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夕成灰》作者:四字说文   文案:   【攻受控都慎入,虐攻虐受都有,泼天狗血文!!】   【攻控看了直呼受配吗,受控看了直呼攻配吗,只有我看了我说磕到了!!!】   【慎入、慎入啊!!!】   四年前渭梁河边,霍皖衣刺了谢紫殷九剑。   一千四百多个日夜,噩梦缠身。   再相见时,竟已是嫁入相府的当夜。   “朝夕竞会,往事成灰。”   主受,破镜重圆。   被受变成坏种的疯批攻×死不悔改(后来改了)的受   破镜重圆、强强、HE 荆棘客 第1章 铜镜   “你无情无义,合该夜不能寐、噩梦缠身,永不得安宁!”   “霍皖衣,你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债?!”   “与你为友,是我今生做过最大的错事!”   ——“霍皖衣,我要杀了你,让你用血来偿我满门性命!”   “霍皖衣……”   “霍皖衣!”   “霍皖衣。”   陌生的声音将他从无边的梦魇中惊醒。   蜷缩在角落被枯草盖住的人影微微一动,他行动有些迟缓,却还是脊背挺直地坐直身子,血迹斑斑的破旧囚服遮掩下,偶尔露出白皙如瓷的肌肤,衬着那张艳丽的脸。   就算被打入天牢即将赴死,霍皖衣还是光彩照人,一如往昔。哪怕已不是那个先帝的宠臣,最趁手的武器,他的眉梢眼角,依然带着足以刺伤他人的锐利。   漆黑的眼眸里耀映着发亮的烛光,霍皖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直呼他姓名的那位狱卒,神情里无悲无喜,近乎麻木。   然而他低声发问,语声缓缓,带着刺骨的冷意,仿佛他还是那个权倾朝野的霍皖衣。   “你叫我?”   ——他官拜二品,受封尚书仆射,为先帝犯下无数罪孽。   若是当今天下还是先帝的天下,那霍皖衣此人,还是风光无限的高官重臣,百官都要避其锋芒,更遑论这区区一个看守天牢的狱卒?   但天下已不是先帝的天下。   如今的天下,属于另一个主人,属于改朝易代的胜者。   霍皖衣知道自己是个将死之人。   面对他这个将死之人,狱卒在短暂的震慑之后,怒不可遏道:“你还以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霍皖衣!”   手掌重重拍上栏杆,激荡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天牢里。   “霍皖衣!你杀我兄弟,害我手足,现在被关在这天牢等死,都是你的报应!”   “不、不,这些报应还不够!霍皖衣,像你这样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就应该要生不得生,要死不能死,凭什么你还能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等死?!”   “我的兄弟——我的兄弟!被你设计陷害,被你打入天牢,受尽折磨而死!”   狱卒叫嚷着,声音穿破这一隅死寂,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霍皖衣在梦里听过的话都又说了那么一遍。   然而霍皖衣凝视他,神情无所动容,眼底幽深一片。   “所以呢……?”霍皖衣甚至启唇发问,艳丽的容颜浮现出令人憎恶的笑意,“我还是在这里,心安理得的,等着新帝将我赐死。”   “我就是没有受到折磨,连一块板子都没挨过,”霍皖衣歪头看他,“你要是不服,可以奏请新帝将我凌迟,或者折磨到死——喔,我忘了,你这样的身份,连踏入皇宫都没有机会,又谈何上奏呢。”   温柔缱绻的尾音落下,念出的心思却字字句句险恶。   “你——!”   狱卒赤红着双眼,忽然从腰间取下挂着的钥匙,双手抖颤着拿了其中一把,咬着牙,解开了紧锁着霍皖衣的那扇牢门。   “哐啷——”   狱卒推开牢门,大步迈进,备好的匕首被他握在手里,在接近霍皖衣时,他抬起手臂——刀刃在烛灯下洒一片冷光。   他狠心下刺,不管之后会得到什么样的惩处,只想现在就撕破霍皖衣满脸嘲讽的皮囊。   这个人的心都是黑的。   骨头都冷。   狱卒低头,居高临下地挥下匕首。   而霍皖衣凝视那冰冷的刀刃,仍旧不为所动。   “放肆!”   有人从门外冲了进来,用力将狱卒押下,勒着人的臂脖以巧劲震掉他手中的匕首,再一踹腿弯,教那狱卒跪倒在地。   霍皖衣侧首看去,见那道身手极佳的黑影让开,露出门口的人影。   刚才发出声音的就是这个人了。霍皖衣淡淡收回目光。   那人臂弯枕着拂尘,帽子压低,半躬着身,颜容严肃地高声唱喏:“奉圣上口谕,罪臣霍皖衣,免除死罪刑罚,令其三日后与谢相完婚——若有不从,就地格杀。”   语罢,这位传话的公公脸上又挂上讨好的笑意:“恭喜您了,谢相夫人。”   霍皖衣长长的睫羽抖颤一瞬。   “谢相?”他迟涩地发声。   很快有人从旁侧走近,向他呈上了谢相求娶相送的聘礼。   一块破碎到再也拼不回去的铜镜。   霍皖衣低着头与这铜镜里的自己对望。   良久。   他喉间滞涩着,发出一声难堪的笑音。   ……谢紫殷还活着。   被他刺了九剑,丢进冰凉河水中的人,竟然还活着。   霍皖衣在两日后的黄昏被送进了丞相府中。   新帝朱笔亲赐的喜事,却因为他的满身罪孽而变得不那么欢喜。   他没能走正门踏进这座陌生的府邸。   霍皖衣一路行去,隔着高高的院墙,听到的不过是众人粉饰太平的恭贺之声,说尽好话,甜言蜜语——真心不真心的,谁都不在乎。   明明是新婚。   他却连谢紫殷的面都没见过。   没有人送亲,他也没得一顶八抬大轿,至多换上了喜服,被人按着盖上了盖头,又浑浑噩噩被推进觥筹交错的喜宴里。   直到绸带一侧被他紧紧握在手中,霍皖衣才忽然发现,他躲过了被赐死的命运。   ——那本该是命中注定的,先帝一倒,成千上万的“忠臣良将”要随之而去。   霍皖衣认为自己也该是先帝的忠臣。   而他到底没有死,他甚至站在人人庆贺的,得了新帝允肯的喜宴里,接受众人的祝福。   那些祝福或真或假,霍皖衣都不在乎。   他在唱喏声中拜过天地,拜过高堂,在喜乐声中又被送回洞房。   霍皖衣无端想起当初。   十九岁的谢紫殷,温柔雅致,君子如玉,可以说是盛京才子中最得人心的一个。   他们初见于楼阁顶层,能览尽盛京的地方,在初春,枝头新蕊相探,他至今还记得是哪只栏杆被谢紫殷莹白的手抚过,哪枝绿芽受过谢紫殷的凝看。   他无疑爱过谢紫殷。   但那种爱比起权势、地位、名利,比起帝王的恩宠,赏赐所带来的尊严而言,微不足道。   他还记得当初走马观花,盛京的繁华也配衬不了谢紫殷的美好。   世人都爱侠客、诗人,而谢紫殷让无数文人为之心折。   霍皖衣那时也不过十八岁。   ——可他已经是帝王的武器,帝王的心腹,一把出鞘必要见血的利刃。   他们很短暂的,在初春、盛夏,仲秋,许诺过毫不作数的生生世世。   谈一辈子尚且天真。   更何况海枯石烂?   永永远远这种话,霍皖衣觉得自己是不会相信的。   他迷恋谢紫殷的完美,享受和谢紫殷相处的每个刹那。   但快乐总有极限。   而霍皖衣更是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小人。   他心狠手辣,他卑鄙歹毒,他能为了权势名利做无数人神共愤的恶事,并且至死不悔。   爱过的又能在心底占多少分量。   至少霍皖衣认为自己绝不会因为谢紫殷而感觉痛苦。   只是痛苦这种事情在不痛时并不让人感觉到痛。   它唯有真真切切开始痛了,才让人意识到这是会痛的。   霍皖衣刺了谢紫殷整整九剑。   他在谢紫殷失踪的第九日终于开始痛苦。   但他不懂得后悔,也不需要后悔,只需要让时间将痛苦敉平。   他依旧是帝王最锋利的刀剑。   能够悍不畏死,能够犯尽罪孽,更能将刺过谢紫殷九剑的事情当作一桩功绩。   他是带着让谢紫殷死的决心刺下的那九剑。   ——谢紫殷不该活着,如果还活着。   那也该是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的魔鬼,是誓要报仇雪恨的仇人。   而不再是谢紫殷了。   盖着的红绸忽然一动。   霍皖衣醒过神来,眼珠随着盖头被揭开的寸寸变化而动。   然后他看到了谢紫殷。   在煌煌烛灯里,阴影落于肩侧颈腕,光亮所照耀之处,大红色的喜服衬得谢紫殷眉间朱砂熠熠生辉。   而他下意识去看谢紫殷的手。   掀开这块盖头的,是一柄开了两指宽长的折扇,一角鸢尾花欲开未开,跃然纸上。   谢紫殷随着他的目光垂下了眼帘。   “这是一把新扇子。”谢紫殷无需他问,已经先给了答案。   霍皖衣睫羽发颤,他抬头凝视谢紫殷一如那年初春的脸。   漂亮极了。   让他想起世间许多美好的字词,而他又曾亲手将之摧毁。   他见过无比狼狈的谢紫殷。   有着要这个人死得彻底的险恶用心。   可很快,他又意识到这已不是当初了。   谢紫殷同他斟了杯酒,示意他饮下。   酒樽交错时,霍皖衣有那么一瞬是恍惚的。   他也有和谢紫殷饮下合卺酒的时候。   ——是美梦噩梦都无法梦到的。   谢紫殷放下酒樽,手指抚在他的颊侧,温热得好似这个人——没有被丢入过隆冬时节的冰河。   然后他的脖颈被这只手牢牢嵌住。   谢紫殷紧扼住他的喉咙,像握着他苟延残喘、摇摇欲坠的性命。   霍皖衣被迫弓身,胸腹里翻江倒海般窒息。   他浑噩恍惚。   却还是听到谢紫殷在他耳边轻笑:“……霍皖衣,你的命,被我抓住了。”   作者有话说:   叭叭叭写狗血,谁能相信这居然是一瞬间的灵感呢,叭叭叭叭继续写。   喜欢写一些美人搞美人的刺激剧情。   提示:攻受以前的事情和先帝有很大关系,所以不影响他们HE。攻以前良善现在坏种,受从头到尾都是坏种,绝不洗白。   关于设定:全架空所以不需要考据,所有相关都是瞎编。   最后:收藏!收藏!收藏鸭!!开坑太多,我先磕头谢罪。 第2章 异梦   深红色的帷帐摇了一夜。   天光蒙蒙时,谢紫殷敞着衣衫从榻上起身,撩开床帐走了下来。   红烛还未得燃尽,依旧含光摇曳,烛芯绯红。   床帐撩起后的景色凌乱不堪,霍皖衣枕着绣满金丝作衬的棉被,未被遮掩的肌肤几无完好,好似落于天牢的那段时日,真的受过许多难以言说的酷刑。   也许是觉得撩开的床帐吹来的风有些让人发冷,霍皖衣指尖微颤,纤密的睫羽抬起,幽深无光的眼睛缓缓睁开了,视线无意识地移转,最终还是落在了谢紫殷的背影上。   “……谢紫殷,你拿我的命捏在手里,就是为了叫我立刻死在这里么?”   他声音发哑,压低的声音仍是缱绻勾人的,如同他秾艳的眉目,受过一夜风雨摧折,也还是光彩夺目的。   谢紫殷执着一支线香转过身来,胸膛被霜白的里衣半遮半掩着,干干净净,毫无瑕疵。   待走得近了,谢紫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间朱砂灼眼得很:“要是我做的事能让你立时就死了,那便是你霍皖衣命该如此,与我何干。”   霍皖衣似有若无地看他眉间,侧首发笑:“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谢相大人当真要用这种手段取我的命——看来是我浅薄了。”   谢紫殷不接他这番话,挽起床帐靠坐在旁,借着未尽的烛火点燃线香。   霍皖衣便又问:“你怎么身上干干净净的?这一夜我都要死了,你看着却很精神。”   线香新出的灰被抖落在香炉里,谢紫殷淡淡道:“你只知说痛,哪儿来的力气还手。”   “你不知道怜香惜玉,”霍皖衣似笑非笑地接话,“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谢相大人,你把我当仇人对待,是不是太不讲道理?”   谢紫殷反问:“不做仇人,你和我还能做哪种人?”   霍皖衣一顿。   他抬眼凝望着谢紫殷笼在烛光里的如玉侧脸,片晌方道:“也是,我和谢相,只能做不死不休的人。”   谢紫殷不置可否,顺手将线香插回熏香炉中,不过是短短片刻,白烟飞空,袅袅而上。   一时静默 ,天光渐盛。   霍皖衣道:“我还未问你,新帝怎么舍得让你迎娶我这样的罪人?”   他说起这件事时忽而想笑,语调里都带着几分熟悉的恶意,“难道谢相大人功高震主,不得不选个自断后路的法子,只为了消解新帝的疑心,避避这风头……”   然而他再多的恶意于谢紫殷来说都似寻常。   他说得多,谢紫殷也不过赏他一眼,再多便无,谢紫殷只从容反问:“你说呢?”   “我说……你要娶我,既是想折磨我,也是想向新帝投诚。毕竟谢相大人站得太高了……明明是被我刺了九剑丢进河里,连命都没有了的人。如今一活过来,居然就成了高高在上的谢相。”   霍皖衣望向谢紫殷时的神情难说真假,总是带着几分痴迷,他笑意盈盈:“再厉害的人物,也要对着帝王低头,你现在是风光得很,也难保事情做多了,不会变成我这样的下场。”   谢紫殷垂下眼帘来看他。   “我如果是和你一样的下场……”谢紫殷低声发问,“那你真正的下场,岂不是会比我更难堪?”   霍皖衣眨了下眼睛,错开谢紫殷的注视,慢声道:“我在说你的明日,或许就是我的今日。”   他落下话音,谢紫殷已撑着手臂向他倾身靠近。   罩在上方的身影颀长,几乎让霍皖衣看不清其余景物,眼里只容纳得下半敞衣衫之后的风光。   “而我在说……如果你的今日便是我的明日,”下颌被骤然紧掐,痛得他呼吸一瞬滞停了,也无可挣扎,“那你的明日,只会变得比今日更难堪。”   霍皖衣被这挟制的力道刺得眼眶发红,他深吸了口气,短促的喘息,却还是不知道什么是惧怕一样随性:“看来谢相很信任现在的陛下。”   谢紫殷收了几分力道,转而从腰腹穿过将他搂进怀中,两方心跳相贴,倒让谁都听不到那些心跳,唯有弥漫的香气氤氲满室,帷帐震颤着抖落下两绺流苏。   霍皖衣是真的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他声音哑得厉害,又好像不知道什么叫退让,反而一再发问:“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谢紫殷餍足一场,心情又好了几分,闻言淡笑着应了:“你说得很对。”   他乱成泼墨的长发被谢紫殷绾在指间,顿了顿,谢紫殷继续道:“你帮先帝做了这么多事情,唯独在这改朝易代的时候,你没帮上半分的忙。先帝可谓是吐丝自缚,退无可退。他驾崩之时,你还在为他除去所谓的逆臣。”   谢紫殷贴在他耳边轻笑:“你猜,先帝是如何驾崩的?”   这数年来,霍皖衣为先帝做过的阴私险事不计其数。   纵然谢紫殷只是稍微透出那么一两句话来,他也能轻易窥探出其中的真相。   ——新帝如何登基。   ——先帝为何驾崩。   这真相既不让他意外,也不是早有预料,霍皖衣怔了片晌,道:“看来与其说你相信现在的皇帝,不如说他更相信你。”   ——“他敢亲手弑君,你还能这样面不改色担下这份从龙之功,谢相大人,以我之见,你与陛下不是亲兄弟,也要胜似亲兄弟了,左右双相,你占其中之一,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然而就算如此又能怎样呢?霍皖衣抬手抚在谢紫殷的胸膛上:“而我,杀过很多亲兄弟,也杀过很多胜过亲兄弟的兄弟……谢相,与我这样的人同床共枕,异梦而处,午夜梦回不会觉得可怕吗?”   谢紫殷拂开他抚来的手指,眉眼间不见半分阴霾,反而一如往昔温柔,风姿清隽:“我已经死过一次,还需要怕什么?”   霍皖衣张口欲答,谢紫殷又道:“你不如和我说一说另一件事。”   “什么事?”霍皖衣问。   谢紫殷坐起身,懒懒靠在床前,道:“听闻传旨的公公说,你故意激怒看守你的狱卒,想要一死了之。”   霍皖衣怔了怔,漫不经心地笑出声来:“怎么能说是我想一死了之呢?我要是能活着,怎样也不愿意死,我霍皖衣从小到大都惜命得很——可陛下迟迟不肯赐我死罪,也不见有人来劫狱救我,以我的名声,未被什么绝世高手潜进天牢取走性命,已经是幸运。”   “我不是想一死了之,只是他说话不好听,我不喜欢。我也学不会忍气吞声,反正也要死了,还不许我过过嘴瘾?”   谢紫殷道:“我第一次听人将找死二字说得这样复杂。”   霍皖衣道:“我不是找死,是没办法活下去了,自己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你找乐子的方式也算别具一格,”谢紫殷垂眸看他,指尖落在他艳丽姣好的脸庞上,“若他的匕首划的不是你的皮肉,而是你的脸……那就太可惜了。”   霍皖衣的下颌还留着青紫的指印,颜容显衬出难得的脆弱,他笑得浅,闻言追问:“那要是他们去得晚了,匕首是划破了我的脸——谢相大人还打算娶我么?”   谢紫殷讶然:“你怎么还会问这种天真的问题?你若没了这张脸,我何止不会娶你。”   “我会还你一十八剑,把你丢进河里,亲自、亲手,杀了你。”   霍皖衣也不觉受伤,反而笑得更深:“谢相好无情啊。”   谢紫殷不应他,又问:“天牢无人对你用刑,为何传话的人同我说,你满身血迹?”   “谢相大人……你怎么有这么多的问题。”   霍皖衣叹息着回答:“我自己对自己用刑不够吗?人总要想些事情来做,我折磨折磨自己,难道还会犯什么王法?”   谢紫殷道:“霍皖衣,看你的样子,若我不来救你出去,陛下迟迟不发诏赐死,你也是能自己玩死自己的。”   这话说得很是。   霍皖衣脸上笑意盈盈,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窝进谢紫殷的怀里。   他枕着这陌生又熟悉的怀抱,视线凝在谢紫殷凸起的指骨上。   “现在不一样了,夫君,”他像是一心求死又十分惜命的疯子,“我玩不死我自己,只有你才能把我玩得没命。”   话音几乎是将将落下,帘帐就已经被扯散开来。   烛火燃尽,天光盛极。   霍皖衣并不知晓自己做了桩打破规矩的坏事。   站在门外的少年紧握着腰间的玉佩,抿着唇,听着屋中还未罢停的声响,扯出个很不自然的笑容:“谢相今日不上朝吗?”   为了衬应喜事着了身粉衣的侍女犹豫片晌,轻声回答:“陶公子,谢相今日告假。”   陶明逐点了点头,心中晦涩,勉强道:“我还未见过谢相迎娶的新夫人。”   解愁眉头微蹙,低首道:“公子不若晚些时候再来?现下就算是等,也是等到有空闲了才能相见。”   陶明逐道:“也好。”   他不甘心地往解愁身后望去,像是要透过这紧闭的房门看到里面一样。   “代我向谢相问一句好。陛下登基之前,他也是难得留在府里,现在事情尘埃落定了,我想和他再叙叙旧。”   末了,陶明逐临走前又道:“新夫人未必就是整个相府的主人,以他现在的身份,不说在这府里,哪怕是在平民百姓之家,也轮不到他做主说话。解愁姐姐,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解愁不知听没听进这句,只是依旧垂首:“陶公子慢行。”   作者有话说:   把谢相很行打在公屏上。   浅走个宅斗打脸支线,嘿嘿。 第3章 游鱼   繁花缀枝,阳光正合适,一池游鱼摆着尾巴来回逡巡,间或仰起头来,咬一口新洒下的饵食,舒展光滑的鱼鳞在阳光下粼粼生辉。   池中浟湙潋滟,倒影一袭浅紫,衣袖连云,飘飘来还,探出的腕指青紫遍布。   还是痛了的。霍皖衣看着水中的游鱼有些出神。   谢紫殷和当初全然不同。   除了那张始终让霍皖衣目眩神迷,为之拜服的皮囊,其余的都已不相像。   他们许诺生生世世的时候,还未想过之后要如何。   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霍皖衣难得无助。   他面对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游刃有余,轻蔑嘲讽。   唯独在谢紫殷身上,颇有种使劲力气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   他刺了谢紫殷九剑,没能拿走谢紫殷的命。   ——霍皖衣想,那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该是谢紫殷来拿我的命。   拿这条作恶多端、无尽罪孽,兴许下了阴曹地府也要永世不得超生的烂命。   也不知道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可笑的,霍皖衣竟也能笑得出声。   他笑过了,忽而敛下笑容:“来了也不说话,不会是在想着将我推进池子里吧?”   身后来人的脚步蓦然停住。   霍皖衣转身看去,最先看到的是一张神情微妙的脸,以及一身白得刺眼的衣衫。   “……你是?”   陶明逐打量他片刻,并不答话,只皱着眉问:“你就是霍皖衣?”   霍皖衣道:“我是不是霍皖衣又有什么紧要?我先问你,你却一字不答,你来问我,我又凭什么告诉你?”   “我姓陶,陶瓷的陶。府上的人都叫我陶公子。”陶明逐抬起下巴,纵然于身高上和霍皖衣还有一定的距离,但如此神态,已仿佛是在俯视他。   霍皖衣嗤笑一声:“陶公子年岁不大,和我应该也没什么话好说。恕不奉陪了。”   他端起桌边饵食欲走,陶明逐却伸手阻拦。   “霍皖衣,你喂死了几条鱼。”   霍皖衣毫不动容,反而言笑晏晏:“岂不正好?”   陶明逐道:“像你这样的人,害死了太多人命,想来也的确不会为了几尾游鱼的死而伤心。因为你霍皖衣伤人时尚能面不改色,更何况用这双手喂死几条鱼。”   霍皖衣一挑眉:“陶公子话里有话。”   “我有说错吗?”陶明逐冷笑,“你随自己心意喂食这些游鱼,不管不顾它们死活,我向你指出你的错误,你反而不知悔改,还大言不惭……霍皖衣,你怎么配做这相府的主人?”   掌权数载以来,霍皖衣还是第一回 听到有人这样说话。   高高在上,指责的语气连先帝都要说声刺耳。   只可惜先帝已经是一抔黄土,霍皖衣还活着,且绝没有就此变得可怜脆弱的觉悟。   他被陶明逐这番话逗得发笑,幽深的双眼漆黑无光,衬着艳丽的容貌,反而令人不敢直视。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不知我不知鱼之乐?”   霍皖衣唇边挂笑,淡淡道:“你说我不顾游鱼死活,焉知游鱼就只求生而不求死?陶公子……你非游鱼,游鱼非你,我今日投饵喂鱼,是一番好心,游鱼贪吃丧命,是自己的命数。”   “……你看这满池游鱼,池塘虽大,它们在其中游行自在,可不跳脱而出,怎么能知晓天大地大,哪里才是真正的自由?你说我害死了它们,兴许它们还要感谢我。如果不是我,它们怎能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宽,世界并非这小小一座池塘呢?”   陶明逐双眸圆睁,有些无措:“你这是强词夺理!是歪理!”   霍皖衣道:“我是不是强词夺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陶公子到底需不需要听我的道理。我观你言行,似乎是对我颇有微词,那我的理由只会是歪理,而不是道理。你的看法于我而言,更是无关紧要。”   “可你心狠手辣!阴险歹毒!你就是不配嫁给谢哥哥!”陶明逐怒声大喊。   霍皖衣神情冷淡,抬手将一碟饵食尽数倒进水池之中,游鱼丝毫不觉腹中鼓胀,纷纷聚在一处抢食,间或又有一两尾肚皮翻白,漂于池面。   他嗤笑:“我就是心狠手辣,阴险歹毒。可你奈我何?谢紫殷就是娶了我,天地高堂都拜过,洞房花烛也过了,你就算再不服气,也要服气。”   陶明逐抿着唇看向晃动的池水。   “我会让他休了你的!”陶明逐道,“我可以让他抛弃你!因为我救过他的命!”   霍皖衣有些讶异:“原来是你把一个该死的人救活了。怎么,在最冷的天里从河中捞起来一个将死之人,那滋味儿很不好受吧?”   陶明逐死死盯着他,却不见他有任何动容心虚,陶明逐怒不可遏地抬起手——   “你敢打我呀?”霍皖衣漫不经心地笑,“那你一定要打准一点,最好让我这张脸再也好不起来,否则谢相为了我这张脸,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不知悔改,心肠狠毒!霍皖衣,你会有报应!”   霍皖衣浅笑:“难道我现在还不够报应?”   陶明逐道:“你刺了他九剑,他恨你、恨得要死,你不可能得到他的真心,他现在都是为了折磨你,你迟早会为了以前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你不是才说要让他抛弃我吗?怎么又开始说迟早让我付出代价?陶公子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让我现在就付出代价?”   陶明逐转而用手推开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霍皖衣推进池中。眼看着霍皖衣摇晃着又站稳了身体,陶明逐心有不甘,却也没有推第二回 的勇气。只得道:“我不想和你再说什么,霍皖衣,你今天说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地告诉谢哥哥,让他知道你从头到尾都这么阴险毒辣,卑鄙无耻!”   霍皖衣笑道:“那我真是佩服你,竟然能记得这么多的话。我倒也可怜你——”   “你可怜我?”   “是啊……”霍皖衣缓缓坐在桌旁的石凳上,扳着手指道,“我刺了谢紫殷九剑,可他还是向皇帝请了赐婚,将我正大光明迎进了相府。你救了他,可你还是无名无分住在相府里,以后见了我,还需称我一声谢相夫人。”   陶明逐几乎要被他的这番话刺到发疯,冷笑道:“是吗,我觉得你更可怜一点。霍皖衣,从前你风光无限,谁不怕你?现在你雌伏人下,毫无尊严可言,更是被关在这相府里不能出去,你就像你喂死的那些鱼一样,活着也是受罪!”   急喘两声,陶明逐又道:“你是被明媒正娶,可那又如何!你未脱罪,纵然嫁了进来,也还是个不明不白的身份,就算我无名无分,但在陛下面前,在谢相面前,我的身份都比你更高!”   霍皖衣眼帘微抬,淡淡应了:“我又不和你争,你急什么?你说得不错,我现在毫无自由,更无尊严。所以我迟早会走出这里,重回朝堂,这件事情,你不知道,但谢紫殷却知道。连他都不一定拦得住我,你又算什么?”   陶明逐道:“霍皖衣,你十足无耻。”   霍皖衣站起身来,就着如此姿态,居高临下道:“难道你不无耻吗?挟恩图报,无名无分住在这府上,不在我面前夹起尾巴做人,反倒来我这里耀武扬威了。陶公子,我再如何,现在都是谢紫殷的夫人,来者是客,我给你两分薄面,也只有这两分。”   说罢,霍皖衣错身离去,留下了空空碗碟,满池树影。   陶明逐泄愤般将石桌上的碗碟摔碎,脱力靠坐着,双拳紧紧握起,咬得下唇泛白,眼底如同淬了毒般漠然。   解愁远远望见霍皖衣的身影,急忙上前为他掸尘,撩开帘子跟着进了屋。   屋中线香燃了半截,一室香气流转,教霍皖衣的精神舒缓许多。   他靠坐在软榻上,随手抽了本书册翻过两页,忽然问:“陶公子住在相府多久了?”   解愁心下一惊,分辨了片刻霍皖衣的神色,谨慎道:“陶公子没有住多少时日……相府是最近才迁到此处,以往这里是一座大宅,住了四五户人家。现在是谢相升任后由陛下亲赏的,建成也不过月余。”   论起察言观色,霍皖衣比任何人都是只高不低,他对那陶公子到底住了多久并不在意,只是一些事情到底影响他的心情。   挨着谢紫殷的事情,霍皖衣想,自己无法做到真正的无动于衷。   虽然谈不上吃醋,他也配不上这两个字。   但有这样一个人仇视自己,且和谢紫殷关系千丝万缕,到底让霍皖衣觉得掣肘。   他无意为难解愁,原本的问题也就换了一个:“谢紫殷对他……态度是好是坏?”   解愁立即道:“谢相对陶公子的态度不好不坏,因为新帝登基,谢相事忙,几乎不在府中居住,是以陶公子也极少见到谢相……平时相处来看,谢相也未有偏颇过。”   霍皖衣睫羽微颤,手指无意识地在矮几上摩挲。   他似笑非笑地发问:“那要是陶公子死了,谢相会处置凶手吗?”   他话音甫落,解愁已跪倒在地,一身正红官服的谢紫殷从屋外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我迟早会回到公司上班的。   新帝:(泪目)天底下竟有如此爱岗敬业的人才! 第4章 锋芒   谢紫殷进了屋,腰间环佩作响,路过解愁时不见迟疑停顿,径自走到小榻前撩衣而坐,素手莹玉,香烟蒸然。   待姿势坐得足够舒服了,谢紫殷方道:“你跪什么?我这个相府,可没有一定要跪的规矩。”   解愁伺候谢紫殷的时日并不算长。   她从来摸不准谢紫殷的性子,天天谨小慎微地做事过活,求的也只是个心安。   是以陶明逐的示好她从来都不应,挑拨更是当作耳旁风。   但从谢相夫人嫁进来的第一夜开始,解愁就感觉到了什么是风雨欲来。   现在是刚吹的第一轮风。   已让很多人觉得冷了。解愁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垂着头道:“请大人恕罪,奴婢……不慎腿软。”   谢紫殷却也没请她起身,只从怀中取出那把折扇,轻飘飘扇了两次风,再合拢来,指腹在扇骨流苏的交环处反复流连。   霍皖衣道:“谢相好大的规矩。”   谢紫殷便笑:“我的规矩算什么大规矩,以霍仆射来看,怕是天底下所有的规矩,都没有先帝定下的规矩来得大。”   “可是先帝死了,现在的谢紫殷却是个活人。”霍皖衣意有所指。   谢紫殷不甚在意,仔细端详着手中折扇,淡道:“夫人为你求情,你不抓紧机会起来,是想跪到什么时候?”   解愁骤然放松,忙道:“谢夫人恩、谢相爷恩。奴婢绝不敢再犯。”   她即说即起身,退出房门了才转身离开,未忘记打下帘子,嘱咐值守的仆役们放尖眼睛。   解愁一走,谢紫殷才将目光落在霍皖衣的身上。   折扇似臂搁般打在案几上,乍然发出声脆响,惊得屋外的丫鬟打了下颤,立刻站得远了些。   “你很怜香惜玉。”谢紫殷语声慢慢。   霍皖衣道:“我虽然怜香惜玉,但不比谢相大度纵容,你忍得大喜之日有人素衣素饰,我忍不得。”   谢紫殷道:“他一直是这个样子。”   霍皖衣亦很直白:“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的事情何其多,难道每个让你不喜欢的都要被你除去?”   他偏头看向谢紫殷。   霍皖衣想,这个人的确和当初太不相同了。   一句话里都能满是尖刺,可见对他不是恨之入骨,就是厌之入骨。   可他们之间是一笔糊涂账。   ——他不否认自己对谢紫殷有所亏欠。   但亏欠难道就必定要偿还?   霍皖衣这辈子能接受不得超生、遗臭万年,却偏偏觉得自己学不来什么是偿还,什么是后悔。   他会为谢紫殷感到痛苦。   但痛苦仅此而已。   痛苦若是能让人如此直接就痛得死去,那痛苦才算是真正有所分量的。   他的痛苦并不能让他死去。   所以霍皖衣的痛苦并不是重要的,如同谢紫殷对他来说,也仅仅是有几分重要的旧相识。   他们都曾天真过。   也很快不再天真。   霍皖衣凝视谢紫殷片晌,他极浅地笑了笑:“是呀,否则你如何被我刺上九剑,险些连命都丢了?”   折扇隔着案几探了过来,挑起他的下颌。   谢紫殷一手执扇,迫使他将头仰起得更厉害了,神情几乎是带着挑剔的,从眉心到嘴唇,一一打量得极其仔细。   那颗朱砂痣光彩熠熠,霍皖衣匆匆看过,仰头时呼吸不觉间放轻。   他听到谢紫殷含笑说话,温柔又让人齿冷:“你总是提醒我以前的事情,霍皖衣,你想激怒我,还是想教我难过?”   难过。   霍皖衣在沉默中回忆这字词的意义,咀嚼其中是否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深意——他短暂地出神,随后脸上浮现出一种比之笑容更动人的神情。   “我说的话,还能有让谢相难过的资格吗?”他轻声发问。   谢紫殷便隔着这把折扇看他。   他们开始得很美好,谢紫殷曾说,隔花看美人,时时看花,都像在看他。   于是霍皖衣说:我喜欢鸢尾花,像蝴蝶,我也喜欢蝴蝶。   他当时有多少喜欢的东西,能想到的,都会说出口。   而他以后又有多少不喜欢的东西——纵使想到了,也不再会有人听了。   霍皖衣想,自己还是喜欢鸢尾花。   在以为谢紫殷死后,他过了那么几日浑噩的日子,讨好他的官员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这个消息,特意送了他一盆鸢尾花。   彼时霍皖衣还没有那么丧尽天良,至少他如此认为。   他端详那盆鸢尾花,最终只说:我喜欢蓝色的那一朵。   而他在新婚之夜匆匆瞥过。   谢紫殷的折扇上,画着蓝色的鸢尾花。   哪怕只是展开了两指宽长的扇面,他还是轻易看到了,就像他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在无数惊才绝艳的文人中,一眼就望见谢紫殷一样。   他们是孽缘吗。   或许是的。   谢紫殷道:“没有资格,你就不会做了吗?”   “我还是会做的,”霍皖衣眼底没有笑意,“因为除此之外,我和谢相大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折扇往上又抬起半分。   霍皖衣的喉结与散开的衣领展露无疑,如同解了盔甲,引颈就戮的俘虏。   他轻喘一声,忽而道:“你能让那位陶公子住进府邸,是因为他对你有救命之恩?”   谢紫殷反问:“与你何干。”   霍皖衣笑意盈盈:“这当然与我有关,若是救了你的命就可以挟恩图报,那我杀了你再来救你,你岂不是也要欠我一条命。报别人的恩,不如来报我的恩。我总归也是谢相的枕边人……关系亲近许多不是?”   “可惜救我的人不是你,”谢紫殷收回折扇,屈指在扇骨上轻敲出脆声,“霍皖衣,真要算来,你才是真的欠我一条命。如果没有我向陛下请旨,你如今应该是在阴曹地府和先帝作伴。”   ……“霍皖衣,”那声音放得极低、极轻,“四年前,渭梁河边,也是你欠我的命。”   ——他洗不尽剑上的血。   隆冬飞雪,渭梁河边却不见结冰,河水照旧淌流而下,潺潺水声鸣彻。   霍皖衣站在雪中,持了沾血的剑,艳色横生的脸上扑满白霜,睫羽结了层薄雪。   也不知道他究竟望着河面在看什么。   ……遗憾未能亲眼见到谢紫殷气绝?   还是后悔没有多刺几剑?   停在他身后的府兵不敢发问,皆是神情肃穆,持枪而立。   霍皖衣觉得冷。   那是他最深刻的感觉,哪怕裹着披风,颈间白绒将纷纷扬扬的大雪挡去,他依旧站在这水声潺潺的河边,觉得彻骨的冷。   冷到他不愿去收回手里的剑,不想让它回到鞘中。   只是这不愿之中,真正想的,还是洗不尽的血。   霍皖衣不想见到那些血。   他清晰地记得,他刺了谢紫殷整整九剑,他应该是恨,应该是怨,总之是世间最厌烦的感情,才会让他刺下这九剑,最后将人推入这冰河里。   但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的冷。   霍皖衣在渭梁河边站了许久。   于旁人而言,他是在确认谢紫殷是否真的死了,还会否有活过来的可能。   唯有霍皖衣自己知道。   他只是冷。   冷到无法动弹,无法出声,眨一下眼睛,雪花扑簌落下,像是在掉泪。   可霍皖衣怎么会有泪。   他心狠手辣,他卑鄙无耻,帝王令下,他连一点儿犹豫都没有,亲手接下了这个任务。   反正已经是个注定遗臭万年的佞臣。   霍皖衣不介意自己更坏一点儿。   他吸了口气,终于能握着剑动身,看也没看,就将那把剑塞回剑鞘里。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裹着雪一般的冷。   “谢紫殷死了,”他说,“你们先回去复命。”   然后他回到谢紫殷的卧房,翻箱倒柜去找皇帝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摔碎了玉盘,打碎了花瓶,扯烂谢紫殷还留存于世的画作,铺展在案桌上,将将与他共同完成的墨宝。   ——所有都结束了。   霍皖衣想。   他看着空荡荡的,被他害得凌乱不堪的房间,想起谢紫殷真的死了,汹涌而来的空虚让他感觉窒息。   他走出去时,大雪已经停了。   街边灯火零星,没有行人身影,不闻声响,空荡荡孤寂冷清,好似天上地下,只剩下这一隅安宁。   霍皖衣陡然从梦中惊醒。   他坐起身靠在床前,借着些微月光,窥探到谢紫殷笼在黑暗里的轮廓。   他伸出手,放到谢紫殷的鼻尖。   有温热的呼吸扑洒在手指上。   即将收回手时,谢紫殷握住他的手腕,于黑暗中睁开了深深双眸,光彩流转。   他们一时沉默。   霍皖衣哑然无声,片晌才道:“你为什么醒了?”   谢紫殷道:“我忘了代陛下传话。”   霍皖衣挑眉:“说什么?”   “说你对先帝忠心耿耿,肝脑涂地,虽然以前风光,可如今时移世易,也该收敛心思,好好做你的丞相夫人。”   霍皖衣道:“陛下对你倒是很好。”   隐在阴影里的朱砂色泽依旧明艳夺目,他垂眸看着谢紫殷俊美温柔的面貌,忽然笑了:“可我就算收敛再多的心思,也还是会想要逃。”   他眼底带笑,对谢紫殷轻声发问:“谢相能挡住我想逃走的心吗?”   谢紫殷就着握腕的姿势坐起,倾身抵在霍皖衣身前,抬起左手抚过泛红的眼尾,神情近似专注。   良久,谢紫殷应下了话,语声柔柔,语意却冷。   ——“我不需要挡住。”   “霍皖衣,我要了你的命,就能困住你的心。”   作者有话说:   谢相:我要命要脸就够了,我要你的心做什么。   霍皖衣:我的心也挺好看的。   谢相:你想怎么死? 第5章 心思   十日后小雨,天色沉沉,不见半分明光,乌云聚在高处,只洒下如丝如线的细雨。   很像自己入宫觐见先帝的那一日。   ——那也是个雨天。   霍皖衣从芸芸众生中走出来,必然要有一番大作为,成就让人企及不到的地位。   他记得当时自己堪称喜悦。   旁人苦读十载,就为了金殿传胪,得见天颜,与他的目标何其相似。   只是霍皖衣的出身并不算好。   他不能读书,纵然才情斐然,也终究比旁人差了一等,落了下乘。   霍皖衣不认为自己天生该低人一等。   他不轻视自己,更不轻视旁人,最初的想法莫过于也做个人人敬仰的大官,亦或传道天下的善人。   然而权利这种东西,一旦握在手中,就容易将人改变。   霍皖衣还记得那个雨天。   他穿过宫门,踏过石廊,得以在朦朦雨幕中觐见天子,跪伏在一门之隔的殿外。   然后他见到了代表着权利巅峰的帝王。   彼时天子高坐龙椅,身着朝服,不怒自威、英武伟岸的气势震慑住了他。   什么是天子?   得天独厚,众心所向——谓之君权神授,方为天子。   霍皖衣跪倒在地。   那一年,他十五岁。   已经尝到了何谓权利,何谓地位。骨子里熊熊生长而出的,即是烧之不尽的野心。   他记得高坐其上的帝王发问:“霍皖衣,朕闻听你盛名天下,是世上难得的少年俊才,如今朕有一事需得你相助,不知你愿或不愿?”   ——天子圣言,无人会说不愿。   于是霍皖衣愿了。   他从那个茫茫雨天开始,成为了帝王手中锋利的刀剑。   沾了忠臣良将的血,也斩过贪官佞臣的头,他是帝王最趁手的一把兵器,而帝王给他地位、给他权势,让霍皖衣这个名字,再也不是寂寂无名。   霍皖衣变成了霍大人。   从前轻贱他的,再不敢冒犯,从前蔑视他的,只敢讨饶,从前怨恨他的,早成了黄土。   霍皖衣拥有了所有。   直到他十八岁那年拜倒在帝王身前。   帝王说:“谢紫殷若是成了文人之首,天下大儒都该如何自处?”   “……霍卿,你说,世上怎能有人身居世族,又有如此盛名?”   话音落定,出鞘的即是锋芒毕露的杀机。   廊下珠雨断丝,霍皖衣回过神来,将衣衫拢紧,在无端觉察出的冷意中转身。   然后对上了陶明逐飞扬的眉眼。   还是熟悉到让霍皖衣觉得刺目的一抹白。   陶明逐笑道:“你也喜欢看雨吗?”   顿了顿,陶明逐又道:“我忘了,你被关在天牢里太久,自然什么都喜欢。”   说完,也不需要他再应半个字,陶明逐和他错肩离开,于耳边丢下一声冰冷的嗤笑。   霍皖衣静默片晌。   解愁在这静默中无端紧张:“……夫人?”   “他有恃无恐。”霍皖衣道。   不是真正的蠢人,也不算心机深重,但行事如此“别具一格”,霍皖衣能想到的理由,唯有“有恃无恐”。   为什么陶明逐能有恃无恐呢?   霍皖衣想,这证明陶明逐在谢紫殷处事的态度上非常自信。   笃定了谢紫殷不会出手。   只是现在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谢相,要让陶明逐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如此心安理得,毫无惧意的“有恃无恐”?   霍皖衣坐在屋中,旁敲侧击谢紫殷可能有的把柄。   解愁低着头,谨慎至极:“谢相的事情,奴婢一概不知。”   霍皖衣道:“你胆子太小。”   解愁不语。   霍皖衣道:“那帮我找个戏班子,我想听戏。”   解愁便答:“此事奴婢需请示谢相。”   “难道我不算是这相府的主人?”霍皖衣冷了脸,“还是这种道理,需要谢相亲口对你说?”   戏班子很快被请进了府中。   霍皖衣点了个回目,屏退左右,独自坐在屋中听戏。   戏没唱完。   唱到一半,霍皖衣就漠不关心地叫了停。   戏班主问:“贵人有什么指教?”   霍皖衣偏头轻笑:“我有一桩买卖要和你谈,待出了门,你我都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天色将要擦黑的时候,戏班主领着戏班子出了相府。   解愁将人送到门口后又站了片刻,才吩咐关门下钥,等谢相回府。   她回到屋里,先是和霍皖衣谈过几句话,躬身退出屋子时,她的手都还在发抖。   解愁站直身子挡在门外。   她眸光涣散,痴痴出神。   ——霍皖衣从赌场直接上了二楼。   原本守在二楼的看守想要拦他,打眼见到他帽纱下的颜容,吸了口气,左顾右盼着小心翼翼将他迎进房中,对着面挂有山水彩画的墙叩了两下。   做完这一切,看守方抱拳离去,留下霍皖衣一个人坐在屋里。   这里很熟悉。   霍皖衣随意找了张座椅坐下,靠着木桌,指腹来回抚摸着桌上花纹。   他不过等了片刻,那面挂着画的墙便动了,从里推开,走出个黑衣金领的人影,长发未束,似乱不乱地搭在肩侧,正正衬了那张意味风流的脸。   那人看见他,也不吃惊,反而撩开衣袍坐在他对座,斟茶扬眉:“你还能走出相府,谢紫殷对你看得也不算严。”   霍皖衣道:“我如果想走,总会有机会走,相府不比天牢,看得再严也走得出去。”   “霍大人话里有话啊,是,相府不比天牢,可霍大人前些日子不就关在天牢里吗?可不能怪兄弟没来救你,劫狱的事情不多,劫天牢的几十年也出不了一桩,为了身家性命,兄弟这段时日也是夹着尾巴做人,也是有难处的。”   霍皖衣指尖一顿:“展抒怀,你不来劫狱,也不来看我,还算什么兄弟?”   展抒怀道:“还活着就很算霍大人的兄弟了。先帝一死,我们都知道事情糟糕透顶了,所谓树倒猢狲散,最大的树倒了,我们只会更倒霉,不会变得更好。再者说,我们后来又接到风声,谢紫殷不仅活着,还成了新帝身边的重臣……”   “我们要是想见你,那是避不过谢紫殷的,一旦被他知道我们的下落,不要说来看你,就连我们还能不能活着,这家赌坊还能不能有,可都是未知之数。”   霍皖衣道:“听你的意思,我还要赞赏你急流勇退,有勇有谋了?”   “哪里哪里,”展抒怀一打扇子,笑得一派风流,“只要霍大人好,我们就好。谢紫殷娶了你,那是奇耻大辱,兄弟们可是时时刻刻都准备着——要为你报仇。”   “报仇?”霍皖衣嗤笑出声,“展抒怀,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才会让你有自信在我面前满口谎言?”   展抒怀道:“此话怎讲。”   霍皖衣道:“你是商人,无利不起早,我是罪人,过得如履薄冰,随时都可能被新帝发作。你以前和我称兄道弟,自己甘愿放低身份唤我一声霍兄,是因为我有权势。如今你说要为我报仇,这难道是什么划算至极的买卖?”   “你都知道了,”展抒怀叹息,“那你还来做什么?我没有直接赶你出去,也没有报官说罪人畏罪潜逃,更没有告到相府上让谢紫殷来拿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啊,霍大人。”   霍皖衣蜷起手指,淡淡道:“如果我能进宫,去见新帝一面……那我就能重新站在朝堂上。”   展抒怀道:“可你没有机会去见新帝。”   霍皖衣道:“我有一个很好的机会。”   “什么机会?”展抒怀问。   霍皖衣道:“新帝登基,不出两月,必然会去偕陵山敬告天地,祭祀祈福,这是我去见新帝的最好时机。”   “谢紫殷会让你去?”   “他不会。”   “那这怎么算是个最好时机?”   “展抒怀,你经营着这家赌场,并不单单只是在骗钱的时候聪明,”霍皖衣面带笑意地冷嘲,“你认识的人何其之多,稍微运作一时,足以让我见到新帝。”   展抒怀摇扇扑风,闭目深吸了口气,叹道:“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都说商人无利不起早,就算我能想办法让你见到新帝,但其中风险并不是一星半点儿——我可以说是在刀尖舔血,在找谢相的麻烦。”   展抒怀道:“要是我犯在谢紫殷的手上,他不将我剥皮拆骨,都不能说是谢相了。”   霍皖衣道:“真要剥皮拆骨,我不该已经死了?”   “谁知道谢紫殷在想什么呢,”展抒怀道,“以前看不懂他,现在更看不懂。明明请个旨意,叫你游街示众、受尽唾骂,再把这脑袋一砍,就能算是报了仇。可他偏偏不这么做,请了旨意,却不是赐死你,而是赐婚……”   展抒怀越说越想叹气:“我真的帮不了你,我现在得罪你无所谓,得罪了谢紫殷,就算我是奇人异士有三头六臂,那也是难逃一死。”   霍皖衣道:“何必将话说绝,你开着赌场,却不愿意和我赌一把?”   扇面骤然合拢,展抒怀起身,沉思片晌,道:“赌也可以,只不过在赌之前,谣娘还有话告诉你。”   展抒怀话音落下,暗门再开,从门后走出一位婀娜多姿,眸如秋水的女子。   乌发粉衣,十指纤纤,与霍皖衣对视刹那,已是笑意嫣然,款款行近。   然而在她即将靠得更近时,霍皖衣比她更快地伸出手来——   谣娘握着匕首的手被截住了手腕。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忘了说。   蓝色鸢尾花的指代意境有两个,这里指代的是:宿命中的游离和破碎的激情,精致的美丽,可是易碎且易逝。   谢相: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走了吧。   霍皖衣: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知道我走了吧。   新帝:两位爱卿这么聪明,还不快快来合作上班?   谢相&霍皖衣:想得倒美。   新帝:QAQ 第6章 命数   那是一双沉入幽渊里的眼睛。   带着浓郁而不可散尽的黑,盛着无光无亮的暗影,于荒凉荆棘中凝出冷意。   ——“展抒怀,你想杀我?”视线移转,落在另一侧的人影,霍皖衣轻笑,“说你聪明,你似乎又变得愚蠢许多。”   “谣娘。”   展抒怀开了口,谣娘别过头,不甘不愿道:“松开我。”   霍皖衣松开她手腕:“以为你会聪明一点儿。”   谣娘顿时转回头看向他,盈盈美目中心绪难明,只脸上浮现出半分不甚好看的笑意:“是,我不聪明,展哥也不聪明,我们所有人和你霍大人比起来,都不聪明。”   “霍皖衣,你要我们有用时,就让我们有用,不需要时,也从不过问。你现在要求展哥为你做事,你又能拿出什么报酬?”谣娘字字句句掷声有力,“现在的天下已经不是先帝的天下!更不再是你霍皖衣能够只手遮天的天下!”   霍皖衣神色间毫无动容,闻言反问:“所以呢?”   “我们不会帮你,你聪明,你比谁都厉害,那你就自己去帮你自己。”   霍皖衣轻轻颔首:“展抒怀,这也是你的意思?”   屋中有一瞬沉默。   展抒怀深深吸了口气,捏住折扇的手指尖泛白,好一会儿才答:“谣娘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赌一场也不愿么?”霍皖衣问。   “不是我不敢赌,霍兄,而是我不想和你赌了。”   展抒怀走到谣娘身边,顺手接过匕首,将它随意搁置在桌前。   “以前我们没有选择,你是权倾朝野的天子近臣,你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止你,”展抒怀道,“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你想做的事情,未必是最有利的事情。为你做事,要付出太多的代价。”   霍皖衣道:“因为我是个罪人?”   展抒怀还未回答,谣娘已先一步开口说话:“因为你是个疯子。”   谣娘对上他那双几无情绪的眼眸,只觉得齿冷心寒。   她问霍皖衣:“你不明白吗?你今日来寻我和展哥,难道真的能避开谢紫殷的耳目?你做得到的事情,难道谢紫殷会想不到?”   她又立刻自答,“不,你当然明白。只是我和展哥的性命对你来说无关紧要,我们和你从来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更不是什么知己朋友。所以就算谢紫殷知道,你也还是会来见我们,因为你不在乎。”   面对这声声句句的质疑发问,霍皖衣艳丽的面容上终于有了笑意。   他确实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天下间谁都不足他疯,霍皖衣一旦发疯,什么事都做得,这种事谁都心知肚明,可谁也不愿随意挑破——好似说了这个真相,就会惊醒什么噩梦。   然而霍皖衣已经是无数人的噩梦。   他的嗓音里含着笑意,像是被初春骄阳融化的冰雪,丝丝泛冷,又缠绵悱恻。   ——“我的确不在乎。我需要在乎谁呢?你看人的眼光还算不差,比起展抒怀来说,你确实更像个聪明人。但你的聪明毫无用处。”   霍皖衣站起身来,眸光闪动,居高临下地扫视四周,末了,轻而又轻地发笑:“你敢对我动刀,是真的想要杀我,却还不够心狠真的来杀我。你怕,你怕谢紫殷还在乎我,我死了,他会不计代价毁掉你们。”   “但你又想——如果霍皖衣真的死在这里呢?”他语意里竟依旧轻松,“那过去的事情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只要把尾巴藏得够好,谢紫殷没有那么在乎,你们就可以重新开始。”   谣娘心底重重一沉。   她错愕仰首,与霍皖衣死寂幽深的双眼四目相对。   霍皖衣微笑道:“谣娘,你应该知道,和我合作过而又不再与我合作的人,只有死人。”   垂在身侧的手不住地颤抖。   “谣娘!”   展抒怀慌忙握住她的右手,源源不断的暖意从相握的手掌中传来,撑起了摇摇欲坠的身体。   “霍兄……”展抒怀语声急切,“你说的事情,我答应你!但是谢相——”   “我敢来见你们,自然有我的底气。”霍皖衣侧过头来,目光落停在那幅山水画上,“当初画它时,还没有这样的心境,下一次,我帮你们换一幅,可好?”   他温声发问,却教展抒怀恍似听见了当初的霍皖衣——还未失势沦落天牢时,还是帝王宠臣,权倾朝野的尚书仆射时,霍皖衣也是相同的语气。   不曾需要回答。   因为霍皖衣自己就是答案。   入夜时相府中多点了两盏灯,解愁从小门处将霍皖衣迎回书房,风声寂寂中,谢紫殷靠坐棋桌一侧,衬于灯花琉璃之下的眉眼俊美雍容,似有琼玉拥光。   霍皖衣踏进屋来,解愁立即退下,屋门合拢,留下两人默然而对,屋中香气幽幽,烛火生炽。   今日谢紫殷着了身浅紫长衣,广袖薄衫,轻纱罩紫,交相辉映下眉间朱砂摄人心魂。   如此静寂沉默,竟谁也不愿先一个开口。   ——这叫霍皖衣想起那年初识,谢紫殷盛名天下,却的确是个寡言之人。   他自十五岁得见天颜,从此后可谓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皆有一番衡量。   唯独这衡量落在谢紫殷的身上,便没有任何作用。   想应时自会应话,不想应时,纵然他再能言说,也还是得不到谢紫殷半句回答。   然而当时他们天真又年轻。   若再有四年,于如今相识,霍皖衣想,仅凭谢紫殷这寡言少语、心思莫测的模样,就足以让自己退避三舍,再不愿近。   只可惜他们相识得太早,开始得太快,结束得太过惨烈。   以至于如今沉默,都仿佛初见时最惊心动魄的那一瞬间。   霍皖衣想到这里时已忍不住笑意。   他尾音上扬,轻飘飘问:“谢相在等我?”   谢紫殷也不看他,眸光微敛,眼帘半垂,淡淡道:“霍皖衣,你很有恃无恐吗?”   有恃无恐。   霍皖衣站在原地思索片刻这四个字的意义,忽觉是有些熟悉的,因则他才思虑过陶公子的有恃无恐是何理由,未成想再转眼一看,这四个字又落在了自己的头顶。   他讶然:“谢相何出此言?我何曾有恃无恐呢。”   谢紫殷问:“你难道还不够有恃无恐?”   霍皖衣道:“谢相说我有恃无恐,总要说清楚什么才算是我有恃无恐。在谢相面前,我自认还算懂事听话,少有犯错,谢相又怎能说我是个有恃无恐的人?”   “懂事听话,少有犯错?”   “我未将相府闹得天翻地覆,难道还不算懂事?”霍皖衣反问,“我于榻间也算温柔小意,难道还不算听话?”   他甚至有几分委屈:“谢相的要求何其之高,连我如此懂事听话的人,都要被说上一句有恃无恐?”   谢紫殷偏头看他:“你不知道?”   霍皖衣走近了坐于一旁,趁着谢紫殷偏头看来,立时将脸埋在人颈侧,讨好道:“谢相什么都知道,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谢紫殷,你不能欺负我,我人都是你的,你要是还欺负我,我想到自己命苦,就会做出很多坏事。”   “你威胁我?”   “我不敢威胁,”霍皖衣道,“谢相风姿卓然、举世无双,琼林玉树,怀瑾握瑜——我若是敢威胁谢相,那是于天下人作对,我又有多少胆量呢?”   谢紫殷低低笑出声来,震颤着传进霍皖衣的耳朵:“怀瑾握瑜?霍皖衣,在你的心里,我还算高尚吗?”   霍皖衣耳尖有些发麻,他低着头从谢紫殷身上退开,转而道:“就算谢相不是那么高尚,那也总比我这个卑鄙小人好。”   温热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霍皖衣感觉有些痒,他避开手指的轻抚,却又被谢紫殷捏住下颌,不得不抬起头直视那张让他目眩神迷的脸庞。   谢紫殷道:“你不是卑鄙小人,你只是格外无耻。”   霍皖衣佯装不解:“我无耻在何处?”   谢紫殷垂眸看他,烛光映衬之下,竟也让霍皖衣从俊美精致的眉目里,看出几分意动的风流。   他问出了话,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紧张。   好像在这样惊人的美色前,自己失去了所有能掷下的底牌与筹码。   谢紫殷很认真在看他。   隔花看美人纵然梦幻,而将美人置于灯下来赏,谢紫殷想,这才更有一番风情在。   霍皖衣或许对自己究竟长着怎样一张脸毫无所觉。   他爱看旁人的面容,以此窥探,于是看得出美丑喜怒,却忘记自己又是什么样子。   四年前,谢紫殷从霍皖衣的眉眼神情里看到了盛京繁华。   于是从此沦陷,再不得脱逃。   ——而四年后,霍皖衣失势落下,当初的繁华眉目,又成了今日艳色横生的殊绝秾艳。   依旧心动。   只是受了九剑,如同心上受了九九八十一剑。   千疮百孔,满是血污,想起来时,只记得痛,记得恨,记得每个日夜入骨的思念——要折磨他,要还之千万倍的痛。   谢紫殷指下缓缓用力,在霍皖衣呼痛之前,垂下头去,以一种极强势的姿态吻上了那双唇。   作者有话说:   谢相老颜狗了。   霍皖衣:我不是吧。   谢相:你觉得呢。   霍皖衣:哈哈,我也是颜狗! 第7章 旋涡   伸出床帐的手腕间青紫满痕,解愁只看过一眼便不敢再看。   霍皖衣从床上坐起,呆呆望了片刻红得刺目的床帐,叹息着阖眼。   ……他有的底气,莫过于谢紫殷爱他的那张脸。   人讲说“色衰而爱驰”,好颜色终究不长久,于是爱慕亦终有尽头。   然而霍皖衣却想——我并不在乎。   他与谢紫殷之间,是一笔还不清的债,也无需去还的债,偿不了罪,也无法改变。即使是这时光倒流回当初,也不会改变他的任何抉择。   就算只是爱这样一张脸。   霍皖衣也觉得再不会有比这更好的。   他从贪婪走向知足,行过来的路,是天牢里的不见天日,绝望中的等候赴死。   霍皖衣比谁都清楚。   这已经不是先帝的天下,更不属于他。   然而他绝不会引颈就戮,当真臣服于这桩命运。   或许这是他人生中犯下无数罪孽的报应,冥冥之中,总有所偿还。   ——可那又如何?   纵然这都是他的报应,那只要这些报应没有叫他立即就死,但凡还活着,霍皖衣就不愿束手就擒、甘心认命。   霍皖衣不会心甘情愿俯就认输。   他想要嬴,不择手段。   只是意乱情迷时也会不由自主去想……现在的霍皖衣和谢紫殷,到底要如何收场。   是要纠缠到什么时候,才如同“色衰而爱驰”般终有尽头?   亦或他们没有尽头。   今日陶明逐多饮了两杯酒,醉倒在院中的石桌旁,不许任何人来搀扶。   解愁得了消息,依照以往的规矩亲自去请,却被陶明逐拉住手,神态骇人地追问:“你怎么也不帮我?莫不是你知道什么?还是说你不知道我对于谢相而言有多重要?”   谁会顾得上醉鬼在说什么话?   解愁道:“陶公子,您喝醉了,还是快些回屋休息吧。”   陶明逐却不肯松手,指上用力,掐得肌肤发红,让人忍不住蹙眉叫痛。   她呼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然而陶明逐却骤然吼道:“你痛什么!”   解愁被推开后仰,险些摔倒在地,堪堪站直了身体,便见得陶明逐赤红着双眼,神情间全然无这张面孔应有的青涩温和,反而歇斯底里、形容狠厉。   “你痛,你再痛能有他痛吗!”陶明逐重重拍桌,摇晃着站起身来,语调又放慢许多,“我倒要问问霍皖衣。”   一个醉鬼跑不了多快,只是左右的仆婢都不敢真的去拦。   谢相究竟对陶公子是个什么态度,下面的人都看不清楚,可看不清楚,就要少说少做,事事都当作自己不曾看到过。若是谢相在乎,少犯错的人也少受惩罚,若是谢相不在乎,自己也没有做出什么有违规矩的坏事。   没人敢拦,所以陶明逐就着酒意冲进了卧房,正对上霍皖衣懒坐小榻,眼尾泛红的模样。   陶明逐冷笑道:“你倒是清闲。”   霍皖衣一挑眉,并不答他,而是向跟来的解愁发问:“怎么把他放进来了?”   解愁还未来得及回答,陶明逐先道:“你不用问她,你不如去问问谢相,听他如何告诉你。或者我现在告诉你,霍皖衣,以我的身份,相府里的任何地方我都去得,包括这里。”   周遭站着的仆婢大气不敢出,立于最前方的解愁更是脸色煞白,脚步不稳当先软倒,一时间屋里屋外的人跪了一地。   霍皖衣低垂着眼帘,拇指按揉着手腕上的淤青,淡笑道:“我又不介意你来,你又何必向我解释。”   陶明逐原本想继续示威的话语滞在喉中。   顿了顿,陶明逐道:“你就算介意又有何用。”   霍皖衣道:“如今是我不介意,我自然不用去想介意是否有用,我只需知道,我不在乎,如何对我都无用。”   陶明逐冷声发笑:“这么说来,是不是相府的主人对你而言也并不重要——霍皖衣,那我让你走,你能走吗?”   “陶公子身份贵重,很不一般,能将他谢紫殷想要囚禁起来的人放走,还不怕惩罚,看来我若是想走,还需仰仗陶公子。”   霍皖衣藏于睫羽后的眼眸幽幽冷寂,却叫人窥不见半分,只能看到他勾起的唇角,隐然而发的笑意。   陶明逐一仰首,带着几分酒气道:“不错,就算我放你走,就算我杀了你,谢相都不会处置我。我和你相比,身份自然贵重无数,你要是想走,我不用你求,直接就可以放了你。”   霍皖衣便问:“陶公子何以有如此身份?因为你是谢相的救命恩人?”   陶明逐道:“不止如此。”   “那是怎样一个如此?”   然而陶明逐并没有就着这个问题回答,反而道:“霍皖衣,我凭什么回答你的问题?”   “你到底要不要走。”陶明逐又追问。   霍皖衣的目光落在屋内燃尽的熏香炉上,眼底好似生出些寂寥。   周遭跪着那么多的人,他和陶明逐谁也不曾叫起,解愁趁此时机,壮着胆子道:“夫人昨夜向谢相求的那套笔墨已经送到了,不知夫人打算何时取用?”   她用尽了勇气,在这诡谲压抑的气氛里,选择在此时此刻言声。   霍皖衣和陶明逐都看向她。   而解愁不敢与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对视,低下的头放得更低,摆出一个卑微至极的姿态。   霍皖衣松开那块被越揉越痛的淤青,语气轻柔:“等陶公子走了,自然就可以取用。若有人碍了我的眼,又哪儿来的灵感作画。”   他说罢,好似才发现屋内屋外都跪了一群人似的,讶然道:“你们怎么都跪在这里?今日陶公子确实来得不巧,可你们这一跪,倒显得陶公子欺负了你们一样。这岂能是我相府的待客之道?”   “待客之道?”陶明逐截住他的话语,不由高声,“谁才是客,谁才是主人,你霍皖衣不要颠倒黑白,忘了身份!”   霍皖衣始终未将目光放到陶明逐的身上,兴许是觉得那片白色不吉利得很,总之怎样也不想将人入眼,纵使是望着屋中大红色的花纹装饰,亦觉得心情轻松,远胜过看一抹白。   他微笑道:“陶公子,相府是谢紫殷的相府,这里自然只有我和谢紫殷才是主人。你难道要说,陛下的赐婚不能算数,只有你说的才算?”   陶明逐张口欲答,霍皖衣又道:“且不说算不算数……如果不是谢紫殷亲自去求这一纸赐婚的旨意,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   静默片晌,在陶明逐又一次想要开口时,霍皖衣站起身来,扬声道:“你们别跪了,以后要记住,这座府邸是谢相的府邸,若是你们的双腿总用来跪客人,那跪来跪去,客人也就被跪成了主人。”   “霍皖衣,你!”   “我什么呢?”那双眼睛于天光中微微眯起,绽放出叫人心颤的光,“陶公子有什么不服的吗?”   陶明逐气结:“他很痛,你根本不知道!”   霍皖衣不甚在意地反问:“我的确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陶明逐道:“枉他请旨赐婚,把你从天牢里救出来!”   霍皖衣失笑:“你不是说他救我是为了折磨我吗?”   “你但凡有一点儿悔意,也说不出这种无情无义的话!”   “我若有所悔意……”霍皖衣压低声音,叫这句话只有陶明逐与他才听得到,“那你认为,你还会好端端站在这里吗?”   他说得语声温柔,却让陶明逐自心底生出一片寒意:“你什么意思?”   霍皖衣答:“他当然会痛,我刺了他九剑,他当时那么爱我,他只会比被刺了九剑还要痛。可痛的是他,又不是我,我一点儿也不痛。所以我就算知道他痛又能怎样呢?”   “我可不想以身代之,去尝那些痛,”他语调飘飘,却满是恶意,“他痛就好,只要痛的人不是我。”   陶明逐睁大双眼,定定看他良久,豁然转身,拽住解愁的手腕,厉声道:“你听到没有?这样的人凭什么留在这儿,还要你唤他‘夫人’?解愁,你要和我一起去告诉相爷,让他知道这个人无药可救,不配做相府的主人——解——”   声音戛然而止。   解愁挣开了陶明逐的手。她退后半步,仰起头,以一种绝无仅有的冷静神情,注视着眼前的人。   解愁道:“陶公子,这里是相府,不是陶府。”   陶明逐怔住,转过头去,一眼望见的,还是霍皖衣艳丽的眉眼,堪称漠然的神色。   “……霍皖衣,你要不要走?”   霍皖衣纤密的睫羽罩出一层暗影,而眼眸融于影里,空空又寂寂。   而霍皖衣却笑了:“我只字未提要走,自然是不走。”   霍皖衣步步走近了,站在他身旁轻声道:“陶公子,别让我抓到你有恃无恐的缘由……我讨厌别人和我争,权势如此,地位如此……谢紫殷,亦如此。”   陶明逐喃喃道:“……你知道?”   “我为何会不知道呢?”霍皖衣歪着头,眨了眨眼睛,“谢紫殷爱我这张脸,就绝对瞧不上你这种长相,你能有恃无恐,必然有比救了他的命更重要的理由。可这本不重要。”   霍皖衣道:“重要的是,我不允许有任何人,挑衅我在谢紫殷心中的地位——哪怕是憎恨,也不能比我更多,陶公子,你认为呢?”   陶明逐站在原地,不知为何,身处斜阳光照之下,却仍觉如坠冰窟。   作者有话说:   陶明逐:我其实拿的不是情敌剧本。   陶明逐:我是负责撒狗血的。   霍皖衣:我是负责撒狗粮的。   陶明逐:……狗贼! 第8章 山水   这一笔水墨勾勒出山峦河流,绵延弯折,便如霍皖衣这一生,从起初的颠沛流离、不得拯救,一笔画到日落之后,空荡荡而无所依,归处难寻。   于人生的无数条岔路而言,霍皖衣走过所有人以为的错路,却还固执认为这并非是错——哪怕是错的,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走到这最后。   墨色烟云渲染,他提笔勾出最后两缕柳枝。停笔赏画,先看他极钟爱的险峻高山、茫茫河流。   谢紫殷进屋时,霍皖衣已将画卷收好,系上细结。   他偏头看人,讶然道:“你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   谢紫殷一身官服未解,红衣玉面,指间摩挲着扇骨玉坠,道:“陛下半月后会去偕陵山敬告天地,祭祀祈福。”   这句话好似是再寻常不过的谈话。   然而这话是与霍皖衣来谈,那寻常也就变得不寻常。   窗棂外繁枝照影,洒在谢紫殷的肩侧耳畔,霍皖衣怔怔看了片晌,忽然问:“你在提醒我?”   他是真的超出意料,头一回意识到,自己真的读不懂谢紫殷在想什么了。   “你居然会提醒我新帝的去向?”霍皖衣道,“谢紫殷,你究竟想做什么?”   谢紫殷却随性自在:“我就算不告诉你,你也迟早会知道的。”   霍皖衣道:“可你本就可以不告诉我。”   谢紫殷抬起眼帘看他,双眼含笑:“我就想告诉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他几有一瞬无法言语。   好似心间压着些难以排解的东西,叫他五脏六腑都有些为此抽痛。   然而这种感觉独独只有一瞬。   等到霍皖衣真切想去感受时,却连自己先前是什么感觉都不再记得。   “谢紫殷……你有时是很过分的。”他轻声道。   谢紫殷便问:“我过分在哪里?”   霍皖衣道:“你现在分明是个坏人,却偏要让我以为你还有良心。”   谢紫殷摩挲着玉坠的手指一顿:“和你比起来,世间任何人都有良心,我自然也会有。”   霍皖衣道:“你又想说我无耻?”   “我不想说你无耻,”谢紫殷道,“你霍皖衣想做的事情,很难有做不成的事。既然你迟早都会做成的,我又何必耗费那么多心力去阻止你?”   他对上谢紫殷的眼睛。   “谢相真了解我。”霍皖衣道,“而我却并不了解谢相。”   谢紫殷神情不变地反问他:“你需要?”   霍皖衣顿了顿,道:“至少很久以前,我能一眼看出谢紫殷在想些什么。”   谢紫殷只是微笑。   ——他们心照不宣,未将言语说得清楚明白。   霍皖衣能一眼看出谢紫殷在想些什么。   ——而如今的谢紫殷,已经不是当初的谢紫殷。   也许真正的谢紫殷早就死了。   死在被刺过九剑丢进河水中的时候,死在心死成灰,对霍皖衣的背叛失望透顶的时候。   如今坐在霍皖衣眼前的人,只是有着同样皮囊的另一个人。   不是他的谢紫殷。   只是权倾朝野的谢相。   他们曾于盛京繁华街巷里共赏花灯,听过游书,见识山河锦绣,诉尽心中丘壑。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一再翻覆。   纵使登过最高的楼,许过极真切的承诺,应下终身乃至永远,可灯火终有熄灭之时,满街行人亦会离散,留下无人问津的街巷,烛灭过时的花灯。   也许下一个赏灯时节,行人依旧如织如云,花灯依然竞相盛绽。   ——但有的东西,会永远留在那里。   霍皖衣将画交给解愁,嘱咐她托人送去展抒怀的赌坊时,并未避开谢紫殷。   他做完这些事,沉默着坐到了谢紫殷的身旁,偏头看着谢紫殷窝在小榻里懒洋洋的样子,视线偶尔会落在那枚红玉上。   谢紫殷的兴趣其实很不明显,但霍皖衣自与他相识以来,早就窥探到他的一二爱好。   譬如玉坠。谢紫殷很爱红色,是以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挂上坠子,谢紫殷必然会用上红玉。   霍皖衣在最初知道时心动得很。   他喜欢谢紫殷,尤其是每次望见那双手把玩红玉,都觉得自己在欣赏世间难得一见的美景。   这些想法他从未说起。   直到后来,他也失去了说出口的机会。   只是现在时日正好,阳光和煦,霍皖衣在枝影繁复的花纹下凝赏美景,依然不敢将这些话宣之于口。   他已习惯不说出自己的爱与恨,又把它们看得很轻,随时都能说出口去。   而他还是觉得它们陌生。   霍皖衣只定定看了良久,忽然道:“新帝比之先帝,赢在何处?”   他又一次失算。   因为谢紫殷转眼看他,神情间竟有几分温柔:“……我等了这么久,直到现在你才开口问我。”   “……等?”   谢紫殷道:“以你霍皖衣的为人,直到现在才问我这个问题,难道还不算迟吗?”   霍皖衣抖颤着睫羽,半晌,他轻声发问:“谢相会告诉我么?”   谢紫殷不答,只探出手来,在他腕间抚摸,偶然用力间,浸出一抹绯红。   霍皖衣便追问:“谢紫殷,你会说么?”   “夫人这么急着问,却也不想想,我为什么一定要答?”谢紫殷似笑非笑,“就算我要应,你难道就不知该说什么好?”   霍皖衣道:“你什么意思?”   谢紫殷沉吟片刻,道:“为什么不求我呢?霍皖衣。”   说得这么柔情似水。   好像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他放低身段去求,就必然能得到谢紫殷的回应。   ——可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霍皖衣想。   他从不信有这样轻松的事情。   他已习惯用复杂难明的手段去达成所有,因为他想做的事情,只会布满荆棘陷阱,教人一朝沦陷,而不会是坦荡大道,只需他走上去,就可抵达终点。   但是霍皖衣又想,这样的谢紫殷太特别。   让他以为自己还活在四年前,仍拥有一切,包括已面目全非的良知。   他定定看着谢紫殷,两人四目相对,窗外枝影摇曳。   霍皖衣张了张口,他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想说的,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轻,又轻,泛着哑意:“……我求谢相告诉我。”   他说:“谢紫殷,我求你。”   天地颠倒,霍皖衣求到了深夜。   星子漫天时分,他堪堪下地,倚在窗前浅饮一口热茶,喘着气,痛得浑身都在发颤。   谢紫殷从他身后揽住腰肢,凑在他耳边道:“我还未回答你想知道的事。”   霍皖衣感觉自己从未有过这么蠢的时候。   他恨自己犯蠢,更恨自己对谢紫殷总是失算,闻言嗤道:“我连命都快没了,还需要知道什么事?”   谢紫殷摩挲着腰间里衬,挑眉耳语:“先帝年岁已高,却始终把持朝政不愿放权于太子,几位皇子面上不显,背地里却勾心斗角,为夺嫡大业耗费心力。先帝未必不知,可先帝纵容他们争权夺利,又叫你做了什么?”   霍皖衣眨了眨眼。   先帝其实并不是一个多么坏的皇帝。   至少对于霍皖衣而言,先帝给了他身份,地位,名誉,权势,让他从一个悲惨可怜,无人问津,甚至是被轻贱蔑视的可怜虫,变成了教人不敢夺锋的霍大人。   先帝用他,信他,让他做无数见不得光的事。   或许是因为知遇之恩。   霍皖衣从不认为先帝做错了多少事情。   ——唯有那么一桩事。   可那已不重要。   谢紫殷的手指顺着腰侧向上轻抚,摩挲着霍皖衣的肩膀,语调如在奏琴鸣曲,轻柔和缓:“先帝倒台之前,只想着要如何料理这些皇子,将皇权牢牢握在手中。他派遣你做的所有事情,都与他的皇权有关——而他却没有意识到一个问题,除了禅位,天下间还有一桩事,能够让他的江山易主。”   霍皖衣一字一顿地启齿,和着谢紫殷的声音:“……改朝易代。”   若是彼时先帝能觉察到暗处燎原般的野心——   可世间诸事谈论如果,皆是木已成舟。   谢紫殷道:“执棋的人还以为天下间所有都是棋子,仍在棋盘上自怡自乐,拨弄乾坤。殊不知棋局里早有执棋之人落子。这个天下,已成了较量的战场,而不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然而先帝并未能及时醒悟。   斗来斗去,太子未能继位,先帝也未赢棋。真正的赢家,却是如今的新帝。   霍皖衣道:“新帝胜在会忍,能忍,更沉得住气,守得住野心。如他这样的人,若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情……”   “所以他迟了时日登基,也迟了时日敬告天地。夫人,你猜一猜,陛下为什么会迟?”   “他在等。”霍皖衣不假思索,“等藏在暗处的人露出马脚,等心怀不轨,不愿臣服的人递上屠刀。”   “但他没有等到。你以为缘由?”   “他们怕了。”   霍皖衣抬眼看向明灭星海,粼粼清光,语声笃定道:“一个有如斯野心,却又异常能忍的帝王,他们不得不怕。”   谢紫殷轻笑:“这便是新帝胜过先帝的地方——或者我们该说,这就是陛下,能下旨为你我赐婚的缘由。” 第9章 新帝   偕陵山上落针可闻。   禁卫团一身劲装行走于流水车马之间,比照函件,对应各车官员,理事一丝不苟,连拉车的骏马也仔细察看过,唯恐迎来豺狼虎豹祸乱。   展抒怀为霍皖衣召雇的马车亦藏于其中,距离不近不远,隐隐能透过车窗望见车外境况如何。   霍皖衣坐于上,神态自然,竟有几分轻松。   反观不必去“以身涉险”的展抒怀,却是飞快摇扇,间或长叹一二声,和着车外悄悄无声之景象,又教人心神更乱。   然而合该于此时、此地最为紧张难安的人,却漠不关心般,慢悠悠为自己斟茶煮水,品茗观书,甚至于见到书中有趣之处,还会笑出声来,以示自在。   展抒怀道:“霍皖衣,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担心?”   霍皖衣今日着了身浅紫长衣,外衫如蝉翼般薄,素色罩身,衬配那张秾艳昳丽脸庞,映出举世无双之绝色。   闻言,他抬起双眼,将目光自书册中移转:“我为何要担心?”   展抒怀道:“这是难得的一次机会。”   霍皖衣道:“我自然知道这次的机会很难得。”   展抒怀蹙眉反问:“那你还看什么书?喝什么茶?我难道费心费力帮你,陪你赌这一场,就是为了看你坐在这里品茗读书?”   霍皖衣问:“这有何不可?”   展抒怀叹息一声,道:“你就这么自信新帝必然接纳你的投诚?”   ——倘使今日还是昨日之日,前朝盛时,霍皖衣身居高位,无数人对其俯首叩拜,那他投诚于谁,皆是如甘霖恩赐。   只今日之日已非昨日,霍皖衣亦不再是能把持朝政的霍仆射。   他如今是罪人、是阶下囚,亦是笼中雀。   展抒怀又道:“如若新帝并不认为你霍皖衣有什么大作用……你今日赌的东西,十倍百倍也还不给我。”   然而霍皖衣的神情还是没有变化的。   与其说是自信,霍皖衣轻笑:“我不算自信,但是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担忧也无用了。”   “为这一次机会,我在谢紫殷那里,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于一个将利益看得极重的人来说。   霍皖衣想,自己给出的代价委实巨大,大到时至今日,他就算无法成功取信于新帝,也还是没有更多的心神去紧张亦或担忧。   与四年前的谢紫殷打交道,至多是看到一个惊才绝艳的温文君子,岸芷汀兰,一眼即可看真心。   只可惜。   如今已非当初,四年后的谢紫殷,遥看出尘绝世,近观……一堆烂心肠。   想至此处,霍皖衣厌烦地合上书页。   他想到犯蠢的自己便心烦意乱。   似乎以任何方式下场输给谢紫殷都值得接受,唯独在感情这方面输一步、差一招,就让人觉得痛苦。   分明刺得那么深那么重了,连生死的界限都跨过,偏巧他们还要藕断丝连、纠缠不休。一眼望去,他就觉得亏欠了。   若不是自己对于亏欠二字从来冷淡,内里更是无情无义。   或许现在早就对谢紫殷言听计从,要星星就摘下星星,要月亮就摘去月亮……哪怕是要命,还会心怀愧疚地给这条命。   只是霍皖衣到底是霍皖衣。   天生的坏人,生性冷淡,从来都没什么良知,更不懂何谓愧疚、亏欠、偿还。   他适合欠债,但从不还债。   展抒怀被他骤然的动作惊了一瞬,将要开口时候,马车已顺着队伍行至禁卫军身前。   负责查验马车的禁卫军眉间沟壑深深,神情严肃冰冷,教人望一眼,便先就紧张。   这禁卫伸手拉开车帘,明光透映下,正与霍皖衣双眸相对。   禁卫依旧冷着面容:“出示你的请函、户籍文件。”   展抒怀发誓,这一刹那,纵然这位禁卫的神情依旧,可是声音,却已比他听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温柔。   霍皖衣无疑拥有一张好脸。   许多人都曾被他的脸骗过,而他却从不认为自己有一张多么好的脸。   一个人长时间观察别人,最后就会忘记自己。   霍皖衣明显成为了这样的人。   他最擅长看别人,看任何人,有些能一眼就看出,有些稍微看得长久——但他从不来看自己,以至于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一张脸又能让自己得到什么,他意识得还不算深。   对霍皖衣而言,这张脸唯二的作用,大抵就是让自己看着赏心悦目,让谢紫殷对此痴迷难抑。仅此而已。   偕陵山的篝火燃了一夜。   第二日晨,百官拜谒,恭迎新帝驾临,整座偕陵山人声鼎沸,呼传“万岁”的声音传了很远。   霍皖衣顶着个为偕陵山祭祀洒扫主殿的名头得以登山。   其中展抒怀运作得尽心竭力,不忘感慨走运。   霍皖衣的这张脸如此特殊,理应是人人都见识过,也认得的。   然而当初的霍皖衣如何高不可攀,只看他能在面圣时不跪即可见一斑。如斯人物,哪怕是招摇过市,也无人敢认真去窥探他的容颜。   更何况霍皖衣所做的事情大多见不得光。   他行于黑暗之中,周身皆与阴影为伍,能时常看到他,窥见他容貌的人,屈指可数。   也得益此事,霍皖衣方能这样堂而皇之地登山。   省去了展抒怀再为他寻个江湖人士来易容的时间。   新帝登临,偕陵山一时喧嚣无比,主殿里工匠侍从们往来如梭,脚不沾地,唯恐错漏一处引来帝王震怒。   霍皖衣倚柱而看,略有出神。   上一回来偕陵山时,是他与谢紫殷一起,他承的圣意,代天子巡视偕陵山。而谢紫殷是为了同他一起。   许多事情从前并不觉得如何重要惊奇。   因则人很少思考如若失去。   ……灯花燃起的时候,新帝叶征等来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霍皖衣进了大殿,未与新帝相接视线,驾轻就熟地跪伏在地,先道一句:“拜见陛下。”   叶征华服宽袖,墨发高束,与霍皖衣隔了几有十几步的距离,却还是能轻易看到这个昔日之重臣,今日之罪人——究竟是何风采。   叶征沉声道:“霍皖衣,你竟也敢来见朕。”   新帝未曾叫起,霍皖衣便依旧跪着,他亦不抬头,字句清晰地应话:“臣自知有罪,罪无可赦,可臣也知陛下贤明,自然就敢来了。”   叶征不语,旋身登阶而上,坐于椅座:“……你狼狈之时,朕却未见,只知前朝的霍仆射被关入天牢,不日赐死即是。是谢相向朕求了恩典,要留你一条性命。你如今来见朕,可曾告知谢相?是否得到允准?”   新帝问得自然轻巧,好似仅仅只是想问这些问题。   然而霍皖衣想。   若是新帝当真只是想要问这种问题,那新帝绝不会坐到现在的这个位置上。   唯有狠心的人才能成大事。   与其说新帝是在问,不如说,新帝是在试探。   以未必要答案的问题来试探霍皖衣的答案,正正合衬霍皖衣的心思。   ——毕竟霍皖衣这些年来,都是被先帝一次又一次试探而过的。   霍皖衣立时道:“哪怕谢相不知,如今也该知道了。”   “哦?”叶征淡淡一笑,“这从何说起?”   霍皖衣道:“臣光明正大而来,自不愿遮掩,臣既未遮掩,如今便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会知道。”   高坐在上的帝王不辨喜怒。   只闻得一声:“依你所言,岂不是人人皆知了?”   霍皖衣答:“人人皆知,好过人人不知,天下间的人唯有知道才懂得何谓不知道,若都不知道,那天下间便不再有知道。当秘密被所有人都知晓,它便成为了更深的秘密,而若秘密始终只有极少数的人知晓,那它已不算秘密。”   他终究抬起头来,与遥坐椅座的帝王对视,神情无水无波:“正如陛下……当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您有着勃勃野心,忍耐至今方谋得大业时,不正正藏住了您最重要的秘密?”   殿中一时死寂。   侍立在侧的宫人皆是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死死低垂着脑袋,惊惧着应该会有的帝王之怒。   ——然而叶征却未发怒。   谓之新帝,重于新,也在于新,叶征站起身来,一步步迈下玉阶。   若他是先帝,霍皖衣即是冒犯,是死罪。   可叶征便是叶征。   新帝凝观眼前的前朝旧臣,淡淡道:“朕有什么秘密?”   霍皖衣眼底空空洞洞,出口的话语却满是深意:“陛下不曾忍耐。”   “哦?”叶征一字里也带着笑意。   霍皖衣道:“先帝驾崩得太是时候。”   叶征仍未发怒,反而唇角挂笑,忽道:“谢卿连这件事都告诉了你?”   霍皖衣一怔。   叶征道:“朕杀了先帝,即是秘密,亦不是秘密。正如你所说的——当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是朕杀了先帝,他们就会忘记,朕为什么要杀了先帝。”   这位年轻的,执掌着天下人性命的帝王,以一种堪称轻柔的声音向他发问:“霍皖衣,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杀了先帝吗?”   霍皖衣确实不知。   以他所见,新帝要杀先帝,唯有取而代之这一种缘由。   ——然而叶征的缘由,并不如此。   他诚实回答:“臣不知。”   于是招来叶征的轻笑声。   “霍皖衣,七日后,替朕走一趟昶陵。”   作者有话说:   新帝:朕的十佳员工终于来上班了!(苍蝇搓手)   谢相:一上班就让我搞异地恋?   新帝:(装听不见) 第10章 观花   一轮月华如霜。   霍皖衣冒着夜色回往偕陵山道观的客房,推门而入时,脚步忽然顿住。   静默月光之下,人影纤纤颀长落照竹墙,灯花悄落,隔着明灭烛火,霍皖衣最先见到了谢紫殷。   倘若这是个合适的时机、地点,那如此相见,霍皖衣尚不至于停顿脚步。   但这时机地点皆不适合。   尤其是在此时此刻,屋中不仅是谢紫殷一人。   霍皖衣目光微转,看向坐在一侧正襟危坐,却亦十分如坐针毡的展抒怀。   对上他的视线,展抒怀不太自然地扯出了下嘴角。   霍皖衣没打算为展抒怀解围,但还是先开口道:“谢相怎么在这里?”   谢紫殷今日着身乌衣,墨发高束,与往日繁复华丽、黼黻文章的模样截然不同,反而显出几分出尘清冷的意味。   他这样发问,谢紫殷便挑起眼帘看他:“我不该在这里?”   霍皖衣笑着走进:“我与谢相是什么关系,还能有不该的时候么?”   他撩开衣摆坐在谢紫殷身边,正与展抒怀对坐。   展抒怀挤了挤眼睛。   谢紫殷瞥过一眼,神情兴致缺缺,道:“展抒怀,你还是太自在了。”   这句话语的分量不重不轻,就连语调也未有多少清晰明显的变化。   展抒怀却立即道:“谢相言重了,在下一点儿也不自在。”   谢紫殷轻嗤道:“不自在?”   那双眼睛又看向霍皖衣:“不自在到能够帮他登上偕陵山?”   一室沉默。   少顷,展抒怀道:“……难道谢相不知?”   谢紫殷探出手,尾指勾起霍皖衣肩侧青丝,懒懒发笑:“我知道是一回事,你帮他又是另一回事。展抒怀,如今的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你不明白?”   展抒怀感觉自己的心脏颤了两颤。   展抒怀强撑着道:“这不是因为谢相和霍兄还在藕断丝连……”   “嗯?”   “……旧情难忘?”   “哦?”   “……”展抒怀闭了闭眼,豁出去般,“不然还能是什么?”   谢紫殷道:“你说得也不错。”   展抒怀倏然望来。   谢紫殷眼底古井无波,语调轻缓地发问:“你还打算在这里坐多久?”   剪去一丝灯芯,烛光又明。   霍皖衣窝在椅子里为自己斟了杯茶,笑道:“谢相耍了好大的威风。”   谢紫殷道:“我不如霍大人威风。”   “哪里,”霍皖衣顺着谢紫殷的话意,微笑继续,“如果没有谢相允肯,我怎么能真的见到陛下呢?这都是谢相的功劳,是我向谢相求来的恩赏。”   谢紫殷一手撑颌,闻言,指尖又在桌上敲出几声脆响。   “霍皖衣,你比以前更会说话,也更会说谎。”   霍皖衣挑眉:“人是会变的,以前如何,现在未必会一样。但至少在谢相面前,霍皖衣只会是霍皖衣。”   谢紫殷道:“你已经变了,又怎么还会是霍皖衣?”   烛火似乎在静寂里裂出声响。   霍皖衣细细听罢,却只听到交缠的呼吸,山谷中的虫鸣。   他缓缓靠近,嘴唇几乎贴在谢紫殷的耳边,他笑着反问:“如果我不是霍皖衣了,谢相从阴曹地府里爬出来,又能找谁报仇呢?”   ——他声音好听,每个字连在一起,就像丝丝串串受着惊雷而砸落的雨。   谢紫殷忽然拽住他的手腕,将他翻倒按在冰冷的木桌上。   烛台倾倒,滚落在地。   火光骤熄。   偕陵山下了一阵急雨,天边乌沉沉的,衬出一线透亮的白。   谢紫殷衣襟微敞,指间把玩着剔透红玉,懒洋洋地倚在门前看雨。   廊前行过一个个人影。   偶然有人望见他,也不敢靠近,只隔着涟涟无休雨幕,在屋檐下对他低头行礼。   谢紫殷还是钟情看天边的乌云。   他的唇有些薄,唇色也略淡,下唇却隐隐透出几分殷红的艳色来。   谢紫殷想。   他还是不喜欢偕陵山。   ……这里承载一国之君的信仰,是清净之地,是世人拜谒,万心所向。   而他又有七情六欲。   他并不清净。   他总会做一些从前绝不会做的事情。因为什么呢?   只能因为他恨霍皖衣。   恨这个人无情无义,恨这个人无耻冷心,又恨四年前的渭梁河边,一剑又一剑。   霍皖衣是真的想要他死。   可走在黄泉路上,谢紫殷并不想死。   所以他走回人间,像披着躯壳皮囊行走在世的孤魂野鬼。   谢紫殷已经不是谢氏大族的谢紫殷。   他孤身一人。   他漂泊不定。   他无处可去。   也无家可回。   在皇权的倾轧之下,所有人都为帝王的猜疑付出惨痛可无可挽回的代价。   他眼睁睁看着家族一夕间如山倾倒崩塌。   谢紫殷想,就算新帝彼时闯进寝殿,不曾提剑杀了先帝,他自会动手弑君。   也许身为谢紫殷时,他学忠君爱国,学如何为人臣子,学得极出色。   然而教给他“忠君”这二字的人,已被皇权侵蚀而至的锋刃所毙命。   他从地狱里回返人间。   而他已一无所有。   ……雨急急而来,滂沱隆隆。   张开的伞面承着雨珠,响声几乎要盖过祭祀时的唱喏。   然而帝王在偕陵山敬告天地、祭祀祈福。   天意便需得给这位“君权神授”的天子回应。   急雨戛然而止。   霍皖衣立在廊下,与人群隔得极远,微眯着眼睛,视线掠过看不清面貌的天子,定定停在谢紫殷的背影上。   展抒怀摇着扇呼出一声哈欠:“昨夜没来得及问你,不过看你现在这样,新帝已经答应了?”   霍皖衣道:“我会在六日后离开盛京。”   展抒怀哂笑:“看来霍大人风采不减当年,所谓取贤用能——”余下的话语未出,展抒怀看尽他的神情,转而道,“谢相究竟是什么想法?”   远处人声喧嚣,似在因戛然而止的雨高呼“万岁”,在圣明贤德的赞誉声中,这改朝易代的事迹,似乎已变成百年之前的旧事,而非眼前。   ——人们喜欢忘记。   而霍皖衣想,他有太多事情忘不掉。   以为自己忘了,梦里又会记起。   他几乎是在叹息:“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也不明白,谢紫殷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他们曾经是宿敌,那谢紫殷无外乎是想要和他于朝堂较量。   可他们并非宿敌。   如果他们曾经即是深仇大恨、不死不休的仇人,那谢紫殷无外乎是要利用权势将他压低,教他生不能生,死不能死。   可他们并无血仇。   如果他们曾为挚友,那谢紫殷算是在为他重回朝堂铺下坦途大道。   ——可他们不是宿敌,不是仇人,却亦已非挚友。   若是当初走马观花,折下的第一枝红叶碧桃赠的不是他。   霍皖衣想。葽要   也许自己会比如今更遗憾。   遗憾于人生最快活的时光里,没能与谢紫殷遇见。   ——他的确满身罪孽,也许阎罗王亦亟不可待要取他性命,判他不赦大罪。   但他还是会想。   还好他遇见过谢紫殷。   那枝红叶碧桃赠给旁人算什么好。   他就要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好处,天下第一的偏爱。   只是偏爱他的人被他亲手刺了九剑。   他分明从茫茫无所依,受尽冷眼,一步步走到足可俯视众生的绝顶高处。   却还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   好似尝过的苦都不算是苦,行过的苦难不算苦难。   盛京城外有四十六棵桃树,每逢时节,那里开满桃花,是处风景秀丽的桃花林。   彼时清风徐徐,飞马踏泥,霍皖衣还记得,十九岁的谢紫殷穿着一身靛蓝锦衣,从王公贵族的车马间策马行出,风姿灼人,眉间朱砂晃眼。   ——自己为先帝做过多少事,走过多少地方?唯独在盛京,他见到了举世无双的谢紫殷。   他们并肩而行,走过四十六棵桃树,路过如织行人,驻足在积了满地花瓣的青石板上,不约而同望见了那枝红叶碧桃。   它探出头,挂在眼前,红得像一团烫人的火焰。   霍皖衣记得谢紫殷在耳边问他:“霍大人喜欢桃花么?”   名动天下的谢氏嫡子,必然要继承谢氏百年大业的谢紫殷,应该高高在上,如同那张在繁花枝叶落下的影里,霍皖衣唯有仰首才能看清的清冷眉目。   可谢紫殷的声音很温柔。   霍皖衣也记得自己的答案。   他对谢紫殷说:“如果是谢公子眼前的这枝桃花,那我是喜欢的。”   他意有所指。   以为着,以谢紫殷的性子,必然听不出他的深意。   然而他失算了。   他在谢紫殷含笑的眼睛里看到几分讶异,衬着那张脸,又教他更看清谢紫殷的眼底。   周遭环佩叮啷,琴筝曲奏,乐声飘飘而起,随风回旋。   那一瞬间的喧嚣鼎沸,好似忽然而起,要盖过这一句不该被霍皖衣听到的话语。   而他到底听得清晰分明。   以至于之后的日日夜夜,梦还回时,亦会反复想起。   他们四目相对,在风中花前,衣摆晃然交错,如翅羽跃飞,金晖似水流曳。   谢紫殷语带笑意地同他说——   “霍大人何出此言呢?”   “谢紫殷的眼前可没有桃花,只有霍皖衣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大美人小美人! 第11章 昶陵   霍皖衣乘马车赴往昶陵。   他未被新帝授下任何官职,孤零零走,又独自抵达昶陵城郊,以过路旅人的身份开函进城,按照新帝的旨意,递了封帖子送往昶陵的荀家。   荀家见过帖子,叫人来迎,礼数周全可谓恭恭敬敬,捧来的茶水也算精致。   霍皖衣坐于客座,与荀家家主会了面,道:“贵人托我行事,不知家主能可足多少助力?”   荀子元道:“荀氏区区一族,算不得家大业大,昶陵偏僻一隅,更不比盛京繁荣。但贵人有念,荀氏自然竭尽全力,在昶陵地界,我等必然尽心尽力,给足大人所要的助力。”   是很漂亮的场面话,也许真心实意。   然而霍皖衣并不在乎这是否真心亦或假意,他要的只是荀氏在面对他时的态度——以此来推断那张递出去的帖子里写了什么,再以此揣测新帝的心意。   但霍皖衣面上做得很好,他动容道:“荀家主如此忠心,霍某实在惭愧。”   荀子元亦来察观他的神情。   只是霍皖衣并非以往的任何一类人,他即是他自己。   荀子元自没能看出霍皖衣究竟是真的动容,还是假意客气——这让人不得不提起戒备来谨慎应对:“霍大人言重了,论忠君、论尽心,荀氏尚需向各大人学习,霍大人如此说,才是真让我等不胜惶恐。”   霍皖衣顿了顿,笑道:“那便不与家主说场面话了。”   他吹开一片漂浮水面的茶叶,饮了口淡茶,清香留颊,唇齿还香,就连心情也舒缓不少。霍皖衣语声慢慢,轻声发问:“敢问家主,罗志序是何人?”   霍皖衣与新帝讲说的话太少,实在难以揣测新帝究竟有什么想法。   他知道得太少,了解得不够,又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仔细思索,唯有在抵达昶陵后经由新帝的旨意去抽丝剥茧,寻觅新帝七窍玲珑的心里究竟装着什么秘密。   ——他还是知道得太少。   因为经历的事情不够多了。   他为先帝做过许多事,可先帝倒下,霍皖衣就成为了一个毫无能力的弃子。   新帝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做过怎样的事,为了把控朝政,改朝易代,又究竟付出怎样的代价?这桩桩件件事,霍皖衣可谓一无所知。   他被关入天牢,新帝登基前后是否惊险,动用过何种力量,他无从猜测揣摩。   以至于他如今抵达昶陵。   却只知道自己要去寻一个名为“罗志序”的人。   而这个人,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官是民?   ……他都不知晓。   这即是新帝对他的考验。   霍皖衣想。   他被无数次考验过来,一次又一次向先帝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于是成为了先帝手中最锋利的刀剑。他敢于付出代价,于是先帝也愿分享秘密。   但先帝已经死了。   霍皖衣从十五岁开始效忠的帝王,以凡人都逃不过的生老病死这一轮回结束了所有。   连带着霍皖衣为了权势名利所附赠而出的一切心血。   他要从头来过。   就要将新帝给出的考验完成得很好。   要足够出色,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才能有把握自己人生的力量。   ……这样一个道理,霍皖衣在十五岁时就学得极透彻了。   荀子元不知道眼前这位“霍大人”心中的千思万想。   对于罗志序此人,荀子元只道:“罗志序……是我昶陵城的上一任刺史。”   霍皖衣沉吟片晌,道:“既是刺史,便可掌管昶陵一界所有事务,如此可看,这位罗刺史,与荀家必然打过交道。”   荀子元敛容道:“不错,罗刺史在任六年,与我荀家自然也有所交流来往,只不过此人性情古怪,行踪诡异,常宿在花街柳巷,鲜有安居府邸之时,我等家风甚严,便不曾有过多往来。”   霍皖衣道:“如今罗刺史可还在城中?”   荀子元道:“此事不明,罗刺史自卸任以来行踪更难捉摸,若是未走,如今时辰,也该是宿在昶陵城中最大的花楼里……若是霍大人想寻,在下可遣一名家仆打探。”   “……只是,”荀子元面带惭愧,“罗刺史未必愿意离开。”   霍皖衣一顿。   他淡笑:“荀家主所说霍某自然理解,只是霍某亦非孤家寡人……要一探花楼,也该修书一封,先做解释。”   语罢,在荀子元惊异的目光中,霍皖衣要来一纸笔墨,挥毫写下一封请罪信,托人投寄去往京城谢相府邸。   荀子元立即向侍候在旁的侍女努了努嘴,在侍女追出门后连声赔笑:“原来霍大人与谢相……这……是我等思虑不周了,还望霍大人莫要见怪,予荀氏将功折罪的机会。”   霍皖衣讶然道:“荀家主此话何意?霍某自然是通情达理之人,绝非仗势欺人的恶客,只不过我与谢相新婚燕尔,托陛下旨意不得不两地分隔,难免害疾相思。霍某未说荀氏有罪,亦不见怪,荀家主又何必将自己架在火上烤,省得心烦意乱。”   然而荀子元已被‘谢相’的名头惊了个心颤,立即道:“话虽如此,这也是霍大人与谢相宽容我等,乃是一番好心,我荀氏岂能就此倚仗人势不去作为?来人——”   家仆们鱼贯而入,躬身道:“家主。”   荀子元观探片刻霍皖衣的神情,道:“去城中寻罗刺史,不管是在哪里寻到,都要将罗刺史给我请回府里!就算是在青楼,也要把罗刺史从里面拖出来!带到霍大人面前!”   一番话说得急切,较之前的场面话倒是多了不少真情实意的紧张。   霍皖衣长身玉立,在旁笑意盈盈看罢,方不慌不忙地开口:“荀家主不必忧心,霍某虽然时间宝贵,也还是等得起的。”   荀子元额角微跳。   与霍皖衣对视的刹那间,骤然读懂这句话的未尽之意。   荀子元咬了咬牙,怒道:“还不快去!两日内、不,一日内!明天日落之前,我必须要见到罗刺史!”   家仆们连声应是,陆续而出,少顷,厅堂内只剩下荀子元与霍皖衣两个人。   霍皖衣依然笑意盈盈,道:“荀家主一片忠心赤忱,霍某叹服。”   ……荀子元咬紧牙关,面上显出两分笑意,道:“不比霍大人机警,若无大人提醒,我等怕是要错失良机,贻误贵人大事。”   霍皖衣但笑不语。   ——这绝非是荀子元自己的意思。   霍皖衣眼底光彩不胜,幽幽死寂,他望向荀子元时,心底已推测出这种种缘由。   荀子元能成为新帝的线人之一,绝不会是个不顾大局、贪图利益的短浅小人,此人必然有超绝常人之处,能得新帝赏识,且定然忠心耿耿,不会因小失大,打乱新帝的旨意。   如此一个超出常人优异,且忠心至极之人,没有故意向同为“帝王棋子”的人设下陷阱、布下障碍的必要。   唯有一种可能,会让荀子元做出这种与身份极为不符的事情。   ——新帝授意。   唯有新帝在名帖中授意荀子元如此试探,或者刁难他,荀子元才可能拐弯抹角来算计他,故意浪费时间,意有所指地刁难,让他不得不做出应对。   然而新帝想要看到的是什么呢?   是霍皖衣能应对这些刁难,把握住最佳的时机,跨过这道新帝给出的第一座难关。   只是。   只是——霍皖衣想,新帝应该没能想到自己会选择说出谢紫殷的名号。   ……他应该是最不可能以谢紫殷的名号行事的人。   霍皖衣自有傲骨,从来如此。   可偏偏他今时今日就做出了超乎预料的选择。   盛京的皇宫巍峨耸立,光彩流转,斜枝探影而下。   叶征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道:“谢卿,你以为霍皖衣会如何应对?”   谢紫殷坐于对座,指间翻动棋子,闻言浅笑:“也许霍皖衣会搬出自己谢相夫人的身份呢。”   “哦?”叶征挑眉,“谢卿,霍皖衣曾如何风光,只需借天子之势,用自身权柄,如今他失势跌底,做这种事,难道不会觉得耻辱?”   棋子落置时发出声轻响。   谢紫殷垂下眼帘,道:“陛下,你所了解的霍皖衣,是四年前的霍皖衣。天下尚且会变,更何况是人?”   叶征端详着棋盘上的棋路走向,忽而道:“那谢紫殷变了吗?”   谢紫殷抬眼看了过来。   那双眼睛依旧璀璨夺目,易教人弥足深陷。   然而谢紫殷无知无觉般引人沉沦,吸引了一个又一个迷途魂魄,落魄行人。   他反问:“陛下觉得呢?”   叶征沉默许久,一声叹息:“谢紫殷,你还是放不下他,就如同我,放不下当初,放不下三弟……”   “谢卿啊,”叶征于更深的沉默后缓缓开口,向一个漠然冷淡的神祇发问,“人对于疼痛的记忆,究竟会保存多久?又要到什么时候,回首追忆时,才不会觉得这么的痛?”   枝影摇曳着拂过谢紫殷肩侧,勾出红色官服的一绺花纹暗痕。   谢紫殷执着白子,偏首轻叹:“叶征,记得住疼痛的人,永远都不会忘记疼痛。记不住疼痛的人,才不会觉得痛。而我们……恰好是会痛的人。”   作者有话说:   新帝:给新上任的心腹一个下马威,没问题吧。   霍皖衣:心腹,你确定?   谢相:心腹,你确定?   新帝:你俩啥意思!(怒) 第12章 困语   天晴,风光正好,院中繁花似锦。   罗志序还是城中刺史时,得以踏进荀氏府邸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卸任之后,更不曾和荀氏一族打过何种交道,堪称是“君子之交薄如水”。   此次他眠宿花楼,对酒论曲,过得逍遥自在,却又被荀氏遣人请了又请,言说有十分重要的事情需得商议。   ——还能有什么重要之事?   罗志序瘫坐在软榻上左思右想,实在想不出自己和荀氏有如何重要的事需得“商量”。   他摆手挥袖不愿去。   却架不住这几个家仆一请再请。   他只好舍去软玉温香,和这群莺莺燕燕不舍道别,跟着几位家仆踏进了荀氏府邸的大门。   路上罗志序也自然打听究竟所为何事,只这些家仆做事可行,听风听雨的本事却少得可怜,更何况一个赛一个的嘴严,罗志序直言发问也好,旁敲侧击也罢,不过只得了个简单答案。   ——有人相寻。   走到院中时,罗志序停下脚步,这一眼看过去,顿时就对有人相寻这件事大感兴趣。   罗志序见到了霍皖衣。   于他看来,坐在院中石桌旁斟茶自饮的,乃是个不折不扣的花中美人。   论花美人美,说假话,说甜言蜜语,人人都会说。   但能让罗志序真正觉得适合的,这些年来,也就见到了眼前的这一个。   以至于罗志序一眼望来,什么荀氏的商议,可能有的陷阱,需得提起的戒备——通通不值一提了。   他脸上显出笑容,往花中美人的方向靠近。   在距离霍皖衣几步后,罗志序开口问:“是你要见我?”   霍皖衣不紧不慢地饮下这杯茶。   那双眼睛落在罗志序的脸上,依旧沉沉不见光,然而霍皖衣的声音里又有几分笑意:“不错,是我要见罗大人。”   罗志序便道:“美人是有要事相求?”   意料之中的轻浮。   霍皖衣唇角笑意未减,眼底却又增几点冷意深色:“罗大人何必将话说得如此轻佻?我既能动用荀氏之力——盛情邀请罗大人,我有几分力量,罗大人难道不知?”   罗志序笑容一敛。   道:“守在门外直到我点头应邀,你们无礼在先,现在却又要我有礼在后?天下间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霍皖衣道:“罗大人所言甚是,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这个道理也并非是霍某示意。只是荀家主体谅霍某的迫切,不得不出此下策,若是此事为罗大人带来不便,霍某亦可让荀氏给罗大人一个交代。”   他言语自然,周身气势更是非凡,罗志序仔细打量片晌,哂笑道:“听你的意思,你在荀氏,也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   霍皖衣摇首:“霍某于这芸芸众生中从来不算什么人物,只是在其位、谋其事,司其职、忠其主,仅此而已。谈人物,也许霍某还不及罗大人十分之一。”   这番话倒是出乎罗志序的预料。   罗志序挑眉道:“哦?此话怎讲?”   霍皖衣道:“霍某听闻,罗大人曾贵为此地刺史,昶陵虽不及盛京辽阔繁荣,却自有一城风采。罗大人既然曾为刺史,辖管一城事务,哪怕是无功无过,亦比平常人出色许多。”   罗志序大笑出声:“好一句无功无过,也出色许多!”   “这位霍……公子,观你言行气度,绝非常人,与我屈坐于此,要谈的,应当不是这种恭维之话吧?”   霍皖衣道:“霍某只是好奇,怎样的人物能让昶陵不在先帝的眼里。”   ——石桌上蓦然搭来一双手。   罗志序脸色微沉,丝毫不见笑意,眼眸紧盯:“……你是什么意思?”   “罗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霍皖衣淡笑,“谁都知道先帝掌权时,天下城池有何风吹草动,治法变革,皆在先帝眼中,受先帝调度。偏偏昶陵是个例外。”   先帝活得越久,对于权势的渴望与独占欲就越深——霍皖衣在先帝堪称疯狂的,一次又一次向朝廷大臣出手,以此来巩固皇权的时候,就体会到了这份渴望。   权势,让他自己从卑微可怜于不如乞丐的蝼蚁,变为人人都要避其锋芒的刀剑。   权势,也让先帝不断沉浸在旋涡之中。   那段时光,人人自危,朝廷动荡,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先帝强烈的忌惮,随之而来的,即是无休无止地试探。   但是很多时候先帝的试探并不是想要结果,想试探忠诚,想消除忌惮。   ——先帝的试探,是催命符,是夺命的冷刃,是早有预料、只需走个过场。   先帝不在乎这些人是否忠心耿耿,是否始终如一。   也不在乎他们所做的事情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自己。   先帝只是要让他们死。   就像先帝毫不犹豫地要将谢氏一族毁去。   要谢氏一族消失于滚滚长河里。   但昶陵这座城很古怪。   它好像在世界上,在先帝的手里,可先帝的眼中从没有昶陵。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都不曾递过一张折子,而先帝亦从不过问。   ——为什么?   霍皖衣曾也思索。   只是谢紫殷的死让他耗尽心神,让他疲惫难忍,他被噩梦反反复复折磨,逐渐感觉到何谓痛苦。便再也没了机会去探查这份“古怪”。   他如今得以正大光明坐在此处询问。   对上罗志序的眼睛,霍皖衣的眼底只有如幽潭死水般的空。   罗志序呼了口气,瘫坐在石凳上。   “昶陵何曾例外?”罗志序问。   霍皖衣道:“罗大人若想问,可以直说。”   罗志序道:“你究竟是谁?”   林荫下空空茶碗倒影漆黑,零星溅出几分幽光。   犹如霍皖衣望来的眼睛。   他轻声道:“罗大人,我自称霍某,我自然是姓霍。”   罗志序愣怔看他。   随着罗志序豁然起身的动作,霍皖衣抬起头,道:“罗大人明白了?”   罗志序看着他,脸色竟有些发白:“你、你是霍皖衣!”   霍皖衣颔首:“自然是我。我还能是旁人?亦或者,还有谁能如我这般?”   罗志序道:“你竟然没死。”   高大的身躯一瞬又落座而回,手肘撞在石桌上,却好似没能让罗志序觉得疼痛。   “……霍皖衣竟然没有死,”罗志序喃喃开口,“你被关入天牢,我以为你死了,可谢相又向陛下求娶你,这事情天下皆知,谁都觉得你还是会死、必然会死。”   这番话并不算复杂。   以霍皖衣的敏锐,他不会不知道这些话意,可他偏偏又要问:“为什么?”   罗志序道:“谁都知道,你在四年前杀了谢紫殷。”   霍皖衣道:“的确。”   罗志序叹道:“于是所有人都觉得,如果谢相请旨娶你,不会是为了救你,只会是为了折磨你。”   “然而让许多人都失望了,”霍皖衣浅浅笑起,“我没有死,也没有受折磨。我活得好像比先帝在时要稍微轻松那么一些。”   也只是那么一些。   因为和谢紫殷是算不清的糊涂账,了不完的债和罪。   之于从前,是在火坑里,在悬崖边。之于如今,大概是没有了退路,于是只能这样过活。   罗志序道:“谢相没有杀你,霍皖衣,你是否很得意?”   霍皖衣皱了下眉,反问:“罗大人为何忽然态度如此古怪?”   “我如何不古怪,”罗志序缓缓站起,语声低沉,透着极明显的苦意,“你霍皖衣曾经是先帝的走狗,为先帝杀害无数忠臣良将!让多少人家破人亡!”   罗志序双目圆瞪,满是恨意地看向他:“霍皖衣!你该死!天下间那么多的忠臣能士,为了天下敢于洒尽热血,易命金阶,只为了天地昭昭、乾坤郎朗!他们虽死无憾、虽死无悔我,堂堂正正,对得起天地苍生,对得起黎民百姓!”   “而你!而你——”   “而你霍皖衣,你忝为正二品大员!你不为朝廷建言进谏,不为百姓谋福祉,只无情冷血地做一条走狗!为先帝铲除异己、戕害忠良!你看看你的双手,沾满鲜血,再看看你这张脸,再好看,也丑陋不堪,就如同你做下的种种恶行!”   “你!霍皖衣!”   ——“我如何?”   霍皖衣轻抬眼帘,眸底无波无光,声音轻飘飘截住罗志序所有的未尽之言。   “我从来都是卑鄙小人,无耻冷血,我从来都是甘做走狗,乐见地狱。你奈我何?”   他依然轻轻笑着,好似在谈论曲乐般随性温柔,“我是双手沾满鲜血,其中可有你的?我再面目可憎,与我朝夕相对的莫不成是你?”   他亦缓缓起身,视线与罗志序齐平,身形高挑,语调柔缓:“我是不建言进谏,难道你建言进谏过?我是未谋福祉,难道你谋过?我是正二品大员,难道你不是官?我是先帝的走狗,你却不如我,你岂不是不如狗?”   罗志序厉声道:“霍皖衣——你!”   “我是未死,但所有的罪都别来找我,”霍皖衣嗤笑,“我如果真要有罪,只对谢紫殷一个人有罪。我戕害忠良?罗大人,你自己都说,我是为先帝戕害忠良。怎么,他们忠君,连命都送了,是高义。我忠君,让他们送了命,就是无耻?”   他一段话歪理邪说,惊得罗志序迟迟不能言语。   作者有话说:   罗大人:等等你不是还找我有事吗,你怎么和我吵起来了?   霍皖衣:我可以摆烂,我可以找谢相吃软饭,你可以吗?   罗大人:???? 第13章 往昔   六年前,盛京。   天牢。   受霍皖衣弹劾定罪的江州巡抚莫礼涯就被关在这里。   他被弹劾“渎职”“养患”“走私”等等六大罪名,奏折摆在帝王的案桌上,生死也就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但莫礼涯明白,他的生死早就被写下了结局,如今还被关在这里暗无天日地过活,只是皇帝还需要他活着,而很快,皇帝不会再需要他活着,而只需要他去死。   莫礼涯扪心自问,自己这辈子究竟做成多少事情,作为一个臣子,作为一个从二品大员,他又是否真的做到了在其位、谋其事。   ——答案是:有。   然而他可以认为自己有。   却不能让全天下的人都认为他有,也无法改变帝王的心意。   朝堂百官,谁不知道霍皖衣手掌大权,却更是帝王的一条忠心走狗,霍皖衣只会听从一个人的命令,为一个人做事。   霍皖衣如此不顾情面地弹劾他。   只能是因为皇帝想要除掉他。   ……不顾情面,的确。   霍皖衣与莫礼涯同为江州淮鄞人,他们算是旧相识,虽然在他们相识之前,他们从不曾见过。   但朝堂之中的关系,总是盘根虬结,错综复杂。   也许今日的敌人是明日的朋友,也许昨日的手足是今日的仇人——和霍皖衣搭上一个相近的关系,又是无数官员心向往之的好事。   他们嘴上说着霍皖衣不择手段、狼心狗肺,凑到一处十句话里三句在骂。   可谁不想乘霍皖衣的风呢?   那是天子近臣,简在帝心,凡是霍皖衣想要做的,都尽可大胆去做。   霍皖衣的东风就是这么强悍。   教人避其锋芒,又亟不可待去接近。   莫礼涯能在同为淮鄞人这件事上和霍皖衣搭上关系,堪称是乘了东风,得了数之不尽的好处,叫诸多同僚见到他,皆是眼红心苦,恨不能取而代之。   ——只不过很快他们就都不想取而代之了。   因为莫礼涯被霍皖衣弹劾了六大罪状。   帝王雷霆震怒,无一人敢为他求情,堂堂从二品大员,不说权倾朝野、只手遮天,亦是门生众众,地位不凡。   然而山崩于岳,山不崩,而石崩。   叩拜认输的,只能是莫礼涯。   霍皖衣的背后是天子,这个人代表了皇权的剑锋所向。   莫礼涯脱下官帽跪倒在地的时候就知道。   他是这次的剑锋所向。   一扇小窗外的天光蒙蒙。   莫礼涯听到有人低声言语,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转身。   霍皖衣从幽深漆黑的过道走出,站在监牢之外,一身锦衣华美,容颜艳丽如昔。   莫礼涯道:“没想到霍大人还会来见我。”   霍皖衣道:“我没有不见你的理由。”   “但是你也没有来见我的必要,”莫礼涯苦笑着靠在墙边,别过头,“要我死的人不是你,我们见或者不见,都不重要。”   霍皖衣静了片刻,问:“你怎么知道要你命的人不是我?”   莫礼涯道:“这种事情随便问谁都知道。霍皖衣要是真能只手遮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用得着背这么多骂名?”   霍皖衣便笑:“看来莫大人很体谅我。”   莫礼涯摇头长叹:“我这不叫体谅,只是物伤其类罢了。”   “哦?”霍皖衣轻声道,“物伤其类?”   天牢里静得可怕,烛火哪怕发出一声极短促的裂响,也会砸破这落针可闻的死寂。   莫礼涯就在这样的静寂里哑然失笑:“说物伤其类也不太对,但这样说却也很适合我和霍大人。”   “将死的是我,”莫礼涯道,“霍大人如今还是如日中天,自然比我要好不知道多少倍。”   “只不过霍大人好归好,却比我还要可怜。”   霍皖衣看向他,眼底里隐隐窜动着火光。   “我……有什么可怜?”   莫礼涯道:“做帝王的刀剑不是易事,因为刀剑总会生锈,利刃也会断折,今天的霍皖衣足够锋利,能为陛下斩去荆棘,铺平大道,但以后的霍皖衣也许会迟钝、锈折,世上会多出第二把更锋利的刀剑来取代他。”   “到了那个时候,现在为陛下做过的事情都是罪孽,得到报应的也只会是霍皖衣一个人。”   莫礼涯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且说现在,我若是死了,还有人为我痛心难过。而霍皖衣死了,也许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会难过。”   因为身为帝王心腹的霍大人,是个人尽皆知的孤家寡人。   他比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更孤独。   世间说帝王孤独,可帝王还有后宫佳丽,膝下子孙。   而霍皖衣,他什么都没有。   他没有亲族,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会因为他的死而难过的人。   他或许有过朋友,可朋友也在他的忠心为君里死得干净透彻。   霍皖衣将自己活成了个纯臣。   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纯臣。   他唯有仰仗帝王的信任才得以在世间苟活。   一日又一日。   于是刀只能天天去磨,刃不敢锈折,做事不敢迟疑,要做世间独一无二最锋利的,能一击毙命,能快如闪电。   莫礼涯最后问了霍皖衣一句话。   问的是:“霍大人,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天子需要的刀剑利刃,你说,会有多少无法让帝王付出代价的人,来要你付出代价?”   ……那又如何呢。   霍皖衣那时想。   然而命运,从始至终都爱折磨他。   要他降生于世,先受尽冷眼、受过苦难,怕痛于是千百次被施加着痛,不愿哭,于是哭到直至流尽眼泪,越舍不得的,越会失去,越想拥有的,越要亲眼看着它损毁。   两年后的霍皖衣真真切切体会到了那句话。   ——代价。   而他还是帝王手中锋利的刀剑,致胜的兵器,可他的代价已经提前开始被反复透支。   他爱上了谢紫殷。   于是他开始被天意捉弄得要去付出代价。   但他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   一无所有的霍皖衣敢于做任何事,但凡能让天子点头,他可付出任何代价,因为再多的代价在霍皖衣的眼中都不算代价。   他已经是一无所有的人,他不会害怕失去,他不恐惧损毁,因为他不曾拥有完整的,不该被损毁的东西。   可是命运,惯爱让他痛苦。   他一无所有,然而命运让他与谢紫殷兜兜转转相遇。   他害怕失去,所以命运要他亲手送谢紫殷去死。   他不恐惧损毁。   命运就要他亲手毁灭——毁灭于这世间,霍皖衣得到的第一份完整的东西。   真心。   天子算什么天子!   高坐在上的帝王只知道争权夺利,为了巩固皇权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只为猜忌、怀疑,就要送无数人去死,教无数人用命来填,却怎么也填不尽。   天子是与命运为伍的刽子手。   他没有时,不曾管他要一次,而他终于有了,便要他尽数交出,亲手损毁。   霍皖衣领命而出时,雨下得很大。   他麾下是有几个能人奇士,但他们关系平平,谈不了心,讲不了秘密。   霍皖衣站在廊前看雨,只觉得天大地大,他无处可去。   如果没有爱上谢紫殷该多好。   如果谢紫殷不是生在谢氏大族,如果霍皖衣没有被命运反复折磨。   也许他们与世上两情相悦的人相比没有什么不同。   可完美的东西一旦破损,它就变得独一无二了起来。   让得到又失去的人只懂得追忆它残存的光彩。   霍皖衣为了这件事想过许多计划。   缜密的,万无一失的。   而他到底没有用这些计划。   他挑选了最愚蠢、最幼稚,最错漏百出的计划——一个聪明人必然看得出来陷阱的计划。   ……然后他成功了。   他思虑过多少个日夜。   霍皖衣想过谢紫殷会察觉,会逃走,会反击,甚至会与他同归于尽,做一对糟糕至极的情人。   却没想过谢紫殷会察觉不到。   当线人传来的消息证实谢紫殷已入陷阱时,霍皖衣只觉得荒谬。   他给了他那么多机会。   一个又一个显而易见的缺陷。   他保不住谢氏大族,那是帝王必然要覆灭的家族,除却用命来填帝王的猜忌疑心,没有第二个选择。   ……可他还想保住谢紫殷。   只是他们之间,兜兜转转,像一个个的错误连在一起,交织错结,看不出原本的源头,也不知道会纠缠到什么时候,又哪里才会是尽头。   霍皖衣毕生以来,第一次选择的愚蠢办法。   却没有被最该躲过的人躲过。   是谢紫殷比他所选的方法还要蠢吗?   霍皖衣想。   ……他愣怔着站在街上,积雪深深,万千灯火尽灭。   他眼下一片冷凝。   不是渭梁河边雪化而生的冰水。   是他早已流尽的眼泪。   霍皖衣绝望地回答。   ……不是谢紫殷更蠢,最蠢的人是他自己。   他机关算尽,不知害过多少人。   于是天意要给他报应,要他偿还,所以才用这么浅显的,而他唯有在木已成舟时才会想起的方法告诉他。   霍皖衣在雪地里蹒跚前行。   他读到的答案比他亲手刺下那九剑更教他觉得痛。   ……他爱他。   因为爱他,于是哪怕错漏百出,亦十分完美。   不是霍皖衣的计划骗到了谢紫殷。   是因为他爱他,所以单单霍皖衣三个字,就足够骗到他。   作者有话说:   写个回忆章。   命运:先帝的锅我不背啊。   先帝:朕已死,有事烧纸。夭夭 第14章 仇意   天色阴沉,好似有雨将至,惹得满城百姓行色匆匆。   霍皖衣安坐酒楼雅座,推开窗眺望压低乌云,天边青黛,执杯而饮,笑道:“荀家主不必忧心,虽说我与罗大人确实不欢而散,但以陛下的意思,难道还指望着我们能相谈甚欢?”   荀子元坐于他身前,隔着桌,面对满桌茶点甜糕,却不觉香甜,只以为涩口,闻言干巴巴道:“霍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霍皖衣道:“我是什么意思,荀家主不比我更清楚?我是奉陛下之命才来到昶陵,我要做些什么,却不曾被授意。我也许是来昶陵见识见识风土人情,也许是来昶陵遍尝此地美食——见罗志序,只是陛下给我的唯一一句话,却不代表这句话一定有什么深意。”   “人最忌想得太多,”霍皖衣懒洋洋给自己又倒了杯茶,偏头继续看向窗外,“我既然和罗大人谈不出什么花儿来,那不谈也可以。我就在这昶陵……醉生梦死一段时日再走,难道不是更好?”   他一番话语说罢,荀子元更觉头痛,为难道:“可是……陛下之意并非如此。”   “陛下是什么意思,我又怎么会知道,”霍皖衣道,“我不是天子近臣,更没有得陛下全然信任,一些事情不该我知,于是我不知,没有说与我听,我也依旧不知。荀家主既然知道,那不妨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只不过……”   他回眸与荀子元对视,一双眼睛漆黑幽邃,仿佛永远也没有望得见底的时候。   “荀家主还要想清楚,陛下究竟愿不愿意让你告诉我。”   荀子元深深吸了口气,咬下半块甜糕,叹道:“霍大人既然明白,就不要为难我了。”   霍皖衣笑道:“荀家主,昔年我为先帝行事时,亦曾这样进退两难过。”   “霍大人风采之盛,岂是我可媲美?”荀子元道,“我身为荀氏家主,早就没了争权争势的野心,更何况霍大人不是普通人。烫手山芋不是人人都做得成的,我对霍大人,可谓是束手无策。”   霍皖衣道:“那却是荀家主自己要想的问题了。左右受苦受折磨的人不是我霍皖衣,进退两难拿不准主意的也不是我,荀家主既然没能避开我这个烫手山芋,就只能尽心竭力,想好自己究竟该怎么做了。”   这段话说得无情轻巧,荀子元合上眼,一声长叹:“霍大人呢?你就不怕自己在昶陵一事不做、一事未成,致使陛下一番心思白费,雷霆震怒,降罪于你我?”   “荀家主说错了……”霍皖衣不知想到何事,盈盈笑意覆面,教他一身乌衣作衬的艳丽眉目更增几分光彩,“陛下到时候只会降罪于你。”   荀子元问:“这是为什么?”   霍皖衣道:“你有你的道理,我也有我的说法,区别于陛下究竟会真的降罪给谁。论此事,不算我的错,也不能是陛下的错,那就只能是荀家主一个人的错。若说我失职,陛下不曾传下任何一个旨意,皆是口头传言,再说我递来的拜帖,指名道姓说的是荀家主一人能看——那我自然对其中内容一无所知,又怎能怪得了我?”   “再者说,”霍皖衣垂下眼帘,端详着窗下绯红花纹,思绪绻绻,幽幽道,“我可是丞相夫人。”   荀子元沉默良久。   道:“……霍大人,言之有理。荀某拜服。”   急雨轰轰然落了一整夜,哪怕天光放亮,也只是比深夜时稍微多出那么一线光亮,沉沉乌云依旧压顶,城中间或淌水走过三三两两人影,很快又变得空荡。   霍皖衣就是在这种时候收到了谢紫殷的回信。   他为震慑荀子元,曾搬出过谢相夫人的名头,众目睽睽下写了封寄去相府的请罪信。   ……霍皖衣想,他应该得不到谢紫殷的回信。   他也并不需要谢紫殷回任何话。   可那封信还是得到了回音,不辞辛苦、辗转千里,就为了送到他的手里。   霍皖衣从未有过近乡情怯这样的感觉。   他对故乡的印象很深,因为给了他太多苦痛,他又真的过得很决绝,所以不知道近乡情怯这种情绪究竟是种什么感觉。   这是霍皖衣数不清第几次为谢紫殷,为谢紫殷所做的事而心动。   ——哪怕这一次,只是因为薄薄的一封信笺。   他拆开信封时,屋外急雨变得细密绵柔,于是他使人搬了张太师椅放在廊上,坐在椅子里,靠着廊柱听雨,再一字一句去读谢紫殷的回信。   谢紫殷的字迹有些变了。   但霍皖衣一眼看去,还是能想起谢紫殷的那些习惯。   如何起笔,如何收笔,包括谢紫殷敛去的笔锋。   “霍皖衣,你倒是很会借我的势。”   ——谢紫殷只回了这样一句话。   没有开头,没有结尾,没有落款。   而这样一句话,辗转千里,就这样送到了霍皖衣的手里。   霍皖衣低着头,抬起手指在这几个字上慢慢抚摸,一字又一字,好似能够听见谢紫殷漂亮温柔的声音。也许谢紫殷当时笑了。霍皖衣想。   他借着谢紫殷的势,在这府邸里过得有滋有味,舒适至极。   要是人人都如他这样,那也是乐不思蜀,懒怠归去。   可霍皖衣突然发现。   他很想回去。   他想念谢紫殷。   哪怕现在他们已不如当初。   霍皖衣掀开袖子看自己腕上将要散得看不出颜色的淤青。   他会觉得痛,也曾经很怕痛。   但如今承受这些痛,却让他觉得快意。   他欠了谢紫殷,没想过要怎么去还,更对还不清这份亏欠感觉疲惫,于是索性不还。   可既然总要吃到这份苦,那霍皖衣想,自己就当作是在还。   痛三分还半分。   他从不天真,不会以为自己痛一分即可还一分——他和谢紫殷之间,一个欠债,一个要债。   而他易地而处,如果被刺九剑的人是自己。   千万倍的痛再如何被偿还,都还不够。   一辈子都还不够。   霍皖衣到底没有再寄信去盛京。   在绵绵细雨里,他站在窗前看天光一点点暗下,直至天地清明,只剩下雨声。   昏暗的房间里点了盏烛灯。   霍皖衣走回床边,一解发上束带,缓缓撩开床帐——   一道冷光乍现,从里而外刺来!   霍皖衣偏过头避开。   避开这一刹那,霍皖衣旋身回返,用力推翻桌椅,一阵刺耳声响,将绵绵雨声盖过。   那人不敢再动,不出片刻,荀子元已经带着一群人冲进了屋。   荀子元示意侍卫上前,再撩开床帐,一道人影坐于其中,面色冷凝,眼里更是布满恨意,那道目光凶狠地砸向霍皖衣,当先冷笑:“生死关头,你竟然最先护着你的脸,霍皖衣,你越活越回去了。”   霍皖衣回以一眼,挑眉道:“原来是你,孟净雪。”   荀子元惊道:“这人是孟侍郎的嫡子?!”   孟净雪这才转眼看了看荀子元,道:“家父当不起这个侍郎,不过是个罪人罢了。”   提及此事,孟净雪又冷冷道:“不过现在的霍大人也是个罪人了。不仅是个罪人,还是一个嫁给了男人,冒着天下间所有的口诛笔伐,委身人下的罪人!”   霍皖衣道:“孟公子还是这么恨我……可是再恨,孟公子也没潜入天牢里来要我的命。”   他一句话刚刚开口,荀子元已经暗道不好,连忙使了使眼色,教各侍卫离孟净雪更近一点,随时防止这位昔日的礼部侍郎嫡子暴怒而起,将如今的丞相夫人毙命于荀府。   那边孟净雪已然是勃然大怒,道:“霍皖衣,你不要脸!你害死我父亲,害死我孟府满门!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要你的血来为我孟府满门偿命!你被关在天牢,我做不到来杀了你,却也日日夜夜盼着你死,我连棺椁都为你选好了……不,你霍皖衣怎配死了也安生?我要丢你进乱葬岗里,让你的尸体被豺狼分食——”   “可我还活着,”霍皖衣轻笑,言语间没有一丝一毫温度,“我不仅活着,还嫁给了谢紫殷,他被我杀了一次,还愿意请旨救我,你又有什么办法呢?孟公子?各人真的有各人的命,你爹是自作孽不可活,天要收他……至于我,我也作孽,可天不收我,你拿我又能怎样?”   孟净雪死死盯着他,忽然暴起扑来,又被在就安守在侧的侍卫压下,困缚双手。   霍皖衣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孟净雪道:“霍皖衣,我迟早会杀了你!”   “可我现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霍皖衣嗤笑开口,尾音冷得像是会凝结出霜冰。   “那你就来要我的命啊!”孟净雪吼道,“你灭我满门,就留下我的命,就是为了折磨我吗!”   霍皖衣道:“我哪里折磨你?我何曾折磨过你?孟净雪,我当初不杀你,是因为陛下不要你的命,也许是他想要你来杀我,所以他不要你的命,却不是我霍皖衣不要你的命,也不是霍皖衣要你满门的命。这个道理,我已经对你说过很多次,你却一次也不听。”   孟净雪咬着牙不语。   霍皖衣一字一顿向孟净雪发问:“就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我就要为了你,不要我的命吗?”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   霍皖衣:我的情敌是救命恩人,谢相的情敌是要命仇人,这有可比性吗?   谢相:你哪儿来的情敌?   陶公子:啊对对对。 第15章 旧曲   霍皖衣到底没有要孟净雪的命。   他自认与孟净雪之间谈不上谁对谁有亏欠,谁需要还谁的债,他们比之陌生人还要更陌生一些。   若是以前,他们也至多是有过几面之缘,说过的话大概加起来也不足百句。   唯一不同的事情。   不过在于孟净雪曾经向他说过:“喜欢”。   只是喜欢这种东西最没有用。   无论当时的霍皖衣有没有爱上谢紫殷,他对于爱情这两个字,自始至终都没有过多感觉。   孟净雪对他说喜欢时,他只反问:“你喜欢我什么呢?孟公子。”   彼时孟净雪说:“霍大人风采出众,卓然众人,这都是我喜欢霍大人的理由。”   霍皖衣便轻轻发笑:“你看到我过得风光,又是否看到我被人厌恶恐惧的地方?”   孟净雪是有几分诚意的,对上他的眼睛,孟净雪说:“我看到了,但我不怕。”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   霍皖衣对这样轻飘飘的一句回答毫不动容。   他只是看着孟净雪认真的神情,嗤笑着应话:“是吗?可你迟早会怕。”   于是孟净雪也真的怕了。   他没有给任何机会,以雷霆手段替帝王完成了任务,数罪并罚,将堂堂礼部侍郎关入天牢。   孟净雪得知此事,趁夜闯进了霍府,站在院中向霍皖衣厉声质问:“你凭什么这么做!”   霍皖衣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回答了。   他对这些事情总忘得很快。   一个人的心里只能装下有限的人和事,多出来的,只会落得被抛弃的下场。   霍皖衣仅仅记得,在他回答之后,孟净雪浸着眼泪问他:“可我喜欢你,你害死我的爹娘,我还怎么喜欢你?”   ——他不需要孟净雪的喜欢。   霍皖衣毫不动容地想。   他只喜欢自己,只爱自己,霍皖衣这一生,从睁开眼看到世界的刹那,就注定了要为自己而活。   他竭尽全力站到高处,做帝王最宠信的狗,不是为了在旁人面前低声下气,瞻前顾后。   霍皖衣已经站得足够高了。   所以他在高处,只懂得要把握自己的权利、地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除非帝王令下,他身不由己。   否则他辛辛苦苦做这么多事,还有什么意义?   霍皖衣依旧不记得自己的第二个答案。   但他并不在乎。   那夜之后,孟净雪几次三番想要来暗杀他,可是天底下没有什么出神入化的武功,足可让孟净雪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他的命。   一次又一次,霍皖衣甚至厌倦。   他也曾坐下来向孟净雪阐明桩桩件件事情缘由为何。   ——皇帝想要孟府满门的命。   就仅此而已。   简单至极。   没有任何理由,天子想做便做了,而他领了命,就达成帝王的要求。   这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霍皖衣认为,自己就算被千夫所指污蔑成佞臣,他自始至终,到底还是最忠心的那一个。   但孟净雪如果能听得进去,再想得多些,也就不会时至今日还在对着他叫嚷喊杀。   没意思极了。   荀子元做主将孟净雪押进了昶陵的监牢之中,言说要请示陛下,才可决定到底要如何对待——这位前朝侍郎的公子。   霍皖衣照旧闲来无事,他没打算再去见罗志序,自己整日在昶陵游逛,偶尔上饭馆吃些小菜,惬意得让荀子元的目光日渐幽怨。   大抵又过了几日,阳光烈烈,荀子元忍无可忍:“斗胆请教一下霍大人,您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做事?”   霍皖衣讶异道:“你在问我么?荀家主,我不是说了,我就是来这里醉生梦死的。陛下究竟要让我做什么,我可是一概不知。”   “还是说……”霍皖衣早有预料般轻笑,“荀家主终于打算告诉我了?”   荀子元闻言眼皮直跳,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   被霍皖衣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个滋味儿绝不好受。   荀子元以前只听说过霍大人的“丰功伟绩”。   如何被先帝称赞为“”绝世英才。   如今切身体会到了何谓不得不做、不得不顺着霍皖衣的心意做,其中感受,堪称微妙。   荀子元叹道:“我若不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应对?”   “陛下之所以要您打听罗志序的下落,归根结底,是为了得知两个人的下落。”   霍皖衣挑眉道:“陛下倒是对这二人的去向毫不心急。”   否则怎能授意荀子元在这里当拦路虎,一次下马威不够,还要多找几次麻烦。   只是荀子元也没能料到,自己身为昶陵本地人士,不仅没能按照新帝的旨意让霍皖衣协助自己做事,反而几天下来,倒是将权势拱手相让了许多。   荀子元想到这里,也是颇为惭愧。   苦笑道:“说不急,也算是心急的,只是这两个人的去向大抵就在附近,且我等严加防守,凭那二者身份,他们插翅也难飞。”   霍皖衣问:“那我来见罗志序,岂不是打草惊蛇?”   荀子元摇首:“却不是。罗大人和这二人有旧不假,却和陛下关系更深。原本陛下以为,罗大人是此事中最重要的目标之一……想来,霍大人应该会给几分薄面。”   ……“谁能料到,霍大人不仅没有给面子,还将罗大人说得哑口无言,”荀子元抬头望天,手指搓磨着额角,头痛道:“却也是我没有料到,罗大人竟对霍大人的意见如此之深,连陛下的命令也抛之脑后了。   “说到底——”霍皖衣偏头浅笑,“意思是我和罗大人,还算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荀子元点了点头。   又慌忙摇头摆手,惊道:“您是谢相夫人,家在相府,以后牌位也摆在相府。哪里能是一家人。”   霍皖衣道:“我只是借谢相的势罢了,未必就和谢相是一家人。”   荀子元默然。   荀子元问:“您信这句话吗?”   这句反问倒是出人意料。   霍皖衣一怔,旋即哑然失笑:“荀家主,你真是我见过的……难得的有趣人。”   他这些年日日夜夜耗费心机,殚精竭虑。   所见的不是蠢人就是聪明人。   应对蠢人有的是耗费心力的时候,应对聪明人亦是如此。   反而是荀子元,既让霍皖衣觉得聪明,又觉得不聪明。   他语罢,转而又问:“罗志序既然和陛下关系匪浅,那不是能让他代陛下行事,将这二人的下落排查清楚,直接点兵捉拿?”   荀子元道:“事情难就难在这里。罗大人与陛下的关系并无几人知晓,而捉拿这两人,决不能大张旗鼓,教旁人知晓,且必须要一次即成。若是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霍皖衣眨了眨眼:“可我既没有身怀绝技,亦没有什么绝世武功,纵然来到此处,也没办法轻而易举带走这两人。”   荀子元颔首:“这是自然。但是霍大人,你比千军万马都要来得有用。”   “哦?”霍皖衣问,“此话怎解?”   荀子元道:“这两个人霍大人也认识。他们一个叫庄易喻,一个叫潘才熙。”   霍皖衣望来的目光晦暗哑沉,让人心慌。   荀子元顶着这突然而至的压力,勉强道:“他们与霍大人……”   “有仇。”   霍皖衣淡淡道,“他们恨我,恨到我都不得不记住他们两个了。”   两年前,先帝尚在,科举殿试时,钦点了庄易喻为状元,潘才熙为探花。   二者是同乡,又年龄相仿,更是志趣相投的知己友人。   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然而先帝将庄易喻放在宫里当起居郎。   又将潘才熙放在宫外做翰林编撰,不出半年,提拔了潘才熙为太仆寺卿。   这两人宫里宫外,都需反反复复同霍皖衣打交道。   可这交道难打的厉害。   霍皖衣是出了名的无情冷血,不吃好处,只听皇命。   不过一个月,潘才熙的堂弟被卷入一场舞弊案,甚至牵扯到了人命。   潘才熙等人求到了霍皖衣面前。   但这件事霍皖衣看也没看,直接搁置在旁。潘才熙的折子递进皇宫,又被政敌压在了最底下,皇帝迟迟没能看到。   若仅如此便也罢了。   偏偏事情追查到最后,拔出萝卜带出泥,牵出无数案件,波及了朝堂上大小官员共十四人。   风声刚刚传出,翌日,霍皖衣一本奏折直接参到了天子面前。   霍皖衣是什么人?   他简在帝心,是天子近臣,他的折子可以不通过内阁验查批阅,为了讨好他,天子身边多的是将折子一层层往上放的人。   更何况霍皖衣这本奏折参完不算,还在朝会上又参一本。   帝王雷霆震怒,十四个官员战战兢兢,摘下官帽跪倒在地,个个如鹌鹑般。   面对桩桩件件无可辩驳的真相,潘才熙只能听候帝王对堂弟的发落。   ——因为牵连甚广,潘才熙的堂弟被判了流放。   然而两个月后,潘才熙根据种种蛛丝马迹,探查出自己的堂弟是被栽赃陷害,其实质不曾真正接触过其中的任何一案,且他是代替临王的次子在受罪。   潘才熙没有再去求霍皖衣,他联系庄易喻,求庄易喻这个能可面见天子的知己替他一诉冤情,将真相大白天下。   ——庄易喻却没能传达到这份声音。   因为在庄易喻做好准备,仅差一步就可以一诉冤情的时候,霍皖衣进宫了。   霍皖衣对天子说:“臣观状元郎文采斐然,非池中之物,岂能让他日日夜夜居坐皇宫,不如让状元郎出外为官,为百姓谋福祉。”   轻飘飘一句话,庄易喻被天子下旨外放。一旬后,潘才熙也被降职外放。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好久没见到谢相了,想那个。   谢相:?   新帝:?   陶公子:身为一个大夫,我要警告你俩,身体才是本钱!不可以挥霍无度!   霍皖衣:啊?我说我想吃饭。 第16章 客来   自被外放贬官之后,庄易喻二人可谓是闻听到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想方设法弹劾霍皖衣,一直持续到霍皖衣被打入天牢,先帝驾崩。   他们对霍皖衣深恨不已。   也许是恨他断了他们的前程,也许是自诩才高出众,却最终还是落个泯然于众的下场。   霍皖衣道:“陛下想要我如何做呢?”   荀子元轻咳一声,道:“其实霍大人已经做得很好了。陛下的意思,本就是让您随便行事,只要让这两人听到你在昶陵的风声,想来怎么也要找机会来见您。”   “见我?”霍皖衣奇道,“恐怕不是来见我,是来要命吧?”   荀子元道:“……事无绝对。”   霍皖衣道:“他二人是文弱书生,苦读多年,一朝中试,哪怕被外放了个一年半载的,也学不来什么奇诡功夫,怕是带不得刀剑动我,只能换种法子了。”   荀子元道:“洗耳恭听。”   “说出来岂不是失了意义?”霍皖衣道,“再者说,荀家主还有什么猜不到的么?”   荀子元默然。   良久,荀子元问:“那是否还需要我派来的几位侍卫……”   “当然不用。”   霍皖衣懒洋洋看天边云色,笑道:“若是要动手,我给足他们机会。一次机会都不给,岂不是太过分了。”   ——昶陵的酒楼雅间、饭馆单座里,照样有霍皖衣的身影。   他尝过昶陵的美食,对盛京的口味倒是怀念得更深。   他虽出生淮鄞,却对淮鄞毫无惦念心情,非要说来,霍皖衣认为自己对淮鄞应当是仇恨居多。   江州淮鄞,才子辈出,能者无数,有着钟鸣鼎食之家,亦有诗书簪缨之族。   而霍皖衣,却是格格不入的那个。   他生于淮鄞,身份低,于是屡遭冷眼,家世错,于是人人可轻贱嘲骂。   霍皖衣从很早之前就发誓。   一定要走出淮鄞,去天下英豪汇聚之地。   ——他要站在最高峰,将一切曾轻视他的,被人奉上高台的人踩在脚下。   霍皖衣做到了。   他如今能可悠闲地坐在昶陵城最大的酒楼中,一间单独的雅间,温和舒适的座椅。   配上浅然熏香,微风淡茶。   霍皖衣正阖眼小憩。   大抵两盏茶后,有人推门而入,隔着圆木桌站在了霍皖衣身前。   他睁开眼,仔细看了看来人,挑眉道:“原来是你啊,罗大人。”   罗志序沉着脸坐下:“你猜到是我。”   霍皖衣道:“我没有猜,只是在想,如果这件事真有有人相助,那求助谁都不如来求助你。所以来见我的人会是你。这一点,我从未猜过。”   罗志序讽笑:“霍大人实在才高智绝,算无遗策。”   霍皖衣撑颌浅笑,眼底幽深无光:“要是你来见我,是为了说这种话,那你不用来见我了。我自有另外的方法完成任务,你并非不可取代的。”   闻言,罗志序嘴唇动了动,膝上双手捏拳,青筋毕现,如在忍耐什么。   不过片刻,罗志序展颜笑起:“霍大人说的什么话,大家同为一人做事,自当好、好、合、作。”   霍皖衣轻轻应一声,然后站起身来,侧首居高临下地看着罗志序。   他道:“我其实从不与人合作。先帝在时,我一人统管所有事务,都能将任务完成得很好。但今时不同往日,陛下信你,于是让你来同我一起解决事情。你如果反反复复、举棋不定,教我以为你废物到帮不成事,还要给我惹事。”   “那就休怪我再让你体会体会,我霍皖衣是个多么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   他语罢一顿,带着几分笑意发问:“罗大人,你能懂我的意思么?”   对于霍皖衣而言,言说他阴险狠毒,他亦可笑纳此说。   只是从前身居高位,得皇帝宠信,万千恶言都落不到他的耳里,恨他入骨的亦不敢争势。大家粉饰太平,拜他求他,无论从何处相见,都要卑躬迎笑,唯恐他一本奏折参到陛下面前——甚至于以霍皖衣的地位,奏折亦不需要,他自己一人足以铲除异己。   可这位年纪轻轻的尚书仆射,从登位直至先帝驾崩,一次也没有为自己“铲除异己”过。   他的敌人遍布天下。   有才有能的,有权有势的,民心所向的——比比皆是。   而霍皖衣错过了在最后的时机铲除他们。   如今也就要承担无数的风险。   也许他行走到任何一座州府城池,多的是人想要他的命。   但霍皖衣偏偏不想坐在相府里毫无意义的过一生。   他活着就是为了争权夺势,为了掌控自己——除此之外,霍皖衣的追求少得可怜。   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他唯一求过的人是谢紫殷。   他连先帝都不曾求。   罗志序沉默着领路,走在前方,霍皖衣看不见他的神情。   但看这人宽阔的肩膀背影,就能看出被他一番话说得心情不佳,正在强忍怒火。   因为霍皖衣的态度,罗志序只能顺着他的话许诺:“我自然会为了陛下好好办事,你与我合作时,我不会抱有成见。”   多简单的一句话。   可是对于深恨霍皖衣的人而言,要他们说出这种话,无异是在他们的心头割刀子。   天边斜阳余晖扑洒而至,青石板上映出一道赤红。   霍皖衣跟着罗志序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儿,最终,他们两人在一座废弃的庭院里停下。   罗志序道:“就是这里。”   霍皖衣眨了眨眼,正欲开口照着他们的戏本配合,颈下便是一凉。   有把刀颤抖着放在他的颈侧。   他听到有人说话,语气里有几分得意:“霍大人,我们终于见面了。”   ……到底是没有握过刀、拿过剑的文弱书生。   霍皖衣想。   嘴上得意,手却抖得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霍皖衣才是那个执刀的人。   他这般想着,从拐角处又走出来一个人。   霍皖衣认出他来,笑意盈盈道:“潘探花,许久不见了。”   谁料潘才熙骤然大怒,厉声吼道:“你住口!”   “如果不是你!”潘才熙声音尖嘶,“我还是太仆寺卿……还在盛京……我光耀门楣……让族人对我家另眼相看,都是你!是你害得我和庄兄被降职外放,连累家人!”   每说一句,抵在霍皖衣颈侧的锋刃就颤一分。   庄易喻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不错……霍大人,你当初害我们被降职外放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也有今日下场?”   霍皖衣不语。   潘才熙急道:“你不是牙尖嘴利、最肯诡辩吗?怎么现在又不肯开口说话了?难道你被谢紫殷搞了几回,连话都不会说了?还是觉得自己一个低贱罪人,不配和我们说话!”   霍皖衣想,好没意思的两个人。   本以为外放后磋磨的时光足以让这两人心智成熟,可文采再出众又如何,科举时的试题答得再好,再引经据典,再有见地——纸上谈兵就是纸上谈兵。   殿试时写的文章也只是挥毫泼墨随意写就。   身处局外,便是理智果敢,聪敏机智之辈,身处局中,便如他曾经一样,是个愚蠢庸才,事事不成。   而他越沉默,潘才熙两人越觉得被他所轻视。   在潘才熙下一句话开口之前,霍皖衣忽然颈侧一痛,好似有什么从身体里涌出。   是庄易喻情急之下手中用力没能把握好力道。   这利刃划得不深,却还是浸出一丝血迹挂在霍皖衣的颈侧。   庄易喻的刀握得更加颤抖,似乎再也握不稳般。   潘才熙也被这道血痕唬了一大跳,强撑着继续嘲笑道:“别以为你不出声就没事了!我们两个拜托罗兄骗你来此,就是为了报仇!不过我看你现在这种模样,想来也不太受谢相喜欢吧!怎么也不见几个护卫,倒是留着你满城招摇……好在你遇见的是我们,我们只想要你的命。”   “遇到别人……他们未必只想要命了!”   潘才熙话音刚落,一直在旁沉默的罗志序道:“等等。”   “罗兄?”   “他被荀子元奉为座上宾,我将他带来,逃不过荀子元的眼睛。若是他迟迟不归,恐怕荀子元会来此地查探,到时候你们带的那些东西,岂不是再也没人知道的地方了?”   这番话提醒了两人,庄易喻从怒火中清醒过来,有些胆战心惊:“说的也是,罗兄提醒的很是。潘兄,要事紧要。”   潘才熙并不甘心:“不行!这些事情固然重要,但放走他,难保他不会对荀子元说些什么!反正已经来了,想做的时候也没顾着后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先报了仇!左右我们都是在逃,还不如先了一桩心愿!”   说得很有道理。   然而庄易喻却不敢下手。   他们都是书生,读礼读文,大谈四书五经,却不懂要如何去杀人。   庄易喻不敢动,潘才熙等了等,劈手将刀抢过。   就这么一刹那。   离了刀刃的挟制,霍皖衣得以脱身,反而先旋身踹了潘才熙一脚。   潘才熙骤然被踹倒在地,短刀砸落在地。   庄易喻直接被这个前所未见的场面吓得往后连退几步,腿一软,自己也坐倒在了地上。   霍皖衣俯身捡起那把短刀,阳光映照而下,刃边血迹刺目。   霍皖衣道:“要杀我的人何其多,我若是能被一把刀制住,那我早就死了。”   他语声方落,罗志序突然动身,快步走到庭院门前,将大门一开,躬身行礼:“见过谢相。”   霍皖衣一顿。   他回眸看来,庭院四周是斑驳围墙,绿叶绕墙,贴在门框左右,衬得朽烂的木门颇有几分古意。   罗志序行礼说话,随后让在一旁。   谢紫殷站在门外,一身浅紫长衣,腰间玉佩翠色生生,眉间朱砂耀眼。   霍皖衣手里的刀突然落下。   作者有话说:   新帝:我钓鱼,你们懂吧。   谢相:我的命你拿去钓鱼?   新帝:你的命?(大惊)   谢相:霍皖衣的命是我的,那不就是我的命吗。   新帝:哦,那没事了。   霍皖衣:我的刀怎么没拿稳? :你被美色震撼到了。   霍皖衣:哦,那没事了。 第17章 碎镜   夜色蒙蒙,落了场小雨,池前水光粼粼,涎玉沫珠,一盏碧叶旋打池面,偶尔响起几声雨滴砸落的脆响。   谢紫殷就坐在房中的太师椅上,外纱垂地,手中折扇轻敲,阖眼沉默。   霍皖衣挑开熏香炉的香灰,又接一支线香点燃,置于炉中。   他做完这些事,方开口道:“没想到谢相大人还会来此。”   谢紫殷闻言,依然折扇轻敲掌心,懒懒道:“我若不来,如何欣赏霍大人始终如一的风采?”   霍皖衣道:“我哪儿有什么风采。”   “若是相爷不来,我还算是有些风采,只是相爷来了,我便是萤火油灯,岂能与相爷争辉?我自不是对手。”   谢紫殷笼在烛光里的脸庞看不清神情。   仅有光晕蔓延在眉骨下颌,将谢紫殷几近完美的骨相映得让人心旌神摇。   “我头一回听你这么谦虚。”谢紫殷道,“想说什么就说吧,左右你都敢借我的势来解自己的急,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怕的?”   谢紫殷缓缓睁开眼,眸光与烛影相映:“还是说霍大人现在想说,自己良心发现,于是对我有所愧疚,心甘情愿做小伏低了。”   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话语霍皖衣已听过太多。   但这由谢紫殷开口说,总让他觉得陌生。   霍皖衣想自己是个很爱吃软吃甜的性子,一旦碰到些苦的,心里就不大能接受。   只是他奢求不了谢紫殷对他很好。   因为他们比之破镜难圆。   更如一面碎镜。   就像那面在天牢里,谢紫殷送给他的铜镜。   ——谁也不知道,这是他和谢紫殷之间的秘密。   但他是知道的人。   他被一面铜镜刺得比什么时候都要痛。   霍皖衣有片刻出神,然后他轻叹一声:“谢紫殷,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呢。”   他又哑然失笑,绕过木桌,一掀衣摆,在谢紫殷的注视下坐了下来。   ——坐到了谢紫殷的腿上。   外纱交叠,乌影摇曳。   霍皖衣凑近发问,呼吸倾洒:“你以前怎么就不了解我?”   他们不忌讳谈从前。   这与所有人都不相同。   从霍皖衣为先帝机关算尽开始,每个人都忌讳听到从前,想起霍皖衣的种种手段,如何威风,如何让他们无能为力、痛恨自己——这是人人都忌惮又深觉愤怒的过往。   然而谢紫殷就是很不相同。   明明是亲身经历过命悬一线的杀机。   却还能面不改色提起从前。   好像那九剑不曾存在,渭梁河水温暖如春。   ——但霍皖衣明白,这些事情都是存在的。   不是谢紫殷原谅他。   而是谢紫殷已强大到不再需要折磨自己。   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   曾被他毁得彻彻底底。   只是命运和天意,最想折磨的人不是谢紫殷,而是霍皖衣。   所以要让他今生最大的债主从鬼门关里走回来。   然后找到他。   要他付出一生一世的代价。   ……这代价其实也好。   霍皖衣想。   他对任何人都觉得心安理得,唯有在谢紫殷面前,他受一分苦,就觉得还了些罪。   虽然杯水车薪,永不解渴,也还不清他的罪。   谢紫殷撩起他肩侧墨发,顺着他的呼吸声静默了片晌。   谢紫殷道:“现在了解你也为时不晚。”   霍皖衣问:“为什么不晚?”   谢紫殷弯折着他一绺发丝,意味深长道:“只要我还活着,就永远都不晚。”   “……谢紫殷,”霍皖衣忽然放低声音,“你现在很了解我,可我已看不懂你了。”   他像是在剖白心迹般温柔。   然而谢紫殷轻轻笑着,反问道:“你需要了解我吗?”   “为什么不需要呢,”霍皖衣道,“相爷是我的夫君,我要了解我的夫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若我对相爷的所有都一无所知,府中大小事务又该如何处理?谢紫殷……”   他的唇几乎贴到人耳垂上。   霍皖衣又道:“我这个谢相夫人若做得不好,被人参一本事小,被以此休了事大。”   谢紫殷侧眸看他,神情冷淡,不为所动:“你觉得我会信?”   霍皖衣道:“凭什么不信。我能借到你谢相的势,凭的就是这个名分。”   谢紫殷道:“我以为,霍大人应迫不及待想与我坏聚好散,正了名声,正大光明站在朝堂上。”   “……正了名声?”霍皖衣失笑,“我还有什么名声可正?我现在的名声已是糟糕透顶,谁见了我,都得说我是个佞臣贼人,我要是连谢相这棵大树都靠不住了,那岂不是要被他们分而食之?”   谢紫殷道:“就像潘才熙说的那样?”   “哪样?”霍皖衣不假思索地反问。   然后怔愣着,想起先前在那座废弃的小院里潘才熙说过的话。   霍皖衣秾艳的眉眼落在灯火里。   他仰头问:“谢相都听到了?”   ——“可我现在只属于一个人。”霍皖衣说。   他笑意盈盈:“我和谢相,可是有名有实的关系,他们想要动我,也要看谢相给不给这个机会。”   “我说的是不是?哥哥?”   腰间倏然一紧,霍皖衣整个人腾空而起,被重重摔进了床榻。   他睁眼望去,先看到墙上正摇曳的灯烛火焰。   忽然覆来一片暗影。   他双眼微阖,望见清雅如兰的紫。   那是一面完好无损,做工精致的铜镜。   它的花纹雕刻得很好。   霍皖衣捧着它,左看右看,都觉得满意至极。他不由转头去看谢紫殷:“谢公子,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个。”   谢紫殷额前发丝散乱,闻言,抬起头看向他,淡笑道:“还算喜欢?”   霍皖衣道:“你送的东西,我什么时候有过不喜欢。”   他将铜镜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迈步走到谢紫殷面前坐下,忽然问:“你知不知道铜镜在我们江州淮鄞有什么寓意?”   谢紫殷眉间朱砂艳丽,神情动了动,唇边挂笑道:“什么意思?”   霍皖衣道:“在我们淮鄞,有个故事。讲说两个相爱的人,他们因一面铜镜结缘,却苦于身份不能相守,只能每日都在铜镜后存放纸条寄信,写满心中情思。他们日复一日,隔着铜镜鸿雁传情——直到其中一人因为家中的安排,被迫嫁给了别人。”   “然而十年后,世道混乱,群雄逐鹿,这位男子最终功成名就,成为了一国大将。而这时,嫁去的女子因为战乱,竟要被她的夫君变卖以换取钱粮。在集市上,她遇见了已成为将军的那个人。”   霍皖衣定定看着谢紫殷。   良久,他笑着继续:“女子自然不敢和这位将军相认,她以为将军现在的身份,一定也是妻妾成群,身边莺燕无数。而她已在多年的磋磨中认了命,就连当初的满纸才情也变得模糊难辨。她不肯相认,却还是被她的夫君作主,变卖给了将军。”   “只花了五两银子。”   谢紫殷听得认真,又问:“然后呢?”   “然后?”霍皖衣轻缓道,“所有人都以为将军买下她,是为了当初的情谊,不忍她受苦。就连她也如此想。于是她去到将军府时,便拜谢将军,言说自己赚够钱财,就会为自己赎身,恳请将军给她时间赚取银钱,待她赎身,她自会离去。”   “然而将军却并非只是因为不忍她受苦,将军将她带回,是想要娶她。”   “你说……这个时候,世人是否又要谈论谁配不上谁了?”霍皖衣轻笑,“从前他们谈论这位男子配不上这名女子,后来他们谈论将军不该娶一个有过丈夫的女人。只是从前他们怕了流言蜚语,怕了不般配三个字。这次,将军说什么也不肯退让。”   “不仅如此,这次成婚,将军办得风光热闹,将所有能请到的人都请来,甚至还特意向皇帝请旨,得了皇帝的赐婚,在众人恭贺下迎娶了他心爱的女人。”   ——“也就是在成亲当夜,”霍皖衣声音一轻,“将军送来了真正的聘礼。”   他望进谢紫殷的眼睛:“你猜是什么?”   谢紫殷不动声色:“是什么?”   霍皖衣道:“一面碎了的铜镜。”   “那面他们曾借此鸿雁传情的铜镜,因为战乱而碎裂,却不知道为何,还是被将军发现,好生珍藏了起来。”   霍皖衣的声音又轻又柔:“他们因铜镜结缘,以铜镜寄情,女子看到这面碎掉的铜镜后,失声痛哭。然而将军同她说,送你铜镜,是想要你知道,我的心一如往昔。”   “他们成婚五十年,白头到老,同棺而眠。”   他并不知晓,自己彼时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艳羡。   “后来,在我们江州,尤其是在淮鄞地界,若是有人想要求娶自己心爱之人,就必然会送上一块铜镜。这寓意着求娶之人向天地发誓,发誓自己的心永远一如往昔。”   然后他看到谢紫殷似笑非笑的神情。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故事了。”谢紫殷如此回答。   ——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彼时山盟海誓,他日砒霜利剑。   ——在天牢里,谢紫殷赠来的聘礼,是那面亲手所做的铜镜,碎得无法还原。   他曾天真以为和谢紫殷有永远。   但人世间没有永远。   于是那个“永远一如往昔”,只让他觉得难堪。   作者有话说:第一章 的聘礼送镜子:碎镜不重圆是吧。   这一章看送镜子:他真的好爱他,我哭死。 第18章 秘密   茶水微温,瓷盏拨开水面,波纹曳动,泛起些许涟漪,轻之又轻。   荀子元躬身站在一旁,埋着头,鬓发被汗水濡湿,显出十二分的紧张。   直到那盏茶被重新置于桌上。   谢紫殷打开折扇轻扇两下风,懒懒道:“这份功劳到底该算是谁的呢?”   荀子元被他问得心脏猛跳。   不敢有任何迟疑,荀子元忙道:“在下只是做了一些小事,说不上有什么功劳。真要有功劳,那都是谢相的功劳。”   谢紫殷道:“我不过来了一日,功劳便算在我的头上,岂不是不公平了。”   “但正因为谢相在这里,我们才有分功劳的时候。”   “哦?那若我不来,你是想说——你会辜负陛下的信任了?”   荀子元被堵了一句,干巴巴道:“这、这……在下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谢紫殷合上扇子,半睁开眼睛,好似还未睡醒般,语调又柔又慢:“你不说,我又怎么会知道你的意思。若要我来猜,我又猜不准。荀家主是想为难我?”   他问得太像在设陷阱,仿佛每走一步、每答一句,都是在让荀子元往火坑里跳。   荀子元苦着脸,沉默一会儿,道:“谢相,千错万错,都是在下的错。”   谢紫殷问:“荀家主错在何处?”   荀子元道:“在下应该从一开始就为霍大人尽心尽力做事。”   “荀子元,你真是个聪明人。”   谢紫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折扇随手甩到桌前,他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整理起袖摆。   “我是这个意思么?”他问。   荀子元一时愣住。   好半晌,荀子元才找到声音:“……那谢相的意思是?”   谢紫殷道:“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荀家主一个人的功劳。”   荀子元无措至极:“什么、什么功劳……是我?谢相……这件事,本来就该是霍大人负责……功劳又怎么会是……”   指间摩挲着袖摆线纹,谢紫殷轻笑:“我说是,就是了。难道你还要来质疑我?”   荀子元差点一头栽下。   荀子元道:“……谢相说的是,这件事就是在下一个人的功劳。”   “很好,”谢紫殷道:“你还在等什么?还不立刻写折子?”   霍皖衣撩开床帐起身走到桌旁,他伸手为自己斟了杯茶,稍微抿一口,颈下都隐隐作痛。   他强忍着这几分痛意将茶饮完。   将将放下茶盏,谢紫殷已推门进屋,探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霍皖衣道:“……我就不该同意来昶陵。”   谢紫殷将他搂进怀中,垂眸道:“嗯?”   霍皖衣道:“要是知道冷落了谢相,我便会加倍受罪,那我一定会告诉陛下,我与谢相新婚燕尔,实在不该分开。”   谢紫殷笑道:“又没有真的要你的命,你还有什么不敢受罪的?”   “要命是一回事,痛又是另一回事。”   他答。   于是搂在腰间的手忽然微微收紧,他一时吃痛,满身颤抖。   谢紫殷道:“的确,所以我还活着……但我依旧很痛。”   屋中静得让人害怕。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他低着头,从身后谢紫殷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只能听到他说:“那我们也还挺公平的。以前你比我痛,现在我比你痛。”   谢紫殷便轻声笑了笑。   那只手从腰间往上抚摸,最终停在他的喉间,搓揉着那片肌肤,教人一瞬觉得温柔,又一瞬痛得刺骨,无可言说。   谢紫殷反问:“谁说你现在就比我更痛了?”   霍皖衣道:“那就当谢相比我更痛罢。”   他说得这么无情。   聪明人似乎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说这种话,可霍皖衣是人尽皆知的聪明,他却偏要说蠢人才会说的话。   谢紫殷的指尖在他喉前流连片刻:“好无情啊,霍大人。”   “我有情你就不会痛了吗?”霍皖衣问。   “霍大人说得很是,”谢紫殷没有半分生气的迹象,那双眼睛里甚至盛着些许笑意,“无论霍皖衣有没有情,他都刺了我九剑,他都差点要了我的命。”   “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贪心的人?”   谢紫殷在他耳边温柔低语,像是对情人的呢喃:“要了我的心还不够,居然还要我的命。”   霍皖衣藏在阴影里的双眸缓然睁大。   他望着桌前木纹,空荡荡又死寂的眼底忽然蔓出光彩。   而光彩消散得极快。   霍皖衣在这刹那,已感知不到任何痛苦。   他的心口像开了道闸门,有什么东西源源不断地涌出去,让他无比空虚。   ……“贪心又怎么样。”他颤抖着唇瓣说话。   “反正我再贪心,我也还是要到了谢紫殷的心。”   他飞快眨眼,将早已流尽的泪意藏了回去,然后他转过身,双手搭在谢紫殷颈后,对上那双能窥探他所有,却窥探不到真心的眼睛。   “他爱我。他爱到就算被我要了性命,也还是舍不得真的让我死。”   他这样说。   直到桌上茶盏落地,一只手扼住他的咽喉,似要毙命般俘虏了他。   而他就此沉沦,落魄失魂。   潘才熙和庄易喻就被关在荀府的地牢里。   荀子元倒是也没有薄待他们,好吃好喝的供着,被褥也是新换的,就连地牢里的砖瓦都极整洁,不见半分脏污,烛光也算明亮,并不似真正的监牢般昏暗压抑。   但这对曾经的状元与探花而言,已是种非常难忍的折辱。   庄易喻做状元的时候,那是很有一番雄心壮志的。无论是他呈上的考卷,还是他平日里的言行举止,都能看出此人有着远大的志向,不俗的品格。   这也是彼时他能被先帝钦点为状元的缘由。   他才华横溢,又有拳拳爱民之心。   ——但今日已非昨日,权倾朝野的霍皖衣尚是罪人之身,他们也只能是苟延残喘。   只不过他们并非因为追随先帝才被清算。   而是他与潘才熙——无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足以动摇现在的朝廷社稷。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带着这些出逃,不管去哪里,先要保住这个秘密,以此来换取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譬如权势、地位,尊严或钱财。   甚至他们还幻想过更多的东西。   长久以来的磨砺并没有让他们意识到过往经历的深意。   也没能让他们体会到自始至终,他们不过是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伪君子。   他们自以为君子。   却对自己被降职外放耿耿于怀,以至于在逃命的时候,还放不下要寻人复仇,甚至不惜折返来自投罗。   确实是蠢得无药可救了。   荀子元领路走在前头,尽心尽职地为谢紫殷提着灯照亮前路。   当那一抹浅紫广袖的身影走进二人眼底时,潘才熙最先拍上铁栏,大声道:“谢相!只有我们才知道那件东西到底在哪儿,你不能对我们下手!”   谢紫殷隐在光华阴影里的朱砂痣妖冶华美。   闻言,他瞥了眼潘才熙,轻笑:“什么东西?我可不知道,我要找东西。”   潘才熙一怔,继而喊道:“不可能,你们设计抓我兄弟二人,不就是为了要找那件东西——”   “哦?”谢紫殷轻抚颊侧,淡淡道:“我本来是要找什么东西,但是看到你们,我又觉得这个东西不重要了。反正谁拿到了都是一个下场,我又何必在乎这件东西的下落。”   他说得认真,语调虽轻缓带笑,却还是让潘才熙嗅到了杀意。   潘才熙几乎立刻就腿软了。   那双手紧紧抓着铁栏,潘才熙的腿却发软,可以说完全站不直身子:“……谢相、谢相是在说笑吧。”   谢紫殷道:“我对你们有说笑的必要吗?”   他打量着潘才熙的狼狈模样,目光落在旁侧沉默的庄易喻身上,道:“你们一个是当年的探花郎,一个是当年的状元郎,合该有片大天地来闯荡,怎么如今沦落成这个样子?”   庄易喻动了动唇。   潘才熙吼道:“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因为霍皖衣——如果不是他,庄兄不会被下旨外放,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也不会从一个太仆寺卿变成一个小小县官!”   “他怕我们状告他不为我潘家翻案,就是因为他自私自利,才会导致那一次的冤假错案……如果他不做这些,我和庄兄早就翻案了!乾坤郎朗、日月昭昭,还天地一个公道!”   “公道?”谢紫殷走近两步,侍卫随行在侧,两道影子罩在墙上,无端压抑。   “你的公道是什么呢?你连谁在保护你都不知道,还敢说这些?”   潘才熙怔愣:“……什么?保护。”   谢紫殷居高临下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地泥泞残渣,他轻笑:“你以为自己真的能翻案?这个案子为什么结下,由谁发起,谁逃过了一劫,逃过一劫的人是什么身份,你从未想过么?”   “若是没有霍皖衣帮你们请旨外放,单凭你们违逆先帝旨意这一点,就足以被发作斩首——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当时不懂也就罢了。先帝将你们外放,为的也是磨一磨你们的性子,好让你们分清楚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可惜,先帝押错了宝,你们两个烂泥扶不上墙,不仅没悟透他和霍皖衣的意思,就连真正的仇人是临王都不知道,还在成天做要复仇的春秋大梦。”   潘才熙心跳如雷,张口欲答。   忽而胸前一凉。   瞬息短暂,先觉得冷,他才望见光。   ——是谢紫殷收剑回鞘时的剑光,剑被送回侍卫的剑鞘里。   而谢紫殷站在那里,依旧如松骨清俊,神光翩然。   谢紫殷神情淡淡,转眼看向庄易喻,微笑道:“只剩下你了,状元郎,说罢,你们将东西藏在哪儿?不说,我也可以现在就送你上路。”   作者有话说:   谢相:早就想宰他了,说话太难听。   被关在另一间牢里的孟净雪瑟瑟发抖。   当年的案子其实也很简单,临王搞的,先帝有证据但没立即发作,然后临王拖一大票人下水逼迫先帝立马交牌,先帝就交牌了导致有冤情。结果这俩没悟到这里头的意思屡屡想翻案,然后先帝和霍皖衣就把他俩搞出盛京,等他俩磨砺够了回来帮着搞临王。结果先帝都G了新帝都登基了临王也嗝屁了,这俩也没悟出来。 第19章 盛京   桌上摆着一碟缺了角的糕点。   叶征手里紧握着一块牌位,正细致体贴地为它擦拭不会有的尘埃。   ——又过了这么多个日夜。   做了皇帝,也躲不过生老病死,救不了已逝之人。   叶征静静看向上面雕刻的文字。   直到谢紫殷走进这间书房。   叶征道:“其实这件事情追究下去也没有意义,就算全天下都知道这秘密,也至多是又生出对朕登基不满的声音。”   谢紫殷撩开衣摆坐于对面,抬手将折扇轻叩,道:“但既然能够截下,总好过他们扯着这张烂虎皮找陛下的麻烦。”   “朕还怕什么麻烦。”   叶征的手指抚摸在牌位凹陷进去的字上。   “以前,朕要活命,所以敢做的事情不多,忍耐的事情不少。如今朕已经成了皇帝,却还要为了名声不敢做,天天忍。这没有意思。”   谢紫殷道:“做皇帝很苦,但这是陛下自己的选择。”   叶征道:“朕做皇帝就是为了不吃苦。”   谢紫殷道:“可现在陛下还是要吃苦,只有把所有苦头都吃尽了,才能让自己不吃苦。”   叶征深吸口气,将牌位轻轻放回供台。   白烟袅袅升腾,挂在墙上的水墨画张扬恣意,落款印着“叶忱”的红泥。   叶征就这样抬头赏画。   ——即使这幅画日日夜夜都能见到。   历朝历代从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在天子的见思斋中,供着一个名为叶忱的人。   叶征道:“听荀子元的密报,你刻意让他将功劳都算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谢紫殷道:“是。”   叶征问:“你在担忧朕借此功劳让霍皖衣重回朝堂?”   折扇自手中轻拍,谢紫殷淡笑道:“若是担忧,自一开始,臣就不会给霍皖衣机会,让他得以面圣。”   叶征道:“那就这个机会让他安心为朕做事,难道不美?”   谢紫殷顿了顿。   “让他现在就回到朝堂,只会引起前朝官员的不满。且对于如今的局势而言,让他隐于暗处,秘而不发,才是对陛下,对他来说,最有利的事情。”   他解释得清清楚楚。   然而叶征却笑:“你是为了朕,还是为了霍皖衣?”   谢紫殷难得又沉默了片刻。   他反问:“陛下怎么能怀疑臣的一片忠心呢?”   叶征道:“因为叶征最欣赏谢紫殷的地方,就是他的偏心。”   谢紫殷道:“我也没有多么偏心。”   叶征笑出声来,神色不见郁结,反而衬出些许飞扬神采:“三弟在的时候我也很偏心,可偏心又如何呢,人若是没能有所偏爱,一生活下来浑浑噩噩,便会很无趣。”   谢紫殷道:“这一次的行动原本也只是秘密行事。但要避开可能有的耳目,霍皖衣还是不适合出现在呈上来的任何一封密信上。”   叶征道:“若是能借此揪出一两个心怀不轨的人呢?”   谢紫殷道:“那不如写一写我,就说谢紫殷渎职,私自离开盛京。看看有没有谁会参我一本。”   叶征哑然失笑:“你现在谁敢参你!”   顿了顿,叶征又叹息道:“再等一段时日,将先帝留下来的那群人料理干净了,我们便可以随意传递密信,不用再躲藏暗示了。”   谢紫殷颔首应答:“已是近在眼前。”   “不说这些,你动手杀了潘才熙,可是把庄易喻吓了个够呛。”   叶征敛容正座,又道:“吓到庄易喻便罢,就连荀子元也被你吓得不行,生怕你两个都杀了。不过要我说,都杀了也无所谓,反正那个东西有没有都无所谓。我只是想试试霍大人……”   喉间泛出一声轻叹,叶征继续道:“谁知道,试他没试出什么,反倒是荀子元被翻来覆去地刁难。他可是递了密信回来,说以后再有这种事情,务必派个好相处的。像霍大人这样的烫手山芋,他不敢沾第二次。”   “归根结底,还是借了你的势。”   叶征皱眉发问:“谢紫殷,你们两个究竟是什么意思?明明该不死不休,他偏敢借你的势,你又让他借。你们也都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谢紫殷垂下眼帘,指尖把玩着扇骨玉坠,眉间朱砂微动,良久,唇角勾起,道:“可你也说了,我对他很偏心。”   “痛还是会很痛,但是疼痛未必就可以因为我折磨他而消解。”   谢紫殷低声道:“我只会以自己的方式排解痛苦,而施加痛苦并不是我所擅长。”   叶征亦沉默许久。   叶征道:“你能这样想也好。”   谢紫殷便转移话题道:“东西你打算如何处理?”   叶征道:“随便放在哪儿都行,也许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就算真的被发现了,世人皆知——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道身影在天光的映耀下笼了层光晕。   叶征轻嗤出声:“不过就是先帝是我的生父罢了。我连弑父弑兄登上皇位这种事都敢做,还怕别的什么?”   霍皖衣站在廊前看夕阳落下。   去昶陵游山玩水一段时日,霍皖衣想,自己到底没做成什么大事。   他做过的比之危险的事情数不胜数。   甚至要危险无数倍。   ——可霍皖衣都能完成得很出色,堪称漂亮。先帝没有不满意的时候。   而霍皖衣很不满意。   他不知道自己在昶陵做的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也未让他觉得自己完成得多好,甚至感觉自己大抵真的就是去游山玩水、纸醉金迷的。   尤其是荀子元百里相送他们时,那副神情。   恨不得他们再也不要来昶陵。   ……至于那件东西,霍皖衣在这段日子里见过数次。   是一只木盒。   里面装了一个秘密,但看起来他们谁都不在乎这个秘密。   木盒子有些时候在谢紫殷的手里,有些时候就直接被放在脚底,还有些时候他会看见解愁在用它拍蚊子。   一个承载了秘密的东西居然能如此没有价值。   霍皖衣拿捏不准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想不通透,霍皖衣便将此暂时搁置,他回到屋中,撩开帘帐,忽然问解愁:“怎么不见陶公子?”   解愁登时怔住。   大抵谁也聊不到他会询问陶明逐的下落。   毕竟陶明逐的行事堪称乖张,对他这个真正的相府主人态度亦是差到极点。   若人人都处于霍皖衣的身份,那陶明逐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敌人。   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解愁有些惊讶,但还是认真回答:“陶公子回家了……不过临走前,陶公子说,等到他查阅好医书,就又会回来。让相爷……”   她忽然停下声音。   意识到自己失言,解愁垂下头慌忙道:“没什么了,夫人。”   霍皖衣道:“让相爷不用太想他?”   解愁飞快抬眼看向他。   那一眼里充斥着被猜到未尽之言的惊惶与诧异。   霍皖衣却神情冷淡地发笑:“随便猜猜罢了。他还能说什么好听话呢?”   “不过……”   霍皖衣又问:“陶公子的家住在哪儿?”   解愁抿住唇沉默。   霍皖衣道:“我只是问问罢了,难道还会去他家里寻麻烦?我和谢相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看得也清楚。陶明逐在我眼里……亦只是一个医者。”   他到底是相府的主人。   能可这样平静说话,不仗势逼迫,已十分难得。   解愁犹豫片晌,低声回答到:“陶公子是坪洲泰杨陶氏的人,他们家族世代行医,如今的族长正是陶公子的祖父。陶公子自从救了相爷之后,就一直跟在相爷身边,这一次是被族中同辈亲自请回去的。”   霍皖衣挑眉:“如此说来,陶公子其实出身不凡。”   解愁道:“……是。”   霍皖衣道:“这样想,若我不是有谢相怜爱,怕是不能成陶公子的一合之敌。只可惜啊,人与人之间总是说不准的。身份好的,未必比我得宠,身份差的,未必如我出色。”   解愁一时无言。   倒是他话音方落,谢紫殷挑开帘帐走了进来,接道:“天下间亦没有比霍皖衣更容色无双的人。”   谢紫殷如此走近,解愁立即行礼离开,留下散发着熏香的房间,与两个人。   霍皖衣微眯着眼睛抬头看去:“陶明逐回去查阅医书——谢紫殷,你该不会是有什么不治之症罢?”   他开门见山地发问。   而谢紫殷的神情里看不出任何。   谢紫殷甚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谢紫殷只是顺势倒在软榻上,以一个十分慵懒惬意的姿势躺靠着扶手,微笑道:“孟净雪来刺杀了你……这还是我刚刚得到的消息。”   霍皖衣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谢紫殷道:“他堂堂孟府嫡子,做事居然能如此胆大又毫无心眼,实在是至真至诚之人。”   霍皖衣眉峰一动,定定看向谢紫殷的眉眼。   望着谢紫殷时,他总感觉隔着纱雾在看,看不真切。   “你做了什么事?”他毫无迟疑地问。甚至极笃定。   谢紫殷漫不经心地转动手中折扇。   静了片晌。   他听到谢紫殷清冷到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哦?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在还没有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不留神看见了孟公子。又因为心情不太美妙,所以不小心废了他一只手——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小孟:你有病吧转头看见我就整我。   谢相:我本来想杀了你的。   小孟:……   同样是情敌:   【陶公子】被无视   【小孟】被废手   霍皖衣:我真的好善良好温柔,我真的,我哭死。   陶公子:……   小孟:…… 第20章 天音   “那孟净雪与你岂不是无冤无仇。”   谢紫殷道:“当时兴许是无冤无仇,但如今看来,我们不仅有仇,这仇还不算浅。”   霍皖衣问:“深在哪儿?”   “他想要你的命。”   “天下间想要我命的人太多。”   “所以我也不能一时间都杀得干净,”谢紫殷尾音微扬,似笑非笑道,“不过我又为何要阻止他们呢。你霍皖衣的命难道是什么贵重东西……你的命不贵重,可我要你的命,你的命也就贵重了。”   谢紫殷的目光投来,眼底仿佛盛着浓郁至极的黑暗。   “你还活在这个世上……注定是要来折磨的,有人要你的命,有人要你付出代价,这么多的人恨不得你过得不如意,要你痛苦。”   霍皖衣静了片刻。   他问谢紫殷:“那你是为了什么?”   谢紫殷浅浅笑着,反问道:“你以为我为什么活着?”   霍皖衣道:“你不是说想要我的命?”   谢紫殷道:“不错。”   扇面被徐徐展开,露出鸢尾花的一角,隐隐透着几分蓝。   “我活在这世上……”他听谢紫殷低声说话,“我还活在这个世上……”   “霍皖衣。”   他突然又听到谢紫殷如此唤他。   他看折扇上的鸢尾花瓣,又抬眼去看谢紫殷的神情。   ——而他读不懂谢紫殷到底是什么心情。   他只听到谢紫殷轻笑:“我活在这世上,多活一天,都是对你的折磨。”   霍皖衣睫羽颤了颤。   谢紫殷道:“我若死了该多好。我如果死了,你霍皖衣至多午夜梦回时觉得可惜,我唯有活着,你才会觉得痛苦,你才会受折磨。”   “如果我是个死人,那霍皖衣就也愿意死——可谢紫殷还活着,你只能苟延残喘,只能为了活命付出更多的代价,霍皖衣,我要你受着折磨,日日夜夜面对我,看到我活着,就想到曾如何杀了我。”   他望着谢紫殷的眼睛。   须臾。   就像一眨眼。   谢紫殷俊美的容颜勾出的不是情意温柔,是沉沉的红,让人溺毙于此的深沉。   他看见谢紫殷眉眼间朱红的痣。   又看那双眼睛里积满的尘灰。   他们到底谁比谁更空虚空洞一些呢?霍皖衣浑噩地想。   他从不问那九剑痛不痛。   因为他心知肚明。   再爱他,谢紫殷也会千疮百孔。   一颗真心。   能可被九剑刺成什么模样?   如果还能完好无损,谢紫殷即是圣人,他甚至不配受折磨。   霍皖衣迟迟道不出一句话。   他至多在谢紫殷离去时开口:“我想出府看一看,好吗?”   谢紫殷道:“随你。”   ……   于是他们错身而过,像四年前的渭梁河边。   霍皖衣呆呆站了许久。   他颤抖着睫羽,掉下一滴眼泪。   ——他早已流尽眼泪。   剩下的到底是眼泪还是血泪,他已分不清楚。   却每一滴都要为谢紫殷而流。   赌坊里人来人往,二楼却窗明几净,安静得落针可闻。   展抒怀倚窗而坐,叹息道:“你为什么又来见我。”   “我要你帮我查一个人。”   霍皖衣道。   展抒怀问:“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帮你?”   霍皖衣不答他,自顾自道:“这个人叫陶明逐。”   “……”   “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展抒怀怒道,“我在说我不想帮你!”   霍皖衣便抬起眼帘,淡淡道:“我帮新帝做成了事,他不提拔我,是因为我还不到现身人前的时候。但我已做了一件事,就会有更多事需要我做。”   “你确定不再和我合作了么?展抒怀,我上次来时似乎也提过——到底是什么人,才不用和我合作。”   展抒怀愣住。   摇扇的手顿在半空,展抒怀睁大眼睛:“霍皖衣,你不对劲。”   “哪里不对?”   展抒怀道:“你咄咄逼人,毫无风度……你心里有事?”   霍皖衣嗤笑出声:“我一直都如此,什么时候我又给了你我很有风度的错觉?”   展抒怀“啧”了声,道:“好,陶明逐是谁?”   “谢紫殷的救命恩人。”   “哦?”   “亦是我的情敌。”   “……啊?”   展抒怀瞪圆双眼,连姿态风流这四个字都抛之脑后,只顾得上张大嘴巴。   “霍皖衣,你……”   “节、节哀?”   霍皖衣蹙眉道:“是情敌,又不是情人,你这是什么反应?”   展抒怀伸出食指,左右摇晃道:“错!大错特错!救命恩人,这是什么,是大恩情!更何况有救命之恩的人还喜欢他……你想想、霍皖衣,你仔细想想!”   “要是这位陶、陶……算了,要是这人以救命之恩要挟谢相呢?譬如……某个深夜,他去找到谢相,说谢相,我怕冷,能不能去你的床上暖暖。谢相如果拒绝他,他就可以说,我救了谢相一命,谢相还怕我做坏事吗。”   展抒怀越说越是深以为然,拍案叫绝:“那可谓是一枝红杏出墙来,万花丛中一点绿。”   霍皖衣静了许久。   展抒怀摇头晃脑品味半晌自己这惊天地、泣鬼神的著作。   忽而感觉浑身都凉飕飕的。   更何况这座房间之死寂,让人连呼吸都听不到几声。   展抒怀战战兢兢扭头。   霍皖衣不知道已看了他多久,一对上他的视线,霍皖衣便冷笑道:“你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   展抒怀往后一缩。   “是你要我帮你查的,我只是合理推测,再说了,救命之恩本来就是很大的恩情。只要运用得当,可以为自己换多少好处,你难道不清楚?哦,你不清楚,你霍皖衣什么时候救过人的命呢?”   霍皖衣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未救过?”   展抒怀哇了一声,又道:“好,你救过。那你就该知道这个身份能做成多少事,更何况这个姓陶的还喜欢谢相,是你的情敌,那可是个劲敌。不过你让我来查他,是不是也想到了他的危险?”   然而霍皖衣却答:“没有。”   “啊?”   “我只是好奇他手里究竟有什么与谢紫殷有关的秘密。”霍皖衣道,“至于他是不是强敌,值不值得我提防,我从未想过。”   展抒怀道:“你好无情啊,霍大人……要是他真的和谢相有什么呢?”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问题。   展抒怀想过霍皖衣可能有的许多回答。   然而霍皖衣只是沉默了很久。   他轻笑:“我配说什么吗?”   ……那是相识这些年来,展抒怀第一次听到霍皖衣如此自嘲。   遥遥人声相传,霍皖衣立于山脚,眺望山上人潮,流云屋檐。   他自淮鄞赶赴盛京时,财物空空,只能四处借宿。   太极观收留了他很长一段时日。   他已有许久没有回去。   说近乡情怯么,淮鄞才是他的故乡……然而他确实不愿意再回到太极观。   他在这里得到过短暂的温暖。   短暂到好像从来没有拥有过一样。   霍皖衣站了片刻,还是拾阶而上,他与回往的人群错肩而过,又与前往山顶的香客顺流而上。   太极观一如往昔。   只是霍皖衣与当初相比,可谓是面目全非。   他心事重重,避开络绎不绝的香客,转而凭借着记忆去往后山小亭,怔怔坐在亭中看莲荷浮水,游鱼追影。   直至有人在他身后开口:“……霍大人?”   霍皖衣稍微迟疑了一瞬。   他转身看去,最先看到青色的衣袍,簪下的流苏,然后才看到那双带着讶异的眼睛。   霍皖衣有些恍惚。   好似时光逆流回当日,他在山脚的河边救了一个人,一个郁郁不得志,想要投河而死的人。   霍皖衣道:“……你?”   那人便微笑:“许久不见霍大人,不如手谈一局?”   霍皖衣颔首,又道:“丹洛,没想到你还在这太极观里。”   丹洛双眸明亮,闻言一笑:“当初霍大人救我一命,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于是观主问我,想要走怎样的前路。我言说,既然前路是路,后路是路,那我足下所行便也都是我的路。而我站在这里是在走路,我离开这里亦是在走路——”   “所以我留下来了。如今我道号玉阳,就拜在观主门下。”   霍皖衣道:“算是得偿所愿么?”   他问着,石桌上已布好棋盘,盛着黑子的棋篓被推到他面前。   丹洛道:“是得偿所愿。因为我以前的愿是想要活着,过得很好,是以我身为女子,更想要出人头地,做出大事业。只是我郁郁寡欢,辜负岁月,直至这滚滚流水而去,我沉入河底……那滋味,实不好受。人若能活着,便不要去死了。”   “如今我在观中,也会遇到许多与我曾经一般的人。若能为他们答疑解惑,了却杂念,舍弃忧心,亦不失为我的大事业。”   霍皖衣便又颔首道:“这样也好。”   “是以……”   丹洛忽而开口。   “我看到霍大人,便觉得你心中有事。不知是什么样的事,让我看到你这般模样?”   霍皖衣道:“无解之事。”   “这世间许多事情都无解,可无解亦有解。老君曰,天下万物生于有,而有生于无——正如此刻,霍大人的重重心事,是否本有解,而霍大人却不知如何解?”   “亦或者知道如何解,却知道不能如此解?而人间诸事,未必都好得,有舍才有得。”   他却轻笑:“我其实借着别人的名头在观里供着牌位。你猜,我供的是谁?”   语罢,霍皖衣落下一颗黑子,声响清脆。   随着遥遥远远钟声回荡,犹如天音。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供的是谁。(下一章不会开奖)   # 千疮心 第21章 尘泥   指上捻散开深灰色的尘灰。   谢紫殷站起身来,用手帕仔细将指尖的淤灰擦拭干净。   他转过头,眼底深得令人心惊。   抖如筛糠的官员轰然跪下。   “谢相、谢相……罪臣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啊!就算再给罪臣天大的胆子,罪臣也不敢做这种事啊!”   谢紫殷居高临下,淡淡道:“你还想再有天大的胆子?”   “不……不……”   那官员已不知是悔是怕,脸上涕泪横流:“罪臣不敢,罪臣真的不敢……谢相大人……求您看在、看在谢氏曾与罪臣有旧的份上——”   话音戛然而止。   “啊!”   “啊啊——谢紫殷,你疯了!”   嘴边裂开的伤口浸出鲜血,形容狼狈的官员瞪大眼睛看向他,宛如在看一个可怖的魔鬼。   谢紫殷垂下眼帘:“你知道便好。”   他面无表情,将长剑随手丢给身侧的侍卫,又道:“我不喜欢别人说谢氏。这世间已经没有盛京谢氏。”   “先帝……先帝是对的!”那官员忽然叫嚷出声,“你谢紫殷有了权柄,只会比任何人都更过分、更擅权……先帝……先帝啊!!”   官员伏地痛哭,握拳捶打着冰冷的石板:“若是先帝在,何至于此,我何至于此啊!”   “带刘大人下去。”谢紫殷神情间毫无动容,只道,“天下间求死的人不少,我定然奏请陛下,让刘大人早日去与先帝团聚。”   那名官员哭嚎着被侍卫左右架着胳膊带走。   周遭忽然静了下来。   火把照亮了去路归途,亦将四野荒凉映耀得清清楚楚——然而此处不闻虫鸣,不闻鸟啼。只有沉郁难解的黑暗与死寂。   谢紫殷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他挺直腰背,像松柏驻地,如翠竹般端正笔直,落在火光与阴影中的双眼明明灭灭。   良久。   谢紫殷忽然叹息一声,道:“以后这种无药可救的人,还是别让我来了。”   从不远处的树影中走出来一袭大红长衣的身影。   刘冠蕴道:“我也不想见这种人。”   谢紫殷淡淡笑道:“好歹和刘相是同姓故交,怎能不见呢。”   眼尾皱纹飞横,刘冠蕴捋着胡子摇首:“正因为是故交,才不能相见,更何况我如今的年纪,等朝局稳定了,自会退隐归乡,又何必多生因果。”   谢紫殷道:“以刘相之才,陛下怕是不会舍得让您退隐归乡。”   刘冠蕴道:“话虽如此……但谢相之才可谓冠绝一世,这朝堂本该只有一个丞相,刘某不才,忝居其位,已是不美,又怎能长长久久如此?”   “明君惜才,与刘相,应该有君臣相得的佳话。”   “谢相这番话可是将我高高架起,不敢轻言走下了。”   于是谢紫殷在火光摇曳的影里微笑。   “我是最不值得做这‘唯一’的人。若无刘相,这丞相之位,我还未必会要。”   叶征拄着额头沉默许久。   “烂了。”   叶征说:“都烂了。”   年轻的新帝蓦然起身,袍袖飞扬,勃然大怒道:“全烂了!”   “先帝、先帝!”   “朕抓了十二个人!”叶征简直怒不可遏,“他们口口声声说先帝是如何的圣贤明君,好像朕才坐上这个位置,就已经是德不配位!”   谢紫殷上前两步,垂眸道:“以臣看来,陛下已然改朝易代,实在不必为前朝臣子忧心。既然他们心怀先帝,那便赐他们一死,与先帝团聚。”   “左右已失了这些人心,便干脆不要了。耗费心力去收回,也只收得回能收的,不能收的,用尽方法也无用。陛下现在着眼未来,看的是真正的光明坦途,如此间的小人心思,实不用在意。”   他话音方落,叶征视线转来时,刘冠蕴亦上前道:“臣以为谢相说的极是。先帝之臣,不缺对陛下忠心赤忱之人,这些不忠之人,以旧主名义行谋逆之事,实乃罪大恶极。既然他们连先帝的面子都能拿来利用,还有什么是这群人做不出来的?”   “陛下——”刘冠蕴眼神清亮,掷地有声道,“我等已走向另一条光明坦荡之路,这十二个人,屡教不改、行事乖张,足可赐死。”   叶征立于高高的台阶之上。   新帝看向这最忠心的两位臣子,良久,叹息般开口:“开科考罢。”   谢紫殷彻夜未归。   霍皖衣一个人坐在房中,数着蜡油淌流而下的次数,一次两次、三次四次。   一次又一次。   霍皖衣想。   这远算不上是什么寂寞。   因为比这更寂寞的滋味都已经感受过。   他经历太多空荡荡的,没有人陪伴的黑夜。   就算觉得冷也依旧如此。   闲来无事,霍皖衣干脆让解愁取来笔墨,坐在桌前提笔练字。   以字而言,霍皖衣写得自然比不上出身世家的谢紫殷。   他自幼没有学过多少东西,在江州淮鄞,他是个古怪身世,平民百姓还好,凡是世家大族,都会对他冷眼相待。   而他其实就是出自世家大族。只他的身世比所谓不堪的还要不堪。   霍皖衣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是谁的孩子。   他的记忆里有高高的院墙,宽敞的庭院,然而却没有一个能和他谈天说地,嬉戏玩闹的人。   他要自己想办法果腹,还要想办法捱过炎热夏季,捱过冰冷的冬天,又要去偷听一墙之隔的朗朗书声,听夫子如何解答那些疑惑,又对天下有着怎样的向往。   而在霍府里他无牵无挂。   最开始的时候,因为无法生育的八公子,他们从乞丐窝里捡来了他。   再后来,他们买来更好的。   于是霍皖衣顷刻间失去本就不曾拥有的一切。   他孤零零住在霍家,无处安身,无处可去。   十一岁那年,霍皖衣已在各个世家大族间受尽冷眼、嘲讽,甚至羞辱。   他如同被游街观赏的动物,因为这尴尬的身份被耻笑评判。   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他们一厢情愿带着他招摇过市,彰显自己是何等“仁慈”“善良”。   他们给他穿华美的衣裳,背地里却讥嘲他很肮脏。   ——无所谓他的生死。   他们只需要他在活着时证明他们的善良,所以哪怕他遍体鳞伤,险些渴死冻死,饿死病死……那都是寻常。   那一天,他被领出那座小院。   他看到了衣着华贵的许多人,他们让霍皖衣选择要跟谁回去。   ——他居然还有选择的时候。   可霍皖衣谁也没有选。   他只想要离开。   但他知道八公子的秘密,这是霍府不能让人知晓的丑事。   于是他们开始做选择。   ——在一个深夜。   由一个家仆开始,他们言称府上丢了贵重的财物,然后将霍皖衣从房间角落里拽出,按在地上,狠狠抽打他的身体,责问他是不是偷盗了东西。   那时霍皖衣就明白了。   什么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于是他沉默。   他厌倦,懒怠否认,不想反抗。因为早就看清这场局就是要他的命。   就算反抗,他又能反抗到什么时候呢?   霍皖衣还记得当时,他抬眼望向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教他厌烦的表情。   他们明知道他是无辜的。   却偏要他有罪。   他们鞭打、践踏他,用泥灰涂抹他的伤口,言说他就是这么肮脏。   他是低贱的,不能被好好看待的人。   ……想要走么?哪里这么容易。霍府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他要付出代价。   而霍皖衣偷盗了府上贵重的财物,不仅要付出想离开应该付出的代价,还要付出财物遗失的代价。   他们对他口诛笔伐,大声谩骂,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就站在一旁。   脸上的神情冷漠又高傲。   一身华服之下,是比谁都更肮脏丑陋的躯壳。   他们的骨头一定都是黑的。   霍皖衣想。   他被打得浑身都很痛,好像眼底的红都是浸出来的血。   他定定看着。   看霍府的家主,看另一个差一步就做了他父亲的男人。   ……他对他们没有过任何希望与期待。   他只想离开。   但权势之下压迫而来的是什么呢?   压得人沉沉压抑不能喘息,高山般厚重,让他不得脱身。   因为有权势,所以他们能肆意编排他、羞辱他,这十二年来都是如此,哪怕他已过得比什么都不如,却还是会因为他活着,就得到无休无止的训斥与蔑视。   因为有权势,所以他们能住在华美的房间里,享受美味,而他只能吃剩菜剩饭,狼狈地躲雨避雪,有时甚至还要去挖院中的青草作食,凿雪止渴。否则便会饿死渴死。   因为有权势,所以他们高高在上,无所谓他的生死,无所谓他过得是否快乐,是否如同一个正常人。   因为有权势——   所以霍皖衣在他们的眼里,是肮脏的贱种,不知道父母是谁,流落在街头的可怜乞丐,得以被他们看中带回府上,却从未回报,理应被他们惩罚。   所以霍皖衣在他们的眼里,活得这么痛苦,归根结底都是理所应当。   所以霍皖衣——   无所谓活着,还是死了,无所谓受过多少羞辱诋毁,是否遍体鳞伤。   ……权势。   权势啊。   霍皖衣手中的动作突然顿住。   他垂下眼帘,定定看着满纸凌乱的墨痕,嗤笑着,将它们卷成一团丢在地上。   他颓然坐倒,呆呆望着朱红色的房梁。   所以他爱恋权势,他要做人上人,他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让所有曾轻视自己的人,自诩高洁的人,不想与他这种低贱如尘泥的人比肩的人——都只能仰望他。   ……他们不配与他比肩。   因为他会永远站在比他们更高的位置。   霍皖衣轻之又轻地笑出声来。   他彻夜未眠。   一如他掌权那日,他向当时的帝王弹劾江州霍氏一百三十三条罪责。   世家大族,抵不过天子一怒。   ……斩首当日,霍皖衣眼睁睁看他们人头落地,良久,绽放出一个令他们毛骨悚然的艳丽笑颜。   作者有话说:   小陶:等等不是说没有铲除异己过吗。 :这是铲除异己吗,这不是报仇吗。   小陶:……   小孟:…… 第22章 断折   窗外隐隐在刮一阵风。   霍皖衣一夜未眠,如今困意翻涌,更是呆呆望着房梁出神。   风还是吹得有些急。   霍皖衣想……   后来呢。   后来江州淮鄞再也没有了霍府。   所谓世家大族,在皇权面前也毫无抵抗的力量。   他们一夕倾倒。   霍皖衣冷眼旁观他们的潦倒崩溃,看这高楼瓦解崩塌。   讲说快意么。   那的确还算快活——还有什么比这更快乐的?   他浅浅呼吸,手下又多出一团揉皱的纸张。   谢紫殷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进屋。   好像他四年前的风光已经被看够了,如今便只剩下狼狈与彷徨。   更要一一被谢紫殷看到。   霍皖衣收紧手指,若无其事地将地上的纸团捡起,连带着刚刚的那团一起握在手里,然后转头道:“你……”   他没能将话说完。   因为谢紫殷的眼睛看来,他在其中看到了狼狈的自己。   想说的话一瞬就说不出口了。   谢紫殷看他片刻,打量四周,在燃尽的蜡烛上多看了一瞬。   谢紫殷道:“没睡?”   霍皖衣便答:“不想睡。”   “你还有这么任性的时候?”谢紫殷轻笑,“我是不能睡,你反而不想睡。”   霍皖衣道:“若是谢相大人愿意与我交换一下,我心甘情愿不能睡,谢相大人更能想睡就睡个够了。”   然而谢紫殷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深深。   良久。   谢紫殷道:“一夜不睡,想了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   霍皖衣道:“我难道非要想了什么才可以不睡吗。”   谢紫殷走近两步,伸手牵住他的手腕。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发现。   自己原来这么冷,冷到谢紫殷的手触碰而来时,竟会觉得滚烫。   任由谢紫殷从他手中取走那两团纸团。   一张张打开,墨痕凌乱,字不成字,白白辜负浪费了这两张好纸。   屋中静了片晌。   谢紫殷道:“你觉不觉得有个人很浪费?”   霍皖衣呼吸一滞。   他好像回到了四年前,在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候。   以至于他分不清哪里才是梦境。   霍皖衣回答:“那我也可以赔。”   “你打算怎么赔?”谢紫殷问他,“我府上的每张纸页可都是上品,你买得起,还是做得出来?”   他陡然清醒。   原来时光不会倒流而还。   霍皖衣垂下眼帘,他说:“请谢相大人指点。”   谢紫殷却突然道:“三日后,你进宫面圣。”   没头没尾。霍皖衣抬头去看,只看到谢紫殷转身离去的背影。   那是个会越行越远的背影。   当袖摆如同振翅的蝶翼从门框飞出时,霍皖衣忽然动了。   他往谢紫殷离去的方向走了几步。   然后他撞进一个怀抱。   苍穹青光之下,他被抵在冰冷的墙边,颈侧被咬得发疼,教他眼眶飞红,呼吸凌乱。   他有千言万语想说。   最终却只是颤抖着开口:“谢紫殷……我疼。”   六年前。   盛京。   霍皖衣踏入大殿,稍稍抬眼看过殿上正襟危坐的帝王,他撩开衣摆,跪地俯身。   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高坐在上的帝王已笑着开口:“霍卿快起,你将事情办得这样漂亮,朕心甚慰。不知霍卿想要何赏赐?”   霍皖衣便谢恩起身,垂着眼眸道:“臣不需要赏赐。”   “哦?霍卿为何不要赏赐?”   “臣能为陛下做事,已是天大的赏赐。臣不贪心,不爱贪求。”   帝王怔了怔,忽而朗声笑道:“霍卿啊霍卿,你啊,果然还是太年轻了。”   “人,怎么能不贪心,”皇帝肃容道,“人不贪心,便无欲求,人无欲无求,即不知如何行走。霍卿,你能做成这么多事,。便是因为你有欲求。人有欲求, 必然会生贪念。你如今说你没有想要的,并非是你真的没有,而是你还未发现。”   高高在上、执掌着无限权势,能一言定人生死的帝王,却如同一个慈爱的长辈,耐心劝解他,好似要为他这个徘徊在人世漂泊无依的孤魂,寻一处能够安身的地方。   ——霍皖衣想,传道受业解惑的,分明该是夫子。   可陛下坐在高台龙椅之上,仍能如个长辈一般同他讲人有贪心才是正常。   霍皖衣读了许多的书,为了能够站在帝王面前,他付出了太多心血。   而他读过的那么多书里,没有一本写着一个帝王会如此对待自己的臣子。   陛下对他很好。   纵然这件事过去许久,霍皖衣日日夜夜行走在黑暗里,纵然他被人说是皇帝的走狗,说他是奸佞,说他只是皇帝最锋利的兵器,他迟早会被舍弃。   霍皖衣想,自己十分明白。   他是兵器,而兵器会锈折,人心是最不可测算的东西,昔日让他要贪心的帝王未必真的要他贪心。他越是当真,越容易犯错,越可能丢命。   可霍皖衣依然怀念那个时候。   他这十几年走来,过得都很不快乐。   从没有人教过他这些道理,不是他们不会,而是不会有人开口。   在江州淮鄞,人人轻视他,他知晓的道理都来自一墙之隔的声音。   在盛京,他读许多书,从书中去见道理,便不再有过任何人同他讲这些事情。   无论在旁人眼中的帝王是何等残暴不仁,何等心狠手辣。   在霍皖衣的心里。   他始终记得那个时候的每句话。   而也正如陛下所说的那样,他的确有了贪欲。   在求权的路上,霍皖衣自认是一帆风顺。   唯独他的贪欲落在了谢紫殷的身上。   盛京谢氏,百年大族,谢紫殷的身份是即使如他身处权势顶峰,也无能为力胁迫要求。   而他也不想做。   从醒悟自己爱上谢紫殷的那一刻开始,霍皖衣便走进了旋涡。   他有了贪欲。   人为什么会有贪欲,因为想要的东西并非那么容易获得。   想要就会有,那每个人都不再有贪欲。   唯有想要而不容易有,有过又失去,人才会有无穷无尽的贪心。   而他有过又失去。   他不切实际、天真幻想,以为会有永远。   于是忘记什么是皇权,什么是帝王,什么是命运。   直到帝王的旨意敲醒了他。   命运从来没有打算放过他,他们只是要联手让他一次比一次绝望。   这样好像就能观赏他的痛苦。   他在旁人面前有多无情冷血,狠毒漠然,便要在谢紫殷的身上尝到同样的痛苦。   然而即使如此。   霍皖衣从未想过假如不曾爱上谢紫殷,自己将会如何。   爱过谢紫殷的人,只会觉得快乐。   因为所爱活在光里,一眼望去,便看见谢紫殷温柔的眼睛,于是痛苦都变得无足轻重。   ……但他亲手把谢紫殷推进黑暗。   不再有光在他的世界里。   霍皖衣的世界只剩下沉郁的黑色,不见底的暗,不会再有光亮照在他的身上。   他要终日与黑暗为伍。   霍皖衣想。   他就是这么没有良心,他就是如此丧心病狂,他就是这么无情无义,卑鄙无耻。   他就是个小人。   他的确很肮脏。   那又如何呢。   ——只要自己能活着。   昏暗的晚霞从窗边透出几分颜色,洒落在床榻一侧。   长出两块淤青的手腕懒懒搭在霞光里。   霍皖衣半梦半醒,困得厉害,手指蜷缩了几下。   谢紫殷伸手撩开他颈侧的墨发。   霍皖衣的声音很轻:“……你不会咬伤了吧?”   “……没有,”谢紫殷的指腹抚上他颈侧,轻轻摩挲,“要是咬伤,你现在应该死了。”   “我不想死。”   霍皖衣忽然说。   “嗯?”   “我从来都不想死。”   他抬眼看向谢紫殷,眉目秾艳得有无限风情,嘴里却谈着生与死的话题。   谢紫殷笑道:“谁想死呢。难道我想?”   霍皖衣怔怔看了片晌。   他忽而哑着嗓子说话:“你不要死。”   抚摸着颈侧肌肤的手指蓦然停下。   谢紫殷低声问:“什么?”   霍皖衣困意浓浓地重复:“你不要死……”   他已要睁不开眼睛,只固执地又说了一次:“谢紫殷……你不要死……”   夜里开始下起绵绵细雨。   解愁站在长廊上,等谢紫殷走出屋时,她上前道:“相爷,晚膳是否要叫人备下?”   谢紫殷道:“备着吧,夫人醒了就传膳。”   解愁低头应是。   顿了顿,解愁又道:“陶公子寄来的信收到了,他说,医书上有……”   “不用管他,”谢紫殷截住她的话语,语气冷得好似这与自己无关,“有没有救,我比他更清楚。”   这句话的话意让解愁心惊。   她抬头看了眼谢紫殷的神情,慌忙低头,心跳快得发慌。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谢紫殷道,“要死的迟早会死,能活的总归能活。”   她脸色渐渐苍白。   她小声应是,往后退了两步,正欲离开。   谢紫殷忽然又叫住她。   解愁道:“相爷有什么吩咐?”   谢紫殷没有看她,那双以前温柔似水的眼睛,如今望着雨,却深得恍似幽渊。   谢紫殷道:“不要告诉夫人,这件事,我不会重复第三次。”   解愁抿了抿唇,她颔首:“奴从未向夫人提起过。”   她话音落了,盈盈一拜,退步离开。   作者有话说:   小陶:我这么努力,你摆烂?   解愁:我在瓜田里天天吃瓜,嗝 第23章 又雨   雨将歇未歇,淅淅沥沥落了几日。   让霍皖衣想起当年面见先帝时,亦是这样不眠不休的雨,沾过屋檐青石,翠草繁花,雨珠摇摇欲坠结挂在树梢枝头。   车马停在宫门前,霍皖衣走下马车,早就候在门外的内侍立刻动身行礼,迎他进去。   细雨洒落在伞面。   霍皖衣踏在白石板上,一步步前行。   这四周模样寻常,与当初的景色没有太多不同,只是换了几种花,移栽了两棵树,一眼望尽的前方,终点,不再坐着那个会为他答疑解惑的帝王。   如今风景依旧,江山却已换了主人。   见到新帝时,雨下得更急,滂沱嘈杂得仿佛天上地下只剩下了雨。   然而踏进那座熟悉的宫殿。   天地又变得十分安静。   霍皖衣顿了顿,他俯身跪拜。   叶征道:“朕应该早些时候见你,但现在见你,或许正是最好的时候。”   新帝身着华服,不戴冠冕,步步拾级而下,站在霍皖衣的身前。   霍皖衣便听得新帝说:“霍皖衣,你对先帝的忠心,天下人都看得分明。但如果朕要用你,你就要比对先帝时还要忠心,朕要你有千百倍的认真,尽心竭力做每件事。”   ——年轻。   霍皖衣想。   现在的陛下终究年轻,处事说话,总带着滚烫热血,直白天真。   如若这是先帝——   先帝只会说:朕用人不疑,既选择了你,便会信你。   可那又如何呢。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口中应答:“臣自当鞠躬尽瘁。”   他不在乎谁坐在龙椅上。   他最先要在乎的是自己。   哪怕千夫所指、万民唾骂,他要遗臭万年,做个人人厌烦的权臣奸佞。   他霍皖衣只要活着一日,便要一日的滔天权势。   彼时他初见先帝,已有豪情壮志、无限野心。   如今不过换个天地。   霍皖衣缓缓抬起头,他与年轻的新帝对视片晌,掷地有声地开口:“陛下想要的,臣都会为陛下达成。”   ——他不会是天生的忠臣纯臣,为君王死而后已的伟人。   他只会是贪生怕死的权臣佞臣。   嘴上可以为君王死而后已的小人。   但不会有人真的挖开他的心来看他是否真诚。   他说得轻巧,理所应当。   叶征端详他许久,忽然道:“你觉得朕对先帝是什么看法?”   霍皖衣顿了顿。   他仍跪在地上,抬头望着新帝,眸底幽深不剑光:“臣不知,亦不曾揣测。”   叶征回身登阶,又再叫他起身,待他站起,叶征方道:“朕很恨先帝。”   霍皖衣垂眸不语。   叶征道:“朕想要改变这个朝堂,但先帝留下的顽疾太多,已到了朕不想以寻常手段改变的时候。”   “朕要做一件事。”   叶征的眼睛看得很远,神色冷淡地继续道:“朕要毁掉先帝的一切东西。”   在霍皖衣的沉默里,叶征偏头问他:“你觉得朕要做什么?”   霍皖衣道:“乱世改朝易代,皆是如此。”   叶征道:“可这是太平盛世。”   霍皖衣轻轻颔首,他漫不经心微笑,似乎又居于高处俯视众生般脱离俗世。   他说:“而乱世之前总是太平盛世,每个乱世之后,也都是太平盛世。”   如日中天的高氏,终究已被新的姓氏取代。   若这真的是乱世。   动荡的朝局只会由鲜血来涂平,远没有如今太平。   然而要明悟这种道理,先要让握着权柄的人懂得放弃。   ——谁会轻言放弃呢。   世上多的是要孤注一掷的人。   霍皖衣问:“陛下需要臣做些什么?”   叶征道:“朕要你参加此次的科举。”   殿外大雨瓢泼,声响几要盖过所有。   然而新帝一字一句果决坚定,不曾被雨声冲散一字。   霍皖衣睫羽微颤,良久,他道:“臣这个身份……”   “那就换一个身份。”   叶征道。   雨又丝丝密密落了两日。   展抒怀一纸信笺,在天气晴朗的一个傍晚请来了霍皖衣。   就在熟悉的赌坊二楼。   推开窗户,依旧看这些旧景,只有他们两个人。   折扇徐徐摇动,展抒怀道:“你让我查的人不太好查……不过,我也不是一般人,还真让我查到一些事。”   霍皖衣在对座撩衣坐下,斟茶浅酌,道:“查到些什么?”   展抒怀道:“陶氏,在坪洲泰杨可是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名声虽然在别的地方不太响亮,但在他们整个坪洲,谁都听过陶氏的赫赫威名——尤其是泰杨人,都说陶氏是神医世家。”   霍皖衣道:“继续。”   “因为陶氏从来都只学医,祖上往前看过两百年,还曾有过武功高强的真神医,相传悬丝诊脉这种手段都是得心应手。再近一些,就是出过御医,掌管过整个太医院。开过的药房、治过的病不计其数。”   展抒怀摇着扇,说得也算是事无巨细,“啧”声又道:“而陶明逐是这一代的医府继承人,不出意外,再有两年,陶明逐就必须回到泰杨去接手家中的医府。”   屋中静默了一瞬。   霍皖衣神色平静,浅浅抿一口清茶,挑眉道:“还有呢?”   “还有?”   “霍皖衣,你麻烦大了!”展抒怀忽然大喊。   又急急道:“你现在的身份这么尴尬,别人陶公子又是什么神医世家,祖上也是荫蔽子孙积德行善的,你这种作恶多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人,怎么和别人争?你争得过吗?”   霍皖衣道:“我争不过。”   他承认得如此迅速果决,毫不迟疑。   展抒怀登时愣住:“啊?”   纤密的睫羽掀开,露出霍皖衣死寂幽惘的一双眼睛。   衬着那张昳丽殊绝,艳色无双的脸,无端让人心悸。   霍皖衣微笑道:“我为什么要争呢?”   展抒怀反倒被他问住:“他不是你的情敌?”   霍皖衣道:“你难道真的以为谢紫殷会看上他?”   展抒怀无语至极:“就算看不上,你也比不过别人啊,他救了谢相的命,你又做了什么?真要说,你现在的这个情敌是你自己找的。你要不刺那九剑,不做那件事,这个情敌根本就不会出现。”   霍皖衣漫不经心道:“那我岂不是要十分痛心悔恨。”   展抒怀:“……”   头痛至极。   展抒怀道:“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霍皖衣道:“我想什么?展抒怀,如果你的脑袋可以装点儿风花雪月之外的事情,你就应该想到这件事之外更重要的东西。”   展抒怀沉默,展抒怀站起身,躬身一礼,假笑道:“请霍大人赐教。”   霍皖衣屈指弹了下茶盖。   他垂下眼帘,轻声问:“为什么陶明逐还会留在谢紫殷身边?”   展抒怀道:“因为他救了谢紫殷的命啊。”   霍皖衣道:“一个神医世家的继承人,会有这么多的闲情逸致留在相府,半点儿事都不去做吗?”   展抒怀挠了挠脸,又坐下来,道:“那就是他在偷偷做事咯。”   “——对,他在偷偷做事。”   霍皖衣凝视展抒怀的眼睛,好似看到人的心底:“他为什么要偷偷做事?他在偷偷做什么?有什么事情,是一个学医的医者才会做的?”   展抒怀顿觉悚然。   一惊:“你的意思是……”   展抒怀道:“他在偷偷对你下毒?”   霍皖衣道:“如果陶公子想要毒死我,那我一定盛情邀请他来此,让我们兄弟同生共死,不负你我兄弟之情。”   展抒怀讪笑道:“我随口说说、随口说说。”   合上折扇,展抒怀正襟危坐,敛容道:“你认为这件事应该与谢相有关?”   霍皖衣颔首道:“除此之外别无解释。更何况他走之前甚至故意留话,让我知道他虽然回了坪洲,却并非只是回去应对家族事务——他还要查阅医书典籍。为了什么?”   展抒怀道:“你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我就不班门弄斧了。”   霍皖衣道:“不用再查他。展兄,我需要你帮我另一个忙。”   展抒怀问:“你又要我做什么?”   霍皖衣眼底映了一片青翠颜色,倒影茶盖花纹,如丝纠缠,如绿雾朦然。   他沉默良久。   淡淡道:“为我找到所有你能找到的医书。”   展抒怀瞪大眼睛。   展抒怀惊道:“你打算弃笔从医?”   “我怎么能是打算弃笔从医呢?”霍皖衣面带笑意,笑意却不进眼底,“我只是想看看,到底有什么难解的病症,要让这个神医世家的继承人耗费这么多心力。”   展抒怀小声发问:“……那如果是不治之症呢?”   霍皖衣的目光一瞬落来。   好似一柄开锋后磨得极锋利,却头一回出剑的利刃。   让展抒怀的心跳也随着刃光破空的瞬间而停顿。   霍皖衣移开视线,仔细端详窗棂枝影,晴空朗日,最是光明。   而他身处黑暗。   而他仍在地狱。   纵然阳光洒落,他亦会说好冷。   但那又如何呢。   霍皖衣想。   他之所以游荡人间,他之所以还在攀折权势。   都是因为千般万般的不甘心。   良久,霍皖衣轻笑:“就算我死了,谢紫殷也不会死。”   他说。   “我不会让他死。”   作者有话说:   新帝:朕的两位肱骨大臣呀,你们怎么都要死不活的呢?朕的江山要亡啊(泪汪汪)   霍皖衣:我死后可以给你托梦。   谢相:我死后可以诈尸。   新帝:……我真的栓Q 第24章 山高   遥遥山高水长,雁飞南往,马儿嘶鸣,回荡群山褐影之间,泉流无声静处。   ——秋意已浓。   霍皖衣躬身退出帝王营帐,转而叫住来往的宫人询问:“谢公子在何处?”   宫人行礼欲答,霍皖衣却越过那低下去的头颅,看见站在人群之中的灼然生辉的谢紫殷。   他眼底含笑,将宫人抛在身后,直直向人群里走去。   他又见到谢紫殷了。   霍皖衣想。   一身锦衣华服的谢家公子,当之无愧的天潢贵胄。   他不见他时,总怀念初见时候。   他见到他时,便满心欢欣。   可又总觉得还差一点、还差一些,他已站在权势中心,却依旧觉得无法伸手触碰到谢紫殷。   是因为自己站得还不够高么?   还是因为谢紫殷站得太高。   高到他无可企及,只能仰望,高到他只能等谢紫殷低头看他。   他不喜欢这样。   可他终究很喜欢谢紫殷,即使这个人在霍皖衣的一生中,是最重要,也最难拥有。   他读过两情相悦。   却很难读长相厮守。   谢紫殷身处人群之中,霍皖衣靠近时,听见的是周围人声鼎沸,交谈言笑,恭维言语。   几位世家公子围聚在谢紫殷周围,笑道:“那我们岂不是要讨个彩头。”   “谁要是第一个猎到鹿,谁就能请谢兄去家中做客?”   “那不行,”一位世家子不服,“有萧兄在这里,谁还能在秋狩上比得过他?要我说,不如选夜里的诗会,谁若得了头筹,谁就能和谢兄秉烛夜谈。”   “你们倒是想得很好。”   霍皖衣的声音从他们耳侧飞入,所有声响便瞬息凝滞。   众人神色讪讪,颇不自在地拱手:“见过霍大人。”   霍皖衣也不在乎他们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谢紫殷的身上。   他看这双多情的眼睛。   看着谢紫殷双眼微眯,浸出隐晦的,好似只有他们才会得知的暧昧笑意。   谢紫殷慢慢唤他:“霍大人好。”   短短四个字,却每个字都砸在霍皖衣的心上。   他与谢紫殷避开人群行出,在山泉池边停下脚步,驻足看叶落水中,转旋流走,飞入远处苍穹。   谢紫殷问他:“霍大人寻我有事?”   霍皖衣漂亮的双眼光彩熠熠,他眼底折映万千水色,泉流飞波。   他顿了顿,才侧头看向谢紫殷:“找你就是一等一的大事。”   他们的距离其实十分的近。   他偏头看过来,谢紫殷便能看到他眼底清光,琉璃晖影。   然而谢紫殷仅仅只看了一眼。   谢紫殷垂着眼帘,目光停在他的唇上。   谢紫殷笑道:“那我换一个问法……霍大人,你找我有什么重要的事?”   霍皖衣道:“我想你。”   谢紫殷道:“天底下很多人都会想我。”   “但是你想我,”谢紫殷轻飘飘继续,“我十分高兴。”   折下的树叶笼出一片树荫,一叶红枫跌转,静静落在来时的小路上。   谢紫殷向他凑近些许,在粼粼波光映衬之下吻住了他。   他们因为一个吻而意乱情迷,因为太年轻。   年轻到有一个吻,就以为有永远。   临别之前,霍皖衣叫住谢紫殷,道:“我能否请谢公子教我写字?”   谢紫殷盈盈笑道:“霍大人的字迹难道不美?”   霍皖衣道:“没有十全十美的东西,自然要取长补短,学无止境。谢公子以为呢?”   于是谢紫殷又向他走近。   那只会执笔写字作画的手,能抚琴鸣筝的手,一旦用来抚摸他的肌肤,就教他心动。   谢紫殷垂眸看他,指腹摩挲着白皙的脸颊,轻声道:“世上怎么没有十全十美?我眼前的霍皖衣,就是十全十美的。”   “不过你想要见我,我亦时时刻刻想见你。霍大人,我等你。”   他们彼此等过一次又一次。   唯有最后一次。   等得足够绝望,足够心冷,足够让一辈子这三个字变得可悲。   足够让爱变成恨。   让永远。   变成最锋利的刀刃。   霍皖衣从噩梦里陡然惊醒,他坐起身,呼吸乱得不成样子。   他坐在床榻上,指下是柔软薄被,榻边尚燃着一支新换的线香。   而他呼吸急促嗅不到一丁点儿香气。   他满身冷汗,视线触及空荡荡的枕侧,杂乱的心跳忽然停滞。   屋里没有任何声响。   就连擂鼓般的心跳也一瞬死寂。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   他在无声黑暗里回忆那场噩梦——梦里多愉悦欢欣,梦外就有多绝望刺骨。   他不会痛苦。   霍皖衣想。   他只会觉得可惜,不会觉得痛苦,他至多认为犯了一点点错。   ……但他不是真的不会痛。   以为谢紫殷死后的日子究竟过得有多漫长。   每天闭上眼睛看到什么,睁开眼睛又会想起什么,他都历历在目。   他有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活在什么时候。   世间是否从没有过谢紫殷这个人。   他还是不会后悔。   因为皇权倾轧之下,他已做出最好的选择。   ——只是命运不愿意善待他。   于是他要失去,他要痛苦,他要站在无可转圜的位置,千万次的失去。   千万次的回头。   千万次的不再拥有。   四年时光。   ……已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   烈阳骄然照空,高悬天上,行人如织来来往往。   谢紫殷坐在酒楼客座,饮了杯酒,神态间满是倦怠:“你怎么会想要和我联手?”   孟净雪端坐一旁,白衣墨发,手中握着短刀,冷冰冰道:“你凭什么不和我联手?”   谢紫殷道:“我如果想要霍皖衣现在死,他还能活到这个时候吗?”   孟净雪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让他死?”   谢紫殷偏头看他,兴致缺缺地应道:“你被我废了只手,还能来见我,看来是一点记性都没长。”   “霍皖衣害死了我爹娘,”孟净雪死死握着刀,他咬着牙问,“他也害死你了,你不能因为自己还活着就原谅他。”   谢紫殷失笑:“我什么时候原谅了他。”   孟净雪道:“那你就和我一起找他报仇!他不应该过得这么自在,还有……他也不该能继续为新帝做事,他这样的人,但凡做了皇帝的走狗,就只会乱咬人,根本不讲良心。”   谢紫殷斟了杯酒慢慢酌饮,闻言挑眉:“就我所知,你认识他的时候,他早就是皇帝的走狗了。”   “……你说这么多,谢紫殷,你是什么想法?”   “我是什么想法?”谢紫殷道,“我废了你一只手,你为什么还要问我的想法?”   孟净雪抿唇,道:“你是不是对霍皖衣还有旧情?”   谢紫殷道:“就算有,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孟净雪道:“他害死过你一次!如果不是有人救你,你早就死了。谢紫殷,不能因为你还活着,你就给他机会,你要是真的死了,他根本就不会有这个机会,哪怕他现在装得很好,他也不可能在乎你。他以前——”   “霍皖衣的以前,我比你更清楚。”谢紫殷放下酒杯,慵懒地靠着椅背打开折扇,“你和我之间没有任何好谈,我来见你,只是因为你说要见我。我很好奇你想说什么,但如果你想说的只是这些,我便奉劝你一句。”   “孟公子,霍皖衣现在的命是我的,我要如何用是我的事,若是有人想要霍皖衣的命,我可保证,这个人,绝对会最先死。”   孟净雪怔愣片晌,怒而起身:“你就是在偏帮他,因为你还爱他!”   谢紫殷神色不动地抬眸,反问:“我是还爱他,你呢?你还爱他吗?”   “我不爱他!”   孟净雪脸色涨得通红:“从他害死我孟府满门的那天起,我就不爱他了!”   谢紫殷道:“那你就恨他罢,每一天都恨他,下到阴曹地府还要恨他,转世轮回,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恨他。”   孟净雪眉头一皱:“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谢紫殷道:“我见俗世蠢人太多,如果桩桩件件事都要解释,那我迟早会被你们这种人蠢死。当然,孟公子未必是真的蠢人,只是一个人因爱生恨事小,分不清轻重事大。要是天底下的俗人都如孟公子这样坚定果决,想来做官也会轻松许多。”   孟净雪听他话意微妙,咬了咬牙,转身道:“既然你不和我合作,那我就先告辞了。希望你不会后悔你今天的决定。”   “我也一样……”谢紫殷遥遥举杯,轻笑,“希望你下辈子……也不后悔今天的决定。”   孟净雪冷哼一声,踏步推门而出。   迎着日光,白衣公子已非昔年风光,孟净雪在烈阳下渐渐走远。   谢紫殷在窗边看了片刻,又放下窗。   他坐在酒楼客座,无所事事般,换着饮了两三种酒,依旧不觉得醉。   大抵过了一刻。   孟净雪又被人押了回来,弯膝跪倒在谢紫殷面前。   “……谢紫殷,你这是什么意思!放开我、放开!”   押来他的侍卫用剑鞘压低他的头颅,喝道:“闭嘴!谢相面前,岂容你喧哗吵闹!”   孟净雪颤抖着身体,喉间发哑:“谢紫殷……你……你……”   他没看到谢紫殷的半分神情。   他只听到酒水倒入杯盏的声音,伴随着谢紫殷随意至极的语调响起。   谢紫殷说。   “我分明不是好人,你怎么偏偏要来寻我合作呢?你这样相信我,我现在要拿你的命,都觉得有点不舍得。”   “不过我也心善,会给孟公子一个机会。只要你做成这件事,我就不杀你,如何?”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我善良。   谢相:我心善。   众人:啊对对对。   谢相:孟净雪难道不是蠢货吗。   小孟:…… 第25章 寻情   夜色深。   满城火树银花,盛京笼罩在五色的焰火之下。   吆喝售卖着的摊位烛灯明亮,光彩照耀处,人人皆是面带笑颜,新衣又穿。   这即是盛京一季一次的天街盛会。   往年这个时候,先帝都会亲临盛会,与民同乐——直到前几年先帝身体每况愈下,帝王临会的场面,已很久没有出现过。   如今又是一季天街盛会。   霍皖衣跟随着谢紫殷的背影踏入阙楼,偏头下观,一眼看尽盛京繁华,灯火如旧璀璨,流光溢彩。   他们登上阙楼至高之处,清风幽幽,灯影摇曳,左右无人的静默沉寂。   霍皖衣几乎瞬间就想到当年。   也是在这个阙楼,同样的盛会时节,只有彼此两个人。   他们看灯火,人潮翻涌,身处喧嚣鼎沸的盛京,却只想世上唯有他们。   他怔愣了会儿,若无其事地开口:“来这里做什么?”   谢紫殷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仅仅偏了偏头,向他伸手:“过来。”   于是他走到谢紫殷身边,艳丽的眉眼被烟火倏然照亮,又随烟火陷落而蔓出阴影。   霍皖衣有薄情的唇。   他生得昳丽多情,却偏偏心肠歹毒。   谢紫殷的指尖在他脸侧停了片刻,或许想要抚摸,亦或许恨不得划一道伤口。   却到底什么也没有做。   谢紫殷收回手,淡淡道:“我喜欢看灯,你不知道。”   霍皖衣不在意地接话:“我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谢紫殷道:“所以我在看灯。”   霍皖衣便问:“灯有什么好看?”   “我喜欢看灯,灯就好看了。”   他听谢紫殷如此回答,便觉得落在眼底的璀璨灯火,竟也如他寂寞。   静了片晌,霍皖衣道:“陛下准备亲临天街盛会吗?”   谢紫殷道:“陛下会来。”   他又问:“相爷不打算陪着陛下共赏盛会?”   谢紫殷懒懒倚靠栏杆,红衣赤痣,眸深如夜,闻言,似笑非笑般应他:“你以为我为何会在这里?”   这句话的话音刚刚终尾,新帝的身影已踏上最后一级阶梯,在众人簇拥下登临阙楼。   幽寂的阙楼瞬息间嘈杂吵闹起来。   多少官员凑到谢紫殷身边,拱手施礼,言笑晏晏,举止间极尽谄媚。   霍皖衣退后两步,稍微离得远了一些,他倚在角落的圆栏旁,眺望楼下华景,空洞枯寂的眼睛里终究有了几分凡尘人气,光色氤氲。   他也曾如此风光。   但此时回想那些风光时日,亦不觉得有多快意。   比之孤独地站在人群之中听尽谗言夸赞,声声句句吹捧。   他还是更喜欢听谢紫殷一字一顿告诉他。   ——“永远”。   哪怕永远的界限只有一年。   他也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永远。   霍皖衣又看过一时明亮光彩,直到新帝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   叶征道:“你也喜欢看灯?”   他滞涩一瞬,旋即轻松笑答:“陛下喜欢?”   人群三三两两散在阙楼上,看似空荡,却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他们,无数双耳朵在听他们谈话。   新帝一身玄衣金绣,华贵雍容,眼睛映着楼外烛灯,金光熠熠:“难道不是谢相喜欢?”   叶征言罢,转头道:“谢紫殷,你给朕过来。”   那道被簇拥在旁的人影便转过身来。   谢紫殷走近道:“陛下寻臣有什么要事?”   叶征问:“你的夫人怎么不知道你喜欢看灯?”   谢紫殷没有看他,只道:“如果什么都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叶征道:“这难道是秘密?”   谢紫殷道:“不是秘密,但如果人不愿知,就会一直不知。就算知道,也会装作不知道。人生在世,装糊涂比真清醒有用,所以陛下也该让别人能装一装糊涂。”   叶征哑然失笑,偏头看他,问:“谢相的意思是你犯了欺君之罪?”   霍皖衣却道:“臣说不知,就是真的不知。”   他答得取巧,也未惹新帝发怒,叶征至多又笑了几声。   但这笑声将将落尽,新帝忽然后退两步,急急道:“什么人!”   有一道刀光从上而下劈来。   它特别亮,在缤纷的灯火里绽放。   霍皖衣意识到这是有人行刺,在这天街盛会,最容易行刺成功的时候——新帝不比先帝忧虑,明显没有带上多少侍卫随行。如此才能有人轻易潜入阙楼来行刺。   这无疑是个最好的时机。   霍皖衣的眼角余光瞥到许多人后退,亦有人咬着牙冲上前来作挡。   他不想丢掉这个机会。   他的目光从新帝的面容上滑过——没再迟疑。   在罗志序吼叫着冲上前的刹那,霍皖衣已经先一步上前作挡。   他为先帝挡过一刀。   知道如何才能伤得不如那次重,又不会轻到白挨一刀。   他这样想。   然后他向前,伸手——   却又有一只手拽住了他的手腕。   霍皖衣心跳一滞,他顺着那扼住自己腕部的力道看去,看到的是一只熟悉的手。   而他没能看到更多。   因为他被拽得向前踉跄,刀已劈下,从他上臂肩前划出一条伤口。   鲜血浸流,叶征看了拽他的人一眼,神情有些微妙,厉声道:“还不快抓住刺客!”   刺客单手执刀,是短刀,墨发凌乱遮盖眉眼,只让人看到刀上的血红。   “我要为先帝报仇!”刺客高声大吼,“先帝才是盛世明君!你不是!你不配做皇帝!”   “就算我今日死在这里,也是为先帝而死!我还有无数同僚相助,迟早有一日,你会从皇位上滚下来——”   “唔——”   凌空射来的箭矢穿透刺客执刀一侧的肩膀,刺客闷哼一声,冷汗瞬息浸透衣衫,罗志序冲上前去将刺客按倒在地,与此同时怒吼:“你们还在看什么!护驾、护驾!”   众人手忙脚乱慌作一团,叶征倒是平静:“先回宫罢,这件事,所有人都要给朕一个交代。”   官员们面如土色,神情间都有些慌张。   反而是以前声名不显,最近才赶回盛京重新上任的罗志序态度极佳。   罗志序道:“陛下,臣打算再盘问盘问这个刺客。”   叶征看了过来,打量片刻,颔首道:“这件事交给罗卿,朕很放心。”   罗志序先躬身一礼,告辞而退。   众人见叶征不动,也不敢开口,更不敢有任何动作。   叶征的目光停在谢紫殷的脸上。   良久,新帝叹息一声,在官员们的簇拥追逐下离开了阙楼。   太痛。   霍皖衣想,自己明明能挨一刀,不算太重,要挨得有利可图。   但他现在痛得浑身都在发抖。   这和床榻间的痛不同。   他痛得五脏六腑都在灼烧,好像人都要跟着这一刀烧成灰烬。   ——他有挨这一刀的理由。   因为他要往上爬。   总要爬到一个教自己心安的位置,哪怕付出很多代价。   然而在他动身挡刀时,谢紫殷拽住他手腕的这一刹那,霍皖衣意识到,他挨再多刀,都没有理由。   ……这是新帝的局。   一场注定要让人受伤,也必须有人受伤的局。   新帝要用这件事做更大的事,所以哪怕不完美,一看尽是瑕疵,它也仍旧有作用。   而没有霍皖衣,也有另外的人。   他在这个局中挨一刀最不值得。   不值得。霍皖衣抖颤着睫羽,他好似流尽了泪后,终究要开始流尽他冰冷的血。   他觉得很痛。   谢紫殷捏住他手腕的力道重得惊人,他甚至要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痛在伤口,还是痛在手腕,是伤口更先变得狰狞,还是骨头更先被捏断。   霍皖衣终究还是哭了。   他兴之所至,亦未哭过。因为自认流尽了眼泪——所以坚持一份幼稚天真的冷漠,绝不在谢紫殷的眼前落泪。   可他还是痛,他满眼是泪,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受不住这种痛。   他轻喘着气、发着苦音,他对谢紫殷说:“……我疼,谢紫殷,我疼。”   重叠焰火影中,灯花飘摇的阙楼丹楹刻桷,衬得谢紫殷俊美的面容又添几分侈丽。   谢紫殷将他的手往怀里拉近,半搂半抱着,垂下眼帘端详这一条伤口。   看得很仔细,却不见谢紫殷有多少动容神色。   霍皖衣又痛苦地喘了几口气。   他的喘息声断断续续,意识到这大抵是伤得有些重,再也撑不下去。   他动唇开口:“……疼。”只说这一个字。   于是谢紫殷松开握着他手腕的力道,转而在上摩挲。   谢紫殷抬起眼帘,眼底漆黑无光般幽沉,眉间朱砂与最后一场烟火辉映。   天地一瞬间的万籁俱寂。   谢紫殷轻笑道:“疼啊……”   他垂下头,凑到霍皖衣的耳边:“让我猜猜,你原本是想让它落在这里,竖着一刀,以那把匕首来说,伤口不会太严重。”   “可是你没想到我居然会拉你一把,这一刀居然从手臂直接划到肩膀。”   “你是聪明人,我猜到你要挡这一刀,也必须是你来挡这一刀。”   他带着些许怜惜,指下抚摸过霍皖衣的嘴唇,下颌,最终停在冰凉的眼尾,摩挲那片泪痕。   他吻了吻霍皖衣的眉间。   ——他如此温暖,如斯柔情,似珍爱一个宝物般轻声细语,低声呢喃。   “但霍皖衣,我是真的想让你死的。”   这是霍皖衣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你这样显得我很傻。   谢相:四年前我也挺傻的。   霍皖衣:啊……今天天气真好,啊痛痛痛。 第26章 林间   冰凉。   这触感让霍皖衣想起隆冬时节还未结冰的河水。   冷得刺骨,划破肌肤,将源源不断的冷意铺满身体,直至失去意识,成为黑暗的俘虏。   他感觉呼吸困难。   好像自己已身处没顶的河水中。   他张开口,又觉得好像无法呼吸,水波正随着他陷落的身体不断涌来。   他陷得越来越深。   霍皖衣抖颤着身体,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眼前一片聚拢又散开的光,费了点儿力气,他才打起精神看清眼前的景象。   ……这里十足陌生。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摆设,有人伏在他的床边小憩。   那也是张陌生的脸。   霍皖衣呼吸一滞,他挣扎起身,被包扎好的伤口隐隐作痛,而他浑然不觉,翻身下床,动作间牵扯到肩膀,痛得他额前生出几滴冷汗。   他默不作声地往屋外走去。   在手即将触碰到房门时,身后传来那人的声音:“唔,你醒了?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阿爹!”   那是与之很相称的声音。   天真,不谙世事,欢快而纯粹——但对于霍皖衣而言,这好像是无数年以前的事情。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人。   听到这种声音。   他被少女小心翼翼地推回床榻,坐下,她望着他的眼睛在笑:“你可能不知道这里是哪儿,我去找阿爹,阿爹会告诉你的……还有,你伤得不是很厉害啦,阿爹说不会影响你去科举。”   她很快跑到门前,拉开门,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又道:“你可能不知道!这次的科考直接就是殿试喔,是送你来的哥哥说的,他说你醒来之后就告诉你这件事,说你一定会开心的。”   清光从高高的天空洒向大地,碧空如洗。   她背着光站在那里,认真地重复那句话:“他让我说……唔,说——你得偿所愿了。”   得偿所愿。   少女并不知晓这四个字对霍皖衣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想,这一定是个很美好的祝福,或者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了结果。   于是她飞奔出去之前,又满脸欢欣地说:“这真是太好了!你等着啊!千万不要再受伤了,我去叫阿爹——”   霍皖衣坐在床边出神。   这不是祝福,也不是好事。   是诅咒。   是惩罚。   是他如今所受的折磨,终于开始变成折磨。   他确实得偿所愿了。   新帝重开科考,而他得以脱离相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或许也要以一个陌生的身份重新生活——然后他走回朝堂,以陌生的名字,像一个陌生人,站在谢紫殷的面前。   他又将回到他熟悉的地方,他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他生来就该在权势的旋涡与洪流里,活在猜忌与算计中——朝堂即是他的归乡。   而他得偿所愿又要付出多少代价。   我冀望自由吗?   霍皖衣扪心自问。   答案是冀望。   而我冀望得偿所愿吗?   ……他无法得偿所愿,因为他贪婪,他阴险,他已不是只要权势的霍皖衣了。   先帝说过的话都在成真。   人不可能不贪心。有了欲望才懂得贪心,不贪心,只因为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而他要得太多。   收留他的人姓章,在山里别人叫他章猎户,膝下只有章欢一个女儿,平日里也和天南地北来往的人打许多交道,对于霍皖衣的处境,却也没有多么犹豫就点了头。   章猎户道:“阿欢虽然什么都不懂,我却明白,你非富即贵,在我们这儿不需要任何好处。既然送你来的人只要我收留你,那我拒绝反而会拖累阿欢。”   “我这件事做得还算聪明。”章猎户擦了擦手上的汗。   临近亭午,他才打猎回来就被章欢匆匆叫来,现下他豪饮一碗水,咳嗽两声,又道:“那位公子说,你现在的身份就是刚来盛京赶考的学子,走山路时遇到了野兽,被我救下。等科考大开,你就去盛京城中赴考,至于你的身份,自然会有人为你打点干净。”   ……“这是他留下的两封书信。”   信笺被推到霍皖衣的手旁,他偏过头看了眼,终究拿起信笺,拆开一封。   里面是身份文书,上写着他是昶陵人士,由荀家主荀子元举荐入京,函下落的是昶陵的官府公章,姓名那儿却一片空白。   霍皖衣放下这封信,转而拿起第二封信笺。   那里面依旧是身份文书。   除却相同的地方,唯一不同的,是在姓名部分,写下了霍皖衣三个字。   这第二封信笺中还有一页信纸。   霍皖衣展开时,谢紫殷漂亮的字迹瞬间跃入眼帘。   谢紫殷只写给他一句话。   唯一的一句是:烧了第一封信。   霍皖衣指下用力,不自觉将手中的信纸揉皱。   他看着这一句话,像命令,又像猜透他心底所想,随笔挥就的答案。   他不想做另外的人,他只想做霍皖衣。   可是谢紫殷带给他捉摸不定,带给他百般猜疑。   他以前,一眼就能望到谢紫殷的眼底,看到那人的心。   火热滚烫,温柔深情。   可他如今站在谢紫殷面前,就像个残兵败将,溃不成军。   他看不到谢紫殷的心,哪怕真的握到那颗心,他依旧觉得两手空空。   ……也许谁都比他自信谢紫殷还爱他。   唯有他自己,最不自信,最不相信,最恐惧。   他感觉到谢紫殷的爱。   却先感觉到空虚,感觉到一种无可挽救的绝望心情。   霍皖衣豁然起身,他揭开灯罩,将第一封信烧了个干净。   然后他拿起剩下的那两张纸页,踏出门去。   他从章欢身边走过,又折返回来,问她:“从这里去盛京城中需要多久?”   章欢歪着头回答:“你要去盛京吗?不行啊!送你来的哥哥说,在开科考之前,你都不可以去盛京——”   “但我有很重要的事。”他说,“我要去见一个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章欢却眨着水灵灵的眼睛,捂起耳朵。   “我不听我不听!那位哥哥说了,你最会骗人,他说你什么都没有了,要阿欢好好照顾你。你怎么还会有最重要的人?”   ——她问得合情合理,不谙世事的锋利。   像直入心底的尖刀。   霍皖衣抖颤着身体,良久,他昳丽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笑颜。   他温声细语地说:“虽然我失去了一切,但我还是会有最重要的人。”   章欢撅起嘴,难得的很坚定:“我、我不能跟你说……你可能,是在骗我!我答应了那个哥哥,不会被你骗,因为、因为阿欢总是被说笨,阿欢不笨,所以阿欢不会跟你说。也不会告诉你走哪条路!”   “而且、你,你受伤了,你不能走太远的路。”章欢说,“哥哥说你很厉害的,绝对不能对你心软!”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霍皖衣还未回头,便先听到孟净雪的声音:“她说得对,谢紫殷现在不会想见你。”   山里鸟啼虫鸣,风一起,树叶簌簌作声。   霍皖衣和孟净雪就站在院中,隔了好几步的距离。   章欢踮着脚,好奇地问:“你们认识吗?你是谁呀?”   孟净雪看向她,冰冷的神情居然有了些许缓和,他点头:“我认识他,是送他来的人让我来这里的。”   章欢眼睛顿时亮起,她跑到孟净雪身边,喊道:“我没有被骗!你要告诉那位哥哥,阿欢做到了!”   孟净雪笑着答好。   霍皖衣道:“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孟净雪便对他微微颔首,带着他走出院子,站在院外的山道上。   章欢守在不远处盯着他们。   孟净雪道:“我是来和你道歉的。”   他看着孟净雪认真的神情,沉默片晌,轻嗤道:“你有什么需要和我道歉?”   “我以前喜欢你,却不敢正视是先帝害死了我孟府满门。于是我很恨你,觉得我对你这么好,你却没有在先帝的手里保护我的家族。其实这没有道理,你和我父亲一样,都是先帝的臣子。皇帝说什么、做什么,臣子如果反对太过,那不得善终的比比皆是。”   孟净雪真的很认真在向他解释,显然已深思熟虑过。   “所以我不是不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我只是不敢,我没有能力向先帝报仇,于是我选择来要杀你。我一次次失败,又痛恨自己,可我不想承认自己无能,我只能一直告诉自己,我恨你,而你太阴险歹毒,我实在很难对付你。”   孟净雪道:“我帮谢紫殷做了一件事,他让我告诉你,从今以后,嫁给谢紫殷的霍皖衣在天街盛会为了救驾,身负重伤。你如果出现在盛京,你只是你自己——就算有人要说你是谢相的夫人,他也会否认,所有人都会否认,所有的人也都会默认,你就是你。真正的霍皖衣身负重伤,一直在相府里。”   ……“霍皖衣,”孟净雪叹息着开口,“新帝借我这一刀,以不高明的手段,做了最高明的行动。整个朝堂,很快就要风云变幻,所有支持先帝的余孽,都会被肃清。之后的江山,新帝会稳坐其上,新入朝的官员,将是真正为民生而想,为君上所思的人。”   霍皖衣静默一会儿,问:“你之后要做什么?”   孟净雪道:“不管做什么,我已经没有资格恨你了,也不想纠缠你。霍皖衣,我其实很欣赏谢紫殷。”   “你欣赏他什么?”霍皖衣问。   “我欣赏他活得这么痛苦,还能让你也为他痛苦。”   孟净雪笑着说罢,向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对了,”孟净雪大笑着往远方行走,抛下一句,“好好养你的伤,别像我一样,也只剩下一只手能用!”   作者有话说:   小孟:哈哈你们都好痛苦,我开心!   霍皖衣:我从0开始是吧。   谢相:你从0开始也是0。   霍皖衣: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小孟:不是,你俩就无视我呗? 第27章 难客   霍皖衣最终还是留在了山里。   晨起看雾,夜里看星,闲时捧书翻阅,斟酌字句。   于他而言,在这山中居住倒算得悠闲。   章猎户每逢天气晴好便会进山猎兽,章欢也时常去帮忙。   时常留下霍皖衣一个人在屋里。   他便会翻阅典籍,思索此次的科考究竟会是个什么模样。   他没有信心自己绝对能高中一甲。   常人说寒窗苦读十年,然而天底下,多的是苦读二十年、三十年,考得头发花白却连三甲的门也迈不进去的人。   霍皖衣做官,是得了先帝的赏识。   他没有去科举,就已成为帝王的心腹,手握权势,甚至日渐壮大着,变得权倾朝野。   ——那时便有许多官员对他不满。   人人都是历经千辛万苦才入得帝王的眼,付出心血才走上现在的位置。   而霍皖衣似乎什么也没有做。   就轻而易举站在了他们最想要的位置上。   人心种种想法,霍皖衣清楚的知道。   他在山中小住了半月。   这日,章猎户与章欢又早早进山狩猎,闲来无事,霍皖衣搬了张椅子放在院中,捧着书坐下,吹着清风思索。   ——他必须要做一甲。   霍皖衣想。   如果他不是一甲,那他这一刀就是真的白挨,他会浪费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这是新帝和谢紫殷给他的机会。   ……亦是他必须证明自己有用的条件。   若他名次平平,纵然能取用做官,那也只说明他可以,并不证明霍皖衣无可替代。   他必然要做无可替代、绝无仅有,极出色的。   无论是做一把刀,还是做一个人。   他抚着书页,低语道:“……新帝不了解我,但谢紫殷一定了解我。”   正因为谢紫殷了解他。   能在这种关键时候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   此次的大开科考,与先帝在时的科考,必定全然不同。   一定是他这种不曾应过试的人也有一争之力的方式。   新帝的朝堂缺少追随新帝的官员。   多少人的心底还在想念先帝——不是因为先帝是个明君,而是因为先帝在,他们尚能维持荣华富贵,顺着先帝的心意过活。   能在先帝数年肃清下活到现在还未倾塌的,未必贤良。   亦可能比倾塌覆灭的更蠢毒。   但那也无可奈何,霍皖衣捻着书页一角出神。   先帝做事向来比较“随心所欲”,先帝谁也不信,谁也不在乎,今日怀疑这个人便要找出把柄,找不出把柄,也要捏造把柄。   逃过先帝肃清的,也许是因为太蠢,也许是因为太毒,总之良善之辈屈指可数。   然而新帝登基,从前面对先帝的那一套不再管用。   一个新的帝王,一个要做明君的帝王,不会容忍蠢人留在朝堂,更不会容忍贪官污吏。   这群人必须要做个选择。   是夹起尾巴做人,装作自己清廉公正,还是鱼死网破,干脆用前朝老臣的身份和新帝打上擂台。   真的愚蠢。   霍皖衣轻声嗤笑。   新帝与先帝,并不是父亲传位于儿子,儿子篡位于父亲——他们在天下人眼里都不是父子,更无亲缘,新帝在以前堪称不闻其名。   若他们之间有着亲缘,高氏的天下还属于高氏,那这群人用前朝老臣的身份、用先帝的名头来压如今的皇帝,那才有用。   可现在不是高氏的天下。   现在的江山改姓叶了。   只可惜这些在先帝时期养废了脑子的官员,还没有意识到这其中的不同。   这群人自以为先帝还很有用。   然而先帝已经没有用。   就算如今新帝直接将所有前朝官员判下死罪,史书上也不会写新帝的不是。   因为属于高氏的历史,已经结束在先帝驾崩的那一瞬间。   霍皖衣合上典籍,起身搬动椅子。   他刚刚如此动作,身后忽然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他没有迟疑,用最快的速度往旁边避开,一道人影就冲着他刚才在的方向倒下,正正栽进藤椅里。   霍皖衣立时松开手,往后又退了两步。   他趁此时机观察这位不速之客。   身形消瘦,看起来还算年轻,一身蓝衣,料子也不普通。   最后,霍皖衣的目光落在那人腰间成色纯粹的玉佩上。   “哗啦——”   那人翻倒起身,目光涣散一瞬,在看到他时,眼睛骤然睁大,视线紧紧落在他脸上。   天光映照明亮。   霍皖衣秾艳昳丽的容颜确实教人十二分的惊艳。   此时此刻自己是为什么会闯进院中的已不重要了——那人的神情已是震撼。   “美人,你长得真好看。”那人眼神痴痴缠绵,说出的话柔肠百转。   霍皖衣神色不动,垂眸思索这把椅子能不能直接将人砸死。   那人见他毫无反应,表情收敛了几分,温柔道:“这里是你的家吗?美人住的地方果然符合美人……这里的……弓箭?铲子?”   胡言乱语的夸赞语调节节攀高,充斥着不可置信:“那是什么?”   霍皖衣顺着那人指向的方向看了眼。   淡淡道:“狼皮,你不认识么?”   “……哈哈。”   那人往后退了一步,彻底收敛了自己满身的不正经,肃容道:“在下姓莫名枳,家父勤泠首富莫在隐……这位朋友,你若肯帮我一个小忙,我保你荣华富贵,前途无量。”   霍皖衣兴致缺缺,但还是问:“什么忙?”   莫枳道:“我在被人追杀。”   霍皖衣毫不迟疑道:“我帮不了你,你还是走吧。”   “别别别!”莫枳连忙摆手,“虽然是在被追杀,但是他们不敢杀我,因为他们真正的目标不是我!是另一个人!”   霍皖衣挑眉:“哦?”   说起这件事,莫枳认为自己属于是倒了大霉。   莫枳长叹:“我明明在勤泠过得逍遥自在,顶着我爹首富的名头,在勤泠可是横着走竖着走倒着走,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但我有一名笔友,他,才华横溢,他,志向远大,他与我!引为知己,互为知音,我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然后有一天他邀我来盛京,我就来了。”   莫枳字字句句悔恨不已:“可我们还没到盛京,他就找我借了八百两银子,说有急事要回家。我不疑有他,直接豪言相赠,他是带着八百两银子跑了,第二天夜里,本公子就被一群蒙面大汉追杀。”   “我问他们为何追我……结果是因为我用八百两送走了他们的目标。”   莫枳言罢,硬是挤出点泪花,对着霍皖衣道:“美人,你说,我是不是太善良,太倒霉了!”   霍皖衣沉默。   霍皖衣道:“我很难相信莫在隐的儿子会是个蠢货。”   莫枳:……   “也许我真的是个蠢货。”莫枳斟酌着回答。   霍皖衣轻轻颔首:“那真不巧,我有三不救。”   莫枳大喜,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的话意:“美人,你果然是个世外高人!每个世外高人都有规矩,你的是什么规矩?”   霍皖衣道:“不救蠢人,不救太聪明的人,不救聪明得太蠢的人。”   莫枳一愣。   莫枳指向自己:“我算哪种?”   霍皖衣反问:“莫公子以为呢?”   ……   “事已至此,那也没办法了!”莫枳道,“反正我赖在这儿,追杀我的人马上就到了,我们就一起被抓回去吧。”   霍皖衣眯了眯眼睛:“……你知道我是谁?”   莫枳啊了声:“也是,还没问美人的名字?”   霍皖衣冷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就想着拉我下水?”   莫枳道:“这有什么,你这间竹屋这么大,肯定不止住你一个人,我是看了,这里放着的工具不止一类,且每一种都至少有一对相同的,证明这里至少是住着两个人。”   “要是等和你一起住的人回来,我们三个一起被抓,那岂不是不美。”   莫枳微微笑起,恣意风流:“不如我们两个做苦难鸳鸯,等他来英雄救两美。”   霍皖衣道:“两美?”   莫枳颔首,一指他:“人美,”又指了指自己,“心美。”   “如何?”莫枳问,“我说得对不对?与其大家都被抓,等不来人救,不如你现在就留下消息,让他来找人救你。”   霍皖衣偏头道:“你倒是很自信会有人救我。”   莫枳道:“因为我最会观察美人,你纤纤玉指,必然不曾做过重活,这样的美人怎么会用得了如此残暴的工具……所以和你住的,一定是个男人。”   说到这里,莫枳眼睛微微发亮,凑近道:“要不美人你跟我吧,我肯定比这种人更知情识趣,既然大家都是断袖,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霍皖衣没有应声,他起身走进屋中,找出笔墨,立时为章猎户留信。   指望章猎户来救他们不切实际。   但愿谢紫殷还愿意救他。   他写完信,莫枳站在他身后便道:“来了。”   正如莫枳所说,这封信刚刚被藏好,院中就闯进一群蒙面大汉。   莫枳高声道:“我也不想跑了,本公子逃跑了三次,次次都被抓,你们也不乐意给我找个美人,我就自己来找——”   “嗷!”   “住手!美人要有风度!啊不是!你用砚台砸我就很过分了,花瓶更不行!”   被捆住双手带走时,霍皖衣盯着莫枳眨巴眨巴的眼睛,冷笑道:“你最好祈祷我被救出去之前就死了,否则我必要你后悔!”   莫枳跟着他一步步往前走,求饶道:“算我错了嘛,不会有事的,我这也是下下策,我逃了三次,也就你这里还有点机会——要真得救了,你说什么我做什么。”   霍皖衣意味深长道:“那最好不过。”   作者有话说:   莫枳:你要什么我给什么。   霍皖衣:我要你死。   莫枳:??? :这是谢相的情敌?   莫枳:我不是,我属于全天下的美人!   谢相:看,他配吗? 第28章 莫枳   也不知绕过多少条路。   他们两人被推入一座府邸,关进了同一间屋子里。   莫枳眼看着房门合上,挠着脸感慨:“还好我聪明。”   “要不是我天天吵着要美人作陪,说不定我们现在还会分开。”   他顺势坐在一旁,倚桌而笑,诚恳道:“分隔两地,那该多寂寞啊,美人你说是吗?”   霍皖衣不应他的话,只仔细打量这间屋子。   绳索已解,又敢让他们两人同在一处,看来这群蒙面怪人对他们倒是很放心。   想来也是。   从这行人带走他们时的干脆利落来看,比之一般的府兵护卫,身手都还要好上几分——不过亦没有多么上等,大抵是经受过一定训练,却也没如何精进过的。   莫枳便不乐意起来:“我和你说话,你为什么都不理我。”   霍皖衣道:“我没什么话想和你说。”   莫枳道:“可是我有很多话想说……我这段时日真的是无聊透顶了!这群人一直追我,可都蒙着脸,长成什么样子我也看不清楚。他们但凡有一人如你这般貌美,我肯定也不跑了,跟他们回去都成。”   “可惜啊……”莫枳长叹一声,“我一腔深情付流水……他们还是不愿意摘下面罩给我看看长相。想我莫枳,好歹也是勤泠州首富唯一的儿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就想看看美人,他们还不愿满足我。”   霍皖衣撩衣坐下,抚着颊侧道:“是么?”   “什么是么?”   霍皖衣道:“我已说过,我不相信莫在隐的儿子会是个蠢货。”   ……   莫枳清了清嗓子:“但我也承认了,我就是个蠢货。”   霍皖衣嗤道:“一个蠢人能如你这样细心,那天底下多少人要变成蠢人都不如了。”   “哦,你的意思是……”莫枳拍掌弯眼,笑意盈盈:“你很欣赏我的聪明!”   “我就知道,我的魅力谁也逃不过……爱我的人不计其数,追求我的人更是从勤泠州渡口排到了我家门口——崇拜我的人,更是像漫天的星星,数不胜数。”   “没办法,唉,真的没办法,”莫枳摇头感叹,“虽然我出门在外,逢人就叫莫在隐是我爹,但我自己亦是十分有名……。”   莫枳眨了眨眼:“美人,你这么好看,你崇拜我,爱我,我反而要觉得受宠若惊……你也不用担忧,虽然你也是名花有主,但我根本不介意这些。我先前就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他话音戛然而止。   霍皖衣微笑着将匕首封回鞘中。   “你这是什么时候拿的?!”莫枳惊问。   霍皖衣道:“写信的时候。”   莫枳道:“我没看到。”   “要是能被你看到,我又何必带它?”   莫枳沉默了一会儿。   他干巴巴道:“我说话是随意了些,但你怎么就开始动刀了?”   霍皖衣道:“我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我不介意帮你闭嘴。”   莫枳道:“我说话的方式怎么了!我就是人自信了些,心肠还是很善良的嘛!”   “——那真不巧,”霍皖衣轻笑,“我的心肠非常毒。”   莫枳连笑都不敢笑了。   他瞥过霍皖衣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那、那你说说你叫什么,我也不想张口闭口都叫你美人……我这不是不认识你嘛!”   “霍皖衣。”   莫枳:“啊?”   霍皖衣挑眉:“听不懂?我的名字叫霍皖衣。”   莫枳瞪大眼睛:“霍皖衣?!”   他左顾右看,稍稍压低声音,倾身道:“你怎么和那个煞神同名同姓?”   “煞神?”   莫枳道:“当然,你难道不知道霍皖衣?”   霍皖衣道:“我要知道什么?”   莫枳吸了口气,倒在椅背上仰头吐息:“霍皖衣,干过的坏事太多了,多少人想要他的命,他偏偏又一直没有死。在勤泠州,我们都叫他煞神——毕竟他在位时,勤泠州的大小官员都被他弹劾了一遍,一个月换一个,换得大家苦不堪言呐。”   说到这里,莫枳又坐直身子,盯着霍皖衣道:“你和霍皖衣同名,那也是太巧了。要不是我知道他身受重伤养在相府里,我差点儿都要以为你是真的霍皖衣了。”   霍皖衣撑颌浅笑:“莫公子一路逃命,却还有闲情逸致听这种事?”   莫枳道:“他们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事,我就算不想听,也架不住一路上都有人在传啊。”   霍皖衣道:“我在山上,倒是没有听到多少,莫公子不如讲一讲?”   “——好!”莫枳拍桌站起,摆出个说书的架势,满脸终于可以一展宏图的喜悦,“且说那日天街盛会……新帝登临阙楼,一赏盛京风光,那一日,张灯结彩、焰火缤纷,人们喜气洋洋贺此盛季,谁料想,正在此时!忽听得一声‘狗皇帝纳命来’!”   “当即是刀光剑影,噼里啪啦,哐啷啷啷响彻云霄!”   霍皖衣笑意不变,将这段被传唱天下的故事一字不漏地听罢。   霍皖衣道:“那这位霍皖衣岂不是忠君爱国之典范?”   “错!”   “大错特错!”   莫枳又坐回座椅,懒洋洋靠着:“霍皖衣心里想什么,大家都清楚。只是他运气不行,挨一刀反而挨得自己起不来了。这叫什么,刺客都得说一声不中用呀!”   “不过话说回来——”莫枳双眸紧紧落在他的脸上,“天底下的断袖何其多,你我是,谢丞相这么个帝王心腹也是,反正世人也不敢评判谢丞相这个旷世奇葩……不如我们也效仿一二,共谱一段佳话。”   霍皖衣两字落音,干脆简短:“免谈。”   莫枳又遗憾叹息不已:“这谢丞相也是,胆子是真的大。你说,他怎么还敢娶霍皖衣……我不是说你啊,他怎么还敢娶霍皖衣回去?也不怕睡到半夜,被这人爬起来掐死。”   霍皖衣却忽然轻笑出声。   他问:“霍皖衣又不恨他,为什么还要爬起来掐死他呢?真要担心,也该是霍皖衣担心半夜会不会被谢相大人掐死吧。”   莫枳讶然道:“那要是没有仇,怎么在皇帝下令要他死的时候,霍皖衣毫不留情地捅了他九剑呢。”   “这事可不是什么秘密,”莫枳倒了碗茶抿上几口,又道,“天下人都知道谢氏是无辜的,先帝非要谢氏的命,谁也没有办法,一个活口都不能留啊,谁又能有办法呢?就算当时是太子求情,也抵不过先帝的猜疑。我爹常说,这件事即是皇权无上的象征。”   “经此一事,多少世家大族被谢氏惨状所震慑,一个个夹起尾巴做人,那先帝是舒心了,多的是人却是如坐针毡。不过我却在想,这个霍皖衣——他为什么要刺这九剑呢?”   霍皖衣轻轻道:“……也许是他心情不好。”   “那他可真是太狠毒了。”莫枳咂舌,“心情不好就捅人九剑,他一个人怎么比阎罗王还恐怖。”   霍皖衣抬眸与莫枳对视片晌。   他抚着桌边凹凸纹路,一颤睫羽,艳色横生的脸上浮现出盈盈笑意。   霍皖衣道:“不错,他就是这么狠毒,他宁愿谢紫殷死,也不想要谢紫殷活着。”   莫枳盯着他的眼睛沉默良久。   忽然一拍手心,了然道:“难不成是——”   他直接截断了莫枳的未尽之语,转而岔开话题到:“说了这么多闲话,莫公子还是老老实实说点儿真话吧。”   莫枳装傻:“啊?本公子一直都在说真话。”   霍皖衣道:“有一位知己知音是真,赠八百两银子是真,但友人自行离去是假,你一无所知是假。”   “何以见得呀,”莫枳摊手,“我字字句句都是真的,你这是诬陷好人。”   霍皖衣倦怠至极地反问:“你觉得你究竟是蠢货,还是个聪明人?”   莫枳委屈道:“我是蠢货,我被骗得好惨。”   霍皖衣道:“那就对了……你是蠢货,与你做知己的人只会也是个相同的蠢货,能和你成为知音,更说明你们蠢得有异曲同工之妙,或者该说,你们蠢得一模一样。”   “那问题便让在下不得其解了——”他带着几分恶意笑问,“一个和你一样蠢的人,如何骗走你八百两银子,不告而别、躲过追杀?一个和你一样蠢的人,如何知道要以书信骗你,避开旁人搜查,还能成功骗走这八百两银?”   莫枳看向他,眼睛闪闪发光,亮得惊人。   莫枳动容不已:“美人……你真是我见过最让我惊讶的人!”   “我见过这么多的聪明人,你是第一个,长得这么漂亮,又能如此聪明的!”   莫枳捂住自己的脸,他感叹道:“糟糕!我的心跳得好快!”   “我奉劝你快说。”霍皖衣冷冷打断他的感慨。   莫枳有些失落:“我难得这么动心,你怎么一点儿道理也不讲。此时此刻,你正该为我的这次心动负责……美人,都是上天赐予我们缘分,让你我相遇。我认为你我应该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缘分。你喜欢什么?金银财宝我有。”   顿了顿,莫枳满脸的深情:“还是说……你要我的一颗真心。”   作者有话说:   莫枳:我的一颗真心!   谢相:我看看。   莫枳:…… 第29章 奇人   莫枳简直要被自己的一腔痴情所打动。   然而面对如此英俊温柔,潇洒富有的他,霍皖衣的神情竟比霜雪还冷漠。   霍皖衣道:“我不介意让你挖出来看看。”   莫枳无言。   莫枳沉默。   莫枳赔笑道:“要不算了?”   “我转念一想,其实以我的身份,我应该属于全天下的美人,不能单单只和你在一起。”他说,“这样他们会吃醋,会伤心,多少追求我的人要去跳河。”   霍皖衣便问:“那你想好怎么好好说话了么?”   莫枳道:“……好说。”   他又斟了一碗茶水,指尖沾上水渍,在木桌写下道道水痕。   “我们确实是知己知音,且相识许久。”   “他祖上有人做过盛京的大官,因为得罪先帝,被判流放到坪洲的闰地,之后家族一蹶不振,他亦失去了学子资格,不再能参加科考。”   “然而他是个有大志向的人。”莫枳说到这里,表情却比先前任何一次都更真诚,“我在勤泠,之所以能呼风唤雨,是因为我爹是莫在隐。只要我能活得和王八一样久,我可以坐吃山空几百年,不用做任何努力。”   “但他不同,他确实很聪明,有魄力,有毅力,他在坪洲坚持了很久。直到新帝登基——他决定拼一把。”   屋中有瞬间静寂。   气氛似幽幽沉凝。   莫枳低声道:“然而在他动身之前,他发现坪洲刺史做了件大事。这件事细说下来,只是这位刺史做事不够牢靠,自己露出了马脚。只可惜我这位朋友,观察得太仔细,而一个秘密凡是被人发现,总有人期望知晓的人保密。”   “而在隐藏一个秘密这件事上,最有效的保密人,最教人安心的唯有一种——死人。”   “他不得不离开坪洲来寻我。他不想牵连我,可我从小到大都不让人省心。我不怕被牵连,我也不能坐视他被灭口,所以我一手打点,避过这群耳目送走了他。”   ……   顿了顿,莫枳轻笑:“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桌上水迹已去。   霍皖衣垂眸看桌面如旧模样,淡淡道:“桓勿言?”   莫枳颔首:“除却勿言之外,他们家还有勿听、勿信、勿看,你瞧瞧,先帝是个什么人呢,害得人就连给自己的后世子孙取名,也要再三告诫他们,勿言勿听,勿信勿看。”   霍皖衣忽而道:“这么说来,你们的仇家,岂不是坪洲刺史?”   莫枳道:“自然。”   “但是你完全不用担心啊美人,”莫枳眨了眨眼,“我爹可是莫在隐,有他在,千难万难的事情都能摆平。你放心,这群人就算抓我也不敢拿我怎么样,否则我们早该在什么地牢里受苦受难了。”   霍皖衣挑眉:“可你什么时候才能被救?”   莫枳道:“这取决于救你的人什么时候来。”   霍皖衣轻笑:“不是说你爹能摆平这些事情?”   莫枳道:“我爹摆平的是那位刺史,我们负责摆平面前的问题。”   顿了顿,莫枳忽然问:“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   他问的话没头没尾,霍皖衣也兴致缺缺:“考虑你什么。”   莫枳道:“我认为自己还是很不错的。”   霍皖衣道:“是么。”   莫枳瞪大眼睛:“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你还见到过比我更好的?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有钱,还不仗势欺人,我简直温文尔雅,谦谦君子好不好!”   霍皖衣道:“你说的这么多话里,除了有钱,一句也不对。”   莫枳:……   “再者说,”霍皖衣幽深的眼睛望向窗外,良久,霍皖衣低声道,“我已见过世上最好的人。”   莫枳是在地上醒来的。   他们商量好,一人睡一夜地板,保全彼此的清白。   虽然名声上可能已经糟透了,但至少莫枳保住了自己的一条小命。   他本来是打算和美人同床共枕的。   盖着棉被纯睡觉的那种。   只是他刚刚解开衣带,霍皖衣的匕首就铮然出鞘,抵到了他的脖子上。   莫枳举起双手:“我睡地上。”   他识时务者为俊杰。   莫枳又道:“但是只是我睡地上太不公平了,明天你也睡地上,我去睡床。”   “毕竟我也是千娇万宠长大的,我还从没有这样睡过觉。”   ——他腰酸背痛睡了一晚。   醒过来时,见到霍皖衣的第一眼,他说的是:“我以后出门,绝对要让家里的护卫扛一张床。”   霍皖衣道:“……莫公子的觉悟,实在独特。”   临近亭午,莫枳推开门,大摇大摆走出房间。   守在门外的两人立刻伸手拦路。   莫枳道:“本公子饿了,要吃盛京最贵的酒楼里最好的饭菜。”   两位蒙面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人道:“头领说了,只要是莫公子的要求,我等都必须满足。”   莫枳点点头,满意道:“你们头领是谁?这么为本公子着想,本公子要好好奖赏他。”   蒙面人不答,转而从腰间取下半截短哨,隔着面巾吹响。   哨声骤然而出。   尖锐似鸟鸣破空。   “这个好玩儿,”莫枳微笑,“做工倒也精巧,虽说看着简单,材质却也还算上乘……是出自哪儿呢,让我想想。”   ——“啊……”他恍然大悟一般,“是在勤泠一家新开的工坊做的,我认识这个手法。”   隔着面巾,看不见这两位蒙面人究竟是个什么神情。   但莫枳万分笃定。   他从他们的眼中,看见了几分被预料到的动摇。   于是莫枳又笑了起来。   他道:“坪洲刺史为什么会在勤泠的工坊定制东西?看来你们的主人不是坪洲刺史,也不是坪洲人,是勤泠的人,且是个很有胆识的人。明知我的身份,却还敢对我动手,能在盛京地界追捕我,证明他的势力不小,他很可能也在盛京。”   “我开始很期待见到你们的主人了,”莫枳含笑感慨,“希望他是个美人。”   丰盛美味的饭菜到底还是被端上了桌。   以莫枳的做派,他只会吃最好的,委屈自己这种事,他实在是不擅长。   哪怕今日关押他的人对他冷言冷语,他也敢将主意打到最值钱的酒楼。   莫枳坐在桌前仔细品尝美食。   他不忘评价:“盛京的口味倒是比勤泠稍淡一些。”   然后吃了另一盘菜。   莫枳:……   “这盘比较淡,这盘又这么咸,”莫枳对一旁站着的蒙面人发问,“你们确定是去的最好的那家酒楼?”   蒙面人冷声回答:“是。”   莫枳转而问霍皖衣:“你们盛京就是这个口味?”   霍皖衣不答,只道:“你倒是很清闲。”   莫枳问:“什么意思?”   霍皖衣反问:“你就不怕没人来救我们?”   莫枳一惊,冲蒙面人的方向努了努嘴:“他还在呢,光天化日,你怎么就这么说出口了。”   然而他只得到霍皖衣一声冷笑:“难道他们不知道?”   莫枳哽住。   莫枳道:“他们肯定知道。”   霍皖衣道:“那就开门见山说罢,不一定会有人来救我。”   “为什么?”   莫枳痛心疾首,“你这么一个大美人,谁会舍得不救你?”   霍皖衣淡淡道:“被我杀过一次的人。”   莫枳:“啊?”   霍皖衣道:“从鬼门关回来找我索命的人。”   莫枳:……   天光大盛,明亮清澈,然而莫枳却抖了两抖。   莫枳冲着一旁的蒙面人道:“能不能帮我把窗户关了……好冷。”   他又向霍皖衣求饶:“你别说这种事,我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还是怕鬼的。”   霍皖衣挑眉:“人说不做亏心事,莫怕鬼敲门。怎么,难道你和我一样也做了亏心事?”   莫枳摇头。   “但是我爹说了,”他又道,“像我们这种商人,一辈子总要做几件亏心事的。”   “如果没有人来救我们……”   莫枳羞涩一笑:“那我们就做一对亡命鸳鸯,同生共死……黄泉路上好作伴。”   霍皖衣道:“我还不打算死在这里。”   莫枳道:“……放心,他们不会对我们出手,别看这些人明面上在为坪洲刺史做事,实际上还是有自己的主人。现下看来,他们的主人倒是更想和我合作。”   “哦?”霍皖衣放低声音,“何以见得?”   莫枳道:“我长得帅。”   霍皖衣轻轻“嗯?”了声。   莫枳又道:“我长得帅,他肯定很羡慕我,要不就是嫉妒我,再不然他也是个断袖,想在本公子身上找点追求人的刺激。否则怎么能从勤泠追到盛京……害得我连回家求救的机会都没有。可想而知,此人对本公子情根深种,执念异常深刻。”   霍皖衣未语。   一旁的蒙面人却忍不住了:“莫公子,做人还是要点儿脸吧。”   莫枳大惊。   莫枳转头看向这人,怒道:“你一个把脸都蒙起来的人,还好意思让我要点儿脸?!”   ……   书房窗外摆放着一枝即将枯败的花。   谢紫殷抚着玉质的臂搁,正靠在椅背上阖眼小憩。   直到解愁急匆匆踏入房中。   解愁躬身,双手捧着一封信笺,低头轻声道:“……相爷,山上来了一封急信。”   作者有话说:   莫少:这个奇人说的就是我吧。 :是的。   莫少:我是不是特别讨人喜欢。 :对呢。   莫少:哈哈那他们完蛋了。   莫少:我是个大骗子!(欢呼)(大喊)(扭来扭去) :…… 第30章 棋局   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断尾求生,弃子存局,一步步行来,更似是无解之局。   ——已经过了五日。   想要的神兵未曾天降,不想要的事情倒是一桩接着一桩。   譬如……   原本的同处一室,变成了分居两方。   莫枳对此据理力争、大声抗议。   但毫无成效。   以至于如今他面对这看似无解,实则自己一败涂地的棋局,长吁短叹不已。   霍皖衣道:“你若是不想下棋,不必为难自己。”   莫枳道:“我想下,只要是和你一起,我对什么事都是很有兴趣的。”   霍皖衣抬眸,轻笑道:“我要你死呢?”   莫枳毫不迟疑:“只要是你陪我死。”   “这样啊……”霍皖衣捻着棋子沉吟片晌,带着几分浅淡笑意,“可我很惜命。”   “那在下斗胆问上一句……”   莫枳道:“救你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才来?”   霍皖衣挑眉:“我还以为莫公子已经习惯在这里生活。”   “我怎么可能习惯这个。”   “我在家的时候多的是人伺候我,被关在这里,既不能游山玩水,也不能找朋友喝酒听曲儿,太清闲了,无趣得很。”   霍皖衣道:“我说过,未必会有人来救我。”   莫枳道:“那你只能和我朝夕相对、白头到老了。”   霍皖衣放下棋子,背靠着椅背,微微仰头:“莫在隐不管你么?”   莫枳道:“就算他管我,也没有这么快啊,我爹好歹是勤泠首富,一天到晚忙得人影儿都见不着。再者说……我做人虽然很善良,但对我爹来说,我大抵就是个混世魔王。他可能还不会信我被人追杀。”   “毕竟在勤泠,我能横着走,怎么还能被人从勤泠追到盛京?”   莫枳说及此处,摇头叹息:“所以我必须要拉个人上贼船,这不就拉到你这个大美人。可你说说,怎么到现在还没人救你。”   霍皖衣道:“我住在山上,一看便知道无财无权,谁又能为我牵线搭桥,从一州刺史手里要回我来?”   莫枳吸了口凉气。   “对啊。”   他好似才想起来般敲了敲掌心:“就算你家男人知道报官,那官也不一定敢和刺史对着干啊。更何况关我们的人能把手伸到盛京,那他在盛京里的人脉关系必然非比寻常——那我们岂不是没救了?”   莫枳神情几分惋惜,语调却飞扬欣喜:“美人,只能委屈你和我日夜相对,直至白发苍苍……”   霍皖衣嗤笑一声:“要是和你朝夕相处,白头到老,我宁愿先杀了你。”   莫枳:“啊?”   莫枳大惊:“你这话好没道理!明明是该说那我宁愿死了,你怎么是宁愿我死?”   霍皖衣道:“我讲自己很惜命,难道你没听清?”   莫枳道:“我只是没当真。没想到你却是这么的认真……我们之间认真的东西,怎么就这么不同。”   他红着眼眶,声声句句情深意切:“我对你!唉……你却是!唉……我们之间的缘分……唉!”   霍皖衣神情冷淡至极,眼看他不再继续,直截了当道:“想好自救罢。”   莫枳委屈:“你好无情。”   霍皖衣道:“说我无情的人很多,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莫枳眼睛一亮:“那我说你深情,我会是第一个吗?”   霍皖衣却还真的偏头想了片晌。   道:“不会。”   莫枳问:“谁对你说过这种话。他是瞎了吗?”   霍皖衣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他,那双眼睛里难得流转着几分光彩。   夺目璀璨,潋滟幽芳。   霍皖衣轻笑:“我一往情深的人。”   ——这时日该如何来算呢?   霍皖衣想。   他被囚禁于此,对于外界究竟有什么变化一无所知。   他本该顺着谢紫殷的意思,留在山中,做好十足的准备,重新回到朝堂——以一个霍皖衣从来没有开始过的身份,好像这样就能将以前的所有抛在身后。   然而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出鞘的利剑,都不能重来。   他之所以活着。   就是因为谢紫殷无法遗忘。   他不能寻求原谅,他亦不需言说苦衷。   他之所作所为,究竟因为什么,又背负多少秘密——他是皇权倾轧时最锋利的刀刃。   负责将帝王所疑心的所有斩断消磨。   帝王不会问询他的想法。   不会思索他是否曾在短暂的一瞬间,有过反抗的,有过不舍的,有过发疯的念头。   他权倾朝野。   世人说他一手遮天,一字谏言比旁人千万句都要有用。   可他无能为力。   可他眼睁睁看着,连说个不字的机会都没有。   谁能比他那时更绝望呢。   他权倾朝野,而他两手空空。   莫枳闲来有说不尽的话语,讲说的故事更是精彩纷呈。   根据莫枳自己的说法,作为莫在隐的儿子,天下诸事都要了解得清清楚楚,不管是才子佳人的爱情佳话,还是痴男怨女的复仇故事,都得倒背如流,随时信手拈来。   莫枳如今最想给霍皖衣讲一个故事。   莫枳说:“就是讲一个美人,他的夫君总是外出,他天天独守空房,寂寞难耐,最后和一个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双宿双栖,成就一段佳话。”   霍皖衣对此兴致缺缺,反问道:“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很没有道理么?”   莫枳也问:“哪里没有道理了?人生苦短,当然要及时行乐才是正道。”   霍皖衣微微颔首。   “那我也想为莫公子讲一个故事。”   莫枳含笑拱手:“美人愿说,那真是再好不过,在下洗耳恭听。”   霍皖衣道:“说一个人,他正事不做,成日观花逗鸟,就算被关在屋中,又冷又饿亦不知要逃跑。活得糊里糊涂,还想有佳人作伴,最后便被一刀捅死了。”   ……   脸上笑意凝滞,喉中一声难吭。   莫枳沉默良久,眼看着霍皖衣重新坐倒回椅上,捧书翻阅。   原本该是教人好生欣赏的美人美景。   偏偏霍皖衣的袖摆下,露出一角被压在底下的匕首刀柄。   莫枳眼前白光闪烁,这瞬间,心底忽而感觉如坐针毡般难受,一股寒气直往头顶冒去。   搭救他们的人迟迟没有来。   似乎也打定主意不再来了。   莫枳扳着手指数过天数,不得不承认:“也许我不该带你来的,没想到真的没有人来救你。”   “不过——”莫枳忽而皱眉,“我还是不太相信。”   对上霍皖衣又极死寂的双眼,莫枳问:“真的没人救你?还是说你其实早就暗恋本公子,决定就这样将错就错,和本公子长长久久下去了?”   霍皖衣闻言,神情依旧淡淡,不见任何动容。   沉默良久,霍皖衣忽然道:“我认识莫在隐。”   “砰——”   莫枳翻倒在地,连连“哎唷”两声,狼狈至极地从地上爬起,反复掸着衣间灰尘。   霍皖衣道:“不用装了,这里没那么多灰。”   莫枳的动作一顿。   他讪笑道:“啊……对,你说你认识我爹,嗯,我爹好歹是勤泠首富,很多人都认识。美人,你说话可以说清楚一点儿, 不然你这样吓到我,我要是有个好歹,你岂不是又要孤独寂寞,无人作陪。”   即使如此,莫大公子的话语还是废话一堆。   霍皖衣轻笑摇首:“我的意思是,我认识莫在隐,莫在隐也认识我。”   莫枳愣在原地。   “真的?”莫枳惊道,“我爹从来没说他认识这么漂亮的!”   霍皖衣道:“我不仅认识莫在隐,我还知道,莫在隐也不会来救你。”   莫枳道:“……怎么能这么想!我可是他的亲生儿子!”   霍皖衣挑眉:“他要是想救你,早就能救你出去,他不救你……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 他根本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你将所有的事情都隐瞒下去了。一种,是他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他认为你可以自己解决,所以干脆将你的事情搁置。”   “你认为该是哪种呢?”霍皖衣轻声发问,“你真的有向他求救过么?”   莫枳叹息着坐在椅上,耸了耸肩:“好吧,我承认,我没有向他求救。”   “我知道这群人不会要我的命,而我也不想让我爹牵扯到什么官场争斗里来,所以我自始至终都没指望他来帮我。我现在就是在和他们比,比谁更有耐心。”   霍皖衣颔首道:“他们关押你,是想要桓勿言自己现身来救你。”   莫枳道:“是,所以只要桓勿言和我一样聪明,看出其中的利害关系……譬如,坚持不现身。那他会安全,我亦会十分安全,毕竟这世上,可没有人敢真的关我多久。”   “只是我也想早些出去……这不就遇见了你。可是救你的人还没来……他难道比我爹还要忙?”   霍皖衣不答,反而道:“他们真正想找的人,其实现在就在盛京。”   ——笃定的一句话,像云雾拨开时直射而来的朝霞金晖。   莫枳捧着脸,隔了这很远的距离去看他,莫枳道:“美人,你这么聪明,什么都猜到了,可我却不算很走运,因为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可你心中想的另有其人。”   霍皖衣难得给了一个好脸色。   他浅笑道:“何必想这么多呢,究根结底,莫公子方才说的话,还是有几分值得我欣赏的。”   作者有话说:   莫少:谢相情敌人呢,断线了? :(谢相正在重新登陆……)   莫少:糟了,下一章我的真面目(很帅的大骗子)就要被拆穿了,我是不是会掉粉!   霍皖衣:把你括号里的东西删了吧,看你不是很担心掉粉的样子。 第31章 自救   细雨绵绵,又下了两日。   然而救他们的人依旧没来——也许真的不会再来。对之存以希望,无异于是在自寻烦恼。   霍皖衣想。   谢紫殷没有任何救他的必要,亦或者该说,他不能事事都指望他。   他们远不如四年前般无话不谈,两情相悦。   他们看向彼此。   最先看到的是四年前的风霜刀剑,渭梁河边刺骨的雪,空茫茫的霜白,教人齿冷胆寒的决绝。   他或许还存着几分天真念头。   于是他当初只接手了处死谢紫殷的任务。   他可以不在乎世上的任何人。   他可以是刽子手,是负心人,是毁掉谢紫殷的温情陷阱,是砒霜剧毒,是不见血的刀刃。   他这一生。   只能亏欠一个人,也唯有被这一个人憎恨,才会感觉自己是罪有应得的。   ……他身处地狱。   他不见光明。   酒饮过三盅,莫枳依旧双眸清澈,好似能一眼望见底。   霍皖衣合上手中的书籍,终究做了决定。   他道:“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   莫枳问:“你打算做什么?”   霍皖衣答:“自救。”   “你要怎么自救?”莫枳笑着追问。   ——其中利害关系,真要算来,其实和他并没有任何牵连。   他以前不认识桓勿言,也不知坪洲刺史有什么秘密,他亦才结识莫枳,他被囚困于此,引不出任何人,至多只是在陪莫枳消磨时光。   而他为什么非要留在这里消磨自己的时光呢?   他本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科考在即,若是日日都在这件事上费工夫,他还如何确保自己的名次必在一甲之中?   霍皖衣看向又斟了杯酒豪饮的莫枳。   他无言起身。   走出门外,霍皖衣对看守他们二人的蒙面人道:“我要见一见你们的主人。”   蒙面人各自对视。   其中一人道:“主人不是谁想见都能见的。”   霍皖衣叹了口气,他微笑反问:“非要让我如此做,你们才会答应?”   他话音刚落,已转身回屋。   衣袖翩飞流曳之间,刀刃出鞘,光芒近似于无,却盛绽出一瞬如闪电的绝艳光彩。   酒杯摔落在地,碎裂成了几块。   莫枳仰着头,冰冷的刀刃已贴到颈下,再近半分,都可破皮见血。   ……   莫枳眼底还是晃着几分笑意:“美人,你这个办法……我想到了,倒是没想到你这么果断。”   “不过他们可会些武功,”莫枳反而为他担忧起来,“若是他们不知轻重伤到了美人,那我可要心疼,不仅心疼,心还会疼碎,到时候还说不出究竟是杯子碎得更彻底,还是我的心碎得更彻底了。”   霍皖衣看向门口,握着匕首的手稳得惊人。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   他亦是沾过很多血的人。   霍皖衣轻笑出声:“我的确不是很会武功,但在他们面前取走你的命——这点儿自信,我还是有的。”   他语罢垂首,语声是莫枳仅此一次听到的温柔:“我以这种手段取了性命的人,不说千个百个,数十个,还是有的。他们府上护卫,可比现在的人还要多。”   莫枳脸上未有笑意,眼中笑意却盈盈渐深。   这刀刃抵在颈边,莫枳反而眨了眨眼,道:“那我真是太佩服美人你了,怎么人长得这么美,话说得这么漂亮,连使刀的手法也这么令我心动。”   “美人,我们可不会像谢紫殷和霍皖衣那样,捅几剑就不死不休了。你若是也划我九刀,我只要不死,我也还是会很喜欢你的。”   霍皖衣指间用力,刀刃贴近一丝,冷意丝丝缕缕刺进皮肉。   守在门口的蒙面人立时有了动作。   然而霍皖衣握刀的手太稳。   纹丝不动,没有迟疑,好似这只白皙无暇,骨节分明的手,天生就是用来握刀的。   两个蒙面人不敢再动。   霍皖衣淡淡道:“你都知道我的身份,还敢对我说这些话?”   莫枳笑着道:“我怎么能是知道你的身份呢,我不是说了,霍皖衣在相府里好好养着伤……这是天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这个霍皖衣,难道还真能是他?”   匕首微微上挑。   莫枳被迫仰起头,完全露出自己脆弱的,能被轻易刺破的咽喉。   霍皖衣的语声略低,笃定道:“你知道我是谁。”   ——“你早就知道。”   莫枳眼眸弯弯:“哦?我怎么就知道。”   霍皖衣道:“你来找我,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你调查清楚了,你的势力也不算小。我早说过莫在隐的儿子不会是个蠢货,你不可能对我全然不知,你连我的底细是什么都不清楚,就敢妄自向我求救——莫公子,你早知道我是谁,刻意来向我求救,要的不是我来帮你,你是想要谢紫殷来帮你。”   “只可惜——”霍皖衣自嘲般冷笑,“谢紫殷没有来帮我,你见不到他。”   直至此刻,莫枳才真正收敛了所有浮夸笑意。   这幅玩世不恭维持好几日的姿态,终究被另一种含笑的神情取代。   莫枳还有些闲情逸致,为这番推论鼓起掌来。   莫枳道:“是,我知道你是谁,特意赶到山上来向你求救。本来以为谢紫殷不杀你,是对你旧情未了,你在他的心里多少有些位置。”   “没想到啊……霍大人,他不来救你,你还要想法子自救,我是不是很不走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捷径,偏偏这个捷径,还是走不通的。”   珠线丝连的雨在窗下溅起几滴水珠。   乌云沉沉天色,略显阴暗的房间里,霍皖衣秾艳的面容藏在昏昏黑暗中,像在夜色里藏身的繁花,就着烛灯浅光,偶然窥视到花瓣翅尖,光华流转,衬得人丰姿冶丽,身影间浮翠流丹。   霍皖衣漂亮的声音在房中响起:“你说过这么多话,唯有今日说的,最叫我欣赏。”   莫枳浅笑:“我可是从头至尾都很欣赏霍大人。”   霍皖衣道:“那莫公子可以开口了。”   屋中静寂片晌。   莫枳叹息一声,向那两位不敢妄动的蒙面人说到:“……你们只能答应了,告诉你们的主人,如果不来,或者不让我们去见他,那或许会有非常可怕的后果。”   “毕竟这个人的身份可不好解释。”顿了顿,莫枳又道,“顺便让你们主人给我换一种酒,这种不会醉,饮着不够过瘾。”   天光又放晴一日,骄阳照地,院中青草茵绿,莫枳靠着廊柱直喊热,又多叫了两盆冰,指使着一人给他扇风,另一人为他倒酒,顺便抬脚搭在矮凳上,整个人懒洋洋躺在廊上的长椅中,好不惬意。   霍皖衣行来时,莫枳抬眼看他,委屈道:“自从拆穿身份,你对我就更冷淡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说我知道,这样说不定霍大人还会和我将错就错、见招拆招,假装是个无权无势,能够被我随意调戏的小美人。”   说至动情处,莫枳捂脸假哭片晌:“……可现在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若是真的对我有情,”霍皖衣忽然开口,“那有幸见到谢紫殷时,你可以向他求娶我。”   莫枳:……   莫枳飞快放下双手,抬眼看他:“啊?可以?”   霍皖衣微微颔首。   “只要莫公子的人头在脖子上生得比较牢固,”霍皖衣漂亮的脸上带着几分恶劣笑意,“在谢紫殷砍下你脑袋的时候,你还能撑着不死。”   莫枳沉默。   莫枳挠了挠脸:“我的脑袋还是不能受这么重的伤。”   霍皖衣道:“那莫公子的这些话可以不用再说了——再演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若是演得太投入,当真被谢紫殷听到些什么……纵然他不想救我,也说不准心情差了,想起你觊觎他的所有物,干脆将你抄家斩首呢。”   莫枳语气敬畏:“这就是霍大人以前过的日子?权倾朝野,呼风唤雨,只手遮天——”   ……“但也总有求不得的事情。”   霍皖衣截断余下话语。   绿叶挂梢头,红花探枝,自敞开的窗户前伸来几寸枝叶,花里清香阵阵,随风而漫。   屋中有人转动茶壶,行云流水,似画一般烹茶煮饮,眉眼清润柔和,周身气势却有些凌厉。   莫枳大摇大摆走在最前头,和霍皖衣一起踏步而入。   那人已排放摆好三碗将将烹好的茶水。   袅袅轻烟之中,花香茶色相映,衬得人影朦朦。   珠帘随风摇曳。   莫枳挑开帘子走得更近,先站在对面细细打量片晌,忽而回首道:“霍大人,这位也是个难得的美人……不过还是见到霍大人时,最让我觉得惊艳。”   他说罢,倒在垫子上,也不好好坐着,手肘撑地,含笑道:“敢问这位美人姓甚名谁,年龄几何?可曾娶亲?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莫公子说笑了。”那人眼底平静无波,转而与霍皖衣对望。   四目相对,似两面幽潭死水。   而此人眼底有光,更像是深沉静寂。   唯有霍皖衣的眼底。   装不进一丝的光,只有看不见底的死寂幽深,带着窒息般的黑暗。   那人道:“霍大人,今日有幸得见,阮某在此以茶代酒,恭谢霍大人赏光。”   霍皖衣举杯还意。   莫枳惊道:“我呢?怎么不叫我?”   作者有话说:   解愁:(焦急祈祷中) :瓜王,你在祈祷什么?   解愁:夫人再不回来,我怕他被谢相搞死。 :嘿嘿。 :嘿嘿嘿嘿。   解愁:…… 第32章 宣清   那人眼睛一转,目光落在莫枳身上:“今日与阮某交谈者,应当不是莫公子。”   莫枳道:“确实不是我,但你好歹关了本公子这么久,现在见了面,却又单单报个姓氏,是在轻视本公子不成?”   “哪里,”那人闻言浅笑,赔罪道,“在下阮宣清,莫公子大人大量,切莫与我计较。”   莫枳这才满意。   莫枳扬眉,坐直身来,伸手取了一只茶碗,揭盖而嗅,叹道:“很香。”   “阮美人,你这么有闲情逸致烹茶请客,看来是打算要放我走了?”   阮宣清浅淡笑意不变,转而道:“与阮某合作的人未说放弃,阮某又怎么放你走?”   莫枳道:“和你合作的不就是那位坪洲刺史?听他的哪儿有听我的管用。”   指尖敲案,阮宣清举碗颔首,仔细啜饮几口热茶,方道:“我与刺史大人是合作,没有谁听谁的话这一说。我与莫公子差不多,亦算是个商人,莫公子知道,我们的说法是在商言商,若是在合作时就不给彼此面子,以后再谈生意,岂不是更难做得下去。”   莫枳道:“可你也不能关我这么久,我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被你关住的这段时日,我真是消瘦憔悴得厉害,再这样下去……”   “据我所知,莫公子在那座府中过得还算惬意。山珍海味,美酒甜点,每一次都要花费我数十两银子,过得比我可要舒适多了。”   莫枳道:“我是勤泠首富的儿子,平日里过的日子可要比这奢侈得多,你既然要关我,就要做好多伺候我的准备。你若真的舍不得那些银钱……”   “美人生得这么好看,也很合本公子的心意,”莫枳调笑道,“你若是每天能来陪我一回,我亦可以为了美人委屈自己少花些银两。”   阮宣清脸上笑意不减:“承蒙莫公子抬爱,只是阮某情趣平平,怕是要辜负莫公子一片好心。”   莫枳未再言语,只隔着矮几与之对饮一口香茶。   阮宣清道:“霍大人想要见我,可是有话想说?”   霍皖衣正撑颌懒懒坐在一侧。   他食指轻抚杯盏花纹,寸寸观赏,青瓷秀美,一看便是上品。   闻言,霍皖衣道:“阮公子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我今日便要离开。”   阮宣清道:“可放你离开,莫公子更要折磨我那些可怜的属下,这样不好。”   霍皖衣道:“你们不过是要让桓勿言现身,有时候真的未必要有,因为假的东西,反而会比真的有用。”   “哦?霍大人有何见解?”   “你们之所以想要用莫公子引出桓勿言,看重的便是他们之间的知己情谊,以你们所想,若是莫公子被擒,天长日久,桓勿言再如何笃定,也会担忧莫公子的安危,届时他再如何清醒聪明,也不一定抵得过关心则乱四个字。”   霍皖衣一字一句如针挑剖刺,将人心阐明。   他抿了口茶,姿态间竟有几分随意:“然而正如莫公子所想的——你们确实没有多少胆量敢真正关住他多久,也许是十日,也许是一月,却绝不会又更长的时间让你们等待。他终究背着莫在隐的名号。”   “一州刺史辖管整个州府,可人间权势,亦要看到人脉几何。莫在隐或许不是个官,可他胜在钱财无数,许多能够用钱买通的事情,他都可以插手。他未必需要做官,因为只要是人,就总会因各种各样的利益被打动……而莫在隐,就是这个拿得出同等利益的人。”   阮宣清含笑斟茶,与他隔桌示意,饮罢茶水,道:“那依霍大人的意思,我应该如何?”   霍皖衣道:“用假的东西取代真的东西。”   阮宣清问:“如何取代?”   霍皖衣道:“放走我和莫枳两人,假装真正的莫枳还留在这里,每日造出假象,让桓勿言以为你们已经丧心病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已开始不顾莫在隐的面子,在折磨莫公子。这样,原本就会关心则乱的人只会心更乱。他现身的时日,岂不是早早便来?”   阮宣清颔首道:“这不失为一个方法。”   “只是……”那双眼睛微微眯起,勾出与温柔面容全然不同的凌厉,“若是桓勿言不上这个当,我已将二位放走,岂不是让这桩买卖一败涂地。”   霍皖衣道:“这该是莫公子烦恼的问题。”   “烦恼什么?你当着我的面给这人出谋划策!”莫枳急道,“我还在这儿呢!”   偏头看过一眼,霍皖衣淡淡道:“背着你也会这么说,当着你的面说,已经算是很给你面子了。”   莫枳道:“你这样还是显得我很没面子。”   霍皖衣摩挲着茶盖,指腹触及温暖,倒让他生出几分暖意。   他道:“我和莫公子毕竟非亲非故,我也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才会帮衬你两句话。可你也听到了,阮公子不愿给你这个机会,我再如何说,也是空话。”   莫枳却道:“我可以不走,但我必须保证桓勿言的安全!”   按在茶盖上的手一顿。   他认真端详莫枳的神情,难以从中看到任何虚伪造作,如此看来,这才最像莫枳游戏花丛背后真正的模样。   霍皖衣叹道:“我真的越来越欣赏你了。”   莫枳不置可否:“你早就该好好欣赏本公子,我可比谢紫殷好。”   这句话音方落,霍皖衣已轻笑出声。   他语声里裹挟着几分低哑,浮荡回转于茶香浅烟之中:“我之所以欣赏莫公子,就是因为你在某些时候,还算聪明。所以聪明人只该说聪明话,若是说了让我觉得难听的蠢话,我便不想欣赏。”   莫枳抬了抬下巴,望向对座的阮宣清,不快道:“现在再怎么说也没用了,你瞧瞧,这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你都拿他没办法,我拿他更没有办法。”   霍皖衣静默片晌。   他长长叹一口气,终究道:“罢了。”   “罢了?”   霍皖衣道:“看在莫公子还算让我欣赏的份上——”   他的目光落在阮宣清眉眼柔和的面容上。   霍皖衣道:“阮公子知道我是谁。”   阮宣清道:“本来不知道,一听莫公子传的话,我仔细想想,便知道了。没想到霍大人已是如此境地,竟还能用出金蝉脱壳这种手段。”   霍皖衣便眨眨眼睛,睫羽盖住他眼底无波静寂,而他淡淡笑起:“这种奇谋不是我一人之力就可完就。阮公子想,会是谁在帮我,又有谁能够帮我?”   阮宣清闻言沉默,又新起一炉茶烹煮。   半晌。   阮宣清道:“霍大人是想说……谢相在帮你。”   霍皖衣道:“除了他,天底下还有多少人敢帮我呢?”   阮宣清不由得道:“可霍大人递出去的书信,归期可是遥遥无期。也许霍大人与谢相之间,算是彼此两清?”   “两清啊……”霍皖衣摇首,他抬起眼帘,眼睛如光华跌转,璀璨多彩,“我和谢紫殷之间,永远也无法两清。因为我会欠他一辈子,直到下辈子,下下辈子——每天都多欠一点,于是欠到生生世世都还不清。”   他们之间最适合如此。   做不到一如往昔,也要比任何人都更纠缠不休,理不清关系。   总要混乱不堪,如同一团无解的死结,交织在一起,爱也好,恨也好,都是绞缠的丝线,想要分开,也求不到解法,寻不得源头。   霍皖衣笑意深深,他问:“阮公子有没有这个胆识与我打一个赌。”   阮宣清问:“霍大人想要和我赌什么?”   霍皖衣道:“你放我自由,赌一赌我是否真如我所说这般……还算有些重要。”   阮宣清道:“那我要如何看出输赢?”   霍皖衣转过头看向莫枳。   他意味深长地开口:“那就要看我们之间,谁先找到桓勿言了。”   莫枳一怔。   三人于屋中静默许久,直至烹茶的炉火熄灭,满室茶香四溢。   阮宣清道:“霍大人的意思,是想和我比上一比?”   霍皖衣道:“不错,如果我在谢相的心里没有多少分量,那桓勿言在你们设置的假象中,必然会先一步被你们迷惑。可若我在谢相的心里还算有些分量——那借他的权势而言,找到桓勿言,让他避过这次危险,便还算简单。”   他问阮宣清:“阮公子有与我打这个赌的胆量么?”   阮宣清深吸口气,笑意温和:“霍大人话都说成这个样子,我还有说不的道理?若是当真如霍大人所说,只要你还在谢相心中有所分量,那我早些放霍大人归家,说不定反而是在救我自己一命。”   “莫公子,”阮宣清转而对莫枳说话,“你请了一个很好的客人。”   莫枳端起茶,如同饮酒一般将之一饮而尽。   他喘息两声,目光停在霍皖衣的脸上,良久,他低声道:“我不喜欢欠谁人情,尤其不喜欢欠你这种人。聪明也就罢了,为什么非要心软这一回?”   霍皖衣未曾看他,只垂着眼帘观赏碗中茶叶浮漂,如翠叶浮水,悬于其上。   “……我哪儿能说是心软,”霍皖衣意味不明地轻笑,他说,“我只是很想回家。”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我没有家。   (还是他):我想回家。   小陶:你不要回来啊!!! 第33章 和音   这长街上熙熙攘攘,多少行人如织,街巷之间,遥遥飘出米酒香气。   已至夏季,阳光热辣,霍皖衣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   他刚刚抚过一朵花。   露珠挂在指尖,却也转瞬即失,好似从来没有停留过。   “公子?”抱着花篮的人小声发问,“你要不要买花?”   霍皖衣脸上浮现出一个不甚开心的笑容。   他笑得很淡。   但他语气温柔:“……不用了。花很好看,但不适合我。”   他将阮宣清说得心动。   因为他顶着谢紫殷的名头,天底下凡是知道的人,都不敢不给他几分薄面。   然而他分明该是最不应该做这种事。   他凭什么来借谢紫殷的权势?   这让任何人来说,都极不公平。   总叫他占了便宜。   总让他有所利益。   阮宣清能和他定下这个赌,不是觉得自己一定能赢过他,而是阮宣清默认了,自己会输在这场赌局里。   ——天下间哪儿有这样的事情。   他分明已经无情无义到这种地步,做了无数令人发指的罪行。   在旁人眼里。   他却依旧是谢紫殷的心上人。   霍皖衣想起四年前的那个深夜。   闪电照亮了帝王无情的面庞,雷声轰鸣,惊得好像整个盛京都在为之颤抖、哀嚎。   痛么。   太痛了。霍皖衣想。   而他不置一词。   高坐在上的帝王,一个字,一句话,即能定人的生死。   好像君权神授的君王。   确然就是个神了。   凡人挣扎痛苦,狼狈不堪,在君王的眼中究竟算作什么?   是芸芸众生必须经历的磨难。   还是君王闲来寻乐的消遣?   ——他在一道道圣旨、密令中做一把出鞘的利剑。   他自认不需救赎。   他活到现在,做的事情无论对错,都是为了活命,为了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活得有尊严。   为此,他不在乎任何人是否失去。   帝王想要栽赃陷害的,他去陷害,帝王想要灭门抄家的,他便递上屠刀。   直到陛下告诉他。   “朕以为谢氏一族有谋逆反叛之心。”   ——他明白,高坐在上的帝王别不认为谢氏有谋逆反叛之心。   可帝王需要他们有。   如果谢氏没有,那谢氏也一样会有。   最开始,帝王忌惮谢紫殷背后的谢家,连试探他的态度,也要以一句“文人之首”来捧杀他所爱。   天下间谁不知道文人相轻。   帝王偏偏要金口玉言说谢紫殷可能成为“文人之首”。   帝王说:“这让天下大儒如何做。”   帝王说:“这让朕的太子如何自处?”   ——要谢紫殷的命,要整个谢氏一族以谋逆反叛的罪名覆灭。   那才是帝王真正的想法。   除此之外的任何话语,都只是锋利的刀剑出鞘之前,必然要有的借口。   雷雨落下,还要先响几道雷。   皇权倾轧之时,未必听得到雷声——它无前兆,无预示,因为人心就是如此,说变就变。   霍皖衣于是明白了。   命运的齿轮一直都在转动,从不因他受过的磨难而怜悯他,让他从此劫难尽消。   它只是想要折磨、玩弄他,让他为此痛苦不堪,狼狈可怜。   让他是个可悲的人又极可恨。   这样天底下就多出这样一个人。   ——遗臭万年,失去一切,一无所有。   雷雨急急而至,闪电反复照亮空荡荡的大殿,照亮了帝王深邃的眼睛。   霍皖衣跪倒在地。   他竭力压抑颤抖,装得好像对所有事物都毫不动容的淡然。   他说:“臣愿接下此令。”   他又说:“谢紫殷爱慕于臣,臣……可以不知不觉要了他的命。”   “霍卿,朕以为,谢氏一族谋逆反叛之事,更适合你。”   “陛下——”   雷声之中,霍皖衣恍惚间听到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耳边,好似都不是由他倾吐出口。   “若不是臣,谁能轻易取走谢紫殷的命呢?”   骄阳滚烫热烈,而霍皖衣站在长街上,一如那个雨夜般齿冷心寒。   他深吸口气,急促的喘息几声。   他一步步往前行去,炎热天气里,竟也生出一身的冷汗。   霍皖衣停在了相府门前。   就如此走进去,新帝的心思就算白费,世人再想装不知道其中曲折,也会装不下去。   他不能就这样走近。   至少不要让人发觉他和相府有任何关系。   他侧身往旁边的小路走了两步,眼前忽然走来一道人影。   白衣墨发,神情骄矜,一看之下便是个眼熟的人。   霍皖衣没有仔细去看,往后退了半步,刻意和陶明逐错开。   陶明逐也未注意到他。   那道人影很快和他错过,随着身后落轿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人踏在地上,脚步声熟悉至极。   陶明逐唤道:“谢哥哥,你回来了。”   于是他确认那就是谢紫殷的轿子,是那顶红盖金绸,最衬那人一身红色朝服的轿子。   谢紫殷垂眸扫了眼,道:“你怎么出门了?”   陶明逐道:“我闲来无事就出门走走,你才从宫里回来,药肯定凉了,你先来我屋里歇着,我再给你诊诊脉。”   谢紫殷道:“近日事情繁多,之后再说罢。”   他没有动身,隐隐听到陶明逐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是因为走进了府中,人越行越远的缘故。   霍皖衣想,这真让人觉得狼狈。   明明自己好像才该是这府上的主人,却偏偏更像个毫无关系的过客。   和阮宣清打这么个赌,嘴上说得笃定,其实他心里没有那么坚决。   他也会怕。   怕人世间的情爱消磨,哪怕这是他本应领受。   但世上哪里有人会不贪心。   未得到时,总想拥有,但凡拥有,就只想得到更多。   人心的欲望是无底洞,越往里填补,越是欲壑难填,越让人贪婪。   霍皖衣略站了站,他浅浅吸一口气,抬头转身。   然后他一眼就望见了谢紫殷。   那身红色的朝服纡朱曳紫,浮翠流丹,在阳光映耀之下,谢紫殷眉间朱砂润光,整个人都似笼在清光里般圣洁无瑕。   谢紫殷就站在原地,左右无人,空空荡荡,好像天上地下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对上谢紫殷的眼睛。   半晌,霍皖衣才动身走到谢紫殷面前,他状似从容:“怎么还不回府?”   谢紫殷道:“你认为呢?”   霍皖衣顿了顿,道:“陶公子不是让你喝药,怎么不喝?”   谢紫殷却没有回答。   反而问他:“你就打算和我站在这里说话?”   他其实离开相府的日子并没有多长久。   但再踏入相府时,霍皖衣却觉得十分陌生,好像以前在这里居住的日子都是在做梦,如今才是他第一次走进来。   池水渟膏湛碧,百花争艳,池中高耸的假山棱角尽显,洞开的一角洒出光来。   解愁已整理摆放好一切物件,微微低头,恭请他们进屋。   随后将门悄然合上。   霍皖衣还未来得及说话,脚下已是站立不稳,被谢紫殷打横抱起,投身进帷帐翻覆之间。   像风雨云来,涌尽山海。   比什么时候都要痛,但尝到这分痛,所有的折磨却又都像消失无踪。   不知时辰,霍皖衣睁开眼睛,床帐早被挂起,他最先望见窗外天色,余霞成绮,院中的树探出枝叶,在晚霞中泛出焰火般的红。   他迟钝地抚摸自己的手腕,上面牙印深得快要见血,青紫可怖。   受刑也没有这般狠。   霍皖衣却笑得出声。   他别过头,看着站在桌旁饮茶的人影,衣衫齐整,墨发如瀑,唯有发冠有些歪斜,但不过片刻,便被谢紫殷取下,任由这其中盘绕的发丝就此垂落,凌乱得极美。   谢紫殷回身走到床边坐下,低头道:“笑什么。”   霍皖衣道:“我以前……去大理寺……咳……”他嗓音沙哑得厉害,还是继续,“见过当时的人受刑,很惨……但我比他们还要惨一些。”   谢紫殷问:“他们甚至不能全须全尾地走出来,有些连命都会丢在刑罚里,你难道还能比他们更惨?”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我和别的人比起来,本就是更惨。”   他伸手去摩挲谢紫殷的手背,慢慢抚上那凸起的骨节。   霍皖衣道:“……相爷再这样下去,大概就会要走我的命了。”   谢紫殷任他在手上游移抚摸,静了片晌,道:“你这么惜命,我再怎么玩,你也不会就这么没命。”   “相爷真了解我,”霍皖衣泛红的颊侧落在阴影里,“所以能不能再为我这个蠢人解惑——谢紫殷,你怎么一见到我,就把我害成这个样子。”   他语罢,贴近谢紫殷的身体,将伤痕累累的颈后也展露给他看。   “我若是死了,”霍皖衣轻笑,“那我可能就是被你咬死的。”   谢紫殷垂着眼帘看罢,淡淡道:“只要现在还活着,就不必说这些。”   霍皖衣道:“我可以不说。”   “那相爷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不来救我么?”   然而他没有等来谢紫殷的答案。   他等来的是谢紫殷从颈后抚摸他的手掌,移至下颌时将之钳住抬起,迫使他仰起头,泛红的眼尾在晚霞的盛景里点缀得容颜艳耀夺目。   谢紫殷道:“霍皖衣,不要做蠢人,也不要说蠢话,更不要以为你在我这里,还有得寸进尺,恃宠而骄的资格。”   作者有话说:   谢相:你没有恃宠而骄得寸进尺的资格。   霍皖衣:……   小陶:啊对对对。   小孟:啊对对对。 第34章 今生   解愁轻叩两下门,缓缓推门进屋,将新置办的衣物放在床边,低头沉默着,任由霍皖衣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打量。   隔着垂落而下的纱幔,屋中静默片刻。   霍皖衣问:“陶公子是什么时候回的盛京?”   解愁答他:“五日前。”   霍皖衣忍着痛从床上坐起,状似随意般追问:“相爷天天都要喝药么?”   解愁一怔。   她飞快抬眼似想去观察那双眼睛,可视线触及到红色的纱幔,视线便如被烫到般收回。   小心翼翼的,解愁应答:“……也不是每日都会。”   “几日?”   解愁道:“这……奴婢也说不准。平时都是陶公子为相爷配药……若是陶公子不在,相爷也就一次都不会喝。”   霍皖衣捻着被褥一角沉默。   良久,他问:“相爷现在在哪儿?”   等他沐浴更衣,那个赌注,也该向谢紫殷说清道明。   ……   霍皖衣却没能立刻见到谢紫殷。   他先见到了在池边等他的陶明逐。   之所以说是在等他。   因为陶明逐看到他时,已向他走了过来。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回来了。”陶明逐说,“我差点高兴得都要把你忘记了。”   霍皖衣问:“陶公子想说什么?”   陶明逐道:“你不是已经得到你最想要的?”   霍皖衣便轻轻笑起。   他反问:“敢问陶公子,我究竟想要什么,你比我更清楚么?”   陶明逐道:“你难道不想重回朝堂?”   霍皖衣道:“我的确想。”   “那你就应该离开,走得更远一点,不要来和我们牵扯。你越是牵扯,无论对你对我们,都不是好事。”   “可我喜欢,”霍皖衣偏头微笑,“我就是要在这里留住我的位置。”   陶明逐抿了抿唇,忽而冷笑:“你喜欢留在这儿就留下来吧,反正你也是受折磨。”   他的目光落在霍皖衣的侧颈,又滑向淤青满布的,不被衣物遮盖的手腕。   陶明逐道:“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就你现在这身体,经不住多少折腾。”   而他歪着头,轻哼一声,转身道:“可我是不会提醒谢哥哥的。”   谢紫殷在书房里。   博山炉熏着浅香,香气似他微阖双目的神情般清冷,也有些薄淡,氤氲在这静谧一室。偶尔他轻抚臂搁,玉色与白皙的手指交相辉映,衬得宣纸上洋洋洒洒的字迹墨色浓郁。   他才下了早朝不久,却也未着朝服,一身罩纱浅紫,马尾高束,几缕长发垂在肩侧,贴着脖颈弯折出一个弧度。   霍皖衣走进屋中,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他嗅到清浅香气,顿了顿,走近道:“我有话要和你说。”   谢紫殷道:“你想说什么。”   霍皖衣却问:“你查到了多少关于这件事的消息?”   ——“这件事?”   谢紫殷睁开眼,睫羽掀开,眼底笑意冷淡:“你凭什么认为,我调查过这件事?”   “那是我自作多情了。”   霍皖衣不甚在意,又道,“既然相爷没有查,那么这件事情,还是由我来向相爷解释。”   谢紫殷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霍皖衣道:“因为和我一起被囚禁的人是莫在隐的儿子。”   “勤泠首富莫在隐,”谢紫殷调整了下姿势,依旧懒懒窝在椅中,指尖轻点,“他只有一个儿子,寄予厚望,堪称溺爱……你是想说,这样一个被娇宠长大的人,会和你一起被囚禁?”   “事实就是如此。”   谢紫殷道:“他知道你的身份。”   霍皖衣道:“他知道。”   谢紫殷叹道:“那便是想要见我,可是见我有这么多方法,怎么偏偏选一个最没有用的手段?”   “因为谁也想不到在相爷心里,霍皖衣其实没有多少分量。”   霍皖衣语声冷静地继续,“所以他失策了,我不得不想办法自救。虽然还是借着相爷的名头得以逃出来,但看在莫公子的份上,我觉得还是要和相爷说一说,该如何应对这件事情。”   然而谢紫殷静了片晌。   那道身影忽然倾身靠近,十指交叉抵着下颌。   谢紫殷道:“霍皖衣,你很想我来救你么?”   迎上他看不出任何思绪的眼睛,霍皖衣轻声回答:“不想。”   “相爷,我是一个没有资格的人,”霍皖衣道,“摒弃不合时宜的妄想,寄希望于自己,才是我这种人最应该做的事情,也是我最该懂得的道理。”   除此之外。   他无法给出第二个答案。   什么是谢紫殷想要的,他已不能分辨,无法预判,做不到一眼就看得清楚,于是开始浑浑噩噩,不知面目。   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谢紫殷凝视他片晌,轻笑道:“夫人懂得的道理不少。”   霍皖衣道:“这不就是相爷需要我懂得的道理?”   他一句话落了尾音。   谢紫殷起身,绕过桌案,忽而探出手来——以一种极强势的姿态将他按在桌上,手臂环过腰间,迫使他身躯后仰,倒进谢紫殷的怀中。   “等等——”   他的气息显得有些凌乱,“你为什么不喝药?”   “嗯?”谢紫殷俯首在他耳侧低语,“你还会关心这种事情?”   霍皖衣便轻之又轻地笑。   他说:“我关心自己的夫君,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   谢紫殷道:“你这种离经叛道的人,还会做天经地义的事?”   霍皖衣的目光停留在窗棂上。   盘旋反复,端详那块凹进去的花色纹路,曲折缠绕得,如同他和谢紫殷一样。   “我和谢紫殷比起来,还不够离经叛道。”   他的笑音很低,那些笑声从胸腔里震动发出,似乎连带着谢紫殷的身体都同他一般颤抖。   霍皖衣道:“相爷说是么?旁人对待仇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谢紫殷倒好,”他如在谈论话本故事里的人物,带着丝缕调笑意味,“他不杀自己的仇人,反而对自己的仇人又亲又咬,夫君,你说他是不是更离经叛道一些?”   宣纸散落在地,书房里多燃了两盏香,解愁打开窗户,等屋中气味散开了,方指使着在旁侍候的仆婢将物品归整,问询过谢紫殷,才点头吩咐下去传膳。   霍皖衣软得已经不能动身,他窝在窗下的软榻上,能借着窗外观赏到书房外的风光,景色是好,却让他越看越觉得困倦,疲惫至极。   他打了个哈欠,手指慢慢抚摸到谢紫殷的衣摆,他用了点力气,枕靠到谢紫殷腿上。   他想要睡一觉。   但谢紫殷的指尖温热,在他脸侧来回轻扫,挠得人浑身发麻。   霍皖衣闷闷道:“……能不能让我睡一会儿。”   于是停在颊侧的手指又用了力道。   谢紫殷问:“莫在隐的儿子想见我,他是想说什么?”   “……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问了,”霍皖衣道,“他想要救一个叫桓勿言的人,当然……最重要的事情,还是要看陛下是否要将坪洲刺史革职。毕竟桓勿言掌握的秘密事关这位刺史大人,我想,莫枳是想要一劳永逸,所以才想要借我来牵线搭桥。”   谢紫殷道:“打算什么时候见他?”   霍皖衣道:“我又不知相爷会不会见他,所以只是稍稍借了相爷的东风,至于之后的事情,那都是相爷的事,我又岂能过问。”   “你还很有精神,”谢紫殷嗤道,“话说这么多,也不嫌累。”   霍皖衣道:“要是觉得我话多,那只能是因为我的话让相爷觉得不好听。”   “……毕竟方才我的话也多,”他语意模糊,“相爷不是很喜欢听?那时可没有叫我闭嘴。”   谢紫殷静静看他。   霍皖衣又道:“其实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谢紫殷一定调查过这件事,”霍皖衣慢声说话,“他知道我不会遇到危险,所以他不打算来救我。他甚至可能猜到莫枳之所以寻到我,是因为要见他。他不想救我,也知道我能够自救。”   “我猜得对不对?”   谢紫殷忽而对他笑了。   他大抵很久没有看到过谢紫殷这样笑。   久远到四年前,他见到谢紫殷这样笑容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   ……这张脸很适合带笑。   他听到谢紫殷问他:“那你猜得到我此时此刻的心么?”   霍皖衣怔愣片刻。   他恍惚浑噩,完全读不懂这一句话里究竟有怎样意义。   他问:“什么?”   于是他被谢紫殷托着腰身抱在怀里。   他们贴靠着亲密无间。   隔着冰凉的衣物,霍皖衣却听到了滚烫震响的心跳。   谢紫殷道:“它还在跳。”   ……“所以我不喝药,也还是会活着。”   兜兜转转。   他原来只是回答了他反复问过的那句,不曾以为会有答案的问话。   霍皖衣想。   这人世间如何能做到这么不公平。   让他这样罪孽滔天的人,非要撞上谢紫殷这样克杀他的克星。   他忍得了所有恶意。   因为是从旁人的冷嘲蔑视中一路行来。   可他经受不起谢紫殷更多的温柔了。   他不会被恶意摧毁。   却会被这些温柔一点点蚕食,最终崩塌得躯壳灵魂都会溃散。   他没有得到过多少温柔。   倾灌盖满的,却都源于同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他真的好温柔,我哭死。   小陶:啊?   小孟:啊?   荀家主:啊?   众官员:啊?   新帝:(朕也)啊? 第35章 同谋   与莫枳等人相见的事情还未能提上日程。   霍皖衣在府中多留了几日,便不可避免地又撞上了陶明逐。   他们之间理应没有多少话好说。   更没有什么好话可谈。   可这次他们撞面,不是意外,而是陶明逐亲自找上门来。   彼时霍皖衣坐在屋中软榻里,懒洋洋不愿起身。   陶明逐端着汤碗走进,脸色不太好看,却还是轻轻将汤碗放在桌上。   冷声说:“补补身子吧。”   霍皖衣仍不愿动,疲倦道:“我现在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更没胃口。”   “没胃口?”   陶明逐冷笑着靠近两步,讽刺道:“你为什么会没胃口,还不是因为你这胃口太大了。既要像以前一样有权有势,又要对旧情人念念不忘。你的心能装这么多东西,真是让本公子大开眼界。”   霍皖衣抬起眼帘凝视这道身影。   ——而陶明逐毫不退避地与他对望。   顿了顿,霍皖衣侧开眼眸,道:“陶公子说的话很有道理。”   陶明逐道:“既然我说的话这么有道理,你要不要听?”   “有道理和要不要听是两回事。”   “所以你根本不打算听。”   “……我就是很贪心,”霍皖衣不为所动,“我是贪婪,胃口大,那又怎么样呢。我只是遵循自己的本性而已。”   陶明逐轻声道:“好一个遵循本性。”   “但你的本性遵循起来有很有趣么,我看你饱受折磨,才好心好意要帮你逃走,可你不走,你不仅不走,你还要走回来。我该说你是自甘堕落?还是别的。”   霍皖衣道:“陶公子何必问我,我就算真的是自甘堕落,那堕落的也只是我。”   陶明逐却盯着他的面容。   像是要抽丝剥茧把他的所有都看清楚,那双眼睛甚至可以说是澄澈,和他空洞的,虚无的,缀满黑暗与恶念的眼睛截然不同。   “可你自甘堕落,害的人不止有你,还有谢紫殷。”   霍皖衣道:“那又关我什么事。”   他不甚在意,堪称漫不经心地反问:“我需要在乎谢紫殷么?我和他之间本来就是不死不休的,我难道还要为了他好,而让自己更不好一些?”   然而陶明逐却没有发怒。   和初遇时很不相似,如今站在霍皖衣面前的陶明逐,竟显得几分陌生。   他们默然对视。   陶明逐道:“你不在乎,可我在乎。”   他感觉到有一根尖刺很短暂地扎了下心。   但霍皖衣还是道:“陶公子尽可在乎,我虽然不喜欢旁人与我争抢,但陶公子这种怎么也抢不过我的人,我还不至于这么提防。”   陶明逐审视他的神情,无法从中看出任何瑕疵。   他伪装得一贯很好。   骗过了先帝,骗过了世人,也许迟早有一日还会骗过自己。   陶明逐浅浅吸了口气。   “霍皖衣,”陶明逐忽而开口,“你好自为之。”   一句话落了尾音,陶明逐转身欲走。   ——话题应该就此结束了。   他和陶明逐之间还有什么话可说?   可陶明逐刚刚走出一步,霍皖衣便开了口:“等等。”   那道身影没有转身。   陶明逐看着门外的阳光,眯着眼睛问:“什么事?”   霍皖衣缓缓坐起身。   他下意识蜷缩手指,唇开了又合。   然后他还是问出声:“……谢紫殷,有什么病?”   陶明逐就在这种时候笑出声。   他看着陶明逐转过身来,目光交汇,从中读出了几分让他诧异的得意。   陶明逐道:“你还是没忍住,还是问我。”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打算问了,”陶明逐踱步回来,往桌边靠坐,仰头道,“真让我意外。以为你会问的时候,你不问,以为你不会问了,你反倒问了。”   霍皖衣呼吸一滞。   他最擅长察言观色,看人的神情揣度这人的心神思绪。   ——而在陶明逐的神情里,他看见自己也无可理解的微妙心情。   像如释重负,亦或像疑问尽消。   霍皖衣追问:“到底是什么病?”   陶明逐没有立刻应答。   那双眼睛深深看他,澄澈的双眸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沉凝。   半晌。   陶明逐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   霍皖衣睫羽轻颤,纤密柔长的睫羽掩下所有眸光。   他问:“什么叫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陶明逐长长叹了口气,揉了揉脸,“我查遍医书,也没看出来他这究竟算什么病。我回家的这些时日也询问过家中长辈……也是一无所获。”   “……他病在哪儿?”   陶明逐道:“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他分明病了,可我诊脉却诊不出任何不对。但他还是会吐血,会夜不能寐,偶尔还会有心绞痛的症状。”   这桩桩件件事情,陶明逐历历在目。   ——而他一无所知。   霍皖衣静了许久,他哑声问:“一直如此?”   陶明逐道:“从我救了他之后就是这样。我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但我似乎只从阎罗王的手里抢回了半个谢紫殷,剩下的可能还留在阴曹地府里。”   “我听解愁说,他时常要喝药。”   陶明逐道:“喝药总比不喝要好,他一旦心绪起伏太大,就容易心脏绞痛或者吐血。”   顿了顿,陶明逐摩挲着木桌,状似无意道:“上次我见到他吐血,还是在请旨要娶你的前两日。那可真是吐了太多血,我差点以为他人都要活不下去了。‘’   “可他就是活下去了,连我都不敢相信。”   “霍皖衣……”   陶明逐忽然敛容正色,严肃得前所未见,“谢紫殷对我来说,是一个病人。我不能坐视我的病人就这么因病而死,所以我要尽我所有的努力来救他。”   “而我留在府里——”他截住陶明逐的话语,颤抖着手指,几乎听不见般低哑发问,“会让他因病而死么?”   “我不知道。”陶明逐却道。   “我最开始是这样想的,你是害得他成为这样的罪魁祸首,他见到你,也许心绪永远都不会平静。但我也说了,他吐血是在请旨的前几日,之后他还算平静,至少我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陶明逐歪着头,靠在桌上又叹了口气,“我赶你走,我不想让你害他没命,但你留在这里他也没有没命,与之相比,我反而觉得他做这个丞相很没有意思。他越是思绪重,病就越重。”   霍皖衣头一回笑不出声。   无论是漫不经心,还是假装无意,他笑过数次,真真假假像戴着面具。   可如今面具都戴不回去了。   他觉得痛。   他捧着空空如也的面具,脸上浮现出茫然无措的神情。   陶明逐道:“也许你应该留在这里,奢望你们两个能好好听我这个大夫的话,那是我太天真。”   霍皖衣道:“我请一个人……收集了全天下所有能收集到的医书典籍。”   “你早就知道?”陶明逐问。   霍皖衣道:“我只是知道他可能在生病。”   陶明逐耸了耸肩,突然站起身,往窗边的花盆望了一眼。   然后他双手端起花盆走回软榻旁,将之递了过来。   对上那双眼睛,霍皖衣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着陶明逐将花盆放在桌上,再将插在其中的花枝提起,霍皖衣的目光随之望去,便看到底部深褐色的泥土,泛着极其深的黑色。   ——谢紫殷没有好好喝药。   “你知道……”他轻声,笃定。   “我知道啊,”陶明逐抱臂冷笑,“可我有什么办法,他要是听我的,我早就把他的病治好,回家里继承我的医府,好好救更多的人了。只可惜,我头一个救的人就是他,依照我们陶氏的家训,我必须要把他治到痊愈。”   “……真见鬼,我当初是看他外伤比较重,想着糊弄一下家里才救的人。谁知道外伤治好了,内伤一大堆。好不容易都弄好了,居然还有个谁都不知道的病。”   霍皖衣很浅地笑:“难为陶公子了。”   陶明逐道:“是很难为,霍皖衣,我确实喜欢他,但我比你想象中更自爱,我不喜欢和别人抢来抢去,也没兴趣去纠缠一个心有所属的人。”   霍皖衣呼吸一顿。   他抬眼去看陶明逐的神情。   “我不想让你回来,”陶明逐依旧冷淡,“但你回来了,那便留下罢。”   “也许我比你更清楚一个道理。谢紫殷从来没打算放你走,你但凡走得远了,他都会想法子让你回来。”   然后他们于无声静寂中对视。   良久,霍皖衣低声道:“谢谢。”   陶明逐挑眉。   “你还会道谢?”   霍皖衣道:“得了空,我们去见见我那位友人,医书典籍总归有陶氏没有收集到的,也许我们能从中入手,找到一点点蛛丝马迹。”   陶明逐仔细打量他。   问到:“你是打算和我合作,为谢紫殷治病?”   霍皖衣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陶明逐道:“我以为你巴不得他死。”   霍皖衣道:“我确实想要他死,他如果死了,那该多好……”   耳边突兀地出现几声轻咳。   他聚起视线看去,便见到陶明逐飞扬的眉眼,带着笑意。   “不好意思……只是,你和谢紫殷说了一样的话。我觉得你们两个……大概都病得不轻罢。”   作者有话说:   嘿嘿,狗血来咯!   小陶:我说过我不是情敌! 第36章 一线   酒楼里最浓的就是酒香,飘扬游荡,于喧嚣宾客间穿梭来往,留下丝缕醇香。   莫枳坐在酒楼的雅间里。   他在喝酒,但心事重重,总往门外望去,像是在等什么人。   ——他的确在等人。   自霍皖衣离去之后,他和阮宣清两个便开始提心吊胆地等。   他们各自有各自担忧的事情。   却也不能说是后悔做了这样的选择。   阮宣清和那位坪洲刺史,本身也不是什么歃血为盟的好交情,不过是有着利益来往,为着想要得到的好处才暂时合作。   是以阮宣清会点头放霍皖衣走,是件再正常、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莫枳却要担忧桓勿言。   如果时间稍微耽误得长久,那桓勿言指不定哪天就熬不住了,现身于人前。   那他的多番努力会是白费。   好在霍皖衣没有耽误太久时间,相反,不过几日,莫枳便收到了霍皖衣的传信。   他带着传信去见了阮宣清。   ——谢紫殷要见他。   于是事情便如此尘埃落定了。   正如霍皖衣所说,在谢紫衣的心里,兴许他还是有点分量的。   阮宣清未曾迟疑,直接作主放了莫枳离开。   只不过是临走时,莫枳居然还转头问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阮宣清隔着一面珠帘,面容模糊,语意诧异地反问:“为什么还要见面?”   “因为我喜欢。”   莫枳回答,“我喜欢你这样的美人,所以想经常见到你。”   清水煮沸的声音咕嘟咕嘟响起。   阮宣清笑着告诉他:“有缘自会再见。”   短暂追忆至此处,莫枳回过神来,他继续饮酒,入口的酒足够浓烈,让人回味无穷,更让他觉得甘醇可口。   他爱酒,却在阮宣清的地盘上喝了好些时日的茶。   明明讲说换种佳酿好生品尝,结果兜兜转转,阮宣清以太过昂贵无力支付的缘由一口回绝,甚至还强迫他多饮茶水静心。   ……这般想来,他不该想再见到阮宣清的。   他理应更想见到霍皖衣。   这般想着,门外忽而传来几双脚步声,很快的,从敞开的大门前,迈入一个躬身弯腰,几乎要将身躯埋进地里的身影。   “贵客请……”酒楼的掌柜满脸谄媚,态度恭敬谦卑,就差直接跪倒在地为来人掸去尘灰,“就是这里了。”   莫枳立时正襟危坐。   他端正颜色,与随之出现的人影对视。   莫枳蓦然睁大了眼睛。   谢紫殷一身浅紫华服,眉间朱砂熠熠,超然似鹤骨松姿,不浊不俗,恍如脱凡出尘。   眼见着谢紫殷撩衣落座在对侧,莫枳动了动眼珠,艰难至极地将目光——落在随之而来的霍皖衣身上。   他们这般重逢,隔得时日不久,四目相对,霍皖衣却从其中看出几分幽怨。   幽怨什么呢?   霍皖衣挑眉,无声向莫枳发问。   莫枳便冲着谢紫殷的方向挤眉弄眼。   但这番眉眼齐动,来来往往,霍皖衣却读不出一字,眉心渐渐皱起。   就在此时,谢紫殷忽然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与谢某的夫人眉目传情?”   清泉悦耳声。   但落在莫枳的耳中,却让这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倒吸一口凉气。   莫枳表情惶然,下意识答:“不敢,本公子……不是,小民只是见到谢相大人风姿卓然绝世,惊艳不已……是小民失礼。”   “哦?”   他们分明平起平坐于这桌前,然而谢紫殷却需垂下眼帘,以一种居高临下地姿态将他仔细打量。   “莫公子想要见我,是想要什么?”   话题直接入了正题,未有一字寒暄。   霍皖衣沉默着坐在谢紫殷身旁,半靠着桌,伸手为他斟了杯酒,再为自己斟上一杯,握在手里把玩。   觉察到莫枳求助般的视线,霍皖衣却轻笑,无声地回以口型:“爱莫能助。”   莫枳稍稍张开口,正欲说话。   谢紫殷又道:“谢某的夫人很好看吗?”   莫枳:“……啊?”   谢紫殷道:“莫公子的视线,似乎一直都停在不该停留的地方。”   ……   酒楼里分明飘着醇香美酒,气息清冽,可称之为甘甜清新。   但莫枳却突兀嗅到了几分醋意。   他小心翼翼去看谢紫殷的神情,目光不再敢放到霍皖衣的身上,讪笑道:“……小民失礼了,失态了,谢相大人大量……”   “说正事。”谢紫殷冷冷应他。   “小民这就说正事!”   莫枳像见了什么天敌一般打了个激灵,立时道:“小民之所以想求见谢相大人,既是为了小民的知己桓勿言……也是为了新帝陛下。”   谢紫殷没有应话。   莫枳平复着自己激荡的心跳,竭力让自己的话语说得动人:“桓勿言的祖父,是先帝登基之初,头一场科举的状元,后因为人太过刚直,受先帝厌弃,被贬流放……小民的知己亦承袭这份刚直,因发现坪洲刺史邹承晖有营私结党、暗置私兵的秘密,被邹承晖派人追捕。”   “……他不愿连累亲族,亦不愿连累小民,故而一直逃避小民追问,是小民逼迫他说出实情,作主助他逃离,但小民身后亦有亲族,民不与官斗,纵然小民身后是勤泠莫氏,可巨富之家无权便也无势,钱财之能并非万能,小民……迫不得已,才来求见大人。”   莫枳说完这番话语,起身长揖到底,久久未起,几乎屏住呼吸。   屋中一片死寂。   门外是酒楼喧嚣,哗然谈笑,门内却好似落针可闻,让人心如擂鼓,越发紧张。   气氛沉凝,杯盏忽而被一只手推至身前。   霍皖衣贴附在谢紫殷身侧,气息交汇:“喝一杯?”   谢紫殷拿起酒杯,却也未饮,反而就着这只手,以尾指轻抚他颊侧肌肤,轻笑道:“为他求情?”   霍皖衣道:“我不会为任何人求情。”   他随口继续,“我连为了自己都不懂得求情,怎么还可能帮别人。”   ……这确实是个明显至极的道理。   饮罢醇酒,谢紫殷放下酒杯,淡淡道:“你要我发作邹承晖?”   莫枳眼前一亮,急忙道:“小民两人都深信新帝是盛世明君,绝不会坐视徇私枉法、贪污受贿,为人不正的官员留在朝堂,继续贻害百姓,戕害天下生计……”   “新帝是明君。”   谢紫殷冷冰冰打断莫枳的话语,似笑非笑道,“可我未必是个好官。”   声音戛然而止。   莫枳感觉自己的呼吸瞬息凝滞。   然而霍皖衣就在此时笑了。   发出笑音,当视线尽皆落在他脸上时,他秾艳漂亮的颜容带着笑意,越发显得昳丽绝色,难与之争辉。   霍皖衣道:“莫公子,以前是我在自救,如今风水轮流转,该是你自己救自己的时候。”   他偏头看向谢紫殷,眼底隐隐聚拢了些许光彩。   “我说得对不对,夫君?”   谢紫殷凝视他片晌,意味深长地反问:“还有力气付出代价么?”   霍皖衣睫羽一颤。   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莫枳意识到与谢紫殷的交锋绝不轻松,和面对其他人时不同。   譬和霍皖衣交谈,能被这个人看得清楚,利益没有冲突,于是合作会十分轻松。   但是谢紫殷是不一样的。   如今坐在他面前的人,不是无权无势的普通人,而是一个权贵,是新帝登基时亲自赐旨擢升的丞相。   这是屈指可数的心腹权臣。   谢紫殷本身就有左右他人命运的力量。   ——莫氏在谢紫殷的眼里,分量未必很重,莫枳的身份放眼天下,也只有如谢紫殷这样的权臣,才能将之轻视,甚至无视。   莫枳骤然出声:“陛下如今所做的桩桩件件事,究其本质,便是想要根除先帝留下的顽固旧疾,如邹刺史这样的人,便是先帝在时一手提拔的‘旧疾’,他留在朝堂一日,便多做一日的坏事。”   “他结党营私、暗置私兵,就算再细心也会露出马脚,桓勿言能发现——陛下、陛下必然也能发现!”莫枳脑中灵光乍现,急急道,“陛下知道,可是陛下没有立刻发作,是因为陛下还在等,等更多的人浮出水面,等邹承晖忍耐不下去,联系更多与他一样心有反意的旧臣,届时再将其一网打尽!”   所以……所以。   莫枳瞪大眼睛,声音略高过那些喧嚣嘈杂:“桓勿言在盛京,以邹刺史的人脉,在盛京却这么些时日也未听到风声,阮公子更是对此次合作没有多少兴趣……桓勿言在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是因为,陛下知道这整件事……陛下,也在帮助我们?”   这最后一个字说出口来,莫枳大口大口地呼吸,似溺水般急促喘息。   他圆睁双眼,盯着谢紫殷俊美得没有任何瑕疵的面容。   良久。   谢紫殷取下腰间折扇,缓缓敲叩桌沿。   谢紫殷漫不经心地笑起,语声懒倦:“……还算聪明。”   在莫枳虽有预料却仍觉震惊的注视下,谢紫殷站起身来,斜阳晚霞笼罩,映衬得他发冠两侧垂落的玉珠翡绿,棱角绯色摇曳。   修长的手指将折扇寸寸展开,那朵鸢尾花跃然入眼。   谢紫殷道:“看在你还算聪明的份上,莫公子,事实如此,你还想谢某做些什么呢?”   不知是被这一瞬惊艳,亦或是谢紫殷周身气势太过强盛。   莫枳迟迟未能言语。   直至谢紫殷转身踏出房门,他才找回声音。   “……丞相大人!”他唤道,“如果没有、没有我帮桓勿言逃跑,这件事,是不是会更轻松一些,因为陛下也会帮他?”   谢紫殷侧首看他。   还未开口,霍皖衣已道:“是你害得我和你一起被囚禁,陛下才帮了他。”   莫枳一怔。   霍皖衣却似笑非笑地继续:“桓勿言不靠你,走不到盛京,你若不来拖我下水,也还请不动谢相大人进宫传话。若没有这件事,桓勿言还不至于这般安全。我说得对不对,夫君?”   作者有话说:   莫少:原来谢相也是个大美人!(狂喜)   莫少:相府一定不缺醋吧!   谢相:缺个死人。   莫少:(跪下了) 第37章 心苦   长街之上喧嚣依旧,人潮涌动,接踵擦肩般热闹。   霍皖衣撩开轿帘的一角。   天光从外透来,将他秾艳昳丽的脸庞映出霞色,衣襟缀嵌的玉珠泛起柔光。   他同谢紫殷坐在轿中。   身前的矮几上摆着各式各样的茶点水果,偶尔会嗅到其中传来的清香。   霍皖衣望着窗外风景。   他沉默片晌,在轿子摇摇晃晃的前行中,忽而开口:“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谢紫殷亦在看窗外的风景,那双幽深的眼睛倒映了街巷人群,色彩绚烂。   闻言,谢紫殷收回视线,反问道:“回答你什么问题?”   霍皖衣道:“我告诉莫枳的答案,究竟是不是对的?”   谢紫殷唇角挂笑,慵懒道:“你认为是不是呢。”   “我认为是对的。”   “那便是对的,”拇指抵着扇柄摩挲,谢紫殷靠坐轿厢,偏过头又道,“可那又如何呢。”   “我是为了陛下才会插手这种事情,虽说邹承晖有营私结党之举,可他未必是条最大的鱼,他需得引出更多的鱼儿,桓勿言的生死,可轻可重,我只是认为他理应重上两分。仅此而已。”   如此轻巧的一番话语。   甚至是无情冷漠的。   而谢紫殷的神情毫无瑕疵,纵然他的目光时时刻刻都落在那张脸上,亦看不出任何破绽。   可霍皖衣又问:“难道没有一个理由,是因为我?”   摩挲着扇柄的动作细致温柔。   如同谢紫殷含笑看来的目光,除却笑意,其中如何情绪,没有半分能被窥探。   “我为什么要有理由是因为你?”   这句反问不无道理。   他与谢紫殷之间,能说得上多少旧情?再深刻,也被他刺得七零八碎,不能还原。   但是霍皖衣还是动身。   他坐到谢紫殷身旁,倾身,侧脸抵着华贵的衣物,紧紧贴着谢紫殷的手臂,轻声道:“谢相大人不是喜欢我这张脸?我以为……你多少会看在这张脸的面子上,想过救我。”   语调柔情得好像他们即是暧昧难分的情人。   任由泛着凉意的扇骨拍打自己的侧脸,霍皖衣由着谢紫殷的动作,艳色横生的脸庞笑意盈盈:“能不能对我说一句实话呢?夫君,你进宫面圣,将桓勿言算计进这场局中,让他这个并不重要的人变得重要……是因为这么多理由中,有一个,是要保证我的安全。”   那只折扇一点点从他颊侧滑下,停在凸起的喉结。   谢紫殷不知何时已看向他。   迎着这双眼,霍皖衣骤然被谢紫殷压低身体,倒在软垫上,受下一个不算温柔的吻。   明月高高挂在天上,月光洒下,枝头繁花、梢上冷月,池水摇晃着都倒映一湾月华。   霍皖衣走进屋时,谢紫殷正站在窗边看叶间月光。。桃妖。   解下发冠后盘绾的发丝散落,合着未被盘绕过的墨发融成夜色一般的飞瀑,垂附在腰间。   听到脚步声,谢紫殷侧过头,凌乱的发丝微微卷曲,勾缠得这张俊美面容如白玉雕琢,眼底隐隐现出碧蓝光彩。   ——是窗下的那几只花瓶的颜色倒影而来。   视线扫过那些花瓶,霍皖衣坐在桌旁,道:“我有一事不解,想请教相爷。”   谢紫殷道:“什么事?”   霍皖衣意有所指:“书房外的花盆里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被倒了许多药汤,也不知是谁如此浪费药材,我看着都觉得心疼。”   他说罢,又好似自己并未有任何含沙射影,神态自然地继续:“相爷以为会是谁呢?”   谢紫殷的目光落定在他的脸上。   “你道是谁?”   霍皖衣却撑颌凝望,似笑非笑道:“总之不会是我,只会是一个该喝药,却不愿喝药的人。”   谢紫殷转过身,向他走近,低垂着眼帘,居高临下道:“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不喝药?”他直截了当地问。   他们彼此对视片晌。   谢紫殷淡淡道:“我不是说过,就算不喝药,我也不会死。”   “所以便不喝了么?”霍皖衣道,“可我命握在相爷手里,相爷这般不愿喝药,我总是担心自己将来是否又会被别的人要走性命。”   “看在我近日以来还算听话的份上,谢相大人……能不能好好喝药呢?”   然而谢紫殷看向他时的眼神平静无波。   他亦只能看得见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睛。   霍皖衣道:“相爷不愿?”   谢紫殷道:“这莫非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原来相爷是在乎这个。”   他眨了眨眼睛,眉眼间的笑意竟有几分勾人的艳丽。   霍皖衣道:“……我求相爷了。”   屋中静默片晌。   谢紫殷淡笑挑眉:“仅此而已?”   “……相爷还需要我如何求?”霍皖衣恍然大悟般,“难道还需要我给出什么好处?”   “你以为呢?”   “原来相爷要我求的不是态度,而是好处。”   霍皖衣沉吟片晌,意味深深道:“相爷想要怎样的好处?”   谢紫殷道:“你难道不能自己测量?”   霍皖衣道:“我就算可以测量,亦测不出相爷的心究竟如何。要是我给出的筹码不对,岂不是让我和相爷都失望一场。既然相爷有想要的好处,不如直说,我能做到的……都会做的。”   他靠在桌前,手指舒展,一眼望去,满是淤青痕迹。   循着谢紫殷垂下的眼帘,他亦低头来观赏这伤痕。   累累伤痕,是霍皖衣这一生都还不清的债。   他们唯有纠缠着,从不死不休,到死也不休。   霍皖衣已有付出任何代价的觉悟。   他满身罪孽,行走于此世间,早有偿债生生世世的觉悟。   而他只愿偿债给一个人。   所以谢紫殷想要的,他都可以给,不会不甘,不会后悔。   又静寂许久。   他突然听到谢紫殷叹息:“这么好看的手,怎么会受伤呢。”   霍皖衣一怔。   旋即失笑,轻声道:“不知道是谁折磨的我,他不懂得怜香惜玉,只有相爷才懂。”   他话音落下,谢紫殷已坐在他身侧,伸手牵住他的手腕。   谢紫殷的手很温暖,指腹轻柔地从他的指间滑过。   虽然这双手时常赋予疼痛,可被谢紫殷这样珍而重之地对待,依旧叫他心动。   谢紫殷低声笑了。   “伤成这样,还敢同我说什么好处都会做?”   屋外好似有风。   吹得花枝震颤,竹林簌簌作响,湾湾月华亦在随风飘荡,于池波流转间流入窗棂,在墙边铺出摇曳月光。   霍皖衣一时被这句话的笑音勾得心跳渐乱。   他嗅到谢紫殷衣袂间浅淡的香气。   是淡淡的花香。   他睫羽颤抖,应道:“……只要相爷愿意,我也可以不受伤。”   谢紫殷凑近来看他。   他们呼吸交缠,暧昧得好似从来都这般亲密。   谢紫殷懒懒道:“不巧,我不愿意。”   霍皖衣的手还在被轻抚按揉,淤青带来的疼痛微乎其微,只让他觉得指尖发麻。   他轻声问:“相爷的意思……还是想要我受伤?”   谢紫殷忽而道:“霍皖衣,你应当十分期望我死。”   霍皖衣顿了顿。   他说:“是。”   “那我为什么还要喝药呢?”谢紫殷的声音像是微风一样轻。   可每个字落音时都很沉。   压在霍皖衣的心底。   让他的心跳从鼓噪到静寂,又重重的,好似不能再跳动了。   “因为你还活着。”   谢紫殷唇角挂笑,顺势将他搂在怀中,握着他的手腕慢慢摩挲。   “所以我说什么你都做?”   霍皖衣道:“只要是我能做到的事情。”   谢紫殷道:“纵然我对你随意施为?”   ……霍皖衣的呼吸一滞。   他的目光落在谢紫殷的侧脸,片晌,他道:“我什么时候没有过。”   谢紫殷道:“那你是否能比从前更主动一些?”   霍皖衣颤了颤睫羽。   他轻声应答:“……只要相爷愿意喝药。”   温热的呼吸洒在颈侧。   良久。   他听到谢紫殷低不可闻的笑音:“霍皖衣,你明知道我是故意的。”   “我的确知道。”   霍皖衣回答,“但我很在乎谢紫殷会不会喝药。”   ……   夜里床帐摇曳,就连月华也难以在其中攀附,只能随之晃动漾流。   霍皖衣的眼下凝了好几颗晶莹的泪珠。   他仰望窗外夜景。   下颌又被一只手捏紧,目光不由得回转,重新停在谢紫殷的脸上。   借着夜色,他只看到谢紫殷眉间泣血般的朱砂。   “我给的好处……相爷认为是否足够?”他这般颤抖着语调发问。   谢紫殷依然居高临下地看他。   他一旦被他所擒获,就感觉使不出任何反抗的力道。   是因为亏欠太多所以不愿意抗拒么。   ……还是因为太爱他。   天光蒙亮时,解愁急匆匆而来,身后还跟着一身白衣的陶明逐。   他们踏入屋中,解愁唤道:“相爷……”   陶明逐便先截住那句话。   陶明逐道:“我听说相爷终于愿意好好喝药了,特地来守着相爷喝药。”   这句话刚刚说完,已有四位侍女各自捧着药碗走进屋中。   谢紫殷正在对着镜子簪戴玉冠。   闻言,他一正衣冠,面不改色地将四碗药汤一一饮尽,淡声道:“少来这里扰人清梦。”   语罢,解愁立时为他打帘让步。   陶明逐瞥了眼放下的床帐,暗自叹了口气,跟着谢紫殷走出屋子,目送他在蒙蒙天光中赴往早朝。   作者有话说:   小陶:我有个问题啊,你们俩说希望对方死是你们独特的表白吗。   谢相:不是。   霍皖衣:不是。   小陶:哦,那就是了! 第38章 医书   天气晴好,陶明逐坐在亭中看游鱼嬉戏,追逐来往。   他困倦至极地打了个哈欠。   循着霍皖衣方才的话语,他问:“你是什么意思?”   霍皖衣摆弄着桌上茶壶:“……我应该不用再离开。”   陶明逐道:“这是当然,你以前就不想走,现在更不会想走,明明有了这么个难得的机会,还没清闲多少时日,你便又回来了。”   “烦啊,”陶明逐靠着栏杆长叹不已,“说是重新开始,可你又住回了相府,那还不如不把你送走。”   霍皖衣转而道:“关于他的病,你有几分把握?”   陶明逐道:“没有把握。”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病得这么古怪。说他是病入膏肓,他却也看着康健精神,把脉也瞧不出什么不对。说他没有生病吧,他又会心痛吐血……好在你劝他喝药,他到底的听进去了。”   “喝药总比不喝好,能稳住一点病症,便很不错了。”陶明逐揉揉脸,“罢了,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相府里诸事清净。   霍皖衣翻开书册一页,认真品读,为着越来越近的科考,他的心神必然要分出几分。   但这其实令他迷惘。   霍皖衣想。   他如今和谢紫殷,究竟算是个什么样子,怎般关系?   说关系好,他们却半点儿不好,说关系坏,他们又十分亲近。   以往他权势滔天,和谢紫殷偷一点欢愉,都觉得快活。   如今他一无所有。   分几分心神为权为势,都感觉心中惴惴,难以安宁。   他思绪混沌,又翻了两页书页,实在无法继续,轻叹着将书册放回。   霍皖衣坐在桌前,整个人窝进宽大的座椅里。   有脚步声传来。   解愁立于门外,低首道:“……夫人,有一位公子,自称姓展,在府外求见。”   展抒怀是头一次进相府。   他领着好几箱医书拜访,走进屋的第一件事,就是向解愁讨要一碗清水。   “我才从外地赶回来,这天热得我……霍大人,我为了你的事情这么忙前忙后,不说你感不感动,我反正是将自己感动到了。”   一边说着,展抒怀撩开衣摆,大张着腿落座一旁,靠在椅背上直喘气,折扇摇得飞快。   他脸色发红,鬓边汗珠淌流,神色间显得有些狼狈。   霍皖衣打量他片晌,道:“……我只让你为我搜寻典籍,你这幅样子,怎么像是逃难回来的?”   “别提了!”展抒怀说起这件事就来气,“我是去找这些医书典籍的,但找它们哪儿有这么简单!听到什么风声我都要去问,不是高价买,就是想法子智取,遇到性子拧的,和他对阵四五回都是常有的事儿。”   霍皖衣一顿,蹙眉道:“你为何不找人誊抄一份带回来?”   展抒怀道:“要真是这么容易,我早就完成了!还不是因为这群人一个个漫天要价,以前拿来垫书桌,扔进角落里吃灰的,一听我在找,拿出来就是往高了叫价,非要说这是什么传家宝。不是出钱就是出力,还欠了一堆人情。”   “这可都是为了你啊……”   “为了谁?”一道声音突兀地从门口响起,打断了展抒怀滔滔不绝地讲述。   霍皖衣道:“陶公子来了,正好可以验一验这些医书品质如何。”   “还用验什么品质——”展抒怀接过解愁递来的清水,急道,“我做事你还不放心?”   陶明逐偏头看他一眼:“是我不放心。”   展抒怀皱眉:“……你是?”   “陶明逐。”   这名字乍一听好生熟悉。   展抒怀摇着扇,在口中反复咀嚼这三个字,忽而瞪大眼睛:“陶明逐!你就是那个情敌!”   陶明逐挑眉:“我就是那个情敌?”   展抒怀扼腕长叹:“你说你一表人才,怎么能干这种勾当,谢相也是有家有室的人,你就算再喜欢,也要自尊、自重。爱情就是成全,俗话说得好,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   “本公子有做这么过分的事情?”陶明逐嗤笑出声,“你的态度,也怪得很。”   展抒怀问:“哪里怪?”   他将目光投向霍皖衣,重复道:“我说的难道不对?”   霍皖衣静静看他片晌:“你有话便直说,解愁,带陶公子去看看那些医书。”   解愁听命应声,领着陶明逐踏出屋门,往库房而行。   留待二人的书房之中,便只剩下落针可闻的静寂。   展抒怀心跳渐快,强笑道:“……你、你别这么看我啊,搞得我好像帮你的忙是在做错事一样。”   “你的确帮了我的忙,你做的好事,我都记在心里。”霍皖衣淡淡开口,“只是我有两个问题需要展兄为我解惑。”   展抒怀心跳得更快,他问:“什么问题?”   霍皖衣道:“我让你寻医书典籍,你确实在帮我,但这件事远不用你亲自过问,更何况你还是亲力亲为。这是第一个疑惑。”   “第二个疑惑是,展兄分明最初听闻陶公子此人时毫无恶感,为何今日言辞犀利,对陶公子态度如此严厉。”   眼底寂寥的墨色亟不可待地遮掩住所有光华。   浓重的黑里倒影了展抒怀的狼狈模样。   展抒怀抿了下唇。   他合拢折扇,缓缓坐回座椅,叹息道:“好吧,我承认,这些医书典籍不是我亲自去找的,找它们虽然花费了不少功夫,但还不至于让我这么疲惫。我确实是装的。”   霍皖衣微笑道:“你有事求我。”   展抒怀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想求你。”   “什么样的事?”   展抒怀道:“……我想见莫公子。”   “莫公子?”霍皖衣挑眉,“你的消息也很灵通,知道我和莫枳见过面。”   展抒怀扯了扯嘴角:“因为我和阮宣清合作过。”   霍皖衣道:“看来这天下间的人还是不够多,否则怎么出现一个,就有一个旧相识。”   “……话是这么说,”展抒怀语气低沉,“但是那次合作不欢而散,我被阮宣清坑了把,赔了三万两银子进去。自那之后我们两个就再也没有合作,只是偶尔有些消息上的往来。不过看他的样子,我们也是不可能再合作了。”   展抒怀又道:“他的这次行动确实隐秘,但近日莫公子的行事实在高调,我略一打听,稍作试探,套了套话,就知道了这些事情。”   顿了顿,展抒怀满脸赔笑道:“……所以我来请你,不,我求你,牵牵线,让我和莫公子谈一谈?”   闻言,霍皖衣深深看他片刻,嗤道:“你以为莫枳是真的行事高调?”   展抒怀摇头:“我不以为,他说这么多,应该就是想要我来见你。”   霍皖衣道:“所以你们两个,心安理得借着我的风传达消息,还要让我从中思量,找个法子让你们见面?”   展抒怀连呼冤枉:“我哪儿有这么大的胆子。”   霍皖衣轻笑:“这都不算胆子大,那就没有更大的胆子了。”   展抒怀咳嗽两声,讨好地笑道:“看在你我兄弟一场,这件事你是不是可以帮个忙,搭条线?”   “我爱莫能助。”霍皖衣毫无迟疑地作答。   展抒怀双目圆瞪。   “为什么?!”   “我已得罪了谢相大人,”霍皖衣懒懒道,“现在还能有精神坐在这里,还说得出两句话,已经是我命硬。我怕再借上两次谢相的势,命都会被自己借没。”   展抒怀小声问:“真的不行?”   霍皖衣道:“莫枳要见你,他自己想办法就是,你又何必上赶着去见他。”   展抒怀连连摇头。   那把折扇又被他展开,摇得劈啪作响:“你是不懂,他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他爹是莫在隐!我俩就是皓月与萤火,天鹅和野鸭,他要见我,我不上赶着见他,我还在这儿等,我可等不下去。”   霍皖衣无言。   展抒怀道:“更何况我要是诚意足够,以后要谈合作,还能和莫首富谈一谈,指不定就一飞冲天,我这小赌坊也不用开了,直接做个豪富,那时和谣娘一起好好过日子,不比现在好?”   “……你倒是一片痴心。”霍皖衣沿着桌边轻点指尖,“这件事,我也不是不能够帮你。但是你需知道,如果我帮你,我会付出更多的代价——而我未必然有这么好的性命去付出这些代价。”   展抒怀试探着发问:“我再去请几个神医等着,时时刻刻为你吊命?”   霍皖衣闭了闭眼,正欲答话,鼻间忽然嗅到一缕浅淡花香。   夜里共眠就是伴着这样的香气入睡。   霍皖衣心神一动。   他还没开口唤人,眼看着那道身影踏入书房,展抒怀手中的折扇啪嗒落地。   “嗯?”   谢紫殷一身红色朝服,玉冠墨发,微微侧首,嵌珠顺势垂落两侧,藏入青丝。   “你要为谁吊命?”语调几近温柔。   ……   展抒怀神色僵硬地回答:“我是说……我说,呃……我要为我自己吊命。”   这句话说出口来,展抒怀便有些轻松,当即又道:“谢相大人,您是不知道啊,方才在这里,小人与霍大人方才叙旧,霍大人三句不离谢相您啊!你们二人的深深情谊,真是小人拍马难及!可谓是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啊!”   作者有话说:   莫少:你说话的调调怎么像我?   展某:你这是什么话!你是对着霍皖衣口花花,我是对着谢相拍马屁,你是找死,我是找前途! :他是莫在隐的儿子。   展某:……莫哥,您就是我亲爹!您说得对,我就是学人精!   莫少:我没说啊。 第39章 请求   论胡说八道、胡言乱语的功底,展抒怀当真是一骑绝尘。   讲说的如此丰富。   反倒让人看出他内心不安,焦急难受。   然而霍皖衣并不认为展抒怀是在惧怕谢紫殷。   或许是惧怕,但惧怕的是关于谢紫殷的事情,而非谢紫殷整个人。   他眼看着谢紫殷走了过来,起身就要让开位置。   谢紫殷却按了下他的肩膀,随手拾起桌上的书册翻阅几页,方道:“我听闻……展公子带来几箱礼物。”   展抒怀连忙道:“回相爷的话,是。”   谢紫殷道:“展公子,你的身份本就不该亲身来我相府,你既来了,便也罢了,可你又附赠拜礼,岂不是要教人弹劾我私收贿赂?”   这句话的语调是带着笑音的。   展抒怀却好像心处寒冰之中,骤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小人,小人不敢,这、这不是什么拜礼——”   “是我托他收集的医书典籍。”霍皖衣道。   谢紫殷合上书册。   “收集这些东西做什么?”   “相爷何必明知故问,”霍皖衣道,“我是为了什么,为了谁,相爷不该比什么人都更清楚?”   谢紫殷意味深深看他片晌,轻笑道:“我不过问上一句,夫人便有千百句来应我,这是为何。”   他对上谢紫殷的眼睛。   在看清那双眼中倒影的自己时,霍皖衣移开了视线:“是相爷自己没有好好说话。”   “我没有么?”   谢紫殷笑着将书册放回桌案,侧首问展抒怀:“既然是夫人要你寻的医书典籍,那便不算是拜礼了。不知展公子收集到了多少,可是费了很多心力?”   拿捏不准的语气。   展抒怀心中七上八下,也不知这究竟是句再寻常不过的疑问。   还是这位高高在上的丞相设下的陷阱。   ——只不过是疑问也好,是陷阱也罢,铺出来的路已经近在咫尺,不跳上去,亦没有退路。   展抒怀只得强压着自己心中不安,恭敬答道:“回相爷……小人共收集医书典籍两千余本,无论是何出处,有何名声,小人俱有收集。为着夫人所托,小人理应如此,不敢说费有多大心力。”   谢紫殷道:“如此,展公子也是尽心尽力为夫人做事了。”   展抒怀道:“哪里哪里。”   “那我便不知——夫人怎能有如此大的威势权柄,教展公子这般尽心竭力为他做事。”   一句话落下尾音。   心中揪起,展抒怀浑身冷汗连连,额角汗珠直冒:“这……这……”   “有言说风水轮流转,从前展公子不得不为他做事,是权势所迫,”谢紫殷慵懒的语调自屋中轻旋回荡,“如今霍皖衣既无权势,又无地位,是如何说动展公子为他做事?”   展抒怀齿关打颤,求助般望向霍皖衣。   然而霍皖衣摇了摇头,与之错开视线。   屋外间或传出几声鸟啼。   微微清风拂过,将屋中稍显浓郁的香气吹散许多。   可展抒怀对上谢紫殷的眼睛,毫无情绪,却又让人倍感压迫。   顶着莫大的压力,展抒怀抖声道:“……因为、因为,夫人是相爷的夫人。”   谢紫殷轻轻笑了笑。   他语声之缓慢,温柔亲和,却犹如钝刀割肉,让人心冷齿寒。   ——“哦?我以为,展公子很清楚,我和霍皖衣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展抒怀道:“话、话虽如此,但是在所有人眼中,现在的霍皖衣,就是谢相的夫人,他背靠相府,又有谁敢真的为难他?”   “……这样说来,”谢紫殷的指尖滑过霍皖衣的脸颊,“你借了我很多势。”   霍皖衣静了片晌,道:“我若不借你的势,我还能借谁的?”   “是,你该借我,”谢紫殷淡淡应了,“可是有借有还,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你不能白白借我的,你需要付出代价。”   霍皖衣道:“相爷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说这个?你要我做什么?”   谢紫殷道:“我暂时还未想好——等我想到的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   他言罢,转了话题,淡淡询问展抒怀:“你想求夫人为你做什么事?”   展抒怀眼睛微微睁大。   “你把话说得这么好听,字字句句还向着他、讨好他,那便是有求于他。既然你有求于他,便也该知道你能否求得成,还是要看我愿不愿意给这个机会。”   谢紫殷捻起霍皖衣耳边发丝,绕进指间把玩。   “展公子以为呢?”   展抒怀却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更紧张。   “回相爷的话,小人的确有求于夫人……”展抒怀道,“是、是勤泠首富莫在隐的公子,莫、莫公子近日在盛京游玩,小人想让夫人帮忙,让小人和莫公子见上一面,好让小人能和莫公子谈谈生意,赚、赚点儿小钱。”   谢紫殷立于阶上,不过一两阶的高度,居高临下的气度却依旧强势得惊人。   他无言听罢,似笑非笑道:听展公子的说法,莫枳身在巨富之家,如何看得上这点儿小钱,生意又怎能谈成呢?”   展抒怀只好赔笑:“相爷说的是,不过小人没那么多钱财,只能盼着这次见面能让生意谈成,先做些小小合作,待钱财赚足了再大力合作也不迟。”   “展公子耐心甚足,既不担忧合作不成,亦不担忧买卖赔本,”谢紫殷语声缓慢,意味深长道,“就好像展公子心知,只要见到了这位莫公子,就必然能将生意谈成。”   “如此自信,倒是让我也心生好奇,不知展公子的底气从何而来。”   展抒怀张了张口。   诸多言语哽在喉中,让人不能吐露分毫。   谢紫殷却追问到:“展公子不打算说实话么?”   展抒怀眼神闪躲,无声静默良久,才下定决心般开口:“就算小人不说……想来相爷也已经知道了。”   而屋中沉寂,展抒怀一句答话落了音,只听到谢紫殷一声轻笑。   “我知道与否并不能左右展公子的心思。”   谢紫殷踱步走下台阶,站在展抒怀面前,淡声道:“就像展公子明知霍皖衣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还愿意为此牵线搭桥,以为诸事皆可瞒天过海。”   展抒怀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之下,展抒怀膝盖发软,轰然跪倒在地。   谢紫殷挑了个座椅坐下,仰靠着椅背,指尖轻点扶手,懒倦道:“莫枳想见的不是你,是霍皖衣,纵然你说得隐晦,但在你们之间,你才是真正牵线搭桥的人。霍皖衣才是你此行的真正目的,生意只是个幌子。”   “……一个能可时时刻刻把握住机会的人,怎么可能犯这样的错误?说得这桩生意似乎十分紧要,与莫公子见面是重中之重的事情,偏又要来求一个不易求的人。”   静默片晌,展抒怀无言以对,跪在地上垂首不语。   谢紫殷整了整衣袖,十指交叉,继续道:“想见莫枳,有无数种方法,你也明知道这是个不如何的理由……若是在之前莫枳还未有自由,那你们见面还需牵线搭桥,还算合情合理。不过如今莫公子逍遥自在,于这盛京倒是抛头露脸、高调至极,想要见他的人,不说排满整个盛京,几条街巷那倒也是有的。”   “说你急迫,你却偏来求最不容易求的人。说你有诚意,你本可以递上拜帖自己求见莫枳。你却不做,只想着让霍皖衣来为你们牵线搭桥——那便是莫枳想要见他。你们生意人的往来事务,却要牵扯一个不在其中的人,展公子以为,我会天真到察觉不出这种疏漏么?”   展抒怀哑声道:“相爷敏锐非常,小人无话可说。”   谢紫殷道:“却也不是我敏锐,只是展公子一见到我,心里就害怕。怕什么呢?陛下初登基时,我亦未有发作你们,既然默许你在天子脚下做这种勾当,我还算是有几分念着旧情的。亦或者展公子自己也知道,与我之间,没有任何旧情可念。”   展抒怀默然。   谢紫殷的目光转而落在霍皖衣的脸上。   他淡淡道:“你心知肚明。”   霍皖衣道:“可我没有点头。”   于是谢紫殷俊美的颜容难得浮现出几分笑意。   “所以展公子还活着,还能跪在这里同我说话。”他如此轻声。   展抒怀一身衣衫已被汗水浸湿,闻言,更是打了个冷战。   霍皖衣道:“我知道莫枳想要见我,是因为他想见桓勿言。除了来找我,他不知道该怎样联系到桓勿言此人,更不敢直接求见相爷,怕影响大局。他是出此下策,不得不找我,你也确实是想与他合作,在莫在隐的面前留个影子,好让你之后的生意更好做。”   “你带着谣娘,总不想一辈子都开赌坊,也是想做个正儿八经的商人,你的心思,我很清楚。但正如你现在看到的,我帮你或不帮你,真正的选择并不在于我,而在于相爷。”   顿了顿,霍皖衣叹息道:“你若直说还好,拐弯抹角说这么多,意图隐瞒,也难怪相爷不给你这分薄面,反倒让你这般狼狈。”   他起身拾步下阶,走到谢紫殷身前,蹲着身,伸出手来,抚在谢紫殷有些凉意的手背上。   仰头看去,谢紫殷眉间的朱砂痣颜色殊绝,夺目耀眼。   “看在展抒怀为相爷收集了这么多医书典籍的份上,”他轻声开口,“相爷原谅他一时糊涂,给他一个机会罢?”   作者有话说:   莫少:我只是要见桓勿言,为什么整得我像是要找霍皖衣偷情?   展某:我尽力了啊!   展某:但是相府,真的不缺醋啊! 第40章 不和   这块牌位被叶征细致地擦拭过一次又一次。   他总是会想起叶忱。   不是想起苟延残喘、相依为命的那些日日夜夜。   而是想起他和叶忱的最后一次相见。   ……那绝对是叶征这辈子挥之不去的、无法遗忘的噩梦。   他还记得叶忱握紧他双手时的体温。   滚烫,温暖,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拯救了他。   可惜那个时候他尚不知晓。   这份滚烫与温暖,在同一个夜晚里,会变得比他身处的绝境更冰凉。   因为叶忱死了。   身中数箭,就倒在他的身前。   叶征愣愣看着那双往日灵动飞扬的眼睛,逐渐涣散无光,变得晦暗。   他应过叶忱无数个心愿。   “活下去。”   “为娘翻案……”   “活下去……”   “为了我。”   于是叶征活了下来。   他在鬼门关和无情的刀剑擦肩而过,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却依旧什么都失去。   见思斋中轻烟袅袅。   谢紫殷拾步而入时,正巧撞见叶征将手中的牌位放回供桌上。   他顿了顿,道:“陛下。”   叶征回过身来看他,神情已不见半分脆弱惆怅:“你来了,那便先与朕手谈一局。”   叶征钟爱与谢紫殷对弈。   他们最开始结识,也是因为一场无解的棋局,而他们各自给出了不同的解法。   这其实是很古怪的事情。   可这幅棋局就好似天生就为了等这刹那。   叶征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这段时日,听说谢相大人有好好喝药。”   谢紫殷浅浅笑起:“其实喝与不喝也没什么区别。”   “不在乎你的病么?”叶征问,“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有这样的毛病,只是我劝你也不管用,陶小公子都求到我面前来了,我也只能告诉他,我对谢紫殷也是束手无策。”   “你这样的人——”   叶征无奈摇首,“自己不想做的事,就算再怎么折磨你、威胁你,你也不会做。”   谢紫殷道:“因为臣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如何做,为何而做,究竟想要什么后果。”   白子应声而落,叶征眉峰微挑,道:“那你现在愿意喝药,是因为你得到了想要的?”   “或许可以如此说,”谢紫殷捻着棋子沉吟片晌,又笑道,“反正喝与不喝,结果都是一样,略施小计,得到几分好处,那便算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   叶征悠然反问:“当真?”   谢紫殷道:“听陛下的语气……是认为臣说得不对?”   叶征道:“真要是喝不喝都无所谓,你还瞒来瞒去做什么。”   这句话说得倒是一语中的。   一针见血得令谢紫殷无言了许久,不由失笑:“陛下不愧是圣明之君,这么一点儿疏漏,都被陛下发现了。”   叶征瞥他一眼:“你总是把人当傻子,但天底下多的是聪明人。”   谢紫殷拨弄棋子的手指一顿。   他叹息道:“我怎么敢把别人当傻子呢。我就是以前太相信,才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若他们是初相逢,那叶征只会伤怀于勾起他的往事愁绪。   然而已认识这么久,叶征已分得清他什么时候在当真,什么时候只是随口一提。   叶征神情不动,又搁置一子,道:“这么说,让你做一朝丞相,反而还是让谢大人屈尊纡贵了,这下场,反而是太差?”   “哪里……”谢紫殷笑着摇首,一理袖摆,轻声道,“臣只是有感而发。”   叶征道:“若是我们早相遇几年,也许你我境遇都会有所不同。”   “这是自然。”谢紫殷道。   他着一身朝服,红衣艳艳,眉间朱砂耀目,恍似谪仙。   手中棋子敲响棋盘。   谢紫殷又道:“只是有件事仍然不会改变。”   “什么事?”   “我与陛下……还是会成为最懂彼此的知己友人。”   临近申时,太阳渐渐西下,斜映而来的阳光温热昏黄,窗棂外的青叶亦被映照得有些泛黄。   罗志序得了口谕前来拜见。   踏进见思斋时,罗志序先向叶征行礼,再向供桌的方向深深一礼,方将目光投向坐在桌前的谢紫殷,淡淡道了声:“谢相安。”   棋盘上局势已明。   谢紫殷慢慢将棋子捡拾,放回篓中,语声里几分懒倦:“罗大人也安好。”   叶征一声轻咳。   “你们两人私底下有何恩怨,朕不想过问,但在朕面前,决不许你二人争锋相对。”   罗志序撩衣而坐,道:“臣与谢相没有什么私仇旧怨。”   叶征狐疑:“可每每你们相见,都是气氛微妙,又是为何?”   “……这个,”罗志序板着脸,“也许是因为臣出言不逊,得罪了谢相。”   叶征道:“你的确很像会出言不逊的样子。”   “但谢相和你无冤无仇,你又怎么会对他出言不逊,还将他得罪了?”   罗志序这句回答,反倒是让不怎么过问这等私事的叶征有了兴趣。   然而真要说,罗志序倒不知该不该提。   沉默片刻,罗志序道:“陛下若是真的想知道,臣自然会说。”   叶征挑眉,偏头看向谢紫殷,微笑道:“谢卿,你应当不介怀朕知道这件事罢?”   最后一颗棋子回到篓中。   白皙的手指抚在篓边,和褐色的棋篓相映,凸起的骨节便如同笼了层薄光。   谢紫殷神色淡淡:“陛下想知道,那便可以知道。臣又没有多少秘密。”   叶征问:“那你和罗卿,究竟有什么事?”   罗志序依旧板着脸:“臣虽然没有对着谢相出言不逊,但对着谢相的夫人,倒是出言不逊了好几次。”   “哦?”   叶征眨了眨眼,“是说在昶陵的时候?”   罗志序道:“陛下圣明。”   叶征道:“这种事情,难道是霍皖衣向谢卿告了罗卿一状,害得你们现在相见,好似见到了仇家似的。”   “没有。”谢紫殷眼帘微垂,道,“只是昶陵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为着大局着想,臣设了几个眼线在霍皖衣四周。”   “是以这种小事,亦被臣所知晓。”   叶征恍然大悟:“因为罗卿得罪了霍皖衣,所以你心里开始对罗卿不满。”   谢紫殷淡笑:“怎么能说得上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谢紫殷道:“霍皖衣是臣救下来的一条命,他的命,他的人,都属于臣。只有臣可以说他无情冷血,卑鄙无耻,哪怕言说他肮脏下贱,那也只有臣可以说。旁人说了,是在挑衅臣的权柄,是在轻视臣。”   “臣以为——为着臣的威势名声,这种事虽是小事,却也是紧要的大事。”   对上叶征递来的眼神,罗志序绷着脸,回以一个更无奈的摇首。   叶征只好道:“……你说得对,谢卿身有傲骨,合该如此!合该如此!”   “但是……”叶征委婉继续,“能否看在朕的面子上,稍微也给罗卿一点面子,他当初所说所做,虽然……是出自真心,但这亦是朕的命令,是朕想要看看霍皖衣的心性能力,才出此下策。”   顿了顿,叶征道:“如果谢卿真的要怪,那最该怪的人是朕,罗卿不懂你,朕懂你。你不高兴,你尽可以说,朕一定补偿。”   罗志序不忍,在旁边接话:“陛下,当时在昶陵,臣是出自真心说了那些话,但是臣说不过霍皖衣,反倒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分明是臣在吃亏。”   叶征无言扶额:“这……”   罗志序道:“臣可以向谢相赔礼道歉,但臣不认为自己说的事情有错。”   叶征道:“……你……”   罗志序道:“而且臣没有说嬴。”   叶征无奈,叹着气道:“谢卿,朕开始很理解你的心情。”   煌煌天光之中,夕阳慢慢落下,穹苍处铺出一片霞色金晖。   屋中静默。   手指转而摩挲着自己腰间扇柄,谢紫殷道:“陛下以为,臣如今的态度,是否合情合理许多?”   叶征不由颔首:“太合情、太合理……”   罗志序愕然道:“陛下?”   叶征转头看向他,语重心长道:“罗卿,不是因为你说得对或错,说输了还是说赢了……还是怪朕,朕将这个任务交给你,就该想到这种事。”   “在霍皖衣看来,罗大人应当还是个聪明人,”谢紫殷忽而开口,“只是他不知晓,罗大人如果真聪明,就绝对能找得出更多的话反驳他,而罗大人不反驳,不是因为知道何谓见好就收、点到即止,而是因为罗大人确实不知该如何应对。”   “如果不是因为陛下,”谢紫殷的目光落在罗志序涨红的脸上,他神情带笑,眼底却无任何笑意,语气冷淡至极,“先帝在世时,就会轻松料理了昶陵一应官员,还会轮得到罗大人平安退隐?”   罗志序豁然起身道:“谢紫殷,你!”   叶征大感头疼,连忙伸手将人拽住:“……罗卿,先坐下,不要失礼。”   罗志序喊道:“陛下,谢相这个态度,根本就是不将臣放在眼里!”   他话音方落,谢紫殷已站起身来,眼帘垂低,居高临下地看他。   “想要我将罗大人放在眼里,那桓勿言的这桩事,便交由罗大人处置了。”   谢紫殷脸上转而有了笑意。   他向叶征俯身一礼,语调尾音微扬:“如此,臣便先告假几日,谢陛下恩准。臣告退。”   不等叶征出声挽留,谢紫殷已后退几步,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新帝:你这样想请假就请假,我很没有尊严。   谢相:怎么能这么说,我请假了。   新帝:我没批准。   谢相:我没听到。   新帝:…… 第41章 偏锋   “……你倒是很清闲,还会在这个时候喝酒。”   谢紫殷自他身旁落座,香气氤氲而至,连带着鼻尖的酒味都清浅许多。   “嗯?”   霍皖衣眼帘微抬,目光移转过来时,疏懒的神色间便带了几分笑意,他道:“这是展抒怀送来的谢礼,相爷放心,他名义上所赠的人是陶公子,不是相爷,更不是我。毕竟相爷不能收受贿赂,我亦是个重伤未愈的人……这酒也算好喝,相爷要不要也来一杯?”   “我不过一句话,你却解释这么多。”   谢紫殷眼看着他伸手取杯斟酒,道:“看来霍大人很了解我,已知道我一句话的意思里,究竟有多少个未说的秘密。”   “秘密?”霍皖衣将酒杯递了过去,“我不知道什么秘密,我只知道相爷是不能吃亏的人。若我不好好解释,那相爷误会我很清闲,我岂不是冤枉?”   谢紫殷接过酒杯,道:“你难道不清闲?”   霍皖衣道:“我清闲,可我也不清闲。”   谢紫殷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一日日快要接近科考的时候,我却一分把握都没有,”霍皖衣道,“我若是时日长久,莫说十年寒窗苦读,遍览典籍,通读史书,就是二十年、三十年,我亦可读得。”   他轻张唇,饮下一口醇酒,又道:“可我没有那么多时日。”   “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谢紫殷含笑反问。   霍皖衣眨了眨眼,好似无辜:“我没有任何意思。”   “还是说……相爷希望我有什么意思?”   他甚至轻巧地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与他这般的人说话,没有十足的耐心总是不能成事,若没有绝对的睿智,亦不能从他这里得到半点好处。   本该是他有所求,需得讨好谁,偏偏霍皖衣说一番话来,只字不提自己有想要求的什么事情,似乎他已认定谢紫殷必然懂得他的意思。   他若无其事抛回问题,杯中的酒水渐渐被饮去。   谢紫殷端详他片晌,轻笑道:“你又想付出什么代价?”   霍皖衣道:“相爷放心,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他游刃有余地接话,将酒杯放下,起身顺势坐倒在谢紫殷的怀里,拿过那只还未饮过的酒杯,他微微低下头饮了一口,抛下酒杯,再送去一个难得主动的吻。   这个吻有别于往日,可触碰到谢紫殷,都会让他心底生出一种意乱情迷的心绪。   霍皖衣唇上沾着的不知是酒水还是其它,泛红的唇水色温润。   他放轻了呼吸,伸出手去,抚摸到谢紫殷的衣襟。   ……他自会付出代价。   霍皖衣想。   然而他即将解开衣襟的手被另一只手所握住。   他当真有些发怔。   谢紫殷紧握着他的手腕,力道不容拒绝地强势——却是为了阻止他。   霍皖衣问:“……相爷要做什么?”   谢紫殷静静看他,反倒问:“这句话应该我问你,霍皖衣……你要做什么?”   “相爷不是要我付出代价?”   霍皖衣的尾音勾人,语气理所当然:“我这不就是在付出代价?还是说,相爷觉得我这么做还不够有诚意?”   他一无所有,只剩下自己,除此之外,还能付出什么?   他有未尽之言,可谢紫殷听得懂。   握住手腕的那只手缓缓松开。   谢紫殷反而将他推开,和他维持着半步距离,淡淡道:“说起代价,你只能想到这些?”   霍皖衣道:“难道这不是相爷最想要的?”   “我为什么会最想要这个?”谢紫殷敛着眼帘,俊美容颜竟显出几分风流薄情的冷淡,“我最想要的……分明是你的命。”   “我的命……”   霍皖衣自口中咀嚼这三个字,品味不出是什么味道。   他便问:“那我要付出的代价该是什么?我的命若是没了,岂不是白白付出?那相爷到底要什么,是我的一只手,还是一条腿,还是一只耳朵……但相爷不能要这些,”霍皖衣轻轻地笑,“真的要成了那样,我连科考的第一关都跨不过去,谈何高中一甲?”   谢紫殷道:“那便之后再收。”   这话比之前的任何话语都来得轻巧,仿佛是一开始就决意了的。   霍皖衣无言沉默,手指下意识蜷缩。   谢紫殷追问到:“你不舍得付出这些代价?”   霍皖衣的目光落到那张脸上。   他看过无数次的脸,魂牵梦萦,或白玉雕琢俊美风流,或满面血污状似疯癫。   那双眼睛眨了眨,霍皖衣道:“我既然说可以付出任何代价,那便没有什么不舍得的。”   谢紫殷便轻轻颔首,神色间几分懒倦:“那再好不过。”   屋中静寂了一会儿。   霍皖衣动身,将方才被他抛到地上的酒杯拾起,细心地为之擦拭不曾见到的尘灰。   一遍又一遍。   他们沉默,一人站着,一人坐着,酒气蒙蒙在侧,却谁都不为之而醉。   谢紫殷微微坐直身体,手指抚到腰侧扇柄,摩挲片晌,忽而侧过头去,看向霍皖衣半侧过去的身影。单薄又脆弱,笼在夜晚的烛光里,那身浅紫衣衫华贵雍容,却更衬得霍皖衣眉目楚楚,秾艳绝色。   就着烛灯,他们之间似有一线阴影沟壑,从上至下的,自他们中劈开一道跨越了四年的天堑险峰。   “盛京香火最盛的是哪一处?”谢紫殷忽然开口询问。   他不该不知道答案,霍皖衣心里微动,应道:“太极观。”   谢紫殷便不动声色地继续:“那为什么先帝时香火最盛,直到现在依旧如此呢?”   霍皖衣道:“陛下也喜欢?”   谢紫殷无言,起身一掸衣袖,移步而出。   “……相爷。”   霍皖衣自身后叫住他。   谢紫殷道:“我已经给了你答案,还想要我说什么?”   霍皖衣却问:“今天喝药了吗?”   似乎就是要应和这句话,霍皖衣话音刚落,解愁领着几位婢女走进屋来,低头行礼道:“相爷,该喝药了。”   谢紫殷垂眸看她。   解愁虽未抬头,却已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令她如芒在背,立时就跪倒下来。   解愁道:“……还请相爷息怒,每日喝药,是相爷昨日亲口吩咐的。”   “我又未说什么,你怕成这个样子?”谢紫殷看她片刻,似笑非笑开口。   解愁不敢接话,只将头埋得更低。   霍皖衣便走上前,伸手将药碗一碗碗取出,放在桌上。   他道:“你们先退下吧。”   几个婢女如蒙大赦,慌忙去牵跪倒在地的解愁。   解愁却不敢有丝毫动作,沉默着等候谢紫殷发落。   视线就凝在霍皖衣伸出的双手上。   谢紫殷忽而兴致缺缺道:“还跪着做什么。”   解愁这才有了力气起身,在几位婢女的搀扶下匆匆站起,告退离开。   霍皖衣递来第一碗药汤:“喝药吧,相爷。”   谢紫殷道:“我不想喝。”   霍皖衣顿了顿,脸上带着几分笑意:“可是相爷答应了我要喝。”   “那又如何呢,”谢紫殷的神色似笑非笑,语调又轻又冷,“我若不喝,兴许就早死那么一两日,也免得以后你要给我一只手、一条腿、一只耳朵。我谢紫殷若是早死,你岂不是比谁都轻松。还在乎我喝不喝药做什么。”   霍皖衣一时哑然。   他看着谢紫殷的眼睛,无法从那幽深的眼底看出任何心绪。   他后退几步,认真去看谢紫殷的整张脸,他问:“相爷这是什么意思?”   谢紫殷道:“你霍皖衣不是很聪明?猜得准那么多人的心思,怎么就猜不准我的?我要是事事都告诉你,岂不是无趣。你喜欢猜,那你就猜个够。最好猜一猜,我是要你的左手,还是你的右手……要你的左腿,还是你的右腿,我究竟是要你一只耳朵,还是两只耳朵。”   每一句尾音落下,谢紫殷都向他走得更近。   那道被阴影划出来的天堑险峰,就被这一步步走来的身影抹平消散。   谢紫殷走到他面前时,光就浮在谢紫殷的头顶,金晖洒落,他不再嗅到酒气,而是近在咫尺的浅香。   谢紫殷最后道:“你就猜这些。”   他捧着药碗,眼看着谢紫殷又要转身离开,忽然道:“我不猜。”   谢紫殷停下脚步。   霍皖衣道:“是你先说那些话吓我,我才回敬你的。谢紫殷,你明知道我现在猜不到你的心思,我对你而言,不就是这么些用处,除了我这个身体,我还有什么代价能够付给你?”   于是谢紫殷回身向他看来。   谢紫殷道:“我吓到你了么?”   他被一步步逼近,手中的药碗都快捧不稳。   谢紫殷接过那只药碗放到一边,拽住他的手,将他拖到卧房的铜镜前。   正对着那面铜镜,他被谢紫殷掐住脖子,睫羽抖颤着,只能看到镜中重叠的人影。   谢紫殷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我说我要你的命,不是在吓你,而是我最想要的……就是霍皖衣的命。而我谢紫殷要的,是你的人,你的心,你的性命……我能把你救出来,就能把你推回去,我说过,你没有得寸进尺的资格。就算我真的要你的命,这是否是你可以付出的代价,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霍皖衣,你要记住,你的所有现在都只属于我,我想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包括你的心,你的命,你没有的,和你仅有的。”   作者有话说:   论老公不会说话是一种什么体验。   霍皖衣:谢邀,习惯了。   论老婆不会说话是一种什么体验。   谢相:谢邀,我也习惯了。   小陶:我也习惯了。   谢相:关你什么事。   小陶:(叼着玫瑰)(被刺扎到)(匆匆离场) 第42章 当年   球自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映着冬日的第一缕阳光,好似生出条华彩艳耀的拖尾,在人群喝彩声中,正正砸入中心。   “漂亮——!”   安小侯爷双目放光,不住鼓掌,扇面都快被他拍得稀碎:“你快看、快看!阿霍,你看到没有?这人太厉害了,真不愧是本侯爷重金买来的天字第一号杀手。”   周遭的人声鼎沸,扰得霍皖衣心绪不宁,耳边更是嗡嗡作响。   可是安小侯爷沉浸在狂喜之中,半点儿也没有发现这位便宜损友的状态不对。   折扇的扇面是被彻底拍得碎裂。   安小侯爷又道:“你怎么不说话啊!阿霍,你看啊!我可是和那几个人打了赌,我买下的人一定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夺魁,那就是丢了本侯爷的脸面。不过现在看来嘛……本侯爷怕是要狠狠赚上一笔!”   他摸着脸嘿嘿坏笑,等了片刻,还是没听到霍皖衣回话,不由得转过头,一看之下,却惊了个倒仰。   谢紫殷不知何时坐在了他们这间隔栏雅间里,正伸手搂着霍皖衣的腰身,将人抱在怀里。   “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嘘——”谢紫殷执扇抵唇,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霍皖衣睡着了,侯爷还是不要吵他的好。”   “怎么就睡着了?不会是病了吧?”安小侯爷大感不解,伸手欲往霍皖衣的额头上碰。   “啊!”   安小侯爷捂住自己的手背,眼眶发红道:“你打我做什么!谢紫殷,别以为你是谢家嫡子就可以打本侯爷!本侯爷一生气,谁劝都不好使!”   谢紫殷不动声色地收回折扇,笑道:“侯爷何必动怒,要知道霍大人日夜忙碌,难得清闲一日,莫不成侯爷还想惊扰了别人休息不成。”   安小侯爷一听就急了:“那不可能!”   “阿霍可是我的知己至交。”   安小侯爷说起这件事来煞有介事,已然忘记这个知己至交是他自己自吹自擂,自封而定,霍皖衣从头至尾也没有承认过这件事情。   但谢紫殷深知应该如何应对。   只听谢紫殷道:“这是自然,也不怪霍大人总是将侯爷的喜好记得这么清楚,无论去哪儿都会记得给侯爷带些礼物,这般的情谊,让谢某也深为感动。”   顿时蹴鞠也没什么吸引人了,周遭的欢呼声也不再让安小侯爷沸腾欢呼了。   安小侯爷自以为矜持地点了点头。   实则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   “谢紫殷,没想到你还是会说几句人话的。”安小侯爷感叹不已,“你如果一开始就这么会说话,本侯爷肯定也愿意和你做知己至交的。”   谢紫殷却道:“那却不必。”   “为什么?”   “谢某的心不够大,装不下那么多人。”   安小侯爷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怒道:“装本侯爷是委屈了你不成?你倒是让别人给本侯爷腾块地方!”   真是妙语连珠。   谢紫殷失笑道:“可是侯爷尊贵,分量比之旁人都重上许多,为了装下侯爷,谢某怕是要把自己的整颗心都给腾空了,岂非太过无情?”   细说来,安小侯爷是缠人了些,哄却是很好哄的。   闻言,他满意点头,大度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本侯爷也不强求。”   “不过……”   安小侯爷拿着自己那把破折扇挡着脸,做贼般凑近,问道:“霍皖衣抱起来舒不舒服?”   谢紫殷眼神微动,似笑非笑道:“侯爷何出此问呢?”   安小侯爷努了努嘴:“他长得不好看?”   “……人间至美。”   安小侯爷一摊手:“那不就得了!”   说罢,他又嘿嘿笑起,明明才十六七岁的年纪,偏做出个风流子的模样:“我们在这儿偷偷摸摸的,谁也不知道,你抱一会儿,我再抱。”   谢紫殷想也未想:“不行。”   “为什么不行!”安小侯爷怒道,“从你出现开始,你就一直拒绝本侯爷,你是不是对本侯爷羡慕嫉妒,你你你别太过分!”   谁知道他话音刚落,身前陡然响起一句语带冷意的声音:“因为我不想被侯爷抱。”   安小侯爷瞪大眼睛。   他看向还窝在谢紫殷怀里的霍皖衣,震撼不已:“那你就可以被谢紫殷抱?!”   霍皖衣皱了皱眉,轻咳一声,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谢紫殷的怀抱,若无其事道:“哪里,我不过是刚刚被侯爷吵醒。”   安小侯爷登时气势就弱了下来:“我我我、这,我吵醒你了?”   “不然呢?”霍皖衣眼波横飞,眉眼秾艳得勾人,“我还在睡梦里,就听见一句又一句的‘本侯爷’,不想醒也要醒了。”   “那不是因为谢紫殷一直抱着你嘛。”   安小侯爷扁着嘴:“你说,是我在你心里重要,还是谢紫殷在你心里重要。”   霍皖衣顿了顿,道:“当然是侯爷重要。”   话真的假的,也就霍皖衣自己心里清楚。   可这不妨碍安小侯爷犹如斗胜的公鸡,得意洋洋地瞥了眼谢紫殷,故作矜持道:“这种实话以后还是不要说了,说得这么直白,有些人的心都要碎了。”   得意着故意说了这么些话,安小侯爷心底邪火尽出,干脆站起身来,道:“本侯爷要出去走走,你来不来?”   霍皖衣道:“我才醒,还想休息一会儿。”   安小侯爷不疑有他,摇头晃脑,倍感舒爽地踏步离开。   如今四周还是喧闹得很,蹴鞠球追来倒去,从地上滚落。   霍皖衣和谢紫殷无声对视了许久。   他红着耳朵别过头:“一直看我做什么。”   谢紫殷垂着眼帘看他的手指,忽而伸手握住,轻笑道:“霍大人最是聪明,可否听到我方才与安小侯爷的谈话?”   霍皖衣道:“我只听到安小侯爷说什么要抱我,吓得我直接就醒了。”   谁也不知道他这句话到底是真是假。   可他这样说了,就算是谎话,那也只能当成真话来听。   眉间朱砂痣微微一动,谢紫殷顺着他的话意道:“那我有一句话,霍大人必然没有听到。”   “哪句话?”   谢紫殷的手指按揉着霍皖衣温热的手背,静了片晌,以一种只有他们两人之间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到:“我说霍大人是人间至美。”   无人能否认谢紫殷的声音得天独厚,悦耳得比喝什么酒都更易让人沉醉。   以这样独一无二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只要稍微放轻语气,便会给人一种温柔宠溺的感觉。   更何况这句话的声音这般低。   低得好似天上地下只剩下霍皖衣和谢紫殷两个人。   他们自成天地。   霍皖衣忽然觉得抚在自己手上的指尖烫得厉害。   他下意识想抽回手,又被谢紫殷牢牢握住,半点儿也动不得。   谢紫殷道:“霍大人觉得我说得不对?”   “……你,”霍皖衣眼尾都飞出一片绯红,“你是多喜欢这张脸?”   谢紫殷眸底深深,唇角带笑道:“倾慕人品是贵重高洁,难道爱慕皮囊便成了下乘?天下间能有霍大人这般美貌的人又有几个?本就是独一无二的品貌,自然担得起被人爱慕的分量。”   “还是说——”握着他的手用了几分力道,霍皖衣被迫靠得更近,每次呼吸都似在与谢紫殷交融。   他不太容易脸红,这样被压低着躺在桌案,还是让霍皖衣脸色发红。   “霍大人想给谢某更多的好处,好让谢某不止贪恋这一副皮囊?”   “……你。”   霍皖衣抿了抿唇,“你还想我给你什么?”   谢紫殷道:“一生一世。”   明明冬时的风该是要刺骨几分,可在这两心相近的时候,风吹过来,只吹平燥热跳动的心跳,让霍皖衣不至于被自己的心跳胁迫得理智全无。   可他细细思量,真情实意地想了很久。   他闭上了嘴,却还是没能管住自己,在谢紫殷的注视下轻轻颔首。   于是谢紫殷的身躯压得更低。   风华无限,惊才绝艳的谢家嫡子,他不可高攀,却又时刻惦念。   被吻住的时候,霍皖衣想,这应当是种恩赐。   而谢紫殷的垂青让人沉沦深陷,就算是无底深渊,亦敢去尝这一分的甜。   他意乱情迷,唇上温热泛甜,被这个吻激荡得无力挣扎,无处可逃。   月上中天的时候,他们牵着手走出围场,漫步在月华笼罩的山间。   霍皖衣忽然道:“你只要一生一世,那如果下辈子,我们又遇见了呢?”   谢紫殷偏过头看来,眼底好似凝着月光,让他一眼即弥足而陷。   “……那要看霍大人是否如今生一般貌美。”   霍皖衣道:“你还是只喜欢我的脸。”   谢紫殷含笑道:“哪里,若没有这张脸,我不会喜欢霍大人。但有了这张脸,我才会因为喜欢而逐渐了解,才会越来越喜欢,直至爱上霍皖衣这个人。”   “再者说,霍大人喜欢我什么?”相似的问题被抛到霍皖衣面前。   霍皖衣和谢紫殷并肩前行。   他借着月,去看谢紫殷完美无瑕的侧脸。   霍皖衣道:“我也喜欢你的脸,但我爱的是谢紫殷这个人。”   他何止想给谢紫殷一生一世。   那时的霍皖衣想。   他只要想到这个人,就期望时间有永远。   作者有话说:   一个回忆章。   安小侯爷:后来我才发现他俩有一腿,我还是太年轻了QAQ   以前的谢相:直球之王。   现在的谢相:不会说话。   以前的霍皖衣:羞羞答答(大雾)   现在的霍皖衣:非常开放。   展某: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第43章 雨时   这般又下了一场雨。   雨势不大,细细密密的,洒在屋檐瓦片上的声响亦很轻柔绵密,又让人听出一点点急切。   霍皖衣就坐在廊前看雨。   他有时会喜欢听雨声,丝丝缕缕灌入耳中,像清泉过石,悠悠流淌。   而他并不是真的很喜欢雨。   因为这一生于霍皖衣而言,雨都是绝望的。   总是会在绝望时听到雨声,于是有些时候甚至分不清楚,这绝望究竟来自于人,来自于天意,来自于命运——还是来自于一场落下的雨。   他抬着眼帘看得很认真。   雨丝牵连如珠落,砸在地上,飞溅起几滴水花,又没入虚无。   唯有池水的涟漪反反复复,荡漾开时,意味着这正下着一场急切的,细密的雨。   等解愁领着几位婢女捧着药碗行来,霍皖衣方站起身,道:“我带着她们去。”   解愁低声应是,为霍皖衣让开了位置。   谢紫殷近些时日难得没有去上早朝。   这不是件正常的事。   但偏偏谢紫殷给出的答案出乎霍皖衣的意料——“我向陛下告了几日假。”   倒也只字未提叶征根本没有点头答应。   谢紫殷少有如此任性。   从他们相识至今,谢紫殷与其说是不曾任性,不如说是从不会确切展现自己的内心。   若是在四年前——   霍皖衣还有自信,能在层层面具下窥探到谢紫殷的真心。   然而这只是“如果”。   他和谢紫殷之间的如果,早在四年前被他一次又一次,刺得七零八碎,刺得甚至粉碎。   霍皖衣迈入书房时,谢紫殷正在提笔作画。   他颔首示意,婢女们便将药碗一个个搁置在桌,低头退下。   霍皖衣捧着药碗走到谢紫殷身旁,也没有开口打扰。他只是借着这安宁至极的时光,又仔细端详起谢紫殷的脸庞。   从眉峰到眼睛,从鼻子到嘴唇,霍皖衣一点点打量,直到谢紫殷偏过头来:“又该喝药了?”   霍皖衣道:“相爷现在就喝么?”   谢紫殷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你捧着这个药碗,难道不会嫌手酸?”   他不由得笑:“只要是为相爷捧着,那捧上多久,我都是心甘情愿,绝不会觉得手酸。”   谢紫殷道:“你又有事要求我?”   “没有,”霍皖衣将药碗递过去,轻声道,“反正我说什么相爷都不相信,那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相爷不必想太多。”   他当然明白自己和谢紫殷之间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得清。   就像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当年的事情究竟如何演变成那样的地步,可知道归知道,要不要原谅,能不能放下……或者说,霍皖衣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做好解释的准备。   他无从解释,不敢解释。   如同他这一生,总是在帝王的命令下做坏事,又做自己不愿做的事。   他受得住任何人说他有罪,说他狠毒,反正他对他们毫无愧疚,他只认为自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真要说来,他霍皖衣理应是个忠臣、纯臣。   史书工笔之下,他至多也是个“愚忠”的忠臣。   然而他不能是个名留青史、流芳百世的忠臣,他成了奸佞,成了野心勃勃的权臣。先帝的错误要由他来背,因为他还活着,先帝的仇人要向他来索命,因为他还活着。   可他喜欢活着。   眼见着谢紫殷将四碗药汤一口口饮尽,霍皖衣脸上笑意盈盈:“相爷在作什么画?”   他一边问,一边用绢布去为谢紫殷擦拭唇角。   手腕被人擒住,他怔了怔,对上谢紫殷意味深长的双眼。   谢紫殷道:“夫人这般殷勤可人,难道真的别无所求?”   霍皖衣眼神闪动,笑道:“我求相爷不行么?”   “你想求我什么?”   檐下的雨如珠而落,敲碎几分静寂。   霍皖衣道:“……我最近仰仗相爷做了许多事。没有相爷默许,我见不到陛下,没有相爷相助,昶陵之行我亦走不通畅,就连莫公子的事情……我都是凭着相爷才走到今天。”   然而正最该是谢紫殷得寸进尺,讲出条件的时候。   他凝视那双无法看透的眼睛,却只得到谢紫殷一句:“蠢人也走不到今天。”   霍皖衣睫羽颤动一瞬:“相爷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说,我都是凭借自己?”   谢紫殷松开他手腕,随意道:“你如果事事都靠我,那从一开始就不会想法子离开。”   霍皖衣道:“相爷觉得我可以离开么?”   那只手重新执笔作画,铺展的宣纸上墨色深厚,将巍峨耸立的群山勾勒。   谢紫殷似笑非笑地反问:“你以为呢。”   霍皖衣道:“我以为相爷不会想要我离开。”   “我关不住你一辈子。”   “……没有关不关得住这种说法,”霍皖衣却好似要争个输赢,“比如废掉我的手脚,剜去我的眼睛,让我除了相府无处可去,没有任何逃跑的机会与能力。”   墨迹在群山的头顶划出一道横。   不知这是不慎添出的一笔,还是本该落于此处的点睛之笔。   谢紫殷偏头看他:“霍皖衣,在你眼里,我有这个必要以这种方式困住你?”   霍皖衣怔了怔。   他放轻声音:“……我……是为什么呢。”   他问得没头没尾的,也不知道究竟是在问个什么。   好像这个问题只是他突然想出来的,连自己的心里究竟在问什么也不清楚。   但偏偏谢紫殷听懂了。   如同四年前,他一眼就能看见谢紫殷的真心那样。   他也被轻易读懂。   就连他自己都还在浑噩不定,于迷雾中跌跌撞撞,追寻前路。   谢紫殷却道:“我关不住你一辈子,也没有想过关你多久。”   霍皖衣道:“谢紫殷应该很恨我。”   谢紫殷也不否认:“我的确恨你。”   “……那是为什么呢,”他的眼睛里好似凝出泪意,“你总是让我想不通,感觉我变得很不聪明。”   “因为你是霍皖衣。”   “……因为?”   谢紫殷搁下毛笔,伸手在他眉间轻抚,一寸寸描摹他的眉眼、鼻梁,嘴唇,直至脖颈……锁骨。好像要经由这细致的抚摸,去触碰到他的所有。   谢紫殷道:“我爱的霍皖衣,是睿智绝伦,惊才绝艳的美人。他不会甘心困于一隅,也不会放弃自己掌握权柄,他有野望,有魄力……他狠心,甚至歹毒,他阴险,亦或该说他无情无义,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知道自己很坏,所以死不悔改。”   霍皖衣缓缓睁大了眼眸。   他头一次听到谢紫殷如此评判他,每个字都真切刻骨,温柔又扎人。   可是他还是折服于这种温柔。   他眼里聚起更多的泪意,欲掉未掉,昳丽绝艳的容颜便呈现出一种脆弱。   ——“这就是我爱的霍皖衣。”   谢紫殷低声轻笑,“也是我恨的霍皖衣。”   所以。   “所以……”   “如果霍皖衣不是这样的人,那我也不知道我该恨什么了。恨你刺了我九剑么,我却更觉得自己愚蠢。因为错信了你,所以才会一败涂地。而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败给你,因为我对霍皖衣永远都不会再相信。”   一个人怎么能把话说得这么甜蜜,又这么让人心碎。   霍皖衣想。   他到底该是觉得心碎,还是觉得心醉。   他眨了眨眼睛,遏制不住泪意,无声无息地开始落泪。   谢紫殷收回手,静静看着他哭泣的面容。   那双眼睛里没有温柔,没有心疼,更不见任何恨意或者嫌恶。   谢紫殷的确是很平静地在看他。   像一潭死水,在凝视一潭被雨声惊醒,从而涟漪四溢的死水。   谢紫殷道:“霍皖衣,你还是很爱我。”   霍皖衣别过头去,眼尾绯红,泪珠在睫羽上挂了一会儿,悄然下坠。   “你亏欠我,你对不起我,你看着我就是在受罪。我不需要困住你,因为你会自己困住你自己。”   谢紫殷的手从他腰间穿过,像是在拥他入怀。   这只手抚过折扇。   作过画。   弈过棋。   甚至曾为他奏过一曲。   霍皖衣感觉心都要被这个人碾碎。   他的腰带被谢紫殷解开,衣衫大敞,撩起的衣摆扫过书桌,差点让笔架翻倒。   “……别。”他轻道,“我喜欢这幅画。”   于是谢紫殷抱着他来到窗前。   他面对着窗外的雨丝,明知不会有人在这雨天里行走,却还是紧张,手指颤抖着去解开里衣,却频频出错。   谢紫殷覆了过来,动作细致温柔地为他解去衣扣。   那道声音就在他耳边,低哑悦耳,比雨声更轻柔:“你无论走得多远,都会记得回来……霍皖衣,我放你走,因为你一定会回来。我不喜欢以任何手段困住任何人,我只要你心甘情愿,就像四年前——”   “无论霍大人手中握着多少权势,被多少人叩拜,他的心里、眼里,都只会有我。你可以不再是帝王的兵刃,但你从天牢里被我救出来时,你就注定了,要成为我一个人的。无论是忠诚的狗,还是能赏玩的物,你都唯我所有。”   “所以我还需要怎样困住你么?我只需要在这里,你就会不计一切代价地回来。”   作者有话说: :能不能请谢相说实话,为什么不搞囚禁play。   谢相:懒。 :……   霍皖衣:我希望作者明白我的人设是流尽了眼泪。   霍皖衣:你数数我哭多少次了,你不觉得OOC? :谢紫殷还爱你(恶魔低语)   霍皖衣:QAQ   霍皖衣:你这是作弊! 第44章 旧衣   从他们坐在这里开始,莫枳便在唉声叹气,好好儿的曲声也和着他的叹息变得凄凉。   明明是热闹情景,楼下说书声配着曲乐,万军阵前激昂乐,一将筑得功劳高——这般让人荡气回肠,心潮涌动的故事,却在莫枳的叹息中一塌糊涂。   他在这儿坐着叹气,霍皖衣也不理他,认认真真翻阅着手里的《周易》,为三日后的科考第一试做着准备。   ……   莫枳本来沉浸于此,左思右叹,一看霍皖衣这个模样,顿时有些不爽。   莫枳道:“你也给我想想办法。”   霍皖衣神情不动,头也未抬:“想什么办法,我已经尽力了。”   “哪儿有这么尽力的,”莫枳道,“你多求求相爷,让我和桓勿言见一面,我现在见不到他,我是吃不下饭、喝不了酒,睡觉都不安生。”   霍皖衣翻了一页,道:“我可听说你是成日吃着山珍海味,一天逛四五次花楼。”   莫枳叹道:“是了,我就是在用这种东西抚平我内心的伤口……”   霍皖衣道:“既然已经有办法抚平伤口,我还需要帮你想什么办法。”   “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不是。”   原本想好的词句直接被霍皖衣这两个字给打回,莫枳一口气哽在喉间,既出不去,也咽不下,难受得他直拍桌子,手忙脚乱给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闷下去才舒通郁气心火。   莫枳心痛不已:“我们居然不算是朋友!那几日,我们亲密无间,我们无话不谈……我有一口吃的,绝不会忘记你,我连床都让给你睡!”   但是、但是!   莫枳的眼神满是幽怨,他哽咽道:“你好狠的心……”   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   他放下书籍:“莫公子,你耽误我这么多时间,只是为了说这些?”   “只是?”莫枳瞪大眼睛,“这叫什么只是!我要见桓勿言,这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   霍皖衣道:“阮宣清虽然放了莫公子自由,但明面上的说法,是要用莫公子引出桓勿言此人,你现在还天天惦念着去见桓勿言,不是要带着他一起往火坑里跳?”   莫枳道:“这不一样。”   “何处不一样?”   莫枳又斟了杯茶:“我可以偷偷去见他,阮宣清会帮我的。”   闻言,霍皖衣挑眉笑问:“你们合作了?”   莫枳脸上挂着点儿本就如此的笑意:“不然还能怎样,他见识不俗,虽说关了本公子一段时日,到底也是因为和那位刺史合作。现在有更好的合作对象,他自然要挑选合适的。你放心,这些事情阮宣清一个人就办得成,霍公子,霍大美人……你只需要帮我求求谢相就好。”   把求来求去的事情挂在嘴边,像这种事很轻巧似的。   霍皖衣无言了片刻,重新拿起书册,淡淡道:“既然莫公子喜欢求人,那还是自己去求罢。”   “啊?”   “自己去求不是更有诚意么,”霍皖衣道,“上次见到相爷时,莫公子也是妙语连珠,不知说了多少好听话。莫公子有如此大才,何不自己上阵?”   他话音刚落,楼下陡然爆发出一片叫好声。   那说书人一拍桌,猛灌一碗烈酒,又激昂不止地叙说起这跌宕起伏的故事来。   楼下热闹非凡,楼上莫枳却闭紧了嘴巴。   霍皖衣道:“莫公子怎么又不说话了?”   莫枳道:“我无话可说,我说什么,我但凡有胆子去求谢相大人,我还在这儿求你做什么。”   “原来莫公子心里明白。”   语罢,霍皖衣掸掸衣袖起身,捧着书册道:“那霍某就先回府了。”   “等等!”   莫枳拧着自己的大腿,泪花滋溜而出:“真的要这么狠心吗?”   霍皖衣似笑非笑地凝视他片晌。   “莫公子,哭不出来也不用强求。”   莫枳:“我是真的想哭,但是从小到大本公子都很坚强,实在哭不出来。”   霍皖衣道:“不用去见桓勿言。”   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笺,霍皖衣将之放在桌上,道:“这是桓勿言写给你的信。今日出门来见你,也就是为了这桩事。”   莫枳笑不出来:“那你不早说。”   霍皖衣眉眼带笑,是个近似于恶劣的笑容:“谁让我一来,莫公子就直叹气呢。我想着自己说话是不中听的,自然就没有开口。”   走出茶楼,天色已经渐暗。   霍皖衣自从走出天牢以后就在相府里生活,如今的盛京究竟变化成什么模样,他却是头一回有时间来游逛观赏。   他孤身一人走在长街上,行人与他错肩,两边渐渐新支起几家铺子,吆喝售卖着胭脂水粉,糖人小吃。   路过某个熟悉的地点时,他突然停下脚步。   仰首望去,曾经显赫高贵的侯府已不再是那片废墟,而是改换面貌,里面售卖着布料衣裳,看管店面的掌柜笑语晏晏,对着来往的客人热情招呼。   “姑娘要不要进来看看?”那位年轻掌柜笑着喊,“姑娘这样好的人才,自然要配上适合的衣服,我们店里最近新进了两块布料,是从勤泠那儿买来的,盛京还只有我们才有呢!姑娘要不要试试?”   那被她唤停步子的女子抿唇一笑,到底走了进去,认真挑选起来。   踟蹰片晌,霍皖衣也动身,随着往来的人群走进了那家铺面。   这家店只占了当年侯府一个角落的位置,却已比许多店铺都宽敞不少,里面摆放的布料繁多,花饰更是丰富,那掌柜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儿应承那个,一会儿又同这个说话。虽说如此,脸上却不见丝毫疲态,反而很是欣悦。   霍皖衣想,这也很好。   安小侯爷如果还在,想着自己的家里变得这么热闹,肯定比谁都更高兴。   他伸出手来,没有抚摸任何一块面料布匹,而是在墙上轻轻摩挲。   隔着一段无可追溯的时光。   他就算回忆过去,也想不出任何值得快乐的东西,他只觉得空虚。   那位掌柜忽然从他身旁走过,回头道:“这位公子……想要买哪种布匹?”   霍皖衣对上她的眼睛,轻笑道:“你们店里什么布料最得人喜欢?”   掌柜便也笑着回答:“公子的话就说浅了,我们店里啊,最得人喜欢的料子不说十件八件,五六件也是有的,公子且随我来看看,若是公子也喜欢上了,那便是缘分。”   她说完,忙领着霍皖衣走去一角柜台前:“四儿,将我们店里那几匹布料拿出来看看。”   被她唤作四儿的女子展颜应是,手脚麻利地取出几匹布料,一一呈放在柜台上,供来人细赏。   掌柜掩唇道:“这几匹布料价格不低,寻常时候也不会摆放出来,我看公子气度不凡,身上的衣物料子也绝非凡品,是以公子想看,我便也让它们出来见见客,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然而霍皖衣的目光落在其中的一匹布料上,久久未能移转。   他隔着些许距离,指向那匹布料,低声道:“……这是六年前,西平州芊织坊出的料子?”   掌柜讶然道:“没想到公子这般识货,是了!这就是芊织坊出的料子……您也知道,芊织坊的手艺巧夺天工,当年不知多少人为了一块布都要争抢呢!我们这店里还留着些布匹,却也没人能再纺织得一样……”   霍皖衣道:“芊织坊自从被一把大火烧尽,手艺便就此失传了。”   “公子知道得还真不少!”掌柜的叹了口气,语气里也有着几分惆怅,“是啊,芊织坊的手艺,莫说是在西平州,哪怕是在盛京,甚至放眼整个天下,怕也是无人可比的。只可惜芊织坊受了安侯府的牵连……”   末了的几个字被吞了回去,只模模糊糊传出个大概,声响更是轻得近似于无。   这种话要是放在先帝在时,但凡传出,不说是抄家灭门,自己的项上人头那是肯定不保的,好在如今已不是先帝的天下,新帝登基,百废俱兴,从前的事情如今再说出来,也至多是说了个人人皆知的隐秘,再算不得是会砍头的大罪。   只是多年来的讳莫如深还是让她下意识住了口。   霍皖衣的神情掩在散落而下的墨发里,让人看不清半分端倪。   他伸手抚在那匹布料上,也没人阻止他,说些什么他赔付不起的糊涂话——也许是看他的通身衣饰,已断定他是付得起金银的贵客,自然不会有人阻拦。   霍皖衣轻轻抚过片晌,抬起眼帘道:“掌柜在这里做生意,心里不会怕么?”   他问得很隐晦,掌柜却明白他的意思,闻言笑道:“要是怕,就不会在这儿了。”   霍皖衣低语道:“的确。”   “这个料子……我全都买下,掌柜可愿割爱?”   带着布匹走出这家店铺时,天色已是黑沉沉一片,街边亮起许多灯光。   霍皖衣最后回望这从前的侯府一眼。   他眼底深深,看不出情绪。   却好似还裹着那年的炽热火焰,望进深处,还能看到于火中挣扎哭泣,哀嚎求饶的身影。   ……“阿霍。”   他耳边好似又响起安小侯爷的声音。   只是带着苦意哭音,让他想起那张满面血污又带着泪的脸。   他见到安小侯爷的最后一面就是在大火里。   那位娇惯着长大的侯爷一句痛也没说,只问他:“……我这么听话,陛下为什么还要杀我……?”   那双眼睛太亮,火光闪烁着,顷刻就把所有都吞噬掉了。   作者有话说:   先帝:因为朕是昏君。   霍皖衣:……   先帝:朕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你不会生气吧。   霍皖衣:……陛下,地府的信号是有点差,你的梗过时了。 第45章 小试   锣鼓声响起,遍传盛京街巷。   是清晨。   盛京的长街上却已人头攒动,或是踮脚、或是推搡,或拥挤摇晃,皆在望向同一处。   ——今日是科考小试。   与先帝在位时的科考流程不同,今年新帝登基,又因上次盛京天街盛会的“刺杀”一事,前朝数多官员被牵连其中,革去官职,更有皇亲牵扯其中,除爵卸位,数不胜数。   现下官位空缺,新帝贤明,愿唯才是举,故而大开科考,将其分为小试、大试、殿试,皆在盛京应考。   无论出身如何,来自何处,只要手持举荐信,身家清白,过得了层层筛查者,皆可入广学府中应试。   小试只看文章如何,见解是否合情合理,百人一堂,只取一半,即五十人。   大试则既看文章,又听作答,五十一堂,却只取十人。   及至殿试——那已是天下文人士子心心向往之地,一应试题皆由天子送发考核,朱笔御批,谁高中一甲,谁得获进士,谁又差这一脚,混个同进士。   种种考核虽看似轻巧,与往年的科考相比,堪称简单。   但其中的重重考验,又怎能是一朝一夕便可应对?若无十足苦功,单单是半瓶水晃荡,那也是应付过小试,躲不过大试,何谈进入殿试,得见天颜?   及至天光更盛,便有更多的人呼喊着赶来。   车马连串,挤停在一处,时不时走下或衣着不凡,或风尘仆仆的文人士子。   那些本就居于盛京的公子们,更是领着书童仆从浩浩荡荡前来。   寒门子弟站于一侧,出身大族、家中富有闲钱的,站于另一侧。   虽无任何规定,可千百年来的习惯,到底让寒门与世族间还划着沟壑,难以逾越。双方不约而同划清界限,各自找寻自己的相熟之人,看起来照旧热闹,哪一方都是相谈甚欢。   偶尔还会得见哪家公子挤入人群,候在广学府外,有女子掷出香帕,正正落在其面上,只听得佳人娇笑:“等你中试,我就嫁给你!”   闻声,四周笑声大作,间或传出几声调笑般的嘘声,更有人高喊:“齐小妹子放心,杨兄害着羞呢,我帮他说了!他若是中试,必然上门提亲……哎唷!”   人群嘈杂不止。   霍皖衣赶来时,广学府前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抬眼望去,广学府门缓缓开启,正从中走出一位头戴彩冠的中年官员。   那官员甫一走出,四周便倏然静寂无声,再无人谈笑高喊,推挤嬉闹。   双目扫过周遭,那官员沉声道:“听传声而入,你们报名时,已有个号告知你等,一炷香后,叫到与你对应个号时,径自入府,找到与你对应之座位。”   “考核一共三日,每日接考三百人,若今日未叫到你之个号,便明日再来。试题不通,人人不同,莫起歪心,莫行邪道,谨听陛下圣言,此次科考三试,任何一试中,徇私舞弊者,夷三族!”   话音落下,依旧是落针可闻,无人敢言。   官员满意颔首,道:“接下来,各位学子需听好,今日接考三百人,个号若在丁一之后者,便可以先行回家,待明日再来,个号在庚三之后者,后日再来。一炷香为限,若有弃权者自便,若有应考天顺府、上虞府者,便无需再至此处应考。”   “诸位学子,明白否?”   有声响起此彼伏应来:“明白!”   一炷香规整时间,霍皖衣眼见天色尚好,挑了个清静位置坐下,却没有再翻开那本周易。   小试的试题未必是帝王的喜好。他微微眯眼。   但于霍皖衣而言……他若连过小试、大试这两者的自信都没有,那还谈什么心在一甲?   他不过是想到夷三族这件事。   原本以为新帝登基,不会运用如此重的手段。   但一位帝王有此胆识魄力,为了公正公平敢于以此为基石,却也的确让许多学子心神大定。   这既是新帝登基后的首次科考。   更是改朝换代之后,学子们第一条能可直达天听的捷径之路。   谁人不想好好把握其中机遇?   待一炷香燃尽,广学府外立时人潮涌动,根据着个号叫传而出,陆陆续续有学子进了府,霍皖衣是乙六十七,唤他进去时,他似在人群处瞥见了章欢的面容。   他微微蹙眉,也未去细看,只是略有疑惑地走进府中,在两位官兵的监视看管下,被引领着走到院中,坐在了桌前。   上方坐着三位考官,桌上白绢展开,其上又压着一只长条木盒。   如此席地而坐,无人言语,霍皖衣便也垂着眼帘静默等待。   直到三百号人个号叫罢,他抬眸一扫四周,估算着此处便只有百号考生,另两百人应也如此各自分为一百,在另外两座院中应考。   果不其然,三百号叫罢,主考官捋着胡须道:“桌上木盒便放着诸位考生今日之试题,天知地知你知,就连我等亦不知晓。诸位学子,开始罢。”   语罢,鼓锣声震响——   与此同时,天顺府、上虞府,两家亦是敲锣齐响,鸣声直冲云霄,响彻整个盛京。   说是小试,却也足足从辰时考到了戌时,就着烛光答题的学子满眼血丝,还不肯罢手,非要将自己满心豪情壮志写下,任凭夜色深深,越发难以视物。   戌时六刻,方有人传声停笔。   众学子这才得以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行礼拜别诸位考官,一个比一个狼狈地往府外踏去。   双腿灌铅般沉重。   多的是人远远缀在霍皖衣身后,龇牙咧嘴地往前走。   霍皖衣倒是身姿挺拔,脚步轻快,好似这段时间的席地而坐,于他而言毫无不适之感。   他先一步走出府门,黑夜挂空,星子点点,长街上灯笼亮起,他辨别了片刻方向,往莫枳为了答谢特意给他买来的宅院处行去。   ……这也是好事。霍皖衣想,若是自己没有结识莫枳,没有自救,没有为莫枳带去桓勿言的信,今日要回的,兴许就是谢紫殷为他置办的府邸——他已不想再仰仗谢紫殷更多,虽说他债多不压身,可在谢紫殷面前,他总想再好几分。   不过自己想必也是个好不起来的烂人。   霍皖衣摇首轻嗤,嘲笑自己竟也能如此矫情。   他急急往前行去,盼着早些回府休息,却在一个拐角处,被陡然窜出来的人影惊了一跳。   他踉跄两步,被来人牢牢扶住。   即使多日未见,相处时日亦短,但声音语调还是让霍皖衣认出了来人。   章欢道:“我来送您回去!”   他被章欢扶着臂膀,有些讶然:“章欢……你怎么在这儿?”   章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有余力空出一只手挠头:“我和阿爹今天下山来见谢公子,我问谢公子你在哪儿,谢公子说你来广学府考试……还说,他不能让解愁来伺候你,就请我来帮你的忙呀!”   霍皖衣动了动指尖,错开眼道:“……我住得不远,就在这附近。”   “啊?”   章欢挠着脸问:“你怎么不回谢公子的家呀?”   霍皖衣道:“我自己住。”   章欢哦了声,又笑道:“那我带你回去,我观察你好久了,你怎么走路都走不稳了。是不是和阿爹一样,你也喝醉了!”   霍皖衣叹了口气,一边为章欢指路,一边在这怪力少女的搀扶下前行。   他道:“我是去考试,又怎么能喝酒?”   “对噢!”章欢恍然大悟:“你真厉害,居然在参加科考!像你这样的人,一定很有才华……对了,你这么厉害,是不是会考个状元?!那我以后岂不是认识状元了!”   霍皖衣被她跳脱得思绪弄得有些想笑。   他忍俊不禁,眉眼间的艳意竟被纯粹的笑意掩盖:“……我未必会得状元。”   章欢问:“为什么?你难道不厉害吗?可我觉得你很厉害啊!你在山里住着的时候,天天都有在看书……我好佩服你的!”   霍皖衣道:“因为殿试时便有不成文的规定……长得最好看的,就算他的文采堪称状元,为了契合探花郎皆是俊俏男子的小小‘规矩’,他也会被指为探花。”   章欢瞪大了眼睛:“那岂不是很不公平,凭什么长得好看就只能当探花!我可知道,探花是最差的!”   “哪里……”霍皖衣哑然失笑,“世上多少人为了一个进士出身寒窗苦读,十载二十载,甚至三四十载地赴考,若是一甲探花都算是最差,那未能考中进士的人呢,被称为同进士的人呢?难道他们文采比最差更差?”   “可是他们如果很好,就也会考得上啊!”章欢不服。   也许是夜色很好。   又或者是和章欢说话,总让霍皖衣觉得没有那么复杂,他欣赏章欢的纯粹,话语里的耐心出奇的好:“他们也许是缺了一分运气,每个人都会有喜好……考官也一样。也许他们正好遇到了不能欣赏他们的考官,这并不意味着,人人都很差。”   “就好比我……如果我落榜了,没能考上,你会觉得我很差么?”   章欢立时将脑袋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当然不会了!你是最厉害的!”   作者有话说:   新帝:爱卿终于开始搞事业了!泪目!   谢相:……   新帝:你什么表情?   谢相:(微笑)   莫少:大试是还要面试是吧,那本公子去岂不是直接拿第一名,我太帅了!   小陶:……哪儿来的自恋狂。 第46章 短曲   霍皖衣喜欢清静。   莫枳为他挑选的宅邸不大,堪堪供他一人起居消遣。但胜在偏僻,环境清幽,左邻右舍都是些不爱热闹的人。   如今夜色深沉,霍皖衣回到府中,四处静寂,偶尔听得几声虫鸣。   章欢扶着他进了屋,两人各自找了个座椅坐下。   直至此时,霍皖衣才抚上自己的膝盖,不轻不重地按揉。   若要说坐上这么长的时间毫无感觉,那绝无可能,只不过他常年居高位,又是个在外不愿服软的性子,就算有千万分苦,他亦要展现出千百种甜来。   再怎么看,回了屋,总要更放松些。   章欢便坐在他对面,模样倒显得有些如坐针毡,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神情欲言又止。   霍皖衣问:“……你是想说什么?”   章欢眼神躲闪,半晌,勉强应道:“我、我想说……对不起。”   霍皖衣有些讶异:“怎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上次……明明是你住在我们家里,可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害得你被坏人抓走了。”   提及这件事,章欢自责得不行:“要是我不贪玩,我和阿爹都可以早点赶回去的。都怪我。”   “知道、知道你被坏人抓走的时候……我吓坏了,我一个人在屋里,等阿爹去找人帮忙。可是我很害怕,害怕你被坏人欺负……”   她的言语真挚又纯粹,是霍皖衣难以听到的声音,不带有丝毫算计,不曾藏着多少尖锐的利刃,自始至终,章欢倾吐出的每个字,都是她最真心的想法。   霍皖衣一时无言。   他讽笑过天下无数人的天真、单纯,并认为此是愚蠢。   他在这人世间,诞生于恶意,也活在旁人的嫌恶里,甚至被人所恨。他以为天真快乐,诚实善良,是这人世最无能,也最不值得拥有的东西。   没有人教过他要怎样应对旁人的善意。   他应对得了利益裹挟下的好意,因为他取得好处,亦会赠予,彼此都是各取所需。   但是在章欢面前,他无话可说。   因为他对她而言无利可图,她对他而言更无可索取。   他们毫无利益牵扯,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念念不忘的前尘。   霍皖衣沉默了很久,他感觉自己也有些无措:“……你不需要说对不起。”   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那些坏人……哪怕你在,他们也还是会来带走我。他们很厉害,你们两个对上他们没有丝毫胜算。与其说自责你没有赶回来救我,不如说……你应当庆幸。”   霍皖衣凝视章欢泛红的眼眶,一双死寂空洞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   他微笑轻声:“庆幸你们没有在那个时候赶回来,否则,会有更可怕的下场。”   章欢抿了下唇。   她跟着点头,却又用手指擦了擦眼泪:“可是,我还是会很难过。因为、因为只要是坏人,他们就对别人不好,那天,我听、我听谢公子说,你被坏人关起来了……”   每句话都是她的真心实意。   霍皖衣无法不听。   章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哽咽道:“阿爹说我就是个小麻雀,不去山林里玩儿,整天都不快乐。我想到你被坏人关着,哪里都不能去,就觉得特别难过。”   霍皖衣睫羽发颤。   他无意识地蜷缩着手指,错开视线,道:“你不用为我难过的,其实我过得还很好。”   只是这种好于章欢而言便已十分不好。   她还想再说,霍皖衣竖起一根食指:“……不用再说。”   “章小姑娘,”他昳丽的容颜在灯下生花,“我不是个好人,你不用为我而觉得难过。我这辈子,下场只会比你想象中更悲惨,所以……你真的不用为我难过。”   他让别说,章欢就真的听话不说了。   但他每说一句话,章欢就绷住嘴唇,既不理解,又倍感受伤地看他。   好似很想追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   没有原因。   霍皖衣留章欢又坐了片刻,便起身送人离开。   他孤身站在院中,星华洒在他的肩头,比之月光,这些光芒堪称微弱,几近于无。   仰着头,霍皖衣看到的星子闪烁。   他想。   任何一个知道他的人,都会认为他的每个下场都理所应当,越悲惨越值当。   唯有章欢这样不谙世事,从未进入过权利旋涡,看过无底洪流的人,才会因为他与她相识,而为他的下场觉得难过。   霍皖衣不需要任何人来同情。   可在这人世间,他却还能得到一分纯粹的善意。   他轻笑一声,眼底也有了丝笑意。   然后他喃喃自语:“……等大试的时候,我定要雇一顶轿子。”   否则这样席地而坐数个时辰,纵然是铁石,也要为此弯折了。   小试一连考了三日。   广学府一日应考三百人,三日即是九百人,更不要说还有天顺府、上虞府,各自应考的人数众多,可谓是热闹非凡。   三日小试一过,盛京重回正轨,少了清晨便堵在学府前的文人士子,又多出几家铺面来。   这般结束,有人欢喜有人愁。   据传上虞府第二日应考时,有位学子当着考官的面将自己的试题撕毁,涕泪长流,言说自己实在作不出答案,却又心有不甘,愿意当场另作一篇制艺证明自己的实力。   然而新帝大开科考,弃乡试会试,改为小试大试,本就是为了绕过这冗长的制艺,只专注看这天下士子究竟有何独到见解,怎样为国为民排忧解难。   制艺做得再高,没能答上题,那也都是空话。   这考生当即被拖出考堂,赶出了学府大门,任由他跌坐在地哭嚎不幸,也是于事无补。   霍皖衣倒是清闲,挑了家茶楼,倚在窗边读书品茗,放松消遣。   他如今和谢紫殷需得毫无牵连。   名义上的相府夫人还在府中养伤,他递上去的推荐信,也是荀子元盖章承认的那封。   名字已经一样,为着新帝他们的一番苦心,霍皖衣也不能顶着相府夫人的头衔入朝——更何况这是为了他自己。   一旦不能见面,霍皖衣少了说话的人,成日便与书册为伴。能如今日这般坐在茶楼饮茶,那也是难得一次,多数时候,他还是在自己的那座小宅院里消磨时光。   这里也是个很好的去处。   说书人讲的故事,从大将军力克敌匪,孤身骑马闯入敌营,豪取贼匪首级,已经是说到了班师回朝,皇帝礼遇,公主芳心暗许。   接下来又当如何?   说书人神秘一笑,摇头晃脑道:“却不知那公主一颗芳心暗许,大将军在民间,其实尚有一位红颜知己——”   楼下人群嬉笑出声,间或有人高声应和:“那岂不是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了!”   “嘿!客官说得巧妙,只这后事如何啊!便有一语,需知两心相许自不易,红袖添香在此时,要问神仙哪处有,太平盛世啊——全都是!”   喝彩声阵阵传来,此起彼伏,热闹至极。   霍皖衣靠着窗,又饮了口茶水,仔细翻阅着手里的《周易》。   窗外行人来来往往,吆喝声里夹着莫名的曲调,一句又一句涌进窗内的茶楼。   他微微眯眼。   隔间里似乎上来了两个人,正在推杯换盏,大谈此次的小试。   其中一人道:“以文兄之才,想来此次大试亦是轻巧取胜。可惜我文采稍低,未能与之比肩,否则能和文兄共处朝堂,共谋天下大事,该是何等幸事!”   另一人却明显不服:“什么文兄刘兄鸽子兄的,要我说,这次的小试,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你难道不知道,很多高官的族人都在这次小试,他们要是进不了大试,谁信呐!”   那人道:“朱兄此言差矣,新帝治世,绝非前朝可比。圣明之君高坐庙堂,我等为民为国,方才是知己相对,知音相和。”   另一人道:“你懂什么,我可比你懂!新帝、新帝难道就不是皇帝?这些高官权臣,谁不是仗势欺人,有着权势,眼睛就只望着天!”   那人似苦笑了一声,叹道:“没想到朱兄心里竟有如此多不平之事……也罢,二人相交,最重投契,我与朱兄,看来是不得投契,志不同,道不合——”   “朱兄,在下这就告退。”那人起身离去,推门声不甚明显,却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霍皖衣站起身来,推开门,正与那从隔壁雅间走出的人相遇。   那人容貌清俊,温雅端方,着了身翠青长衫,手里与霍皖衣一般,还捧着一册书。   见到霍皖衣推门而出,那人被他这张艳丽的脸惊艳,晃了下神。   不过仅是片刻,那人便拱了下手,道:“这位公子……”   言下之意,却是猜到霍皖衣不是巧合而来,更似是刻意推门而出,与之相见。   霍皖衣眼带笑意,似极满意这份聪明。   他侧过身,让出个位置,邀请道:“兄台方才的言语,霍某深以为然……不知霍某是否有幸,能与兄台一谈?也许于兄台而言,值得投契相交之人,便是霍某呢?”   那人略有吃惊,却未多作迟疑,干脆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霍兄,请。”   作者有话说:   来了,那个男人来了。   展某:是情敌吗(狂喜)   莫少:那我岂不是有机会了(狂喜) 第47章 尺涧   隔门一关,绕过屏风,两人相对而坐。   那人自始至终温雅,一派君子气度,彬彬有礼:“鄙姓梁,名尺涧,敢问霍兄姓名?”   霍皖衣道:“在下霍皖衣。”   凡世间人,对这样一个名姓,大抵都不会觉得陌生。   梁尺涧怔了怔,道:“……霍兄,竟与那人同名?”   “世上奇事无数,如我这般同名同姓,也只是沧海一粟。”霍皖衣道,“还是因这三个字,梁兄便无意与我相交了?”   “哪里哪里,霍兄言重了。”   梁尺涧连声告罪,伸手为各自斟了杯茶,道:“是我一时失态,还望霍兄不要怪罪。”   霍皖衣含笑举杯,两人茶杯相碰,他轻抿一口方问:“方才与梁兄对谈的是何人?”   “是我一位同乡,新帝圣明贤德,广开科考,为我等学子大开方便之门,我们便是从勤泠赶赴而来,却不想虽为同乡,却不能志同道合,反而意见相左。”   言及此事,梁尺涧摇首叹息,不忍道:“其实朱兄为人并无大错,只是既要考取功名,便应谨言慎行,谋定而后动。像朱兄这样的性子,耿直有余,却过于冲动。我与朱兄既然非是知己知音,便只能好聚好散了。”   霍皖衣道:“我听梁兄言语,似对陛下十分推崇。”   梁尺涧笑道:“不止我对陛下十分推崇,此次前来参试的人里,又有几人不念着陛下的这份恩情?陛下此次开科考,或许在顽固守旧的人眼里可称是‘大逆不道’,是忘了祖宗基业……”   “可是真要说来,”梁尺涧饮了口茶,意味深长道,“这算什么大逆不道?”   “梁兄意有所指啊。”霍皖衣抬手为他斟茶。   梁尺涧道:“霍兄不也听出我的言外之意?”   他们二人目光相接,皆是沉默。   半晌,霍皖衣轻笑出声:“不错,梁兄的意思,聪明人自当懂,可不够聪明的人,纵然懂了,也爱装糊涂。”   新帝登位,所谓的改朝换代,又岂是从前父亲传位于儿子这般简单。   龙椅的主人换了新的。   朝堂便也要重新来过——连同从前的忌讳、爱好,甚至罪行,都将以新帝的喜好来评判。   要谈说新帝大逆不道,那才真正是贻笑大方。   ……大逆不道,逆的又是什么?忘了祖宗基业,难道这高氏的祖宗,也是叶氏的祖宗么?   这个道理,未必所有人都不懂。   偏偏有些人懂,他们情愿不懂,在这流言蜚语里装糊涂,倒去做推手。   好像以为如此言语,即可移天换日,把已改过的朝代,再改回从前。   但这已不可能。   答案显而易见,呼之欲出。   梁尺涧脸上也带着几分笑意:“霍兄也是聪明人,却不是装糊涂的聪明人。”   霍皖衣道:“梁兄以为,人不装糊涂,反而更好么?”   “非也,”梁尺涧执杯而饮,意犹未尽,“装糊涂也要看是在装什么样的糊涂,有些人懂却不说,是聪明,有些人懂却不说,反而是在自寻死路。”   “这般说来,真聪明的人,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糊涂,什么时候不该糊涂。”   “然也。”   梁尺涧手一拍桌,道:“霍兄与我,都是不装糊涂的人。”   霍皖衣道:“那我与梁兄岂不就是朋友?”   梁尺涧淡淡笑了,他举杯示意:“那霍兄何不再与我碰杯?”   待碰杯后各自饮罢,梁尺涧道:“不知梁兄府邸何处?若得闲暇,某必当拜会。能与霍兄同游盛京,一赏天子脚下人情风貌,当是一桩美事。”   霍皖衣挑眉轻笑:“梁兄以为我是盛京人士?”   梁尺涧怔然:“莫非不是?”   霍皖衣道:“我乃是昶陵人士,今次参考方在盛京落脚……不过,梁兄亦问得不差,我的确在盛京有一小小府邸,虽无多余厢房招待贵客,却有宽敞小院,能可与梁兄倚桌而坐,对弈闲谈。”   梁尺涧灿然而笑:“如此甚妙。”   桌案上纸页垒得如山一般高。   揉着眼睛,各位考官可谓是挑灯夜读,竭力抵抗这昏沉睡意。   主考官严泰是此次的三府总考,责任最是重大,他是日夜手不释卷,吃饭亦要翻阅学子作答的试卷,力求寻到出彩之人,为朝廷多作贡献。   然而他翻来覆去,看过不知多少试卷,感想之愤怒,非三言两语可以说清。   这倒不是因为出彩的人太少。   而是科考由来已久,写制艺的习惯如同刻在骨子里。   许多试题,学子们答得出来,却偏偏答得眼花缭乱,看个许久,方才切中题中真意。   更加之考官们堪称废寝忘食般审阅。   又如何让严泰不恼。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是啊……我看了半天这位考生的答题,仔细一瞧,呵……竟才对照着题目答了几句话!剩下的全是在放屁!”   “你这还好,且看看我这个……辞藻华丽,行文优美,读阅来实在赏心悦目,但仔细瞧瞧,竟是一个问题也没回答,比狗屁还不如了……唉。”   “这篇好,称得上奇思,就是法子偏激了些,要是派去刑部,说不定还有些建树。”   “……真要说奇思,谁能比得上前任大理寺卿姚心池,那才是个狠毒人物。”   “嘁,论狠毒,还有谁狠得过那位!”   “咳咳!”一名考官使了使眼色,“噤声!谁叫你提那个人的。”   热闹一阵,屋中又重归寂静,仅剩翻阅纸页的声响,间或传来些许走动声,低低交谈着。垒得如山高的纸页一张张被抽出,印了红章的置于一处,被盖蓝章的被弃在一旁。   过了两刻,便又多垒起两座山来。   正当此时,忽而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那赶来的官兵还未及开口,众考官往门前一看,立时起身,放下手中试卷,行礼道:“见过刘相——”   “诸位大人免礼。”   已近初秋时节,夜里难免寒凉,刘冠蕴走入屋中,一身朝服未去,因着年事已高,早早儿就披上了一件外袍。   众人让步,恭请他坐于上首,束手站立在旁,俨然是静听吩咐的模样。   刘冠蕴道:“诸位大人继续看罢……本官是奉命前来,仅作监督之职,尔等取用何卷,皆凭尔等眼力……本官不会多作评判。”   一干官员还是站在原地,迟迟未动。   “嗯?”刘冠蕴笑眯眯捋着胡须,“还是说,诸位想要本官请谢相前来?”   “不敢不敢!”   他话音刚落,已有官员动身阅卷,额角冷汗尽出。   “刘相说笑了……”   “是啊,刘相在此,我等心中甚安……”   眼见着考官们重新翻阅试卷,刘冠蕴满意颔首,眼尾皱纹略深,与他神情呼应,又似在思索什么。   严泰此时捧着纸页,低声道:“刘相大人……”   刘冠蕴回过神来,应声发问:“严大人有何要事?”   严泰道:“……可有什么事要吩咐我等?”   刘冠蕴道:“本官已言明,此次本官只是监察,并无任何吩咐。”   严泰又将声音压得更低:“……那您的表侄孙?”   “哦?”   刘冠蕴面色不变,依旧笑意深深,“以尺涧之才,难道还能过不了这一小试?”   严泰道:“这……”   “莫不是真过不去?”   “自然不是,”严泰低首,“只是……此次小试亦有排名,我等已先行做了排名,若之后无更出彩的试卷,便由这几人争夺透名。梁公子亦在其列……不过——”   “不过什么。”刘冠蕴沉声,“有话直说即是。”   严泰道:“不过梁公子的做题虽妙,却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之更绝妙者亦有,所以梁公子,怕是……排不上头名。”   “排不上便排不上罢。”   刘冠蕴不甚在意道,“他最是骄傲,别看他平时谦虚,心气儿其实高得厉害。他若是技不如人,自会认输。谁要是帮他赢了,他反倒更觉丢脸,指不定要怎么坏事。”   严泰闻言,放下心来,笑道:“那我等便安心了。”   “说来……刘相却是不知,此次小试还有桩奇闻,这争夺头名的人中,竟有一人与那霍皖衣同姓同名——”   刘冠蕴捋着胡须的手一顿。   “此人如何?”   严泰躬身道:“绝妙之才,纵观三府,此人皆是前三之列。”   刘冠蕴闻言,笑眯眯道:“将他的试卷拿来,我且一观。”   待那试卷于刘冠蕴手中翻过,静默片晌,刘冠蕴将此试卷交回严泰手中。   他阖眼思索了一会儿,道:“严大人,此人文采、见解,行事手段,皆是上乘。”   “便点他做头名罢。”   严泰惊讶不已:“……刘相大人,这外间若是有什么流言蜚语……”   “怕什么。”   刘冠蕴又合上双眼,老神在在:“真有什么不好的流言蜚语,难道还需我们担心?谢相一人足可摆平……不过,会不会有流言蜚语,还不可知。”   言下之意,严泰心头猛跳。   以谢紫殷的权柄,这天下间的流言蜚语,还未必敢在他眼底传出。   严泰立时拜下:“谢刘相大人指点……”   作者有话说:   预计明日入V~明天更新6000字噢,宝贝们支持正版!么么!一直都是日更哒!   论霍大人拿到头名算不算走关系:   刘相:不要侮辱我的人格。   谢相:不要低看我的底线。   新帝:不要以为朕不是皇帝!   霍皖衣:我不可以拿头名吗?   小陶:等等,在入V之前让我问个问题,为什么别人都有称呼,作者一直都是对霍皖衣连名带姓地叫。 :难道我要喊阿霍吗。   安小侯爷:我不同意! :我喊小霍?   谢相:? :我喊霍霍?   霍皖衣:? :你看,我也不知道喊什么QAQ   小陶:…… 第48章 放榜   藕带添珠花。   展抒怀两手展开这条长带,语气莫名道:“……你怎么买了这个料子?”   “难道我还买不得?”   “买得、买得。”   展抒怀来回将之翻了好几面,沉吟片刻,又道:“可这不是芊织坊的料子?”   霍皖衣嗤道:“我不配?”   “……怎么脾气这么差,”展抒怀嘀咕,“我也没说什么,这不是好奇吗,你居然还会买这种料子……也不怕触景伤情。”   霍皖衣道:“怕触景伤情,就不会买了。再者说,我看起来是会触景伤情的那种人么?”   “不是。”   展抒怀不假思索:“你这么一说我就反应过来了,你肯定不是念旧情才买的,你就是钱多……欸,管谢相大人要了多少私房钱?”   谁知霍皖衣仅是冷笑一声,翻开书页,一字也不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皖衣道:“没有意思。”   展抒怀撇了下嘴,将手中的玉带丢进霍皖衣怀里:“把你的好宝贝收好。”   “对了,我有个问题……”展抒怀抽出折扇打开,“先帝当年可是以谋逆罪将整个谢家满门抄斩,就连旁支也没能幸免于难,现在新帝登基,也不见为这谢家平反……”   “但也无人说谢紫殷是谋逆罪臣之后,不配做这丞相。”霍皖衣语声平静,淡淡道,“你问,也该问为什么从新帝登基到现在,也无人参一本谢相大人德不配位——更无人说谢家曾是谋逆之家。”   展抒怀道:“因为世人都知道谢家是被冤枉的?”   霍皖衣道:“不止如此。”   展抒怀挠了挠头:“还能有什么?哦……我知道了!”   他神神秘秘凑近些许,低声道:“因为改朝换代,谋逆过先帝的,和如今的陛下又有什么关系。”   答得还算聪敏。   霍皖衣微笑道:“昔年先帝孤注一掷,以谋逆大罪将谢氏一族尽数诛灭,本就是世人皆知的冤案。可无人敢在那个时候为谢家说一句话,但自那时开始,除却先帝的心腹朝臣,惧于其威势的那些官员,旁人都不曾说过谢家一字不是。”   展抒怀道:“那现在还不翻案,也是因为前朝事前朝毕?”   霍皖衣浅浅吸一口气。   他又翻一页,道:“……既然前朝的谋逆大罪不算是谋逆,那便不需要翻案了,应当得到奖赏。”   以如今谢紫殷的权柄而言,此人既是帝王心腹,亦是朝堂重臣。   权利握在其手中,牢固且不可撼动。   霍皖衣捻着书页一角的两指无意识地摩挲。   展抒怀问:“怎么还有奖赏?”   霍皖衣道:“……展兄,如果你实在不懂,可以在与莫公子见面时,好好问问,而不是浪费我的时间。”   明目张胆地赶客。   展抒怀大感震惊,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这院子:“这可是……哦,这不是我为你买的。”   他起身讪笑:“那我先走了,告辞。”   这人一走,院子里安静到几乎有些死寂。   霍皖衣倒着实享受这份静寂。   从前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虽是热闹,恭维谄媚者络绎不绝,却没有一刻这般安宁。   先帝晚年昏庸,想杀的人每日都在增加。   而他受着所有人的追捧示好,却没有皇权为他作刀。   霍皖衣被刺杀的次数比任何人都要多。   若是先帝驾崩之时,霍皖衣不在天牢,而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他都可能与先帝一同黄泉作伴。   多少人想杀先帝,却无能为力,只能为了杀他苦下功夫。   好在真正的霍皖衣身在相府。   ——他只是个与霍皖衣同名同姓的人。   安安静静看了许久,霍皖衣合上书册,正欲回屋,门前忽而有人轻叩出几声响。   他移步而去,隔门问询:“谁?”   外间传来句极温和的应答:“霍兄,是梁某。”   出乎意料的来客,教霍皖衣一时怔然,他拉开大门,眼底就映下梁尺涧翠青色的身影。   “梁兄怎么来了?”边问,边侧身让步,引着梁尺涧进来。   梁尺涧随着他往里走去,含笑道:“梁某不请自来,还望霍兄见谅……”   然而话锋一转,梁尺涧又叹息一声:“还是因为朱兄。”   初见之时,梁尺涧曾言与这位‘朱兄’乃是同乡。虽无多少真情友谊,同乡之谊还是有着几分的。不过两人志不同、道不合,难以为友,故而再无深交。   “本以为朱兄也是不屑与我相交,这段时日,我亦是不与朱兄相谈,谁曾想朱兄却以为我捧高拜低,短视肤浅,将我一顿编排。”   言及此处,梁尺涧连连摇首,苦笑道:“我们住的客栈,乃是为赴京赶考的学子特意备下的。里头住的都是与我们一般的读书人,虽不至于偏听偏信,但些许风言风语,古怪眼神,梁某还是感觉得到的。”   闻言,霍皖衣笑了笑,道:“如此说来,梁兄是来我这儿暂且避难的?”   梁尺涧道:“是避难,也不全是。梁某还是心有挂牵,想着早些时日来拜访霍兄,这才前来叨扰。”   “梁兄何必见外,”霍皖衣不动声色,“来者是客,霍某既先出口要与梁兄结交为友,便断没有随随便便出尔反尔的道理。”   “甚妙。”   梁尺涧含笑道:“不知霍兄近日有何打算?”   霍皖衣道:“揭榜在即,霍某自当是静等时机,盼望着自己的名次莫要太低。”   纵然小试不比殿试,前三名便可在盛京大出风头。   但既有排名,文出高低,那谁也不愿意自己排在下头,都想高居其上。   霍皖衣也不能免俗。   亦或者应说,以他的行事手段,心性野心,名列前茅方是他的目标。   考中不过尔尔。   能问鼎头名,方才不算丢脸。   他说得委婉,梁尺涧却也不是听不懂这言外之意,遂笑道:“不瞒霍兄,梁某也是日夜祈盼,若是名次太低,梁某也是无颜面对家中长辈,可谓是寝食难安。”   然而霍皖衣眼帘微低,落在其衣襟袖摆:“可以霍某来看,梁兄怕是吃穿不愁,备受宠爱。”   换言之……   梁兄不用装了,看你的模样也与寝食难安搭不上边。   “哎呀,”梁尺涧朗声而笑,“霍兄看得这般仔细,倒让梁某像个骗子似的。”   霍皖衣道:“是梁兄自己太过谦虚。”   梁尺涧道:“我家中规矩森严,家训便是自谦自省,谨言慎行。面对旁人,我尚需端正仪态,小心言语。可在霍兄面前,偶尔放纵一次,也无伤大雅。”   “能得梁兄信任,霍某十分感动。”   “感动便免了,”梁尺涧靠着石桌沉吟片晌,道,“初见时,霍兄直言邀请……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观朱兄为人,说些难听话,怕是心眼儿比针尖还小。他今日为当初言语编排诋毁于我,毫无君子风范。难保他日不会因这件事,又迁怒于霍兄。”   想起那位朱兄,光天化日之下,言辞亦十足激烈。   可见其人心性不佳,秉性不善。   霍皖衣顿了顿,道:“梁兄不用为我担忧,这件事往大了说,是这位朱兄自己口不择言,对陛下不敬,往小了说,也是藐视朝堂。左右都是此人犯了大罪,就算问罪问责,也不该我与梁兄担忧。”   梁尺涧问:“霍兄不怕?”   竟也有些意味深长。   霍皖衣道:“闲言碎语罢了,又变不成什么刀剑来刺我。就算听着刺耳,又有多少人敢当着面说?”   他说到这儿,眉眼间带上些许笑意,殊艳昳丽。   “好比梁兄听到那些言语,亦不过是转个身在背后说说,谁会当真在眼前说出口?”   梁尺涧道:“可受人误会也不快活。”   “天下间不快活的事情何其多,”霍皖衣不甚在意道,“若这些人因三言两语就要将你我定罪,那他们与那位朱兄相比,亦没什么高超之处,。反而更如一丘之貉,否则怎样能这般轻易就同流合污。”   “霍兄倒是看得通透。”   梁尺涧语声带笑,“这是否也算所谓的——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呢?””   霍皖衣道:“无论如何,你我都无法将每个人的看法扭转。”   “说的极是。”梁尺涧颔首,“不过……若是放榜那日,霍兄名列前茅,可要请我喝酒。”   霍皖衣并未推辞:“自然。”窅殀、   他答得泰然,倒让梁尺涧怔了怔。   片晌。   梁尺涧低声笑罢,道:“看来霍兄很是自信。与霍兄相比,我倒显得一般了。”   直到晚霞染遍穹苍,梁尺涧方起身告辞。   送行之后,霍皖衣回到屋中,换了件外衫,打算出门吃个晚饭。   谁知他刚走出门,门前街巷居然停着一辆做工精致的马车。   霍皖衣抬眼望去。   那轿帘被一柄折扇挑开,谢紫殷懒懒靠坐其后,露出的脸俊美风流,好似一幅画般。   见他默然不语,谢紫殷道:“看什么?上来。”   惊讶片刻,霍皖衣还是登上了马车,撩开帘子进去。   只是他还未坐下,已先被谢紫殷抱了满怀。   他惊讶一瞬,忽而唇齿被那柄折扇压住,下意识将之含在齿间。   谢紫殷眉目带笑,语声温柔发哑:“真乖,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这里很安静,一点点声响,可都会被别人听见。”   碧空如洗,晴昼万里。   今日正是小试放榜之时,自晨光微亮,便已有人群围压的势头,不出片刻,更是里里外外围堵得水泄不通。   更有甚者,连家中长凳也拖了出来,踩在凳上直仰头。   那些心思活泛的商贩,早早儿就立了个铺子,兜售起包子面条,打着新鲜美味的口号,吵吵嚷嚷,却要比交头接耳等候放榜的学子们更大声。   一辆马车不近不远停在街边。   撩开帘子,透出里面一双人影,正是霍皖衣与梁尺涧。   手中拨弄棋子,梁尺涧端详片晌霍皖衣的神情,淡笑道:“今日霍兄请客,可要带我去盛京的三宝楼,听说里面的招牌菜名唤‘海纳百川’,是盛京最有名的菜品。只是一口便让人回味无穷。”   “梁兄就这么确信我会请客?”霍皖衣反问。   “反正我是拿不到头名了,”梁尺涧不甚在意地应他,“我一贯不认为自己的文采有多惊世绝佳,顶多算个中上等,上上等是够不上边儿的。”   梁尺涧放下棋子,舒一口气,又道:“所以我今日,可是指望着霍兄请客,一试盛京美食。”   霍皖衣却没相信。   “我以为梁兄还是来避难的。”   梁尺涧不由得沉默。   “……难啊,”他皱眉摇首,“平日里他们对我冷嘲热讽,也便罢了。今日放榜,我若是还留在那儿,怕是要被他们挖苦死了。”   笔墨文字中长大的人,说话未必都是尽善尽美的。   梁尺涧还算能将闲言碎语抛之脑后的。   可世上不是你不想不愿,就不会被人找麻烦,既然不想被人破坏心情,那便只能出来避难。   梁尺涧道:“所以我来寻霍兄,也是迫不得已。”   他三番两次叨扰,心里亦是甚感不安。   霍皖衣倒不在乎这些:“都说是朋友,梁兄就不用这么见外了。”   一语落了音,街巷忽而传来惊呼声。   是官兵出行,正来此张贴小试的名榜。   名榜从左至右地铺平展开,最后一块张贴上时,人们蜂拥而去,往最上头送去目光。   眼慢的还在看。   眼尖的已拍着大腿喊开:“小试头名!霍皖衣!是霍皖衣!”   “谁是霍皖衣?”人群里无数个声音跟着喊。   好似一叠叠声浪从中涌出。   由远及近,透过人潮人海传到了马车之中。   又是一颗棋子落定。   梁尺涧听着马车外的询问喊叫,微笑道:“看来霍兄必然要请客了。”   霍皖衣道:“梁兄不好奇自己的名次?”   “不好奇,因为我必定名列前五。”   “哦?何以见得?”   “如果我没有名列前五……霍兄,那我现在就不是坐在这马车上,和你闲情对弈,而是跪在我家的祠堂里吃板子。”   他语声悠然,坦坦荡荡,不闻丝毫不快。   霍皖衣轻笑:“以梁兄才情,名列前五还是说得太少,何不大胆几分——名列前三如何?”   梁尺涧勾起唇角,正欲作答,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冷嗤。   “这名字你觉不觉得耳熟?”那发出嗤笑声的人在问。   另有人答:“当然耳熟,不是和那个什么霍皖衣一样吗。”   “你说这霍皖衣……真的不是那位霍皖衣?”   “这可说不准。”   又有第三个声音钻出来:“说起来也很古怪,怎么偏巧有个人叫霍皖衣,还拿了头名。”   “嘁!该不会是那些考官……揭封的时候看到这名字,故意给的头名吧!”   “那可不好说,倒是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   “霍皖衣这名字听着就觉得晦气,谁家父母会为自己孩子起这种名字?”   “……还真是!难道真的是那个霍皖衣?”   有一人咳了两声:“就算是吧……我们还能告他不成?”   “哼,不过是贴着那个谢相罢了,我就不信咱们这么多人,还不能让考官们给个交代!”   “说得对!我们人多,怕什么,难道还能为了一个丞相,就责罚我们所有人吗!”   “去学府找他们要说法去!”   “快……我们都去!今天谁要是不去,那就是怕了这些徇私舞弊的贪官污吏,不配入朝为官!”   这番言论越说越急,不少人随之响应,吆喝着要去学府里问一问考官。   霍皖衣神色淡淡,没什么反应。   梁尺涧却撩开帘子,语调和缓道:“诸位不是糊涂了?纵然这只是小试,前三名的文章亦是会张贴出来的,诸位若有什么疑惑,何不看过这位霍皖衣作过的文章再说——就这么随随便便叨扰考官,怕是会落得个不尊师长、藐视官员的罪名。”   他字句声音虽温和,其中深意却铿锵有力,不容忽略。   短短一段话,就将方才还群情激奋的学子们叫停了脚步。   其中一人道:“……这位兄台所说,亦有道理。”   最先出声的那人却挤出人群,冷眼瞪视:“我当是谁,原来是梁兄。”   梁尺涧的目光落在此人脸上,略略拱手,神色也冷淡许多:“原来是朱兄。”   “既然是朱兄领头,那我便没有什么好意外的了。”他语声跟着变冷,“我奉劝诸位,什么人的话该听,什么人的话不该听,我等读圣贤书,晓君子义,可以良善正直,却决不能偏听偏信。”   朱易才吊着眼睛道:“梁尺涧,你在说什么!”   这人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显出刺耳,霍皖衣借此时候看他。   能递上引荐信的人,模样至少要白净周正,这位朱兄远看来,也算是个清秀白净的书生。但是他眼睛细长吊梢,颇有几分阴狠,全无什么温文尔雅的君子之风。   他形容不佳,这般说话时的神情几分怨毒,梁尺涧却不退让:“朱易才,我的意思你不明白?你事事只爱背后编排人,却不肯正面对质,这岂是君子所为?”   朱易才冷笑:“哦……你是在生气我把实话说出来了!兄台们可知……这位梁兄,他与我皆是勤泠人士,看中我的名气,他与我一路上是称兄道弟,说与我是同乡。等到了盛京,结识的人多了,他便又对我说与我志趣不同,就此与我断交。”   梁尺涧道:“我为何与朱兄不再是朋友,朱兄不应该比我更明白理由?”   朱易才的眼神略有躲闪,可他依旧仰着头,尖声道:“我将你当朋友,才把自己的真心话说与你听,谁想到你别有想法,呵!这也便罢了……那日,我可是亲眼见到你跟着一个美人进了屋……梁兄,你倒是艳福不浅啊!”   “……朱易才,”梁尺涧声音极冷,“你说话如此口无遮拦,更是随意恶言诋毁他人,你这样的品性,若是真入朝为官,才是百姓之苦!”   朱易才张大嘴巴,深觉被这句话羞辱,怒意上涌,面红耳赤道:“你——”   他气得不行,干脆破罐子破摔:“梁尺涧!你就非要和我作对吗!今天放榜,你倒是在这马车里坐着,怎么,知道自己考不上?”   梁尺涧不为所动,淡笑道:“我有没有考上就不劳朱兄费心了。倒是朱兄这般急切,莫非朱兄没有考上?”   朱易才涨得脸红脖子红。   被说中痛点,朱易才直想毫无风度的骂娘。   但周遭站着的都是些自恃清高的“君子”,任谁听他骂上一句,都能立刻与他划清界限。   深吸口气,朱易才脸上又重新挂上了笑容。   他道:“我有没有考上,就不劳梁兄挂心了。倒是我更关心梁兄那日见到的美人……梁兄,梁大才子,不知道你这样的人物,是从哪家花楼里结识了那种美人,名号是什么?”   “不是我管得太宽。”朱易才眉梢眼角都写着得意,“只是担忧梁兄日夜沦落温柔乡里,连圣贤书都不读了,只去读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小词小调,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才情。”   梁尺涧眉心紧皱,正要回敬,霍皖衣却先一步从马车中走出。   他一步步行下马车,站在朱易才面前,隔着三步的距离,不算很近,却也足以让彼此都看清面容神情。   朱易才瞥他一眼,并不去细看,模样十分不耐烦,颇有种霍皖衣打扰他表演的不满。   朱易才张嘴便问:“你是哪位?我与梁兄说话,还请这位兄台站远一点儿。”   霍皖衣的目光毫无情绪,落在朱易才的身上,犹如尖刀割肉,冷得教人心惊。   他唇边挂笑,眼底冷凝:“这位朱学子……你不是看到梁兄与什么美人相见么?难道你不认识我?”   朱易才瞪大眼睛:“你、你就是……”   霍皖衣淡淡道:“我就是你说的那位在花楼挂牌的美人,想来朱学子不认识我。我亦有名有姓,就算挂牌,也是挂霍皖衣三个字。”   朱易才轰然坐倒。   “你你你……你是霍、霍霍皖衣……”   “啊,哪里,”霍皖衣漫不经心地浅浅笑起,“我是霍皖衣,却不是让朱学子害怕的那位。”   “不过对于朱学子而言,我不是反倒幸运。朱学子以为呢?”   他最后一字落下尾音。   秾艳眉眼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来了,逆袭打脸之打脸!   原来这更是一篇爽文(大雾) 第49章 打脸   霍皖衣这三个字,已不是什么太过锋利的刀,让人胆寒的刃。   众人看他的眉眼面貌,并无从知晓他究竟是真的霍皖衣,还是仅仅同名同姓而已。   但无论如何,朱易才的反应都堪称心虚。   这种背后说人坏话却遭到对质的情况,朱易才从来没有遇到过。   也许这得益于他以前都是顺风顺水。   看不顺眼的人,背后编排几句,多的是人顺着他的话来说,只要那人咽下这口气,吃了暗亏,他便能得寸进尺,一步近一步,将这人逼得无处容身。   从进入书院开始,朱易才以这种背后编排人的手段,赶走了许多家世微弱的学子。   他凭着自己家中小有资产,每每都顶着才子的名头游走周边,渐渐的,在勤泠州,他还确实有了些名气。   原本以为他进入盛京之后依旧会顺风顺水。   可撞上的同乡梁尺涧,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以往他说什么,旁人只知附和,夸赞他有通晓天地之能,可是在梁尺涧面前,他言语出错,就会被指出,要求改正。他稍显放浪,便被说无君子之风,应谨言慎行。   朱易才就不明白了。   这梁尺涧到底是他爹还是他娘,要管他这么多东西?   更何况在他看来,梁尺涧入盛京之后,结识了那另外的学子之后,便对自己冷漠不少。上次他主动请客,梁尺涧却与他谈的是什么文兄有大才。   朱易才只想——我呸!   不过是和他一样捧高踩低的人。   还装成个正人君子的模样。   真要说来,还不如他这个小人呢。   朱易才虚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霍皖衣片刻,他冷笑着站起身:“好啊,你就是那个霍皖衣,怎么,拿了小试头名,你倒是很得意啊?哟,这梁兄还帮你说话……你们这关系,啧啧……”   梁尺涧跟着走下马车:“朱易才,还望你谨言慎行。”   “谨言慎行……哼哼,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你且让大家看看,想想,揭榜之日,你们两人坐在同一个马车里,哟——这马车也没有多宽敞嘛。”   朱易才好似自己看到了似的,煞有介事道:“两个人坐一块儿,那是胳膊挨着胳膊,大腿贴着大腿……哎唷哎唷,这可真是太亲密了!”   阴阳怪气得很。   梁尺涧确实是个君子,这种胡说八道败坏他人名声的言语,对于梁尺涧而言,更是污言秽语,光是听听,便觉得耳朵受到了侮辱。   他冷着脸:“朱易才……你……”   “这位……朱学子,”霍皖衣忽而开口,眉眼间凝着几分笑意,“听你的意思,你倒是个心直口快,耿直赤诚的好人。这般说来,朱学子定然是素有文采,品性高洁,不屑与那些势利小人为伍。”   漂亮得如同那张脸一般的嗓音缓缓响起。   每说一个字,朱易才的背就不自觉挺直一分,语气傲然:“正是!”   霍皖衣道:“那霍某便有一事不解了。”   朱易才问:“你有什么不解?”   “既然朱兄文采斐然,品性高洁,那今日的排名榜上,朱兄不说名列第一,也该屈居第二罢?”   顺着他的指尖,朱易才抬头看向不远处的红榜。   朱易才涨红着脸:“……文采、文采这种东西,岂能用排名来定高低!”   找到借口,朱易才立刻又道:“且让大家评评理,自古以来,多少诗圣词仙才华横溢,却与科考无缘……这凡事皆讲求缘分,有时运气稍差,不能证明什么。”   “哦?”   然而霍皖衣神色不变,泰然自若道:“如此说,朱兄排名不高,文采却还是力压群雄,比榜上的任何一人,都更有才华?”   朱易才道:“我可没这么说!”   “那我便不懂朱兄的意思了。”   朱易才道:“我在说我自己运气不好,可没有说是别人文采不行。”   “如此,”霍皖衣漫不经心地捻着指尖,淡淡道,“朱兄的意思,是他们都是运气不好?”   他好似设下了个陷阱。   朱易才自觉不是个蠢人,自然不会轻易就跳进这陷阱里。   只见朱易才面带得色,倒是掸掸衣袖,略一拱手,做了个十足的君子派头:“诸位……我等都是递过引荐信,得了允准方走入学府的人,既是身家清白,亦多有风采。能踏入学府大门,参与小试者,哪怕落榜无名,亦是读尽圣贤书,值得我等敬佩。”   “霍兄,霍头名,你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是想让朱某出丑,可朱某行端坐正,俯仰无愧天地,更无愧他人!今朝你言辞犀利布下陷阱,却没想到我一身正气,绝不轻易受你算计……”   朱易才越说越是沉浸,他细长的眼睛勾起,形成个不甚良善的笑容。   “我等都是苦读数载,愿以满腔热血为黎民百姓谋福祉,纵然榜上无名,或名次不高,也不曾减少一丝一毫为国为民的大善之心。运气好或不好,文采高低如何,那都是世人的评判,既然生而为人,但求问心无愧!”   话至此处,理应有所喝彩声。   可是朱易才拂袖挺身,袖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到垂落在侧,也不听任何人喝彩。   他与霍皖衣隔着这段距离对望。   霍皖衣似笑非笑的神情渐渐变成笑面,却格外意味深长。   霍皖衣道:“没想到朱学子竟是如此舌灿莲花、高情大义之人。”   朱易才觉得哪里不对。   他皱着眉头,张开口,就快脱口而出一句不是。   但是话到喉间,朱易才又以为这才是真的陷阱。   他拿捏不准到底哪个可能是陷阱,干脆闭了嘴,死死盯着霍皖衣。   霍皖衣叹道:“可是朱学子未免太过糊涂。你又说梁兄非君子,捧高踩低,枉读圣贤书,又说能踏入学府的人,都是身家清白,颇有文采。你既不看榜上排名,又为何先来发问?”   声音一顿。   再出声时,其铿锵有力,字句清晰:“我虽为榜首,一字未言,不曾评判任何人。你,朱易才,却对我肆意编排,污蔑我之名声。你,嘴上冠冕堂皇,心里肮脏至极,我与梁兄结交,在你口中,便成了另有私情。”   “难道天底下的人都只能与你朱易才相交,否则便是捧高踩低?难道天下间的所有学子都需唯你马首是瞻,否则便是枉读了圣贤书?难道你不曾与人共乘一车,你不曾与人论天说地?”   朱易才:“……你——”   “我什么?”霍皖衣冷笑,“我身为一榜头名,在你朱易才眼里,不是踏入学府的都身家清白,文采不俗?那为何在你面前,我却被你字字句句侮辱轻蔑?”   “你品性高洁,见到友人相交,却要污蔑别有私情。”   “你文采不俗,旁人胜你许多,你只字不提,推脱于运气。”   “你说自己读圣贤书,如今天子脚下,你大放厥词,乾坤郎朗,岂能只你说什么算什么?朱易才,你若疑人文采,自可一试高低,你若疑人品行,大可以身为镜。而你,两唇一碰便是诋毁之词,当面尚且如此,背地里又该如何过分。”   “如果朱学子当真觉得自己俯仰无愧天地,无愧他人,”霍皖衣昳丽容颜下的笑容竟不显艳丽,衬着他白皙肌肤,反而有几分鬼魅,“不如我们桩桩件件事都在今日说清。免得朱学子说我等没有容人之量,眼高于顶。”   他言语如此,朱易才左顾右盼,见周遭人群投来的目光隐隐有些打量,深觉受辱。可真要他大大方方直言反驳,他却更怕被霍皖衣挑出别的错误。   朱易才耸着肩,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你、你还说、说我!你你你不还是、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话音刚落,人群里忽然传出一声惊呼:“是刘相!”   所谓天子脚下,盛京之中,俗语来讲,扔块砖头砸中十个人,八个是皇亲国戚,堂堂丞相停轿街边,也算寻常。   在这人来人往街头,偏有一处里里外外围了这么多脑袋,自然吸引了刘冠蕴的注意。   落了轿子,刘冠蕴在侍从的搀扶中走出。   人群自然而然为他分开一条道路,躬身行礼,压低的身形并成一排,也算赏心悦目。   刘冠蕴行近了,目光在梁尺涧的身上一扫而过。   最后停在霍皖衣的脸上。   刘冠蕴的表情不喜不悲,可谓冷漠:“什么事,让你们在这儿站着。难道见过名榜,尔等都落榜了?”   他的语气不重,却无人敢答。   过了片刻,一个学子大着胆子应他:“禀相爷,并非如此……”   刘冠蕴道:“那又是为何?”   那学子没料想竟能得到一朝丞相的耐心问询,面上颇有些受宠若惊,当即将身躯压得更低:“……禀相爷,此事是这样……”   来龙去脉,前因后果已明。   刘冠蕴微微皱起眉头,看向抖如筛糠,几乎要站立不稳的朱易才。   “……这位朱学子,”刘冠蕴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你读圣贤书,可曾读过一句话,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只此一句话,就决定了朱易才的将来。   朱易才再也支撑不住,软膝跪倒在地,他低着头,攥紧的拳头青筋毕露。   “学生受教。”是咬着牙应出声来。   作者有话说:   莫少:这个时候不应该是谢相来吗,怎么是刘相。   刘相:怎么,是我,不满意?   莫少:……   刘相笑眯眯:霍大人,许久不见了。   霍皖衣:……   小陶:这就打脸完了?   谢相:没有。   小陶:…… 第50章 弹劾   闹剧结束,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霍皖衣与梁尺涧两个人站在原地。   他们对视片晌,彼此都忍不住笑意。   梁尺涧道:“没想到霍兄竟这般伶牙俐齿,梁某惭愧,自叹弗如啊。”   霍皖衣道:“这难道是好事?”   “伶牙俐齿,机敏果决,怎么不能说是好事?”梁尺涧含笑作了个请,“霍兄可要去看看?”   他指向的地方,名榜伫立,官兵们仍在两侧监守。   仍有人站在那处仰首。   不愿相信自己不在榜中的涕泪长流,在榜中占了一席之地的,亦是喜极而泣。   霍皖衣没有推辞,他举步走到名榜前,仰首看去。   他的名字就在最高的位置。   小试榜首,说出去,自没有状元之名来得响亮,但胜在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科举。   纵然是小试。   霍皖衣的名字,也必将传遍天下。   只不知这究竟是好是坏呢。   霍皖衣轻笑。   梁尺涧听到他的笑声,讶然道:“霍兄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是头名,终于开心了?”   “非也。”他学着梁尺涧的语调说话。   又道:“我是想到自己的名字。”   梁尺涧道:“霍兄的名字如何?”   霍皖衣道:“我的名字响彻天下,怕是要让不少人头疼。”   他没有说得太清楚。   但梁尺涧立刻意会,也跟着笑道:“不仅头疼,还要吓到许多人,指不定现在就有人在家中奋笔疾书,要参本次的主考官一本。”   参什么?   霍皖衣并不去问。   他心知肚明,自己的名字并非只是一个名字,他从前做的事情,不会因先帝的死而被人忘记。他只要活在世上,就有数之不尽的人要他的命。   主考官点他做头名,便等同于和他站到一起。   有看他不顺眼的,亦有看主考官不顺眼的,两者取其一,或是叠加在一处,都足以写出一本奏折,参主考官点了‘霍皖衣’做头名。   这岂不是心向先帝,还在为前朝耿耿于怀?   无论此事真正的面目如何。   抓住政敌的一丝错谬,就此打击,方是波谲云诡的朝堂最寻常的手段。   霍皖衣深知其中关窍。   但主考官如何有这样的底气点出他的头名?   他一时没有思绪。   静默片晌。   梁尺涧道:“在下竟然排到了第二……考官大人们对我甚是偏爱啊。”   霍皖衣问:“梁兄觉得自己不配成为第二?”   “然也。”   梁尺涧隔空点了点自己的名字,意味深长道,“我从不认为自己该在前三,但我也不觉得自己太差。倒是那位文兄……”   他微微皱眉,“以文兄之才,怎么反倒成了第四名。”   霍皖衣眨了眨眼,看到第四人的名字,笑问:“听梁兄的语气,这位文子卿应当才华横溢,举世难得?”   梁尺涧颔首。   “且其人正直豁达,是真正有高洁君子之风。只可惜……”   “可惜?”   “可惜太过死板,”梁尺涧温润的面庞浮现出几分无奈笑意,“就是不肯和我做朋友。”   霍皖衣道:“这世上居然还有人这么狠心?”   梁尺涧歪着头,轻声道:“可能是发现我骗了他吧。”   霍皖衣与他四目相对。   一顿,眉尾微挑,霍皖衣道:“梁兄是想说——你也在骗我?”   梁尺涧叹道:“然也,绝非我刻意为之。”   谁知霍皖衣静默片晌,竟露出个引人折腰的笑颜。   霍皖衣道:“梁兄放心,因为……我也在骗梁兄。”   明堂殿中文册书籍成堆,垒得如山高,一众官员身着朝服,坐于案桌前将书册卷宗分门别类,朱批勾红,蓝章雕印。   再有人捧着卷宗离开,或是传去另外几处,或是去旁侧平台桌案前送出卷宗,待此间人核审批阅完毕,在尾部落个小印,再向后间传去。   如此一步进一步,直至传到明鹭殿中,由谢相决意是启用,还是弃置,添红盖印,方算走完了流程。   煌煌明鹭殿中,谢紫殷正一手撑颌,懒懒将卷宗合上,随手甩在一侧。   不同于明堂殿冠盖如云的热闹,明鹭殿中,可谓静到了极致。   博山炉中熏香浅淡。   谢紫殷似是觉得困倦。   而他双眸深深,不见半分疲态,只似世间最深的幽潭死水,不见涟漪。   在新的卷宗呈上来前,谢紫殷尚能保有几分清闲。   他坐直身子,语声还是发懒:“小试放榜了?”   守在一旁的官员立时起身,躬身道:“回相爷,今日一早就放榜了……如今,应已过了四个时辰。”   谢紫殷又重新靠了回去:“谁是头名?”   那官员正欲开口,长廊上忽而奔出一个人影,捧着高高的卷宗踏进门来,熟练地将其摆放在桌案一侧,顺势对着谢紫殷一礼:“相爷——”   谢紫殷道:“今日这么多事?”   听不出情绪的疑问。   送来卷宗的官员道:“今日小试放榜,奏折便多了些,多数已递到真辨司。”   “……合该他们头疼。”   谢紫殷随手抽出一本奏折,摊开扫了眼,似笑非笑道:“怎么还有人弹劾严泰,他胆子极小,难不成还中饱私囊、贪污受贿?”   官员答:“啊……此事是因为严泰身为本次的科举主考官……点了一个名叫霍皖衣的人做头名。”   “嗯?”谢紫殷不动声色地反问,“这个叫霍皖衣的人,文采不够为第一?”   官员道:“……此事我等并不知晓,只是毕竟牵扯科考,兹事体大,我等未敢直接将这道折子递去真辨司,需得请示相爷。”   谢紫殷懒懒靠着桌子,细看罢这本奏折,云淡风轻道:“本次关于科考的所有奏折,弹劾严泰的,一并压下,都呈给本相定夺。若只是科考的奏折,直接呈给明华殿,交予刘相裁夺。”   “是。”官员不假思索,立刻拜下应是,顿了顿,又道,“是否需要下官提点严大人一二?”   “没有什么好提点的。”   谢紫殷漫不经心开口,“聪明人无需提点,蠢人根本不配被提点。”   官员最后行了一礼,退步离开。   明鹭殿中重归静寂。   “……严泰。”   无声中,忽而响起谢紫殷恍如自语的两个字。   那先前欲作答的官员一怔,偏头看了眼他的神色,又重新坐回原位。   又过了片晌。   谢紫殷问:“他的胆子,怎么能点出霍皖衣做头名?”   官员立时站起:“回相爷,此次陛下请了刘相大人监督审阅。”   “哦?”   谢紫殷倒在椅背上,声调低低,藏着点儿笑:“你的意思是,此人是刘相点的头名?”   “下官不敢断言。”   “你不敢断言,心里却已经认定了。”谢紫殷道,“这样的风口浪尖,本相该怎么办呢?”   他似在问询。   而官员抬起眼帘看他俊美颜容。   不曾见半分苦恼,只有灯烛映落而来的光。   奏折如雪花般飞往明华殿。   刘冠蕴老神在在道:“把奏折压给明鹭殿便是了。”   那送来卷宗的官员苦着脸道:“……相爷,是、是谢相让下官将这些奏折送来的。”   刘冠蕴捋着胡须的手一顿。   他摇首苦笑:“真是算不过他。罢了……你且放在此处。”   官员舒了口气,手脚麻利地将卷宗摆放在侧。   躬身一礼道:“下官告退。”   明华殿里的灯烛要比明鹭殿亮上许多。   刘冠蕴坐在桌前,他翻开一本奏折,略略扫了眼,便笑着又将其合上。   静默之中,刘冠蕴忽而叹息:“同朝为官,同在内阁,我是丞相,谢紫殷也是丞相——但天下人都惧他威势权柄,可知是为何?”   “……陛下。”   刘冠蕴唤着这两个字,却唤的另有其人。   他双目明亮:“因为新帝会是个明君。”   “新帝不会和陛下一样,新帝……才是臣真正想要追随的帝王。”   恍惚间。   刘冠蕴仿佛回到当年。   他也曾年少轻狂,在刘家的庇佑下读书识字,尽学四艺,是盛京有名的才子。   那时的先帝正当少年,还未曾登基。   刘冠蕴与之相见,是在画舫水波之上,诗文会中。   彼时,高太子素有文采,更是谦谦君子,颇有礼贤下士的明君之风。   高太子的地位不可撼动。   而刘冠蕴认识高太子的时候,见到的,却是难得一醉的少年储君。   刘冠蕴问他:“殿下为何会醉?”   高太子笑着打了个酒嗝,眉入鬓,面色绯红,嘘声道:“不要传出去。”   刘冠蕴道:“是。”   高太子道:“因为孤不喜欢做皇帝。”   ——那是刘冠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高太子说这句话。   因为后来时光洪流掩埋而至。   他再也没有见过高太子。   只见到了无情的、杀伐果断的、再也不会醉的帝王。   他在高太子登基的那年高中状元。   始终记挂着少年储君那夜的呢喃:“……做皇帝很好么?孤觉得不好……做皇帝会很累。会很孤独。”   而他效忠的帝王没有过孤独。   那人高坐龙椅之上,轻易判决他人生死,一次又一次陷入权利欲望的漩涡之中。   于是刘冠蕴意识到。   他想要追随的帝王,就死在那个醉酒的深夜。   作者有话说:   先帝:朕也曾年少貌美……   刘相:没那回事。   先帝:……   严大人:谢相居然帮我压下弹劾,感动,给谢相磕头,砰砰砰!   刘相:他是不是没意识到原因?   谢相:是的。   # 天下音 第51章 坏事   ……无所事事。   小试放榜,霍皖衣得取头名,该是最为忙碌的时候。前来拜访他的人,不说万人空巷,亦该是接踵而至。   可偏偏现在的小院里十分安静。   安静到霍皖衣坐在桌前,都好似没有这么个人存在。   自从上次一别。   霍皖衣和梁尺涧已经有几日没有再见面。   展抒怀被他赶走,也没再来过。   这座小院就冷清起来。   按理来说,霍皖衣应当一如往常享受这份冷清。   但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为什么会在这种难得的安宁里,感觉出寂寞。   他分明最习惯寂寞。   因为权倾朝野的霍大人,从没有不寂寞的时候。   是因为时日过得太久,于是将自己的心也磨得开始发软吗?   霍皖衣想,这不是个好兆头。   他正这么想着,没有合拢的大门就这样被人打开。   莫枳衣袂带风飞快走来,也不顾他的神色,径直走到石桌旁,撩衣而坐。   ……   莫枳抬头看他:“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霍皖衣问:“应该是我问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来做什么?”   莫枳挑眉反问:“现在天也亮着,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时候?”   霍皖衣道:“见得人,但莫公子怎么来见我?”   这说来又是一桩令人心碎的故事。   ——莫枳道。   他假意拭泪,痛心疾首:“自从那日收到桓勿言赠来的信笺,我是食不下咽,一想到他虽过得自在,却到底不能出门游山玩水,也见不到我帅气的脸,我的心,便好像被刀割一样。什么是心如刀绞啊!”   莫枳再三重复:“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这种心痛的感觉,原来就是心如刀绞!”   霍皖衣不冷不热道:“莫公子的心实乃顽石,否则刀子割了这么久,怎么还能让莫公子如此不减风采。”   这句话落在莫枳的耳朵里,总觉得哪里不对。   莫枳眉头一皱:“你是不是在骂我?”   霍皖衣道:“哪里。我不爱骂人,也很少骂人。”   莫枳道:“可我觉得你在骂我。”   霍皖衣脸上的神情倒真有几分无辜:“莫公子难道还不信我么?”   他问出口来,好像相信他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而莫枳与他对视片晌,根本不为所动。   莫枳道:“不信。”   霍皖衣便挑眉:“你又想找我帮忙?”   何谓一针见血。   莫枳想,天底下的人要是都像霍皖衣这么聪明,那勤泠首富绝对没他爹的份儿。   莫家不仅不能成为首富。   他,包括他爹,都得被这群聪明人骗得家底儿都不剩。   莫枳肃然起敬:“你怎么知道我是找你帮忙?”   他不解:“我这种一点儿也不谄媚的态度,你也能猜出来我是想找你帮忙?”   莫枳拍着大腿沉吟片晌,幽幽道:“我还以为能用激将法让你上当。”   简而言之。   莫枳没想到这一出。   霍皖衣却是语气淡淡的:“看你没话找话的样子,就知道你别有所求。”   莫枳拱手:“受教。”   他又道:“那你能不能帮帮我?”   霍皖衣道:“不巧,我要为着三日后的大试好好准备,实在没有时间帮忙。”   “准备?”莫枳瞪大眼睛。   他一指桌上的酒壶:“这是什么?”   “酒壶。”   “我知道这是酒壶,我问你,为什么会有酒壶。”   “酒壶当然是用来装酒的。难道它还有另外的作用?”   听着霍皖衣理所当然的反问,莫枳被问得一怔。   他沉默片刻,道:“你为大试做准备,为什么还要摆一个酒壶?”   霍皖衣道:“我想喝酒。”   莫枳问:“喝酒也是准备?”   霍皖衣神色不变,颔首道:“自然。”   ……   忍了!   莫枳狠狠掐了自己虎口一把,脸上挤出个笑容:“……看在共患难过的份上?”   霍皖衣道:“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莫枳眼前一亮。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有戏!   莫枳立刻有了精神:“也不是什么大忙,你知道的,我的知己知音桓勿言,他现在不能现身,更不能和我见面。我就是想知道……要用那位刺史钓的大鱼,还要钓上多久?”   “原来你是想问这个。”   霍皖衣脸上带笑,道:“这取决于刺史身后的那条大鱼,究竟有多少耐心。”   莫枳道:“要是一直都很有耐心,我岂不是再也见不到桓勿言。”   霍皖衣偏头看他:“这么说来,莫公子一定是想到了方法?”   “不错,我打算找个人假扮桓勿言。”   “你想找谁?”   莫枳不假思索:“阮宣清。”   霍皖衣道:“……他也会愿意?”   莫枳道:“我是谁的儿子,我可是莫在隐的儿子。我身后的势力虽说不及一州刺史,但我好歹也是豪富之家。做生意的,哪儿能不对我的钱心动。”   霍皖衣轻笑道:“所以你要我做什么。”   莫枳凑近了,压低声音:“……搬出去。”   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   “莫公子,你以自己做饵,牵连了阮宣清也就罢了,怎么还要牵连我。”   莫枳道:“这宅子是我给你买的。”   霍皖衣道:“这宅子也是你报答我的。”   莫枳道:“你现在走,就算那位刺史狗急跳墙,也伤不了你。”   霍皖衣顿了顿,问:“你这么有把握?”   莫枳摇头:“我本来没有多少把握,但时间不等人,这次的科考想要做的事情不止广纳人才,否则上次的天街盛会,不会有这么大的阵仗搞出一次刺杀。以我所见,之后的朝局只会更加动荡。”   “我不能给邹承晖更多的机会,他必须现在就死,否则之后的朝局出现变化,他很可能又隐匿不出,那再想揪出他,只会付出更多的心力——最重要的是,桓勿言的归期会更遥遥无期。”   莫枳凝视着霍皖衣的眼睛。   他一旦认真起来,便不再有那种风流浪荡的感觉,只剩下令人信服的自信。   “你必须现在就走,我要主动走进圈套,阮宣清看中我身后的利益,他会和我演这出戏。我们要让邹承晖以为阮宣清骗了我,实则,是他被我们所骗。”   “言尽于此,”莫枳沉声,“你走吧。”   青天白日,霍皖衣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他本应该有个去处,但现在不能回,好不容易享受了恩情回报,却又被收回。   无奈之下,霍皖衣只能去投奔了附近的客栈。   盘算着自己还剩下的银钱。   他纡尊降贵住了个地字级的客房,进了屋,便直接倒在床榻上。   值得庆幸的事情也有。   霍皖衣苦中作乐般在想。   至少现在能潜入房中暗杀他的孟净雪已经不想杀他。   否则就凭他这响彻天下的“小试头名”一称号。   从前那些想要拿他命的人,早就把窗户都给翻烂了。   霍皖衣没带上多少东西。   他靠在窗台旁,干脆拿起书册继续翻看。   可刚刚翻了几页,客栈楼下便突然传来吵闹的声响。   霍皖衣侧耳听罢。   忽然觉得其中一个人的声音有那么些耳熟。   不出片刻,他所在的这处房门便被人敲响——不,与其说是敲响,不如说,在两声敲门声之后,还未等他发问,房门便被猛地踹开。   霍皖衣皱着眉心,一看之下,也有些讶然。   只见几个身穿短打,臂膀结实的壮实男子站在门前,旁边还站着面带得意的朱易才。   朱易才哼笑道:“就是他!把他也给我带走!”   “是!”   没有任何前言后语,不用霍皖衣发问,那几名男子已迈步走进。   意识到如今的处境绝非求救就可解决,霍皖衣干脆束手就擒。   只是在快被碰到的时候,他往后退了半步。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都可以,”他还有闲心微笑,“但千万不要碰我……这不是我在威胁你们,而是我在很好心地提醒。”   “装什么装!”   朱易才现在早已没了那日在街上的伪装,整个人面目狰狞,唾沫星子飞溅:“你不是很厉害吗!害得我在刘相面前出丑!等我把你和梁尺涧都玩腻了,我看你们还怎么去科考!”   ……   霍皖衣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了。   他以一种无法形容的目光去看朱易才。   心底不断在想。   是什么样的家族,才能教养出这样让他惊讶的奇才?   时间不容得霍皖衣再想。   那几个男子也是奉命行事,迫不得已擒住了他。   朱易才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扫来扫去。   顿了顿。   朱易才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绝称不上善良:“……要不就在这里把你给办了,反正也有床。”   他话音落下,客栈掌柜将将奔上楼来,一听到他的话语,脸色便有些不好。   隔了几步距离小声喊道:“朱公子,你要从我们客栈带人走,就赶紧带走吧!要是还留在这儿做别的,我这客栈还怎么做生意呀!”   朱易才闻言,脸色登时有些不好。   “吵吵吵、有什么好吵的!臭老不死的,开个客栈能耐死你了?要不是我爹当初救你一命,你还能在盛京开个这种小破客栈?”   他扭头又看了眼霍皖衣的脸,颇有些不甘心道:“算了,本公子现在没心情了!把他给我带走,回去再说!”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一章应该叫找死。   莫少:不会是我找死吧。 :为什么这么想。   莫少:如果我不让霍美人走,他就不会遇到这种事,我自首的话能不能活命? :你自首那才叫找死。 第52章 惊魂   有些事情。   高雅而言是风流,低俗而言便下流。   正如有些人。   风度翩翩,进退有礼,纵然玩笑随性也是自成风流,与之相谈舒快轻松。   ……至于另一种人。   便是不折不扣的无耻下流。   譬如朱易才此人。   霍皖衣被他关进一间小屋,由两人在外监守看管,形似于将霍皖衣软禁。   世上的蠢人何其多。   蠢到朱易才这种地步的,霍皖衣所见,堪称屈指可数。   究竟要以什么样的心境方能做出这种大事?   不说惊天动地。   也是品格败坏。   朱易才隔着门笑容得意:“不是很能耐吗?不是小试头名,文采比我厉害许多吗?”   门被狠狠踹了两下。   “现在不还是被我关在这里!有谁能来救你?我可是查过了,你一个昶陵来的小人物,也敢和我争!”   深吸口气,朱易才又道:“不过你放心,不止是你。梁尺涧我也不会放过!很快他就会来和你作伴!”   这份自信但凡用于别的地方,何愁大事不成呢。   霍皖衣也不紧张。   他撩衣坐下,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为自己倒了杯茶,他不饮,只是摆弄着茶杯,沉默听朱易才隔着一扇门胡言乱语。   “霍皖衣,你给我等着!”朱易才听不到他求饶,反倒把自己气得不轻,“今天晚上,我就让你哭着求我!嘿,我还要找几个人来,把你被我玩的样子画下来,以后传遍天下,让大家看看你这个头名有多下贱——”   霍皖衣轻轻放下茶杯。   直到朱易才满腹不快地离开,他都没有开口说任何一个字。   ——无话可说。   对于朱易才这样的人,与之争论只是浪费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紧关着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线光从外瞬息倾洒而至,也照亮了霍皖衣的侧脸。   站在门口的人怒不可遏:“你干的什么好事!”   霍皖衣偏过头,眸子凝在那人身上,看出此人的面容和朱易才有几分相似,不过比之朱易才要年长许多。   不出所料,此人应当就是朱易才背后真正的靠山。   ——朱易才的父亲。   这段时间里霍皖衣也想过。   能教养出朱易才这种人的家族、长辈,到底该是个什么样子。   可如今一看,凡人只会有凡人的样子。   无论内里如何。   外表总是差不太多。   那人显然在气头上,拎着朱易才踏步进来,直接将人搡得往前踉跄。   “哎唷、哎唷!”   朱易才好不狼狈,神情难堪:“我怎么了我!你说过,我是朱家的儿子,想要什么都可以!我就是找人绑了两个人,玩玩儿怎么——”   “啪——”   霍皖衣有些惊异。   没想到朱易才竟也会挨一记耳光。   “爹……你打我?”就连朱易才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满脸错愕,缓缓捂住自己的脸颊,吼道:“你凭什么打我!这么多年,我要什么有什么,你从来没有拒绝过!”   朱章平咬着牙:“因为你糊涂!”   “我……我查过了,他和那个梁尺涧没有靠山!爹,你难道还不相信我?我以前玩的那些人,从没有一个是敢——”   “你还敢说!”朱章平抬手又欲给他一耳光。   但这只手刚刚抬起,看见朱易才瑟缩畏惧的模样,说什么也落不下去了。   朱章平目眦欲裂,死死瞪着朱易才,过了片刻,他转过头看向霍皖衣,神情冰冷:“……霍公子,我儿子是个不成器的,我一向娇惯他,将他养成了这个性子。无论他做了什么错事,都请霍公子原谅。”   这并非是自以为犯错的道歉。   而是近似于命令。   正如霍皖衣所想,能教出朱易才这种无法无天的卑鄙小人,这整个家族,尤其是朱易才的父亲,是真真切切难辞其咎。   朱易才有多目光短浅,朱章平就有多么目中无人。   父子俩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不同的是,朱易才还在随心所欲,朱章平却知道什么是利什么是弊。   霍皖衣道:“朱老爷看重我是科考小试的头名?”   唯有因为这个,才能让朱章平一反常态,不允许朱易才玩弄他人。   朱易才立刻道:“爹……你听我说,一个头名真的——”   “闭嘴!”   朱章平呵斥罢,神情依旧是冷冷的:“既然霍公子知道,我也不用多做解释。虽说只是小试,但霍公子是如此多的学子中最为出彩之人,未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易才做的事情,确实不对,但也希望霍公子能理解我的一番苦心。聚财。”   他唤来管家,当着霍皖衣的面道:“去取千两银子,我要送给霍公子。”   这便是朱章平的诚意。   霍皖衣挑眉道:“朱老爷是想用千两银子将我打发了?”   朱章平道:“不是打发,而是我代易才赔罪。他做了错事,是我太惯着他,以后我会好好教导……”   “朱老爷的教导未必然好。”霍皖衣忽而截住他的话语。   朱章平道:“霍公子想说什么?”   霍皖衣道:“朱学子能有今日,不正是朱老爷‘好好教导’的功劳?若不是朱老爷放任自流,以势压人,让无数苦主无处申冤,无路可走,朱学子岂会像现在这样狂妄自大,不知轻重。”   这一字一句砸下来,朱章平脸上的冷意更重:“霍公子是在指点我?”   霍皖衣道:“我不会指点人。”   朱章平未语,朱易才却开口道:“你懂什么,那群人拿了钱就不再追究,不都是因为钱吗!反正我玩够了都会给钱,比他们写那些狗屁不通的诗句管用多了……再说了……你长得这么勾人,要是本少爷玩得高兴了,还会多给你银子……”   朱章平冷声道:“易才!”   朱易才悻悻住口,但是目光还是落在霍皖衣的身上,来回打量。   这种目光让人厌烦。   霍皖衣蹙了蹙眉,淡淡道:“朱老爷说了这么多话,不就是因为我身后并无靠山,而朱老爷却有钱财傍身。在朱老爷心里,我只是个小试头名,卖我一个面子,已经是天大的恩赏。我只能点头,不能拒绝。”   朱章平道:“霍公子是个聪明人。”   “不错,”他干脆利落承认,“一个小试头名,说厉害,也没有太厉害。但这毕竟是盛京,是天子脚下,一个小试头名若真的被我儿子做了这种事,你的名声毁了事小,我朱家被追究的事却大。易才不懂,但我懂,霍公子也懂——”   霍皖衣神色带笑:“所以朱老爷想要我吃下这个亏,拿着千两银子,就算是封口了?”   朱章平道:“霍公子别无选择。”   霍皖衣偏过头去,叹息道:“我若不是这个头名,那我的下场绝非如此。”   朱章平把玩着指上的玉扳指,沉声发问:“霍公子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吗?”   已经赶回的管家走上前来,双手捧着一个红布托盘。   霍皖衣明白,这便是朱章平所说的千两银子。   他未动作,朱章平以眼神示意,管家就伸手揭开红布,露出下面一叠银票。   朱章平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容:“如何?霍公子接受了吗?”   钱财动人心。   任何嘴上说决不罢休的人,在见识过这样的钱财之后,都会懂得“罢休”。   也不是没有遇到毫不动心的。   但是那些人,刚过易折,越是刚直坚贞,烈得比野马还难驯,就越容易被摧毁。   霍皖衣不难想象那些拒绝的人获得怎样的下场。   天子脚下尚且有人为蝇头小利争抢。   更何况天子难以触及到的他处。   朱氏父子在这桩事上无往不利,不知祸害了多少人。   如今把霍皖衣牵扯进来,不是朱章平想见到的——但朱章平也不会认为这很棘手。   说到底,无论怎样去查,霍皖衣都只是个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的人。   哪怕查得出他的荐书是昶陵荀子元落的印。   ——那又如何?   昶陵距离盛京的路程遥远,荀子元的手伸不到这儿来,就算能,那也未必是朱章平的对手。   朱章平胜在他就在盛京。   哪怕他不是盛京本地人,可常年经营,在盛京,他也有了一定的人脉。   荀子元威慑不了朱章平。   这才是朱章平真正的底气——他确实认为朱易才胆大,可他不以为得罪了霍皖衣,会有什么可怕的下场。   他底气十足,也料定霍皖衣不会拒绝他。   屋中一时静默。   朱易才左顾右盼看了片刻,突然又道:“爹……你就让我玩玩儿!他拿了我们的银子,更不好说什么,你就让儿子快活一下!”   他开口说话,周围的人都别过头去,只有朱章平无奈地看着他,叹道:“易才,你已经做错了,不能一错再错。”   ……说得很是。   霍皖衣伸出手,随便取了两张银票。   迎上朱章平早有预料的目光,霍皖衣轻笑:“你愿意用千两银子来封口,不过是想着我这次认了,你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处理了我。而我若是不认,你任由朱易才做了错事,但凡我活着,都要和你们不死不休。你不敢杀我,因为只要打听,客栈里的人都会说出是谁带走了我。”   朱章平的神色微变。   霍皖衣话音落下,院外忽然跑进来一个人影,那速度极快,跑来时,已经顾不得行礼,只一个劲儿喊道:“老、老爷,不好了,刘相、刘相大人来了!府上被官兵围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本章别名作死。   小陶:那下一章叫什么。   谢相:下葬。   小陶:…… 第53章 危局   “什么?!”   朱家父子齐齐失声惊叫,再顾不上和霍皖衣在此处纠缠,整理着衣衫便急匆匆要出门去迎,临行前,特意叮嘱管家将霍皖衣关在房子看紧。   府中上下被官兵把守,朱章平领着朱易才赶往门口,一路上汗水连连,心跳飞快。   方才有多得意威风也是方才的事。   对于朱家父子而言,他们见过最大的官也摸不到一朝丞相的脚后跟。   能得刘相看顾,是殊荣一桩。   ——只是官兵围府,皆是神容肃穆,持着长枪列在路旁,更像是要捉拿他们父子两人。   朱章平两股战战,迎到门前,半点儿人影也未看清,就已跪倒下来。   朱易才连忙跟着跪下。   他俯首叩地,诚惶诚恐至极:“恭迎、恭迎相爷……”   话音落下,车辇轻响,侍立在侧的仆婢立时伸手向前,将人迎下车辇。   “免礼。”   声音苍老低沉,落在耳里,却有着不可撼动的威势。   朱家父子浑身一抖,忙把脑袋埋得更低,恨不能就此栽到地里。   见他们迟迟不愿起身,刘冠蕴瞥了眼身侧人影。   那人影含笑出声:“相爷已经叫起,你们为何还不起身?”   倒是个年轻温和的声音。   朱章平低着头,连声道:“不敢、不敢。”   慌忙带着朱易才站起了身,却忽而听到朱易才惊道:“怎么是你!”   朱章平心脏猛地一跳。   自那道年轻声音响起,朱易才心里就起了疑虑。   这声音熟悉,他必然听过许多次,只是碍于刘相在前,朱易才没敢直接抬头。如今站起身,不再行礼,他大着胆子抬头一看,却发现站在刘相身边的,不是梁尺涧又是何人?   他惊叫出声,朱章平立即意识到事情不对。   然而现在再想堵住朱易才的嘴已经晚了。   不。   或许应当说,从被官兵围住府邸开始,就已经晚了,无药可救。   但朱章平还是硬着头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刘相看来的眼神平静。   那是双苍老的眼睛,里面却装着山川岁月,往昔今日,更见识过两位帝王。   朱章平煞白着脸。   只听刘冠蕴道:“这是本相的表侄孙,梁尺涧。”   明明是傍晚,今日天光大晴,却好似有雷鸣声轰然作响,贯彻天地。   晴天霹雳,莫过如此。   梁尺涧这个名字,对于朱章平来说绝不陌生。   自朱易才与梁尺涧结识以来,他便对儿子结交的这个朋友多加打探,彼时探听的结果乃是此人身世平平,他便不再上心,只是一如既往叮嘱朱易才,莫要玩得太过分,失了分寸。   ——即使朱章平心里明白,朱易才不知道何谓分寸,只会图自己开心行事。   但对于作威作福多年的朱家父子而言,身世平平的梁尺涧翻不出什么大浪,翻不出他们的掌心。想如何摆玩搓弄,就能如何。   谁也没料想到梁尺涧隐瞒了自己的身份。   当朝丞相刘冠蕴的表侄孙。   这样的身份,若是交给朱易才,他怕是能把天都翻过来。   偏偏有着这层身份的梁尺涧却不显于人前,甚至几次三番隐瞒遮掩。   朱章平暗恨梁尺涧的心机深重,故意引他们父子下套。   朱易才更是青出于蓝:“……梁尺涧,你骗我!你是不是故意瞒着自己的身份,欺骗我上当,好除掉我,让你自己的名声更进一步!”   话音落下,周遭的官兵眼神锐利,看向朱易才时,犹如在看一个死人。   而朱易才浑然不觉。   他一心以为梁尺涧故意设计陷害他,连刘相还在一侧都已忘了,只顾着瞪视眼前的人影。   梁尺涧倒是气定神闲,浅笑道:“朱学子何出此言啊?我不愿以这个身份结识朋友,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我是否要算计欺骗朱学子毫无关系。倒是朱学子这么着急,可曾想过如何解释另一件事?”   被梁尺涧轻易抛回来一句反问,朱易才后知后觉。   他左右看了看,对上其中一位官兵的视线时,吓得瞬间出了身冷汗。   “你、你,你说什么、我,我不知道!”   朱章平也道:“相爷,这其中应当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刘冠蕴声音哑沉,老态毕现,却让人更不敢轻视,“这位朱学子派人前来擒拿尺涧的时候,本相就在旁边。”   朱章平顿时又跪倒在地。   他拽着还想反驳的朱易才一并跪下:“相爷,此事、此事我们父子俩都是不知情的啊!必然、必然是府中下人自作主张,却不想得罪了相爷……草民、草民罪该万死……还望相爷大人大量——”   刘冠蕴盯视他,冷冷道:“时至如今,你父子二人还想狡辩!”   却不想朱易才咬了咬牙,直起身道:“相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我爹无关。我是派了下人去请梁兄,但我没有让他们去擒拿梁兄!我和梁兄虽然有些误会,却没有深仇大恨,我为什么会害梁兄?相爷……一定是有人栽赃污蔑我,还请相爷明鉴!”   不得不说,朱易才毕生的机敏果决应当都用到了今日。   用在了此时此刻。   但梁尺涧不为所动,脸上带着些许笑意发问:“那么……霍兄在哪儿?”   朱易才的神情慌乱一瞬:“什么霍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梁尺涧道:“不知道?在你派人起来抓我的时候,还有一些人被你领去了盛京的某家客栈,来之前我们已探听过,你从那家客栈里,带走了一个人。”   “是,我是去带走了一个人,”也许是知道反驳这事无用,朱易才大方承认,但他话锋一转,又道,“可是我带走的不是什么霍兄,只是我的某位朋友。”   “是么?”梁尺涧微笑,“那能否让我见见这位朋友?”   朱易才不语。   正自胶着难分,门外忽而又传来几声低低的交谈。   不一会儿,停靠的车辇旁又停放下一顶轿子。   那顶轿子做工精致,花色也不张扬,再怎么看去,也是顶普通的轿子。   可朱章平望向门口,见到这顶轿子时,说不出是为什么,心神大乱,比方才面对刘冠蕴时还要紧张无措,甚至可说是恐惧。   ——是一种预感。   直到那顶轿子的轿帘被一柄折扇挑开,着了身浅紫的人影从轿中走出,外纱霜白,广袖飞云,墨发流瀑。头顶的玉冠垂落朱坠流苏,霞光映来,照得他姿彩绝世,肤白如玉,眉间朱砂痣昳丽夺目。   朱章平浑身都软了。   他死死揪住朱易才的衣摆,声音都快听不见:“快、快跪好……不,趴、趴下来……”   朱易才皱眉不解,转头也看了眼。   这一眼,朱易才心神萌动,还没来得及赞叹半句,便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周遭的官兵方才已是肃穆至极。   此人踏过门槛,走进院中时,官兵们的神情却更加沉稳严肃,好似绷直了的长弓。   朱易才不明所以,观赏着美色般,愣愣看着那道人影一步步走近。   如香风从面前飞过。   刘冠蕴道:“什么样的风把谢相吹来了?”   谢相。   朱易才比朱章平软得更厉害,他几乎要化成一滩水,倒在地上半点儿力气也无。   天下间多少人畏惧谢紫殷。   若说见到刘相,他们还能硬撑着反驳,更有胆子喊冤。   可若是谢相站到他们面前,别说是反驳,哪怕是说一个‘不’字,都要用尽他们浑身力气。   朱家父子彻底失了声音。   他们木愣愣跪在地上,五体投地一般。   谢紫殷执着折扇摩挲,轻笑道:“顺路看看。”   只有四个字的答案。   然而不会有任何人言说谢紫殷的敷衍。   梁尺涧亦是脊背发凉,恭敬道:“……谢相大人。”   谢紫殷微笑着看向他。   那双眼睛幽深,并不清澈,却依旧让梁尺涧如芒在背,好似被倒影了所有。   谢紫殷道:“梁公子高才,能在小试中名列第二,很好。”   梁尺涧不知为什么,总觉得眼前深不可测的谢相话里有话。   他翻来想去,还是顶着莫大的压力答话:“谢相言重了……小民远称不上是高才,只是侥幸罢了。”   谁知谢紫殷淡淡笑着,并不顺着台阶下来:“梁公子何必妄自菲薄,若是天底下有才有德的人都这般谦虚,那我这样的人,岂不显得狂妄?”   梁尺涧闭上了嘴。   他再伶牙俐齿,有雄辩之才,在一个有权有势,简在帝心的丞相面前,也只能装是哑巴。   他不言不语,谢紫殷也当真没有继续追问。   这位年轻的丞相漫不经心地掸掸衣袖,侧眸垂下眼帘,居高临下道:“朱章平,我听说你的儿子朱易才,十分有胆量,当着刘相的面,还敢擒拿梁公子。”   朱章平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谢紫殷道:“我又听说,在擒拿梁公子的时候,朱公子还亲自去客栈里抓了个人。敢问那是谁?”   朱易才已经被吓得快要哭出声来,朱章平不得不挤出一句声响:“霍、霍公子……”   谢紫殷语调懒倦:“哦……对,那个人姓霍,双名皖衣。叫霍皖衣。朱章平,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么?”   朱章平牙关打颤:“难、难道……”   “自然不是,”谢紫殷轻笑接话,“只是同名同姓而已——只不过,我听说朱公子甚是威风,扬言要玩腻这位小试头名。我实在好奇,所以顺路前来,特意看看。”   一语落下,朱易才翻着白眼昏厥过去。   作者有话说:   刘相:人善被人欺啊。(受伤)   小梁:……?   谢相该来的还是来了。   来干大事了! 第54章 一剑   朱章平由两名官兵左右架着,双腿拖在地上,好似失了骨头。   他们往内院行去,昏迷的朱易才也被强行唤醒,跟着架起,狼狈地随行。   眼见着就要走到软禁霍皖衣的地方,梁尺涧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谢相大人,小民的身份……”   语意未尽,谢紫殷笑着问:“梁公子不想透露自己的身份?”   梁尺涧道:“至少现在不想。”   谢紫殷停下脚步。   他一停步,四周无人敢再进一步,就连刘冠蕴也抚着胡须,静静站着。   谢紫殷道:“两人结交,贵在坦诚。若是谎言一个接着一个,岂不是辜负了彼此?”   他这样的人说话,总是说了半句,又藏着半句。   里头的话意究竟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并非短短片刻便能读清。   刘冠蕴不曾出声相助,梁尺涧便只能道:“有时谎言也不一定都是错的。”   “梁公子倒是个妙人。”   谢紫殷意味深长应罢,侧首道:“那刘相就先回罢……恕我不能相送。”   刘冠蕴并不意外,闻言,将外衣拢紧,道:“秋日天凉,谢相大人也莫要在夜风里久停。”   “那是自然。”   “若我倒下,该有千千万万人站起来了。”   ……   院中究竟发生何事,留待在原处看守霍皖衣的下人们并不知晓。   那扇大门敞着,却是未锁。   因而管家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和霍皖衣隔了几步的距离,正在苦口婆心地劝告他。   “这位霍公子,小人知道你是小试头名,前途无量,但这能不能无量,也要看自己有没有那些运气。更何况人啊,有些时候运气好坏是拿不准的,也许你今日不拿这千两,明日好运气就到了头,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再者说,你能被我们公子看上,也是你的福气。我们公子阅人无数,能对你另眼相看,霍公子应当觉得庆幸,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得我们公子青眼。”   “……霍公子,你也该仔细想想,就算你以后能风风光光,也得有机会,有性命风光,若是一不留神,太不走运,将自己的命都给丢了,岂不是不能风光了?”   说是劝告,字字句句却都是威胁。   眼见着霍皖衣不为所动,管家又道:“霍公子别想太多,我们老爷不会轻易动手,你若是领了这千两,老爷必然不会再来找霍公子的麻烦……不过,若是霍公子想得更通透些,陪我们公子几日,让公子舒心快活了,岂不是更美?”   “到时候,莫说是千两,几千两也给得。老爷更可以帮霍公子再进一步,风光的日子岂不是来得更早?要我说啊,越是聪明人,越该知道什么是利,什么是弊——”   “混账!”   朱章平急得满头是汗,重重一脚踹在管家的身上,将人踹得往前扑倒,蜷缩在地,不住哀嚎。   “老、老爷!”管家疼得脸色发白,还是强撑着起身跪好:“小的、小的这都是为了公子啊!”   闻言,朱章平更是浑身发抖。   这一路被官兵拖行,朱章平心里已想了无数个对策,偶尔想到些别的,都是极残酷的刑罚,让他更不敢说错半个字,唯恐自己当真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谁知道提心吊胆了一路,临近此处时,管家的狂言竟就这么句句清晰地传了出来。   他怒极,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挣开了,也无胆量逃跑,反而气冲上头,直直冲去给了管家一脚。   “混账、混账!什么为了公子!就是你这个刁奴,为了一己私利,栽赃陷害我儿……”朱章平破口大骂,“你这个狗奴才,竟做出这种背主之事,我打死你!”   他抬脚狠狠踹了管家几下,将人踹倒在地,仍不解气,还欲再踹,候在两旁的官兵却快速出手,再次将他架着,不由他再动。   朱章平浑身都是汗,不知是因着紧张还是愤怒:“谢相大人……相爷……草民,草民的确不知情啊!”   一句话说到最后,快要喊破了音。   谢紫殷却未看他。   相隔不远,谢紫殷的目光落在霍皖衣脸上。   难辨其中是否情绪千丝万缕,只让人从中读出一点点笑意。   ……   四周目光汇来,霍皖衣无声吸了口气。   他往前两步,错开所有人影,在离谢紫殷更近的地方停步,一拜道:“……见过相爷。”   谢紫殷饶有兴致地看他片晌,笑道:“霍学子不必多礼。”   执着扇,谢紫殷伸手拍了拍霍皖衣的脸颊:“本以为小试头名会是个读尽书卷,满是书香气的翩翩才子。却不想竟是个妙丽美人。”   霍皖衣蓦然一滞。   同样的话意,以朱易才的言语来说,那必然肮脏至极,下流不堪。   可以谢紫殷的习惯道出,却如同不入凡俗的赞美之词。   但这句话来得太突然。   莫说霍皖衣没想好如何应对,梁尺涧也是愣在当场。   过了片刻,梁尺涧出声解围:“……霍兄可还安好?”   直至此时,霍皖衣才看到梁尺涧站在一旁。   他顿了顿,道:“梁兄难道也被抓来了……?”   先不轻不重告了一状。   梁尺涧展颜笑道:“非也,梁某是在求救的路上遇见了谢相大人……谢相热心,听说了此事,便直接带着梁某前来搭救霍兄——”   “原来如此。”霍皖衣语声轻轻,似藏着千言万语,他道,“多谢相爷相救……”   谢紫殷道:“既然霍学子想要答谢本相,那便先记着此次的恩情罢。”   话音落下,谢紫殷转而道:“朱章平,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轻飘飘一句问询,却重如千钧,深深压迫而下。   朱章平早已软了手脚,此刻被架着站在一侧也无任何胆气,整个人好像在冷水里泡过似的,浑身汗水湿滑,双目通红,形容至极狼狈。   面对着谢紫殷的问话,朱章平哑着嗓子,一生傲气尽消:“……草民……无话可说。”   “爹!”   同样被架在一旁的朱易才挣扎不已,细长的双眼眼球凸出,面容狰狞,“谢相、谢相大人!”   朱易才大喊:“我家里很有钱!我有很多很多钱!谢相,你别治我的罪,我只是犯了个小错,我还什么都没做……”   他越说越觉得这件事还有所转机,连忙道:“我给你钱,我把钱都给你!你拿了钱就走,你带着霍皖衣走!我不找他麻烦了……我再也不干了!”   他声声句句嘶吼,朱章平听在耳里,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嗯?”谢紫殷轻声嗤笑,语调慵懒地追问:“朱公子有如此多的钱财,家中产业可谓丰富……只是不知,朱公子愿意给出多少?”   “所有、我所有的钱!”朱易才眼睛发亮,自以为有戏,“谢相大人,原来你也喜欢钱!那就好,那就好!只要你放过我和我爹,我就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什么都可以给你!”   “这世上谁能不喜欢钱财金银呢。”   谢紫殷把玩着折扇,一步步走到朱易才身前。   原本面容狰狞的人影满眼希冀,不断重复着:“我有钱……我把钱都给你!”   谢紫殷眼底含笑,静静看了片刻。   就在朱易才以为峰回路转的时候——   谢紫殷忽而收了笑意。   他转回身去,神色间兴致缺缺,叹道:“好啊。”   朱易才脸上浮现出欣喜的笑容。   然而他的笑容在闪过的亮光之后陡然凝住。   朱易才瞪大了眼睛。   他错愕至极,双目无神地瞪视着前方,耳边只听到朱章平的惨叫:“啊——”   “儿啊、儿啊!!”朱章平的哀嚎声就在不远处响起,“我的儿啊——易才,易才,你看看爹!”   朱易才忽然动了,他倒在地上,低着头,愣愣看着自己的腿间。   一片鲜红。   牢牢架住自己的官兵忽然退开,朱章平得以挣脱,可他已经失了站立的力气,只能强撑着在地上爬行,一点点爬到朱易才的身旁,将他抱在怀里,涕泪横流。   朱易才喃喃道:“……爹,我的……”   “……别问了,别问了,我的儿啊——我的儿……”朱章平痛哭流涕,死死抱着他摇头。   空茫茫的视野里缓步走进一个人影。   朱易才迟钝地抬起眼帘。   谢紫殷执着剑站在他面前,剑锋沾血,衬得那张俊美出尘的皮囊更添几分危险。   眼前的人影身不沾尘,也未染血。   唯一与其手中剑锋相和的,是那颗生在眉间的朱砂。   朱易才终于感觉到痛了。   他腿间痛得让他连一个字都喊不出口,他瑟缩了身体,抽搐两下,就此彻底昏死过去。   “……易才、易才!!我的儿……”   谢紫殷冷冷道:“还没死。”   朱章平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抬头看向谢紫殷,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地怒吼:“你要杀就杀了我们!你怎么能、怎么能……”   “我怎么不能?”   “我能要你们的命,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谢紫殷握着剑,剑尖抵在朱章平的胸口。   朱章平的心跳都在这瞬间停跳。   然而谢紫殷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漫不经心地收了剑,将之送回身侧官兵腰间的剑鞘里。   “无趣。”他倦懒低声,侧首看去,“霍学子,你会不会更有趣呢?”   作者有话说:   莫少:(掐嗓子)东厂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东厂:???这篇文没我的戏份啊!   莫少:别在这理发店。   展某:莫少家里真有钱,在古代都5G冲浪呢。 第55章 相见   风吹得很轻。   霍皖衣跟在谢紫殷身后且走且停,满园月华清清,照影一泓粼光。   沉默片晌,霍皖衣道:“相爷怎么来了?”   谢紫殷道:“我若是不来,岂不是看不到霍大人这般狼狈的模样?”   “我以为是相爷想我了。”霍皖衣眼中带着点儿笑,“毕竟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与相爷也有许久未见了。”   谢紫殷停下脚步,回首看他:“是么?”   顿了顿,谢紫殷又道:“还未恭贺霍大人小试得获头名。”   未必人人都能将话说得极动听。   可谢紫殷说了。   霍皖衣便将它当作世间最动人的夸耀赞美。   他问:“那相爷会不会奖赏我?”   谢紫殷静静看他:“以霍大人的才智,也许不该由我来奖赏。”   霍皖衣转而道:“你打算如何料理朱家父子?”   谢紫殷反问:“你觉得我该如何做?”   霍皖衣道:“……如何做都好,只要相爷心情舒畅,那他们有什么下场,都是值得的。死而无憾。”   “他们未必觉得死而无憾。”   “只要我们这样想就好了,”霍皖衣神色淡淡,“再者说,在此之前,不知道朱易才折磨多了多少人,他犯的罪足够他接受任何一种惩罚。”   谢紫殷道:“说得不错,霍大人的觉悟,倒比我想象中更深刻。”   霍皖衣轻笑:“相爷话里有话。”   “我从来都话里有话。”   谢紫殷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带着他继续游逛这座小园。   “只看霍大人到底要不要听,又是否愿意听得懂。”   他意有所指,霍皖衣眨了眨眼:“在相爷眼中,难道我就没有听不懂的时候?”   谢紫殷唇边好似勾起一点笑意。   不甚明显,且极短暂,他看着前方的路,不曾偏过头来:“霍大人何必妄自菲薄。”   霍皖衣移转话题,问起:“敢问相爷近些时日有没有好好喝药?”   谢紫殷道:“如果我说没有呢?”   霍皖衣答:“我也不能对相爷如何。”   谢紫殷道:“那么有或者没有,并无区别。”   霍皖衣道:“有区别。”   他凝视谢紫殷的侧脸:“我的心会有区别。”   又是个艳阳高照的天气。   梁尺涧仰头望着府邸门口的牌匾,叹道:“……谢相大人,真是好大的手笔。”   霍皖衣道:“相爷说他这是惜才。”   “谢相大人都这么说了,还有谁敢说另外的话?”梁尺涧含笑道,“我倒是羡慕霍兄,能住上这么宽敞的宅子。”   他神情自在地开着玩笑:“早知如此,我便该头悬梁、锥刺股,不考上头名誓不罢休——这般,说不定谢相大人也惜才爱才,看中我将来不可限量,也白送我这么大一个宅子。”   霍皖衣道:“现在也为时不晚。”   梁尺涧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连忙摇头:“这就算了。我连小试的头名都拿不下,更何况大试殿试?人还是要知足。”   霍皖衣道:“那这座府邸……不如我也分梁兄一半?”   左右无人,梁尺涧却后退了半步:“我不敢要。”   霍皖衣道:“既然相爷将这座府邸赠给了我,那便是我的,我要分给梁兄也无妨,梁兄何必害怕。”   梁尺涧仍是摇首:“将来过了殿试,霍兄就是要入朝为官的人。这座府邸将来就该是霍兄一个人的,就算我敢接下这一半,朝堂上的悠悠众口,无数弹劾,可都不会允许。”   “和梁兄相谈,总是让霍某觉得新奇。”   “新奇在何处?”   “梁兄是聪明人,亦是不装糊涂的聪明人。而霍某见识过太多装糊涂的聪明人,装来装去,连自己究竟是聪明还是糊涂都分不清了。”   “我自小到大都还算聪明,”梁尺涧难得没有谦虚,“因为我明白,我不能做个蠢人。我可以谦虚谨慎,却不能真的一事无成。”   霍皖衣静了片刻。   他亦轻笑出声:“我与梁兄缘分匪浅。”   “……因为我自小到大,明白的,也是这样一个道理。不过,我未能明白什么是谦虚谨慎,我只知自己必然要成就大事业,绝不可一事无成。”   一双手轻轻抚摸着那块牌位。   有人急匆匆行来,踏入屋中:“……陛下,邹承晖死了。”   “他身后牵扯甚广,却只露出了冰山一角,就这样死了,实在可惜。”   叶征将牌位放回供桌,顿了顿,又道,“他供出来多少?”   罗志序咽了下口水。   ——“全部。”   “全部?”   “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那位莫公子见过他之后,他便把所有的事情都供了出来。包括证据,也一并交出,现在万事俱备,就等陛下决断了。”   叶征晃了下神。   他失笑:“没想到朕的天下,竟有这样的能人异士……莫在隐生了个好儿子。”   罗志序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叶征道:“莫要惊扰任何人,此事只告知刘相谢相两人即可。另外……朕听闻,霍皖衣此次小试得了头名?”   罗志序的神情有片刻古怪。   他垂首道:“确实,但……”   “罗卿直说便是。”叶征走回桌前坐下。   罗志序道:“他的这个头名,是刘相亲自点的。”   叶征道:“如此,那便是他的文采就连刘相也很喜欢。”   “……陛下!”罗志序踟蹰片刻,还是道,“这难道不是刘相为了讨好谢紫殷——”   “不是。”   叶征打断他的话语,双眸静静凝视着他。   “罗卿,不是。绝对不是,也一定不是。”   罗志序不甘心地追问:“为什么不是?刘相知道霍皖衣的身份,他亲自点了霍皖衣做头名!本来谁是头名,他们都还未定,可刘相一到,就定下来了!陛下……”   “因为他是刘冠蕴!”   叶征皱眉大喝,明黄衣袍耀眼,发冠垂落的流苏轻晃,一眼望去,天子的威严展露无疑。   罗志序悚然一惊。   他绷住嘴唇,依旧很不服气的样子,却没有再多说,只是往后退了半步,深深往下一拜。   叶征道:“他是刘冠蕴,他绝不会做这种事。罗志序,如果在你的心里,连刘相都不值得信任,那天下间就再也没有能信任的人。如果在你的心里,刘相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谢卿,那么朕,就这么可悲么?”   他用词太重,罗志序惊愕不已,慌忙跪下道:“臣绝无此意!”   “……朕一步步走到今天,仰仗的不是自己,而是所有愿意相信朕的人。无论是刘相,还是谢卿,他们绝无二心,而朕,也永远不会怀疑。朕不会是先帝,众叛亲离,昏庸到天下间所有人都恨不得他死。”   “朕永远都不会是先帝,朕只会是自己。”   罗志序张着嘴,迟迟无法言语。   叶征凝视他许久,侧过头去,叹道:“你退下吧,谢卿……邹承晖的事情,交给谢卿罢。”   “陛下——”   “朕很生气,”叶征说,“这些时日你太过分。谢卿没有真的与你计较,可是朕,现在很想与你计较。”   他的语气很平静。   可这出口的每个字,于罗志序而言,都是不容拒绝。   见思斋里静了许久。   罗志序面露颓丧,哑声道:“臣……遵旨。”   眼见着罗志序缓缓退步离去,叶征又道:“不要让朕太失望。”   静夜小弦月,秋风吹露台。   霍皖衣坐在廊前,抬头看天边弯月,手指摩挲着自己指尖的淤青。   明日便是大试,近在咫尺。   他一步步接近朝堂,终将再度回到权利中心,在文武百官中徘徊算计,去争那一点点让他立足的利益。   这是他所求的么。霍皖衣想。   而他更加坚定——这就是他所求的。   说他野心太多也好,说他永不知足也罢,霍皖衣就是这样的人,他从前不知贪婪为何物,于是被先帝教导,人必然贪婪,没有人不存在欲望。   而他尝到贪婪带来的好处,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想失去。   即使命运在冥冥中赐予他无数种折磨,看得见的,亦或看不见的,他都一并领受。   他从来都是别无选择。   夜风吹了一阵又一阵,霍皖衣起身,倚靠着廊柱合上了双眼。   他在无声静谧的夜里数过去了几阵风。   这般安静。   相府里香炉轻烟袅袅升腾,依然万籁俱寂一般。   谢紫殷一手撑颌,叹道:“陛下就这么将事情又交给了我。”   “罗大人,你怎么连这种机会都把握不住?”   罗志序脸色沉沉:“你不想要可以交还给我。”   谢紫殷道:“我不想要,可这件事情是陛下亲口说要交给我,若我说不要,岂不是在抗旨?”   罗志序道:“你既然要领旨谢恩,就不用说这些话。”   谢紫殷讶然:“领旨与否,是我的事情,我说这些话,更是我的事情。既然都是我自己的事,为何我不能说,还要来看罗大人的脸色。”   “谢紫殷,你别太过分!”罗志序怒喝出声,想到什么,又紧绷住了唇。   谢紫殷将手中书册扔下,淡淡道:“是么。说过分,我远可以比罗大人以为的更过分。不要再三挑衅我,这是我对罗大人的忠告。”   作者有话说:   新帝:朕是好皇帝,谢卿刘卿都很好。   罗大人:那我呢QAQ   新帝:……呃。   小陶:我证明谢相一直都在喝药。   谢相:喝药有用么?   小陶:呃……。 第56章 大试   锣鼓响彻,盛京行人如织,川流不息。   今日便是大试。   整个盛京怕是只有天街盛会时才有这般热闹,比之殿试,大试明显在百姓心中更易接近,而非遥遥不可及。   因而殿试之后,学子们的身份水涨船高,再不似小试、大试时,还能如个寻常人般游走街巷,四处谈笑。   凡是得了天子垂青的,不说权倾朝野,亦是前途无量。岂是凡俗百姓可接近?   是以小试、大试,方是盛京最为热闹的时候。   而因大试又比小试更高一等,虽说应考的学子人数变得少了,却又得了更多人的重视。   霍皖衣上次小试时应考于广学府,今日大试应考,便也该在广学府中。   一如小试时,在辰时,广学府大门尽开,官兵监守,官员高声宣读条条规则,令行禁止,不允有私。   与小试不同的是,大试一开,四处戒严,各学子还需签署一份书契,若有违背规则者,轻则革除功名,重则连累家族——如此强权镇压之下,是新帝不愿见到徇私舞弊的决心。   新帝确实不是先帝。   先帝会无数雷霆手段,不会给任何人一线生机。   在先帝眼中,凡事皆由他自己而定,是对是错,先帝自己说了才算数,朝堂之上,是先帝的一言堂,忠臣良将也好,贪官污吏也罢,只要先帝喜欢,谁人在侧他都敢酣睡入梦。   可先帝的多疑与对权势的掌控欲,足可毁灭任何人。   新帝不愿走这条路。昏庸无道,众叛亲离,人人畏惧,却无一人是真心尊崇,忠诚爱戴——他们面对先帝,或谄媚阿谀,或沉默不语。   再忠心的臣子,亦会凉去热血。   霍皖衣想,新帝终究让这世间改换日月,乾坤移转,又是新年。   这才让他意识到,属于先帝的天下,已真真切切不再了。   只是日月昭昭。   曾随着先帝作恶的霍皖衣还活在这世上。   他的名字传出去,还是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他敢于不更名易姓的这般重活一遭。   随着个号被一一叫出,霍皖衣迈步走入广学府中,跟在官兵身后,绕过两座院子,在案桌前签署了书契,又被引入长廊,一步步走至考室。   小试时,学子们还在考官眼下应试作答。   如今到了大试,却是人人一间单独的考室,在外各有一名官兵监守。   今日先考笔墨文章,才情见识,第二日便要与考官相对而坐,摘问答疑。   新帝的巧思到底出人意料。   霍皖衣深吸口气,掸开自己眼前的试题。   “高山。”   “人心。”   “二月。”   三道试题呈现在眼前,如往年般,似是要人作三篇洋洋洒洒的制艺。   茶楼之上有两人对坐。   莫枳一边饮茶一边感慨:“我们就在这里等霍大美人出来,怕是会让他惊喜万分。”   他言辞笃定,每个字都是正正经经说出口。腰子—   然而坐在对面的展抒怀却说:“我觉得他不会惊喜。”   “为什么?我这么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他一出广学府的大门,就能见到我英俊的脸庞。你想想啊,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到处都是相貌平平的行人,只有我,只有本公子,风度翩翩,一表人才……”   莫枳恨不得为自己喝彩:“你说这难道不让人觉得惊喜?”   展抒怀道:“莫公子确实风采卓然。”   “但是——”他话锋一转,“霍皖衣这个人,不能以常理来揣度。”   莫枳问:“你是想说,本公子虽然很英俊潇洒,但是霍皖衣未必能欣赏到本公子的英俊?”   展抒怀颔首,赔笑道:“莫公子实乃睿智之人,一点就通,更能举一反三,展某佩服、佩服。”   他说罢,又为莫枳斟茶倒水,一副殷勤模样。   莫枳摩挲着下颌沉吟。   “你说得对啊!”   莫枳忽然开口,惊得展抒怀差点一头栽到桌子上。   “……什、什么?”   “阿展啊。”   莫枳随口唤了个令展抒怀震撼不已的称呼,也不顾人脸色,莫枳自顾自道:“我是说,你说得太对了!”   “本公子仔细一想,他确实不能欣赏本公子的英俊容貌,毕竟他整日面对的都是谢相大人那样的,唔,如果本公子稍微长得那么漂亮一点……”   展抒怀一口茶险些喷出:“莫公子,您现在就很好,咱们谨言慎行。”   若是当真说出个什么惊世骇俗的话,但凡隔墙有耳,他们明日就得齐齐刑场相见。   莫枳道:“我还想让霍大美人见见桓勿言的。”   说起此事,展抒怀道:“听闻桓公子现在已经回去了?那位邹刺史被严加看管,插翅也难飞。”   “插翅也难飞?”莫枳嗤笑,“别说飞还是跑……他都做不成了。因为他死了。”   “死了?!”   “我说过自己不会让他活太久,他越活得久,越耽误我和桓勿言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就因为他的这件事,我的知己、知音,好兄弟,没能在本次的科考里大放光彩。”   “啧,”莫枳皱眉摇头,“不对,就算桓勿言能科考,这次有霍大美人,他也是没戏。”   展抒怀干笑两声:“莫公子对霍大人倒是很……看好。”   莫枳一开折扇,徐徐摇动:“错,我是对美人都很看好。不仅霍大人,谢相大人我也很看好啊!如果他们两个打起来,我一定站中间,谁也不帮忙。”   展抒怀:……   夜色深深时,广学府的大门终于打开。   不同于往年的科考,学子们不用几天几夜的作答文章,只需如此一日。   然而即使如此,还是有许多学子坚持不住,出门时双脚发软,需得旁人搀扶着才能行进。   霍皖衣倒是轻松。   他早在小试时就做了决定,早早儿就雇了一顶轿子,现在他走出大门,身形轻快,几步走出,在人群里与数人错身而过,不出片刻便停在了轿子前。   轿夫压下轿子,挑开轿帘,霍皖衣正欲坐进,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   他转过身,看着莫枳与展抒怀两人站在不远处,挑眉道:“……何事?”   莫枳道:“我们都在等你。”   展抒怀唯恐莫枳说出什么不当言辞,立刻道:“您可是小试头名,我们兄弟二人对您的文采十分倾慕,这正要请您去茶楼里坐坐,若是能得到您几句指点,想必我兄弟二人也能大有进境。”   广学府外还热热闹闹的,人群喧哗无比。   展抒怀一番话飞快说完,莫枳好似才认识他一般,惊讶道:“阿展啊,没想到你竟然这么能胡说八道。”   展抒怀偏过头:“莫公子,隔墙有耳,大街上更有啊!”   他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莫枳撇了撇嘴:“好吧,我兄弟二人……不是,我什么时候是你兄弟?我和我小弟两个,想要请霍头名指点指点我们。有句话说得好,学无止境嘛。”   茶楼上便又多出一人。   三人围坐,霍皖衣自斟自饮,熏香浅浅,却也还是氤氲得满室芬芳。   霍皖衣问:“你特意来见我,究竟有什么事?”   莫枳也不和他多绕圈子,直截了当道:“我就是来道谢的,顺便也告诉你,我明日就要启程离京,回到勤泠。”   霍皖衣并不意外:“事情解决了,自该如此。”   莫枳佯装受伤:“……那你就不挽留我几句?哪怕说句明日请我吃顿早饭也行。”   霍皖衣道:“我就算想请,也没有那么多钱财请得动莫公子。”   莫枳道:“虽然我在阮宣清那儿把他吃得连声喊穷,可那是因为他有钱。如果是你请我,看在你的脸……面上,我也不会那么过分。”   他如此直白,霍皖衣便也更直白地开口:“我不想请。”   莫枳瞪大眼睛:“我们好歹是朋友。”   霍皖衣道:“朋友也不想请。”   莫枳哽咽:“你好无情!”   霍皖衣道:“我毕竟也帮了莫公子许多,你不曾请我也就罢了,还要我来请你?到底是谁比谁更无情?”   莫枳眼前一亮,伸手指向面前的茶碗。   莫枳道:“我不是在请你喝茶?”   霍皖衣不语。   坐在一侧的展抒怀不忍直视,扶额道:“莫公子,您好歹也是勤泠首富的儿子。”   “那又怎么了,”莫枳理直气壮,“我爹的钱是我爹的,又不全是我的。我的钱那就更了不得了,我的钱必须得存着,不然我上哪儿逍遥自在,还怎么天天逛花楼。”   他话音落下时,门外恰巧传来茶楼掌柜的谄媚笑声:“哎唷!阮东家,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是啊,最近我们茶楼生意好了不少,这都是阮东家的功劳!”   隔着一块门板,那位阮东家的声音也是字句清晰地传了过来,好似刻意贴着房门在说话一般。   “若是掌柜没有真材实料,阮某给再多的帮助也是徒劳。”   屋中一片死寂。   霍皖衣唇角带笑,意味深长地瞥了眼面露震惊的莫枳。   而展抒怀低着头等了半天,周遭都是静悄悄的。   他心生疑惑,抬眼一看。   骤然大喊出声:“莫公子!我们这是在二楼……你千万别跳啊!”   作者有话说:   关于莫少口花花被正主逮到的这件事。   莫少:谢邀,我很英俊,因为太帅,匿了。 第57章 除名   临近大试,盛京城中细细密密下了场雨。   这雨势不急,凉丝丝的,落在霍皖衣白皙的手腕,飞溅出几滴雨珠。   进了广学府,不再有雨滴落下,领路的官兵神情肃穆,照旧将霍皖衣带去了昨日的那间考室——不同的是,霍皖衣昨日是在此处答题,今日,他要留在这里,等候考官们的召见。   这却是件很考验运气的事。   因为一个人的文采如何,见识高低,观其所作文章便可窥得一二。   然而文章才华,不过是沧海一粟。   寻常人能与为官者相对而谈,更能谈笑风生的,难之又难。   心性高低就需由此来看。   但有的人也许偏巧今日就不好运,作答时稍有不慎,便有可能满盘皆输。   这桩事如此考验运气——霍皖衣偏偏是运气不佳的人。   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坐在考室里的座椅上,十指交叉着,做了个与谢紫殷的习惯完全相同的动作。   而他只等了半盏茶的时间。   随着前来传唤他的官兵走在廊间,霍皖衣摩挲着手指,心想前一位学子若非是文采斐然,就应是表现欠妥,否则断不会只用半盏茶的时间——快得霍皖衣都还未细细思考什么别的问题。   他这般想着,仰头看了廊外。   飞雨漫天,晶亮的雨丝从他眼前滑过,无声无息的坠落在地。   领路的人停下脚步。   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他整理好衣衫,踏步走进。   这是个很普通的房间。   没有金子堆砌,没有华贵摆饰,只是摆放了几张椅子,考官们就端坐其上。   无数学子的将来就寄托于此处。   可它平平无奇。   霍皖衣的目光从上座的考官脸上扫过,他躬身施礼:“学生霍皖衣,见过诸位大人。”   说来他已有很久没有这样对官员施礼。   往常都是旁人谄媚恭维他,远远见到他,不是避开,就是急匆匆追来行礼。   他一直都是在帝王面前低头。   如今兜兜转转,又像个寻常人般低头施礼,倒让他有些新奇。   他的礼节自然挑不出错处。   左手边的考官沉声道:“起身,免礼。”   霍皖衣便直起身子,先仔细看了眼那位出声的考官。   大抵三十岁的年纪,面白无须,一双眼睛也正在细细打量他。对上霍皖衣的眼睛,这位考官也没有觉得冒犯,反而微微颔首。   “你叫霍皖衣?”   坐在最中间的考官低声发问,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霍皖衣看他一眼,恭敬道:“回大人,正是。”   这位考官无疑就是此次的主考官了。   他的年岁要比方才的考官大上许多,留着胡子,双眸有些暗沉。   和霍皖衣对视了片刻,主考官道:“你与一人同名同姓,不知你是否知晓,又如何看待此人?”   这个问题让另外几位考官都皱起眉头。   “张大人,这……怕是问得出格了罢?”   “是啊,张大人,换个问题吧!”   “此次是大试,我等不可马虎,更不可出错,张大人问此等问题,是否有些张扬了?”   “张大人,换一个吧……”   不赞同的声音此起彼伏,这位张大人却不为所动,双眸紧紧盯着霍皖衣,不愿错过他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而霍皖衣并不觉得如何。   他确认自己不认识这位张大人,不曾见过,也没有打过什么交道。   但霍皖衣不会天真的以为张大人口中的问题,就是普通的问题。   张大人确实是在问,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出格,之所以问,有可能是不喜欢霍皖衣,所以连带着对他也没甚好感。也有可能是对他本身就不喜欢。   无论从哪一面来看,霍皖衣想,今日的考试,都不是那么容易能够过去。   他道:“回大人,学生知晓有人与学生同名同姓,但此人究竟如何,学生未曾接触过,故而不敢妄言。”   他答得诚恳,但给出这个答案,就如同没有回答。   张大人皱了眉头,还要再说,坐在右边的考官抢先道:“霍学子风姿仪度不凡,可曾想过将来为官,应当如何?”   霍皖衣道:“百姓所思,则我所思,陛下所忧,则我所忧。”   他又答得好听。至于是真是假,又有何重要呢。   然而没有人再问他问题。   因为主考官张大人直接道:“本官不同意取用此子!”   “张大人这是何意?”一位考官讶然不已,“才将将开始,张大人怎么就不同意了?”   “还请张大人三思。”   “张大人……上一位学子,您说太过迂腐守旧,不同意便也罢了。现在这位霍学子还未答多少问题,您就直言不用,是否该给个让我们信服的理由?”   “是啊,张大人——”   张大人一拍扶手,怒道:“本官说不许就是不许!”   那双眼睛重新落在霍皖衣的脸上,目光挑剔:“这个霍学子,长相太过艳丽,不适合在朝堂,只适合去别的地方。”   这句话说罢,屋中一片死寂。   张大人似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错话一般,又道:“为官之人,要的是真才实学,实事求是。纵然话语再天花乱坠,不能好好做事,就不该算是一个好官。”   “霍学子有没有真才实学本官不知,但霍学子的几句言语都敷衍、虚伪至极!且本官以为,霍学子以这样的长相做官,根本镇不住自己的下属,不仅如此,他与霍皖衣同名同姓,难保不会多生事端。”   张大人做了决定,如今说话,不过是看在几位考官的面子上,讲了理由。   因而他说完,又道:“所以本官不愿取用此子。”   手一伸,张大人拿了本册子,当着诸位考官的面,将霍皖衣的名字用朱笔划去。   “张大人……你这!”   “这也太过武断……”一位考官低声。   然则他们谁也没有多说。   最先出声的那位考官面露复杂,对霍皖衣道:“……这位学子,请离开罢。”   霍皖衣自始至终都没有多少话语。   哪怕是张大人也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名字划去,他的神情也没有半分动容。   他既不制止,也不为自己辩解。   过了片刻,霍皖衣道:“学生明白了,谢过诸位大人指点。”   语声落下,他依旧躬身施礼,缓缓离去。   雨已经停下。   霍皖衣走出广学府的大门,正要回府,却见许多学子聚在一处,不曾离去。   不仅如此,他还在人群中看见了面红耳赤的展抒怀。   若他见到的都是陌生人,必然不会停步。   偏巧他看见的是熟人,还是个寻常时候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熟人。   霍皖衣向人群走近了,便听到展抒怀嚷嚷着:“那这个张大人也太过分了!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做主考官?”   竟好似在仗义执言。   霍皖衣讶然道:“展兄,你怎么在这儿?”   他一出声,周遭的人都看向他,目光里或多或少带着些惊艳。   展抒怀闻声看来,瞪大眼睛:“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问完,展抒怀又道:“你不会也这么倒霉,分到了那个张大人做你的主考官吧!”   ……确实如此。   此次大试,主考官并非只有一人,因为要当面考校的人数太多,朝廷特意给每个学府划分了六位主考官,等同于此次大试,单是广学府中,便有六个主考官。   而霍皖衣的运气实在糟糕头顶。   他遇见的主考官是张大人。   坐下来时,展抒怀先叫了两盘炒菜,他们在街上撞见,人多眼杂,展抒怀干脆将霍皖衣带来了这家酒楼,单独开了个雅间。   展抒怀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道:“我才做完一桩生意,刚巧路过了广学府……本来是路过的,但我却听到几个出了门的学子在抱怨。”   “说什么那个张大人脾气很是古怪。有个学子,因为回答问题时稍微慢了一点儿,就被那张大人说什么不够机敏,直接把名字给他划了!”   “还有个学子,因为脸上有颗痣稍显大了,那个张大人就说他长相有缺陷,不允他通过!嘿,你说这人怪不怪,别人小试都进得去,那颗痣真要不对,还有他大试的机会么?”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   展抒怀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喝罢,摇扇继续:“最离谱的是另一个学子,他被划掉名字的理由,是他进屋子的时候,是先说话后行礼!”   “这张大人真的太过分了!”展抒怀道,“这是大试,是科考,又不是他给自己家选女婿,挑这么多似是而非的错,他是想做什么?”   霍皖衣亦在沉思。   趁他思索的时候,展抒怀默不作声为他倒了杯水,等热菜一上桌,更是殷勤地夹了几筷子菜放到他碗中。   霍皖衣回过神时,展抒怀正夹着一只鸡腿放在他碗里。   “……你怎么这么殷勤?”   “因为你要做大事了。”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要做大事?”   “怎么可能不做!”展抒怀睁大眼睛,“你名字都被划了,还一点儿也不着急,肯定是心里早就有打算了!”   “其实我没有。”   展抒怀:“……那你这是?”   霍皖衣十分无辜:“如果不能做官,那我就回去做谢相夫人,难道不好?”   展抒怀:“……”   作者有话说:   张大人:你左脚先迈进门,我觉得不行。   考生:?   霍皖衣:长得好看是我的错?   谢相:不是。   展某:为什么有的人可以吃软饭却要搞事业。(流泪) 第58章 不敬   “杨大人?”   “……是孟大人啊!”   被唤作杨大人的官员一惊,匆惶回头,怀中捧着的卷宗险些落在地上。   “杨大人不是该将卷宗送给谢相么?”孟大人含笑发问,“怎么杨大人站在这儿动也不动?”   那官员道:“卷宗确实该是我送去……”   话语说到此处,杨大人面露难色:“但我心里,总觉得有些害怕。”   “害怕?”孟大人不明所以,宽慰道:“在谢相面前说话,任谁都会觉得紧张,这不算什么,杨大人也是个‘熟手’了,不过是送上卷宗,答一两句话罢了,想来也难不倒杨大人。”   杨大人道:“以前也不觉得有什么,但今日,我手里捧着这卷宗,心底老不踏实,总怕自己得罪了谢相。”   “莫非今日的卷宗有什么不对?”   “……此事也不必瞒着孟大人,”他将声音放轻,低语道,“张其然被人给弹劾了。”   “张大人?”孟大人面露惊色,“他不是都快告老还乡了么?陛下怜他多年来都在边陲之地任职,看在他年事已高的份上,特意恩准他回京来主考科举,也算了却张大人一番心愿……难道?”   “嘘——”   眼见着同僚就要将话说出口来,杨大人急忙道:“可别再说……此事古怪得很。张大人原本不是这样的性子,不知道为什么,此次大试,他居然划去了半数学子……就连、就连本次小试的头名……”   他那声音放得更轻:“也被他划去了名字——”   天一放晴,明鹭殿的窗户便被支了起来,好让滚烫的阳光洒进屋中,除一除湿气。   谢紫殷依旧倒坐在桌前,腰间还特意枕了个靠枕,姿态随性悠然。   送来卷宗的官员大气也不敢出,躬身站在一边。   他懒懒翻开奏折,一眼扫过,难辨神情地按下印章,随手扔开了,再去翻阅下一本。   杨大人提心吊胆地等了许久。   直到谢紫殷取出那本眼熟的奏折,杨大人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   谁知谢紫殷却没有翻开,反而问:“杨大人为何如此紧张?”   杨大人一惊。   他结结巴巴道:“下、下官……并未紧张,只、只是,只是……”   谢紫殷道:“这本奏折里写了什么?”   杨大人声音一顿。   随着谢紫殷将奏折翻开的动作,杨大人的心彻底提了起来。   不过是短短片刻,他的心里已经想好了无数个下跪的姿势,唯恐自己一会儿的表现不够真诚。   古怪的是,杨大人自己也不知道紧张是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那日,他送来卷宗的时候,谢相大人当着他的面,特意问询了关于那位小试头名的事情。   杨大人想,哪怕此霍皖衣非彼霍皖衣,以谢相大人的性子来讲,怕也不乐见同名同姓的人就这般落了榜。   杨大人的心提得高高的,一晃荡都觉得头晕眼花,呼吸困难。   更何况谢紫殷读阅这本奏折的时间最长。   从右至左,怕是每个字都被看尽。   谢紫殷最后合上奏折,沉吟片刻,手指摩挲着纸页道:“还有多少人弹劾了张大人?”   杨大人诚惶诚恐:“除去与张大人共审大试的四位大人以外,还有十三人。”   “哦?”年轻的丞相神情似笑非笑,“张大人的人缘,倒比我想象中差上不少。”   杨大人道:“张、张大人……是有些清高。”   说完这句话,杨大人飞快瞥了眼谢紫殷的脸庞,垂下眼帘的时候,正巧听到谢紫殷说话:“清高也好,不过一个人若是太清高,又需得知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   话语好似意有所指。   杨大人拿捏不定,试探道:“……谢相的意思是?”   “既然张大人是个清高的人,那自然清者自清。”   言罢,在杨大人吃惊的目光注视下,谢紫殷堂而皇之地将奏折收了起来。   杨大人错愕不已:“相爷……”   “如此大事,自然还是由本相直接呈给陛下更快。免得夜长梦多,坏了陛下的大事。”   入了夜,张其然小心翼翼离开府邸,乘轿去了另外的地方。   他来得匆忙,也不要仆人搀扶,一条不短的小路,竟被他很快就走完。   站在屋前,张其然理了理衣摆,躬身施礼:“张其然求见王爷。”   “进来。”屋中有人沉声应答。   张其然心神一松,拾步而入,在见到站在窗前的那道人影时,他险些克制不住地又要跪下。   “张大人不必多礼,”那道人影声音带笑,“您是本王的肱股之臣,何必次次都行此大礼?”   他不过说上这么一句,张其然却动容不已:“老臣、老臣惭愧……老臣年迈之躯,却能得王爷信服,为王爷图谋大业,实在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此刻烛灯更亮,那人影从阴影中走出,露出一双纯澈带笑的眼睛。   若是霍皖衣在这里,必然能认出此人。   ——此人与先帝同姓,皆是高家的子孙,流淌着相同的血脉,本应有问鼎天下的可能。   然而因为新帝的出现,高家的江山就这般换了主人。   忠定这个封号,是先帝当初赐封给高瑜的。   晚年的时候,先帝也曾想过撤下这个封号——可当时先帝杀的人已经太多,有着亲缘的,几乎快要被先帝杀得一干二净。   先帝再任性,也不想用这种小事去挑战世家大族、皇亲国戚的底线。   是以忠定王的封号一直保留到了现在。哪怕是新帝登基,也没有立时清算这个王爷。   原因也很简单。   忠定王自从得到这个封号之后,便人如其号般忠心,安定,从不让帝王担忧,更不曾被人抓住任何营私结党、心怀不轨的把柄,新帝登基时,他更是心悦诚服地跪拜。   只是此时此刻,忠定王高瑜站在这屋中,面前着的,差点对他行跪拜大礼的人,是朝廷大臣,是新帝的臣子——   高瑜道:“张大人言重了。”   张其然却更为惭愧:“先帝在时,老臣被外放去边陲小城,一直不能为王爷做事,老臣心痛不已。现下得以回到盛京,都是凭着王爷的东风……可老臣已然年迈,所能做成之事,不及旁人为王爷所做的万分之一……老臣实在惭愧。”   高瑜的眼里飞快闪过一丝不耐,但他依旧眉眼带笑道:“张大人不必见外。说来……张大人可曾将事情办妥?”   张其然立时道:“办妥了,王爷放心,臣划去这群学子的理由,听起来虽说荒诞可笑,但臣也有由头为自己辩解,且不说叶征会不会直接开罪于臣,单说此事,朝堂上定然会有许多人不满此次科考,到时候,王爷可趁机多拉拢一些官员。”   提起新帝,张其然直呼名姓,可见心中毫无新帝的位置。   高瑜满意道:“张大人办事,本王自是放心。这位新帝喜欢推翻先朝皇帝的传统,办一些闻所未闻,稀奇古怪的事,早就该栽个跟头,吃吃亏,才好让大家知晓,他不是真正的天子。”   “君权神授么,”高瑜漫不经心,“本王出生那日,不也是天降异象?真要说,难道本王不该也是个天子?呵……那龙椅可不好坐,今次张大人帮忙,搅乱了此次科举,朝堂上必然乱作一团。我倒要看看,这位新帝要怎样拨乱反正。”   高瑜的话语里无形间透露出强大的自信,张其然激动不已,连声道:“好、好!王爷与先帝同宗同源,合该做这天下之主!叶征一黄口小儿,不过是耍了些阴谋诡计才得以坐上皇位。只要让那群官员见过王爷,他们便会知晓,谁才是真正的皇帝!”   “待大事成,本王登基那日,张大人功绩累累,定能得封丞相。”   “王爷,老臣不在乎当不当这个丞相,”张其然感动得老泪纵横,“臣只愿王爷得偿所愿,能一展宏图抱负……如同臣当初所读的文章,王爷之才,经天纬地,臣能辅佐王爷,便已是幸事。”   高瑜也动容不已,他双手伸出,握住张其然的手掌:“张大人为本王做的事情,本王绝不会忘,定然铭记在心。”   张其然哽咽道:“有王爷这句话,老臣万死不辞。”   两人一派君臣相得的模样,又讲了一会儿话,高瑜道:“夜深了,张大人也该回府,莫要让多事的人发现。”   张其然颔首,临行前,忽而道:“王爷……老臣此次,还划去了小试头名的名字。”   高瑜脸上依依不舍的神情立时凝滞。   他紧皱眉头,语气不善地发问:“你怎么划走了小试头名的名字?”   张其然道:“此人与霍皖衣同名同姓,臣深觉不喜……想着将事情闹大一些,便干脆把他的名字也一并划去了。”   高瑜脸色微沉:“张大人,你糊涂!你若是只对那些无权无势,无甚名声的学子做此事,那新帝过问于你,你还有所推脱的理由,你现在连小试头名的名字也敢划去,难道是想告诉天下人,你心有怨怼,不服小试的诸位考官么?!”   他话音刚落,夜空里忽而划去一道闪电,滚滚雷声炸响。   作者有话说:   出现了,朝堂文不能没有的大反派!   先帝:朕无语了都。   新帝:朕也无语了。 第59章 隐情   繁华城阙,天子脚下,笙歌悠悠曲调鸣,往来人群不息。   科考乃是天下学子毕生追求,多少人为此耗尽钱财血泪,只因它能直达天听,有改命换貌之能。   再穷困潦倒,一朝名誉盛京,便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可是这一次的科考却出了个天大的丑闻。   主考官张其然,自作主张,以一己之力,划去了半数学子的名姓,断绝了别人再进一步的可能。   其中就连小试头名霍皖衣也未能幸免于难。   正因一榜头名都被这般划去名姓,才更让天下学子齿寒愤懑。   虽讲说文人相轻,但这种轻,不在于蔑视轻视他人文采,更不能因为这四个字,就令真正富有大才的人明珠蒙尘。   然而张其然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是在使明珠蒙尘。   这既是在侮辱霍皖衣,更是在侮辱天下间所有的文人士子。   一时间群情激愤,大街小巷都开始流传着关于张其然的歌谣,还有好事者将张其然编入了故事里,让他被其中主角揍得鼻青脸肿,哭爹喊娘,没有半点儿朝廷大臣的模样。   “刘相大人!”   张其然一把骨头老得也与刘冠蕴不分伯仲,现下他跪在地上,哭得涕泪横流,狼狈不堪,倒让刘冠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下官早就想要告老还乡,是陛下信任下官,任下官做了科考大试的主考官……下官从未想过此事会变成如此啊!早知道,借下官十个胆子,下官也不做这种事了!”   张其然哽咽不已,脸色有几分苍白:“下官、下官划去这些人的名字,并非出于私心,而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为陛下考量,为朝廷考量,所以下官才会划去他们的名字!”   他们同朝为官,谈不上有几分交情。   张其然是身处边陲的小官,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皇帝的面,就连佳节宴会,他也不能得到一张请柬,只能在四方恭贺的时候,老老实实对着盛京的方向叩拜。   而刘冠蕴从高中状元开始就是个京官。   他一生都没有走出过盛京,始终在权利洪流的中心,官拜一品,引人艳羡。   但他们还是认识了很长时间。   刘冠蕴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帮你,而是我帮不了你。”   张其然道:“刘相大人,您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您说的话,陛下一定会听……下官如今是个罪臣,实在没有脸面去面对陛下……大人看在你我也算共事多年的份上,便在陛下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好让陛下知道,下官自始至终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陛下!”   刘冠蕴道:“你如果真的为了陛下,就不该做这种显而易见的糊涂事。”   “下官的确糊涂,”张其然毫不迟疑地接话,“可是下官若是真的心里存着坏心思,想要破坏此次的科考,那下官不该做得更隐秘些么?又岂会做得这么明目张胆……”   “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自然不会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刘冠蕴缓缓开口。   张其然道:“……难道刘相不相信下官?”   刘冠蕴深深看他一眼,忽然抬手指向窗外的树枝:“你知道这棵树栽种在此处多久了么?”   张其然摇首。   刘冠蕴道:“从我高中状元的那年起,这棵树被我栽下,我天天看它,期盼着我在朝堂上,亦能如它一般经受风吹雨打,依旧日日茁壮。”   但是时光蹉跎了太多东西,树在阳光里,也还是会被风吹,被雨淋,见识雷电,被不断摧折。   它现在好好儿地站在这里。   可它经历过的一切不会被抹去,它见识过风雨雷电,正如他在波谲云诡的朝堂,见识过人心易变,背叛出卖,反目成仇,比比皆是。   “所以我如何相信你?”刘冠蕴叹息,“我已不在当年。”   他已不是当年那位年纪轻轻的状元了。   好比先帝也不是他当年在画舫上遇见的高太子。   人都会被时光改变。   张其然从喉间溢出更多的哽咽:“刘相大人,刘兄,只有您能救我了。您就算不相信我,也要想是否有万一的可能……我若是冤枉,您此时不愿施以援手,日后莫不是时时刻刻活在悔恨之中?”   密信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扔进炉中。   火舌吞食而来,不出片刻,便将这封信笺燃烧成灰。   “这么能说话,怎么还做得出这种蠢事。”谢紫殷擦了擦指尖道。   霍皖衣道:“也许是对我一直有所不满。”   谢紫殷道:“你在盛京这些年,难道手伸得这么长,还能妨碍过他?”   霍皖衣沉吟片晌:“先帝很少过问牧州的事情。”   “那你的手也伸不过去。”谢紫殷倒坐下来,靠着高枕。   霍皖衣道:“但我总觉得这位张大人是故意划去我的名字。”   谢紫殷道:“所以你认为他和你有仇?”   霍皖衣道:“纵然没有仇怨,也该对我有所不满。譬如我也可能杀过他的哪位知己兄弟。”   “霍大人手里沾的人命不少,”谢紫殷轻笑,“这是否算报应一场?”   霍皖衣揭开熏香炉的盖子换了支线香:“相爷说是,那就是了。”   谢紫殷指尖摩挲着扇柄:“他和你没有仇怨。”   “哦?相爷何出此言?”   “霍大人睿智绝伦,这种小事还需要我来说明?”   “……相爷言重了,”霍皖衣偏头看向他,“张其然和邹承晖有关系?”   谢紫殷道:“是,也不是。莫公子倒是钓出一尾出人意料的鱼。”   “那依相爷的意思,他们有着关系,却不是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而是与他们有关系的,是同一个人?”   谢紫殷淡淡笑起:“我便说霍大人睿智绝伦,不过三言两语,你就什么都猜到了。”   霍皖衣道:“他们和谁有关系?”   谢紫殷顿了顿:“不知道。”   “不知道?”霍皖衣倾身凑近,在他唇前停了片晌,低声道:“抓不住么?”   谢紫殷眼底光华流转,如水月流萤:“你猜?”   霍皖衣道:“我连科考的名额都丢了,哪儿还有心思猜更多东西。”   谢紫殷道:“可霍大人看起来心情尚佳。”   霍皖衣道:“因为相爷和陛下快要做成一件大事。”   他的话语似乎意有所指。   谢紫殷挑眉:“什么大事?”   “一直以来我都有个问题,陛下要大开科考,本不用这么麻烦,这种造福天下学子的好事,自然是多多益善,哪怕有些许变化,只要能给更多出人头地的机会,前赴后继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他干脆倚在谢紫殷的肩侧,贴在人耳边道:“但是陛下好像将这件事做得太困难……为什么呢?因为陛下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科考,陛下想要更多。他要走一条很可怕的路,所以为了走这条路,就要先走一些看似寻常的路。”   “我猜……”他意味深深,“你们早就知道张其然心怀不轨,才会把他从牧州召回盛京,甚至不顾他的学问高低,直接就下旨让他主考科举。”   谢紫殷偏过头来,与他四目相对。   “霍大人还猜到了什么?”谢紫殷笑着发问。   霍皖衣道:“你们想借着此次的机会,取消大试,再行一次科考。不过这次的主考官,会有谢相、刘相……以及所有陛下能信得过的官员。我说得对么?”   谢紫殷道:“我若说你说得不对,你也不会信了。”   霍皖衣眨了眨眼:“那就是我说对。”   谢紫殷把玩着他垂落在侧的头发,懒懒道:“你说得对……陛下不会放心将这次机会放手于他人,势必要让我们这群‘心腹’为他挑选人才,真正做到取贤用能。”   “所以从一开始,这个大试就不会完成,”霍皖衣道,“所以科考的方式才会如此与众不同,启用的官员更是前朝官员占据多数——这一环扣一环的算计,只因为陛下不是个嗜杀的暴君,他兵不血刃,既是自信,亦是仁慈。”   这就是新帝与先帝最大的不同。   他们对待人与事,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与选择。累累白骨之上的皇位,有人将之占据,信奉其是无上的权势,可以为此付出一切代价。有人将之当作责任,认为身居高位,便要为万民谋福祉,为太平天下殚精竭虑。   霍皖衣出神了片晌。   直到他被谢紫殷掐住下颌,被迫仰首,他回过神去看,眼睛里隐隐倒映着一幅俊美的皮囊。   “……相爷怎么了?”他无知无觉般问。   谢紫殷道:“我听霍大人说了这样一番长篇大论,怎么,你很欣赏陛下?”   霍皖衣往前靠近,挟制下颌的手微松,他顺势贴进谢紫殷的怀里。   他看不到谢紫殷的神情,于是能放心大胆说话:“没有相爷,陛下的局又怎能设计得这般巧妙?是相爷偏宠我,才会让我发现端倪,我对陛下是欣赏,对相爷才是真情实意地佩服。”   谢紫殷执着折扇轻轻拍在他腰间。   过了片晌,他听到谢紫殷似笑非笑地反问:“哦?原来霍大人也有真情实意呀?”   作者有话说:   张大人:意思你们也不想把这科举干好,我在送死呗。   新帝:对咯。   王爷:你真是个老6啊。   谢相:我老婆好香。   新帝:你什么毛病。   小陶:?   小孟:?   莫少:(举手)我也想闻闻!   展某:(跪地)(磕头)莫少……棺材已经为您选好了。 第60章 暗杀   科举出了如此丑事,任凭张其然多次上书喊冤,他也还是被罢官打入天牢。   这出乎张其然的预料。   在他看来,新帝之所以能登基,固然有一定手段,但与先帝远远不能相较,更何况他认定的皇帝自始至终只有忠定王爷一人,新帝就算有任何谋算心机,也不及忠定王爷千分之一。   然而这份自信只维持到张其然被当朝罢免的时候。   当他在帝王的雷霆震怒下不得不屈膝跪倒时,张其然仰面看到的,不再是年轻天真的新帝,他隐隐看到了那还未曾老去的先帝。   新帝的眉眼其实与先帝有几分相似,若不是知道他们并无任何亲缘,谁都会以为新帝就是先帝的血脉。   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多少人在以新帝的‘名不正言不顺’做文章,又有多少人自以为高家的血脉才能做天下之主。   但是那个瞬间张其然忽而意识到,只要掌握着权柄,高坐在龙椅上,无论新帝姓甚名谁,都无法改变这个人已经是天下之主的事实。   可笑这个朝廷被先帝的多疑猜忌压得喘不过气,却因此更加低着头,以至于先帝驾崩了,众人嘴里竟还会怀念——不仅因为对先帝惧怕,更因为新帝来得太突然。   谁都知道先帝驾崩后,江山会换个主人。   但他们谁也没有想过,这座江山换了的不止是主人,更是主人的姓氏。   张其然狼狈不堪地蜷缩在天牢的角落。   他仗着自己年事已高,曾以为自己做的这些事情对于年轻稚嫩的新帝而言,只能算是个年老糊涂所以才犯的小错。   可他错了。   张其然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牢,心里终于感觉害怕。   他从来没有进过天牢。   也无从得知天牢里究竟是个什么让人胆寒的景象。   先帝在时,多年前还有个大理寺卿姚心池,传言落在他的手里,三魂六魄都能被他折磨去一魂三魄,把人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不是疯了,便是痴傻愚笨,生不如死。   张其然一生都在边陲之地,只听过这些传言,少有当真。   但如今身处天牢,仅仅是这种幽深漆黑的环境,就足以让张其然疯狂。   他在角落动也不动。   直到有几声脚步声传来,烛灯落来的光芒照亮前方,张其然抬起头来,憔悴的面容上缓缓浮现出惊喜的神情。   来人提着烛灯,周身黑色裹覆,仅露出双眼睛。   只凭着这双眼睛,张其然就已认出他的身份——暗卫十一。   十一是忠定王的属下,身手不凡,纵然如今世道没有什么出神入化的武功,飞檐走壁这等轻身功夫,暗卫之间会的也不在少数。   十一能潜入天牢,凭的就是这轻身功夫,当然,其中也没少去忠定王另外的安排。   天牢不比什么县衙牢狱,单单是会功夫并不能闯过重重关卡。   张其然心知肚明:“……王爷为了我出手了。”   唯有高瑜动用了自己在天牢的关系,才能让十一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孤身潜入。   十一道:“张大人,王爷托我来指点几句话。”   张其然懊悔不已:“臣有负王爷所托,竟还要连累王爷为臣打点,臣实在惭愧。”   十一不语,轻手轻脚地将门锁打开,闪身进来。   张其然以手撑地站起了身,他扶着墙壁,在十一靠近时摇首轻声:“不能救我,我如果现在走了,更是拖累王爷。”   十一道:“张大人放心,王爷另有安排,接下来的几句话至关重要,我仔细说与张大人听。”   张其然附耳过去。   就在这瞬间,烛光晃了晃,等张其然反应过来的时候,十一手里的短刀已经准确无误地扎进他的胸口。   张其然:“……你……呃……”   “张大人,王爷说,您年事已高,若是被转交给大理寺审理,您怕是受不住那些刑罚。王爷怜您一番忠心,特意让我先一步了结了您,以免您受更多的苦。”   张其然瞪大了眼睛。   暗卫十一只是个暗卫,他说的每个字都语调平平,没有丝毫起伏。   可是张其然偏偏在这种语气里听到了忠定王的无情。   张其然张了张嘴,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齿间,只从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   他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别苑里筝曲悠悠。   高瑜坐在软榻里,怀里搂着个轻纱半露的女子,调笑道:“还是你最知本王心意,他们都只懂得劝本王忍耐,但本王忍耐这么久,凭什么事事都要忍?”   “王爷做事自然是马到功成,只要王爷愿意,那皇位不也是手到擒来。”   在那女子的娇声恭维中,高瑜脸上笑意更深,他低头,正要凑去一亲芳泽,屋中忽而落下一个人影。   “办完了?”高瑜立时改换神情,将女子推开。   暗卫十一低着头:“是,张大人已然毙命。”   高瑜冷笑:“什么天牢,说得像是个龙潭虎穴,本王却只需小小运作一番,十一便能轻松潜入……若不是现在还未到本王登基的时候,十一早就该去帮本王取走那小皇帝的性命。”   他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屋中却一片沉默,无人制止他。   半晌,高瑜又道:“待明日再看,这朝堂上将会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哈,本王已经开始期待了……”   后半夜又下了阵大雨。   相府的后院小门开了条缝,从后露出只眼睛,解愁望了眼,将门拉开,把人迎进后院,低声道:“相爷还未就寝,你从另一条廊道过去,小心,莫要走错了路。”   那人应了声,登上廊道时收了伞,驾轻就熟地赶往相府书房,站在门外道:“相爷,有急信来报。”   得了允肯,他迈步而入,在看到谢紫殷的瞬间,他低首躬身,把怀中信件取出,恭恭敬敬地双手呈上。   谢紫殷坐在椅上却未动身,在来人身旁,忽然探出一只手取走了那封信件。   一时错愕,那人猛地抬头,朝那只手伸来的方向看去。   明耀烛光金晖之下,霍皖衣精致艳丽的容颜落在阴影里,如黑夜里幽然誊抹的丹霞朱红,风姿卓越,美不胜收。   不过短暂滞涩,那人飞快反应过来,慌忙跪地叩首:“卑职什么也没看到!”   霍皖衣被他如此剧烈的反应逗笑:“怕什么,难道我长得很见不得人么?”   “卑职、卑职不敢……”   霍皖衣道:“是我不该出现在这里,否则大人就不会害怕了。”   “卑职不算什么大人,还、还请夫人恕罪。”   “我很可怕么?”霍皖衣将信件放在案桌上,偏头问,“相爷,我有这么可怕?”   谢紫殷轻笑,伸手抽出信纸展开,随口道:“是我可怕。”   “别跪着了,”谢紫殷又道,“我一句话没有说,你却好像我现在就想要你的命一般。我难道这么喜欢杀人?”   那人牙关打颤,好不容易才站起身,双手垂在身侧,没再抬头。   霍皖衣问:“信上写了什么?”   谢紫殷顺手将信纸交到他手中:“张其然死了。”   霍皖衣一顿。   “他在天牢里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霍大人以为呢?”   “看来陛下和相爷心中早有决断,这件事看似出其不意,实则局中人还在局中,只是他自以为自己身处局外,也许还在沾沾自喜自己连天牢都能去得,如此说,此人怕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谢紫殷不置可否:“顺风顺水的人若是时刻警醒还好,要是哪一天开始自鸣得意,随心所欲起来,那只会摔得更重。”   霍皖衣道:“相爷知道的道理不少。”   就着烛火将信件点燃,火光映在谢紫殷的脸上,衬得他眉间朱砂愈发耀目。   “退下罢。”   他未指名道姓,但那人立时应了声,如蒙大赦般急匆匆离开书房,从廊道一侧离去了。   屋中静了片刻。   谢紫殷道:“我还未恭喜霍大人。”   “恭喜我?”霍皖衣挑眉,“难道我有什么值得恭贺的喜事?”   谢紫殷道:“自然是有,待此间事成,霍大人入朝为官,岂不是指日可待。”   霍皖衣笑着发问:“到了那个时候,我与相爷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谢紫殷讶然:“霍大人与我不是政敌,难道还要和我沆瀣一气?”   霍皖衣道:“哪儿有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政敌?”   熏香纵已燃尽,书房里仍然氤氲浅香。   和着谢紫殷悦耳低声的吟诵,将尽未尽般意味深长:“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霍大人以为呢?”他笑意盈盈。   霍皖衣道:“相爷都已在引经据典了,我还能说什么不好。”   谢紫殷轻轻颔首,指尖抚落在霍皖衣脸侧:“好好儿演,这一尾鱼纵然被斩去臂膀,也还是会抵抗到底。”   “因为先帝的残党永远也杀之不尽。”霍皖衣意有所指道。   “不错,”谢紫殷顺着他的话里深意道,“只要新帝还坐在皇位上,这世上就不会少所谓的高家忠臣。不过……那又如何呢。”   霍皖衣忽而道:“相爷不会借此欺负我吧?”   指尖轻点他颊侧,谢紫殷歪着头,诧异道:“霍大人在说什么?你我除此之外,难道不该还有深仇大恨么。我就算欺负你,也是合情合理啊。”   作者有话说:   存稿呢结果忘记发文了!!!QAQ   霍美人:我要和相爷做政敌,听起来有点难。   新帝:扯淡是吧,他对上你别说放水,直接就是泄洪。   霍美人:可以泄点别的东西。   新帝:?   众人:?   莫少:多说点,本少爷爱听! 第61章 畏惧   陶明逐走进屋子的时候,脸色难看得惊人。   霍皖衣看他一眼,问:“你怎么是这个神情?”   “因为我心情不好。”陶明逐撩衣坐在他对面,随手将几本书籍扔在桌上。   “和这些书有关?”霍皖衣问。   陶明逐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冷笑:“当然,大有关系!我直到现在也没能查出来谢相大人究竟是什么病。”   霍皖衣道:“一无所获么?”   “何止是一无所获,”说到此处,陶明逐的脸色更差了几分,“越看我越觉得这像个不治之症。”   “毫无头绪?”   “也不是完全没有。”   “陶公子以为该如何?”霍皖衣问。   陶明逐道:“世上的病无非两种,能治的和不能治的,如果是后者,我们就可以先为相爷预备好棺材,再挑个风水宝地,好让他风光大葬。”   “你觉得我的提议怎么样?”陶明逐转过头问他。   这一眼撞进霍皖衣的眼睛里,看到无底的黑暗。   陶明逐撇了下嘴:“你不是希望他死么,怎么这么看我。”   “因为我还不想让谢紫殷死,”霍皖衣道,“这很难理会我的意思么。”   “很难。”陶明逐皱紧眉心,“你希望他死,又不想他死,好在你霍皖衣不是阎罗王,否则一个人生生死死,反反复复的,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霍皖衣不语,伸手将桌上的书册拿起翻阅。   陶明逐道:“你又不学医,你看得懂么?”   霍皖衣道:“我只是不学医,又不是不认字,有什么看不懂的。”   “此言差矣,医书里讲的东西有深有浅,浅的你倒是能看看,但凡深上几分的,哪个不是晦涩难懂,就连我自己也要比照着医书典籍理会,更何况是你。”   陶明逐挠着下巴:,忽然唤他:“霍皖衣。”   “陶公子想说什么?”他问。   陶明逐道:“如果谢相大人真的得了不治之症,你觉得是该给他个痛快,还是死马当活马医——”   “那都不重要了。”霍皖衣打断道。   “怎么不重要。”   “如果谢紫殷想要活命,他总会活下去。”   陶明逐道:“那他岂不是做神仙了,而不是做人。”   他说得不无道理,听起来很浅显易懂,但不知道为什么说起来反而又觉得没劲,霍皖衣没再开口,陶明逐就坐在椅上沉默,他凝眸看着霍皖衣翻阅医书,好半晌,深深叹了口气。   “……两个怪人。”陶明逐喃喃自语。   散了早朝,众多官员起轿回府,期间不乏赶来与刘冠蕴打听圣意,揣测一二的官员,他们面上带笑,一个个亲热无比,恭维着说话。   “刘相,依您所见,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是啊刘相,我等糊涂,未必能理解陛下的深意,还请刘相大人为我等指点指点。”   “……相爷就看在我等一片忠心的份上,为我等指条明路吧。”   这群人几乎要将刘冠蕴的去路堵死。   护送着刘冠蕴的两位仆人面露难色,又不敢用力阻拦,只能挡在刘冠蕴前面,嘴上请诸位大人离开。   官员们自然不会轻易罢手,便就这样僵持下来。   刘冠蕴倒是不急,他捋着胡须,老神在在道:“诸位大人实在是高看刘某了,论简在帝心,心思玲珑,那该是谢相大人才担当得起。我亦是个糊涂人,又怎么会知道陛下心中究竟是何想法。”   “这……刘相大人,您何必妄自菲薄啊!”一位官员噎了下慌忙又道。   “您要都是个糊涂人,天底下还有几个是聪明的。”另一位官员也赶忙恭维。   刘冠蕴便道:“都说人心难测,君心更难测。诸位既然不敢妄言揣测圣意,何不静下心来先处理好自己辖管事务,莫要因小失大,为此犯了错误啊。”   “……这,刘相——”   眼看着刘冠蕴就要侧身离开,官员们都苦了脸,往旁边再堵住了去路。   刘相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从入朝为官开始,就不曾见刘相与谁不和,如今这些官员有胆子拦路,也是因着刘冠蕴自前朝便流传着的“温和亲切”。   更何况现在他们为的是自家前程性命,若不是还记挂着自己的面子,就连直接下跪也是做得出来的。   他们紧追不舍,刘冠蕴停下脚步,沉声道:“本相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诸位大人还想本相说些什么?”   一位官员瑟缩了下,似乎意识到刘冠蕴这样的好脾气也会发火,他迟疑了片刻,没有再随着这几名官员堵路,而是侧身让开。   谁知就是这一侧身,那官员瞪大眼睛,腿肚子只打颤,险些软倒跪下。   “谢、谢谢谢、谢……谢相大人!”   他俯身拱手一礼,宽袖长衣,袖摆直直及地。   这声呼唤响起,原本围着堵路的官员们俱是一惊,好似凉气从脚底直往上冒。   一瞬间谁也顾不上堵路追问了,都是争先恐后转过身,朝着谢紫殷走来的方向行礼:“见过谢相大人——”   早朝结束,大殿门前本该是寂寥无比,偏巧此处热闹非凡。   谢紫殷才从见思斋出来,路过此处时,正正撞见刘冠蕴被一群官员围堵在殿前。   他闲庭信步般走近,腰间红玉的坠子摇曳生光。   “诸位大人快快免礼,何须如此客气。”他容颜俊美,神情带笑,就连声音也是温柔似水。   若是有谁不曾见过他的那些奇诡手段,冷酷心计,只会以为他是个比刘相还要温和许多的谦谦君子。   但新帝登基的那段时日,朝中近乎所有的官员都见识过谢紫殷的种种手段。   正因为见识过,有些官员甚至就连私下里,也不敢说谢紫殷的一字不是,好像自己说了,便会被谢紫殷知晓似的。   如今这样一个令官员们谈之色变的人物就站在自己面前。   一众官员脸色惨白,低着头连声道“不敢不敢”,直起身时,也还是垂眉低目,不与谢紫殷对视。   谢紫殷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问道:“刘相怎么也在此处?”   官员们的心高高提起。   刘冠蕴与他对视片刻:“走得慢了,还未来得及离开。”   还不等他们舒一口气,谢紫殷便道:“哦?那诸位大人也是走得慢了?”   众人不语,好似喉咙哽着说不出话,一个个唇间干涩,双股战战。   过了片晌才有人勉强开口道:“……是。”   “原来如此,诸位大人怎么不早说呢,早知道,在下便亲自送一送各位了。”谢紫殷含笑道。   他语调依旧,话意却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胆子小点儿的官员已是抖如筛糠,方才勉强答话的官员抖了抖:“……谢相大人说笑了,这、这种小事,怎能劳动相爷大驾。”   谢紫殷道:“那在下就不送诸位大人回府了。”   那最先就想走的官员顿时松了口气,当先施礼道了声“下官告退”,随即匆匆离去,在过大门时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剩下的官员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留下来,纷纷告辞离开。   眼见着这群官员乘轿离去,刘冠蕴笑眯眯道:“谢相大人又耍了个好大的威风。”   谢紫殷浅笑道:“谢某何其无辜啊,是他们非要惧怕我,并非是谢某故意恫吓,这又怎么能说是谢某在耍威风。”   刘冠蕴一捋胡须:“那便是谢相大人风采卓然绝世,有出尘脱俗之相,谁人见了不心悦诚服。”   要是有谁此时此刻能够路过听上片刻,便会吃惊于刘冠蕴竟也是个十分会花言巧语的人。   然而左右除了刘冠蕴身旁的两位小仆再无他人。   谢紫殷把玩着腰间玉坠道:“刘相将话说得这样好听,是想说梁公子的事情?”   他开门见山,不再寒暄推脱,刘冠蕴便也直言:“不错,就是我那表侄孙的事。”   谢紫殷道:“梁公子又未做错事,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刘相亲自来说?”   刘冠蕴道:“若非他识人不清,招惹了朱易才这种人——”   “若不是识人不清过,又怎么识人清楚?”谢紫殷语声温柔地打断他的话语。   刘冠蕴一时哑然。   谢紫殷笑道:“我明白刘相在担忧什么,可识人不清又如何,难道你我都没有识人不清过?朱易才这种人,若非是遇到了你我,不知还要作恶多少,又有多少有才有志的人为此前途尽毁。”   “刘相大人不该以为这识人不清只有坏处,真要算来,也许还该是一份功德。”谢紫殷一句落了尾音,红色朝服相衬间,眉眼风流多情。   刘冠蕴长长叹了口气:“谢相不在意,是谢相的气度。”   谢紫殷眼眸睁大,状似无辜:“我何来气度,他们都说我心肠狠毒。”   刘冠蕴道:“人有千面,也许我在有些人眼中,一样狠毒。”   “梁公子的事情,刘相的确不用挂怀。”谢紫殷转而道。   刘冠蕴看着他静了片刻,方道:“那我便安心了。”   “……梁公子是个善良的人,”谢紫殷歪头轻笑,眉间朱砂妖冶夺目,“若是生在刘氏,想必更有一番作为。”   他望来的眼眸幽深无底,好似藏着无数的隐秘。   刘冠蕴陡然失神。   作者有话说:   谢相:他们都怕我。   梁神:我也怕你啊!   莫少:等等!同样是才出场,为什么我叫莫少,他叫梁神?   展某:对啊,为什么他们一个莫少,一个梁神,我就是展某? :梁神为什么是神! :首先,梁神是以后的神助攻,你们不是。   莫少:……   展某:……   莫少:那为什么不叫梁助,梁攻? :?????   刘相: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的家业让尺涧继承。   刘相儿子:?(我完全没有名字是吗) 第62章 合作   往香炉里插上几炷香,供桌后的三清神像被轻烟笼盖,恍似置身于仙境。   丹洛一身道士袍服站在霍皖衣身后,笑着道:“自从上次一别,与恩人也是许久未见了,没想到今日竟会在观中相见,可谓有缘。”   霍皖衣仰首看着巍峨神像片晌,转身道:“此事也出乎我意料,本以为我不会有时日来此处拜访……我供的牌位如何?”   丹洛道:“知晓恩人在太极观供了两尊牌位后,我便一直细心看管,恩人不必忧心。”   霍皖衣道:“我想去看看。”   供着牌位的大殿一如往常寂寥,丹洛先走进大殿,顿了顿,道:“牌位就供在此处。”   这里寥寥空荡荡,不见人影。   但莲灯煌煌,诸多牌位供奉在桌上,被灯烛映出无数重叠的影子。   霍皖衣一步步走到供桌面前,隔了半步距离,在其中一块长生禄位上凝住目光。   他看得十分认真。   丹洛觉察到他的目光,道:“太极观香火鼎盛,恩人所求,必能有所回应。”   闻言,霍皖衣淡淡笑了:“你现在乃是方外之人,按理来说应该脱凡出尘,怎么还会说这种凡夫俗子才会说的话?”   “我是方外之人,亦是凡夫俗子。”丹洛应道。   霍皖衣收回手道:“那也不错,做凡夫俗子有七情六欲,或许痛苦了些,但人生在世,祸福相依——”   他话音未落,山中忽然悠悠回荡起肃穆厚重的钟声。   他们不约而同地往门外看去。   只见得青山如黛,白雾隐隐,树林茵绿连绵,小径处渐渐行来许多人影。   丹洛道:“该是施主们祈愿求签的时候了。”   “那我也该告辞了。”   “恩人,”丹洛出声叫住他,“另一个牌位……”   霍皖衣道:“那个牌位没什么好,如若是坏了、烂了,丢掉便是了。”   他在太极观中供了两尊牌位。   一个名曰长生,一个名曰往生。   这座大殿只供长生禄位,日夜诵经祈福,为所供奉之人护佑福泽,延年益寿。   灵验的很。霍皖衣忽而笑得更深。   他最后向丹洛轻轻颔首,就此离开。   张其然被打入天牢不过一夜时间就惨遭暗杀,朝堂上一连吵了三天。   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所图是什么?   天子脚下,竟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潜入天牢,将朝廷大臣一刀毙命,更是全身而退,没有留下蛛丝马迹。   凡是有所思绪的,都嗅出了风雨欲来的味道。   只是不知道这次的风雨是由哪一方所掀动。   不出两日,朝堂上先后有四五位官员告假,早朝位置空出些许,谢紫殷站立的地方便空得更开,与其他人都隔了不小的距离。   今日的早朝上新帝又罢免了几位官员,一时间就连那些反应迟钝的官员都意识到了不对,人人自危。   唯有明堂殿一如既往忙碌,一众官员忙得脚不沾地,鬓发汗湿。   告假的折子层层堆叠得快成了座小山,但谢相发了话,所有告假的折子皆被赐了不允通过的印章。   临近亭午,谢紫殷离开明鹭殿进了宫。   见思斋里轻烟袅袅。   叶征端坐龙椅上,朝服未脱,神色间难掩疲惫。   见到谢紫殷前来,叶征手指点在桌案上的奏折上,冷笑道:“这群人惯会见风使舵,平日里耍心机,捧高踩低的本事不少,但凡用在正途上,何愁不能国泰民安,安享太平盛世。”   谢紫殷瞥了眼那堆奏折,垂眸道:“先帝在位时功劳不过都是催命符,如他们这般在先帝手里活下来的,能有一两个良心未泯的,已是不易。”   人心复杂,强求不得。   叶征的脸色依旧不太好:“直到现在也没查出来他们两人背后究竟是谁,你可有猜想的人选?”   谢紫殷道:“能将自己的身份隐藏得如此干净,此人的权势必定不小,做得到这些事的,莫过于那些还未被发作的高家血脉。”   走下太极观的山路行人如织,霍皖衣拾级而下,在一处茶棚忽然被人唤停脚步。   他转身看去,只见忠定王一身玄衣,金线贴袖,衣饰富贵惹眼,令周围行人频频回望。   高瑜道:“还请霍兄上来与高某叙叙旧。”   霍皖衣看他不想叫破彼此身份,顿了顿,还是在仆婢的搀扶下走上马车,坐到了高瑜对面。   “不知王爷唤我有何要事?”霍皖衣开门见山问道。   高瑜脸上带笑,手里握着玉如意来回敲着掌心,叹了口气:“本王与霍大人许久不见,霍大人也不亲热一点儿,反倒对本王如此公事公办……你我交情,竟然是差了许多?”   他言辞轻浮做作,引得霍皖衣侧首轻笑:“王爷有话直说便是,先帝在时,我与王爷便没有什么交情可言,更何况现在。”   高瑜道:“怎么能说你我没有什么交情?霍大人从前权倾朝野,谁人不惧怕你三分颜色,倒是本王一直很能欣赏霍大人的美貌。那些官员一个个胆子甚小,纵然看到霍大人的绝世容颜,也不敢多作欣赏。”   “哎呀……原本以霍大人的美貌,任谁都是见之不忘,偏偏先帝晚年昏庸,非要将朝廷官员杀得干干净净,留下的不是些废物,就是些蠢人,能得见霍大人美貌的屈指可数。本王有幸也在此列,难道不能算交情尚可?”   “王爷的意思我不明白。”霍皖衣淡淡道,“以我所见,王爷若是另有所谋,便该直截了当说话,莫要总是谈一些过往云烟,无甚乐趣,也毫无意义。”   高瑜怔了怔,忽而放声大笑。   他边笑边捧腹咳嗽,一幅笑得十分真切的模样,浮夸虚伪至极。   “好、好!霍大人要本王直言,那本王也就不说这些肺腑之言。”   高瑜倾身些许,低声道:“我听闻霍大人被一位官员划去名字,未能通过此次科考大试。”   霍皖衣挑眉:“王爷怎知是我?”   高瑜道:“天下间谁人敢和你同名同姓?不怕千夫所指,也要怕遗臭万年。”   霍皖衣道:“也许偏巧有人就喜欢遗臭万年,毕竟史书工笔下,必然有霍皖衣的位置。”   “霍大人又怎么骗得了本王。”高瑜成竹在胸。   霍皖衣道:“就算是我,那又怎样呢?”   高瑜道:“以霍大人的文采,若是就此被除名,真可谓是苍天无眼……本王甚是为你心痛啊。”   “谢过王爷抬爱,”霍皖衣神色依旧冷淡,“命数如此,怨不得人。”   高瑜哼笑道:“你好不容易骗得谢紫殷放你出府科考,又岂会是一个轻易就认命信命的人?霍大人,你野心勃勃,从来都是如此。在你进入朝廷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你和我是同样的人。”   “哦?同样的人?”霍皖衣挑眉道。   “不错……你与本王,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在权势面前,一切皆应让路,譬如你当年听从皇命杀了谢紫殷——哪怕他现在没有死,你当初做过的就是做过,你为权势丢掉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回来。霍大人以为是否如此?”   霍皖衣顿了顿,露出一点儿笑意:“王爷看来真是很了解我。”   高瑜道:“不止如此,我还知道谢紫殷对你余情未了,否则他怎么会允肯你去科考?他明知你会由此踏入朝堂,却还是放任你做这些事,可见你刺他的九剑还不够深,一旦不痛了,他就又来犯错。”   说到此处,高瑜又贴近了些,手里的玉如意贴在霍皖衣的衣袖上,好似带着几分暧昧的暗示一般,缓缓摩挲起那片衣袖。   霍皖衣眉头皱起,不悦道:“王爷原来也是个断袖?”   “哈?”高瑜压低声音道,“本王什么都爱,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只要本王觉得喜欢,那便都无所谓。”   “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很讨厌断袖啊。”高瑜双眉微扬,“可是霍大人分明自己就是断袖,怎么反倒对我这样不满……还是说,霍大人的心里,也还是对谢紫殷余情未了?”   霍皖衣从玉如意底下抽出衣袖,冷声道:“这与王爷无关。”   高瑜道:“有没有情也都无所谓了。霍大人,本王只想问你,难道你心甘情愿一直是这样的身份?谢紫殷一日在朝堂拥有此等权势,你就一日无法出头,只会被他狠狠压下,满身才华无处施展,再多的野心算计都是空谈。”   “你难道不想重回朝堂,坐回当初的位置?”高瑜近似诱哄般说话,“把谢紫殷从高处拽下来,让他一无所有,让他苟延残喘,比什么都不如——这样,他就会对你低头,像摇尾乞怜的一条狗,那个时候,霍大人想想,你不是能对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霍皖衣静静看他许久,轻声反问到:“王爷能帮我?”   高瑜清澈的眸底好似有晦暗的光,一闪而过,让人捉不到影。   “……自然能帮,”高瑜缓缓回答,“只要事成,届时霍大人要什么有什么,会比先帝在时更威风……霍大人以为呢?做丞相夫人有什么好,以霍大人的才情智慧,当然是该做丞相。”   于是映在高瑜眼中的人影笑了起来。   霍皖衣道:“好啊。”   是一句听不出情绪的回答。   作者有话说:   王爷是直的,他只是想恶心人而已。 :采访一下谢相,你觉得你老婆会把你关起来吗。   谢相:不会。 :如果他把你关起来了呢?   谢相:那我就不装了。   霍美人:(问作者)他装什么了? :……   霍美人:回答问题。 :(信号不好,走了) 第63章 调查   流言传了多日,新帝下了一道圣旨,意在让此次大试的所有学子重新考过,为证公平,主考官也换了人选,最终批阅的人亦改换成六部尚书与刘相。   谢紫殷没有名列其中,他另有安排。   他要监考上虞府一日。   消息从早朝之后就传遍盛京,无数良驹奔行出城,把这则消息散布天下。   两日后重开大试,霍皖衣又回到了那座府邸。   他将高瑜赠给他的信物随手抛到桌上,不曾看上一眼。   先帝在位时,高瑜纵有野心,也不敢显露一分一毫,是以在霍皖衣的眼中,忠定王就只是个闲散王爷,一事无成,也不愿做出什么功绩——他从未觉得忠定王另有野心。   然而如今新帝即位,忠定王再也忍不下去了。   先帝压得人太重,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升斗小民,都被先帝的暴政连累得苦不堪言,难以喘息。   能有人此时此刻来改天换地,本就先嬴了民心。   霍皖衣想,若是忠定王早些时日生出谋逆反叛的心思,将之付诸于行动,也许新帝就会失去这份先机,纵然江山易主,也还是高家的子孙在做皇帝。   ——但是高瑜没有把握住这份机会。   而高瑜之所以没能握住,也许是因为他想得太多,总要十拿九稳了才可以出手。也许是因为他始终是高家的子孙,先帝掌权,他便不愿做谋逆反贼。   但以霍皖衣所想,高瑜错失良机,是因为他害怕。   哪怕他有野心,有城府,有不俗的心机,为了称王称霸谋划了数年——但是在先帝活着时,高瑜始终没有勇气去反叛。   讲说他谋定而后动,不如说高瑜十足的胆小。   合作。   这样的词句从高瑜的嘴里说出来,只让霍皖衣想要发笑。   从前霍皖衣没有将忠定王爷放在眼里。   如今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侧过头来,目光落在桌上的信物上。   那是高瑜亲手解下的一枚玉佩,言说是“本王一直以来的贴身玉佩”。   彼时高瑜说:“霍大人在本王的心里,比这枚玉佩的分量更重。”   若此时身处乱世,他霍皖衣是个要择良木而栖的谋臣,兴许会因为高瑜的一番话动容。   只是高瑜不是英雄,更不是枭雄。   忠定王没有拨乱反正的力量,霍皖衣也不是谋臣。   他生来只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不懂什么叫士为知己者死。   故事里有许多君王礼贤下士,享幕僚爱戴,自此登顶为王的好结局。   但世间能得出个顺心如意的结果并不容易。   更何况如今是个太平盛世,新帝仁慈,而他前途坦荡。   霍皖衣捻了捻指尖。   他就连碰到高瑜的那枚玉佩都会嫌脏,但说合作,他亦有心情虚与委蛇。   因为高瑜来的时间太巧妙。   霍皖衣只得想到一个人——张其然。   喝得酩酊大醉,展抒怀漫步在街上,夜色深深,行人寥落,他摇摇晃晃向赌坊走去,将要埋进一只脚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拽住衣裳。   展抒怀踉跄着被霍皖衣一路拖到邻近的酒楼里,雅间的门落上锁,展抒怀身子一轻,将就着趴在桌上不动了。   霍皖衣也不着急,慢慢坐下身来,斟了杯冷茶,执杯直直将茶泼在他脸上。   “啊!”展抒怀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有刺客!”   “有刺客?展抒怀,你在梦里是什么皇亲国戚,需要我帮你喊几句救驾么?”霍皖衣的声音在他对座响起,清清冷冷,带着点儿嘲弄笑意。   展抒怀浑身一抖。   他醒了醒神,抬眼看了过去,顿时瞪大眼睛:“……霍、霍兄,你怎么在这里?”   霍皖衣道:“是我将你带过来的,我当然就在这里。”   闻言,展抒怀四处看了一圈,脸上的神情还有几分不可置信:“我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方才。”   “……你把我带来的?”展抒怀错愕不已。   “这有什么不可以么?”霍皖衣反问。   “也没什么,”展抒怀道,“我只是没想到你还有如此神力。”   顿了顿,展抒怀嘿嘿一笑:“难道你也会点儿武功,有什么内力之类的……”   “没有。”霍皖衣毫不留情地打破他的幻想。   展抒怀纳闷:“那你怎么这么轻易就把我带上来了?”   霍皖衣道:“我也没有想到,展兄,我只是稍微用力拽了你一把,你就直接跟着我走了。就连上楼,你都不忘记要自己提着衣摆,倒是省了我很多功夫。”   展抒怀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我?自己?啊?”   “展兄自己也不知道?”霍皖衣状似讶然道。   展抒怀摇头:“我很少喝醉,根本不知道自己还会这样。”   霍皖衣抬手挥了挥身前,将无形的酒气挥散:“都说一醉解千愁,展兄是别有心事才会饮醉?”   “那倒不是,”展抒怀打了个酒嗝,“我是心情好。”   “哦?”   “嘿嘿嘿……”展抒怀神神秘秘地笑,压低声音道,“我和莫首富互通信件,已经商议好了,下次莫家要是有什么新东西,都先从我手里出……这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嗝,我怕是要发大财了!”   霍皖衣恍然道:“原来展兄也快是个富可敌国的有钱人了。”   “哪里哪里。”展抒怀嘴上客气道。实则脸都快笑开了花。   “可是展兄能有今日的好事,是否也该算霍某也有功劳?”霍皖衣转而发问。   展抒怀不假思索:“当然有,要不是霍兄仗义——”   “那再好不过了。”霍皖衣打断他的感叹,直言道,“我需要展兄帮我查一个人。”   “好说好说。”展抒怀大手一挥,“你要查谁?”   “忠定王,高瑜。”   “……”   “展兄怎么不说话了?”   展抒怀道:“我彻底酒醒了。”   他收敛笑意,清了清嗓子,诚恳道:“男人喝醉酒说的话不能算数,霍兄就当我没答应过。”   霍皖衣道:“我只知道酒后吐真言。”   展抒怀也直接道:“我真不敢啊。”   “哦?这就不敢了?”   “……我、我跟你说啊,激将法对我是没用的!”展抒怀道,“忠定王,好歹也是个皇亲国戚,我上次帮你查陶公子,帮你找医书,那都是我努努力就能做到的事。像王爷这样身份的人,我怕自己还没查到什么,先就没命。”   霍皖衣倚在座椅上,淡淡道:“可是先帝已经驾崩,现在的天下姓叶,不姓高。”   “但他还是王爷啊!”惊叫一声,展抒怀又放低声音,“瘦死的马比骆驼大。”   “……”   静了片晌,霍皖衣缓缓道:“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啊?”展抒怀愣了愣,“啊、这,你看,我都喝醉成这个样子了,你有什么话下次再和我说罢!我先走……”   眼看他起身就要离开,几步便走到了门前,霍皖衣神色不动,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做好这件事,说不定展兄还能在陛下面前露个脸。”   正对着眼前的房门,展抒怀紧咬牙关,半晌,深吸口气,又折返回来坐下。   他无疑被霍皖衣捏住了命脉。   单单一句话就能将他吸引得舍不得再走,展抒怀直叹气:“你赢了。我都装得那么不在乎了,你怎么还敢用这种事来和我谈条件?”   霍皖衣秾艳的眉眼间萦着几分笑意。   “因为我还算了解展兄。”霍皖衣理所当然道。   展抒怀问:“你了解我什么?”   霍皖衣道:“你忘不了你爹。”   展抒怀带着醉意的眸子一瞬清醒,瞬息落寞,他扯了扯嘴角,懒洋洋道:“啊?我忘了。”   霍皖衣道:“想要报仇,就要付出代价。其实展兄已经是个很聪明的人,你知道自己无缘科考,也没有入朝为官的心思,太平盛世,你又不能闭着眼睛就建功立业,掌握权势。于是你选择从商,富可敌国说来是金钱,实则也是权势。”   “霍兄什么都知道,我瞒不过你。”展抒怀神情不甚自然,“你先说说,为什么查忠定王爷的事情,会让我能见到陛下?”   霍皖衣眨了眨眼微笑:“因为我怀疑让我大试落榜的张大人背后——就是这位忠定王。”   “啊?”   展抒怀这次是真的惊讶,他语无伦次道:“那、那这,你们,我,不是……那他不就是那什么……”   霍皖衣道:“他很可能指使张其然搅乱此次的大试,再遣人将张其然暗杀灭口,他做这些事必定有所图谋,你说,一个闲散王爷,再进一步也就是帝王。他除了图谋那个位置,还能图谋什么呢?”   展抒怀也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   但是他实在是吃惊:“那他怎么早不干事,现在才来捣乱?”   霍皖衣道:“他怕,怕先帝觉察到他的野心,先一步下手为强……你看,像他这样的人,只会欺软怕硬,实则是个懦夫。”   “你这么说我也明白,”展抒怀面露难色,挠着头道,“但是……我觉得吧,这个欺软怕硬里面,我一个小小商户,应该也在被欺负的范围吧?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我软——”   “展兄……”霍皖衣不轻不重地打断话语,沉吟片刻。   他倾身凑近,低语道:“你怕什么呢,他都是个心有谋逆的反贼了,自然而然的,你的靠山,也就变成了陛下。”   展抒怀恍然大悟:“好像也是啊!”   作者有话说:   无语,刚刚看还挺早怎么突然五点半了(惊)   展某:我就是个工具人呗。   霍美人:你难道不是吗?   展某:用我的时候叫我小甜甜,不用我的时候就说我是工具人(泪目) 第64章 劝告   大试重开,盛京城内一连又热闹了几日。   临近放榜的时辰霍皖衣却还留在屋中。   他难得有些犯懒,倒卧在窗台边的软榻上小憩。   从小试开始,事情就是一桩接着一桩,现下能得几分清闲,已然不易。   但是再想要清闲都不得清闲。   因而霍皖衣只来得及休息了片刻,府苑的大门就被人敲得砰砰作响,甚至还伴随着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的声音。   ……是传信的人到了。   霍皖衣叹着气走下软榻,去门前打开大门,一眼望去,原本寂寥冷清的府邸门口,现在可谓是人头攒动。   见他出来,站得最前面的褐衣男子立时大喊出声,连连道:“恭喜呀!恭喜霍头名……您此次大试,又得了头名啊!”   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天大的喜讯。   报信的人也就是要讨一个喜银。他说完话,双手伸来,眼睛直溜溜盯着霍皖衣。   规矩向来如此。   霍皖衣将早就备好的喜银放进他手里。   这人一箩筐的好话顿时脱口而出,一听之下便知晓是下了好一番苦功,否则也说不得这般流利。   走完这必要的流程,一众人也开始跟着恭维,左边要头名题个字聊作纪念,右边的又高喊作诗,其中更不乏张口闭口便是“状元之位唾手可得”的夸赞言辞。   霍皖衣含笑谦虚几句便委婉送客。   目送那些人依依不舍回望了数次,又不得不远离的背影,霍皖衣轻笑一声,转而关上房门,从另一条小巷离去。   他所料不假。   若他现在不走,一会儿还会有更多的人前来拜访他这位“榜首”。   一连两榜被定下头名,再近一步,那便是金殿传胪,三元及第——就算不是,为了新帝登基后的头次科举,这个彩头就算他不要,也会有人抢着送上去。   尤其是浸淫朝堂多年的官员们最是心照不宣。   无论大家是否心知肚明,霍皖衣将会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状元,怎么看都是触手可及的事。   是以这座府邸迟早会被前来拜访的人踏破门槛。   不如先行离开,权当作是避难。   出了巷子,大街上人潮涌动,并无人留意到霍皖衣的身影,反倒是他行走途中,忽而瞥见梁尺涧站在皇榜前,一身宝蓝长衣,广袖流云,好似翩翩谪仙。   霍皖衣走近唤他:“梁兄。”   梁尺涧回头看来,笑道:“原来是霍兄……听闻霍兄在此次大试也得了头名,报喜的人怎么没把霍兄府邸的门给堵上,反倒还让霍兄上街来了?”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避开他们。”霍皖衣又问,“梁兄在看什么?”   梁尺涧答:“看我是否榜上有名。”   他虽是这般回答,霍皖衣却留意到他的手中多了串不曾见过的珠链。   察觉到霍皖衣投来的目光,梁尺涧道:“……霍兄若是想问,那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再说罢。”   对坐于盛京的酒楼雅间,当着霍皖衣的面,梁尺涧将手中的珠链放在了桌上。   霍皖衣道:“这串珠链看起来做工精巧,不是寻常物件。”   梁尺涧含笑应道:“然也。”   他指尖还停在珠串间轻轻抚摸,神色竟生出几分陌生至极的寂寥。   “这是我赠给一个人的礼物。”他说。   霍皖衣怔了怔:“赠出的礼物怎么又回到了梁兄手中?”   梁尺涧道:“霍兄问得如此直白,反而让梁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因为什么梁某自己也不知道。”梁尺涧像是笑着般说道。   霍皖衣问:“是不知道,还是梁兄心知肚明,却觉得知道得还不够多?”   梁尺涧哑然:“何必将话说得这般明显呢。”   他拿起珠链反复拨弄其中,叹道:“三年前,我在一个地方救了一个人。我将这串珠链赠给了他——现在他将它还给我。仅此而已啊。”   霍皖衣道:“这些珠串如此圆润,当年也该是梁兄的贴身之物。”   梁尺涧眨了眨眼:“不过它从前有什么意义,如今被还回来,便也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在梁兄心中此人十分特别。”霍皖衣淡笑。   梁尺涧道:“已经不特别了。”   “哦?”   “这三年来我已将事情做得足够多,”梁尺涧弯了双眼,语声带笑,不闻半分悲伤,“他接受了,又怀疑我的真心。我不喜欢这样。”   “我认为自己的真心十万分的宝贵。”他放轻声音笑着说话,“所以他不要,我也不会继续给。哪天他又想要了,我也不会再给。”   霍皖衣睫羽微颤,亦露出个含笑的神情:“梁兄倒是冷静自持。”   “梁某的家训就是如此。”   “可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霍皖衣沉吟道,“梁兄付出的这么多个日夜,只能就此一笔勾销么?”   梁尺涧笑道:“难不成我还要他还什么债?我曾经如何选择,是我自己的事。我如今又如何选择,依然是我自己的事。或许他欠我,但我不在意这些事了,便也无所谓他有没有亏欠我,又该不该来偿还。”   他这番话语说完,霍皖衣静默许久,道:“梁兄说得不错。”   “还是该来说说霍兄。”   梁尺涧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霍兄今次得了头名,过些时日的殿试,只要霍兄不出大错,必然名列第一,成就本朝的第一个三元及第。”   霍皖衣浅笑:“梁兄果然也懂其中关窍。”   “然也,”梁尺涧随手将珠链甩在一旁,抚着下颌道,“那位张大人稀里糊涂送了命,朝堂纵然乱了一阵子,也仅仅如此而已。”   他的言语里还有下文。   只是引而不发,两人对视片晌,相视一笑。   霍皖衣道:“若是与我们所想不差,那以梁兄此次大试第三的名次,殿试中你我怕是要被先后唱名了。”   梁尺涧立时配合拱手:“霍状元。”   “小心隔墙有耳,”霍皖衣笑着还礼,“梁榜眼。”   “……你说我们这个样子,若是被旁人知晓,岂不是要说我们德不配位,才不配名。还未通达殿试,就先将自己的名次给算好了,半点儿都不谦虚。”梁尺涧轻咳一声道。   “那又如何,难道以我的文采,我不配做这个状元?”   “哪里哪里,”梁尺涧连声惭愧,“霍兄的自信,梁某不及十分之一。”   “真要说来,我还是借了此次科考的光……否则怎样能说我便真的能三元及第。”   梁尺涧道:“纵然不能是三元及第,金殿传胪时,霍兄被陛下钦点个状元,那也是名副其实,绝无半分虚假。”   霍皖衣道:“梁兄高看我了。”   “非也非也,不过霍兄亦莫要掉以轻心,今次的大试,上虞府内可是由谢相大人监考了一日。”梁尺涧说至此处,深吸口气,放轻声音道,“据说那日监考,竟有六名学子因为太过紧张惧怕,握笔都成问题。尤其被谢相一看,那是诗也做不出,字也写不来了。”   “……梁兄的意思是?”   “能在这一场中留下文章的人,心思智慧都不可小觑。”   “看来谢相吓到了不少人。”霍皖衣笑道。   “不止是吓到了,”梁尺涧挑眉,“还有人答着题,突然膝盖发软跪倒在谢相面前的。”   “谢相又不是豺狼虎豹,他们怎么会这么惧怕?”   梁尺涧意味深深地微笑:“凡是知道新帝如何登上皇位,那段时日又有谁在以什么手段辅佐……霍兄便会知道,这些做贼心虚的人见到谢相,怕是满头满脑都是被凌迟处死的惨像,哪里还能细细作答。”   意有所指的一番话响在耳边,霍皖衣捻着指尖,定定看了梁尺涧片晌。   他含笑发问:“听梁兄的意思,莫不是要劝我莫要与谢相大人走得太近?”   梁尺涧道:“我知晓霍兄才情高绝,能得到谢相垂青,也实属寻常。但正因如此,霍兄才更应该时刻警醒——谢相能走到今日,坐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便绝不是个只会爱才惜才的人。”   才高有能,便要为掌权者所用。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亦是种道理。   越是有才情智慧的人,越被看重,而这份看重之间,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不计其数,绝非付出一星半点儿就可达成心愿。   梁尺涧生在梁氏,虽不及刘氏富贵,有着当朝丞相坐镇家族,却也是看过无数波谲云诡的险恶算计,更见过许多复杂人心,谢紫殷是个权臣,手段诸多,且足够心狠。   正因为他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谢相有多危险,才会冒着危险来劝告霍皖衣。   霍皖衣想,这位梁兄,实在是为人清正,是个彻头彻尾的君子。   若是有朝一日被梁尺涧发现他和谢紫殷的另一种关系,不知这位君子的脸上该是个怎样的神情。   他思及此处,失笑不已:“梁兄的劝告,霍某铭记在心。”他笑着答话,又道,“只是如果谢相强权压迫,霍某纵然想逃也逃不过。”   梁尺涧道:“梁某会竭尽全力相助。”   霍皖衣轻咳一声,偏过头去,忍笑道:“那霍某便期望着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强权压迫?   与其说这些,不如说他只会被谢紫殷压着。   作者有话说:   梁神:谢相不是好人。   霍美人:你说得对。 :关于梁神失恋的这件事。   梁神:从此成为事业批。   展某:放弃吧,你卷不过霍皖衣。   梁神:? 第65章 相心   “霍公子请看……这幅《流萤春夜图》可是百年前的名家真迹,小可祖上珍藏多年,只为一等有缘之人……本以为百年过去会明珠蒙尘,没想到竟在这盛京让小可遇见了霍公子这样的人才。”   说话的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不顾周遭人的脸色神情,自顾自继续:“自知道霍公子连中两次头名后,这幅画便给小可拖了个梦,言称它流落世间,唯有才德兼备,绝妙无双之人才能成为他的主人。”   他说到这里,情真意切道:“霍公子就是这个人啊!”   “嘁——”身后传来声明显的嗤笑。   “你笑什么!”那人捧着画怒目而视。   “我笑你编故事编得假,”发出嗤笑的人毫不退怯地接话,“霍公子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凭你三两句花言巧语,就会相信这幅画是什么名家真迹?”   “你凭什么说我的不是?!”   “我凭什么?”此人转过身,从侍女捧着的托盘里取出一幅画卷,小心翼翼地掸开,得意道:“因为我的这幅《雪松图》才是真正的名家真迹,这是两百年前徐道子所画。至于你的这幅《流萤春夜图》么……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可见并非是什么名家大作。”   那人气得涨红了脸:“你胡说八道!这可是我祖上收藏许久——”   “你祖上可要被你气死。”这人摇头晃脑出声打断。   “你、你说什么!”   这人道:“你祖上收藏的东西,你说送人就送人,可见你是个不孝子孙。呵……我劝你有心思还是好好儿把家里的事情做好,莫要学别人来送礼。你配么?”   那人“呸”了声道:“你还好意思说我?都是来送礼的,你难道就比我高贵?”   “诶……我送的是名家真迹,自然要比你高贵。”   另一方站着的人影不由接话:“你们送的东西都不如我送的。”   那捧着画卷的公子哥转头看了过去,神情不悦道:“你送的是什么,能胜得过我?”   这人身穿黑衣,眉眼冷峻,虽然遮住了脸庞,却还是不掩他的英挺面容。   他站立于厅堂间,笔直似一束松柏。   暗卫十一道:“我奉命前来,赠给霍公子一件奇物。”   “奇物?”   “什么奇物?”   “不要在这儿说大话了!”那公子哥嗤笑,“除非你送的是什么龙眼凤羽,否则哪一个算是奇物?”   暗卫十一瞥他一眼,不置一词,只抬手招呼着随行的婢女送上礼物。   那奇物也被放在托盘里,呈到霍皖衣面前。   周遭的人嘴上再不屑惊奇,也还是伸长了脖子来端详这究竟是什么奇物。   暗卫十一冷声开口:“此物乃我家公子精心为霍公子准备。”   说罢,他直截了当揭开那片红布。   “这、这是……”   “好一尊白玉莲座!”   “快看,那莲座边角环绕的,莫不是夜明珠?”   “……真是好大的手笔!”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响起,暗卫十一眼神平静,不见丝毫得意。   霍皖衣蹙起眉心。   暗卫十一道:“霍公子放心,您担当得起。”   霍皖衣的目光凝在他身上片刻:“你们公子还有话要说么?”   暗卫十一恭敬道:“公子说……待霍公子高中状元,他会再赠一份厚礼。”   这座还算偏僻的府邸热闹了许久时候。   等霍皖衣将最后一位前来拜访的人送走,闭门谢客,天色都已昏沉变暗。   如果他身在世家大族,反倒不必经受这么多人的巴结。   因而仅是平时的身份,就已为他杜绝了许多本可以不必接受的巴结。   他紧紧关上大门,正要离开,门扉却又忽而被敲响两声。   霍皖衣道:“若是前来拜访在下,还请明日再来,如今天色已晚……”   “我来拜访不可么?”隔着一扇门,熟悉的声音柔柔传来。   霍皖衣一怔,拉开大门迎着人进来:“相爷怎么来了。”   谢紫殷今日着了身素衣,仙风骨秀,如琼玉白枝,他被霍皖衣迎进院中,先回身闩好了院门,方道:“这处府邸应当是我为霍大人买下的,地契房契还放在我这儿,难道我不该想来便来么?”   霍皖衣眨了眨眼:“……相爷说什么都是对的。”   他答得有几分乖顺意味,引得谢紫殷看了他一眼,霜白的折扇落在颊侧拍了拍。   谢紫殷道:“话说得好听。”   霍皖衣道:“其实我一直说话都很好听,难道相爷不觉得么?”   谢紫殷笑而不语,执着折扇从他颊侧一直向下,滑过肩颈,没入衣襟里。   那把折扇将衣襟挑开,露出两道凸起的锁骨。   “……相爷想做什么?”   谢紫殷眉间的朱砂痣微微皱起:“你不知道我想做什么?”   “就算知道,也要问过相爷才是真的知道。”   谢紫殷笑了笑:“我听闻忠定王爷遣人赠了你奇珍异宝?”   “听闻?”霍皖衣状似讶然,“什么传言会传得这么快……再者说,前来赠物的人可只字未提自己是忠定王的手下。”   迎上谢紫殷幽深双眸,霍皖衣侧眸浅笑:“相爷在我身边留了多少个眼线?”   “一个……”谢紫殷慢慢道,“还是两个呢?”   折扇将衣襟拨得更开,谢紫殷探出手来,食指勾缠上他的腰间系带,歪着头又道:“也许是三个四个……?”   他们贴得越来越近,霍皖衣心头跳了一瞬,没能避开谢紫殷的吻。   幽寂的小院里,他像乘风而行游的雀鸟,明明天空无垠,却似被束缚翼翅,无处可去。   烛灯在黑暗中被火折子点亮。   懒懒靠着床榻,谢紫殷把玩着那盏忠定王赠来的白玉莲座。   霍皖衣就在他身侧昏昏欲睡,颈间痕迹凌乱:“若明日就是殿试,我这幅样子怕是见不了人。”   “本相做事很有分寸,”谢紫殷调笑般接话,“就算见不了人,霍头名不也还是会被钦点状元,成就本朝第一个三元及第?”   霍皖衣的声音轻了些:“……连相爷都这么说了,看来这状元之位我不想要也得要了。”   他明明是另外的意思,谢紫殷却好似不知道般,问道:“你不想要么?”   “……想要。”他嗓音发哑,别过头去,半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   谢紫殷顺手丢下那盏莲座,靠下去与他贴近,轻声道:“高瑜和你说过什么?”   “相爷是在问什么?”   “你们交情平平,就算相见也谈不出什么,可他偏偏要赠你奇物,做得要说光明正大,却也还是遮掩几分,说他畏缩隐藏,偏巧我的眼线又什么都能看到。你说——”谢紫殷的声音温温柔柔响在他耳侧,“我该不该向霍大人求一个答案呢?”   霍皖衣只觉得颈后一片泛痒,他睫羽颤动,被谢紫殷从身后搂住了腰。   “忠定王想要我和他联手。”   “联手?”谢紫殷沉吟道,“他以为你重回朝堂就能左右整个朝局?”   霍皖衣道:“听忠定王的口气,他应当还有些势力留在朝堂上,虽说没有多大气候,却还是能起一些作用。”   谢紫殷轻笑:“那他与你联手,想要对付的人是谁呢?”   “……谢相大人明知故问?”霍皖衣反问。   谢紫殷懒懒的语调里透出些许无辜:“我怎能是明知故问,我派遣出的眼线又不能跟着霍大人走上马车,我又从何得知这场秘密谈话究竟谈的是什么。”   霍皖衣顿了顿:“忠定王与我联手想要对付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你。”   “果然是我。”   嘴上无辜说着不知道的人心中却早有成算,霍皖衣也不意外,对于谢紫殷日渐恶劣的性子,他好似已习惯了许多。   他又有些犯困,闻言打了个哈欠,闷在枕头里道:“相爷可别掉以轻心。”   “我不会掉以轻心的。”谢紫殷笑着应他的话。   那只搂在腰间的手微微用力,谢紫殷将他翻身压下,垂首在颈侧落了一个吻。   霍皖衣想也不想地求饶:“……相爷放过我罢,我就算是铁做的,也该被相爷折断了。”   他求饶得这么快,谢紫殷一顿,垂眸看他片刻,干脆下了床捡起扔到地上的那盏白玉莲座,靠坐在桌前道:“这份礼物忠定王确实是费了心的。这种品相大小的夜明珠,一颗也是价值十万两银子,这底座镶满,少说要用上百万两银。”   “这么贵重?”霍皖衣讶然,他坐起身,隔着这几步距离与谢紫殷对视了片晌。   直到那双幽深的眼眸从上至下地在他身前扫过。   霍皖衣后知后觉地拢好衣衫,遮盖住身上堪称乱七八糟的痕迹。   朱砂色的痣在烛灯映耀间浸染艳色。   谢紫殷歪着头看他,意味深长地发问:“……你故意勾引我?”   “我没有。”霍皖衣矢口否认,“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谢紫殷:“当真?”   霍皖衣轻轻颔首:“当真。”   谢紫殷笑了笑,将手里的白玉莲座往下一掷。   那盏白玉莲座被砸落在地,立刻四分五裂,镶嵌在底座的夜明珠颗颗滚落到四处。   谢紫殷道:“正好国库空虚,忠定王竟如此忠君爱国,至情大义,奉上百万两银子以充国库,本相动容不已。”   霍皖衣:……   作者有话说:   咋回事..我就去吃了个饭啊!!又晚了_(:з」∠)_   王爷:你清高,你了不起,我送出去的东西你说摔就摔啊!   谢相:百万两银子,你说你贪了多少吧。   王爷:这不是这篇文物价比较高吗,放别的设定我想都不敢想。   谢相:(笑而不语)   梁神:不是,我不是说谢相不是个好人吗,你们怎么滚一张床上去了。   霍美人:我失忆了。   梁神:? 第66章 玉生   芊织坊的大火好似绵延万里,无穷无尽。   它同侯府一起葬于火中。   霍皖衣不眠不休疾驰两日赶回盛京,越过城门,最先看到赤红泣血的苍穹。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那是先帝登基后烧得最烈的一把火。   霍皖衣松开缰绳下马,顾不上疲惫,匆匆往前走了两步,忽而顿住。   漫天的大火里,侯府几乎成了一座废墟。   安小侯爷就从火里一点点爬出来,爬下台阶,爬得满面血污,灰烬一身,养尊处优的双手断了指甲。   霍皖衣站在原地看着他挣扎。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话。   因为霍皖衣杀了谢紫殷。   那也是安小侯爷第一次对霍皖衣发那么大的火。   霍皖衣还记得他看向自己时的眼神,不可置信,甚至于心痛。   安小侯爷问他:“你怎么忍心?”   追问他:“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霍皖衣,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霍皖衣偏头避开那双眼睛的凝望。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只是安小侯爷并不了解我,所以一直以来,安小侯爷和我都不曾了解过。”   “……好!霍皖衣,你好得很!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再也不要和你做朋友,本侯爷的知己至交里也绝对不会再有你的位置!”   他听到安小侯爷在身后大吼:“还有——霍皖衣!我恨你!”   ……他这一生,究竟被多少人恨过?   霍皖衣数不清了。   在这句听过无数次的话语之后,霍皖衣离去的脚步顿了顿,他微笑着说:“是么,多你一个也不多。”   自此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   哪怕是在路上碰了面,也只会如见一个陌生人般擦肩而过。   他们谁也没有料到,再相见,再能开口相谈时候,竟是在漫天的大火里,他们今生会晤的最后一面。   ……   秋阳高挂,早朝却还迟迟未散。   张其然莫名身死,朝堂上的各位官员本就划分几派各执一词,如今大试结束,将要再行殿试,便又有人在朝堂上旧事重提,请陛下做个决断。   另一边又有官员上奏,言称张其然的儿子跪在皇宫门前,声声泣血,言称自己的父亲是蒙冤受害,闹得人尽皆知,非要讨个公道。   叶征高坐龙椅,垂眸看着阶下群臣,末了,目光落在了刘冠蕴身上。   画舫上筝曲悠悠,暗香浮动。   高瑜左拥右抱揽着妩媚女子在怀,神情无比惬意。   他就着端来的酒杯一口饮尽,哼笑道:“这世上确实没有用钱摆不平的事情。也没有用权做不到的事情。”   坐在他下方的年轻道士神色寡淡,眉眼清冷,闻言道:“施主超脱不去生死。”   高瑜不置可否:“你们道教不是不讲来世,只求今生?”   “明性悟道,是谓我真。”   “玉生道长颇爱讲些神神道道的怪言怪语,”高瑜随便在一侧的女子脸上亲了口,敞着衣襟,模样十分不正,“但你讲再多,也还是改变不了本王的想法。”   纵然他这样放浪形骸,玉生道长的神情还是不为所动:“贫道字字句句,为的是求真悟道,本心澄明。施主听与不听,信与不信,皆不在此范围中。”   高瑜道:“呵呵……本王就是欣赏玉生道长这一点儿,装得清高,其实只是还未遇到让道长动心的事物。等真的遇到了,什么求真悟道,什么本心澄明,都变成了笑话。人嘛……满足自己的欲望才是上道。”   “凡人欲望,是人之常情。”   “那道长说说,世上可有天意?”   “信则有,不信则无。”   高瑜又是几声笑:“这话从一个道士的嘴里说出来,倒是更古怪了。不过就算这世上有天意,那天意也该擦亮眼睛,站在本王这一边。”   “本王是命中注定的皇帝。”高瑜攥手成拳,沉声道,“本王会得到一切。”   晴光正好。   纵然只是在茶楼见面,梁尺涧也未忘规矩,赠来一支毛笔。   “梁某两袖空空,实在是送不出贵重的,”梁尺涧含笑道,“还望霍兄不要嫌弃。”   霍皖衣拿起毛笔端详片刻道:“梁兄所赠,哪怕只是一根青草,那也是重礼。”   “哈……千里送鸿毛,礼轻情意重,话虽如此,可我与霍兄相隔却没有千里之遥,送青草也能算作重礼?”   霍皖衣道:“礼物不在贵重,心意到了就行。”   梁尺涧轻笑一声:“若我早些时日与霍兄结识,那前些时候遇见的烦心事便都不会有了。”   “梁兄实在抬举我了,”霍皖衣将毛笔放好,“与我做朋友的人,十个里有八个会后悔。”   “那不是还有两个。”   “还有两个……一死一疯。”   他说话时的神情实在认真,梁尺涧怔愣一瞬,失笑道:“霍兄可把我给唬住了。”   “听梁兄的口气,也不见多害怕。”霍皖衣道。   梁尺涧道:“也许是因为比起人言,我更相信我自己所了解的。哪怕我亲眼见到霍兄在我面前杀人作恶,我也不会就此以为霍兄便是这样的人。”   霍皖衣的身形微不可查地一顿。   他状似随意地问:“梁兄就一点儿也不怕自己了解到的反倒是假的?”   “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愿意相信什么,什么才会是真的。”梁尺涧如此回答。   斜阳影顾而至,霍皖衣的侧脸镀了层光,让人分辨不清神情。   “我曾经或许有个朋友,”霍皖衣道,“只是他太天真,错信了我。”   然而梁尺涧只说:“人一生不可能永远都不错信于人。”   霍皖衣眨了眨眼:“梁兄说得不无道理。”   他们正自说着,忽听得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   还不等人反应,房门便被猛地撞开,一道人影从屋外被推了进来倒在桌前,长长的额发遮住那双眼睛,只露出白皙的下颌。   “你这个妖道!妖言惑众!老子在这里好好吃着茶,求你给老子算卦了吗?!”推他进来的人壮实高大神色阴沉,仔细看去,眼睛里还藏着几分慌乱。   他在这里怒吼发狠,茶楼的掌柜和小二连忙前来安抚,一人扶起倒在桌前的道士,一人拉住壮汉的胳膊。   掌柜苦着脸道:“两位都是茶楼的客人……要是有什么误会,也请莫要在茶楼里这般……都吓到别的客人了。”   “哎唷,”店小二瞪圆眼睛看着霍皖衣,着急忙慌道,“掌柜,这雅间里坐着的是霍头名啊!”   “霍头名?那个霍头名?!”掌柜被惊得破了音。   赶来看热闹的客人们也齐齐将目光投来。   先前动手的人眉头紧皱,目光从左到右扫过,挣开掌柜的双手,大步走来道:“老子不知道什么霍头名!这件事反正也和你们没关系,谁也别来打扰老子!”   说完就伸手来抓那位道士。   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人,就先被梁尺涧紧紧拽住了手腕。   他一惊,用力挣脱,却觉得手臂酸麻,使不出半点儿力气,反倒被这文文弱弱的小白脸越拽越紧。   此人脸色大变:“……你、你你你松手!”   梁尺涧下意识松开手道:“抱歉,失礼了。”   莫说此人,就连梁尺涧自己都不明白,自己这双只会写词作画的手,是何时有了这等力气。   他挡了这次,那人的底气泄去许多,勉强道:“……既然你们要为他出头,那、那就算了!”话音落下,竟像是落荒而逃一般离开。   闹起事的人走了一个,便没了热闹,更何况这位霍头名显然不想与谁结识一番,众人都悻悻离去,只有掌柜多问了几句话,不出片刻,小二带着店中最好的茶水来赔罪,好话说了又说,见霍皖衣没有为此动怒,才松了口气离开。   如今雅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霍皖衣不曾开口,那位玄衣墨发的道士轻轻抬头,额发散开,露出一张清冷似雪的脸。   此时此景,本该是有人出口道谢,可这道士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梁尺涧的身上,看了许久也未发一言。   被这样一双眼眸看着,梁尺涧怔了怔:“……道长认识我?”   哪知道士说:“从前不认识,此刻开始便是认识了。”   梁尺涧道:“……敢问道长此话是何深意?”   “贫道玉生,乃太极观第三十二代弟子,”这位道号玉生的道士微笑,他转过头,终于看向坐在一侧的霍皖衣,“霍公子,您认识贫道的师弟,她道号玉阳,俗名丹洛。”   霍皖衣颇有些讶然:“你就是太极观的下一任观主?”   玉生摇首道:“是与不是,皆看人生命理。”   梁尺涧忽而问道:“玉生道长名号应十分响亮,怎么还会被人……?”   他语意未尽,该问的却也都问出口来。   玉生淡漠的眼睛凝望而至。   “贫道只是在街边看见他作恶,所以跟上来告诫他,莫要多行不义必自毙。谁知他恼羞成怒直接动手,贫道不察,才会惊扰了二位。”   顿了顿,还不等梁尺涧说话,玉生又道:“然而就算今日没有此事,我也还是会与梁公子遇见,因为我与梁公子有缘。”   作者有话说:   他来了,他来了!他——我不说他是什么人。   来猜一猜。   玉生道长是什么:   A.好人   B.坏人   C.亦正亦邪   D.疯批 第67章 殿试   “杨大人在想什么?”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杨大人回过头看去,见到同僚一身官服,手里捧着卷宗站在廊柱前,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   “是孟大人啊,”杨大人掸了掸衣袖,不太自在道,“也没什么……只是殿试快至,家父又在旧事重提,说我做官太早,反而丢了能三元及第的机会。”   三元及第何曾这般容易?   杨大人解释许久,反倒被指责“不求上进”说了一通。   明堂殿本就事务繁忙,头顶又压着个性子古怪的谢相,是以杨大人难得忙里偷闲逃了出来,一个人静静呆在廊前。   孟大人听罢,眉眼带笑道:“杨大人也别太将这种事情放在心上,伯父越如此说,越是因为相信杨大人的风姿仪度不输他人,或许话语不甚悦耳,心却是为杨大人所想的。”   “再者说……”他转移话锋,低语轻轻,“你我都还年轻,前景大好,若是伯父再三提及,惹了杨大人不快,孟某的宅邸纵然不甚宽敞,亦能让杨大人住得安心。”   一番交谈之后,二人辞别,孟大人捧着卷宗一路疾行,穿廊而过,踏入了明鹭殿中。   殿内明光熠熠,两侧侍立着宫婢内侍,绕过两扇巨大的山水屏风,孟大人见到了坐在桌前的谢相。   他双手递出卷宗,就势俯身:“请相爷过目。”   那只手便隔着案桌探来,随便取了一本奏折:“余下的放在这里便罢。”   孟大人应声说是,将卷宗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往后退去。   正要离开时,谢紫殷忽而询问:“孟大人在明堂殿多久了?”   “回相爷,整两年。”他立时躬身施礼,字句清晰应答。   谢紫殷又问:“杨大人呢?”   “与下官一样也是两年。”   “哦?”谢紫殷翻开奏折轻笑,“一直留在明堂殿,是否会觉得太不公平?”   “下官不曾这样想过。”应答的声音凝重许多。   谢紫殷道:“这么说来,孟大人是愿意任劳任怨——在这明堂殿做一辈子的录事官员。官居六品,便是孟大人毕生所求么?”   饶是孟大人自持冷静,还是被这句莫名而出的问询惊得心颤无措。   “下官……”   谁知谢紫殷却不听他言语,蓦然莞尔。   “怕什么,本相又不是豺狼虎豹,还能因你答错一个字便要治罪于你?”   那张俊美的脸上不分喜怒亦不明神情,静了片刻,谢紫殷道:“若我是孟大人,就绝不会甘心只做一个小小的六品官。人想要得到什么,便需为此努力。孟大人以为呢?”   话虽如此,落在孟大人耳中,反倒让他心神一松。   “谨遵谢相大人教诲……”他恭敬应声。   待孟大人离开,一直坐在旁边的官员迟疑着出声:“……相爷为什么要对孟大人说这些?”   闻言,靠坐在软榻上的谢紫殷淡淡一笑,手中抚着印章道:“朝堂会越来越乱,各方势力之间的擂台会越摆越多……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能培植属于我自己的势力呢?”   他一番话语情真意切,好似心中想的就是这般。   殿试那日盛京依旧下了一场雨。   似乎是缘分使然,霍皖衣从这熟悉的长巷穿过时,又一次望见那些花叶连枝。   江山换了主人,风景依稀如昨。   霍皖衣眉目秾艳,一眼看过那些风景,面上就显出几分笑意。   大臣们各站两方竖排作列,皆是朝服戴冠,不怒自威。   人群就站在含元殿的长阶之下,学子们停住脚步,齐齐向着君王所在的含元殿跪地叩拜。   直到诸位学子站起身来,便有内侍高声宣读殿试规则,直至消息通达内外,学子们高声应是,方才各自归位。   霍皖衣的位置在正对着含元殿的地方,亦是百官所能望见的最前面。   他是两榜头名,不出意外,便是本朝的第一个三元及第。此般殊荣,任谁见了都眼红不已。   内侍又一句高声唱喏。   霍皖衣将此次殿试的题目在桌上铺展而开,垂眸观视,不由得一怔。   与含元殿外紧张地奋笔疾书的考生们不同。   殿内冷冷清清,绕过一侧的隔门,才可见到帝王的身影。   叶征正与谢紫殷隔桌对座,落子设局。   刘冠蕴亦在其中,不过却是手捧书籍,不曾分神去看那棋局走势。   “你出的题也太难了些。”叶征拈子抱怨,“若是谁都答不出来那该如何是好……就算答出来了,答得好便罢,若是答得不好,朕点人做一甲,都觉得害臊。”   谢紫殷执子放下,不为所动道:“陛下何必忧心,要是谁都答不上,也是他们该羞愧,而非陛下。”   “你就不怕霍皖衣也答不上来?”叶征问。   “臣怎么会怕呢,”谢紫殷漫不经心地封堵出死路,在叶征满口的‘这盘不算’里轻笑,“臣之所以出这些题,难道陛下不知道是臣刻意刁难他的么?”   叶征干脆伸手将棋局打乱,见谢紫殷神情依旧,叶征心神放松,笑意盈盈地重新开了一局,落下第一颗棋。   “朕知道,”叶征偏头看向刘冠蕴,扬声道,“刘相你说他是不是很过分?朕要他引经据典,他倒好,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典籍’,非要出个这样怪的题。”   “深山狐见一物,以为神仙,叩首千次不得应,遂化魔作恶,涂炭生灵,百余年后,狐旧地重游,再进深山,惊又逢此物,怒而击之,反受其害,当场恶毙而亡。此物曰,苦守百年,幸尔为祸苍生,造化大功德。”   谢紫殷语声缱绻,似吟诵笙曲一般,将自己此次殿试列下的题目重读了一遍。   “谢相大人若是出家求道,方是前途无量。”刘冠蕴捋着胡须笑道。   叶征道:“那朕可以为谢卿建一座新道观。”   “谢过陛下抬爱,”谢紫殷亦是笑道,“臣满心七情六欲,对出家可没什么兴趣。便不劳陛下破费了。”   叶征古里古怪地看他一眼,嘀咕道:“你让朕破费得还少么?”   纵然是说得小声,此间屋中只有他们三人,声响可谓落针可闻。   “那都是陛下自愿的。”   “……朕开始后悔了,”叶征叹息,“刘相是个和事老,只会坐在这儿两不相帮,朕一人对你一人,那还勉强算得公平。要是等你的心肝宝贝儿入了朝,朕就是一个对两个……自古双拳难敌四手——”   “咳咳。”刘冠蕴忽然轻咳出声。   “……”   叶征的那句‘手’字出了口,余下的话语便被他生生咬紧牙关吞了回去。   “朕什么也没说。”叶征道。   此般棋局又来回行了两局,内侍进屋传讯,谢紫殷与刘冠蕴便站起身,从侧门而出,径自去了另一扇门后,穿行长廊,走进了审阅各位学子试卷的偏殿中。   依照此次的殿试规矩,阅卷考官由左右丞相,六部尚书八人组成,共同审阅此次殿试的所有考卷,将能入一甲的试卷依次排名呈上,由帝王钦点前三。   这如山高的试卷摆在桌上,几位尚书面面相觑。   “诸位大人还在等什么?”谢紫殷微笑出声。   礼部尚书被吓得打了个激灵,率先双手取出一沓试卷,找了个位置坐下,埋头审阅起来。其余几位尚书有样学样,也是各拿了一沓审阅。   然而两个丞相却如同甩手掌柜般,不审阅任何一张,反倒是阖眼休憩,颇像是不愿过问的姿态。   如此六位尚书熬得双目通红,审阅了整整一日,期间用膳喝水都是囫囵而就。   直到第二日深夜,方将试卷分门别类堆叠好了,老老实实递到了谢紫殷与刘冠蕴的面前。   刘冠蕴也认真看了几张,点头道:“本相自然信任几位大人,这二甲三甲便不用动了。”   他说完,只伸手将排在榜眼的那张试卷抽出,放在第四位上,才又闭上眼睛,一幅万事不管的模样。   尚书们面露苦涩,胆战心惊地将挑选出的试卷递到谢紫殷身前。   谢紫殷伸手拨弄几张,随手抽出张试卷,问道:“这是谁写的?”   工部尚书抬起头瞥了眼,一看之下,差点吓得心都飞走,眼角余光觑着刘冠蕴道:“是、是梁学子所作……”   谢紫殷轻笑一声:“梁学子的文采本相素有耳闻,如何担当不起榜眼的位置?”   “……这。”   “怎么能将梁学子的卷子放在第四名?”谢紫殷面露不悦,“你们是怎么做事的?”   几位尚书的眼里都快流出眼泪,一个比一个委屈。   哪怕谁都知道这卷子是刘冠蕴自己放到的第四名,可谢紫殷这么说了,谁也不敢顶嘴——难道谢相没看到么,那当然是看到了的。   两位丞相之间有什么,他们就算是六部尚书,二品大员,在丞相面前也什么都不算,更何况这是牵扯到科举的大事,给十个胆子也没人敢出言置喙。   于是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原本就被放在第二的卷子,从放到第四,又变回了放到第二,只次于最上面的状元试卷。   ……丞相心思海底针啊。几位尚书面面相觑,都是满目茫然。   作者有话说:   我怎么总是看错时间!无语。   新帝:我对谢卿太好了,殿试的题都他出啊。   刘相: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陛下太懒了。   新帝:你这是造谣!(恼)   梁神:我被演了。QAQ 第68章 状元   纵使一甲三人名次初定,谁是真正的状元,亦要由帝王钦定。   叶征高坐龙椅之上,将三人的试卷一一看过,目光凝在探花的试卷上片刻,呢喃道:“……文子卿?”   内侍立时躬身应答:“回陛下,此人乃是勤泠人士,虽家世不显,在文人士子中却有些清誉。”   叶征又看向另一张。   “……这梁尺涧的名次……”他语意不明,也不知是觉得名次太高还是太低。   内侍道:“是谢相大人提上来的。”   原来是谢紫殷的意思。   叶征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刘卿啊刘卿,棋差一着啊。”   秋日气爽,殿试已过三日,今朝便是鲤鱼跃龙门,金殿传胪的大好时日。   霍皖衣身着公服,与梁尺涧、文子卿两人错落而立,鼓声动时,跪地俯首,叩拜施礼,身后遥遥一堆人影。   迎着含元殿长长陡峭的台阶,帝王坐于殿中,左右两侧站列官员。   叶征抚着龙椅的扶手,沉声唱名。   遥遥远远含元殿,内侍的声音高高传至:“宣——霍皖衣入殿觐见!”   八个字,决断了本朝第一次科举的结局。   霍皖衣扬声应和,起身,与梁尺涧对了片刻眼神,方撩衣上行,一步步踏上金阶,往人世间权利汇集的至中心走去。   含元殿。   作为先帝的宠臣心腹,霍皖衣权倾朝野,合该对这里十分熟悉。   然而并不如此。   对于含元殿,霍皖衣可说是陌生。   他是先帝见不得光的一把刀,自然身处黑暗。   赴早朝,踏入含元殿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趋近于无。   如今他未变名姓,未换容貌,正大光明以殿试头名的身份踏入殿中,如时移世易,沧海桑田之变化,令他心生感慨。   “霍皖衣……拜见陛下——”   他面见帝王,垂眸不直视天颜,跪地叩拜,起身拱手持礼,其气度泰然,叫诸多官员不由侧目。   最叫人好奇的莫过于谢紫殷的态度。   世人皆知谢相有从龙之功,简在帝心,为天子心腹,能求得的东西不胜枚举,堪称是只手遮天。其权柄之盛,当世罕见。   然而谢紫殷身有如此殊荣,却只向帝王求了一件事。   ——求娶被关在天牢里的霍皖衣。   霍皖衣其人,是先帝走狗,千夫所指之罪人,所犯罪行罄竹难书,合该受千刀万剐之刑。   但谢紫殷偏偏就是只求了这一件事。   不仅如此,帝王赐婚,便意味着霍皖衣并非没有名分,糊里糊涂嫁去相府,而是有名有分,领了天子旨意的正室。   古来断袖分桃之风不在少数,皇亲贵族亦有人钟情此事。   可是为一个男人求帝王赐婚,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然而无人敢言一字不是,无人敢说这有违天理——言官御史尚闭口不言,更何况他们?   纵是荒唐,也已板上钉钉,再无转圜余地。   偏巧在霍皖衣为救驾身负重伤的时候,又凭空冒出个同名同姓的人,更是在科举中一朝得魁,先后做了小试大试的头名,是个闭着眼睛都会被钦点状元的奇才。   这实在太巧。   任谁的心中都有蹊跷猜想。   但在面对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人时,他们都没有胆量出言质疑。   一个是当朝丞相,官居一品,帝王心腹,得罪了只怕是官运到头,连人头都可能不保。   一个又是新科状元,前途无量,得罪了亦是给自己凭空树敌。   就是如此,众官员对此三缄其口,权当这位状元就只是同名同姓。哪怕见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也要装作自己没见到,能做哑巴,便当个哑巴。   心念无数,却也只是瞬间。   察觉到部分官员投来的探究目光,谢紫殷偏过头去,双眸扫过,就惊退了无数双眼睛。   叶征道:“你的文章做得不错。”   无需呼名道姓,帝王唱名状元,指点一二,是历来的规矩。   如先帝,唱名一甲时是三人齐入,只留一字“善”,便算是天恩浩荡。   新帝此番,可谓做足了礼贤下士之风。   霍皖衣再俯首叩谢。   叶征道:“你文章气度不凡非常,担当得起一甲头名,状元身份。传,今钦点霍皖衣为一甲头名,赐进士及第。”   话音将落,即有内侍高声再传:“传陛下谕旨,钦点霍皖衣为一甲头名——赐进士及第——”   “传陛下谕旨,钦点霍皖衣为一甲头名——赐进士及第——”   声音飘摇回荡于含元殿内外,殿外人影绰绰,皆是闻声仰首,目光停在含元殿的金阶上。   梁尺涧淡淡笑起:“不知我与文兄,谁才是榜眼呢?”   文子卿跪在他身旁,闻言抿了下唇,冷声道:“不敢与梁公子相较。”   “……这,”梁尺涧苦笑,“在下又改不了自己的出身,文兄何必因为我的身份而与我不再结交。”   文子卿看他一眼,调转回头,依旧是沉默不语。   待帝王二次唱名,内侍高声传唤:“宣——梁尺涧入殿觐见!”   这句在旁人听来合乎情理,毫无意外,一些与梁尺涧有过几面之缘的学子,更是在旁悄声道喜。   就连文子卿也是一派泰然,仿佛早有预料。   唯独梁尺涧满眼错愕,有苦说不出地指了指自己,在内侍的又一声传唤中,他认命起身,步步迈上金阶,走几步便叹一口气,半点儿没有成为榜眼的喜悦轻松,反而步履沉重。   进了含元殿,梁尺涧跪地俯身,叩拜帝王,直起身时目光哀怨地望了刘冠蕴一眼。   刘冠蕴捋着胡须,迎上他的目光,缓缓摇首。   两人之间眼神交汇,做了场无声无息的交谈。   “怎么我会是榜眼?”   “……我尽力帮你往下放了。”   但是他们棋差一着,没算过谢紫殷的九曲心肠,不得不认命。   直至金殿传胪结束,含元殿中众人退出。   内侍继续唱喏二甲三十七人,赐进士出身,三甲六十一人,赐同进士出身。   未得召见的进士跪在含元殿外,再度叩拜。   一甲三人则要穿花过廊,在盛京城中骑马游街,以示新帝贤明,人才济济。   霍皖衣被宫婢引去偏殿沐浴更衣,换上红色的状元袍服,佩玉戴冠,容颜绝世,似比一身红衣更艳,铜镜边上的芙蓉花雕也要为之黯然。   他绕过屏风,仅仅走了一步,就见到谢紫殷倒坐在罗汉榻上。   同样是一身红衣,一品大员的朝服颜色要鲜艳许多,其中金线勾勒,纹绣精致,腰间玉佩光彩熠熠,映耀而来。   若非如此,霍皖衣还不能立刻在这空旷的偏殿中看到谢紫殷。   四处无人,他走近了,话还未出口,人已然被谢紫殷拽进怀中,搂着腰倚卧在罗汉榻上。   “……谢紫殷!”   头冠被人取下,青丝缭乱散落垂在肩侧,才整理好的衣冠顷刻变得凌乱。   “谁在叫我?”谢紫殷在他耳边轻笑,唇落吻于颈间,带来丝丝密密的麻痒,“原来是霍状元啊……怎么,做了状元,脾气就变了许多,胆量也见长?”   这声调笑叫人一时失神,霍皖衣定了定神,放柔语调:“相爷冤枉我了,只是我还有事未做,相爷能不能等我游街之后再来?”   谢紫殷一手搂着他腰身,另一手轻抚他面颊,低声道:“状元郎姿容甚佳,这身袍服若是在别人身上,不过是区区一件衣服,唯有穿在你的身上,才算是珍奇宝物,世间仅有。”   霍皖衣道:“相爷还是让我先起来——”   “何必着急,”谢紫殷反而将他压得更重,不由得他动作,“等你入朝为官,身边不知又要多几双眼睛,到时想要亲近,也不好亲近了。”语调竟有几分怅然。   霍皖衣有那么片刻被他蒙骗,却很快反应过来:“相爷在说笑么?以相爷的权柄,谁能和您抢?就算真想派眼线监视我,也要看看能不能胜得过相爷的眼线。”   谢紫殷哑然失笑:“状元郎这么聪明,我都舍不得让你和我做敌人了。”   霍皖衣与他四目相对,轻声道:“相爷究竟想做什么?”   谢紫殷的手指缠绕着垂落在肩侧的发丝。   倾身而来时,霍皖衣耳边映下些许热气:“等霍大人忙完这些事情……莫要忘了来相府拜访本相。”   还不等霍皖衣应答,谢紫殷又带着笑意添了句话。   听到这句难得的直白言语,霍皖衣一怔,耳边颈后立时泛起艳丽的红。   与这处偏殿截然不同的另一处偏殿里,梁尺涧与刘冠蕴两人对坐无话。   过了片刻,梁尺涧扶额叹息:“……是我太天真。”   刘冠蕴笑眯眯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尺涧,是不是忽然觉得这朝堂也不是那么无趣了?”   “何止不无趣了,”梁尺涧苦笑,“我结识的人,一个因为我是刘相的表侄孙疏远了我,另一个倒好,背后的靠山竟然是谢相大人。”   “本以为我不用大出风头,避开这一次科考的风口浪尖……结果倒好,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刘冠蕴老神在在:“谁让霍皖衣必然是三元及第,风口浪尖,自然要多一个人跟着倒霉。”   梁尺涧闻言,颇有些无奈:“可倒霉的人是我啊……”   作者有话说:   梁神:都是丞相!凭什么谢紫殷就这么厉害!   刘相:我是人。   谢相:我是鬼。   梁神:哦,那没事了。 第69章 缘由   华服玉带,白马佩花,霍皖衣一行人穿街而过,一路不知收去多少痴痴芳心。   他行在最前头,仰望天穹碧绿,高耸楼阁,香风四处来,秋日明明。   霍皖衣心想他确实钟爱这盛京的美景。   幼时无从抉择自己生于何方,去往何处,哪里是归宿尽头——在那个不愿提及的地方,他受过人生所以为最多的苦,直到他终于能决断自己走去何处。   自他来到盛京开始,便再也没有期盼过回去。   霍皖衣读过的诗句里有过那么一句话。   ——“莫道春来便归去,江南虽好是他乡。”   然而对于他来说,他不爱他的“故乡”,他喜欢盛京的繁华喧嚣,十年如一日般热闹,却不钟情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   满城恭贺喜悦声中,他们三人穿街过巷,直至到了时辰,又得帝王召见,方勒马停步,随着内侍的带领重入皇宫。   傍晚时分,霍皖衣三人走出宫门,站在大街上沉默。   此处接近皇宫,无令者不得进入,还想看些热闹的百姓只能站得远远儿地继续看他们。   梁尺涧率先打破沉默,笑道:“这一路上多少人夸赞霍兄容貌,文兄气质……”   他话音未落,文子卿冷笑一声,拱手道:“霍兄,在下先行一步。”便直接离开。   “……”梁尺涧无言,眼看他背影渐远,深深叹了口气。   霍皖衣道:“梁兄,你把人得罪得好狠啊。”   梁尺涧颇觉无奈:“霍兄就别笑话我了,我也不是故意的。”   “骗人怎么还能有不故意。”   梁尺涧道:“……是是是,霍兄故意骗我,我也故意骗霍兄。”   “你怎能如此说,”这下轮到霍皖衣讶然,“我骗你乃是形势所迫,是不得不骗,哪里像你,你又没什么仇家要你的命。”   梁尺涧叹道:“霍兄,我说不过你,这里人多眼杂,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再说罢。”   他们再去那座茶楼,照旧挑了个雅间坐下。   茶水斟杯,窗户支起,楼下人群喧闹声响此起彼伏,秋夜清风渐凉。   霍皖衣抿了口茶:“我和梁兄都骗了彼此,也就是我们都没有骗彼此,不如……将这件事一笔勾销?”   “霍兄所说的正是我想说的,”梁尺涧靠在桌边苦笑,“早知道你我都在隐瞒身份,还不如不隐瞒了。”   他略微倾身,压低声音悄悄继续:“我知道你就是霍皖衣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一大跳。”   霍皖衣道:“我知晓梁兄是刘相大人的表侄孙时,也很吃惊。”   梁尺涧摇了摇头:“我最不喜欢别人因为表叔公的缘故对我好,所以我从小到大都不说我是什么身份。为了避免有的人能查出我的家世,我还会伪造……咳,造一些假身份供自己行走天下,结识好友。”   一直以来都是无往不利的。   只有在文子卿这里,他不慎露出马脚,被文子卿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   虽然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但君子贵在坦坦荡荡,而不是遮遮掩掩。   于是文子卿直截了当与他割袍断义,一刀两断,从此就算和他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是能直接将他当空气的。   思及此梁尺涧大感遗憾:“早知道那日就不去见表叔公。”   霍皖衣失笑:“我还以为你要说……早知如此,初识时就直接将自己的身份告诉文公子了。”   梁尺涧道:“可我就是不想说。”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与众不同。   哪怕是幼时,那些玩伴也总是顾忌他的身份,生怕得罪了他。   霍皖衣道:“我也明白梁兄的难处。”   某些方面来说他们还是相同的。   “我幼时不似梁兄这样千娇万宠,人人都担忧得罪了你……我小时候,”他语声带笑,不闻得一丝一毫的伤怀,“我也是与众不同,因而人人都是人,唯有我不是人。他们可以随意轻贱侮辱我,作践我。”   “让我饿肚子这种事再平常不过,有时他们心情不好,便会来对我拳脚相向……那个时候,府里最卑微的下人都能辱骂责打我。”   霍皖衣垂下眼帘,又浅浅饮了口茶,他依旧微笑:“有时这些下人在别人面前受了气,便会在我身上加倍讨回来。活着于我而言,几乎是个奢望。”   梁尺涧一时哑声:“……霍兄,你……”   世上没有多少人知晓霍皖衣的过去。   因为等他们认识霍皖衣的时候,他已经是帝王的兵器,帝王的心腹,一个没有善恶是非,不懂得何谓情义的工具。   他为帝王铲除异己,为帝王构陷忠良,纵非他所愿,他的双手也还是沾着数之不尽的人命。   世人知道他无父无母,无亲无友,孑然一身。   却不曾知道他是否也曾颠沛流离,狼狈不堪,几次三番命悬一线。   霍皖衣有些意外梁尺涧的反应。   他顿了顿,轻笑道:“梁兄不会是在为我难过罢?”   梁尺涧无言。   “梁兄不用为我难过,”霍皖衣语气轻松道,“我就是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天下间不会有人比我更无耻。他们恨我理所应当,我也不在乎他们恨不恨我。因为我做事从不后悔,我的命就是比别人的命更贵。”   梁尺涧也不知有没有听。   这个谦谦君子,理应与他这种无耻小人划清界限,再不来往,免得一身清誉尽毁,以后传出个沆瀣一气、同流合污的流言蜚语。   看着霍皖衣的眼睛,梁尺涧一贯温和的眼神显得有些认真:“前些时日我就与霍兄说过,哪怕我亲眼见到霍兄在我面前杀人作恶,我也不会就此以为霍兄便是这样的人。”   他说得太认真。   霍皖衣忽而笑出声来:“……梁兄,你这话……当时说来听听便罢,明知我的身份,怎么还能说得出口?”   梁尺涧不为所动,又继续道:“因为我那时还说了另一句话。我说——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愿意相信什么,什么才会是真的。”   屋中静寂无声。   “我不认为霍兄是那种人,所以我不认为那是真的。”这句话却掷地有声。   霍皖衣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一直以来都承受旁人的怨恨恶意,天底下无时无刻不缺人咒骂着要他去死——他实在是太少听到谁的相信。   “可我的确就是那种人。”他十分认真地告诉梁尺涧,他做过的事情从不会说自己没有做过,他总会承认。哪怕他满口谎言,哪怕他说自己对旁人没有罪孽,不曾亏欠。   但他做过他就承认。他只认为自己欠了谢紫殷,所以谢紫殷要的什么他都会给。   而他还是有野心。   任谁处于他的境地,都更倾向于认命,又怎么还会心心念念重回朝堂,掌握权柄?   偏偏他要这样。   偏偏谢紫殷又纵容他。   霍皖衣想着自己本来就是个不能狠下心去死的人,越是这样,就越发惜命,只想着长长久久活下去,如同附骨之疽,就赖在谢紫殷的身边。   他不敢去谢紫殷的心里,他自己很害怕。   梁尺涧又深深吸了口气。   梁尺涧干脆伸手为他倒了杯茶,靠着椅背叹道:“我其实不该是榜眼。”   他移转了话题,霍皖衣也不继续纠结,转而追问:“梁兄此话怎讲?”   “我不想做榜眼,也不觉得自己配做榜眼,”梁尺涧拍着额头,一脸的惆怅无奈,“所以我和表叔公说,希望他能在最后的时候,将我的试卷再往下放上几名,我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一甲,只要别让我落个同进士出身就好……”   “也不是我看不起同进士出身的人,”他嘀咕了一句,“只是我好歹也是小有名气,背靠刘梁二氏,若我只考了个同进士出身,我是真的抬不起头来。”   “原本这是万无一失的。”   梁尺涧再度看向霍皖衣,眸中幽怨:“但你猜我为什么还是做了榜眼?”   霍皖衣心中隐隐有个猜想。   但是他不妄作揣测,笑道:“因为梁兄文采卓绝,引得人人击节赞叹,非要让你名列第二?”   梁尺涧摇首。   他靠着椅背,双手覆面,委屈道:“是因为谢相非要给我提甲!”   “你是不知道啊,”在这件事面前,梁尺涧毫无君子之风,提及便是满腹委屈怨念,“这是什么?本朝第一次科举,一甲三人必然是风口浪尖,官场这个名利场,哪儿能是轻松就能混出名堂来?做二甲三甲,好歹不起眼,进士及第的人却是无数双眼睛盯着,做什么都会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更何况梁尺涧本身也不是个爱出风头的人。   他如果是,怕是进盛京的第一天就会将自己的身份闹得满城皆知。   他偏偏不是这种人,却做了榜眼。   梁尺涧放下双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霍皖衣:“谢相亲手把我的二甲头名提成了一甲第二,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霍皖衣动了动唇。   梁尺涧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他也知道这是风口浪尖,你一个人就算扛得下来,那也要费许多心神。我这个倒霉蛋身世不凡,考中进士就再也瞒不下去,干脆让我跟你一起站在这风口浪尖……这样一来,刘相的表侄孙,新科榜眼,是不是比你这个状元更厉害?”   人世间何其不公平啊!   梁尺涧唉声叹气:“想出风头的人没有出到风头,不想出风头的人被迫出风头。有苦说不出啊……”   作者有话说:   才到家呜呜!   霍美人:没有人关心我以前过得如何。   梁神:泪目。   展某:你有一个悲惨的童年,所以你成为了坏蛋。   霍美人:对啊。   梁神:我突然不想哭了。 第70章 贪欲   夜色越深,明灯煌然,高挂的灯笼随风摇曳,长街上行人渐稀。   霍皖衣二人走下茶楼二楼时,忽而见到了个有些熟悉的人影。   玉生道长坐在角落的桌前,手中执杯,似在自斟自饮,双眼却已望向他们,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   上次相见,这位玉生道长对梁尺涧留下一句“你我有缘”。没有前因后果,亦无签文明白,不清不楚抛下这句话,让梁尺涧糊涂了好一阵子。   如今他又与他们同一个茶楼相见,看这个模样,梁尺涧迟疑道:“……他是在等我们?”   霍皖衣轻笑:“应该是等梁兄罢……毕竟梁兄才是玉生道长的有缘人。”   梁尺涧怔了怔道:“我还不想出家。”   他先一步向角落走去,对上玉生清冷淡漠的双眼,梁尺涧撩衣而坐。   霍皖衣正欲告辞,玉生却是叫住了他。   待他们都落座在此处,玉生抬起手为他们斟茶,道:“恭贺二位得中一甲。”   会在这种时候重逢,梁尺涧不认为这是个巧合,且看玉生道长的种种表现,更像是刻意为之。他注视着玉生的动作,问到:“玉生道长在等我们?”   玉生含笑看他:“是,我在等梁公子,却没有一定要等霍公子。”   霍皖衣道:“玉生道长如果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不如先告诉我。”   “霍公子归心甚切,”玉生颔首道,“贫道其实只想告诉霍公子一句话——莫要轻敌。”   笼罩在灯烛光亮中的茶楼人影稀疏,寂静冷清。   玉生的话语衬应在这样的景致中,无端透出危险的气息。   他们彼此对视片晌。   霍皖衣微笑道:“玉生道长的意思,我明白了。”   玉生道:“霍公子既然明白了,贫道便也就放心了。”   “玉生道长似乎很关心霍某?”   “贫道只是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己之力。”玉生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却,“人之一生,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天地之浩瀚广袤,岂是蜉蝣可看长短?能少一桩遗憾事,便少一桩。”   相府里灯火通明。   霍皖衣回到府中,正巧碰见解愁带着婢女往书房赶去。   “夫人,”见到他的身影,解愁迎上来行礼道,“奴婢正要去给相爷送药。”   她未多说什么,霍皖衣却习以为常道:“那便把药交给我罢,我送去给相爷。”   “是。”   解愁话音甫落,候在一侧的婢女已将托盘递来交给了他。   霍皖衣问:“相爷这段时日有没有好好喝药?”   解愁低头答:“回夫人,奴婢不曾见到相爷不喝药。”言下之意也就是好好喝药了。   苑里秋风渐渐吹拂而来。   霍皖衣道:“你们都自去忙罢。”   说完,他披着一身的秋风,快步向长廊拐角后的书房行去。   夜幕笼盖中的相府听不到什么声响,霍皖衣走在廊上,伴着衣摆扫过地板所发出的,细微的沙沙声,他的脚步就仿佛成为了相府中唯一的声响。   谢紫殷在烛灯金亮的书房里翻阅着还未审阅的奏折。   宽大的椅子正正让他靠坐得舒服。   谢紫殷懒懒地展开奏折,多数时候,都是兴致缺缺地按下印章,整个人都似失了骨头般倦怠懒散。   霍皖衣捧着药碗走进书房,也不去看他究竟在做些什么,直直走到书桌前,将药碗递了过去道:“相爷该喝药了。”   谢紫殷抬眼看他,伸来的手却不碰药碗,反而握住了他的手腕。   “堂堂新科状元怎么还来为我送药?”谢紫殷低声调笑,“莫不是想借此向本相行贿?”   霍皖衣挣了挣,腕上的力道却收得更紧。   “相爷将药喝完再说。”   “你倒是坚持。”谢紫殷松开他的手腕将药碗接过,一饮而尽。   霍皖衣心底微松,脸上终于浮现出笑意:“相爷不怕苦么?”   谢紫殷道:“苦够了就不会再觉得苦。”   沉默一会儿,霍皖衣状似随意地发问:“是相爷将梁兄提了一甲,让他做了榜眼么?”   “此事与你有什么关系?”谢紫殷放下药碗,指尖在桌面轻点,淡淡道。   霍皖衣道:“因为梁兄说这都是相爷为了我才做的。”   谢紫殷不为所动道:“你是新科状元,本朝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大才子,莫要被旁人的言语左右了自己的看法。”   “相爷说得很是,霍皖衣受教。”   霍皖衣顺着这句话意应了声,又道:“可如果我知道这件事,纵然梁兄不说,我也还是会以为相爷是为了我。”   谢紫殷看向他,轻笑道:“你有什么资格让我为了你做事?”   霍皖衣道:“那就当我没有资格吧。”   他看起来半点儿也不难过,反倒笑意更盛:“相爷才说莫要被旁人言语左右自己的看法,虽然相爷于我而言并非是旁人,但既然相爷想要我不被左右看法,那霍皖衣只有坚信自己心中所想,认为相爷就是为了我才会做这些。”   “若是你的自信能用在你答题时候,想来这个状元要更贴切些。”   霍皖衣眨了眨眼:“难道我不配做这个状元?”   奏折堆积成一座小小山丘,谢紫殷将方才审阅完的奏折重新垒砌好,挂回毛笔,从座椅上站起身来,换到旁边的罗汉榻上懒懒倒坐。   “配,当然配。所有学子于殿试上的作答都不如你。”   “那相爷为何要这样说?”   “因为你本可以做得更好。”   “可是殿试的题目确实作答起来稍显困难,”霍皖衣无辜至极,“难道相爷不觉得?”   那双幽深的眼睛与他对视了一瞬。   明亮烛光映耀着霍皖衣举世无双的容颜,如同朱笔添抹最夺目的那缕艳色。   “我自然不会觉得,”谢紫殷把玩着腰间玉坠,轻笑道,“因为是我出的题。”   霍皖衣道:“相爷刻意刁难我?”   谢紫殷讶然道:“你既然觉得是刁难,便是你读懂了。你若读不懂它,它又怎么能算是刁难。”   “相爷不愿我三元及第,做本朝的第一任状元?”   “哦?”谢紫殷含笑看他,“此话怎讲?”   霍皖衣道:“否则为何要出这么难答的问题?”   谢紫殷道:“霍状元,进入殿试并非意味着你必然能得中一甲,我作的题,是难是易,皆是为了陛下,为了本朝的江山社稷,岂会是为了单独的某个人而作。”   “相爷明知对我而言,它就是最难的题。”   “能在答你最难回答的问题时亦胜过旁人,这难道不好?本相可是代你向陛下证明了,你的三元及第,状元之才,是名副其实、毫无虚假,你担当得起。”   “你不向本相道谢也就罢了,”俊美脸庞的神情似笑非笑,“居然还要质问本相……可惜本相还为你挡了许多拜访的人,早知如此,就该让状元郎回自己的府邸,好好儿和旁人谈天说地,结交相识。”   霍皖衣走到他身边坐下,低垂着眼帘,神色几分乖顺,好似本就是如此的模样。   “相爷说得对,都是我的错,”霍皖衣道,“是我误会了相爷,我说错话,我让相爷不高兴了。”   然而谢紫殷凝视他片刻,不禁莞尔:“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皖衣道:“相爷不是想听我说这些?”   谢紫殷道:“与其听你虚情假意说这种好听话,不如听点儿有用的——你打算怎么和忠定王合作?”   忽然而然谈到正事,霍皖衣愣了一下,轻笑道:“相爷希望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他说的话是出自真心,没有半分虚假。   只是过往时候谢紫殷相信他太多,那么一日握住了虚情假意,之后的日子就再也不会去看霍皖衣是不是真心,有没有说谎,左右都是不相信。   可霍皖衣还是这么说了,纵然谢紫殷听罢,只是回以懒懒语调的一句:“哦?状元郎这么听本相的话,倒是让本相受宠若惊。”   ——谢紫殷没有当真。   也许这个反应全在霍皖衣的预料之中,闻言,他抖颤了下睫羽,依旧微笑:“我在相爷面前毫无秘密,生来是相爷的人,死去就成了相爷的鬼,我不听相爷的,还能听谁的?”   谢紫殷终究笑了声,放在桌上的折扇被执起轻敲,好似敲响屋中一瞬间的沉寂。   “霍皖衣,你说,我对你是不是太好?”谢紫殷忽而问他。   他们四目相对过不知多少次,从那年初见开始,就已注定他们是彼此的劫难,无从避开,满沾爱恨欲念,波折横生,不死不休的无穷无尽。   他看着谢紫殷幽深无底的眼睛,应答的话语几有些忐忑——“从来没有人对我像谢紫殷这样好过。”   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他见识多少人,就多在意谢紫殷一分。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生来有罪,以前受过多少侮辱诋毁,责打惩罚,都只让霍皖衣更加想要活下去,站到高处,不再受这种苦。   唯有谢紫殷爱他。★咬幺☆   那是第一个爱他的人,亦是唯一的,最后的一个。   他想要活着,也想要被爱。   正如先帝说人必然有贪欲,以为没有,只是想要的还未出现。   作者有话说:   他好爱他。泪目。 第71章 小舟   小舟乘湖,水间秋日遥映,波光粼粼,倒影两岸青树,间分几许枫黄。   霍皖衣与展抒怀泛舟湖上,二人对坐饮酒,闲来对弈。   只棋局对过两回,展抒怀说什么也不肯再来。   “我可下不赢你,”展抒怀连连摇首,“你的胆子也是真的很大。”   霍皖衣斟了杯酒酌饮,笑道:“怎么说我胆子很大?”   展抒怀道:“你现在风头正盛,名头响亮至极,整个天下怕是都传遍你的名字……那些想要取你性命的人,还有几个坐得稳。”   霍皖衣道:“这又与我的胆子有什么关系。”   “你还能说没关系?你敢和我在这湖上游游泛舟,就不怕谁派几个杀手,直接将我们溺毙在这湖水之中。”展抒怀嘴上这么说着,徐徐摇扇,却又不见丝毫胆怯。   霍皖衣捏着酒杯来回转动,道:“展兄这么惜命的人都不怕,我更不会怕。”   展抒怀道:“那你也不怕以后的日子?”   霍皖衣道:“真正的霍皖衣重伤未愈,还在相府养伤,我不过是与他名姓一样的另一个人罢了……展兄忘了么?”   “以前你这么说还好,可你现在名声响亮,那些原本就恨你入骨的人,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过向你复仇的可能。纵然传言说霍皖衣重伤未愈,却难保他们不会为了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冒险来看你。”   “一旦看到了——”折扇蓦然合上,“他们就认得出你。”   “纵然如此,既避不开,也就无需思虑太多,为自己徒增烦恼。”霍皖衣道。   顿了顿,他又道:“与其与我说这些事,不如谈谈你帮我的那件事做得如何了。”   展抒怀佯装叹气:“……还是躲不过去。”   想要调查一个王爷何等之难。   即使忠定王高瑜如今所处的境地,远非昔年风光尊荣,却到底占着‘王爷’的名头,还迟迟没有被新帝褫夺王位封号。   高瑜顶着忠定王的封号一日,他的身份就尊贵一日。   再如何不同往日,光是这个王爷的名头,就足够压得人不敢出口妄言。   “我在盛京的人脉说不上丰厚,但既然答应了要帮你,为着你提的好处,我也要尽力而为。”展抒怀端起酒杯畅饮而尽,啧声道,“所以……我不知许诺了多少好处、条件,才让那群势利眼答应帮我做这件事。”   霍皖衣道:“如此,我还应谢过展兄?”   “免了,不用,千万不要谢。”展抒怀立时拒绝。   他摇着酒壶又往杯中倒酒,嗅着醇厚酒香,慢慢道:“因为我们还什么都没查出来。”   “哦?”霍皖衣有些意外,“凭展兄的能力,居然也没探听到?”   “蛛丝马迹没有,平日里谁都知道的倒探听出不少。”   展抒怀叹着气道:“这位忠定王,自被封号忠定以来,过的都是风流日子。若说纨绔,天下间没有比忠定王更纨绔的,但说仗势欺人、鱼肉百姓,他却一次都没做过。在民间倒还有好些名声,甚至前些日子才有百姓为他立生祠,说是感念他的功德。”   闻言,霍皖衣轻笑:“……真正胆子大的人原来在这里。”   立生祠这种事放在从前,但凡被先帝所知晓,几乎都是牵家带族的大罪。轻则抄家灭门,重则连累亲族,或赐死、或流放,或三族内贬为庶人,不允入盛京。   不过也并非全然如此。   百姓为皇帝而立,那在先帝看来,是自己的功德造化一件,不仅无罪,还该大赏。   但为忠定王立生祠的这件事发生在先帝在位时。   那立生祠的百姓也好,被立生祠的忠定王也罢,都要为此承受天子盛怒。   ——忠定这个封号,还占了个王字。   高瑜身上流淌的血属于高氏,他与先帝是同宗同源,哪怕他取而代之坐上皇位,天下间会说他谋逆反叛,狼子野心,却不会有人说他血脉不正,不配成为这无边江山的主人。   先帝可以忍百姓为旁人立生祠,奏请得当,兴许还能得个赏赐。   而先帝绝不会容忍百姓为一个王爷立生祠。   这意味着忠定王拥有民心——而民心,往往意味着一个人可以谋逆反叛。   世上不需要那么多的人拥有民心。   帝王君权神授,合该被天下人敬仰爱戴,民心所向,众心所归,只应是高坐龙椅的帝王,而不是其余任何一人。   仿佛为了应下霍皖衣所想般,展抒怀道:“忠定王当然没有答应,反而传出话来,说自己不需要什么生祠。若实在感念,可以书信予他致谢,也无需金银财宝、真迹古玩,感动得一众人泪水涟涟。”   霍皖衣听着他这语气,含笑问到:“你觉得忠定王是在做戏?”   展抒怀不置可否:“除了做戏还能做什么,他倒是装得很好,既然什么都不想要,那何必做了什么事都闹得人尽皆知。他往药铺投了两千两银子,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   “两千两?”   “很多是吧,”展抒怀道,“其实也不算很多,我也是可以拿出两千两银子的,但也要看是用在什么事情上……这种事上,给两千反而少了。要做善事,为百姓着想,凭他的身份单单两千两怕是算少的。”   的确如此。   霍皖衣神情微妙,静了片晌道:“我大试夺得头名时,忠定王曾赠我一物。”   “嗯?”展抒怀对他突然提及此事有些莫名,眨巴眨巴眼睛,饮了口酒追问,“你想说什么?”   霍皖衣道:“是价值百万两银子的白玉莲座。”   “噗——”   第二口酒直接被展抒怀喷了出来,洒得一地酒渍。   “咳、咳咳!!咳咳咳!!!!”   展抒怀捶着胸口顺气,酒水呛在喉中,辣得他眼泪都快流出来。   “你、你说什么……”稍微缓了口气了,展抒怀倒在桌前,气若游丝地问,“百、百万两……?”   霍皖衣颔首。   展抒怀一翻白眼,强撑着让自己坐直身子。   他喃喃:“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百万两银子的白玉莲座……那该是什么样啊……”   “霍兄,霍大人,霍三元,”展抒怀忽而满脸赔笑,“那白玉莲座你给我看看呗,我从未见过世面,想知道百万两银子的东西究竟长成什么样子。”   “你见不到了。”霍皖衣却道。   展抒怀道:“别这么小气嘛,霍兄。咱俩的关系谁跟谁啊。”   霍皖衣道:“不是我小气,是就算我想给你看,我也不知道该在哪儿找回来。”   “找、找回来……?”   这句话的意思实在是让人心惊。   展抒怀敢发誓说他这辈子没听过这么离谱的意思。   “你的意思不会是……你把它丢了吧?”展抒怀抱着一点点不该存在的期望追问,“百万两银子的东西……你说丢就丢了?”   湖面上轻风吹来,拂过霍皖衣翩翩衣袂,将他散落在肩侧的发丝也吹起,如丝缕尾羽摇晃。   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霍皖衣笑了笑,无辜摇首:“这不关我的事。”   “送给你的东西你把它丢了,这还不关你的事?”   霍皖衣道:“真的不关我的事,我才收到那尊白玉莲座,当天夜里它就被谢紫殷摔碎了。”   “……”   木浆在湖水里划出一道道水波浪花。   小舟里沉默无声。   好半晌,展抒怀哽咽道:“……既然是谢相大人做的,那就算了。”   论暴殄天物,原来谢紫殷才是其类佼佼。   与展抒怀辞别后,霍皖衣转身走入巷中,从另外的小路绕回自己的那座府邸,趁着左右无人,他快步回府关门,锁上门闩。   这段时日来求见他的人数不胜数,避不开的酒宴他去了三回,按理来说事不过三,他该不用再去第四场。   偏偏这第四场是刘相做东,莫说是他,就连陛下也该给几分薄面应邀出席。   是以霍皖衣不想去也要去。   他今日出门去见展抒怀,为的就是打听忠定王的事。   ——高瑜绝不会放弃这次的机会。   纵然是个闲散王爷,纨绔随性,但出现在这等宴席中也不算突兀。   霍皖衣进了屋,亲自烧水沐浴,更衣熏香,忙完这些事情,他倒卧在床榻上轻轻呼出口气。   有些酒味。   他皱着眉心,床顶的花纹阴影如藤枝蔓延,一寸寸攀附在他的颊侧,衬得他精致的眉眼如花娇浓生艳。   明日就该是那场酒宴。   兴许该说这对旁人来讲是个结交权贵的大好时机。   对于霍皖衣而言,却是个怎么都避不开的‘鸿门宴’。   前些时日应付的不过是些寻常官员,他们试探他,亦不敢轻易得罪,但明日所见的,皇亲国戚,大官权臣,比比皆是。他们或许也不想得罪前途无量的状元郎——却不会如前些时日的那些官员太看重他。   然而就算是鸿门宴,他也会全须全尾地走出来。   他合上眼睛。   不知又过了多久,霍皖衣从睡梦中睁开眼睛,他望着窗棂外漆深的夜色,忽而翻身坐起,重新点燃烛灯,在案桌上铺开一张宣纸,研墨蘸笔,提笔落在纸面。   秋夜清凉,明月高空,他颀长的身影也一并映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还没有出场暗杀的众人:啥时候轮到我们啊,好急啊!   还在闷声发大财的反派:是啊我们啥时候可以大干特干啊!   展某:那是一百万啊!   谢相:那又怎么样呢。   众人:好气啊,他怎么这么拽。   反派:好急啊,我也要这么拽。 第72章 酒宴   酒宴上觥筹交错,谈笑不绝,满室雕梁画壁。   霍皖衣赶来赴宴时正是酉时一刻,夕阳向西而行,在穹苍铺就一片霞色金晖,还未尽收的夕阳光色洒在地上,衬得霍皖衣一身浅紫衣衫如有赤红,容貌秾艳绝色。   他挑开轿帘下了轿,便有人迎上来笑着招呼:“霍三元来得好,您来了,我家老爷就放心了。”   来人正是刘冠蕴府中的管家。   早早儿管家就得了命令要候在府前,刘冠蕴再三叮嘱,旁的宾客再贵重也不用管家亲迎侍候,唯有状元霍皖衣,需得管家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不由一丝错差亲迎入府。   是以管家一见到霍皖衣,先是松了口气,又恭敬道:“还请霍三元随老奴来。”   霍皖衣颔首道谢,随着管家引路往相府行近。   周遭尚有还未进府的官员、进士,正自交出请柬给候守的侍卫过目,偶尔有几人往霍皖衣这里投来目光,也是一瞥而过,未曾上前搭话。   进了府中,正中间的大堂并院子里已经坐了许多宾客,不同色彩的官服被夕阳笼罩,皆是隐隐透出些黄红色彩,酒香阵阵,朗笑低语声一阵阵传出。   管家却未领着霍皖衣直往那处走,反而带着人绕了另一条路,从廊上穿行而过,再穿过一座花苑,才停下脚步,回身施礼道:“霍三元,老奴就先引路到此处,您且放心,老奴就候在这外间,您有什么要事,皆可吩咐老奴。”   说完,他往旁边站了一步,让开门口过道。   霍皖衣又道了声谢,踏步走出这道拱形院门,前方仅有一条笔直的石板路,不见任何岔道,两方绿树耸立,泛黄的树叶时不时从绿荫间落下,将地上的青草压得弯折。   他踏上石板一路前行,拐了个弯,眼前陡然出现一座水上凉亭。   梁尺涧与文子卿两人正坐于其中,自斟自饮,只是这么看去,倒像是井水不犯河水,虽不亲近,却也相安无事。   然而等霍皖衣走进凉亭撩衣而坐时,梁尺涧立时投来苦笑,靠着石桌凑近他道:“你再不来,我就要疯了。”   霍皖衣也压低声音:“……文探花还没原谅你?”   梁尺涧道:“别说原谅,他现在大概和我说话都不舒服。唉……”   他叹气的声音不轻不重,但是在这座凉亭里,堪称大声。文子卿往他这里看了一眼,端起酒杯,直接对霍皖衣道:“霍兄,此处风大,在下先行一步。”   说完微微施礼,径自离去了。   梁尺涧无奈摇首,扶额道:“罢了。也不是我要与他在这儿相见,是表叔公说,我们同为一甲,如今是炙手可热,若是早早儿就在外间待着,怕是陛下还没到,我们三个就先成了酒中醉鬼,仪态全无。”   不过纵然刘相为他们考虑了这些,文子卿和梁尺涧单独相处也是尴尬不已。   梁尺涧还好,他喂鱼、喝酒,靠坐石桌想想那位玉生道长的古怪之处,倒也还能消遣时间。可文子卿大抵对他还是心有不满,单单和他一同坐在这里都已如坐针毡。   霍皖衣笑道:“有句话倒是很适合你们两人。”   梁尺涧拱手:“还请霍兄指点一二。”   “谈不上指点,”霍皖衣道,“只是这句话倒也十分贴合你二人——人生结交在终始,莫为升沉中路分。”   “行路难。”梁尺涧恍然,“文切题,题说文,倒确实和合衬。”   霍皖衣道:“既然梁兄知道,我便不多说了。”   朋友来往应自始至终一样,不要因为地位的改变而失去这段友谊。   “不说这些,”梁尺涧思索完这些烦心事,转而换了个话题,“那位玉生道长……”   他话音未落,忽而瞥见霍皖衣带笑的唇角,怔了怔:“霍兄在笑什么?”   霍皖衣一边整理衣袖一边反问:“梁兄觉得玉生道长很古怪么?”   “然也。”梁尺涧皱了下眉,“他出现的时机不对,事情也觉得没那么简单。霍兄,你是不知道,他已经来见了我八次,我还从未与一个人这么频繁地见过面。”   以至于梁尺涧近日总有种见面如吃饭的感觉。   一天见上两次面,通常还是那位玉生道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边。   “……原来如此,”听了梁尺涧的话,霍皖衣笑意更深,“梁兄难道没想过原因?”   梁尺涧道:“自然想过。他对在下这么紧追不舍,纠缠不分,难保不是心悦于我。”   霍皖衣眨了眨眼,讶然道:“没想到梁兄居然还会这么想。”   梁尺涧偏过头笑了笑,眉眼舒展,一如往常温和。   他道:“如果只是这样,那倒还好,我只担心他做的这些事另有缘由,若是什么阴谋诡计,我却未能看穿,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事,后悔也晚。”   霍皖衣正欲开口,相府管家忽而站在亭外道:“两位公子,刘相有请。”   天色已黑,相府内灯烛尽亮,一路上都有庭灯照耀,待走回来时的大堂,已然是宾客满座,皆有仆人、婢女侍立在旁。   他们二人被引向刘冠蕴所坐的那张桌子,隔着两步距离,霍皖衣便停下施礼。   梁尺涧亦停步躬身。   刘冠蕴看他们一眼,侧首道:“谢相大人看看,本朝人才济济不说,状元榜眼亦是一表人才,容貌非凡,可见陛下之贤明圣德。”   他这番话听起来实在太像是拍马屁。   可以刘冠蕴现在的地位,他实在不需要拍皇帝的马屁,更何况新帝现在并不在场。   刘冠蕴说这句话,为的还是给坐在对面的谢紫殷递话。   这张桌上坐着左右丞相、六部尚书、大理寺卿、宗正寺卿,待新帝驾临,主位上还会坐下一位辖管天下事的江山之主。   若是在平时,无人能与一国之君平起平坐,同桌用膳,纵然能有人得此殊荣,也不会是这般几人同桌。但今日的酒宴为的就是帝王与百官同乐,不分君臣,只分你我。   ——话虽如此,却也不会有人天真以为就是真的不再有君臣之别。   至多不过是他们可以和皇帝坐一桌用膳饮酒,谈笑说典。   为彰显帝王仁慈圣明,新科一甲自然也可以有一席之地。   文子卿已比他们两人要早些时候坐下,就靠着宗正寺卿,莫看他平时自持冷静,甚至有些清高自傲,在这一桌高官权臣面前,文子卿也是胆战心惊,不敢多话,几乎不与任何人对视。   刘冠蕴递了话,谢紫殷便接着话头道:“梁榜眼于殿试上的作答精彩绝伦,让本相爱不释手,险些就要点你做状元了。”   ……   他张口就是胡说八道,六部尚书听得一愣一愣的,刘冠蕴更是无奈,对上梁尺涧的眼神,缓缓摇了摇头。   若不是身后还顶着刘氏梁氏,头上还挂着刘相表侄孙的身份,换了任何一人,大抵都得在这句胡说八道面前跪下。   梁尺涧躬身而立,背后好似有一阵阵凉风吹来:“……谢相大人——”   “不过与霍状元的文章相较,梁榜眼确实要稍逊一筹。”谢紫殷截下他的话语微笑道。   这话说是留了情面,当着这么多人说,却又好像没有几分情面可言。   但梁尺涧与旁人不同,他是能不出风头就不出风头,闻言,反倒舒了口气:“……恭谢相爷指点。”   他未抬头,自然无从得见谢紫殷似笑非笑的神情。   谢紫殷偏过头去,目光落到霍皖衣的脸上,过了片晌,谢紫殷道:“状元郎以为自己的文章担当得起这三元及第的殊荣么?”   竟比方才说与梁尺涧的话更像刁难。   莫说梁尺涧紧张,就连被刁难了一番好不容易坐到桌上的探花郎——文子卿,亦是为霍皖衣忧心。   说这是权臣给的下马威,倒是切合情理,总不会因为答错一句就受什么惩罚。   但道理如此,权势压迫之下,单单是望见谢紫殷的衣摆,都已让人心惊胆战,只恨不会读心术,无从思虑谢紫殷百转千回的心肠。   霍皖衣一直没有起身,这问题抛到他身上,他亦只是抬了下眼帘,旋即道:“回相爷,霍某以为……自己若担当不起这份殊荣,那霍某便不会被陛下钦点为状元,亦不会连中两元。”   他话音落下,座席中的礼部尚书倒吸一口凉气。   这声响稍微显得有些大,因而外间是谈笑声阵阵,吵闹喧嚣,此处却堪称安静,更何况霍皖衣方才答完问题,众人尚在沉默,这声音自然就人人都听见了。   礼部尚书立时假咳:“咳咳咳、咳咳!!咳!”   谢紫殷轻笑一声,也不知是笑什么:“坐下罢。”   两人齐齐施礼:“谢诸位大人。”   他们坐在文子卿旁边,和一众高官权臣泾渭分明般,好似隔了条无形的线。   霍皖衣纤密的睫羽在灯火中映出影子,挡住他眸底光华。   但他抬起头来,斜对面就坐着谢紫殷,这一眼看去,最先看到的就是那张俊美的脸。   看了片刻,霍皖衣后知后觉地发现,谢紫殷今日竟没有着官服,而是穿着和他衣着颜色完全相同的那件浅紫衣裳,薄纱轻罩,眉间朱砂焕然。   作者有话说:   梁神:你俩穿情侣装是吧。   谢相:是啊。   梁神:…… 第73章 试锋   帝王亲至,酒宴上声响尽低,人人俯首施礼,待叶征入座,口道“免礼”,方恭敬应答,撩衣而坐。   叶征坐下来时,正对着坐在桌边的文子卿,那探花郎年岁不大,面上笑意温文,出身虽不显赫,却是个小有名声的温雅君子。想到案桌上呈来的种种卷宗,叶征道:“文卿得中探花,当可入朝为官,不知文卿志在何处?”   帝王问询,周遭立时静默,吏部尚书耷拉着眼皮,闻言,抬眼扫了眼亦十分惊异的探花郎,又收回目光。   入座问的第一人不是三元及第的霍皖衣,亦不是身家显赫的榜眼梁尺涧,竟会是个身世平平的探花郎文子卿——此事不仅出乎文子卿的意料,其余官员亦是心惊不已。   凡帝王行事,言语、动作,甚至于眼神,都似有深意。百官在朝,听帝王声音,观帝王动作,赌上一两分胆气,才可猜度君心——今日这一遭,远出诸位官员所料,自让人惊愕,不知如何应对。   文子卿陡然被帝王问询,惊诧一瞬,定了定心神,起身俯首施礼,恭敬道:“回陛下,臣志不在高,能为陛下分愁解忧,便是臣之志向。”   “分愁解忧……”叶征神色不变地重复了这四个字,又笑道,“文卿之文采,朕甚是欣赏,尤其挂念你的那句‘石、狐皆不以己恶,谁之恶也’……”   文子卿此时是真真切切受宠若惊,他面色一红:“……陛、陛下。”   一人之策论文章,若能被旁人熟读记背自是大善,能得天子喜欢,甚至能背诵出其中语句,说是毕生之殊荣也不为过。   文子卿鼻尖酸涩,险些落下泪来。   ——臣子一生,讲士为知己者死,为国为君死而后已,绝无怨尤。   那也要是选对圣明君王,而非暴戾专横的暴君。   叶征单单这一句话,足以让文子卿将他视为世间最圣明的皇帝。   文子卿再说不出半句话,心绪激荡间,叶征先道:“文卿坐罢。”   他出言谢过,喉间却仍有两分哽咽。   酒席中又静了片晌。   叶征移转目光,看向了坐在文子卿身旁的梁尺涧。   叶征微笑道:“梁卿……”   他话语刚一出口,梁尺涧立时站起,躬身道:“陛下。”   单是这等反应便已与方才文子卿的应对区隔开来。   叶征道:“梁卿所作,亦是文采斐然,无愧你一直以来的名声。”   这夸赞却不如文子卿的。   梁尺涧面上带笑:“能得陛下赞许,臣受宠若惊。”   叶征看他一眼,偏头问刘冠蕴:“他的表情是受宠若惊么?”   刘冠蕴起身施礼:“……以臣所见,梁榜眼这个表情,便是受宠若惊了。”   “原来如此,”四个字的语调意味深长,叶征又笑了笑,道,“都坐下罢。”   两人依言谢恩坐下。   过了探花榜眼,叶征才唤到状元。好似对这个三元及第的大才子有所不满似的。   然而在座的哪个不是风霜刀剑的陷阱里闯过,自不会因为一个顺序便颠倒了谁的重要。   只是心中究竟有没有另外的想法,又是另一桩心事了。   叶征不出意外地开口道:“霍卿的文章,辞藻华丽,针砭时弊,正如妙笔生花、深似满天星斗——”   霍皖衣被他夸张的形容震了下,起身拱手行礼,低垂着眼帘道:“谢陛下爱赏,陛下谬赞了。”   叶征道:“霍卿何必妄自菲薄,你可是本朝第一位状元,更是三元及第。民间可流传你是文曲星降世,生来便是要辅佐朕的。”   “……民间传言不可尽信,然霍某身为臣子,自当为陛下分忧解难,绝无推诿怨言。”   轻轻颔首,叶征神色虽淡,眼底却隐隐聚着笑意。   叶征道:“霍卿也坐罢。”   待霍皖衣重新坐下,叶征又道:“朕如今又得三位贤臣良才,实乃幸事。”   他话音弗落,谢紫殷当先站起身来,端起酒樽道:“此乃天意指引,国之大幸,是陛下圣明贤德,万世唯一。”   刘冠蕴亦起身举杯。   周遭官员同样纷纷起身,端起酒樽,齐声道:“陛下圣明贤德,万世唯一!”   酒宴才算真正开始。   觥筹交错间,梁尺涧喝了两杯酒便有些晕沉,旁人见此,顾忌着刘冠蕴在旁,皆绕过他去向霍皖衣等人敬酒。   说是敬酒,打探才是其本质。   霍皖衣没有在桌边,而是在一处缠绕着花藤的廊柱前醒酒,几位大人端着酒樽走来时,他将将送走一位大臣。   眼见着几位尚书也走向自己,霍皖衣眨了眨眼,面色不改,笑道:“见过各位大人。”   吏部尚书姓方,在前朝时候未入朝堂中枢,亦不曾见过霍皖衣的模样。   他方才在桌前便端详过这位状元郎,深觉此人哪怕文章做得奇丑无比,也能凭着这张脸点个探花。   虽如此想,方尚书却不会说出口,只道:“霍状元前途无量,本官甚是看好。”   霍皖衣脸上依旧笑意盈盈:“能得方大人信任,霍某倍感荣幸。”   一句相同的话从他嘴中说出,不知好听了多少,颇让人心旷神怡。   刑部尚书紧随其后,哑声道:“霍状元可考虑来我刑部做事?若霍状元喜欢,本官可向陛下申明,请陛下将霍状元指给刑部。”   霍皖衣道:“赵大人竟如此看重霍某,实让霍某惊讶不已……只是霍某文章作得尚可,甫一入朝便直入刑部,怕是要为赵大人添许多麻烦。”   赵尚书一贯严肃,闻言依然是沉着张脸,看去就像是在发怒:“霍状元何必谦虚,以你的文采,能力,若是低了,怎能三元及第。依本官所见,霍状元将来位极人臣,做丞相亦是游刃有余,更何况直入刑部,其中事务,想来霍状元一日便可上手,谈何麻烦。”   他这般明目张胆捧高霍皖衣,旁人也猜度不出他的想法。   只是方尚书和林尚书都吓了一跳,连忙往四处看看,生怕望见了谢相大人在附近,那便成了告状不是,不告状也不是。   霍皖衣亦有些讶异赵尚书的直言直语,但即使如此,他亦持礼守礼,毫无骄矜神色:“霍某不敢妄言自己前途,只是自在朝中,便应听从调度。赵大人的一番美意,霍某心领了。”   赵尚书道:“你当真不愿入刑部做事?”   霍皖衣道:“若要说实话,霍某以为,刑部人才济济,所做事务众多,却桩桩件件有口皆碑,难以高攀。若能入刑部,霍某自当竭心尽力。只霍某初入朝堂,所知之事甚少,为免伤及赵大人一番心意,只能忍痛推辞。”   他一番话洋洋洒洒说罢,这处角落却是一静。   直到此时,几位尚书大人端详霍皖衣的目光更加认真,尤其是神情严肃的赵尚书,看似冷漠,眼底却早已惊艳连连。   礼部的林尚书用手肘挨了下方尚书,低声道:“……这可不是个普通人。”   初入朝堂的官员,哪个不是夹起尾巴做人。   看什么人说什么话这几个字,听着容易,要做得尽善尽美却是何其之难。   林尚书入朝为官时就是做人太傻,哪怕以为自己没说错话,也还是得罪了头顶的大官,直接一纸公文就将他下放到千里之外,直到新帝登基,他瞧准了朝中职位空缺,新帝陛下也算宽宏,立时抱着自己在偏远城镇做的功绩毛遂自荐,第二日就被擢升为礼部尚书。   堪称是白日飞升。   林尚书这是自有本事,能走到今天,亦是吃了许多大亏才有所成就。   在他看来,霍状元年纪轻轻,得中三元,竟然不骄不躁,谦逊有礼。其人更是长得赏心悦目,风度翩翩,让人见了就心神愉悦。   如今更是一番作答进退有度,就连赵尚书这个出了名的难伺候都颇为欣赏,这哪儿能是寻常人能达到的?   他正要再和方尚书讨论几句,眼角余光忽而瞥到一片浅紫色的衣角。   林尚书想也没想,瞬息便躬身施礼:“见过谢相大人。”   其速度之快,唬得赵、方两人都慢了动作,显得有些呆滞:“……见过谢相大人。”   这片衣角的主人确然是谢紫殷无误。   霍皖衣等几位尚书都行了礼才躬身道:“见过谢相大人。”   花藤枝影之下,霍皖衣一身浅紫,衬得他容颜无暇,艳而不妖,堪称清丽无双。   几位尚书躬身站在他身边,却无法吸引谢紫殷分毫目光。   谢紫殷深深看他片晌,才漫不经心道:“免礼罢。几位大人怎么还在这儿?”   三位尚书应声而起,不约而同又看了霍皖衣一眼。   直到林尚书大梦初醒般提醒另外两人:“……谢相赶我们走了!”他们才匆匆离去。   四处静寂,霍皖衣倚在廊柱边,枝影贴在他颊侧,好似拈花一般:“相爷寻霍某想说什么?”   谢紫殷走到他面前,只隔了咫尺距离,那片枝影映在谢紫殷的发丝衣袍上,犹如蜿蜒蔓生的幽暗花纹,令谢紫殷看起来神秘而又危险。   他们四目相对,纵然仍有人往这个方向频频看顾,却无从看到他们究竟在做些什么。   谢紫殷伸出手来——折扇挑起他的下颌,迫使他仰起头,露出脆弱的颈下肌肤。   “……我来调戏一下本相以后的政敌,”谢紫殷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霍状元生得如此好看,不知道还是不是……”   最后的几个字没入风中。极轻,却还是能被霍皖衣听得清清楚楚。   “……谢相大人,霍某是不是,您不是比谁都清楚?”   作者有话说:   莫少:你问的啥?   谢相:少儿不宜。   莫少:我不是少儿我成年了。   霍美人:他问我是不是处男。   莫少:(震撼)你俩玩得是真直接啊…… 第74章 冷雨   酒过三巡,忠定王高瑜姗姗来迟。   四处人影绰绰,高瑜快步走到叶征面前,跪地俯首道:“见过陛下。”   叶征执着酒樽微讶:“忠定王怎么来了?”   “正值盛时,臣岂能缺席。”   只不过以忠定王的身份前来,终归有些怪异。叶征深深看他一眼,淡淡道:“忠定王有心便是好事。”   无论忠定王打的是什么算盘,人已经来了,总不好又将人赶出门去。倒是忠定王此次接了请柬竟会亲身前来,不得不让叶征更确信科考之事与他有关。   藏不住的尾巴迟早会露出来。   叶征酌饮醇酒,双眼微眯,静静注视着忠定王离去的背影。   ——那是霍皖衣的方向。   做得这么明目张胆么?或就是想要借这个机会试探他是否起疑?   那处角落冷清僻静,与喧嚣热闹的酒宴截然不同,好似是两方天地一般,各自分隔。   高瑜走近时却意外看到了谢紫殷的身影。   他顿住脚步,面上挂着笑意道:“原来是谢相大人,本王与谢相许久未见了,没想到今日能和谢相再次相见。不知谢相近来可好?”   闻声,谢紫殷转过身来看他:“谢某近来一直都很好,却不知王爷是否如谢某一样好。”   谢紫殷没有行礼,高瑜心里暗暗生怒,面上却还是笑意盈盈,没有让人看到半分不满:“本王也很好。”   霍皖衣见他们两人沉默不语,绕过谢紫殷的遮挡,对着高瑜行礼道:“霍皖衣见过王爷。”   在谢紫殷面前忠定王大可不必装作与霍皖衣两不认识。   高瑜点了点头,道:“霍大人不用向本王行什么礼,”他说,“如今在此的都是故人,更不该拘泥这些虚礼。”   他话说得好听,心中是否如此想的却不一定。   “谢王爷。”   “不知王爷来此是想说什么?”谢紫殷问。   高瑜道:“听闻有位名叫霍皖衣的人中了状元,本王心下好奇,正好刘相有邀,本王也就来看一看这是位什么人物。”   “没想到竟然就是霍大人自己。”   谢紫殷轻笑:“王爷倒是不意外。”   高瑜道:“谢相都能让他霍皖衣走到高中状元这一步,自然是心中颇有成算,既然谢相都不在乎,本王又为何要意外。”   谢紫殷道:“既如此,王爷可要与谢某的夫人叙叙旧?”   一声好字就这么被高瑜堵在了喉中。   高瑜心头不爽,扯了扯唇角道:“谢相大人都这么说了,本王怕是不能和霍大人单独聊聊。”   谢紫殷道:“有什么是谢某不能听的么?”   高瑜皮笑肉不笑道:“都是过往的事情,那时谢相大人身上的剑伤应该都还未好全罢。”   颇有些挑拨离间的味道。   谢紫殷看他片刻,意味深长道:“那就是秘密了?”   高瑜道:“如果是秘密呢,谢相会让开吗?”   谢紫殷道:“不巧,霍皖衣在我这里没有任何秘密。”   “谢相大人倒是自信,”高瑜冷下声音,“但是你已经让霍皖衣重回朝堂,就不该再把他束缚起来。如果你不能好好对他,就换个人来对他好。”   谢紫殷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坠,沉吟片晌,偏头道:“王爷这是何意?难不成王爷想取而代之,替谢某好好对待谢某的夫人?”   高瑜被他声音里的冷意震慑一瞬。   高瑜不悦至极:“本王不想,本王只是以一位故人的身份劝告谢相,你如果恨他,那就要折磨他,而不是宠他、捧他。如果你想好好对他,就别束缚囚困他。”   “王爷怎么这么关心此事?”谢紫殷似笑非笑地与他对望。   夜色漆黑,那副俊美的皮囊却犹如剧毒的靡靡之花,在夜色的笼盖下显出惊人的白。   高瑜瞪他一眼:“这不用你管!哼,你不让本王和他单独说话,那就算了,不过本王可警告你,莫要做得太过分!”   说完,高瑜温声对霍皖衣说:“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来找本王。”   不等他们两人为此做出反应,高瑜就先行一步转身离去。   重回静寂的角落枝影繁复,小烛昏昏。   扇柄抵在下颌,谢紫殷懒洋洋地笑了起来:“……他以为我是天底下难得一见的蠢货?”   霍皖衣道:“应当是他以为自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人。”   谢紫殷道:“装成傻子就以为自己不是傻子了么。”   那双幽深的眼眸转而看向霍皖衣,谢紫殷又道:“他用这样低劣的手段,图的不过是我对他放低戒心,可怎么还要拉你下水呢。”   “……”想起忠定王在那日的马车上说的话,霍皖衣眉心微皱,无从说出这个答案。   谢紫殷却好似从他的神情里看出来了什么。   了然道:“他觉得我对你余情未了,哪怕他拖你下水,我也不会为了这些惩罚你。我越是顾忌你,就越容易落入他的陷阱圈套……是这样么?”   “相爷已经说得这么清楚,还需要我说对或不对么。”   霍皖衣回答时的声音有些无奈。   谢紫殷道:“可他算错了一件事,我就算对你余情未了,也并非不会惩罚你,更何况霍大人在我这里,委实毫无地位可言。”   ……   那个余情未了不算什么。   霍皖衣几乎能猜出这四个字背后的深意。   “还是相爷神机妙算。”霍皖衣错开了视线。   谢紫殷道:“可这世上最不缺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   他好像意有所指。   霍皖衣遥遥看向天边黑夜,几颗星子有些孤独地挂在天上。   “我为相爷准备了一个礼物。”霍皖衣忽而开口。   声音很轻,几乎要消散在风里。像是根本不想要谢紫殷听到。   可谢紫殷听得清清楚楚,仿佛这风故意吹到他的耳边一般。   “哦?”谢紫殷轻笑低语,“什么样的礼物?”   霍皖衣道:“我欠相爷的一幅画。”   那年盛京繁华,谢氏公子一首诗词名动天下,成了盛京人人皆知的少年才子,一时间谢紫殷会高中状元的言语流传开来,也惊动了帝王。   彼时帝王还未曾动念除去谢家,闻听这个消息,竟也是龙颜大悦,还特意传召了霍皖衣。   霍皖衣还记得那日见到的帝王,温和如一个长辈般地同他说:“霍卿啊,要是那位谢家公子真的高中状元,朝堂之上与你年纪相仿的官员也就有头一个了。”   霍皖衣却道:“臣不需要年纪相仿的同僚。”   皇帝一怔,哈哈大笑道:“胡说八道,每日朕上早朝的时候,见到底下一群老脸,心情都不好了,早就盼着多几个年轻好看的少年郎,到时朕看他们,自己也年轻了。”   “这样,霍卿,你既然说自己不需要,那等这谢公子高中状元,你就领一幅名家真迹送到谢府去,见见那个年长你一岁的谢家公子究竟是何模样……可别看了年轻好看的,就回来嫌弃那群大臣了。”   “……臣遵旨。”   霍皖衣跪地俯首。   然而帝王的心思难以捉摸,时光流逝,霍皖衣数着日子,候盼科举来临——在那之前,宿命却已指引他与谢紫殷相见。   少年时最是情浓。   可惜那时皇帝已经愈发昏庸暴戾,常常于早朝之上,便会因为心情不佳而发作官员,更有一日,光是在早朝上,帝王就发作了六位大臣,扰得人心惶惶。   唯有见到霍皖衣的时候,帝王的脸上还是会带着笑意。   “朕最相信霍卿。”   “他们做事会失败,会让朕失望,可霍卿从来不会。”   皇帝就是这样同他说话。   霍皖衣从成为帝王的武器那一刻开始,就不断听到这些于旁人而言受宠若惊,甚至愿为此付出性命的夸赞。   他亦曾为此动容过。   也会因为得到帝王的信任而感觉心安。   天下间没有多少人能如他这般年纪轻轻就坐上高位。   可权利再高,他高不过帝王。   所以皇帝动念要将谢氏一族诛灭时,他亦不能开口说话。   他不是真正的权臣,早朝上难有他的位置。   他好像手握实权,却不曾被满朝官员当成同僚——因为他自始至终只是帝王手里的刀,可以拨正逆乱,可以夺人性命。   却不像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他盼望过谢紫殷高中状元时送出那幅画。   亦想过那沉闷的,他亦极少参与的早朝上,若有谢紫殷这样容貌的大臣站在殿中,该是怎样一幅风景。   可做梦只是做梦。   直到皇权倾轧而至,帝王用残酷的手段清洗了一个又一个世家,数不胜数的官员被栽赃陷害、满门抄斩,告老还乡的也未必能躲过帝王猜疑之下的清算。   多少人为此胆战心惊,可求饶也躲不开这鲜血淋漓地杀机。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而流血千里。   忠心耿耿的谢氏,一夕之间就此覆灭。   极盛而崩塌,只在帝王心念电转的刹那之间。   曾笑着说“朕喜欢看到年轻人”的帝王,转瞬就在那场大雨里冷声说——“谢氏有谋逆之心”。   从此雨水里载满血色,被他触及的,只有锋利的冷雨。   ……那幅画再也没能送出去。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咋回事又晚了!!   王爷:我装孙子是不是很有一手。   新帝:你是真孙子。 第75章 阴谋   “……你要送我的就是这幅画?”   纸上山云浓浅,远看苍穹青青,水流奔海,弯月高悬树梢,枝叶深深,影子洒向青石长路,蜿蜒淌向山间竹丛,好似有轻风吹拂,萤火幽幽。   谢紫殷一双眼睛比画中夜色更深,渊底无尽,教人沉沦。   他发问的语气太过低哑,叫霍皖衣失神片晌,垂下眼帘道:“原本应该赠你名家真迹……只可惜那幅画被我遗失了,再也没能找到。”   其实是没有丢掉的,但那日之后,他就着隆冬时节取暖的炉火,将那幅画一寸寸烧尽。那时极热,火光大亮,可他只觉得自己满心空空,浑身发冷,似乎这一生都不会再觉得温暖。   “我不需要名家真迹。”静了片刻,谢紫殷如此回答。   霍皖衣道:“如果是谢相大人赴考,状元之位定然是你的囊中之物……这幅画现在赠出,也算了一桩前尘往事。”   “你我的前尘往事永远也无法了却。”谢紫殷将桌上的画裹好,低声道,“千百张画都不够。”   霍皖衣道:“这是我欠你的。”   “你本可以不用欠我。”   如若当年他们相识之初,两情相悦之时,不曾因皇权倾轧、帝王疑心而刀剑相向,巧设陷阱——如果。   “相爷说错了,”霍皖衣却对着他笑了笑,秾艳的面容竟在灯烛映耀下显得有些苍白,“我从遇见谢紫殷开始,我就欠他了。”   世间无人在意霍皖衣过得如何,是否孤独,会不会午夜梦回时感到害怕。   唯有谢紫殷爱他。   那幅画被霍皖衣接过,放在书房里的画篓中。   谢紫殷道:“你将要入朝为官,想去哪里?”   霍皖衣道:“相爷没有为我想好么?”   谢紫殷垂着眼帘看向画篓,神色间带了两分笑意:“我向陛下提议……让状元郎先来我的明堂殿任职。”   “在明堂殿……”霍皖衣挑眉,“相爷是想要在明堂殿时找我的麻烦?”   “自然,我若不让他们知道你与我不合,你我要如何做敌人?”   霍皖衣道:“那还要请相爷手下留情,莫要假戏真做,真的把我欺负得太狠。”   谢紫殷的手从他腰间抚过,搂住他时,另一手扣在肩头,唇瓣贴近,热气阵阵涌去耳畔:“状元郎不说清楚,本相可不懂什么叫太狠。”   清晨山间云雾缭绕,依旧有数多香客往来不绝。   丹洛阖眼上香,对着三清神像念了句话,回身时睁开眼睛,蓦然一怔。   “师兄。”   玉生微笑颔首,手中抚着一枝不知从何处捡来的花枝,淡声道:“听师父说,师弟在观中日夜抄经,素服素食,俨然是个清心寡欲的道士了。”   丹洛与他的眼睛对了一眼,颇有些不敢直视:“师兄就别对我玩笑了,我只是近些时日经常出入殿内,为长生禄位诵经祈福,是以多行斋戒。”   玉生道:“如此也好。”   他应了这句话便要转身离开,眼看他踏出大殿,丹洛忽然唤住他:“师兄。”   “嗯?”玉生回首,晨光照在他发顶,好似镀了层光。   丹洛道:“师父一直在等师兄回来。”   “我知道。”玉生清冷的眉眼间盈出笑意。   “师弟难道是在担忧我?”他笑了笑,忽而敛去所有笑意,淡淡道,“不用担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霍皖衣像是在做一场梦。   梦里山海翻涌,将他的神智搅乱,飘飘然而不知所终,无从攀附,只能如摇曳浮萍,随风而动。   他睁开眼时,正被谢紫殷一只手按住肩膀,整个人跪伏在榻上。   见他醒了,谢紫殷反倒收回手,翻身躺在他身边,懒懒道:“这次怎么不求饶了?”   霍皖衣嗓子发哑:“哪里还来的力气求饶。”   谢紫殷笑道:“那还有没有力气沐浴?”   霍皖衣软了力气倒进床榻,感觉浑身发麻:“也没有。”   “和忠定王合作,也算是与虎谋皮,”谢紫殷望着床顶,忽而开口道,“他背后究竟还有什么势力,尚不清楚,如果掉以轻心,自作聪明,难保不会行差踏错,丢了性命。”   手指微微发颤,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谨听相爷教诲。”   发麻的肌肤除却麻意就是疼痛,他无声无息忍耐着,却忽然觉察到谢紫殷靠了过来,掌心抚在他背后。   谢紫殷问:“疼么?”   霍皖衣又颤了颤,睫羽低垂:“不疼。”   哪知谢紫殷低声笑出声来:“你当然不疼,就算觉得疼,也不会比我当初更疼。霍皖衣,我只要想到今后的日子你会十分得意,就不觉得有多开心了。”   霍皖衣问他:“相爷是后悔了么?”   “后悔?本相不做后悔的事情,”谢紫殷道,“只是让你得意,享尽好处,总让本相感觉不快。你说该如何?”   霍皖衣道:“……就算霍某在朝堂上再如何得意,回到府中,也还是相爷说了算。相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岂会有反抗的道理?”   谢紫殷的指尖从他脊骨处轻轻向下,缓慢摩挲。   他听到谢紫殷问:“霍大人野心勃勃,难道不会有别的想法?”   霍皖衣反问:“就算我有,相爷难道还制不住我么?”   “……制住你不难。”谢紫殷的声音渐渐放低,屋中静默无声,那句宛如气音的话语却依旧清晰,字句砸到霍皖衣的心里——   “可我制得住你的人,未必一生都制得住你的心。”   “我——”   “霍皖衣,”谢紫殷却打断他想反驳的话语,“就如同当年……我自以为拥有你的心,但我拥有的,其实只是个一戳就碎的虚影。”   这句话道尽最后一个字,尾音坠下,犹如拉扯着人往深渊而去。霍皖衣回头去看谢紫殷的神情。   谢紫殷已起身下床,一件件将衣裳穿好,凌乱的发丝散在肩后,那道身影在屋中站了片刻,谢紫殷轻笑道:“……不用将这些话放在心里。因为你我的心,已经不如当初完好,盛不下太多东西。”   他手中拿着玉冠,也不再戴,就此推门离开。   文子卿喝了很多的酒。   酒宴散时,无人与他作伴,单单留下他形只孤影,摇晃着步子回去。   他身世不显,文采也不如状元出色,既自叹弗如,又颇觉痛苦。他并不嫉妒,只可惜自己的文采还不够好,未能更进一步。   这种醉酒的时候文子卿便想到了梁尺涧。   那是他的好友。能谈天说地,读书赏文,曾也亲近得无话不谈。   只可惜梁尺涧的身份与他相较,犹如云泥。   文子卿虽不为自己的身世自卑,却也还是无法跨过那道心结,与梁尺涧继续结交。   倘若梁兄并不是刘相的表侄孙,身份没有这般显赫。   文子卿想,他会和梁尺涧做一生的知己好友。   可身份之间的差距教人心冷。文子卿无可排解自己心中的郁气,他知晓梁尺涧不在乎身份高低,但是他自己却不能对他们之间的差别视若无睹。   以后同朝为官,更是如此泾渭分明。   他喝得太醉,往前行走时偶尔踉跄,左右却也没个人搀扶,孤零零的,让他自己都有些想笑。   在家中时他也是如此,始终一个人过日子。睁眼到闭眼,一整日,他都像是个被遗忘的人。   文子卿深吸口气,拐过弯时,耳边突然炸响。   他饮醉了酒本就反应迟钝,待看清是什么炸响时——那是个酒坛从酒楼上掉下——他已无从反应了。   耳边尽是酒楼上的人在大喊:“公子快躲开!”   可他动也不动,呆呆望着那酒坛向他砸来。   在他身后碎裂了。   因为他被一双手拽远,离开了原先的位置,避开了这足以要他性命的酒坛。   文子卿眼神颤动,抬头看向救了自己的人,惊讶道:“……王爷?”   搭救了他的人正是今夜在酒宴露过一面的忠定王。   高瑜一身玄衣,气息微沉,温声道:“探花郎喝太醉了么?这酒坛若是砸在你的头上,你怕是性命不保。”   文子卿后知后觉,面色顿时羞红,拱手道:“多谢王爷相救……文某的确饮醉太过,竟还险些因此丢了性命,实在惭愧。”   “错,文探花不是因饮酒太过,而是因为无人送你回府。”高瑜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左右看了看,道:“你家中怎么没有派下人来护送你?既是应邀参加酒宴,怎能不让你带个下人保你平安。”   闻言,文子卿脸色更是涨红。   高瑜自然不是无的放矢,早在接近文子卿之前,他就已经仔细调查过这位探花郎的身世——不受重视,不得喜爱,哪怕得中探花,也只得到了一句夸赞。   分明身世平平,却不知他家中究竟如何作想,对他依旧不假辞色。   高瑜想至此处,笑意更深了几分:“是本王失言了。如此……不若本王送文探花回府罢。”   “岂能劳烦王爷……”文子卿当即推脱。   高瑜道:“不劳烦,若是文探花与本王就此分别,在别的路上又出了事,那才是真的劳烦本王。”   他说完,直接伸手去搀扶文子卿,见人没有多做抵抗,高瑜眼底划过一道晦暗的光。   作者有话说:   如果我说慢慢会开虐了你们会打我吗QAQ   谢相:这个设定不就是会虐吗?   霍美人:是啊。   道长:贫道可以剧透,是那种我爱你你爱我的虐。   莫少:所以虐的是个啥?   道长:天机不可泄露(神秘秘) 第76章 夜话   两日后,高瑜邀霍皖衣在一处城郊宅邸见面。   天色正佳,秋风吹拂落叶,霍皖衣赴约来临时,一线金色飘到他的发间,点缀了他耳侧青丝,犹如被照亮的细雨。   左右无人,荒野静寂。但在暗处必然隐藏着属于高瑜的暗卫。   未免高瑜起疑,被他所派的暗卫发现谢紫殷那群眼线的踪迹,这次霍皖衣却是孤身前来,说是胆大,确然胆量无匹。   高瑜眼蔓笑意,扬声道:“霍大人来了。”   霍皖衣拾步而入,先他一步踏过台阶,推门走进身前宅邸,只随风抛下一句:“王爷有什么话要说,就直说罢。”   高瑜脸上的笑意一收,举步跟在他身后道:“霍大人也不与本王寒暄一会儿。”   “我与王爷有寒暄的必要么,”霍皖衣淡淡道,“是王爷想要与我合作,而不是我想与王爷合作。你我之间的关系远不是我有所求,而是王爷有所求。”   高瑜在院中的花架旁站定,冷笑道:“但本王终归还是王爷,本王有所求也好,无所求也罢,但凡霍大人做得让本王不满意了,可是会前途难料。”   霍皖衣道:“王爷在威胁霍某?”   高瑜道:“是霍大人先在威胁本王。”   他停下脚步,还身与高瑜对视片刻:“是么,那是王爷误会霍某了。霍某不会威胁人,只会实话实说。”   “霍大人实在伶牙俐齿。”高瑜道。   霍皖衣道:“不及王爷玲珑心肠。”   “……好,好,”他如此不留情面,高瑜不怒反笑,“你将要入朝为官,可想好要去何处?”   霍皖衣道:“我已另有安排,王爷问晚了。”   “哦?难不成你又被谢紫殷捏在手中,连自己去哪儿都不能自己作主了?”   “王爷不必用话来激我,”霍皖衣漫不经心,“谢紫殷早有盘算,岂是我说一句不愿就能改变他的想法。”   高瑜道:“……所以本王才会来与你合作,否则不知你要被他磋磨到何时。”   霍皖衣险些被这句话逗笑。   他双眸微眯,轻笑道:“那我该向王爷道谢么。”   高瑜却很大度:“有什么好谢的,本王和霍大人的合作,是互惠互利,各自都能达成所愿的好事。没有谁偏帮了谁一说。”   霍皖衣不置可否:“王爷还想问什么?”   高瑜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抬头四处观望,过了一会儿,高瑜方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目光所及之处,宅邸破旧,青枝泛黄,一看便是荒废了许久。   霍皖衣未答,高瑜已经自顾自道:“曾经有一对兄弟住在这里。”   “兄弟?”   “呵……”高瑜忽然自喉间溢出声嗤笑,“谁能想到,当年穷困潦倒,住在这样破旧的宅院里朝不保夕的两兄弟,其中一人,竟能在之后多年里韬光养晦……登临九五至尊之位。”   牌位依旧如新。   叶征脊背挺直,不容自己有丝毫失仪,哪怕在这见思斋中的侍卫也好、内侍也罢,都是他精心择选而出的心腹,他亦坐得笔直端正,像无可摧折的刚直青竹。   他正细心擦拭叶忱的牌位。   坐在这至高之位的日子越长,叶征便越怀念当初他与叶忱一起的时光。   那个时候虽然朝不保夕,胆战心惊,为了活命时时刻刻都在处心积虑,费尽心机。   可偏偏也是那个时候,叶忱才还活在这个世上。   他们一起活过了刀光剑影的阴谋陷阱,避开了无数次的追杀,逃亡流浪,像断线的风筝,没有归宿,不知会去往何方。   直到叶忱为他而死。   从前再苦,他们相依为命,还能在彼此身边汲取一点点温暖,捱过令人绝望的冬天。   可叶忱死了。   ——“为了救新帝的命,叶忱受箭而死。”高瑜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霍皖衣道:“没想到王爷竟然消息如此灵通。”   他神情微妙,教人看不出究竟是赞许还是嘲讽。   高瑜便当他是在夸赞,道:“若无几分手段,本王怎么敢与霍大人谈合作呢。”   霍皖衣道:“王爷查到这些过往,又特地来讲与我听,是想告诉霍某什么?”   高瑜道:“一个从前如此狼狈的人,竟能摇身一变登基为帝,难道你不觉得古怪?”   “就算古怪,这个位置也不是说坐便能坐的。既然陛下能坐上这个龙椅,便必然有其实力。”   高瑜眉头一皱:“但这很古怪,如果说他身后有高人指点,那这位高人怎么偏偏要指点他?如果说他身后无人指点,凭他的身世、过往,新帝都不该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其实高瑜说的不无道理。   然而闻听此言,霍皖衣神色不动,只笑道:“那又如何。既然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证明了除他之外,无人能坐。”   “无人能坐?”   高瑜声音中似藏了几分薄怒,他拂袖冷嗤:“他坐得,本王也坐得!”   “那王爷怎么不早些时候去坐,”霍皖衣道,“趁先帝还未驾崩,王爷多的是手段让他传位于你,王爷为何没有做呢。”   这一句话即戳中高瑜心底隐秘,高瑜心脏骤缩,脸色沉了下来,冷冷又道:“霍大人是什么意思?”   霍皖衣道:“霍某只是好奇,王爷对自己如此自信,怎么没有把握最好的时机趁此登基为帝?偏要到现在江山易主,民心尽在新帝掌中之时,才来思索如何谋逆篡位——”   “住口!”高瑜气恼至极,“本王与先帝同宗同族,他是皇帝,本王自然也该是皇帝!谋逆篡位?真正谋逆篡位的人分明是叶征!”   心中所思所想,郁积太久,被霍皖衣如此一激,高瑜再也藏不住自己的勃勃野心,浓烈欲念。   但凡站在高瑜面前的人不是霍皖衣,怕是都会因为他的口无遮拦而胆战心惊。   然而哪怕听到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霍皖衣的神情也没有任何改变,既不显惊讶,亦不显轻视。平静得犹似一潭死水。   “他叶征算什么皇帝!他不姓高,本王才姓高!江山本来就是高家圣祖打下来的江山,凭什么要让给外人?!”   “本王以前不做,是因为本王忠心!本王不想谋逆篡位!”   高瑜怒喝几句,声音落停时,鼻息粗重,喘息声又沉又急。   说的这番话听起来忠心耿耿,霍皖衣是一个字也没信——除却高瑜真心想做皇帝之外,任何言语于霍皖衣听来,都只是高瑜粉饰太平,为自己编造的谎言而已。   一个人要想做皇帝,若无几个天降异象,不扯张似真非真的旗帜,总是不能让百姓服膺,高瑜要做的,不外乎是要将高家子孙的旗帜举起,好教自己的‘谋逆反叛’师出有名。   思及此处,霍皖衣理了理衣襟,意味深长道:“……王爷忠心耿耿,霍某实在佩服。”   趁着夜色还不算太深,梁尺涧去了趟相府。   彼时谢紫殷在卧房中小憩,解愁隔着屏风传话,心中颇有几分惴惴不安。   好在今日梁尺涧没有撞上谢紫殷心情极差的时候。   他得了允肯,解愁引着他到了书房便躬身退下,仅留下他一人。   梁尺涧深吸口气,踏步走进书房,也没有细看谢紫殷究竟在做些什么,先躬身施礼道:“见过谢相大人。”   指上玉坠好似水润般光滑,谢紫殷指间摩挲着,低声道:“免礼,梁公子请坐罢。”   梁尺涧心底微松:“……是,多谢相爷。”   等他在太师椅上落座,谢紫殷先道:“不知梁公子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梁尺涧怔了怔,从他所坐的这个方向往外看去,正好能看到门外的一顷天光——现下还未入夜。   他轻咳一声:“在下……是代刘相大人前来……向相爷赠一封请柬。”   “哦?”谢紫殷挑了下眉,指尖微顿,道,“刘相大人有邀,谢某自然赴约。只是不知特地赠一封请柬,是因为什么?”   因为什么。   梁尺涧回想起出门前表叔公笑眯眯的神情,并不觉得能在谢相面前留下只言片语的印象有何好处。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回答:“刘相大人说……在下、在下……”   剩下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谁知谢紫殷反而笑出声道:“哦……谢某想起来了,刘相大人前些时日告诉谢某,若是梁公子入朝为官,便将梁公子调到我明堂殿任职。梁公子是想说这个罢。”   “相爷敏锐,的确就是为了此事。”梁尺涧尴尬不已,勉强撑着点儿脸面没有失态。   谢紫殷抚摸着指下玉坠,眉间朱砂深艳,静了静,谢紫殷道:“梁公子需要本相为你做些什么吗?”   梁尺涧惊得连连摇首:“不、不需要。”   谢紫殷道:“那梁公子可需要本相为你大开方便之门,让你在明堂殿清闲一些?”   梁尺涧满脸赧然:“……谢相说笑了,在下科考为官,是为了心中盛世,而非是为了投机取巧,用身份做小文章。”   “原来如此。”   霍皖衣力道松懈下来,懒洋洋靠在椅背上,喉间低声漫笑,语调慵懒悦耳:“梁榜眼,刘相之所以让你来见我,为的,就是让我听到你说的这句话。”   梁尺涧一怔。   作者有话说:   王爷:我才是皇帝。   新帝:啊对对对。   谢相:你的梦想是什么?   梁神:做好官。   谢相:我为你转身。   莫少:我求你不要用这么好看的脸说这种梗……QAQ 第77章 心疾   “能被探听到这么多消息,王爷的手段,着实令我叹为观止。”   随着这句话映入眼帘的,是谢紫殷似笑非笑的脸。   霍皖衣道:“论韬光养晦,想来忠定王说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只是韬光养晦的时日太久,等候太长时间,将大好时机浪费了,反倒眼睁睁看着新帝登上皇位。   距离那九五之位仅是一步之遥,阴差阳错下错失良机,忠定王又岂会就此认命。   谢紫殷道:“晚一步是晚,晚半步也是晚,忠定王没能把握住最好的机会,自然要付出更多的代价。”   他掸开纸页,指尖点在一侧的尖角上,淡淡笑道:“不过……忠定王既然有胆量探听这种消息,拥有的势力倒是不可小觑。”   霍皖衣问:“相爷准备何时将这件事告诉陛下?”   “哦?”谢紫殷抬眼看来,“霍状元似乎很关心陛下的安危。”   没料到他会是如此反应,霍皖衣怔了怔,道:“难道此事不是重中之重,不可轻忽?”   谢紫殷懒懒道:“本相只是好奇……从前对先帝还算忠心耿耿,绝无二话的霍大人,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新帝的左右手,甚至比之当年,还要忠心许多……?”   “相爷认为呢?”   “我对霍大人知之甚少,还能如何认为。”   霍皖衣轻笑:“如果相爷对我都是知之甚少,那天底下也不会再有知我之人。”   谢紫殷反问:“是么?”   药味浓重得让人不禁掩鼻,屏住呼吸。   陶明逐蹲在沸腾的炉火前,瞥了站在不远处的霍皖衣一眼,没好气道:“你不喜欢闻这个味道就别站在这儿。”   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纵然如此,也还是被浓烈的药味冲入口鼻,呛得他咳嗽几声。   “我只是想问你谢紫殷的病怎么样了。”他强忍着不适道。   陶明逐道:“要是说他很好,他不算好,要说他很坏,也不是很坏。没有到转瞬就会死的地步,你大可放心。”   霍皖衣又往炉边靠近一步,白皙的手指掩着鼻尖。   “那些医书一本也没用么?”霍皖衣问。   陶明逐给炉子扇着风,闻言顿了顿,手中摇扇道:“也不能说都没有用……虽然没有完全贴合的病症,其中相似的也有上百种,兴许这些相似之处就是破解这病症的契机。”   霍皖衣又道:“你有什么头绪?”   “我认为也许他的病不在于身体,”陶明逐一边摇扇一边思索,过了会儿,他低声道,“也许在心里。”   “心病?”   陶明逐颔首:“我见过的心疾也不少,但像他这样的,却是头一次见。不过我并不能确认他是否真的是因为心疾——就算是,那他的心疾也一定很重,重到不知该如何去医治。”   霍皖衣道:“陶公子难道没有把握?”   “把握嘛……哈,我可以说没有。”谁知陶明逐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   炉火最后烧尽一点余星,陶明逐游刃有余地将药炉提起,往桌上的药碗里倒下药汤,倾倒完了,便是满满一碗黑泞发苦的药汤。   “有句话叫心病还须心药医。”陶明逐道,“他的心疾总不会是因为我,我可不一定能救他。”   霍皖衣沉默片晌,嗤笑道:“陶公子不会以为是因为我罢?”   陶明逐耸了耸肩:“本公子可没这么说……其一,我还不能确定他的病是否是因为心疾而起。其二……心疾能让身体出现这种种不适,便已经不能说是简单的心疾,很有可能解开源头,也还是无法治愈。”   “这世上的病不是每一个治好了就都皆大欢喜。”   陶明逐将药碗放在托盘上递了过去。道:“很多病治好了也还是会对身体留下一些隐患,未必尽善尽美。”   霍皖衣伸手接过,眉心微蹙,迟迟未有言语。   “——心疾?”   展抒怀瞪大眼睛,啧啧两声,摇头晃脑道:“话本里这种故事还不少,什么才子佳人被迫分离,遭人拆散,两人思念彼此,纷纷患上相思之病。”   “那可是茶不思、饭不想,辗转难眠……日渐消瘦……”   他徐徐摇着扇,沉浸其中,喃喃道:“正所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展兄才情之高,霍某佩服。”坐在一侧的人冷冷道。   展抒怀轻咳一声:“书读得多、书读得多。”   “但我也没说错啊,”展抒怀道,“那些得了相思病的人也差不多是心疾之症罢?茶饭不思,辗转难眠,日渐憔悴……嘶……然后他们一见到对方病就好了。”   霍皖衣道:“你觉得谢紫殷有日渐憔悴么?”   “呃……没有。”展抒怀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你觉得谢紫殷有茶饭不思么?”   “应该也没有?”   “……所以你不觉得自己在说废话?”霍皖衣冷笑。   展抒怀道:“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说他是心疾,我告诉你相思病也是心疾,那他不是相思病,我也不知道会是什么病……我又不是大夫。”   “对了,他府里不是养着个大夫,你那位情敌……”   霍皖衣转回头与他对望。   展抒怀讪笑:“……那位神医。”   霍皖衣道:“陶公子心里应当已经确认这是心疾,只是究竟是从何而来,尚不可知。”   展抒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嘀咕道:“那也许就是因为你啊。”   “会因为我什么?”霍皖衣问。   “比如你捅了他九剑。”   “……”   屋中一时静默。   良久,霍皖衣倚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放在腰前,他轻笑道:“你说得不错。也许就是因为我捅了他九剑。”   展抒怀道:“那要怎么治好谢相的心疾?你也让他捅上九剑?”   “……你有脑子么?”霍皖衣忽而冷嗤出声,“我凭什么要让他捅我九剑,难道我不要命?”   展抒怀“嘶”了声。   他点头道:“对啊,你霍皖衣是什么人,你怎么可能不要命去救别人。啊对了,既然是这样,那我们还管他做什么……谢相大人权倾朝野,已经享受了许多人没享受过的,就算死了,也算死得其……”   霍皖衣起身打断他的话语:“你很闲么。”   展抒怀:“啊?”   霍皖衣淡淡道:“让你帮我调查的事,我奉劝你早些调查好。否则错过了机会,我就算将你举荐到陛下面前,你也只配我提一句‘展某’。”   “啊……?”   “诶诶诶、你别走啊!”展抒怀跟着他离开的脚步追出门去,“我刚刚说错话了,你也不用这么对我吧!还是不是兄弟了!”   匆匆七日,众进士跪在殿前领旨谢恩,正式步入朝堂。   除却霍皖衣与梁尺涧都被分在明堂殿任职,文子卿被分去翰林院做了修撰,其余等人皆被分到六部辖管之所。   他们不用入早朝,只需遵照各自任职之地的安排行事。   如谢相辖管的明堂殿,便以收纳卷宗,呈交奏折为主。   虽然如此说,奏折是否会被呈交到陛下眼前,也还是要先过几道规矩——并非人人的奏折都能送达。   单单是头一桩工序便要有三道印章,否则一概不可往上呈递。   五品以下官员的奏折只能先走明堂、明华两殿,呈递到谢相或刘相面前后,再由两位丞相裁夺是向上呈递,还是就此搁置。   大多数五品以下的官员都是两殿齐走,被明堂殿压下的,未必会被明华殿压下,反之亦然。但只说是运气,却也并非如此。   多数时候被压下的奏折,都是些狗屁不通的辞藻堆砌之作,不是为了拍皇帝的马屁,就是为了吹嘘自己的功绩,半点儿有用的消息也没有,满篇奏折都写着想要升官,想要俸禄。   通常这种奏折会被最先的三人压下,几乎不会被呈递到二位丞相眼前——但也偶尔会有例外,譬如这位官员比较得陛下喜欢,或者比较受几位尚书看重。   但以平时明堂殿接手的卷宗奏折而言……少有人喜欢将乱七八糟的奏折递到明堂殿。   未被允肯倒是小事,若是重重审核过了,递到明鹭殿里,反而被谢相挑出差错,记下了名字,那才是大事。   饶是如此,霍皖衣两人头一天去明堂殿上任时,也还是被这忙碌得脚不沾地的同僚们震慑住了。   霍皖衣昔年权倾朝野,来这些地方时,都是趁无人之时、最空寂寥落之时。   这却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明堂殿。   人影层出不穷,错肩而过、低声交谈,人人都是神色匆匆,数多人影捧着高高的卷宗,宛如登萍度水一般在殿中行走。   这是两人首日任职,杨如深奉命候在门前,等他们被吓了一跳,才迎上来,拱手微笑道:“相爷有令,请两位随我来……先去明鹭殿中拜见相爷。”   霍皖衣还以一笑,拱手施礼道:“谢过这位大人。”   梁尺涧亦是如此。   杨如深口称“不敢”,还身领路之前,特意多细看了霍皖衣一眼。   这一看之下,杨如深眼眸微颤。   作者有话说:   杨大人:我靠这个人好眼熟啊! 第78章 勤泠   杨如深引着二人走入明鹭殿时,谢紫殷正倚着案桌浅寐。红色的官服穿在他的身上,仍压不过他眉间朱砂深深。   杨如深躬身道:“见过相爷,下官已将人带到。”   谢紫殷睁眼看了他们一眼,应道:“你先退下罢。”   杨如深应声离去,整个明鹭殿就变得落针可闻般静寂,隐隐有浅香流散。   霍皖衣二人施礼问安,听候吩咐。   谢紫殷道:“在明堂殿行事,少说,少听,好好做事便可。不要自作聪明,坏了规矩,更不要恃才傲物,竞相攀比。”   他公事公办,语调堪称冷淡。   两人立时道:“谨遵相爷教诲。”   谢紫殷轻轻颔首,懒洋洋继续道:“今次你们暂时跟在杨如深杨大人身后,见见他是如何做事,两日后正式上任,莫要坏了明堂殿的规矩,连累本相为你们解决错事。”   霍皖衣道:“不敢让相爷失望,下官必当竭尽全力。”   表忠心表得太快,梁尺涧愣了愣,慢了一步道:“下官定尽心尽力,不辜负相爷一番苦心。”   ……   走出明鹭殿时,天光又亮了几分。   杨如深候在廊前,见他们出来,飞快地迎了过来,道:“莫要耽搁时间,你们且随我来。”   明堂殿绝不算小,反倒是宽敞明亮,各个地方都被划分得规规矩矩,两不相扰,却又牵丝连结,好似一环扣着一环。   杨如深在明堂殿时日也长,对于此地可说是如数家珍。   他年纪轻轻,却又见多识广,谈及明堂殿的桩桩件件往事时,倒是游刃有余,引人入胜。   他引着两人来回在明堂殿走了三四遍,力求两人能记住每个地方处理哪件事情。   “以后你们在明堂殿做事,送错了卷宗事小,因为这件小事被相爷开罪事大。不要以为这有多简单,有些时候,稍有差池,害得就是成百上千个人的性命,也是自己的前程。”   梁尺涧拱手道:“谢杨大人指点。”   杨如深笑着摇了摇头,道:“杨某可担当不起什么指点,二位一个状元、一个榜眼,都要胜过杨某万千。杨某之所以能在此时为二位引路,只是因为杨某占了个先机,比二位先到了明堂殿做事。若是身份调转,杨某怕也没有二位这般闲庭信步的气度。”   他字字句句好似恭维,可神情认真,反而真情实意教人动容。梁尺涧道:“杨大人谦虚了。”   杨如深道:“谦虚也好,不谦虚也罢,在这明堂殿里,最忌讳的反而是‘太聪明’。有时候你看到的奏折未必然该呈上,凡是和原本的规矩对不上的,一概不要向上呈递。”   “以前就有一本奏折,前后递到明堂殿六次,每次都被压下,唯有第七次的时候,一位同僚自作主张将它呈递上去——那是前朝的事了,”杨如深神色微妙一瞬,又笑道,“结果被那时的丞相发现,那个呈递奏折的官员直接官帽不保,前程尽毁。”   因为呈了六次还未能呈上去的,自然有它不能过的理由,更何况此人是自作主张?   能呈递到更上一层的,皆要有印章为证,一门换一门,哪儿能一步登天,否则置其余同僚于何处?   梁尺涧对这件事也不陌生,他道:“梁某听家里人说过,递折子的官员是两殿齐走,却回回都被压了折子。原因是他的奏折毫无用途,乃是为了自己升官胡编乱造了功绩。”   这本奏折理应压下去,若是呈上了,一旦其中编造的功绩被陛下知晓,这就会是欺君。届时命都难保,还谈什么升官任职,前途无量?   然而那时递折子的官员没有思索明白,替他递上折子的官员亦是如此。   两人就这样各自毁了彼此前程。   勤泠,莫府。   莫枳自从离开盛京赶回勤泠,一天要思念二十次盛京的美食、美景、美人。想得他日渐消瘦,想得他抓心挠肺,想得他浑身燥热。   莫在隐知晓此事之后,特意来探望了他片刻。   探望到最后,莫在隐留下一句:“你长胖了,你病得不轻,好好喝药。”便无情地离去。   是真的无情。哪怕莫枳在他身后哭着喊着“爹,我没银子了”,也还是不能叫停莫在隐的脚步。   莫枳倒在榻上,叹着气张开了嘴。   侍女立刻将葡萄去了皮放进他的嘴里:“公子请慢用。”   莫枳嘴里吃着葡萄,神情恹恹。过了片刻,他忽而坐起身:“本公子回家多久了?”   侍女想了想,又摇头:“奴婢不知,公子自从回到府中,奴婢们便觉得度日如年,再也没有记过这些日子。”   “度日如年?”莫枳大惊,“我在家里就让你们这么难过?”   “哪里哪里,”侍女连忙摇头,狡辩道:“是公子在府中时,奴婢们觉得好生欢喜,每天都像过年一般。”   莫枳放下心来笑了笑:“你们都喜欢本公子,本公子明白……但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本公子呢。我莫枳,生得俊朗非凡,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家财万贯,合该就是天底下所有人的梦中情人……”   侍女木着脸,飞快为他剥了好几颗葡萄直接塞进他嘴里。   等他闭上嘴了,侍女才微笑道:“公子说的是……公子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临近用膳的时候,莫在隐又来探望莫枳。   只是他来的时辰不太巧,莫枳正吃着葡萄喝着酒,过得潇洒自在,好不快活。   莫在隐在他身后站定,冷声问:“你不是日渐消瘦、抓心挠肺、浑身燥热?”   莫枳含着葡萄转过头来,一脸茫然地和他对视。   等葡萄咽下肚子,莫枳赔笑道:“是啊,可爹不是说我胖了吗,这证明我食欲也还不错……哎呀,我这不是病了,每天喝药多苦啊,我就吃点儿水果,听些小曲儿……”   “再喝些小酒?”   莫枳:……   “是罢……。”莫枳迟疑。   “哼!”莫在意一拂袖,在莫枳惊喜连连的“爹你这就要走了?”的声音中,坐在了莫枳的身边。   莫枳瞪大眼睛:“爹,您每天都那么忙,怎么还不去忙?”   莫在隐道:“说一说吧,你去盛京遇到了什么。”   莫枳嘀咕:“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问我了。”   “嗯?”   莫枳立刻把手里的酒壶也放在桌上,双手放在膝盖,端端正正坐好。   “回您的话,”莫枳说,“我、我……和谢相大人见了一面。”   “谢相大人……”莫在隐低声呢喃,忽而眉头皱起,“你是说谢紫殷?”   莫枳连连点头:“就是他,对了,爹,我还认识了一个叫霍皖衣的人,他说他也认识你。”   哪知听到谢相的名号没太大反应的人,竟在听到他提及‘霍皖衣’三个字的时候骤然站起,神色苍白道:“你还见到了霍皖衣?!”   “……是啊,爹……你怎么了?”莫枳有些讶然。   莫在隐急促地呼吸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深深吸了口气,脸色依旧算不上好:“……他确实认识我。”   莫枳瞪大眼睛:“你们居然真的认识?”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霍皖衣在吓唬他,从来没当真过。   谁料没当真的反倒是真的。   莫在隐与他对视片晌,缓缓颔首,重新坐在他身旁。   “……那是在几年前,我去盛京与人谈一笔生意。在那里,我意外遇见了霍皖衣。”   莫枳满眼放光,耳朵竖起:“然后呢?”   “然后……”莫在隐的神情在这瞬间有些茫然、错愕,或说空白。   等莫枳还想追问时,莫在隐脸上神色又变得平常,错开话题道:“你为什么会见到谢相大人?”   莫枳道:“你才叫了他谢紫殷。”   莫在隐道:“我只是向你确认是不是他。”   莫枳道:“我们家好歹富可敌国,你怎么看起来也有些忌惮他。”   莫在隐冷冷反问:“你看到他的时候,你很厉害么?”   “呃……”莫枳低下头,莫枳沉默,莫枳轻咳一声说——   “没有。”   如果不是常年累积的仪态风度支撑着他,他会在看到谢紫殷的第一眼就先跪下,再看那是个怎样举世无双的美人。   “但他长得真的很好看。”莫枳选择实话实说。   莫在隐叹了口气,也实话实说到:“听你这么说,我觉得还能见到你活着站在我面前,真是前世积累的福分。”   莫枳问:“爹,你难道也和谢相打过交道?”   “或许有过,”莫在隐道,“但我不能确认那是不是他。我唯一能确认的,是如今的谢相,绝非当年的谢氏公子。”   莫枳道:“他看起来是挺深不可测的。”   “不在于他看起来深不可测,”然而莫在隐却摇首,“在于他如今的模样无论是怎样的,他的心都已非往昔。”   莫枳挠了挠脸:“……是说他阴狠歹毒?”   听到这个问题,莫在隐有些出神。   “不是阴狠歹毒。”莫在隐说。   莫枳问:“那是什么?”   莫在隐深深凝望他的眼睛,沉默许久,道:“你与他相见时,是否觉得他阴晴不定,城府深沉?”   莫枳点了点头。   “……这便是了。”莫在隐叹息出声,“他看似与常人无异,实则早就是个疯子。”   作者有话说:   让莫少出来缓解一下气氛。   莫少:你确定我是在缓解气氛,而不是在为虐身虐心剧情做预热。 :啊那怎么不是呢。   莫少:听哥一句劝,小虐怡情,大虐伤身。 :小虐BE,大虐HE。   莫少:你从哪儿听来的盗版!给老子忘了!我磕的CP不许大虐! :我骗你的,当然不会是大虐。   莫少:真的吗。 :真的。   莫少:我不信。 :其实我也不信。   霍美人:没关系,我不怕虐。 :谢紫殷还爱你。   霍美人:QAQ 第79章 昔雨   那也是一个秋天。   莫在隐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   那也是个雨夜。   他回勤泠的路上遇见了山贼——像他这样的商人,为了避开被山贼劫掠,往往会选择与山贼合作,如‘上供’一般奉上山贼想要的金银财宝,免去路途波折。   但那日是个意外。莫在隐行走的那条山路,并非是原本的那条路。   莫在隐在西陵城谈成了个生意,却也遭到其余商贾的不满。   利益往来,从来说不上什么真情实意,更不用说推心置腹。越是亲近的朋友,越需要更多的利益,莫在隐一人谈成生意,便有更多的人失去利益。   他深知自己不能原路返回,至少要避开那些为了利益,能使出无数手段的‘暗箭’。   莫在隐确实避开了暗箭。   可他也在这场豪赌里,遇上了另一个危险。   他还记得,雨夜,风声很急,雨下得丝丝密密,珠串子般。   护卫们纵然身有一些武功,但双拳难敌四手。这片山头的山贼划地为王已久,只是来堵他的马车,就出动了近三十人。   莫在隐不喜欢让别人为了他拼命。   他和别的商人不同,他从不将自己的钱看得比别人的命重,也不认为自己是勤泠首富,就可以为所欲为,不顾旁人。   但他此次确实有些大意,没有意识到这场生意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他拿下它,得到这个生意带来的好处利益,就注定要得罪许多人。   ——反正,莫在隐在山贼跳出来,堵住他的马车时,他没有多少迟疑,直截了当地便求了饶。   这不和骨气相关,只在于他觉得命很重要。   无论是他的,还是护卫们的,与命相较,金银财宝根本不算什么。   他被山贼们架着一路往山上去。   半路上,夜色渐深,不一会儿便开始下雨。   领头的山贼骂骂咧咧地叫停:“奶奶的,真他娘的晦气,都给老子在这儿等雨停!”   他们留在一座破庙里,山贼们得了命令,将他们一行人捆得严严实实的,威胁道:“别想着逃跑!”   莫在隐连连点头,赔笑道:“不敢、不敢。”   脸面委实不是什么重要东西。莫在隐想。   那些山贼便满意点头,哼笑道:“你倒是很识时务。不像别的那些臭商贩,为了几十两银子,连命都不要了。”   莫在隐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群山贼明显手中沾了不少的血,莫在隐不敢因丝毫差池而惹怒了他们。   等到山贼们聚起来说说笑笑,连一个眼神都欠奉时,莫在隐才算松了一口气。   只是对方人多势众,他带的护卫就算有个中好手,也不能抵挡多久——加之如今雨夜,目光所及皆是绵密雨丝,浓浓深夜,可说是难以视物,就算要逃,也天地茫茫不知往何处去。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在雨夜,在山贼们的高声谈笑中,在山间隐约回荡着的哀鸣声里。   莫在隐遇见了谢紫殷。   他仍记得那时,谢紫殷一身翠青色的长衣,不束冠,不绾发,三千青丝顺着肩背滑落,雨珠就循着伞面微微下坠的弧度一颗颗掉下,洒进泥土。   谢紫殷孤身一人。   人多势众的山贼当然不会害怕,反倒依旧随意地坐倒在地,燃着篝火,勾肩搭背地调笑谢紫殷的容貌。他们自无所惧,莫在隐也没有认出这位孤身而来的人究竟是谁。   ——就算认出来了,后来莫在隐无数次地想,他也依旧不会以为一个人,能胜过这许多的山贼。   那时谢紫殷的肤色极白,苍白、病态的白,好似比雪还要刺人的冷,而他人更如一枝枯枝,轻易即可折断。   山贼们调笑他长得漂亮,说他羸弱不堪,领头的山贼解开腰间的锦囊,扔到谢紫殷脚边:“你小子长得还可以,怎么,想进来避雨啊?爷赏你几两银子,你给爷跳个舞,爷就放你进来!”   “哈哈哈哈哈哈……头儿真会说笑!”   “是啊!老大,你这说的,难道他还能跳舞不成……”   “这些个文文弱弱的小白脸儿,最要面子,老大想要看美人跳舞,怕是不能如愿喽!”   说完,一群人笑得前仰后合,被篝火映照在墙上的影子狰狞可怖。   莫在隐一瞬不瞬地看着,刹那间,他似乎察觉到那个人看了过来,可等他回望过去时,他什么也没看见,好似那只是场错觉。   然后他听到谢紫殷冷淡的嗓音:“我是王大当家请过来的。”   “什么?!”   一众山贼哗啦啦站起身,领头的那个更是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你你你说大、大当家……”   谢紫殷道:“王大当家说你们还没有回寨子里,以为你又带着人出去逍遥快活了,不肯回来和兄弟们分享银子。”   那山贼惊疑不定:“……你到底是谁?”   谢紫殷垂下眼帘,反而去看他,宛如居高临下一般:“你们不是缺个军师?”   山贼喃喃道:“……头儿,大当家一直都说想要个军师啊!”   “头儿……我们也有军师了?!”   那被称为‘头儿’的山贼抿了抿唇,涩声道:“你是我们的军师?”   于是谢紫殷就笑了。   谢紫殷道:“如果你们不愿意,我也可以现在就回寨子里禀报大当家。”   他作势要走,山贼们立刻冲过来拦他,手却不敢真的碰到他:“别别别……刚才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   “是啊军师,您可千万别和我们这种粗人计较!”   “军师您要是喜欢,我来为您跳舞……”一位山贼用手肘挨了挨旁边的人,“我兄弟还能为您唱歌……”   谢紫殷偏过头来,伞下的双眸幽深无光,须臾,他浅笑道:“都是兄弟,怎么说得这么生分?”   破庙里的篝火燃了一夜。   夜很漫长。他们在破庙避雨,依旧有闲情逸致饮酒,捧着军师,一个个都豁尽本事。   莫在隐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也不知道究竟过去多久——天依旧很黑。但之后莫在隐再回忆时,认为那应当只是那时的雨太滂沱,于是乌云浓深,一如黑夜。   莫在隐在刺鼻的腥味儿中醒来。   他先是浑噩迷茫,等那种味道越来越明显了,他忽而惊坐而起,张望四周,便看见了那道翠青色的人影。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自己身上的绳索已经断裂,散落在旁。   莫在隐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   可是那种腥味儿刺鼻得厉害,他触碰到的地面也触感真实——这不是梦。莫在隐意识到这件事,他心中惊喜万分,手撑着地站了起来,踉跄几步往那道人影走近。   而等他走近了,他又蓦然顿住脚步。   雨声大得惊人,噼里啪啦打在树叶上,打在枯枝梢头,打在莫在隐的身上……以及那道身影俊美的皮囊上。   莫在隐与那道人影的双眼对视。   那是双没有情感的眼睛,幽深又沉暗,如无底的深渊,雨水冲刷在那张皮囊上,将那颗眉间的朱砂痣冲洗得熠熠生光。   之后的漫长岁月里,莫在隐想起谢紫殷,还是最先想起那张毫无瑕疵的脸。   然后他想起……   想起那时他目光向下,望见那道身影执着一把短刀,一下、一下,又一下,划破了什么,他已看不清楚,因为凌乱狰狞,乱糟糟一团,短刀在里面反复割动,顺着雨水,丝丝赤红就从其中流出,散到雨里。   莫在隐愣愣看了片刻,他忽而意识到什么,举目四望。   ——于是哪怕再大的雨,遮掩得视线如何迷离,他也依旧看见这遍地的,再也不会起身的群群人影。   莫在隐经商许久,是头一回遇见这样可怖的景象。   他惊惧之间后退了几步,脚踩在什么湿滑的东西上,令他身躯僵硬,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紫殷一点点站起身,向他走来。   那人一步步走近他,在隔了两步的距离停下。   分明有滂沱的雨,莫在隐却似真切看到了谢紫殷的眼神。   ——睥睨众生,带着毫无情感的漠然。   莫在隐声音发哑,艰难困涩地开口道:“……这、这位公子……你……”   “……想问我做了什么?还是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那道人影却轻笑。   莫在隐答不出话。   谢紫殷反手拿着短刀,迎着雨举起来,似乎是想让莫在隐和他一起端详还未流尽的赤红。   “我只是对一些人说……大当家属意你做二当家。又对一些人说……某些人向大当家说了你的坏话。然后我告诉他们,只有证明自己很重要的人,才能得到我的帮助。”   短刀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泛着冷光。   谢紫殷语调微扬,声音里有着温柔的残忍:“你可能会很好奇……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相信我。因为……我真的是他们的军师。只是他们的山寨,再也没有了。”   在来到破庙之前,他已先将山寨变成空空至极的荒地。   莫在隐又惊又惧,留下一个虚假的姓名之后,连自己的护卫是生是死也不敢追问,匆忙下山离开,用尽随身的银两买了匹快马,连夜赶回了勤泠。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在见过谢紫殷之后的第六个夜里,接到了谢紫殷送来的信函。   谢家公子的字迹风骨依旧。   可莫在隐却再也不会忘记,谢紫殷衣摆染血,执刀站在雨里的那个身影。   作者有话说:   莫在隐:他跟鬼一样。 第80章 猜度   迎来送往,又是一日黄昏。   明堂殿的人群散去,此处也就冷清下来,只剩下零散人影收整案桌。   杨如深临行前特意去看了霍皖衣一眼。   那张昳丽的脸总让他觉得熟悉。   好似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他曾见到过一张完全相同的脸。   可翻阅记忆,杨如深却无从回忆起那是真的,还是只是自己的幻觉。   他心中藏着这件事,不好向任何人宣泄。   眼见着霍皖衣在明堂殿也算游刃有余,他暂时放下心来,和霍皖衣并肩离去。   走在出宫的长廊之上,杨如深试探地问起:“……我与霍大人是否在什么地方见过?”   霍皖衣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   ——也许见过。   但那至多只是权倾朝野的霍大人行色匆匆而过,彼此看过一眼,就此都抛之脑后。   谁也记不得谁。   于是霍皖衣笑道:“自然是没有见过的,杨大人这么问……难道是觉得霍某眼熟?”   杨如深迟疑道:“……原来没有见过。”顿了顿,他也还以一笑,“的确见霍大人有些眼熟,还以为我们在哪里见过。既然不曾见过,那便是杨某的幻觉……霍大人不必挂怀。”   “哪里,”霍皖衣依旧笑意盈盈,“能让杨大人觉得面善,也是我和杨大人的缘分。”   他们曾几何时相见,如今又再相逢,确然是场缘分。   然而彼此又两不相识,缘分也就变得无足轻重。   霍皖衣趁着黄昏晚阳回到自己的府邸。   他受封状元,又被送进各位进士梦寐以求的明堂殿任职,可谓是深受帝王倚重,风头无两。   不说是门庭若市,也该有数多官员拜访——偏巧他的府邸十分冷清。   不要说拜访,就连他花费银两招来的管家、仆婢,也个个沉闷至极,若他不主动开口,他们连半个字都不会出口。   ……这还是托了谢紫殷的福。霍皖衣想。   从上至下,无论是管家、仆人、婢女,就连厨房里掌厨的厨子,也都是谢紫殷亲自挑选而出,特意送到他府上供他驱使的。   话虽如此,只这份“随意驱使”里又有几分“权当监视”?   霍皖衣坐在卧室的圆木桌旁,犯困般揉了揉眉心。   他无多少时间清闲度日。   等梁尺涧挡下所有前去巴结讨好的官员同僚,接下来他再如何避开,也会无法避开。   实则霍皖衣这段时日并非没有遇到前来示好的官员。   只是他们不敢直言,更无底气强迫他点头,皆是旁敲侧击,委婉问询。   哪怕明知霍皖衣在闪烁其词,找着理由打发他们,他们也还是要欣然笑纳,言说一句“是某唐突了”。   与这些人打交道算不得什么。   这类人各自都有自己的担忧,亦有几分野心,但这些担忧、野心,都不足以支撑他们对前途无量的状元死缠烂打——哪怕是示好,他们也不敢做得十分明显。   霍皖衣轻笑两声。   夜色笼罩之下,相府灯火通明,却死寂孤冷,宛似立于闹市中的一座孤岛。   谢紫殷靠坐在书房的案桌前,指间把玩着一枚成色透亮的绿珠。   解愁拿着茶壶侍立在侧,低垂着眉眼。   “……此事便是如此。”那日曾冒雨来传话的人正躬身站立,鬓边微湿,身躯起伏,好似紧张至极。   屋中熏香味浓,绿珠在指间反复转动,须臾,谢紫殷的声音响起。   “邹承晖还是死得太早,”他道,“若是交到我手上的时日再长一些……我会抓出更多的把柄。”   听起来夸夸其谈的语句,唯有谢紫殷说出口来,合情合理,无可指摘质疑。   那人将身躯弯得更低。   谢紫殷握住绿珠,轻笑道:“这位青珠儿倒是有趣……本相可听说,梁尺涧予他有大恩,曾救过他的性命——怎么,”他说这两字时笑音更深,“如今的世道不仅不知恩图报,还要恩将仇报了么?”   “纵然是本相这样的人,”谢紫殷语气平淡下来,“面对陶公子这个救命恩人,也还是要给三分薄面的。”   只是三分薄面明显不够让陶公子满意而已。   解愁沉默着为他添了一碗新茶。   那人道:“……相爷的意思是?”   “意思?”   谢紫殷道:“本相喜欢清高的人,更喜欢自命清高的人……既然这位青珠儿想好了自己的路,非要在一条道上走到死,那本相就帮他一把,让他在这条道上一直走下去……”   “就算累了、倦了……哪怕腿也断了,爬也要一直爬下去。”   这番话语里并无什么杀机狠意,轻巧至极。   可偏偏就是这种‘轻巧’,令人汗毛直立,如芒在背般惊惧。   那人心脏猛跳,慌忙接道:“……是,属下领命,属下先行告退。”   人影匆匆而去。   夜色迷迷,谢紫殷饮了口新茶,忽而道:“你说怎么会有人和我一样呢。”   他未曾指名道姓,也没说究竟在问谁。   然而左右无人,只剩下解愁侍立在侧,这句近似叹息的询问,便只能解愁来应答。   “他和相爷不一样。”   “哦?哪里不一样?”   “相爷要走的路和他要走的路,是完全不同的两条路。”   “可我们很像,”谢紫殷道,“解愁,你难道不觉得么?”   解愁依旧垂着眼帘:“奴婢以前不曾见过相爷是什么样子,奴婢如今见到的相爷,却是与他毫不相似的。”   谢紫殷道:“哪里没有相似?烂掉的心是一样的。”   解愁道:“就算心烂掉了,相爷还知道自己的心烂了,他却不知道。”   她话音将将落下,谢紫殷便笑出声来。   伴着绿珠烧灼在烛火里的轻微声响,谢紫殷低声道:“你对本相知道得越多,胆子却也越大了。”   解愁取出手帕擦去滴落的蜡油,她借着这个动作看了眼谢紫殷的神情。   然后她说:“因为奴婢知道除了夫人的事情,没有任何事能让相爷生气。”   谢紫殷道:“你说得很对,可殊不知,知道得越多……反而死得越快。”   他好似在警告什么,解愁却不闪不避与他对视。   “如果这句话放在以前,奴婢一定会怕,”解愁嗓音还是有些颤抖,然而她掷地有声——“但是现在,奴婢已经知道了相爷的打算,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谢紫殷笑道:“不怕本相为了保存秘密灭口?”   解愁道:“怕,但现在怕也为时已晚。”   “是啊……”谢紫殷倒坐回去,伸手又取来一只绿珠把玩,“怕也没用了。”   夜色中,那道人影颀长、清瘦,拂尘挎在臂弯,风吹拂时,拂尘飞扬起伏。   玉生抬起头望向天边弯月。   忽而他皱了下眉,手指捻起掐算片刻,静了静,又低声笑了。   “……有缘人。”玉生喃喃。   “明日会有雨,雨这么大,会不会让我遇到下一个有缘人?”   他念至此处,执着拂尘柄甩了甩,将拂尘换了个臂弯靠枕着,继续向前走去。   这条路又长又窄,青石板被月光照亮,透着冷寂的青。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自言自语:“青珠儿……不是我的有缘人。梁公子是与我最有缘的人,我若多见他,对他是好是坏呢?”   他状似掐指捻算,实则双眸弯弯,只是做了个样子。   因为玉生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对他不好,可对我很好便够了。”   做了决定,玉生慢悠悠继续向前走去。   长长的街巷于他而言好似只在眨眼,每一步踏下,他都不觉得疲惫遥远。   哪怕他真的走得很慢,这街巷需得走许久许久。   他却也没有再快上半步时间。   而他真的对梁尺涧究竟在何处了若指掌——当他停步于刘相的府邸前时,府前护卫高声询问:“……这位道长有什么事吗?相爷有令,今日不见客,还请道长明日再来——”   玉生清冷的眉眼无悲无喜,他微微施礼,做足了派头:“贫道是想求见梁尺涧梁公子。”   “梁公子?”护卫有些犯难,“梁公子他……”   “贫道与梁公子有约,”玉生道,“月上中天之时,便是我与梁公子相见的时辰。”   他言之凿凿,护卫拿捏不准真假,只得入府询问。   不出片刻,梁尺涧从相府中走了出来。   若说平日里堂堂梁榜眼是个谦谦君子,温文尔雅,那与玉生一同离开,漫步在近郊野地的梁尺涧,可谓是一脸的见鬼。   梁尺涧问:“你怎么知道我在相府?”   玉生深深看他一眼,高深莫测道:“天机不可泄露。”   梁尺涧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玉生道:“你是贫道的有缘人,贫道若想见你,便会来见你。”   “……玉生道长,其实梁某一直有个疑问。”   “有缘人但说无妨。”   梁尺涧问:“你是不是心悦于我?否则怎么堂堂出家人,太极观继任观主,竟会对我一个小小的榜眼……穷追不舍?”   玉生与他对视片刻,眨了眨眼。   “有缘人说得甚是有理,”玉生道,“既然你以为贫道心悦于你,那便是贫道心悦于你……不过此事是真是假,是好是坏,那便不好说了……”   “其实……”在梁尺涧震惊至极的目光中,玉生笑着开口,“贫道只是想说……你识人不清,一次又一次,实在让贫道刮目相看。”   “什么意思?”梁尺涧追问。   谁知玉生一甩拂尘,几步与他错肩而过,将他甩在身后,轻飘飘道:“不是说过了?天机不可泄露……”   作者有话说:   玉生:我当然喜欢你啊。(微笑)   谢相:我还爱霍皖衣啊。(微笑)   梁神:你俩……都这么变态吗? 第81章 惊梦   叶征迈步而入。   此地无星、无月,仅有几盏灯烛,幽幽沉寂,宛似无声狰狞的深渊,令人不敢久留。   但他提着灯笼一步步走进,穿过狭窄的过道,叩响机关,石门沉闷地轰鸣,缓缓拉开屏障,露出石门之后更为漆黑幽寂的房间。   ……以及这间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影。   屋中只有一张小榻、一张桌子、两个凳子。桌上摆放着如今时节最适宜的水果,个个品相绝佳,可它在这里摆了再多时日,也一个未少。   叶征将灯笼放在桌上,撩起衣摆坐在桌旁。   坐在小榻上的人影喉中嗬嗬作响,锁链将之牢牢捆缚,本就沉疴难愈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每一天都像是在与天争这一线生机。   但他其实早就该死了。   上至高官,下至宫婢,任谁见到这张疲惫年迈、满是狰狞的脸,都会认出他是谁。   ——先帝。   应当说,是被新帝囚困于此,不见天日,却还在苟延残喘的先帝。   叶征道:“不知父皇近日如何?”   好似自己就是个忠心不二,又极其孝顺的人子,叶征低下眼帘,语气柔和道:“忘了告诉父皇,您的好族亲高瑜——啊,也就是忠定王,如今正在想方设法谋反篡位,好取代儿臣,坐上这个您到死都不愿放弃的皇位。”   先帝该是恨他的,然而先帝沟壑深深的脸上却浮现出几分怒意:“他想得美!朕的儿子做了皇帝,他凭什么取而代之!朕在时他不敢谋反,现在倒是藏不住自己的狼子野心!征儿啊……”先帝缓和了语气,“你可莫要轻敌,将咱们家的江山拱手让人了。”   他说得太真诚,好像他和叶征之间毫无隔阂,是推心置腹,从来亲近的父子。   “父皇糊涂了……”叶征的声音在昏暗的屋中回荡,“如今的新帝在世人眼中,才是真正谋逆篡位的人。忠定王此番动作,不过是想正本清源,重新夺回高氏的江山罢了……毕竟我现在可是姓叶,不姓高。”   先帝颤抖着向他伸出手去,锁链摩擦着作响:“征儿……”   “征儿?这里没有征儿,先帝,这里只有新帝叶征,一个与高氏毫无血缘的外姓人。做你的儿子太可怜,朕不屑做。”   “高!征!”先帝呵斥出声,“没有朕,你根本不会降生在这个世上!”   谁知叶征闻言,反倒挑眉冷笑:“是啊……没有你,朕不会出生,亦不会因为是你的血脉而过得这么痛苦……”   “早就没有高征了!”叶征忽而掀落灯笼,快步走到先帝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高征已经死了,他死在你的无情无义,你的刻薄寡恩,你的利欲熏心——他死了!因为你无耻、残忍,禽兽与你相比,都要自愧不如!”   先帝瞪大眼睛:“你——”   “没有高征。”叶征冷声重复了这四个字,“朕留你一命,不是因为你我之间有父子亲情,也不是想有朝一日说破身份,好让朕这个皇帝名正言顺。”   “朕为什么留你一命?因为只是一剑杀了你,会让你死得太轻松。”   先帝颤抖着手指向他:“……你、你……你如此折磨朕,就、就不怕遭天谴……”   “如果有天谴,天最想做的该是要你的命!”   叶征暴喝发作之时,整个人扑向先帝,双手死死拽住衣襟,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人抬起。   “你害死了忱儿……你还忱儿的命!”他额角青筋毕现,怒意汹涌,“你还好意思说天谴!说折磨!如果不是因为谢紫殷……我早就杀了你!闯入皇宫的那一天,我就会杀了你!”   他力道惊人,先帝被他攥住衣襟,喉间嗬嗬几声,呼吸迟涩道:“……朕……呃……”   叶征忽然松开了手。   “……我不能杀你,至少现在不能。”叶征缓缓直起身子,语声渐渐放轻。   先帝被他这时好时坏的脾气震慑片刻,又板着脸道:“你已经做了皇帝,纵然你不承认,你还是我高氏的血脉!你的孩子依旧是朕的孙儿……这江山、天下的主人,还是姓高!”   “呵呵呵……”叶征后退半步,竟掩着唇吃吃笑出声来。   他笑得令人惊惧,丝丝语调阴寒刺骨。   “你错了,父皇……我这一生,不会娶妻,不会生子——百年之后的江山,绝对不会属于高家。”   “你疯了?!”先帝错愕至极,“你不娶妻、不生子,岂不是要孤独终老!做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你又错了!先帝陛下!我永远不会是孤家寡人,因为我,叶征,有朋友,有知己,有贤良在侧,有忠臣辅佐……我不可能和你一样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先帝一拍床榻,锁链震响:“荒唐、荒唐!你是皇帝,岂能不娶妻生子,岂能把江山拱手让人!你要是不想当皇帝,又为什么要做这个皇帝!”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那知叶征又被这番话激出怒气,他大步迈近,一手攥紧先帝的衣襟,俯身与那双一瞬间惊惧不已的眼睛对视。   “你以为我想做这个皇帝?如果不是谢紫殷不想做……如今的江山就该姓谢!”   “……你、你……谢紫殷、谢紫殷……你们两个……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他凭什么……他凭什么做皇帝!谢氏一族皆是被朕以谋逆大罪斩首……他——”   “哈……父皇,睁开眼睛看看吧!现在的天下不再是你的天下!是我叶征的天下!我要做的事情,我要信任的人,他想要如何就能如何。谋逆大罪?我都是谋逆弑君才得来的皇位,从前的谋逆又算什么?”   “就算我不为谢氏一族平反,难道你就以为,史书之上写下的,便不会是你构陷忠良,以莫须有的罪名戕害谢氏一族的真相吗?!”   先帝张大了嘴:“你——”   “你害死了忱儿!你害死了娘……我和忱儿的娘……你对不起她!我不想做你的儿子,更不想帮你延续你所谓的子嗣后代,我不需要那些东西,更不会让江山再次落到高家人的手里!”   叶征的手指攥得更紧,他双目赤红,字字泣血般怒吼:“当年你因为一纸批语就断定我和忱儿妨克生父!你骗了我娘,让她被你孤零零养在外面……可你却不善待她,还要为了这纸批语要我们母子三人的性命!”   “——就因为你害怕!害怕我们真的如批语所说是天生的煞星!你也不曾看得起我,从我识字之时,你便不断向娘说我不堪大用,才华平平,更让我谨记自己上不得台面的身份,莫要想着为王为皇,因为我不配!我做不到,我不如他们!”   “所以我来做皇帝了啊……父皇……”叶征似叹息,更似咬着牙说话,“你说我不能做的,我都能做到……我要你看着我做皇帝,看着我开创新的太平盛世……看着我为忱儿、为娘平反!”   先帝骤然大喝出声:“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叶征吼道,“你为了要我们三人的性命,不知构陷多少罪名,你当初有那么多的胆子下令,现在又有什么是我不敢的?!”   “你怕吗,父皇?你怕我告诉他们你是如何将亲子构陷为罪人,让他们年幼之时就颠沛流离,四处逃亡,说一说他们如何一次次避过险境,又是如何亲眼看着自己的娘亲——死在百口莫辩的污蔑之中……再说一说,你是如何寡廉鲜耻,众叛亲离,就算立时死了,天下百姓也只会说你活该!”   先帝双目圆睁,嘶声力竭:“你住口!!”   叶征便真的住了口。   他松开手,先帝重重倒回床榻间。   “……你、你说来、说去……”先帝喘着粗气道,“忱儿也还是……不会死而复生。”   叶征紧紧抿了下唇。   然后他笑了笑,慢慢搓揉自己的手指,道:“朕比你清楚。父皇,你好好在这里做你的‘太上皇’,想要激怒朕,让朕给你一个痛快么?朕偏不给你。”   说罢,叶征利落转身。   “……征儿,”先帝却还是唤住他,“你这么恨朕,怎么还要提拔霍皖衣?”   叶征背对着那道人影,淡淡道:“父皇是什么意思?自己过得不如意,于是干脆想拉个人下水?”   先帝道:“谢紫殷……是不是不舍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朕以前从不在乎。早知道……”   “早知道就不存着试探的心思——将诛杀谢紫殷的任务交给霍皖衣。”叶征主动帮他补全了那句话。   “父皇,霍皖衣确实是想要谢紫殷死的。但活下来的谢紫殷却知道,这份想要他死的决心,绝不是出于想要让自己活命。”   ……“只是父皇还是有句话说错了,”叶征没有解释方才的话语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只是又道,“朕提拔霍皖衣,是因为他有能力,有才华,不似父皇以前的朝中官员,个个都不顶用。”   “父皇,如果当年霍皖衣接下的任务不是杀了谢兄,而是替你构陷谢氏,也许如今和你一样生不如死的人,的确会多上一个。”   “只可惜,谢紫殷不能代替整个谢氏原谅父皇,却可以代替自己选择是否要原谅霍皖衣。在这一点上,父皇……你要受的折磨,是你该领受的,也唯有你会领受。”   作者有话说:   新帝:居然有一章是我的单独戏份(狂喜)   先帝:谢紫殷这就原谅霍皖衣了?朕不相信!   谢相:没有啊。   新帝:没有啊。   玉生:没有啊。   先帝:?你们要搞什么东西,朕害怕QUQ 第82章 前路   霍皖衣坐在宽大的座椅之中。   他漫不经心抚摸着手里的奏折,冷笑道:“试探虚实,怎么就试探到了我的头上?”   那人可说是恐惧的。   ……也许是慑于霍皖衣的权势,也许是惧怕霍皖衣狠辣的心计。   这样一个权倾朝野的大臣,站在芸芸众生之上俯瞰世间,心里更有数之不尽的阴谋诡计。   人人惧怕他。   人人亦渴望他。   “……霍大人明鉴,”那人咽着唾沫艰难开口,“这、这也只是此人垂死挣扎罢了。”   在这波谲云诡的地方,帝王的一言堂,霍皖衣能始终站在权利旋涡的中心,便足以让众人仰望。   哪怕他满身污名,纵使他遗臭万年,就算他丧尽天良。   也还是会有人前赴后继而来,想借走他一缕东风。   然而从无人过问他有怎样的过往,他是否快乐欢欣,是否得到无上的权柄,因此随心所欲地顺心遂意。   霍皖衣没有软肋。   他高高在上,他无坚不摧,他在帝王的身边,却始终不曾被人超越、被人取代。   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借着种种机会来试探。   可他们一无所获。   他们听说过霍皖衣的名字,听过天下文人对他的口诛笔伐,却不曾真正见到过他。   一个没有软肋的权臣——令人心惊胆寒,无从挣扎。   伴随着昏暗的烛,奏折被霍皖衣用力掷在桌上。   烛火闪烁一瞬。   霍皖衣昳丽的容颜上笑意鬼魅:“是么,那我很期待他能垂死挣扎到什么地步。”   杨如深意识到这新任的两位同僚绝非凡俗。   论说他们时,他下意识想到龙入浅滩这样大逆不道的词句。   可这却是他对霍皖衣和梁尺涧两人最深刻的感受。   才华只是这两人身上的冰山一角,若单单以才华论之,反倒是这足可压倒众生的才华成了拖累,掩盖去他们一身的灿烂光辉。   杨如深意识到这件事时,他正在和孟尤情比照明堂殿近日来的事务。   “霍皖衣不会困到这里更久,”杨如深道,“他会有更广袤的天地。”   孟尤情翻阅卷宗的手顿住,他转过头看向杨如深,微笑道:“杨大人的天地也很广袤,我们居一隅,却也可看天地,看苍生……与霍皖衣相比,我们并没有多少区别。”   杨如深怔了怔:“孟大人在安慰我?”   孟尤情眸光微闪,他反问道:“我与杨大人好歹也是多年交情,当初也是同榜进士,难道我在这里安慰杨大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么?”   “孟大人这么说,我便不觉得意外了。”杨如深莞尔,“只不过这么多年,我与孟大人之间至多也就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能得到孟大人的安慰,确实让我有些惊讶。”   孟尤情道:“可是当年我还为杨大人下过一个赌注。”   “……赌注?”杨如深疑惑地睁大双眼。   孟尤情道:“我赌杨大人会高中状元……谁知道呢,那年有人做了状元,却狼狈不堪,像个丧家之犬一样流落在偏远之地,至死也没回来。”   他们昔年赴京赶考,都立过大志向。   孟尤情与杨如深两人虽与一甲错肩而过,却留在盛京多年,哪怕新帝改朝换代,仍留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唯有当年那三个豪言壮语傲气凌然的人,因为轰动朝野的一桩大案,就此被贬谪出京。   若是霍皖衣也在此处,必能叫破那位状元的名姓。   ——庄易喻。   然而孟尤情提到这位状元的时候,神情近乎讽刺。   杨如深也没有错过这个神情:“孟大人似乎很讨厌庄易喻。”   “因为他有雄心壮志,却眼高于顶。除却他自以为值得结交的,他对谁都是不屑一顾。”   孟尤情叹了口气,又道:“他的重情重义,说得好听才是重情重义,若是史书由我来书写,我只会说他感情用事,难堪大任。”   杨如深道:“孟大人是否也觉得当年他莫名被贬谪十分蹊跷?”   孟尤情道:“陛下的心思不过两种,一种是给我们看的,一种是给我们想的。看的便不用多想,想的就要多看。杨大人以为又有多少人想过这件事?”   “多少人?”杨如深问。   “同榜进士里的所有人都想过。”孟尤情道,“唯有庄易喻和潘才熙没想过——但凡他们想过一刻,也许如今坐在明堂殿里的你我,才会是他们。”   杨如深动了动眼珠。   “孟大人是想和我合作?”他好似终于懂了孟尤情的意思。   于是孟尤情轻轻颔首,微笑道:“反正杨大人应该已经猜到霍皖衣的身份……我现在站在谢相大人的一方,杨大人能否看在多年同僚的份上,也和我站在一方?”   天边响彻惊雷时刻,大雨瓢泼而至。   长街上行人匆匆,撑着伞的亦要被风刮来的雨扰得不能视物。   霍皖衣就坐在高高的楼阁上看他们匆匆避雨,像游鱼在水中争游。   他一如当年般抚摸着手中的信件。   那是莫枳自勤泠寄来的急信——措辞直白,好像恨不得能快马加鞭赶回盛京,把这封信的内容在他耳边念上一遍。   霍美人你千万要小心,我问过我爹,他说现在的谢相是个疯子,可能还是个变态,我也是害怕你吃亏特意给你写信,你要是害怕就回信跟我说,我再怎么也要赶回来保护你。但是你最好不要让谢相发现我们之间眉来眼去,不然他醋意大发把我凌迟处死,你想救我都救不成,我爹也不行。   初时看到这封信时,霍皖衣委实震撼了那么片刻。   送来急信的展抒怀干脆也留在楼上,坐在霍皖衣对座,一边摇扇一边吃着碟中水果,嘴是半刻也未停过。   霍皖衣道:“你怎么敢帮他的?”   展抒怀满嘴塞着水果,闻言快速咀嚼了几下,含混道:“他爹是莫在隐!”   霍皖衣道:“他爹是莫在隐不假,可我的夫君可是谢相大人……权臣所能做到的事情,展兄应当十分清楚。就算莫在隐富可敌国,也做不到以商贾之身对抗朝廷。”   展抒怀把最后一口水果咽下肚子。   他道:“但是我送信给你,看在大家兄弟一场的份上,我未必就会被谢相大人抓住处死,但如果我不送信,我必定会被莫公子小心眼地报复,人财两空可不行。”   他说得不无道理,霍皖衣轻轻颔首,忽而道:“但你今日送信的时机很不巧。”   “怎么不巧?”展抒怀又往嘴里塞了颗葡萄。   然后在他半眯着眼享受美味之时,雅间正中的屏风后绕出来一道浅紫色的人影。   展抒怀:……   一口葡萄哽在喉里,展抒怀瞬间冷汗直冒,也不知道是被酸的,还是被吓的。   他飞快起身,向着那道人影的方向躬身施礼,险些当场跪地磕头:“……咳、咳咳咳!见过相爷。”   谢紫殷淡淡应了一声,从他身边错身而过,撩衣坐倒在霍皖衣身侧。   那只手取走霍皖衣手中的信件,谢紫殷掸开看罢,轻笑道:“莫公子倒是个妙人。”   展抒怀满脸扭曲地坐回椅子上。   方才的轻松惬意胡吃海塞已经消失无踪,如今剩下的是如坐针毡、心头惴惴。   霍皖衣道:“和相爷相比,天下间没有妙人。”   谢紫殷看他一眼,将信件随手丢到展抒怀身前:“你胆子不小。”   “……”展抒怀硬着头皮道,“都是相爷英明神武,早早儿看穿了我的计划!”   “你真是个聪明人。”谢紫殷道。   这句话的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但无论是哪一种,都叫展抒怀浑身冷汗淋漓。   “……相爷谬赞了,哈哈。”   “既然莫公子想要回到盛京,那就让他回来罢。总归留在勤泠没什么意思,莫在隐未必很会教养儿子,否则又怎么能教出一个对盛京‘归心似箭’的人?”   展抒怀立即拍马屁:“相爷说得是,相爷说得太对了!相爷英明!相爷睿智绝伦,在下甘拜下风!”   一番话说下来,霍皖衣忍俊不禁,道:“展兄,你说胡话的本事也见长。”   展抒怀眉飞色舞的神情顿了顿,幽怨地望了他一眼,好似在控诉霍皖衣就地拆台的恶行。   霍皖衣倒是无辜地眨了眨眼。   “你不问问我是真是假么?”谢紫殷忽而出声询问。   他们四目相接刹那,霍皖衣微不可查地蹙眉,语气毫无变化道:“相爷是个疯子,难道我就不是?”   谢紫殷道:“你如果是,那现在的霍皖衣就不会是这个样子。”   霍皖衣问:“所以相爷是想说……莫公子在信件里所说的是实情?”   “无论是真是假,你走到今天这一步,也就是前尘往事带来的报应——木已成舟,无可回还,你除了信我,按照我所说的来做,你还有第二条路走吗?”   他凝望谢紫殷幽深的眼睛,许久,霍皖衣道:“所以谢紫殷要我不得不走的那条路,势必是我不愿接受的那条路。”   “何以见得呢?”谢紫殷浅笑着追问。   霍皖衣道:“因为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被称得上是‘疯’。”   作者有话说:   谢相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这盘棋可以参考用刀里的教主,教主是下一盘棋把全江湖下进去,谢相是下棋把全天下都下进去。   格局突然很大。 第83章 灵光   夜里星子稀疏,明月高悬。   一封信件送回,莫枳趁夜离开勤泠,乘着马车摇摇晃晃赶赴盛京。   上次来时他还满心纠结,不知如何救下桓勿言的性命。   今日回返,莫枳便少了几分急迫,多了些游山玩水的随意——纵然他在信件里写下的事看似凶险,但莫枳也知晓这份凶险远不是他所能改变。   莫枳之所以要借口出勤泠,不过是贪图“快乐”二字。   他那驾豪华马车从城外驱入城内,一路上吸引了不知晓多少双眼珠,最后由莫枳亲口叫停,停在了盛京城最好的那家客栈前。   莫枳自勤泠离开,已有护卫先行一步入了盛京,为他预订了这家客栈的房间,现下莫枳要做的,便是进客栈沐浴休憩,寻些空闲再去拜访几位友人。   然而莫枳挑开车帘走下马车时,迎来送往的人群中,却有一双冰冷淡漠的双眼与他对望。   人影来去,衣袂翩飞,如斯热闹场景,那个人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光是那身气质就足以从千万人中脱俗而出,不掩半分光彩。   莫枳被这道人影晃了下神,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挑眉颔首,似与那道人影打了个招呼。他随着护卫引路,将将要踏进客栈的大门,那道人影已走近在他身后。   “莫公子。”   声音又冷又轻。无端的,莫枳悚然一惊,背后凉气丝丝缕缕直往上冒。   他立时道:“你找本公子有事?先上楼再说。”   左右护卫开道,客栈的房间里亦有高手随时护守在侧,莫枳委实没有什么好怕。   等关了房门,他坐在桌前,主动斟了两杯茶,问道:“……不知这位美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寻本公子有何要事?”   他确然没有半分惧色。   那道素色人影接过他推来的杯盏,淡声应答:“贫道玉生。”   “原来是玉公子!”莫枳含笑,“玉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莫公子,贫道……道号玉生。”   莫枳顿了顿,后知后觉道:“你真是个道士?!”   “如假包换,童叟无欺。”玉生微微低头,枕在臂弯的拂尘丝线与他满头青丝为衬,如生一袖霜雪。   莫枳纳闷了:“玉生道长,你一个道士寻我……是有什么要事?本公子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我可和什么道法无缘,我是不会出家的!”   玉生道:“天下万物自无至有,自一而生,莫公子以为自己与道法无缘,而天地无穷矣,殊不知这正是有缘?”   莫枳坐得离他远了点儿,连连摇头道:“我不出家!我心有所属,就算现在还没两情相悦,以后也是会的!”   玉生却忽而微笑:“贫道方才不过是在玩笑,莫公子何须害怕。今日特地来寻莫公子,是贫道自己有一事相求。”   莫枳狐疑道:“真的假的?”   玉生道:“自然,贫道与阮施主相交多时,若论道缘,他远在莫公子之上——阮施主尚且没有出家,更何况莫公子你?”   “……还好你没让他出家!”莫枳轻咳一声,“我的意思是,你都这么说了,那本公子就听听你有什么想说的。”   玉生抚着拂尘素丝,静默片晌方道:“为我太极观添上香火三十万。”   “……啊?”   又有一日黄昏,霍皖衣和梁尺涧同行出宫。   行路遥遥,梁尺涧叹道:“早知如此,在下就不来这明堂殿任职了。”   霍皖衣目不斜视,问:“梁兄觉得在明堂殿任职不好?”   “好,但是见到的怪事、坏事太多,面对着那些奏折时,难免有种郁郁不得志的怅然。”梁尺涧道,“这群呈上奏折的官员,虽官职不高,都在五品之下,却也个个手握权柄。”   “都说官字上下两张口,可这群人呈上的奏折,哪儿有半分合情、合理、合法度可言?不是吹嘘自己功绩,就是对旁人吹毛求疵,对自己尚且如此眼高手低……他们辖管之地的百姓又该过着怎样的日子。”   说及此处,梁尺涧又深深叹了口气:“我烦愁的便是这些。”   霍皖衣道:“梁兄心怀天下,有此担忧实属正常……只不过以霍某昔年所见,梁兄所担忧的事情,却是天下任何一座州府都存在的问题。”   梁尺涧道:“是以陛下想要的盛世,并非朝夕可得。”   “梁兄自这些奏折中能看到天下苍生,便亦有人能看出,只要世上多几个人看到苍生,那陛下所想要的盛世,纵使不能朝夕即得,亦并不遥远。”   梁尺涧脚步一停。   他侧首看向霍皖衣,须臾,他道:“霍兄能说出这番话,倒让梁某觉得……霍兄心中早有此想法。”   霍皖衣道:“霍某不是善人,也不算贤良,梁兄这样想反倒是抬举霍某。”   “霍某至多……是想到儿时的自己。”   因为受过太多的苦,却从未得到拯救。   所以偶尔会想,如若当初……如若在某个凄苦的冬夜,在某些饥饿的雨时,有那么一个人伸出手来。   是否霍皖衣的未来将截然不同。   他亦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   他们转过弯,穿廊而出,走出宫门的时候,正巧遇见许久未曾碰面的文子卿。   梁尺涧下意识避开,遮遮掩掩落后了霍皖衣两步。   哪知道文子卿只是瞥他一眼,向霍皖衣点了点头,主动道:“许久不见了,霍兄。”   霍皖衣道:“不知文兄近来如何?”   文子卿道:“为陛下分忧解难,是文某身为臣子的荣幸。”   一如那夜酒宴时他向新帝说的话。   霍皖衣便笑了笑:“文兄对陛下一片忠心,实乃我辈楷模。”   “霍兄谬赞,”文子卿略略拱手,“你我皆是同科进士,论才华,文某不及霍兄,论忠心,也未必远胜诸位同僚,只不过取巧而已。”   霍皖衣道:“文兄何必如此自谦。”   文子卿摇首轻笑,最后与他对视一眼,就此错身而过。   自始至终,文子卿与梁尺涧两人都未曾相谈半字——就算是视线,也不曾交汇刹那。   待他的身影越行越远,霍皖衣叹息道:“你们两个志趣相投,只是个身份,便要老死不相往来么?”   梁尺涧无奈道:“这句话霍兄不该问我,而应该问他。”   霍皖衣道:“说得也是。”   低声调笑间,屋中床榻轻纱笼罩,香气四溢,令人烦闷不已。   唯独高瑜极为钟情这种浓郁的香味。   他神情惬意地躺在床上,佳人在怀,袒露的胸膛汗水淋淋。   候在一旁的侍女又往熏香炉里多夹了几块香。   高瑜哑声道:“听闻你去见了玉生道长……?”   有道蓝色的人影坐在桌旁,闻言,起身柔柔施礼,分明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模样,声音却藏着些许媚意:“……回王爷的话,是。”   “呵呵……你去见了玉生道长,感觉如何?”高瑜拉长语调发问。   那人道:“玉生道长不喜欢我。”   “你错了,”高瑜搂着怀中的女子,漫不经心道,“玉生不喜欢任何人。他只喜欢自己。不过——青珠儿,你这样矫揉造作,他更不会喜欢你。”   被称为“青珠儿”的人颤了颤眼珠,娇声道:“可王爷喜欢我。”   “……是,本王是喜欢你,应该说,本王是非常喜欢你。”   高瑜大手一挥,那女子便依依不舍地下了床榻,将位置让给了这位青珠儿。   两道身影相合,青珠儿伏在高瑜怀中,神色可怜道:“玉生道长却一点儿都不喜欢我。”   高瑜道:“本王喜欢你,是因为你对本王有用,你对于玉生而言,就是个无用的废物。”   “所以王爷也喜欢玉生道长。”青珠儿说。   高瑜道:“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论喜欢,本王喜欢玉生要比喜欢你更甚。”   “可是王爷只会抱我,不会抱他。”   “争风吃醋呢?”高瑜的目光落在远处,眉心皱了皱,又笑道,“因为玉生不需要本王这样做。你们之间差得太远,他在天上,你就在地里。他是明月,你就是蚊蝇。”   “……王爷!”青珠儿嗔道。   “本王说错了吗?”   青珠儿坐起身来,扭过头去:“没有说错,王爷心里只有宏图霸业,没有我。”   “青珠儿,你为了本王的宏图霸业,连自己的救命恩人都可以背叛,本王的心里,自然也有你的位置。”   高瑜的话虚伪至极,青珠儿却眼眸发亮,笑道:“王爷心里居然有我的位置?”顿了顿,他又嘟起唇,不满道,“那王爷的心里肯定也有玉生道长的位置。”   高瑜道:“行了……你如果不喜欢,等玉生回来时,你亲口对他说。”   “不用等了,我已经回来了。”   他话音刚落,玉生清冷的声音便从屋外传入。   侍女立时打开房门迎着玉生进屋。   青珠儿抿着唇从床上下来,不情不愿道:“见过玉生道长……”   玉生垂着眼帘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在做正经事的时候,青珠儿怎么总是在做不正经的事?”   不知为何,他分明只是这样问了一句,青珠儿却脸色煞白,好像光是对上他,就十分胆战心惊。   “……我、我是在和王爷说玩笑话。”青珠儿低着头道。   玉生道:“那贫道希望青珠儿能一直说玩笑话……可不要哪天风吹得太盛,吹断了你的舌头。”   作者有话说:   王爷:为什么要把本王写得像个断袖。   玉生:为了体现你为成大业不拘小节。   王爷:QAQ你真懂本王,你是本王最好的幕僚!   玉生:呵呵。 第84章 流言   “唏律律——”马车一瞬间倾倒而下,霍皖衣身躯摇晃,右手紧紧抓住车门,才没有被这突然而然的意外甩下车马。   赶车的车夫惊魂未定从地上爬起,喘着粗气道:“大人没事吧?”   霍皖衣摇了摇头,走下马车,目光凝在不远处的石板上。   “那是什么?”他问。   车夫嘴唇翕动,好半晌才答:“好、好像……是个死人。”   “死人?”霍皖衣蹙着眉,“你突然停下车马,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个死人?”   “不、不是!”车夫慌忙摆手,“小人是突然绊到了什么,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马儿也突然不听使唤。好在如今夜深,周遭没人,若是青天白日在巷子里乱闯,怕是后果不堪设想。”   霍皖衣深深看向那处石板,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有人想要我看到这具尸体。”   车夫道:“……这,大人要去看吗?不如让小人报官?”   霍皖衣嗤笑一声,迈步前行,道:“报官?难道我不是官?”   秋夜里的风吹得让人发冷。   车夫跟在霍皖衣身后被风吹得直打颤,他左顾右盼,惊觉这长巷里竟只有他们两个人,一丝儿别的人影不见,月光洒落而至,将周围的景色都衬得惨白。   越是接近那具尸体,车夫的脸色也就越苍白。   ——盖因那具尸体实在是太面目狰狞。   霍皖衣神情不动,走近之前便先观察了一遍尸体周围,不带血迹,更无脚印。走近时,尸体的脸被人划烂,已是面目全非,辨别不出究竟是谁。但衣衫齐整,不见有任何挣扎迹象,浑身上下唯一可见的伤口,便是脸上的刀伤。   “哎唷!这这这……杀他的人是和他有深仇大恨吗!怎么下手这么毒!”   车夫仅仅望了一眼就不敢再看,拍着大腿惊魂未定。   霍皖衣一言不发地蹲下,垂着眼帘,偏过头去以不同的角度认真观察。   这个人很年轻,身上穿的衣裳料子不算名贵,却也不是寻常人家能随意买到的好料子。没有别的外伤,手指干净,有着薄薄的茧子——应该是个读书人。   霍皖衣起身绕到这人鞋边,发现此人的鞋底也干干净净。   “……大人,我们还是快报官吧!”车夫又怕又急,“您是官不假,但是这里就我们两个……要、要是那个凶手还没走远……那……”   霍皖衣道:“怕什么,如果凶手还在这里,我们到现在还活着,那就是凶手不想杀我们。”   “这这这……”   他答得淡淡,车夫却被他吓得脸色惨白,抖颤着嘴唇四处张望,好像自己才是那个犯下命案的凶手。   “不过你说得也对,我们是该报官。”霍皖衣又笑道。   这回报官直接报到了罗志序的面前。   他自从昶陵回到盛京后,辗转换了几个官位,最终被叶征放去了顺天府里,做顺天府尹。   顺天府尹辖管盛京之事,如今出了桩命案,罗志序就从睡梦里被揪了出来,急急忙忙赶去殿中,与霍皖衣打了个照面。   罗志序脸色一沉:“怎么是你。”   霍皖衣倒不介怀他的态度,淡淡道:“霍某途经一条街巷,发现了一具尸体,故而前来报官。”   罗志序道:“除你之外可有旁人发现?”   “除我之外,只有给我驾车的车夫看见了。”   罗志序眼带狐疑:“怎么这么巧就被你看到?”   霍皖衣道:“罗大人想要说什么?或者,霍某难道要说,因为霍某与那具尸体有缘?”   “……哼,”罗志序拂袖坐下,冷声询问一侧的人影,“可曾派人?”   府卫抱拳道:“回大人的话,已经派了数人前去探查。”   “既然如此——”霍皖衣掸掸衣袖,微笑道,“霍某就先告辞了。”   “慢着。”   罗志序唤停他的脚步,沉声道:“事情还未水落石出,你岂能说走就走。”   “罗大人这话说得不对,让这桩案子水落石出,那是顺天府该做的事情,而不是霍某该做。更何况……霍某在明堂殿还有许多事务压身。”   罗志序却不让步:“本官自会为你说清缘由,你且安心在这里等着。”   “如果罗大人执意要让霍某留在顺天府里,不若先告知谢相大人。毕竟霍某如今在明堂殿任职,若不先告知相爷,恐另生事端。”   “霍皖衣!你是在威胁本官?!”罗志序怒道。   霍皖衣神色淡淡:“不是霍某要威胁罗大人,而是罗大人几次三番寻霍某的麻烦,如今此案悬疑不定,罗大人却好似断定霍某一定涉案其中一般,未免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罗志序深吸口气,拍了拍案桌道:“本官绝无此意。”   “那霍某如今要走,罗大人何必阻拦?”   罗志序道:“你为证人,自然不能说走就走,于此事上,本官绝无公报私仇之心。”   霍皖衣便轻轻笑了:“罗大人若是一早就直言相告,又岂会让霍某误会。也罢,霍某身为证人,确实要等候顺天府传唤……只不过,天色已晚,霍某总不能留宿于顺天府中。”   罗志序双眉紧皱,点头道:“……你是不能留下,这样,明日本官会亲上皇宫与陛下言明此事,届时若有需要,还请霍大人不吝赐教。”   ……   “罗大人突然这般客气,倒让霍某有些不自在了。”霍皖衣道。   这桩案子第二日就遍传盛京,不仅是百姓们心惊,就连罗志序这个顺天府尹也暗自惊神。   只因为这具尸体竟无一人认识。   仿佛此人是凭空出现在盛京城内一般,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无人知晓。   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人见过这个人。   哪怕面目全非,亦会有相识之人认出身份,可偏偏这具尸体无人与之相认。   摆在顺天府门前半日,路过的百姓被吓到不少,认识此人的,竟一个也没有。罗志序犯了难,又命府卫将尸体抬了回去,特意多请了几个仵作验尸。   更古怪的事情又发生了——仵作验完,皆是异口同声,说此人身无外伤,也没有中毒的迹象,这样突然身死,极有可能是心悸而死。   换言之,可能是突然犯了心疾,也可能是——   “被吓死的!”一个仵作临行前压低声音道,“大人,依我看,此人如此年轻,不太可能身患心疾,所谓的绞痛之症,那也是有所预兆,可此人……啧,不见半分挣扎迹象,可想而知,事发突然,怕是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这人便被阎王爷要走了性命……”   罗志序面色微沉:“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被吓死?”   那仵作摇头道:“这又怎么能知道!也许是这人做过什么亏心事,半夜走在路上,忽而被冤魂索命也未可知……”   “一派胡言!”罗志序喝道,“什么冤魂索命,简直是胡说八道!陛下仁德贤明,盛京乃是天子脚下,岂容鬼怪在此兴风作浪!”   仵作被他的大喝声吓了一跳,连忙道:“是小人失言、是小人失言了。”说罢,告辞离去,路上还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即便如此,再过了一日,这冤魂索命的流言犹如生了双翅膀,传得人尽皆知。   更有甚者,竟还有人编了奇诡童谣传唱。一时间盛京人心惶惶,皆在恐惧“冤魂索命”一说,太极观的香火更加鼎盛。   就连在明堂殿中,霍皖衣也听到了不少关于此事的风声。   一些官员看准此事,更是频频呈上奏折,不是要弹劾罗志序无能,就是要让新帝祭祖以平民心。光是翻看这些奏折,梁尺涧就叹气了不知道多少次。   霍皖衣宽慰道:“梁兄何必为这些蠢人耗费心力。”   “如果这种人只有一两个,我倒是不觉得如何,”梁尺涧将又一本奏折压下,叹道,“可偏偏是数十本这样的奏折!这群五品之下的官员,鼠目寸光至此,其辖管的州府该是怎样一番模样……”   霍皖衣失笑:“他们确实愚笨,不说弹劾罗大人的奏折有多无理,便是请陛下祭祖的,说他愚蠢都是抬举他……该说是自寻死路,活够了。”   这天下都姓叶了,还哪儿来的“祖”给新帝祭拜?难道还要让新帝去祭拜高氏的开国皇帝?   说祭神都比祭祖好。梁尺涧揉着眉心:“……荒唐至极。”   霍皖衣道:“事有蹊跷,此人绝对不会是凭空出现……真要说冤魂索命,太极观镇守盛京多年,难道其中的道士便不会灭除邪祟了么?”   梁尺涧怅然:“只可惜你我皆知,此事并非冤魂索命,只是一桩蹊跷疑案。凶手所求为何尚不可知,流言却先行一步——”   “不对,”梁尺涧皱起的眉头骤然舒展,他转头看向霍皖衣,二人目光相接,只听他道,“凶手要的,就是这个流言。”   霍皖衣淡淡一笑:“梁兄与我所想相同。既然凶手不肯留下只言片语,却又不曾掩藏这具尸体……那凶手要的,即是要被人发现。可为何要被发现?因为凶手真正的目的,就在于让盛京流传出这些奇诡流言……扰乱人心罢。”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还有六章就OK啦,下一卷就是相爱相杀+大结局了。   谢相到底想做什么以及四年前的那九剑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嘿嘿我就不剧透_(:з」∠)_ 第85章 隐喻   人心、流言,是再合用不过的武器。   昔年先帝再如何昏聩残暴,想要处置一个人时,亦要找个由头方可成事。   盛京身处天子脚下,本应是龙气汇聚之地,邪祟不可近。   却偏偏在这种时候传出“冤魂索命”的流言。   人心自然动摇。   顺天府虽说全权接管了此事,但此事蹊跷古怪之处不止一桩,尸体无人认领,又岂能知晓凶手的动机?这般纠结着,也无从推断其下落。   另有一处蹊跷的是——“如果真的有凶手,那么凶手为什么一定要划烂这个人的脸?”   梁尺涧低声询问时,霍皖衣将最后一本奏折合上,低声道:“不错……如果此人真的是被吓死的,那为什么会被划烂面容,让人难以分辨?如果此人不是,那他身无外伤,没有中毒,周身致命之处皆不见伤痕,仵作验尸也没验出其余内伤……”   那为何凶手要在他死后划烂他的脸?   应当说,如果这个人曾受过凶手的折磨,那左右附近总该有人听到声响,或此人挣扎中留下些许痕迹,偏偏那具尸体整洁得很,至于那周遭是否留有线索,顺天府查探许久也是一无所获。   案子蹊跷,紧随而至的流言也是一样。   如今摆在顺天府面前的难题不是这个人为何而死,而是要怎样合情合理地堵住悠悠众口。   罗志序近日就是在烦恼这件事情。   他也算手腕强硬,在流言传出时就先一步抓拿了几人关进大牢,还是将百姓震慑了一段时间。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愈演愈烈的流言。   罗志序的强硬手腕反倒成了做贼心虚,冤魂索命一说,更是甚嚣尘上。   梁尺涧道:“陛下还未过问此事,想来凶手会传出更可怖的流言。”   “梁兄觉得传出这些流言……对于凶手来说会有什么好处?”霍皖衣问他。   梁尺涧思索片晌,道:“凶手大抵是对陛下不满,心怀反意,否则为何传出的流言里都是‘冤魂索命’这种说法,好似想要证明陛下不是真正的天子,镇不住这些妖魔鬼怪。”   霍皖衣道:“那这个人纵算是心怀反意,传出这些纵然动摇了民心,也不会为自己取得更多的好处……梁兄以为呢?”   梁尺涧挑眉问道:“霍兄是什么看法?”   霍皖衣道:“想要让流言动摇民心,也想借此挑衅顺天府、挑衅朝廷,但霍某以为,如果顺天府迟迟给不出真相,凶手也还是会主动暴露自己……然而这样做,才是凶手最想达成的目的——彰显朝廷官员的无能。”   “……如此,在霍兄看来,这个流言并不是凶手唯一的目的,而是动摇民心的基底。只要顺天府迟一日,流言就传得多一日,动摇的民心也就越来越多。到了合适的时候,无论顺天府是否查到了真相,凶手都可能暴露自己,好显现出朝廷的无能……也是陛下的无能。”   莫枳带着拜帖去了相府。   拜帖递到解愁的手中,引得她多看了莫枳两眼。   察觉到目光,莫枳挺直腰杆,自信微笑:“本公子是否十分英俊?”   解愁:……   “莫公子,”解愁将拜帖放进袖中,低头道,“相爷吩咐过……近日不见外客。”   莫枳脸上的微笑一滞。   “能不能通融通融?”他有些着急,“我好歹是勤泠首富的儿子,就这么被拒之门外,以后传出去我还做不做人?”   解愁为难道:“可相爷早先就吩咐过……”   莫枳道:“姑娘,你这么漂亮,温柔,善良,肯定不会忍心见到我孤零零站在这儿……风吹日晒,风刮雨淋……”   解愁张了张口,正要应一句话,身后忽而传来谢紫殷的声音:“让莫公子进来罢。”   莫枳踮起脚往解愁身后看去,果不其然见到了谢紫殷的身影。他微微一笑,提着衣摆几步走上台阶,躬身施礼:“小民见过谢相大人。”   谢紫殷却不看他,只道:“莫公子不必客气,你写在信中的话语丰富多彩,本相很是惊喜。”   莫枳:……   “啊?”他瞪圆眼睛。   来时有多么气定神闲,坐在相府时莫枳就有多么心惊胆战。   “那封信……只是小民开的一个玩笑,”莫枳干巴巴地解释,“没想到……霍、霍大人和相爷如此密不可分……蜜里调油……恩恩爱爱……竟让相爷也看到了这封信。”   谢紫殷懒懒靠坐在太师椅中,闻言笑道:“莫公子不必紧张,本相所说,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莫公子满纸锦绣文章,何须自谦。”   “……”   莫枳自小到大,被人夸长得好看的次数不少,却还是头一桩被说有锦绣文章。   “相爷谬赞了。”莫枳道,“都是相爷慧眼识珠。”   倒还是明明白白认下了这个夸奖。   他略坐片刻,鼓起勇气道:“其实今日来拜访相爷,是家父的命令。”   “哦?”谢紫殷眼帘微低,轻声道,“莫在隐让你来见我?”   这直呼名姓的话语让莫枳的舌头险些打结。   他轻咳两声:“是……家父、家父说,与相爷昔年一别,已经许久未见,如果……”莫枳眼神渐渐飘忽,“如果我有做得什么不对的地方,还希望相爷多多包涵。”   谢紫殷微笑道:“莫公子机智敏锐,聪明果敢,哪里会有做得不对的地方。”   莫枳却不敢认下这份夸奖:“……相爷折煞小民了。”   谢紫殷道:“本相从不说谎。说什么便是什么。”   “……”莫枳皱着眉回忆了片刻上一次在盛京发生过的桩桩件件事。   从不说谎这四个大字,莫枳以为这本身就是个谎话。   他迟迟不答,谢紫殷也不见生气,反而道:“莫公子也来得很巧,本相正有一事,需要莫公子帮忙。”   “帮忙?”莫枳指了指自己,有些困惑,“本……小民能帮到相爷什么忙?”   谢紫殷道:“当年一把大火将芊织坊烧了个干净,绝世的手艺失传,到底是件憾事。”   “……不如就请莫公子想个办法,让芊织坊的手艺重现人间。”   莫枳愣住:“可小民对织锈一窍不通。”   谢紫殷道:“莫公子亦可向别人请教……至多一月,本相便要见到这个手艺重返人世。”   无端刮了阵狂风,吹得衣衫猎猎。   玉生站在风口上,衣袂飘飘,拂尘飞扬,一头青丝凌乱飞舞,衬得他淡漠的眼睛更生冷意。   霍皖衣回府的必经之路就在此处。   见到玉生时,风又大了些许。   霍皖衣一步步迈近,沉吟片刻,道:“玉生道长是寻我有事?”   玉生道:“霍公子一语中的,贫道便是在此处等你。”他话语落下,转动着拂尘底部的流苏穗子,又道,“贫道有两句话想要告诉霍公子。”   “第一句是……莫为前路多伤神。”   “第二句是——”他稍有靠近,压低声音道,“莫忘前尘。”   霍皖衣皱起眉头:“玉生道长的意思是……?”   然而玉生却一扫浮尘,高深莫测地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霍皖衣道:“没有更多的话指点霍某这个愚人?”   玉生道:“众生皆苦,众生多难,众生皆愚,众生亦有大智慧。如同贫道所要追寻之大道,奇之又奇。”   他神神秘秘说了这几句话便要离去。   霍皖衣唤住他:“玉生道长。”   “霍公子还有何见教?”玉生问。   “如今盛京城中流言四起,不知玉生道长听到多少?”霍皖衣道。   玉生道:“贫道听到了许多真真假假之事。”   霍皖衣道:“太极观身处盛京,更是天下间一等一的道观,不知玉生道长以为,如此流言继续下去,是否会让百姓以为太极观的诸位道长无能?”   抚着拂尘的手指微顿,玉生笑道:“霍公子问得好。流言蜚语虽不作刀作剑,却能杀人不见血。持身清正,自然百邪不侵,只可惜人言可畏。可说世间怨鬼,不如人心鬼魅。”   “霍公子想说的话,贫道知晓,”玉生道,“但流言既出,能被动摇心神者,皆是心不诚、意不正之人。由此自有天意成全,是真是假,是好是坏,听天由命便是。”   霍皖衣却笑道:“玉生道长相信听天由命这四个字?”   “听霍公子的意思,难道是觉得贫道不相信么?”玉生偏头看他。   他们于猎猎狂风中对视,皆是青丝翻飞,宽袖长衣,好似随时都会振翅而去。   霍皖衣道:“霍某不知玉生道长信与不信,霍某只知,我信命,却不信听天由命……正因为霍某信命,所以霍某开始想要逆天改命。”   玉生淡漠冰冷的眼中似乎闪过一道亮光。   那也许是狂风迷眼,忽然而然的错觉。   但玉生确然在这番话后浅浅笑起:“若不是卦象指引,言说霍公子不是贫道的有缘人……只以贫道所见,霍公子才应是贫道真正的有缘人……亦或是最有缘的那一个。”   “既如此——”玉生双眼微眯,低语道,“贫道亦不曾信——我求真悟道,求得悟得的,远非天地大道……而是我之正道。”   作者有话说:   玉生:我什么都知道,我拿着剧本。   梁神:哦是吗。   玉生:翻开剧本,梁公子,我发现我喜欢你。   梁神:????   莫少:那你看看阮宣清喜不喜欢我!   玉生:我看了,他说你做梦。   莫少:QAQ 第86章 危机   是夜,一处偏院中高瑜歪坐椅中,双眼一瞬不瞬地盯视着眼前的人影。   “近些时日的流言蜚语不少,朝廷内外很是烦恼吧。”高瑜试探着开口询问。   霍皖衣就坐在他对面,闻言抬起眼帘,冷静幽深的眼睛与之对视,好似裹挟着无穷无尽的漆黑,令人心惊。   “王爷很在乎此事?”他微笑着反问,眉目一片淡然。   高瑜道:“本王心系朝廷社稷,当然会在乎此事。再者说,这种古怪事情闻所未闻,城中人人皆知,流言甚多,本王又岂能装作不知道?”   然而霍皖衣却漫不经心道:“如果王爷是忠君之人,那这番话,霍某是会相信的。”   “霍大人是在怀疑本王?”   “霍某没有怀疑王爷。”谁知他给出的答案与高瑜心中所想完全不同。   他气定神闲,引得高瑜惊疑不定地追问:“你为何没有怀疑本王?”   “此间流言蜚语传得众人皆知,真正的获益者不正是本王?”高瑜低声说话,“以霍大人的聪明才智,想要推断出谁是这些风言风语的推手,可不算难事。”   霍皖衣静静凝视着高瑜,须臾,他道:“王爷不是杀死这个人的真凶,只是流言蜚语的推手。”   高瑜道:“为何本王不会是真凶?”   霍皖衣道:“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如果王爷策划了这起案子,那发现尸体的人不会是我。”   他没有做过多的解释,却已经把事情说得清楚。   高瑜面带满意地看着他:“本王越来越喜欢霍大人了。”   霍皖衣抚摸着袖摆,轻笑道:“霍某担不起王爷的喜欢。”   高瑜道:“那霍大人觉得谁才会是真凶?”   “原本霍某以为凶手的目的是推动这些流言,影响朝局,搅乱民心。可今日见到王爷,霍某方醒悟过来,自己想差了一步。”   他犹如死寂的深海汪洋,在烛光的映耀中闪动粼粼色彩。   霍皖衣又道:“王爷用这个案子做了借口,用流言影响朝局、搅乱民心的,不是凶手,也不是凶手的目的——这只是王爷的目的。而一开始霍某的那份感觉并不是错觉……凶手是刻意让霍某发现这具尸体,原因不在于别的。”   “在于什么?”高瑜饶有兴致地追问。   “在于霍某。”   霍皖衣轻飘飘应答了四个字后站起身来:“凶手的目标是我,凶手故意让我发现,其真实目的还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高瑜兴致更高:“那这个凶手究竟想在霍大人这里得到什么?”   霍皖衣低声笑了:“如果霍某连这个也知道,那霍某岂不是成了神仙?”   然而高瑜却道:“焉知霍大人不是神仙呢?”   “王爷谬赞了。”   惊动盛京的奇案原来初衷只是为了自己。只看这件事情,霍皖衣无从猜测起因是什么。   他趁夜回府,原本想着明日清晨就去顺天府告知罗志序。   谁知就在他快要回到府中时,在一条窄窄的长巷之中,他竟被潜伏已久的黑影绊住脚步,从身后勒住他的脖颈,匕首抵在脸侧。   那几个人显然对这周遭极为熟悉,挟制他的人力道极大,在将他拽上马车的时候,竟还低声笑了起来:“……霍皖衣,我们总算逮到你了!可别乱动……若是被我划烂了你的脸,谢紫殷可不会来救你。”   然后在响彻黑夜的车轮声中,他就此被带出盛京。   坐在马车上,霍皖衣被安置在角落,绑着双手,蹲在他面前的人影在跳跃的烛光里神情阴鸷,像是随时都会将他拆吞入腹,剥皮碎骨。   他们好像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如何束缚霍皖衣。   因为这群人很有自信……霍皖衣的视线在马车中一扫而过。   他确认这些人彼此相识,感情极好,绑架他,将他带出盛京,绝对是这群人计划已久的。   而他们深知霍皖衣对于武学一窍不通,能提剑杀人,靠的也是一群属下。   所以他们干脆只绑住他的双手,连双腿都懒得捆缚,随随便便将他丢在一边也不担心他逃走。   此时此刻,先前用匕首挟制他的人就在他眼前。   “……霍大人,”这人的嘴唇扯开,露出个狰狞的笑颜,“我们好久不见了。”   霍皖衣微微蹙起眉心:“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哈……不认识我也是对的。”   阴鸷男子没有因为霍皖衣的回答而发怒,反倒语调轻松地继续开口说话。   “因为霍大人不会记得自己害过多少人,手上沾了多少血,霍大人的心都是黑的,怎么可能记得我们这些无权无势,被人任意搓圆揉扁的小人物。”   霍皖衣神情平静地与他对视:“看来我们有深仇大恨。”   阴鸷男子点了点头,干脆地承认:“不错,我们有很深很深的仇……我非常恨你,恨不得杀了你。从一开始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我就和兄弟们商量着去天牢劫狱,不是为了救你,而是为了让你死得更痛苦。”   “哪知道新帝也是个糊涂蛋,居然没有处死你这个禽兽,反倒还让你做了个丞相夫人……呵呵……这件事要是被我大哥知道,九泉之下,怕是都能笑出声来。”   霍皖衣了然道:“看来你是为了这位大哥。”   “……霍大人说得很是。”阴鸷男子深深看着他,似乎能透过这双眼睛看到霍皖衣内里究竟是什么模样。可这只会是一无所获。   因为就连霍皖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被誉为“漂亮”的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骨头。   “我和大哥相依为命,他聪明,有志气,村子里人人都说他将来会很有出息。”   阴鸷男子忽而回忆到:“可是我们家里很穷,大哥想要读书,考取功名,那是一桩很难的事情……但为了大哥的前途,我耗尽所有,倾其一切让大哥读书,进京赶考。”   “你猜大哥怎么样了?”他忽然问霍皖衣。   然而霍皖衣只是看着他,睫羽都不曾颤动分毫。   阴鸷男子道:“他考中了进士,做了官,我们终于可以过不一样的日子……大哥是个好官,他也对我很好,别的人做了官会变坏,但大哥不会,大哥始终很好,无论是谁见到他,都会说他是个好人。”   “然后你猜大哥又怎么样了?”   霍皖衣没有应答。   “他死了。”阴鸷男子道,“被你罗织了十二桩罪名,桩桩件件都足以让他被砍首、流放、抄家。”   说及此处,他却没有歇斯底里地怒吼,相反,他平静得让马车中的其他两人胆寒。   风雨欲来之前,总有晴日。   如今的阴鸷男子就如同风雨之前短暂的宁静。他不大呼小叫,诉说自己的痛苦,也不恶言辱骂霍皖衣的无情,他将所有的情绪藏在身体里,无人知晓他究竟在何时会爆发,将一切倾塌。   “我都不敢相信他居然会犯那么多的错,”阴鸷男子又道,“我不信大哥是这样的……于是我四处追查,我查来查去,最终还是查到了霍大人的头上。”   谁知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的霍皖衣却出声说话了。   霍皖衣淡淡道:“你说的人是太常寺少卿汤屿?”   阴鸷男子脸上的神情变化一瞬,他死死盯着霍皖衣,咬牙低语:“你怎么记得?”   “这还重要么?”霍皖衣靠在车厢上,微微仰起头,光落在他的脸上,衬得他好似是个恩赐众生的神祇。   他说话如此不动听,阴鸷男子不怒反笑:“好、好!霍大人说得很好,当然不重要了!因为我今日将你带出来,就是要让你跪在大哥的墓前赔罪!我要你把你做过的恶事桩桩件件说出来,让阎罗王听一听,谁真正该死,谁又是命不该绝!”   “只可惜啊……”霍皖衣轻轻眨了下眼睛,“汤屿已经死了。就算阎罗王想让他借尸还魂,他也只是一具白骨了。”   “你——”   这一次却是另一个人出声,那人比阴鸷男子年轻不少,双眼明亮,是个少年人。   他听到霍皖衣如此不知悔改,心里早就如火烧一般痛苦,恨不能直接一刀将这个人了结,免得让汤二哥更难过,反正他没爹没娘,天不怕地不怕。   他也很清楚,汤二哥嘴上不说,心里却比任何人都难过。如果这里有一个人最痛苦,那这个人非汤二哥莫属。   他瞪圆了眼睛,恶狠狠地对霍皖衣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你这个禽兽、畜生,狗官!你不要脸!都被人抓住了,还在这里大言不惭!你不要以为汤二哥好说话你就能胡说八道——”   “霍某可没有胡说八道。”霍皖衣眉目秾艳,如夤夜盛绽的繁花,引人沉沦堕落。   刹那间,少年被他的美貌惊晃了神,呆愣原地。   阴鸷男子沉着脸挡住霍皖衣望来的视线:“霍大人,这里可没有第二个谢紫殷让你勾引。”   霍皖衣静默片晌,忽而笑了。   “霍某受教了。”他语带轻嘲。   悄悄探出头看过来的少年双眼睁大,被他的笑容摄住心魂一般,心脏重重一跳。   作者有话说:   汤二:你是禽兽   霍美人:我是   汤二:新帝是糊涂蛋   新帝:朕是   汤二:你俩就摆烂??? 第87章 汤垠   汤屿以十二桩罪名被先帝打入天牢,判处斩首、抄没家产、亲族流放。   他不能被葬在盛京,是汤垠变卖所有家产,才得以让他在盛京城郊一处荒林里入土为安。   “我不是大哥的亲兄弟。”汤垠几人带着霍皖衣走到墓前,他目光悲哀地看着这座坟茔,木牌深深嵌在泥土里,就好似他和汤屿之间,纵无血缘,却也胜似亲生兄弟。   汤垠押着霍皖衣的身体,将匕首抵在那张昳丽无双的脸旁。   他不在乎霍皖衣披着如何艳丽的皮囊,他的目光定在汤屿的墓前,仅仅如此看着,心就痛得犹如刀绞。   “……他是个好官,他一生没有做错事,他帮了很多的人,造福百姓。”汤垠说,“我不管去哪里,都听到人们称赞他是个好官,他清廉、正直,他哪怕身在太常寺,也还是会为百姓伸张正义——”   他言及此处,站在一旁的少年忽而咬住嘴唇,眼泪在明亮的双眼中不住打转。   “可是他就这么死了。”汤垠有些茫然,“他被打入天牢的时候,我根本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我以为只是同名同姓的官员,或者只是一个误会。我从未想过他会因为犯下十二桩重罪而死。霍大人,你想得到么?”   即使是被他用匕首抵住身体,霍皖衣的神情依旧平静,甚至漠然。那双幽深的眼睛自上而下去打量这座孤独的坟茔——几乎可以想见,人人称赞的汤屿是怎样狼狈地被埋葬在这里。   然而霍皖衣毫不动容。   “世上的事情有太多是想不到的,”霍皖衣道,“人在出生之前想不到自己会降生于何处,在成长之时也不会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在临死之前,一个人永远也不会想到他人生中的每个刹那。”   贴在颊侧的匕首微微用力,汤垠道:“没想到霍大人还会有这样的想法。”   霍皖衣迫于这力道不得不仰起头,然而他投去的目光自始至终死寂,不见半分亮芒。   他甚至轻笑:“我现在这副模样,是否很像引颈就戮的阶下囚?”   汤垠却怔然:“……你什么意思?”   霍皖衣便笑出了声。他静静看着眼前所有,慢慢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威胁过。我坐于高处,览尽人间浮华,拥有世人艳羡的权柄。但是在百姓眼中,我是贪官污吏,在朝臣眼中,我是眼中钉肉中刺,在你们眼中,我甚至不如禽兽。”   “霍大人倒是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东西。”汤垠不由讽刺道。   霍皖衣道:“我是什么,又不是什么?世人眼中有无数个我,而我只需要知道我自己是谁。当我说我个纯善之人,那我便是了。若我说我不是,那我也就不再是。汤公子,而你从我这里想要得到的,你倾其所有也不会得到。”   “……你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劫持我?”霍皖衣好像真的不懂,可他的言语之犀利,几乎一字字刺进汤垠的心里,剖开他隐藏的一切,“因为你以为如今凭借谢紫殷为生的我无可抵抗,我从前再如何呼风唤雨,现下都只是丧家之犬。我会害怕被人夺去性命,我会恐惧再次一无所有——于是你想要我为自己做过的恶事害怕,你要我恐惧你们,在这座坟茔前痛苦难堪、悔不当初。”   汤垠没有说话,那位少年却咬紧牙关大喊:“难道不该吗?!”   霍皖衣没有去看他:“但我永远也不会,因为我就是心狠手辣,不知悔改,我就算死了,亦是如此。”   而这一番话语的最后一个字落下,始终保持冷静的汤垠却真正爆发了。   他手中颤抖,根本不能握住这把匕首,他死死抿住唇,双眼却还是控制不住地泄露出他的脆弱、紧张、无措,只不过短短片刻,他推开霍皖衣,自己却犹如被束缚的困兽一般,呜咽落泪。   “汤、汤二哥?!”   “汤二!”   另外两人急匆匆冲到他面前,试图去握住他的手。可递去的双手都被他挥开,少年愣了愣,回过头怒视霍皖衣:“你对汤二哥做了什么?!”   “我什么也没做。”   “那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少年满脸不信,“你这个狗官,你——”   “住口!”   汤垠忽然暴喝出声。   他们都被他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看向他,少年更是哽咽着出声:“汤二哥……你怎么了?”   然而汤垠没有回应他的问题。   汤垠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霍皖衣的身影,这瞬息之间,好似有阵轻风吹来,吹动霍皖衣的衣摆。汤垠又掉下两滴泪:“……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他一句又一句重复着发问,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重。   而他的狰狞映在霍皖衣的眼底,却好似星火闪烁又瞬息泯灭,不能掀动一丝涟漪。   霍皖衣道:“因为我就是禽兽不如。”   仅此一句,汤垠踉跄两步,忽而发狂着朝霍皖衣冲去,他高高扬起匕首——   “汤二哥!”身后的少年意图叫住他向下刺去的动作。   可是汤垠什么都不想听了,他恨眼前的人,他恨这个害死了汤屿的人,他要让霍皖衣为汤屿偿命,这让他时时刻刻都受尽折磨,而如今,让他心愿得偿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霍皖衣站在汤屿的墓碑前,他眼睁睁看着汤垠举着匕首向他冲来,而他不闪不避,眉眼间的艳色依旧动人心魄,好似这匕首刺到他的皮肉里,也只是如同吹了一阵秋风。   “汤二哥不要——”   在少年的尖叫声中,那把匕首擦过霍皖衣的身体,仅仅只划破了他的袖摆。   汤垠愣愣站在霍皖衣身前,握着匕首,像丢了魂魄。   “……你为什么不躲开?”汤垠涩声发问。   汤垠无法理解霍皖衣的这份泰然,生死一线之间,为什么这个最贪生怕死的人却毫不动容?   在他发问之后,霍皖衣终于动了。   那只执笔作答写下无数文章的手——轻易地夺走了他手中的匕首。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霍皖衣笃定道。   汤垠却不理解:“你为什么以为我不会?”   霍皖衣深深看进他的眼睛,良久,霍皖衣道:“正如你所说,汤屿是个好人,他善良,正直,清廉,纵然百姓的冤屈从不会通由太常寺解决,他却依旧会为百姓奔波劳累。”   “……你、你怎么知道。”汤垠阴鸷的神情全然被茫然无措取代。   “一个善良温柔的人,一个至死也不愿意签字画押的人,绝不会有一个下得了手去杀人的兄弟。”   霍皖衣轻之又轻地说话。   这座孤独的坟茔前静默了刹那。   “当啷——”   匕首落地,汤垠大梦初醒地低下头追寻那片刀光,而他颤抖着嘴唇,忽然往前又走了几步,双腿一弯跪倒在汤屿的墓碑前,捂着脸失声痛哭。   “……大哥……为什么、为什么啊?!”   少年苍白着脸,狠狠瞪了霍皖衣一眼,也跑到墓前跪下,小声地宽慰着痛哭不已的汤垠。   而自始至终不如何出声的劲装女子抬起头,遥遥望向即将破开的天光。   “来了。”她喃喃道。   随着她的话语,一辆马车驶入她的视线,繁复的罩顶之下,一把折扇挑开车帘,露出了谢紫殷那张俊美非凡的脸。   堂堂谢相竟然孤身出现在这荒林之中,任谁来看,都应觉得古怪或者意外。   但沉浸在痛苦中的汤垠无知无觉,少年虽看到了他,却也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只扫过一眼,低声道:“谢紫殷来了。”便不再搭理。   唯有劲装女子一瞬不瞬地望着谢紫殷,看着那道身影缓缓而至。   她一直沉默,直到此时,霍皖衣踏上马车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谢公子,这值得吗?”   却是在问谢紫殷。   谢紫殷偏过头看了她片刻,好似终于认出她的身份——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一笑,就此走上马车,吩咐车夫掉头回城。   他没有答案,她却已经听到了答案。   坐在四平八稳的马车里,霍皖衣被解开手中的绳索,耐心细致地按揉腕上的红痕。   他看着谢紫殷,忽然道:“谢紫殷,你向新帝求娶我,你保住我的命,也没有让我流落世间,你又让我见到新帝,任由我借你的势去争权夺利,你还为我铲除威胁,除去了想要杀我的人,也废去了孟净雪的一只手……为了我,你也不顾刘相,刻意将梁兄放回一甲……”   他说了这么多,可谢紫殷为他做的事何止这几桩?霍皖衣一时无法开口再说什么,他凝视谢紫殷的双眼,却无从看到深处,只从其中看到了自己心底的不解。   霍皖衣道:“……这段时日我一直在想,我之所以重回朝堂,竟几乎都是借着谢相大人的东风。”   他不由得追问:“你任我予取予求,难道没有穷尽的时候?”   没有期限,没有底线,亦没有终结。   他从不问这种话,可谢紫殷按揉着他手腕的动作依旧不曾迟滞。   过了片刻,谢紫殷松开他的手腕,倚在车厢上,缓缓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谢紫殷的答案是:“没有么?我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霍美人:你为我做了好多事情,我都是在吃软饭,你对我真好   谢相:希望你以后还说得出来   霍美人:QAQ   霍美人:能不能给我一个痛快   谢相:不能 第88章 多事   大理寺中似乎永远也没有天亮。   就着烛灯,这里一丝一毫的风景都充斥黑暗、阴冷,让人想起寂寥孤独,永无止境地绝望。   彼时霍皖衣冷眼旁观,看那无数残酷可怖的刑罚从姚心池的手中倾泻而出。   大理寺是个无人想进的地方。   因为在姚心池统管之下的大理寺,最不近人情、最冷漠,不看金钱,不问权势,只凭一桩运气——若能在姚心池创下的刑罚中活下命来,即是走了大运。   如此残忍无情的大理寺卿自然在朝堂上无人亲近。   可偏偏皇帝很钟爱他的这份“铁胆忠心”。   帝王想要处死的人,他悄无声息将其处死,帝王想要陷害的人,他耗费心机不让人翻案。   如果说霍皖衣是帝王的心腹宠臣。   那姚心池也不遑多让。   他们唯一的区别在于霍皖衣是个纯粹的帝王走狗,除却拜服于君王,他无路可走。   但姚心池的背后还有如日中天的姚氏,他不是孤身一人,亦不能做个纯粹的纯臣——他注定要被帝王猜忌,亦或为此丢去性命。   只是在那个时候他们还远远不能预见将来。   姚心池坐在太师椅上,他手中摩挲着带刺的长鞭,瘦削的身体被宽大的袍袖长衣罩住,然而谁都知道,他看似单薄的身躯之下,是污泥满布的心脏与骨头。   他仰起头,下巴微微抬起,一如平常地笑道:“还是不招么?汤大人?”   汤屿就被他吊在刑房的中央。   旁边站立的侍卫面容冷肃,烛灯的光落在他脸上,反倒显得他很是温和亲切。   他这么提问,汤屿却不应答,只轻轻笑了笑,别过头去。   “汤大人已经如此狼狈,怎么还要死撑?”姚心池好心好意地劝道,“你只要承认,签字画押,那陛下感念汤大人多年来的功绩,说不定还会给汤大人留个全尸。”   然而汤屿还是没有说话。   曾几何时风光至极的太常寺少卿,如今是衣衫褴褛、伤痕满身,就连被帝王夸赞过的脸庞上,都斜斜挂着一条深深的伤口。   姚心池只好叹了口气:“没想到汤大人这么倔。敬酒不吃吃罚酒,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罢了……”   他漠不关心地摆一摆手,将目光落到霍皖衣的身上,兴致缺缺道:“反正汤大人明日就要问斩,这些刑罚再用下去也无用。霍大人以为呢?”   他问得认真,霍皖衣居高临下地看他片晌,昳丽的容貌不带笑意,冰冷至极。   “姚大人心中已有决断,何必问我。”   “霍大人此言差矣,”姚心池道,“您是陛下眼前的红人,这桩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要您一句话,汤大人呀……也不是不能活命。”   霍皖衣轻笑出声:“以你姚心池的心计,这桩案子究竟是如何运作,难道你看不出?”   “看得出,霍大人便不准备救了?”   “我不需要救任何人,陛下想要的,便是霍某所求。姚大人赤胆忠心,霍某亦是如此。”霍皖衣眉眼妖冶,忽而俯下身来,一手搭在姚心池座下的椅背上。   姚心池挑眉:“霍大人?”   霍皖衣静静看他片刻,展颜道:“姚大人不必一次又一次试探我。我不会救汤屿,自然,也不会因为汤屿开罪姚大人……”   “只不过——”霍皖衣忽而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道,“姚大人反复试探我,甚至想以此将我拉入局中,是不是太看轻霍某?”   姚心池心脏无端收缩,干笑道:“霍大人言重了。”   “言重与否并不重要,”霍皖衣在他耳边呢喃道,“霍某给姚大人提个醒……这朝堂,是陛下的一言堂,不属于你,亦不属于我。但姚大人的命,霍某却可以想要就要。”   姚心池赫然瞪大双眼。   然而抛下这句话,霍皖衣神色平静地直起身,他遥遥看了汤屿一眼,淡淡道:“既然汤大人不愿画押,那便不画押罢。事已至此、木已成舟,陛下要的也不是谁人无辜,谁人可恨。姚心池……你今日的试探,终有一日,霍某会百倍奉还。”   话音落去,霍皖衣嗤笑一声,拂袖而走。   ……   “如此说来,当年的大案并非你一手主导,他们要你偿命,反而是冤枉了你。”   谢紫殷执着扇柄轻拍膝头,神态慵懒,顿了顿,又微笑道:“只不过你若是会喊冤,那天底下这群嚷着要你偿命的人岂不显得很傻?”   霍皖衣倚着车厢,耳边车轮碾压枯叶的声响清脆,他听了须臾,道:“他们也不算冤枉了我。”   谢紫殷道:“那以你的意思,就任由他们为了汤屿寻你的麻烦?”   霍皖衣道:“事已至此,我就算说是误会又能如何?我又为何要说?单单因为他们要取我的命,我便要服软喊冤么?”   “霍大人素有一身傲骨,”谢紫殷状似了然,意味深深,“谢某受教。”   “……不知道相爷怎么会孤身前来?”   “你知道本相会来?”谢紫殷问。   霍皖衣颔首:“相爷留在我身边的眼线不少,这种事情自然不会逃过相爷的掌控。真要说来……相爷怕是早就知道,不做阻挡,是料定他们不会要我的命?”   谢紫殷道:“也许本相不是料定了这个,而是根本不在乎霍大人是否会因此丧命。”   霍皖衣道:“夫君觉得我会信吗?”   “你不信也没有什么错处。”谢紫殷向他勾了勾食指。   霍皖衣倾身凑近,衣襟被谢紫殷屈指勾缠。   谢紫殷道:“霍大人已是今非昔比,再也不是什么孤家寡人,本相又怎能让你随随便便就死?”   他一句话音温柔,但好似有什么深深话意,让人无从探查。   霍皖衣怔了怔。   “……听相爷的意思,是打算让我死得不这么随便?”霍皖衣笑着反问。   这处天光从车窗外映来,霍皖衣纤密的睫羽罩下一片阴影。   谢紫殷垂着眼帘,半晌才道:“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   “……我只是,想不到为什么要你活着。”   一碗酒可以喝上多少时候?   莫枳认为,自己如果是在观花赏月,那一碗酒便饮一晚。但要是放到现在,那他一碗酒根本就不用饮完——因为仅仅是应付这么个‘娇滴滴’的少年,他就胃口全无了。   说来这件事也是他倒霉。   自从他来到盛京,买下的宅子就不知被多少人踏破门槛,竞相拜访,连累得他府邸都不敢再回,只能整天在盛京神出鬼没地游逛,等夜深了才敢翻墙回府。   堂堂首富之子过得如此可怜,莫枳心酸不已,忍不得都要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然而今日,他不仅心酸,还倒霉,倒霉透顶的那一种。   他在酒楼喝酒,包了个场子,正沉浸其中之时,忽而见到一个清秀的少年在巷口被人拦住去路,看起来要吃个大亏。   莫枳仗着自己在酒楼包场,为了过把高人的瘾,他轻飘飘喊了句“住手”,就迫不及待去看那几人的反应。   那几人确实被他唬住了,以为真有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为少年撑腰,只得骂骂咧咧地离去。   ——若是仅此而已,那便罢了。偏偏那被莫枳以两个字搭救的少年性子极倔,站在巷口高声问了恩人许久,在莫枳忍无可忍地应答之后……   少年就硬闯进酒楼,站在大堂里喊着要亲自给恩人道谢。   莫枳自然不肯,让掌柜的将这人打发走。   但掌柜的怎么也没能把人赶走,反而眼睁睁看着少年拿了把椅子,坐在大堂中间,不依不饶地要见恩人。   莫枳不得不承认,他活了这些年,头一回见到这么倔,这么烦人的人。   于是堂堂首富之子,只能被这么赶鸭子上架地见了这位少年郎。   被允肯上楼拜见恩人,少年欢喜非常,在看到莫枳的瞬间,双眼就掉下泪来,盈盈一拜,堪称婀娜多姿:“青珠儿见过恩人……”   少年名唤“青珠儿”,据他自己所说,他无父无母,也无名无姓。   这个名字还是收养他的人随口起的,说是一种‘代号’也不为过。   青珠儿望着莫枳,可说是眉目含情:“恩人救了青珠儿的命,青珠儿无以报答……只能以身相许……”   “……等等!”这句话落在莫枳的耳中不啻于惊雷,他大惊,“本公子虽然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惊才绝艳、令人痴狂——但本公子心有所属,救你也只是举手之劳,你可千万别以身相许。”   他确然真诚,谁知青珠儿听到他的拒绝,反倒哭闹起来:“那又该如何是好!奴、奴身无长物,亦无钱财能报答救命之恩……除却这身体,奴还能给恩人什么……如果、如果恩人嫌弃奴这副身体……奴还不如死了!”   ……   一番话语道出,少年娇滴滴的模样映入眼帘,让莫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与此同时,谢紫殷侧首听罢线人回报,指尖抚摸霍皖衣耳垂后的红痣,嗤笑道:“这桩轰动盛京的大案迟迟不破,罗大人的位子,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想要取而代之了。”   作者有话说:   梁神: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喜欢这种人   莫少:我还是太帅了   高瑜:这就是本王笔直不弯的原因!   玉生:呵呵 第89章 孤意   天时地利人和,罗志序占了三样。   他得新帝赏识,任用他作了顺天府的府尹,看似风光,实则背后有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寻个由头上奏弹劾,将他从这个位置上拽下。   正巧出了桩“冤魂索命”的大案,顺天府接了案子,却没能立时破案、擒拿真凶,反倒让市井间流言四起,皆扰得人心惶惶。便正中某些官员的下怀。   顺天府尹的位置是个香饽饽,肥得流油。   只要不是什么秉性刚直,眼中揉不得沙子的清官,谁做了顺天府尹,那都是挥挥手便能敛财无数,可见这是个好位子,人人眼红。   现下案子迟迟不破,众人有了借口,弹劾罗志序的奏折雪花般飞去宫内,就等着早朝时新帝发怒罢免罗志序的官位。   罗大人过的是什么样水深火热的日子暂且不说。   晨光大亮,天色晴好,相府里幽幽寂寂,不闻人声。   直到霍皖衣自床榻上坐起,接过药碗递到谢紫殷的身前,这屋中才响起声音:“……这碗药的味道怎么不一样?”   他发问的时候,陶明逐正从屋外走进,闻言道:“因为我改了改方子。”   “改方子?”   “一个方子如果用太久也不见成效,那只能换一个方子试试。”   “或许还有一种说法你会更能体会我的心情,”陶明逐坐在椅子上翘起脚尖,耸肩道,“死马当活马医。”   以陶明逐的身份、骄傲而言,他绝不会轻易说出这种话。   霍皖衣心底一沉。   他转过头去看谢紫殷:“相爷最近病得更重了?”   谢紫殷已经将碗中的药汤喝得见底。再苦涩的药流进他的嘴里,亦不能让他皱眉半分。   谢紫殷没有答话。   “不如说根本就没有好过。”陶明逐便在一边冷笑着接话。   霍皖衣问:“真的毫无起色?”   “有,但那么一点点起色对于谢相大人的病情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谢紫殷却微微一笑,道:“我还不会死,你说得这么可怕做什么。”   陶明逐沉下脸色。   “是,你不会死,”陶大公子阴阳怪气道,“但是人活着迟早都要死的,能多活一段时间不好么。”   莫枳再见到霍皖衣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喜悦。   按理来说,他见到霍皖衣那张漂亮的脸,说什么都会心情愉悦,眉眼含笑。绝不会神色冷淡,一言不发。   可他确实什么话也没说。   倒是展抒怀坐在他身边侃侃而谈,说了好大一通话。   纵然其中几个故事令人拍案叫绝,乐不可支,讲故事的展抒怀都笑得前仰后合,莫枳也还是满脸颓唐,眼中带着几分生无可恋的绝望。   展抒怀有些纳闷:“莫公子,莫大少爷,您今日是怎么了?这好不容易来了盛京,怎么反倒更不自在了。”   “唉。”   “唉!”   连连叹息两声,莫枳摇着头道:“我上当了。”   “上当?”展抒怀有些错愕,“您堂堂勤泠首富之子,心眼儿比芝麻还多,还会上当?”   提及此事,首富之子更是沉痛:“因为我太善良。”   “……啊?”   莫枳只得细细讲完那日的一念之差、一言恩情,然后就被死缠烂打的整件事。   展抒怀肃然起敬:“您也是不怕麻烦,连前因后果都不问,就直接出言相助……”   “这难道不好?本公子在勤泠素有美名,哪怕天底下的人都说我是个纨绔子弟,在勤泠你问问本公子的大名,那可都是赞美之词。再者说,一群人拦一个人的路,就算事出有因,那也是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胜之不武。”   不说莫枳这番话语有没有道理,但凡他说的,展抒怀就没有不捧场的。   是以展抒怀立时拍手赞道:“好好好,莫公子说得有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展某醍醐灌顶。佩服佩服。”   莫枳道:“可就是如此善良的本公子居然就被人讹上了!”   真可谓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看起来清秀可怜又单纯的少年郎,怎么活像个莬丝花,看似柔弱,却非要勒住人的脖颈才罢休。   “这个叫青珠儿的确实可疑!”展抒怀和莫枳同仇敌忾,不由道,“嘶……莫公子,你说,他会不会是知道你的身份,故意纠缠于你?”   莫枳眉头一皱,却听霍皖衣忽而出声:“自然是因为知道才会纠缠不休。”   他如此说,莫枳反而不服:“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非得是为了本公子显赫的身世才来纠缠吗?就不能是因为本公子风流倜傥,俊俏无双,他对本公子一见钟情,所以才死缠烂打,非要向本公子以身相许。”   霍皖衣不为所动,只道:“莫公子才貌俱佳,世人皆知。”   莫枳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没有一个人见过莫公子的才貌之后会如此纠缠。”   “……你这是好话还是坏话?”莫枳听着有些不对。   霍皖衣淡淡的:“是人话。”   莫枳问:“所以你是觉得……本公子虽然才貌双全,但这位青珠儿却应是贪图本公子的身家财富,才会对我死缠烂打?”   “或许不止如此。”   “啊?”   莫枳眨了眨眼,摇着扇道:“还有什么?”   霍皖衣道:“难道莫公子心中没有起疑?怎么一桩事巧之又巧,偏偏在这种时候出现,又被莫公子纳入眼底……也许布局的人自己也没料想到,莫公子竟能如此配合地上钩。”   “你是不是在贬我。”莫枳只抓住最后的问题。   霍皖衣道:“霍某是在实事求是地说话。”   莫枳道:“那他贪图我的钱财也行,就算是设局本公子也认了。现在重要的是……究竟要怎么摆脱这个哭哭啼啼的大男人。”   而如今让莫大公子头疼不已的青珠儿正跪在地上。   他跪的不是自己的心上人高瑜,而是端坐在太师椅上,漫不经心抚弄着拂尘的玉生。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玉生的声音又轻又冷,飘飘得像他们初见那时一般,高远神秘,无边无际。   青珠儿抿着唇,颇有几分委屈:“我也是为了王爷好。”   玉生嗤道:“为了王爷好,你就可以自作主张去接近莫枳,自作主张将自己暴露出来。你知不知道莫枳和霍皖衣相识?你胆大包天,一意孤行,你知不知道你擅自纠缠莫枳的举动,足以让霍皖衣猜出你的身份,到那个时候,你还怎么去接近梁尺涧?”   他说话时语气并不激烈,可越是平静,越让青珠儿胆颤。   “……梁、梁尺涧,不是玉生道长去接近吗?”青珠儿瑟缩着身体,哽咽道,“我就算被猜出身份,霍皖衣也不会知道我是王爷的人!梁公子的事情,已经不关我的事了!”   玉生垂着眼帘看他:“不关你的事?”   青珠儿眼眸微颤,强撑着道:“难道不是么?玉生道长自从见过梁公子以后,不也是经常去见他么。如果还和我有关系,那你去见他做什么……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去见梁公子,都只说些有的没的,根本没有为王爷做事!”   “你怎么知道?”玉生漠然发问,起身走到他身前,在青珠儿撤回双手的刹那,靴底踩下,碾在他十指上。   “啊——!”   一瞬间冷汗直冒,青珠儿脸色煞白,抖声道:“……我、我……”   “你在王爷这里倒是很受重用……连探子都敢往我的身边安插。青珠儿,你的胆量实在令贫道大开眼界,不知该如何应对你这个‘宠臣’才好。”   青珠儿不仅脸色煞白,连唇瓣也开始发白。   “玉、玉生道长,青珠儿错了,”他眼底含着泪求饶,“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发誓。”   玉生轻笑一声,也不看他,冷然道:“我去见梁尺涧,的确什么也没说,也不曾为王爷做事。青珠儿,你需得明白一件事……我和王爷之间,是合作,是各取所需。并非是我要奉他为主,如你这般做个忠心耿耿,摇尾乞怜的狗。”   “我见不见梁尺涧,皆与你,与王爷无关。我和他说什么,做什么——那都是我的事情。你胆敢伸手,就要想好后果。”   逐渐昏暗的书房里熏香味浓。   解愁咬着唇,颤抖着双手擦去书桌上新沾的血迹,仓惶道:“……相爷,您、您再这样下去……”   “怕什么,”谢紫殷落在黑暗里的面容模糊,隐隐只听得到他一声轻笑,“我还不会那么快就死。”   解愁道:“可是……”   谢紫殷摆了摆手,解愁忍耐着止住声音。   他倒坐在宽大的座椅里,依旧一身红衣,眉间朱砂深深,衬着他唇角残留的血迹,更显得凄艳。   “我早就是个死人,活到现在,每一日也是在与天争命,与阎罗抢时机。”   谢紫殷轻轻笑着,俊美的容颜沾着血色。   “所以你放心,在我想做的事情未做完之前,我会一次又一次争过天意、抢过阎罗。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他最后一字落了尾音,解愁低着头,看着手绢上殷红的污迹,沉默许久,低声应了句:“是……解愁明白。”   作者有话说:   霍美人:老公你直接虐我吧你别吐血了我害怕   谢相:我不怕   陶公子:我服了你这个老6   隔壁教主:你和我一样找死是吗   有琴谷主:重点是他的大夫没我厉害   陶公子:???? 第90章 无心   汤垠想,如果人之一生,非要做个顶天立地的人,那只要一生俯仰无愧天地,那便是死而无憾,虽死不悔。   他与汤屿做了那么多年的兄弟,他清楚知道汤屿是个怎样的人——汤屿绝不会犯下十二桩罪责。天下间多的是人知道汤屿在蒙冤受难,可所有知道这些的人,都不曾为汤屿仗义执言。   然而汤垠并不恨他们。   因为汤垠明白,真正造成这一切的,是帝王,是皇权,是那个高坐在龙椅之上,却从不曾听黎明百姓心声的帝王。   人们都说那是九五至尊,一个高高的龙椅,无论是什么人坐下,这个人就拥有了将他人的命运握在掌中的权力。   汤垠和许多怨恨霍皖衣的人不同。他清楚知道谁才是罪魁祸首,谁才是真正的源头。   他唯一痛恨的,是霍皖衣非要做刀、做剑,为帝王铲除异己,为帝王的野心殚精竭虑。   ——这凭什么呢。   汤垠不得其解。他无从体会霍皖衣百转千回的心思,在他眼中,霍皖衣便是为虎作伥的人,不是源头,亦非起因,却也手中提剑,斩向每一个帝王想要除去的人——纵然此人是忠臣良将,是世族贵胄。   但也正如同霍皖衣所说的那样。   汤垠从来不曾想过动手杀人。   就连动手伤人他都不敢做,更遑论取人性命?哪怕他敢,他也不愿如此。   因为汤屿绝不会想看到他这副模样。他们是兄弟,彼此最了解,如果他行差踏错,那以后奈何桥前,黄泉相见,他该以怎样的神情去面对善良的大哥?   霍皖衣轻易看透了汤垠阴鸷之下的软弱。   他没有借着谢紫殷的权柄去查探汤垠等人的下落,反而借此猜到了盛京近日疑案的某种真相。   在霍皖衣看来,汤垠几人出现的时机太巧妙,他们有备而来,却并不是非要让他付出什么代价。嘴上说得再残酷,汤垠终究还是无法破除自己的心头迷障,还在为了所谓的善良对他这个无耻小人手下留情。   正因为汤屿的留情,让霍皖衣意识到这桩疑案极有可能是一种警告。   自霍皖衣想清凶手真正的目标指向的是自己之后,他便一直在想,凶手究竟想借此事告诉他什么?   如今想来,这便是一种无声无息的警告。   能在他回府的必经之路上取人性命,且不惊动他人,还能设局故意让他看见,这不会是一个人所做,而是一群人的手段。   而什么样的人才会故意以此来警告他?   霍皖衣想,除却那些穷凶极恶的歹人,便是对他恨之入骨的仇家。   纵然他在这世间的仇家数不胜数,但敢于如此做的,却不一定会有多少。   要知道口口声声对他喊打喊杀,几次三番刺杀、暗算他的孟净雪,也是个手上不曾沾过人命的“干净人”。   只不过这位干净人落入谢紫殷的圈套里,眼也不眨地给了他一剑,算是难得真正见过血的“仇家”。   这般一想,霍皖衣的不得不承认,能用尸体来警告他的真凶,一定与他结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怨,且没有一个汤屿能在死后还能让他们冷静。   他们取人性命,已然疯魔。   没有立时就来向霍皖衣动手,唯有一个可能。   ——汤垠几人先一步蹲守在他周围,这群人还没来得及出手。   实则现在还想要在他这里报仇雪恨的人,都占了个“敌明我暗”的好处。   然而比起这些似有若无,可能暗藏危险的警告,霍皖衣心里却更在乎另外的事情。   ——谢紫殷的心疾。   陶明逐已经同他确认了谢紫殷患的即是心疾,不过究竟因何而起,唯有谢紫殷自己知晓。   但若是要他直截了当地发问,怕是会被谢紫殷轻易挡回,当作从未听过。   上次见面时,他托莫枳多调查心疾之症,得了闲暇,他也窝坐在明堂殿的一角查阅医书。   梁尺涧对他学无止境的精神十分钦佩,笑语晏晏:“霍兄实在是令梁某惊喜。”   霍皖衣问惊喜在何处。   梁尺涧道:“明堂殿内事务繁忙,霍兄却还能抽出时间学习医书典籍,梁某自叹弗如啊!”   倒有些感叹。   闻言,霍皖衣笑道:“若是梁兄想学,我这里还有几本医书,趁此时候,不如你我留在这里多多学习,难保不会习得个一技之长。”   “免了,”梁尺涧摇首,“我若是学医,还不知要被表叔公怎样磋磨。说来……霍兄,这段时日朝堂可不太平,你是否向谢相大人打探过?”   “并无。”霍皖衣道。   自从知晓凶手真正的目标是自己之后,霍皖衣便没有多看顾这桩案子。   虽说听到些许弹劾罗志序的风声,但霍皖衣自觉与此人关系平平,甚至可说尚有积怨,更不会为此多费心神,自然也没有去询问过谢紫殷的看法。   反观梁尺涧,嘴上说不爱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为官,实则还是心有牵挂,生怕这桩案子牵扯到新帝,让这个圣明之君失了民心。   “想要得到民心何其之难,可若说失去,那便是眨眼之间。”梁尺涧叹息着道。   霍皖衣道:“这桩疑案可大可小,只是流言伤人,世人也几多愚昧罢了。梁兄……我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他这般说,梁尺涧岂有拒绝的道理:“霍兄但讲无妨。”   霍皖衣看他片刻,意味深长地笑道:“既然是这桩案子流传的是‘’冤魂索命‘,那依我所见,案子只要一日不破,那百姓担忧的,反而多是鬼魅魍魉。”   说至此处时他们目光相对,梁尺涧忽而眨了眨眼,问道:“听霍兄的这个意思……难道是想说,魍魉诡事,该由太极观出面解决?”   霍皖衣道:“梁兄睿智,一点即透。”   “……”梁尺涧沉默了一会儿,又道,“霍兄,你是觉得太极观的玉生道长言说是我的有缘人,所以此事我可以主动求助,让玉生道长破除流言?”   “难道梁兄不觉得这是目前为止最好的方法?”   “也不是不好,只是我与玉生道长的关系,实在不能说是熟悉。”   霍皖衣道:“玉生道长时时都说梁兄是他的有缘人,既然有缘,那梁兄所想,他未必不知。说不定他一直在等候梁兄求助,也未可知。”   梁尺涧垂着眼沉吟许久,苦笑道:“霍兄就别说笑话了。”   霍皖衣却摇头,认真道:“霍某可没有玩笑。上次见到玉生道长时,霍某已经询问过他十分愿意破除流言,只可惜我不是玉生道长的有缘人,并不能请动他……太极观的继任观主,岂是我这等泛泛之辈可以左右,梁兄,你若是有心,不如也自己去试试。”   他字字句句说罢,梁尺涧一时无言。   旁人饮酒,不是作乐,就是为了解忧。   谢紫殷以前饮酒,只是图酒气氤氲时的几分浅醉,如今他病症加重,便再不饮酒。   他改为饮茶,也只因淡茶、清茶,绝不饮浓茶。   有闲情逸致时,他亦会亲自挑拣茶叶,当作打发时间,陶冶身心。   霍皖衣从宫内回到相府时,他正窝在宽大的座椅里,无所事事般挑拣新进的茶叶。   他见霍皖衣回来,手中动作一顿,淡淡道:“你似乎不该回这里。”   霍皖衣在他身旁坐下,伸手和他一起挑拣茶叶,轻声说:“本来应该回我的那座府邸。但是相爷的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差,我自然也就没了心情,不想再回去。”   谢紫殷眉梢眼角都带着慵懒意味,闻言道:“霍大人说话这么好听,本相甚是受用。只可惜府中屋舍太少,怕是不能留霍大人在府中过夜。”   论睁眼说瞎话,谢紫殷说第二,怕是无人敢认第一。   霍皖衣险些被他的胡说八道气笑:“相爷不必为我忧心,霍某自有去处,就算是在这廊上睡下一夜,霍某也领受得。”   “领受什么不好,偏偏领受这些东西。”谢紫殷掸开一绺茶叶,语调懒慢轻轻,“别人都盼着要好处,你倒好,没有好处连坏处也要。”   霍皖衣忽而道:“谢紫殷。”   他直呼谢紫殷的名姓——这种事,倒也很有一段时日没有如此做过了。   谢紫殷也不觉被他冒犯,只挑了下眉,低声道:“你想说什么?”   霍皖衣问:“你是否不想治你的心疾?”   “……治与不治也无区别。霍大人,你难道听不出陶神医的言外之意么?”   谢紫殷的心疾,无药可医,亦是不治之症。   屋中静了须臾。   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凝视着谢紫殷苍白的侧脸,他抿了下唇,道:“如果你真的是身患心疾,那为何会有这心疾,总该有个缘由。谢相大人,你对缘由难道一无所知么?还是说,你明知是什么缘由,却宁愿无药可救?”   谢紫殷捻着茶叶,忽而转过头盯视他眉眼情绪,唇边牵出两分笑意来。   谢紫殷道:“如果缘由是你,你会任我刺上九剑,丢进渭梁河里么?”   作者有话说:   好耶这一卷结束啦下一卷猛猛冲!   霍美人:你捅过我好多次了   谢相:……   莫少: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小陶:……莫少,你该上车的时候不上车啊   # 是无情 第91章 无医   弹劾罗志序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堂上不知为此吵过几次。   这群官员弹劾他人时写下的奏折个个文采飞扬,引经据典,数百年历史可谓是信手拈来。   等到早朝时,叶征问询:“谁人能接下这桩案子?”   他们却也个个沉默,没有一人敢应承这桩奇案。   叶征高坐在龙椅之上,帝王冕毓下,谁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他低沉冷厉的声音:“你们几次三番言说罗大人不配为顺天府尹,一桩案子时至如今也未破去,现下朕可以让你们取而代之,好好破除这桩冤魂索命的奇案。”   “怎么?你们为何无人应声?”他轻轻笑着说话,却无端让人想起先帝。   当年高太子登基为帝,也有许多大臣仗着自己的威望名声,刻意不听从高帝的旨意。   每每高帝传下的想法,都会遭受几位大臣的竭力劝阻。   朝堂上根本没有高帝的声音,只剩下诸位大臣你来我往的试探、交锋。高坐龙椅上的帝王甚至被他们抛之脑后,好似只是龙椅上的装饰。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高帝会忍气吞声的时候,高帝也是这般轻轻笑着说话。   那之后,几位大臣被以不同的罪名贬谪流放、抄家,甚至还有人被满门抄斩。   如今新帝也是这样说话。   朝堂立时静寂无声,就连呼吸声响也不由自主地放低、放轻。唯恐大声了,就引来帝王的注意。   叶征的手搭在扶手上,他居高临下,扫视台阶下低垂着脑袋,装作哑巴的诸位大臣。   他冷笑道:“无话可说么?”   帝王威压汹涌而至,无人胆敢应声。   这个病无药可救。   陶明逐不得不承认,他遍寻医书,求教长辈,最终得到的亦只是无能为力四个字。   因为谢紫殷病在心里,病得太重。   除却这位病患自己,没有人能做到对症下药,挽救他摇摇欲坠,几乎要走到尽头的性命。   陶明逐抿着唇,刻意在霍皖衣府邸前的那条小巷里拦住了他。   正是黄昏,霍皖衣才从明堂殿出宫回来,官服未脱,眼见着陶明逐神情不对,他便轻轻颔首:“直接进府说罢。”   陶明逐跟着他走进府中,穿过长廊,他们在一座亭子里相对而坐。   陶明逐哑声道:“谢紫殷病得太重,我的药对他没有用。”   他开口最先说这一句话,不曾寒暄,或许也无从叙旧。   霍皖衣静了许久。   “……你认为他的心疾在我么?”霍皖衣问。   陶明逐道:“我不知道他的心疾会源于什么,我只知道,作为一个医者,我对他的病症束手无策。”   霍皖衣道:“如果只是心疾,也会如此严重?”   “一个人如果病在身体,不说百病百愈,也总有些药物能缓解病症,不至于让人立即丢了性命。可一个人如果病在心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陶明逐的话并非无的放矢,他凝视霍皖衣的神情,一字一顿道:“他已经是药石罔效。”   “药石罔效……”霍皖衣喃喃自语,忽而笑道,“那你同我说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我就能救他。”   陶明逐道:“救与不救我也不好说。我头一回入世就遇到这么棘手的病人,想来以后再行医,也不会遇到更难的问题。”   他没头没尾说起自己的事情,在霍皖衣看来时,他叹了口气,放缓声音道:“我其实是想告诉你,你要做好谢紫殷随时会死的准备。”   放在桌下的手指痉挛着蜷缩起来,霍皖衣的神情好似有片刻恍惚。   但是在陶明逐的眼里,霍皖衣自始至终都十分淡然轻松。   “我要走了。”陶明逐道。   可是霍皖衣却问:“走去哪里?”   他听得出陶明逐的意思,这位天纵奇才般的’神医‘,已经被谢紫殷的心疾打击得失去信心。   果不其然,陶明逐道:“我要回族中继续学医……我治不好谢紫殷,他也不用再喝药了。”   霍皖衣道:“那些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么?”   陶明逐道:“已经是药石罔效,还哪儿来的用处……反正那些药也苦得厉害,折磨了他那么久,是该让他轻松下来,好好度过这段时日。”   他话语里有一种谢紫殷时日无多的绝望。   霍皖衣脸色渐渐苍白,忍耐着心口越发剧烈的绞痛,垂着头轻声道:“你觉得……谢紫殷,还能活多久?”   “也许是一日,也许是十日,或许是一月,亦可能是一年。”   陶明逐给出的答案并非绝对,有长有短。短的不过十二个时辰,长的却已是一轮春秋。   “那我便放心了。”霍皖衣却在陶明逐惊诧的眼神中微笑。   “……放心?”陶明逐不解。   霍皖衣抚着心口,等绞痛之后的迟缓钝痛渐渐退去,他才出声指点迷津:“在事情完就之前,谢紫殷绝对不会死。”   “那你知道谢紫殷到底想做什么吗?”陶明逐问。   “我不知道。”   然而霍皖衣偏头沉吟片晌,忽而笑道:“不过他想做什么,就不让他做成,他大概就能活得久一点了?”   梁尺涧冷着脸站在湖边。   他见今日天气晴好,特意寻了个闲暇时候出门踏青,谁料行至这处湖水边岸,他兴之所至,将将写下词阙时,就听见了青珠儿的声音。   自从那次与青珠儿不欢而散,梁尺涧就再也没有回想起这个人。   如今再见,梁尺涧却只看到一张陌生至极的脸。   他当初救下青珠儿时,只觉得青珠儿清秀可怜,有过几分怜惜,或许也有点浅薄喜欢。   但那种情动意动的感受并不浓郁。   可他还是向青珠儿许诺,留下了信物,那是他年纪轻轻,怀着赤忱时的头一回心动。   他不愿一时犹疑让自己往后失悔终身。   直到青珠儿退回了信物,梁尺涧也便意识到就此错过,他也不会失悔终身。   他拿得起放得下,绝不是个沉迷情爱,耽于心动的糊涂客。   他将青珠儿的事情抛之脑后,不曾想会再见到。也没有料到,再见到的时候,青珠儿从前落在他眼中的清秀可怜,竟然变得庸俗不堪。   青珠儿的确变了。   变得庸俗浮躁,矫揉造作,变得梁尺涧甚至无法相信,自己曾经为了这样的人心动。   更令梁尺涧意想不到的是青珠儿还会纠缠他。   那双眼睛欲语还休,左右无人,青珠儿就直往他身上贴。   浓烈的香味儿顺着那双手飞来,梁尺涧当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甚至还捡了根树枝防身。   “你做什么?”他冷声问。   青珠儿楚楚可怜地看着他,娇声道:“梁公子,您这就不认识青珠儿了么?”   梁尺涧道:“我认识你,但我和你之间的关系,似乎没有这般亲密。”   哪知晓青珠儿却捂着脸嘤嘤直哭。   “梁公子,当初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但你救过我的性命,这是真真儿存在过的事。您可以忘了我,青珠儿却不能忘了您。救命之恩,本就该以身相许……青珠儿不能许您一生一世,但是这身体……也可以给您……”   “噗!”   从身后的竹林里蓦地传来一声笑。   静了静,那笑声反而更加猖狂:“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真的笑死了,阿展啊,快点掐一掐我,不行了,我要晕过去了。”   这些话语里对青珠儿的嘲笑分毫不减,惹得青珠儿真情实意掉了几滴眼泪。   “……谁、谁在那儿!”   “咳咳。”   梁尺涧挑眉看去,见两道身影从竹林中迈步而出,一人白衣宽袖,衣上丝线精致,莲纹秀美。一人身穿黑衣,手里拿着扇子,还做小伏低地搀扶着白衣公子,却又不见丝毫奴颜婢膝之态。   见到那位白衣公子,青珠儿心底暗道糟糕,他转身即走,跑得飞快。   “……怎么这就跑了,”白衣公子不满道,“本公子有这么可怕吗?”   梁尺涧看向他,拱手道:“这位公子——”   一句话没说完,白衣公子直接洒脱至极地摆了摆手:“本公子姓莫名枳,出身勤泠,我爹莫在隐,是勤泠首富,我年方二十二,没有娶妻。”   “……”   “…………”   展抒怀适时为他解围:“梁公子,在下展抒怀,是……霍大人的朋友。”   莫枳一惊:“你怎么直接就把霍美人给亮出来了。”   展抒怀道:“因为梁公子也是霍大人的朋友。”   “啊?”莫枳皱着眉仔仔细细打量了梁尺涧片刻,嘀咕道,“长得确实不错,但是和本公子相比不是差了许多?怎么这霍美人的朋友一个个的,比我的还要多?”   梁尺涧微微笑道:“莫公子品貌非凡,天下间自然是无人能及。梁某不过仗着有几分才华,是以才与霍大人做了朋友,有着几分交情。”   莫枳听罢,满意道:“不错,你很会说话,你姓梁,你叫什么?”   梁尺涧颔首,彬彬有礼道:“梁尺涧。”   他话音刚落,展抒怀惊叫一声,差点没有扶住踉跄身形的莫枳。   莫枳好悬没有摔倒,他站直了身子,张口就道:“原来是梁榜眼啊,失敬失敬,客气客气,哪里哪里,您真是如天上明月,皎皎圣洁……”   展抒怀:……   作者有话说:   一个人病怎么行,要两个人一起病。   谢相:一个人痛怎么行,要两个人一起痛。   小陶:……   莫少:……   展某:…… 第92章 惊魂   烛火就此明灭一瞬。   刀光之下,露出一张陌生至极的脸。   霍皖衣站在门前,不闪不避,他们隔着这盏刀光对望片晌,她收刀回鞘,颔首道:“霍大人,我们虽然从未见过,可你大名鼎鼎,我曾听过无数遍。”   霍皖衣道:“上回相见时姑娘并未同霍某交谈,不知此次,姑娘寻我又有何要事?”   这位身着劲装的长发女子,赫然是那日与汤垠二人同行的人。   她盯视着霍皖衣的容貌,声音极冷淡的:“我姓公孙,单名一个镶字。金镶玉裹的镶。”   公孙氏。   霍皖衣从回忆中寻找出类似的字词,后知后觉想起一桩先帝还在世时的往事。   世家公孙氏,府上出过丞相,有过司马,还曾出过两位贵妃,风光之盛,可说无人能及。   但在先帝的眼中,越是风光,越引人猜疑,越野心勃勃、暗藏杀机。   公孙氏并非一夕覆灭。   它是个庞然大物,先帝不能如同处置谢家一样随便安置缘由,先帝用别样的方式,将公孙氏一步步从内而外地瓦解,看它崩塌、倾倒,化为尘土,变成史书中薄薄的一页。   在霍皖衣为官之前,公孙氏就已是摇摇欲坠的废墟。   他有些讶然:“公孙家族竟还有一个活口么?”   以先帝历来的残暴不仁,绝不会容允公孙氏留下血脉。   但是公孙镶却道:“我是族中仅剩的一个。除我之外,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姓公孙。”   霍皖衣问她:“敢问公孙姑娘又为何要来寻我?”   公孙镶道:“汤垠让我告诉你,盛京流传的冤魂索命之案,真正的凶手与我们也曾打过交道。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汇聚于盛京,唯一的目的就是取走你的性命。”   “可他们不会这样让你轻易就死,”公孙镶冷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们想要折磨你,让你害怕,如果你再粗心大意,如同那夜一般被人轻易掳走,那你要面对的人,将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   她传的话让人有些惊讶,因为以汤垠的身份,他不该来提醒霍皖衣这个“杀兄仇家”。   公孙镶神情平静地传完这番话,站在门前,与霍皖衣对望。   静了片晌,霍皖衣道:“……善良不是一件好事。”   公孙镶深以为然地颔首:“我也这样想。但汤垠不觉得折磨你是什么好事。他有些天真,有些过分善良,如果是我,我绝不会来提醒你,纵使你不是真凶,你也是真凶完就这种种的刀。”   “公孙姑娘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兵器是没有错的。”   公孙镶眼神一冷:“什么?”   霍皖衣道:“神器之所以为神器,是它的主人只做善事。魔器只为魔器,是因为它的主人多行恶事。兵器本身没有善恶,它只随主人的心意而动。”   “但是霍大人不是兵器,而是一个人。”公孙镶道,“兵器不分善恶,也没有喜怒哀乐,但霍大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应该通是非,明对错,不能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也许公孙镶说的话是对的。霍皖衣想。   许多怨恨他、厌憎他,想要取他性命的人,之所以如此记挂、仇视他,就是因为他不是纯粹的刀,一个无从知晓是非对错的兵器。他是人,生于天地,读书明理,理应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也应当知道大丈夫生于天地,自当俯仰无愧于心。   然而这些话至多只是听听而已。   霍皖衣淡淡笑道:“人各有志,霍某要走怎样的路,做什么样的人,都只与自己有关。”   他也可以做个仗义执言,雪中送炭的正人君子。   在风霜雪雨中为忠臣良将,为善人冤魂伸张正义,洗去满身的污泥——可是凭什么呢。   霍皖衣想。   凭什么要我为他们洗去这些东西?   他们与他两不相干,犹如陌生人,皆是这人间寥寥过客,谁亦不会与谁纠缠。   他在先帝面前的所有荣华富贵,名利地位,都是凭着自己一点点争取得来。他同样如履薄冰、胆战心惊,时刻会因帝王之怒而狼狈丧命。   他自己即在污泥之中,从不曾被洗净。   秋风吹时,落叶簌簌而至。   谢紫殷倚坐在廊前的长椅上,伸手接住一片枯黄的叶。   “你是说这位玉生道长为我算了一卦?”他低声发问。   提及此事,解愁神色微妙,好似心有余悸般回答:“……是,那位玉生道长说,相爷……相爷的卦象,是吉卦。”   “既然是吉卦,你为何如此紧张?”谢紫殷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枯叶,呢喃道,“还是说……在你眼中,吉卦不如凶卦?”   解愁低首道:“玉生道长说,相爷想要做的事情,必然事事成功。所以是大吉之卦。”   谢紫殷不由笑道:“好一个大吉之卦。”   “他是要见我?那就请他来罢。”   玉生挎着拂尘而来,哪怕是初次踏入相府,亦是如履平地般轻松,闲庭信步,仙姿凌风。   他与谢紫殷隔着两步台阶相见,对望片晌,玉生施礼道:“见过相爷。”   谢紫殷颔首道:“玉生道长为何要求见本相?”   玉生道:“因为相爷是贫道的有缘人。”   “有缘人?”谢紫殷似笑非笑,引着玉生往廊上行走,穿廊过花,又含笑道,“玉生道长的有缘人应该不少。”   玉生眼皮也不抬,跟在谢紫殷身后慢声道:“可如相爷这般独特的有缘人……却是仅此一个。”   谢紫殷顿住脚步:“本相有什么独特的?”   玉生低低念了句’福生无量天尊‘,眼帘抬起,神色淡漠道:“贫道与相爷是同一种人。”   “同一种人……”   谢紫殷一字一顿念罢这四个字,挑眉道:“哪种人?”   玉生上前两步,压低声音,宛如诉说一个秘密:“悟求真道的人。”   “悟求真道的人?”谢紫殷道,“我从不信道。”   玉生轻笑出声:“信也好,不信也罢,人人皆有自己所求之道,所悟之真。谢相大人,你和我之间的确有缘,你想做的事情,也许我正能相助。”   谢紫殷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玉生道:“我不知晓,却能猜测一二,如果相爷需要我相助,那我必然竭尽全力,绝无二话。”   “因为你与本相有缘?”   “是,因为相爷是贫道的有缘人。”   惊梦坐起,霍皖衣沉沉喘息着,头脑昏沉,却不再能回忆起让他惊魂动魄的梦境。   那似真似假,如梦似幻。   让他好像身处深渊漩涡,无处可逃。   霍皖衣睁大了眼睛,去看这方天地,黑暗、幽寂,似乎随时都张开着深渊巨口,要将人一并吞噬进去,不留半点儿光亮痕迹。   那是场噩梦。   霍皖衣大汗淋漓,他抬起手,借着惨白微弱的月光,看到自己白皙无暇的手腕。   它有过淤青红痕,有过绳索捆缚。   霍皖衣眨了眨眼。   他突然很想谢紫殷。   从他得知谢紫殷的病无药可医开始,他就忽然举棋不定,满心茫然。   谢紫殷太了解他。   他能轻易被谢紫殷掌握住命脉,看到弱点,捏紧软肋——而世人以为他没有软肋。   他看不清谢紫殷到底在想什么。   也许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他得到的未必是他想要拥有的。霍皖衣忽而有种莫名的心慌。   如果、他想,如果……我如今所做的桩桩件件事,走下的每一步路。   ——都是谢紫殷想要我走的呢?   如果,如果这所有的事情演变到最后,才是谢紫殷真正想要的结果。   那我又该如何?   他无从得知答案。守着这黑夜里的幽深寂静,霍皖衣静默着呼吸,身躯发颤。   几乎就是在这个瞬间,他眼前突兀地出现一道光。   那光亮很快扫来,却比以往孟净雪暗杀他的时候挥得要慢。   霍皖衣立时翻身下榻,躲开刀刃,只被风吹过颊侧,但仅仅片刻,他又被飞来的刀光晃了双眼。   有一只冰冷的手从身后将他的脖颈勒住。   力道很重。   “没想到霍大人这么警觉,”那人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再警觉也没用……姓汤的抓到了机会又不好好报仇,居然还把你给放了回来,真是好笑。”   霍皖衣没有答话,因为另外一道人影将窗户推得更开,蹲在窗台前扭头道:“还废什么话,赶紧带他走!要是晚了,被谢紫殷发现,我们两个都跑不掉!”   “知道了知道了!”   还未过几日,霍皖衣便又被另一波人绑着双手,困在马车上。   马车轱辘轱辘不知要走去何方。   霍皖衣倚着车厢,借着车窗看向窗外的风景。   “你怎么不怕?”负责看守他的人吹了声口哨,坏笑道,“叫几声好哥哥,我帮你把绳子解开怎么样?”   霍皖衣抬眼看向他。   昳丽殊绝的皮囊举世无双,单单投来一道目光,就足以让人心旌神摇。   看守的人失神一瞬,正要再调戏他几句,车帘却又被人撩起,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走了进来。   四目相对许久,霍皖衣轻笑道:“……怎么是你啊,谣娘。”   作者有话说:   这次还是故意被抓的,以后都没这事儿了。   谣娘是展抒怀的老婆,出场过的。 第93章 出卖   四野寂寥,唯有一丛篝火明亮。   谣娘领着他走到火堆前,下巴一抬,霍皖衣就被人按着坐在了地上。   他不喜欢这种地方。   又冷又脏,像极了幼时在霍府里的那个角落,令他想起许多不美妙的事情。   但霍皖衣没有挣扎,他坐在那儿,目光停在谣娘的脸上,好似头一回认识这个奇特的,惊天动地的女子。   霍皖衣道:“我没有想到会是你。”   “霍大人贵人多忘事了,很久之前,我与展哥为霍大人做事的时候,许多事都是我在做。”   谣娘冷淡地道出这一句话,又说:“不过想来霍大人也不会记得什么,毕竟谣娘也好,展哥也罢,在霍大人的眼中也并不重要,只是用来驱使的工具罢了。”   “所以你向我出手?”霍皖衣问道。   他云淡风轻,仅有过片刻的诧异。谣娘冷嗤一声,道:“我难道不该向你出手吗?”   “因为我总是指使展抒怀为我做事,是吗?”   这个问题从霍皖衣的嘴中说出来,实在是太轻巧,轻巧得令她发笑。   谣娘脸上带着冰冷的笑意,淡声说:“你什么都很容易猜到,谁的心你都知道。以前你让展哥为你做事,那是因为你有权有势,我们不得不从。如今你还是让展哥为你做事,成天夸夸其谈,说些似真似假的玩笑,他相信你,我却不信。”   霍皖衣却道:“我这个三元及第难道还能作假么?”   “三元及第?霍大人,你如今的确风光,但你的风光究竟自何而来,难道你不清楚?”火光映在谣娘赤色的衣衫上,照得她的眉眼凌厉锋锐,全然不似平常。   “如果没有谢紫殷,你也许早就被新帝赐死,和先帝一起在阴曹地府重逢。你们君臣相得,合该如此。”   霍皖衣道:“听来你十分恨我。”   她的确恨他,怒而失笑:“我当然恨你,我没有一刻不恨你。展哥明明可以过得很好,你却再三拖他下水,让他帮你做事,这桩桩件件,都是因为你。你凭什么?霍大人。你无情无义、无耻卑鄙,天下皆知!”   谣娘定定看着他的脸,深吸了口气,神色微妙:“你连谢紫殷都能动手要他的命,天底下还有什么是你霍皖衣做不出来的?你骗展哥,他会信你,但我不会信你,霍大人,我再也不会相信你。”   这声响如同咬着牙落下尾音。   霍皖衣道:“所以你打算如何对付我?”   谣娘道:“他们都和你有仇,想要你的命。我与他们做了交易,自会有人来取你性命。”   “若我身死,你就不怕展抒怀发现你有不对?”   “他发现又能如何,”谣娘倒映着火光的眸子璀璨发亮,“到他发现的时候,你已经死了。”   然而霍皖衣神色不变,微笑反问:“若我没有死呢?”   “你一定会死!”   谣娘不假思索地应答:“他们不像那个姓汤的心软懦弱,他们是真心实意要你的命。霍大人,你也不能怪我,你也知道,人各有志,我与你之间都有想要的东西。而你的存在阻碍了我,我只能让你消失。”   “你这样做,谢紫殷难保不会发现。”   “霍大人放心,我已经将事情处理好了,不说谢紫殷不会发现,就连展哥也不会知道……我在今夜掳走了你,将你送到你那群仇家的手上。”   谣娘一步步向他走近,居高临下地看他,须臾,她唇角勾起:“霍大人怕不怕?”   他抬起眼帘,眉眼间依稀含笑:“我若说不怕呢?”   谣娘道:“不怕也好,霍大人天不怕、地不怕,没什么能吓到你。但我很怕,从你再来见展哥的时候我就害怕,我怕你又让他为你出生入死,做尽可怕的事情。你倒是风光了,展哥却不知要受多少罪。”   霍皖衣白玉般的脸颊被火光映耀,他眼底深深,话语也意味深长:“展抒怀应该珍惜你。天下间没有第二个人再能如你这般在意他。”   “是,”谣娘直截了当承认,“我对展哥好,因为他对我好。但他还是会相信你,为你做事,霍皖衣,你但凡有一点良知,都不会再让他为你犯险。”   “我本就没有良知,你难道还不够懂我?”霍皖衣笑道。   于是谣娘在这刹那静默着,目光在他的身上反复流转,过了许久,谣娘道:“你凭什么,霍大人,你风光的时候,我和展哥不风光,我们害怕。   “你不风光了,我和展哥也在害怕。我们为你做事,也受你牵连,只和你共苦,不曾与你同甘……如今到了这种地步,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   “还能是因为什么,”霍皖衣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顿地回答,“因为我没有良心,我卑鄙无耻。”   秋夜里响了道惊天彻地的雷鸣。   玉生站在城门外的风口上,拂尘扫过他的袖摆,风吹得他飘飘如仙,好似瞬息便会举步登天,飞升羽化。   梁尺涧被他从府中叫出来,同他一起站在这风口上被风吹得衣衫猎猎。   这道惊雷一起,玉生抬起头,喃喃道:“时机到了。”   “什么时机?”梁尺涧捂着耳朵发问。   玉生道:“救人的时机。”   “救人?”   “救霍大人。”玉生偏头看他,“他被人绑在城外的一座山中,我们现在动身,正好能救下他。”   梁尺涧怔了片刻,讶然道:“就凭你我?在下还是先告知相爷——”   “谢相大人知道。”   “……知道?”梁尺涧难得茫然不解,“什么是谢相大人知道?”   玉生抚着拂尘穗子,眉眼漠然,遥遥望着天外:“意思便是,谢相大人知道,可他不会去救人。而你我去救,才是这一局的天意。”   ……有一滴雨。   篝火被砸落而来的雨滴打灭了一瞬火焰,但那只是一滴雨,微乎其微,不过片刻,一丛篝火便烧得更高,浑像被激怒后窜起头来。   霍皖衣静静看着篝火摇曳。   谣娘早已将他抛下离去,如今山野之间,只剩下他与那位马车上的男子。   那人黑衣飒然,足底踩在一块石头上,抻了个懒腰:“喂,这个……霍大人啊,你说你做人怎么做得这么惨,别人那么好看一姑娘都想要你死,啧啧啧……你这是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啊?”   霍皖衣轻笑道:“我活着就是在做恶事,自然有的是人想要我死。”   “唷,听你这口气,你做过的亏心事不是一件两件?”那人起了兴趣,“缺德事没少做,讲这种话都不带脸红的,啧啧,我佩服。”   “你不知道我是谁?”霍皖衣偏过头来。   那人摊了摊手:“我只知道你是什么三元及第,本朝的什么状元……哎呀,我根本不在乎这些。我也就是拿钱办事儿,为兄弟们打打头。至于你到底是谁嘛……我没问。”他甚至还摇头耸肩,以示自己什么也不清楚。   霍皖衣道:“我以为你也是我的仇家。”   那人往篝火堆里丢了两根枯草,挑眉道:“看不出来啊,你长得这么漂亮,还会有那么多仇家?”   “也许是因为我叫霍皖衣。”   “……喔!你就是霍皖衣!我想起来了,我二哥说过,以前有个霍皖衣和他有仇,这次的新科状元也叫霍皖衣,指不定就是同一个人。”   那人倒没有多惊讶:“这么看……你们两个就是同一个人?你就是霍皖衣。否则也讲不出什么道理会让他们都想要你的命。”   霍皖衣道:“的确如此。”   “可惜了,可惜啊,”那人啧啧摇头,“你生得如此好看,要是随随便便就死了,那也太可惜了。要不我帮你逃跑吧。”   然而这句话听起来便无多少诚意。   霍皖衣也不曾动过逃跑的念头。   他移开视线,又去凝视熊熊燃烧的篝火,神色淡淡:“不必。”   那人问:“怎么就不必了?难道你还想死?”   “我不想死,也不想逃。”霍皖衣道,“你们能悄无声息潜入将我带走,难道不曾想过缘由?”   “……哦?什么缘由?”   “我的府邸一直都在谢相大人的监视之下,”霍皖衣抬起手轻轻抚在颊侧,他微笑道,“你们如此轻易带我离开,不是因为我疏于防范……而是因为,我本就要走这一遭。”   “唷,还真被你说中了啊。”   那人全然没有被抓住把柄的慌张,反倒又吹了声口哨,耸肩道:“反正这件事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只负责把你带出来。既然你本来就要走这一趟,可见你也不会死了。那也好,你这么漂亮,我可舍不得让你死。”   霍皖衣道:“你不怕我事后报复?”   “报复就报复呗,我从小到大做的事情哪一桩不是会被报复的?”那人用舌尖顶着牙齿,忽然撸起袖子,让霍皖衣看他手臂上的伤痕,“这全是被仇家报复出来的。”   霍皖衣看了片晌,哑然失笑。“你很有意思,可让你带我出来的人,不正是你的兄弟?”   “兄弟啊,就是用来出卖的,”那人浑不在意,“越亲近的兄弟,越好利用,背叛的时候得到的越多。喂,霍……霍那什么,你说,就你这样的人,应该很能明白我的意思。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无名人士:谁能知道我后面那么有用!   梁神:谁能知道我为什么要半夜出门。 第94章 断游   空茫的夜色中零星又洒落了几颗雨滴。   那人说是在问询,语气却笃定至极,神色间甚至还留有几分桀骜。   霍皖衣微微眯起双眼:“你这样说,好似十分了解我。”   “不敢谈了解二字,我只是听了些风言风语,认为霍大人应与我是同一类人。”   也许他说的并没有什么错处。   出卖、背叛,总是亲近的人才能得到更多的利益,越是亲近,便越多利益。   他有大半张脸都沉在黑暗阴影里,霍皖衣看了片刻,淡淡道:“就算我与你是同一类人,可我们想要的东西却不绝对相同。”   “道不同不相为谋嘛!我懂。”   那人顺嘴接话,摇头晃脑地笑道:“这天底下又有谁和谁能一样。”   霍皖衣不置可否,转而问:“他们什么时候会来?”   “很快吧。”那人站起身往远方眺望。   “不如同我说说,一共有多少人?”   那人眉眼带笑,扭头向霍皖衣看来:“你还有心情好奇这个?”   “我自有退路,自然有心情好奇这些。”霍皖衣也同样站起身来,他双手被绳索捆缚着,并不能顺他心意掸去衣袖间的枝叶尘灰,这不禁让他蹙眉。   那人道:“大概是六七个人吧。我也不清楚,我毕竟只是帮人做事,收点儿钱财也就罢了。多的也不用过问。”   “你是想说少知道一些事,就少一份危险?”霍皖衣含笑发问。   那人摊了摊手:“唷,你还挺懂我。没错,我对你们这些弯弯绕绕的都不感兴趣,我只看钱,也只看我自己的心情。”   “——”   随着声响彻山谷的鸣叫,那人转回头看向远处:“人快来了。”   然而他话音落下,从山林间忽而窜出一道令他们两人都意想不到的人影。   那人影像是追着一只兔子奔来,两三下跃过灌木丛,以极快的、无人能反应的速度,倏然撞进离她最近的黑影怀里。   “砰!”   那人险些被她撞得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身形退了好几步才堪堪停下。   “对不起、对不起!”   她手忙脚乱从那人怀里退出来,眨巴眨巴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那人脸色,小心翼翼地问:“我帮你揉揉?”   这五个字将那人惊了一跳,又往后退却两步,自己给自己揉着心口道:“别别别!”   “可你看起来好像很痛!”她说,“真的对不起,我是想追那只兔子……不知道怎么兔子没追到,反倒是把你给撞到了……要、要不这样,我带你去看看大夫?”   “不用,真不用!”那人连忙摆手,“你这力道虽然有些大,但还不至于要让我去看大夫。”   “真的没事?”   “当然没事,我可不是会逞强的人。”   她满腹疑惑地点了点头,忽而又走近道:“你把衣服脱了,我看看,真没事也就算了,要是受了伤,我是要负责的。”   那人惊愕万分,眼睛不由得瞪大,抿了唇,颇有些惊慌失措地望向霍皖衣的方向。   霍皖衣忍俊不禁:“章姑娘。”   她反倒被这突然而然的一声吓到,循着声音源头转过身:“……怎么是你呀!霍公子!”   赫然是章欢的模样。   霍皖衣不答反问:“已是深夜,章姑娘怎么还在追兔子?”   “啊?那是我养的一只野兔,很可爱的。就是不知道怎么会从笼子里跑出来……”   章欢可怜兮兮道:“我很喜欢那只兔子,是爹那天去山里打猎,特意为我带回来的。”   然而纵然如此,章欢也还是没有忘记方才发生的事情。   她眨了眨眼,后退两步,左瞧右看片刻,摸着下巴问:“你们两个是朋友吗?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山上?”   这次,霍皖衣却不打算为谁解围。   他眼底带笑,刻意道:“这你该问那位兄台。”   于是章欢的脸立刻调转过去,双眼一瞬不瞬地望向那道人影。   那人被她这样盯着,心脏重重跳起,忽然慌不择口:“我我……我叫方断游。”   “……”   “我好像没有问你的名字。”章欢也有些慌了,她挠了挠头,发髻上的珠花直晃。   方断游尴尬得脸色发红:“咳咳咳!”   霍皖衣道:“……你确实没有问方少侠的名字,但相遇即是缘分,方少侠这般主动说出自己的名姓,应是想要结识章姑娘。”   方断游连忙摇头。   但章欢眼睛一亮,歪着头,仔仔细细将方断游打量:“原来是这样啊!你居然是个少侠!难道……你就是那种行走江湖,劫富济贫,锄强扶弱的侠客?!”   她语声惊喜雀跃,让人不忍心否认她的话。   方断游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能含含糊糊“唔”一声。   章欢便当他承认了:“方少侠,真是失敬。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们这些侠客,要知道如果不是我爹不同意,我早就出去行侠仗义,做个人人敬仰的大女侠了!”   “对了,”她双眸弯弯,笑道,“我姓章,单名一个欢字。我叫章欢。”   “咳……”方断游眼神飘忽,“方……不是,章姑娘你好,我,我也不是什么侠客。就、就是走走江湖……咳……那个,霍、霍公子啊,你和章姑娘认识,那那那……”   他望向霍皖衣,挤眉弄眼,表情颇有几分狰狞。   霍皖衣饶有兴致欣赏片晌,道:“章姑娘,你该回去了。”   “可是我的兔子——”   “天色这么晚,一会儿说不定还要下大雨,你现在不回去,是想让你爹为你担心吗?”霍皖衣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地强势与笃定,“现在就回去,不要重蹈覆辙。”   这四个字让章欢下意识抿了唇,她点点头:“……好,那我这就回去……但是你们两个呢,你们什么时候回去?”   霍皖衣与方断游对视一眼,他道:“现在。”   章欢立即道:“我送你们下山!”   “别别别,”方断游又急了,“霍公子说得对,现在天这么黑,你一个姑娘还是早点儿回家的好。”   章欢鼓起脸,有些生气:“我送你们下山而已!就一会儿!”   “不用送了——”   遥遥的,有个陌生的声音穿过山林而至,随之从黑暗中走出一道人影。   玉生挎着拂尘,环视四周,淡淡笑着低头施礼:“诸位施主,有缘相聚,自会再逢,何必急于一时呢。”   章欢瞪大眼睛看着他。   “哇!你是个道士!”章欢惊奇道,“你能不能飞啊?”   玉生淡漠的眸子扫向她:“若贫道得造化功德,羽化飞升,当是能飞。”   “那你现在能不能飞呀?”   “贫道修行不够,尚不能如此,”玉生道,“不过贫道迟早能修得造化。”   章欢听不太懂他的意思,茫然地“噢”了声。   霍皖衣道:“章姑娘,如此,我们便先下山,你快些回家。”   “好,我知道!霍公子、方少侠、会飞的道长,再见!”   章欢又笑起来,向他们挥一挥手,转身钻进山林树丛之间。   那道身影越走越远,彻底消失在夜色里。   玉生道:“走罢。”   “等等,”方断游却没动,“你谁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知道我们在这儿做什么吗?”   玉生偏头看向他,眼底深深,神色薄情:“你们要取霍皖衣的命,我知道。”   “哟呵,”方断游挑眉,“你知道,你还要带他走?”   “贫道不会做无把握之事,既然来了,便一定能带霍大人走。”   “你怎么带他走?”   玉生目光漠然,从袖中取出一纸书信交到方断游的手里。   方断游皱眉翻开,匆匆看罢,眉头皱得更紧。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就丢在山脚,我的有缘人大抵已经请了刘相大人出面,将这群祸乱盛京的恶人带去顺天府了罢。”   方断游犹自不解:“你怎么会知道?”   “我已说过,你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将我带走,只因为有人让你们神不知鬼不觉。”霍皖衣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   “……你们这图什么?!”方断游道,“早知道,你还来什么来,直接把人抓住不就行了?”   话音落下,便感觉到另外两人用看傻子的目光看向了自己。   方断游问:“你们这是什么眼神?”   玉生轻飘飘扫了扫拂尘:“福生无量天尊……施主,你需明心见性,造养修行,莫要再沉溺红尘,不得挣脱。”   方断游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那群人不会来这儿了,我是知道的。那也行,就这样吧,我呢,就回我的地盘儿,你们……自己玩儿吧。”   “对了,下次要是还有人找我,只要钱足够,我还是会帮他们。”   玉生却道:“施主怎么会以为自己还能走呢。”   这让方断游想要离开的脚步倏然顿住。   “什么意思。”他转头看来。   霍皖衣道:“你是收钱办事,却也将我从府邸中掳了出来,岂能让你说走就走?”   方断游瞪大眼睛:“好哇,原来你们在这儿等着我!”   “告辞!”   他话音飞快落下,立刻动身逃跑,窜出去的速度犹如那只不见下落的兔子,眨眼间就再也没了踪迹。   作者有话说:   天然克坏蛋。   方坏蛋:我不是坏蛋。   莫少:你脸上写着坏蛋两个字。 第95章 诀别   顺天府的大牢昏暗无比。   展抒怀顺着火光指引一步步走下台阶,在一间牢房前停了脚步。   狱卒冲他点点头,转身走远,守在拐角,只露出半个背影。   展抒怀沉默了许久。   他隔着铁栏,专注地望着牢房中的人影,如同初次相见般,一点一滴,一丝一寸都看得细致清晰。   “谣娘。”他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满是叹息,“为什么?”   她是个爱美的女人。   她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裳,簪芙蓉样式的头饰,双眸剪水,令人见之难忘。   展抒怀已经记不清她与自己度过多少个春秋。   他们总是相伴左右。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狼狈,穿着囚服,被关在阴暗的笼子里,明媚的容颜苍白病态。   为什么?   他这样问,谣娘抬起头看向他,咬着唇道:“因为我讨厌霍皖衣。他总是让你做很多危险的事情,展哥,我不要你以身犯险,你不能受他摆布。”   “可是谣娘……”展抒怀喉间又泛出涩意,“我已同你说过,我和霍大人之间是各取所需。我也需要他帮我做事,我不是事事都在为他而做,我是为了我,为了我们。”   “可是凭什么啊,展哥!”   谣娘神色凄苦,仅仅是看到他心痛的眼神,就落下了眼泪。   “他让你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那么危险!我总是担心……担心你被发现,担心你被人抓住把柄……担心你受伤,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每次你一离家,我都会害怕,”谣娘捂着唇颤抖不已,哽咽道,“我怕突然有人闯入家中,说你得罪了哪个权贵……触怒了谁。我也怕听到你不好的消息……”   谣娘双眸含泪地看他:“我会很害怕啊,你知不知道,展哥。我每次都害怕,你只要一离家,我就好怕好怕。”   展抒怀心痛万分。   他做的事,十个里有八个是为了她。他总盼望给她最好的东西,让她无忧无虑。   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他给到她的,不是快乐,而是恐惧。   展抒怀喉中哽咽,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   谣娘悲声道:“展哥,我多想告诉你……不要再做了,那些事你都别再去做……不管是什么事,关于什么,我们都别管,别碰。我只想你好好儿的,我也好好儿的。我想和你过一辈子。”   展抒怀嗓音沙哑:“我们可以的,谣娘。”   “不……只要霍皖衣活着就不可以!”谣娘瞪大双眼看他,“他要利用你,想尽办法让你为他做事,你就算不想帮他,你也还是会因为他许诺的好处而心动。展哥,他太了解你,知道你想要什么……如果他不死,你永远都不会放下这一切。”   “展哥,我们不能一生受制于人,尤其是被霍皖衣控制在手里。”   她几步挪到铁栏前,隔着铁栏向展抒怀伸出手,白皙柔滑的手指抚在他的脸上:“他那样的人,没有情义,没有良心,他轻易就能控制你,说不定他还很得意……得意你这么轻易就上了当,由他驱使。展哥,已经不能这样了,他不再是当初的霍大人,我们都不用受他控制了,你知不知道?”   他抓住她的手腕,只觉得好凉。   动了动唇,展抒怀低声道:“我帮他,都是因为帮他有用……我才帮他。”   谣娘却摇头道:“不,你不懂,你不知道……我不要你从霍皖衣那里得到什么好处,我只要你好好儿的啊,展哥……我宁愿和你一起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什么富甲一方,享尽荣华,那些东西我并不想要。”   展抒怀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谣娘。”   “反正到了现在,你和我都没有退路了,”谣娘噙着泪,“你去杀了霍皖衣,会有人为你带路,我们可以一起走,逃到天涯海角,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谣娘?”展抒怀缓缓睁大眼,错愕道,“你是什么意思?”   谣娘抿了唇:“我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和他们合作,就算我被抓住,也还是会有人帮你……展哥,你杀了霍皖衣就好了,他本来就是该死的人……”   她的话没有说完。   她忽而住了口,因为遥遥黑暗里,霍皖衣的身影渐渐行近,黑色的衣衫衬得他肤白胜雪,容貌昳丽绝艳。   展抒怀松开她的手,转而挡在她身前:“你怎么来了?”   霍皖衣眼眸深深,从他身后的阴影一扫而过:“她要杀我,我不该来么?”   “霍——”   “你不用急着说话,”霍皖衣打断他的声音,“没有什么是我和谣娘不能说的。”   这句话落下尾音,霍皖衣淡淡道:“让开。”   展抒怀没有动。   “……让开吧,展哥。”身后传来谣娘有些发哑的声音。   展抒怀皱紧眉头,叹息一声,往旁边挪开两步,只留出个空来。   火光摇曳间,谣娘抬起头,神情漠然地与霍皖衣对视了片晌。   “你想和我说什么?”她扬声问。   霍皖衣道:“你十分想要我的命?”   “难道还能有假,我很想要你的命,每天都想,每时每刻也想……只要展哥离开我,我就会发了疯地想。”   她亦不避讳,直言快语地回答他。   展抒怀神情苦涩。   “很好,”霍皖衣没有再看她,视线移转到一旁,静默须臾,他道,“你们走吧。”   “……什么?”谣娘一怔。   她想过他会说什么,千百句都料想过。   无非是许诺出更多好处,无论能否达成,只要能哄骗一时便是一时。   却不曾想过霍皖衣会这样说话。   然而霍皖衣并不在乎她的惊愕,只微笑道:“你想杀我,但我不想死。所以我不能由着你要我的命。”   “既然你是害怕展抒怀因为我而丧命,那你们就走吧。”霍皖衣道。   谣娘问:“走去哪儿?”   “去任何你们想去的地方。”   “……你会真心放我们走?”她却又嗤笑出声,“你这样的人,什么对你有利你才会做。我可不觉得你是真的要我们走……霍皖衣,你又在算计什么?”   “算计?”   霍皖衣一掸衣袖,火光自他袖摆的花纹上一跃而过,落在他眼底。   他偏过头看向她,眸中却犹如有着幽渊万丈。   “我霍皖衣想要算计什么,总是会成功。谣娘,你难道还不够懂我么?你懂我,就应该知道,当我能用算计解决一桩事时,那谁也避不开我的算计。”   “你怕么?怕这又是什么陷阱,我放你们走,其实是在害你们。我可以告诉你,这的确如此,但你有说不的资格么?你没有资格拒绝我,所以即使如此,那就算是陷阱,你们也要给我跳下去。”   这番话令谣娘怒而发笑:“你说得不错,你就是这样的人。霍皖衣,你这样说话,倒比你平时虚情假意的样子真实得多。”   霍皖衣笑了笑,将守在拐角处的狱卒唤来。   “放她走。”他说。   狱卒有些为难:“……这,霍大人,罗大人他,也没说可以放啊。”   霍皖衣道:“早晚都要放她走,现在放正合适。若有什么意外,霍某一力承担。”   狱卒拧着眉,好似掂量了下霍皖衣的分量,随之摇头咂舌,拿出钥匙,当真给牢房解了锁,将牢门打开。   直到此时,霍皖衣方看向展抒怀:“你还在等什么?”   展抒怀动了下嘴唇。   他在谣娘走出牢房时牵住她的手,哑声道:“你做了什么。”   “……什么?”谣娘平静地回望。   “你不是这样莽撞的人,谣娘,你比我要聪明,你……”   谣娘灿然一笑:“因为我中了毒。”   “中毒?!”展抒怀瞪大双眸,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会中毒……”   “那一日,我出府办事,就此撞见了他们,他们早就知晓我们和霍皖衣的关系,所以,他们让我喝下毒药,要我帮他们绑走霍皖衣。”   谣娘垂下眼帘,苦笑道:“然而他们棋差一着。”   “那他们有没有给你解药?”展抒怀问。   “他们还没有给我解药。”谣娘道,“其实我也明白,我和他们合作,也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一时无言,哑声难说,心中酸涩至极。   “因为我恨霍皖衣,他总是利用你。”谣娘说。   霍皖衣道:“你们可以去陶氏族中求他们解毒。”   展抒怀怔了怔:“……你是说,让我去找陶公子解毒?”   “除此之外,你还能想到什么办法?”霍皖衣反问他。   展抒怀道:“你愿意让谣娘和我——”   “我要你们的命又无用处。”霍皖衣嗤道。   顿了顿,他又说:“趁现在快走,晚了时日,怕是神仙难救。”   “……霍兄——”   “不再是了。”霍皖衣却道,“谣娘说得对,我一直都在利用你。我们从前不是朋友,更不是兄弟,现在、以后,也不会是。”   展抒怀望着他神色平静,毫无动容的脸。   “好,”展抒怀低声道,“霍大人,你要我做的事情,我还是会做到。”   霍皖衣浅浅笑道:“我答应你的事,也一样会做到。”   作者有话说:   展某要下线了,之后再回来。 第96章 他们   一桩案子悄无声息结尾,第二日顺天府尹的位置就换了主人。   罗志序被放回昶陵,临行前,特意去拜访了霍皖衣。   他们以往多有不对付的地方,谈不上谁对谁错,如今又或分别,罗志序会亲身登门拜访,着实令霍皖衣有些惊讶。   论亲近,他们更如陌生人,既无朋友之谊,也无同道之义。   他为罗志序斟了杯茶,撩衣坐在石凳上:“罗大人怎会专程来向霍某道别?”   “我将回往昶陵,也许毕生不会再入盛京。”   罗志序也抬手为他斟茶,叹了口气道:“既然再也不会相见,那过往的恩怨,便当它一笔勾销。”   “其实以霍某所见,霍某与罗大人之间并无什么恩怨。”   “是。一直以来,是我看不惯你,而非你在得罪我。”   “这样想,罗大人是又看得惯霍某了么?”   “哈……”罗志序一手捏着茶杯,指腹来回摩挲杯沿,“我还是看不惯霍大人。”   霍皖衣却不恼,反而双眸含笑:“哦?那罗大人是什么意思?”   “我虽然还是看不惯你,但这段时日,我在盛京也想了许多事情。我不适合辅佐陛下,排忧解难的事,通常都是谢相和刘相在做。而我……大概不给陛下添麻烦,就是桩好事。”   “罗大人不必妄自菲薄。”   然而罗志序笑着摆手,摇首道:“我是在说真心话。我不适合留在盛京,这里波谲云诡,处处陷阱。”   他似有所悟:“其实谢相大人说得对,一直以来,我都是在拖累陛下。所以今次事毕,我便直接向陛下举荐他人,奏请回往昶陵。”   “之后罗大人意欲如何?”霍皖衣问。   “在故乡清闲几日,再去帮荀子元料理料理昶陵事务,官帽都交了回去,就当我是先一步告老还乡了。”   霍皖衣难得有些怅然:“罗大人一腔赤忱,若能为官,必能造福百姓。”   “哈……霍大人当初骂我不曾为百姓请福祉,怎么现在反倒夸我一腔赤忱,必能造福百姓。”罗志序言至此处,舒朗而笑,就着茶杯饮了口茶水,又道,“霍大人,从前是我心有偏见,看不到你半分的好,才会频频言辞难堪,令你为难。”   他突然说起这种事。   霍皖衣道:“……罗大人怎么好端端又说这些话。”   “因为我是来赔礼道歉的。”罗志序倒是将话语说得很是直白。   他站起身,端着茶杯,低下头来向霍皖衣施礼。   霍皖衣站起侧身,避开了这一礼。   “罗大人不必向霍某赔礼,霍某这辈子,听过太多不好听的话。如果桩桩件件、字字句句都要记挂在心,那霍某早就疯魔了。罗大人就算心有意,也不值当向霍某这样的人低头就礼。”   罗志序也未强求:“既然如此,那罗某便说一句告辞。”   “天高路远,罗大人一路顺风。”   “霍大人,万事小心。”罗志序离去时不明不白地抛下了这句话。   冤魂索命的疑案,原来并无冤魂作祟,而是人为。   那尸身无人认领的原因,竟是因为与他相识之人,便是真正的凶手!   案情布告天下之时,百姓们攒动人头,守在布告栏前交头接耳。   “真没想到啊,这一群人居然活生生把人给吓死了!”   “嚯,你们看这上面写的,他们想的法子,可不是要把人给吓死……”   “亏得他们还是相识之人,做事竟如此心狠手辣。”   “那也说不准,不是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   声音字字句句传至酒楼上,好似惊起涟漪一片,杯盏内的醇酒摇曳生漪。   莫枳倒坐在椅中,骨头不似骨头,打着哈欠道:“所以现在没有人会再来要你的命了么?”   “想要我命的人何止这些,他们不过是沧海一粟,几粒尘沙,远不是全部。”   莫枳应着声儿,抬起眼帘看向他:“说起来,这群人也是够疯的。就因为别人听到他们谈话,就想发设法害死别人,直接将人吓死了。活像有着深仇大恨一样,甚至还将之毁容……”   “因为恨我便是这群人唯一想要的。”霍皖衣道,“他们活在仇恨里,自然只想看到自己想要的。”   他倚着椅背,双手拢在袖中,低垂着眼帘,正有枝影从窗外打入,映衬着他霜白的肌肤,将秾艳眉眼叠出一层浅淡的花影。   这分明是秋天,却也还是有花枝绿叶挂树探窗,似是夏季。   莫枳问:“你就不害怕?”   “怕有什么用,他们想尽办法要我的命,难道我还能未卜先知躲过去?”   “让谢相大人给你几个武林高手都不成?”   “天下间哪儿有武林高手。自三百年前不识卷被毁,世间就再无第二本绝世秘籍。”   霍皖衣懒声说罢,又道:“他们有心杀我,却被汤垠坏了好事。早知是如此,我何必费心神去想他们究竟是要借此警告我。”   “也是,霍美人,你说你,聪明是聪明,谁知道啊,想了这么多反而是白想,事情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原以为凶手在回府的必经之路上摆下一具尸体,是为了警告自己。   可不曾想,在罗志序的审问下,竟审出个出人意料的结果。   那具尸体不是为着警告他,反而是个确然无辜的书生,好心好意收留了这群恶鬼,却没想到他们竟要暗杀新科状元。   这群恶鬼得知书生知晓了此事,干脆不做不休,暗地里算计着要如何取人性命。   书生半夜闻声,顿时吓得心疾发作,含恨殒命。   若不是因汤垠横插一脚,他们会在霍皖衣发现这具尸体时直接闯出来,将他一刀毙命。   霍皖衣道:“这件事,我还要谢过汤垠,他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莫枳却摇了摇头,拉长音道:“不对啊……”   “如何不对?”   “你周围分明有谢相大人的眼线。”   “那些人是眼线,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都保护得了我?”   “那你就随便别人找你报仇?”莫枳挑眉,“霍美人,你是长得好看,但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样心软的。”   霍皖衣哑然失笑。   莫枳又道:“要不这样吧,霍美人,你呢不如直接去找陛下,让他为你挑选几个个中好手护你周全。要是你不想呢,你就求求我,本公子别的没什么,就是钱多。我为你买几个身强力壮,懂些拳脚功夫的武夫,也还是能做到的。”   “莫公子一番好意,霍某心领了。只是明枪易躲,暗箭也难防,我避得了一时,避不过一世。”   他话音落下,莫枳忽而隔着桌子凑近些许,蹙眉凝视着他。   霍皖衣问道:“怎么了?”   莫枳道:“你不会心里存着什么死志,想着要死就死,无所谓罢?”   “……怎么可能,”霍皖衣笑着伸手斟茶,“我很惜命。”   “那就好、那就好。”   莫枳放下心来,目光在他脸上来回扫了扫,忽而道:“展兄,他……去见那个什么陶公子,你……有把握吗?”   “如果陶公子都对谣娘的毒束手无策,那我也没有办法。”   “我也可以为阿展寻些绝世神医。”   “莫公子有心,自己寻人便是,特意在霍某面前提上一句,是担心霍某不愿意?”   “嘿嘿……”莫枳撑开扇面掩面而笑,掩饰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有话直说便是,霍某还不至于为这种事情记恨谁。”   莫枳眨了眨眼:“他那个、那个……谣娘啊,这个姑娘要你的命,你都不恨她啊?”   “可以啊霍美人,”莫枳一旦轻松下来就开始满口胡话,“你真是人美心善。”   “人美心善?”   霍皖衣简直要被他的胡言乱语逗笑:“我哪里人美心善,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莫公子还不了解?”   莫枳道:“我确实了解你,但我了解的霍皖衣,就是挺人美心善的。”   霍皖衣道:“既然说我人美心善,为何方才又担忧我会记恨谣娘,不愿意你为她遍寻天下名医?”   “……啊,这。”   “怎么,无话可说了?”   莫枳一收扇子,赔笑道:“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霍大人、霍美人,您就原谅本公子一点小小的小心机——”   霍皖衣看他一会儿,继续倒在椅中,一边整理衣袖,一边道:“我不会恨他们。我谁也不恨。”   “以前我还是有恨着的人……”   霍皖衣说起这句话时,神色如有几分怅然:“当我手握权势,能让这份恨得到解脱时,我便亲手送了他们一份大礼。”   “这件事我知道!”莫枳立刻举手回答,“你让他们被满门抄斩了——呃……”   “现在才觉得害怕?”霍皖衣挑眉。   莫枳道:“不不不,没有没有,他们、他们这个是自找倒霉。他们活该。嗯……霍美人还是、还是人美心善。”   霍皖衣笑着摇了摇头,深吸口气,幽幽道:“我不想要谣娘的命。她这一生都是为了展抒怀而活,她要我的命,确实合情合理。我不愿怪她,也不想恨她。”   “……因为她漂亮?”   “因为曾陪在我身边的人,只剩下了他们。”   作者有话说:   罗大人也下线了,罗大人不会再上线了。   看到不识卷三个字知道隔壁的就会发现,这篇文的世界观背景和用刀在一条线上。   教主一己之力把武林直接从高武设定干到了低武设定,但有个人还在走高武路线,他是谁,我不说。   玉生:你报我的身份证号码。 :嘿嘿嘿。 第97章 求道   玉牌被交到霍皖衣手中。   这又是一日清晨,明堂殿人影渐多,然而霍皖衣已不用再留待于明堂殿内。   ——新帝传令而至,调霍皖衣去了刑部。   轰动盛京奇案的真凶被擒,几乎所有功劳都被算在霍皖衣的头上。   罗志序书写奏折时,更是特意为他多美言了几句,诸多功绩加之于此,足可让霍皖衣从明堂殿离开。   晴天日好,秋意浓浓——“正是你离开的时候。”   谢紫殷如此开口,眉间朱砂夺目。   霍皖衣深深看他。   “我现在离开,也是谢相大人以为的好时候么?”   谢紫殷挑眉:“本相不明白霍大人是什么意思。”   “谢相大人……”他唇下温热,泛着些许红,衬得笑意温柔,“只要是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然而谢紫殷却轻笑:“本相不需要霍大人给什么。”   “也许相爷可以直接从我这里取走想要的东西。”   “霍大人以为是什么?”   “我不知道,”霍皖衣垂下眼帘,那抹笑意很快于唇边消散,“相爷说什么就是什么。毕竟走出这扇门,我和相爷之间就不再是现在的关系。”   直至此时,谢紫殷幽惘深暗的眸底才溢出两分笑意。   那只手握在霍皖衣的掌间,将玉牌牢牢扣于他掌心:“霍大人,去罢。他日与我为政敌,可莫要手下留情。”   霍皖衣低首道:“谨听相爷吩咐。”   刑部与大理寺并在一处,长街穿行,霍皖衣赶在赵尚书来前到了刑部。   赵尚书单名一个绝字,为人严厉,整个刑部在赵尚书的辖管之下井井有条,颇具风采,常受帝王褒奖,算得上是个很好的去处。   他站在刑部门前,仰头端详梁上牌匾。   晨光倾倒照来,尽数洒向他,映得青丝萦光,手中的玉牌犹如旋着一汪月光。   赵绝从轿子上走下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他泛着光的身影。   好似他站在光里。   “……见过赵大人。”霍皖衣很快觉察到那双眼睛的注视,转身向赵绝行礼。   赵绝道:“霍大人不必多礼。”   “昔日一别,没想到霍大人还是顺应缘分来了刑部。”   霍皖衣道:“这便是天意如此。”   他一语双关,引得赵绝眼中光芒闪烁,好似藏着笑:“说得好,我刑部能得霍大人在此,既是缘分,也是天意。”   霍皖衣随着赵绝一步步拾级而上,跨过刑部的大门。   此处与明堂殿截然不同。   他最先望见庄严肃穆,四四方方的庭院,周遭无人,黄了的枯叶堆在石板上,显得有些萧索,但他每踏一步,都好似自己踩踏着沉闷无声的岁月。   秋风从远处飘飘吹到他眉间,又错开去,吹拂扫动他肩侧的葳蕤青丝。   赵绝哑声道:“与明堂殿相比,我们刑部却要显得寒酸不少。”   “哪里,”霍皖衣展颜浅笑,“下官见识浅薄,倒觉得刑部与明堂殿,都各有各的好,相较而言,下官反倒更喜欢这里。”   踏进殿中,赵绝扬手,和霍皖衣分而对坐。   “霍大人很会说话。”   “霍某最会说的是真心话。”   赵绝道:“霍大人文采斐然,必然有奇思妙想,将事务交到霍大人手中,本官甚是安心。”   霍皖衣起身施礼:“赵大人谬赞了。”   “是否谬赞,便由霍大人的功绩来看。”   赵绝轻轻抛下这句话,伸出食指指向桌旁高高堆起的卷宗。   时又过两日,文子卿被调任至大理寺,梁尺涧去了吏部。   展抒怀的信件从坪洲泰杨传到霍皖衣手中时,正是黄昏时候,天地静寂,只余残阳笼罩,晚霞若血,绯红满挂苍穹,落下一地赤影。   “谣娘已安。”   这是展抒怀寄来的千言万语中最想说的话。   霍皖衣一字字看罢,将信件合拢装回,乘着黄昏晚霞动身回府。   开了弓没有回头箭。   罗志序回到昶陵,展抒怀和谣娘远离盛京,也许很快,霍皖衣又会与莫枳道别。   他回身时眺望苍穹晚霞,不由得想。   如今的诸多变化,也许未必都在谢紫殷的掌握之中——但谢紫殷想要做的事,已经开始渐渐接近了他。   那或许是令人弥足深陷的阴谋,是地狱,是无尽的折磨。   亦或者那什么也不是。   只是在他一生中自以为快乐的时光里,再由命运刺下的一柄利剑。   他最后深深看了片刻苍穹的颜色。   然后他眨了眨眼睛,神色平静地往前走去。   ——惊雷。   又是一夜滂沱而至的雨。   霍皖衣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做着噩梦,他无人相伴,于是梦里也孤独,只能一个人呢喃着那些话语:“……不……不要……不要走……”   “不要死……不要死……”   电光时不时从窗外闪过,照得屋中亮如白昼。   而他双眉紧锁,深陷梦魇,不得逃脱。   “谢紫殷……谢紫殷……不要、不要死……不要走……我求你……”他摇首喃喃,浑身大汗淋漓,像离却河流的鱼。   过了片晌,他忽而惊叫坐起:“我没有!”   屋外雷声阵阵,闪电飞来横去,耳边不断回响着噩梦的低语,爆裂的雷声。   霍皖衣垂下眼帘,两滴泪从他的右眼落下。   他蓦地躺倒,又有一滴泪随着他的眼尾缓缓淌流,而他神色茫然,似毫无知觉,在又一连串的雷声雨声之中,静静闭上了眼睛。   好大的雨。   玉生站在塔顶,双臂大张,任由风雨吹拂,他衣袂飘飘,如同雨中谪仙,清冷的眉眼缀满了晶莹的水珠。   “雨——”   “雷——”   闪电从他身侧倏然亮起,如撕开天穹的一道白光。   而他不闪不避,毫无惧色,反倒心情至极愉悦地大笑:“好、好!好乖乖……大雨,雷电,风啊……”   “再也没有今日这样好的景色了。”   他脸上的笑意瞬息消失,眸底漠然无情,冷冷注视着天边的雨。   如斯黑夜。   “师兄。”丹洛登上这座塔,在他身后几步站定。   玉生在雨中回眸看来:“你怎么来了?”   丹洛道:“我听师兄们说师兄在这里,所以我来了。”   “这句话倒很像我会说的话。”玉生道,“玉阳师弟进境不俗。”   他好似在笑着夸奖。   然而雨水涧流之间,他眉眼清冷,青丝素衣,神色不见半分笑意。   丹洛静静与他对视。   过了片晌,丹洛道:“这么大的雨,师兄为何会在这里?”   玉生不答反问:“师弟以为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丹洛道:“师父说,师兄是有道之人,师兄明心见性,自知其道,亦追寻己道。”   “哦?”玉生轻笑。   “师兄在这里,是为了追寻自己的道么?”   丹洛问他。   灿然苍白的电光又在他身边划破黑夜,裂开深渊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神如仙神时,更似妖鬼。   “师弟,我的道很好。”他没头没尾的说了这样一句。   然后走入檐下遮风避雨的地方,温声道:“回去罢。这么大的风雨,怕是要闪坏一些人的舌头。”   “哗啦啦——”   瓷盘打碎在地,青珠儿捂住嘴跪伏在地上。   豆大的汗水从额前流下,他痛哼一声,再拿开手时,掌心里竟洇了一团血。   他舌根发痛,眼眸倏然瞪大。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玉生沐浴结束,款款行来,在他身后倾身而至,手指捏握住他的下颌。   “……啊……哈……玉、玉……”“邀焘”   “别这么着急,青珠儿呀,你的舌头受了伤,就不要急着叫我的名字。”   玉生漠然的眼眸里竟生出些令人胆寒的笑意。   他凑得更近,几乎要贴在青珠儿的耳边:“我不是告诉过你,要好好儿的,不要因为风太大闪断了你的舌头么?”   青珠儿眼睛越睁越大,被挟制的下颌也在发痛,激得他眼泪直流。   “好好记住这次的教训,下一次,再被我发现你擅自行动,我一定会好好让你记得更深刻。”   这句话语声音低低,近似于情人间的呢喃,可青珠儿绝不会错听那字字句句里显而易见的杀意。   ——玉生是真的会杀了他。   青珠儿吓得肝胆俱裂,想要开口说话,却痛得无从出声,想要点头,亦被捏着下颌动弹不得——玉生手中的力道更重,令他有种要被就此捏碎骨头的错觉。   然而玉生又松开手,站起身道:“梁尺涧是我的东西,你不可以碰。今天只是给你一个忠告,来日再在他面前卖弄你肤浅的皮囊,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懂了吗?”他居高临下地问。   青珠儿连连点头,转身跪在他面前,双目通红,哭得满面是泪。   他端详了片刻这般狼狈的模样,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袖摆,淡淡道:“你这么乖,就不要总是做让我生气的事。王爷让你好好儿的跟着我,不是让你给我添乱。”   他话音落下,窗外电光闪过,响起声惊天动地的雷鸣。   玉生回眸看向深深不见底的黑夜,有片刻失神。   “……你们两个人,谁才是能让我求到真道的有缘人呢?”他无声笑了,倒影在铜镜中的面容鬼魅如妖魔。   作者有话说:   疯批罢了。 第98章 此间   他厌倦了做梦。   如若人睡着了便会做梦,那每日与噩梦为伴,怕是一种折磨。   ——难道他命该如此受这折磨?   霍皖衣有些许憔悴。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静静看莫枳从袖中取出一件物品。   熟悉、太熟悉了。   那是一块布。   花纹不算独一无二的精致,料子也并非绝佳,然而仅仅是这个刹那,他望向它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它曾经属于谁。   如若没有当年的那场大火。   它合该随着芊织坊的名声传遍天下,做长衣,做裙衫,如那个人曾双眸发亮地许愿:“我要让本侯爷身上的这衣裳人人都穿得上!”   那种豪情壮志与旁人不同,透露着安小侯爷独一份的天真。   好傻。霍皖衣伸出去的手指微微蜷缩。   他凝视那块被莫枳托着的布料,神色恍惚了一瞬,笑道:“……这是什么?”   他明知故问,莫枳叫嚷起来:“你这个反应不是认识吗,怎么还问我!”   “……因为它不该出现了。”霍皖衣道。   那场大火烧尽了一切。   无论是安小侯爷,还是芊织坊,都随着帝王无尽的猜疑而湮没于火海中。   他无力阻挡改变这所有,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变成这般模样。   他亦有无数个不愿意的时候。   但不曾有人听过他的心,听过他的声音,问过一句“你想不想要”“愿不愿意”。   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它。   莫枳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神情,笑道:“但是现在它就是出现了,世上的事情,有些还是可以从头再来的。”   “从头再来谈何容易,莫公子,你为了这件事,费了很多心神罢?”   “哪里哪里,不用这么说,”莫枳被他说得有些赧然,摇了摇头,“我只是出钱而已,这个法子早就失传,我能做的,也只是让能工巧匠们费心费力将之复原……真要说费了心神,我是远远算不上的。”   “……为什么要复原它?”   莫枳眨了眨眼:“你猜?”   “我猜?莫公子,你不是无缘无故会做这种事情的人。你也不一定能知晓芊织坊与我究竟是个什么缘分,有何过往。”   霍皖衣睫羽微颤,他深深看来,那双眼睛幽暗得引人沉溺其中,不知挣脱。   “是谢相大人让你做的。”他笃定地回答。   他终究还是会猜到真正的答案。   莫枳毫不意外,反倒由衷地笑了起来:“你猜得对,的确是谢相大人让我帮忙复原。霍美人……你会不会很感动?”   感动于这大火烧尽的一切,谢紫殷还会想要让它复原。   可动容这两个字,霍皖衣无从启齿。   因为他接过这块布细细抚摸,却无端想起那面碎裂的铜镜——那个曾象征着他们情深意浓,千金之诺,永恒无穷的信物。   它再也无从复原,也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   良久,霍皖衣淡淡笑道:“谢相大人为什么要你做这些?”   “我可不知道。”莫枳不出他所料地摇首。   霍皖衣道:“那我只能等谢相大人愿意同我说理由。”   秋风一吹,天地间好似换了个颜色。枯叶、棕黄,碧空如洗,穹苍云白浓深,厚厚结了一层积雪般。   行走在这条路上,霍皖衣站在曾经的侯府前,看着游人如织,似安小侯爷十分喜欢的热闹。   他和谢紫殷之间,但凡有那么一刻能如什么也未发生时从头再来。   那他们也就不会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一生都不知什么是后悔。   但午夜梦回,总有那么一个刹那,内心里的痴念就像层层大网将他笼罩,逼迫他说出心中真正所想,让他千百次将一颗真心捧到尖刀上,受尽折磨,洒透热血。   就算心再冷,他也还是会怕。   梦中惊醒之时,虽然无人问他,他却也自问自答。   ——我何错之有。   ——我不后悔。   这四年来,他日日夜夜如此走过,唯有在谢紫殷身侧酣眠,才难得清净。   但这清净也是过一时少一时,得一次失一次。   所有都会有穷尽之时。   信鸟盘旋于空,振翅而来,在解愁抬起手时飞了下来,站在那白皙的手背上,轻轻叫了声。   解愁笑着看它,将它捧到桌上,轻轻取出绑腿上的纸条。   “好鸟儿,飞去罢……你不用再送信了。”她搓揉着它的脑袋,语声温柔,神情却有些哀伤。   她在廊前静静站了许久,眼看着鸟儿飞去,也还是不肯动身。   因为她知晓,这一动身,他们都再也没有退路。   ……可这退路早就被一刀斩断。   就算此时此刻她想抽身而退,也只会跌落悬崖,摔个粉身碎骨。   解愁深吸口气,转过身拿着纸条走进书房,恭恭敬敬将它递向坐在桌前的人。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从桌前探来,接过纸条却未立即展开。谢紫殷道:“你的神色不对。”   解愁不意外他的敏锐。   她不躲闪他的注视:“因为我害怕相爷会后悔。”   “我永远不会后悔。”谢紫殷道。   解愁抿了下唇:“事无绝对,如若相爷突然就后悔了,那——”   “解愁,你是个聪明的人,聪明人就该知道,如若选择了一条路要将它走到底,那无论之后会不会后悔,都要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谢紫殷看向她的双眸漆深无底:“你不能退缩。”   解愁定定看他。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刻,她动了动,忽而舒展着眉眼,低首笑道:“解愁明白。”   翻倒纵横,是盘浩大的棋局。   高瑜拄着下巴,左手漫不经心撂下颗棋子,不耐道:“这盘棋有什么好下的,你再怎么挣扎,本王也还是会嬴。”   玉生坐在他对座,闻言轻笑:“王爷,两败俱伤不算嬴,蝇头小利亦不算嬴。要嬴,就需赢得多,赢得完美——最好要什么都是自己的,那才算是嬴。”   “是吗?但等本王登上帝位,天下尽在本王手中……所有东西都会属于本王。”   “然而王爷现在什么也没有。”   “本王有民心,有幕僚,有暗藏的势力、兵马,这也叫没有吗?”高瑜并不发怒,反而饶有兴致地追问道。   玉生笑得浅淡,说是在笑,不若说那薄情的脸上只是嘲弄。   “没有。”   高瑜道:“玉生啊玉生,你对本王有什么不满?”   “贫道对王爷处处都是不满。”   “嗯?因为本王放浪形骸,有辱斯文?”   “因为王爷韬光养晦太久。”   高瑜神色一喜:“你的意思是,你认为本王应该快些为高氏报仇?”   “不错,”玉生说起谋朝篡位的话语时亦云淡风轻,“王爷不该再等,现在的时机可遇不可求,越抓紧它,越容易达成所愿。”   “霍皖衣还未掌握大权,我们怎能轻易动手。”   “等他掌握大权时再做调度,怕是会横生枝节,王爷,成大事者,需得果断。我们不必一时便竖起旗帜反抗新帝,我们只需悄悄运作,将能够动用的力量动用起来……让他们为我们所用,受我们驱使,为霍皖衣铺平大道。”   “王爷以为呢?”玉生低声轻笑。   高瑜眉尾挑起,讶然道:“你居然是想要我帮霍皖衣赶紧取代谢紫殷?”   玉生道:“王爷明智,的确如此。”   高瑜深吸口气,摆了摆手,道:“你容本王想想。”   他坐在石头上。   他含着树叶吹奏着曲声,秋风吹拂着他的头发,让他衣袂翩翩,飞如清清白云。   方断游正在等接他的马车。   那些和他称兄道弟的人都栽在了顺天府里,他若讲义气,该是要去救他们。   然而方断游和他们做兄弟,一半的缘由都是想要钱。   他活得很通透,也过得恣意,没有钱财可赚,他便不沾手。就算有,也要看心情如何。   他看着马车遥遥行来,拍拍衣摆跳下石头,往前走去时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飞快转身想走。   可他慢了半步。   因为那位让他魂牵梦萦的姑娘唤住了他:“方少侠!”   他其实也不是不能走。   但一被她如此称呼,双腿就好似动弹不得了。   轻咳一声,方断游转过身来,微笑道:“章姑娘,没想到我们这么有缘啊。”   “是啊!”章欢眼眸发亮,向他跑来,在他身前几步站定,“方少侠你怎么在这里!”   她踮着脚尖也还是比他矮了半个头。   方断游道:“我要回家。”   章欢歪着头:“方少侠是哪里的人,你回哪里去呀?”   “西平州。”他言简意赅回答,立刻抽身想走,“章姑娘,我就不和你多说了,马车已经到了,我现在就得走。”   章欢却拉住他的手,鼓起脸道:“你还会不会回来啊?”   方断游被她拉住手腕,一瞬间脸红得像火烧般,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怎么拉我的手啊!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啊!”   “……呜。”章欢却扁了扁嘴。   方断游只好道:“好好好,你拉着,你拉着。但是章姑娘,我真的要走了,我以后有空一定会回来的。”   章欢松开手,点了点头道:“好啊!等你下次回来,我就告诉我爹,我要和你一起出去行侠仗义!”   “砰!”   正要踏上马车的方断游一脚踩空,摔倒在了马车旁边。   作者有话说:   霍美人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会离开的,毕竟谢相的局很大,谢相也很大(……) 第99章 别离   “我一直在等你。”   他倚在门前,素衣墨发,拂尘枕挎在臂弯上,眉目清冷淡漠,如生薄情之貌。   梁尺涧不曾料想会在此处见到他。   一时惊诧:“……玉生道长为什么要等我?”   玉生侧首凝望:“贫道说过许多次,你是我的有缘人。”   “可是梁某听霍兄说,玉生道长也说他应当是你的有缘人。”   “无卦象指引,那便不是。”   梁尺涧道:“这样说来,我与玉生道长的缘分,仅仅是起于卦象。”   “人生如浮萍漂泊,各有去处,各生所得。”玉生拾级而下,停步在他身前,微笑道,“卦象本是人生预言,怎能说仅仅起于卦象?”   “玉生道长,梁某实在不懂你究竟有什么道,又如何想。”   他的目光落在拂尘上:“你是求道之人,我却不是。玉生道长,我是俗人,怎么能做你的有缘人?”   玉生脸上笑意更深。   “梁公子,你好似对贫道有所不满。”   “非也非也。玉生道长名声显赫,与我交谈已是梁某高攀,又怎能说还会有所不满。”   “梁公子说错了一件事,”玉生忽而伸手,隔着衣袖抓住了他的手腕,“贫道心悦梁公子,能与你对谈,应是贫道高攀。”   这番话语出乎所料,梁尺涧双眸微睁,惊道:“……你、你你……”   玉生却十分认真的看着他。   “贫道从不说假话。梁公子曾问过,贫道是否心悦于你,才会三番两次与你相见。那时贫道便回答过,梁公子说是,那便是了。”   “……”   梁尺涧怔愣着说不出话。   他活了二十二个年头,听过夸赞、恭维,受过巴结。却从未在别人口中听到过“心悦于你”四个字。   那并非是因为没有人心悦他。   只是那些人同他一般克己复礼,而他也习惯隐藏心事。   玉生的直白让他手足无措。   然而那只手力道轻柔地抓住他的手腕,却让他感觉无力挣扎。   玉生含笑道:“梁公子,盛京流传冤魂索命之事时,贫道就一直在等。”   “……等什么?”梁尺涧哑着声问。   “等你来找我,梁公子,只要你一句话,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达成。”   她握着刀,回身眺望孤寂的长街。   盛极而衰的道理,公孙镶听过数次。早在公孙氏崩塌之前,她就已做好了公孙氏覆灭的准备。   但水满则溢,月盈而亏的道理人人都听得,也懂得。   却未必然就一定要接受。   昔年盛京繁华,公孙氏占了大半——那确实是令帝王忌惮的繁荣权势,公孙镶从八岁开始时就明白这个道理——君王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是以她十六岁那年,拜帖递来一张又一张,她却未接一次。   她不出嫁,不结交任何人。她不愿因公孙一族的崩塌而牵累任何人。   她做好许多准备。   却还是会在那日来临之际,感觉到彻骨的冰寒,痛彻心扉的绝望。   ——那是她的亲人,她的族人,流淌着和她相同的血,在同一片屋檐下朝夕相对,度过春秋。   她最后深深看了眼这繁华盛京。   她将一张纸条揉碎了,随着风将它吹散到天地之间。   公孙镶微笑起来。   无月之夜,便有繁星漫天,银河深远,如星点璀璨,长河粼光。   莫枳来与霍皖衣作别。   “我这就要回勤泠,桓勿言快要娶亲了,我得回去看看。”他虽然有着理由,却还是满心忐忑。   说不准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自己才来盛京,就又要离开,难免显得有些急切。   莫枳心里七上八下,霍皖衣闻言,却颔首淡淡:“那就回去罢。”   “啊……”莫枳轻咳一声,“你、你不觉得我突然就要回去,太怪了吗?”   霍皖衣道:“你认为我会觉得怪?莫公子,是你自己心中有鬼,才会觉得我会以为你怪。”   “我心里没鬼!”   “有也好,没有也罢,反正那不是我的心,我猜不到究竟是什么样子。”   “……霍美人,你真的没生气吧?你不觉得我——”   “谢紫殷让你走的,我知道。”霍皖衣一句话截去他的所有声音。   莫枳瞪大眼睛看他。   纵然没有发问,他却也能从那双眼睛里读出莫枳的想法——“你怎么知道?!”   于是他眨了眨眼睛,错开目光道:“因为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巧合,也太快。也许对于我的报复,这才刚刚开始。”   “报复?!”莫枳惊声,自己却被自己这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压低声音,“谁?谁敢报复你!”   霍皖衣不答,只平静回望。   莫枳:“……怎么不说话?”   莫枳忽而瞪大眼睛:“你是在说谢相大人?!”   霍皖衣没有说他到底猜没猜对,只微笑道:“莫公子,之后的盛京绝对不是个好地方。你现在离开也好。”   “不行!你必须跟我说清楚!”   “莫公子何必追问。知道真相,亦不会改变现状。”   “就算不能改变,那也不要做个糊涂鬼。霍美人,我好歹是勤泠首富的儿子,我爹莫在隐的名号在这世上还是很管用的,你要是说呢,我就可以帮你的忙,你如果不说……”   “我不需要你帮忙。”   “……”莫枳的话语戛然而止。   霍皖衣看他片晌,敛去笑意道:“我得到什么,都是我应该领受的。莫公子,对于我而言,活着与死去本无区别。”   “只是这段时日太好,太快乐,让我几乎要忘记,我什么都不配得到。”   “霍美人……你……”   “莫公子,我亲手刺了他九剑,他恨我才是理所当然。”   霍皖衣仰首看天边银河,星火飞流,幽深的眸中映下片片星光:“他恨我,报复我,都是我应得的。我奢求的东西未必要有,因为我本就没有什么能够给他。”   “我从天牢里走出来,不曾为他做过一件事。桩桩件件,都是我自己想如何便如何。莫公子,其实我霍皖衣就是这样的人,为着一己私欲便不择手段,贪图半点儿利益就忘情负义。”   “他该恨我,该折磨我,圣人尚且呼痛,更何况刺他九剑的人是我。”   莫枳不知自己该作出什么表情。   说不忍,他确有不忍之处,可霍皖衣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这桩桩件件事,无一个是冤枉。   “……那,我走后,你岂不是……”莫枳挠着头,颇有几分为难,“你,你们,唉,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霍皖衣看他一眼,又继续望着天穹的银河星海,笑道:“只要莫公子记得自己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便好。”   “没关系?”莫枳瞪大眼睛,“我们不是朋友吗?”   “不是。”   “……霍皖衣!”   “我不该有朋友,也不该有别的。”霍皖衣是认真在说话,他并不是赌气,或者在故意说丧气话。而是他真真切切就这么想。   “我还活在世上,并不是为了活着享福的,莫公子。我现在还活着,只是因为我欠了谢紫殷太多的债,我必须要还给他。如果还不完,就还到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   无有穷尽时候。   莫枳捂着脑袋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不懂你们!搞不明白!本公子聪明是聪明,但你们的事情乱得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绕着霍皖衣来回踱步:“不是朋友也行,你说不是,我说是,那就是了。霍美人啊……你们……啧,我该怎么说你才好……”   “莫公子,你曾说过很多句玩笑话,我如今认真问你,倘若与你两情相悦的人刺了你九剑,情真意切地盼着你去死,你真的会原谅他吗?”   莫枳微微睁大眼睛。   他确然循着这个思绪思索,莫枳垂着头,沉吟许久,诚实地摇了摇头:“我做不到。光是想一想,就觉得一腔真心错付,恨不得永远都没有遇见过。”   是啊。   霍皖衣微笑起来,好似做出这相同事情的真凶不是他一般,云淡风轻道:“所以我将来有什么下场都是理所应当的。无论好坏,痛苦与否,究竟怎样折磨……都是我该领受。”   莫枳道:“……那你。”   “过一日算一日,还一分少一分。只是说真话罢,我宁愿生生世世都还不完。”   然而这句话说完,他又忽然笑了笑,呢喃道:“但对于谢紫殷而言,这辈子遇见我就够了。下辈子……都不会想再和我相见。”   莫枳看着他笼在星华之下的侧脸,眼尾发红,像盈着泪水。   莫枳不由发问:“你当时是真的想要他死吗?”   霍皖衣顿了顿。   他转眼望向莫枳,幽深的双眸星华璀璨,好似纯澈晶亮的水波。   “是的。我真心想要他死。”   “为什么?”   霍皖衣道:“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莫枳却摇头:“你必然有个缘由。”   “没有缘由,”霍皖衣以四个字做了回答,“莫公子,你该回勤泠了。夜黑风大,莫要着凉。”   “……霍皖衣你就给我说真话——”   尤不死心的莫枳挣扎着被推出门,霍皖衣立时把大门关上。   “霍皖衣!!”莫枳在门外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你说真话啊!!别躲着!还是不是男人了!”   作者有话说:   莫少:你别躲在里面不出声我知道你在家!开门啊!开门啊!   霍美人:……   展某:好老的梗了,莫少 第100章 毒杀   盛京一如往常,只是少了几个熟悉面孔,但秋意依旧,不会因聚散分离而慢却脚步。   枯黄的叶子盘旋落下,枕在青石板间,层叠铺出一条棕黄的小路。   赵绝确实十分欣赏霍皖衣。   以他挑剔的目光来看,霍皖衣也算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刑部事务繁杂,他力排众议直接放权给霍皖衣,气魄非凡,无比果断。   然而盛名之下难得圆满。   霍皖衣站得越高,拥有的权势越多,那梦魇也就越来越如影随形,好似要侵蚀到他的身体里,让他不得安宁。   他并非没有掌过权势。   曾经的霍皖衣掌管过的事务之繁杂重大,是倾六部之力也只堪堪与他平手。   但今时不同往日。   霍皖衣站在廊前看飞叶随风飘落地面,他系好带子,披风罩在衣上,遮去官服的颜色,化作披风深黑的色彩。   又是一日。他不再收到展抒怀寄来的信,亦不曾听到莫枳的消息。   天大地大,人与人也就此失去联系。   “霍兄等了多久?”梁尺涧自屋中走出,掸掸衣袖,含笑发问。   “不过一刻。”霍皖衣道。   梁尺涧点了点头:“霍兄寻我是有什么事想说?”   霍皖衣道:“有一些事。”   再热闹的茶楼亦有空寂的时候,往常喧闹的茶楼如今却客人寥寥,说书人耍着扇子,频频打着哈欠。   “我也有些时日没有见到霍兄了。”   梁尺涧撩衣而坐,倚在桌前道:“霍兄在刑部可还安好?”   霍皖衣坐在他对座,解下披风搭在一旁,淡淡笑道:“我在刑部自然很好。不知梁兄呢,现如今去了吏部,可有什么想法?”   梁尺涧道:“方尚书是个好人,对我颇有些照顾。只可惜,方尚书大抵都是看在表叔公的份儿上,才给我几分薄面。我在吏部,实则没有碰过多少事务,倒像是个混吃等死的闲人。”   “与霍兄相比,我实在清闲得很。”梁尺涧抬手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又道,“赵尚书破例提拔霍兄的事,虽然细说起只是刑部自己的事情,但其中传言无数,就连吏部也已传遍了。”   霍皖衣道:“此事以梁兄所见是好是坏?”   “机会难得,是好事,但危机四伏,也是坏事。”   “唯有梁兄会觉得此事好坏参半。在刑部对我颇有微词的人不少,心底都念叨我占了天大的便宜,得了数不清的好处。”   “世人茫茫,多的是追名逐利之人。心生野心的,自然只看好处,不见坏处。”   霍皖衣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听闻梁兄认识一个名唤青珠儿的人。”   “……”他骤然发问,引得梁尺涧怔愣片刻。   “霍兄见过他?”   霍皖衣道:“我未曾见过,不过是莫公子向我提过一回,说是和梁兄见过一面,且你们好似都认识那位青珠儿。”   梁尺涧苦笑摇首:“我倒宁可自己不曾认识过他。”   “青珠儿便是当初我与霍兄说过的……那个我救了一命的人。”   “原来是他。”霍皖衣道,“那梁兄岂不是……”   他未问出口,梁尺涧又摇了摇头,道:“我并不觉得难过。只可惜当时救他,也不知自己是疯了还是病了,才会对这种人有所意动。”   霍皖衣道:“一个人并非只有一种模样,梁兄当时所见,不过恰好是见到了他让你意动的那一面罢了。”   “他无父无母,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梁尺涧忽而又道,“就连谁为他起的’青珠儿‘这个名字,他也记不清了。”   “他那时的确十分可怜,却有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被青珠儿注视的时候,梁尺涧感觉自己的心在一次又一次的,重重地跳动。   因而那是双太过明亮的眼睛。   好像天底下的所有被他望见,都无所遁形。干净而纯粹,与之后梁尺涧再见他时,是截然不同的。   如若人能预知未来的所有事,那梁尺涧如今后悔的,莫过于他曾对这样一个人许诺。   ——天真纯粹,竟只是种伪装。   真正的青珠儿,是矫揉造作、颇具心机,是略有城府,故作天真。   与梁尺涧所想的是不同的两个人。   “他刻意接近莫公子,应当不是为了钱财。”梁尺涧道。   霍皖衣道:“他很古怪。”   “霍兄的意思是……觉得他的身份不一般?”   “他既然无父无母,当初就算和梁兄有过约定,在盛京,他也应没有什么亲朋好友可作倚靠。可他不仅身在盛京,还能巧合地与你相见——梁兄,你若是在府中受他拜访,那确然合情合理。只是你们相见却是在一处胡泊边岸,他能寻到你,其中缘由,绝不平常。”   “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霍皖衣放下茶杯,目光似落在远方,他微笑道:“什么也不用做,我想,如果这位青珠儿身后另有主人,那他的主人,绝不会再放任。”   梁尺涧道:“可是霍兄,你说他为什么要去纠缠莫公子?”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道:“也许是他想为自己的主人排忧解难呢?”   晴日,大风。   高瑜冷着脸将果盘尽数扫落,在满地的碎裂声中冷冷开口:“你再说一遍。”   那人跪在地上,肩头高高耸起,几乎要被他吓得缩成一团。   “……王爷,这这也不是下官的错……都是那、那个刘相……他总是……”   “废物!”高瑜猛踹他一脚,气急败坏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那人被踹得趴下,还是颤抖着支起身子跪着,浑身汗津津的,官服都好像打湿了水。   “求王爷息怒!王爷息怒!下官、下官再想法子!”   “你要想到什么时候?!本王让你早些时候收服文子卿,你都做了什么?!”   “你要暗地里折磨他,再施以小惠小利,想的是好,但你怎么能做得如此打眼,反而被刘冠蕴那个老东西顺水推舟,做了个天大的人情!”   高瑜越说越气,顺手抄起桌上的酒樽,狠狠掷到地上。   那人吓得磕起头来,砰砰作响。   高瑜道:“本王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文子卿这个人,你若做不到让他为我所用,就要毁了他。”   “是、是……下官遵命、下官一定办好此事。”   那人如蒙大赦地起身告退,边走边拭去额上汗水。   青珠儿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屋来。   他低着眼帘看到满地狼藉,撅起嘴道:“王爷又在发火了。”   高瑜正心火郁结,一见到他,脸色更是不好。   “你的舌头好了?”高瑜冷笑。   青珠儿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王爷!你都不哄哄我。”   “你自己得罪了玉生,本王不要你的命都是格外开恩,你还想要本王哄你?”   “我都是为了王爷好,那些事情,若是我不去做,怎会知道有没有用?是……我是不像玉生道长那样,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可是王爷,玉生道长根本就不在乎您的宏图霸业,只有我才在乎。”   他说到这个份儿上,高瑜忽的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笑道:“好青珠儿,你说的是。如果不是你在乎本王,你又怎会忘恩负义,连救你一命的人都敢出卖。”   青珠儿状似羞涩地低头,娇嗔道:“王爷讨厌,总是把这件事说出来……好像我是个很坏的人一样。”   “你从来都不是好人,还怕别人说你是坏吗?”高瑜伸手将他搂在怀中,眸中光华璀璨,澄澈见底,与方才发怒的样子截然相反。   “我倒是不怕,只是担心会影响了王爷。”   “在这个王府,本王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何须担心。青珠儿,你这般忠心,连恩人都敢毒害,本王实在对你满意得很。”   他低下头,附在青珠儿耳边低声笑道:“等梁尺涧死了,你想要什么,本王都可以满足你。”   青珠儿双眸发亮:“那我要王爷陪我……”   “嘘——愿望说出来便是妄想了。”高瑜道。   青珠儿道:“王爷不是说我想要什么都可以满足?!”   高瑜也不发火,只摩挲着他的肩膀,慢条斯理道:“但本王认为不可以给的,自然就不会给你。”   “那……”   “青珠儿莫要着急,”高瑜含笑,“事情还未做完,等下一回寻到机会,让梁尺涧体内的隐毒发作,取了他的性命,我们再说也不迟。”   面对心上人,青珠儿自然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他一心痴恋高瑜,能得此人几次笑脸,就已心满意足。更何况此时此刻,是高瑜主动揽他入怀,还许了个诺言。   ——他曾经得到过一个人的承诺。但那并非他所需要的,轻易即可舍去。   青珠儿心中欢喜,垂着眼帘,静静窝在高瑜怀中。   然而他享受了不过片晌。   高瑜道:“这件事你可要藏好尾巴,莫要被玉生发现了。他卜卦算过,梁尺涧是唯一能让他羽化飞仙的人。若是他得知我们暗地里要毒杀梁尺涧,怕是你我都要吃上大亏。”   “王爷,你可是王爷呀,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道士——”青珠儿娇声安慰道。   屋外廊上,一位侍女低垂着脑袋,眸底闪过一道亮光。   作者有话说:   不作死就不会死。   ——已经作死了的某位炮灰张大人如是说。   王爷:你在内涵我?   青珠儿:你在内涵我们?   张大人:我是在嘲讽你们!   (呜呜我还以为我更新了_(:з」∠)_) 第101章 奇意   曲声动,鸣筝曲,珠帘下书画成堆,笔墨生香。   玉生枕靠在桌前,阖眼闭眸,手执拂尘,一身白衣似雪。   “我们已有多少时日未见?”   “一月,或是两月。”   发问的人轻轻笑了。“这已经是很久。”   是啊。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   相识于微末,玉生曾为他们之间卜过一卦,但究根结底,得了个怎样的结果,玉生却笑而不答,只说——卜卦询问天意,只能算到旁人,算不出自己。   他还记得玉生当时的神情。   比之薄情,更似冷漠。仿佛一切与之有关的事物都已被遗忘。   恍如超脱尘世。   “没想到你还会记得要来见我。”他道,煮好的茶倒进杯中,传来阵阵清香。   玉生梳理着拂尘穗子,慢声道:“阮宣清啊阮宣清,我不来见你,还会见什么人。”   这句话语的语调微妙。   阮宣清却无动容,只道:“玉生道长日理万机,能来见我,也是阮某的福分。”   玉生轻笑一声:“阮大楼主,说违心话的样子可不像你。”   “阮某说的话是真是假,玉生道长总归比我更明白,那究竟是否是违心话,又有何区别?”   他应得巧妙,玉生睁开眼看向他:“你啊你,和你做朋友,真是我这辈子最不知好坏的决定。”   “玉生道长的朋友遍布天下,阮某岂能担得上一个’最‘字。”   “好,”玉生干脆坐起身,伸手取过他手中的茶杯,淡淡道,“你与那位莫公子,如今是如何?”   “你过问他的事情,是因为我,还是因为高瑜?”   “那当然是因为你。”玉生眉眼含笑。   阮宣清道:“只是因为我?”   玉生道:“除此之外别无理由。阮宣清,我们相识时日太久,我究竟是怎样的人,难道你还不懂?”   “我自然懂,正是因为太懂你,才无法确信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你懂我就该知道我从不说谎。”   他深深看了玉生一眼,重新提起茶壶倒茶:“那就当你是为了我罢。我与莫公子之间,偶有书信往来,仅此而已。”   玉生道:“这份仅此而已,阮宣清,你同我说实话,他能不能为高瑜所用?”   这个问题令阮宣清一时沉默。   他未答,玉生也不急着追问,讨要一个结果,仅是捧着茶杯酌饮,时而看向堆叠的书画,以目光细细描摹其中笔触,在静谧无声中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阮宣清道:“也许不能为王爷所用。”   玉生并不意外:“那能否为你我所用?”   阮宣清道:“你不是请他为太极观添上了香火三十万。这难道还不算为你所用?”   玉生道:“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若我连这种情报都无从得知,那我还凭什么和王爷合作呢。”   玉生微笑起来:“阮大楼主确实不凡。”   “恭维的话就不用多说了,虚情假意的,也没有多好听。”阮宣清放下器皿,倚靠在桌前,那双眸子静静看向玉生,“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什么问题?”   玉生换了个姿势倚着桌,指间仍拨弄着拂尘素丝,看起来漫不经心,甚至还有些惬意。   “你曾说卜卦问天意,不能问自己——那你是如何卜算出梁尺涧与你有缘?”   “问我这个?”   玉生眼底好似凝着光,然而他神情淡漠,不见分毫情绪:“我认为他与我有缘,所以他就是我的有缘人。”   阮宣清道:“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他生着双漠然的眼睛,从没有人能从这双眼里看出他的任何心绪。阮宣清在这个刹那心底还有另外的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并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因而玉生先他一步道:“莫公子肯为我太极观添上香火三十万,可谓是一件大功德。阮宣清,你我既然为友,那你说你是否也该为我太极观添些香火?”   阮宣清怔然:“三十万香火还填不饱你的肚子?”   玉生轻笑道:“太极观之宏伟浩大,岂是区区三十万香火就能足够?我要做的事情太多,三十万太少,你再添三十万,那还算勉强。”   “高瑜钱财无数,你怎么不让他为你添香火?”   他们谈及高瑜时的态度极为轻松,世人仰望的王公贵族,在他们眼里却如空白纸页般形同虚设。   阮宣清如此发问,玉生静默片晌,情真意切道:“我嫌他的钱脏。”   阮宣清道:“添上香火的人善恶皆有,多的是不仁不义的伪君子,背信弃义的真小人,他们添上的香火,难道就不脏么?”   “嘘——”玉生以食指抵在唇间,低声道,“我不知道,自然就不会觉得。可我知道高瑜的钱不算干净,自然就不想让他为太极观添香火。”   “所以就要从我这里要走三十万香火钱?”阮宣清挑眉。   玉生道:“多年好友,这一点儿小小要求,难道你还会拒绝我?”   阮宣清道:“我不愿拒绝你。但是玉生,你近些时日做的事情,我虽不知道全部,却也听过几句……我问你,你会不会做坏事?”   玉生眨了眨眼睛。   他看着眼前的好友,手指卷起拂尘素丝,忽而笑出声来。   “……阮宣清,你做过的坏事那么多,怎么还会来看顾我。你放心……我做的,一定都是好事。”   霍皖衣同梁尺涧走出宫门时竟与文子卿打了个照面。   寻常时候相见,彼此间气氛诡异,总让三个人都觉得不适,匆匆见过便颔首道别,从不交谈。   唯独今日,文子卿好似是刻意在宫门前等人。   梁尺涧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去,即将要和他错身而过时,他忽而开口:“梁兄。”   ……   这突然而然的一声呼唤令人怔在原地。   梁尺涧不敢置信地看了看他,目光茫然,视线又匆惶转向身后的霍皖衣,无声问询着。   文子卿却道:“梁兄不愿应我?”   “岂敢岂敢,”梁尺涧在怔愣之后反应过来,拱手微笑,“不知文兄怎么忽然……唤我?”   文子卿道:“以前是文某太过执着,自视甚高、小肚鸡肠……”   “咳咳咳!”   梁尺涧实在不愿意听这种’自贬‘之语,慌忙用咳声打断文子卿的话语,道:“文兄有话直说便是,不用如此贬低自己。”   “……这桩事情还要说到前些时日。”   文子卿自被调任至大理寺中,不知受过多少欺压。   头顶的官员对他不满,纵然大理寺卿对他和颜悦色,总是细心点拨,但无奈人多眼杂,流言蜚语甚多,文子卿本就心高气傲,不愿与人同流合污,几番流言传播之下,他在大理寺可谓无亲无友,孑然一人。   也因此他在大理寺受过的排挤不知凡几,同僚亦总是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故意刁难他。   前些时日,他吃了个大亏。本不是他的错谬,头顶的官员与几位同僚却咬准了是他的错,本就双拳难敌四手,文官更是言辞犀利,一人说上一句,压下来的帽子便接二连三,让文子卿无从辩解。   好在刘冠蕴彼时正巧来大理寺处理事务,旁听一场,竟是直接为他解围,更帮他理清事情根底,将真正犯错的人揪了出来。   说及此事,文子卿面露愧色:“……一直以来都是文某着相,若不是刘相大人不计前嫌相帮,文某怕是在那时便会被吵嚷得官帽不保。”   想他堂堂一甲探花,在大理寺中竟饱受欺凌,若还因此丢了官职,以文子卿的性子,怕是要吊死在大理寺门前才肯罢休。   他肯低头服软认错,梁尺涧一时有些唏嘘:“其实文兄只是刚直了些,但凡不是这样的性子,你我之间也不会闹得这般……不过我心中始终不曾怨过文兄,文兄大可放心。”   文子卿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梁兄,如若文某早些时日醒悟,也就不会浪费如此多的时日,平白错过。”   一段不算误会的事情说开,两人相视一笑,竟半天也没人再开口出声。   霍皖衣看了片晌,挑眉道:“既然这样,不如就让文探花请两杯酒,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梁尺涧眼前一亮:“霍兄说得极是。”   他看向文子卿,那双眼睛回望而来,难得又见到文子卿的笑脸:“那就谢过二位赏脸了。”   秋风绿水晴日,湖面涟漪四起。   谢紫殷反手执剑,长剑剑刃流光,与湖水交相叠映,片片洒在俊美眉目间,衬得他眼底水光幽幽,却更有凌厉之态。   “旁人送本相笔墨纸砚,珍奇古玩,唯有林尚书会赠本相宝剑。”   他含笑说话,眉尾挑起,无端让人觉得胆寒。   “为何?”他向林作雪发问。   林作雪早在他抽剑而出时就僵住身形,突然闻他发问,颈后顿时冰寒,凉气直窜:“啊……这……因为,因为相爷……功高劳苦,下官……”   “林大人,”谢紫殷又唤了一声,居高临下看来,双眸薄然无情,语声却有依稀笑意,“你该不会是……想要本相为你杀人罢?”   作者有话说:   莫少:我老婆出场了,但我不在   玉生:你老婆真好看   莫少:???????????奸贼纳命来!!! 第102章 不治   他孤身看月光。   天地如此广阔,山河浩渺,芸芸众生在山川河流之间被拟作尘沙。   而他,如是一叶漂萍,旋落于世,又无所归宁。   时日的长短已不那么重要。   霍皖衣站在院中,月华洒在他的身上,将他一身的衣饰映得发光。   他仰着头,观望月亮的眼睛始终如一。   是否会有人与他同赏这轮圆月,披上这片月华?   他无从去问,无可回答。   赵绝对他寄予厚望,短短半月,已经不知在奏折里为他写过多少句赞美之词。   在赵绝看来,他是个奇才,若不能为帝王所用,展现他的能力,那既是江山社稷的遗憾,亦是他的遗憾,若是真如此囿困了他,赵绝更要憾恨终生。   “年轻人就该如同飞鸟,飞到高空,飞入山河,你们或许见到的东西不够多,但你们想飞的心却会比任何人都更高。”   那是赵绝在一日黄昏时同他说的话。   彼时刑部里人烟寂寥,他们在黄昏残辉之下谈论朝局世事,赵绝便有了这一句感叹。   赵绝也问他:“你的心是否也想飞得很高?”   ——但那个刹那,那个瞬息之间,霍皖衣想到的第一个答案并不是飞。   他有过野心,生出过妄念,明白贪婪究竟是怎样的丑恶面目。   而他妄想,贪婪,不死去野心。却又好像逐渐忘却要如何去飞——因为飞得高,就越会失去。   于是他对赵绝说:“赵大人觉得权倾朝野,是否就十分快意?”   赵绝摇首道:“心飞得高,眼界才会宽广,但人站得太高,却容易失去判断。”   就好比高坐在龙椅上的帝王。   那是天底下站得最高的人,可却也是最易被蒙住双眼的人。   帝王最易受骗,也最易拆穿谎言。但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偏听偏信,又有多少帝王为了拆穿所谓的谎言而断送江山社稷?   就好比先帝。   身为高太子时,先帝礼贤下士,颇有明君之风。那时,天下有数之不尽的文人士子拜服于他,若高太子始终是高太子,那天下间将有无数君臣相得的佳话。   然而如果只能算作是一种幻想妄念。   太子继位登基,得到无上权势,掌握着旁人生死的时候,高太子就已经被权势蒙蔽双眼。   高太子终究不是先帝。   因为坐上龙椅的那个人,早就抛下高太子时的贤明宽容,温和仁慈。   霍皖衣轻笑道:“所以下官的心飞得再高,也不想站得太高。”   “……但你不可能一直困在刑部,也不会仅止于此。”赵绝说,“你会登上朝堂,被帝王审视。当你官居四品,你将在每个清晨聆听圣言,有想飞的心,你的双脚就会不由自主站向高处。”   “那在站上高处的时候,下官也会竭力看得更远。”   赵绝望来的眼神有着明显的欣慰。   静了片晌,赵绝道:“待哪一日,本官告老还乡,这刑部尚书的位子,就要让贤于你了。”   “赵大人风采正盛,还能长长久久下去。”霍皖衣道。   “霍皖衣。”赵绝忽然唤他的名字。   在他静听之时,那张一直不曾有过笑脸的脸庞上,竟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赵绝道:“我一直属意你接替我的位置。你很适合,你也远不止如此。”   六部尚书已是位极人臣。   但赵绝为他所看的,却是更高更远,更深一步的位置。   ——当朝丞相。   风清日明,谢紫殷解下披风,和叶征一起站在窗前看院中树木,耸立云间,好似望不见头。   叶征道:“罗志序一走,朕忽然感觉寂寞了起来。”   他伸手指向那掉落着枫叶的树,疑惑道:“为什么最近朕常常觉得,它也很寂寞。”   末了,他追问一句:“你寂寞吗,谢丞相?”   “陛下一开口就说了这么多句话,臣都快不知道该答哪句才好。”谢紫殷笑着应他,目光落在那枫树上,“再寂寞也要耐得住寂寞。这是陛下一开始就知道的。”   “朕知道,朕说,这个位置让你来坐,你不肯。龙椅都搬到你身后了,你非要让开。”   “因为臣不喜欢做皇帝。”   “朕也不喜欢做。”   “陛下要比臣多一份良心,这个东西难能可贵,世上少有。而作为一个帝王,却不能没有。否则百姓苦难无数,那是要造下无尽罪孽的。”   叶征偏过头来看他:“是,你还对我说——叶征,当你坐上皇位的那刻开始,你将不再是以前的叶征,你会是万民所向,人心所思,世人的喜怒哀乐皆系于你身。会有无数人揣测你的心思,审视你的作为,你会有忠臣良将,但你也避不开诸多猜疑。”   “但那个时候,我告诉谢紫殷。就算我登上这个位置,我也还会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叶征。我永远不会改变自己,因为先帝走过的路,犯过的错,我都不想再犯。我不要众叛亲离,也不要孤家寡人,我希望我的前路总有知己相伴,而不是孤零零一个人,那纵然天下皆平,万民所向,也不会是我要的。”   谢紫殷看着那枫树半晌,手里搭着披风,侧身看向叶征笑道:“所以我也说,只要叶征一直是我所认识的叶征,那他就不会是孤家寡人。他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可你的前路是什么样的,谢紫殷?”   叶征忽而这样问他。   谢紫殷静默片刻:“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叶征道:“因为我觉得你不对劲,你好像在盘算着别的东西,就连我也在你的棋局之上。”   谢紫殷道:“我纵然盘算着什么,也不会害到什么人,你不必担忧。”   “与霍皖衣有关,是吗。”   “是,也不是。”   他答得模棱两可,是显而易见不愿多谈的意思。   叶征便也没有多做纠缠:“你不想多说,我也就不多问。”   谢紫殷也道:“是时候为那些冤死的人翻案了。”   “将这一桩桩由霍皖衣经手的案子交给他去翻案……谢紫殷,我有时很不能理解你在想什么。”   “陛下有什么不理解的?”他笑问。   叶征道:“这既是功绩,也是擢升他官职的捷径,当然……这更是一个赎罪的好法子,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一出,谢紫殷眼底光华闪烁,眉间朱砂倏然皱起又蓦然展平。   他似笑非笑道:“陛下说得我自己都要信了。”   “是吗。”叶征冷笑一声,“你不说真心话也不是一次两次,我这么问你,只是因为我已经确信你就是这么想的。”   “……但我还是不明白,谢紫殷,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想得到什么?”   谢紫殷眼眸幽深,如此深不见底,凝望而至时,几乎让天下间的所有喧嚣都会被这双眼眸消弭。   “我当然是要报仇啊,陛下。”   他俊美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但应答的话语里,没有一丝一毫笑音。   陶明逐一走,谢紫殷再没有喝药。   解愁捏着陶明逐留下来的纸条,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   对于她而言,路已经走得和以前截然不同,陶公子的叮嘱不管是对她,还是对谢相而言,都已经毫无作用。   解愁抿着唇,认认真真又将这张纸条看了一遍。   她叹着气道:“……陶公子,你的确是一片好心,但是相爷他……他真的不想再治了。”   所以陶明逐留下的忠告毫无意义。   病人已经先一步放弃了自己。   解愁眼带忧伤地看着手中的纸条,一个字一个字地摩挲。   她还记得陶公子当时如何意气风发,扬言要治好谢相的顽疾,证明他无愧于陶氏这个姓氏。   想到这里,她便要想起那日离去时的陶公子。   他对她说:“病在心里,无药可医。”   解愁知道谁才是救得了谢相的良药,谁才是一切的症结所在。   然而正如她此时此刻所想的。   ——谢相大人已经不想再治了。   无论是什么病症,是否能痊愈,对于谢相而言,都已不重要,也不在乎了。   解愁抱着双膝,咬牙将这张纸条丢进火里。   她守在灶前,呆呆望着火焰将纸条吞噬殆尽,就好似谢相下定决心的那个夜晚。他吐了好多好多的血,让她险些以为他会死去。   ——那是夫人嫁进来之前的时候了。   除却那次,她再也没看到他吐过那么多的血。   人要有多绝望才会放弃自己?   人要有多痛苦才会舍弃痊愈?   解愁望着那层层火焰,只觉得自己如今的心情,便是做了个天大的决定。无关乎对错,只是因为心中如此想了,于是便如此去做。   她站起身来,看着屋外的婢女们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来往穿行。   这相府热闹过一段时日。   而它归于沉寂。   看不尽的黑夜越来越近。它吞没一切,罩在头顶,于是烛灯在它的注视下,也变得昏暗不已。   霍皖衣留在刑部,伸手抽出那堆被赵绝指明要翻案的卷宗。   他翻开第一卷 时,心头忽然作痛。   他深吸口气,迫使自己认真读阅这“前朝冤案”,然而仅仅看个开头,他就已记起当初是如何设计陷害,这冤假错案,到底因何而来,他都清清楚楚。   可他并不觉得喜悦快乐,一步登天。   他心头越发的痛。   而他捂住心口静默两息之后,突然自口中吐出鲜血,浸湿了衣摆。   作者有话说:   莫少大惊:我一走你就吐血,你太爱我了吧!   阮老板:?   霍美人:?   展某:?   玉生:?   谢相:?   莫少:好害羞…… 第103章 夜芒   这些卷宗里所记载的案情究竟真相如何,霍皖衣都是心知肚明。有些未曾过了他的手,有些却也是他所做,栽赃诬陷一个人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容易是容易在要破坏一个人的名声,给他莫须有的罪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难就难在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帝王愿不愿意给他“清白”。   显而易见,先帝在那时没有想过给任何人清白。   因为他们的身败名裂,家破人亡,都是由先帝一手造就。他们走在悬崖之上,用生命读懂了何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读阅这些卷宗时,霍皖衣不由得想起那些岁月。   他不曾见过旁人口中的“高太子”,也无从得知没有登基时的高太子,到底和自己眼中见到的皇帝有多少区别——实则,在弹劾那些官员时,不乏高太子刚刚登基时追随而来的人。   他们都有豪情壮志,一腔热血,却输给帝王的猜疑心。   霍皖衣还记得那时有位大臣被打入天牢,他去逼迫那人画押认罪时,那个官员看着他,颓唐笑道:“霍大人,我这辈子俯仰无愧天地,更无愧于心。但我后悔……我好后悔……高太子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高太子了!”   然后那位大臣在狂笑声中,涕泪长流,一头碰死在了天牢里。   霍皖衣明白,那是近似于信仰崩塌的绝望。   可惜再忠心赤胆,这个大臣也只被裹在草席里,随随便便就抛进乱葬岗,未曾入土为安。   霍皖衣彻夜未眠。   等第二日清晨,天光放亮,他才收好卷宗起身离开。   回到府中,他脱下衣服认真打量,果不其然见到衣摆上沾着的血迹已经干涸。叹息一声,霍皖衣喃喃道:“……原来不是错觉。”   那是一只略显纤瘦的手。   手的主人端起茶杯,轻轻嗅闻着茶香,满意道:“王爷这里的茶总是最好的。”   高瑜道:“墨先生喜欢王府里的茶,就要多来几次。本王见到墨先生,心里就欢喜。”   被他称为墨先生的人淡淡笑了:“王爷的话还是那么好听。”   高瑜道:“本王实话实说。”   墨先生便道:“玉生道长不是始终在王爷左右么,有他在,我们三人也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墨先生说的哪里话!”高瑜立时恭维道,“有玉生,本王确实如虎添翼,可若是没有几位先生,本王便不能称得上是虎了。”   墨先生眉头一动,看向高瑜:“王爷真是太抬举我,但能得王爷如此信任,墨某实在动容,就在此以茶代酒,替钱兄、于兄两人谢过。”   高瑜朗声而笑,举起茶杯遥遥敬道:“和墨先生说话,本王心中愉悦啊!”   自决定取而代之成为新帝的那刻,高瑜便尽揽天下英才,从中挑选出了三人作为自己的幕僚。墨先生即是其中之一。   莫要看他们三人都无官身、无名声,却也是机敏之辈,设局的能为非同寻常。   若不是有这几人辅佐,高瑜还不能将势力扩展得如此庞大。   至于玉生,比起墨先生等人让高瑜敬重、依仗,高瑜对玉生更多的是忌惮。   若是能彻底掌控住玉生,那他的登基之路将无比平坦——这并非是他一人所想,而是墨先生几人先行说出的道理。   莫看玉生道长是个道士,但他身后是太极观,是百姓心中的神祇所在。   更何况玉生多智近妖,堪称算无遗策,能和玉生暂且合作,高瑜已是撞了大运。而他那时说动玉生道长和自己合作,更让墨先生等人坚信高瑜是有帝王之相的人,取而代之,做江山之主,只是时间的长短问题罢了。   又是一日。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不似是深秋。   霍皖衣咳嗽着从架子上取下一本卷宗,赵绝就在他身旁看着:“听人说你一整夜都留在刑部查阅卷宗。”   “下官想早些完就这些事务,”霍皖衣哑声道,“赵大人对下官寄予厚望,陛下更是如此,下官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他说出口的理由让人无从反驳。   赵绝皱了皱眉头:“你也不用这么着急,这些卷宗你想用都可以拿,莫说是刑部的,就连其余几个衙门都能任你予取予求。”   这番话令霍皖衣有些讶异:“赵大人的意思是?”   “陛下已经下了旨,你啊,连中三元,早就是陛下眼里的红人了。好日子还在后面。”赵绝一贯严肃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就连说话的语气都生动不少。   霍皖衣看他片刻,忽而道:“赵大人是想着能早日辞官归隐,是以才如此高兴?”   赵绝道:“哪里哪里,霍大人可莫要冤枉本官。”   话虽如此,但霍皖衣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临近午时,赵绝摇头晃脑地说要回府用膳,霍皖衣站起身,捧着两本卷宗往另外几个衙门行去。   等事情忙完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   霍皖衣在走回刑部的路上暗自思索,虽说新帝下了旨,令各部的卷宗都任霍皖衣调动,但他今日调取卷宗,却无一人有怨言微词,某些超出新帝旨意的请求,也不曾被人拒绝,甚至极其热情。   霍皖衣不认为自己的前途有这般坦荡,能让这么多的官员为自己大开方便之门。   他怀疑这其中不仅有新帝的原因,也有高瑜的原因。   至于这些人里哪些是高瑜的势力,他还暂时看不出端倪——但自己能从中讨到好处,那便要趁此时机,把握好这难得的机会。   他暗下决心。   而在一处偏僻的小院里,几个人聚在一块儿,满身脏污,双眸凶狠。   “打听好了吗?”   “打听到了!霍皖衣最近都是一个人!”   “真的不用原先的法子?”   “你这个蠢货,都告诉你了,已经有两拨人失败了!我们要是当第三个,那才是蠢得要死!”   被厉声喝问的人缩了缩脖子,撇着嘴道:“我也就是问问。”   “不许问!!”那人吼道,“我再说一遍,这件事都给我烂在肚子里。以前的法子都不用,他们犯的错,我们不能再犯!”   四周沉默了片刻,那人忽然大喊出声:“想不想报仇!”   “想!”   “想!”   “我做梦都想!”   他一呼百应,欣慰地扫视这周遭的熟悉面孔,深吸口气,道:“我们不能再放过霍皖衣,让他逃跑。那两拨人,一个不肯下手,一个想折磨报复,结果两拨人没一个成功的。”   “第二个还都被砍了!”有个人出声说话。   “没错,”他道,“所以我们绝对不能掉以轻心,如果这次失败,就算被抓住,兄弟们也不要彼此出卖,知道吗?”   众人皆应:“知道!”   他换了个姿势蹲在墙边,压低声音道:“准备得怎么样了?”   一人举手道:“大哥,我磨好了刀,等明日我就在霍皖衣的回府的路上等着,他一来,我就假装路过,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捅他一刀!”   “好!”他笑着点头,又叮嘱道:“若无十足把握,切记莫要出手。”   那人有些不服:“大哥,我肯定会成功的,你放心。”   “少放屁!”他皱起眉头,“别在这儿自夸自大的,事无绝对。你要是失手一次,那霍皖衣肯定会提高警惕,到时候再想暗杀他就不好说了。你千万不要给我掉链子,听到了没?”   那人最怕看到他生气,闻言连连点头,赔笑道:“大哥莫要生气,我绝对认认真真,没有十足把握就不出手。”   他们一群人来自五湖四海,都是为着找霍皖衣报仇雪恨才聚在一块儿。   被称为大哥的人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夜芒,也是他自己牵头将这群兄弟拉扯到一起,组建了这么个小小的组织,用来向霍皖衣复仇。   夜芒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霍皖衣。   如果要有人问他到底恨着什么,夜芒会毫不犹豫的回答,如果没有霍皖衣,他在江州淮鄞一定是举世无双的奇才,家族长辈捧着,同辈玩伴敬着。   ——他们都以为夜芒是个家破人亡的可怜虫,是霍皖衣害得他家破人亡。   哪怕他们知道了夜芒真正的身份,怕也还是会觉得夜芒是很无辜的。   但如果此时此刻,霍皖衣与夜芒相见,哪怕夜芒的脸上有着两道深深的刀疤,霍皖衣也还是会轻易认出夜芒的身份。   他们曾经见过。   在那年的江州淮鄞,在霍皖衣最狼狈无助,受尽众人羞辱的时候。   夜芒就站在公子哥们的中间,仰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如同野犬一样的霍皖衣。   那时他冷笑着,年纪轻轻的少年嗓音有些发尖,盯视着蜷缩在地上,浑身脏污恶臭的霍皖衣,皱着鼻子道:“你们就给我看这么个东西?上次见的时候,他不还穿着件像样儿的衣服吗?”   为了讨他欢心,送霍皖衣过来的下人臭着脸踹了霍皖衣两脚。   然后赔笑道:“好少爷啊,您是不知道啊!有些时候是要把他打扮得人模人样的,否则全淮鄞都会以为我们府上养的不是人,而是一只狗呢!”   回忆到这里,夜芒微眯着眼睛,想着那时的霍皖衣如何狼狈可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快意地笑了起来。   他曾有一个姓氏——霍氏。   作者有话说:   炮灰来了,三章就下线的那种。 第104章 无用   夜芒打定主意要取霍皖衣的命。   他恨他。   这无关于霍氏的覆灭,只在于夜芒觉得自己之所以这么狼狈,都拜霍皖衣所赐。   如果没有霍皖衣,那他还是江州淮鄞霍氏一族的嫡系。   他前呼后拥、一呼百应,绫罗绸缎加身,随手抛下的都是价值百两的玩意儿。   而绝非是现在这样,朝不保夕,就连姓氏也不敢说出口去。   夜芒在逃亡的路上狠心给了自己两刀。   他想要活命,也想要报仇,尤其是当他知道霍皖衣竟然活下来,还活得很好。   夜芒连夜将兄弟们聚在一处,仔细商定接下来的刺杀行动。   等两日后的傍晚,他领着这群弟兄蹲守在霍皖衣府外。   本来他们想的是在那夜的第二日就埋伏起来。   但夜芒转念一想,认为还是需准备得更妥当些,所以他推迟时间,务必要让这次刺杀一击即成。   他可以继续过逃亡日子。   但他绝对不愿意见到霍皖衣风光。   在夜芒的心中,霍皖衣始终是当年不能得他正眼的肮脏野种,轻易就可以践踏摧毁。   而如今霍皖衣站得这么高。   他不愿,他每次想到,就心慌气短,烦闷不已。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没有一个人会一直都很走运。   夜芒微眯着眼睛,他低声吩咐了几句话,眼看弟兄们在四处埋伏好了,他冷下眼神,死死盯视着霍皖衣府前的长街,人群在他眼前来去,扎眼得很,可他却没有眨一下眼睛。   自己当然要亲眼见到霍皖衣死。   如若不是使刀的技巧不如兄弟,夜芒必然会自己亲自动手。   他这样想着,渐渐的,他自远处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那的确是霍皖衣。   在斜阳之下,霍皖衣一步一步走近他们。   夜芒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剧烈地跳动。   每一声,都像是砸在夜芒的四肢百骸,让他情不自禁想要抽刀出鞘,迈步走近。   但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一动不动,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只要一刀。   只要一刀!   他在心底无声的呐喊着,好似已经在这个刹那,看到霍皖衣被刀刺中后倒下的身体。   夜芒咬着唇,他浅浅呼吸,调转了脑袋看向一侧执刀的人。   那人拿着匕首,脸色苍白。   他们不是没有杀过人,他们杀过很多的人,只是霍皖衣和那些人比起来是不同的。他是他们的仇家,也是唯一的朝廷命官,他们如果杀了他,只会比现在更走投无路。   但是不能反悔!   那人立时动身,他从另一个方向走了过来。   只要他走到霍皖衣面前,和霍皖衣错身而过,那在人群的掩盖下,纵然霍皖衣中了这刀,人们也不会很快发现谁才是真凶。   他们已经计划得很好,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夜芒这样宽慰自己。   眼看着男人越来越接近,手中的匕首若隐若现藏在长袖之后,夜芒瞪大眼睛,满目血丝,神色疯狂地呢喃:“……对,杀了他、杀了他……”   那把匕首铮然而出——   夜芒的眼前充斥一片血色。   有那么一个瞬间,夜芒觉得他们成功了。   但他没有听到人群的尖叫。   他在喧嚣之中,只听到一声轻微的,却让他汗毛直立的声响。   “当啷——”   匕首没有被刺进霍皖衣的身体。   相反,霍皖衣只感觉有人撞了他一下,然后在他转头看去时,那人已蹲在地上捡起掉落的东西,匆忙离去。   他没能看到那是什么,也没有放在心上。   霍皖衣在夜芒怨毒的注视下走进府邸。他的府苑无人看守,只有两座石狮子伫立在门前,用智慧又凌厉的目光看向来往人群。   “他娘的——”夜芒骂了句脏话。   站起身来,他避开人群,按照原先计划的路线带着一群弟兄匆匆离场。   而等他们回到平时躲藏的小院中,没能施行刺杀计划的人正站在那儿,脸色苍白,抖着手道:“……大、大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   夜芒冷着脸看他,蓦地冲上前,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废物!”   “我要你有什么用!”   “他什么都没发现,你居然还能做不到!废物!真是个废物!”   他被夜芒这一巴掌打倒在地,鼻腔温热,痛得他满嘴的血。然而夜芒犹不解气,骂骂咧咧地踹了他十来下才肯罢休。   “大……大哥……”他求饶呼唤,望过来的目光十分无助。却没有一人为他说情。   有人别过头不看,有人却好像在欣赏他的这幅惨样,脸上还挂着笑容。   夜芒的骂声还没有停止。   而他听够了:“好了!我不是没敢动手!是有人用石子儿打伤了我的手!”   众人一惊。   他伸手抹脸,看着自己沾了满手的血迹,心底发冷。   但他没有表现出自己的不满,只是摇摇晃晃站起身道:“大哥,你相信我,我那么恨霍皖衣,我一定不会放弃。但是当时……我出刀的时候,突然有颗石子儿打伤了我的手,我惊惧之下才松手了。”   说罢,他撩起袖子,好让他们看得更清楚他手背上的伤口。   他说得不错。   夜芒看向他手背上还在流血的伤口,不得不承认,他没有说谎。   四周好似因为这个伤口静默了一瞬。   夜芒扯开脸笑道:“……原来是这样,大哥就说你不会犯错。这个……想来是霍皖衣身边还有什么会武功的人在保护他。他倒是好运。”   却只字未提对他的冤枉误会该如何解释。   他深深看了夜芒一眼,感觉到自己在这短暂的刹那,终于看懂了这个兄弟。   然而他们彼此都喜欢粉饰太平。   这场冤枉、屈辱、责骂、殴打,就在夜芒轻飘飘的一句’你不会‘中收场。   他也没有为自己多说什么。   只是在夜里入梦之前,他的目光扫过夜芒,双眸里露出了令人胆寒的阴狠恨意。   ……   霍皖衣做了一夜的噩梦。   他的梦境总是如此,或狰狞可怖,或寂寞孤独,茫茫一片黑暗,难以得见半分光明。   有时梦得太久,霍皖衣甚至会想,自己是否还活在这世间。   世上的有趣事数不胜数,可他的梦却唯有噩梦。   他神色憔悴地走入王府,高瑜正命令侍女放下纱帐,披着宽袍走出卧房。   高瑜放浪形骸的时日已久。   约见霍皖衣虽是将人约在卧房,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但放在高瑜身上,却也算寻常。   纵然高瑜不着调的样子实在显眼,但相见之时,高瑜还是第一眼就看出了霍皖衣的脸色苍白。   “……霍大人这是怎么了?”高瑜关怀不已。   霍皖衣轻咳两声,自有侍女走上前来搀扶他坐在太师椅上。   “劳王爷关心了,霍某并无什么。”   高瑜几步走回坐倒在椅上:“霍大人如果有什么想要本王相助的,尽管直言,莫要隐瞒。”   “霍某暂且不需要王爷相助,”霍皖衣轻声道,“是王爷相邀,这句话,应该霍某来说。”   他话语里毫不客气,高瑜也不恼,反倒很是欣赏:“霍大人说得是。”   “霍大人啊,既然你这么直白,那本王也就开门见山。”   “王爷请讲。”   “你要多少时日才可以取代赵绝,接手刑部?”高瑜问。   “王爷是在担心霍某的能力?”   高瑜摇首勾唇:“不敢不敢,本王是在请教霍大人。”   霍皖衣道:“时日长短霍某不知,但刑部确然是霍某的囊中之物,此事王爷大可放心。”   “你这么说,本王自然放心。”   “但是霍大人,”高瑜倾身,距离拉近的同时,他的目光在霍皖衣脸上停驻了片刻,“你和谢相大人现在又是个什么样的关系?”   “王爷以为呢?”   “本王怎样以为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霍大人又如何想。”   “霍某不曾想过,毕竟如何评判应该由谢相大人来说,霍某何来资格。”   “错!”高瑜忽然道,“只要霍大人有心,本王就可以帮助霍大人脱身,从此扶摇直上。”   “王爷的一番好意霍某心领了。”   霍皖衣神色淡淡,推开侍女递来的茶杯,嗤笑道:“但霍某更喜欢自己做事,而不是事事都依凭他人。”   高瑜有些不悦:“你如今的地位不也是靠着谢紫殷才拿到的吗?”   “……王爷既然都如此说了,看来霍某还是早些看清自己的身份,免得拖累了王爷才好。”   他作势就要起身,高瑜忙道:“等等!方才是本王一时失言,霍大人莫要放在心上。”   无论高瑜的态度是真是假,话语里又有几分敷衍,身为王爷,高瑜已摆出了低他一等的姿态。   霍皖衣自然不会在高瑜的王府得寸进尺。   他又坐回椅中,抚着颊侧道:“霍某能有今日,确实许多都仰仗着谢相大人。但霍某可以有今日,也是霍某的本事。”   高瑜道:“这是自然,本王也就是看中了霍大人的本事。”   霍皖衣淡淡一笑,未置一词。   高瑜又道:“那霍大人打算什么时候不再仰仗谢紫殷?”   “王爷不用着急,”霍皖衣幽深的双眸望向他,“也许很快就再也不能仰仗了。”   作者有话说:   夜芒以为的:我们的班子很强大!   实际上的:人均二五仔   高瑜以为的:本王有玉生和霍皖衣,谋朝篡位唾手可得   实际上的:玉生(疯批愉悦犯)霍皖衣(天天想老公)   高瑜:你们礼貌吗?   玉生:我很礼貌,你吗   高瑜:……我觉得你在骂我 第105章 出错   夜芒等人的行动较之前更为隐秘。   他们第一次出手就狼狈退场,接下来会有几次机会都是未知之数。   在出逃之前,夜芒打算再行一次刺杀。   他召集各位弟兄,让众人乔装改扮,在霍皖衣回府的路上埋伏。   有人扮成卖炸丸子的商贩,有人扮作路人。   而夜芒不敢去赌霍皖衣能否认出自己,他没有混入人群,而是换了个位置将周遭所有纳入眼底,时刻准备用暗号指引他们。   等霍皖衣步步行来,夜芒冷眼旁观,心内好似烧了把火,让他迫不及待想要动手。   但他已吃过一次亏。   机会来之不易,他不会想要有下次机会,就一定有适当的时机。   这个道理夜芒很清楚。   所以这次他是抱着必须要成功的决心在埋伏。   是以霍皖衣走过时,他咬紧牙,确认了时机,扬手道:“快!”   而在他抬起手的时候,弟兄们已经有了反应。   扮作商贩的人距离霍皖衣无疑是最近的。   他抄着匕首翻过铺子直取性命,还没碰到人,眼前却已浮现出大仇得报的场景。   ——可匕首就是没能刺到霍皖衣。   他翻身跨来,却如那日的刺杀一般,同样也被暗中飞出的石子儿打伤了手背。   他不愿就此罢休,忍着痛继续将匕首往前送去。   但第二颗、第三颗石子飞速而来,正正打在他的伤口上。   闷哼一声,他避开第四颗石子。   ——但还没有结束!   因为他避开的瞬间,扮作过路人的弟兄从腰间抽出弯钩银刃,斜斜地划破天光,几乎贴着霍皖衣的袖摆而去。   这刹那短暂。   霍皖衣在这混乱的声响中听出了什么,转过头看了过来。   那人一手握着弯刀,在霍皖衣的注视下怔愣片晌,居然就这么站着,直到另外的方向飞来几颗石子儿,他冷着面容来回避让,几步错落,身影消失在人海之中。   霍皖衣再回首时,长街人来人往,一如昔日。   ……   荒唐!   这太荒唐了。   夜芒气冲冲回到偏院,看着没能达成任务的几人,怒不可遏道:“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些飞石便是一种暗器。”一人道。   “大哥,阻挡我们的那群人武功未必有多高绝,但这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却是我们远远不能比的。如果非要对霍皖衣动手,不避开他们,我们如何也不会成功。”   夜芒吼道:“不就是暗器吗!你们先把他杀了,那暗器又能拿你们怎么样?!”   他吼出来的声音太过响亮,几人不约而同别过头去。   另一人冷笑道:“你懂什么,能有这样的准头,他们能打伤我的手背,就能打伤我的手臂,若我一意孤行,不及时抽身而退,那可能就打中我的头,直接要了我的命。”   “要真会要你的命,早就要了!”夜芒又气又急,“你们怎么没想过这个道理?!”   “不是我们没想过,而是我们不需要去赌。如果他们只是稍作警告,那我们何必用性命去赌?他们现在不要我们的命,未必是不能要,也许是不想要、懒得要。”   “你要是觉得自己厉害,那你就自己去呗。”有人冷嗤一声。   夜芒道:“你!”   “别天天在这儿对我们大呼小叫的,”另一人也冷笑起来,“叫你一声大哥,是给你面子,但不是就意味着你能随便命令我们。”   “用这个法子杀不了霍皖衣。”   “我早就想说了,一次不成的时候就不该做第二次,好在这一次他们也只是警告,可能是为了不惊扰霍皖衣。”   说到这里,有人偏头问道:“对了,霍皖衣到底有没有发现你?”   那人握着弯刀打量,摇首道:“他应该只是有所感觉,但没有发现我手中带着刀。”   他们全然忘却夜芒的存在。   前些日子还在一呼百应的大哥,如今就名存实亡一般。   夜芒深吸口气,忍耐着性子,道:“你们有什么好法子?”   四周沉默了片晌。   有人道:“现在霍皖衣的身份还是什么新科状元,三元及第的文曲星下凡……呵,要不我们将他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让百姓向新帝施压,罢黜霍皖衣的官职,将他赶出盛京……”   “不错,只要离开盛京,我们多的是法子让霍皖衣死。”另一人不由接话。   “我也同意二位兄弟的法子。”又有人颔首赞成。   夜芒道:“可我们如何来的证据?”   “为何需要证据?”提议此事的人微微一笑,眼中淬毒,“只要我们说出去,总会有人帮我们找证据。”   霍皖衣与前朝的霍皖衣竟不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而是一个人!   这个消息在短短两日就传遍盛京。   在盛京居住的人,多是人脉宽广、消息灵通,凡是流传而出的事情,随时都会变成天下皆知。更何况这件事让百姓们心中颇有些微词。   以前不去说,是无人提,也没有人想要多么计较此事。   但这事情一旦有人开口说了,便不会少些好事之人去思索、探查,找出霍皖衣就是前朝霍皖衣的证据。   一时间罢免霍皖衣的声音四处喧嚣。   有些文人自觉清正,不屑与霍皖衣为伍,更是日日宣言自己的“清白”,做足了清高雅士的派头,三番四次站在宫门外请帝王撤去霍皖衣三元及第的身份,将人罢免,赶出盛京。   反倒是朝堂之上的官员们心思各异。   因着霍皖衣的身份在许多大臣的眼中都不算什么秘密。   得谢紫殷只手遮天般的庇佑着,凡是聪明人,都不愿强出头,在这混乱的漩涡里掺一脚,免得惹了一身的污泥,连累着丢了性命。   更何况霍皖衣与梁尺涧的关系亦是众人皆知,看在刘冠蕴的面子上,也不会有人就这么急哄哄地出来落井下石,弹劾霍皖衣。   是以比之朝堂外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声音,朝堂之上,却是一片风平浪静。   但外间的那些声音却不能一直都不理会。   今日这群人要的是个“真相”,来日也许就要的是其它。拖得越久,越让百姓不安,让那些自诩清白正直的文人越发声势浩大。   霍皖衣三元及第的名头太响亮,若无意外,天下文人墨客都要赞他才情不凡。   可一旦有了“污点”,这群人便又如同和他结了深仇大恨一样,个个都想冲上去踩一脚,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出尘脱俗。   这个道理朝堂上人人都懂,也深知不能拖得太久。   “现在正是时候。”   冷清的王府里,玉生正端坐于太师椅上,拂尘数百素丝垂落,尽数栖于他腿边。   高瑜两手端着茶碗,晕开茶叶饮了一口,挑眉道:“玉生的意思是……?”   “此事流传甚广,虽未出盛京,但已是盛京人尽皆知。一个文人,失了名声如同失去性命。以前的霍大人不必在乎名声,因自他出身开始,他走的便不是文人的路。”   玉生懒懒抬起眼帘,微笑道:“但现在的霍大人却必须在乎名声。因为他是三元及第,是本朝的第一个状元,他从头来,走的就是文人的路。他走得好,那群孤高的文人就仰望他,崇敬他,将他当未来圣人一般捧着。”   “可他若是走差了,他们便要觉得是他断了他们的路。”   高瑜道:“所以玉生是认为,本王不能放任这些流言继续下去?”   玉生道:“王爷最擅长利用流言,上一次的冤魂索命之案,王爷用流言逼迫顺天府尹,也逼迫新帝,致使顺天府尹纵然结了案,也不愿再接这桩重担,新帝失去一大助力。”   他言说至此处,双眸微眯,意味深长的继续:“是以王爷最懂得流言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今日的传言,也许就是他日毁灭旁人的利器。王爷,霍皖衣是和我们在一条路上的人,如若他被流言击垮,失去三元及第的荣光,那对于我们而言,没有好处,只有坏处。”   “玉生说得确然有几分道理,”高瑜将茶杯放在一侧,“但玉生也知道,霍皖衣这个人性子孤傲,对本王一贯是不假辞色,纵算本王这一次帮了他,也未必会让他记在心上。”   “事无绝对,这件事对他而言至关重要,霍大人再如何孤傲,也会懂得谁才是真正襄助他的人。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不记挂着王爷?”   “若他就是不能记挂呢?”高瑜含笑发问。   玉生道:“王爷为何要如此想?从前是霍大人未至绝境,他站得高,一些小事并不能动摇他内心想法,也不能让他立时就彻底为王爷所用。”   “但是现在……王爷仔细想想,霍大人是否是已至绝境的时候了?百姓猜疑,文人不服,正是王爷施以援手的时候。若是再忍耐下去,等到谢紫殷出手挽救……那霍大人的心,岂不是要飞得更远?”   他话音刚落,高瑜猛然坐直身子,眼中光芒闪烁。   半晌,高瑜沉声道:“十一。”   一道黑影飞快掠入房内,跪伏在地:“属下在。”   “捉拿散播流言之人,带回王府地牢严加看管!”   “属下领命!”   作者有话说:   事实证明,这就是二五仔大集合!   玉生:我帮谢相保护他老婆   莫少:泪目   莫少:我老婆呢?   玉生:你老婆真好看   莫少:……奸贼! 第106章 救命   听过这些时日的风言风语,梁尺涧特意寻了个时候去见霍皖衣。   他们相识至今,却是梁尺涧头一回见到霍皖衣“倒霉”。   这桩倒霉事究竟缘何而起?   霍皖衣微笑道:“世上总归有人不愿乐见我顺遂。”   所以要多作障碍,生出荆棘,好让他前行的路陡峭难行一些,才不辜负对他的怨憎恨意。   “以霍兄如今的地位,他们就算生事,也未必能将霍兄拉下来。”   梁尺涧所言并不夸张。   正是百废俱兴之时,朝中人才紧缺,莫说霍皖衣是换了个身份重回朝堂,就算他一字不改,以真实身份示人,在如今时候,新帝怕也是要力排众议重新启用他。   甚至于或许不会让他再去走一次科考,一步步登上高位,而是会直接官复原职,让他实权在握,比之先帝在位时风光更盛。   只是这个道理未必人人都懂。   憎恶霍皖衣的人自然不会去思索朝局是个什么模样。   他们只想见到霍皖衣从高处跌落,摔个粉身碎骨。   梁尺涧叹道:“霍兄倒是坦然。”   “旁人憎恶怨恨,对我而言并不如何,”霍皖衣撩衣而坐,淡淡笑着,“如若每个憎恨我的人对我施以报复,我都要惧怕不安,那此时此刻的霍皖衣将不复存在。”   不在天地间,而在炼狱中。   他有未尽之语,倒也不想说得太清楚,转而又道:“梁兄今日来见我,难道是担忧我受这些流言蜚语的影响?”   “霍兄一语中的。”梁尺涧毫不否认,更是笑起。   霍皖衣道:“梁兄大可宽心,世上的事情总归是如此,要讲因果报应,那也轮不到他们来同我讲。”   梁尺涧挑眉看他:“……哦?”   “那日山谷,我认识了一人,名唤方断游。他同我说,越是亲近的人才越好背叛,因为得利太多,伤害太大,是以若要背叛、出卖,旁人的作用总是比不过亲近之人。”   “霍兄意有所指。”   “我在这世间唯一算得上亲近的人,只有谢相大人。所以如果讲说因果报应,我只应得下他的。”   闻言,梁尺涧怔了怔,叹道:“你那时究竟是为什么呢?”   “梁兄不该问我。”霍皖衣却道。   “为何不该问你?”   “因为无论那时的缘由是什么,我确然真心想要他死。”   梁尺涧蹙眉怅然:“如果你真心要他死,怎么九剑也没能要了他的命?”   这屋中静寂片晌。   霍皖衣垂眸笑道:“也许是老天爷看不惯我,所以特意向阎罗王知会了一声,让谢相大人自阴曹地府重返人间,好来让我赎罪偿债。”   顿了顿。   他忽而道:“可是梁兄,我自始至终不认为自己有错或有罪。就算时光能够从一开始再来过,我也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   梁尺涧端起酒杯饮了一口:“唯有谢相大人是个例外。”   “……也仅此而已了。”霍皖衣道。   他们在彼此的人生中相识得正好,年少时,纯粹而炽热。   但他们在人世间相识得太晚。   错过最好的时候,于是面对多疑残暴的帝王,面对无可逃避的杀机。   已至深秋,相府里却有一株花开得正好。   前来拜会的玉生身穿乌衣,墨发低绾,拂尘仍牢牢枕在臂弯。   谢紫殷静了许久。   他开口说话时,语声轻轻,却低沉悦耳。   玉生偏头听罢,含笑道:“贫道应承相爷的事,绝不会反悔,应做的,能做的,贫道便都去做了。”   话语这般,谢紫殷挑眉道:“此事是你一手运作?”   “哪里,贫道只是抓准时机应声而动罢了。”   “玉生道长虽曾言与本相有缘,只是方外之人,竟也会插手凡俗中事?”   “近日之事,桩桩件件都与贫道有关,既然贫道是方外之人,那这些事便不是凡俗中事,而应当是贫道寻求真道的要事。”   谢紫殷的目光从玉生脸上一扫而过。   “寻求真道?”   玉生颔首:“相爷有所不知,贫道追寻真道十余年,今年却是最接近我之真道的时候。”   “贫道有所预感,”他垂下眼帘,指间随意捻揉着拂尘,“也许今年的孟冬时节,贫道便可羽化飞仙了。”   谢紫殷道:“道长似乎胸有成竹。”   玉生道:“卜算天机者,若无一二本事,又如何悟求真道。”   谢紫殷淡淡笑了:“那在玉生道长看来,同为有缘人,本相与梁榜眼相较,谁才更合你心意?”   倘若这番话语是从高瑜口中说出,玉生难免不会觉得是“争风吃醋”。   然而这话是谢紫殷开的口。   他对于谢紫殷这个“有缘人”,最深刻的感受,还是他们互为同类。   纵然他猜不出谢紫殷的全部想法,却仍能看到那些与他如出一辙的疯狂。   玉生好似从生下来就是个疯狂的人。   他为求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泯灭良知——如若他不曾与玄门结缘。   正如谢紫殷。   如若将他们比作风筝,那他们都有为之牵绊的人与事。   所以振翅高飞之前,他们无从飞得太远。   玉生捻着拂尘素丝,静默须臾,微笑道:“梁公子是贫道于这世间唯一的有缘人。”   谢紫殷却没有追问他为何换了说法。   谢紫殷只是笑着应了一声。“哦?”   玉生道:“若要做个选择,贫道只会选择梁公子,而不会选择任何人。”   “你所寻求的真道,莫不然就在梁尺涧的身上?”   “非也非也。”玉生含笑摇头,“贫道悟求真道,为得大道,必然需梁公子相助。若无他,那大道无我。但若无他,那便无世间。”   他话语里轻飘飘的,语气听不出如何在意。   但他的话意倒让谢紫殷笑了笑,又道:“昔年有一谋士,献计一策,尽灭城中数万人。以玉生道长所见,你们岂不也是同类?”   玉生道:“正如他与贫道为同类,贫道与相爷,便也为同类。”   “你求得羽化登仙、永生不死,这难道颇有趣味?”谢紫殷道。   玉生闻言,眨了眨眼,意味深长道:“若永生不死毫无趣味,昔年秦袖里就不会成为武林公敌,傀儡夫人也不会因此三次死而复生。谢相大人所求不在永生,是以永生于你而言毫无意义。然贫道从来都在寻求永生不死,是以贫道必然要尽心去求。”   屋中曲声骤停。   暗卫十一黑巾蒙面,裹着身风霜走进屋内,单膝跪地:“回禀王爷,属下幸不辱命,已将散播流言者尽数擒拿,还请王爷示下。”   高瑜推开怀中美人,满意道:“好、好!不愧是本王麾下最好的暗卫,十一,你这么快就完成了任务,本王甚是惊喜。”   但他的话语说到此处,并未谈及赏赐一事,反而又道:“共有几人?”   “禀王爷,共有十人,属下已调查过,这十人无一人是盛京人士,是在大抵一个月前出现在盛京,没有投宿过任何一家客栈,行踪诡异,飘忽不定。”   高瑜道:“这般说来,他们是冲着霍皖衣来的。”   他想到那“高高在上”的霍大人,不由得笑出声来。   “霍皖衣树敌无数,先帝在位时尚能得一夕平安,先帝一倒,想杀他的人便前赴后继地来了。”   顿了顿,高瑜道:“告诉他们,若有人机灵、警醒,愿意来与本王谈谈条件的,便可有一线生机。”   暗卫十一神情冷漠,闻听此言,恭声回答:“……王爷英明,这群人中确然有一人呼求王爷放他一条生路。”   “呵,谁能不怕死呢。既然他先呼求,便先见他再说罢。”高瑜随意一拂袖,道,“将人带来。”   暗卫十一领命而去。   不出半炷香的时间,暗卫十一便将那最先求饶的人带来。   那人甫一入内,便直接以头抢地,顺势栽倒跪下,其速度之快,令左右侍奉的美人都面露讶异,红唇轻张,颇有些笑意。   高瑜倒是习以为常般,仅仅抬了下眼帘。   那人跪倒在地,一路上不知想了多少词句为自己保命,然则现下跪在高瑜面前,却抖如筛糠,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高瑜不悦道:“你要求饶,却不出声,难道还要本王哄你不成?”   这声响并无多么严厉冷漠,但落在那人耳中,依然不啻于惊雷。   那人浑身抖颤,尖声道:“王、王爷!小人可以为王爷分忧解难!”   “呵,你知道本王有什么愁恼之事么?”高瑜冷声。   那人匆忙点头,又觉察不对,心下一惊,慌忙摇头道:“小人不知,小人只是……小人、小人之所以会被带来,是因为霍大人!”   他的话语虽不如何,但其中的意思却让高瑜施舍了个目光。   高瑜道:“你想说什么?”   那人道:“启禀、启禀王爷!您、您若是想为霍大人破除流言……小人有一计,不但可以破除流言,还能洗清霍大人的污名,让霍大人真正坐实如今的身份!”   高瑜来了兴趣:“你有什么计策?”   见能保命,那人咽了咽口水,神色间带着几分疯狂道:“小人愿意去顺天府击响鸣冤鼓!”   不仅如此,他语带恨意,赫然是那日被夜芒当众羞辱过的人!   作者有话说:   每次存稿的时候:好急啊怎么还没写到揭晓真相的时候啊!!   剧情之神:不……要……急……该……写……到……的……都……会……写……到……的……先……走……剧……情 :(看着大纲)QAQ好急好急我要写谢相欺负老婆   剧情之神:先……走……剧……情……不……走……剧……情……怎……么……虐……呢…… :_(:з」∠)_ 第107章 解冤   鸣冤鼓响,新任顺天府尹急匆匆赶来。   那击鼓之人站在顺天府前,神色严肃,颇有些坚毅之感。   待入了府,那人也是开门见山:“见过府尹大人,小人击响鸣冤鼓,乃是有冤情要诉。”   须知鸣冤鼓轻易不得击响。   从来敢于击响鸣冤鼓的人,都是身怀莫大冤屈,非此法不可求清白。   顺天府尹观此人面目,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沉声问道:“你有何冤屈?”   答案却出乎他意料。   那人低下头去,掩盖着自我神情,掷地有声地答:“小人,是要为霍皖衣、霍大人鸣冤!”   一语罢,顺天府尹面色微变。   霍皖衣的身份在满朝官员看来都不算是秘密。   但顺天府尹怎么也料想不到,竟会有平民百姓来为霍皖衣诉说冤屈。   ——霍皖衣哪儿来的冤屈呢,他从前做的事不假,如今偷梁换柱变作旁人的事情也是真的。可偏有人要来为他鸣冤,反倒显得他确然无辜起来。   顺天府尹不敢轻易受理此案。   本着不得罪任何人的想法,顺天府尹先写了份奏折,直接递到了新帝的御案上。   他是顺天府尹,自有直达天听的资格。   不用走别的地方,他可以直接请帝王拿捏分寸,给出个恰当的指示。   如此,哪怕有人不想让霍皖衣洗刷冤屈,也不会记恨到他的头上。   这桩事倒也做得合情合理。   奏折摆在叶征面前时,叶征果不其然朱笔御批,写下准奏二字。   便是允肯顺天府彻查此事,还霍皖衣清白的意思。   只是无人知晓,在叶征写下这两个字后,竟又道:“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有人为他鸣冤?”   坐于下首的人微微一笑。   谢紫殷一身朝服朱色,衬得他殊丽俊美,举世无双。听得叶征的询问,他悠然道:“我自有人相助。”   叶征道:“原来你另有路数,怪不得此事一出,你反而不慌不忙。只不过你如此做,倒是骗过不少朝臣,他们还当你与霍皖衣情断情绝,以后两不相干了。”   这句话本是叶征随口一说。   然则他说罢,却见谢紫殷的神色微妙,不由得心头一跳,惊道:“你不会真的要和霍皖衣一刀两断罢?”   谢紫殷抬起眼帘看向他:“陛下此言差矣。臣与霍皖衣,早在四年前就已一刀两断……不,应当说,是情断义绝了。”   叶征更是怔然:“……你在说笑吗?谢紫殷,你和他情断义绝,怎么还要让他步入朝堂?把这么多好处都让他占了,你这哪里像是情断义绝?”   “可天底下绝没有不允许我如此做的道理。”谢紫殷双眸微眯,静默须臾,含笑道,“陛下放心,哪怕是我死了,这朝局也还有霍皖衣能辅佐你。”   “……呸呸呸!”   叶征神情不悦,冷声道:“朕不想听到这种话。谢紫殷,如果你要死了,朕立时让霍皖衣为你陪葬。”   “陛下怎么能如此任性。”   “我们两个到底谁在任性?”叶征道,“无论你要对霍皖衣做什么,你都必须活着。而霍皖衣之所以活着,是因为你还活着。”   他言语说至此处,也不介意敞开天窗说亮话。   叶征直言:“如若当年他刺了你九剑真的让你死了,那我登基时,也就不会有第二个谢紫殷为他求情,他早就死了。”   “可他活着,定然是一把好手。”   “天下贤才千百,难道朕非要启用在前朝都臭名昭著的官员不成?”   谢紫殷沉默片刻,微笑道:“兵器在善人手中是神兵,在恶人手中是魔器,这种道理,难道陛下不懂么?”   “但霍皖衣不是兵器,他是一个人。”   “陛下,你说错了一件事。”谢紫殷淡了笑意轻声开口,“皇权之下,世家大族尚且会一夕倾覆坍塌,更何况一个人呢?”   他不曾怨恨霍皖衣没能在洪流中救下谢氏一族。   因为他自始至终都很清楚,无论是当年的公孙氏,还是谢氏,亦或是侯府,那些繁盛之后崩塌毁灭的,绝不是以一个人的力量即可挽救。   太子尚且会被废为庶人,更何况他人。   霍皖衣只是在皇权无数次的倾轧里选择了活下去。   没有什么如果。   没有是他直言进谏就能改变的结局。   哪怕霍皖衣抗旨不尊,设法相救,也只会是在刑场上再多上一个被行刑的人。   谢紫殷从来都知道这个道理。   所以旁人怨恨憎恶,言语提及,都恨不得让霍皖衣死无葬身之地。   他却在第一面见到那人时,最记得那双幽深又光华璀璨的眼睛。   他从不曾后悔与霍皖衣相遇。   他们当时都太年轻。   所以帝王的一纸诏书、一道口谕,就足以让他们方寸大乱,错失生机。   他从不恨他,始终如是。   王府内笙歌燕语,间或传来高瑜的朗笑声。   霍皖衣走进屋里时,高瑜还深陷温柔乡内不舍得离去。   “王爷寻我,是有什么话要说?”霍皖衣问。   高瑜便枕着纤纤玉臂道:“本王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十一。”   他唤出暗卫,吩咐道:“带霍大人去地牢里看看那份大礼。”   暗卫十一领命,站起身来,倒是语声恭谨有礼地在前为霍皖衣引路。   这一步步行去,不知转过多少个长廊,下了几次台阶。   他们走过的地方愈发湿冷、阴暗。   直到暗卫十一在一处铁栏杆前停下脚步,对着漆黑冗长的道路拍了两下手。   就有人循着声音探出个头,也是黑巾覆面,看不清长相。   那人不曾询问,看了眼暗卫十一取出的令牌,便干脆利落地为他们打开了大门。   霍皖衣跟着继续前行。   为了让他看得更仔细些,还有人从黑暗中走出,特意拿着火把在前方照明。   最终他们停在一处牢房前。   那里面只关押了一个人。   暗卫十一几人彼此对视,点了点头,反而就这么离开,站在远处。   他们有心让霍皖衣单独与这人交谈。   而这地牢哪怕再如何漆深黑暗,单凭他们如此行为,霍皖衣便也料想得到,这里关押的人,必然是个他所熟悉的人。   他这般想着,原先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影忽而动了。   就是那么一瞬间的功夫,栏杆蓦然响动!   “哗啦——”   铁链重重砸在栏杆上,发出的响声刺耳尖锐,令远方的守卫也偏了下头。   但离得最近的霍皖衣却不闪不避,神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唯有那双眼睛更为幽深不见底,隐匿着无数思绪。   霍皖衣正定定地看着眼前贴在栏杆上的人脸——他有些意外,却也并不惊讶。   他堪称平静。   然而他平静,夜芒却并不平静:“霍皖衣!你怎么在这里!?”   霍皖衣道:“霍二公子,没想到我会在这里见到你。”   “别他娘的废话了!你怎么会在这儿?!噢……我知道了!抓我的人是忠定王!你……你原来和忠定王也有关系,哈哈哈哈……没想到啊,先帝死了,你反倒活得更有滋有味儿了!这老天爷可太不公平!”   霍皖衣也不在乎夜芒的言辞有多难听,他反而微笑道:“毕竟俗话说祸害遗千年,这才刚开头,霍某自然是会活得越来越好。”   “你——”   夜芒咬着牙怒瞪他,怒而反笑:“好啊,你倒是承认得这么轻巧,不过你凭什么还姓霍?霍氏可都被你害得满门抄斩了!”   “这个问题霍某也不知道,”霍皖衣眨了眨眼,“我分明奏请陛下将霍氏满门抄斩,怎么霍二公子还活在这世上?”   夜芒不语。   霍皖衣道:“无论霍二公子是怎么活下来的,如今也不会再好活了。”   “……霍皖衣,你、你难道要杀了我吗?!”   “霍二公子说的哪里话,我就算要杀你,难道不也是合情合理吗?你不愿我好过,我也不愿你好过。霍氏究竟是如何被我一本奏折参倒的,难道霍二公子还不清楚吗?”   他说是权倾朝野,却懒怠用权,更不曾排除异己。   唯有一次是在先帝未曾授意时,他主动递了本奏折上去。   那本奏折改变了整个江州淮鄞。   让风头极盛的霍氏为自己的罪孽付出了鲜血淋漓的代价——从那之后,自诩文人桃源的江州淮鄞,就再也没有了那些高高在上,所谓人才济济的诗会大典。   他们怕了。   被霍皖衣一本奏折参下来的结局太惨烈。   杀得让他们胆颤,心慌,再不敢顶着簪缨世族的名头想如何便如何了。   祖上做官又怎样,朝中有人又如何?   想要靠奏折救人不易,但凭着奏折参倒一个家族却是历历在目,轻松得好似那本就是帝王的心意。   然而在淮鄞的几个世家大族都心知肚明。   霍皖衣参倒过的人何其之多。   唯有霍氏,是他真心实意,亲手毁灭的。   夜芒当然也知道。   他一时说不出来,面色苍白,眼底更是溢满恨意:“那又如何,反正你的名声也坏了!”   “我不在乎名声。霍二公子当年也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不是么?”   那个当年于霍皖衣而言亦是印象深刻。   他曾被夜芒绑在马后拖行数十米远,哪怕世人见不到这桩情景,却也有人私下传言,说霍二公子飞扬跋扈、不堪造就。   但就算名声如此,也没有改变霍二公子当年的种种做法。   一如霍皖衣手握权柄时的每个“当年”。   作者有话说:   他真的很懂老婆很理解老婆也很体谅老婆。   但这不妨碍他要整老婆。   嘿嘿嘿,疯批,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第108章 重见   人有说时来运转。   当年的霍二公子与今日的霍大人,便是这时来运转的一桩写照。   彼时彼刻,他们谁也料想不到会有这般时候。   从前意气风发的霍二公子,沦落到如今,却是个阶下囚、笼中鸟,生杀大权都被他曾万分看轻的霍皖衣握在手里。   他们并不相似。   但他们也都不曾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后悔。   哪怕夜芒现在能被霍皖衣左右生死,他依旧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江州淮鄞是个洞天福地。   霍二公子从睁开眼看到这世间,身边便围绕着无穷无尽的恭维、谄媚。   对于他而言,霍皖衣连一条狗都不如。   在夜芒看来,是霍家给了霍皖衣性命,否则在春夏秋冬的四季交替中,霍皖衣难保不会因为种种意外而死去。   纵然留在霍家的霍皖衣受尽折磨欺凌。   ——但那又如何呢。   夜芒可不认为那有什么。   没有霍家,霍皖衣早就死了——霍皖衣留在霍府里,那便时时刻刻要警醒谁才是自己的恩人。   所以哪怕有人侮辱欺凌、叱骂贬低。又如何呢?   那是霍皖衣应该领受的。   风吹了很久。   新的奏折又摆在叶征面前。   顺天府尹第一回 接下的案子,便是这桩属于霍大人的冤案。   据击响鸣冤鼓的人所言,他们想要报复霍皖衣,是以选择了这样的法子。喊冤的人不曾参与此事,只偶尔听过几句,而他不愿与这些人同流合污,于是自己出去打听,最终发现……现在的这个霍皖衣,并非是当初与他们结仇的那一位。   霍大人是无妄之灾。   顺天府尹在奏折里暗示了这样一句话。   只是他未必不知究竟那证词里有几句真,几句假。   ——重要的只在于帝王愿不愿意就此揭过。   借着这桩案子彻底将如今的霍皖衣,与那个从天牢里走出的霍大人,分成两个人。   而它本就在谢紫殷的意料之中。   叶征深深叹了口气,合上奏折,抬起眼,眺望窗外的那棵仍在落叶的树。   深秋过了,便是初冬。   冬天足够的冷。   渭梁河却还是不会结冰,哪怕大雪湮没,它也还是流淌着冰冷的河水,潺潺经过天地间的雪色。   许久,叶征喃喃自语:“……谢紫殷啊,你究竟想做什么?”   顺天府意会了帝王心意,当即广而告之地结了案。   不出半日,霍皖衣的身份便得了个惊天般的逆转。   流言更是消散得干干净净。   转而流传出什么霍皖衣是文曲星转世,这桩案子乃是神仙“渡劫”的话来。   这其中多少势力为他开天辟地,霍皖衣隐隐有所觉察。   但高瑜所做,到底不能被他轻易放过,若不领情还恩,只怕高瑜更生疑心。   虽然霍皖衣在高瑜的面前从来都是不假辞色,堪称冷漠。   但时日长了再如此,难免让高瑜不悦。   霍皖衣还记得自己为何要与高瑜合作,追求所谓的“自由”。他还未到与之撕破脸皮的时候。   念着这份“恩情”,待流言缓和了两日,霍皖衣难得主动登门拜访了高瑜。   这切实难得,高瑜心下暗喜,嘴上亦道:“本王实在是受宠若惊。”   霍皖衣无意与他说这些:“若无王爷,霍某怕是还要多被流言困扰几日,投桃报李,霍某今日冒昧拜访,又怎能担当得起王爷一句受宠若惊。”   高瑜道:“听霍大人的语气,是要与本王好好合作了?”   “霍某从来都是真心在与王爷合作。”   “真心?”高瑜像是听到什么笑话,“霍大人还有真心这种东西?”   “有或没有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是否需要。”   “好一个本王是否需要。”   高瑜挑眉轻笑:“照你的意思,真心也好,假心也罢,本王都不得不要了。”   霍皖衣道:“王爷且放宽心,此事过后,从前种种,便当作不曾有过。”   “本王可没有亏欠过霍大人什么。”   “霍某所说,王爷心知肚明。”   屋中静默须臾,高瑜大笑道:“那本王还要谢过霍大人原谅本王当年轻佻。”   “如此闲话也不多说,”高瑜又道,“那个叫夜芒的,听十一说霍大人把他放走了?”   霍皖衣道:“不是放他走,而是让他多活一段时日。”   “噢……霍大人是想让顺天府将他抓回去?”   “他们兄弟几人聚合在一处,说是同心协力,其实都心怀鬼胎。如今他能脱逃,却不会相救。等再有一日,王爷便将他另外的兄弟放了,他们再进顺天府里相见……”   等那个时候,怕是同笼之鸟,却要自相残杀了。   夜色深。   秋风吹拂,轿子行走在被夜色笼罩的长街上,四处的流苏被吹得更加摇晃。   夜芒双眼狠厉,闪烁着幽暗的光。他走在街上,视线正盯着远处行来的轿子,手指无意识地捏拢。   霍皖衣为了羞辱他,竟然直接将他放了出来!   这对夜芒来说并不是得了生机,反倒让他觉得受了莫大的屈辱。   他和霍皖衣分明是不死不休的仇人。   如若他有这样好的机会,必然要让霍皖衣生不如死,狼狈不堪。   可霍皖衣分明有这样的大好机会,却做出了这等傻子都做不出的糊涂事!   这便是霍皖衣对自己的折辱!   夜芒想。   因为在霍皖衣的眼中,自己并无多少威胁,是以他才如此轻巧地将自己放过。   只可惜弟兄们还被那个忠定王关在地牢里。   夜芒咬着牙,伏着身子,目光沉凝。   他不能去搭救他们,若是去了,怕是自己再也没有活路。   且这些人中又有多少能真正为自己所用?夜芒紧皱眉头,想起那两次失之交臂的刺杀,暗恨霍皖衣的好运道。   ——除此之外,他更觉得弟兄们心思不正。   若是一开始他们都肯听从自己的,绝无二话,那霍皖衣早就死了!   何至于现在霍皖衣还活着,他们却生死不明,他更是要狼狈躲藏着,唯恐被忠定王的人马发现。   不错,霍皖衣的确放过了他。   但正因为放过他的人是霍皖衣,而非忠定王,才让夜芒确定霍皖衣是在故意折辱他。   在夜芒看来,这是霍皖衣和忠定王之间的把戏。   所以他非要在此地等一个人不可。   ——等到那顶轿子越来越近,就在眼前了!   夜芒如离了弓弦的箭矢般直射而出!   他双臂张开,拦在轿前。此处四周无人,唯有几盏灯火照明,他坚定的神情映在灯烛明光里,眼底的癫狂清晰可见。   他拦住的轿子停了下来。   不等轿夫发问,亦不等轿中的人开口,夜芒飞快出声:“谢相大人!我知道一个与霍皖衣有关的天大的秘密!”   他话音落下,眼看着轿帘被一把折扇撩开,露出谢紫殷俊美的容颜。   “哦?”谢紫殷语带笑意,“既然是秘密,那就先上轿慢慢说罢。”   夜芒一怔,旋即心下狂喜。   他没料到谢紫殷竟会这么好说话!甚至竟主动相邀,让他上轿详说此事。   想来霍皖衣在谢紫殷心中的分量必然不低。   思及此处,夜芒想到自己知晓的那桩秘密,可谓是激动不已,好似已看到了霍皖衣一无所有的未来。   他坐在轿中,一双眼来回打量谢紫殷的神情。   谢紫殷好似不觉,只带着两分笑意询问:“霍二公子知道什么?”   夜芒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道:“……相爷竟然知道我是谁?”   “这个问题倒是让谢某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折扇轻敲膝头,谢紫殷笑意懒懒,“霍二公子以为,谢某为什么会不知道呢?”   “……我隐姓埋名多年,除了我自己,谁都不会知道。”夜芒道。   谢紫殷道:“可天下间的奇事数不胜数,譬如霍二公子是如何逃过满门抄斩的命运?”   夜芒道:“以谢相大人的聪明才智,应能猜出缘由。”   “谢某可猜不出这其中缘由。”   “……相爷是在说笑么?”   “昔年先帝下旨将霍氏满门抄斩,霍皖衣不在其列,但霍二公子必然是在的。可当时霍二公子能怎么活下来呢?”   夜芒冷笑一声:“我现在不是要和你叙旧的。”   “谢某与霍二公子也不曾有旧。”谢紫殷浅浅笑了笑,转而道,“你是买通了监斩官,用别人替了你,我猜得对么?”   “你怎么会知道?!”夜芒悚然一惊。   谢紫殷道:“也许是我猜到的,又或许……霍二公子应听说过一句话,叫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夜芒动了动唇,攥紧手指道:“你还要不要听霍皖衣的秘密?”   他不愿再与谢紫殷谈及当年的事情。   谢紫殷意味深长地看他片刻,淡淡道:“霍二公子直说便是。”   夜芒道:“他和忠定王两个人别有关系,你怕是不知道吧?”   “哦?”   “我刺杀他的时候总有人阻碍,这些人究竟是你的人,还是忠定王的人,谢相大人可曾知晓?”   谢紫殷的目光在他面露得意时一扫而过。   “所以,霍二公子想对谢某说什么呢?”   “……谢相大人,”夜芒低声说话,“你对霍皖衣再好,你也得不到他的心。他没有真心,只有野心。终有一日,你会因为对他太好,而死无葬身之地。”   最后一字落了尾音。   天边骤然惊雷。   作者有话说:   谢相:就这?   夜芒:???? 第109章 隐意   “死无葬身之地?”   这声音随着突然而来的雷声响起,谢紫殷带着笑意反问他:“我难道不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么?”   四年前,渭梁河边,他便是那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了。   夜芒怔了怔,立时接话:“你竟然还记得,那为什么还要帮他?”   谢紫殷道:“谢某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倒是霍二公子,你与谢某之间的关系,似乎还不足以分享秘密。”   夜芒深深看他一眼:“没想到堂堂丞相也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虫。”   “霍二公子的这句话,谢某愧不敢当。”   “不是我说你,谢相大人,你现在的身份可不比当初,新帝信任你,给了你无上的权势、地位。你本可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夜芒确实不懂得谢紫殷的想法。   世上太多人为权势、名利争斗,算计得头破血流,为达目的,出卖亲友知己,背信弃义。   就好比当初的霍皖衣。   那也是为了名利地位不择手段,连身边的人都可以舍弃。   在夜芒看来,如若自己坐上谢紫殷现在的位置,能可呼风唤雨、只手遮天,岂不是天下间第一得意事。   而与之相较的,则是如今的谢紫殷,半点儿也没有权倾朝野的样子。   夜芒说的话便是他自己所想的。   然而谢紫殷却道:“谢某如今,也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亦或者,霍二公子以为,谢某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这番话倒是出乎夜芒的意料,他惊道:“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谢紫殷问。   “你若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霍皖衣为什么还会和忠定王纠缠不清?你连霍皖衣都掌控不了,你还能掌控别的?”   ——言语如此犀利,却也不是夜芒不想活命,而是他性格使然,自幼如此。   且他今日当街拦路,便是为了在谢紫殷的心中种下一颗种子。   待来日吹风生芽,谢紫殷再想起霍皖衣的种种事迹,难免不会想起今日的谈话。   也是抱持着这种想法,夜芒才会如此直言快语,好似他就是个一心为谢紫殷着想的人罢了。   谢紫殷脸上笑意不减:“那依霍二公子来看,谢某要怎么做,才算是掌控了霍皖衣?”   夜芒道:“让他不敢做出任何有悖于你所思的事情,这才是真的掌控了。谢相大人,你好歹是一朝丞相,莫不然你从未想过?”   “哪里,”谢紫殷叫停了轿子,轻声道,“谢某只是觉得霍二公子还不够了解谢某。”   “……什么?”夜芒愣怔。   谢紫殷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专注认真,又意味深长。   “你怎么会以为,霍皖衣所做的事情,有悖于谢某所思呢?”   “……你、你的意思是——”   夜芒睁大眼睛。   他一瞬间想起很多自己打听到的那些消息,但他现在才醒悟过来,已是太迟。   落了轿,夜芒被侍卫从轿中直接拖了出去,按倒在地上。   而此时此刻的夜芒却不挣扎了。   他只是缩在地上,冷声发笑:“哈哈……哈哈哈哈……我、我知道了,他完了!他完了!哈哈哈哈哈哈……再得意,也就是如今得意了……太好了……霍皖衣,我要在阴曹地府里等你!!”   在他的阵阵狂笑声中,轿子又再起轿前行。   谢紫殷放下轿帘,只留下一句淡不可闻,却冷淡至极的话语:“废了他。”   辞别高瑜,出了王府,霍皖衣迟疑片刻,还是往相府走去。   这桩事来得急也消失得太快。   若其中没有几个推手,流言消散绝非如此轻易。   实则自从那次之后,他们之间少有相见。   霍皖衣想,若是谢紫殷不想见他,那他们确然没有多少机会相见。   因为谢紫殷有千万个道理不见他。   而他想要从这千万个道理中得到一次允肯,绝非易事。   秋时夜也寒凉。   霍皖衣避开了长街人群,转而去了另一侧的偏门叩响门扉。   寻常时候解愁都会在这里候着。   她是相府的仆婢里最接近谢紫殷的人,诸多事务,她亦知晓。   这偏门不是真正的偏门,因为在不知秘密的人眼里,它只是一扇小门罢了,但在知晓它作用的人眼中,它便如同是个密室的暗门一般。   他叩响了门,解愁的声音就隔着门扉传来:“……是谁?”   霍皖衣答:“是我。”   解愁不会错认他的声音。   是以门内静了片晌,解愁才道:“……奴婢需得先问过相爷。”   得了霍皖衣的应答,解愁又匆匆赶往书房。   没过多久,那扇小门被从里面拉开,露出解愁的脸。   解愁道:“霍大人请进。”   她不可再唤他“夫人”,因为如今的霍三元便是霍三元自己。   那个所谓的霍皖衣,如今是缠绵病榻,再无人得见的相爷夫人,却不是新科状元。   流言四起时,解愁也为此担忧过。   但现在的霍大人是清清白白,担忧尽去的同时,解愁也意识到有些事情已悄无声息地改变。   譬如霍皖衣的身份。   她在前方引路,停在书房门前,低头让步。   无需通传,霍皖衣踏入书房,等解愁轻手轻脚将门关上了,也公事公办般低头施礼:“……见过相爷。”   谢紫殷抬起眼帘看他。   “霍大人怎么不在刑部忙着为旁人洗冤翻案?”   霍皖衣道:“臣来见相爷,是有一事想说。”   他们好似一瞬间就陌生了起来。   谢紫殷摩挲着扇柄,道:“何事想说?”   霍皖衣答:“臣是来谢过相爷相助的。”   “本相何时相助过霍大人?又是何事相助?”   “何时何事,相爷心知肚明。臣亦知晓。”   谢紫殷道:“如果是你我都知晓的事情,那为何本相不知晓?”   霍皖衣道:“相爷说不知,那便是不知。但臣以为相爷知晓,所以臣还是要谢过相爷。若无相爷从中运作,这桩事哪里能这般迅速收尾。”   这番话说来,好似恭维谄媚。   然而他们之间从不曾有过这些东西。   霍皖衣一句话落了尾音,谢紫殷深深看他片晌,道:“左右也有忠定王爷为你收拾残局,你谢过他,再来谢我,也不怕得罪了人。”   “真要得罪,那也是两方都得罪。领情这种事,领一方是领情,两个都领便成了结仇。”霍皖衣道,“只不过臣不怕结仇,只怕相爷连臣想要领情,都不允领情。”   谢紫殷道:“如此说来,若我不承认自己有相助于你,便是我害了你,让你没能如愿领情?”   霍皖衣道:“臣不敢威胁相爷。”   “而我认为你是在威胁。”   “……这般,相爷想要臣如何赔罪?”   烛光之下的扇骨莹润泛光,折扇被谢紫殷叩在桌上。   这声轻响低不可闻。   谢紫殷淡淡道:“夜色深了,留宿一夜再走罢。”   ……   解愁候在卧房门前许久。   天色蒙蒙亮时,霍皖衣才拉开房门,鬓边发红地走出房间。   解愁已然不知该如何应对其中关系。   她一直在看霍皖衣的神情,以至于霍皖衣觉察时,便看见一双有些呆滞的眼睛正直直盯着自己。   他挑眉道:“解愁?”   解愁沉默。   霍皖衣道:“解愁。”   她如梦初醒般打了个激灵,低头道:“奴婢一时失礼。”   “也无妨。”霍皖衣理了理衣摆,状似随意地问道:“相爷最近身体如何?”   “……”   再随意的语气,落在解愁耳中,依旧是猝不及防。   她看不出霍皖衣到底是个什么神情,却也不敢在谢紫殷不曾授意之时,应答实情。   是以解愁只能勉强道:“……相爷的身体,很好。”   “当真?”霍皖衣问。   解愁道:“……千真万确,请霍大人宽心。有奴婢在——”   “正因为有你在,我反倒不是那么宽心。”   “……”解愁一时无言。   这句话听起来并不如何动听,但解愁却知晓,那并非是霍大人刻意针对。   更何况霍皖衣又道:“你对他忠心,有什么都会帮他隐瞒。”   然而即使他所说的是对的。   解愁也只能否认道:“霍大人说笑了。”   “别让他伤害自己。”霍皖衣忽而道。   解愁怔然。   不等她应答,霍皖衣又道:“不管谢紫殷想如何报复我,对我做什么,都是我应得的。”   “但是如果……如果他就算报复我,也还要伤害自己,那我会觉得很不值得。”   “我这样的人,什么样的报复都该领受。他无论选择哪条路,让我得到什么样的下场,于我而言,是他给的,我便一并领受。”   解愁动了动唇,却没有出声。   陶公子离去之前,曾笑着同她说过那样一句话——“这两个人若是哪天能好好说话,也许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彼时她还未理解其中缘由。   然而此刻她听闻这几句“剖心之语”,恍然了悟。   “好好照看相爷。”霍皖衣最后说到。   解愁眼底藏着千万思绪,无从说,只能垂着眼帘,恭恭敬敬地回答:“……奴婢知晓。”   霍皖衣颔首离去。   天色正蒙蒙,而他背影渐远,如同与云雾相融。   作者有话说:   他好爱他。 第110章 翻案   事情这般了结,朝堂内诸多官员闻风思索,亦隐隐皆有些许明悟。   至少现在看来,霍三元还是新帝眼中的红人。   能在朝堂中站稳脚跟这许多年的,哪一个不是敏锐非常。   纵然这桩案子牵扯诸多,流言蜚语甚广,但新帝始终不曾出言问询,只做不知,这本就是一个微妙态度——不会有人真的以为新帝并不知晓这件事。   霍皖衣不是旁人,他是当朝第一个状元,起点高,名声响亮,任何关于他的风吹草动,新帝都不可能不知。   而新帝知晓,却不曾过问,所谓帝王心思,让人难以揣度。   众人心中究竟作何思索,霍皖衣无意通晓。   他处理完毕诸多堆积的事务,坐于刑部,伸手掸开奏折纸页,开始提笔誊写。   昔年大案小案无数。   有人是真切无辜,有人却是罪有应得。先帝确然昏庸,却不算嗜杀,只不过疑心病重,越至晚年,被其主动算计栽赃的官员便越多。   霍皖衣所要为之翻案的,便是真正无辜的那些官员。   他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   这无关于他要借此平步青云,直上云霄。只在于霍皖衣自己。   他从前站得高,但满身枷锁。   如今难得有这么一桩事由他全权负责,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无人强迫,无人要挟,亦不怕错办了事而身首异处。   他未曾感受过这种来自于帝王的信任。   因则当年,无论先帝嘴上说过多少句“霍卿最懂朕心意”,也还是会提防他、戒备他,让他做尽恶事,犯下诸多罪行,只因为先帝的心里只当他是一把刀。   刀怎么能得到天子的信任?   他唯有闭上眼睛,关上耳朵,永远不去听,不去看,不去思索旁人种种,事情是非错对。他只需要听一个人的声音,看一个人的旨意。   他要做一往无前、锋利无匹的刀。   所以先帝说的每句好听话,他听过便罢。   纵然他们也曾很短暂的,好似交心过一个刹那。但那是帝王偶然施舍而来的恩泽,却不是刀将化而为人的预兆。   霍皖衣自始至终都只是先帝手中的一把刀。   要他斩向何处,他便动身出鞘。   哪怕他刀刃锈卷,亦只会得到个弃之不用的下场。   ……   霍皖衣为一众前朝官员悍而翻案的事震惊朝野。   莫说诸多官员措手不及,就连叶征自己,也不曾料到霍皖衣的动作竟能如此之快。   他还未得风声,霍皖衣已直接一本奏折递到他面前。   为了这桩事,他确实知会许多官员莫要为难,只是当奏折放在御案上时,叶征不免有些唏嘘感叹。   “若当年霍大人是在刑部,想必冤假错案,都要少上许多。”   他已细细看过霍皖衣呈上来的奏折,连带着那些可一力翻案的证据。   ——叶征不得不为之唏嘘。   若是当年他即是帝王,身边有着霍皖衣这样的良才辅佐,他自当将江山社稷做得更好。   可惜当年坐在龙椅上的是先帝。   纵然身旁有良才良将,先帝却也是刚愎自用、残暴不仁,百年基业尽要毁于一旦。   叶征没有将心里话全部说出口,但霍皖衣似有所觉,垂首含笑道:“陛下谬赞了。是陛下贤明圣德,苍天感念,方能让这些冤情昭雪沉冤。”   “想来若是这些人泉下有知,亦会感念霍大人此番为之翻案。”   “臣不敢领受,”霍皖衣道,“臣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所做、所行,皆是陛下的恩德。与臣全然无关。”   他无意去思索因果轮回,谁为谁解冤平反,得功德造化。   在霍皖衣看来,他本就是丧尽天良,来世也做不得人,反倒要任人宰割。   功德也好,阴德也罢,无论那些官员是否留待在黄泉路上,又是否能知晓他为其平冤昭雪……于霍皖衣而言,那都不重要。   如若他在乎这些,当年就不会为了活命听从先帝的命令。   若他是持身清正,刚直果敢之人,那他宁肯折断脊骨,也不会为先帝的猜疑而就此无声相和。   ——正因他坚信自己无情无义、卑鄙无耻,自己阴险歹毒,绝非善类。   他才能在波谲云诡的朝堂稳稳伫立。   先帝不信他,却要用他。同僚惧怕他,却要恭维他。世人都憎恨他,世人却也不敢得罪他。   他答得快,满心索然,叶征也觉察得到这份心绪。   是以叶征沉默了片晌,叹道:“那朕便不再多说。你既呈上这许多证据,足可为他们翻案,朕便将这个案子再交于大理寺,着大理寺三日内宣告天下,为他们正名平反,以慰这群贤良忠臣的在天之灵。”   霍皖衣依然垂着头,闻言,他躬身施礼:“臣……谢陛下恩典。”   两日后。   勤泠,莫府。   莫枳肩上扛着一袋行李,在府邸的大门前被拦住了去路。   “你们凭什么拦着本公子?”莫枳皱紧眉头,“我现在要出门!难不成你们不愿意让我走?”   伺候他的侍女满脸木然,难得诚恳:“公子想走,奴婢们自然舍得,但老爷已有吩咐,公子回了勤泠,便不能再出府。一日也好,一年也罢,只要老爷没有允肯公子离开,奴婢们就不会放公子走。”   莫枳瞪大眼睛,不满道:“他凭什么关住我!我已经及冠了,我想去哪儿,做什么事,都应该随我高兴!”   侍女不为所动:“公子莫要为难奴婢们。”   “我不是想为难你们,”莫枳对美人天生就温柔亲切,他换了个笑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姑娘,你就放我走吧,好不好?你也知道,我的知己桓勿言,他现在娶了妻,再也不能和我出去游山玩水,我呢,成天呆在勤泠也不是个事儿,要是能出去走走,那才是为我好。”   莫枳比她更为诚恳:“你想想啊,如果我一直被关在府上,难保我的心情不会越来越差。要是我的心情差呢,你们的日子便也不好过了。”   然而侍女还是那副表情,不见任何动容:“未听到老爷的命令,奴婢们不敢放行。”   莫枳道:“可我的好兄弟霍皖衣最近可做了大事,你知不知道,他一口气为六个官员翻了案!”   侍女道:“公子从知晓此事开始,就反反复复重复了两百遍,现在这句话,是奴婢听到的第两百一十一遍。”   “……不是,你难道不觉得这件事很厉害吗?他一个人在盛京,突然为这么多人翻案,肯定是出了大事,我和他是好兄弟,我如果不去帮他,谁去帮他?万一他有个急事,我却帮不了他,我这辈子都会于心不安。那我可能就会生病,然后就不想娶妻生子……”   “娶妻生子?你确定?”他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莫在隐从他身后的长廊走出,冷声开口。   “什么?”莫枳装傻。   莫在隐轻哼道:“你是我的儿子,我难道会不知道你?”   莫枳转了转眼珠,走到他面前,赔笑道:“爹,你既然都知道——”   “我知道你是个断袖。”   “……”   “能不能不要说出来!”莫枳恼羞成怒,“还有那么多美人看着我呢,你怎么就揭我的短!”   莫在隐冷着脸:“做断袖让你觉得很丢脸吗?”   “也不是,就是你说了这件事,我再调戏她们,她们不就不会害羞了吗。”   莫在隐道:“你现在调戏她们,她们也不会害羞。”   歘!   好锋利的言语,莫枳捂住心口,感觉一刀正中靶心。   “奴婢们已经习惯了。”侍女在旁平静地又补了一刀。   莫枳哽咽道:“你们对我太坏了,我很难过,我要去盛京!都给本公子让开!”   他大喝出声,守在门前的几个护卫面面相觑,却没有被他所震慑,反倒把门挡得更严实了。   “……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莫枳直使眼色。   莫在隐冷冷道:“你从前能收买他们,是因为我并不是真的要关住你。”   莫枳扭过头看向他,神色一变:“所以现在是真的想要关住我?”   “不错。”   “爹!为什么?!”莫枳急道,“你让我回勤泠,我回来了,桓勿言现在成了家,我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而且我心上人也在盛京,我——”   “没有为什么。”   莫在隐理了理袖摆,凝视莫枳片晌,道:“你的心上人是谁,我也知道。如果你想以后再见到他,那在我允肯你离开之前,你决不许逃。”   “……爹!”   “我是为你好,枳儿,你太年轻,太不冷静。你就算聪明,也没有盛京的那群人聪明。那是天子脚下,奇才汇聚之处。你能在盛京安让无恙一时,却不能一直都安然无恙。”   顿了顿,莫在隐又道:“你分明知晓为什么会让你回到勤泠,既然知道,便不要任性。”   “任性?”莫枳一指自己,他难得觉得委屈,“我从来不任性!我把桓勿言当兄弟,所以我帮他的忙,我什么都不怕。我也把霍皖衣当兄弟,他现在也许很需要我帮忙,我……”   “霍皖衣没有兄弟!”莫在隐脸上的神情又冷又沉,他骤然截断莫枳的话语,拂袖转身,“你要和他做兄弟,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命。”   “看住他,决不许他离府,也不许任何人来探望。”   “……是!”   作者有话说:   虽然很想快进到虐恋情深,但是不走剧情真的会显得很怪,所以宝贝们就耐心看会儿剧情QAQ 第111章 升官   残阳之下,一道影子翻飞腾挪,几次拳脚舒展,身形渐慢,从晚霞映照中露出神容不解的一张脸。   汤垠有一事不解,难解。   在他想来,霍皖衣绝非善人,当年不是,如今也不会是。   然而偏巧就是这个他以为不是善人的人,又会为前朝的六位官员翻案。   这不是件小事。   那些被“抄家灭门”,扣上“乱臣贼子”名号的官员这般被他轻易翻案,便等同于在说先帝做得不对。   诚然新帝与先帝无甚关系,改朝易代也是寻常。   但像霍皖衣这样直截了当为前朝官员伸冤,确然震撼了许多人。   汤垠不过是其中一个。   他双目闪烁,遥遥望向天际,满身淋漓热汗。   公孙镶就在此时从屋顶上轻身飞了下来,停在他身侧不远处。   “你有心事。”公孙镶说。   他点头:“我有一事不解。”   公孙镶问:“什么事?”   汤垠道:“公孙姑娘应该知道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霍皖衣递上奏折,为前朝六名官员翻案,如今已得了新帝允许,那六位官员如今便正得清名了。”   “这是好事。”公孙镶道。   昔年先帝所做之事,天下未必人人都觉得是对的。但就算有人认为这是错的,先帝到底是天子。他所说的话,无人不敢听从,他要做的事情,总会有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这些官员在绝望中含冤而死,想来那时,也没有想过会有人为他们翻案。   汤垠明白公孙镶的意思。   但他仍旧不懂:“可是霍皖衣为什么要这么做?”   公孙镶道:“这算是他的功绩一件,兴许便是因为这个。”   “可我觉得远不止如此。”汤垠说,“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公孙镶凝视他片晌:“那你为何不直接去问呢?问一问霍皖衣,他究竟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她说得不无道理。   然而汤垠的神情却忽而有些微妙。   他偏过头,微微蹙起眉头,说:“可我前些时日才绑走过霍皖衣,就算那是他故意引我上当……我也不敢再进盛京了。”   公孙镶也是一时无言。   汤垠忽然又问:“公孙姑娘……你认为,当年我大哥的事情,会是因为什么?”   他曾有的阴鸷神情已很少见到,这样低声询问公孙镶的时候,反倒显得有几分少年人的天真。   公孙镶和他对视片刻,摸着腰间的剑柄,轻声道:“具体因为什么,我并不知晓。但……就我所知,当年的事情,也许不是霍皖衣做的。”   “……不是他。”汤垠蹙起的眉头渐渐展平。   公孙镶有些讶然:“你好似一点也不惊讶?我还以为你会不相信。”   汤垠道:“也许是因为我也始终不太相信是霍皖衣做的那件事。”   “为什么?”   这下轮到公孙镶追问出声。   汤垠挠了挠脸颊:“……大哥还在世的时候,曾向我说过霍皖衣的好话。我是相信大哥,觉得他应当不至于将一个坏人看作好人。”   所以他自始至终都并不是太想要霍皖衣的命。   他是愤怒的,也不解,却也记挂着当初汤屿说过的话,于是他心底总有个声音,劝告他莫要冲动,莫要做出不可挽回的事。   汤垠就是这样带着满心的矛盾来了盛京。   把霍皖衣掳走之前,他就没有想过要杀了他,更没想过要让霍皖衣真的付出什么代价。   他很想知道真相。   只是霍皖衣面对他时不曾为他解答,反而冷漠至极地说着“汤屿已经死了”。   他该当更愤怒的,他也确然出刀。   但当霍皖衣说出另外一句话时,汤垠便知晓,自己再也没办法孤注一掷地出刀了。   因为汤屿绝不会想看到他杀人。   哪怕那个人可能是他们的仇人,是害死了汤屿的人。   公孙镶闻言,有些动容:“你……”   汤垠道:“公孙姑娘,能否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要我帮你什么?”公孙镶问。   “我想再见霍皖衣一面,问清楚当初的真相……你能否帮我递个话?”   公孙镶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我能帮你?”   汤垠脸上飞快闪过一抹笑意,他一如当年:“因为我那天看见有只信鸽飞到你手上。而那只信鸽呢……来自盛京。”   “你就这么确信是谢紫殷送过来的信?”   “我可没说,”汤垠阴谋得逞般,眉梢眼角都挂着得意,“是你自己说的。”   公孙镶哭笑不得:“你本来就是这个意思。”   汤垠道:“既然公孙姑娘也承认了……那能不能帮我这一次?”   沉吟片刻,公孙镶在他期待的眼神中点了点头:“我可以试试。”   霍皖衣为前朝官员平反的这桩事,沸沸扬扬闹了好些时日。   朝中大小官员竟无一人上书弹劾他没事找事。   不仅如此,反倒是许多人呈上去的奏折都将他夸奖了番,盛赞他的胆魄,更甚者,连霍皖衣素来刚直的话也说了出口。   叶征头一回在奏折里见到“霍大人素来刚直”这几个字时,着实愣了许久。   任何人若是如霍皖衣这般大胆翻案,评价大抵都是褒贬不一。   有人捧着,便会有人骂他没事找事,偏巧这次谁也没有参他一本,递到叶征面前的,无一例外,皆是夸赞霍皖衣人品贵重的奏折。   霍皖衣想着这件事还是逃不了两个人的手笔。   高瑜是有求于他,要他帮忙谋朝篡位,自然会竭尽全力帮他铺路。   可谢紫殷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难以在这种种事件中找出真正的答案。   ——如若这是四年前,无需谢紫殷说,他便能猜到谢紫殷到底要做些什么。   哪怕他是真的猜不出来,谢紫殷也会事无巨细地向他阐明。   但那只是如若。   是四年前不曾有过那九剑之后的一种可能。   霍皖衣就这般在众人的吹嘘夸赞中接到了新帝的旨意。   那是道升官的旨意。   新帝升任他做三品官员,等公文拟定,他就能在早朝时候进入皇宫大殿,瞻仰天颜。   放在以前,多少会有些官员嘀咕他升官升得太快。   但此时此刻,在多方势力的默许下,霍皖衣才将将做个三品官员,便也不算太快。   只不过这件事放在别的人眼里,那也是白日飞升。   等第二日天色一亮,霍皖衣赶去刑部,刚进得屋中,便看见赵绝带着几分笑意的面容。   霍皖衣怔然。   赵绝道:“恭喜霍大人升任三品大员,以后你我朝堂相见,本官更要自惭形秽了。”   霍皖衣拱手道:“赵大人说笑了。能与赵大人同朝共事,是霍皖衣的福分。”   他们说话不需要思索是真是假。   只要彼此都听着舒心悦耳,便能相视一笑。   赵绝连声说了几个“好”字,他道:“现如今刑部的事务又需多交几成到霍大人手中,劳烦霍大人多费心神了。”   “赵大人客气了。”霍皖衣往前两步,从赵绝手中接过两块新的玉牌。   赵绝道:“我本该退位让贤,只可惜时机不对,还要辛苦霍大人再多等一段时日。”   他忽而开口说出这样一句话,霍皖衣眨了眨眼,道:“下官一点也不急着要做什么刑部尚书。”   赵绝微微笑道:“你不急,我却急了。霍大人,我昔年科考入仕时,从未想过自己能官居刑部尚书,只觉得自己能做个翰林院修撰便足够。但人在朝局之中,避无可避,不是有人要害你,就是有人要提拔你。”   “……霍大人,你还要多做些功绩出来,让天下人看看你的实力。这般,我才好早些时候退位让贤,交出这个位置,好好回去颐养天年啊。”   ——那是突然而至的刀光!   翠绿色的人影倒挂在树上,收敛了刀锋,抱着树干慢悠悠地翻身跳了下来。   他扎起马尾,几步跑到河边洗了把脸,抬头往牧州的方向看去。   这里是西平州。   说是方断游的老巢也不为过。   他在这个地方接过的任务不知凡几,赚到的金银更是无数。只不过他花钱如这小溪一般,哗啦啦流得飞快,每次都是赚一笔就直接花得干干净净,住的房子比他的脸还要白净。   真要说,方断游也不是西平州的人——他究竟是哪里的人,他也不太清楚。   从记事起方断游便天南地北地闯荡。   和人拜过把子,也被好兄弟捅过刀,不过他睚眦必报,没过多久就把一帮子兄弟出卖给了别人。   那时方断游便意识到了,善良是没有用的,兄弟也不算什么。   再亲近的人,只要有利可图都会背叛。   至于说什么血浓于水,方断游不屑一顾。他从未看到过,也不曾拥有。   他顺手扯了根杂草放在嘴里。   沿着溪流,方断游抻了个懒腰往牧州走去。   他的新任务落在牧州,那地方没什么油水可捞,方断游其实并不想去。   但他近些时日都不敢回盛京,怕被那个叫霍皖衣的逮到关进大牢里。   虽说进了牢房,方断游也有的是法子跑出来,但多关一日,他便少一日钱财进兜。这对方断游来说,是十分不可忍受的。   “呸——”   方断游将嘴里的杂草吐了出去,他抱臂前行,跳来跳去的,一派吊儿郎当。   若是被章欢看见,必然就能发现……他根本不像个大侠。   作者有话说:   阿方啊,你可是有个好重要的剧情线呢!   方断游:看完剧本之后我想说我不想演 第112章 投名   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窗外秋风瑟瑟。   霍皖衣从府外走进时,高瑜正坐在墨先生对座执子弈棋,双眸带笑,一身玄衣金绣,华贵非常。   见到他来,高瑜道:“霍大人来得正好,且看看这局棋里,本王与墨先生孰高孰低,孰胜孰败?”   霍皖衣几步走到棋盘前,垂眸观视片晌,淡淡道:“王爷,须知观棋不语。霍某不好妄作评判。”   “本王允你随意评说,这有何难。”高瑜摆了摆手。   “如此,”霍皖衣道,“王爷是否想成高取胜?”   高瑜问:“何为成高取胜?”   霍皖衣答:“若王爷是想要在这局棋中做高人、做胜者,那便是成高取胜。”   “谁能不想嬴棋。”高瑜道,“本王当然要做高人,更要做胜者。”   霍皖衣道:“那在此局棋中,王爷既不是高人,更不会是胜者。”   高瑜眉头皱起。   “王爷且看你眼前的这盘棋局。”   顺着霍皖衣的话语,高瑜低头看向棋盘,倏然怔愣。   “……本王输了?”似有些不信。   霍皖衣道:“事实即是如此,王爷看到了吗,这是无可挽救的败象,前后两条路都不能再走,纵然孤注一掷,对方也还有余力应对。方才王爷游刃有余,现在却已败势尽显了。”   高瑜哑然。   直至此时,与高瑜对弈的人影才抬起头来看向霍皖衣。   他们四目相对,都是同样幽深的眼睛,但墨先生的眼中似乎藏着与他截然不同的心绪。   两人对望片刻,各自颔首。   无需一句言语、交谈,墨先生修长的手指挪移到棋篓中,将手中的棋子颗颗放下。   然后道:“在坐下来与王爷对弈之时,我便已看到了王爷的败象。”   “不过刚刚开始,墨先生如何看出本王会有败象?”高瑜问。   墨先生敛下眼帘:“因为王爷想要赢下这局棋。”   “想赢难道是错吗?”   墨先生道:“想赢不是错,但棋局不是想赢就能赢,棋子也不是想如何运用,便如何运用的。”   高瑜问:“以墨先生所见,本王就输在这颗想赢的心上?”   “王爷,野心与实力缺一不可,”那双眼睛又在高瑜的身上落下目光,“你亟待得到,就要付出更多的力量。若你的力量不够,那你的野心只会是野心,想要成就的,也不会得到。”   高瑜道:“本王的力量不止于此。”   他们交浅言深,谈的都是些似是而非的话题,但总归避不开霍皖衣的敏锐。   墨先生也不打算真的什么也不提及。   在高瑜回话后,墨先生又道:“若方才与我对弈的人是霍大人,那也许这局棋正如王爷所料想的那般,墨某会节节败退,不敢求一丝生机。”   高瑜神色却不见不悦,反而很是欢喜。   高瑜道:“看来墨先生已经认可了本王的选择。”   墨先生道:“墨某只是认为霍大人比之墨某想象中的,更为出色一些。”   高瑜道:“嗯?此话怎讲?”   站起身来,墨先生掸掸衣袖,眺望着窗外风景:“棋局上的输赢并非是真正的输赢。有人嬴下棋局,未必是真的得胜,有的人输了棋局,却反倒会取得转机。”   “墨某今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转机。”   这一句话落了尾音。   墨先生转头看向霍皖衣,又道:“霍大人不若与墨某手谈一局?”   语声轻柔,似是询问。   然而霍皖衣却明白,这并非的询问,反倒是不容拒绝的邀请。   ——他想要真正走进高瑜的权势中心,就必须得到高瑜那三位幕僚的认可。   墨先生显然是几位幕僚中最得重用的人。   越是核心的人物越难攻克,但只要他处理得当,高瑜的秘密亦会因此向他展开。   正如他们所说的。   棋局不重要于输赢,越想求胜攀高的,反倒越容易粉骨碎身。   迎上那双眼睛,霍皖衣微微一笑,他颔首道:“自当应邀。”   适时此,高瑜朗声大笑:“好、好啊!本王不愧有天命加身,左右有二位先生辅佐,何愁大事不成——”   无人应答这番感慨,视线所及之处,棋盘上,已是一子落下。   随之脆响声声,眨眼之间,好似就此在棋局中交锋了数次。   高瑜亦是屏息凝神。   然则几番对垒之后,墨先生却忽而开口:“这天下未必然人人都有资格称王称霸。”   霍皖衣道:“既有说君权神授,那谁能握住天意,谁便成了天命。”   墨先生道:“霍大人也信神鬼?”   霍皖衣又落下一颗棋子:“天下间无人不信神鬼。”   “何以见得?”墨先生含笑发问。   霍皖衣答:“人说轮回,便先信了神鬼。讲因果报应,便也是信了神鬼。说人生命运、天理昭昭,日月乾坤,都与神鬼之说有关,又如何能说自己不曾信过。”   “善,”墨先生捏着棋子轻声笑道,“我十分相信,亦觉人生在世,众生苍茫,既是神鬼之相,也是凡俗之相。”   高瑜靠在一侧的软榻上,闻言,忽而道:“墨先生这番话应该说给玉生听。”   墨先生道:“玉生道长早就参悟了这些话语,我又何必说与他听。”   “那这般说话,难不成……墨先生也打算出家寻道?”高瑜挑眉。   墨先生神色冷淡,不为所动道:“正如玉生道长所说过的,人生在世,每人皆有自己的道。往前所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在为己求道。”   屋外秋风更盛。   玉生快步踏入王府,不曾进屋,反而停下脚步站在廊下,回首与吹拂而至的秋风静静相望。   他闭上双眼,唇角含笑,一身道袍被秋风吹动,好似飘飘欲仙。   王府里来往的人都不敢打扰他的清静。   从他身旁路过时,更是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慢慢离去。   在高瑜的王府里,玉生道长比高瑜这个王府主人好似还要高贵许多,至少有些仆婢或许不怕高瑜,却一定会怕他。   正如现在的玉生站在廊下,一树前,风吹拂,周遭的仆婢来往轻声,偶尔转头望来,好似看不出他的身影,只觉得他已与这般景色融为一体。   以前高瑜问过这桩奇象是因为什么。   玉生轻笑道:“天人合一,我亦与天地合一。”   而他今日站在此处,却不是心血来潮。盖因他收到传信,言说霍皖衣今日前来王府拜会高瑜,墨先生也在其中。   谈及墨先生此人,玉生既想说其聪明敏锐,亦想说其愚蠢天真。   不过那也无妨。   于他而言,这桩桩件件事,是对是错,是善是恶,得到什么亦或失去什么,都与他所追求的道毫无关联。   他之所以与高瑜合作,不过是高瑜能给他最大的力量。   若他能触碰到皇权——   玉生神情不变,却睁开了双眼。   “什么人。”   这三个字自他口中说出,清清冷冷,不带任何情绪。   从身后走来的婢女身形一颤。   她梳着辫子,手中捧着托盘,上面放着几个茶杯,一壶茶壶,闻言,神色间带了几分惊惶,浅色的衣衫将她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   玉生道:“原来是你啊,流萤。”   流萤浅浅吸了口气,笑道:“我见玉生道长在这里站了许久,想着秋风有些凉,便来……请玉生道长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这是个听起来很合衬的理由。   却不该在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敢做这种事。   可玉生却只深深看她一眼,随之微笑道:“那就谢过流萤姑娘了。”   流萤神色稍稍放松,她点了点头,快步走到树下的石桌前,将茶杯放到桌上,斟满这一杯热茶,低头恭谨道:“请玉生道长饮茶。”   玉生应了声,走到桌旁,端起茶杯时,耳边忽而响起流萤的声音。   只是那声音太快太急,又太轻。   混在秋风里,好似是一个幻觉般,让人无从捉摸。   然而只是如此。   ——即便如此。   玉生也好似完全听到了那声话语。   因而他双眸微眯,脸上的神情在顷刻间变得冰寒,不生半分温柔,犹如霜雪。   流萤说罢,往后退了两步,抬眼见到他的神情,心下微惊。   不出片刻,玉生脸上又浮现出些许笑意:“没想到流萤姑娘竟能如此挂念贫道,贫道十分感激。”   动听的话语信手拈来,流萤并不相信。   她之所以做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情,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图了什么。   也许是玉生曾经为她求过情。   即使那份“求情”只是随口一句话,一个眼神,但于她而言,也是记挂在心里,不得不报的恩情。   流萤低着头道:“只愿玉生道长得偿所愿。”   玉生道:“众生皆有所愿所求,你求了我的,那自己的又在何处?”   流萤一时怔住。   “莫要报恩于我,因而恩情于我反倒是枷锁,我悟求真道,世上诸多俗事,能不与之牵扯,便不与之牵扯。”   “这桩事,贫道还是要承你的情。流萤姑娘,若我求道即成,你亦会有功德造化,福生无量天尊。”   玉生话音落下,秋风再来时,他已拂袖转身,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作者有话说:   玉生:呵呵,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   谢相:棋局开始越来越有意思了。   莫少:你俩能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走剧情?   谢相&玉生:(翻开剧本)我们没有正常人的剧情。 第113章 思虑   清晨,天未大亮,朝堂上却已分列两方,早有朝臣站立。   刘冠蕴执着笏板站在最前方,与谢紫殷并立在金阶之下,是除却帝王以外最高的位置。   六部尚书稍矮一头。   霍皖衣站在赵绝身后,与之还隔了个官员。   如今的朝堂犹如这两位丞相的位置般各有其派,赵绝所在的刑部,却也是难得中立,各不得罪,亦各不相帮。与刘冠蕴惯常说和的性子极为相似。   这虽是霍皖衣头一回上早朝,却也不算陌生。   他当年也曾隔着一扇屏风站在殿后,看过朝堂上的唇枪舌剑,笑里藏刀。   能站在此处的人最低也需官居四品。   寻常的争锋已不算什么,字字句句的陷阱方是朝堂争斗的特别之处。   霍皖衣同样执着笏板站在金阶下。   低垂着眼帘,耳边传来各部官员上奏表情的声音,偶尔也会听到谢紫殷淡淡的两声应答。   不身居朝堂,不来这早朝走过一遭,怕是无人能看出谢相大人究竟是如何简在帝心。   堪称一相摄政,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便是这般的全然信任,也没让谢紫殷变成一个滥用权势的奸佞,的确教诸多官员刮目相看一回。   ——然有谁敢不如此呢。   谢相大人的奇诡手段早让他人闻之色变。   秋时骄阳渐渐挂空。   一场朝议下来,众人散去,赵绝打了个呵欠,耷拉着眼皮,转过身来,看向霍皖衣道:“霍大人,头一回上早朝感觉如何?”   霍皖衣随着涌出的人潮与他一道走下石阶。   沉吟片刻,霍皖衣道:“陛下风采正盛。”   赵绝道:“二位相爷又如何?”   霍皖衣答:“二位相爷风采亦盛。”   赵绝道:“仅此而已?”   他们停步于阶下,人群渐远,霍皖衣微笑道:“赵大人想要下官回答什么?”   “二位相爷的风采远非常人可及,天子之下,尚有此等珠玉在前,难道霍大人只看到一时极盛的风采,却未见到其他?”   赵绝的话语意有所指,令霍皖衣哑然失笑。   他道:“赵大人说得很是。”   赵绝道:“前路漫漫,霍大人可莫要半途而废。”   霍皖衣道:“这是自然。”   比起奏折里写的“素来刚直”,他更该是“素有野心”。   但是权势于霍皖衣而言并非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他可以不要它,也可以不拥有。   只不过他活了这些年,也不曾想过除却权势,自我还想追寻什么。   他或许该什么都想要,这般才能让自己活于世上没有那么无趣。   可他又不再想要太多的东西。   霍皖衣辞别了赵绝,却没有回府,而是转身向另一道门走去。   他来得刚刚好。   不偏不倚,正巧遇见了他想见到的人。   跨过门槛走出来的人影在看见他时怔了片刻,刘冠蕴道:“霍大人怎么在这里?”   霍皖衣垂首施礼:“见过刘相,下官……是有一事想要请教相爷。”   “请教可不敢当,”刘冠蕴笑眯眯道,“许久不见霍大人,霍大人倒是越发让人惊讶了。”   “……不知相爷为何惊讶?”   霍皖衣竟是这般恭谨谦和,让刘冠蕴频频侧目:“我惊讶的就是这个。”   “霍某理应如此,相爷无须惊讶。”   刘冠蕴道:“霍大人是有什么要事需要求助于我?否则怎会如此讲究情理。”   霍皖衣眨了眨眼,状似无辜道:“听刘相的意思,难道霍某以前不曾讲究过情理?”   他问出口来,刘冠蕴坦然回视,二人对望不语,无声胜有声。   顿了顿,霍皖衣道:“霍某以前的确不太讲情理。”   刘冠蕴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无论霍大人有何事相求,都让我们先上了车马再说罢。”   霍皖衣点头应是。   皇宫门前只剩下了刘冠蕴的车马落停于此,华盖红厢,流苏点缀,远远儿望去,犹如一座小亭。   刘冠蕴先坐上马车,仆婢便又伸出手来,将霍皖衣托扶上去。   车帘降下,两人于马车中对坐,案几花色寥寥,摆放着诸多水果糕点,却不太像是刘冠蕴的口味。   见他目光落在那堆糕点上,刘冠蕴含笑:“霍大人如果想要尝一口,也是可以的。”   霍皖衣的视线一触即收:“刘相大人说笑了,霍某对于这些并不钟爱。”   刘冠蕴道:“本相也是如此。都是为了家中的孙儿,否则以本相的才学,这里应该摆着诗书典籍,而不是瓜果糕点。”   不动声色地打趣。   霍皖衣微微笑起:“刘相大人着实幸福。”   刘冠蕴道:“霍大人年纪轻轻,又前途无量,也让本相很是羡慕。”   霍皖衣道:“相爷言重了。”   “既说言重,霍大人何不开门见山?”刘冠蕴又道。   马车中骤然一静。   过了片晌,霍皖衣轻声道:“今日不过是下官头一次上早朝,却已能看出朝堂上各分其派,个个都有着自己的算计。这般混乱的朝局,若说只是先帝遗存的顽疾,怕是太过片面。”   闻言,刘冠蕴道:“那在霍大人的眼中,这各自为派的毛病是如何而来?”   霍皖衣道:“未必然人人都喜欢拉帮结派,在朝堂上寻志同道合之人。他们各自为派,多为利益驱使。而利益之说,无论是前朝还是今时,从前还是现在,都是亘古不变。”   刘冠蕴道:“强权镇压,可行否?”   霍皖衣道:“可。”   刘冠蕴又道:“以利诱之,又可行否?”   霍皖衣颔首:“可。”   “……既然都可,”刘冠蕴眯着眼睛笑呵呵的,“那霍大人还担忧什么?”   “……”妖~精   浅浅吸了口气,霍皖衣道:“无论是强权镇压,还是以利诱之,总不能只叫陛下来做。”   “除却陛下,本相与谢相大人也是能做的。”   刘冠蕴随口答了这句,忽而一怔,目光落在霍皖衣不显端倪的脸上,笑道:“你是想问谢相?”   “相爷睿智,下官……确实是想问谢相大人。”霍皖衣只得承认。   刘冠蕴道:“你旁敲侧击说了这许多话,原来就是为了问关于谢相的事情。”   “还望相爷能为下官解惑。”霍皖衣道。   刘冠蕴道:“若是本相知晓的事情,为你解惑也可。只不过,若你想要知晓的是连本相也不知道的,那本相唯有爱莫能助四字。”   霍皖衣又沉默了片晌。   他道:“下官自从进入朝堂,便不曾遇到什么风雨。”   刘冠蕴颔首道:“的确。”   “纵然真正的身份被人传出,下官在朝中却也不曾听到多少风言风语,可说静谧非常。”   “不错。”   “……刘相大人觉得,此事是否合乎情理?”   “如何不符情理?”刘冠蕴不紧不慢道,“你是本朝状元,更是三元及第的不世天才。世人传你文曲星降世,谁若敢对你妄加揣测,那就是在责怪本相、责怪谢相,更是责怪陛下。”   霍皖衣道:“但就如今下官得到的奖赏而言,说是白日飞升也不为过。”   刘冠蕴道:“你自有能力,就算是白日飞升也合情合理。须知礼部尚书林作雪,他昔年也只是偏远之处的一方官员,是陛下登基后,他毛遂自荐,有着足够的功绩,方被直接破例擢升为礼部尚书。与你相较,你们都胜在’功绩‘二字上。”   “然而下官的功绩却是陛下授意安排。”   霍皖衣叹了口气:“在此期间,无数官员为下官行了便利,不曾以势相压,不曾用权刁难。刘相大人觉得,这也是合乎情理的吗?”   刘冠蕴一皱眉头,到底没再装作听不懂:“本相明白你的意思,你觉得这种种功绩,都有谢相从旁相助,否则你不会如此顺利就升任三品官员,得以进宫朝议。”   “是。这即是下官想要知道的。”霍皖衣答。   谢紫殷究竟想要什么,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让他走到这一步上?   给他权势,给他名声,这些从前的霍皖衣不曾真正拥有过的东西,好似以另一种方式来到他的身边。   刘冠蕴沉吟许久,摇首道:“本相也不知道。”   霍皖衣道:“相爷不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么?”   刘冠蕴道:“如谢相那样的人物,他不想让人知晓的事情,何曾有过痕迹。”   霍皖衣晃了下神。   他不由想起四年前的桩桩件件,从来有迹可循,时时都让霍皖衣觉得有机可趁。   只可惜谢紫殷那样的人物。   也还是败给了一个情字。   杀人不见血,执刀无需刃,单单是情之一字,已能让人剜心刺骨。   他心头隐痛,却也只是轻笑:“……相爷说得不错。”   刘冠蕴道:“既然你我都不知晓,那也唯有等候谢相大人揭晓谜底了。”   宫内静得落针可闻。   叶征坐在窗前看秋风簌簌,而落叶纷飞。   自罗志序一走,这皇宫便冷清许多。   叶征想,若是谢紫殷心中没有藏着那么多事,背地里还在算计什么,想来自己也不至于如此寂寞。   他思及此,忽而起身走到桌前,掸开纸张,提笔写了几个字。   便在此时,忽而有内侍在外尖声道:“陛下……霍皖衣霍大人求见。”   作者有话说:   刘相:你俩到底要怎么。   霍美人:不知道。   叶征:朕也不知道!!(急了) 第114章 暗语   霍皖衣得了允肯,踏入屋中,躬身施礼道:“臣,拜见陛下。”   “霍卿免礼,赐座。”   “谢陛下。”   坐于上首的帝王气势沉稳,与当初所见相较,又添几分威严。   霍皖衣应声起身,于一侧的太师椅上落座,还未及出声,叶征先他一步发问:“霍卿今日入宫,可是有何事要说?”   “回陛下,臣自升任三品以来,还未当面答谢陛下深恩——”   “所以霍卿今日是来答谢朕?”叶征语气轻轻,好似有两分笑意。   霍皖衣道:“是。”   叶征道:“霍卿说朕于你有恩,但这恩情从何而来,霍卿也该明白。朕给了你机会,而你把握住这机会,如此,怎能说是深恩?”   霍皖衣神色不动,垂着眼帘回答:“若无陛下恩赐机会,臣又如何能走到今日?”   “朕于你如说是深恩了,那谢相于霍卿而言,那恩情岂不比海更深。”   霍皖衣道:“臣当时时自省,不忘谢相大人的恩情。”   他应答的话语全然挑不出错。   叶征也并非想要挑他的错处,不过是随心调侃一二。   闻言,叶征道:“那朕就放心了。”   霍皖衣道:“不敢让陛下忧心。”   叶征微一颔首,有些促狭道:“你谢也谢过,便先告退罢。”   霍皖衣不动。   “……我就知道你来找我肯定不是为了谢我。”叶征说着话,不再端着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架子,反倒是整个人窝进宽大的龙椅中,懒懒道,“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霍皖衣道:“臣有一事不解。”   叶征问:“何事不解?”   霍皖衣道:“臣自在天牢中被救出,便一直顺风顺水,不曾遇到多少危机险情。如今步入朝堂,更是连连升官,不过一段时日,臣已是官居三品,能可入宫朝议。若说是陛下赏识,却也先需有谢相大人的允肯。”   然而正因有着谢紫殷的允肯,他才能平步青云,直入朝堂。   甚至于许多在官场沉浮多年的官员都不及他风光。   谢紫殷救了他,也让他风光,把不该给的自由给了他,也把不该给的名声给了他。   这桩桩件件事合在一起,不由得会让他惊讶、诧异。   为何要给他这些东西?   要说是余情未了,他自己都不敢心安理得贪这分好。   要说是恨他入骨,他却不懂这样的报复究竟有何意义。   叶征显然也想到这其中关窍,或者该说——“我一早也想过,更问过,但是霍皖衣啊,我要是能从谢紫殷的嘴里挖出什么真话,那你也自会知道那些真话。”   一言以蔽之,叶征知道的事,霍皖衣都会知道。   可是叶征不知道的事,霍皖衣怎样也都不会知道。   这并非是秘密需得先有君王知晓。   而是这真相也好、秘密也罢,都要霍皖衣先一步知道了,叶征才能问出它。   霍皖衣沉默片晌:“原来陛下也不知道。”   他抬起眼帘,目光落在叶征脸上,突然道:“陛下知道谢紫殷的病么?”   “病?这件事我倒是知道。”叶征说,“但他究竟是什么病,到底如何,我却也不是很清楚。”   霍皖衣移开视线:“臣听那位陶公子说,谢紫殷的病是心疾。”   “心疾?”   “所谓心疾,总有根源。若不破除根源,那心疾便会一直存在。”   “……你的意思是,心疾与你有关?”叶征挑眉。   霍皖衣道:“除此之外,谢紫殷还能因为什么存有心疾呢。”   他恍若自语。   世上说心病还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谢紫殷的心疾究竟哪个才是其根源,霍皖衣说不绝对。但若说这心疾没有他的缘由,他也不会相信。   正因为他明白谢紫殷罹患心疾的根源就在自己身上。   他才无所适从。   叶征吸了口气,道:“如果这样说,你和谢紫殷之间岂不是无解?”   “……臣不知。”   叶征道:“心疾的根源如果是你,那便与四年前的事相关。想要治好他的心疾,不能破去四年前留下的心伤,那也只是空谈罢了。”   而正如他们所想的。   要怎样才能破除四年前的伤痛?那九剑,渭梁河边,年少时生命中经历的第一次背叛。   刻骨铭心。   无可转圜。   亦或者当真需要自己也被刺上九剑。   试一试何谓绝望,死无葬身之地。呼求不得,生不如死。   霍皖衣忽而沉默。   叶征道:“你打算如何?”   霍皖衣道:“臣不知。”   叶征道:“他罹患心疾,你才是罪魁祸首。你若不知,那天下间还有什么人能救他?”   这话语说中霍皖衣最深的心事。   他睫羽微颤,低声道:“他不喝药,也很少见我。”   叶征道:“你还是很在乎谢紫殷。”   霍皖衣道:“我嫁给了他。”他是谢相夫人,哪怕身份未必然所有人都知晓,却切实存在。   这轮到叶征沉默。   过了一会儿,叶征叹道:“但是现如今谁人都知道,你只是霍三元,霍大人,不是当年先帝在时的权臣霍皖衣,更不是嫁入相府的霍皖衣。你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你。”   天下间将再也没有那个霍皖衣存在。   只能在史书上看到寥寥几笔带过的,作恶多端、良心泯灭的,与如今的霍三元同名同姓的奸佞。   说至此处,叶征道:“你就算不管他,不在乎他,由得他久病不愈,因病而亡……那也是合情合理。因为无人知晓你们的关系。”   他静静投来一双目光,眼底幽深而晦暗。   叶征道:“……怎么不说话?”   霍皖衣道:“哪怕天下间所有人都不知道,知道也装不知道,但我的心始终都会知道。”   叶征道:“你分明可以走另外的路。”   霍皖衣道:“陛下难道允可我去走那些路?”   叶征一怔,摇首笑道:“我答应了谢紫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保你平安。所以你不必担忧,哪怕你立时放弃,安安心心做你的三品大官,和谢紫殷划清界限——”   “应承谢紫殷的时候,陛下是陛下,还是叶征?”   霍皖衣忽而发问。   屋中瞬息沉寂。   叶征也与他对视,四目相接,似有千般言语。   片刻之后,叶征轻笑:“应承他的时候,我当然留了个心眼儿,如果我是帝王,应承他,岂不是就得君无戏言,一言九鼎?”   言下之意,叶征是没有以帝王的身份应承的。   霍皖衣也不意外:“那臣又从何划清界限、立时放弃呢?”   叶征道:“你是怕朕会找你的麻烦?”   霍皖衣道:“臣不怕麻烦。”   叶征道:“你不怕?那你为何不肯?”   “因为我不想,我不情愿。我做不到,更不曾要做。”   叶征笑道:“其实真要说来,谢紫殷怎么会发现不了我故意以叶征的身份应承他。”   霍皖衣眨了眨眼。   他亦是轻笑:“看来相爷有天罗地网,如是神仙,我是插翅也难逃。”   又是两日晴天,秋意深深,枫红漫山。   此时正值黄昏。   残阳尽洒,天边偶得一线金光,碧空如洗,天地静默。   一顶寻常模样的轿子摇摇晃晃行来,停在长巷前。   霍皖衣从中走出,孤身前往相府。   见他的人还是解愁。   他依旧没有走正门,而是叩响那道暗门,被解愁迎进相府。   解愁道:“……相爷有事,还不曾回府。”   但多的话语却不同他说了。   究竟有什么事,去往何处,没有谢紫殷的允可,解愁便是守口如瓶,绝不泄露丝毫。   霍皖衣却也并不十分关切。   他最为在乎的还是谢紫殷的病。他未再进一步,只是站在门口同解愁低声说话:“陶公子走后相爷再也没有喝药,是吗?”   解愁点头应是。   霍皖衣道:“我近日看了许多医书典籍,虽然不能为相爷治好心疾,却也可以试着帮他调理调理身体……以后,每过两日,于黄昏时候,你便来我的府上,我将药膳交给你,如何?”   这番话语完全出乎解愁的意料,闻言,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夫人,您……”   “相爷少有好好照看自己的身体,陶公子一走,自然更无人照看。”霍皖衣倒显得很是平静,“你放心,药膳由我亲手来做,不会假手于人。”   解愁道:“可是夫人……”   霍皖衣却又问:“解愁,相爷有好好休息过吗?”   解愁一时哑然。   那当然是没有的。解愁的沉默便是答案——以谢紫殷如今的心境,他心事重,想得太多,莫说心疾,就连休息睡觉的时间都极少,每日睡得晚,起得又早,好似要把时间全部都奉献给朝堂和那桩不愿再医治的心疾上。   最近的那次安稳沉眠,还是上次夫人回府。   那日相爷是告了假的,睡到天光大亮。   解愁无从拒绝,她低头道:“……是,奴婢会听夫人吩咐。”   霍皖衣便笑了起来。   他轻声道:“很好,不过这件事不能告诉相爷,我会将药膳做得不那么显眼,最好不让他注意到。”   “……是,夫人,”解愁心中动容不已,面上却还是沉静的,“奴婢亦会好好思索,怎样让相爷用下药膳。”   霍皖衣道:“那再好不过,我先走了……照顾好他。”   解愁眼见他要走,抿了抿唇,忽而道:“夫人,您也要照顾好自己……这样,就、就是相爷所求。”   ……   霍皖衣背对着她,神情不明。良久,他浅浅笑了笑,就此离去。   作者有话说:   新帝:你还关心谢紫殷啊。   霍美人:他是我老公。   新帝:你俩可以离婚,我向他保证过不找你麻烦。   霍美人:那我真的离婚?   新帝:我会让你死。   霍美人:那没事了,我也不想离婚。   新帝:你俩是真的烦人。   解愁:(泪目)夫人要为相爷做饭,他们是真爱,我哭死。   莫少:能不能剧透一下,再不揭晓答案,我就要哭死了!   解愁:呃……不能呢。 第115章 是非   风平浪静之下隐有暗潮涌动,朝堂各派追名逐利,有人忌惮,亦有人铤而走险。刑部诸事繁忙,霍皖衣还记挂着为展抒怀的父亲平反一事,索性夜深不回。   只每逢两日,他会先回府中备好药膳,亲手交到解愁手上后,再回返刑部,继续查阅与那桩案情相似的卷宗。   他挑灯夜读,在各处调取卷宗,如此坚持了数日。   展父确实是蒙冤而死,这件事于展抒怀而言是解不开的心结。   纵然展抒怀明面上游戏人生,颇有些逍遥自在,实则心底还是忘不了当初那惊人剧变,总盼望着要为父亲正名。   霍皖衣应了他的请求,便不忌讳去做。   谣娘所做的事若是放在以前,也许霍皖衣并不会如此简单就一笔盖过。   可人即是会变的。   每一次遇见的、发生的,但凡由此经历过,人心也就会有所改变。   纵使变得细微,微不可见。它却切实存在。   正如霍皖衣一直以来以为自己不会后悔。   ——而他真的不曾后悔吗。   他的确死不悔改。   可一个人的心事太多,兜兜转转,总有一刹那的迟疑、犹豫,捉摸不定。   然则如今事务无数,霍皖衣还没有多少时候能思索这些事情。   他坐在屋中,就着烛灯翻阅件件卷宗,偶尔抬起眼帘,眺望窗外深沉夜色,一轮月华,即使有刹那茫然,瞬息浑噩。也仅此而已了。   如今他最该思索的,还是如何为展抒怀的父亲翻案。   这件案子……从前究竟如何发作,展父又从其中被栽赃陷害了多少罪名?   ……   又一日清晨,刑部中人影寥寥,好似万籁俱寂。   孟尤情早早儿赶来刑部交付卷宗,从他屋前走过时,偏过头留意了一眼,便心下震撼。   等卷宗交出,孟尤情原路返回,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迈步而来。   站在门前,孟尤情施礼道:“……见过霍大人。”   他抬起眼帘看向来人,有些讶异:“孟大人?”   孟尤情才是真正的讶然。   他们少有见过,甚至不曾如何交谈,被霍皖衣这般直接叫出姓氏,孟尤情含笑道:“没想到霍大人竟然知道下官?”   霍皖衣道:“孟大人在明堂殿声名赫赫,又有谁人不知。”   孟尤情撩起衣摆走入屋中,离他近了,脸上笑意更深:“也是霍大人心细如发,否则就算知道,也不能这般轻易就认出下官。”   霍皖衣打量孟尤情片晌,神情不动,道:“孟大人言重了。”   “不知孟大人有何要事?”他问。   孟尤情脸上依旧带着笑意,闻言,孟尤情踱步走到一张太师椅前,也不客套,直接便坐了下来:“下官不曾料到霍大人竟是如此……尽职尽责。”   霍皖衣睫羽微动:“哦?孟大人的意思是我不该尽职尽责?”   孟尤情道:“不敢,只是下官明白,以霍大人的身份,本不该如此。可霍大人竟还是尽职尽责,全心全意,不止得了谢相大人的青眼,也有赵大人倾力举荐。”   “……”   一顿,霍皖衣道:“孟大人话里有话。不知我是怎样得了谢相垂青?”   孟尤情脸上笑意不减,只压低声音道:“一纸诏书,陛下亲赐的姻缘,霍大人以为呢?”   果不其然。   孟尤情的话语并不委婉,可说直白。却也不出乎他的意料。   实则在孟尤情主动与他交谈时,霍皖衣的心底便有此意料了。   ——平白无故的试探。   霍皖衣被这样试探一番,倒不见气,反而笑道:“孟大人实在聪慧。”   “哪里哪里,”孟尤情抚着袖摆,道,“其实很早的时候,孟某就有此推断——于是再早些时候,孟某便确认了霍大人的身份。”   比之好友杨如深,孟尤情的心思说是深沉也不为过。   早在那时孟尤情就已经认出,霍皖衣即是霍皖衣,不是两个人,而自始至终都是同一个。   霍皖衣道:“孟大人如斯聪慧,今日刻意说破,是为着什么?”   求名求财亦或求得利益。   “都不是,”孟尤情无需他说出口,已直言否认,“孟某在明堂殿任职多年,从来都深知谢相大人的性情诡谲,难以揣测。霍大人身后既有谢相撑腰,孟某又何来胆量以此相胁,要什么名利钱财。”   “哦?”霍皖衣挑眉,“那孟大人是为了什么?”   孟尤情道:“孟某很能理解霍大人。”   “……理解我?”   孟尤情道:“世上多的是愚忠愚孝之人,愚忠的丧了命是忠臣,愚忠的活了命是奸臣,霍大人且说说,这公平不公平?”   ……   要说公平吗,那好似是不公平。孟尤情先由这句话开了个头,霍皖衣哑然失笑。   他觉得这位孟大人倒也有趣。   “孟大人觉得呢?”霍皖衣反问。   孟尤情道:“很不公平。从来都是皇帝想如何说就如何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做臣子的不愿意,是抗旨不尊,违逆皇命。做臣子的尽心竭力,又是愚忠。好话坏话都让他们说了,谁又能体会到做臣子的不易。”   霍皖衣道:“孟大人……很是直白。”   敢于端坐在刑部评判帝王,这种胆量非是常人可比。   而孟尤情确然有无匹胆量:“若陛下不是圣明之君,那孟某说什么都是错的,合该被治罪、斩首。但若陛下是圣明之君,孟某便不会有此下场。”   “孟大人却不怕被人参一本不敬帝王?”霍皖衣问。   孟尤情道:“真不敬,孟某不敬的也是先帝。可先帝又如何?不过是名字都被自己毁了,只剩下个姓氏。只是这姓氏却也在江山易主时散了个干净,如今既不能说他是高帝,也不能直呼其名,说他是罪人,却也不合情理。唯有说声先帝而已。实则他又算什么帝王——”   这番话里好似藏着未尽深意,孟尤情双目含笑,低声道:“霍大人以为呢?”   霍皖衣道:“孟大人倒像是在为从前的什么事情打抱不平。”   孟尤情却摇了摇头:“孟某也只是仗着陛下贤明,而先帝已是一抔黄土才有此一说。若是放在从前时候,先帝在时,这些话孟某在心里却是想都不敢想的。”   “如今孟大人不仅想了,还说出了口。”   孟尤情道:“因为霍大人便是这样的人。”   “奉旨做事是奸佞,抗旨不尊便成了反贼。”孟尤情笑着继续,“是以孟某从不觉得霍大人有什么错处,唯有可惜世人总是一叶障目。”   霍皖衣道:“孟大人这般说话,好似是在同情我。”   “何来同情啊,”孟尤情矢口否认,“孟某不会同情霍大人,因而霍大人并非全然无错。但孟某以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犯了错,未必等同于有罪。至少于孟某而言,昔年霍大人身处其中漩涡,能可保住性命已是不易。至于究竟是错误,还是罪孽,那也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评判。而现在的许多人,都还不够资格。”   霍皖衣沉吟片刻,微笑道:“再如何说,从前的霍皖衣也不再是我。”   “所以啊,于自己有利时,人人义愤填膺,扬言要除却罪人。可若利益颠倒,他们便是知道也装不知道。”   “易地而处,为了活命,这样的选择又如何好说是对是错?”   孟尤情一番话语犹如剖心赤忱,令霍皖衣一时无言。   他合上卷宗,亦难得认真道:“无所谓对错是非,亦无所谓他们恨不恨我,恨我应当,不恨我亦是如此。”   秋风扫落叶,坪洲陶府,一派欢欣。   陶明逐从屋中大步迈出,接过身旁侍女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汗。   他对上展抒怀满是期待的眼神,点头道:“毒素已经去除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便是服药,辅以药汤调理,想来用不了多久,身体便会痊愈。”   展抒怀根本压抑不住自己的高兴:“太好了!太好了!陶公子,我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好!我、我来坪洲时,还带了许多银钱……陶公子,我把这些全都给你!谢谢你,谢谢你救了谣娘!”   陶明逐白他一眼,皱着眉道:“我好歹是神医世家的传人,你和我说什么金银财宝,我难道是那样贪财的人吗?”   “好、好……是我说错话,陶公子当然不是贪财的人!”展抒怀脸色发红,仍在激动,“可是我总要答谢你!陶公子想要什么?!你说,我都可以给!”   陶明逐道:“我要你闭嘴。”   “……”展抒怀立刻捂住嘴巴,连连颔首,示意自己十分听话。   陶明逐抻了个懒腰,双臂环抱:“你也别急着去见谣娘,她虽然已经苏醒,但现在还没什么精神,需得好好休息。你这个吵闹的样子,怕是会影响到她休养身体。”   展抒怀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陶明逐道:“除非你发誓你会安安静静的。”   展抒怀立刻举起手来,做了个指天为誓的动作。   “很好,”陶明逐满意道,“你非常好。”   ……“如果我的第一个病人有你这么听话就好了。”陶明逐离去时臭着脸嘀咕道。   作者有话说:   孟大人:霍大人,求带飞。   杨大人:没想到你心思这么多,我觉得我是最傻的。   莫少:停一停,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才是?   谢相:我不是针对谁,我的意思是,在座的各位都不太行。 第116章 针对   为展父翻案的路并不好走。   霍皖衣调出的卷宗少说也有三四十桩,却只寻出几缕头绪,当年的案情究竟如何,竟迟迟不能看破真相。   好在赵绝听说此事后也为他出谋划策了一番。   若刑部的卷宗调用不足,真辩司、明堂殿、明华殿内也有能调用的卷宗。   只不过调取这些卷宗并非易事。   不是一开口就必然能调出这些卷宗来的。   真辩司、明华殿两个地方倒还好说,刘相大人素来温和,凡是有所求,只要直言相告,不太过分的,大抵都会应允。   但明堂殿却不那么简单。   谢相大人的性子阴晴不定,难以琢磨,要想从明堂殿里调出各式各样的卷宗,难度上也就远胜过真辩司、明华殿两处。   赵绝道:“真辩司和明华殿,倒是好走。我近日清闲,可以走一趟真辩司。但这明堂殿……”   霍皖衣目光移转,轻声道:“下官自会前去。”   赵绝道:“可需要我相助?”   “……赵大人已助我良多,”霍皖衣含笑道,“这桩事,不过是下官的私事。”   那是他应承过展抒怀的事。   亦是霍皖衣许诺过的。   ——纵然于他而言,誓言诺言未必然就一定会成真,这世上也多的是背信弃义的小人。   可他答应了,若能完就,那就再好不过。   稀里哗啦地落一阵秋雨。   坪洲,陶府。   谣娘从床上坐起身来,接过展抒怀递来的药碗,却没有喝药,反而沉吟片刻,道:“……我想回盛京。”   展抒怀怔了怔:“怎么想要回盛京?”   她眼底光芒闪动,神色间带有几分悔意。   谣娘道:“我不该做那件事,展哥,现在想想,霍皖衣是过分,我也很过分。你……”   她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更有怅然:“你是不是心里一直都把霍皖衣当朋友?”   展抒怀无言。   于是她便知晓了答案。   他们相识得不算太早,却也一起过了很多年。她什么都没有,唯有他陪在身边,春夏秋冬四季交替,一直一直都只有彼此。   而展抒怀有怎样的心结,他不曾说过,她也未能知晓。   “展哥,对不起。”   “……你不用说对不起,”展抒怀握住她的手腕,柔声道,“你该喝药了,别想那么多。”   她颔首,就着这个姿势将药碗中的药汤饮尽。   然后道:“可如果不是我,展哥和他……也不会这样。”   展抒怀道:“你是忧心我的安危,这我明白,霍皖衣也会明白。谣娘,你我在一起这些年来,是我对你不够好,我有隐瞒你的事情,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展哥……你……”   “好了,你好好休息,”展抒怀道,“回盛京的事情暂且搁置罢。”   谣娘不解:“为什么?”   展抒怀道:“霍皖衣不想让我们回盛京,那就不要回去。”   谣娘道:“可以后你们就再也不相见了吗?”   展抒怀深吸口气,苦笑道:“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吧,又或许哪一日,我们又不得不见面。”   “……”谣娘闻言,忽而挣扎着想要下床。   “谣娘?”   她放下药碗,认真道:“那至少让我们书信一封,将你我心中所想都告诉他。”   展抒怀静静看着她。   过了片刻,展抒怀似下定决心一般道:“我也会将我心里想的事,都告诉你。”   盛京。   骄阳似火,好似不是秋时,而是仲夏。   梁尺涧站在巷口神容冷肃,是少有一见的冷淡模样。   盖因为他又见到了青珠儿。   若说以前的青珠儿是天真可怜,那现在的青珠儿便只剩下矫揉造作,原本纯粹的眼睛,如今也满沾数不尽的欲望。贪婪得令人心惊,而不再是令人心动。   梁尺涧认为自己与青珠儿没有任何话好说。   他们如若有什么话可谈,那也不会是好话,只会是恶言恶语,相看两厌。   可青珠儿堵住他的去路,一双眼沉沉看他,似有万语千言要说——只不过他着实不太想听。   “让开。”梁尺涧只说了这两个字。   青珠儿道:“我不让,梁公子,你以前那么喜欢我,现在却又很讨厌我。我很伤心。”   梁尺涧不想与他多说,错身就走。   谁知青珠儿却拉住他的袖摆,一瞬间泪眼朦胧:“在你的心里我就那么讨厌吗,一句话都不想同我说了。”   梁尺涧侧首看他,心中唯有冷意,而无怜惜:“松手。我与你没有任何话好说。”   “就因为我拒绝了你?”青珠儿追问。   “青珠儿,你纠缠莫枳的事情难道以为我会不知道吗?上次你追来见我,不正是莫公子替我解围,还是说……你有话可以解释你这段时日做的好事?”   青珠儿眸底一亮,他羞涩道:“梁公子,没想到你这么在乎我做的事情……你果然心里还有我。”   梁尺涧神情更冷,用力将袖摆从他手中抽出。   “没有。”   “我奉劝你一句,少出现在我面前。”   说罢,梁尺涧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离去,将青珠儿抛在身后。   而阳光洒落,照在青珠儿白皙清秀的脸上。   他望着梁尺涧的背影,眼底朦胧泪意已经消散得干干净净,神色间透出几分诡异的狰狞。   ——实在倒霉。   梁尺涧回到相府,头一桩事便是净手洁面,去除霉运。   早知晓走这条路会遇见青珠儿,他合该去刑部等霍皖衣出来,再一起回府。   这般再如何也错开时间,想来便避过青珠儿了。   梁尺涧呼出一口气,倒在软榻上,双眼放空,思绪不由得转来转去,想起那道脱凡出尘的身影。   ……   梁尺涧又开始叹气。   自上次玉生道长情真意切同他说了一番话以来,梁尺涧着实纠结了一段时日。   话语好听,说得真诚,他分辨不出真的假的,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十分真实的骗局。   若说要骗他,梁尺涧自认没什么好被骗的。   若说是真的,他更不知该如何应对玉生。   思及此,梁尺涧摇头笑了笑,扶着额又坐起身。   然而就在此时,他眼前骤然发黑,头脑一瞬间昏沉得厉害,叫他晕眩欲呕,立时软了力道,倒进软榻中。   他周身冷汗尽出,想要出声唤人,却难以使力呼唤。   心跳如擂鼓。   也不知过了多久,是几声呼吸长短,头晕目眩的感觉忽而又这般消失,好似从未来过。   陡然一身轻松,梁尺涧怔愣许久。   一枝花还在窗前探头。   即使是到了秋季,谢紫殷的书房外也还是要盛绽这许多繁花。   他不是爱花惜花之人,却习惯了观花、赏花。   ……那是在许多年前。   不过那也不再重要。   他懒懒坐在椅中,指尖在案桌上轻点,闻听着下座的人字字句句,好似全心全意地答谢,神色却不显半分动容。   林作雪洋洋洒洒说了许久,恨不能将这位相爷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前后三千两百年,独一无二、绝无仅有,举世无双,人见人爱,谁见都为之心折。   拍马屁,林大人一向厉害。   谢紫殷倒不在乎这些话是好话还是坏话,难听亦或好听。   他换了个姿势,拄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林作雪好似十分激动的模样。   “哦?”   终于,他轻声开口,语调慵懒:“这么说,林尚书很是感激本相帮你杀人?”   “……这。”   林作雪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就发抖,连背好的词句都忘了个干净。   “下、下官……自然,自然感激,谢相大人……您……呃……”   “行了,”谢紫殷道,“夸不出口就不用夸了。本相难道指望着你的好话过活?”   林作雪讪笑道:“是……相爷指点的是。真是让下官醍醐灌顶,让下官知情晓意,让下官——”   意犹未尽之时对上谢紫殷的眼神,林作雪立时噤声。   谢紫殷道:“林尚书既然这么感激本相,那不如就用行动来报答本相的恩情。”   林作雪张口欲说个’好‘,可一想起眼前这位谢相大人的诸多手段,心头下意识抖颤了两下。   “但凭相爷吩咐。”林作雪硬着头皮道。   谢紫殷的目光轻飘飘落于他脸上,好似在打量。   片刻后,谢紫殷往后倚着椅背,语声轻,疏懒至极:“本相有个政敌。”   “……啊?”   林作雪瞪大眼睛。   政敌?林尚书大吃一惊,惶然道:“世上怎么会有人敢和相爷作对!相爷才高八斗、文采斐然,相爷谦谦君子,待人和善,相爷——”   “林尚书。”   “……下官在,但凭相爷吩咐,相爷说什么是什么。”林作雪像被火燎到一般跳将而起,深深施礼道。   谢紫殷道:“本相的这位政敌,姓霍,双名皖衣,如今在刑部任职。林尚书,你听过这个名字罢?”   “听、听过,”林作雪满面震惊,根本无法遮掩,“那不是霍三元吗?”   谢紫殷俊美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   他含笑道:“不错,他即是本相的政敌——林尚书,你明白本相的意思了吗?”   林作雪倒吸一口凉气。   倒是明白,却不是很敢,林尚书在心底苦笑。   可应对谢紫殷远比应对什么霍三元困难。   林尚书飞快在心底计较了一番,他依旧躬身,谦卑道:“下官明白,必不负相爷所托。”   作者有话说:   林尚书:相爷说什么是什么,你要我打哪儿我就打哪儿。   谢相:你打打霍皖衣。   林尚书:????? 第117章 有求   林作雪的动作极为迅速。   他本着“奉命行事”,不得罪谢相大人的心思,头一回在奏折上做了文章,狠狠参了一本近日炙手可热的霍三元,霍皖衣。   这桩怪事莫说霍皖衣自己不解其意,旁人也是摸不着头脑。   为此,赵绝还特意寻到林作雪询问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林尚书想破头才想出来几个理由,好说歹说将赵绝送走,转头又迎来了吏部尚书。   林尚书心里苦啊。   可又能如何形容自己心中的这份苦。   反观霍皖衣,他得知礼部尚书林作雪忽而参了他一本,弹劾他几桩罪责之时,确然也十分讶异。只不过他左思右想,也不知自己是何时、何地,因为怎样的事情得罪了林尚书,干脆就先将此事搁置。   他现下最想做的事情,便是为展父翻案。   至于林尚书是否对他有所误会、怨气,那也是押后再谈。   前两日他收到坪洲来信,信由谣娘执笔,字迹娟秀,所说的话语也十足温柔。   而霍皖衣迟迟没有回信。   他不知说什么,也不太想说。   在这盛京,繁华是真的繁华,人亦孤独。越是看得多,越失去得多。   这个道理他和展抒怀都应该懂得。   趁着天气正好,秋风和煦,霍皖衣为着展父的案子四处奔波,先去了趟明华殿。   刘冠蕴坐于明华殿中,见到他骤然来访,神情却不惊讶。   反而语声亲切道:“霍大人怎么来了?”   霍皖衣躬身施礼,开门见山地回答:“回相爷,下官是有一事想请教相爷。”   “有事请教?”刘冠蕴道,“不知是什么事情能让霍大人亲身跑这一趟?”   霍皖衣道:“下官想调取明华殿近年来的所有官员卷宗。”   刘冠蕴问:“霍大人想做什么?”   霍皖衣道:“前些时日,下官在刑部整理卷宗时,发现有桩案子也许另有隐情。是以下官想多调取相关案情的卷宗,看看那是否是桩冤案。”   明华殿里静得落针可闻。   间或有秋风吹来,撩动发丝衣摆,将人衬得衣袂飘飘,别样风流。   以这般风景去看,霍皖衣不似凡人,秾艳昳丽,天下殊绝。   刘冠蕴沉默片晌道:“霍大人倒是刚直不阿。”   这刹那,霍皖衣不由微笑:“刘相大人说笑了。”   他与刚直不阿毫无关系。   世人言他自私自利,从来如此,何曾有过刚直?   刘冠蕴看来的目光依旧平和沉静,像一汪深深潭水,却不令人心寒畏惧。   “……既然你是为着这种事想要调取卷宗,本相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霍皖衣又施礼道:“谢过刘相大人。”   刘冠蕴温和道:“要寻求真相并非易事,霍大人有这份善心,很好。”   他怔了怔。   世间无数人言说他的无情无义,冷血阴狠,这段时日,他却听过几次说他心善的声音。   霍皖衣道:“刘相言重了。”   他无善心,少做善事,也不坦荡,既当不起刚直二字,也无可说善良。   离开明华殿时候,天光极盛。   碧空如洗,道旁枫红如火,秋风至,又添几分凉意。   他还要去明堂殿走上一回。   孟尤情早得消息,特意在明堂殿前等他前来,在前引路道:“上回见面时霍大人便说过想要调取各处卷宗,下官想着霍大人迟早会来走这一趟,果不其然,今日霍大人便来了。”   霍皖衣看向他:“孟大人竟也牵挂此事?”   “不敢说是牵挂,”孟尤情摇首一笑,“只是在明堂殿任职日久,难免也想为冤假错案喊喊冤罢了。”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明鹭殿前,长廊上前后无人,殿中屏风隔断,无从看出其内风景。   将人送到此处,孟尤情也不久留,先辞别了霍皖衣,再对着明鹭殿躬身施礼,做全了此等礼数,孟尤情方退步离去。   已至此,霍皖衣隔着屏风亦俯首道:“……下官霍皖衣,求见谢相大人。”   不出片刻,有人影自屏风后行出,和霍皖衣对视一瞬,那是个面生的年轻官员,脸上带笑:“谢相大人允了,还请霍大人随下官来。”   “请。”霍皖衣颔首。   这年轻官员带着霍皖衣绕过屏风,却未直行而去,反倒是带着人走了另一条小廊,穿行过数十步,在一处假山林立,碧波摇曳的水塘小苑停下了脚步。   循着那官员的目光看去,谢紫殷正倚着廊柱坐在池旁,与池水隔着半人高的距离,手中的饵食颗颗撒入水中,瞬息便有涟漪晃荡,晕开一圈圈水环。   “就是此处了。”官员道。   其实也无需这官员开口,霍皖衣自也知道,不过他亦守礼数,微笑道:“多谢大人引路。”   那官员躬身道:“不敢、不敢。”便又连连告辞,退至转角处,转身离开。   如今池边静谧,霍皖衣步步行去,在谢紫殷身侧停下。   谢紫殷也不回头看他,只道:“你看这些游鱼,说它们可悲,却只需吃喝玩乐,说它们快乐,却又困于一隅。”   他们又是一段时日没有见面。   霍皖衣没有立即回答谢紫殷的话语,因而他正在看,看谢紫殷的气色是否有所变化。他为他精心准备的那些药膳,总该有所作用。   他这般想,目光就在谢紫殷的脸上停留了很长的时间。   谢紫殷的气色与以前相较,确实有所改变,变得稍微好上那么一点。   该说这变化轻微,若不细看,根本瞧不出那其中有何变化。他准备的药膳,好似杯水车薪,却又着实有着用处,否则这时日也不见多么漫长,亦是有了零星变化。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霍皖衣放松不少。   他微微一笑:“我若是游鱼,未必然有悲欢。”   谢紫殷不带情绪地反问:“是你无悲欢,还是游鱼没有?”   “相爷若要我有,那我便有,若要我没有,那我就没有。”   他这样说话,实在好听。好像自己确然是个听话的、至真至诚的、毫无私欲的人。   可天下间没有毫无私欲的人。   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人懂得何谓欲望,人从来贪婪。   也不知谢紫殷是否想到这其中悖论。   总归谢紫殷也只是轻笑一声,道:“霍大人的话说得好听,不过如此相较,岂不是显得本相太过不近人情了?”   “下官不敢。”他说。   “敢与不敢也是变作游鱼之后才知道的事情。”谢紫殷道。   霍皖衣道:“无论什么时候,下官都听凭相爷吩咐。”   “哦?”谢紫殷好似因这句话笑了笑,然则他细看去时,却只能望见谢紫殷不显表情的侧脸。   “霍大人既然愿意听凭本相吩咐……”   谢紫殷转过头来看向他,眼底幽深漆黑,犹如深渊漩涡,引人沦陷——“那本相若是吩咐你去死呢?”   死吗?霍皖衣在这瞬间心脏好似停跳了。   但那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因为太短暂,几乎叫他不明白那究竟是为着恐惧、错愕,还是为着早有预料而觉得尘埃落定一般的解脱。   他总是思索谢紫殷到底要向他做出怎样的报复。   ……无论是什么,霍皖衣认为,自己都已有了觉悟。他甘愿领受,也不会因此记恨、后悔。从前他什么都想到自己——他从来都没有这样深刻的觉悟,这样孤注一掷的心。   可那还是自己不能说出口的。   因为谢紫殷未必会相信,也未必会听。   是以霍皖衣睫羽微颤,带着两分笑意回答:“我的性命,不是一直都在相爷手中吗?”   所以是生是死,都是凭着谢紫殷的一句话。   “那我要你去死呢?”谢紫殷追问他。   他一顿,道:“如果相爷想要我的命,我自然会给。”   谢紫殷深深看他片晌,却没再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道:“你来见我,是想说什么。”   一番话说到正题,霍皖衣放松了些许:“我想要调取明堂殿的卷宗。”   “做什么事?”谢紫殷问。   “……我想为展抒怀的父亲翻案。当年的案子确然是个冤案,只是他所涉及的罪名太多,若无十足的把握,不能轻易为之翻案,更不能轻言无辜。”   谢紫殷静默着,秋日天光映落,照在他们彼此面容上,衬托得二人好似天地间最相和谐、也最相配。朝服玉冠,腰间环佩,皆是相得益彰。   不知过了多久,谢紫殷移开目光,道:“你确然是个好人。为几个人翻案正名,得了好处,就开始想着为更多的人翻案。你这般心善,本相倒是第一回 见。”   霍皖衣不语。   “他那心上人要取你的命,你也是大度,说原谅便也原谅了,说放过也自放过。如今还要为着展抒怀的父亲翻案,讲说你善良,也是合情合理了。”   霍皖衣无从解释,垂下眼帘道:“……还请相爷准下官调取卷宗,相爷若是应允,下官……都听相爷吩咐。”   然则谢紫殷却未为难他。   “随你。”谢紫殷从袖中取出一支令牌,扔到霍皖衣脚边,淡淡道,“凭着这枚令牌即可调取明堂殿的大部分卷宗。若有不足,可以再来找我。”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谢相的棋开始收网了。   坏消息:收网还要收一段时间。   好消息:谢相对老婆很好。   坏消息:谢相对老婆很好。 第118章 清白   天地之浩大,江河之于人生,广阔无垠、深邃遥远,总是在静默无声中奔涌翻覆,激起层叠巨浪,时时冲刷着如是微尘的芸芸众生。   盛京的湖水平静无波。   已过六日,霍皖衣将为展父平反的折子递了上去,如同碎石击水,只这一封折子,也是激起千层浪来,举朝震惊,竟无多少人敢相信这是他所做出来的事。   ——盖因他不该主动为谁人翻案,无论是以他从前的身份,还是以他现在的身份。身处刑部,本该收敛锋芒,少管闲事。因则这个地方看似权利汇集,却也波谲云诡、处处隐藏陷阱。   难说何时会因什么事得罪权贵,是以在多数官员看来,霍皖衣白日飞升,做了三品大官,更该藏去锋芒,低调行事。又岂能这般任性恣意,说为谁翻案,便为谁翻案?   可事情已经发生,递上去的折子直入宫中,不仅摆在了帝王的御案上,亦传遍朝堂。   以霍皖衣如今的身份,他的奏折的确不需经由真辩司或明堂、明华两殿,他可以直达天听,谁也阻碍不得。纵然能拦下他的奏折,也不能拦下他亲身拜见帝王,为那姓展的人翻案。   随着这桩案子被道出往年种种,数之不尽的罪责、负罪而死的官员,桩桩件件事,皆受霍皖衣调查而出的真相揭露——无罪蒙冤,方是昔年此案的真相。   当年此事闹得也不小,倒也是一桩与先帝授意全然无关的冤案。彼时先帝并未故意冤枉谁,应是展父得罪了小人,被故意构陷报复,才会得此下场。本是多年来都无人问津,哪知晓今日却被霍皖衣悍然翻案,又怎么诸位官员不言震撼。   再说新帝见了奏折,便已下令让大理寺严加审查,想来不出几日,真相便会传遍天下,要世人都知晓这含冤而死的众人,竟是清白身。   风声很快即传。   远在坪洲的展抒怀闻听到风声时,已又过两日,真相已明。大理寺未曾故意刁难,反而大理寺卿好似在为了讨好霍皖衣,不仅大开方便之门,更是几次拜访,事无巨细,皆是尽数写明,合在奏折里递进宫中。   “展哥,你在看什么?”谣娘从展抒怀身后走来,站在他身侧问道。   展抒怀看着盛京方向道:“霍皖衣……为我父亲翻案了。”   谣娘惊讶道:“霍大人居然动作如此迅速!我们在坪洲都知晓此事,想来天下间也定然传遍了罢。”   “不错,”展抒怀轻轻颔首,转而看向谣娘,“他一翻案,我父亲的名声便不再是个罪人……如今我父亲清清白白,天下人都知晓他当初的所作所为,再无人说他不好,说他有罪。”   这是他期盼已久的事情。   在父亲蒙冤而死时,他就一直盼望着有这么一天,无论是自己还是旁人,总该有个人仗义执言,为本就无错的父亲证明清白。   他一生说快乐,却并无多少快乐可言。   父亲蒙冤而死的事情积压在他心中,迫使他想要得到权利,得到财富,拥有人脉——这般也许就能为父翻案。   期盼多年的事终于得到实现,展抒怀一时百感交集,几欲哽咽:“……这很好。父亲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谣娘亦十分高兴:“能还父亲清白,这真是件好事!此事遍传天下,从此我们便能为父亲换个安息之地……之后每逢祭祖时候,都能正大光明祭拜父亲。”   “对,我还要为父亲另择一处,他不该葬在那里……”他轻吐一口气,忽而下定决心般又道,“谣娘,我打算回盛京。”   “你想回盛京了?”   他看着她,神情很是认真:“如若没有这些事,我们和霍兄应当说是各取所需、两不相欠,但我们情理上终究矮他一头,谣娘,你说是吗?”   谣娘微微仰起头,笑道:“……是的,展哥。”   他们从前确然是各取所需的关系,彼此利用。但霍皖衣从未想要过他们的命,更不曾以什么手段真切害过他们,是以情理之中,他们到底要错上一分。   得了谣娘的应允,展抒怀面带笑容,低声道:“……好,你就留在坪洲,若盛京无事,我自会书信于你让你前来,如若有事,你也不要任性,莫来寻我。”   话说至此处,谣娘张了张口,到底还是点头。   展抒怀道:“我还要先去西平州一趟,那日莫公子书信而来,曾提及新的芊织坊仍在西平州重建……我想去带几件衣服回来,赠予霍兄。”   谣娘笑道:“好,展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罢。我会一直等你的书信。”   因着霍皖衣为展父翻案一事与大理寺卿有所交集,那大理寺卿呈上去的两封奏折里,便是一封澄清真相,一封鼓吹霍大人的“丰功伟绩”,其遣词造句令人瞠目结舌,怕是林尚书看了,也会惊呼道比不上此人能说会道。   叶征坐在御案前,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两封奏折,摇首道:“这大理寺卿为了夸霍皖衣,可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能夸得出’霍大人素来刚直‘这几个字的人,着实很不一般。”   谢紫殷就倚坐在下首的太师椅中。   他凝视窗外风光,手指不经意地摩挲杯盏,轻声说:“高瑜的人。”   能这样大肆鼓吹霍皖衣的,不是有利可图,就是另有隐情。显而易见,如此不遗余力,不计较好处,那便不是为了利益,而是因为背后的那份隐情。   叶征颔首道:“他行事倒是愈发高调,好似是抓准了朝堂里忠定王的势力不算微小。”   “再如何庞大,也大不过皇权。”谢紫殷语声疏懒。   叶征道:“但积少成多、以小博大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譬如陛下?”   “譬如你我。”   他便笑了笑:“陛下还是这么在乎臣口中的说法。”   “因为这个皇位不是我想要的,”叶征合上两封奏折,端起甜汤抿了一口,“是你不想坐,所以我才坐的。而你我会一直都是知己好友,这永远都不会变。”   然而谢紫殷却道:“世上哪儿来的永远。”   叶征道:“你不相信永远?”   “臣不是不信,只是觉得信不过所谓的永远。”谢紫殷淡淡道,“也许好事总是会分崩离析,瓦解坍塌,坏事却才能长长久久,一如往昔。”   “但是谢紫殷,我一句话就能堵得你说不出第二句来。”叶征面色严肃。   “什么话?”   叶征清了清嗓子:“你对霍皖衣的心,难道不是永远?”   ……   船在湖心,如履平地一般。   霍皖衣和梁尺涧二人对坐在小舟上,隔着案几,手中各执一樽酒樽。   “饮酒么?”梁尺涧问他。   他摇首:“我不饮酒。喝醉了误事也伤身,不如满灌清湖水,以水代酒,也不饮它,再将它送还湖中。”   梁尺涧思索了片刻这几个动作:“意义是什么?”   霍皖衣道:“你将酒樽交到我手中,那总该有个法子让它有它自己的作用。它既是酒樽,便是器皿,不用来盛物,还能用来盛什么?”   “风也可以盛。”   “那梁兄就盛风,我盛湖水。”   梁尺涧哑然失笑。“罢了,霍兄,我们还是开门见山。”   “梁兄请罢。”   “你为之翻案的人,是展抒怀的父亲?”   “不错。”   “……霍兄,我便知晓你是个心善之人。纵算以前你不心善,现在你亦有所改变了。”   霍皖衣执着酒樽从舟下舀起湖水,水波荡漾,散去涟漪。   他做着这些动作,神情却漫不经心:“我一时好,一时坏罢了。不过我坏的时候总比我好的时候多,时日也更长久些。梁兄,你觉得我心善,只因为我未坏到你的头上。”   梁尺涧道:“我不和你辩论这个。对了,前些时日我见到了青珠儿——”   “你以前的心上人?”   “……呕。”梁尺涧夸张地扶着船边干呕。   霍皖衣笑道:“好,不这么说,你见到青珠儿……然后呢?”   梁尺涧道:“他对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霍兄,我觉得不对劲,他好似在刻意接近我——但是当初,也是他非要离开。”   “也许他后悔了。”   “也许他另有所图。”梁尺涧接着道。   霍皖衣道:“梁兄既然也知晓,那便也是见招拆招……再者说,文兄今日和梁兄可有联系?”   梁尺涧皱了皱眉,道:“他早些时候被表叔公调去明华殿任职了,我很少见到他。”   “能见为何不见。知己好友,难觅难求啊。”   梁尺涧瞬间就抓住了他言语里的惆怅:“霍兄有想见却见不到的人?”   “梁兄委实敏锐,”霍皖衣道,“我如今也不知该怎样是好。若是我能读心,再难的心思我也能想出法子应对。可惜我不会读心,无从应对。”   谁知梁尺涧跟着叹了口气:“我也是一样。”   “嗯?”霍皖衣挑眉,“梁兄有什么不知如何应对的难题?”   梁尺涧摇首道:“那位玉生道长,言语里十句好似有九句都是假话,每每听他说话,我都深觉紧张。总觉得……再这般下去,哪一日若是他说自己是男人,我也要怀疑他在说假话了。”   作者有话说:   新帝:你俩谈恋爱真的麻烦   莫少:就是就是   梁神:我什么时候助攻?我也开始急了 第119章 枷锁   呈放在桌上的菜式一应俱全,品种丰富。谢紫殷倚坐在桌前,垂眸看了片晌,忽而问道:“你是不是有事在瞒着本相?”   解愁收回去的手微微顿住,顷刻间,她后背便生出冷汗。   但她的神情没有变化,依旧如常,只是将头低得更低了些,轻声回答到:“没有。奴婢不曾隐瞒相爷什么。”   谢紫殷深深看她,似笑非笑道:“是吗?”   “相爷明鉴,奴婢哪儿来的胆子隐瞒相爷?”解愁微笑起来,坦坦荡荡,一派泰然,“若是连奴婢都会隐瞒相爷,有了自己的隐秘。那奴婢不就是不在乎自己的命了吗?”   好刁钻的反问。她嘴上应答得如此笃定,实则心跳已经作乱。   若不是双手藏在袖中,怕是轻易就会被谢紫殷瞧出她的紧张,那十指都掐得指甲发白。   她既不承认,谢紫殷便也没有多作纠缠:“没有最好。”   “还请相爷宽心。”她舒了口气,往后退了半步,静待谢紫殷用完午膳。   可谢紫殷还是没有动作。   他的眼睛凝视着她,过了片晌,忽而又道:“你不是见过霍皖衣吗?”   解愁道:“是,奴婢前些时日的确与霍大人见过面。”   相府里发生的事情多数都是骗不过谢紫殷的。   解愁在与霍皖衣相见时,就已料到会被发现——不过她是可以去见他的,这并未违反相府的规矩。   时光无声无息于静默中流逝。   不知又过了多久,谢紫殷淡淡道:“你觉得霍皖衣想要什么?”   解愁无从回答。   她听过霍皖衣的答案……但那个答案,说出口去,也未必会取信于人。   这般想着,解愁道:“奴婢不该妄加揣测,奴婢并不知晓。”   谢紫殷道:“权势、名利、地位,人生在世,所求不过这三种东西。或许有人求了另外的,却也逃不过这三件事。解愁,想要走的路,选择了,就要走到底、走到黑。走到尽头。”   也许尽头什么都化为虚无,也许尽头会有自己所求的。   解愁动了动唇。   然而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了。   谢紫殷也不用再听她说话——他拿起筷子,夹下一片鱼肉,低声道:“我们快要走到尽头了……”   如是一刻惊雷。   她低垂着脑袋,不再抬头。心中无声重复着他所说的那句话。   这条谢紫殷想要走到尽头的漫长前路,它究竟是好是坏,他们谁也不能知晓。   唯一知晓的,莫过于他从求娶霍皖衣那刻开始,就早已踏上了那条路。不曾回头,不曾迟疑,没有一丝一毫心软过。   也许是因为心在四年前受过伤,片片碎过,始终不曾愈合。于是它不会发软,只会一直痛着。   霍皖衣又应邀去见了高瑜。   如今的王府于他而言并非陌生之地,端坐其中的幕僚,他已结识了三个。   他们没有名号,高瑜亦只是尊称他们为“先生”。   其中以墨先生最受高瑜信任。他能左右许多高瑜的想法与行动,且另外两位幕僚也隐隐以他为首。   相较之下,霍皖衣却是高瑜眼前威望最低的幕僚。   不过虽说如此,他倒也从未认为自己是高瑜的幕僚,他与高瑜之间,归根究底,只不过是各取所需。   高瑜要利用他谋朝篡位,他要博取高瑜的信任。   这日,霍皖衣坐在王府中,墨先生正与另外一位幕僚弈棋。高瑜在旁卧坐,姿态潇洒,神情惬意,时不时张嘴吃下侍女喂来的水果糕点。   “霍大人,你现在又做成件好事,名声可谓响亮。本王可是听说,许多百姓都称赞你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好官。恨不得要为你塑金身,给你添几分香火。”   霍皖衣道:“王爷说笑,这桩事若无王爷从旁协助,霍某也无法这般迅速为人翻案。”   “霍大人何出此言啊?”高瑜笑问。   “大理寺卿……是王爷的人。”霍皖衣淡淡道。   高瑜道:“你如何看出大理寺卿是本王的人?”   霍皖衣道:“凡用心去看,自能看出。大理寺卿对霍某的态度过于热忱,更是旁敲侧击问过霍某与王爷相识了多久。可见大理寺卿既是王爷的人,亦不是很受重用。为得王爷青睐信任,他不得不选择试探讨好霍某,看看霍某能否帮他美言两句。”   这番话语说得高瑜心生喜悦,含笑道:“他倒也乖觉,做事虽说错过一回,但这一次他却也做了好事,能帮到霍大人,也是他的本事。”   “就不知王爷是否愿意多信任他一分。”   高瑜反问:“霍大人以为呢?”   “霍某以为,大理寺卿对王爷的忠心天地可鉴,”霍皖衣嘴上说得情真意切,心中却漫不经心,毫无动容,“王爷若是乐意,那便赏他两分信任。若是不愿,也怪不得谁。再者说——”   “这位大理寺卿如此忠心,哪怕王爷不给他多少好处,他也是会为王爷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   他最后一字落了尾音,高瑜面容带笑,连声道“好”。   又扭过头去,拊掌道:“墨先生可曾听见?霍大人说的这番话,与你前些时日说的,可谓是一模一样啊!”   那正在专心弈棋的墨先生闻言,偏头看了看高瑜,又将目光移转回棋局。   墨先生道:“墨某并不意外。”   高瑜道:“你们两个都是聪明人,聪明的人自然想到的事情也是一样。很好。霍大人……你之后的路怕是要更险一些,因则本王探听到那礼部尚书林作雪,好似刻意针对于你,竟还写了什么奏折弹劾你,罗列的罪责本王也是闻所未闻……不过他到底是礼部尚书,若本王轻易动用势力打压了他,怕是隔天就会被新帝发现。”   这番话语听起来像极了在向他解释。   霍皖衣未曾指望过要谁来帮他,高瑜的这番解释,他便是听过便罢。   只是面上亦得装作动容模样:“王爷言重,这桩事霍某自会自己解决……不用劳烦王爷。”   “你是本王的人,被林作雪这样刁难,怎能让本王安心?本王又如何不管。”   高瑜说话间眼眸闪烁,听似情真意切,实则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   他知他虚伪,他也自知虚伪。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睫羽盖住眸底心绪,微笑道:“若这种事情都要劳烦王爷,岂不是显得霍某太过无用?”   话至此处,高瑜点了点头:“说得也是。”   这如“三请三辞”的话说罢,霍皖衣深觉高瑜虚伪不堪,闻言,也只是笑而不答。   休沐日,天光晴,太阳挂于高空之上。   霍皖衣从王府离开,回到府中,忽见信鸽盘旋府上。他抬起手,那信鸽就飞到他手背站好,任由他解下绑在腿上的信壶。   这封信是谣娘送来的。她上次送信道谢,这次亦是一样。   霍皖衣未尝在乎这些。   他从小到大,没听过几句好话。仅有的好,也都是从谢紫殷那里偷来的。   因为偷的只能一时,不能一世。   所以命运要他不得不还,还了,又读懂何谓失去。   信鸽被他放飞离去,他便倚在廊柱前,抬头望天,看天色青,明日朗朗。   他很想见谢紫殷。   ——意识到心底这微弱的声响,霍皖衣怔愣片刻,无声地笑了笑。   世人都不爱珍惜。   拥有时肆意挥霍,随性辜负,明知人生是过一日少一日,却还不愿珍惜每时每刻。   等失去了才知晓不该辜负挥霍这所有。   正如同他,曾竭尽全力要走出相府,去触碰所谓的权势,站回他最熟悉的位置。   当时自己为何会那么迫切想要离开?   他不知道了。   他一夕跌落地狱,以为十死无生。偏偏又活了下来,受了太多谢紫殷送到手里的好处。   而他确然有改不掉的毛病。明知不对,也还是要任性。   他早该意料到世上没有全然不会改变的事情,谢紫殷将他从天牢里救出来,自然也另有所图。   可自己就是不去这般想。想过也抛之脑后——以为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惜以为是错觉,才是他真正的错觉。   ……他离开了相府,离开了谢紫殷。站在朝堂上,冷眼看朝臣们变换无数的面目,他深知朝堂险恶,人心难测。却也直到这种时候才意识到,他走出了相府,心却困于一隅,不得逃脱。   千般万般思念,任性过的、自私的、贪婪的念头,就像一根根丝线纠缠他的心。让他每想一次,就被勒疼心脏,痛得浑噩恍惚。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早知他会去而复返,身心都困于那处,他又为何步步走去朝堂,将本该珍惜的每时每刻,都化作虚无。   霍皖衣忽而想起谢紫殷曾说过的那些话。   他不由哑然。   谢紫殷嘴上说着他合该回到朝堂,做原本的霍大人,一如当初年少相识。   可他们的少年时候本就是糊涂账,欠得太多,毕生都还不完。   他早该明白。   谢紫殷从前没有困住他的心,于是他刺他九剑,自以为做对了事,是不得已而为之。   是以他现在终于困住他的心了。   他身在其中,心更受枷锁。   作者有话说:   我好急啊怎么还没更到谢相收网的回目,我写得可开心了!(OAO)   最新消息:存稿到131章了,嘿嘿所以131就基本收网结束虐恋情深了~ 第120章 空欲   “他又为别人翻了案。”   汤垠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迷茫更甚,他不解道:“为什么?”   夜深人静处,零散星光点缀着窗棂,他这般询问出声,和他同居一室的少年惺忪睡眼,喃喃道:“……为什么?”   “他为这么多人翻案,”汤垠恍如自语,“大哥说他是个好人……难道他当真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   山间风声急切,吹动竹林簌簌声。一间竹屋中,博山炉上轻烟升腾,飘飘然,如入仙境。   一页写满经文的纸张飘飞而起,摇摇落在地上。   随之又有一页飞起,一页、又一页,短短片刻,这间竹屋已飞满经文纸页,唯有在飘摇落下的纸页缝隙间,窥得一道脱凡出尘,乌衣墨发的背影。   三百页。   他抄了三百页经文,笔墨尽,却依旧未能平复他的滔天杀意。   最后一页经文被他攥进手中,皱成一团。   自知晓高瑜想要毒杀梁尺涧后,他表面不显端倪,照常来往于王府,随意应付高瑜日渐庞大的野心。   可谁也不知他再凝视高瑜的眼睛,心底唯有厌烦、杀意,亟不可待摧毁的破坏欲。   他要羽化登仙,飞升成神。   高瑜凭什么断了他的前路?   三百页、整整三百页!可再多的经文,也让他静不了心。   散落的青丝几乎将玉生清冷的容颜全部遮掩,只留有那双孤冷淡漠的眼。   纵然满心杀机,他还是不动声色。   竹屋大门忽而被人从外推开。丹洛步步踏入屋中,打量他片刻,环视四周,见得满地狼藉,遍布着经文纸页,叹息道:“师兄,你的心又不静了。”   “假使心能静,你自看到我心静,”玉生转过头来看她,“然,你看到我心不静,自是我心不能静、不可静。”   丹洛垂下眼帘,轻声道:“师兄何不抄写另外的经文?”   玉生不答反问:“你为何来此?”   丹洛答:“我见此处竹屋灯亮,料想是师兄回来,所以特意前来拜见。”   “你是将来的观主,不必将我捧着。”玉生道,“我终究要羽化登仙,这凡俗事务,都要交付于你。”   屋中静默了一瞬。   丹洛一身道袍,梳着发髻,臂挎拂尘,本该是清冷脱俗相,她却神容苦涩,有着两分哀伤。   “我不愿接任观主。”她说。   玉生眉峰微动:“这是你最开始选好的路。师弟,虽说人各有志,莫要强求,但你已选了这条路,自当走到最后。若反反复复,不明确本心,又如何追寻你之真道?”   丹洛无言。   那年她颠沛流离,恨不能一死百了。若不是霍皖衣救了她,她如今应当也是黄土一抔,无人为她立碑,黄泉路上亦是满心不甘。   她活了命,拜入太极观中,于是在那个雨后,天气晴晴的亭午,她在师父的带领下见到了她的师兄。   师父说,玉生是有病的。他病得很重,可那并非是病,而是他在追寻他的道。   从一开始她便知道,她留在太极观,就是要接任原本该是玉生的位置。   她第一次见到玉生,玉生只偏头看了她一眼。   然后这个陌生至极的师兄语带笑意地说:“见到师弟以前,我便在梦中见过师弟了。”   那是随口而说的话吗?   丹洛因之错愕一瞬。可当她的目光与玉生的双眸相对时,她意识到——那不是随口说的,为着拉近彼此距离的好听话、玩笑话。   是真的。   玉生真的在未曾见过她之前,就已在梦里见过她。   ——正因如此,玉生才会有下一句话:“由此可见,我之真道,近在咫尺啊。”   ……   丹洛无声叹息着,她忽而心绪不平,愈发不安。   自玉生寻到所谓的“有缘人”之后,她便感觉天地间也多出了什么东西。好似冥冥中,一个与之关联的命运越行越近,又越来越遥远。   是幻梦亦或是错觉?   丹洛动了动唇,她认真注视玉生的双眼,说出了她从最开始就想说的那句话。   只有几个字而已:“……师兄,我求你收手罢。”   莫再追求真道。那真道未必然是真,也未必然一定会达成。   然而玉生看向她的眼神淡漠又冷。   好似终年不化的积雪,淬着寒冰的夜色,让她望之,只觉得如坠冰窟。   玉生道:“太极观以后是由你来掌管,这是你选择的命,你要走的路,我若收手,你该如何自处?再者——我绝不收手。因为我之真道,近在咫尺,得偿所愿时,你亦会有造化功德。”   “福生无量天尊。”   玉生念罢这句,忽而展颜微笑:“师弟,你来这里,即是我之真道指引。若是你不愿,那就是毁了我的道……师弟啊,你舍得毁掉我的道吗?”   丹洛无从应对。   她不敢,更不该。   她沉默着站在原地,玉生便拿起桌旁的拂尘,枕在臂弯,与她错肩而过,言说告辞。   这刹那,好似命运的丝线彻底打了个死结。   “真道……”丹洛望向这空空如也,又凌乱不堪的竹屋,久久未有言语。   天光新。   长街上游人如织,而霍皖衣就站在一条巷口。他在等人。   他到底还是想要去见谢紫殷。   若是找不出理由,那他就不再需要理由,而是直接去见谢紫殷。   他做着打算,守在巷口等候了许久,直到那顶熟悉的轿子从长街穿过,在散去又聚拢的人潮中消失踪迹。   霍皖衣立时转身,从小巷穿道而行,先一步堵在了这顶轿子回府的必经之路上。   他将轿子堵在相府门前的路口。   这条长路不会有行人,而他能站在这儿,也有谢紫殷曾吩咐过不用拦他的缘由。   那顶轿子停了下来。   谢紫殷执着折扇撩开轿帘,他与之四目相对,道:“我有话想和相爷说。”   静默片晌,谢紫殷从轿中走出,几步行到他身前,居高临下道:“想说什么?”   他晃了下神,目光在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容颜上徘徊。   “我想知道相爷究竟想做什么。”他如此直白地发问。   谢紫殷却微笑道:“若我告诉了你,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是相爷自己的乐趣,还是我们的乐趣?”他又问。   谢紫殷道:“就算只是我一个人的乐趣,那也是乐趣。”   霍皖衣道:“相爷如若想要乐趣,大可直接告诉我,只要是相爷要的,我都可以给。”   “你错了,夫人,”谢紫殷倾身靠近,唇边吐出的呼吸瞬息温热,散去了便只剩秋意寒凉,“我要的东西,自然会自己去寻。凭你给我,那才是毫无乐趣。”   霍皖衣耳后泛起绯色,他脊骨发麻,双眸似有一瞬迷蒙,他下意识道:“那我于相爷而言算是什么?”   “没有霍皖衣,也就没了乐趣。”谢紫殷却答得很快。   他退后半步,纤密的睫羽掩去眼底心绪:“所以我是相爷的乐趣所在吗?”他这样问。   谢紫殷好似思索了片刻。   那只执扇的手骨节分明,较之从前的苍白,倒也多了两分血色。   “你可以这么认为。”在他的注视之下,谢紫殷神容不改,轻声答说。   “……那相爷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要什么,想要从我这里拿到什么乐趣?”   他还是不死心去追问。   因则人与人就是这样,本可以不追问的,无话不谈的,在命运的捉弄折磨里,兴许也就变得有了隔阂,生了龃龉。曾经不是秘密的,如今都成了秘密。   如若他不曾问,更不去追问,那或许能得到的答案,就变成毕生的未解之谜。   ——他确然变了。   霍皖衣在这次追问里忽而意识到了自己的改变。   他并非是个情绪多么直白浓烈的人,可说内敛。年少情浓时,他会羞于多言多思,总以为人生之漫长,任何事物都能随着时间长河的流逝而揭露真相。   可人生却如斯短暂。   他和谢紫殷错过了四年,就已如错过了几生几世那般漫长。   明光映耀下,谢紫殷一身锦衣蓝袍,俊雅风流,眉间朱砂浓深。   隔出的四年时光,如同无可逾越而过的天堑。   面目一如往昔,于是还会以为一切如昨——可昨日过去,便只是从前。   谢紫殷含笑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那没有必然要让他知晓的缘由。霍皖衣也明白。   而他睫羽微颤,想要说出口的话千钧之重,无从出声。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紫殷登上石阶,背影消失于相府重新合上的大门背后。   霍皖衣怔愣了许久。   他孤身站在相府门前,秋风萧瑟,吹得他衣袂飘飘,一身乌衣如拨云泼墨。   天上地下什么才算孤独?   六年前的霍皖衣觉得,无权无势,受人欺辱,便是天下间最可悲的事,若是一直做那种人,便至极孤独。   四年前的霍皖衣又觉得,纵然有权有势,就算身处高处,也是心空空,两手空空,更是孤独。   然则今日今时,此刻,秋风重,寒气深。   霍皖衣觉得,天上地下,于他而言最孤独的,不是失去权势,失去地位,而是失去他最想要的,贪念丛生时,最渴求的那个人。   他的孤独,只源于他失去谢紫殷的爱。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已经存稿到开虐了。嘿嘿嘿。   以及玉生走的是玄幻路线所以他发生什么事情都很正常OAO 第121章 问题   林作雪的弹劾来得气势汹汹,叶征数次搁置奏折,却也无法,他虽搁置了奏折,林作雪却也能在朝议时出列亲口弹劾霍皖衣,以这礼部尚书的身份作的弹劾,且是当朝奏出,叶征就算是想要搁置,也无从搁置了。   这桩事着实让满朝文武都错愕非常——盖因林作雪全然不是个多么刚直的人。   林尚书见风使舵的本事可谓是有目共睹。   上一回他弹劾霍皖衣,还能说是偶然为之,并非刻意针对。可这次林尚书的弹劾来势汹汹,当朝而奏,可谓是毫无余地,俨然是结下深仇大恨般。   但林作雪确然与这位如日中天的霍三元没甚仇怨。   旁人或许不明不白,可能在朝议上面见君颜,耳听圣音的,哪个是寻常人物,林作雪与霍皖衣间是否有着龃龉,他们早就一清二楚。   可一回弹劾两回弹劾是“偶然”,这般反反复复,直截了当地弹劾,却绝非偶然。   林作雪就是在刻意针对。   只不过这样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聪明人,岂会随随便便就为难前途无量的官员?   如是,捱不过诸位同僚旁敲侧击的问询,林作雪捂住嘴,往一个方向暗暗一指。   众人随着他指向的方向看去,恍然大悟,纷纷闭上嘴巴不敢多言。   却也有刻意想要讨好谢紫殷的官员,得知此事竟是谢紫殷授意,忙不迭跟着林作雪也弹劾起霍皖衣来。   一时间弹劾霍大人的奏折如流水般飞到御案上。   就连真辩司、明堂殿、明华殿三处也未能幸免,其中,这类奏折多呈递在明堂殿,为着巴结谢相大人,某些官员更是绞尽脑汁,穷极毕生文采,想出诸多霍皖衣的不妥之处,尽数写在奏折里。   这桩事不算隐秘,有人闻风而动,跟着落井下石,便也有人静观其变,不沾染半分。为着霍皖衣说话的官员虽是寥寥无几,到底也有那么几个。   刘冠蕴就是在傍晚时分特意来到相府拜访。   解愁引他进府。   书房里熏香气浅淡,谢紫殷坐于窗前,一身乌衣金线,墨发高束,身影在晚霞映耀点缀之下,犹如凌冽高山,无底深渊。   刘冠蕴走进书房,撩开衣摆坐在距离他不远的位置上。   两相沉默片晌,谢紫殷抬起眼帘问:“刘相大人为何不说话?”   刘冠蕴道:“最近的朝堂很不太平。”   未曾直白询问。   谢紫殷道:“的确不太平,奏章弹劾,日日皆是如此。可见这朝局不平,各方势力都蠢蠢欲动——为着陛下的千秋大业着想,你我都要多劳累一番。”   刘冠蕴凝视着他的面容,不愿错过一丝一毫变化:“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谢紫殷微微坐直身子,好似极浅地笑了笑,“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吗?”   “朝堂不是任何人的一言堂,从前先帝做错的事,陛下绝不会再做错。”   “刘相大人说得很是。”   “这朝堂也不是挟私报复之地。”   谢紫殷道:“这是自然。”   刘冠蕴便问他:“那你如何看待林作雪近些时日的所作所为?”   “原来刘相大人是想问这个,”直至此时,谢紫殷方恍然大悟一般,他微笑道,“林尚书兴许别有心事也未可知。他自当不是挟私报复的人,也许是有什么误会罢?”   刘冠蕴道:“他弹劾的人是霍皖衣。六日前,他当朝弹劾霍皖衣时,你也在场。”   “我那时确然是在的,”谢紫殷亦不否认,“只不过我又怎知林尚书和霍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他们若有误会,自当自己解决。若是没有,那迟早也会冰释前嫌。是以我也不曾偏心了谁,一切都由着他们二人自行处理。这难道不好吗?”   “本来很好。”刘冠蕴沉下声音。   可整个朝堂如今已遍传是谢紫殷授意林尚书做这桩事——会察言观色的、见风使舵的、有利要求的,都会望风而至。   刘冠蕴虽未直言,但以谢紫殷的才智,又岂会不知其中利害?   然而谢紫殷依旧不解其意,好似全然不懂:“既然很好,那便好了。刘相大人难道在担忧什么?”   “林作雪弹劾的罪责皆是无中生有。”   “原来如此,”谢紫殷道,“既然是无中生有,那便不会有人治罪于霍大人。”   “但也没有人治罪林作雪。”   谢紫殷侧过头来,眸底深深,窥探不出半分心绪:“刘相大人说得是。可林尚书一直忠心耿耿,为国为民做出数多功绩。若只是因为他弹劾错了事便治他的罪,岂不是让忠臣贤才们寒心?”   “……谢相大人,”刘冠蕴的声音压得更低,“你想做什么。”   究竟心底思索着什么,要求得什么,才会以朝局为棋盘,在棋局中各方落子,像是有大事谋求,又好似一无所求。   “权势、地位、名声,这些东西你都有。”刘冠蕴道,“你还想要什么,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谢紫殷静默片晌,又倚在窗前,似在眺望远方。   他淡淡道:“可惜梁公子并不姓刘。”   他没有回答刘冠蕴追问的问题,反而提起另外一件事——可就是这件事,叫刘冠蕴怎般也不能继续之前的话题,再如何追问他。   刘冠蕴叹了口气:“尺涧虽不姓刘,却已是我认定的继承人。”   “刘氏此等大族,千丝万缕,刘相也敢将他交到梁公子手上?”   刘冠蕴道:“若我的后代子孙有一人得尺涧十分之一,我也不会让尺涧接手如今的刘氏。”   谓之刘氏大族,听起来如同庞然大物,实则早已内中朽空。   若还执迷不悟,下场便是大厦倾颓,一夕坍塌。   梁尺涧还有着大好前程,胜在年轻。且知恩图报,重情重义……哪怕他不姓刘,却也不会苛待刘氏子孙后代,反而会因这些年与自己之间的亲情,好好照看刘氏一族。   “天下间没有哪个世家大族是长久不衰,不可有此道理,人心最易在这越发繁荣的时候变幻。我护不住刘氏第二个百年,刘氏也不能如同当年的公孙氏,极盛太久,不受外力,却也从内中腐朽断裂,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良久,谢紫殷忽而开口:“刘相大人一直问我的那个问题,如今,我却也可以回答了。”   刘冠蕴道:“与这桩事有关?”   他问得不明不白,彼此却都清楚。   谢紫殷道:“并非与此事有关……刘相大人,我可以应允那件事,但在之后,若有朝一日,我需要刘相大人做一件事,那时,还望刘相大人莫要推辞。”   刘冠蕴没有拒绝。   “……你要做的事情是否十分危险?”临行前,刘冠蕴特意又问了这样一句。   谢紫殷怔然片刻,目光依旧落在窗外,或许盘桓于青瓦红枫,或许停留于炽烈晚霞——无论是在看什么,他的双眼一直都幽深无光,不见颜色,没有尽头。   “不危险。”谢紫殷道,“我是个惜命的人。不会拿自己的命来完就任何事。”   不管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说了,刘冠蕴便也信了。   “这样便好。”舒一口气,刘冠蕴又道,“那我先告辞了。”   谢紫殷起身相送,行至大门前时,解愁正抱着一个竹篮从另一处走来。   他们乍然打了个照面,解愁做贼心虚,虽不至于立时变了表情,却也眸光闪躲,心跳如雷。   谢紫殷好似未觉。   可等刘冠蕴迈步离去,身影消失在长街之后,谢紫殷转过身,目光落到她身上,带着几分秋意寒凉,无声间浸入骨髓。   解愁下意识打着颤,手中还牢牢抓着竹篮的把手。   “你去了哪儿?”谢紫殷问。   解愁张了张口,紧张道:“奴婢、奴婢……出去走走,买了点儿东西。”   谢紫殷道:“刘相拜访,你却不候在屋外,反倒出去走走?”   “……”解愁捧着竹篮手足无措,在将要跪下认罪之前,谢紫殷忽而上前几步,从另一头握住了竹篮的把手。   解愁睁大眼睛。   谢紫殷道:“松手。”   她抖颤着嘴唇,实在没那个胆量摇首拒绝,只能浑身僵硬地松开手,慢慢退到一旁,先一步跪在地上。   那竹篮里当然放着霍皖衣亲手做的药膳。   前段时日,她一直都是这般去拿的,不曾出过任何差错。唯独今日,刘相拜访的时机太巧,她却也不敢将这桩事假手于人,只能趁机赶去霍府取了药膳,又匆匆赶回来。   可惜她早一刻晚一刻都能避过这一遭,却偏偏时机正当好。   解愁低下了头。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依然十分静默,她试探着睁开眼,就见到谢相拿着那只竹篮站在原地,束起的发丝懒懒垂落,撘在肩头,将他的侧脸衬得有些矜傲孤冷。   但他面貌本该俊美温柔,十九岁时,他便能与桃花相衬。   在解愁发怔的时候,谢紫殷提着竹篮走了过来,一松手,那竹篮就重新掉进她的怀中。   她没有听到他说任何一句话。   她只看到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随着晚霞映衬,显得愈发的深,愈发的沉。   作者有话说:   《论一个温柔好攻是怎么变成疯批的》 第122章 求真   天气愈发的冷,转眼将要立冬。   如今秋风吹起已是刺骨一般,真到了冬时,又该是怎般的寒凉冰冷。叶征长长吐了口气,坐在桌前,大抵两刻钟时间而已,谢紫殷从府外归家,被解愁引到房中,便见到端坐其上的帝王。   叶征不请自来,也未曾知会一声,这般坐在屋中,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意味。   “……陛下怎么来了?”谢紫殷先问询出声。   叶征道:“现在我是叶征。”   谢紫殷顿了顿,微笑道:“好,你怎么来了?寻我有事吗?”   “我觉得是有事的,但是只怕你不承认。”叶征却说。   谢紫殷道:“你想我承认什么。”   叶征道:“最近朝堂上发生的事情,你清楚,我也清楚。但你比我更清楚,我反倒才是糊涂的那个。”   “哦?”谢紫殷的神情看不出丝毫动容,语声更是平静无波,“是在说礼部尚书接二连三弹劾霍皖衣的事情?”   “不错,原来你也知道。”   叶征静静看他片晌,又道:“现如今朝堂上弹劾霍皖衣的人可不止林作雪一个。”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身走到椅前坐了下去,靴上颜色漆深,反而衬得这一身朝服红胜晚枫。   叶征问:“你就没什么话想说?”   谢紫殷敛下眼帘:“我要说什么?刘相大人来问过我,你也来问我。难道霍皖衣的事情,就非要与我有关?”   “如果你不是谢紫殷,那这句话还有些可信,”叶征道,“但你的性情如何,刘相或许不清楚,我却也还是知道的。谢紫殷,如果霍皖衣真的脱离你的掌控,与你毫无关系,你还会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和我说话吗?”   这番话听起来笃定至极,没有半分犹豫迟疑。   谢紫殷道:“你已经料定了与我有关。”   “林作雪的为人究竟如何,满朝官员都看在眼里。他可是暗示说是你吩咐他做的,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否认?”   “……就算是我吩咐的,”谢紫殷倚着椅背,十指交叉,他反问到,“那又如何。”   叶征道:“这还不如何?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做这种事,你可以隐瞒天下人,但不该隐瞒我。”   “左右也不是坏事。”   “你现在的种种行径,在我看来,已经不是单单的好坏之分。谢紫殷,你不会是疯了吧?”   谢紫殷挑了下眉:“我看起来是疯子吗?”   叶征道:“以前或许不是,但现在我开始不确定了。”   “你实在不用担心。”谢紫殷的声音有些低,他移转视线,目光落在远方,也不知在看何处,“无论我要做什么,总归于朝局无害。”   “那对你自己呢?”叶征问。   “我自己?”   “谢紫殷,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事,但决计不能害到自己。”   谢紫殷怔了怔,他轻笑道:“你高看了我,我怎么舍得害自己。”   “……”   叶征沉默片刻,叹息一声,起身道:“最好是这样。你既然不想和我说实话,那我就不逼你说出口。只是谢紫殷,人生本就短暂,莫要一叶障目。”   正如同他和叶忱。年幼扶持,年少逃亡,许诺过将来,可天意无情,命运捉弄,以为会有漫长时日的,却死在从前。   寒风吹得叶子簌簌,抖颤着又落下几片。   梁尺涧深觉倒霉。   因则他又撞见了青珠儿——这次倒是没有被堵路,只是巧遇。   他们撞见的地方人来人往,青珠儿更是拽住他的衣袖哭诉道歉:“梁、梁公子……尺涧,你原谅我,以前都是我的错。”   梁尺涧有些恍惚。   他对青珠儿今日拿的剧本十分不解,但在这长街之上,人人隐晦看来的目光中,梁尺涧倒吸一口凉气,匆忙带着青珠儿绕出人潮,赶去僻静之处。   他们一路急行,在某处偏僻的郊野停了脚步。   梁尺涧道:“青珠儿,我要和你认真说,不……我一直都很认真,我现在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你,少发疯,我和你没关系,你以前要做什么,现在要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你不要再来纠缠我。”   然而青珠儿充耳不闻,捂着脸泣声不止:“以前都是我的错,我现在有心想要改好。梁公子,你就给我这个机会……”   “没有机会。”梁尺涧直言拒绝。   青珠儿哽了下,勉强继续:“但当初我们那么要好——”   “那也只是当初。”   “还有,”梁尺涧神情微妙,眉头紧皱,“我们当初没有要好过。只是我救了你的命,稍微照看了一段时日。仅此而已。”   青珠儿放下手来,一双眼睛瞧着他,委屈道:“难道当时你不是很喜欢我吗?”   “……”   郊野寒风吹吹,扫在身上,冷得青珠儿打了个颤。   梁尺涧看在眼里,颇有些不忍直视。   “那不是喜欢,”梁尺涧道,“我现在已经清楚知道,我当时对你,那算不上喜欢。”   青珠儿睁大眼睛。   他不敢置信:“你居然不喜欢我了?”   梁尺涧道:“……上次的时候,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那、那你……”青珠儿又红了眼眶,“那你就收下我的这份礼物……从此,我再也不来打扰你……”   他好似又要哭出声来,却也没有,只是从袖中抽出一块圆圆的玉佩,递到梁尺涧身前。   青珠儿道:“这是我想着你的时候亲手磨的。”   梁尺涧觉得自己应该感动的,可他实在感动不起来,他只想离开。   他也不愿收下青珠儿的礼物。就算这不是礼物,但只要是和青珠儿沾上关系的,他都不愿再沾惹触碰。   梁尺涧摇头道:“你以后好自为之。”   丢下这句话,他就急匆匆转身离去,步履快捷,唯恐青珠儿扑上来不让他走。   好在青珠儿确实没有想到他会说走就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追也追不上去,只能跑到路口时悻悻停下脚步,扶着膝盖直喘气。   “……可恶!”青珠儿恼怒不已,将那块玉佩掷在石头上,砸了个四分五裂。露出其中藏着的药包来。   就差这一味药就可以让梁尺涧毒发身亡!   可别说拿走这块玉佩,梁尺涧竟然连碰也未碰一下。   想到高瑜的嘱托,青珠儿更是焦急。他若没有完成任务,想来王爷又会对他十分失望。可现在梁尺涧对他再也没有好颜色看,他就算想要做些什么,也不能够了。   青珠儿抿着唇将药包拾起,揣着满腹心事往王府行去。   然而就在他走进那条偏僻小巷时,他猛然顿住。   脑袋一痛,他眼前昏黑阵阵,就此被敲晕在地,药包从手中飞出,落在墙边。   天色渐晚。   汤垠还是冒着极大的危险回了盛京。   正是霍皖衣回府的时辰,汤垠也算走运,恰巧在进入盛京时撞到这好时候,在霍皖衣回府的路上遇见了他。   其实在霍皖衣周围有许多护卫这桩事,于想要绑架刺杀他的人而言,都不是个大秘密。   汤垠有心想直接现身,却也怕被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护卫发现。   可他已铆足了心来盛京寻求一个答案。   在霍皖衣将要进府的时候,汤垠还是咬了咬牙,直接从墙后闪身而出,轰然跪倒在霍皖衣身后:“霍大人!”   霍皖衣怔然,转身看他一眼,惊讶道:“汤垠?”   汤垠紧张不已,他时刻防备着周遭的护卫,却没听到任何声响,只能先答道:“霍大人,当初的事情……我想要知道真相!”   霍皖衣道:“真相如何并不重要,汤屿的冤情迟早也会被洗刷,你还是走吧。”   汤垠见他要走,慌忙问:“那件事如果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认下?”   “我认不认下又怎样?”霍皖衣不愿多谈。   他始终不愿停下脚步,急得汤垠站起身追了上去。   可他到底不敢靠得太近:“霍大人……我和大哥相依为命这许多年,如果他为何而死我都不能知道……我又怎能好好活下去?”   霍皖衣一顿。   他回过头,正要说话,目光却又落在了汤垠身后。   汤垠似有所觉,也转过头去。   四目相对间,汤垠瞪大了双眼,那路过这里的杨如深也是满脸错愕。   “汤垠?你怎么在这儿?”杨如深大惊。   汤垠迟疑道:“……杨、杨大人?”   杨如深道:“是我,没想到你还会来盛京……你……”   那双眼睛又落到霍皖衣的脸上,杨如深险些尖叫出声,他快步行来,拽着汤垠道,“你不会是来找霍大人麻烦的吧?”   “我不是!”汤垠连忙否认,“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大哥是为什么死的,我想要知道真相。”   杨如深神情微动,叹息道:“你们兄弟二人也是可怜。罢了,这桩事我也知道前因后果……你想知道真相,我来告诉你便是。”   他说罢,又抬眼看了看站在石阶上的霍皖衣,询问道:“霍大人以为呢?”   霍皖衣微微一笑。   没有问杨如深何时知晓了此霍皖衣即是彼霍皖衣,他转身回府,只留下一句:“那就劳烦杨大人了。”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过渡个两章就开始加快进度了!我好急啊我好急啊,我还想给新文存稿OAO 第123章 忽逢   提及当年汤屿的那桩冤情,杨如深记忆犹新,颇觉遗憾。   ——彼时他也在明堂殿中任职,当时的丞相对此事很有些微词,可到底不想插手这桩事情,只能放任汤屿蒙冤而死。   “……这件事却也不是霍大人做的。”杨如深道。   当初大理寺卿姚心池,也是帝王手中的一把好刀。   只不过他到底身居高位、手握实权,身后关系千丝万缕,远不如霍皖衣这个无依无靠,只能仰仗君王信任的纯臣来得趁手好用。   正因如此,姚心池始终都被霍皖衣压过一头,不得寸进。   恰巧就是在这个时候,一桩大案犯到姚心池的手里。   事情便这般巧合。   姚心池借着这桩大案想扳倒霍皖衣,而汤屿也就成了这场博弈的牺牲品。   “汤大人自入朝为官以来,确实清廉刚正,虽没有多响亮的名声,但与其共事的同僚皆知他是个正人君子。”说起汤屿,杨如深又叹了口气。   只是可惜……   汤垠追问:“发生了什么?”   杨如深道:“汤大人从前受过霍大人的提拔,却也并非坏了规矩。而是他合该再进一步,又先被霍大人提了出来,旁人愿意卖他个好,这桩事也就记在了霍大人的头上。”   而这种小事自不会被多少人放在心上。   可姚心池偏就需要。   彼时的霍皖衣没有软肋,看不出任何弱点,姚心池想要扳倒他,亦或让帝王心中的霍皖衣存有污点,那任何事情、任何人,都可以被姚心池加以利用。   汤屿就是如此失去了性命。   在姚心池的一手策划之下,霍皖衣纵然想要为汤屿求情,也不能发声,否则就坐视了姚心池想要扣给他的那顶“结党营私”的帽子。   霍皖衣没有为汤屿求情。   姚心池在这场无声无息的博弈中大获全胜,却也没能减轻帝王心中霍皖衣的分量。说是胜了,却也还是一败涂地。   “再之后——”杨如深停下脚步,与汤垠一起遥遥望向漆深的夜色,喃喃道,“姚心池得罪了先帝,我也就再也没有听说过关于他的事了。”   而姚心池究竟是死是活,他不知道。   但以霍皖衣当时被姚心池那般掣肘,无能为力的状况来看,姚心池遭受报复而身死,却是最可能的事。   汤垠沉默良久,他茫然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杨如深沉吟道:“也许在霍大人看来……的确是他害死了汤大人呢?”   “……大哥。”他齿间咬出这两个字,怅惘至极,“谁知道呢……”   夜。   深夜。   漆黑不见底的夜色。而此时此刻,却正有一道人影在飞快移动。   那人跑得很快、很急,快得连满身的汗都会瞬息被风吹干。   他双目明亮,既在跑,也在观察四周,时不时的,还会绕开路,躲进草丛里。   ——然后便有一群人从眼前掠过。   不错,他正在被别人追杀。   方断游静静俯身在草丛里,他咬着牙,屏息凝神,注视着那些黑影渐行渐远,才缓缓动了身体。   “倒霉。”他在心底无声抱怨。   早知道去牧州会见到这种事,他便不要那桩生意,不赚那笔钱也就是了。   可惜事情就是这般不凑巧。   他偏生撞上了,也被发现了——如今更是被追杀了不知道多少座城池。   从牧州到西平州,方断游每日都过得提心吊胆,一刻也不能轻松。   趁着夜色,方断游绕路过城。   他不打算进城,反倒觉得这荒郊野外的更加安全。   话虽如此,方断游还是打起十足精神,尽力悄无声息地前行。   他越发接近那座巍峨城墙,心里谨慎,眼看着周遭追杀他的人应是进了城,还未来得及放松心神,急急行了一段距离,就不巧撞见了个捧着东西出城的人。   那人也是没想到夜半三更还会有人做贼一般走在城郊,当即被唬了一跳:“什么人——?!”   这话一出,方断游暗道不好。追杀他的那群人虽无什么绝世高手,却也算得上翘楚,更何况前后错开的时间并不长久,焉能不被这声响惊动?   情急之下,方断游一咬牙,拎着这个人就开始逃跑。   好在那人被他拎着时就意识到了不对,也不敢大声呼救,怕被他恼羞成怒间一刀取了小命,反而是大气也不敢喘,安静至极。   待他们匆惶逃进一处山洞,方断游熟练至极地将洞口用杂草、石头掩盖住,两人才有闲心坐倒下来,彼此对视。   若是此时此刻有相熟的人站在这里,便能认出他们各自的身份。   那抱着衣物的人赫然是前些时日才赶到西平州的展抒怀。繇|药   只不过展抒怀与方断游实在没有打过什么交道,两人在此之前不曾碰过面,自然四目相对之下,只以为对方是陌生人。   展抒怀定了定心神,他到底是个商人,和好人打交道,也和坏人打交道,一时半会儿没丢了性命,他冷静下来,委婉道:“不知这位……侠士?可是需要我相助?”   方断游冷着脸看他:“如果不是你大呼小叫,而我又不喜欢杀人……”   “哈哈,侠士说笑了,”展抒怀后背一凉,慌忙道,“你不敲晕我,是怕自己控制不了力道直接将我……”   敲死在城门口?   他未将话说完,方断游却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展抒怀舒了口气:“这么说你果然是不忍害人的侠义之士。”   深知现在就是拍马屁保命的大好时机,展抒怀开始胡诌:“我一看侠士的风采就知道你并非常人,所以才会惊喜交加突然出声,却不想耽误了侠士的大事,是我的罪过。”   方断游道:“少说那些有的没的。你有没有钱?”   “有的,有的。”展抒怀点头。   方断游道:“我要很多银两,你把你身上的都拿给我。”   “然后我呢?”   “你自己走回西平州。”   “那太远了,这夜里寒凉,我怕是冷死在半路上。”   方断游有些不耐烦:“那我带你去下一座城,你又怎么回来?”   展抒怀道:“我不是西平州的人。”   “……那你要去哪儿?”   展抒怀道:“我要去盛京。侠士,我在盛京有很多家产业,我非常非常有钱,你知道勤泠首富莫在隐吧,他儿子是我兄弟。”   方断游上下打量他,确然看得出身家不菲,一身锦衣穿在展抒怀身上,很是人模狗样。   “没想到啊,你居然认识莫首富的儿子。”方断游道。   走江湖的人可以不知道自己爹娘姓甚名谁,却不能不知莫在隐的鼎鼎大名。   是以莫公子逢人便说自己是莫在隐的儿子,那不是在装相,实是在为自己的小命找靠山。   只可惜展抒怀叫嚷不出自己是莫在隐儿子这几个字。   就算方断游相信,他也怕事后这次大胆认爹的事情传扬出去,从此英名尽毁,最重要的是……还会坏了他和莫氏一族的大生意。   展抒怀的算盘是打得叮当响,闻言,含蓄笑道:“哪里哪里,都是机缘巧合。”   方断游却道:“我也要去盛京。”   “……啊?”   “既然你要去盛京,不如和我一道。”   “啊?”   展抒怀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这位……侠士,就我看来,你应该在被追杀。”   “我是在被追杀,”方断游大方承认,“但我没钱了。”   展抒怀惊道:“我可以把钱给你!你要多少都行!但是和我一起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方断游道:“你和我一起更能避人耳目。毕竟我逃命的这段日子,一直都是一个人。”   这也是方断游临时起意。   前些时日他风里来雨里去,在追杀他的那群人想来,他身边怕是不会另外再跟着什么人。   若能带上这个倒霉蛋和自己一块儿,指不定就能瞒天过海。   方断游越想越觉得有戏:“就这么说定了。对了,你叫什么?”   “……”心知逃不过去,展抒怀惆怅不已,颓丧道,“我姓展,名抒怀。”   “展抒怀?”   展抒怀有气无力道:“不才正是在下。”   谁知方断游却在此时皱起眉头,摸着下巴道:“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展抒怀眼前一亮。   “你认识陶明逐陶公子?”   “不认识。”方断游摇头。   “……那你认识阮宣清阮老板?”   “也不认识。”   方断游靠着石壁,抻了个懒腰,道:“我认识章欢。”   “章欢……”展抒怀皱紧眉头,似乎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却又很是陌生。   “我还认识霍皖衣。”方断游又道。   嘶——   展抒怀倒吸一口凉气。   此时此刻,山洞中幽深寒冷,他们堆了一堆篝火,却也时刻警醒,怕被发现行踪。而展抒怀这一口凉气吸进肺腑深处,让他顾不得会被发现,剧烈咳嗽了几声。   “咳咳咳、咳咳咳咳!”   方断游问:“你听过这个名字?”   “何止啊……”展抒怀双目涣散,好半晌才将目光落到方断游的脸上,震惊道,“我这次回盛京,就是要去见霍皖衣。”   哪料到他这句话说完,方断游也是瞪大了眼睛,错愕道:“我也是要去盛京见他!”   “……啊?”   作者有话说:   要来了要来了(狂喜) 第124章 杀意   如今夜色深沉,屋中烛光明灭,照映在谢紫殷俊美的面容上,好似添了几分暖意。   可他高居上首,坐在两侧的官员一个个都是面色古怪,胆战心惊。   冬日越来越接近了。   而这寒凉的深夜,谢紫殷不请自来,将六部尚书齐齐聚在一处,却许久也未开口。   少有这种时刻。   林作雪坐在一侧,似有所察,但谢紫殷不曾出声,他便也不敢逾矩。   这屋中就这么一直沉默了下去。   夜色静默又深沉。   直到谢紫殷把玩着扇骨的手终于放下,他抬起眼帘,神容是漫不经心的——   他说:“有件事情,本相不得不知会各位大人。”   ……来了。立时起身施礼的众人心底不约而同响起这两个字。   “谢相大人但说无妨。”方唯勤离他最近,此刻倒也比林作雪更先搭话。   然而谢紫殷并不因此施舍半分眼神,只懒懒道:“我绝不容允霍皖衣站得更高。”   这句话绝对是出人意料的。   哪怕林作雪早已有了觉悟,此时听闻他这般直白地说出口,也还是免不了惊讶。   一间明亮屋中,六部尚书的脸色可谓是精彩纷呈。   “……敢问谢相大人,这……是为何?”默然片刻,赵绝垂着眼发问。   谢紫殷微微侧首看来,道:“本相记得,赵尚书似乎很欣赏霍皖衣。”   凡是识时务的人,此刻都不会应承。   可赵绝到底不是那种人,他不承认,也不否认:“下官只是想要一个理由。霍皖衣毕竟是新科状元,风头无两,他乃是三元及第,也算为陛下新朝建立博了个好彩头。”   “赵大人说得不错,”谢紫殷微笑起来,“可再好的彩头也会变坏,再风光的人……只要失去扶摇直上的助力,也能跌得粉身碎骨,不是么?”   赵绝道:“但人身有傲骨,欲要扶摇直上,那只要心如鲲鹏,驰骋万里,也未必会一蹶不振。”   “赵大人,”谢紫殷眉眼含笑地唤他,语声依旧慵懒,“你是在质疑本相?”   林作雪连忙拽了赵绝的袖摆一把:“不敢不敢,相爷也知道,赵兄为人死板,一时半会儿怕是想不通,体会不到相爷的良苦用心……”   他着急,赵绝却动也不动,又道:“下官需要一个理由。”   “……赵绝!”林作雪急得面色发白。   可赵绝就是不闪不避,目光凝在谢紫殷的脸上,丝毫不惧。   谢紫殷道:“因为本相和他有仇,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赵绝道:“他已不是当初的他,如今的天下,从前的霍皖衣只是史书留笔的罪人,而非现在的状元。”   谢紫殷神色不变,淡淡道:“可惜史书是史书,我们活在今时,却不是将来。”   话说至此处,他站起身来。   “诸位大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想来不用本相提醒,你们也心知肚明。好自为之,莫要多生是非。”   这最后一个字落了尾音,谢紫殷意味深长地看了赵绝一眼,随即离去。   以谢紫殷在朝中的权势,他昨夜放的话,第二日便能传遍朝堂。更何况他所说的话又是如此惊天动地,全然打破众人以为的表象,好似真正露出其中的真相来。   不过短短三日,朝局已是翻天覆地般变化。   首当其冲的人却不是霍皖衣,而是叶征。   自林作雪弹劾霍皖衣开始,便不断有人跟着林作雪的脚步接二连三弹劾,这些叶征都可以按下不提——但如若这些事背后真正有谢紫殷示意,且现下更是直言不讳,那便不是叶征想要搁置就能搁置的。   朝堂上并非人人都看好霍皖衣的大好前程,总有人嫉妒他升官太快,背后靠山难以撼动。   而现在情况有变,这其中又有几人抵挡得住落井下石的诱惑?   弹劾霍皖衣的奏折越来越多,桩桩件件,真的也好,假的也罢,闹得这般声势浩大,绝非轻易即可善了。   叶征头疼不已,直接召来谢紫殷问话。   谁知谢紫殷态度随意:“陛下怕什么,若是实在捱不过,将霍皖衣撤职也可。”   “你在放屁!”叶征气得半点儿风度也不顾了,“谢紫殷,你今天不把话跟我说清楚,你休想走出这个大门!”   “臣无话可说,亦或者,臣更该问……陛下究竟想要臣说什么?”   谢紫殷这幅油盐不进的样子简直能让人心头上火。   叶征拳头捏紧,恨不能冲上去给谢紫殷几拳,让这张平静淡漠的脸变得五彩缤纷。   “……你若是记恨霍皖衣,想要报仇,直说就是。朕现在就下令,说他其实偷天换日,和旁人换了身份,实则就是那个作恶多端、丧心病狂的霍大人。未免夜长梦多,现下就可将他直接处死,你觉得如何?”   他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谢紫殷才动了动眼神,叹道:“不如何。”   “你难道不是改了主意?”   “我从来都没有改变我的想法。”谢紫殷道。   叶征道:“你不是恨霍皖衣吗,你现在放话让人弹劾他,阻碍他,为的不就是报复?可你这么报复他,又不许我真的发作他,你究竟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谢紫殷不答反问:“陛下觉得,是快刀用在人的身上更痛,还是钝刀?”   叶征想也不想:“只要是刀都会痛,不管是快的还是慢的,能不挨刀最好。”   “可已经受过的伤、尝过的苦,总不能说它不曾有过。”   叶征道:“你还是很恨他。”   “恨与不恨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谢紫殷端详着窗外枯树,“要让一个人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而他从前究竟错的对的,也不重要。”   “你报复他,到底图了什么?你若报复他觉得痛快,那你随便如何。可谢紫殷,你从求娶霍皖衣开始,就变得让我有些看不明白。你究竟是在为了自己痛快,还是在让自己更痛苦?”   谢紫殷有那么一段时间没有开口。   他抚摸着窗棂,没头没尾道:“我很喜欢桃花。”   ——谢相大人不容允霍皖衣站到更高的位置。   朝堂中多的是人为此幸灾乐祸。   那霍皖衣也不看看自己究竟是个什么身份,竟然真的妄想乘着谢相的东风一进再进。   现在靠山不愿就他,他迟早要摔下来。   许多人都是这般想的,传出来的话语亦不会好听到哪儿去。   杨如深听到这桩消息时就已吃惊过一回,如今日日都听到那些嘲笑言语,眉头都不觉皱紧。   孟尤情从他对面走来,看他神色,笑着问道:“杨大人怎么又是这种神情?”   “……当然是为了霍大人的事情。”杨如深语带惆怅。   他和孟尤情关系已较从前亲近不少,已是能说几句心里话的知己至交,对于孟尤情的关怀,杨如深自无什么好隐瞒。   闻言,孟尤情怔了怔,道:“杨大人是在担心霍大人?”   杨如深道:“我何止担心他,我更担心现在的朝局。”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只不过……在我看来,这朝局已经不必担忧了,”孟尤情道,“因为它很快就会变化,且是真正的翻天覆地,让人措手不及。”   杨如深望向他,狐疑道:“你难道知道什么?”   然而孟尤情只是浅浅一笑,高深莫测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有一种预感。杨大人,如若谢相大人仅仅是为了让霍大人难堪,那他有千百种方法,可他为何只选择这一种?你是否想过?”   风吹得急切,窗外落叶卷起,从他衣摆处扫过。   玉生垂下眼帘,神情漠然地看罢落叶飞扬,然后抬起手轻轻推开木门。   “嘎吱——”   他逆光站在门前,一身霜衣胜雪,眉目却冰寒至极,恍如永不融解的积雪。   这刹那,刚刚醒转的青珠儿瞪大眼睛,打量四周的目光再也不带希冀,反而立时绝望了一般,泛着浓浓的雾气。   倒在地上的人影抖如筛糠,单薄无助得厉害,然而玉生居高临下看来,没有半分动容。   “青珠儿,”玉生轻声唤他的名字,又问,“你和王爷都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   分明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可青珠儿还是被这句话吓得肝胆俱裂,脸色霎时惨白。   “你和王爷都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玉生又问了一遍。   他掉下泪来,匆惶摇头,挣扎着想要出声求饶,那从前被玉生伤过的舌头却好似在这时又痛了起来,青珠儿趴在地上,呛哭不止:“……玉、玉生道长……”   “乖孩子,”玉生却微笑着屈膝蹲下,一手抚着他满面泪水的脸颊,轻声询问道,“你和王爷都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   青珠儿抿着唇,欲要出声时颤了颤唇瓣,半个字也没能发出。   玉生纵然是微笑面容,神情也无比漠然,青珠儿不答他的反复询问,他亦不生怒,只是放柔了语调,更为温柔地问:“你和王爷都忘记我说过的话了吗?”   青珠儿再也捱不住这般压力,崩溃哭道:“记得!记得……玉生道长,我都记得!”   “……原来你记得啊。”玉生仍是唇角含笑。   而这一瞬间,他冷下面容,温柔抚在青珠儿脸上的右手瞬间滑下,死死扼住人咽喉,反而将人带起身来,又狠力往下一掼!   砰然巨响。   作者有话说:   新帝:你放屁!   谢相:素质。   新帝:朕没有素质。 第125章 毒发   痛。   痛得他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却又不敢呼痛。只沉沉呼吸,像即将渴死的一尾鱼。   躲无处躲,青珠儿挣扎着起身跪倒在地,清秀的容颜被凌乱的发丝遮挡,仅露出双布满恐惧的眼睛。   ——他惧怕玉生。这份恐惧并非无的放矢,而一直都有迹可循。   他曾听高瑜说过许多关于玉生道长的事情。   这样一个人,有着名声,有着地位,却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计后果,从来都只跟随着自己的本心在走。   那被称之为是“求道”。   玉生仍是居高临下地看他:“那你为什么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呢?”   他听到这句问话。   他摇了摇头,哽咽着求饶:“……都是王、王爷要做的,我又怎么能拒绝?”   若不是遇见高瑜,他也做不出毒杀梁尺涧的事。   只可惜遇见了。   恩情被他抛之脑后,如今见到的,便成为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玉生道:“你很好。”   他抬起眼看了一瞬,惊诧于无从看出那张清冷面容的丝毫表情,更恐惧于这三个字背后的隐意。   “玉生道长!”青珠儿叫嚷出声,“您、您要是这么……这么杀了我,王爷一定会知道的!”   “知道?”玉生带着两分笑音说话,眼底冷似幽渊,“我敢将你带到这里来,难道你以为,我会怕高瑜知道?”   他瞪大双眼,从这句话里读出十分危险的意味。   “什、什么意思?”   玉生俯身而下,手指捏紧他的下颌,微笑道:“我不怕他知道,也不会让他知道。你以为你的命那么有用?青珠儿,你若活着,你也许是有用的。可一旦你死了,你还有什么用呢?”   “不……不……玉生道长,我求您,求您不要杀我……我,我可以为梁公子解毒!对、对!”他被那番话吓得绝望了一瞬,到底找到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他双眸浸出眼泪,若放在平常,也算是楚楚可怜。只可惜他眼前的人并不欣赏他的任何东西,凝望他时的眼神,依旧冰冷淡漠。   青珠儿哭着道:“我能帮梁公子解毒!我、我还有用……求您别杀我……我不想死……”   “这天底下谁会想死呢?”   玉生摩挲着他的下颌,力道轻柔得好似在安抚:“你这样的人尚且不想死,难道梁尺涧就想死么?你对他两次三番下毒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他也不想死?”   因而人不走到绝望之境,又怎会担忧旁人的思绪。他张口想说,但无从回答。   难道真要他将事情说得明明白白么。玉生当然比他更清楚。   寂静的小院中,一时只听得到他沉沉的呼吸,和着玉生轻浅得好似没有的呼吸声。   “求您……求您……”他从嘴中重复着这两个字。   除此之外,他不知,也不敢再说什么。   玉生收回手,缓缓站起身来。   窗外也透来层叠天光,缕缕洒在人肩侧发尾,衬得一身莹莹生辉。   “梁尺涧的命,我救得回来。”玉生垂下眼帘与他对视,话语轻轻,话意却将他一字一句地打入无间地狱——“可你的命,高瑜已经救不了了。”   “永别了,青珠儿。”   暗卫十一拿着字条走进房中时,高瑜正温香软玉在怀,神情惬意。   对上那双幽深死寂的眼睛,高瑜有些扫兴,推开身旁的美人,淡淡道:“怎么样了?”   十一单膝跪地,低垂着脑袋,语调毫无起伏地回答:“……回禀王爷,青珠儿已经找到了,但是——”   “但是什么?”   十一掩在面巾后的嘴唇微动:“属下无能,寻到的,只是青珠儿的尸体……”   “哗啦——”   摆在桌上的果盘应声而落,高瑜拂去桌上所有物什摆件,有那么一瞬错愕慌乱。   高瑜道:“放肆!谁人敢对本王的人出手?!”   “禀王爷,此事蹊跷,属下等人追查到时,是在城郊的一处荒山下……且凶手手段十分残忍,似是寻仇。”   “寻仇?”高瑜无意识地捏了捏掌心,“他会和什么人有仇?他无父无母的,性子是差了点儿,但也不至于和什么人结仇。”   除非——   除非他和自己合谋毒杀梁尺涧的事情走漏了风声。   心中有鬼的人,总怕被人发现隐秘。若是他们合谋的事情没有这一桩,高瑜怎般也不会怀疑到玉生的头上。可自己到底算计了梁尺涧,这个人在玉生心里的分量只多不少,只重不轻,若当真被发现了这桩隐秘……   高瑜坐倒在椅中,良久,他问:“玉生道长在哪儿?”   又是一日晴天。   可再晴朗的天气,也还是会让人觉得愈发的冷。   下了早朝,霍皖衣避开涌出的人潮,独自走在另一侧,与一众官员泾渭分明。   自从谢紫殷放出话,将他送上风口浪尖,变作众矢之的,他在朝堂上便开始举步维艰。   世人未必人人都喜欢见风使舵、落井下石。   但世人都知道趋利避害。   就算不趋利,也多的是人各扫门前雪,不沾惹这桩事。   若霍皖衣背靠世家大族,那处境还不至于这般艰难,只可惜他偏偏是前后无人的境地,一人压他一头,一人弹劾他一句,便足以让他在朝堂上摇摇欲坠,风雨皆难。   霍皖衣倒也不算惧怕,他唯独担忧谢紫殷。   他最怕这桩桩件件事都循着谢紫殷的心意达成——那所有都达成的时日,又会是怎般模样?   霍皖衣无从知晓。   他轻轻叹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忽而顿住脚,与刘冠蕴打了个照面。   现下四处人影稀疏,尚有些官员还未离去,可刘冠蕴却停在门前,好似在刻意等待着什么人。   等他看过去时,刘冠蕴便轻轻颔首。   于是霍皖衣便明了——刘冠蕴等的人,的确就是他。   霍皖衣躬身施礼:“见过刘相大人。”   刘冠蕴道:“霍大人不必多礼。”   “不知刘相等在此处,是对下官有什么吩咐?”   刘冠蕴看着他,沉默片晌,叹道:“你我都不知道谢相大人心中究竟在想什么。”   “……是。”   “不知道就不知道罢,可要是本相也对你的处境袖手旁观,尺涧怕是要怀疑这朝堂的公正清明。到时若是让他对朝廷心冷,辞官归隐,那本相岂不是成了罪人。”   是以刘冠蕴才会站在这里特意等待他。   谢紫殷的态度是什么,众官员皆是有目共睹,可朝堂上并非人人都要顺着谢紫殷的心意活,再权倾朝野的人,也总有人不忌惮他,敢于发出与之完全不同的声响。   昔年的霍皖衣是如此。   现在的谢紫殷亦是。   但如若始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霍皖衣说话,他还是会被顺着谢紫殷心意做事的人一点点压下去,再也无法翻身。   刘冠蕴等在此处,就是为了给所有官员看一个态度。   今日之后,那些还在观望的人,便会试着聚在刘冠蕴的庇护之下,为霍皖衣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那或许并不会一瞬掀倒乾坤,却到底给了那些摇摆不定的人另一个选择。   他们想得都不错。   因而这番对谈不过几句话,周遭还未离开的官员却已各个心中打鼓。   谢相不能轻易得罪,刘相也是同样。   这两个人都是权倾朝野的丞相,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他们要打擂台,那底下的这些官员都要好好思索该如何抉择。   且直到现在帝王的态度都还暧昧不明,既没有因为弹劾霍皖衣的人太多而发作霍皖衣,也没有直言说出对霍皖衣另眼相看的维护之词。   霍皖衣确然还是有些动容。   虽说在刘相说来,这件事还是为了梁尺涧好,他和梁尺涧互为好友,刘相偏帮他,虽说自然,却非必然。   这既不是必然要做的事情,刘冠蕴却做了。   便是霍皖衣欠了刘冠蕴一份心意。   他正欲说些话,聊表感激。却见门后急匆匆跑来一个官员。   那官员着急忙慌的,全然不顾形象,擦了擦满头冷汗,绕到刘冠蕴身前挡住了霍皖衣。   到底是一时情急。   因为那官员上气不接下气,开口就是惊人万分的话语:“刘、刘相、大人!梁公子、梁公子……他,他在吏部衙门晕倒了!大夫、大夫已经去了……听、听说是、是中毒!”   “什么?”刘冠蕴惊愕不已,眼前一阵发黑,若不是被几个凑近探听的官员扶住,怕是也要立即晕倒在地。   霍皖衣道:“刘相大人莫急,我们这便前去,一应事务,还需您作主。”   刘冠蕴点了点头,他被众人扶着走出大门,霍皖衣跟在他身后。   道旁的轿子已压低等候,刘冠蕴先上了轿子,走在最前头,一会儿身后便是浩浩荡荡的十几顶轿子,跟着他往宫外行去。   霍皖衣坐在轿中,他靠着轿厢,微微眯起双眼,呢喃道:“……中毒。”   梁尺涧怎么会中毒?谁会对他有这么深的仇怨,要以下毒来戕害于他?   亦或者——   没有仇怨。   霍皖衣忽而想起一个名字:“……高瑜。”   作者有话说:   青珠儿:盒饭真香。   刘相:我来给你撑腰!   梁神:先等等,我中毒了啊!!   玉生:我来给你治病(温柔)   梁神:…… 第126章 解毒   匆匆赶至相府,走进屋中时,梁尺涧仍是昏迷不醒,精神不佳,面色稍显苍白。   几位大夫坐在一侧,把脉施针,拨弄参片,下了好些个方子,见他迟迟不醒,皆是冷汗频出。   霍皖衣走近两步,看了看梁尺涧的神色。   刘冠蕴心急火燎,又不好打扰大夫救治,只能询问伺候在侧的侍女:“尺涧当真是中毒?”   “回相爷的话,奴婢听大夫们说……梁公子的脉象病症,皆是中毒之症。”那侍女也是满头冷汗,颇有些紧张,“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刘冠蕴追问。   侍女道:“大夫们说,公子的这个毒,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是何意?”   “……这个毒,似乎、似乎……没有解药。”   怎能如此!刘冠蕴心头剧震,一瞬间头晕目眩,险些栽倒下去。   黑夜。   没有尽头的黑夜。   趁着这片夜色,四野静寂。方断游带上展抒怀二人,从西平州一路赶往盛京。   他有桩大事不得不告诉霍皖衣——若不是他认识这位霍大人,在牧州的所见所闻,怕是会一生都被他烂在肚子里。   只可惜他见到时还未如何,发现他的人反倒对他喊打喊杀起来。   决计不能让自己糊里糊涂就死了。   方断游从牧州逃出,左右盘算着,终究认为该去盛京将这桩事告诉霍皖衣。   好在这路途遥远,半路上他还遇见了同样要赶去盛京的展抒怀。   接走那位谣娘之后他们便直接上路。   追杀方断游的人虽多,却也不敢大张旗鼓做些什么,更无所谓的绝顶高手,能一日千里般直接将他擒拿,是以三人从西平州一路赶来,几次都是有惊无险,避开追杀。   他们三番两次趁着夜色逃离,对于这漆深夜幕,愈发有着熟悉。   唯独这一夜不同。   在两州交界之处,方断游等人竟也在郊野望见一道匆忙奔走的人影。   那人影自西平州而出,单手执刀,蒙着面,看不清长相,只能看到颀长背影,飞快没入夜色里。   三人面面相觑。   因而那人影奔向的方向不是别的,正是盛京。   方断游咬了咬牙:“管他是谁,我们走自己的!”   说罢,又带着两人走向与那刀客相同的方向。   相府里烛光明亮。   跟着相府管事走进屋来,玉生一身乌色道服,青丝束起,臂弯枕挎拂尘,如是世外高人。   梁尺涧两日未醒,御医来此也是束手无策。   今日玉生忽而造访,言说自己懂些医术,毛遂自荐,要为梁尺涧解毒医治。   他头顶着太极观的名望声誉,刘冠蕴自没有不允的道理。   他来时夜色深深,刘冠蕴还强撑着没有入眠,坐在一侧,与他对视片晌,低声道:“玉生道长可有把握?”   玉生淡淡一笑:“若无十足把握,贫道岂敢妄言。”   他伸出手去,诊脉片刻,道:“这毒是剧毒,需有三种隐毒相冲,才会令人顷刻毙命。”   然则现在梁尺涧还有一息尚存,便是三种隐毒不全。   刘冠蕴道:“这毒可好解?”   玉生收回手,转而取出几根银针,含笑道:“不难。”   在刘冠蕴的注视下,他针灸穴位,刺下又将之取出,如此反复了两个来回,手法虽是有些古怪,但再古怪,梁尺涧也还是在片刻之后,缓缓睁开了双眼。   梁尺涧万万没有想到,他醒转时候最先见到的人,竟是玉生。   他甫一睁眼,刘冠蕴惊喜不已,起身道:“尺涧……你终于醒了。”   梁尺涧有片刻浑噩,对上刘冠蕴关心的眼神,他强撑着坐起身:“表叔公……”   “你还是别急着说话,”玉生却按住他的手腕,意味深长道,“你虽然醒了,毒却未解。刘相大人——”   嘴上唤着刘相,那语调里却无半分对朝廷重臣的敬意,玉生又笑道:“还请这屋中众人都退去屋外,这解毒之法,不可外传。”   不出片刻,屋中众人尽数离开,刘冠蕴转而去隔壁屋中坐下,仍未歇息。   如今屋中只剩两人,梁尺涧沉默片刻,道:“你怎么知道我中毒了?”   玉生道:“你中毒的事情传得人人皆知,我又怎会不知。”   “……你真的会解毒?”梁尺涧问。   玉生道:“本来是不会的,知道你中毒之后,我便会了。”   他的话意总让人觉得微妙。   因着这份微妙,梁尺涧又有些沉默:“你要怎么帮我解毒?”   那双眼睛目光深深,停在梁尺涧的脸上。   玉生只应了两个字:“双修。”   “……”   梁尺涧错愕一瞬,抬头望向他:“你说什么?”   玉生道:“在我的法门之中,有一类双修之法可以为你解毒,此事千真万确。”   可无论这是真是假——   梁尺涧深吸口气:“玉生道长,我们的关系……还不到这种时候吧?”   “解毒而已,梁公子以为贫道是在诓骗于你?”   “……梁某只是以为可以换个方法。”   “就算能换,那也只是让梁公子多受几次苦罢了。”玉生微笑道,“你受苦,我便心痛。为着我的心不痛,我自然要让你不受苦。”   他一番话语听似情真意切,却更似虚情假意。   梁尺涧摇头拒绝:“你不如直接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毒,我可以找些大夫为我研制解药。”   “梁公子,做人不能太天真。”玉生低声笑起,倾身压在他身上,指尖缠绕着他肩侧散落的发丝,眸底深深,难窥心绪。   “什——”   床帏落下,烛灯刹那昏暗。   第二日,天大亮,又是晴日,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刘冠蕴熬了一夜,得知梁尺涧一身奇毒尽解,强打起精神站了起来,赶去屋中探望。   “玉生道长——”他唤住正欲离去的玉生,笑眯眯道,“你为尺涧解了毒,不知想要我刘梁二氏如何答谢?”   他一句话落音,已是衣冠齐整的梁尺涧心慌意乱,险些坏了形容。   唯恐玉生口出狂言,梁尺涧匆忙打断道:“玉生道长是出家人,表叔公,您这问得不对。”   玉生侧首看他一眼,眼底幽幽,意味深长地笑道:“是啊……刘相大人宽心罢,贫道是’出家人‘,为梁公子解毒,是天意缘分,并非要索求什么利益报酬。”   辞别了两人,玉生翩然而去。   漫漫长街上来往人群,玉生走出相府,忽而望见霍皖衣的身影。   而他毫不意外,反倒走近道:“霍大人在等我?”   霍皖衣道:“我的确在等你。玉生道长,你为梁兄解毒,怎么解了一整夜?”   问得意有所指,玉生半眯着眼反问:“霍大人以为呢?”   “玉生道长心中自有缘由。”   “霍大人似乎猜到了什么?”   “猜到与不猜到本无区别,”霍皖衣道,“玉生道长不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   他说得认真,玉生再忍不住笑意,轻快道:“贫道确然得偿所愿,很是新奇。”   二人并肩前行,玉生又道:“霍大人刻意在此处等我,是想说什么?”   霍皖衣开门见山道:“梁兄的毒究竟来自何处,玉生道长知道吗?”   玉生颔首道:“我知道,但不知霍大人所想的,与我所知的,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此人地位不俗。”   “嗯?”玉生挑眉,“霍大人直说便是。”   巷中杳无人烟,他们停下脚步,霍皖衣不曾侧首,直接道:“是高瑜。”   “也是青珠儿。”玉生道。   霍皖衣微微蹙眉:“青珠儿……是那个人?”   玉生道:“梁尺涧救了他一命,他合该为着救命之恩做事。可他遇见了高瑜,也不知是怎么被勾魂摄魄了,一心一意栽在高瑜这儿,恩情也不要了,反倒要毒杀自己的救命恩人。”   “玉生道长为何会得知这桩事情?”霍皖衣又问。   玉生看向他。   两人对视片晌,玉生含笑道:“霍大人不是猜到了吗?”   霍皖衣道:“玉生道长——你前途坦荡,声名赫赫,又是方外之人,为何会成为忠定王的幕僚?”   玉生道:“若我说忠定王有真龙之相?”   “他若是真龙,那天下必然虚假。”   “哈哈哈……”玉生忍俊不禁,笑意深深,“不错。我之所以是高瑜的幕僚,在于他对我而言十分有用。我之真道,若无王爷相助,总是要差上一分。为着这一分,我便要尽心尽力辅佐高瑜。”   霍皖衣有些讶异:“你之真道为何要与高瑜相连?”   玉生道:“不是我的真道与高瑜有关,而是我的真道……确然很需要他。如果那件事,不是他,而是旁人……那我要辅佐的,自当也是另外的人。”   何谓真相,玉生是半个字也不会吐露。   霍皖衣心知他故意顾左右而言他,不曾直白言语。   一时无言。   梁尺涧好说歹说将刘冠蕴送出府门,他飞快转身回屋,面对着满床狼藉,堪称羞愤欲死。   他冷着脸从枕头下取出那把玉生临行前赠给他的匕首。   ——“这把匕首,”那人清冷的声音犹在耳畔,“是世上唯一能取走我性命的东西。”   “病得不轻。”他皱眉,将匕首放进暗格之中。   作者有话说:   青珠儿:这样显得我很傻。   梁神:发生了什么,好突然。   刘相:我一晚上没睡,你俩就干这个? 第127章 辞官   已至初冬。   梁尺涧中毒一事遍传朝野,旁人如何思索暂且不提,高瑜却是提心吊胆了好些时日。   此次毒杀,乃是高瑜避过诸位幕僚所做,与之合谋的人只有青珠儿一人。   青珠儿离奇身死,凶手不明。此事就犹如头顶一柄弯刀,将高瑜的性命也高悬于此,令他坐立难安。   这日玉生前来王府,高瑜旁敲侧击,试探了番。   玉生讶然:“王爷是什么意思?青珠儿怎会失踪?”竟似全然无知。   高瑜道:“十一寻到他时,他已气绝而亡。”   “如此甚是可惜,”神色间不显任何端倪,玉生淡淡道,“王爷可有将人厚葬?”   高瑜看他神情,试探道:“玉生道长在此之前可有见过青珠儿?”   “王爷怎会如此问我?”   玉生偏头看来,几分意味深长:“还是说,王爷在疑心我?”   高瑜道:“本王岂会疑心你,只是青珠儿死得可怜,本王也想为他主持公道。”   “主持公道……”玉生微笑,“王爷有这份心,着实很好。”   “可是青珠儿已死,这桩事不如就当它不曾有过。”   高瑜怔然:“为何?”   玉生道:“总归他也没什么用处,活着时也不见他为王爷做过多少好事。反倒频频扰我清净,如今黄土一抔,又何必追究。”   “可他死得蹊跷,若凶手是刻意针对本王……”   “那王爷更不能追究了。”玉生放低声音,“谁也不知,这是否会是个陷阱呢。亦或者……王爷心里,有青珠儿不能死的理由?”   他好似随口一问,心中疑惑,高瑜却犹如一盆冷水浇头,瞬息骇然。   叶征最近难得清静了些。   因着刘冠蕴的关系,朝堂上原本被众人几番弹劾的霍皖衣,如今却也少了些敌人,多了些许与众不同的声音。   事态缓和,霍皖衣有了一线喘息时机,眼见着便要从泥沼挣脱而出。   提起这件事时,叶征几许欣慰:“朝堂到底不会是谁的一言堂。”   他拨弄着挂在笔架上的毛笔,又笑道:“谢紫殷,你可是错算了。”   “陛下怎会以为我是在错算?”然而谢紫殷八风不动,只轻声道,“如今,我从不错算。”   当日深夜,谢紫殷前往刘相府中拜访,两人相谈,直至天蒙蒙亮起,谢紫殷方告辞离去。   刘冠蕴端坐屋中,凝望蜡泪荧光,长叹一声。   含元殿上,又是一日朝议。   朝臣分列两方,好似一如往常。然则叶征高坐龙椅之上,将将朝议开头,刘冠蕴便先行出列,执着笏板,道:“陛下——”   众人目光所触,只见这素有贤名的当朝丞相,竟伏地叩首,跪了下来。   叶征惊诧不已:“刘相这是何意?何至于行此大礼。”   刘冠蕴想起昨夜与谢紫殷言谈之事,心中感慨,却是道:“臣年事已高,恳请陛下准许臣辞官归隐。”   “什么?!”发出声音的不是神色一瞬错愕的帝王,而是站在身后的诸位大臣。   叶征道:“刘相大人何出此言,新朝初立,正是需要刘相的时候……”   然则话音此处,叶征视线移转,不经意间落在了谢紫殷的脸上。   这多年故友,心思莫测,迎上叶征的目光,竟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于是叶征忽而明了,这即是谢紫殷的要求。   朝堂之事岂能如此儿戏!可叶征却更明白,谢紫殷不会无缘无故做这些事。   他到底与先帝不同。   言说过要相信,于是便真的相信。哪怕这桩事情在叶征想来,也是太过任性。   叶征一声叹息。   刘冠蕴依旧跪在地上,脊背挺直:“还请陛下准许臣辞官归隐。”   “……江山社稷岂能没有刘相辅佐。”叶征道。   “陛下,我朝人才济济,良才贤臣之盛,远胜当初。臣实在年事已高,不敢妄居高位……还请陛下看在臣多年为官的份上,恩准臣辞官归隐。”   三辞两留,这便是第三辞了。   叶征知晓此事无可转圜,唯有颔首道:“……传朕旨意罢。”   一夕天明,又一夕黑夜。   霍皖衣才见缓和的局势再次举步维艰。   自此朝堂上只剩下谢紫殷一个丞相,他所做所说,便是百官所向。只要叶征不插手此事,那也就是谢紫衣说如何是如何。   事态一时变得紧张。   刘冠蕴卸任归家时,梁尺涧正接下帝王的旨意。   他升任三品,可入朝议。但他这堪比白日飞升的进境,却是以刘冠蕴辞官换来的。   梁尺涧自然明白他还不到升任三品大官的时候。   现下升任,只能是帝王的权衡之术。   然而刘冠蕴究竟为何会辞官归隐?   梁尺涧匆匆赶回相府,面见刘冠蕴时,他俯首叩地,竟行了个许久不曾行过的大礼。   “表叔公……”他问,“您为何要辞官?”   然则千言万语,刘冠蕴一句也道不出口。   他等了许久,没能等来刘冠蕴为他解惑,唯独等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尺涧,”刘冠蕴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有一双手托起他,低声道,“这朝局也好,天下大势也罢,无论如何,刘氏将来倚靠的人都不是我,而是你。现在或许对你来说为时尚早,可对刘氏、梁氏而言,却是最好的时候。”   “还望你步入朝堂后,能与霍皖衣守望相助。切记、切记。”   落下的棋子脆响。   高瑜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实在古怪,墨先生,你且传令下去,叫他们在朝堂上一定要保住霍皖衣,莫要让他因此真的失了势。”   墨先生捻着棋子,沉吟道:“王爷,我认为此事并不简单。若霍大人真的会因此失势,那新帝早就发作于他,怎会将他留到现在?”   “……那依墨先生所见,会是因为什么?”   “既然刁难他的人是谢紫殷,而非旁人,兴许王爷不用太过担忧。只是这二者相争,怎会牵连到刘冠蕴呢……”墨先生蹙起眉头,“这桩事还需细细思索。”   之后数日,霍皖衣抓准时机,参倒了两位官员。   原本见风使舵、落井下石正自畅快的官员们悚然一惊,皆是错愕不已。   高瑜得知此事,心情大悦。见这朝堂一时间偃旗息鼓,更是直呼痛快,与霍皖衣的联系愈发紧密。   一入初冬,盛京便飘飘洒洒开始下雪。   这雪势虽不浩大,天气却还是因此愈发寒冷。   方断游几人已赶至盛京。   他们日夜兼程,不曾停步,终于赶到这种时候回来,追杀他们的人更不敢妄动。而这段时日,他们也在路途上结识了那个从西平州逃出的刀客。   两相交谈,原来他们都是在被高瑜的人马追杀。   ——只因他们发现了一个惊人的隐秘。   高瑜在牧州有着十万私兵。若高瑜愿意,他即可起兵造反,从牧州开始行军,若真如此,便是民不聊生,重回乱世。   十万人,或许比之几十、上百万,算不得多。   可高瑜身为一个挂着名号,毫无实权的王爷,竟能将手伸到牧州去,更是养下十万对他忠心耿耿的私兵,其中关窍,让人毛骨悚然。   刀客灭了篝火,起身道:“我们逃到盛京的事情高瑜很快就会知道,我们不能直接进入盛京,但凡露了行踪,都会坏事。不如去山上,走另一条小路。”   “你怎么知道山上还有条小路?”方断游掸了掸裤子上的尘灰,有些惊讶。   刀客道:“我曾经从盛京一路行到郊野的那座山顶,其中便有条隧道小路。”   方断游狐疑道:“就这么巧?”   刀客偏头看他,冷冷道:“就是这么巧。你若不信,自己想办法,我要先行一步。”   说罢,刀客果真转身便走。   展抒怀忙道:“诶诶诶,等等,能一起走就一起走啊。你先走,谁知道你会不会出卖他,他后走,你也保不准他不会出卖你……”   刀客回头看来,眸光利如刀剑。   “……我说的是实话啊。”展抒怀道。   方断游也道:“展大财主说得有道理。你既然说有条小路,和你一起走也不是不行。不过话说回来,展大财主倒是可以大摇大摆直接进城。左右那群人也不知道你和我们混在一处,你倒是可以先进盛京探探底。”   展抒怀点头道:“正有此意。”   方断游又看向刀客:“朋友,我们两个结伴走,如何?”   那刀客冷笑一声,淡淡道:“我倒是无所谓。反正我也只有一只手好用,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对你做什么。”   “……啊?”方断游一惊。   展抒怀同样怔愣了片晌,道:“这一路行来,你的手不都是好好儿的吗?”   刀客道:“有一只废了,寻常取物还好,若要握刀使力,便是毫无用处的。”   方断游一时感慨,走上前去,伸手拍了拍刀客的肩膀:“没想到是这样……谁对你有深仇大恨,把你的手废了?”   “呵,”刀客扭过头去,眺望着远方道,“你怎么就确认是别人废了我的手,而不是我天生如此?”   方断游道:“你看起来挺容易得罪人的。”   刀客耸了耸肩:“显而易见,我就是因为得罪了人才被废了一只手。你满意了吗?”   “……你的脾气是真的差,”方断游撇了撇嘴,他转而走到展抒怀身旁,嘀咕道,“怪不得他废了只手。”   展抒怀:……   展抒怀道:“你们两个脾气都不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刘相辞官的理由有很多,出于三方面考虑的,之后的剧情也是一样的,和XQL谈恋爱没有因果关系,不要以为大家都是为XQL铺路呀,那样就错怪XQL和刘相他们了~   小孟:完全不说我重新登场了吗 :嘿嘿 第128章 寻真   山间飞雪,冷得人齿关发颤。刀客引路走在前方,露出的眉眼显得些许冷峻,他一往无前、不曾回头,可时不时的,还是能听到身后传来的叹息声。   事情还需说在两日前。   方断游听他言语,虽心中有所疑惑,但还是随着他上了山,一同从那条鲜有人知的小路进城。   然则想得巧妙轻松,刚一上山,他们便撞见了出门打猎的章欢。   面对这位姑娘不依不饶的追问,方断游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该如何将她打发走。   时日一耽搁,便耽搁到现在。   章欢道:“我觉得你们肯定要做什么大事,不然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   方断游叹了口气:“真的不是大事,只是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不好告诉你。”   “方少侠,你上次离开的时候可是答应了我,以后要让我和你一起行侠仗义的。”   “……上次我的确这么说过,但……”   “现在就是行侠仗义的时候啊!”章欢道,“你们不走正门进城,肯定是在躲什么人……就像以前的霍公子,他也是要避开别人,才会来山上小住。唔……这种事我都知道了,方少侠,你就告诉我吧!”   方断游拿她简直没有办法。说赶她走,又不忍心说重话,留待她在身边,又怕将她卷入这无底漩涡,白白受苦。   “你还是想太多了,”方断游道,“真没有什么事。我们就是想换条路走走。”   他追上去,扯了下刀客的袖摆,刀客翻了个白眼,道:“对,就是随便走走,章姑娘,你不用想那么多。”   章欢道:“好啊,那我跟着你们。”   “……你这有什么好跟着我们的!”方断游急道。   章欢鼓起脸,不甚高兴:“我也要进盛京,这条路你们走得,我走不得吗?”   方断游顿了顿,道:“好……那你先进城,我们后进去。”   “不行,我要和你们一起进城。”   方断游道:“你去盛京难道不是有事?”   章欢道:“我去盛京卖些猎物,然后跟着你。你答应了我,要带我去行游四海,行侠仗义。”   “……”这番话说下来,方断游开始后悔当时敷衍她时应允的话。   他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来盛京。就算来,也会避开她。   可世上的事情总是如此,未必然事事如意。   方断游深深叹了口气。他头疼不已,揉着额头道:“章姑娘,我实话告诉你罢,这件事很危险,你最好不要牵扯进来。”   “怎么危险?”章欢睁大眼睛看他。   方断游对上她明亮纯澈的眼睛,一时沉默,良久才道:“若是你知道了,也许会因此而死。”   章欢眨了眨眼。   她有那么一瞬间迟疑了,但她脸上很快浮现出笑意:“唔,那很危险。所以……我不能这么直接帮你们的忙,我可以悄悄帮助你们!”   她很快就下定决心,也不追问到底是怎样一桩危险事情。   方断游凝视她片晌,摇首苦笑。   “废物!”   伴随着高瑜的一声怒吼,瓷器遍地碎裂,高瑜厉声道:“这么一个人,也能躲过你们的追查……你们、你们,本王养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为之气极,起身在跪倒在地的几人身上各自踹了一脚,当头的那人,更是被他踹飞出去,撞在一侧的花架上。   一众人被他的雷霆之怒惊吓,战战兢兢,不敢多言,皆是垂首伏地,一派谦卑。   “从牧州,到盛京,这么远的路!你们竟能让这群人完好无损地跑到盛京来!”提及此事,高瑜怒不可遏。   自知晓牧州私兵之事被人撞破,他便着人全力截杀这一人,誓要将消息扼杀在盛京城外。   谁料想一路追杀而去,莫说解决事情,就连那被追杀的人,都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不仅如此,这两人竟也都毫发无损抵达盛京。   虽则现在并不知这群人是否入京,可一旦错过……   那自己唯有起兵造反,平白矮新帝一头。   新帝确然是谋朝篡位,可现下时日已久,不说朝堂,如今民间传言,更是将新帝捧作百年难得一见的明君。   若是他现在被迫起兵造反,于天下人而言,他便是不如叶征。哪怕他要说自己是为取回高氏江山,也依旧是个乱臣贼子,在民心所向之前,他千般理由,也只会是名不正、言不顺。   分明手下能人无数,却还是会这般束手束脚,被一群撞破隐秘的人牵动心绪。   高瑜深吸口气,坐回椅中,他平复了片刻心情,冷冷发问:“就只会跪着吗?”   跪在最前方的人从花架旁爬了回来,继续跪倒,额头贴着地板道:“王、王爷……我等可以在盛京暗自搜查……一旦发现,就地格杀!”   “哼。”鼻间发出哼笑,高瑜道,“你们最好给本王说到做到。”   盛京又下了一场小雪。雪花积在梢头,来不及铺上一层素色,便又随着风儿散去。   即便如此,霍皖衣还是披上了嵌着绒毛的披风,手里多揣了个暖炉。   他怕冷。   可寒风吹拂,他却站在宫门前,任风吹,任雪花覆来,落在肩头,昳丽绝世的容颜如初冬红梅,凌然绽放在雪天。   他在等谢紫殷。   处处刁难他的人看似与他有着深仇大恨,实则都是循着谢相大人的心意在故意磋磨。霍皖衣知晓这与良善无关,只是有人喜欢见机行事,有人钟爱落井下石。他未必得罪了多少人,只是大多数的官员,并不想与谢紫殷作对。   于是沉默的人太多,弹劾他、刁难他、诋毁他的声音便变得十分浩大。   那也无妨。   他等到谢紫殷的那顶轿子行出宫门,便往前走了两步,挡在路前。   轿夫怔愣了下,低声道:“相爷,有人拦路。”   谢紫殷执着折扇撩开轿帘,见到他立在雪色之下,倒也不觉意外。   “让他上来罢。”   得了允肯,霍皖衣提着衣摆踏上轿子,坐在谢紫殷身侧的位置,靠着窗,拢着手炉。   他未开口,谢紫殷便也不说话,而望来的目光意味深长,令人心颤。   好半晌,他方开口:“相爷最近好吗?”   谢紫殷低低笑了声:“见到霍大人这般忙碌,本相便觉得很好。”   “若下官的不幸能让相爷心神愉悦,那下官再不走运,也是走运了。”   谢紫殷道:“你来见我,就是想说这些?”   霍皖衣道:“除此之外我还能对相爷说什么呢?”顿了顿,他又笑了笑,“我说的话,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在相爷心里,怕也全是假话。”   “何以见得啊……”谢紫殷状似讶然,“你既然是真心说话,我自然也当你是真心的。若将你的千言万语都当作假的,那岂不过分?”   “所以相爷为何要这么对我?”   谢紫殷含笑看他,不答反问:“我这样对你,在你看来算是什么?”   “相爷在磨砺我?”   “哦?”谢紫殷道,“既然觉得我是在磨砺你,又怎么会问这句话。”   霍皖衣敛下眼帘,抚着手炉的手指来回摩挲,他轻声道:“相爷这样对我,我总觉得不安。”   “因为我让你在朝堂举步维艰,太过辛苦?”   “不,”霍皖衣放开手炉,慢慢坐近了些,伸手去握谢紫殷的手腕,“我想,相爷这么做必有所求。让我这般站在风口浪尖,受众人弹劾,说是故意磨难,却也不太像。”   目光在他双手上停留片晌,谢紫殷挑眉笑道:“那你觉得我在做什么?”   “我弹劾罢免了两位官员。在相爷看来,他们是否罪有应得?”   问过这句,他却未要谢紫殷回答,反而自问自答道:“……当然是罪有应得的,相爷定然曾暗示过他们,让他们不计一切代价弹劾我。正因为他们的声音比之任何人都更响亮,我才不得不应对他们的句句诋毁。而我想要应对,便要抓住他们的把柄,唯有如此,才能抹去他们的声音。”   “如此,这又成了一桩我的功绩……我说得对吗,夫君?”   此处一时静谧无声。   若天色青青,落来的是雨,那如今他们应当在轿中聆听雨声,淅淅沥沥,敲响这片静谧。然此时落来的是雪,它霜白素衣,无声无息,若不看向它,便如同它不在这天地。   谢紫殷看着他的眼睛。   还记得从天牢走出时,仍有那么一段时日,霍皖衣的眼睛幽深无光,如一汪死潭。   可他眼底的光如今清晰可见,更似熠熠生彩。   谢紫殷抬起手来,指尖点在他的眼尾,温柔至极地抚摸着颊侧的肌肤。   顿了顿,谢紫殷撩开轿帘,道:“快些回府。”   收回折扇时,便又转头看向他,眼底好似一瞬有着笑意,可它顷刻散去,教人无从去看它是真是假。   谢紫殷低下头,凑在他唇边,却未落下那个吻。   “明日再走罢。”谢紫殷说。   颊侧还留有指腹余温,霍皖衣有片刻怔然。   那双眼睛近在咫尺,像引人深陷的幽渊陷阱,一眼望去,亟不可待想看到尽头里的零星光彩。   而谢紫殷的眼底好似永远也没有光。   他让人沉沦,也让人痛苦。   作者有话说:   问:快些回府的原因是什么。   A 急着和老婆贴贴   B 急着和老婆贴贴   C 急着和老婆贴贴 第129章 谋逆   廊前飞雪漫天,一池冰雪满霜色,缀得枫叶尽素裹。   时辰尚早,左右无事,解愁便守在屋前,借着檐下天光看这场飞雪。   相府一如往常静谧无声。   霍皖衣靠着窗看屋外飘扬霜雪,盘旋而落,跌在枯枝之上,积着一层薄薄的白。   谢紫殷在他身后稍稍俯首,耳畔吐息温热:“你该走了。”如是说。   好直白的逐客令。   他回头,撞入谢紫殷幽深的眼底,猜不透其间心绪,仅看出无可动摇的黑暗。   “相爷不打算对我说什么吗?”他问。   谢紫殷道:“你想要我对你说什么。”   霍皖衣道:“我不知,端看相爷能对我说什么样的话。只要相爷说了,我便听着。”   “我没有想对你说的话,”谢紫殷随手为他系上披风,淡淡道,“霍大人曾经说过,就算我让你变作游鱼,你也还是会听我的话。我说得对么?”   他的眼眸闪烁一瞬,道:“自然。不敢欺瞒相爷。”   “那便很好——”谢紫殷道,“无论我是否有话要告诉你,你都会很听我的话。这就够了。”   “除此之外呢?”   他追问出声。   “有些事情,问得太清楚,就失了它原本的意义。”   “相爷是不打算为我指点迷津了?”   “霍大人何须我的指点。”谢紫殷轻轻笑了,“总有霍大人猜得出来的时候。”   霍皖衣静了片刻,他忽而回身,抬手搂住谢紫殷的脖子。   他望向那双眼睛:“要是相爷想做的事情皆被完就,那相爷是否会觉得快乐?”   谢紫殷却没有应答他的问题。   谢紫殷只道:“霍大人这么多的问题,是不打算走吗。那多留一时,也是可以的。”   他怔然,循着落尽的尾音,身体突然腾空而起,窗板收起,发出声闷响。   解愁眨了眨眼,回头看向忽而关上的窗户,叫住了正欲进屋的侍女:“再晚些时候罢。”   那侍女捧着早膳,闻言,歪了歪头,问:“解愁姐姐,相爷还没有起么?”   解愁道:“你懂什么,别问。”   不过两日,盛京又迎来一日晴天。   风高日朗,倒也有些暖意。   梁尺涧从吏部衙门走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玉生站在长街上,一身素色衣衫,比之前些时日的雪色还要白。   见到他走出来,玉生拂尘一扫,几步走至他身前。   “……”梁尺涧却后退了半步。   上次相见,两人之间发生的事情,着实令他有些难堪。要说憎恶厌恨,倒也不是。只是事情糊里糊涂的发生,变成这般模样,到底让梁尺涧有些尴尬。   他深觉窘迫,玉生却云淡风轻:“梁公子,有件事情,我不得不同你说。”   如是相敬如宾。   窘迫之后,梁尺涧应对着玉生好似遗忘过往的态度,又生出些忐忑。   像他这样活得还算通透的人,竟在这短短一刹那间,先后变了数次心绪。着实令他哭笑不得。   梁尺涧深吸口气,抛开心中思绪,道:“什么事?”   玉生伸出手来,示意他跟上自己的脚步,也不回头,直接道:“你中毒的事。”   “你知道我为何中毒?”   “是。”   “你是怎么知道的?”梁尺涧问。   玉生道:“因为向你下毒的人,你认识。”   “……你是说,青珠儿?”   他一下猜出真相,玉生回头看了看他,微笑道:“你如何猜出来的。”   梁尺涧道:“那段时日他总是刻意接近我,原本我便觉得古怪,只是没有想到他会给我下毒。”   玉生道:“梁公子既然已经猜到,贫道便也无话可说了。”   话语落下,玉生微微颔首,竟似是告辞。   “……等等。”梁尺涧将人唤住。   玉生背对着他,清冷的眉眼间生出两分笑意,然则梁尺涧并不能看见这微妙神色,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我们……你……我,我的毒……”   “梁公子想说什么?”   “你、你那日,为我解毒,我……我还没有道谢。”   “梁公子言重。贫道做事,从来顺天而行,既然是天意指引,冥冥定数,又何须言谢。”   “……”   梁尺涧迟迟未再言语。   等了许久,玉生回身看他,眸光觑见他耳尖的一抹绯色,意味深深:“梁公子是怕贫道不会负责?”   “……我没有这么说!”梁尺涧耳后更红,颊侧也开始蔓延绯色。   玉生故意沉默了一会儿,直到那片绯色爬满白皙面容,方含笑道:“怎么会呢。贫道可是将身家性命都送给了你。”   霍皖衣难得告假一日。   他从相府离去的时辰太晚,错过了朝议,只能事后递上折子,言称自己身体不适。   告了假,霍皖衣便窝在府中休息。   可难得的休息也不见有多轻松,因则他回府不久,展抒怀便做贼般敲响门扉,弯腰进府。   “……我有件事同你说。”展抒怀压低了声音。   两人进了屋,紧闭门窗,展抒怀也还是很不放心,四周都好生检查了一番,才勉强坐下。   霍皖衣道:“你要说什么大事?”   展抒怀道:“我在西平州遇见了方断游。”   “方断游?”   “怎么……他可是对我说他认识你,难道你不认识他?”   霍皖衣思索片刻,恍然道:“我认识他。若不是他,我又怎会被谣娘绑到山上,险些连命都丢了。”   “不是,”展抒怀揉了揉额头,“你当时不是故意被绑的吗。”   霍皖衣道:“那也是他做的。”   展抒怀道:“别管是不是,现下我要说的才是件天大的事。”   “何事?”   “忠定王高瑜,在牧州豢养私兵十万余人,且配有兵器、马匹,若是起兵造反,牧州顷刻便会失守。”展抒怀声音更低。   霍皖衣怔然片刻,冷静道:“若是如此,怕不是牧州失守这般简单。”   “……啊?”   “能在牧州豢养十万私兵,难道牧州的官员对此一无所知么?若无人为其遮掩,想要养下这么多人,更配有马匹兵器,可说是天方夜谭。”   此话不假。展抒怀转念一想,倒吸口凉气:“还真是!照你这么说……现在牧州本来就已是高瑜的囊中之物?”   霍皖衣道:“若只有一个牧州还好,怕就怕,他的手伸得更长。”   “嘶——”展抒怀打开折扇为自己扇了扇风。   本是初冬,又下过几日的雪,展抒怀却觉得浑身冒汗,热气腾腾。   霍皖衣道:“此事是方断游发现的?”   展抒怀点了点头:“他说自己去牧州做什么生意,也是他倒霉,不知道从那片山头摔了一跤,跌下山去,滚了好长一段路,就这么发现了那块地盘。”   “如此,只是见过,可有证据?”霍皖衣问。   展抒怀道:“说起证据!”他坐直身体,神神秘秘道,“这方断游胆子是真的很大!”   这桩事还需说起当时情景。   原本方断游不曾被人发现,只要躲避得当,他自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可方断游偏偏多了两分好奇,想要探查为何在牧州如此僻远的地方,会有这般多的人聚在一起。   这一查之下,方断游不仅找到许多证据,看出其幕后主人是忠定王高瑜——也理所应当地被人发现。   好在他行走江湖多年,别的功夫没有,逃跑的本事是一等一的厉害。   一被发现,方断游便使尽浑身解数飞速离开,竟还真被他带着高瑜豢养私兵的证据逃了出来。   下山之后,方断游左思右想,只敢将这证据带到盛京,本是想着交到哪位丞相的手里,只是思来想去,见丞相太难,且容易惊动高瑜,于是他退而求其次,打算将证据交到霍皖衣的手里。   因而他一路行来,又撞见了展抒怀,不得不说是冥冥自有天意。   霍皖衣闻言,摇首道:“实在太过冒险。”   “所以我说他胆子大,怕是自己真的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大侠客了。龙潭虎穴也敢闯。”   霍皖衣道:“不过若是没有他这通天胆量,我们又如何得知高瑜在牧州豢养有十万余私兵?”   展抒怀点了点头。   “你打算怎么办?”他又问。   霍皖衣道:“他没有将证据交给你,是吗?”   展抒怀道:“我倒是想要,可他怎么放心拿给我,他可是说了,要当面、亲手交到霍大人的手上。我好说歹说,他也没同意。”   “现下想要进盛京见我,并非易事。你们逃至盛京之事,绝对瞒不过高瑜。怕是这盛京城中早有天罗地网——若非你不曾露面,事态还要更艰难一些。”   展抒怀便问:“那该怎么办?”   霍皖衣道:“谋定而后动,静观其变。不到万不得已时候,高瑜不会起兵造反。但事情也拖不得……我会找个时机告诉陛下。不如我书信一封,你交到方断游的手上,让他将证据交付于你,我再将证据交进宫里,如何?”   “这法子好是好……”展抒怀轻咳一声,神情无奈,“可是方断游根本信不过我。”   “……”   霍皖衣叹息一声:“但是你们如此急切,若是泄露了行踪,怕是性命不保。”   顿了顿,霍皖衣忽而道:“若是我出城呢?” 第130章 时雨   朝堂上波谲云诡依旧,霍皖衣抓准时机,又弹劾罢免了几位官员。为此,他更是提议出新的法案,当朝呈上时,周遭静默无声。   谁也料想不到,到了如此境地,霍皖衣竟还有心神研究法案,更是当着众人的面提了出来。   若是现下有人站出来反驳他倒还好,可反驳得合理与否,关乎着自己的身家性命,锦绣前程,到底没有一个人敢出口驳斥他“胡闹”。   这法案就这么被递到了叶征的面前。   这也出乎他的意料。   本以为霍皖衣会低调行事,少生事端,将这次的风头避过再说。   谁成想这人半点儿也不避开。   叶征沉声道:“霍卿提议的法案,朕以为能可行事。”   他话音落下,没等来谁人反对,却等来赵绝走出列,执着笏板躬身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赵卿有何事?”   赵绝的视线在最前方的丞相身上一扫而过。   像是下定了决心般,赵绝跪地叩首,道:“臣……请辞。”   “赵卿怎的这般突然。”叶征被这两个字打得措手不及。   赵绝道:“臣年事已高,也想回去颐养天年。”   “你身为刑部尚书,此事岂能儿戏。”   “陛下。”赵绝抬起头,他看不清高坐在上的帝王是怎般神情,可他的心底不曾动摇。   “臣恳请陛下准许臣辞官归隐。”   此时的朝局,已是谢紫殷一手遮天演变而至。   赵绝不知道今后朝堂会变成什么模样,他只想在最合适的时间,提拔他最看好的人。   霍皖衣做出了功绩,他便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让他接任自己的位置。   唯有此,方算是了却他一桩心愿。   然则帝王并没有立即给出应答。   只见那高坐其上的人影忽而站起,叶征冷着脸,拂袖离去,丢下一句:“退朝。”   含元殿里顷刻落针可闻。   诸位官员面面相觑,目光不由得投向跪在中间的刑部尚书。   谢紫殷姿态闲适地踱步到赵绝身侧,轻笑道:“赵大人真是让本相刮目相看。”   赵绝道:“不敢让相爷高看。”   “……是啊,赵大人做的事情,有这么几次,是很出乎本相意料。”   谢紫殷笑着离去。   一些官员追着他的背影离开了大殿,霍皖衣留在那处,低声道:“赵大人……您这是何苦。”   赵绝道:“天下终究是年轻人的天下,我能做一时,却不能成一世。”   所以他在最适合的时候做这桩事,才是真正的好事。   两个时辰后,叶征传出旨意,允准刑部尚书赵绝辞官,另,擢升霍皖衣为刑部尚书。   旨意宣读完毕,那内侍面上带笑,低头道:“赵大人……陛下还有一句话。”   赵绝接过他手中的明黄卷轴,恭声道:“公公请说。”   “陛下说——赵大人心想事成了。”   乌云沉沉压在天上。   雪落在泥地,铺出一片霜白颜色。霍皖衣踏步而上,便留下一双脚印。   他拢着披风,和那刀客对上了眼睛。   静默片晌,霍皖衣微笑道:“孟公子,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面。”   “孟公子?”一旁的方断游支起耳朵,凑近道,“你们两个认识?你知道他是谁?”   他满心好奇,刀客瞥他一眼,抬手摘下自己的面巾。   那张脸不是孟净雪又是谁?   章欢猛地拍了拍手:“啊!我知道!我也见过你!”   孟净雪对她还算有着几分好感,闻言,冲她笑了笑,道:“许久不见了,章小姑娘。”   他说罢,又转头看向霍皖衣:“我本也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你。离开盛京之后,我游历天下,觉得这江湖也很有些滋味,越是时日长久,越觉得当初的自己太执着。”   “你能这样想便很好。”霍皖衣没有多在这件事上纠缠,直接道,“你为何会被高瑜的人追杀?”   孟净雪道:“说来也是巧合,这位方少侠逃命时,正巧我也在那座山上。也许是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想法,就又有一些人开始追杀我。若不是机缘巧合让我撞见了方少侠,我大抵也不会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么忌讳,会招惹到这样一群人。”   他说至此处,方断游立即道:“唉,我就知道,你要是身上也和我一样带着证据,肯定底气十足,敢于和我叫板。这些时日你如此配合,果不其然,原来是心里没底。”   闻言,孟净雪淡淡扫他一眼,神色不变道:“你拿着什么证据?”   方断游神秘地笑笑。   片刻后,自他怀中取出来的书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章欢眨了眨眼,一字一顿念出眼前那页的内容:“今日购置兵器——”   方断游将书册又收了起来。   “我还没念完!”章欢鼓起脸。   方断游道:“不需要念完它,单单看这句话,霍大人也就知道了,我究竟带来了什么证据。”   对上他笑意盈盈的双眸,霍皖衣微眯了眼。   “账本。”   “不止是账本,”方断游道,“还有这些年来他们豢养私兵的计划,以及——路线图。”   忽而下了场大雨。   冬时的冷雨如同刀子般割人,而含元殿里,人人噤若寒蝉,恨不能就此离去,哪怕冒着雨在长街徘徊,也好过站在殿中。   盖因谢相大人忽而当朝弹劾新任刑部尚书霍皖衣。   弹劾,这种事人人都会做。能可站在含元殿中,参与朝议的官员,哪个没有弹劾过别人?   再不争不抢的,也曾递过折子向帝王告状。   当朝弹劾这种事也不算多,因而这般做,算是很伤和气,也让事情无可转圜。   是以谢紫殷出列弹劾霍皖衣这桩事,让所有人都震惊无比。   更何况递上去的折子洋洋洒洒不知写了多少罪状。   谢紫殷的声音回荡在含元殿内,悦耳如水波潋滟轻柔,却冷冽如殿外寒雨,冻人心肺。   叶征的神情十分差劲。   若是可以,他简直想走下金阶,拽着谢紫殷的衣襟问个清楚——你究竟想做什么?   当朝弹劾霍皖衣!   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说人尽皆知,但也绝非不为人知的隐秘。   至少在这含元殿中的所有官员,都知晓霍皖衣究竟是谁。   谢紫殷以从龙之功换了霍皖衣一命。   最初他们以为谢紫殷是想折磨这位刺过他九剑的仇敌,要让霍皖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屈辱。   后来他们又意识到——谢紫殷对霍皖衣,似乎还余情未了。   然则兜兜转转,竟会有这样一日,满朝文武注目之下,谢紫殷当朝弹劾了霍皖衣,奏请将其罢免。   而霍皖衣在短暂的怔愣之后,他也走出队列,俯身道:“……臣未做过这些事。”   他也许该顺着谢紫殷的话说。   霍皖衣想。   可他一时不知究竟该承认,还是该反驳。若当真认了罪,他是去大理寺走一遭,还是下天牢,亦或直接上刑场?   若是要他的命,谢紫殷分明有无数种方法。   于是霍皖衣了悟着,谢紫殷并不是想要他的命——然而谢紫殷到底要什么,他无从探寻。   谢紫殷道:“臣有证据,证实臣弹劾霍尚书的每一桩罪责,都是真真切切。”   叶征扶着额,将目光转向他身旁的霍皖衣。   霍皖衣也道:“臣认为证据可作假,仅仅是几个证据,并不能证明臣就做了这些事。”   叶征道:“两位爱卿——”   “陛下,”谢紫殷恭声道,“还请陛下裁断。”   “……”   无从裁断。谢紫殷这一出唱得猝不及防,让人难以招架,叶征愁得直想翻个白眼。   高坐其上的帝王容色冷峻,半晌,起身道:“退朝!”   一如罢免赵绝的那日,显得极为不悦。   此事很快就传到了高瑜的耳中。   近些时日高瑜兴致缺缺,突然闻听此事,心情陡然大好,眉开眼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这谢紫殷是疯了?居然当朝弹劾霍皖衣。”   墨先生等人却并不如此想。   “谢紫殷不会做没有道理的事。”墨先生皱着眉,“王爷,莫要掉以轻心。”   郑先生亦道:“我赞成墨先生的看法。”   高瑜被这两句话提点得冷静下来,嘶声道:“这谢紫殷是想做什么?”   ——无人得知。   梁尺涧得知消息后急匆匆前去拜访霍皖衣,刚刚落座,问的也是同一个问题。   “谢相大人是想做什么?”   霍皖衣窝在宽大的座椅里。   他拢着披风,绒毛衬在他的脸侧,将他的肌肤点缀得愈发白皙。   而他眉目间的艳色浓深,好似流丹朱玉,昳丽生辉。   乍眼看去,霍皖衣犹如雪中繁花、一簇新焰,衬在霜白之间,容色依旧举世无双,华如桃李。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叹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能承受所有源自谢紫殷的报复。他已有觉悟。他这条命都被那个人握在手中。   可他只是个风筝。   不知牵绊自己的线何时放开,何时收拢。   如同时时刻刻头顶都悬着一柄利剑。它或许会掉下来,将他砸得粉身碎骨,一无所有。   也或许永远都不会落下来。   他这般想着,侧过头去,看向窗外涎玉沫珠的急雨。   他不喜欢雨。 第131章 下狱   弹劾之事仅仅过了三日,便又出新的变故。   因着陛下迟迟未曾发作霍皖衣,将当朝弹劾之事搁置在旁,那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谢相大人也就先斩后奏,直接动用了手中权势,将那新任的刑部尚书打入大牢。   ——这个说法还是坊间流传而出的。   盛京里的秘密通常都不算秘密,更何况这关乎着一向神秘的谢相,和那风头正盛的霍大人。   百姓在乎的是他们两人的声名。   而背后到底发生什么,缘由为何,皆不重要。   可这事情怎能说半点儿不重要。至少身为帝王,叶征不得不应对。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堂外是什么声响,叶征不用听也知道。而在这朝堂之中,声势更是浩大。   恭请帝王处置霍皖衣的、请帝王擦亮眼睛探查真相的、规劝帝王莫要太纵容谢相的,三方人马,各种声音,扰得叶征不胜其烦。   他在宫里闷得慌,又无处可去,干脆通过密道去了那间暗室,坐在先帝床前发呆。   先帝老了。太老。   如若不是他还吊着先帝一口气,先帝早就死在了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   但是这事情总要解决,他不能躲一辈子。   比之叶征更烦闷的人也有那么几个。   梁尺涧自听到消息,便直接往相府奔去,非要求见相爷。   以往他头顶刘相这座巍峨靠山,谁都不敢不给他面子——可现下刘相已辞官归隐,梁尺涧一个区区三品小官,着实不能说见谢相就能见到。   梁尺涧也不气恼,就站在相府门前,一动不动的等。   入了冬,风寒冷无比,屋中的暖炉偶尔发出噼啪声响,散去寒凉。   谢紫殷抚着手炉,微眯着眼。   解愁道:“……相爷,梁公子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了。”   谢紫殷神色淡淡,闻言,不明喜怒地问:“你说,这世上有多少人在牵挂他?”   他不用直说那句话里的“他”究竟是谁。   因而他但凡开口说话,与解愁谈论的,唯有一个人。   “奴婢不知。”   解愁应了他的话,略一思索,又大着胆子道:“夫人如今确实与以前不同了。”   “哦?”谢紫殷指尖微顿,“何处不同?”   解愁道:“还记得初见夫人那天,奴婢只觉得夫人心思沉闷,不近人情。”   她不惧说真话,谢紫殷问她,她便认真回答:“后来奴婢渐渐觉得夫人变了,变得越来越温柔,也越来越有人气儿了。”   “原来在你眼中,霍皖衣是这样的。”谢紫殷有些讶然,他淡淡笑了笑,又道,“那以你所见,现在的霍皖衣,是否很值得被人牵挂?”   解愁道:“夫人以前没有朋友。”   “是,他以前只有仇人,都恨不得他死。先帝在世时,他说是权倾朝野,背地里想要刺杀他的人也是数不胜数。”   “可是现在夫人有很多朋友。”   谢紫殷不知想起什么,微笑道:“不错。他现在有很多朋友,有许多人为他牵肠挂肚,敢于为他奔波劳苦。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解愁道:“因为将心比心,夫人待他们真诚了,于是他们也就对夫人真诚。”   “……好一句将心比心。”   谢紫殷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有那么一瞬,解愁感觉到了杀意。   可那杀意消散得太快。   她只听到谢紫殷说:“四年前,我对他也很真诚,我什么都相信他。”   然而四年前他得到的是怎样一个结局。   天下人都有目共睹。   解愁张了张口,一时无言。   “看看他们罢,将心比心,真心换了真心,”谢紫殷收回目光,语气几分怅然,“而我呢。”   用尽了真心。   只换来渭梁河边冰冷刺骨的九剑。   他再也不想跌进去一次。   河水太冷太冷。也许跌身入鬼门关,也不会比那河水更冷。   换出去的真心已经死了。   谢紫殷也早就死了。   梁尺涧到底还是被人迎进了相府。   在前引路的侍女他不曾见过,跟着人饶了好长一段路,才堪堪望见凉亭的飞檐,在飘落的雪色里看到那个一身玄衣的人影。   梁尺涧走到凉亭前,躬身施礼:“……下官梁尺涧,见过谢相大人。”   谢紫殷道:“梁大人免礼,坐罢。”   他袖中还拢着手炉,白绒领子的披风裹在身上,衬得他眉间朱砂幽深。   “梁大人在本相府前站了一个时辰,如此盛情,本相实在难以招架。不知梁大人意欲何为?”   梁尺涧没有坐下,眼睛定定看向谢紫殷,片刻后道:“下官想问相爷一个问题。”   谢紫殷抬起眼帘看他。   “什么问题?”语声虽淡,却无不悦。   梁尺涧道:“相爷觉得自己动用权势威迫霍大人,是对的吗?”   问得好生大胆。   在旁侍候的解愁眼珠一颤,慌忙将头埋得更低。   “……梁大人原来是想问这个。”谢紫殷好似真的不知道他会问出这句话一般,语调里带着几分恍然。   谢紫殷道:“可是本相已经将事情做了。那是对是错,自然也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而非这一桩事的过程。”   “霍大人从未犯错。”   “哦?”   “从高中状元起,霍大人在政事上不仅无过,还有功。谢相大人……他是陛下才提拔的刑部尚书,你动用这么多权势人脉打压他,就不怕世人说你越俎代庖,强权压迫吗。”   “就算现在朝中诸多官员都向着谢相大人说话,可难道在他们的心里,不会觉得相爷太过滥权吗?陛下信任相爷,让您坐在这位置上,为的不是让相爷以权谋私,您这样做,又怎么对得起陛下?”   梁尺涧字字句句脱口而出,铿锵有力,毫无退缩。   解愁惊讶不已,频频看向他。   而那张向来温和的面目头一回露出这样的锋芒,锐利,坚决,让谢紫殷瞬息间,看到了许多贤臣良将才会有的风采。   谢紫殷若是个奸佞权臣,怕是要因他这番忠心义胆之言恼羞成怒,治罪于他。   但梁尺涧就是笃定着——谢紫殷不会这样。   他赌对了。   他的一番话没有惹来谢紫殷不快,反倒让这始终神色淡淡的丞相难得露出个笑来。   谢紫殷含笑道:“梁大人今日……可真是让本相刮目相看。”   ……静默无声的牢狱。   霍皖衣又做了个梦。   他好似回到还在天牢中的时候,整夜做着那些噩梦,被那些冤死的、恨他的、信过他、因他而死的亡魂纠缠不休。   以前在梦中他丝毫不惧,甚至一笑置之,无所谓那些亡魂是否痛苦。   唯独这次的梦里,他梦到了四年前的谢紫殷。   衬在桃花里的容颜俊美无双,一如初见。正是他们年少时候情意最浓的时候。   直到梦境陡然变化。   他看到谢紫殷幽深的眼睛,近在咫尺。可他心口发冷。   他被一剑刺穿了身体。   那是在渭梁河边,下着好大的雪,谢紫殷面无表情地抽出剑,将他推入无底的河水里。   冷得刺骨。   冷得他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沉沉的黑暗,渐渐的,他再也看不清谢紫殷的脸。   他从不后悔的。霍皖衣想。   可是在梦里的河水,竟能这般的冷,冷到他满面是泪。   “霍大人……”   “霍大人?”   “霍大人!”   呼唤着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霍皖衣从梦魇中挣脱而出,起身刹那,喉间好似热气上涌,吐出一滩血迹。   那人被他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向来人解释:“玉生道长,这、这……不关下官的事啊!在这大理寺,下官可没允他们对霍大人用刑!”   此人分明是大理寺卿,官职虽不高,却也有权有势,如今对着玉生,竟还有几分谄媚讨好的意味。   好在霍皖衣心火上涌,根本无暇顾及他的态度有异,神色憔悴至极。   玉生的视线在霍皖衣的脸上停留了很久。   他双眼微眯,轻笑道:“我岂会怀疑你的忠心。”   “好好照看霍大人,莫要让霍大人在你这大理寺受苦……你我都清楚,这桩事迟早会真相大白。”   大理寺卿连声应是。   等这人离开,玉生隔着铁栏唤道:“霍大人。”   霍皖衣睫羽颤动,抬起眼帘向他看来。   玉生道:“罹患心疾的滋味儿,应该很不好受罢?”   “……你想说什么?”霍皖衣问他。   “什么也不想说,”玉生敛着眼帘,手指随意拨弄着拂尘素丝,幽幽道,“只是想来看一看,又一个罹患心疾的人。”   顿了顿,玉生忽而道:“霍大人啊,这人死了,万事皆休。你和谢相纠缠至今,是否有想过一笔勾销?”   霍皖衣脊背抵在墙边,他看着玉生,再憔悴神色,那张脸依然是昳丽夺目。   他道:“我不愿。”   “嗯?”   “再不好过,我也不曾想过一笔勾销。”   “……这便是凡人所说的情爱么?”玉生脸上带笑,语声竟一瞬飘渺,似不在凡尘,亦不从喉咙发出。   “怪道不得神仙总要历一次情劫才可成道,原来痛苦,亦是造化。”   霍皖衣眼底微动。   他与玉生四目相对,彼此皆有深意。   玉生放低声音道:“霍大人,我今日只是受王爷所托,来见一见你。但也许比之见到我,你更想见另一个人。”   “可他不会来。”玉生恍若自语,“再也不会来。” 第132章 反击   谢紫殷当真没有来见他。   他好似与世隔绝,被关在这大理寺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再也不见挣脱的机会。   ——可那未必绝对。   霍皖衣有许多办法从大理寺中离开。   只要他想,他便能做到这件事。   但是他如今的境地是谢紫殷一手造就,他纵然能逃,也不想逃。   时日大抵过了三日,梁尺涧带着点儿雪意来了大理寺见他。   “……对不起。”那是梁尺涧见到他时的第一句话。   霍皖衣靠在铁栏前,仰起头轻笑:“你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   “我没能劝动谢相。”梁尺涧道。   霍皖衣道:“若是他能因为你几句言语动摇,那他要做的事情,便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梁尺涧静静看他:“你认为他在做重要的事?”   “也许我不该这么认为,”霍皖衣说,“我的事情,未必就很重要。”   他话语里的自厌太过明显。   梁尺涧吸了口气:“你不打算离开大理寺了吗?”   霍皖衣道:“他费尽心思关我进来,我何必离开。”   梁尺涧道:“你要用自己的前程、性命来做赌注?”   “这不是赌注,而我的前程、性命,从来都是在谢紫殷手里拿到的。”   “是我偷来的,”他看向梁尺涧时的眼神清醒又克制,带着似寒霜般的泪意,“终归要还回去。”   谢紫殷先斩后奏的事可大可小。   端看陛下如何抉择。   朝堂上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唯恐又回到当初新帝登基时的日子。   那于众多官员而言皆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若是放在以前,递上去的折子还能绕过谢相,从另一殿递到陛下面前。   然则现在刘相辞官归隐,这朝堂几乎便成了谢紫殷一人的朝堂。   他简在帝心。   又有从龙之功。   只要陛下还没动那“狡兔死、走狗烹”的念头,谢紫殷就会风光到底。   如此强势压迫下,再想仗义执言,也怕祸害了身家性命。   能触及到这场博弈的官员,或许又善人,却绝不会有真正的蠢人。   如同梁尺涧这般不顾一切去劝解谢相的,也就这么一个罢了。   其中关窍,林作雪深以为然,不敢言。   纵算辞官的赵绝以曾经的同僚之谊出言试探,林作雪也还是只能摇首不语。   展抒怀被请进相府时,着实意外。   梁尺涧为着霍皖衣拜访谢相的事闹得整个盛京沸沸扬扬。   谁也拿不准谢紫殷究根结底是个什么意思。   展抒怀更没有想到,有这么一日,他竟会收到谢紫殷相邀,请他到相府一聚。   他对相府很陌生,对谢紫殷也很陌生。   当年霍皖衣与谢紫殷如何纠缠,怎般缠绵情深,他知道,却也知道得不多。   谢紫殷这个人,可以说在展抒怀的心中,就如同甚嚣尘上的流言传说,活在这世间,却未曾一唔。   他自然意外。   被解愁迎进屋,望见那坐在桌前状似沉思的侧影时,展抒怀也迟迟没能开口说话。   谢紫殷生得一副好皮囊。   好似这张脸就是为着与霍皖衣分庭抗礼而生。   展抒怀望着他的侧脸,回过神来,躬身施礼:“……小民见过相爷,不知相爷邀小民来此,是有何吩咐?”   谢紫殷也没回头:“你只问本相这件事?”   ……其实也是有想要问的。   只不过对于展抒怀这个商人而言,有些话不如不问。   梁尺涧身处朝堂,尚且得不到什么答案,更遑论自己一介商贾。   是以展抒怀做足了谦卑的模样:“小民不敢相问。”   “既是不敢,便非不愿、不想。”   谢紫殷转过头看向他,眼底似有熠熠深意。   “你和霍皖衣之间,关系倒好了不少。”   展抒怀依旧低着头:“在小民的心中,霍大人便是小民的恩人、好友。”   谢紫殷问他:“那你不打算为你的恩人、好友,问一问本相究竟想要做什么吗?”   “如果相爷想说,那小民便听了。”展抒怀道,“可如果相爷并不想回答,小民也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谢紫殷道:“很好。”   他辨别不出这两个字的深意,下意识抬起头来,就见谢紫殷站起身,步步走近。   窗外飞雪漫天。   谢紫殷眺望遍地雪色,微眯了双眸,道:“想尽办法,让霍皖衣主动从大理寺出来。”   “……”   展抒怀一怔,他的目光落在谢紫殷脸上,错愕道:“相爷?”   “在霍皖衣看来,我不想他离开大理寺。”谢紫殷的声音里带着两分笑音,“然而我很想他离开。”   展抒怀不解:“可是分明是相爷您将他——”   谢紫殷道:“我如果不这么做,又怎么让他从大理寺出来?”   展抒怀满头雾水,追问到:“相爷是什么意思?小民愚钝,实在是不能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   谢紫殷几步走到窗前,靠着窗,指尖拂去被吹来的雪花。   他笑道:“你要让霍皖衣弹劾我。”   “……啊?”   “让他弹劾我,让陛下不得不罢免我,让被关在大理寺牢狱中的人……变成我。”   展抒怀瞪大眼睛。   ……怪事、怪事!   这让人瞠目结舌的话语,竟是从谢紫殷的嘴里说出来的!   他弹劾罢免霍皖衣,动用权势逼迫,竟然想要的是这样的结果?   展抒怀道:“这、这,这是为何啊?”   谢紫殷捻散雪花化作的水,他低垂眼帘,轻不可闻地回答:“没有为何。”   他要做这件事。   从一开始就已做了决定。   从徘徊茫然,浑噩痛苦的整整四年,数不清的日夜交替中,他便做了抉择。   “你要想尽办法,展抒怀。”   他呢喃着说话,语气似飞雪般飘渺:“这是我唯一要你做的事。”   ——那该怎样才能让霍皖衣下定决心?   展抒怀神色匆匆赶回赌坊,和谣娘商议许久,到底将事情传到了梁尺涧的耳中。   梁尺涧的神情比他初闻此事时还要震惊。   “谢相是这么说的?”梁尺涧之惊愕万分,“他是为着什么?”   然则他们几人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   展抒怀道:“现在最关键的事情,是我们要怎么说服霍皖衣从大理寺离开。”   “他肯定舍不得弹劾谢相。”梁尺涧不假思索,“我们必须给他一个理由。”   思虑良久。   展抒怀忽而击掌拍手:“我知道了!”   他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   当夜他便去了大理寺,得以见到那被囚困于牢狱,还不愿挣脱而出的人。   心甘情愿吗,甘之如饴。   情爱这种东西,果然千般万般的害人。   展抒怀想着谢紫殷的吩咐,既觉得这般遂了谢紫殷的心意,可能是在害霍皖衣,又觉得若不遂谢紫殷的心意,难保不会出更大的事情。   他也是左思右想,和谣娘商议许久才做出的决定。   ……可真的见到霍皖衣了,他又很难开口说话。   “霍皖衣。”   他几乎是哑着声音去唤那个人影。   霍皖衣听到他的声音,从黑暗里走了出来,隔着铁栏,映在火把昏光里的容色依旧秾艳。   “你怎么会来?”他听霍皖衣问。   展抒怀道:“我当然要来,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们都抛下,再也不出来?”   霍皖衣有些讶异:“展兄,你这是怎么了?”   展抒怀道:“你问我是怎么了,我还想问你!你为什么不反驳那些弹劾你的话?你知不知道,现在朝堂上没有一人愿意为你说话,你再这样下去,难道真的要让陛下将你问斩么?”   霍皖衣道:“……展兄,设计让我在此处的人是谁,你心知肚明。”   “所以你就坦然赴死吗?”   “我欠他。”   “你欠的人何其之多!”   “但我只欠他。”   “……”展抒怀有那么一刻说不出话。   他看着霍皖衣释然的神情,动了动唇:“你忘记我们还要做什么了吗?”   他不能直白说出那件事。   但霍皖衣能懂他的意思——高瑜豢养的十万私兵,终归是个隐患。   “你可以——”   “不可以!”   展抒怀当然知道霍皖衣想说什么,不过是让他将这件事告诉另外的人。譬如谢紫殷、梁尺涧这些能面见到帝王的高官,但是、但是!   “你忘了,那个人除了你谁都不相信!”   而这信任的根源却是很离奇的——因为方断游只认识霍皖衣这一个京官,他别无选择。   霍皖衣有片刻沉默。   他哑着声:“……但我不想离开。展兄,你明白的,他对我很重要。”   “那你对他重要吗?也许你的死根本不算什么。”展抒怀狠下心去骂他,“你这幅样子是要做给谁看?谁会心痛你?难道他会心痛你?霍皖衣,你该醒一醒了!我宁愿你还是当初的你,而不是现在引颈就戮,毫不挣扎的你!”   霍皖衣睫羽微颤。   “……求你了,霍兄。”展抒怀见到他的神色,一瞬哽咽。   霍皖衣道:“我……”   展抒怀道:“至少你要活下去……霍兄,如果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你早就该死了。你说是吗?可你直到现在还活着,那不正是因为谢紫殷不愿你死吗?”   藏在黑暗里的半张脸神情莫辨。   良久,霍皖衣道:“……我不该顺他心意吗。”   他好似自问。   又自答:“我不知道。”   霍皖衣轻笑出声,他靠在墙上,眼底幽深一片。   “帮我带句话给梁兄。”   作者有话说:   好耶!虐起来! 第133章 赐死   修长的十指抚摸着手炉边沿,掌心传来温温暖意,似将屋外的寒凉尽数抹去。   谢紫殷坐于下首,眉心间朱砂微动,淡笑道:“陛下已给了我许多信任。”   在这句应答之前,是叶征问过他一句——“我对你还不够相信吗?”   于是他答了。   他知晓叶征对他的信任,也许正因为叶征信任他,他才敢于说服刘冠蕴辞官,更令刑部尚书赵绝归隐。   这两件事都是大事。   放在任何一个朝代,这都是越俎代庖、目中无君的罪责。   足以让谢紫殷被帝王发作。   可是谢紫殷现在还能坐在皇宫中,与帝王如此心平气和地交谈,足以证明他的简在帝心并非一句虚言,是切切实实,无可更替。   叶征凝视他的眼睛。   “如果不是好时机,刘相不会应允你辞官归隐。至于赵尚书,他本就有心辞官,曾几次向我谏言,你所做的事情,倒也正中他下怀。”   “然则,谢紫殷,”叶征沉下声,“你想做的事情让我不解。”   谢紫殷将手炉放到桌上,垂着眼帘道:“很快你就会明白。”   他话音甫落,便有内侍匆匆行来,叩拜在地。   “陛下……大理寺卿有本要奏。”   霍皖衣被关押在大理寺的牢狱之中,却也并非不能递上奏折为自己伸冤。   他前些时日未做,如今做了,大理寺卿自不会阻拦。   不仅不会阻拦,还要为着他直达天听,将冤情好好哭诉一把,好让霍皖衣重见天日。   是以大理寺卿气势汹汹踏进殿中,眸光一扫,俯首施礼:“陛下,臣有冤情要诉!”   谢紫殷已不在殿中,而在一侧的屏风之后。   叶征闻言:“你有何冤?”   大理寺卿两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双手捧起,道:“陛下,这是霍尚书托臣带来的奏折。”   叶征道:“霍尚书?”   “是。”大理寺卿道,“霍尚书说,他所受冤屈,皆在这本奏折中。还望陛下看在他有所功绩的份上,为他正本清源。”   好一个正本清源。   叶征微微颔首,便有内侍从大理寺卿手中接过奏折,恭恭敬敬递到叶征面前。   叶征展开看罢,沉吟许久,道:“卿先告退罢,朕要好好想想。”   大理寺卿见他神色间或有动摇,心下一喜:“臣遵旨,臣告退。”   待人影离去,大殿中空荡荡只剩下叶征时,谢紫殷方自屏风后缓步行出。   叶征看他一眼,将奏折丢到桌上,冷嘲道:“霍尚书为己伸冤,无异于奏请弹劾你,谢紫殷,你算错了。”   “陛下怎能说是我算错了。”   哪知谢紫殷并不惊讶,更无愤怒,神色依旧淡淡不明。   他未着朝服,满身宝蓝颜色,素色绒领将眉间朱砂衬得愈发浓稠。   “我算对了。”他竟轻笑。   叶征愕然:“……什么意思?”   谢紫殷道:“陛下,如今霍皖衣弹劾了臣,其中桩桩件件事,哪个不是合情合理的?”他手中执着那本奏折,一一看罢,笑意深深,“若陛下还要偏心于臣,岂不是要让天下人耻笑。”   叶征怔然看他片刻,惊道:“谢紫殷,你难道想要朕治你的罪?”   “陛下本就该治罪于臣。从前不治罪,是陛下慈悲。如今治罪于臣,是陛下圣明。”   谢紫殷双眸薄然无情,望来的目光隐带笑意。   他轻声道:“陛下该治罪我,不要顾念旧情。”   “……谢紫殷!”   叶征被他这番话说得怒而拂袖:“你忘了你对朕说过什么?!”   “臣都记得,句句不敢忘怀。”   而谢紫殷半分不动,神色平静至极:“可是陛下,人之许诺,未必事事皆达。臣……要食言了。”   叶征又急又气:“你信不信朕将你赐死!”   谢紫殷竟也一掀衣摆,俯首叩地道:“……那臣,恭谢陛下圣恩。”   “你!”   “你不是说不敢忘怀?”叶征踏下金阶,几步走到谢紫殷身前,揪住他的衣领,“当年,当年结识的时候,你说的不是这些话!”   谢紫殷道:“人是会变的,叶征。”   “……你想死,是吗。”叶征忽而低声。   谢紫殷道:“是。”   叶征静静看着他的神情,松手退步,苦笑道:“当年我和忱儿流落在外,遇见你时,也是你最狼狈的时候。”   “我不愿做皇帝,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想为娘翻案。是你说,人如若没有大志向,那想做的事情才会做不成,想报的仇才会无从报。唯有自己手握力量,才能让旁人听见我的声音。我才能为娘翻案,为忱儿报仇……”   “谢紫殷,我们是从最苦难的时候一路走来的,你即将心愿达成,所以就不想活了吗?”   然而谢紫殷摇了摇头。   他道:“不是我不想活,而是我早就该死了。”   死在四年前先帝决心要让谢氏满门覆灭的时候。   他如今活着,不过是苟延残喘。   该死的人没能死在当年,之后活着的每一日,都是苟且偷生。   谢紫殷道:“现在只是到了我死的时候。”   叶征道:“所以你为什么要救下霍皖衣的命?现在还要由他将你弹劾罢免……让朕赐你死罪,你——”   “我恨他。”   谢紫殷看着屋外积雪,枝桠低首,覆着一层洁白。   “我恨他。所以我要他什么都拥有。”   权势,地位,名声,朋友。   “叶征,算我求你。”他说,“有霍皖衣和梁尺涧两人在你身侧辅佐,也很好。”   叶征牙关紧咬。   半晌,叶征拂袖道:“滚!你给朕滚!”   ——局势瞬息间就翻天覆地改变。   本来只手遮天,权势无匹的谢相,竟被关押在大理寺牢狱中的霍尚书一本奏折,弹劾罢免,数罪并罚,被陛下赐了死罪。   而本受尽磋磨,在朝堂步履维艰的霍尚书,就此从大理寺中走出,不仅还了一身清白,还取而代之,坐上了谢紫殷从前的位置。   ——接下升任丞相的旨意时,霍皖衣却容色苍白,憔悴至极。   他谢绝了旁人邀约,孤身往宫内行去。   叶征没有见他,只让宫里内侍带路,领着他去了一处偏殿。   那日的雪尤其大。   谢紫殷在偏殿的长廊上倚着栏杆小憩,手炉冰凉,他却还抱在手中,好似不知冷热。   霍皖衣从未想到再见时会是如此。   他走到谢紫殷身前,哑声道:“……谢紫殷。”   谢紫殷听到他的声音,睁开眼,淡淡笑道:“陛下不愿我去牢狱里等死,只让我在这里,倒是要让霍相失望了。”   他望着谢紫殷,竟似无法言语。   廊外风雪急切,他沾着几分雪色在身,忽而解了披风抖落了那层雪花,蹲下去,隔着这件披风枕在谢紫殷的膝上。   看不见那双眼睛,他才得以发出声响:“你想要什么?”   谢紫殷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飞扬的雪色间,轻声道:“我要你什么都有。”   “……我现在什么都有,可我没有谢紫殷。”   他眼底聚起些许泪意:“夫君,我害怕。”   他少有示弱。   年少时轻狂骄傲,不懂得何谓示弱,后来又心中亏欠,不愿去示弱。   可现在种种令他捉摸不定。   心中惴惴。   然则谢紫殷轻抚着他的发丝,语调温柔:“有什么好怕的?霍相大人现在拥有了一切,合该喜悦。”   他动了动脑袋,抬起头看向谢紫殷。   那双眼睛依旧幽深得看不清心绪。   这般仰望着,霍皖衣只觉得心底压抑,无可形容的窒息。   “你又怎知这是我想要的?”他问谢紫殷。   谢紫殷意味深深地笑道:“原来这是你不想要的么?那也很好。”   他一时浑噩,手指抓握一把,将披风攥进掌心。   “……你……”   谢紫殷低头凑近他,额前相抵,声轻如风:“霍皖衣,在你的心里,我是否十分重要?”   他不必答,谢紫殷已能从他的神色中看出端倪。   “我让你拥有权势、地位、名声,让你真正手里握着能改天换地的力量。这难道不好?”谢紫殷握住他的手腕,如似情人呢喃,“而你只需要失去我,就可以得到这所有。”   他睁大眼睛,脸色一瞬苍白:“我不……”   “从一开始我就做了决定。”谢紫殷却道,“我让陛下赦免你出天牢时,便已经决定要这样做。”   “你当初刺我九剑,我知道缘由。”   这句话一出口,他错愕万分,张口欲说,唇上却被谢紫殷指腹轻按。   “你怕我死,又怕我活着,想我活着,又想我就此死了。霍皖衣,你很了解我,你怕我活下来也寻死,怕我寻到先帝复仇,你又怕我怪你不曾帮我,你怕我死,也怕我活着……所以你想不如杀了我,可你舍不得。你刺了我九剑——”   谢紫殷在他耳边笑语:“这每一剑,你都很痛。我痛,你也痛。你怕我恨你,又怕我不恨你,你想,索性让我恨你,恨到想活下去,亦或者就这么死了,总好过活着痛苦。你不得已而为之,以为这也算是为我好。”   “如果最初不懂你为何如此做,那四年来,我也早就想了个清楚。”   他哑然无声,无可辩驳。四年前的渭梁河边,纠缠心绪,浑噩情意,纵算此刻再追忆,也是鲜血淋漓,痛苦万分,不曾减少半点心酸恸意。   “而我这么懂你——”谢紫殷低低声音,“所以我让你拥有从前不曾拥有的,然后失去我。”   他们分开身影,他眨了眨眼,目光停在谢紫殷的脸上。   谢紫殷说。   “霍皖衣,我要你真正失去我,也许你该后悔,后悔我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   对于谢相来说他不会怪老婆当初不救他的家族,因为他知道救不了,他只是不接受老婆一声不吭就要杀了他。   这种事对谢相而言其实很容易想清楚,但是因为想得太清楚了所以就开始走极端,所以他俩之间的唯一心结就是谢相不再相信老婆了,他对老婆的信任被那九剑刺碎了,也没有求生欲望,他想让老婆痛苦又不想,但是一开始他救老婆出天牢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把老婆捧到最高位上,然后离开。   他就是想让霍皖衣得到一切,但唯独得不到他,他也确实没想过要活下去。   谢相是自毁情绪和倾向很严重的人,因为世上没有他留恋的东西,尤其是在霍皖衣已经拥有很多之后。 第134章 王命   这条铺好的路不得不走。   霍皖衣意识到这是谢紫殷对他的惩罚。   他的确比之当年更了解他,甚至要比霍皖衣自己还要了解自己。   四年前刺下的九剑,其中有多少出自本心,又有多少憾恨不已,就连霍皖衣自己也数不清了。   他那时是想要谢紫殷死的。   可他舍不得。   他想让谢紫殷活着,又惧怕被谢紫殷怨恨,于是他是真切想要谢紫殷死的。   一剑一剑刺下去。   他想着终究要结束了,他在性命和爱情中抉择生命,自然要足够心狠,足够坚定。   然而要决心完就这桩事何等之难。   每刺一剑,他解脱释然,又痛苦失悔。   以至于到了最后,连自己是不是后悔,有没有做对也不清楚。   四年。   一千四百多个日夜,直至如今,又快是五年。   他们重逢于孟春,草长莺飞之时。可再也没有一如当年。   没有年少时情浓,也没有刀剑相向般陌生。   然则,时光纵去,便再也不会从头来过——他和谢紫殷之间,已由当年的九剑划出道道天堑。   他自作了主张,自以为是,他无力挣脱皇权的束缚,他为之失去。   于是谢紫殷便让他能掌控权柄,从帝王的兵器,变作真正的一个人。   而人活在世上,即是不断的得到与失去。   如果……   如果从最开始他只是帝王的利刃,所向披靡的一把刀,不曾真切动过情,爱过什么人。   那动摇一族的杀意亦不能影响他毫分。   只可惜人世间的如果太多,却不能证明什么。   盛京开始没日没夜地下雪。   雪落在瓦片上,陷进石板中,结在窗棂间生出霜白,也开始让霍皖衣觉得很冷。   他去求见过叶征。   他未曾弹劾谢紫殷,只是为自己伸冤明辨,奏折里的字字句句,没有一字说过谢紫殷的不是——他甚至刻意没有提到谢紫殷,唯恐被旁人设计。   但是传下来的圣旨如此严厉——若是出于谢紫殷的想法,因着他的刻意包庇,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但是得他拜见的帝王神色沉沉,容颜满是不悦。   “这件事不许再说。”叶征道,“君无戏言。”   短短四个字便将这桩事做了决断。   霍皖衣未曾想到会是这般。   他记得那时难得没有下雪,可整个皇宫,都十分冰寒。   叶征同他说:“你只需顾好你自己的事情。”   天光正亮。   “今日霍相大人又来了。”解愁一边说着话,一边将窗前的帘帐收起,让天光映照进屋。   谢紫殷懒懒靠坐在桌前,斟了杯清茶道:“他接任丞相之位,就这般清闲,无事可做么?”   “是不清闲的,”解愁察言观色,多说了句话,“但是总要见一见公子。”   谢紫殷笑了起来:“见我这个将死之人?解愁,你怎么开始为他说好话了。”   “奴婢不会揣测公子心意,但公子也不能阻止奴婢说实话。”   “所以你认为我应该见他?”   “若是公子想要一刀两断,便要当断则断。若是公子不愿意,那迟迟不见,只会磋磨去他人真心。”   谢紫殷饮了口茶:“哪里来的真心?”   解愁道:“不管是谁的真心,公子今日不见,也总有一日要见。”   “从前在相府倒是不知道你有这么多话。”谢紫殷道。   “因而当初奴婢心中藏着秘密,谁也不能说,但现在奴婢不再需要隐瞒什么,自然无事一身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罢了。”谢紫殷放下茶杯道,“我可以见他。”   ——这还是很像以前。   霍皖衣想要见到他,总要费很多时间,想借口,找办法,否则难以遇见。   霍相大人分明权倾朝野,想要见一个人,却还需要得人通传,得他允肯。   世间怎会有这般道理。   偏生他们习以为常,好似这般才是最合理。   霍皖衣走进屋时,肩头的雪色很深,他避开解愁伸来的双手,自己解下披风抖去雪花,几步走到谢紫殷身前,细细看他的神色。   “你见我是想说什么?”谢紫殷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打量,问话的语气亦很随意。   霍皖衣道:“我只是想看一看你。”   谢紫殷道:“那你现在看过了。”   “……是,我看过了,”他坐到谢紫殷身旁,目光还凝在那道身影上,“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没人为你翻案,你是否真的就要因此被赐死?”他问。   谢紫殷道:“陛下已经下了旨意,这便无可转圜。”   “可我没有弹劾你,所谓的罪责与你没有任何关系。”霍皖衣道。   “有或没有并不重要,你总不能指望一个一心求死的人还想要什么清白。”   谢紫殷话语里的漫不经心太甚。   他心头隐痛,有那么片刻,喉中似隐隐泛起血腥味。   “……对不起。”他轻若无声。   谢紫殷偏头看向他:“怎么会对我说这三个字?”   “我错了。”霍皖衣垂着眼帘。这段时日他思索过许多次当年的事情,最终意识到,他确然选择了最让人痛苦的一个方式。   “我不该自以为那是为你好。”霍皖衣说,“我应该让你自己做决定。”   无论最后谢紫殷会不会活着。   在四年前的渭梁河边,他也该问清楚,谢紫殷究竟是想活着,还是想死去,是会恨他,还是依然爱他。   他总该让谢紫殷自己做决定,而非自作主张去要一个结果。   四年前他帮谢紫殷抉择了,于是四年后谢紫殷便也帮他抉择一次。   只是他没有身中九剑,却也已经痛彻心扉。   “你能想到这一点,我很惊讶。”谢紫殷笑了笑,“但也仅此而已。”   他浅浅吸了口气,凑近了些,定定望着谢紫殷的眼睛。   他轻声发问:“谢紫殷,你是否还心悦我?”   于是谢紫殷抚在他下颌的指尖传来温热的温度,与声音里的冷意截然不同。   “我还爱你。”   但爱情,是他们之间最浅薄,也最无力的东西。   高瑜豢养私兵的事不能再拖,霍皖衣见过谢紫殷后,又要平复好心情,与方断游他们商议接下来的事宜。   为着让高瑜放松警惕,他们必须要演一场戏。   两日后,高瑜听闻线人来报,在盛京郊野的一处荒山下,似见到了方断游两人的踪迹。高瑜大喜,立刻派人前去搜寻。   尽管墨先生以为这桩事来得太巧,但从线人传来的消息来看,也不像是什么陷阱。   既然未做阻拦,高瑜干脆乔装改扮,跟着自己手下的暗卫前往那座荒山。   而彼时,方断游和孟净雪已被高瑜的人马擒住,绑缚在地,章欢更被十一用匕首抵着颈侧。   两方泾渭分明。   章欢今日会在此处,着实是出了意外。他们皆未料到会被这么快找上门来。   方断游唯恐她受伤,慌忙道:“……有话好好说!你别动她!”   十一道:“我动不动她,要听主人的吩咐。”   “十一。”高瑜一身常服,从人群中走出,哪怕是站在荒山郊野,竟也气度雍容。   “好生漂亮的小姑娘,”高瑜的目光将章欢上下扫了一遍,嗤笑道,“只不过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没什么意思。要不杀了了事。”   他说得随意,方断游双目圆睁,怒道:“你敢?!”   “放肆!”身后的暗卫踹了他一脚,让他趴在地上。   高瑜冷笑着转头:“你在对本王说话?”   他动了杀机,孟净雪皱了皱眉:“……你就是忠定王?”   高瑜道:“是本王,如何?”   孟净雪道:“我们有你豢养私兵、意图谋反的证据。”   “好啊,你倒是不打自招,直接就说了?”高瑜虽有些意外,却也觉得合情合理,“是知道自己反正也逃不掉了,干脆卖本王一个人情?”   哪知孟净雪心神动摇,那旁边的方断游却不肯:“你别听他的!这证据是我找到的,怎么用是我说了算!高瑜,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交给你!”   高瑜兴味盎然:“不错、不错,要是你直接交给本王,本王还要怀疑你。被本王手底下的人追杀了这么久,你们但凡是识时务的,早就弃暗投明了。”   他抱着双臂来回踱步,在看到章欢时忽而亮了下眼睛:“要不这样吧,每隔半炷香呢,我就让十一划这位姑娘一刀,等到你们心甘情愿把找到的证据叫出来,本王就放你们一条生路,如何啊?”   方断游脸色煞白:“别动她!我可以现在就交给你!”   “啧啧啧,不行,”高瑜摇着头道,“你这么快就同意,显得很没有诚意,本王可不敢相信。”   “十一,动手。”   冷冰冰的四个字落下尾音,十一毫不迟疑,立刻在章欢的手臂上划出一条刀口。   “呜——”血迹未出,章欢的眼泪先掉了下来。   “王爷!”方断游急得满头是汗,“可以了、可以了!我现在就给你——”   然而高瑜笑着看他,挑眉道:“哪儿能这么轻松,本王还没看够呢。”   “十一,继续。”   第二条刀口应声而显,章欢疼得冷汗直流,死死咬住唇没有再发出声音。   方断游目眦欲裂:“王爷!只有我们知道证据藏在哪儿!若你还要这样折磨她,我宁死不说!”   高瑜脸上的笑意顿时一滞。   “好啊,威胁本王?”他慢慢走到方断游身前,靴底压在人头顶,冷冷道,“那你说罢,说完,我杀了你,放了她,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王爷也要下线了!   王爷要吃盒饭了!   好耶! 第135章 救命   压在头上的力道过重,方断游沉沉喘息着,嘴角扯出一个笑:“你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高瑜掸了掸衣袖,“好啊,本王当然会说、话、算、话。”   手下暗卫领命,在方断游道出藏匿证据的地点后,瞬时闪身离去。   高瑜道:“你其实很不错,不如这样,你到本王麾下做事,如何?”   “王爷不怕我有二心?”   “本王连你都怕了,那还怎么做大事?”高瑜挪开了脚,居高临下看着方断游又道,“本王是惜才、爱才之人。你若是心有大志,何不拜服于我。本王许你前途无量。”   “只不过……你若是活了,她便不能活。”   方断游眯了眯眼:“哈,王爷没有什么诚意嘛。”   高瑜道:“本王应该有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要是为了个小丫头连命都不要了,那本王凭什么相信你的能力?”   “王爷不需要相信我,”方断游道,“因为我从来没打算过要投入王爷麾下。”   “命都要没了,也不打算认我为主?”高瑜好似有了两分兴趣。   方断游道:“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王爷恰好是我不想有所为的那种人。”   “呵呵……听你的意思,你对本王颇有微词。”   “反正是生是死都在王爷的手里,我别的不求,只求王爷放过她。”   高瑜看他片晌,笑道:“你喜欢她?”   “谈不上喜欢,只是她年纪轻轻,不该就这么死了。”   高瑜道:“卷入这洪流之中,岂能说不该死就不死的……如若她没有被你连累,那她便能活着。可她已经被你所累,又岂能活着?”   他们两人对话时,孟净雪始终未发一言,眸底沉沉,盯视着高瑜光彩熠熠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纯澈与高瑜本身的黑暗相比格格不入。   单单看高瑜的眼睛,只会觉得那双眼睛明亮、动人,像极了少年郎。   可高瑜不是少年人,他的眼睛如何明亮,都掩盖不住他漆黑无光的内心,熊熊燃烧的野望。   孟净雪放轻呼吸。   他和方断游都在提防着高瑜骤然翻脸发作——这个时间来得不好,高瑜的人马找寻来的速度远超他们的想象。   好在证据早就被他们交给了霍皖衣,现在纵然真的死在高瑜手里,也不会影响大局。   ——大局。   好生陌生的两个字。   孟净雪想着,以前他从不觉得有什么大局,满心都是仇恨,也只认定了一个仇人。那时他只想报仇,之于整个孟府为何会有这般下场,他从不细去思索。既是逃避,也是软弱。   是谢紫殷废了他一只手,让他不得不醒悟。   这人世间的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而直到现在,他孟净雪竟也有朝一日记得“大局”。   他几分苦中作乐,视线仍停留在高瑜的脸上,直到方断游轻咳出声,道:“那真要让王爷失望了,我可以死,但她确实不能死。”   “你这么轻易就把证据交到本王手中,又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本王倒开始有些怀疑了。”   方断游听着高瑜阴阳怪气的语调,冷声道:“王爷要用她来威胁我,又不想我立刻给出证据,那干脆就别派人找什么证据了,就当这证据我永远也不会交给王爷。”   “生什么气呀,”高瑜漫不经心地卷着发丝,“本王只是和你开个小小的玩笑。”   然而方断游半分面子也不给他:“笑话如果好笑,那才是笑话,如若不好笑,那只能说是屁话。”   话音才落,脑袋便被人重重踹了一脚。   “放肆!低贱之人,岂能如此同王爷说话!”身后的侍卫喝道。   方断游眼前发黑,被这一脚踹得头脑昏沉,几要作呕。   高瑜道:“唉,怎么这么不小心,看你这狼狈的样子呀……本王可真是于心不忍。”   “王爷。”   数名暗卫飞身而至,暗卫十二单膝跪地,捧着证据递到了高瑜身前。   “……”高瑜的神色在看到那些证据时就已变得极为难看。   他既怒又急,揉皱了手中的地图,怒不可遏:“一群废物!竟会被人偷走这般重要的东西!”   高瑜勃然盛怒,周遭立时所有人都跪地叩首,声声“请王爷息怒”。   “你们……”   高瑜深吸口气,大步迈到方断游身前,用脚抬起他下颌:“你是怎么偷到这些东西的?”   如果这人这般有能力,那收用他也未尝不可。   高瑜眯了眯眼睛。   方断游眼前还有些发黑,闻言道:“不好意思,你们藏证据的地方太显眼了,我只是随便逛逛,就那么发现了。”   “好啊、好啊,好得很!”高瑜忽而倾身,“投入本王麾下如何?”   方断游道:“有句话叫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不知道王爷能不能做到。”   高瑜与他目光相触。   片刻后,高瑜起身道:“杀了他们。”话音落,拂袖而去。   主人下了命令,暗卫立时抽出匕首,想要将这三人穿心毙命。   可匕首出鞘瞬间,山上慢慢行下来一道熟悉人影,让他们不由得停住动作。   暗卫十二看着那人影越发走近,低头道:“玉生道长。”   玉生臂挎拂尘,目光流转,扫视四周片刻,淡淡道:“在做什么?”   十二道:“王爷有令,要取这三人性命。”   玉生眨了眨眼,微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要取人性命。”   “这……是王爷吩咐,属下不知。”   “不知亦不想说罢了。”玉生往前走了两步,背着身道:“你们动手罢。”   刀光闪动间,只听到几声闷哼,浓郁的血腥味骤然散发而出。   暗卫收刀回鞘,十二领头离去,临行前擦了擦额上的血渍,拱手道:“告退。”   玉生含笑颔首。   待人群远去,他方缓缓回身,低声道:“杀伐果断,却总是杀不对人。”   “救下你们三个,便是贫道的功德。”   ……   天色渐暗,霍皖衣在府中见到了不请自来,也不知从何处走进的玉生。   玉生道:“贫道是飞进来的。”   霍皖衣懒怠求证他话中真假:“玉生道长寻我有何要事?”   玉生打量四周道:“你升任了丞相,如今也不见有第二个丞相分你的权柄,怎么你的府邸还这般冷清?既没有婢女,也没有护卫,比之太极观都还要静上三分。”   “我喜静。”霍皖衣道。   “原来你喜静?”玉生饶有兴致道,“那不知在皇宫里将要被赐死的’谢相大人‘喜不喜欢这些静。”   霍皖衣看他一眼,拢紧披风往屋内行去。   玉生跟在身后道:“好罢,贫道可是救下了你三个朋友。”   “嗯?”霍皖衣在廊间停步。   玉生道:“他们被高瑜的人马擒住,交出了证据,却也还是被高瑜下令格杀,真是可怜。”   “你如何救了他们?”   “小小的障眼法罢了,”玉生眨了眨眼,“你相信吗?”   霍皖衣道:“玉生道长看起来就不像是凡俗中人,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不信又如何。”   玉生道:“贫道实在喜欢与霍大人……不,与霍相大人这样的人说话。”   “我大抵会有一段时间离开盛京,”玉生忽而道,“这段时日,还望霍相好好照看梁公子。”   霍皖衣有些讶然他的话语,看向他漠然无情的眼睛:“你来寻我,是想说这件事?”   “自然。”   宫中偏殿。   夜色里谢紫殷一身乌衣,衣摆袖沿的金线映在烛光之间,显出璀璨光色。   他眉间朱砂依然,面色却更显苍白。   心疾加重本就不是好事。解愁有那么几次,很想将这件事告诉霍皖衣。   可对上谢紫殷的眼睛,她便无话可说。而谢紫殷在这偏殿,也本就是在等死。   今日夜深,却是林作雪来此,而在此时,林尚书已小坐了两炷香的时间。   谢紫殷漫不经心地揉捏着绒领细毛,懒倦道:“林尚书有何可惧?当初种种事,不过是我授意的你。要报复也是报复我,怎会真的报复你呢?”   原则现在的朝局已变,霍皖衣做了唯一的丞相,另一个相位空悬着,无人知晓陛下到底属意谁。   而现下霍皖衣还未发作,一众弹劾过他的官员已经是战战兢兢,恨不能哭天抢地,求得霍相大人原谅。   只是霍皖衣自接任丞相以来,便是见首不见尾,除却早朝时候能望上一眼,其余时候根本人影儿也望不见。想要堵住他的轿子,也怕将人得罪的更厉害。   一时间他们是进退维谷,实在没了办法。   林作雪身为头一个大力弹劾霍相的官员,更是吃饭睡觉都坐立难安。   “话……话虽如此,但是谢相大人……我等终归得罪过霍相,若是他念着与您的旧情——”   “林尚书,”谢紫殷面带微笑,意味深长道,“你的意思是,要让霍皖衣不念着与我的旧情,只找我的麻烦便好,是吗?”   “……不不不,下官绝对没有这样的意思!”林作雪连连摇头。   谢紫殷懒懒阖眼,指腹仍在绒领上摩挲,顿了顿,他道:“我也不是什么丞相了。我只是个将死之人,霍皖衣要不要算计我,都是无所谓的事。林尚书要真的害怕,就将我指使你的桩桩件件事都告诉霍相大人,卖他个好。”   林作雪不假思索:“下官岂能做这样的事!”   “哦?”吆吆吆   “下官、下官这就回府,”林作雪道,“今日之事,下官不会再提。若霍相真要讨个公道……也是下官应得的。”他把这份好卖到了谢紫殷面前,随即心神大松,满意离去。   作者有话说:   林尚书:我不敢惹你俩   玉生:就喜欢惹你们所有人 第136章 情字   已得证据,高瑜心中大石落地。   如今他麾下能人众多,把控朝政者亦不在少数,且与他合作的霍皖衣更是官拜丞相,尚无人分权,高瑜可谓是春风得意。   只不过牧州那十万私兵要何时起用,倒也是个难题。   若高瑜不在乎那些“名声”,大可直接起兵造反,取新帝而代之。他也可扯好大旗,为自己的皇位正名——然则,新帝早已非当初的新帝,这些时日来,新帝颇得民心,民间更有流言传闻,言说新帝乃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明君。   这名声传及天下,高瑜再想起兵造反,便落后了几成,怕是难以拢得住民心。   玉生闻听他心中迟疑,一掸拂尘,微笑道:“王爷自不用想该如何起兵——因而如今的朝堂正在王爷掌控之中,从上至下皆有人才听凭王爷吩咐。王爷大可以有另外的选择。”   “另外的选择?”高瑜心中一震。   他看向玉生,那张脸笑意极浅,隐隐显出些高深莫测,好似正合他的心思。   玉生亦了然道:“王爷也想过?”   高瑜道:“但本王觉得此事还是太过冒险。”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王爷又何必担忧?左右谢紫殷也失了权势,朝堂之上,只要霍相大人运作得当,新帝岂会发现其中隐秘。”   高瑜深吸口气,转而问端坐在侧的墨先生:“先生以为?”   “玉生道长所说不无道理,但时机再好,也要有十足把握。哪怕有着九成可能,兹事体大,也不能赌那一成不会发生。”   这也正是高瑜心中惴惴之处。   玉生观他神色,已知他暂时难下决心,转而道:“贫道有个不情之请。”   “嗯?”高瑜问,“何事?”   玉生道:“牧州总该有个主事之人,贫道以为,自张其然死后,牧州迟迟无人总理事务,恐生异变。若是王爷信得过贫道,便由贫道赶赴牧州主事——如果盛京有何要事,贫道也好帮衬着王爷。”   高瑜讶然不已:“你想去牧州?”   玉生道:“这般考量也是贫道深思熟虑多时。”   “这……”高瑜轻咳一声,问,“墨先生以为呢?”   墨先生放下手中茶碗,视线落在玉生身侧,似在看他,却又不像在看他。   “端看王爷的想法。”墨先生道。   然而他们心知肚明。   高瑜这般问了,便必然是心中有所动摇。   其实在墨先生看来,玉生提及这件事的时机太过巧妙,且此人并非完全是王爷的心腹,当真将牧州交予此人主事,难保会发生什么。   但牧州的事派谁去都容易引起王爷的猜忌。   这关键时局,也不能请王爷亲去牧州,错开盛京一日,便可能错失一日良机。   玉生打量着他变幻目光,眯了眯眼。   在高瑜再开口前,玉生主动道:“不如让墨先生和贫道一起去牧州罢。”   “……”高瑜眼前一亮。   墨先生微不可查地蹙眉,再抬头时,神色已平静无波:“墨某并不反对。”   惊雷。   下了好几日的雪,这日夜里,天边骤然响彻雷鸣,不出片刻,滂沱大雨便倾盆而至。   霍皖衣提着药膳走进偏殿时,谢紫殷正在看雨。   千丝万线自夜色飞落,烛灯映耀中,那丝丝雨滴晶亮,从檐下流淌滴洒,打湿了阶下白石。   霍皖衣不喜欢雨。   他避开雨,将伞递到前来迎接的解愁手中,掸了掸衣袖,缓步走到谢紫殷身侧。   谢紫殷似乎很喜欢雨。   看着雨,那双眼睛极为深,似在仔细、认真地端详着片夜色的急雨。   天边黑沉的云层里间或闪烁闪电,伴随着雷声轰鸣,时不时映来的亮光让他们的影子时短时长,眉眼间都如同凝了雨中雾气。   “……夫君,”他坐在谢紫殷身侧,伸手握住谢紫殷发凉的手指,“你在看什么?”   谢紫殷眼神微动,侧首看向他:“看来霍相大人的记性不太好,您何曾有过夫君?”   霍皖衣避而不答:“今日天凉,夫君就别在这廊上坐着了。”   他起身,像是想要将谢紫殷扶起来。   然而谢紫殷不动,他亦不曾用什么力气,只是就着这扶人的姿势,又问解愁道:“相爷有没有用晚膳?”   解愁瞥了眼谢紫殷,还是老实道:“……没有。”   谢紫殷道:“霍相大人,现在的我不是丞相,你这般称呼我,是想做什么?”   霍皖衣将他的手握得更紧:“解愁,传膳。”   “是,夫人。”解愁低着头应话,退步离去。   “你们两个当我已经死了么?”谢紫殷懒懒道,“你唤我相爷,她唤你夫人,我说的话便一句也不算数?”   霍皖衣道:“夫君说什么,我听什么。可如果夫君说的话是错的,我就不想听了。”   他一边应着谢紫殷的话语,一边将披风解下,拢在谢紫殷肩头,顺势细细整理起衣襟。   “夫君要保重自己的身体。”他道,“现在只剩下真辩司和明堂殿两处可审看奏折,我没日没夜,忙得都快没有时间来见你。”   他分明意有所指,可谢紫殷好似听不懂他的委婉暗示:“那又何必浪费时间来见我这个将死之人。”   霍皖衣为他整理衣襟的手指蓦然顿住。   “我会向陛下进言,免除你的死罪。”霍皖衣轻声说。   谢紫殷道:“我罪责无数,岂能说不赐死便不赐死。如此,可是视皇权为无物。”   “我没有弹劾你。”   “是。但我做过那些事,世人有目共睹。”   “只要理由得当,天下人都会忘记这桩事。”   “那你要怎么办?”谢紫殷抬手拽住他的手腕,双眸深深,让人分辨不清里头装着情意还是恨意,“你不做这个丞相了吗?”   霍皖衣答:“我本就不想做。”   谢紫殷道:“哦?这是什么道理。霍相大人四年前为着手中权柄,连杀人都敢,如今分明得了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怎么又开始说胡话了。”   这话语太刺人心,霍皖衣面有薄怒,他眼尾发红地反驳:“我只是不想死。”   “原来是霍大人不想死。”   谢紫殷似是恍然大悟般应着他的话语,忽而起身,低头凑近:“你不想死……难道我就想死?”   他一怔。   恍惚间四目相对,霍皖衣喉中涩苦,竟一时无言。   “怎么不说话了?”谢紫殷微笑道,“霍大人不是很有道理么?你不想死,所以刺我九剑,让我去死。那个时候霍大人怎么不想想,我也许很想活着呢?”   他依旧望着谢紫殷的眼睛,明知该心虚躲闪,却偏偏半点儿也挪开不得。   霍皖衣动了动唇:“……对不起。”   谢紫殷松开他的手腕,退开道:“我曾对霍大人说过一番话。我要你见到我的脸,就想起四年前曾刺过我九剑,想起你是如何杀了我,我要你活受罪,要你痛苦。”   “霍皖衣,我现在累了,不想让我也活受罪,让陛下将我赐死难道不好?”顿了顿,谢紫殷又道,“这样,你我都有解脱。”   轰然响起的雷声将雨声散尽,唯独留着悚然回转的轰鸣,几要响彻大地。   霍皖衣忽而觉得冷。   他喉咙哽咽:“对不起……”   这是他唯一能发出声音的三个字。   谢紫殷看他片刻,侧首道:“现在很好。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得到我想要的。霍皖衣,你以后便无需再想是否亏欠于我。你还彻底了,今生过罢,此后都两不相干。”   霍皖衣没有说话。   解愁捧着晚膳行来:“……相爷、夫人,该用膳了。”   他眨了眨眼,将那几分泪意忍了回去,接过碗碟,佯装无事地笑道:“夫君,今夜冷成这个样子,你身体不好,要多喝两碗热汤暖暖身子。”   说罢,他先走在前面进了屋,给椅子垫上软垫,解愁走在最后面,眼见着他把自己该做的事情都做完,迟疑片晌,往后退开两步,为他们两人留了一方天地。   谢紫殷坐在桌前,目光重新落到他的脸上。   那张昳丽容颜美则美矣,却藏不住重重心事,显现出些许霍皖衣不该有的脆弱。   谢紫殷忽而道:“你今日又为我做了药膳?”   霍皖衣闻言,颔首道:“是。”   他并不意外谢紫殷知晓这桩事——自他们重逢,他便再也不觉得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他。   从前他一眼望出喜怒哀乐的人。   如今已是他猜测千万次,也未必能猜中一次心事。   谢紫殷道:“知道我为何会这样对你吗?”   “为什么?”他似心知肚明般发问。   天边隐有闪电破空,雨水流过窗棂,留下飞溅银珠般的光色。   屋中一瞬静寂。   谢紫殷仍在看他。   良久,谢紫殷微笑道:“因为你爱我,所以我活着既是你的幸事,亦是你的不幸——而因为我爱你,我才这么恨你。”   恨他四年前想得太多,也想得太少。   他们当年都太过年少。   始于钟情,却输给轻狂、骄傲,以为世间诸事,不看是非对错,只凭有情无情。   而情之一字——最不真切,最无用处。   不让人快意,只让人痛彻心扉。   作者有话说:   _(:з」∠)_ 第137章 惩罚   第二日天色蒙蒙,廊外雪虐风饕。   一夜银河倒泻般急雨落尽,风儿吹折枝桠,朽断枯草,有些陷在泥雪之中。   霍皖衣昨夜未曾离去。   他合该走的,以他如今的身份,着实不应该留宿在宫中,更不该留宿在“软禁”着谢紫殷的偏殿里。   可他昨夜坐在灯烛明光之下,一眼望进谢紫殷深不见底的眼睛。   他舍不得离去。   人生在世,究竟能过活多少时日,都是未知之数。他与谢紫殷之间,更是过一日,少一日。   他念及这种种,无可说动自己离去,便顺势留宿在偏殿。   谢紫殷也未逐客。   风吹得急切,霍皖衣睁开眼时,正能看见窗外雪景,粉妆玉砌。   直至此时谢紫殷才道:“霍相大人该走了。”   霍皖衣动了动唇。   可自己能说什么呢,霍皖衣不知如何开口。   他们昨夜同床共枕,却似相隔千里,泾渭分明。更无从亲近。   以至于有些以为能在意乱情迷时解开的心结,也变作了死结——当真没了退路吗?霍皖衣难以决然。   只现下谢紫殷下了逐客令,他不得不动身下床,抿着唇,将衣物一件件穿回去。   “……夫君,”他声音里带着些将醒未醒的懒,“我还会来见你。”   谢紫殷看他片刻,不置可否。   霍皖衣又道:“我会多准备一些药膳,解愁会代我好好照看你。”   谢紫殷便含笑道:“说这句话时,你不觉得很令人生厌吗?”   他的目光静静落在谢紫殷的脸上。   那人俊美无双,举世难得,若真要厌恶谁,那被其所厌的,怕是要肝肠寸断。   然而霍皖衣也只是微笑。   他道:“总归夫君也恨我,再多讨厌我一些,也无妨。”   ……他不在乎那么多。   他只想要谢紫殷活着,亦或者该说,他不想让谢紫殷就这样死了。   若折磨他当真让谢紫殷觉得快意,那他愿被他折磨千百次。   但是谢紫殷不快意。   他受他折磨,只看到谢紫殷和他一样的在痛。   论“折磨”、“报复”,人世间千万种法子,一一炮制,也能让他生不如死,悔恨终生。   可谢紫殷将话说得再狠再绝。   他也能从刀尖之上,尝出一点点甜。   那甜意支撑他一直走向谢紫殷,走到谢紫殷的身前。   他想给谢紫殷想要拥有的所有东西,但他更想要谢紫殷觉得快意轻松。   四年前他们过得太苦太累,彼此又有着一千四百多天的空白。那漫长的岁月河流中,他们各自遇见什么人,看到什么事,都无从与对方相说。   他心一如往昔。   只是他往昔的“真心”于谢紫殷而言,几如魔鬼,虚伪至极。   可自己是否真心,是否在乎,霍皖衣心知肚明。   他不能反复提起自己心中所思,因则他犯过错,哪怕差之毫厘,也是失之千里。   他决意让谢紫殷真正快意。   到了那个时候,他究竟有何下场,他都甘之如饴。   方断游等人伤得颇重。   养伤期间,方断游对高瑜的为人十二分的不耻,常常破口大骂,言说高瑜这辈子都做不成皇帝:“就这个气量,我村里的王员外都比他大度!”   说起王员外,方断游便讲起以前生活的村子,将那王员外曾如何如何对他,如何如何刻薄乡里的事抖落了个干干净净,末了再感慨一句,“高瑜连他都不如”。   在当时,方断游以为自己是死定了的。   他倒没有多害怕因此而死,只是觉得连累了章欢,没有的良心也隐隐作痛。   ——好在章欢的伤势是他们三人中最轻的。   被划了两刀,便不曾受下第三刀,他就惨了,因着那位神神秘秘的道长略施小计,那原本该扎在心口的刀偏了,直接扎在方断游的腰上。   那要杀他的人也更心狠,扎一刀还不够,竟还又下了一刀。不过障眼法仍在,那刀便扎在了方断游的屁股上。   方断游嘴里哎哟哎哟,心里骂得那人是狗血淋头,恨不能翻身站起当场报仇。   但他还得装死。   是以方断游再睁开眼时,第一句话就是骂人。之后的每一日,他都要留半个时辰的时间骂高瑜冷血,骂高瑜小气。   然后再追忆自己行走江湖遇见过的诸多奇事。   章欢每日都会来探望他和孟净雪。   不出七日,孟净雪伤势初愈,能可下地走路了,便直接去见了霍皖衣。   故人相见本该寒暄一二,只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说来微妙,真要寒暄两句,反倒显得尴尬。   孟净雪便坐在桌前,自斟自饮道:“我听说许多你的事情。”   霍皖衣道:“我的事已传得天下皆知?”   孟净雪道:“至少在盛京,霍皖衣霍三元,确实是茶馆说书人的口中常客。”   霍皖衣笑了笑:“他们说我什么?”   孟净雪答:“说你与谢紫殷之间结下仇怨,他动用权势迫害你,你刚直不阿、趁势反击,竟也将他弹劾罢免,作了阶下囚。自己取而代之,成了新任丞相。”   “孟公子若是去茶馆说书,想必很能挣些银钱。”霍皖衣道。   孟净雪看他一眼,试探道:“这些应当都是真的?”   霍皖衣道:“是。”   “你们因何反目?”孟净雪似有不解。   霍皖衣道:“也许从未好过,又何来反目一说。”   孟净雪道:“可你现在不止要担忧这桩事。忠定王意图谋逆,豢养私兵,时间越是长久,时局便越不利。趁此时机,最好能阻止了他。”   而霍皖衣身为高瑜如今的“幕僚”,地位超然,远胜朝堂官员。   如果要有人设计陷害,唯有霍皖衣能做到九成把握成功。   至于霍皖衣和谢紫殷纠缠的那些“前世今生”,未到至极之处,便都要容后再说。   他之思绪并不过分。   只是霍皖衣听懂他的言语,到底觉得怅然。   霍皖衣想:孟净雪以为我该是顾全大局,为着江山社稷而舍弃自我的人。   可霍皖衣从来不是这种人。   他将自己置于人世间的第一位上,其余诸事都需排在他身后。   唯有谢紫殷不同。   他难说自己是否将谢紫殷看得最重,却明白若是谢紫殷死了,自己也不能独活。   他们纠缠不休,不得尽头。   当理智无用时,也就剩下感情左右自己的思绪。   但高瑜的事不能搁置。   霍皖衣翌日去王府拜访高瑜,顺势提及现下的朝局,正能襄助高瑜完就大业。   高瑜面上不显,心中暗喜:霍皖衣终究要奉本王为主。   他这般想着,嘴里道:“霍相的意思是……本王很快就能取而代之,做这江山之主了吗?”   霍皖衣道与他隔着几步距离,闻言道:“王爷韬光养晦多年,一忍再忍,此时终得柳暗花明,岂能浪费这大好时机——依霍某看,朝堂现今也有高官为王爷把控局势,谢紫殷不在,刘冠蕴也辞官,新帝的左膀右臂尽数而去,自是痛打弱点的时候。”   高瑜道:“那依你所见,本王该如何运作?”   霍皖衣静默片晌,淡淡道:“逼宫。”   此棋冒险至极。   高瑜不敢妄下决心,哪怕他在听到这两个字时,就已十分动摇。   高瑜道:“此事本王需仔细想想。”   霍皖衣也不逼他立时做抉择,只道:“王爷的确要好生思量,只不过时日拖得越久,便也夜长梦多。”   更多的话,霍皖衣没再说出口。   但心里知道:高瑜会应承我的计策。   因为高瑜不愿再等。私兵的事瞒一时可,瞒一世又算什么?霍皖衣更不能等到高瑜走投无路,非要起兵造反的时候。唯有他们先行出击,才能让高瑜措手不及。   这一步棋于高瑜而言是险中又险,但于他们而言,却是个绝佳之棋。   两日后黄昏,霍皖衣又提着药膳走进偏殿。   间或明亮的夕阳光辉洒在他的身上,将他披风边沿的绒毛勾出金色浅光。   他如同发着光,一步步行到谢紫殷身侧,照旧伸手握住谢紫殷的手指,以这几分温热,去暖那十指的冰凉。   殿外不见飞雪,但素色依依,霜寒如旧。   霍皖衣道:“谢紫殷。”   他直呼其名,坐到谢紫殷旁边,一起看着殿外雪景,廊下金雕红柱。   “你会恨我多久?”他问,“只是这一生吗?”   谢紫殷没有看他:“你希望是多久?”   霍皖衣道:“我希望你不恨我。”   谢紫殷道:“这般希望不如不曾有过。”   霍皖衣深吸口气,呼出的白雾散去,他说:“但人在世间,总该有个指望。”   “如果夫君觉得我太贪心,那能不能指点我一句,”他看着谢紫殷的侧脸,认真问起,“有没有……原谅我的可能?”   说到这句话时,霍皖衣有些心焦。   他想:我其实不是想要得到谢紫殷的宽恕,我知道我有错,但我想要他不因我的错而痛苦。   ……他比谁都清楚。   谢紫殷如今的报复,讲说是报复,却与自毁无异。   若他对谢紫殷没有一点儿真心,那谢紫殷的种种行径,所图报复,都只是镜花水月,半点儿不能动摇他的心绪。他又怎会因此痛苦、后悔,感到绝望。   归根结底。   还是因为谢紫殷爱他。   这与其是在惩罚报复他,不如说,是在惩罚报复时至今日,还会对霍皖衣心软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谢相:他爱我   霍美人:他爱我   莫少:你俩就说你俩要咋地吧 第138章 离京   一日晴天,谢紫殷在叶征的授意下离开了皇宫。   从前有多风光,离去时便有多寂寥。   长长的宫道上只有谢紫殷与解愁两人的背影,叶征站在门前眺望,直至再也望不见他,才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去。   叶征并不是真心想要“赐死”谢紫殷。   他盛怒之下做的决定,也并非出自本心——说到底,那都是谢紫殷自己想要的。   而叶征强留他这几日,为着扭转谢紫殷的心意,也是对霍皖衣三番两次进宫之事装作不见。   谢紫殷不能死。叶征回去的路上想着。   至少谢紫殷不能死在现在,也不该因为这样的理由而死。   世人轮回,讲说“生老病死”,多少人寻求长生不老的秘法,又有多少人为着永生敢于做人神共愤的恶事。   谢紫殷尚年轻。   他合该有坦荡前程,见识浩大天地,委实不该受情爱之束缚囿困于此。   ——但叶征知道,谢紫殷将真心给得太多,又给在人一生最骄傲的时候。   于是一分的痛也是十分,两分的情也是十分。   就如同自己怀念叶忱时。总会觉得——我竟一次比一次更想他,更不舍他。   人怕失去。   正因叶征彻底失去了叶忱,他才体悟到谢紫殷的痛苦,知晓这样一个惊才绝艳、骄傲至极的人,决不能轻易放下这些痛苦。   这既证明他从前的无能为力,亦让人清楚意识到,那是曾经。   而曾经最遥远,触碰不得,也回不去。   霍皖衣得知这个消息时相府已彻底人去楼空。   他站在长街上,左右人群喧嚣,而他却觉得自己无处可去。   他能去哪儿?   谢紫殷又会去向哪里?   他们初识于盛京,这也是谢紫殷的故乡。难道谢紫殷打算就此离开盛京,彻底与他一刀两断吗?   霍皖衣意识到这个可能。   他心烦意乱,快步回到府中,扶着院中石桌吐了场血,头脑浑噩昏沉,不知天日。   高瑜逼宫的事情迫在眉睫,他有心寻人,也不敢闹得太大,平白引高瑜猜忌。   于是霍皖衣想:我还是顾全了大局。   他终究变得和以前不同。   可这种变化如是说“成长”,那他所付出的代价,委实大了些。   梁尺涧再见到他时,是在三日后的朝议上。   彼时丞相大人站在最前方,无人能看清他的神情,也无从得知他是憔悴心焦,还是欣喜若狂。   然则梁尺涧与旁人想的都不同。   梁尺涧看到他的背影时,第一个想法即是——霍兄单薄了许多。   散去朝议后,梁尺涧落后他半步跟着他离开,踏出宫门,压低的小轿等在一旁。   梁尺涧唤他:“霍兄。”   他便转头问:“梁兄有什么话想说吗?”   ——他的确憔悴了。   梁尺涧看到他往常昳丽无双的容颜,竟已渐似一株将即衰颓的花。   梁尺涧迟疑片刻,道:“霍兄……憔悴不少。”   霍皖衣笑了笑,也唯有此时,他才展露出一如当初的艳色。   那身官服已将他惊艳世人的容貌掩下。   旁人见到他,便先见到他一身红衣,看出他的身份地位,自无人再多看他的脸。   但梁尺涧和旁人是不一样的。至少,他们还算是朋友。   是朋友,所以梁尺涧能心安理得去看他的脸,也才能看出他不如往常,而是透出一种令人心惊的疲惫。   他们同乘一轿。   谢紫殷离宫的事不是秘密,但去向为何,却不为人知。   梁尺涧坐在轿中,眼看着霍皖衣神色不佳,叹了口气,又道:“你有何打算?”   他眼神微动。   至多答了句:“过一日算一日罢。”   之于往后如何,又该怎般过,霍皖衣心底实则没有什么想法。   梁尺涧叹道:“你们两人,真是让人不明不白。”   “莫说你不明白,就连我自己也不明白。”霍皖衣捧着手炉微微眯眼。   他和谢紫殷之间太难说个结果。   四年前的那桩事,到底是他做得太过。他不问谢紫殷一句愿不愿意,就这般随心意决定谢紫殷的生死,怎能说是他做得对、做得好?   正因如此,谢紫殷才会在四年后也让他尝一尝这种苦。   求路无门般绝望,他现在品尝到了,可是在四年前,这种绝望已被谢紫殷品尝过许久。   而四年前。   谢紫殷还受了他九剑,被他抛进冰冷的渭梁河里。   每每想到这里。   他便痛彻心扉,不能自已。   梁尺涧道:“你不打算寻他?”   “我不知该往何处去寻,”他说,“且近些时日,会有一桩大事发生。”   “怎样的大事?”梁尺涧问。   霍皖衣道:“高瑜将要谋反。”   梁尺涧悚然道:“忠定王有心谋逆?”   “这桩事若是梁兄想要知道来龙去脉,需得说上许久时候。”霍皖衣抚着手炉,长长出了口气,又道,“其实玉生道长也在其中谋划了不少。”   梁尺涧一怔。   “这与玉生也有关系?”着实惊诧。   霍皖衣颔首道:“玉生道长实乃高瑜的心腹——不过也许并不恰当。以玉生道长所言,他和高瑜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然则梁尺涧不可置信道:“怎会如此。”   玉生再怎般不说人话,满口谎言,于梁尺涧而言,那也绝不是个会助纣为虐、鼓动他人谋反的恶人。   那人身处红尘,却自有一派洒脱意味,好似与这尘世全无关系。   如今乍听此言,梁尺涧委实心惊。   霍皖衣劝道:“梁兄不必忧虑,玉生道长一生都在求及真道,与高瑜合作,想来也是一时权衡。因而若无他相助,高瑜谋逆一事,还不易被我说动。”   “被你说动?此话怎讲?”   霍皖衣低低道:“高瑜想要取而代之,我便劝他此时是最好的时候。可是玉生在牧州把控他在盛京之外的势力,留存盛京的势力,则易成陛下手中把柄。我认为,此时若谏言他逼宫谋反,高瑜必然因近些时日的大小事务蒙蔽心神,自会动摇。”   他又想:高瑜的确动摇了,也将应承我的建议。   梁尺涧深深吸了口气。   “霍兄真是胆量无匹,”梁尺涧苦笑道,“不知有什么事,是我能相帮?”   霍皖衣道:“将此事告知刘相罢。无论他是否身居其位,也该知晓这桩事。”   梁尺涧道:“我觉得你话里有话。”   “是,”他看一眼梁尺涧,微笑道,“刘相辞官归隐,既是为着刘氏,也是为着这桩事。他合该知道此局进行到何种地步。”   梁尺涧拢了拢披风,忽而道:“我原本以为表叔公是为着谢相大人才会辞官归隐。”   “哦?”霍皖衣挑眉。   “可我后来转念一想,这怎有可能?表叔公不是糊涂官,也从不畏惧什么’权势‘。谢相大人能说服他,只意味着谢相给出了恰当的理由。他辞官归隐是做好事,而非做坏事,这才是表叔公会主动请辞的缘由。”   梁尺涧道:“你今日一说,我便醒悟了。原来这桩事,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现在知晓也不算太晚,”霍皖衣道,“梁兄若有心,我也可将此事详尽告知,绝不隐瞒。”   “如此,便温上一壶茶,霍兄来我府中慢慢说罢。”   霍皖衣顿了顿。   他想:梁兄在担忧我会伤神太过,才会提议去他的府上坐饮热茶。   他于是还是微笑:“恭敬不如从命。”   马车停在盛京郊野,谢紫殷遥遥看山上白雪,皑皑如云。   解愁问他的话语他一概不答,只钟情于看那片山。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而道:“我和霍皖衣初识时,是在一片桃花林中。”   “那时春季,草长莺飞,山清水明,世上风光竟能如此秀美。”   只可惜——   谢紫殷想,只可惜后来,大雪漫天,盖住了所有他们曾一同看过的风景。   于是他失去那两分温情暖意。   被刺下九剑。   剑锋当然很冷,可冷不过他破碎的心。那一刻,他感觉整个盛京的寒风都灌进了他的身体里。   如果心真的会破洞,那他心痛而死,也是寻常。   可他偏巧活着。   身中九剑却不曾留下隐患,从渭梁河中被救起,他竟还能提剑伤人——自始至终,唯是罹患心疾,才让他变成如此,性命堪忧。   但是谢紫殷望着山巅,他想:我其实并不愿意去死。   如果他真心想要死,那怎么都死得。怎会用这样的方式?   他还是想折磨霍皖衣,可又不知怎般是好,要怎样才能让霍皖衣记住这份痛,又不因这份痛心灰意冷。   想到这里,谢紫殷又想:我还是太宠他。   可这种话说给谁听都不好。   他叹息着道:“回马车上罢,我想离开盛京,出去走走。”   解愁问:“如果夫人要追寻您的下落呢?”   “……他不会来追寻我的下落,”谢紫殷道,“高瑜即将谋逆,他怎会有时间来找我?”   解愁有些不解:“可是相爷的身体——”   “你觉得我的身体比之江山社稷更重要么?”谢紫殷含笑发问。   解愁张了张嘴。   她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好回答。   然而谢紫殷并不因之发怒,反而又道:“走罢。这盛京的桃花林,想来,也要明年才能看到了。”   作者有话说:   叶征:你礼貌吗 第139章 惊梦   高瑜到底做了决定——与其葬送大好时机,拖得前程无望,不如下狠心拼上一把。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自先帝临位,高瑜隐忍至今,早已有与皇权叫板的底气。   只是他看似鲁莽,实则心思深沉。   对于“逼宫”一事,每每念头升起,都会被他扑灭。   高瑜不惧冒险。   却也希望这冒险并非是浪费时间。   翌日,天色晚,夜幕漆深。   自宫中传出数道禁令,一时间长街上不见人影,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四处静谧,好似独成一方无声天地。   高瑜带着数百皇宫禁卫,在宫墙内如入无人之境。   他一路疾行,当先走进天子寝宫。   亦有官员紧随其后,进殿后站立在侧,俨然将高瑜奉为首领。   逆臣贼子,造反谋逆——高瑜自当被认作是“首领”。   他双目清澈,好似稚童,胸腔中燃烧着的却是熊熊野心,无底贪欲。   叶征就站在寝宫内,一身龙袍,并非是夜深惊梦般浑噩模样,反而眼神清明,神态自然。   高瑜深深看了许久,终究道:“陛下,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时候相见。”   这是再虚伪不过的话。   叶征想:他果然和高氏没什么两样。   叶征又道:“是吗?忠定王若是想不到,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高瑜道:“我来这里自是为了给陛下排忧解难。”   “排忧解难?”叶征挑了眉。   高瑜道:“陛下称帝以来事务驳杂,桩桩件件皆非易事,臣心痛陛下,自当为陛下分忧。”   叶征问他:“忠定王所说的分忧,就是将朕取而代之吗?”   天子并不避讳说这种话。   寝宫内一时死寂。   高瑜神色微动:“陛下倒是直白。”   叶征道:“如今形式,朕又何须委婉。大理寺卿——你说是吗?”   天子转而看向站在高瑜身后的人影。   大理寺卿在这般气氛中骤然被帝王唤出,双膝一软,全然不受控制般跪倒在地。   他脸上顿时冷汗尽出,低着头,宛如被人扒光了衣服示众,又气又羞。   叶征有些讶异:“卿怎么这般作态?朕不过是随口一问,卿便如此形容,原来卿也有羞耻之心啊?”   天子每说一句,高瑜的脸色就沉郁一分。   等叶征把这讽刺之语说罢,他狠狠瞪了大理寺卿一眼,冷声道:“陛下直到现在也是巧舌如簧。”   “哪里哪里,”叶征微笑,“是忠定王不愿开门见山,朕自然要多说些话。”   “开门见山?”   “难道事到临头,忠定王也还未下定决心?”   “岂会。”高瑜的目光从叶征脸上扫过,双眉不觉微皱。   被闯入寝宫的天子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而他这个“真龙”,竟有些心虚气短,心神不安。   不该如此!   高瑜心想,他是受了叶征的影响,实则他才是真正手握大权,能左右他人生死的赢家。   在这寝宫内,叶征不过是鱼肉,他方为刀俎。   高瑜定了定心神,粲然一笑,道:“既然陛下想要本王开门见山,本王直说便是。”   “叶征,”高瑜直呼帝王名姓,已视同不敬,“这个皇位,应该由我来坐!”   掷地有声。   匆匆赶来的林作雪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寝宫之外,脸色煞白。   又过片刻,得到风声的诸位官员也赶至寝宫。   高瑜摆了摆手,禁卫们便撤开长枪放行。   “诸位大人来得正好。”高瑜脸上带笑,悠悠道,“我正向陛下说,这个皇位理应是我来坐。”   “诸位大人以为呢?”   他问询出声,目光意味深长。   “林尚书。”他又点出林作雪来,温声追问,“你身为礼部尚书,最是明白这天子尊位非凡人可及,你说,我与陛下相较,谁更有真龙之相?”   林作雪脸色苍白至极,迟迟未能言语。   高瑜微微眯眼,又将目光移转到另一位官员脸上:“你说呢?”   天地雪意冷沉。   囚禁先帝的暗室中不见风雪,一如初春温暖,火光映在霍皖衣略显憔悴的面容上,依然照出他几分迤逦艳色。   他看着老态尽显,苍老至极的先帝。   听先帝说:“霍卿,你变了不少。”   霍皖衣想:这很像当初。   像当初的陛下,与当初的霍大人。   好像从前的事都不曾发生,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噩梦。   他们还是“君臣相得”的君与臣。   仿佛眼前垂垂老矣的老者,还是当年威严的帝王。   可这到底不是当初。   他说:“你也变了许多。”   他不称他为“陛下”,态度平和。但先帝听着“你”字从他口中说出,也可谓是百感交集。   变了,确然变了。   无论是高氏帝,还是霍皖衣,由利益联结的绳索,终竟一日断裂、崩塌。   于是二人都改换面目,陌然不识,恍如从未见过。   先帝叹道:“哪知霍卿与朕,竟至如此地步。”   “霍卿啊,”先帝那般亲切地唤着他,“再一次背叛、出卖谢紫殷的感觉,是否与四年前相同啊?”却问着极锋利的话。   霍皖衣想:他在故意激怒我。   而他从不会被言语激怒。   霍皖衣道:“我现在很好,我也没有再背叛谢紫殷。”   先帝道:“是啊,你是没有再背叛他。”   如同心似稚子,先帝的声音里带着浅淡笑意,仿佛只是与霍皖衣在说说笑笑:“可你还是背叛过他一次。霍卿,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一次不忠,百次不容。”   霍皖衣睫羽微颤。   他说:“那就不劳烦你挂心了。就算百次不容,那也有千次、万次。终有一日,是容得下的。”   “可如果万次也不容呢?”   霍皖衣道:“那也是我与谢紫殷之间的事。”   先帝道:“说得也是,只可惜当年的事情已是木已成舟,霍卿,要是当初你不曾动手,又何来今日的千次、万次。”   霍皖衣看着先帝浑浊的双眼。   有那么一刻,他好像回到当初,在阵阵雷声中应答帝王的问话,猜测帝王的心绪。   可那只是当初。   他已不用去猜测先帝的任何话语。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回答。   于是他回答:“可是如果当初我不动手,那我能否活着,也是未知之数。”   先帝轻声叹息着:“你未必没有机会。”   霍皖衣道:“你不会给我机会。”   先帝道:“你怎么不求一求朕?”理所当然般,先帝又追问,“以你当初的功绩,你只求谢紫殷一个人的命,朕又岂会不允?”   先帝说得认真。   霍皖衣深深看着他,看他行将就木、暮气沉沉。   霍皖衣道:“你觉得今时今日,我还会相信这种话?”   先帝了然:“你不信。”   “是啊,你怎会信呢,”先帝又道,“四年前你就不相信。”   “只是霍卿,这四年来,你是否十分痛苦?”   霍皖衣道:“为何要问我。”   先帝道:“因为朕想知道,总是在朕眼前低着头,很是谦恭的霍卿,是否也会在心中盼着朕死。”   霍皖衣轻轻笑了笑。   他说:“我从没有想过这件事。”   先帝着实有些讶异:“为什么?”   霍皖衣道:“就算你立时死了,已然发生过的事,也终究不会改变。”   先帝道:“那便一丝一毫也不盼着朕死吗?”   霍皖衣道:“何必呢。”   他又想:无论先帝活着还是死了,当年也好,现在也罢,到底都是他与谢紫殷的事。   先帝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端详了片刻,先帝忽而道:“你恨朕吗。”   霍皖衣道:“你曾待我不错。”   “何以见得。”   “若无你,或许我还在世上某处不得归宿,不见河山浩大,不见天地无垠。”   “我也许就此死了,也许从此困于一隅,倍尝苦痛。”   他告诉先帝:“所以我不想说恨你,也不愿说我不恨你。”   断剑已横在叶征的颈前。   叶征曾面临数次生死危机。   那时他是罪人,是先帝不容于世的污点、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的绊脚石。   这却是叶征登基为帝后第一次被人刀剑相向。   他似笑非笑,视线从跪倒在地的官员上一一扫过,将那种种神情看得清楚分明。   叶征道:“你以何理由将朕取而代之?”   高瑜神容冷肃,一字一顿道:“高氏!”   “高氏?”叶征失笑,“你为的是高氏,还是自己?”   高瑜眯了眯眼,对叶征这泰然无匹的姿态很是不悦。   高瑜道:“叶征,事已至此,你何不束手就擒。”   叶征道:“朕身为天子,岂会束手就擒。高瑜,枉你封号忠定,内里竟是如此狼子野心。”   高瑜仰起头,大笑出声:“什么狼子野心!只要我做了皇帝,我即是公道,我便是国法!狼子野心又如何,届时天下人只会说朕有勇有谋!”   那双眼忽而盯视叶征。   高瑜道:“就同你一样!谋朝篡位,反倒成了什么明君,哈,简直贻笑大方!”   高瑜话音甫落,跪伏在地的官员们神情骤变。   ——却不是为着他的言语。   而是那当今天子,笑意盈盈道:“是吗,你谋逆在前,朕篡位在后,真要追究个前因后果——高瑜,你才是罪大恶极的逆臣贼子!” 第140章 败象   “胡言乱语!”高瑜神情凛然,大喝出声,“本王一心为我高氏江山,与你这不正声名,窃盗朝纲的人,根本无需相较!”   叶征冷笑:“是吗?你为高氏江山,可高氏江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朕窃盗朝纲?天下间岂有高氏帝这般亲小人、远贤臣,残害忠良、栽赃能臣的纲常?!”   他气势惊人,凌然高绝,令高瑜不由得退了一步。   “你——”   “你说高氏江山!”他打断高瑜将要出口的话语,字句铿锵,“也该问问那些蒙冤而死的忠良,被构陷牵连的官员,问一问天下悠悠众口,问一问世间道理,可曾有欢馋臣、痛百姓的好、皇、帝!”   高瑜面色大变。   梗阻颈前的断剑隐有颤抖,叶征神色平静,只用两指夹住交锋,那断剑竟轻易被他推开。   众人错愕不已,眼看着本挟持着帝王的人面色发白,手臂颤抖,眼眶反而通红一片。那人双膝发软,跪倒在地。   叶征不战而胜,那把剑的主人已不能再挡住这个帝王。   叶征一步步向高瑜走去。   他问:“你现在告诉朕,高氏江山,算是什么?你高氏,又算什么东西?!”   高瑜退了一步。   他又问:“高氏帝刚愎自用、多疑猜忌、残害忠良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你是否和高氏帝一样,踩着累累白骨、忠臣血泪,享受荣华富贵?!”   高瑜又退了一步。   叶征居高临下地看向那张抖颤着双唇的脸。   他语声沉沉:“你身为王爷,蒙受天子恩泽,血脉相亲,你意欲谋反,视为不忠。你身在高氏,享尽高氏荣华,却在高氏覆灭后,借高氏旗帜行谋逆之事,视为不孝。”   “你身居高位,不为百姓谋福,身为高氏遗脉,不为家族赎罪,更妄图谋逆,视为不仁。朕登基以来对你从无置喙,保你荣华富贵,允你延续高氏香火,你却指责朕是乱臣贼子,此为不义。”   叶征目光沉静,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他发问——   “高瑜,你回答朕,你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自私小人,何以取而代之,做这江山之主?!”   高瑜轰然瘫坐在地。   林作雪见状,终于有了气力,站起身扯开嗓子大喊:“你们还看着干什么?!还不把这反贼抓起来?!”   数百禁卫垂首不动。   叶征看向他们。   目光所及之处,无人与他对上视线,只留着颓然身影,静静伫立。   叶征冷声道:“你们投入高瑜麾下,与他一同谋反叛之事,会有怎般下场,自己应该心知肚明。”   他缓步走出大门,站立于玉阶上,丰姿玉骨,不怒自威。   “今日若高瑜功成,尔等能活几人?高氏帝执掌天下之时,他谋逆反叛,却有谋无勇、瞻前顾后。朕杀了高氏帝,取而代之,他亦谋逆反叛。”   “高瑜,”他忽而回头,问,“张其然张大人——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   高瑜神情灰败。   梁尺涧手握兵符,冲进寝宫,高举右手道:“陈将军已至,你们还不束手就擒?”   众人面面相觑。   须臾,大理寺卿忽然扑向高瑜,涕泪横流道:“王爷……我们输了!!”   “不、不……”   高瑜摇首喃喃。   又有人裹着风霜踏来,剑尖点地,露出文子卿的脸。   文子卿跪地道:“陛下,罪人一至十六均已伏诛。”   这声音从高瑜耳边轰然炸响。   输了、输了!这次是真的输了!   两方牵制,分而除之,自己堵上所有押注的胜局,竟是一盘死棋。   从刘冠蕴辞官归隐开始,这棋局就已然在引他入瓮!   高瑜目眦尽裂,狠狠瞪视着梁尺涧手里的兵符。   若是不顾名声,以十万私兵起兵造反——自己何至于被一个无名将军的人马压制得不得动弹?!   叶征看来,微微一笑,走回寝宫之中。   他淡淡道:“高瑜在牧州豢养有十万私兵,证据确凿,着梁将军领兵——”   “陛下!”   梁尺涧忽而唤他一声,跪地道:“牧州之事,臣与霍相大人的友人已在襄助,若此时出兵……恐有事端。”   “友人?”叶征恍然,“是说太极观的玉生道长?”   玉生——   “他骗我!”   高瑜大喝出声,气血上涌时眼前一黑,赫然栽倒在地。   当夜。   先帝高氏溘然长逝,数百禁卫血流寝宫,赤色染雪,深宫内无声无息平定了一场动乱。   雪意深。   刘冠蕴坐于桌前,叹道:“此事毕,你不留在盛京,是想去何地?”   霍皖衣道:“天大地大,一处处都去得。”   刘冠蕴道:“你想去寻谢相?”   “是。”   “若他不想见你,你岂不是有心无力?”   霍皖衣笑了笑。   诸事已毕,高瑜伏诛,先帝离世,他神容却不见轻松,仍有两三分憔悴,将艳色掩去。   “总会见到的。”他笃定。   刘冠蕴问:“何以这般笃定?”   霍皖衣道:“直觉。”   “不管如何,”刘冠蕴给他倒了杯茶,“都要再回盛京,与尺涧品茗观花,不负你与他之友情。”   “……”   霍皖衣沉默片刻,笑而不答。   他想: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勤泠飞雪霜白,却比盛京多一分暖意。   谢紫殷的马车驶入城中,车辙如线,被落下的雪掩去痕迹。   解愁道:“没想到勤泠风景盛美,这般别具一格。”   比之盛京繁荣辉煌,巍峨贵气,勤泠更似飞金流华般的名胜之地,亭台楼阁间巧夺天工。   谢紫殷浅酌一口热酒,淡笑道:“勤泠州美名在外,天下人无不向往。今天你能得此一晤,也是缘分。”   解愁闻言,却放下窗帘。   “相爷,”她道,“夫人真的会来勤泠吗?”   谢紫殷笑而不言。   马车行至莫府阶前,来往行人或有驻足,踮起脚,伸长了脖颈,也只见莫府的主人面带笑意迎了出来,一道人影随之落下马车,翩然而入。   谢紫殷就此住进了莫府。   他赏雪,看月,钟情看枝桠厚雪,面上总带几分薄然笑意。   若单单看他模样,只会以为他是哪一个世家走出来的公子,正于红尘逍遥自在。   莫枳有心打听他为何要在勤泠住下。   话至嘴边,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在盛京发生的桩桩件件,亦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隐秘。   忠定王谋逆不成,业已伏诛,这则消息传至天下,委实也让许多人惊愕了几日。   盖因忠定王从前也还是卖过几分好名声。   名声好,便有民心。只不过时日长久的好名声,民心自然声势浩大——而高瑜此人,说有民心,却要得不够,得过一回便再不来过,世人记他的好有两分,记别人的便有三分、四分。   是以高瑜多年来积攒的那些好名声,也早在这些年里被他耗了个干净。   说不准是为着什么。   也许是因为自己以为胜券在握,便不再忧虑自己是否拥有着“民心”。   无论是何缘由,高瑜已死,谁人也不能猜出他心中究竟是怎般思索。   闲来无事,莫枳温了一壶酒,坐靠在廊柱前,和谢紫殷并肩而坐。   “喝酒吗, 谢兄?”他笑问。   这声称呼不可在莫在隐耳边响起。但只有他们两人时,莫枳也就是这么唤谢紫殷。   在他看来,谢紫殷以后是不是丞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谢紫殷不是丞相,他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虽不亲近,却也无需太过漠然。   是以莫枳在三日前壮着胆子唤出那声“谢兄”,却未被谢紫殷否认时,他便心安理得,从此张口闭口都唤着谢兄二字。   莫枳想:要是当初在盛京的时候谢兄也这么好说话,我们两个指不定也会做个知己朋友。   但这种话说出口就显得狂妄。   谢紫殷看廊外飞雪,听他问话,淡淡反问:“是烈酒?”   “不算烈酒,”莫枳道,“但香气醇厚,确实是好酒。”   谢紫殷颔首道:“那容我满上一杯。”   莫枳道:“我来就好。”他执着酒壶为彼此斟酒。   一杯送到谢紫殷身前,一杯自己捏在手中。   莫枳问:“勤泠与盛京的雪应是同样,谢兄为何还要在此处看雪?”   谢紫殷道:“我此刻在勤泠,于是我看勤泠的雪。纵然雪色相似,我身处不同风景,心意也就有所不同。”   莫枳想: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耻上问:“那谢兄现在的心意是什么?”   谢紫殷微不可查地笑了笑。   谢紫殷反问他:“你可知雪有多冷?”   莫枳满头雾水地问:“有多冷啊?”   谢紫殷道:“刺骨的冷。冷到你感觉不到自己有多冷。”   “……这么冷,”莫枳总觉得谢紫殷话里有话,他皱眉道,“所以你为什么还要看?”   “因为我冷过了。”   谢紫殷含笑道:“四年前,我尝过深雪河流之下的冷意,说是冷,不如说是痛。痛得已经不知那是冷还是热,到底痛到什么地步。”   “所以我现在看雪,我即在想,我不喜欢雪。”   莫枳抿了抿唇。   他执杯与谢紫殷手中的酒杯相碰,笑着转移话题:“来喝一喝这酒,你一定也会喜欢。”   作者有话说:   新帝:这是朕的高光时刻!!泪目。 第141章 退让   七日后,霍皖衣的车马停靠勤泠,正遇连日天晴。   人潮攘攘接踵擦肩,犹如春夏般阳光热烈,少见积雪。   捧在手中的暖炉都似有了烫意。   霍皖衣靠在车厢上,微眯着双眼,等了大抵两炷香的时间,便有人隔着车厢回话道:“相爷,已问询过此处百姓……此地确实是莫家主府所在。”   “奴才方才也去莫府看过,似乎前些时日,的确有位贵客来过莫府。”   霍皖衣道:“那便将本相的拜帖传去。”   那人应了声,从侍卫手中接过那封早已备好的拜帖,又退步离去。   高瑜谋逆之事已得完结,假作声势以震慑王府暗卫的汤垠等人也已离京,展抒怀与谣娘回往故土,方断游留在章欢家中养伤——这些故人皆有去处,皆有归宿。   唯独他尚且要追究一个答案。   临行前,叶征曾召见过他。   彼时叶征感叹:“自登基以来,朕便再也没有出过皇宫。谢紫殷走了,你也要走,盛京愈发寂寞。”   霍皖衣道:“陛下还有忠臣良将辅佐在侧。梁大人才思敏捷,文大人文采斐然,陛下又怎会寂寞,再者,臣只是离京,又不是辞官归隐,总会回来的。”   于是叶征展颜道:“说来,那日宫变,梁尺涧倒勇气可嘉。敢于用一枚假的兵符骗过高瑜。”   “文大人胆量亦是不俗,他带着汤垠等人运使手段,让那群王府暗卫投鼠忌器、不敢妄动。”霍皖衣道。   叶征道:“如此说,一切皆好。你曾说的汤屿之事——此案朕便交予文卿审理。”   顿了顿,叶征又道:“见到谢紫殷,代朕说一句话。”   霍皖衣起身,拱手施礼:“谨听圣言。”   叶征遥看窗外雪景。   片晌后开口道:“若没有他,高瑜还不至于这般快获罪,他算计良多,只该有功,不该有罪。他的死罪,朕免了。”   他来得很巧。   拜帖递进府中时,莫枳正在思索今日要去城中哪个地方逍遥一把。   “这家酒楼不错,”莫枳食指点着地图,“是我们勤泠名声最好的酒楼。据说在那里喝酒,就如同身处仙境,让人流连忘返。”   看了眼谢紫殷的神色,莫枳又换到新一个:“这个戏班子在勤泠也有名。”   “要不……”莫枳斟酌道,“我们去街上随便走走,也不是不行。”   正说着,有客来访的事就传进了莫枳的耳中。   莫枳惊道:“我爹的人缘这么好?怎么还有贵客。”   他接过拜帖,仔仔细细通读一遍,然后瞪大眼睛,唰一下将拜帖合上。   莫枳喃喃道:“……真是没想到。”   堂堂丞相,居然会亲身来勤泠拜访。   莫枳先是想:这么久没见,本公子风采依旧,却不知霍大美人是否更好看了些。   他又想:反正也不是来见我。   任凭那拜帖中写得如何情真意切、天花乱坠。   霍皖衣到底冲着谁而来,莫枳心知肚明。   慨叹兄弟不易,莫公子灵机一动,嘿嘿笑道:“谢兄,实不相瞒,我有一个朋友。”   “哦?”   “他也是个断袖。”   “所以?”   “他和自己的心上人两情相悦,只可恨!那苍天无眼!那乾坤漆黑!竟不容他们浓情蜜意,反倒将之拆散,可悲可叹!”   莫枳讲到动情之处,哽咽道:“可他们两心相依,岂可轻易被宿命打倒!”   “他们破除荆棘,跨过险峰,眼看着将要修成正果!”   “却因当初一时错念,阴差阳错之间,致使本该卿卿我我的两人,又变得对面相逢不相识,陌然如过客。”   “唉!”莫枳摇头叹息,假意拭泪,“我想到这个朋友,我就觉得难过。”   “谢公子,你说,如果是你,岂愿看到害尽相思、难得圆满。”   谢紫殷闻言,抚着座椅扶手的手指顿了顿。   谢紫殷饶有兴致道:“依莫公子所言,我不愿见到这般场景,又该如何?”   莫枳道:“床头吵架床尾和。”   “没有什么是亲一口解决不了的。”   莫公子是过来人,莫公子语重心长:“亲一下不能解决,就多睡几个晚上。白天也可以,我家也挺大。”   “咳咳。”一旁的侍女轻咳两声。   莫枳道:“……当然谢兄不采纳也是可以的。”   谢紫殷微微一笑:“莫公子说得很好,只可惜谢某没有这么厉害。”   莫枳急了:“你怎么没有,你难道不行?”   糟糕。   要是本公子真的说中了谢兄的痛处。   莫枳端详谢紫殷的神色,心想:他怎么不急?   他嘴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哪知谢紫殷仍是面带笑意,不见半分异色:“谢某明白。”   “那——”莫枳赔笑道,“我请贵客进来?”   谢紫殷与他对视了片刻。   谢紫殷挑眉道:“这何须问我?此地是莫府,又不是谢府,莫公子,你是在故意折煞谢某么?”   莫枳:……我不是,我没有。   莫公子干笑两声,着人将新至的贵客迎入府中。   在见到贵客之前,莫枳起身,挪动尊臀,换了个位置坐下。   有人引路而来,让开道路,恭恭敬敬将来客请入屋中。   莫枳没有出声。   明光煌煌,窗棂间影。   霍皖衣一身浅紫衣衫,披风边沿绣有素绒,衬得他昳丽容色一二分苍白。   他与谢紫殷四目相对,几步距离,却犹如万丈天堑。   他们迟迟不语。   莫枳只好道:“啊!哎呀,我有件事忘了做,你们先坐着,我去去就来。”   不过片刻,屋中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谢紫殷斟了杯茶,嗅闻浅香,淡淡道:“诸事已毕,霍相大人不在盛京主事,怎又来了勤泠?”   “因为我要来见一个人。”霍皖衣道。   “见谁?”   土垚土   “见你。”   “何须见我?”谢紫殷道,“我只是将死之人。”   霍皖衣便笑了笑:“陛下要我代其传话,言说——若没有你,高瑜还不至于这般快获罪,你算计良多,只该有功,不该有罪。”   “你的死罪已免。陛下还想要你回盛京,官复原职,再做丞相。”   谢紫殷捧着手炉,敛下睫羽细密,难窥神情:“我若是官复原职,你该如何自处?”   霍皖衣道:“我可以不做丞相。”   “霍相大人哪能没有野心,”谢紫殷语声淡淡,“这种话,我听过便罢了。传到有心人的耳中,岂不是不敬陛下。”   霍皖衣道:“此处只有你我,你既问我,我便真心回答。我尚且不怕隔墙有耳,你又有何惧。”   较之上次在盛京时候,他的态度明显有所改变。   是变得怎般不同了?   谢紫殷想:是变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是被我惹恼?谢紫殷想至此处,微微一笑,道:“霍相大人说的极是。”   霍皖衣转而问:“你为何来勤泠?”   谢紫殷道:“四处走走罢了。正巧来到此处,借宿几日。是霍相大人心有不满,觉得谢某不该在这里?”   “没有不该。”   他仔细打量谢紫殷的侧脸,虽不见神情,但能看到他在自己眼前,心底就安宁许多。   霍皖衣想:是了。我如若在勤泠见不到他,我会害怕。   怕谢紫殷真的就此一走了之,走去他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会与他相见。   而他在这里见到了他。   那便证明谢紫殷还是想要见到他,不想就此离开。   因而人世太大,州府间相距甚远,他最先想到的地方即是勤泠,那里有故人,也远离盛京。   所以他来了勤泠。   好在他来对了地方,头一日,便能得以与谢紫殷相见。   他想,这就很好。   于是他说:“夫君要在这里留多久?”   谢紫殷神情不动:“若我说留在此处一辈子呢?”   “那我也留在这里一辈子。”他道。   谢紫殷道:“你位高权重,不该任性。哪怕只在合理停留半日,也是辜负。”   霍皖衣道:“除非夫君愿意随我回盛京。”   “我不愿回去。”谢紫殷道,“也不该随你回去。”   霍皖衣问:“为什么?因为我与你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你恨我,所以不愿和我一起?”   他追问得太快、太多。   谢紫殷一时哑然。   霍皖衣静静注视着那俊美容颜上的幽深双眸。   他意识到谢紫殷正在看他。   以一种他经常感觉到的,好似吸引行人堕入漩涡陷阱的眼神。   良久。   他听谢紫殷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呢?原谅你?放过你?答应和你一起走?霍皖衣,事到如今,你还要我做什么?”   这几句反问的语气并不严厉。   然而霍皖衣听在耳中,却一字也不能应答。   谢紫殷没有直接相问。   可他心知肚明。   谢紫殷在问他:你凭什么要我随你的心意去做事?   四年前谢紫殷随了他的心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苟活于世。   四年后他又有心意。   而谢紫殷却不想随他的心意过活——他们已非当初,亦只可看如今。   将来会如何,他们皆无定法。   霍皖衣睫羽微颤。   他好似有片刻委屈,只那神情散得太快,谁也无从确定。   他只笑着说:“我说错话了,夫君。你不喜欢听,我就再也不说了。”   仿佛他从来如此懂得退让。   作者有话说:   莫少:懂的都懂,涩涩是拯救爱情的法宝   这篇文已经全文存稿啦!大概写个2-3篇番外。   另外开了个新文现耽娱乐圈,轻松小甜饼,沙雕逆袭文~喜欢的可以去看看,么么! 第142章 江州   莫府中又住进一位贵客。   勤泠几日无雪,天色晴晴,闲来无事,莫枳便会带着糕点、茶酒来此,与他们两人坐谈品茗。倒也过得十分惬意。   然则他们都心知肚明——无论是谢紫殷还是霍皖衣,都不会在勤泠停留太久。   莫枳有心一尽地主之谊,自当想尽法子招待二人。   只不过招待他们的感觉可不算好。   因而这两人间亲密也不亲密,陌生也不陌生。乍看之下,即是身有隔阂。   莫枳无从排忧解难。   情爱之事本就不易解释,身处其中, 方有所悟。至于悟到的究竟是好是坏,是真是假,那也是各自缘法,强求不得。   ——更何况莫在隐三令五申,不允莫枳过问太多。   “你说你们是朋友,但朋友间也要有自己的秘密。”莫在隐语重心长,“想不通,便是想不通。能想通的,迟早也能看开。你若比他们着急,害到的是你自己。”   莫枳想:好像真是这个道理。   人间情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既然身处局外的人不好管,那也就不用费心去管。   倒是近些时日盛京那地方大雪深深,连书信驿馆都暂时闭门谢客。   以至于他和阮宣清之间通信来往的事也只得搁置。   越是清闲,莫枳便越想拉着霍皖衣谈天说地。   “我们的关系可不一般。”   莫枳说,“你来了勤泠,要做什么,想看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霍皖衣道:“这些时日想去的地方都去过了。”   莫枳问:“……那怎么办?我若不带你们出外游玩,只是坐在府里,到底也无趣。”   “莫公子要是想有趣,不如自己随心所欲一些。不必顾忌霍某。”   莫枳道:“这怎么好,勤泠好歹是本公子的地盘儿。”   霍皖衣笑了笑:“虽然如此说,又怎么好总是麻烦你……左右我在此,也不为我自己。”   他为着谁而来,想要做什么,哪怕不用明说,莫枳也是懂的。   莫枳不免感慨:“你对谢兄也是情深意重。”   情深意重么?   霍皖衣想:这种话说给我听,倒像是个玩笑。   勤泠不比盛京繁华。   但世间处处都有不同风景,勤泠有不及盛京之处,自也有远超盛京的地方。   如山如树,如人如歌。   勤泠州人杰地灵,出过名士大儒,也出过封侯武将。   口中吟唱的曲调声声悠悠,不似婉转轻柔,也不豪迈爽朗,反而透着别有风味的随性率真。   亦与盛京不同。   谢紫殷听着楼下歌谣,缓缓合上折扇,浅笑道:“我即日就会启程离开。”   正嗑着瓜子的莫枳一顿。   他有些错愕:“怎么这么突然就说要走?”   谢紫殷道:“我在这里也停了许久。到了该走的时候,自然就该走了。”   莫枳问:“那霍大美人怎么办?”   谢紫殷挑眉看他:“霍皖衣怎么办又与我何干?”   莫枳回看过来:“你要把他一个人留在勤泠?”   谢紫殷未答,他已满脸痛心,宛如在看薄情负心汉。   “你怎么忍心!”   “你怎么舍得!”   莫枳一咏三叹:“天啊!地啊!霍兄啊!枉你一番痴心——”   谢紫殷笑意不改,淡淡道:“何谓痴心?”   “……呃。”莫枳一时被问住。   “是刺我九剑的痴心,还是将我推入渭梁河中的痴心?是随心所欲,要我死就死、要我活就活的痴心,还是时至如今,也不愿放过我的痴心?”   莫枳:……   他瞪大眼睛,听着谢紫殷一字一句言语,全然说不出话来。   莫枳心道:我就不该提这件事。   本以打定主意不再过问的,怎的今日又提及,反而让气氛尴尬起来。   莫枳打了个哈哈:“哎呀,谢兄,你快喝喝这碗酒,齿颊留香,醇厚爽口,实在是好酒啊!”   ……至于霍大美人。   莫公子只能在心底望他自求多福。   谢紫殷说要走,便很快就走。   得知此事,莫在隐“百忙之中”抽出一点点空来,送神送佛般将人恭恭敬敬送出府门,唯恐谢紫殷转变念头,又打算留下来。   莫枳确然万分不舍。   一想到自己在府中坐牢的日子,莫枳便想跟着谢紫殷离开。   只可惜莫在隐这些时日来看顾他的经验不减反增。   莫说跟着走两步路,哪怕是坐在家里,莫在隐也不会对他掉以轻心。   莫枳只能眼睁睁看着谢紫殷踏上马车。   好在临行前,谢紫殷忽而回头看他一眼,对莫在隐道:“事情已经了结,莫老爷不必再拘着莫公子。”   “仅凭莫公子换谢某一声’谢兄‘,这份自由,也是他应得的。”   抛下这句话,马车缓缓行出,天边颜色新,渐渐亮起。   浅淡的影子落在石板上,勾出一道暗影。   谢紫殷放下手中折扇,端起茶碗饮了口茶,眸光扫过坐在对座的人影,轻声道:“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更早。”   “因为我不好好把握机会,很可能再也没有机会。”   霍皖衣抚着手炉,偏头道:“夫君打算去何处?”   谢紫殷推开茶碗靠坐在车厢一侧,淡淡笑起:“若我是去阴曹地府呢?”   “那我也去得。”   他看着谢紫殷,神情不似做伪。   而他心中究竟如何想,这句话是真是假,于谢紫殷而言,也不重要。   或许谢紫殷是相信他的,相信他此时此刻是出于真心。   但那也真的不再重要。   一个绝望的人是怎样变得绝望的?   要经历过日日夜夜的枯等,要每一刻都会失望。   谢紫殷笑着看他,闻言,眉峰微动,笑说:“可惜我还不打算去阴曹地府。”   他不为所动。   他说:“无论夫君要去哪儿,我都会去。”   无论这些言语是试探、讥讽,亦或其他,霍皖衣想:我只是要说心里话。   从前他将心里话说得太少。   他分明很爱谢紫殷,却总迟疑说爱,也给得太少。   马车自勤泠出发,一路南行,越至南方,天气便越发寒冷。   不见雪,却见一层又一层乌黑天幕下,淌流砸落的雨。   他不喜欢雨。   可南方无雪,冬日冰寒,唯有雨随风而至,刮得树林作响,刺骨般凉。   这条路行来,雨势急急,砸落在马车上的声响令人蹙眉。   谢紫殷却有许多闲情逸致读书品茗。   霍皖衣无心看窗外景色,只捂着耳朵,枕靠在一侧。   他们之间毫不亲近,泾渭分明。   ——但那皆因谢紫殷的微妙态度。   曾经亲密无间,如今陌然。   暖炉中的热气慢慢消散,放在腿间的手炉渐冷,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将它放到桌上。自始至终未发出半分声响。   谢紫殷闭了闭眼,忽而合上书册,淡声道:“你可知我要去何处?”   他一怔。   打量片刻谢紫殷的神情,霍皖衣道:“我不知。”   “你什么都不知也敢跟我走。”   “我就算什么都知道,也会跟着夫君走。”   “霍相大人,盛京事忙,你不为陛下排忧解难,却在此处与我纠缠。这是否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陛下让我带夫君回盛京。”   “所以——”谢紫殷隔着矮几与他对视,轻笑道,“你是为了陛下才来见我?”   他心脏快速跳了几下。   “没有。”   他又说,“是我想见夫君。我想你。”   “是吗?”谢紫殷好似没有相信这句话,忽而又道,“我要去江州。”   “……为何是去江州?”他问。   谢紫殷撩开窗帘,看向窗外的雨景。   雨珠晶莹剔透,四处飞溅,如惊动池水般,落得满地涟漪。   谢紫殷恍如自语般回答:“江州淮鄞,我一直遗憾没有去过。”   而遗憾什么呢?   霍皖衣想要问。   可能否得到答案,又是否该问出口,他无从把握。   没有把握,他便不曾出声发问。   只是坐在离谢紫殷不远的位置,深深凝视着他。   他们当时年少,一生的错都好像在那年受过,从此再想犯错,也都不及当初刻骨铭心。   人之少年。   最不知虚伪,最抱持热情,于是赤忱以为天长地久,天真即可永恒。   可命运、天意、人生。   总向他们证明——天真无用,赤忱亦如是。   抵达江州淮鄞的那日,天公作美,未见雨,竟也放晴。   天色晴,碧空如洗。   霍皖衣跟着谢紫殷走下马车,他换了身衣物,站在雨后初新的长街上,容色越显昳丽。   人群来往匆匆,亦有行人回首看他。   谢紫殷走在前头,解愁亦步亦趋跟着,频频回头,担忧道:“相爷……夫、夫人还在后面……”   他垂着头跟在最后面。   人声鼎沸,喧嚣长街,他却还是清楚听到谢紫殷在答:“那与我何干?”   “……可是夫人……相爷……”   解愁咬了咬牙,落后几步,转而落在霍皖衣身后。   她低声道:“夫人走快些罢。”   霍皖衣对她一笑,捂住嘴咳嗽两声,摇头道:“我再走也是走不快的,你不用担忧我。”   解愁道:“可——”   “你跟着夫君便好,”他道,“他身体不适,总该有人照顾他。”   解愁想:我这辈子就没遇见过这么别扭的主子。   可她只是个小小奴婢,又何从评判两位主人的心思。   她憋着话不再说,涨得脸都发红。   如是跌跌撞撞走了一段路,她忽见原本已看不到人影的相爷又走了回来。   谢紫殷的目光在霍皖衣脸上一扫而过。   他似笑非笑地问:“腿断了么?还是要谢某抱着你们走?”   解愁:……   作者有话说:   身体很诚实嘛,相爷。 第143章 断弦   江州的风景一如往年。   于霍皖衣而言,淮鄞四野无论如何变化,在他的眼中,终究还是陌生。   他年幼时在淮鄞未曾受过多少好,只尝了太多的苦。   以至于他之后的很多年想起那时,想起故乡,只想得起在霍府遇到的那些人,受过的种种折磨——而淮鄞究竟风光如何,他不知道,也已没有兴趣知道。   他跟在谢紫殷身后,路过长街小巷,走过花圃,行过田野,从城内到城外,绕了许久的路,最终停下脚步,看着谢紫殷在以前的霍府前驻足。   从前的霍府何等气派风光。   然则现在出现在霍皖衣眼里的,却是断壁残垣,一片废墟。   霍氏当年被判满门抄斩,引动天子怒火。可说是江州淮鄞的一桩丑闻。   是以这么多年过去,哪怕先帝已崩,天下来到新帝的掌中,江州的官员也还是不愿处置霍府旧地。   于是这处便成日成夜迎接着风吹雨淋,度过春夏秋冬。   渐渐做了个废墟,无人问津。   霍皖衣仰头看向那块腐坏的牌匾。   它从前是霍府荣华的象征。多少人站在此地,看见那飞扬的两个字,便意识到这里是淮鄞人人向往之地——它的主人属于霍氏,书香门第,最合江州风貌。   俨然在天下也为江州占了一席之地。   但学识再盛,在皇权倾轧之下,也只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霍皖衣看了片刻,忽而见到谢紫殷动身,向那片废墟走近——甚至于跨过门槛,踏入府苑。   他跟着行近,也打量这曾见过却十分陌生的故地。   ——他对霍府自然是陌生至极的。   年幼时他生活在霍府的某个角落,也许是下人的院子,也许是哪个柴房,他对于那时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自己住着的屋子并不敞亮,阴暗、潮湿,离主家大宅很远。   所谓的公子姑娘们从不往他那儿去,他好似与世隔绝,却又频频被拽出去羞辱示众。   那时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为何自己会有这样的过往?   他因何被如此对待。   直至如今霍皖衣也没有答案。   可无答案又怎样呢。他想,他已用自己的力量“回敬”了他们。   谢紫殷就这样在霍府的废墟中穿行,时而停步,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霍皖衣随着他一次又一次地看。   看废墟荒凉,看青瓦发白,看雨后的霍府,仿佛从鼎沸喧嚣的当年,看到了今时今刻的死寂。   良久。   霍皖衣走到谢紫殷身边,他问他:“夫君在这里看什么?”   “你觉得呢?”他听谢紫殷反问。   霍皖衣道:“我猜不透夫君的想法,可若让我想,我便觉得,夫君是因我而来。”   谢紫殷笑了笑,执着折扇,指向某个方向。   声音难得温柔:“你以前就住在那儿。”   他有些讶然。“夫君如何得知?”   谢紫殷道:“我查阅过许多与霍氏有关的卷宗。”这样一句话说来,很是动人。   霍皖衣眨了眨眼,目光转而落到谢紫殷的脸上。   他只能看见谢紫殷的侧脸。   但仅仅是这样一眼,也可心旌神摇、神思混沌。   “为什么?”他问。   ——这该是像明知故问。可霍皖衣的心底其实没有真正的答案。   他早已在这段时日收起了近乎天真的“自以为”。   谢紫殷总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揣度谢紫殷的任何想法。   他问了,谢紫殷也就侧首看他。   “不为什么。我不过是想知道从前的霍大人,究竟是怎样在霍府活下来的。”   谢紫殷说罢,忽而又问他:“当年,过得很苦么?”   他静静看着他。   初遇之时,霍皖衣便已是天子近臣,简在帝心,在盛京的风头也是极盛。   从无人想霍皖衣也吃过苦,尝过痛,颠沛流离不知生死过。   谢紫殷对他好,却也少有过问这些曾经。   而在四年后的这一日,天色初晴,在霍府的废墟之中,在他和谢紫殷无可转圜的时候,偏又得到了这句问题。   霍皖衣沉默了许久,他浅浅吸口气,咽下一瞬的哽咽,状似轻松地应答:“还好。至少我活下来了。”   但活下来之前经历过什么,都无所谓了。   谢紫殷便道:“这一路走来,我听到些风言风语,都是在说你。”   “……说我?”他怔然。   谢紫殷道:“你难道没有仔细去听么?如今的霍皖衣可是丞相大人,在淮鄞,你也不是个寻常人物。纵然他们不知道此霍皖衣,是否彼霍皖衣……但说这件事,总是因为想着你。”   “想我什么呢?”他轻笑。   谢紫殷道:“想当初的霍皖衣若坐到丞相之位上,不知霍府又会是个怎样的下场。”   说到这里,谢紫殷也就问他:“如果现在由你抉择,你会如何对付霍府?”   霍皖衣想:我还是会做和以前一样的事。   他也这么回答:“我还是会递上奏折,向陛下阐明所有。”   谢紫殷问:“为什么?”   霍皖衣道:“……因为当初的霍皖衣没有错。”   他看着谢紫殷望来的眼睛,幽深而无情,像一汪静默无声的黑潭。   而他不闪不避,无所畏惧:“在我去往盛京之前,我不曾做错一件事,不曾对不起任何人。所以那时候的霍皖衣干干净净。”   没有沾谁的血,没有背上谁的冤屈。   那个霍皖衣值得清清白白地见证真正有错的人,是怎般下场。   但那之后的霍皖衣。   再也没有清白、坦荡、正直善良可言。   那个霍皖衣死了。   也许是死在霍府,也许是死在赶赴盛京的路上,也许是死在权势风光里。   他剖白真心,无需说太多言语,谢紫殷已然读懂他的深意。   他们从废墟中走出,顺着巷前的石板路前行,又一次走出城,停步在雨后的湖岸上,看未落的绿叶青青,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解愁不在身侧。   谢紫殷道:“现在与当初相比,你觉如何?”   他答:“如果我身边一直有谢紫殷,那我就觉得很好。不,是非常好。”   甚至最好。   谢紫殷道:“你现在有权势、地位、名声,君王之信,朋友之谊。霍皖衣,你与当初相比,已得到太多东西。”   如在奉劝他莫要贪心。   他笑了笑,无声想:先帝做错那么多事,却也说对过很多话。人都是贪心的,没有贪念,是因为想贪得的人与事还未出现。   而他早就有了无穷无尽的贪念。   “但是天底下我最想要的是谢紫殷。”他认真地回答。   谢紫殷却微笑道:“我只是霍相大人什么都拥有时想要拥有的罢了。”   他摇首:“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想要。”   谢紫殷道:“的确如此。所以霍皖衣,我何曾是你所有选择的其中之一呢?”   他一时怔愣,不解其意。   “……什么?”他问,“你何时不是了?”   谢紫殷敛去笑意,看他片晌,语气依旧温柔:“你什么都没有时,你想要我。因为你除了我,什么都没有。”   伴着这句话出口,谢紫殷又一步步走近他。   “你什么都有时,你想要我。因为你除了我,什么都有了。”   他不可置信,心中如巨锤擂击,痛得他气血上涌,蓦然睁大眼睛。   他退了一步。   谢紫殷又走近,凝视着他惊惶无措,毫无防备的双眼。   “你看,你只会在这两种可能里选择我。因而当你的权势和我相冲突时,你选择权势,没有来选择我。”   “我那不是为了权势!”他又退了半步,声音发哑地吼出声来,“我是没有办法,我不想死,也不想你死……”   “我也不想死。”谢紫殷居高临下地看他,好似对他这一瞬的狼狈失措有些惊讶,“你为什么这个模样?你不想死,你无能为力,我都知道。可我也不想死,我更不想死在你的手里,你知不知道?”   他动了动唇,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一年,我尚年轻。”谢紫殷温柔地笑,“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人动心。我心悦于他,愿意给他所有我能给到的东西。我知道世人怎般评判他,帝王如何利用他。我知晓他有许多身不由己,明白他有很多苦衷。”   “所以我不会怪他没能救下我的族人,我只怪我自己彼时不够强大。”   “可我还是会恨他,恨他宁肯自作主张要我去死,也不愿问我一句,我怕不怕死,我想不想死,我会不会因为他刺过来的每一剑感觉到痛,感觉到绝望。”   “霍皖衣,难道我不会痛吗?”他听到谢紫殷这样问他,一字又一句,如刀剑加身,剖心刺骨。   才放晴的天忽而聚起乌云。   淅沥沥开始下雨。   他无从应答这句话,晶莹的水珠凝在他睫羽上,分不清是他眼底笼出的泪花,还是真正的雨。   “罢了。”谢紫殷叹息着说,“那一年,我们就不该在桃林遇见。”   他心中紧绷的弦由此断裂。   一瞬间。   霍皖衣好似听到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响,碎成粉末般,伴着雨声。   他眼前满是水茫茫的雾气。   他想:谢紫殷后悔遇见我了。   于是那一直支撑着他的东西终于碎裂了。   他心口剧痛,猛地吐出一口血来,眼底蒙黑,昏倒在谢紫殷的怀里。   作者有话说:   最后再小虐一把就和好了!!   大结局后番外会先写玉生和梁神的,如果不吃这一对可以跳过番外一。   _(:з」∠)_ 第144章 回京   “巧啊,当然是巧。的确是很巧,”站在门前的陶明逐一身白衣,冷冷笑起,“我才从坪洲离开不久,怎的这般倒霉,就摊上了你们两个。”   他也不顾谢紫殷的表情,抬起下巴觑向屋内:“说说罢,你得了心疾还不够,偏要让他也尝尝罹患心疾、苦痛难忍的滋味?”   谢紫殷看他片晌,淡淡道:“既然是心疾,那为何还昏迷不醒?”   “……”   “你还好意思问我?”陶明逐瞪大眼睛,“他心神受损,又吹风淋雨,自然是因着风寒才迟迟不醒。”   谢紫殷道:“药呢?”   陶明逐又是冷笑:“我有药,但我觉得你病得更厉害。要不我还是先治治你罢。”   谢紫殷挑眉:“你为何来江州?”   “……呵,问得好。”   陶明逐:“家中长辈让我多去游历,去多看看人间的疑难杂症。”   “真巧啊,我就又遇到你们。尤其是遇到了你。”   谢紫殷道:“这未尝不是缘分。”   “我不想要这缘分。”   “你好端端怎么把人的心疾都给逼出来了?”陶明逐道,“你不想活也就罢了,怎么,黄泉路上一个人走,谢相大人还会害怕啊?”   谢紫殷微笑道:“陶公子对我似有许多不满。”   陶明逐道:“谁让本公子医者仁心,一想到这霍皖衣的心疾都是你害出来的,我便把你看成杀人凶手一般,恨不能把你抓了下狱。”   谢紫殷不为所动:“陶公子说笑了。”   “呵。”   “我即日就会动身离开。”谢紫殷忽而道,“陶公子与我一同走吧。”   陶明逐道:“凭什么?”   谢紫殷转身,脸上依旧有两分笑意:“陶公子不是医者仁心吗?你难道要让霍皖衣死在回盛京的路上?”   “……”   回往盛京的车马又添了一辆。   霍皖衣窝在被子里,周身寒凉,额上却滚烫,热汗捂在衣下,令他脸色潮红。   陶明逐看他这模样就牙痛头疼。   “换了。”   话音落下,搭在他额上的帕子便被换了一条,暂时缓解了些许热气。   陶明逐道:“我只以为谢相大人的心冷,没想到谢相大人的心也有细致的时候。”   谢紫殷捏着帕子的手一顿。   他偏头看了陶明逐片刻,微笑道:“我也没想到陶公子的嘴也有这么尖利的时候。”   “因为本公子倦了。”   “遇到你就准没好事,”陶明逐道,“我当初为什么会喜欢你这种人。”   谢紫殷敛下眼帘。   他说:“因为世人都喜欢假象。”   好的亦或坏的。   完满心中所想的假象,即是世人所求。   而他恰好曾属于陶明逐所想要寻求的那一类——但他终究不是。   所以痴迷狂热,只是刹那间的事情。   抵达盛京的时候,风雪大盛。   梁尺涧早些时日得了消息,一早就候在府前等人。   等车马临街,他踏上马车,抬眼就见霍皖衣面色苍白地坐倒在侧,两旁分别坐着人。   梁尺涧先向陶明逐点了点头,温和道:“陶公子好。”   随后转头看向谢紫殷道:“霍兄为何会生病?”语气便算不上友善了。   谢紫殷似笑非笑:“你在问我?”   梁尺涧道:“人是追着你出的盛京,我不问你,我去问谁?”   谢紫殷眨了眨眼。   他了悟道:“确然如此。”   然而他没有应答梁尺涧的问题,反而侧首凑到霍皖衣耳边,笑着说:“霍相大人,你看,现在的你我相较,是我什么都没有,而你什么都有。”   “我什么都没了,你连我都不放过吗?”   他这般轻声细语说话,除去霍皖衣,谁也没能听到。   说完,谢紫殷动身欲走。   霍皖衣眸底微颤,抬手拽住他的袖摆,嘶哑道:“别走……”   “……别不要我。”   谢紫殷一顿,折扇在他腕间拍下,顺势将他的手推开。   马车轻晃。   是谢紫殷走下了马车。   解愁这一路上见识太多自家两个主子的牵扯推拒,她有心留下,也至多只是有心。   眼看着谢紫殷越走越远,她慌忙跳下马车跟上。   “……霍兄。”梁尺涧满眼担忧地看着霍皖衣。   后者晃了下神,周身气力都似被抽空,闻言,露出个苍白无力的笑容。   “劳烦梁兄来为我接风。”霍皖衣说。   盛京最不缺的便是流言蜚语。   昨日盛景,今日黄花,总有一桩故事会化作人群玩笑,说书人纸扇下的荒唐话。   谢紫殷回到的盛京的第二日,霍皖衣便撑着病体赶赴早朝。   于朝议之上,他出列,向叶征讨求了一件事。   ——为谢氏翻案。   这件事来得太让人错愕惊讶。   盖因谢紫殷曾有无数的机会为家族翻案,可却一次也未提起。   好似谢氏就此掩埋在黄沙之下,于是曾经的恩恩怨怨,都随着岁月流逝而一笔勾销。   且霍皖衣求叶征为谢氏翻案,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和谢紫殷之间,合该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却不知为何两个人都未曾按照旁人的想法过活,反倒几次三番出人意料,令人揣测不安。   谢紫殷如此着急带他回盛京,也不是想要他为谢氏翻案。   霍皖衣明白。   ——谢紫殷只是想让他回到朝堂,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抛下他。   他离开盛京一次,耽误多时。身为丞相,他即有权势,便也要担下责任。   他已不是当初帝王手中的利刃,只需为帝王铲除异己,不问百姓平安,不问朝局动荡。   人有了权势地位,有了名声亲友,就开始得到束缚。   风筝的线断了。   霍皖衣想:谢紫殷后悔遇见我。   他毕生不曾后悔,再痛苦的时候,也不后悔遇见过谢紫殷。   那时他想……因为遇见了谢紫殷,是他人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事。   他因得到过爱而觉得喜悦。   可惜他从未想过,谢紫殷会不会后悔。   会不会有朝一日,谢紫殷忽而发现……遇见他,却是自己一生不幸的开端。   霍皖衣不敢由此深思。   他只是想到谢紫殷后悔,就已然心中气闷,窒息发昏。   陶明逐说,这是他的心疾太甚。   谢紫殷再怎般也医治过四年时光——而他的心疾刚刚发作,就已失去支撑自己的唯一缘由。   于是之后每一次他想起在淮鄞的那番话语。   都会心如刀绞。   盛京连日飞雪,满地素霜。   阮宣清站在廊上,伸手揭开一封信笺,忽而叹了口气。   身后的侍女问他:“公子为何叹息?”   阮宣清道:“玉生曾在我这里藏下一封信。他说,待此般吉时,方可拆信读阅。”   “……那公子叹息作甚?难道是玉生道长留下的信里,说了什么不好的事?”   阮宣清没有回答。   他凝视信中的字句,苦笑着想:这何止是不好的事。   谢紫殷懒懒倚在软榻里。   解愁递来的信件上印着玉生信笺独有的花纹。   他解开信笺看罢,挑了下眉。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可怕吗?”他忽而发问。   解愁摇头:“奴婢不知。”   谢紫殷意味深深地微笑:“像玉生这样的人最可怕。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为着永生不死,他可以放弃一切。”   “我与他相较,反倒像个正常人。”   玉生曾说他们是同类。这句话,兴许是不对的。   解愁有些不明道理:“玉生道长要做什么?”   “……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   谢紫殷笑着将信件合拢。   他微眯双眼,连日沉郁的心情终于有了些许轻松。   为什么呢?   他想:也许是因为玉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夜里风冷,谢紫殷将要就寝的时候,府中却又出现了个不速之客。   那人一改往常对他礼待有加的态度,反而透出股难言的冷漠。   梁尺涧坐于屋中,隔着一段距离与他对视。   少顷。   梁尺涧道:“希望谢公子能给梁某一句准话。”   “……梁公子要谢某说什么话?”他笑问。   梁尺涧便答:“你究竟要折磨霍兄到什么时候?”   他好似因之而笑倒在椅中,姿态风流又随意:“梁公子说的是什么话?谢某有些听不懂了。且不说谢某要折磨他到什么时候——便说谢某难道不该折磨他吗?”   梁尺涧道:“你们之间的事,梁某不想过问。但事关霍兄的性命,这件事梁某就不得不问。”   谢紫殷懒懒道:“梁公子怕什么呢。霍皖衣自己亲口说过,就算谢某要去阴曹地府,他也会跟在谢某身后。你担忧又能如何?”   梁尺涧看他片刻,冷冷道:“是吗。如果谢公子真心想要一死了之,那梁某绝无二话。”   “梁公子好像盼着谢某去死。”他好似讶然。   梁尺涧道:“梁某不曾盼望过这种事。于梁某而言,谢公子曾为丞相,为着江山社稷亦做了许多善事。霍兄身为梁某的知己好友,梁某自也不乐见他痛苦难堪。”   “是以今日,梁某只是有句忠告。”   梁尺涧的目光紧紧落在谢紫殷的脸上,不愿错过他分毫神情变幻。   梁尺涧道:“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人之一生,没有多少个四年,也没有第二个十九岁。”   于是在双眸注视之下,谢紫殷无声无息地笑了笑。   “是吗,那又是谁让我错过了四年?”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下章小虐(千万别跳过,我最喜欢的一章,看完了别打我),下下章和好。   小陶:我又上线了,我上线就在治病,我是什么人啊,我是菩萨(战术后仰) 第145章 折刃   他们再相见时,盛京又落了好几场大雪。   天冷风寒。   他托解愁给谢紫殷带话,像个陌生人般,隔着门,唯有得到允可才能踏入。   谢紫殷不想见他。   但霍皖衣站在门前,风吹得他身后的披风上满是雪花。   谢紫殷就还是点头见他。   时至如今。   他还是想见谢紫殷。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亦或者该说,他已不知该如何面对。   可是人想要得到结果,到了这般地步,也唯有孤注一掷。   远处夜色深深。   霍皖衣握紧手中的匕首,他看向谢紫殷。   谢紫殷问他:“你见我是还想说什么?”   霍皖衣道:“我来赔罪。”   “赔罪?”谢紫殷站在不远处,微微一笑,“你何罪之有?”   “这些时日我想了许久,”他轻声开口,“四年前的事,是我想得太少,也做得太过。”   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他抬起眼帘,忽而递出那把匕首。   目光一瞬凝滞了。   谢紫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皖衣答:“我欠你一条命。”   谢紫殷道:“你不欠我什么。”   他笑着摇头。   “不,我欠你,我从来都欠你。自一开始见到你,我便一生都在欠你。不是你,我活不到今日,不是你,我求不得今时。”   “正因为我遇见了谢紫殷,我才在茫茫世间有了归宿。”   “所以……”   他凝望谢紫殷的眉眼,目光虔诚而热烈,似在仰望一尊神祇。   “这一生,唯有遇见你,是我做对了的事。”   霍皖衣道:“我要还你。”   谢紫殷看着他,静默片晌,轻笑道:“你要怎么还我?用你的命?”   “除了我的命,我不知能还你什么。”   谢紫殷道:“我不缺你的命。”   霍皖衣道:“你也什么都不要。”   他如同在笑,可眼底毫无笑意,近乎于绝望。   “你不要权势,不要地位,不要朋友,也不要我。”   霍皖衣将匕首推得更近。   他依旧凝望他的神祇,放低了声音,引颈就戮:“我不知该如何还你,也唯有这般偿还。”   谢紫殷眸光淡淡,闻言冷笑:“你的命难道十分宝贵么?”   “我的命不值一提。”   “你用不值一提的东西来还我,是因为我也一样不值一提吗?”   霍皖衣眨了眨眼,他道:“不。是因为我除了这条命,别的东西,都不算什么。”   谢紫殷侧首去看窗外飞雪白霜。   良久,谢紫殷说:“我不需要你还我任何东西。”   霍皖衣道:“……我知道,你什么都不要。”   谢紫殷竟也微笑:“你既然都知道,又何必来。人生在世,总有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他还是执着。   手指紧紧握着刀柄,如握着一颗真心。   霍皖衣抿了下唇。他道:“是……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对于谢紫殷来说,我便是这人生中的三大悲。我是你痛苦的根源。”   他往前走了半步,忽而又道:“那为什么我还要活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走到现在,我什么都愿意听你的,我知道我不好,我做错了事……可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什么都做不好,我让你失望。”   他望来的眼睛好似盈着泪。   “我不配。”   他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然后握着他的真心,五指紧扣刀柄,转而往自己的肩下刺去。   这一刀太快。   快到见血之时,就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也有这一天。   霍皖衣忍着痛,将闷哼咽在喉间。   他神色苍白许多,看来的眸光璨亮,沾满了光芒。   “……这是我刺你的第一剑。”他微笑道。   他飞快眨了下眼,仿佛有滴眼泪从这瞬间落下,无声无息,更看不见行迹。   他说:“夫君,我没有在骗你。我真的知道错了。”   四年前,他刺下的九剑,在哪些位置,刺得多深,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可以一剑又一剑还给谢紫殷。   但他想要的是谢紫殷回心转意,那般,他才甘之如饴的去偿还。   ……可他求不到回心转意。   他颤抖着手,拔出扎在肩下的匕首,又抬起往第二剑的位置刺下。   刀刃刺下,如一片清辉映空,万千飞雪尽入刀光。   “叮——”   谢紫殷反手执剑,那把久未出鞘的佩剑,便如此截住了他刺下的匕首。   他抬眼看向那双眼睛。   希冀什么呢?从中看到愤怒,或悲伤?   霍皖衣想:我已不知该想要什么才好。   他只看到幽深的黑,如同不见底的深渊,一瞬差错,即是粉身碎骨。   他无声动唇:“……”   谢紫殷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无话可说,好半晌才答:“我没别的可以还。”   除却身体性命,剩下的东西,他得到了,也注定会失去。百年之后,亦或转瞬之间,人世走到尽头,这些东西,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只有身体,和一条早就该死在天牢里的性命。   谢紫殷自他手中接过那把匕首,刀刃上还沾着血色,红得刺目。   长剑收剑回鞘,谢紫殷向他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他。   “霍皖衣,你在威胁我。”   “我不敢威胁你。”他说,“我还有什么能威胁到你?”   谢紫殷却微笑:“你在赌。”   霍皖衣的神色依然苍白,闻言,他不闪不避,迎上谢紫殷的目光。   他道:“是,我在赌。赌还完这九剑我还活着,或赌还完这九剑你就原谅了我,亦或者赌更多?你觉得呢?我还有什么能赌?”   “我还配赌吗?”他问,“我已经是这样的下场,已是这样的人,我还配赌什么东西?不……应该问我,时至如今,我算是什么东西?”   “你已经后悔遇见我。四年前的霍皖衣,你也不要了。”   屋外枝桠覆雪,终究被压折身躯,砸落在地,连同落下的匕首一起,发出声沉闷的响。   他痛得发颤。   可语声平静,不显端倪:“你不要现在的我,也不要当初的我,那我还配什么,算什么?还能赌什么?”   谢紫殷没有说话。   他只感觉到一只手抚上自己的脸庞,从上至下,抚摸到他的颈前,指腹掠过喉结,带起灼烫的热意。   谢紫殷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抵在门前。   力道撤回时,他双腿发软,险些跪倒在地。   谢紫殷用剑鞘挡在他膝前,淡淡道:“霍相大人莫要跪我,谢某受不起。”   他终究瘫坐在地,伸手去拉拽谢紫殷的衣摆。   一触即分。   衣摆在他的手中如流沙般滑走。   霍皖衣怔怔的,他睁大眼睛,眼眶里结满了泪。   剑鞘抬起他的下颌。   谢紫殷居高临下地注视他,一如幽渊般不见波澜,深深无底。   “你再刺自己多少剑,你我之间,都是如此。”   他痴痴凝望,眼泪无声从颊侧滑落。   他该是秾艳昳丽的,而此刻却如在枯萎。   “你不要我…”他呢喃哽咽,“……谢紫殷不要我了。”   这是他想过的无数种办法中最好的一个。   可这却也无用。   他这二十来年过得是个什么日子?又到底求了什么东西。   荣华富贵吗?名利地位吗?   他竟比任何时候都更觉空虚。   四年前世人以为他权倾朝野,而他两手空空,无力反抗。   四年后世人依旧看到他高居相位——他却连心都开始空。   他不断得到,又反复失去。   谢紫殷撤开剑鞘,提剑欲走。   他回了神,又伸手去拽一晃而过的衣摆,他没能碰到,身躯一重,栽倒在地上,趴着动也不动。   他又哭又吐血,整颗心都被谢紫殷三言两语击溃了,粉碎得要命。   “……夫君。”   “别不要我……”   “求你了……别不要我……”   “我错了,夫君,我知道错了。”   他好痛啊。   他只受过一刀。   四年前的那九剑,又会痛彻心扉到什么地步。   夜风吹得屋中冷意深深。   霍皖衣倒在地上,容色苍白,唇色却殷红刺目。   他心疾发作吐了这许多血,却半分也觉察不出心痛。   痛到极致,原来就不会再痛。   身体不觉痛了,心也不痛,唯有望向谢紫殷时的眼神,无底绝望。   眸中光亮湮灭。   谢紫殷几步走回他身前,低首道:“自那以后,我杀过的人不知凡几。”   “我流亡人间,却觉身处炼狱。”   “霍皖衣,”他听谢紫殷轻声发问,“你凭什么以为你不值一提的性命,还得清你欠我的债?”   可他不知该如何还了。   霍皖衣无声无息地趴在冰冷的地上,眼泪流干一般,眼尾红得泣血。   他怔然仰望,眼睁睁看着谢紫殷提起长剑,剑锋出鞘刹那,刃光照室,向下刺来。   霍皖衣闭上眼睛。   然而万籁俱寂时,他只听到剑锋从耳边飞过的声响。没有剑锋穿身刺骨,他倏然睁眼。   剑尖及地,借着冰冷寒光,他看到剑尖上被削断的一缕长发。   他迎上谢紫殷的眼睛。   沉而深,辨不出任何心绪。   他被谢紫殷攥住头发,艰难地从地上撑起身躯,双腿无力,就连支撑身体的双手也发软。   他满目崩塌溃败,任由谢紫殷捏住自己的下颌,烙下个青紫的淤痕。   谢紫殷道:“你要永生永世都来还我。”   他静静看,轻声发问:“那你还要不要我?”   他未得答案。   霍皖衣沉默片刻,忽而聚起力气,从地上拾起那把匕首,用力向前扎去。   然而那刀擦过谢紫殷的脸,他骤然脱力,倾倒而下的身躯将谢紫殷扑倒在地上。   他的唇贴在谢紫殷耳侧,却还有几分温热。   他哑声说:“……我杀了你。”   谢紫殷躺在地上,屋外夜雪纷飞,寒风吹散了满室的血气。   有那么片刻,霍皖衣带着癫狂的念头要和这个令他束手无策的人一起死。   但他舍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他撑起身,看向俊美容颜上满沾尘灰的心上人。   他们同样狼狈不堪,像雪夜里挣扎厮杀过的野兽。   他睫羽微颤,喉中哽咽得忽而又无话可说了。   然而他抚在谢紫殷胸膛的掌心却逐渐发烫,那隔着衣物传来的心跳,伴着谢紫殷喉间溢出的笑声颤动着,像火焰烧灼般,在他掌中反复跳动。   谢紫殷真正在笑。   笑得好似从没有这般畅快的笑过。   他便静默着听,听谢紫殷笑了半晌,又眼看谢紫殷支起身坐了起来,与他近在咫尺般两额相抵。   “你还敢用刀来刺我?”   霍皖衣抿了抿唇,须臾,他哑着声说:“……你不要我,我就杀了你。”   然而谢紫殷抚着他的脸颊,低声笑道:“很好。”   他微微睁大眼睛。   谢紫殷道:“我该因为你刺来的这一刀生气的。”   “可我觉得很快活。”   “霍皖衣。”他感觉到谢紫殷的嘴唇贴在颈侧。   如同身处荆棘丛生的裂隙悬崖,让他为之颤栗。   “因为这一次,是我逼你的。”   他亦曾惧怕。   怕霍皖衣不觉痛苦,又怕霍皖衣觉得太痛。   算到最后怎般落子、何以和局,都快失了主意。   但霍皖衣总令他意外。   以为高不可攀绝不折骨的,竟也低头。   以为折尽骄傲就此认输的,竟又执刀。   ——这一刀因他而起。   于是他十足快意。   剜心刺骨的九剑。   他只尝那一回。   作者有话说:   一直都有说谢相疯批,所以他真的和正常人不一样,他对老婆是矛盾的,想报复又舍不得,所以诛心的同时又乱放水,怕老婆真的跑了。局只在赐死的那步,之后谢相纯即兴发挥,当年的痛点不在于刺了九剑,在于老婆不顾他的意愿“想杀他”,这次是他自己主导的,把老婆逼成这样的,他反而就舒服了,想通了。   霍美人是真的崩溃了所以动手了,不过他俩对彼此都是言语巨人行动矮子,懂的都懂。   自己可以死但只舍得削老婆头发/大家一起死但只舍得拿匕首锄地。   谢相作为一个疯批,他原谅老婆真的不需要特别多的理由,他觉得时机到了他想通了,他就爽了。就愿意和老婆和好了。   折腾这么久,其实他也累了。(要算上刚娶人回家的时候啊真的很久) 第146章 结局   陶明逐是骂骂咧咧走出相府的。   梁尺涧站在相府门前,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问:“霍兄怎么样了?”   “他怎么样了?”   陶明逐恨不得翻个白眼,加一声冷笑:“他好得很。他活蹦乱跳。”   梁尺涧不明所以:“……霍兄不是刺了自己一刀?”   “啊对对对。”   陶明逐抱臂微笑:“那一刀也不能要命,更何况现在心疾解开,霍皖衣别说肩上的刀伤,就算真让他去刀山火海闯一趟,再重的伤势也不会算什么。”   “……为何?”   谁知陶明逐只轻飘飘看他一眼,留下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二日晴,梁尺涧忽而得了急诏入宫。   这道旨意匆忙,梁尺涧连官服也未及换上,便急匆匆跟着内侍进宫,迈步走入殿中。   彼时天色新,冬意依旧。   叶征高坐在龙椅上,垂着眼帘,看来的眼神莫测难明。   梁尺涧将将躬身俯首。   一道奏折就从御案上飞驰而出,重重砸在他的脚边。   梁尺涧顿时悚然。   帝王不会无缘无故发怒。   而此刻,叶征显然动了真怒——是以帝王之怒,雷霆强势,摧人心胆。   叶征沉声道:“看。”   他立时从地上拾起奏折展开。   这一看,梁尺涧下意识后退半步,方迟钝地跪倒在地。   自新帝即位,无论百姓官员,皆不用行跪拜大礼。   此时也是梁尺涧难得的一次跪叩于人前。   他心中发冷,低声道:“……此事,臣全然不知,还望陛下明鉴。”   “你不知?”   叶征看他片晌,气势威沉,不退半分:“你与玉生过从甚密,岂能不知?”   梁尺涧颤了颤唇。   “臣的确不知。”   叶征道:“好,你说不知,朕也就当你不知。只是梁卿——”   “你之友人,太极观道士玉生,携十万私兵反叛,自立为帝。这桩事,你是否该给朕一个说法?”   天光大亮,梁尺涧跪在殿中,却觉心中无底冰凉。   梁尺涧被软禁在宫中的消息不胫而走。   得知此事时,霍皖衣才从床榻上走下,披着衣衫靠在桌旁饮茶。   解愁隔着门急切不已:“相爷、夫人,现在该怎么办啊!”   方才刘相大人也已递话过来,如今想来人也已经到了皇宫。   然则当时解愁实在不好打扰,只能候在不远处的廊下,略等了半个时辰,才急忙传话进来。   霍皖衣轻轻咳了一声。   他回头去看,笑道:“夫君以为该如何?”   谢紫殷还倒卧在床榻中,闻言,漫不经心地应他:“如今你才是丞相,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何须问我。”   霍皖衣道:“那我即刻动身进宫。”   谢紫殷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临行前,霍皖衣又折返回来,走到床前。   他不发一言,谢紫殷挑了下眉,问:“你想说什么?”   霍皖衣道:“……方才一直没有时间问,现在我想问一问谢公子,四年前的事情……我们一笔勾销了吗?”   谢紫殷深深看他片晌,微笑道:“那桩事绝不会一笔勾销,但至少,不要重蹈覆辙。”   他神色间隐有动容。   良久,霍皖衣道:“好。”   笔墨洇于纸上。   梁尺涧双唇颤抖,迟迟不能落下笔来。   他之一生,读诗书、知礼仪,懂何谓忠仁孝义,但从未有如此一刻,万册书卷讲过的人间至理,也无从教他写出一个字来。   他自知起因是玉生挟十万私兵自立为帝。   这般疯狂。   这般大逆不道!   倘若那人当真此时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自己绝不会心软半分,必要知晓个通透。   届时究竟怎样处置,他也不会皱半个眉头。   但今时今日,他写不出一个字。   他做不到骗玉生回盛京。   他怕。   即怕自己从此成为于江山社稷无用的罪人,也怕自己一封书信寄去,也成了谋害玉生的帮凶。   他迟疑两难,踌躇不安。   叶征就坐在桌前。   他们隔着这张桌子,目光错开。谁也不曾开口。   刘冠蕴按着他的手腕,沉声道:“……事有轻重缓急。”   他是明白的。   梁尺涧想。无论如何,都是玉生先自立为帝,引起朝廷动荡,也动摇了天下民心。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玉生的所作所为,都先将他置于危险的洪流之中。   可是他若是舍得……   这封信,又岂会写得如此艰难?   玉生无情无义,不仁决绝。   他却无法与之相同。   梁尺涧最终搁下毛笔,后退几步,跪倒叩拜在地。   他一跪不起,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臣领罪。”   叶征道:“你可决定了?你要将梁氏、刘氏的荣辱弃之不顾么?”   梁尺涧浑身一震。   “臣以为,这封信换谁都能写得。”   身后骤然响起熟悉声音,梁尺涧转头望去,就见霍皖衣一身赤红官服,披着白绒披风踏进殿中。   霍皖衣躬身施礼,淡淡道:“臣与玉生也曾有过交集,这封信,不如由臣来写。”   叶征道:“霍卿应知此事非同小可,一封信不成,却也不会再有第二封了。”   届时不是盛京举兵清扫叛贼,便是玉生这个自立为帝的“新帝”要逆乱朝纲。   霍皖衣道:“若无十足把握,臣岂会揽下此事?”   叶征默然片晌,挥了挥手。   自有内侍交来纸笔,任由霍皖衣写下诱玉生前来的书信。   然则霍皖衣提笔书就,不过只写了一句。   “梁尺涧快死了。”   随即停笔。   那信呈在叶征面前时,倒让这个年轻的帝王沉默不已。   “……这便可以?”叶征问。   霍皖衣道:“陛下大可放心,梁兄的命与这玉生道长息息相关,他但凡心有牵挂,必当进京。”   ——他也所料不错。崾殽   七日后,盛京鹅毛大雪纷飞,池水凝雪结霜,假山上的草枝郁郁青葱,和着白雪,露出点点绿色的梢头。   这是玉生自立为帝后,第一次回到盛京。   看着漫天飞雪,看行人驻足,他端坐在轿撵上,还是那身道袍。   他不着龙袍,看起来便如同个落入尘世的谪仙。   而他心中只想——这将是贫道最后一次来到盛京。   因为他想要做的事情,已近在咫尺。想要达成的心愿,也触手可及。   ——会后悔吗?   他在自立为帝之前有过那么短暂的,片刻的,不值一提的迟疑。   但这迟疑只证明了他良心未泯,他还有情爱痕迹。   正如他曾在牢中听霍皖衣说过的那一字一句。   他醒悟了然,想人间情爱便是如此。教人生,也令人死。   世人不尝一次情爱苦痛,又如何得道飞升?   他这般想着,指腹无意识地抚摸着座下绒毛。   轿撵得以直入皇宫。   此事若放在以前,决计不会发生。多的是人会因帝王的命令而直呼苍天无眼,撞御柱的、以命要挟的,不知凡几。   只如今他们被新帝的手段吓怕了,也被杀得怕了。   从前还有用的手段,如今未必有用,甚至于可能丢去身家性命。   叶征把控住了这曾岌岌可危,有无数官员虎视眈眈的朝堂。   玉生想:这确实是帝王。   一个身有真龙之气的帝王,任凭再多妖魔鬼怪,也无可动摇真龙之威。   是以叶征从前的颠沛流离、生死不知,也未曾毁去他周身龙气分毫。   叶忱的旧案终究会得见天日。   而此时此刻,玉生走下轿撵,面见这个陌生的帝王,心境竟忽而又有了些许松动。   如迷雾拨开,霞光透映。   玉生笑了笑,低首道:“见过陛下。”   叶征道:“你已自立为帝,何须在朕面前低头。”   玉生却也直白:“我自立为帝并非是真的要做皇帝。”   “哦?”叶征挑眉,“那你意欲何为?”   玉生但笑不语,少顷,他忽而道:“不知梁公子在何处。”   叶征有些奇怪:“你入盛京,难道真的是为了梁卿?”   玉生道:“也许是,也许不是。实则走至今日,真真假假又有何重要?陛下,你亦是心有执念之人,必然能懂我的心思。”   人生有执念,便为执念殚精竭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有些人怕得不到执念,又因之而毁于一旦,于是裹足不前、半途而废。   而他偏偏不会。   他非要得到执念不可。   于是玉生得以见到了他最想见的人。   被软禁在宫中的故人,一个他魂牵梦萦了无数遍,又非要为着执念放弃的人。   玉生撩衣而坐,落座在梁尺涧身前。   他未挎拂尘,指尖便流连在袖摆的莲纹上来回抚摸。   “梁公子,”他说话时的声音仍清冷淡漠,却渐渐显出温柔笑意,“我们也有许久未见了。”   梁尺涧冷眼看他。   他们相隔不远,却都看不清彼此的内心。   许久,梁尺涧淡淡道:“梁某担不起您这位新帝的问候。”   玉生不为所动,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调笑:“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梁公子再如何也该是百日之后才这般生疏。”   “啊……似乎我与梁公子真的快过了百日了。”他又似后知后觉般轻笑,转而道,“那不如……我们再来一日?”   梁尺涧攥紧拳头,再也忍耐不住:“你无耻!”   玉生眨了眨眼:“贫道的确十分无耻。甚至无情无义,阴险卑鄙。梁公子若有心与贫道划清界限,那不妨代贫道向陛下说一桩请求。”   梁尺涧冷冷道:“什么请求?”   玉生拉长语调抱怨着“原来真想和贫道划清界限”,却仍面带笑意地随性而语——   “我用十万私兵,换功德碑上刻下我的名字。”   ——   “陛下,你有真龙之相,必然万载千秋,流芳百世。”   这是玉生再一次见到叶征时说出的话。   叶征不解他意欲何为:“你既然这般说,又为何要称帝反叛?”   玉生道:“我未曾反叛,只是称帝罢了。而这帝位并非是真的,我亦对这个位置毫无兴趣。”   他偏头看向高耸入云的功德碑,呢喃道:“我是为了证道飞升。”   “证道飞升?”   玉生颔首轻笑:“陛下可曾听过心证道?”   叶征道:“不曾听闻。”   “那毕竟是失传多年的秘密了……”玉生不愿多谈,却也道,“几百年前,曾有一位朝臣,他活到了一百三十岁,面目依然俊秀如年轻之时,陛下应当看过这一则卷宗。”   叶征顿了顿,低声道:“此事为真?”   “自然是真的,史书里写得分毫不差。此人复姓有琴,名唤弘和,本是武林人士,竟能在新朝建立后步步高升,最终官居一品,位居相位。这般奇人异士,又活到了一百三十岁,长生不老,岂不古怪?”   玉生眸光璀璨,意味深长:“不过自薛兰令与傀儡夫人之后,所有秘籍失传,世上自然再也没有人谈及什么长生不老、永生不死。得不到的东西,那是真是假,也就不重要了。”   叶征道:“你在图谋永生?”   “何止是图谋,”玉生道,“贫道已经快成功了。”   叶征深吸口气,不解道:“永生不死有何意趣?”   “哈……”玉生轻笑出声,“陛下竟也问了和谢相大人一样的问题。贫道还是那个答案……人各有志,陛下以为不如何的,未必然贫道就也要如此认为。”   叶征道:“所以你想在功德碑上刻下你的名姓,即是为了此事?”   “是。”   “你……”叶征似有什么话语想说,只话到唇边,他摇了摇头,“罢了。”   林作雪忙得脚不沾地。   他身为礼部尚书,此等祭祀相关的大事,本就该是他来负责。可此次非是祈福求雨,而是陛下要为一个自立为帝的逆贼在功德碑上刻下名字,还要敬告天地。   ——这太荒唐。但林尚书从没有多大的胆量去谏言帝王。   他硬着头皮将这桩事揽下,实在不知该怎样应付这位“新上加新”的帝王。   好在谢紫殷知晓此事后特意来偕陵山走了一趟。   林尚书委委屈屈地向他说罢。   谢紫殷微笑道:“林尚书何必想那么多呢?无论这是什么,归根结底,都不是林尚书该担心的事情。”   林作雪眼前一亮,心中大石落地,道了谢,立刻欢天喜地地走了。   谢紫殷还站在廊前。   他看了片刻雪,直到霍皖衣站在他身后道:“夫君在看什么?”   “看雪。”   “夫君喜欢雪?”   他道:“我不喜欢雪。”   霍皖衣便道:“我不喜欢雨。”   谢紫殷忽而道:“正好来到此处,不如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   谢紫殷不答,只伸手牵住他的手指,他顺势与之十指相扣,跟在谢紫殷身后。   他们绕行一条山路,渐渐走到荒无人烟的地界。   然而将将停步,霍皖衣就有些怯了。   因为他看到一块新作的石碑,立在荒芜的山间,孤零零的,挨着一座坟茔。   ——这是安小侯爷的埋骨之地。   霍皖衣看着那块石碑,抿了抿唇。   谢紫殷道:“当时安侯府的大火被先帝竭力推责,他又是以逆臣的身份被处置……是以一直没有人敢为他立碑。这块石碑,还是我着人才为他做成的。”   霍皖衣偏头看向他,睫羽颤抖片刻,微微一笑,道:“夫君也放不下安小侯爷?”   “故友一场,若说忘便忘,岂不是凉薄?”   “是我的错,”霍皖衣浅浅吸了口气,怅然道,“他含冤而死,我却什么都没为他做到。”   提及此事,霍皖衣忽而想起重建而成的芊织坊:“夫君,你为何要让莫公子重建芊织坊?”   谢紫殷道:“因而我当时想要你什么都有。”   其中自然也包括他已失去的。   霍皖衣道:“可那么多想要里,夫君唯独没有算上自己。”   谢紫殷道:“谁能知晓我竟是霍相大人最想要的呢?”   他语带调侃,好似一如往昔,仿佛这四年来的苦痛都未曾经历,他们还在年少之时,他还是谢氏最有才能的子孙,将一肩担起这庞然大族。   他那时总是直白。   霍皖衣已许久许久没有听到他这么不掩深意的说话了。   那双眼睛闪了闪,霍皖衣眼尾发红,有些哽咽地笑道:“是啊,我最想要夫君。”   为玉生刻下功德碑的日子定在一个良辰吉日,也顺应天时。   那日,的确也是个晴日。   阳光洒落间,玉生的道袍好似水墨连篇的诗画,不见半分帝王贵气,只有超脱尘世的恣意逍遥。   叶征敬告天地,执着酒樽,也递过去一盏。   玉生接过了。   他含笑看着眼前的帝王,叹道:“陛下,你有真龙之相,必然万载千秋,流芳百世。”   又是这一句话。   叶征只当他在恭维。   功德碑成,玉生干脆利落交出十万私兵,宣告自己归顺叶征。从此不再为帝。   他如玩笑般自立为帝,又轻易归顺。   所有前来偕陵山见证功德碑刻字的官员都是面面相觑。   他们谁也料想不到,玉生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居然就只是为了要功德碑。   梁尺涧也在偕陵山上。   玉生去见他时,他正在擦拭那把玉生送给他的匕首。   “你居然还留着它。”玉生眼眸发亮,“梁公子,你真是让贫道意外。”   梁尺涧已平静许多,闻言道:“你也很让我意外。”   玉生道:“为何今日取出了它?”   梁尺涧抬眼看来,静默片晌:“因为我要将它退还给你。”   玉生脸上的笑意一滞。   “什么?”   梁尺涧道:“我要将它退还给你。”   玉生问:“为何要退还?”   梁尺涧道:“你我糊里糊涂,曾有过一段过往……如今想来,那不算什么。所以我决定归还你送来的信物。”   “玉生道长的命何其宝贵,不可系在梁某的身上。”   他语气认真,不似作伪。   玉生脸上已无笑意。   “送到你的手中便是你的,不可退回。”   梁尺涧道:“可我总不能转送给别人,那岂不是将你的性命也交到别人手中?”   玉生道:“你留下它。”   “我不愿。”   梁尺涧摇了摇头:“我从前留下它,是我以为玉生道长或许是……”   他未将话语说完,只淡笑道,“到底有缘无分,又何必强求。”   “何必强求?”   玉生冷笑一声,忽而越过桌案倾身而至,低语道:“我就算强求了又如何?”   梁尺涧怔然间,那双手已伸了过来,将要解去他的衣衫。   他挥手推拒,玉生施加的力道便也更重。   梁尺涧道:“你别这么无耻!”   “贫道从来不是好人,自然也就无耻。”玉生不为所动,只专心致志去揉皱他的衣物。   他向玉生扔去毛笔。   那毛笔在将要砸到玉生的时候就骤然落地。   他又试着丢去枕头、茶盏,包括椅子,但那些东西一概不能近身。   错愕之间,他衣衫尽解,整个人被玉生压在身下。   就这刹那。   他忽而福至心灵般,手中摸到那把玉生赠来的匕首。   玉生垂首吻来。   他便握着刀,一瞬刺下。   刀刃穿过皮肉,透过心脏,梁尺涧似清晰感受到这份难以言喻的感觉。   ——方才什么也无法近身的玉生,竟在此刻被一把匕首轻易刺穿了胸口。   他瞪大双眼,涣散无神。   玉生却突然纵声大笑。   笑得癫狂,笑着撑起身体,右手爱怜贪恋地抚摸他的脸庞、颈侧。   “你用我送你的东西杀了我?”   “哈……好,真好。”   时间似瞬息静止于此。   梁尺涧听到自己的心跳。   它渐渐加快,跳动得剧烈,而他握着的刀把温热,上面沾满了玉生的体温。   他刺去的短刀,一刀穿心,却不见血迹。   玉生仍在凝视他的眉眼。   那清冷的容颜带出两分笑意,玉生如释重负:“我说过……这是世间唯一能杀死我的东西。”   他回转神,脑海中仍旧一片空白。   玉生却忽然叹息。   “你的这个神情,我在梦中见过无数次。原来真正看见时,竟是这般不快……”   天边惊雷炸响。   乌云瞬息间汹涌而来,滚滚如浪涛。   闪电遍天,隆隆雷声轰鸣,让人心魂震颤。   梁尺涧眼睁睁看着玉生羽化消散,连一片衣物都不曾留下。   他挣扎着起身,透过窗,能看到无边无际的乌云,天边应着雷声闪烁的电光。   唯有那把“定情信物”还在他的手上。   与此同时,太极观中,丹洛正闭目打坐。   天边惊雷响彻时,她本不为所动,然而倏忽间,有一块牌位剧烈震动起来,那声响极大,她立时动身,匆匆赶至时,只见到其上镌刻的文字正在飞速散去。   她瞪大眼睛,踉跄着跑出门外,看向天边汇聚而来的乌云。   电光雷鸣之中,她喃喃道:“心证道,如不曾生于天地……师兄,你终究还是走了这一步吗。”   ——   万事皆休。   第二年孟春,梁尺涧被任命为右丞相,与霍皖衣并为双丞,一右一左,堪称新帝眼前唯一的两个红人。   去年冬日发生的所有事,都如同镜花水月般就此消弭。   叶征倒有心让谢紫殷回归朝堂。   只闲话提起,谢紫殷便轻笑推拒:“朝堂艰险,实在不适合我。”   叶征道:“你说这话是认真的吗?”   谢紫殷道:“自然是认真的。陛下难道不这么想?”   叶征冷冷一笑:“谢相大人将整个朝局作为手中棋子,把朕都耍得团团转,怎么能说不适合这朝堂?”   “可谢某真的累了。”谢紫殷微笑,“如今能在府中观花赏月,品茗对弈,更是温香软玉在怀,又岂能不解风情,辜负岁月?”   叶征打量他神情片晌,默然一刹,道:“谢紫殷,你是脸都不要了。”   “此话怎解啊,”谢紫殷讶然道,“谢某何曾要过脸呢?”   叶征:……   “你的病是好了,说话也是直白了许多。”   谢紫殷挑眉:“我少时便是个直白的人。”   叶征道:“是以你如今不愿再回朝堂,是因你变得直白了吗?”   谢紫殷道:“哪里,我不是说了,我是不愿辜负岁月。”   叶征叹了口气,起身道:“不管你如何想,只要你点头,尚书之位,都任你挑选。”   谢紫殷懒懒靠在桌前,闻言轻笑:“那岂不是太不公平?”   叶征道:“朕认为值得,便是值得。”   春日阳光轻柔,和煦温暖,盛京的雪已化完,留得青翠枝叶,绿芽初生。   谢紫殷坐在廊前,执着那把鸢尾花的折扇,轻轻扇着风。   半梦半醒间,怀中落下一个人影。   霍皖衣抵在他肩头唤他:“夫君。”   他便微笑:“回来了?”   霍皖衣没头没尾道:“再等一月,盛京的桃花林就要开了。”   “你想看桃花?”他问。   霍皖衣道:“我想和夫君一起去看桃花。”   谢紫殷道:“你若是喜欢,其实日日夜夜都可看得。也不必拘泥于哪一处。”   “不行,”霍皖衣将他抱紧,“那片桃花林里的桃花,和别的桃花都不一样。”   他问:“哪里不一样?”   霍皖衣道:“我看桃花的心情不一样。”   谢紫殷道:“霍相大人实在是挑剔……连看这桃花,也要挑拣缘分。”   霍皖衣抬起头看他,眨了眨眼道:“我不止看花要挑缘分,看人也要。”   “哦?”他迎着霍皖衣的目光,稍稍低下头来,两额相抵,谢紫殷低声道,“我也是。”   霍皖衣道:“那还请谢公子看看,我与谢公子的缘分有多少?值不值得让谢公子陪我走这一回?”   谢紫殷看了片晌,笑着吻下,唇齿间隐隐泄出一句叹息:“谢公子说,值得。”   无底的深渊里,终究存续了光。   心结尽解之后,霍皖衣再也没有梦魇缠身,不得挣脱。   五年前,他先失去了挚爱,又失去挚友,在那个瞬间,霍皖衣以为命运合该如此,他天生得苦,不能守其乐。   好在谢紫殷从来没有放弃过他。   他也许天生命苦,却也有人救赎。   他一展笑颜,紧紧握住谢紫殷的手,与之十指相扣。   人生在世,少时不知失去有多苦痛,于是挥霍、浪费,将所有情谊抛之脑后,以为年年岁岁,皆会有欢情新友,不必止步一隅。   而他已非少时。   谢紫殷站在他身侧,即给他莫大力量,令他得以心平气和思索当年种种。   苦痛欢欣,一概如此。   他们行走在山间的陡峭山路上。霍皖衣忽而道:“夫君曾送我一个聘礼。”   那面再也无法重圆的碎镜。   谢紫殷道:“是。”   霍皖衣问:“夫君当时是想告诉我那句话吗?”   “什么话?”谢紫殷不答反问。   他停下脚步,侧首去看谢紫殷的神情。   他曾以为自己再也看不清谢紫殷的任何神情——然而今时今日,他目光所及,便清晰看到谢紫殷脸上的笑意,眼底溢满柔情。   霍皖衣一时有些怔愣。   甚至可说他被这双眼睛看得脸颊发烫,竟有些少时才有的窘迫。   他别过头,轻声道:“……一如往昔。”   “什么一如往昔?”谢紫殷笑着追问。   他耳后发红,又羞又恼:“就是那个一如往昔!”   赠予碎镜,言说我心一如往昔。永远永远,相伴不离。   那是他曾向谢紫殷讲过的故事。   谢紫殷笑而不言,牵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待行到山中,谢紫殷忽而道:“是的。”   他有些迟钝地反应过来,那是谢紫殷在回答他先前的问题。   “你方才怎么不说?”   谢紫殷道:“因为想看看霍相大人这幅想要得到答案,又会觉得害羞的样子。”   莫枳在三月时来了盛京。   带着满满六车的贺礼,送了三车在相府,又送了两车到皇宫,最后一车送在了阮宣清的酒楼。   莫枳道:“我这次来盛京,就是要将宣清一举拿下。”   彼时方断游听说此言,眉梢一挑:“你就送别人这么点儿东西,你能拿下谁?”   莫枳道:“听这位公子的口气,是不信任本公子的实力?”   方断游道:“可能是吧。”   莫枳瞪大眼睛:“那你得好好看看,我是怎么拿下他的!”   然后不出意外地被拒之门外。   不管是莫少爷自己,还是他跋涉千里带来的一车礼物。   此事被方断游大写特写,从梁尺涧的府上递到展抒怀的手里,能叫得上号的人,全都收到了方断游嘲笑莫枳的书信。   至于他们两人究竟是如何成为“损友”的,便是因着展抒怀牵线搭桥,让这两人相看两相厌了一番。   好在这种事朋友笑笑便罢,莫少爷的风采还是未减分毫。   三月中旬时,莫枳还守在酒楼外等着阮宣清“召见”。   而霍皖衣与谢紫殷两人,已启程前往那处桃花林。   正是桃花盛放时,桃红漫天,游人如织,他们驻足于桃林之中,遥看碧空湛湛,风景一如当年。   霍皖衣捡起一朵落下的桃花。   他笑着回首,容色昳丽殊绝,更胜桃花千万。   “谢公子,”他几步走到谢紫殷身前,“今日风光正好,景色甚奇,霍某冒昧,不知谢公子可否赏脸,与霍某再看一场桃花?”   谢紫殷垂下眼帘看他手中桃花,颜色秾艳,却不及他半分。   谢紫殷伸出手来,接过那朵桃花,俊美的容颜带着几分笑意:“霍公子如此盛情相邀,谢某岂有不愿之理?只是霍公子品貌俱佳,谢某仰慕不已,不知霍公子可否应承谢某一句?”   “……哪句?”霍皖衣眼底潋滟生生。   谢紫殷低头凑近,好似在他耳边轻语:“皖衣。”   他骤然睁大眼睛。   谢紫殷退开时,他双眸依然满是惊色,本该是勾人神魂的昳丽相貌,竟也透出些许纯真。   “霍公子不愿么?”谢紫殷假作失落,“是谢某唐突。”   霍皖衣抿了下唇,他摇首道:“……没有。”   谢紫殷道:“那为何霍公子不应我这一句话?”   霍皖衣耳尖绯红,他压住自己作乱的心跳,干巴巴道:“因为……因为……”   想不出理由,他便示弱道:“夫君,你饶了我吧。”   谢紫殷哑然失笑,将他搂进怀中:“我只不过唤霍相大人一声皖衣,难道就是在欺负霍相了吗?竟还惹得霍相大人求饶,谢某实在过分。”   霍皖衣回抱着人,双手紧紧圈住谢紫殷的腰身。   他深陷于炽热的怀抱。   “你从来没有这么唤过我。”他说。   谢紫殷道:“谢某仰慕霍相大人多时,又岂可肆意冒犯。”   他退开些许,仰着头道:“你冒犯得还少吗?”   谢紫殷假装思索了片晌,恍然大悟道:“谢某似乎日日夜夜都在冒犯……这……”   “你打算如何赔罪?”霍皖衣板着脸。燿眼   满树桃花下,白云粉叶,天光皎然,他眼尾勾红,摄魂夺魄般引人沉陷其中。   谢紫殷松开怀抱,转而捏住他的下颌摩挲。   桃花落来,他下意识退后,却被人扣住后脑,唇上陷进一瓣桃花柔软。   隔着这朵突然而至的桃花,谢紫殷吻到他唇上。   尝到那一点点甜意,谢紫殷将桃花拂去,唇舌交缠间,答出最后一个问题。   ——“一生,直至永远。”   那是肌肤相贴之时,他借由那狂乱的心跳听到的声音。   第三年,谢紫殷重回朝堂。   他与霍皖衣各自为事,也曾因政见不合在朝堂上争锋夺论,吵得人人自危。   其后也出过三元及第的奇才,亦有官员错认他们之间的关系,以为他们是不死不休的政敌。   他们每年三月都会再去看一次桃花。   第六年,霍皖衣在西平州意外寻到谢氏一个旁支残留的血脉,将人带回了盛京。   其后无数年,他们闲来品茗,打马观花,有挚爱相伴,亲友在侧。快意逍遥。   后人翻阅史书,有人以为他们势均力敌,都是虚与委蛇。   有人以为他们情深意笃,从无差错。   然唯有他们自己知晓,他们也曾因行差踏错,险些错过。   但所幸。   他们再也没有重蹈覆辙过。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终于完结了!开心!好耶!好耶!太好啦!   很多人改了结局,只有玉生是没改的,刘相、方断游、章欢本来第一纲里是会被高瑜害死的,但还是改了。   好耶!   下一章是玉生和梁神的番外,不喜欢千万不要看。这篇文设定上是和隔壁教主一个背景,所以玉生是可以飞升的,不过他也确实是最后一个,不过也无所谓啦。   # 红尘集 第147章 番外·红尘   两年后夜深,是一个寒冷的隆冬。   积雪压低枝桠,覆满青石,也有皎月高照,轻风吹拂。   梁尺涧收到了一封信。   送信而来的人他不曾见过,只问询出陌生的名字——流萤。   那是个模样清秀的姑娘。   守在相府门前,只为向他送来这封信。   彼时梁尺涧问:“是何人寄信?”   她抬起眼帘,笑意有几分浅:“故人。”   何来故人呢?   梁尺涧思来想去,也不觉这天下间何处有一个故人。   他记得自己接任相位,与霍皖衣并为双相。记得刘氏基业皆系于他,刘梁世族都需仰仗他。   他有知己好友,一者霍相霍皖衣,二者大理寺卿文子卿。   除此之外,他亦有可闲谈佳友无数。   偶有空余时候,便也相邀聚会,品茗观花,作赋吟歌。   故人一词,于梁尺涧而言,确然是陌生。   然则之后的半月,梁尺涧时常想起流萤当时的眼神。那不似作假,好像他真的有着这么一个故人。   而他翻阅书信,不见一字。   ——流萤转送的书信,竟是张空空的白纸。   未曾落墨,也无落款。   它洁白如昔,让梁尺涧难以读懂这空白的纸张上,到底写着怎样的故人。   他不解其意。   直到又一日天晴,他忽而接到来自太极观的邀请。   如今的太极观已非当初。   较之先帝在时的鼎盛,太极观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是至极鼎盛,天下间再无第二个道观能超越它的声名。   每年的隆冬,帝王都会去太极观斋戒六日,风雨无阻,漂泊大雪亦如此。   这却是太极观头一回邀约他这样的朝臣。   梁尺涧便带上那张空白的纸页登上山,去往恢弘宁静的太极观。   那座道观伫立山巅。   风云卷,新任观主立在阶前,一身道袍飞扬,居高临下看他。   这般相见,他们竟如见故人——可他们从未见过。   观主道号玉阳。   自接任观主之位以来,再无人言说她的俗名,皆唤她“玉阳子”。   梁尺涧迈入道观,拱手施礼,浅笑问:“不知观主相邀,所为何事?”   玉阳子深深看他片刻。   “贫道感应天意,”如是说,“便也顺天而行。”   这意味着什么呢?   玉阳子道:“其实冒昧相邀,实乃是贫道做了个梦,梦中或有故人相求。”   然则那是怎样一个故人?   玉阳子亦无头绪。   她行走在前,带着梁尺涧穿行过长长大道,停步于殿中。   她取下供案上的一块木牌。   那上面空空荡荡,未刻字,也无笔墨书写,好似梁尺涧收到的那封书信般,空得蹊跷。   玉阳子道:“这块牌位上应该刻着什么字。”   梁尺涧怔然片刻,从袖中取出那张纸页,也递到玉阳子眼前。   “……”玉阳子默然片晌,叹道,“贫道或许明白了。”   梁尺涧问:“玉阳子道长明白了什么?”   玉阳子道:“你可知天下间曾出过绝顶高手,百年如一日般年轻,似长生不老,或可永生不死一般?”   他们转而去往一处静室,玉阳子撩衣跪坐,梁尺涧便坐于她对面。   “此事我曾有耳闻,”梁尺涧道,“几百年前,朝廷也曾出现过一位武林高手,他虽是武林人士,却官居一品,坐上丞相之位。史书上写他一百三十岁而亡,至死也风采依旧,年轻俊秀。”   玉阳子道:“然则,也有比琴弘和活得更久的人,较之至今或许还活在世上的秦水重,有琴弘和倒是活得不算太久。”   梁尺涧有些惊讶:“那秦水重如今是什么年岁?”   玉阳子道:“无人知晓他究竟是什么年纪,他曾想毁去秘籍,断绝世人长生不老之路,但机缘巧合间,到底留下一线可能。是以自他之后,先后出现过数人。以薛兰令、傀儡夫人二者为终末,自他们之后,世上才再无绝世高手,长生不老之术。”   梁尺涧伸手斟茶,道:“那为何要同我说这些?”   “因为贫道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世上流传的几种传说中,有一种,即为’心证道‘。”   “时至今日,无人知晓这个方法究竟会不会让人达成所愿,悟道飞升。因而它要人有大慧根,自出生起,便要万事皆于梦中求解,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直至此人悟出求真大道,便可证道飞升。”   玉阳子看向梁尺涧的眼睛。   她神色平静,眼底却暗藏一分怅然怜悯:“而心证道的人,在飞升之前,必是刀剑不入、百毒不侵。唯有他于梦中钟情之人,才可取他性命。”   梁尺涧心中惊讶,手指无意识捏拢成拳。   玉阳子又道:“选择以此入道、证道者,必须百事皆休,兵解飞升。是以此人在飞升前,便要将红尘中与之牵挂的事物一并了结,且此人要通天地,聚龙气,了结之时,要是在紫气最盛之时——这其中,自然也有着情之终结。”   因而由此证道的人,最后一劫即为情劫。   度过则证道飞升。   一旦此人得道,与之牵绊过的所有人都会忘却他的存在——如他不曾有过,天下间便不知能可飞升,有人作了神仙。   玉阳子之所以提及此事,即因她与梁尺涧,都有一个早已忘却的“故人”。   “在见到梁相手中的这张信纸时,贫道便知晓,你我之间,便有同一个故人。”   玉阳子的声音渐渐放低,“此人或已证道飞升。是以你我皆记不得他。”   梁尺涧无言。   他垂下眼帘,执杯浅酌一口,忽而起身。   玉阳子问:“梁相欲去何方?”   梁尺涧道:“既已是故人,那便无需再记。”   他心中疑惑已解,那张纸页被他交到玉阳子手中。梁尺涧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玉阳子凝望他的背影许久,忽而叹息。   “若是度过情劫,又何须回转红尘。”   马车穿过城门,车轮碾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声响。   梁尺涧坐于车中,隆冬时节,冷得不觉温暖。他拢紧披风,靠在车厢上,在马车颤动时,他偶尔能借此看一分窗外天光。   好荒唐。他想。   若有人借由他的手飞升成仙,那他究竟算个什么呢?   若他即是那人的情劫,那他这个被度过的情劫,又算是什么?   他无底荒唐。   梁尺涧轻叹一声,叫停马车,迎着风雪向皇宫走去。   他去见了帝王。   要聚龙气,那帝王身边才是龙气最重之处,梁尺涧有心想问,又有些不知该如何问。   倒是叶征看出他的犹豫,先问道:“梁卿想说什么?”   梁尺涧低首:“臣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叶征道:“梁卿但说无妨。此处只有你与朕,任何话语,卿皆可说。”   梁尺涧便问起玉阳子提过的那几句话。   “陛下是否还记得?”怎样的一个人,可以接近帝王,在龙气汇聚之处兵解飞升。   叶征有些讶然。   “……那个人叫玉生。”叶征说。   梁尺涧微微睁大眼睛:“陛下记得?”   叶征道:“朕也不知朕为何会记得,但朕的确不曾忘记。梁卿,你有此一问,是因为什么?”   梁尺涧道:“我收到一封书信,其上却未书一字,空白干净。”   叶征道:“那也许便是玉生送来的信了。”   “他飞升之后,世上便无他存在的痕迹,与他相关的东西,皆会消散无形。”   梁尺涧道:“……陛下以为,他为何要书信于臣?”   叶征无奈莞尔:“朕怎么会知道?以前谢紫殷的事情就吵得朕够头疼了,你们这些情情爱爱的,问谁都好,就是别来问朕。”   “梁卿啊,遵循本心便好。”叶征又道,“走吧、走吧。可别再用这种事来烦朕。”   梁尺涧顿了顿,躬身告退。   他出了皇宫,还未及踏上马车,忽而一顿。   漫天飞雪里,他见到一个身穿道袍的人影越行越近。   那人面貌清冷,出尘绝世,步步行来,如同故友重逢般动人心弦。   “梁公子。”玉生轻笑道,“这辆马车,还能多乘一人吗?”   也许该拒绝的。梁尺涧想。   然而他默许了那人与他一同坐在马车中,衣袖相接,近在咫尺。   良久。梁尺涧问他:“你就是玉生?”   玉生含笑反问:“梁公子为何有此一问?”   梁尺涧道:“我不曾见过你,却偏偏在知晓玉生的存在时见到了你,这件事实在巧合。”   玉生仍然在笑,他颔首道:“是,我便是玉生。”   “你不是得道飞升了吗?”梁尺涧问他。   玉生道:“原本是如此的。”   他隔着衣袖去抚摸梁尺涧的手臂,眼眸深深,敛去几分笑意。   “可我忽然后悔了。”   “后悔?”   “我忽然觉得得道飞升也没什么意思。”玉生眨了眨眼,倒在车厢上轻叹,“虽然那是我一生唯一的执念,可人之一生,未必然从头至尾都只有一个执念。”   “正如霍皖衣曾执念荣华富贵,无人欺辱,为此不择手段。如今他也只执念谢紫殷一人,为得此,便可付出任何代价。包括他一直以来爱重不舍的性命。”   “于是我了悟到,得道飞升未必是我最想要的了。”   玉生抬起眼帘,他们眸光相对,一时静默无言。   须臾,玉生微笑道:“所以,我来找我最想要的了。”   —番外·红尘·完—   作者有话说:   好耶好耶!番外也更了。下一篇以后再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