔三岔五就到教室门口堵自己,那架势几乎都要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后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原因偃旗息鼓的,夏安远没再怎么见过她,就算见到她了,她也绕得自己远远的。   “你是许……”夏安远只记起来姓氏。   “许雨薇。”vylina笑道,“您竟然还能记得我姓什么,我可太高兴了。”   得知vylina是高中校友,这个“您”字听着就更万般别扭,夏安远笑里面有几分尴尬:“你变化太大了。”   “夏先生变化更大,”vylina偏着脑袋将夏安远端详半天,“外形变了这么多,连名字也变了?不过还是一样好看,我下午那会儿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啧,真不愧是我喜欢过的人。”   夏安远看着vylina身后镜子里的自己,有几分怅然:“这么多年了,有变化也很正常。”   “是啊,这么多年了。”vylina颇为感叹,“我也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跟纪总还在一起。”   夏安远一愣,没来得急澄清这个误会,只突然冒出来个想法,那个时候自己和纪驰谈恋爱,竟然到了其他班的同学也知道的地步了么?他还以为他已经足够谨慎了。   vylina仿佛陷入回忆似的,“还记得以前我追你的那时候么?写情书、送早餐,什么法子没使过啊,当时我就觉得,像我这么活泼可爱体贴善良人见人爱的大美女,攻陷你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倒是,毕竟你这么漂亮,哪个小男生能扛得住。”夏安远玩笑道,又补充了句,“不过我记得后来你好像突然消失了。”   “不是消失了,我躲着你呢。”vylina“啧”了声,“同样都是追人,某些人仗着强权,对竞争者威逼利诱打击报复,我不躲着你该怎么办,可怜我这美好的初恋,就这样无疾而终不了了之……不过见到你们现在还能好好的,我这口气也就放下了。”   这倒是夏安远从来不知道的事情:“纪总他……怎么你了?”   vylina委屈地扁扁嘴,正要说什么,突然变了神色,俯下身子,很认真地看着他。她手贴上夏安远的颧骨,脸跟夏安远的靠得很近,像是正在化妆,又像是在抚摸,从夏安远背后的角度看来,其实更像两个人在接吻,她声音悄悄的:“就是争风吃醋那点事儿,你回家自己问他去吧。”   夏安远疑惑地眨眨眼,觉得有必要向她解释一下自己和纪驰的关系,却一时不知道该从何开口,踌躇间,身后敲门声响起来。   vylina迅速直起身子,夏安远回头看向门口。   “我打扰了?”纪驰倚在门口,抬眼扫过夏安远,看向vylina。   “纪总来得刚好。”vylina请夏安远站起身来,她脸上的笑很明艳,“我今天的任务圆满完成了。”   纪驰一言不发地看了眼手表,转身往楼下走,夏安远见他动作,匆匆跟vylina打了个招呼,赶紧跟上他。   赵钦没再一起,纪驰是自己开车来的,这个时间点,夏安远要离开,自然也是坐他的车。   关上车门好半天,纪驰也没发车,夏安远往左边看,跟纪驰的视线撞个正好,他顿了顿,心跳在这冰凉的注视下突兀一抖。   “安全带。”良久,纪驰提醒他。   夏安远反应迟钝地“噢”了声,赶紧把安全带系上。   车这个时候才往外开。   驶出地下停车场,他们前进的方向正好是日头落下的那边,天际线的云彩被霞光染成了五颜六色,像水彩画上的花——纪驰从前蛮喜欢用这种艳丽的颜色画水彩画。   夏安远被光晃了一下,眼睛不由得眯起来,没过多久,车停在红灯前,纪驰伸手将他前面的遮阳板放下来,动作很随意。   “纪总,”夏安远终于能直视前方了,他问纪驰,“您还记得……vylina吗?”vylina这个读音他念得蹩脚,纪驰听到了却表情淡淡不做反应,夏安远补充道,“就是许雨薇,刚才那位造型师。”   红灯变绿,纪驰踩下油门,车飙出去好大一截才回答他:“没听过。”   夏安远看出他不高兴的情绪了,却不知道这不高兴从何而来,他想了想,觉得纪驰从小到大认识那么多人,未必真能记住许雨薇,还是放弃了问他的念头。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等车驶到密集的车流里去,车速慢下来,才又叫纪驰:“纪总。”   纪驰没应他,手指在方向盘上敲着,像不耐烦的样子。   “纪总。”夏安远又叫了一声,纪驰还是没反应,神色淡漠地看着前面。   夏安远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解开安全带,往驾驶座那头探身,匆匆在纪驰侧脸印上一个吻。但因为动作太快,没控制好力度,密闭的车厢间,这个亲吻发出不小的声音。夏安远坐回去,反复了好几次才将安全带成功扣回去。   他别过头,不敢盯着纪驰了。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害怕,夏安远目光一直停留在前车忽闪的车灯上。视线边缘的纪驰开着车,冷冷的,姿势表情仿佛没变过。   他抿抿嘴,对纪驰低声道:“别不高兴了,纪总。” 第55章 是个明星,纪总捧出来的   车停到一家高级酒店门口,泊车员热情地接过钥匙。纪驰往里面去,并没有刻意放慢脚步等慢半拍的夏安远。   不怪夏安远迟钝,穿成人五人六的样子出入这种场合,他的确需要一个适应的时间。见纪驰快要走到电梯,他加快步子跟上,不再揣测纪驰在刚才他那个讨好似的献吻之后漫长的沉默。   跟他们一起进电梯的有三四个人,夏安远站在纪驰身后,察觉到他们对他俩若有似无的打量,并没抬头看楼层数字的跳动,只聚精会神地盯着纪驰的脚后跟。   没两秒,轿厢散开一股浓郁的香水味,让夏安远不由得屏息。他猜纪驰一定也不喜欢这么浓的味道,果然,电梯“叮”一声,先到了他们的楼层,纪驰便率先迈了出去。   服务生将他们引到包厢,夏安远才后知后觉,纪驰带自己来参加的是个饭局。   他在包间门打开的那刻低了低头,不免有几分忐忑,他怕自己丢人,也怕自己给纪驰丢人,双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门一打开,他听到兴奋的嘘声,都是跟纪驰打招呼的。   应该是朋友的局。   夏安远这么想着,抬头一看,见到了一桌子人,主位旁边是许繁星和另外一张熟悉的脸。他仔细想了想,记起来“齐铭”这个名字。他看到他冲纪驰招手:“驰哥,来来,这边坐,就等你了。”   他们给纪驰留了主位,但也只有那个位置空着。纪驰还没动,许繁星认出来站在纪驰身后的夏安远,本来还高兴的神色突然变了,变得古怪诧异。很快齐铭也认出来他,露出来一副更古怪的表情,忍不住转头跟许繁星使眼色。   许繁星没看齐铭,那天从学府路回酒吧之后,他其实并没有跟齐铭说夏安远现在又跟着纪驰的事情。因为他希望夏安远能真如他所说的那样,跟纪驰只是情人和金主的关系,一到时间就乖乖离开。   既然是见不得光的身份,纪驰肯定也不会把人带出来,尤其是这种圈子里聚会的场合,他们压根就碰不上面,那么也就没必要多此一举,再告诉齐铭这件事。   但许繁星没料到,人纪驰就是带了,还把他打扮得跟个明星似的光鲜,把这桌子上的真明星都要比下去。   见这两人脸色都奇怪,席间气氛免不了生出几分尴尬,还是齐铭反应更快,愣了片刻随即笑开,起身将纪驰请到主位坐下。   人都坐齐了,这种时候总不能让其他人给在大家眼里身份不明的夏安远让座,他甚至自己都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除了主位,现在只有靠近门口的这边还留下一个空当,齐铭便安排夏安远到这里坐下。   回到座位之前顺手拍了拍他肩膀,在他耳边低声一句“好久不见啊小远”。   一般来说,这种时候东家都会主动介绍饭桌上出现的生面孔,或者在和带生面孔来的人的调笑之间向大家透露一点此人的身份。   但齐铭坐回去之后就只顾着催大家开动,没有要介绍的意思,许繁星沉着脸,纪驰就更不必说,从来都是不显山露水的模样,没人敢去他那下手打听。   众人看他们三人的反应,明白过来似乎这张生面孔的身份是个禁忌,就算对这人再好奇,也没哪个不长眼的开口打听,先上去触这个霉头。   桌子上的推杯换盏来得很快,不一会儿,话题就铺开了,房价地价,股市行情,高尔夫,轮渡旅行,葡萄酒会。夏安远捏着筷子,一直垂眸盯着空空如也的餐具。   他能感受到酒桌上那股,众人表面吃吃喝喝交谈自然佯装他不存在,但又时不时控制不住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那种怪异气氛。   夏安远做不到对这些打量视若无睹,只能轻声呼吸,快要将自己和空气融为一体般那样放空自己。   在这种放空之中,他很难不回想起从前的这种时候。那时候桌子上通常没这么多人,他除了纪驰带来的同学这个身份,再没什么值得引起大家注意的地方,大家天南海北地谈着夏安远听都没听过的话题,连一个眼神也难得施舍给坐在角落装透明人的他。   明明自己现在比从前还要落魄,只不过换身行头,竟然能引来这样多的注目。不管这注目之中究竟含有何种意味,夏安远都深刻明白,他们并不是在看自己的脸或是这身衣裳,而是透过这些表象,掂量自己是否具有某种他们能利用的价值。   觥筹交错中,他听到一声很轻的“驰哥”,是齐铭在叫纪驰,隔着这么大一张桌子,这声音竟然也能被夏安远准确无误地捕捉到,“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夏安远捏筷子的力度大了些,他想听听纪驰的回答,但不知道为什么,越是认真想要听到,越觉得纪驰的声音模糊,迟钝了很久才拼凑出来纪驰说的那句“你让我下次把他带来,我就带来了。”   夏安远轻轻抬起头,见到齐铭愣了愣,正要接着说些什么,纪驰左手边的许繁星却突然站起来了,气势汹汹地,拍了把他身旁人的肩,“来,换个位置。”   众人的注意力都被他这一下给吸引过去了,只见许繁星左手边坐着一位打扮漂亮的小男孩,长得也漂亮,唇红齿白的模样叫谁看了都喜欢,他听到许繁星要跟他换位置,“噔”一下站起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谢谢许哥!”   “谢什么,”许繁星落座,姿态潇洒地点了支烟,扯起嘴角一笑,视线在夏安远身上将落不落的,“你从前跟驰哥最久,驰哥是喜欢你的。”   听到这话,夏安远下意识地去看纪驰,纪驰仿佛什么也没听到,面无表情地夹了一筷子菜。   桌子上其他人都没当回事儿似的,该吃菜的吃菜,该喝酒的喝酒,似乎这种事情,或者纪驰旁边坐下来的这个男孩,他们都已经再熟悉不过,不需要任何大惊小怪。   看来是从前跟过纪驰的人。   夏安远本有意要仔细看这男孩一会儿,目光停留了两秒,又想起来这是什么场合,移开了视线,动手夹了一点就近的菜,拈米粒似的喂进嘴里,味同嚼蜡地出着神。   小情啊……   跟自己的身份一样,没什么可好奇的。   “纪总,好久不见,我先敬您一杯。”   男孩声音好听得很,跟个百灵鸟似的,夏安远一听就听出来了,这是把没怎么沾过烟酒的嗓子,稚嫩,生动,拿来对付他们这种生意场上的人最管用。   听不清纪驰回答没有,也不知道纪驰有没有喝掉他敬的这杯酒,席面上杯著碰撞,笑声连连,夏安远目光低垂,像坐在另一个世界。   “小兄弟,喝两杯?”   或许是看他一个人待得实在尴尬,坐在夏安远旁边那人主动端起了酒:“是不是菜品不合口味?看你都要把碗底给盯出花儿了。有什么想吃的,加菜就是。”   “没有,只是胃口不好而已,”夏安远抬头,自己杯里的酒一滴还没有碰过,他举杯,“让先生见笑了。”   那人对他笑笑,有几分儒雅的味道:“我叫付向明,可能痴长你几岁,要是不介意,叫我明哥就行。”   “夏安远。”夏安远没多说什么,将杯中酒饮尽,仰头的时候,余光注意到旁边几个都看着他跟付向明。   不知道纪驰有没有看。   “夏安远……这名字好啊。”付向明也喝了酒,酒渍沾到了唇上。   夏安远捏着空酒杯:“很普通的名字。”   “但很好听。”付向明对他眨眨眼,“很适合你。”   适合?夏安远不懂这个“适合”,指的是这名字适合这身衣服还是这身皮囊,又或者说适合本来的他自己。   他不知道怎么接他这句话,干巴巴说了句:“您也是,名字很好听,也很适合。”   付向明笑意深了,拿起酒又往夏安远杯中倒,低头,悄声问:“纪总那?你不吃醋?”   闻言,夏安远下意识往纪驰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他抬眸,冰凉的视线叫人不寒而栗。   他不动声色地拉远了和付向明的距离:“付先生误会了,一切都随纪总喜欢。”   付向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不过,你不知道坐他旁边那位是谁吧?”   “柯文,”有人刚好叫了那男孩的名字,“你能在圈儿里走到现在,多亏了纪总当初帮你那把,还不趁这机会多敬纪总几杯?”   “是啊,纪总当初可是疼你疼得紧呐……哟哟哟,怎么说上两句还脸红了……”   夏安远看着酒杯里颤动的液体,问付向明:“明星?”   付向明点头:“是个明星,纪总捧出来的,看来安远你不大关注娱乐圈。”   夏安远不是不大关注,是压根没有关注。他笑了笑,说:“纪总眼光很好。”   “可不是嘛。”付向明自斟自酌,见夏安远又往纪驰那头看过去,给他解释,“两年前,柯文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上了个什么劳什子综艺,被人搞了,惹了好大一摊事儿出来,差点就直接断了这条路。这时候纪总不知道怎么的看上他了,你也知道,就凭纪总的身家和手段,捧个小明星还不简单么,柯文也懂得抓住机会,好像跟着纪总就几个月时间吧,可人家一火就火到了现在,还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   众人跟着起哄,柯文在起哄声里,又端起酒杯,面红耳赤地半敬酒,半往纪驰怀里倒。夏安远转头又刚好瞧见这一幕,许繁星含笑的视线在席上转了一圈,落到夏安远身上,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意味。   “那他确实挺厉害。”夏安远回答付向明的话。   一张名片推到他面前。   付向明指尖在名片电话上点点:“我做影视的,你如果以后也要进圈子,可以联系我。”他收回手,跟夏安远一起看着酒桌对面,“纪总人是好,可花无百日红不是?我瞧着你,倒比柯文有潜力多了,想不想拍电视剧?”   夏安远张了张嘴,付向明却继续道:“现在不用回答,安远,你可以回去考虑考虑,我是真心邀请你跟我共事,你条件太好了,不进娱乐圈,可惜。”   夏安远拿起那张名片,认认真真看了,收到口袋里,这是尊重人的态度,但他嘴上却问:“付先生,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还愿意邀请我共事?”   付向明笑了,只说:“英雄不问出处嘛。”   夏安远看纪驰喝了柯文递过去的那杯酒,下一刻好像就要伸手将人揽入怀里。   他及时别开头,对着付向明淡淡一笑,道句“失陪”,悄然起身,一个人从包厢的烟酒气中逃了出去。 第56章 “纪总,我只是不想你不开心。”   包厢外的长廊很安静,向门口的侍应生问清了洗手间的位置,夏安远仍是找了半天才找到地方。   烟瘾犯得毫无根据,他并不知道这种级别的酒店洗手间允不允许抽烟,但还好这里此刻空无一人,没有会介意他这种不文明行为的存在。   夏安远咬住烟嘴,靠在洗手台,摸了半天才从兜里摸出来打火机,“哒”一声,烟丝“滋滋”地燃起来,把空旷的洗手间衬得格外寂静。   他庆幸自己下午换衣裳时把烟盒也揣进来了,不然现在想抽烟,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买。   洗手间有一股很好闻的香气,混杂着水汽的潮湿往夏安远鼻子里钻,不过很快被烟草的味道覆盖。烟雾往上,袅袅,消散在屋顶和暖色的灯光里,变成灰色的空气。   夏安远仰头盯着它们,觉得自己现在的行径多少有点可笑,人一旦没有了生活的危机,顿顿都能吃饱饭的话,就会多出许多闲工夫,不受控制地肖想那些不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对不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产生独占欲,是罪大恶极的事情。   不多时,烟已经燃到了尽头。夏安远指间感受到灼热的温度,烟瘾却并没得到满足,他捏了捏烟盒,又从里面抽出来一支,打火机响起的时候,门口的脚步声也响起来。   他没点上烟,闻声将视线投过去,竟然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我说是谁呢,”席成偏头看了他半天,也是意想不到的样子,扯着嘴笑得阴阳怪气,“还以为哪里来的小公子大明星,原来是你啊,民工兄弟。”   夏安远直起身来,给他让开洗手台的位置,准备往外走。   “哎——跑什么,”席成按住他肩膀,因为身高的差距,这个姿势让他有些吃力,随即他手松开,一脚踢上门,阻住了夏安远的去路,“咱兄弟俩这么多年没见面,你这个当哥哥的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跑,也太让弟弟我伤心了吧。”   “这位先生应该是认错人了?”夏安远低头看席成的时候,很难忽略掉他那头匪夷所思的,挑染了绿色的毛,他多看了两眼,“我妈就生了我一个,没听说过我还有个弟弟。”   “行啊席远,装挺像的。”席成一拍脑袋,“啊,你现在不叫席远了是吧,叫什么,嘶——夏、安、远?所以这是打算跟我们席家划清界限?”   夏安远心平气和地看着他:“原本也没什么关系。”   “傍到大款,说话就是有底气。”席成伸手,在夏安远衣服上拍拍,“一件衣服就够你挣上一年的吧,啧,还别说,换身衣服你还挺人模狗样的,驰哥这口味还真是十数年如一日啊,说说吧,这次打算捞多少走人?”   夏安远没点燃的那只烟被他捏进了掌心,散碎的烟丝从指缝掉下来:“席成,你何必呢。”   席成闻言,收住了笑,脸色变得阴沉:“这句话该我问你吧?夏安远。”   他往前两步,跟夏安远凑得很近,满口酒气:“且不说我们席家没有追究你和你那要死不活的妈背信弃义又来了京城,就说之前你在我们席家下头的工地打工,我不计前嫌赏你两口饭吃,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还特么撺掇纪驰搞我呢,长本事了啊。”   夏安远被这酒气冲得皱了下眉,心道那工地果真是席家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哼,”席成手指在夏安远胸前点了几下,“我在说什么,你心知肚明。不就是捉弄你几次么,伤着你心还是伤着你肺了,你小学生呢吧,丫的扭头就跟纪驰打小报告?!”   “你如果不这么说,我根本不确定之前那些人都是你派来找我麻烦的,”夏安远淡淡一笑,“席成,我不明白你跟我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席家你尽在掌控,我一个姓夏的没资格沾一点边,论身世,论能力,我没有一点能威胁到你的地方,你还在担心什么呢?你应该明白,我就是抢到了,也握不住的。”   “你是没什么威胁得到我的地方,”席成笑道,“你姘头可不简单。不过逗你玩玩儿而已,他就接连砸了我几个招商会的场子,笑死了,都是在这圈里从小混到大的,以为这样就把我吓到了?”他伸手想碰夏安远的脸,被夏安远躲开。   席成收回手,笑出声:“远哥,总是躲什么,我是你弟弟,还能怎么害你呢。不过我倒是挺好奇,你这人不是一直挺轴的么,怎么就突然愿意跟着纪驰了?转性了?我看不像……该不会……被人给算计了吧?”   夏安远听出不对来:“你什么意思?”   “嘶——你不知道啊?”席成一脸困惑地揉上自己的下巴,“也是,这种事情你要是知道了……”   话没说话,席成滞了下,随即换了副神色,他冲着夏安远身后笑:“哟,远哥,你瞧瞧这是哪位——”   夏安远还没来得及回头看,手腕被人攥住。   “纪总?”他往后踉跄好几步,被这力度拉到纪驰身后,扶着墙才站稳。   席成眯着眼睛瞧他俩,半晌,才摇摇头叹道:“驰哥,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至于这么护犊子么,我跟远哥这么多年没见,兄弟俩叙叙旧,你也不给啊?都当纪总的人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小气。”   纪驰抬眼,从席成身上扫过,没说话,又转头看了夏安远一眼,捏住夏安远手腕的手收了回去。   “别紧张,真就只是叙旧而已,”席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俩,但手一直团成拳,夏安远看出来他是在紧张,“没把他怎么样,一个指头也没碰上,不信你自己问他。”   纪驰回过头,淡淡地看了席成一眼。   “驰哥,说来咱们哥俩也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巧也不巧,今天碰上的不是个地方,各自还都有局,改天弟弟请驰哥吃饭,你可得赏我几分薄面啊,之前哥出手帮我那几次,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呢。”   席成笑得有几分深意,见眼前两人都跟对锯嘴葫芦成精似的挨着站着,无不可惜地摇头:“得,看现在这情形,我得给两位腾个地儿出来才行,远哥,这电话号码是不是给弟弟我留一个?咱们平时没事儿多联络联络感情嘛。”   夏安远轻笑了下,席成恨他恨得都牙痒痒了,他俩能有什么感情需要联络?   他没回答席成的话,往后站了站,给他让出离开的道。席成轻蔑地扫了眼他的动作,也没指着夏安远真给他留电话,哼笑了声,抬脚就往外走,不料地砖太滑,这一步步子迈得太大,夸嚓一下就扯了档。   席成顿时失去平衡,“哇呀”叫着往后倒,眼看就要摔个倒栽葱,电光火石间,他伸手拽住了纪驰的衣服,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借着稳稳站着的纪驰将自己扥起来,脸上惊恐未消。   “操!”席成啐了声,“这他妈什么烂地板,老子要投诉!”   夏安远把刚才下意识伸出去想拦他的手收了回去。   席成骂完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攥着纪驰的衣襟,他讪笑着抚了几下衣服上的褶皱,紧接着心头“咯噔”,发现了件更令人窒息的事情——纪驰衬衫顶上的扣子竟然被他扥崩了两颗。   “那什么,驰哥,这牌子质量堪忧啊,我就扒拉一下……要不然去我房间换件衣服?就在楼上。”席成干巴巴笑了两声,想起纪驰从进来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一直是自己在唱独角戏,心跳越发慌乱,“不去我房间也行,我替你开一间,让人把衣裳送过来。你放心驰哥,保准按您的标准来,我这、嘿嘿,我这确实也是意外,是意外。哦对了,你要是……”   “出去。”纪驰低声道。   席成说话突然被打断,有些没听清:“什么?”   纪驰往后看了眼门的位置,重复:“出去。”   席成如蒙大赦地笑起来,烤瓷牙亮得晃人眼睛,出去的时候还拍了夏安远的肩:“好嘞驰哥,那弟弟我就先走了,下次吃饭您可千万到场,远哥,你也一起来啊。”   聒噪不休的人终于走了,洗手间又安静下来,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跟安排好似的,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其他人再过来。   夏安远惦记着纪驰被扥坏的衣裳,门一关上,他就探脑袋去看——这一看就愣着了,纪驰领口大咧咧向两边敞着,靠近锁骨的位置有颗面积不小的吻痕,几天时间过去,颜色变得黯淡不少,像个快要愈合的伤疤。   纪驰跟着他的视线,往那个位置扫了一眼,他后退了两步,靠在洗手台上,“过来。”   夏安远慢半拍地走上前,在纪驰面前站了几秒钟,然后伸手,在纪驰的注视下,小心地将他领口往中间按了按。但一松手,布料又立刻滑开。   那枚吻痕实在太过显眼,夏安远根本移不开注意力,他干脆低下头,问纪驰:“纪总,车上有备用的衣裳吗,我去替您拿过来。”   纪驰对这件事似乎并不在意,他伸手拨弄着夏安远脖子上的素链:“刚才饭桌上,你喝酒了。”   闻言,夏安远忽然抬头,和纪驰带着点玩味的视线相撞,他喝酒的时候纪驰肯定看到了,就算没有看到,靠这么近也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他说的是肯定句,否认没有意义。   “纪总,对不起。”先认错总没有错,夏安远垂下眼睛,目光落到了纪驰漂亮的手腕上,“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什么?”纪驰一直没松开那根链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不喝酒了?”   “嗯,不喝了。”夏安远回答。   纪驰手指勾着链子往后收,夏安远不由得随着这力度往他身上靠近,他嗅到了纪驰身上沾染的香水味,一股甜腻的果香,不是他惯用的那个香水。   有那么一瞬,夏安远眼眶泛起针扎似的酸痛。   “付向明这人挺不错的吧?”纪驰手往上移,拇指将银质链条按在夏安远锁骨上,沿着形状摩挲,“长得不错,为人也不错,更难得的是,他是那种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的大好人,圈子里没人不说他好的,夏安远,跟他聊天,是不是还有点如沐春风的感觉?”   这话夏安远不敢随便接,他掂量了半天,把兜里的名片掏出来给纪驰看,轻声回答他:“付先生给了我他公司的名片。”   纪驰扫了眼名片上的信息,没有要接过来的意思:“想签你?”   “他应该是这个意思。”   纪驰淡淡“嗯”了声,托着夏安远的手,让他将名片又塞回兜里去,接着他两只手反撑上洗手台,微微偏着头,以一种审视的神情看着夏安远。   夏安远没等来纪驰的下句话,只好又去看他的脸色,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这时候得继续他刚才没表完的忠心:“纪总,以后没有您的允许,我不会随便搭别人的话,收名片这种事情,不会再有了。”   纪驰没说话,仍然用那种眼神看他。   夏安远知道他不太高兴,但这已经是他尽最大能力判断出来的情绪了,他猜不出来纪驰到底想要什么答案。换作其他人,说不定连纪驰不高兴都看不出来。   席成从前常说纪驰这样太装了,但他想这可能就是豪门世家继承人该有的模样,在下位人面前沉默寡言,喜怒难辨,其实纪驰小时候虽然也这样,但没这么可怖的压迫感,修炼了这么多年,现在已臻化境。   夏安远吸了口气,空气中的潮湿钻进了肺里,他说:“我错了,纪总。”   纪驰眉毛很轻微地挑了下,反问他:“是吗?”   这个暗示夏安远看懂了,他点头,没踌躇太久,往前半步,单腿蹲下来,缓缓伸手,拉开了纪驰的裤链。   这么久都没人过来,说明纪驰来时已经提前打好了招呼,夏安远并不担心半途会有闲杂人等推门进来。   洗手间响起来空旷的水渍声,纪驰仰头长出一口气,手指插进夏安远要长不短的发茬间,夹着烟轻笑一声:“喝酒,吃饭,聊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正常范围内的社交我不会干涉你。你怕什么。”   夏安远被堵得咳嗽,他往后退,给自己一个呼吸的空间,边咳边汗涔涔地往上面望,他看到纪驰线条锋利流畅的下颌,大敞的领口,露出来一片微微泛红的胸膛。   这模样好不风流。   “我没有怕。”夏安远平静地看着纪驰,“纪总,我只是不想你不开心。”   纪驰手中的烟掉了烟烬到洗手台上,灰白色,长长一截,这时夏安远再低头下去,他才记起掸烟,力气没控制好,差点把火星子掸下来。纪驰咬住烟嘴,眯着眼,把夏安远的下巴抬起来,却突然顿了动作,反应迅速地抽身,将他挡到自己身后。   门被推开时发出微弱的“吱呀”声,有人紧接着想要探头进来,   “谁?!”纪驰声音带着压不住的火气。   “纪总……”   夏安远听出来了,这把嗓子跟纪驰身上沾的香水味一样甜。他眨眨眼睛,做好了将位置让给柯文的准备。   “纪总,我来看看您是……”柯文脑袋只探进来一半,话也只说到一半,目瞪口呆地停住了。   他看看夏安远,看看纪驰,视线又向下扫,像被眼前的人或其他什么震惊到,张着嘴半天也没再往下说。   “看够了吗?”纪驰挡住夏安远,慢条斯理地把东西塞回去。   “看够了,还不他妈的滚蛋。” 第57章 “你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这下该轮到夏安远惊讶了。   他看看柯文,又看看纪驰,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个什么表情。   老天爷呀,“他妈的”这三个字,竟然会从纪驰的嘴巴里蹦出来,他没听错吧?   再细细回味纪驰刚才那句话,他甚至还从里面咂摸出点咬牙切齿的意味来。   说脏话的纪驰比大熊猫都稀罕,夏安远从这一点入手分析,得出来一个纪驰对这被迫中断的半场性事挺满意的结论。   很好,至少他这个小情在这方面还是能拿及格分的。   柯文到底是在娱乐圈里混的,神经没粗到撞上这种情况还杵着不肯走的地步,他也没多嘴,反应过来之后连连道歉,欠着身就退出去了,把门带得死死的。   被这么一打岔,夏安远猜想纪驰肯定是没兴致了。他没再继续,洗干净手,帮纪驰把西装上轻微的褶皱抚平:“纪总,咱们先去换件衣裳吗?”   纪驰拧灭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换衣服干什么?”   “顶着这个,您不方便。”夏安远指了指纪驰的领口:“不回去么?柯文先生他们肯定都等着您。”   ”我瞧着挺方便的。“纪驰嘴角那丝笑意淡下来了:“柯文……你把他名字记得挺好。”   “付先生介绍说他是位明星,在娱乐圈里发展得挺好的,还说他以前……”夏安远大拇指在嘴角边按了下,话顿了顿,“以前跟着您。”   夏安远发誓,他开口的时候绝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心思,但这话刚落地,他就察觉到不对劲,想要亡羊补牢地添上两句,纪驰轻飘飘地扫了他一眼,像是坐实了他的争风吃醋。   “你以前也跟着我。”纪驰倒没有问出夏安远想象中调侃是不是自己“吃醋”“嫉妒”的话,他只是平淡地陈述,“算起来,你是第一个。”   “嗯。”夏安远点点头,态度很诚恳地挤出一个笑,“现在也跟着您呢。”   纪驰突然伸手,去摸自己锁骨上面的吻痕,这样摸定然是摸不准具体位置的,夏安远抬起手,食指在那枚陈色上碰了碰:“纪总,在这。”   像在钓鱼,纪驰在夏安远手指要离开前忽然抓住它,沉声:“你不高兴。”   夏安远移开放在纪驰锁骨上的目光,看着纪驰身后的镜子,他对着那里面一脸沉默的自己撒谎:“我没有。”   “你不高兴。”纪驰重复,对此有种奇怪的执着,他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夏安远摇摇头,撒这种谎他在纪驰面前绝不会脸红:“纪总,我没有不高兴,问出这种问题,是您在不高兴。”   “知道么夏安远,”纪驰不费力气地戳穿他,声音低沉、缓慢,“你以前是什么样,现在也是什么样,在我面前撒谎的时候,你从来不敢看我的眼睛。”   夏安远倏然看向他,看的正是他的眼睛,像一潭幽黑的古井。   像别有深意。   “纪总对别人的身心健康也这么关心体贴么,”夏安远反应很快,把纪驰这句话所能拔出萝卜带出泥的话题迅速盖过去,“我只不过是个情人而已,高兴怎么样,不高兴又怎么样?”   纪驰手指往上挪,捏着夏安远的指尖总结:“所以,你是因为‘别人’不高兴。”   夏安远把手从他手中轻轻抽了出来,低着头,视线转了一圈,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到纪驰身上,看他昂贵的皮带,轻笑了声:“纪总,这样有意思么。”   纪驰看了他半晌,也笑了下:“承认自己不好受,有那么难么。”   他靠近夏安远,低下头,慢悠悠地沿着夏安远的颊边轻嗅,用呼气将他浅淡的酒味冲散。最终他停在夏安远耳侧,齿尖一点点噙夏安远冰凉的耳垂,“我就敢承认,夏安远,无论你是我的爱人、情人,还是你口中所说的陌生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知道你跟别人睡觉,我都会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夏安远感觉自己的耳朵热起来了,纪驰的呼吸太痒太烫,轻飘飘地钻进耳道,让他有种在阳光下赤身裸体的错觉,他往后退了一步,离这危险的温度远一些。   说不清什么情绪上头,反击、试探还是确认,或许是这灼热烧得他头脑都不清楚了,夏安远不愿意把阵势输掉,他手指捏住裤缝,忽然一笑:“没想到我在纪总这里,竟然有这么重的分量,这是什么桥段,霸道总裁爱上我吗?”   “你会这样想,我倒是觉得挺惊讶。”纪驰看向他,似笑非笑,“都是男人,男人最了解男人,你应该知道,男人对自己睡过的人都会产生独占欲,动物天性如此,更何况你是第一个,有分量是正常的,我不怕承认,夏安远,你敢承认么,看到柯文,你不高兴。”   只是男人对曾经枕边人本能的占有欲,无关半点情爱,夏安远明白纪驰表达的意思。   他舌尖在牙侧舔了舔,太阳穴昏昏地发胀。   夏安远能感受到纪驰落在自己身上、几要侵占每一寸的视线,那视线如有实质,像山势,他被盯得头皮有些发麻,想了想,还是抬眸迎上去。   但他不肯透露自己的怯懦,他似乎外强中干地握着方向盘,对视像两车在狭路相遇,谁先放松警惕,谁就要被狠狠撞下去。   “不愧是当老总的,”夏安远这口气喘得晦涩,他玩笑着,“您这三两句话轻轻松松就把我给架起来了,要是说我没有不高兴,不就等于说您在我心里没有分量么,我哪敢再这么说。”   夏安远盯住纪驰,他能清晰地看到纪驰眼睛里面自己的倒影,那影子穿了身虚假的皮,漂亮得让夏安远要自惭形秽。   “不高兴算不上,但我承认,我……”他把无奈混着口水吞下肚,嘴唇一抿再抿,还是把话说出口,“我有些不好受。”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说出来,夏安远的眼眶突然泛起一阵酸麻,鼻尖也酸,他用力撑着眼皮,不让视线变模糊。纪驰深深看着他,目光一错不错,那里面有山一样的压迫感。   夏安远吸了口气,继续说:“纪总,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分开这么多年,什么事情发生都有可能,我们彼此应该都有这个心理准备。谈恋爱也好,一夜情也好……包养明星也好,这些都是您的自由。当初的确是我做了错事,就算男人的独占欲再强,我总不可能指望您为我守身如玉,这事儿不讲道理,您说对不对。”   “我承认我有那么点不好受,这种事情换谁能好受呢,把这话说出口不难,难的是,说出口之后,这烂摊子怎么收拾,”夏安远撑起一个笑,他很无奈地摇头,“纪总,没人会像您这样,非要对人这样的心态刨根究底,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好了,我现在承认了,我就是心里头不太自在,但我并没有吃醋,也没有不高兴,我没这个资格,也没这个必要,您明白吗?您说您敢承认您不高兴,可我现在并没有跟别人睡觉,难不成为了八年前那件事,您一直不高兴到现在么?”   纪驰看着夏安远,没有作答,像只眼含审视的野兽,暂时顺下皮毛,却仍虎视眈眈。   夏安远自然没有指望他能给自己一个回答,他把纪驰衣裳另一边的褶皱抚平,叹了口气,笑道:“纪总,您有没有觉得咱们自从再见面以后,我这苦口婆心的次数也太频繁了点,再多来几次,我都能去搞辩论了。这些答案说出来,演的也烦了,看的也烦了。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吧,我原本就没什么文化,多说两句都得露怯,每回回答您这种问题就跟做题似的,难啊,我害怕。”   “既然害怕,你嘴还这么硬,”纪驰沉声,抓住他要离开的手腕,“我可没看出来你哪里怕。”   夏安远顿住了动作,他半垂着眼,睫毛的阴翳因此在他眼下皮肤上拉长,翕动着,像被风抖过的蝶翼。   空气越来越静,他抬眸,眼尾有不甚明显的红色,水光从中一闪而过,脆弱也一闪而过。   “行,”他说,“我是不高兴。”   夏安远定定地看纪驰:“看见柯文,我不高兴。纪总,然后呢?”   纪驰沉静地看着他,握住夏安远的手力气很大,掌心的热度通过皮肤,由经血液,回流到心脏,烫得夏安远浑身都紧绷起来。   下一秒,纪驰竟然露出笑,那笑里有好些满意的神色。他看夏安远的目光没有移开,黑沉沉的,像盯囊中之物,像锁链和窖井的颜色,边看着,边捏住夏安远的食指往嘴边送,碾咬他指尖,用了点劲,又不至于让夏安远太疼。   这个动作亲昵、暧昧,但又有跟纪驰浑身上下都不符的神经质。酥麻由指尖而起,过电般卷至全身,夏安远抖了抖,腾然生起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纪驰要吃掉他了,要吃掉他,要从手指开始,将他拆吃入腹。   可夏安远不躲开,他甚至自己心里有隐约的期待,吃掉吧,吃掉吧,让规则和秩序剥去包装,让他死在人人平等的食欲下,让血肉融成血肉,让他成为纪驰的皮肤,骨骼,毛发。   夏安远不怕痛,如果可以,他愿意让纪驰把自己全部吃掉。   “那就好,”然而纪驰只是浅尝,好半晌,他放过夏安远,捏着他被他咬过的指尖,悠悠然地玩,“你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夏安远一怔,整个人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那只又痒又疼的指尖没回笼,他迟钝地想,但压根没想明白,纪驰兜这么大一个圈子,难道就为了让自己承认这件事?   这句话怎么听怎么幼稚,像小孩子想出来对付人的招数,折腾得对方越不如意,他就笑得越快活。   夏安远没招架住他这招,半天也转不过弯来。   “咚咚——”   门被人敲响,紧跟着有人在外面大咧咧地嚷:“驰哥,驰哥你在你里面吗?”   夏安远无奈,这是今晚来这的第四个人了吧,怎么现在洗手间成会客室了吗。   他认出来这声音,是许繁星,许大少爷敲门敲得实在太粗暴了。   洗手间的门不能从外面锁,许繁星一贯没规矩,这个时候敲门应该也是意在给可能正在做什么的他俩腾出收拾的时间。   果然,许繁星的耐心支持不住他等到纪驰回答。门就要被推开,夏安远往前两步,正要出声,一股结实的力量揽住他的腰,紧跟着往回一收——他被人捞进了怀里。 第58章 “我屋里人。”   许繁星已经打开了门,见到的正是这幅画面。   几乎是立刻注意到纪驰领口上的异状,许繁星眉头皱起来。是高门子弟修养使然,也是纪驰脾性使然,除了记忆中纪驰仅有的那一次失态,长这么大,他从没见纪驰如此衣冠不整的模样。   许繁星看到了那枚醒目的吻痕,眉头皱得越紧,纪驰向来节欲自持,不应该这样在外顶着痕迹衣衫不整,更不应该跟个不三不四的家伙,搂抱在酒店的洗手间。   不用想也知道是这家伙的原因,扫把星似的,他一回来,纪驰哪儿哪儿都一反常态。   念及此处,许繁星狠狠剜了夏安远一眼。   “驰哥,你在这干什么呢,大家伙全、等、着、你。”他气不过,言语难免愤愤。   “在干什么,你不是看到了。”夏安远腰细得很有韧劲,纪驰手掌隔着夏安远被短外套露出来的打底,握着它,不经意加了力气,他玩笑低语,说给许繁星听,又像说给夏安远听,“在偷情啊。”   没想到纪驰会这样回答,许繁星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仿佛眼前的这个纪驰被旁人占了躯壳。   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藏不住情绪,喘了两大口气,突然指着夏安远,脱口就骂:“驰哥!这狗东西哪是什么好玩意儿?你也不是不知道啊?!怎么同样的坑还往里头跳两次?!再说了,楼上全是房间,再不济去开间房也好啊,什么家伙才会把人往厕所里头带?啊?这来来往往的人都是圈子里的,我他妈打开门都以为撞鬼呢,你让别人怎么想,这算怎么回事?!”   看来这副模样的纪驰给许繁星打击不小,想来也是,换成是自己,见到自己一贯矜贵禁欲高高在上的好兄弟跟讨厌的人在公共洗手间做这些勾当,肯定也会觉得他被人拉下神坛了,轻挑了,沦丧了,堕落了。   任夏安远厚脸皮的功力再高,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他也不可能不觉得尴尬。   刚想一动,纪驰手收得更紧,夏安远的肩背被迫压在纪驰的怀里,那几乎是一堵墙,温热、坚固,他禁锢住自己,像避风港,像温柔乡,要给人依靠,也要做人退路。   “你问他是什么家伙?介绍一下,夏安远,”纪驰瞥了夏安远一眼,顿了顿,像在思考该给他个什么身份合适。   听到这话头,夏安远垂下了眼睛,近乎安详地将视线放在反光的地砖上,颈骨突得料峭,像个引颈就戮的死刑犯。   可几秒钟后,他听到纪驰继续说:“我屋里人。”   纪驰的音色低,也很有磁性,说话的时候胸膛会发出轻微的震动,“屋里人”这三个字他念得格外沉,他俩靠得这么近,两具躯体就要融合在一起,因此那不一般的震鸣像直接贴着夏安远的心脏在动,是肉与肉赤条条的摩擦,是强有力的鼓擂。   夏安远被震得喘不上气来,掐住手掌在苟延残息。   许繁星似是没听懂这三个字隐晦的双层含义,越发不赞同:“驰哥,你什么意思?”   纪驰笑浅了,看了许繁星一眼,绕圈子的话许繁星从来听不明白,他淡道:“意思是,请你的嘴巴放干净一点。”   一听这话,许繁星定住了。   他和纪驰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纪驰性子冷淡,却从没在他面前说过一句重话,今晚这句话像是给许繁星从头一盆冷水淋下来,浑身上下凉得透透的,他简直不敢相信,纪驰竟然会因为这样一个背叛过他的混蛋向自己横眉冷目。   许繁星硬挤出一个笑:“驰哥,你不是吧……”   纪驰并没再多说什么。   揽住夏安远腰的那只手很强硬,他被纪驰带着往外走。这个姿势让夏安远不大自在,尤其是在经过许繁星时,对方扫过来的目光像是要在自己脸上生生烧出两个窟窿。   “驰哥——”许繁星拦住他们,“……你不回去了吗?”   纪驰停住脚步,看向许繁星,好一会儿才说:“把你的花招收起来。”   他看许繁星的姿势很随意,却又因为瞳色的深沉,让被盯着的那个人此刻像被枪口锁定,毛炸了一身,但不敢动弹一下。   “听好了,许繁星,”纪驰叫他,竟然是连名带姓,“今天这事,下不为例。”   走廊上依旧只有几个候场子的侍应生,大酒店的服务人员职业素养极高,见一个男人搂着另一个男人衣冠不整地从洗手间里出来,照样低头躬身目不斜视。   出来了纪驰仍不放开他,电梯在走廊另一端,隔了很长一段距离,夏安远盯着地毯上面繁复的花纹,把这条路走得有些僵硬,偏纪驰步子迈得快,他踉跄跟上,到了电梯跟前,看到门上反光,才惊觉自己一路走过来,脸上已经烫得不行。   “纪总,这里他们看不见了,”等电梯的间隙,夏安远挣了挣,想从纪驰怀里出来,未果,他低声叫纪驰,“再这么掐下去,腰就快断了。”   纪驰并未言语,两人进了电梯,密闭空间里安静沉闷,使夏安远那股焦躁更甚。他盯着跳动的楼层数,想不明白这一晚上纪驰模棱两可喜怒难辨的言行究竟是在表达什么意思。   快到一楼了,他又准备开口,纪驰却在电梯门打开之前突然放开他,自顾自离开。   重获自由,夏安远竟然一时不大习惯,缓了缓才追上他的脚步。   也不知道纪驰什么时候通知的司机,一出门,车刚好停在门口等他们,夏安远看到了等在车门旁边的那个人,有点不大确定,等他躬身打开车门请纪驰上车,又跟着看向自己时,他才叫他:“吴叔?”   吴叔淡笑着点头,似乎对见到夏安远这件事情并不惊讶,他没多言,替夏安远关上车门就回到了驾驶位。   车里挡板升起来了,空调也一早开好,其实下午定今天这身造型的时候夏安远还在想,明明气温还高,穿这样的衣裳难道不会捂出一身痱子来么,走这一趟他才明白,有钱人出行吃喝,去哪儿都有车接车送,没一个地方冷气不足的,穿短袖说不定都得冻感冒,怪不得纪驰整日进出都是西装革履,不是不怕热,是他们真不热。   像当年第一次坐纪驰的车那样,夏安远坐得很直。车里面安静凉快,车外面是京城闷热的人和景,他看着窗外往后飞的形形色色,感觉这辆车带他驶离的不是这家酒店,这个街区,而是那些老城巷,那些建筑工地,那些流汗燥热的午后,那些真实的现实世界。   “纪总,”沉默了得有小半个小时,夏安远轻轻开口:“您没必要跟许先生这样,他说的也不是假话。”   夏安远想,“屋里人”三个字猜不透含义,“今天这事”也不知道指的究竟是哪件事,他不擅长揣摩,那么纪驰劈头盖脸把这道阅读理解题甩给他,到底是希望他答还是不希望他答。   他语文真的烂到家了,他想要纪驰亲口把题干说给他。   他又开口,很有一番诚意:“不过,还是很感谢您替我解围,如果有机会,我去跟许先生解释一下吧?”   车开上了高架,视野腾地升高了,夏安远往远眺,看到的仍旧是一幢又一幢高楼大厦,深沉的夜幕穿插在楼宇缝隙间,漏出来霓虹和车流,像城市阡陌的河,装点地平线,飞跃地平线。   迟迟没有等来纪驰回复,夏安远只得转头看他。   那个人人敬怕的纪家继承人,位高权重的公司老总,一个咳嗽全场就都能瞬间静下来的上位者,此刻正像小孩一样抱着手臂,将头靠在车窗边上,安安静静地不发一言。   夏安远下意识屏住呼吸。   纪驰竟然睡着了。 第59章 既然爱看,那就看个够   到津口酒店的的时候纪驰还没醒,夏安远轻轻关上车门,站在车边跟司机吴叔抽烟。   “明早六点就得出发?”他问吴叔,现在已经凌晨两点钟了。   “是啊,”吴叔叹了口气,“去那边看一圈就得走,忙得马不停蹄。”   夏安远没料到纪驰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出差行程都会揣上自己。今晚连夜赶到津口来,是为了不错过明天一早的一个什么开幕仪式,仪式一结束,他就又得飞去S省,时间卡得紧张。   夏日深夜的风是凉快的,夏安远按了按太阳穴,烟草让他打起来一点精神,他对吴叔笑了笑:“这么多年不见,您精神还是这么好。”   “好什么好,老咯,”吴叔指了指自己头顶间杂的白发,“看到没,给少爷再开几年车,我就得退休回去抱孙子了,哈哈,哪像你们,人生刚开始的年纪。”   夏安远吐了口烟气,猩红的烟头在黑夜里明明灭灭,他对这话的回应只是淡淡一笑。   “不过小远——”吴叔撑着大腿站起来,“你倒是变化挺大的。”   变化?   夏安远定定地看着被风吹散的烟气。   他当然有变化,哪里都变了,唯一不变的就是依旧穷困潦倒,依旧懦弱无能。   “人长大了,当然要变,”夏安远将目光移到车上,车窗漆黑一片,看不见里面人的睡颜,他轻道,“纪总不也变了。”   “是啊。”吴叔长叹一口气,却很有分寸地没有继续往下说纪驰哪里改变,他也跟着夏安远的视线看向车里,“变咯。”   不远处绿化带里传来一阵微弱的虫鸣,将四周愈发显得安静,夏安远听了一会儿,问吴叔:“纪总他……最近很忙吗?”   “最近?”吴叔笑了笑,低下头咂了口烟,“一直都这样,没睡过什么囫囵觉,一上车就补觉是老习惯了,但都没今晚睡得这么沉,也没这么久。每年的这几天确实格外忙一些,听赵助说他这几天几乎都是通宵,今天连开了四个会,才把傍晚那会儿的时间空出来,确实累很了吧。”   当老板的,怎么竟然比其他人还忙?   难怪他眨眼间就睡熟了。   夏安远掐灭烟:“在车里睡着不是个事儿,”他悄声打开车门,“我叫纪总上去睡吧?您也好早点休息。”   吴叔想了想,没阻着夏安远的动作。   纪驰仍是靠在车窗边上,夏安远先头给他搭的小毯子已经掉了一半下来,车里只留下小盏亮度不高的氛围灯,黯淡的暖色,但能将纪驰脸色照得清晰。   这个时候夏安远才发现,纪驰眼下竟然有那样分明的疲惫,明明头先在酒店时看着他精神头还很好,现下一闭上眼睛,突然显得颓靡了。   他抱着自己的手臂,将他常日披着那套刀枪不入的盔甲收将起来,没有什么总裁什么上位者的威势,只是像只蜷缩角落难得休憩的孤落小兽。   小兽。   夏安远顿了顿,他怎么会用这种词语来形容纪驰。   可这样的纪驰,看起来实在是……有些脆弱,脆弱得夏安远凑近他时,都舍不得眨眼呼吸,怕这么点动静,也会扰他不安。   算了,让他睡到自然醒吧。   夏安远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将滑落的毯子再给他盖好,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纪驰温热的喉结,正要收回的时候,手腕被人反应迅速地一把攥住。   纪驰看向夏安远。   昏暗的环境下,他瞳色显得很黑,却因为是突然醒来,眼睛里面的困倦和朦胧来不及消散,所以这副防备的模样也变得很有意思。夏安远暗自想,纪驰从安眠的落寞小兽,变成了警惕的备战小兽。   如果不是见到他这么睡了一觉,谁也想不到纪驰其实也只是个才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人。   夏安远在心里笑了,想起来以前也是碰这得到的反应最大,他觉得可爱,这儿还真是纪大少爷的逆鳞,过了这么多年也没变。   手腕被攥住不能动,于是他抬了抬手指,又在纪驰喉结上面轻碰两下:“纪总,去酒店睡吧。”   碰完,夏安远才后知后觉这动作带着点轻浮,他愣了下,有些懊悔刚才自己没压制住那瞬间想贴近的冲动。   不过好在纪驰倒没怎么察觉,他定定看着夏安远,半晌才认出来面前人是谁似的,卸下防备,沉默地松开了手。   “走吧,”纪驰打开他那一侧的车门,声音里也带点倦意,“上去睡觉。”   第二天的飞机上,纪驰仍在补眠。   夏安远记着他六点出发的时间,但等他睡醒,一旁的被子早没了温度。   纪驰的确是很忙。昨晚就到津口的赵钦载着他来接自己去机场的路上,他的电话一直就没放下来过。   夏安远帮不上什么忙,值机,托运行李,什么vip通道的他根本弄不懂,只能一头雾水地跟着赵钦后面往前走,生怕哪里赶不上趟耽误了他们的时间。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坐飞机,第一次是在十一年前,他跟着席家派来接他的人从小城辗转到省会,坐上了只在电视里见过的飞机。那时候他也是这样被人领着走,领他的人却不像赵钦这般细心,连座椅上的各种调整的机关都妥帖地给夏安远提示到位,他只管给夏安远带到地方,其他的一概不闻不问。   平复下来思绪,夏安远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附近,跟第一次坐飞机时拥挤的座位不同,这里明显高级了不知多少个档次,宽敞、豪华、安静,他跟纪驰的座位被半包在一起,靠背可以放得很低,面前有显示屏和可以调整的桌板,左手边是两个舷窗。   外面的风景也是夏安远第一次见——之前那次他的座位在中间,除了人头和椅背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他没什么欣赏景色的兴趣,看了两眼,注意力就又不受控制地放在了纪驰身上。   昨晚躺下来只睡了不到四个小时,想也知道纪驰困乏极了,到S省那边的行程安排得更紧,必须得趁着这时候休息会儿才行。   幸好赵钦和其他几个跟着的助理坐在他们后面,不然夏安远并不好意思这么一直不加遮掩地盯着纪驰看。   他用目光描摹纪驰的眉眼,发现纪驰有个好习惯,睡觉的时候不大爱皱眉头,因此眉弓鼻梁嘴唇的线条都流畅得无可挑剔,显得睡颜淡淡的,没有平日冷冰的模样。不像夏丽,眉心像是从来没有舒展过的时候,被经年累月刻下明显的痕迹,怎么揉也揉不开。   念及夏丽,夏安远低下了头,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希望能在探视日期前回京城来,其实他也想直接去问纪驰,但就他俩平时要么就相对无言要么就“高谈雄辩”的诡异相处状态,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正经答案来。   夏安远又小心地转头,看了没两秒,纪驰突然睁开眼:“那么爱看?”   被这视线烫到似的,夏安远先是懵,然后别过脸,耳朵尖烧得都要燃起来。他盯着鞋尖,整个人都僵住,开口说话的时候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纪总,您没睡着啊?”   在跟纪驰重逢前,夏安远已经很久没有过害臊赧然一类的情绪了,他习惯了承受,习惯了面不改色,习惯成熟自如地观察一切。   可好习惯总是一步懈怠就步步懈怠。这些日子下来,面对纪驰的注视,夏安远越来越难招架。就像此刻他真切感受到了纪驰落在自己身上并不包含任何感情,却莫名滚烫的目光,连一根头发丝都耻于动弹。   他无奈地想,还有什么是比头天晚上偷看被抓包还不算,第二天偷看又被抓包更尴尬的,且他偷看的对象不是一般人,还是前男友兼现金主,双重buff都给加上了。   纪驰没回他这句废话,夏安远缓了几口呼吸,等心跳稳下来,扯出一个笑,破罐子破摔地迎上纪驰的目光,镇定道:“纪总这么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纪驰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过来。”   夏安远下意识看了圈四周,除非站到跟前来,没什么人能看到他俩,他凑近,小声问:“怎么了?”   不知道纪驰按了哪里,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小隔断慢慢降了下去,夏安远座位的靠背也缓缓放平到跟纪驰座位一样的角度。   夏安远还云里雾里的,保持着坐着探头过去的姿势没动,因为靠得蛮近,他将纪驰深邃的那双眼看得更清楚,看到他睫毛浓黑,垂眸的时候便能将神色遮住大半。   夏安远还想接着问,纪驰却不给他反应时间,伸手一扯,让夏安远跌进了他怀里。   “纪总?”夏安远鼻尖撞上纪驰的胸膛,好一阵发酸。纪驰的怀抱太紧了,因为要坐飞机,两人都换了套舒服的夏装,这时候贴在一起,能很清楚地感觉到彼此身上的体温和同一种洗衣用品的香气。   原本不热的,一这么抱着,好像就腾地燃起火来,衣服都烧个精光,皮黏着皮,肉贴着肉,越缺氧想要呼吸,越能感受到浑身那阵发麻的烫意。   夏安远身体动不了,他从这个怀抱的缝隙里艰难抬头,看到纪驰已经闭上了眼睛。   “纪总?”他悄悄唤纪驰,“这样……不太好吧?”   就算这地儿再没人打扰,两个大男人在外这么抱在一起,也还是个稀奇事儿。   夏安远听到纪驰平稳有力的心跳,似乎是一闭眼就进入了深度睡眠,但没人能这么快入睡,纪驰搂着自己的手都还没松劲,像要活生生要把自己嵌进他怀里。   “纪总?”夏安远凑近他耳边,不嫌烦似的,又叫了他一声,声音放得很低。   纪驰仍阖着眼,手却不耐烦地下移,在夏安远臀上重重一拍。   “既然爱看,那就凑近点,看个够。” 第60章 想做最后一天一分钟的朋友恋人   后来怎么能以这种姿势睡着的,夏安远自己也觉得奇怪。   他没做梦,被空姐温声叫醒坐回原位时,纪驰已经醒了,左手臂还被他压在脑袋下。纪驰看夏安远,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用一种很沉浸的眼神。   夏安远坐起来,空姐体贴地帮他们将座椅调好。他系上安全带,仍然觉得恍惚,感觉只是眼睛一闭一睁而已,飞机却就要落地了。   这应该算是个好觉,入睡快,醒的时候也不觉疲累,最关键的是没有梦境缠身。这种好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夏安远用手背去碰自己的额头,那上面似乎还停留着纪驰胸膛的温度,暖乎乎的,像安定剂,也许这是让他安睡的原由。   下了飞机走到地方,好车排了一排,都是来接纪驰一行人的。   夏安远和纪驰赵钦同坐一辆,这里是S省省会容城,他以往没来过,倒听夏丽提过她年轻的时候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但夏安远落地时并没感觉亲切,他猜也猜得出来,夏丽以前来这里多半都是为了躲债。   出机场的时候就觉得天色阴沉,果然往城区没开多久,雨就下了起来,大中午也像近夜一样昏暗,四处都是被雨水模糊的灯,红红黄黄,拥挤地堵住每一条干线。   车速度跑不起来,也看不清楚城市的面貌,似是觉得车里气氛也跟这天气一样,司机解释,说容城夏天就是这样,雨多,但来得快去得也快,而且这个城区下雨,其他城区不一定会下,别看现在雨这么大,下不了太久的,到餐厅的时候肯定就停了。   夏安远看着窗外,看见了跟他们并排那辆车的驾驶位上,似乎是位边吸烟边等红灯的女士,打扮得很利落,红灯变绿,这条车道通了点,她一踩油门就跟了上去。   夏安远目光跟着她车行驶的方向看过去,看到她后排载的另外两位女士,车道又挤过来辆亮红色的超跑,驾驶座那位纹身大哥雨天还戴着墨镜开车。   他眨眨眼睛,又看到了前面的那些车屁股上陌生的车牌号代码,他在心里拼了几遍那些字母和数字的组合,而后,夏安远终于移开注意力,发现从被雨流淅沥变形的玻璃上,能隐约见到纪驰的身影。   说不清为什么,夏安远心头突然涌上来一股热流。   他怔怔地看车窗上的影子,觉得他们此刻乘坐的不是一辆车,而是一艘船,一艘在世界末日时海上航行的,不知来处去处的大船,夏安远被奔乱的人流裹携入内,雨在下,风在刮,浪在打,陌生的船体颠簸、摇晃,发出惊骇的声响。   他平时并不会这样,也许是因为刚从睡眠里醒神,感知还沉浸在黑暗里,才让他竟然生出古怪发散的联想。   新城市,新环境,是未知给人带来恐惧,但他惶惶然中转身,只是一眼,那份恐惧就烟消云散,海上狂风骤雨洪涛都在继续,但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可怕了,他感觉世界变安静,旅途变平稳,船成了汪洋中最牢固的庇护所,成了狂风巨浪掀不掉的诺亚方舟。   夏安远都觉得震惊,这瞬间的变化,只是因为察觉到纪驰在他身边。但他又认为这事在情理之中,因为纪驰就像定海神针,就是拥有这种让人完全安心的力量。   “……夏先生您觉得呢?”   “夏先生?”   夏安远回过神来,赵钦已经叫了他好几声,刚好他肚子应声似的响了下——早饭吃得太早了,这时候早就消化得渣也不剩。   夏安远不好意思地探头一笑:“赵助,怎么了?”   赵钦看了眼纪驰,又看夏安远,带了点笑意:“纪总意思是,既然现在路上堵着,那就附近找家当地特色餐馆吃个午饭,不去那边餐厅了,”他指了指手表,“时间不早了,夏先生应该也饿了吧?”   肚子刚才响了那么一声,夏安远当然不能矢口否认,既然纪驰提出要在附近吃饭,他也没有反驳的道理,点头说好,说完他又看了眼纪驰,“都听纪总的。”   司机是当地人,找家地道的馆子不难,可这附近是片老城区,地道馆子再多,环境也都不怎么样,始终拿不上台面招待客人,更何况是这些京城来的大老板。   他跟自家领导沟通了一阵,还是将实情告知了纪驰他们。   有钱人嘛,在外吃饭最讲究的就是环境,原本以为会打消他们的念头,哪知道纪驰竟然并不太在意,只挥挥手让他带到地儿就是。   于是司机又为难地跟领导打了半天电话,最终定下来附近一家老字号餐馆。   下车的时候,雨势小了,绵绵地飘着,接送的商务车上伞是齐全的,没让他们沾一点雨水。   这个餐馆真要算起来,其实环境也不差,就是装修上了点年头,卫生打扫得也干净,甚至还有两个包间,跟酒店西餐厅这类的是不能比,普通老百姓请家人朋友吃饭,来这完全没什么问题。   菜在改道来的路上已经提前点好了。对方的两个负责人请纪驰他们进了包间,想是从前打过交道,知道纪驰的脾气,也没说喝酒的话,人一坐齐,便让上菜了,一点儿不磨蹭。   夏安远坐在纪驰左手边,因为担心自己的身份会给纪驰添麻烦,他其实有些如坐针毡。菜上齐,大家都纷纷动筷子了,他也没抬头看对面那些人,也只夹转到自己面前的菜。   “纪总,您大老远的过来,第一顿就让我请您吃这些苍蝇馆子,说出去我还怎么在圈儿里混呐。”对面有人开口,听他言语,似乎不仅仅是跟纪驰打过交道那么简单。   “苍蝇馆子?”纪驰轻笑了声,“张总,唬我呢吧,苍蝇馆子哪有这地方敞亮,到点吃个便饭而已,好吃及时就成,在哪儿吃,没什么所谓。”   “苍蝇馆子”这几个字夏安远虽然没有听过,但还是能从字面上理解出它的含义,恐怕指的是夏安远他们这些人经常去的那种,条件差价格低味道好的小店面。   这种店子,有钱有地位的人绝大多数都不会光顾。   “听您这意思,还真想去那些地方吃啊?”那张总玩笑道,“可别,好不容易请来您这尊大佛,到时候可别投资一分没拉到,我还得倒赔您吃坏肚子的医药费。纪总这么金尊玉贵的,肠胃里哪儿能消化那些东西。”   能开这种玩笑,说明这位张总跟纪驰的关系还挺亲近。   夏安远就着刚才夹的两筷子小菜,默默扒着米饭。他盯着米粒上的油色想,金尊玉贵的大人们的确吃不了那些玩意儿,可其实谁也想不到,最金尊玉贵的纪驰是吃过的。   大妈边包边下锅的饺子,街头摊贩油炸的麻圆油条,夜宵排档的烧烤小炒,他都吃过。   多少个假日闲暇,他们在京城八九十年代就生长成的水泥灌木丛里寻食,排过老字号点心铺,挤过怪脾气大爷一周营业一次的私家菜,尝过五毛一串的街边麻辣烫。   那时的夏安远蠢得要死,恐怕还真的以为穿一身高定陪自己在那些破落街区乱晃的纪驰,只是因为新鲜。   他被纪驰随口的解释迷惑,即使明知道两人身份如隔天堑,他也抱着那愚不可及的侥幸,日日想做最后一天一分钟的朋友恋人,欺骗自己看不见高级面料和落座的包浆板凳的接触面之间,究竟压住了多少的不得宜。   蠢货。   如果没有那些开始,他们在那个时候就能将两人的交汇,做一个无痛的结束。   “张总。饭桌上不提工作。”   夏安远听出来,纪驰是直截了当地将张总的言语间对这次注资考察的试探按了下去,他抬眼看了那位张总一眼,跟纪驰相当的年纪,模样挺周正的,此刻脸上只是笑,并没有流露半点不满出来,挺能沉住气。   “得嘞,纪总,那咱们下午开完会,我给您当导游,转转去?”张总抿了口茶水,挑起的眉毛像在对这餐馆配的茶挑剔。   纪驰不置可否,专心吃饭:“有空再聊这些吧。”   夏安远也端起那杯茶,茶汤呈黄亮色,尚未靠近鼻尖就扑来一阵香,夏安远说不出来这是什么香,但他觉得这味儿好闻极了。   又一尝,更觉得惊讶,香味入口还要再浓不少,回口竟然是很醇和的清甜,解腻、解渴,他没忍住喝到了杯底。   “小兄弟喜欢这茶?”张总注意到夏安远的动作,事实上,他从接纪驰一行人下飞机起,就一直注意着跟在纪驰左右的夏安远。   夏安远相貌不凡,在纪驰身边的地位更是不凡,虽然没人介绍他的身份,可生意场上的人都跟人精似的,就算夏安远再怎么想避嫌,有些细节终究是避不了的——比如说夏安远刚才看他时,纪驰突然冷下来的眼神。   夏安远没想到张总会跟自己搭话,愣了下,点头:“很好喝。”   “这茶叫老鹰茶,我们这儿的特产,”张总笑笑,“平时吃火锅,好多地方汤底也用的这茶汤。”   能被这种地方用来待客的茶,不用想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茶,出自这个原因,张总也只是给他顺口解释两句,并未品评。   夏安远已经放下了茶杯,他捏着筷子轻轻笑了下,很客气地回答他:“嗯,这茶名字挺有意思的。”   张总闻言,坐直了身体,想展开说说这名字的由来,却被纪驰一道视线扫过来,不得不闭了嘴。   桌上静了静,夏安远继续埋头跟他碗里的米饭做斗争,没察觉到气氛的诡异,身旁人夹了一大筷子回锅肉到他碗里,沉声:“吃菜。”   夏安远顿了动作,他被纪驰这招突然袭击给臊住了。   桌子上……这么多人呢,还大多都是合作方那边的工作人员,纪驰突如其来这么一下,是唯恐大家不知道这位京城来的大老板性取向竟然跟常人不同么。   “愣着干什么,你不是饿了?”纪驰扫了眼桌子上的菜式,淡道,“以前那么喜欢川菜,现在有机会吃地道的味儿,为什么不动筷子?”   夏安远抬起头,这才发现一桌子菜,有大半都是他曾经和纪驰在川菜馆里点过的。   这让他不得不想多。   “有点辣。”夏安远对纪驰笑笑,“很久都没吃过了。”他就了片回锅肉,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米饭,把视线低下去,没注意肉里面还藏了小片尖椒,察觉不对时已经晚了,他只有强忍着燥辣吞下肚,却根本忍不住耳尖的升温。   片刻后,倒水的声音响起来,视线边缘,纪驰竟然亲自给他续茶,那只漂亮的手把住了简陋茶壶的提手,在夏安远看来,简直像神明的落难。   不能让他做这事,夏安远反应过来后赶紧伸手去接,连说他自己来就好。   纪驰并不作表态,等夏安远将茶杯接过去放好,才问,“下午你是跟着一起去,还是回房间?”   但他好像早有决断,并没给夏安远组织语言的时间,问出这话,紧跟着又说:“算了。”   夏安远立刻抬眼看纪驰,生怕他下一刻又像之前在许繁星面前那样,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甚至有种想伸手把他嘴捂住的冲动。   “你不去,” 纪驰忽略掉夏安远暗示的眼神,看了眼手表,旁若无人地安排他,“回房间等我吧。” 第61章 「暂时无法接通」   吃完午饭雨就停了,也许是云层散不开的原因,阳光看不太见,可温度迅速升上来,让人闷着热得厉害,像被层厚棉被从头到脚捂了个严实,汗都是从毛孔里淌出来的。   夏安远还从没经历过这样的夏天。   纪驰连酒店也没回,在商务车上将就把衣裳换了,直接去了会议场地。   专程有人将夏安远送回酒店,房间在最顶层,套房,装修豪奢到夏安远难以想象。他把行李拖到主卧,冲了个澡收拾一番,出来客厅才发现茶几上摆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   夏安远拿起来看了眼,乐了,这位张总还真是位人才,动作也真够快,不过是多喝了几口那茶,他竟然立刻就着人暗地买好了送到纪驰房间里来。   明摆着是知道了自己跟着纪驰的。   这么一想,夏安远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多多少少都有些欲盖弥彰了,也得亏自己脸皮厚,不然换个人,这时候反应过来还不尴尬地钻到地缝里去。   他又想,容城的人包容性也真够强的,他曾经在林县认识的那些人,没一个不是谈“同”色变的,鄙夷有之,唾弃有之,咒骂有之,就更别提一起上桌子吃饭了。   人家这甭管看没看出来他跟纪驰俩人的关系,至少全程没给自己一个有意味的眼神,看你和看别人没两样。说实话,夏安远虽然总觉得自己是不在意别人目光的,但在这种环境里,他的确是感到更舒服一些。   不过张总还是打错算盘了。   夏安远只是看了眼那盒茶叶的名字,连包装都没有拆,原模原样地给放了回去。   就纪驰现在那个到处转圈撒尿占地盘的怪脾气,张总这走的是招昏棋,不是来讨纪驰欢心来了,是自己来送命来了。   午后时光困倦乏味,夏安远手机上没什么人可联系,他既不玩游戏,也没什么刷社交或是新闻软件的习惯,把电视机打开百无聊赖地翻了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不知日月,像是一直在做被什么怪兽在混沌中追着跑的梦,等他睡醒,梦忘了个干净,房间也早已昏暗下去,纪驰却还没回来。   纪驰给夏安远戴的那块手表除了睡觉洗澡,夏安远就从没摘下来过,但到今天,他也没养成用手表看时间的习惯。夏安远按开手机,屏锁上的时间停在21:09。夏安远不免有些吃惊,他竟然一口气睡了这么久。   略过各种app的弹窗,消息面板显示收到了三条短信,都是纪驰那串号码发过来的。   「临时有安排,晚上早点睡。」   「?」   「睡醒吃饭,按门口的服务铃。」   前两条消息都是下午四点那会儿发过来的,中间隔了半小时,想是没等到夏安远回信,纪驰才发了个问号。   最后一条隔了又有四五十分钟。夏安远站起来,才发现自己脚边有团毛毯,他明白过来,多半是纪驰久没等到他消息,差人来房间看他来着。   夏安远把毛毯收拾好,放在沙发边上。刚睡醒还觉察不到饿,他捏了捏烟盒,还是从里面抽出一支来,咬在嘴里,给纪驰回信。   「睡醒了,纪总。」   这话看着听着都干巴巴的,夏安远盯着他们贫瘠的聊天框,想了会儿,又补上一句。   「您什么时候回来?路上注意安全。」   纪驰太忙,基本上没有及时回复过他的消息——虽然他俩的聊天记录就只有前天他通知自己跟赵钦要来接他,和今天这几条而已。   夏安远拿着手机到阳台,想将窗户开一半点烟,走近了才听到玻璃上噼里啪啦的声响。   又下雨了?   外面黑压压一片,又有雾气,从屋子里连外面的夜景都看不清,也根本察觉不到下雨。夏安远将窗户推开一点,风立刻卷着潮气灌进来,他夹在指间的那支烟也马上被打湿了。   下得这么大。   夏安远怔怔地望着外面漆黑的雨夜,他嗅到雨中的腥气和潮湿,浑身被这风吹得冰冷,心忽然悬吊吊地荡起来,让这雨声吵得惴惴。   他又给纪驰发了条信息,问他忙完了吗,等了半天也没动静,那支被雨水打湿的烟已经叫他捏成了碎渣。   这时候夏安远又回客厅坐下,重新磕出来一支烟点上,翻出赵钦的号码打过去,却竟然一连几个电话都是暂时无法接通的状态。   再顾不得其他,夏安远甚至都没来得及去通讯录找,手指在拨号盘上飞速动了几下,准确地拨出纪驰的手机号。   ——仍然是机械女生播送的那句「暂时无法接通」。   夏安远耳边突然嗡了一下。   这瞬间,他想到了所有可能,心脏跳得厉害,但只愿意问自己最好的猜测,还在开会?或者会议厅没有信号?   雨天通信不好也是常事,夏安远这么开解自己,却仍然固执地拨那个一直打不通的号码,直到在这机械式动作的空隙之中,瞥见了消息栏上面一堆八卦娱乐新闻中间夹杂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他推送过来的本地新闻。   【地震台网正式测定:09月02日20时46分在S省乐亭县龙王沟镇(北纬xx度,东经xx度)发生5.2级地震,震源深度10千米。】   【9月2日晚,受地震和强降雨影响,S省乐亭县龙王沟镇突发山洪泥石流,造成2人死亡8人失联,交通出现中断。目前,当地政府正全力组织搜救。】   夏安远夹烟的手没来由地抖了抖。   一根烟快要燃到尽头,他也没往嘴里喂,似乎只是用这种方式来缓解此刻心里说不出的焦躁。   他又把这两条新闻读了一遍,看着空气中的烟雾发呆。   地震?   对这两个字眼夏安远一点概念都没有,也不知道5.2级地震是大是小,容城会不会被影响到,如果会被影响到的话,那现在纪驰他们也许确实是通话信号受到了影响,或者是因为地震造成的混乱在堵车?   突然想到这个关窍,夏安远连忙打开地图,准备翻找乐亭县到容城的距离,窗外突然一瞬亮如白昼的电光闪过,他下意识望向外边,才发现阳台的窗帘被风吹成了卷,雨水已经将那上面淋湿了大片。   夏安远想起身把窗户关上,刚一站起来,漆黑的天穹就炸开一声惊雷,是恨不得将这天地震碎的力度。夏安远被这雷炸得浑身一抖,手机差点都脱手掉出去。   他心惊肉跳地等这个雷轰隆隆地响完,房间刚安静下来没两秒,突然又是一阵急促的“咚咚咚”。   “夏先生?夏先生”   “夏先生您在里面吗?!”   夏安远盯着那扇振振作响的房门,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去了,察觉到自己挪动的脚步过于僵硬,他深吸了口气,两三步跨过去将门打开,门外站在最前面的,是纪驰带过来的人中看起来年纪最小的那位助理。   此刻他急得满地转圈:“夏先生,请问您现在能联系上纪总他们么?我打他们的电话都打不通。”   “刚才打过了,”夏安远缓了缓,极力保持冷静,他摇头,“打不通。”   “您应该有纪总的私人号码吧?试一下私人号码呢?”小助理身后的工作人员急道。夏安远没见过他们,多半是张总那边的人。   夏安远按开手机,将通话记录调出来:“就是私人号,试过很多次,都联系不上。”   这些人闻言,顿时脸色铁青,傻子都能从他们脸上看出不对劲来,夏安远沉声问他:“你没跟着纪总?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小助理脸皱成了团,双手叠在一起,一刻不停地攥着,急得几欲要哭。他磕磕绊绊地说:“是、是,我下午本来是跟着的,中场会散会那会儿纪总让我回来看您,您不是睡着了嘛,纪总就让我留在酒店照顾您,万一您有什么吩咐……后面的事儿我都不知道,就只知道纪总改了行程,但我也没跟着了,具、具体情况是什么我实在是不清楚,听他们说……”   “别什么听他们说,也别废话,”夏安远打断他,看向他后面那几个,“你们谁知道情况?”   站小助理后面那个瘦高个开口了:“是这样,本来晚上没有安排纪总的行程,但这次项目的扶贫组那边出了点问题,不知道谁泄露了纪总今天到容城的消息,那头老乡吵着要见纪总,竟然还大张旗鼓地准备了长桌宴,晚上不去都不行,”他顿了顿,看了眼夏安远的脸色,继续说,“但那会儿雨早就停了,我们也看了天气预报,今晚那边不会下雨,离得也不远,国道也都好走,张总跟纪总一合计,干脆就把这个行程提前了,可谁也没料到……”   “那边是哪边?”夏安远心头一震,往前一步,扣住门框,他听见了自己可怖的心跳声,也听见自己话里压抑不住的急促,“他们一共去了多少人?!”   “十个人,”那人一脸凝重,他看着夏安远的眼睛。   “他们去了,乐亭县。” 第62章 “好了,小远。”   乐亭县的确不远,距离容城也就一两百公里的距离,在路况好不堵车的情况下,两个小时就能到。   可此刻是狂风暴雨,出城的高速口塞满了车,好不容易上了高速,可见度和路况都差。车开得实在是艰难万分。   夏安远浑身都在抖,但他似乎无所察觉,视线一直盯着车灯费劲照亮车前的那一方面积,雨线密密麻麻地交织其上,像奋力扑火的蛾群,撞在灯中和车顶,发出令人心惊的响声。雨刮器一刻不停地工作,但刮不干净,玻璃上留下了它们壮烈牺牲的痕迹,如瀑,如血流。   夏安远知道为了安全起见,速度不能够再更快了,他掐着手心,人生中头一次这么后悔自己当初为了省钱而没去报名那个打折的驾校活动。   他恨不得一脚油门直接飞到乐亭县去!   后座的小助理见夏安远上车到现在一言不发,安慰他道:“夏先生,您也别太着急了,纪总张总吉人自有天相,兴许只是那边没信号才联系不上,咱们也报警了,那两个出事的不是咱们的人,警方一有消息就会通知咱们的。”   夏安远仍旧不语,出门出得太着急,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加件衣服在外面,此刻被车里的空调风直直吹着,膝盖缝都是凉意。   他又打开手机,不停刷新app,但确实是太晚了,天气不好出门的也少,除了那两条官方发布的消息,压根就再没有当地的新闻传来。   两三个小时的车程无疑是一场熬煎,期间他又不知道打了多少次纪驰的电话,手机快打没电了都没人接通。   这场雨也下个不停,好在等他们终于到了乐亭县县城时,雨势终于见小,下了高速,又转国道,车开得更小心了,左手边是悬崖和奔流的河水,右手是黑漆漆的大山,车胎时不时总飞速地碾过积雨的水坑。   他们跟着导航一直往前,快到龙王沟镇地界的时候被人拦下来,交警打着手势,在嘈杂的雨声中劝返他们:“前面塌方了!走不了!”   “夏先生,路堵住了,开不过去。”司机将车靠边停下来,等夏安远发话。   夏安远却直接拿上早准备好的雨衣手电自己一个人下了车,“我去,你们回吧!”他关上车门,不顾小助理的阻拦,边穿雨衣边往交警那边去。   “同志,前面过不去吗?!”夏安远手挡在脑袋前面,遮住探射灯的灯光。   “过不去过不去!”雨声中还有机器声在响,说话都得靠吼的,“太危险了!雨没停,余震都震两回了!什么车都进不去!”   雨夜中被冲垮的山黑得嶙峋,夏安远看了眼前面,眼尖地看到了一条临时辟出来的小路和旁边停着的摩托车:“摩托车可以进去!”他往前走了两步,抓住交警拦他的手,“同志,我家人就在龙王沟镇,一晚上了都没联系上!你让我进去找找吧!”   “那是人家志愿者搜救队的车,”交警往那头看了眼,摆摆手,“这里随时有可能再塌方!往里,泥石流把路都冲垮了,我理解你的心情,可你进去也没用,余震都震两回了,雨又没停,你要进去,生命安全谁来保证?赶紧回吧回吧!”   “是啊,夏先生,”小助理和张总那边的人也下车来劝他,“咱们先回乐亭县等,现在这情况,你就是去了也两眼一抹黑啊,太危险了!”   夏安远又看了看那前面,半晌,下定决心似的转身:“你们先回去等消息,好好睡一觉,我虽然不懂这些,但也知道工作上的事情明天还需要你们去协调。但我必须得进去。”   雨水很快把夏安远的脸浇湿,他指尖从容城出发起就没来由的哆嗦被黑夜隐没,他咳嗽了声:“你们别管我了,出任何事情,我自己负责,赶紧回去吧。”   “夏先生……”   “夏先生!”   “这样!”夏安远对交警说,“同志,我也参加志愿搜救工作!我叫夏安远,二十七岁,曾有过一年的白云搜救队工作经验,参加过数次山林搜救和抗洪抢险,你们现在一定缺人手,特别是缺我这种有经验的搜救人员!人命关天,让我进去吧!我保证负责自己的安全,也保证可以帮得上你们的忙,绝不会给大家添乱!”喘息将水不住地往肺里汲,他忍呛忍得胸腔钝痛,往前扑了一步,抓住交警的衣袖,“同志?同志!让我进去吧,我有用!”   雨终于彻底停下来了。   一听不见雨声,纪驰就走出临时搭出来这个挡风的塑料棚,拿着手机四处找信号。   “没用的,”张洲撑着快被压塌的棚子,将雨水顶了出去,“多半啊是信号塔出问题了,得等人来整修。”   纪驰看着手机愣了会儿,把它收起来,坐回老乡家的小板凳上去,问张洲,“几点了?”   张洲瞥了眼手表:“六点多了,天快亮了。”说着说着他又觉得不对,“您不是有手表呢么,看我忙着还来问我啊,被震傻了?”   纪驰摸了摸他的手表,半晌才出神地答他:“忘了。”   “哟哟哟,瞧您这失魂落魄的样儿,”张洲搬了个板凳到他旁边坐下,扫了眼棚子后面还睡着的老乡和下属们,放低声音,“让你失魂落魄一整夜的对象,不给我介绍一下?”   纪驰不说话,抬头淡淡看了张洲一眼。   这一眼给张洲看明白了,满脸不可思议:“我去!不是吧?”   他又把板凳往纪驰那边挪了点,肩碰着肩,小声问:“他就是你大学时钱包里放照片那人啊?”说完他又嘟囔一句,“瞧着也不像一人儿啊。”   纪驰把视线投到棚子外面去,清晨拂晓,云销雨霁,山的轮廓渐渐被微光勾勒出来,他们所在的这半山腰的风景也缓缓清晰起来。   “你担心什么嘛,”张洲是S省本地人,平时放松下来说话的时候还带一点本地口音,“人家五星级酒店总统套房睡得舒舒服服,咱们可是死里逃生一整夜都没个消停,你不担心担心你自己,担心人家做什么。”   “你看看咱们,前头塌方堵路,后头又被泥石流追着跑,能被这老乡救一把那真算得上走了狗屎运,要不然呐咱们命全都得搭这。”张洲想想都觉得好笑,“你说咱们也都是高等教育出身,怎么这种时候就想不起来要往两边山腰上跑,那时候到底想什么呢,个个都傻不愣登的。”   纪驰从小桌子上摸来老乡的烟点上,是包云烟,劲儿大,十足提神:“是你傻,不是我。”   “行行行,是我傻,我傻行了吧,”张洲也抽了支烟出来咬在嘴里,“你看看咱们,来这山里走一遭,管他什么身份、开什么好车、”他抖抖自己和纪驰沾满泥浆的高级西装,“穿什么衣服、抽什么好烟,全他娘的泡汤,全他娘的打回原形,浑身加起来还不如个老乡一个遮风挡雨的烂棚子值钱。”   “哎——这又是地震又是暴雨的,我得记上一辈子,”张洲话风一转,正经起来,“可纪总,咱们毕竟只来这么一次,他们是要在这生活一辈子的啊,你要不信,等老乡们醒了,您可以问问,他们年年几乎都得有这么一回,乡镇上修的路,年年修,年年垮,路都修不好,还怎么发展,果子种得再甜,还怎么运得出去。”   “也不是我卖惨,情况呢就是这么个情况,都穷害怕了,有什么机会不得抓点紧呐,所以说一听投资的大金主到了,人家赶也赶出来一桌子好菜。哪知道就遇上这事儿。”张洲“啪”一声点燃烟,吸了口,叹道,“我这小门小户的有心无力,这不是才顺道请您来看看嘛。在商言商,如果不是‘值得’两个字,我也不会费这么大劲,总之不会叫您失望的,您多考虑考虑?”   天边的颜色变了,渐渐染上了青蓝色,纪驰站起身来,在这半山腰农户的小院子里环视四周,辨认出来山的面貌,树的姿态,他久久不说话,指尖的烟雾被轻风吹散,混在雨后清新潮湿的空气里。   “徐老四——”山那头有人在喊,“徐老四——在不在屋头噢!搞快走搞快走,喊去一组村委会院坝里头集合,怕余震再把石头震下来咯!”   雨棚里有人打着哈欠出来:“我这地势这么平得嘛!安全得很!”   “安全个屁!”那人又喊,“搞快点!丽芬他们屋头都遭冲垮了!前头死了好多人哦!刘幺娃腿杆也遭绊断了,趁这会儿雨停了两哈转移!”   纪驰他们也有人受伤,老乡家没有医疗用品,大家一听死了很多人,心全都提起来了,自然是赶紧转移到他们所说的村委会院子里更稳妥。   一行人到了地方,才发现这院子比老乡家那个还平还大,背后也没枕着山,确实是安全许多,只是里面早就挤满了人,看大家狼狈的样子,估计都是昨晚连夜转移到这里来的,徐老四住的地方离这最远,几乎隔了一座山,所以没能及时赶到。   纪驰他们被分到一个小帐篷里,里面竟然还准备了泡面和热水。张洲一见,两眼都在发光,他给纪驰泡好一桶递他面前,“嘶——多少年没吃过这玩意儿了,闻着香惨了!”   纪驰道了声谢,却没什么胃口,留给张洲自己吃,转身坐到帐篷边上去,给伤员腾出休息的空间。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前面,几位穿着搜救队队服的人提着医药箱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他突然想起来忘记叮嘱张洲他们等回到容城别跟夏安远提这件事,正要回头,院门口传来一阵喧闹,他抬头望过去。   “王哥,来搭把手。”那人喘着粗气,听声音就疲累得很,“这大伯腿被石头砸了,得慢着点,那边山头我都走完了,就剩他一个。”   纪驰突然站了起来。   “大伯您再忍一下,”那人蹲下来,将背上的人转移到救援队的担架上,偏头在手臂上擦了汗,把那张看不出来本来颜色的脸糊得更脏,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有些没站稳,像是对担架上的人露出一个笑,安慰道,“就好了,就好了。”   说完这话,他视线习惯性地在这院子里梭巡了一圈,像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忽然转回某个地方,定住了。   纪驰也这么看着他。   看他竟然穿一身短袖短裤,看他衣裳身体都裹了浑身的泥污,看他腿上跟泥水斑驳的深红色痕迹,看他乌七八糟的泥脸,在见到自己的这一刻似笑似哭,好像终于卸下了重负。   那张好看的脸脏得已经不成样子,他浑身湿透了,布料黏巴巴地贴在身上,整个人像从泥潭里滚过一样,狼狈、可怜,只有上身的蓝色志愿者马甲还勉强能够辨出一点模样。   纪驰心跳突然重重“咚”一声,像万籁俱寂时乍然响起震天的鼓擂,那些滞后的迟钝的冰冻的隔了夜的感受,在见到人的这刻,忽然汹涌地腾起来,成型了,上劲了。他心脏被这力道攥紧,像发出濒死的尖叫,穿透耳膜,化成剑,疾速狠厉地刺向他,刺向他隐晦的担心想念,刺向他在山间雨后清晨里虚弱羸顿的灵魂。   他张张嘴,想喊那人的名字,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想问他知不知道灾区究竟有多危险,那人却更先一步动作,拨开人流,风一样奔过来,狠狠抱住了他。   尖叫停息了,狂潮停息了,疼痛停息了。   风也停息了。   世界仿佛寂静无声。   像冰,怀里的人湿得没有温度。纪驰完全没防备,被扑得往后踉跄一步,摇晃着站稳,下意识想要回抱住他,手却突然间顿在半空中。   他感受到了,那人脑袋埋进自己颈弯内,有一种无声隐忍的颤动。他感受到了,那人攀住自己时,力度要命,勒得自己骨头都要寸寸断掉。   他感受到了,亘隔整整八个春秋,那人终于主动贴近的怀抱,充斥水和泥的腥气,也胸膛震着胸膛,呼吸拧着呼吸,依然教人好一番心悸。   纪驰简直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境,甚至疑心自己早已在昨晚的意外中身故,才得以拥有如此真切的梦寐。   时间在此刻仿佛无限延长,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边有个熟悉的声音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纪驰才堪堪找回自己的呼吸。   他缓慢抬起手,在那人背上轻抚,像安慰受惊的小孩,又往上,轻柔地摩挲那人头发脏乱的后脑勺。   “好了,小远。”   “我没事,没事了。” 第63章 “害怕啊。”   “小远”两个字有魔力。   像清零键,重置键,循环键,“哒”一声,就将夏安远从彻夜的寒冷黑暗中拖拽出来,磁带飞速倒回时发出卡顿的噪音,是他贫瘠人生中仅有的配乐。   夏安远这时候才记起来他们彼此身份间,拴着一把铁锁,名为“不可僭越”。   再抬头,他收拾好了情绪,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将纪驰上上下下打量仔细,没看到哪里有外伤,才终于把悬了一整夜的心落了下来。   “纪总,您……”   不知道是因为情绪变化太骤然,还是在风雨里摸爬滚打一整夜的后劲终于上来了,夏安远声音一出来就变了调,他吸吸鼻子,没再往下说。   也没敢往周围看。   别说他身上的志愿者马甲和纪驰这群人即使一身泥也依旧跟这帮老乡格格不入的打扮气质,光说他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把人家这么死抱住,俩大男人跟演琼瑶似的,想也知道有多打眼。   “我没事。”纪驰重复道,倒没打量他,似乎刚才远远的那一眼就能看出他哪里不对劲。他把西装脱下来,给夏安远披上,半晌,问他,“腿受伤了?”   西装外面虽然脏了,但内衬被纪驰体温烘得又暖又干燥,夏安远穿好它后禁不住打了个颤,仿佛这时候才后知后觉自己一身的寒意。   “腿?”夏安远顺着纪驰的目光往下看,才见到自己左边小腿已经凝固变暗的血迹,他伸手想摸,被纪驰及时捉住,愣了愣才解释,“可能被树枝刮到了。”   纪驰没松开捉他手腕的手,看他的眼睛,从左到右,跟着把他往帐篷里拉。夏安远不明所以,终于在挪动脚步时左右看了圈,心里一跳,那些人果然盯着他俩在看。   他想从纪驰手里把手抽出来,纪驰察觉到,手却往下,直接牵住他,牵得更紧。他转头看他:“腿不要了?”   “没多大事儿,我都没感觉。”夏安远冲纪驰笑笑,侧过身子挡住两人的手,低声说,“纪总……这样不大好,要不先松开吧?”   帐篷里大都是纪驰和张洲的员工,此刻并不像在外的老乡们藏不住好奇,都很上道地各自做自己手头的事情,因此里面要更安静一些。   片刻后,夏安远听到纪驰发出一声很长的呼气,恰好一阵风吹过来,帐篷忽楞楞地响了,纪驰松开手,拖过来一把椅子,示意他坐。   桌上用水药品都很齐全,纪驰把他需要的东西拿过来,在夏安远面前蹲下,托住他的脚腕,轻缓地将腿抬起来,在泥泞住的一团中找到那道伤口。   不,是两道。   纪驰拧开水,往上浇之前,抬眸看了夏安远一眼,他语气让人再听不出情绪:“忍着点。”   夏安远盯着纪驰头顶的发旋,混乱的一夜过去,纪驰平日总一丝不苟理好的发型不可避免地乱掉了,多半也淋过雨,定型胶被冲掉,低头时额发垂下来,遮住他右侧英挺的眉峰。   手脸是清理干净了的,因为空气湿漉漉的原因,皮肤也显得湿,像沾上一些苍白的颜色,这让纪驰看起来有些许罕见的单薄。   察觉到纪驰夹着棉球在伤口附近试探性地碰了两下,夏安远回神,想接过来自己清理:“纪总,我自己来吧。”   纪驰顿住动作,抬眼的时候的一瞬间也像在凝视:“疼?”   夏安远摇头:“没什么感觉。”   纪驰“嗯”了声,给他将泥全擦干净,又拿出生理盐水和碘酒:“会疼。”   夏安远盯着那两道不过十多公分长的伤:“纪总,皮外伤而已,没那么娇气。”   纪驰又用生理盐水冲洗那两道伤,沾了碘酒小心地往上涂,往外微翻的皮肉还是鲜红色的,看着触目惊心。他注意到夏安远腿上肌肉的抖动,沉声:“你是不娇气。”   他用纱布给夏安远包扎好,将剩下的部分往药箱里一扔,站起来,继续说:“伤口娇气。”   夏安远仔细看了,惊讶于纪驰竟然对消毒包扎这一套流程这样熟悉,他抬头,撞进纪驰看他的深沉眸色中,很淡地笑了下:“比医院里头包得还漂亮,纪总,这世界上还有你不会的东西么?”   “哎——兄弟,你这话算是问对了。”在一旁瞅了半天的张洲终于逮到了插话的机会,“这世界上还真没有纪总不会的东西,就说这急救处理的手艺吧,当初就只是大学我们一学医的校友请纪总帮忙参加了场演习,人家纪总就把这些玩意儿记到了现在,要么怎么说人家能当太子爷,我们就只能搞点小打小闹呢,”他“嘿嘿”笑了两声,“昨晚上几个受伤的兄弟,都多亏了纪总处理得及时,不然啊就算下着雨,夏天还是容易感染,那就不好了。”   学医的校友。   夏安远愣了愣,敏锐地捕捉到这几个字。   他们没有掩饰彼此关系的意思,点很容易就连成线。原来面前这位张总,跟纪驰和廖永南都是同一所大学的么?   很快他反应过来,问:“昨晚您和纪总……”   “夏安远?人呢?!”   “哎!”夏安远抱歉地对张洲笑笑,起身往外走了两步,冲外面叫他的人挥手,“这儿呢!”   “过来过来,事儿还没完呢。”   “好嘞!”夏安远转身,对纪驰指指外面,“纪总,我去了?”他注意到纪驰往下看的视线,玩笑道,“没事儿,您再晚看见的话,这伤都得愈合了,真没事儿。”   “夏安远!还没来呢?”   “来了来了!”夏安远急匆匆地朝那头过去,走路倒确实没什么影响。   张洲看着他背影,用肩膀撞了纪驰一下:“我了个去,纪总,看他这样子,不会是忙活了一晚上吧?那会儿以为人家五星级酒店睡得巴巴适适呢,合着搁山里面钻了一夜。这怎么就突然成志愿者在这神兵天降了,你也不问两句??”   纪驰也同样往外看着夏安远的去向,好半晌,回答他:“看得出、猜得到的事情,没必要问,问了,也不一定能得到想要的回答。”   张洲瞥了他一眼,继续看外面,也是好半晌才说话:“我能猜出来,他是因为联系不上你,太担心了?连夜赶来的吧?可根据咱们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前头进镇子的路塌方堵住了,他一不是警察二不是医生,怎么进来的?这龙王沟虽说只是个小镇子,下头的村子大大小小也有那么多,山头连着山头的,他得怎么找,才能找到咱们在的这个地儿?而且一整夜都是雨,还有余震,这山上哪儿不危险啊,他就这么肉体凡胎一人,得找你,还得帮别人,这一晚上怎么熬过来的?想想都觉得——”   张洲“啧”了声,拍了拍纪驰的肩,本来还想再补两句关于失而复得您得多加珍惜嘴甜点多说点关心人家的话之类的,却又转了话头,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这人,嘴上不爱说,心里什么都清楚着的,有什么情绪也都是埋在心里,你们京城那帮子人都特么这个吊样,我是个乡巴佬,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不过我相信我说的这些,你肯定也比我更快回过神,该怎么说怎么做,轮不到我来多嘴,兄弟,你见谅。”   “我明白你的意思,”纪驰沉默了几秒,低声道,“等以后吧。”   他看着夏安远在那群人中间格外优越的个头和身形:“等到时机合适了,我再向你,正式介绍他。 ”   人群中,夏安远透过缝隙望了纪驰一眼,看到他和张总挨在一块说些什么。   紧接着他眼前出现一只递烟的手,宽大、粗糙,搜救队队长的身影遮住他的视线:“来根?看你精神不大好。”   这时候的确需要一支烟,夏安远接过来,咬住它,手拢起来挡风,低头,在队长的打火机上吸燃。   “谢了。”他笑笑,呼吸间是熟悉的廉价烟草味,忒冲人。   “谢什么。”队长指了指他身上的西装,“哪儿搞来的?”   夏安远又往纪驰那方向看了一眼:“我……家人的。”   “找到了啊?人没事儿吧?”队长凑近,伸手摸了摸西装料,惊讶道,“我靠,高档货啊。”   夏安远不着痕迹地往后避了避,他长出了口气:“人没事,队长,昨晚太谢谢您了。”   “害,”队长挥挥手,“该我谢谢你才对,你可帮了老乡们不少忙。对了,刚才我打听过情况,确认本地人里没有失踪的了,咱们带回来的那几位伤员和……遇难者,都是过路的外地人。”   夏安远夹着烟,垂眸。   “过去吧?”队长动身往村委会后面僻静的小房子里走,“人家得问问咱们当时的搜救情况,你别紧张。”   夏安远不紧张,只是那阵后怕的余劲仍然没有过去。   其中两位遇难者是他从石堆里扒出来,连夜背回来的,被泥水泡过的尸体滑腻冰冷沉重,总是走上两步就往下掉。他咬着手电,山间小路狭窄逼仄,草丛灌木在黑夜里像嶙峋的怪物,静默地注视着他。这种时刻,这些地方,这条肢体,无不让人觉得惶悚,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头踩,似乎是背着被雨淋湿的整个黑夜,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到地界。   体力不是用不完,他在转移过来的老乡中间找不见纪驰的脸,受伤和遇难的人也越来越多,他累狠了,却坐都不敢坐一下,不敢停下来,怕万一,怕自己晚一步。   太黑了,把那两位遇难者扒出来的时候看不清楚模样,他一摸颈动脉,心都凉了半截,后面确认不是纪驰那边的人,他才回过点气。   警察和医护人员就在安置遇难者的那间小房子外面,例行记录后,夏安远和几位搜救队的队员进屋去,给那几位鞠了几个躬。   条件有限,找不到白布,只能用干净衣服盖住他们的脸,露在外面的肢体泛着冰冷的惨白色,其他人都出去了,夏安远看着他们,久久立在原地。   外面传来细碎的低语,再往远,是人们劫后余生的交谈。房间的窗户小小一个,透进来的光只有很窄一撮,斜斜地投在墙上,他们躺在被微光切割出来的阴暗地,跟死亡融为一体,寂静无声。   夏安远很轻地呼吸,当他察觉到冷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垂落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在颤抖。所以凉意更为嚣张地从他脊椎往上钻爬,穿过直立的汗毛,像线虫,每一个蠕动都冰凉悚然。   虽然这样想过于冷漠了,在这一片可怖的死寂之中,夏安远战战兢兢地庆幸,躺在这里的人里,没有纪驰。   有风吹进来,他像是嗅到了纪驰西装上早就已经淡去的香水味,这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   此刻他才听到脚步声,转身,发现纪驰已经走到他面前。也许香水味是从他身上传过来的。   “抖什么?”纪驰轻轻按住夏安远的肩,往他身后看了很长一眼,低声问他,“害怕?”   夏安远摇摇头,愣了下,又微微点了下头。他垂下眼睛,把纪驰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了下来,将他牵出去。   “害怕啊。纪总,”夏安远轻轻地说话,散在未停的晨风里,像叹一口气,“害怕啊。” 第64章 “吃一块么?”   出镇的路已经通了,留在外面的几个工作人员一接到消息就赶紧来接纪驰他们,临走前,他们还特意找到那几位救命恩人致谢。几个封好的大红包被张洲悄无声息地混进其他东西塞给了老乡们,怕他们当场就发现,转身一阵风似的就上了车。   其实按照原来的计划,他们本该在这个时候花一上午时间好好四处转转的。   留守在外的那位小助理很心细,给他们备的衣服都是舒服干净的便装,夏安远拿了套灰色的换上,想将额头抵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却时不时被乡道的颠簸给撞到头。   地震过后路两边全是山上滚下来的石头。   他只好移开视线,往前一眼就看到立在分岔路口的广告牌。   “怎么了?”纪驰注意到,夏安远把这牌子多瞄了好几眼。   “这里种很多果树么?”夏安远问纪驰,他没等纪驰回答,又补充,态度很笃定,“我吃过这里的苹果。”   纪驰坐直了一些,也往外面看了一眼:“是种果树,苹果是主要产品。”他问夏安远,“你吃过?”   意思其实是在问你怎么吃过。   夏安远转头看纪驰,这时候纪驰身上也换了便装的,简单的白色短袖t和休闲裤,头发洗过了,此刻柔顺地垂下来,遮住他眼角,那股子被岁月打磨过的冷冽也消失了,显得他温和好多、年少好多。   让夏安远不由得想起很多年前的岁月。   “很多年以前,我小时候,”夏安远开口,回溯更久远的记忆,“……我妈经常买回家里来,箱子上就这个广告牌的名字。”   纪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没接着往下问,夏安远却靠回去,望着车顶,像在出神:“没想到这地方这么远。”   再睁开眼,窗外的景色已经从乡村变成了城景。   夏安远还沉在朦胧中,车停到红绿灯前时,他才意识到自己靠在纪驰的肩头。   隔着薄薄的布料,他感受到纪驰的体温和胳膊上肌肉的韧劲,半边脸也跟着发麻。他轻轻坐直,纪驰正低头看着手机。   “醒了?”他随口问夏安远。   “嗯。”夏安远按了按脸颊,被压到的地方隐隐发烫,他往窗外的路牌看过去,“到容城了?好快。”   纪驰抬眼看他:“那边怕还有余震,不安全,以后有机会再带你去看看。”   夏安远沉默了两秒:“纪总,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纪驰把手机放回去,视线擦过车窗外,忽然开口,“靠边停一下车。”   路口不大好找停车位,司机拐了个弯,往前开了一小段距离才停好。   纪驰下车,没让别人跟着,夏安远以为他要亲自去买烟,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他往前看了眼,车上果然备着好烟,就放在赵钦所坐副驾驶的前面。   赵钦肩膀上似乎受了点小伤,都没怎么敢往后靠,看起来坐得很累。夏安远想了想,还是决定趁机问他:“赵助,昨晚你们都还好吧?”   在赵钦的有生之年里,昨晚是他过得最不算好的一晚。   下雨天遇上地震泥石流,后两者他们同行京城来的人没一个经历过,几乎都慌了神,前后的路断掉了,就差那么几百米的距离,他们连人带车都要被冲走,生死关头时,他甚至连自己的遗言都瞬间想好了,也因为太慌乱,众人弃车逃走的时候有不少人都受了伤。   但作为纪驰用了这些年的助理,他知道这时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转头对夏安远笑笑:“运气好,碰上几个老乡,在他家院子里住了一晚上,挺安全的。”   没等夏安远接着问,他睁大眼睛,反倒向夏安远打听:“夏先生,倒是您,昨晚上那个情况,您是怎么过来的?实在太危险了。”   夏安远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车门被人打开。   纪驰回来得太快,手上多了个纯黑色的大袋子,看上去质感很好,像用来装高档礼品的包装。   他坐回来,赵钦就没再说话了。下一刻,这个袋子被递到了夏安远面前。   “纪总?”夏安远一愣,没接过袋子,反而迟疑地看向纪驰。   “拿着。”纪驰动动袋子,催促他。   夏安远接过来了,有些不明所以地抱在怀里。   车按照既定的路线继续行驶,安静的空间里,只有时不时传来的转向灯的“哒哒”声,不知道走了多久,夏安远注意到纪驰手指在膝盖上无规律的敲击,像在等什么,等得不太耐烦。   他看了半天,纪驰才停下来动作,转头淡淡看他一眼:“不打开看看?”   夏安远迟钝地点点头,手伸进去袋子里,摸到几个盒子,方方正正的,冰凉的金属质感。   他顿住动作,前后一联想,好像知道那是什么了,有些哭笑不得。   纪驰的手指又在敲了,在他催第二遍之前,夏安远把盒子拿了出来,借着车窗外的光看包装。   那上边果然印着“老鹰茶”几个大字。   晚上那顿是张洲安排的火锅,包下了火锅店二楼的所有包间,算是给大家压惊。   其实正经商务宴请大都不会安排吃这个,只是原定的工作进程被谁也料不到的意外打断,双方工作人员也算共患难一场,再说到吃饭时,不免有了更多选择。   因着这个原因,这顿饭带上了亲近的意味,更像朋友间聚餐一些。纪驰带着夏安远和赵钦几个,跟张洲他们坐了一个包厢,特意叮嘱其他人自己喝酒划拳去,打圈敬酒什么的就免了。   耽误了一整天,纪驰这边留在容城的时间有限,于是饭桌上难免要聊些工作上的事。好在吃火锅并不像吃中餐那样容易让人拘谨,烟气一腾起来,场子就好像霎时暖起来。   S省的人大都挺好客,挺不拘小节的,又因为纪驰话不多,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听,那股初见时让人觉得半分不敢僭越的气场被火锅味儿熏淡了点,张洲又时不时插诨打科的,气氛没一会儿就热火朝天了。   这些人酒不敢多敬,漂亮话却没少说。纪驰倒也是给面子,来者不拘,全都耐心点了头——其实他一贯都如此,在不需要自己用家族身世社交的场合,他并不摆什么上位者的做派,就是菜吃得挺少,大多数时候只照顾着夏安远的碗里。   一顿饭吃了得有一个多小时,张洲让人上了果盘,他接过来,亲手放到纪驰和夏安远中间:“上午那会儿大家都忙,没记起来,这是那边下午加紧送过来的苹果,特产呢,尝尝好不好吃。”他走开时拍了拍夏安远的肩,意味深长地,“别说,这些老乡啊,真挺有心的。”   苹果都被精心切成小块,在燥辣的火锅热气里散发清甜的果香,让人闻着味儿就忍不住唇齿生津。   张洲言语间的暗示完全可以算是露骨了,夏安远没着急碰苹果,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抬头看纪驰。   “纪总,”   他轻声叫他,在纪驰目光投过来,用那张帅得人心慌的脸注视着自己时,心跳却陡然空了一拍。   他把下面本来要说的话咽回去。   这时候也显然不用再在几个贴身助理面前遮掩关系了,夏安远长出一口气,叉起一块苹果,喂到纪驰嘴边,对他笑了笑:“吃一块么?” 第65章 “那就去洗澡。”   纪驰先进屋,想是这一天一夜太累了,身上又沾的有火锅味,他径直去了卧室冲澡。   夏安远坐在客厅,将纪驰给他买的茶和张洲送的都摆到茶几上,发了一小会儿呆。   时间过得不紧不慢,似乎只是一小会儿,纪驰换了浴袍出来,头发被他随意擦过,半干不干地凌乱着。   他去茶几上拿烟盒,自然也就看到了那个突兀的袋子。   “昨天下午我回房间时就放这里了,”夏安远立刻站起来,“应该是张总送过来的。”   纪驰伸手,随意拨弄了下礼品袋边沿,沉下视线看了几秒钟,没说什么,拿起打火机往阳台走。   夏安远跟上去,试探地问:“纪总,我该怎么处理呢?”   大张的窗户外,是容城美丽的夜。一眼望出去,建筑全被高低错落的灯带环绕,五光十色地镶嵌着这个城市,车流在它们脚下穿行、交汇、密布,也像一条条斑斓鲜活的河。因此这种时候,天空往往是很容易被人忽视的,夏安远视线从纪驰的后肩往上,空中看不见星星,只有几团被城市灯光烘亮的乌云。   汽油味伴随着点火声被风吹过来,纪驰吐出那团散形的烟气,只给他一个侧脸,像是把这事全然不放在心上:“要是喜欢,就留着慢慢喝。”   夏安远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纪驰的侧身后,高楼上有夜风,拂过纪驰的身形,又拂在夏安远脸上,有种微妙的惬意。   想到昨夜独自站在这里时还是狂风暴雨,窗帘卷成狼藉的模样,而现在,纪驰就在他旁边,里外都是宁静的夜,酒店沐浴乳在纪驰身上留下高级淡雅的芳香,风一吹,似乎就要在空气里散了,让人嗅着有好些舍不得。   这是教人不经意就会放松的时候,绷住夏安远心脏的那根弦松下来,他又忍不住往前靠近半步,对纪驰轻声说:“纪总,您不给指示,我哪里敢擅自处理呢?”   纪驰转过身来看他,背着窗外无边的夜色,转角漂亮的颌骨让阴影吞掉了一些,但脸被客厅暖色的吊灯照亮,微湿的头发随意往后抓,只留下稍短的几缕垂在额前。眉目便清晰地显露出来,太过贵气,也太过英俊了,相对十多岁的纪驰来讲,其实这样更锋利更有杀伤性的英俊,与他的身份也更相宜一些,只是淡淡的一眼而已,就足以让在他跟前的任何人心脏狂跳,低下头自惭形愧。   夏安远太明白自己当年第一眼见到他时就被魇住是因为什么了,更别说现在。照常理,他也应该低下头回避,毕竟他总是不擅长对视的,可这个时候,在那般虚惊一场之后,在宁谧舒缓的夏夜中,他却接住了纪驰的视线,安静地等着他回这句话。   “我不是给了?”纪驰终于开口,烟雾模糊了一瞬面目,要笑不笑的。   说不准此刻到底是什么样的感受,夏安远只觉得自己好像还在那片黑暗的山野里喘气,余震,他走好几步才感受到大地晃动,听到它来自四面八方的轰鸣。纪驰此刻的心思似乎也跟那座山里面的余震将来时一般莫测,但夏安远猜测这只是纪驰某种令对手无措害怕的方式,是面对实力浅薄的对手时,高位者随意的出招。   夏安远习惯了,因为这么些日子,他们没有一天不在交锋、不在较量。   他浅浅地笑:“我是挺喜欢这茶的,”夏安远看着纪驰,目光一错不错,“不是觉得它比您家里的那些茶更好喝,而是觉得它合适。”   烟的味道很浓,纪驰抽的是好烟,它钻到人肺里的时候,甚至会令人产生一种飘飘然的晕眩,这让夏安远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当时纪驰在林县买的那几包白沙,那些烟他会动吗,长到这么大,纪驰接触这种价位烟草的次数一定屈指可数吧。   “粗劣,便宜,味道算不上太差,理所应当出现在街头巷尾的小餐馆里。”夏安远解释,“我觉得这是该我喝的茶。”   他见到纪驰眸色深了些,又缓缓道:“不过,这不是完全出于主观上个人口味的喜欢,这是一种可选择性的喜欢。纪总,您应该明白的,有时候,喜欢某些东西,喜欢某首歌,某篇文章,更多的原因在于附加在它们身上的一些意味、一段经历,或者说一份情感,而不是它本身。许多人选择结婚对象也是这样,种种缘由归结下来,其实就是因为觉得合适,觉得合适,才觉得挺喜欢,觉得挺喜欢,就可以选择接受。”   夹在纪驰指尖的烟已经燃了三分之一,烟烬眼看就要掉下来,夏安远伸出手,替他接住了,纪驰垂眸看他掌心那截灰色,好一会儿,问:“所以呢,你想表达些什么?”   夏安远也垂下视线,跟他一起盯着自己的掌心,风将它吹得微动。   “所以,如果是以您说的‘要是喜欢’为依据的话,这其实并不足以拿来当作掌控我如何处理这份茶叶的理由。”   他合拢手掌,攥住那截烟灰,过了几秒又摊开手,烟灰散得不成形状,灰色烂成了黑色,将掌心与指腹染脏。   “如果让我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处理,我大概率不会想要留着它。”夏安远抬头,看着纪驰黝黑的眼,继续说,“因为,我接受今天这份礼物的缘由,是基于您,不是它本身,就算张总这份和您买给我的一模一样,甚至更好一些,我也想不出,究竟我为什么要留下来张总的这一份。哪怕理由是‘做人要懂得珍惜别人的每一份善意’或者是‘勤俭节约是传统美德’这种好好观念也不行。毕竟,我没什么文化和教养,只是一个粗鄙的高中肄业生。”   夏安远笑了笑:“纪总,您觉得我这个处理方式怎么样?”   遥远的街道传来一声短促的鸣笛,但很快又寂静下来,风将纪驰的头发吹干了,有不少发丝渐渐往他额前垂下来。夏安远判断不出究竟是空调风凉快,还是窗边的自然风凉快,但在这里站久了,其实很舒服的。   夏安远依然等着纪驰回答他,虽然弯弯绕绕,他相信自己一定答好了这道题,因为他实在清楚,这就是纪驰想要的东西。   寂寂。纪驰没马上应声,似乎将这段话回味了一会儿,然后才轻笑一声,嘴角只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他抬手,将那支烟送到嘴边,烟丝在“滋滋”声中被烧得猩红,他在腾然上升的烟雾中看夏安远,用似乎含着一点趣味和愉悦的眼神,随即他翻转手腕,将那只他抽了一半的香烟,送到夏安远嘴边,眉头淡淡地挑了一瞬,示意夏安远咬住它。   因为吸烟的动作,夏安远此刻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纪驰的唇上,他一直觉得,纪驰的嘴唇形状其实很像那些漫画里的主演,薄的,但弧度又有很性感的味道,笑与不笑都气度不凡,再加上他抽过烟后会有舌尖扫过嘴唇的小动作,此刻唇肉泛着一点细微的水光,夏安远看着它,移不开视线。   “随你,”纪驰说,“想怎么处理,就可以怎么处理。”   夏安远听到这话,笑了,他用那只干净的手从纪驰手中夹走烟,含进嘴里,心想自己如果给的不是他想要的回答,他一定连半个字都懒得吐在自己脸上。   支撑不了几口,烟就要燃尽,他想要回客厅去扔掉烟头,正准备转身时,却被纪驰攥住了手。   是那只夏安远被烟灰染脏的手。   夏安远想抽出来:“纪总,很脏。”   “嗯。”纪驰点点头,却不松手,反而将他往自己怀里面拽。   夏安远站得很稳,没被他拽动,烟丝烧到尽头,火焰的温度烫得他指节发痛,他抬起那只夹烟的手,指了指自己身上:“还没洗,一身都是火锅味儿,留神给您沾上了。”   纪驰闻言,轻轻松开了手。   夏安远趁机想要赶紧去把手上的东西扔掉,没来得及往后退,腰上被一把环住,那股劲很大,将夏安远往面前揽的同时手臂往他背上滑。   被失重感打懵的时候,夏安远才意识到又被纪驰用这个对待小女孩的姿势抱起来了,他没敢用双手攀住他,只是一只手微微扶着纪驰的肩膀好让自己保持平衡,另一只手带着尚未熄灭的烟头远离他。   “那就去洗澡。”   说这句话时纪驰的模样倒还很正经,他横抱着他,穿过客厅走向卧室时,脚步在茶几旁边顿了下,“先把烟掐了。” 第66章 此为纪驰所有物   浴室通风系统很强劲,夏安远脱光衣服迈进去的时候,先头在墙壁上留下的水汽已经无影无踪了。   他看了看靠在门口尚未离开的纪驰,又看了看头顶的莲蓬头,犹豫片刻,还是侧过了身体,下一秒就准备伸手去开开关。   “你就准备这么洗?”纪驰冷不丁地开口。   夏安远迟钝地转头,见到纪驰落到自己腿上的视线,也跟着看过去。   被纪驰亲手包扎过的伤口这时候已经换过药了,其实真的只是两小道划伤,医生将原先劳师动众的一圈纱布绷带换成了几小片,在夏天,捂那么严实反而容易感染。   这一茬他确实没记起来。   “这个……应该能拆吧?”说着,夏安远躬下身,想要去把那几块纱布给扯掉。   “你那么在乎你妈妈,”纪驰的声音在浴室里响得很空旷,“难道她没有教过你,这种伤口是不能碰水的么?”   夏安远动作顿了几秒,他抬头对纪驰一笑:“纪总,这不用妈妈教,小朋友都知道。”他无奈地摊手,“我得好好洗一下啊,而且这么点小伤,没什么大碍的。”   纪驰慢悠悠地走到夏安远面前,视线长久在他浑身上下毫不避讳地梭巡:“你口中的没什么大碍,”他伸手,微凉的指腹碰上夏安远脖颈往锁骨处一道浅淡的疤痕,又往下,是手臂和腹部的陈年伤疤,“也指的是这些么?”   这种若即若离的触摸很容易给人带来酥麻的感觉,肌肤上来自另一个人的皮肤触感和温度,也能轻而易举地调动所过之处神经点的敏锐感知。   夏安远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霎时竖起来了,尽管他竭力保持着体面和镇定,身体却仍然条件反射地绷紧,显得他此刻一副僵硬局促的样子。   这让他的回答难免听上去干巴巴的:“我想……男人没必要在乎留不留疤。”   “转过去。”   纪驰终于收回手,要看他的后背。   夏安远没有理由可以拒绝,用羞赧当盾牌也不行,毕竟他浑身上下还有哪个地方没有被纪驰看过呢。按下去胸腔里那阵没来由的踩空感,夏安远垂下视线,抿了下嘴唇,手指微微蜷起来,指甲边缘在掌心轻碾,几秒后,他转过了身。   没有专业健身教练带,也没有经过规律系统的锻炼,这种前提下,夏安远能保持这么好的身材,是件让人非常羡慕的事情。   会画画的人喜欢这样的画面,从哪里起笔,用哪种构图,在视线接收的第一瞬间,脑海里就已经有草稿成型。   胸腹已经够漂亮了,这完全不必提,纪驰目光一寸一寸扫过夏安远背面,从肩脊往下,到他的臀线,腿上的肌肉走向。   是瘦的,好在这段时间,把他身上该有肉的地方都养了起来。紧实的皮肉包裹住这条比例漂亮的骨架,肩背很宽阔,蝴蝶骨突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从两侧肋骨往下往里,腰线收得很流畅,教人忍不住生起一股想要掐上去的冲动,再往下,纪驰的眸色变得更深沉。   身后的人良久没有动静,夏安远转过头来:“纪总?”   纪驰抬起头,用独属于雄性的那种审视看他,夏安远仿佛被这眼神灼了一瞬,他看到纪驰眼眸深处有暗色的火光。   夏安远不自在地别过头:“背后没有受过伤。”   是没有受过伤,但此刻纪驰更想亲手在这上面留下一些痕迹,越多越好,越惨越好,打上烙印,刻上标签,上述“此为纪驰所有物”,任何人都不敢再来沾边。   光这样想着,他都觉得心痒,舌尖用力在齿侧滑过,用细微的疼痛转移这个念头。纪驰稍一偏头,在夏安远手肘后面发现了一处不一样的地方。他抬手摁上去,像暴力欲无处施加。   最开始夏安远并没有什么太多反应,过了大概两三秒,他的眉头才蹙起来。   达到了目的,纪驰松开手指:“这里有。”   夏安远翻过胳膊去看,那地方藏得隐蔽,青了一小块。   “昨晚摔了一跤,”他解释,“估计撞到这里了。”   浴室的顶灯不特别亮,暖色的,光线铺在夏安远这段时间正在慢慢变白回来的肌肤上,有一种蜜色的性感。   他再抬头看向纪驰的时候,这光线倏忽将他的鼻尖染成暖色,纪驰靠他很近,视线一扫就能看见它精致的形状,和沉没在阴影下脸颊的绒毛。   “嗯。”纪驰没再说什么,他看了几秒钟,“去浴缸。”   于是夏安远听他的话,走到了浴缸旁边,伸手准备去放水。   纪驰却取出一个浴缸枕,让他先进浴缸里,“躺着。”   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夏安远只有照做。   夏天的浴袍很薄,纪驰将两边袖子都抻起来,衣袖堆叠在肘部,露出来他有力的手臂,抬手间会有青筋微微凸起,线条太好看了,夏安远不由得盯住那里,假设自己用目光也能获取触感,假设自己是在触摸一棵树的枝干与脉络。   纪驰拖过来浴室凳,大马金刀地坐下,他看向夏安远那刻时夏安远心想,纪大少爷又要发号施令了吧。   没两秒,纪驰取下来莲蓬头,拧开热水,先在浴缸外面试水温。散得很细的水柱冲击在瓷砖上,发出持续又吵嚷的响声,噼噼啪啪地,但又很热闹,晦涩难辨的氛围被这种热闹打破,夏安远松了一口气,浴缸冰冷的瓷砖也逐渐被他自己的体温烘暖。   “腿,”纪驰另一只手敲了敲浴缸边缘,果然用他惯用的祈使句,“放上来。”   夏安远这么看着纪驰,背着光,逐渐腾起的水雾中,模样是不甚清晰的。   他终于反应过来,手贴上浴缸内壁,颇有些无奈:“纪总,我自己来吧,手又没事儿。”   纪驰看着他,水流敲击的声音仍然响不停,像催促。说不动他这是必然的,没办法,夏安远没迟疑多久,还是把腿抬了上去。   说实在的,这个姿势太别扭了,夏安远不肯去想究竟这副模样落在纪驰眼里会有怎样的意味,他看着腿下被纪驰换了个地方依然淋得噼里啪啦的水流,思绪逐渐被温热和雾气麻痹。   夏安远喜欢这种被热水淹没的感觉,又因为纪驰守在他身边,他不必警惕水的危险性,心理上有再多防备,身体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放松下来。   于是他稍微一闭眼,放松的身体就带他穿越到了多年前的另一间浴室。   同样包裹住自己的热水,同样蒸腾的雾气,同样疲惫得想要即刻入睡,暖烘烘的湿意在匀速吞食他,从他每一个毛孔钻进去,不遗余力地为他解乏,困意跟着汹涌而至,以让人全然招架不住的架势。   但他强撑着不愿意进入睡眠,他已经太久没有泡过澡了,难得的这么一次,让他起了贪恋。对于夏安远来说,从离开京城,在住过的工地宿舍、狭小老旧的出租屋,甚至林县那套名义上是属于他自己的老式单位宿舍里,再没有沐浴的说法,墙角发黄开裂的瓷砖缝隙里塞满水垢,有时候夏安远淋着淋着水,就会不自觉地一直盯住那里,给自己多两分钟用来放空的时间。   原以为自己会在这种时候感到久违的陌生,可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他有些天真地想,或许自己只是在当初某个夜晚,同样是这样沉在水里的时刻,没能抵挡住困倦的侵袭。于是他睡着了,所有的后来,都是一个冗长的俗梦。   水声忽然停下来,夏安远睁开眼,对上纪驰的注视。   “想睡了?”纪驰把莲蓬头放回去,拿起沐浴乳。   夏安远想要接过来,他老实说:“有点困,被热水一泡就容易困。”   “是热水的原因么?”纪驰竟然把沐浴乳挤在自己的掌心,他两只手合上,随意地将乳液揉开。   不是么?夏安远想要反问,但很快他反应过来纪驰话里有话,他笑了笑:“或许是吧。”说着他抬起手,指了下放在浴缸旁边的浴球,酒店一般不会提供这些,只能是张洲安排好的,“纪总,可以用那个。”   纪驰视而不见,先从夏安远受伤的那只腿抹起,淡道:“不是熬了通宵的原因么?”   沾了浴液的手冰凉滑腻,避开夏安远的伤处,往下,滑过小腿腹,到膝窝,手腕一转,又从膝盖往下打圈,没入水中,将整条腿都给他打上泡沫。   怎么说也是个二三十的人了,纪驰动作越认真深入,夏安远越觉发臊,好在他只用上了掌腹去轻揉,手指几乎没怎么用,因而并不让人感到狎昵,只生出一种被当成小孩照顾的微妙错觉。   忽然水中一声轻响,他按住了纪驰继续探向他腹部的手,哑声,“纪总,我自己来就好。”见纪驰状若未闻,他只好用指尖挠了挠他的手背,轻声道,“很痒。”   夏安远抬眼看纪驰,眼褶的线条从眼尾挑出来,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睫毛已经被水雾沾染,变成更深色的一簇簇。暖黄的灯,透白的雾,潮湿的空气,浴室终于成了它标准范式的模样,濛濛、晦暗、迷离、暧昧,水混在空气里,细密地浸湿了夏安远每一寸肌肤。他仰着头,灯光便恰好铺在上面,漉漉的一张湿脸,那不是可怜的,委屈巴巴的样子,那张脸有男人沉毅的棱角,青黑色的胡茬都冒出了头,但这水、这光,清润的,柔和的,绸缎一样地淌过他惹眼的五官,像蒙一层薄纱,将夏安远蒙成了一位海神的新娘。   “一晚上没歇着,当然会困了,不过上午那会儿在车上睡了一觉,就还好。”隔着愈浓的雾气,夏安远见到纪驰脸上似乎有惝恍的神色,他坐起来一些,“倒是您,昨晚休息得不好吧?”   纪驰手往后面收,在夏安远腿往下,用另一只手卡住夏安远的脚踝,他看着夏安远被热水熏红的颧骨,说:“昨晚雨很大。”   夏安远愣了下,不太明白纪驰提这个做什么,他摇摇头:“其实还好,断断续续的,没有一直都在下。”   “冷吗?”他拇指在夏安远腿腹上按了按,不知道是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还是纪驰用了巧劲,夏安远竟然察觉到一阵酸痛。   “不冷。”甚至走太快还会觉得热,夏安远没把后半句说出口,他迟钝地想到了肌肉酸痛的原因——昨晚走的山路实在是太多。   纪驰似乎和那个地方较上劲了,沐浴乳让他摩挲出丰密的泡沫,“死人不冷?”他挑着眼尾问。   死人当然冷,被泥水泡过的死人更冷,寒冰一样冷。   夏安远怔怔看着纪驰,他没说过自己昨夜把其中的遇难者背了回来,不知道纪驰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事,但纪驰这么聪明,想必无论什么事情,稍加推测就能弄清楚来因去果。   他突然记起来什么,想挣开纪驰的手:“您知道了?”夏安远手在浴缸边沿抓了两把,想要撑着手臂站起来,有些慌乱无措,他很少出现这副样子,“我忘了,我应该先去庙里拜拜,求几张符,对,纪总,您最好也一起去,万一影响运势呢,虽然您没直接接触,宁可……”   “别动。”纪驰打断他,“很滑,会摔跤。”   确实太滑了,他没能捞住夏安远的动作,纱布不可避免地被打湿,纪驰短促地蹙了下眉,将手收回去,按在自己分开的双膝上,是一种审问的姿势。   “夏安远,我不知道。”他沉沉地注视夏安远,“所以你当时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来,以什么心情来,路上遇到什么危险,你最好,一件、一件,全部老实告诉我。” 第67章 “现在我想吃,可以吗。”   浴室通风的机器响声很轻,除此外,还有水体微弱的碰撞声。夏安远静静地坐在浴缸里,像个被抓获无处可去的嫌犯。   他视线垂落在纪驰浴袍V型的领口间,那里有一小半锁骨和胸前的皮肤露出来,结实得好看。   夏安远多看了一会儿,倏尔,轻笑了下,声音很低:“这又不难猜。”   水声漾起,夏安远抬眸,往纪驰那头膝行,腿上的纱布已经浸湿透了,被胶带黏在腿上,重重地往下坠。   他说:“纪总,这不难猜呀。”   伤口想是早就结痂了,浴缸里混着泡沫的水沾上它,夏安远也毫无痛意,他此刻只觉得可惜,可惜纪驰片刻前悉心的关照做了无用功,最终还是被洗澡水泡发了个干净。   纪驰稳坐着,不为所动地看他,似乎是一定要夏安远亲口把那些话说出来。   这一次的僵持时间不长,夏安远真的累了,他轻叹一声:“我昨晚睡醒的时候就已经九点多了,您留下来的那位小助理和张总那边的人联系不上你们,就来找了我。那个时候我已经给您打过许多次电话,和他们一样联系不上,问清楚了前因后果,才知道你们临时去了乐亭县。”   “我们都没经历过地震,对地震完全没概念,张总那边的人告诉我,五级左右的地震破坏力并不是特别高,但如果在震中伴随有山洪泥石流这样的次生灾害,就会非常危险。”   “到了那个镇子前头,路被塌方的土石堵住了,交警不让我们进去,只有一条很窄的临时通道,供消防之类的搜救队进去,我之前……在民间志愿搜救队呆过一年,有经验,所以跟他们一起进去了,两位助理和司机师傅回了乐亭县等消息。”   “要找您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向当地老乡们打听一下就行。你们一行人开的肯定都是好车,气质打扮也跟山里的人不一样,又是考察,我想,这个镇子虽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他们几十年里都难得碰上这种事,你们一进镇子,也许还没到镇子,消息就会传开。”夏安远顿了顿,“知道你们具体往哪个方向去,大概也就能确定范围。我能做的也不多,就,一边帮着大家救人…一边找您,腿上的伤,是在背人时摔了一跤刮到的,但您也看到了,没什么大碍。纪总,这样够详细吗?”   “你陈述的东西,只是陈述。”纪驰盯着他,真像在拷问犯人,“没有过程,没有感受,天气冷不冷,山里面黑不黑,路上滑不滑,余震有过几次,中途渴不渴累不累,你都没有说明,像一个汇报ppt的机器人,”他问,“你觉得这样是详细的吗?”   照您的标准,我都能提笔写篇高考作文了,可说这些,到底有什么必要?   夏安远立刻在心里反驳,他张张嘴,想要说出这句话,但最终还是生把它咽了回去。   欲言又止。   他不得不这样做,虽然他知道他自己和纪驰,都最厌恶他这副样子。   “你说你害怕,”纪驰看出来他不愿意回答,他只又问了一个问题,“是害怕什么。”   夏安远垂下头,盯着晃动的水面,眼睛一眨不眨的,好一会儿,才低声回答:“害怕您出事。”   水面有纪驰的倒影,跟灯光和水面一起晃荡,零散的,细碎的。   这么大体量的热水自然不会在几句话的时间里就迅速降温,更何况这种高级浴缸能一直保持恒温,可似乎夏安远在水里捂得太久了,他感觉热气正从他露出水面的后背上蒸发,身体也很难再感受到初时的那股暖意。   总是这样,人身体上的感知和七情六欲都一样,如果一直这么处在相同的温度、环境、频率不动一下,反而很容易丧失最原本的体认。   在安静中,他听到纪驰很轻地笑了声,这笑几乎只是气音:“害怕我出事,”他说,缓缓地说,声音稳而沉,“因为我手里握着能掌控你和你母亲命脉的东西,我要是出事了,你就会一分也拿不到,甚至会因为没钱接续医疗费,从而失去你母亲,是这样吗?”   纪驰的声音混在水雾中,跟着它们的行进方向,在浴室里不断回响,最终凝结到冰凉的瓷砖上,又化为水珠,被地心引力拉扯、延长、交汇、成股、成流,淅淅沥沥再淋到夏安远身上,冰得他一个激灵。   夏安远知道再忍几秒,他就能耍赖一般逃避掉这个问题,或者顺利组织语言,换一个相对理性体面的回答。   但他脑海里闪过一张张死人的脸,闪过黑夜的山林,闪过在大自然力量面前无能为力的惊惶恐惧,他好像发现那些陡生于一天前,他不愿意回溯也不愿意让纪驰感知,被自己拧成紧巴巴一团压在最深处的情绪,在这一刻,突然决堤爆发,也像没什么能阻挡住的山洪一样将他冲垮。   “因为担心你。”   “忽楞”掉进下去的几颗水滴太轻了,在水面都砸不出什么涟漪。   夏安远看着那上面,生生挨过去眼睛的酸意,才抬头,坦荡地看纪驰。   他重复道:“因为担心你。”   软硬兼施,弯弯绕绕,废了这么大劲,终于得到了夏安远的回答。   这是纪驰想要的回答。   但当他真正得到答案的那刻,却做不出任何反应来,他好像成了一条空有躯体的塑雕,灵魂被这句话震得抽离,他能看到,能听到,却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于是他只能在一旁看着自己用漠然的神色盯着夏安远,像是这话教夏安远说出了口,自己却仍旧无动于衷。   “纪……”夏安远话头一顿,隔了好久才继续叫他。   “纪驰。”   “我去那里找你,是因为,我很担心你。”   “其实,我很清楚昨晚我为什么非要一意孤行进灾区去,不是因为那里有作为我金主的纪总,而是因为那里,有作为我曾经恋人的纪驰。”   “走到现在,我没办法、也没这个脸面,说毕竟我们也有过爱意。谈情说爱这种事情,就像两个人一人拿了一把剑,浓情蜜意的时候双剑合璧,剑口是朝着这个世界的,吹起牛来能说光凭这样,俩人就足够所向披靡。哪一方出了岔子时,剑口时时刻刻都要朝着彼此,好像不把对方刺得鲜血淋漓,就会输了阵势。”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不然当年,也不会做第一个拔出剑的人。”   “之前我们争论过,什么爱人啊情人啊陌生人啊,听起来,我说的那些好像有几分道理,可是这种论调,其实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屑,多矫情,说出去得多引人发笑。明明亲过、抱过、上床过,对,还是跟一个和自己相同性别的男人睡过,是彼此的第一个,做过对方身体的一部分,哪怕是一辈子再不见面,我也不可能真的将你归类成陌生人。之前那么说,是我太虚伪了,是我的错。就算把情爱这个条件抛开一边,我也无法不承认,你在我生命中是……非常重要的人。”   夏安远想笑一笑,努力了半天,却只露出一个古怪的表情,他放弃了,看着一言不发的纪驰,认真说:“我们之间,隔得太远了。”   “总觉得,你是一座山,高得要到天上去了,我就算是望断了脖子,也只能在我的世界里面,望着而已。”   “你这样的身份,当然不缺我这种人的担心关心,也就像他们劝我不要我进去的原因那样,我知道即使自己去了震中,可能也无济于事,毕竟事情已经发生那么久了,能逃的几乎都逃了,说不定我再一去,还会给你添麻烦,”说着他往自己腿上瞥了一眼,这时候的笑就很自然了,“看吧,果然一见面就劳驾您亲手给我包扎。”笑着,笑意很快又淡了,他说,“但我没办法坐着等结果。”   “在这种时候,人很容易昏头的。我害怕,因为我太担心你,我担心你,因为你对我来说,确实很重要,而这份重要,并不来源于你的金钱。”   “纪总,担心是不分高低贵贱的,所以我想,今晚我的这番话,也应该不算冒犯到您吧?”   浴室里再度安静下来,这一回连其他声音也没有了,夏安远默默坐在浴缸里,头些微地上仰,望着纪驰,等他的回话。   终于神魂归位,但纪驰仍然坐在那里,愣了很久。   胸口像被夏安远这些话斟满滚烫的烈酒,他呼吸的动作压得隐忍,怕一不小心将酒洒出来,落到脚边正“滋滋”冒烟的焦炭里,把火星烧成熯天炽地。   好半晌,他动了动,手摸进浴袍的兜,在里面掏了好几下,才抓出来他想要拿的东西。   “手给我。”纪驰没再看夏安远的脸,他将视线下沉,盯着夏安远的动作,等他将左手伸过来时,才把那东西摊出来,问他,“戴左边?”   夏安远低头看,立刻怔住了。   那竟然是一根红绳。   他久久没有说话。   方才还在请纪驰去庙里求符的夏安远自然明白,红绳有同样辟邪保平安的意味,明明从早上到现在,他和纪驰都一直在一起,这条红绳是怎么来的?   “左手要戴表,”见夏安远不语,纪驰替他做了决定,将他右手托起来,“还是戴右手吧。”   似乎纪驰对给夏安远身上戴点什么这件事情格外热衷,夏安远出神地看着纪驰垂下视线的动作时,也跟着垂下来的额发,发梢扫在他挺拔的鼻梁上,投下来一大片阴影,将他的神色同样遮到了阴影里,分辨不出情绪。   但这样的脸是格外帅气的,看惯了纪总的样子,又乍然间靠慵懒清爽的纪驰这么近,光是戴绳子的这几秒钟,夏安远根本看不够。   “好了。”纪驰站起身,低声道,“好好泡一会儿。”他转身准备离开。   夏安远却在这瞬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轻声问他:“纪总,绳子,这根红绳,哪里来的?”   纪驰居高临下地看他,可身形边缘是暖色的柔光。好一会儿,沾在夏安远手臂上的水渍都要干了,纪驰终于肯回答他。   “上午你在车上睡着那会儿,路过了一座庙。”   是纪驰去庙里求的。   “特意”……路过吗?   夏安远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消化掉亘生的哽咽。   但他知道他眼尾一定瞬间红了,像熬过不知道多少个夜以后的那种赤红。   静默了片刻,他站起来,带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随即,他抬腿,从浴缸迈了出去。   抓着纪驰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   “纪总,”夏安远浑身的水汽,他贴近纪驰,忽然说起了无关的话题,“您觉得,晚饭的苹果好不好吃?”   纪驰丝毫未避,看着夏安远被热气蒸腾过后发红的嘴唇,他低低“嗯”了声,问他:“还想吃?”   “我没吃几口,”夏安远点头,“都给您吃了。”   纪驰像被他逗笑了,嘴唇动了下:“回去的时候让……”   “不。”夏安远打断他说话,从他们再见面来,甚至是认识以来,这似乎是第一次。   “现在我想吃,可以吗。”   他们靠得太近了,夏安远往前倾身、仰头,就能鼻尖碰着鼻尖。   喷薄的呼吸好炙热,他们能清晰地辨别到彼此身上相同的沐浴乳味,也能在眸色幽邃的对视里,感受到一下比一下更重的心跳。   夏安远身上的水珠把纪驰的浴袍沾染得潮湿一片,轻薄滑腻地贴住纪驰的身体。男人身体的那种力量感,雄性与雄性荷尔蒙的绞缠,在深夜的空寂和朦胧中,总让人难耐神昏。   “纪总,给我尝尝吧?”   夏安远连气音都是沙哑的,他等了两秒,又改掉了主意,不待纪驰回答,一扬下巴,在纪驰唇上轻啄了下。   他笑笑:“烟味,牙膏味,还真的有苹果……唔……”   夏安远被撞得后退几步,差点跌坐到浴缸边缘。   好痛的吻。   一个真正的吻。 第68章 吻声好响   火在烧一样。   明明只有两条舌头,四瓣唇,湿哒哒地绞在一起,像在沼泽里打架必须要分个你死我活的水蛇。   可夏安远说不清楚,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火势着起来。   他本来要再节节后退,要做承受方,要做被动者。   可真正唇齿相依的这刻,一切想法和顾虑都截然消失,时至今日他才发现,原来他也有狼性的,他也想做侵略的枪,他也有撕咬吞噬掠夺的欲望,   也许他为这一刻已经做了太久准备,又或者说他肖想得太多太狂。只不过一两秒的怔愣,他就失了分寸,他们都失了分寸,在角逐、在激战、在火拼,毫无章法,不知进退,暴戾凶横。   他竟然这样去吻纪驰。   他想自己一定是疯了。   吻声好响。   因此浴室在此刻显得空旷非常。从窗户上看,看不到楼外的无垠夜色,只有两人被玻璃上不停往下汇滴的水流而断开的倒影,折磨的,好乱套的。   牙齿撞破嘴皮,血腥气在口腔里爆炸、蔓延,混着烟草味淡去再一遍遍重来。   夏安远分不清响在自己耳边粗声的喘气究竟是他自己还是纪驰的,呼吸上不来,深重、断续,胸膛竭力起伏,热度往上狂飙。纪驰从下巴掐住他,掐得他两颊好痛,舌头每动一次,总能隔着腮帮在痛里顶起他的手指,但痛是真切,是他们身心相爱的伪证,夏安远狼狈又贪食地吞咽着口水,他想他喜欢这种痛,喜欢被纪驰撕咬吞吃掉,或者他也要将纪驰蚕食,他知道这是因为什么,性欲总和食欲相生相成,来得凶又挨不掉。   这和曾经的每个吻都不一样。   夏安远自己也不敢相信,他竟然在和纪驰做同样的事,他们在互相洗劫对方,用柔软又刚劲的唇与舌,肆虐在两张小小的口腔。   时间悄悄在这吻声中流走,夏安远身上的水干了,又冒出汗,一层叠一层,将他浑身没有冲洗的沐浴液蘸得粘腻湿滑。   贴得那么近,早感受到他的变化,纪驰往下摸,手掌也像一路带着火,是热辣的,劲急的。像曾经塑一座雕塑的手法,他顺着夏安远修长的颈线,捋过他的锁骨、肩膀、胸膛、小腹,滑过去,又回来,着了力,揉适才被他点燃的肌肤,再往下,穿过湿润的耻毛,握住他,停顿在那里。纪驰睁眼看夏安远,他眼睛里像也有暗色的火光。   你好硬。   夏安远缺氧的大脑似乎弹出来纪驰无声的台词。   想要吗。   点头。   点头,夏安远。   紧接着大脑发出这个指令,他下意识就要点头,但其实思绪被纪驰的动作掌控了,刚才他还能跟纪驰在口腔里面不分上下,现在却完全地像个人偶,麻木迟钝,动弹不能。   那只手,弹钢琴拿画笔的手,是牵控夏安远的提线,手掌环成圈,包裹住茎身,用同样专业的手法,从根部缓慢地往上捋,太紧、太滑,快到顶端的时候,会适时分出了拇指,连同掌腹去来回摩挲,情色,也稔熟。   夏安远看不见,但他能在这种要命的室息感中,想象出纪驰的握住他的那只手,修长白皙,筋骨脉络漂亮得好分明,他看到它动作间露出来微粉色的掌心,往下、往上,游刃有余地重复、再重复。   身体的快感来得猛烈,夏安远终于在这动作中找回了呼吸,他喘得好急好劲,唇舌也动不了了,只顾着张嘴呼吸,但吻时刻不肯停,纪驰吸住那条舌不肯放。   唇肉被咬破的痛麻木得很快,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答答的,落到他自己胸前。也许这样像蚌,那条舌头就是蚌要藏起来的软肉,诱人的甜美,夏安远毫不怀疑下一刻纪驰就要将它咬掉,混着口水鲜血狠狠吞下去。   是那样也没关系。   夏安远晕乎乎地想,把什么都给他吃掉,全都没关系。   视线边缘的灯光忽然变暗了,是纪驰从将手从夏安远腰际穿过去,将他捞紧,把他点燃,边吻边带着他磕磕绊绊往后。后背贴住瓷砖冰面的时候,纪驰停下了脚步,也停住这个吻,他终于肯放过夏安远伤痕斑斑的唇舌。浴室的角落,两人以相吻相拥的姿势贴在一起,唇瓣缓缓分开,自然而然地,额头这么抵住了对方,默默相视着,各自做平复心跳的急速喘息。   夏安远看着纪驰,他明明站在背灯的暗角里,眼睛却那么黑,那么亮,夏安远一眼就看到那里面自己赤裸的影子,也一眼看到那里面腾涌的暗色火海。他看到纪驰也看着自己,神色形容不出来,幽深、沉暗、茫昧、窈冥,但都统一染上了欲望的颜色,带着这种颜色的纪驰可太好看了,夏安远分不清他是隐而不发还是蓄势待发,但他根本受不了这样的注视,微微一偏头,舌尖从纪驰的唇角往脸颊上轻舔,将他小半张脸濡湿透后才微微分开。   “纪总。“夏安远喘了口气,低声唤他,伸出手指,将纪驰已经皱皱巴巴的浴袍领口往外拨,然后也用上了纪驰刚才抚摸他的那一套方法。   喉结、锁骨、肩膀、胸膛、小腹,滑过去,又回来,再往下,终于剥开了浴袍系带,手掌若即若离,从腹部块垒的肌肉上缓慢地滑过去,男人最知道怎么挑起男人的贪欲。   可实际上压根不需要这些伎俩,他往深处去,控制不住惊讶的神色:“纪总?”   纪驰笑了,要夏安远形容的话,这是一种很野、很有男人味的笑,只有一边的嘴角在动,眸色深得像浸透了水,是黑夜里的海啸。   他停在夏安远腰际的手猛地着力,很轻易就将毫无防备的夏安远掀过身去。他将他按到墙壁上,像狮虎摁住猎物的脖颈,炙热的喘息紧跟着喷到夏安远的耳根,气氛变成危险的,虎视眈眈的。   他在舔他的耳廓,似乎也和兽一样,喜欢在用餐之前缓慢仔细地品尝猎物伤口里鲜血的腥气。   夏安远痒得想动,纪驰却往前,禁锢他更紧,胯中间的东西太硬太烫,抵住了将夏安远紧实的臀肉,却又被腻滑的乳液挤到臂缝间。   他是还没舔够。又往下,纪驰啃噬夏安远漂亮的颈线、肩骨、背脊,甚至在他臀上留下来一个牙印,同时同分,手指也打着圈,好灵巧地在碾夏安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立起来的乳尖,直到夏安远要躲,纪驰才又回到原位,停住所有动作,用鼻尖去顶夏安远耳廓后面那片柔嫩的皮肤。   “叫我什么?“纪驰问他,噪音落到夏安远耳朵里,哑得有些离谱,   像被刀枪獠牙架住动弹不能,身前是寒冰,身后是烈焰,纪驰手指伸进去给他扩,一根、两根、三根,纪驰会摩挲深处那块凸起,只不过是好随意的几下,像顺便,像施舍,但这样的效果显然出奇的好,肠道很快变得柔韧,夏安远忍不住抖,也忍不住想要往上送,好让那块凸起能撞上纪驰的手指。   但纪驰突然停下来。很轻的一秒水声,他将手指抽离,夏安远竟然跟着他的手往后退,他怕这种突如其来的空寂,下一秒,纪驰换了另外的东西堵上来不及合拢的穴口。   “叫我什么?”纪驰叼住夏安远的耳垂,并没有像夏安远希望的那样插入,只是浅浅挤进去一些顶端,有一下没一下地将穴口边缘往外撑。他再问了一遍,没得到夏安远回应,便果决地往抻开已经被性器撑满的穴口,贴着肠壁挤多一支手指,在夏安远急促的低喘里又   问,“叫我什么。”   最后这声已经太沉了,像有震住灵魂的威慑力,夏安远甚至想,显然正准备朵颐大嚼的这个人不是纪驰,是海啸欲来时吞天噬地的火和浪,是末日硝烟里贪得无厌的匪寇凶党。   竟然要用身体包裹这样的东西,夏安远会慌,会乱、也会昏头。   “纪驰。”   “叫你纪驰。”   过了好一会儿,夏安远叫他,像叫自己身上的烙印,叫一下,烙印的伤就烈烈地痛好久。   他痛得有些想哭。   夏安远心跳狂乱的节奏响在了鼓膜上,他将额头贴到瓷砖表面,在混乱吵嚷的声音中,听到自己轻轻的呜咽。   “纪驰。”   “别停下来,纪驰。”   窗外的月光好亮。   没有人管窗帘拉没拉上,屋里面没有开灯,于是月光就坦荡地床上的人照得清楚敞亮。   他们这时候的确是两条在沼泽里缠斗到你死我活的光裸水蛇。   夏安远看着额发滴汗的纪驰,月光像纱,像磷火,与纪驰融为一体那样,将他的轮廓勾勒得神圣,眉骨、眼睛、鼻梁、唇瓣,他优越的身形和柔韧隐隐泛着光泽的肌肤。   得益于纪驰曾对他在审美方面的影响,此刻夏安远也想用“艺术品”三个字来形容纪驰,他永远认为纪驰是这种月光的主人,或者是神,他记得那位神的名字,阿芙洛狄忒,纪驰也曾用这个名字形容过他。   他被翻过身去,又想,神在操他。   从后面操他。   到处都是水,床晃着,像沉没在海里的船。   痛意没那么精确,夏安远只感受到一片又一片的火辣,纪驰抚摸他身体的手都是狠劲,吻过的那些地方好像缺了皮肉,被风一吹就血淋淋。奇怪的是,这竟然正是令夏安远沉沦的原因,他听到自己含痛的叫声,低沉、嘶哑,是男人的叫声,并不婉转动听。可纪驰像很喜欢,越这么叫,他掐住夏安远胯边的手就更用力,因抽插发出来的撞击就更响。   响得盖过其他所有声音,好像整个房间只留下肉体和肉体相撞的神迹。   数不清第多少次了。   夏安远又一次在神迹里颤抖着射精。   纪驰并未等他度过不应期,此刻他像只不知餍足的淫兽,甚至在夏安远脱力地往下趴时,一遍遍捞起他瘫软的腰,带好些不容反抗的意味,他躏揉他柔韧的臀肉,掌腹将交合的地方边揉边抻开,翻出来,翻出抽插的画面,进溅水和白沫,像做一个情与色的展示。   或许他在此刻会想,还是需要一个相机   的,或者用他们曾经用过的那款就好,他会拍他们做爱的样子,会拍夏安远高潮的脸和失神的颤抖,会拍被薄韧肌肉包裹的肩背下,漂亮的晶莹的汗滴。   拍下一切夏安远。   但这样的颠簸夏安远压根受不了几下,很快身体又被撞得往前溜,纪驰大手往他臀上拍一下,拍得响极了,“翘一点。“他沉声说,话语里都是喑哑的艳色。   夏安远往上撑了撑自己,成效不佳,屁股上立刻又挨了一下,“屁股翘起来。”   这是耐不住了,可他也挨不住了,夏安远捉住纪驰马上要卡住他髋骨将他屁股曳起来的手,转头看他,“好累。”   “换一个姿势,可以吗?”   夏安远向前膝行,缓慢地使纪驰的东西滑着弹出去,随后他翻身,枕着靠枕半躺半坐,分开腿搭在纪驰腰上,手握着对方的性器,一点点将他塞进自己。   并不用他多努力,穴口仍然翁张,器官依旧滑腻,只是他手臂手掌的长度有限,这过程中纪驰撑在夏安远上方,一直盯着他看,直到夏安远能将他所做的都做了,茎身还剩一大半没能进去。   夏安远仰起头,双手攀上纪驰的肩,很轻地说:“这样行吗?”   黑夜里,月光下,纪驰的眼神漆黑一片,像带着钩子,在和夏安远目光相撞的那刻,牢牢将双方视线勾在一起,他忽然伸出手,摸过夏安远刚才射精时沾到腹部的液体,半透明的奶白色,手指离开时拉出粘稠的线条。   下一秒,纪驰竟然将手送到了他自己嘴边。   他看着夏安远,目光幽深,一错不错,微微地张开嘴,伸出舌尖,先是舔,一点一点地,将快要滴落的精液都卷进嘴里,再用吮的,把沾到东西的地方全清理得干净,然后用同样这只手,捏住夏安远的下巴,使他双唇微微张开,手指便得以抚摸过他的齿尖,在他舌侧搅动。   没得到回应,他捉住了夏安远的舌尖:“不是挺会舔的,现在不会了么?”   夏安远看着纪驰的神色逐渐变得迷离,他舌头开始动,从纪驰的指尖将他的手指往里卷,细细密密地打着圈,让它进入自己的口腔,抵按住自己的喉口,让它变得疯狂,变得像湿漓漉的枪。   他好沉浸,被纪驰按住骤然全根插入的时候也只是低沉地哼了一声,深重的“啪啪”声里,似乎有糜烂的气味散开,男人体液的味道,性的味道,夏安远无知无觉地尝着这根手指,用百分投入的技巧和情感,像在恭正而虔诚地吮吸一根神明的阴茎。   而在这认真的礼拜中,夏安远漂亮的凤眼微眯着,被睫毛挡住波澜的眸光,视线没有一刻离开纪驰,此刻的画面太过绮靡,不适合用相机了,适合用画笔记录下来,颜料要用灰蒙蒙的重色,唯独给那张唇染上鲜艳的血红,让他在画布里当一位纱裙曳地的艳仙。   纪驰俯下身,近在咫尺地盯着他,忽然   叫,“小远。”   他没再说别的什么,就这样一边操他,一边一阵又一阵地叫他。   小远。   小远。   小远。   纪驰抽回手指,啃咬一样的吻又落下来,是带炭的乱雨。夏安远还微张着嘴,接住了他的吻,津液往两边流,陡生起冰凉的痒意,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似的,又被火烧,烧得夏安远又热又烫,已经凌晨,火势却仍没有要熄灭的意思,他闭上了眼,在天地都要颠倒的晃荡中,下意识叫他,“纪驰。”   声音低哑得不像话。但纪驰衔住了夏安远的喉结,用他也冒出来胡茬的下巴在那上面摩擦,身体往前挤,挤到甬道最深处。他命令他:“再叫一遍。”   夏安远忽而又睁眼,眼尾里掬了一潭月光,他看着他,轻声叫他:“纪驰。”   几秒后,世界忽然天旋地转,纪驰把他抱起来,吻他的时候浑身都在颜抖。   “再叫一遍,“他声音也抖,“再叫一遍。   “纪驰。”   于是夏安远捧住他英挺的脸,将吻断续地贴上他。   纪驰。   纪驰。   纪驰。 第69章 像饮鸩止渴,却甘之如饴   这个名字最终被夏安远不知道叫了多少遍。   叫到嗓子干透,嘶哑,脱力,只剩气音。   他也仍然在叫。   纪驰,纪驰啊。   好像这么多年缺失的那些东西,念在嘴里心里的名字也好,藏在每个深夜的想念压抑也好,都在这个夜晚,用并不妥帖的方式,一次性全补了回来。   像饮鸩止渴,却甘之如饴。   睁开眼睛,身旁已经没人了,另一半床单的温度是凉的。   窗外天光大亮,不过纱窗被人拉上了,遮住了一大半的亮度,外面是个好天气,金灿灿的日光被纱窗的纹路分割开,投到阳台的地上,也是纱窗的模样。   夏安远盯着看了半天,艰难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还没等他挪到床边,卧室门被人轻轻打开,开门的人看到了夏安远。纪驰走进来,规整的发型,一套笔挺考究的西装。   “不睡了?”   “几点……”破碎的两个音,夏安远清了清嗓子,“几点了?”   “十一点。”纪驰看了眼手表,“可以先吃点东西,再回来睡一会儿。”   夏安远将纪驰这套衣服看了半天。昨晚睡的时候得有三四点了,可看纪驰这模样,一定是早上很久就出门去的。   他摇摇头:“我不饿。”又想起什么,问纪驰,“你……吃过了吗?”   “早饭是吃过的。”纪驰朝他走过来,“开了两个会,回来陪你吃午饭。”   “十一点吃,会不会太早?”夏安远才睡醒,笑是有些软绵绵的,“先睡一会儿再吃吧?”   纪驰看着他,从上到下,忽而也笑了一下,淡淡的,又带那么一点别的意味。   夏安远跟随他的视线去看,见到自己浑身的痕迹,这时候才想起来将自己往毯子里藏。   “等等,”纪驰叫住他,拿出来一小管药膏,“擦了药再睡。”   擦药?   夏安远一僵,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   昨晚准备工作做得太过匆忙,疼痛不适肯定是有的,但对于夏安远来说,这种程度远远用不上擦药。   “没必要吧。”他仰着头看纪驰,耳根子有点发红。   纪驰伸手,轻轻掀开裹住他的毯子:“还是有必要的。”他坐到床边,碰了碰夏安远身上那些淤青,过了会儿才说,“弄痛你了。”   夏安远愣了几秒,原来纪驰指的是身上的伤。他想接过药膏来自己待会儿擦:“没多大事儿,不疼的。”   也许是从前干那些粗活时受的伤太多,夏安远对疼痛的忍耐度比常人高一些,两个大男人在床上这么折腾一宿,难免弄出些伤来。   他觉得没什么,甚至他很喜欢这种痛的感觉,他本来就想让纪驰把他吃掉,更痛一点也没什么关系,在这种被索取被需要被渴求的时刻,肉体极度痛苦和快乐的时刻,他能够忘记一切,心跳只系在对方身上,痛象征纪驰在跟他血肉相融,骨骼打散又重组,在夜晚,可以悄悄长成连理枝的样子。   “我来吧。”纪驰不把东西给他,让他躺下去,挤出药膏,从他肩膀和脖颈的痕迹开始一点点涂,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午饭想吃什么?容城的菜你应该都喜欢吃。”   药膏没有刺鼻的味道,但抹上去没两秒就开始发凉,比起来,纪驰手指尖的温度更高一些,没奈何,温度在这种时候总有足够的掌控力,夏安远的注意力只能被迫放在他手指的流连上面。   “都可以。”他看着天花板上晃动的光影,回答纪驰。   “我瞄了眼菜单,有豆腐脑,酸辣的那种,尝尝吗?”   纪驰涂到了夏安远肋骨的位置,这里和他锁骨腰侧臀后的大腿部位都是重灾区,纪驰晨起看到时也是一阵心惊,昨晚上他实在是疯过头了。   但他知道就算重来一次,自己也依旧控制不住,他竟然像个毛头小子,对方只要给出一点点甜头,他就茹毛饮血地扑上去。   好不容易抓到了一点真实的夏安远,他恨不得能将他揉到自己的身体里去,恨不得跟他真的合二为一,这样他就再也没法逃,再也哪里都没法去了。   他甚至那时候在想,假使,假使夏安远愿意用爱当他的武器,自己一定会在他将刀抽出来的那一刻,即刻将自己的胸膛送上去。   “挺想吃的,”夏安远偏着头看纪驰,指了指嘴唇,又指了指纪驰的,轻笑:“不过咱们俩这嘴,今天还是别碰辣椒的好吧。”   纪驰动作顿了顿,看到夏安远嘴唇上破破烂烂的痕迹,不由得舔了下自己的。   夏安远犹豫了一下,问:“没人注意到么?”   纪驰无论去哪里都很容易成为焦点,怎么会没人注意,早上一见面,张洲多看了他嘴两眼,接下来整个会议时间里,有事没事都揶揄地盯着他,其他人也一直跟着偷偷地看。   也就是纪驰,换个人来,真不一定能在这种四面八方的窥视里稳坐中堂。   “没事。”前面涂完了,纪驰拍拍夏安远的胯,让他转过去,“后面还有。”   夏安远乖乖地转过去,脸陷在枕头里,说话的时候声音被堵得闷闷的:“你想吃什么,吃点中餐吧?”   “豆腐脑,”纪驰说,“酸辣的那种。”   为什么一定要吃豆腐脑呢。   夏安远昏沉沉地想。   脑袋里闪过一些东西,冬天,雪花,枯黄的落叶,踩在落叶上脆生生的碎响。   他好像快要抓到什么了,那也许是他跟纪驰刚在一起的第一个冬天,快到新年的时候……   “我想尝尝,这种味道的豆腐脑,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好吃。”纪驰打断了他的闪回,继续说。   是。是寒假的第一天。   他记起来了。   纪驰接他兼职下班,路过那个老小区背后的巷子时,给他买了一碗豆腐脑。   白嫩的豆花浇了卤子,混合了口蘑、鸡蛋、肉碎、木耳……还有些其他什么,热腾腾的雾气扑了夏安远一脸。   当时他跟纪驰分吃光了那一碗,溜达回家时顺嘴提了一下,算上这次,他吃过三种不同口味的豆花,加糖甜味的,加油辣子酸辣味的。   纪驰问他最喜欢哪种,他想也没想就选了酸辣,他一直喜欢吃辣口的,尽管吃辣的功力也没多高,但边跟纪驰描述的时候,他还边意犹未尽地回忆。   当时纪驰替他擦干净脸上沾的酱汁,也顺嘴一提。   “有机会我一定尝尝。”   “好啊,”夏安远说话声还是闷在枕头里,只比刚才低一些,“那就尝尝。”   他忽然转头对纪驰笑:“舍命陪君子了。”   纪驰涂药的手刚好从臀缝往下,闻言,他看向夏安远,“是么?”   凉嗖嗖的感觉飚上来,夏安远僵住,等他涂到地方才记起来问:“这药能涂这儿么?”   “怎么不能?”纪驰俯下身,贴近他的唇,要亲不亲的,“问过医生了,通用的。”   凉过之后又一阵热,夏安远似乎被眼前人的呼吸点燃,好一会儿,他忽然往前,用破碎的唇碰了下纪驰的,声音很低:“要做吗。”   纪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收回了动作,起身去卫生间洗手,回到卧室的时候将衣服都脱下来挂好,随手捡了件干净的t换上。   他掀开被子躺到夏安远旁边,带来一股淡淡的香味,不像之前那么冷了,闻起来很优雅、很舒服。   “这么看我干什么?”纪驰伸手一揽,将夏安远捞进怀里,低声说,“一点多就要出门,还得留出午饭的时间,时间不够,理解一下?”   他看了夏安远几秒钟,就这几秒钟,夏安远都受不住闭上了眼,睫毛微微颤动着,像振翅欲飞的蝶。   “睡吧,”纪驰捻捻夏安远的头发,低头,吻好像落到了刚才捻过的地方,“陪你再睡一会儿。” 第70章 “挣钱好累的。”   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睡太熟的,可额头一挨上纪驰的胸膛,没几秒,夏安远就又陷入了睡眠。   男人劲韧的肌肉像墙、像山峦,这个怀抱太有力量。穿过所有味道,夏安远能准确辨认出独属纪驰的香,那种彼此彻夜肌肤相亲之后特有的亲昵气味,又让这个怀抱多了柔软,成了能给另一半做装满安全感的羽绒被,轻飘飘、暖烘烘,被它包裹住,像将人陷入港湾。   这种经历其实很神奇,出现的次数也已经不少了,在纪驰身边睡觉,好像其他什么都可以不用考虑,夏安远需要做的只是闭上眼睛,一闭上眼睛,世界就万籁俱寂了,他的思维会沉入海里,那是片温暖的海,镇静的海,强大的海……在这里,哪怕只有片刻,他也可以卸下一切包袱睡上个好觉。   他不知道纪驰会不会跟他有同样的感受。   从夏安远跟了纪驰之后,就没怎么见他睡过一个囫囵觉,他不明白以这种晚睡早起的作息方式,纪驰是从哪里找来的精力来应对整日连轴转的工作。   昨晚也是这样,那样折腾到大半夜,竟然一早就起床,自己才睡醒,他都已经开完两个会回来了。   想想都觉得夸张,纪驰如果过去都是这种生活方式……   他这些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所以先头夏安远下意识说要睡觉,其实本意不是自己想睡,是想让纪驰趁着时间还早来补个觉的。最好是自己能在纪驰醒来之前起床将午餐都点好,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叫他起床,结果令人汗颜的是,自己竟然一头栽到被窝里没能爬起来,等到被客厅的饭菜香馋醒的时候,显然他想做的这一切都让纪驰替他做好了。   夏安远觉得奇怪,自己从前并没有嗜睡的习惯。   他想自己之所以会这样,是穷人乍富被万恶的享乐主义生活冲昏了大脑,也是他意志软弱,对神明赐予他身体上的欢愉太过贪恋。   夏安远拿起放在床头柜的手表,先看了看时间,中午十二点五十,又伸手摸了摸左手边的被窝,这段日子好像都已经养成了睡醒后的这个习惯。还好,里面还有余温。   这证明纪驰至少睡够了一个半小时。   他穿好衣服出去,见到纪驰换了套真丝短袖衬衫,打扮挺正式的,但不太像在会议上穿的样式。这会儿正坐在阳台的沙发里背对着夏安远抽烟,被西装裤裹住的长腿随意架在脚凳上。   夏安远看了会儿才往前走,纪驰听到声音,回过头:“醒了?时间正好,饭菜刚送过来。”   夏安远仔细看纪驰的脸色,有细微的惺忪,的确是刚睡醒不久的样子,他放下心:“怎么不叫我?”   纪驰将烟在烟灰缸里拧灭,站起来,“看你睡得太香了。”   从卧室出来是客厅和餐厅连接的区域,夏安远这会儿是隔着整套沙发跟纪驰说话,有些距离,忽然一阵刺眼的阳光照进来,让他的脸背了光,分辨不清刚才纪驰脸上是不是有笑意一闪而过,他扫了眼在餐厅摆好的饭菜,淡淡一笑,“还真点豆腐脑了?”   “嗯。”纪驰穿过客厅往餐厅走,路过夏安远面前的时候顿了下脚步,“愣着干什么?过来坐。”   餐桌长方形的,八人餐位那么大,黑色大理石桌面,座椅很漂亮,绒面的,里头是奶白色,背面是带一点灰调的青绿色,黑色包边的线条是波浪型的,有跟这套套房格调完全匹配的高级优雅。   夏安远等纪驰坐到主位后,才在他右手边坐下,坐进这种椅子里,他总无法控制地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稍微往前一抬头,正好能从餐厅这边整面落地窗望出去,他们在这栋楼的最高处,所以很轻松就能览尽整个城市的景色,视线再落得远一点,是坐落在整个城市最边缘的山,蓝天空寂,没有云丝飘在上面,于是山顶的白色就更醒目了,那是皑皑积雪,终年难化。   有钱人的生活啊。   原来在他们的视野中,当真没有贫民窟的存在,那些破落的建筑群被成群连片的高楼严严实实挡掉,那些行走在街头巷尾讨生活的底层人,从如此高度扫视过去,也只是怎么都看不清的黑点,比蝼蚁还要渺小。   看不见的。   能看见的只有美景,安静的美景,无边的美景。   本来该是欣赏它的时候,夏安远却横生了这个念头,于是待他低头看向餐桌上一桌子家常川菜和自己手边那小碗豆腐脑时,忍不出轻轻地“啧”了声。   纪驰看向他:“怎么了。”   夏安远取过做工精致的汤匙,将浇好料汁撒好调料的豆腐脑顺着碗边缘缓慢搅动,酸辣味和香料味随着热气腾然上升,是那种西南地区偏爱的调料味,光嗅一口香气都让人食欲大开。他盯着逐渐被染上颜色的豆腐脑,忽然问:“纪总,您身价后缀上有多少个零?”   纪驰仍然看着他,眼神淡淡的。   夏安远低声一笑,没真要听这个蠢问题的答案。他想他又被刺激得要犯病了,他现在竟然想说刻薄的话,说您这样的人,竟然愿意跟我一起吃街边顶多卖五块一碗的豆腐脑,竟然在这种五星级酒店总统套里面吃豆腐脑,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他只是摇摇头,看着碗里面发呆,过了一会儿,说:“挣钱好累的。”   纪驰低头,没对夏安远这句话做出什么表态,吃了口他自己碗里的豆腐脑:“先尝尝看,是不是你以前吃的那种。”   几秒后,夏安远端起碗,吃相很收敛。   “好吃吗?”纪驰抬眼问他。   “还可以。”夏安远多吃了几口,想了想说,“有一点咸。”   纪驰起身,去了靠墙的迷你吧取水,倒在宽口的厚底玻璃杯里,一杯放在自己面前,一杯递给夏安远:“少喝一点,凉。”   夏安远看着里面的褐红色愣住,忘了接过来。他住进来之后就没靠近过那个小吧台,酒柜里摆了一排的,似乎都是好酒,没标价的那种,“这……很贵吧?”   闻言,纪驰眉毛微动了动,把杯子放到夏安远手边:“贵你就不喝了么?”   “不合适吧?”夏安远没碰杯子,他看着桌上的菜,“鱼香肉丝,宫保鸡丁,豆腐脑,配这个么?”   “不能配么?”   “不能配,”夏安远摇摇头,对此似乎有一种莫名的执着,但他也觉得自己说话讨厌极了,“因为他们根本就不配。”   纪驰没说话,他看着夏安远,将手边的杯子端起来,很浅地抿了一口。   “我觉得挺配的。”隔了几秒钟,他开口,“你是觉得哪里不配?味型,还是价格?”   如果非要说,那一定是价格占大部分原因。对于花钱这事,尤其是纪驰为他花钱这事,夏安远总有说不出道不明的惶恐别扭。   其实他的心态很简单,就是刻在骨子里的穷人心态。但他自己并不大明白,只是话说出口就沮丧地低下头,又很难过很懊恼地想,该怎么办,我又在说这些话了,一点上不了台面,总是惹人发笑。   “都有吧。”夏安远夹了筷子菜,往嘴里扒饭,又想,就算有钱人有钱,那也不能在这种明显坑你冤大头没商量的地方,随随便便就开这种光原价就贵出天际的东西。他是有所耳闻的,有些酒店里一听可乐都得卖到32元,跟外面最便宜的那种罐装一模一样。   “开都开了,”纪驰慢悠悠地拿起筷子,“就算你不喝,也不能再倒回去了。”   夏安远满鼻子都是川菜的油味,就算没岔味,要他品酒,他肯定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纪驰说的对,不能倒回去了,也总不可能让纪驰帮自己喝掉。   夏安远擦擦嘴,端起酒杯,“没说不喝,”他笑了笑,把杯子凑近嘴边,“别浪费……”竟然是熟悉的味道,夏安远顿了顿,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嘛。”   他都用不着喝,这种深受广大人民群众喜爱的饮料,有它极具标志性的柠檬香。   “……冰红茶?”   纪驰认真吃着饭,随口“嗯”了声。   ……   夏安远半天没说话,他想要是现在放张镜子给他照,说不定能看到自己脸红成猴屁股的模样。   “……这种级别的套房也有冰红茶吗?”过了好一会儿,夏安远才干巴巴地问。   纪驰吃饭从来都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温雅样子,夏安远知道这是他们这些豪门少爷从小都养成的就餐礼仪,吃完纪驰才放下筷子说话,他看着夏安远:“你喜欢,就可以有。”   看了会儿,他又问:“你喜欢吗?”   夏安远捏住杯子,视线垂下,落到杯中荡漾的液体,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知道是红酒还是冰红茶,对你来说很重要,其中的差别很大。”纪驰说,“但事实上他们没有任何区别。只要你喜欢,就算这真是杯一滴十万块的酒,佐三十块钱一碗的豆腐脑,我认为也完全没什么问题。”   “价格可以丰富你的口味,但不会改变你的口味。而什么东西配什么东西,是个人口味说了算,不是印在标签上的那些数字,它们也不应该成为你说出喜欢两个字的阻碍。”纪驰用手背碰了碰冰凉的玻璃杯,那上面有窗外风景的影子,他沉沉地问,“小远,你明白么?”   夏安远当然明白。   他明白这个道理,也明白纪驰这番话意有所指。   但他想纪驰可能不明白他,也不明白那些,根本没有余地没有机会没有资本体会自己到底是更喜欢用十万块一滴的酒还是三块一瓶的冰红茶下饭的普通人。   纪驰甚至不明白,豆腐脑只值五块钱一碗,三十块钱一碗的,绝大多数人都没余力上这种洋当。   夏安远和普罗大众都一样。   没得选。   没得选也就没得体验,没得体验,也就没得评判权,没得评判权,他们只能将标签上的数字当作衡量一切是非对错的答案。   高位者可以用轻松的姿态接受或者拒绝,可以随意搭配,不合适就丢掉。   低位者如果不在乎还有没有明天,或许砸锅卖铁也能这样潇洒一把,能过一天是一天。   但夏安远有家庭,有责任,他肩负着他和夏丽的每一个昨天今天明天。   所以夏安远无法将自己归置到和纪驰相同想法的一方,他只是对纪驰默默地点头,说:“我明白。”   你要表达的意思,我明白的。   餐桌上只剩下了瓷器之间的碰撞声。   两个人彼此揣着默契的沉默,吃完了这餐饭,都没吃太多,夏安远放下筷子的时候根本感受不到肚子是饱是饥。但纪驰停下来了,他也就停下来了。   他该再说点什么的。   以后自己至少不应该在吃饭的时候闹扫人兴的别扭,起因还是杯滑稽的冰红茶。   纪驰也会觉得烦吧。   他夏安远,果然是个愚蠢、狭隘、偏执、又乏味的人,不讨所有人的喜欢。   下一刻,纪驰站起身来,夏安远从视线边缘看到他的动作,也跟着立刻站起来。   “纪总,我……”等纪驰进了趟洗手间又出来,似乎是要准备出门去了,夏安远叫住他。   “天这么热,下午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纪驰拿起手机,“或者看会儿电影也行,”他又指了指餐桌上的东西,“东西你都别动,服务生马上来收拾。晚饭时间大概在六点左右,到时候我会给你发信息。”   他往外走,夏安远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跟上去,却半天都没把嘴里剩下的话说出来。   纪驰走到门口,开门的手停住,他转过身,看向夏安远,“这种时候,你应该做什么?”   夏安远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   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庆幸纪驰是个体面而有修养的人,在这种时候还给他搭一个顺坡下的台阶。   这次一两秒都没让纪驰等,夏安远直愣愣地往他唇上啄了一口,接着后退了半步,他冷静地看着纪驰,心里其实在忐忑不安地慌张,像个犯了错后在家长面前不知道挣没挣到表现的小孩。   纪驰还是那副样子,沉稳地,淡定地盯着夏安远。过了会儿,他伸手,拇指指腹擦过夏安远的唇角。   “不要成天胡思乱想,夏安远。”他说,“在房间等我,晚上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应该会感兴趣。”   他收回手,视线落到自己指尖上,忽而笑了下。   “还有,多大的人了,嘴擦不干净?”他转身开门。   “一股子豆腐脑味。” 第71章 “闹什么鬼?”   车在市中心打转,没哪个城市在晚饭时间是不堵车的,吃饭的地方和纪驰要带夏安远去的地方直线距离恐怕不超过三公里,而他们在车上已经呆了快有二十分钟了。   因为是私人行程,晚饭只有张洲、纪驰、夏安远三个人,吃的倒是比前两天清淡很多,S省的特色牛肉汤锅,汤底只垫的有包菜,主香是芹菜和牛肉,要是喜欢吃辣,可以选择蘸配套的干辣椒面吃。   夏天吃汤锅其实不合适,空调都不顶用,喝两碗热汤下肚浑身都被汗湿透了,不过夏安远还是贪多了一碗汤泡饭。   他看了眼坐在身侧正听张洲说话的纪驰,心想,到容城来的每餐饭他都挺喜欢,纪驰是真的很会拿捏他的口味。   “从这也能看到,”张洲忽然指向车窗外,“喏,就是那里。”   夏安远跟着看过去,这一片街区的门面要比刚才他们路过的那几个地方冷清一些,但总归也是市中心,来往车流并不算少,视线掠过几栋写字楼,夏安远很容易就看到了张洲口中暂时未具名的那个地方。   “快到了,从前面那个街口拐过去,几百米就到了,这地儿可有传说了……啧这个待会儿再跟你们说,重要的事儿咱们得先提提——那什么,纪大少爷,钥匙我是搞到手了,其他的按流程来也都没问题,就是吧弟弟我给您跑了这么多腿,您看看是不是该给点跑腿费什么的,好歹犒劳犒劳兄弟我嘛。”   张洲是个嘴闲不下来的,无论吃饭还是坐车,话就一直没停过,什么话题都能拿来吹半天,甚至有些油腔滑调。   很难想象纪驰大学时会跟这种性格过于外放的人成为好朋友,但几个小时的相处下来,夏安远也体会到了跟这种人待在一块的最大好处——轻松、乐呵,对纪驰这种从小被条条框框比划着长大的人来说,能得到一刻这种什么都可以暂时放下的轻松,听他讲一些诸如咬一口苹果看到半条虫之类的话题,其实应该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得了便宜还卖乖,”纪驰浅笑着扫他一眼,“张总这张脸是练了金钟罩吧。”   果然吧,在熟悉的好朋友面前,这样的玩笑纪驰竟然也会开。   张洲把头转过去,窝在副驾驶座里咯咯乐:“我这脸皮要是不厚,哪里能叼到纪总您这么大块肥肉,那不全便宜给别人去了。”   车在这时拐了弯,的确如张洲所说,往前开了几百米就准备停下来。   “这里不大好停车,咱们先下来,让司机师傅找位置停了,待会儿来接就行。”张洲先下车,替纪驰他们打开车门,“来吧,安远同学先请。”   夏安远站在这一大栋烂尾楼门口,仰着头往上望,高处楼侧的水泥墙上都是深色的痕迹,说不出那是什么造成的,水也好、油也好,总之一眼就能看出来年头久远。   稍微低点已经完工只差整修外立面的地方全是涂鸦,涂鸦看上去也有些年份了,一层叠一层的,再往下,差不多要和视线齐平的位置,被大片爬山虎包裹着,密密麻麻地一直往上生长,傍晚的路灯这么一照,显得幽暗阴森。   “白天实在没时间,也不方便,”张洲往前走了两步,也跟着夏安远一起往上看,闲聊似的,“而且夏天嘛,天气太热了,晚上要凉快些,这会儿过来看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对吧?”   夏安远不明所以,他转头看纪驰。   纪驰这时候才跟着往前走,三个人一起站在围着这大栋烂尾楼的铁皮围栏前,他问张洲:“这楼烂尾多久了?”   “嘶——这年头可有点久了,”张洲挠挠下巴,磕磕绊绊地回忆,“反正打我有记忆开始,它就在这儿了,那时候容城还没这么发达,修这楼的时候这一片都还是居民区,我们小时候逛街去的都是另一头那两家老商场,那时候家里没钱,嘿嘿,看的时候多,买的时候少,能在里头上班的店员态度可都傲得很,都不拿正眼瞧人……”他说着说着就又习惯性地发散开,纪驰一记眼神也没能拽回来,“不过现在都发展起来了,这位置可就精贵了,一环路里头杵了这么大栋烂尾楼,想也知道有多惹眼,路上随便拦个本地人,都知道这楼……”   纪驰忍不住了:“说重点。”   张洲立刻露出个大咧咧的笑:“差不多得快三十年了,具体年份不都在那个文件上面嘛。”   “看这样子,最开始是想建商场。”纪驰扫了眼那片郁郁葱葱的爬山虎,“而且都快建好了。”   “是啊,当时再赶几天工就能挂牌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说停工就停,而且一停就停到现在。”张洲叹了口气,“可惜了可惜了。”   纪驰扫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正盯着这栋烂尾楼不知道正想些什么的夏安远,说:“不是说可有传说了么,现在怎么又不说。”   张洲晃了晃手里的钥匙:“在大街上说也不像个样子,进去看看?”   在夏安远看来,这种老式锁其实让整个铁皮围栏形同虚设,想进去的人随便找根发卡就能给它捅开,但看张洲拿钥匙也仍然开得费劲,他把这话憋了回去,心想这位张总口中的“小时候没钱”,可能跟自己认知中的“没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毕竟直到现在,这种锁都遍地都是,他得是基本上从没用过这种锁,才能达到此刻这么步步维艰的效果。   好在夏安远这番腹诽之后,张洲终于把锁打了开。令人意外的是,本以为这工地上会杂乱一片,像其他烂尾楼一样沦为公厕或是年轻人找刺激探险的野地,目光所及之处却竟然干干净净,除了厚厚覆盖着建筑工地都避免不了的尘灰,这里完全不像烂尾了几十年无人过问的样子。   “这里原本没有上锁的,也没人管过,”张洲把大门关上,抬手指墙上那些涂鸦,“所以以前很多年轻人爱来这里玩儿,把这当家的流浪汉也有,反正什么人都有,屡禁不止,闹出不少治安事故。”   “光因为它是个烂尾楼,其实对大家来说没这么大的吸引力,烂尾楼多了去了,主要还是它背后的故事神秘,人嘛,要么浪漫追寻神秘,要么刺激追寻神秘,”张洲越说声音越低,“传说的版本千千万,但市面上还是统一流行一种说法——”   夏安远看向他。   张洲眼睛瞪老大:“闹鬼!”   话音刚落,一阵风卷过来,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摩擦出沙沙的声响。夏天的夜天黑得晚,这时候天幕深处还没暗透,隐隐透出一点染着残霞的蓝紫色,但光线不足以照亮大地,工地外只立了一根路灯,夏安远他们站的地方恰好是灯光照亮范围的最边缘。   这样看张洲,他一半脸在微光下,一半脸又在暗夜里。   “闹什么鬼?”半晌,夏安远问。   “女鬼呗,”见夏安远没什么反应,张洲挺没劲地叹了口气,“都市怪谈小说里一般都是女鬼比较厉害嘛。”   他也不卖关子了,继续说:“也不是什么太新奇的故事,说是这栋楼是个富二代送给他小情的定情礼物,就是当时开工好像时辰没对,这楼往上建几层就出意外死个工人,事情闹得挺大的,后来好不容易快建好了,富二代又喜新厌旧了,要把这栋楼收回来,本来定好的名字也要改掉,小情是人也没了钱也没了,最后万念俱灰从楼上跳了下来。”   张洲手指在空中画了条抛物线,“砰!——你猜怎么着,”他眨了眨眼睛,“一!尸!两!命!”   “她怀孕了?”夏安远觉得不对,“她……”他顿了两秒才找出词来形容这位富二代,“她当时那个对象,知不知道她怀孕这事儿?而且能送她这么大栋楼,应该也是真心喜欢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张洲摊了摊手,“或许他知道吧,有钱人嘛,畜生的事儿多了去了,说喜欢就把人疼得跟个什么似的,家业都能送,说不喜欢了,还不是当垃圾一样把人踹掉,肚子里揣没揣崽兴许对他来说没什么所谓,有的是人给他生嘛。”   张洲这一脸吐槽渣男的表情,让夏安远有些迷惑他到底有没有把他自己划分到他所谓的“有钱人”行列。   夏安远看了眼纪驰,见到他正盯着脚边一颗很小的石子出神。   但这个故事还没有完,张洲继续说:“于是传说所有诡异的事情都从她跳楼那天之后开始了……顶楼多出来的台阶、一遍遍消失无踪的标牌、满楼大大小小的猫狗尸体、半夜啼哭的婴儿声……啧,每一个故事讲出来都吓人得很,就因为这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大楼迟迟没法顺利封顶,后来富二代和开发商团队也失踪了,这楼彻底成了没人管的地盘,来探险的人也越来越多,鬼故事也就千奇百怪,甚至还有在这里过过夜的人说见过那女人的鬼魂,那脑浆子都还沾在脸上,新鲜得撒两颗小葱就能……”   “滴滴——!!!”   “我靠!”外面突然传来的汽车喇叭声给张洲吓个哆嗦,“吓死我了,妈的哪个龟儿子!市区不准鸣笛!!!”   “这肯定不是真实版本。”夏安远转过身,看着夜幕下,这栋烂尾楼墙上的涂鸦,视线转了一圈,最终落到离自己最近的那片图案上,一张血红色的鬼脸,龇牙笑着的嘴咧到了耳朵根,“要是真闹鬼,张总您也不会晚上把我们带这儿来了。”   张洲顿住,下意识看了纪驰一眼:“是……是嘛,要是真闹鬼,我肯定不敢。”   “真实版本到底是什么,我没能查得太具体。那个富二代是京城人,还是因为这里十年前——应该是十年前左右的时间,被京城来的人安排给封了这个铁皮墙,收拾了一通,才知道原来他是京城的。”张洲越说越慢,“当时好像是想继续把这楼修起来来着,到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把这工地出手了,但因为时间太久远,各方面手续问题跑起来太繁复,转了好几手,拖来拖去,最后也还是你见到的这样。”   “至于那位小情……这楼的确是因为那个女人修的。”张洲又看了纪驰一眼,“但她没出事,只不过和富二代分开了而已,富二代回京城结婚生子,她也就再无踪迹了。”   “那个标牌,准备封顶时往天台边上架的那个大厦名字标牌,是那么多鬼故事里最真的一个。准备了两三次,只要一运到工地,不管给它安没安上,全叫被人砸坏了。”   “所以这栋烂尾楼,绝大多数容城人虽然知道它的存在,但都不知道它的名字。”   “我也是看到文件才知道,原来它名字,叫……丽华大厦。” 第72章 “这取决于你的意见,小远。”   天彻底黑下去了。   张洲家就在附近,便直接回了家,司机将夏安远和纪驰送回酒店,回程两人一路无言。   到房间,时间还早。刚才他们在那个烂尾楼下头其实没待多久,临走前,纪驰问夏安远想不想去楼上看看,夏安远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听张洲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和纪驰要谈的生意里或许就涉及到了这栋烂尾楼。   生意上的事情,夏安远还是能不沾边就不沾边的好。   可他不明白纪驰这么做的目的。   他没那么迟钝,不可能猜不出来“丽华大厦”曾有什么样的渊源,也不可能装作没有意识到纪驰特意带他去这里看一圈,究竟是什么原因。   是,因为这栋楼的名字和故事,夏安远现在大概知道了,原来夏丽曾提到她在容城住过一段时间并不是因为他猜想中的来这里躲债,而是和席建华在这里生活。   很极可能还在这里有了他。   但总归,故事最后并不是个好结局,就像那栋烂尾楼一样,太不吉利了,伴随它的不是什么浪漫爱情故事,全是都市鬼怪志异。   是张洲想要接手这栋楼,还是纪驰的意思?   纪驰想做什么?把自己父母失败爱情的失败见证买过来,修复它,或者重建它吗?   就算纪驰做这些的确是出于生意上的考虑,但有对他来说,一定有大把比这更好的生意排队等着他,他为什么要横跨几千公里,跑到这个经济发展并不怎么样的西南城市来费心费力?   他那么忙的,时间应该要用在刀刃上。   夏安远很不负责任地想,无论他是什么目的,其实对自己来说,今晚的行程都没太多意义。   夏丽只把容城当做她那么多流连地的其中之一,无论她放没放下,时间都早让她放下来了。而作为时刻提醒她当年情痛的夏安远,亦如这栋烂尾楼,其实是本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世上的东西。   爱情是失败的,投资是失败的,小孩也是失败的。   所以,他们通通都被抛弃了。   这栋楼具有这样晦暗的象征,夏安远想不出来自己应该以什么心情去面对。他只是突然间得知了自己的出生地,短暂地因为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乡欢喜。   可这欢喜不过两秒,他便又陷入更深的缄默。   因为这么大的家乡里,并没有一个他的小家。   不过虽然这么想着,再站到窗边往下看夜景的时候,夏安远忽然觉得整个城市就不一样了。   街还是那几条街,建筑也还是那些建筑,但此刻整座城市好像有了温度,不是白天被烈日暴晒后逐渐挥散的余温,而是像有了生物的体温,钢筋水泥成了它的皮肉,血液安静地流淌在车水马龙里,夜风吹过,是它心脏在跳动。   夏安远趴到窗口上,下巴枕到胳膊交叠处,闭上眼,贴近它的心跳。   他忽然想起他那些口味上的小偏好,或许这是上天在暗地里提示自己,其实一直以来,他都与这个心跳在共振同频。   “哒。”   空气里传来烟草味,没有汽油味,纪驰没用他考究的钢制打火机。   夏安远睁开眼,转身看过去,见到自己随意在街边买的塑料打火机被他捏在手里。   “喜欢看这儿的夜景?”纪驰靠在阳台那张沙发上,夹着烟看他。   夏安远伸手,将窗户往外推了推,好让烟气散得更顺利。“还好。”夏安远倚在窗边,风吹得他后颈露出来那点被纪驰啃破的伤痕微微发痒,“其实容城也挺繁华的,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那样。”   他们中间隔了没两米,阳台灯光开的是最低那档暖色,夏安远看清了纪驰吸烟的动作,烟头的橙黄色在那一刻变得很亮,随即烟雾把它模糊了,纪驰英朗的脸仰视着他,两人视线高度是不平等的,但夏安远仍觉得这样也是纪驰在居高临下。   “那栋楼,”纪驰总算是提起了那栋楼,“你猜得出来。”   一句陈述。   这让夏安远无法躲避一场实话的吐露。纪驰不仅拿捏夏安远的口味到位,他拿捏夏安远更到位。   空气中熟悉的烟味越来越浓,这是好烟,从他签了那一纸协议后,他都得和纪驰抽同一包烟。夏安远不愿意让纪驰身上染上他曾经习惯的廉价烟草味。   “丽华大厦。”夏安远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完之后对纪驰笑了下,那笑淡得微不可见,“这还不好猜?”   但夏安远没有顺着话题往下说,他仍然倚在窗边,夜幕,灯光,微风,灰蒙蒙的烟,他在从这些东西里面注视纪驰,纪驰同样也注视着他,看夏安远的眼神也在这过程中慢慢变化了,变得更黑更深,甚至用上了一点审视。   像是他也搞不懂夏安远究竟在想什么那样。   “产权变更书里面,出现过你妈妈的名字,”纪驰开口,他说得很笼统,“在你出生的前一年。”   夏安远并未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他只是淡淡地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   他目光移到纪驰的烟上,忽然说:“有个问题其实很久前就想问你了。”   纪驰跟随他的目光。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烟雾上升的形状很漂亮,袅袅,像纱在风里飘。火星黯淡缓慢地燃烧,所过之处留下与烟支等长的灰烬,颓丧、毫无生气,像人一点点地往死亡时刻线倒数计时。   纪驰在烟灰缸边磕掉灰,说:“很早了。高中的时候。”   他抬眼,补充道:“不是你提分手的那天。”   这回答足够让人意外,夏安远耐心地等他继续。   纪驰也就继续了,他陷入回忆的时候眼神盯着某一处在看,像看夏安远,也像看夏安远身后的夜幕。   “是开始追求你的第一天。”   开始追求我的第一天。   夏安远脑海顷刻闪过回忆的片段,在纪驰醉酒后,他们发生第一次亲吻的那天。   酒精,初夏,朦胧的吊灯光线。   他记得住那个吻的滋味,不,不仅是记得住,他恐怕这这辈子也忘不掉那个吻。   是那天吗?   可那天晚上纪驰是在他家住的,醉酒的人睡得规规矩矩,反倒是自己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纪驰怎么学抽烟?   “时间过去太久,你忘了也很正常,”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纪驰很淡地笑一下,“我正式开始追求你的第一天,那天下雨,小雨,放学后我送你到家门口,你把伞塞到我手上,转身的时候我叫住了你,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做男朋友的那种在一起。”   像在复述电影情节一样,纪驰把夏安远瞬间拉到现场,他记起来了,这的确是纪驰第一次将“在一起”三个字说出口的那一天,不是时间过去太久,是纪驰说这话太多太多次,以至于夏安远印象最深的,其实是那个酒后的吻,那句像是表白但其实不算表白的“国外没有你”。   “还记得你当时怎么说吗?”   夏安远记得他什么也没说。   “你说了一句‘晚安,纪驰’。”   夏安远垂下眼,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半晌,说了一句:“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纪驰说,“学抽烟不是因为这件事,只是恰好我记得这一天,把你送回去以后回了我爸妈家,他们还在楼上因为我出国的事情吵架,我见到桌子上有包烟,就拿出来一根,试了一下。”   “没被呛,抽两口头就发晕,”纪驰将烟送到嘴边,深深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他眼睛放松地微微眯着,就这样看夏安远,“那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好,所以没再继续了,现在看来,其实滋味挺不错,对吗?”   是啊,挺不错的。   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总有千万人这样迷恋。   或许人总在迷蒙的烟雾之间,将当下的情绪也跟随吐息,挥散出去。   所以这么喜欢,于是这么喜欢。   夏安远走到纪驰旁边,也从烟盒抽出一支来,他并没立刻用打火机去点,手指抚过烟身,沉思一般,他问纪驰:“这栋楼,您和张总要接手吗?”   “有这个想法,”纪驰并不瞒他,“但取决于你的意见。”   像是陷入漫长的思虑,夏安远很久才有动作。   他将烟送到嘴边,握住纪驰夹烟的手,看了他一眼,然后俯下身,用纪驰的烟,点自己咬在嘴里的烟。   “借个火。”吐出淡淡的烟气,夏安远这样说。   抽烟的动作很简单,但放在夏安远身上,又实在是过于性感了。   这么多年过去,好像生活赋予夏安远多少苦难,便也同等地在外形上给他多少馈赠。   这样一想,也许他是珍珠,被磨砺越多,美丽也就越多。   这种男人味十足的性感是特别吸引人的,尤其在夜晚,在只有两个人的房间。之前简单修剪过,所以这时候夏安远头发还是很短,长度很自然的寸头,他的脸是完完整整露出来的,脸型标准,五官没有一处能找出瑕疵的地方,纪驰尤爱他那双眼,那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内双,或者有人会称之它为瑞凤眼,扇形的部分在夏安远垂眼时完全露出来,用来做拍做画的模特都合适。   还有他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东西,纪驰无法用一个形容词来准确描述,他只能说也许那是一种情绪,一种从他初见夏安远起,到这么多年过去,就再没在别人身上见过的,独属于夏安远的情绪。   对了,电影感,可以用这个词来概括。或许如果有机会,真让他到娱乐圈去发展一下也不错,他适合那种大多数人都看不懂的文艺片,演疏离沉默的孤独者,什么话都不必说,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可以透过荧幕让观众感知到主角此刻正在感知的东西。这是必须与生俱来的本领,其他人如何学也学不到的。   夏安远垂下视线吸烟,再吐一口气时,突然仰头望了一下天花板,优越的脖颈线绷出来,喉结跟随他吞咽的动作上下一动。   纪驰目光离不开那个地方,那里太适合咬上一口了,再往下一点,被布料遮住的地方,的确有他昨夜啃过的痕迹,那是他在画布上亲手留下的一笔一笔。   纪驰突然好奇他妈妈年轻时候的样子,那位名叫夏丽的女人,席建华其实保护得很好,他查了这么多年,只查到她曾经做过东南地区的小歌星,因为不出名,能准确记得的人也很少了,像只在歌坛里昙花一现,连照片也没留下几张,能留下来的也只有模糊不清的侧影。   夏安远长相跟席建华并不像,那么他一定是更像夏丽一些。   再一眨眼,纪驰看到夏安远正神色冷静地看着他,似乎准备说些什么。纪驰掐掉手中已经燃到尽头的烟,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看了他一会儿,抬手,用指背碰他的脸,那上头被风吹得有些凉。   “这取决于你的意见,小远。”纪驰说。   夏安远眼睛飞快眨了几下,眼神变得深了、湿了、重了,这不是要哭的眼神,只是它中间藏住了太多东西,像在雨夜被淋成了一团。   “私生子。”   夏安远突然说,“我是席建华的私生子。”   这件事情纪驰从没有问过夏安远,但大家其实都有这样不礼貌的猜测,他听得很多。   私生子又怎么样呢,纪驰的手从他脸上滑过,想要按住夏安远的肩膀。   但下一刻,纪驰动作顿住了,他看到夏安远露出来一个很浅淡的笑。   夏安远维持着这种笑,问纪驰说。   “你们是不是都这么认为的?” 第73章 这只是一个离谱的笑话   纪驰觉得惭愧。   明明思考过那样多的可能性,但他的确唯独,没有往其实放在普通人身上最显而易见的那个可能性上想。   烟被风吹得变形,往到处飘,飘到纪驰面前,燃过的烟,那是一种很闷的味道,令人被它包围,难以呼吸。   纪驰收回了手,垂下了手。   夏安远重复刚才那句话。   “可席建华和夏丽,曾经是领过结婚证的合法夫妻。”   说完,他看着纪驰的神情,又笑了下:“这让人很难接受。是吧?”   纪驰摇摇头,他往前一步,想要碰到夏安远,眼前的人却在他动作时轻巧地往后,避开了这个触碰。   “我能理解的,因为我也不信。”夏安远退回到窗边,隔了几步看纪驰,“一个那么有钱的大老板,怎么可能跟夏丽这样的女人领证结婚呢?怎么可能呢?”   他像在问纪驰,又像在问自己。事实上没人能给他这个回答,能怎么回答,因为爱吗,因为爱的话,为什么所有一切都得不到爱可以带来的结局。   夏安远陷在了烟里,他吞掉烟雾,烟雾也将他吞掉。还是一个夜,一个黑暗的,荒芜的,阴深的夜。   他盯着那一点橙红色的火星,慢慢地讲:“这是席建华告诉我的。”   “小时候,忘记多小的时候了,其实我翻到过夏丽的结婚证,那上头被毁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两个人的照片完好,那是我被接到京城之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席建华年轻时的模样。”   “说实话,很帅,”夏安远还有心情开玩笑,“也就比你差一点。夏丽跟他一起笑,光论模样的话,还是挺配的。”   “我偷偷放了回去。我是没有爸爸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所以这本结婚证对那时候的我来说,也就只是像小孩子在家里闲玩时不小心翻到了家长的小秘密,不知道这个秘密有多严重的前因后果,只是觉得不能被他们知道我们知道了这个秘密,比起秘密本身来说,这件事情似乎后果要更严重一点。”   他又停下来抽烟,纪驰在这时候问他:“不会好奇吗。”   “好奇?当然会。”夏安远说,“但好奇又能怎么样,生活继续那样过,很快这点好奇也就忘光了,我是没有爸爸的,”他重复讲这一句话,“所以我根本,一点都不在乎,那张照片上的人叫什么名字,在哪,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生活。我会好奇,但我不会在乎。”   夏安远顿了顿,他从来没有在纪驰面前讲过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但他还是在片刻沉默后继续往下说了:“亲眼见到席建华的时候,我没认出来他。”   “你知道的,他生病了,上年纪了生了病的人,模样和年轻时差别是很大的。我没认出来他,夏丽也没有告诉我到京城来是见他,我只把他当成某个住在远方的叔叔,但他告诉我,要改名叫席远,要我叫他爸爸。”夏安远不停吸烟,这种反复的动作透露出他现在心情其实很烦躁,烟支很快到尽头了,“他说那张结婚证照片上的人是他。”   “这种剧情太多了,电视剧电影小说故事会,不管结局是什么样,但观众心里门儿清的,现实中,王子和灰姑娘不可能会有好结局。你看,上学的时候,所有人都认为我是他的私生子,就连这栋烂尾楼的各种传说里,也都只是不停地在讲,那个女人,那个小情,没有人,没有一个人,会去想夏安远是不是席建华和他前妻生的儿子,这个女人会不会是他的妻子,而不是小情,如果在普通人家里,门当户对两家人的婚姻爱情故事里,这个猜测往往会被放在第一位,但要是双方地位差距大到根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还有谁会这样想呢。即使把这件事告诉大家,有谁会相信?诧异吧?不可思议吧?这只是一个离谱的笑话。”   “就连我自己,我也不相信席建华会跟夏丽结过婚,他家别墅的一个佣人房都比我家还豪华无数倍,跟我妈结婚的人怎么可能是他。”   夏安远从纪驰肩边轻轻擦过,将已经在烫手的烟头塞进烟灰缸,然后他没再动,就站在那儿,垂着头,后颈脊骨挺得好高,往身体里面蜿蜒,一条骨线崎岖、倔强。   “但我无法不接受,我是席建华的儿子,是他和夏丽婚姻存续期间,合法合规的婚生子。”   “我不知道他们当初是怎么认识怎么结婚的,中间到底有什么故事,不过很显然,即使是结婚领证了,两个不该在一起的人最后也还是不会在一起,从你们了解到的那些事来分析的话,说不定我还没出生,他们就离婚了。”夏安远呼了一口气,很低、很深,“然后席建华回到京城,像每一个天之骄子一样,娶一个门当户对的漂亮老婆,生一个众望所归的继承人,度过他富足平安稳定的一生,这才是故事本该有的发展方向和完美结局。”   “而那栋烂尾楼,只是他曾经人生差点脱轨的一处痕迹,无足轻重的,不为人知的。纪总,您觉得这样的地方,对于作为他儿子的我来说,不对,是对于作为他遗忘了的人生脱轨造物的我来说,该提哪种意见才合适呢?”   纪驰转身,无言地看着夏安远的背影。   瘦,太瘦了。好不容易养回来了二两肉,在这种时刻似乎完全派不上用场,夏安远漠然地背立着,像长在贫瘠峭壁的孤竹,知道竹子坚韧,不怕风吹日晒,也无需肥料沃养,但纪驰想做穹顶、想做墙,竹子不需要那样孤硬,竹子也可以脆弱一点,长得轻松一点。   纪驰忽然往夏安远的方向走,动作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颤抖。   夏丽和席建华的故事绝不会是夏安远寥寥几句这样简单,有很多需要夏安远给出答案的细节,譬如席家虽是京城新贵,但在联姻前实力也不容小觑,离婚时席建华怎么会不给母子留下足够他们生活的钱?譬如既然离婚之前夏丽已经怀孕,为什么后来不将夏安远接到席家,而是要等十多年后才把他接回来?譬如为什么夏安远到了席家,却仍然生活得那样艰难?   剩下的东西其实很容易打通关窍,答案或许的确跟电视剧里演的相同,或许夏丽的脾气还要犟过如今这个夏安远,或许席建华后面这位妻子,并不一定愿意将夏安远融下。   他又想到了更重要的原因,席建华接回夏安远的时候,已经确诊了胰腺癌,是因为临死前的愧疚吗?还是在那个时候,夏丽才将夏安远的存在告诉他?   这些细节不必再问了,要夏安远接受他是席建华的婚生子,一定比让他接受私生子这个身份更痛苦,要了解这些过程,无疑是一遍遍揭起他的伤疤。   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   纪驰走到夏安远身旁,跟他一起沉默,许久后才低声说:“小远,忘掉这些身份,只做你自己。”   夏安远抬头望着他。   纪驰问他:“其他都交给我,可以吗?”   夏安远看了他很久,忽然笑了,他按住纪驰的肩膀,将他缓缓地推到他刚才坐过的那张沙发里。   “当然可以。”夏安远这样说,然后他低下头,将额头亲昵地抵到纪驰的额头上,看他,吻他。   男人之间的吻总是不需要留余地的,情色大胆,直奔主题。吻到纪驰呼吸愈重,那双有力的手穿过衣服下摆,紧握住夏安远细韧的腰际,他才分开这个吻。   夏安远开始脱衣服,腹部分明的肌肉在动作间很容易就显露出来。这种难得的主动让夏安远整个人显得十分傥然,纪驰几乎控制不了地,漏出迷恋神色在看着他。   “我当然会做好我自己。”夏安远分开双腿,跨坐到纪驰身上,他又要去吻纪驰,在吻落下去之前补充完整这句话。   “其他的都交给你,我做好你的小情。” 第74章 一场暴力沉默的爱(修)   迎接夏安远这个吻的时候,纪驰并没有反应过来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   等到他跟他吻得好缠绵,反客为主,将夏安远搂住,将他翻到沙发上坐着,再偶然睁眼看见夏安远仍旧未动的那副神情时,他才被惊醒一般,突然顿住了动作。   即刻,他下意识想要离开,可似乎夏安远早有防备,在纪驰要起身那刻前握住了他的手。   纪驰看着他不动,夏安远也不动,他们安静地对视,以暧昧又好冷漠的姿势僵持着。   ……   夏安远仰着头看纪驰,昏黄的光影落到他眼里,难以照亮他眼尾暗红的颜色。他睫毛动了动,在光下面忽闪,接着,手从纪驰的手腕往上摸,摸过他手臂隆起的肌肉,抱住他的肩。   纪驰见过夏安远这幅神情。   他思绪忽然飘到少年时代,夏安远刚成年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子,两个人吃过饭,坐在阳台上喝冰镇啤酒,喝着喝着,夏安远就凑上来吻他。其实当时夏安远很少有这样主动亲近纪驰的时候,于是当时自己惊喜得心脏都要蹦出来了,更别提后面,后面一整个永生难忘的夜晚。   他记得,那时候夏安远嘴里还有水果蛋糕的味道,尝起来好香好甜,不像现在,烟草燃烧过后留在他唇间的味道,只有隐隐的苦涩,纪驰刚才没能尝出来,这一刻才泛上舌尖。   纪驰眸色忽然变得好深,是复杂的颜色,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他,要将他撕成两半,裂痛的地方,一边冻成冰,一面燃成火。   他整个人只是虚虚俯身在沙发上,要立刻离开很容易,但接下来夏安远将纪驰搂得紧很多,猫儿似的吻他。吻得好劲,像要吃掉他,不想要放开他。   夏安远闭上了眼睛。   这么看他,能看到他睫毛在抖。鼻息狂乱交杂,热气轰然腾上来,可纪驰始终冷静,他并不闭眼,漠然地,面无表情地,任夏安远单方面吻得这样沉浸。   其实他此刻感到恍惚,他怕一闭眼就是夏安远说刚才那句话时的模样。谁能想到他用这种方式也能伤人,可灯光从他的身后打过来,柔软的,昏黄的,窗户仍旧敞着,夏夜、晚风,外面还有遥远的车流声,一切又都那么宁静。   也许从最开始就是错误的,纪驰用错了方法,于是苦果全部都要自己咽下。   连眼皮都在抖,而后,夏安远终于感到累了,将头用力埋到纪驰肩上,沉闷又缓慢地呼吸,似乎呼吸也是颤抖的,整个人都紧绷地颤栗起来。   纪驰想,这种颤抖自己再明白不过了,忍痛到要崩溃的时候,身体就是会像这样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听到夏安远低沉的声音里也有这种隐忍的痛苦,会传染的痛苦,痛得他光是这样虚虚抱着他,心脏也像被他拿刀剖开一样。   纪驰久久未动,他甚至连呼吸好像也没有了。   ……   夏安远正要抬头看他,身体却忽地腾空——纪驰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心脏停了一拍,随即疯狂地跳动,这是失重时正常的生理反应,夏安远没有冒失地惊呼出声,只是下意识夹紧了纪驰的腰,用手臂环住他。   像山一样,纪驰好像一座沉默的高峰,涌动着岩浆的高峰,他用面对面的姿势将夏安远抱着往屋里走,但不是卧室的方向,那里太远了,这个时候不需要求远舍近。   夏安远被摔进客厅的大沙发里,紧接着,“哒”一声,是金属扣被按开的声音,纪驰抽出来皮带,……随后,他俯身看着他,一手撑到沙发上,另一只手终于往他唇上落,反复、带着泄愤的力气。   他好像恨死那张嘴一样。   于是一切都如夏安远所愿。   一场暴力沉默的爱。   到后来,都根本分不清这到底是什么。   夜真的好深,黑暗在喑哑地咆哮,冰冷的河床上,有两只濒死的野兽,像杀红了眼,撕咬啃嚼,恨不得将对方连皮带骨地咽下肚。但又有夜风把月光送进来,落在沙发的角落里,静谧的,柔和的,像在为什么东西默哀,在一旁虔诚地落泪。   这是夏安远想要的,他想要的,犟不过他,纪驰只能给他。   没能到最后,夏安远在中途睡着了,在他们前尘后世加起来也为数不多的经验里,这是第一次。纪驰知道他觉得累,他是身心俱疲才会半路失去意识昏睡过去。他把人抱回卧室,清理好,裹着毯子又抱回床上,折腾了小半天,夏安远都没醒。   等一切都安静下来,纪驰把空调温度调回26,轻轻坐到床边,替夏安远往里掖了掖被角,目光落到夏安远睡得似乎并不怎么安稳的睡颜上,那双形状漂亮的眉变了形,眉头蹙得死紧。   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但这是搁置问题的最佳途径。   他怎么能不知道,夏安远想用这样的方式,粗暴盖住一切旧的梦和痛,固执己见地想要摆正他们俩的关系,摆正在他观念里他俩应该各自占据的位置。   纪驰满足他了。可既然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仍旧难受。   如果仍旧觉得难受的话,所以这些东西的确是夏安远真正想要的吗?   纪驰良久地看着他,想要伸手将夏安远眉头的皱痕抚平,手指刚贴上他额头,先头怎么都吵不醒的夏安远此刻竟然被这窸窣的动静打扰到,下意识追逐着暖意,在纪驰的掌心蹭了蹭。   像只小猫一样,为了索取安全感,而在人类掌心蹭脑袋撒娇的小猫。   纪驰呼吸有种奇怪的涩顿,好一会儿,才拢住夏安远的脸,用指腹轻轻摩挲他的脸颊,回应他细微的动作。   看吧,原来孤竹也是会变成小猫的。   不变,是他做得还不够好,还不够多。 第75章 “驰,远。”   这晚过后,纪驰再没在夏安远面前提过那栋楼,似乎这件事就这样被他们心照不宣地揭过,该吃吃该喝喝,该亲的该做的一样也没少,又成了没事人。   在容城的日程还剩两天,纪驰没那么忙了,晚上吃过饭会带夏安远到容城出名的几个景点逛一逛,工作之余的时间他很少带着赵钦,只有张洲一路陪着。   夏安远几乎没来过这些地方,上一次逛景点的记忆还得追溯到高中。   也是跟纪驰和他朋友一起,也是这种人满为患的景点街区,但那时候景区摆摊的花样还没这么多,小吃种类也没这么丰富,夏安远顾忌颇多,跟大家一起走着走着,便默默坠到了队伍的末尾。   纪驰跟旁人说着话,察觉到视线边缘少了个人,一回头,这人耷拉着脑袋,掉在了最后面。   最好笑的是,纪驰一回头,众人也停住脚步回头,人流中突然有这么一堆俊男靓女做同样的动作,周围的路人也纷纷往夏安远的方向看,夏安远莫名其妙就成了这条街的焦点。   其实他很恐惧这种像聚光灯齐齐投过来一样的视线,尤其这视线还是纪驰和他圈子里那些朋友一起投来的,夏安远登时感到一阵手足无措,纪驰朝他招手,重复了两遍让他跟上来,夏安远才有反应,僵硬地挪到了纪驰身后。   现在想起来,也还能感受到那阵头晕心悸的感觉,夏安远想,当时自己的脸一定烫极了,打个鸡蛋在上头说不定没两秒就得煎焦。谁叫他那样格格不入呢,在队里还是在队末,他都是最惹人另眼相看的那一个。   想得正出神,夏安远被人拦腰往后一拽。这动作像在撒闷气。   “看着点路。”纪驰低声道。   张洲在旁笑了好一阵,他总这样咯咯乐,笑起来跟一队鸭子唱歌似的此起彼伏,没个当老总的正形,“哎我说安远呐,想什么呢这么认真,你知道你刚才差点就扑那个啤酒肚大哥怀里去了么,人家看你那眼睛都直了,”他还用手背拍拍纪驰的胸脯,一副江湖大哥样,“瞧给咱们纪总气得,肺要炸了吧?”   夏安远站直,愣了片刻,也露出笑模样,说:“我要真扑上去了,说不定会大哥被当成变态往死里揍。”   张洲更乐了:“有你这模样的变态么,我告诉你啊,这世界上呢,人都是很现实的,三观并排跟着五官踏步走,就比方说在这大街上吧,长得好看去搭讪那叫搭讪,叫搞对象,长得不好的去搭讪,那他妈的就叫耍流氓!”他觑了纪驰一眼,“你们纪总当年是不是就被你这脸迷得五迷三道的找不着北了?得亏我不喜欢男的,要换成是我啊……”   “张洲。”纪驰突然叫了他的大名。   “噢噢噢噢,”张洲一拍脑袋,“你看看我,又说废话了,咱们在这儿站着干嘛,挡人道儿了,走吧走吧,前头两整条小吃街呢,您二位看看想吃点啥,整条街都吃也没问题,我老张家的挤人头那是一把好手……”   张洲絮絮叨叨地带着两人往前走了,夏安远慢吞吞地跟在纪驰身后,心里头还抓着张洲嘴里的“当年”二字不放。   像是知道夏安远心中所想,纪驰忽然停下脚步,都没往下看,熟门熟路地捉住了夏安远的手,准确一点说,是钳住了他的手,没让他挣动半寸。等到夏安远打消了想抽出手的念头,下一刻,纪驰手指强硬地挤进了夏安远的指缝间,两人十指相握。   “张洲是我大学时的好朋友。”纪驰牵着夏安远往前走,对来往行人偶尔投来的注视视若无睹,他像在跟夏安远解释什么,“有些事他知道,但知道的不多。”   夏安远迟钝地点头,过了会儿才发现自己在兀自点头,纪驰实际上是没看见的,于是他“噢”了声,看了看灯光下摩肩擦踵的人群,又低头看着两人紧握的手,实在忍不住悄声说:“这里人太多了。”   “是太多了。”纪驰捏了捏他,掌心覆盖住掌心,温度高得惊人,把夏安远烫得整个人也像燃烧起来,他低沉的声音混在嘈杂的人声里,依然有那种一听就知道这是纪驰在讲话的辨识度,“所以抓住你,不让你乱跑。”   整条街逛完,他也没将夏安远的手放开。   纪驰完全是多虑了,夏安远想。   他当然不会乱跑,不仅不会乱跑,还会方方面面地,比他从前的小情要更懂事更体贴一点。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两边的行道树竟然已经开始落叶了。路面有车飞驰而过,带起几片尚未干透的落叶,无力地扬起又飘飘摇摇落下。   这种季节温度变化频繁,第一次去纪驰公司送衣服的时候夏安远找了半天,拜托前台给纪驰打了个电话才顺利进去——他总觉得用自己的打,会容易让人觉得老板的情人恃宠而骄目中无人。   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看得出来纪驰挺高兴,高兴到即使午休时间紧张,也跟他在办公室休息室做了两次。见到休息室衣柜里那一整排搭配精致的四季衣服,夏安远才意识到其实压根不用他操心添衣服的事,他隐约记起来纪家有几位为他们服务多年的服装搭配师,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他们在负责纪驰的穿搭。   但总归自己还是有点用处。送衣服用不着他,送点饭和水果总可以。   于是夏安远开始煲汤。煲汤他会一些,小时候跟着夏丽全国到处跑,东南地区他也住过一阵子,手艺精通算不上,煲点降火啊滋补之类的简单汤底,还是可以入口的。   雪梨去核切成块,先将排骨焯好水,再另起一锅水,将排骨雪梨倒进去,水开之后转到砂锅里,加生姜、葱结、红枣,小火炖上一小时,起锅时挑出葱姜,撒一点盐,装进保温壶。   盛上桌的时候,汤还腾着新鲜的热气。纪驰有些意外地挑眉:“每天都不一样?”   夏安远给他递勺子:“嗓子不舒服可以喝点这个汤。”   也就是换季时的小感冒,纪驰体质一向很好,没其他太大的症状,多咳了两声而已。但怕传染给夏安远,这两天他都没回去,一直睡在办公室,头天中午夏安远来送饭时听到他咳嗽,没说什么,今天就把汤换成了冰糖雪梨排骨。   纪驰盯着鲜亮的汤色看了会儿,把碗推给夏安远:“你先喝,喝剩的给我。”   “家里还有呢,”夏安远笑了笑,又把碗推回去,“觉得好喝我再煲。”   纪驰也不坚持,端起来多喝了几口,又盛了一勺米饭到装汤的碗里,搅了搅变成汤饭,慢条斯理地夹菜。   夏安远坐在一旁看他的动作,想起来以前,纪驰也总爱汤泡饭吃,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个略显小孩子气的习惯还没有改下来。他目光扫过纪驰俊爽的眉眼,流利的下颌线,到平直的肩,往下,伸手,替他将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   纪驰咀嚼的速度变慢,又再喝了口汤,抬眼看夏安远,淡道:“跟以前不一样了。”   夏安远吃了一惊,他现在真开始怀疑纪驰是不是听得到他心里想的什么了,或许是他的惊讶太明显,纪驰露出几分疑惑,他看了看桌上的几个菜:“跟你以前做的味道不一样。”   “好吃吗?”夏安远放下心来。   纪驰“嗯”了声。   “给我妈做了这么多年饭,再怎么也得有点长进吧。”夏安远淡笑道,“好吃就行了,明天想吃什么?可以点菜。”   “明天16号,让赵钦带你去医院看阿姨。”纪驰说,“月底还可以再去看她一次,有两位护工在那里,你不用太担心。”   夏安远没说话,纪驰看了看他,继续说:“虽然你没问过,但肯定关心她的情况。预后效果还是不错的,等化疗结束,就找个好点的疗养院,把阿姨接过去养身体,你也能经常过去陪她了。”   说完,纪驰继续吃饭。夏安远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收拾好东西出了纪驰的办公室,等电梯的时候抬头往右边看了一眼,才发现这里也镌的有纪驰公司的logo。   “驰,远。”他在心里默念,视线再往上抬一点,就能清晰地看到那记忆里艘熟悉的船。   那艘被浪托起的,远行的船。 第76章 “是远哥吗?”   第二天去医院,赵钦早早地就来接夏安远了。   他现在最乐意干的就是夏安远的差使,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夏先生是真不同以往那些,在纪驰心里头的level直接是挂的最高档,把他伺候好了,比自己处理完那三柜子的文件都强。   更何况夏安远这人实在得很,压根也不需要他怎么伺候,顶多干个司机的活,接来送去的,纪驰还给他额外发奖金,所以一听到“夏先生”这三个字,赵钦俩眼都直泛金光。   车开到医院,夏安远提了句他可能待的时间会长一点,建议赵钦就把车停到街边,这样等他的时候他还能在旁边逛逛,不用闷在地下停车场,去哪里都不方便。   人家一心为自己着想,赵钦没有不领情的,刚巧正对面挪了个车位出来,他赶紧停了进去。   等他摆正车尾,往医院那头一看,夏安远竟然还静静地站在刚才在门口下车的位置,一手抱着花,一手拎着水果,仰着头,不知道是在看门诊大楼,还是在看天。   这一刻,其实赵钦心里有种被什么东西挠了下的感觉。   说不清楚是什么,只是看着夏安远在人流中的背影,那截子瘦削但站在那儿又很有力度的身条,让他想起了很多形容词,孤独,坚韧,脆弱,沉默——他从没用这些词语形容过人,但莫名的,他觉得无论用做形容本体还是喻体,夏安远就是这类词。   只是背影而已,看不见他出众的样貌,但他站得那样直,那根脊骨似乎即使顶着天也不会弯掉,明明一身简单打扮,低饱和度的颜色很容易隐没在人群中,可他就是有蛊惑人心的吸引力,是摄像机的聚焦点,让人一旦找到他,眼前的画面就只有他。   他忽然明白纪驰为什么对他这样特别,夏安远这样的人,很难不让人把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   早秋的风刮过,赵钦按起车窗,看着视野里穿着单薄的夏安远动了动,垂下头,又站了好一会儿,才抬脚往医院里面走。   他在想些什么呢?盯着门诊大楼或者天空在想什么?   赵钦把视线收回来,或许夏安远跟纪驰都是同一类人,也像秋天的风,忽远忽近,捉摸不透。   进了住院部,电梯一路上行,进出的人愈见少了,到最后,只剩下夏安远一个人跨出轿厢。   往前,经过护士站,沿着走廊一直走,尽头的房间尾号是6,门没锁,微微露一条缝,夏安远抱花的手不空,用手肘轻轻顶开门,一阵轻笑传来,是夏丽的笑声。   与此同时,见到来人,这笑声忽然停下来,“小远?”夏丽靠在床上,面露喜色地看着他,“不是说下午才来吗?怎么这么早?”   “老板给提前放假了。”夏安远看着夏丽,嘴角努力了几下,却仍旧挤不出来一个完整顺畅的笑意,他只能保持这个僵硬的笑容,“我早点来看你还不好啊?你要不愿意,那我就先走了。”   说罢他作势要走,被夏丽急急叫住,“你这孩子……”   夏安远趁机别过头,再整理了一下表情,转头迈进屋子,对陪坐在夏丽床边的那位护工点头致意:“阿姨好,这段时间真是辛苦您了。”   “哪里哪里,分内的事儿。”护工一张圆脸,笑得憨厚,“哎哟小夏啊,你这儿子长得也太俊了,平常怎么没听你提起过?那什么,多大了啊,属什么的,有对象了吗,我有个亲戚他女儿啊……”   显然是之前聊得正开心,这会儿夏丽看了眼夏安远,示意他到床边另一张椅子坐下,继续跟护工聊起来。   夏安远把水果和花都放在桌上,桌上是摆着花的,仍然新鲜,看得出来花材用料都不便宜,搭配的好几种夏安远都叫不上名字来,一股子素雅高级的美感。   他盯着多看了一会儿,回到夏丽床边时又扫了圈这个病房。这里比纪驰之前在津口安排他住的那个vip病房还要大上一圈,阳台窗户很明亮,小桌子上也插着花,光透过花瓶照到地面上,一切都安安静静的。   跟夏丽之前住过那些拥挤狭窄毫无隐私可言的多人间一点也不一样。   如果不是纪驰,自己可能卖 肾也供不起夏丽在这样的医院,住这样的病房。   “好嘞,那我不打扰你们母子两个聊天了,我去下头转一会儿,你儿子工作忙,难得来一趟,让他多陪陪你。”   没说两句,护工很有眼力见地出了门。她一走,房间忽然就沉寂下来,夏安远垂下视线,盯着病床的一角看。   他知道夏丽在看他,在打量他,他甚至不敢在这种注视下抬头,他感到自己的脸烫起来,也许有难堪,有羞愧,有窘迫,总之是一切令夏安远难以面对夏丽的情绪混杂起来,让他抬不起头。   沉默在这种难言的空旷中蔓延,太久,夏安远几乎能听到藏在太阳穴那根动脉麻木的跳动声,夏丽终于开口了,她淡淡地说:“你怎么过来还买花,这儿的花一直没断过,你不知道吗?”   夏安远没想到她一开口提的是这件事,他摇摇头,抬眼看向夏丽,夏丽戴着的那顶帽子他进屋一眼就认出来了,是他当时用自己身上剩下的几十块钱给她买的,淡咖色的,衬得夏丽被病气过了的肤色更白,但精气神还好,就算还在化疗,眉毛都要掉光,但也比之前见她时精气神好太多了。   这样精心将养着,怎么会不好呢。   “可能是包月了,”夏安远解释说,“现在有些地方送花是可以包月的。”   夏丽又沉默下去,一直盯着夏安远看,直到把夏安远盯得心头发慌,她才继续说:“下个月,让你们老板别送了,欠了这么老大的人情,咱们怎么还得完。”   之前在电话里说得都很顺畅,夏安远告诉夏丽,他现在在给一个工地老板当司机开车,人家老板人好心善,不仅帮他托关系找了好医生好医院,还同意自己预支工资,只是老板经常出远门,当司机的得时刻跟上,就不能随时来看她了。   但真跟夏丽面对面了,见到这些,普通员工和员工家属根本不可能会被老板这样对待的待遇,要接着一个谎话圆一个谎话,夏安远感觉好艰难。   “……好。”夏安远迟钝地点头,“让他不送了。”   “你请了两位护工,工资是怎么算的呢?”夏丽又问,“我问过,她们不肯告诉我,是不是很贵?”   这一定是纪驰叮嘱过了的,夏安远可以继续用谎言圆这个故事:“其实还好,算时薪,就比原来那位阿姨贵一点,而且他们轮班,加起来也算是一个人的工时,不会太贵的。”他看了看夏丽的神色,继续说,“妈,你别担心我,给人当司机就是这点好,吃穿住行都不花钱,每个月的工资都扣了这些钱的,我能承担,你安心养病就好,别想那么多。”   夏丽闭了闭眼睛,脸上露出点疲色。   “想睡觉了么?”夏安远起身,把纱窗拉过来,屋子里登时少了大半光亮,“时间还早,睡吧,等吃午饭我再叫你。”   “不睡。”夏丽声音轻轻的,“小远,你……平时工作累不累?”   夏安远冲她笑笑:“不累,可比在工地上晒太阳轻松多了。”他回到夏丽旁边去,把她手拉起来,这一拉才发现,夏丽虽然看着精气神好,但还是那样瘦。枯槁,脑子里突然冒出来这个形容词,夏丽的手是枯槁的,被夏安远握在手心里,是干瘪的,轻飘飘的,像让他怎么也抓不住那样。   他脑子“嗡”一声,再看向夏丽时,才发觉夏丽变了,她眼睛里面那股子支撑她一辈子都不肯低头的东西不见了,只剩下柔软的虚弱。   “别把自己逼得太累了,”夏丽反手拍拍夏安远的手背,她很淡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给她添上几分年轻时候的光彩,但不是真正开心的模样,“妈妈什么都不想,只想让你好好地,安稳地过一辈子,你明白吗?”   夏安远喉头一滚,把忽然涌上来的哽咽吞下去,就这么愣愣望着她,好一会儿,才低头,看着仍然放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沉默地点了点头。   陪夏丽呆了一整天,太阳快落山时夏安远才动身准备回去。   纪驰办事情,从来找不出任何一处不妥帖的地方,连饭食也都是营养师搭配好按时按量送到病房来的,比起夏安远自己亲手照顾还要更细致。   虽说这里头少不了金钱和权力在发挥力量,但不是谁能都像纪驰一样,能将问题考虑到方方面面。   这时候医院依然人头攒动,夏安远给赵钦发了条消息,花了十分钟,从住院部大楼的走廊穿到门诊部,又从门诊部大厅出口出去。   老远望向街对面,车还是停在原来的地方,却没见着赵钦的人,夏安远低头摸出手机,也没看到到有赵钦的消息。他翻开通讯录,准备打个电话给他。   “……夏安远?”   忽然,有人在夏安远背后迟疑地小声问:“是远哥吗?” 第77章 如果有缘   似曾相识的声音。   出于谨慎,夏安远没有立即应声,而是继续翻动着手机,装作什么也没听见。直到身后的人等不及,主动快步走到他面前,惊喜地叫道:“远哥,真是你啊?!”   夏安远抬头,人懵了好半天才叫出来人名字:“……任南?”   “是啊!是我啊!任南!”任南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喜,他想再往前迈一步,又想起什么,克制地退后,站在几步外看着夏安远,不可置信地摇头,“天哪,远哥,没想到真是你!”   在这里碰见任南确实是太意外了。见他这傻模样,夏安远终于忍俊不禁,先头在病房的郁结暂时消散,他学着他刚才的语气:“是啊!是我啊!夏安远!”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一起笑了,任南张开手臂:“久别重逢,这不得抱一个?”   夏安远也张开手:“抱!必须抱!”   话音刚落,任南就撞进他怀里,紧紧拥住了他。夏安远被这年轻炙热的怀抱烫得心中一热,抱了好一会儿,他拍拍他的背,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任凭他这样抱着,等任南情绪稍微缓和一些了,才轻轻推开他。   可能有太多东西想问,一时不知从何开口,两人又安静地对视半晌。   夏安远很是感慨,没想到当年那个一脸学生稚气的小屁孩,现在竟然已经长成这么英气的帅小伙了。他看着任南泛红的眼睛和鼻头,心想,就是这脾气一点没变,还跟条小狼狗似的,有点什么事儿就绷不住,全写在脸上。   “你……”   “远哥……”   两人同时开口,夏安远轻笑:“你先说吧。”   任南抿了抿嘴,他低下头,几秒钟后才又看向夏安远:“远哥,你怎么在这儿?”   “我家人在这住院。”夏安远往医院里看了一眼,问他,“你呢?”   “我来看望一个表亲,他也在这住院。”任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最终揣到了衣兜里,手指捏着布料,“远哥,我真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你。”   夏安远看了他一会儿,轻轻一拳砸到他肩上,笑道:“这么多年,混得怎么样了?没少挨揍吧,瞧你结实的。”   “没……没挨揍了!”任南嘿嘿一笑,“我干的都是正经事儿,人家凭什么揍我。”   “噢,”夏安远一挑眉,重复他的话,“正经事儿。”   “真的。”任南掏出手机,“我现在给地理杂志供稿呢,满世界到处跑,没怎么拍以前那些了,想一想呢,远哥你当时说得太对了,跟什么打交道,都比跟人打交道要轻松得多,还是拍拍大自然,陶冶陶冶情操。”他翻出几张照片给夏安远看,的确是一些风景大片,沙漠雨林海洋极光,场景都好壮观,夏安远不懂这些,但直觉任南现在在他们摄影圈子里定是小有所成了。   “再说了,以前我干的也都是正经事儿呢,你不都说过的,照亮黑暗的一道光!这还不正经啊?!”   “满世界到处跑?”夏安远第一反应是问他的安全问题,“上山下海的,是不是很危险?”   任南立刻摇头,他挺高兴地说:“我现在有个工作室呢,平时出活会请专业的向导和野外生存专家,设备也都齐全,保证安全!”   “挺好的。”夏安远蛮欣慰地看着他,脸上的笑意没下去过,“挺好的。”   任南被他这样看了半天,总有种小辈被长辈凝视的错觉,他不想要这感觉,突然说:“远哥,电话和微信给我。”   夏安远没动弹。   “你以前留给我的那个号码早八百年就打不通了,我这次回来听我表姐说,说你到她那儿工作过一段时间,我一听就急了,这么大的事儿竟然都没一个人告诉我!当时就想联系你,结果你留给他们的那个号码也变空号了。”说着说着,任南一股委屈劲儿就上来了,“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远哥,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想联系一个人这么难,怎么想找到你这么难啊?”   夏安远安静地看着他,等他心情平复一些才说:“你现在过得很好……”   “我一直都过得很好。”任南打断他:“远哥,咱有五年没见了,你呢,过得好吗?”   夏安远垂眸:“我……也过得很好。”   任南似信非信地看着他,像是知道夏安远不会告诉他实话,但看夏安远现在这模样,多半是没有在工地上干活儿了,生活质量应该还不错,之前他告诉他说想开个小铺子过活,也不知道有没有实现。但现在任南不想问这些,过了会儿,只问:“你知不知道这五年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对着一个空号。”   他没要夏安远回答,又说:“做朋友,只做朋友,偶尔关心问候一句也不行吗?远哥,你不能总这么一个人,你要一辈子都这么一个人过吗?连个朋友也不需要吗?”   夏安远想,果然脾气一点也没变,这才刚聊了没几句,就急叨叨地话赶着话说上一大堆。他拿出手机:“没说不给你电话,”夏安远解释,“之前换手机号,的确都是有原因的,太紧急了,没来得及告诉你,换来换去的,也早把你的号丢了。是我不对,我道歉。”   任南把他联系方式都保存好,捏着手机,又看了他半晌,不知道想起来什么,惨然一笑,然后垂头丧气地说:“要不是今天运气好在这儿碰上你,咱俩是不是一辈子都没再见的可能了。”   “怎么会。”夏安远看到他这样子,又想起五年前在工地泥泞里抱着相机残骸痛哭的那个少年,心下一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道,“如果有缘,就算今天咱们不在这儿碰上,以后也还会在其他地方碰上的。”   语毕,夏安远手机急急地震动起来,屏幕上是赵钦的来电,他正准备接听,那头却刚响了两声就挂掉,像在提醒他什么。   他立刻抬头往街对面看去,没找到人,视线一转,却发现几米远外的行道树下,纪驰和赵钦正站在那里,定定看着他俩。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夏安远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第78章 “这位是纪总,我的……”   夏安远不知道自己在原地僵了有多久。   任南也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那两个男人,根本不需要他反应,他马上能辨别出来夏安远看的是谁,这奇怪的反应又来源于谁。   考究西装料,颜色选带灰度的深色,不是任何奢侈品时装派头,但从头到脚都搭得很有腔调,显露出一种高级又低调的富有,能把这种审美形制穿成日常的不是一般人,因为工作原因,任南熟知各大秀场名品发布,但除了那块表,他看不出这男人身上任何一件衣服饰物的源处。   比有钱人还高上几个等级的有钱人,或者是已经站到食物链顶端,吃穿住行都是高级私人定制的有钱人。他们闲暇时整日往来的场所只会是类似非请勿入的拍卖酒会、高尔夫球场、邮轮派对一样的地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见到这种人,说实在的,非常奇怪。   再看他的相貌气质身型,是比他一身好衣服更瞩目的存在,即使同为男性,任南也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太过英俊,是那种极有质感,打娘胎起就被金钱权利和爱浇灌长成,上等人的,会吸引所有人类目光的英俊。   和夏安远认识吗?   他刚想开口问,那男人就对夏安远沉声道:“过来,小远。”   竟然真是认识的。   任南看向一动不动的夏安远,“远哥?”   夏安远迟钝地应了声,他把手机收起来,想要迈步,又突然想起任南这边还没说完话,一时犯了难。   见他踌躇,纪驰向他伸出手,重复道:“过来,小远。”   天色渐暗,属于秋天的凉意被风卷过来,从衣服下摆钻进夏安远腰侧。   要不要向纪驰介绍任南?夏安远茫然地想,他不知道怎么向纪驰介绍,有没有资格给纪驰介绍。   但他无法让纪驰等太久了,灵魂慢半拍地被身体拖着动,只不过闪过一瞬这个念头,他就已经走到了纪驰面前。   纪驰很自然地牵住他,另一只手在他脸上轻抚过,像是不经意。他问:“阿姨怎么样?”   “她很好。”夏安远没注意到身后跟过来的任南,低声对纪驰说,“谢谢。”   纪驰微不可见地笑了笑,声音也轻:“晚上想吃什么?”   “晚上……”夏安远这样容易就被纪驰带着跑了,有过路人似乎嗓子灌了风,很用力地咳嗽一声,他才恍然回神,转头看向任南——任南就在自己跟前。   话说到一半就把人丢下跑开,实在太不礼貌了,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夏安远读懂了任南注视着他时眼神中的复杂,跟着任南的视线往他和纪驰牵着的手上看,夏安远好似也被自己的目光烫到,他即刻想要抽出手,纪驰却牢牢地钳住他,不让他分毫气力。   在这些方面,他总是要败给纪驰的。   “这位是任南,”夏安远很快放弃挣扎,顿了片刻,向纪驰介绍,“我的一个朋友。”   他又转头,向任南介绍纪驰,话说出口的时候其实还没想好自己应该怎样定义自己和纪驰的关系:“这位是纪总,我的……”   “爱人。”   纪驰淡淡地截断夏安远的话,此时他终于放开了夏安远的手,也终于把视线投到了任南身上,他甚至礼貌客气地对他一笑,要跟他握手,做自我介绍:“你好,纪驰。”   任南很深很慢地看了一眼夏安远。片刻后,他才回应纪驰的主动握手:“你好,任南。”   三人都不再说话了,夏安远此刻与纪驰并肩,也无法从纪驰的角度注视任南。他心跳还没平息,惊魂不定地想,爱人,纪驰居然要自己用这两个字来形容他,纪驰这时候会想些什么呢,回家之后他会不会问自己,“我的一个朋友”到底是什么样的朋友,他是怎样看待任南的,刚才自己跟任南从头到尾的交谈,他都看在眼里了吗。   大街上几人间无声的寂静太奇怪了,可竟然谁也没有第一个出声来打破,头顶的行道树有鸟扑着翅膀飞去又飞来,树叶被它们扇起“簌簌”的声响。   赵钦站在几人身后,看得分明。说实话,他也被纪驰那句“爱人”震惊到,原来夏安远在纪驰心里的地位并不只是比旁人高几个level而已。但做第一助理做久了,遇到天大的事儿脸上都得波澜不惊已经成了习惯,他看向那位站在对面的完全遮掩不住自己情绪的年轻人,这位叫任南的夏安远的朋友。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成天跟着大老板们混迹上流圈子,赵钦早成了人精。从外形上得出关于对方的基本信息从而采取相应的社交方式已经成为了赵钦的本能,那么多对家公司的领导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任南这样一眼就能看透的年轻人。   赵钦不着痕迹地打量他。   大眼睛高鼻梁,还算不错的皮囊盖不住未在传统职场浸淫过的年轻锋芒,皮肤小麦色,但t恤领口隐约露出来的颜色分界线透露出这其实是晒黑的痕迹。一身冲锋衣加工装靴打扮,令他的职业太好辨认了,他是一位常年在户外活动的自由工作者,有健康的家庭和还算富裕的经济条件,性格不错,外向活泼,但不够稳重。微微的高低肩状态说明他平时有长期负重,是一直背着资料或者设备工作的,这能让人进一步确认他的具体职业,导游、地质气象检测相关,或是摄影师。   他对夏安远有感情——其实最显而易见的就是这一点,怎么也藏不住的。   不能轻易对这是一种什么感情下决断,朋友间的,兄弟间的,知己间的,甚至恋人间的,全都有可能。赵钦收回了视线,剩下的事情不该他去探究,纪驰看到的东西一定比自己看到的更要多。   “纪总,现在也不早了,您看晚饭需要订餐厅吗?”赵钦适时出声,发挥他的作用。   纪驰手一伸,揽过夏安远的腰,以主人家的姿态邀请任南:“既然是小远的朋友,也就等于是我的朋友,”他扫了夏安远一眼,“刚好是饭点,任先生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医院门口进出的人太多,被纪驰这么搂着,回头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夏安远也不动弹,京城这地界不像容城对同性恋包容度那样高,投向他们的目光里,鄙夷异样的占多数。   夏安远想,要是被认识纪驰的人拍到了会不会给他惹麻烦,可挣开的话,不仅显得自己太别扭,纪驰多半也要不高兴。况且,纪驰都把“爱人”两个字念出来了,这么搂一下说到底又会怎么样呢,没有比“爱人”再更荒谬的了。   纪驰压根不在意这些目光,仍是一副施施然的样子,等着任南开口。   夏安远跟随纪驰的视线看向任南,天渐渐阴沉下来,离亮路灯的时间又还早,任南这时的脸色看起来要比刚见面那会儿多几分灰暗,仔细再看,又像因为绷得太紧才做不出来除了僵硬之外的其他表情,他喉头在断续滚动,像憋着许多话,却一直怎样都讲不出来。   夏安远没有要再问任南一遍的意思,他知道自己一开口,便很容易影响他的决定,他也没办法开口,毕竟这是纪驰发出的邀请。   “下次吧。”任南勉强笑出来,他看着夏安远,眼睛里终于有亮光在闪烁,嗓音有些干哑,“远哥,我还得去看我那个亲戚,探视时间快到了。”   “……好。”夏安远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你……”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夏安远“你”了半天,最终只说了一句,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临走之前纪驰也对任南点点头示意告辞,礼数找不出一点错处。任南默默注视着他带着夏安远离开的背影,见到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停到一辆宾利飞驰前面,有位司机像一直站在一旁等着,他们一到车前,就要替他们打开车门,请人进去。   “爱人。”   任南将这两个字咀嚼半天。   没工夫细想怎么几年时间不见,夏安远就从工地民工摇身一变,成了这种身份的男人的爱人。任南只是想,挺好的,原来不是一个人,原来夏安远有人陪,有他的……爱人陪。   想起刚才自己对夏安远的质问,任南扯了下嘴角,苦涩一闪而过。   也是,他怎么会觉得夏安远这样的人要孤独一生的?   联系不上夏安远,或许是因为对于夏安远来说,自己还够不上朋友,只是他萍水相逢的过客。   这时候该要转身离开的。但任南的脚步久久不能挪动一步,眼看着车门就要被那位司机关上,突然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任南两三步跑上前,手在车门合上之前挡住了它。   如此唐突的行为大概率会冒犯到人,尤其是对这样的高位者来说。   但任南直觉,如果不这样做,他也许这辈子也没有再见夏安远的机会了。   他在争取机会,哪怕只是一个做普通朋友的机会。   任南与面无表情的纪驰对视一眼,又看向坐在里侧,闻声往车门外投来视线的夏安远,心这时候才跳起来,带着斑斑锈迹。   “远哥。”任南巴巴地叫他一声。   “怎么了?”夏安远为跟他说话,往前探了点身子。   车厢里淡雅的车载香薰飘出来,竟然没有混杂一点大多数车都会有的皮革味。任南咽了咽口水,他辨认出来这是用作安神醒脑的香,等了好几个瞬息,刚才那股子冲动平静下来,任南看着夏安远的脸,才心觉他在这样高级的豪车里坐着,竟然半点违和也没有,竟然好相配。   “没什么,”任南摇摇头,手在耳边做了个听电话的动作,笑起来,一张好牙口白晃晃的,“我打电话,你会接的,对不对?”   夏安远顿了顿,还没来得及回答,任南马上又说:“都还有事儿,我就先不打扰你们了,远哥,”   他看向纪驰,“纪驰哥。”   任南替他们轻轻关上车门,车门合上的那一刻笑容都还挂在脸上。   “下次见。” 第79章 “夏安远,你是我的。”   车里的安静很惯常。   夏安远跟着纪驰有一段时间了,几乎没有在车上听他放过音乐。其实以前纪驰还是会听一些钢琴曲的,舒缓的那一类,夏安远在车上时,他就会让司机给他调到流行乐,什么流派都会放,夏安远什么流派都挺爱听。   但现在车上只有无尽的沉默。   大概平日里工作太忙,一上车就只想要个隔绝所有声音的安静空间吧。   夏安远收回一直投向窗外景物的视线,从前排后视镜里悄悄看纪驰。   从上车到现在,纪驰一直不发一言,此刻正盯着手机在打字,似乎在跟人沟通工作,发白的屏幕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脸冰冷的颜色。   不好打扰他,夏安远问开车的吴叔:“吴叔,这不是回学府路的方向吧?”   吴叔轻笑:“纪总特地来接您去吃饭呢,吃完了我再把你们送回去。”   “噢……”夏安远有些疑惑,那先头纪驰怎么还问自己晚上想吃什么——故意的吗?   他往纪驰的方向看过去,刚巧纪驰将手机锁屏,抬眼看他,淡道:“之前定的螃蟹今天才刚到,你去尝尝,看喜不喜欢。”   到了地方,夏安远才发现自己想岔了,本以为纪驰说的螃蟹,指的是电视上那种,一只体格就比篮球还大的帝王蟹啊椰子蟹之类的,没想到他说的是大闸蟹。   大闸蟹夏安远倒是吃过的,有一年中秋,他刚好打零工多挣了点钱,又碰上超市打折,一只大闸蟹只要十块,便买了一百块的拿回家做给夏丽吃。   或许是他做法不对,要么是打折的蟹品质已经不好了,总之做出来也就那样,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鲜美,剥肉还剥得忒费劲,他俩没吃几只,最后只有再裹一遍淀粉回锅油炸,第二顿做成了香辣蟹给解决掉。   但见到纪驰定的这些,夏安远意识到,自己当时哪儿是买的大闸蟹,迷你闸蟹还差不多,最大的一只个头还够不上桌上这些的一半。他们先去看活蟹,又见到餐厅经理介绍的不知道有什么典故渊源价值几何的“蟹八件”——夏安远不确定是不是叫这个名字,哪一件怎么用夏安远统统都是懵的。   等这全蟹宴端上桌,夏安远才松了口气,菜是一道一道上的,不是他想象中大闸蟹摆满一整桌那种吃法,也完全不用自己动手剥。先上暖胃汤,再是同是用蟹做的却风味各异的小菜——因为分量精致到只够一个大男人一口吃的,夏安远心里一直把这种类型的菜称作小菜——这土包子想法他没跟纪驰提过。   虽然是蟹宴,但每道菜佐料都让夏安远意想不到,牛油果、火腿、鱼子酱、鱼肚、松茸……更多的是夏安远叫不上来名字的食材,吃到最后才是整只清蒸大闸蟹,侍应生剥好摆好,淋上姜醋汁,夏安远拿起勺子就能直接吃。   其实前面吃了那么多道菜,加到一起都比不上这道最原汁原味的。   夏安远吃收尾甜品的时候都还在震撼,原来那些对大闸蟹口味的描述真不是夸张,用描写“鲜甜肥美”四个字的所有形容词来形容,竟然都还没有完全到位。   夏安远也描述不出来,只觉得可能吃了这么一回,自己的味蕾都要被这味儿给升华八个度。   一顿饭就在他一会儿冒一个出来的念头中过去了。吴叔将他俩送回去,下车、上电梯,到开门进屋换完衣服,纪驰也没跟夏安远说一句话,等纪驰收拾完,抱了本英文书坐到沙发上闲看时,夏安远才一只腿搭到沙发上,半跪着凑到他面前。   “干什么?”纪驰翻动书页,眼皮都不掀一下。   “最后那个清蒸蟹,淋上姜醋汁很好吃。”夏安远坐到自己小腿上,“这种姜醋汁里面是不是放了红糖?”   纪驰淡淡“嗯”了声。   夏安远也盯着纪驰的书看,他只认识那上面最基础的单词:“您要是喜欢吃,我可以学着做做。”   “你喜欢么?”过了几秒,纪驰反问。   “喜欢,”夏安远点头,“好吃。”   纪驰又“嗯”了一声:“等段时候再带你去,不过也不能多吃,螃蟹性寒。”   夏安远看了纪驰好一会儿,问他:“今天没有咳嗽了吗,要不要再吃一顿药,家里有感冒药。”   纪驰翻页的动作顿了,他抬眼看向夏安远,那眼神黑漆漆的,被灯光一照,像月下的深潭。   “到底想说什么?”   夏安远另一只腿也收到沙发上来,整个人摆出一副很乖的样子跪坐着。这样可以和纪驰平视。   “任南,”夏安远舔了舔嘴唇,“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五年没见了,今天刚巧在医院门口碰见。”   纪驰看着他不说话。   夏安远只能继续说:“那会儿我也还是在工地上干活,他一个毛头小子,拍什么人文照片给报社,刚好就碰上了点不该他碰上的事儿,被人把相机砸了,还挨了顿揍,我当时正好在那儿,帮他说了几句好话,就这么认识了。”   “那时候他好像刚成年吧,年纪太小了,又是好家庭出身,家里人惯坏了,说要追求自由不读书,就真的任他一个人天南地北地到处跑,到社会上了——社会这么多规矩,又有那么多阴私,他不知道哪些东西能碰,哪些东西不能碰,愣头青一个,我多教了他一点东西,把他当个弟弟看待。”   前因是说明白了,后面什么纪驰似乎没有什么兴趣了解。他合上书放到一边,往沙发背靠过去,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拍了拍身侧。   夏安远会意,往他身旁再贴近了一些。   纪驰看着夏安远,今晚没有月光,客厅的顶灯开到适合阅读的亮度,打在夏安远脸上有隔错的阴影,不过也漂亮。他是终于被养白回来许多了,因此五官显得更要精致一些,糙味儿总算去掉了大半——但有点糙味儿倒也挺带劲的,是很性感的男人味。   “他喜欢你。”纪驰把夏安远没有说的那个后果如此直白地陈述出来。   见夏安远脸色一滞,纪驰又说:“而且追求过你。”   两个人不说话的时候,客厅里就陷入一阵冷飕飕的寂静,后知后觉地,夏安远才看到客厅的窗户开了小半,早秋的风灌进来,而他们身上还穿着夏天的薄款家居服。   “我去关下窗。”夏安远起身,在纪驰一错不错的注视下,慢吞吞地将窗户关上,转身往回走,看到纪驰的视线时顿住脚步,在沙发边上站了会儿,他说,“纪总,我只把他当弟弟看。”   夏安远轻轻笑了笑:“而且不算追求,没有追过我,他年纪那么小,哪儿知道喜欢是怎么回事儿,况且还是对男人的那种喜欢,”夏安远垂眸,看着地板上自己疏淡的影子,“也就是因为我帮了他忙,对我有点类似依赖的好感而已,看着苗头不大对,我就赶紧给他掰了掰,要不然跟他也不可能这么多年都没见面。”   影子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瓷砖反射一大片一大片的冰冷光线,看久了,就觉得这些光线像镀上灯光颜色的湖面。   没来由的,夏安远好像忽然看到许多年前这里的画面,同样的夜晚,地面铺着柔软的羊毛地毯,光脚踩上去就跟踩在云上似的。他跟纪驰看一部老电影,影片名字他不记得了,大概是一部原声版本的港式喜剧片,他看着看着看入了迷,便不知不觉地从沙发上往下溜,最终盘腿坐到了现在正注视着的地方,下巴就搁在茶几上。旁边放着一兜子纪驰给他买的零嘴,甚至有水果糖和辣条,饮料是他喜欢的冰红茶。纪驰的酒柜里摆了好多冰红茶。   眨眨眼睛,那画面倏然又不见了,眼前还是瓷砖,冷冰冰的,看着直叫人哆嗦。   这时候纪驰才说:“五年前,他还小,是刚成年的小孩儿,什么都不懂,那你呢。”   夏安远把视线落到纪驰身上,见到他胸口有一个很深的起伏,像是叹了一口长气。   “你那时候也才二十二岁而已。”   这话是什么意思?   纪驰是觉得自己当时年纪也不大,所以把任南当弟弟带这件事毫无说服力,还是认为对于“喜欢”和“喜欢男人”这种事情,自己也算不上是专家?   纪驰没打算回答夏安远心中的问题,他揉揉自己的眉心,带点倦意,再看了会儿跟个木桩杵在沙发旁边出神的夏安远,说:“过来坐。”   夏安远坐到他旁边去,仍然像刚才纪驰看书时那样面对着他。   “下午那会儿,你怎么抱他的。”纪驰盯着夏安远的眼睛,问他。   这话听着好怪,明明是他先抱的我,我只是回他一个朋友间的拥抱,到纪驰嘴里,怎么就变成了我抱他。   我抱他。   行吧。   夏安远老老实实伸出手,像抱任南那样抱住了纪驰。手臂是从他肩上过还是从他腰上过这个问题他思考了一秒,但还是决定还原这个拥抱,从纪驰肩膀上绕过去,环住他的背。   这样抱纪驰要比任南费劲一些,不仅是因为身材更高大的原因,还因为现在他们这个别扭的姿势,夏安远不得不把大半个人的重量都放在纪驰身上,下巴也因此抵在他的肩头,说话的时候骨头错骨头的。   “这么抱的。”夏安远说。   或许是说话时热气喷到了纪驰脖子上,夏安远感受到纪驰轻微动了动,紧跟着,他的手忽然揉上自己的腰际,用上手指的那种揉法,尤其se情,然后从衣服下摆探进去,摸到后面,手掌按住夏安远靠近臀肌的那块尾骨,稍一用力,把他往自己怀里按得更紧,两个人都要贴成一个人。   纪驰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那你怎么摸他脑袋的。”   夏安远抬起头来看纪驰,但因为被他死箍在怀里,脸跟脸几乎都没有距离。这张脸总是怎么都看不够,夏安远目光垂下,停在纪驰的唇看了好半天,没下一步动作,只是淡笑:“老虎的脑袋,哪里有人敢摸。”   纪驰不说话,沉沉地看他,夏安远被盯得不行,还是动了。他以前只在床上搂过纪驰的脑袋,要他像摸小孩子一样摸纪驰,他觉得自己动手时头皮都是硬着的。   他揉了揉纪驰的后脑勺,又揉揉前头,两个地方触感不大一样,额发被发蜡理上去,摸着没有后脑勺的头发软。   发觉这样有点顺毛捋的意思,夏安远忍不住多摸了两下,脸上的笑突然明显了些。   纪驰定定看着他。   夏安远心下一动,手往下,虚虚拂过纪驰的脸颊,大拇指十分得寸进尺地在他唇肉上摸了摸,实际上刚才往这里看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这样摸,纪总还满意吗?”   说完他就要拿开,纪驰却突然张嘴,咬住了夏安远的手指。   很痛的一口。   好在只是这一口,纪驰舌尖在齿痕上轻舔一下就放过了他。   “我不管你过去那几年怎么样,”纪驰盯着夏安远看的眼珠黑腾腾的,真像只夜里捕猎的老虎,“跟谁,在一起没在一起,是金主还是弟弟。只要你跟我说实话,我不会管这些东西,那都是过去的东西。”   “可是现在,和以后,夏安远,”纪驰的手掌在收紧,他沉声说,郑重其辞,“你是我的。”   或许是纪驰眼睛里从没见过的那种整肃给震住了,夏安远半天没说出话来,屋子里安静地只剩下两个人分岔交替的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放在岛台的手机叮叮咚咚响起来,纪驰拍了把夏安远的屁 股,示意他起身。   他走过去拿起手机,看着来电显示,眉头皱了一下。   电话铃响了四五遍,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纪驰还是接通,边往夏安远的方向看,边听电话里说。   没几秒,他挂掉电话,回去卧室再出来,已经换了身出门的打扮。夏安远赶紧跟上去:“这么晚了还有工作吗?”   纪驰拿上车钥匙,步子迈得很大,打开门的时候又突然顿住。   他回头,掐住夏安远的下巴,跟他接了个好短促的吻,然后灼灼地看着他,像在不舍得。   “家里的事,今晚可能不回来了。”   “早点睡觉,”他揩过夏安远嘴角的水渍,“晚安。” 第80章 忙着会你这位宝贝儿去吧?   晚高峰刚过,纪驰从学府路开车回纪家,油门踩得深,横穿整个京城,只花了不到四十分钟。   纪家原来住得其实并不偏,皇城根下头连着两套四合院,自从纪驰爷爷去世后,一家人就搬到了东三环边上的别墅来。不过除了逢年过节,他几乎就没怎么踏足过这里。   加上前后左右的院落,这地方得有几百亩,全是树,一到晚上,或者要是遇上刮风下雨,湖影树影相映交叠,沙沙簌簌地乱响一通,比城里头还吵,就算窗户玻璃隔音效果再好纪驰也睡不着。   许繁星笑他,怎么可能比城里头还吵,京城最高档的景观别墅要是还不安静,那这世界上就没有安静的住处了。说罢他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纪驰半天,蹦了句完全不像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你要是觉得吵,说不定是因为过于安静了,一安静人就容易胡思乱想,你听到的声音,估计尽都是从你脑子冒出来的。   绕过湖区,见到不远处树影中房檐的灯光,纪驰很容易就想到这句话,他放慢了车速。老保姆果然等在门口,远远地看到他的车就招手。   车库门灵敏地识别开,纪驰停好车,叫她:“陈姨。”   “哎,”陈姨应声,引着他往屋里走,“少爷您有日子没回来了,太太先生可惦记呢。”   纪驰见她脸上并没有急色,心里了然了,快进门时问了句:“有谁在家?”   “乔家那两位千金,”陈姨悄声笑道,“下午来的,陪太太插花,晚上吃过饭,看天色暗了,太太留她们多住一晚。”   纪驰神色未动,没让陈姨替他开门,自己推门进了屋。   一楼客厅灯火辉煌的,沙发上果然围着坐了好几个人,见有动静,纷纷将视线投过来。   有人立刻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说曹操曹操就到,小驰啊,赶紧过来给你两位妹妹打个招呼。”   纪驰站门口没动,朝那两人颔首,就算打过招呼了,他看向坐在主位那位雍容闲雅的女人,眼神淡淡:“妈,爸在楼上?”   叶湘点点头:“刚刚才睡下,头疼得厉害。”   纪驰片刻都不想在客厅停留,抬脚就要上楼:“我去看看他。”   叶湘叫住他:“刘医生看过了,说是什么神经血管性的偏头痛,得安静睡一觉,现在就别去了,折腾好半天才睡着的。”她又对两位姑娘笑,“你们纪伯伯从前没这毛病,我也是吓坏了,才着急忙慌地把你们驰哥叫回来,大晚上的,也辛苦你们了。”   她又冲纪驰招手:“还不赶紧过来坐?整天忙得不见人影,这才进屋又想走啊?”   “驰哥大学还没毕业就白手起家,公司能做到现在这么大的规模,不忙一点怎么能行?”坐在叶湘左边的姑娘笑着开口,她是乔家大小姐乔嫣,听说一直在国外读书,纪驰见她面的时间很少。   “什么规模不规模的,都是些小打小闹,他要哪天懂事了,赶紧回来多帮帮他爸的忙才是正道。我看啊,我们家老纪这个头痛病,就是整天忙出来的。”   纪驰看了眼手表,考虑片刻,往屋里走,坐到最旁边的单人沙发上:“我坐二十分钟,待会儿还有事。”   叶湘一听这话脸色就不好看了,想是被气得很,可有外人在,她脸上还得绷着笑,一副温柔好妈妈的模样:“小驰,你知不知道妈妈有几个月没见到你了?就算是你爸爸,他那么忙,每天也还是要回家的啊,前些时候你二舅爷寿宴没见着你,他老人家追着问了我一整天,我说我都联系不上你个大忙人,就更别说其他人了。”   她对着乔嫣笑笑,“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爱在家里呆,这家里多好啊,热汤热饭的,随时都有人嘘寒问暖,非得在那外面,外面有什么好的?”   “阿姨,对您来说外边可能没什么好,”坐乔嫣左边的姑娘一笑,堪称明眸皓齿,她冲着纪驰扬了扬下巴,“对驰哥来说可就不一定了。”   纪驰掀起眼皮看她,看今天晚上这栋别墅的绝对主角,京城乔家的掌上明珠,众星拱月长大的乔家小女儿乔娇,这姑娘里里外外都跟她名字一样娇俏,叶湘喜欢得紧。   乔娇见纪驰终于向她投来视线,眉毛很是灵气地一动,脸上的笑也是明媚的:“我说的对吧,驰哥?”   纪驰没说话,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看得她那笑快僵在脸上,乔嫣及时问道:“听说驰哥前段时间去容城了?容城还挺好玩儿的,我跟娇娇以前去过一次,就是吃得不习惯,太辣,咱们这边儿的人都不怎么能吃辣。”   听到这句,纪驰终于有了动静,他垂眸看着某处,嘴角忽然漾起来一点淡笑:“那倒不巧,”他抬头,说,“我还挺喜欢吃辣的。”   这话乔嫣再接不住了,两姐妹跟叶湘交换了个眼神,叶湘正要开口,纪驰从烟盒里敲出一支烟来,在手指间横着捋过,他问几位女士:“不介意吧?”   捋烟的动作帅得非常绅士,乔嫣看直了眼,下意识地摇头。   但纪驰还是把烟灰缸拿到他右手边的边几上,离她们远一些,拿出打火机点燃,下一刻,泛着灰蓝色的烟雾慢悠悠腾上来。   “你说说你,两位妹妹还在跟前呢。”按常理来说纪驰是不会在女士跟前抽烟的,今晚的动作太反常了,叶湘心头猛地跳了两下。   乔嫣微笑着摆手:“伯母,没关系的。”   不过纪驰今晚确实不同以往,以往他懒得跟叶湘计较。   “费尽心思把我骗回来,”纪驰架着腿,往沙发上靠,似笑非笑地开口,“就为了这个?”   闻言,叶湘登时愣住了,好半天才皱起眉头,这种时候她都还保持着她贵太太的优雅,轻声问:“小驰,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妈妈把你费尽心思骗回来……”   “没人不知道吧?”纪驰打断她,“整个纪家,和以纪家为中心辐射到的所有圈子,”他看向乔娇,“就算是你们刚从外头回来的乔家,也应该都知道。”   纪驰掸了掸烟灰,又吞了口烟气,徐徐地吐出来,徐徐地说:“我喜欢男人。”   他没管乔家那两位什么反应,偏头瞧了眼叶湘,别有深意:“哪怕别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吗?”   “你……”叶湘“你”了半天都没“你”出来下文,她僵着脸去看乔娇,乔娇却在这时点点头,说:“我当然知道啊。”   她笑得还挺活泼,心情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影响:“我还知道,驰哥你前段时间去容城,就带了一个男人去。”她眨眨眼,又有点苦恼,“可惜这位有些神秘,不是你之前总爱带到公开场合的那些小明星,连照片都找不出来一张。我猜,驰哥你说今晚有事,是忙着会你这位宝贝儿去吧?让驰哥你这么神魂颠倒,究竟长的什么样呢,我还真是好奇。”   这姑娘的反应有点意思。但纪驰并不看她一眼,只对着叶湘说话:“乔二小姐都这么说了,妈,你也该明白了吧。”   “我明白什么明白。”叶湘捂住脸,声音闷得发抖,“我不明白!”   谁也没想到几句话而已,场面就变成这样,也没想到乔娇会这么牙尖嘴利。   “不过呢——”乔娇又突然开口,说话的每个调都往上走,声音也细得发娇,落到纪驰耳朵里,教人起一阵恶寒,“我不在乎。”   她还是笑:“咱们这圈子不都是这样吗,我以为大家都习惯了呢。叶阿姨觉得我合适做你们纪家的媳妇,刚巧我家也这么认为,之前已经两家人在一起吃过好几顿饭了,驰哥你都借口太忙不到场,那有些事情只好我们先商量了。   咱们两家结亲,对你们京我们港的生意都是百利无一害,有好事为什么不做?你喜欢男人又有什么影响?我以为像纪家这样的家族,喜好和利益,人人都是分得很清的呢,对咱们这种人来说,这可是最重要的优良品质。”   “娇娇!”乔嫣适时打断她,“你个小姑娘家家,懂什么生意,胡说八道什么?”她对叶湘和纪驰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带点抱歉的意思,“叶阿姨,驰哥,娇娇这丫头被我们宠坏了,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在家经常就因为这张嘴惹爸妈生气。你们千万别往心里去。”   饶是叶湘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毕竟这话说到了这份上,怎么看也是她自己儿子的不是,更何况她一向爱面子,此时只能强硬撑着镇定,淡道:“娇娇年纪还小,也是正常的,我们家这小子那时候也是一样,叛逆期嘛。”   纪驰突然轻轻嗤笑一声:“乔二小姐二十二得有了吧?”他还没这么不给人留面子过,“是挺小的。”   几个人没太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全不解其意地看着他。   纪驰吸尽最后一口烟,将烟头随手塞进烟灰缸,站起身来,轻拍几下衣角:“也不早了,那我就先告辞了。”   叶湘这回没拦着他,纪驰最后扫了一眼乔娇,她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他往门外走,正要开门时,楼梯传来踢踢踏踏的声响。   “哥哥!”   一道脆嫩的童声,还带着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朦胧。   纪驰顿住脚步,转身往楼上看,纪棠穿得跟个粉团子似的,正牵着保姆的手,一踢一跳地挨个台阶往下面蹦。   她终于蹦到一楼,两只手张开,急急地就要往纪驰身上扑,树袋熊一样挂上纪驰的大腿。   “哥哥别走!哥哥抱抱!”刚说两句,她嘴角一瘪就要哭,眼睛里泪花花的,“要哥哥抱,棠棠好想哥哥。” 第81章 “是妹妹,不是闺女。”   纪驰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许是因为的确太久没见到他,纪棠黏他黏得紧,一抱上就不肯撒手,晚上还非要跟着他一起睡,保姆怎么哄都哄不回去。这丫头还贼精,不抱她进纪驰房间她就死活不睡觉,即使困得脑袋往下一点一点地跟鸡啄米似的,她也要一会儿惊醒一下,搂着纪驰脖子委屈巴巴地叫一声“哥哥”。   对这个妹妹,纪驰有点没奈何,要说她黏人,这家里头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整天陪着她她不黏,每回都只逮着纪驰这个笼统见过也没几面的哥哥黏,也是奇怪。   他把纪棠抱回自己屋里,只开了盏最暗的台灯,纱窗拉全,一手抱着她哄睡,一手拿出手机来。   赵钦的办事效率很高,根本不需要纪驰吩咐,任南的完整资料已经在一个小时前发到他邮箱里。这时候他才有时间打开看。   姓名,年龄,籍贯,学历,工作经历,经手项目,附带家庭成员情况。   ——他果然是位摄影师。   纪驰往下看,找到五年前,夏安远和任南产生交集的那一年。再从这里仔细地往下翻,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任南作品的主要方向,从社会人文逐渐向自然风光片转型,数量和质量都成长得很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棠趴在他肩头彻底睡熟了,发出细小的鼾声。资料快要翻完了,忽然出现了某个画面,纪驰手顿住,他将纪棠轻悄抱回她的房间,交还到保姆手里,回房间打开电脑,在浏览器里输入那张照片下面大写加粗的网址,指腹触上了回车键,但没按下去。   他望向窗外,因为很少回来,他窗户的房间夜里都是闭好的,这会儿外头应该是起了风,有树梢晃动的阴影,又能透过这些阴影罅隙,看到不远处的湖面,今晚没有月光,于是那里整块都是黑漆漆一片。   无端端地,纪驰又想到了许繁星那句话——这时候他的确不觉得吵了,只觉得太安静。   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安静。   他把视线转回来,良久,才又抬起手,键盘发出一声轻轻的响动。   翌日,夏安远提着饭盒敲开纪驰办公室的门。纪驰站在落地窗前接电话,听到夏安远开门,转头过去看他。   夏安远正要进来,目光往下扫了眼,顿时就怔住了——竟然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扒着纪驰的腿玩,再仔细一看,那个小女娃微张着嘴望向自己的模样,和纪驰少说也有三分相像。   下意识估算了下大概年龄,夏安远心头涌上一阵溺水似的酸重。他深呼吸两口,移开注意力,反手关好门,走到平时纪驰吃饭的餐桌边,将饭盒里的菜一样一样拿出来。   怪不得今天做饭时纪驰特意打电话来说了几个少油少辣的菜,还让自己带了水果和酸奶,原来是有个小孩儿在这。   夏安远有些放空,摆盘的动作也慢,丝毫没注意到纪驰已经挂掉电话,站到了自己身后,“在想什么?”他等夏安远把东西都摆出来才问。   “没什么。”夏安远垂眸看着碗里的青菜,轻轻摇头,“快吃吧纪总,天气一冷菜就凉得快。”他转身让开位置,见到那小女孩拽着纪驰的衣角,露出点好奇的模样,正仰着头看自己。   “小朋友真可爱。”夏安远蹲下去,很有规矩地没碰她脸,只是和她平视,对她笑笑,“告诉叔叔,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眨起来忽闪忽闪的,她直勾勾地盯着夏安远看,像是看够了才开口,“纪——棠——”念得一字一顿,竟然一点儿也不怕生。   太可爱了,尤其是鼻子和嘴巴,长得跟他曾经看过童年照里的纪驰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夏安远把那点酸忍下去,笑意上到眼睛里,想要伸手摸摸她脑袋,纪驰忽然开口:“不是叔叔。”   夏安远和纪棠一起仰起头来看纪驰,一个大漂亮,一个小漂亮。   纪驰嘴角闪过一点淡笑,他揉了把纪棠的后脑勺,说:“棠棠,叫小远哥哥。”   纪棠望向夏安远的表情更好奇了,眼睛瞪得老大,半晌,她往夏安远面前走了两步,走到跟前时,忽然伸出手一把抱住夏安远,糯糯地喊他:“小远哥哥。”   夏安远从没被小孩儿这么抱过,也没抱过小孩儿,又糙惯了,这一下给他扑得是心惊肉跳,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才好,老半天才找到合适的位置,虚虚回抱住她。这感觉奇妙极了,像搂了个又香又轻又软又脆弱的小团子,夏安远一动都不敢动。   “她很喜欢你。”纪驰坐到沙发上,浅笑着看他俩,“家里她几个表哥表叔从来没有过你这待遇。”   纪棠像是对夏安远的反应不大满意,声音高了点,催促他:“要抱,小远哥哥抱抱。”   “好,抱抱。”   夏安远很轻地笑了声,很轻松就将她抱起来,往纪驰坐的方向走,见到纪驰一直盯着自己看,又露出点不知所措的神情。   纪驰伸出手,将人接过来,放到沙发上坐好,“总爱这么让人抱。”他让夏安远也坐,先替纪棠盛饭,“都五六岁了。”   “五六岁?”夏安远有些疑惑,按照纪驰和他家人的身高来看,五六岁不大应该这么点大才对。   “早产的,身体一直不太好,”纪驰解释,“我妈生她的时候四十多了,高龄产妇。”   夏安远点点头,随后才反应过来:“是你妹妹?”   “嗯,”纪驰看了一眼夏安远,像是知道他的心思,“是妹妹,不是闺女。”   “是妹妹,不是闺女。”纪棠握着勺子重复这话,说完,她又眨巴眨巴眼睛望向夏安远,像是认真考虑了半天,附在纪驰耳边,自以为声音悄悄地说,“哥哥,我想当小远哥哥的闺女。”   “是么。”纪驰把围兜给她套上,“我抽空问问他愿不愿意收你这么个闺女。现在,好好吃饭,可以吗?”   “嗯!”纪棠吃饭倒很乖,不怎么用人照顾。纪驰手空了下来,看着还在不知道发什么呆的夏安远,说:“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出生的,我过年回了家才知道这事儿,”他端起碗,“我猜,其实他们最初是想要个小儿子。”   儿子,这个无论是在穷人还是富人家里,都万分敏感的两个字,一说出口,他就明白了什么意思。纪家曾经竟然想要放弃纪驰这个继承人吗?夏安远简直觉得不可思议。   “有个兄弟姐妹也挺好的,”夏安远斟酌了片刻,说,“这世界上有人跟自己流着同样的血,那种……血脉相连的感情,其实很奇妙。”   换个人来,此刻必定是要提起席成了,但纪驰却什么也没提,他伸手将纪棠脸上沾的饭粒拈走:“有时候还挺希望她是弟弟,而不是妹妹。不过……是妹妹也没什么大碍,只是她以后可能要比其他小姑娘多辛苦一点了。”   夏安远听懂了纪驰的言外之意,他惊讶地望向纪驰,只看到他一脸淡色。   “纪总……可她总归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不能做这些事儿么?”纪驰看着正边乖乖吃饭边懵懵懂懂听他俩说话的纪棠,“如果她长大愿意的话,都交给她吧。”过了几秒,他又轻声道,“有时候,我也想自私一点。”   纪棠吃饭的动作实在可爱,夏安远也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姑娘当然可以做这些事,只是对她来说,未免太累、太残酷。而且……”   而且你始终还是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生活就是这么累,这么残酷。”纪驰把目光转到夏安远身上,“你不需要替她心疼,比起世界上绝大部分人来说,她过的已经是别人做梦也梦不到的神仙日子了。”   夏安远沉默下去,纪驰也没有要再开口的意思,两个人的注意力最终都放到了纪棠身上。   毕竟还是个小孩儿,完全不管她也不行,还得边吃边看顾着,这餐饭用得很慢,夏安远在家吃过了,后面也陪着他们吃了一点。   收拾餐具的时候夏安远兜里的手机接连震动了好几下,一听就是有连续的信息进来,这在平日里几乎是不会出现的情况,纪驰带纪棠去刷牙洗脸,起身时也没多看,但说不清楚出于什么缘由,夏安远还是等他俩进了休息室才把手机拿出来。   ——是任南的信息。   昨晚上纪驰离开之后,他其实和任南在手机上聊了一小会儿。下午刚碰见的时候匆匆忙忙,来不及多寒暄几句,但真要找点什么话题出来聊,又觉得哪一个都不合适。   一静下来,夏安远就总惦记起侯军。之前手机里的联系方式全没了,他也私底下问过赵钦,只得知那个工地自从侯军出事之后就停了工,最近是有了复工的迹象,但似乎换了批工人在做。刘金贵他们那批人想是在停工那段时间另外找到了活儿干,这头就没再继续,这一下就成了人海茫茫,天各一方。   于是任南昨晚提到他表姐——也就是方清华的时候,他立刻想到了在她KTV做领班的狗哥,他记得侯军曾说过他和狗哥是老乡,还在一块儿玩过游戏,那么请任南帮忙找到狗哥,应该就能打听到侯军刘金贵他们的去向。   这串弹窗的第一条,就是侯军老家的地址。   任南在狗哥那里能打听到的并不多,侯军出事之后电话也被换了,狗哥知道的这些,也都是他们那个老乡群里面给的信息——   身体稍微恢复了一些,侯军就被他大伯带回了老家,因为已经成年,赔偿款是给到他自己手上的,但多半会被他大伯哄过去。刘金贵倒是真心对他好的,可他再怎么说只是工友,一个外姓叔叔,就算关系再好感情再深,也干涉不了侯军的家里事,能做的只有替他多唏嘘心疼两句,叮嘱他手紧点别把钱往外漏,然后,大家还是天南海北,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刚看完这些,任南紧跟着又发来一条信息:“反正我这段时间闲着没事儿,帮你去他们老家看看怎么样?”   夏安远垂下眼睛,捏着手机没动,他知道任南和侯军非亲非故,要真让他帮自己这个忙,未免太过麻烦人家了,还是什么时候有机会,自己去一趟探望他最好……他想得太出神,没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纪棠踮着脚,趁他不注意靠近,“嗷”地一声冲出来,想要扮鬼脸吓他。   冷不丁被这童稚的一声打断神思,夏安远愣了一瞬,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捂住胸口,配合她做出一幅被突然吓到的样子,笑道:“吓死我了,小糖糖。”   纪驰站在休息室门口穿外套:“我有点事要出去,你帮我带她一会儿?”他看了眼手表,“半小时之后,你可以陪她在里头睡一个小时的午觉,她要调皮捣蛋的话,尽管揍她。如果保姆提前来接,我会给你打电话。”他指了指夏安远手上又震动了一声的手机,“记得保持畅通。”   “好耶!”纪棠立刻帮夏安远回答,自动忽略了那句“尽管揍她”,小孩子都是这样,一有什么新鲜事,加上管着自己的家长暂时要离开了,就兴奋得手舞足蹈,“今天小远哥哥陪我睡觉咯,咯咯咯咯咯——” 第82章 “您为什么喜欢远哥?”   任南是京城人,但西城这边他很少来,更别说纪驰给他发的这个只有上班族才会出没的地址。   西城CBD中心区,连片高耸入云的大厦,路过两幢商场,任南把车速缓下来,路边大多是些连锁快餐饮品店,他找停车位的时候顺便往上望了眼导航地址上的这栋写字楼,心想,工作日午休时间把自己约到这种地方的咖啡馆,大概率纪驰的公司就在这栋楼上,抑或是整栋楼都是他的公司。   停车位不好找,在两栋楼之间能停车的街巷里饶了好几圈才见有人挪开一个车位,任南赶紧将车倒进去。关上车门,任南看了眼手机,离约定时间还差十分钟,他松了口气,先低头看看自己衣物是否规整体面——平时自己都是怎么方便怎么穿,一早接到纪驰的邀约后,他特意穿了身之前父母给他买回来还从未穿过的衬衫西裤,显得成熟稳重许多。   正准备抬头去找咖啡店的招牌,就看见西装革履的纪驰走近,他显然是老远就看到了任南。   “任先生刚到?”纪驰伸出手。   任南跟他浅浅握手,点头:“对,您这楼下停车位可不好找。”   闻言,纪驰视线往他身后的黑色越野车上一扫,淡淡一笑:“牧马人?这车很适合任先生。”   今天天气很好,又是午时,太阳当空,任南跟随纪驰的视线回过头看了眼自己的车,被车漆的反光闪了下眼睛。   “走吧,咱们先进去。”没再多说什么,纪驰带路往前走。   约好的这家咖啡馆名叫“in time”,装修格调蛮小资,因着这会儿是午休时间,咖啡馆人不算多,三两坐着的客人要么闲聊要么打瞌睡,都是在这附近上班的白领,见到两人推门进来,都有意无意地将目光投到他们身上,尤其是一看就跟大家格格不入的纪驰——当老板的人一般情况下不会踏足这种年轻人爱去的咖啡馆。   任南平时也算受瞩目惯了,跟纪驰到靠窗定好的半包围式卡座坐下,并不太在意这些目光。他们点好咖啡,又安静坐了一会儿,等咖啡做好端上桌,纪驰才开口:“这段时间太忙了,只能趁着午休时间约任先生出来聊一聊,任先生见谅。”他看了一圈咖啡馆的陈列,“这地方应该开业挺长时间了,我也是第一次来,助理说这里还不错,就托他定的位置,这么一看,确实不错,挺安静的。”   是挺安静的,这种氛围很适合开展一场详细交心的谈话,任南似乎明白了纪驰的意图,他捏着咖啡勺,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杯子里搅着,不动声色地观察坐在对面的纪驰。   昨天下午跟纪驰见面的时候来不及深思,回家后仔细回想才觉得事情哪里都不对劲。   任南曾跟夏安远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对夏安远这个人,还算是有些了解。家境就不用说了,他们本身就是在工地上认识的,在工地上累死累活的农民工,没几个家里不缺钱。任南曾采访过他们中间的不少人,对这些人的生活圈朋友圈大概知悉,是即使拐上十个八个弯也跟这种级别的有钱人沾不上边的,更何况是京城纪家的大少爷——纪驰这个名字一出来,他的身份便不难打听。   其实照夏安远的外形条件,要想靠脸吃饭的话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任南也不是没有劝过他,但夏安远总对这话题不置可否含糊其辞,于是任南便知道了,他并不愿意靠脸挣钱。既是这样,他也就更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个阶层的人,或许是源于某些意外?可人生怎么会有那么多意外,还意外到刚好让夏安远跟纪驰相识相爱?   任南想不通其中的缘由,想不通夏安远是如何在短短五年时间里,就从偏远城市工地上的民工,摇身一变,成了纪大少爷的爱人?   爱人这个词的份量可不简单。   任南垂眸,盯着咖啡杯里缓缓停下来的漩涡。   他又想到夏安远在纪驰面前略显拘谨的表现。他俩有过亲密接触这是可以肯定的,上过床的两个人在一块儿时,不经意的肢体语言就能说明一切,连自己这个平时不大爱注意细节的人都看得出来,但用“爱人”定义他俩的关系却不一定真实,尤其是属于“纪驰爱人”的这个位置,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可以占据的。   任南的家境虽然只勉强算得上富裕,但他们这些小辈谈恋爱相亲的时候也总要讲究一个门当户对,更何况是纪驰这样砸出个名头京城上流圈子就得抖三抖的家族,他们怎么会容许一个男人——还是夏安远这种身份的男人,做纪驰的爱人?   再加上听夏安远说,他家人在那家普通人连挂号都难的医院里头住院,任南心里逐渐有了推测,或许“爱人”是假,“情人”才是真,而纪驰对夏安远多半有几分真心喜欢和占有欲,才会在见到自己和夏安远拥抱的时候,呷酸说出来“爱人”两个字。   想通这一点,任南情绪更低落了,他难过夏安远的遭遇,也难过夏安远在遭遇这些问题的时候,从没有想过找自己帮忙。   “任先生?”   任南抬头,纪驰正淡淡地看着自己。   “纪总,您时间宝贵,我想了想,咱们还是别绕来绕去的,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任南轻轻靠到椅背上。   纪驰轻轻一挑眉,等着任南继续说下去。   “您今天约我过来的目的,我想不是为了交朋友吧?”任南摊摊手,“纪总您也并不需要我这么一个朋友。”   “任先生说话很直爽。”纪驰手扶上咖啡杯。   “关于我和远哥的关系——我想您应该是对远哥给您的解释不满意,或者是不太相信,才会百忙中抽空约我出来,想要我给您一个解释,是吗?”说完,任南又笑了笑,“说解释好像有些言重了,因为我和他的确只是朋友关系,五年前,他救过我一次,我们因此成了朋友。”   任南身体前倾,手肘放到了桌上,他看着纪驰的眼睛,说:“他为我挡了一刀,伤在肚子上。”   纪驰也看着他,听到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一动未动,他那双眼睛是相当好看的,好看到了英气逼人的程度,但往往更吸引人注意力的其实是他眼睛里面的冷意,浑然天成一样,盯着那里看的时候,即使纪驰并不作任何表情,也让人觉得头皮发紧。   任南不擅长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他在生扛,不让自己露出来丝毫怯意。   “是么。”   良久,纪驰这样说。   任南观察他的神色,在里面竟然找不到讶异,甚至找不到任何一点其他的情绪。他心头忽然有火涌上来,恐怕之前自己的推论有错,眼前这人对夏安远哪里是有几分真心喜欢,怕只是纯粹对自己枕边人的占有欲作祟,要是真心喜欢,听到这种话,难道不应该着急多问两句吗?   他为夏安远颇觉忿忿不平,但他清楚自己无法将这些情绪宣之于口,不是出于对对面这个男人身份的顾虑,而是出于对现在正跟着他生活的夏安远的顾虑。   任南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些想法,对纪驰的注视一避不避,他继续说:“我当时不知道他中刀了,下大雨,人又多,场面那么混乱,不对,不能说是混乱,毕竟挨打的就我一个。”像是在回忆当初的情景,任南捏住了他另一只手的指尖,捏得很紧,“围观的人好多,可只有远哥一个人冲出来帮我。我要护着相机,没法还手,他得一边挡那些棍棒,一边跟他们讲道理——讲道理,跟那些人,工地老板请来的黑社会,有什么道理可讲,我本来就是来拍他们那些龌龊事儿的。当时我就觉得他傻,到后面,发现实在是没得讲,他就闭了嘴,把我护在下头,那些棍子全叫他一个人挨了下来,全程哼都没有哼一声。”   他顿了顿:“那些人是真狠,连自己工地上的工人也打,见这情形,还有谁敢上来拉架。纪总……我猜你没有听过那种声音,那种……棍子胡乱敲在人身上时发出的声音,让我真觉得他们是在下死手,不知道过了多久,半个小时?一个小时?雨越来越大了,最后那地方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远哥等人全走光才把手松开,人马上就滚到了一边去,我爬起来才看清他的脸,也才发现他肚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捅了一刀……血水早都被雨给冲淡了。”   任南垂眸,陷入那天傍晚的回忆,他躺在泥泞中间,雨水和棍子全被夏安远的身体挡住,耳边有好多声音,大雨的淋漓,那群人的叫骂,棍子挥下来时的破空声,落到夏安远身上时沉闷杂乱的响声,最清晰的,其实还有夏安远颤抖的呼吸声。   他是真的一声也不吭,忍痛的呼吸落到任南耳侧,沉重、炙热,像烙铁一样印在了任南的记忆里,即使隔了这么多年,坐在这里回想起来时,依然能原原本本感受到那个温度。   “纪总,这人简直傻透了对不对?为了个素不相识的人,搞出来一身的伤,最后还把工作弄丢了。”任南抬起头,“还好是没伤到要害,只是那道疤……是不是直到现在也没好?”   纪驰面无表情地看了任南一会儿,然后从兜里拿出烟盒,习惯性地抽了一支出来,正要拿打火机,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把烟又塞回去。   任南对他这个动作感到奇怪,后知后觉也才想起,这种咖啡馆多半不让抽烟。   许是烟瘾犯得难受,他视线再落到纪驰手上时,纪驰已经将烟盒捏得变形。   “是。”半晌,纪驰才回答,声音又低又沉,“现在也没好。”   两人相对着沉默了很久,咖啡馆的客人逐渐都在离开,应该是上班时间快要到了,任南鼓起勇气,终于说出他想说的:“因为要照顾他,后面我跟远哥同住过一段时间,您肯定看得出来,我喜欢他,远哥当然也看得出来,但实际上,我还没来得及对他表白,甚至还没来得及确认他是不是喜欢男人,就被他无声拒绝了。我也就明白,他是喜欢男人的,但不喜欢我。”任南笑容里泛上点苦涩,“我没有非要强求的意思,不然那时候也不会听他的话离开那里,只要他过得顺利平安,那我也就满足了。我挺了解他的,他现在愿意跟着您,对您肯定是有感情,而且跟着您当然是好,远超乎我想象的好,您应该也是挺喜欢他的,但……我想问一下纪总,像您这样的身份,这种喜欢,可以持续多长时间呢?如果不喜欢了,能保证远哥不受到任何伤害吗?”   纪驰眼皮抬了抬,他问:“这种喜欢?”   这是一句反问,像在质疑任南的质疑。   任南抿了抿嘴,手捧上咖啡杯,里面的液体此刻已经接近常温了:“说这话或许很欠揍,但我想不出来任何,除了脸,可以让您喜欢到将远哥称之为爱人的理由。或者我可以多问您一句吗——您为什么喜欢远哥?”   空气静了那么片刻,飘着的咖啡香随着温度的冷却,已经变成了股不大好闻的味道,少顷,纪驰先动了,他伸手从带过来的包里取出电脑,放在桌上打开,页面定格在他昨晚浏览到的那处,并没有退出。   纪驰微不可见地笑了那么一下:“你又是为什么喜欢他?因为他救了你么。如果是这样,换一个人,也像小远那么护了你一程,你是不是也会同样这么喜欢他?”   他将电脑翻转,把屏幕对向任南。他没等任南回答,实际上任南视线随着纪驰的动作移到了电脑上,想必此刻也根本来不及回答。   纪驰淡道:“我约任先生出来的目的,其实只是这一个。” 第83章 奔向南方的博客主页   奔向南方的博客主页:   【好久没更新了,最近认识了一个人】   发布于xx年4月2日   出来了这么久,第一次在一个地方停留这么长的时间,也第一次这么长时间没有更新(虽然更新了也没人看,fine:))。帮城市报拍的东西反馈很好,所以我来到现在的这个城市(具体不能透露),预备给第二期选题搞点资料。   遗憾的是,这次马失前蹄了,还损失原厂镜头1,原厂电池1,我的小腹肌(富士)惨遭痛扁,满身伤痕,险些失身于人(心好痛好痛痛痛),还好我宁死也护着内存卡,那群傻冒只知道抠电池,不知道装照片的其实是内存卡吗哈哈哈哈哈哈。   本来我自己也要被痛扁的,但有个比那群傻冒更傻冒的傻冒替我挨下来了。受的伤不轻。   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赔钱他也不要,可他救我小命,还因为我受伤,我总不可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得负责到底,选题的进程就得这么推迟下去了,那么一帮人等着我,哎,小南我真的好愁。   不过,现在的民工兄弟都这么朴实的吗。……现在的民工兄弟都这么帅的吗。   要是有机会一定给他多拍几张(努力握拳,用力点头),怀着这样的心情于是乎我在他不停的拒绝下还是厚着脸皮跟他成为朋友了(maybe是单方面的但是没关系!),为了照顾他嘛,也为了艺术嘛,好在他伤好转得很快,我才有心情来上个网,也不知道能在他家再住几天……他家虽然环境不怎么样,门口花盆里种的茉莉花倒是很香。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jpg#   【有傻冒帅哥照片版本的更新】   发布于xx年4月7日   怎么说呢,他这个人,很奇妙。   我忍不住问他当时为什么要救我,他愣了好久,我还以为他在准备什么感人肺腑的东西,例如什么一见钟情呐觉得我像他弟弟啊哪怕是觉得我被他们揍得太可怜啦之类的,结果他告诉我说,是“本能”。   本能……哪有人的本能是冲上来替人挨揍的啊喂。啧,圣母可能是。   看他平时不爱吭声什么都随便无所谓的样子,怎么也不像个爱多管闲事的老好人。   还有,前几天给他拍了组照片,买回来当拍照道具的仙人掌我给放在茉莉花旁边了,不知道为什么,今早上起床一看,那玩意儿就腐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救回来,我以为他在这方面会很有经验呢,结果他就随便看了一眼,说什么不该是它生长的环境,再怎么养也养不活,让我趁早扔了得了。   拜托,那——么大,造型那——么好看的仙人掌,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想要留下它吗。我还挺喜欢呢。   #好一颗美丽的仙人掌.jpg#   #战损帅哥+老头背心这气质和仙人掌果然般配绝配天仙配.jpg#   #太帅了再来一张.jpg#   #懂我师父的想法了果然遇到合适的模特怎么拍都拍不够.jpg#   #这张名字叫喂帅哥别那么耍酷看镜头小心仙人掌刺扎死你!.jpg#   【唉、、、】   发布于xx年4月13日   他伤刚好就去了工地,结果因为当时帮我忙的原因得罪了领导,人家把他辞退了。   我……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之前跟拍过的棒棒军专题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我心里最多只是堵一会儿, 但这次不一样,他是因为我才被连累的,我很想帮他做点什么,但又很无能为力,只恨为什么这里不是京城啊啊啊啊啊,要是回京城,小爷我帮他找个工作还不简单吗?!   但他心倒还挺大的,我在这儿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着觉,天都要亮了,转身一看,他睡得还挺香……属于是小爷我想多了?不想去拿相机了,用手机拍了一张,嘿嘿,真的好帅哦(沉思:我总这么对着他脸花痴,我还有喜欢同性的潜质?)   #帅哥睡觉(侧脸版).jpg#   【我肯定就是喜欢他】   发布于xx年4月24日   如题。   不是因为长得好看,也不是因为他救了我,我找不出来理由,我发现这个人,怎么说呢,他身上的特质不太好用简单的几个词来形容,总之就是很吸引人,硬要说的话,可能就像我爸爱喝的糙茶,乍一喝觉得挺苦挺不值钱的,结果越品越来味儿,上瘾啊!   也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男人,所以我又拍了好多照片,以求个万一,拿来纪念嘛。我发现他真的很适合拍照诶,连这种随手拍的生活照都好有老港片的感觉(可能也是鄙人摄影技术业已炉火纯青hhh),看看!这透视!这构图!这调色!这么小的厨房都能拍出这种效果!小南南波湾!腹肌南波湾!当然了,模特本身天生的演绎能力才是最重要的。   就是可惜了,人家没有要入行的打算。   #做饭的他真的帅爆了饭也好吃爆了.jpg#   #烟瘾真的好大啊,不过抽烟也帅爆了.jpg#   #虽然背景是掉皮掉得都露出水泥胚de墙面,但不影响他帅爆了.jpg#   #嗦面条也帅爆了.jpg#   #抬头看我,对,就是这眼神,天真朦胧无欲无求,救命啊!帅爆了!.jpg#   【。】   发布于xx年5月15日   又是好久没来了,前段时间跟他去另一个工地上拍了一组照片,也算是完成第二期选题的一小部分,但我私心并不想把这组照片交给报社,他倒是什么意见也没有,只说如果要发,最好还是别发正面照。   但这组照片即使是正面照也没怎么把他的脸拍清,要那种氛围感嘛,就不能把脸拍清楚。   后来才知道他把所有的稿费和存款都给了他妈妈,他身上只剩下几百块。唉。   #傍晚,夕阳,微风,好模糊的脸,站在未完工天台上抽烟的他#   【他】   发布于xx年5月17日   半夜醒过来,我突然想到很多形容词来形容他,坚韧、勇敢、善良、孝顺、独立、成熟、能吃苦耐劳、情绪稳定、天塌了好像也不急不躁。   有很小的脆弱,和很大的倔强。   他是一个沉默而且内心强大的男人。   我想我是真的很喜欢他,今天老妈打电话,问我有没有中意的人了,我竟然下意识就回答说有,她问我,那是一个怎样的人,我说他很好,是一个很好,很值得人去喜欢的人。她又问我,家庭条件怎么样,工作怎么样,学历怎么样,从前觉得这是很正常的问题,可今天我竟然为她的提问感到羞愧。我真想反问她,难道条件不好学历不好工作不好的人,就不值得别人喜欢了吗。他明明有那么多优点,许多人加起来也凑不齐的优点。   最后还是没有把那组照片交给报社,我偷偷留下来了。   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喜欢是什么感觉,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可我要离开了。   他也要离开了。   人总是要离开的,人总是无法一直停留在一个地方吧。   #夜幕之中,他的轮廓.jpg#   【如果有缘】   发布于xx年5月24日   昨天是他的生日,也是我们要分开的日子。   他好像知道我喜欢他了,在我送给他那条项链之后,他用一种几乎是悲哀的眼神看着我,祝我前程似锦,一路顺风。   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眼神,永远也不会忘记他。   他在替谁悲哀呢。我想不明白。   有好多想说的话,但我说不出口,我真想带走他,可我知道,我带不走他的。他好像一阵风,又像一片云,看上去似乎平凡无几随处可有,却藏着好多好深的秘密。我抓不住他。   而且我也根本说不过他,关于离不离开这个问题,我们谈论过两次,我总能栽到他的圈子里去,最终我还是选择离开他,不是离开这里,不是因为他也决定离开,而是离开他,如他所愿那样,继续走上我不会停下来的路。我大概知道他心里是住着人的,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像他这样的人,如果心里有了人,别人再怎么努力也挤不进去的。   总之,我希望他可以过得很好,如果有缘,如果再见,我想在他脸上看见多一点的笑容。   到那时我也一定会过得更好,如果有缘,如果再见,如果他忘记了那个人,我想要做陪伴他前行的帆。   #最后一张,沉默的他,和他在沙地上随手画的,沉默的船帆.jpg#   咖啡厅里的人走光了,只剩下两杯彻底冷掉的咖啡,和两个沉默不语的男人。   这个博客,自从离开那个城市之后,任南再没有更新过。因为是冷门网站,又是私人账号,这里至今也没有被人发现,前几年任南偶尔会上线看一看,后面工作实在太忙,他连想起来的时间都很少了。   没想到纪驰会把它找出来。   又一想,纪驰这样的人调查自己的资料再轻松不过了,一个小小的个人博客而已,普通人找不到,他还找不到么。   这么再看一遍,任南似乎回到了当年自己初遇夏安远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那份初心萌动的喜欢,他在内心深处保留到了现在,中间不是没谈过恋爱,但兜兜转转,夜深发呆的时候,脑海里总是闪过夏安远形影瘦削,低着头沉默抽烟的样子,只是已经朦胧了,模糊不清了,像那次在天台上拍过的他,整个人隐没在黑暗将至的风和阴影里,一半是夜色的灰,一半是暮色的橙。   “纪总,您的目的是什么,其实可以直说。”   良久,任南抬起头,他镇定地看向纪驰,原来自己先头解释的那一通,眼前人早就通过这些图文知道了大概。   纪驰并未看任南,他目光放在那台电脑上,竟然像在走神。过了好久,他才伸出手,将挡在两人中间的电脑屏幕合上,在缓慢的呼吸声里,抬眸,看着任南。   那眼神让人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任南这么看着,觉得自己似乎在被一片大海凝视,可能是风雨欲来时候的海,也可能是已经风平浪静的海,总之,那么广阔,那么幽深,那么沉默,有某种复杂交织的情绪藏在海水里,可被凝视的人辨不清,天际线四面八方刮来风,风竟然不是冰冷的,温度跟泪水一样。   纪驰开口了,声音仍然又低又沉,带着微小的磁哑:“关于这些照片,如果还有其他类似发布在这些网络平台上面的,我希望任先生可以封锁,或者删除。”   “我暂时改变不了我身份的性质,而小远在我身边,就算保护得再好,也难免会有有心人沿着蛛丝马迹,找到这些东西,从而对他以后的工作和生活不利。我想,任先生应该也不想要有这种事情发生的吧?”   任南坐直身体,片刻后,认真地点点头。   纪驰礼貌地一笑:“任先生家里面如果还保留着这些照片,我是否可以将它们买断?如果你觉得这些照片是你关于小远的一些珍贵回忆,想要留下也可以,那么我们最好签署一个保密协议,我会给任先生的工作室提供一些资金和资源,相应的,我希望任先生可以保证,这些照片不再有任何外泄的可能。”   闻言,任南一声不吭地想了许久,他又觉得眼前的这位纪总,对夏安远的关心似乎比他一开始想象的程度还要高上许多,他甚至在想,方才他说出口的那句话,是不是自己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忽然也笑了一下:“纪总,您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问题么。”   纪驰保持配合:“什么问题?”   “我在想,要是我当时没有被远哥说服,坚持留在他周围的话……我跟他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   纪驰轻轻摇头:“没有这种可能——我是指,你没有不被小远说服的可能。”他目光在从外面透到桌上的阳光上掠了一圈,回到任南身上,看着微微露出疑惑的他,很淡地笑了一下,“你知道吗,小远理科不大好,但文科好得出奇,尤其是语文,如果不扣那些卷面分的话,算起来,他的作文拿过不止一次满分。”   “不止是你,我在很多时候,也一样说不过他,总这么一遍又一遍地,栽到他的圈子里去。”   这句话透露的信息太多了,任南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耳朵一阵嗡鸣,脸上露出点震惊,又露出点茫然。   纪驰看了眼手表,把电脑收起来,结好账,起身之前,很郑重地看向任南:“最后,我其实最想跟任先生说一声谢谢,如果不是你的这些照片,我可能这辈子也没有机会了解到小远与我失之交臂的那些年,真的,非常感谢你。”顿了顿,他站起身来,“时间原因,我就不久留了,任先生可以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如果有其他的要求,我也会尽力满足。”   任南久久未动。   纪驰推开门,走出去没多远,听见任南大声叫他。   “纪总!”他三两步追上纪驰,喘了好几口气,才试探性地问,“您就是远哥他……就是我博客上写的那个……”   纪驰转身,站定,他承认得爽快:“是,我和小远曾经就是恋人关系。”   见任南一脸无法形容的表情,纪驰想了想,还是补充:“你一开始问我,为什么喜欢小远,我并没有回答,是因为我看过你的博客。”   “任先生,你是真心喜欢他的,至少当时是那样。”   “那么你一定明白我为什么喜欢他,我看到的他,比你看到的,还要多太多。”   平复心情需要太多时间,任南勉强压住自己的呼吸,半晌,他下了决心:“不需要什么资金或者资源,那些照片……连同底片,我整理好之后,会一张不留地送到纪总这里。”   纪驰点点头:“按照正规流程来就好,版权购买事宜,我会让助理及时跟进的。”   “不纪总……”   “纪驰?”   路边缓缓停下来一辆库里南,后座窗户是打开的,坐在老板位的人抬眼望向他们两人。   这人长相竟跟纪驰有两分相像,只是看起来年纪更大一点,气质更温和一点。   任南收回目光,他注意到,几乎是在见到这人一刹那,纪驰整个人立刻变得阴冷起来。   车上的人见到他的反应,也不计较,只是轻轻一笑,视线玩味地在他和任南之间转了几圈,片刻后,他问纪驰:“新欢?太久没回来,不知道纪少换了个口味?” 第84章 “那张照片,是不是真的?”   纪驰推开休息室的门。   窗帘把外面的光挡得严严实实,他在原地顿了两秒,伸手按开床头柜上的睡眠灯。夏安远正和衣半靠在床头昏昏欲睡,这时听到动静睁开眼,怔忪地望向纪驰。   “棠棠还在睡?”   夏安远点点头,坐起来一点,让纪驰站着也能一眼看清床的内侧,他悄声道:“睡了好一会儿了。”   纪驰看了眼被被子裹成一团睡得正熟的纪棠,又把目光投向夏安远:“平常这个点应该都睡醒了,她没闹你吧?”   “没有,”夏安远轻轻地摸了下纪棠的头发,声音也像她头发一样柔软得不像话,“棠棠很乖。”   床沿陷下去一点,有身影挡住了光线。纪驰把自己随意撑在床边,越过夏安远,用手背贴上纪棠的脸颊。   “棠棠,起床了。”   被纪驰好几声不留情地叫醒,纪棠撒气一样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卷着被子就往夏安远怀里钻,嘴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念叨着什么,没两声就又被睡意淹没,脑袋杵到夏安远肚子上,就这样又睡着了。   “纪棠,给你一分钟时间起床穿衣服,”纪驰起身,把纪棠的外套拿过来,“哥哥待会儿还要开会,没时间陪你,你得回家了。”   纪棠安静地呼吸了好一会儿,又被纪驰轻轻一把拍到脑袋上,她不耐烦地快要炸毛了,双腿在被窝里一蹬,睡蒙蒙地喊:“让小远哥哥陪我就好了!”   “不可以。”纪驰这种时候显得尤其铁面无私,他把被子掀开,单手就把扒着夏安远不撒手的纪棠给抄了起来,还把衣服塞给她,“有人来接你了,衣服自己穿上。”   纪棠扁扁嘴,迷迷糊糊抱着外套好一会儿才有动作,纪驰耐心等她穿好衣服,把她抱起来,见夏安远也要起身,他伸手按掉灯,轻道:“你不用跟出来,再睡几分钟,我交待点事情就回来。”   叶澜已经在外面的茶水间等了有些时候,他把杂志放回书报架里,视线又扫了一圈这层楼,还没到冬天,他坐在这儿都觉得背后凉飕飕的,这栋楼从里到外的装修都跟纪驰这个人说话做事的风格一样,太冷。   再看布局,除了秘书和助理办公室,最占分量的就是纪驰的办公室,他将目光落到那扇门上,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下一刻,门被推开。   纪驰抱着纪棠出来了。   叶澜站起身,长出一口气后,勾起嘴角笑了下:“小驰,怎么老是这副表情?我也提前不知情,被你妈妈临时派来接棠棠的,这不刚下飞机,顺路嘛,家里人都等着,不然也不会来碍你的眼。而且……今年老太爷做八十大寿,我再不孝,也没法不回来。”   他伸手,想把纪棠从纪驰怀里接过来:“来,棠棠,让小舅抱抱你,哎哟,咱们小公主真是一天一个样——”   纪棠把头扭过去,不给他抱。   “……一个样啊,跟你这哥哥是越来越像了,小姑娘家家的总冷着一张脸做什么,不认识小舅了?”   纪棠还是没反应,估计那阵起床气还没过去,叶澜看了看他们两兄妹,露出一个苦恼的,属于长辈的笑,“行吧,既然棠棠不想小舅抱,那我从国外买回来的公主裙棠棠一定也不喜欢,哎,怎么办呢,我还是送给你小瑶表妹吧,正好她个头跟你一样高……”   “我不要裙子,也不要回家。”纪棠把头埋在纪驰肩头,“我想跟哥哥和小远哥哥一起玩。”   乍一听,叶澜没听出什么不对来,还想再逗一逗这个从生下来就没怎么见过的小外甥女。他往前走了两步,见到纪驰脸上的冷淡,回想到纪棠那句话,突然顿住了,笑容也瞬间凝滞住。   “小远哥哥。”他沉下声音,重复这个名字,然后将目光移到纪驰身上,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问,“小远……是席远?”   “是。”纪驰没有要隐藏夏安远身份的意思,纪叶两家人知不知道的,也只是迟早的事。   他也定定看着叶澜,比起八年前两人的那一次对歭,纪驰沉稳好多,冷静好多,也游刃有余好多,在这种时候,他竟然还分出神来安抚因为要被接走而情绪低落的纪棠,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叶澜收回要接过纪棠的手,神色一变再变,他眉头轻轻拧在一团,最后只是沉思,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纪驰淡淡地说:“是席远。”   “是那个你带到国外,金屋藏娇、宠爱有加的席远。”   听到这话,叶澜视线不着痕迹地移开,游移地落到纪棠的脚后跟,又往下,落到似乎亮得反光的地砖上。   这层楼不仅冷,还太安静了,没有一点声音冒出来,以至于他竟然在这种时候感受到来源于作为小辈的纪驰的压迫力,即使他现在说出这种话时并不像当年那样,而是似乎已经云淡风轻。   “这话你不是很早以前就不信了么。”叶澜沉默半晌,终于抬起头,“现在你在国内找到他了,不会更不信么?”他扯起嘴角一笑,“不过,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小舅是什么人,从来没个定性,后面好聚好散了也是有可能的……如果我说当时过了没多久,我就把他送回国了,你信不信?”   纪驰神色未动,他并不理会叶澜言语中的诸多破绽,盯着叶澜的眼睛,教人再躲闪不能,他缓慢地说:“信不信,和是不是,是两码事。”   都说外甥长得像舅舅,这话的确没错,两个人这么静静地对视,能看出来眉眼间的几分相似,只是一个带着年轻锋芒的冷漠,另一个带着从容平淡的和顺。   良久,叶澜先软下阵势,似是无奈:“小驰,你现在这样,是什么意思呢。 ”   听到这话,纪驰忽然笑了,他反问:“叶总,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   叶澜看纪驰的眼神变得深了,片刻后,他摇了摇头,显出几分凝重:“当着棠棠的面,我们不说这些。”   没等到纪驰的回话,他疲惫地笑了笑:“为了这么个人,咱们多少年没见面了?本来我一年也回来不了一回。听说你前两年身边有了几个人,还以为这次回来能看到你缓过去劲,没想到……”顿了顿,叶澜突然说,“小驰,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了,咱们舅甥俩坐下来,好好聊一聊,可以吗?”   那个笑的余味还挂在纪驰脸上,却分毫未达眼底,他用这样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叶澜:“有这个必要么?”   似乎是察觉到气氛不对,纪棠趴着纪驰肩头偷偷看向身后,叶澜注意到她的视线,把她接到自己怀里。这下纪棠安安静静地任他抱了,没再闹一点脾气。   “你这样想,我可能真的无话可说。”叶澜抱纪棠的动作并不熟练,换了好几个姿势才将她抱稳。他目光放到了半空中,隐约露出些怅然,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轻声道,“我本来就是个被家族放逐的人,小驰,你比我有本事得多,如果成为第二个,真的太可惜了。”   纪驰沉默下来,他觉察出叶澜的态度不同以往,甚至松动了不少,而这句话给的信息太多,如果顺着追问下去,问那些他们想让他信的东西到底有几分真实度,或许很容易就能找到当年的真相。   但不知道为什么,话都到了嘴边,他还是没能问出口。   大概他对他自己这么多年,凭借于对每个人性格行为习惯的了解而拼凑出来的,他想象中的那个真相完全不够自信。即使两者已经非常接近了,但他还是胆怯,还是恐惧。   万一真相不是那样呢。   他总是安慰自己,只要夏安远回来,只要夏安远留在自己身边,也许什么真相他都能接受,他只是不大好受。   但越是这样,就越是在意,越是在意,就越怕万一。   所以,最后他只是问:“那张照片,是不是真的?”   声音太低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地方过于寂静,可能叶澜都听不清他到底问的是什么。   他记起来那张照片,印象还很深刻的,发布在他很多年前的朋友圈,配文“嘴唇好软”的照片。   叶澜看着纪驰,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半晌,他才开口:“我想,席远虽然现在回来了,但一定什么都没有跟你说。”   “事已至此,再继续这样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该知道的,你肯定都要搞清楚。那么,为什么其他的问题,你全都不问,只想要这一个问题的答案?”   像是觉得荒谬,又感到无可奈何,叶澜垂下头,长长地叹一口气,又抬头望向纪驰:“既然这样,那就还是由我来当这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吧。本来就是我做错了,你要像以前那样,再狠狠揍我几拳,也没关系。”   “只是这一点不论你信不信,”他说,“是真的,照片是真的。” 第85章 “只可以留这一条”   夏安远抬眼就见到站在办公室门口的纪驰。   他愣了愣,又回想一下,刚才那么长时间,他在休息间里竟然完全没听到外面有任何开关门的声音。   看纪驰盯着半空认真发呆的样子,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   “棠棠她……回家了吗?”夏安远试探地问。   纪驰脸上没什么太多表情,这是他一贯的沉默方式,但夏安远还是直觉他现在心情不是太好,两个人隔了挺长一段距离,他不敢轻易朝他走过去。   过了几秒钟,纪驰将视线转到夏安远身上,目光逐渐聚焦,变得漆黑幽深,他不说话,一直这样看着夏安远。   窗外的光线很好,秋日也有暖阳,纪驰整个人都站在光里面,夏安远却觉得他怎么被都这温度煨不热,看久了,那眼神便像条无形的,从冰里爬出来的蛇,绕着夏安远的脊柱往上攀爬,在沿路蚀骨的凉意中裹缠住他的咽喉。   一眨眼,就能轻易要掉自己的命。   “过来。”纪驰声音低得近乎沙哑。   夏安远没踌躇太久就动了,只是脚步挪得很慢,他不明白怎么前后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纪驰的情绪变化可以这样快。   他到了纪驰面前,垂眸,看着他缓慢起伏的胸膛,片刻后轻声道:“您抽了好多烟。”   烟味太重,甚至能嗅到大量尼古丁燃烧之后,熏在身体和衣物上那股苦涩的臭味。这段时间已经被夏安远熟悉了的纪驰的香水味,让这味道死死压下去,还没等靠近纪驰,早在几步外,夏安远都能闻见。   纪驰没说话,只是淡淡“嗯”了声,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疲惫,这是夏安远意想不到的,他抬眼看纪驰,才发现纪驰一直盯着的地方,其实是他的嘴唇。   “怎么了?”夏安远忍不住问。   纪驰看了半天,身体忽然向前倾,夏安远还以为他要吻自己,呼吸停顿了两秒,没想到纪驰只是把住他的腰,继而手穿到他后背,把呼吸埋在他的颈侧,轻轻抱住他。   秋天,午后,光影中。这种时刻的拥抱往往有暖色调的温情,但无端端的,纪驰却让夏安远感觉到冷,或许是烟味像漩涡,太沉郁,被这种气息包围的时候,人的体感也会溺入其中,变得木然麻痹。   夏安远莫名有些发晕,好一会儿,僵在半空的手才恢复知觉,他半搂上纪驰的肩,回抱住他。   “累了吗?”他问,“要不要睡一会儿?”   夏安远又想起头先纪驰提过一嘴他要开会,不得不紧跟着补充,“如果离会议开始还有空余的话,睡一会儿吧,十分钟也行的,到时间我叫您就……”   有温凉的触感忽然落到他颈间——   纪驰开始吻他。   这个吻绵绵的,又有些若即若离,一直往上,轻啄过夏安远的下颌线,在他的脸颊、颧骨、额头、眼睛、鼻尖,飘乎地周游一圈。   明明再多一点点距离就能碰上嘴唇的,但只是浅淡的一圈,纪驰缓缓分开。   注视仍然深沉。两个人贴得太近,夏安远几乎能感受纪驰心脏的跳动,跟自己的心跳交错着节奏,一上一下,一轻一重。   他读懂纪驰目光中的含义,也清楚自己在这种时刻防线总要崩溃,刻意控制住呼吸,心脏却仍然一下又一下,悬在空中一样,怎么也敲不到底。   夏安远视线微动,见到纪驰唇瓣似乎隐隐发白,他犹豫两秒,将唇贴了上去,果然尝到烟草残留的涩味。   夏安远想,这种味道的吻其实更适合冬天,像他们刚确认恋人关系的那个季节,他每次回忆起来,好像都能尝到这种烟味。即使那时候他们两人都不抽烟。   他又想,从前和现在,亲吻纪驰,似乎都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情,所以夏安远并未深入这个吻,舌尖只在纪驰嘴唇上舔了一下,因为太轻了,就算他贴了蛮久时间,也依然让这个吻像是一触即分。   安抚疲惫的人大概是需要这样温柔拖沓的吻,夏安远离开纪驰的唇,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下一刻,纪驰的手往上,粗野地扣住了他的后脑勺。   再要说是吻,其实已经不确切了,因为恐怕这世上没有一个吻会这样横暴,这样狠戾。   更好的形容词是撕扯,是劫掠,是山洪爆发,是狼餐虎咽。   纪驰撞上去的时候夏安远还是懵的,毫无防备,于是双方几乎是硬碰硬,齿尖不可避免地在碰撞中将嘴皮磕破,血腥味迅速散开来。   夏安远连口水都来不及吞咽,因为纪驰凶狠地绞住他的舌,简直像一桩煞神,要活活嚼食了他,血肉骨头都不留一点渣。   生理性的泪涌上来,糊住他的视线,让他睁不开眼。太凶了,生物本性怕硬,夏安远不得不退,他下意识想推开纪驰,却被纪驰一把横捉住手腕,将他按到了门上,让他退无可退。   夏安远很少有这么手足无措的时候,纪驰前后的情绪变化相当矛盾,以至于他根本难以调整状态应对这场迅速狂暴的进攻。   唇舌在痛,手腕也在痛。这么点痛对夏安远根本来说不算什么,他只是感觉茫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做了什么事情将纪驰惹怒,让他又变得虎狼一样,疯掉一样。   还在吻,一个混合着暴力和血腥的吻。   空气仿佛逐渐变重了,夏安远的呼吸已经缺氧到难以为继,混乱中,他似乎感觉到身后的门板在震动。“纪总?下午的研讨会还有十分钟开始……”声音被门挡住大半,像是赵钦。   夏安远费尽全部力气让自己暂时得以逃离,他看着纪驰的眼睛,那里面腾着火。   “纪总,开会了。”夏安远终于得空吞下口水,那里面混合着两人的血味。他舔了舔破皮的口腔黏膜,突然有点怕纪驰这种眼神,那么深,那么烫,像要把自己吸到火海里去一样,于是他又说一遍,“纪总,开会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火灼烧的原因,他的声音竟然在抖。   纪驰的脸这时候背着光,除了眼睛,看不清楚其他的部分,大概是因为夏安远缺氧缺到视力也暂时受影响了,他只能将仅剩的全放在那双眼睛上。   但很快,纪驰动作了,手指灵巧地下滑,解开夏安远的皮带,利落地扒掉他的裤子,将他翻过去,按到门上,“咚”一声。   敲门声停了一瞬,又继续,变得比刚才轻一些,可敲几下,夏安远的心就跟着颤几下。敲门声里的叫喊也迟疑了,“纪总?纪总您在里面吗?”   这层门板恐怕没那么隔音,夏安远也迟钝地叫他,声音放得好低,“……纪总?”   但他没能说下去,他被纪驰的手指完全掌控,直到门板的震动停下,纪驰终于俯身,开口时滚烫的气流喷到夏安远耳后,“不管他。”像野兽不耐烦的沉声。   话音刚落,纪驰兜里的手机又乍然响起来,听得夏安远心惊肉跳。   隔这么近,门外肯定能听到铃声响,可纪驰压根哪头都没理,他单手扯开衬衫头两颗扣子,有些粗暴地将夏安远翻过来,一俯身,紧接着,夏安远便失了平衡——纪驰竟然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将他用肩头扛起来,扛一个一米八的男人——他简直全不费力,甚至离开时还有余力往那门上狠踹了一脚。   铃声戛然而止。   似乎只有几秒钟的天旋地转,没等夏安远收起震惊,他被纪驰大步扛回休息间,闷头摔到了床上。   ……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夏安远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以入睡的姿势,躺在纪驰的怀里。   窗帘没有拉开,床头那盏灯倒是幽幽地亮着。他抬头看纪驰,冷不丁撞上纪驰的视线,他似乎已经这样安静地看了他很久。   夏安远愣了愣,声音有些带着困倦的哑。他心里其实还惦记着纪驰那个会:“不去开会,没关系吗?”   纪驰看了他一会儿:“这栋楼的人,大概都已经下班了。”   竟然一口气睡了这么久。   夏安远从他怀里缓缓坐起来,大腿肌肉有些被扯着的酸痛。他看着纪驰一脸行若无事的样子,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半晌,他很轻地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闻言,纪驰只是很淡地笑了一下。   “我没想过纪总也会这么……”夏安远斟酌半天,“……这么精虫上脑。”   “是么。”纪驰对这四个字没太大反应,“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大概是察觉到即使做完,纪驰的情绪也仍然不对劲,夏安远要比平时这时候话多一些,他侧过身,这样看着纪驰时,就不用微微偏头。   “还这样的话,我下次送完饭只好立刻就回去了。”夏安远开他不擅长的玩笑,“怕被他们骂男狐狸精,整天缠着他们纪总,误国殃民。”   纪驰并未言语,他盯着夏安远嘴角的笑,忽然伸出手,手指从夏安远按在床上的手背往上,到小臂,沿着他漂亮的肌肉,和因为承力而绷起来的青筋,缓慢、随意地游移。   “下个月许繁星生日宴,不大会有长辈在。”他低声开口,“你去吗。”   夏安远挺吃惊的:“他……愿意让我去?”   “他邀请你去的。”   邀请。   想起之前两次碰面许繁星对自己藏不住的敌意,“邀请”两个字,夏安远其实是不大信的。   沉默片刻,他问纪驰:“没有影响吗?您带我去的话。”   纪驰手指仍在动,轻微的触碰带来酥麻的痒意:“能有什么影响?”   夏安远被问住了,这么一想,如果纪驰之前跟柯文那些人的事情大家都知悉,那他带自己去,似乎的确不会有任何影响。甚至因为他平凡无奇的身份,他并不太会得到相较于那些名字更多的关注度。   如果纪驰需要一个人陪他去,自己也是可以的。   夏安远对纪驰点点头:“我要准备什么礼物?”脸上浮上点苦笑,他老实说,“问这话我很惭愧,整套身家全是纪总您给的。”   “还很早,”几秒后,纪驰才回答,“到时候再说吧。”   这时的纪驰其实很像最开始他们刚重逢那阵的样子,是复杂的,喜怒不定的,让人摸不透情绪。   因此,他的抚摸也难辨感情,所及之处阵阵冰凉。他将指尖停在了夏安远被平时被那条表带遮住的伤疤上,这里大概能看出来是条划伤,浅浅的,夏安远已经忘记它的来源,他猜测是自己搬东西时不小心被尖角划到留下的。   再往上,胳膊上有条纪驰之前用那枚金属钥匙,也如此这般触碰过的疤,是他从山上摔下来时留下的刮伤。   夏安远将目光放到了纪驰对这些疤痕深沉的注视上,忐忑呼吸着,他不确定纪驰这个眼神里是不是含有某种别有意味的打量。   可他不知道,他这反应落到纪驰眼里,很容易就变成心虚。   纪驰的手指又往前探,去触摸他的肩膀,胸膛。夏安远这些地方都没有伤,肌肉匀称地起伏,不是健身房蛋白粉喂出来那鼓爆夸张的线条,是正儿八经被汗水锻造而成的东西,是属于劳动者的,精瘦的力量感,教科书式一样,标准又漂亮。   他指尖最后落到夏安远的腹部,那条任南询问是否至今也没有好的疤痕,几公分的长度,伤口并不平整,大概是恢复期没得到好的调养,愈合处有轻微灰白色的增生。其实这里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刀伤,此前纪驰查了那么久,居然一点也没查到这伤的来源。   这说明夏安远当时连正经医院也没有去,病历都不曾留下一条。   “这伤,是刀伤。”纪驰在那条疤上面摩挲,时隔几个月,他终于亲口问夏安远,“怎么来的?”   夏安远低下头,见到纪驰修长漂亮的手指停留在那条颇有些狰狞的疤痕上,心里面突然涌起来一阵没来由的低落,他默然了很久,才笑了笑,说:“以前年轻不懂事,打架弄的,没伤到要害,小问题。”   纪驰看向他,眼神和语气都是沉沉的:“是么。”   夏安远没勇气对上他的视线,他不是不敢告诉纪驰这是因为什么受的伤,他只是觉得原因让他自己想起来都感觉难以启齿,明明自身难保,还非要逞能,当菩萨,做好人。简直蠢不可及。   夏安远偏过头去,巧妙地转移话题:“是啊,没伤到要害肯定是小问题了,不然我现在也不会好端端地躺在您床上,而且,哪个大男人身上没两条疤。”   顿了顿,他声音低下来,“纪总,您不也有么。”   灯光似乎在这一刻忽然更暗了,夏安远眨了眨眼睛,看见窗帘的边缘,果然几乎没有光线透进来,纪驰没有诓他,他们俩在床上躺了一下午,现在已然是夜晚了。   空气安静了很久,纪驰忽然将夏安远翻到身下,手跟着滑到夏安远左腿的膝窝处,再往下移一点,摸到了那条瘢迹分明的刀疤。夏安远这里还有一条陈年的刀疤,跟纪驰右边胳膊上那条,伤在同一天。   夏安远被迫将腿曲起来,纪驰脸靠得很近,他抬眼就能见到他被光影色块模糊掉的轮廓,英挺、冷峻。   “做祛疤手术可以去掉。”纪驰眼神里有复杂深沉的冷色,可莫名地,夏安远似乎从里面分辨出来刁横和乞怜,太快了,几乎是一闪而过。   纪驰按住那条疤,一错不错地看着夏安远。他低声说:“把其他的都去掉,只可以留这一条。” 第86章 “你本来就该是站在闪光灯下的人”   车窗开了点缝。   雨停了不短时间,风还是带来潮湿的温度,如果不是刮过城市车河的风里时不时窜出的车尾气,嗅起来会有种枯树叶被淋上水捣烂发出的味道。   夏安远出神地看着窗外,行道树的叶子几乎掉光了,只剩下黑色干瘪的树干,很狂乱,张牙舞爪地舞着枝条。   树当然是静默的,秋天傍晚的天空笼罩了一层厚重的阴霾,这种静默就变得诡异了,它们整齐地排成两排,像冥府路两旁面露恶相无言凝视的鬼差。   看着看着,纪驰的体温贴上来,他越过夏安远,按起来窗,夏安远从神游里感知他的动作,轻轻侧过脸,差点就擦到他唇角。   纪驰只停顿了两秒,他坐回去,“这样吹会感冒。”   夏安远点点头,低声说了句谢谢。   风的味道没有了,车流的声音也没有了,车里的空间好像忽然变得狭窄,他和纪驰一人一边坐在车后排,鼻尖是浅淡的香水味——是夏安远自己身上的香水味。   Vylina管喷香水叫“穿香”,夏安远又学到一个新词汇。今天到家里来给他搭衣服的时候,她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纪驰不在一旁,她把手臂抱着,蛮挑剔地挑眉看夏安远,“还以为纪总会住什么豪宅大别墅,没成想这么低调。”   这个小区即使建起来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但仍然是这几片街区最高档的,要用“低调”两个字来描述,实在是有些离谱。不过夏安远心里头觉得她说得挺对,如果是纪驰常住的地方,那的确太低调。   他不大习惯地低下头,闻到非常浅的竹叶味,仔细辨别,里面还有几丝茶味。这让他想到雨后竹林,想到竹林中有小亭,小亭里烹好又冷掉的茶。   衣服更让他不习惯。   最初Vylina选的其实是另外一套衣服,宝蓝色CHANEL圆领呢子西装配窄腿裤,动一下,呢料上某种装饰线条就闪一闪。夏安远试过,盯着镜子里的人没能坚持多几秒就万般不自在地脱了下来。   光彩夺目。Vylina这么形容这套衣服和他。   很难不承认,其实夏安远也觉得这样的自己不一样了,但习惯了呆在黯淡的角落,猛地要打扮得这么引人注目站在纪驰旁边,去许繁星生日宴这种想也知道往来人个个身份不一般的地方,他大概还需要一段适应的时间。   所以他坚持选了另一套。夏安远手放到大腿上,手指很轻地贴上布料,他判断不出来好坏,应该说,他判断不出来这衣服好到什么程度,价值几何,似乎跟他上次被纪驰带出去吃饭那次穿的是同一个牌子。   因为是时装,所以即使是成套的西服,也不会像纪驰在公司里常穿的那种将人衬得过于严肃稳重,版很漂亮,双排扣,年轻,轻盈,布料的哑光黑色非常有质感,上有断续银灰色的线条,是暗纹,不沉闷。改良的枪驳领,厚度合适的垫肩,配石灰色条纹白衬衫和一条灰咖色椭圆小波点休闲领带,和上衣同样面料的西装裤剪裁苛刻,一蹬进裤管里,夏安远就觉得自己像踩了高跷似的,跟Vylina说话都不自觉地要弯下腰。   夏安远更喜欢这一套,他长长不少的头发也没再剪了,Vylina顺手给他做了发型,很配这一身,低调,干净,利落。   察觉到纪驰的视线总不时停留在自己身上,夏安远干脆转过脸给他看,纪驰仍像平常那样穿。   他忽然开口问:“真的不用去吗?”   夏安远问的是预约的祛疤手术,明明日期将近,纪驰不知道怎么,态度又变得模棱两可,或许是医生当时说的话起了作用——夏安远肚子上的那条瘢痕已经是陈年老疤了,再好的医生也只能把它变得淡一点,不那么明显一点,要恢复如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纪驰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对此没再发表什么意见,想必他虽然嘴上那样说,其实心里也很明白,过去发生的事情,留下来的痕迹,用上什么手段,也终究无法完全抹去。   从他对这条疤的一系列反应来看,夏安远后知后觉,纪驰多半当时问自己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它的来因,他在明知故问。   占有欲,掌控欲,纪驰一直有,但大多数时候压在火山下,沉到海水里,要旁人很仔细地观察,才能从表面获取一星半点的讯息。   纪驰看向别处,前排或者窗外什么地方,总之不看夏安远,让人觉得他在用沉思避开问题。车往前行驶两条街,朝左边拐了个弯,快到酒店了,纪驰才开口:“你自己安排吧。”   夏安远没再说什么,到了地方,他跟在纪驰后面下车。   在车上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从路边往这家酒店门口走的那个年轻男孩,头发理得板正,刘海垂在额前,穿学生气的棒球服,搭挎包,装得挺鼓囊,不大像经常出入这种地方的样子。   不知道出于哪种原因,夏安远一直看他走到了门口,这时候另一拨人刚进去不久,感应式的旋转门已经停了,男孩越靠近,脚步挪得越慢,他拽着包袋,像是观察,在门口顿了两秒,并没有进去,而是忽然伸手按上了门口右手边的按钮。   夏安远脸腾一下热起来。   他下意识看向纪驰,纪驰却并没有其他太多反应,只是跟他一前一后在门口站定,等着里面反应过来的工作人员拿钥匙开小门出来将按钮复位。   那男孩估计也反应过来自己在大庭广众下出糗了,耳根子红得发紫,他杵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摸了摸脖子,冲工作人员一笑,圆眼睛毛茸茸的:“不好意思啊,我以为这个跟银行那个门一样,得摁按钮才能开呢。”   工作人员将按钮复位,对他点点头,向他说明安全注意事项,礼貌地请他进门。   夏安远坐上电梯的时候都感觉自己脸上的热度还没有降下来,好像刚才探头探脑按下急停键的那个人是自己一样。又往宴会厅走,他心头还记着这件小事,不禁一遍一遍地想那个按钮,那扇“噔”一声响的门。   这个男孩比当初自己出同样的糗时表现得更大方一点,虽然臊,至少他还能对工作人员笑出来。恐怕这是最使夏安远感到脸红的原因。   快走到门口,纪驰停下脚步,伸手往夏安远背上顺了一把,力度轻,但使得夏安远腰背挺直了不少。“不要东想西想。”他又虚虚地在夏安远耳垂上一捻,“进去之后,跟着我就好。”   夏安远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样的场景,现场乐队,钢琴大提琴小提琴,自助餐台,长桌上摆放整齐的花和餐具,刀叉反着暖色暗光,处处衣香鬓影,名流富豪的社交场地。   他也见识过的,小时候刚到席家就碰上了那场宴会,印象最深刻的是人群里大家恭维逢迎的中心,他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站在他旁边,穿一身好皮,溪水一样悄悄涌进里面去。   许繁星今天一身燕尾服打扮,黑色领结精巧雅致,他当然要亲自招呼纪驰,见到夏安远时,竟然露了个笑脸,“这边来,先拍个照。”夏安远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说是诧异,倒不如说是惊疑。几秒钟后他想,多半还是纪驰提前打了招呼,要不他不可能肯对自己有这种和之前截然相反的态度。   拍照的背景墙布置得像和婚宴一样漂亮,是签到台,夏安远从他们嘴里听到这地方的正确名字,旁边的确有一小块地方留出来供大家写点什么,但纪驰没拿笔,被许繁星拉到中间拍了几张合照,光是在这地方负责拍照的摄影师就有三个,拍完以后,夏安远见到许繁星又犹豫半瞬,让自己也过去。   “才多久不见,头发长这么快啊。”许繁星保持着在镜头前的笑,说话声从牙齿缝里头溢出来,把要站到他旁边的夏安远推到了纪驰旁边,这样纪驰就站到了主位,不过作为生日宴主角的许繁星并不在意。   闪光灯此起彼伏,夏安远不大适应,眼睛被亮光闪得干涩,他眨了眨眼睛,忽然见到站在一旁正看着他们拍照的廖永南。   两人眼神一对上,廖永南先笑了,手抬起来,手指轻巧动了两下,算是在给夏安远打招呼。   “哎!永南来了。”许繁星拍拍纪驰,又朝廖永南打招呼,“过来一起拍一张。”   竟然跟许繁星也有交集,还挺熟的样子,夏安远心想,看来廖永南家里头也不太简单。   廖永南笑着摇摇头:“你们拍,我就算了。”   “快点儿的你,”许繁星笑骂,“拍个照片磨磨叽叽的。”   “来吧,”纪驰让开位置,“跟寿星拍两张。”   纪驰开口了,廖永南只好上前去,许繁星一把拉住正要离开的纪驰:“跑什么,一起呗。”   夏安远这时候已经走到边缘了,见纪驰和他俩合了照,又立刻有其他他们熟识的人涌上去,肩膀挤着肩膀,热热闹闹的。   这些人拍照片的时候脸上全都带着笑,夏安远看着,不由得发愣,开心的氛围感染人,这种笑容轻松愉快,看得夏安远也不自觉地要笑。人人又都打扮得那么好看,灯光下头,人群中央,纪驰笑容最浅,夏安远却半秒都移不开眼。   纪驰,和纪驰的世界,好像另外一个国度,明亮、美好、遥不可及。   身后又有人挤了上来,好多人往前推,湖里头泛起浪一样。夏安远跟着浪在摇摆,想再往外面走,被一只手往旁边拽了拽,“小远?”齐铭愣了下,随即笑起来,“我说是谁呢,今天穿贼帅啊。”他想将夏安远往前面带,“站这儿做什么,前头去一起拍照啊。”   “不了,你们拍,我刚才拍过了。”其实夏安远对齐铭印象一直蛮好的。他回头看了一眼签到台上越来越多的人,等待下一波拍摄的许繁星搂住廖永南,边说话边笑,纪驰站在许繁星旁边,似乎对夏安远的目光有所感,忽然直直地看过来。   夏安远及时躲开了他的注视,他对齐铭淡淡一笑:“你看,那么多人,我都不认识。”   齐铭“噢”了声,也跟随他的视线扫了一眼,发现确实如此,他大概了解夏安远的性格,也不勉强他,“行,那等会儿咱们几个拍一张,难得有这种机会。”顺手拍了拍他的肩就往那前头走了。   夏安远退到最边缘,站在墙边上,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发了一会儿呆。视线边缘不时有路过的人向他投来好奇的目光,夏安远干脆拿出手机来翻,每个APP打开看两眼又退出,第一页点完了,又到第二页,突然有只熟悉的手把他手机拿开。   “让你跟着我。”纪驰看他的手机,页面停留在新闻网页上,“你就躲这儿,”他顿了下,“看婆媳吵架的新闻?”   盯着看了他片刻,纪驰把手机还给他,其实夏安远压根没看清楚那条新闻说的是什么。他直接将手机锁屏放回去,解释:“刚才拍照的那些人都是你们的朋友,我在……不太合适。”   纪驰回头看了一眼,说:“不,大多数我都不认识。”他往前迈了半步,转身跟夏安远并肩,眼前各色高雅西装礼裙飘过,总有人往他们站的这个位置看。稍一伸手,纪驰揽住了夏安远的腰,向旁边两步,那里是块临时休息区,几张小圆桌,鲜花和摆件,也是很漂亮的地方。   更多的目光聚集到了夏安远身上,他变得像手边造型奇异的椅子一样僵硬。或许无论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只要以这种方式出现在纪驰身边,便很难躲开大家的注意。   “这样的时候还会有很多,可以慢慢习惯,但总是要习惯的。”邻近的摄影师得到了纪驰的授意,拿着相机朝他们走来,纪驰手收紧,让夏安远跟他贴得更近,他们面对着镜头,拍一张全场最亲密的合照,“放松,抬头,笑。”他轻缓地说,“你本来就该是站在闪光灯下的人。” 第87章 死因   这种宴会上实际是没几个人能吃好的,也没几个人是为了吃到这儿来。   切完那个欲与天花板试比高的蛋糕没多久,场面更活泛起来,男人女人花蝴蝶一样穿梭,端着高脚杯谈笑,个个都那么优雅矜贵,一个模子造出来的模特一样。   普通人也难免需要应付社交,更何况纪驰他们这些身份地位都不一般的。夏安远光在一边看着,都替纪驰捏一把汗,人一波一波地来,敬酒的,聊生意的,从宴会开始后就没停过。纪驰没表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可夏安远就是莫名觉得,他并不一定喜欢这样的场合,大概他只是习惯成自然。   虽然几乎每个人到跟前时都会往夏安远身上多瞧几眼,却竟然没有一个人开口问他的身份,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尽都心知肚明。   察觉到跟在一旁的夏安远兴致并不高,空隙间,纪驰带他到点心台旁边的休息区坐下,没来得及叮嘱,转身就被人拦住。生意上有往来,免不了这场寒暄,又被人引去见其他人,看样子,一时间还真没办法闲下来。   香水味,酒精味,一旁点心水果的甜味,大厅全是这些味道,再宽敞也难免憋闷,夏安远视线略略扫了一圈,又往他左手边的窗子外面看过去,才发现外头是一个天台,亮几盏幽幽的灯,勉强看得清错落的绿植和花。他又转头,看到纪驰身旁多了几个人,廖永南穿一身白西装,胸口别浅色胸针,像在替人向纪驰引见。   一个整身黑,一个整身白;一个冷淡沉静,一个和煦温润。从夏安远的视角看,并肩而立的两人十分相配,廖永南看纪驰时脸上会露出笑意,不是医生常在病人面前的那种神情,更多是人不经意流露出来的东西,像水满了要从瓶口漫出来,安静的,温暖的。   夏安远在想形容词,很多,类似于天作之合。又或者,不是廖永南,其他什么人也可以,哪家的千金或者少爷,总归都比他站在他身边更合适。   看了一会儿,夏安远收回视线,他起身,去天台的门就在前面。这种时候没人会去外头吹冷风,秋夜的风虽到不了刺骨的地步,也刮得人能直起鸡皮疙瘩。   夏安远拢了拢衣服,好在他穿的这身算起来并不太薄,要是里头那些礼裙翩翩的太太小姐出来了,说不定得冻得瑟瑟发抖。   他走到边上去,即便站在这么高的地方,也一眼望不尽京城的繁华。   片刻,他摸出烟,手挡住风,打火机响了好几下,他把烟点燃,猩红的烟头在夜景前头也像霓虹灯,烟雾零碎地散在空中,火星子跳舞一样快速蔓延,倒不像是他在抽烟了,像他把烟喂给风。   吸一口,看一会儿,烟灰簌簌地被风卷走,一支烟比平时更快到尽头。身后突然有脚步声响起来,“哟,你倒比谁都还悠闲。”夏安远转身看向来人,他见到席成,头发上没有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了,黑发显得他整个人脾气都要好不少。   他说话的语气竟然也罕见的温和。夏安远笑了笑,轻轻往后靠:“席总不比我更悠闲么,许家大儿子的生日宴,您都这么姗姗来迟的。”   他俩从没这么心平气和地面对面过,气氛多少有些怪异。大厅的方向有音乐声被风吹过来,高雅,悠扬,隐隐绰绰,让天台上的黑夜变得更静谧。   “你怕是不知道里头的都有哪些人,”席成慢慢走近他,站到他旁边,跟他一起看前面的夜景,“比起那些人,席家又算个什么,压根没什么人在乎,从小就让我舔到大,现在我都接手公司这么多年了,还舔?真他妈舔不下去。”他说这话,倨傲的,不甘的,低沉的。过了会儿,他笑了声,饶有趣味地看着夏安远:“倒是你,还不抓紧多认识认识几个,别白白浪费了这个好机会。”   夏安远看了一眼大厅的方向,人影都在熠熠生辉,好久之后才说:“那不是我的世界。”   闻言,席成却变得沉默了。他站到又起了风,突然开口:“我妈知道你回来了。”   夏安远有些诧异:“我以为她早知道了。”他又回想了一下,“我妈在津口住院的时候,护工阿姨告诉我说偶尔会见到像黑社会一样的人在病房外头转悠,我以为是你妈派过来监视我们的。”   听到“监视”两个字,席成嗤笑了声。   他细细簌簌摸出烟,想了想又放回去,过了会儿,挺不自在地开口:“老子派过去的!你他娘的说是监视……啧,也行,随你怎么想吧。”他笑声混着在鼻子的哼声里,“纪驰恐怕比你想得更多,把从小跟着他的人派了两个过去,整天跟我的人大眼瞪小眼的,以为防着谁呢。”   他这话说得太怪,夏安远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那时候你派人过去守着,是为了……”他顿了下,用一种古怪的表情把后面两个字念出来,“保护?”   席成把脸别到一边去,没吭声。夏安远又问:“纪驰知道了这事,以为你的目的不单纯,所以也安排了人过去?”   “我他妈再坏,也不至于对个得癌症住医院的老阿姨动手吧?”席成喘了两口气,他猛地扭头盯着夏安远,“还目的不单纯,在你们眼里我就是这种人?连人命也当成玩意儿?!”   夏安远皱着眉将席成仔细看了半天,灯光太暗,看不清他脸色到底怎么样,但能看见他嘴唇上有明显的起皮。   半晌,他说:“我没把你当这种人,但席成,你整这一出,我真没明白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席成反问。   夏安远看着眼前这个跟他长相并不相像的异母弟弟,沉默了下来,席成都说他自己坏,被他霸凌过的夏安远一定不会感觉更好,但细数那些事情,大多都只是为了孤立夏安远,让夏安远出糗,或者在席建华对夏安远稍微好一点的第二天,找人揍他一顿泄愤,胆子干这些幼稚的打击报复是够用的,要真让他动刀动枪,他未必敢。   席成很不耐烦地又问一遍:“你倒是说啊,你又是什么意思。”   “在津口,你找了几个混混堵我,”夏安远头往上仰,看到城市上空被灯污染的颜色,僵硬的脖子得到片刻放松,他低头,盯着席成,“是什么目的?”   “找你麻烦呗,让你知难而退,赶紧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席成躲开了夏安远的视线,后一句语气弱了些,“手下人办的事,分不清轻重,也不知道哪儿找来几个贼胆包天的混混,我可没让他们把你揍成那样。”   “行,既然你对我那么不爽,那为什么不直接让你的人把我开了,又为什么要安排人到我妈那去?”夏安远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保护她?她为什么会需要保护?”   “把你开了,你不是照样会找其他地方干活儿么,当我傻?就得折腾你,让你明白过来,京城,津口,这特么的都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席成没回答后面那个问题,他反问夏安远,“当初说好了的,拿了钱,你们俩就得一辈子再也不回来,你为什么食言?”   夏安远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怎么,就这么怕我抢家产?”见席成一听这话眼睛就盯着他,他的笑容更深了些,“我要是有这个想法,早在当初席建华死的时候就这么干了,还用等到今天么?回来,是因为我没别的选择了,我妈癌症复发,那么多钱我没办法短时间筹到,除了纪驰,我又能找谁?”他开玩笑似的问,“找你吗?”   席成像是被哽住,半天才说出话来:“靠!你他妈以为纪驰就靠谱了?像他这种人,在商场上手段狠厉六亲不认,平时又会好到哪里去?他对你说不定也只是对小时候没得到的东西那样念念不忘,是真喜欢真在乎么?那可不见得,不然又为什么对那个小明星感兴趣。”他犹豫几秒,又说,“况且,他迟早都要结婚。这事儿他肯定没告诉你,纪家跟乔家谈这件事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圈子里几乎都知道,乔家先祖是从京里头逃去h港的,前几年才举家搬回来,只剩个二小姐还没结婚,他们要在京城快速站住脚跟,联姻是最好的办法。”   夏安远默默地看着他,席成见他没太大反应,继续说:“那头的生意可做的大得很,这么块肥肉,多少人争着抢着递橄榄枝,哪知道人家二小姐一眼就看中了纪驰,刚好纪家也有这么点意思,一拍两合的事情,又有利可图,纪驰没理由不同意。”   夏安远突然问:“上一次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件事?”   上一次?席成磕巴了一下,他记起来,上一次跟夏安远见面,是在那家酒店的洗手间里。   “不是,”席成摇摇脑袋,他哼笑了声,“我想告诉你,当时你被工地和ktv开除,其实全都不是巧合,”他观察着夏安远的表情,“不过纪驰抬抬手的事情罢了。别被他人模狗样的给骗了,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夏安远没说话,他视线又转到了不远处的大厅里,人太多,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到纪驰,被好多人簇拥在中间,高脚杯里的液体在灯光的映照下,变成更深的颜色,变得好迷离。   呼吸在这一刻像不由自己控制,轻飘飘地被风带走。沉默良久,夏安远终于收回目光:“我不知道你今晚突然跟我说这些是因为什么,不过,我跟纪驰,只是一场钱色交易。”他转身,面向整个城市的霓虹,声音很轻很淡,“他结不结婚,跟谁结婚,有没有其他情人,都跟我没有太大关系,至于被开的事情,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也很早就已经接受了,就像你之前说的,捞一笔,到了时候就离开,都是为了挣钱,在纪驰这里挣,总比在工地上搬砖强太多。”   还以为知道这件事之后,一向要强看重自尊心的夏安远会有什么反应,可席成没想到他眉头都不皱一下,竟然顺着自己的话,几乎自暴自弃。从前的夏安远就算再怎么被自己欺负,也不会是这种三棒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样子。   席成正要开口叫他,却见夏安远又转头看自己:“我们两个从来没这么聊过天,席成,说实在的,你今晚非常奇怪,我都不习惯你对我的这个态度,总不可能是终于良心发现了专程来找我联络感情的,有什么目的,大可以直说。”   这话一出,席成再没办法兜圈子了,但他还是嘴硬了一句,“联络感情不行?再不愿意承认,我他妈的就你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哥。”他垂下眼睛,脸上的复杂遮掩不住,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抬眸看向夏安远,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回到当初,爸没出事,你会不会跟我抢席家的东西?”   夏安远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又有些疲惫地看着席成:“压根不会有这个如果,他要没生病,我不会知道我有这么一个爸,也不会来京城,更别说跟你抢席家的东西了。再者,就算白白给我,我也一分不会要,因为那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席成,你放心吧,到现在你还看不出来吗,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席成定定看着夏安远,表情很奇怪,像纠结,又像愧疚,似乎有什么在令他难以启齿,他犹疑了很久,才小声嗫嚅:“不放心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   “什么?”夏安远没能全听清。   “没什么。”席成向他靠近一步,看了眼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是一直不喜欢你,因为爸很喜欢你,你一来,他就再也看不见我,在病床上迷糊的时候随时都叫的是你和你妈的名字。我不甘心,也不服气,更不理解,可我心里明白,除了我爸我妈之外,只有你一个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近的人。”   “所以,我来提醒你,一个人的时候少出门,要是不在纪驰身边了,赶紧离开京城,越远越好。”他声音放得低,神色似乎露出几丝痛苦,“我最近……知道了一点事情,一件,很可怕,我……完全不敢相信的事情,不能确定,还在查。想来想去,除了你,我不知道该跟谁说,”   黑夜中,他的语气简直难以言喻:“关于……爸当年的死因。” 第88章 “怎么办,已经这样了”   席成离开后没多久,夏安远就也进去了,还是坐在刚才纪驰带他坐的那个位置。   其实总共出去了也没多长时间,前后差不多十来分钟,但席成临走前的话让夏安远愣神了很久,这会儿回到热闹的地方,他仍然没缓过来似的,盯着桌上的插花发呆。   席建华竟然很有可能不是病死的。   他记起来,当时席家上下个个都忙,还是席成记起来打电话通知的他,等赶到医院时,席建华早就已经被推进了太平间。他压根就没见上最后一面。   胰腺癌,万癌之王,预后最差的恶性肿瘤之一。任谁也不会怀疑已经躺在医院那么久的席建华,会是因为别的原因,或者说别的人,才咽气下最后一口气的。   明明人眼看也活不了多久了,这样做是为什么?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让那个人这样急不可待?   还在查,席成只透露了这些,夏安远不敢往下猜了,这的确是件可以用惊悚可怖来形容的事。   夏安远很沉地出了口气。   听席成说席建华病中常常喊他和夏丽的名字,夏安远并不感到意外。他忽然想起来小时候,他早起上课时发现过门边的那些东西,牛奶,零食,玩具,衣服,隔几个月就会出现一堆,但放学之后从没在家里见到过,当时还小,脑子里转不过弯,还以为是邻居临时放那儿的,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全是高档牌子,不是他们破小区老弄堂的邻居买得起的东西。   还有给自己塞过钱的那几个陌生叔叔。那么大把的钞票他不敢私藏,回去就交给了夏丽,却换来一顿胖揍,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夏安远开始接受夏丽口中关于“有钱人”的所有概念,那几个他觉得很和蔼很亲切,弥补他认知中“爸爸”这个角色所有幻想的陌生叔叔,再看到时,他也只会立刻转身埋着头钻到人群里溜掉。   长大之后想起来,他认为席建华其实仍然对夏丽有爱,还有愧疚,但夏丽的脾气过于刚强,宁愿一个人那么辛苦地拉扯夏安远,也不愿意接受席建华的一分一厘。他有理由相信,席建华不是没有送过钱给夏丽,甚至用不同方法尝试过很多次也有可能,可夏丽不要他的钱,不要他的爱,也不要他的愧疚,她什么也不要,甚至不要和席建华经历过的所有回忆。   她将泾渭划得极其分明。   不知道后来他们又是怎么商量的,但夏安远猜,如果不是因为席建华得绝症,又加上他当时中考后确实没办法在那个小城市读到稍好一点的高中,夏丽一定是怎么也不会肯让夏安远知道,他爸爸究竟是谁的。   有这个前车之鉴,夏安远非常能理解他们这些有钱人的婚恋观。席建华这样的人估计比比皆是,爱可以有,可以一直有,但永远能跟性分得很开,永远打败不了合适与般配。   这不能说是谁辜负谁,也不能说是遗憾错过,只能说有缘无份,做了错题,一开始就是个错,那么结局变成这样也早就可想而知,怨谁都没有道理,全是双方自讨苦吃。   夏安远不清楚夏丽心中是有爱还是有怨。   席建华葬礼的时候,夏丽去了,但没进追悼厅里面去,只站在最远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席建华老婆不允许夏安远戴孝守夜,夏安远知道她不愿意让大家知道席建华还有他这么个儿子,于是他只能像个普通宾客,给席建华磕过头就得走。当时夏安远就站在夏丽旁边,看着她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张遗像,遗像上的脸已经不是席建华年轻时候的模样了,阔别这么多年,见的最后一面竟然是这张遗像,还有几分夏丽记忆里的那个样子呢?夏安远也跟着看过去,正好碰上席建华老婆的视线,隔那么远他也看得清晰,像一根淬了毒液的寒针。   ……   等等!   席建华和夏丽结过婚生过孩子这件事情,他老婆和他结婚的时候知不知道?   如果事实是,从小千娇万宠长大的千金小姐,满心以为嫁到了如意郎君,幸福美满地过了十几年之后,突然发现自己老公爱的另有其人,甚至,还有另一个比自己儿子都大的儿子,要来分走关注,分走爱,甚至分走家产。   换做是夏安远自己,他也会觉得这是晴天霹雳。   如果她不知道……那么所有这些事情,全都有迹可循。   肩头被人一拍,他猛地回过神来,对上纪驰的脸。   “发什么呆?”纪驰拿了一些点心,放到他面前,“吃点。”   一闻到蛋糕的香味,夏安远才发觉自己胃里确实有点空,刚才吃东西的时候他压根没吃几口。   纪驰坐到他旁边,似乎这时候该走的应酬基本都走好了,他挺放松地往后靠,看着夏安远小口小口吃东西,吃着吃着这人眼神又开始放空。   “席成跟你说了什么?”纪驰忽然问。   夏安远咽下这口蛋糕,他看了眼纪驰,视线又转回桌子上,“没什么,就聊聊天。”原来纪驰在里面一直有注意自己的动向。   “聊天?”纪驰似乎也不大相信他俩会聊天,他轻笑一声,但没继续问下去。   肚子有点东西了,夏安远才说:“毕竟,我跟他身体里流着一半同样的血。”   纪驰淡淡“嗯”了声,他想起来什么:“有个事情,想问你很久了。”   夏安远等着他说。   “想不想去试试出专辑,或者演电影之类的?”纪驰看了眼人群中,有位男士举起酒杯对这头遥遥相祝,他示意夏安远看那边,“付向明,还记得吧?”   认真看了半天夏安远才反应过来,是那个什么影视公司的老板,之前在饭局上见过的那位,他给自己的名片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刚才特意拦着我说这事,”纪驰回过头看夏安远,“他公司这方面资源算是业内顶级的,今天也有其他电影圈的人,想不想认识一下?”   夏安远没表态,只是淡笑着问:“纪总想我也做明星么?”   纪驰视线停在夏安远脸上,然后很缓慢地往下,到他的肩,他戗驳领挡住的胸膛,那把细腰,长腿,再回来,似乎是某种不带情绪的流连。   半晌,他开口:“歌手和演员,不是明星。”   夏安远从善如流地换了说法:“那纪总想我做歌手和演员么?”   纪驰顿了顿,用一种正在思虑的语气说:“有时候觉得,对你来说挺适合,也挺不错。”   纪驰没往下说了,两人之间安静下来。夏安远闻到了纪驰身上的酒味,他刚才并没喝几口,这些洋酒他总是喝不惯,但这会儿,酸涩的酒精像是通过嗅觉窜到他的脑神经,潜移默化地将他麻痹掉,让他不受控制地想到席成告诉他关于纪驰的那些事,漩涡旋转一样荡动,让他变得昏昏沉沉。   他就这样靠近纪驰,仔细看他的脸,那真的是好英挺好冷冰的模样,恐怕没有人不会为了这张脸一遍又一遍动心,遑论一个未出阁的年轻女孩。   这一刻夏安远失去理智,他想,顶着全长在他审美点的这张脸,即使纪驰会用不为人知的手段达到自己的目的,哪怕做尽天下坏事,他也没办法对他讨厌得起来。   “然后呢?”鬼使神差的,他竟然逼问纪驰,“另外一些时候呢。”   纪驰注视夏安远的目光也如夏安远看着对方那样一错不错,夏安远看到他眼睛里暗色的灼热,看到他喉结上下一动,“另外一些时候……”纪驰靠近他,正巧这时候音乐扬起来,跟灯光酒影交错,他一点不避讳这是在什么场合,鼻尖轻碰了碰夏安远的鼻尖,显出冷淡的亲昵来,他把声音低下去,“想把你关在家里,锁起来,”越来越低了,“谁也不让看。”   夏安远先是愣了愣,然后笑容浮上来,淡淡的,默默的。   下巴一仰,他在纪驰脸上留下一声轻啄。   提前离场这事儿纪驰没少干过,但没一次这么像今天这样,招呼也不给主人公打一个,他不知道许繁星后来得知的时候是怎么痛斥他重色轻友的。   那些都不重要了,夏安远不愿意去酒店,好在这里离家不太远,回家路上纪驰一直都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也不怎么说话,跟平时上下班时没半点区别。   刚打开门,夏安远才一只脚迈进屋,就被身后的纪驰一把推到玄关柜上吻住,雄狮一样叼住他,手指试图解他的衬衫扣,几秒后未果,便果断往下,想将衬衫下摆扯开,手从腰侧摸上去。   可纪驰尝到了几分费劲,布料发出绷开的声音,终于揉上那把肉,他睁开眼,眸色简直像火在烧——vylina那家伙竟然给夏安远穿了衬衫夹!   “这是什么?”纪驰问,声音沉得像低音炮。   夏安远疑惑地睁眼,随着纪驰的动作和皮带声响,他才记起来那个当时他硬着头皮穿上的东西。“我不知道……”他边吻纪驰边气喘吁吁,“vylina说得穿这个才能固定衬衫,去宴会都得这么穿。”   纪驰扒掉他多余的东西,昂贵的行头一件件落到地面,被踩在脚下,他恶狠狠地咬夏安远,“她说让你穿你就穿,你知不知道这东西……”夏安远激烈地迎合他,手也不安分地想要去解纪驰的领带,这种主动简直让纪驰心动得窒息。   “这东西怎么了?”他们边吻边跌跌撞撞往屋里走,夏安远身上只剩衬衫和衬衫夹,纪驰的领带终于被他解下来,下意识在手上缠了几圈叠好,顺手放在路过的导台上。   卧室窗帘还拉着,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纪驰拍开床头睡眠灯,见到床上这模样的夏安远时,太阳穴都兴奋得要爆炸了。夏安远仍然浑然不觉,他跪起来,仍要索吻,头发散了一点垂在额前,刚到眉毛的位置,仰头望着纪驰的时候,那双眼睛漂亮得像一潭能溺死人的泉。   吻落到纪驰脖颈间,急、重,“这东西不好吗,”吻在往上,“对不起,我不懂这个。”   纪驰将人往床中间带,“今天有多少人的眼睛都长你身上了知道吗?”他灵巧地解开夏安远的领带,将他乱摸的双手捆住,“男的女的大的小的,影视圈那些人,排着队来打听你的就有四五个。”顺手在他屁 股上重重拍了一把,“你竟然还穿着这东西。”纪驰像在咬牙切齿,那句脏话憋了半天还是没舍得说出来。   夏安远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他比纪驰对这事要冷静一些:“可是谁也看不到。”他说,用被捆住的手碰了碰纪驰的脸,“只有你看得到。”   闻言,纪驰盯着他看了会儿,似是被安抚到,锋利的轮廓好像也因为夜光和夏安远这句话变得柔和,他忽然变得有耐心得多,并不像刚进屋时那样急躁了,缓缓俯下身,让冰凉湿润的吻一点点落下,夏安远的额间,下巴,锁骨,腹肌,再往下。   ……   “纪驰!”夏安远不可置信地呼出声,想伸手去挡,却没来得及。   许久后,纪驰抬起头,看着一眼水色的夏安远,喉头一动,一个轻微的吞咽动作。   这一刻夏安远连瞪大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只是迷糊不清地喃喃:“别,别这样纪驰。”   纪驰在他嘴角亲了口,撑着脑袋侧躺在他身边,手指在刚才物尽其用的衬衫夹上随意游走,心情很好的样子:“怎么办,已经这样了。”   夏安远眼睛都还在虚焦状态,他看着灰蒙蒙的天花板,发了好久的愣。不应期太长,长到纪驰没耐心再等,想要正式开启这场夜的时候,夏安远忽然轻轻地说,“可以让我看看那个纹身吗?”像请求。   他一偏头,唇就碰上纪驰的下巴。   “左腿后面那个。” 第89章 “小远,我载着你往前”   纪驰那个纹身,已经有了很多年了。不过夏安远至今也不知道,当初纪驰是什么时候决定去纹的。   纹之前和纹之后,纪驰都没有告诉夏安远。直到很久以后,他们决定在一起、过了人生中第一个情人节,到同居之后的某一夜,夏安远才偶然看见,纪驰膝窝后竟然有块面积不小的纹身,位置正好在夏安远同样有一道痕迹的地方。   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什么。   比起情人节那天烟花里的图案,细节更多、更灵动、更潦草,笔触像钢笔——是纪驰亲自画的手稿。   夏安远石头一样扥在原地,他盯着那个图案看,地平线有朝阳正在升起,蓝色海浪推着帆船远驰,还有零星的海鸥,高高低低落在船边。   纪驰的画,当然无条件的好看。   如果他画在书上、纸上、画布上,夏安远自然也会无条件地赞美。   可他落笔到了自己的皮肤上,落笔到了那具尊贵的,完美无瑕的身体上,夏安远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甚至在那一刻觉得纪驰好蠢,什么成熟稳重的纪家大少爷,脑袋一充血就毅然做了这种看似荡气回肠,实际上一旦背负上,再后悔也一生永不可逆的事情,跟每一个年轻气盛做事欠缺思考容易冲动的少年人有什么两样。   纪驰知不知道一辈子不可逆是个什么概念。   这么大一块地方,就算洗掉,也难免会留下不好看的痕迹,光是想到这个,夏安远就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更别说纪驰这个行为的象征意义。夏安远觉得荒谬,也觉得恐慌。   纪驰一向敏锐,察觉到他似乎在生气,也察觉到他生气的原由,竟然对他笑,伸手把他抱到怀里。   “浪是我,船是你,”纪驰说好文艺好幼稚的话,“狂风暴雨都不用怕,小远,我载着你往前。”   或许是真的过去太久了,又或许是睡眠灯亮度太暗,夏安远现在见到的这片纹身,似乎比之前淡了一些。   他忍不住伸手去触碰,描摹图案的边线。还是那艘船,纪驰教他画了那么多东西,他学得最顺手的就是这艘船,甚至他能画得比纪驰还要快,还要标准,几乎和这幅草图一比一。   “疼吗。”他第一次碰这里的时候也这样问过。那时候纪驰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疼,但不可能比你那道伤更疼。   那道伤是个危险的意外。纪驰和父母因为出国问题闹翻过一段时间,期间,他一直住夏安远那个地方。老城区的老楼房,监控和路灯一样,一段路有,一段路又没有。夏安远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和纪驰早已经被一伙抢劫犯盯上——可纪驰这种人多扎眼啊,就算身上没穿那些带大logo的衣服,浑身上下的气质也让他像烂泥潭里头插了朵马蹄莲似的突兀,还是金子做的马蹄莲,一看就贼他妈有钱。那几个抢劫犯难得在这片区遇到像纪驰这样的肥羊,早早地摸好了他俩的出行规律,就埋伏在一个黑暗的转角处等着晚归的两人。   事情发生的时候夏安远根本来不及多想。从小在破落民巷里长出来的经验让他在第一时间就摆脱掉了钳制,余光瞥见刀影,他立刻转身去护着纪驰带他往后跑,却被一个人伸脚一绊摔了一跤,这几个抢劫犯竟然经验不少,跟着刀就往夏安远腿上去。好在纪驰的保镖赶到及时,也好在纪驰反应快,伸手挡住了半个刀锋,才没让夏安远伤到韧带。   纪驰的伤口不比夏安远的浅,他却压根不以为意,以夏安远伤的地方更危险痛觉神经更敏感为由,整天把他当个小孩儿一样照顾。他还说夏安远太傻,遇到这种事情就应该第一时间自己逃命,万一伤筋动骨留下什么后遗症了,后悔也来不及,什么人的命也没有自己的重要,更何况他有保镖在,根本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夏安远默默地想,是啊,怎么就忘记纪驰随身都有一队保镖二十四小时轮班保护,他能出什么事,反倒是自己多此一举,还连累他手臂上留了疤,连累他因为自己腿上这疤,在纹身最痛的地方纹了一大片纹身。   纪驰忽然伸手捉住了夏安远的手指,哑声说:“再画下去,就真要疼了。”   夏安远还沉浸在回忆里,压根没发现自己的肌肉记忆已经让他在纪驰这块纹身上画了多少遍,他感受到纪驰手掌心的灼热,刚才那几场让他们身上汗湿透的欢爱余温仍未褪去,他下意识“嗯?”了声,被纪驰拉回怀里,耳朵贴上纪驰的胸膛,听到他低声说话时胸膛的嗡鸣。   “那么喜欢画?”纪驰把下巴抵在他头顶,一点倦意,“你以前画得也很好,要不然回去上学吧,学画画?或者其他的也可以。”   他画的也能算好?夏安远在他胸膛的温热里闭上眼,纪驰总说他在艺术方面有天分,说他有无限的观察力和感知力,但他自己做出来的东西,他自己知道,照猫画虎反类犬的水平罢了。反而是真正有天分的纪驰……半道而废,遗憾终生。   他没回答纪驰这话,声音被堵得闷闷的:“再说吧。”   纪驰手指插进他发间,好一会儿,忽然说:“唱首歌吧,我想听。”   夏安远抬起头看他:“什么歌?”   纪驰也看着他,像是半天拿不定主意,拿过手机在音乐播放器的页面随便滑了滑,挑出一首来,点了播放。   “这首歌。”他说。   钢琴起的前奏没响两秒夏安远就听出来是什么歌,他跟着轻声开口唱,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房间里安静极了,好像连伴奏声都低下去,只剩下夏安远的声音,泉水一样好听,这的确是一首适合夜晚听的歌。   ……   “我的快乐与恐惧猜疑,很想都翻译成言语,带你进我心底……”   “我们就像隔着一层玻璃,看得见却触不及,虽然我离你几毫米……”   “你难道从来不觉得好奇,你身旁冷清拥挤,我一直在这里,不说一句……”纪驰注视夏安远的目光变得好沉,节奏乱掉了。他摸摸夏安远的背,让他继续。   我无法传达我自己/   从何说起/   要如何翻译我爱你/   寂寞不已/   我也想能与你搭起桥梁/   建立默契/   却词不达意/   词不达意/   “回来吧,”夏安远在酣睡中听到一个声音叫他,“小远,回来可以吗。”   他睁开眼,记忆仍然停留在昨晚那首歌的调子里,床的另一边没有人,他穿上衣服出去,厨房的锅里滚着水,纪驰在煮面。   见他醒了,纪驰先给他倒了杯水,让他过来,“喝两口。”   夏安远坐到岛台边上,水温刚好,是他喜欢那种略烫口的温度。他端着杯子,抬头看厨房,纪驰还穿着家居服,这衣服跟自己的号一样大,他穿上却把肩臂的地方撑得更好看,这么看的话,其实纪驰肩背要比自己宽很多,也不怪他总觉得纪驰像山一样。   锅里是挂面,纪驰调了阳春面的汤底,生抽、盐、白糖、猪油,加开水冲开,分好面,一碗卧了一个荷包蛋,缀上一点翠绿的葱花。   他端上桌,先给夏安远拌好,才推到他面前。   夏安远接过筷子,“谢谢。”面的热气腾上来,带着清淡又浓郁的香。   阳春面纪驰以前常给夏安远做,是他为数不多比夏安远做得更好吃的东西,算起来也有好多年没有吃到过了,所以夏安远吃得很慢。纪驰吃东西一直要比夏安远快一点,因为是早餐,份量并不多,他很快连汤也喝了干净,手撑在吧台上,看着夏安远猫儿一样地往他自己嘴里喂食。   “想养只宠物吗,猫狗之类的,”纪驰突然问,“你在家的时候可以陪你。”   夏安远从没想过这事,即使学生时代有时候会把自己的午饭分给流浪猫吃掉,给它们顺手做个遮风挡雨的纸屋,他也没有把它们任何一只带回去过。生命和生命之间太过亲密就会产生羁绊,产生了羁绊就会彼此受影响,凭他的情况,没办法负担起照顾好一个小生命的责任,也不想要承受将来要跟它分离时可能会产生的痛苦,所以即使再喜欢,他也宁愿一开始就不选择开始。   夏安远摇了摇头。   纪驰没再提这事,转而说到夏丽,说到她下个月中旬大概就能转到之前联系好的那家疗养院去,那疗养院环境非常好,并且私密性很高,医疗设施医护人员也十分完备……   夏安远边吃面边默默地听着,他想纪驰真的是个非常好的人,任何方面都为别人考虑得面面俱到,谁能不对这样的纪驰心动。他又想,昨晚在听到席成说出那两个字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像心脏在满地的玻璃碴子上滚了又滚,滚了又滚。   “终于来了”,这个念头又一次闪过,他从最开始的开始就预料到的这件事情终于要来了,他不知道原来自己准备了这么久,临了的时候竟然还会有舍不得的情绪发生,也许,珍惜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像他小时候想过的那样,做最后一天一分钟的朋友恋人也好。这辈子留给他的这样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驰哥。”夏安远放下筷子,抬头,看到纪驰忽然愣住的脸,嘴都还微微张开。他笑了笑,淡淡的,“下个月你生日那天晚上,空出来给我,我做蛋糕给你吃,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本章bgm:《词不达意》林忆莲 第90章 错误的贪恋   屋子一点点变得热闹起来,纪驰像只囤粮冬眠的松鼠,大有是个东西都想往家里头搬的劲头。   先铺上的是地毯,灰咖色,很简约的纹理,客厅一张,卧室一张,不算特别软的那种,但踩上去给人感觉非常厚实,是价值不菲的那种质感。净水器加湿器全换了新的,说是纪驰哪位做电器的朋友公司研发的高端新品,夏安远用着倒没觉得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这种原理构造都很简单的东西能以这种价格占据一部分市场份额,全托了纪驰他们这些有钱人的福。   阳台上添了一小套茶几沙发,放在每天阳光最好的地方。茶几上摆一个拍卖会上拍回来的铜质摆件,二十多公分高,一个断臂的阿芙洛狄忒。夏安远觉得它孤零零的,从储物间找出来个细颈花瓶,在岛台日日新鲜的花束里取了一支,放到那个摆件边上,阳光一打过来,金属和花瓣都泛着光。   沙发上多了好几个抱枕,还有配套的沙发毯。零食箱放在茶几下头,坐在沙发上手一伸就够得着。客厅和厨房隔断的墙上挂着幅纪驰从国外买回来的玻璃画,图案挺简洁也抽象的,只有几根线条和线条分隔出来的冷色色块,夏安远研究半天也没看懂这画是个什么。   如果不是夏安远拦着,书房的书柜纪驰也想拆下来重新再打一个。他买了许多书回来,原来那个大书柜险些要快塞不下。种类很多很杂,学习工具书也有,小说闲书也有,艺术文化赏析也有,简直像个小型图书馆,书桌还是那张书桌,电脑、笔和笔记本全是新的,看来他给夏安远提的工作还有回去念书的建议不是只是说说而已。   当然,夏安远也一没事儿就去看,他还挺想回去上学或者学一门什么技术的,就是不知道剩下的时间够不够。   模糊的记忆里,上一次看书应该还是在林县,隔壁凉菜店的王哥那有一摞珍藏多年的故事会,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夏安远竟然也看了大半,大部分都是些粗糙的民间小故事,讲些乡村鬼怪、都市情感、家庭伦理、屌丝传奇,多多少少都有些擦边,在三线小城市里头很受欢迎。   或许在那些网络不发达的岁月里,这类型的故事总是很夺人眼球的。对了,扉页和末页必有的色情广告夏安远也还记得点,卖些虽然是处于灰色地带但在夏安远认知中已经算是违法犯罪的东西。他当时觉得很疑惑,这样的东西一般只会在街头巷尾的电线杆子上看到,竟然可以明目张胆地登上杂志?他还确认了好几遍,可这些的确都印着正规出版社的名字。   他翻着纪驰给他准备的书,心想,什么时候有机会让纪驰也见识一下,他一定从来都没有看过这种东西。   京城秋冬天冷得很快,转眼就是十一月下旬,街边树上半片枯叶也见不到了。   夏安远知道自己提出想让纪驰把他生日那晚空出来给他的要求,其实并不太容易做到。   要单纯只是个创业公司的老板也还好,偏偏纪驰身后是盘亘在京城好多年的权豪势要,他又是这一代里最受众人瞩目的接班人,从出生那天起,生日在拥有这种身份地位的人身上,就被赋予了更多超出生日本身的意义。   高中的时候夏安远就知道,纪驰家里年年都会给他办类似于许繁星生日这样的宴会,甚至声势还要浩大许多,政商两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家不落都会出席。   为的是庆贺纪驰生日吗?连夏安远都明白不是。   这个圈子的人大多都一样,说是办生日宴会,其实重要的不是生日,而是宴会。穿西装打领带,人人衣冠楚楚,人人雍容高雅,端一杯酒、挂一张笑脸,以“生日快乐”做开场白,接下来的大概率全围绕你家那个生意我家这个项目,在谈笑间两得其便。   或许有人是真喜欢,可夏安远想,纪驰一定不会觉得那些勾心斗角的利益交换有多愉快,毕竟是从小就已经厌烦的往来。   不过最终夏安远还是把时间定在了纪驰生日的前一天。   他计划好了,在家做顿家常菜,到十二点再点蜡烛切蛋糕。等纪驰闭眼许愿的时候,他就对纪驰说生日快乐,或许这个时刻说比生日当晚还更要有意义一点。至于蛋糕……他之前从没做过,研究了几种不同的食谱,在家先试着做了两次,除了味道淡一点,还算挺成功的。   早上出门是纪驰开车顺道送他去的超市。到了地方,夏安远正要开车门,被纪驰一把捞回来,掐着下巴吻了半天,吻得两个人都喘不上气了才把人松开。   这段时间他一直都这个样,起床时间还比以前晚半个钟——这半个钟被他用来搂着夏安远犯懒。吃过早饭出门时还磨磨蹭蹭的,其实是在等夏安远跟到门口送他,然后还得跟人黏糊半天,搂着亲好长时间,催他开晨会的电话要响过好几遍,这人才舍得出发。有时候夏安远会想,纪驰这模样要被许繁星见到了,估计下巴更得合不上了,这样的纪驰和在外表现出来的样子,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接吻这么痴迷,痴迷到近乎幼稚的程度。   相比起来,其实夏安远更喜欢纪驰抱他一些,每次在他怀里睡着的时候,大脑就像自动放空,其他什么也不会想,他就一个念头,要是能这么跟纪驰睡下去,睡到天荒地老该有多好。   他明白这是一种贪恋,是一种错误的贪恋,每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另外一个小人就会在他脑海里跳起来疯狂挥手——管他呢,贪恋就贪恋,管他那么多。因噎废食的事情他做了太多,也没见过得有多舒坦,反正结局早就料定,认真过好当下和纪驰在一起的每一刻,才算是不辜负他,也不辜负自己吧。   “想什么?”纪驰把围巾给他围好,看了他半天,又忍不住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把你亲晕了?”   夏安远穿得厚,就没拿围巾,纪驰给他围的是他自己身上那条,被热意这么一烘,他还真感觉晕乎乎,“对啊,”夏安远摸了摸那条软乎的围巾,“哪有人这么亲嘴的。”   纪驰嘴角浮上来点笑意,突然想起来告诉他,他们之前商量说要出去旅游的事情,赵钦已经安排好行程了,定了国外的一个小海岛,等到年底纪驰工作忙完了过去,正是天气最暖和的时候。   夏安远点点头,他跑的地方也算是不少了,但各地的特色风景山山水水的他几乎都没有正经八百地去看过,每个城市对他来说模样都差不多,最多也就是建筑老旧和高矮的区别。虽然觉得挺不错,但一想到要去国外的海岛,他就没来由地一阵紧张。   “那时候正是过年,你家里没问题吗?”他还是多问了一句。   “除夕回去陪一陪小棠,初一我们就可以出发。”纪驰握住夏安远的手,这会儿要比刚出门那时候暖和不少了,“你到时候去疗养院陪阿姨跨年?我给你们订一桌好菜。”   夏安远想了想:“还是我自己做吧,也很久没给她正儿八经做顿饭了。”他看看时间,伸手指了指窗外,“其他的晚上回来再聊,我先去买东西?”   “行。”纪驰靠回驾驶座,“外面天这么冷,买好了赶紧回家,今天应该能早点下班,等着我回来帮忙。对了,我给吴叔打个电话,让他待会儿过来接你吧。”   “不用了,又不远。”   夏安远打开车门,想起什么,动作顿了顿,又坐回去,探过身子在纪驰脸上飞快啄了下,“开车注意安全驰哥。”跟着下车关门逃离现场一气呵成。   走到超市门口他回头看,纪驰那辆车还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动起来。看着车走远,夏安远松了口气,菜其实昨天就已经买好了。他转身穿过这个商场,并没有往超市指示牌指的那个方向走,而是从另一边的通道出去,拐了个弯,找到地图上标记的那个点,是另一个紧挨着这栋商场的矮层小商圈。从台阶往上,二楼,路过一家宠物医院,向左,明显要比外面那条道冷清许多了,最尽头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一家装修非常哥特的纹身工作室。   夏安远在右手臂上指定的那块区域面积并不大,再复杂的图案也纹不了太久,刚过中午就完工了,比他预料中的还要快。画稿是他自己画下来的,把海平面上的朝阳换成了月亮,纹身师没做改动,只在他画的基础上优化了一下色调,还原度很高,这么看着,大体跟纪驰腿上那个相差无几。   想来想去他也不知道送纪驰什么生日礼物好,用这块纹身借花献佛,纪驰应该会喜欢吧?   只是没想到纹身以后得裹上保鲜膜,把他手臂裹得死紧,说是至少要三小时才能拿下来,备菜的时候麻药劲过了,肌肉绷着,有点刺挠,又有点灼烫,挺不习惯的,速度也比平时慢了一点。   初冬的天气,下午三四点就见不着太阳了,一眼望出去天空灰沉沉的,怪阴冷。夏安远把蛋糕送进烤箱定好时间,转身一看客厅,忽然发现屋子里光线很暗,他想差不多到时间可以把保鲜膜取下来了,刚准备去开灯,就听到门铃响。   纪驰竟然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心头一跳,没想到如果是纪驰的话,根本就用不着按门铃。夏安远赶紧把袖子撸下来,走过去打开门,见到门外的两个人时,笑意都还挂在脸上。   “好久不见了,小远。”来人对他温柔地笑。   耳边一阵尖锐的嗡鸣,夏安远忽然找不见自己的呼吸。一片死寂中,他感受到自己嘴角仍然保持着刚才那个迎接纪驰的弧度,只是变得僵硬,变得难以自如收回。   “……好久不见了,”终于,他听到自己发出来好怪异的声音,像吊了一口气,他似乎还保持着那个无法收回的笑,叫来人的称呼,“叶阿姨。” 第91章 两条路   请两位女士进了屋,夏安远想伸手把大门带上,门把手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变得滑腻腻的,让他抓了好几把才抓稳。   关门声音不大,他转身往里头走的时候,见到跟在叶湘身后的那位穿皮草丝袜的漂亮小姐,正好奇地四处打量着,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   这人的身份压根不需要去猜,一定是席成嘴里那位纪家定好的儿媳妇,那位据说家世传奇的乔家二小姐。   夏安远脚步很缓慢。   他的呼吸也缓慢。待客之道是本能,但思维能力在几秒钟前才恢复过来一星半点,他才察觉到自己现在处在什么境况下。他听到自己有如鼓擂的心跳,仿佛口鼻间呼吸的东西不是氧气,而是沸腾蒸发的铁水,让他感到灼痛,感到惊惧。   就算夏安远做过一些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这刻会来得这么快。   他本来还以为能有机会再跟纪驰过一次情人节。   “说起来,这房子买了这么久,我总共也没来过几次,”叶湘倒没四处打量,转身看着夏安远,笑得很和蔼,“我记得,上一次来还是小驰刚上高中的第一天,开完家长会送他过来,在这儿坐了一小会儿。”   走得再慢,玄关就这么点长,夏安远早走到尽头了。听到叶湘这话,他愣了两秒,然后把她们俩请到客厅坐下,自己去水吧台倒水。   “家里……”夏安远把这两个字咽回去,“这里现在只有温水和饮料,可以吗阿姨?”   “温水就好。”叶湘的声音很好听,光是用听的,都知道声音的主人从小养尊处优,是个有涵养的人。   给她们把水倒好,夏安远有点进退两难,不知道以什么距离站在她们旁边才好。他将手垂到身体两侧,纹身的地方这时候忽然一阵发烫的刺痒。   “有咖啡吗?”那位乔家二小姐突然开口,见夏安远看向她,她笑了下,抬手往另一边指了指,“我看到有咖啡机,还挺新的。”   刺痒越来越难耐,夏安远干脆用另一只手一把按住那块地方。他对着她轻轻摇头:“我不太会做。”   她若有所思地移开视线,“这么说……是驰哥自己在用啊。”沉吟一会儿,她又扫了夏安远一眼,笑道:“站着干什么,坐吧,你个子这么高,站着我们不好说话。”   夏安远多站了几秒钟,还是按着手臂到一旁的单人沙发坐下了。   叶湘喝了口水,把杯子放回茶几上,杯底碰上桌面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她们俩都没再说话了,屋子里面静得有点可怕,让夏安远突然生出来一种未经允许到别人家做客,亦或是寄人篱下的感觉——不过这本来也是事实,这屋子和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他们纪家儿子的,当然也就等同是他们纪家人的,摆在自己面前的这副主人家姿态,其实并不是刻意,而是自然而然的流露。   半晌,叶湘往厨房看了一眼,轻声问夏安远:“在做晚饭了?”   “嗯。”察觉到自己现在动作僵硬得过分,夏安远也跟着往厨房看了一眼,微微挪了下姿势,“刚备好菜。”他说。   “准备这么多呢?”叶湘笑着,“现在会做饭的年轻人可太少了,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机会尝尝你的手艺。”   意思是要留下来吃饭吗。   夏安远不解其意,但他没办法说拒绝的话,“……好,那我给驰、我给纪总说一声,他应该一会儿就回来了。”   手机放在岛台上来,他想起身过去拿。   “不用了。”叶湘把夏安远叫住,“听说他公司南城区那个项目出了点岔子,往六环外去了,估计赶回来也得半夜,咱们三个吃就行,不管他。”   于是夏安远顿住了动作,冲她点头,脸上有一点微不可见的怔忪。   ……纪驰的妈妈、未婚妻,和他的同性情人。“咱们”三个吗?   夏安远预感到今晚这场谈话恐怕不会那么简单。他垂眸,看着放在茶几上的那两杯温水,热气慢悠悠地往上升腾,越往上越淡,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止温度的逐渐流失,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变得冰凉冷涩、难以入口。   他思考着过多久去给她们添热水合适,叶湘又开口叫他:“你看,坐了这么久,我都忘记介绍一下了。”   她转头看向乔娇:“娇娇,小远是小驰高中同学,之前一直没在京城,应该是前一阵子才回来的。”她又把目光移到夏安远身上,“小远,你现在不姓席了?跟着你妈妈姓对不对?叫什么夏……”   “夏安远。”夏安远替她补充。   “对对,是这个名儿。”叶湘淡淡一笑,“这名字比你原来那个好。”   她又向夏安远介绍乔娇:“娇娇是乔家的千金,年纪还小,可能比你和小驰要小上五六岁,刚大学毕业没两年,现在在家里帮着大人做事。”   “是么。”夏安远配合她称赞乔娇,“乔小姐很厉害。”   乔娇笑眯眯地看了他半天,先问叶湘:“阿姨,我厉害吗?”但又没等叶湘回答,自己又接着说下去,“我倒不这么觉得,你才是厉害,比我厉害得多。”   夏安远脸上的笑僵了一瞬,他还是继续保持这个笑,乔娇的话没有说完。   “别这么紧张,驰哥喜欢男人——这件事情我们乔家还没搬回京城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圈子里传得很开嘛,他就只喜欢那一款,而且只要自己找的,别人送的一概不收。”   夏安远听着听着,往叶湘的位置看了一眼,发现她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安静地坐着,默许乔娇继续说。   “我让人查过,从两年前开始,前后有三个,一个是大学生,两个是小明星。不过头两个加起来也就跟了不到一个月,最后那个叫做柯文的跟得最久,只用了半年时间,就靠着驰哥给的资源从十八线跻身二线,他应该是挺出名的,你知不知道他?”乔娇轻笑一声,“知不知道都没关系,我告诉你就行。”她从包里拿出来几张相片,推到夏安远面前。   “之前呢,我一直以为驰哥只是偏好这款外形而已,直到你出现。看了别人拍的照片,远远瞧着,跟之前那几个差别还挺大,你个头都要跟驰哥一样高了,我还纳闷呢,怎么驰哥口味突然换成了这种——”她定定看了夏安远好久,身体突然往前探,手指在桌上那几张照片上点点,“见到真人才发现,这些人,尤其是柯文,光看脸来说,其实跟你长得挺像的——尤其是鼻子和下巴。我想,他们应该都长得像你高中时候的样子。”   夏安远将目光落到那几张照片上,只是淡淡地扫了两圈,那上头大概是纪驰包养过的那几位。   乔娇坐了回去,很随意地捋了捋手臂上的皮草,见夏安远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啧”了声:“所以我哪里厉害呢,这么久了,跟他一顿正经饭都没吃上,你才是厉害,厉害到驰哥找的床伴个个都像你,这么多年了也没忘掉你。”她顿了顿,“噢,他还煮咖啡给你喝?”   她笑着转头问叶湘:“阿姨,您喝过驰哥做的咖啡吗?”   叶湘抿着笑摇头。   纹身的那块皮肤终于被夏安远按到麻木,似乎大脑也跟着一起发麻,他想不出来这位乔小姐说这么一番话是什么目的,令他觉得更奇怪的是,明明叶湘这个长辈就坐在一旁,她又是纪家已经定好的未来儿媳,竟然还把这些事情拿到这种场合说,丝毫不在意吗?句句都在提纪驰是个同性恋,也不怕冒犯到纪家吗?   “你对我来说是个威胁。”乔娇突然说。   夏安远抬头,见到她口红上的光泽。   “听阿姨说,你以前是自己主动离开他的,现在又为什么回来了?又是以什么身份住在这套房子里的?作为驰哥的未婚妻,我想我有这个权力了解关于我未婚夫的这些事情。”   夏安远没有接话,他没有看对面沙发上的两个人,也没有看桌子上那几张照片,视线落在半空中,仔细看,其实像在发呆。   梦里的场景终于在他面前真实上演了。一个自称纪驰妻子或者是未婚妻的人,高贵、漂亮、骄傲,坐在他对面,在打量他,要打发他。   他是个男人,生物学上来讲,大多数哺乳动物里,雄性的体能体型都要远大于雌性。但这种时候,在被阶级规则严格划分等级身份的现实社会里,在纪驰的生母和很有可能会成为他法定结婚对象的女人面前,夏安远觉得自己渺小,这时候是没有性别之分的,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人俯视地面时再怎么也看不清的一粒沙,卑微低贱,不值一提。   现在能有资格跟她们面对面坐着谈话,只是因为一阵风起,把沙子刮到了她们眼睛里,她们要想办法把沙子揉出去,仅此而已。   “我能问一下吗,”夏安远让自己笑了一下,“叶阿姨,乔小姐,您二位今天的来意是什么?”   乔娇闻言,很轻地冷笑一声,她看夏安远的眼神里似乎在说,这种问题竟然还需要问吗。叶湘也笑了,她笑得更温婉一点,“小远,”她叫夏安远,“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小驰现在能走上正道,也多亏了你当年能帮忙,阿姨其实内心是很感谢你的。”   夏安远等着她继续说。   叶湘端起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过这些事情呢,小驰虽然性子冷,但他从来都是个重感情的人,你又是他第一个对象,他忘不了你也很正常,阿姨也忘不了自己的初恋。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你要跟他在一块也行,只要把握好分寸和离开的时机,我不会插手太多事情,你当时是怎么回答我的?”   怎么回答的?   夏安远迷茫地想,他没办法立刻想起更多东西,只想起来叶湘步步以退为进,温柔刀一寸寸地剐他,她是个居高临下的谈判高手,场面把控得完美得体,让夏安远不得不顺着她的心意把话往下说。   但其实不用她拿这些招数对付夏安远,她一出现在夏安远面前时,夏安远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她了。   “你说,现在就是时机。”叶湘把水杯放回去。   对,夏安远想起来了,自己当时的确是这么说的。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知道,照你的性子,要不是真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了,你是不会再回来的,这也是当时为什么我会帮你出那个主意。你看,你没回来,这些年不一直都挺好的是么,小驰公司做这么大了,在商场上也算是混得游刃有余,我和他爸呢,年纪也大了,想了想,差不多就是这两年,得把家里头的担子交给他了。”她伸手,把乔娇的手牵过来,“娇娇呢,从小在H港长大,跟京城的姑娘大有不同,年纪虽然小,但有能做我们纪家少夫人的气魄,关键啊,长得俊,门当户对,也能在事业上帮到小驰的忙,我和他爸爸反正是满意得不得了,天底下再没人能这么般配了,小远,你觉得呢?”   叶湘的笑还挂在脸上,跟乔娇两个人母女一样亲近地坐在一块。夏安远这么看着他们,都快感受不到心脏的跳动了,他只觉得麻木,胃里头发麻,手指尖发麻,嘴唇在发麻,头皮也发麻。   他点点头,实在是挤不出来笑来了,只能面无表情地赞同叶湘的话:“般配,特别配。”   “其实呢,如果不是天生的同性恋,是不存在什么没法跟女人在一起的情况的,我们娇娇这么好,等结了婚,小驰也会慢慢改过来的。”叶湘善解人意地说,“但你毕竟对小驰来说有些不一样,这样吧,你家里的情况呢,阿姨差不多也了解,你妈妈的后续治疗和疗养问题,就不用再麻烦小驰了,全国——不,全世界,你想带你妈妈去哪里都可以,吃穿住行你都不用操心,如果你还想回学校念书的话,也没有什么问题,学校我来联系,护工保姆司机我都给你配好。当年是我考虑不周,害你过了这么些年苦日子,阿姨跟你说声对不起,你的个人问题呢,想必也因为经济条件给耽误了……对了,你得快有二十七了吧?我记得你是比我们小驰小上一岁半岁的,别人家要有这岁数的儿子,孙子都可以打酱油了,想必你妈妈应该也想抱孙子了吧?这全天下的父母啊都一个样,没有不希望自己孩子有个幸福圆满的家庭的,等以后……”   “阿姨。”听着听着,夏安远忽然轻声打断了她,“我想你们可能误会了什么。”   他转而看向乔娇:“我现在回答乔小姐刚才的问题,我住在这套房子里,是以被纪驰包养的身份。”他要很缓慢地呼吸才能不牵扯到心脏的酸涩,“我不是他的男朋友,我只是他的一个小情,跟这些照片上的人没有什么分别,还请两位放心。”   她们两个不说话了,空气中有香味缓缓飘过来,那是烤箱里的蛋糕香,出现在现在这个场景里,十分不合时宜。   “我跟纪总签过包养合同,如果您二位觉得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拿出来给你们看看,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去留,如果要我单方面毁约……我恐怕也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说到这里,可能发觉到自己有些窝囊,夏安远扯起嘴角笑了笑,他其实也不知道把这个事情说出来能起什么作用,乔娇已经都说了,他是个威胁,那么她们今天来,必定是要用尽所有办法解决掉他这个威胁的。   他还能有什么法子,即使用这个合同来当盾牌,妄想拖延一时片刻,在她们眼里,这盾牌大抵也就跟纸糊的一样不堪一击。   “合同么……没关系。”叶湘果然这么说,“违约金能有多少呢,”她笑笑,“有多少我们也替你给得起,你别担心。”   空气安静了很久。叶湘给的条件实在是太贴心不过,夏安远要再说出推拒的话,那就是不识抬举,变相宣布自己要对即将结婚的纪驰死缠烂打。从任何客观角度上来看,他都应该点头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夏安远迟迟张不开嘴,或许是不舍得,或许是他良心未泯,不想再像当年那样,以同样的方式再伤害纪驰一次。他垂着眼睛沉默不语,蛋糕的味道越来越浓,那是炙烤的香型,他觉得现在自己好像同样被放到了密封的烤箱里,上下左右的高温烘烤着他,他煎熬、痛苦、挣扎,却根本找不到任何能出去的办法。他无能为力,只有选择和蛋糕同归于尽。   “或者,”乔娇突然开口,“你实在不愿意离开,一直这样也行。”   夏安远猛地抬起头。   “小情么,我们这圈子里头,谁家的男人不养两个,我爸那几个我都见过的,没什么大不了,”乔娇看着自己指甲上鲜红的甲油胶,“你要愿意当小三做情妇,那就做你的,只要你安分守己一点,甚至,我可以替我老公付你嫖资,”她玩味地笑笑,“你是个男人,又不会生孩子,对我来说其实是大好事,至少我以后的孩子地位稳固,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冒出来跟他抢家产。这些戏码我也早就看腻了。”   她挑眉,像是想了想:“我们结婚之后,逢年过节,情人节,七夕节,中秋节,家里人生日,驰哥至少保证一个月得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家里,其他时间随便他怎么安排,我没有意见,至于资产划分之类的事情,我们结婚之前就会商量好,你的生活费零花钱旅行购物费用,都由我账户来出,你觉得怎么样?”   纵使知道他们这圈子的风气,但夏安远没想到,这位乔二小姐竟然……竟然会提出来这种建议。   或许对她来说,只要资产上结婚证上,写的是她的名字,只要所有人都知道,她乔娇才是纪驰的法定妻子,是他的合作伙伴契约联盟,是要陪伴他走过这一生的女人,多一个夏安远,跟多一只猫猫狗狗的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她也的确在用对待丈夫养的猫猫狗狗的那种态度,对待夏安远。   让他当小三、做情妇吗。这倒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威胁的好办法。   夏安远真的想笑,要是夏丽知道,她一直耳提面命要远离有钱人的儿子,最后竟然变成了个有钱已婚男人的小三情妇,估计到死这辈子也不会想再见到自己吧。   “这两条路,就看你自己怎么选,我是觉得都挺不错,”乔娇抬起眼,似笑非笑的,“但我劝你选阿姨给你提供的那条路,毕竟,你也是男人,想来也知道,男人么,哪能有一辈子的喜欢。看起来驰哥好像是对你恋恋不忘,可谁又知道他这个恋恋不忘到底是不是因为觉得当年你们分开得太遗憾了,或者是被你伤害到了,才一直耿耿于怀呢?”   “况且,要我说,如果他真有那么喜欢你,喜欢得像小说电视剧里那样几乎都是旷世绝恋了,又怎么会包养那些替身?和别人睡觉?现在你才回来没多久,他自然是新鲜的,可又有什么关系是比金钱权力利益结合更稳固的呢,等到哪一天,白月光变饭黏子,朱砂痣变蚊子血了,你又该如何自处呢?倒不如拿了钱走人,天下之大,任君翱翔。”   夏安远对她这些话不置可否,他沉默了一小会儿,问叶湘:“纪总的婚期……大概定在什么时候?”   叶湘正要开口,烤箱发出清脆的一声“叮”,她朝厨房看了一眼:“在做蛋糕?也对,小驰明天过生日。”她露出一点怜爱来,对夏安远说,“我和他爸爸是打算在明天生日宴上宣布这件事的,至于婚期,就看他们小两口怎么定,娇娇说想要初春的时候去海岛办,我倒是无所谓,他爸爸嫌远了,就还是在京城,三四月份春天吧,那会儿天气也暖和,娇娇穿婚纱也不冷。”   夏安远默默地点头,好,挺好的,纪驰也是二十八九的人了,事业做得也大,现在结婚要小孩时机都正好。乔家那么厉害,叶湘看起来又这么喜欢这个儿媳妇,结婚之后,无论是事业还是家庭,都只会蒸蒸日上,越来越好。站在金字塔顶尖的人,就应该伸手去摘星星,而不该是总去弯腰,照顾沾在脚底的一粒沙。   只要纪驰好,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   至少,他们还有最后几个月的相处时间,他们能吃生日蛋糕,能去海岛,能过完最后一个情人节。   “在纪总结婚之前,”夏安远终于说,“我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叶湘立刻眉开眼笑:“阿姨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我相信你能把事情办得很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千万别跟阿姨客气,尽管提就好。”   夏安远没来得及说什么,大门忽然传来“滴”一声,门锁紧跟着被人打开。   他们三个人都站起来,看向玄关处。   纪驰走了进来。 第92章 第三条路   还是早上出门的那一身西装,夏安远替他挑的暗红色领带,外面套的大衣却不见了,额发掉了两绺在眉毛跟前,是手弄下来的,或者被风吹的。   这让纪驰整个人看起来都很匆忙。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谁都没有料到纪驰会在这个时刻突然出现,一时间难以找出应对的方法。   夏安远离他最近,可他似乎根本看不清纪驰脸上究竟是个什么表情,他只感受到冷,因为纪驰活像刚从冰窟里走出来的人,西装冻得发硬,浑身散发的寒气几欲化为实体,好几米外都能看得清晰。就算屋子里暖气给得很足,夏安远也忍不住打哆嗦,外面的天气竟然差到这种地步了吗。   他往前一步,正想开口让纪驰先回屋换身暖和的,叶湘说话了:“小驰,南城那边没事吧?”   纪驰沉沉地看了夏安远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开,轻飘飘扫了她们一眼,却并没有搭理她。   叶湘顿了顿,还是继续说:“听说是合同出了问题,拨款的时候卡住了?这么大的项目,那么多人的心血,你作为公司领头羊,还是应该到现场请人好好吃顿饭,把事情先摆平了,给下头的人打针强心剂才对。”   夏安远听明白了,叶湘这是在怪纪驰为了到这里来,把公司的事情扔到了一边。   “我自己公司的事情,就不劳您操心了。”纪驰松了松领带,走到夏安远身边去,手从后背往前摸,揽住他的腰,“倒是您,趁着我不在,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带着外人到我家里来,未免太过越界。我希望您给我一个解释。”   夏安远一愣,没想到纪驰对自己母亲说话竟然半点情面也不留。   但叶湘并不在意,像已经习惯了纪驰这样的说话方式,只是笑了笑:“小远回京城来这么久了,我来看看他,应该的,你也是,都不知道跟妈妈知会一声,这事儿我还是从别人那里知道的。”   “没有这个必要,”察觉到夏安远的僵硬,纪驰的手往里收得更紧,两个人几乎都贴到了一起,他轻声笑了笑,却不带什么感情,“我跟我男朋友结婚的时候,会来看望您二老的。”   听到他这句话,夏安远心头猛地一震。他转头望向纪驰,但因为靠得太近,只能见到他锋利的下颌线。   “但这也不是您带上乔二小姐到我家来的理由,”纪驰的声音太沉了,说话时,胸腔会因此发出细微的鸣震,夏安远总是喜欢听这个声音,他听到纪驰说,“你们想做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   叶湘的笑滞了滞,但她仍然是极有涵养的,轻声细语的,“小驰,该谈的事情我们已经和小远谈好了,你如果想知道,那么我们几个坐下来,继续再好好聊聊也不是不行,但你要一直保持这种态度跟妈妈讲话的话,我觉得这场谈话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   “乔二小姐——”纪驰略过叶湘,看向乔娇,“你想做什么,直接告诉我。”   一直在叶湘身后听他们说话的乔娇这时候终于有了动作,她往前一步,眨了眨眼,缓缓说:“我当然是来为驰哥你和这位夏先生提供解决问题的办法的,不过看你现在这样子,大概是先入为主地认为我们欺负了你这只金丝雀吧,所以不论是我还是阿姨告诉你,告诉你任何事情,恐怕你也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不过……”她笑笑,眼睛里有狡黠一闪而过,“你们真的是会结婚的关系吗,你口中的这位男朋友,似乎并没把你当成男朋友噢,结婚是双方和双方家庭的事情,驰哥你没过问任何人的想法,就这么自己下了定论,今后不晓得有多少苦头要吃,你做生意都那么精明,怎么到这上面了,就总做些舍近求远、白费力气的事情呢?该选择哪条路,明眼人都看得清。”她轻轻一合掌,对夏安远笑,“你看,夏先生就看得很清。”   纪驰看了夏安远一眼。隔着布料,他手指几乎都要陷进夏安远的腰里。   “何必。”几秒钟后,纪驰说。   “何必什么?”   纪驰完全没有要周旋的意思,只是微不可见地一笑:“何必逼我给你们难堪。”他转而看向叶湘,“叶阿姨,您说何必呢。”   叶湘的脸色瞬间不好看了,她眉头皱了几瞬,然后不可置信地摇头:“小驰,你叫妈妈什么?”   “没听清楚?那我再叫一遍。”纪驰看着她,“叶阿姨。您那么聪明,想必可以料到带外人闯进我家让我爱人难堪会是个什么结果,所以说,何必呢,何必要做这些多余的事情呢,叶阿姨。”   叶湘身形忽然晃了晃,被乔娇及时扶住,她似乎半天都没有缓过劲来,一直捂着胸口不说话。乔娇倒是把笑收了起来,脸上难得的正色,她看了纪驰很久,像在沉思什么,一眨不眨的长睫毛让她眸色变得更深,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淡淡开口:“我原本以为驰哥你是个聪明人,这么一来,你们纪家在继承人的选择上,恐怕就得多加考虑了。”   “不是纪家选不选择我,”纪驰很快回答她,却是看着叶湘的眼睛,“而是我选不选择纪家。”   这句话纪驰说得轻,字字落下来却有分量极了。   一艘巨轮要想航行得越远,船长的人选越不能马虎。纪驰从小就被当作下一任继承人培养,不是没人来竞争过,但自他不靠任何人,一手将自己的公司做到现在这么大,足以在京城圈子里占据相当地位后,纪家人便再没有了其它想法,因为虽然纪家旁系子孙众多,能和纪驰比肩的却难再找出一个。   纪驰将会稳坐纪家龙头这把交椅,是大家公认且期待的事情。可他却竟然肯为一个什么背景也没有的男人,将纪家的权力财富地位,这些旁人穷极一生也碰不到的东西,说抛掉就抛掉。   看得出对此毫无所谓的人只有纪驰,他轻巧甩出一句话,便能轻巧地威胁到纪家。   寂静中,乔娇突然笑得爽朗:“我真系估唔到,驰哥你都系个性情中人。”她转头对叶湘说,“叶阿姨,看来是咱们落了下风,还留在这做什么呢,走吧,我请您吃上次没吃到的Chateaubriand,我朋友新开的店,装修很不错的。”   她又偏头看纪驰,笑眯眯的:“驰哥这样的男人,真的很难让人不心动啊,可惜,我和夏先生一样,是个有原则的人,利益、感情,分得都明明白白,”她把目光投向夏安远,“现在驰哥给出了第三条路,夏先生,最后你会选哪一条呢,我真的是太期待了。”   一直到离开,叶湘也没再说过一句话,看来纪驰的“叶阿姨”三个字,是真把她伤狠了。   纪驰还站在原地,仍将夏安远搂得死紧。夏安远紧绷着呼吸,想,已经进屋这么久了,纪驰身上竟然还是冷的,这么贴着,真像贴着块冰封住的山。   不知道过了多久,本就已经昏暗的天色彻底黑下来,眨眼间便看不清楚屋子里的陈设。夏安远记起来要开灯,他才稍微动了动,纪驰立刻收力,掐住他的腰,不让他离开,声音沉得发哑:“干什么?!”   夏安远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他指了指窗外:“太黑了,我去开灯。”   黑暗中,纪驰盯着夏安远看的眼睛也黑得吓人,近乎是虎视眈眈。夏安远被盯得心惊肉跳,本就紧绷的呼吸这时候更难以为继,黑暗像是从纪驰身上散发出来,无穷无尽,如同蛛网,又像触须,铺天盖地而来,裹缠住夏安远,让他生出黏腻的窒息。   “我去……开个灯,好吗?”夏安远又试探性地问了一遍,“只是开灯而已。”   纪驰的呼吸喷在夏安远脸上,这呼吸甚至也像凉的,良久,纪驰终于松动了,他收回手,放开夏安远。   先开的小灯,等到眼睛适应光线了,夏安远才将客厅和厨房的顶灯打开,他跟纪驰隔着距离站了一会儿,两人都不说话。时间已经晚了,再不做饭根本来不及,夏安远走到厨房,垂手看着操作台上备好的菜,一时间不知道从何下手。   “我现在开始做,”他轻声问纪驰,“晚一点吃饭可以吗?”   纪驰动了动,他往沙发的方向走了两步,又顿住,转过身,看着夏安远,欲言又止,太久了,像有艰难的话语问不出口。   最后他扯了个笑出来:“如果我没回来,你就要给她俩做饭吃?”   夏安远握住料理台的边缘,低声回答:“阿姨是长辈,做给她吃应该的。”   纪驰缓缓走向厨房,如果夏安远此刻转过身,会发现纪驰脸上有他从没有见过的阴沉。但只是几秒钟,纪驰把情绪好好地收起来了,他甚至脱下来外套,慢条斯理将衣袖理到手肘去,站到夏安远身侧,说:“来吧,说好了帮忙的。”   纪驰高大的身形刚好遮住夏安远眼前的一部分光线,青菜的翠色被染上一层阴翳。夏安远嗅到纪驰身上的冷气,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他还觉得这香味闻起来舒服得不行,这时候就只觉得冷了。纪驰开始动作,把菜分门别类地用盘子装起来,夏安远却不知怎么,一直垂眸垂手那么站着,迟迟没有反应。   “不是做饭么,”纪驰没有看他,忙活自己的,“你要觉得累了,去玩儿一会吧,我来做。”   夏安远还是不动,木桩一样站在那里,他盯着纪驰的影子,忽然轻声问:“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纪驰动作滞了滞,片刻后恢复如常,“听到什么了。”他拿过来两个苹果,洗干净切好,放进果盘里,递给夏安远,“去玩儿吧,吃点苹果休息一会儿。”   夏安远接过果盘,这是前些天容城那边送过来的苹果,香味太清新了,他却没有任何想吃的欲望。夏安远把果盘放回料理台,转身看向纪驰:“驰哥,我们聊聊吧。”   纪驰一声不吭,继续做他的事。夏安远上前按住他的手,“驰哥。”他只是叫他。   屋子里好安静,纪驰刚才没有把水龙头关死,这会儿能听见水滴隔上几秒就往下掉一滴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纪驰笑了笑,另一只手拍拍夏安远的手背:“我不会跟她结婚。今天这一出不过是小丑跳梁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   夏安远看着他的侧脸,他能感受到纪驰说这话时语气的僵硬,很明显,纪驰在忍耐,这种忍耐让担心纪驰已经知道他们三个谈话内容的夏安远更觉得慌张,他默默收回手,心想,看来差不多是时候给自己宣判死刑了。   暴风雨来临之前,海面总是平静的。   纪驰也没有再动,他们两个就这么沉默着站了好久,有一种诡异的气氛蔓延开,黑压压的东西罩下来,又像刚才开灯之前纪驰盯着夏安远看那样。让人好窒息的错觉。   夏安远不得不怕,他忽然生出了逃离的念头,脚步刚一动,就被纪驰一把抓住。   “我不止是听到了,”纪驰说,“我还看到了。” 第93章 他还给他冰冷的自由   仿佛神魂出窍,夏安远飘在空中,看到洗净切好的菜,看到水池里未干的水渍,看到排列整齐的调料罐,看到在一餐晚饭准备中僵持不下的两个人。   他看到自己脸上的空洞茫然,看到纪驰终于转过头,终于把目光放到了自己脸上,他看到他似乎面无表情,也同样看到他眼神深处凝结的寒霜。   “驰哥,”他听见他自己用变了调子的声音说,“这是……什么意思?”   纪驰盯着他,沉声:“字面意思。”   他突然拽着夏安远大步往外走,把他一把掀到沙发上,仅用一只手就从他身后将他双手交叉桎梏。跟着,夏安远听到他开抽屉的声音,听到金属叮叮当当响起来,他知道那是什么,碰撞声音冰凉坚硬,像蛇,吐着信子钻进自己的耳道,他的听觉都在替他危险预警。   下一刻,夏安远心头一抖,他果然被那股子凉意缠上。纪驰捆他捆得毫不留情,夏安远下意识要挣开,却半寸也动弹不得。他头一次发觉自己和纪驰力量差距竟然如此悬殊。   那根细链足够牢固,足够长,结结实实捆住夏安远的手,捆住他的腿,捆住他漂亮劲韧的身体,还能留下相当的长度链上脖颈处的皮质项圈,他被翻过来,“聊吧,”他猛地对上纪驰黑沉沉的眼,那眼睛比这链条还冰,他听到纪驰更冰冷的声音,“不是想聊聊么,现在可以聊了,你要聊什么,尽管说。”   夏安远默默垂下眼睛,视线落到纪驰的右手臂。纪驰攥住链条的姿势让他看不见那条疤,但他清楚那条疤的深浅和长度,在纪驰肘臂侧后方,只有当纪驰抬起手的时候,才能将它完全露出来。   他手臂同样的位置这时又刺痒了起来,难受的劲头要多过被链条捆扎挤压的地方,他却根本无法动弹,也不能表现出任何难受的模样,他知道纪驰的敏锐异于常人,本来想要送出手的礼物,或许在这种情况下反而会成为催命符。   “不说话?”纪驰点点头,“好,那我说。”   他的忍耐似乎完全消耗殆尽,问得单刀直入:“夏安远,你现在究竟在想什么?”   夏安远下意识张嘴:“我……”   纪驰立刻打断他,他好像知道夏安远又要顾左右而言他,“在想这次又要怎么离开?怎么让我回去好好接手纪家?怎么让我回到你所谓的生活正轨?是吗?”纪驰吸了口气,他盯着夏安远因为垂眸而翕动的睫毛,“其他什么都别说,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夏安远忽然移开了目光,他不再将视线停留在纪驰身上,转而去看茶几上早就冷透了的那两杯水,看地毯上细细的绒毛,在这种情形下他仍旧打算嘴硬,其实他明明是这么想的,但却没有一点勇气在纪驰面前坦荡承认。   他很害怕。   很多年前他持刀伤人的时候倒还果断,现如今这个局面,曾经的受害者都把刀亲自递过来让自己往他身上扎了,他却退缩了,颤抖了,他不敢接,不敢再往同样的地方再捅一刀,不敢撕开遮羞布,不敢直面血淋淋的,他会亲手割开的骨与肉。   伤人者竟然也会感觉疼吗。   “不是这样的……”夏安远说,“驰哥,不是这样。”   “怎么,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太难回答了?”纪驰真的很久没有这样冷冰冰地看过他了,“那么换一个问题,他们说的那些话,你全当真了,对吗?”   “她自称是我的未婚妻,婚期定在来年三四月,明晚就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这个消息,纪家乔家就此共结两姓之好。这些,你全都相信了,对吗?”   “你甚至还在考虑她们给你安排的两条路,拿着钱远走高飞,或是做一个过了明路的小三,留在这段荒谬可笑的关系中,对吗?你还向他们承诺,在我结婚之前,你会处理好这一切,对吗?”   “夏安远,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一切,怎么处理我?”   纪驰问得太多太急,像是如果不这么一口气说完,就再也没有什么力气支撑他说出来一样。   言语无形,却平平仄仄都是刃,他每一个尾音似乎都好低沉,实际上颤抖的上扬根本压抑不住,刀刃在寂静的空气里面,回旋,回旋,回旋。   鲜血满地淋漓,还冒着新鲜的热气,分不清伤的是哪一个,痛的是哪一个。   夏安远抬起头,冷不丁撞到纪驰的目光,好像无论在什么时刻里,纪驰的目光总是这么一瞬不瞬地放在他身上,即使纪驰没在家里面,没在自己面前,也永远也不会移开那样。   “监控……是什么时候安的。”夏安远说,“你在监视我。”   听到这话,纪驰轻声笑了一下,竟然很愉悦,“最开始,我没打算这么做。”   这愉悦只是一瞬而过,他的脸色变得更深,变得黯然,“但我太怕了,”他看着夏安远,幽沉地说,“我必须要把你放在我眼皮底下。”   此刻,夏安远不知道该作出什么反应,真要算起来,从一开始,他做的不就是纪驰的狗,那么安几个监控在家里,他也没有任何权力指摘。   他不觉得纪驰可怕,他只是觉得震惊,可具体因为什么震惊,夏安远一点也说不上来,或许是他浑身的冷气,或许是他看自己的眼神太疯狂,或许是他接二连三问中了自己的心思,不止是监控的原因。   “别担心,卧室里没有,”细链某一段被他放开,纪驰伸手,轻缓地抚摸夏安远僵硬的脸,像在哄他,音色终于温柔了一点,“只是客厅和门口。”   “如果没有监控,你生病了我怎么及时发现,别人欺负上门了我怎么及时赶回来,”但渐渐的,抚摸变成揉,变成掐,他卡住夏安远瘦削的下颏,拇指加重了摩挲的气力,呼吸像惊雷欲来一样,“如果没有监控,今天发生的这一切,我是不是一星半点也不会知道,是不是等我哪天回家来,你早已经跟那两个女人达成了联盟,又要背叛我,又要离开我?”   夏安远只能用目光迎接他,他久久没有说话,他想自己现在是真的哑口无言。纪驰眼里的火他看到了,黑色的火,吞天噬地的火,他任由自己被这场火燃烧,因为纪驰说的都是他会做的,夏安远无话可说。   “说话啊夏安远,”纪驰压抑着音量,他在做在他自己的刽子手,“你不是那么会说吗,告诉我,你的处理方法是什么,你要怎么处理我?还要再怎么处理我?”   疼痛总算是传过来了,这种加之在骨骼上的力气引发的是钝痛,一开始感受不到,要过好一段时间,深重的痛意才会整片整片地疼起来。   夏安远闭了闭眼,胃空荡荡地抽搐,像泛着酸涩,“我说了你会怎么样,”他往后靠到沙发上,想要躲避这种痛,效果却并不怎么好,冷硬的链条硌住手,手又硌住背。   “你会把我继续这样捆起来吗,用链条锁住?当一条被囚禁的狗?”   夏安远喉头动了几瞬,忽然睁眼,还是决定回答纪驰的问题,他定定看着纪驰,在这种痛意里决绝地说:“……我们可以继续,”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好自私,“继续这种小情,或者男朋友的关系——直到你……结婚为止。”   顶灯发出明亮的冷暖光,把夏安远脸上的表情照得很清晰。纪驰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夏安远,努力辨认过后,突然松开了手。   他发现自己好像根本看不懂夏安远。   站了好一会儿,他轻声说:“我不会跟她结婚。”   “我知道叶湘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会被她带着走也是正常的,毕竟这不是第一次了。但小远,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值得信任吗?随便她们怎么说,你全都信。你甚至都没有反问她们一句,纪驰答应了吗,纪驰同意了吗,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既然你都相信她们说的,你为什么总不相信我。”   夏安远看着他,舌尖有苦涩泛上来。“我相信你的,驰哥。”半晌,他说残忍的话,“我只是不相信这个世界。”   火忽然熄灭了。   纪驰好像在这瞬间脆弱了好多,他摇摇晃晃地后退,仿佛在远离什么令他觉察到危险的源头,脚后跟踢到了硬物,那是夏安远下午曾坐过的单人沙发,他伸手扶住了沙发。   从夏安远的角度看过去,纪驰身形忽然变得佝偻,高大的佝偻更让人心震,他挣扎着坐起来一点,却听到纪驰在低声喃喃。   “别这么对我。”他说,“别这么对我。”   “别这么对我。”纪驰抬头看夏安远,露出来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也别这么对你自己,小远。”   夏安远从没见过纪驰这么虚弱的样子。   “你心里还有我的。”纪驰抬手去指电视,“你看了我们的录像,眼睛才会哭出问题。”他又去指储物间,“你的行李箱夹层,还有一张拍立得照片,塑封好放在相框里,是那年情人节你亲手拍的,是那场烟花,是我。明明你心里有我的。”   “小远……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怎么可以这么对我们,真的别这样,小远,别这样。别相信叶湘的话,当初就是她哄着你做那些事,我们才会变成现在这样,我早知道的,我早知道的。”纪驰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低,“什么替身,没有替身,也别相信乔娇的话,没有替身,哪里有人能代替你,没人可以代替你……小远,你心里还有我的,小远,小远,真的,小远,你别这么对我,求你……求你了,为什么不能留下来,我求你好吗,你知道我有多爱你的,我所有力气都用来爱你了,我没办法,其他的……没办法,小远,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小远,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小远……”纪驰把头深深垂下去,声音低得掉进尘埃里,低得好像听不见,“我只是太爱你了……”   像八年前的一切在重演,恍惚中,夏安远似乎听到他哽咽的声音,他在哭吗,纪驰也会哭吗。哭得嗓子都喑哑掉吗。   夏安远的呼吸都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或者房间被纪驰一声声“小远”燃光了氧气,他肺里火辣辣地痛,一张口,一动作,心尖像被针刺一样,太痛了,想到纪驰比他还要痛上百倍,夏安远就恨不得即刻嚼掉自己的舌头,所有别的都去他妈的吧,他为纪驰去死都可以,死了最好了,死就能永远跟他在一起了。但他不能。他还要说出真相。   “你没有做错,”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安远终于说,“是我的错。”   他被捆成别扭的样子,艰难地望着深陷默然的纪驰,“不是阿姨让我那样做的,是我主动要求的。”   “你听到她的话了,你想知道的真相,其实就这么简单,没有陷害,没有指使,没有威逼利诱,是我主动说……当下就是我离开的最好时机。”   “我从……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一直跟你在一起,我一直在等离开的时机,或许是你腻味了,或许是考大学分道扬镳了,或许是你父母找上门指着我鼻子骂不男不女勾引你了,但这些都没有发生,我很怕,看到你因为我跟家人吵架不愿意出国我怕,看到你想带我跟你一起学美术艺考去同一所普通大学我怕,看到你为了我纹一辈子都洗不掉的纹身我怕,看到你变得不再是本应该成为的那个你我怕,我太怕了。”   “那时候,席建华刚去世,席家人忙着后事和公司的事,还没人顾得上我,但我知道,我没有能留在京城的依据和理由了,我妈妈又……突然查出来癌症,我没法来找你开那个口,席建华他老婆知道了这件事,给了我三十万,说是席建华没留给我们母子任何遗产,她出于同情给了这三十万让我带我妈治病,作为代价,我这辈子都不能再回京城来。”夏安远顿了顿,“我接受了。”   “接受她的钱,总比接受你妈妈的要好很多。”   “跟你妈妈第一次见面过后,我和你提了分手,你并不同意。还记得吗,第二天你竟然还拉着我研究报考的学校。我没主意了,你妈妈第二次找上我,我们才商量出那个办法,一石二鸟,一劳永逸。”   “你小舅——你妈妈跟我讲了他的事。”   “老来子,家里本来是宠着惯着长大,上高中的时候突然就向家里出柜了,说他天生喜欢男人,一辈子改不过来。你妈妈家里送了好几次戒同所,没戒出来什么结果,就直接扔国外放养了,钱也没留多少给他。”夏安远抿了抿嘴,他嘴唇已经干裂起皮,“我当时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庭,对亲生儿子都这么残忍,如果换成是你呢。”   “好在他也是个有本事的人,靠自己打工挣钱读书创业,在外头站稳了脚跟,你家里也才因为这个,允许他一年回家一两次。”   “所以……他很合适。作为你身边我有可能接触的有钱人,年轻、帅气、成熟、有作为,众所周知的同性恋,是你没办法对付的长辈,并且生活在国外,当我的……出轨对象再合适不过,然后,你妈妈用了上千万的注资,把他请回来,跟他做了这笔交易。”   纪驰突然开口:“别说了。”   夏安远看着纪驰,想,都说到这里了,怎么可以不说了,他必须全部向纪驰交代才对。于是他停了片刻,又开口,说起他们让故意纪驰看到的约会,说起那张照片,说起叶澜本想只是拍一张合影,是他自己主动凑上去,唇贴上唇。   “别说了……”纪驰的声音沉得发抖,“别说了。”   “这样才会让当时的你相信对吗?”夏安远笑了笑,他明白自己在做最卑鄙的事情,他眼睛变得模糊,看不清纪驰的身影,他竟然还在继续,“我还记得我当时跟你说了什么,你妈妈把我带到你的房间门口,你不给我开门,于是我站在门口说,我说,纪驰,我不喜欢你了,我想要的不是画画钢琴,不是风花雪月,是钱,是权力,是能呼风唤雨的对象,我其实很贪心的,是你看错我,给的全是我不想要的,我不想和一个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的废人在一起。”   “别说了!我他妈叫你别说了!”   “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真相,没有人逼我。”回顾一番当年,夏安远为自己的残忍感到窒息,感到愧怍,“我甚至没有拿你妈妈一分钱,所有事情全是我自己主动提出来主动做的,就为了能顺利离开京城,离开你。是我对不起你,驰哥。”   纪驰不再出声了,房间空旷寂静,像根本不存在任何呼吸和生命。   “但结果是好的,一切确实按照我当年设想的那样在发展,你选择了从商,再接手纪家,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生一个能延续你们家族命脉的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多完美的故事结局。”   “你是站在山巅的人,驰哥。”最后,夏安远轻声说,“你的生命里不应该有我。”   冰凉的空气里,冰凉的液体滴答滴答砸下来,湿透了领口的布料,潮湿地和皮肤黏在一块。有人浑然不觉。   那么明亮的灯光,夏安远仰头去看,这时候却觉得好晦暗。他终于全部说出来了,再艰难也说出来了,纪驰一定很痛吧,没想到他夏安远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渣吧。   时间仍然在流逝,时间从不会因为沉默和痛苦停止,夏安远好想笑一笑,脸颊却因为湿了又干,变得紧绷僵硬,稍动一动就刺痛得不行。   他嗓子眼里也痛,如果纪驰这时候要再让他说点什么,一开口怕是呕哑难听。可已经到现在这个局面了,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你把我当人看吗。”纪驰的声音还是那么沉,他似乎恢复了冷静,抬头,看向夏安远,他问,“你把我当个人看吗?”   夏安远被他看过来的双眼骇到,久久无法动作——那眼睛红得像是一眨就能滴下血来。   “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考虑过我的想法,我的感受吗?”他问夏安远。   “从以前到现在,你当我是个人吗,你们当我是个人吗?”   夏安远喉头剧烈地滚动,但他发现这一刻他无法说出话来,只能保持呼吸,颤抖地呼吸。   纪驰是一座被夏安远彻底浇熄的火山,他用最后的余温笑了笑。   “我也是个人,夏安远,”他说,“我的心,也是肉做的。”   他们对视良久。   这种时候,竟然也是纪驰先动的,他缓缓走到夏安远身边,深深看了他片刻,然后低头,俯下身,锁链开始叮铃咣当地动。   夏安远嗅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最容易让他产生依恋的味道,他看到纪驰英俊的眉眼,或许是因为绝境,让他总是痴迷的相貌这一刻竟然还要更英俊一点。   对不起,他开口想对纪驰说,再用力,发出来的也只是气音。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纪驰动作,捆住他的东西一点点解下来。   纪驰站起身,刚才夏安远拼命汲取的那一点属于纪驰的体温也顿时四散。   他始终不看夏安远,把那条链子扔到一边,淡淡地说:“你走吧。”   桎梏没有了,他还给他冰冷的自由。   “既然那么想走,你走吧。” 第94章 无论你去哪,希望你快乐   长久的静谧。   湖水的结冰声已经结束了,坚硬的冰面上空旷而苍凉,风过,风再也吹不起来任何。   纪驰忽然往储物间走,他拿出来两个行李箱。   看着明显就是一对,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买回来的,夏安远麻木地想,也许是他们前段时间商量好要出去旅游的第二天。   纪驰开始收拾东西。   夏安远垂手立在一旁,看着他收拾,衣服整理好分门别类地放进去,甚至还有内裤、袜子、家居服。冬天衣服很厚,没几件就装满了,纪驰又拿出来一个包,将夏安远的剃须刀、证件、银行卡、手机装好,收拾到那张他自己的照片时,动作顿了顿,并没多看,转而把自己钱夹里所有现金都掏出来,跟相片一起塞到包里去。   做完这一切,他背对着夏安远告诉他,他妈妈的疗养院可以一直住着,不用担心,也别多想,钱已经交到了明年,不住也浪费。之前他给夏安远拿的那张银行卡也一并装到了包里,他说里头的钱也没多少,就当是合同的违约金,是他这个甲方要主动毁约,所以违约金是夏安远该拿的。   说完,纪驰垂着眼睛在行李箱旁边走了几步,像在思考还有什么东西没给他装好。他停下脚步,又说,以后别再去工地,这钱虽然不多——太多你大概也不会接受,但拿着做点小生意学点技术之余还是足够好好生活的。   这句话尾音轻微地抖了抖,纪驰忽然沉默下来,他回到沙发上,拿出烟盒,坐在那里抽烟。   抽完第一支烟,他说,做这个前男友或者前金主,他做得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抽完第二支烟,纪驰拿起电话,通知人来接夏安远。他头也没抬,问夏安远想去哪里,夏安远没有吭声,纪驰便笑笑,说不想告诉我也没关系,告诉司机就行,让他送你走。   抽完第三支烟,纪驰说,夏安远你走吧,去哪里都可以,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等人过来的时间里,两个人一站一坐地相互沉默。   夏安远再一次用旁观者的视角去看纪驰和他自己,他发现他们实在太不相配。   自私怯懦,一无是处,这八个字足以高度概括他自己,连面对分离都不如纪驰坦然,他找不到自己能让纪驰这样记挂的原因在哪里。他好讨厌这样的自己。   他默默地看着纪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整个屋子本来已经是密不透风的气氛,又因为燃了好多烟,变得更让人觉得沉闷窒息。   那套高级的空气循环系统在此刻似乎根本没起任何作用,或许它运作没出现任何问题,只是因为烟雾源源不绝,机器再努力运转也无济于事。   夏安远开口,很用力才有声音艰难发出来:“其实可以……”   “别。”纪驰立刻打断他,嗓音因为短时间内被大量的尼古丁熏过而变得沙哑。他太了解夏安远,话都才刚起了个头,他就知道夏安远接下来要对他说的是什么,他知道他又选了哪把刀。   “不用等我结婚,”他说,“现在走就可以。”   夏安远嘴唇干到崩裂,他抿了抿,尝到一点微末的血腥。   这时纪驰手机乍然响起来,两个人同时把目光聚焦到了震动不停的手机上,时间差不多了,是纪驰叫的人已经到了楼底的停车场。   纪驰接起来,只听电话那头说了一句。他挂掉电话,“赵钦在楼下等你,”他仍然没有抬头,喉头滚了几瞬,“我就不送了。”   夏安远站着看了纪驰一会儿。他以为自己没看多久,但实际上这个时间是很长的,他用目光将他迷恋的纪驰的样子一刀一刀往心里刻,却只刻下侧面,纪驰从始至终都没再看他一眼。   心脏逐渐被刀割得血肉模糊,半死不活地跳动着。夏安远不觉得痛,他希望纪驰能看他最后一眼,让他把最后这一面刻得完全,又害怕纪驰要看他最后一眼。   可直到最后,纪驰都低着头。   房间响起窸窣的声音,是纪驰买给夏安远那双绵软的拖鞋和地面发出的摩擦,然后是拉链声,响了一下,停几秒,又响了一下。   接下来会是什么声音,扣行李箱的声音?滑轮声?脚步声?纪驰安静地想着,从每一个由空气传导而来的声音里想象夏安远的动作,想象他准备离开自己的样子。   但又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气氛像弦一样紧绷。万籁俱寂中,他听到门锁“咔嚓”轻响,没踌躇太久,门框和门板合上,发出“咚”的声音。是纪驰人头落地的声音。   夏安远走了。纪驰心想。   夏安远真的又一次离开了。   纪驰终于抬头,他看到地上静静躺着的行李箱,看到岛台上那张银行卡,明白夏安远最后只拿了证件、手机、不多的现金,和那张照片。   纪驰很久才收回目光,烟灰余力不支,掉到地毯上,他看了那截烟灰好一会儿,视线一转,又看到桌子上那两杯早已冷透的水,其中一杯杯沿上面还有浅淡的唇膏印。他眼前忽然出现夏安远恭恭敬敬给那两个女人端茶递水的样子。   不想见到这东西,纪驰这么想。伸手轻轻一扫,杯子就落到地上,但又因为铺了地毯,预想中的碎裂声并没听到,只有一阵闷响,水漾了满地。   他又坐了很久,黑夜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速,直到某一刻,他手机从短信铃开始震,没隔几秒,立刻又有电话交叉打进来。纪驰疲惫地伸手要去关机,看到屏幕上的时间才想起——原来已经到了凌晨十二点——他的生日,他二十八岁的第一天。   “你生日那天晚上,空出来给我。”   “我做蛋糕给你吃,好不好?”   夏安远的声音在纪驰脑海里突兀地响起来。纪驰迟钝地看向厨房,料理台上有准备好的水果、奶油和蜡烛,不见蛋糕胚。   他缓缓起身,从烤箱里把蛋糕胚拿出来,盛到一边的圆盘里。又用餐刀抹了点奶油上去,放了几个夏安远切好的水果,坐到餐台前,把蜡烛插到中间,点燃。   这实在是一个太粗陋的生日蛋糕。夏安远没能彻底为他做好的蛋糕。   没有风,烛火却在轻轻摇曳,大概是因为纪驰盯着它看时,呼吸过于深重。他静默地对着那点温凉火光许愿。   那就算了吧。   夏安远,无论你去哪,希望你快乐。 第95章 “夏先生让我把他送到这里。”   这排停车位一溜黑色的车。   都是纪驰的车。   赵钦看着坐在后排的夏安远,他们现在就停在纪驰那几辆车旁边。   夏安远已经盯着它们发了很久的呆。   “夏先生?”   夏安远没什么反应,像是压根没听见。   停车场光线太暗,从赵钦的视角看过去,其实看不太清夏安远,但赵钦就是觉得他脸色差得厉害。   看夏安远这样子,是大半夜的被纪驰赶出来了?因为吵架?或者分手?   赵钦单手握着方向盘,他在揣摩今晚纪驰此举的含义,揣摩着揣摩着,又变成思忖。   这段时间纪驰的状态一直很好,他是纪驰的第一助理,纪驰赶着要回家,他自然也就能跟着一起提前下班,不重要的工作应酬一概可以推到第二天工作日,可以说,到这里上了这几年的班,赵钦还从没有过这么闲暇的时候。   赵钦心里很清楚,这是夏安远给纪驰带来的改变,纪驰这是真喜欢,才会一改往日时间全用来上班应酬的工作狂作风。   可明明前几天才刚订好过年旅行的行程,为什么突然让自己把人接走?还是在纪驰生日的前一天。因为下午纪驰匆匆打断会议回家那时候发生的事?究竟是什么事,能让纪驰一晚上都忍不了,大半夜的就着急要把人送走?   爱人。   他又想起这两个字。   当时纪驰在那个叫任南的摄影师面前自称是夏安远爱人的样子,他到现在都记得清。以他对纪驰的了解,这两个字的分量实在太重,重到足以让赵钦直接把夏安远当成他第二个老板的程度。   虽然清楚一个农民工出身的男人绝不可能跟纪驰这种身份的人天长地久,但因着纪驰上心的态度,又隐约知道他们俩人之间多半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前情,赵钦确实一直是以对待小老板的态度在对待夏安远。   不管夏安远能在纪驰身边待多久,他一个当助理的多多与人为善总没错。可他没想到夏安远会被厌弃得这么快——说厌弃或许不大贴切,但他一时找不到更准确的形容词,毕竟从电话里听纪驰的声音,也根本不带一丝感情。   这让他觉得匪夷所思。   想着想着他从后视镜里扫了夏安远一眼,突然冒出来一个惊人的猜测,这位夏先生该不会背着纪驰偷人了吧?   看着他也没胆子干这种事啊。   不过猜得再多,他也没办法多问一个字,他只是个来执行老板命令的员工。   赵钦有些犯愁,职业生涯遇到过那么多难题,没一个比这种事情更难办。连把人送去哪儿纪驰也没吩咐一声。   实在是等不住了,赵钦开口,又叫了两声“夏先生”。   夏安远终于有了反应,迟钝地转过头来,赵钦客气地问他:“您想去哪儿?”   夏安远双眼直直地望着虚空,像在很认真地思考,却很久都没有给出一个答案来。赵钦看着他这个样子,后知后觉过来了——他该不会是没有地方可以去吧?   想想也是,他从林县跑这么远过来津口打工,住的是工地板房,又被纪驰包养这么久,门都没怎么出过,现在被赶出来了,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他大概连京城修到几环路都不知道。   虽然不清楚今晚他们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赵钦一贯是会给自己留退路的,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他也完全没有对夏安远改变态度的意思。他回想了一下这附近几条街的酒店和自己那套闲置公寓的地址,迅速在脑子里列出几个方案,正打算问夏安远的意见,夏安远忽然开口了。   他声音很低,又很沙哑,好在说话倒还能让人听清。   跟着,赵钦在导航上输入他说的那个地名,在京城生活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踏足过甚至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夏安远去这里做什么?   赵钦觉得奇怪,但他没多问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发现自己一直在不自觉地观察夏安远。车开出停车场,驶上路面,他看到夏安远回头看这个小区,现在已经夜深,亮着灯的人家不多了,从这个方位似乎不大能看到纪驰的那扇窗。他在第一个路口转弯,视角便变得更加艰难。   车跟随导航转来转去,车总是要走远的,很快,他们连小区也看不见了,越来越多的建筑挡在了后面,全是黑幕里模糊的剪影。他看到夏安远终于把视线收回来,转而放到车窗的方向,垂眸沉默着。   街道上没有行人,车也不多,已经太晚了,冬天的夜晚到处都光秃秃的,萧索、消沉。像夏安远一样。   莫名其妙的,赵钦悄悄伸手按下了后座车门的安全锁。   这种即将要上高架的车速下,他总觉得夏安远指不定下一秒就要打开车门跳下去。   好在一直到了夏安远指定的目的地,也没出什么事情。车到大路口就开不太进去了,老巷子还没拆光,都窄。这一大片全是建筑工地,待拆的,正在拆的,拆了还没重新修好的,面积挺骇人,赵钦看了下右手边在建公告牌上的信息,他跟这工地的承建商两年前还打过几次交道。   他又放眼望过去,水泥砖块垒得乱七八糟,到处都黑漆漆的,只有零星几盏老路灯插在不远处黯淡地亮着。这么晚,这么冷,夏安远到这里来干什么?方圆几公里,就这么几条老街,连家像模像样的酒店都没有。   但他仍然没有多问。夏安远看上去不像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一见地方到了,还没等赵钦确认,他便跟他礼貌地道谢、告别。下了车,站到路边目送赵钦离开。   车开出去有一段距离,赵钦从后视镜里见到夏安远转过身,缓慢地沿着路边往前走。他把车停到路边,认真看着他的背影,可能是身材高瘦,又可能是周围那些嶙峋冰冷废墟的衬托,明明穿了件厚羽绒服,夏安远整个人却显得异常单薄。   他往黑暗深处踽踽独行,身影越来越小,变成点,变成一颗风刮起又落到地上的灰尘,很容易就消失不见。   赵钦心头莫名涌上来好一阵压抑,他捏着手机想了半天,决定冒一把险,拍了张这地方的照片,给纪驰附上地址发了过去。   打了好多字,删删改改最后只剩下一句:“夏先生让我把他送到这里。”   冬天的夜晚很难看见星星。   夏安远在这地方一个人转了一大圈,终于找到了原来他带纪驰回家时会路过的那条小巷。幸好还没拆到这里来,一切都还是原貌,是他熟悉的样子,只是路面更破了,坑坑洼洼太多,要是一下雨,到处都会是积水和泥浆。   路灯竟然还是坏的,大概是早就规划了要拆掉这里,为免不必要的浪费,便也没人惦记要来换一个。夏安远没再往前走,他站在这盏坏灯下面,沉默地抽烟。   没抽几口,他听到“哒”一声,旁边那盏没坏的灯突然熄灭了,夏安远面无表情地盯着它看,没多大会儿,又有“滋滋”的电流声响起来,灰蒙蒙的光线闪了几下,它在努力把自己重新点亮,也确实重新亮起来。可夏安远抽第二支烟的时候,它又这么突兀地熄灭了。   于是夏安远把视线移开。他抬头看天,不止没有星星,连月亮也不见。横纵错乱的电线把天幕分割成灰黑色的碎片,像是被轻轻晃一晃,碎片就要掉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赵钦问他想去哪儿,大脑空白了很久,最终只冒出来这个地名。   大概在京城,除了纪驰家,除了这里,他根本无处可去。   那盏灯还在熄灭又努力亮起,一阵穿堂风刮过来,把烟灰刮得零落四散。   夏安远往另一条巷子里走,尽头有一棵大树,他记得这棵树,据说长在这得有上百年了。他跟纪驰从前散步到过这里,树下总围着一堆老头下象棋,而这时候树底下只有被胡乱砸烂的水泥块。   眼睛眨了眨,他见到水泥块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然后响起来很微弱的猫叫声。夏安远脚步一顿,那只猫小心翼翼地探出头,一人一猫对视了几秒钟,它一瘸一拐地跑到夏安远脚边,冲着他小声叫。   眼睛很圆,一只橘猫,瘦巴巴脏兮兮的。像被人泼过什么东西,毛黏成一绺一绺,浑身都在抖。   后腿是断掉的。   夏安远看了它好一会儿,没什么太大反应,转身走向下一个路口。   猫一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没拆到这片老楼来,仍然还有人住,一楼的门市也仍在营业,只不过这时候太晚,尽都关门闭户了。只有记忆里那家破旅馆还开着——这旅馆竟然还在,写着“住宿”两字的灯箱脏兮兮地立在门口,夏安远走了进去,脚步声没惊动窝在前台后头打瞌睡的老头。   他转过身,看到那只猫停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进来吗?”他问它。   猫蹲坐在地上,偏偏头看他。   夏安远往旁边站了一步,把狭窄的门口让开一点,又问它:“进来吗?”   猫往前走了两步,圆眼睛倒映着旅馆昏黄的灯光,渴望又害怕。   “什么东西进不进来的?”前台的老头突然问,夏安远转头看他,发现他只是老到眼皮耷拉着了,所以看上去像在打瞌睡。   夏安远笑了笑:“一只猫。”   那老头浑浊的眼珠在眼皮缝里动了动,坐起来,就这么看了夏安远好半晌。   夏安远回过去再看那只猫,它已经瘸着走远了。   “走了,”他对老头说,“它可能是害怕。”   十多秒后,老头才收回看夏安远的眼神,说话时胸腔发出拉风箱的声音:“只有标间了,一晚六十。”   “嗯,”夏安远从包里摸钱出来,“住一晚吧。”   老式楼梯很陡,夏安远爬完二楼最后一截台阶,竟然有片刻没站稳。   他找到房间,用钥匙打开门。这种旅馆即使是在居民区,住宿条件也跟火车站附近的廉价旅馆相差无几,简陋、不干净。床坐上去就吱呀一响,暖气似乎也出了问题,屋子里温度没比外头高多少。   没有椅子,夏安远站在窗口抽了半根烟,忽然想起什么,到卫生间对着镜子把袖子掀起来一看,手肘后面的纹身出血又干掉,跟保鲜膜皱巴巴地粘黏在一起。   还好纹完身他顺手把药揣进了外套兜里。按纹身师说的那样洗好纹身擦好药,他坐回床上去,什么也没干,瞪着窗外发呆发到凌晨。   再一睁眼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他继续住下,在这里住了挺长时间,具体几天他根本算不清。平时也不怎么吃东西,要么发呆,要么就抽烟,睡觉有时能睡着,大多时候睡不着,白天黑夜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区别。   他买回原来抽的那种烟,第一口竟然被呛到,太苦太烈了,两三包以后才找回身体的习惯。但睡眠越来越少,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他就去一楼找那个老头。老头只上晚班,话不多,也不接他递的烟,他抽手卷的旱烟,味大劲儿足。   老头总是砸着烟,一副瞌睡样盯着夏安远看,不像看活人的眼神。   可夏安远不在意。他坐在旅馆门口,想等那只猫,却再也没看到。对着黑夜发着发着呆,他不知道怎么就想到曾经送夏丽去急诊科时,遇到的那个尿毒症晚期不停吐血进了抢救室的大哥。   因为病情危急,办理的又是欠费手续,需要他打电话通知家里人来,他却死活不肯,护士要拿他手机,他甚至破口大骂,威胁如果打电话他就要现在立刻出院。   后来全科室的医生护士都去劝他,很久他才松了口,把电话交出去,望着天花板说,通知了也没用,他清楚自己的病情,让人坐车过来还浪费钱。   折腾了很久,医生才联系到他远在几百公里外的父亲。在等他父亲赶来的时间里,夏安远听到他跟医生讲家里的情况。原来他母亲和哥哥也有这个病,哥哥卧床在家很多年,母亲前些年去世了,父亲在家种地,年纪也已经七八十。全家上下就只有他这么一个劳动力,他靠送外卖谋生,兜里掏干净也只凑得出几百块。   这种情况医生见得多,听完之后都沉默下来。夜深,病房只剩下仪器声在响,那头父亲已经下了火车,他却突然间情况恶化。这回没能抢救过来。   夏安远一直盯着他看,在尸体盖上白布的十分钟后,他父亲终于赶到了医院。   夏安远垂下眼睛,怎么也回想不起那位父亲当时的反应了,紧跟着一切好像都变成混沌,他忘记这事情发生在多少年前,忘记自己现在身处何地要做什么,好像生命中遇见过所有人的脸都变得模糊,变成古怪的影子。恍惚中,他听到手机在响,来电显示上是任南的名字。   愣了好久,电话足足响到第三遍时,夏安远才想起来世界上有这么个人似的。他接通电话,听到任南问他怎么这几天不回消息,夏安远没说话,任南顿了顿继续说,自己已经打听到侯军的下落了,原来侯军竟然还在津口。   说完,他又小心翼翼地问夏安远现在在哪儿,要不要抽个时间出来,他可以带他去看看侯军。   “就现在吧。”夏安远回复任南,他丝毫不觉得选现在这个时间去探望侯军有什么问题,听到那头任南沉默下来,他才迟钝地问,“现在方便吗?” 第96章 “朋友之间,应该这样”   路窄,任南的车开不进来,他跟着导航,在这一圈转了很久才找到夏安远说的这家旅馆。   老远就瞧见门口安静地坐着一个人,灯光昏暗,任南只看得清剪影的轮廓,但他直觉那就是夏安远,甚至他觉得,四十分钟前,他给夏安远打电话时,夏安远就已经坐在了这里。   任南加快脚步,冬天夜晚的空气被冰冷地吸进肺里,又化成温热的雾气吐出来,反复来回太多次,他鼻腔已经变得干燥蜇痛。   “远哥。”还有几步靠近,他忍不住叫他。   夏安远转过头,脸被门口灯箱的光照亮一些,他淡淡一笑:“你来了。”   任南站到他面前,看着他的脸,好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对不起。”夏安远声音沙哑,他向任南解释,“挂了电话我才注意到时间,现在实在是太晚了,再给你打过去你没有接,是不是那时候已经在开车了?”   任南还是沉默,他看了夏安远好一会儿,又把视线移到这家不知道已经多少年岁的破旅馆,天花板墙壁地砖,全是褪色掉漆和洗不干净的磨痕,那张深色的笨重前台柜后窝着一个老头,和这家旅馆一样陈旧。   “对不起,”夏安远又开口,“实在太麻烦你了。”   “别这么说,”任南摇摇头,他注视着夏安远瘦到脱相的脸,心脏重重地往下坠,“朋友之间,应该这样。”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一说出来,他见到夏安远整个人怔住了——或许不是怔,用“暂停”两个字来形容更恰当。夏安远暂停了,动作、呼吸、眼神,全像被人按了暂停键那样突然凝滞住,好几秒后才眨了眨眼。“任南……”他似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真的谢谢你。”   “跟我就别客气了,远哥。”任南指了指楼上,问他,“还有东西要拿么?需不需要帮忙?”   夏安远站起身:“没什么东西,”他往楼上走,“等我一下就好。”   任南看出来夏安远走路时脚步是飘的,那楼梯陡得很,他有些担心,想了想还是决定跟上去看看,正要抬脚,听到了两声带痰音的咳嗽,“你来一下。”他被老头叫住,“小伙子,你是这人的朋友?”   任南一愣,看了看楼梯,脚步声已经远了。他停下来,冲老头点了点头。   夏安远没什么要收拾的,他只是回房间取纪驰给他那个装随身物品的包,顺手把床重新铺好。   又是一次离开。   他静静地在房间中央站了一会儿,数不清这是他第多少次,在一个地方住上一段时间又离开。   虽然下一个落脚点还不知道在哪里,但他得离开了。他想,从出生就这样,或许直到这辈子老死也是这样。停留只是暂时,永远离开才是常态。他大概是一颗沟渠里的浮萍,流经过大小城市、乡村田野、排水沟下水道,被生活推着,要流向他自己都不知道方向的远方。   两分钟的时间,他转身推开门往楼下走。老头又燃起他的旱烟,把一楼熏得烟雾缭绕,任南竟然不觉得呛,默默地站在烟雾最中心,听到夏安远下楼来,脸上有难以言喻的表情一闪而过。   夏安远根本注意不到,他把钥匙交还给老头,结好这几天的房费,转身看任南。   “走吧,远哥。”任南别过头,领着他往外走,“车停在那前头了。”   坐上车之后两人都很沉默,任南沿着路边开,车速并不快。夏安远望着车窗外,突然发现自己在京城的来来去去,都好像发生在黑夜里。他喜欢黑色,黑色是保护色,用来掩盖、用来隐藏,夜深人静的时候,别人就难以看清他的困顿和不堪,让他蜷缩得很有安全感。他可以将黑夜当作他的白天。   车在这样的黑夜里行驶,驶离这片正在改造的老城区,大街左右变得整齐明亮起来,夏安远忽然转过头,问任南:“现在去是不是已经关门了?”   任南正要说话,夏安远面无表情地靠回去,他说:“现在去一定关门了。”   “不会。”任南回答他,“哪有这么严格,什么时候去看他都是可以的。”   夏安远不说话了,他睁着眼睛看前路,眼下挂着的黑眼圈在黑夜里都明晃晃的。   任南看了他一眼,往前开了一段,导航上显示,下一个路口就要上高架了,他却从旁边的小路驶出去,把车停到路边。   夏安远没问他为什么停,只是看着车前面空荡荡的街道发呆。   “抽一支吗远哥。”任南把烟盒打开,递到他面前。   夏安远垂眸几秒,才从里面拣起来一根烟,迟钝地咬住,摸出自己的打火机点燃。   任南把天窗打开透气,给自己也点了一支,吸了一会儿,听到夏安远低低地问他:“你怎么现在也抽烟。”   “抽得不多,你看这烟盒差不多都是满的。”任南说,“有时候开长途会抽一支,解解乏。”他想想,又说,“平时应酬也免不了给别人散烟,虽然我应酬不多,但有烟有酒的,确实办事方便一点,咱们社会就这个样。”   “是啊。”夏安远的脸被烟模糊了,“社会就这个样。”   半支烟的沉默时间,任南伸手,打开了音乐,放的是首夏安远没听过的歌,女声轻柔。像是有了这声音,任南才有勇气把难以启齿的话说出口。   他先问夏安远:“远哥,你怎么会到那个地方住的?”   夏安远被烟熏了眼睛似的,抬手揉了两下,随意回答:“以前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那家旅馆吗?”   “不是,”夏安远摇摇头,“那边的小区,现在已经拆了。”   “这样啊……”任南已经知道夏安远和纪驰从前有过一段,那么夏安远曾经在京城生活过这件事情想也知道了。他没法再就这件事问得更深入,绞尽脑汁地搜刮话题,却实在找不出来合适的,只能叹一口气,低低地说:“我们这才多久没见面,远哥你就瘦成这样。”   “也没多瘦吧。”夏安远平静地回答。   暖色路灯只照到夏安远的一半的脸。事实上,从任南的角度看他,真觉得他要瘦成骨架了,两边脸颊甚至在光影下变得凹下去,一副精神不济却又死死强撑着的神情,叫人看得心里头就不是滋味。   “远哥,”他迟疑地问,“最近……睡眠不太好吗?”   “还好。”夏安远抽完最后一口烟,“怎么,我看上去一副肾虚样吗?”他转头对他一笑,“没事,可能是烟抽得有点多了。”   任南又沉默了一会儿,等烟散得差不多,他把天窗关上,车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封闭,背景音的歌也显得愈发安静。“以后怎么打算的?”他问夏安远,“看完侯军以后。”   夏安远听着歌,像是思考了一会儿,说:“可能回林县吧——我没跟你提过,来京城之前我和我妈一直住那,主要是有套亲戚过户给我们的房子,不用给房租。”   “林县。”任南重复这个地名,“这种地方工作好找吗?”   “零工,偶尔有一些。”夏安远说,“要么开店做点小买卖,但我现在手里头没什么钱,可能还是得打工,工地上钱多一点,然后攒够了,去学点什么技术,汽修什么的。”他给任南讲他的计划,但视线其实一直落在窗外,“就是不知道我妈现在的情况能不能回去,如果还得继续在疗养院住的话,我可能……可能得给她换一个性价比稍微好一点的地方,对,那就还得再去找个工资更高点的工作,”他兀自笑了笑,“我妈之前在津口住院的时候,医院门口小摊都卖得挺好的,我之前观察过,生意不错的话一天能有上千的毛利,我觉得做这个其实也不错,什么挣钱就做什么嘛。”   听他说这话,任南不知怎么,又想起上一次跟夏安远的见面,他坐在价值四五百万的宾利里探脸出来看自己,那张好看的脸不知道跟上流圈子的豪奢多相配。现在却又平淡地讲起他要去工地打工,或者学汽修、摆地摊。   在社会最顶层和最底层来来回回混了个遍,任南想他大概明白夏安远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自尊心越强的人才会越自卑。   “挺好的。”任南点点头,“要不然去我表姐那吧?我外公家就在白溪镇,家里头有个院子,空着也是空着,要不便宜点租给你们?阿姨如果不去疗养院的话,住那个院子养病还是挺合适的,很安静。我表姐家也离得不远,相互还能有个照应。或者,如果你愿意,来我们工作室当模特怎么样?”任南顿了顿,又试探着补充道,“这段时间我们计划转型,但预算不够请业界出名的那些模特,摄影师要求又高,总找不到合适的。我一直觉得你很合适,远哥,要是你能来,简直就帮了我们大忙了。”   夏安远一直看着车窗外面,也不知道有没有把任南的话听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对他淡淡笑了一下:“我明白你的心意,小南。给我几天时间想想好吗?”   “不着急的,我们还在筹备当中,远哥你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我带你出去玩儿一趟都可以。”见夏安远松口了,任南挺高兴,其实他说的也并不是假话,又能帮到夏安远,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但其实你不想问我这些的吧?”夏安远接着说,即使这段时间感知力再迟钝,他也能看出来任南总欲言又止,“或者说你是想告诉我点什么事情?”   他问任南:“是不是上次见我还是纪总的……爱人,怎么现在又变成住破旅馆的无业游民,觉得好奇,又不好意思开口问?”   当然不是这个原因。   因为之前托人打听过纪驰和纪家,那几个朋友后面一有点这方面的消息就会告诉任南。夏安远这人的性格,任南自认是挺了解的,所以对他最终会做出离开纪驰的选择一点儿也不意外——实际上,他们两人的身份本来也完全无法匹配。   之所以没有在夏安远和纪驰面前多说什么,是因为任南觉得,两个人如果已经有了这么多年的纠葛,是是非非,利益得失,他们彼此肯定是比外人更清楚的,就算再不合适,他也没有任何权力和立场对两人提出建议甚至劝诫。   而且从他跟纪驰接触过的几次来看,他其实并不觉得纪驰会是大家嘴里所说的那种人。上次给他送照片过去时,他能从纪驰垂眸翻照片时的那副神情里看出来,比起自己年少时的悸动,纪驰对夏安远的感情远要深得多。   可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并不是一个“爱”字就能解决所有事情的。   得知那件事后,他就立刻给夏安远发信息,没收到回复,他才在犹豫之间打了个电话过去——只是他没想到夏安远会这么快就着手离开,更没想到他会把自己搞成现在这样。   这不是他记忆里那个随性洒脱、万事不入心的夏安远。   “本来纪总家里那个圈子我是根本接触不到的,打听出来的只是一些不知道靠不靠谱的小道消息,”良久,任南才开口,“但这件事情他们都传开了,我有点不大信,求证了一位摄影师朋友,她老公家里在做高端酒宴这方面的策划……”   夏安远抬眼看他。   “说是前些天纪总家里给他办生日宴,在宴会上宣布了纪家和乔家联姻的消息。”他斟酌着用词,“纪总当时就在现场坐着,只是后面没坐多久就离场了。”   “远哥,这事儿你知道的吧?”   夏安远先是平静地看着他,再露出来一点笑,然后笑容越来越来大,他点点头,笑得脸都要僵了。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   夏安远用那副笑容说:“原来你知道了,怪不得没问我。”   任南抿了抿嘴,他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提起这种话题对夏安远情绪很不好,但照夏安远现在这个状况看,如果不找一个点让他爆发出来,怕是要把人憋坏。   他虽然不懂心理方面的问题,但也清楚,倾诉是可以疗伤的。   “喝酒吗?”他问夏安远,“今天太晚了,我们明天再去看侯军。远哥,咱们去吃个宵夜,你跟我说说你和纪总的事儿,可以吗?” 第97章 “那只猫。”   夏安远骨子里不是一个爱沉默的人,他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学会了用沉默和人交流,用沉默解决问题。   等不到回答,任南把夏安远带回了家,三环边上的两居室,面积并不大,但很温馨,不太像他这种行事风格的男青年会选择的装修。   “家里头给我买的房子,”果然,任南指着带碎花的墙纸解释,“这都是我妈选的。”   “给你准备的婚房吧?”夏安远说,“很漂亮,家里这样装修,女孩子会喜欢的。”   任南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你先坐,今晚我们喝点煮啤酒,”他把从楼下买的啤酒抱到厨房去,“我前年去S省那边学到的,远哥你喝过吗?”   夏安远一愣,跟着去了厨房。他不仅喝过,他也会煮。   夏安远已经忘记他是在哪里学会这个做法的了,可能是还小的时候夏丽在某个过年夜给他煮过一次。   做法很简单,根据个人口味偏好在啤酒里加米酒、红枣、枸杞、冰糖,煮开就能喝。夏安远在燃气灶边守着,香味几乎是刚下锅就飘上来。   他又觉得自己没办法呼吸了,这种情况已经出现太多次,这一回他被灶火扑上来的热气熏得更难受许多。   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又想起纪驰,想起他第一次煮啤酒给他时,纪驰等不及,围在锅边先尝了尝味道,那条英挺的眉毛一挑,眼睛里透出点新奇,他把下巴抵在夏安远肩头,从后面抱住他,低声说想喝甜一点的,夏安远便给他多加了不少冰糖和米酒。   最后当然因为他上下其手的捣乱放失手了,煮出来,连一点啤酒的味道也喝不出。   今晚煮的这一锅糖放得少,啤酒的麦香和苦涩要更明显一些,但对夏安远来说仍然跟甜水没什么区别,他酒量一直很好。   任南其实没怎么多话,只是开着电视,跟夏安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沉默的时候就让他俩沉默,啤酒热腾腾地飘着香。   大概是这种气氛的确很容易让人逐渐放松下来,慢慢的,他们竟然真的聊到了纪驰,先由任南提起,说第一眼见到纪驰时被吓了一跳,说他整个人像金子做的冰山一样,看着就没人敢惹。   夏安远被他这个形容逗笑了,他盯着半空中,说自己也对他有过类似的形容。   他对你不这样,任南说,我从前就猜你是不是有过一个男朋友,是他对吗?   夏安远收起笑,点点头。   任南捏着杯子,过了会儿又问,为什么会分手?   为什么会分手啊……   这么多年,好像还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当然了,知道他和纪驰事情的人本来也就不多。被任南这么直愣愣一问,夏安远还真努力想了很久,但脑子里乱糟糟的,越是努力去找答案,就越是找不到。他没发现自己在无知无觉地放空,好一阵子,才想起来要回答任南。   我不知道。他老实说。   如果提前几个月,在和纪驰重逢之前被问到这个问题,夏安远可能会给出他无数条理由,像每一次开解自己那样开解试图安慰自己的人。但现在的时间线是他和纪驰的再一次分开,要让他再说出那些话来,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   而且他是真的不知道。脑子里面被塞得很满实际却又很空,从那里面他找不出来自己的原因。   夏安远只明白一点,那就是他从始至终就在伤害纪驰。他伤害到纪驰了。   所以他对任南说,因为我做了错的事。   是做错事才会分手、分手导致他做错事,还是分手本身就是一件错事,夏安远没说清。紧跟着他继续说,这是我想要的结局。   夏安远继续喝那杯对于他而言根本是寡淡无味的煮啤酒,任南坐在沙发另一边看着他,看着夏安远目光近乎呆滞地垂在虚无中,对这个世界,对身侧的人,对他自己,低声重复道:“这是我想要的结局。”   其实这句话很像魔咒,任南想,是夏安远用来自我洗脑和催眠的魔咒。   “是吗,”任南只是问他,“远哥,这真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他把最后那点啤酒喝完,杯子空下来,今晚的交谈要到结束的时候了,再深入,效果也许会适得其反。任南没有非要让夏安远给他一个答案,起身收拾完东西,他给夏安远拿来一套新的睡衣,打算睡觉之前突然说起另外一件事。   关于纪驰和他从前拍的那些照片的事,包括当时纪驰说的那些话。他没给当时的纪驰和现在的夏安远做出什么评价建议,回房间之前按了把夏安远的肩膀,当年的那个愣头青好像已经长大成熟了好多了,而夏安远却仍然停留在原地,仍然像落日一样往黑暗的地平线缓缓沉下去。   “没别的意思,就是感觉这种小事儿没必要不告诉你。”他说,“远哥,好好睡一觉吧。”   次卧的床是铺好的,夏安远躺进去,闻到了陌生的洗涤剂味。   他像任南所说的那样,闭上眼睛,要好好睡一觉。意识沉浮在这种最安静最黑暗的时候,本应该进入到梦里的,却还是像前几天那样,在某一个临界点开始呼吸困难,像他自己掐住自己的喉咙,再拼命用力,肺里面只能汲取到丝缕的可怜氧气。   他只能睁开眼,再闭上眼,反复来回好多次,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他看了眼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他根本没有力气睡着。   于是他又爬起来,去阳台上找烟。夜太深,对面的窗口没有一家开灯,烟雾弥漫在黑暗之中,他能看到任南他家小区的中庭,绿化非常好,黑黝黝的树丛被夜风刮得摇摇晃晃。   这是几楼?他突然想,这是五楼。   他往前站了一步。从五楼跳下去会不会立即摔死?他认真地分析,如果是头先着地,概率应该比较大,但中途如果被楼下的阳台棚和树杈阻住,只是断手断脚瘫痪掉也有可能,得找好方位控制身体跳下去的力度才行。   夏安远很着迷地看着楼下的树和草坪,真的开始研究角度。他感觉楼下忽然变得对他极具吸引力,就像那天夜里在赵钦的车上,他对自己说,可以跳下去的,跳楼比跳车还要稳妥一点,“砰”一声砸下去,一切就可以结束了,他就能睡得着觉了,什么痛苦也没有了。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把窗户打开一点,头探出去看,外面果然风吹得很大,他从里面嗅到了解脱和自由的气息。   不过要是没死成怎么办?   他又犹豫了。没死成就得治他的骨折或者半身不遂,他没那么多钱治,到时候连想再跳楼一次也没有能力了。而且这是别人家,不是自己的地方,自己要是从这死了,岂不是会影响到房价,这房子也变成凶宅了?到时候找谁来负责呢,夏丽吗?夏丽也没那么多钱赔给人家。   夏安远怔怔盯着楼下那片地看了好久,风像在打着圈儿地转,发出轻声的呼啸,他忽然听见一声清晰的猫叫。夏安远收回视线,先看屋子里,那声音就像从他耳朵边上传过来的,可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也没有猫掠过时“蹭蹭”的声音。   对了,他突然又想起,对,还有夏丽,还有他妈妈。   他不能死。夏丽没办法缺人照顾的吧。   夏安远在阳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带着一身寒意回到床上,继续睡他没办法睡着的觉。   这一回闭眼睛之前,他用任南的话问自己,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结局吗?   第二天起床,任南先联系了侯军那边的康复中心,本来是想先给那边的工作人员打个招呼,让他们先别告诉侯军谁要去看他,好给侯军一个惊喜,却得到了他这段时间暂时要去外地的消息。   对此夏安远有些奇怪,问任南侯军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任南说具体什么情况其实他也不清楚,他只是打听到侯军现在的确是在那个康复中心。他看着夏安远的脸,不用问他昨晚是不是没睡好,他怀疑夏安远昨晚根本就没睡。   “我们先去看看那个院子吧。”他把温好的牛奶递给夏安远,“我这段时间休假,刚好去我外公家陪陪他们。”   这院子的确如任南所说,环境很好,适合养病的人住。就在白溪镇边上,买东西很方便,又因为远离大道,周围只有隔得很远的几家人居,院门口有两片菜地,荒着没种什么东西。   往里走,虽然很久都没人住过,房子也有点年头了,但打扫收拾得很干净,家具家电也都一应俱全,拎包就能住进来。   “怎么样,远哥。”任南靠在门边,“我外公他们都搬镇子上去了,这里也就一直闲置着,因为价格太便宜,他们也就懒得费心出租,要是可以的话,你把阿姨接过来住,我表姐他们也能经常来照看照看。”   很合适,这对于现在的夏安远来说简直再合适不过了,他没有觉得不好的理由,何况任南说的租金价格非常合理,不至于低到让夏安远觉得他们白给,也不至于让他的生活产生太大的负担。   夏安远决定暂时在这里住下,换算下来,这里住一天比在那家破旅馆还更便宜。   合同是跟方清华签的,押一付三,很标准的程序。见到夏安远又回到白溪镇来,甚至要在这里住下,方清华其实心里挺高兴,凭心而论,比起任南那几个狐朋狗友,她反倒觉得自己表弟跟夏安远这样的人做朋友更好,至少吃苦耐劳,人又踏实。晚上吃饭喝酒的时候她也就顺嘴把这话说了出来。   任南端着酒杯笑:“姐,你说的那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小时候谁不调皮捣蛋。”   夏安远没说话,附和着他们笑。酒喝了不少,方清华转而说起那个姓曹的老板,说他不知怎么,七八月份的时候公司被上头查了个底朝天,这白溪镇首富一夜之间就易了主。   算算这时间,恰好是夏安远刚回京城的那阵子。   白溪镇虽是个镇,毕竟在津口的城郊,又有个大学城和几家小工厂在这儿,说是个小一点的地级市也不为过,这地方的首富说换人就换人,绝不可能是出自一般人的手笔。   夏安远忽然垂下眼睛。   “诶,安远呐,要不你这几天来我这帮帮忙?”方清华突然说,“小狗子回老家娶媳妇儿了,我这儿还差个轮班的领班呢,你要能接受三班倒的话,想干多久都行,要想日结工资也没问题,到时候你要有更好的去处,姐也支持你。”   夏安远没法推辞,相反的,如果方清华不提这件事,他也会主动问她需不需要人。   任南的工作室还在休整中,要去他们那里也只有再等一段时间,而他身上的钱几乎都要用光,要再想去哪里干什么甚至是吃顿饭可能都要成问题,他不能再停着不动,必须马上转起来,多干一天的活儿就能多挣一天的钱。   喝了太多酒没办法开车,任南把车停到方清华家里,跟夏安远两个人走回小院去。他打着替夏安远收拾屋子的名头,打算这几天都住在那里。   走出镇子,他们拐上临近的小路,路两边是农田,这时候脚底下黑漆漆的,一不留神就容易踩空。夏安远只是沉默着闷头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任南怕他不熟悉,换到他前头领路,走着走着,却忽然发现自己身后没什么动静了。他转过身,看见夏安远停在离自己三四步路远的地方,正在看右手边黑漆漆的农田。   任南走近,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怎么了远哥?”冬天的田地里头只有白菜最多,这时候都是黑黑的一团。   “那只猫。”夏安远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边,说,“我能把它带回去吗?” 第98章 我的小远,宝贝,我的小远   夏安远第二天就去KTV上班了。   这种服务业类型的工作,人员流动性一般都很大。他这一次再来,基本上没见到几个熟脸,连前台也换了人。   夏安远又像陀螺一样转了起来,跟以前不同的是,转完之后他没办法倒头就睡——他失眠真的已经太严重了。   他试图控制自己什么都不想,放平呼吸,闭上眼睛,身体明明已经累得不行,大脑却还很清醒,就是睡不着,换多少个姿势都睡不着。有时候他都很想在自己脑袋上狠狠敲一棍子,也许这样就能永远睡过去。   夏安远不得不去想,是不是这几个月的同床共枕,让他已经养成了依偎纪驰的习惯,一旦这么猝然分开,就仿佛是对某种成瘾物粗暴的戒断。他的身体受不了的,他想一定是因为这种戒断,让自己的身体太想念纪驰了,想他的呼吸,想他的怀抱,想他身上的香味,想他胸膛的温度,戒断过程太难挨,才会翻来覆去怎么样都睡不着。   而只要他稍微动一下这个念头,苦苦建立起来的防线又轻易崩溃掉,纪驰的身影组成了洪流,在安静的黑夜里冲垮他大脑的堤坝。夏安远不愿去想他的时候脑子里是他,稍微一想到他的时候满脑子更是他,他闭上眼,又睁开眼,眼前都是空空一片,但他听得到纪驰在靠近他身边,听到他的呼吸心跳,听到他的喘息落在自己耳边,听到他说,我的小远,宝贝,我的小远。   熟悉的窒息感涌上来,喉咙又变得肿痛紧涩,夏安远连一个吞咽的动作都难以完成,他痛苦地去摸他的脖子,摸他痛到要停跳的心脏,他不知道是谁在掐死他。   我的小远。   纪驰又在叫他。   宝贝,我的小远。   纪驰轻轻地叫他。   夏安远忽然坐起来,他盯着黑夜看了一会儿,把被子的另外一半裹了裹,裹成一团人的形状,他贴着它侧躺下去,按之前习惯了的那样,将额头紧紧抵在那上面,假装他仍然靠在纪驰的胸膛。   这样能睡着吗?   夏安远默默地将自己蜷缩起来,再往那堆被子里紧贴一些,像只寒冬夜里自己给自己努力取暖的狗。   其实他想不通一切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想不通他自己为什么明明那么了解纪驰相信纪驰,还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伤害他,想不通为什么路变得越来越窄——被他自己走得越来越窄。   好像他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对纪驰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中间都有难以逾越的阻碍,他把什么当成阻碍,是什么东西在阻碍,甚至让他现在连入睡都有阻碍。   生理意义上的,他感到崩溃,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他怎么样都睡不着。   他好想要纪驰抱。   早上定的闹钟还没响,夏安远先被自己的头给痛醒,浑身也像被人暴揍一顿那样痛,在床上发了半天呆才缓过劲。   昨晚做梦了,梦的什么,他全不记得。   这几次夜班晚上他都走的那条小路,北方的冬天冷得特别快,头痛或许是因为被风吹感冒了。他这么想着,正打算穿衣服去做饭,闹钟响起来,夏安远忙乱中摸索着把它关掉之后才恍然记起,任南今天回京城办事,他跟着请了两天假,要去看看夏丽,顺便问问转疗养院或者把她接回来的事情。   饭就不用在屋里煮了,顺道就能在街上吃。要出门,夏安远又换了件厚点的衣服。   洗漱好,他没见到任南的身影,以为他还在睡觉,站到他门口时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叫他,无意间听到任南跟人打电话的声音。   这房子太老,隔音效果几乎没有,为避嫌他还往后退了几步,却还是能听到任南压低的语气。   带些担忧和焦急。   “这几天倒没有说看到了……”   “对对,大体上跟你描述的差不多……”   “……那我该怎么做呢,直接带他过来吗?”   “其他的我不太了解,不知道他肯不肯说……好,兄弟,那真是太谢谢你了,回来一定请你吃饭!”   夏安远回到客厅,找出感冒药给自己冲了两包。他一边想任南最近总神神秘秘的,一边又想起那天晚上他看到的猫。任南没说让不让他把猫带回去,只问那是只什么猫,夏安远给他形容了一下,正想要把猫抓过来给他看,那只猫却在他抬脚的那瞬间又跑掉了。   喝了感冒药也没感觉好太多。任南打开卧室门,看到夏安远竟然在客厅,脸色有点奇怪:“远哥,不多睡一会儿?”   夏安远心里挺着急的,他摇摇头:“早点走吧,我怕时间不够。”   他们先开车去镇子上吃早饭,任南到了京城就得去办事,干脆就直接在镇上把东西买好让夏安远替他带给夏丽。夏安远本来要跟他一起去的,下车时却忽然一阵头重脚轻差点摔跤,吓得任南连连把他往车上推,让他赶紧在车上再睡一会儿。   觉睡得太少了。   他俩都清楚是这个原因,任南这几天也提醒过他很多次要好好睡觉。   可夏安远没办法做到。他甚至还在心里笑笑,可能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得修仙成功了。   车停在一个大学门口。任南去了很久没回来,夏安远等了半天,下车,走到一棵行道树下,打算抽根烟,忽然注意到旁边几个大学生拦住路人在发传单,大部分人匆匆拒绝了,少数人接过他们的单子和笔,在填着什么。   夏安远往那边看了一眼,正好跟其中一个四处张望的女学生碰上了视线,她冲夏安远笑了笑,跟旁边的同学低声说了两句,拿着纸和笔径直往夏安远的方向走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夏安远忽然一阵紧张,他掐灭了烟,有些不太礼貌地盯着她手上那叠纸看。   “大哥,在这等人吗?”女学生挺自来熟地跟他搭话,把手上单子给了夏安远一张,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拜托他,“闲着也是闲着,帮我们填一下呗,小组作业明天就得交了,我们还差好几十份问卷没填完呢。”   夏安远下意识地先点了头,这点忙自己还是能帮上的。他接过笔,低头一看那张问卷,整个人突然愣在了原地。   从白溪镇开车到夏丽在京城的疗养院,他们又在途中顺便找地方吃了午饭。任南工作室有事要忙几天,夏安远告诉他,打算今晚就在这里过夜,明天再坐城际公交车回去。   任南有些不太放心,夏安远笑笑,他叫他一声南哥,说你现在反倒像我哥似的,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这么大一小伙子——这么大一老男人了,难不成还坐车还找不着北么。   他目送任南车开远,在疗养院门口站了一会儿,并没有进去,把任南给夏丽买的东西放到传达室,转身走去了公交车站。两个小时后他辗转到了目的地,纪驰公司楼下,比他早上预计的时间晚了一点,不过没关系,还没有过纪驰下班的时间。   他就站在他们公司对面一棵大树后面等,这里位置很好,有个台阶能让他坐着,没什么人过路,又安静,纪驰的车从停车场开出来他一眼就能看到。   ——其实昨晚他就想来了,他想来看纪驰一眼。   夏安远站了会儿,找出纸巾把身后这栋写字楼下的台阶擦干净,坐下,摸兜里那张被他揉得皱皱巴巴的纸。他从第一道题开始重新看,只是看题目,没勾选下面符合或是不符合的选项。   【抑郁与焦虑自评量表(SDS)专业版】   请在“不符合”“有点符合”“符合”“完全符合”种选择一个选项并画勾(共57题)   1、当我早上醒来时,我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2、我夜间睡眠不好   3、我的头脑像往常一样清楚   ……   7、我时常感到情绪沮丧、郁闷、想哭   8、我觉得决定什么事很容易   9、我很害怕承担责任   10、我觉得我每天都过得很混乱   ……   27、感到熟悉的东西变成陌生或不像是真的   28、在过去的两周,不论做什么我都开心不起来   29、我很不开心的时候,也只能忍耐   ……   41、我经常觉得自己令人失望   42、我认为所有和我亲密的人最终都会离开我   43、我总是说完话后感觉很内疚   44、我总是伤害到我最亲密的人   ……   56、我担心我会被抛弃   57、我曾想过结束生命   看完一遍,夏安远喘了口气,又从头细细看了一遍,才把这张纸叠好,放到兜里去。   即使没有勾选选项,也没有问那个女学生什么,在反复看完这些题目之后,夏安远不可能不明白这个事实,他病了。   夏安远从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方面情绪病的倾向,他根据题目仔细回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在这一次离开纪驰后,还是离开前,又或者说更久远?   夏安远低下头,很难概括他现在的心情,当抑郁的人得知他抑郁的时候应该有什么表现,夏安远不知道,他只是感到好难过,一种压抑的,无力的难过。他忽然想到,如果在更早之前他就有这种倾向,那么他对纪驰所做的一切事情,不光是错误的,甚至是病态的,不可挽回的。   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一直在回想那几个问题。   我担心我会被抛弃。   我很害怕承担责任。   我总是说完话后感觉很内疚。   我总是伤害到我最亲密的人。   一直坐到夜幕落下,夏安远才在进进出出的车里见到纪驰的那辆。   是那次开到医院门口接夏安远的那辆宾利,夏安远坐它坐得最多,车头几乎刚从停车场驶出来,连牌照也没看清,他就把它认了出来。   纪驰就坐在车上,坐在后座的左边,或许在低头看手机,或许在阖眼休息,离他只有至多十米的直线距离。   可车窗是防窥的,离得这么近,只有黑到极致在霓虹下的反光,车里他什么也看不到。   车驶出停车场,驶过他面前,渐渐往前面去了。他根本看不见纪驰。   他看不见纪驰。   心里重重一坠,像受到什么蛊动,夏安远竟然跟着往前走了。前一条街时车行进的速度并不快,他还能跟得上,越往前越快,夏安远脚步也就越快,他追着那辆豪车的车尾,后来竟然罔顾所有人的侧目在大街上跟着它跑了起来,狂奔起来。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跑,他只是不想让这辆车离开他的视线。   可车那么快,一路绿灯,上了高架,只用一双腿怎么可能追得上。车最终还是消失了,变成车河里的一颗光点,一眨眼就看不见。 第99章 纪驰对吗?   夏安远人还在往前走,魂却好像慢半拍地跟在后面。   如果从旁人的视角来看,他现在这样的精神状态是很恍惚的,但他自己察觉不到。脚步机械式地挪动着,他似乎只能感到夜越来越黑,人越来越少,最后他走到一片安静的黑暗里,世界上只剩下来自己。   夏安远再往前,出现一条河,他叫不出来名字,河面也很安静,他从高处这样往下看,像看一整面黑漆漆的镜子。   镜子里倒映不出他的模样,只有一轮很圆的月亮,颜色凄冷惨白。   看了很久,夏安远渐渐发现河面和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那轮月亮也近了,这个发现让他惊喜。月亮啊……他隐约记起来当年他用这个比喻形容过纪驰,纪驰是月亮,孤傲高洁,所有美好形容词的喻体,在夜空中、窗户里、池塘底。月亮啊,多高多漂亮。   夏安远伸出手,正想摸摸他,突然耳边响起来一阵急促的鸣笛。他乍然抬头,发现自己竟然无知无觉走到了某座大桥上,人正要准备往栅栏边探出一半。   他被自己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离桥边远一点,回头看左右,这座桥车来车往,嘈杂极了,并不是刚才那个安静的世界。他站在那里,一时间有点分不清哪一个世界才是现实。   他又往河面上望过去,河水这时候静静地流淌着,波光粼粼地倒映整个城市的繁华,好美的景色。他想起来之前和侯军去过的那座桥,那片还没开始建设的荒郊,想起他兴之所至唱的那首歌。荒野的风像涌进脑海里,他只记得和风往天上飞的调子了,怎么也记不起来歌词。   到了疗养院,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夏丽竟然还没有睡,正靠在床头看一本杂志。见夏安远这么晚过来,她先是怔了一下,再盯着他一直看,像是被什么震惊到,眉头也拧起来。   “妈,还没睡啊?”夏安远背过身,将手里提的东西放到桌子上,他不是很敢面对夏丽的这种目光。   半晌,夏丽才开口:“怎么这么晚过来,还买东西了?这里什么都有。”   “是我一个朋友,本来说今天来看看你的,工作上的事情得先走,托我把东西拿过来,人家也是一片心意嘛。”夏安远轻松地笑了下,指着桌上的水杯,“妈你喝水吗,我给你倒。”   夏丽没说话,夏安远吞了口唾沫,给她倒了杯温水,手居然有些不自觉地发抖,让他没能把杯子倒满。   他转过身,把水杯递给夏丽,整个过程没敢对上她一直上下打量的视线。   “坐吧,”夏丽接过杯子,她问,“你今晚留在这儿吗?”   他是打算今晚就在这陪夏丽,旁边有张陪护睡的床,睡他也足够了。   “嗯。”夏安远想离夏丽远一点,于是坐到了那张小床上去,“我睡这,好久没有陪你了。”   夏丽喝了口水,把杯子和她手上的杂志都放到床头柜上去,仍是那样盯着夏安远看。夏安远是真受不了这个眼神,从小他只要一犯什么错误,夏丽不想打他的话,就会用这种眼神盯着他一直看,直到他自己主动认错为止。   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要认什么错,两个人在房间两端沉默着。   “天气冷得快,”片刻后,夏丽说,“你在外面要多穿一点。”   “我知道。”夏安远终于抬起头来,他对夏丽笑了一下,“妈……”犹豫了几秒,他还是说,“你觉得换一个地方怎么样?”   夏丽等着他说完。   “我现在换了个地方工作,可能以后来看你就不是特别方便了,我正在托朋友找其他的疗养院,或者你不想住疗养院,我们另外找个安静的地方养身体也可以,我朋友家有个小院,环境挺好的,什么时候带你去看一眼,住那儿的话,我就可以随时陪着你了。”   夏丽没说话。夏安远又继续说:“不过肯定跟这里的环境没法比,你要是住着喜欢,就一直住也行,我一有空就过来看你。”   夏丽还是没说话,对夏安远的这个提议不置可否。她没那么看着他了,视线转而在这屋子里转了一圈,空气安静片刻,夏丽忽然问:“他对你不好了吗,或者,你和他分手了吗?”   这话像一记惊雷,给夏安远打得好一阵懵,他半天没有动,强作镇定道:“妈……你在说什么?”   夏丽把目光重新放回他身上,竟然有些怜悯,又有些无奈:“小远,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个什么样?”   什么样?夏安远真没注意过他现在是什么样,头发倒是很久没剪了,已经遮住一半的眉毛,大概很邋遢吧。   “你口中的老板……”夏丽顿了一下,像在斟酌,她继续说,“你口中的老板,是你的女朋友,或者男朋友吧。”   一听这话,夏安远整个人僵在床上动弹不得,他没办法说出其他什么话来,只能叫她,“妈……”婴儿恐惧时的天性使然,就算对妈妈害怕,也会下意识开口叫妈妈。   “小远。”过了好一会儿,夏丽淡淡地叫他,她每次这么叫夏安远的时候夏安远都会把心瞬间提起来,“你知道,妈妈以前为什么会和席建华结婚吗?”   夏安远还是喊她,“妈……”   “因为他觉得他爱我,我觉得我爱他。”   这种话夏丽从前从没在自己面前说过,她甚至从没有在自己面前提过“席建华”这三个字。   在这个时候却突然说起,夏安远不得不屏住呼吸。   “那你知道,为什么他又和我离婚了吗?”   夏丽继续自己回答:“因为现实里,上流阶层的婚姻从来都只认可利益,而不是感情。”   夏安远攥紧了裤子,他艰难地点头,然后垂下眼,屋子里的光忽然变得黑暗,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夏丽是在等他的回答,他开口,声音把嗓子割开:“我知道,妈。“   夏丽淡淡笑了一声,她的声音是很好听的,即使年岁已经不小了,即使被病痛折磨了这么多年,那把嗓子依然比年轻的时候差不了几分。她用这把好听的声音问:“小远,你真的知道吗?”   我真的知道。夏安远盯着地板上的光影,想,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从小就知道,一直都知道,所以一切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想他是个合格的孩子,一次又一次将自己从那条危险的河边拉回来,这一切都没有背离夏丽的教导。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有淡淡的花香飘过来,桌子上依然有新鲜的插花。   夏丽又开口了,她竟然开始慢慢地讲她和席建华的故事,讲年轻时候的故事,说那时候她年纪还小,进了娱乐圈又没关系又没靠山,两三年才出得了一首歌,其他时间就是陪老板喝酒。   陪老板喝酒,你明白什么意思吗。夏丽问。   三十多年的社会其实和现在没什么两样,自古以来都一样,选择权、话语权、控制权,都牢牢掌握在站在金字塔尖的那些人身上,表面上大家都西装革光鲜亮丽,私底下是人是鬼谁能分清,夏丽在那几年见过的鬼比人还多,什么事儿对她来说都不新鲜了。但她碰上了席建华,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真正动了心的人,也就像她在此之前冷眼旁观的那些少女一样,奋不顾身投入了爱情的怀抱。   她说,后来回想起那个时候,她会想,其实爱就是一种癌症,也跟癌细胞一样,能蚕食掉人的理智和自控力。她从来都自诩清醒,竟然也会对一个明知道不可能永远在一起的对象产生期望,轻易放弃她付出那么多所追求的、才刚刚开始的事业,两人偷偷选在离京城很远的容城定居结婚。   结局就是现在这样。   她又说,年少轻狂嘛。   所以她也算过过一段时间有钱太太的日子,认识大大小小的奢侈品牌,分辨得出哪些花值多少钱,也知道能住得起这种疗养院请得起那样高素质的护工,并不是一般有钱人能轻易做到的。   她问夏安远:“小远,你知不知道,前几个月你来看我时身上穿的那些衣服,连一个普通房地产老板自己本人都穿不起,他的司机又怎么穿?”   “而且,那些人替你圆谎的时候确实环环相扣,圆得很好,但他们百密一疏,甚至你自己,是不是都忘记了一件事情,一个重要的前提——你根本就不怎么会开车啊?你甚至连驾照都没有考过,怎么去当大老板的司机?”   夏安远张着嘴,愣住了,不知道自己是想说话还是想哭,所有的情绪好像全部堵在了嗓子眼里,他死死地掐着大腿上的肉,用尽全力才让自己能正常发出声音:“……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了,又为什么现在才拆穿我。”   夏丽轻轻摇头,视线移到桌上的花,她像陷入回忆,说起了别的事情:“小远,你不知道你小的时候长得有多漂亮。你才出生那段时间,正好是席建华新婚的日子,说实话,我那时候带你并不怎么上心,因为看到你就会想起他。白天上班把你交到娘家人手里,晚上回家才会陪你一阵子,就这么过了两三年,你越发长得好看了,简直就把我和席建华脸上所有优点都集合了在一起,人人见到你都要摸摸你,抱抱你,我一开始并没有察觉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提前下班,撞见了……”她说到这里,有些难以启齿,“撞见你舅舅,那个畜生……”夏丽还是没能说出来,她闭了闭眼,嗓子忽然变得沙哑,“你外婆就在一旁,她竟然不闻不问,像已经见惯了啊……小远,妈妈那时候真的很害怕。”   “所以我带你走了。可你越长大,我越害怕,你是男孩子没错,但我见过那些老板的玩法,这个世界,没有钱没有权,男孩女孩其实都一个样……妈妈想不出别的办法,只有把你打扮得丑一点,把你带得离那些有钱人远一点,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做法是对还是错,我教你不能走捷径,教你不能出风头,做事做人要踏实隐忍,过得普通一点就好,我觉得可能普普通通就是平平安安……”   说到这里,夏丽像是已经用了大半的力气,疲惫地呼吸着。   夏安远缓了一会儿情绪,撑着腿站起来,去她床边,多拿了一个枕头垫在她身后。他声音还是很低哑:“都是过去的事了……妈你别多想。”   正要坐回去,夏丽忽然握住夏安远的手腕,太瘦了,她被这骨头硌得心惊。   “那张经常被你放在枕头下面的照片,”好半天,她问,“是他吗?那张照片上的人?小远……你一直都喜欢这个男孩子吧?”   夏安远怎么也不说话了。他不知道夏丽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那张照片,他没力气问,一提到纪驰,他整个人的神经都绷紧起来,指尖深深陷进掌心,那块肉都快要被他自己挖掉。   “我知道是他,你口中的老板就是他。”夏丽感觉到夏安远在不自觉地发抖,她放松了握住他手腕的力度,指腹在那上面摩挲两下,像安抚。她努力对他笑了笑,“小远,你别这么怕妈妈,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其实……我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纪驰对吗?”   夏丽深深出了一口气,她抬眼,望着夏安远沉默的,瘦到脱相的脸,“我也见过他,见过他两次,一次在转院之后,一次在……八九年前。” 第100章 好想你,好想你。   夏丽第一次见纪驰的时候,其实没太看清他的脸。   隔得太远了,席建华的葬礼,她只能悄悄站在最远最不起眼的地方,夏安远以谁都不清楚的身份上去磕头烧纸,她看着她的儿子,看着看着就走了神,视线游移到其他地方,忽然见到主位里年轻一辈簇拥着一个人,和夏安远一般大的年纪,却把一身冰冷奢侈的成熟黑西装穿得合适笔挺。   年轻、耀眼、地位尊贵,以至于一片黑压压的人里,夏丽只看到他。很快,她又注意到他好半天都没挪地方的视线,顺着看过去,是她自己刚才也正在注视的方向。   看起来像在看别的,花圈遗像什么的。实际上他在看夏安远。   如果不是因为夏丽是夏安远的母亲,对这种事情拥有一种莫名的直觉,她不会隔着这么远也觉察出来这视线里所包含的情愫,因为他收敛得非常好,是上位者游刃有余惯了的情绪控制。   夏丽的心几乎瞬间提了起来。很快,她又发现一个更要命的事情——夏安远在转身离开灵堂之前,也偷偷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回想起来,那段日子过得太混乱,席建华去世,自己确诊胃癌,又遇上夏安远想要拿了席家的钱退学离开京城给自己治病,桩桩件件,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们在浑浑噩噩地往前走。   她没法把话问出口。于是一拖再拖,拖过好多个四季变换,拖到她自己都已经忘记这件事情时,她在夏安远枕头下发现了那张被他当成宝贝的照片。   用了很久夏丽才将葬礼上的那个人和照片上的这个人重合起来,她总算看清了眉眼,尤其英俊的小伙子,正是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年纪,他向镜头伸出手,站在烟花前,眼尾含着温柔的笑意。   很难形容那是种什么感觉。夏丽把照片原原本本放了回去,掰着指头去算夏安远离开京城已经多少年。第六根指头折下去的时候,夏丽哭了。   照片是拍立得,就算被塑封得再好,时间久了,也难免会有褪色发黄的情况出现。可记忆是不会褪色的,夏丽想,也许她儿子的记忆并没有随着相片的褪色而褪色,他只是把一切——爱、恨、欲望、遗憾、想念,都安静地藏了起来,或许会藏得更久,藏到照片模糊不清,甚至藏到他生命的终点。   小远是一个很能忍痛的孩子,她早该知道的。是她把他教成这副模样。   “所以你一见他,就把他认了出来。”夏安远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很久之后,那阵头皮发麻的感觉也没有过去。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什么时候的事?”   “转院到京城之后,第二天。”夏丽说,“应该是下班之后过来的,还穿着西装。他说是你的老板,路过医院顺便来看看。”   从青少年长成男人,变化其实很大,但奇迹般地,夏丽确实一见他就认了出来。她也没办法认不出,因为那是她的儿子放在心里那么多年的人。但纪驰不知道夏丽认出来他,只跟夏丽介绍说,阿姨,我叫纪驰。夏丽竟然是在纪驰自己口中得知他的名字。他把夏安远称作小远,说他来替小远来看看阿姨你在这里住得适不适应。   那一瞬间,她几乎是立即明白了夏安远做了什么才换来后面的所有一切。很难描述她那个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心情,有太多的话想问,也有太多的滋味堵在喉头,到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安静地看了纪驰一会儿,只问了一句,“小远呢?”   她看着纪驰忽然愣住,看着他垂下眼睛,看着他竟然露出来一点晚辈被长辈责备时的会露出来的模样,看着他低声说,对不起阿姨,小远最近有点生病了。   两人一直沉默到纪驰的手机铃响起,在他接过电话向夏丽告辞准备离开的时候,夏丽叫住他,对他淡淡笑了一下,“小驰——这样叫你可以吗?”她说,“我不在小远身边,他又一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还请你帮忙多费心照顾照顾他,好吗?”   房间里面一片死寂。   夏安远喉咙动的时候竟然尝到了轻微的血腥味,他嗓子痛得像被刀割一样,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从伤痕累累的喉管挤出来声音,“我不明白……”他用手掌撑住额头,身体很低地俯下去,胃里此刻也在抽痛,他说,“我不明白……”   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不明白为什么夏丽要忽然跟他说这些,不明白现在这个妈妈和小时候那个妈妈怎么会是不一样的两个人,不明白他听到这些话为什么会变得更痛苦更无力,不明白事情的一切发展说明了什么,说明自己到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小远……”夏丽在叫他,“小远。”   夏安远迟钝地应她,闷声从胸腔里传出来。   “我一直没有跟你提过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在逃避。”夏丽说,“逃避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了很久了。你当年离开京城的时候我就没想明白,现在更想不明白,是不是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呢,如果我不这么教你,不对你那么严厉,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做你想做的事,爱你想爱的人,活得轻松一点?”   “妈,”夏安远仍然把眼睛埋在手掌里,“你没错,”他说,“你没错。”   看了他很久,夏丽才伸出手,轻轻把夏安远的手拉开,见到他疲惫的眼睛。“我本来以为我是对的,但见到你这样子,我想我做错了。”夏丽去摸夏安远微微凸起的颧骨,一眨眼睛,眼泪就掉下来,“我们小远这么懂事,这么努力,这么好看,就应该做自信的孩子,让大家都看见你,都喜欢你。也许……我一直让你收起来的东西不是软肋,而是你的武器,是我用它们伤害了你。”   夏安远张张嘴,想要说什么,一抬眼,见到了夏丽的眼泪。   “对不起小远,是妈妈让你难受了。”夏丽说,“妈妈太没用了。”   夏安远想要安慰她的,他想说妈你别哭,对身体太不好了,也不要再说谁对、谁错,一切全都过去了。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好像有无数股力量在拉扯他,又缠紧他,他第一次见对他这样柔和的妈妈,他有些怕,怕他还没回到真实的世界里来。   紧接着,他听到夏丽问他:“是他对你不好了吗?”   当然不是,他对我很好,非常好。   “你们分手了吗?”   是分开,不是分手。   “为什么要分开呢?”   我也不知道。如果是因为他要结婚的话……他说他不会结婚的。   “小远,你不想离开他吗?”   夏安远怔住了。   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在这瞬间停滞,那些拉扯又紧缠他的力量突然消失,地心引力也消失,他浑身发麻地飘到了空中,混沌的最中心,往下看,大地阴沉黑暗,连影子都照不见,往上看,头顶是乌云,填满了整片天,厚重得快要坠下来。   我不想,离开他吗。   夏安远这么问自己,一遍再一遍。再一眨眼,他竟然见到有天光乍然穿透云层,化成纪驰的眉眼,是他在看自己时的那些模样,温柔的,动情的,依恋的,疼痛的,冷漠的,难过的。好生动,好像他就在夏安远眼前。   我不想离开他吗。   夏安远痛得不能呼吸,但他还是伸出手,去碰道道微光,光是纪驰的形状,他似乎找到了病因,因为越触碰,他越感觉痛,因为那里是伤口的源头。   “不……”不知道过了多久,夏安远终于回答她,他扒开自己的伤口,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剜。   “妈妈……我不想,离开他。”   夏安远艰难地喘出一口长气,他浑身在发抖,但他丝毫没注意。他以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想,原来我不想离开他。   原来我不想离开他。   他又问自己,这是真实的世界吗?   他很快知道这是真实了。夏丽朝他伸出手,笑了下:“妈妈抱抱你好吗?”   夏安远顿了顿,稍一倾身,他枕到了夏丽的怀里。她的怀抱带一点淡淡的药味,可是好温暖,夏安远忍不住闭上眼。   像受伤的小兽在被妈妈舔伤口。   “小远,不论别人怎么说,哪怕她是你妈妈,为你自己活一次吧。”夏丽摸了摸他的脑袋,“我总是说,你过得平安健康就好了,现在多加一条可以吗,我希望我们小远,不仅要平安健康,还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每一天都开心。”   “小远,能做到吗?”   夏安远没回答。   夏丽扯了扯他的耳朵,又问:“能做到吗?”   这动作像在揪小孩儿,夏安远把头扭了个方向,将那只耳朵压到下面去,低低地应了声,“嗯。”   他把后脑勺对着夏丽,眼睛睁开看着桌上那束花,像是家里岛台上也放过类似的搭配,这时脑海里蹦过去一串阿拉伯数字,那是纪驰的手机号码。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好想纪驰,好想给他发条短信,打个电话,告诉他,好想你驰哥,我每分每秒都好想你,这八年都好想你。   好想你,好想你。   不想离开你。   从来都不想离开你,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手机好像也知道他的想法,兀地震动起来提醒他。夏安远摸出手机,已经十二点了,任南发过来一连串的短信——   -远哥,睡了吗?   -明天我来接你,你别坐公交,也先别回镇上去了。   -千万别自己走,也先别上网,吃过午饭我就来接你好吧?   -看到了吗,看到回个消息,有点着急,   -记住先别上网,具体的明天我当面跟你细说。   -看到回个1就行。 第101章 “驰哥,在吗?”   夏安远大概明白任南说的上网指的是哪种上网,现在小孩都爱玩的社交网站。不过他连手机都很少玩,看新闻的app只会给他推送一些时事财经资讯和当地新闻报道,他大概一两个月也不会主动点进去一次。   倒回床上去之后,他睡了这段时间里最安稳的一个觉。无法否认,孩子依赖妈妈总是天性,哪怕他已经年近三十,哪怕小时候常被夏丽惩罚责骂,被夏丽抱在怀里的时候,他还是会觉得这个怀抱安全可靠,是他避风的港湾。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陪夏丽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家疗养院各方面的环境真的没话说,后面甚至有个公园,公园里还有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养了几只天鹅,慢悠悠地在水面上漂来漂去。   住这里养病,确实是再好不过了。   夏安远没再提想要夏丽换疗养院之类的话,他俩聊天的时候也都默契地避开了昨晚的话题。任南时间掐得很准,夏安远刚吃过午饭他就来了,还给夏安远拿了帽子墨镜围巾,上车二话不说,先给他全副武装了起来。   夏安远被他围围巾的方式勒得要喘不过气,他往外松了松,那张脸被这么一打扮,显得更瘦了,“什么意思?”他问任南,想要伸手把墨镜摘下来,他眼睛有些适应不了。   “别拿下来。”任南阻住他的动作,准备开车,又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一个没拆封的口罩,“差点忘了,把这个也戴上。”   见他一脸正色,夏安远还是按他说的那样,又将口罩拆开戴上。车往任南家的方向开,半途上任南才紧张兮兮地开口:“远哥,你昨晚没上网吧?”   “没有。”夏安远笑了笑,“怎么了?把我弄成这么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   “不是见不得人,是你现在不太方便见人。”任南松了口气,“先回我家,具体怎么回事儿我得到家才能跟你说。”   夏安远被他这举动弄得也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躲什么暗杀组织。好在这时候路上车不多,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他家,上电梯的时候任南都还在四处张望,像是怕有人跟着他们,进屋也先拉上了窗帘。   夏安远坐在沙发上,看着任南在屋子里边想什么边踱步,转了好几个圈,他又问:“到底怎么了?”   任南在电视柜旁边站定,过了很久,才下定决心似的,抬头看夏安远:“远哥,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好吗?”   夏安远被他问得一愣,坐直身体,也是很久才回答:“什么问题?”   任南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拿过来一个小凳子上,放到夏安远面前坐下,他看着他说:“那只瘸腿的橘猫,除了在那晚我们回小院的时候见到过,还在哪里见过?”   他说的是那只眼睛很圆,瘦巴巴脏兮兮的瘸腿橘猫。“在你过来接我的那个老城区,”夏安远老实回答了,“它跟了我一路。”   任南点点头:“还有吗?”   “还有吗……”夏安远又回忆了一下,“啊……在你家那晚我好像听到了猫叫,不知道是不是它。”   任南低头思考了很久,忽然从外套摸烟出来:“来一根吗?”他先给自己点上,似乎是缓了缓心情,才问夏安远:“远哥,我这段时间想了很久,也咨询过几个朋友,本来想过几天再跟你聊这件事的,但现在得提前了。你再仔细想想看,你是真的看见那只猫了吗?”   夏安远接过烟,只是捏在手里,他没回答这个问题。   “你想想看,那个地方,离我家、离白溪镇那么远,一只瘸了腿的猫,跟着你跑这么远的地方……合理吗?”   “接你走之前,那个旅馆的老伯跟我说,说你一个人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说有只猫要进来,但事实上,他根本没看见那只猫……我也没看见。”   “你……明白这个意思吗远哥?”任南吐了口烟气,“根本就没有那只猫,它只是……只是你的一个幻觉,”他望着夏安远,似乎觉得这话太过残忍,顿了半晌,还是说,“远哥,你这是生病了。”   夏安远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他说:“我知道。”   回忆的片段像被风刮翻了书页,哗啦啦一直往前。他忽然记起来自己是见过这只猫,很多年前在京城上高一的时候,学校很少有人走的后门旁边,这只猫经常在那里出现,不知道是不是被哪个学生砸瘸了腿,却还是不长记性,见到人还是要跟上去。夏安远碰巧被它黏上过,自此以后的午饭都得分一小半给它吃。   他喂了好一阵子,直到那只猫忽然消失不见。   夏安远现在想起来了,那么多年前的小猫现在又出现,当然不可能。任南说得对,这只是幻觉,其实有点可怕,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一只猫的幻觉。   片刻后,夏安远问:“我这是……抑郁症对吧?或者焦虑症?”他抬头,对任南笑笑,拿出兜里的那张调查表给他看,“不知道那些同学的测试准不准确。”   任南把那张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纸接过来,等他看完,夹在手上的烟也燃尽了。他想起他那位朋友说的话,“他如果肯主动承认自己情绪出了问题,其实也就说明,他还是有强烈的自救欲望,认识就是改变的开始。”   “这种病……能治吗?”好一会儿,夏安远又问,“能治好吗?”他挤了个笑出来,“我从没想过自己也会得这种只会在新闻上看到的病。”这种控制不了自己言行举止的,可怕的病。   听到夏安远这么问,任南总算觉得轻松了一点,他能主动问这些,是好事,“当然能了。”任南把调查表放在一边,“我联系好了一个朋友,他是这方面的专家,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下午就可以去他那里看看。”说完这话,他又一敲脑袋,露出个懊恼的笑,“不对,你现在出门的话恐怕有点麻烦。”   夏安远抿了抿嘴,等着他继续说。   “这就要说到为什么我昨晚不让你上网了,以你现在这种精神状态,我不知道这种事情对你来说是好还是坏。”任南问,“你想知道吗远哥?但这种事你迟早会知道。”   夏安远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很多,关于纪驰的事吗?他真的要订婚了?他捏着那支烟,安静地想了一会儿,说:“我想知道。”   “……好。”任南开始抖,拿手机的时候掏了两次兜才掏出来。   夏安远轻笑了下:“你怕什么?我都没觉得怕。”   “不是怕。”任南嘴角有笑,“是激动。”   他打开手机点了两下,翻出来一个视频,递给夏安远看,这回他没给夏安远任何铺垫了。   他直截了当地说:“你火了,远哥。”   夏安远没认出来视频上的那个人是自己,至少开头的前几秒,他还在思考任南为什么要给自己看这个东西。   “开声音。”任南提醒他,“我忘记开音量了。”   画面很昏暗,但光线在变换,像霓虹灯,影影绰绰地打在画面中心那人的侧影上。夏安远加了音量,一听到熟悉的音乐声,他瞬间就想起来这是在哪,这是什么时候。   ——这几年自己也只在KTV里唱过那么一次歌。没想到竟然被那个女孩儿录下来了。   视频不长,也就二十多秒,拍视频的人手总是晃,直到最后几秒钟,夏安远才把自己的脸看清晰。   夏安远抬起头,有些不太明白地看着任南。   “愣什么?”任南被夏安远这反应搞懵了,他指着那三百多万的点赞数,重复道,“你看看这儿,再看看评论,远哥,你火了啊。”   “啊……”夏安远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这种事不在他的意料之中,“这就是……你把我打扮成那样,说我不能出门也不能回镇上去的原因吗?”他觉得没这么夸张。   “你还回去干什么?”任南笑了,“我姐那地儿现在被各路大神堵得水泄不通,全等着蹲你,你想回去应付他们吗?我猜你一出现,说不定就得被他们生吞了。”   “那……那……”夏安远“那”了半天,才想到自己该担心什么,“我又给你姐添麻烦了?”   任南觉得这样的夏安远简直太可爱了,像只发懵的野兔子,“屁的麻烦,她高兴还来不及,就是你,现在没法回去她那上班,估计以后也不行了,这才是我要跟你说的重点。”他认真看着夏安远,“我先头不确定你现在的状况到底适不适合接收这个消息,肯定是要先把你藏一藏的,热度正高,被人拍到就不好了。而且好多经纪公司都疯了似的在找你,有个还通过我姐找到我这来了,说是你高中时候的一个好朋友,叫什么李家齐,想跟你聊聊这事儿,远哥,这是个好机会,你怎么想的?”   “他们找我干什么?”夏安远下意识问。   任南一副无奈又无语的表情:“你说呢?这还用问吗?而且说实话,我一直都觉得你这样的条件,不去娱乐圈真的太可惜了,以前你不愿意也就算了,确实也是没资源没渠道,但这个送上门来的好机会,我觉得真的不能放过。你没看到那些评论都怎么说的,来,我给你读一读——”   他点开评论区,竟然真绷着笑一条一条读。   “十秒倒计时姐妹们,誓要给我找出这个男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绝了啊啊啊啊啊这比男明星还绝啊脸部折叠度好高!”   “救命唱歌这么好听身材这么好还帅得让人抓狂的男人真的存在于这个世上吗?”   “太超过了给我帅得活了又死死了又活,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老公,麻烦尖叫声再大一点。”   “好帅啊好好听啊麻烦打包快递给我每天晚上都要他抱着我唱摇篮曲呜呜。”   “眼泪不争气地从嘴里流出……寸头美神谁懂啊。”   “这下颌线,哈哈哈,”任南终于绷不住了,“这下颌线比我人生规划线还清晰。这些小妹妹真的太会了。”   “远哥,你太牛了,我都觉得好不真实,现在网上到处都是你这条视频,一夜爆火了你知道吗?”   夏安远还是一副愣愣的样子,任南抬头乍一看,心慌了一瞬,还以为夏安远听到这些情绪更差了。但按理说不应该啊,他记得他朋友说,适当的鼓励和正向评价对抑郁情绪是有一定积极作用的,难道他选的这些评论有什么问题?想着想着他视线一转,见到了夏安远微微发红的耳尖。   “远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担心,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唱歌真的非常好听,外形条件又这样好,火是必然的,做演员做歌手都没问题,哪怕你去开开直播挣点快钱,也比你现在要好得多,毕竟还得照顾阿姨呢,你说对不?”任南笑笑,“你要是都不肯的话,干脆就让我工作室捡这个便宜吧,我那群老伙计估计得高兴疯,钱是没那些给的多,但让阿姨换一个不错的地方养病还是很轻松的。”   好一会儿,那耳尖的颜色才恢复正常,夏安远把已经被他捏得快要烂掉的烟放回桌上,长出一口气,像打定了什么主意。他没回答任南这话,只是问他:“你之前告诉我说,你那个朋友在纪驰生日宴上听到了纪家和乔家联姻的消息,有没有提具体是哪两位?或者说,纪驰和那位乔小姐,有没有一起在大家面前出现过?”   任南想了想,正准备回答他,夏安远却忽然站起来,低声说,“算了。”   他走到阳台,站了会儿,伸手把窗帘拉开一点,这时候阳光正好,随着他的动作“刺啦”一下泄进来,这是京城的冬天。   夏安远当年答应纪驰表白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冬天。   他看了很久,想了很久,最终把手机拿出来,新建一条短信,在收信栏上输入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反复删改了半天,打出来一句干巴巴的“驰哥,在吗?”   然后指腹触碰到发送键,夏安远屏住了呼吸。 第102章 “用来追求我前男友。”   在夏安远的主动请求下,下午任南请他那位心理医生朋友上了门。一般来讲,这种能在京城创办一个规模不小的私人心理咨询机构的专业医生,是不大会轻易上门出诊的,任南却一个电话就能把人找上来,可见俩人的关系不是一般的铁。   夏安远跟这位姓白的医生在次卧书桌边坐下,聊了得有近两个小时。任南趁这时间去外面买了点菜,打算三个人晚上就在家吃,回家时却只见夏安远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发呆。   “他人呢?”任南把东西都放到厨房去。   “有点事情,说是改天让你请他吃饭。”夏安远站起来,“我把钱给你吧?药和诊金应该都不便宜,白医生死活也不肯收。”   任南笑了笑:“没事儿,他欠我好大一人情呢,这点忙不至于耽误他什么。他给你开了多久的药?”   “一个疗程,大概三个月?”   “那我回头问问,药钱他应该得记账上。”任南坐到他旁边去,过了会儿,轻声问,“跟他聊过之后感觉怎么样?”   夏安远一直捏着手机。其实他们聊了很多,夏安远很少会在人面前提起那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这个过程对他而言是非常艰难的,在白医生沉默的注视下,他有好几次差点要落荒而逃,但一想到纪驰和纪驰始终没有回复他的那条信息,他竟然咬牙坚持了下来。谈话结束时,他才惊觉自己出了整身大汗。   他回想刚才白医生最后的那句,“战胜恐惧的方法不是逃避恐惧,而是直面恐惧,夏先生,你的恐惧其实不完全来源你的家世、你父母的关系,和你的生活经历,更多的来源于你对待自身欲望的态度,所以我的建议是,不妨尝试一下直面恐惧,直面你的欲望。”   夏安远又打开手机看了一眼,五个小时过去了,纪驰仍然没有回复这条信息。   “感觉还不错。”他对任南笑了笑,“任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真的很谢谢你。”   “开什么玩笑,我们之间你也要说谢?”任南也笑笑,“远哥,就凭你替我挡的那一刀,这辈子你让我干什么,我豁出命也给你办好,忠实粉丝儿,指哪儿打哪儿。”   夏安远抿着嘴低下头,想起来纪驰因为这事儿,跟在他办公室休息间的昏天黑地的一下午,忽然问:“你说的那个李家齐,你有他电话吗?”   整个高中时代,跟夏安远有过交集的人并不多,李家齐算是他印象比较深刻的一个,或者说,算是他的一个朋友。   大概因为家里产业是从底层小老板一点点做起来的,在人人身份背景都不简单的环境里,虽然李家的连锁超市已经开满了京城,他还是跟靠拿奖学金和资助念书的罗斌还有夏安远一起被大家归为了一类人,是班级里不起眼的背景板。   但从始至终夏安远都知道他们并不是一类人,只不过对于上流社会来说,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人,其实都一样,都会被排除到他们圈子之外。   电话里聊了几句,第二天李家齐把夏安远约到一家咖啡馆详谈。夏安远坐到他对面,好半天都不敢相信面前这个笑得跟弥勒佛一样的胖师兄是当年那个清瘦男孩。   见夏安远多看了自己几眼,李家齐不好意思地笑笑:“昨天都说了,跟小时候差别是有点大吧?最近老婆在坐月子,喝不完的汤全落我肚子里了,体重一下没控制住。”   夏安远挺惊讶的,没想到他都已经结婚生子了,他道了几句恭喜,跟着从包里掏钱出来想要给孩子封红包,李家齐赶紧阻住他:“别别别,你要这样,咱们今天这天可就没法聊下去了。”   “没多少,家齐,”夏安远执意塞到他怀里,“一点心意。”   推了两个来回,李家齐还是收下了这钱,他一脸郁卒,像打了败仗似的,夏安远忍不住笑:“这么多年了,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是啊。”李家齐感慨道,“当年你突然就消失不见了,怎么都联系不上,我郁郁寡欢好一阵呢,还大着胆子跑去问纪驰……”说着他话锋一转,“这么多年,过得还好吧?其实这么一看,你跟小时候比起来变化也大。”   “都是会变的,”夏安远顿了顿,垂下眼,“毕竟过去八九年了。”   见夏安远情绪忽然变得低沉,李家齐赶紧又转了话题,拿出来他准备好的资料,直切主题:“昨晚太着急了,没来得及说,是这样,我老婆他们家里头有几家经纪公司,电影唱片还有现在那些直播他们都在做,然后她的公司呢,主要是做音乐经纪这块。你那个视频不是火了嘛,我老婆马上开了个线上会,想要把你给签下来,我在旁边一看人都傻了,说这特么不是我高中同学么,”他笑笑,“然后就被她连夜赶到那个镇子上去找你了,一到地方,嚯,那家伙是挤满了人啊,全是来抢人的,要不是借着跟你这层关系,我怕是拿不到这个机会。”   听到这里,夏安远问:“你们是怎么通过一个视频就把我找出来的?”   “视频发布者的ip地址就在那个镇上,这很好查。”李家齐老实说,“席远,不对,你现在叫夏安远?你得做好心理准备,火了之后就是这样,不光能找出你现在在哪,工作做什么,很有可能你之前的经历全都会曝光,这也是签约之前我必须要告知你的,相对的,如果有什么曝光之后会影响到你发展的情况,你最好也如实告诉我。”   夏安远想了想,他先问:“我昨晚说的那件事,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   “半年时间太离谱了真的,”李家齐摇摇头,“我问过我老婆,国内经纪公司一般和艺人签约时间都在三到六年,十年的也有,一线明星的签约年限可以自由些,但是你说的这个时间实在太短了。我争取了一下,如果你愿意签全约给我们,并且承诺如果合约到期后你继续留在娱乐圈工作的话,只能跟我们一家公司续约,这样签一年时间是可以的。”   说着,李家齐把他提前准备好的合同递到夏安远面前:“老同学,给你争取了利益最大化,但一年签约时间,大大小小工作肯定会排得非常紧,看看觉得怎么样,不满意的地方我们还可以再沟通沟通。”   夏安远拿过合同,大致看了一遍,翻到最后,见到了甲方提前签好的名字。   “……付向微?”   “我老婆,”李家齐龇着牙笑,“名儿好听吧?”   夏安远愣了好久。   李家齐又说:“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只愿意签这么短的时间,做这个挣得不比你之前的工作挣得多么?半年一年的,运气再好最多也就博个十八线,听我老婆说,很多新人都是能签多久就签多久,主动要求少签的你还是头一个……”   “你老婆家里是不是还有个叫付向明的兄弟?”夏安远突然问。   “啊对,我大舅哥,”李家齐点点头,又立即反应过来,惊道,“我去,你怎么知道的?”   夏安远把合同放回去,“跟他有过两面之缘。”他又说,“太巧了,家齐,能遇到你简直太好了。”   李家齐:“啊??”   夏安远手肘撑到了桌子上:“纪家和乔家联姻,这个消息你知道吗?你大舅哥应该清楚是么?”   李家齐发了两秒的懵,才迟钝地点头:“啊,啊我好像有听到过有人传言,他们这些人婚丧嫁娶的都得先放一阵子风声出来,都说要订婚,但是订婚宴时间还没定下来呢,具体怎么回事儿,我得问问我大舅哥,你问这个做什么?”   “传言是纪家和乔家联姻,还是纪驰和乔家联姻?”夏安远又问。   李家齐回忆了几秒,缓缓道:“没听说是纪驰,要真是他结婚的话,声势可得比这大多了,我大舅哥上次跟我们回家吃饭也没提啊,他知道纪驰跟我高中同过班的,有这事儿他肯定得告诉我。”   “好、好……”夏安远点点头,轻喘了两口气,一副又想笑又想哭的表情,他这才解释刚才李家齐的疑问,“是这样的,只想签短约是因为,我其实不打算一直在娱乐圈工作,但我现在需要一些钱和一些渠道,用来……”夏安远视线落到自己的手腕上,衣袖下有一块表和一根红绳,他盯着那里,停了片刻,才说,“用来追求我前男友。”   “你问我有什么会影响发展的情况——我是同性恋,有一个前男友。大概只有这个吧。但我想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情应该不会被人查到,查到之后大概也不会有人敢曝光,”夏安远收回视线,抬眼看正因为“前男友”“同性恋”几个字一脸震惊的李家齐,说,“因为我前男友……是纪驰。”   他笑了一下,像是对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大赞同,摇摇头,又垂下头:“我这样说,算不算狗仗人势了?”   “不是……你、你和他……这……”李家齐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半天没能把话说利索。   “我对合同内容没什么意见,但我想提一个要求,可以吗?”夏安远拿出一张被他折了好几折的纸,打开的时候露出来点不好意思的表情,他递给李家齐,“这是我昨晚写的……歌词。我不懂这个,按感觉来写的,可能有点幼稚,太门外汉了,不知道适不适合做成一首歌。”   “你们的条件我都答应,多少工作我也都可以接受,酬劳怎么样,分成怎么样,你们定就好,”夏安远看着他,眼睛里有希翼的光,“来年春天结束之前,我想出这首歌,我想让大家,和纪驰都听到,可以吗?” 第103章 我看你俩这辈子都没完   烟吐出来,灰白的颜色。跟冬天一样。   要看的文件还有太多,统统堆在纪驰的左手边,右手边是烟灰缸,烟头又快要塞满了。   他把手上这份看完,放到另一堆稍矮一点的资料里,歇了两秒,又捡起一份来看。   手机响了,这个时间公司的人不会打电话过来。他瞄了一眼,夹烟的手挂掉了电话。没两秒,又响了起来,有点锲而不舍的意思,纪驰吸了最后一口烟,最后还是把电话接通放到耳边。   “纪大少爷,什么脾气啊又挂我电话?”许繁星精神一如既往的好。   纪驰捏着烟头,半天才塞到烟灰缸里去:“在忙。”   “不是吧,现在是午休时间啊我的哥,”电话那头在笑,“今晚上时间空出来可以吧?你猜怎么着?之前你挺感兴趣那瓶赤霞珠被齐铭这狗东西拍到了,咱今晚就去给他霍霍了,配伊比利亚火腿怎么样?我让人再……”   “空不了。”听到休息室门在响,他转过去看了一眼,说,“棠棠今天在我这。”   “哟呵,伯母消气了?”   “她自己让人送她的,”纪驰把文件扔回桌上,朝正迷迷糊糊端着平板往外走的纪棠伸手,“棠棠,来。”   “这小妞挺鬼灵精啊,”许繁星乐得不行,“她在旁边儿呢吧?我跟她说两句。”   纪驰把手机给了纪棠,纪棠手上的平板就没手拿了,他顺手放到桌子上,边听她被许繁星逗,边把她自己没穿好的外套给她重新穿好。   纪棠像是才睡醒精神不好,没说几句就把电话还给了纪驰。   “驰哥,要不你把棠棠也带着一块儿,我再找几个小屁孩儿来陪她。”   “算了,”纪驰坐回去,扫了眼桌上小山一样高的资料,“你们玩儿吧,我还有事。”   “能有什么事儿啊,你那放弃继承书都签了,”许繁星又想起这茬,敛了笑,“我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兜里的东西就这么拱手让人了,我要是伯父伯母,我也得气死。”   “纪家和乔家不是打定主意要联姻,”纪驰看了纪棠一眼,她抱着平板上茶水区的沙发上玩去了,“那就让他们联。”   “我听说,乔二小姐那天上午一听这消息,扭头就去找了你四伯?她眼光是真毒辣,对自己也是真够狠的,你四伯这得是三婚了吧?驰哥,我说句老实话,还好你没投降,这样的女人娶回家,生意做不做得好还在其次,怕就怕万一哪天躺病床上了,她眼睛提溜一转,说不救就不救,想想都觉得可怕,精致的利己主义女士啊……这么一想,我发现席家那位伯母跟乔娇性子还挺像,欸你知不知道,最近席成跟她闹得比你家里头还僵,听说前阵子他外公办九十大寿,他这个当家的连面儿都没露……”   圈子就这么大,席家这事儿纪驰也略有耳闻,但他并没接茬,只是淡淡道:“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乔小姐的。”   许繁星玩笑道:“那不是以为她还有点机会当我嫂子呢么,哪知道你做这么绝啊,这下直接嫂子变伯母了,我倒是接受良好,搁你妈那儿我都不敢想,儿媳妇儿变妯娌哈哈哈……”   说着说着他又绕回来,“真就把纪家让给你四伯了?我估摸着你还得有后招,要不然你成天忙活个什么劲儿,给我说说呗,多少兄弟我也能帮得上忙啊。不过为了那谁,你做到现在这地步,也差不多可以了真的,这么多年了驰哥,你心里怎么想的其实我都明白,可不都已经又分了么,趁现在换一种生活方式也不是不可以,怎么还把自己越逼越紧。”   纪驰伸手要去摸烟盒,记起纪棠出来了,又把手生生收回来。“繁星,我结不结婚,跟谁结婚,和别人都没有任何关系,”纪驰声音沉了沉,不知道因为什么在保持他的耐心,“做这个决定,不为别人,只为我自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许繁星忽然“啧”了声:“行行行,你说得有道理,总之你是个有原则的基佬,而且对除了那谁以外的男人女人都他妈硬不起来是吧,分手了宁愿孤独终身也不想要第二春,还把这事儿当你人生信条了是吧,”他声音赖赖的,敷衍极了,“我懒得跟你说,没劲得很,晚上一定来啊,带着棠棠来,我跟她都说好了,”挂电话之前他想起什么,又哼笑着提了句,“对了,大少爷,您最好是别百忙之中偷摸着去上网,要不然,我看你俩这辈子都没完。”   电话断了,纪驰按了按眉心,又拿起他的文件看,翻了好几页,却一行字都没能看进去。他一抬眼,见到纪棠抱着平板一脸傻笑。   “棠棠,在看什么?”   纪棠立刻用两只手捂住眼睛:“我没看!”   被她这动作逗笑了,纪驰起身,走过去:“来,给哥哥也看看,动画片么?看得这么入迷。”   见纪驰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纪棠手把屏幕捂不全,只能着急忙慌爬到纪驰怀里去遮他的视线:“嘘——哥哥不可以看哦。”   纪驰任她蒙着自己的眼睛,把她在怀里头稳住:“哥哥为什么不能看?”   纪棠急得手掌心都有汗了,她嘀嘀咕咕的,半天都说不清楚。纪驰“嗯?”了一声,她才想到什么好办法似的,趴到纪驰耳边,悄悄说:“是嗯嗯哥哥,哥哥你不让我在你面前说他呀。”   小孩说话跟吹气似的,吹完一口气,又吹第二口,她天真地在不解:“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嗯嗯哥哥了?”   纪驰眨了眨眼睛,像是睫毛扫到了纪棠的掌心,她有些怕痒地收回手,纪驰视线往平板上看过去,看到那个反复播放的小视频,大概是今天刚更新的,纪驰这几天没见到过,头发没做造型,垂顺地遮住一半眉毛。夏安远对着镜头笑,一秒,三秒,五秒,风把头发吹起来。   人没胖回来多少,头发却已经长长这么多了。纪驰有些恍然。   好像他又离开已经好多年。   纪棠忽然在纪驰下巴上摸了摸,好奇地盯着他看。纪驰回过神来,用胡茬去扎纪棠的脸蛋。纪棠“咯咯”笑着躲来躲去都没躲过,大声嚷嚷:“哥哥大坏蛋!”   “对,我是大坏蛋,我还是大灰狼。”纪驰笑了笑,说着就要在纪棠脸上啃一口。纪棠突然又说:“小远哥哥的胡子都没你的扎!”   纪驰顿了动作,脸上的笑也逐渐收起来,这表情让纪棠看着害怕,她连忙改口:“是嗯嗯哥哥,不是小远哥哥。”   好一会儿,纪驰才问:“谁给你看他的。”   “我一点这个就有,”纪棠把平板抱到纪驰面前,一顿娴熟操作,点进了夏安远那个账号的主页,给他演示,“好多好多好多,嗯嗯哥哥好好看啊!”   见纪驰看着屏幕不说话,纪棠问他:“哥哥,嗯嗯哥哥是不是当大明星了啊?”说完她扑到纪驰怀里,又小声补充了一句,“他不要哥哥了吗?”   纪驰把平板放到一边去,没回答这个问题,过了会儿,轻声问:“就那么喜欢他?”   纪棠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是哥哥给我说你最喜欢他,我才喜欢他的,要是哥哥不喜欢了,那我也不喜欢了。”   “如果没有我的原因,你喜不喜欢他?”   纪棠歪着脑袋想了很久,有些羞赧地点点头:“嗯嗯哥哥给我唱摇篮曲,他唱得可好听了。”   半晌,纪驰揉了揉纪棠的头发,淡淡笑了一下:“是啊,他唱得可好听了,棠棠是他的小粉丝吗?”   纪棠眨巴眨巴眼睛,她也觉察出纪驰的情绪,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声音糯糯的:“嗯……棠棠也是哥哥的小粉丝。”   冬天衣服穿得厚,这么抱住纪棠,真像是抱了个软软的小团子,纪驰闭了闭眼,觉得自己现在在一个小孩身上汲取暖意的行为有些可笑,正要放开,纪棠突然指着窗外叫道:“哥哥你快看!”   纪驰抱起她,走到窗前,习惯性往楼下对面那棵树底下看过去。   “下雪了。”纪驰轻轻说。   “哇,下雪啦!”纪棠两只手都往玻璃上贴,像在隔空去摸雪花,“好漂亮啊。”   夏安远仰起头,刚好一片雪花飘到他鼻尖,冰凉一瞬而过。   手机正巧震了一下,是任南提醒他吃药的信息。他搬到李家齐给他安排的单人宿舍后,任南怕他一个人会忘,每到该吃药的时间就给他发消息提醒。   他确实需要这样的提醒。如李家齐所说,他的工作被排得满满当当,很少有能空下来的时间,连洗手间都得计划插空去,得知侯军终于回了津口,夏安远协调了很久才空出这一天来看他。   没提前告诉侯军,彼时他正在做他的日常康复训练,夏安远站到面前的时候侯军差点摔了个狗啃泥,回到轮椅上,他惊喜得眼睛都红了,拉着夏安远说个不停。   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工地把你开了?手机也打不通,谁都联系不上你。怎么现在当明星去了?头发留长了比原来更帅,远哥,我就说你适合干这个吧,一炮就红,太牛了!   侯军说得太夸张,夏安远最近热度是很高,但远远够不上“明星”这两个字的格,毕竟他只是在公司安排下开开直播拍拍小视频,再接一些采访和拍摄,用“网红”两个字来形容会更确切一点。   而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切看起来那么顺利,不过是因为目前的热度还没有消耗殆尽。大家会对一个ktv服务生爆红网络的事迹感兴趣,这兴趣却也没办法持续得太久,几个月,最多半年时间。这世界上太多追梦娱乐圈的年轻人,再努力,大部分连昙花一现都很难做到。其实夏安远是最幸运的那一类。   夏安远笑笑,一两句话就把这事概括了,他问侯军,你呢?   说起自己,侯军不见半点颓唐。原来回老家之后,他大伯卷了一大半赔偿款去,整天也不怎么管他,不给他手机,甚至一天三顿饭都缺。没过多久,有几个自称是慈善机构工作人员的人上门来,出示各方官方证件和手续,不仅帮他把赔偿款要了回来,还在征求侯军意愿后,将他接到了津口这个康复中心,并且资助他继续读书。   前段时间他考了个全年级第三,这事儿不知道怎么被他老家本地新闻报道了,请他回以前的学校演讲,说到这侯军笑了笑,“没想到隔了这么久回去念书,我脑子竟然还能用。”   “你小子才是真牛,”夏安远拍了拍他的肩,“读书好啊,好好做复健,以后再上个好大学,多好。”   “嘿嘿,上大学还得有一年多,怕复健跟不上进度,他们给我安排的读高二,不过我恢复还挺快的,现在拄着拐都能走两步了呢。”   侯军兴冲冲地想跟夏安远演示,被他按回去:“今天训练时间已经到了,你得休息。”想了想,夏安远又问,“是什么慈善机构?怎么会这么远找到你老家去?”   他从没听说过有哪个慈善机构会把被资助人的方方面面都安排得这么妥帖。   “这事儿我也不太清楚,”侯军摇摇头,看了夏安远一会儿,说,“但我有一个猜测。”   天上不会白白掉馅饼,侯军自认身上没有任何值得别人贪图的地方,世界上比自己更需要帮助的人多了去了,凭什么好运会落到自己身上?   再加上那些人,说是慈善机构,手续也都齐全,可其实侯军能感觉出来,他们身上的气质和常人都不同,不像是生活在普通社会阶层。他又偷偷打听过学费和这个康复中心的费用,也不可能是慈善机构会安排给一个他这样的被资助人的手笔。   那就只有可能是哪位大人物出手帮的忙,而他认识的有能接触到这些人可能性的人,只有夏安远一个。   “会不会是我生日那天……突然把你拉走的那个人?”侯军看着夏安远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他的车号牌是京城的,当时我不认识车型,后面才知道,那是辆宾利,得好几百万呢,我还一直以为这一切都是远哥你帮我安排的……”   后面侯军又再说了什么,夏安远记不清了,他浑浑噩噩地跟侯军告了别,盯着这家康复中心的招牌看了很久。   直到雪落下来。   夏安远垂下眼睛,先从兜里掏出药。他已经练就了一手吃药的绝活,都不用水,一口就能吞一把药片。   药吃完好一会儿,他才掏出来手机,输入那串这段时间一直没回过他短信的号码,踌躇了两秒,点了拨通。   心跳快起来,夏安远正要屏住呼吸,电话那头却立刻传来冰冷的女声。   一遍女声中文,一遍男声英文,两遍重播提示结束后电话自动挂断。语速很快,快到夏安远根本没反应过来。   他又点了一遍重拨。   那头声音机械地重复着:“对不起,您拨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夏安远觉得浑身都在发麻。   熟悉的窒息感又涌上来,他把嘴张开呼吸,能汲取到的氧气也少到可怜。   他清楚地听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纪驰不再等他的电话了。   眼睛因为缺氧阵阵发黑,夏安远撑住墙,忽然想不起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这么站了好一会儿,手机又震起来,他立即打开看,任南问他吃药了吗,都说好了的吃过药就得回个1。   夏安远挪动冻得僵硬的指尖回复他,又有几片稍大一点的雪花飘过他眼前,落到手机屏幕上。   是标准的六角形,好漂亮。   他忽然想,京城也下雪了吗?   纪驰有没有看到这样漂亮的雪花?   夏安远变得焦急,可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急什么,直接冲到街上奢侈地拦了辆出租车。   大概是脸色不好,司机多看了他几眼,才问他到哪儿,然后挂挡发车。   车缓缓驶离这个康复中心,驶离这条街。   被车里的空调慢慢把身体烘暖,抬头看到窗外景色变换,夏安远才意识过来,自己在着急什么,刚才说的是哪里的地址。   他着急要去纪驰的公司。 第104章 我不怕距离,因为下定决心   车程两个小时,药物让人嗜睡,夏安远没抗住,再一睁眼,已经到了目的地。   他坐在车里往楼上看,有几秒的怔忪,司机用咳嗽催他付钱,他才从梦里面回过神来。   这辈子没打过这么贵的车。夏安远往冷风里一扎,头皮被冻得一凛,心想幸好昨天第一笔酬劳刚到账上,不然他现在只能跟司机师傅两个人在车里头大眼瞪小眼。   地上的雪已经深到能把鞋子陷进去了,因为大雪,又是工作日的下午,这片街区行人很少,夏安远踩的这块都没留下几个别人的脚印。他走得很慢,像是怕破坏这片雪地,但再慢,总共就这几步路,最后他还是踏进了大门。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冲动,让夏安远被这串空号明确拒绝以后,竟然生出了迫切想要见到纪驰的愿望。他带着那股冲动,慢慢走上去,问这个见过一两面的前台:“你好,请问纪总在吗?”   前台的反应很奇怪,那双杏仁眼先瞪大,是惊讶,几秒后再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在思考。她认出来夏安远,夏安远不知道她认得的是自己哪个身份。但这都不重要,他又轻声问了一遍:“请问纪总在吗?我可不可以见他一面?”   “夏先生是吗?”前台拿起内线电话,犹豫了片刻,“您请稍等。”   夏安远留意着她那边的动静,听到她拨电话给了纪驰的一个助理,助理又转给赵钦,赵钦问过纪驰后再给她回复。这样一套流程传下来,前台断了电话,露出抱歉的表情:“不好意思夏先生……纪总现在不在公司呢。”   闻言,夏安远没什么表情,点点头,停留两秒,往外走,走到上次他等过纪驰那棵光秃秃的树下,一动不动地看着停车场出口。   雪还在下。新鲜的雪下起来像羽毛,不用风吹也飘飘摇摇,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时间化成雪花,一层层越积越厚。也落到夏安远肩上、脸上、睫毛上、头发上,先头还有温度将雪烘化,到后来,他整个人都好像被白色覆盖,视线也被挡住,不时眨眨眼才能看得清。   脑子乱得很,一会儿想到侯军这事儿,一会儿又想到自己顺利异常半点黑料都没爆出来的工作。但后面实在太冷了,他被冻得再没余力胡思乱想,把脸埋到围巾里,只露一双眼睛,撑着最后一点神智,想从进出的那些车里面分辨纪驰的那一辆。   可一直找不见。   天光暗下来,大概是下班时间到了,写字楼一批一批的人往外走,干净了一下午的雪被踩成凌乱的灰褐色,人们忙着离开,周围又变得安静,夏安远仍然站在原地。   手机响了第二遍,又该吃药了。夏安远吞了药片,摸了支烟出来,按打火机的时候费了不少劲——关节已经僵硬,烟雾散开,跟雪融成一片。他沉默地想,纪驰不愿意见自己。   低头又抬头的功夫,对面写字楼大门口忽然走出来一个人,高个,穿廓形黑色羊毛大衣,长度到小腿,里面搭一整套黑西装,暗红色领带。他朝思暮想的人。夏安远心突然狂蹦起来,雪里头扔了一捧烈火,他整个人都变得雀跃沸腾,想要跑着跳起来奔到对面,可紧跟着,那人停下脚步,牵住旁边跟着他的小女孩,小女孩指了指路边。   夏安远生生顿住。   没从停车场出来,原来是要带纪棠到楼下玩雪吗?   雪都脏了,玩不了。夏安远在心里低声说。   他在树后面安静地看着两兄妹。纪驰从路边停的车上找了点干净的雪,帮着纪棠捏成两小团想要做成个小雪人。但因为雪冷得太久,不再那么松软,捏出来的形状也不大好看了,纪棠皱着一张脸,有点嫌弃的模样,纪驰刮了刮她的鼻子,说了句什么,她还是把提前准备好的东西安到了雪人身上。   他们的直线距离并不太远,雪糊住睫毛夏安远也把他看得清晰。纪驰瘦了,脸上的皮很薄很紧,显得他整个人更冷冽了些,侧脸线条更锋利。他抱起来纪棠,让她把刚才堆的那个小雪人放到车顶,然后用大衣裹住她,站到一边,往路上抬头,像在等待中闲看。   雪纷纷扬扬地飞舞,像慢动作,是天上往下飘坠的星点。隔着这场雪,纪驰的目光快要移动到夏安远所在的方位,夏安远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他甚至想立刻背过身去藏起来,把腮帮子都咬出血沫才让自己坚持住一动不动。   夏安远等待着,等待着,心脏从没有哪一刻跳得像现在这样快,他做好了停跳的准备,可他们就快要对上眼时,纪驰忽然淡淡收回了视线,看向相反的另一边。   烟烫到了手指,夏安远从愣神中反应过来,扔掉烟想要追上去,纪驰已经不见了,仿佛刚才他看到的人只是一场雪中飘渺的幻象。   面前飞快驶过去一辆红色的Panamera,它接走了他们。   站了好半天,路灯“噔噔蹬”亮起来一连串。   夏安远缓缓走到那个雪人跟前,见到它用黑笔红笔涂出来颜色的打印纸做的眼睛鼻子。   “好可爱。”看了会儿,他俯下身,对这个丑兮兮的小雪人轻声说,“你好可爱。”   他猜想雪人身上是否还有纪驰手指的余温,伸手想要将它拿下来,旁边两个路过的女孩子忽然顿住了脚步,探身往前看他:“哎哎,帅哥,你是那个谁吧?!前几天网上那个唱歌的……”   夏安远被吓得一咯噔,他记起来公司给他的叮嘱,连连摇头,见到两人要掏出手机,着急忙慌地把雪人抱在怀里拔腿就溜。好一阵慌不择路,闯进了旁边一条他没走过的街,扭头看周围已经没多少人了才停下来。再低头一看,怀里的雪人早就碎得七零八落了。   攥了把冰凉的雪,夏安远兀自笑了笑,都快三十的人了,还做这么幼稚的事。   他把那几个纸团拈出来揣兜里,吸了吸鼻子,慢慢沿着这条街往前走,再往前有一家花店,竟然开到这种地方。夏安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高档,装修很漂亮,不太像花店,倒像是摆满花的咖啡馆。   门口摆了小盆开花的仙人掌,旁边是张小黑板,花体字写着:   【今日识花】   仙人掌(opuntia dillenii)   花语:坚强、外刚内柔、将爱情进行到底、刚毅的爱情、说不出的爱、奇迹、希望   【今日寄语】   我不怕距离,因为下定决心   夏安远定住脚步,半天没动。他跟着读出来。   我不怕距离,因为下定决心。 第105章 “没他我活不了。”   后来夏安远又去找过纪驰几次,得到的回复无一例外是纪总不在,纪总出差了。想是得了吩咐,赵钦也没回过他消息。   他只能守在停车场门口等着想要拦车,可不知道纪驰是换了车还是真的不在公司,夏安远再没等到一次。   他不是没回家去看过——他其实早在心里把那套房子当作家。有天失眠到半夜,他从床上爬起来,胡乱裹件衣服到家楼下,去找纪驰的车,可车库空空的,没有一辆停在那里。   他始终不知道家门密码,也没有拿钥匙,进不去,明知道家里头空无一人,他还是在楼底下望着黑漆漆的窗户,一站就是大半夜。   想要把自己亲手摔碎的镜子粘贴起来,何其难。   有时候他会想,看吧,果然他和纪驰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中间隔着长河,隔着天堑,只要是纪驰不愿意见他,他用尽任何办法也没法跟他见上一面,遑论说上话。但这能怪纪驰吗,只能怪他自己。伤会愈合,会结痂,碰它按它会不再痛了,但疤痕一直都在,一辈子也没办法完好如初了。他身体有那么多经年的伤疤,他明白纪驰的,没人能在一次又一次受伤后还会向前科累累的伤人者张开怀抱。他明白的,是他弄丢了自己的心爱,是他自作自受。   夏安远精神状态越来越割裂,白天活过来,晚上死过去,他甚至开始对药心理性上瘾。   进账的钱多起来,按理说这是好事,可一旦想到他现在所做的这一切其实早可以去做,他整个人都要被无尽的悔意淹没。他常这么想,也仍然常想去死,有时候觉得做这一切根本毫无意义,做什么也弥补不了纪驰,只是某种自我感动。他一遍又一遍陷入痛苦的循环,最痛苦最承受不住的时候他没办法,他只能不停吃药,因为吃了药这一切想法就会奇迹般地消失,脑子里只剩下纪驰,只剩下那天纪驰在街对面明知自己所在却避而不见的侧脸,中间是雪覆盖的马路,没被车碾过,冰冷的,洁白的。   好像跨过它就能站到纪驰面前,只要跨过它就好。   下午提前结束了工作,夏安远看看时间,正着急往外走,忽然被通知要去个饭局争取一个综艺的嘉宾位。   听公司的意思,其实算不上什么正儿八经的嘉宾,只是个露脸几分钟的镶边位置,但因为这档综艺国民度一向很高,即便只有几分钟的露脸时间,也有大把的人抢着上。   夏安远没什么意见,给钱就行,他也不怕喝酒,只是比左右的人说起奉承话来,他的功力就相形见绌了。饭吃完,大家都还没尽兴,组局的人定了KTV包厢,转了场子,中途又加入了一批人,夏安远坐在角落,看到人群里有张一晃而过的脸,他见过的——竟然是柯文。   人太多,最大的包厢也坐满了。面对这类型的社交场,夏安远仍旧很不习惯,但还是硬着头皮给几位导演编剧敬了圈酒,大概是他喝酒比起其他小年轻要豪迈些,中间那位选角导演直接拉他在旁边坐下,笑道:“小兄弟可以啊,够意思。”   他还不太记得夏安远的名字,问了两遍,连说三个好,又端来满杯酒,夏安远不喜欢的红酒。   都到了这份儿上,推拒没什么意思,夏安远笑笑接过来,还是仰头一饮而尽,旁边传来惊呼和鼓掌声,夏安远把酒液吞咽下去,想,为他喝的这杯酒?这点酒,不至于,他才到社会上闯的那阵子,几乎能喝个通宵。   手里很快又被塞了一杯,夏安远正要继续喝,旁边伸出只手按住他。   他抬眼看过去,手的主人附在选角导演耳边笑着说了两句什么,便把夏安远的酒杯放了回去,拉着他坐到另一个角落。   喧哗声并没有因为他们这个小变动而停止,音乐继续放着,划拳声、说笑声、酒杯碰撞声。两个人沉默一会儿,柯文先开口:“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对我还有印象吗?我叫Kerwen。”   “我记得你,”夏安远点头,“我们一起吃过饭。”   柯文一点不遮掩地盯着夏安远看,夏安远也冷静地盯着他看,没一会儿,两人竟然同时笑了笑。   “你现在没跟纪总在一起了吗?”柯文小声问,“怎么会来这种场合?听他们说你是为了个嘉宾位来的?”   夏安远只回答:“公司安排的。”   柯文了然地点点头,坐了会儿,还是忍不住说:“虽然一见面就说这些有点唐突了,但我真的很好奇。”   夏安远看着他。   “你叫夏安远对吧?”他声音又放低一点,“我猜你是纪总的前男友?”柯文越凑越近,他几乎是在端详夏安远的长相,“这么看的话,其实我跟你长得不是很像。”   夏安远任他这么看:“什么意思?”   “我跟过纪总这事儿你知道的,对吧?”   当然。夏安远垂眸,点点头。   “你别这个表情,”柯文友善地笑笑,“我没什么恶意,就是想求你办件事儿——我知道你多半就是纪总喜欢的那个‘小远’,这事儿你肯定能办成。”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夏安远耐心回答他,甚至笑了下,“你这么东一句西一句的,我是真的听不太明白。”   柯文看了他一会儿,有点自言自语的意思:“合着你竟然还不清楚这事儿么?纪总没告诉你?我以为你都知道了。直接这么说吧,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你的替身,被纪总包养过?”柯文没等夏安远反应,他摇摇头,“其实不是的。他只是用钱和资源,交换我做模特,偶尔会带我出去让我替他挡挡酒,别说睡我了,他除了画画摆姿势的时候会碰一下我,其他时候离我离得都远远的。”   “不是编来骗你的,你别误会啊,纪总那个身份,旁边跟个小明星,总不可能挨个挨个给别人介绍这是他请来的模特吧,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啊,所以也就一直没特意解释过,大家都这么想,也托了这事儿的福,我才能在娱乐圈混到现在这样。我没奢想过什么,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是什么位置,睹物思人的那个‘物’而已。上次吃饭也是因为我遇上事儿了,求到许少那儿去,他带我去的那个饭局,哪知道我使尽浑身解数,人压根儿一眼都没瞧过我,满身心都在你身上,事儿也没办成,还挨了许少好一顿骂,说我没一点能耐,”柯文笑笑,“这能怪我么,我早跟他说了这法子不行,现在真爱也回来了,人家眼里哪里还能看到别人呢。”   这人说话跟倒豆子似的,劈里啪啦一通输出,语速还快,这包厢吵得要命,夏安远得连蒙带猜才能搞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还没等他捋顺,柯文又开口:“我那天一见你就觉得你肯定不是一般人,讨好那些人讨好久了,哪些人重要哪些人不重要都成直觉了,又听到桌子上另一位老板把你叫小远,我瞬间就明白了,你就是纪总心心念念的那人。这么一看,咱俩真是不太像,你站我旁边儿我得管你叫大哥才行,那纪总怎么会找上我?嘶——是不是你俩在一块的时候你还不长现在这样?老天爷,那得是多小的时候,纪总玩儿早恋呢?”   柯文说着说着就笑,笑着笑着忽然一拍脑袋,“哦对,我知道你名字也是因为有天晚上纪总喝醉了,冲我叫了句小远,我正懵着呢,转头看了他一眼,他就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把我轰下车。我一个人大半晚打不着车,愣是生生走回家的,”他托着下巴“啧”了声,“真是印象深刻呐……要不是钱给到位了,我还不乐意伺候呢,简直伤人自尊心,我长得也不算差吧?”   “等等,等等……”夏安远觉得倒豆子不算贴切,机关枪还差不多,“等我顺一顺……你平时都这么说话么?”这比夏安远自己话多起来还话多。   “行吧你顺顺。”柯文很干脆地往后一靠,点了根烟,“我平时不这样,这不是病急乱投医么,不对,也不能说是乱投医,找你我是找对了,你要开口帮我求纪总,这事儿一定能成。你要是觉得我哪里说的不详细或者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就行。”他给了夏安远一支烟,“来根?”   夏安远接过烟,没点。虽然柯文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想到哪儿说哪儿,但他还是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任谁也想不到,原来纪驰花那么大的价钱,只是把人请回去当模特画画。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问柯文:“他那时候,工作是不是特别忙?”   “何止是忙,”柯文夹着烟笑,“简直是日理万机,饭局赶都赶不过来,要不然为什么还带我去替他挡酒?就是发现了我能喝,他那个助理也是牛的,简直海量,咱们这社会就这样,娱乐圈也一样,甭管你是哪号人物,想捞点什么好处处点什么关系,那就得喝,胃都得是铁打的……诶,哥,跟你说话呢,你别走神啊,我估计你想听的就这些,都告诉你了。我再说说我这事儿,主要吧我得罪了个大老板,想请人吃顿饭赔礼道歉,”他低声说,“只有纪总这面子才把人请得出来,你要肯帮我办这事儿,我以后都管你叫哥。”   闻言,夏安远忽然笑笑:“我也得罪了个大老板,想跟他赔礼道歉。不过……求路无门,他都不愿意见我。”   “没门就自己造呗,多大个事儿,”柯文说,“你瞧瞧我,脸皮全豁出去了,刚才一看到你我俩眼都冒金光,这不马上把你拉过来求你了,不过呢,你要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就当认识认识,咱还挺有缘呢是吧。”没说两句他又拐了话题,靠近夏安远耳边,神秘兮兮地笑,“欸,那什么,纪总那家伙什也太夸张了,你真扛得住啊?那天我都惊呆了,得有我手臂那么……”   这人简直语出惊人,夏安远感觉自己酒劲儿瞬间上来了,血气跟着往上涌,脸烫得要化掉。幸好这时候有人来及时解救他,叫了声他的名字,是刚才那位选角导演,给他递麦,点名让他跟另一位女孩儿合唱。   这时音乐已经放了小半,女孩儿的声音跟原唱很像,轻轻在唱,“却是遗憾少见,有谁如愿,真是让人不甘心啊,越是相爱的两个人,越是容易让彼此疼……”   夏安远没接后面的歌词,他唱不出来,大家都奇怪地盯着他看,突然包间被人推开,又是一车酒被送进来,夏安远往外扫了一眼,怔了怔,紧接着跟包间里的人匆匆告辞,反手把麦克风塞到柯文怀里,不顾劝阻冲了出去。   “繁星,繁星,”许繁星搂着个女孩儿走得快,夏安远追到停车场才把人追上,“繁星!等等……”   那辆红色的Panamera闪了闪,许繁星正要上车,见到夏安远,眉头皱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   夏安远的视线在他身后的车上多停留了两秒,他没回答这话,向前走近半步:“繁星,现在有空吗,我想……”   “没空,”许繁星打断他,“没看我忙着呢么。”   “就占用你一点时间,”夏安远有些着急,“几分钟就好。”   许繁星打量他半天,才拍拍那女孩的背,让她先上车,满脸不耐地叼了根烟:“半根烟时间,什么事儿,说吧。”   “是这样,”夏安远被冷风吹得嘴发干,“我最近去驰哥公司找他了好多次,前台一直说他不在公司,给他和赵钦打电话也都打不通,我实在是联系不上他,恰好刚才看到你,才想着问问你……驰哥最近还好吗?”   听到这话,许繁星冷笑了声:“夏安远,问出这话来,你也好意思?他好又怎么样,不好又怎么样,跟你有关系吗?”   冷嘲热讽是预料之中的,夏安远又往前一步:“繁星,我……”   “别你你你我我我的,你想干什么,直接说,”许繁星吐了口烟,“我没那闲工夫陪你唠。”   “能给我一个可以联系上他的号码吗?”夏安远说,“之前那个,是不是已经注销了。”   “号码?”许繁星皱眉愣了下,然后恍然大悟,“你意思是驰哥换号码了?怎么,你打过去变空号了啊?”想着想着他又笑出声,“他这号用这么久了怎么可能随便说换就换,夏安远,傻逼呢吧你,人把你拉黑了。”   他看着夏安远愣神的模样,“就这事儿啊?你打不通就说明他现在不想见到你,换多少个手机号你也打不到他面前去。夏安远,你看看你现在这样,跟条哈巴狗似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还以为你这次回来会跟驰哥好好过,结果又来这一套,屁股一拍就拜拜,敢情我驰哥该你的、欠你的。现在又怎么回事呢?社会不好混啊?这一晚上得陪人喝多少酒?你自己选择的路你就好好走,又找上我做什么?真他妈搞不懂。”   这番话给夏安远说得抬不起头,像是太冷,他牙齿打起颤,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我错了,简直错得离谱……繁星,我想把他追回来,我想跟驰哥好,你帮帮我。”   许繁星面无表情地“哦”了声:“这种事情还能你想好就能好,你想不好就能不好的?你当他是什么?玩儿爱情买卖啊?夏安远,你别太搞笑了,小学生都知道这事儿不成。”   夏安远抬头看着他,说不出其他的话:“繁星,你帮帮我,可以吗?”风忽然刮起来,他声音发着抖,“我找不到别的办法了,我连你电话也没有,要不是今晚在这碰到你,我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去求谁。”夏安远隔着外套抓着兜里的药,觉得要再吃上一把才能行,他有些呼吸不上来,“帮帮我吧繁星……我真的好想他。”他低声说,“我真的太想他了。”   许繁星看着夏安远,心情复杂极了,认识夏安远这么久,他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子。卑微、可怜,这人瘦得像根竹竿,一点儿生气也没有,妆也盖不住的眼圈的乌黑,风一吹,额发跟着动,眼睛里头红透了,全是低声下气的乞求。   自尊心那么强的一个人,躬身在苦苦求着自己,几乎有那么一瞬间他要心软,可是想起纪驰和纪驰的这么多年,他的牙又咬起来:“这一套没用。”他说,“我还是那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来来去去的,你图个什么呢?现在驰哥既然已经把你拉黑了,那就说明他想要走出来,忘掉你,你俩完了,明白吗?要不是看你混得太难,我都恨不得揍你一顿。”   许繁星扔掉烟,“赶紧回吧你,这事儿没得商量,我不可能让你再有机会伤到驰哥。”   说完,许繁星转身上了车,他准备载着那女孩儿离开,关门时忽然听到夏安远说,“没他我活不了。”   他扭头一看,夏安远正低头看着地面的影子,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没他我活不了。”   许繁星关上车门,副驾驶的女孩立刻搂住他肩膀,娇滴滴地笑:“许少,这人干嘛呀……”   许繁星没说话,也没发车,坐了半天,突然一砸方向盘:“操!他妈的全都疯了!”   他下车,先把女孩拖下去让她自己打车走,又把还站在原地的夏安远扯到副驾驶塞进去,坐上车点火,车飙出去之前他烦躁地说:“没他你活不了?夏安远,我今天给你看看,到底什么是活不了,到底他妈的是谁活不了。” 第106章 第四条路   许繁星带着气,一路几乎是风驰电掣,车开到熟悉的街区,开进熟悉的停车场,停到熟悉的车位上。   他们走进熟悉的电梯,按了熟悉的楼层,来到熟悉的门前。   两个人都没动,盯着这扇门,门把手像已经落满灰尘。   “他在里面吗?”夏安远牙齿控制不住地发出磕碰声。   许繁星看了他一眼,说:“在个屁,把公司当家了。”他等得不耐烦,“杵在这儿干什么,开门。”   钥匙用习惯了,门锁夏安远一直没记起来录指纹,他说:“我开不了,也不知道密码。”   许繁星又看了他一眼,拇指把门锁键盘滑亮,想了想,输了六位数。   夏安远注意到这数字和赵钦第一次带自己来时输的一样,门“滴”声一响,许繁星自己都吓了一跳,嘟囔着,“我靠,密码还没换啊。”他突然想起来什么,打开门的时候转头问夏安远,“知道这密码什么意思吗?”   却没让他答,自己径直进了屋,“想你也不知道,”他说,“是他两年前决定要忘记你的日子。”   屋里的灯被许繁星拍亮,夏安远关好门,跟在他身后的脚步顿了顿。   “进来啊,”许繁星靠着那张岛台,觉得夏安远好笑,故意有点刻薄地问,“你自己家,你还怕?”   前一句听得夏安远心一颤,后一句又听得他心一蹦。   我自己家。他在心里头念了念。   夏安远走进去,环视一圈客厅,一切都还是他离开那天时的样子,甚至岛台和阳台的花还在,只是变成了干巴巴的褐色。   像是纪驰在他离开之后也跟着离开,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决定忘记我的日子……是什么意思?”问完,夏安远屏住呼吸。   “字面意思,”许繁星很快回答他,“他决定忘记你、不再找你、不再等你的那个日子。”他在这屋里走了一圈,最终到夏安远面前,“用这个日期,把这套房子锁起来,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   很难形容夏安远听到这话时的感受。两年前,这个特殊的时间点。他不知道自己此时在想什么,只是彷徨地站着,耳边有什么在嗡嗡作响。   许繁星看了夏安远很久,其实他还从来没这么仔细地打量过夏安远。不得不承认,确实好看,憔悴成这模样也好看,但天底下好看的人海了去了,尤其是他们这圈子,来往的年轻面孔没一个是不好看的,他搞不明白纪驰为什么就独独吊死在夏安远这一棵树上。   看着看着,许繁星觉得没劲透了,他忽然很想叹口气。   “但很显然,也让我觉得很遗憾。他失败了。”   许繁星转过身,走到电视柜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在里面翻了翻,找出来什么东西。   “夏安远,”许繁星乏力地叫他,“我没什么其他目的,只是想让你看一看,一个人是怎么在死亡里面,活了这么多年。”   他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夏安远,那是一把钥匙。   许繁星把发愣的夏安远往前推,推到那扇主卧的门前,说:“你们的卧室,你自己打开吧。”   钥匙小小一枚,冰冷的、坚硬的,却像山石,千斤重,压住了夏安远的五脏六腑,压得他直不起身,抬不起头,眨不了眼。   他预感到里面有什么。   “还等什么,”许繁星说,“把门打开吧。”   对准锁眼,夏安远试了好几遍,门锁发出滞涩的声响,他拧下把手,然后门被轻轻推开。   长久密闭的房间一朝被打开,发出难闻的沉闷气味。客厅的光照不进去,许繁星伸手打开灯,“啪”一声,夏安远见到灰尘在光线下缓慢地飞舞,见到屋里处处被堆得满满当当,全蒙着白色的防尘布。   夏安远挪着脚步往里走,即使他已经预感到里面放的是什么,在掀开这些布的时候,却还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惊。   全是画架。   ——画里全是他。   夏安远一张一张地看,太多了,根本看不完,最多是他少年时的脸,正面和侧面,在睡觉,在笑,在奔跑。再往后面,是纪驰想象中长大后的夏安远,跟他现在的样子并不大像,也仍然眉眼带着笑。   手指抚上纸面,抚上浓烈的颜色和并不多精细的描线,好像能这样感受到纪驰握笔时掌心的温度,好像这样能跨越同一空间的不同时间。   夏安远忽然想起来,纪驰总说他对美天生共鸣,但其实他全然不懂画,他只是能接收到作画者通过一张纸面想要传递的情感,就像现在,他安安静静看完每一幅画,他接收到了经年刻骨的思念。每一个笔触,都好像是纪驰无声在说,想你小远,想你小远。   “我想不用我多说你也看得出来,这些年他都是怎么过过来的。”许繁星也进来了,他手掌按在一张画架上,“其实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这不妨碍我讨厌你,夏安远。”   “留在国内读书,放弃他一直想学的艺术,学商科,大学就开始着手创业,成天到晚没日没夜地忙,没日没夜地喝,”许繁星轻描淡写地概括纪驰的这些年,“圈子里谁不知道他纪驰是个大忙人,约他吃个饭得提前好几个月定档期,我有时候都在想,他是不是忙得连喘口气也要让他秘书给他安排好时间。”   “康庄大道铺好了等着他他不走,非要一个人过这独木桥,为了什么呢。夏安远,你说说,为了什么呢,他这什么臭毛病啊。”   “外人看起来,纪驰是风光,出身显赫天之骄子,年纪轻轻就把生意做这么大,跟他父辈的那些老板整天谈笑风生,背地呢?”   “抱着马桶哇哇吐的时候没人看到,连轴转熬夜进医院没人看到,好不容易朋友几个聚个餐说着说着话他就要睡着的时候也没人看到。他是个人,不是机器,可他把他自己当成个机器在用,无论做什么都好像是被人上了发条,没有灵魂,没有喜怒哀乐,这像什么?像个死物。”   “一开始我不知道他还在记挂你,有一年,他整整三天没去公司,我找了一晚上才找到这套房子来,一打开门我都惊呆了,这屋里全他妈是你的画,我想进来都没处下脚,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许繁星盯着夏安远,“我真的不明白,你究竟给他下什么迷魂药了,这么多画,敢情他整天除了工作,就是画你,几百张?几千张?你自个儿好好数数,这得画多久?你数得完么你?”   “小时候我对你没什么意见,只是觉得你这人自尊心太强了点,又一想,大概和席家有点关系,也能理解。为了照顾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驰哥做了多少你知道吗?他得到了什么?你背叛,你出轨,你连解释都不解释,一声不吭就玩儿消失。想到这儿我就真他妈想揍你。驰哥说,不怪你,他知道你有苦衷,你有原因。可去他妈的苦衷原因,如果第一次是这样,这一次呢?眼看着驰哥要活过来了,我还想着既然你在他身边能让他有人气儿,那我也没必要再对其他的耿耿于怀,只要驰哥好就行,我喊你嫂子都行,结果你一拍屁股又他妈跑了?这回又是什么原因?夏安远,说实在的,你知道你这种行为有多可恨吗,害怕自己要受伤,就先一刀给驰哥捅上,妈的,你这就是自私自利,你丫的就是一人渣你知道吗。”   “我也算比较了解你的性格,也许你会说,我们这种人理解不了你们这种人的想法,是,我他妈确实是理解不了。但是夏安远,人要往上看,接受别人的帮助并不可耻,更何况这个别人还是你的男朋友,我搞不懂你为什么总要逃避,把大家搞得都这么辛苦,这样难道你自己就好过了?我光是看着都觉得累,我他妈要疯了!你也见过廖永南,人家家里头比你还穷,从西南那头山区出来的,村里头供他上大学,上了大学遇见驰哥,驰哥帮他他也就受了,还跟我们做了朋友。要我说,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人生,混成现在这样,全他妈是你自己作的,你自作自受还难受个什么劲儿啊?”   “怎么?这就受不了了?这才哪儿到哪儿?”许繁星冷笑一声,走到书桌的位置,把那上面的防尘布也掀开,“来,你来看。”   书桌上的架子竟然摆满了药瓶。   “头痛药,胃药,关节药,降压药,全他妈是他的药,”许繁星拿起最底下两瓶,晃晃,没有发出药粒滚动的声音,他问夏安远,“知道这是什么吗?”   夏安远认出来,是他这段时间正在吃的安眠药,他有些摇摇欲坠。   “两年前,他吃这药差点死了。”   “知道他为什么吃这药吗?”   “他说他一直梦不到你,越梦不到你越睡不着,一粒两粒的不起作用,所以他吞了一把。”许繁星冷静地陈述,“如果不是我察觉他那段时间不对劲及时赶到的话,这世上就再没有纪驰这人了。”   过了一会儿,许繁星又说:“因为这件事,驰哥才把这套房子这间屋子都封了起来。我没有把这件事归咎到你头上的意思,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死很容易,活着很难,而驰哥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死亡里活着,消极一点讲这是苟延残喘,积极一点讲,这是向死而生,他为什么向死而生?他说是为自己,其实我知道他是为了你,即使你没在他身边,夏安远。而你那么轻易说出没他你活不了,是什么意思呢?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听到这话的人是驰哥,他又会怎么想?说白了,你就是自私,这世间上所有一切都要围着你转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有你的苦衷你的缘由,可不管怎么样,留在原地的人是驰哥,受到伤害的也是他,作为驰哥的朋友,我是真他妈不待见你。”   “可我始终只是他的朋友,很多事情我办不到,”许繁星停顿了片刻,还是说,“我想见到他好起来,见到他像个活人,会哭会笑,时间能不能做到这一切我不知道,但你能做到。你说你想追他,想跟他好,可以,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夏安远,你如果真的爱他,你要让他快乐。”   许繁星往桌上一靠,长出了口气:“三天后是个大晴天,几个老总约了驰哥在城南那个高尔夫俱乐部打球,标准18洞球场,打一场至少得要三四个小时。你可以在那里见到他,前提是你进得去的话。”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诉你,”他说,“驰哥已经放弃了纪家继承权,这也意味着,纪家以后的联姻都不需要他参与,但他最近比以前更忙了,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问了很久他都不肯告诉我他在做什么,只给我说了一句话,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你应该会明白。”   “他说他在走第四条路。”   门关上,屋子里变得寂静非常,夏安远被这些画包围着站了很久,到最后,连眨眼睛都感觉滞涩,他想动一动,一抬脚就重心不稳地往前扑去,桌上的药瓶撒落一地。   夏安远愣了会儿,蹲到地上开始收拾,捡着捡着,手碰到一块冰凉,他眨眨眼睛,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   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他当年送纪驰那个自己亲手做的小音箱。   胃里突如其来的抽痛让夏安远一屁股坐到地上,他的手仍然控制不住地在抖,良久后,按上开关键。音响发出难听的卡断声,像是没电了,又像是被摔坏,一首曲子听不出来调,只到最后他说话的那部分清晰一点。   年轻稚嫩的他说:“唱一首歌送给你,希望你每晚都好眠。”   夏安远全身都颤,胃里有刀割的疼痛,喉咙泛着腥甜,他忍不住别过头,扶住废纸篓,“哇”地吐出来。   鲜红的,是一口血。   饭局半途跑掉,嘉宾位自然也和夏安远没关系了,得知他三天后还要调档期请假,公司把他好一通数落。   高尔夫球场是个比画廊什么的还要高级的地方,夏安远到处跟人打听,周围的人也很少有能对此多说上两句的,甚至李家齐也没去玩儿过,只是隐约知道高尔夫俱乐部多半都是年费或者终身会员制,会费在几十万到上百万不等,会员想要打球,也得提前预约。   要是几十万,把这么多天的酬劳和提成掏干净,再找人借一点,他应该勉强能凑齐。几百万的话,他一时真想不到什么主意。   正犯愁时,他在公司碰到了下来视察工作的付向明。付向明见到他也不惊讶,明显是早知道他在他们家旗下的公司,他问了那首歌——他竟然对夏安远的工作动向还挺了解。先问这首歌现在进度怎么样了,夏安远回答他说改了改歌词,已经在后期制作了。   俩人聊了挺久,多半是工作上的事情。看得出来,付向明是真想把他拐去拍戏,但夏安远给不了他准话,唱歌他还有一两分天赋,演戏这事,他真是心里没底,也的确从没想过。到最后,付向明长叹了声,说:“那行,我们还是说回那首歌,我个人建议做出来之后先别发单曲,趁着年底晚会多,你热度也还在,让小微给你找个晚会首唱吧。”   夏安远点点头,付向明又说:“我也理解,你签的这个合约档期确实调不出拍戏的时间,不过我这儿恰好有个微电影系列的项目,酬劳也不少,一个月之后才开,你形象和咖位都蛮适合的,要是想接,直接给我打电话就行。”他想了想,掏出一张名片,“没我电话吧?我猜上次给你的那张你一定看也没看。”   夏安远收下名片,他先道了谢,再坦诚地笑了笑,笑着笑着突然想到了说不准付向明能帮上他。一问,竟然有意外之喜,那家高尔夫球场就是他朋友开的,他没问夏安远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事儿,只说夏安远要是想去,现在就能联系他朋友给他开个八折的会员。   想去,当然想去,想去得要死。   没想到这么顺利,夏安远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给付向明连连鞠躬,如果微电影需要他,他不要酬劳都可以。   只是即使打了八折,交出去四十万之后,夏安远兜里也不剩几个钱了。他准时到了场地,按照事先在网上查好的教程,租好球具、换过衣服,坐在休息室一直等着。没多大会儿,几个人在侍者的引导下进门,他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个头最高的那个,他们没注意到自己这边。   纪驰转身进了更衣室,出来时已经换了身穿着,高领修身羊毛衫、休闲裤、球鞋,手上还拿了个棒球帽,一身黑色。   本想开口叫他一声,看清楚了这身装扮,夏安远忽然呼吸不能,心脏“砰”一声,随后疯狂跳动起来。   他说不出话了,他没见过这样的纪驰。 第107章 纪总的追求者   几位老总还在对纪驰刚才打出的那个Double Eagle津津乐道,纪驰喝了口.球童递来的水,是他习惯的微微烫口的温度。   “我记得是前年吧,不在这个球场,我跟小纪约了球,恰好碰到他爸,这俩人见面不像父子,倒像对手。那时候也是个四杆洞,他爸也打了个双鹰,我跟小纪说,别气馁,人老纪打了一辈子高尔夫,这球技你可能过些年头才能赶得上,今天抓只鸟就算你满分了,小纪听了只是笑一笑,我还以为这小子脸皮薄搁这跟我装高冷呢,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这小子给我来了个一杆进洞!四杆洞一杆进洞!职业赛也少见吧!哈哈,小纪,你还有没有印象了?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陈叔,别拿我说笑了,”纪驰放下水,“只是个巧合,你知道这么多年也就那一次而已。”   “哎——你做得怎么样,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是巧合还是实力,大家心里都有数,对吧……这做生意啊,实际也跟打球一样,我就爱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一起玩儿,尤其爱跟你纪驰一起玩儿。我们这辈人老了,该退下去了,新天地是你们这辈人的,下回打球,还得把我们家那小子带上,向你多讨教讨教……”   闻言,纪驰只是淡淡一笑。今天的合作谈得很顺利,除了那些还在观望局势的骑墙派和几块啃不下来的硬骨头,以陈总带头的这部分人态度基本都已经落地了。其实这部分人心里打的什么主意纪驰都明白,无非是先一步入了局,把赌注压在了纪驰身上,等一个有朝一日,博一个“从龙之功”。当然了,该少的好处纪驰自然少不了他们,可这不代表他要去糊那几团糊不上墙的烂泥。   纪驰不着急,他心里也清楚,从前杠杆两头是他和纪家,大家选谁其实都没所谓,可现在另一头加个了乔家的砝码,即使绝大多数人都不清楚他签订了那张协议书,心中的天平也会因为这个变动倾斜。一切都还在循序渐进。   “那位后生是哪家的?以前没见过啊。”忽然有人指着另一边问。   这两个发球台相隔不远,因此纪驰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很容易就看到了那边的人,只是个高瘦侧影。像小远,他心一跳,第一反应这么想。紧跟着,那人踌躇地拿起球杆,开球开得极其外行,再转过身,纪驰看清了脸,愕然地震在原地。   “你看那姿势,球杆都拿错了,”有人在笑,“看起来不常玩儿,是个新手。”   “一个人来打球,也没请教练,还好今天人少,球道空得很,要不然,有些人又该投诉球场让新手下场练球了,我之前带一小孩儿来玩儿也是这样,第二次就不让人家下场……”   “刘总,你说这话有点意思,人家球场有球场的道理,球道就这么多,那要什么规矩都不懂的新人下场,72杆场地打个172杆,咱们这些人还打不打了?都得排队乖乖等着?我看呐,你是心疼你那小孩儿还差不多,心都偏到大西洋去了!”   众人哈哈大笑。刘总花名在外,身边的人换得勤得很,倒是最近几个月包了个大学生还一直新鲜着,疼人疼得紧,估计就是他说的这小孩儿了,于是都多调侃了几句。   刘总笑着不应,只是又多看了那边那人几眼,突然说:“欸,我怎么看着觉得这么眼熟……他是不是最近在网上还挺火的那个……我这一下想不起名字来……”   “你见到个长得好的就眼熟,怎么,见人家不会打球替他尴尬啊,那这样,正事儿也谈完了,小彭,你开车去把人请过来,咱们带带他,顺便认识认识,哈哈哈,要是哪家的公子,你这算盘可就落空了……”   纪驰没参与他们的谈话,一直盯着手机看,这时把手机收起来,淡淡问:“这球场会费多少?”   这问题几位老总都答不上来,个个刷卡的时候眼睛都没眨过,纪驰旁边的球童及时回答:“纪总,年费会员五十万,终身制是三百万。”   纪驰点点头:“对你我来说,这价格不算什么,但如果是一般人,大概不会花这个钱一个人这种级别的场地学高尔夫,怕真是哪家的小少爷,我想,咱们还是不要冒犯了别人的好。”   刘总嘿嘿一笑:“小纪啊,你这话说的真是……球场上帮忙带带新手怎么了,先让小彭去问问,又不是非要他来,再说了,要真是来学球的,这儿有个打过一杆进洞的免费教练,人家说不定还挺乐意呢,大家说是吧。”   大家又笑起来,其实在球场上,这是常有的事儿,纪驰没再说什么了。球童开着球车去接人,只说了几句,那人就欣然同意。纪驰沉下呼吸,握着手机的掌心都冒出了汗。   没办法再避开。他已经确定了那是夏安远。   不过几分钟时间,人就到了面前,夏安远下球车之前看了他们几位一眼,像有一瞬而过的犹豫,但最终他将目光放到了纪驰身上,下车向他们径直走来。   十多米的距离,蓝天、白云、草坪,一身休闲运动服的夏安远,一帧一帧逐渐在纪驰眼中变得清晰。看了几秒钟,纪驰努力别过头,视线在球场的风景里转了一圈,最后却又转回来。   夏安远已经走到他们面前,脸颊泛着红,额头沁出汗。   “小兄弟一个人啊?”有人问他,“第一次打球?”   夏安远抿着嘴点头,然后笑了笑,有点拘谨地攥紧了拳,指腹在关节上来回地揉:“是第一次。”   “规则都清楚了吗,不清楚的可以直接问我们,咱们在这儿遇上,也算是种缘分。”   听到这话,夏安远的视线又回到了纪驰身上,纪驰没来得及避开,只能被迫跟他对视,看着他比视频上更要瘦削的脸,看着他疲倦的黑眼圈。   “大概都清楚了。”夏安远忽然对纪驰笑,不像头先那个局促的笑,他这个笑先是嘴角微微动了一下,向下向上看不太清,眼睛泛出光来,顿了片刻再扬起笑脸。很灿烂的一个笑,“我在网上提前学过。”   闻言,那些人相视一笑,东一句西一句地跟夏安远搭话,夏安远能答的就答,不能答的就又赔个笑。可他怎么会是这些混迹商场几十年人精的对手,聊不上几句人家就能给他打上满脑袋的标签,尤其是那个刘总,说着说着笑就收不回去,笑着笑着就想要伸手将人揽到一边手把手教他打球。   “还没来得及问你,”谁都看得出来他别有用心,“你是哪家的公子?”其实只是几句话时间大家就早已经明白过来他不是什么公子哥儿,“我看你怎么这么眼熟……还是说你是在做明星?”   夏安远躲了一把——这躲法他在之前的饭局上也用过,不经意,不着痕迹,不伤彼此颜面。可显然刘总更是风月场上的个中老手,他轻易察觉到夏安远的躲避,这招数表露的态度对他来说压根没什么杀伤性,甚至让他觉得挺有意思。他笑盈盈地等着夏安远说话。   从夏安远视线边缘里,能看到所有人都看着他,好像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回答,等着他介绍自己,等着给他估算价码。   除了已经背过身去的纪驰。   沉默的时间太长,在这种情况下如此这样是很不礼貌的,夏安远垂下视线去看草坪,他知道这种地方连踩在脚下的草坪都是昂贵的,得罪这些人自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什么也不是,”但片刻后,他还是决定这样说,“我只是……纪总的追求者。”   这话一出,几位老总的脸色果然就都不太好看了,刘总最甚。他们跟纪驰虽说生意上交集不少,但到底也还是两辈人,叔叔伯伯起了点心思的人竟然是儿侄辈的追求者,还这么当着众人明面上直接这么说出来的,场面不止是尴尬,甚至有些难堪。   而且这人是纪驰的追求者,要是纪驰不喜欢,他们这么冒冒失失把人请过来,岂不是还给纪驰添麻烦,可人现在已经到跟前了,说什么也不能翻脸就把人打发回去。换成别人、别的时间,他们大可以顺水推舟,开两句对方的玩笑。但在刚和纪驰谈完合作,又都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的情况下,这种举动恐怕就有点不太妥当了,一时间都有些骑虎难下。   夏安远当然感受到他这句话引发的凝滞,也当然知道他这话也许得罪了人,更知道这话怕是要让纪驰下不来台,所以他一说出来就立刻后了悔,冬天的阳光也好灼热,热意几乎是瞬间窜上脸。   空旷的安静后,总要有人来打圆场,陈总咳嗽了声:“既然这样……”   “大家都累了,”纪驰没打算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完,转身往外走,“中场休息会儿吧。”   夏安远对几位老总笑笑,转身跟了上去,厚着脸皮和纪驰挤上了同一辆球车。 第108章 我来亡羊补牢,驰哥。   四座车,夏安远和纪驰坐在后排。即使两人胳膊能挨着胳膊,纪驰也始终不看他,始终不说话。他头别到一边去,一直望着球场起伏的草原,行驶的风灌进来,发出“呼呼”的声响,夏安远头发被风吹乱了,挡住一些视线,他这样和纪驰望向同一边。   纪驰拒绝的姿态让夏安远找不到可以跟他说上什么的机会。   到了休息室,纪驰到里面坐下,夏安远在他旁边站了几秒种,见他没什么其他反应,才挪开椅子,轻手轻脚地坐下去。   “驰哥。”他轻声叫他。   纪驰还是不看他。   侍者这时候及时上前来询问两人喝点什么,是否需要提供餐食。纪驰只点了杯白水,夏安远跟他要的一样。等水上好,空气又沉默了许久,夏安远开口:“驰哥……我会不会太打扰你了?你和那几位老板是不是还有事要谈?”   听到这话,纪驰抬眼淡淡看向他,没回答。   夏安远被纪驰这一眼看得额头鼻尖都发麻,像吃了辣:“你们刚来那会儿我看到了,本来那时候就想叫你的,怕太唐突了,也怕你们要谈事情,我就想跟在后面,等你们聊完之后再来找你。”   纪驰用这种眼神盯着他看,一直不说话,他本来不笑时眉眼就显得冷,这样看着人不说话,给人的压迫感就更强了,跟夏安远签那份包养合同的那一夜的他很像。夏安远喉结上下剧烈滚动几下:“驰哥,你要不要加件衣服?现在没运动了,不加件衣服容易感冒。”   纪驰忽然往椅背上一靠,问:“谁带你来这的。”   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问题,夏安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是我自己一个人来的,驰哥,没人带我。”   “花了五十万?”纪驰想想,“不止吧,球童、球车、球具,都得花钱。”   “也没有。”   纪驰大概没有要问得更详细的意思,但夏安远还是老老实实把他这段时间在做什么都跟纪驰交待了一遍 ,说那个视频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视频在网上火了之后,他又很幸运地碰到了李家齐,李家齐你还记得吗?他老婆竟然是那位付总的妹妹……然后说到他签的就是他老婆的公司,他们似乎是家族企业,付总下来开会的时候,他俩刚好碰上。   “本来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这么巧,付总说这球场是他一个好朋友开的,给我打了八折。”絮絮叨叨说完这一通,夏安远才笑笑,“没有五十万那么多。”   空气又安静下来,这种高雅的场合好像最适合沉默,即使这时候的休息室除了他们以外再没别的人,夏安远刚才说话都只敢轻言细语。他见到纪驰垂下视线,像在思索什么,过了不久,大概有两分钟的时间,和纪驰一起打球的那几位老总也进了休息室,见他俩坐在一起,便只是多看了两眼,打了个招呼,没有往这边来,转而坐到了对角的另一边。   等那边的人动静都小了之后,纪驰坐起来,拿出手机,低声说:“把你收款码打开。”   “什么意思?”夏安远愣了愣。   “据我所知,娱乐公司和平台抽成都挺高,这么些钱你赚得应该也不容易,没必要把它花在不该花的地方,不值得。打开吧,我转给你。”   明明这话很好理解,纪驰说完半天了,夏安远却还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脑海里重播。他怎么能听不懂纪驰的意思,于是重播着重播着,他突然就有种想哭的冲动。   吸了口气,缓了好一会儿,夏安远坦诚地说:“虽然我这辈子都没有一次性花过这么多钱,转账的那一刻也确实很肉痛,但我没有犹豫过,也不觉得不值得。驰哥,我去公司找过你,也……给你发过很多次信息,你别误会,我没有要纠缠你的意思,只是想跟你好好聊一聊,说几句话。”   “可是驰哥,我跟你差距太大了,想见你一面太难。你要是……要是铁了心不想见我,恐怕我穷极一生也很难再见上你一面,更别说这么跟你面对面坐着说话。四十万就能在天堑中间搭座桥,我觉得很值,该花。”   “夏安远,你要知道,”纪驰看着他的眼睛,“京城有这么多家球场,我很有可能再也不会到这来。”   “我知道,我知道,”夏安远避开他这个认真的眼神,很快又重新抬起头来,“但是驰哥,就算只是见你一面都值。”几秒后,他又用刚才在球场上的那种笑来面对纪驰,“就算是四百万都值,不过要真是这么多钱,可能就得再等一阵子,等我再多攒一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攒到,但我会很努力的,我现在工作都排得很满,做这个,再怎么也比打工卖酒强一点,驰哥……”   我在努力向你走的。   夏安远没把最后这句说出口。   纪驰好像被他这话哽住了,就这么一直盯着夏安远这笑在看,半天都没出声,也没动作。手机屏幕随着时间的流逝暗了下去,他眨眨眼,视线终于挪了地方,先在这个休息室小幅度地转了一圈,再看向地毯、桌角,往上,落到桌上的水杯。热气氤氲,一个安适闲静的下午,像梦一样。   良久,纪驰轻笑了声,问他:“见我做什么?你不是那么想离开我,怎么现在又那么想见我?”声音很低,低得像往深潭里投了粒石子。   这个问题对夏安远来说有太多的答案要作答,譬如说他太后悔了,后悔因为自己一意孤行而蹉跎的那些岁月,后悔将纪驰一个人留在原地而不是跟他并肩前行,后悔没有早一点发现自己情绪出了问题,后悔自己总是害怕、逃避,到现在两败俱伤得彻底了才终于鼓起勇气。   可三言两语,怎么可能把这些全都说清,就像他没办法用三言两句将纪驰的伤痛抚平。“我做错了事情,光说一句对不起,好像太浅薄,太无力了,”夏安远笑里带一点惨然,只是说,“我来亡羊补牢,驰哥。用我的下半辈子当诚意。”   纪驰又不说话了,盯着那杯水,像在发呆,又像在缓慢地接收、判断、消化夏安远口中所说的话。在商场上他从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迟钝得喝了酒一样,连眨一眨眼睛都没法自由控制,似乎空气中漂浮的全是酒精,光靠呼吸就已经酩酊大醉。   夏安远抿了抿嘴,又开口,问他:“我来见你的目的,就像刚才在球场上说的——我想追求你,思来想去,还是得经过你允许才行。不过……是拒绝还是同意,能不能不要现在直接给我回答,我只是想要一个追求你的机会。”   “驰哥,可以给我这个机会吗?”   有隐隐约约的钢琴声传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人员为休息室放的背景曲。好熟悉好经典的曲子,听了几个八拍,夏安远惊讶地记起来这首曲子的故事——那是个很久以前的传说,有个孤独的国王,他雕塑了一个美丽的少女,每天对着她痴痴地看啊看啊,简直难以自拔地爱上了这座雕像,他日夜向众神祈祷着这份爱能让奇迹降临,真诚和执着最终感动了阿芙洛狄忒,她赐给了雕塑生命。   这个故事是纪驰手把手教他弹这曲子时讲给他听的,但夏安远学钢琴的天赋远不如画画,磕磕巴巴弹出来之后他自己都笑了。“好像弹珠乱蹦。”他这么评价自己弹的这曲子,“听起来一点生命力都没有。”纪驰也跟着笑,笑过之后完整地给夏安远弹了一遍。   “我这个版本呢,是爱情感天动地,奇迹降临,爱神让雕塑有了生命。”他说,“我们小远的版本呢,是和泥、造泥人儿,再整天对着泥人儿念经,你活过来吧宝贝儿,求求你活过来吧,我啊不能没有你。”他捏了捏夏安远的脸,笑笑,“我们小远的更有生命力。”   为什么会把这个故事记得那么清晰,夏安远自己也觉得奇怪。听得人快要变成魂的时候,他看到纪驰的眼珠动了动,像是同样也听到了这首曲子,他终于又将视线放回了夏安远身上,脸上竟然露出来一点细微的迷茫。   他们对视着,听这首曲子放完,再播到下一首,下下首。夏安远在等纪驰的回答,等他给自己宣判。但无论宣判结果是什么,他都不再感觉到忐忑,他默默地想,就像他刚才所说的那样,无论纪驰态度怎么样,他已经下定用下半辈子追逐他的决心,他要亡羊补牢,再难再苦也好,他没办法让自己再有半步叛逃。   不知道放了多少首曲子,最后,纪驰轻轻地说:“小远,我不明白你了。”   老总们休息够了,招呼纪驰继续接下来的球赛。纪驰起身,似乎因为这动作太快引起几分飘忽,站了片刻才恢复自然:“在这坐着休息可以,想继续玩也可以,”他在夏安远有些薄的衣服上扫了一眼,“但我还是建议你早一点回去。”   说完便转身往外走。   夏安远跟着站起来,追到休息室外面去,叫住纪驰。“驰哥,”他说,“至少给个通讯录黑名单以外的机会,可以吗。”   纪驰的背影顿了好久。 第109章 用笨办法,可以吗   目送纪驰跟大家离开,夏安远没有再跟上去。   他转过身,脚步很缓慢地回到刚才他们坐过的那个位置,安静坐了好一会儿,再伸手去碰纪驰刚才动也没动过的水杯,或许还留有一点余温,但隔着玻璃,他摸不出来。   这时候身体的感觉很奇妙,是空的,是飘的,刚才他听那首曲子时的反应没有错,他就是变成了魂,和空气一样昏昏沉沉,感受不到冷暖、呼吸,还有时间的流逝。   但他能感受到心跳。这时候才有心脏的狂跳。   他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走到了纪驰面前,跟他说了那么好些话。其实他觉得羞愧,因为这颗心已经破败不堪,被他献宝一样突兀地捧到纪驰面前,太冒昧,太寒碜,也太不体面。   可他身上只剩下这个能勉强拿得出手的东西。   眼前像又晃过适才顿了好久的纪驰,晃过他即使这样也仍然保持沉默、最终还是往外走去的背影。   被自己吓到了吗,觉得现在这个夏安远和之前的判若两人吗。   无论怎样,纪驰不愿意收下他这颗心,甚至伸手将它推回了夏安远的胸膛里。   所以他这时候才感觉心脏的跳动,越来越快,越来越焦躁、不安。   这不是一个好现象,急速的心跳让他只是呼吸都感到精疲力竭,或许在和纪驰说完话的时候他就耗尽了力气。他搞不明白现在心脏跳这么快是因为什么,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终于见上纪驰的面了?因为那么直接地把这些话一口气说了出来?因为他吃了太多抗抑郁的药,引发的病理性心律加快?还是因为纪驰不要它,所以它难受、挣扎、在胸膛里痛得死去活来。   夏安远没有要再去球场上对纪驰亦步亦趋的意思,他有些怕,怕现在的纪驰或许并不愿意见到他牛皮糖一样黏着自己,怕纪驰觉得自己烦,怕自己影响到他们打球的心情。但他也不舍得走,不舍得离开这片能跟纪驰共同呼吸的天地。   他凝固地坐着,时间和空气也好像跟着凝固了。   隐约之间,侍者似乎来问过他几次需不需要什么服务,夏安远没说话,只是沉默看着那杯水,看着侍者将它拿走,又换了杯新倒的来,看着水汽热腾腾地往上升,不知过了多久,白色的雾气慢慢变透明,又再度消失不见。   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出现幻觉,也有可能是在漫长的寂静中做了个梦,梦里的画面像在放刮花的光盘,画面和音效都卡出了马赛克,勉强才能辨得出人形。只有最后的画面看得清,是在他和纪驰的家,是他离开的那一晚,纪驰坐在沙发上,头深深埋下去,视线里烟雾飘渺的。   他听到纪驰低低地说,夏安远你走吧,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不知道是被这句话惊醒还是被谈笑声惊醒,听到声音,夏安远突然站起来,往门外一看,纪驰和那几位已经换好了衣服正要往外走。   纪驰走在最后。   夏安远没追出去,只是隔很远地跟着,最后站在大门后默默地看他,看他出了门,一排豪车已经停到了不远处,司机打开车门请他上车的时候,他顿了片刻,忽然有个想要往后看的动作,但并没做彻底,脑袋只是转了一半,又很快别过去,紧跟着立刻上了车。   像察觉到自己,又像完全没察觉。   车开远了,大厅里又安静下来,夏安远这时才后知后觉到脖子的酸痛,他伸手揉了揉脖子,也准备要离开。   忽然有人叫他,“夏先生。”   夏安远下午见过这人,是跟着纪驰的那个球童,他对他程式化地一笑,将一张卡片递到夏安远面前,什么也没多说。   那上面印着纪驰公司的logo,再往下,纪驰的名字下有一串号码,是他的工作电话。   纪驰对他公事公办的态度不言而喻。   看了很久这张名片,将那串电话摩挲再摩挲,夏安远把头埋下去。他应该开心的,可喉咙、心脏、肠胃,这时候都在烈烈作痛,他不知道该按着哪里,最后只是用手捂住了眼睛。   马不停蹄赶回直播间,夏安远也还是险些迟到。他跟几位工作人员连连道歉,妆是来不及画了,他换了件衣服就坐到了镜头前。   白天一些杂七杂八的工作虽然紧凑,但中间还是能腾出一点空隙,他会趁机到纪驰公司楼下碰碰运气。晚上就不太行了,几乎每晚八点钟开始他就得开场直播,一直到十二点才能休息。   他跟白医生沟通过,白医生说,其实这样高强度的工作很不利于他的治疗,尤其是网络上的一些言论,虽然一部分能起到鼓励他的作用,但总会碰到对他不太友好的,负面输入比正面输入更容易到影响人的情绪。而且他第一个疗程的治疗还没有太大的成效,着急去做这些工作,反而会加速压垮自己。   但夏安远觉得效果挺好的,他今天在纪驰面前表现得就很好,手部无意识震颤的时间也比之前要少得多。只是因为吃药,身体难免会受些影响,太嗜睡,精神恍惚疲惫,经常性干呕反胃,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感觉喉头泛着苦,大概是反流性的胃炎。   但只要能见到纪驰,这些副作用根本算不上什么,别说那些评论了。   这种评论夏安远这阵子见过很多,弹幕时不时会刷点什么类似“真丑”“难听”“五音不全先去报个音乐培训班吧”“现在是什么人都能干直播了”“不会唱歌建议别唱,不会直播建议别播”“整得不错,哪家医院?就是这个下巴看着有点假,咱就是说do出来的脸就别营销纯天然”的评论,又或者对他有点了解的会问他的过去,问他是不是真的高中都没毕业就在工地上打工搬砖,问他以前在KTV除了卖酒有没有卖过别的什么,或者问他“看你这样也不像打工的,真的不是炒作立人设吗?”   但好在无论是好的坏的,刷屏的人很多,偶尔看见几条不太友好的,没两秒也就顶上去了,夏安远并不觉得生气,也没过多做回应,在他看来,这些评论其实跟他以前被席成他们骂那样没什么区别。   有时候他会想不通,按说他觉得自己心理承受力还是挺强的,怎么会得了这个病。白医生听完告诉他,抑郁症的病因和发病机制尚不清楚,遗传因素、心理社会因素、神经生化因素、悲观人格特质、应激生活事件,或者疾病、酗酒、滥用药物,都对这个病的发生有明显影响,没办法一言以概之。但现在夏安远既然有这么强的自救意识,相信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一切总会好起来的。   抱着这个念头,夏安远极速适应了连轴转的工作。   一开始对着手机屏幕看着自己的脸说话时他还会有点僵硬,这段时间已经好多了,唱一会儿歌就发呆歇一会儿,偶尔会挑一两句无关痛痒的弹幕回答,大家也都快习惯他这种直播方式。   今晚可能是要到纪驰电话的原因,他唱着歌突然就想到,纪驰有没有可能看到他的直播呢。之前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突然一想到了,感觉就好像在隔着手机对纪驰唱歌一样,即使今天纪驰的态度让他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还是打了个磕,继而忽然走了神。   被同事提醒回过神来的时候,弹幕都刷爆了,问他想什么呢唱着歌怎么就卡住了。屏幕里的夏安远耳朵尖红通通的,签订合同的时候在恋情这块儿明确做了要求,夏安远思考得越久,弹幕就刷得越快,最后他看着屏幕,只能回答说:“对不起大家,确实走神了,突然很想一个人……一个我特别特别好的家人。   处理完一点收尾工作下班,已经是午夜了。   夏安远住处离公司很近,他一般走着回去。回到住处,他先用这个号码去搜纪驰的微信——他们重逢了这么久,竟然连微信也没有加一个。这个号码搜出来的名字就是纪驰本人的名字,头像是公司的logo,看来真是工作号。   好友申请发过去很久纪驰都没有回,夏安远翻翻相册,把今晚在路上他拍的那张月亮用彩信发给纪驰,“驰哥,晚安。”   过了会儿又补上一条,“今天见到你好开心。”   纪驰始终没有回复。   不光是这条他没有回复,夏安远接下来每天的早安晚安他也没有回复。时间一长,夏安远快要误以为这个号码其实纪驰压根没在用。   有天晚上他睡不着从床上爬起来,拿出名片,点开来这个号码一遍遍反复核对。   是正确的,他没有把数字存错,夏安远有些恍惚地想。   手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等他注意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拨出去了这个号码,那边的滴声不知道已经响了多久,吓得他赶紧按了挂断把手机扔好远——这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   他想去洗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下,电话铃声却在几秒后响起,纪驰竟然给他回拨了过来。   像做梦似的,夏安远没敢接,没成想紧接着纪驰又打来第二遍,他愣了好半天才赶紧在自动挂断之前点了接通。电流声里传来纪驰低沉的呼吸,夏安远怔怔地站在床边,贪婪地听这声音,好像纪驰就在他耳边呼吸,热气喷在他耳廓那样。   他们两个人好久都没有说话,终于,是纪驰沉沉出了一口气,像刚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声音低低哑哑的,却带着他一贯的沉着,他问:“你好,请问哪位?”   给他发了这么多天消息,纪驰不可能不知道他是谁,要么他根本没看号码,要么他是故意这么问的。但夏安远这时候太迟钝了,完全没往深处想,他一直怔愣着,听见久别的他想念的声音,眼泪忽然就涌了上来。   “是我,驰哥。”像是怕吵到他,夏安远吸着气小声说。   他做好了要被纪驰挂电话的准备,但电话那头只是传来一点响动,像纪驰在床上翻了个身,呼吸声仍然在耳侧,听起来要比刚才的轻松很多。   “怎么了?”纪驰嗓子仍是那么低哑,“打电话干什么?”   因为要保持小声,夏安远断续地喘出一口气,“我想确认一下这个号码对不对,是不是我发错信息给别人……一不小心就按错键拨出去了。”夏安远老实回答他,“对不起驰哥,我不是要故意吵你的,你快睡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这种没意义的事情,”这是在说夏安远每天给他发的早安晚安,“没必要做。”他说没必要做。   顿了顿,夏安远低声说:“我觉得很有意义,很有必要。”   “驰哥,如果可以,我想把过去八九年的早安晚安,全都补给你。”   又是好一阵沉默。两个人的呼吸声变淡、再变淡。   纪驰问他:“真的有意义吗?”   夏安远咬住了嘴唇。   他听到纪驰说,“小远,老实说,我不太明白你现在为什么这么做。”   纪驰的声音让夏安远想起来很多东西,夜晚的森林,海啸后的深海,冬天的冻港。他抱一点希望地想,他是在问自己原因吗?这算不算自己的一线生机?   “驰哥,”夏安远先叫了他一声,良久,还是没能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我做错事情,就该让我来纠正,让我来挽回。”有莫名的热意涌上心头,是冲动和难言的情愫,听不到纪驰的回答,夏安远忍不住说,“我后悔了驰哥,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好吗……我好想你,”   “好想你。”   电话传来的呼吸声重了好多,接着,他又听到纪驰那边的动静,像是翻身,又像坐了起来。没一会儿,他听到打火机的声音。   一支烟的时间,纪驰淡淡开口:“这叫什么,失去之后才觉得珍惜吗?”他说,“还是前段时间跟着我过惯了,现在又回去,适应不了原来的生活了?”   “这是你在离开我之后才想到要签娱乐公司的原因吗?”   连奚落他的话,现在都是平淡的,温和的。   忽然尝到血腥味,夏安远将他的嘴唇咬破了皮。   可以是这样,可以的,纪驰怎么说他都可以。   “夏安远,”纪驰叫他的名字,“如果来也随你,去也随你,在你心里,我真的是重要的吗?”   “你说你要改,改正什么呢?”   “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你怎么改,才能把裂痕改到完美如初?”   “这件事情我已经试过了,做不成的,这世界上没有哪面镜子摔碎以后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小远,没有意义的。”   如果不是纪驰停在这里,再多几句,夏安远恐怕要将自己的唇肉生生咬下来。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纪驰呼出最后一口烟,电流声传来细细簌簌的动静,像是要挂电话的前兆。   “不……”夏安远赶在纪驰要挂电话之前,终于说,“不是这样的。”   “我有别的办法,”他低低地叫“驰哥”,说,“等一等我好吗?”   一声气音,纪驰像是笑了,他对他的每一声请求不置可否,只是问:“你有什么办法?”   夏安远好喜欢听他轻笑的声音,这种时候,竟然自己也不自觉跟着翘起来嘴角,“笨办法,”他小心翼翼地,“驰哥,我用笨办法可以吗?”   电磁音“呼”地响了一下,纪驰像叹了口气,“像现在这样的笨办法吗?”他没让夏安远回答,“太晚了,睡觉吧。别再这样了。”   夏安远点点头,两秒钟后才意识到纪驰在电话那头,他低声说好,睡觉了,然后终于能对纪驰亲口说:“驰哥,晚安。”   “今天能听到你声音,我好开心。”   作者有话说:   小远:“驰哥”狂魔   鸡翅:。(QAQ) 第110章 “驰哥,你看谁来找你了?”   又在闹铃响之前睁开了眼。昏沉的困意只是一两秒,纪驰从床上坐起来,按部就班地洗漱、穿衣、吃面包,然后坐到办公桌前,看给上午早会准备的资料。   几个收购案,做得蛮有意思,他多看了会儿,估计差不多到时间了,拿起来手机。   先取消了晚上的健身预约。一般头天晚上睡得太少,第二天他就会尽量避免剧烈运动。发完消息,时间刚刚好,八点钟准时,他收到夏安远的早安短信。   他盯着那几个字没动弹,片刻后,退出了短信界面。本来要按锁屏的,紧跟着,手指却像有肢体记忆一样滑动菜单栏,娴熟地打开了某个软件,他看见上面的红点一闪一闪,一闪一闪。   愣了几秒,纪驰立即站起来,走到窗边,往熟悉的地方看。北方冬天的早八点,天还没亮,楼下几乎没有行人。昨天半晚下过小雨,路面是湿漉漉的黑色,反射一点路灯的光,感觉有种能钻到骨缝里的凉。这种环境看不清什么,纪驰只见到一个静止的人,仰起一张模糊的脸往上看,迎着灯光,暖色的。   纪驰还是那么站着,没有躲开。   隔这么远,又是单面玻璃,那人根本看不见自己。   这时候有人敲门,纪驰多看了两秒楼下,转身去开门,门外竟然是早到的赵钦。   “纪总,”赵钦递给他一个挺大的木色纸盒,绳结打得像蛋糕盒,很方便拎,“物业说有东西转给您。”   给纪驰送东西的人太多了,能让赵钦这个人精拿到纪驰面前,说明这东西被提前核实过来源、安全性和重要性,是他觉得有必要送到纪驰手里的东西。   纪驰收下来,挺沉的一个盒子,他提到茶几上先放着,没着急打开。又走到窗边,那个人已经慢慢走远了,潮湿的暗色逐渐将他高瘦的身影吞食,像某个文艺电影的经典片段,雨后的拂晓,昏幽的路灯,落寞的拉长的影子。   直到那人变成一个点,点又在街口拐角消失不见,纪驰才收回视线,回到茶几边坐下,若有所感地盯着那个袋子。   像在做心理准备,好一会儿他才动作,把盒子拖到面前,缓慢地解掉绳结,打开它。   淡雅的花香扑鼻而来。   透白的包装纸,明亮的浅黄色,一束冬日少见的清新花束。   纪驰看了好久,眼睛都没眨一下,视线又移到纸盒的另一边,把花束旁边的东西拿了出来。   一个保温杯,一个保温盒,打开一看,里头装的早餐还热着,是他们在一起时常吃的豆浆油条。   这时候花香和油条香交杂在一起,竟然诡异的柔和。尝也不用尝,纪驰知道,这一定是他们小时候吃的那家油条。公司离那地方有点距离,就算路上不堵车,来回也得要一个小时,加上这么早要找开门的花店买花,不知道费了多少功夫。   想着想着,纪驰眼前晃过刚才那条背影,单薄、落寞。他心里突然冒出句话。   外面好冷,可他没戴围巾。   顿了片刻,纪驰把花也从纸盒里抱了出来,他知道夏安远的审美一贯很好,这束花包得特别漂亮,是他会喜欢的风格。   盯着累累叠叠的花瓣,很久,纪驰才发现花束边竟然还有东西,他伸手去够——巴掌大小的相框,藏得隐蔽,因为被相框裱起来的东西这么看着也是花的颜色,如果不仔细一点,根本发现不了。   他把它拿了出来,没意识到自己呼吸的频率在加快。   那是一面镜子。   准确来说,是一面破碎的镜子。   细碎的镜片分开又重组,被拼成完整一朵玫瑰的形状。   夏安远又刷到给他推送的追人技巧博文,虽然知道这些网络文章翻来覆去讲的都是差不多的东西,但他还是没忍住点了进去。   “大大方方,主动出击,一开始接近对方时,不必掩饰对对方的好感和兴趣。”   “在我们主动付出的同时,不妨适时地向对方请求帮助,让对方感觉被需要,或许更能赢得对方的好感。”   “感情里面,如果付出热情太多,容易成为惹人厌烦的讨好,时而对他好,时而冷漠一些,比如你每天跟他道早晚安,当他态度有松动时,再缓下来攻势,欲擒故纵、若即若离最能吸引对方的注意。”   “其实,人类天生有着对于未知的着迷。追求过程中允许不确定性的存在,不仅不会伤害彼此,还会勾起对方探索未知的好奇心,从而赋予关系一种充满神秘感的张力,而保持不确定性需要做的,就是避免在关系中过于频繁地表露心意。”   读到这里,夏安远皱了皱眉,后面两条他尤其不赞同,保持距离不打扰到纪驰是应该的,但他不认同若即若离欲擒故纵是个好法子,既然他已经表明了自己的心意,那么无论纪驰态度怎么样,他都应该一直坚持下去,坚持一辈子都是应该的,而不是用这种投机取巧的法子。   后面还有好多,“不经意的肢体接触在关系还不明确时,或许会成为彼此拉近距离的催化剂……”   这个他没办法做到,他连见纪驰一面都好难好难。   这段时间他工作安排得太紧,只能趁每天早上起床的时间给纪驰送花送早餐,日日都是一把黄玫瑰。在之前他在纪驰公司隔壁遇见的那家花店里买的,几大百一束的花,价格不便宜,一段时间下来,他都已经成了那儿的vip。   夏安远还从没这么盼着算过公司发钱的日子,他想,纪驰不会猜不到黄玫瑰的花语,如果他收下了这些花,偶尔愿意回他一个早晚安了,自己就把黄玫瑰换下来,每天送他不一样的花,最贵最高档的花。   长出一口气,夏安远还是关掉了手机,网上这些没有一条是他能用上的。其实他要是不受药物影响,头脑再清醒一点,该知道其实现在他应该搜索的关键词不是“如何追求心仪的人”而是“分手之后应该如何挽回”。   贴满创口贴的手指夹了根烟,他盯着桌上一堆图案发呆,玫瑰、蝴蝶、月亮、钻石、星空……他用镜子碎片拼了好多,藏在每天的花里送给纪驰,也不知道纪驰有没有发现……想着想着,厨房突然传来“滋滋”的响声。   刚听到时他还有点茫然,几秒后才反应过来,他煮了一包方便面,开火的时间大概在十多二十分钟之前,到厨房一看,锅都已经烧黑了。   因为每分钱都得省着花,夏安远这天午饭没得吃了。好在下午付向明联系了他,把他其他工作都调开,给了他一个酒店地址,让他晚上赶到那里的饭局——他得在开拍前跟之前说好了的那个电影的导演编剧见个面。   饭桌上人并不多,只有导演编剧和他们各自带来的几个朋友。再加上付向明坐在这里,他人本来就和善,跟几个导演又熟识,开场只是必要的几圈敬酒,大家就开始聊正事儿了,倒没有其他那些酒局的老毛病。   导演对夏安远这个形象挺满意的,他手上现在筹拍的这个项目,说是微电影,其实更像记录片一点。   主角是个在十八线小城市里长大,长相成绩都不错的男孩子。高考时父亲意外去世发挥失常,只考上一个末流本科,因为从没到过大城市,加上那时候情绪低迷,他一上大学被花花世界迷乱了眼,就此荒唐多年光阴,母亲再婚后因此和他断绝联系。主角在办公室上过班、干过销售、送过外卖、陪过酒、做过混混……出于对金钱的渴望和更上一层阶级的向往,最终一步接一步走向了深渊。   故事结局是什么样的,他们没说。导演年纪并不大,说话时架势却老成,夹着烟对夏安远笑,说他这个形象和气质都挺对的,也不用增肥减肥什么的,到时候跟表演老师学几招,头发再剪剪直接上就行。   其实夏安远还没跟他们见面时觉得挺奇怪,规模和投资都不怎么大的一个纪录片式电影,怎么付向明一个大老总这么上心。聊天的时候才知道,导演是他大学时候的师兄,导演当时为了帮付向明拍他的毕设,两人困在无人区好几天才被人救出来。生死之交的情谊自然不同别人。   “安远,床戏能接受吗?”付向明开他的玩笑,“你听听这剧情,后半段我估计少不了。”   被这么一问,夏安远有些懵,他不清楚娱乐圈拍戏的套路,迟疑地问:“……是真做吗?”   付向明乐了:“真做你就不接了?”饭桌上的人都哈哈笑,“怕什么,为艺术献身嘛。”   听他们这么说,夏安远松了口气,也跟着淡淡一笑。   “放心,也就是意思意思,”付向明笑着笑着低下声,小声问,“要不然回头先把剧本给你,你给纪总报备一声?”   吃了两筷子菜,见他们师兄弟几个聊得开心,夏安远打了声招呼去了洗手间,抽完一支烟正要出去的时候远远看见一个挺眼熟的人,他愣了愣,才记起来这人是那天和纪驰一起打高尔夫的那位刘总。   想起那天他看着自己一脸笑眯眯的样子,夏安远就觉得浑身不适,他不想跟他正面碰上,但人快要到跟前了,他只能退回洗手间去,找了个隔间进去反锁了门。   隐约听到脚步声,不止一个人,紧接着是放水的声音,把他们交谈声掩盖。夏安远只隐约听到一点,但其中有乔家两个字,他听得更仔细了,艰难地拼凑出信息来。   “是嘛,他们家现在这局势可有意思得很,那乔家……他想让我们站队,也得拿出诚意来你说是不是。”   “三瓜俩枣地就想……他给陈家开什么条件,又给咱们开什么条件?今晚这局……还美名其曰……我看呐,其实他最看重的只是你们家南边那条航线,其余……”   “没关系,”这两股水声停了,另一阵水声又响起来,“东西我都准备好了,我外头生的那个也……老哥,看你的了……事成咱们……”   脚步声又走远,夏安远过了好几分钟才悄悄开门出去。   虽然那两个人没有提他们家是哪家,这个“他”又是谁,但不知道怎么,夏安远直觉他们说的是纪驰和纪家。   东西都准备好了……   什么东西准备好了?他们想对纪驰做什么?   夏安远忧心忡忡地想着,要不然先给纪驰发条短信提醒一下?但如果不是他猜想的这样的话,会不会对纪驰的生意有影响?   不知不觉间他到了走廊尽头,站了片刻,还是决定先给纪驰打个电话说一声。正要拿出手机,听到有人叫他名字。   “小远?”   抬头一看,竟然是好久不见的齐铭,“你怎么在这儿站着?来找驰哥?”   一听这话,夏安远心脏就突然跳起来:“驰哥也在这儿?”   “在啊。”齐铭笑笑,“我刚才还问他呢,怎么这么些日子没见着你了。今天跟几个老总谈生意,我来溜个边儿认个人儿,差不多就准备走了,没成想碰着你。怎么,要我带你进去吗?哦对,你别担心,这会儿他们该聊的差不多都聊完了,你去没事儿。”   看来齐铭这个粗神经并不知道他跟纪驰的事情,夏安远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带着夏安远往包厢走,很是豪气地一推门,笑道:“驰哥,你看谁来找你了?” 第111章 “酒有那么好喝?”   和纪驰对上眼的那刻,夏安远浑身没来由地一抖。   他没想到今天能在这地方见到纪驰,根本毫无准备,这时候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   纪驰像是喝多了酒,隔了这么远,夏安远也能看到他眼睛里的沉色。他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让夏安远不敢叫他,却也一点舍不得避开视线。   两人像在僵持,不知道过了多久,几秒钟或是几分钟,和心念之人猝不及防见面的时候,时间总是令人难以感知,夏安远忽然被齐铭笑着往前推:“愣在这儿干什么啊,坐。”他手撑在夏安远肩膀上,将他按到纪驰旁边的位置坐下,“我还有点急事儿要先走,小远,你看着驰哥点儿啊,他今晚喝太多了。”   说完,齐铭打了圈招呼,真就这么直接走了。   夏安远坐得很僵,他不懂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神经粗到这种地步,明明他跟纪驰两个人处处都是不对劲,齐铭竟然一点儿也没看出来。   但他要谢谢齐铭的粗神经。   有那么几分钟的安静,纪驰没说话,桌上也一直无话。夏安远先嗅到酒的味道,再然后是纪驰身上的香味——他们坐得太近了,他也太长时间没有离纪驰这么近过,纪驰的身体仿佛带有磁力,都不用夏安远往那边偏,好像他只要心念一动,他们就能自动而契合地贴到一起。   “小纪啊……”桌上终于有人开了口,那人坐在刘总旁边,调侃地笑,“不给我们介绍介绍?”   闻言,夏安远垂下眼睛,他想起纪驰曾经对他的称呼,“屋里人”“男朋友”“爱人”。   现在他算什么身份?什么身份打头都得加个“前”,纪驰会这么介绍自己吗?又或者会不会像他们最初重逢时自己定义纪驰那样,介绍他是“老同学”“陌生人”。   片刻后,纪驰低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   “夏安远。”   他这么给几个人介绍自己,语气淡淡的。   等了又等,再没有用来定义关系的下一句,夏安远心口发紧,手不知不觉攥成了拳。   “这后生看着好眼熟。”   夏安远抬起头,撞见了刘总打量他的视线,“嘶——我记起来了,咱们见过,打高尔夫那天是不是?”   “是,”夏安远点点头,“快有一个月了。”   目光在刘总抿笑的脸上飞快掠过,往下,夏安远见到分酒器,满满一杯,白的,有三两的样子,就放在刘总手边。   ——看来在齐铭推门进来之前,他们正要和纪驰喝这杯酒。   耳边闪过刚才他在洗手间和人聊的那几句,夏安远心头一突——这桌上的酒怕没那么简单。   为免刘总起疑,他立刻将目光从酒上移开。   “好家伙,追我们小纪都追到这儿来了,”他看见刘总对左右的人笑,这么一仔细看,他看出来这人表情里藏着的烦躁,“这小兄弟还挺锲而不舍啊。”   夏安远没搭腔,礼貌地笑了下。   这人在烦躁什么呢?烦躁自己在场影响了他们谈生意,还是因为这个他们不再好下手了?   酒里有没有加料还未可知,这人又像是纪驰生意上挺重要的朋友,自己要是冒然动作说不定得搅了他俩的生意,现在这情况,他该怎么样才能提醒纪驰?   刘总一边慢悠悠地敲着桌子,一边开纪驰的玩笑:“小纪啊,你说你也是,这么帅个小兄弟坐你旁边你看都不看一眼,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你要喜欢人家,收了不就是了,要不喜欢人家,那就直接拒绝呗,别这么老是吊着,耽误彼此时间嘛。刘叔教你,咱们这圈儿里的人呐,其实最忌讳的就是这条,尤其到了我这年纪,更不爱玩儿这套了,我要是你,这么体面一人儿,怎么舍得冷他一个月?含在嘴里都怕化咯!”   左右几个人都跟着笑起来,纪驰竟然也淡笑了声,靠在椅背上,抬眼扫过他们几个人:“刘总是专家,说得很对。”   他这话连夏安远都听出来什么情绪,别说桌上的其他人。   刘总立刻一拍脑袋:“哎呀……今晚上太尽兴,刘叔这一得意忘形,说错话了你看看……小纪,你可千万别放心上!”他站起来,扫了眼桌子,先拿分酒器给纪驰满上一杯,自己又端起手边的另一杯,“来来来,咱们叔侄俩难得聚在一块儿吃个饭,叔敬你一杯,给你赔礼、道歉,以后咱们还来日方长呢,都在酒里了,都在酒里了!”   他端着酒想要递给纪驰,纪驰却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显然是对他刚才那番话的表态。可刘总诚意十足,好几十岁的人了,给后辈递酒的手在空中停了好半天,脸上的笑却竟然没有僵硬半分。桌上其他人见这场面,动也不敢随意动弹。   气氛凝滞了一会儿,纪驰终于又淡淡一笑,撑着桌子站起来:“刘总这是说的哪儿的话,你是长辈,怎么给我一个晚辈赔礼道歉。不过这杯酒,我还是要喝的——你刘总敬的酒,我又哪儿能不接呢。”   说着就要把酒接过来。夏安远在他身后,一直盯着那杯酒,这时候见到纪驰动作,很没规矩地起身挡住纪驰,在众人惊诧的视线里,把酒接过——甚至可以说是夺过来。   他先看了眼沉下目光的纪驰,又转头对刘总说:“纪总、刘总,没得到允许就闯进来,扫了大家的兴,是我要道歉才对,该我来喝这杯,一杯不够,多罚我几杯才行,”说到这他笑笑,“也请大家给我一个替心上人挡酒的机会吧,毕竟都追到这儿了,来也都来了,让我尝点甜头,立刻就走。”   刘总的脸上先是讶异,又思考了两秒,再玩味地笑起来:“我觉得行啊!”他朝纪驰扬扬眉毛示意,又向夏安远举杯,“那我就祝这位小夏兄弟……马到成功?”   不论刘总是什么目的,“马到成功”四个字夏安远爱听,没等刘总喝,自己就先一仰头把杯中酒饮尽。   是好酒,辛辣、割喉、回味醇厚。   “这酒还不错吧?我特意带来给小纪尝的,”刘总笑眯眯地将分酒器拿过来,想要再亲自给他斟上一杯,“不过呢,好酒喝多了也伤身体,意思到了就行了,要不你再敬小纪一杯?不枉你跑这一趟。”   夏安远呼了口气,伸手挡住酒杯口,垂眼看着他:“不劳烦刘总。”   他将整瓶分酒器都接过来,“我用这个就行。”   刘总睁大了眼,这下真像是被震惊到了:“没看出来……小夏这是好酒量啊。”   夏安远很淡地扯了下嘴角,转身面向纪驰,笑变得深起来。纪驰看着他,虽然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但两人这会儿离得这么近,夏安远很容易辨认出来,纪驰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纪总,今晚闯进来实在是太唐突了,”夏安远唇齿间都是酒精的气味,他向纪驰道歉,“惹各位老板不高兴,是我的不是,我先敬您一杯。”   见纪驰无动于衷,夏安远目光落到手中的酒里,他不知道里面到底有没有放东西,放了的话到底放的是什么。这是他目前能想到最妥帖的方法。   下一秒,他又准备仰头一口饮尽,纪驰却在他动作前突然攥住他的手腕,一把夺过分酒器,将里面的液体都倒进了自己右手边的红酒杯里,杯底留着的暗红色被冲淡好多。   他眸色冷沉地盯着夏安远,像警告。片刻后,跟席面上的几个人说话:“时间不早,我就先告辞了,几位叔伯也些回家休息吧,改天我让人将项目书送到各位府上过目。”   说完,也不再看夏安远,擦过他肩,到门口取了外套出了门。   夏安远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喉头又泛起苦来,像胆汁的味道,他拼了命地吞咽,想用混着酒味的唾液将这味道盖下去。   “小纪也真是,说走就走了……”刘总笑笑,安慰他,“不过年轻人嘛,不懂得圆滑处事、火气重都是正常的,你也别放心上,该吃吃该喝喝,必要的时候呢好好想想,人没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你说对不?来来来,坐我们这边儿来……”   “小夏?过来坐呀。”   夏安远愣着没动。   几秒后,房门被人敲响,服务员进来请一位“夏先生”出去。夏安远跟包厢剩下的几位告了辞,心又提起来,绷着呼吸往外走,他被带到走廊尽头的电梯口,纪驰站在那里。   两个人对视了好一会儿,夏安远巴巴地叫,“驰哥……”他解释,“我今天和付总来跟导演见面,聊上次跟你提过的那个片子,出来上厕所的时候恰好碰到了齐铭……”   “对不起,”他说,“打扰到你的正事了。”   “但是有个事儿,驰哥,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可能你平时得多注意一下那位刘总,我……”   “是么?”纪驰打断他,“你既然看得出那人对你有意思,还舍不得走?”   他问夏安远:“酒有那么好喝?”   夏安远被问得有点懵,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纪驰冷冷地盯了他一会儿,伸手按了电梯下行键,“夏安远,你最好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一路到了车里,纪驰心里头那股无名火还没散。   司机准备发车,问他要去哪儿,纪驰没吭声,司机便也不再问。坐了半天也没动,跟着纪驰掏出手机,翻开个app看了半天,又滑到短信界面敲敲打打。   等人回信息的时候,他咬住了根烟,望着酒店出口看,灯光亮堂堂的,没一个人影出现。   回到自己那个包厢,付向明低声问夏安远干什么了,怎么去那么久。   夏安远对他笑笑:“遇到一个朋友,多聊了几句。”   付向明他们师兄弟一聊就停不下来,这会儿见夏安远终于回来了,笑着拉他加入话题。夏安远懵懵懂懂地听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犯晕,像少有的醉酒感觉。这时候导演正好问到他一个问题,叫了他半天他也没反应过来。   付向明转头一看,才被他脸上的红晕吓到:“安远,你喝酒上脸啊?还是醉了?”   夏安远摸了摸自己脸,烫得吓人,他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我看我差不多了付总,”夏安远跟付向明开玩笑,“再喝可能得交代在这儿,我先回去成吗?明天早上还有个拍摄的活儿。”   “行行行,那你赶紧回,我们这儿你别管了。要不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我自己打车就行。”   夏安远跟付向明和其他几位告辞,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外走。可刚进电梯,他就感觉后劲儿来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猛,不仅头晕、燥热,身体一些地方也开始发生变化。   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恐怕得出事,根本坚持不到坐车回去,也顾不上身上剩的那点钱,他赶紧开了间房,刚进屋就双腿一软跌跪到地上,整个人像被上锅蒸了一样难受。   万幸刚才喝酒的是自己,而不是纪驰。   失去意识之前,他脑子晕乎乎的只闪过去这一个念头。 第112章 清醒和昏乱的界限   热。   昏天黑地的热。   空气包裹住夏安远,密得让他透不过气。他蜷在地板上,浑身又像上万只蚂蚁爬似的痒,冰凉的地面被他身体的高温烘到像在燃烧。   不知道喘了多久,他在隐约之间忽然听到了雷一样的砸门声,艰难地睁开眼,只看到憧憧的灯影,空气里充斥着汽化的红色熔岩。   他想撑着地板爬起来,只是一点小动作,浑身的血流和滚烫就迅速往小腹涌去,胀得他难受得要疯掉。   砸门声停了十多秒,又响起来,有种不死不休的劲头。好不容易扶着墙站直,夏安远将额头贴在墙面,缓了好一会儿,先伸手将防盗链装上,才问:“……谁?”声音哑到他自己都听不见,他抬高声音问了句:“哪位?”   这下能听见了,敲门声跟着停下来。   “警察查房。”片刻后,门外响起一个闷重的男声,“开门。”   警察查房。   那是得开门的。   药物作用搅乱大脑,让夏安远防备不了更多,装防盗链都只是出于面对潜在危险时的本能。他思考了几秒钟,实际上混沌迟缓,意识不清,这点思考时间全无用处,最终他还是将软趴趴地搭上门把手,门开到防盗链允许的最大位置。   “警察同志,我……”   边说边往门外看,夏安远嘴只张到一半。   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但门外的人清醒理智。纪驰先看了旁边来送房卡的人一眼,那人早在门响时自觉离开,纪驰回过头,盯着夏安远红得要滴血的脸,不清明的双眼,视线忽而又往下,看到他被胡乱扯开的领口,衣服上的褶皱,紧绷的裤裆。   目光像冰刀一样,最终又回到夏安远脸上。纪驰看清他颊边带点脏的干涸水痕,脸色没变,伸手将防盗链往上一抬,轻易就推开门进了屋。   “驰哥。”见到纪驰进来,夏安远不由得往后退,直到贴在墙上,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淹没了夏安远的头顶,他终于叫出他名字来,他不会说别的了,“……驰哥。”   哒、哒。   纪驰的皮鞋在响。   他走到夏安远面前,胸口好像没有起伏,只是安静幽沉地盯着他看,看他这副只要长了眼睛就能看出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的样子。夏安远嗅到了纪驰的味道,口干舌燥更甚,他紧绷着呼吸,不敢再动,一股比一股更强劲的热浪在卷席他,在冲溃他本就所剩无几的防线。   半晌,纪驰沉声问:“如果用这种方法让你打开门的人不是我,你现在这样子,知道会发生什么吗?”他手随意一撩防盗链,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这东西,管用吗?”   小腹又窜过一团火,夏安远不受控制地哼了声,再没站立的力气,整个人烂泥一样贴着墙壁往下滑。纪驰伸手架住了他。   夏安远眨眨眼,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太开,视线边缘像有透明浮游物在缓慢飘动。纪驰手碰过的地方更热更痒,夏安远忍不住扭着想要避开他,那手却将他锢得更紧。   纪驰垂眼冷淡地看着他:“夏安远,这就是你的笨办法?”   闻言,夏安远浑身一抖,再抬眼,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他——可这推拒根本软而无力。他喘着气,头晕得恶心,脑子里瞬间闪过好多东西,他不想让纪驰误会,他需要解释,需要辩白。如果因为这个原因让纪驰跟他睡了,他俩大概就真完了。   “……驰哥……”但夏安远最终只有摇摇头的力气,哑着嗓子,“你走吧。”   纪驰没有说话,手仍然贴在夏安远隔一层布料也烫得要命的腰上。   心跳越来越快,夏安远意识再度混沌起来,他开始跟身上的衣服艰难作斗争,就算纪驰架着他,也控制不住地往地上瘫。“驰哥……”他没忘记赶纪驰走,“你快走吧……”   “为什么让我走?”纪驰声音越来越沉,“你知道你喝的是什么吗?我走了,你想让谁来?”   夏安远哆嗦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其实他压根没听清纪驰说的是什么,手要往下伸,又在半途生生顿住,他不想让纪驰见到他这样,“驰哥……走吧,”声音带着哭腔,“求你了……”   一切全崩盘了,夏安远终于失去最后一线理智,在本能驱使下继续手上的动作,双眼微微睁开,没有神采,唇色竟然红得发艳,好久也得不到纾解,他最终急切地将脸贴上纪驰的双腿间撑起来的地方,毫无章法地反复乱蹭,唾液将脸上沾得到处都是。明明渴盼极了,可嘴上却仍含糊不清地嗫嚅着。   “走吧……”   “求你了,走吧……”   “别看我,别看我驰哥……”   突然,纪驰拖着夏安远往浴室走,力气大得骇人。他把他推进浴缸,冷水随即劈头盖脸浇下来。   纪驰面无表情地拿着花洒:“这会儿是不是随便进来一个人,你都会对他张开腿摇屁股,”他说,“夏安远,整个房间都是你发情的味道。”   凉意让夏安远恢复几分清醒,听到这话,他整个人都怔住了,仰起头呆呆望着纪驰,水花溅到脸上、眼上,视线模糊中,他见到纪驰阴沉的脸——自己惹纪驰生气了,夏安远满脑子都念着这个想法,他摸索着扑到浴缸边,伸手想抓纪驰的衣角,“不、不是……”   “驰哥,只有你,”夏安远喉头剧烈滚动几下,“只有你。”   纪驰避开他的动作,仍这么拿水冲他,刚开始还有效果,但这种药不是光靠冲冷水就能缓解药性的,没多久,夏安远呼吸又急促起来。   纪驰终于又开口了,他冷冰冰地问:“只有我什么?”   夏安远执着地想要去碰纪驰,眼睛死死盯着他被打湿的衣角,下腹绷得发紧。“只有你,”他唇舌燥干得像沙漠,“……只对你发情。”   纪驰看着他,好半天没说话。   几秒钟后水停了,纪驰扒掉夏安远的湿衣服,用浴巾一裹,将他弄到床上,先瞄了眼手机里刚才进来的信息,走到窗边回拨了个电话过去。电话断掉后回头一看,床上已经混乱得不行,夏安远窝在里面,发出粗重的喘气,房间顶灯冷暖相宜,打在他身上,浑身都透着不自然的粉色。   站了一会儿,纪驰摸了根烟出来,咬进嘴里,手有细微的颤抖,点了好几次才把火点上。屋里面暖气热得燥人,他扯松了领带和衬衫领,边抽烟,边盯着夏安远的动作看,目光一错不错,黑得像井,好一会儿,又收到一条短信。   刘家明面上那条航线是不会拿来做这种生意的,但他们还藏着另外一条,被他们家姻亲借道偷摸进出口这些上不来台面的东西,以为纪驰不知道吗,实际上纪驰从始至终盯的就只是暗处的这条。   所以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他们那家今年在海外进回来的新式催情药,专用于男性,起效不快,一开始的反应和醉酒相似,紧接着人会陷入片刻的昏迷,然后再是越渐猛烈的药性。好在对身体不会产生太大伤害,但如果不纾解,这一晚上中招的人都别想好过。   在这种地方这种饭局都敢亲自下手,生怕别人查不出来。   该说他们是底气十足还是勇气可嘉。   他妈的一群蠢货。   “驰哥……”夏安远忽然低声哼起来,“驰哥、驰哥……”他叫得越来越急,是纪驰无比熟悉的声音,但几阵颤抖后,夏安远停了下来,他痛苦地吸了口气,将脸埋到枕头里,“怎么办……”   “驰哥,”他无力地哑着嗓子叫他,竟然像要哭的感觉,“出不来……”   这声叫得纪驰心都猛得一阵收缩。烟雾隔在两人之间,像催人堕落的迷幻剂,他几乎就要立即动了,他不比夏安远好受到哪儿去。但一根线拉扯着他,那不是满腔的火气,那是清醒和昏乱的界限。   就像夏安远实际上并不希望因此为两人的关系添上动力或是阻力那样,他也不愿意两人最重要的转折发生在今夜。他没办法从这条界限迈过去。   片刻后,纪驰走到床边坐下,将夏安远被汗水濡湿的头发拨开,露出他漂亮的眉毛,他问他:“抽烟吗?”   夏安远眼神无法聚焦,但他还是望着纪驰的方向,就着纪驰手里喂给他的小截烟,轻轻吸了一口,吐出来的烟雾也是轻飘飘的。   纪驰看了他一会儿,将烟头在床头柜的烟灰缸拧灭,用手背去探夏安远热度未减半分的脸颊,低声说:“小远,我们今晚不能做。”   夏安远怔了怔,像在反应,然后迟钝地点头,“对,我们……不能做。”他浅浅一笑,脸上都是晶莹的汗,但笑只坚持了一瞬,他伸手挡住眼睛里的赤红,说,“驰哥……不是故意的,你信我。”   纪驰正要说话,忽然见到夏安远手臂肘后那处颜色,迎着灯光,他很容易看清。   是纹身。   是熟悉的海浪、帆船,还有一轮淡蓝的月亮。   这一瞬间像有强伏电流击中他的心脏,好半天,纪驰也没找回它的跳动,只感觉有酸涩和痛麻堵在胸膛。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指腹贴上去,温柔、颤抖地触碰它,像在触碰他们错过又重逢的这么好多年。   “对不起,”最终,纪驰揉了揉夏安远的头发,轻缓地说,“用其他方法好吗?”   夏安远闷闷应声,脑袋在他手心蹭了蹭,像只在主人怀里撒娇的小猫。   化学合成剂仿佛在这一刻失了效力,夏安远竟然在火海中找到自己的思绪。   可以的,他闭上眼昏沉沉地想,什么方法都可以,不管我也可以。   不论那双手那双唇流连到哪里,不论是要救他还是杀他,无论舔舐他还是吞食他,他完全信赖纪驰,完全依赖纪驰,他完全将自己交由纪驰。   他要被穿透,要被掌控,要被送上天堂或者地狱。可以,都可以。   他花了整整八年才认清他真正渴望的。   原来这是他早就该做的事。   生杀予夺,全都由你,是我甘之如饴。 第113章 “早安,小远。”   夏安远第二天醒来的时候纪驰已经不在一旁了,灯没开,窗帘只拉开细细一条缝,稀薄的光线从缝里透进来,照不清屋里的样子,一切都如梦如幻。   他安静地靠在床上好久,有一种不知道今夕何夕的惘然。直到门锁响了一声,他要转头看过去,这么一动,才感知到身体的酸软无力。   黑暗中有人轻轻走进来,那人见到夏安远时顿了顿脚步,先开了边角的氛围灯,给了几秒适应光线的时间,然后再打开顶灯。   “醒了。”纪驰把给夏安远准备的衣服和早餐都放到了旁边。   夏安远注视着他的动作,显然,纪驰的衣服已经换过了,昨天那套昂贵的西装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弄了那么多痕迹上去,很有可能已经报废。回想昨晚,大部分记忆其实已经模糊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在昏睡之前看到纪驰的眉角,同纪驰的那身西装一样,也沾上透白的液体,在纪驰的动作下粘稠下滴。   太荒唐,也太逾矩。   “还有哪里不舒服吗?”纪驰到床边坐下。   夏安远还是盯着这张脸看,纪驰现在和昨晚其实并没什么不同,还是英俊、硬朗,叫他一看就心跳,叫他总会为他意乱情迷。他又想起来一点细节,想起他怎么摁住他金贵的后脑勺,怎么边喘边死命往最里面去,想起纪驰从下面一抬眼看他时,黑沉到发红的眼睛。   人没追到手,他怎么敢的。   夏安远垂下眼睛摇摇头,嗓子难免有些沙哑:“驰哥,对不起。”   纪驰看了他一会儿,用手背去探夏安远的脸颊、额头,“还觉得热吗?”他问。   不可能不热,见到纪驰进门的那一刻他就觉得热,但夏安远分得清这种热到底是药物作用还是生理本能,于是他又摇摇头,低声说:“驰哥,我又给你添麻烦了……昨晚谢谢你。”   纪驰收回手,并没对他的“对不起”“谢谢你”做任何回应,片刻后,他说:“现在十一点,我跟付向明打过招呼了,你今天在这里休息就好,不用忙别的事情。起来吃点东西吗,青菜粥。”   其实夏安远没有想吃东西的欲望,但纪驰这么一说,他便掀开被子手软脚软地爬了起来,头有一阵眩晕,他缓了缓,裸着身体从纪驰面前光脚走过去,先把衣服一件件穿上。纪驰准备的自然全是高级货,夏安远套上那件黑色的羊绒高领针织衫,把外套挂到衣架上,路过穿衣镜时愣了愣,忽然想起这件衣服似乎纪驰也穿过。   他没说什么,坐到桌子前安安静静吃饭。清粥小菜,入口温度刚刚好,夏安远吃得很慢,他想,纪驰这人总是能将他体贴到细枝末节里去,即使他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   夏安远垂眸淡淡笑了下,笑过以后又觉得好想哭。   自己究竟是怎么忍心抛下他的。   “不好吃?”纪驰走到他旁边,“你现在这个情况,吃清淡一点会舒服些。”   “好吃的。”夏安远把剩下的粥都喝光,抬头看着纪驰,半晌道,“不过没有驰哥做的好吃。”   灯光从纪驰身后拢过来,将他整个人的轮廓都渡得好神圣。于是夏安远根本移不开眼,盯着纪驰看得一眨不眨,换作从前的这种时候、这种姿势,纪驰会笑着俯身亲亲他,或者将夏安远搂到怀里,在他脑袋上揉来揉去,但此刻,纪驰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先一步移开视线。   他抽了张餐巾纸递给夏安远。   “我们聊聊吧。”   纪驰声音总是很低沉,落到夏安远的鼓膜,让他有种被直击灵魂的战栗。   要宣判了吗?   他想到这话他在纪驰生日那晚也跟纪驰说过,我们聊聊吧,而后事态一发不可控制。回想起来,或许那并不是夏安远想跟纪驰聊的东西,只是无形中总有一把大手,用不容抗拒的力度在推着他走,他有意识要回头,但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越推越远,推到寒冰世界的尽头。   夏安远垂下眼,盯着桌面,视线边缘,纪驰拉开椅子坐下来,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胸口深深起伏,夏安远过了好久才问:“聊什么?”   “聊聊你。”纪驰很平静地说,“小远,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   夏安远保持这个姿势没动。   见他不回应,纪驰继续说:“那就我先说吧。”   “你一直都想离开我,这个事实我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你走之后我想了很久,想明白了一些你没有说出口的原因。大概太爱一个人,总是想要比对方考虑得更多,却从来不问对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你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一直以来我总是想着,为你搞定一切就好了,我们之间的任何阻碍我都可以为你清除掉,你只要开开心心做你想做的就好了,却根本没有想到,这种方式其实对你来说,很有可能是伤害、是压力,很有可能你并不想要,所以我越这么做,带给你的伤害和压力也就越大。想清楚这点之后我才明白,无论是小时候执意要跟你上同一所艺术大学,还是长大之后在你面前冲动地把我妈改称阿姨,又或者是为了你放弃所有,跟家里人反目成仇,这都是你不愿意看到的,对吗?换做是我,我也不愿意看到你为了我这么做。”   “小远,是我让你有负罪感了。”   “你总说是你做错事,是你对不起我,其实不是的,这种事情没办法追究谁对谁错,是出发点相同,但价值观、立场、处境、看问题的角度不同,所以处理事情的方式也不同,我们又很少在这方面沟通过,你不知道我怎么想,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缺少沟通和协调的情侣,哪怕我们是夫妻,走到现在这样,也是必然的结果。”说到这里,纪驰竟然笑了笑,“人总是喜欢说如果,我也喜欢说,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我们没有分开,按照我的意愿,我们一起学了艺术,在如今这个金钱为王的时代,能讨得了几口饭吃?如果那个时候我家人要来伤害你,我有没有能力替你挡在前面,抗不抗住整个纪家的压力呢?又如果说,那天晚上我们没有闹那么一场,你继续留在我身边,看着我和家里越闹越僵,甚至连爸爸妈妈我都要改叫叔叔阿姨,在这种情况下,你真的会过得开心吗?答案显然都是否定的。”   “我知道,一路走来,你都太辛苦了。家庭给人带来的影响无疑是非常大的,又因为你妈妈和席伯伯那个情况,我很理解你不想要重蹈覆辙。这么多年,你忙着挣钱、忙着照顾妈妈,生活都已经很累了,再去想这些事情,大概只会让你越来越疲惫。我也知道,正如我想付出一切来保护你那样,你也想付出一切保护我,可惜的是,这种方法似乎我们都用过头了。说到底,光靠爱,不能解决一切问题,而我们之间的问题,不仅仅是你例举过那些客观层面上的差距,更多存在于我们两个人的心里面,如果这道坎现在迈不过去,那么一辈子也再迈不过去了。”   “所以我愿意放手,所以你离开我,是我可以接受的选择。”   夏安远一直垂首听着,听到这里,他抬起了头,怔怔望着纪驰。   纪驰正一脸平淡地看着他。   心跳得慌乱,连呼口气胸膛里都闷着发酸,夏安远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出来大概也只会是语无伦次的话,甚至他连自己已经掉下眼泪来都无知无觉,还是纪驰看了他好久,轻轻出了一口气,拿起餐巾纸给他把挂在下巴上的水珠擦掉。   这时夏安远才记起来要问:“所以驰哥……我没有机会了么……”   纪驰给他把脸擦干净,纸攥在自己手里,从他的视角看,这样的夏安远无疑让人太心疼了。他就基本没见过夏安远哭,更别说他这么在自己面前哭,眼睛被泪糊得红通通一片又要镇定地睁大,他怎么会这么望着自己,害怕的,渴求的,试探的,小心翼翼的。   胸腔被灌了铁水一样难受,纪驰忽然站起来,背过身去不看他,好久,摸出一支烟点上,就这么站在面向阳台的方向低着头抽烟,不愿意再回头了。   “我想问你的是,”不知道是因为尼古丁还是什么,纪驰的声音显然哑了好多,“是什么让你改变想法,为什么要做现在这些事情。”   夏安远看着他的背影,深呼吸一口,说,“因为我发现自己……好像其实一直都不想离开你。”他似乎看到纪驰在抖了一下,“驰哥,”他叫纪驰,纪驰没有应,“驰哥。”   “我没办法离开你。”   他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轻轻说:“我好像发现问题出在了哪里,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再等一等我。”他走到纪驰身边,烟雾飘上来,模糊了纪驰湿润的睫毛。   夏安远心被猛得扯了一下似的,他忍不住伸手,去碰纪驰的眉眼,甚至想抱一抱他:“驰哥,对不起,原因我现在……真没办法说。”只是碰了碰他就收回了手,“一直以来,也太辛苦你了驰哥。现在,你就站在这里,什么也别做,换我追你,我对你好,我来宠你。现在话全都说清楚了,只剩下我们心里这条坎,让我来跨过这条坎,我会跨过来的,你只需要等我就好了。”   夏安远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到时候你还愿意伸手牵住我的话,那就更好了。”   纪驰没怎么抽,那支烟就燃尽了,他抬眼看向夏安远,眸色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深深地注视夏安远,良久,才轻叹一样地说:“我拿你没办法的,小远。”   “你知道的,不论你做什么,我总对你没有条件,没有底线。”   “如果你能做到的话,我会牵住你,抱着你,亲你,爱你。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但……也给我一些时间好吗。”   他说:“我也会有点怕。”   “会做到的驰哥,你不要怕,”夏安远把眼睛里的酸意生生憋回去,对纪驰笑,“我会做到的。”   纪驰也笑了笑,指腹擦过他的泪痕:“那你要多加油一点。”   夏安远说不出话了,他抿着嘴,重重点头。纪驰收回手,又看了他很久,低声道:“我得走了。”   夏安远仍是点头。   “你今天忘记了什么事情吗?”   夏安远怔了怔,大脑空白了一瞬,但他很快想起来,那是他每天必须要做的事情。他牙齿打着哆嗦,对纪驰说:“早安,驰哥。”   纪驰淡淡笑笑,临走关门前又转过身。   那笑还挂在脸上。   “早安,小远。” 第114章 啧,你俩和好了?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纪乔两家联姻的速度像是坐了火箭那样快,在纪驰生日宴那晚宣布订婚没多久,婚宴竟然也眼看着就要近了。   证是早就领了的,纪家老四没几年就要满五十了,娶个跟女儿年纪一般大的娇老婆他是比谁都还心急,今年春节来得晚,索性婚宴也就定在腊月,是计划着刚好过年的时候几家子大团圆。   放弃纪家继承权其实对纪驰来说,跟和父母断绝关系没两样,只是纪家这么大,上上下下几十上百号人,该做的面子工作少不了。就算纪驰不是他爸的儿子了,那他照样还是他爷爷的孙子,是他纪家的血脉,仍然是纪家这辈最叫人看重的大少爷,更何况其实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签了什么东西,只是从乔家突然改选了联姻对象这件事情上看出了点端倪,一切也都还没过明路,所以婚宴他不仅得去,还得送重礼镇场子。   挑礼物这件事情交给了许繁星,他成天吃喝玩乐最有一套,这事儿是他的拿手好戏,谁知他倒犯难了,说这几年难得有这么隆重的喜事,好不容易挑好的几个又被他爸妈截了去——谁不想在这时候出些无关紧要的风头呢,贵妇圈里整天都拿这些事情当谈资。   “要我说啊,你把纪家拱手相让不就是给他们最大的礼,”许繁星跟在纪驰身后进办公室,“到时候你什么都别带,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去,一毛钱礼金也不用划,保管他两口子还得对你客客气……卧槽,大少爷,你他妈开花店呢?!”   一进屋许繁星就傻眼了,纪驰办公室休息区前头那块空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搞了个阶梯式的花架,上头放的全是花——还都是那种包装特好看的大花束,跟花店里头的展示台压根没半点区别。   视线一转,他又看见纪驰办公桌上面腾出来的地方放了个阔口大花瓶,里头挤挤攘攘地塞了好大一捧已经快要开败的黄玫瑰,许繁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眨眨眼:“……靠,我没走错地儿吧?”   纪驰打小就对许繁星咋咋呼呼这一套免疫了,他并不搭理他。秘书端了两杯咖啡放到会客厅茶几上,进来又出去,一直都目不斜视,像早对这屋里头多出来的东西司空见惯。   “不是,什么意思啊?”许繁星走到那花架前,“我还没见过这阵仗,哪个怀春小少男送你的?是一群人送的呢,还是一个人送的啊?”说着说着他就想伸手去碰。   “别碰。”纪驰抿了口咖啡,看许繁星果然没碰,乖乖收回手才回答他,“小远送的。”   许繁星回过头,用一种诡异的目光盯着纪驰看了半天,又像是审视,又像是鄙视。“纪驰啊纪驰,你这立场也忒不坚定了,”他边啧声边摇头,“是谁前段时间还在我跟前说以后都别提夏安远这个人来着,好家伙,这才几天时间,联盟发起者自己先背叛联盟了!转头就收了人家这么多花。啧,你俩和好了?”   纪驰继续喝着咖啡:“还没。”   “那还成,”许繁星踢了脚花架,“你别告诉我这玩意儿还是你特别订做的,放这儿你觉得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纪驰把咖啡杯放了回去。   “大哥我拜托你了,哪家总裁办公室弄得像个花店啊。”许繁星嘲笑他,“也就是你,没出息成这样,人家就随便追追,送你几束花,你宝贝的跟个什么似的,送你花的人还少啊?得排到十八条街外去了吧!”   “排到十九条街外去,那也不是他送的。”说这种话时,纪驰脸上竟然都还是一副直言正色的样子。   许繁星嗤笑了声,转过头去继续赏花,半晌,才边叹气边小学生似的感叹:“你啊你啊……我看你这恋爱脑,真是没得救咯。”   “……不过他这送的什么花啊,粉玫瑰、白玫瑰、向日葵,也就这几种我认得出来……他这送花跟他人一样死脑筋,都不讲究搭配的么,成把成把地送,搞这么老多……”说着说着许繁星突然有些惊讶,转头一看,纪驰已经在专心玩儿手机了,“他不会每天都给你搞一把来吧?”   闻言,纪驰点点头。   许繁星啧啧称奇,他过去把纪驰拉起来,请到花堆旁边去:“这是打什么哑谜呢?借花语表白?来来来,趁您老人家现在闲着,给我介绍介绍,到时候我追人用得上。”   纪驰瞄了他一眼:“自己不会查?”   “你就在我跟前我费那劲干嘛?别说你不知道,你要不知道还会这么宝贝地把它们堆这儿?”   纪驰视线扫过面前这些花,其实在这之前他真不知道,连黄玫瑰的花语都是特意咨询了一位比较懂的朋友他才弄清楚的。但自从酒店那晚过后,夏安远每天都会送不一样的花来,除了照样有早餐和镜子拼的小图案,还多了一张小卡片,上面会写花名和花语,全是夏安远的笔迹。   于是每一种他都记得很清楚了。   比如马蹄莲,象征忠贞不渝的爱;风信子,代表对于爱情永恒的注解,也代表着重生的爱;勿忘我是永恒的记忆、永恒的爱、永远不变的心;蝴蝶兰,幸福向你飞来;山茶花是理想的爱、不畏艰难的爱、纯洁无瑕的爱。   纪驰没动,他不可能把这些夏安远亲手写下的花语讲给许繁星听。   见他不愿意说,许繁星觉得没劲,又拉着他坐了回去,“行了不说算了,瞧你这样子,谁稀得听似的。”他灌了自己两口咖啡,说起了正事,“你留神着点,刘家最近可不好过,上头里里外外给他查了个遍,虽然目前没怎么伤筋动骨,但也够那老东西喝一壶的了,我听说最近连他喜欢的那个大学生那儿也没去了,多半避风头呢。”   纪驰面无表情道:“喝一壶怎么够。”   闻言,许繁星抬头:“你不是正跟他们那帮人谈合作呢么?”说到这他顿住了,表情忽然露出点惊骇,“不是吧,你动的手?”   不等纪驰回答,许繁星皱起了眉:“我说呢谁这么大本事,上头的人都给惊动了,他怎么招惹你了?”   “他那条暗线,我盯很久了,”纪驰并不放在心上,淡道,“没想这么早动手,他找死,使些下三滥的阴招。”   “暗线?”许繁星声音放轻,“你是指……?”   “下三滥的人做生意用的线,走私些什么东西,你还搞不明白么。”纪驰看了他一眼,“你要是把八卦的心思用在正道上,许伯伯也不会成天那么着急上火了。”   许繁星懵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吓呆了:“不是吧……他怎么敢的啊?”   “他小姨子老公管着这线,明面上跟他说只是搞点灰色生意做,”纪驰冷笑一声,“那蠢货自己都不知道人家到底搞的是什么。”   “卧槽……”这种事情许繁星虽然也有过耳闻,但他们圈里都晓得其中利害,根本没人会动这种心思。看来这下刘家是撞枪口上了,纪家能在京城一家独大这么些年,不仅仅只是经年的财富积累那么简单。   金钱任何人都可以拥有,但权力一定只会向特定人群开放。   许繁星又“卧槽”了一声,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这他妈的……等等,他小姨子的老公,不是姓韩吗?”   纪驰“嗯”了声。   “席成他老妈那个韩?……他俩是……”   “堂兄妹。”纪驰给了他回答。   许繁星张着嘴,呆滞地往沙发背一靠,喃喃道:“……你别告诉我,这也是为了夏安远。”   “倒也不全是。”纪驰也靠到沙发上,“我要接手纪家的生意,自然要把上上下下的隐患都给排除干净,席家和纪家有几个小合作,顺藤摸瓜查了有些日子,我才查到韩家和韩家这条线,”说到这纪驰摇摇头,“也怪不得韩家势头大却又来得低调,当年席家和韩家联姻,不知道是不是也受了这方面影响,席夫人又清不清楚她堂哥干的这些勾当。只是那姓韩的也是个人精,眼见势头不对,早早儿地就想断尾求生了,不知道推了哪个替死鬼出来。”   许繁星又消化了好一会儿,抓住了个重点:“你那协议书都签了,怎么又要接手纪家的生意?”   纪驰笑了笑,心情竟然很好的样子:“那上头只写了我纪驰放弃纪家第一顺序继承人的权力,可没写我放弃和纪家竞争的权力。纪家那些东西,是凭空冒出来的不成?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别人给的有什么意思,当初第一任怎么把它们拿到手,我就怎么拿过来。重新做一个纪家起来,不是挺好?”   许繁星觉得自己这辈子受到的冲击也没在纪驰这短短半小时大,脑子乱得跟浆糊似的,好半天才说了句:“还好当年小远跟你分手了,不然就你这脑袋瓜子,整天对着画板颜料是真他娘的暴殄天物。”半晌,他又突然“啊”了声,“这不会就是你说的第四条路吧?”   纪驰抬眼看向他,不置可否。   “我的乖乖……驰哥,您知道您现在在我心里长啥样么?——那是牛逼化成人形了!”说着说着许繁星又笑起来,“你有这个野心,也有这个能力,作为兄弟,我肯定是无条件相信你、支持你!到时候要真成了,不知道乔二小姐会是什么反应,哈哈,光是想想都乐死了,欸你知道我前几天陪人逛街的时候碰上她了,买包呢,一限量款,别人都已经准备结账了,她非得出三倍价格给人手里抢过来,你说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门突然被人敲响,“纪总?”   纪驰坐起来:“请进。”   “当当!”门一打开,纪棠毛团子一样跳进来,“哥哥,我又来啦!”   “棠棠?”许繁星站起来,纪棠便叫着“星星哥哥”扑到他大腿上抱住,“你怎么来了?谁送你来的?”   “这段时间放寒假,隔三岔五就上我这儿来。”纪驰也跟着站起来,“家里头现在是没人管得了她了。”   纪棠转头冲纪驰做了个鬼脸。   “纪总。”赵钦还站在门外,抱着一小束橙色的花,露出副笑脸来。老板心情好,他这个当助理的心情自然更好,于是难得开了个玩笑,“您今天的花来得可有点迟。”   见到花,许繁星促狭地对纪驰一笑,“棠棠,你去把你哥拖住,”他在纪棠脑袋顶薅了一把,从赵钦手里接过花,掏出手机来准备拍照识图,“哎哟哟,让我来看看今天咱们纪大少爷少爷收的又是什么花啊……好,出来了,金盏菊,花语是……嗯?”许繁星脸上的笑一滞,他转头看着纪驰,不确定地念出下文,“嫉妒、惜别、离别之痛?”   因为纪录片已经进入了筹备阶段,夏安远除了隔两三天一次直播,其他工作都停得差不多了。有时候跟着剧组去了远一点的地方,没办法一早赶到纪驰公司楼底下送花,便将卡片和小相框都托给了那个花店的老板,请他们家的员工帮忙送过去。   今天是个例外,卡片用光了,他人还在赶回西城区的路上,只能把时间往后推。选好花,他去隔壁便利店买烟,顺便买了个包子,打算中午就这么对付过去。转头一看,送花的员工骑着个小电驴慢慢悠悠地回来了,见到他还笑着打招呼:“夏先生,还没走呢?”   夏安远愣了一下,虽然说这花店离纪驰公司最多也就几百米吧,可他这速度也实在太快了。两个人随便聊了两句,夏安远想起得把之后一段时间的花先都给选了,便又回头去找老板娘,路过插花台时却发现自己选的那束黄秋英还放在上头,老板娘在里间不知道忙些什么。   他眉心一跳,问那个员工:“你刚才送的是我定的花?”   “是啊。”员工准备送他的下一单,“还是交给那位姓赵的先生,您不说今天都晚了,让我送快一点么?”   “小孟,怎么了?”老板娘抱了一大卷包装纸出来,视线在插花台上一扫,发现了不对,“欸,我那金盏菊呢?还差外面一层没包呢。”   这时小孟也意识到不对了,他瞪大眼,有些忐忑地问:“刚才我是看着这俩有点像……该不会……送错了吧?”   夏安远本想着小孟年纪看着小,又刚做这个没多久,送错了就算了。没想到这束金盏菊是别人定了用在葬礼上的——这可送错不得,夏安远急得气血直往上涌,生怕纪驰查到花语了,千叮咛万嘱咐小孟必须当着纪驰的面儿把这花换回来。   小孟抱上花又骑着电瓶车急吼吼地走了,夏安远就坐门口边啃包子边等着,非得看到他把花换回来才安心。   那知道等着等着,等到了那辆丑萌丑萌的小电驴,车上的人却不是小孟了。   夏安远心猛地跳到嗓子眼儿,差点没被一口噎死,那辆车越来越近,车上人的脸也越来越清晰——骑车的人竟然是纪驰!   车停下,先下来一个小女孩,抱着一大捧花艰难地跑到夏安远面前:“小远哥哥!”她脆生生地叫夏安远,“你笨笨哦,花都送错了。”   夏安远及时把花接过来还给老板娘,先对纪棠笑笑,摸摸她脑袋,又看向纪驰——纪驰这时候才从那辆跟他不搭调的电瓶车上下来,走到夏安远跟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被他这么一看,夏安远脸腾一下就热了:“真是送错了驰哥……外头这么冷,你还自己下来干嘛。”   “棠棠说中午想吃面,那前头有家面馆还不错,”纪驰往街头的方向瞄了一眼,问,“一起吃吗?” 第115章 “你没变丑,别听她胡说。”   纪驰接了个电话,想是要谈什么重要的事情,没讲两句就摸摸纪棠的脑袋出去接了。   纪棠趁机立刻黏到夏安远身边去。   “小远哥哥,我想坐你旁边。”   估计是刚才在电瓶车上受了凉,纪棠这会儿鼻尖都还红通通的,夏安远把她抱到自己旁边的座位坐下,用指背碰了碰她的鼻尖,还好,已经暖和过来了。   “先喝点热水好不好?”夏安远探了探水温,刚好合适,他给纪棠端着,纪棠也就这么就着他的手边咋嘴边喝起来,真是一幅小孩儿模样,喝完还得发出像喝可乐一样畅快的“哈”声。   夏安远笑了笑,给她擦了嘴。   纪棠坐不安分,没几秒就往夏安远怀里钻,她两只手拢着,在夏安远耳边悄悄说:“哥哥刚才撒谎了。”   夏安远挑了下眉:“他撒什么谎了?”   “我没说我想吃面,我说的是我想吃辣条。”纪棠有些委屈的,“我同学他们都可以吃,爸爸妈妈和哥哥为什么都不准我吃?”   辣条啊……   可能是那时候年纪还小,纪驰从前是准他吃的,甚至还会在自己吃的时候尝一点——在此之前纪驰见都没见过。滋味咸辣,闻着味儿也大,不知道上头撒了多少食品添加剂,其实这种东西还是少吃为妙,但小孩很难抵挡住这种诱惑。   可夏安远没觉得纪驰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纪棠看起来要比同年段的小孩小很多,多半都是早产体虚的原因,这种东西对她来说,的确是能少吃就少吃,纪驰这个哥哥当得很称职。   正要开口,纪棠却又跳跃地进入了下一个话题:“小远哥哥,你跟哥哥怎么了?我现在都只能在平板上面看你。”她又神神秘秘地小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哥哥不让我跟你说,他把你送给他的花全都放在了办公室,那——么多,好多好多,他都不要我碰!我一碰就瞪我!”   “哼,我才不怕他呐,我偷偷摘了一朵,好漂亮!”她从兜里掏了半天,只掏出两片破破烂烂的花瓣,大概能看出来那是蝴蝶兰。纪棠呆住了,小孩儿发呆的表情尤其可爱,“啊哦……”她赶紧又把花揣回去,赶紧跟夏安远打商量,“你别告诉他。”   夏安远笑了笑,小声说:“我不告诉他。”   纪棠看着夏安远的笑,又愣了两秒,忽然脸红了起来,她低下头,好像在思考什么,然后又比夏安远更小声地说:“那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夏安远笑着主动附耳过去。   “哥哥之前不让我叫你小远哥哥,那我说你的时候只能叫你嗯嗯哥哥,憋得我好辛苦啊,但是哥哥不讲信用,他中午睡觉的时候就要叫你名字,他都可以叫,我为什么不可以,他在想你,我也很想你啊,哥哥好坏。”她又不解地歪歪头,“可是为什么不能叫你?他跟我说他最喜欢你了,比喜欢我还要多那么一点点!”说完纪棠嘴巴撅了撅,又有那么点吃醋。   “是么……”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纪棠这么说,夏安远情绪瞬间低落下去,但是还是勉力保持一个笑。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把歪到他身上的纪棠抱起来,“棠棠,你看我是不是瘦了好多?”   纪棠伸手去碰他的脸,小朋友的触摸小心翼翼的,她眨巴眨巴眼睛,没有说话。   夏安远斟酌道:“我身体不好,又总是偷吃零食,零食没营养呀,所以越长越瘦、越变越丑,你哥哥就跟我吵架了。”   “啊!”纪棠立刻一拍手,“我知道了!”   纪驰恰好这时候回来,见纪棠一脸精神振奋,不免觉得好笑:“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你和小远哥哥为什么吵架了!”   纪驰看了夏安远一眼,像是有些意外他会跟纪棠说这些。他又问纪棠:“你说说为什么?”   纪棠嘿嘿一笑:“因为小远哥哥变丑了!那我不怕变丑,也不怕长瘦,是不是就可以吃辣条了?!”   她这前言不搭后语的,纪驰只能听明白个大概。   夏安远笑了笑,小孩子思维跳脱,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也是正常的,“棠棠,”他给她解释,“是因为老吃零食对身体不好,你哥哥才会跟我生气吵架,他不让你吃辣条,也是这个原因。”   这下纪棠倒是反应得快了,脸上有种稚嫩的不服气:“……我又不怕他生气。”   “纪棠。”纪驰扫了纪棠一眼,她正在夏安远怀里歪七扭八着,“好好坐。”   大概是来自血脉的压制,纪驰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上一秒才在说我不怕的纪棠下一秒就乖乖回到了自己位置上去。   纪驰叫服务员来点好了餐,过了会儿才开口:“别听她胡说。”   夏安远想起来刚才纪棠给他哐哐抖落的一大堆,眼睛一弯,淡笑着点点头。   他一回来纪棠就不敢乱说话了,夏安远和纪驰都不是话多的人,又还处在“追求”和“被追求”的奇妙状态,一时间桌上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三个人都点的牛肉面,等服务员上好餐,纪棠没让人喂,不大熟练地拿着筷子自力更生,一边“呼呼”吹着,一边“吸溜吸溜”吃起了面。   汤碗里的热气腾上来,在桌上形成了一个烟熏雾缭的屏障,这时纪驰才不经意地又开口:“你没变丑,别听她胡说。”   夏安远吃面的动作顿了顿,没想到纪驰指的是这个,他笑了笑,心情很好的样子:“我倒不大在意这个。”   纪驰抬眼看他,隔着热气,夏安远脸上属于成熟男人的棱角被模糊了一些,头发又乖乖垂在额前,笑得很轻松,这模样,不禁让他觉得有些恍然。   “……你还记不记得……”他低声问到一半,胸膛却又深深起伏,像觉得自己冲动,叹了口气,轻轻说,“算了。”   夏安远没停筷子,也没看向纪驰,视线一直落在碗里,只是吃面的动作变慢了。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声问:“驰哥,你是不是想问……学校旁边那家牛肉面?”   视线边缘中,纪驰身体好像僵住了,夏安远抬头看着他:“我记得的,我们俩认识之后吃的第一顿饭就在那。面很好吃,汤特别好喝,和这家味道很像。”   “你是想问我这个吗?”夏安远吃到这味道的第一口就想起了他们俩之前吃过的那家。   纪驰很久后才“嗯”了一声。   半晌,夏安远问:“那家店……还在吗?”   早就不在了。   西城这边寸土寸金,尤其是在那所私立中学附近,那家面馆定价那么便宜,能坚持到纪驰高中毕业都是个奇迹。   小时候他俩隔三差五就要去那里吃面,有时是夏安远请他,有时是他请夏安远。   他最喜欢看夏安远吃面时被热气熏红的脸,狼狈又可爱。   见纪驰没有回答,夏安远就明白那家店已经不在了,说不上失落,最多是有点淡淡的怅然。   在人学生时代乃至整个人生的回忆里,没有什么比喜欢的食店关门移址更容易让人感知到岁月毫不留情的变迁。人的记忆总有依托,一种花香,一口味道,一个晴雨天,它们是零件、也是开关,余生由它们环环相连,每碰到一次,记忆便会自动跳转回遥远的从前。   “很多年前就关了,”纪驰这时候才回答他,“大概是你走后的第二年。”   “你走后”三个字一出来,夏安远心口就像被扯了一下,他低下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情绪突然变得难以控制,费了好半天劲才把眼眶的热意逼回去。   他沉沉地出了口气,说:“没关系,驰哥。这家面馆也很不错,以后我常来请你吃,好不好?”   纪驰没说话,夏安远抬起头,想从他表情里获取一点能让自己安心的反馈。   纪棠忽然在这时插了句嘴:“那我也要吃。”   她一张脸吃得油汪汪的,嘴角还沾了片香菜叶,见夏安远和纪驰同时看向自己,有些发懵地瞪大了眼。   夏安远哭笑不得,一提起从前,他和纪驰两人的气氛就迅速变得沉重。被纪棠这么一打断,也没空去想心里头那些不是滋味了。他抽了餐巾纸,给纪棠把嘴巴擦干净,问:“棠棠也觉得这里的面好吃吗?”   纪棠认真点头。   “那棠棠以后想吃面的话,小远哥哥请你吃好不好?”说到这,夏安远变小声,在纪棠耳边说悄悄话,“我还可以做辣条给你吃,作为交换……你把你哥哥带上就行。”   “嗯!!你放心吧!”纪棠狠狠点头,得意地扬着下巴冲纪驰笑,“还是小远哥哥最好了!!”   纪驰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些嫌弃似的:“好好吃你的饭。”   之后他们也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大人吃碗面的时间花不了多久,小孩儿就得艰难一点了。等他们停了筷子,纪棠还在专心跟她碗里剩下的大半做斗争,纪驰也没有要伸手帮忙的意思,看来他们家平时也是放任她自己这么吃饭。   默默看了纪棠一会儿,夏安远听到纪驰忽然开口:“以后别再把花送错了。”   小孟才来干这个没多久,两种花确实也长得挺像的,先头就被那老板娘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夏安远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这会儿不做辩解,只是点点头,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那个相框……也别送了。”   夏安远愣了愣,见到纪驰视线向下,放到他食指的创口贴上。   “又割了个口子?”纪驰问。   夏安远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连连摇头。他现在拼那个碎镜片已经十分熟练,很少会有弄伤自己的情况了,“不是,在剧组帮他们搬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划到的,一点小伤。”   纪驰“嗯”了声:“那也别送了。”   夏安远没问他为什么不让送,纪驰不让他送,那他就无条件照做。   一直到等纪棠吃完饭,结账出门,跟他们一路冒着寒风缓步到公司楼下,要分开的时候,夏安远才开了口。   他跟纪棠做再见的手势,又对纪驰笑笑:“没想到今天运气这么好见到你,驰哥,我真的很开心。”   纪驰没着急走,眸色深沉地看了他很久,忽然叫他:“小远。”   “这个月十六号,乔娇和我四伯结婚宴,我邀请你做我唯一的男伴出席。”   “去吗?” 第116章 他已经弃暗投明   乔娇最后竟然选择了和纪驰四伯结婚。   听到这个消息,夏安远不免觉得震惊。   纪家的情况他大致知道一些,父辈四五个弟兄,他爸排老三,在二十四岁那年生的纪驰,现在早已经年过五十。这么一算,他四伯的年纪也不会小。   而乔娇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做他女儿都绰绰有余。   那晚见到乔娇,夏安远很容易就分辨出她是哪种人,从小定是家人万般娇宠大的骄矜小姐,又受过良好的精英式教育,久居高位会让她拥有常人无法理解的某种理智,个性强势果决,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要说乔娇有多喜欢纪驰,其实并不见得。她大概只把纪驰当做一个满足自身利益最大化的选择,而纪驰放弃了继承家业,那么在她眼里,他也就没了价值。甚至夏安远想,即使是她爱纪驰爱得死去活来,两个世家豪门有意要用姻亲关系绑定能从对方身上所获得的利益,她作为最合适的那位家族成员,不需别人提醒,也一定会把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放在最后。   夏安远明白这是他们那个世界的人群共性,而正是因为这样,纪驰的存在也就越让人感觉不真实,他甚至完全像童话故事里才会有的人物设定。   有时候夏安远会想,横跨时间长河,水里都冲走了千千万万场四季,纪驰到底为什么还会一直站在原地。那颗心——那颗他最初以为只是大少爷好奇、玩乐,很快就会对他失去兴趣的心,竟然会将水流的冲击化成燃料,经年累月,愈燃愈热,烧出一整片河海的旺火。   所以纪驰只讲我爱你,真的爱你,却从不做承诺,不说一直,不谈永远。   现在回头看那片火做的长河,夏安远才明白。   原来对纪驰来说,爱就是永远。   或许在太多人眼里,夏安远是不幸的那一个,但他想其实他没有不幸。   能得到纪驰的这份永远,此生他多么幸运。   车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穿制服戴手套的侍应生绕到左侧,礼貌拉开车门,夏安远跟着纪驰一起下车。   乔娇计划的浪漫海岛婚礼最终还是变成了酒店里的豪门盛宴。尽管纪驰四伯已经是三婚,但纪家和乔家的地位摆在那儿,三婚也办得极尽奢靡。往来宾客非富即贵,整栋大楼都被纪家包下,每一处都请了专业安保守得严严实实。   仍像之前那样,下车后纪驰并没有刻意放慢脚步等他。夏安远收起来思绪,长出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他第一次在这种地方和纪驰并着肩走,进电梯、出电梯、穿过走廊,纪驰都没怎么说话,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也不算太近,但他能从纪驰放松的脸部肌肉上感受到他的好心情,纪驰一开心,夏安远就觉得开心,他一开心,好像纪驰就更开心。   这种心情夏安远不知该怎么来描述,太奇妙了,他觉得自己走路都像要飞起来!直到走到宴会厅门口,看见一身缎面抹胸鱼尾裙的乔娇,他脑子里才迟钝地炸开“幸福感”三个字。   明明这场合更甚于以往跟纪驰出入的高级场所,明明知道这扇门后面是数不清的达官贵人和纪驰上上下下的亲朋好友,但这一刻他竟然无暇去想以往他常会想的那些东西,仿佛比起纪驰就这么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开心的幸福感来说,这一切其实都不再重要。   他好高兴地想,原来纪驰不光是他的瘾,更是他的药。   他望向天光乍泄,他已经弃暗投明。   再回过神来,乔娇的笑脸就晃在眼前。她和纪驰四伯在门口亲自迎宾,见到纪驰来,两人脸上笑意更甚。   其实夏安远也挺佩服他们,明明都知道现在跟纪驰做伯侄的人原本是想要和纪驰做夫妻,非但没人露出一点尴尬,脸上欢迎的笑容竟然还带那么些真心实意。   大概他们过常人所过不上的生活,也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的龃龉。   “四伯,四伯母。”   纪驰叫乔娇也叫得毫无芥蒂,夏安远悄悄看他表情——居然还挂着晚辈对长辈的那种浅笑,救命了。   “哎呀,上一次见你还是你过生日,小驰,工作再忙,也还是要经常回来跟我们吃顿饭聚一聚,都是一家人嘛。”   凭心而论,纪驰这四伯其实看上去还挺年轻的,眉目甚至和纪驰有一两分相似,只是脸部轮廓憨厚了些,身材也没怎么走样,穿一身白西装也能称得上笔挺。   纪驰还是那个笑:“年底了,聚的机会多。”   两人又闲聊几句,他四伯才不经意似的将视线放到夏安远身上:“这位是……”   “介绍一下,夏安远。”纪驰看向夏安远,“这二位是我四伯、四伯母,你跟着我叫就好。”   ……跟着纪驰的身份叫?   夏安远心口像被人吹了口热气似的烫起来,他向纪驰四伯点头,笑了笑:“四伯,”又看向乔娇,叫出口的时候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四伯母。”   这人几个月前还在自己面前称呼纪驰是她老公,规划以后养他这个小情的花销从她账上走,现在却成了自己的长辈……这声“四伯母”一叫出来,夏安远顿然有种长出一口郁气的感觉。   看着乔娇那张脸,他又突然想起这女孩儿比自己还要小好多岁……   “……新婚快乐。”夏安远听到自己镇定地祝贺,但其实他此刻心里凌乱得好复杂。   乔娇笑吟吟地说谢谢,没半点不自在。   “哎——老纪,恭喜恭喜啊!”又有宾客来了,纪驰四伯跟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去迎,乔娇没跟上去,站在原地,还是那副笑模样,精致的妆容像在闪闪发光。她认真看了夏安远半天,忽然笑得更深了:“真没想到。”   夏安远也对她礼貌地笑了下,等她继续说。   可乔娇却没有再把这句话往下说的意思了。她又看向纪驰,过了会儿,说:“纪驰,我长到这么大,像你一样优秀的人见过不少,像你一样犯蠢的,却是第一次见。”   闻言,纪驰只是淡淡看着她。   “不过,犯蠢大概也有犯蠢的好处吧。”那抹笑像刻在了嘴角,“只是我不懂罢了,你喜欢就好。祝你们幸福?”她并没再多说什么,伸手请他们进门,“还请落座吧二位。”   来宾太多,就这么几句话功夫,他们三个不知道被路过的人打量了多少回。   纪驰带着夏安远进去,里侧的门一推开,刚才在外面就听到的音乐声更清晰了,是舞台下的现场交响乐队。   夏安远脚步放得很慢,即使在电视上,他也没见过这么声势浩大的婚礼,婚礼大堂足有十多米高,吊顶上吊着好多灯,蕾丝图案组合成香槟色的花团灯罩、高低错落有致。四周墙幕上投着密集的树影,间错又都是光影,淡紫色的,深浅不一,婚礼台两侧铺成了绵延的草坪,长满和白紫色系的鲜花。   太梦幻了,乔娇竟然会喜欢这种风格。   旁边宴席厅上下三层都坐满了人,纪驰那桌被安排在主桌旁边,一桌子全是纪驰的亲朋好友——许繁星和齐铭都已经就座了。   见纪驰身后跟着夏安远,齐铭有些惊讶,许繁星脸上倒没什么其他表情,只是闷闷不乐地起身,将原本被安排坐纪驰旁边的自己的位置让给了夏安远。   纪驰本就受人瞩目,夏安远跟在他旁边这么一坐下,周围一圈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毕竟夏安远对他们来说可算是个十足的生面孔,竟然能在这种场合坐到纪驰身边去,想也知道,要么身份不一般,要么关系不一般。   看着看着,那些人窃窃私语地又看向另一桌。大概是在摄像头下待久了,夏安远现在对这样的目光竟然几乎已经免疫。他知道他们为什么看自己,也知道他们往另一桌是在看谁。   纪驰带了个男人到这么重要的场合上来,又让男人坐在他旁边,因此他们全都在看主桌上纪驰父母的表情。   刚才他和纪驰落座的时候,纪驰一家人竟然形同陌路,周围人都在跟纪驰打招呼,他父母一定能听到,却连头也没回,而齐铭他们也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看来这样的相处早就是常态。   夏安远清楚纪驰从小和家里的关系就不大亲近,却没想到现在已经淡到了这种程度,一时间又陷入神思。   “小远,发什么愣呢。”齐铭探手在他眼前一晃,跟他开玩笑,“再盯着那碟子看我怀疑下一秒你能给它生吞咯。”   许繁星不耐烦地送了他个白眼:“有人都没管,你管人家呢,烦不烦。”   他又瞥了眼坐他左手边的夏安远,哼了声,“夏安远,我说你胆子也真够大的。”   夏安远抬起头。   “纪家亲戚基本上都来全了,那三姑六姨的一锅乱炖,”许繁星扯着嘴笑,有点坏,“这情况你竟然也敢来?”   在夏安远接受纪驰的邀请时他就预想到了,这种场合,他纪家上上下下必都全部到齐了,他甚至还在后排座位上见到席成和他妈。好久没见,席成瘦了好大一圈,见到夏安远,他把脸别了过去。   夏安远下意识地去看纪驰,纪驰也听到这话,此刻视线轻轻落在夏安远身上,他们碰了个正着。   夏安远每次被纪驰这么看着,心都要跳上一跳。   “驰哥,”他小声问,“我能回答他么?”   他看到纪驰听到这话时嘴角翘了翘,“别理他,”他说,“全场就他最惹人烦。”   齐铭顿时发出爆笑。   夏安远也没忍住笑起来,许繁星听到这话,并不生气,哼笑一声:“得嘞,我最惹人烦,我离您二位远一点,行了吧。”   主灯此时突然熄灭,只留下边角移动的淡紫色氛围灯,场上安静下来,婚礼要开始了,他们都转头望着入场的方向。   几分钟后,大门打开,音乐声变成更悠扬的曲调,是熟悉的婚礼进行曲。乔娇换了身隆重的缎面抹胸婚纱,裙摆大得夸张,灯光打在上面,闪耀着淡淡的柔光。   纪驰四伯站在另一头等他,两个人遥遥相视一笑,乔娇在音乐声里优雅地步入会场。   说实话,这还是夏安远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这么正儿八经的婚礼。大概是灯光音乐氛围全给到位了,这俩人看上去竟然还挺相配,也还真像是情投意合的样子。   周围的人都拿起手机拍照,纪驰忽然低声问他:“在想什么?”   夏安远转头看他,幻变的淡紫色灯光也打在纪驰的脸上。   他多贪看了几秒,才用旁人听不到的音量回答纪驰:“在想繁星刚才那个问题。”   纪驰用眼神让他继续说下去。   夏安远笑了笑:“不能总让驰哥你站在我面前,我也是个男人,面对你的家人朋友,我也要有担当。”   纪驰还是看着他,没说什么,只是眸色在刹那间变得柔和。婚礼主持人旁白着几句浪漫的诗,夏安远看了眼舞台,婚礼已经进行到男方牵着女方的手走到仪式前了。   “还在想……你四伯看起来其实还挺年轻的。”   “他是我爷爷的老来子,”纪驰说,“比我爸小八岁。”   这么算的话,那他今年大概四十四岁左右……夏安远点点头,继续看着舞台上的流程,乔娇肩膀锁骨上不知道擦了什么,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刚才叫她伯母,”纪驰又忽然问,“感觉怎么样。”   没想到纪驰会问他这个问题,夏安远差点被口水呛住,“……要我说真话?”   纪驰语气很平淡:“夏安远,你在追我。”   是啊……夏安远愣了愣才明白过来,纪驰这意思是,追求的人不能对被追求的人说假话。   他看了下左右,大家的关注点都在舞台上。他往纪驰那边凑了凑,嗅到了纪驰的香水味。   “老实说,”夏安远悄声说,“很爽。”   纪驰眉毛动了动。夏安远跟他离这么近,很容易就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他看出来原来纪驰也挺爽。   冗长的仪式结束,婚宴正式开始,场子上热闹非凡。   早上起来得早,夏安远也饿了,多吃了两口菜。不知道两位新人会不会换衣服出来敬酒,那要到他们这桌的话,自己待会儿还得再叫乔娇一声“四伯母”,爽确实是有点爽,但夏安远还是觉得这种老夫少妻的结合对他来说多少有些荒谬。   但又一想,自己和纪驰还天差地别呢,人家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差点年龄也不算什么。   吃得差不多了,各处都攀谈起来。夏安远衣角忽然被人扯了扯,他顺着方向一看,看到了纪棠忽闪忽闪的眼睛。   “哇……”她好像这时候才认出来夏安远,有些不敢大声说话,“小远哥哥,你今天好帅啊,你也是来结婚的吗?”   “啊?”夏安远挺震惊她会问出这么一句话。   她摸了摸夏安远的衣服,又看看夏安远今天的发型,悄悄说:“小远哥哥,你才像新郎官。”   夏安远低头看了下今天这身西装,是纪驰通知人专程给他定做的,更正式、也更沉稳些,的确更适合庄重的场合。   “我看你长大以后也是个重色轻友的,”许繁星在一边打岔,“个小丫头片子,才多大点儿啊,整天就好帅好帅的挂嘴边。”他伸手在纪棠脸上轻轻揪了下,“刚才怎么一直没见着你,跑哪儿疯去了?”   纪棠抱住夏安远的手:“嘿嘿,我跟我小舅去玩啦。”   “你小舅?”听到这,许繁星看了纪驰一眼。   叶家是祖上出过状元的京城望族,又是纪家姻亲,来人是必定的。却没想到长年不在国内,几乎没人见过的叶澜竟然会出现在这儿……许繁星隐约知道纪驰和他小舅关系很差。   他又移开视线,却见到夏安远的脸色似乎有些发僵。   “对呀……”纪棠正要说点什么,有人走近,轻声叫她:“棠棠,怎么跑这儿来了?”   除了纪驰,所有人都抬起头看那人。   叶澜视线在大家脸上一一扫过,最终惊讶地落到夏安远这里。   惊讶过后,他看了眼纪驰,淡淡一笑,对夏安远点点头:“好久不见,小远。” 第117章 “你比你老爹有福气。”   “咦,小远哥哥,你觉得冷吗?”   半晌,竟然是纪棠先打破了沉默,她好像发现了什么神奇的事情。   “你在发抖诶!”   夏安远猛地找回了呼吸,才察觉到自己整个人在抑制不住的战栗,尤其是被纪棠抱住的右手,抖得幅度像自己犯病最厉害时那么大。   他用另一只手抓住胳膊,快速调整呼吸和心跳。今天出门时他已经吃过药了,这段时间病情控制得一直挺稳定,没再有这种反应出现过,所以他想着白天少一顿应该也没什么——主要还是纪驰在身旁,他完全找不到机会吃。   他把在这婚宴上可能会发生的情况都在脑子里预演了个遍,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叶澜。   胸膛几个深深的起伏,夏安远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他先摸了摸纪棠的脑袋,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可能是最近感冒了,有点怕冷,棠棠别被我传染了,去哥哥那儿吧。”   等到呼吸终于能平静下来了,他才再度抬起头,对叶澜的招呼做礼貌回应。   “叶先生,好久不见。”   其实他本来下意识想先去看纪驰,但生生忍住了——他有些不敢。   叶澜的视线一直在夏安远脸上停留,其实那是一种单纯欣赏的目光,他很坦诚地说出自己此刻内心的想法:“差点都要认不出你了,小远,没想到你现在帅成这样。”他又看了眼听到这话的瞬间抬起眼睛冷冷盯着他看的纪驰,笑笑,继续对夏安远说,“有些话在这里说不方便,要不我们三个找个地方单独聊两句?”   夏安远忽然感到有股力量搭上了他的肩,纪驰大拇指指腹在他颈后按了按,很随意的姿势,又透露出一点亲密来,像在漫不经心地彰显他的所有权。   那指腹温度很高,夏安远先被烫了一下,然后整个人都随着纪驰的动作安心放松下来。他发现自己居然没再抖了。   他听到纪驰淡笑一声,“叶总,做生意这么多年了,还不明白什么叫谨言慎行吗?”   “我夸我大侄子帅也要谨言慎行么?”叶澜笑着摇摇头,“小驰,你这味儿,大陆另一头都闻得到了,我还两句话都没说上呢。”   “还有什么好说的?”纪驰半点迂回也没有,言语冷淡,“你根本没必要再出现在他面前。”   叶澜一挑眉毛,目光在纪驰和夏安远之间转了又转:“看来……之前那事儿你都知道了?小远自己告诉你的?”   纪驰没说话。   叶澜又说:“行,那我直接就在这儿说了。小驰,这次我回来呢,主要是办移民的事儿,以后就不怎么回国了,所以也想顺道回来看看你。当初……是我做得不对,没经受住金钱的诱惑,这么多年,我心里对你一直挺歉疚的,看到你俩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在一起,我挺惊讶,也挺开心的,你比小舅强太多了。当然,我没有想要你原谅我的意思,但好歹我是你小舅,是你血亲,我还是很希望你能接受我的祝福,真心的。”   他并没看纪驰脸上的反应,而是又转向夏安远,对他说:“小远,其实我们加起来也没见过几面,说是陌生人也差不多,但你曾经跟我说的那句话,我见到小驰时总会时不时想起来,简直像魔咒一样,”说到这里,他笑了笑,“这次见面,实在太意外了。你变了很多,变得那么……帅气、耀眼、坚强,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总之很感慨。那件事情……让小驰难过了许多年,我没这个机会赎罪,还请你以后跟小驰好好走下去,你们多幸福一点,我的罪过也就多减轻一分吧。”   “我要说的话,差不多就这些,不出意外,今天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参加完这场婚礼,我就得上飞机了。”他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笑起来,“小远,我来帮你打破魔咒吧?给你个临别礼物,也算是向你赔礼道歉。”   他往前走半步,俯下身,悄声在夏安远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很利落地跟他们挥挥手,带着纪棠离开了。   他一走,纪驰的手也就立刻收了回去,夏安远转身时跟一脸云里雾里的许繁星对上了个眼。他坐回座位去看纪驰,纪驰脸上还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   他想了想,凑近纪驰,低声说:“驰哥,我可以解释。”   纪驰淡淡看他一眼:“该解释的,不是已经解释过了。”   “再解释一遍也可以的。”他忽然想到了句话,“我听说过一句话,如果我们去忏悔而不坦白,罪过就仍旧是罪过。那我多坦白几遍……”   纪驰打断他:“没这个必要。”   生气了。夏安远心道果然。   他想他大概猜得出纪驰因为什么生气。   “让我坦白吧驰哥,给个机会。”   纪驰把目光移到别处去。   “我坦白,”于是夏安远又凑近一点,声音变得更小一点,几乎是耳语,“他说的那句话,是那时候他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回答。”夏安远有些不太好意思,这话说出口太矫情了,“……我告诉他,我是石头缝里的小草,你是我摸不到的月亮。”   夏安远看到纪驰眨了眨眼睛,然后睫毛垂下来。   夏安远继续悄声说:“他刚才跟我说,其实不是这样。”   他说,石缝里开出来的草花最漂亮,月光偏爱这种漂亮,所以只照在你一个人身上。   婚宴结束之后是下午茶和晚宴时间,基本上只留下一些重要宾客和亲朋好友。   下午许繁星他们几个去打牌,最简单的斗地主,本来是齐铭拱着夏安远一起打,但夏安远真是非酋到家了,一连摸了好多把臭牌,许繁星脸都快要笑烂。最后没办法,兜里带的钱快要输光,夏安远还是求在一旁悠闲喝茶的纪驰来替了他,中途借着叫服务员加水的机会,偷偷把中午缺的那顿药给吃了。   晚上的宴席自由一些,因为天冷,还是在室内,现场换成了一支爵士乐队,两位新人先跳了一曲开场舞热场子,愿意跳舞的都跟着上去跳,余下的三两成群各自分散敬酒聊天。   其实这种晚宴长辈很少出席,但纪乔两家的结合稍显特殊,关系亲近的几家老老少少都留在了这。纪驰父母也不例外。   晚宴比午宴活泛得多,因此再没法像中午那样完全无视他父母的存在。注意到叶湘有意无意多看了自己几眼,夏安远悄悄问纪驰,如果不去打招呼会不会不大好,纪驰只是平淡地说了句,“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   指的是自己还没把纪驰追到手吗?   这倒也是,即使现在自己被纪驰带到他们面前,又该以什么身份向他们介绍呢。   只是没想到纪驰父亲竟然会端着酒杯亲自过来。   “人都带到了这里,”他淡淡看了夏安远一眼,对纪驰说,“也不介绍介绍。”   纪珉,这人的姓名可谓是如雷贯耳,夏安远高中时就常听同学提起,但实际上这是他和纪珉的第一次见面。   起先只是远看,就觉得纪家两父子像极了,这么一凑近,夏安远几乎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真的好像——不是五官肖像,是神态气质太像,一样冰冷、一样有让人望而生畏的压迫感。仅凭外表,完全看不出来纪珉的真实年龄,说他只有三四十也有人信,但他眉心有条淡淡的竖线,是常年皱眉才会留下的痕迹,叫人看上去不怒自威。   一想到站在自己面前这人是京城叱咤风云多少年的人物,是纪驰的父亲,夏安远就涌上一阵灭顶般的窒息——毫不夸张地说,这人如果要想对自己做什么,哪怕是想要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恐怕也只是动动手指的工夫。   “说好了的,事情没办成之前,我们互不打扰。”纪驰的语气同样冷淡。   “那今天算我越界?”纪珉嘴角竟然有笑一闪而过,他又看向夏安远,音色要比纪驰的更低沉,“小远?是叫这个名字吧?”   被他这么一叫,说不忐忑是不可能的,夏安远礼貌地对纪珉笑了笑,主动做自我介绍:“纪叔叔您好,我叫夏安远。”   那视线带着锐利的打量,夏安远摸不清楚纪珉的态度,他将这个笑一直保持着,掩盖住自己深重的呼吸。   “很多年前,我儿子告诉我他喜欢男人的时候,”半晌,纪珉开口,“我就知道了你的名字。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站在他身边的还是你。”   他问夏安远:“小伙子,我不信你们两个天生就是同性恋,真的改不了吗?”   纪珉问这话的时候脸色沉了沉,他们站的地方周围没什么人,因此没人能听到他们在聊些什么,但大家还是会时不时向他们投来别有意味的目光。   在他们这圈子里,男人玩儿男人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把男人带到自己亲朋跟前,之前还从没人这么干过。   夏安远没料到纪珉会问得这么直接,他深呼吸一口气,想了想,抬眼直视纪珉:“叔叔,我和驰哥的确不是天生就喜欢男人……对我来说,性向也许可以改,但对驰哥的喜欢……恐怕我这辈子都改不了。”   听到这回答,纪珉看了眼纪驰,脸色还是沉,他又问夏安远:“你今天站到这里,有多少人的眼睛盯在你身上,对你来说,这种目光怕都不是善意。现在社会是开放了,两个男人的路照样还是不好走,你要跟纪驰在一起,这些东西能承受得了吗?再者,没有子嗣也是个大问题,一个家庭如果没有子嗣,你能保证年轻时的喜欢永远不变质吗,如果变质了,又能拿什么来留住对方?”   夏安远在他的追问下沉默了几秒,然后转头,看着纪驰。   纪驰这时候也正看着他,像在等他的回答。   这眼神太深沉了,像直接触碰到他心脏的软肉上,夏安远被看得眼眶都发烫,鼻腔里全是酸意,他有些难以呼吸。   半晌,他这么看着纪驰,缓缓地说:“或许……人生总是不能达到最理想状态下的圆满,就像学习工作,想要获得好成绩、高工资,就得付出更多的时间、精力、和应对付出这些之后仍然达不到预期结果的心理准备。我想要和驰哥在一起,就得有能抗住一切压力决不放弃的勇气和担当,骂声也好,无法确定的未来也好,这都不是会挡在我们之间的东西。”   “我曾经做过因噎废食的事情,但却发现,我们不仅没有变得轻松,反而承受了更多这个决定所带来的、其实本可以避免彼此去承受的痛苦。至于孩子……如果我能和驰哥有一个孩子当然更好,不是想用孩子去牵绊对方,而是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会有另一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代替我陪伴驰哥……可我们俩都是男人,孩子这辈子也不会有,这的确是遗憾,不过可能,正是因为有这些遗憾的存在,才会显得幸福那么可贵,才会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地去珍惜。短短几十年的人生,我和驰哥已经过去了小半……我人生经验不够丰富,总结下来,不过也就是‘活在当下’四个字。我不想,不想再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这也是我现在能有勇气站在您面前说这些话的原因,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颗真心,那还怕什么呢……人做事情,不能只图享受不愿付出,不能既要、还要。驰哥为我付出了太多,现在该我站在他面前了,我想让他,过得快乐一点,即使在你们看起来,我的力量太过微薄,我们的未来太过缥缈,但纪叔叔,我不会退缩,我会做到的,即使最后,得不到好的结局……至少我们都真正开心过。”   纪珉听完,视线在夏安远和纪驰身上停留了很久,他什么都没再多说,几个人默默站了会儿,有人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离开之前,纪珉跟纪驰碰了碰杯,“臭小子,”他脸上的沉色散开了,低声说了句,“你比你老爹有福气。”   夏安远目送他离开,好一会儿才惊觉自己背后都已经被汗水湿透,浑身泛上来麻意,他问纪驰:“驰哥,”他这会儿说话都在不自觉地打着哆嗦,“……我这就算是过关了?”   纪驰“嗯”了声,伸手擦了擦夏安远的眼角。   夏安远不敢相信:“……这么容易?”   听到这话,纪驰笑了笑:“怎么,你还想加点难度?”   “那倒不是,”夏安远见到他笑,自己也笑了,“我本来都做好过五关斩六将的准备了。”   纪驰收回手:“你在追我,又不是追他们,只需要我给你打分就行。”   “那驰哥,给我今天的表现打多少分?”   纪驰手机在这时候响了声,他拿出来,看到了上面的短信。   ——那小子你培养培养,到时候能当咱家公关部发言人。   他眼睛里闪过赞同的笑意,跟着手机又响了一声,是付向明发来的链接。   “打个……9分吧。”纪驰淡淡说。   夏安远点点头:“革命尚未成功啊。”   “也不能让你太容易追到了,”纪驰抬眼看他,“再加油一点。”   “好,我再加油一点。”夏安远还是笑着,点点头。   身上被汗粘得不大舒服,见纪驰在手机上跟人聊什么事情,夏安远打声招呼去了洗手间。   这家酒店太大,晚上也仍被纪家包场,但大多数人此刻都还在宴会厅里,外面见不到什么人。   到了洗手间,门竟然是被关上的,又有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出来,似乎在谈论什么韩家和席家,夏安远止住脚步,知道这不是自己该听的东西,转身去了另外的楼层。   这层楼人就更少了,走廊里连服务生也没有。夏安远进了洗手间,没忘记先把晚上这顿药吞了。刚才他在纪珉面前表现得应该还算是得体,但其实面对身为人上人、不知道对自己什么看法的……未来岳父,夏安远心理压力很大,回想起来,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把那番话说出来的,有没有颠三倒四。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竟然像哭过,微微泛着红。他洗了把脸,把脸上黏糊糊的汗渍冲掉,正想要不要点根烟,走廊忽然传来“咚”一声,像是人栽倒在地上的响动。   他走出去看,却什么也没看到,到处都空空荡荡。对危机的第六感让他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转身立刻就往楼下走,刚走到拐角处,后面突然有股力量勒住了他的脖子将他往回拖。   这种情况夏安远知道该怎么应对,他反应快极了,曲肘就往后狠**过去,哪知身后人只是闷哼一声就罢,手上力度丝毫未减。肺部空气很快供应不上,夏安远脸憋得通红,眼前阵阵发黑,试图掰开他的手,那手却像铁钳一般,勒得夏安远几要窒息,模糊中,他又反手想要去戳那人双眼,那人却反应更快地避开,空出一只手将他双手钳制住,三两步将他拖到了漆黑的杂物间。   夏安远趁他关门的功夫用尽气力挣扎开,反身一拳狠狠砸到他脸上,终于呼吸畅通,他控制不住地喘着粗气,“你他妈的……是谁?!”   那人却不说话,也一拳给夏安远砸回来,被他手臂挡住。这力度竟然跟石块砸身上一样,要么是专业拳手,要么是退伍兵,一般小混混不会有这么好的拳脚。   两人扭打起来,拳拳到肉,但夏安远穿这一身活动受限,再会打也毕竟不是专业的,储物间又实在过于狭小,他倒到一堆杂物上,手肘后一阵刺痛,借着这关头,他赶紧掏出手机想要打电话,被那人一脚踹开,暗淡的屏幕光下,有什么东西闪过一下。   夏安远顿时懵了。   那是注射器的针头反光。   云上飞鱼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好长!!!!!!!!!!!!!!!快夸我!!!!!!!!!! 第118章 “小远,别怕。”   纪驰往宴会厅角落走,离乐队远了些,找了张沙发坐下。   他和付向明其实不经常聊天,上次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一张他们那个电影第一天开拍时的照片,镜头上是一身校服、坐在教室窗边往外看的夏安远,明明面无表情,却让人感觉他整个人沉重又哀伤。   付向明的配文是:纪总您看,我早说了,安远天生就是拍戏的好苗子。   这张照片被纪驰保存下来看了很久。   小时候的夏安远虽然单薄稚嫩,但因为更早接触社会,要比同龄人多出几分成熟老成。这种矛盾感常会在夏安远独处的时候显露出来,纪驰见过许多次。电影里的这一幕让他恍然,记忆像是瞬间回到学生时代,蓝天白云,反着光的教学楼窗户,纪驰跟许繁星他们一堆人在操场,一抬头就看见趴在窗边的夏安远,视线没有着落地发着呆。这时候微风拂过去,夏安远额间的发梢扬起又落下,操场上教室里都是嘈杂的吵闹声,他却始终安安静静地,像一张被定格的电影默片。   思绪收回来,付向明又发来一条消息,说这首歌已经定好在某个年终晚会上首发,除了制作团队外,只发给了纪总您一个人。   纪驰多问了一句那个晚会的咖位,付向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解释说现在夏安远只能算是刚够到娱乐圈的边,如果给他安排太大型的晚会,反而会遭人诟病,这晚会就在京城本地,规模不大但也不算小,到时候再给他安排到靠近压轴位出场的顺序,相信关注度不会低。   这样安排确实比较合理,纪驰不再多问了,看着付向明几分钟前就发来的那条链接,好半天,指腹才挪到上面去,点开,将里面的音频下载下来。   前奏钢琴声缓缓的,没几秒,夏安远一开口,纪驰心都被忽然提起来一样。四个八拍后,小提琴和轻微的鼓点又加进去相和,曲调往上扬,纪驰认真在听,耳朵里全是夏安远的声音,连远处正激情的现场爵士乐也听不见了。   歌很简单,也并不长,不用看付向明发来的歌词他也能听清楚夏安远唱的是什么。放过两遍,他没再放了,把手机紧紧握在手里,念着最后那句歌词,胸膛好半天才有起伏。   这实在不是一首适合在年终晚会上唱的歌,纪驰想。   因为听着听着,心都要跟着夏安远的声音一起化掉。   “发什么呆?”许繁星给他递了杯酒,坐到他旁边,“夏安远呢?”   纪驰把酒接过来,并没喝,放到了一边的桌子上:“洗手间。”   许繁星笑了声:“你爸刚才跟你们说什么呢?该不会是给他欺负了,躲洗手间哭鼻子去了吧?”   纪驰看他一眼,没说话,明显心思不在这上面,好一会儿,才叫许繁星的名字:“我得做只戒指。”   许繁星:“啊?”   “你懂这些东西,帮我找个设计师,要最好的,做得最快的。”   “干嘛,”许繁星看着一脸正色的纪驰,眉头皱起来,“你该不是要求婚吧?”   纪驰低低“嗯”了声。   许繁星好半天没说话,像是对纪驰都有些无语了,他把酒也放到桌上:“你这、你……驰哥,那什么,您老人家再考虑考虑?婚姻大事哪儿能这么仓促,就算是你俩是gay领不了证,求婚也不是开玩笑的事儿吧,再说了,他不是还在追你呢么,咱们再考验考验他……”   “追到了。”说完这话后,纪驰转头看着许繁星,竟然有点炫耀的淡笑,“就刚刚。”   许繁星看着纪驰脸上那个笑容,莫名觉得有些渗人,脑子里现在像弹幕一样满屏都是“恋爱脑闺蜜该不该救”“如何三句话骂醒恋爱脑”“霸道总裁是个恋爱脑怎么办”“恋爱脑是不是都不太聪明”……   最终他不忍直视,别过头敷衍应了句:“行,给你找给你找。”   纪驰满意了,低头看了眼时间,发现十多分钟过去了夏安远还没回来,定位也仍然显示的洗手间那边的方向。   但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立刻给今晚跟在夏安远身边的保镖打电话。电话挂断,他霍然起身,抬眼一看,才发现今天晚宴上,席家、刘家、韩家,乃至于和他们几家有往来的姻亲都没在场。   “怎么了?”许繁星也跟着站起来。   纪驰沉了脸色,抿着嘴往外走,一出门就叫上了从小跟着他的那队保镖,许繁星见势不妙,也悄悄通知了安保人员跟上。   杂物间里,夏安远反手一棍砸过去,那人摇摇晃晃地靠到了墙边。   他自己也已经气力不支,如果不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顺手摸到这根木棍,他未必能在这场混战中跟这人堪堪打个平手。   脚下是已经被他脚碾碎的针管,夏安远大喘着气,呼吸时胸口像被烙铁烫一样痛,手臂的痛意也跟着涌上来,让他头顶阵阵发昏。   那人发出一声诡异的气音,像笑,紧跟着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砾摩擦一样难听:“身手不错,你觉得这样就有用吗?”   夏安远立刻看向他,心脏猛一收缩。   “我来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先是兴奋过度、血压升高、心跳加快,然后无法集中注意力,不想吃、不想睡,性欲亢奋,飘飘欲仙,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多快乐的感觉啊。”   “接下来你会发现,你迷恋上了这种感觉,好像一天不碰它,身上就跟蚂蚁咬似的难受,你抓狂,你躁动,你的大脑你的神经全会被它控制,你渴望这种愉悦的刺激,甚至想要时时刻刻都沉溺在里面,你的下半辈子将要与它为友,像情人一样不死不休。”   “怎么样,浪漫吗?更浪漫的在后面。”   见夏安远脸上表情未动,他笑了声:“听说……你跟纪家的大少爷在搞同性恋?”   夏安远拳头捏得更紧。   “……那就更好了,他那么有钱有势,又那么喜欢你,肯定缺不了你这一口,你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做不了,下半辈子等着享福就是了,只是不知道你一个瘾君子,这副皮囊能撑得了多久,又能讨得了他多久的欢心……怎么这样看着我?我只不过在陈述事实,把血挤出来有用吗?这又不是蛇毒,哈哈……”   “所以你们的目标是纪驰。”夏安远冷静地看着他。   “不不不,”他笑着说,“一直都是你。之前你走哪儿,那堆保镖就跟到哪儿,我没机会下手,今晚倒是个好机会,天时地利人和,一堆人我解决不了,那一个跟你上楼的傻货我还解决不了么,谁让你乱跑呢,你也别怪哥哥我,怪就怪你运气不好,投错胎跟错人,到时候阎王殿跟前可别告哥哥的状……”   听到这,夏安远轻笑了声:“好啊。”他轻轻一抬眼,见到那人手已经搭上门锁,作势要溜。夏安远不知道突然哪儿来的狠劲,抬脚踹他背上,门发出“咚”一声巨响,他拎着人衣领拽回来,“既然都已经这样了,那我们就一起去见阎王。”   先头那人还有余力挡上一两回,可夏安远有东西趁手,又像是发了疯病,往他身上招呼的都是不要命的架势,再会打的人也扛不住这样的蛮力。   木棍被震得脱手,夏安远便用拳头,肌肉鼓起,将衣袖绷得几要撕裂,即使他瘦,常年来干粗活锻炼出来的力气也是实打实的。他把人按在墙上,专往他面门下腹狠揍,那人有心反击,可溺水快要死的人会迸发远超平时三倍的力量,他水性再好也无济于事。   忽然外面有嘈杂传来,紧跟着,杂物间的门被“砰”一声踹开,夏安远对这一切恍若未闻,像是砸红了眼,直到那人脱力,痛呼着跪倒在地动弹不得了,他才停了动作,抬头,见到脸色难看到极致的纪驰。   杂物间的灯被打开,立刻有人将那人拖了出去,纪驰往前走了一步,夏安远才如梦方醒,立刻踉跄后退:“别过来!”   想是觉得这话语气太激动,夏安远又找补两句:“我身上太脏了驰哥。”   纪驰的视线扫过一屋子的打斗痕迹,扫过夏安远拳头上的鲜血,扫过他凌乱的衣服,一身的碎屑和灰,再往上,头发被汗湿透,脸上的擦伤触目惊心,额头红肿一片,明显是在硬处磕过。   “小远,”好久,纪驰才开口叫他,他看着一脸惊惶未定的夏安远,嗓子痛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小远,别怕。”   自己在害怕吗?夏安远愣住了。   刚才看到针头时,他的确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他不会不知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夏安远气还没喘匀,正想着,纪驰已经走到他面前,把他抱进怀里,手在他背上轻抚着,低声安抚他,“别怕小远,我在这里。”   被纪驰的热气香气包裹着,夏安远才发现自己浑身在发着抖,是那种人类在受到惊吓感到紧张时身体不自主的剧烈抖动。他抬眼,看到纪驰眼睛里瞠裂一样的红血丝。   看了很久,他轻轻叫他:“驰哥。”   “嗯?我在。”纪驰红着眼睛伸手去碰他额头上的撞伤,目光复杂极了,愧疚、心疼、悔恨,他声音低得好温柔,“对不起,我来得晚了些……还好我们小远很厉害,可以保护自己,别怕,你做得很好。现在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我们先去医院……”   “驰哥。”夏安远又叫他一声,然后他用右手费力推开纪驰,胸口剧烈起伏几下,脸色煞白,欲言又止。   夏安远缓缓抬起左手,手臂的位置有块深色的痕迹,像是血浸湿了衣服。   他看着那处伤口,把喉头忽然泛上来的腥甜咽下去,对纪驰惨然淡笑。   “……虽然针头被我摁断了,但是我觉得……可能还是有些麻烦……” 第119章 小远没问题!没问题!   去医院的路上,夏安远一直低着头没说话。   纪驰握着他的手,握得很紧,对夏安远来说,这是他梦寐以求的熟悉触感,他应该感到高兴,但他此刻什么心情也提不起来。   甚至浑身的血都是冷的。   十多分钟的车程,他控制不住地想了很多东西。想的最多的还是万一。   虽然针头捅进来的时候夏安远便当机立断忍着痛挣开手生生掰折,或许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人根本来不及注射,但这是侥幸的想法。   万一呢。   这种东西只要沾上一点,他和纪驰下半辈子就全无可能。他感到一种窒息的恐惧,万一呢。   车里面安静极了,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一下沉过一下,隐约的,他又听见另一个比自己还急还沉的心跳,夏安远转过头,感受到紧握住自己的手掌掌心沁出的汗意,对一直盯着自己的纪驰挤了个笑,小声说:“别着急驰哥,会没事的。”   会没事的。   纪驰没说话,还是那双通红的眼看着他,良久,伸手摸了摸夏安远的头发。   医生早接到通知等在医院了。   小心把衣服剪开才看到伤处——夏安远自己都倒吸一口凉气。那针头并不算细,和那人打架时又没法避开,不知道已经把手臂皮下那层肉戳烂到什么程度,血被冲干净,露出来红紫一片的地方,乍一看简直触目惊心。   幸好针头还留有小半在外面,不用再去照CT,医生拔针出来的时候疼是挺疼,但夏安远没吭声,这种痛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倒是转头一看隔离室外面的纪驰,针都已经拔出来了,他腮帮子还紧绷着,死死盯着那块地方看,像疼的是他自己似的。   检查其他伤口、打破伤风、吃阻断药、抽血化验,结果还需要等一阵子,夜已经深了。纪驰把夏安远带到一间单人病房,让他先睡会儿,转身的时候夏安远拉住他,两人对视很久,夏安远眼睛眨了眨,视线里的纪驰变得模糊。   憋了一夜,他还是没忍住说丧气话,“……驰哥,”   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纪驰沉默地凝视着夏安远。   夏安远一字一字说得艰难、哽塞,“结果是阳性的话……我们就……算了吧。”   病房只开了盏暗淡的暖灯,这样看纪驰,他眼睛像冬夜的深井一样幽黑。   纪驰站了会儿,坐到床边,把夏安远的手塞到被子下面,终于开了口:“没这个可能。”   他们都明白这话的意思,阳性没可能,算了吧也没可能。   深夜的医院静悄悄的,夏安远似乎能听到血液在身体里流动的声响,像一条往死亡循环的暗河。河水涌动中,他听到纪驰说:“夏安远,人都还没追到就想跑,是不是男人了。”   夏安远愣过之后笑了,原来纪驰也会用激将法。好可爱。   “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纪驰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夏安远的颧骨,再往下就是他涂过药的擦伤处,“我就在这陪你,现在你要做的是,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明早起床继续你的革命事业,知不知道?”   “哇,怪不得说资本家的本质是剥削,”夏安远淡笑着说,“纪大老板,我是伤员啊,都躺床上了,还怎么继续革命。”   纪驰靠近他,又摸他漂亮的眉骨,夏安远笑的时候眉头还不自主地微皱着。纪驰仔细看了他半天,声音像是空井里低沉的回声,“可以给你放两天假,但还是要像以前那样按时打卡。”   靠得太近,夏安远很容易感受到喷薄在自己耳侧的呼吸,温柔的,滚烫的。他定定看着纪驰,他总是无可救药地为这张脸痴迷千千万万遍。   “睡吧,”纪驰说,“晚安,小远。”   夏安远不由自主闭上了眼,原本以为自己根本不会睡着,但纪驰的低语像有催眠的魔力,他只是闭上眼睛而已,浑身的疲乏和困倦就像潮水忽然涌来一样淹没了他。   陷入沉睡之前,他照纪驰说的那样打了卡。   晚安,驰哥。   夏安远呼吸渐渐平稳下来,睡熟了。   纪驰坐着看了好一会儿,取下夏安远左手上那只在先头打斗中已经砸坏的手表,见到手表旁边的红绳时顿了顿,然后起身,动作很轻地开门关门,病房门口站了齐刷刷一排负荆请罪的保镖。   纪驰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往走廊尽头的窗户走,他需要先抽一支烟。   冬夜的寒风刺骨,烟雾没来得及成型就被吹散。一支烟的时间,没人敢发出任何动静,甚至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冰凉的沉默里,只有烟草缓慢燃烧的声响。   纪驰拧灭烟,疲乏地往窗台上靠,揉着眉心,片刻后,问:“你们跟了我多久了。”   领头的保镖立刻低声回答:“十五年了,少爷。”   “我之前让你们做什么?”纪驰又问。   “让我们……跟着夏先生,二十四小时轮班,寸步不离。”   “既然是这样,今晚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   没人说话了。   谁也没想到重重保卫下的纪家酒宴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当时保镖都在暗处,走廊又静,一堆人跟上动静实在太大,又秉持不能被夏安远发现他们存在的命令,见夏安远可能只是去上个洗手间,他们便只派了一个人跟上。   说到底,的确是他们自己的疏忽。   “十五年,不是十五天,也不是十五个小时。”纪驰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我认为你们犯下这种错误,是愚蠢、不能被原谅的。”   这群保镖跟了纪驰这么多年,好多都是四十出头的人了,按理说这个年龄早应该被清退,但纪驰这人面上看着冷漠无情,实际上心软、念旧,从未苛待过他们,也从未提过这事,甚至年年奖金拿得比谁家都要丰厚,对于这个雇主,这群人都是真心爱戴。   “即使只是一个人跟着,对方也只是一个人,这么轻松就被放倒了,连我爱人都不如,”纪驰问,“我是请你们保护他呢,还是请他保护你们呢?”   这话问得人人都哑口无言,全低着头沉默。   “现在不是封建社会,你们和我也都是雇佣和被雇佣的关系,我没有资格对你们在工作之外的事情上做更多要求和惩罚,你们不用怕。十五年,挺好的数字,这样吧,今年年奖拿过以后,各位就可以圆满退休了。”   这结果众人万万没料到,一时间面面相觑。他们也算是陪伴纪驰长大的,对他的脾气做事风格都了解,纪驰小时候差点被绑架那回他们都只是扣了半年的工资奖金,却没想到这次纪驰竟然一点不顾十五年的情分,说开除就开除。   “那人呢?”纪驰又咬了支烟,不想再在这种事上花时间了。   旁边立刻有人靠近低声回答他:“按您交代的,留了口气。”   “嗯。”纪驰点点头,保镖见他要谈事,全都退了下去,“吐出来了没?”   “这人嘴硬,费了点功夫,不过要查还是很快的……”   世上就没有能办得滴水不漏的事情,更何况今晚的事漏洞百出,一夜的时间都不需要,前前后后全都捋清了。   来偷袭夏安远这人像是自爆式袭击,只为了把那针打到夏安远身体里,身家后果全不考虑,被抓之后也闭口不谈是何人指使,只说是他自己对纪家的打击报复。   这些人实在很天真,大概是从没有体验过到达一定程度的金钱和权力,一切行为的依据都只能靠他脑子里那点可怜巴巴的自以为,才会用这种近乎白痴的方式应对询问。殊不知就在他嘴硬的这几分钟里,人家能将他祖宗十八代都查个底朝天。   资料上显示,这人十年前做过专业拳击教练,家里的地被征收,父亲签过字之后又反悔,跟拆迁的人大闹一通,他回家时正好碰上这一幕,没控制住脾气上前把推他父亲的那人眼睛打瞎了一只,判了三年,出狱以后,妻子跑路,父亲患病去世,因为有前科,正规拳击教室不愿收他,于是他只能在地下拳场靠打黑拳谋生。   他说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不为财不为利,只为了报仇——他竟然把这一切都算在了当年买地的纪家身上。接近不了纪家人,于是盯上最好接近的夏安远,找准机会混进了今晚纪家请的安保队,没想到真就被他碰上了这么个机会。   ——这是他将一切动机都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揽的说法。   怎么让他说实话不是该纪驰操心的事情,他甚至没必要跟这人见面,自然有人连夜把调查好的一切呈到他面前。   安保公司有个不挂名的合伙人,跟乔家沾点亲带点故,这是今天安保选这家公司的最大原因,再往下查,这合伙人竟然和韩家一个私生子搞在了一起,加上前段时间那条暗线被查,一切矛头都指向韩家。   这拳手说的大都也是实话,只是原来他妻子跑路之前还生下来一个女儿过继给了别人,想必韩家人利用了这个小女孩来拿捏这人办事。   听完之后纪驰冷笑了下,怪不得不怕他查,这一圈线索链给下来,是想一箭双雕,膈应了自己,又能借了自己的手来除掉这个私生子。   不对,是想一箭三雕。   纪驰吐了口烟气,问:“之前让你们找席建华去世之前到过病房的两个遗嘱公证人,找到了吗?”   “巧了,”那人低声回答,“今晚刚收到的消息,拿到了他口头更改遗嘱的录像,纸质文件还没来得及签名,席夫人就赶来了。想是席先生是避着她修改遗嘱的,于是中途只能作罢,席先生本想改日再签,没想到第二天就突然去世了。公正遗嘱成立的前提是立遗嘱人应神志清晰,而席先生第二天就因病去世,所以这条遗嘱很难界定是否能够生效,又因为当时这两个公证人拿了大笔钱被封口,录像也有过复制、剪辑,修改的痕迹,现在再要拿出来,恐怕没法订立。”   “你们能拿到录像,说明席夫人已经知道录像外泄的事情了。我猜,遗嘱更改的内容大概是席建华想要将家产的一部分留给我爱人,就算种种限制没法订立这条遗嘱,但她还是怕,才会跟着韩家搞今天这一出……或者是她全力策划了这一出,毕竟一个沾了毒的废人,对她来说才算是全无威胁。”   “是,不过不是一部分,”那人说,“是席家和韩家联姻之前所拥有资产的全部。”   闻言,纪驰忽然沉默了一瞬。   “少爷,还是按之前的计划来吗?”   “人交给警察,”纪驰掸了掸烟灰,“该提供的证据、该引导的走向、该施加的压力,一个都不能少,是要得罪我还是那两家,让他们自己掂量着办。”   这人走后,纪驰一个人靠在窗边,望着灰蒙蒙的黑夜出神。又抽了会儿烟,许繁星带着医生过来——这家医院就是许家的产业,前前后后也是他在帮忙跟着跑。   “纪总。”医生将检查报告递到他面前,纪驰接过来攥在手里,但没太敢看,先把烟抽完,深吸了口气,才稳住心跳,冷静地看向他。   “直接说吧。”   夜太黑,他看不清医生的脸色是好是坏,但医生总有一种无论结果好坏都能让人心生忐忑的压迫感。纪驰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说些他不懂的专业名词,听得他云里雾里,头脑发昏。   许繁星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听见没啊,一副傻子样。”   纪驰皱皱眉:“什么?”   许繁星见不得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叹一声气,把他手里的检查报告扯出来,在上面点点:“HIV抗体检查:阴性;DU品检查报告:阴性。小远没问题!没问题!”   医生见状,笑了笑:“夏先生自救很及时,针头断在体内之前,并没有东西注入里面,只是……夏先生血清中的钠离子浓度低于正常水平……”   “钠离子过低?”   “对,也称作低血钠,平时症状表现为经常手脚麻木、恶心呕吐、脉搏加快和视力模糊,如果过度降低,将会导致心脏功能下降甚至心力衰竭,所以我们还是建议及时就诊,平时要忌烟忌酒,注意一下健康饮食,还有就是……白细胞指数也有一点异常,根据许少提供的这个药片,我们推测应该是长期食用过量药物引起的急性胃粘膜损伤,低血钠也有一定可能性是这个原因引起,不过都得等明天再做一个全面的检查才能确定。”   许繁星掏出来一个去掉包装的药瓶,在纪驰面前晃了晃,他接着医生的话说下去:“我们在现场不光发现了那个被踩碎的针管,还发现了这瓶药,应该是从小远身上掉出来的。”他把药瓶塞到纪驰怀里,念了这个药的名字,“驰哥,你知道这些药是治什么的吗?”   他语气沉下去:“治一些情绪病,比如……焦虑症、抑郁症。” 第120章 得偿所愿【完结】   纪驰抬头,望着那盏路灯。   冬天没有飞蛾,因此灯光下面只有在空气里缓慢漂浮的灰尘,像化成粒子状的流云,风一吹来,它就散了。   他坐在住院楼楼下公园的长椅里,用来放烟头的啤酒罐快要被他塞满。他往后靠,呼吸的时候肺里头就像压了块巨石,重得人喘不过气。   抑郁症。   他念着这三个字。   从没想过这三个字会跟夏安远联系在一起,可一旦联系在一起了,他才发现原来早在很久之前,这个病症就已经在夏安远身上初露端倪。   情绪低落、闷闷不乐、失眠疲惫、自卑痛苦、反应迟钝、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消极、逃避。   纪驰不敢去回想,可和夏安远相处时的细节一幕一幕,像一场残忍的凌迟,刀片一样狠狠往他脑子里割。   夏安远低眉顺眼地叫着纪总,沉默时总带着痛的目光,淡笑着抽着烟、说他甘心情愿做自己的小情,好像将每一场欢爱都当成最后一场那样用尽全力。   他突然想起那一天夜里,保镖发来夏安远一天行程的汇报,最后说他去疗养院看他母亲之前,一个人在大桥边站了很久。当时他早就在给夏安远手表安放的定位系统里看到了位置,还很纳闷他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桥边。   念及此处,纪驰的心脏忽然狠狠撞上了胸腔骨,一阵猛烈的锐痛让他弓起身。   浑身的血都往胸膛里涌,像翻滚着利刃的岩浆,痛得他冷汗直流。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后怕和心悸。   无论是医生的解释还是搜索引擎上给出的结果,最后一句都是,演变到最后,患者甚至可能会有自杀的倾向和行为。   所以那天他在大桥边站了那么久,是想要……结束生命吗。   纪驰艰难地喘着气,他好痛,痛极了,胸腔里像塞了沉沉的烈炭,嗓子眼吞针一样难受,他受不了这种痛,只能勉力用座椅扶手撑着才没让自己倒下去,紧绷的呼吸间,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   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竟然差一点就要永远失去夏安远。   简直难以想象,究竟是怎样的痛苦,才会让那么多苦难都压不垮的夏安远,心生了自杀的念头,又是怎样的勇气,让他在最痛苦最煎熬的时候,强行从情绪折磨中把他自己剖开,走出他自我保护的茧壳,跨越那么多他一直以来害怕恐惧的沟壑,走到大众面前,走到自己面前。   在寒夜里枯坐到凌晨六点钟,手机终于收到了任南的回复。   那上面简要地描述了夏安远在那晚离开以后的状态,“行尸走肉”“精神恍惚”“死气沉沉”。   他总是说着话做着事就开始出神,他应该在想你。   他每晚都睡不着觉,甚至出现幻觉,总看见一只瘸了腿的猫。   他说他觉得很对不起你,因为他做了错的事,可又没办法靠近你。   他是自己主动要求的看心理医生,他每天都在很努力地吃药治病。   他说他写了一首歌,他想用这首歌来向你表白,追求你。   纪总,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些话也本来不该由我来说,但我很希望远哥可以开心一点。   这么多年了,连我都看得出来,哪怕方式不对,   他一直很爱你。   纪驰手指划过这些字眼,脑海里浮现夏安远跟着车奔跑的样子,浮现他浑身上下落满雪静静等待的样子,还有他花了那么大把钱只为见自己一面,站在自己面前局促又讨好地笑的样子。   浓重的悔意淹没他头顶,潮湿的浪卷过纪驰身体里的每一个部分,潮水声在他耳边呼啸,像来自岁月扭曲变幻发出的嘶鸣。   纪驰的掌根用力抵住了双眼,他心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想他的小远真的太勇敢了。   即使生了这样难受的病,他也努力走到了自己面前,对自己露出笑脸。   面对他的时候,夏安远始终在笑。   混沌的一片梦里,夏安远睁开了眼。   他恍惚了好几秒才记起来自己身处何地,转眼看向床边,冷不丁对上纪驰的凝视。   “醒了?”纪驰的声带像被寒风刮了整夜,破得嘶哑难听。   夏安远眨了眨眼睛,见到纪驰换了衣服,双眼微微发肿,下巴冒出青黑色的胡茬,看起来像整晚都没睡。夏安远心沉到了谷底。   “驰哥……”他开口叫了他一声,本想询问他检查结果不是不好,顿了顿,还是转了话头。他对纪驰笑笑:“驰哥早安。”   纪驰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检查结果都出来了,没事的,别担心,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夏安远还是笑笑,说:“驰哥,你这表情看上去不像没事儿的样子。”   纪驰把放在床头柜的报告单递给他,看着夏安远翻了会儿,脸上的笑变得轻松,才伸出手,去碰他额头被撞过的地方。“我说没事,就是没事。”昨晚揉过药,肿已经消了,这会儿只剩下紫色的淤青,“还疼吗?”   夏安远摇摇头,笑意挡不住。他想,除了能和纪驰待在一块儿,没什么是比劫后余生、虚惊一场更让人开心的了,偏偏这两样他今天都给占齐了。   他把单子放回去,盯着纪驰的下巴看了会儿,这让他想起来他们几个月前每天同床共枕的日子,纪驰偶尔赖床的时候,就会搂着他,用还没刮掉的胡茬蹭他的胡茬。   感觉这些好像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果然也有扎手的触感。   “身上有伤,不能洗澡,不过可以简单洗漱一下,东西卫生间里都是齐的。”纪驰注意到他的动作,“早上想吃什么?”   夏安远看了纪驰好一会儿,悄声道:“吃油条可以吗?”像小心翼翼的撒娇。   “可以,”见他这样子,纪驰淡淡笑了笑,“想吃什么都可以。”   纪驰陪夏安远吃过早餐、给他手臂的伤口换过药,出去了一阵子,回病房时手上拿了个药瓶,又端了杯水,“你的药,饭后半小时吃对吗?”   “对,不过……”夏安远下意识回答,话才说到一半,猛然抬起头,对上纪驰平静的注视,他怔住了。   “……你知道了?”   纪驰没回答,把药和水杯递给他,水温刚刚好,往上冒着淡淡的热气,没几秒就将夏安远的脸颊熏湿。   “先吃药,吃了再说。”   夏安远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纪驰一直在看着他等他吃药。他低头看了眼药瓶,是新的,猜测之前他揣兜里的那瓶药大概是昨晚掉到了那个杂物间,所以纪驰他们才会发现。   从没觉得吃药这么艰难过,纪驰的注视像带着滚烫的温度,落在他的手他的脸他的嘴上,见他吃了药,又让他多喝了几口温水,才把水杯接过来,放回桌上去。   “驰哥……”夏安远张口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在他的计划里,病没有彻底治好之前,他是不想让纪驰知晓的。   “别慌,”纪驰按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能起身,“坐好。”   他也拉开凳子坐到旁边。   “现在治疗得怎么样了?”他问。   夏安远两只手交叠地捏在一起,不过几秒的时间,手上就都是汗意。纪驰注意到他焦躁的动作,把手给他拿开,一边一只放到膝盖上,摆成小朋友上课听讲一样的姿势。   “现在治疗得怎么样了?”纪驰耐心又问了一遍。   “现在……已经是第二个疗程了,都挺好,”夏安远用这种姿势乖乖回答他,“就是晚上有时候会睡不着,但是其他已经好很多了。”   纪驰“嗯”了声,过了会儿,说:“回家来住吧,小远。”   回家?   夏安远猛地吸气,显然纪驰这话让他没个防备,脸上露出愕然的表情。   纪驰继续说:“回家来住,你的工作我和付向明再沟通一下,能休息还是尽量休息,等之后好一些了,其他的再慢慢来,或者我们搬个家,找个有花园的房子,种点花,养些猫猫狗狗……”   “不行驰哥。”夏安远打断他,“我还没追到你。”   “追到了。”纪驰说,“已经追到了。”   夏安远摇摇头,他对这件事有不一般的执着:“还没有。”   纪驰看着他,片刻后,问:“这就是你之前所说的,你知道出在哪里的问题?”   “怕我因为这件事情才勉强跟你和好吗?”   闻言,夏安远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是,也不全是。”   “那是什么原因?”纪驰低声问,循循善诱一样。   “……”夏安远说不出,怕自己坚持不住,把视线移到别处,不看他这眼神,他难得在纪驰面前这么硬气一回,“总之,我有我的计划。”   “好吧。”纪驰也没再勉强他了,顿了顿,重复他的话,“你有你的计划。”   “二十七号,”长出一口气,夏安远又看向纪驰,认真问,“二十七号,我会去一个晚会上唱歌,驰哥你有空来看吗?”   像是思考了几秒,纪驰忽而淡淡一笑:“不大一定。”   “那天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他问夏安远,“怎么办,可能看不了了。”   夏安远像是做过了这个情况的预案,也没有失望,只是说:“那我给你发直播链接,可以吗?”   纪驰点点头,正要再开口,病房外突然一阵嘈杂,像是保镖拦着什么人不让进。片刻后,门还是被敲响了,“少爷,席总说找您和夏先生有急事。”   纪驰没应声,转头看向夏安远,“应该是为了昨晚的事来的。”   纪驰这么一说,又联想到许繁星生日宴上席成对自己说的话,夏安远立刻明白过来——昨晚的事情多半和席成他妈脱不了干系,而席成这么着急,很有可能纪驰已经查到了他妈身上去。   “让他进来吗?”纪驰问。   夏安远点了头。   开门之前,纪驰顿住脚步,又问了句,“小远,如果说席建华当时留给你一大笔钱和产业,你会……”   “那些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要。”夏安远想也没想地回答,回答完之后,想起纪驰不会无缘无故跟自己提这个假设,才惊觉席成他妈做的一切,很有可能都是基于这个原因。   他猛地看向纪驰,纪驰见他明白过来,对他笑笑:“要还是不要,我都支持你。”   席成竟然也像是一夜没睡的样子。   他带着厚厚一叠文件,门外跟着几个律师。一进门,先看了眼纪驰,又看向夏安远。   他面无表情地解释了当年的事情,并说明他的来意。   夏安远安静地坐在那儿,好久以后,才从也已经变得安静的空气里找到他的思绪。   很难想象席夫人对自己的存在竟然如此介意,即使当年那份更改之后的遗嘱从法律层面上来讲根本无法成立,她也仍要杜绝自己会侵犯到他儿子利益的一切可能。   虽然能理解她作为一个被欺骗的妻子和一个爱护自己儿子母亲的心态,但用上这样的手段,夏安远还是觉得震惊。   “所以,我今天带着律师来,是要把爸原来想要留给你的那部分遗产转到你名下,上一辈的恩怨,就到此为止吧。”他看向纪驰,“还希望纪总看在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情分上,高抬贵手。”   夏安远看着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短短几个月时间,席成变了太多,不仅仅是外形的改变,那份纨绔公子的劲头也没了,整个人比上次见面还要颓靡不少。   他都能从他们言语中猜到席建华真正的死因,就更别提比自己还要了解事情真相的席成了,得知自己父亲是被自己母亲因为这种原因加速死亡的,席成心里想必是惊天骇地。   这种时候,夏安远忽然觉得自己的道德观也许有些薄弱,又或者他对席建华和席家确实全无感情,估到这一切时他只是震惊,除了震惊之外,愤怒、害怕、怨恨等等,什么心情也没有。于是他只是脸色平淡地听完席成的话,然后拒绝了他想要转移遗产的要求。   席成看着他不动,他们对视着,像在等人败下阵来,但夏安远没有对他这份遗产的欲望,没有欲望也就没有想要满足欲望而认输的可能。   于是最终还是席成低下了头,他恳求夏安远,人生中第一次认真叫他哥,为他少时做过的所有事情道歉,求他看在跟自己是血亲的份上,好好考虑一下。韩家这回连同他妈被上头一起查,来势汹汹,不死也要脱层皮,除了纪驰能动这关系,别无他人了。   夏安远想了很久,其实他不需要席成的道歉,他从未将那些事情放在心上过。他能理解席成做那些事情的出发点,也能理解他妈的出发点,能理解所有人走到现在这个局面,都是命运的安排。   但他也没办法向伤害过自己的人伸出援手,以德报怨这种事情,需要人有足够高尚的品格,但夏安远自认他不高尚,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席成,”他说,“都交给法律吧。”   这事情后面怎么处理的,夏安远没再问过纪驰了。   做了全身检查纪驰才放他出院,因着脸上身上的伤,他在家养了两天以后开始工作。   虽说纪驰说晚会那天他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到场,但他还是在演出开始前两天给夏安远送来一套复古制式的高定西装,暗灰色、戗驳领、一条波普纹领带,灯光一打,整个人都熠熠发光。   布料很适合聚光灯下,可这西装版型过于正式了,夏安远想,很少有人会在文娱晚会上穿这样的西服,更多人会偏向于选择潮流线的时装。但纪驰希望他穿这套,他就换上了这套,发型师给他头发做成了现在年轻明星都爱做的三七分括弧型,夏安远往镜子面前一站,几乎都要认不出自己来。   人生中第一次打扮成这样站在这么多人面前,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即使头天已经彩排过两次,但当夏安远拿着话筒站上舞台那一刻,他还是没抑制住手抖,舞台下面似乎有千千万万人,都看向他,都在等待他。   这瞬间,从小到大的那些过往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重映,十年前的他,二十年前的他,藏在人群深处里的他,在每一个角落里长大的他,从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他竟然站在了舞台上面,将自己展示给所有人看,聚光灯“噔”一下打下来,他像成为了喧嚣世界的最中心、所有注目的聚焦点。   一圈再一圈,预料之中的,他没能找见纪驰。事实上即使纪驰在,这么多人,他也根本找不见。   夏安远闭了闭眼,缓了口气,耳返里熟悉的钢琴声起,将他带进那些已经消散远去的过往,一想到纪驰很可能正隔着屏幕看着自己,那些不安的情绪仿佛也荡散在音乐里面。   纪驰会在听吗。   听他唱他们的从前,和他的决心——   风卷起星斑浅浅   光点汇成你眉眼   是动情 温柔 贪婪 眷恋   是放手 坠落 疼痛 难眠   再飞舞聚散 演变从前   见你的第一眼   荡动和歆羡   怕与你并肩   俗套故事时刻上演   梦里全是你在出现   是呼吸 拥抱 亲吻 额尖抵额尖   是对视 沉默 疲倦 可你我欲壑难填   再按下播放键 倒带明天   见你最后一面   是你避而不见   我不想 有明天   可以等我吗   一秒钟 呼吸间   我有一颗心 劣迹斑斑   只剩爱意永远   可以停留吗   月落下 破晓前   我和神做交换 余生力气   把它捧在你面前   别说话 先听我回答   混沌里抬头 我看见   天际乌云连片   有微光乍现   别转身 听我回答吧   人群里回头 我看见   迷路迷了好多年   你牵我向前   让我牵你向前   我想这一次   你做我的船帆   我做你的舷   最后一个音符落地,世界变安静了。   夏安远睁开眼,看到灯光变幻,人群里一张张模糊的脸。   他鞠了躬,往台下走,舞台上继续热闹的流程。他是一个幸运的过客,借走了大家的几分钟,来给他的心上人表一场唱得写得都不怎么样的白。   人头攒动,晚会要进入最后的时间了,夏安远逆着人流缓慢地走,有种夙愿终成之后的惘然,他现在该去哪?该打个车回家,向纪驰道晚安之前,问问他有没有听见?或者他应该直接让车把自己载到纪驰的所在地,就在今晚,完成他计划里的最后一环。   后台通道昏暗、拥挤,走到拐角,夏安远突然被拦住了去路。认了半天才记起这人是小时候跟在纪驰身边的保镖之一。   他被他带着往外走,左转、右转,出了通道,走到一扇隐蔽的小门,保镖替他推开。   外面是场馆后门的一片空地,夏安远顿住脚步,耳边“轰”地一声嗡鸣,心脏忽然千万头鹿撞似的跳起来。   昏白的灯光下,他看到好大一堵花墙——是他和纪驰都刻在肌肤上的帆船。只是一眼,夏安远视线就模糊了,他认出来,花墙用的鲜花全都是他之前送给过纪驰的那些品种。   而纪驰正站在这堵巨大的花墙前面,身上那套西装和夏安远身上这套似乎成对。他捧一束红玫瑰,向夏安远伸出手,笑着说:“小远,过来。”   夏安远没动,他眨眨眼,还没说话,泪水就先涌了出来。   灯、花和纪驰都变成了斑斓的光点,像万花筒,像满天星。太美了,时空仿佛在此刻错置,他看到那年情人节纪驰送他的烟花,是海、是浪,浪中间推出来一艘远驰的帆船。   烟花深处,纪驰也是这么向他伸出手,他用拍立得将那格画面定住,那些独自在外奔波流浪的日子里,他每一晚都抱着这样的纪驰安睡。   光影重叠处,纪驰来到他面前,“小远,不要哭。”他轻柔地去擦他满脸的泪,“我听到了,我做你的船帆,你做我的舷。”   夏安远抿着嘴用力点头,哽咽了很久,似乎觉得自己这样也太丢脸了,胡乱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抬头看纪驰:“这首歌还没取名字,连报幕都是《无题》。”他看到纪驰眼睛里的自己,好清晰,“你帮它取一个吧,驰哥。”   “要我取啊?”纪驰有些无奈地笑了,“我想不出来其他什么,我满脑子都是小远,”他手掌拢住夏安远的脸颊,沉声说,“要不然就叫《小远》?”   夏安远吸了吸鼻子,低低地“嗯”了声:“你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他垂眸看着纪驰怀里的红玫瑰,“是给我买花吗?”   纪驰没回答,把花递给他,认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郑重地问:“夏安远,爱我吗?”   夏安远被这问题狠狠震了一下。   夏安远,爱我吗。   记忆中,这是纪驰第一次问他这种问题,而荒谬的是,他听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才恍然意识到,好像前前后后这么多年,他从没有对纪驰讲过爱。   晚会已经散了,后门偏僻,仍有三两行人路过,见到这个壮观的花墙,震惊地“哇”声掏出手机拍照。   夏安远沉默了片刻,忽然牵起纪驰的手,带他沿着自己从场馆出来的路往回跑,又是逆着人流从后台挤回去,一路上不知道接收了多少侧目。   观众差不多已经全走光了,工作人员准备开始收拾设备,话筒也早就关掉,夏安远着急地转了半天,从场务道具那里找到一只扩音器。   他让不明所以的纪驰留在台下。所有的聚光灯都关掉了,这时候只有舞台两侧有普通照明,夏安远站到空旷黯淡的舞台中央,看向台下的纪驰,纪驰望着他、等着他,眼睛里有温柔又热烈的光。   夏安远想,这才是属于他的光,他永远被这束光照亮。   “驰哥。”看了很久,夏安远终于开口,声音被扩音器粗糙的电磁声放大。又顿了顿,他改口叫,“纪驰。”   夏安远整个人都哆嗦得厉害,他好像连站也站不稳,有一肚子的话想说,但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如此笨嘴拙舌。浑身的血都轰然沸腾起来,大概所有的话加起来都抵不过这一句。   “我爱你。”   他坚定地,用力地,一字一句地重复:“纪驰,我爱你。”   “从见你第一眼就爱你。”   “每分每秒都爱你。”   “一直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你听到了吗纪驰,我他妈好爱你。”   “怎么办,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有多爱你,但我真的好爱你啊,纪驰。”   “所有人,这个世界,听到了吗。”   “我爱你纪驰,我爱你爱得要死,我好爱你啊。”   “我怎么会这么爱你驰哥,我爱你,特别爱你。”   “真的好爱好爱你。”   他不知道自己语无伦次说了多少遍,恨不得将从前那些年缺失的那些“爱你”全都一股脑补给纪驰,直到他嗓子嘶痛得再难以用力才不得已停下。   泪眼溟濛中,他看到纪驰向他张开怀抱。   一秒钟也没让纪驰多等,夏安远风一样奔过去,狠狠撞进他怀里,紧抱住他。   纪驰永远像山,给人温和、强大的安全感,他搂住夏安远,像要将他生生揉进怀里。等夏安远情绪稍缓,他拉着夏安远的手放到他的胸膛。   “宝贝,”纪驰哑声说,“你摸摸我的心跳。”   夏安远手贴到他胸膛上。   “感受到了吗?它要撞出来了。”   夏安远笑了,他瓮声瓮气地说:“好像兔子。”说完,他想起来最重要的那件事,整个人忽然站得笔直,“驰哥……现在我想进行我追求计划的最后一个环节。”   他抽回手,在裤兜里掏了好几下,因为过于紧张,掏出来的时候差点把东西脱了手。   紧攥的拳在纪驰面前打开,夏安远的掌心静静躺着一枚男士戒指,中间那颗钻石即使在微光下也璀璨耀眼。   夏安远望着纪驰,眼里的水光也像钻石一样亮,他声音小心翼翼地颤抖着:“我们结婚吧。”   空气仿佛安静了两秒,纪驰盯着他不说话,夏安远立刻有些慌了,他想要单膝下跪,稍微一动就被纪驰挡住。   他抬头,见到纪驰的眼眶红成一片。   “驰哥……”夏安远终于没忍住哭腔。   纪驰红着眼笑笑,又有些无可奈何:“那件很重要的事情,没想到会被我的小远抢占先机。”   他从衣侧口袋掏出来一个藏蓝色的绒面小盒,在夏安远面前轻轻打开。   那竟然也是一枚戒指。   和夏安远选的一样,都是简约利落的造型,不同的是纪驰这枚主石是颗马眼形的蓝宝石。   纪驰把夏安远手牵过来,将戒指缓缓给他戴上,郑重地说:“小远,宝贝,我们结婚吧。”   夏安远看看戒指,又看看纪驰。   “愣着干什么?”纪驰伸出手,笑了笑,“不想给我戴上吗?”   “戴、要戴上……”夏安远点头,也学着纪驰那样,牵住他的手,将那枚钻戒给他套到无名指上。过程中他手抖得不行,这辈子从没这么紧张激动过。   好在顺顺利利地戴上了,他看着两人的手,眼神发直,似乎不敢相信就这么用一枚小小的指环,套住了纪驰和他俩的余生。   纪驰指腹抚过夏安远的眼角,双手捧住他的脸,看着他亮得令人心动的眼睛,紧接着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   周围远远有围观的人举着手机,见到两人吻上,人群中爆发出兴奋的起哄和哨声。但他们陷在这个漫长的,热烈的,温柔的,咸涩的吻里,旁若无人地相爱相拥,好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像醉氧,他们盯着对方浮上红色的脸,都笑起来,笑个不停。   “小远,今天开心吗?”   夏安远边笑边点头,太开心了,这是他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光。   纪驰笑着问:“为什么这么开心?”   夏安远抱着他,下巴搁到他肩上,在他耳边小声说:“因为我爱你驰哥,我爱你,我好开心。”   “你呢驰哥,你开心吗?”   纪驰的声音沙哑,“开心,特别开心。”   “为什么特别开心?”夏安远也这么问他。   纪驰把他往怀里搂得更紧一点,像拥抱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望着空中的光影,像回望从前的几千个难眠日夜。   “因为……”好久他才开口,像发出一声幽长的喟叹。   因为我,   得偿所愿。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这世上没有哪面镜子摔碎之后还能变回原来的样子,小远买了一千面镜子,想试着拼一下,破镜到底能不能重圆。他试过了,没有办法,无论拼凑的形状有多还原,那些伤疤和裂痕永远存在。   但他发现,其实可以将碎片拼成所有想要的形状,拼成玫瑰、月亮、蝴蝶,甚至海浪。爱能做粘合剂,只要还爱,它就可以是任何,也可以是任何颜色。   幸好重逢不算太晚,幸好爱意仍然高温。 第121章 情人节番外(免费)   “往前走一点,靠左边,对,笑一个。”   “像你平时对我笑那样,小远。”   “……行吧,这样也行。”   纪驰拿着相纸,习惯性地在空中甩了甩,等夏安远走近的时候,那上面刚好显像出来。   “还……可以吗?”夏安远没凑近看。   纪驰对他招了招手,见夏安远没有要靠近的意思,便伸手,将他轻轻揽过来。   “自己看看?”   夏安远飞快地扫了一眼那张相纸,自己站在那个憨态可掬的熊猫雕塑旁边,笑得一脸僵硬。   “好丑。”他忍不住说。   “是么?”纪驰拿到自己面前看,看着看着,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夏安远心跟着他的神情变化提起来,“是不是不好看?”他懊恼地往前探,想抓住那张照片,“这相纸是不是很贵?”他说,“浪费了。”   纪驰很轻易躲过他的动作,他总是这样一逗一个准,见夏安远有点愣又有点懵地望向他,纪驰轻声笑了下,带点忍俊不禁的意思:“帅得我都要流口水了,还丑?还好丑?”   没等夏安远来得及有所反应,他忽然抬起相机,对着夏安远这表情“咔”一声,把新出来的相片接住。   “我的小远没有死角,”纪驰没看相纸,只盯着夏安远,看了很久,夕阳余晖和柔软的湖光映在夏安远侧脸上,将他脸上的绒毛暖得很分明,纪驰那点笑也渐渐收起来,神情好认真,“怎么拍都好看。”   夏安远抬头看着他,纪驰身上的味道仍然是熟悉的香,和湖边的风一起飘过来,他眼神太沉了,夏安远受不住,没能对视多久便低下头来,看着他手里的相机,低声说:“我也想拍你。”   闻言,纪驰将颈带挂到了夏安远身上:“本来就是拿给你玩的,想拍什么都可以。”   “只拍你。”夏安远伸手接住拍立得,摸索到快门键,学着纪驰,挺有模有样地举起来,飞快地“咔”一声。听到这声音,夏安远突然笑了,耐心等照片显像的时候跟纪驰相视一眼,又举起相机给他拍了一张。   另一张这时显出颜色,夏安远蛮新鲜地盯着看,他难得有这么开心的时候:“驰哥好帅!”   纪驰笑着看他不说话,于是夏安远继续拍了,他真的只拍纪驰,兴致盎然地围着他团团转圈,模特换成纪驰,他竟然就丝毫不考虑浪不浪费的问题了,到最后,三包相纸还剩下一张,纪驰终于及时叫了停。   “好了,留一张,咱们待会儿拍。”   夏安远没问为什么得留一张待会儿拍, 他当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情、人、节,他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刚才拍的纪驰全收进兜里。   “没给你买礼物,怎么办?”过了会儿,纪驰突然问他。   夏安远被这话问得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摇摇头,“我没……没想过要礼物。”   怕纪驰不信,他认真补充道:“你来陪我,在这个时间,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   纪驰垂下视线,盯着地面某处,一脸沉默。   冬天的日落太短暂了,就这几句话的时间,天际线迅速灰暗下去。这里是京城远郊的公园,大年初二,又碰上情人节,平时人本来就不多的地方,这会儿连鸟都没一个。   “真的。”夏安远很怕纪驰露出这幅表情,他有些急了,“你家里面过年应酬那么多,哪有时间精力想这些事情,能抽出一晚上带我出来玩,我知足的。”   他上前一步,抓住纪驰的衣袖:“驰哥?”   光线暗得看不清纪驰的脸了,夏安远靠近他一点,纪驰忽然捉住他的手,十指相握那样抓住他。   “手太冷了,”纪驰低声说,将夏安远的手跟自己的一起揣进兜里,“这里太冷了对吧?”   纪驰的羽绒服很轻很暖,相比之下,夏安远身上的棉服就像让他披了件厚重的硬壳。“还好,”夏安远忍不住往他怀里更贴近一点,他感受到纪驰将下巴搁到了自己肩膀上,他动也不敢动了,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小声说,“驰哥,你好香。”   纪驰胸膛轻微地震动一下,像是在笑,紧接着,他又问:“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这里没人,”夏安远想当然地回答,“咱们就可以像现在一样。”   “不对。”纪驰说,“有人也可以这样。”   “那……为什么?”这个怀抱暖得人懒洋洋的,夏安远不想思考了。   纪驰抽出手,拍了拍夏安远的背:“回头看一下?”   回头的那瞬间,啸声穿破云霄,在空中停顿一秒,随即“砰”声炸开,无数光点团成花簇,这片寂静郊区的天空重新亮起来,像缀满漫天斑斓繁星。   夏安远立在原地,像根插进泥里的木桩。   太美了,也太壮观了。   他久久说不出话来,看着烟花一变再变,最后变成海,变成浪,浪中间又推出来一艘远驰的帆船。   天空变成了荧蓝色的海洋。   纪驰往前走,停在离夏安远不远不近的地方,转过身看他,“因为这里,放烟花不会被罚款。”   他背着一瞬间落下,又一瞬间绽开的浪花,对夏安远笑,“没有礼物,只有这个。喜欢吗?小远。”   夏安远呆呆地望着那只帆船的影子,好一会儿才记起来想要问,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烟花吗?   不是梦吗?   他真想疯狂点头,“喜欢。”好喜欢。   纪驰对他伸出手,“来,我们拍一张。”   不由自主地就要迈出脚步,但夏安远看着烟花深处的纪驰,硬生生顿住了动作。   他也对纪驰笑,他们相视着笑,下一刻,夏安远抬起相机,将像正站在烟花里等他的纪驰拍了下来。   最后一张相纸,只用来拍这样的纪驰最合适。   ——————   回家的路上,纪驰才摸到兜里的东西。   他拿出来借着顶灯看,那是个四四方方的小木盒,只有巴掌大。   木头不是什么好木头,做工也糙,似乎是初学者做出来的东西。但纪驰一看就笑了,宝贝似的攥了好一会儿,才继续研究它。   像个八音盒,又不是八音盒。有电池盒,有插卡槽,有喇叭孔,有播放键——竟然是个小音响。   他试着按了一下播放键,即刻有音乐放出来。   很舒眠的吉他曲,纪驰有些惊讶这小玩意儿的音质竟然比想象中好太多,惊讶劲还没过,下一刻,里头开口唱歌的那个声音给他震住了。   竟然是夏安远的声音。   他仔细听,夏安远唱歌声音比他说话多一点磁性和男人的成熟度,又因为年纪尚轻,脱不开那股子少年气。   因此咬字清晰,歌词也很容易听得出来。   他在唱一首纪驰从没有听过的歌。   下一站将会飘向哪里/   我的行囊装着满满的忐忑/   路过的风景/唱过的歌/   有多少是我的/   每个城市的霓虹都很美/   哪一种是把梦点亮的颜色/   隐约的希望/和小小的我/   总隔着一条长长银河/   遥远的天空星星眨眼/   他一样有睡不着的夜晚/   在他的身后/是否也藏着/   挥之不去的从前/   遥远的夜空星星耀眼/   有他的晚上不会孤单/   或许有一天/或许明天/   幸福就会来到身边/   车已经停到车库里了,司机很有眼见地先下了车,纪驰独自坐在车里,握着那只小音响久久无言,封闭黑暗的车厢里缓缓响过歌曲后摇,逐渐归于寂静。   纪驰回过神,想要再放一遍,还没来得及把按钮按下去,音响里“咔哒”两声,像有人将耳机摔了一下,跟着,夏安远开口说。   “想来想去,不知道送你什么好。”   “唱一首歌送给你,希望你每晚都好眠。”   “情人节快乐,驰哥。”   作者有话说:   BGM:《星星和我睡不着》徐誉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