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眼》 作者:潭石   文章简介   浪子x妖孽   正经版文案:   梁思喆回想自己当上影帝的历程,大抵算是命运垂青,而曹烨是他命运里不可或缺的一环。   娱乐圈,浪子x妖孽,互攻,插叙。   不靠谱儿版文案:   某天,曹烨煞有介事地宣布了一个爆炸新闻:他跟梁思喆在一起了!   然而他的狐朋狗友们却一个也没有表示震惊。   友人A:全世界只有你们俩才刚刚知道这个消息好不好?   友人B:你俩居然之前都不叫在一起?   友人C:你们是不是反应迟钝?居然才醒过味儿来。   友人D:哦,我以为你们已经分分合合八百次了。   文名相关:   台风眼,即台风中心,是发生在热带海洋上的强烈天气系统,从外围到中心最初逐步增加,然后迅速增加,但到了直径数十公里的中心区域内,风力迅速减小,降雨停止,出现了白天可看到阳光夜晚可见到星星的少云天空。(摘自百度百科) 第1章   截至上午十点,“黄千石吸毒”这一关键词已经连续八小时盘踞实时热搜榜第一位。   随着官媒陆续播报相关消息,网络上对于黄千石的声讨有增无减,巨大的声浪席卷着关于黄千石的一切。   东三环的商业大厦,黄千石的巨幅轻奢手表广告被连夜撤下;十几个商家争先恐后地与黄千石划清界限,宣告终止代言合约;黄千石参加的那档热播综艺,也赶在一大早宣布本周节目因特殊状况延播。   凡与黄千石沾上边的合作方,都在手忙脚乱地发布公告,以求最大限度地及时止损。   与黄千石微博一同陷于舆论围攻的,还有由他参演的电影《至暗抉择》官博——昨晚八点整刚刚正式发布了第二支定档预告片,预告片的配套文案还正热乎:“邀你一起,见证至暗抉择”。   被赞到最高的一条评论是:“不了不了[再见]”,紧随而至的是一排整齐的点蜡,搭配看来更添几分讽刺。   洛蒙传媒——也就是上千万网友口中的“倒霉催的”电影制片方兼最大投资方——从上到下都噤若寒蝉,等待着公司高层下达最新指令。   “来了来了。”负责前台接待的女孩眼尖地瞥见门外闪现的身影,赶忙用胳膊肘搡了搡坐在她旁边的那人。翻看着微博热议的女孩闻言立刻放下手机。   感应门缓缓打开,两名前台接待训练有素地站起来:“曹总。”   迈入感应门的那人敷衍地应了声“嗯”。他约莫二十五六岁,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穿着松松垮垮的深蓝色连帽卫衣和黑色的破洞牛仔裤,步伐间全是还未定性的青年气息,浑身上下瞧不出一丁点“总”的样子。   “曾燃来了没?”曹烨走过去,手指在前台的pad屏幕上划动,翻看着早上的访客登记记录。   “到了有半小时了,”前台接待说,“正在会议室等您。”   “嗯,徐安乔呢?”   “也在会议室,早上七点就过来了……”   “行吧,来得挺及时。”曹烨转身要走,两名接待彼此对视一眼,还未来得及眼神交流,只听“啪”的一声,两人都吓了一哆嗦——曹烨又折回来了,一只手掌重重落在前台的大理石桌面。   “嘿,怎么回事?”他比她们高一头,手掌撑在桌面上,微倾着上半身看她们,“丧成这样,我刚一进来,还以为公司要破产了。都高兴点,啊?”   两位姑娘皆是一愣,随即略带迟疑地点了点头。   曹烨还不罢休,盯着她们:“来,笑一个。”   两位姑娘抬头,见曹烨脸上的表情半分玩笑半分认真,一时难辨这位年轻气盛的Boss眼下到底心情如何,其中一人扯动嘴角,勉强绽出一张笑脸。   “你。”曹烨抬了抬下巴,示意另一位接待。   另一人也赶忙强颜欢笑。   曹烨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扔下一句:“哎,这样才对嘛。”   倚坐在办公桌沿的程端,也就是洛蒙传媒宣发事业部的总监,正低头查看手下人刚刚发来的舆情报告,他满面愁容,刚想仰天叹气,余光扫到了曹烨的身影,赶紧小跑着迎上去:“可算来了,您可真沉得住气!”   “警方公告不是才出来么?”曹烨脚步不停,朝会议室走,“怎么样啊,关于换角补拍的公告发了没?”   “发了,昨晚半夜就找人把文案准备好了,就差等着官方公告出来点击发送——这是刚出的舆情报告,你扫一眼?”程端说着,把手机递到他面前。   曹烨一挥手,语调懒洋洋的:“懒得看字儿,你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除了说我们之前瞎,就是说现在换得好,还有不少人在猜测会找哪个演员做替补……对了,不知道哪个孙子把10亿对赌协议的事情泄露出去了,所以还冒出一批人在为我们点蜡。”   听到这里,曹烨脸色微变,眉头皱起来:“谁泄露的?”   “已经找人从消息源头开始查了,暂时还没有消息。”程端与曹烨共事两年,一早便摸清了他的容忍底线。   话说着,两人走到会议室门口。   隔着玻璃门都能感觉到会议室里一片乌烟瘴气,这还不到一个小时,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积了数个烟头和满满的烟灰。坐在屋里的两人正心焦,看到曹烨走过来,这时都站起来。   “你也进来一起开会。”曹烨握着门把手推门而入,对程端说。半只脚还没迈进去,徐安乔已经抢步冲了过来,抓着他的胳膊,开始倒豆子似的倾诉自己的悔不当初:“曹总,这事儿都怨我,怪我当时非要推荐黄千石来演这个角色,我只想着黄千石演技不错,观众缘也可以,谁成想片子都拍完了还会出这种事情……”   曹烨被他念叨得一阵头大,但仍是颇有耐心地顿住脚步,站在门口听他诉说完自己的心路历程,末了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悠悠地问了句:“所以徐制片这是打算将功补过,帮我把十亿的对赌空缺补上对不对?”   徐安乔顿时住了嘴,语塞地看着曹烨。曹烨脸上不见怒意,眼角似乎还挂着一抹调侃意味的笑,徐安乔讪笑道:“您可说笑了,这我哪补得起……”   曹烨笑了一声,语气倒是不客气:“那您说这些话可就没意思了啊。”他把胳膊从徐安乔的手里抽出来,走到会议圆桌前,握着椅背将转椅转了半圈,坐上去:“行了,你要是有这种未卜先知的本事,还当什么制片人,去五台山当大仙儿,替人算命好了。”话说完,抬头一看,曾燃也是一副臊眉耷眼的模样,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曹烨朝他一指,警告道,“诉苦就免了啊。”   曾燃是《至暗抉择》的导演,拍地下电影出身,前几年因为一部CULT片歪打正着地小火了一把,在小范围内被影迷吹捧为国内新生代导演中的昆汀——当然,这名号没少为他招来骂声。他性格沉闷,一向话少,激情似乎全释放到电影里了,此刻讷讷地坐回去:“可是这一早上,徐制片发出的三个邀约已经全被拒了……”   曹烨昨天宿醉一晚,今早又被程端的电话催命似的叫了起来,这时只觉得大脑浑浑僵僵的转不动。他靠到椅背上,从桌上摸了烟盒过来,也没问是谁的,随手抽了一根出来含在嘴里,听到这句话抬眼看曾燃,含混不清地问:“嗯?都约了谁?”   徐安乔拿了自己的打火机,凑近了给他点火:“能想到的全问了一遍,但现在只有三个人给了回复,全是拒信。”   曹烨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烟雾的同时笑道:“效率可以啊,我以为你们一早上光顾着苦大仇深,没想到片约已经发出去了,说说吧,现在给拒信的那三个人都是谁?”   “我先说个希望大的吧,”徐安乔拖了一把转椅坐在曹烨旁边,向他汇报一早上的成果,“赵潜那边对这片子还算感兴趣,但他经纪人说,他下周有部电视剧马上要开机,等拍完以后怎么着也小半年了,曾导这片是奔着拿奖去的,等他的话,得等到后年参赛,那我们先拿奖后上映这个策略很可能会被打乱。”   “不等,”曹烨干脆地否定,“他不合适。”   “哎哟祖宗,”徐安乔看他这说一不二的架势,猜出他心里怎么想的,拿他当小孩哄,“您得将心理预期调低点,虽说赵潜主攻电视剧,但他观众基础不错,还拿过视帝,就这资质,已经能列在第一档人选里了。”   曹烨兴致缺缺地问:“还有谁啊?”   “严伽,这位算合适吧?跟黄千石一样,港星,去年还入围了影帝提名,年龄也相符……但是他经纪人拒得很彻底,没戏。”   “怎么拒的?”   “措辞挺委婉,但大概意思就是,严伽如今片约不断,没必要捡这个剩……”   曹烨嗤笑一声:“他经纪人去年争取《回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谁说不是呢。”徐安乔无奈地附和。   “还有一个呢?刚刚不是说发了三个邀约?既然从希望最大的那个说起,那希望最小的这位也说来听听。”   “还有一位,我们是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约的,不出意外,也被拒了,”徐安乔说,“梁思喆。”   “哈?梁思喆?”曹烨一听便笑了,“你们可真是敢想敢做。”说罢若有所思地顿了顿,一侧眉梢微挑了一下,“他拒了倒没什么好稀奇,严伽那句推辞应该给他用才对。”   “应该说,是他经纪人许云初拒的。”徐安乔补充道。   曹烨没把这句话当回事:“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了,”徐安乔将转椅朝曹烨拉近些,“圈内人都知道,虽说许云初是梁思喆的经纪人,但她可做不了梁思喆的主。我是想,不然我们想办法试着绕过许云初,直接把剧本发给梁思喆试试?听说他挑片子是很看重剧本和角色的,我们这角色在国内市场还算比较罕见,说不定他会感兴趣,只是我同梁思喆交情不深,剧本发过去他也未必会看,不然您……”   曹烨没听完便笑着摇头,弹了弹烟灰,看着徐安乔:“我问你,连严伽都要反问一句,为什么他要来捡这个剩,梁思喆这么多座影帝傍身,又为什么要考虑这个替补的配角位?”   “话不能这样说,您父亲毕竟对他有知遇之恩……若是您同他直接沟通,想必这个面子他还是会给的,起码剧本会看一眼的对吧?说不定……”   “哦,原来是想打我父亲的主意,”曹烨言简意赅地拒绝,“免谈。”   徐安乔还想说什么,却瞥见对面的程端这时对他使了个颜色,再看曹烨平时吊儿郎当的神情也收了几分,顿时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识相地噤了声。   一时会议室陷于沉默,程端刚想开口缓和气氛,却听曹烨出了声,跟先前懒洋洋的腔调相比,仿佛换了一个人:“徐制片,我想你在认知上也许存在一些误解,我父亲对梁思喆可能有天大的恩情,但那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徐安乔显然没适应曹烨这样一本正经地讲话,先是一怔,紧跟着鼻尖便渗出了汗,心里暗骂自己的不周全。他是这圈子里的老江湖了,从艺人助理坐起,一路爬到业内知名制片人的地位,靠得便是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没想到在这位混不吝的曹公子面前栽了跟头。   他头皮有些发麻,刚想开口给自己打个圆场,没想到曹烨却先一步搭了个台阶给他下,上身前倾过来,胳膊肘撑着大腿,又恢复了那副混不吝的腔调:“再说这么大个腕儿,随随便便就来做人替补,还是个被压番的配角,你以为他不要面子的啊?”   徐安乔立即顺杆爬,忙不迭点头道:“也是,也是。”   曹烨沉思片刻,把目光转向对面一直沉默的曾燃:“曾导属意谁?”   曾燃正发愁补拍的事情,低着头有些走神,这时听到曹烨提到自己,抬头愣了一下。   曹烨也没催,耐心地等他开口。他看过《至暗抉择》的试映版,对曾燃印象不错。   曾燃这神走得不凑巧,压根没意识到徐安乔一身冷汗已经起了又消。只模糊听到他们提起梁思喆,具体的谈话内容却没太留意,这时也不便开口说自己刚刚溜神。   曹烨只当他有了想法却不敢开口,放缓了语气,温和地鼓励道:“曾导有想法就尽管提,我尽量满足。”   曾燃抬手蹭了蹭鼻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犹豫片刻才吞吞吐吐道:“梁思喆能来补拍,我当然求之不得。”   徐安乔的嘴角随之抽了一下,心道曾导也太不会看眼色,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居然还敢提起梁思喆,只怕曹烨的脸色会更不好看。   没想到曹烨这次闻言反而笑出了声,边笑边摇了摇头,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又是那种调侃般的语气:“请梁思喆过来做配补拍……小曾导演,你们可真敢想。”   那可是知名大导演曹修远捧在心尖儿上的角儿。   他这一笑,曾燃也跟着笑了。刚刚那句只当白日做梦的玩笑话。   曹烨拖过烟灰缸捻灭了烟,站起来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再想想吧,也没那么急。程端,你让公司上下群策群力,大家一起筛几个人选出来。”   程端应一声“好”。   “这间会议室今天留给你们了,我要去跟其他几个投资人开会,再不去,我家祖坟就要被他们生刨了。小曾导演你跟我一起过去吧,涉及到补拍的事情,你了解得比我清楚。”   “哦,好。”曾燃站起来,跟在曹烨身后走出去。   “对了程端,黄千石那边,”曹烨走出会议室,都把门合上了,又探头进来说,“记得让法务强硬一些,该赔多少就赔多少,千万不要手软。”   “知道,”程端比了个了然的手势,“我心里有数。”   曹烨一走,徐安乔便松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朝程端打听道:“什么情况啊?刚吓我一身冷汗。”   程端看着他笑:“没看出来吗?你触逆鳞了。”   “什么逆鳞?小曹总平时总是嘻嘻哈哈的,我还真没看出他有什么逆鳞。”   “是吗?但他浑身上下只有曹修远和梁思喆两片逆鳞,你触得倒是很全面。”   徐安乔顿时被吊起了好奇心:“小曹总与梁思喆有过节?他们合作过?”   “这事儿你问我,我也说不清楚,据我所知应该是没合作过,至于过节什么的,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你也不要太在意了,曹烨这人你知道的,这事儿转头他就忘了,不会放在心上的。”   听他这样说,徐安乔点了点头,稍稍放下心来,没再说什么。   “先忙正事吧,”程端拿起手机,“我叫几个人过来,上午一起开个会。” 第2章   参与《至暗抉择》投资的都是曹烨的朋友,倒也没有真的联手把他撕了,只是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闲扯了半天,愣是没有一个人主动开口提及补拍需要追加投资的事情。   “所以补拍的人选你们有在考虑了吧?”林彦问,“现在想到的都有谁?”   “都有……”曹烨眉头微皱,回忆着早上徐安乔和他说过的几个人选,奈何除了梁思喆之外,其他两个名字被他忘得一干二净,他转头问曾燃,“早上你们说的都有谁来着?”   “赵潜,严伽,还有梁思喆。”曾燃说。   “哈,梁思喆好啊!”坐在林彦一侧的赵承东一听,主动提起了追加投资的事情,“我跟你说,如果你们真能请来梁思喆补拍,我投资翻倍,说到做到。”   “那可不好请啊,”林彦笑道,“梁思喆现在有多贵?”   “多贵也得请啊,”赵承东财大气粗,语气有些激动,“你想想,请来梁思喆,这片子的话题度有了,关注度也上去了,最后的成片效果更是不用说,票房哪还用我们操心?稳赚不赔的生意啊。”   坐在他对面的贺方文向来看不上他,这时冷冷地插话道:“你说得简单,梁思喆是你有钱就能请得来的?我倒是跟梁思喆合作过,他看得上的片子,倒贴钱也肯过来,要是看不上,你几个亿怎么扔过去,他就能怎么给你扔回来。”   赵承东被扫了颜面,冲着贺方文抬高了声音:“一个戏子而已,还能拽到——”话没说完,就被曹烨打断了:“行了行了,这么没谱儿的事情,还较起真来了。许云初已经拒了,没戏。”他站起来,“事情谈完了我就先撤了,头疼,不听你们吵了。”   林彦抬头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凑个局安抚安抚我们?”   “谁来安抚我啊?”曹烨笑了笑,“改天吧,先记我头上。”   回公司的路上,曹烨坐在车里闭目养神,想睡一觉,但脑子里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塞得满满当当,怎么也睡不着。   索性开始想补拍换角的事情。把能想到的男演员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还是没想到合适的人选。除了梁思喆。   不得不说,抛开其他因素,梁思喆的确是这次补拍的最佳人选。也难怪这一上午,梁思喆这个名字在他耳边出现了不下二十次。   前两年港星黄千石宣布进军内地市场时,有几家媒体曾大肆预言可供梁思喆任性的时日不会剩下太多。甚至还有媒体从多个角度逐一将两人进行对比分析,得出的结论是,不出两年,黄千石便会成为高性价比版的梁思喆,逐渐蚕食梁思喆在内地的人气与市场。   原因无他,奖项、演技、外形、气质,该有的硬性条件黄千石似乎都具备,只是因为前些年他的发展一直桎梏于香港,在内地少了那么几分观众缘而已。   其中一家收钱办事的媒体说,初入内地的黄千石彬彬有礼且乐于配合,从不会将场面搞得太过难看,因此,相比隔三差五便要闹出一桩绯闻事件的真性情影帝梁思喆,安分守己的黄千石显然会更讨资方喜欢。   只是没想到调子唱得太高,时隔两年,“安分的”黄千石居然会栽得这样彻底,以至于声名全毁。   倒是梁思喆,依然是两年前那副我行我素的任性模样,说不上多讨资方喜欢,但没有资方会妄言不想同梁思喆合作。   请梁思喆过来补拍,倒也不是不能试试,剧本发过去,能来则来,想拒便拒,说起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只是……曹烨闭着眼睛叹了口气,只是事情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   次日下午程端又传来一份补拍人选名单,娱乐圈的适龄男演员几乎全被列入其中,重点人选标红,一眼扫过去,曹烨脑中冒出了一连串的“不合适”。   他给程端敲过去两个字:“再想。”   程端回复了一张惨兮兮的表情,跪着的小人头顶三个大字:“祖宗哎……”那口气跟徐安乔如出一辙,想必两人共享了表情包资源。   曹烨将手机放到一旁,视线落到电脑屏幕上新季度的财务报表。   没过一会儿,桌上的手机又震了一下,曹烨低头看了一眼,程端又发来一条新消息:“掘地三尺才凑出了这张名单,你要觉得都不行,那我也没辙了。”   曹烨想了想,发了条语音消息过去,语调懒散:“那你来说服我啊。”   几分钟后程端拉开了曹烨办公室的门,走过来的同时嘴上也没闲着:“这人啊,一旦有了心仪的人选,其他所有备选就都成了将就,”他坐到曹烨办公桌对面,把打印出来的备选名单推到他面前,“今日鸡汤,熬了一天,您品品有没有滋味?”   曹烨的手指在那张纸上敲了几下:“黄千石我也没见得有多心仪。”   程端耸一耸肩:“黄千石凉了,我说得可不是他。”   曹烨点点头,神色间并无意外:“哦。”   “看来不用我多说了,我们都知道最佳人选是谁。我说小曹总,”程端看着他,把握着话语间的分寸,“要不咱们就试试?最佳方案没戏了再考虑其他的备选方案。我们不提别的,就把剧本发给他看看,我来发,我有他的联系方式,来不来是他自己的事情……”   “这事儿没这么简单程端,”曹烨把那张备选名单推到一边,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程端,“这片子当时要选角的时候,你们就提出想要试探梁思喆出演的意愿,那会儿我可没提出什么反对意见吧?但现在这事儿不一样,它牵涉到很多方面,补拍、对赌协议、网络舆论……它已经变味儿了,如果现在梁思喆答应了,你觉得他会是仅仅因为片子本身才答应的?这对他来说不公平,以梁思喆的地位根本没有必要淌这趟浑水,甚至可以说,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把剧本发给梁思喆,向他发出补拍邀请,这不是一种交易,更像是……一种人情的利用和绑架,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懂,”程端苦笑着点头,“可问题是,这圈子里处处都是人情交易,这点曹总你可是比谁都清楚,”见曹烨在对面摇了摇头,他没中断自己的话,继续说下去,“何况我们只是让他看一眼剧本,你怎么知道梁思喆一定会接受邀请?也许他会拒绝呢?又或许,他接受了,只是因为这个剧本他喜欢,班底也不错……”   曹烨这时开口打断他,无视了他的后半句话:“他会来的。”   程端忍不住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么肯定?”   桌上的手机这时“嗡”的震动一声,曹烨拿起来看了一眼,紧接着脸色一变,骂了一句:“操。”   “怎么了?”程端心头一跳,“又出什么事了?”   曹烨没应声,皱眉盯着手机屏幕,过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移到程端脸上:“没事,如你所愿,梁思喆会来。”   程端一愣:“来补拍《至暗抉择》?”   “嗯,九成可能吧,他在看剧本。”   明明是好消息,曹烨脸上却不见一丝如释重负的神情,反倒多添了一层顾虑似的。这样一来,程端虽然内心有些隐隐激动,却也只能克制着不在面上表现出来。   “啊。”他简短地抒发自己内心的感受,手指却忍不住在桌下打了个响指,“笃”的一声脆响,内心的喜悦不言自明。   见曹烨面色不善地抬眼看向自己,他立刻识时务地说:“我撤了,你忙你的。”   从曹烨的办公室一出来,程端脸上就绷不住露出了笑意。   想想也知道,如果梁思喆真的接受了补拍邀请,网络上的舆论将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一大早在微博上点蜡的人又会怎样的目瞪口呆。   这可真是教科书一般的因祸得福。   ——那可是梁思喆啊。   曹烨的助理孟娴西瞥见他意气风发的神色,好奇地问道:“程总,有什么好事啊?”   “你怎么知道有好事发生?”程端笑着问。   “您这会儿这神色,跟十分钟前进去的时候可是判若两人。”   “啊,好事儿,大好事儿,”程端笑着点头,“不过现在还不能说,等你们小曹总亲口公布吧。”   一门之隔的屋内,曹烨一只手斜撑着额头,另一只手的手指放在手机屏幕上,心不在焉地小幅度上下划动。   未熄的屏幕上是林彦刚刚发过来的那几条消息:   “曹烨,我刚刚跟梁思喆联系过,他答应看剧本了。”   “一开始他好像不太感兴趣,所以我只好提了一下你,不过你放心,我没提曹导,只说这片子是你主投。”   “没跟你打招呼就借了你的面子,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好消息,是吧?”   是个屁。曹烨心道。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指慢吞吞地敲了几个字过去:“你们怎么说的?”   几秒钟后林彦发来两张聊天截图,他和梁思喆的——   “情况大概就是上面这样,所以现在只有补拍一个选择,昨天我们几家投资方凑到一起,提了几个人选但都达不成共识,只好厚着脸皮过来找你。”   “这是项目书,虽说是补拍,但剧本和班底都是顶级配置,你赏光扫一眼?”   梁思喆的回复显然是在打太极:“好,我转发给我经纪人许云初,一会儿她联系您。”   “思喆,我懂这是托辞。我和你实话实说,曹烨公司一早就联系过你经纪人,她已经拒了,所以我才只好绕过她直接联系你。”   一张聊天截图到了底,曹烨的面色明显沉下来,他忍着心头的火气划到第二张:   梁思喆:“这片子曹烨公司也投了?”   林彦:“不是我说你,思喆你这消息可太滞后了啊。”   梁思喆:“我近一年一直待在国外拍戏,还真没太关注过相关消息。”   林彦:“好吧,曹烨的确投了这电影,而且他还是主投,这片子还涉及到他们公司上市的对赌协议,这几天他可是愁得焦头烂额。”   梁思喆:“……你们这运气可真够背的。”   林彦:“谁说不是呢。”   梁思喆过了几秒回复道:“行吧,剧本发来我看看。”   第二张聊天记录也划到了底,曹烨的心头火已经蹿到了嗓子眼。   这叫“只提了一下”?林彦这家伙蒙谁呢。   这明摆着就差明说一句“曹烨托我来求你”了吧?!   千头万绪,急火攻心,在曹烨心头汇成了一句话,他运指如飞地敲了几个字发过去——“林彦我操你大爷。”   消息发出去,几秒过后,林彦贱嗖嗖地回了一句:“烨子我真替你高兴,你瞧你气得都不恐同了。明儿我回家,一定替你问问我大爷他老人家有没有这份兴致。” 第3章   得知梁思喆有希望答应补拍,其他几个投资人那边总算消停了几天。要知道,这片子若是定不好补拍人选,怕是会赔得血本无归。   原来的男主角黄千石虽不见得多么具有票房号召力,但他毕竟出演过多部港片,又有影帝加身,对于内地观众来说,仍旧具备一定的银幕吸引力。   票房号召力这玩意儿很玄,有人在电视圈混得风生水起,一旦出现在大银幕上,反而魅力全无,自身缺点放大不说,观众也不肯买账。说到底,银幕和荧幕毕竟不同。   什么样的演员能让观众甘心买账?最好是,曾经惊艳银幕,始终万无一失,永远游刃有余。譬如梁思喆这样的,17岁初登银幕便惊艳四座。   然而自打梁思喆把剧本要过去之后,接下来连着几天,却再也没了消息。   最着急的反倒是赵承东,那天口口声声说梁思喆不过是个戏子,一听他有答应补拍的希望,恨不能一天打电话来过问八百遍,扰得林彦烦不胜烦。   又过两天,林彦打电话过来向曹烨诉苦:“这赵承东总是催我去和梁思喆要回应,可烦死我了,当初你怎么会跟赵承东合作的?”   曹烨跟林彦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发小,说话一向不用拐弯抹角,这时直截了当地回他:“投资爽快,对片子插手也少,圈内这号人傻钱多事少的主儿,你再找一个我看看?”   林彦沉默几秒,只能点头赞同:“你说得对。”   “再说这事儿是你自己惹的,他催你去问,你就去问好了。”   “我当然去问过,梁思喆最近在国外度假,我这边消息发出去,他两天后才回我一句,回得还不痛不痒,打电话呢他那边又不接,我哪能猜到他现在什么想法?曹烨我求你,这片子你是主投,你亲自去问他,他总会卖你面子。”   曹烨话也不说一句,果断挂了电话,继续手头的事情。   梁思喆在想什么,到底有没有看剧本,会不会接这个补拍的片约,曹烨猜不到也不想猜。作为洛蒙传媒的主舵手,他不能把所有砝码都压在《至暗抉择》这个片子上。   况且,补拍这事儿也急不来,眼下要紧的事情是,他得考虑到最坏的结果,得在目前的电影市场上寻找一部有上映打算的好片子,只要找到了,以洛蒙今日的宣发实力,很有可能实现以小博大的投资效益——三年前的洛蒙就是这样起家的。   可惜如今电影市场不景气,一眼扫过去,一水儿的大投资、次质量,烂片层出不穷,而具有黑马相的低成本电影,则是一个都找寻不见。   曹烨刚想点开另一个电影项目书,林彦又来电话了。   起初他没接,但林彦契而不舍地一连打了三遍,他这才接起来。   “我跟你说,有戏。”林彦开门见山。   曹烨“嗯?”了一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果不其然,林彦下一句话就是:“但是曹烨,这事儿还是得你出面。”   曹烨看着项目书,漫不经心地说:“你招我一次就够了啊。   “你别急着拒绝,梁思喆刚给我回了电话,说他过两天会回来。我好不容易说服他跟我们凑个饭局,曹烨,这事儿回头不成,你可别说哥哥不帮你。”   “你怎么帮我?又先斩后奏地和他说我会去是不是?”   “既然你猜到了”,林彦大言不惭地说,“那就去呗。”   曹烨没应声,沉默,沉默。   林彦等不及,又劝开了:“我说你们之间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矛盾,充其量不过是少不更事的一点小冲突,何必搞得像老情人不敢相见似的?”   曹烨思忖片刻,觉得林彦这话说得也有道理,松口道:“说得也是,那就去吧。”   “行,那我给梁思喆回个话,让他一定过来,就这么说定了啊。”   敢情梁思喆那边压根还没定下到底会不会来,林彦这人真是鸡贼得令人防不胜防。   “对了,”林彦蹬鼻子上脸,“如果曹小爷您肯屈尊去给梁思喆接个机,我们的诚意就能表达得更真挚了。”   话没说完,曹烨已经挂了电话。   曹烨心里清楚得很,林彦如此热心这件事,当然并不仅仅出于他们之间的发小情谊,更要紧的是,他所掌控的东盛娱乐公司,此次是仅次于洛蒙传媒的《至暗抉择》的第二大投资方。   林彦这人一向以利益为重,显然他不会轻易放弃这次利用梁思喆翻身的机会。   这通电话打完不久,也不知是谁在网络上放出了消息,说梁思喆正在考虑替补黄千石补拍《至暗抉择》。消息经由几个微博大V轮番转发之后,从最初的无人相信逐渐变得真假难辨起来,一时网络上又开始众说纷纭。   ——“溜人溜到梁思喆头上,片方真是脸大得令人难以置信。”   ——“梁思喆肯接这个片约,我直播生吞洗衣机,说到做到。”   ——“片方醒醒,别做梦了。”   ——“依梁影帝那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我竟一时拿不准该不该相信这条爆料……”   ——“十年老粉如我,哭着说我觉得他真的有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情……”   ——“这种自降身价的事情,梁思喆做得出,但许云初会答应?”   ——“开玩笑,许云初如果能管得住梁思喆,会让他曝出这么多绯闻女友?”   一言以蔽之,对于梁思喆会参与补拍《至暗抉择》这件事,网络上的意见大致可以分为三派:不相信、不看好、不赞同。   三天后梁思喆果真如约回来。   凌晨三点半,首都机场,敬业的娱记们眼尖地从人堆里把灰头土脸的梁思喆扒拉了出来。   单看脸,梁思喆依旧是好看的,只是不像去国外度假,倒像是拾荒归来——一身半旧不新的白衬衫,裤脚上还不知在哪被溅上了新鲜的泥点子。   许是在国外人烟稀少的荒村里待够了时日,当娱记们一拥而上地凑过来时,梁思喆看上去还被吓得往后退了一小步:“嚯,这么大阵仗,”继而语气有些犹疑,眼神里还掺了些无辜,“我最近……应该没被拍到什么吧?”   “拍到了拍到了!”围着的娱记七嘴八舌地开他玩笑。   梁思喆显然知道他们在开玩笑,不怎么正经地举了三根手指竖在耳边:“上天作证,我最近真的清心寡欲。”   这话引起一阵笑声。   “不信!”有人领头喊,声音挺高。   动静闹得有些大,围观人群很快越聚越多,不明所以的候机乘客一听说梁思喆来了,纷纷围过来看热闹。好在凌晨时乘客不多,倒也不至于引起机场秩序混乱。   梁思喆的执行经纪人兼助理宋清言带了一名机场保安过来,这时小心翼翼地护着他,避免他被周围人推挤到。   “嘘,有人在睡觉,”梁思喆做了个手势示意周围人噤声,“说吧,半夜等在这里是想问什么?边走边聊吧。”   他一走动,十几个记者也很快跟上来。有记者立刻发问:“思喆,有消息说你在考虑接替黄千石补拍《至暗抉择》,是不是真的?”   “是为这事啊……”梁思喆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继而笑道,“你们消息好灵通,对,我是有收到邀约,也的确在看剧本。”   “那这次回来是专程谈这件事吗?”   “你猜。”梁思喆偏过脸,笑着看向提问那人。这是他接受采访时的惯用招术之一,不想回答时就说“你猜”,偏偏他说这话时眼神里还夹杂着调侃和玩笑的意味,让人不忍同他较真。   这次也一样,提问的那人是个年轻的女记者,一时语塞地不知说什么好。   好在很快有人抢过机会问道:“请问梁先生,为什么要考虑这个补拍邀约?”   梁思喆的目光也顺着移到了提问那人的脸上,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顾左右而言他:“你给我做过一期专访,是不是?”   “啊……是,您还记得。”记者显然有些意外。   “因为你起得那个标题,有些……怎么说呢,刁钻?”他真跟记者聊起来了,不紧不慢地,有一搭没一搭的。   “您的宣传后来否掉了那个标题。”   “不是他,是我否掉的,那次我恰好看到,想知道为什么吗?”梁思喆挺随意地说着,说出来的话像在跟老朋友开玩笑,“你看穿我就罢了,还试图揭穿我,不厚道啊。”   ——《少年影帝梁思喆:嚣张是他的保护色》,那篇杂志文章最初的标题梁思喆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梁思喆身高腿长,步子迈得又快,他这一打岔,在场记者还没来得及问出个所以然,已经跟着他走到了机场出口。   出口处,一辆气派的黑色商务车停在那里,司机已经打开了后排车门等候在一边。   有机场保安在身旁护着,梁思喆安然无恙地矮身坐进车里。车门一关,记者们被拦在了外面,此起彼伏的问题隔着厚重的车门模糊地透进来。   宋清言从另一侧上车,坐到最后一排。   司机紧跟着坐了上来,系安全带,松手刹,打着火,动作很利索,然后例行公事地问梁思喆:“梁先生,现在出发?”   梁思喆正转脸看向车窗外,透过车玻璃上的黑色遮光膜,他看见不远处的天际上,挂着一轮月亮,很亮也很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天正好是月中,十六日。   他不发话,司机便不能自作主张地把车开走。   车外的记者还不肯罢休,有人凑上来试图打开车门,从车内看去,像在看一场黑白默片的老电影。背景是路灯的昏暗色调,每个人都神色焦急,嘴唇不停开合,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思喆哥,我们走吧?”宋清言以为他在出神,出声提醒道。   “等等。”梁思喆忽然开口,然后伸手压下车窗的按钮,车窗随即落下来,他趴在窗沿上看着车外的人,“刚刚还有个问题没回答是不是?”   有记者没听到他说话,还在锲而不舍地高声提出问题:“梁先生,您对黄千石吸毒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梁思喆没理这个问题,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声音不高也不低,自顾自地说:“我为什么要考虑接这个补拍的邀约啊……因为这片子跟我的一个故人有关,他对我有恩,所以我在考虑报恩。”   说完也不管车外的反应,提上车窗,姿态放松地倚到座椅靠背上,对前排的司机说:“陈哥,走着。”   后排的宋清言却没那么冷静,车窗一关上,她立刻扒着车座探过身问:“思喆哥,什么报恩啊?这片子跟曹修远导演有关?”   “也有关,也无关。”梁思喆最擅长卖关子。   “我是越来越听不懂您说话了……完了,我觉得云初姐明天又该生气了。”宋清言下巴抵在前排车座上,声音透着一丝绝望,“她本来就不让您接这片子,您倒好,先把消息抖落给娱记了,还主动爆料,一点都不……”话音越来越小,不敢说下去了。   梁思喆没听清后面几个字,闭着眼睛问:“一点都不什么?”   “矜持,您一点都不矜持!”宋清言大着胆子说。   梁思喆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见我矜持过?”   “别的不矜持倒也没关系,”宋清言低声地嘀咕,把音量维持在一个恰好的分贝——若是判断出梁思喆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快地神色,她随时能够悬崖勒马当没说过,“但是这次……真的不好,您都不知道网上怎么说呢,说这是替补位,捡剩儿,可难听了。”   “让他们说去呗,”梁思喆睁开眼,头偏了偏看着她,“你信不信,几个小时后我一准儿上头条。怎么这表情?我几个月没上头条,你应该高兴才是。”   宋清言神色忧愁:“不上头条还好说呢,这一上头条,云初姐准得炸了……思喆哥,你真打算接这片子啊?”   “看看再说吧。”梁思喆语调轻松。   “啊?您还没想好就跟娱记那样说?”   宋清言目瞪口呆地坐回座位。   她真替许云初发愁。梁思喆若是接了这片子,会被说替补、捡剩、掉身价;梁思喆若是不接这片子,他今天这回答一旦被播出去,又会被骂蹭热度。   她一个进圈没两年的小助理都能想到这个层面,梁思喆在这圈子里摸爬滚打十年,挨过的骂比她喝过的水还多,能预料不到这个后果?   想到这,她赶紧掏出手机给许云初发消息。 第4章   如梁思喆所言,几个小时后,他不出意外地上了头条。   微博上前几个热搜关键词都跟梁思喆有关,乍一看还挺有排场。   “梁思喆 至暗抉择”“梁思喆 补拍”“梁思喆 报恩”“梁思喆凌晨现身机场”,辅以搭配的是机场实拍视频,一镜到底,分秒未剪。   上传视频的编辑许是梁思喆的影迷,截取出来作为视频封面的那帧画面,像极了怀旧的香港老电影——昏黄的路灯下,梁思喆侧身趴在摇下的车窗上,夜与灯的光影细致地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   在一片对于梁思喆口中“恩人”的猜测声中,有一条完全不搭边的评论被顶到了很靠前的位置——“忽然想起几年前曹修远说的那句话,‘你看那光与影都对他很温柔。’”   ——“这算是亲自爆料吧?粉丝们别心存侥幸了,梁影帝既然说了跟报恩有关,看样子接下这片子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好奇梁思喆这是报谁的恩啊?翻了一下相关资料,没有消息说这片子跟曹修远有关啊……”   ——“梁思喆的恩人肯定不止曹修远一个,光他17岁得影帝那次,在台上说的感谢就不止十几个人。”   ——“配角+替补,这种自降身价程度的报恩,恩人级别怎么着也得达到曹修远这个档次吧?”   当日的舆论话题主要围绕着梁思喆口中的“报恩”进行,不出两个小时,就有手快的娱乐博主列出了梁思喆这些年的圈内恩人。   依据恩情大小,按星级从高到低排布,曹修远作为一手将梁思喆送到影帝位置的伯乐,当之无愧地排在了最高位,而许云初这些年风风雨雨地陪梁思喆走过来,也不出意料地位列第二,余下的还有编剧、摄影、剪辑师……皆是内地电影圈里的大拿。   只是,跟《至暗抉择》的幕后阵容一对比,还是没人敢断言梁思喆说的那个恩人到底是谁。   ——   约饭的地点在苏卅——一家苏帮菜私房菜馆。   晚上八点,临近城郊的一处私房菜会所门口,一辆银棕色的跑车缓缓停下。   曹烨从车里下来,把钥匙扔给小跑过来的门童。   林彦正站在门口跟餐厅的老板娘苏棠闲扯,一见曹烨便笑起来:“这个点儿,六环以里能不能开上三十迈啊?你这手动档阿斯顿马丁开得爽死了吧。”   “你知道比爽死还要更爽是什么感觉么?"曹烨走过去,勾着林彦的脖子在他耳边压低声音,“爽得欲仙欲死。”   林彦哈哈大笑,给他递了支烟,:“可以可以,我敢保证,北京城这大几千万人口,可没人能比你折腾得更花样百出。这正是市里堵的时候,你倒是换辆车过来啊……哎,”话还没说完,他的眼神越过曹烨肩膀,“梁思喆来了。”   曹烨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   梁思喆正从驾驶位下来,穿得挺休闲,手上抓着一件外套,朝他们走过来。   “你们一前一后差了不到两分钟,这叫什么?缘分天注定啊,”林彦笑道,“思喆,这片子你要是不接,那可是逆天行事。”   梁思喆走上前握了握林彦伸过来的手,笑了笑说:“哪有那么夸张,顶多算有缘无份。”   苏棠也朝他伸出手:“思喆,好久不见。”   “是,苏总。”梁思喆应着。   照例是要同曹烨握手,毕竟他是《至暗抉择》的主投,但曹烨一手夹烟一手抄兜,好整以暇地站着,没有要伸手来握的意思,好似今晚不是他的主场,他只是过来旁观。   “太熟了,所以没有必要握手是吧?”梁思喆的目光转向他,眼神里含着几分玩笑的意味。   他们身高接近,看向彼此的目光近乎平视。梁思喆这样说,曹烨这才把手从兜里抽出来,摆出握手的姿势,语调也是稀松平常的懒散:“握手总要说点开场白,我还没想好要说什么。”   “那就……”梁思喆轻握住他的手,“合作愉快,曹总?”   “好。”曹烨说。   “我们进去聊吧,包间已经订好了,”林彦朝梁思喆递烟,见梁思喆摆手拒绝,他有些惊讶,“你不吸烟?”   “在戒。”梁思喆说。   “怪不得,”林彦了然,“我就说,早些年你抽烟的新闻可是上过娱乐版头条,”说着转头看向苏棠,“苏棠你记不记得,《北京晨报》当时花了半个版面报道这事,光标题就占了四分之一版面,那会儿的媒体最喜欢小题大做。我们那时候还在读书呢,当时还想,嗬,这哥们儿够酷的。”   梁思喆那时还留着及肩的长发,扎在脑后,额前的碎发掉下来一绺,微微打着卷,蹲在剧场门口那个龇牙咧嘴的石狮子旁边,眼神空茫地看着远处抽烟。   也不知是不是狗仔有意,或是那偷拍角度刚刚好,总之登上头版的少年影帝看上去忧郁而叛逆,是媒体最喜欢的模样,也是公众最好奇的模样。   “嗨,其实吧,”梁思喆笑了一声,“当时他们偷拍我,我一早就注意到了,所以我那是故意摆成那样给他们拍的。”   “啊?”林彦愣了一下,“真的假的?”   “真的,主要是我当时发现有人偷拍的时候,他们已经拍了很多张了,那种情况下我既然不能把相机抢过来,只能尽量让他们把我拍得好看些。所以,酷什么啊,都是摆拍,别信。”   “不是,思喆,”林彦目瞪口呆,“你这样一说,还耍了那些狗仔一把,比那张照片还酷啊。”   梁思喆这时转过脸看着他,忽然笑出声:“林总,您真信啊?”   林彦顿时意识到被耍了一把的变成了自己。作为东盛集团的少当家,林彦还没被人这么耍过,他一时面上有些挂不住,若是眼前换了别人,说不定他已经变了脸色,但这时面对着梁思喆,他只能憋着火讪笑道:“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猜。”梁思喆笑着看他。   看着林彦一脸吃瘪的模样,走在后面的曹烨忍不住也勾起嘴角笑了笑。林彦这鸡贼的性子,还真的只有梁思喆才能克得住。   离包间还有十几步的距离,曹烨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拿出来一看,是程端打来电话。程端不会随意打电话过来,一旦打来通常都是要紧事情,他跟林彦知会一声,走到窗边接起电话:“什么事?”   “曹烨,你跟梁思喆今晚一起吃饭是不是?”   “是。”   “是这样,刚刚许云初打电话过来,一上来就劈头盖脸地把我骂了一通,说我们公司泄密,《至暗抉择》他们那边还没确定要不要接,我们就早早把风声放出去了,这做法太不地道……可关键是,梁思喆在看剧本的事情,之前我谁都没有告诉,连徐安乔都没说,怎么可能是我们公司放出的风声?”   曹烨想了想说:“要么是林彦,不然就是赵承东,贺方文应该不会。”   “我猜也是,上次合作,林彦他们公司就没少干出这种事……曹烨,不管怎么说,我觉得你有必要跟梁思喆当面解释一下这件事,这种误会最好还是不要有,传出去对公司名声也不好。”   “该解释的不是我们,是林彦。”   “啊?”   曹烨想起刚刚走廊里的那一幕,笑了一声:“我说他怎么无缘无故地怼起林彦了。”   “什么?”   曹烨收了笑:“没事,梁思喆这边你不用担心,你跟许云初解释好就可以了。”   程端无奈:“我毒誓都发了,但她,我猜可能心情不好吧……”   “你和她说,与其去追究到底是谁放出的风声,不如管好自家艺人,让他以后不要跟媒体乱说话。”   “这样也不太好吧,”程端苦笑,“怎么说梁思喆也是帮了我们一把,《至暗抉择》要不是因为他,现在估计已经无声无息了,哪会有这么高的讨论度。”   “你放心,”曹烨说,“我会好好谢他。”   挂了电话,曹烨朝包间走过去。   一推门,林彦正向梁思喆劝酒:“真戒啊?刚说戒烟,现在又说戒酒,我可不信。思喆,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人说话就不能当真,跟你当真就是见外,是吧?”   “我真戒酒,这您可得信,”梁思喆煞有介事地将手背转朝林彦,“打了戒酒硫,针孔还在呢,喝了会出事的。林总,我倒是没关系,但事关片子的补拍,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要么说你是影帝呢,思喆,你说的哪句话该信哪句话不该信,我都拿不准了,”见曹烨推门进来,林彦抬头看向他,“来来来曹烨,正好你过来,思喆说他正在戒酒,你觉得该不该信?”   曹烨没说信不信,走过去拉开梁思喆对面的一把椅子,看着他说:“戒烟又戒酒,你要出家啊?那有没有在戒色?”   “有啊,”梁思喆说,“你没看出来我最近清心寡欲?实话和你说,今早机场视频见网之后,新版《西游记》剧组马上发来邀约,极力邀请我去出演唐三藏,这说明什么?”   曹烨被他逗笑:“说明你能扯,哪个剧组会把你和唐三藏扯上关系?”   “你别不信啊,这都不算什么,”梁思喆煞有介事,“去年《金刚》有意翻拍中国版,制片人见到我,一定要我赏光出演金刚。”   没人会把那个巨型黑猩猩和梁思喆联系到一起,曹烨几乎懒得理他,笑了一声:“扯吧你就。”   梁思喆握着酒杯,轻轻地晃着半杯红酒,看着曹烨:“美女与野兽的故事,你猜女主他们想定谁?”   曹烨不搭腔:“我可不感兴趣。”   反倒是林彦兴致勃勃地问:“谁啊?”   梁思喆把高脚杯放回桌上,推到林彦面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您喝了这杯酒我就说。”   明知什么《金刚》中国版是在胡说八道,但梁思喆偏偏有这个吊人胃口的本事。林彦端起刚刚自己亲手倒的那半杯酒。   梁思喆做了个“请”的动作。   林彦喝酒一向爽快,这时举起杯子,一口气喝到见底,将杯口转朝梁思喆:“说吧。”   梁思喆故弄玄虚地将食指竖在唇前,压低了声音:“嘘,是林幻。”   林彦一听,一阵大笑。   得,原来这玩笑是冲着曹烨来的,这杯酒喝得值。林幻跟曹烨和梁思喆的关系,他们这小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大概几年前,曹烨有一阵猛追林幻,眼见着就要得手,媒体突然曝出梁思喆与林幻街头拥吻的照片。   若事情仅仅这样简单也就罢了,关键在于,就在《至暗抉择》出事的两周之前,梁思喆与林幻刚被业内知名杂志评为“最让人意难平的娱乐圈CP TOP1”,不出几天,林幻便被曝出与一神秘男子深夜共进酒店。而那位“神秘男子”正是曹烨。   曝出视频的媒体口风不吝夸张:“该男子身形高大,似极男模,从背影看来年纪不大,十足‘小狼狗’一枚。”   尽管当时网络上一片猜测,但由于曹烨很少出现在公众视线之内,怀疑对象始终也没大张旗鼓地落到他头上。但这事在曹烨的朋友圈内并非什么秘密,有一段时间,他的几个朋友还开玩笑叫他“小狼狗”,都被曹烨一声脸黑的“滚”骂了回去。   玩笑开到自己头上,曹烨不落下风地回击梁思喆:“我不关心谁演美女,只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要爬到帝国大厦的楼顶打飞机。”   他说的是《金刚》里的经典镜头,一语双关,在场几人都心照不宣地大笑。   梁思喆也笑,笑够了才慢悠悠地说:“这个么……因为要做本土化处理,他们打算让我在北京的地标建筑之一,洛蒙大厦来一发,到时候还请曹总赏光借个场地。”   曹烨一笑:“好说。”   林彦看热闹看得欢,笑着给曹烨倒了酒:“思喆,你这怼人的功夫可不得了,曹烨平时这嘴就厉害得很,哪能见他被怼成这样,来曹烨,你今天可算棋逢对手,喝一杯。”   “他人称‘怼王’,什么棋逢对手,林彦你也太看得起我。”曹烨这样说着,还是接过林彦递来的酒,喝了一口。   梁思喆点的冰水这时送上来,他拿起来喝了一口:“那倒是,说起来,在这方面我得算是曹烨的老师。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可是很乖的。”   “乖?”林彦看了一眼曹烨,觉得这说法挺新鲜,“他什么时候乖过?”   “十年前?”梁思喆看向曹烨,“是不是?”   “可能吧。”曹烨夹了菜到碗里,心不在焉地说。 第5章   一顿饭几乎都在插科打诨。   林彦试图把话题引到《至暗抉择》上,但梁思喆总有办法岔开话题。他应付娱记都得心应手,林彦这样的套话外行自不必多说。   偏偏曹烨也不急着步入正题,不紧不慢地与梁思喆东聊西扯,两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落下风,过招似的。   林彦在一边干着急。皇上不急太监急,他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这句话会落到自己头上。   “扯点又用的。”他给曹烨发了条消息,然后使了个眼色,示意曹烨看手机。   曹烨扫了一眼桌上的手机屏幕,依旧我行我素地跟梁思喆闲扯。   明里暗里的提示都没奏效,眼见着几轮太极打下来,饭局快要结束,几人都已放筷。林彦不得已当着曹烨的面放了个杀手锏:“思喆你还不知道吧,《至暗抉择》这片子可牵涉到十亿的对赌协议。”   梁思喆一听,果然起了兴趣,不再岔开话题,反而欠了欠身:“有所耳闻,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让他自己说。”林彦朝曹烨侧了侧脸。   “公司的上市对赌协议而已,只能说这片子的票房压力大了一些,但完全把十亿算到它头上,也不太现实。”   曹烨没说谎。   网络上所有关于“对赌协议”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其实离真相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背负着十亿对赌协议的并非《至暗抉择》这片子本身,而是其幕后最大的投资方洛蒙传媒。   事情得追溯到三年前,那时洛蒙刚刚起步,陷入资金周转问题。摆在公司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融资,稀释公司股份,要么被收购,背靠大树好乘凉。曹烨选了更冒险也更大胆的第三条路,与嘉尼斯集团签订对赌协议。   协议内容是,嘉尼斯集团帮助洛蒙解决眼下一切的资金问题,若四年之后,洛蒙以签订的市值成功上市,届时嘉尼斯将以这部分资金成为洛蒙的股东之一,日后不干预洛蒙的任何内部事务运行,如若上市失败,洛蒙将自动归入嘉尼斯集团旗下管理。   “嘉尼斯?”梁思喆听到这三个字,挑了下眉梢,“你大伯对你……还真是一点都不心慈手软。”   “生意上的事么,”曹烨的语气稀松平常,“他也算仁尽义至。”   对赌协议,总有一方稳赚不赔。   嘉尼斯作为国内鼎鼎有名的高端餐饮集团,在曹烨的大伯曹修严的铁拳管理之下,这些年愈发生意兴隆,三年前在东南亚市场旗开得胜,去年酒店已经大张旗鼓地进军北美市场。   曹修严的野心并未止步,这些年又瞄上了国内的电影市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收购洛蒙的心思由来已久。当时洛蒙陷入困境,曹修严提出的第一个方案即是,嘉尼斯投资入股,成为洛蒙的第一大股东。可惜这一方案被曹烨当场回绝。   其实被嘉尼斯收购,无论对于彼时还是此时的洛蒙传媒来说,都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对于当时来说,洛蒙日后资金充裕,再也不会遭遇资金周转困难的问题,而对于现在来说,有了嘉尼斯的助力,洛蒙在各区域的院线扩建将会相当顺利,日子会好过得多,路更宽,也更顺。   只是曹烨不喜欢。   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因为不自由。   所以这次也一样,他不会让洛蒙传媒轻易落入嘉尼斯囊中。   “其实当时你也可以找我啊,”梁思喆的手指虚抵着下颌,轻敲两下,“或许没有你大伯出手那么阔绰,但我提出的条件,会比他宽容得多。   曹烨似笑非笑:“你打算提什么条件?”   梁思喆上半身前倾,压低了声音,看着曹烨的眼睛说:“只要你开口求我,我什么条件都不提。”   曹烨嗤笑一声:“怎么个求法?”   梁思喆笑了笑,靠回椅背,微抬着下颌看他:“招儿你得自己想啊,总不能什么脑子都不动。”   曹烨没领情:“可惜这求人的招儿,我一向想不来。”   眼见着话题要绕到《至暗抉择》上面,两人之间的气氛忽然诡异地紧绷起来。   势头不对啊,林彦想。他赶紧把话题拉回正轨:“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这个有什么意思?思喆你若真有心帮曹烨,就赶紧把《至暗抉择》这片子应下来,其他的,说什么都是虚的。”   曹烨皱眉道:“林彦。”语调不悦,含有几分警告的意味。   梁思喆思忖几秒,屈起的几根手指在桌上轮番快速敲了几下:“所以现在这个场只有我救得来是不是?”   “只有你。”林彦抢在曹烨前面说。   梁思喆看向曹烨。   曹烨不置可否。   梁思喆注意到他的眼神落到自己的左手上,于是他很快将屈起的手指摊开,平放到桌上。曹烨这才将目光转向他的脸上。   “似乎曹总并不太认同啊。”梁思喆说,“可以赏光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曹烨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随便问。   梁思喆沉吟片刻,抬头问:“所以目前的情况是,按照协议,明年将是洛蒙与嘉尼斯签订的最后一年期限,是不是?”   曹烨点头:“是。”   “如果这片子没有出事,你们预计票房将会达到十亿,是不是?”   “这是最理想的情况,”曹烨斟酌措辞,答得并不敷衍,“事实上,我并不认为单纯凭借这片子可以承载这么大的票房体量,但如果综合考虑档期安排、前期的宣传效果、中期的发行规模,后期的口碑发酵,以及同期电影市场的表现,十亿票房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明白,”梁思喆了然地点头,“想来洛蒙也不会只握这一张牌,毕竟还有一年多时间。那让我猜一下,虽然洛蒙手上握有数张牌,可以分担对赌协议的压力,可《至暗抉择》由洛蒙主投,制作和宣发都由你们主要操控,显然在出事之前,这是你最看重的一张牌。”   曹烨笑笑:“你猜对了。”   “也就是说,这个场,现在只有我救得来,起码这句话放在当前来说,应该也不算说错?”   曹烨坦然道:“可以这样说。”   “那既然如此……”梁思喆冲着他笑,笑得有点意味深长,“求我啊。”   一时曹烨没说话,两人对视,虽然梁思喆面上始终挂着笑,但显然没有打算让步的意思,对视的目光无端添了些对峙的意味。   在旁边围观的林彦太阳穴一跳,生怕曹烨下一秒说出一句“你爱来不来”,就在他刚要开口提议“换我求你”时,只见曹烨也忽然笑了:“梁思喆,你就是打算这样报恩的?”   梁思喆看了他三两秒,也笑了,开口道:“逗你的。我是说过要报恩,所以这片约我会好好考虑。”   这番你来我往的对话下来,旁观的林彦总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个人,一个欲擒故纵,一个欲拒还迎,所以这场表面上的三人饭局,其实压根没自己什么事儿。   怪不得曹烨始终一副淡定模样,原来早就吃准了梁思喆会接下这个片约。亏得自己一开始还想做和事佬。   既然如此,他也不再强行将话题转移到《至暗抉择》上面。   酒喝得也不尽兴,他打电话把司机叫来,跟曹烨对酌两杯,闲扯几句,不多时就先撤了。   这顿饭局下来,林彦对梁思喆的印象着实算不上太好。他接手家族企业的影视业务时间不长,拢共不过两年,还没跟梁思喆有过深入合作。   先前在其他宴会场合碰见,充其量不过是点头之交。那时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说梁思喆不讨资方喜欢。   如今可算明白过来,平常的饭局,演员得向资方赔笑,到了梁思喆面前,双方的地位掉了个儿——说真的,林彦还没凑过这么憋屈的饭局。   只是哪个圈子都讲究不可替代性。他们所处的这个圈子尤其是这样。   如今的华语影坛不缺财大气粗的资方,但无论如何也少不了梁思喆。   观众不会答应,导演们更不会答应。   曹修远八年前说过的话到现在还奏效——“他是所有导演的梦想,是造物主对银幕的馈赠。”   还有一句也流传甚广:“演员做到梁思喆这份儿上,是老天爷赏他饭吃。”   梁思喆自然有他的一套人脉和处事法则。否则这圈子不会容忍他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就拿前年的一件事情来说,有一家影视公司花高价请一名资深望重的编剧出山,这位业内有名的刺儿头编剧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便是,主角要由梁思喆出演,否则这事儿没得商量。   偏偏梁思喆一年之内至多只接两部片约,于是这项目到现在还迟迟未启动。   大抵是因为编剧何琛加影帝梁思喆的拍档实在太过诱人,所以制片方等得心甘情愿。   林彦起身说要走,另外两人也无心续摊。   “叫司机了没?”林彦站起来,看着曹烨问,“要不你跟我走,明天再叫司机过来把车开回去得了。”   曹烨的酒量算不上多好,几杯红酒下去,已经有了些醉意,他摆摆手打发林彦:“谁知道你会把我丢到哪儿。”这事儿有前车之鉴,先前有一次他喝醉了,林彦说要送他回家,结果半路自己逍遥快活去了,把他丢到了自家的gay吧里。等到曹烨清醒过来,一睁眼,跟紧盯着他的一个浓妆艳抹的男人看了个对眼,险些惊掉下巴。自打那次之后,曹烨再也没敢让林彦把自己送回去。   林彦笑道:“你放心,这次一准儿把你安然无恙地送到家里。”   曹烨刚想说什么,这时桌上的手机发出嗡嗡的振动声响,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林彦瞟了一眼屏幕上“林幻”两个字,笑得别具意味:“哟,看来真是不用我送了,那我走了,春宵愉快。”说完也不忘跟梁思喆打招呼,“思喆,等你消息。”   梁思喆正端起水杯喝水,闻言朝他虚虚举了一下杯子,大概是“放宽心”的意思。   曹烨拿起手机,接通了电话,看上去并没有要回避梁思喆的意思。   电话里传来林幻的声音,有点媚,又有点柔:“曹烨,你在苏卅吃饭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   “碰巧我也在,刚要走,苏棠告诉我的。”苏棠是这家私房菜馆的老板娘,来这吃饭的大咖小咖几乎都跟她有些交情,林幻接着说,“你在哪个包间,我去找你喝一杯?”   “你真要来?”曹烨靠到椅背上,眼梢扫了一眼梁思喆,“苏棠不会没告诉你梁思喆也在吧?”   林幻在电话里笑了几声:“好啦,就知道你不会想让我过去。”   曹烨无所谓道:“我可没这么说,你想来就来。”   “那还是算了,怕你不高兴,”林幻转移了话题,“晚上有别的约吗?”   “没有,”曹烨摆弄着手里的杯子,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你说呢?”尾音上翘,挑逗的意味不言自明。   话暗示到这份儿上,曹烨再没反应,就相当于跟林幻直接摊牌了。但他暂时还没这个打算,想了想说:“那你等我,我喝酒不能开车,跟你的车回。”   “好~我等你。”林幻说完,挂断了电话。   曹烨把手机放回桌上,把酒杯里剩下的半杯红酒喝光。   “是林幻?”梁思喆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问,“她要不要来?”   “你想不想她来?”曹烨反问道。   梁思喆摸了一下下巴:“坐下喝一杯倒也不错,我们好久没见了。”   “你不是打了戒酒硫?”曹烨问。   “舍命陪你啊。”梁思喆看着他笑。   “是么?”曹烨挑了挑眉说,“挺可惜的,她不肯来。”   “那还真是可惜,”梁思喆这样说,语气中却听不出一丝遗憾的意思,他笑了笑,站起来,“我也走了,同祝你春宵愉快。”   梁思喆拿了外套要出去,握着门把手将门拉开,曹烨忽然在背后出声了,叫住他:“梁思喆。”   梁思喆脚步顿住,侧过脸看着曹烨:“嗯?”   “那片约,其实你不接也没关系。”   “怎么说?”   “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你报恩报到我头上,曹修远不见得会领情。”   梁思喆一听便笑了,再出声时,嗓音比刚刚似乎沉了几个调:“那你呢,曹烨,你会不会领情?”说完不等曹烨有什么反应,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离酒店还有几步距离,梁思喆穿上外套,把帽衫的兜帽拉上来,挡住大半张脸。   他一出来,蹲等在停车场边上的狗仔们闻风而动,对着他举起摄像机,镜头上方迅速亮起无声而细密的闪光灯。   见梁思喆走向那辆迈巴赫,几个人快速猫着腰朝身后的面包车小跑过去,为一会儿的跟车做准备。   “喂。”梁思喆忽然回身,叫住他们。   几个人被发现偷拍也不见惶恐,反而转过身朝他打招呼——他们中有几人跟拍梁思喆多年,可谓经验老道,这时脸上挂着讪笑,声音垮着,听上去有些无赖:“梁先生,今晚夜生活结束得这么早啊?”   “是啊,”梁思喆的语气不见气恼,反倒像跟老朋友说话一般司空见惯,“别跟了,今晚不会有什么新闻的,早点睡吧。”   说完转身继续朝停车场走,还扬起一只胳膊,背对着朝狗仔们挥了两下。   顿在原地的几个狗仔面面相觑一番,不知谁低吼了一句:“跟啊,傻站着干什么?!”剩下的人立即反应过来,飞快地朝面包车跑过去。   就在他们拉开车门要上车的瞬间,迈巴赫轰着沉闷的油门平滑驶过,一个甩尾过后,瞬间没了踪影,只留下空气中呛鼻的汽车尾气。 作者有话说: 采访实录: 记者:梁先生,网上有消息曝出您最近开了一辆迈巴赫,请问您真的拥有传说中的A1驾驶证么? 梁思喆:对。 记者:呃……是您亲自去考的吗? 梁思喆:不然呢? 记者:为什么会想到去考A1驾驶证? 梁思喆:因为想开迈巴赫啊~ 记者(惊呆):哦……这样…… 梁思喆(笑):你真信啊? 真相是梁影帝演过货车司机啦,这片儿后面会有点戏份……所以,梁影帝不会被交警带走的,他是拥有A1驾驶证的影帝! 第6章   ——春宵愉快。   凌晨两点,曹烨从床上翻身坐起来,正要下床,趴在床上的林幻闭着眼睛问:“要去洗澡?”   曹烨“嗯”了一声。   “年轻人体力真好,”林幻声音慵懒,“你去洗吧,让我缓缓,一点儿也不想动。”   “什么年轻人,”曹烨笑了一声,“你不过比我大两岁而已。”   “差两岁差不少呢。”   “是么?”曹烨忽然有些感兴趣,要下床的动作停下来,扭头看着她问,“差在哪儿?”   “差在哪儿啊……”林幻懒洋洋的,侧过头,微眯着眼看向他,“咱俩性别不一样,没法比吧。”   “那你总睡过跟你年龄一样大的吧?”   “嗯……让我想想,这两年还真没有过,以前倒是有。”   “谁?”曹烨脑中闪过一个名字,想到了便问出口,“梁思喆?”   林幻冲他笑,不说话。   “是不是?”曹烨朝她靠过去,捏着她的下颌,“你跟梁思喆睡过?”   “你轻点,”林幻偏过头躲他的手,笑着说,“不是去洗澡么?快去啊。”   “我问你,”曹烨没松手,将她的下颌扳回来,大脑一抽,把脑中闪过的想法问出了口,“梁思喆跟我,谁更厉害一点?”   “哎呀你问这个干什么,幼稚不幼稚啊。”林幻躲开他,拉起被子将脸埋起来。   “说话。”曹烨探身去拉她的被子。   林幻一个劲儿地往里缩,躲不开他,最后没法子,只好一叠声地说:“你厉害你厉害……”   曹烨跟她闹了几分钟,也觉得有些无趣,松开她,翻身下了床。   两脚刚着地,林幻从被子里露出了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其实还是梁思喆厉害一点。”说完又飞快地躲回了被子里。   “操,”曹烨脱口而出,“真的假的?”   林幻躲在被子里闷声笑道:“你快去洗澡吧。”   曹烨这次没去扯她的被子,只是坐在床边,侧躺过来凑近了问:“你真跟梁思喆睡过?”   “你管我。”林幻说。   “我不信。”曹烨说罢,从床上起身,有些不悦地朝浴室走。   冲水的时候,曹烨觉得自己刚刚一定是脑抽了。   “我跟梁思喆,谁更厉害一点?”   ——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的?光是想到跟梁思喆睡过同一个女人,这想法就令人……窒息?恶心?倒胃口?   好像都不是……梁思喆在床上会是什么样的?   操,等等,怎么会想到这个方向的?曹烨赶紧把脑中的画面清出去,对于其他男人在床上的表现,他实在没有兴趣去想象。   不过,林幻说的那句,还是梁思喆更厉害一点,不可能是真的吧?   算了,怎么又想起这茬来了,没完没了了还……曹烨扫兴地拿了浴巾,草草擦干身体。   从浴室出来时,林幻还保持着趴在床上的姿势,一副没缓过劲儿来的慵懒模样,听到靠近的脚步声,睁眼看向他:“这就要走?”   “都凌晨两点了。”曹烨说。   “留下过夜嘛。”林幻这样说着,但她知道曹烨不会留下来。曹烨从不过夜,做完就走,没有过例外。   “算了,我不习惯跟别人睡,”曹烨果然想也不想地拒绝,躬身捡起他那件破洞牛仔裤,“会睡不着。”   “好吧。”林幻说,并不多作挽留,开始聊起别的,“你们今晚跟梁思喆吃饭,是为《至暗抉择》那片子?”   “不然呢。”曹烨说。   “谈得怎么样?梁思喆会演吗?”   “说不准,等消息吧。”   “要不……”林幻顿了一下,毫不掩饰地看着曹烨的身体,准确地说,应该是欣赏——不得不说,这具年轻的肉体看上去真是令人赏心悦目,肌理分明,线条流畅,又不乏力量感,她试探着提议道,“要不要我替你去做说客?”   曹烨穿好了裤子,裸着上身看她:“你做说客?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居然这么瓷实。”   “娱乐圈最让人意难平的情侣拍档TOP1,”林幻笑道,“你以为只是说着玩玩的?”   “你不会真的跟梁思喆睡过吧?”曹烨皱起眉。   “你猜。”林幻歪着头看他。   “猜什么猜,别跟梁思喆学。”曹烨说完,将黑色的卫衣往头上套,过了几秒,又低声补充了一句,“最好不要,想想就倒胃口。”   “说‘你猜’就是跟梁思喆学啊……哎,你知不知道,”林幻忽然来了精神,“梁思喆还扮过女装呢,当时有人看过电影就说,梁思喆这女装,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像谁呢,想来想去,有人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像林幻啊!”林幻笑个不停,“我还特意去看了呢,真挺像的!你看过没?”   “没看过,哪像了?”曹烨看着林幻说。   “说不上来,就是挺像的,”林幻还在笑,“真逗。”   “什么片子啊?”   “《红男红女》,你爸拍的,你居然没看过?”   “凭什么我爸拍的我就非得看过啊?”曹烨穿好了衣服,拿起枕边的手机,“走了啊。”   “真走啊?”林幻稍稍起了身,见曹烨走到门边,叫住他,“哎曹烨,你等等。”   “还有什么事啊?”曹烨抓着门把手,头也没回,懒懒地问。   “你今晚干嘛总问我跟梁思喆的事儿啊?是不是吃醋了?”林幻从床上坐起来,被子遮住胸前,栗色的长卷发落下来,这样看来倒不像镜头中的尤物,反倒有些清纯的影子,“你要不想让我跟梁思喆见面,我以后尽量避着他。”   曹烨笑笑,转过身看着她,表情看上去挺无所谓的:“我什么时候管过你这个?自由点儿挺好的。再说你们都在影视圈混,避来避去的多麻烦。”   “不是,你吃醋就说明你喜欢我呗,”林幻挺直接,“要不这样,咱俩都收收心,处处试试呗?”   “幻姐,”门被打开了一条缝,曹烨斜倚着门框,嘴角缓缓地扬上了一抹笑,看上去吊儿郎当的,“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早点睡吧,乖。”   说完就抬腿迈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一点也没犹豫。   白色的枕头重而无声地砸在了合上的门后,但曹烨对此一无所知。   曹烨的脚步很轻快,刚刚林幻的那番话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构成一丁点心理负担。   他相信此刻的林幻也心知肚明,他们之间彻底结束了。规则就是如此,这段关系里容不下一丝一毫的认真,这一点谁也不用跟谁明说。   非要说有什么内心波动,就是曹烨觉得有些许麻烦。麻烦之处在于,他又得寻觅新的床伴了。这个过程还是挺烦人的。   要说林幻实在是理想床伴,活好事少不粘人,除了会有被偷拍到的风险之外,节外生枝的麻烦一概没有。   只是,被偷拍本身就足够让人糟心的。半个月前的那次偷拍,就让曹烨生出了一拍两散的心思。他讨厌麻烦,讨厌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上床这件遵从人性本能的行为,居然还要躲躲闪闪地防止被偷拍,这不是反人类吗?两厢情愿的事情搞得像通奸……前奏如此,正章无论如何激昂,都令人心生倦意。   不过,他也并非不能理解林幻的谨慎。   这世道对于女演员的要求显然要比对男演员的苛刻得多。如若林幻真的像梁思喆那样,隔三差五地传出一桩绯闻,风评怕是会一落千丈。   观众们喜欢这种舆论狂欢,但却并不喜欢被推到舆论浪尖的那个人。这一点,就连梁思喆也不例外。   ——   狗仔们果然没能等到今晚的爆炸新闻。   梁思喆径直把车开到了云初娱乐的会所门口,显而易见,他是来找许云初谈工作的。   走到会所大门,梁思喆抬手拉下兜帽,朝着刷脸系统扬了一下脸,感应门随之缓缓打开,他抬腿迈进大门,绕过宽敞的会客厅,拐入最里面许云初的私人办公区域,抬手敲门。咚咚咚。   “进。”里面传出声音。   梁思喆推门进入。   许云初正坐在办公桌后面,面对着电脑,手指滑动鼠标滚轮,看上去像是在处理公事,听到声音也没抬头。   “刚下飞机就来公司?”梁思喆走到她办公桌对面,探身看了看屏幕上的内容, “云初你总是这么敬业。”说着坐到转椅上,后背朝椅背一靠,两条长腿翘起来,姿态放松。   许云初这才抬头看向他:“按照原本的计划,现在我应该在海滩上晒太阳。”   梁思喆笑着点头:“打扰你的度假计划,我实在过意不去,说真的,这件事情交给小宋处理就好,根本无需云总你亲自回来。”   “得了思喆,别拿对付媒体那套来对付我,”许云初几乎被他气笑,“你什么时候真的对我感到过意不去?”   “你要听真话?”梁思喆挑了一下眉,微忖片刻,抬眼看向她,“嗯……经常。”   “我可不信,别用这眼神看着我,这么多年了,你以为我还没对你产生免疫?”   “你这话可真令我伤心。”梁思喆收了眼神,笑了笑,直起身,走到酒柜前拉开门,手指触碰酒瓶,“回来得这么仓促也没忘记带酒啊……”   “别转移话题,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要接《至暗抉择》的补拍片约?黄千石刚出事那会儿他们就找过我,我当时就拒绝了,没想到过了两天他们居然绕过了我,直接去找你。思喆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许云初看着梁思喆的背影说,“这意味着,我的无能在这圈内人人皆知。”   梁思喆握住其中一瓶酒,正要拿出来,闻言动作停顿下来:“怎么会?”   “事实就是如此,而且你还真的接下了这个片约。”   “抱歉,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不不不,你不需要对我感到抱歉。我无不无能不是重点,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要接下这个片子,从我作为经纪人的角度来看,这片子你没有任何接下的理由。什么捡剩儿、替补这些门外汉看热闹的话我们就不提了。第一,它是补拍,这意味着,你的任何发挥都要受到目前成片的限制,你大多数镜头只能跟绿幕和替身对戏。第二,黄千石当时进军内地,买了那么多通稿说会逐渐侵占你的市场,现在他刚被抓进去你就宣布要接演他的角色,这会给别人一种什么印象?会让他们觉得你很在意当初的那种说法……”   梁思喆从一旁的置物架上找了海马刀,正低头专注地用锯齿刀平整地切开酒瓶的胶冒,听到这,开口打断她:“我为什么不能在意?”   “因为你根本就没在意过,莫须有的锅为什么非要自己往头上扣?还有,你在机场说的‘报恩’是什么意思,只是因为要报曹修远的恩?”   “不是,”梁思喆把红酒倒入高脚杯内,察觉到许云初在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他把酒瓶放到桌上,看着她的眼睛坦白道,“好吧,是曹烨。”   “哦,曹修远的儿子。”许云初见怪不怪,“所以只是因为曹修远对你有知遇之恩,他的祖祖辈辈十八代,往后只要有事求你,你全都打算包圆儿了是不是?”   “好了,别生气了,这件事情是我考虑不周,”梁思喆把调好的酒推到她面前,上半身俯下,手臂撑着桌面上,看着许云初的眼睛安抚道,“把这杯酒喝了,然后我开车送你回家休息,等你倒完时差我们再谈这件事。”嗓音低沉,犹如蛊惑人心。对付媒体他有一套,对付许云初他另有一套。   他的语气太过温柔,许云初纵使再对他免疫,这时也发不出脾气了,支起胳膊肘揉着太阳穴道:“思喆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任性?”   “这是最后一次。”   “这句话我究竟听了几百遍?”许云初苦笑。   “你要真想知道,今晚我熬夜给你算出来。”   “装乖吧你。”许云初头疼道。她低头静默几秒钟,像是在想什么,片刻后没办法地摇了摇头,拿起梁思喆调好的那杯酒,在他的视线里仰头喝下去。   她拿梁思喆没办法。   这一点,圈内人和看客无人不知。 第7章   夜色浓重,街上人车稀少。   在曹烨看来,这个时候的北京是最招人喜欢的。街道安静,乌泱的人潮散去,城市显现出原本的轮廓,厚重而傲慢。   曹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车撂在了苏卅,打算明天再让司机开回来。“去哪儿”这个问题还没在脑子里想清楚,两条腿似乎就先于大脑做出了决定。   他意识到自己在往茵四街走。那条闭塞的窄街上有他开的一家酒吧,自打三年前开业,到现在还没盈过利,一直都是亏损状态。事实上,他就没指望它能赚钱——否则谁会傻到在那个犄角旮旯的死胡同里开一家地下酒吧,这选址就明摆着不想被过多人注意和叨扰。   酒吧的经营者黄莺,前两年还时常为经营不善而愁眉不展,在意识到曹烨根本不在乎它亏多还是亏少之后,黄莺真的就像曹烨说的那样,由着它野蛮生长了。   嘿,还别说,在黄莺放开了手脚随它赔钱玩儿蛋之后,这酒吧居然歪打正着地发展出了那么一丝丝招人喜欢的影子。   荒诞,孤立,自暴自弃,那些着迷于独立电影的电影人和导演系学生们都喜欢这儿。一时间,它居然亏损得没有以前那么厉害了。   行吧,那就去看看,反正也好久没过去了。   离茵四街不到两公里的距离,曹烨一路慢悠悠地走,走到目的地也不过半个小时。   被做成火焰效果的“烧”字立在窄街尽头,如果有路人误打误撞闯入这条不打眼的死胡同,想必会觉得摸不着头脑。   这间叫“烧”的酒吧建在地下,凑近了才能瞧出入口的端倪,若想进入酒吧,还得先走过一条狭长的、昏暗的旋转楼梯。   用黄莺的话来说,这楼梯长得让人怀疑人生。   用那些导演的话来说,这楼梯真他妈的适合拍长镜头。   曹烨听到地下酒吧传来隐隐约约的乐声,像是谁在唱崔健的《一块红布》。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   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   我说要上你的路”   他模糊地辨认出那人唱到了这几句歌词,这歌儿真够老的,不过,够劲儿的东西永远不会过时。   他摸出手机,给黄莺打了个电话。嘟嘟声响了好一会儿,那边也没接,估计现在正忙。   曹烨低头从屏幕上调出聊天页面,给黄莺发了条消息:“钥匙。”然后就把手机揣回兜里,在路边找了条木长椅坐下,仰头靠在椅背上,阖上眼皮,听着从地下传来的若隐若现的旋律。   ——   “黄莺姐,再喝一杯嘛。”   “不喝了不喝了,”黄莺低头看着手机上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从高脚凳上跳下来,“老板找我,我得失陪了,你们好好玩吧。”   “曹总过来了?”桌上的人都抬头看她。   “是啊,乌托的钥匙是不是在你们那儿?先给我,回头你们要用的话再来找我拿。”   “哦,在我这。”一个男生从兜里掏出钥匙,站起身伸长胳膊,越过桌子递给黄莺,“曹总今晚怎么这么晚过来?”   “我哪知道?”黄莺接过钥匙。   “不会因为《至暗抉择》那事睡不着吧?”斜对面有男生笑着说。   围桌而坐的学生们附和地起了一片笑声,那男生旁边的女生拍他的胳膊:“乌鸦嘴。”   黄莺已经走到了楼梯处,闻言回头笑道:“担心你们自己的片子去吧。”   黄莺用手撑着凹凸不平的墙壁,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楼梯。   地上地下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外面清净安宁,跟酒吧里喧嚣嘈杂的氛围截然不同,黄莺深深吸了一口气,拐出楼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长条木椅子上,仰头睡着的曹烨。   以及坐在木椅子另一头的,跟他睡得一样香的流浪汉。   真是奇景。黄莺走过去的几步路忍不住想笑。   她站在两米开外的位置欣赏这副画面——昏黄的路灯下,从里精致到外的花花公子和一身落魄的流浪汉分别坐在木长椅的两端,两人连姿势都一样,大腿分开,手臂交叠在小腹处,头仰靠在椅背上。这画面居然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黄莺扑哧笑了一声,举起手机,镜头对准两人,按下拍照键。   闪光灯亮起来的瞬间,曹烨的眉头微蹙一下,随即抬手遮了一下眼,刚睡醒,嗓音有些哑:“干什么啊?”   “嘘——”黄莺立刻在唇前竖起食指,然后指了指他旁边的流浪汉,用气声说,“别扰人家清梦!”   “那你干嘛扰我清梦?”尽管语气中透着不悦,但曹烨还是压低了声音。   他从木长椅上起身,抬腕看了看时间:“才看到消息啊,今晚这么忙?”   “拍《曼陀罗》的那群学生今天杀青,非要拉着我一起喝酒,”黄莺随他一起走到几米之外的防盗门门前,按了下钥匙的按钮,防盗门缓缓升起,升到约莫一米的位置,不动了。   “这门坏了,前几天他们取景,不小心用车撞了一下,”黄莺走过去,蹲下身,手掌朝上,有些费力地想把门推上去,声音因为太过用力而有些变调,“……全自动变成半自动了。”   “我来吧,”曹烨躬下身,手掌抵着防盗门下沿,一用力把门推了上去,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怎么不早说,我叫人过来换一扇。”   “嗨,这点小事儿还劳您大驾啊?”黄莺笑嘻嘻地说,跟在他后面走进去,“我已经预约维修师傅了,师傅这两天就过来……对了,你怎么大半夜的想到要来乌托?不会真是因为最近那片子的事情睡不着吧?”   “是啊,”没用黄莺领路,曹烨径自走到最里面的小影院,推门进入,“我愁得头发都要掉光了。”   “真的假的?”黄莺看向他的头顶,“没看出来啊……最近不是都在传,梁思喆可能会来补拍这片子?”   “你信啊?”曹烨若不经意地说,抬手摁开墙上的开关,把屋内的顶灯打开。   几排座椅前摆着一张方桌,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十几张蓝光碟片,曹烨随手扒拉着看了看——《红男红女》、《十三天》、《野生》、《望川之川》、《起风》、《梁生祝梦》……他拿起其中一张看着封面:“那些学生是梁思喆的影迷?”   “可不是么,喜欢得不得了,”黄莺笑道,“从导演到摄像到主演再到化妆师,一和他们聊起梁思喆,他们能拽着你聊半天,都不打磕巴的。”   “就是拍《曼陀罗》那几个?”   “是啊,最搞笑的是,他们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个假梁思喆坐镇!”   “什么鬼?”曹烨没听明白,抬眼看向黄莺。   “就是一个长得特像十年前的梁思喆的男孩儿,不过也就是长得像,气质演技台词都差远了,他们把最重要的龙套角色给那男孩儿了,让他出现在各种不打眼的镜头里,说要借此向梁思喆前辈致敬!”   曹烨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黄莺笑得停不下来,拿出手机从相册里翻了张照片拿到曹烨面前:“你别不信啊,你自己看看像不像?”   “哪像了?”曹烨接过手机看着屏幕,眉头微蹙,他是真没看出来像。   “挺像的吧,你不能指望一模一样啊!”黄莺自己凑过来看了一眼。   “差远了。”曹烨兴致缺缺地把手机还给黄莺。   “真一模一样那还了得?梁思喆那张脸那么值钱。”   曹烨没应声,坐到主控机的屏幕前面,右手握着鼠标,想从里面找一部爆米花片出来用以催眠。   黄莺天生勤快,最见不得乱糟糟的桌面,这时一边把碟片装回盒子里,一边问曹烨:“《至暗抉择》那片子,梁思喆会帮你吧?你俩以前关系那么好。”   “谁知道呢,”曹烨看着屏幕,“……这里面怎么一部片子都没有?”   “对了,那机器前些天中了病毒,重装了系统,回头我给你拷几部过来,但是今晚你想看的话,只能从这几张碟里选了。”   “中病毒?”曹烨抬头看她,脸上再次流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这机器不是断网么?”   “是啊,但这次不是网络攻击,是硬盘的病毒传上来的,”黄莺也显得很无奈,“不知道哪个学生的硬盘有病毒。”   “行吧,中病毒……”曹烨抬手捏了捏眉心,“这也太不靠谱了,回头我叫人过来把设备换了。”   曹烨不得已又走到那张方桌前,很快把黄莺刚刚整理好的碟片搞乱了,他想找一张不是由梁思喆主演的片子,但全都扒拉了一通,每一张上面都有“梁思喆”三个字。   “怎么都是梁思喆演的?”   “梁思喆的影迷找来的碟么……怎么,你不想看他演的?”   曹烨随便扯了个借口敷衍:“看见他我就想起《至暗抉择》还等着补拍,这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哦……这张不是梁思喆演的。”黄莺找了一张碟递到曹烨手里。   在曹烨开口之前,她迅速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是梁思喆导的!”   曹烨听了,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那张光碟的封面。   这片子他知道,当年梁思喆获得戛纳影帝之后,几乎所有观众都在等着他回内地华语影坛大展身手,但没想到梁思喆居然拒了所有令人眼红的片约,一头扎进幕后,花了两年时间,一声不吭地倒腾出了一部既不叫好也不叫座的电影出来,就是这部《梁生祝梦》。   ——好像除了这张,眼下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那就这吧。”曹烨说着,拿着那张碟片走到主控机前面,把碟片放进去,点击播放。   银幕上跳出龙标片头,曹烨找了个离主控机最近的位置坐下。手指摸索着按下皮椅一侧的按钮,把靠背放到合适的角度,后背顺着倚下去,半躺着看向屏幕。皮椅很宽很软,人陷在里面极为舒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那我撤了,”黄莺走到门边,手指摸上开关,“关灯了啊?”   曹烨模糊地“嗯”了一声。   门关上,银幕上开始进入画面,镜头拉远,遥远而模糊的舞台上,两个戏剧演员吊高了嗓子对唱:   “要是你梁兄亲未定,小弟替你来作大媒——”   “贤弟替我来做媒,但未知千金是哪一位?”   唱的是越剧《梁祝》。   银幕下方渐次显示电影的幕后工作人员:   出品人:梁思喆 许云初   监制:白明泽   导演:梁思喆   主演:许霄汉 乔蕊   ……   然后镜头缓缓拉近,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遥远而敞亮的舞台也随之被缩到了电视机的一方屏幕中。镜头调转,一个约莫四十左右岁的女人蹲在电视机前,正出神地盯着屏幕,手里捏着遥控器。   “妈——”镜头之外传来年轻女孩的声音,“我昨天买的裙子你是不是给洗了啊?妈——”   “哦,”女人回神,神色有一瞬间的慌乱,但很快平复下来,低头摁了下遥控器按钮关了电视屏幕,站起来,“来了来了……”   紧接着便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画面。   文艺片,并且风格深受曹修远影响。   曹烨很快在心里给这片子下了个大致定调。   转场技巧和拍摄手法处处可见曹修远的影子,以至于曹烨根本无法将精神集中到故事本身——不过,这故事似乎也乏善可陈,充斥着大量琐碎而庸碌的细节,叫人看来心生烦躁。   平铺直叙的节奏让人昏昏欲睡,难怪前两年上映时票房惨淡——这年头,观众哪有耐心去看这种片子?   曹烨侧过脸靠在皮质椅背上,阖上眼皮,不再看向银幕上的画面,身体朝下滑了一些,让自己窝得更舒服点,然后强迫自己入眠。   不得不说,这片子家长里短的话外音还挺适合催眠的。   睡意如同沉缓的潮汐,缓慢地覆盖过他的神经末梢,梦境包抄过来,闭塞的小影院忽然变成了空旷的剧场。   灯光昏暗,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还积着上一个剧组留下的污水,折射着剧场里各色的光。   曹烨跟梁思喆背对背站着,梁思喆裸着上身,及肩的头发扎在脑后,发梢蹭到曹烨的后脑勺上,让他觉得有些痒。   不远处,镜头后的曹修远说:“把裤子也脱了。”话语间听不出什么语气。   应该是对着他们俩说的,但曹烨没动。梁思喆弯腰把长裤脱了,拿在手里。   “别拿在手上。”曹修远又说。   围在镜头后面的人都看着他俩,但没有人走上前来帮梁思喆接过裤子。   我帮你拿。曹烨刚想这样说,梁思喆一抬手,就将裤子扔到了不远处的地面上,“啪”的一声,污水溅起少许。   脏了。曹烨想。   刺目的闪光灯对着他们亮起来。   那好像是一切的开始。   不对,开始得还要更早一些。 第8章   岩城到北京路途遥远,早上不到九点就早早启程,下午两点却还没到达目的地。   越野车内部宽敞,但四个男人坐在里面,空间还是略显局促。   一路上鲜少有对话发生,坐在驾驶位的司机一心专注开车,自然是话不多的。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是曹修远的助理郑寅,除了刚上车时扭过头跟曹修远聊了几句工作的事情,剩下的多半时间内也无话。   梁思喆坐在曹修远旁边,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到后来见曹修远只一心低头翻看着一沓打印资料——大概是剧本——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他便很快放松下来,侧过头靠着椅背,微微出神地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树木。   长途的车程尤其适合睡觉,但梁思喆毫无睡意,他觉得此情此景有种不真实感,像是在做梦。   从见到曹修远的第一面到跟他一起上了这辆越野车,这中间的间隔还不到24小时。   他闭上眼睛,脑中忍不住浮现昨天初见曹修远的画面。   昨天晚饭点的外卖很难吃,他趿着拖鞋下楼,准备把剩饭剩菜倒给楼下聚集的流浪猫狗。快走到楼角时,他看见两个混混正凑在一起说笑,走近了,看清其中的一个混混正拿着一根细柳条,朝一只怀孕的母猫身上用力地抽打。   梁思喆走过去,一扬手就把手里的盒饭扣在了那混混的头上。菜汤顺着那混混的额头和鼻梁淌下来,那混混瞬间飙了句粗鲁的脏话,拿着手上的细柳条,抬手就朝梁思喆狠狠地抽了过来,梁思喆偏过身体躲了一下,侧身的同时肩膀被抽中了,那混混再要抽他第二下的时候,他抬起左手接住了那根细柳条,手心像是毫无痛觉似的,一用力把它拽了过来,然后借力狠踹了一下混混的腹部。   接下来毫无意外是一场恶战,那两个混混没占到便宜,梁思喆也少不了挂彩。肩上被细柳条抽得火辣辣的疼,拖鞋在刚刚的混战中也不知被他踢到了哪儿。   两方打架,谁不要命谁就能赢。梁思喆就是这种人,打起架来有种不要命的气势——自己的命不在乎,对方的命也不当回事。两个混混没一会儿就被他搞怕了,后退着撂下狠话,说明天一准儿叫上兄弟们过来卸他一条胳膊。   梁思喆没把这话当回事儿,混混跑了他也没追,环顾四周找他的拖鞋。   天色在刚刚那场混战的过程中黑透了,路灯昏黄的光铺撒在小区内的水泥路面上,他没找着拖鞋,很快便放弃了,一只脚趿着拖鞋,另一只脚光着,神色如常地原路返回。   近一年来,他在附近结了不少仇,这样的打架对他来说压根就是家常便饭,根本就不值得记挂多久,睡一觉就忘了。   上了电梯,大理石地面有点凉,光着的那只脚搭到另一只的拖鞋鞋面上,左肩斜斜地靠着电梯侧壁,梁思喆看着电子屏幕上跳动的数字。   他的头发几个月没剪,已经及肩了,被他出门前胡乱地用一根皮筋绑在脑后,牛仔衣的肩膀处被细柳条抽开了,破碎的布料耷拉下来,露出瘀血明显的一块皮肉,拖鞋少了一只,手上还沾着菜汤。   就这么狼狈地走到家门口,一抬眼,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三个人。   其中一个他认识,是他一年前在音乐附中的专业课老师,还有一个约莫四十岁左右、身形高大的男人,正紧盯着自己,此刻毫不掩饰眼中的打量目光。   在那人从头到脚的打量他的同时,梁思喆也毫不露怯地打量那个男人——看着面熟,一时又说不清在哪见过。正当他试图在脑中搜寻关于这个人的记忆时,站在旁边的音乐老师看见了他,顿时来了精神似的,朝他招手道:“梁思喆!”   梁思喆这才收回目光,看向那位女老师,脸上没什么表情:“您怎么来了?”   “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没认出来是不是?”女老师没回答他的问题,走过来抓过他的手臂向他介绍,语调里充溢着掩盖不住的兴奋,“曹修远导演!知道吧?拍《雌伏》的导演!”   “哦,”梁思喆转动着快要生锈的大脑,并没有显露出惊讶的神情,只是慢吞吞地张开嘴唇叫了声,“曹导。”   叫出口的瞬间才记起来曹修远这个听起来很耳熟的名字意味着什么——国内知名电影大导演,坐拥奖杯无数,捧红过内地数位新人——这号人物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门口?   “呀,这里怎么了?”声乐老师注意到他肩上的瘀血,“和人打架了?”   “没事,”梁思喆看上去并不在乎,“跟楼下的狗打了一架。”   “思喆你……”声乐老师看着他,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转移了话题,好心地提议,“快请曹导进屋坐坐吧,曹导专门过来想看看你。”   梁思喆沉默两秒:“我家挺乱的,要不就在这说吧。”   “开门看看吧,”那位鼎鼎大名的曹修远导演这时看着他开了口,“介意吗?”   “您不介意就成。”梁思喆抬眼看着他说,然后用那只没沾菜汤的手掏出兜里的钥匙,低头开了门锁。   推开门,梁思喆抬手摁亮了客厅的顶灯。   屋里的确挺乱,沙发靠垫扔了一地。敞开的琴盒横躺在客厅中央,旁边是一只被砸烂了的小提琴,断了的琴颈被琴弦藕断丝连地拉扯着。   几十平米的客厅,按说理应开阔敞亮,眼下却愣是让人无处下脚。   梁思喆倒是没显现出局促,脱了那只拖鞋,光脚走在前面,踩着纹理精致的乳白色瓷砖,弯着腰一路走一路捡拾,把靠垫放回沙发上,又把小提琴和琴盒收拾起来搁到墙边,仿若摔断琴颈的事情没发生过:“你们坐啊。”然后自己进到卫生间洗手。   洗完手推门走出来,见曹修远坐在客厅里正对着洗手间门的那个单人沙发上,目光似乎落在墙角那个被砸烂的小提琴上。见他出来,又开始毫不掩饰地打量他。那目光像是有穿透力似的,梁思喆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   他走过去,坐到曹修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尽管心里不太舒服,但还是任他打量。   “手指恢复得怎么样?”曹修远直截了当地看着他问,问题直白得跟他犀利的目光没什么两样,“还能拉小提琴吗?”   这一年来没有任何人敢在梁思喆面前提起这个问题,所有人都以为这个问题会激怒他,击垮他,让他随时崩溃。女老师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不安地看着梁思喆。   但梁思喆看上去出奇地平静,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想到,面对这个问题时他会这样平静,好像对于小提琴的所有心思都已经死了一样。死得彻彻底底,毫无波澜。   “弹不了了。”他坦然道。   “骨头长好了没?”   “长好了。”   “休学这一年有没有想过以后的打算?”   “还没有。”梁思喆说。   被一个陌生人盘问的感觉并不太好,更何况被盘问的内容还是自己不想提及的,这让梁思喆觉得有些烦躁。   原本以为回答“弹不了了”,眼前这位导演就该对自己失去兴趣了,没想到问起来却没完没了——他不是来选那种会弹小提琴的替身演员吗?   曹修远沉默片刻,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大概过了有一会儿,才又开口问到:“想过演电影吗?”   “没想过。”梁思喆如实说道。想过做一个小提琴家来着。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着我到北京试试,既然你对之后也没什么打算。”曹修远看向坐在旁边的那人,“郑寅,我们明天回去是不是?”   “对,明天上午九点。”那人旋即应道。   曹修远从沙发起身,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梁思喆说:“考虑一晚上吧,如果想试试,明天就跟着我们走。”   梁思喆忽然抬起头看着他:“可以问您是什么角色吗?跟小提琴有关?”   曹修远没说话,旁边的郑寅替他开了口:“对,一个学小提琴的男孩。”   “可我拉不了小提琴了。”梁思喆仍旧看着曹修远,神情认真地等着他的回答。   曹修远又端量了他几秒,才开口道:“对于一个演员来说,会不会拉小提琴并不重要。”   旁边的那人听了这话,立即转头看向曹修远,像是要说什么,但曹修远显然没打算留给他说话的时间,抬腿就朝门口走。   就这样,梁思喆在第二天上午九点,跟随着他们坐上了这辆去往北京越野车。   曹修远说得没错,既然对之后没什么打算,那就试试吧。 第9章   “曹导,油不多了,前面是最后一个休息站,我去加点油。”司机的声音把梁思喆拉回眼下的车厢内。   “去吧,”曹修远放下手里的剧本,从兜里摸出烟盒,“停几分钟,我正好下车抽根儿烟。”   “好嘞。”司机应着。   车子停至高速公路休息站,曹修远和郑寅下车抽烟,梁思喆在车里窝了一天,也觉得憋闷,推开车门出来透气,顺便去了趟卫生间。   回来的路上绕远了一些,估摸着曹修远一支烟抽完了,他才掐着点走回车旁,免得面对面尴尬。   曹修远手里的烟果然只剩下短短一截,正吞云吐雾地听郑寅说着什么,神情间看不出他的情绪到底如何。只是在看到梁思喆走过来的时候,那种直来直去的打量目光又落到了他身上。   很快,郑寅察觉到曹修远目光有异,一转头也看到了梁思喆。原本郑寅正在语速很快地说着什么,但意识到梁思喆靠近后,他停下来不说了。   应该是在谈论跟自己有关的事情。梁思喆猜测。   曹修远掐了烟,几个人坐回车上。   “还有多久到?”曹修远问。   “大概一个小时。”司机开着车说。   “把我送到阿禾那吧。”曹修远说完,侧过脸看着梁思喆,开口说了自上车以来跟他说的第一句话,“一会儿你跟着郑寅走,他给你安排地方住下,条件不见得多好,但环境会跟剧本里差不多,你先适应适应,体验一下,回头有消息了我让郑寅通知你。”   “好。”梁思喆点头应道。   “那我就把他带茵四街上了啊。”前排的郑寅这时回头道。   “你定。”曹修远低头看着剧本,随口说。   “把小烨也接过去,行吧?”郑寅又问。   “随便你。”曹修远说,过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那也得他肯过去。”   “他不肯过去,我把他绑过去,”郑寅笑道,“您肯由着我来就行。”   曹修远也笑了一声:“你有招儿对付他就行。”   “招儿我有的是,”郑寅拿起手机朝曹修远扬了扬,“您等着,我给他打个电话,他一准儿跟我来。”   说完,他当着曹修远的面拨通了一个电话。嘟嘟声响起来,郑寅摁了免提。   过了几秒钟,那边接起来,一个男孩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听起来年纪不大,声音透着一股少年气:“喂,寅叔什么事儿啊?”   听到手机里传出的声音,曹修远也从剧本里抬起头来。   “在哪儿呢?”郑寅佯作自然地问。   “我在家写作业呢。”男孩说。   “你能这么乖?写什么作业?”   “数学啊,”男孩应对自如,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儿,“我正开根号呢,开得可带劲了,没事儿我就挂了啊。”   “哎等等,”郑寅赶紧说到正题,“小烨,你先别出门,在家等着我,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啊,”电话里男孩的声音听起来兴味索然,明显不乐意跟他出来,“我开根号呢,你别打扰我!”   “带你去开荤,去不去?”郑寅说完,憋着笑看了曹修远一眼。   “真的假的?”电话那头明显来了精神,“去哪儿?”   “来了你就知道了,好地方,好好准备准备啊。”   “什么好地方啊?你一准儿在骗我。”   “真的,你不相信,一会儿别怪我没提醒你事先准备啊。”   “啊?不是……寅叔,那个,我都需要准备什么啊?”   郑寅憋笑憋得辛苦,快要绷不住,平息了片刻才重新开口:“洗个澡吧,收拾得好看点,干干净净的,对了,别带钱啊,寅叔请你,省得你第一次被别人坑。”   “啊?你真带我开荤?!”郑寅说得挺像那么回事,电话那头的语气有些震惊。   “寅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哦……行。”男孩半信半疑。   “那我挂了啊。”郑寅说完,匆忙挂了电话,电话切断的瞬间爆发出一阵大笑:“远哥你听见了没?小家伙平时嘴上没个把门儿的,其实还是个雏儿呢。”   曹修远也笑:“你天天都跟他说些什么。”语气里倒是没有要动怒的意思。   “我这叫打入敌人内部,回头我把他的钱都收过来,您看着吧,没钱他哪儿也去不了,乖乖地在茵四街待着吧。”   曹修远不置可否,摇头笑道:“他狐朋狗友多得很,你这招未必奏效。”   “您放心,”郑寅笑着说,“我还有后招。”   车里的气氛因为这通电话明显活跃起来。   梁思喆听明白了,郑寅要带他去一个地方住下,还有一个男孩跟他一起去,从他们的反应和谈话推测,应该是曹修远导演的儿子。   越野车一路冲下高速,驶入市里,公路上的车辆明显增多。   梁思喆透过车窗看着飞驰而过的首都城市,他来过这里,不止一次,是跟着学校的指导老师来参加小提琴比赛的。比赛结束后又很快回到岩城,从来都没好好逛过这座城市。   也许这次可以有机会好好逛逛。他脑中出现这种想法。   司机把车停到一处静谧的别墅区前,曹修远下了车。   车门关上,郑寅转头跟司机说:“走吧磊哥,我们去茵四街,那地儿有点难找,你先开到安苑桥,然后我给你指路。”   车子顺畅地一路直行开到安苑桥后,郑寅口头指挥着司机七拐八折地把车开进了一条小巷子,距离附近的主路不过一两公里的距离,但巷子内的环境却跟外面宽阔平整的马路差了十万八千里。   巷子破旧不堪,像是被城市遗忘的废弃地带。打眼一看,水泥路面上的污迹在日头下面泛着油腻腻的光,街边小店的门头不难看出被油烟经年累月浸染的痕迹。   几乎每一家店面的窗户和墙上都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被红圈牢固地套在其中,就像住在这条巷子里无法逃离这种生活的人一样。   “就是那个,蓝宴,”郑寅隔着前挡风玻璃,用手指着前面的一处门店,“磊哥你在前面停一下。”   车子又往前开了不长的距离后,稳稳当当地停下,梁思喆这才看清郑寅口中的“蓝宴”——门头花哨,应该是一家KTV,但打眼看上去更像是电视上演的那种上世纪的歌厅,廉价的金色门窗框颇有几分艳俗的味道。   “下车吧。”郑寅推开车门走出去,抬腿迈上台阶进入门厅。   梁思喆绕到车后,把自己的行李箱取下来,单手拎着走上台阶。   门厅窄而深,光线昏暗,一眼望过去只能模糊看到尽头通上去的楼梯,由于还没到正式的营业时间,顶灯只开了最里面的一盏,气氛晦暗而暧昧。   郑寅正站在楼梯口跟一个中年女人交谈,他声音不大,但对面那女人却有一副实打实的大嗓门。她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进到了梁思喆的耳朵里。   “寅哥你放心,我们这儿做的可是正经生意。”   “曹导演的儿子也要过来?那曹导演要不要来我们这儿挑几个演员?……哈哈哈我知道,放心,回头我跟她们说一声,都老实点,别想着攀高枝去招惹小曹公子。”   “挑了个新人?谁啊?”女人扭过头看着门口的梁思喆,抬了抬下巴,“那个是不是?”那女人脸上化着浓艳的妆,粉底堆积在眼角的笑纹上,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脸色像墙纸一样煞白。   “对,”郑寅朝梁思喆招了招手,“小梁你过来。”   梁思喆把行李箱放到地上,拉杆抽出来一截,拖着走过去。   “哦哟,曹导眼光真好,这气质,”那女人双臂环胸,从头到脚地打量梁思喆,啧声道,“还留着长头发呢……这以后就能成巨星了吧,还是未来的影帝?”   郑寅低咳一声,伸手把女人拉到一边,梁思喆听到他低声道:“还没定下来呢,你可千万别到处声张。”   梁思喆没兴趣偷听他们讲话,手指搭在行李箱的拉杆上,随意地环顾着这里的环境。   站在墙边的两人小声嘀咕了一会儿,郑寅音量恢复平常大小:“那我先走了啊,去接我家小少爷,一会儿再过来,”说完又冲着梁思喆抬了抬下巴,“小梁你先在这等会儿。”   梁思喆应了一声。   郑寅走后,那女人也进了里屋,临走前回头跟梁思喆说了句:“你随便找个地方坐啊,不用拘束。”说完就拐进了里屋。   扫地的和擦桌子的服务生各司其职,没有人搭理梁思喆,他就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   天近傍晚,歌厅里的姑娘这时陆续下楼,一水儿的浓妆艳抹,衣着暴露。梁思喆隐约猜到这地儿的性质,大抵不像那女人刚刚说的“做正经生意”。他微微讶异,皇城根儿下,没想到还有这么藏污纳垢的地方。   路过的姑娘免不了回头打量梁思喆——没到营业时间的歌厅坐进来了一个少年,况且这少年又实在打眼,像是盘丝洞里突然闯入了不问红尘的唐三藏,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只是这“少年唐三藏”微低着头,脑后绑着一截半长不短的头发,额前有几绺不合群的碎发垂落下来,脸上的轮廓像是被最灵巧的手精细地雕刻过,就连鼻梁在脸侧投下的阴影都刚刚好。少年身上的气质也很特别,有些锋利,又有些颓废,单单是坐在那里对着一处发怔,就好像一帧被精心截取的电影画面,充满了让人想要探究的故事感。   梁思喆其实什么也没想,大脑放空,对着墙角的一处污迹发呆。   已经半个多小时了,郑寅迟迟不过来,他等得快要睡着了。正昏昏欲睡的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少年气的,透着些讶异和疑惑:“寅叔,你还真带我来这啊,这儿靠谱么?”   梁思喆刚刚漫上来的睡意这时很快褪了下去,他抬起头,朝门口看过去。   西晒日头落得很低,门帘高高地掀起来,外头极敞亮,屋里极昏暗,梁思喆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的少年,正探头探脑地朝屋里看。   郑寅这次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在外面锁了车,跟着上了楼梯,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少年的后脑勺:“车还没挺稳就跑下来,”然后对着屋里,抬高了声音,“小梁,你过来一下。”   那少年背光站着,梁思喆走进了,才看清楚他的脸——挺好看的男孩,一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模样。   他们身高相似,此刻都在打量对方。梁思喆显得漫不经心一些,曹烨却毫不掩饰目光中打量的意味。   “小梁,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曹烨,曹修远导演的独子。”郑寅拍了拍曹烨的一侧肩膀。   看出来了,梁思喆心道。虽然曹烨的长相不随曹修远,但他打量自己时那种不加修饰的眼神,真是跟曹修远如出一辙。   “你好。”梁思喆面色平静地说。   然后他看见对面的少年脸上闪过一瞬的错愕。   下一秒,少年转过头看着郑寅,低声道:“寅叔,是不是搞错了啊?”   郑寅没听明白:“什么?”   曹烨偏过脸不看梁思喆,凑近郑寅的耳边,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因为距离太近,梁思喆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好看是挺好看的……但他是个男的吧?”   操。梁思喆一句脏话差点脱口而出,好在忍住了——怪不得刚刚一个劲儿地打量自己,感情把自己当成了那个要给他开荤的对象?   郑寅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爆发出一阵大笑:“曹烨你在想什么啊!”   “我就是对男的不感兴趣啊……”少年挺无辜地说到一半,突然发应过来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脸上瞬间闪过一丝尴尬,抬手挠了挠额角,看着梁思喆,“啊……我搞错了是不是?”   “不然呢?”梁思喆没什么表情看着他。   “对不起啊哥们儿……”曹烨挺尴尬地道歉,又看着一旁笑得停不下来的郑寅,“寅叔你别笑了,你把我骗到这儿到底是想干嘛?” 第10章   郑寅好一会儿才止住笑,拍着胸前给自己顺气:“好了好了,我不笑了,来小烨,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梁思喆。小梁你多大,十七是不是?”   梁思喆点头道:“是。”   “那曹烨比你小两岁,”郑寅拍着曹烨的后背,“来,认个哥吧,怎么称呼比较好?……就叫思喆哥吧?”   十五六岁正是对年纪敏感的时候,恨不能全世界都管自己叫爸爸。曹烨不乐意认这个哥,打量着眼前的梁思喆,低声嘀咕:“差不了多少,我俩还一边儿高呢。”   郑寅被他逗乐:“你还比我高呢,不照样叫我一声叔么?”说完也没跟曹烨就这个问题做过多纠缠,转而去对梁思喆说:“思喆你这些日子多帮我看着他点儿,回头我好好谢你。”   梁思喆扯起嘴角笑了笑,没说好还是不好。   他倒也并非故意不给郑寅面子,只是自己在管别人这件事上实在是自顾不暇又缺乏经验,而眼前这人看起来也确实像是能惹事、不服管的主儿。   “你就当是帮我一个忙,”郑寅看出他的不配合,表面笑得温和,不露声色地给他下达任务,“看着他不闯祸,不乱勾搭姑娘就成,行么?”   梁思喆没正面回答,只是看着曹烨,原封不动地把后面俩字扔给他:“行么?”   也许是刚刚那事儿太过尴尬,曹烨这会儿已经收起了打量梁思喆的目光,转而漫不经心地环顾周围的环境,意识到这俩字是朝自己来的之后,他转过头看着梁思喆,干脆地应道:“行。”   两人对视,虽然谁也没说话,但一个眼神就达成了少年人之间的默契共识——刚刚这话就当放屁,咱俩谁也别招惹谁。   这时在里屋忙活的老板娘撩开门帘,探头朝外看了一眼,见郑寅跟两个少年站在门口,走出来,满脸堆笑地看着曹烨:“这就是曹导演的儿子?长得倒是不太随爸爸。”   郑寅看了一眼曹烨,笑道:“比他爸好看。”   “那确实。”老板娘也笑,又说,“这会儿正是忙的时候,郑总你们先歇会儿,我上去交待完就过来,一会儿就好。”   夜场开始前的这段时间是蓝宴一天里最忙的时间段,郑寅能理解,问:“都安排好了是吧?”   “安排好了,”老板娘说,“我办事儿您就放心吧。”   “那我就不陪在这等了,一会儿还有别的事,您看着安排就行。”郑寅说。   跟老板娘寒暄完,郑寅又回头看着曹烨跟梁思喆:“那一会儿你们听她安排就行,我有事要先走,”又抓过曹烨的手臂,拉着他朝外走,“小烨你跟我过来拿你的行李箱。”   “凭什么我得待在这儿啊?”曹烨被他出去,语气里掺着几分不满,“寅叔你把我骗到这到底想干什么啊?”   郑寅下了蓝宴前面的几级台阶,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见梁思喆待在店里没出来,抬手揽住曹烨的肩膀,把他往墙根下带,声音压低:“过来我跟你说件事儿。”   “什么啊?”曹烨身体没使劲儿,被他带着朝前走。   郑寅揽着他走到墙根处停下,自己背墙站着,双手扶着曹烨的肩膀,让他面朝自己,表情挺认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曹烨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你周茹姐以你为原型写了个剧本?”   “你说过么?”曹烨面露疑惑,“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什么脑子啊,正事儿从来不往脑子里进,不记得就算了,但我今天跟你说的话你可记好了。”   “哦……”曹烨收起了吊儿郎当的神情,倒不是因为郑寅郑重其事的语气,多半是出于好奇,“什么事啊?”   “你周茹姐写的那个剧本马上要开拍了,正在筹备中,导演是你爸。”   “啊?我要演电影了?”曹烨一愣,显然没做好心理准备。   “你小点声,”郑寅顿了顿,略带迟疑地看着他开口,“虽然快开拍了,但你爸还没决定好主演要不要定你……”   “为什么啊?不是说周茹姐想着我写出的剧本么?”   “话是这样说……”郑寅瞥他一眼,故意把话往重了说,“还不是因为你天天吊儿郎当的没个正形,万一到时候戏拍到一半,你觉得没意思撂挑子不干了,谁能承受得起这损失啊……”   没想到曹烨还挺赞同地点了点头:“那倒也是。”   郑寅恨铁不成钢道:“是什么是,这么好的机会,你能不能把握住了?你周茹姐前几天还跟我提到你,说特别希望你来演男主角。”   “我爸最后定不定我也不是我能说了算啊……”曹烨挺为难地抬手挠了挠额角。   “不是还有我么?你寅叔还站在你这边呢,”郑寅这才把话拐到重点,“这片子的剧本啊,你爸现在还没给任何人看过,我跟周茹要了一份过来,虽然最后肯定会有不少改动,但大致的故事线和人物设定是差不多的。剧本我塞你行李箱了,这段时间你好好琢磨琢磨,不懂的地方告诉我,我帮你去讨教周茹,这样一旦到时候试戏,别人没有准备,就能显示出你的优势了。”   曹烨不怀好意地冲着他笑:“寅叔你帮我作弊啊……”   郑寅抬手朝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我是有心帮你作弊,但最后结果怎么样还是要看你自己,这段时间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你爸说不定哪天过来看你,小心被他抓住把柄,到时候把你的候选资格直接取消。”   “他才不会过来,”曹烨不以为然地说,“我都回来好几天了还没见着他人影呢……”   “之前你爸一直在外地勘景呢,还没腾出时间来,”郑寅替曹修远解释,“前期筹备事儿多得很,你都想象不到有多忙,放心,过几天他一准儿来看你。”   “爱来不来,我巴不得他不来。”话也听得差不多了,好奇心也得到了满足,曹烨这会儿开始有些耐不住性子听郑寅唠叨了,敷衍地下保证道:“寅叔你放心,我一准儿按你说的计划办。”   郑寅一听就笑了,曹烨听话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他喜欢这孩子:“成,我就一心等着你的处女作问世了啊。”   下决心的话张口就来,曹烨应得干脆利落:“没问题。”   郑寅把话交代到位,走到车边,掀开后备箱拎出来一个行李箱,放到地上,拉杆拉出来交到曹烨手里,叮嘱自己的孩子似的:“你的洗漱用品和衣服全都在里面,缺什么给我打电话,还有那剧本,记住了,只有你自己能看,你那些狐朋狗友不能看,刚刚站你面前的梁思喆也不能看,听到没有?被你爸发现我偷剧本给你,他非把我炒了不可……给,拿着箱子。”   曹烨接过行李箱,拎起来试了试轻重:“我爸把你炒了,那他还拍得成片子么……好了寅叔,你放心,这剧本我绝对不给别人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对了,还有周茹姐也知道。”   郑寅也笑:“行,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曹烨正要拎起拉杆箱朝蓝宴走,一抬眼,看见几米开外,梁思喆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口,微微仰头端量着前面一排五花八门的门头。   曹烨脚步顿住,拉住正要开门上车的郑寅的手臂,朝梁思喆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那他是做什么的?”   “哦,他啊,也是找来做演员的,到时候会给他安排个别的角色吧,”郑寅回头看了一眼梁思喆,“我今天和你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跟他讲啊。”   “哦。”曹烨的目光落在梁思喆身上,不走心地应道。   郑寅坐进车里,关了车门,把车窗压下来,脑中想着还有没有别的事情要交待,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看着曹烨开口道:“你身上的钱够不够?”   曹烨把目光收回来:“够了啊,我有卡。”   “哪张卡?我看看。”   “一直用的就是那张啊……”曹烨低头从牛仔裤兜里拿出钱包,打开来正打算找出那张卡,郑寅一只手伸出车窗,把钱包从他手里抽走,扒开看了一眼:“嚯,现金还不少呢。”   “还成吧。”曹烨说着,又抬头去看梁思喆——不得不说,曹修远的眼光还真挺不赖的,从哪找来的这号人物啊?随随便便一站就是一幕长镜头。正值黄昏,有些起风了,梁思喆站在破败的小巷上,脑后的发梢和身侧的衣角随风簌簌摇动,看上去跟动漫里的人物似的。曹烨脑中不自觉出现这种联想。   郑寅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一百面额的现金,又从车前的储物箱里翻出一张新办的借记卡,一并塞到曹烨手里,钱包扔到储物箱里,“啪”地合上:“这些给你,剩下的我替你代为保管。”   说完收了手,抬起脚刹,趁曹烨走神的功夫,果断开车走了。   “啊?”郑寅一句话说完,曹烨才把目光收回来,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心里一张单薄的百元钞票和寒酸的银行卡,顿时回过神,抬头喊道:“寅叔你把我钱包还我!”   郑寅车速不停,一眨眼就拐出了小巷。   曹烨当机立断地把行李箱往旁边一推,迈开两条长腿,飞快地追着跑出去。但郑寅的车很快驶入主路,汇入下班大潮的车流之中,在视野中消失不见了。   曹烨追了几十米,眼见追不上了,他停下来看着车流拥挤的主路,喘着气,胸口上下起伏,手里的百元钞票捏成一团,一扬手用力丢了出去,嘴上抱怨了一句:“打发叫花子呢……”然后他掏出手机给郑寅拨了个电话。   郑寅没接。   曹烨锲而不舍地地又拨了第二遍,还是没接。看来郑寅打定主意不接他电话。   又过几秒,手机一震,郑寅来短信了:“放心,钱包回头会还你。这一阵子你就好好待着,别惹祸,过几天我来看你。对了,银行卡密码是你生日。”   曹烨捏着手机的手指收紧,忍住了才没把手机扔出去。 第11章   郑寅心情放松,一溜烟把车开到了主路上。   他觉得这番操作应该能治曹烨几天——没钱的话,这孩子折腾不到哪儿去。   曹烨这孩子他还是知道的,爱玩,好惹事儿,但优点也不少,譬如不矫情,随遇而安,开得起玩笑。这段时间让他住在蓝宴,他估计顶多嘴上抱怨一两句,不会真跟你起性子。下次再见面,他一准儿会把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曹修远的儿子不会错的。郑寅想。   郑寅对曹烨这态度,比曹修远这个生父上心多了。自打十年前他跟着曹修远,做他的助理兼制片人以来,曹烨每年的生日他都没缺席过。   曹修远的所有作品——无论是拍的那些片子,还是独子曹烨——他无一例外地都很上心。   这次也一样。曹修远想拍的那个剧本,是一个围绕着生活在陋巷的少年展开的犯罪故事。剧本是他们的老搭档周茹原创,说来令人难以置信,但这剧本的诞生确实跟曹烨密不可分。   那晚周茹跟曹修远他们坐在一桌喝酒,听说曹修远的儿子曹烨这几日从国外回来,她兴致上来,说什么也想见见。   郑寅便从手机里翻出了一张曹烨的照片给她看。那是去年曹烨生日时拍下的照片,曹烨那天刚跟朋友玩了一下午的野外真人CS——他们那一战队输得挺惨,他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几处,裤脚和衣袖沾着脏兮兮的尘土,整个人看上去灰扑扑的。郑寅哄他拍照时,他情绪差劲,脸色不佳,背上还背着郑寅几分钟前送他的生日礼物——一把价值不菲的小提琴。   当时的周茹苦于灵感枯竭,连续两年没有新作产出,谁知见到这张照片后,她灵光一闪,当晚回去就在电脑上敲出了故事主线。   “一个生活在陋巷的少年被背上昂贵的小提琴压得喘不过气来。”周茹说她想写这样一个故事,高贵与贫贱交织,陋巷与都市碰撞,关于无法逃离的生活与挣脱不了的宿命。   按理说,因曹烨而诞生的角色,没有人会比曹烨更适合出演,但曹修远却迟迟不肯下决定。   前两天他们去岩城勘景,曹修远忽然心血来潮,说要去附近的音乐附中看一眼。就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他们把梁思喆从千里之外的岩城带到了北京。   然而至于要不要定下梁思喆来出演这个角色,曹修远依旧没有下准话儿,只是让郑寅把梁思喆扔到相似的环境里先待着。   郑寅与曹修远共事多年,当然知道他的用意:梁思喆没有任何表演经验,若是真要定下他做主角,那他一切的表演几乎全部会出自本能以及他目前的生活经历。然而眼下的情况是,从那晚梁思喆的生活环境来看,他的成长条件看起来太优越了,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陋巷中的少年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状态,所以他需要设身处地地去观察和体验,去融入那个环境之中。   “那曹烨呢?”郑寅当时问曹修远,“要不要跟着一起过去?”   “你能说动他那就一起过去。”曹修远说。   车子停至红绿灯路口,郑寅脑中的思绪收住,掏出手机给曹修远去了个电话:“远哥,我把小烨送过去了……他挺乖的,对,您放心吧……”   ——   曹烨脸色不佳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憋屈地搜寻刚刚自己随手丢出去的那一百块钱。   他打算用那一百块钱到附近打辆出租车,去朋友那里。   然而,找不到了。   那一百块钱消失得无踪无影,好像根本就没存在过一般。   曹烨觉得一阵烦躁,抬头扫视着巷子边上忙里忙外的男女老少——此刻清一色地抬头看着这位“落难少爷”满地找钱,稀奇得跟看戏似的。   他们脸上的表情太过一致,以至于曹烨一时根本判断不出到底是谁捡了自己的钱,他站在原地,不高不低地出了声,也不知是冲着谁问的:“我那一百块钱谁捡了?”   当然没人开口回答他。承认自己捡了钱的人怕不是傻子。   曹烨顿了两秒,也觉得这问题挺傻,抬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扫兴地继续往回走。   走到蓝宴,梁思喆还在站在门口呢,曹烨不知道这些污糟陈旧的门头有什么值得研究的,难道在根据油垢的厚度判断每家店面存在的年代吗?   “欸。”他站在路沿石下面,下颌微抬,出声叫站在台阶上的梁思喆。   梁思喆正在思考一会儿吃什么晚饭,听到这声招呼后,慢吞吞地把目光从那排门头移到他脸上。   “你看到我那一百块钱谁捡了么?”   梁思喆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惜字如金地开了口:“没。”   “真背……算了,”曹烨觉得继续跟那一百块钱纠缠估计没戏,又问了下一个问题,“那附近的ATM机在哪儿你知道么?”   “不知道。”   曹烨正要再开口,老板娘这时从店里急匆匆地小跑出来,她嗓门大,人未至声先到:“等急了吧?郑总走了是不是?”   曹烨气闷地“嗯”了一声。   老板娘做这行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已经渗透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轻易看出他不乐意待在这地方,走上前好言好语地哄道:“别看一楼的环境不怎么样,我给你们留的可是咱们这里最好的房间,你们上去看一眼就满意了,走吧两位小帅哥……”话说到一半,眼神瞥见倒在不远处的行李箱,“哎?那是你们的行李箱吗?”说着就要走过去扶起来。   曹烨先她一步迈出腿,情绪一点都没被老板娘调动起来,话音儿里还是兴致不高:“是我的,我自己扶吧。”说着他走过去,躬身握着行李箱上方的提手,拎了起来走上台阶。   老化的木质楼梯走起来嘎吱嘎吱地响,曹烨走在最前面,梁思喆拎着行李箱慢他两步,老板娘走在最后,抬头冲着两个少年喊:“三楼,最里面的房间。”   三楼是个隐蔽的招待所,价格低廉,条件极差,住在这里的人只为图个便宜,有些租户一住就是好多年。   走廊不透光,只靠着头顶稀疏而昏暗的顶灯散发出的微弱光亮照明,打眼看上去,一水儿陈旧的木门看上去黑洞洞的,无端端地有点瘆人。   两个拉杆箱在人造大理石地板上摩擦出隆隆的闷响,曹烨抬手去推楼道尽头的那扇门,没推动,门锁着。   “钥匙在我这,”老板娘加快步子小跑着追上来,从兜里摸出钥匙,“今天刚打扫得干干净净,”说着转动钥匙开了锁,握着门把手朝里推开,“进来看看怎么样?”   房间挺大,正向朝南,已近傍晚七点,屋里还是一片亮堂。摆设虽说简陋了一些,但的确干净整洁,跟楼下的环境格格不入。若是不推门亲自走进来看看,单从走廊的条件推断,没人会想到这间屋子会这么敞亮。   曹烨停在门口站住了,梁思喆侧身走进去,把行李箱靠在墙边,然后在房间里溜达着看了一圈。两张铺着洁白床单的双人床,中间空隙正对的墙上安了一台不大的电视机,旁边一米的地方,贴墙立着一个看上去有些劣质的四扇烤漆衣柜,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不大的木质方桌。除此之外,屋里再无其他摆设。   还成吧,梁思喆想,比刚刚走进来前想象的好多了。   但他一抬头,对上站在门口的曹烨,对方微皱着眉,就差没把“这什么破地儿”这句话写在脸上了。   曹烨是想直说来着,但眼前的老板娘态度太过热情,让他不忍扫兴,于是他硬生生地把绕到舌尖的那句话咽了回去,换了一种稍稍委婉的说法:“双人间?我俩都住这儿?”   “是啊,”对着曹修远矜贵的小儿子,老板娘赔笑道,“小祖宗,这是我们这儿唯一的好房间啦,我上哪儿给你腾出来第二间这样的?不信是不是?我带你去隔壁看一眼,采光离这里差远了,房间面积也小得很,你要是乐意一个人住那儿,我也不拦着你。”   事实上把他们安排在一个房间是郑寅先提出来的,他是真害怕曹烨学坏,万一哪天曹烨心血来潮带着姑娘回房甚至是同居,他没法跟曹修远交代。让他跟梁思喆住一间,且不说梁思喆乐不乐意看着他,单说这种带姑娘回房的情况基本上可以避免。   而至于老板娘,自然也没说谎,郑寅的确出手大方,可她这里的条件也确实有限,还真腾不出第二间像样的房间。就连眼下这间,也是原来的八人间上下床临时改出来的。   曹烨真跟出去到隔壁房间看了一眼,只消一眼,他住单人间的念头就打退堂鼓了。   老板娘说得没错,隔壁真够小的,十平左右的面积,被中间一张床占据了大半空间,缩在角落的卫浴间更是逼仄得可怜,人站在里面洗澡应该都转不开身。   “没骗你吧?”老板娘跟在他身后,“知道你们都是矜贵人儿,专门腾出了咱们这最好的一间房,我说小祖宗啊,你就凑合住吧,我下楼忙去了啊,你们自己收拾收拾。”   说完把曹烨带出来,合上了门。又把两把钥匙递给他们,没多耽搁时间,下楼继续忙活去了。 第12章   曹烨怏怏不乐地回了房间,梁思喆正半蹲在地上,埋头在打开的行李箱里面翻找什么。   “你睡哪张?”见他回来,梁思喆抬头问他。   “无所谓,”曹烨兴致缺缺地说,“你挑吧,我不一定住这儿。”   “我也都行。”梁思喆说着,拿了浴巾和换洗的衣服到卫浴间,“你挑吧,我先洗个澡。”   北京比岩城少说高了十度,刚刚那会儿楼下又没开空调,空气憋闷得很,他出了一身的汗。换干净衣服之前要先洗澡,这是他打小以来被母亲教导出来的习惯,尽管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他耳边念叨这件事了,但这习惯到现在他还完好无损地保留着。   浴室的水声哗啦啦地响起来,曹烨站在窗边的那张床前,朝床上一扑,躺尸似的地趴了几分钟后,摸出兜里的手机,开始一路给通讯录里的狐朋狗友们拨电话。   按首字母依次朝下拨,从最上面的B开始:“欸小白,我曹烨啊,你在哪儿呢?跟你爸在一块干什么?你爸不是要给你娶回个糟心的小后妈来着……啊?白叔叔,不好意思,我刚跟小白开玩笑呢……上周群架?没我的事儿,我真没参加,上周我还没回国呢……”   出师不利,还无缘无故被朋友的爸爸好一通教育,曹烨挂了电话,又蔫蔫地拨通了下一个:“喂明尧,哪儿呢?画画?又在哪个山头画?乞力马扎罗?你跑非洲去了?……算了你画吧,我也没什么正经事儿,挂了啊。”   “喂戴哥,你在家么……等等你怎么喘这么厉害,你在干什么啊……操,那你接什么电话啊?!挂了。”   等到梁思喆冲完凉从浴室出来,曹烨正拨到首字母“L”,是给林彦打过去的,原本他无精打采地趴在床上,但梁思喆出来的瞬间他立刻翻身弹坐了起来:“在哪啊?我也去!我是对男的不感兴趣,可我实在没地儿去了啊……见了面再说吧,对了,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一会儿你出来帮我付一下车钱啊。”曹烨说着,容光焕发地从床上蹦了下来,跟梁思喆进浴室前那会儿简直判若两人,“好嘞,等着我啊!”   话音还没落,人已经拉开门蹿了出去。   梁思喆裸着上身,半蹲在行李箱边翻找上衣——浴室里的花洒用着不顺手,刚刚他带进去的那件T恤不小心被溅湿了。   他翻了另一件白T恤出来,拿着站起来,正打算往头上套,门又开了,曹烨闯进来,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两步便靠近了,胳膊往梁思喆肩上一勾,凑近了在他耳边说:“哥们,回头寅叔或是我爸过来了,你帮我兜着点啊。”   梁思喆头也没回地提醒道:“我身上有水。”他刚刚冲完凉,只用浴巾草草擦了几下就出了浴室,这时身上还残留着未蒸发干净的水珠。   曹烨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白T恤,靠近梁思喆身体的那一侧果然被沾湿了一些,但他满不在乎,也没躲,还是那样搭着梁思喆的肩膀:“没事儿,行不行啊哥?”   这会儿倒想到要叫一声哥了,还挺会装乖。少年的音色带着些许讨好的意味,听上去竟有几分像撒娇。   梁思喆侧过脸瞥他一眼:“我怎么帮你兜着?”   曹烨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如果他们搞突然袭击,就你随便编个理由应付他们,就说我……去附近喂狗了?喂猫也行,然后你偷偷打电话通知我,我立刻打车过来,行不行?”   相比曹烨的自来熟,梁思喆的态度显得不冷不热,只冷淡地吐出两个字:“可以。”   “够意思,”曹烨用另一只空着的手从屁股后面的兜里摸出手机,调出通讯录界面,递到梁思喆面前,“你号码多少?给我输一下?”   梁思喆输了自己的号码,又敲上了自己的名字,把手机递给他。   曹烨接了手机,这才松开梁思喆,把号码拨过去的同时低声重复了一声梁思喆的名字。等到梁思喆扔在桌上的手机开始嗡嗡地振动,他抬头朝梁思喆绽放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给你拨过去了,你存一下啊。”   梁思喆“嗯”一声,抓着T恤边缘朝下抖了一下,两只胳膊穿过袖口,正要往头上套,曹烨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身材不错啊。”说完抬腿朝门口走,同时装乖也不忘装全套,走到门边嘴甜地冲梁思喆回头说:“那我撤了,谢了啊思喆哥。”   梁思喆穿好衣服,开始整理行李。既然曹烨刚刚趴在靠窗的那张床上,那他理所当然地就选择了另一张。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把行李箱里面的夏季衣服整摞搬起来,两只手抄着底,原封不动地挪到衣柜里,这就差不多完事儿了。   楼下传来劣质音响的声音,播着大街小巷随处可闻的口水歌的前奏,脚下的地板像是都在跟着一起震动。鬼哭狼嚎的人声也随之传上来,虽然一句也没吼在调上,但拿着话筒的人听起来唱得十分陶醉。   隔音真够差的,这要是唱到深更半夜,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梁思喆从行李箱里掏出一副入耳式耳机,扔到床上,然后把箱子一合,搁到墙角,抓起桌上的钥匙,拉开门走了出去。   三楼走廊还是刚进来时那模样,灯光昏黄,两排陈旧的木门紧闭,叫人判断不出里面到底有没有住人。   一层之隔的二楼则完全是不同的景象:冷白的灯光亮得刺眼,随着走廊舞曲的节奏一下一下地闪动,把来往的客人头上和脸上的油光照得锃光瓦亮。   木质楼梯有些窄,两个人走上来正好,三个人便有些挤。下楼时梁思喆迎面撞见一对腻在一起的男女,大腹便便的男人搂着女人纤细的腰,女人满脸都堆着讨好的笑。   他侧身给那两人让路,但楼梯实在挤,那男人又着实有些胖,所以避让得有些费劲。   好不容易从嘈杂的环境里挤出来,他站在蓝宴的门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夜幕落下来,小巷的夜晚热闹喧嚷,跟一小时前乏味庸碌的气氛全然不同。连气味都变得生动且丰富起来。傍晚那会儿单调的油烟味掺进了烤肉的焦香、炖煮的酱香以及炒饭的爆香味道。   梁思喆缓慢地沿着小巷朝外走,离蓝宴越远,煎炸爆炒的滋滋声便听得越清晰。   梁思喆觉得自己真的是饿了,傍晚站在蓝宴门口时他还觉得对着每一个油腻的门头都没食欲,这会儿路过每一个摊位,竟然都觉得挺诱人。   天儿挺热,他找了一家余有空位的馆子,随手拉了一个竹椅子坐下,点了一份冷面,多加了一只白煮蛋和半份酱牛肉。   上菜的速度很快,梁思喆挑了一筷子面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比昨晚点的外卖好多了。   思及此,才意识到自己这会儿正坐在北京的地界上。又想到曹修远昨晚来自己家里说的那些话,想到今天跟曹修远儿子的那番碰面,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行吧,那就以此为起点,重新开始吧。梁思喆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着冷面想。   拉不了小提琴也可以做点别的,曹修远说得没错,对于一个演员来说,会不会拉小提琴一点儿都不重要。   一口又一口的冷面进到胃里,把他的胃一点一点地填满,梁思喆抱着瓷质的碗喝了口汤,放下碗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吃饱了,与此同时,他身体里麻木了很久的一些东西似乎也蠢蠢欲动地苏醒过来了。   他付了钱,顺着巷子遛弯,离公路最近的拐角处是一家酒吧,叫子午线酒吧,细灯管拼成的门头字散发着幽蓝的光,相比蓝宴艳俗的装修风格,这里居然有一种别致的冷清,跟整条巷道嘈杂的氛围格格不入。   里头传来的乐声也很好听,乐队主唱在唱崔健的《一块红布》,烟嗓听上去挺带感,那股劲儿也拿捏得挺到位。   梁思喆听了一会儿,不由自主跟着低声哼唱起来:   “这个感觉真让我舒服   它让我忘掉我没地儿住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   我说要上你的路”   …… 第13章   曹烨无聊得快睡着了。   两小时前他兴致高昂地从出租车里跳下来,经林彦带路,进了这家传说中的不可说酒吧——其实就是一家隐蔽的gay吧。   林彦把他安排到一处真皮沙发上坐下,招手叫了两个果盘和一杯橙汁,然后就没空管他了,转头色迷迷地跟一个雌雄莫辨的人勾肩搭背去了。   曹烨是真看不出那人是男是女——说是男的吧,这人细胳膊细腿儿,画着精致的烟熏妆,神色里时不时掺着一丝迷离,行为举止间完全看不出一丁点男生的影子。   不过既然出现在gay吧里,应该是男的吧?曹烨暗自琢磨。   真是男的?看不出来啊……   他被自己这点儿好奇心勾得忍不住一个劲儿去看那人。   偏偏林彦还时不时勾着那人的脖子,把人按到沙发上旁若无人地来一个热吻……简直没眼看。   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就在曹烨吃着果盘的这会儿,已经有好几个人过来想请他喝酒了。   曹烨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在这家酒吧里一亮相,就已经有人在回头的瞬间把他视作了猎物。   曹烨长得高,平时的运动量也不少,裸露在外的小臂肌肉初具规模,从身量来看,让人完全无从判断出他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光看脸,那种青涩的少年气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   一个身材不错的,气质略带青涩的,脸还很好看的少年独自坐在沙发角落毫无戒备地吃果盘,这画面在晦涩暧昧的gay吧里显得别具吸引力。   “喝一杯吗?”   “你多大了?”   “怎么一个人坐着?聊一会儿?”   “一个人过来的吗?”   两个小时的时间,这几句话听得曹烨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曹烨觉得浑身不自在,他抬头扫了一眼,只这一眼,居然跟五六个正在打量他的人都对上了眼。   想到这几个看着他的人,不是在打他前面的主意,就是在打他后面的主意,他就觉得坐立难安。恨不能找个牌子过来,写上“不约”两个字,顶在头顶上,这样就没人打自己身前身后的主意了。   曹烨觉得自己实在忍不了了,趁着林彦跟那男孩结束一个热吻,暂时不会进行第二个热吻的间隙,他抢步跨过去,拍了拍林彦的肩膀。   林彦怀里搂着那个男孩,抬头看向他。   酒吧里舞曲震耳,声浪喧嚣,曹烨俯下身,凑近了在林彦耳边问:“要待到什么时候啊?”   林彦待的那地儿靠近音响,音乐声更是震耳欲聋,曹烨站了没一会儿,就觉得自己的耳膜快要被震破了。他打心眼儿觉得林彦牛逼,居然待了两个小时还没被震聋。   但林彦好像离失聪也不远了,大声地冲着他吼:“啊?你说什么?”   曹烨拿不准他到底聋还是没聋,拿出手机在短信聊天框里敲了一行字:“回家再亲行不行啊?”   林彦对着手机上的那行字笑了好一会儿,把手机还给曹烨,然后松开怀里的男孩,站起来抬手揽了一下曹烨的肩膀。   那男孩随着抬头看着林彦,林彦朝他做了个手势,大概是“我离开一会儿”的意思,然后就跟着曹烨走到了皮沙发那里。   大概是刚刚那地儿分贝实在太高,曹烨重新坐回皮沙发上,竟然有种六根清净的错觉。   林彦坐下来,后背靠到柔软的椅背上,扭头冲着曹烨笑道:“怎么着,眼热了?”   曹烨觉得林彦不仅耳朵有问题,眼神大概也有问题——且不说他对同性根本就不感兴趣,就说刚刚倚在他怀里那男孩到底有哪儿值得他眼热的?   曹烨也坐下靠着沙发,两条长腿屈起来撑着地面,嗤笑道:“算了吧。”   林彦还不肯罢休,凑近脸对着他说:“知道你对男的不感兴趣,你就以你一个小直男的眼神说,长得好不好看吧?”   “说谁小啊?!”曹烨朝那男孩的方向看了一眼,那男孩正看向台上唱歌的乐手,落在他眼睛里的正好是侧面的角度。   莫名其妙地,他脑中忽然冒出了下午看到的那个侧面——脑后绑着一截碎发的梁思喆站在窄巷的尽头,微仰着头打量着对面一排破旧门面的那个侧面。   差远了,他脑中出现这三个字。   但说出口的话还挺委婉:“一般吧。”   林彦对自己的眼光得意得不得了,一听曹烨这没当回事儿的语气,他嗤之以鼻道:“就不应该问你……你一小孩儿懂什么啊,毛都没长齐。”   曹烨一听,心气就上来了,他平时最烦别人拿年纪说事,林彦不过大他三岁,摆什么见过世面的架子啊?   “你这不行,”曹烨装得比林彦还要老成在在,“我有一个朋友比你这个好看多了,不说脸,光气质就甩你这个一大截。”   林彦刚上手一个小情人,正是放在心尖儿上宠的时候,闻言不以为然道:“你哪来的神仙朋友我不认识?”他认定曹烨是瞎说来糊弄自己的,他们平时都待在一个圈子里,曹烨的朋友他可能没那么熟,但差不多全都认识。   曹烨到底是少年心性占了上风,见他不信,摸出手机,调出通讯录界面,用大拇指虚点着梁思喆三个字给他看:“这个,你认识么?”   林彦从他手里抽出手机,拿到自己眼前读:“梁思吉吉……”   曹烨捧腹大笑:“那字读“哲”!你怎么这么文盲啊?”边笑边原模原样地用年龄攻击回去,“还比我大三岁呢,丢不丢人啊……”   没留神林彦已经把电话拨了出去:“喂,梁思喆是吧?”   “操,”曹烨扑过去抢自己的手机,“还给我!”   林彦顺势侧躺下来,把手机卡在脸和沙发的缝隙之间,让曹烨无处下手,声音压得挺镇定:“能来秋鸣路144号云光酒吧么?”   对方大概在电话里问了句“什么事”,林彦下一句便不怀好意地接上:“曹烨等着你给他侍寝呢,快……”话没说完,曹烨的手挤进他的侧脸和沙发之间,一把将手机抢了过去。   曹烨来不及跟林彦干架,拿过手机想要跟梁思喆解释一句,但听筒贴到耳边的瞬间,电话那头传来了一声冷淡的“滚”,紧接着就挂了电话。   等到曹烨把电话回拨过去,对方已经关机了。   林彦幸灾乐祸地冲着他乐:“完了完了,小美人这下生气了。”   “滚你丫的小美人。”曹烨没好气地说,他又拨了一遍,对方依然是关机状态。   “操,真关机了。”曹烨把手机朝林彦扔过去,“你坑死我了。”   林彦偏头躲过去,然后拿起落在沙发上的手机,也尝试着拨了一遍,抬头看着曹烨,吊儿郎当地笑道:“关就关呗,你不是对男的不感兴趣来着?”   “他是我爸找来监视我的!”曹烨重重坐到沙发上,声音有些懊恼,“我刚跟他串通好,这下被你搞砸了。”   “什么什么?”林彦没当回事,开玩笑道,“你爸专门找人来监视你,你这么大排场啊?”   “也不能说专门找来的吧……是找了个演员,顺便让他监视我。”   “哦……你爸又要用新人了啊,”林彦有些好奇,“真那么好看啊?比章明涵还好看?”   章明涵是曹修远上一个捧红的演员,红起来那会儿跟梁思喆差不多大。原本曹烨说他有个长得比齐昱——刚刚跟林彦热吻了一百次的那男孩——还要更好看,林彦起初还不肯相信,但这下,他不信也得信了。   曹修远挑人的眼光全国上下都有目共睹,他挑来做演员的人,怎么着也能是章明涵那水准吧?   谁知曹烨不吝夸张:“比章明涵好看多了。”   “你爸给你们安排的那地儿在哪儿啊?”林彦直起身,端正态度做起好人来,“要不我现在开车带你过去,你把他叫出来道个歉?”   曹烨又不傻,立即听出了他打的什么算盘,瞥了他一眼道:“得了吧你,他不是你喜欢的那类型。”   “章明涵那型的我也行啊!”   “也不是章明涵那型。”   “那是什么型?”   “说不清楚。”   林彦扫兴道:“嗨!你那什么语言表达能力?刚还说我呢。”   曹烨不想跟林彦继续这个话题,背后讨论一个男生好不好看,这个话题好像有些奇怪。他把话题拉回正轨,理直气壮道:“总之我线人被你搞砸了,这几天你得全面负责我的衣食住行。”   “行吧,”林彦倒也够意思,但也没忘揭穿他,“说得好像我没搞砸,这几天你就不用我负责衣食住行了似的,你本来就打算好了吧?!”   曹烨冲着他笑:“彦哥你虽然识字不多,但理解能力还是合格的。”   “去去去。”林彦说。   林家和曹家是世交,两人的爷爷到现在还经常凑到一起喝茶下棋,所以林彦和曹烨打小就认识。   林彦比曹烨大三岁,一直拿他当亲弟弟看,虽然时不时会坑他几次,但若是曹烨遇上事儿,他也真帮得上忙。   曹烨是他们这圈人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同时人缘也最好,其他人怎么着也会有一两个互相看不上眼的对头,但曹烨没有,他跟所有人都处得来,同时所有人也都挺喜欢曹烨。   林彦觉得这挺好理解,估计其他人的想法跟他一样,曹烨算是他们看着长大的,每年暑假都会回国待那么一阵儿,小时候漂亮得跟洋娃娃似的,那会儿所有人就都喜欢逗他,年复一年地成长为少年之后,他又为人仗义,出手大方,还开得起玩笑,让人找不出讨厌他的地方。这小孩儿从小到大一直招人喜欢。   当晚,曹烨住到了林彦家里,独占一间卧室。   离开酒吧时他还有些忐忑曹修远会不会今晚搞个突然袭击,但站在林家保姆为他准备的超豪华卧室的门口,他立刻想开了,扑到床上的那一瞬间他想:曹修远哪有那么闲啊?就算他现在真的很闲,寅叔也会在他突袭之前跟自己打预防针的。有内线在呢,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还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赶紧洗洗上床睡吧! 第14章   黑暗中,梁思喆伸手把两只耳机扯下来,烦躁地坐了起来。   楼下激情澎湃的歌声吼了快一个钟头了,还是没有一丁点要消停的意思。房间隔音太差,戴着耳机也抵不住魔声入耳。那声音甚至不像从他耳朵里进入的,更像是从四面八方渗进来然后侵入骨头缝里的,让人避无可避。   这得几点才歇业啊?不会要唱到天亮吧……   他忍无可忍地把耳机扔到一边,换上衣服,下床穿好鞋,拉开门走了出去。   经过那排黑洞洞的木门时,他再一次忍不住想,这里面究竟住人了吗?如果有人在住,他们究竟是怎么忍受楼下的噪声的?   小巷里的其他商铺都已经打烊了。夜晚那阵熙攘热闹的烟火气这会儿如同退潮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梁思喆一出现在门口,就有几个抽着烟的酒鬼扭头打量他。   二楼白光闪烁,映在楼下的路面上,跟覆在地面上厚厚一层反光的油污交相辉映。   他沿着路肩往前走,不自觉又来到了那家酒吧。   酒吧似乎要打烊了,里面的乐声已经消失了,有人走出来,一手提着一大袋垃圾,另一手拎着一个破旧的木吉他。   那人是出来扔垃圾的,路过梁思喆的时候,见他停在路边朝酒吧的方向看过去,特意朝他扫了一眼,懒懒地说了声:“打烊了,明儿再来吧。”   有些特别的京腔和烟嗓,梁思喆打小学音乐,对一切声音都很敏感,于是他立即辨别出几小时前他在门口听到的那首《一块红布》,应该就是这人唱的。   那人掀开垃圾桶的盖子,提起手里那袋垃圾扔了进去,垃圾桶随即满了,然后他弯腰将那把破旧的木吉他靠在了桶边,空着手走了回来。   见梁思喆还站在原地,那人又看了他一眼,这次开口搭话了:“喂,杵这儿干什么呢?”   梁思喆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他问:“那把吉他不要了么?”   “是啊。”   “那我可以拿走么?”梁思喆又问,既然是垃圾的话。   “你想要就拿走吧,”那人无所谓地耸耸肩说,“不过它已经破得弹不了了,而且弦还断了。”   “没关系。”梁思喆说罢,走过去把木吉他拎了起来,在黯淡的灯光下打量着琴身。那人说得没错,这把木吉他实在太旧了,琴身的烤漆掉得斑斑驳驳,让人辨认不出它原本的颜色,断了的那根弦无力地蜷缩在半空。   那人也跟着走了过来,停在他旁边问:“你会弹?还是想学?”   梁思喆说得很含糊:“想试试。”   “哦,以前好像没在这儿见过你啊?头一回过来?”   梁思喆“嗯”了声。   “怪不得……来做什么啊?”   梁思喆看上去就不属于这条巷子,若是硬要把他跟这里扯上关系,那他只可能是来这间酒吧的。没想到梁思喆给出的答案出人意料:“来打工的,”还回头示意了一下不远处蓝宴闪烁得极为浮夸的灯光,“在那儿。”   那人怔了一下,随即笑道:“开什么玩笑啊……”   “真的。”梁思喆语气自然,叫人难辨真假。   “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那人没跟他较真,“这吉他我帮你找人修修吧,要不真没法用,今天刚从后台收拾出来,不知道哪年扔在那儿的。” 那人把吉他从他手里拿过来,随手拨了两下琴弦,变了调的琴声像是那种快要播到没电的老式录音机。   梁思喆想了想问:“麻烦么?”   “嗨,这有什么好麻烦的,我朋友专职修这个,随手的事儿,过几天修好了我拿给你,留个电话?”   梁思喆把手机号码报给那人,那人回拨过来。铃声没响,他解释了一句:“手机没带,关机了。”两小时前他刚躺到床上,被楼下的乐声吵得烦不胜烦,刚酝酿了些许睡意,林彦那通电话就打过来了,梁思喆挂了电话之后,好不容易涌上来的睡意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焦躁的不耐烦——玩笑开到自己头上,他跟曹烨很熟吗?   “哦,了解。”那人把手机揣回兜里,“成,回头我联系你。”   凌晨两点多,梁思喆从邻街晃荡回来,手抄着兜缓步踱回茵四街。   邻街一排门店已经关门打烊了,街道上立着形单影只的路灯。夜色宁静,心里的那股焦躁也逐渐被夜风抚平。   折返回茵四时,蓝宴的霓虹灯还在一刻不停地闪,但隔老远听,聒噪的鬼哭狼嚎声似乎已经显露疲态——宣泄了一晚的客人总算吼累了。   梁思喆的脚步停下来,抬头打量着几十米开外蓝宴那栋破败的五层矮楼,它是那种老式的,安全性极差的房屋设计,楼层间隔不大,水泥砌成的窗台看上去厚实而笨重。楼墙边缘贴墙竖着一根灰白色、粗陋的排水管道,应该是当初楼顶设计得太不科学,下雨天总是积水,后续才亡羊补牢装上的。   或许可以踩着那圈水泥窗台的边沿,用手抓着旁边露在墙体外面的那个管道,爬到上面一层,看上去应该并不难……梁思喆看着那五层矮楼,脑中出现这种想法。   ——楼顶看上去很平,或许上到那上面会安静一些。他需要安静一些的地方。   ——   次日上午梁思喆睡到九点多起床。   洗漱完他站到窗户前面朝下看了看,小巷上的早餐摊已经开始收摊了,油炸的味道充斥着整条巷道的空气上方。   他走下楼,相比几个小时前的嘈杂氛围,此时的蓝宴一二层安静得像是无人居住,木质的摆设甚至散发出一种略微陈腐的味道。   白天和夜晚的蓝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夜晚的蓝宴像是极力装扮却丑态毕露的老鸨,而白天的蓝宴却像久居陋巷不施粉黛的深宅闺秀。   一楼的门帘紧闭着,屋内跟昨天下午一样,只亮了一盏昏黄的顶灯,负责打扫卫生的服务生埋头收拾凌晨的残局,见这时有人从楼上走下来,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见是昨天新来的少年,又麻木地低下头继续打扫。   大门上了厚重的链锁,梁思喆托服务生为自己开了门,走出去,随便找了一家未收摊的早餐铺,吃了一屉小笼包,喝了一碗南瓜粥,又跟铺面老板打听清楚去电影学院的公交线路,付了钱便上路了。   重新开始总得有点重新开始的样子。   他对电影一窍不通,以往最多在CCTV-6上看了一些老片子,偶尔会跟朋友去一趟电影院——不多,一年顶多两三次,剩下的时间全都耗在练小提琴上。   说真的,昨天以前,就算借他八个脑子,他也想不出自己会跟电影扯上什么瓜葛。   电影学院临近毕业季,学生们无戏可拍,前途渺茫,生无可恋地坐在树荫下面一边打牌一边摆摊,贱卖自己四年以来的所有家当。   见有养眼的少年过来光顾生意,摆摊的学姐一扫先前百无聊赖的神情,起身热情地招呼梁思喆:“你是哪儿的?不是北电的吧?以前没见过你啊,是不是中戏的?”见梁思喆摇头,又说,“那是想以后考我们学校对不对?”没用他开口说话,学姐就蹲下来拿了几本书摞到一起,“这本,这本,还有这本……都是我们平时上课老师推荐的专业书……”   对面有学长抻长了脖子朝这边招呼生意:“哎学弟,过来我们这边瞅一眼,你看那么多书没用,得多看片儿!”   梁思喆此行收获颇丰,他抱着一摞书和影碟,还有学长低价转卖的影碟机,坐公交车回了蓝宴。   蓝宴还是那副白日沉睡的状态,跟小巷里其他铺面格格不入,梁思喆腾不开手,侧着身体顶开玻璃门,倒退着走进去。   回房间捣鼓了一下影碟机,还真能连到墙上的那台电视上,他随手拿了最上面一张光碟放进去,屏幕上显现出龙标片头,播的是黑白电影《罗马假日》,他在床边坐下来,正看得入神,有敲门声响起来。   起身开门,楼下那年纪不大的服务生拎着一个牛皮纸袋,操着略带口音的蹩脚普通话问:“曹烨在不在?”   “不在。”   “梁思喆呢?”   “我就是。”   “哦,这是给你们的饭,”那男孩指了指楼下,“刚刚有人给你们送来的。”说着眼神忍不住好奇地往屋内瞟,似乎觉察出这个房间跟其他房间都不同。   梁思喆道了谢,把那男孩和那道好奇的眼神关到门外。   餐是郑寅订的。   郑寅考虑得实在周到,担心曹烨吃不惯这里的东西,专门订了私房菜的菜品,托人每天从十公里以外的距离送来。一日两顿,一式两份,菜品从来都不带重样的。   只是没想到曹烨根本就没打算住这儿,平白让梁思喆沾了光。   梁思喆吃一份余一份,剩下那份拿去喂狗太可惜,于是每次服务生过来时,他只留下一份,把另一份留给送饭上来的服务生。   那小服务生是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看上去畏畏缩缩的,接了那份饭,高兴得对他点头哈腰。   梁思喆在这里适应良好,生物钟很快调整得跟蓝宴保持一致。   上午看一会儿专业书,下午睡午觉起来看一部电影,吃过晚饭后再绕着附近的小路跑两圈,日子过得比在岩城规律多了。   某天傍晚他看完一部电影,到楼下溜了两圈,正要推门回蓝宴,有人在后面喊他:“哎!”   他回头,那晚酒吧的那个驻唱站在台阶下面,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看蓝宴的门头,然后目光又落回他身上:“你还真住这儿啊?”   梁思喆笑了一下:“是啊。”   “给,吉他修好了,”那人冲他抬了一下手里拎着的木吉他,“把弦全都换了,音也调了,我试了一下,音色还可以。”   梁思喆走下台阶,接过吉他,低头看了看,对那人说:“行,谢谢啊,多少钱?”   “不收钱,送你了,”那人朝他抬了抬下巴:“不试试啊?”   梁思喆没有要弹的意思,摇头道:“算了,弹得不好,不露怯了。”   “行吧,”那人挺随意,又抬头看了一眼蓝宴的楼上,“三楼是招待所?多钱一晚上啊?”   “不知道。”梁思喆说。   “你不是住这儿?”那人扬眉看他。   “我打工啊,”梁思喆笑了笑,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包吃住的。”   那人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真稀罕啊。你记我个号码,回头要是想换一家打工,记得联系我。”   “行啊。”梁思喆说着,从兜里摸出手机。   “今天没关机?”那人看着他的手机笑道。   “没。”梁思喆说。其实他好几天没关机了,那晚曹烨打来的电话是个意外,平时根本就没人打电话找他,也就无所谓关不关机了。   一打开手机里的通讯录,曹烨的名字跳了出来,姓氏占了便宜,恰好排在第一个。   “号码是多少?”梁思喆问,一抬头,看见一辆出租车驶到面前,停在蓝宴门口。   车身刚停稳,车门立即就被推开了,从车里下来一个少年,关了车门就急三火四地抬腿迈上楼梯。腿还挺长,一步跨了三个台阶。   司机比他还急,压下车窗冲着他的背影激动地喊:“钱!车钱还没给呢!”   曹烨刚上完台阶,这时脚下一个急刹车,冒失地转身,又蹬蹬地跑下来了,一只手在身前身后的兜里摸了一圈,这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带钱,他一抬头,看见梁思喆,像看见救兵似的,眼神瞬间亮了一下:“哎哥们,带钱了么?”   “带了。”梁思喆没等他开口借,走过去,帮他把车钱结了。这些日子沾曹烨的光吃了那么多顿饭,还给那服务生顺手送了那么多次人情,这车钱他是该帮着结一下。   “谢了啊,回头还你,”见车钱结完,曹烨握着他的胳膊,拉着他一块朝楼梯上跑,“我爸马上过来,快上楼。”   他的语气十万火急,以至于梁思喆一时没反应过来,曹修远要过来跟快上楼这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他匆忙跟那驻唱道了别,下一秒就被曹烨拽着胳膊上了楼。 第15章   梁思喆摸出钥匙开锁,两人进了房间,曹烨坐在靠窗的那张床边上,看着梁思喆,他的额头跑出了汗,被直射进屋内的夕阳一照,显得亮晶晶的。他又使出了装乖的那一套,看上去像个人畜无害的少年:“哥,一会儿我爸来了你可帮我兜着点啊,千万别说这几天我不在。”   他身上有股鲜活劲儿,很生动,以至于一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好像屋里的空气成分都发生了改变。   变成什么样了呢,梁思喆也说不清楚,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独居久了,因此不太适应跟别人待在一间屋子里。   可是说不适应似乎又不太恰当。曹烨身上那股鲜活劲儿让人讨厌不起来,哪怕是那晚接了那样一个恶作剧的电话。   梁思喆把吉他立到墙边,抬起身看向他问:“那晚后来找着侍寝的没?”   “啊?”曹烨本来已经忘了那一出,梁思喆这一提,他又记起来了,面露尴尬道,“我朋友瞎闹呢,你别听他胡说。”   话音未落,敲门声响了起来,曹烨立刻噤声,双手合在胸前,表情纠结地朝梁思喆做了个“拜托”的动作。   梁思喆走过去开门,曹修远站在门外,身后跟着郑寅。   他把门开大些,叫了声“曹导”。   曹修远看上去明显面色不善,虽然他看上去总是不苟言笑,但相比到梁思喆家里的那晚,这次他显然带着些怒意。   郑寅跟在后面为曹烨说好话:“我就说小烨乖乖待在这里吧,他们一准儿是看错了……”说着偷偷朝坐在床边的曹烨使了个眼色,“小烨你自己跟你爸说,这几天晚上你都在做什么?”   曹烨跟他打配合,装无辜道:“我哪儿也没去啊,一直待在这儿……”   话没说完,曹修远忽然炸雷般地开口,厉声打断他:“不想待在这儿就滚回去!”   曹烨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也是一点就炸,站起来呛声道:“滚就滚,你以为我想回来。”说着就要朝门口走。   郑寅赶紧拉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压低了声音劝:“好好说话,你爸这次专门回来看你。”   “专门回来看我?”曹烨嗤笑一声,“我都回来一个月了,这是他第一次来看我!”   梁思喆站在门边,目睹了这一幕,自觉自己一个外人应该避嫌,他拉开门走出去,在外面轻轻合上了门。   曹修远盯着曹烨,冷声道:“郑寅你也出去。”   “哦……”郑寅不放心,走出去之前不忘小声叮嘱曹烨:“别跟你爸犟啊,好好认错。”   门关上,屋里只剩下对峙的父子俩。曹烨别开脸,梗着脖子不看曹修远。   曹修远竭力平缓语气:“这几天晚上去哪儿了?”   曹烨这会儿也不屑于撒谎了,坦然道:“去酒吧了。”   “哪个酒吧?”   “你不是知道么?”到这会儿,曹烨已经猜出这是这么回事儿了。应该是有人在酒吧认出他,跟曹修远告了状,否则曹修远不会忽然怒气冲冲地找过来。   曹修远皱眉看着他:“你才多大就去那种地方?!”   曹烨不落下风地回击:“那你把我送到这儿,跟那种地方有什么区别?”   “送你到这儿是让你来体验生活的!”他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曹修远一瞬间火气又涌了上来,怒气比先前更盛,一连串的质问劈头盖脸地朝曹烨砸下来,“你以为戏是那么好演的吗?!你以为演员是那么好当的吗?郑寅把剧本偷出来给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看了几页?你拿出来看过吗?你把郑寅给你的剧本找出来,我倒要看看你做了什么功课!”   曹烨不吭声,也不动,就那么杵在曹修远面前。曹修远这几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他确实没把剧本拿出来过,也确实一眼都没看过。郑寅那天说过的话在他耳边轻飘飘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就跟清晨的水雾一样,新鲜了没一会儿就在阳光下蒸发得无踪无影了。   “别以为我是你老子,这角色就是你的。后面要试戏,你跟其他候选演员一起,我不会给你任何特殊照顾。周茹这剧本是的确想着你写的,这么好的机会你要是都抓不住,之后我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曹修远的语气冷下来,对着自己的儿子,比对他所有的演员都要疾言厉色,“扶不起的刘阿斗,这故事你没听过的话,这次回去可以让你妈讲给你听。”   曹修远说完,也不安抚一句,转身就拉开门走了。   郑寅怕屋内的父子俩真起了冲突,一直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   曹修远这话一出,他的太阳穴紧跟着一抽,顿觉一阵头疼:怎么能跟孩子说这种伤自尊的话呢……   还没拿得准主意要不要进去缓和气氛,曹修远已经拉开门走了出来。   “远哥……”郑寅见到曹修远这副严肃的神情,心下发怵,但还是硬着头皮去抓他的胳膊,拦着没让他走,压低了声音,“您刚刚那话说重了点吧?小烨怎么说也还是个孩子,您还是赶紧回去安抚一下吧……”   话没说完,后面一道怯生生的,带着口音的声音响起来:“先生,麻烦你们让让,我来送饭……”   曹修远抬眼去看那服务生,眉头锁得更紧:“什么饭?”   “外卖,每天都……”见旁边的郑寅对着自己暗示地轻摇头,虽然没搞明白什么意思,但那服务生还是下意识地及时住了嘴。   “拿来我看看。”曹修远接过那纸袋子,看到里面包装精美的盒饭,一抬手就重重朝郑寅胸口扔了过去,“每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还专门腾出这么大一间屋子,你就是这么让他体验生活的?”说完沉着脸就走了。   郑寅被那盒饭砸得朝后退了一步,看着曹修远的背影,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撒了一地的饭菜,跟服务生匆忙交代一句:“你赶紧把这里收拾了吧。”然后推开门,探进头看曹烨。   天色渐渐暗下来,屋里光线昏沉,曹烨还站在原处没挪地儿,胸口气得上下起伏,像个进入战备状态的小狮子。   郑寅能肯定,曹修远要不是曹烨他爸,曹烨一准就扑上去跟他干起架来了。   “伤自尊了吧?”郑寅尝试着通过开玩笑来缓和气氛,走近了,偏过脸看着他,“你看这小脸都气得鼓起来了。”   曹烨没搭理他,坐到床上,侧身趴到枕头上,拉起被子把头罩进去。   “怎么?”郑寅去扒他的被子,“还哭了啊?”   曹烨这会儿还挺硬气,闷在被子里说:“谁哭谁是孙子!”   郑寅笑了笑,温声劝道:“行了,你爸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股邪火一上来他谁的面子都不给,余信余老先生你知道吧?那么大岁数都能当爷爷的人了,还不是照样在剧组被你爸骂得跟孙子似的?你以后进了剧组,挨骂那是常有的事儿……”   曹烨这时闷声打断他:“我才不进剧组。”   “说这样的话,你可太对不起我了啊曹烨。就因为偷剧本给你那事儿被发现了,我都在你爸面前当了好几天孙子了。不过,你看你爸知道了这件事情,也没把剧本要回去,刚刚还生气你不看那剧本,说明他是真有让你来演的想法,是吧?”   “让我演我也不演。”曹烨埋在被子里嘴硬。   “你还有理了是吧?要我说这事儿也是你不对,你说你去哪儿不好,你去gay吧,那是你一小孩子去的吗?一会儿出去我就报警让警察给它查封了。”   “你别啊!”曹烨听到这话,一掀被子坐了起来,露出那张因为缺氧而闷红的脸,“那是林彦他哥开的,林彦是看我没地儿待才领我进去的,你这样做我可太没面子了!”   郑寅这时才真正送了一口气,原本他还有些担心曹烨去gay吧跟青春期躁动有什么关系,但现在看来,根本什么事儿也没有。“那你答应我以后都不准去了。”郑寅说。   “你白给我钱我都不去!”曹烨这话倒是出自真心,那晚被其他男人惦记的感觉让他一想起来就浑身不自在,他偏过脸嘀咕,“本来我也就只去了一晚上,我运气怎么那么背啊,正好被你们的人给逮到了……”   勉强安抚好曹烨,郑寅又赶紧离开房间,抬腿去追曹修远。   他做好曹修远撇下自己,怒气冲冲地开车一走了之的准备,但没想到一下楼,那辆越野车还停在蓝宴门口,曹修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沉着脸对着车窗外抽烟。   郑寅胸口吊着的另一口气也松了下来,拉开车门坐进去,边系安全带边笑着说:“我以为您一准儿走了呢。”   曹修远这时面色缓和了不少,问道:“安抚好了?”   “哪儿那么好安抚的啊……我这干爹怎么着也代替不了亲爹啊,您真不上去看看?”   “不去,”曹修远说一不二,看样子还没完全消火,“你就惯着他吧,惯成这样,你看他以后进了剧组吃不吃得了苦,演员这碗饭,你塞到他手里他都不一定能给你接住了。”   “您这话就言重了啊……”郑寅开着车,嘴上替曹烨说话,“我看倒未必,小烨没吃过苦,但您也不能就说他吃不了苦啊。”   “他能吃个屁的苦,”曹修远毫不留情地批评曹烨,“你看他妈妈从小就让他练小提琴,现在他练出什么名堂来了?演员吃不了苦,观众就不给你饭吃,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郑寅笑了笑,心道现在的娱乐圈哪里还是曹修远认定的那样,如今吃不了苦但饭却吃得好好的演员比比皆是,但他没正面反驳曹修远,只是说:“但他招人喜欢啊,他的朋友没人不喜欢他,周茹只看了他一眼就给他写了个剧本出来。”   曹修远冷哼一声:“有什么用?”   “以后他会很有观众缘的,”郑寅目视着前方轻声说,“远哥你知不知道,招人喜欢是一种难得的天分,这天分我们谁也没有。”   曹修远不以为然地斥道:“你的意思是想让他进娱乐圈做个招人喜欢的废物?” 第16章   梁思喆找了一家面馆,在露天的木桌旁坐下,点了一碗牛肉面,不紧不慢地吃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各家小店的老板都纷纷出来支起夜市摊,嘈杂的人声仿佛被添了一把火,没一会儿的功夫就迅速地沸腾起来。   面刚被服务生端上来时,梁思喆看见曹修远从蓝宴走出来,面带怒意地下了楼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面吃到一半,郑寅也走出来了,然后没过一会儿,那辆两周前载着他来北京的越野车就开走了。   看来曹修远来这一趟,跟自己完全没关系。   梁思喆忍不住又开始琢磨起那个问题来,这些天他闲着没事时总是会想到那个问题:曹修远的儿子曹烨为什么会被安排跟自己住在一起?   这问题的答案似乎显而易见,曹修远把自己扔在这里,是想让他适应和观察这个环境,那显然他们把曹烨扔在这里的目的也一样——如果不是为了演戏的话,没必要让自己养尊处优的儿子到这里来吃这份儿苦。   难不成……他要跟曹烨一起演一部电影?   一碗面吃完,梁思喆也没想出个名堂来。   他付了钱,没立刻回蓝宴,沿着街巷缓步地遛弯,在商店买了两根火腿肠,蹲下来喂临街街角的那只流浪狗,流浪狗是只白色的土狗,因为天天在这条街上摸爬滚打,白色的毛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看上去灰扑扑的。   但狗的性格还挺温顺,吃完了两根火腿肠低头嗅了嗅梁思喆的裤脚,梁思喆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它顺从地趴下来,躺在梁思喆的鞋子上。   梁思喆这两个周天天来喂它,一人一狗喂出感情来了,他一站起来,那狗也跟着起身,陪着他绕着后街跑了一个多小时。   梁思喆跑得出了一身汗,回蓝宴洗澡,原本以为曹烨应该又出门去了,但没想到一推门,曹烨还在屋里呢。   梁思喆出去那会儿才七点多,天刚擦黑,屋内还不太用得着开灯,他今晚在外面待的时间长了些,回来时已经十点多了,但屋里还是没有开灯。   蓝宴闪烁的霓虹灯从窗户漏进一些光线,屋里倒说不上一团乌漆麻黑,人待在里面勉强能够视物。曹烨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梁思喆以为他睡着了,于是他没打开顶灯,摸黑找了件干净衣服去卫浴间洗澡。   其实曹烨根本就没睡觉,郑寅走了以后,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趴在床上。   他先是愤怒,随后觉得不服气,到最后又没来由地上来一阵委屈。   曹修远那句“扶不起的刘阿斗”在他脑子里单句循环了成百上千遍。   什么叫扶不起的刘阿斗?难道曹修远自诩为刘备吗?!曹烨不服气地想,但这种想法没持续一会儿,他就泄气了——好吧,当今的华语影坛,若论起三足鼎立的局面,曹修远的确能当得起刘备一角。   事情坏就坏在这里。若曹烨对曹修远完全不服气也就罢了,曹修远今晚跟他说的一切重话,他全当耳旁风,听听就得了。可偏生他还挺服曹修远的,曹修远脾气很坏,也称不上一个称职的父亲,可是没人能否认他在华语影坛的地位。   曹修远在电影领域是个公认的天才,他挑选演员的眼光独到精准,这一点没人能否认——就是这一点让曹烨对自己产生了极大的怀疑,难道真如曹修远所说,自己就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这句话也太他妈伤人自尊了吧。   曹烨一晚上净跟这句话较劲了。这股劲儿还没较完呢,梁思喆就推门进来了。   曹烨觉得挺丢人的,先前曹修远训他那一幕,一准儿全被梁思喆看见了,这会儿谁知道梁思喆怎么想自己……   他想到那晚上手机里传来的那声冷淡的“滚”,或许梁思喆现在觉得他是自作孽不可活吧……好像事实也的确如此。   卫浴间传来哗哗的水声,曹烨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摸索着拿起来看了一眼,林彦发来短信:“今晚来不来我家睡了?”   曹烨兴致不高地敲了几个字发过去:“不去了。”   过了几秒,林彦又发来一条:“小美人不生你气了?”   “什么小美人,人家不小了好不好?”   “发张照片来看看呗。”   曹烨没心情开玩笑,不再搭理林彦,把手机扔到一边,继续闷头趴着。   他想今晚就不回去了,要不就在这里待几天?反正他在林彦那儿也待够了,林彦天天跟他那小男朋友卿卿我我,随时随地旁若无人地来一个热吻,曹烨在他们身边待久了觉得特腻歪,特辣眼睛。   他住在林彦那儿的确挺舒服的,可身体是得到了优待,但精神倍受折磨啊……   更何况,难道曹修远说他是扶不起的刘阿斗,他就真扶不起来了?明天他就留在这里好好看剧本,以他为原型的剧本他凭什么就不能演了?他偏要让曹修远亲口承认他是错的,承认他看走了眼。他非得这样证明自己,虽然对于当演员这件事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但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不蒸馒头争口气不是?   卫生间里,梁思喆一边洗澡一边想,曹烨今晚还走不走了,什么时候走?   生物钟配合蓝宴调整过来之后,他自己一个人住这儿还挺舒坦的,曹烨忽然回来,屋里陡然多了一个人,反而让他觉得有点不自在。   梁思喆洗完澡出了浴室,曹烨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趴在床上。   晚上十点多,楼下的小吃摊正是热闹的时候,梁思喆刚洗了澡,不想出去沾一身油烟味儿。他放轻动作上了床,躺下来,正对着他傍晚时靠在墙上的那把木吉他,他盯着那木吉他的轮廓,心里莫名被勾得有些发痒。   不太灵活的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下意识动了动,其实在碰触到那把木吉他的时候,他就想试试手指拨动琴弦的感觉了。   真是奇怪,在家里的时候他天天面对着小提琴,从来也不敢碰它,到了北京之后,看着一把破旧的木吉他居然起了心思。   可是他又不愿当着任何人的面去触碰关于琴弦的东西,他想悄悄地,一个人在寂静的夜里试一试。   怎么偏偏就在今晚曹烨回来了?在他把木吉他拿回来的这个晚上?梁思喆叹了口气,摸过耳机带上。   二楼蓝宴的歌声又传上来了,几乎每晚都有一个五音不全的麦霸称霸全场。   昨天晚上的麦霸是个低音炮,嗓音像口沉重的闷钟,一嗓子吼过来,整栋楼都要跟着抖三抖。今晚这人不一样,是个勇气可嘉又肺活量惊人的男高音,吊高的嗓子像是要飞到九霄云天之外,半天不带歇气儿的,让人听着真怕他一嗓子没缓过来,准得背过气儿去。这声音听着就让人发急,让人忍不住替他换气。   耳机挡不住楼下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梁思喆有点佩服曹烨了,这小少爷看上去娇生惯养的,没想到居然这么能忍,在如此恶劣的噪声环境下居然都能安然入睡,而且半天也没翻个身。   梁思喆躺在床上用耳机听歌,毫无困意,他的生物钟还没到入睡的时候。往常跑完步洗完澡,他要么用影碟机看会儿电影,要么翻几页专业书,但今天旁边多了个正在睡觉的曹烨,他什么也做不了。   无聊地躺了不知道多久,睡意还是没酝酿出来,梁思喆掀开被子坐起来,然后放轻动作下了床。   曹烨这会儿趴得胳膊都麻了,原本他一门心思地跟自己较劲,还没觉出胳膊麻了,但梁思喆在旁边那张床上窸窸窣窣地起身,弄出了一些细微的动静,把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这会儿他才发觉自己不光是胳膊麻了,半边身子都麻了。   他试着翻了个身,但身体软绵绵的,完全使不上劲儿,麻掉的半边身子好像不属于自己似的。   完了……真翻不了身了……曹烨一瞬间有点慌:不会瘫痪了吧?!   梁思喆拿起那把木吉他,木吉他的上一个主人还給它安了条黑色的背带,正好方便背在身上。他走到窗边,估摸了一下窗户和吉他的高度,觉得应该要先钻出窗户,然后再把吉他拿出去背上。正当他要抬手打开窗户时,离窗边大概一米距离的那张床上,曹烨出了声:“哎哥们……”   梁思喆动作停顿下来,回头看向他。   “那个……”曹烨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想想保命要紧,还是开了口,“我半边身子麻了,翻不了身,帮个忙……”   “……”一时梁思喆竟不知说什么好,这要求真是清奇得闻所未闻,还有人趴着睡觉把自己睡得翻不了身的?   他把木吉他立在墙边,走到曹烨那张床边,抓着他一侧胳膊帮他翻了个身,然后扶病人一样地扶着他坐起来,还在他腰后塞了枕头,这一连串动作看上去相当专业。   “嘶……”曹烨倒抽着凉气,费力地抬起胳膊活动着,“谢了啊。”   梁思喆站在床边看着他:“要不要扶着你下床走走?”   “不用了吧……”曹烨觉得自己今天已经把出生以来该丢的脸全丢光了,何况他好像只是上半身麻得严重一点,腿上的问题倒不太大。   “那我出去了。”梁思喆说。   “哦,”曹烨随口问,“去哪儿啊?”   梁思喆没回答,把木吉他放到窗台上,拉开窗户,抓着窗棱,一抬腿爬上了窗台,整个人蹲在窗台上一矮身,就从那页窗户中钻了出去,然后一只手探进来,把那把木吉他拿走了,最后还不忘从外面关上窗户。   这身手够敏捷的,坐在床上的曹烨看得一愣一愣的——这是要去哪儿啊?   曹烨从床上下来,光着脚走到窗边,拉开窗户朝上看,梁思喆肩上挎着吉他,一只手握着楼侧的水管,另一只手抓着上一层楼的窗户下沿,以水管跟楼墙连接的细铁板作为脚下的过渡,爬得有条不紊——那架势看上去像个作案老手,不出几分钟已经成功踩上了四楼的窗沿。   曹烨其实特想冲着上面喊一声,吓他一跳,但又害怕他一脚踩空,真跌下来了。这楼虽然不高,但从四层掉下来怎么也得摔个半瘫,于是他忍住了,就那么看着梁思喆按照刚刚的方法又爬上了五楼。最后一条长腿在空中划出利落的线条,梁思喆整个人爬上楼顶,看不见了。 第17章   天台上夜色沉沉,巷道的路灯无法照及这个高度,全靠头顶那弯月色照明。   与之相应的,楼下的烟火气和喧闹的人声也飘不上来,唯有夜风习习,这里实在是难得清净。   梁思喆不是第一次爬上天台了。在他之前,除了楼顶修理工,大概还没人爬到这上面来。一楼二楼的来人都是些过客,那些住在三楼招待所的人早出晚归,只把这里当做一处用来睡觉的容身之所,哪会有这份闲情逸致爬到楼顶来寻觅清净。   梁思喆蹲下来,把天台一角处的一块砖头搬开,抽了一张报纸出来——那是他前几天晚上拿上来的。他把报纸铺到天台边上,坐上去,两条腿搭到下面。   平常人多少会有些恐高,但梁思喆在这方面天赋异禀,他非但一点也不恐高,相反还很喜欢站在高处往下看,越高越好。   他把挎在肩上的木吉他拿下来搁到腿上,右手随意地拨了拨琴弦。那驻唱说得没错,换了弦之后,这把木吉他的音色的确还不错。下次见面,请那人吃顿饭吧。梁思喆想。   梁思喆是学小提琴的,从四岁就开始抱着小提琴“锯木头”,人生十七年里,他拉小提琴的时间比睡觉的时间还要多得多。   但音乐附中的学生以多才多艺著称,梁思喆更是其中的佼佼者,除开他的专业小提琴之外,其他的弦乐器,譬如大提琴、中提琴、吉他、贝斯……他也稍稍接触过一些。   各种弦乐器都有共通之处,他精通小提琴,只要记住其他乐器的弹奏方法,总会比其他对乐器一窍不通的人上手更快一些。   吉他是六弦琴,跟四弦的小提琴弹起来的感觉其实还挺不一样的。他好好地回忆了一下吉他的弹法,然后左手悬在琴弦上方,迟迟没落下,弹哪首好呢?   他脑中浮现出这些年他练过的很多曲子,小夜曲、卡门、卡农、天鹅、梁祝、巴赫小无……那些曲谱就好像印刻在他的骨血里,虽然一年多没碰小提琴了,但如今想起来,那些年练过无数次的乐谱仍然无不历历在目……   那就……弹他上次弹过的那首吧。还真是隔了好长时间呢。   ——   曹烨坐在床上,左手按在右肩上,活动着胳膊和颈肩。   那哥们……叫梁思喆对吧?真没看出来啊,居然还有这一手。他爬上去做什么?思考人生哲学?   曹烨把窗户打开,探出半个身子朝上看,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好奇心一贯旺盛,这会儿蠢蠢欲动地想要爬上去看看。他又一贯出名的胆子大,这想法刚在脑子里冒出头,他的一只腿已经搭上了窗台。   他抓着窗棱,矮身钻出窗页,一切有样学样——只是忘了关窗。   还别说,虽然在下面看梁思喆爬得挺轻松,但到了亲身上阵时,还真是得悠着点。   想要顺利爬到天台,得具备三个素质:一是腿长,否则根本就踩不到旁边排水管与楼墙连接的那块钢板;二是要瘦,那钢板在外面经年累月地风吹雨淋,一旦超重很容易导致钢板折断;三是臂力要好,得牢牢抓得住上层楼的窗沿,否则根本没法往上爬。   偏巧曹烨这三个身体素质都具备。   只是有一点,他稍稍有些恐高。所以当他蹲在四楼窗沿往下看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打了个秋千——说不后悔是假的,冲动是魔鬼,他现在进退两难。   一闭眼,接着上吧。好奇心害死猫,何况爬上去总比待在下面听二楼的鬼哭狼嚎要好受得多。   上到五楼,二楼KTV的聒噪声渐渐弱下来,楼下混沌的喧闹声和簌簌的树叶声中,他忽然听到有隐约的乐声从楼顶传过来——音色清脆,让他想到梁思喆伸进窗户里拿走木吉他的那只手,只是那曲子弹得磕磕巴巴的,听上去像是生手,半天才找准一个旋律。   ——费劲巴拉地爬到天台上练吉他?真够浪的。   曹烨定了定神,一手握着排水管道,另一只手抓着天台的边沿,卯足了劲,屈腿爬上去,一只脚踩到天台,再一使劲,整个人都爬上来了。   曹烨拍了拍腿弯处的灰尘,直起身朝梁思喆走过去。   他放轻脚步,走得很慢,每走一步,正好踩到梁思喆弹出的一个个音符上。然后他靠近了,怕吓出人命来,躬下身的时候他屈起胳膊勾着梁思喆的脖子,凑在他耳边,压低声音:“喂!”   猝不及防地从身后冒出一个人来,梁思喆的反应倒还算镇定,只是身体稍稍僵了一下,手上弹吉他的动作也随之停顿下来,侧过脸抬头看向曹烨,表情不见喜怒:“你怎么上来了?”   “没想到吧?”曹烨沾沾自喜,说了句不知从哪学来的影视剧中二台词,“我曹小爷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这两层楼小意思。”说完松开梁思喆,蹲到他旁边,低头朝楼下一看,顿时惊了一下,“嚯,真够高的。”   梁思喆没说话,默不作声地把木吉他放到了一边。   他是真没想到曹烨会跟着爬上来,这楼并不是那么容易爬的,第一次上来的时候,他蹲在四楼,险些上不去也下不来。后来逐渐摸清楚周围的构造,大着胆子爬了几次,才愈发得心应手。   只是没想到曹烨有样学样,胆子又大,真跟着他爬上来了。   梁思喆面上没表现出来,但内心其实有些糟心——他爬上来的第一晚,看着周围空阔平整的天台,坐到天台另一侧,背对着蓝宴所在的茵四街,吹着凉风,看着不远之外奔流的车辆,把一切喧嚣的噪声和呛人的油烟味都甩在背后,那会儿他的心情有多舒畅,现在就有多糟心。   独属于他的领地被侵占了,这让他心里涌上一股强烈的不适感。往后大概没地儿去独自舔舐伤口了。   偏偏曹烨还没认清自己并不受欢迎的事实,偏过脸好奇地看着梁思喆问:“你刚刚在练吉他?”   梁思喆看着远处街道上的车流,不露情绪地说:“嗯。”   “那……继续啊,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梁思喆想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但话到嘴边攻击性还是减了大半:“没事。”   曹烨伸长手臂,把他晾到一边的木吉他拿过来,随手轻拨了几下琴弦,低声地嘀咕:“可是新手不应该从什么《小星星》练起吗,为什么会弹《魔鬼的颤音》啊……”   梁思喆一怔。他刚刚弹得那么烂,连一小节都没弹完,曹烨居然听出了他弹的是《魔鬼的颤音》?   曹烨没太在意一旁梁思喆的情绪波动,蹲在那里摆弄着那把木吉他,低着头一个一个音符找过去,嘴上跟着轻声哼唱——论起弹吉他,他不比梁思喆强多少,只大概知道音符的弹法,毫无技巧可言。   但少年嗓音清澈,就这么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往外蹦,在安静的天台上听起来也有一种安抚人心的神奇魔力:   “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how I wonder what you are   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like a damond in the sky”   曹烨就只会这四句,用生涩的指法地弹完了,挺不好意思地冲着梁思喆笑了笑:“我弹得更菜,还不如你呢。”   梁思喆心下烦躁的情绪褪了大半。   是啊,这里不是岩城,曹烨也不是他在音乐附中的同学。这里是无人认识他的北京,曹烨是鼎鼎大名的曹修远的儿子。他意识到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成一个吉他新手,一个小提琴生手,弹得再烂都能理直气壮,无需担心任何人来揭自己的伤疤。   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一时间,天台上多了曹烨这个不速之客,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但想通之后,他心里又冒出了一点疑问,曹烨怎么会听出他刚刚弹的是《魔鬼的颤音》?难道他也是学小提琴的?   这曲子拉起来难度挺高,在大众中的流传度又不算广,能听一句就笃定地说出曲名,应该是对旋律很熟悉吧?   只是曹烨挺知趣地在蹲在一旁安静地摆弄吉他,没再提这茬,梁思喆也就没问。   两人无言地吹了一会儿风,曹烨主动开口跟梁思喆聊起来:“楼下可太吵了,每晚都这么吵么?”   “是啊,要做生意么。”梁思喆淡淡地说。   “那还能睡觉么?”   梁思喆偏头看他一眼:“你刚刚不是就在睡?”   “哦……我没睡,”曹烨挠了挠头发,“我趴着思考人生呢。”   没睡着也能把自己半边身子搞麻了?……少年真是骨骼清奇。   “思考什么?”   “我是谁,我来自哪里……还有我要到哪儿去。”曹烨假装深沉。   梁思喆配合地笑了一下,没接茬。   曹烨半蹲在他旁边,手臂搭在大腿上。他觉得蹲着更有安全感一点,像梁思喆那样坐在天台边上,感觉随时都会掉下去。   梁思喆一笑,又让他想起林彦那个小男朋友了——真的,没法比,压根不是一个段位的,全方位秒杀。   “你坐那儿安全么?”曹烨觉得有必要提醒一句,“要不靠后点?这高度还挺危险的。”   “没事,”梁思喆不把这提醒当回事,“坐习惯了,掉不下去。”   过一会儿,曹烨又提起刚刚那一茬:“我觉得你学吉他,还是得从《小星星》练起。我跟你说,这歌儿性价比特高,你练会四句,整首歌就都会了。”   梁思喆笑笑说:“那倒是。”   “要不要我教你?回头咱俩街头卖艺去,应该能挣个饭钱出来。”   梁思哲喆不走心地跟他聊着:“饭钱哪儿那么好挣的啊……”   “那你觉得我刚刚弹唱那几句,能不能挣一顿饭钱出来?”   “想得美……”梁思喆轻笑,一回头,曹烨正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呢:“思喆哥,你请我吃顿饭呗?我快要饿死了,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第18章   灰秃秃的水泥楼墙上,两个少年扒着塑料管道小心翼翼地爬下来。   “钢板呢?”正在下四楼的曹烨一只脚试探着去找那块钢板,“怎么踩不着了?”   梁思喆先下,已经爬到了三楼他们的房间,窗沿挺宽,他弓着身蹲稳了,手扶着窗棱,腾出空抬头看曹烨:“左边一点。”   “哪呢?”曹烨左腿朝旁边又伸了一点,不太敢往下看,“踩不着啊?”   “等等。”梁思喆抓着窗沿,背过身去,伸长腿踩到三楼靠下的一块钢板,手刚扶上排水管道,曹烨一条腿挥了过来。   “哎我操!”曹烨觉得自己踢到了硬物,顿时一慌,“我刚是不是踢到你头了?”   下面没回答,曹烨觉得自己的脚踝被一只手握住了,那手指有些凉,牵引着他的左脚碰了碰旁边的钢板,梁思喆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这儿,往下踩。”   曹烨心里顿时有底了,脚跟落下来踩住了:“那我继续下了啊。”   梁思喆退回窗沿,窗没关,他直接跳回屋里,两脚落地后,扒着窗框探身朝上看:“下吧,我进屋了。”   两分钟后曹烨也跟着跳进屋里,一进来就顺着墙蹲下了,心有余悸地感叹:“我天,我腿都软了,出了一身汗……”   梁思喆把窗户关上,吉他卸下来放到一边,随口问:“那你上去的时候怎么不害怕?”   “上去的时候不用朝下看啊!下来的时候老是得低头,每次一低头就觉得要掉下去……”曹烨贴墙根坐着,一只手揪着领口来回扇着风,抬头看梁思喆,“哎对了,我刚刚是不是踢到你的头了?”   “没,我正好低头,你踢到吉他了。”   “哦……那就好,吓我一跳。”后半句没说——这要是踢脸上可了不得。   一前一后下楼,梁思喆走在前面带路,曹烨有些好奇地跟在后面东张西望。   下楼的时候有留着大波浪卷发化着浓妆的女人跟梁思喆打招呼:“帅哥今天领朋友过来啊?”   梁思喆朝那人笑了笑:“嗯。”   到了一楼,曹烨凑上来走到梁思喆旁边,压低了声音:“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只是唱歌?”   “就你想的那样。”梁思喆没多说,“想吃什么?”   “没什么想法,”曹烨想到那天刚来时看到的那一排门头,一水儿厚重的油垢——真能吃么?想想就没胃口,“你晚上吃了什么?我跟你一样吧。”   “面,不知道还开着没,”梁思喆迈出门坎,朝面馆的方向看去,抬了抬下巴,“那家,吃么?”   “行。”曹烨说。   凌晨零点,小巷里大部分店面都已经收了摊,还有零星几家店在熬夜等生意。老杜面馆的老板四十几岁,腆着啤酒肚坐在巷道边上,屁股下面铺着旧报纸,腿上放着一台收音机,正哼哼呀呀地跟着唱戏,手上慢悠悠地摇着附近男科医院发的塑料扇子。   见两个少年走过来,老板热情地朝他们咧嘴一笑,手朝身后一指:“这么晚来吃饭啊?随便坐。”然后起身拿了菜单递给他们,“看看点什么?”   曹烨扫了一眼菜单,抬头看梁思喆:“你晚上点了什么?”   “牛肉面。”   “那就这个吧。”曹烨跟老板说。   老板扯高了嗓子冲店里大声喊:“笙子,一碗牛肉面,赶紧的!”   牛肉面很快端上来,曹烨用筷子挑高了面,端量了两眼,然后才吃进嘴里。   “还挺好吃的。”他吃了一口,然后把碗里的葱花和香菜挑出来,一边挑一边问梁思喆,“你是北京人吗?”   “不是,”梁思喆说,“岩城。”   “哦……没去过。”曹烨挑干净一处,又吃了一口面。   “小地方。”梁思喆说。   曹烨低头吃面,梁思喆看了一会儿,也觉得有点饿了——虽然曹烨吃得挑三拣四,但他鼓着腮帮子吃面的样子,让人觉得还挺有食欲的。   梁思喆招手让老板又上了一碗面,他吃东西不挑,用筷子把里面的佐料拌匀了,跟曹烨一块吃起来。   “我爸怎么找到你的?”曹烨有些好奇地问。   “我也不知道,”梁思喆咽下一口面继续说,“我那天出门回家,他们就站在我家门口。你呢?怎么会被送到这里?”   “我爸想让我体验生活来着……你说,咱俩会不会演一部戏啊?”   “不知道,”梁思喆摇了摇头,“没人跟我说拍戏的事儿。”他吃了几口面,又觉得刚刚那会儿犯饿是错觉,于是筷子停下来,搁到碗上。   “我问过寅叔了,他说会给你安排角色的,不过他也没细说,回头我帮你仔细问问。”这一会儿的功夫,曹烨面前的那碗面已经吃光了,风卷残云,一根不落。   没吃饱?梁思喆刚要招手叫老板再上一碗,曹烨开口了,盯着梁思喆的那碗面:“你不吃了吗?”   “啊,”梁思喆说,“我不太饿。”   “那……”曹烨看着梁思喆,“能分我一点么?”   梁思喆觉得他的眼神像极了隔壁那条街上的白色小土狗,那条狗冲他摇尾乞食的时候就这么看着他。“我帮你再叫一碗吧,这碗我吃过了。”   “没事,我就这碗就成。”曹烨伸手把那碗面拿到自己面前,挑了几筷子到他碗里,照例是先往外挑葱花,挑完了抬头冲他笑笑,“回头我也请你吃饭啊。”   “你不用请我吃,”梁思喆说,“之前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会有人来送饭,怎么,今天没送?”   “送了……”曹烨伸手碰了碰鼻梁,有些心虚,“被我爸发现,扔了,往后应该都没得送了,不好意思啊……”   梁思喆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心里却想,明明那饭是为你送的,我不过是沾了光,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然后忍不住又想,曹修远这儿子跟曹修远还真是挺不像的,曹修远看上去不苟言笑,难以接近,可是曹烨像是天生就好相处似的,让人轻易就放下戒备跟他亲近起来。   夏夜闷热,面馆老板贴心地开了风扇,嗡嗡转动的扇叶直直地朝着他们送着风。曹烨闷头吃面,朝着风扇的那侧头发被吹起来一些,挂在旁边的那盏节能灯散发着微弱而昏黄的光线,莫名其妙地,梁思喆觉得曹烨的头发摸上去手感应该会有些软。   面馆送走最后两位客人,关灯打烊了。   临走前梁思喆买了两瓶冰镇的山楂味汽水,一瓶递给曹烨,另一瓶自己开盖喝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去,有种沁人心脾的凉爽。   夜里起了风,吹散了厚重的闷热感,树叶簌簌摇动,蝉鸣声渐渐弱下来。两人蹲在路边,吹着风,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汽水。“没想到这儿还挺舒服的。”曹烨说。   梁思喆侧过头瞥他一眼:“比找人侍寝舒服?”   “怎么又提这事儿啊……”曹烨把冰凉的冒着水珠的瓶身贴到自己额头上。   梁思喆笑了笑:“其实也就舒服这一会儿。”   汽水瓶喝空了,两人走回蓝宴,上楼回房间。   经过那排木门的时候,曹烨发出了跟梁思喆先前一样的疑问:“你说这儿真能住人么?”   “能吧,”梁思喆说,“昨天我还碰到有人出来。”是个看起来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怀里抱着哇哇乱哭的婴儿。   “我上次进去看了一眼,里面特小,墙上好像都发霉了,”曹烨压低声音,“还没窗户,你都想象不到,一进去那味儿……”   “一天20块不到,你以为呢?”梁思喆开着门锁说,然后伸手推开门走进去。   “20块?”曹烨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真的假的?”   “真的,听说一个月500块吧。”   “啊……”曹烨脸上的震惊还没褪下去,“好吧。”说完扑到自己那张床上,“好在寅叔比较善良,给我们安排了这间房。”   寅叔?梁思喆脑中浮现出郑寅的脸,看上去斯文温和,但实际上似乎并没有那么好相处,只是——“他多大啊,你就叫他叔?”   “他叫我爸是‘远哥’么,还一直强调他们是平辈,所以让我叫他叔叔啊……一开始我也觉得有点别扭,不过叫习惯就好了。”曹烨翻过身仰躺着,抽了个枕头垫在自己头后面,看着梁思喆,“寅叔其实很厉害的,看不出来吧?他给我爸做经纪人、助理、制片人、导演助理……但凡我爸提的要求,就没有寅叔办不到的,他就跟哆啦A梦似的,我爸嘛,就是个导演,只管拍摄的事情,外加提一堆异想天开的要求,所以我爸没有寅叔根本就拍不成片子。”   “那是挺厉害的。”梁思喆附和道。   洗澡前曹烨打开了郑寅给他准备的那个行李箱,蹲下来大致翻了一下里面的东西,感叹道:“天,寅叔也太牛了……”   行李箱看上去不大,但里面应有尽有,T恤、短裤、长裤、内裤、睡衣……全都是新买回来干洗过的,上面还挂着干洗店的标签,里面放了衣物干燥剂,外加洗漱用品、毛巾、衣架、耳机、耳塞、眼罩、手机充电器,按类别码放得整整齐齐,最上面是郑寅叮嘱过他的那个剧本。   曹烨把剧本拿出来扔到床上,拿了睡衣和毛巾去浴室洗澡。   一前一后地洗完澡,两人坐在床上各做各的事情,梁思喆随手拿了一本讲表演的书,倚着床头翻看,曹烨则趴在床上翻剧本。   翻了几页之后,曹烨才敢确定,周茹想着他写的那个角色,叫小满,是个澡堂老板娘的儿子。澡堂是上世纪初就被淘汰的那种老式的、需要人工加水的澡堂,曹烨根本就没见过。他想象着那澡堂的样子,然而脑中毫无概念。   “你去过澡堂么?”他转过头问梁思喆。   “澡堂?”梁思喆想到以前去过的洗浴中心,“去过啊。”   “什么样的?”曹烨来了兴趣。   “就是……一进去大厅挺大的,”梁思喆回忆着说,“里面有很多躺椅,进去之后先换衣服,然后去里面的大池洗澡、汗蒸……”   “不是那种澡堂,”曹烨听明白了,梁思喆说的根本就不是剧本上的那种澡堂,“你说的那种我也去过,那是洗浴中心吧?这剧本里写的没那么现代,是需要人工加水的那种,水用没了还得冲外面的人大喊一声……”   “那没去过。”梁思喆说。   “我也没去过,这怎么演啊……”   “剧本吗?”梁思喆看向他手里拿着的那一沓钉起来的打印纸。   “嗯,你要看吗?不过寅叔说这是他偷偷要过来的,不许我外传……”曹烨有些为难地说了实话,“你要是想看的话也可以,只是别告诉寅叔……”   “既然这样那还是算了,”梁思喆笑了笑,“我只是好奇剧本长什么样子,从来都没见过。”   “给你看吧。”曹烨想了想,把剧本合上,隔空扔给他。   梁思喆一扬手接住了,看了看封面——《十三天》,编剧:周茹。   他大致翻了一下,没仔细看里面的内容,合上,又扔给曹烨:“谢了。”   给的人不矫情,接的人也没逾矩。两个人都挺知分寸。   “之后你的剧本肯定也会发来的。”曹烨接过剧本说。   梁思喆“嗯”了一声。   过一会儿,“啪”的一声脆响,曹烨抬手打在自己胳膊上:“有蚊子!”说着直起身坐了起来,“好几只,刚刚在我耳边嗡嗡叫了好一阵儿,你听到没?”   “听到了。”梁思喆低头翻着书说。   “你怎么这么淡定?是不是每天都会有这么多蚊子?”   “不是,”梁思喆侧过脸看着他,“因为你今晚爬窗出去之后没关窗。”——早就料到了。   “啊……我忘了,”曹烨意识到自己惹了祸,“那怎么办啊?有蚊香片吗?”   “用光了,明天白天出去买吧,”梁思喆拿过床头的花露水递给他,“先用这个吧,稍微管点用。”   “哦……”曹烨接过来,把花露水往手心里倒了一摊,往自己裸露的手臂上拍,拍完胳膊又站起来往腿上也撒了一些,一通折腾后把花露水耗了小半瓶下去,完事后趴在床边还给梁思喆,歪着头想看清他手里那本皮:“《演员的自我修养》……这是不是周星驰看的那本啊?就是那个,《喜剧之王》。”   梁思喆把书皮翻过来给他看:“嗯,是那本。”   “哈?还真有这本书啊……好看么?”   梁思喆笑笑:“这种专业书怎么会好看。”   “那倒也是……”曹烨说着,张嘴打了个哈欠。   进入午夜,楼下KTV的声音渐渐弱下来,梁思喆抱着书,半天没翻页,打起了瞌睡,然后下巴朝下一坠,醒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曹烨,曹烨横躺在床上,头冲着自己那张床的方向,趴着睡着了,脸枕在翻开的剧本上。   不会睡着睡着又把自己半边身子睡麻了吧?梁思喆把书放到一边,放轻动作下了床,关上灯,在床上躺下来。   进入睡眠的前一刻他脑中忽然记起夜晚曹烨唱得那几句英文歌,还真挺好听的……他这样想着,然后很快进入了睡眠。 第19章   曹烨接下来安分了好几天。   曹修远的那番话对他而言还是起了一些作用的,年少气盛,谁也不希望被别人看轻,更何况那人还是自己颇具威望的父亲。   还有一点他能在蓝宴待住的原因,就是相比无时无刻不在秀恩爱的林彦,跟梁思喆待在一起真是身心舒畅。   与此同时,曹烨招人喜欢的天分在蓝宴发挥得淋漓尽致,不出两天,就认了不下十个姐姐。下一趟楼梯,红姐、兰姐、青姐……一溜招呼打下来,几乎能凑齐七个颜色召唤神龙。   梁思喆下午习惯在房间里看电影,遇上没看过的片子,曹烨就跟着一起看;遇上看过的片子,他忍剧透忍得辛苦,看不了几分钟就要朝楼下跑。   二楼的歌厅在夏天总是晚上7点开始营业,营业前的这段时间一直是蓝宴最冷清的时候,住在三楼的陪唱小姐们利用这段时间梳妆打扮,收拾房间,下楼倒垃圾时互相打声招呼,谁也没有彼此攀谈的欲望。   但曹烨一来,营业前的这段时间忽然变得热闹起来。曹烨不爱在屋里待着,嫌光线太差,总是搬个木凳子坐在门口,倒垃圾回来的女人们都喜欢凑上来跟他聊两句:   “曹修远导演真是你爸啊?”   “让曹导给我们安排几个角色演呗?”   “你爸是不是让你过来体验生活啊?”   曹烨从不给别人脸色看,遇到刁难的问题就装傻充楞糊弄过去,大多数时候都笑眯眯的。谁都愿意跟这样的人交谈,在他身上见不到一丁点生活的艰辛,鲜活的少年气满溢得快要冒出来,经由室外的太阳一晒,几乎要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一个是曹修远的儿子,一个是曹修远挑来的新人,小道消息传得旺盛,店里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免不了在背后对比两人。   她们说梁思喆这个人啊,好看是真的,气质独特也是真的,但就是不如小曹公子好相处,周身像是封着一层很厚的结界,与人接触、谈话、开玩笑都隔着那层结界。“处不熟。”老板娘压低声音做了总结发言。   天近傍晚,曹烨坐在门口跟几个姑娘闲扯,门口的客人多了起来,嘈杂声渐起,他正打算把凳子放回屋里上楼去,这时一辆十分眼熟的越野车开了过来,停到他眼前,车门推开,郑寅从车上走了下来。   “寅叔?”曹烨直起身,“你怎么来了?”   郑寅关了车门,走上台阶:“来看看你有没有乖乖待在这儿。”   几个姑娘一见郑寅,怕给自己惹上事,立刻识趣地回身进屋了。   郑寅朝屋里看了一眼那几个背影,拍了一下曹烨的后背:“不干正事儿。”   “没啊,我刚出来没一会儿……寅叔你怎么说来就来,都不提前打电话说一声?”   郑寅斜他一眼:“说一声你好装出认真看剧本的样子?”   曹烨干笑两声:“你突然袭击,搞得像来捉奸似的……”   “可不就是来捉奸么?”郑寅正色道,“以后不许让我看到你跟她们聊天,知不知道?”   “我爸让我好好体验生活,你这也不让那也不让,”曹烨理直气壮地反驳道,“那我天天待在屋里看剧本,还体验什么啊……”   他说得还挺有理,郑寅无奈做出妥协:“行吧,聊天可以,不许聊不正经的。你思喆哥呢?”   曹烨朝楼上一指:“屋里看电影呢。”   郑寅看他一眼:“你看看人家。”说完推着他的后背朝前走,要他跟着自己一起上楼。   “那片子我看过啊!”曹烨不服气地说。   推门进去,梁思喆正坐在床上,后背倚着床板,一条腿伸直,另一腿屈起来,听到门响,他的眼神从电视屏幕挪到进来的两人身上。   “寅……哥。”见郑寅过来,他欠了欠身,直起身坐着。   “嗯,”郑寅走进来,看了一眼电视,屏幕上放着《教父》,“看电影呢?”   梁思喆用遥控器按了暂停:“嗯。”   曹烨跟在郑寅后面进来,插话道:“你怎么能叫‘哥’呢梁思喆?摆明了占我便宜是吧?”他这几天跟梁思喆混熟了,也不装乖了,对着梁思喆直呼其名。   梁思喆笑笑,解释道:“叫‘叔’有点奇怪。”郑寅看上去实在不是叔父辈的模样,他没办法像曹烨那样叫“寅叔”叫得那么顺口,   “那也要随我叫,你叫他哥,那你岂不是也跟他们成了一辈人,难道我要叫你一声思喆叔?”   “那也不是不可以,”梁思喆笑了一声,“我倒是不介意。”   “我介意!”曹烨侧过身坐在梁思喆那张床上,抬头看向郑寅,“寅叔你快管管他。”   “你我都管不住呢,”郑寅笑道,但还是顺着他,看向梁思喆,“既然小烨叫我一声寅叔,你也随他一起这么叫吧。”   “行……”梁思喆叫什么其实都无所谓,改口道,“寅叔。”   “嗯,”郑寅应一声,低头看着坐在床上的两个少年,开始说正事,“我来是要通知你们,后天要进行一轮试镜,到时候曹老师、编剧、副导演、选角导演……总之剧组的主要班底都会在现场,你们提前准备一下,后天下午三点左右我来接你们。”   “怎么准备啊?”曹烨看着他问。   “也不用特意准备,收拾一下就好了,这次只试镜不试戏,不用紧张。”   “就是杵镜头前面转两圈就行了呗?”   “对,差不多就这意思。”郑寅点头道。   “寅叔,”曹烨伸长胳膊搭到梁思喆肩膀上,跟郑寅打探消息,“我俩是不是要演同一部电影啊?”   “这个么……不好说。”   曹烨“切”了一声:“还卖关子。”   “真不是卖关子,”郑寅笑了笑道,“现在连第一轮试镜都没进行,更别提之后的试戏了,一切都是未知数,我也不能未卜先知啊。”   曹烨没话了:“好吧。”   郑寅说完正事,又看着梁思喆说:“思喆你跟我出来一下。”   “什么事啊,还得避着我?”曹烨用手臂勾着梁思喆的脖子,不松手,“别跟他去。”   “说你坏话可不得避着你啊?”郑寅笑道,“你快松手,让思喆跟我走,有要紧事。”   梁思喆抬手握着曹烨的手腕,想把他的手臂从自己身上拿开,但曹烨收紧手臂,就是不肯拿开,他还挺有劲,当着郑寅的面,梁思喆也不好用力掰他,侧过脸和他说:“你放心,我绝对不告你黑状。”   “我也没什么状可告吧!”曹烨这么说着,手臂上却松了劲。   梁思喆挪到床边,下床穿了鞋,跟在郑寅后面走出去。   “梁思喆,记住我们是统一战线啊!”门合上的前一秒,曹烨冲着梁思喆喊。   “跟曹烨相处起来还好吧?”郑寅边走边问梁思喆。对着梁思喆说话时,他明显换了一个态度,是那种对着平辈人的有些生疏的态度,跟把曹烨当孩子看的态度截然不同。   “还可以。”梁思喆说。   “他不招人烦,这点我倒是很放心。”   梁思喆“嗯”了一声。   “思喆,找你出来也没什么别的事,还是想拜托你多帮我看着些小烨,他的心性完全是个小孩子,在这种环境待着,我还真挺不放心的,你就帮我多上点心,行吗?”   他这话说得诚恳,一时梁思喆觉得相比曹修远,似乎郑寅更像个当爹的,他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可以帮忙,但他不一定肯听我的。”   “我看你们处得挺好的,曹烨这孩子虽然跟谁都处得来,但亲疏远近还是有差别的,他对你很亲近,这点我看得出来。你也不用多费心,就帮我看着他不乱勾搭姑娘就成,行吗?”   “我尽量。”梁思喆说。   “太谢谢你了,对了,还有,曹导的意思是,你们之后就在这条街上吃饭,顺便感受一下周围的环境和氛围,钱呢,我不敢给曹烨太多,怕他有了钱不肯好好待在这里,我把钱给你,”郑寅下了楼梯,走到车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从储物箱里翻出一个信封,递给梁思喆,“就当你们这个月的伙食费,给,拿着。”   那信封很厚,梁思喆只看一眼便知道,郑寅给他的绝对不只是伙食费……或许还有帮他看管曹烨的劳务费。   梁思喆没接:“我先付吧,月底把钱数算出来,您再给我结算就好。”   “拿着吧,”郑寅把信封往他手里塞,“你一个人来北京也不容易。”   “真的不用,”梁思喆后退一步,看着郑寅,“收了钱那还算帮忙吗?”但到底也没把话挑明——那不成保姆了吗?   郑寅听出他的话外音,没再坚持,笑了笑说:“行,那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梁思喆点头道:“好。”   第三天下午两点多点,郑寅把车开到蓝宴。敲门时,两个少年还趴在各自的床上睡午觉。郑寅敲了好几下门才把他们叫起来,梁思喆先被叫醒了,坐起来,下床趿着拖鞋走到另一张床边,手掌在曹烨肩膀上拍了两下,嗓音还是哑的:“醒了,寅叔来叫了。”然后走过去把门打开。   “你们可真是心大啊,”郑寅走进来,“都不提前洗漱准备?”   “好困啊……”曹烨没精打采地坐起来,闭着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快去洗脸精神精神,”郑寅走到他床边,用手指把他睡乱的头发捋顺了,“赶紧的,别磨蹭。”   曹烨睡眼惺忪地坐到床边穿拖鞋的时候,梁思喆已经洗完脸,从浴室走出来。他用牙齿咬着黑色的发绳,两只手把脑后的头发拢到一块扎起来。   郑寅看着曹烨的眼睛从半睁不睁的状态到慢慢睁大,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梁思喆看,忍不住笑着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是不是贾宝玉转世啊曹烨。”再回头看梁思喆,不得不承认,这男孩真是挺打眼的,比曹修远之前用过的任何一个新人都要引人注目。然而作为演员来说,有时候气质太独特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情。   梁思喆听到郑寅这句话,原本在垂着眼扎头发,这时不明所以地抬眼看了一眼曹烨。   曹烨回过神,总算从睡意中清醒过来,觉得有些尴尬,他抬手揉着眼睛岔开话题说:“你不是说下午三点过来嘛,明明这才两点多一点。”   “计划有变,做这一行就是这样的,要随叫随到,否则机会就只能是别人的了,”郑寅颇有耐心地说,“快去,五分钟时间收拾好。”   曹烨在洗脸的时候,郑寅从衣柜里翻出了两件衣服铺在床上——白T恤和格子短裤,等曹烨从卫生间出来,他指着床上的衣服说:“换这身衣服吧。”他知道曹修远想要的主角小满是什么形象,也知道曹烨穿什么衣服才能最贴合那个形象。   曹烨穿什么都无所谓,他乐得不需要自己找衣服,走过去拿起床上的衣服便换上了。   梁思喆穿了黑T和水磨蓝的直筒牛仔裤,换好衣服后靠在门边等着曹烨。   出门时郑寅看着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欲言又止——其实郑寅在犹豫要不要提醒他换身衣服,虽然这身衣服单看上去并不招摇,但穿在他身上就不一样了,黑色强化了他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让他看上去更锋利了。梁思喆穿这一身,跟小满的形象差太远了,不像是要去试镜《十三天》,反而像是要去做偶像明星的。   但郑寅想了想还是没说。   小满只有一个,他希望是他看着长大的曹烨。   而至于梁思喆,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有着几面之缘的过客而已,无需太过上心。 第20章   曹烨和梁思喆一左一右地拉开车门上了车,坐在车厢后排。郑寅载着他们前往试镜场地。   这是梁思喆第二次坐上这辆越野车,相比上一次,跟曹烨坐在一起的气氛显然要轻松明快许多。   “你有没有玩过真人CS对战?”曹烨这会儿不犯困了,兴致勃勃地拉着梁思喆聊天。   “没。”梁思喆说。   “可好玩了,超级刺激,”曹烨侧过身看着他,眼神明亮,“下次你跟我一起去吧?把李铮换下来,他总拖我们战队后腿,害得我们一直输。”   “我没玩过,不见得比他强多少。”   “怎么着你也比他强啊!只要你不把我干掉就好了,你不知道李铮那个大傻子,居然冲着我开枪,我跟他是一个战队的啊!而且我还是主力呢,可想而知,没了我,我们战队那局输得可太惨了。”   “那你下局开枪把他崩了啊。”梁思喆靠在座椅靠背上懒懒地说,也看不出到底有没有兴趣。   “哥们,我一看你就是个狼人!”曹烨屈起手肘搭在他肩上,“下次一起去,说好了啊。”   梁思喆还没搭话,这时郑寅在前面开口了,笑着说:“曹烨你真是……你都不问问思喆对你们那小孩玩意儿感不感兴趣,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不试试怎么就知道感不感兴趣?再说了,什么叫小孩玩意儿,寅叔你去看看,好多跟你一样大的也在玩呢,要不下次你跟我们一起?”   “我可不感兴趣,”郑寅笑着摇头,“不用试就知道。”   车子开进一处影视基地,两人下了车,跟着郑寅后面走进去。基地里有几栋圆顶棚房,全都是用来做拍摄场地的,郑寅带他们走进其中一栋建筑里。   靠近门口的两侧是几间装修简单的屋子,可供演员和剧组工作人员休息,走进去便是今天试镜场地——剧场空间很大,显得有些空旷,所有的窗帘都拉得很严实,屏蔽了外界的自然光,场地中央是灯光师精心布置的照明灯,甫一进去,昏暗的灯光将整个剧场的环境衬得有些沉闷和压抑。坑坑洼洼的地面上还残留着污水,不知是故意撒上的还是上一个剧组留下的,折射着剧场里各色的光。   曹修远坐在监视器后面监看着镜头里的影像,周围站着和坐着的男男女女一共有七八个,年龄不一,这时正在彼此低声交谈。   剧场边上站着几个男孩,都是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有自己来的,也有别人陪着一起来的。   “你们先在这站一会儿,”郑寅说,“我过去说一声。”   郑寅走过去,停在曹修远侧后方,躬下身来,两手撑着大腿,凑到曹修远耳边说:“远哥,我把小烨他们带过来了。”   闻言,曹修远转过脸朝曹烨和梁思喆的方向看了一眼。   听说曹修远的儿子曹烨过来了,围坐在曹修远身边的其他剧组主创也扭头看过来。   梁思喆两手背到身后,伸到侧前面的那条腿微弯,曹烨一条胳膊搭到他肩上,头微微歪着,似乎在跟梁思喆说什么。两个好看的少年站到一起,这画面实在过于吸睛,将旁边的其他人衬得黯然失色。   旁边的人侧过头对郑寅做口型,背着曹修远偷偷问:“哪个是?”   郑寅用手指了指左边,同样也回了口型:“短头发。”   这时编剧周茹在一旁开口了,笑道:“哟,小少爷过来了,真人比照片还好看呢。”   “是吧?”郑寅也笑。   “跟曹导不太像啊,像黎老师是不是?”旁边的副导演说。他说的“黎老师”指的是黎悠,曹烨的妈妈,国际知名小提琴家,虽然这段婚姻并没有在媒体上大张旗鼓地公开过,但圈内人都知道黎悠是曹修远的妻子。   “脸型和眼睛像妈妈,”郑寅抬头看了一眼曹烨,笑着说,“但鼻子和嘴跟远哥一模一样。”   “真会长。”有人说。   “跟他站一块那男孩是谁?”周茹问出了在场其他人的想法。尽管没有“曹修远儿子”这样夺目的光环,但站在一旁的梁思喆一点都没有被遮挡光芒,就那么随意一站,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曹烨说着话,看上去也足够特别,毫不逊色。“一眼看上去挺拿人的。”周茹后来接受采访时回忆道。   “也是远哥挑来试镜的。”郑寅没多介绍。   “那继续吧,”曹修远发话了,“先把其他人试完再试他们两个。”   站在外侧的工作人员低头扫了一眼手上的名单,朝边上那几个少年走过来。“徐齐生,过去吧,到你了。”其中一个男孩应着,快步走到镜头前面,站定了,有些不知所措。   “往前走一步。”曹修远在监视器后面说。   男孩看上去有些紧张,立刻往前走了一步,试探着问:“行吗?”   曹修远又说:“头发撩上去我看一眼。”   男孩赶紧抬起手,把刘海捋到头顶上用手掌压着。   梁思喆和曹烨站在旁边看着试镜过程,忽然曹烨的胳膊从梁思喆的肩上抬了起来,手高高扬了一下,像是在打招呼。   梁思喆朝他打招呼的方向看了一眼,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这时朝他们走过来。男孩面容清秀,不高,至多一米七五左右,看上去很瘦,刚刚他一直坐在曹修远附近,被曹修远高大的身形挡住了。   “嗨,章明涵,”曹烨的手又落回梁思喆的肩膀,笑着问那男孩,“你怎么也来了?”   “最近没戏可拍,在家里待着无聊,过来看曹老师试镜。”章明涵也笑着说。   “有什么可看的啊……”曹烨懒洋洋地说,“你不也是这么试过来的?”   “自己试跟看其他人试总是不同的嘛,再说了,不是还有你么,我来见证巨星的起点。”   “你这就叫捧杀吧?”曹烨笑着说。   “我这叫料事如神,”章明涵的目光落到他旁边的梁思喆身上——他们的关系看上去挺亲密的,他猜测这人可能是跟曹烨在一个圈子里长大的某位富家公子,否则不会有这样的好气质,“……这位是?”   “哦,是该给你好好介绍一下,”曹烨拍了一下梁思喆的肩膀,“梁思喆,跟你之前一样,是我爸一手挑来的新人。”又跟梁思喆介绍章明涵,“章明涵就不用我多介绍了吧?《思念是条河》的男主。”   梁思喆其实并不太知道章明涵,章明涵前年出演了曹修远电影的主角,在电影节上拿了个最佳新人奖,很是出了一些风头,但由于梁思喆平时并不关注影视圈的新闻,所以对他来说,章明涵只是个“听名字有点耳熟但跟本人对不上号”的众多演艺圈明星之一。   曹烨介绍完后,梁思喆和章明涵简单握了个手,看上去都没有跟彼此深交的兴趣。   听说梁思喆是曹修远挑来的新人,章明涵的态度有些微妙的改变,收起了先前谨慎的态度,开始直白地打量梁思喆,若有所思道:“挑来的新人啊……这电影居然是双男主吗?”   “我们也在猜呢。”曹烨笑着说。他从小在国外长大,汉字的速度奇慢,剧本到现在翻了还不到三分之一,不知道情节进展到后面会不会多出一个跟小满同等戏份的男主。他的目光越过章明涵的肩膀,“怎么这试镜跟考电影学院似的?”   “说得好像你考过电影学院似的。”章明涵看着他乐。   “我有朋友跟我讲过啊……跟这一模一样。”   “这可比考电影学院难多了,”章明涵回头看中间试镜的区域,“曹老师的眼神很毒的,只看这一会儿的功夫,基本就知道这人能不能胜任角色了。”   试镜进行得很快,每个人上去几分钟的时间便结束了,现场只剩下曹烨和梁思喆还没上去试过。   “小烨最后,行吗远哥?”郑寅征求曹修远的意见。   “曹导自己的儿子还用在镜头前面看啊?”有人在旁边开玩笑。   “叫曹烨先来吧。”曹修远手指捏着下巴,看着监视器的屏幕说。   “行,”郑寅直起身,伸长胳膊朝曹烨招了下手,“小烨过来,”又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镜头前面的位置,“站那儿。”   “那我先去了啊。”曹烨将手臂从梁思喆肩上拿开,又跟章明涵说了一声,然后走到镜头前面。   “朝前走两步,下巴抬一点……侧过身,回来点,别侧那么大……好,再侧一点……转过身,朝后走,别停,一直走……”曹修远在镜头后面发布简单的要求,对曹烨的态度跟对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曹烨看似听话地按照他的要求一一做出举动,但一听到曹修远的声音,他的心情又变糟了,曹修远发布的要求越多,他的心情就变得越糟糕。   最后背对着镜头走远的那几步,他甚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曹修远亲生的了,否则他对自己的态度怎么能跟对其他人一样冷淡——只顾盯着监视器的屏幕,连抬头正眼瞧他一眼都没有。   “再走回来。”曹修远在后面说,   走回来的那几步路曹烨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平时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内心充斥着愤怒和不满,藏不住的情绪全写在脸上。   但这种情绪变化反而引起了曹修远的注意。曹修远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视线在监视器屏幕上停留几秒,然后抬起头隔空看着曹烨。   曹烨也看向他。这一眼是有内容的,盛着质问、不甘、愤怒、委屈,这种情绪太过强烈,以至于在场其他人也感受到了气氛不太对劲。   但这对峙似乎只是曹烨的一厢情愿,曹修远微抬着下颌看向曹烨,眼神平静地观察着他,手指一下一下地轻敲着下巴,似在沉思。片刻后他转头对梁思喆说:“思喆你也站过来。” 第21章   梁思喆走过来,跟曹烨肩并肩站到一起。曹修远的眉头又皱起来了,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梭巡。   有点过了,曹修远看着梁思喆想,小满的气质不应该这么锋利,尤其是跟曹烨一对比,曹烨在这一刻展现出的形象显得更恰如其分一些。或许跟两人的衣着打扮有关?   曹修远从监视器后面起身,走过去看着他们:“T恤脱了。”是想让他们都脱了上衣对比,但曹烨没动,梁思喆伸手掀起黑色T恤的下缘,一抬手把T恤从头上脱了下来,拿在手上。   察觉到曹烨的不配合,曹修远没说什么,事实上曹烨脱不脱都没关系,郑寅给他选的这身衣服,用来试镜小满刚刚好。   曹修远上下打量了梁思喆一番,然后把他手里的T恤拿过来,转过身走到主摄像机的机位,摄像师立刻往旁边挪了一步,给他腾出位置。   曹修远把手里的T恤塞给摄像师,然后把摄像机从三脚架上拿下来,扛在肩上,镜头对着他们:“背对背站着吧。”   梁思喆先侧过身,等了两秒钟,曹烨也侧过去了。   “稍微抬一下头,好,低头。”曹修远在镜头后面观察着他们的侧面。   抬头低头的时候,梁思喆的发梢蹭在曹烨的后脑勺上,让曹烨觉得有些痒。   曹修远把镜头拉远,看着两个少年的全身——还是不对,裸着上身、穿着牛仔裤的梁思喆看上去跟他预想的还是有一些差距,这样的装扮大概可以演古惑仔,但离小满差远了。   “裤子也脱了。”曹修远说。   一时两人都没动,曹修远不耐烦地催了一句:“快点。”   梁思喆这才做出动作,低头,松腰带,解开牛仔裤的纽扣和拉锁,躬下身把裤子脱了下来。脱裤子的时候没站稳,朝后趔趄了一下,碰到了曹烨,曹烨回头看了他一眼,手伸到后面扶着他的胳膊。   梁思喆把裤子拿在手里,身体站直了,黑色的平角内裤下是两条笔直修长的腿。大抵是不适应在镜头前裸露身体,亦或许是他天生气质多变,总之脱掉了衣服的梁思喆身上锋利的气质立竿见影地被削弱了一些。   好多了。曹修远看着他想,他对着曹烨和梁思喆拍了两张照片,摄像机咔咔响了两声,曹修远说:“裤子别拿在手上。”碍眼。   现场的主要班底和工作人员一共十几个人,但没有人上来帮梁思喆接过衣服——没人怀疑这场试镜的结果,一个籍籍无名的素人就算气质再独特,长相再出众,又有什么资格跟曹修远的独子竞争角色?   很快梁思喆和曹烨也意识到了这片刻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我帮你拿。曹烨刚想这样说。周围一张桌子也没有,梁思喆一抬手,将裤子扔到了不远处的地面上。   “啪”的一声,污水溅了起来。   脏了,曹烨想。   梁思喆的举动让在场的工作人员都有些吃惊,一时他们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但梁思喆脸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   还不够,镜头后的曹修远想,于是他又开口道:“头发放下来。”   赤裸着身体,披散着头发的梁思喆总算让曹修远觉得差强人意。   曹修远将肩上的摄像机对准他们,从各个角度拍了很多张照片,然后把摄像机放回三脚架上,坐回监视器前:“曹烨先到边儿上站着吧。”   曹烨走过去,弯下身把梁思喆的裤子捡起来,这才走到先前的位置站定了。   曹修远让梁思喆独自站在镜头前面,转身,回身,走远,再走回来。   他盯着监视器的屏幕皱起眉头,表情看上去十分严肃,摸着下巴摇了摇头,然后维持着这个表情开口了:“好了,今天就到这吧。”   梁思喆一抬眼,看到的恰好是他皱着眉,轻轻摇头的模样。   监视器后,曹修远起身从摄像师手里接过摄像机,一边低头一张张地浏览着刚刚拍下的照片,一边朝门边的会议室走。其他几个剧组主创见他起身,也跟着站起来走到会议室。   曹烨走上前把裤子递给梁思喆,递之前举起来看了一眼:“脏成这样,还能穿么?”   “没事儿。”梁思喆接过来,看也没看,躬下身把裤子套到腿上。   这时章明涵走过来,把刚刚摄像师让他帮忙拿着的黑T递给曹烨,笑道:“曹老师还真是秉公无私啊,连自己的儿子还要试得这么仔细。”   “是啊,”曹烨接过来,“没准儿后面还要大义灭亲呢。”   “哎你成语懂得还不少嘛。”章明涵笑着说。   见梁思喆把裤子穿好了,曹烨又把T恤递给他,随口自夸道:“我汉语八级的水平好不好?”   梁思喆穿好衣服,拍了下曹烨的肩膀,说了声:“我去趟卫生间。”然后一边把头发扎起来一边朝通往卫生间的那条走廊走过去。   “哦,好。”曹烨应着,看向梁思喆的背影,他左边的裤腿后面脏了挺大一片,看上去有些显眼,裤脚到腿弯的部分看上去已经被污水浸透了,单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汉语八级……真的假的啊,”章明涵笑道,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你爸怎么挑中他的?”   “谁知道呢,”曹烨收回目光,耸了下肩,“跟你当时一样吧。”   章明涵笑笑:“晚上一起吃饭吗?”   “今天啊……大概不行,我可能要跟我爸他们一起吃饭,”曹烨说,“下次吧。”   “也是,那下次吧,”章明涵没再坚持,“那我走了啊。”说完叫了声等在边上的助理,回身跟曹烨挥了下手,走出了选角场地。   曹烨走到监视器后面,坐下来对着机器研究了一会儿。留下来清理场地的工作人员都知道他是曹修远的儿子,****机器,没人敢上来拦着。   曹烨摆弄了一会儿监视器,觉得有些无聊,回头看了看,梁思喆还没回来。这趟卫生间去得可够久的。   他从监视器后起身,朝门口走了几步,走到走廊的入口,正要拐进去时,看到梁思喆站在靠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微垂着头,僵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下午的太阳透过窗户斜插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细很长,几乎要延伸到曹烨的脚下。   去完卫生间了?曹烨心下疑惑,朝他走过去,在他走近了要出声叫梁思喆的那一瞬,他察觉到梁思喆握紧的拳头和绷直的手臂,还有手臂上凸起的青色血管,在阳光下显得几近透明,看上去脆弱而易碎。   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门后传来的人声:“弹不了小提琴那还考虑个鬼啊,到时候还得再找个替身是么?……关键这还不是能不能学起来的事儿,是根本弹不了,学不了,那这不废了么……”   说话的人一口京腔,因为会议室里都是合作多年的老搭档,说起话来毫无顾忌,无遮无拦到有些过分。   这是……在说梁思喆?曹烨皱起眉,朝门的方向迈了一步,低声道:“我进去……”话没说完,手腕就被握住了。那只手掌的温度很低,冰凉的温度甫一接触到皮肤,差点让曹烨打了个哆嗦。   梁思喆没说话,甚至都没有侧过脸看曹烨一眼,仍旧是微垂着头,听着门内传来的人声。   “照我说,如果要选个不会弹小提琴的,那还不如直接用章明涵算了……试镜的时候结果很明显吧,章明涵看上去比那个梁……什么更像小满吧?”   原来章明涵刚刚也试镜过了,曹烨听到这里有些惊讶,他怎么一句也没提?   “那孩子手指真断了啊?那会不会除了弹小提琴,其他关于手的近景也拍不了?比如提水桶就有好几场戏,那个水桶装满水之后,说真的挺重的,还得举挺高的,那手劲可不是开玩笑的……”   “照你说的,后面还有场自慰的戏要拍呢,那到时候握不握得住还不一定呢吧。”那京腔又说。   这话惹起一片笑声,旁边有人笑道:“你他妈都用左手啊,人右手还好好的呢。”   “会拉小提琴的左手都比右手灵活吧……学小提琴还用右手说得过去吗?”   操,真够侮辱人的。曹烨几乎要忍不住走过去踹门了,但梁思喆冰凉的手指握着他的手腕,那几根手指缩得很紧很用力,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勒进他的骨头里。曹烨几乎能感觉到那手指上分明的骨节,以及那只手轻微的,无法自抑的颤抖。那分明暴露着他此刻的自尊和脆弱。   别去。梁思喆没说话,可是他身上分明写着这两个字。 第22章   梁思喆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扇门前偷听里面的讲话,他家教良好,打小就知道非礼勿听的规矩。   可是在他几分钟前从卫生间出来,路过这扇门,听到门内传来自己的名字跟小提琴这三个字同时从里面某个人的嘴里说出来时,他的脚步本能地停了下来,两条腿似乎不听使唤般地迈不动了。   他就站在门外,听着屋内的人谈论自己,用那种或调侃或惋惜的事不关己的语气。   有一种自虐的快感。就跟他亲手把小提琴狠狠地摔断琴颈一样痛快。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他们说得再狠一些。   ——既然伤口无法愈合那就撕裂得更彻底一些吧。   门内郑寅开了口,还是那种乍一听很温和,仔细分辨却又觉得没什么温度的语气:“别开玩笑了你们,既然现在有会拉小提琴的人选,那还有什么必要去考虑不会拉小提琴的那几个?而且,梁思喆那个孩子吧,我总觉得他身上的气质过于独特了一些,有时还会给人一种攻击性……或是侵略性?我也说不好,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感觉?”   “确实。”屋内其他人应和道,“是挺扎眼的。”   郑寅继续说:“如果是韩国那种造星工业,他作为一个偶像被捧出来,那气质独特毋庸置疑是个优点,因为这会让他会很有识别度,很有个性,对于粉丝来说也充满吸引力。但是作为演员来说,他到底能不能把自己身上原本的气质压住,去融入别的角色当中,尤其是小满这样的角色,我觉得这很难说,比起章明涵那种自身气质弱一些的演员来说,梁思喆这种类型的演员,我还真没太见过……要用他做这次的新人主演的话,真是挺冒险的。”   他这番话分析得客观,说完之后,屋内先前开玩笑的气氛随之被冲淡了,其他人也正经下来,仔细思考选角的事情。   “阿寅说得有道理……”片刻后,有人开口道,“我觉得就定少爷吧,周老师这剧本,本来就是因为他的照片才有想法的嘛,所以说形象方面一准儿没问题啊,而且,有黎老师亲自从小指导,少爷的小提琴应该也拉得不错吧?我说曹导,你还犹豫什么呢,自己的亲儿子还拿不定主意啊……”   话说到这里,曹烨才恍然大悟,原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所谓的双男主,他跟梁思喆试的是同一个角色。他们都是小满的候选演员。打从被送到蓝宴的那一天起,他们就是彻头彻尾的竞争者的关系。   曹烨一瞬间觉得被耍了,挺糟心的,既然是竞争者的关系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明说,非得这样藏着掖着?   门内的人在等曹修远的回答,门外的两个少年则各揣想法。   曹烨侧过脸看了看梁思喆,对方并没有表现出跟自己同样的讶异,兴许在先前的对话中,他已经捕捉到了这个信息。   曹烨压着嗓子,用很轻的气声对他说:“我也不知道。”   梁思喆没说话,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说“没事”“没关系”还是“无所谓了”。摇头时他长长地闭了一下眼睛,睫毛落下来,像是被先前那几句颇具侮辱意味的话压得不堪重负,只能阖上眼皮暂时给自己脆弱的自尊做个遮挡。   曹烨忽然不希望从曹修远嘴里听到夸自己的好话了,虽然从小到大他一直希望能从曹修远口中听到一两句嘉奖——当面夸自然是好的,背后夸那也不赖。   可是现在他忽然有些害怕自己也成为压垮那两片睫毛的一份重量,或是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损我啊,曹烨忍不住在心里冲曹修远喊,贬低我啊,平时不是很会打击我,侮辱我的自尊吗?什么扶不起的刘阿斗,再说一遍啊。   但曹修远这次却一反常态地在一屋子人面前肯定了他。   片刻后门内传来曹修远的声音:“从这次试镜来看,曹烨的形象和条件确实要更合适一些。”   “有对比才能显出优势,远哥这次该吃下定心丸了,”郑寅笑着说,“对了,晚上我们跟小烨一块吃个饭吧?”也许是曹修远点了头,郑寅又说,“我先出去跟他说一声,别让他先走了。”   话音落下,门内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门外一侧的门把手随之转动了一下。郑寅的声音贴着门,很近地传出来:“我一会儿提前订吃饭的地方吧?”   梁思喆有些发怔,门锁转动的声音一传过来,他倏地回过神。紧握着曹烨手腕的几根手指一松,他转过身,快步朝卫生间的方向走过去,曹烨来不及多想,抬腿跟上去。   梁思喆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逃,就像他说不清楚刚刚为什么要放任自己偷听完那几句侮辱性的评价一样。   他们前脚迈进卫生间,郑寅后脚就推门走了出来。   梁思喆拉开最靠外的那扇隔间的门走进去,要关门的瞬间曹烨挤了进来。   郑寅显然听到刚刚走廊上那阵匆忙的脚步声,几秒过后便快步跟了进来。   “曹烨?”他在门外试探着问。   逼仄的一方空间内,两个少年面对面站着。   距离很近,曹烨看到梁思喆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一瞬空气安静,连细微的吞咽音都听得极为明晰,他知道那是人在紧张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出现的反应。   他注意到梁思喆的脸色极差,白得像一张易碎的,一戳即破的纸,衬得那两片微垂的睫毛墨一般的浓黑,它们在很轻地颤动着。   他忽然意识到梁思喆此刻的自尊心就好像这片刻的寂静一般,轻而易举地便可摧毁。那混杂着脆弱的自尊让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没得到回应,郑寅又在外面问了一句:“曹烨,你在里面吗?”   他一说话,曹烨憋在胸口的那股气就腾腾地烧上来了,气得不只是郑寅,还有刚刚在屋里的那几个人——妈的,搞什么呢,背着人嚼舌根算什么好汉?   一时间他忍无可忍地伸手推开门,走出去的时候梁思喆错愕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慌张转瞬即逝,最后停留在其中的内容曹烨这次看懂了,是认命的“算了,不管怎么着吧”。   “催什么啊,”曹烨走出去,反手带上隔间的门,语气里掺着些许不满,“我尿尿呢,您想让我滋儿一手啊。”   “那你好歹也应一声,我不是怕你先走了么?”郑寅哄着他,看了一眼那扇被合上的门,“就你自己?梁思喆呢?”   “出去买水了。”曹烨显得有些不高兴,“寅叔你可太不厚道了啊,什么事也不告诉我。”说着在后面推着郑寅的后背走出卫生间,把他从这里支开。   脚步声和人声渐远,隔间内,梁思喆对着虚空怔了一会儿,片刻后他闭上眼睛,喉结又滚动了一下。   “我没告诉你什么?”出了卫生间,郑寅问他。   “这么多人来试一个角色,你还说什么为我量身定做,扯呢吧……而且我看剧本了,那主角明明是在澡堂里面长大的,跟我有哪点像了?这么说你跟周茹姐都觉得我长得像澡堂老板娘的儿子,我晚上就打电话告诉我妈去……”   “怪我信息传达有误,是我的错,”郑寅笑着解释,“是你给了周茹灵感,算不上原型,也算不上量身订做,但这剧本因你诞生,这点没人能否认……而且,你爸是挑了几个人过来试镜,但实话跟你说,他们也就是来打个酱油,没什么戏。”   “那章明涵呢?章明涵也没戏?”   “章明涵啊……一般来说你爸是不会用同一个新人两次的,所以,他的确也没什么戏。”郑寅实话实说。   “那梁思喆呢?你们把他这么远的带过来,还让我们住在那个破地儿,他也没戏?”   “梁思喆啊……本来是有一些竞争力吧,毕竟是你爸一眼挑中的人,但今天试镜之后,大家都觉得他可能不太适合这个角色,或者说,不太适合当一个演员。”郑寅以为他在担心自己的机会被别人抢走,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你放心,只要你好好看剧本,下次试戏的时候不出岔子,这角色肯定会是你的。”   “你们可真不厚道啊,”曹烨脚步停下来,皱眉看着他,“把人从那么远的地方带过来,还扔在那么差的环境里待着,试镜的时候又让人把衣服全脱了,最后一点希望都不给就打发走了?”   “小烨,”郑寅无奈地笑道,“我真不忍心说你天真,你不为自己担心,反倒为别人打抱不平起来了。”   曹烨面色不佳:“本来就是啊……”   郑寅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么和你说吧,对于一个没有任何资源的普通人来说,能作为曹修远导演挑中的主演候选者,可能已经是他往后人生中最值得回忆的高光时刻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出生起就自带主角光环啊……”顿了顿,他看着曹烨叹了口气,“所以小烨,到手的机会,你可一定要抓住了。”   郑寅灌得这口毒鸡汤曹烨没喝下去,偏过脸不看他,明明白白地传递着自己不吃这套。   郑寅也没打算跟他说太多,转移话题道:“对了,我来可不是为了跟你说这些的,你爸刚刚让我叫住你,跟我说千万别让你走了,晚上咱们爷仨一起吃个饭,好吧?你想吃什么?”   “我爸才不会让你出来叫我,”曹烨一眼识破他,正面朝着他,脚步却一步一步朝后退,倒退着走出了剧场,“而且我晚上也不想跟你们一起吃饭。”   “你别任性。”郑寅走上前想拉住他。   但在他要追上的那一刻,曹烨一转身,抬腿就跑了起来,他跑起来像风一样快,T恤下摆被风兜起来一截,露出窄瘦的腰线,眨眼的功夫就跑过了几座棚拍场地,把郑寅远远地甩在后面。   “你去哪儿啊?”郑寅追不上他,大声在后面问。   曹烨高高扬起一只手臂,背对着他挥了两下,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不关你事儿!”   郑寅看着曹烨的背影叹了口气,在原地站了片刻,气喘匀了,转过身走回拍摄棚,拐进走廊。   他要和梁思喆谈谈。   他知道梁思喆刚刚也在卫生间的隔间里,也知道他听到了屋内的那番谈话。 第23章   路过刚刚那间会议室,门大敞着,有几个人已经先走了,周茹跟摄影师站在走廊上抽烟,见他独自走过来,看向他笑着问:“少爷呢?领过来聊聊啊。”   “没拦住,皮得很,”郑寅停下脚步,“怎么样,见到真人还满意吗?”   “曹导和黎悠老师的独苗,条件还这么出挑,这都不满意,那我也太难伺候了。”周茹细长的手指捏着烟,摇头笑道。   “那就好,”郑寅也笑,“不枉你冒着被骂的风险跟我泄露剧本。”   “其实跟他站一块那男孩我也挺喜欢的,”周茹的性子一向直来直去,这时开玩笑道,“早知道曹导能找来跟少爷这么搭调的男孩,我当时就写双男主了,可惜了,二选一真是残忍。”   “所有新人都是这么挑选出来的嘛。”   “说得是啊……”周茹耸了下肩。   “你们聊吧,”郑寅笑了笑,朝前一指,“我去方便一下。”   周茹做了个“请便”的姿势,然后继续抽着烟跟摄像师聊天。   这座摄影棚建起来的时间不长,今年年初才开始正式启用,卫生间还算干净整洁。   梁思喆站在隔间里,对着灰白色的隔板发了半天的愣。左手的拇指无意识地用力掰着中指的关节。   原本他以为那道跟小提琴有关的疤已经长好了,毕竟那晚曹修远问他还能不能拉小提琴时,明明他内心已经无波无澜了。可是刚刚在门口听到的那几句话让他忽然意识到,那不是疤,疤是伤口愈合的标志,是重新长好的一块皮肉,他的那块叫痂,是覆在伤口上面,乍一看很厚,难以穿透,无坚不摧,可是只要找准角度,用手指轻轻一揭,就会发现它其实轻易就能够被撕裂,伤口处汩汩的鲜血涌出来,钻心的疼痛随之传到身体的每一处神经末梢……还真是,挺疼的。   人生十七年,打记事起就被母亲抱到她讲授的小提琴课上,坐在一群哥哥姐姐的中间,爬着去触碰那四根奇妙的琴弦,所有好的不好的记忆全都跟小提琴有关,五岁练夏夜,七岁练梁祝,十三岁练巴赫无伴奏,十五岁练帕格尼尼……   “练不好这首歌今天不许吃饭。”   “你爸今天专门回来看你比赛。”   “刚刚那阿姨说你很有灵气的,她可是国际上有名的小提琴家。”   “我儿子也太厉害了,老爸没白疼你,说吧,这次想要什么奖励?”   “这次比赛爸爸妈妈一起送你……什么不用?这么重要的比赛我们是一定要去看的啊!还是你只想让妈妈陪你?皱什么眉……那是想让爸爸陪你?……好好好我不说这个了……”   然而这一切伴随着尖利的刹车声和惊恐的尖叫声,以及刹那间靠过来的重量和体温,戛然而止。   曾经占据了自己生命大半的,承载着一切意义的小提琴就这样被硬生生地跟自己撕裂了。   是啊,是废了啊……大脑深处传来一道声音,那人说得也没错啊,对吧?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郑寅叫了他的名字:“思喆,你在吗?”   梁思喆没应声。   “你不想出来也可以,那我就在外面说了。”顿了顿,郑寅又说。   算了,不会更糟了。梁思喆想,既然无法回避那就索性去直面吧。   “我在。”他的嗓子哑得厉害,推门走出来,看向郑寅,语气平静而冷漠,“您说。”   他站到郑寅面前,身量笔直,比郑寅稍稍高几厘米,脸上的情绪此刻也收了多半,站在透光的窗前,清瘦的身体像一把闪着锋利刀光的薄刃。   过刚易折啊……郑寅看着眼前这个单薄而锋利的少年,脑中出现这几个字。   “思喆,”郑寅斟酌了一下措辞,谨慎地说道,“你学校的老师和我说了你的情况……”   话刚说一句,梁思喆就开口打断了他:“过去的事情您就不用提了,我不需要怜悯。”   郑寅愣了一下,回过神来点头道:“好,那我们就只说今天的事情,刚刚那些话……你听到了对吧?”   梁思喆“嗯”一声。   “有些过分,我知道,我替那几个老师跟你说声对不起……”   “这个也不用说了,”梁思喆几近冷淡地说,“我不需要,也不接受。”   “好,那这个也不说了,”郑寅话不多说,点头道,“那就说一下关于这次选角的事情吧。”   没想到梁思喆并不打算配合,抬头看着他:“我问,您答,可以么?”   这孩子的个性还真是挺符合他的形象的,郑寅心道,一个新人,好歹跟前辈服个软啊,哪有一上来就想掌握谈话主动权的……但他没说什么,温和地笑了笑:“好,你想问什么?”   梁思喆直切重点,一点也没打算绕弯:“这角色你们一开始就打算定曹烨是吗?”   郑寅想了想道:“一开始的确是有定曹烨的想法……”   他语速慢,半句话刚说完,梁思喆又问了下个问题:“既然这样为什么当时要找到我,把我带到这里?”   话说到这份上,郑寅也不打算粉饰太平了,摇了摇头,直说道:“思喆,你不了解启用一个新人有多冒险,这关系到几百万,甚至是上亿的投资,数百个工作人员的心血,我们必须要对角色负责。”   说到这他顿了顿,抬眼观察梁思喆的神色,梁思喆微皱着眉,眉眼间淡漠而冷峻,并没有要打断他的意思,他便接着说下去:“每一部电影,我们在定下一个新人之前,都会进行很多轮筛选。你看到今天那几个和你们一起试镜的男孩了吧?他们已经过了好几轮工作人员的筛选才能站到曹导的面前……你呢,很幸运,被曹导一眼挑中,可是你要知道,曹导当时跟你说的是,如果你想试试,就跟着我们来北京,但在角色确定之前,谁也不能保证你一定会被选中,包括曹烨也是这样,否则今天我根本没必要把他接来试镜。”   他说了很长一段话,出乎意料的是梁思喆一直没开口打断自己,只是在听完之后平静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郑寅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看着他:“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试镜结果已经确定了是不是?”   “你刚刚在门外也听到了,我不瞒你,现在大家的确比较倾向于定下曹烨。”   “我知道了,”梁思喆垂下眼神,“那我随时可以离开是不是?”   “这个……”郑寅顿了顿,“我想你离开前最好还是跟曹导说一声,不过思喆,北京挺大的,机会也很多,如果你想待在这里,蓝宴的那间屋子你可以继续住着……”   听到这,梁思喆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问:“帮您继续看着曹烨?”   郑寅苦笑道:“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那我也不反驳……还有我上次说欠你一个人情,如果你真的对演戏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别的剧组试试看。”   梁思喆摇了摇头道:“您欠我的人情,只要如实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就好了。”   “你说。”   “定下曹烨,是因为他的确比其他人更适合,还是因为他是曹导的儿子?”   郑寅没想到他会问这么直白,愣了愣,然后思忖着回答:“怎么说呢……这剧本的编剧是看到曹烨的一张照片才有了想法,所以,如果没有曹烨的话,这个剧本、这部电影,可能根本就不会存在。还有曹导去你们音乐附中,你跟曹烨被送到蓝宴,以及今天的试镜,也根本就不会发生,你懂我说的意思吧?”   梁思喆垂下眼睛道:“嗯,懂了。”   这男孩身上是有一股傲气在的,郑寅看着他,脑中出现这种念头。 终究不落忍,末了,他抬手拍了拍梁思喆的上臂:“好好考虑一下自己未来的打算吧,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你有我的号码。”   “嗯,谢谢您。”梁思喆说。   郑寅走后,梁思喆趴在洗手台前用凉水洗了一把脸。   冰凉的水泼到脸上,让他觉得清醒了一些。他抬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面前这个脸上毫无血色的人看上去脆弱而消沉,让他觉得有些陌生。   郑寅刚刚说的那段话点醒了他——这里是北京,不是岩城,更不是音乐附中。他跟曹烨也不是什么竞争关系,起跑线都差了不知几千里,何来竞争之谈?   那个小提琴拉得很好的,在音乐附中可以做当之无愧的首席,以至于其他任何人都只能做陪衬的梁思喆,在偌大的皇城根下,什么也不是——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拉不了小提琴了。   说不失落是假的,说没抱过希望也是假的。   在曹修远亲自上门找到他的那一天,他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干熬了一晚上,一秒钟也没睡着。   曹修远那句“对于一个演员来说,会不会拉小提琴一点都不重要”就好像在他面前陡然间开辟出了一条路一样,让他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上忽然有了方向,就在那一晚,他觉得是时候结束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了,人总不能一直停滞不前,总要往前走下去的啊……   只是如今刚在这条路上走了一小段,忽然发现这其实是死路一条,再继续走下去,怕是要一脚踏空了。   也许这是命运跟自己开的一场善意的玩笑吧,梁思喆叹了口气想,赏他一场大梦,让他知道自己到此为止还没完全废掉,还有勇气开始一段新的路。   不过,此路不通,再换一条吧……是时候该醒过来了。   ——   贴着大腿振动的手机让梁思喆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然后低头从兜里抽出手机。   电话是曹烨打来的。   按下接通键的同时梁思喆清了下嗓子,但声音还是有些哑:“喂?”   “他们还在么?”曹烨在电话里问。   “在吧。”梁思喆知道他问的是会议室里的那些人,他背过身倚着洗手台接电话。   “怎么还没走啊……那你出来吧,猜我去做什么了?”曹烨卖着关子问。   “猜不出来。”梁思喆说,他现在也没心情猜。   “我就知道你猜不出来,赶紧出来就知道了,我在8号摄影棚里面,你快点过来吧。”曹烨催道。   “哦,好。”梁思喆应着。隔着手机,都能想象出曹烨说话时身上的那股鲜活劲儿,衬得自己死气沉沉。如果说曹烨是向阳而生的向日葵,那自己大概就像是背光的墙角处一株行将枯萎的植物吧……脑中出现出现这种想法,梁思喆嘴角微扯,很轻地笑了一下。   对面挂断了电话,梁思喆把手机慢吞吞地塞回兜里,从洗手台起身,走出了卫生间。   路过那间会议室的时候,门还是合上的,里面的人声传出来,梁思喆这次没再停下脚步,快步走了过去。   走出摄影棚,他的脚步又慢了下来。其实他现在还真挺不想看见曹烨的,准确地说,他不想看见任何一个人,尤其是曹烨。   在此之前他从没觉得自己跟曹烨有什么不同。他打小被捧着长大,在音乐附中更是其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就算来北京参加比赛的那几次,在各地的参赛选手中也是最出类拔萃的那拨人。   但经历了今天这一出后,他忽然明白了郑寅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拜托他帮忙看着曹烨——那根本就不是拜托,而是想当然的命令,隐藏在其后的潜台词是:这次选角你是没什么机会了,但如果你能帮我照顾好我家少爷,回头我可能会赏你个别的机会。   什么人情、帮忙、委托……不过是伪善的托辞罢了。   现在想想真是挺讽刺的,梁思喆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还是太年轻,太没见过世面了。 第24章   脚步再慢也还是走到了。   正当梁思喆在犹豫自己是要去见曹烨,还是直接打车回去寻个清净时,站在8号摄影棚门内探头出来的曹烨已经眼尖地看到了他,高高扬起胳膊冲他招手:“梁思喆,过来!”说话时压着声音,大概是怕郑寅他们听到。   梁思喆拖着步子走过去,手朝着兜,身形微微有些晃。还有几步路的时候,曹烨等不及从摄影棚里面跑了出来,抓过他的手臂快步往棚里走:“您老也太慢了吧!”   “什么事啊?”梁思喆被他拽着往里走,心道少爷,刚刚你也在门口听到了里面的对话,怎么能心大得一点反应都没有呢?转而又想到,对方可是曹修远导演的独子,大概从一开始就没觉得其他人会对自己构成一丁点威胁吧……   “你到底有没有猜到我出去干什么了啊?”曹烨把他拉进靠门的那间屋子,松开他,先一步跨到里面的沙发边上,弯腰从沙发上拿起了什么东西,然后就像春晚主持人揭秘春联那样,捏着裤腰把一条牛仔裤抖开,拎在梁思喆面前,脸上写着“求夸奖”三个字:“没想到吧?我刚刚出去给你买了一条裤子!”   梁思喆看着他手里那条崭新的牛仔裤愣了一下,大脑中的语言系统头一回当机,一时没找到合适的话来说。   “还挺好看的吧?”见梁思喆没反应,曹烨抓着裤腰,侧过脸看了一眼那条牛仔裤。   ——是挺好看的,清爽的水洗蓝,有设计感的破洞,裤腰上的logo明晃晃地昭示着这条牛仔裤价值不菲。   “啊。”语言系统还没彻底修复,梁思喆很短地应了一声。   见梁思喆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曹烨以为他不喜欢,有些泄气道:“不管怎么说,比你那条脏了的总好一些吧?”   到这时梁思喆才彻底回过神,勉强扯出一点笑来:“没有,很好看。”   曹烨立刻又恢复了刚刚的兴头,左手虚虚握拳,轻捶了一下自己的右肩:“我就说嘛,我的眼光怎么会出错?” 他把牛仔裤递给梁思喆,催道,“赶紧的,趁这会儿没人,你快换上吧。”说着走到门边,冲门外看了看,然后抬手把门反锁上。   梁思喆接过牛仔裤,坐到沙发上,躬下身把腿上那条被污水浸湿的裤子脱下来。外面温度高,刚刚那会儿功夫,裤腿其实差不多已经自然风干了,残留的污水沾到腿上的皮肤,留下一道干涸的泥印子,梁思喆低头用手抹了一下小腿上的那道印子,忽然觉得自己迁怒到曹烨身上真是有些蛮不讲理——无论如何,这小少爷真的让人一点也讨厌不起来。   “你不是没钱么?”他低头把新裤子套到自己腿上,随便找点什么来说。   “哦……我没现金,”曹烨站到窗边,侧过脸看向窗外,闻言抬手蹭了蹭鼻梁,“倒是有一张卡,一直懒得去取钱才和你蹭饭的,刚刚那家店可以刷卡。”   “花了多少钱?”梁思喆若不经意地问。钱多的话,那还真是挺让人肉疼的……   “你不会要还我吧?”曹烨猜到他问这话的意图,先一步摆手道,“那就算了啊,我爸那人总提一些不合情理的要求,要不是他,你的裤子也不会脏,你别放心上就好了……”   梁思喆从沙发上站起来,提上裤腰,把拉链拉上,然后弯腰从原来的那条裤子上抽下皮带,抬眼看着他笑了一下:“你还要替你爸收买人心?”   “那倒不是……我才懒得管他,”曹烨撇了撇嘴,“别人我就不管了,但我们不是朋友么。”   梁思喆把腰带穿到腰间,闻言怔了一下:“嗯……朋友。”   “而且,”曹烨的声音透着隐藏不住的兴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们总得抓住机会去吃顿好的吧?你穿成这样肯定不乐意跟我出去啊……哎,我知道附近有一家食材特别棒的日料店,我们今晚就去吃那家怎么样?我请客……”   话说到一半,被一阵粗鲁的敲门声打断了,门外传来一个大叔的声音,挺凶的:“谁在里面?”说着就要试图去扭门把手,反锁了,扭不动,大叔不耐烦地喊:“在里面干什么呢?快出来!”说着又开始大力地敲门。   “来人了!”曹烨压低声音问梁思喆,“喂,换好了吗?”   “快了,”梁思喆的手伸到腰后去穿腰带,“马上。”   门外的大叔又暴躁地催了一声:“赶紧出来,快点,别等我进去!”   “叔叔,我们一会儿就好!”曹烨冲着门外喊了一声,然后走过去,接过梁思喆手里的腰带帮他穿到腰后的裤袢里。   外面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下一秒门就被推开了,满脸横肉的光头大叔站在门口,看到屋里的两个少年站得很近,其中一个少年正在低头扣腰带。见多识广的保安大叔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怒气腾腾地捏紧了手中的电棍。   曹烨抬起头,对着大叔露出一个卖乖的笑容:“叔叔,我们就是想借用一下……”   没想到大叔不吃这套,拉长脸看着屋里:“快滚出去,在里面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   “什么偷鸡摸狗……”梁思喆皱起眉,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叔打断了。   “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保安大叔没给他们辩解的机会,冲他们扬起手里的电棍,把他们往外轰,“快走,刚刚老远我就看见你们鬼鬼祟祟地跑进来,我就说你们不会干什么好事,”大叔拿着手里的电棍指着他们,“还杵那儿干什么,快滚,想挨电是不是?”   “你说清楚我们做什么了?”梁思喆上前一步盯着他。   “做了什么你们心里清楚!”大叔也觉得自己挺有理,声音吼得老高。   眼见着马上要打起来,曹烨顿觉大事不好,万一闹大了把寅叔他们招过来,一会儿再想脱身可就难了。他赶紧跟上去拦住梁思喆,抬手揽着他的肩膀把他往屋外带:“叔叔我们这就走……”   走出屋子才发现,几分钟前还空荡荡的拍摄场地,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几十个等着拍摄的年轻群演,此时男男女女全都转过脸来,清一色微张着嘴,看着两个在里面“行不轨之事”的少年被凶悍的保安大叔拿着电棍往外赶。   大叔一张嘴跟放炮似的,京骂成串地秃噜出来,把曹烨试图辩解的“不是……没有……您搞错了”全都堵了回去,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两人赶出了拍摄棚,末了站在门口,中气十足地冲他们吼了句:“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年纪轻轻就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赶紧走!”   站在拍摄棚外面,梁思喆余怒未消,心里那股火泄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但曹烨刚刚专门跑出去给他斥巨资买了一条裤子,他又不能把这股气撒到对方身上,只能有些窝火道:“我说少爷,你也太心大了,就这么由着他污蔑我们啊?”   但曹烨也挺有理地争辩了一句:“不是……万一动静闹大了,把我爸他们招过来,我们晚上还能不能吃成日料了?”   梁思喆有些无语地看着他:“吃日料有那么重要?”   “啊,”曹烨点头道,“那家真挺好吃的……而且,我们没打招呼就进去,保安误以为我们要偷东西倒也正常……”   “什么偷东西,”梁思喆几乎被气笑,“……你觉得他只是误以为我们偷东西?”   “不是么……”曹烨有些莫名道,“偷鸡摸狗,他刚刚说了啊,不就是偷东西么?”   梁思喆瞥他一眼:“汉语八级水平?”   “不然他以为我们在做什么?”曹烨有些莫名其妙。   梁思喆什么也不想说了,摇了摇头道:“算了,你就当偷东西吧。”   曹烨迅速在脑中过了一边刚刚的事情经过,半晌猛地开了窍,抬高声音恍然大悟道:“啊……所以他以为我们刚刚在里面……”   “对,”梁思喆没等他说完,开口打断他,“就是你现在理解的那样。”   “这样啊……”曹烨抬起手,一巴掌盖在自己的脑门上,“这误会可大了去了……”   夕阳威力犹存,地上映着两个少年被拖长的影子。   一时气氛有些尴尬,谁也没说话,闷着头往前走。   过了好一阵,曹烨开口打破沉默:“你原来的那条裤子……”   没用他说完,梁思喆就接上了:“嗯,忘带了。”   “要回去拿么……”   “不了吧。”   回去拿是挺尴尬的,刚刚那几十个群演还不知道怎么想呢……曹烨想了想说:“回头我再给你买一条吧。”   梁思喆这会儿气已经消了,听他这么说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平时就这么哄姑娘啊?”   “没啊,我可没给姑娘买过衣服,”曹烨辩解道,“这是头一次给别人买衣服!”   “是么……尺码挺准的。”   “我们差不多高嘛,我就按我自己身上这条的尺码来了……”   “嗯,谢了,”梁思喆抬头看向前方,“那家日料店在哪儿?”   “前面一公里吧,”曹烨冲前面抬了抬下颌,“不远,一会儿就走到了。”   梁思喆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继续朝前走。   日料店装潢清雅,一走进去,冷气扑面而来。   服务生引导着两个少年坐到窗边,曹烨接过菜单,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翻看着菜单。他点完后,隔着桌子把菜单推到梁思喆面前:“看看要吃什么?”   梁思喆没什么胃口,手指按着菜单边缘往回推了推:“你点就可以了。”   “行,那再来一份这个,”曹烨用手指着菜单,服务生说,“这个……还有这个,先上这些吧。”   “饮品需要吗?”服务生记下后又问,“在菜单背面。”   曹烨翻过菜单,上下扫了一眼,目光停留在右下角那片区域:“来一杯樱桃的、桑椹的、覆盆子的……算了,每种口味都上一杯吧。”   “好的。”服务生应道。   曹烨伸手在梁思喆面前的桌上敲了敲:“你呢?想喝什么?”   “冰水就好。”梁思喆侧过脸看着窗外驶过的车辆,漫不经心地说。   曹烨把菜单递还给服务生,转过头看向梁思喆。   原本是想说点什么的,但目光落到梁思喆脸上的那一瞬间,他脑袋里空了一下,又忘了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睫毛真长啊。他脑袋里只剩下这个想法。不是很翘,有些微垂,随着眨眼而上下阖动。窗外那棵树上适时的响起一阵蝉鸣声,那两片上下阖动的睫毛让他联想到薄薄的蝉翼。   他的眼神从梁思喆的睫毛滑落到他搁到桌上的那只左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从外表看来完全看不出受伤的痕迹。所以他到底是为什么拉不了小提琴了?   梁思喆把目光从窗外的街道上收回来,一转脸,看到曹烨正出神地盯着自己平放在桌上的左手。   梁思喆看了他两秒,开口道:“好奇就问吧。”   曹烨这才回过神,反应过来后顿觉自己这样紧盯着对方不想提及的伤疤似乎有些不太礼貌,他移开目光,手指挠了挠额角:“也没什么要问的……”   “问吧,想知道什么?”梁思喆的语气仿若浑不在意,“手指怎么回事?是不是真的拉不了小提琴了?怎么搞成这样的?是不是这些?”   “你不用勉强自己说这些,”曹烨不想让他误解自己跟门内的那些人一样,小声道,“要问的话,两个周前我就问了……”   这下轮到梁思喆怔了怔:“两周前?……这么说你早就知道我以前弹小提琴了?”   “嗯……”曹烨说。   “是问过……寅叔?”“寅叔”这称呼太过亲昵,让梁思喆觉得有些不自在,话说到中间舌尖打了个结。   “那倒不是,”曹烨赶忙解释道,“是我猜的……”   “嗯?”梁思喆微微讶异,“怎么猜到的?”   “就是那晚我爬到天台上,看到你弹那把木吉他的时候猜到的。”曹烨坦白交代,“你弹的是《魔鬼的颤音》,谱子记得那么清楚,还用左手拨弦,我猜……没有学过小提琴的人应该不会无聊到特意去记那个谱子吧……”   这样啊……梁思喆苦笑了一下,亏他那晚还松了一口气,原来曹烨那么早就猜到了。他又问:“那你当时怎么没有直接问我?   曹烨两只胳膊平放到桌上,手叠在一起,有些不自在地用一只手的手指抓着另一只手的手背,像是犯错的小学生会做出的那种姿势。他侧过脸看向窗外,放低声音道:“你当时一副‘别问,问就跳楼’的样子,我怎么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原来当时看上去就那么惨了吗?亏得自己还一直以为伪装得很好。梁思喆想。   “所以那晚也猜到我手指有问题了是不是?”梁思喆又问。   “嗯。”曹烨应了声,“不过,只是猜测……你那么难过,还特意爬到天台上用木吉他练小提琴曲,我想应该是跟小提琴有关吧。”   梁思喆低头苦笑了一下,片刻又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对面坐着的这个小少爷啊……真是聪明得惊人,又善良得惊人。 第25章   “那你呢?”梁思喆定了定神,抬头看向曹烨,“我弹得那么烂,你却一听就知道是《魔鬼的颤音》,你的小提琴一定拉得不错吧?”   “我啊,差远了,”曹烨撇了撇嘴,“我这可不是瞎谦虚啊……我这个人啊,从小就没什么耐性,所以虽然我妈一直希望把我培养成天才小提琴家,可我显然不是那块料,拉得只能算是……凑合能听吧。”   曹烨说得倒是实话,他遗传了他妈妈黎悠的音乐天赋,谱子记得快,节奏把握得也很准,但就是缺乏耐性,打小就坐不住好好练习,黎悠又一直惯着他,狠不下心把他锁到小黑屋里练习。曹烨对小提琴的兴趣也没有那么强烈,每次一被送回国,没有了黎悠的督促,一旦他玩野了,往往一两个月的时间就撂下不练了。就这么断断续续地练到至今,曹烨的小提琴水平在同龄人中只能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说话间菜品已经差不多上齐了,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光是七杯饮品就占据了大半张饭桌。还有几盘摆不开,服务生拖来了一张移动小桌拼在了旁边。   “……能吃完么?”梁思喆看着这满满一桌菜品问。他这会儿是真没什么食欲,胃里丝毫没有饥饿感。   “差不多吧?”曹烨也觉得自己点得有些多了,但嘴上却不肯承认。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片三文鱼塞到嘴里,咽下之后说:“你也快吃啊。”   梁思喆便也夹了一片,很慢地咀嚼着。   曹烨拿了一杯西柚黑加仑到面前,咬着吸管喝了半杯下去。   “你要不要尝尝这个?”他拿了一杯别的推给梁思喆,“挺好喝的。”   “谢谢。”梁思喆接过来,把吸管抽出来放到一边,捏着杯子端起来喝了一口。有股淡淡的酒精味,但是覆盆子的酸甜味道很浓郁,盖住了酒精的那种苦涩感。   梁思喆想到什么,抬眼看他:“你满十六周岁了么?”就喝酒?   “这不算酒吧,没什么酒味儿啊,”曹烨捏着吸管把杯底的西柚颗粒搅开,“再说就算是酒,跟你喝也没关系吧?难道你真要替寅叔管我?”说话时他笑着看向梁思喆,似乎吃准了他懒得管自己。   这家日料店是郑寅上次带着他来吃过的,当时他点了一杯西柚黑加仑,郑寅专门问了服务生其中含不含酒精,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只允许曹烨喝了一小半,然后就不由分说地把杯子拿了过来,自己把剩下的喝掉了。   曹烨喜欢这个味道,所以这次趁着郑寅不在,他一口气把所有同系列的饮品全都点了一遍。   “随你,”被他猜中了,梁思喆还真的懒得管他,“你不要喝醉耍酒疯就好。”   “这玩意儿怎么可能会喝醉人啊……”曹烨嘀咕了一句。   餐盘看着数量多,但每盘份量并不大。曹烨可能是真饿了,一会儿功夫就清了好几个盘。但吃着吃着,他察觉出梁思喆这会儿的心情似乎真的很糟糕。   虽然梁思喆面上的表现跟平时殊无二致,但曹烨还是察觉出他身上那种细微的变化。他脑中闪过梁思喆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微颤的手,还有垂下的那两片睫毛,以及在卫生间的隔间里他最后抬眼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   拉不了小提琴有那么难过吗?他联想到自己如果拉不了小提琴,大概至多难过两天吧,过后甚至可能会觉得松了一口气。继而他又觉得类比到自己身上似乎不太科学,毕竟他本来也没那么喜欢小提琴……   那类比到他妈妈黎悠身上呢?曹烨想,好像还真是挺严重的……他妈妈的手据说上了数千万的保险,拉不了小提琴的小提琴家黎悠,真是难以想象会变成什么样子……   “其实当时你可以冲进去把他打一顿的。”曹烨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但梁思喆却听懂了他说的是他们偷听到的那个京腔。“那会儿懵了,”梁思喆自嘲地笑了一声,“现在想想躲进隔间里也是够窝囊。”   “跟窝囊有什么关系啊……”反倒是曹烨替他开脱,“你是不想被他们看到你那个样子吧?”   “或许吧。”梁思喆低声道。是啊,害怕那一瞬间暴露的脆弱和无用的自尊,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又是一场事不关己的笑话。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把那人引出来,你把他揍一顿出出气。”曹烨在一旁替他出馊主意。   “算了,偷听别人的私下谈话本来就不地道。” 梁思喆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过,还是谢了。”比起郑寅的道歉来说,显然曹烨的提议更衬他心意。   被曹烨看出来了,梁思喆这会儿的心情真是糟糕透顶。   对于曹烨来说,小提琴可能只在他生命中占据了几十分之一的比例,拉不了小提琴,与他来说生活并不会受到多大影响。然而对于梁思喆来说,小提琴在他此前的生活中占据的位置太重要了,甚至可以说,小提琴就是他的全部生活,就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陡然间拉不了小提琴了,他的生命好像缺了很大的一个口子,呼啦啦地往里灌着寒风,空落落的,冷嗖嗖的,怎么都填不满。   “你真的很想做演员吗?”曹烨有些好奇地问。他喝光了一杯西柚黑加仑,又拿了一杯樱桃汽酒,用吸管挑了杯底的樱桃放到嘴里吃。   “也不是吧。”梁思喆摇了摇头道。他想令自己心情糟糕的大概不是做不了演员这件事本身,而是原本以为可以重新启程的路居然又是死路一条吧……   而至于有做演员的想法……大概只是因为曹修远提出让他做演员的时机刚刚好,填补了他生命中因为拉不了小提琴而缺失的那一部分。   如果当时有人找上门来,让他做歌手、做画家、说相声、做厨子,总之是拉他一把,可能自己也会跟着去吧。   “说不说得了相声,跟会不会拉小提琴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当时有人这么说的话,可能他现在就跟着去说相声了吧。梁思喆脑中出现这种自嘲的想法。   算了,既然这样的话,演员这条路不通,那就去做点别的吧……   思绪走到这里,曹烨也恰好开口问:“那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做不了演员的话,你打算去做什么?”   是啊,做什么呢?梁思喆觉得还真是挺迷茫的。这些年的时间全耗在练小提琴上了,他压根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再也拉不了小提琴。   退路倒是也有一些,譬如回去继续上学参加高考,但他上学期间从来都有艺术生的身份保驾护航,所以提起文化课就有些头大。中考他是被音乐附中点名要走的,而至于没来得及参加的高考,要不是因为他手指折了,现在他应该已经被保送到音乐学院了——事情发生之前他已经拿到了保送资格。   或者接受郑寅的好心提议,拜托他帮自己介绍一些演戏的机会?可是照郑寅刚刚在门内说的那些话,自己似乎也不是什么演戏的好料子,而且看曹导当时的反应……梁思喆脑中浮现曹修远坐在监视器后的表情——皱着眉轻轻摇头,应该是觉得那会儿挑中自己是他看走了眼吧。   又或者就去做一些普通的工作?譬如搬砖,卖保险,做保镖?这他妈的总能做吧……   梁思喆叹了口气想,拉不了小提琴的自己真他妈挺废的……   “没想好,可能回岩城吧。”面对着曹烨,他压着自己心底的情绪,淡淡地说。   曹烨看到对面梁思喆握着杯子的手指收得很紧,手背上暴出青色的血管,看得出来他在很用力地握着那个杯子,跟握着自己手腕时的情形一模一样。只不过那会儿的梁思喆看上去更多的是脆弱,现在看上去似乎却是颓废更多一些。   就这么回去了?他都没见过北京的好啊……曹烨看着梁思喆,无端生出这种想法:他一来就被丢在了那条破败的窄街上,见识到的是这个城市最污糟腌臜的一面。难道就这样回去么?   一时间曹烨忽然产生了一种念头,他想带梁思喆出去逛逛。说不定他觉得这里很好,就留下来不走了呢?说不清为什么,但他好像还真挺不希望梁思喆离开这里的。   “改天我带你出去逛逛?”曹烨想着就这样问出口。   梁思喆抬眼看了他一眼,敷衍道:“嗯,改天吧。”大半个月前来北京的路上,他是想过要好好逛一遭的,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实在没什么心情。   哦,梁思喆不能出去逛,曹烨方才升起的兴致又落下来,他得待在那个破巷子里,没有曹修远发话,他还得继续待在那里进行所谓的体验生活。   曹修远可真贪心啊。曹烨继而萌生出这种想法,难道梁思喆不比章明涵更好看,更令人印象深刻吗?为什么章明涵可以做他的主角而梁思喆不可以?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安慰梁思喆——连安慰好像都显得没什么立场,好死不死,他们怎么就成了竞争关系?而且还是你死我活的那种。   要不这机会就不要了,让给梁思喆得了?曹烨脑中闪过这种想法,可是他又觉得有些头疼,曹修远本来就觉得自己是个扶不起的刘阿斗,这下他要是把机会让出去了,可能在他心里自己连刘阿斗都不是了——只能是刘蝌蚪,井底之蛙生下的那种蝌蚪。更何况,就算他退出了,这机会就一定会是梁思喆的么?从门内那番对话推断,似乎相比梁思喆,更多人觉得章明涵更合适一些——他们是瞎了吧?   曹烨人生中头一回尝到纠结的滋味,以往他是不需要纠结的,小提琴拉不好就去做演员,演员做不了就回去继续上学,反正他爸爸是曹修远妈妈是黎悠,就算他学也上得一塌糊涂,好歹也能凭借家庭背景申请到一所不错的大学。再不济,就算做个无所事事的纨绔,这一辈子也能乐得逍遥。   可一向不思进取的曹烨,自从那天被曹修远不留情面地训了一通之后,这几天忽然转了性,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想法,就是让曹修远心服口服,让他亲口承认那天他说的话是他看走了眼,否则这两个周他也不会乖乖待在蓝宴看剧本。所以到这会儿,他叹出了自出生以来第一口沉闷的气:真纠结啊……   梁思喆心情不好时,一口饭也吃不下去。   而曹烨心情不好时,就只顾着闷头吃饭。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夜幕低垂,路灯渐次亮起。下班回家的人群行色匆匆,梁思喆看着窗外想,或许不久的将来,他也会是这些奔波的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一个。   而关于小提琴,关于做演员,总有一天会成为他做过的一个又一个不切实际的梦,绮丽的,动荡的,曾何几时,近在咫尺又触不可及。   命运弄人,身不由己,真是有些悲哀。   梁思喆对着窗外不知发了多久的愣,脑中的思绪千回百转地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子,等到回过神来,才发现对面的曹烨趴在桌上,已经好一会儿没动静了。   不会吧?把自己吃睡着了?……好吧,毕竟是能在清醒状态把自己半边身子趴麻的人。梁思喆看着桌上的餐盘,对方很有教养地只吃了每一份菜品的一半,另一半给他留着,但他仍然没什么食欲。   既然吃完了那就撤吧,梁思喆伸长手臂,隔着饭桌拍了拍曹烨的胳膊:“走吧?” 曹烨模糊地应了一声,后颈动了动,趴在胳膊上的头从一只胳膊转移到了另一条胳膊上——没叫醒,睡得还挺熟。   “喂,醒了。”梁思喆有些无奈,继续拍了拍他的胳膊,又拍了两下才觉得有些不对劲——曹烨露出的小半张脸看上去很红,是醉酒的人脸上会浮现的那种特有的酡红。   ……不会吧?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把自己喝趴了?那玩意儿真能喝醉人?梁思喆的手从他胳膊上拿开,移到他手里握着的那半杯酒上,想拿过来看一眼。   正要把酒杯从他手里抽出来时,曹烨似是有所察觉,手上用力,握紧了杯子,但眼睛仍是闭着,护食地咕哝了一句:“别抢我的。”   “真醉了啊?”梁思喆看着他,“曹烨,你先醒醒。”   曹烨没动,没睁眼,也没说话。   梁思喆收回那只手,虚虚握拳抵在唇边,眉头微蹙地看着曹烨,他意识到事情可能有些难办——虽然没有看过菜单上的价格,但从店内的装潢和服务来判断,他带的钱很可能不够支付这满满一桌菜品。   要不是曹烨下午刚刚出手大方地给他买了一条裤子,梁思喆几乎要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手法娴熟的逃单操作了。 第26章   思忖片刻,梁思喆决定先把服务生叫过来算一下价格,再考虑接下来的打算。他抬手摁了桌角的服务铃,服务生很快走过来。   “你好,我想买单。”梁思喆说。   “好的先生,我去给您打印账单。”服务生转身去了前台。   在看到服务生拿着一连长长的小票朝他们走过来时,梁思喆心里咯噔一声,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   “三千七百八十七,先生,这是您的账单。”服务生彬彬有礼地向他鞠躬,并且把账单双手呈上。   “咳。”梁思喆本能地咳了一声,然后伸手把账单接过来,低头看着账单,佯作镇定地说,“我看一下,您先忙吧,一会儿我自己到前台结。”   “好的先生。”服务生向他报以温和的微笑。   比预想的结果还要糟糕,梁思喆粗略浏览着小票上的菜品,眉头紧锁,心道这特么其实是一家专门打劫顾客的黑店吧?   他兜里那可怜的三百块钱连这张账单的零头都支付不起——来之前谁能想到曹烨会突发奇想提议出去吃顿好的,并且找了这么一家齁贵的日料店,并且明明说要请客最后却把自己喝趴了?   梁思喆从头到尾把账单看完了,在确信小数点没有点错之后,他从座位上起身,走到曹烨那边挨着他坐下,一只胳膊搭到他的后背上,盯着他看了两秒,叹了口气,然后俯下身凑近他耳边,有些无奈地低声道:“喂少爷,说好的你请客呢?”   大概是说话时的气流吹到耳朵里,让曹烨觉得有些痒,他抬手揉了揉耳朵,总算睁了眼,迷迷瞪瞪地看着梁思喆,显然是喝迷糊了。   梁思喆把账单折起来,捏着一角,将最后的收款栏展示到他面前。   曹烨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梁思喆此举的用意。好在他没想赖账,并且喝醉了也没忘记请客这一茬,他从兜里摸出一张卡,重重拍到桌上,大着舌头说:“当、当然是我请了……”   梁思喆松了一口气,还好,情况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密码是我生日……”曹烨仍然侧趴在胳膊上,眼睛又闭上了,含糊不清地说。   梁思喆拿起那张卡:“你生日几号?”   “9月27。”曹烨说着,把头转过去埋到胳膊里。   比自己小两岁的话……梁思喆算出他的出生年份,起身去前台结账。   两分钟后,负责结账的前台服务生委婉地暗示梁思喆:“先生,您还有别的卡吗?”   梁思喆怔了一下,听懂了其中的暗示:“没了,就这一张,有什么问题吗?”   服务生小姐摆出得体的微笑:“好像余额不足呢。”   “那……刷三千四呢?”梁思喆问。如果只差三百多的话,那剩下的还能勉强补齐……   服务生小姐低头试了一下,继而抬头冲着他微笑:“不行呢。”   “三千试试?”   “还是不行呢。”   “一千?”梁思喆狠狠心说了一个数字,到这时他已经大致肯定自己只能先把曹烨撂在这里,自己回蓝宴取一趟钱了。只是对于曹烨这张卡里到底还剩多少钱,他实在是有些好奇——下午兴致勃勃地说要吃顿好的,又财大气粗地把他领到了这里,总不会身上连一千块都没有吧?   这次连服务生也有些尴尬,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有些僵:“还是不足……”   梁思喆的两个手肘搭在前台的大理石台面上,一只手抬起来撑着额角:“麻烦再帮我试最后一次,一百有么?”   这次连服务生小姐似乎也觉得难以启齿,摇了摇头,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先生你是不是在逗我”的礼貌微笑。   到这时梁思喆才敢确信,自己腿上穿的这条其貌不扬的破洞牛仔裤,几乎刷爆了曹烨的一张卡——而这位出手大方的曹小少爷似乎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因为这条裤子而变得几近身无分文。   梁思喆几乎想把这条牛仔裤当场脱下来抵债了,但考虑到此举多半会被路人判定为“吃霸王餐不成强耍流氓”的恶劣行径,这个想法只在他脑中闪现了一秒很快就被放弃了。   梁思喆有些头疼地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跟服务生小姐打商量:“我身上带的钱不太够,回去取一下成么?我朋友在那儿,”他回身指了一下趴在桌上的曹烨,“喝高了,先把他放这里抵一会儿,行吗?”   服务生斜了下身子看向他指的方向,问:“大概多久呢?”   “差不多一个小时?”梁思喆估算着郑寅开车带他们过来的时间。   “可以的。”服务生善解人意地答应了。   离开前梁思喆转头看了一眼曹烨,对方仍旧维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好一会儿也没动弹。这次不会又把胳膊枕麻了吧?他脑中闪现这个想法,然后回过头走出了日料店。   回程的时间比预计估算的几乎多了两倍,光打车就花了将近二十分钟。正值下班高峰期,几乎每辆出租车上都载了乘客,梁思喆等得实在不耐烦,最后搭了一辆要高价的黑出租坐进去。   四环之内的海淀堵得水泄不通,一个红绿灯几乎要过三四趟车才能成功突围,司机踩着刹车走走停停,车身晃起来没完没了,前面车屁股上的刹车灯亮了又灭,把梁思喆晃得眼晕,像是在做一场无休无止、反反复复的梦。   他侧过脸看着这条承载着无数车辆、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街道,想如果自己的手指没折断,此时此刻会不会已经对这个常年拥堵的城市习以为常了?   匍匐在城市边缘的茵四街夜市还是一往如常熙攘热闹,摊位蔓延到巷道边上,车子挤不进去,梁思喆付钱下车,按照上车前约定好的价格,这一趟花了他一百五十块。   他快步穿过冒着滋滋油爆声响的摊位,抬腿迈上蓝宴前面的台阶。跟之前每一天的夜晚一样,一进蓝宴,喧嚣震天的口水歌和快速闪烁的霓虹灯扑面而来。   一步两个台阶迈上去,梁思喆推门进了自己房间,把立在墙边的旅行箱放倒,打开,蹲下来从最里面的暗袋里摸出三四张卡,依次看了一遍,然后抽出其中一张揣进兜里,其他几张又放回原处。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张卡里大概还有五千块钱左右,足够结账了。梁思喆把行李箱锁好,搁回墙角。   照理说蓝宴这样安全性极差的老式楼房,住在其中应该尤其注意防盗才是,毕竟连他俩这样稍稍灵活一些的少年人都可以轻松爬到天台,更别说若是真正的小偷想要摸进某间屋子,那实在是轻而易举。   但住在三楼招待所的住客生活实在拮据,大抵连小偷都不屑于光顾,于是这里的偷窃案件发生率反而低得有些反常。   离开茵四街的时候梁思喆忽然生出一些不舍的情绪,连他自己都对这突如其来的不舍有些难以置信,毕竟这里实在没什么值得留恋的——恼人的噪音,熏人的油烟味,恶劣的房屋条件,还有进出蓝宴那些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   回头的那一瞬,老杜面馆的老板正端着一晚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走出来,飘上来的热气让他的眼镜蒙了一层厚厚的白雾,梁思喆想自己大概是对这条街上的烟火气不舍吧。   ——你看生活在这里的这些人,住在破败不堪、随时面临拆迁的死胡同里,从清晨睁眼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等生意上门,一直等到深夜凌晨整座城市都安静下来,看上去日复一日的无趣生活,他们不还是照样热热闹闹而悠然自得地活着么?   大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吧,难道小提琴家的快乐就比这些人的快乐来得更高级更深刻一些么?似乎也不见得吧。梁思喆有些迷茫地想,话虽如此,但接受自己往后余生只能过这样庸常乏味、无所期待的生活,这个过程还真是挺难的。   想到这里他倏地明白了自己的不舍到底从何而来,其实不是来自什么所谓的烟火气,而是这条小巷带给他的那些虚假的承诺与期许,似乎只要自己极力适应这里,就不必像那些困在这种生活里的人一样,他是可以走出来的,是可以逃离这里的。   终归结底,自己还是对大银幕有过期待啊……否则希望落空时不会这样不舍。   回程的路上车辆少了一些,但也没比来时好到哪去,出租车依旧是走走停停。梁思喆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距离从那家日料店出来时已经一个半小时了,自己应该不会被服务生误以为是弃友逃单的那种人吧?   出租车又行驶了半小时才到达目的地,最终停在日料店门口的街道边,梁思喆下车关了车门,大步走进店里,推门而入时他侧过脸看向曹烨的位置。   跟离开前趴在桌上的姿势不同,曹烨这时正面对着过道,侧坐在那张皮椅上,两只胳膊肘压着大腿,头低垂着面向地面,面前是两个服务生正拿着打扫工具躬身清理地面。   吐了?梁思喆觉得自己的头又大了一圈,他快步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服务生在打扫地面上的碎玻璃渣。他立刻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情——曹烨把杯子打碎了,从簸箕里的玻璃碎片推断,可能还不止打碎了一个。   曹烨还是垂着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听到脚步声也没抬头。   梁思喆走到他旁边半蹲下来,压低声音:“喂哥们,这什么情况啊?”   曹烨迟滞地转动脖子,侧过脸看向他,醉意朦胧的眼睛里透着惊讶:“你没走啊?”   “我走哪儿去?”梁思喆有些好笑,“逃单?”   “岩……城啊,你不是说要回去……”曹烨又把头垂了回去,两只手捂到脸上缓慢地揉搓了几下,语速很慢地说,“我一觉睡起来你没在,以为你就这么走了呢。”   梁思喆无言以对,他想曹烨真是醉糊涂了,居然会以为自己回岩城,这大半夜的难道要飞回去么……他抬手拍了拍曹烨的肩膀,没说什么,直起身去前台结账。此时此刻他觉得心如止水,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全都让他始料未及,大大提高了他对于各种突发情况的忍受阈值。   所以在前台的服务生小姐告知他,曹烨刚刚打碎的那几个杯子价值近两千块时,梁思喆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面无表情地把银行卡从兜里摸出来递给服务生:“先看看够不够吧。”   服务生小姐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还是余额不足呢。”   好在这次卡里只差了不到一百块钱,梁思喆低头掏出自己刚刚打车剩下的一百五十块,抽出一张一百块现金把钱补齐了。捏着手里仅剩的一张五十块钞票,他觉得这一刻真他妈值得来杯酒庆祝一下,居然还能剩下五十块的打车钱,老天对自己实在不薄。   他走到曹烨那桌,拿起桌上曹烨喝剩下的小半杯青梅酒,仰头喝光了,然后伸手拍了拍曹烨的后脑勺:“能站起来么?”   曹烨拂开他的手,像抗拒人类抚摸的猫科动物,然后摇摇晃晃地撑着桌子直起身:“能……”话没说完身体就要朝前栽,梁思喆眼疾手快地抬手扶了他一下,然后架起他的胳膊往外走。   站在门口的门童殷勤地跟上来帮忙,帮他们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指挥着车子从一旁的匝道拐到门口,又协助梁思喆将曹烨塞到车里。   梁思喆道了谢,自己从另一侧车门上车,坐进车里把车门关上的那一刻,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头倚在靠背上,心道这混乱又糟糕的一天总算要过去了,回蓝宴之后他得爬到天台上好好清净一会儿。 第27章   夜晚十点多,路上的车辆总算肉眼可见地变少了,夜里温度不高,司机没开车内空调,梁思喆把车窗压到最低,让外面的风呼呼地灌进来。   路遇红灯,司机一脚刹车把车身踩停,曹烨的头从靠背上滑到一侧,磕到梁思喆的肩膀上。梁思喆抬手把他的头按回去,让他重新倚回座椅靠背。   以往熟悉梁思喆的人都评价他挺独的,表现之一就是他不喜欢身体接触,甭管跟他混得有多熟,只要胳膊在他肩上待超过十秒钟,一准被他抓着手腕拿下去。   梁思喆也说不清楚自己这毛病从哪招来的,反正自打记事起他就不太喜欢跟别人产生身体接触,说不上抗拒,也说不上肢体接触障碍,总之会比平常人敏感一些。但住在蓝宴这段时间他这毛病几乎要被曹烨治好了,最初他还怀疑过曹烨是不是得了什么皮肤饥渴症,否则怎么会这么喜欢凑上来挨着自己,但后来次数多了也懒得伸手把他的胳膊一次次拿开了,因为拿开之后曹烨又会锲而不舍地再搭到他肩上。   譬如现在,他把曹烨的头按回去之后,没过一会儿那重量又回到了自己肩膀上。来来回回好几次,梁思喆就懒得管他了。   梁思喆肩膀平直,骨头很硬,曹烨的脑袋磕到上面不舒服,几分钟后又自己倚回了靠背上,但没过一会儿,那脑袋又滑落到梁思喆的肩膀上。梁思喆看着他在旁边来回折腾,都替他觉得累脖子。   大概是折腾得实在不舒服,离蓝宴还有一条街的距离时,曹烨的脑袋在梁思喆肩膀上重重磕了一下,这一下磕得挺狠,连梁思喆都觉得肩膀的骨头有些疼。   曹烨被磕醒了,坐直了揉着脑门咕哝了一句:“我想吐。”   外面的风突突地灌进来,梁思喆没听清他说的话,问了一句:“嗯?”   “好晕啊,想吐。”曹烨抬高声音又说了一遍。   梁思喆还没来得及开口,坐在前面开车的司机如临大敌地踩了刹车,一边往路沿石溜车一边说:“可不能吐车上啊,我给你们停到路边,剩下的路也不远了,你扶着他走回去吧。”   “但我带的钱可能不够,”梁思喆上半身朝前倾过去,一只手手撑着前面的车座,“本来打算到了之后上楼取给您的……”   “你有多少?”司机扭过头问他。   “五十。”梁思喆把兜里那张五十拿出来捏在手里。   “行吧,五十就五十,总比吐在车上好。”司机接过钱,朝外面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把曹烨带下去,生怕把自己的车厢弄脏。   梁思喆把曹烨扶下车,让他蹲在路边,自己躬身站着,两只手撑着膝盖,看着他:“吐吧少爷。”   到这会儿他还是没搞明白曹烨到底是怎么醉成这样的,明明之前他自己也喝了其中一杯酒,根本就毫无反应啊……那玩意儿撑死了五度?七度?总之肯定不超过十度吧。   曹烨蹲了好一会儿也没吐,半晌抬起脸看着梁思喆说:“我想尿尿。”   “到底是想吐还是想尿啊……”梁思喆开始觉得这少爷可真是太棘手了。   曹烨想了想,给了他一个肯定的回答:“想尿尿。”   梁思喆直起身环顾四周,没看见公共厕所,直接在路边解决好像显得有伤风化,何况这个点儿大马路上还人来人往呢……   “那可没招了。”他低低说了句。然后低下头看着曹烨,“回去尿,走吧。”然后伸手把曹烨拽起来。   曹烨站起来时又咕哝了一句:“憋不住了要。”   “那你尿裤子好了。”梁思喆不近人情地说。   曹烨站不稳,一路上走得东倒西歪,偏偏自己好像还挺有主意似的,一副要领路的架势。架着一个身高体重都跟自己差不多的醉鬼本来就让梁思喆觉得有些吃力,更别提还要随时提防着曹烨把自己带到路边的沟里去。   现在的小孩发育得都这么早熟的吗……在把曹烨又一次从偏离的路径拉回正轨时,梁思喆咬着牙想,闲着没事儿长这么高做什么啊?   这会儿他也顾不上在意什么身体接触了,拽着曹烨的手臂把他的身体往自己拉近些,以便更好地控制他不乱走。   曹烨生平第一次醉酒,难受得要命,一睁眼,觉得眼前的世界都掉了个个儿,看什么都晕乎乎的。马路上明明灭灭的车灯在他眼中晕出一团模糊的毛边,路边小店的门头闪动着各色的霓虹灯,全都混沌到一起,像是泼洒在视网膜上一大片不知所谓的颜料。   他想这是哪儿啊,以前好像没来过啊……睁开眼睛想仔细看清楚周围,但还是判断不出自己这是身处何地。   ——不会是岩城吧?曹烨恍然大悟,梁思喆带他回岩城了!   他偏过脸去看梁思喆,对方正吃力地架着他往前走,眉心微蹙,额头上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两片睫毛在霓虹灯下阖动的时候,让他耳边又响起了街边树上的蝉鸣。   “你放心……”曹烨忽然出声,几乎是脱口而出。   街角这时响起一阵尖锐的刹车声,一进一出的两辆车差点发生碰撞事故,曹烨说到一半的话被截断了,注意力被那声音吸引,扭头看过去。   梁思喆转过脸有些莫名地看他:“放心什么?”   大脑本来就浑浑僵僵地不太转,这一打岔,曹烨回过头的时候已经忘了自己片刻之前要说什么,费劲思考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想尿尿。”   茵四街全长少说也有两百米,蓝宴又位于最靠里的位置,梁思喆架着曹烨站在街头停下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汗,估摸了一下走到巷尾的时间,觉得等他们走回房间时,曹烨说不定真要尿裤子了……   他架着曹烨又往前走了几步,走到老杜面馆门口,询问老板是否能借用一下卫生间。这些日子他们隔三差五过来吃面,每天都在这条小巷上晃悠,几乎成了熟客,老板热心地把他们让进去,帮忙开了卫生间的门,临走时专门看了一眼曹烨:“怎么喝成这样?”   “酒量太差。”梁思喆说,又道了谢,然后把曹烨扶进去。   他把曹烨扶到马桶前,弯下腰帮他把马桶圈掀上去,临出去前拍了下曹烨的肩膀:“自己可以吧?”   曹烨没说话,站在马桶前面开始解腰带,梁思喆拉开门,正要走出去,曹烨“哎哟”一声,梁思喆回头一看,曹烨刚刚没站稳,朝前趔趄了一步,膝盖磕到了马桶边缘,这时正弯腰用手揉着膝盖:“疼死了……”   梁思喆一阵头大,他想自己现在应该果断出去,任曹烨在里面自生自灭地折腾,可到底也没狠下心,认命地叹了口气,走过去问:“没事吧?”   曹烨的腰带已经解开了,拉锁也拉了下来,梁思喆看向他膝盖的时候,眼神不经意扫过了他小腹下面敞开的拉链,下一秒便非礼勿视地别过脸,看向别的方向,心道现在的小孩真是发育得挺早熟的……   曹烨揉了两下膝盖,大喇喇地站起来。   梁思喆背对着他站在他身后,用一侧肩膀撑着他,以防他再摔倒。曹烨可能觉得后面有人提供支撑力量还挺舒服,一点不客气地倚着他开始放水。   听着身侧传来曹烨哗啦啦放水的声音,梁思喆头疼地想这一天过得可真够折腾的,试镜的事情就先撂一边不想了,光是后面发生的那些糟心事就够他喝一壶的。先是被人误解为跟曹烨在摄影棚里做偷鸡摸狗的勾当,然后又来回跑了一趟折进去几千块钱,现在居然在扶着曹烨撒尿……这都什么事儿啊。   距离太近,梁思喆几乎能感觉到曹烨放完水还抖了两下,然后便是拉裤链和系腰带的声音。   架着曹烨走出去,梁思喆跟老板道了声谢,老板这会儿又忙活起来了,正给客人点餐,闻言匆忙抬头应了句“客气啥”。   从老杜面馆出来,曹烨没骨头似的倚着梁思喆,梁思喆扶着他的肩膀,远远看着蓝宴一闪一闪的门头灯,头一回觉得这条巷子这么长。   他想要不就速战速决吧,赶紧把曹烨弄回去就完事了,这样架着他走还不知道得多长时间才能走到。   他侧过脸上下打量了一眼曹烨,想自己应该能背得动吧?好歹多吃了两年饭不是?   梁思喆微微躬身站到曹烨面前,咬牙托着曹烨的大腿把他背起来时,心里默默槽了句:少年你真是沉得像死猪一样啊……   身高太过接近,曹烨喝得像一摊烂泥又不肯配合,所以梁思喆使了很大的劲也没办法把他在自己背上托高一些,只能任由他的两只脚在地面上拖着。   曹烨趴在梁思喆背上,也觉得哪哪儿都不舒服。梁思喆背上的肩胛骨微凸,硌得他胸口有些疼,梁思喆脑后扎起来的一截碎发时不时戳着他的脸颊,让他觉得既痒又刺。于是他想也没想,抬手握住了那截头发。   梁思喆动作一顿,那瞬间想一撒手把曹烨掀到路边的垃圾桶里。相比于身体接触,他更抗拒别人动他的头发。   但曹烨对此一无所知,下一秒就把他用来扎头发的皮筋捋了下来。   操,这死小孩故意的吧?梁思喆磨了磨牙,微微侧过头,压低声音,凉凉地说了句:“想死是吧?”   “我好难受啊……”曹烨在他身后哑着嗓子低低地咕哝。   梁思喆拿不准他是不是在卖乖,这几天他已经看出来曹烨最拿手的一招就是装乖。但现在曹烨这样说,还真是显得可怜兮兮的。   于是梁思喆忍住了把他扔到垃圾桶里的那股冲动,就这么散着头发背着他朝前走。   没有了头发阻碍,曹烨的头靠下去,贴在梁思喆的后颈上。   隔着散落在颈侧的头发,梁思喆感觉到曹烨脸颊的温度,温温热热的,还有他呼吸时喷到他颈侧的气息,湿润的,灼烫的,让梁思喆觉得有些不自在。他憋足一口气,加快脚下的步子。   坐在半露天食摊上的食客都转过脸,好奇地看着这一幕。梁思喆仿若未闻,卯足了劲,只顾着低头往前走,连拖带背地把曹烨弄进了蓝宴。   而在站到木质台阶下面,看着盘踞在自己面前的三层楼梯时,梁思喆平稳了一整晚的心态彻底崩了——明明下午受到羞辱的那个人是自己,凭什么现在是曹烨喝得像死猪一样?   ——明明应该他自己来一场昏天暗地的宿醉,然后被曹烨背回来才科学吧! 第28章   梁思喆把曹烨放下来,让他先坐到最底层的台阶上,自己抓着T恤下摆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然后倚着楼梯的铁栏杆歇了口气。   他一边揪着T恤领口扇风,一边等认识的人从二楼下来,好帮他把曹烨一起搬上去。可是今晚蓝宴的生意出奇地好,这个点又是夜场最热闹的时候,服务生全都忙得脚不沾地,没人顾得上这两个形容狼狈的少年。   “喂。”梁思喆走到曹烨面前蹲下来。他想吓唬一下曹烨,让他要么自己爬上去,要么就在下面待一晚上。   曹烨难受得要死,头枕在膝盖上,这时抬起头看着他,脸都皱了起来,眼睛里混进了红血丝,身上没有一丝平时鲜活蓬勃的影子了。   不能喝酒就别喝啊……一见他这模样,梁思喆又有些心软,吓唬的话没说出口,伸手去捏他的脸。曹烨脸上还带着没褪下去的婴儿肥,捏起来手感还挺好,没精打采还被捏脸,看上去惨兮兮的,梁思喆没憋住,看着他笑了一声。   曹烨抬手拂开他的手,一脸的不乐意,仿佛下一秒就要亮出自己的利齿咬他一口。   “叫声哥,”梁思喆忍不住逗他,“叫了我就背你上去,否则不管你了。”   喝醉的曹烨本性暴露,平时装乖的一套全都撂脑后了,脸色很臭,一脸的“你再惹我我真要炸了”的表情。   梁思喆耐心十足地等他开口,又抬手去捏他的脸:“快叫。”   这会儿曹烨看清了自己身处蓝宴,他迷糊地想,什么岩城啊,明明还是在这条破巷子里,梁思喆这个骗子……全然没意识到之前完全是自己的错觉,跟梁思喆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暴躁地偏头躲开梁思喆的手,又把头埋到了膝盖上。   梁思喆歇够了,气也喘匀了,不再故意逗他,把曹烨手心里攥着的皮筋拿过来,站直了扎起头发,然后靠过去拽起他的胳膊,架着他往楼上一步一步地挪。   平时上一趟楼,总会遇见一两张熟脸跟他打招呼,偏巧今天爬得时间最长,竟然一个都没遇着。   好不容易把曹烨弄回房间,梁思喆身上已经全被汗浸透了,他懒得再往里挪一步,推门的瞬间就卸了力。曹烨也难受到了极点,刚一进屋就要往床上倒。   哎,这我的床……梁思喆刚要开口,转念一想就这么着吧,旁边那张床起码还得再挪两三步呢,他可实在是累脱了力,多一步也不想走了。   他扶着曹烨躺下来,曹烨后背沾到床上时压到了梁思喆的手,梁思喆上半身躬着,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他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侧流下来,流经下颌,梁思喆觉得有些痒,刚要抬手去擦,一滴汗落了下来。   抬手擦汗的动作一顿,梁思喆低头看向曹烨,那滴汗恰好落在曹烨的嘴唇上——确切地说是落到了他的下唇上。曹烨唇形很好,下唇饱满,于是那滴汗很快就滑到他的唇缝间。   这就尴尬了……梁思喆动作僵住。   顿在半空的手落下来,停在曹烨的嘴唇上方。梁思喆刚想用拇指把那滴汗抹掉,一瞬间又想是不是应该抽一张纸来擦更合适……只犹豫了一瞬,曹烨嘴唇微动,把唇缝间那滴汗抿掉了。   哎……梁思喆还未来得及出声阻止,那滴汗已经在曹烨嘴唇上看不到踪影了,于是他只能略有些尴尬地抬起那只顿在半空的手,用手背抹了一把自己额头和脸侧的汗。   这时曹烨睁开了眼看着梁思喆。梁思喆的一只手还被他压在身下,没来得及抽出来。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静止。   哥们,我不是故意的啊……梁思喆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曹烨却开了口,叫了他的名字:“梁思喆。”   “啊。”梁思喆略带歉意地应了一声。   曹烨叫完他的名字,顿了有那么几秒钟,直直地看着他。   梁思喆直觉他应该不会说出什么好话。   好不容易折腾了一晚上把你弄上来,敢说不好听的小心我揍你啊小朋友……那一瞬间梁思喆心里这样想。   “你是不是给我喝了假酒啊?”曹烨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说着闭上了眼,低声地咕哝,“怎么会这么咸……”   梁思喆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把手从曹烨身下抽出来,看着曹烨笑了好一会儿,他想这一晚上惨成这样,这会儿自己居然还能对着眼前这个罪魁祸首笑成这样。   他侧身坐到床边背对着曹烨,其实好像也没那么好笑,但他笑得几乎停不下来,好像一年的时间没笑,全都攒到这一会儿笑完了。   笑到一半,曹烨在他身后,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哑着嗓子小声说:“你别哭啊……”   梁思喆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止住笑。他想哭跟笑的表现形式有时候好像还真是挺接近的,譬如现在,明明他在笑,曹烨却误以为他在哭。   “没哭。”他回头看向曹烨,对方睁着眼看他,眼睛里浓重的醉意混杂着明显的担忧,他拍了拍他的头,哄小孩似的,“快睡吧。”   “别动我头。”曹烨不满地说,然后像是放了心,又闭上眼继续睡过去。   梁思喆站起来,抓着领口把T恤从自己身上薅了下来,然后拿了毛巾去卫生间洗澡。   温热的水兜头淋下来的时候他觉得很舒服,心情莫名变得好起来,连他自己都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明明今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很糟心,都值得他闭着眼睛在黑夜里辗转反侧好一阵子,但这一刻他却懒得去想这些事情,几乎把它们全部抛掷脑后。   伸手关花洒的时候他吹了一句口哨,轻快的《小星星》的旋律,然后用毛巾擦着头发出了浴室。   走出浴室的时候,忽然一团白色的东西打着旋地朝他飞扑过来,他反应迅速地一抬手接住了那东西,低头拿正了一看,曹烨扔过来一个剧本——那晚他看的那本,周茹写的《十三天》。只是跟那晚不同的是,那时梁思喆还不知道这剧本跟自己有关,而如今他已经明白过来,自己是《十三天》的候选主演,而曹烨是钦定主演。   他抬头看向曹烨。刚刚他去洗澡那会儿,曹烨不知怎么又爬回他自己的床上了,这会儿正趴在枕头上,背对着他,嘟囔着扔来一句:“送你了。”   梁思喆顿在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手里的剧本翻也没翻一下。片刻后他拿着那剧本走到曹烨床边,把它端正地放到他枕头边上。他想曹烨真是醉糊涂了,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拱手相让,可谁让自己勉强算个正人君子呢……这么想着,他握着曹烨的肩膀,有些费力地帮他翻过身来。   今晚别再把身子睡麻了啊,他低头看着曹烨心道。   关了灯,梁思喆躺到自己床上。床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酒精味,并不难闻。   枕边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摸过来举到面前,屏幕上刺眼的光让他眯了下眼睛。   有人发来了短信:“思喆,生日快乐!听说你被曹修远导演挑中做演员了,真好,我就说你这号人才怎么着都不会被埋没的。有时间回个电话,都在北京,抽空可以出来聚聚,大家都挺想你的。祝你开心!”   梁思喆看这条短信的时候,手机一直在不停地震,他退回去看了一眼短信界面,全都是他在音乐附中的同学发来的生日祝福。   今天是6月3号啊……梁思喆看了一眼屏幕上方的日期想,要不是收到短信祝福,他压根就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他依次回了“谢谢”,然后把手机放到枕边关了机。闭上眼睛的时候他想,这个生日过得还真是五味杂陈的……生日快乐啊梁思喆,不快乐也没事儿,又长大一岁了,都会好起来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原本是想爬到天台上思考一会儿人生的,但背着曹烨的这一路实在消耗了太多体力,他现在觉得像是刚跑完了一场一万米,浑身酸软,一动也不想动弹,只想在床上瘫着,根本没力气再去爬两层楼了。   楼下KTV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聒噪,但也许是体力透支,今晚梁思喆阖上眼,耳机也没戴,没过一会儿,就在震天的乐声中睡着了,把什么试镜、小提琴、思考人生……全都抛在了脑后。 第29章   一夜无梦。   第二天醒过来已经上午九点多了,梁思喆撑着床坐起来,对着空气发了会儿怔,然后侧过脸看了看曹烨。昨晚窗帘忘了拉,这时太阳明晃晃地透过窗户照进来,曹烨那张床靠近窗户,阳光斜射进来,正好投到他的脸上。   大概是光线太亮,曹烨有些不舒服地皱了皱眉,然后翻了个身,侧身对着梁思喆的方向躺着继续熟睡。   梁思喆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几秒,然后回过头,从枕边拿过手机开了机,机身在他手心里震了几下,大清早又有几条祝福短信发过来了。   发来短信的所有人中,只有其中几个是他存了号码显示名字的,其他全都显示着陌生的一串数字。梁思喆之前在音乐附中太有名了,他认识的人不多,但认识他的人却不计其数。   他下了床,趿着拖鞋,拿着手机点开通讯录界面,等待拨通的同时走进卫浴间,然后虚掩上门,跟那头通起电话。   ——   阳光太刺眼,就算背过身去,也能感觉到屋内的光线亮得很不舒服。   曹烨刚刚翻身的时候就已经差不多醒了,但他还没睡够,翻了个身继续睡,但这会儿却怎么也睡不实了。   迷迷糊糊地,他听到梁思喆在卫生间里打电话,虽然那声音刻意压低了,但隔着一扇门,仍然能模糊辨认出他在说什么。   “谢谢啊,我差点没记起来今天是我生日……   “没什么好庆祝的,跟平常一样过吧……   “手啊,还那样……没事,你说吧,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什么影帝,根本没影的事儿,你听他们瞎传……   “成啊,要出来就赶早吧,或许过不了几天我就该回去了……   曹烨睁开眼睛,看着对面床单上睡出的褶皱。   头痛欲裂,脑袋里的神经像是要炸开,里面装得不是脑浆,是随时可能被触发的定时炸弹。他揉着眼睛回忆昨天的事情,喝断了片,关于醉酒后的记忆全都是片段式的画面。   ——好像打碎了几个杯子,因为当时以为梁思喆回岩城了,他一急就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太大把手边的杯子带到了地上。   ——好像梁思喆路上还背他来着,发梢蹭着自己的脸,又痒又刺。曹烨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觉得那触感好像还在。   ——好像梁思喆还捏他脸来着……喂!男人的脸怎么能随便捏!   他猛地坐起来,刚想喊梁思喆,忽然觉得小腿有点疼,低头一看,膝盖处一片淤青。   梁思喆这会儿打完了电话,从卫生间走出来。   “梁思喆。”曹烨抬头看着他。梁思喆的头发还没顾得上扎,散落在颈侧,看上去跟平时有点不一样。   “醒了?”梁思喆把手机扔回床上,看他一眼。   曹烨指着自己的膝盖上磕出的淤青,质问他:“昨晚你是不是趁着我意识不清醒,把我揍了一顿?”   梁思喆拿过皮筋扎着头发,闻言抬眼看他,笑了一声:“我要揍你还能揍这么轻?就你昨晚的欠揍程度,揍个半残也不为过吧。”   “你怎么能趁人之危呢!”曹烨瞪着他。   “你尿尿的时候自己磕在马桶上的好不好?”梁思喆不背这个莫须有的锅,“还有拖你上楼的时候,你自己没走稳摔了一跤。”   “真的假的?”曹烨半信半疑,对于昨晚这类细节问题,他真是一点也回忆不起来了。   “不记得了?”梁思喆把头发扎好了,手放下来,看着他忍不住揶揄了一句,“那我昨晚还给你把尿来着,这件事记不记得?”   “操,”曹烨直起身,“怎么可能!”   “真的,爱信不信。”梁思喆站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曹烨坐在床上,抱着头继续回忆昨晚的事情。   ——好像的确是梁思喆把自己拖上楼的,但一进门他好像就栽到了门边的那张床上……   ——所以自己是怎么又躺到这张床上的?哦,是他自己下了床爬过来的……   ——爬过来干什么来着?哦,好像是找剧本来着……   ——剧本……剧本昨晚是给梁思喆了吧?好像记得给了啊,那为什么他刚刚打电话的时候还提要回岩城这码事儿啊……   曹烨直起身看向梁思喆的床,没看到那沓剧本。   难道没给他?自己记岔了?他扭头看自己的枕边,又把枕头拿起来看了看下面,没有啊!趴到床边一看,剧本掉地上了,大概是昨晚翻身的时候被他一胳膊扫到了地上。   掉在了窗户附近的地面上,一看是从自己床上掉下去的——所以真的是记岔了啊……明明记得给了,但事实上根本就没给。   那再给一遍好了,曹烨下了床,蹲下身捡起剧本想,刚刚梁思喆打电话的时候好像是说他今天过生日?不如当成生日礼物送他好了。   梁思喆洗漱完,从卫生间走出来。   曹烨趴在床侧,下巴颏抵着床叫他:“梁思喆你过来。”   “怎么了?”梁思喆脸上的水没擦干净,还顺着下巴滴水,他抬手抹了一下。   “你今天是不是过生日?”   “是啊。”梁思喆随口应道。   “有没有什么打算?”曹烨兴致勃勃地问他,那精神头跟昨天一样,“要不要出去……”   “吃顿好的?”梁思喆接上他的话,警惕地看着他,“可千万别。”   曹烨冲着他笑,酒劲儿褪下去,那股鲜活的少年气又回到了他身上。   “你过来,”曹烨拿着剧本的那只手藏着下面,另一只手冲着他招了两下,“我有礼物送你。”   “什么礼物?”梁思喆有些稀奇地看着他,“你哪来的时间准备礼物?”   “你过来就知道了。”曹烨又开始卖关子。   梁思喆笑了笑,绕过床尾,朝他走过来。走近了才看清楚曹烨手上拿着的是昨晚他扔来的剧本。   梁思喆怔了一下,他想他应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想他应该就地停下来,对曹烨说一句“你真是考验我定力,就算是正人君子,经得起两次诱惑也太难了啊……”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朝曹烨走了过去。走近了,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   暖融融的阳光笼罩着曹烨,像是给他加上了一层柔光滤镜,梁思喆可以看到他身上那件宽松的白T恤上浮起的细小绒毛,还有他的头发,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柔软的栗色。   曹烨的眼睛看上去很亮,笑起来眼尾微弯,清澈的瞳孔里映着梁思喆的影子。   他拿着剧本的那只手抬了起来,把剧本递给梁思喆,仰头看着他:“生日快乐,这个送你,祝你得影帝。”   梁思喆接过来,低头注视着那页封皮上印着的片名,很长时间也没眨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剧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接下来的日子只要他把这剧本吃透,就很可能在试戏的环节脱颖而出,也意味着曹烨把这机会拱手送给了他。   “喜欢吗?”曹烨的手落下来,观察着他的表情,“怎么看不出高兴呢……”   梁思喆回过神,眨了下眼,目光从剧本移到曹烨的脸上。   “别回岩城了,”曹烨还是抬头看着他,笑着跟他打商量,“留下来陪我多玩几天呗?”   “为什么把这个送给我?”梁思喆看着他的眼睛问,他想知道是不是出于同情。   “嗯……”曹烨的头微微偏了一下,想了想说,“我觉得你拿到它应该会变得高兴点儿。”   少爷,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剧本到底意味着什么啊……梁思喆在心底轻轻叹息。   他定定看着曹烨,片刻后在他面前半蹲下来,一条腿的膝盖撑着地面,然后伸手握起曹烨的一只手腕,让他的那只手平摊在自己面前。   他把那剧本拿正了,搁到曹烨的手心里,然后平视着他的眼睛,几乎是郑重其事地轻声道:“谢谢,不过……”   顿了顿他才接着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的温柔时光:   “它是你的,好好收着吧。”   连同你的天真一起,别搞丢了。 第30章   黄千石被曝出吸毒的第15天,网络上关于这件事的讨论热度已经大幅消减,但由于近半个月来娱乐圈风平浪静,所以“黄千石被遣返回港”这个话题一出现在榜单上,还是迅速爬上了热搜首位,连带着把梁思喆和电影《至暗抉择》又送上一回热搜。   第二天程端拿着新出的舆情报告推门走进曹烨办公室,坐到他对面:“昨天的讨论度上了这个周的峰值,我觉得要赶快发官宣了,趁大家现在对这件事儿还有兴趣。”   “发啊,这事儿你定,”曹烨接过舆情报告扫了一眼,抬头看他,“既然合同都签了,那后面的宣传流程就按你的节奏走,这还用跟我商量?”   “头一回跟这么大的腕儿合作,我这不是心虚么。”程端笑着和他开玩笑。   “得了吧你,说得我们公司跟多没见过世面似的,”曹烨也笑,“说起来梁思喆还没你岁数大呢。”   “你说这个可就扎心了啊……我是想,如果可能的话,我们给梁思喆拍一张定妆照,跟官宣消息一块曝出来,效果应该会不错,你觉得怎么样?”   桌上的手机震起来,来电话了,曹烨敲着键盘回了个邮件,没急着接电话:“只要他档期合适,我没意见。”   手机一直在震,程端没忍住瞥了一眼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秦真真”——看来最近那则关于曹烨跟林幻分手的传闻是真的。   “得嘞,”程端站起来,“你要没意见,那我就放手去约了啊。”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奇怪呢?”曹烨抬眼看他,“这么小的事儿以前没见你跟我商量过。”   程端正要转身离开,闻言又扭头朝他笑:“是么?那什么,公司最近有人造谣说我要谋权夺位,我这是给你吃定心丸呢。”   “想夺你跟我说啊,”曹烨没当回事儿地笑笑,“我主动让位给你。”他说完拿起手机,按了下屏幕接通电话。   “什么事儿啊?”   “哈哈,没事儿可以啊,那就是想我了呗。”   “你哪儿呢?……成,我一会接你去。”   曹烨没避嫌地当着他的面调情,程端也见怪不怪,算算日子,也到了曹烨该换女朋友的时候了——跟林幻少说也处了两个月了,已经能算得上破纪录了。影后还是影后,程端在心里感叹,能栓住小曹总两个月,魅力和功力都不浅……   他走出曹烨的办公室,随手关上门,摸出手机,低头在项目宣传群里发了条消息:“来海豚屋开会。”   曹烨说得没错,以前这些宣传的事情全都是由他一人掌控,几乎没跟曹烨商量过。但不知怎么,涉及到梁思喆的事情他总是感觉有点虚,不太敢自己拿主意——倒也不是真的因为没跟这么大的腕儿合作过,事实上在加入洛蒙之前,他合作过的腕儿也不少,没必要在梁思喆面前露怯。   但曹烨身上这片关于“梁思喆”的逆鳞,他还真是不太敢轻易去触,就像他们公司的中高层没人会贸然提出找曹修远合作一样。   ——难道曹烨跟梁思喆不和,真的是为了当年林幻那件事?程端忍不住猜测,但也没看出曹烨对林幻有多上心啊……如果是念念不忘了好多年的人,怎么会只处了两个月身边就换了新人?   他正想着,握在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摸出来一看,公司今年下半年最重要的一个商业片项目马上就要启动了,暂定的选角结果刚刚发布在项目群里,程端粗略扫了一眼,果不其然看到了“秦真真”三个字。   程端看过那片子的剧本,是个还不错的剧情片,拳击热血,亲情催泪,剧情和感情都立得住,想来市场应该会喜欢这类型的片子。秦真真在片中的角色是女二号,地下拳击场的卖酒女,这角色相当讨巧,出镜挺多但又无需太多的演技发挥,大多数时间只需站在柜台后面摆出一副冷艳模样,爱搭不理地跟男主调几句情即可——太适合秦真真了,程端忍不住想笑,曹烨交过数不清的女朋友,大半以上都给安排过角色,居然还都安排得挺合适,难怪是曹修远的儿子,看来这方面的遗传基因没白浪费。   ——   拍定妆照的事情很快确定下来,梁思喆那边答复得很爽快,执行经纪人宋清言回复说:“只要在合约期内,梁老师哪天都有档期。”   收到这条回复让程端微微惊讶,圈内一直都有传闻说梁思喆不好合作,但这条回复简直能让梁思喆在程端心里排上“最好说话的艺人排行榜TOP1”,也不知宋清言这条回复是否得到了许云初的授意,但想来许云初不会这样好沟通。   最终敲定为后天拍摄定妆照,拍摄地点定在洛蒙大厦内部的拍摄棚。   洛蒙的内部设计当初全都由曹烨一手构想,前后期都是他自己跟设计师沟通,最初他提出要留出一整层空间做拍摄棚时,遭到了另一位合伙人丁昕的极力反对。丁昕当时说拍摄棚在北京遍地都是,租金便宜得很,在公司内部建这么大面积的拍摄棚纯属浪费。但曹烨没听,他觉得没有拍摄棚根本不配做电影公司,执意保留了这个设计。   第三天下午两点,有人在办公区域喊了一声“梁思喆来了”,顿时公司内部所有员工都从座位上起身,争先恐后地趴到落地窗上朝下看。   按说电影公司的员工平日里见多了明星,一般般的小明星根本都不屑于多看两眼,但这惯例并不适用于梁思喆——梁思喆无论出现在哪儿都会引起轰动,没人能否认他是这个时代的巨星。   但梁思喆今天过来却没什么巨星的派头,他只带了司机和宋清言,连车门都是自己推开的,越野车底盘很高,他抓着车门边缘从车内跳下来。黑T黑裤,没戴墨镜,看上去比机场那身装扮精致不少。   程端接到消息,推门走出办公室时,听到两个年轻的女孩正兴奋地议论:“素颜,看起来超年轻!啊啊啊好帅!”路过宣发部的办公区域时,男男女女都无心办公,正翘着脚尖从窗户上探出脑袋朝下看。   这种热烈的氛围有些感染到程端,他觉得自己的心情也有些隐隐的兴奋,明明之前在别的场合也见过梁思喆几次,但这样近距离的合作却是第一次。自己这年纪居然还能感受到追星的心情,程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下楼前他去敲了敲公司大会议室的门,《曼陀罗》剧组的那群学生今天过来谈后期制作的事情。虽然这片子不算大投资,之前估算的回报率也不高,甚至可能会面临上映即亏本的结局,但曹烨还是对这个项目尤为上心,每次导演带剧组过来,他都会腾出专门的时间陪他们聊一会儿。   “喂曹总,”程端屈起手指敲了敲敞开的玻璃门,“梁思喆来了,要不要去见个面?”   曹烨还没开口,几个学生先抬手捂住了嘴,像是下一秒就要发出尖叫。   “猜到了,外面这动静都快把房顶掀翻了,”曹烨上身靠到椅背上,侧过脸冲他挥了挥手,“你先过去吧,我这边完事儿了再去。”   “我们能去吗?”导演叫丁卯,是个大四的男生,剃了个光头,这时屁股抬离座椅,就差一步冲出去了。   “想见梁思喆还是想跟我聊啊?”曹烨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去吧,追星重要。”   “不不不,”丁卯从善如流地坐定了,“您重要,还是烨哥您最重要。”   曹烨看着他笑了一声,手里的剧本卷起来朝他面前一扔:“去啊,偶像最重要好不好?把资方当爸爸供着你还有没有点出息了?”   话音未落,围坐在桌边的几个人一瞬间作鸟兽散,全都跑出去追星了。   站在门边的程端险些被撞倒,笑着退出去给他们让地儿,等到最后一个人跑出去,他才重新站回门边:“你比他们大不了两岁吧,大哥哥的派头摆得倒挺足…真不过去?”   “去啊,”曹烨握着鼠标调出电脑上的粗剪的片段,一只手支着下巴,头也没回,“把这段看完了再去。”   程端叫不动他,只能无奈道:“行吧,那我先过去了。”   “做好待客之道啊。”曹烨懒洋洋地说。   摄影棚内,曾燃带着剧组的主要班底都过来了,一一跟梁思喆介绍。梁思喆没什么架子,介绍到每个人时都握手说“你好”,无论是表情还是姿态都透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程端走过去,心道这场面简直就是梁思喆的影迷见面会。剧组这些平日里蓬头垢面的糙汉今天居然都洗了头过来,打眼看上去还真是人模狗样的。   不过这倒也不难理解,梁思喆是各个圈子里的极端存在。整个电影圈都爱他,大半媒体圈都恨他,一部分观众迷他迷得要死要活,剩下一部分观众则不懂那些迷他的观众要死要活的点在哪里。   曾燃介绍完剧组的最后一个人,程端正打算上前介绍自己,没想到梁思喆主动朝他伸出手:“程老板。”   程端愣了愣,赶紧伸手握住,匆忙在脑中捡了句话打招呼,笑道:“思喆你好,我以为你不会记得我,刚刚还在想怎么做自我介绍不会尴尬。”   “去年慈善晚宴见过,洛蒙的副总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梁思喆看着他说。这会儿凑近了交谈,程端觉得梁思喆跟媒体一贯塑造的形象还真是挺不同的,私底下其实并没有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至多看上去有些距离感——但地位摆在这儿,如若真的跟所有人都打成一片,那好像也不太说得过去。   “没记错没记错,”程端笑道,“只是副总裁不过是个名头,真实身份是宣发总监而已。”   梁思喆像是觉得这说法有些新鲜,微微挑眉道:“原来如此,那总裁也只是个名头?”   “哈哈,是这样,”程端开玩笑道,压低声音,朝他凑近了些,“总裁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公司的吉祥物。”   梁思喆听后笑了一声,说:“倒是很贴切。”   “总裁的真实身份是公司的吉祥物”,这梗其实不是程端临时想出来的。曹烨年纪轻轻,又总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所以初次跟洛蒙合作的公司免不了会生出疑问——这总裁真不是摆来充门面的么?   事实上洛蒙的三个老大各司其职,曹烨主负责投资,丁昕主负责制作,程端主负责宣发,虽然曹烨在公司内部的地位更高一些,但他并不太插手宣发的事情,几乎放手让程端全权负责。但被问的次数多了,程端也就顺其自然地开起曹烨的玩笑。这玩笑后来被曹烨知道,还被他用来在外人面前自嘲。   曹烨似乎并不在意自己在外人眼里是不是个废物,虽然程端真的觉得他还挺厉害的,否则他也不会死心塌地地待在洛蒙替曹烨卖命。   梁思喆主动提起曹烨,程端不得不替他解释一句:“曹总还有点投资方面的事情急着处理,一会儿就过来,我们先拍。”   “好。”梁思喆没多说什么,很干脆地应道。   话说出口程端又觉得这理由找得不好,投资方通常都是掌握主动权的一方,哪会有什么真正着急的事情要在这一时半刻之内处理?这理由越想就越觉得拙劣,懂行的人一听便知道,这只是拒绝见面的借口而已。   梁思喆自己也投资电影,会听出来这是借口么……程端有些心虚地看向坐到椅子上等待化妆的梁思喆,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情绪变化,只能安慰自己梁思喆并没有多想。   化妆师提着工具箱过来给梁思喆化妆,梁思喆低头翻看着这次定妆照的策划书,里面是几个素人打扮成电影里的模样,做出各种姿势示范。他很快翻完一遍,然后把策划书放到手边的桌子上。   梁思喆的脸一向无需过多的妆容修饰,但因为这次他在片中饰演的角色是一个反社会人格的绑匪,一个歇斯底里的反派,所以脸上的阴影便显得尤为重要。除此之外,角色最重要的特点是左脸横亘着一道刀疤,从眼角延伸到下巴,看上去像是一道泣血的泪痕。   化妆师弯腰在梁思喆的左脸上细致地勾描,摄影棚里放着电影的插曲,狂放而张扬的爵士乐,梁思喆下颌微抬,闭着眼睛任由化妆师在他脸上动作,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随着歌曲的律动轻轻打着节拍。   “好了,”化妆师收了手,把工具放回桌上,“梁老师您睁眼看一下。”   梁思喆手上的动作停下,睁开眼睛看向面前的镜子,微微侧过左脸,“这疤倒是挺适合我的。”他笑了笑。 第31章   曹烨把《曼陀罗》的粗剪版本看完了,点了支烟,边抽边在电脑屏幕上拖出备忘录写了几条观感上去,然后站起来走到窗边,一支烟抽完,捻灭了才走出会议室。   已经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公司里骚动情绪仍然没有降温,就算走在过道里,也能听到各个部门的人在议论楼上摄影棚的梁思喆。   曹烨乘电梯下到八层的摄影棚。为了不干扰拍摄过程,走廊和棚内一早就进行了清场,摄影棚隔音效果不错,外面几乎听不到棚内的动静。   曹烨推门走进去,棚内放着那段张扬的爵士乐,跟以往安静的拍摄氛围截然不同。《曼陀罗》剧组贴着墙根站成一溜,乖学生似的,隔老远瞻仰着自己的偶像。   程端回头见曹烨进来,走过来说:“你来得可真是时候,马上就要拍完了。”   “怎么还放起电影插曲了,不打扰拍摄么?”曹烨说着,看向摄影棚中央,昏黄和幽蓝的光混杂着打在梁思喆身上,他身上穿了一件脏而破的黑色皮夹克,头发也看上去也有些脏兮兮的,背对着镜头摇晃着身体走了几步,背影看上去有些混不吝的无畏和张狂,然后扭过身对着镜头,扭曲的刀疤在他脸上显出隐隐的几分歇斯底里。   “梁思喆自己说要放的,他觉得这插曲跟电影的腔调很搭,比较容易进入角色。”程端笑道,“要说你俩这音乐品位还真是相似,他好像也挺喜欢这段插曲,曾燃放了别的来试,他说只循环这一段就够了。”   “这插曲没人不喜欢吧。”曹烨随口道,梁思喆那边已经拍完了,转过头的时候眼风扫过曹烨的方向,两人目光相触了很短的一瞬。角色的情绪还停留在梁思喆的眼睛里,于是那眼神看上去有些冷硬和陌生,看得曹烨微微一怔。   “我们是雨露均沾,没像你们俩这么偏爱这段。”程端说着,一只手推着他的后背朝监视器的方向走,“走,去看看拍出来的效果。”   曹烨回过神,走过去的那几步路,他在脑中回想了一下刚刚梁思喆的眼神,不得不承认,相比黄千石,梁思喆版的“刀疤”似乎的确更带劲一些。   事实上黄千石对于“刀疤”的理解和塑造已经算是无可挑剔,暴戾、歇斯底里、反社会人格,这几重性格在整部影片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两个月前成片出来之后,公司上下都在讨论这将会成为黄千石的演技巅峰,虽然这部片子里的黄千石只是配角,但相比他的影帝加封之作要出彩得多。   但曹烨现在觉得,相比梁思喆,黄千石版的“刀疤”现在想来,似乎稍微显得刻意了那么一些。   镜头前的梁思喆是松弛的,好像他就是刀疤本人,展露出的暴戾和歇斯底里只占了三分,还有七分隐在身体里,浑身上下都装满了不安定因子,像一颗随时会出膛走火的子弹。   一组照片拍完,梁思喆从刀疤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看向曾燃问:“曾导,可以么?要不要再来一组?”   “不用不用,特别好,”曾燃从监视器前抬头,“思喆你要不要来看一下?”   棚里有些闷,梁思喆把身上那件皮衣脱下来,搭在手臂上,露出里面自己的那件黑T,然后走到监视器后面,空着的那只手撑着桌沿,弯腰看了看刚刚拍的定妆照。   目光收回时他扭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曹烨:“忙完了?”   曹烨“嗯”了一声,心里猜出大概是程端刚刚替自己晚到解释过了。   宋清言拿了一瓶矿泉水,跑过来递给梁思喆,梁思喆直起身,接过来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几口,把瓶子又递给宋清言时,曹烨在旁边说了句:“这造型挺适合你的。”   梁思喆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闻言笑道:“我刚想说要去洗澡,你这样说,我倒有些舍不得洗掉了。”说着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脸侧的那道疤。   曹烨笑了笑,没搭腔。   梁思喆忽然抬手揽着他的肩膀,凑近了,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清的音量在他耳边问:“那跟黄千石比怎么样?”   “你用得着和他比?”曹烨看他一眼。距离很近,耳廓几乎能感受到梁思喆说话时轻微的气流。   下一秒梁思喆便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音量恢复平常大小,看向他的神色里掺着一丝半真半假的认真:“说实话我还挺在意你的回答的。”   “比他好。”曹烨给了实话,他觉得自己也没必要撒谎。   梁思喆笑了笑,松开揽着他肩膀的那只手,转头把搭在手臂上的那件皮衣扔给宋清言:“拿着,我洗澡去。”然后自己先一步朝门外走,宋清言小跑着跟上去,给他引着卫浴间的位置。   梁思喆离开后,曹烨站在监视器后面看了一会儿刚刚拍的定妆照,程端一直往他脸上瞄,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他想忽略无视都困难。   曹烨撑着曾燃身后的椅背,微微躬身看着屏幕上的定妆照问程端:“老盯着我看做什么?”曾燃起身要给他让座,被他按着肩膀压回去了。   “我能说吗?”程端看着他,“你听了别炸啊。”   “我有那么容易炸吗?”曹烨直起身,瞥他一眼,“说。”   “主要是你炸的点比较固定,好吧我说了,”程端笑了笑,“你俩这氛围不像情敌见面,像老情人见面。”   曹烨听了倒是没炸,笑着骂了句“滚蛋”。   看出曹烨不想多说,程端也就没再多问,成年人之间的交流讲究适可而止,没必要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而给别人添堵。但程端的确对他们刚刚的肢体碰触有些意外,梁思喆搭肩凑过来跟曹烨低声说话的那一幕甚至看上去有些亲密,程端没想到他们之间会这么熟——梁思喆问了句什么?程端忍不住猜测。   定妆照效果相当好,剧组之前因为补拍的事情全员丧了好一阵子,但梁思喆今天只来了这一回,就好像给剧组注射了一管大剂量的强心针,棚内这气氛甚至比去年拍摄时还要更好一些。   曹烨看着屏幕上刀疤造型的梁思喆,觉得有些陌生,看久了几乎不认识梁思喆。   但想想近几年的梁思喆他也的确算不上认识,媒体呈现的梁思喆,圈内人谈论的梁思喆,跟他记忆中的梁思喆好像都没什么关联。想想梁思喆可能对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毕竟连他自己想到茵四街上的曹烨,如今都觉得有些陌生。   只是很奇怪为什么林彦和程端这两个跟他最熟的朋友,都不约而同地采用了“老情人见面”这个说法来形容他跟梁思喆的关系,曹烨觉得有些好笑。   过了一会儿,宋清言一个人走进来,收拾好东西拎在手上,走过来向他们告别:“曹总,程总,那我们先走了,” 她用手指了指外面,“思喆哥觉得这里面有些闷,就不进来了。”   “这就走啊?”宋清言个子矮,人长得小小的,程端得低着头跟她说话,“正好到饭点儿了,还想留你们在会所吃个饭……走,出去跟他说吧。”说完程端朝曹烨示意了一下,曹烨没说什么,跟他一起走出拍摄棚。   推门出去时梁思喆站在走廊上,他自己打开了一扇窗,正侧身倚着窗台吹风。他头发半干,有些长了,被风吹起来一些。因为电影里刀疤的头发就有些偏长,造型师几乎没有动他的头发。   ——一切看起来都衔接得刚刚好,好像黄千石突然出事,由梁思喆接演补拍这件事,是命运一早安排好的一般。曹烨脑中出现这种想法。   摄影棚铁门厚重,推开时发出铁轴摩擦的声响,梁思喆侧过脸朝他们看过来。他这会儿把刀疤的妆容全都洗掉,又让曹烨觉得刚刚在棚内的陌生感只是自己的错觉。走廊里光线明亮,素颜的梁思喆不说话的时候,似乎看起来跟在茵四街上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思喆你一定要留下吃饭,”程端一向擅长应酬,很自然地走过去挽留他,“我们公司的会所最近新换了一位大厨,手艺特别好,你尽管报上菜单,晚饭包你满意。”   “我信,” 梁思喆笑了笑,“只是我最近准备角色要节食健身,你们跟我吃饭会坏兴致,还是算了。”   “那酒总能喝吧?”程端又留他一次。   “我在戒酒,太不巧了。”   程端还要说什么,曹烨先他开口了,对梁思喆说:“走吧,那送你下楼。”   程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是真没想到曹烨会这么说,留艺人在公司会所吃饭是以往的惯例,尤其是梁思喆这种咖位的艺人,毕竟往后宣发过程中合作的次数会有很多,搞好关系还是有必要的。以往曹烨从没在这方面插过手,就算遇到他没兴致陪桌的情况,多少他也会给面子去喝杯酒。   但曹烨现在这样说,程端也只好作罢,跟着他们朝电梯方向走过去。   电梯里没人说话,饶是程端这样长袖善舞的人一时也有些无言,总觉得自己跟宋清言站在这里有些多余。   不对,多余的是自己,宋清言还好些,起码有事做。譬如现在,梁思喆就开口跟宋清言说了句“手表呢”,宋清言从袋子里把手表翻找出来递给他,梁思喆低头把手表戴到手腕上,神情闲适,似乎根本没觉得眼下这气氛有丝毫不对劲。   ……难道是自己敏感过头了么?程端头一回产生了自我怀疑。   走出公司大厅,程端总算找到话题可说:“嚯,你这车底盘可真够高的。”   梁思喆握着车门边沿,抬腿踩上脚踏,闻言侧过脸笑了声:“我喜欢底盘高的车。”他腿长,上得很轻松,两条长腿一屈一伸便坐进了车里。宋清言就有些吃力了,先是扶着车门,站稳了之后另一只手扶上前排座椅的靠背,然后才躬身钻进车里。   “因为视野好么?”程端笑道。   梁思喆把车窗压到最低,关上车门,从车窗内探出半张脸说:“因为显腿长啊,走了程总。”   程端配合地笑了几声,走过去跟他握手:“思喆,谢谢你今天专门过来。”这车底盘确实够高的,程端一米八出头,站在车外勉强同坐在车里的梁思喆平视。   梁思喆从车窗内伸出手同他握了一下:“应该的。”然后看了一眼曹烨,伸出来握手的那只手朝他虚抬了一下:“走了啊曹烨。”   曹烨站在站在几步之外的距离朝他抬了抬下颌:“回见。”   车窗合上,引擎声响了起来,梁思喆倚到座椅靠背上,侧过脸透过遮光玻璃膜看向车窗外,同时跟后排的宋清言说:“饿了,有吃的没?”   “没带,”宋清言吐了吐舌头,“这两天忙,没来得及准备,我这有巧克力棒,但您可能不爱吃……”   “算了。”梁思喆说。   “您饿了为什么刚刚不留在他们会所吃点儿啊……非要说什么节食。”宋清言小声揭穿他。   梁思喆被她揭穿也不动怒,笑了一声:“我那么容易请的啊。”   “哎您这会儿倒还挺矜持。”宋清言声音更小了。   “别以为我听不见啊。”梁思喆笑道。他挺喜欢这小姑娘,之前的助理都有些怕他,总是藏着掖着不敢说话,但宋清言有时候还会小声怼他,梁思喆觉得这小姑娘挺有意思的。   宋清言觉得梁思喆这会儿的心情似乎还蛮好的,虽然拍戏之外他的情绪并不太外露,就算心情很差也开得出玩笑,但相处久了勉强也能分辨出些微差别,譬如现在,她觉得她家梁老师的心情似乎比度假归来那会儿还要好一些。 第32章   坐电梯回楼上的办公区,程端总算觉得自在了一些,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曹烨:“我刚刚留梁思喆吃饭,你干嘛那么快打断我,怎么,不想跟他一块吃饭?”   “我是无所谓,”曹烨靠在身后的电梯墙上,“倒是他不想留下难道你没看出来?”   “他也没那么不想吧?”程端自信自己看人一般不会走眼,曹烨这样说,他便回忆了一下梁思喆当时的神色,“我真没看出来啊。”   “他挺烦跟资方打交道的。”曹烨看向电梯壁的屏幕上公司新换的预告片说。   “哦……”程端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哎这么私密的想法你都知道?”   “嗯……我猜的。”曹烨说,心道其实不是猜的,是梁思喆亲口跟自己这么说过。很久远的事儿了,梁思喆当时只是喝醉了随口一说,所以这会儿连曹烨也很讶异为什么自己会把这话记到现在,甚至还能记起当时他说这话的场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来着?应该是梁思喆拿了第一个影帝之后又过了一年吧……对,《十三天》之后,《红男红女》之前。   “哈,我怎么这么不信呢……”程端忽然觉得就算自己现在跟曹烨提起梁思喆,他应该也不太会炸,于是头歪了歪凑近曹烨,低声八卦道,“所以小曹总,你们俩之间到底有什么故事?不只是林幻吧?”   “啊。”曹烨应了一声。   程端没想到他会接茬,再接再厉地套话道:“那讲来听听?”   电梯上到十层,门缓缓打开,曹烨走出去说道:“你不是猜到了么?老情人见面,还能有什么故事?”   “真的假的?”这八卦剂量太大,程端的好奇心顿时被充分调动,跟上去问,“你居然是双?没听过啊……”   曹烨侧过头看他一眼,笑了一声:“你真信啊?”   程端顿时意识到曹烨刚刚是在开玩笑打发自己,脚步顿了顿,随即快步跟上去:“你刚刚说这话的语气真是跟梁思喆一模一样你知不知道?”   曹烨看着他笑:“我哪想到你会当真,程副总你这么好骗,公司内部居然会有人猜测你谋权夺位?”   “你今天心情蛮好的么,居然开起我的玩笑,”程端把胳膊搭到他肩上,压低声音道,“不过说真的,第一次跟梁思喆合作,他跟我印象里还挺不一样的。”   “你印象里什么样?”   程端想了想道:“照媒体塑造的形象看……他应该会耍大牌,喜欢给人脸色看,并且相当不好合作。”   曹烨嗤笑一声:“你一个娱乐公司的高层居然也会信媒体。”   “他很少主动曝光自己的生活,所有人对他的印象都是根据媒体报道拼凑出来的吧……所以你不信媒体,那你对他的印象是什么样的?”   “我啊……”曹烨顿了顿,是啊,这些年梁思喆变成什么样了,他想了想,发现自己居然也说不清楚。   “说啊。”程端催他。   曹烨回过神,装了个傻:“嗯?说什么?”说完之后才想到,装傻充愣这项年少时的拿手好戏,似乎也好久没派上用场了。   “说着话你也走神。”程端无奈道。   这时曹烨的手机震了起来,程端扫了一眼,是秦真真发来的视频邀请,他脑中浮现出秦真真那天来摄影棚试镜的画面——看着挺高冷一姑娘,没想到这么粘人。   曹烨用拇指触了一下屏幕,拒绝了视频邀请,秦真真立刻在聊天界面上发来了一个生气的表情包,紧跟着发来一行字:“我想看看你嘛!”   “晚上见吧。”   “现在就想看。”   曹烨摁熄屏幕,没再回消息。   他又想结束一段关系了。   活儿好、事儿少、不粘人,于他来说,这三个优点的重要程度依次递增,而在秦真真身上却是依次递减的。   遇上粘人的姑娘就会生出一种想要抽身的想法。曹烨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惹上的这个毛病,有时候他会清醒地想,这几乎算得上心理疾病了吧?谁谈恋爱不会粘人?除非再遇上林幻那类型的姑娘,可林幻不粘人只是因为他们的关系并非情人而是炮友吧……   ——难道是遗传自曹修远么?曹烨脑中生出这种想法,很快又觉得有些好笑,他该是对曹修远有多深的偏见,才会什么锅都想到要往他身上扣啊……   ——   定妆照成像效果很好,梁思喆本人不见得有多好相处,但在修图方面实在很让人省心,修图师无需对照片上的他本人调整过多,只稍微调了一下色调,便把照片传到了宣传组审核。   宣传组经过讨论,最后定下三张照片,一眼看上去视觉效果都很惊艳,几乎难分伯仲,宣传主管拿不定主意,拿着照片去程端办公室同他商量这次的发布计划。   “这事儿我大概无权决定,”程端翻看了一遍选定的三张定妆照,从座位上起身说,“走,带你去见能拿主意的人。”   几分钟后,宣传主管站在门口,抬头看着“总裁办公室”几个字,额头上滴了颗冷汗道:“这事儿需要这么大阵仗么……”   “以防万一。”程端笑了一下,敲门进入曹烨的办公室。   “定妆照修出来了,”程端一进门便讲明目的,“目前定下的三张都不错,但三张如果一次性全发掉会破坏神秘感,反而效果可能不佳,所以到底选定哪张,还需要曹总你来定夺。”他说着,低头在手机上把三张照片传给曹烨。   曹烨搁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嗡嗡震了几下,接收到程端传来的照片。   “我都说了不担心你谋权篡位,宣传的事情你还来找我,”曹烨这么说着,却没直截了当地回绝他,伸手拿过手机,“这月薪水分我一半啊。”   “你先看再说。”程端笑了笑。   曹烨的手指划动着屏幕,程端在一旁给他解释:“这三张发出来效果应该都不错,但从纯宣传的角度看,这张讨论度应该会最高,”程端伸手在他屏幕上划了两下,“因为当时黄千石发布的那张定妆照,造型和动作几乎和这张一模一样,两版对比最为明显,所以网络讨论度可能会相当高……”   “不要这张。”曹烨干脆地否定。   程端扬眉道:“嗯?理由?”   “你真当他是替补啊?”曹烨抬眼看他,“还特意找了张一模一样的,这招骂招得也太明显了。”   “但这张比黄千石那张效果更好,应该不会招骂……”宣传主管在一旁谨慎地解释。   曹烨看着那张照片摇了摇头:“效果放一边另说,单说这非要把黄千石比下去的架势,就显得相当小家子气。”   程端冷静地说了句:“在商言商,有对比才会有讨论度。”   曹烨没有要跟他讨价还价的意思,把照片划到下一张,手指点了点屏幕:“定这张。”   程端看了一眼,是梁思喆背对着镜头转身的那一幕。光影交错,将他脸上那道几近狰狞的刀疤和眉目间戏谑而冷漠的神情烘托到了极致,整张构图都透着一种疯狂的歇斯底里的意味。单从艺术层面而言,这张的确是质感最好的一张。   只是宣传最重要的不还是讨论度么……虽然在心里槽了一句,但程端还是平和地点头道:“好,那就这张。”心道多亏专程跑来问了一嘴,果然涉及到梁思喆的事情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次日晚八点,梁思喆的刀疤定妆照全网发布,讨论度迅速攀升。   曹烨判断得没错,梁思喆的确无需跟黄千石做对比去争取讨论度,他自己本身就能形成一个巨大的舆论漩涡。   梁思喆出演过不少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澡堂老板娘的儿子小满,异装癖的李廿,生活在底层的男同性恋,英俊风流的越剧演员……但这样歇斯底里的反派形象,还是头一次出现在观众视野中。   除了梁思喆自导的那部片子,他几乎从未出演过配角,曹修远曾经说他当不了配角,因为他出现在银幕上就会抢夺主角的光芒。   “观众的视野和感情是有限的,他们没办法在看到梁思喆之后,还有多余的视野和感情能够分配给另一位演员。”   曹修远这句话说过很久之后,曹烨才想明白一件事情,曹修远会做错事情,也会说错话,他是天才,不是神,天才亦凡人。   譬如现在,他就亲自证明了曹修远说得那句话是错的。梁思喆是可以出演配角的,而且他无需遮掩自身的光芒,曹修远那样说,只是因为他成功塑造过很多令人印象深刻的主角,但还没有塑造出足够出色且令人惊艳的反派和配角。   定妆照发布之后,网络舆论热闹了好一阵子,在黄千石的衬托之下,一向媒体形象极差的梁思喆这回的风评几乎青云直上。   ——“天啊,真的官宣了,片方牛逼,居然真的搞到了梁思喆!”   ——“这定妆照硬核,梁思喆太他妈帅了,简直把黄千石那版按在地上摩擦。”   ——“质感绝了,那些说没了曹修远的梁思喆什么也不是的人哪去了,自己出来打脸好吗?”   ——“跟黄千石一对比,梁思喆简直能被评为感动中国十佳演员……”   但物极必反,随着夸赞的声音越来越高,嘲讽的声音也很快紧随而至:   ——“说感动中国十佳演员那位是反讽吗?梁思喆几年前因为殴打记者差点进局子,粉丝不会以为观众集体失忆吧?”   ——“一张定妆照就能让粉丝连环高潮,梁思喆行走的打桩机真是名不虚传。”   ——“要我说片方想顺利上映就不该请梁思喆,耍大牌中途违约罢演、发布会殴打记者、公开站街恋童癖……梁影帝干的这些事儿,单拎出来哪一件都不比黄千石省心吧?不能因为演技好拿了戛纳影帝这些都通通洗白啊。” 第33章   梁思喆每上一回热搜,这些陈谷子烂麻子的旧事就会被翻出来热议一遭,不喜欢他的人恨不能向全世界撒播这些黑料,但无论再怎么添油加醋,也无法撼动梁思喆如今的地位,更没办法改变梁思喆被观众和资本追捧的现实。   就连曹烨的大伯曹修严,在得知《至暗抉择》真的把梁思喆找来补拍之后,也很快坐不住了。   补拍消息官宣第四天,曹烨不出意外地接到了曹修严发来的消息,邀他去嘉尼斯酒店共进晚餐。   “梁思喆能过来吗?屿宁喜欢他,想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曹修严在电话里这样说。   “他没空,昨天刚进组,补拍时间挺赶的。”曹烨说。曹修严的儿子曹屿宁喜不喜欢梁思喆他说不准,但曹修严本人想借这个机会结识梁思喆却是真的。这年头,想要进军影视行业的人都想认识梁思喆,梁思喆是项目为资方画出的最大的那块饼,几乎所有影视公司都虎视眈眈地想要独吞。   曹烨知道曹修严在想什么,《至暗抉择》请来了梁思喆补拍,很大程度上意味着曹烨将会赢了这场对赌协议,曹修严试图收购洛蒙的意图即将落空。   也许曹修严正在计划创办自己的影视公司,曹烨猜测,毕竟这两年电影市场风头正盛,曹修严这种唯利益至上的商人没道理坐视不理。   不过曹烨拒绝把梁思喆带到曹修严面前,倒也并非担心他俩一旦勾搭上,会给自己的公司带来什么威胁,只是纯粹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而已。   何况曹修严也真是高估了他,他连梁思喆本人的联系方式都没有,难道吃顿饭也要跟许云初签个合同?开车赴往饭局的路上曹烨有些荒唐地想,曹修严还不如自己打着曹修远的名头去请梁思喆,说不定请到的可能性还会大一些。   毕竟曹修严跟曹修远这兄弟俩,不仅名字像,长相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说不定梁思喆会看在曹修远的“面子”上,跟曹修严一拍即合,从而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   嘉尼斯酒店大厅气派非常,曹修严的助理专程下楼,把曹烨带到顶层的包间。   曹修严西装革履地坐在包间内,旁边坐着蔫了吧唧的曹屿宁——看那垂头丧气的模样,应该是刚刚被他爹狠狠训了一顿。   曹屿宁一见曹烨进门,眼睛顿时亮了一下,起身喊了声:“哥!”   “放假了啊。”曹烨冲他笑笑,又跟曹修严点头问好,“大伯。”   “公司的事情还是那么忙?”曹修严朝他和善地笑笑,“快坐吧,菜一会儿就上来。”   曹烨刚一坐下,曹屿宁就跑过来拉开他旁边的椅子挨着他坐过来,见曹修严瞪他一眼,讪讪地笑道:“我想跟我哥坐一起嘛。”   曹修严跟曹修远是双胞胎,两人同龄,但曹修远二十岁那年就跟黎悠生下了曹烨,过了八年后曹修严才成家生子,政商联姻,门当户对,给曹家的兴旺又添了一把柴火,所以在曹老爷子心里,相比知名度更大的曹修远来说,其实还是曹修严更衬他心意。   “给你哥倒水。”曹修严在旁边提点曹屿宁。   “不用,我自己来。”曹烨说着,伸手提着茶壶,往自己面前的茶盅里倒了一小杯水。   “梁思喆跟你爸爸的感情还是好啊,修远培养出这样的人才真是了不得,业务水平高,还有情有义,不容易。”曹修严估计看了梁思喆那天“机场报恩”的新闻,主动跟曹烨起了话头。   “是啊。”茶水有些烫,曹烨垂眼吹了两下。   “你爸爸的人脉也是你的人脉,得好好经营啊。”曹修严见他并不热心这个话题,又接着说。   曹烨挺烦“经营人脉”这个说法的,更烦曹修严这副商人气息浓厚的油腻模样,笑了笑道:“下次我去剧组的时候,把屿宁一起带过去认识一下。”   曹修严还没说话,曹屿宁先蹦了起来:“真的啊?哎我可喜欢梁思喆了,哥你要说话算话啊!”   曹修严果然也很满意,点头道:“这样也好,屿宁是该多见见世面。对了小烨,屿宁这次暑假回来,我本来想让他在嘉尼斯实习,但他对餐饮行业不感兴趣,倒是对影视行业比较感兴趣,能去你那实习一段时间吗?”   曹烨知道曹修严不只是把曹屿宁送来实习这么简单,背后大概率隐藏着其他意图,但他只是侧过脸看向曹屿宁问:“你想来么?”   曹屿宁一阵猛点头:“想想想!”   “行啊,那来吧。”曹烨笑了笑说。   “那我一会儿吃完饭就跟你过去!”曹屿宁说。   “去学习的,不能只顾着玩。”曹修严瞪着他,语气严肃。   曹烨抬手揽了一下曹屿宁的肩膀,笑笑说:“您放心,我找最靠谱的人带他。”   吃完饭曹屿宁迫不及待地上了曹烨的车,他巴不得快点逃离曹修严的魔爪。   曹烨不喜欢曹修严,但还挺喜欢曹屿宁,也许是因为他有点像当年的自己,都带着一丝天真的傻气。   曹屿宁一上车,没了曹修严的管教,顿时撒了欢,坐在副驾驶位上兴奋地问:“哥你真带我去见梁思喆啊?真的吗真的吗?”   “你这么喜欢他啊?”曹烨开着车,随口问道,“喜欢他什么?”   “长得帅啊!”   “就这?”   “还有身材也很好,你看过《望川之川》么?那部戏里面的身材绝了哎哟,简直就是我的天菜!”   “天什么?”曹烨皱眉,这词儿可真新鲜,没听过。但《望川之川》他知道,梁思喆戛纳获封影帝的作品,跟曹修远强强联合的巅峰。   “……就,是我喜欢的型,style!”曹屿宁解释道。   曹烨不太感兴趣地“哦”了一声。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说起来《望川之川》拍摄之前,他还祝过梁思喆得影帝,没想到他最后真的得了影帝,而且还是戛纳影帝。曹烨觉得某种意义上自己可能真的挺“吉祥”的,难怪程端说他是公司的“吉祥物”,他给过梁思喆两次得影帝的祝词,恰好便是这两次梁思喆拿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影帝奖项……   曹屿宁在旁边打断他的思绪:“哥,梁思喆其实是双,你知道么?”   “不知道,”曹烨看他一眼,“谁说的?”   “好多人都这么说。”   前面有些堵,曹烨踩了踩刹车降下车速,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不能因为他演了一部同性恋的片子,就意淫他是双吧。”   “跟这没关系,以前都有过报道的!”见曹烨不信,曹屿宁低头从手机里翻出照片,拿着手机递到曹烨面前,“你看这个!”   曹烨瞥了一眼屏幕上那张照片,照片拍得挺模糊,昏黄的路灯下,两个身高相仿的少年走在一起,露脸的少年很容易辨认,是留着短发的多年前的梁思喆,他的胳膊绕过另一个少年的脖子,张开手掌挡住那个戴着兜帽的少年的脸,让镜头拍不到他。周围跟着一圈举着手机想要拍到他们的路人。   “挺暧昧的吧?”曹屿宁收回手机,自己低头看那张照片,“这篇报道说梁思喆跟这人是一对儿!”   “假的。”曹烨说。   “怎么就假的了?你怎么知道是假的?”曹屿宁直起身看着他,不同意他这么武断,“如果只是普通朋友为什么要挡脸啊……”   我当然知道,曹烨心道,因为被挡脸的那人是我。   这照片都多少年了,居然还有人拿来揣测梁思喆的性取向……喂,你那么多绯闻报道都白上头条了啊。   “不过拍得挺好看的,梁思喆这时候看上去好嫩啊,好像还没演《红男红女》吧?”见曹烨不说话,曹屿宁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在一旁看着那张照片自顾自地说,“这照片看上去还挺配的呢……” 第34章   《至暗抉择》补拍进行得比预想中还要顺利,梁思喆一来,先前难以处理的很多事情都迎刃而解。就连之前最难搞的女演员庞莹,一听说梁思喆会参与补拍,原先给出的一天档期立刻放宽到了三天时间。   项目制作组的微信群在沉寂了数月之后,因为这次补拍又重新活跃起来,制片人徐安乔每天都会发来补拍现场的照片,拍曾燃,拍片场工作人员,拍剧组伙食,但拍得最多的还是梁思喆。   曹烨偶尔会点开一两张看一眼,大多数时候扫一眼就过了,旧消息被新消息刷走,没点开的那些照片就像被潮水冲到岸边的沙砾,很快就被遗忘了。   某天午后曹屿宁来曹烨办公室,曹烨吃完午饭正有些犯困,拍摄群里传来几张照片,手机在桌上震得嗡嗡响。曹烨拿过手机,点开一张照片,照片拍得是曾燃和梁思喆站在一起讲戏的画面,梁思喆垂眼看向手里的剧本,侧身对着镜头。   他只看了一眼,曹屿宁就凑过来了,一把抢过他的手机:“好帅啊!”说着手指划动屏幕,往后翻着照片。   曹烨没在意,上半身趴到桌上,头枕到胳膊上,眯着眼看他,懒懒地问:“最近怎么样?”   “还好吧!天天看剧本有点无聊。”曹屿宁头也不抬地说,翻完了今天群里发的照片,又开始往前翻,不满地嚷嚷道,“哥你怎么都不点开这些照片啊,都过期了!”   “我闲的啊。”曹烨把头埋进胳膊里,懒得搭理他。   “梁思喆的照片你居然都不点开看,你就是这么对我偶像的!”曹屿宁大声控诉他。   曹烨埋着头嗤笑一声,声音听上去有些闷:“他又不是我偶像。”   “居然都过期了……”曹屿宁还在往前翻,又忿忿地咕哝了一遍。   曹烨懒洋洋地从桌上撑起上半身,一只手支着下巴打发他:“程端搞宣传的,应该会存这些照片,你去他那儿看。”   “你不是说会带我去剧组看梁思喆么?”曹屿宁把手机放回桌上,看着曹烨,“这都多少天了也没动静。”   曹屿宁挺闹腾的,曹烨没法好好休息,开了个单机游戏心不在焉地打,一边跟他聊天:“我说我去剧组的时候带上你,但最近也用不着我去剧组啊。”   “你什么时候才能去剧组?!”   “补拍不太用得着我过去,我负责投资,前期去得多。”曹烨边玩游戏边解释,见曹屿宁在一旁瞪着自己,一脸“你这个骗子”的表情,他忍不住笑了笑,“要不你自己过去,我让徐安乔接你。”   “不行,”曹屿宁不满地说,“徐安乔带我过去,梁思喆才不会有兴趣认识我。”   曹烨打击他的兴头:“我带你过去,梁思喆也不见得有兴趣认识你。”   曹屿宁振振有词:“你是洛蒙的总裁,《至暗抉择》的主投,你介绍你堂弟给他认识,他怎么也会给你面子的。”   曹烨瞥他一眼,笑笑说:“你真看得起我,谢谢了。”   他话音刚落,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曹烨拿过手机看消息,曹屿宁也凑过来跟他一起看。消息是徐安乔发来的:“曹总,剧组今天上午商量了一下,刀疤被警方围追的那场飙车戏重拍效果会更好一些,但资金方面可能有些困难,曾导想跟您聊聊,您看您什么时候有时间?”   曹烨还没来得及回复,曹屿宁一把从他手里抢过了手机,盯着那消息看:“是不是投资的事情?我没理解错吧?能去剧组了是不是?”   的确跟追加投资有关,但这点小事儿根本用不着去剧组……曹烨想这样说,但看曹屿宁一脸期待的表情,忽然有些不忍心打击他这份兴头,便笑了笑说:“对。”   “那我帮你回他了啊,今天下午过去?”   “你随便吧。”曹烨又把注意力放回电脑的游戏上。   “那就今天下午了。”曹屿宁回完消息,把手机放回桌上,瘫到沙发上躺下来,“我睡起来我们就去啊哥。”   曹烨摸过手机看了一眼,曹屿宁回了句:“下午我去剧组跟他谈。”回得还挺官方。   下午曹烨忙完自己的事情,在曹屿宁的催促下,他开车载着曹屿宁前往剧组。   剧组在京郊的一处城中村,地处偏远,车子足足开了两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曹屿宁在后排睡了又醒,一直问有没有到,曹烨的回答从“早着呢”到“还有一段”到“快了”再到“到了”。曹屿宁趴在车窗上好奇地打量这个破败的城中村,这里对他来说很新鲜,曹烨把车停到剧组前面,推门下车时他抬头看了看周围灰白低矮的墙壁和蛛网般的电线线路,觉得这里真是比茵四还要茵四,他甚至还记得当年爬墙的手法,但眼前这栋矮楼的楼角没装外露的排水管,应该不太好爬上去。   下午的拍摄进度已经进行到后半程,梁思喆正跟伍柏意演一场对峙的戏。伍柏意佝着背缩在墙角,全身不住地哆嗦,神情有些崩溃,梁思喆低着头凑近了看着他说话,一只手缓慢地揉捏他的后颈,像是对待一只不听话的家畜,明明动作普通,声音也放得很低,但却充满了缓慢折磨的意味。   曹烨记起来这场戏,他看过黄千石的版本,黄千石在那场戏里面跟梁思喆是完全不同的演法,他捏着伍柏意的脖子,将伍柏意的头狠狠地往墙上撞,直至把他撞得不省人事。   这片子的主线是一场荒唐的豪门绑架案,以上世纪香港的一个真实事件为由头改编,绑架案的起因是为了争夺家产,秦家幺子秦南铭与绑匪刀疤立下协定,双方配合做出绑架假象,利用媒体压力胁迫秦家的老爷子秦中先拿出巨额财产交换其子的性命。但没想到在这个过程中,刀疤撕毁了这一纸协议,假戏真做,真的绑架了秦南铭,并且以此为筹码,与秦中先进行了数次谈判……   眼前的场景便是伍柏意饰演的秦南铭试图逃脱刀疤的控制,但中途又被刀疤和同伙抓回来的一幕。   梁思喆捏着伍柏意后颈的那只手缓缓改变角度,掐着他的喉咙,然后手指骤然缩紧,伍柏意被折磨得精神崩溃到极点,生命陡一受到威胁,一时间眼泪鼻涕全涌了出来,喉咙被扼住,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呃、呃”声响,那声音听上去恐惧而无助,在闭塞的拍摄场地里听上去让人十分揪心。   “CUT!”曾燃在监视器后喊了停,刚刚一片安静的剧组过了几秒钟渐渐骚动起来。   站在曹烨旁边的曹屿宁刚刚看呆了,这会儿松了一口气,还没回过神来,喃喃地感叹一句:“妈呀……”说着上前走近几步,想要看清楚梁思喆。   徐安乔眼尖地看到曹烨过来,赶紧走过来招呼他:“刚刚在看他们拍摄,没注意到曹总您过来。”   “没关系,”曹烨笑了笑,“我也看了一会儿,跟上一版不太一样,剧本改了?”   “没有,编剧这次都没跟组,基本上都是按照之前的剧本拍的,”徐安乔解释道,“但小伍给了半个月的档期,天天待在剧组,曾导就说他俩的对戏不必按照之前的来,让思喆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发挥。”   曹烨点点头:“挺好的。”   “是啊,思喆的演技就不用说了,主要是伍柏意跟他对戏,比跟黄千石对效果要好得多。之前的版本你也看到了,小伍被按着头往墙上撞,没什么发挥空间,但刚刚这场戏明显层次感就出来了,两人之间的张力也比较强。”   话说着,曾燃也放下手里的工作,从监视器后起身,朝曹烨走过来。两人伸出手握了握,曹烨看着他笑道:“曾导看上去心情不错啊。”曹烨还记得半个月前他在会议室里臊眉耷眼的模样,好像天塌了似的,这会儿眼睛里却闪着光,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   徐安乔打趣道:“小曾导演最近跟思喆正陷于热恋,心情好得不得了。”   曹烨听出徐安乔话中的玩笑意味,但还是扬了扬眉:“嗯?”   曾燃一向沉默寡言,但这次却罕见地接上了话头,内敛地笑了笑道:“徐制片总是开这个玩笑,但这样说也没错,思喆总是能给我最想要的那种感觉。”   徐安乔比他大了不止一轮,是剧组里混出来的老油条,这会儿指着他笑:“居然还脸红了,我说小曾导演,你不会真的爱上梁思喆了吧?”   曾燃几乎招架不住徐安乔的调侃,竭力把话题拉回正轨,用他擅长的电影语言:“思喆跟其他人的对比就好像胶片跟数码CMOS成像的区别,你知道数码拍出来的东西是无可挑剔的,但胶片的细腻和质感是数码无论如何也取代不了的……思喆就好像胶片一样,他演出来的东西,有一种富于颗粒感的细腻。”   徐安乔拍着他的肩膀笑:“小曾导演你要不要这么一本正经啊……”   “一种富于颗粒感的细腻……”曹烨重复了一遍他最后一句话,嘴角轻轻勾了勾,笑得有些玩味。   徐安乔笑得夸张,曾燃恼于“对牛弹琴”,抬眼看向曹烨,寄希望于他能给自己一些认同的回应。虽然他跟曹烨差不多年纪,但曹烨几乎算是挖掘他的伯乐,他们之间认真地聊过几次电影,曾燃一直觉得曹烨是懂电影的。但现在抬头一看,曹烨也在笑,虽然不像徐安乔笑得那么直白,但他的笑看上去有些说不上来的意味。   “曹总在笑什么?”曾燃有些摸不清头脑。   曹烨正要说话,一抬眼,看见梁思喆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了,正站在曾燃的斜后方抄着兜微低着头听他们讲话,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这里的。“没有,”他笑着摇摇头,继续跟曾燃说,“你的比喻让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联想而已。”   曾燃追问:“什么联想?”   “你还是不要知道了,”曹烨止住笑,“胶片和数码,这个对比倒是很形象……对了,不是要说补拍追加投资的事情么,打算怎么重拍?”   “叫思喆一起过来说吧。”曾燃说着,回过头去找梁思喆,“我刚刚找人去叫他了。”   他看向的方向正好跟梁思喆的位置相反,梁思喆抬手按了一下他的肩膀:“我过来了。”   刚刚一直顾着打趣曾燃,谁也没注意到梁思喆过来了,徐安乔有些惊讶地回头看他:“哎?什么时候过来的?”   “富于颗粒感的细腻,这一段吧。”梁思喆说。   曹烨又低低地笑了一声。   这次连徐安乔也有些好奇:“小曹总到底想到了什么?”   “这不重要,”曹烨带着笑看向梁思喆,转移话题道,“曾导说他正同你陷于热恋,这一点你没听到?”   “那怪不得曾导刚刚这样夸我,”梁思喆应对自如地笑笑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明眼人都看出他在开玩笑,所以这句话不仅自谦了一下,连带着把曾燃的尴尬也化解了。   徐安乔去找项目组要这次补拍的策划书,曾燃提前在电脑上做了3d建模,说他对这次补拍有一些新的想法,可能和上一版有一些区别,这会儿他也离开拍摄片场,去休息室取自己的电脑。   一时只剩下曹烨跟梁思喆两个人面对面站着。   光站着不说话挺傻的,曹烨点了根烟来抽,手上拿着烟显得自在些,他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雾时问道:“所以你跟曹修远以前也陷于热恋?”   梁思喆看了他几秒,先是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曹烨,别说你不懂曾燃口中的这份热恋意味着什么。” 顿了顿又说,“我敢说如果演员与导演没有触碰到这份热恋,那他们的合作很有可能是失败的,最终拍出的电影也很有可能是劣质品。”   他眼神坦荡,说话的语气也很坦然,曹烨顿觉自己有些没事找事,点了点头看向别的方向,笑了笑:“别较真儿啊……”   前几年在媒体的煽风点火下,很多人都在猜测梁思喆和曹修远之间的关系到底有没有藏着猫腻,他们不相信没有,曹修远对于所有新人的态度都是用之即弃,只有梁思喆,他用了一次又一次,捧他做了华语影坛最年轻的影帝,这还不够,几年后又亲手将他捧上了戛纳影帝的位置。   曹烨从没怀疑过梁思喆跟曹修远之间的关系是否清白,他知道梁思喆不是那种人。所以连他自己都有些说不清,刚刚为什么会提起关于曹修远的话题。   “所以你刚刚想到了什么?”梁思喆看向他,转移了话题,“一种富于颗粒感的细腻。”   “你猜。”曹烨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有意学他的语气。   “不能公开说的?”梁思喆居然真的猜起来。   “还想要提示啊……”   “只是想确认一下答案而已。”   “那说说看?”曹烨压根不相信他能猜出来。   梁思喆垂眼思忖片刻,两只手抄在兜里,上身朝他倾过来,凑近他耳边,低声耳语道:“你想到了凸点安全套是不是?”   曹烨一愣,没忍住笑出了声,瞥他一眼道:“喂,你是影帝,最好不要这么语出惊人吧……”   梁思喆直起身,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问他:“怎么,难道有规定说影帝不可以使用安全套?”   曹烨被他逗笑:“这么扯的联想你是怎么想到的?”   “你先说是不是?”   曹烨还是没止住笑:“好吧,是。”   “我猜的,”梁思喆看着他,也笑了笑,“看你的表情就没有什么正经联想。”   曹烨觉得此情此景真是够逗的,梁思喆一个被全剧组追捧的影帝,居然跟他一块站在角落里说起黄色笑话,何况这联想真是有够扯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不搭调的想法,梁思喆居然一猜就中……   他笑了好一会儿没停下来,直到曹屿宁走到他旁边,叫了声“哥”,曹烨这才想到自己刚刚光顾着跟梁思喆在这里闲扯,居然把曹屿宁忘得一干二净,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过来的,有没有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   ——   曹屿宁刚刚跟伍柏意在不远处聊了一会儿,聊的过程中他时不时转头朝曹烨和梁思喆这边看过来,希望他哥能良心发现,主动把自己叫过去,介绍他跟梁思喆认识一下。但等了好一会儿,曹烨还是自顾自地跟梁思喆聊着天,似乎压根就忘了此行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见他一直扭头看过去,伍柏意察觉出他的心思,提议道:“我们过去看看?”   “行啊,”曹屿宁巴不得他说这句话,走过去的时候他悄悄跟伍柏意打听,“梁思喆人怎么样啊?”   “蛮好的。”伍柏意实话实说,“没什么架子,感觉跟之前听说的不太一样。”   “是吗,”曹屿宁脚步放慢,声音放得很低,“所以他到底是不是双?”   伍柏意看他一眼:“这我哪儿能知道……”   “他有没有对你表现出……”曹屿宁继续引导。   “没有。”伍柏意断然否定,然后有些奇怪地看他,“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曹屿宁趴到他耳边悄悄说了句话,伍柏意睁大眼睛看着他:“……”   曹屿宁看着他:“你觉得有希望吗?”   “我觉得你在做梦。”伍柏意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见他们走过来,曹烨有些意外地看向曹屿宁和伍柏意:“你们认识?”   “嗯,我们在一个中学待过,”伍柏意跟曹烨打了招呼,又笑着问,“您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   “来监工啊,”曹烨开玩笑道,又问,“补拍感觉怎么样?”   “感觉比上一遍演得更有底一些,”伍柏意少年老成,不忘提一句旁边的梁思喆,“跟思喆哥学到了不少东西。”   曹烨点了点头,从刚刚那个片段里的表现来看,伍柏意的确要比上一版发挥得更出彩一些。好的演员可以带动对手的戏,这一点在梁思喆身上得到了应验。   当时定下要拍这剧本时,制片方内部就对选角问题极为头疼。首先秦南铭这个角色就不好确定,年纪在二十岁左右且演技过硬的男演员实在很难选。最终经过多轮敲定,他们定下内地的小生伍柏意来出演这个角色。   伍柏意外形符合,演技尚可,但做主角扛大梁却显得青涩和单薄了一些,所以天平的另一端——绑匪刀疤的选角就显得尤为重要,首先得戏好,能把伍柏意的演技带起来,其次要有不错的观众缘,填补伍柏意那部分青涩和单薄。他们很快确定了去年的金像奖影帝得主黄千石——从那时来看,黄千石不仅适合绑匪的角色,并且他得影帝的新闻热度犹存,将会给片子的票房带来相当大的助力。   但现在看来,显然梁思喆比黄千石更适合一些,曹烨想到程端前一阵子给他看的舆情报告,网友都说片方这次是“因祸得福”,不得不承认,这个说法似乎是对的……   曹屿宁见话题迟迟落不到自己头上,心里有些发急,又叫了一声“哥”。   曹烨这才记起此行的主要原因,“哦,这是我堂弟,曹屿宁,”他伸手揽了一下曹屿宁的肩膀,将他介绍给梁思喆,“你的影迷,今天专门跟过来看你。”再看梁思喆,刚刚开玩笑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恢复了那种一贯的距离感。   “你大伯的儿子?”梁思喆问,说着朝曹屿宁伸了手,态度看上去并不热络。   曹屿宁倒是很激动,赶紧伸手握上去,嘴甜地叫了声:“思喆哥。”   曹烨在一旁回答梁思喆刚刚问的话:“对。”   “你爸跟你大伯长得很像,但你们俩却不太像。”   “我们差了好几岁呢。”曹屿宁先于曹烨说。   “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跟你也不像。”梁思喆看着他说。   “嗯……我哥长得像妈妈,我更像我爸。”曹屿宁很快又说,看得出来他很想跟梁思喆多聊几句。   但梁思喆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抬眼看向曾燃离开的方向,似乎等得有些耐心耗尽。   “你们刚刚在笑什么?”曹屿宁转头问曹烨。他看到他们俩刚刚在边聊边笑,好像很熟络的样子,但他一过来,两个人就都不笑了。意识到自己好像不受欢迎之后,曹屿宁显得不太高兴。   曹烨觉得有点尴尬,难不成要跟曹屿宁说他刚刚在跟梁思喆聊凸点安全套的事?   梁思喆的视线又落回到他脸上,这回变成了他笑得有些玩味。   “在聊数码和胶片的区别,”曹烨正色道,“你知道很多导演偏爱胶片的质感,是因为胶片有一种富于颗粒感的细腻……”   梁思喆忽然看着他笑出声,边笑边轻摇了摇头道:“曹烨你真是可爱。”   曹屿宁不知道梁思喆笑什么,也不知道曹烨到底可爱在哪儿,什么数码和胶片的区别,这话题难道不是很无聊么?这也值得他们刚刚笑成那样? 第35章   这时曾燃抱着电脑走过来,徐安乔让片场助理腾出一间休息室,几个人一起朝休息室走过去。休息室不算大,中间一排多人沙发,两侧分别摆着一张单人沙发。   徐安乔把曹烨和梁思喆让到中间的沙发上,自己跟曾燃坐到两侧。曹屿宁挨着曹烨坐下,忍不住拿眼神瞥梁思喆,有时候视线被曹烨挡住了,还会上半身前倾伸长脖子看过去。   曹烨跟曾燃聊了一会儿最近拍摄的情况,聊着聊着觉得曹屿宁不太对劲——眼神好像粘在梁思喆身上撕不下来了。   梁思喆坐在曹烨旁边,拿了徐安乔放在桌上的策划书翻看,两人的距离说近也不近,身体没挨着,但也坐不进第三个人。   曹烨看了一眼曹屿宁,没说什么。他自己像曹屿宁这么大的时候,也总是忍不住去看梁思喆,那会儿觉得梁思喆真是好看。父母都是文艺圈的人,曹烨从小见过数不胜数好看的人,但梁思喆看上去非常特别,他到现在还记得郑寅介绍他们初识的那一幕,梁思喆从昏暗的厅内慢慢走到光里,走到他面前,轮廓逐渐变得清晰,那一瞬曹烨怔了怔,过后想到那种感觉好像叫做惊艳。   曾燃把电脑拿到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思喆也一起看看吧,这场戏的调度比较复杂,是整个片子的高潮。”   曹烨上身前倾,握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边缘,把电脑朝前移了移,然后又往梁思喆那边推了一下。梁思喆也倾过上身,跟他一起看着屏幕上的建模。   曾燃在旁边跟随着画面解释机位和补拍镜头的事情,曹烨一边听一边问了几个问题,梁思喆全程没怎么说话,在一旁听着他们聊。他觉得曹烨这些年真的是成熟了不少,有几个问题问得相当专业,一看就是对这个项目上了心的。曾燃也看上去也挺服他的,干聊了几句觉得解释不到点子上,走到茶几这边蹲下来,握着鼠标把建模视频的进度条往前拖。   “你坐这儿。”曹烨朝梁思喆那边挪了挪,给曾燃腾出一个空位。曾燃扭头看了一眼,见有空位便没拒绝,起身坐到他跟曹屿宁中间。   曾燃一坐过来,沙发的空间便显得有些拥挤,曹烨不得已又朝梁思喆那边挪了一下,原本两人之间还有一些空隙,这下彻底挨在了一起,胳膊挨着胳膊,腿挨着腿。   一时曹烨觉得挺怪异的,跟曾燃挨在一起的那侧没什么感觉,但跟梁思喆挨着却显得有些不自在。想想他们还真是好久没这么挨在一起坐着了,明明以前在一张床上同睡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现在却变得连这样简单地坐在一起都显得有些生疏。   有时候想想当年的那点冲突何至于此,但好像就是从某一刻开始,虽然谁也没有正式宣布跟谁决裂,但就是倏地生疏下来,而且生疏得这样彻底。   曾燃在一旁解释完,有些不好意思地提起追加投资的事情,他聊起片子拍摄时侃侃而谈,这会儿却显得有些为难,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才稍稍点了题。   徐安乔见他绕了半天也没绕到正题上,有些替他发急,正打算开口帮他解围,曹烨就伸手合上电脑,跟曾燃笑了笑说:“我听明白了,这片子需要追加投资,可能比预想得还要多一些是吧?”   曾燃笑得有些勉强:“对。”他还没从独立电影的制作模式中脱离出来,还不适应跟资方直截了当地要钱模式。   “没问题,”曹烨说,“拍摄的情况我了解了,后面资金的事儿让徐安乔跟我沟通吧。”   曾燃如释重负地点头应了一声。   梁思喆在一旁笑了笑:“我头回看到投资方这么好说话。”   曾燃罕见地替曹烨说了句:“洛蒙跟别的投资方都不一样。”   梁思喆还是笑:“听上去对片子来说是好事儿,但每部都这样出手大方,公司真的不会亏本么?”   曹烨侧过脸看他一眼:“谁说每部都这样?”   “嗯?”   事情谈完,位置又实在有些挤,曹烨从沙发上起身:“要不是梁影帝你临危救场,我也不会这样出手大方。”   梁思喆抬头看着他笑笑:“哦,那是我的荣幸。”   补拍的事情谈完,曹烨起身离开会议室,曹屿宁在一旁无聊得快睡着了,见曹烨起身,他赶紧跟上来。   曹烨听到曹屿宁在身后小声地叫他“哥”,他回头看他一眼,曹屿宁冲他做了个口型:“吃——饭!”   曹烨知道他想让自己晚上凑个饭局,把梁思喆叫出来一起吃顿饭,以方便他近距离追星。这事儿说来倒也不难,他跟徐安乔和曾燃都挺熟,以前来剧组谈事时偶尔也会出去吃顿饭,只是……   曹屿宁在他身后又叫了几声“哥”,外加一句小声的“求你了”,曹烨心道以前怎么没见他对梁思喆爱得这么深沉。曹屿宁不停地在身后催他,一声接着一声地叫“哥”,一秒钟也不消停,吵得他脑仁疼。   曾燃和徐安乔落在后面继续说着补拍计划的事情,梁思喆这时也走出休息室,曹烨脚步慢下来,等梁思喆跟上来,他转过头问他一句:“晚上有夜戏安排么?”   “有啊,”梁思喆看着他笑道,“怎么,有请我吃饭的打算?”   曹烨也笑了笑:“有的话那就算了。”   跟着旁边的曹屿宁不乐意了,伸手扯了扯曹烨的袖子表达自己的不满,曹烨侧过脸瞥他一眼,给他递了一个“你够了啊”的眼神。见曹烨没有要开玩笑的意思,曹屿宁这才作罢,扫兴地跟着往前走,嘴上也不念叨“哥”了。   他彻底消停下来,曹烨又觉得有些不妥。他年少时最讨厌别人泼自己冷水,但自己刚刚却好像结结实实地给曹屿宁泼了一盆冷水。追星也不是什么过分的事儿啊……何况追的还是梁思喆,起码说明曹屿宁的品位好歹没有变歪不是?曹烨脑中出现这种想法,继而又觉得这想法真是有些荒唐。   坐到车上,曹屿宁闷闷不乐,低头玩着手机不说话。   曹烨关上车门,拉过安全带系上,看了他一眼,一时心软地安慰了一句:“你也看到了,梁思喆晚上有夜戏,总不能耽误剧组的拍摄进度吧,等下次有机会吧,啊。”   “可我快要回去了。”曹屿宁赌气地别过脸看向车窗外。   “回哪儿?”   “学校,曼城!”   “这么快?离暑假结束还早着呢吧?”   “回去有事儿。”曹屿宁不愿意多说。   “那怎么着?”曹烨启动了车子,但没急着开走,手指敲了敲方向盘,不走心地哄着他,“我们就在这儿等,等他拍完夜戏,然后请他吃宵夜?”   听出他语气中的揶揄意味,曹屿宁更不高兴了。曹烨靠不住,那他就只能靠自己了。他伸手推开车门,撂下一句“等我一会儿”,然后就跳下车一溜烟跑远了。   曹烨转头看向车窗外,曹屿宁抬腿朝梁思喆的方向跑过去,停在他面前跟他说着什么。距离有些远,曹烨看不清梁思喆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梁思喆低头看着站在他面前,矮他半头的曹屿宁。   走出来送曹烨的几个人正站在原地讨论夜戏的拍摄计划,见曹屿宁忽然下了车跑过来,停在梁思喆面前,一时都愣了愣,不自觉停下刚刚的交谈。   曹屿宁杵在梁思喆前面,直愣愣地看着他问:“思喆哥,我能加你微信吗?”   在场其他人顿时都替梁思喆捏了一把汗,这男孩儿愣头青似的问法着实让人尴尬。偏偏他还跟其他追星的普通粉丝不一样,他是曹烨沾亲带故的堂弟,想来梁思喆也不好直接拒绝。   但梁思喆脸上却并未出现为难的表情,目光在他脸上打量几秒,然后开口道:“问你堂哥吧,我没带手机出来。”   曹屿宁自觉这一刻他是全世界最勇敢的人,他再接再厉地追问:“那你会加我吗?”   “会啊,”梁思喆笑了笑,“说你是他堂弟。”   “好。”曹屿宁大功告成,连蹦带跳地跑回了曹烨车里。   “这次可以走了?”曹烨转过脸看着重新容光焕发的曹屿宁,心不在焉地问,“去做什么了?”   “我去跟梁思喆要微信了!”曹屿宁自觉地系上安全带,脸上挂着兴奋的神情,跟跑出去之前判若两人。   “哦,可以啊你……”曹烨开车上路,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这么高兴,他给了?”   “他说问你就好,他会同意的!”曹屿宁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哥你快把梁思喆的微信给我。”   曹烨顿了顿,笑道:“……可我没他微信啊。”   曹屿宁猛地转头看他,曹烨目视前方都能感觉到他眼神里的不可置信。   曹烨觉得梁思喆这招挺逗的,什么意思啊这是……他们俩互相没加微信这事儿,应该没人比他梁思喆更清楚吧?   你被逗了啊小朋友。曹烨在心里对曹屿宁说,但到底也没在明面上揭穿梁思喆。   没想到曹屿宁下一秒就把怨气发泄到了他身上,扭过头不看他,嘴上却朝他发起了猛烈攻击,低声道:“你怎么回事儿啊,还洛蒙的CEO呢……”   嘿,这事儿不怨梁思喆居然赖到了自己头上?梁思喆这锅扣得可真是一举两得。   曹烨笑笑说:“没人规定洛蒙的CEO就必须得有梁思喆的微信吧?”   “他可是你合作伙伴!”曹屿宁不死心,扭过头央求他,“那你没有,徐安乔总有吧?曾燃是导演,他一定也会有吧?哥你去帮我问问嘛……”   “他让你问我,可没让我问别人啊……”曹烨不走心地打发他。他有一百种可以要到梁思喆微信的方式,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可直到现在也没加上梁思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或许是没什么必要加吧,加了也未必有话聊,搁在联系人列表里可能还挺碍眼的,对彼此来说应该都是这样。   “你可太不够意思了!”曹屿宁冲他嚷。   曹烨笑笑,无辜道:“可我真没有他微信啊……不骗你。”   曹屿宁不理他了,自己对着窗外生闷气。   回到市里已经夜晚八点多了,又赶上了人多车多的时候,路堵得让人有些心烦,曹烨开始后悔下午没叫司机出来。   离公司还有两条街,曹屿宁闷不做声了一路,忽然开口道:“哥,我要下车。”   “现在?”   “嗯,今晚有同学聚会。”   “跟梁思喆吃饭就没有同学聚会了是不是?”曹烨看他一眼,但也没打算管他,“就在这儿下?”   “嗯,哥……”曹屿宁欲言又止。   “没钱?”曹烨把车靠路边停下,没用他开口就知道他想说什么,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   “你怎么知道?”曹屿宁语气夸张,“你也太神了吧哥!”   因为你装乖这招我早就玩过了……曹烨一边把钱包拿出来扔给他,一边接起电话。   电话是曹修严打来的,问他曹屿宁最近在公司的近况。曹屿宁从曹烨钱包里抽出一张卡,正要推门下车,曹烨抬手握住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回来。   “你爸!”他向曹屿宁做了个口型,曹屿宁果然乖乖坐下来。   “下午我刚带他去过剧组,聊补拍追加投资的事情,嗯,也见了梁思喆,他就坐我旁边,我让他自己跟您说吧……”说完他把手机塞到曹屿宁手里,让他自己去应付曹修严。   曹屿宁对着电话“嗯”了一通,末了又下了个保证,挂了电话之后他把手机和钱包一并还给曹烨,推开车门就下了车:“哥我走了,我爸再打电话你替我兜着点儿啊!”   他动作匆忙,生怕曹烨又把他拽回来,曹烨觉得不对劲,低头打开钱包一看,曹屿宁把他额度最大的那张信用卡抽走了,这个小兔崽子!抬头一看,曹屿宁走到路边,快跑了几步,冲他挥了挥手里的卡,笑得一脸讨好。   算了,拿走就拿走吧……曹烨松开刹车,开车追上他,曹屿宁一看他追上来,吓得拔腿就跑,把曹烨逗得笑了几声。   “哎,看着点儿车。”他的头探出窗外,笑着对曹屿宁喊了一声,然后加大油门,汇入车流之中。   回到公司会所吃饭,程端恰好也在,见他走过来,扬手招呼他,曹烨走过去坐到他对面:“今晚没应酬?”   “没有,你要是想喝两杯那我也可以陪你。”程端吃着菜和他说。   “哦,原来跟我喝酒算应酬。”曹烨开他玩笑。   “哈,不算不算,陪你喝酒就只叫喝酒,”程端笑着给自己找补,“要不要喝?”   “喝一点吧。”曹烨说。   程端招手叫了一瓶红酒过来,给曹烨倒了小半杯:“这些可以吧?你这酒量……群里说你下午去剧组聊补拍的事情了?这点小事儿还劳你亲自大驾啊。”   “顺便探个班么……”曹烨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想想下午这一趟跑得还真是小题大做,明明曾燃用邮件把建模视频发来就好,根本没必要来回浪费几个小时到剧组去谈,自己居然会对曹屿宁这样有求必应……曹烨回头想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所以补拍进展得怎么样?梁思喆和剧组磨合得还好么?”   “你看徐安乔天天在群里发照片,曾燃还会给他捧场,两个人就差没有明说爱死梁思喆了,会磨合得不好么?”   程端大笑:“群里的消息我看到了,但你跑一趟剧组,总得带回点一手消息吧!”   一手消息么……红酒有些上头,酒劲慢慢起了作用,曹烨有些微醺地想,一手消息也有,但似乎不适合与别人分享。   譬如他们站在片场的角落里开着黄色笑话,某一瞬间他几乎错以为回到了茵四街上,他们站在街角聊天,看似一本正经,实则却是在彼此打趣,话音放得很低,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这么多年了,明明关系都已经冷淡生疏,但下午聊天的这短短几分钟,那种熟悉的感觉好像又回来了。曹修远和郑寅以前总说他狐朋狗友无数,事实上他也确实有很多朋友,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跟梁思喆聊天的感觉是最好的。   怎么说呢……他们好像天生处在同一个波段上,恰好能够接收到彼此的信号,大概这种感觉实在太难得,所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曹烨还是有些怀念当年在茵四街一起聊天的感觉。 第36章   从公司回家的路上,秦真真打来了电话,自从那次曹烨挂断了她的视频邀请之后,他俩之间就没再联系过。   曹烨接起电话,秦真真的声音听上去很委屈:“你怎么都不找我啊!”   不是默认结束了么……曹烨想要这样说,但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一句:“我等你找我啊。”   “我这儿都快被你气死了,你呢,是不是快把我忘了?”   曹烨笑笑:“好像还真是。”   “你……”那边气得说不出话。   “睡吧,乖,”曹烨哄了一句,“等我酒醒了再说。”   “你喝酒了?”秦真真警觉地问了句,“跟谁?”   “跟姑娘啊……”   “你现在来接我,”秦真真好像真的有些信了,“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算了吧,明天再说吧。”喝醉的时候曹烨只想一个人待着。   “你必须来,”秦真真较起真来,“你不来我们就……反正你必须来,我等你一晚上,就在学校门口,你不来我就一直等。”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曹烨还是头一回被人挂电话,这感觉挺新鲜……他无所谓地把手机扔到一边,倚着车靠背,转过脸看着车窗外倒退的景色,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这是去哪儿啊?”   “茵四街,”司机回过头,“不是去那吗?”   曹烨皱眉道:“谁说去茵四的?”   “您说的,”司机生怕无故背锅,赶忙解释道,“上车的时候说的。”   “哈?我说的?”曹烨乐了两声,“行吧,我忘了,不去茵四了,去北影吧。”去看看秦真真吧,不能真让姑娘在门口等一晚上啊……   车子停到北影门口,秦真真伸长脖子,等得望穿秋水,见曹烨推门下来,明显松了一口气,得逞的愉悦藏在故作骄矜的语气里:“我就知道你会来!”   “是么,我都不知道……”曹烨朝一旁抬了抬下巴,“走走吧,陪我醒醒酒。”   沿街走了得有十分钟,谁也没说话,秦真真憋了一路想等曹烨先开口,但到底也没等到,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最近很忙吗?”   “忙啊,还行吧。”曹烨走上天台,头真是挺晕的,他在栏杆前站定了,胳膊肘搭在栏杆上,躬身朝下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   “忙《至暗抉择》的补拍吗?”   “也不能只有这一个片子啊……”   “梁思喆那张定妆照好帅啊。”秦真真没话找话。   又是梁思喆,曹烨有些不耐地想,林幻也说梁思喆,秦真真也说梁思喆,程端也说梁思喆,曹屿宁也说梁思喆,公司上下如今所有人都在谈论梁思喆,难道除了梁思喆就没有别的可聊吗?   “你喜欢他啊?”曹烨趴下来,把额头抵在手臂上,闭着眼睛问。   “会有人不喜欢他吗?”因为曹烨肯在大晚上特地过来陪她,秦真真的心情变好了,连带着语调也变得轻松起来,“你不喜欢他,那干嘛请他来补拍?”   “这话说的,之前找黄千石来演也不是因为喜欢黄千石啊,生意的事情哪有那么多喜不喜欢。”   “也是,”秦真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点头道,“所以你不喜欢梁思喆?”   “我啊……”曹烨真思考起这个问题,自己到底喜不喜欢梁思喆?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真是喝醉了,他乐了起来,“我喜欢一男人算怎么回事儿啊?”   “不是那种喜欢,你怎么想到那去了?”秦真真笑起来,“我当然知道你不喜欢男人!”   曹烨觉得秦真真说得有道理,是啊,自己怎么想到那儿去了?他费力地从被酒精浸透的脑袋里扒拉出一小片清醒的地方,皱着眉想了想,睁开眼睛,看着车来车往的天桥下方,语速很慢地说:“我啊……我以前喜欢他,后来有一阵挺烦他的,再后来有一阵恨他,再后来又觉得他也挺不容易的,就没那么恨他了,再后来就出了补拍这事儿……”   秦真真被他这一串“再后来”搞糊涂了:“为什么恨他啊?”她看着曹烨,曹烨有些出神地看着远处,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眉眼,跟他那个鼎鼎大名的父亲曹修远导演不太一样,他身上没有一丁点不苟言笑的影子,平日里眉眼间总是带着几分笑意,眉目疏朗,很招人喜欢。   但这会儿曹烨没笑,脸上看不出一丝笑意,眉眼间缀着若有似无的忧郁:“大概是因为,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跟我站一块儿吧……”   “你们那么熟啊?”秦真真睁大眼睛,被吊起了好奇心。   她一发问,曹烨便意识到自己今晚有些话多,人喝醉了真是不靠谱,什么都往外说,他瞥了一眼秦真真,笑了笑:“你真信啊?”   他又恢复了一贯的面带三分笑的模样, 秦真真愣了愣。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曹烨在她身上并没有投放一丁点真心,曹烨太好相处了,他年轻而好看,不摆架子,爱开玩笑,有求必应,以至于秦真真误以为自己真的有希望在他身上等到浪子回头的那一天。   但曹烨刚刚这一瞬间的变脸,让她发现自己不过是他生活中微不足道的一点消遣而已。   曹烨对她,就好像梁思喆应付媒体一样——秦真真忽然产生了这种联想——高兴了便多说两句,不高兴了便扭头就走。   梁思喆不在意媒体过后会怎样报道自己,曹烨也不会在意自己会不会真的被分手。   秦真真说不清自己怎么会产生这种联想,或许曹烨刚刚说“你真信啊”这几个字时,真的跟梁思喆挺像的。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曹烨又朝她笑了笑。   秦真真想狠下心说分手,追她的人一火车皮都塞不下,她何苦去做别人生活中一道不挂心的消遣?可是狠狠心,再狠狠心,她还是没能说出口。   “觉得你好看啊。”她勉强笑了一下。   ——   曹屿宁这一走,几天都没了动静。他没来公司,曹烨也懒得打电话找他。   曹烨已经看出来了,曹屿宁当时说想来洛蒙实习,不过是为追星找的一个借口,如今这念头泡汤,自然也就不想过来受这份罪了。不过十七八岁本来就是应该出去野的年纪,曹烨觉得曹修严对曹屿宁实在是严厉了一些,相比之下,当年的曹修远虽然总是骂他不争气,但好歹没逼着他去做这做那……也或许是根本就没想管过他吧,曹修远对自己的演员可比对自己的儿子上心得多。   正分神想着这些,搁在桌上的手机“嗡”的震了一下,他扫了一眼屏幕,是信用卡的刷卡信息——曹屿宁一口气刷了一笔一万多的款项,该不会是给姑娘买包去了吧?谈恋爱了?   曹烨起初没管,曹修严怎么说也对他有恩,虽然三年前帮他那次多半是出于商业利益,但若是曹修严不肯出手帮忙,曹烨不知道现在洛蒙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更何况曹屿宁是他堂弟,两人关系一向不错,曹烨在花钱上从来也没亏过他。   下午手机上又收到一条消费近两万的信息——一天买两个包?这小兔崽子刷自己的卡倒是出手大方。   一连三天,曹烨手机上每天都会收到一两条消费信息,第三天傍晚,他终于给曹屿宁去了一个电话:“追姑娘呢?”   曹屿宁这卡刷得倒也并非那么问心无愧,电话一接起来就立刻解释道:“哥,回头等我爸把卡给我开了,我一准儿还你!”   “你在哪儿呢?”曹烨听到他周围人声嘈杂,好像处在一个人很多的场所,“又逛商场?今天打算买什么?”   “你别管我了哥!”曹屿宁说着就挂断了电话。   嘿,刷着他的卡还不许他管这么多,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儿……曹烨觉得有些不对劲,刚刚那声音不像是商场的动静,倒像是剧组……难道曹屿宁看上了哪个演员?   同一时间,《至暗抉择》剧组一名工作人员站在拍摄棚门口,对着收工的所有人大喊一声:“大家来领餐了,梁老师今天又请全剧组吃饭!”   梁思喆在休息间卸了妆,正躬身在洗手池边洗脸,听到外面的动静,他的动作顿了顿。   宋清言把毛巾递给他,狐疑地朝外面看了看:“思喆哥,这怎么回事儿啊?连着三天了,到底是谁打着你的名义给剧组订餐的啊……”   梁思喆洗完脸直起身,伸手接过毛巾:“去看看今天订了什么。”   “得令!”宋清言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沙发上,转身朝外跑,过了没一会儿就跑了回来,关上门压低声音,语气中难掩震惊,“今天比昨天还大手笔呢,订了苏卅的餐,还有华氏甜品,天……就跟给偶像应援似的,您说会不会太浮夸了点儿啊?”   “让你去查是谁订的,还没查到?”   “没有……给餐馆打过电话了,留的都不是真名,挺难查的,除非去警局调取通话记录,但好像也没这必要……”   “那个男孩儿,”梁思喆把毛巾搭到一边,“曹烨的堂弟,这几天都在?”   “好像是吧……”宋清言转身推门,探头出去看了看,随即立刻缩回了脖子,“他正朝我们休息间看呢,我刚刚跟他看了个对眼!……不会是他吧?”   梁思喆拿起桌上的手机,朝宋清言走过去:“走,今晚没夜戏,我们出去吃。”   宋清言朝门边挪了一步给他让地儿,闻言瞪大双眼:“今晚剧组订了苏卅还要到外面吃?!”   梁思喆握住门把手推开门,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你想留这儿吃也行。”说完大步走出休息室。   宋清言赶忙跟上去:“不不不,我跟您走!”心道暴殄天物啊……好事儿怎么净赶到一块发生?真是让人难以抉择!   她跟在梁思喆后面,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子,没想到梁思喆没朝出口的方向走,反而直直地走向了那个男孩儿——曹烨的堂弟,曹屿宁。 第37章   曹屿宁忍不住朝梁思喆的休息间瞟过去,他在等梁思喆的助理出来把餐领回去,可是那助理跑出来看了几眼,没取餐就又跑了回去。   不会不合口味吧?那可是苏卅!他打了他哥的名号才订到的……曹屿宁正等得焦急,没想到梁思喆推门从休息间走出来了。   曹屿宁有些紧张地别过脸,假装看向别的方向,他在想要不要走过去跟梁思喆打招呼,已经订了三天的餐了,是时候迈出第一步了……   他鼓足勇气,转过脸看向梁思喆,心脏忽地开始狂跳起来——梁思喆居然朝他走过来了!   曹屿宁觉得自己的脑袋转不动了,身体也很僵硬,他紧张地咽了一下喉咙,不知道现在该如何是好——梁思喆怎么会忽然朝自己走过来?是不是订餐的事情惹他不高兴了?该说点什么好?   没等他做好心理准备,梁思喆已经走到了他跟前,一抬手勾着他的肩膀,动作再自然不过,带着他往拍摄棚的大门走,语调随意得不像是在跟陌生人说话:“曹烨的堂弟是吧?叫什么来着?”   “曹、曹屿宁。”曹屿宁紧张得打起了磕巴,梁思喆离他很近,他可以闻到他身上很淡的古龙水的味道,还有那种若有似无的压迫感,让他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哦,曹屿宁,”梁思喆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今天自己过来的?”   “嗯。”曹屿宁糊里糊涂地被他带着往外走。   走出摄影棚的路上有人朝梁思喆打招呼:“思喆,谢谢你订的餐啊,味道太棒了。”   梁思喆抬手拍了拍曹屿宁的肩膀,笑笑说:“他订的,谢他。”   “不、不客气。”曹屿宁条件反射地对那人说,压根没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了。   “订餐做什么?”梁思喆继续朝前走着问,曹屿宁支支吾吾地没说出个所以然,梁思喆忽然朝他偏了偏头,压低了声音问,“想泡我啊?”   他语出惊人,曹屿宁险些跳起来:“不不、不是!”   “哦,那就是没这个想法。”梁思喆的语气波澜不惊。   我是想泡你……可我不敢说啊!曹屿宁继续结巴:“也、也不是……”   梁思喆笑了两声,松开他的肩膀,走到越野车旁边,拉开车门上了车。曹屿宁站在车边上不知所措。   “上车啊,”梁思喆坐进车里,转过脸看着他,“傻愣着做什么呢?”   “哦哦,好……”曹屿宁如蒙大赦,探头进去抓着前排的座椅靠背上了车,有些不自在地坐下来,跟梁思喆的座位中间隔着条很窄的过道。宋清言坐到后排,有些好奇地看了看曹屿宁,猜不透梁思喆要做什么。   “走吧陈哥,去青苇。”梁思喆对前排的司机说了一声,然后靠着车座闭目养神。   曹屿宁坐立难安,他很想跟梁思喆搭上几句话,可梁思喆一直闭着眼睛,头偏向他的方向。曹屿宁偷偷瞄了几眼,想确定他有没有睡着。   他瞄了一眼,再瞄一眼,又瞄一眼,梁思喆忽然睁开眼直直看向他,曹屿宁差点打了个激灵。   那一眼没有掺杂任何睡意,是很清醒的、甚至有些凌厉的眼神,以至于曹屿宁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刚刚偷瞄的那几眼梁思喆都知道。   “紧张?”梁思喆忽地笑了笑,头侧过去看向前方,“怕我把你卖了?”   “不是……”曹屿宁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咽了咽喉咙,“思喆哥,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梁思喆看他一眼:“你替我请剧组吃饭,我也该请你吃一顿啊,是吧?”   车子开到青苇门口,门口高悬着两只红色日式灯笼,典型的日料店清雅别致的装修风格。   司机把他们送到门口后,自己把车开去停车场,梁思喆下了车,回头看一眼宋清言。   宋清言人很机灵,只一眼就知道他有话要说,凑上来笑嘻嘻地问:“思喆哥你有什么吩咐?”   “一会儿你跟陈哥吃完了就撤吧,不用等我。回头帐记我头上,你们走就行。”   “啊?那你怎么回酒店?”   “放心吧,有办法回。”梁思喆笑笑,回头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另一个人,“曹……屿宁,是吧?走,我们进去。”   宋清言忧心忡忡地看着梁思喆的背影,他怎么会想到跟曹屿宁单独吃饭?今晚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吧?该不该跟云初姐汇报一下呢……还是算了,大事小事都向云初姐汇报,搞得自己像是那种讨人厌的爱打小报告的人似的……可是不汇报的话,万一真出事了怎么办……   宋清言握着手机举棋不定,她忽然发现自己对梁思喆一无所知。她从《梁生祝梦》上映之后接手梁思喆的助理工作,后来又兼做了他的执行经纪人,按理说她应该是最了解梁思喆的人,可她居然连“梁思喆到底是不是双”这个最基本的问题都没搞清楚……也不能怪我啊,宋清言在心里默默地为自己辩解,梁思喆这两年拍戏期间从没乱搞过,而不拍戏时他又喜欢一个人待着,所以她根本无从了解梁思喆的感情生活。   不过,曹屿宁是洛蒙曹总的弟弟,曹修远的侄子,找这种关系的熟人下手会不会风险太大了一些?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宋清言不无担忧想,跟梁思喆这个漩涡中心待久了,自己都变得有些神经敏感了,梁思喆只要一不按常理出牌,她就觉得会有大事要发生。   ——   曹屿宁难以置信,欣喜若狂,他没想到惊喜来得这么快,梁思喆居然要跟他一起吃饭——主动!单独!包间!   所以梁思喆是双吧?一定是的,曹屿宁又想到了那张照片,他在心里悄悄地把自己跟照片上那人的轮廓比对了一下,觉得自己说不定真的会是梁思喆喜欢的类型。   他忍不住又开始偷瞄对桌的梁思喆,梁思喆正拿着店里点餐的pad,低头用手指划着屏幕一页页翻看,也许是陡然间拉近距离的原因,曹屿宁觉得现实中的梁思喆相比大银幕上的梁思喆来得更具冲击力,单单是坐在那里,就像是一个引人探究的电影角色,神秘,锋利,令人捉摸不定。   梁思喆很快点好了一轮,把pad从桌上推给对面的曹屿宁:“看看想吃什么吧。”   “哦,好……”曹屿宁接过来,心神不宁地翻看着菜单。他觉得梁思喆在对面打量自己,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有种难以忽略的存在感,他在看什么?曹屿宁有些忐忑地想,自己的形象应该没什么问题吧?发型有没有乱?脸上有没有脏东西?   把pad上的菜单提交之后,他一抬头,看见梁思喆抬起一只手,手肘撑着桌子,单手举着手机对着他:“给你拍张照,不介意吧?”   “不、不介意……”曹屿宁大脑当机,丝毫做不出任何反驳。   梁思喆很快拍了一张,放下手机的同时问道:“上次不是说要加我,怎么没加?”   曹屿宁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个,愣了愣说:“啊……我哥说他没你微信。”原本以为是梁思喆不想加自己,但他这样问,曹屿宁又有些拿不准了,难道是曹烨骗自己?   “哦,这样。”   “是啊,我让他去问徐制片和曾导,但他说你只让我问他,又没让他问别人……” 曹屿宁巴不得多跟梁思喆说几句,一股脑地全把曹烨卖了,“我想,他可能觉得自己身为洛蒙的总裁却没你微信显得很没面子吧……”   “哈哈。”梁思喆笑了几声,又问曹屿宁,“他微信多少啊?”   “啊?”   “不能总让他没面子啊。”   “哦,这个,”曹屿宁拿起手机,找出曹烨的微信页面,递给梁思喆,见梁思喆对着那页面往自己手机屏幕上敲了几下,他有些好奇地伸长脖子看过去:“你在加他吗?”   “是啊。”   “那……能加我吗?”曹屿宁鼓足勇气问。   “可以啊,来吧。”   加上梁思喆的微信后,曹屿宁喜不自胜地抱着自己的手机,竭力地平复着自己兴奋的心情。   “这是不是《十三天》里面的最后一个镜头?”他一眼认出来梁思喆的头像,是小满杀了人之后,从灯火通明的楼道走进巷子里,巷子没开路灯,小满走得越远,离灯光就越远,走到小巷尽头时,他的背影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梁思喆的头像就是小满的背影即将融入黑夜的前一帧,这画面本就沉暗,再让人联想到电影中小满的处境,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压抑。   “是啊,你多大?”梁思喆在他对面开口问。   “十九……”曹屿宁放下手机,抬头答梁思喆的话。   “十九,好年纪啊,”梁思喆看了一眼他放在手边的烟盒和打火机,“还吸烟?”   曹屿宁抬手蹭了蹭鼻梁:“只是偶尔吸。”   梁思喆看着他:“那酒量怎么样?”   “还可以……”   “陪我喝两杯?”   “好、好啊……” 第38章   菜品和酒很快端上来,梁思喆拿过醒好的红酒和一只高脚杯,倒了小半杯红酒递给曹屿宁,又把另一只杯子拿过来,给自己倒了小半杯。   见梁思喆朝他举了举酒杯,曹屿宁赶紧端起杯子同他碰杯,本以为梁思喆会说些什么,但他却什么也没说,碰完杯就将酒杯贴到唇边喝了一口,曹屿宁也立即不敢怠慢地喝了一口。口感醇厚,回味甘苦,只喝了一口曹屿宁就意识到,自己今晚也许非醉不可了。   难道梁思喆想要把他灌醉然后带回去?曹屿宁忍不住猜测,继而他又想,那也不错,也许跟梁思喆谈恋爱是妄想,但仅仅跟偶像睡一觉也算达成人生夙愿了吧……   思及此,他打算抓住机会跟梁思喆多聊几句:“思喆哥,你明天过生日是不是?”   “是啊。”   “那有没有什么打算?”   “明天?拍戏啊,能有什么打算?”   “只是拍戏吗?太平常了吧……都没有庆祝仪式吗?”   “庆祝仪式……”梁思喆笑了一下,抬起杯子又抿了一口酒,“很多年没有过了。”   曹屿宁看着梁思喆,他觉得梁思喆的神情好像在回忆什么,他又问道:“哦……思喆哥,你十九岁生日的时候在做什么啊?”   “这算是提问么?”梁思喆捏着高酒杯的杯柄,“这样吧,你可以向我提问,但每问一个问题就要喝一口酒,怎么样?”   “什么问题都可以问?”   “是啊,但回不回答是我的自由。”   “好不公平啊……”   “问不问也是你的自由么。”梁思喆无所谓地说。   “好啊,我同意,”曹屿宁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这一口是为刚刚那个问题喝的。”   “十九岁啊……”梁思喆垂眼想了想说,“不记得了,但十八岁的生日我记得很清楚,过得挺特别的。”   “怎么特别呢?”曹屿宁自觉地又喝了一口酒。   “不想说啊……”梁思喆上半身靠到椅背上,看着他笑了笑。   到这会儿曹屿宁已经不在意公不公平了,也许是有些喝醉的原因,他居然觉得这种拿梁思喆没办法的感觉有些刺激。   他们聊了好一会儿,曹屿宁喝了一口又一口,梁思喆则喝得很随意。   曹屿宁的大脑渐渐被酒精麻痹,他反应迟钝地看着对面的梁思喆,梁思喆似乎时不时看向外面,像是在等什么,但脸上又没有等待的焦虑,他转过脸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包间很大,右侧是一扇落地窗式的推拉门,外面延伸出去一片木质的阳台区域,以供客人在室外吸烟。围在阳台边的是可以活动的木栏杆,推开走出去便是餐厅的后花园。许是因为地处京郊偏僻的地带,这里的设计占地极为奢侈。   “你在看什么?”曹屿宁有些好奇地问,“有人要过来吗?”   梁思喆回过头看他一眼,手背靠近酒杯,两根手指在杯壁上敲了两下。   曹屿宁醉得有些糊涂了,见到他的动作后反应过来:“哦对,提问要喝酒的。”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啊……在等那片云过来,”梁思喆朝窗外看去,颇有耐心地给他指,“看到了没?白色霓虹灯那里。”   “哦……看到了。”曹屿宁侧过脸朝外看。   “一个小时前它还在后面,月亮那里,后来移动到了现在这儿,”梁思喆看着那片云问他,“你猜还有多久它会飘过来?”   “不知道……再有一个小时?”曹屿宁看得有些出神,不自觉地被他带着节奏走。   “我觉得不够。”   梁思喆笑着摇了摇头。   “为什么要等云过来啊?”曹屿宁忍不住问。   梁思喆又敲了敲酒杯,指尖和杯壁碰撞,发出轻微而清脆的声响。等曹屿宁喝了一口酒,他才开口笑笑说:“因为我无聊啊……无聊的时候,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不是?”   “啊……跟我吃饭很无聊吗?”曹屿宁有些紧张,但这次他自己记得提问要喝酒。   “跟你没关系,人活着么,总会有很多无聊的时候,”梁思喆看着他问,“你不也是因为无聊,才打着我的名义给剧组订餐?”   “啊,我不是,”曹屿宁矢口否认,他借着酒劲向梁思喆告白,“我、我是因为喜欢你……思喆哥,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啊?”   “你这问题问的,”梁思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想多喝一口酒么?”   曹屿宁顿时意识到自己这问法有些多余,挠了挠额角,鼓足勇气问:“一直有传闻说你是双,你到底是不是啊?”他问完,给自己压惊似的,赶紧拿起杯子喝了口酒。   原本以为梁思喆不会回答,没想到梁思喆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了,语气自然地说:“我是啊。”   “真的?”曹屿宁睁大眼睛。   没想到梁思喆下一秒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我暗恋你堂哥这件事儿,难道你一点也没看出来?”   曹屿宁被这句话炸得酒醒了一半,半张着嘴,好一会儿也没说出话来。   等到梁思喆拿起还剩下小半的红酒瓶,往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倒酒时,红酒落进玻璃杯内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才回过神难以置信地问了句:“真的假的……”   “你猜啊。”梁思喆抬眼看他,眼睛里含着让人难辨真假的笑,然后端起酒杯,一口把小半杯酒喝光了。   曹屿宁大脑运转迟钝,他想回忆上次见面时梁思喆跟他哥相处的画面,可是脑袋里装满了浆糊,昏昏沉沉地转不动。他低下头,两只手撑着额头,有些难受地想让自己的大脑变得灵光一些,但最终只能放弃,低声说了句:“我猜不到……”   “哈哈,”梁思喆看着他笑了起来,“你真猜啊?”   ——   “哎,醒了曹烨。”   曹烨睁开眼睛,大银幕上已经开始滚动片尾字幕,林彦在旁边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觉得这片子不好吗?”   “挺好的,”曹烨的手指摸索着椅子边上的按钮,把椅背调高,坐起来用手指捏了捏眉心,“适合催眠,我好久没睡得这么香了。”   “……我听出来了,这是句嘲讽。”林彦看上去是真的发愁,“钱都投进去了,你正经点,给我点意见啊倒是。”   “文戏太弱,打戏无聊,” 曹烨打了个哈欠,“万子扬这么好的打星居然能打得这么无聊,你们的武指钱没给够吧?”他说着从椅缝里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消息栏上弹出一则好友添加提示,一个小时前发来的——居然断断续续地睡了这么久,可见林彦投的这片子有多无聊。   “片子都拍完了,你吐槽这些制作上的事儿完全没意义了,我说小曹总,后期制作还有什么意见,一会儿给我提点儿呗?”   曹烨点开一看,怔了一下,消息提示上写了几个字:“梁思喆,有事儿。”   林彦见他半天没反应,催着问了句:“行不行啊?”   “可以啊。”曹烨回过神,拇指轻触屏幕,同意了添加好友的请求。   明明头像是小满,反而名字叫“惊蛰”,是因为“喆”和“蛰”同音么……他这样想着,又点开对话框,敲了个“?”过去——有事儿?梁思喆找自己能有什么事?   梁思喆没立即回消息,曹烨拿着手机,侧过脸听着后排的人给片子提意见。   后排负责制作的项目经理正招呼着公司内部员工进行意见交流,大概这片子实在无聊到了一定境界,站起来的人都有一肚子的槽要吐,虽然大多数都属无效意见,提得再对也无力挽回,但有几个关于节奏和剪辑的专业意见提得还不错。   曹烨认真听了一会儿,握在手心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梁思喆发来了一张照片。曹烨皱了下眉,这不是曹屿宁么?他怎么会跟梁思喆在一起?看周围的环境,这是……在日料店里吃饭?   他正看着那张照片,手机又震了一下,他退出去看,梁思喆又发来一条:“你堂弟似乎想睡我。”   曹烨打了一串省略号过去:“……” 第39章   “怎么了?”林彦见曹烨面色有异,凑上来看他的手机界面,一眼认出来,“哎这不是梁思喆么?”   “啊。”曹烨应了声,然后摁熄了屏幕。   林彦匆忙瞟到了最后两个字:“睡我?什么睡我?梁思喆要你睡他???” 他声音压得很低,生怕在员工面前有损自己的威严,但语气间难掩八卦的兴奋劲儿。   曹烨瞥他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说话间梁思喆又发来一条语音消息,当着林彦的面点开不太方便,曹烨起身离开座位,朝影厅门口走。   “哎你别急着走啊!” 林彦跟着站起来。   后排负责制作的项目经理站起来叫了声“林总”,林彦朝他一挥手:“一会儿来我办公室说,你先跟大家交流一下。”说着大步追上曹烨,“你倒是给点意见嘿,这内部片源都泄给你了,你不能白看啊……”   “等我回去想一下,整理出来给你。”曹烨边走边说。   “成。”林彦说完正事,还不忘接着八卦,“哎你急着走什么啊?去睡梁思喆吗?”   曹烨转过脸看他:“你是有病吧林彦?”   “哎哎哎,又炸了又炸了,”林彦有意逗他,“啧,睡梁思喆不亏啊,你睡吗,不睡让给我?”   “你不是说不喜欢梁思喆么?”   “他不摆谱儿的时候我还挺喜欢他的,他总不可能在床上还摆谱儿吧?”   “滚啊你,别这么恶心行么?”   “哈哈哈你装什么纯啊小曹总……”林彦大笑,“说正经的,你们和好了?”   影院设在东盛传媒的一层,出来没几步就走到了大厅,曹烨快步走下门口的几级台阶,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坐进去:“刚加上好不好?他找我有事儿。”   “哟,这么晚了能有什么事儿啊?”   “彦哥,”曹烨看着他,挺真诚地说,“我们公司保洁阿姨听八卦的时候,跟你现在的表情一模一样。”   “操,你滚蛋。”   曹烨关了车门,压下车窗冲他笑:“回头我拍张照片发你比对一下,特像,真的。”   “你敢发!”林彦瞪着他。   曹烨大笑,启动了车子扬长而去。   开出园区后,曹烨把车速降下来,摸过手机点开了梁思喆发来的语音。   手机自动连上了车内蓝牙,梁思喆的声音扩散在车厢里:“怎么着?我把他带回去?”听上去有些失真,嗓音有点低沉,语气又有点轻佻,曹烨不记得梁思喆以前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过话。   所以曹屿宁这几天不是去追姑娘了——曹烨想起那天电话里传来的嘈杂声——而是去追梁思喆了?   曹烨这会儿还没从震惊中完全脱离出来,他没想到曹屿宁三番五次地缠着自己去看梁思喆,是出于男女关系……哦不对,男男关系的那种喜欢,他以为只是简单的追星来着,毕竟如今这世界上,为梁思喆要死要活的人可太多了。他没想到曹屿宁居然会生出想睡梁思喆的想法,真是……年纪不大,野心不小。   曹烨在想他要怎么回这条消息,梁思喆说把曹屿宁带回去,带回哪儿?他不会真要把曹屿宁睡了吧?他不是双吧……是吗?   恍然间他发现自己对梁思喆的了解真是少之又少,虽然当时很果断地否定了曹屿宁说的那个“梁思喆是双”的传闻,可现在想想,又觉得拿不准了——他们没谈论过这个问题,他根本就不知道梁思喆的性取向到底如何。   算起来,他们也没那么熟悉,不过是年少时在一条破旧的巷子里朝夕相处了短短的三个月而已。   三个月,在他二十六年的人生里占据的时间太短了,勉强算得上“白驹过隙”吧。   而在梁思喆跌宕起伏的二十八年人生里,那平淡无奇的三个月可能用“白驹过隙”来形容都嫌长。   曹烨眉心微蹙,拿过手机给曹屿宁拨去电话,听筒里的滴滴声响了很长时间也没人接,好一会儿机械的女声响起,告诉他“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挂了电话,他又拨了一个过去。   这次没响几声,梁思喆便又传过来了一条语音消息。   曹烨挂了电话点开来听——“别打了,他被我灌醉了”。   曹烨用拇指压着屏幕,对着底端的话筒,也发了一句语音消息过去:“你们在哪儿?发个定位给我。”   片刻后梁思喆传来了定位信息,曹烨点开来,车载导航语音响起,他将油门踩重了一些,车速很快上到八十。   梁思喆发来的定位比上次去的拍摄片场还要更远一些,几乎位于京津的交界地带,夜晚九点多,晚高峰还没退潮,混杂在拥堵的车流之中,曹烨开得有些烦躁。   不知为什么,对于梁思喆把曹屿宁带回去上床这件事,他极其难以接受,甚至于有些窝火。   林彦总开玩笑说他恐同,可事实上他只是处于自己无法接受的程度,至于身边人到底喜欢同性还是异性,对他来说并就不构成任何影响,他根本就不会在意也谈不上反感。   但想到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就发自内心地无法接受。他拿过手机又给梁思喆发过去一条消息:“你别动他,我在过去的路上。”   梁思喆没回消息,这让曹烨心里的那股焦躁变本加厉了一些。   车子开出市里,他没忍住,给梁思喆拨了语音通话,那边没接。   曹烨把手机扔到一边,耐着性子开了十几公里,又拿过手机拨了一个过去。   片刻后那边总算接起来,带着些笑意的声音:“这么着急啊?”   “你别动他。”曹烨说。   “理由呢?”   “他是曹修严的儿子,你会给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哦,你怕我惹麻烦?这点儿麻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吧?”   对啊,再大的麻烦他也惹过,如今他可是影帝梁思喆,就算曹修严也未必能拿他怎么样吧?曹烨意识到自己找的这条理由可真够废的,他又说:“还有,他是我堂弟,你同他上床会让我觉得很恶心。”   “就像那两条狗一样?”梁思喆又问,声音里似乎还是掺杂着笑意,有意逗他似的。   “对,”曹烨沉声道,“就像那两条狗一样。”自己多年之前的原话,没想到梁思喆到现在还记得。当年他口不择言,现在被梁思喆笑着讲出来,让他有些猜不透梁思喆说这话的心思。   “你放心,”片刻后梁思喆开口,这次不笑了,语调听上去很平常,低沉的,缓慢的,就像他在电影里沉心静气的念白,“我不动他,你慢慢开吧,我等你过来把他接走。”   ——   车子开到青苇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曹烨把车钥匙扔给门童让他去停车,自己从正门走进店里。   从前厅进入后排的包间要经过一段幽静的石子路,日料店接近打烊,只剩下最后一波客人,后花园静谧无声,草丛间星星点点的小夜灯更衬得夜色深沉,曹烨看到斜对面的落地阳台上,有人正用胳膊肘撑着木栏杆,一口一口地吸烟,金黄的火星若隐若现,袅袅的白烟丝丝缕缕地随风掠过那人的侧脸。   这画面叫他倏地想到那个黄昏,梁思喆站在破败的窄巷里,抬头打量着一排门头的情景,这个隔着十年时光的联想让他微微出神。   梁思喆像是感受到他的目光似的,这时转头朝他看过来,他们对视了片刻,梁思喆直起身,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然后把手里的烟捻灭了,转身走进了包厢内。   他刚刚在看什么?曹烨也不自觉也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除了夜空和云什么也看不到,但今晚的月色很好,头顶那片云被映得像是在发光。   他收回目光,微低着头,加快脚下的步子。走到通往包间的那段走廊,曹烨忽然觉得自己这趟来得真是有些冲动,梁思喆会睡曹屿宁?冷静下来想想,这种揣测简直有些荒唐,怎么看都是梁思喆随口开的一个玩笑,自己居然当真了。   曹烨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混乱的情绪,推门进入包间,梁思喆正把用来盛烟灰的锡纸盘搁到桌上,听到动静朝他看过来,笑道:“来得够快的,你对你堂弟还挺挂心的么。”   “怎么说也是我堂弟,”曹烨走过去,看到锡纸盘里堆了满满的烟蒂和烟灰,桌上的烟盒已经空了,他抬眼看梁思喆,“你不是说在戒烟?”   “是啊,”梁思喆笑了一下,脸上似乎还挂着一丝无奈,“看来戒烟失败了。”   看来什么戒烟戒酒都是幌子,曹烨心道,梁思喆如今说的所有话,大概最多只能听信三分。   “戒烟还随身带着烟啊?”曹烨笑笑,揭穿他。   “是你堂弟的烟,”梁思喆的手指在那个空烟盒上敲了敲,“他浪费我一晚上时间,我抽他一盒烟总不过分吧?”   曹烨眉心微蹙:“全是你抽的?”   “是啊。”   曹烨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到底没说,他伸手去拍曹屿宁的后脑勺:“曹屿宁,醒醒。”   曹屿宁转过头看他,眼睛睁开,清醒了片刻:“……哥?!”   “赶紧站起来跟我走。”曹烨催道。   “不要,我好困啊……”曹屿宁迷迷糊糊地说完,又闭上了眼睛。   梁思喆背身倚着桌子,这时见到曹屿宁的反应,在一旁笑了一声。   曹烨侧过脸看他一眼。   梁思喆笑着解释道:“我只是想到你喝醉的时候也没比他好多少。”   他这样一说,让曹烨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喝醉时就是被梁思喆背回去的,这方面他确实在口头上占不了什么上风,只能勉强反驳道:“你把他打发走不就得了,没必要灌醉他吧?”   “今天打发走,明天他就不会来了?总得找人过来把他领走啊……”   “你不把他灌醉,我也一样会过来。”   “真的?”梁思喆笑着看他,“但我不把他灌醉,他未必会跟你走吧?”   “算了,”他说得还挺在理,曹烨自觉说不过他,“你有理好了吧?”   “你这算让着我?”   “对。”   “哈哈,曹烨你啊……”梁思喆笑了几声,又接着刚刚的话说,“不过你堂弟的酒量比你好太多,灌醉他可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   “那我真该好好谢你。”曹烨把曹屿宁的座椅挪了一下,让他侧过身对着桌子,然后躬下身把曹屿宁的一只胳膊搭到自己肩上,架着他往外走。   曹屿宁一米七出头,很瘦,曹烨架着他还算轻松,只是曹屿宁矮他半头,他得微躬着背去屈就曹屿宁的身高。   快要走到前台时,梁思喆要去结账,曹烨叫住他:“哎。”   梁思喆脚步顿住,侧过脸看他。   “你方便么?”曹烨偏过头示意了一下背上的曹屿宁说,“你帮我扶一会儿他,我去结吧。”   梁思喆挑了下眉:“好啊。”   曹烨把曹屿宁放下来,让他靠墙站着,梁思喆没跟他客气,走过去后背倚着墙,用肩膀撑着曹屿宁。   他看向曹烨的背影,曹烨趴在前台结账。前台换了新的服务生小姐,正朝这边看过来,大概是想来要签名,但曹烨似乎说了句什么,把那女孩逗得笑了起来,眼神没再看过来。   这股招人喜欢的劲儿还真是一点也没变……梁思喆心道,不过想想也是这样,虽然属于少年的青涩气质褪去了大半,但如今的曹烨身上多了一种玩世不恭的散漫气质,随意中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精致,比少年时代还要引人注目一些,难怪林幻会在几年之后回心转意。   曹烨结完帐走过来,他今天穿了灰色的棉质T恤和浅色的破洞牛仔裤,来时的路上也许开了车窗,头发被风吹得稍有些乱,整个人看上去很清爽。   审美也是十年如一日的没什么变化,当年对破洞牛仔裤的偏好似乎现在也没变,看上去哪有一丁点总裁的影子……梁思喆看着他想。   曹烨走过来,躬下身把曹屿宁重新架起来时他问:“你平时出来都不戴口罩和墨镜么?”   “戴啊。”   曹烨架着曹屿宁往门口走:“那今天怎么没戴?”   “今天啊,这家店我常来,所以戴不戴都无所谓。”   “你常来?”曹烨转过脸看着他,反应过来,“那刚刚你自己去结账也没什么不方便?”   “嗯?刚刚啊……”梁思喆笑道,“你主动说要结账,我还以为我之前请你吃过日料,这次你要回请我,难道不是这样?”   曹烨确信自己不记得这回事:“你什么时候请我吃过日料?”   “这么多年你打算赖账我也没办法,”梁思喆语气里含着笑,“但你当年刷爆我一张卡,又害我背着一个醉鬼走了一晚上,这事儿我可是记得很清楚。”   曹烨脚步顿了顿,梁思喆透露的只言片语足够他串联起那一晚的记忆,他有些不可置信道:“那晚是你刷的卡?”   “是啊。”梁思喆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曹烨眼神里的不可思议让他看上去一如既往的生动。   “你怎么没提过啊……”曹烨转过脸,避开他的眼神,“我都不知道这事儿。”   “你不知道的事儿可多了去了。”梁思喆笑笑说。   说话间他们走到了车边,曹烨伸手拉开了车门,把曹屿宁塞进后排座位,起身问梁思喆:“你怎么回去?”   “搭个车不介意吧?”   “那上车吧。”曹烨拉开前排车门,矮身坐进驾驶位,梁思喆坐到他旁边的副驾驶位。   “可以开窗吧?”梁思喆的手指压到门上控制车窗的按钮,“我身上的烟味儿可能有些重。”   “随你。”曹烨说着启动了车子。一旁的车窗降下来,梁思喆把窗户开到了最大,曹烨便也开了自己这侧的车窗。   剧组住的酒店曹烨知道,公司每次的大额预算最后都需要他签字确认,没用梁思喆报酒店名字,他便调出了导航地图,划动着看了看路线,然后打着方向盘驶入公路。   车子跑起来,市郊的公路修建得很宽敞,路上人车稀少,一路上车子开得畅通无阻。   六月初,暑气尚且不算嚣张,夜风灌进来,吹得人挺舒服。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曹烨听到手机振动的声音,他扫了一眼自己搁在中控台下面凹槽的手机,不是自己的,看来应该是梁思喆的。那振动声一刻不停,但梁思喆侧过脸看着窗外,却没有要拿起来看的意思,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想接。   “你的手机在振。”曹烨开口提醒他。   大概是风灌进耳廓的声音太大,梁思喆没听清曹烨说的话,偏过头看着他“嗯?”了一声,伸手把车窗合上。   “你的手机,”曹烨又提醒了一遍,“一直在振。”   “哦,回去再看吧。”梁思喆拿起手机看了一眼。   曹烨瞥了一眼车内显示屏上的时间,6月3日,凌晨零点,怪不得手机会震个不停,大半个娱乐圈可能都卡在这个时间点给梁思喆发生日祝福。   “曹烨。”梁思喆开口叫他的名字。   “怎么?”曹烨开着车,目光落在前方的道路上。   “我想烟味儿也许散得差不多了,你关窗吧,我们聊会儿?”   曹烨又往前开了一会儿,片刻后依言把车窗关上:“行啊,聊什么?”   梁思喆没立即说话,男士香水的木质尾调很淡,混合着若有若无的烟草味弥漫在车内,曹烨不确信这味道来自于梁思喆还是自己,来时的路上他也抽了两支烟。   车内空间密闭,曹烨抬手开了冷气和音响,纯音乐不会显得太吵闹,也能缓解一些空气中的尴尬氛围。   两人无言的时候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不是要聊会儿?”等了有一会儿,曹烨侧过脸看他一眼。   “是啊,”梁思喆笑了笑说,“不过这么多年没跟你聊过,一时我也不知道要聊什么,要不……接着上次的来吧,那天你没祝我生日快乐吧?”   曹烨没说话,那样子像是在仿若未闻地专心开车。   “我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梁思喆又笑了一声。   车内的震动声此起彼伏,填补了无人说话时的空缺。熟悉的不熟悉的,真心的不真心的,长辈的提携,同辈的祝福,晚辈的敬仰,全都藏在这震动声里,但梁思喆偏要执意从他这里讨一句过期的生日快乐。   半晌曹烨开口道:“祝你生日快乐的人有很多,应该不差我这一个吧?”   “差得就是你这一个啊,”梁思喆靠到座椅后背,微微侧着脸看向车窗外,“不然这大半夜的,我为什么非要叫你过来?”他讨要祝福的姿态和腔调显得随意而放松,远不如他说话的内容这样咄咄逼人。   “曹烨,”梁思喆靠着椅背,转过脸看他,“我拿你堂弟钓你呢,你这么聪明,不会看不出来吧?”   曹烨无言了片刻,“嗤”地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拿他钓你?”   “你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你这不是主动放下身段来找我求和了么?”   “我是主动找你求和,但你不会的曹烨,依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利用别人做任何事。”   “别把我说得跟圣人似的,”曹烨又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那你呢,你利用曹屿宁又算怎么回事?”   “我么……”梁思喆看向车窗外,轻声道,“我是坏人,做什么都理所应当。” 第40章   余下的路再无人说话,车内只有柔缓的轻音乐和嗡嗡不停的振动声,到后来振动声也没了,梁思喆关了手机。   车子停至酒店门口,曹烨看了眼后排的曹屿宁,随口问梁思喆:“酒店住满了么?”   “你问我酒店有没有住满……”梁思喆笑了一声,“你想住这儿?”   “这么晚了,懒得开车回去,”曹烨解开安全带,“我去前台问一声。”   “一起把你堂弟弄过去吧,”梁思喆说,“我住套间,没房的话腾出一间卧室给你。”   “一间不够吧,”曹烨皱了皱眉,“跟他睡我可能会睡不着。”他习惯看着各种无聊的片子入睡,尤其是今晚林彦邀他看的那种,打起架来既无聊又没完没了,再配上360度环绕立体音效,保准会很快入睡。跟曹屿宁睡一间的话,他不确定自己今晚能不能睡着。   “那你跟我睡?”梁思喆笑着看他,打趣道,“以前跟我睡的时候你睡得蛮好么。”见曹烨抬眼看自己,没等他说话,梁思喆便解释道,“开个玩笑,客厅可以加床,难道这么晚你打算开车去找别的酒店?”   曹烨没立即应声,但他觉得梁思喆说得挺有道理,这么晚了他的确不想开车载着一个醉鬼到处寻觅酒店。何况当时定酒店时,据说剧组定的是拍摄地周围方圆十公里规格最高的一家,这地儿荒郊野岭,说不定星级酒店再无别处。   “行吧,先去看看。”曹烨推开车门下车,把曹屿宁搬出来,梁思喆在一旁帮他合上车门,一转头,看到了不远处的宋清言。   宋清言正愁眉苦脸地蹲在酒店门口,望眼欲穿地看着不远处的大马路,这时见到梁思喆从车里下来,她立马来了精神,几乎是跳了起来。   宋清言自觉遭遇了人生最大的职业危机,捏着手机蹲在这儿等了一晚上,想着如果梁思喆带着曹屿宁夜不归宿,等明天报道出来,她就是没有拦下梁思喆的罪魁祸首,到时候云初姐一准拿她是问,说不定会把她直接炒掉,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战战兢兢了一晚上,这会儿看到梁思喆从车上下来,旁边还跟着……曹总?!宋清言如蒙大赦,几乎喜极而泣。   “怎么蹲在这儿啊?”梁思喆抬腿迈上台阶,抬头看她,“等我呢?”   宋清言站在台阶上忙不迭点头:“思喆哥你可算回来了!曹总也来了?哎呀,真是太好了!”   梁思喆好笑地看她一眼:“好在哪儿?”   “啊,没什么,我见着您和曹总就高兴!”宋清言心道好就好在曹总过来,要是梁思喆架着烂醉的曹屿宁回酒店,那这场面就是她的凌迟现场……   “去问问酒店还有没有套间。”梁思喆说。   “得令!”宋清言连跑带跳地去了前台,很快又跑了回来,“思喆哥,还剩一间套间!”   “行,谢了。”曹烨把曹屿宁放到酒店大堂的沙发上,去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办理入住手续时酒店的服务生走过来,帮忙把曹屿宁提前弄到房间里。曹烨办完手续走过来时,曹屿宁已经被服务生弄到了楼上。   三人乘坐同一趟电梯,宋清言站在梁思喆旁边,皱着鼻子嗅了两下,抬头小声问梁思喆:“思喆哥,你是不是又吸烟了?”   “闻出来了?”   “好像还喝酒了?”   “狗鼻子啊这么灵。”   “我说过我视力差但嗅觉超好啊,”宋清言抬手推了推框架眼镜,拿出手机翻备忘录,“我算算啊,您这次戒酒戒了两个月半月,戒烟戒了三个月零二十三天,哇,戒烟成绩破纪录了。”   曹烨站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这时有些意外地看向梁思喆:“戒烟又戒酒,你来真的啊?”   梁思喆笑了笑:“你以为我骗你的?”   曹烨没说话,心道我确实以为你嘴里不会有真话。   “我不记得有骗过你。”梁思喆又说。   宋清言一边埋头在手机上做记录一边嘴上嘀咕:“第七次戒酒,第九次戒烟……”   “你电梯到了。”梁思喆提醒她。   “哦!”宋清言抬头,电梯门打开,她跨出去前不忘说,“思喆哥生日快乐,礼物明天给你!曹总晚安!”话音落下,电梯门随之关闭。   “怎么想到戒烟戒酒?”曹烨问,问完又觉得白问,梁思喆一准儿回他两个字——“你猜”。   但这次他猜错了,梁思喆没这么说,只是语气平淡地说:“想戒就戒了。”   酒店的套间全部被安排在二十层,夜色已深,路过的一排房门紧闭着,走廊里空无一人,寂静无声。   这并肩的气氛太过熟悉,让曹烨不由自主地想到十年前他们也是这样,经过一扇又一扇紧闭的门,走到过道尽头,然后推开最里面那扇门。   不过那时的走廊黑黢黢的,只有头顶稀疏的吊灯,如今的走廊却是灯火辉煌。   曹烨想如果梁思喆再跟自己讨一次生日祝福,那就给他吧,梁思喆不差自己这句生日快乐,自己也无需吝于给出这一句祝福。   “我的房间到了,”梁思喆开口,伸手示意了一下自己房间的方向,打断了曹烨的思绪。   “哦,”曹烨抬眼看了一眼他的房门,“晚安。”   “晚安。”梁思喆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前,摸出房卡贴近门锁,门锁发出“滴”一声响。   曹烨继续向前走,他的房间还在前面,他走了几步后,脚步停下来,回过身。   梁思喆握着门把手,正要推门进屋,听到曹烨在身后叫他的名字,“梁思喆。”   他转头看向曹烨。   曹烨站在离他五六米远的距离,暖黄的灯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跟梁思喆记忆中那个温润俊秀的少年分毫不差。   “生日快乐。”少年与青年的影子重叠交织,曹烨站在灯光下看着他说。   梁思喆怔了一下,片刻后笑了,摇摇头道:“曹烨你真是……”心软又可爱啊,你自己知道吗……他看着曹烨,没把话说完整。   “谢谢。”他说。这样容易就让我得逞,你还真是让着我啊。   曹烨说完这句“生日快乐”就转身走了,那声“谢谢”被他落在身后,他没再回头朝梁思喆看过来,径直走到房间门前,用房卡开了门,推门走进去。   房门合上,梁思喆收回目光,垂眼笑了一下,也推门进了屋子。   ——   服务生把曹屿宁安置在次卧,见曹烨走进来,询问他这样安排是否妥当,曹烨走到里屋看了一眼,曹屿宁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曹屿宁居然是gay?曹烨心情复杂地看着床上的曹屿宁,也许是之前跟林彦吃饭时,林彦在饭桌上无意间开过他“恐同”的玩笑,曹屿宁当了真,便一直没跟他说过。   是gay也就罢了,居然会想睡梁思喆……曹烨看着熟睡的曹屿宁,打算等他醒过来,要跟他好好谈一谈,虽然暂时他还没想好要跟曹屿宁谈什么。   正要转身回房时,房间的门被敲响了,曹烨走过去拉开门一看,梁思喆的助理宋清言站在门口。   “有事儿?”   宋清言把手里的药盒递给他:“曹总,思喆哥让我来送解酒冲剂。”   “哦,谢谢,”曹烨接过来,低头看了看:“刚刚出去买的?”   “不是啦,”宋清言解释道,“来剧组之前准备的,以备不时之需。”   “考虑得真周到啊。”   “我是助理嘛。”宋清言笑嘻嘻地说。   关门后曹烨拿着解酒冲剂推开曹屿宁房间的门:“曹屿宁。”   曹屿宁仰面朝天呼呼大睡,毫无反应。   “你要不要喝解酒冲剂?”曹烨又问。   但问了也白问,曹屿宁翻了个身,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曹烨走过去把戒酒冲剂放到他的床头柜上,然后走出卧室。   洗完澡,曹烨倚到客厅的沙发上,回忆了一下今晚在林彦公司看的那部片子,虽说当时断断续续地睡了过去,但大概的剧情转折点倒是没错过。   他在手机上整理了今晚的观影感受和后期调整意见发给林彦,林彦还没睡,接到消息后很快给他回了一条:“这么晚了还记着哥哥啊,跟梁思喆怎么样了,睡完了还是没睡成?”   曹烨只看了一眼消息,然后立刻用拇指摁住屏幕上刚刚发过去的几条建议,点了消息撤回。   林彦:“……”   曹烨把手机扔到一边,走到门边关了客厅的顶灯,然后拿起遥控器打开投影仪,酒店的设备用不太习惯,他随便翻了一部好莱坞的套路打怪片出来,靠到沙发椅背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屏幕。   搁在一旁的手机隔一会儿震一下,估计是林彦意识到自己一时嘴欠,这时正想方设法地找补回来。   但曹烨没理。虽然知道林彦开的玩笑并无恶意,但偶尔他也会觉得有些厌烦。   手机又震了一下,曹烨忽然想到刚刚在车内,梁思喆的手机嗡嗡震个不停——他的生日怎么会这样冷清?明明几年之前还热闹得很……   大概是晚上开了太久的车,身体有些疲乏,片子还没进入打斗主线,曹烨就靠在沙发上进入了睡眠。   昏昏沉沉地睡了不知多久,耳边传来“哎唷”一声,他睁眼一看,曹屿宁正站在主卧门前。投影墙上的片子已经播完了,停留在最后的“重播”界面,借着屏幕上黯淡的光线,曹烨眯着眼睛,勉强看清曹屿宁站在那里抬手揉着脑门。   “曹屿宁?”曹烨揉了揉眼睛,嗓子有些睡哑了,他强忍着困意从沙发上起身,“你梦游呢?”   “思喆哥?”曹屿宁转过脸,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曹烨微皱着眉走过去,“你喝傻了吧曹屿宁?”   “……哥?这是哪儿啊……”曹屿宁一脸迷糊,“厕所呢?”   “你是不是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曹烨抓着他的肩膀往旁边带,“真行。”   好在曹屿宁比他当年让人省心,自己解决完之后从卫生间走出来,十分困扰地看着曹烨问:“哥,你怎么在这儿?”   曹烨靠在墙边等他出来,闭着眼睛抓过他塞到卧室里:“明天再说吧。”   “哦,”曹屿宁踉跄着爬上床,“好晕啊……”   曹烨帮他关上门,自己走回客厅,拿起遥控器把投影仪关上。弯腰把遥控放回茶几上时他扫到了搁在旁边的手机,拿起来摁亮屏幕看了一眼,林彦发了一整屏的消息过来:   “别撤回啊烨子,我还没来得及看呢!”   “你快点再发一遍过来,我这正发愁呢。”   “哥错了,以后不开你玩笑了行吧?”   “哥,你是我哥,再发一遍吧哥!”   “睡了么,醒了记得发我啊!”   曹烨一边朝卧室走,一边低头从手机备忘录里翻出先前写好的后期建议,给林彦重新发了一遍,发完后他把手机往床上一扔,坐到床边闭着眼睛把浴袍脱下来,然后掀开被子躺到了床上。   入睡时隐约察觉外面好像下起了雨,雨点敲在窗上,发出细碎的啪嗒声,于是睡着前脑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几小时前在青苇的后院里,抬头看见的那一片云。那片云现在飘过来了吗,否则怎么会忽然下起雨?半梦半醒时曹烨隐约想到了站在那片云下抽烟的梁思喆。   继而他又想到好多年前的那一幕,许久未见的两个人坐在街边的木椅子上,他用打火机点着了一支烟,吸了没两口梁思喆就伸过手,把他手指间的那支烟拿走了,自己抽了两口,“你才多大啊就吸烟?”梁思喆弯下腰,把那支燃了一半的烟摁在地上捻灭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别想了,曹烨在脑子里对自己说,睡吧。 第41章   第二天一早,曹屿宁先醒了,起床后环顾四周,认清自己身处酒店之后,他回忆了一下昨晚发生的事情,然后赶紧低头看了看自己。   ——衣服根本没脱,什么情况,他不是被梁思喆灌醉带回酒店了吗?   他赶紧下床,趿着酒店的拖鞋去大厅转了一圈,还是没见到梁思喆。   主卧房间的门紧闭着,曹屿宁不确信梁思喆是不是在里面,他鼓足勇气走到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没应声。   他又敲了两下,这次试探着问了句:“思喆哥?”   正要抬手敲第三次的时候,套间的门外有人在敲门。   咚咚咚。   谁啊?曹屿宁睡眼惺忪地走过去开门,门一打开,他瞬间脱离了睡意——门外站着梁思喆。   曹屿宁愣了愣,刚要张口叫“思喆哥”,梁思喆在唇前竖了根食指,示意他小点声。曹屿宁立刻闭口不言。   “你哥还没醒?”梁思喆问。   “没有……”曹屿宁抬手挠了挠头发,想稍稍挽救一下自己的形象,“你要找他吗?”   梁思喆刚要开口,主卧里面传来曹烨的声音,微哑的嗓音带着起床气:“曹屿宁!”   曹屿宁转头看梁思喆,梁思喆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过去,然后自己走到客厅里,在沙发上坐下。   曹屿宁朝曹烨的房间走过去,推开卧室的门:“思喆哥……”   话还没说完就被曹烨打断了:“曹屿宁你过来。”他刚睡醒,而且不是自然醒,是刚刚被曹屿宁的敲门声吵醒的,心情看上去十分不佳,他指着床边,“你坐这儿。”   曹屿宁意识到曹烨处于将炸未炸的边缘,状态可能就像他头顶此刻被睡乱的头发……   “哥,思喆哥……”曹屿宁本能地搬出梁思喆做救兵,提醒他梁思喆在外面,让曹烨注意自己的言辞。   然而曹烨没给他机会,他皱着眉:“思喆哥,从昨晚到现在你叫我几次思喆哥了?我问你,到底梁思喆是你哥还是我是你哥?”   “不是……”   “不是什么?你长不长脑子啊曹屿宁……昨晚灌你酒的是不是梁思喆?”   “他也非要没灌我,”曹屿宁有点心虚,“是我自己喝的……”   “哦,懂了,你上赶着去给他睡是吧?”曹烨的起床气全写在脸上,蹙眉看着他,曹屿宁的人设在他眼里彻底崩了,他一直觉得他这个弟弟还挺乖的,难以想象前几天曹屿宁一直缠着自己来剧组,居然是想让他在中间拉皮条。   曹烨抬手按了按眉心,闭着眼睛问:“梁思喆有什么好的我怎么没看出来,你给我讲讲?”   他提起昨晚的事,曹屿宁回忆起了一些断片之前的片段,梁思喆坐在他对面,半真半假地说他暗恋曹烨,不会是真的吧?   他的偶像梁思喆,不会真的暗恋他哥吧?这个猜测让曹屿宁难以接受,几乎让梁思喆在他心目中跌落神坛。别人他不了解,他哥曹烨他可是再熟悉不过,每次他放假回国,都会发现曹烨身边换了新女朋友。   虽说梁思喆也一向绯闻缠身,但偶像滤镜作祟,曹屿宁还是觉得梁思喆在他眼中是一朵高岭之花,不应该跟“暗恋”这个词扯到一起,就算梁思喆真的玩暗恋,也应该暗恋另一朵高岭之花吧?   怎么偏偏是曹烨?曹屿宁低声嘀咕:“我也没看出来你有什么好的。”   这熊孩子还挺护着梁思喆,曹烨被他气笑,没大没小地跟曹屿宁斗起嘴来:“你要真看出来还了得,怎么着你还想跟我乱伦啊?我警告你啊曹屿宁,别打我的主意。”   “谁要打你的主意!”曹屿宁被他这话一激,几乎要跳起来。   “也不要再打梁思喆的主意!”   曹屿宁憋着一股气,梗着脖子坐到床边。   见曹屿宁似乎真的有些闹情绪,曹烨不开他玩笑了,但他觉得有必要把话跟曹屿宁摊开讲清楚,让他不要再缠着梁思喆。从昨晚梁思喆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并不希望曹屿宁再去剧组添乱。   他尽量摆出堂哥的姿态,跟曹屿宁推心置腹,试图从一个成年男人的角度把梁思喆的想法剖析给他看:“行了,你跟梁思喆根本就不在一个段位,他要想玩你,那可真是轻而易举,这么容易他还不上手,说明他是真的对你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曹屿宁轻哼一声,显然不太服气,曹烨便把话说重了些,以打消他继续缠着梁思喆的念头:“上赶着去给梁思喆睡的人多了去了,他何必屈尊跟一个他不感兴趣的人浪费时间……”   话说到一半,他听到客厅似乎传来一阵脚步声,屋里还有其他人?曹烨有些诧异地抬头朝屋外看去,随即他话音顿住——梁思喆走了过来,倚着门框朝他似笑非笑道:“你倒是很了解我,那说说看我是什么段位?”   曹烨:“……”   “接着说啊,我也很感兴趣,”梁思喆看着他笑道,“所以这么高段位的梁思喆,会屈尊跟什么样的人浪费时间?”   曹烨顿时气势全消,握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你还没醒呢思喆哥就来了。”曹屿宁小声说。   “哦……有事儿?”曹烨佯作若无其事地看向梁思喆,转移话题。   “找你没事儿,我找曹屿宁。”梁思喆也没缠着刚刚那几句话不放,笑了一下,“抱歉,因为话题刚刚绕到我身上,所以我想如果不站出来及时打断你,会显得我有些不厚道。”   “哦,没事儿……那什么,曹屿宁你过去吧。”曹烨朝曹屿宁一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梁思喆先一步离开卧室,曹屿宁正要起身走,曹烨在后面叫住他,压低声音:“你刚怎么没告诉我梁思喆在外面啊?”   曹屿宁无辜地看他:“你也没给我机会说啊,我一说思喆哥你就炸了好不好……”   “算了,你过去吧,”曹烨无力地摆摆手。   屋里只剩下曹烨一人,曹烨倚到床头,抬手扒拉了一下头发。   好像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说的应该都是实话吧?   梁思喆的表情看上去也没什么不对劲吧?   ……除了有点有损自己的威严。   对,威严……曹屿宁平时跟他没大没小,他也很少跟曹屿宁摆哥哥架子,所以虽然两人相差七岁,曹烨还是常常会跟他斗嘴,有时候还会故意惹恼他。想想真是有点中二。   算了……不想了,曹烨又扒拉了两下头发,探身拿过床头电话,给前台拨了过去,让服务生把昨晚送去干洗的衣服拿过来。   卧室门外,曹屿宁惴惴不安地走到梁思喆面前,他不知道梁思喆找自己做什么,但自己昨晚想要睡他的意图想必已经被看穿了……   梁思喆开口了,说的却是无关紧要的事情:“这几天给剧组订餐花了多少钱?”   曹屿宁没反应过来:“啊?”   “昨晚你不是加我微信了么,回头把卡号发给我。”   “啊?”曹屿宁慌忙摆手,“那是我没经过您同意就私自给剧组订餐……”   “不能真让你请啊……”梁思喆拿着手机说,“现在发我吧。”   这时曹烨推门走出来,身上穿着酒店的浴袍,去卫浴间的时候路过客厅的两个人,看了他们一眼:“不用还了,他刷我的卡请的。”   “嗯,”曹屿宁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我刷我哥的卡请的。”   曹烨走到卫生间门口,手指握上门把手:“一会儿记得把卡还我啊曹屿宁。”说完推门走了进去。   “既然这样,那先算了。”梁思喆把手机收起来,又问曹屿宁,“昨晚灌你酒那事儿,不好意思了。”   “啊,没事没事,您也说了,问不问是我的自由……”曹屿宁立刻说,这一大早,梁思喆专门过来,先是要把钱还他,现在又跟自己道歉,曹屿宁觉得梁思喆在自己心目中又回到神坛了。   浴室的水声传过来,曹烨正在里面洗澡,曹屿宁抑制不住自己旺盛的好奇心,犹豫了几秒,然后压低音量问梁思喆:“思喆哥,你真的暗恋我哥啊?”   梁思喆正低头回微信上的消息,闻言抬眼看着他笑了一声,没说话,又垂眼继续打字回消息。   曹屿宁拿不准注意,梁思喆刚刚笑着看他的这一眼,藏着说不清的意味,既像是他昨晚说的那句“你真信啊”,又像是他常常应付媒体的那句“你猜”。   “不过,我哥恐同啊……”曹屿宁有些纠结地说。   “恐同?”梁思喆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到曹屿宁脸上。   曹屿宁为难地点点头,又忙不迭为自己解释:“我不是编瞎话啊……好几次跟林彦哥吃饭的时候,林彦哥当着我们的面说的,我哥也没反驳,所以我觉得应该是真的……”   梁思喆若有所思,神色间似乎并不惊讶:“哦,我猜到了。”   他语气平常,曹屿宁更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对曹烨有意思,他观察着梁思喆的神色,忍不住继续探听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梁思喆笑了笑。   他这样问,曹屿宁顿觉自己有些多话,似乎梁思喆并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抬手挠了挠头:“没什么……”   梁思喆离开后,曹屿宁坐在沙发上,心情复杂地消化着昨晚和今早跟梁思喆的对话,一会儿觉得是真的,一会儿又觉得是自己多心了。   曹烨推门走出来,边擦头发边问:“梁思喆走了?”   “嗯……”曹屿宁看着他。   “你那什么表情?”见曹屿宁一脸纠结、欲言又止的模样,曹烨忍不住又要揶揄他,“说过别打我主意啊,我恐同,你知道的。”   曹屿宁的心情更复杂了:“……你可长点心吧哥。”   “嗯,我是该长点心,你爸处心积虑地想要收购我的公司,你居然心安理得地刷我的卡追梁思喆,”曹烨朝他走过去,伸出手,“把卡还我。”   曹屿宁起身回房,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思喆哥怎么会喜欢你……”   曹烨只听清了“思喆哥”三个字,在他背后说:“又是思喆哥,你换个哥得了。”   “我也想!”曹屿宁说。   在酒店的餐厅里吃过午饭,曹烨和曹屿宁朝电梯走过去时,电梯门正要合上,眼见着赶不上电梯,两人都没着急加快步子,不紧不慢地朝前走。   但下一秒电梯门却自己开了,走进去一看,宋清言正站在电梯门口,手指按着“开门”的按键等他们走过来,梁思喆则站在靠里的位置。   “这么巧啊,”曹烨跟梁思喆打了个招呼,“上午没去剧组?”   “嗯,”梁思喆说,“庞莹下午过来。”   曹烨点点头,见曹屿宁正摸着裤兜,摸完前面又摸后面,他随口问了一句:“找什么呢?”   “你是不是偷我的烟抽了?!”曹屿宁抬头看他,语气笃定。   “……我自己有烟为什么要偷你的抽?”曹烨无语道,心道曹屿宁这胳膊肘真是朝外拐得厉害,每次遇事先把锅往自己头上扣,反倒是罪魁祸首梁思喆被他摘得干干净净。   曹屿宁显然不相信,振振有词道:“不是你偷的,那我的烟哪去了?”   曹烨抄着兜靠在电梯侧壁,懒得理他:“我哪知道。”   “是我偷的。”梁思喆这时在一旁开口。   曹屿宁顿时哑火,口不择言道:“啊……那、那那不叫偷……”   曹烨瞥他一眼:“哦,搁我身上就叫偷是吧?”   曹屿宁哑口无言。宋清言忍不住笑出了声。   梁思喆侧过脸看向曹烨:“带烟了么?”   “还抽啊……”曹烨看他一眼,没动作,“省省吧。”   但下一秒梁思喆就把手伸进了他兜里,曹烨的手虚握着烟盒,梁思喆的手心触碰到他的手背,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梁思喆就从他手里把烟盒抽了出来,扔给曹屿宁:“不叫偷的话,那算借吧,还你的。”   曹屿宁本能地抬手接住,然后拿着那盒烟看向曹烨。   曹烨看向梁思喆:“那好像是我的烟?”   “你要介意的话,”梁思喆也侧过脸看他一眼,“从《至暗抉择》的尾款里扣吧。”   电梯这时降到地下一层的停车场,“叮”的一声,门开了,梁思喆从电梯壁直起身走出去,宋清言小跑着跟上去。   曹烨也随之走了出去,曹屿宁低头看看黑色的烟盒,心情更复杂了,他跟上去问曹烨:“哥,真给我了?”   “不要还我。”曹烨朝他伸出手。   “我不。”曹屿宁赶紧把烟揣回了自己兜里。   曹烨的车停在停车场出口处,出了电梯朝左拐,还需要走十几米的距离,走到车旁边,正要拉开门,听到梁思喆在不远处叫他的名字:“曹烨。”   曹烨转头看过去,梁思喆坐在那辆底盘很高的越野车上,压下车窗看着他。曹烨的手松开车门把手,直起身等着他说话。   “我有问题想请教你。”梁思喆打开车门,从车上跳下来,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说。   曹烨走过去站到他面前:“什么事啊还要用到’请教‘这词儿?”   “关于拍摄的问题。”   “你说说看。”   “我在想,秦南铭被抓回来那场戏,刀疤的反应是否应该更极端一些。”   “那天我看到的那一场?”   “对。”   曹烨有些意外,随即笑了笑:“你拿过这么多座影帝,对于角色的理解不至于拿不准吧?何必来问我一个外行。”   “照你这样说我应该次次都得影帝,”梁思喆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似乎并没有打算收回这个问题,“但事实是,我没拿过影帝的片子远比拿过影帝的要多得多。”   梁思喆说这话时的语气以及看过来的眼神让曹烨没办法继续敷衍他,他回忆了一下片中的情节,垂眼思忖片刻说:“你在跟黄千石那版对比吗?说实话虽然他那版的反应也很有张力,但我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过激,反而显得刀疤有些气急败坏,事实上对于刀疤来说,他这种极度自大的人,应该很享受把秦南铭玩弄于股掌的感觉。”   “跟我的想法差不多,”梁思喆看着他说,“谢了。”   “没别的事儿那我走了。”曹烨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曹烨,你等等。”梁思喆叫住他。   曹烨脚步顿住,等他的下一句话。   “算求和成功了吗?”梁思喆直视他的眼睛。   那目光掺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曹烨忍不住垂眼避开。   顿了顿,他抬手伸向梁思喆面前,然后抬眼看向他。   梁思喆笑了笑,握住了他的手。   没人说话,但他们都知道,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回到车上时,一直在车内看着外面的曹屿宁转过头看着曹烨,好奇地问梁思喆找他有什么事。   “讨论角色的事情。”曹烨说。   “真的假的?”曹屿宁显然不信,“他怎么会找你讨论角色?你又没演过戏。”   “我怎么知道,你问他。”曹烨扯过安全带扣上,心道当年我还真的差点要演戏。不仅如此,当年在茵四街,他跟梁思喆还不止一次地讨论过角色。   ——“你说小满对彭胭是什么感情?”   “应该是有点羡慕吧。”   “羡慕?好像是有一点,应该还有感激?”   “嗯,感激,好奇,我在想……是不是还有爱情。”   “啊?”少年呆了呆,“哪儿看出来的?彭胭结婚了啊……”   曹烨忽然想到他们在天台上的那一幕,梁思喆坐在天台边上,两条腿搭下去,曹烨真怕他掉下去,他半蹲着,胳膊搭在梁思喆的肩膀上。   他记得梁思喆眨了眨眼,睫毛上下阖动。   茵四街,蓝宴,天台,那还真是过去好久了啊…… 第42章   隔着三层楼高的距离,楼下早餐摊熙熙攘攘的喧嚣声透过纱窗传进来,晨间阳光明亮,暖融融地笼在蹲着的两个少年身上。   梁思喆不收剧本,曹烨却执意要把剧本给他,推推搡搡一番,曹烨一着急推得用力了些,梁思喆半蹲在地上,一时没蹲稳,被他推得坐在地上。   “生日礼物你怎么能不收?”曹烨趴过去,一只手按着梁思喆的膝盖,另一只手顺势把剧本往他怀里塞。   梁思喆两只手放在身后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曹烨忽然凑过脸朝他靠近了,小狗似的在他身前嗅了嗅:“梁思喆你怎么这么香?”   他凑过来的脑袋上还顶着一头被睡乱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毛茸茸的,梁思喆看着他的头顶,抬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是你太臭了。”   “真的假的?”曹烨顿时缩了回去,揪起领口的T恤闻了一下,“臭吗?”   “你说呢?”梁思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昨晚没洗澡。”   “哦。”曹烨站起来,一抬手把T恤从自己头上薅了下来,“你说得对,我还没换衣服。”他裸着上半身,用手指着自己的小腹,沾沾自喜地跟梁思喆显摆:“你看我的腹肌!”   梁思喆撑着地面站起来,瞥了一眼,少年身体清瘦,小腹的肌肉初具规模,站在窗边像一株生机勃勃的小白杨。   “赶紧洗你的去,”他收了目光,朝自己那张床边走,“一会儿该没热水了。”   “哎对!”曹烨赶紧从衣柜里抓了一件T恤朝卫浴间里蹿,“还有几分钟?”   “十分钟。”梁思喆说。   卫浴间的门合上,梁思喆坐到床边,推过曹烨脑袋的那只手慢慢握起来,他回忆了一下刚刚手心的触感,跟看上去的一样,头发很软,摸上去毛茸茸的。   他又盯着曹烨塞给自己的那剧本的封皮看了一会儿,视线落在右上角斜盖的印戳上,“禁止外传”这四个字像施加的封印,无声而嚣张地告诉他这剧本并不属于他,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把那剧本放到了两张床之间的床头柜上。   蓝宴上午的热水供到九点,曹烨洗完澡正好卡着点出来,他的头发湿漉漉的,身上带着潮湿的水汽,还有椰子味的沐浴露味道,散发出一种微甜的奶香,他一出门就朝梁思喆跟前一杵:“你闻我还臭不臭了?”   梁思喆正回短信,跟以前在附中的同学确认见面时间,一抬头看清他身上穿的T恤:“这好像是我的衣服?”   “是吗?” 曹烨低头看了看,“好像还真是。”刚刚去得太仓促,一抬手拉开了梁思喆的那扇柜门。他扯着T恤下摆:“你要穿这件吗?”   “你穿吧。”梁思喆继续低头回短信。   曹烨也没客气,坐到自己那张的床上,跟梁思喆面对面:“我也有件差不多的,你想穿的话穿那件。”   “嗯。”梁思喆说。   生日这天过得平平无奇,午饭是在楼下巷道的小饭馆里解决的,出门前梁思喆从行李箱的夹层里翻出了仅剩的一点零钱,然后跟曹烨一起下了楼。   两人找了一家炒菜馆子,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生把菜单递过来,曹烨就近伸手接过来,低头看着一列菜品,梁思喆坐在他对面,隔着裤兜握着那单薄的一沓钱,生怕他一开口又把菜单从上到下全点一遍。   好在曹烨很快把菜单转过来,横在他俩中间,征求梁思喆的意见:“我们吃什么?”   梁思喆看了看菜单,估摸了一下价格,手指在“干锅包菜”和“溜肝尖”上点了点:“这两个?”一荤一素,算下来还能有些结余,他看向曹烨,“你看看还有什么想吃的。”   曹烨倒挺好养活,俩菜也不嫌少,眼神从菜单移到了梁思喆脸上,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没了,就这些吧。”   梁思喆又从凉菜区加了一份蕨根粉,然后点了三碗米饭和两瓶矿泉水。   一人一碗半米饭,三份菜都吃得清了盘,吃完饭溜达回蓝宴的路上,梁思喆用剩下的零钱买了两支冰棍儿,跟曹烨一人一支,一边吃着一边回了房间。   头顶的太阳很大,六月初还没进入伏天,天气尚且属于干热,还算好受一些,但一路顶着太阳烤炙,走回房间时两人都热得额头上冒了汗。   房间没安空调,前几天老板娘找人给他们搬上来一台落地式的电风扇,曹烨一进门就把风扇开到最大档,坐到床上把T恤掀起来露出肚皮:“热死了!”   电风扇缓慢摇着头,从左边吹到右边,从梁思喆那张床吹到曹烨那张床,飞快转动的扇叶发出嗡嗡的噪声。   梁思喆把枕头竖起来垫在身后,倚着床头思考接下来的打算。曹烨的确把剧本送给了他,可这剧本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真的去翻开看看,这机会太重要了,曹烨能天真到轻易地拱手让给他,可是他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坦然接受?   不然就回岩城继续读高中吧,从音乐附中转去一所普通高中,高三跟不上就重新读一遍高二,总归最后能有学上吧?不过……梁思喆的眼神落在曹烨的背影上,对方的肩膀自然垂落,与手臂一道形成一条很好看的弧度,掀起的T恤下露出一小截单薄清瘦的腰线,他脑中响起上午曹烨说的那句“留下来陪我多玩几天呗”,心里暗自下了决定——那就多留几天吧,反正以他现在这糟心的学业水平,回去也多做不了几道题。   正想着,曹烨转头看向他,两人目光相触,曹烨一转身斜趴在床上,抬头看着他:“你在想什么呢?”   “没事儿。”梁思喆移开目光。   曹烨起身跳下床,光着脚走到梁思喆床边,坐下来,伸手去摸梁思喆的颈后,想看看他有没有出汗,“你不热么?”   哎——手指还残留着冰棍儿的凉度,陡一触碰到颈后的皮肤,梁思喆顿时反应过度地弹坐了起来。   “怎么了?”曹烨愣了愣。   “没……”梁思喆维持着这个坐姿,背对着曹烨,“你手太凉。”   “是么……可是我好热啊,”曹烨伸手把床头柜上的剧本拿过来,“你怎么不看剧本呢?”   “你看吧,”梁思喆撒谎道,“我现在懒得看字儿。”   “哎我也可懒得看字儿了!”曹烨自然地枕到梁思喆的枕头上,举着剧本翻看,“这么多台词你说可怎么背下来啊?”   梁思喆敷衍地“嗯”了一声。   “那我念给你听吧,”曹烨仰躺着,没等梁思喆说话,就开始举着剧本读,“一日,内,澡堂,小满。摆设陈旧的卧室内,墙角传来嘀嗒嘀嗒的水声,天花板上漏下的水不断滴到地上的搪瓷脸盆中,脱落的墙皮一片斑驳。小满坐在书桌前发呆,面前摊开英语课本,桌角的随身听播着英语听力。老板娘芳姨的大嗓门透过墙壁传进来……”   曹烨出声读着,梁思喆不听也得听,剧本写得挺有画面感,跟随着曹烨的声音,梁思喆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勾勒出第一幕的场景——背对着镜头的小满坐在墙皮斑驳的破旧卧室内,对着一盏昏黄的台灯,一边听着英语听力一边发呆。   曹烨的声音很好听,平日里音色干净清脆,但午后有些犯懒,听上去没那么脆生,偶尔掺杂的一丝沙哑像很细的流沙一样,落在梁思喆的耳朵里,让他觉得耳膜有些发痒。   他上半身朝后靠过去,枕头被曹烨枕着,于是他的后背倚在硬邦邦的木质床板上。   曹烨越读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读着读着便彻底没音儿了,剧本也盖在了脸上。   又睡着了啊……梁思喆对着空气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伸出手,轻轻拿过盖在曹烨脸上的剧本,看着剧本下面那张温润俊秀的脸,这人天生长了一副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模样。   小满……梁思喆脑中出现剧本中小满的形象,他想象了一下曹烨坐在那张木桌前,低着头写作业的画面,后背青涩单薄,肩膀耸出嶙峋瘦削的弧度,怪不得郑寅说小满是编剧想着曹烨的模样写出来的,两相联想,还真是契合得不得了……   他的目光落在曹烨脸上好一会儿,曹烨忽然绷不住笑了一下,然后睁开眼看向梁思喆,笑着说:“你老盯着我看干什么,看剧本啊!”   那双眼睛笑得弯弯的,眼珠的颜色有些淡,像两颗光泽温润的琥珀珠子。   梁思喆看着他眼睛,也勉强笑了笑:“我在看你多久会忍不住睁眼。”   “你看出我装睡了?早说啊……亏我忍得那么辛苦。哎,你真的不热吗?”   “我还好,”梁思喆挪下床,趿着拖鞋走过去,把风扇拎得近一些,然后把吹风的角度固定住,让它对着曹烨,“这样能吹到么?”   “能。”   梁思喆重新上了床,床不大,两个人躺在一起显得有些挤,梁思喆没跟曹烨躺到一起,他面朝曹烨侧身坐着,后背贴在墙上,拿起手机随便摆弄着。   以往午后没有困意的时候,他要么看会儿讲表演的专业书,要么找一部片子出来看,但做这两件事情的前提,都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往后的人生都会跟电影挂钩,如今发现这钩根本就挂不上,一时他也无心去做这两件事。   曹烨也撑着床坐了起来,后背垫着他的枕头:“梁思喆。”   梁思喆抬头看向他,没说话,但表情很明显——“你说”。   “你是不是不打算看这剧本?”曹烨问得挺直接。   你又知道了……梁思喆有些无奈地想,这小少爷真是不好糊弄。   “你不会打算趁我哪天睡着了偷偷回岩城吧?”   “那倒不会,”梁思喆笑了一下,“我走之前会跟你说的。”   “你真打算走啊?我不是都把剧本给你了么……怎么说也得试完镜再走吧?”   梁思喆没说话,他在想要不要把事情跟曹烨挑明,把郑寅跟自己说过的话告诉曹烨,让他知道这角色并不是他想让就能让出去的。对于曹烨来说,只要他好好研读剧本,这角色八成会是他的,可对于自己来说,就算他拿到了剧本,也不过是增添了一些聊胜于无的念想。   让出剧本这件事,对他俩来说意义重大,可对于整个选角环节来说,起决定性作用的并不是谁拿到了剧本。   曹烨观察着他的神色,想了想提议道:“这样吧,我们一起看剧本,试镜的时候公平竞争,怎么样?”   “公平竞争……”梁思喆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是啊,不然我自己拿了这剧本,到时候就算真的演了这角色,也胜、胜……那词儿怎么说来着?”   “胜之不武?”   “哎对!就是这个,胜之不武。”   梁思喆笑了笑:“行吧,那一起看。”这样说倒也并非是因为他被曹烨说服了,只是曹烨对于把剧本给他这件事太过执着,他便也只能暂且应下。   梁思喆心如明镜一般地想,根本没有什么公平竞争,但这也并不能说曹烨胜之不武……只是“斯人若彩虹”的曹烨偏巧成了那个不公平的根源,天真撞上现实,一下子都被他遇到了而已,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第43章   晚上两个人都不饿,下楼吃饭的时间晚了点,出门前梁思喆打开行李箱,从夹层里摸出了另外一张银行卡拿在手上。   “我先去取个钱。”梁思喆站起来,将行李箱合拢立在墙边。   曹烨也从床上跳下来,穿上鞋:“我跟你一起去。”   ATM机在临街,两人慢悠悠地步行过去,一公里的路走了十多分钟。   梁思喆站到机器前把卡插进去,看了看卡里的余额,这是他仅剩的一张没被刷爆的卡,也是余额最多的一张卡,里面还有四万多块钱。梁思喆盯着那数字看了一会儿,然后垂眼思忖了片刻,取了两千块出来。   他把那沓钱卷起来攥在手里,回过头对曹烨说:“好了,走吧。”   “我也要取,”曹烨冲他挥了挥手里的卡,“等我一下。”   梁思喆看着他手里那张卡,一眼认出那是前一晚害得自己来回折腾了两个多小时的那一张,心道这张卡真的能取出钱么……   果不其然,曹烨站在ATM机钱,按了几下按键,回过头不可置信地朝着梁思喆招手:“梁思喆你快过来看!”   梁思喆看一眼他的表情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配合地走了过去,曹烨拉着他看屏幕上显示的余额,不可思议道:“你相信吗,我们昨晚吃饭刷爆了我一张卡!”   梁思喆微微挑了一下眉梢:“嗯,我们真能吃啊。”   曹烨一脸庆幸:“多亏没有点更多,否则我们岂不是会付不起饭钱。”   “可不么。”梁思喆说。   “太险了吧,只剩一百块都不到……”曹烨心有余悸。   梁思喆面不改色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道你买那条牛仔裤的时候已经很险了。   回去的路上曹烨给郑寅打了个电话,说寅叔你也太抠了,给我的那张卡居然只够买一条牛仔裤和吃一顿饭!   郑寅大概在电话那头也有些意外,立刻盘问了他几个问题。   曹烨一旁在跟郑寅打电话时,梁思喆一直在脑中做计算题,他在想银行卡上那四万块钱的余额到底能支撑自己多久。   回岩城把高中上完,那大学的学费还够不够?不够的话只能去四处借了,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借到,上了大学应该就好说了,一边打工一边赚钱,应该能养活得起自己吧……   从昨晚陷落的情绪走出来之后,他忽然发现生活留给自己伤春悲秋的时间并不多,他面临着太多太多的现实问题需要解决,而关于小提琴和演电影,只过了一晚上,似乎就离自己相当遥远了,他已经开始为接下来的学费和生活费而头疼了,更别提之后还要面临的补课和高考……   过去这一年过得浑浑噩噩,他窝在自己的洞穴里仿佛时间静止,而现在忽然被迫清醒过来,恍然间发现浪费掉的时间犹如报复般飞速流逝,以至于很多事情似乎都已经来不及有条不紊地去面对。   离开洞穴站在满目疮痍的生活面前,他像是一只被关在动物园里被长久驯养的野兽忽然遭遇放生一样,面临着千变万化又险境丛生的荒野无所适从。   ——   屋里既闷又吵,晚上两人又爬到天台,原本爬上去之前梁思喆没想背吉他,但曹烨却拿出来自己背上了。   “我来吧。”梁思喆说着,伸手把吉他从曹烨背上取下来,握着琴颈拿在手上。经历了之前那一出,他现在看曹烨就像看自己的弟弟一样——虽然他没有弟弟,但想象中如果他有弟弟,那最好也不过是曹烨这模样,天真,单纯,无忧无虑。   曹烨比他小两岁多,原本没把他当弟弟看时,梁思喆只把他当同龄的朋友相处,但有了这份心情之后,忽然觉得曹烨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小朋友,不经意间就开始处处让着他——虽然这小朋友除了装乖时很不屑于叫他一声哥。   “你先上,”梁思喆把吉他放到窗台上,“我在后面关窗。”   “哦,好。”曹烨应下来,伸手抓着窗框,抬起一条腿压上了窗台。   “抓稳了啊。”梁思喆叮嘱一句。   爬上天台的过程中,梁思喆不时地抬头看看曹烨,曹烨爬得比之前快多了,两条长腿踩得既准又稳,没一会儿就爬了上去。梁思喆见他上了天台,松了一口气,手指抓紧旁边的排水管道,垂下眼开始专心往上爬。   爬到五楼,他抬头看了一眼,正要伸手扒住天台边缘,曹烨探出脑袋,趴在天台边探头往下看,朝他伸出一只手,虽然梁思喆可以轻松爬上去,并不太用得到借力,但他还是握住了曹烨的手,任对方用力把他拉了上去。   爬上天台,梁思喆把背上的吉他卸下来递给曹烨,曹烨抱着吉他在旁边摆弄,一直弹那首《小星星》,他只会唱开头那四句,反复地弹唱了一遍又一遍,自得其乐,也不嫌无聊。   “你没带小提琴回来么?”梁思喆转头看他。   曹烨拨吉他的动作停下来:“带了,在家里没拿过来,你想拉小提琴?”   “不是,”梁思喆笑了一下,“我有点好奇你拉小提琴的样子。”   “哎,我拉得又不好,”曹烨有点不好意思,“你肯定一看就知道了。”   “你就知道我一定拉得好么?”   “我觉得你应该会拉得很好。”曹烨想了想说。   梁思喆笑了笑,其实他以前小提琴拉得的确还不错,在这方面他从来都没自谦过。   曹烨抱着吉他凑过来,把吉他塞到梁思喆怀里:“我上次说教你弹《小星星》,还没兑现呢。”   “你不会又饿了吧?”梁思喆开他玩笑。   “没,那天是意外,”曹烨抬手挠了挠额角,“这次是真的教……你知道谱子吧?”他蹲到梁思喆左边,左手按着弦给他做示范,嘴里轻声哼着谱子:“do do so so so,fa fa mi mi re re do……”   梁思喆当然会弹《小星星》,这曲子他不到两岁就背得滚瓜烂熟了,于是在曹烨的左手按着弦给他示范时,他用右手拨响了琴弦,木吉他顿时发出了清脆的乐声,像月色下无形中淙淙流动的水,他低声地接着曹烨刚刚一直在旁边重复的那四句,继续往下唱:   “wheraveller in the dark,   Thanks you for your tiny spark,   He could not see which way to go,   If you did not twinkle so.”   刚唱出声时曹烨有些意外地看了梁思喆一眼,梁思喆垂眼拨弦,没接他这个眼神。曹烨很上道地没扰乱氛围,用左手继续配合地按着弦,等梁思喆唱完了四句停下来,他才停下了按弦的动作。   “哎你唱歌挺好听的么!”曹烨面带惊喜,眼睛看上去很亮,头顶的星星和天上的云全都能在里面找到踪迹。   “还行吧,”梁思喆笑了笑说,“能挣出一顿饭钱么?”   “能,想吃什么,”听出他语气中的打趣意味,曹烨便也打趣回去,“我请你吃顿好的?”   “算了,”梁思喆笑道,“你别诈我。”   曹烨也笑,又说:“原来后面的几句是这么唱的啊,我都忘光了。”他回忆着梁思喆刚刚唱过的歌词,低声地清唱了一遍。   进入午夜,楼下鼎沸的人声和歌声犹如退潮般迅速地安静下来,从天台上爬下来之后,两人先后洗了澡,各自爬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来睡觉。   梁思喆从浴室出来,走到门边关了灯,又把窗帘拉严,屋里漆黑一片,摇头电扇嗡嗡地往两张床上送着风,他摸黑走到自己床边。曹烨洗完澡先躺下了,梁思喆估摸着他这时已经差不多睡着了。   许是听到了动静,曹烨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把脸转朝梁思喆这边,迷迷糊糊地喊他:“梁思喆。”   梁思喆正轻手轻脚地脱鞋上床,闻言动作顿了顿,低声问:“还没睡着?”   “睡着了……”曹烨的声音里困意浓重,“晚安。”   “晚安。”梁思喆轻声道。   说完这句后他没立即上床,而是坐在床边看着对床上陷入睡眠的少年。他忽然觉得这一刻自己心脏的某一处地方好像很软,和曹烨刚刚说“晚安”的声音一样软。   他已经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心软一向跟软弱相伴相生,他从来都知道不能任由自己软弱下去。可是心脏的某一处此刻还是不由自主地柔软地陷落下去,让他体会到了无坚不摧的心脏体会不到的那种感觉。   那感觉有点酸有点涩,还夹杂着一点甜,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皱了起来,变成了一颗表皮粗糙,内里丰润多汁的苦柚,苦柚的汁水跟随着每一下心跳被挤压出来,然后顺着身体里的每一条血管和每一道神经末梢,缓缓地流经他的四肢百骸。   躺下来的时候梁思喆觉得自己的心情还挺好的,不是所有事情都解决了一身轻松的那种好,是明知压了一肚子的烦恼、装了一脑袋的事情,但还是能够暂且将一切抛之脑后、放空脑袋享受当下的那种好。   他突然觉得可能自己也并不是那么急于回岩城,也许在说服自己多陪曹烨一段时间的同时,潜意识里他也希望曹烨能多陪自己几天。毕竟回岩城之后他就要张罗着给自己转学的事情,独自一人面对陌生的环境和未知的将来,这种感觉想想还是挺忐忑的。   第二天早上梁思喆是被来电铃声吵醒的,他闭着眼睛摸到枕边的手机拿到眼前,极不情愿地睁眼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一串陌生的号码,梁思喆微蹙着眉想八成又是骚扰电话,但还是忍着困意按了接通键把手机贴到耳边。   电话里那人声音低沉稳重,是个成年男人的声音,那人开门见山地说:“思喆你出来一下。”   这声音让梁思喆顿时清醒过来,他立即困意全无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曹导?”   “对,街角这里有个老杜面馆,我坐在外面等你。”曹修远在电话里说。   “哦,好,”梁思喆应道,然后看了一眼另一张床上熟睡的曹烨,“要叫上曹烨吗?”   “不用,你一个人过来。”   挂了电话,梁思喆匆忙翻身下了床,把头发随手一扎,然后趿着拖鞋去卫生间迅速洗漱完,出来时曹烨还在熟睡,丝毫没有被刚刚那通电话吵醒的迹象。   梁思喆找了件干净的T恤换上,换好鞋拿着手机出了门。下楼时他忍不住猜测曹修远为什么会突然亲自过来找自己,明明之前说的是如果有消息郑寅会过来通知他。   他脑中又回忆起那天试镜,曹修远坐在监视器后,对着屏幕皱眉摇头的模样。难道曹修远是来找他摊牌的吗?——亲口告诉他当时把他带到北京纯属自己看走了眼。   从蓝宴到老杜面馆的这段路一共两百多米,那晚把曹烨背回来时这条路看上去长得让人崩溃,而现在却短得好像只有几步就可以走完。   一路上走得极为忐忑,虽然这两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说服自己这场不属于他电影梦总该醒过来,可现在当自己真的要面对这个结果时,他还是避无可避地陷入了“能不能别让我醒过来”的挣扎情绪里。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他看到了坐在老杜面馆前的曹修远,曹修远坐在露天的摊位上,脸上不苟言笑的神情和打量自己的眼神跟来北京的前一晚如出一辙。这目光让梁思喆觉得自己的脆弱无处遁形,可他没办法让自己的步伐看上去更坚强更洒脱一些,或许郑寅说得没错,他并不适合做一名演员。   非得这么急吗?梁思喆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下来,摊牌结束后就得离开这条巷子了是不是?郑寅说自己可以在这里多住一段日子,可曹修远未必这样想,跟小满毫无关联的梁思喆凭什么赖在属于小满的地方迟迟不肯离开?   走到曹修远面前时梁思喆勉强镇定了一下,他的应激反应总是来得很及时,那种“就这么着吧”的情绪适时地笼在他心头,给他的脆弱和不安做了个拙劣的遮挡。就这么着吧,离开茵四街,跟曹烨道个别,然后回到既定的人生轨道上面,这段脱轨的经历他应该会记很久吧。 第44章   “坐吧。”曹修远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到对面。   梁思喆抿着唇,拉开对面那把椅子坐下来。曹修远面前放着一碗豆腐脑,一碟切成段的油条,他就像来这条街上吃早饭的所有普通的过路人一样,用筷子加一段油条然后再用勺子舀一勺豆腐脑。   晨间光线明亮,空气清新,暑气尚未弥漫,夜里的清凉勉强占了上风。不到七点的早餐摊尚有些冷清,坐在摊位上等早餐的食客脸上都挂着困意,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没有人认出摊位上埋头吃油条和豆腐脑的这人是名声贯耳的名导曹修远。   曹修远穿得也很普通,看不出牌子的棉质汗衫上还有一些肉眼可见的褶皱,看上去甚至有些不修边幅,跟以往梁思喆印象中的曹修远都不一样。   “吃点什么?”曹修远看着他问。   “跟您一样吧。”梁思喆竭力让自己看上去镇定一些。   曹修远招手把老板叫过来,给梁思喆点了份一样的早餐,在等待梁思喆早餐端上来的间隙,他把自己面前的那份早餐吃光了。   梁思喆低头吃早饭的时候,曹修远一直在对面打量他,目光跟半个月前他们第一次见面时没什么两样。   梁思喆咽下嘴里的饭,坐直了些,他从来都不是任人打量、坐以待毙的性格,他抬头看向曹修远:“您来找我,是想说什么吗?”   “先吃吧,”曹修远倒并不着急,“吃完再说。”   梁思喆点了点头,低下头继续吃早餐,虽然他并不是很能吃得下去。   曹修远点了根烟抽起来,在对面打量着梁思喆,这个让他第一次拿不定主意的少年,如果要从选演员的角度考量,这少年身上的优点和缺点的确都太过明显。   郑寅说得没错,梁思喆的个人气质太过强烈,他不是没办法做演员,只是如果他有成为一名好演员的野心,往后的戏路可能会走得有些困难。演员需要扮演千人千面,讲究让观众不出戏,章明涵那样自身存在感不高的演员是最理想的人选,因为他可以轻易地把自己变成另一个角色,可是梁思喆想做演员,他得让观众首先忘记他是梁思喆,然后才能说服观众他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角色。   太难了,曹修远看着梁思喆想,他不确定梁思喆到底具不具备这样的天赋。梁思喆当然也可以做大众意义上的明星,可他没兴趣花费力气捧一个给电影拉后腿的明星出来。   然而梁思喆的优点也极为突出,否则当时音乐附中那老师找出小提琴合奏的视频给他看时,他不会从上百个少年中一眼挑中梁思喆,并且在得知梁思喆已经拉不了小提琴的情况下,还是执意把他带到了北京。   如果说最初挑中梁思喆是因为他的外形,那后来执意把他带到北京,则是因为那晚在楼道里见到梁思喆的第一面,他就在这个少年身上看到了一种难得的脆弱感。   那不是一种空洞的、流于表面的脆弱感,是经由生活百般蹂躏的,看似易碎实则坚韧的,包裹在坚硬外壳下的脆弱感,它是有重量和实感的,是有烟火气的,是可以经得起镜头放大的。   虽说这年头没人会赞同吃苦是件好事,但的确吃过苦的人身上会多出一份厚重感。   所以吃过苦的梁思喆跟没吃过苦的曹烨看上去是不同的。   太不同了。曹修远看着梁思喆想。   然而小满……小满不是一个吃过很多苦的孩子,他是陋巷里被富养的少年,他的脆弱一击即碎,他不需要有坚硬而锋利的外壳。   所以到底谁更适合小满?连一向决定果断的曹修远此刻都有些举棋难定。   梁思喆吃完了早饭,他把油条吃得一块不剩,那碗豆腐脑也喝干净了。他抬头看着曹修远,等着他给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一锤定音。他想这场面多像过去被拉到菜市口斩首的犯人啊,还得提前吃饱喝足才能安心上路。   曹修远吐了一口白烟,弹了弹烟灰,看着梁思喆:“曹烨手里有剧本,看过了没?”   “看过一点。”梁思喆说。其实没看,是曹烨读了几段给他听。   “嗯,回去一起看吧,琢磨琢磨角色,准备之后的试戏。”   梁思喆愣了愣才开口:“您是说……我通过了试镜这一轮?”   “是啊,”曹修远看他一眼,“不然我过来找你做什么?”   这句话让梁思喆的心情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豁然开阔起来的同时又掺进了一些纠结,所以他真的要跟曹烨公平竞争了吗?他并不想从这场如真似幻的电影梦里醒过来,可似乎也不太想跟曹烨竞争同一个角色……   他定了定神,让自己沸腾的大脑尽快归于平静,抬眼看向曹修远:“您的意思,是让我跟曹烨一起竞争这个角色?”   “对,竞争。”曹修远说。   梁思喆顿了顿,又一次开口道:“我听说,这角色一开始是以曹烨为原型写出来的,而且上次的试镜,您似乎对曹烨更满意一些。”   “试镜是试镜,”曹修远在餐盘里捻灭了烟,“最后定谁来演,由试戏决定,至于原型,这是个独立的剧本,没有什么原型不原型的。还有什么问题,一起问了吧。”   梁思喆意识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可能这辈子他都不会再有另外一次跟这样顶尖的导演面对面对话的机会,他垂眼思忖片刻,抬起头认真地问:“不瞒您说,上次我在门外听到了郑寅老师的那番话,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我并不适合做一个演员。”   闻言,曹修远笑了一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哼声:“你还没演过戏,我怎么知道你能不能做好一个演员?”   这话几近轻蔑,完全没给梁思喆留面子,梁思喆抿着唇没作声。   “不过,”曹修远靠着椅背上,看着他说,“如果一个人还没有演过戏,但大家都觉得他不适合做演员,你猜最可能的情况是什么?”   梁思喆抬起头看向他,他不知道曹修远想说什么。从头顶遮阳棚的细小缝隙漏下的光投在曹修远脸上,让他看上去像一尊面容坚毅的雕像,明明离得很近但这一刻却显得遥不可及。   曹修远上身倾过来,胳膊肘柱在饭桌上,拉进两人直接的距离,声音压得很低:“这个人啊,在演戏方面,要么是朽木不可雕的蠢才,要么会成为一鸣惊人的天才。”   梁思喆微微发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曹修远微眯着眼睛看他:“我也很好奇,你会是哪一种。”说完他站起来,椅子腿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噪声,梁思喆回过神,跟着他一起站起来。   曹修远转身走进店里,去找老板付了早餐钱,出来时手里拎着一份打包的早餐,递给梁思喆:“拿回去给曹烨吧。”   “哦,好。”梁思喆接过来。   曹修远看向别的方向,末了又加了一句:“你不要管他说了什么,他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做演员,恰好说明了你在演艺圈是独一无二的,这是好事。”   “嗯,”梁思喆低声说,“谢谢您。”   “等试戏消息吧。”曹修远说完,就离开了老杜面馆,梁思喆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直等他拐出了茵四街才收回目光。   走回蓝宴的那段路跟来时的心情完全不同,稍稍轻松了一些,虽然还是有些纠结,但起码留给自己缓冲和思虑的时间多了不少,不需要仓促地面临被淘汰出局的失落局面。   由曹修远本人说出“公平竞争”这四个字,比任何人都来得更具有信服力。   曹修远身上有一种让人不得不信服的气质,跟梁思喆接触过的所有大人都不一样,他给人一种偏执的、尖锐的、说一不二的感觉,那显得他有些自大,但他甚至都不屑于用一点温和的表象去包裹它们,而是任由这些特质曝露在别人的目光之下。   或许天才本该如此吧。梁思喆想。   不过,如果真的是公平竞争的话……梁思喆忍不住想,他跟曹烨又该如何相处?真的能像曹修远说得那样,一起看剧本,一起琢磨角色么?   梁思喆经历的竞争太多了,小提琴合奏团的首席位置、代表附中参加国家级小提琴比赛的机会,无一不是他通过竞争获得的,无法站到首席位置的演奏者只能成为陪衬……没人比他更清楚竞争的本质有多残酷。   回到房间时曹烨已经醒了,正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听到推门声扭头朝梁思喆看过去,声带被睡哑了,嗓音听上去沙沙的:“你去哪儿了?”   “醒这么早啊?”梁思喆反手关上门,走过去把早餐放到桌上,语气尽量放得轻松一些,“你爸来找我了。”   “我爸?”曹烨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一些,看上去去有些惊讶,“他找你做什么?”   梁思喆走过去坐到自己的床边,看着曹烨:“他来跟我说,让我们好好准备接下来一轮的试戏。”   “哦……”曹烨转了转困顿的大脑,反应过来后眼睛里的惊讶迅速地转为了惊喜,“所以他的意思是让我们一起看那个剧本是不是?我就说么,那你终于可以放心看那个剧本了吧?”   “啊,”梁思喆应了一声,笑了笑,“我以为我过不了试镜来着。”   “怎么可能……你都过不了谁还能过啊,不要妄自菲薄啊思喆哥哥。”   “你知道的成语还真是挺多的,”跟曹烨说话时心情很容易放松下来,刚刚在曹修远面前紧绷的神经很快松了弦,梁思喆笑道,“你不是从小在国外长大的么?”   “我是成语小王子,天赋异禀,哎呀,一不小心又是一个成语。”   梁思喆被他逗得笑了几声。   曹烨也笑,笑完了,想了想又说:“我爸那个人啊,虽然不近人情,但这也算他的优点吧,他肯定不会因为我是他儿子偏袒我的,那个剧本,是寅叔偷偷塞给我的,有时候我觉得他才像我亲爸,要不是我跟我爸长得还有点像……”他转过脸看向梁思喆,“哎,你觉得我跟我爸长得像么?”   “有一点,”梁思喆看着他的脸,“神似。”   “是吧……所以我确实是他亲生的。可是他为什么都过来了也没想到要来看看我啊……”   “他……看上去挺忙的。”曹烨脸上浮现出一丝罕见的失落,梁思喆不由自主地撒了谎,其实他并没有看出曹修远到底忙不忙。   “哦,他总是很忙。”曹烨的头垂下去,抬起两只手揉了揉脸,“那也不差这几步吧。”   “他是打算上来的,后来听说你在睡觉,就……没上来,”梁思喆人生头一回安慰别人,为了佐证自己说的话,他有些心虚地朝桌上抬了抬下颌,“他还特意让我给你带了早饭过来。”   “是吗?”曹烨盖在脸上的两只手落下来,抬头去看桌上的早饭,“他给我买的?他有这么好?”   梁思喆坐在床边看着他,曹烨的头发被睡乱了,乱七八糟地翘在头顶上,脸颊上被枕头压出来的印子还没完全消下去,此刻眼睛亮了一下,看上去像个讨到糖吃的小朋友。   “是啊,他特意叮嘱我拿上来。”梁思喆说。   “他还说什么了吗?”曹烨转过脸看着他,一脸期待,“有没有提到别的?”   “他还说……”梁思喆不忍说实话,怕这份期待从他脸上消失,他又撒了个谎,“他还问你这些天是不是很热。”   “真的?”曹烨脸上的期待更甚,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意外和惊喜,“还有吗?”   “嗯,他说他记得你特别怕热……”梁思喆慢吞吞地说,脑子里却在飞速地转,他在想到底要撒个什么谎,才能不让这双眼睛里的期待落空。   “然后呢?”曹烨迫不及待地催他说下去。   梁思喆把他人生中没撒过的谎一气儿撒了个够,他找不到别的话接下去了,但曹烨脸上那份明快而生动的期待让他没办法停下来,他一咬牙:“然后……他说过几天找人来安个空调。”这话说完,梁思喆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天啊,他还是我爸吗?!”曹烨不可思议地惊叹道,“他被寅叔附体了吗?”   梁思喆没作声,他觉得他给自己挖了很大的一个坑,而现在他有些发愁该怎么把这个坑填上去。   “他真这么说的?”曹烨兴奋地转过身,跟梁思喆面对面坐着。   “到时候你看他有没有找人来安空调不就得了。”梁思喆别过脸,不动声色地避开他兴奋而炽热的目光,生怕自己会露馅,这谎撒得可真够心虚的。   “哦耶,我们马上要有空调了!”曹烨兴奋地高呼,从床上跳了起来。   “是啊,赶紧洗漱吃早饭吧。”梁思喆催了一声,他现在只想赶紧把曹烨打发走,自己安静一会儿,他想被郑寅附体的不是曹修远,而是自己。 第45章   曹烨踩着拖鞋去卫生间洗漱,隔着虚掩的门,梁思喆听到他在里面一边放水一边轻快地哼着歌。   虽说曹烨看上去一直无忧无虑的,但高兴成这样,他还是头一回见到。   ……行吧,卡里还剩四万多块,一台空调总能买得起吧?至于之后的开销,等再说吧,之后的路还不一定怎么走呢。   梁思喆拿起床头的剧本,翻开来看了看,这剧本到他手里好几次,到这会儿才拿得心安理得。   只是虽然目光落到剧本上,但其实上面的字一个都没往脑子里面进。   他忍不住回想起曹修远说的那句话——“要么是朽木不可雕的蠢才,要么是一鸣惊人的天才”,他不觉得自己会是天才,来茵四街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演员,就算这阵子狂补了很多片子,对于如何演好一个角色,迄今为止他也没有任何想法。   可也不至于是朽木不可雕的蠢才吧?梁思喆难以接受这个可能性会跟自己扯上关系。   天才和蠢才……这两种可能性太极端也太矛盾了。就算自己的小提琴拉得不错,梁思喆也从未自诩过天才,他知道这背后是自己日夜付出的结果,这世上的天才寥寥无几,他从未觉得自己会是其中之一。   曹烨洗漱完,哼着歌从卫生间走出来,他往电风扇前的床边上一坐,让风吹着自己刚洗过的湿漉漉的头发:“我爸有没有说什么时候找人来安空调?”   梁思喆的目光从剧本上抬起来:“没,应该就这几天吧。”   “你说他不会忘吧?”   “不会吧。”   曹烨扭过头看他,电风扇正好吹到他那边,把他的头发吹得扬了起来,他看着梁思喆:“我们要有空调了,你高兴吗?”   “还行,”梁思喆说,“挺高兴的。”   “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我就这样,喜怒不形于色。”其实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嗨你还挺深沉,”曹烨笑出声,“装酷。”   晚上睡觉的时候曹烨还记着空调的事情,关了灯两人躺在各自的床上,曹烨在黑暗中说:“你说,我爸明天能记得给我们装空调么?”   “谁知道呢。”梁思喆闭着眼睛说,心道如果你下午没缠着我看部《午夜凶铃》,说不定我已经预约好了明天的上门安装空调服务。   “如果明天不来,我就打电话给他。”曹烨自言自语。   闻言,梁思喆倏地睁开了眼:“……”   “不能刚想起自己有个儿子,转眼就忘了啊……”曹烨接着说。   “明天会来的,”梁思喆闭上眼睛说,“快睡吧。”   第二天上午趁着曹烨还没醒,梁思喆打车去附近的家电城逛了一圈,各种空调品牌应有尽有,售货员介绍得天花乱坠,什么定频、变频、匹数、耗电各种专业名词一股脑往耳朵里钻,听得他晕头转向。他想如果真的是曹修远或郑寅来买空调,应该没兴趣跟售货员费时周旋,直接挑最贵的那款付钱走人吧……   但最贵的那几款价格都高得惊人,这卡刷下去自己怕是要直逼赤贫人口,转了一圈之后他挑了个日本牌子的壁挂式空调,外观看着挺高端,不到一万的价格也勉强还能接受,但刷卡的时候还是觉得一阵肉疼。   糊弄曹烨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昨天曹烨居然能相信自己说的那句“曹修远会找人来给你安空调”,他就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   想来曹烨或许是被这阵突如其来的父爱冲昏了头,否则以他这智商和观察力,怎么着也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蒙混过关。曹修远究竟平时对曹烨是有多冷淡,才能让他因为一台空调就高兴成这样啊……   家电城送货上门,路上梁思喆跟司机串好话,到了蓝宴之后他让师傅先把空调送上去,自己在外面溜达了一圈,慢悠悠地吃完了早饭,估摸着自己没有出去选购空调的嫌疑了,这才招手又点了一份早饭打包带走,然后起身走回蓝宴。   推门进屋,曹烨已经洗漱好了,这时正蹲在地上歪着头打量空调的外包装纸箱。   梁思喆走进去:“你干什么呢?”他的眼神落到地上那台空调,“你爸把空调送来了?”   “嗯,”曹烨应了一声,回头看他,显得挺开心,“你出去做什么了?”   “被饿醒了,出去吃早饭了,”梁思喆把手里的早饭递给他,留意了一下他脸上的表情,没看出什么异样,“给你带了一份回来。”   “谢谢思喆哥。”曹烨嘴甜地说。   曹烨坐到桌边吃小笼包,脸颊塞得鼓鼓的,咽下一口说:“我爸居然真的会记得空调的事儿。”   梁思喆拿过床头的剧本翻开,心不在焉地问:“有说什么时候来安么?”   “说了,后天下午。”曹烨喝了一口豆浆说。   “嗯。”梁思喆应一声。   傍晚太阳落山之后,白天的气温降下来,两个人吃完晚饭绕着附近的巷道遛弯,走到街角时遇到了那只白色的小土狗,曹烨蹲下来拿着火腿肠喂它,一边看着它吃一边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我也有一只狗,在我爷爷家养着,有这么大,”他张开胳膊跟蹲在一边的梁思喆比划了一下,“下次我牵过来给你看。”   “什么品种啊?”梁思喆蹲得有点累,撑着膝盖站起来。   “哈士奇。”曹烨以为他要走,把剩下的火腿肠剥开扔到小狗面前,也跟着站了起来。   “今天换个方向走?”梁思喆问。   “行啊。”   相比茵四街的一溜儿烟火气浓重的小吃摊,临街显得更安静冷清一些,靠近街头的是一排体育用品店、杂货批发店和五金店,有几家店面已经关门打烊了,两个人无所事事地绕着街道边溜达进去,零星几家还在营业的店面都在店门口亮起了配色浮夸的霓虹灯门头。   靠近巷尾的一家店面昏暗狭窄,门头上写着“小柯唱片店”,但立在街边的灯箱上却印着“小柯影院”几个字,曹烨脚步顿住,有些好奇地抬头看向二楼,打量着这家店面:“这地儿居然是个影院?”   梁思喆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了看,楼上的窗户拉着帘,隐约透出屋内若隐若现的光,他心里冒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这里八成不是什么正经影院,这感觉刚冒出头,坐在店门口乘凉的小青年老板就开口招呼道:“哎,看片么?”   梁思喆还没说话,曹烨倒是很感兴趣地问了一句:“什么片啊?”   “什么片都有,进来挑挑?”   “行啊,进去挑挑吧,”曹烨说着,握着梁思喆的手臂往里走,转头看他一眼,“你不是说你那些碟快看完了么?”   “是快看完了,不过……”   “不过什么?”曹烨拉着他迈进店里。   “没事儿。”梁思喆说,心里接话道不过我觉得这老板说的“片儿”可能跟你理解的不太一样……   老板把他们引到放置着碟片的展架前:“随便挑,没有合口味的话,里面还有没拿出来的。”   站到展架前梁思喆松了一口气,老板挺含蓄地没把那些“片儿”拿到外面,摆在架子上的片子有些还挺经典,只粗略扫了一眼就看见了《泰坦尼克号》和《这个杀手不太冷》。   “这个?”曹烨抬手从最上面的架子拿了一盘《低俗》,转过脸问梁思喆,“看么?”   “你挑吧,”梁思喆半蹲下来看下面的几排,“挑没看过的就行。”   梁思喆对电影了解不多,拿了几张以前听过名字的经典老电影,放到一旁的地面上,正把《V字仇杀队》放过去时,窄屋的另一头传来一阵下楼梯的脚步声。   两个人闻声都转头看过去,楼梯上下来了一男一女,都是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女的穿着素色连衣裙,低着头,有些害怕见人似的,旁边那男的穿着花衬衫,看上去有种街头混混的气质,见楼下两个男孩抬头看上来,炫耀式地抬起手臂揽了一下旁边的女孩,将她往自己怀里带。那女孩顿时羞红脸,低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但还是没挣开揽着自己的那条胳膊。   “看完了?”老板挺自然地招呼一声。   “完了,片儿挺好。”那混混拖长语调说。   “楼上是影院?”曹烨回过头问老板,“现在有好片子在映么?”   “VIP小厅,你们挑好了给我,我在下面放,你们上去看就行。”   一男一女刚出门,又进来了另一对情侣,跟老板打了声招呼,径直走到后面的韩国电影区,看起来像是熟客。   “我们上去看一部?”曹烨蹲下来,把挑好的几张碟放到梁思喆挑的那一摞上面,“反正回去没事干也要看电影。”   “……要看么?”梁思喆觉得有些微妙的尴尬,刚刚从楼梯下来的那对男女,一看就知道他们在上面看的哪种片子,但曹烨可能是在国外待久了,不了解本土国情,真把这里当成放映厅了。   ……好吧,说放映厅也没错,毕竟要看什么是顾客的自由么。   他正想着,曹烨已经扒拉着地上的那一摞碟开始选片子了,他挑了一张出来:“这个行么?约翰尼德普的片子,应该会好看吧。”   梁思喆看了一眼片名,《来自地狱》,像是一部惊悚片:“行,就看这个吧。”没人规定这里不能看正经片子啊……   老板似乎并不在乎顾客到底要看什么片子,拿过来扫了一眼:“片长两个小时,30块钱。”   两人付了钱,老板把碟片塞到放映机内,背对着他们一挥手:“上去吧,等五分钟就放了,去3号厅啊。”   楼梯有些窄,过道不透光,仅靠着一盏挂在墙上的灯泡照明,曹烨和梁思喆一前一后上楼,站到二楼的门口时,两个人都有些吃惊。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梁思喆也没想到这里的环境会这么寒碜——跟蓝宴一楼差不多的窄而深的格局,被隔板分割成五个密闭的空间,幽暗的光线充斥其间,简直充满了隐蔽而色情的意味……   “这地儿可真……”曹烨顿了顿,艰难地找了个合适的词,“特别。” 他走过去,对着隔板上简陋的数字“3”乐了起来,“哎梁思喆,你过来看,这就是3号厅。”   梁思喆走过去,木质隔板上用粉笔写了个“3”,外面还画了个圈,还真是挺特别的……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一男一女的交谈声——又上来了一对客人。这地儿隔音能行么?梁思喆脑中忍不住出现这种想法。   曹烨没管后面上来的两个人,拉开门走进去:“里面还可以哎。”   那两个人朝这边看过来,梁思喆有些不自在,也随曹烨走了进去,隔间最前面的墙上挂着一张白色幕布,抬头看上面是投影设备,投射出淡蓝色的刺目冷光,靠门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皮革的双人座椅。   曹烨坐上去试了试,上半身朝后靠时,椅背自动降落,下面的支撑板随之抬起来,把搁在地面上的小腿托起来,成了一张躺椅。   “你来试试,还挺舒服的。”   曹烨直起身拉了一下梁思喆的手臂,他一起身,躺椅又恢复成座椅的形状。   虽然本能地想到这张躺椅上可能发生过什么,但见曹烨饶有兴致的表情,梁思喆还是把拒绝的话压在了舌根底下,忍着心头的不适感走过去坐下来。   “你朝后倚,”曹烨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们俩一起,让它放下来。”   梁思喆跟着他一起,上半身朝后倚,腿后的支撑板抬了起来,两个人半躺在上面。   虽然这感觉有些奇怪,但身下这张躺椅还算宽敞,两个人躺在上面不会紧挨到一起,梁思喆觉得还能忍受。扎在脑后的头发硌得有些难受,他抬手把发绳捋了下来戴在手腕上。   投影墙上这时开始出现画面,曹烨仰起头看了看:“是不是要关灯啊?开关在哪呢?”他说着从躺椅上下来,沿着隔间找了一圈,没看到开关。   “会不会在外面?”梁思喆转头看他。   “我出去看看。”曹烨推门走出去,片刻后隔间内灯光熄灭,屋内只剩下投影墙上的片子散发出的光线。   “真的在外面。”曹烨走进隔间,再一次躺下来,过了一会儿两人都发现有点不对劲——这片子光出画面没有声音。   “是不是得戴耳机啊?”曹烨又从躺椅上跳了下来,在隔间内转了一圈没看见耳机,“不会耳机也在外面吧?”   梁思喆也从躺椅上下来和他一起找,最后在躺椅后面找到了两个头戴式耳机。   一通折腾以后,两个人终于罩着耳机躺到了躺椅上,电影的片头已经播过去了,画面上是一支摇滚乐队在舞台上演出的场景,台下成群的观众一片沸腾,耳机里透过来的声音鼓噪而喧嚣,被切碎的演出画面混杂着闪现的床戏交替出现。   欧美电影以床戏切入剧情主线没什么稀奇,但或许是这隔间内的气氛本就闭塞晦暗,两个人挤在一张躺椅上看这种画面,一种微妙的尴尬迅速地在隔间内扩散。   更关键的是,这画面尺度真是大得惊人,光是开头闪现的这几个露骨镜头,就足以把这部片子归为十八禁限制级。   舞台这一幕播过去,紧跟着又进来了一段床戏,相比前面那段零星闪现的镜头,这次的床戏更连贯也更露骨,男女主裸露的镜头拍得欲而不淫,幽暗的色调和交错的喘息都恰到好处,只是……这真是曹烨刚刚挑的那部《来自地狱》么?梁思喆看着屏幕上的画面,脑中忍不住冒出这种想法。   这镜头也太露骨了一点……   床戏怎么这么长?真的适合旁边的小朋友看么?   全裸镜头会不会太夸张了。   啊床戏终于结束了。   等等怎么又来了一段?   以及最关键的是……说好的约翰尼德普呢?为什么总是这对情侣在搞来搞去,主角却迟迟还未露面?   梁思喆把耳机摘下来挂到脖子上,转头看向曹烨,对方正专注地看向幕布上的画面,连手里的冰淇淋都忘了吃,那两颗琥珀珠子似的眼珠此刻映着屏幕上的光线,看上去微微发亮。那专注而好奇的表情,让梁思喆想到第一次看见曹烨时的情景,当时他以为郑寅要带他到蓝宴开荤,脸上也挂着这样的神情。   居然看得这么专心……喂,这不是你应该看的吧小朋友?梁思喆欠了欠身,抬起靠近曹烨的那只胳膊,反手覆在他眼睛上,曹烨本能地眨了下眼,睫毛刷得梁思喆的手心有些痒。   “喂,干什么?”曹烨反应过来之后低笑出声,“别挡我眼睛。”   “十八禁的片子,”梁思喆没拿开手,顾忌着隔壁的隔间里有人,他压低声音,“你才多大啊小朋友?”   “你也才过十八吧。”曹烨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那也是过了十八,而且,这片子放错了吧,你没发现?”   曹烨笑着啧了一声:“我觉得可以将错就错么。”他抬手握着梁思喆的手腕,想把他盖在自己眼睛上的那只手拿开。   梁思喆自己抽开了手:“我去找老板。”刚要起身,隔壁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啊——”梁思喆动作顿下来,侧过脸听着隔壁的动静,曹烨也摘下耳机,“怎么了?”   隔壁传来一声年轻男人的怒斥:“操,这什么破片子!”紧接着脚步声传过来,男人走到楼梯口朝下喊,“老板,你这放的不是《九首歌》吧!”   “怎么了?”老板在楼下朝上喊。   “这开膛镜头给我老婆心脏病都吓出来了,你负责啊?!”   “等等我看看啊!哎还真放错了,不好意思啊哥们儿,放岔了!现在给你们换回来!”   屏幕黑了下去,梁思喆欠起来的身子倚回座椅上,曹烨在旁边小声说了句:“哎,别换啊……”   梁思喆看他一眼,曹烨正侧着身听门口的动静,T恤领口滑到一侧,露出光洁的锁骨,在幽暗的环境里泛着细腻的光泽。曹烨转过脸冲着他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嗨,早知道我们也选那片儿了!”   被他这么一搅和,原本空气里的尴尬气氛荡然无存。梁思喆把目光收回来,他想曹烨就是一小孩儿,郑寅那天在车上说得没错,虽然这小孩儿嘴上没个把门,但其实并没太接触过这方面的东西,纯情得很。 第46章   屏幕再次亮起来,这次片子播对了,是曹烨选的那部《来自地狱》,一部犯罪题材的恐怖片。   片子前半部分有点无聊,看的过程中隔壁断断续续地传来躺椅摇晃的嘎吱声,连头戴式耳机都挡不住,让人很难不去想象隔壁到底在做什么。   空气里的尴尬气氛相比之前来说有增无减,中途两个人不小心对视一眼,曹烨摘了耳机,凑过来想要说话。梁思喆便也把耳机摘了下来。   曹烨凑到他耳边,鬼鬼祟祟地低声耳语:“你说他们是不是在那什么?”   “哪什么?”梁思喆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反问道。   “你没听出来?”曹烨意味深长地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臂,“等出去跟你说。”   梁思喆戴上耳机,心里“啧”了一声:懂得还挺多。   隔壁电影结束得早,那对情侣走后,气氛里面的怪异感隔了好长时间才慢慢散尽。片子进入下半场的高潮部分,开膛摘器官的镜头极具视觉冲击力,神经紧绷的紧张感逐渐在狭窄的隔间里占了上风,微妙的尴尬这才完全褪去。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的讨论焦点都集中在约翰尼德普身上,他扮演的“开膛手杰克”在片子里实在惊艳,凌厉的开膛动作和颓废的没有焦点的眼神,以及点燃那杯苦艾酒的动作,都显得相当迷人。而至于隔壁那对男女到底在做什么,两个人都没再提起。   “下次你过生日的时候,”曹烨倒退着往前走,边走边看着梁思喆说,“我送你一瓶一样的酒,我们也点着玩儿。”   “我送你吧,”梁思喆笑了笑,“你9月的生日么,不远了。”   “真的?”曹烨当了真,看着他说,“说话算话啊。”   “哎,小心坑。”他身后的路上有一小片洼坑,梁思喆抬手拽了一下他的胳膊提醒他,“不过,这个生日过了你也才16吧……”想了想他又说,“送你做18岁的生日礼物好了。”   “那也太久了吧!”曹烨说着转过身,跨过那道洼坑,抬起胳膊搭到梁思喆肩膀上。   “两年会很快的。”梁思喆说,心道如果那时我还找得到你。   临街靠近城市的绿化带,周围草木茂密,树上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他的目光越过不远处的围墙,掠过枝繁叶茂的树梢,看向远处未知的灰蒙蒙的天空,心想两年之后的自己会在做什么呢?   从临巷绕远回茵四街,路上走得慢悠悠的,一人拿着一瓶山楂味汽水,步子迈得闲散,回去之后已经凌晨了。   蓝宴今晚的生意不算太好,刚过凌晨已经有了要打烊的意思,以往这个时间点,那几个嗓门具有穿透力的麦霸顾客这会儿正是下半场要发力的时候,但今天这几个人都没来光顾生意。   二楼大概有客人点了“公主”来唱歌,唱得还挺好听,嗓音挺有特点,把一首《甜蜜蜜》唱得挺有韵味,在狭窄昏暗的巷道里响起,像是九十年代的港片老电影里的场景。   两人拎着喝了一半的汽水上楼,照例是曹烨先洗澡——他怕热,梁思喆一直让他先洗。   曹烨洗得很快,从浴室出来之后有些口渴,他拿起刚刚喝剩的半瓶汽水咕嘟咕嘟灌下去,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对梁思喆说:“我洗完了,你去吧。”   “嗯。”梁思喆正拿着手机回消息,闻言应了一声。   “明天我们终于要有空调了。”曹烨趴到床上说。他拿过手机看了一眼,他的发小迟明尧发来了消息,大概意思就是他从非洲的山头上画画回来了,这几天可以一起出来玩。   “什么时候?”曹烨拿着手机往聊天框里敲字,“我档期很满的。”   那边很快回过来:“……你能有什么正事?”   梁思喆下了床,拿起睡衣朝浴室走。曹烨刚刚洗澡时已经调了水温,他站到花洒下面直接打开开关,花洒喷出的热水温度正合适,冲在身上很舒服。   今晚楼下点歌的品味出奇得好,清一色的邓丽君经典老情歌,唱完了《甜蜜蜜》,又来一首《何日君再来》。   那声音听上去也挺复古,有点温柔,有点缱绻,有些特别的咬字听上去很有风情,让梁思喆忍不住想到了晚上在那个密闭的隔间里,播错的那部充斥着露骨画面的情色电影。   其实当时在看到那些画面时,他就有些难以自控地起了些许反应,好在隔间里灯光昏暗,他身上穿的牛仔裤质地又偏硬,才不至于看上去太过明显。   但这首歌尾音缠绵,字与字若即若离地勾连着,像一根很细的头发丝若有若无地往耳朵里钻,挠得他耳膜发痒,梁思喆意识到自己又起反应了,这次的欲望比在那个密闭的隔间里来得还要凶猛一些。   已经一年多没有自己纾解过了,车祸发生之前他偶尔会来一次缓解压力,但后来糟心的事情太多,心情也总是处在阴郁的状态,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几乎完全提不起这方面的兴致——不,是根本就不会想到这方面的事情。   也许是这几天逐渐从沉溺的过往中走了出来,心情开始变得明朗,被晚上的电影和楼下的歌声一刺激,这会儿他体内的欲望突然来势汹汹地涨了起来,像涨潮的海水一样势不可当。   那就……来一次吧?反正好久没来过了。梁思喆的后背靠上身后的瓷砖墙壁上,右手探下去,收起手指,握住了自己的欲望,触碰的瞬间他闭上眼睛,舒服地喟叹了一口气。   晚上看到的电影画面在大脑里回播起来,绵长湿腻的亲吻和交缠耸动的身体不断切换,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而粗重。   ——   “我当然有正事儿。”   “什么正事?”   “不告诉你,对了,回头给你介绍一朋友,长得特好看。”   “男的女的?”   “男的啊。”曹烨回着消息,抬头看了一眼卫生间紧闭的门,他有点想尿尿,梁思喆还有多久洗完?   手机一振,迟明尧又发来了消息:“我觉得你的眼光有问题。”   曹烨立刻回复:“你的眼光才有问题,算了,不介绍给你了。”   “千万别介绍给我。你到底哪天能出来?”   “你求我我都不会介绍给你!你定下时间再告诉我吧,我看看能不能空出档期。”   曹烨发完了消息,起身坐到了床边,打算等梁思喆一洗完澡,就立刻起身冲进去——他现在真的很想尿尿。   看电影的时候喝光了一瓶矿泉水,回来的路上又喝了一瓶汽水,刚刚洗澡的时候还没有感觉,偏偏现在有些尿急。   但今天梁思喆洗澡的时间似乎格外长,明明往常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曹烨打开了电视,百无聊赖地换着台,换了两圈之后梁思喆还是没出来。他拿起手机看了看刚刚跟迟明尧对话的开始时间——距离梁思喆进浴室已经二十多分钟了,可是花洒的水声还是没有停下来,没有一丁点快要洗完的迹象。   啊……想尿尿!   啊啊啊……膀胱快爆炸了!曹烨的两只脚忍不住在地上跺了跺。   “梁思喆。”他坐在床边朝浴室喊,“你还有多久洗完?”   浴室里梁思喆动作微顿,他握着自己的欲望,头偏过去,侧脸贴在瓷砖上试图让脸上的温度降下来。   “怎么了?”他定了定神问,声带有些哑,出声时连自己都觉得很不对劲。   “我想尿尿!”曹烨在外面说。   “就快好了。”梁思喆闭着眼睛,眉心微蹙地说。   微妙的尴尬……就像在小影院里一样。   原本用来助兴的脑内画面因为曹烨这一打岔,全都乱套了,挤进了少年的笑脸,还有那双在昏暗光线里发亮的眼睛。   喂……梁思喆几乎要苦笑,别挤进来啊,这样我还怎么继续下去。他试图把曹烨从脑中清空出去,但那画面却很执着地占据着大脑的空间不肯退出。   手中的欲望涨得难受,上不去也下不来,也许是顾忌着门外的曹烨,没办法完全沉浸在感官体验里,欲望也始终无法攀升至顶点,悬在不上不下的位置,愉悦和难受一并涌至大脑,梁思喆加重手上的动作,想要快些释放出来。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曹烨憋得难受,踩着拖鞋走到了门边,他趴在门边卖乖:“我想尿尿,思喆哥。”   那声音贴着门传过来,近得让梁思喆有一瞬间的慌乱,那一瞬间他的手指本能收紧,欲望猝不及防地喷射出来。   梁思喆的头靠着墙壁,粗重地喘息,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他睁开眼睛,失焦地看着天花板,昏黄的灯光在视网膜上晕出扩散而模糊的毛边。   “马上。”他咽了咽喉咙,有些脱力地说。   他平息了一下呼吸,站直了,脏掉的那只手伸到花洒下面,看着上面白灼而粘腻的液体被水迅速冲掉。   快速地把身体冲干净,梁思喆草草地拿过浴巾擦了一下身体,然后穿上睡衣,抱着换下来的衣服和浴巾走出去。   拉开门,曹烨站在卫生间正对着的门前,身体靠在墙上,手指着急地挠着墙。一见他出来,一阵风似的嗖地蹿了进去,门一甩上,就开始哗哗地放水。   梁思喆的脚步顿在门口,他在想卫生间里不通风会不会留下奇怪的味道,希望曹烨没有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也不要联想到什么吧……   梁思喆坐到床边,用浴巾擦着头发,欲望在身体里迅速退潮,但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到刚刚那一顺爆发涨满的发泄感。   犹如雪崩一样措不及防。   大脑缺氧,整个人到现在还有些晕。   曹烨放完水一身轻松地走出来,边走边揪着领口嗅了嗅。   梁思喆有些心虚地垂着头继续擦头发,曹烨走过来,俯下身在他肩膀上嗅了两下。   “怎么了?”梁思喆强作镇定地问他。   “没什么,”曹烨直起身说,“我觉得卫生间沐浴露的味道好像跟平时不一样。”   梁思喆:“……”   “今天水温很热吗?”曹烨走过去坐到自己床上。   “没啊……”梁思喆抬头看他,“怎么了?”   “你的脸都被蒸红了。”曹烨坐在对面的床上看着他,“也或许是你洗太久了。”   梁思喆:“……”尴尬。   不过曹烨应该确实没意识到他刚刚在浴室做什么,否则以他的性子,一定不会说这些话故意让自己尴尬。   曹烨确实没意识到浴室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觉得今天的梁思喆格外好看一些,脸被蒸得微微发红,但眼珠很黑,泛着些微水光,头发散在修长的颈边,身上的锐气看上去远没有平时那么锋利。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坐在这样简陋而昏暗的屋子里,简直像在发光。   “看什么?”梁思喆被他盯得不舒服,抬眼看他一眼。   “没什么。”曹烨说,心道可真好看啊,怎么就不是女孩呢?如果是女孩,他一定要跟梁思喆谈恋爱。   嘁,你才眼光有问题。他在心里又反驳了一句迟明尧。   他打定主意不把梁思喆介绍给他的那些朋友了,鬼知道他们如果发现他有个这么好看的朋友,会不会对梁思喆发起攻势,尤其是林彦那种极其没节操,见一个爱一个的,万一他看上了梁思喆,那可就不好玩了。   头发还没吹干梁思喆就躺下了,曹烨跟他说话,他也只是敷衍地应两声。   曹烨以为他今天困得早,说了一会儿就不说了,见梁思喆侧身躺着,后背对着他,他估摸着梁思喆睡着了,放轻动作下了床,走到窗边把窗帘拉上,然后又把灯关了,自己也爬上床睡觉了。   其实梁思喆还没睡着,他就是觉得有点尴尬,虽然曹烨应该没猜到他在卫生间做了什么,但他担心万一曹烨过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这事儿简直尴尬得没办法收场。   过了一会儿隔壁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夹杂在电风扇的嗡嗡声中,曹烨似乎已经睡着了。梁思喆翻过身平躺着,辨认着那几不可闻的呼吸声,不过一会儿,困意逐渐伴随着这声音中袭卷而来,他很快跌入了梦里。 第47章   第二天早上梁思喆先醒过来,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拿过手机看了一眼,上午九点多了。   曹烨斜趴在旁边那张床上,睡得正熟,身上薄薄的睡衣卷了上去,露出了大片的后背。   走到卫生间洗漱,梁思喆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想想自己真是有些冲动。   他站在洗脸池前面,闭上眼睛往脸上泼了一把冷水,把这件事情从大脑中清出去,心道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吧,以后也不要再想了。   洗漱完从卫生间出去,曹烨已经起床了,正坐在床上低着头发愣。   “醒了?”梁思喆跟他打招呼,“早啊。”   以往曹烨都会笑嘻嘻地抬头,微哑着嗓子回他一声“早啊”,但没想到今天他却像丢了魂儿一般,听到梁思喆的声音猛地回过神,吓了一跳似的,然后动作慌乱地从一旁把被子扯过来,盖在自己岔开的两条腿中间。   梁思喆先是有些莫名地看他一眼,随即立刻反应过来曹烨可能是晨勃了,他顿时觉得有些好笑,这事儿不是正常的么,他自己每天醒过来也会晨勃,但去卫生间洗个漱回来就压下去了,以前没见他反应这么大啊……   梁思喆没揭穿他,俯下身把自己床上的被子扯平整,站在床边简单叠了一下,都收拾好了之后曹烨还是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床上,梁思喆在床边坐下来等着他,催了一句:“还不去洗漱?”   “我等会儿再洗,”曹烨没看他,侧对着他的半张脸上挂着些许不自在,看上去有点别扭,“你不去吃早饭么?”   “我等你一起下去吃啊。”梁思喆说。   “你昨天就自己下去吃的。”   “我昨天……”梁思喆刚开口,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心道他不会反应过来自己昨天早起是出去买空调了吧,心里咯噔一声但还是佯作自然地把谎圆了下去,“昨天饿醒了,就先去了,今天没那么饿么。”   他等着接下来跟曹烨斗智斗勇,没想到曹烨并没有要继续拆穿这个谎言的意思,反而无言以对似的,苦着脸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   曹烨的表现实在反常,梁思喆忍不住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该不会一夜过去,曹烨真的反应过来他昨晚在卫生间做了什么吧。   但就算发现了,也不至于连一起下楼吃饭都不愿意吧……难不成曹烨觉得做这事儿是不正常的?   不管怎么说,昨晚的确是自己一时冲动,如果曹烨真的介意,不然他就道个歉?就说以后不会发生类似的事情了?梁思喆这样想着,觉得有点尴尬,他硬着头皮开口,但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那个,你是不是……”——很介意昨晚的事情?他的话刚起了个头,曹烨立即情绪有些激动地打断了他:“你别说话!”   梁思喆:“……”事情好像很严重的样子,有那么难以接受吗?国外长大的男孩居然这么保守?   顿了顿他又开口:“我觉得你……”——对这种事可能有误解。   又一次被打断,曹烨一头栽进膝盖间的被子里,把脸埋进去:“你还说!是!……是总行了吧?”   梁思喆:“……”该难堪的是自己,怎么对面这人反而更抬不起头的样子?   “我就知道会被你猜到!”曹烨继续埋着头闷声道。   梁思喆头上缓缓地冒出一个问号——“啊?”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曹烨继续不问自招,头抬起来,一掀被子红着脸嚷嚷道:“床单怎么办啊啊啊!”   梁思喆愣了愣,有些惊愕道:“……你尿床了?”   “你才尿床了!”曹烨立即反驳。   不是尿床的话,那就是……   梁思喆再次开口,不确定地试探着问:“……梦遗?”   曹烨一脸郁闷地垂着头,闷声道:“嗯。”   梁思喆忽然有些想笑,为他俩各怀鬼胎这事儿。   一时间昨晚发生的事情也没那么尴尬了,因为两相对比,还是曹烨这件事儿更尴尬一些。   梦遗就梦遗吧,但看曹小少爷这惊慌失措的反应,难不成……梁思喆忍着笑,佯装淡定地问:“第一次?”   “你不要说话了。”曹烨自闭地说。   居然真的是第一次,看着长得高很早熟但其实这么晚熟,连梦遗都没经历过……亏得自己从昨晚到现在胡思乱想了一通,生怕被看出端倪,结果对方根本什么都不懂,他到底有什么可尴尬的!   从斜后方的角度看,曹烨此时垂着头的背影宛如一个自闭儿童,梁思喆绷不住笑出了声:“曹烨你真是……”太可爱了吧。   曹烨一听他话音儿里的笑意就炸了:“你还笑!”   梁思喆根本停不下来笑,自己一早起来胡思乱想好笑,曹烨第一次梦遗的慌张反应好笑,刚刚他们那一通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也好笑……更好笑的是明明各说各话,他居然歪打正着地把曹烨的话给套出来了。   曹烨转过脸瞪着他,但没瞪一会儿就撑不住了,自己也绷不住跟着笑了。   过了一会儿梁思喆好不容易止住笑,在唇边握拳咳了一声,看着曹烨,忍不住要逗他,“恭喜你啊曹烨小朋友,”话说到一半又想笑,于是话音里掺了点不甚明显的笑意,“你长大了。”   曹烨似乎并不乐意接受这声恭喜,苦着脸说:“一会儿阿姨过来换床单怎么办?”   蓝宴五层是日租房,每天都有服务生打扫房间更换床单,虽然曹烨和梁思喆住的这间房位于三层,但老板娘还是安排了服务生每天过来,趁他们在房间的时候过来打扫卫生。   “阿姨不管这个吧。”梁思喆说。   但曹烨还挺好面子,闷声道:“她肯定会看到的。”   “阿姨的孩子比你还大吧,早就见怪不怪了。”   “我不。”   “那这样,”梁思喆想了想提议道,“你把床单换下来,一会儿她来打扫卫生的时候,我们去五楼,趁她不注意塞到卫生车里,这样行了吧?”   “行么……”曹烨也想了想,好像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妥协道,“好吧。”   “赶紧洗漱吧,一会儿阿姨要来了,我们送完床单正好下楼吃饭。”   “哦。”曹烨不情愿地从床上下来,坐在床边慢吞吞地穿拖鞋。   梁思喆瞥了一眼他刚刚坐的位置,那里有一摊边缘明显的污迹。   啧,小少爷来势汹汹啊。他忍不住又想笑。   曹烨抬头瞪着他:“不准笑。”   “好,”梁思喆忍笑道,“不笑了。”   “你明明就在笑。”曹烨不满地说,往卫生间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扯过被子把那滩污迹盖住。   曹烨洗漱完,走过来把床单扯下来,卷成一团抱在怀里。   梁思喆站起来要随他往外走,走到门口曹烨脚步顿住,转过头看着他:“你也把床单一起送上去吧。”   梁思喆说:“我不用换床单。”   “我们一起么,”曹烨说,“不然只有我换床单会显得很奇怪。”   “行吧。”梁思喆笑着说。   两个人噔噔噔跑到五楼,阿姨正在其中一间房里打扫卫生,曹烨把旧床单塞到卫生车的下层,对着屋里说:“阿姨,我们今天要出去,换下的旧床单放到车里了,我们自己拿新床单了啊。”   阿姨在屋里应道:“哎好,拿吧,那今天房间不用打扫了是吧?”   “不用了,谢谢阿姨。”曹烨说着,从卫生车的上层拿了两个装在塑料纸里的新床单,一个递给梁思喆,一个自己拿在手里,然后拽着梁思喆的手腕,逃似的下了楼。   中午吃饭是梁思喆挑的地方,以往都在楼下的苍蝇馆子里解决,但今天梁思喆带着他绕远到主路路边的一家餐厅。   推门进去,坐下来看着菜单,曹烨大致扫了一眼菜名和价格,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向梁思喆:“我们今天吃这么好啊?”   “以示庆祝么。”梁思喆拿起茶壶,给自己面前的瓷杯倒了茶水,拿起来放到曹烨面前,又把他的杯子换到自己面前。   “庆祝什么?”曹烨说完后立马反应过来,“喂,你还提!”   梁思喆笑了一声,没再逗他,倒完茶后他喝了一口,然后低头把曹烨推过来的菜单拿到面前,握着笔在菜单上打勾。虽然刚刚那句“以示庆祝”是开玩笑说的,但梁思喆的确觉得该带曹烨吃顿好点的庆祝一下,毕竟怎么说也是一道分水岭么……从男孩迈向男人的分水岭。   等餐端上来的过程中,服务生端了几个凉菜小碟上来,两个人都凉菜都没什么兴趣,谁也没动筷子,梁思喆看了一眼那几碟凉菜,对曹烨说:“下午我要出去一趟,见几个同学。”   “你还有同学在北京?”   “高中同学,”梁思喆解释道,“在音乐学院上大学。”   曹烨应了声“哦”,很快明白过来这中间的关系,按照正常的进程,梁思喆现在应该也会在音乐学院上大学。   他没继续往下问,他们很少谈论过去,偶然提到时梁思喆也会很模糊地带过去,很少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他猜想梁思喆也许不想提及甚至是在避免过往的回忆。   曹烨想了想问:“去哪儿?”   “央音。”梁思喆说。地点是他自己提的,他想去看看自己曾经心向往之的地方,回来之后就要彻底放下对小提琴的念想了。   “几点?”曹烨又问。   “一会儿吃完饭就过去吧。”   “这么早啊……”   “去逛逛么。”   “那几点回来?”   “吃完饭,八九点?”   “这么晚啊……”   这一早一晚的感叹让梁思喆觉得有些好笑,他抬头看了一眼曹烨,曹烨低头看着茶杯里的水,平日里脸上总是挂着的几分笑意隐去,这会儿看上去似乎并不太开心。   “要一起去么?”梁思喆问。   “可以吗?”曹烨立即抬头看着他,脸上那种不易察觉的失落转瞬而逝,顿了顿,又怕梁思喆只是出于客套地问了这一句,他又试探着补了一句,“……你同学会不会不想见我这个外人?”   “什么外人不外人的,”梁思喆笑了一下,“一起去吧,正好我对北京也不熟,自己去还怕走丢了。”   曹烨点了两下头以示赞同,握拳在自己右肩上捶了一下:“央音我去过,我给你指路!”说完又感叹了一句,“自己待在房间里肯定会无聊死的……”   过了一会儿,曹烨似乎想要说什么,刚要开口,服务员端上来一道菜,他立刻闭上嘴,等到服务员转身离开,他看着服务员的背影走远,才把视线收回来,对梁思喆低声说:“哎,问你个问题。”   “什么?”梁思喆看着他。   “你小点声,”曹烨把声音压得很低,生怕被别人听到似的,“就是……你听了别笑啊。”   “嗯,我不笑。”梁思喆说,有些好奇地等着他的问题。   “那个……你都不会弄脏床单么?”   “你说那个啊……”虽然答应了不笑但忍起来挺不容易的,梁思喆抿了抿唇,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正经点,“其实只有第一次比较汹涌一些,后面应该就不会每次都这样了。”   “哦。”曹烨的胳膊平摊在桌上,头低下去把脸抵在手背上。   趁他没朝自己看过来,梁思喆悄悄地弯了弯嘴角。   他这模样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梁思喆还是忍不住要逗他:“当然了,你是成语小王子,天赋异禀也说不定。”   “喂!”曹烨立马挺起身看着他。   “开玩笑的。”梁思喆笑着说。 第48章   吃完饭两个人出了餐馆,梁思喆走到路边想要招手叫一辆出租车,原本是打算自己一个人坐公交去的,毕竟昨天刚刷了小一万买了一台空调回来,手头实在算不上宽裕。   昨天上午他坐公交去电器城买空调的时候,已经提前看了公交站牌背面的地图,把去央音的公交线路查好记住了,但现在曹烨要跟自己一起过去,他临时改变主意打算打车,毕竟这小少爷应该从来都没有挤过公交吧。   走到路边时正好有一辆出租车在路对面等红灯,梁思喆正要抬手叫车,曹烨一把抓着他的手腕,抬了抬下巴示意不远处的地铁站:“我们坐地铁去吧。”   “嗯?”梁思喆愣了愣,他想不会连自己现在很穷这件事都被曹烨看出来了吧?   “我都没坐过地铁。”曹烨看着地铁站说。   “哦,”梁思喆回头看了一眼,“行啊,我也没坐过地铁。”不过理由不一样,岩城没有地铁这个出行选项。   前年地方新闻台说五年内要开通第一条地铁线路,让岩城进入“地铁时代”,当时在饭桌上父母还就这件事情吵了几句嘴——他们什么小事都能吵起来,梁思喆记不起他们当时吵架的具体理由了,似乎只是在很平常的话头上产生了很小的分歧,于是两人就莫名其妙地呛起来了。   梁思喆记得自己当时低头沉默地吃饭,听他们一言一语地跟对方吵架,语气不算多激烈但句句夹枪带棒,心里烦得不得了,很想朝他们吼一句“你们赶紧离婚去吧”,但压了压自己心头的烦躁还是没说出口,匆匆吃完饭把筷子放到饭桌上,然后就起身回自己房间了。现在想想真是有些后悔,如果当时吼出了声,会不会改变后面事情的发展轨迹?会不会避免那场事故的发生?   地铁站标识清晰,就算两人先前都没乘过地铁,也很轻松地买票进了站。下午乘坐地铁的人不多,但车上的位置还是全被占满了,于是两人只能拉着头顶的扶手站在过道的一侧。   刚上地铁曹烨就接了个电话,梁思喆听他朝电话那头叫了个名字,是以前没听他提过的名字,也或许是提过但自己忘了。   曹烨有很多朋友,在他面前提过名字的就有好几个,什么林彦、迟明尧、贺方文、大白……有几个名字提多了他会在脑中留下一些印象,大多数听过就忘了。   曹烨一接起电话就神秘兮兮地让对面那人猜他在哪,对面猜了几次猜不中,他兴致勃勃地揭晓答案:“我在地铁上!你坐过地铁么?”   那边说了句什么,曹烨说:“我不去,上次打电话找你你没时间,现在我也没档期了……吹什么牛啊你给我买地铁,你给我买地铁模型还差不多!”   梁思喆看着车厢外面飞驰而过的广告,听着曹烨跟别人在电话里斗嘴。跟曹烨在茵四街待久了,他都快忘了他们原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要不是曹修远和郑寅把他们丢到蓝宴,说不定他这辈子都不会跟这个没坐过公交地铁的少年产生交集。   不过说起来他自己以前也很少搭乘公交车,他的零用钱一向充裕,总是背在后背的那把小提琴又相当昂贵,所以出门能招手打车,就绝对不会多走几百米到站点等公交车。   何况每周五下午从学校回去,总会赶上公交车乘客最多的时候,挤得站不住的感觉实在很难受,几年前他经历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在周五下午乘过公交车。   也许是出事之前花钱一向毫无顾忌、大手大脚,这一年来才会很快把银行卡上的六位数余额花得只剩下了五位数。   光是断指康复当时就一次性投进去了十几万块钱,病急乱投医,那时也是急昏了头,还以为会看到效果来着,结果后来发现不过是一个骗人的康复机构而已。当时他花了几个月时间每天坚持去做复健,某天去市里的三甲医院复查,却被医生告知骨折伤及神经根本不可能恢复到可以拉小提琴的灵活度,他很可能被骗了。回到家他如梦初醒地想,原来自己一度以为能够重新拉小提琴的念想,自始至终只是一场妄念而已,一气之下他把自己一直以来最宝贝的那把小提琴也摔烂了。   要不是曹修远那晚忽然出现在他家门口,估计第二天早上,他就要去那家骗子康复中心闹事去了,闹事的节奏都事先打算好了,先把那个“说的比唱的好听”的康复导师揍一顿,折了他两根手指,再去八楼把那个总是出现在电视上做假广告的院长揪出来再揍一顿,一样折他两根手指。   ——不是断指能康复么?广告上不是说能恢复如初么?当时咨询的时候不是扯出了一堆专业术语,跟他保证一定能重新拉小提琴么?那就让他们自己亲身体验一下,所谓的康复手法到底是不是那么有效!事情闹大了最好,媒体帮忙免费宣传一波,让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个骗子机构。   如果当时真的这么做了,现在会不会蹲在监狱里吃牢饭啊……梁思喆有些出神地想。   曹烨挂了电话,见梁思喆对着窗外黑黢黢的隧道微微发怔,他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梁思喆眨了下眼,回过神说:“我在想,命运真是神奇……”   明明都把自己打压到这般走投无路的地步了,偏偏不允许他放纵地沉沦下去,千方百计地虚构出一个又一个柳暗花明的假象,还让他认识了这般难得一见的少年,让他沉也沉不下去,向上攀又攀得这样艰难,到底命运这样折磨自己,是想把他引到怎样的一条道路上呢……   但他没说这些,他转头看着曹烨,缓缓开口道:“居然会让我们俩认识。”   他的表情中看不出喜怒,曹烨也怔了一下:“你不想认识我吗?”   “没有,”梁思喆意识到自己说这话可能造成了误解,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按照正常的轨迹保送上大学,或许没什么机会认识你。”   毕竟如果自己能拉小提琴的话,就算曹修远真的找上门来让他做演员,他应该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吧……毕竟他以前心性坚定,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演戏的可能性。   “也说不定啊,”曹烨想了想说,“或许我们会在这趟地铁上认识。”   “地铁?”   “是啊,你看,我从来都没有坐过地铁,一直很好奇地铁里是什么样的,所以我总会坐一趟的么,就算不是跟你一起,也会跟别的朋友一起,也或许我会自己来坐也说不定。你呢,你在上大学,”曹烨说着,自然地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偶尔出来也会需要乘坐地铁吧,说不定我们就遇上了,地铁上没座,我们就拉着扶手站在这里,然后我看到你背着小提琴,因为我也会拉小提琴么,所以也许我会跟你搭个话,然后我们就聊起来了,聊得很开心,就交换联系方式成了朋友,于是在这一刻,叮~命运就重合了。”   “哈,倒是有这个可能……”而且这个可能还蛮可爱的,让人听了心情不由自主地好了起来,梁思喆笑了笑,“你有没有想过跟你爸一样,去做一名导演啊?”   “唔,我才不要。”曹烨断然否定。   梁思喆有些意外:“为什么?”   “像我爸那种性格,我做出什么样的电影他都不会满意的,说不定还会对我的作品指手画脚。而且,他都已经差不多封神了,我做得再好,也会活在他的阴影下面,被懂行不懂行的人做各种比较,想想就觉得很烦……”   “那倒也是。”梁思喆笑了笑,没想到曹烨看上去一副小纨绔做派,想得倒还挺清楚。   下地铁之前附中的同学打来电话,听梁思喆说坐地铁过来,便提前到地铁口来接他。   梁思喆跟曹烨乘上行电梯出来时,他的三个同学正等在门口,两女一男,一边聊天一边朝电梯下面张望,见他走出来,都不约而同地挺直身体,朝他挥手打招呼。   梁思喆从电梯上走下来,那唯一的男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好久不见啊思喆,刚刚愣了一下才认出来。”   “是啊,好久不见。”梁思喆也对着他笑了一下。   男生看着他:“这发型还挺适合你的,什么时候把头发留起来的?”   “是为电影留的么?”旁边的女生随之问。   “不是,”梁思喆笑笑说,“之前在家懒得去理发店,头发长了又很热,就扎起来了。”   “哦……这位是?”男生示意了一下旁边的曹烨。   “这是我朋友,”梁思喆抬手揽了一下曹烨的肩膀,“曹烨。”又给曹烨依次介绍,先介绍那男生说,“汪海鸣,指挥,”又介绍两个女生,“穆珂,小提琴,孟扬歆,手风琴。”   “你们要一起拍电影吗?”叫孟扬歆的女生看了看梁思喆,又看了看曹烨。   梁思喆侧过脸看了一眼曹烨,正想把这话题绕过去,曹烨先笑嘻嘻地开了口:“是啊,我们演兄弟,像不像?”   “嗯……”女孩当了真,认真地打量起两个人,又转头跟另一个女孩看一眼,迟疑地开口道,“身高还是像的……”   “不会吧?长得不像吗?”曹烨煞有介事,“导演就是看我们俩长得像才挑中我们的。”   “好像是有点像,”另一个女孩穆珂说,“鼻子,鼻子有点像,是吧?”   “有吗?我怎么觉得完全不像啊……是亲兄弟吗?”   “是结拜兄弟。”曹烨说。   “嗨,”孟扬歆笑起来,“那还有什么像不像的?你骗我们的吧。”   曹烨很快跟两个女孩熟络起来,女孩走得慢,于是三个人稍稍落在后面。   隔着两步距离,梁思喆跟汪海鸣走在前面,汪海鸣的声音刻意放低:“岩城那边的事情都解决好了吧?”   “差不多了。”梁思喆说。   “那家人……有没有再找你闹事?”   “没,赔过钱就不闹了。”   “最后赔了多少?”   “一百多万吧,法院判的。”其实并不是很想聊这件事,但事情发生之后的那段时间汪海鸣帮了不少忙,所以梁思喆没办法生硬地回避这些问题。   “一百多万……”汪海鸣皱了皱眉,“那你现在钱还够么?”   “够啊,赔完之后还剩了不少,”梁思喆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而且,我还有两套房子呢,放心。”——虽然都没想过卖,旧房子打小在里面生活了十几年,到处都是回忆的痕迹,新房子出事前两年刚搬进去,格局和细节都是父亲一手设计的,也不是说卖就能狠心卖的。   “你监护人呢?是你姑姑是吧?”   “她啊,女儿在读高三,自己家里的事情都要顾不过来了。而且,过了十八岁生日我也不需要监护人了,这样挺好的,自由。”   “不过能被挑中演电影也挺好的,而且是被曹修远挑中,做大明星可比拉小提琴有前途多了。”汪海鸣安慰他。   梁思喆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什么大明星啊,没谱的事儿,之后还要试戏,挑不挑得中还两说呢。”   “你这条件没道理挑不中啊,你看现在火的都是什么人啊,前两年曹修远挑的那个,叫章明涵是吧?看上去也不怎么出挑啊,细胳膊细腿儿跟小姑娘似的,你么……我们音乐附中的门面不会错的。”   “你可别这么抬举我,” 梁思喆笑笑,摇了一下头,又说,“试镜完了还要试戏,而且是很多人一起试,试戏结束也不一定只留下一个人,这种启用新人的片子,中途可能会有很多意外。”   “真的啊?这么残酷么……”   前面两个人走得快,差距很快从两步扩大到了几米远,叫孟扬歆的女孩忽然压低声音,用胳膊碰了碰穆珂:“变了好多,是吧?”   “能不变么?”穆珂看她一眼。   “唉,前后都不像一个人了。”   “什么变了好多?”曹烨察觉到她们说的是梁思喆,有些好奇地问。   不过相处了短短几分钟,两个女孩就对他放下了戒心,孟扬歆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前面的梁思喆:“我们说梁思喆呢,以前我们音乐附中交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你知道他以前是拉小提琴的吧?”   “知道。”曹烨点头道。   “他那履历啊,相当……怎么说呢……”   “辉煌。”穆珂接话道。   “对,辉煌。想当初我们去省里演出,他一站那儿,就特给我们乐团提气,小提琴部的位置靠前么,他又是乐团首席,正装出场的时候,哇,场下所有观众全都看着他……”   “还有独奏。”穆珂这时插话道。   “对,他还负责小提琴独奏……最适合那种有点张扬的曲风,你一看见他,就知道什么叫意气风发了,因为我觉得他的性格里就有点张扬和傲气……”   “不张扬的曲风也拉得很好啊,《梁祝》那种忧郁古典的也很适合他,”相比孟扬歆,穆珂说话的语气要轻柔一些,“而且我觉得他的性格不算张扬吧,挺好相处的,有点冷幽默,会冷不丁怼你一句那种……”   “她是迷妹,看梁思喆都戴滤镜的。”孟扬歆笑着对曹烨说,又转头看穆珂,“好相处不代表不张扬啊,他以前怼过你多少次?”   “又不是真怼,都是开玩笑的。”穆珂替梁思喆说话。   “张扬么……”曹烨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一眼前面梁思喆的背影。老实说,他只能凭借想象在脑中勾勒出她们口中张扬的,傲气的,意气风发的首席小提梁思喆,那跟他这段时间看到的梁思喆似乎都沾不上边儿。   “现在肯定不张扬了,我说的是以前在附中的时候,”孟扬歆叹了口气,“唉,太可惜了,本来要出国去参加比赛的,听说就是在去机场的路上出的车祸,他父……”   旁边的穆珂这时抬起胳膊碰了她一下,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了,孟扬歆顿时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多话,立刻噤了声。   曹烨没注意到旁边两个人的动作和眼神交流,他还在想刚刚孟扬歆口中那个张扬的梁思喆。   ——出现在他面前的梁思喆,打从一开始就是寡言的,锋利的,沉重的,脆弱的,像是一只囿于困境,踟蹰不前的困兽,倏地他脑中闪过梁思喆之前跟自己说过的话:   “没过试镜的话……没想好,可能回岩城吧。”   “我只是好奇剧本是什么样子的,从来都没见过。”   还有他抱着那本很厚的《演员的自我修养》说,“这种专业书怎么会好看。”   从自己擅长的小提琴领域迈入完全一窍不通的电影世界,几乎是被打碎重塑的过程,想来梁思喆的内心可能根本就不像他平常表现出来的平静而淡定吧。   那句“我以为我过不了试镜来着”,原本以为只是一句并不走心的自谦而已,现在想来,那可能真的是一种极度不自信的妄自菲薄。   困兽挣脱困境后会是什么样子的?曹烨看着不远处梁思喆的背影,想了想,从兜里摸出手机,低头给郑寅发了一条消息:“寅叔,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有演戏的问题想请教你。” 第49章   不远处梁思喆跟汪海鸣已经走到了校门口,这时停下脚步,等着后面的三个人跟上来。   三个人加快脚步跟过去,还差几米远的距离时,穆珂拉了一下孟扬歆的胳膊,于是孟扬歆又慢了下来。曹烨察觉两个女孩有话想避开自己说,便先一步走了过去。   “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提这件事了,”见曹烨走到前面,穆珂小声对孟扬歆说,“之前莫老师在我们班说过,她问过梁思喆需不需要大家的帮助,梁思喆只说,他不希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成为别人的谈资。”   “我看他和梁思喆关系好才说的……不然梁思喆也不会带他过来跟我们聚啊,”孟扬歆小声辩解道,“所以我们不说他应该也知道吧?”   穆珂谨慎道:“我觉得梁思喆跟不跟他说是他自己的事情,我们还是不要说了……”   “行吧,听你的,不说了。”孟扬歆说完,笑着瞥了一眼穆珂,打趣道,“你这么喜欢他,那去跟他表白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算了吧你,”穆珂迅速红了脸,拍了一下孟扬歆的胳膊,“人家都要成大明星了,我算什么啊?”   “好歹你也是个副首席,而且,说不定他这时候很需要别人陪伴啊。”孟扬歆看了一眼前面的梁思喆。   穆珂并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他当时住院的时候,我们几个朋友想去看他来着,都到病房门口了,他叫护士过来把我们劝走了,后来汪海鸣自己去看他,也没见到人就回来了,汪海鸣以前跟他关系算是最好的了吧……”   曹烨跟上前面的两个人,走近了,梁思喆看着他问:“怎么走这么慢?”   老朋友相聚明明应该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但梁思喆看上去面色微沉,又变成了他们刚认识的那副锐利而冷淡的模样。   “聊会儿么。”曹烨对他笑了笑,站到他旁边。其实他是看出汪海鸣刚刚想要跟梁思喆单独说话,才有意走慢了几步,没想到梁思喆看上去并不领情。   曹烨跟上来,梁思喆才松了一口气。虽然知道汪海鸣是出于好意来过问自己的情况,但他还是无法避免自己的排斥心理。当着曹烨的面,汪海鸣应该不会再提车祸相关的事情。   而且,刚刚曹烨跟穆珂和孟扬歆走在后面,他就有些隐隐的担心,害怕自己家里的情况会被她们透露给曹烨。穆珂还让人放心一些,莫老师当时应该在班上提过他不希望别人谈论这件事,但孟扬歆这个外班的同学就不一定了,他们俩算不上很熟,只是以前待过同一个交响乐团的普通朋友。   梁思喆不希望曹烨知道自己所有的事情,跟信任无关,只是他极其排斥别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关于“同情”的眼神和情绪,更讨厌别人用在他身上的那些跟同情有关的词汇——“可怜”、“可惜”、“太惨了”,这些他通通都很抗拒。   事情发生之后他忽然对“同情”这种情绪极为敏感,没有任何一种情绪能像“同情”一样迅速地激怒他和击垮他。他几乎像是对这种情绪过敏一般地,怀疑一切知道这件事情的朋友和同学,与自己谈话和出手相助的初衷是否出自同情。   他甚至开始通过这种情绪来划分他所接触过的那些人——郑寅说如果落选可以帮自己介绍机会是出于同情,而曹修远说公平竞争却不是;汪海鸣说有事随时找他帮忙有同情的成分在,曹烨把剧本让给他却是因为“想让他开心点儿”。   很难想象如果曹烨是出于同情才想让他高兴一点,那他到底还高不高兴得起来。   又或许曹烨对自己也抱有那么一丝同情的情绪,只是他隐藏得太好,以至于同他相处时,自己根本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梁思喆想他不是不需要陪伴,只是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可以陪自己渡过难关的人,难关是要自己去渡的,就算没有别人陪着,他终究也能自己渡过去,他真正需要的是一个可以陪他一起遗忘过往、让他开心点的人。而曹烨就是那个能让他开心点儿的人,也许不是开心一点,这些天他还真的挺开心的,尤其是今天早上那一出。   想到早上又有些想笑,梁思喆侧过脸看了一眼曹烨。   明明刚刚心情看上去还不太好,现在脸上的表情又忽然柔缓了一些,甚至眼睛里还隐约浮现出一丝笑意,曹烨有些奇怪道:“怎么了?”   梁思喆轻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只是忽然想到早上的事情。”   “打住打住,”曹烨果然一点即炸,“光天化日的!”   汪海鸣也有些奇怪梁思喆为什么心情好像忽然之间就明朗起来,好奇问道:“早上发生什么了?”   梁思喆止住笑:“没事,”见后面两个女生也跟了上来,他又说,“走吧,进去逛逛你们学校。”   央音面积不大,但建造得很有特色,处处都能见到音乐的影子。汪海鸣在一旁尽职尽责地充当导游,介绍他们平时的练习场地、演出场地和上课地点。   “那是施坦威花园,”汪海鸣朝前指了指,“能不能看出设计灵感?”   “像高音符号。”曹烨在一旁说。   “对,”汪海鸣点头笑道,“就是五线谱中的高音符号,你也是学音乐的?”   曹烨冲他笑了笑,没说话。   “他也是拉小提的。”梁思喆替他说。   “对了,说到小提琴,去年黎悠还来做过一场讲座,”汪海鸣朝不远处一指,“就在那栋楼。”   “能请到黎悠?”梁思喆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么厉害。”   “是啊,可惜我们这届没赶上,听说黎悠当时还现场独奏了一段呢。”   “黎悠美么?”曹烨在旁边问了一句。   “当然美啊,”汪海鸣笑着说,“听去年听讲座的学长学姐说,黎悠不但很美,而且还特别有气质。”   “哦,这样啊。”曹烨说。   逛完学校已经天近傍晚,几个人找了附近一家餐厅坐下,开始时谈话内容全都围绕梁思喆进行,毕竟被大导演曹修远亲自选中实在是一段很传奇的经历。   孟扬歆很感兴趣地问:“他就站在你家门口?他怎么找到你家的?”   梁思喆语气平常:“声乐老师带着去的。”   “那看到你之后呢?他怎么说的?”   “问我要不要跟他们回北京试一试,我就过来了。”   “哇——就这么简单?”   “嗯,所以没什么传奇的,”梁思喆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带过去,“聊聊你们吧,平时都有什么专业课?”。   几个人聊起学校的事情,梁思喆垂着眼不紧不慢地吃东西,偶尔遇到感兴趣的事情,他会抬头看一眼说话的人。   曹烨对他们谈论的校园生活不感兴趣,他吃着东西,时不时偷偷瞥向梁思喆。虽然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跟梁思喆很熟悉了,可孟扬歆一提,他开始忍不住从梁思喆身上搜寻一丝张扬和意气风发的痕迹。   可是找不到。梁思喆看上去异常平静,一举一动都波澜不惊,相比其他三个神采飞扬的同学,他沉默寡言,甚至于格格不入。   中途梁思喆起身去卫生间顺便提前结了帐,其他几个人的话题又落到了他身上。   孟扬歆把面前的橙汁喝完了,杯子推到一旁,趴下来小声说:“你们说,明年的现在,梁思喆会不会大红大紫啊?”   “大红大紫说不好,但我觉得他会红的。”穆珂说。   “那你说会得最佳新人奖么?曹修远上一个捧的主角就得过。”   “那我哪能说得准啊。”   “我觉得会,”曹烨加入讨论,微哂道,“说不定还会得影帝。”   “哈哈,”孟扬歆笑起来,“影帝也太难了。”   “导演可是曹修远哎,”曹烨面前的冰可乐喝光了,吸管发出“嚯嚯”的声响,他把吸管抽出来放到一边接着说,“曹修远的片子已经出过两个影帝和两个影后了。”   “我知道,曹修远很厉害,”孟扬歆说,“可是徐明跃和齐声这两个影帝,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本来演技就很硬,梁思喆可是从来都没演过电影哎。”   “唉,是啊,”汪海鸣一直没参与讨论,这时也叹口气附和道,“而且刚刚思喆和我说,光是试镜试戏就好几轮,现在还没定下主演是不是他,要我说这些大导演也真是折磨人,搞不好一年半载搭进去,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到时候他怎么办都是个问题……”   放到桌面的手机震了起来,曹烨低头一看,郑寅打来了电话,他拿起手机,起身去门外接通:“寅叔你在做什么呢?”   “我跟你爸在国外勘景,刚刚好一会儿没信号,”郑寅在电话里笑道,“怎么着?终于肯上心准备角色了?”   “你在国外啊……那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说不好,最快也得一周后吧,你现在知道催我了,我在国内的时候可没见你着急过。”   曹烨夸大其辞:“我这不是突然着急了嘛,最近急得都睡不着,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团团转么,你这都哪儿学来的小学歇后语啊,”郑寅被他逗笑,“行吧,那我让章明涵先跟你聊聊,他也是纯新人培养起来的,有些经验对你来说应该会有帮助。”   “那我给他打电话?”   “我跟他说吧,”郑寅耐心道,“你一个小孩子跟他说,他不见得会当回事儿。一会儿我跟他说完,让他给你回个电话,你等着就行了,等他跟你聊完了,我再找个副导演带你去剧组详细讲讲。”   “不要找那个京腔。”曹烨还记着那天在门外,那个京腔说的关于梁思喆的坏话。   “哪个?”郑寅反应过来,“哦,你说吴风,他是摄影,不找他……再说他人也不错,就是有时候说话直了一些,往后那些人都是你的前辈,你可不能抱有这么大的偏见。”   “我就是不想跟他聊。”   “行行行,不跟他聊,”郑寅顺着他笑道,“小孩子脾气。”   郑寅办事一向谨慎稳妥,见曹烨终于对小满这角色上了心,三言两语便把事情安排妥当了。   曹烨安心挂了电话,这个世界上他第一相信的是他妈妈黎悠,第二相信的就是寅叔,从小到大,就没有寅叔答应下来却最终食言的事情。   果不其然,在他们跟那几个同学告别之后,章明涵很快打来了电话。   九点多钟的夜色里,校园周围的人行道上人来人往,曹烨接起电话,章明涵在电话那头说:“小烨吃饭了没?”   “吃过了明涵哥。”曹烨说。   闻言梁思喆看了他一眼,一听这语气和叫法,就知道曹烨又开始卖乖了。明涵哥……是上次试镜见到的章明涵?大晚上的,章明涵怎么会忽然找曹烨有事?   对面的学生成群结队走过来,其中有几个男生像是喝醉了酒,曹烨低着头打电话,快要跟对面的来人撞到时,梁思喆抬起手臂绕过他的后背,握住他的肩膀把他往自己这边带了一下。   那群人走过去,梁思喆没把手收回来,顺势搭在曹烨的肩膀上,他以前没有搭人肩膀的习惯,但这会儿搭着却觉得挺惬意。如果曹烨矮一点儿就更好了,不过现在这样也不错。   曹烨跟“浑身是刺”的自己不一样,乖顺地由着他搭肩膀,打电话的间隙还转过脸朝他笑了笑。   少年骨骼单薄,大概是抽条拔节得太快,身体还没完全长结实,手臂搭在上面甚至有点硌得慌。   跟几个过往的朋友见面时,梁思喆总是处在一种紧绷的状态,这会儿告别之后,跟曹烨并肩走在街上,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知道没有人对他心存恶意,即便偶尔提到过去也是出于好意和关心,但他还是没办法坦然而放松地去面对他们。   但跟曹烨在一起不一样,他不需要绷着自己,提防随时可能被提及的过去,无论是辉煌的还是惨烈的。他可以完全放松下来跟曹烨相处,不需要强撑着一个有着骄傲过往的皮囊——那实在太累了,可他没办法在别人面前放下自尊,展露脆弱,呈现一个无力又无能的梁思喆。   马路上车流不息,走了一段路,梁思喆招手在路边叫了辆空出租车。车子很快停到他们旁边,他收回搭在曹烨肩膀上的那只手,刚要拉开车门,曹烨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拦下他,然后把手机从耳边移开点,对探头出来的出租车师傅说了句:“叔叔您稍微等一会儿。”   “今晚吗?”曹烨松了梁思喆的手腕,对着手机接着刚刚的话说,电话那头又说了些什么,他点头道,“那我一会儿就过去找你。”   “走吗?”出租车师傅探头出来催了一句。   曹烨挂了电话,应了句“马上”,又转头对梁思喆说:“你上车吧,我今晚不回去了。”   梁思喆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去哪儿啊这么突然?”   “我朋友非要我过去玩……”曹烨抬手挠了挠额角。   “哦,行吧……那你坐这辆车过去吧。”梁思喆替他拉开车门。   “你坐吧,我再打一辆。”曹烨伸长脖子,想要在街上再搜寻一辆空出租车。   梁思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带钱了么?”   “啊,”曹烨转过脸,眨了一下眼看着他,“还真没带。”   “我就知道,”梁思喆抬手握着他的肩膀,手上用了些力气把他塞到车里,又从兜里掏出了三百块钱递给他,“出门没带太多,够么?”   “够了,”曹烨接过来,“你还够么?”   “我也够了,快走吧。”梁思喆合上车门。   “拜拜。”曹烨压下车窗,趴出头来看着他。   他的头发被夜风吹得有点乱,梁思喆看着他,趴在窗边的少年像小狗似的,眼睛在夜色里看上去很亮,毛茸茸的脑袋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两把。   司机师傅估计也等急了,没等他把手伸出去,踩着油门一溜烟走了。   梁思喆看着车子汇进车流,转身去了地铁站,给曹烨的那三百块是他身上仅剩的几张大额钞票,现在他手里的现金只剩下吃饭时结账的找零。   去地铁的路上他想自己大概真的被郑寅附体了,刚刚给曹烨那三百块钱时居然给出了一种当爹的感觉……只是养曹烨实在太费钱了,梁思喆有些头疼地想,再这样下去,自己大概真的该琢磨卖房子的事情了。 第50章   第二天下午曹烨还没回来,中午梁思喆躺到床上小憩了一会儿,敲门声响起来时,他刚刚酝酿出了一些睡意。   听到敲门声,梁思喆第一反应是曹烨回来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头发也没扎,泛着困意下了床走到门边。本以为拉开门会见到曹烨站在门外,一开门,却是两个沧桑的大叔杵在门口——是上门安装空调的师傅过来了。   梁思喆把两个师傅让进来,老板娘也跟着上来了,探头进来,倚着门框,扯着大嗓门说:“哟,要安空调啊!”   梁思喆“嗯”了一声。   “真是金贵人儿啊……郑总怎么没跟我说啊?”   做戏要做全套,梁思喆语气平常地说:“是曹导找人来安的。”   老板娘啧声道:“大导演这么忙还找人来安空调,对自己的儿子很上心嘛。”大概是头一回看见披散头发的梁思喆,老板娘不住地打量着他,“什么时候开始演电影啊?”   “不知道。”梁思喆走到床边,拿起发绳把头发扎了起来,坐下来看着两个师傅在一旁把纸箱打开,搬出那台他费心挑了很久的崭新的空调。   “那等你们搬走了,这空调就白送我们啦?”老板娘又问。   “我也不知道。”梁思喆说。   “大导演的儿子哪去啦?”   “出去玩了。”   “你怎么没跟着一块去?”   “我不想去。”梁思喆随口道,摸过手机低头敲着键盘,其实也没什么要敲的,只是想摆出自己不太想说话的姿态。   “师傅来安空调了。”他在发送框里输入一行字,要点发送的时候手指顿了顿,又把字一个一个删掉了。   算了,一会儿应该就回来了吧。梁思喆想。   “是不是吵架了?”老板娘又问。   “没。”梁思喆说,把手机扔到一边。   老板娘倚在门边看了一会儿,见梁思喆并不热心跟自己搭话,有些无趣地起身下了楼。   梁思喆坐在床边,看着窗边忙活的师傅,想着老板娘刚刚说的话——是啊,等他们离开这间屋子之后,空调怎么办呢?他们总会离开蓝宴,离开这条茵四街的。   那就看谁先离开吧,梁思喆在心里打算,如果是自己先离开,那就把这空调留在这里,当着曹烨的面把空调拆走不太现实,况且自己走了之后曹烨或许还要继续住在这里;如果是曹烨先离开,那他就找人把空调拆下来卖二手,怎么说也花了小一万块钱,能回多少本就算多少吧……   晚上梁思喆自己下楼吃了饭,绕着巷道溜达了几圈,看了看时间才过了半个小时,以往跟曹烨溜达几圈就要回去洗漱了,但今天的时间却好像走得格外慢。   巷道还是那条巷道,连食客的面孔都没变几张,甚至今晚坐在露天摊位的客人比往常还要多一些,但就是觉得有点冷清。   街角的白色小土狗凑过来嗅他的鞋,它好像也觉得有点冷清。曹烨一直叫它“小白”,其实它也不算白,看上去灰扑扑的,是那种就算洗干净也称不上雪白的毛色。   梁思喆低头看着它,片刻后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小白的毛比较短,摸上去有点硬。   不如曹烨的头发摸上去手感好。脑中出现这种想法,梁思喆很快又觉得有些好笑,自己怎么会把曹烨的脑袋跟一只小狗的脑袋做比较啊……   回到屋里之后,那种冷情感愈发变本加厉起来。下午安装好的空调柔缓地朝屋里送着冷风,室温不冷不热刚刚好,本应是很舒服的夜晚,此刻却显得有些无趣。   前几个晚上都是怎么过的来着?下楼吃饭、遛弯、逗狗、喝汽水、爬天台、看电影、看剧本……无非就是这些事儿,曹烨住进来之前自己倒过得也井然有序,这会儿怎么却突然感觉适应不良?   明明自己独居了一年多时间,远比跟曹烨同住的时间要长得多啊……   这么晚了,曹烨今晚应该不回来了吧?章明涵到底找曹烨有什么事?上次试镜的时候,也没见他们有多熟啊……起码没达到曹烨经常在他面前提起的程度。   梁思喆把床头的剧本拿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前几晚他跟曹烨看几页就会停下来讨论剧本的内容,以至于看的速度很慢,光是剧本里写的老式澡堂就讨论了一晚上。那晚曹烨还找了一支笔出来,在剧本的空白处画了他想象中的澡堂的样子,画得挺抽象,不像澡堂,倒像是动画片里关押犯人的监狱。   剧本上还有几个生僻字被曹烨标上了拼音,一笔一划像刚学识字的小学生似的,连音调都标得很认真,歪歪扭扭的字看上去还挺可爱的。   40页往后就没再有曹烨的字迹,梁思喆没再为这些细节分神,继续往后翻看。也许是前一阵子看多了晦涩的翻译版专业书,这会儿再看剧本,只觉得相当流畅易读,一晚上就往后翻了一半。   第三天曹烨依旧没回来。上午阿姨过来把两张床的床单、被单和枕套全都换了一遍,对床干净整洁得像是没人住过。   晚上洗完澡,坐在床边擦着头发,梁思喆把手机摸过来,调出了曹烨的电话号码,他想这小孩儿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居然连续两天杳无音信,电话也没来一个。   这样想着,他给曹烨拨了一个电话过去。   “嘟嘟”声响起来,梁思喆把毛巾放下来,抬手抓了抓半干的头发。   电话接通了,鼓噪的声浪瞬间灌了进来,那头的人“喂”了一声,声音听上去有点冷又有点傲,梁思喆对声音的辨识很敏感,立即分辨出对方不是曹烨。   “曹烨呢?”梁思喆问。   “谁给我打电话?”嘈杂的乐声里,一道模糊的少年声音传过来,这次是曹烨,不过声音听起来有些远,不在电话边上。   “梁思喆。”那道有点冷的声音说,语速有些慢,应该是在对着屏幕上的名字念。   “是不是那个小美人儿?”旁边有人接话道,“叶子,小美人儿打电话找你啊?”   “滚你丫的小美人儿!”曹烨有些远地骂了一句,又喊道,“迟明尧你把电话扔给我。”   “哦,接着。”拿电话的那人说。   小美人儿……这是在说自己?梁思喆的嘴角微微抽动一下,他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形容自己……讨打是吧?   片刻后曹烨接起来:“喂,梁思喆?”这次声音近了,一听便是贴着手机说的,周围嘈杂的噪声也弱了下去,大概是曹烨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接电话。   “小美人儿是什么情况?”梁思喆问。   “啊……我朋友跟我瞎闹呢,你别理他。”   “上次那个用你手机给我打电话的朋友?”   “嗯,他是个色胚,见到好看的人就要叫人家小美人儿,你不要理他。”   “他也没见过我吧?”   “哦……是我跟他说的,”曹烨见锅马上要扣到自己身上,从善如流地开始卖乖,“我错了思喆哥。”   梁思喆笑了一声,没打算跟他计较:“空调安好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他们不让我走,屋里现在凉快么?”   “挺凉快的。”   “你要不要一起出来玩?”   曹烨这话刚说完,林彦隔老远又朝他喊:“叶子你别老自己偷摸打电话,迟明尧说他想看看小美人长什么样!”   “是你自己想看吧。”另一个声音说。   “我也想看!”又一道陌生的声音加了进来。   “你们滚蛋!”曹烨拿开手机骂了一句,把手机贴回耳边时,梁思喆在听筒里说,“我不去了,你玩吧,挂了啊。”   “哦……”曹烨还想说点什么,但梁思喆很快挂断了电话。   “操,什么小美人儿,我朋友生气了!”曹烨把手机揣回兜里,怒气腾腾地朝林彦扑了过去。   梁思喆倒也谈不上生气,只是这通电话打完,他忽然觉得有些无趣。   曹烨的声音听上去挺开心的,梁思喆还以为那晚他突然要走是因为有什么急事,原来只是急着跟别的朋友出去玩而已。想想也可以理解,能让自己开心的朋友不多,但能让曹烨开心的朋友估计全北京遍地都是。   他恍然意识到曹烨说白了就是一个天性善良的小纨绔,那天早上他能把剧本轻易地拱手让给自己也是他纨绔的表现之一,对于曹烨来说,做不做演员,要不要演他爸曹修远的电影,这些大概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   他心情好了就想让别人跟他一起“开心点儿”,就连把剧本给他的理由也不过是“想让自己陪他在北京多玩几天”。   偏偏自己却有些较真,沉在谷底太久,偶然窥见一丝光亮,便以为是上天特意为他打开了一扇天窗,殊不知这光一直都在,只是偶然漏进了他的生活里。   而自己呢,想来不过是曹烨被迫待在茵四街上,无聊生活中的一点消遣而已。等到离开茵四街以后,不出几天自己大概就会被曹烨忘得一干二净吧。   倚着床头想了一会儿,电视上播了什么内容全没往脑子里进,过了好一会儿梁思喆才回过神来,然后又觉得自己挺闲的。   ——朋友之间不就是这样么?合则来不合则去,就像以前他的那些朋友一样,待在一个班的时候关系密切一些,分开后又会渐渐生疏起来,然后身边又会出现新的朋友。身边人来人去,就像潮来潮往一样,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怎么偏偏放到曹烨身上,自己会想这么多有的没的,甚至开始思考离开茵四街之后的事情……顺其自然吧,梁思喆异常冷静地想,连父母和小提琴都能在自己的生命里戛然而止,一个半途闯进来的少年又能陪伴自己多久呢?   打完这通电话之后,梁思喆的生活又恢复了跟曹烨同住之前的样子,上午看剧本和表演相关的专业书,下午看一部电影,晚上再出去遛弯,有时候他会想着剧本里提到的场景,在天台上想自己应该怎么去演那一幕,偶尔还会自言自语地出声念两句台词。   没有曹烨的日子要无趣得多,但也算回归常态,没什么有趣的事情,也没什么想笑的契机。也许“失去”这件事在他的生活里已经太过习以为常,父母、爱好、前途……再重要的事情他都失去过,所以潜意识里他一直都冷静地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也会失去曹烨这个朋友,一切的失去都没什么大不了的,生活总是要继续下去,不管你是否甘心情愿。   第四天上午醒过来,曹烨还是没回来,梁思喆想等他下次回来,大概又是被郑寅或曹修远揪回来的吧。   他又开始适应这种独居的生活,甚至产生了一种想法——这样独居下去也没什么不好,总是跟曹烨在一块生活,开心是挺开心的,但人长久地待在这种环境里,真的会逐渐软弱下来,往后无论是回岩城还是待在北京,怕是会没勇气孤身一人面对一地残骸和未知的险途。   手机没电了梁思喆也没再充电,一个月以来除了骚扰广告,他只接过曹烨和曹修远的电话,前者还是大半个月之前曹烨的朋友恶作剧打过来的,除此之外,就是生日那天收到了一些祝福短信。   想来应该也不会有人找自己,中午吃完午饭,梁思喆把耗尽电量的手机放到桌上充电,自己找了一部电影出来看,片子是曹烨上次在那家放映厅挑的,谢君豪的《南海十三郎》,他记得当时挑这片子时曹烨说寅叔特别喜欢这部电影。   虽然对郑寅并无太多好感,但他觉得郑寅喜欢的片子应该不会有错。   梁思喆把光碟放到放映机里,靠在床头开始看电影。片子是一个关于潦倒编剧的故事,播到十三和唐涤生重逢那段清唱时,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听到楼下似乎在喊自己的名字:“梁思喆!”   文艺片营造出的晦涩氛围顿时荡然无存,那声音清亮明快,像是劈开闷热夏天的一捧冰雨,一听便是曹烨。   ……回来了?梁思喆从沉浸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把遥控器放到一边下了床,穿拖鞋的时候楼下又喊了一声,比上次还要响一点:“梁思喆!”   走到窗边时又喊了一声,这次声音拖长了:“梁——思——喆!”   急什么啊……梁思喆心道,但心情好像莫名其妙地就好了起来。   走到窗边,他抬手把窗户打开,探出身体看向楼下,曹烨坐在一辆黑色轿车里,车窗敞开,他正探头出来朝楼上他们这间屋子看过来。   “你叫魂儿呢?”梁思喆两只胳膊趴在窗台上,俯下身探出窗外看着他问。   “你是不在睡觉呢?”曹烨说着,一只哈士奇的脑袋从同一扇车窗内挤了出来,跟他一起朝楼上看,“手机怎么关机?”   “没,我在看电影,手机没电了……”两个毛茸茸的头凑在一起挺好玩的,这画面让梁思喆笑了起来,“你带了狗过来?”   “嗯,”曹烨推开车门,下了车站在地上朝他招了招手,“我专门从我爷爷家牵过来的,你快下来,有好东西给你看。”   “什么啊?”梁思喆问。   “你下来就知道了——”曹烨绕到车后面去开后备箱。   梁思喆直起身,把窗户关上,走到门边换了鞋,然后拉开门快步走出去,噔噔噔下了几层楼梯,走到还差一层楼梯的拐角处,从车上下来的曹烨这时也踩着门口的楼梯大步跨到了门槛处。   正值中午最热的时候,大门一推开,原本挡在门后的阳光骤然倾泻一地,曹烨穿着白色的T恤和灰格子短裤,站在门口的光亮处,他的头发短了一点,像是不久前刚刚修剪过,看上去格外清爽。   背上支棱出来的一截琴盒对于梁思喆来说再熟悉不过——曹烨背了小提琴过来。   他左手牵着的那只哈士奇冲着梁思喆“汪”的叫了一声,高挑的少年和半人高的狗站在一起,乍一看还真是有些威风凛凛的样子。   他站在门口,好似被午后热烈的阳光描了一层金边,蓝宴死气沉沉又黯淡无光的一楼门厅,似乎瞬间就被照得通透明亮。   还挺热闹的,梁思喆站在楼梯拐角处看着他,脑中出现这种想法,还是热闹一点好。 第51章   司机跟在后面,帮曹烨把其他东西拿进来:“要不要帮你搬到楼上?”   “不用,”曹烨说,“一会儿我自己搬,谢谢叔叔。”   “那我走了啊,你爷爷那边还有事,”司机说,“晚上我再过来一趟。”   曹烨应下来,站在门口朝楼梯拐角的梁思喆喊:“梁思喆你快过来,我拿了好多东西。”   梁思喆下了楼梯,朝他走过去:“拿了什么?”刚一走近,曹烨牵着的那只哈士奇两条前腿抬了起来,要往他身上扑,这狗体型不小,梁思喆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哎哎哎!”曹烨牵着狗绳往后拽了一下,“你矜持点儿!”   哈士奇的尾巴摇个不停,看上去像是在示好,梁思喆俯下身摸了摸它的头,抬头看曹烨:“怎么把狗牵过来了?”   “上次说过要带给你看的,”见哈士奇又要往梁思喆身上拱,曹烨赶紧往后牵了牵绳,“哎——它老往你身上凑。”   “没事儿,”梁思喆没介意,心情很好地问,“它叫什么?”   “叫凯撒。”曹烨说,“别怕,不咬人。”   凯撒哈哧哈哧地张着嘴,伸长脖子要往梁思喆身上凑,梁思喆半蹲下来,抬手去挠它的后颈,笑着抬头看曹烨:“这么亲近人啊……”   “他还挺喜欢你的。”   “他难道不是遇到每个人都这样?”梁思喆笑道。   这狗太热情,伸着舌头要舔他的脸,梁思喆几乎要招架不住,正用手指挠着它的脖子,一不留神被热乎乎湿漉漉的舌头舔了一下,“哎——”他下意识用手背抹了一下脸侧,站了起来。   “不是……他不喜欢我堂弟,每次看到都叫个不停——哎,”曹烨把舔了梁思喆还意犹未尽伸着舌头的凯撒朝后拉,制止他继续扑向梁思喆,然后有些尴尬地看着梁思喆,“它以前不这样……你得洗脸吧?”   “嗯,蹭了我一脸口水。”梁思喆又用手背抹了一下脸。   “走,先把它扔这儿,我们上楼。”曹烨牵着狗朝门厅的中间走,走到屋子中间的石柱边,他停下来,把右肩背着的机器递给梁思喆,“你先帮我拿一下。”   “这是什么?”梁思喆接过来,份量还挺沉的,难为曹烨刚刚一直背着,他拎起来看了看,“摄像机?”   “对,”曹烨躬下身将狗绳在柱子上绕了几圈,把凯撒系到柱子边,打了个活扣,“应该跑不掉吧?”他蹲下来拍了拍凯撒的头,“你好好待着,别乱跑啊……”话没说完,凯撒凑过来,张开嘴伸出舌头也在他脸上舔了一下。   曹烨条件反射地“嗯”了一声,迅速朝后偏过脸躲开,站起来也用手背抹了一下脸:“你舔我一脸口水!”   梁思喆看着他笑出了声。   “这下我也得洗脸了。”曹烨皱着脸说。还好凯撒的口水没什么难闻的味道,只是脸上湿乎乎的让人很不舒服。“我们上楼去,”曹烨说完又很快高兴起来,拽着梁思喆的手腕大步朝楼梯上跑,“快走快走,顺便去试试机器!”   走上楼的时候梁思喆才看清曹烨背上不仅背了小提琴,还背了一根很长的杆子,他伸手碰了碰:“这是什么武器?”   “你猜。”曹烨转过头朝他笑。   梁思喆捏了捏,是一根很细的棍子:“……钓鱼竿?”   “bingo!”曹烨说。   “附近能钓鱼?”没听说附近有河啊……   “不是钓鱼,”曹烨卖关子道,“有别的作用,一会儿跟你说。”   推开门进屋,屋内的冷气扑面而来,曹烨一抬眼便看见了墙上那台崭新的深蓝色壁挂式空调:“我们可算有空调了!”   “嗯。”梁思喆把摄像机放到桌上,怕他多问,先说了句,“快去洗脸吧。”说完转身推门进了卫生间。   “哦,等等我。”曹烨把背在身后的小提琴和鱼竿放下,也跟着走进去。   两个人趴在洗脸池边,你一捧水我一捧水的洗了脸,梁思喆洗得快,先起身拿过毛巾擦干净,正要把毛巾搭回去,曹烨往他脸上甩了一把水。   “幼不幼稚啊……”梁思喆笑道,顺手把毛巾盖在曹烨笑嘻嘻的脸上。曹烨也不讲究,按着毛巾把自己的脸胡乱擦了一通,擦完脸把毛巾随手一搭:“快点快点,去看看摄像机。”   出了卫生间,曹烨迫不及待地拎着摄像机坐到床边,把厚厚的保护包拆下来,然后把摄像机搁在腿上,低头摆弄了一会儿。   “哪弄来的?”梁思喆坐在自己床上,面对着他问。   “寅叔找人帮我搞来的,”曹烨把摄像头的盖子打开,“他最近在国外,都见不到人。”他说着把摄像机扛到肩上,镜头对着梁思喆,“好用哎,可以看到你。”   摄像机发出轻微的运作声响,梁思喆看着镜头:“借摄像机做什么?”   “不是之后要试戏么,提前适应一下镜头……你别把脸偏过去,说句话啊。”   “说什么啊。”梁思喆笑了笑,他还真是挺不适应镜头的,虽然以前演出时也会有很多镜头对着自己拍,但舞台镜头跟这种直接怼脸的镜头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这镜头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太近了,近到似乎自己任何微妙的神情都会被捕捉进去。   “随便说点呗……你这几天都干什么呢?”曹烨在镜头后面问。   “看剧本、看电影……就这些事儿吧。”   “那……想我了吗?”   梁思喆愣了一下,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他一时没想到要怎么答。   没等他开口,镜头后的曹烨就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我可是很想你啊思喆哥哥。”   “是么,”梁思喆也笑,“没看出来。”   “你刚刚看什么电影呢?”   “《南海十三郎》,你挑的那部。”   “哦,寅叔喜欢的……我也没看过,你应该等我回来一起看啊!”   “我哪知道你今天会回来,回头我再跟你看一遍吧,你别光拍我啊,拿来我看看。”梁思喆倾过身,把摄像机接过来。   “你忽然变得好近啊……”曹烨笑着说,镜头里梁思喆的脸忽然抬高凑近,然后整张脸移出了镜头,进入视线的变成了平直瘦削的锁骨。曹烨把摄像机移开,递给梁思喆。   梁思喆把摄像机接过来,重新坐回床上,跟曹烨一样扛着肩上:“还挺沉的。”   “嗯,这是专业的,我爸拍上一部电影就用的这个机器。”曹烨坐在对面看着他,“不过,寅叔说他这次可能会用胶片机,他拍商业电影的时候用数码,拍文艺片用胶片。但胶片机太麻烦了,还没办法立刻看到录的影像,这个用起来方便点儿。”   “哦……”梁思喆在镜头里看曹烨,镜头很清楚,连曹烨刚刚脸上没擦干净的水珠都能捕捉得一清二楚,“文艺片和商业片具体有什么区别啊?”   “我也说不太清楚,好像是文艺片更侧重个人表达,商业片更看重观众的观影体验?我瞎说的,下次可以请教一下寅叔……”曹烨忽然把脸凑近了,用一只眼睛对着镜头,“哎,我上镜么?”他说话时在笑,所以从镜头里看过去那只眼睛弯出了很好看的弧度。   “还行,”梁思喆笑着说,“挺上镜的。”   “对了,”曹烨站起来,走到桌边把钓鱼竿从黑色的细长袋子里抽出来,然后拿着竿子坐下来,又回到了镜头里面,“你猜这个是做什么的?”   “钓东西?从天台伸下来,我在下面给你挂上去?”   “哎你怎么这么厉害,这都能猜到!”曹烨把钓竿一节一节拉长,握着伸到梁思喆面前,钓钩勾住梁思喆锁骨下面的T恤边缘,稍一用力,T恤便被拉起来了一些。   “难不成你能把我钓上去?”   “说是能承重一百多斤都不会断,你多少斤?”   “120多吧。”   “那说不定真的可以。”   “你试试?”   “算了,我觉得可能会把你的衣服从头上勾下来……还在录?”曹烨把钓竿收回来,起身坐到梁思喆旁边,“看看录的效果怎么样吧。”   梁思喆正要把摄像机放下来,曹烨忽然说:“等等!”   梁思喆动作停下:“嗯?”   曹烨倾过身,两只手伸到镜头前,合起来重重一拍:“CUT!”然后坐回去笑嘻嘻道:“有点仪式感嘛。”   这声“cut”喊完了,梁思喆把摄像机放到大腿上,将它往曹烨那边挪了一下,曹烨伸手转了一下小屏幕,然后用手指点了几个按钮,把刚刚录好的片段找了出来,点击播放。   小屏幕上出现了梁思喆的脸,发梢上沾了水,脸侧还沾着水珠,梁思喆下意识抬手抹了一下脸,紧跟着自己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借摄像机做什么?”说完之后屏幕里的梁思喆不经意地偏了一下脸,微微侧着脸面对镜头。   对着镜头里的自己,梁思喆觉得有些不自在,真的太近了,眼神里一丝一毫的情绪都能被捕捉到,明明是很平常的一个偏过脸的动作,在镜头里却能解读出不一样的含义。   “效果还挺好的,”曹烨低头看着小屏幕上的影像说,“你很上镜哎。”   “是么。”梁思喆随口道,他看着镜头里的自己,心想原来自己跟曹烨说话的时候是这样的啊,眉眼间都挂着笑意,看上去几乎有些陌生。   “不过,你好像有一点害怕镜头……寅叔说,想要在大银幕上看上去自然,一定不能害怕镜头,因为银幕会放大脸上的所有细节,稍微有一丁点不自然都会被看出来。”   屏幕上的画面这时转到了曹烨脸上,梁思喆继续看着屏幕,那张脸上还是挂着一如既往嬉笑的表情,看上去活泼灵动,相比自己面对镜头的生硬,曹烨的确看上去自然许多。   “走,我们下楼去拿三脚架。”曹烨关了摄像机放到床上,拉着梁思喆走出去,一边走一边把那天副导演说的话复述给他听,“想要自然地面对镜头,必须要克服心理障碍适应它,把它当成一个老朋友来相处……最快的适应方法,就是要强迫自己面对镜头,接受镜头拍出来的自己,这样之后试戏的时候,才不会被演过戏的那些人直接out出局……”两人走到一楼的楼梯拐角,曹烨脚步顿了一下,话说到一半惊讶道:“哎——凯撒呢?!”   柱子上光溜溜的,刚刚栓的那道活扣似乎被挣开了。   曹烨快步跑下去:“不会跑丢了吧?!”   “先出去问问吧。”梁思喆跟上他。   一楼没人在,两人跑到门口,扭头朝两边张望一番,没见着凯撒的身影。门外正对着的那家水果店老板正蹲在地上切西瓜,曹烨问了一句:“叔叔,刚刚有一只狗跑出去了您看到了吗?”   “哦,看到了,”老板抬头看他们一眼,“不小呢那只狗,跑出来吓我一跳,” 他朝街头的方向一指,“好像朝那边跑了吧。”   曹烨拔腿就朝他指的方向跑,他跑得还挺快,老板问了句“吃不吃西瓜”的功夫他已经蹿出了几米远。   跑到酒吧附近,他的脚步慢下来,走了几步后停在原地。   “怎么了?”梁思喆跟过去,一眼看见了凯撒和他们常喂的那只白色小土狗正在墙角行不轨之事,两只交叠在一起抖动的狗,这可真是……日了狗了。   再转头看曹烨,对方站在原地目瞪口呆,显然是有些懵了。梁思喆顿时忍不住笑了一声,曹烨这才回过神,脸上的表情愠怒里混杂着一丝羞耻,叫了一声:“凯撒!”   凯撒没理他,一心对着小白发情,有几次小白想要逃开,它还快跑着追了上去。   啧,梁思喆心道,叫着凯撒这么霸气的名字,但现在看上去真是一点都不凯撒啊……   “我去把它叫回来。”曹烨一咬牙,想要上前把它俩分开。   他这模样有些羞恼又有些窘迫,让梁思喆想到那天早晨初次梦遗的曹烨,顿时又起了逗他的心思,伸手搭在曹烨肩膀上,把他拦了下来:“哎,别去啊。”   “为什么?”曹烨转头看他,有些不解地问。   “你家这只……凯撒啊,”梁思喆朝他偏了偏头,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一本正经道,“一看就是压抑太久了,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办事儿的时候会喜欢被别人打断么?”   梁思喆说这话时语气还挺认真,听不出开玩笑的意思,曹烨乍一听他这样说,真停下脚步没再往前走,但他隐约觉得这话好像有哪儿不对劲。   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哪儿不对,梁思喆绷不住在他耳边笑了一下,没出声,但带出了一点气流喷在曹烨的耳廓上。曹烨一转脸,梁思喆正憋笑憋得辛苦。   两人视线一对上,见曹烨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样,梁思喆瞬间彻底绷不住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抬起搭在曹烨肩上的那只手,在他头发上乱揉一通:“你还真换位思考啊……”   曹烨顿时炸道:“喂,男人头发不能随便摸!”   “是么,”梁思喆收了手笑道,“我以后注意。”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曹烨有些纠结地看着墙角有伤风化的两只狗,“我真的不能打断他们吗?”   他越纠结梁思喆越想笑,摇了摇头笑道:“曹烨你真是可爱。”   “可爱这词儿不适合用在我身上。”曹烨对着两只狗叹了口气,看起来挺发愁的。   “眼不见为净么,”其实遇到这事儿,梁思喆也不知道怎么办,他偏过头看着别处,忍笑道,“你不看不就得了。” 第52章   两个人蹲在街边的阴凉处,余光时不时瞥向两只发情的狗。   “怎么还没完?”曹烨在地上摸了一个石子扔出去,咕哝道。   “谁知道呢。”梁思喆站起来,去对面的小商店买了两支冰棍儿,走回来递给曹烨一支。   曹烨接过来撕开包装纸说:“还没完,要多久啊……”说着回头又瞥了一眼,那两只狗还叠在一起抖得不可开交,光天化日之下真是让人不忍直视。   梁思喆笑了一声:“你家的狗你问我啊?”   “哎你说,”曹烨转过脸小声问梁思喆,“小白会不会生个小的出来啊?”   “那可说不定。”   “那就是混血啊……”曹烨转过头,对着空气喃喃道。   串儿说得还挺洋气。梁思喆又笑了一声。   冰棍儿吃完了凯撒那边才结束,没用曹烨走过去牵,凯撒就自己跑了过来,摇着尾巴一脸讨好,还用嘴巴叼着狗绳递到曹烨跟前。   梁思喆心道真是狗随主人,这卖乖的招数居然惊人的一致。   曹烨一脸嫌弃地从凯撒嘴里牵过狗绳,教训道:“你怎么回事儿啊,小白比你小那么多呢!”   凯撒凑过来要朝他身上拱,曹烨蹲着朝后退了一步:“哎哎哎,你别挨我!”   见主人不亲近自己,凯撒回头冲着小白依依不舍地“汪”了一声。   小白也瞅着它,情意绵绵地回了一声“汪”。   这是一见钟情啊……梁思喆笑道:“我看它俩还挺情投意合的……怎么着,你打算把他养在这儿?”   “我倒是想,我爷爷不让,他说这几天要去给凯撒配种……”曹烨说我,猛地转过头,“你说今天这事儿不会有影响吧!”   “不至于吧……”   “如果它爱上小白了,那还能跟其他狗成功配种么?”   “那就把小小白送给你爷爷。”   “你啊……”曹烨低头一言难尽地看着冲他摇尾巴的凯撒,“我怎么以前没看出你是这种狗呢!”   梁思喆又是一通笑,曹烨只要一跟凯撒对视他就想笑,止不住的那种,这小孩儿怎么这么可爱啊……   吃过晚饭后,下午把曹烨送来的司机又开车过来把凯撒接走了。   两个人进了屋,曹烨扑到床上趴着说:“有空调也太幸福了吧,发明空调的人可真伟大。”   “这个温度行么?”梁思喆把空调遥控拿过来,调低了温度。   “Perfect!”曹烨说着,把手机摸过来,“我要跟我妈视个频。”   楼下KTV还没到最吵的时候,但嘈杂声还是能透过窗缝传进来,曹烨戴上耳机,倚着床板开始跟他妈妈视频。   梁思喆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些,看CCTV6播放的老译制片,片子不算多吸引人,曹烨在一旁说的话不住地朝他耳朵里钻,让他想不注意都很难。   曹烨跟他妈妈相处的模式和跟曹修远截然不同,梁思喆之前见过他跟曹修远对上的样子,像个备战状态的小狮子,但跟他妈妈视频的时候又完全变成了幼崽模式。   相处这段时间,曹烨隔几天就会给他妈妈打一次电话,但从没给曹修远打过电话。梁思喆隐约有种感觉,曹烨对于曹修远的感情似乎很矛盾,既渴望曹修远的亲近和关心,但又从来都不会主动去跟曹修远示好和卖乖……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曹烨真的给曹修远打过电话去,自己撒的这个谎怕是很快就会被拆穿了……   “妈妈,给你看我爸找人给我安的空调,”曹烨站起来踩在床上,举起手机对着墙上挂着的空调,“前几天都要热死我了!”   “我爸啊,他对我还行吧,给我买过一次早饭,还找人过来安了空调,听寅叔说他们现在在国外勘景呢,估计也挺忙的吧……”   “……我练琴了,真的,我还把琴背过来了,”曹烨跳下床,光着脚走到桌边,打开琴盒把小提琴拿出来,然后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拎着琴颈朝梁思喆走过来,把手机递给梁思喆,“帮我拿一下。”   他坐到梁思喆的床边,像模像样地摆了个拉小提琴的姿势:“我每天都会练琴,对了妈妈,给你介绍我朋友。”   说着他把小提琴放到一边,朝梁思喆那边坐过去一点,梁思喆朝旁边挪了一下,给他腾出位置。曹烨把一只耳机从耳朵上取下来,抬手塞到梁思喆耳朵里,然后拿过手机把摄像头对着他们俩。   见要跟曹烨的妈妈打招呼,梁思喆倚在床板上的后背直起来,对着屏幕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阿姨好……”话没说完,他看清了屏幕里的人,顿时怔道,“黎、黎悠老师?”   他第一面见曹修远时都没这么吃惊——毕竟当时他并没有反应过来那人是曹修远,但黎悠不一样,黎悠在小提琴界的地位不亚于曹修远在华语影坛的位置,他怎么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自己曾经敬仰的大师级小提琴演奏家。   “你好思喆,”黎悠在视频里朝他很温和地笑道,“上次跟小烨打电话还听他提起你,这些天给你添麻烦了吧。”   “没有,”梁思喆下意识又把身体挺直了一些,“他……挺懂事儿的。”   “你自己还是个小朋友,就说另一个小朋友懂事啊……”黎悠笑道。   曹烨歪过头,把自己也塞到视频画面里,对着黎悠告状:“他仗着自己比我大两岁,总是让我喊他思喆哥。”黎悠笑道:“你是该喊哥哥,小朋友也分大小啊……”   “嘁,我就不喊,梁思喆,”曹烨用手臂勾着梁思喆的脖子,偏过脸看他,“我叫你一声梁思喆你敢不敢答应?”   当着黎悠的面,梁思喆不好意思简单粗暴地抬手拍开他,只能对着曹烨那张很近的脸说:“你是银角大王啊?”   黎悠笑得前仰后合,跟以往在电视里看到的气质女神判若两人,边笑边说:“天,真是辛苦你了思喆……”   过了一会儿曹烨把手机拿走,自己趴在床上跟黎悠继续视频,梁思喆好一阵才平静心绪。他对娱乐圈八卦不感兴趣,看过黎悠的演奏视频但从没了解过她的个人私生活,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黎悠跟曹修远是夫妻的事情。   黎悠给人的感觉很温柔,但又让人有一种安心的力量,梁思喆有些明白曹烨为什么会长成现在这样天真又无忧无虑的性格,黎悠完全就是把他当成小朋友来看待,尽管十五六岁的男孩已经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小朋友,但曹烨身上那份独属于小孩子的天性还是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天性和成长环境融合得恰达好处,怪不得会成长为这样难得一见的少年。   小提琴届跟电影界的珠联璧合,难怪剧组所有人都属意曹烨来出演小满,换作自己是剧组里的任何一个人,也没办法保证完全的理智客观,毕竟这角色就是为曹烨而生的啊……   过了几分钟曹烨挂断视频,他把手机往旁边一扔,抬手往手臂上用力一拍,“啪”的一声脆响,然后把手心里的蚊子尸体展示给梁思喆看:“又有蚊子!”   “嗯,下午开了一会儿窗。”梁思喆看了一眼,拿过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大了些。   曹烨跑去卫生间洗手,隔着一堵墙大声道:“啊……早知道我不在楼下叫你了!花露水还有没?”   “没了。”你一次用小半瓶,早就被祸祸干净了。   曹烨从卫生间出来,站在床尾问梁思喆:“蚊香呢?”   “用完了。”楼下的小商店过了凌晨就关门打烊了,这时候根本没地儿去买蚊香去。   “我真的被咬了好多包,你没被咬吗?”   “没吧……”梁思喆低头看了看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臂。   曹烨挠着手臂上的蚊子包:“为什么蚊子不咬你?”   “不知道……可能都跑去咬你了吧。”   曹烨抓狂地“啊”了一嗓子,一抬手又往胳膊上拍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的胳膊,数了数:“我都被咬了三个包了!”   又抓了抓自己的后腰,扭头看了看,顿时更炸了:“为什么穿着衣服身上也被咬了!”   因为刚刚你趴着的时候露出来了一截腰。梁思喆心道。   曹烨跟蚊子斗智斗勇了足足半小时,满屋跑着打蚊子,但几只蚊子似乎喝饱了血,异常机敏灵活,他一靠近,还没来得及抬手就飞走了。   “算了,”半小时后他坐在床边上自暴自弃地说,“撑死它们算了。”   梁思喆笑了一声:“你多动动它们就不咬你了。”   “那我睡觉的时候怎么办?”   “空调温度调低点,你盖着被子睡吧。”   “哦。”曹烨说,“我也太惨了吧,我是不是相当于你的人形蚊香机?”   “可能还真是。”梁思喆笑道。曹烨这说法还挺恰当,自己以前虽然不太招蚊子,但偶尔也会被咬出一两个包,跟曹烨在一块,居然一口都没被咬。他想了想问:“天台上还剩点儿蚊香,要上去么?”   “去!”曹烨想也没想地说。   下床的时候瞥见曹烨刚刚搁在床上的小提琴,梁思喆心下一动,刚想开口,曹烨先拿起了小提琴说:“我们把琴也背上去吧。”   “行啊。”梁思喆说。   曹烨把小提琴装回琴盒里:“可以用鱼竿钓上去。”   “别了吧……还是背上去吧。”这琴一看就价值不菲。   “哦,”曹烨说,“好吧。”   拉开窗户爬上窗台,梁思喆在屋里把琴递给他,然后自己垫后,爬出去后把窗户关严。   天台上一如既往的安静,梁思喆今晚没坐在天台边上,他拿了几张旧报纸垫在身下,坐下来抬头看着曹烨说:“既然有小提琴了,那拉一首给我听听?”   “真要听啊?”曹烨抬手挠了挠头发。   “你把小提琴带过来,应该知道自己逃不过这道程序吧?”梁思喆笑着看他,“来吧。”   曹烨左手拎着琴颈,右手拿着琴弓:“你这样看着我,我忽然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啊,”梁思喆被他这句话逗笑,“你妈妈是黎悠,你都敢在她面前拉,还不敢在我面前啊?”   “哎,那不一样,行吧……”曹烨把小提琴架到左肩上,右手持着琴弓轻放上去,看着梁思喆,“拉哪首曲子?”   他这架势一摆出来,就跟平时嘻嘻哈哈的小纨绔判若两人了,梁思喆看着他,想了想道:“就你上次听出来那首吧,《魔鬼的颤音》。”   “那个好难!”曹烨顿时嚷道,“能不能换个简单点的啊……”   “试试么,来吧。”梁思喆笑道。   “好吧……”曹烨妥协道。   小提琴婉转的乐声在夜色中响起来,少年微偏着头,头发随着拉弦的动作微微飘动,认真下来的曹烨脸上呈现出一种不太常见的沉静。   《魔鬼的颤音》,出事之前梁思喆最喜欢拉的一首曲子,它被称为小提琴炫技曲,演奏的过程中涉及到跳弓、滑弦、顿弓、颤音、擦弦、双泛音等等很多技巧,他喜欢那种完全沉浸在其中,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小提琴上的感觉。   梁思喆注视着曹烨,他想这曲子到了曹烨手里,被他拉出了一种跟自己完全不同的风格,一些技巧很难的地方被他简化带过去了,但另一些地方他又自己加了一些揉弦进去,要让他来点评的话,大概就是……练习不足,但灵性有余,跟曹烨本人给他的感觉一样。   曲子很长,曹烨拉了一段就停下来了,拿着琴弓的那只手放下来,看着梁思喆,脸上的表情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就拉到这儿吧,还行吗?”   梁思喆还是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紧张的表情,他看着曹烨笑道:“我觉得很好啊,揉弦是你自己加进去的吗?”   “嗯……”曹烨有些不好意思道,“有时候不自觉就加进去了,是不是加太多了?。”   “不会啊,我觉得很好,加得恰到好处。”   “你这样好像点评我的老师……”曹烨把琴从肩膀上拿下来,松了口气道,“为什么对着你拉小提琴我好紧张?”   梁思喆笑道:“我哪儿知道……”   曹烨想了想,自己分析道:“可能是你跟我差不多大,然后你又比我厉害很多。”   “我比你大两岁多好不好?而且,我也不见得比你厉害多少,差不多水平吧。”   “怎么可能,你可是乐团首席!”   梁思喆看他一眼:“穆珂她们和你说的?”   “嗯……”   “她们还跟你说什么了?”   “别的没什么了,就说你很厉害,在音乐附中呼风唤雨。”   “呼风唤雨?”梁思喆听到这个形容觉得有些好笑,“她们这么说?”   “我自己总结的……”   “哦,成语小王子。”梁思喆笑道。   “那……你要试试吗?”曹烨在梁思喆面前蹲下来,把小提琴和琴弓递到他面前,“拉一首简单的试试?”   当着其他人的面重新拉起小提琴,这一幕梁思喆根本就没想过,但也许今晚这气氛实在很好,他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把小提琴,连自己都未曾想过,再次拿起小提琴的心情会是这般放松。   小提琴淡淡的松香味飘到鼻腔里,琴弓接触琴弦,久违的熟悉感在僵直的手指间流窜,梁思喆的手指动了动,那是他十几年来不间断练习而形成的下意识反应,一种本能的神经反射。   但此刻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再也没办法流畅地拉好一首曲子了。   继而他讶异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可以很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了,就像此刻他很平静地拿起了曹烨的小提琴一样。   这一刻他意识到,小提琴真的变成了他身体上的一块疤,就在他与曹烨相处的这些日夜里,那块很厚的、掀起来会汩汩流血的痂不知不觉间褪去了,逐渐愈合成了一块平滑的,柔软的,随意触碰却不会再让他感觉到疼痛的疤痕。   这个难熬的过程居然就这样不易察觉而平缓地实现了过渡,真是神奇。   “拉一首什么曲子呢?”梁思喆看着曹烨,问了跟他刚刚一样的问题,他想了想笑道,“拉你教我的《小星星》好了。”   左手的手指不太灵活,但是没关系,梁思喆知道,这首曲子拉得再差也没关系。   一个接着一个音符被他用左手的手指生涩地按出来,曹烨这次没跟着唱,他蹲着梁思喆面前坐他的观众,微弯的眼睛里映着今晚清朗的月色。   梁思喆脑中浮现出他唱这首歌时候的音色,清脆而干净,那句歌词怎么唱的来着?对——   “Upabovetheworldsohigh,Likeadiamondinthesky.”   夜空高远,你如钻石。 第53章   晚上关了灯,曹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被蚊子扰得烦不胜烦,怎么也睡不着。   身体裹在夏凉被里,但蚊子在他耳边嗡嗡地飞来飞去,一秒钟也不消停。   “梁思喆——”睡也睡不着,他小声地叫梁思喆。   梁思喆听他在旁边的床上翻滚来翻滚去,煎水煎包似的,这会儿好不容易酝酿出了一点睡意,正快要沉到梦里时,听到曹烨蚊子似的叫着自己的名字。   “嗯?”他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你也没睡着啊……”曹烨的声音大了一些。   “嗯……”半梦半醒之间,温热的身体忽然间挤了过来,梁思喆睁眼一看,曹烨抱着枕头和被子过来了。   “怎么了?”梁思喆微哑着声音问。   “不能我一个人被蚊子吵啊嘿嘿嘿……”曹烨不怀好意地凑过来,“思喆哥哥,你得跟我一起感受一下蚊子的威力啊……朝那边去点儿,我要跟你睡一起。”   “你跟我睡一起,被咬的还是你。”梁思喆这样说着,还是往墙的方向挪了挪,给他腾出位置。   曹烨把枕头放平,用被子把身体裹严实:“我盖着被子呢,不会咬我,只会吵我们俩……你听到了没?”   “嗯,听到了,”梁思喆被他闹得不困了,耳边真的传来了蚊子的嗡嗡声,“效果立竿见影。”   “嘿嘿嘿嘿。”曹烨得逞地笑道,还挺开心。   “满意了么?”梁思喆问。   “还成……你身上有椰子味儿。”   “洗发水味儿吧……你身上不也是?”   曹烨把手指插到自己头发里抓了抓,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好像是,可能你头发长,用的洗发水比我多。”   “可能吧。”梁思喆说,从夏凉被里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收回手。   “哎你又摸我头!”曹烨的脑袋从枕头上抬起来一点。   “嗯,摸了,要打架么?”梁思喆轻笑道,索性把手拿出来放到他的头发上,手感真挺好的,比小白好多了。   曹烨把他的手拿开:“你老摸我头我会长不高。”   “你长这么高就行了。”   “不行,你不知道迟明尧比我高么?我得再长长才行。”   “他多高?”   “他已经一米八了。”   “哦,跟我一样,你呢?”   “我还差一厘米。”   “长太高了也不好,”梁思喆又把手放到他头发上,按着脑袋揉了两下,笑道,“我帮你缓缓。”   “你把爪子拿开!”曹烨再一次把他的手拿掉,“我要是长不高了都赖你。”   梁思喆笑着把手收回去,没再放到曹烨脑袋上,笑够了才闭上眼,准备接着酝酿睡意。   “你要睡了么?”曹烨过了一会儿又说。   “你还不睡?”   “我睡不着,毫无困意……我们聊天吧,你转过来。”   “聊什么?”梁思喆又把眼睛睁开了,翻了个身对着曹烨,“这几天出去玩得开心么?”   “还成吧……林彦老带着我们去他哥的酒吧,吵死了,我的耳朵都快聋了。”   “你不喜欢去?”   “没什么意思,而且……”虽然屋里只有他们俩,但曹烨还压低了声音,“那是个gay吧。”   梁思喆怀疑自己没听清:“……是个什么吧?”   “gay吧,”曹烨声音大了些,他朝梁思喆凑了凑,又低声道,“偷偷告诉你,林彦喜欢男的。”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讲什么隐秘的秘密,离得太近,说话的气流都扑到梁思喆的脸上。   梁思喆没说话,他觉得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泛了上来,胸口好像有一根细细的,绷得很紧的琴弦,被曹烨神秘的语气轻轻拨了一下,“铮”的一声轻响。余音顺着心跳在身体里震了一下,一刹那胸口好像都被震麻了。   那是怎样一种奇怪的感觉?梁思喆发自本能地不敢深究下去,他把这种怪异感强压了下去,翻过了身平躺着:“你怎么知道?”   “你别转过去啊……我见过他男朋友,长得跟女孩似的。”   “哦……”梁思喆说,但还是没转过身,维持着平躺的姿势。   “他那个男朋友可太惨了。”   “嗯?”   “他男朋友好像是他哥公司的签约艺人,前一阵子刚接了个电影资源,就快开拍了,他俩不知怎么被发现了,他哥一怒之下就把那资源搅黄了,他男朋友也被雪藏了……是不是好惨?”   “挺惨的……林彦是哪个?”   “就……叫你小美人儿那个。”   “哦,他在电话里听上去挺开心的啊。”   “是啊,他都没当回事儿,大白讲给我听的,我听了之后都不想跟他做朋友了……”   “你那天不是还跟他一块玩儿来着?”   “唉,是啊,我这么想来着……但是,他对我又挺好的,”曹烨叹了口气,挺纠结地说,“真矛盾啊……我总不能因为他跟他男朋友的事儿和他绝交吧,那也太莫名其妙了。”   “他对你挺好?怎么个好法?”   “他啊,我小时候就认识他,他比我大三岁,就跟我哥一样,什么都给我买,虽然有时候嘴挺欠的,但其实总是让着我……具体我也说不清,总之他确实对我挺好的。”   “他……”梁思喆顿了顿,迟疑地开口道,“会不会对你有意思啊?”   “怎么可能?!”曹烨的脑袋瞬间从枕头上弹了起来,“你不要雷我,我鸡皮疙瘩都被你雷出来了。”   梁思喆:“……”   “真的,你摸摸,”曹烨摸索着抓过他的手,往自己胳膊上碰了碰,“摸到没?”   “嗯……”其实没摸到,只觉得指尖碰到了温热的皮肉,有点滑,梁思喆收回手,不自觉地捻了捻手指。   “你好像摸到了我的蚊子包,好痒啊……”曹烨躺回枕头上,用手指挠了挠胳膊,接着刚刚的话说,“他对我们几个朋友都挺好的,不只是对我……而且,他只喜欢那种长的像女孩一样的男孩,所以我觉得他还是喜欢女孩。”   “哦……”   “嘿嘿嘿,思喆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曹烨越聊越来劲,凑近了问梁思喆。   “我啊……”梁思喆顿了片刻,抬起一只手,手背盖在眼睛上,在黑夜里开口道,“你怎么知道我就喜欢女孩?”   “啊?”曹烨这次彻底弹坐了起来,“你也喜欢男的?!”   就算看不见曹烨脸上的表情,也能在脑中想象到他大吃一惊的样子,眼睛睁圆了,在黑暗中看上去也很亮,有点犯懵,又很生动。   梁思喆在脑中勾勒出他此时此刻的模样,手背盖在眼睛上,下方的嘴角微弯:“你真信啊?”   “哦,你骗我的啊……”曹烨松了一口气,“吓我一跳,你害得我今晚一惊一乍。”   梁思喆笑了笑:“你也知道你自己一惊一乍。”   “还不都是因为你!”曹烨重新躺下来:“你要是喜欢男的,我就不跟你睡一起了。”   “林彦喜欢男的你不是也跟他玩得好好的?”   “玩是能一起玩,反正他喜欢的又不是我,但睡一起总觉得有点奇怪……而且,林彦喜欢女的,和长得像女的一样的男的,所以我觉得他喜欢的还是女的。”   梁思喆“哦”了一声。   “你怎么不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你说吧。”   “我喜欢像你一样的……”曹烨有意停顿下来,等着梁思喆跟自己刚刚一样反应过度。   但梁思喆看上去毫无反应。   “一样好看的女孩。”曹烨自觉没趣地接上了自己这个烂梗,“嗨,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呢?”   “我就知道,老套。”梁思喆把手从眼睛上拿开,闭着眼睛笑道。   “我也觉得。”曹烨扫兴道。   “快睡觉吧。”   “哦……等等,”曹烨刚闭上眼,过了几秒又开口道,“我又想到了我们会遇到的另一种可能。”   “嗯?”   “按照原来的轨迹,你的小提琴拉得那么厉害,说不定哪天出国演出,会有机会跟我妈妈同台,我呢,我偶尔也会去看我妈妈演出,演出结束之后我会去后台找她,我妈妈一定很喜欢你,所以她会介绍我们认识,然后我们就聊了起来,聊得很开心,于是就变成了好朋友,叮~”   梁思喆笑了笑,颇有默契地接上:“命运又重合了。”   “嗯,现在可以睡觉了。”曹烨也闭上眼睛,安静了片刻,又小声说,“嗡嗡嗡嗡嗡,你听到蚊子叫了没?”   “听到了。”   “那就好,”曹烨闭着眼睛笑起来,为自己的计划得逞而开心,“晚安,梁思喆。”   “晚安。”梁思喆说完,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屋里黑黝黝一片,空调的小屏幕上显示着调节的温度,在黑暗中发出莹蓝色的光。   曹烨说完“晚安”,不出一会儿就睡着了,空调静若无声地送着凉风,没有电风扇嗡嗡地制造噪音,少年渐趋沉缓的呼吸声听上去格外清晰。   倒是之前快要睡着的梁思喆,此刻却心绪难宁,毫无困意。   “林彦喜欢男的。”曹烨那句很轻的话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连吹在脸上的气流好像都能感觉到。   大脑深处,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情绪蠢蠢欲动,似乎只要顺着那句话细思下去,揭开遮盖在其上的那层玻璃纸,它们便会倾巢而出。   梁思喆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一旦那些情绪溢出来,自己就会被迅速地、彻底地、无法反抗地被吞没进去,那几乎触发了他情绪的预警机制,让他不敢继续深想下去,他的手指不自觉攥了起来。   他翻了个身,面对墙壁那边侧躺着,背对着曹烨,强迫自己不去理会这种情绪。   孤立无援、不知所措、在劫难逃……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尝遍了这些情绪,他练就了一身把自己的情绪封锁起来跌入沉沉梦境的本领,这次也一样,他把所有思绪从大脑中清出去,只留下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第54章   第二天早上梁思喆先醒过来,闭着眼翻了个身平躺着,一条腿碰到了曹烨屈起来的膝盖,忽地睁开眼,反应过来昨晚曹烨睡到了自己床上。   曹烨还维持着昨晚对着自己侧躺的姿势,也不知道中间有没有换过睡姿,不过睡前裹得很严的被子不见了踪影,大概是被他半夜踢到了地上,短裤下面裸露的膝盖上方,还能看见刚被叮出来的新鲜的蚊子包。   曹烨睡得很沉,呼吸绵长。夜晚空调温度调得有些低,梁思喆睡觉时穿了黑色的棉质背心,裸露在外的肩膀有些凉,曹烨的呼吸扑到上面,那一小片区域显得格外温热。   梁思喆的目光落到曹烨脸上,曹烨的脸睡得有些泛红,覆在下眼睑的睫毛长得像一面小扇子,鼻翼随着沉沉的呼吸轻微翕动。   曹修远和黎悠的独子,梁思喆想,真是名副其实的小少爷啊……   比自己小两岁多,还是个小孩子。   不过……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下扫了一眼,少年屈起来的膝盖上方显而易见地鼓了起来,棉质的短裤上浸出了一小片水渍。   ——“林彦喜欢男的。”这话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梁思喆触电似的收回目光,撑着床坐了起来。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对着空气发了一会儿呆。   也没有喜欢男的吧。   不就是玩得很开心的朋友么?   以前接触的都是附中的同龄男生,因为曹烨年纪小,性格又有些天真,所以才会感觉有些不一样吧……   居然会胡想这种事情……魔怔了么?   正想着这些,腰上忽然被轻轻挠了几下,梁思喆回过头,曹烨也醒过来了,正睡眼惺忪地朝着他笑,哑着嗓子说:“你怎么都不怕痒啊?”   “没觉得痒,”梁思喆伸手在他腰上随意挠了两下,“你试试就知道了……”   话没说完,曹烨就条件反射似的蜷起了身,哈哈笑着朝后躲:“哎你别挠我,我怕痒!”   “痒么?”梁思喆又挠了两下。   “痒痒痒,”曹烨笑得停不住,“别挠我,我要掉床底下了。”   他笑得厉害,梁思喆也忍不住随他一起笑了起来。   曹烨见他收了手,从床边往里挪了挪,又试着伸手挠了挠梁思喆:“你真的不怕痒吗?”   “没觉得很痒,”梁思喆下了床,“我洗漱去了。”   凉水扑到脸上,梁思喆心道自己怎么又开始想些有的没的,曹烨不过是个没定性的小孩,自己看他,就像曹烨口中的林彦看他一样,因为拿他当弟弟看,所以才想对他好,除此之外并无他想。   何况离开茵四街以后,且不说曹烨会记得自己多久,就连自己会记得曹烨多久都不好说。他向来对交际这回事不太热络,以往分班或毕业时,同班同学有人伤感,有人不舍,有人哭得一塌糊涂,他全都没什么感觉,或许这次也一样。   尽管现在想到离开茵四街有些不舍,但真到了孤身一人的时候,应该又会很快适应独居生活吧,就……及时行乐吧,不想那么多了。梁思喆直起身,拿过干净的毛巾盖到自己脸上。   梁思喆推门走出卫生间,曹烨正蹲在地上,似乎刚刚从昨天拿回来的背包里翻出了什么东西,正低头捣鼓着。   “干什么呢?”梁思喆看他一眼,随口问到。   曹烨举起手里的小玩意儿对着他:“看这儿。”   “这是什么……也是摄像机?”   “嗯,手持的,这个用起来方便点儿,但细节捕捉不如那个专业的。”曹烨一只手举着手持摄像机,走到床边坐下来,对着梁思喆一通拍。   梁思喆正咬着发绳,用手拢头发,见他过来,把发绳拿下来边扎头发边笑道:“也不用什么都拍吧。”   “就是要什么都拍,”曹烨在镜头后面解释道,“这个用来拍生活镜头,那个专业的用来拍剧本镜头,两种画面一对比,就知道到底哪里不自然了。”其实这话是他自己瞎扯的,他就是觉得梁思喆扎头发的动作挺好看的,不拍下来有点可惜。   “行吧。”梁思喆把头发扎好了,笑笑说。他不懂拍电影的流程,也不知道演员的培养过程,曹烨说什么他便听进去什么。   那以后曹烨去哪儿都带着这台手持摄像机,吃饭时拍,遛弯时拍,逗狗时拍,有一次梁思喆去卫生间放水,推门出来时曹烨正靠墙等在门口,举着摄像机对着自己拍。   梁思喆:“……这也要拍?”   “要拍,”曹烨煞有介事,“尿尿前和尿尿后的表情神态肯定不一样的,这种生活细节的对比最重要了。”   “……你是不蒙我呢?”梁思喆屈起手指,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   “哎哟,”曹烨叫出声,抬手揉着脑门,“你不信自己对比一下!”   “我不对比。”   “你真的要对比一下,”曹烨嬉笑着凑上来,从后面绕过梁思喆的脖子,把摄像机的回放画面举到他面前,“你看你出来的时候表情比较放松,进去的时候……”   “找揍是吧?”梁思喆伸手拿过摄像机,低头用手指按着按钮翻找回放,“这段删了。”   “你不能害羞啊思喆哥哥,”曹烨又把摄像机从他手里抢过来,“演员可是什么都要演的,导演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你这样被媒体知道,要爆料你耍大牌随意改戏的知不知道?”   梁思喆没再抢摄像机,侧过脸看他:“那你现在是导演?”   “我是啊,”曹烨搭着他的肩膀点头道,“回头我把这片子剪出来,就叫……起个什么片名呢?就叫茵四吧,用地名做片名,听上去还挺有文艺片的范儿的。”   两人正说着话,敲门声传了过来。   “我去开门,”曹烨松开梁思喆,拿着摄像机走到门边,门一拉开,郑寅站在门口。“寅叔你过来啦?”曹烨亲热地叫了一声。   听到郑寅过来,梁思喆也走了过去,叫了声“寅叔”。   已入伏天,外面的天气实在很热,推门一进来,屋内的冷气让郑寅吃了一惊,他抬头看向墙上的空调:“嚯,哪儿来的空调?”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师傅,搬来了一台立式空调,这时堵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是我爸给安的吗?”曹烨看了看他身后搬着空调的两个师傅,疑惑地看向郑寅,“你都不知道?”   “你爸?”郑寅冷不防听到这说辞,一时没做好表情管理,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可思议地问了一句,“他自己来安的?”   “他买好空调,找师傅过来安的,”曹烨转过脸看向梁思喆,“是吧?”   “嗯。”梁思喆点了点头,有些头大地想这谎大概彻底撒不下去了,郑寅刚刚那一瞬破功的表情,完全就是听到了不可置信的笑话,任谁看了都会起疑。但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圆谎道,“是曹导找人安的,那天早上他过来找我,亲口和我说的。”   跟曹烨说这话时没觉得有什么尴尬,但在郑寅这个成年人面前撒这个谎,总觉得处处都是漏洞,说话时甚至不太敢直视郑寅。   他说这话时,曹烨一直扭头看着他,梁思喆有些拿不准自己的表情是否足够镇静,但总觉得曹烨应该已经觉察出端倪。   好在郑寅没再多追究这件事,很快恢复了温和模样,笑道:“你看你爸这事儿办的,连我都不知道,还挺含蓄……行吧,空调安了就好,看来我这趟白跑了,应该提前问问他再过来。”   说完他又转身对两个师傅说:“这空调一会儿辛苦您二位给我搬去别的地方,”说着摸出钱包抽了两张钞票出来递给他们,“大热天的,你们先下去买点水喝吧。”   他说话办事都妥当,两个师傅收了好处,毫无怨言地应了声“好嘞”,手脚麻利地把空调又搬了下去。   郑寅转身跟师傅说话的空当,梁思喆看了一眼曹烨。曹烨这会儿没看他,正倚着门侧的墙,抬头盯着墙上的那台空调发愣。   一准儿发现了,梁思喆垂眼想,这下彻底瞒不过去了,只是不知道一会儿曹烨回过神来会是什么反应。   郑寅把两个师傅打发走,进屋关上门,从手上拎着的牛皮纸袋里拿出一盒冰淇淋,往曹烨脸上碰了碰:“给你带了好吃的,拿着。”   曹烨接过来,低头看了看:“哦,谢谢寅叔。”   郑寅又把另一盒递给梁思喆:“思喆你的。”   梁思喆也道了谢:“谢谢寅叔。”   “别都在门口站着了,”郑寅走到屋里,“坐吧,跟你们说个消息。”   两人坐到曹烨的那张床上,郑寅又问:“剧本看得怎么样了?”   “看完一遍了。”梁思喆说。   “好,看完一遍就好,曹老师的意思,是让你们两个都去试戏,思喆,这事儿曹导跟你说了吧?”   梁思喆“嗯”了一声。   郑寅接着说:“到了试戏这一步,就不是我能插手的了,试镜的时候剧组其他人还能说得上话,但到了试戏这一关,一切都是曹导自己拿主意。”   “几个人试戏?”曹烨抬头问郑寅。   “就你们俩。”   “章明涵呢?”   “我上次跟你说的你没当回事是不是?你爸基本上不会用一个新人两次,电影市场需要新鲜血液,捧新人这事儿,你可别想得太简单了。”   曹烨撇撇嘴:“那上次还要他浪费时间去试镜。”   “什么叫浪费时间?”郑寅笑了笑,颇有耐心地给他解释,“如果实在没有其他的好选择,那这机会说不定真的会落到他头上,但现在不是有你们俩比他更合适么?何况上次试镜,也是他自己主动争取的机会。”   见曹烨没应声,郑寅接着说:“好了,那我继续说试戏的事情了,时间差不多定在下月中旬,还剩不到一个月时间,读透剧本,适应镜头,多练台词,这就是你们该做的事情,知道了吧?”更具体的准备方法已经跟曹烨私下交待过了,这番话主要是说给梁思喆听的,虽然内心倾向于曹烨来出演小满,但面上却不能表现得太过偏颇。   上次试镜结束后,郑寅有八成把握小满这角色最终会落到曹烨头上,毕竟从角色的契合度而言,曹烨的确要比梁思喆适合得多。   但曹修远却连招呼都没跟他打一声,熬了一夜没睡后,大清早亲自过来找了一趟梁思喆,足以见得曹修远对这孩子有多上心。   郑寅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面的梁思喆,这男孩身上锋利的锐气似乎削减了一些,那种拒人千里的淡漠感也没那么明显了,才不过近一个月时间没见,身上居然多了几分温和的气质,如果一个月前他以这种状态参与试镜,很难想象当时剧组所有人还会不会清一色倾向于曹烨更适合小满。   郑寅看着面前的两个少年,在心里轻叹一口气,电影这行做久了,他开始相信“人命天定”这回事,谁能成角儿,谁能大红,这些事情没人能说得准。就连一部电影的发展轨迹都没有人能绝对掌控,遑论一个人的命运呢?   “成,消息我带到了,”郑寅站起来,“之后电影要进入密集筹备期,我可能就没时间再过来了,你们俩互相照顾,多讨论讨论剧本吧。等要试镜的前一天,我打电话通知你们,到时候还是尽量开车来接你们过去。”   这话说完,他没再多耽误时间,起身就走了。 第55章   曹烨和梁思喆走到门边去送他,门一合上,气氛立刻变了调儿。   梁思喆看了看曹烨,曹烨脸上没什么表情,微垂着头,手里还握着那台手持摄像机。他一向脸上都挂着三分笑,这会儿忽然不笑了,肩膀也塌了下来,完全没有平日里生动鲜活的劲头,看上去心情糟糕透了。   梁思喆在心里叹了口气,这谎到底还是没能圆上,或许一开始应该做得更到位一些,比如跟郑寅串个话什么的,但他又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去叨扰郑寅。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回去,面对面坐在各自的床上。   “那什么……”   “梁思喆。”   一开口就撞上了,又同时闭上了嘴。   “你说。”梁思喆看着曹烨。   曹烨抬眼看着他:“所以空调根本就不是我爸找人安的对不对?”   梁思喆垂眼想了想,觉得或许还可以挣扎一下:“真的是你爸那天早上跟我说的,你不信的话……”   “我信你才有鬼。”曹烨打断他,偏过头小声嘀咕,“这可真是男人的嘴,男人的嘴……下句什么来着?”   这话老板娘前几天总是念叨,曹烨大概是听着有趣,当时还跟着重复了两遍,这会儿却接不上下半句了。见曹烨还有心情念叨这句话,梁思喆松了一口气,跟他开玩笑道:“你不是男人啊?”   “我又没骗过人。”曹烨反驳道,抬头看向梁思喆,“所以空调其实是你安的对不对?”   这谎再圆下去也没意义了,梁思喆只能认栽道:“嗯……”   “所以他根本也没问过我到底热不热是么?”还没等梁思喆开口,他就紧跟着接了一句,“不许撒谎。”   “这个……”梁思喆看了他两秒,无奈应道,“嗯。”   曹烨顿时垂头丧气道:“所以那天的早饭根本也不是他给我买的。”这次连问句都没了。   “这个不是……”梁思喆赶紧解释道,“早饭确实是他买的,还特意叮嘱我拿给你。”   曹烨俯下身,胳膊肘撑在大腿上,两只手盖着脸:“你还想骗我。”   这下连真的也变成假的了,梁思喆苦笑道:“没骗你,你要是不信,早饭的事情你可以打电话问你爸。”   “你知道我不会打。”   梁思喆坐在对面,有些发愁地看着他,顶着一头告急的信用值,如今自己说什么曹烨大概都不肯相信了。   “骗人的鬼。”半晌后曹烨说。   “嗯?”   “我想起下半句了。”曹烨闷声道。   梁思喆反应过来后,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他看着对面曹烨正对着自己的头顶,以及最中央那里的小小的发旋,心道这小孩儿生气的时候怎么都这么可爱啊……   “你爸那天过来……”梁思喆刚想开口安慰几句曹烨,立刻被曹烨打断了。   “你别替他说话!”   “我不是替他说话,是他做的事情我也没必要往自己头上揽,你爸对你也没有漠不关心,他——”   “也别安慰我!”曹烨又说。   梁思喆不知说什么好了,他自己难过的时候也不想要别人的安慰。见曹烨一直埋着脸,他试探着凑过脸想看看他:“……哭了?”   “你才哭了!”曹烨还是没抬头,但听声音确实没带哭音儿,“你别安慰我,太丢人了,我早就该猜到的,他怎么可能想到给我安空调,他连寅叔给我订饭这件事都发火,怎么可能会给我安空调,而且他才不知道我怕不怕热……”   梁思喆既心疼又好笑,既想哄他又想逗他,两种想法在脑中一番交锋,最终看着对面埋着脸的曹烨,还是忍不住想逗他。太可爱了,忍不住想逗一句。   或许逗一句比安慰的效果还要好一些,梁思喆猜测,他想了想开口道:“那个……没想安慰你,我是要说别的。”   “那你说吧。”曹烨果然松了口。   “我是想说……”话说到一半故意停下来,梁思喆知道怎么最吊人胃口。   曹烨果然上钩,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对面接上下半句,他从手心里抬起头疑惑道:“嗯?”   梁思喆这才看着他,一本正经道:“其实你也可以叫我爸爸,我不介意。”   “……你走开!”曹烨果然一点就炸。但那模样不像真生气,像被逗了之后要抬爪挠人的猫。   “开玩笑的。”梁思喆笑了一声。   “糟了!”曹烨忽然喊了一嗓子。接着拿过仍在一边的手持摄像机,低头关上录像,点了一下回放,“忘关了,刚刚录了好多空镜头,我要把这段删掉。”   “别删啊。”梁思喆拦道,“留个纪念么。”   “这有什么好留的……”曹烨咕哝道,“丢人。”   床上的手机震了一下,梁思喆拿过来一看,郑寅发来了短信:“思喆下楼一趟,别叫上小烨。”   “寅叔找我下去,可能是问空调的事儿,”梁思喆站起来,“别删啊。”   “知道了。”曹烨不怎么乐意地应了一声,但还是没把那段删掉,关了摄像机放到一边,继续塌着肩膀坐在床上发怔。   郑寅前一会儿下了楼,先是找老板娘问了空调的事情,但什么也没问出来,梁思喆这戏做得挺足,连老板娘都一口咬定是“曹导找人来安的”。   郑寅开门上车,已经打着了引擎,又踩着刹车熄了火——梁思喆这么做是为什么呢?怎么想到打着曹修远的名义给房间里安了一台空调的?如果仅仅是出于好意安慰朋友的话,那真是挺费心思的,来来回回这得撒多少谎才能圆下去啊……   而梁思喆留给他的印象,根本不像是会为无关的人多花一点心思的性格……那孩子个性很独,郑寅看得出来。继而他眼前闪过刚刚两个人并肩坐在对床上的场景,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先前看来明明是性格迥异的两个少年,刚刚坐在他面前时,居然给他一种莫名相似的感觉……   得找梁思喆谈一下,郑寅摸了一支烟出来,点着吸了一口,然后拿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他想试探一下梁思喆的想法,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若是真把曹烨带歪了,他没办法跟曹修远交待——要进娱乐圈的话,同性恋这条路可不好走。   梁思喆从楼上下来,郑寅正靠在车边抽着烟等他,丝丝缕缕的白烟漫过半张脸。   见他过来,郑寅直起身,把烟掐了扔到垃圾桶里,走回来看着面前的少年:“空调的事儿,小烨没发现吧?”   “发现了。”梁思喆如实道。   “他什么反应?”郑寅问着,目光在他脸上打量,刚刚那种温和的气质又消失不见了,站到他面前的梁思喆还是像一把锋利的刀刃。   “闹了一会儿,现在好了。”梁思喆说。   “可以想象……”郑寅笑了笑,“抱歉,我没想到你会提前安了空调,怎么会想到以曹导的名义找人过来安空调?”   他语气平常,像是随口一问,但梁思喆立刻从心头涌上了一种警觉,这警觉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没说实话,垂下眼平淡道:“我怕热,就自己找人装了空调,时间正好赶到曹导过来那天,于是顺手卖了个人情,没想到还是被您看出来了。”   郑寅看了他一眼,这男孩还是太嫩,以为可以瞒过自己,但在他看来其实是欲盖弥彰……到底还是个没怎么接触过人情世故的少年啊。   “没想到你也会卖人情,”他笑笑,波澜不惊地敲打道,“小烨是曹导的独子,按说你这人情卖得倒是不亏,但他还小,什么都不懂,你这人情啊,怕是白卖了。”每一句都旁敲侧击,他想梁思喆应该听得懂自己的言外之意。   梁思喆垂眼静默片刻,开口道:“那就算了,本来也是顺手的事情。”   “不过,既然被我知道了,”郑寅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人情我替他心领了,回头一定找机会还你。”   “谢谢寅叔,”梁思喆说,“那我上楼去了。”   郑寅看着他上楼,原地思忖一会儿,到底没让老板娘再开一间房把他俩调开,看梁思喆谨而慎之的态度,不像是会随口说出来的性格。   既然这样,就让他藏着吧,谁心里不藏着点事儿呢……郑寅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梁思喆走上楼梯,推门进去前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刚刚为什么要说谎,明明说实话就好了,自己到底是在顾虑些什么……   郑寅说得那些话也有些奇怪,像是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纱窗,他想凑近了看清楚,可是又怕看到自己不想看到的画面。   不想深思。   也不敢深思。   推门进屋,曹烨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看上去像在发怔,听到门响才回过神抬头看梁思喆:“寅叔找你做什么?”   “就是问空调的事情。”梁思喆反手关上门走进去。   “哦。”曹烨说。梁思喆觉得他不太开心,曹烨很少隐藏自己的情绪,他平时脸上总是挂着笑,不是强装出来的,是因为确实过得无忧无虑。可现在他少言寡语,闷闷不乐,足以证明他现在真的挺不开心的。   前几天下午都在讨论剧本,今天曹烨说他很困要睡一会儿,明明他中午才刚刚睡过。   他趴着睡觉,脸侧过去,后脑勺对着梁思喆,除了两个月前曹修远来那次,之后他从来都没有过这种睡姿。   梁思喆觉得自己可能搞砸了,也许曹烨根本就不希望被这样自以为是的好意欺骗。   他坐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翻着剧本,隔一会儿瞥一眼曹烨。心思不在剧本上,他忍不住开始琢磨,曹烨对于曹修远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曹烨在他面前说起曹修远时,其实是有些骄傲的语气,不是那种卖弄的骄傲,是打心眼里觉得曹修远厉害的骄傲,可是他又从不给曹修远打电话,像是有些怵他……崇拜又敬畏,梁思喆想,大概是这样的感情。   所以对于曹烨来说,其实他很渴望获得曹修远的认可吧?其实小满这个角色,对他来说也并不是无足轻重的吧?   他看着曹烨,脑中忽然涌现一种想法:会不会曹烨也曾经想过,凭借小满这个角色在父亲曹修远面前一鸣惊人?   如果这个角色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话,那他怎么可能在跟曹修远产生冲突的那天晚上,乖乖趴在床上看剧本?   那时候他心里其实是憋着一股气的吧。   想要证明自己并不是曹修远眼里一事无成的纨绔废物。   这小孩心里也是藏着事儿的啊,虽然从来也没表现出来。   曹烨想要的并不只是一台空调那么简单,他真正需要的是曹修远的认可和关心。所以小满这个角色,对他来说明明很重要,可是他却轻易拱手让给了自己。   梁思喆看着曹烨的背影想,小满是你的,生而为你,也该由你去完成。去把他演好吧,证明你父亲的眼光是错的。   不过片刻的功夫,梁思喆就在心里暗自做了决定,他想自己要在试镜之前悄悄离开,把小满还给曹烨,而至于自己,命运应该自有安排。 第56章   打定离开的主意之后,梁思喆低下头继续看剧本。   他从曹烨那里得到的东西已经够多了,现在他要把这个机会原封不动地还给曹烨。不仅如此,他希望自己能和曹烨一起完成小满这个角色。   这一阵子啃了几本专业书,他对演员这个职业大概有了一定了解,说白了,演员最重要的能力就是理解能力,得通过这薄薄几页剧本,在脑中具象出一个活生生的人。   依照梁思喆自己的理解,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从角色的性格立足,把握角色做事的动机。比如小满这个人,他是澡堂老板娘芳姨的儿子,每天的生活除了上学、放学,就是帮他妈妈往客人身后的浴桶里面一趟一趟地加热水,除此之外,在每天澡堂快打烊的时候,芳姨还会大着嗓门,把卧室里正在埋头写作业的小满喊出来,让他当着客人的面拉一段小提琴。   小满被芳姨叫出卧室,拉小提琴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剧本上没写,可是从他受压迫的环境以及他被动消极的反应来看,他应该是一个忍气吞声的男孩,所以他拉小提琴的模样,大概应该是麻木中透着些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小满喜欢小提琴吗?似乎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他坐公交车的时候很喜欢,因为他喜欢车上乘客朝他看过来时,那种虚荣的感觉;他下了公交车走在澡堂那条巷子的时候又不喜欢,因为巷头有几个混混,总是会粗鲁地围着他跟他要钱,如果不给的话他们还会踢他,并且试图要抢过那把小提琴,嘴里嚷嚷着“没钱就把你的破琴卖了换钱”。小满蜷缩着身体保护那把琴的时候,其实他恨透了那把琴。   而正当小满过着这种日复一日地乏味的生活的时候,有一天澡堂里忽然来了一个女人,这女人打扮入时,喷着好闻香水,涂着很艳的口红,跟整条小巷格格不入……这时候小满提着木桶去给彭姻身后加热水的时候,透过木板的缝隙窥见裸露的胴体时,他又在想什么?   ——似乎角色在做出每一个动作时,都会有情绪和动机在背后驱使。   电影的时间很短,大多不到120分钟,想要在这段时间内通过一幕幕画面讲清故事,必须要坐到每一个镜头都不能浪费,而演员就是在这些看似平常的场景中,通过一举一动完成对角色的塑造。   梁思喆想大概自己可以帮得上一点忙,他的理解能力还不错,以往拉小提琴的时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从曲谱中理解作曲人的心境和情感,只有自己先理解透彻了,才能通过演奏跟观众实现共情。   大抵演奏者和表演者是共通的吧,梁思喆想,似乎最重要的都是理解和共情,而如何实现共情这一点,以后进了剧组曹修远应该会手把手教给曹烨,但起码现在,他可以帮曹烨一起做好理解这一步。   想到这里,梁思喆产生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之前看了不少专业书和电影,但对于如何演好一个角色始终觉得云里雾里,没想到在彻底放弃做演员的念头这一刻,居然像是倏地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对如何演戏有了自己的一套理解。   一个月之前在得知这个难得的银幕机会大概会落空之后,梁思喆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月后的自己会这样心态平和地放弃这个机会。   梁思喆一边翻开剧本,一边在心里做出接下来的打算,他想自己应该会挑一个天刚擦亮的清晨,趁曹烨还没醒过来时悄无声息地走掉。   而至于这段时间,就陪他好好理解小满这个角色吧。   或许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但想到十八岁的这年夏天,他和曹烨一起完成了小满这个角色,然后看着他因为这个角色被全国的观众熟知,往后余生的乏味时光里,他有大把的时间可用来回放这部电影,回忆茵四的夏天,这样一想,好像成为一个平庸的普通人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傍晚七点多,窗外的天色擦了黑,剧本上的字看太不清了,曹烨还是维持着趴在床上的睡姿一动不动,梁思喆把手里的剧本放下,下了床走到对面,俯下身一只手撑着床沿,另一只手拍了拍曹烨的后背:“还趴着呢?”   “……嗯?”曹烨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几点了?”   “七点多了,真睡着了?”梁思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看见就心痒,忍不住。   “别以为我睡着了就没知觉了,”曹烨抬手摁着他的手背,“不准动……哎完了,我又睡麻了,快帮我翻个身……”   “那你松手,让我摸两把。”梁思喆逗他。   “不行,我会长不高,这是原则问题,”曹烨把他的手拿开,咬着牙,一只手撑着床想翻过身,“我自己也能翻……”   梁思喆笑了几声,到底还是帮了他一把,扶着他坐起来。   曹烨嘶声吸气,活动着一边肩膀,皱着脸说:“我怎么老是不记得不能趴着睡呢……”   他这会儿神色状态都无异,梁思喆知道空调这事儿算是翻过篇去了,曹烨总是气消得很快,上次曹修远过来时他也是这样,自己闷闷不乐地趴上一会儿,再起来之后就满血复活了。   下楼吃饭的时候曹烨又拿上了那台手持摄像机,他勾着梁思喆的脖子说:“你怎么那么好啊梁思喆。”   “嗯?”梁思喆侧过脸看他。   “居然知道我怕热,还偷偷给我安空调,你比林彦对我还好。”   “是么……”梁思喆笑了笑。   “我决定了,以后我也当导演,”曹烨撂狠话道,“我们俩一起拍一部片子,把我爸比下去,让他狠狠地扑街。”   “扑街”俩字说了粤语,口音听上去有些喜感,梁思喆被他逗笑:“真的假的,你不是不想当导演?”   “唉,是啊,”曹烨很快泄气道,“当了导演会很烦,而且他是天才,我肯定不会比他导得更好了……那到时候万一扑街的是我岂不是会很惨?”   “是挺惨的。”梁思喆笑道。   “那你还会演我的电影么?”   “不会吧。”   “你怎么能这样?”曹烨收紧勾着他脖子的那只手臂,胁迫道,“你演不演?”   他色厉内荏,其实手上没用多大劲,梁思喆配合道:“好,我演。”   “演谁的?我的还是我爸的?”   “演你的,”梁思喆笑道,“要扑一起扑吧。”   “谁说会扑的?”曹烨偏过脸瞪着他,“我们不会扑的。”   “行,”梁思喆顺着他,“不会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给自己的离开设定了期限,那之后时间似乎过得尤其快,一眨眼剧本就讨论到了结局,手指捏上去只剩下薄薄几页。   小满上完小提琴课,背着小提琴回家,路过彭胭租住的那栋楼时,他停下脚步,犹豫片刻后迈上楼梯。他偷偷尾随彭胭来过这里,但没敢跟着她上楼,所以并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他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找过去,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透过细小的猫眼看门内漏出的一丝光亮。上到倒数第二层,他听到楼上家具摩擦地面发出的尖锐声响。他快步跑上去,听着门内女人歇斯底里的咒骂声、男人粗重的咆哮声以及重物在墙上的重击声。   那男人在殴打彭胭,小满意识到这个事实,隔着一扇门,彭胭断断续续的咒骂声不断传出来,他有些恐慌地想彭胭也许会被打死。   他开始抬手大力地拍门,门内的动静果然停了下来,继而传来男人粗鲁的声音:“谁啊?”   “楼下,”小满竭力镇定,他把小提琴从背上取了下来,紧紧攥在手里,“你家漏水。”   男人骂着脏话给他开门,刚打开一条缝,彭胭不知哪来的力气,抄起一旁的凳子,扑过去朝他的后脑勺狠狠扔过去,被男人躲了过去,砸在了他的肩膀上,被激怒的男人失去理智一般地要夺过凳子殴打彭姻,这时小满从门缝中挤了进来,高高扬起自己手里的小提琴,用力地砸向他的后脑勺,小提琴击中脑干,男人踉跄了一下,小满失控一般地拿着小提琴,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向他的脑后……   梁思喆记得那天晚上他们在天台上讨论这一幕,他坐在天台边,曹烨半蹲在一旁,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说小满为什么会失控?”曹烨从剧本抬头看向梁思喆,“明明前几下重击就能让那个男人昏迷过去,但是他最后却把他杀了。”   这剧本的基调一直都是晦涩且压抑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小满的情感变化是剧本的暗线,它在逐步地、不易察觉地累积,然后在最后一幕高潮中实现爆发。   小满和彭胭之间的关系写得很朦胧,乍一看他们似乎都谈不上有什么关系,剧本里他们同框出现的几幕,都谈不上什么有很深的交集。   比如彭胭洗完澡出来,小满偷偷地从卧室的门缝里看她,他希望他妈妈芳姨可以把自己叫出去,给彭胭拉一首小提琴曲,但芳姨看不上彭胭却又嫉妒彭胭,她从来也不跟彭胭多说一句话,也不让小满跟她多说一句话。   比如小满出去倒垃圾,回来时看见彭胭坐在墙角的楼梯上,点了一支烟很慢地抽着。他看呆了,站在原地,彭胭招手叫他过去,他有些局促地跟她坐在一起,彭胭是个很有风韵的女人,小满却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少年,女人给少年抽了一口烟,他们谁也没说话,静静地坐在那里吹风。   余下大量的画面,都是小满单方面的窥视和跟踪,剧本里出现最多的画面,就是小满透过一条很细的门缝,从他那间逼仄的卧室里朝外看着洗完澡湿漉漉的彭胭。   小满为什么会失控?梁思喆也在想这个问题,他总觉得不把小满的感情捋清楚,就没办法知道他失控的原因……彭胭被男人家暴强奸,只是导致小满失控的导火索而已,却不是他失手杀人的深层原因。   他这样想着,曹烨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你说……小满对彭胭是什么感情?”   “应该是有点羡慕吧。”梁思喆说了最浅层的原因。小满对彭胭最初的好奇,就是因为他们似乎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他闭塞而压抑,彭胭却看上去活得放纵而恣意。   “羡慕?好像是有一点,应该还有感激?”曹烨想了想说。   剧本里有一幕,小满背着小提琴走进巷子,又被那群小混混围住要钱,那次是彭胭帮他解了围,她从钱包里掏出钱扔在那些混混的脸上。混混们觊觎彭胭,暗地里意淫她、用言语侮辱她,可是在彭胭把钱扔到他们脸上时,他们却一个字也不敢说了。那天傍晚小满跟在她身后说谢谢,那是他们聊得最久的一次,小满知道了她叫彭胭,已经结了婚,彭胭也知道了小满在学小提琴,但是拉得却算不上多好。   “嗯,感激,好奇,”梁思喆垂眼想了想说,“我在想……是不是还有爱情。”   “啊?”曹烨呆了呆,“哪儿看出来的?彭胭结婚了啊……”   “单恋么,单恋也算爱情的一种吧。”梁思喆看着远处说。蓝宴的五层楼并不算多高,但足够看到不远处的主路上鸟雀归巢一般疾驰的车辆。   曹烨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还有幻想吧,”梁思喆接着说,“彭胭是小满最美好的幻想,所以我觉得他的失控,其实是因为幻想被打碎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对生活的绝望。”   “哦对,幻想……”曹烨恍然大悟地点头道,“小满一直在幻想,自己有一天会跟彭胭一样,活得放纵恣意,但是彭胭的生活真相揭开了,他的幻想被打碎了,意味着他逃离眼下生活的念想也破碎了。”   “嗯,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别的幻想吧……”梁思喆有些发怔地说。   “嗯?还有什么?”   “哦,没了,”梁思喆回过神道,“你刚刚都说了,跟我想的一样。”   还有性幻想。他原本想说。   曹导以后会跟曹烨说的吧,梁思喆想了想,到底没把“性幻想”三个字说出来。   其实小满对彭胭的性幻想彭胭出现的那一刻就存在,因为彭胭第一次出现,小满当晚拉的小提琴曲就是《牧神的午后》,这曲子大概是一种隐晦的暗示。   性幻想是少年小满对于生活最美妙的幻想。彭胭被男人家暴强奸,一起打破了小满两层幻想——对生活的幻想和对性的美好幻想,这大概才是他失控的最主要原因。   而且,没有性幻想,大概不能算爱情吧……梁思喆想到以前看过的一篇解读《牧神的午后》的文章,那里面说,性幻想是爱情的起点。   那……我对曹烨会有性幻想吗?梁思喆脑中不由自主地出现这种想法,继而这想法把他自己吓了一跳。   怎么可能?跟另一个少年躺在床上,身体毫无缝隙地贴在一起纠缠……打住,这是什么可怕的画面?   “你想什么呢?”曹烨这时看向他。   “没……”梁思喆回过神说。 第57章   下楼吃完晚饭两个人溜达到街角,小白最近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连火腿肠都不太乐意吃,总是趴到墙根窝着。   曹烨拿着晚上剩的排骨喂它,它才站起来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你看它的肚子……”曹烨半蹲着观察了一会儿小白,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梁思喆,“它不会怀上了吧?”   他不说梁思喆也一直在躬着身低头看。小白这两个月被他俩喂胖了不少,所以这些日子谁也没注意到它身体发生的变化,但现在它的肚子明显鼓了起来,走起路来甚至有些晃荡。   曹烨展平手掌轻贴到它肚子上摸了两下,过了几秒后又惊又喜地扭头对梁思喆说:“你摸摸,里面好像真的有一只小狗!”说着去握梁思喆的手腕。   梁思喆蹲下来,由他拽着自己去摸小白的肚子。暖烘烘的肚皮下好像确实藏着一个小生命,手掌放上去,甚至可以感受到幼崽的形状。   “嗯,好像还在动。”梁思喆轻轻摸了摸小白的肚皮,觉得有点神奇。   “真的要有小小白了吗?”曹烨有些兴奋,“不知道我们走的时候小白能不能生下来。”   “生下来你怎么办?”梁思喆的手从小白肚子上拿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抱回去养?”   “嗯,但我不知道能不能带出国……”   “送给我吧,”梁思喆收回手,低头看着有些打蔫的小白,“你不都有一只了么?”   “哦,好啊,”曹烨一口应下来,想了想又说,“但你成了演员之后,可能就没有时间养它了。”   “会有的。”梁思喆笑了笑,又把手轻轻贴在小白的肚子上,感受里面跳动的生命,他想生活对自己还是挺好的,在他离开前能送他这样一个礼物,一个应该可以陪伴他很长时间的活物,没有比这更好的离别礼物了。   路过烧烤摊的时候遇见了送他吉他的那个酒吧驻唱,梁思喆之前一直想请他吃顿饭道谢,可是后来就再也没碰见过他。   驻唱也看见了他们,招手道:“来坐会儿?”   曹烨搭着梁思喆的肩膀,凑到他耳边小声问:“他是谁?”   “送我木吉他的那个人,”梁思喆拉着他走过去,解释道,“街角那间酒吧的驻唱。”   “哦……”曹烨应着,随他走过去。   两个人走到那驻唱的桌边,各自拉了一把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来。   “这位是……?”驻唱朝曹烨抬了抬下巴,又看着梁思喆开玩笑道,“不会也是跟你一起打工的吧?”   “嗯,我擦桌子,他负责拖地。”梁思喆侧过脸看了一眼曹烨。   曹烨点头,配合他这个不着调的玩笑:“嗯。”   “你们俩还挺有意思……”驻唱笑道,“这个点儿正是忙的时候,你们这是翘班啊?”   “今天不是我们值班。”曹烨说。   “行吧,配合得还挺默契,”主唱笑着说,显然不相信他们的这套说辞,“听说你们要演电影?”   “谁说的?”梁思喆看着他问。   “都在这么传,你们天天在这街上晃悠,没发现大家都在讨论你们?”   “没注意。”   “哦,可能平时看你们的人也不少。”主唱推过来一罐冰镇啤酒,“喝么?”   曹烨刚想伸手接过来,梁思喆的手指先于他握上了易拉罐,拿到自己面前说:“你还没成年,喝汽水吧。”说完起身到店里的冰柜去拿汽水。   回来时曹烨已经跟驻唱聊上了,驻唱说自己叫秦亦庄,曹烨立刻笑嘻嘻地接了一句:“那你是不是还有个弟弟叫秦亦邪啊?”   梁思喆坐过去,把起开了瓶盖的汽水放到曹烨面前:“喝这个吧。”   “你们差几岁?”秦亦庄看着他俩问。   “两岁多。”梁思喆坐下来,打开面前的那罐啤酒,拿起来喝了一口。   “你也刚过十八而已……”曹烨不怎么乐意地拿过汽水,转头看着他仰头喝啤酒,“好喝么?”   梁思喆把啤酒放回桌上:“还行,不如上次你喝的果酒。”   “我想尝尝,”曹烨眼巴巴地看着他说,“就一口,行么思喆哥哥?”   他卖乖的时候总是这副模样,梁思喆已经摸清了他的套路,但还是没办法生硬地拒绝他,无奈地应道:“行吧,我去拿杯子给你倒点儿。”   还没起身曹烨就一把拿过了那罐啤酒:“不用,我就这样尝一口就行……你不嫌弃我吧?”   “哦,没事,”梁思喆坐回去说,“你喝吧。”   啤酒有点呛有点苦,曹烨只喝了一口就皱着脸放回梁思喆面前:“不好喝。”   “我就说么。”梁思喆看着他的表情笑了一声。重新拿起那瓶啤酒时他心里稍稍打了一个突,以前没跟别人这么亲密地共用过一个水杯。   连秦亦庄都看着他俩笑道:“你们关系这么好啊。”   “我们还睡一张床呢。”曹烨说。   梁思喆拿起那罐啤酒喝了一口,罐装啤酒的开口很小,喝的时候只能在同一个位置,他脑中出现这种想法,随即心里漫上一种有些奇怪的感觉,说不清是不是酒精的作用。   温吞的夜风扑到脸上,带着这条巷子里的烟火气,飘到鼻腔的气味并不算多好闻,但眼下的气氛却很好。   耳边喧嚷热闹,油爆的滋滋声和食客的聊天声混杂在一起,是以前从未接触过的市井环境。   梁思喆想这三个月其实还是很长的,回头一想真是发生了不少事情。   吃腻了老杜面馆的红油冷面。   可以轻车熟路地爬上蓝宴的天台。   看了几十部片子。   啃了好几本专业书。   小白遇上了凯撒还怀上了小小白。   夏天从开始进入了尾声。   突兀闯入自己生活的少年变得难以割舍。   明明出处都是时光流淌的痕迹,但想起来还是觉得一眨眼就过去了,恍然间背着曹烨站在老杜面馆门口,哀莫大于心死地望着巷尾蓝宴的那一瞬,似乎才发生在刚刚过去的昨晚。   人生中好像没有哪个夏天过得这样有滋味,西瓜、汽水、天台,还有难以说再见的少年,再一想以往度过的练小提琴的那些夏天,似乎顿觉乏味枯燥,都不如这个夏天来得有趣。   往后的夏天又会怎么过去呢?梁思喆一口一口地喝着啤酒,看着这条熙熙攘攘的茵四街,他有些微醺地想或许这个夏天就像烈酒一样,入口热烈,回味甘苦,让人沉醉。   喝完了一罐啤酒,他起身把一桌的帐结了,木吉他的人情算是还清了。总算在离开茵四前把这桩心事了了,他不习惯欠着人情,有几次特意去那家酒吧的周围溜达了几圈,都没碰上那驻唱,好在离开之前终于碰上了。   那之后的一周时间只能用时光飞逝来形容,原本梁思喆打算试镜前一周离开,但那几天晚上一躺到床上,跟曹烨聊一会儿天,他又忍不住劝自己多待一天再走。   倒数第二天早上一睁眼,他知道自己非走不可了。他得给自己留下一天的缓冲时间,临到试镜前一天再走的话,有些太冒险,万一曹烨拉着他聊一晚上,他不确定自己还走不走得了。   梁思喆知道自己必须走,曹烨打定主意要把这机会让给他,如果他们一起去试镜,曹烨一准儿会放水。他想起试镜的时候,不苟言笑的曹修远坐在监视器后面,对着自己皱着眉轻轻摇头的模样,如果那表情是对着曹烨,很难想象曹烨该有多难过。   就今晚吧,洗漱的时候梁思喆在心里打算,按照他们在蓝宴的生物钟,凌晨四五点是曹烨睡得最熟的时候,那会儿他悄悄离开,曹烨应该不会察觉。   那天白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雨,今年一整个夏天都很干燥,偶尔他们随意按着遥控器换台,都能看到新闻频道在播报北方各地的旱情。   但赶在夏天的末尾,忽然来了一场瓢泼似的大雨。外面不见太阳,屋里又暗又潮,开着灯才不显得那么憋闷,趴在窗台边朝楼下看,能看见雨点落到地面时溅起的密集的水花。   那场雨下了一整天,到凌晨才停下来。城市里的交通几乎瘫痪,于是那晚的茵四生意不佳,门可罗雀,安静得令人不适应。   两个人讨论完剧本的最后一幕——小满杀了人,握着那把小提琴不住地抖,披头散发的彭胭先是惊慌失措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随后她平静下来,把自己的头发整理齐整,平复呼吸,她拿过小满手里的那把小提琴,仔细地、珍视地打量着它。   她请求小满拉一首小提琴曲给她听,小满抖着手接过来,把小提琴架到自己肩膀上,他闭上眼睛,握着琴弓放到弦上。小提琴在重击的过程中已经变了形,拉出来的音调怪异而扭曲,小满想过无数次给彭胭拉小提琴的场景,可这一次他却拉得荒腔走板。那首曲子拉完之后,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天,这太压抑了,”曹烨把剧本扔到一边,仰躺到床上说,“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外面雨是不是停了?”   “好像是,我去看看。”梁思喆也觉得有些压抑,这一天都闷在屋里,讨论的又是剧本在爆发后回归压抑的这一段,再不出去透透气,他也要喘不过气了,他走到窗边朝外面看了看:“雨停了。”   “那我们出去走走。”曹烨从床上坐起来,“楼下今天好安静啊,这才几点?”   “一点四十。”梁思喆看了看时间,依照往常蓝宴凌晨三点才打烊的惯例,这个点算不上多晚,但今天楼下生意冷清,气氛寂寥,衬得夜色格外深沉。   两人一起下了楼,二楼的气氛灯关了,只剩下昏暗的几顶吊灯照明。   推门出去,街上静寂无声,这场大雨把茵四的巷道冲刷得干干净净,也扰乱了茵四的生物钟,被困在屋内的人们都早早关了灯进入睡眠。   以往覆盖在水泥路面上厚厚的一层油垢全被雨水洗涤,空气里也没有了往常那股腻人的油烟味儿。   他们走在暮夏的深夜里,闻着雨水蒸发的味道,一整条巷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连小白也找了一处屋檐下,窝在墙角睡着了。   曹烨还是拿着那台手持摄像机,一边倒退着走一边把镜头对着梁思喆录像,他边拍边问,你还现在还害怕镜头么?   不怕了。梁思喆说。他已经适应了镜头随时随地对着自己拍,不会觉得不自在,也不会表现得很刻意,镜头里面装着的是一个完全放松的梁思喆。   别怕,曹烨说,你就想拿着镜头拍你的那个人是我。   “嗯,”梁思喆笑了笑,“这个方法挺好的。”但他觉得往后可能不会再有镜头这样长久地对着自己了。   他们走累了,走回蓝宴门口,从屋里搬了两个木凳子出来,坐在台阶上面聊天。   一场雨过后,头顶厚厚的云层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抬头望过去夜空显得很高,深邃空旷,这会儿居然斜挂着一轮弯月。   银白的月光洒了一地,茵四街湿漉漉的路面反射着月光,乍一看甚至像覆了一层薄薄的雪。   “你说冬天的茵四是什么样的?”曹烨看着这条巷子问,“如果下了雪,应该会比现在还美吧?”   “应该吧。”梁思喆说。他想象着茵四的冬天,那时候不仅路面会有雪,树上也会挂着雪,银装素裹的茵四应该跟夏天很不一样。   “好想看看啊……”曹烨说,“以后我们冬天过来一趟吧?”   “行啊。”梁思喆笑了一下。这话出自真心,他想他以后会来赴约。   他们都知道就快要离开这里了,这几天讨论的事情全都关于以后,茵四像是一条无形的分隔,隔开了这条小巷和巷子外面壁垒分明的两个世界,但却很神奇地把他们两个的生活融入到了一起。   他们无言地安静了片刻,曹烨抬头看了看天空,朝远处指了一下说:“那儿还有一片云哎。”   梁思喆抬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你看到了吗?霓虹灯那里,它好像在飘过来。”   “看到了,”梁思喆看着那片云说,“不知道是不是积雨云。”一低头,眼前的少年还在专注地看着那片云,清澈的瞳孔里映着那片云的影子,那云在他眼睛里微微漾着。   “积雨云……”曹烨看着那片云说,“那一会儿还会下雨吗?”   “或许吧。” 梁思喆觉得自己似乎能够闻到那片云彩的味道,湿漉漉的,微凉的,比雨的味道更淡一些。   “你猜它会什么时候飘过来?”   “风已经停了,应该也不会很快吧。”   曹烨把目光收回来,回头看着这条巷子说:“好安静啊,这条街上好像只有我们俩还醒着。哎,我们唱歌吧,”他忽然扭过头,突发奇想地看着梁思喆提议道,“思喆哥哥,你唱歌给我听吧,我觉得你唱歌很好听。”   “扰民么?”梁思喆笑了笑。   “你小声唱,”曹烨把木凳子朝他拉进一些,“就当送我的礼物么,我们都快离开这儿了。”   他拿离开说事儿,这理由梁思喆拒绝不了,顺着他道:“唱什么?”   “随便,唱首我没听过的吧。”   没听过的……梁思喆垂眼想了想,他听过的流行乐还真是不多,会唱的那几首估计曹烨都听过。微蹙着眉想了一会儿,脑中忽然浮现出一段很遥远的旋律,继而这旋律让他想到很多年以前,他还很小的时候,家里忽然停电,街上的路灯也灭了,屋里漆黑一片。一家三口百无聊赖地坐在客厅里,母亲忽然拿了小提琴,摸黑拉了一段悠长的小调,然后握着梁思喆的手指,一个一个音符教给他。   那是多久远的事情了,好像发生在十年前吧?但那旋律还是记得很清楚,在黑暗中摸索着按上琴弦的感觉也还记得,这记忆一唤起,梁思喆觉得有些想妈妈了。   他想再拉一遍记忆里的那曲子,可是自知已经没办法再拉小提琴了。   “吹口哨给你听吧?”梁思喆看向曹烨。   “好啊。”曹烨一脸期待地点头道。 第58章   干净清亮的口哨声在寂静的街巷里响起来,像是瞬间为沉沉的夜色划开了一道口子。   梁思喆吹口哨的时候很专注,这曲子太久远了,从记忆里扒拉出来,带着尘封已久的回忆。父母后来总是争吵不断,以至于他都快不记得自己还经历过那样其乐融融的场面。   曲子不算多长,吹完这段小调后他停下来对着空气怔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曹烨,曹烨今晚出奇地安静,尤其在听完这段口哨后,居然不像往常那样神色活泼地和他聊天。梁思喆转头看向曹烨,曹烨不知在想什么,也正定定地看着他,那神色就像之前他看着天上的那片云。   “怎么了?”梁思喆朝他笑了笑,“这么看着我。”   曹烨眨了一下眼,像是忽然回了神,微凸的喉结在薄薄的皮肤下滚动了一下,眼神看向别的方向,像是有些躲闪:“没,挺好听的,这是什么曲子?”   躲闪前那一眼对视像是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也不知是混入了月色还是夜色,总之那一刻的曹烨看上去极其生动。   梁思喆觉得那生动看上去有点不同,他说不太清楚,但就是跟平时那种活泼灵动不一样的生动法儿。   曹烨眼神躲闪的时候,梁思喆可以看到他的睫毛在微微颤动,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空了一瞬,乱跳了几拍后才恢复到原来的频率。   他也咽了一下喉咙,垂下眼神说:“不知道,以前听过的一段小提琴曲,以后有时间的话,你可以用小提琴拉一下试试。”   “那你教我?”曹烨转过脸看着他,轻声问。   “可以啊。”梁思喆很轻地笑了一下,也看了他一眼。   气氛有点奇怪,以前没这么奇怪过,但奇怪得让人不反感,反而想让它多停留一会儿。   曹烨抱着手臂,俯下上身撑着腿上,回头看着梁思喆的脸,盯了好几秒。   “看什么呢?”梁思喆忍不住抬手拍了拍他的头。   曹烨这次居然没炸也没躲,只是眼神又在昏暗的夜色里闪了闪,偏过脸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我觉得你也……”   漏出的半句话音听上去有些困扰,梁思喆看着他问:“什么?”   “没……”曹烨说。我觉得你也不像女孩啊……原本是想说这句的,但话说到一半却欲言又止,明明以前都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的,郑寅总说他嘴上没有个把门儿,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这种说到一半又咽下去的感觉从没有过。   但那一刻的梁思喆真的挺不一样的,对着空气发怔,有点忧伤又有点温柔,以至于他的心脏像是在不经意间悄悄悸动了一下,身体里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但又说不出那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回房间洗了澡,梁思喆走出浴室时顺手关了灯,走到两张床之间时,曹烨在床上侧身躺着,隔着夜色看着走近的梁思喆说:“你听到了没?”   梁思喆脚步顿下来,低头看着他:“听到什么?”   “外面又下雨了。”曹烨的声音带着些困意。   梁思喆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这次的雨下得没有白天那么大,但雨点敲在窗上的声音还是很清晰,夜色宁静,听上去很美。   梁思喆在他床头半蹲下来,在黑暗中平视着曹烨,跟他低声地聊天:“嗯,那片云飘过来了。”   “你的头发比来的时候长了。”曹烨看着他说。他们只能看清彼此的轮廓,还有眼神里微微闪动的光。   梁思喆应道:“嗯。”   “以后你会剪头发么?”   “会吧。”回去岩城上学之后,高中学校应该不允许男生留长发。   “我还没见过你短头发的样子呢。”   “以后会见到的……”吧。   “你会记得过来把小小白抱走么?”   “会啊……”   “当演员很忙的,你出去拍戏的时候记得找人帮你喂它。”   “嗯。”梁思喆把手放到曹烨头发上摸了摸。   “你又摸我头发。”曹烨口头上反抗了一句,但这次还是没炸,很快妥协道,“算了,我让着你吧,少长两厘米好了。”   梁思喆一听便笑了:“你不让着我能怎么办?”   “如果是林彦摸我头发,我一准儿会跟他打架,但我们俩关系好,我还是让着你吧。”   “那我多摸两下。”梁思喆轻笑道,又在他头发上揉了两下。   “哎,你别得寸进尺啊……我忍着呢。”屋里没别人,但也许是夜色太安静,两人说话时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话音,片刻后曹烨又低声问,“试戏的时候你会不会紧张啊?”   “会吧。”梁思喆说。   “别紧张,你就当拿着镜头的是我。”曹烨又这样说了一遍。   “好,我把镜头看成你。”   “嗯,这样理解也对……后天寅叔就带我们去试戏了,那明天我们做什么呢?”   “看剧本,看片子,遛弯,喂小白……”   曹烨接着他的话说:“如果不下雨,就爬去天台吹一会儿风。”   “好。”梁思喆轻笑道。   “那……晚安,梁思喆。”   “晚安。”   道过晚安后梁思喆躺到床上,心里翻江倒海一样的难过,这难过的滋味他没尝过,父母走的时候,那种绝望无助的情绪就像汹涌的海啸一样,转瞬间铺天盖地地朝他劈面砸过来,让他来不及有一丝挣扎便被吞没进去。   可今晚不一样,他像是和曹烨一起乘着一条小船,漂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在一起的时候这船漂到哪儿都无所谓,可现在同行了一路终于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往后的风雨飘摇都跟那个少年再无关联了。   小船还是那条小船,海面还是那变幻莫测的海面,可自己一个人驾着这条小船又该漂往何处呢?   离别真是难过,人生中第一次知道。   梁思喆没这么犹豫过,他一向果断干脆,拿定主意的事情从没有反复不定,可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他又开始忍不住劝自己:要不……多待一天吧?不是还没到必须要走的时候么?明天走吧,总有办法走的,实在不行他把曹烨敲晕了再走。   这念头一出,很快就在他脑中占了上风,几乎容不得他其他想法冒头。   明天一定走。梁思喆对自己说。   这念头让他平静了一些,心头的难过也减轻了一些,他侧身躺着面对曹烨,在黑暗中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阖上眼睡了过去。   心里装着事情,睡是睡着了,但早上醒得却很早。梁思喆微蹙着眉睁开眼,在看到对床时他瞬间清醒过来。   对床是空的,曹烨没躺在床上。   梁思喆顿时坐了起来。   “曹烨。”他喊了一声,睡了一晚上嗓音有些哑。   没人应声,他下床胡乱穿了拖鞋,走到卫生间探身朝里看,里面空无一人。   他有些慌了,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拉开房间的门跑着追出去,三层楼梯跑得跌跌撞撞,跑到一楼门厅,晨间的阳光投过厚重的门帘漏进来,一楼晦暗不明,像是处在一场昏昏沉沉、还未醒过来的梦里。   负责看门的服务生躺在折叠床上睡觉,被他的脚步声吵醒了,睡眼惺忪地撑起身子问:“要出门啊?”   “曹烨呢?”梁思喆定了定神,竭力稳着声音问,“他有没有下楼?”   “你说那个跟你一起的男孩啊……”那人打着哈欠说,“他出门了,早就走了,半夜三更的也不知道去哪儿……”   “什么时候走的?”   “没注意,那会儿天还没亮呢,四五点吧……怎么了?”   梁思喆没说话,他定定地站在原地有些发怔。四五点明明是曹烨往常睡得最熟的时候,可是他却走了,明明该走的那个人是自己啊……   “还出去么?”那人又打了个长长哈欠,催到“不出去我接着睡了啊。”   “您睡吧,”梁思喆低声说,“谢谢。”   他转身上楼回到房间,拿过手机给曹烨打电话,号码拨过去,那头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是啊,梁思喆想,如果走的是自己,这时应该也会关了手机让曹烨联系不上自己。   梁思喆把手机扔回床上,转过身用目光在曹烨床上扫视一圈,又紧接着看了看床头柜,他想曹烨应该会留下些什么。   屋里光线太暗,视物不清,他走到床边,动作有些粗暴地一把拉开窗帘,清晨明亮的天光瞬间倾泻进来,光线亮得刺眼,以至于他眯了下眼睛。   走回床边时他看到了搁在自己枕边的剧本,他记得那剧本昨晚明明放在床头柜上。   心下一动,他走过去拿起那剧本,低头看着封面,看清了那上面手写的那行字,字体有些歪扭,谈不上漂亮,但能看得出写得很认真:“早安梁思喆,一定要拿影帝啊,颁奖礼见!”   目光从剧本上抬起来,梁思喆看着满室明晃晃的阳光,恍然间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三个月似乎只是一场虚幻的、让人沉溺的美妙梦境。   否则现实怎么会如此美好,让人迟迟不愿醒过来?也许真的只是大梦一场。   但立在衣柜边的行李箱又在无声地告诉他,他和曹烨相处的这三个月是真实存在的。   梁思喆忽然想到什么,走过去打开曹烨的行李箱,没找到他想的东西,又拉开衣柜的门,伸手翻了翻,还是没有,他着急忙慌地四处翻找了一遍才敢确认,曹烨几乎什么都没带走,他只带走了两台摄像机,还有那里面鲜活的,真实存在过的,唯独发生在他们之间的那段回忆影像。   他不知呆坐了多久,过来打扫的阿姨见门敞开着,探头进来说:“现在打扫行吗?”   他站起来,回过神道:“哦,可以。”   他僵立在一旁,看着阿姨为自己站那张床边忙活着换床单,脑子里混沌一片,各种想法翻涌起伏。   阿姨动作利索,收拾好了他这一边,很快走到曹烨那张床边,刚要把被罩换下来,梁思喆忽然开口道:“这张床不用收拾了。”   “不收拾啦?”阿姨转过头看着这个有些魂不守舍的好看的少年,向他确认道,“不用换床单和被罩吗?”   “嗯,不用了。”梁思喆说。   很久之后,在媒体得知影帝梁思喆在出演处女作《十三天》之前,曾经跟曹修远的儿子竞争过小满的角色。他们脑补了很多复杂又传奇的过程,编造了无数你死我活的幕后故事,这些故事过了很多年后依然让看客们津津乐道,他们喜欢看这种你死我活、激烈撕扯的剧情。   但梁思喆很清楚地记得,那是再平静不过的一个早上,他有些茫然无措地捏着《十三天》的剧本,坐在自己床上,看着对床的床单上睡出的些许褶皱,发了很久的呆。   回过神来之后,他再清楚不过地知道,曹烨走了,最终那个少年还是不由分说地把小满让给了自己。   他走过去,躺到曹烨那张床上,枕着枕头,拉过被子,他闻到曹烨身上若有似无的沐浴露味道,微甜的椰奶香气,他想或许一睁眼,曹烨又回来了。   ——带着他的狗一起,站在门口明亮的午后阳光里喊他的名字,高挑的少年和半人高的狗,一眼望过去威风凛凛。   那是他少年时代最鲜活生动的一幕。 第59章   凌晨一点,《至暗抉择》的投资人群聊中不断发过来新的消息,制片人徐安乔正实时直播现场的拍摄情况。   00:34 雨挺大的,刚刚交警封路了,各个组都准备好了,从交警那边借来维持路况的队伍也就位了,一会儿就能开拍。   01:05 曾导指挥着群演们试了一下戏,配合得还不错。   01:17 思喆和小伍化完妆了,已经出来候场了,随时都能开拍。   01:29 群演看见思喆都沸腾了,曾导差点没控制住场面……[冷汗]   01:46 好了,现在终于群演回到状态了,思喆跟小伍刚刚走了一次位,马上正式开拍。   ……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嗡嗡震个不停,徐安乔这个话唠一直在群里自嗨,其他几位投资人估计这个点儿都睡了,没人给他回应。   曹烨陷在客厅的皮质沙发里,不知是不是被震动声吵的,今晚挑来催眠的打怪片已经播了大半,但还是毫无困意。   说来可以把群聊屏蔽掉,或者直接关掉手机,但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那么做,任它在茶几上隔一会儿震一下,消息来了还会拿过来看一眼,最后索性没把手机扔回去,一直握在手里等着它震。   等了好一会儿,手心里的手机也没再震,他敲了一行字发过去:“拍得怎么样了?”   徐安乔那边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半晌没回消息,曹烨心不在焉地看着屏幕上的打斗画面,心道真够无聊的……这么无聊的片子居然一点催眠效果都没有。   现场拍得怎么样了也不知道,隔了这么久徐安乔也没回消息,不会出了什么变故吧?   上一版黄千石拍那场飙车打斗戏的时候,就差点被车子一个甩尾给甩出去,好在当时骑着摩托的另一位武替演员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最后才不致酿成事故。   但据说变故发生后,剧组全员都有些后怕,跟组编剧配合动作指导紧急修改了一下打斗戏份,但黄千石的经纪人说什么也不肯再让黄千石拍这场打斗戏,于是最后只能让替身来完成后续镜头。   想想那一幕飙车的打斗戏份还真是够惊心动魄的,这次不会再出什么意外吧?曹烨低头摁亮了手机屏幕,十多分钟过去了,徐安乔还是没回消息,他愈发有些不太踏实。   他把遥控器往边上一扔,从沙发上起身,换了身出门的衣服——横竖也是睡不着,索性去拍摄现场看一眼吧。   外面仍在下雨,落地窗上全是雨点敲打过留下的水痕,换衣服时他从客厅朝外面看过去,不远处街边的路灯氤氲成一团又一团昏黄而模糊的光晕,跟记忆里的某一个雨夜极为相似。   推门出去时握在手里的手机总算震了一下,曹烨低头看了一眼,徐安乔还是没回消息,倒是林彦回了一句没用的废话:“还没睡呢叶子?跟哪个妞儿一块呢?”   曹烨摁灭了屏幕没理,关了门下电梯,直通到地下停车场。   车子发动开出地下车库,搁在档位杆前面的手机又震了一下,他踩着刹车看了一眼消息,这次是徐安乔发过来的语音:“挺顺利的,刚刚那场飙车戏太精彩了,一时看入神忘发消息了,曹总还没睡呢?”   ……居然是因为看入神而忘发消息,曹烨有些无言,他拿过手机回了一条语音过去:“没睡,有事儿及时给我打电话。”   消息刚发出去,林彦又也回过一条语音,曹烨顺手点开,林彦“啧”了一声:“对梁思喆可真上心啊,要不去现场盯一眼?”   被他说中了,自己还真是要过去盯一眼。曹烨把手机放回去,心道也不是对梁思喆上心吧,出了事儿对整个剧组都不好,是该去拍摄现场看看。   补拍的取景地在京郊一处人烟稀少的公路,剧组特地挑了半夜三更的时间封路拍摄。拍摄地点曹烨一早就知道,离他的住宅得有六七十公里,开车过去一个多小时能到。   深夜的路上车不多,雨刷飞快地来回摇摆,不断地把挡风玻璃上的水渍刮走。   大半夜的去剧组盯拍摄,对于曹烨来说这还是头一回,但就是觉得有点不踏实,雨天拍大场面的飙车戏,虽然安保措施做得到位,也请了靠谱的动作指导,但这种天气谁也保不准会不会出事。   这场飙车戏一周前确定重拍,剧组一直在等夜间下雨的机会,一直等到其他的补拍镜头都已经完成了,总算等来了这场大雨。   好在今年雨水丰沛,在签订的补拍期内正好赶上夜间这场雨。否则像这样大场面大调度的戏份,剧组人工降雨实在不太好操作。   还差几公里到拍摄场地,曹烨给徐安乔去了个电话,徐安乔接起来,讶异地说小曹总你怎么还没睡呢?   “我来盯拍摄,”曹烨开着车说,“封路了是吧?车还能开进去么?”   徐安乔一听更惊讶了:“哎哟,这深更半夜的你怎么过来了?”   “睡不着,过来看看。”   “那我出去接你,外面都封了,交警守着呢,你自己开不进来。”   曹烨应了一声“好”,然后挂了电话。   车子又开了几分钟,隔老远就看见拍摄场地灯火通明,剧组的打光板在密集的雨帘中发出刺目的光。   徐安乔站在路边,撑了一把伞等他,曹烨踩了刹车把速度降下来,徐安乔拉开车门,弯腰坐进来,收了伞合上车门:“这大雨天儿的,您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就过来了,再晚半个小时,说不定就要收工了……直往前开就行,剧组的车都停在那边。”   曹烨按照他指的方向往前开,一边开车一边问道:“快拍完了?拍得顺利么?”   “飙车那一幕大场面挺顺的,群演配合得也好,拍了三遍就过了,现在在拍打斗戏份,停那儿就行,”徐安乔隔着挡风玻璃朝前指,“刚刚思喆受了点伤……”   曹烨正踩着刹车往后倒,脚下的刹车踩重了些,车身猛地一停,徐安乔上半身一晃,后背重重靠在车座上,“哎呦”一声。   曹烨看他一眼:“哪儿受伤了?”   徐安乔还没从刚刚那阵心悸中缓过来:“您这车开的,半夜又下雨,可得小心点儿……”   “说正事儿,”曹烨催道,“严不严重?”   “哦,伤得倒是不太严重,就是胳膊拍地面近身缠斗的时候在地上蹭了一下,一直在雨里泡着,就怕别等明天感染了……”   曹烨松了一口气:“我以为又出了上次那种事儿。”脚下松了刹车继续往后倒,把车停稳到剧组租的一辆房车旁边,“伤口没包扎?”说着推开车门下了车。   徐安乔忙走过来给他打伞:“包不了,这场戏都穿短袖打斗,胳膊露在外面,一包扎看上去太明显了……看那儿,”徐安乔站他旁边,抬手朝斜前方一指,“看见没?正打着呢。”   曹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剧组的灯光映在潮湿的路面上,穿着一身黑的梁思喆跟身着警服的演员正在拍一场激烈追赶的打戏。   “思喆的打戏真是好,”徐安乔在旁边感叹一句,“动作漂亮,还有股狠劲儿,当时黄千石拍这场戏就挺犯愁的,没拍过打戏,不知道怎么打。拍戏前我还问了一下思喆,他也没拍过打戏,一直都拍的是文戏,但还真是看不出来这是第一次打……”   “嗯。”曹烨朝拍摄那边走过去,一路上剧组的工作人员碰见他,脸上都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反应一下才记得打招呼。   徐安乔瞧着他们这反应有趣,笑道:“看吧,都吃了一惊,没想到你这么晚会过来……刚没说完,思喆第一次拍打戏,我觉得算是个宣传点,一会儿拍完之后,跟组的宣发会过来采访一下,回头宣传期咱们抓着这个点宣传一下,观众都对梁思喆感兴趣,票房转化率不会低。”   “行,你看着安排。”曹烨说着走到了监视器这边的一排遮雨棚下面,脚步停下来,看着不远处的拍摄场面。   梁思喆这场动作戏打得的确挺漂亮,动作既狠又准,拳拳到位,把刀疤那种不要命的狠厉劲儿表现得淋漓尽致,光是看着就让人捏一把冷汗。   曹烨看过的打戏不少,有些打戏冗长乏味,看了就让人想打瞌睡,但显然眼前这场不是这种类型,它是那种让观众吊着一颗心脏去看的打戏。   看了一会儿他思忖着开口道:“打戏这宣传点挺好,只是……”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梁思喆被对面的演员打倒在地上,身上挨了几下重击,看上去挺疼的。虽然知道是动作指导提前安排好的戏码,但是看着也挺让人揪心的。   “只是什么?”徐安乔听出他言语间的顾虑,问道。   “哦,”曹烨回过神,“只是我记得梁思喆之前好像有一则负面报道跟打架有关,到时候会不会有舆论故意往那个方向去引?”说这话仍看向远处,梁思喆在地上迅速打了个滚然后很快借势把对方压制住,狠狠地掐着那人的脖子往地上撞。   “是有这个可能,”徐安乔想了想,“还是你想得周到,但那件事情都过去好久了,就算有人故意去引导舆论,应该也不会掀起什么水花来……说起来当年那件事也真是蹊跷,思喆看起来不是那么冲动的人啊,怎么会在记者会那种场合殴打记者,现场几十台摄像机都对着呢……”   “那谁知道呢,”曹烨说,“你常年混迹片场,这种八卦听得比我多吧?”   “嗨,都是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徐安乔笑了笑,果然跟他说起自己听来的八卦,“听说那场记者会是梁思喆自己主动提出要开的,当时说是有问必答,什么都能问,没想到临到现场又不肯好好配合,台上台下闹得都不愉快,最后不知道怎么就跟其中一个记者起了冲突……”   “那么多台摄像机对着,现场实录视频总有吧?”   “有倒是有,但最后只能看见有人过来凑梁思喆耳边说了句什么,然后梁思喆的脸色就变了,接着就下场打人了,这谁能猜到到底是什么话激怒了他啊……”   “这么吊人胃口。”   “是啊,”徐安乔笑道,“娱乐圈七大未解之谜,这事儿前几年可是排行第一,当年闹得沸沸扬扬。”   “是么。”曹烨随口应了一句。   梁思喆殴打记者事件在国内掀起风波的时候,他正在国外处理母亲的丧事,忙得焦头烂额,加之他们那会儿刚刚决裂,他根本就没心情去关注梁思喆的相关报道。   打人事件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几乎让梁思喆引起整个媒体行业的抵制,得罪媒体可不是小事,那会儿不少媒体都在跟风唱衰梁思喆,把他此前凭借小满一角拿到的影帝头衔批得一无是处。   但梁思喆一语不发地去拍了两年电影,转头就捧了一座戛纳影帝载誉而归,让那些曾经大放厥词批评他演技的媒体们哑口无言,不得不乖乖地将他捧上电影神坛。   教科书一般的触底反弹,当年梁思喆的翻身仗打得就是这样漂亮。沉寂两年有余,凭借一部在大陆院线毫无身影的《望川之川》,确立了他在华语影坛日后无法动摇的地位。   导演喊了“cut”,不远处那场激烈追逐的打斗戏通过了。梁思喆站起来,把刚刚被他压制着狠揍的对面演员拉起来,两人站着说了几句话。   宋清言跑着去给梁思喆撑伞,她个子矮,手里又抱着拿给梁思喆浴巾和外套,腾不出胳膊把伞举高点。梁思喆跟那演员说着话,伸手把伞接过去,黑色伞面挺大,足够把他跟宋清言都罩进去。   说了几句后梁思喆朝监视器这边的遮雨棚走过来,遮雨棚足足架了十几米,曾燃坐在最中间那台监视器后面。曹烨一来就没打算往中间走,一直站在旁边人少的地方,他一向懂得不打扰剧组进度,艺术创作需要自由,他这个投资人只管放手让剧组自己掌控进程。   梁思喆进了遮雨棚,收了伞递给宋清言,宋清言赶紧把怀里抱着的浴巾披到他身上。梁思喆用浴巾擦着湿透的头发,走到曾燃身后,微微躬身去看刚刚过了的那一条。站在监视器旁的工作人员见他过来,都自觉地给他腾出位置。   “哎思喆,”导演曾燃见他过来,用鼠标拖着刚刚的画面给他看,“这遍效果特别好,撞车这里,上一遍你觉得这里打得不流畅,这次没这个问题了。”   “还行,”梁思喆看着画面说,“是比上一遍好点儿,后面贴地近身的那里我想看一下。”   宋清言站在侧后方看着他手臂上的擦伤,伤口不流血了,但周围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白,刚刚那场打斗似乎又添了新伤,看着有点触目惊心的,她小声催道:“思喆哥你要不要去车里包扎一下?医生都在里面等好久了。”   “哦对,”曾燃也想起来,转过头看向他的伤口,“思喆你赶紧去包一下,这遍什么问题都没有,特别好。”   “不差这几分钟,看一遍吧,”梁思喆回头看了一眼宋清言,“你去把曹烨叫过来,回来我就看完了。”   “曹总过来了?”宋清言闻言微微睁大眼,扭头四顾,“哪儿呢,我怎么没看见?”   “那边,”梁思喆直起身,朝曹烨的位置抬了抬下颌,“踮着脚看。”   “哦,”宋清言自知长得矮,依言踮起脚,这才看见了几米开外的遮雨棚下,正跟徐安乔聊天的曹烨,“看见了,我这就去。”   “腿短就跑着去,”梁思喆开她玩笑,“你不跑他就跑了。”   “知道了!”宋清言边跑边应。   “曹总过来了?”曾燃也伸长脖子朝曹烨的方向看了看,话音里透着不可思议,“这大雨天的,之前没打招呼说要过来啊……”   “他常过来盯拍摄?”梁思喆把目光移回监视器屏幕,语气平常地跟他聊起来。   “曹总不怎么过来盯现场,平时都是洛蒙的丁总偶尔过来,遇到需要追加投资的情况曹总才会过来。”   “哦,那黄千石拍这场戏的时候他来盯了没?”   “没,”曾燃收回目光,猜测道,“这个点儿过来不会有急事吧?”   “不会,有急事儿肯定早就说了。”梁思喆说。   他语气笃定,连一丝猜测的意味都没有,曾燃觉得有道理,很快打消了心里的顾虑,继续跟梁思喆看着监视器上的回放画面。 第60章   “这就完事儿了是吧?”曹烨把目光从拍摄场地收回来,问徐安乔,“后面还有么?”   “没了,三场都拍完了,回头替换镜头就行,之前的群演飙车戏有不少能继续保留,这次主要拍梁思喆露面的戏份,比那次要省事儿——”徐安乔看了看梁思喆那边,提议道,“思喆去导演那儿了,我们也过去聊几句?”   曹烨侧过脸往梁思喆那边看了一眼,几米的距离间站着几个工作人员,挡住了大半视线,但还是能看见梁思喆微微躬身,在低头看着导演面前的那台监视器屏幕。   “你去吧,完事儿我就回去了,有点困了。”曹烨说着要走,刚要转身却见宋清言一溜小跑过来了,跑得有些急,还没跑到就出声叫了声“曹总”。   她一过来,曹烨就知道梁思喆看见自己了,明明刚刚他也没朝自己这边看过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跑这么急,”曹烨停下脚步看着她,朝她笑了笑,“找我有事儿?”   宋清言忙不迭点头:“思喆哥让我请您过去。”   徐安乔一听,也顺势劝道:“思喆专门找人过来请,这面子曹总您可不能不给啊。”   “他说‘请’了?”曹烨笑了一下,显然不相信这个说辞,“不能吧?”   “就……那么个意思。”宋清言讪笑道,回忆了一下梁思喆好像还真的没说请,那语气明明是要她把小曹总抓过去。   “行吧,我过去看一眼。”曹烨说。甭管请不请的,既然梁思喆找人过来了,他是该过去聊两句,剧组人多口杂,回头把这事儿添油加醋地往外一说,谁知道又会出现什么样的传闻。   走过去的路上有几个人架着摄像机等在一边,见曹烨走过来,都面露讶异地叫了声“曹总”,公司外面的人可能不清楚洛蒙的分工,但他们几个是洛蒙宣发部派来跟组的,心里再清楚不过,按照平常情况,这个点儿曹烨绝对不会出现在拍摄现场。   饶是心里诧异也不敢多问,几个人把宋清言拉过去,问她梁思喆能不能在现场接受一个很短的采访,用以后期宣传。   宋清言面露难色:“这我可不敢拿主意,你们有采访大纲吗?我拿过去给思喆哥看一眼。”   “就几个问题,没什么敏感的,”宣传组的姑娘把敲在手机上的问题拿给她看,“事先没有纸笔,临时在手机上列出来的。”   徐安乔在一旁给她们出主意:“你们曹总在呢,想采访梁思喆,还不是他这个投资方一句话的事儿。”   洛蒙的几个人立时把目光移到自家老大的脸上,一脸期待地等着他发话去搞定梁思喆。   “别指望我啊,”曹烨冲他们笑了一下,目光移向别处,“我可做不了梁思喆的主。”   要搁平常人身上,面对下属怎么着也得硬着头皮把事情揽下来给自己充个脸面,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似的,语气里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意思,像是开了个闲闲的玩笑。   反倒是徐安乔在旁边替他充面子:“我说小曹总你也太谦虚了,照我看你要是开口,梁思喆一准儿会卖你面子。”   “是么,”曹烨笑笑,给自己拆台道,“那可难说。”   走过去的时候梁思喆已经把回放看完了,这会儿正背身倚着桌沿跟曾燃说话。   他刚刚在雨天的地面滚了好几圈,浑身上下湿透了还沾了泥水,本应是很狼狈的扮相,但搭配他脸侧化上去的那道狰狞的疤,身上多了种微痞的气质。   徐安乔刚刚说话声不小,被他听进去了半句。见曹烨走过来,他抬眼看着他问了一句:“卖什么面子?”   徐安乔这制片人当得称职,不仅操心制作还上心宣发,见梁思喆主动问起,见机提道:“宣传组想采你一条片子,打算拜托小曹总找你说情,我们在猜你会不会卖他这个面子。”   梁思喆看着曹烨,笑笑道:“既然都已经这么说了,那这面子我不卖也得卖了。”   “跟我没关系啊,”曹烨撇清自己,“我可没答应要说情,接不接受采访,你看你自己好了。”   “来吧,什么采访?”梁思喆把搭在肩上的浴巾扯下来,团起来隔空扔给宋清言。他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浸透了,黑色T恤贴在身上,隐隐显出肌肉的轮廓。   “要不要先把伤口包一下再拍?”宋清言接住浴巾,还惦记着包扎伤口的事情,“应该不耽误这一会儿吧?”   “能让医务人员过来给梁老师包吗?”拍视频的姑娘略带迟疑地提出要求,“就……边包扎边拍,行吗?”话说得没底气,因为拿不准这要求会不会招致梁思喆的反感。   宋清言也不敢自己拿主意,抬头去看梁思喆。   “这样更有噱头是不是?”梁思喆笑了一下,“行啊,可以。”   见梁思喆答应采访,几个人瞬间忙碌起来。宋清言撑起伞,跑着去医务车叫医生过来,拍视频的几个人赶忙手脚利落地撑起三脚架,架起摄像机调焦,连徐安乔也不闲着,主动去叫灯光师过来打光。   曾燃起身跟曹烨说了几句补拍的事情,便跟旁边的副导演讨论起后期剪辑来了。   一时忙碌的现场只剩下他们两个闲人,梁思喆仍是斜倚着桌沿,看着曹烨问:“这么晚了还过来盯拍摄?”   曹烨看他一眼:“你不是这么晚也在拍戏?”   “这不一样吧,”梁思喆笑笑,“我是演员,雨天半夜拍戏是迫不得已,你么……”他看着曹烨,话音有意顿了顿,这么多年应付媒体,他早知怎么最吊人胃口。   曹烨原本看向别处,见他停顿片刻没说话,视线果然回到他脸上:“我怎么?”   “你么……”梁思喆看着他,朝他稍稍倾了倾上身,接着前面的话低声道,“特意过来看我?”   他嗓音沉下来时显得很有质感,媒体曾经评价说他有一把适合文艺片念白的好嗓子。适不适合念白曹烨不想评价,但那声音现在挠得他耳膜有些发痒。   曹烨笑了一声:“你想太多了。”   “是么?”梁思喆也笑,“不然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这么晚冒雨过来。”   又来了,虽然是司空见惯的平常语气,但说话的内容总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非要逼着他承认什么似的。曹烨不吃他这套,看着遮雨棚外淅淅沥沥朝下落的雨点,语气平常地说:“雨天拍这么大调度的飙车戏容易出事,我过来现场看一眼。”   “哦,”梁思喆点了点头,又说,“曾导说上一版拍这场戏的时候你不在啊。”   “上一版……”曹烨一时有些语塞,眉头微蹙着解释道,“上一版我是没来,但不是出了点事儿么,这次就——”话说到一半他打住话头,心道自己这是在急着撇清什么呢,显得好像在心虚似的,真着了梁思喆的道了。   他索性不解释了,一转话锋,就着梁思喆的问题反将一军:“——行吧,我就是来看你的怎么了?”他倒要看看梁思喆还想怎么说。   梁思喆没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曹烨也看着他,态度坦然道:“求和是你主动提出来的,我来探个班有什么好奇怪?”   梁思喆笑了一声:“来看我没什么好奇怪,来看我又不肯承认才奇怪。”嗓音有些沉,语调慢悠悠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一场聊天被他搞得像下棋,曹烨觉得他抛棋子似的,一步一步,步步为营,明明看上去漫不经心,但非得把自己围到死角才肯作罢。   这人真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感觉自己像被围困的猎物。作为一个男人来说,这种感觉并不太好受,甚至让他有些烦躁。   他忍不住呛一句梁思喆:“聊个天也步步为营,你就这么得罪媒体的是吧?”   梁思喆听了这话,先是微怔一下,随即偏过脸笑了笑:“那倒不是,跟他们说话我才懒得动这么多脑子。”   “天天这么说话累不累啊?”   “还成吧,”梁思喆转过脸看着他,“算了,不逗你了,真生气了?”   “不至于……”话没说完,宋清言带着医生过来了,曹烨朝旁边挪了一步让出位置。   见有旁人过来,两人颇有默契地噤了声。   镜头灯光都就位,采访眼见着就要开始。   医生坐在凳子上,开始给梁思喆手臂上的伤口消毒,伤口虽然不深,但擦伤的面积挺大,而且还混入了地上的沙砾。   医生拿着镊子和碘伏为梁思喆处理伤口,全程梁思喆没作声,表情也没什么变化,但小臂明显凸起的青色血管让曹烨知道这个过程或许并不那么好受。   采访的人按照预先计划的大纲提出问题:“思喆您第一次拍打戏,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受?”   “打戏啊,感受差不多,”梁思喆语调放松,像是闲聊,“演起来跟别的戏没什么不一样,非要说不一样的话,疼吧,而且有点过瘾。”   采访那人接着他的话头问:“是打得过瘾吗?”   “是啊,”梁思喆对着镜头笑了笑,“毕竟可以放开了手脚去打,不会被人拦着,也不用担心明天会上头条,这样一想啊,就感觉尤其过瘾。”   他主动提及当年因为打架登上头条的事情,一时在场的人都有些愣住,连负责处理伤口的医生听到后,原本娴熟的动作都停顿一下。   宋清言反应过来后,立刻紧张过度地过来拦道:“刚刚那段删掉吧,我们重新来一遍。”   “别啊,删掉做什么,”梁思喆神情没什么变化,反而笑道,“观众喜欢看这个,接着问吧。”   宋清言没有许云初那种说一不二的魄力,梁思喆一开口,她便气势全消,转而用求助的眼神看向曹烨。这会儿她全然忘了曹烨是洛蒙这边的人,不知怎么一心觉得他会站在梁思喆这边。   负责采访那姑娘也转头看曹烨,等着他放话给宣发撑腰——梁思喆主动配合制造话题,光凭刚刚这一句回答,这支视频的播放量和关注度就可想而知,这段回答可千万不能删掉。   曹烨有些头大,明明是梁思喆自己挑的事儿,两方的压力反而都落到了自己身上。   偏偏梁思喆看热闹不嫌事大,这时也抬眼看着他问了句:“曹总觉得呢?”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乱说话了,曹烨心道。这人好歹出道十年,对着镜头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应该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吧。何况以他那步步为营的话术,应付采访应该得心应手才是——所以刚刚这话是故意这么说的吧?故意搞事情给他出难题呢是吧?   但想了想还是没把那句“我觉得你说得对”说出口,到底不忍心看着他被舆论再围攻一次,他想了想,看向宋清言说:“采访后期可以剪辑,发出去之前会给你们审核确认的,放心吧。”   “啊那实在太好了,谢谢曹总!”宋清言双手合十朝他晃了晃,看得出来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梁思喆落在他脸上的目光移开,偏过脸笑了一下,鼻腔里发出很轻微的哼声,他这一笑,曹烨意识到自己刚刚那句话又让他得了逞。   早知道就应该让他自食其果,自己老是上赶着救什么场啊……曹烨心道,回头视频剪出来,许云初怎么可能会放任这种回答流出去,这事儿根本轮不到自己操心。   只是多年前在酒店的房间里,亲眼目睹梁思喆被舆论围攻谩骂,那时候的心情至今还记得很清楚。有过那一遭,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说服自己看着那一幕再次发生。   虽然现在的梁思喆根本就不像那会儿那般孤立无援了。 第61章   曹烨发话之后,采访继续往下推进,接下来梁思喆没再继续搞事情,又恢复了一贯的应答风格。   梁思喆对于接受采访这件事很有自己的一套,涉及到电影本身时答得稳妥专业,若是聊到别的话题又喜欢开一两句玩笑,所以一段采访下来,节奏被他掌控得张弛有度,除了开头那段提及打架的话题需要后期剪辑之外,剩下的采访几乎可以直接拿来做宣传短片。   倏地曹烨想到几年前《望川之川》得奖之后,梁思喆被媒体曝光的绯闻对象数量直线飙升,那会儿社交媒体也正发展得如火如荼,就算他刻意不去关注有关梁思喆的报道,也没办法完全避免相关消息。   某天浏览社交网站时,他关注的一位女影评人发了一则关于梁思喆的评论,说他“轻浮而严肃,放纵而克己,充满矛盾的同时亦充满吸引力”,这则短评的转发量相当惊人,当时他很快把这则消息划过去,没想到现在居然还能够一字不差地回忆起来。   曹烨站在镜头侧后方几步远的距离,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摄像机小屏幕上的影像,灯光打得到位,湿发凌乱的梁思喆低头看伤口时,身上的脆弱感一闪而过,等他抬头接受采访时,又恢复了那种游刃有余的模样。   曹烨忍不住想到他刚刚微偏着头,似是观察自己神色一般轻声问的那句“真生气了?”   那语气,像是拿自己当小孩看。   这些年见过几面,这种感觉一直都有,茵四的时候还不明显,他们相处起来就是同龄人该有的样子,但后来再见到梁思喆,他看自己的眼神,跟自己说话的语气,就像是在拿他当小孩看。   明明他不过大自己两岁零三个月而已。   见梁思喆按部就班地接受采访,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曹烨打算走了,他没打扰梁思喆,走到宋清言身后,低头靠近她耳边低声说了句:“那我先回去了。”   “哦好,”宋清言立刻抬头看他,“那我去送您。”   “不用,你盯采访吧。”曹烨看了一眼正在接受采访的梁思喆。   转身要走出去时,外面的雨还没停,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头顶的遮雨棚上,曹烨这才想起来自己没带伞。   来的时候是徐安乔打着伞把他接过来的,但现在徐安乔不知打着伞去忙活什么了,曹烨朝周围看了看,没看见徐安乔的身影。   这会儿的雨小了一些,说起来直接走出去也可以,但他向来讨厌雨水淋在身上的感觉,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很不情愿走出去淋雨的。   曹烨想起自己上一次淋雨还是在十年前,也是凌晨四五点,天刚蒙蒙亮,他站在蓝宴门口,整条小巷显得灰蒙蒙的,蓝宴整栋楼都在沉睡,他出了门,背着摄像机,低着头冒雨走过茵四街,觉得那巷子可真长。走了不知道多久才打到一辆出租车,坐进去时身上都湿透了,司机当时还不乐意载他,怕他湿淋淋的会把车弄脏,他加了钱才得以上车。   一夜没睡加上又淋了雨,以至于那天之后他得了很重的感冒,又是发烧又是咳嗽,折腾了好一段时间才痊愈。   衣服贴在身上那种湿腻的感觉到现在他都记得很清楚,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浑身都难受。   正打算随便跟哪个工作人员借把伞出去,身后响起梁思喆的声音:“没带伞?”   曹烨回头一看,梁思喆不知什么时候接受完采访,走到了他身后。   “嗯,有多余的伞么?”他问。   “我送你吧,”梁思喆朝宋清言伸出手,接过她递来的伞,又跟宋清言说,“你在这儿等着,一会儿来接你。”   “不用不用,”宋清言慌忙摆手,她哪敢劳驾梁思喆回来接自己,“我包里还有一把小的,一会儿打着过去就好,思喆哥你送完曹总就直接去车里吧。”   “好。”梁思喆应了一声,撑开手里那把黑伞,转头看了一眼曹烨:“走吧,你把车停哪儿了?”   “剧组房车旁边。”曹烨随他走出去。   刚刚梁思喆跟宋清言撑着伞走过来时,隔老远看上去觉得这伞面挺大的,但现在两个身量挺阔的男人共撑一把伞,这伞再大也没办法把两个人全罩进去。   伞柄肉眼可见地往自己这边倾斜,曹烨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些年还真没人对他这么好过,林彦和迟明尧那一众好友对他也挺好,但那是朋友之间粗心大意的、顺手为之的好。   但梁思喆对他的好却不一样,是细枝末节的不声张的那种好,似乎稍一错眼就会错过,而对于梁思喆来说,他似乎也不在意自己给出的好会否被察觉到。十年前他打着曹修远的名义瞒天过海给自己安了一台空调,十年后又在雨夜看似若不经意地斜撑着头顶这把伞,曹烨说不出这种好到底有哪不一样,但梁思喆的举动戳得他的胸口有些泛酸。心里又冒出那句话——唉,何至于此呢。   算了,和好就和好吧,曹烨看着那只握着伞柄的骨骼分明的手,心道当年的梁思喆也有自己的难处,也是自己太过幼稚,非要绑架他跟自己站到一边。说到底他恨不起梁思喆,那会儿狠话放了不少,譬如什么“再跟梁思喆做朋友自己就是孙子”之类的,如今梁思喆主动求和,那些狠话便全都抛掷脑后,一并落了空。   共撑着一把伞,身体离得很近,肩膀碰到肩膀,两人起先都没说话,落在伞面的雨声听上去格外清晰。   曹烨想到刚刚跟徐安乔讨论的话题,不由好奇地看向他问道:“当年为什么打记者啊?”   “打架还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就打了,”梁思喆淡淡道,看他一眼,“就像当年你打那个制片人一样。”   曹烨开口:“我那还不是——”为了你才打的。话说一半,后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不想提那事儿,年少轻狂,屁事儿不懂,事情搞砸得一塌糊涂。   “是什么?”梁思喆侧过脸看他,眉梢不经意间挑了一下。   “没什么,说着你呢,别往我身上扯。”   梁思喆笑了笑,没接刚刚那问题,转移话题跟他闲聊道:“困不困?”   “还成吧。”   “一夜没睡,开这么远的车回去算疲劳驾驶吧?”   “你要举报我?”   “不举报你,邀你一起吃顿饭不算过分吧?”   “这大半夜的哪儿还开着门啊……”   “车里随便吃点,吃完天就亮了,你要走我不拦着。”   曹烨对他的提议有些动心,原本还没觉出什么,但梁思喆一提,他觉得自己真有些饿了。这大老远的,想到还要开几十公里的车才能回家,就觉得有些头疼,一会儿干脆找代驾过来吧。   “不是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打记者么?”梁思喆加码道,“这事儿我不是不想跟你讲,只是太长了一时不知从哪说起,上了车边吃边说吧。”   “行吧。”曹烨应下来。   一上车曹烨便看出来,梁思喆这辆房车不是剧组租来的,应该是他自己的,否则内部摆设不会这样齐全,打眼看上去跟一间装修简洁的家没什么区别。   想想也是,梁思喆常年拍戏,房车对他来说是必需品。   “我先去洗澡,你坐着等会儿。”梁思喆把伞放到门口晾着水,从鞋架上拿了双拖鞋扔到他面前,“换上吧。”   曹烨换了拖鞋走进车内,这种家的感觉更明显了。   梁思喆也换了鞋,从衣架上拿了换洗的衣服要去浴室,曹烨的目光落到他胳膊上刚刚包扎的纱布上面——纱布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曹烨眼前闪过那根倾斜的伞柄,还有梁思喆接受包扎时手臂凸起的青筋,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这一眼真是看得他五味杂陈。   曹烨对着他的背影说:“纱布湿了,要不要叫医生再过来包一下?”   闻言梁思喆抬起手臂看了看,用另一只手把纱布解开扯下来,随手扔到垃圾桶里:“一会儿洗完澡再说吧。”语气听上去并不太在乎。   梁思喆走进浴室,浴室门刚关上,宋清言打着伞过来了,上车收了伞跟曹烨打招呼:“曹总您也过来啦?”   “嗯,医生还在么?”曹烨站在门口问她,想拿着伞出去把医生再叫过来。   “已经走了,怎么了?”   “走了?”曹烨眉头微皱,“梁思喆的伤口被雨淋湿了,纱布被他拆了。”   “啊?”宋清言愣了愣,“刚包好的伤口啊……”说着有些着急地朝浴室的方向抬高声音喊,“思喆哥,医生特地叮嘱您注意点!”   “宋清言。”梁思喆在浴室听到她的声音,叫她。   “在呢!”   “把饭热了,多热一份。”梁思喆隔着门说。   “知道了!”宋清言一边应着,一边忙活着从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拿出碘伏和纱布,对曹烨说,“一会儿我替思喆哥简单包一下吧,还好之前伤口里面的砂子什么的都处理过了……曹总您坐啊,”她把碘伏和纱布放到桌子上,不忘招呼曹烨,“饭一会儿就热好了。”   曹烨应了一声,走到长条沙发前坐下来,车内空间不算大,光是这沙发就占了客厅一半的距离。沙发很软,人坐上去挺舒服。曹烨想这要是自己来设计这间房车的内部格局,应该也会给沙发腾出大半空间。陷入沙发的瞬间让人觉得放松,所以他喜欢沙发更甚于床。   譬如现在,他陷在沙发里,头仰靠着背垫,舒服得泛上了些许困意。   盒饭大概是被放进了微波炉里开始加热,一旁飘来一阵饭香,浴室哗啦啦的水声和雨点敲打在车窗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气味和声音都让人轻易放松下来,曹烨仰头靠在沙发上,听着耳边的雨声,困意越来越强烈。   迷迷糊糊地,仰靠在椅背上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一侧滑过去,倒向旁边的沙发扶手上,扶手触感绵软,头枕在上面挺舒服的。   就眯一小会儿,睡着之前曹烨对自己说,一会儿就醒了。   梁思喆洗完澡,推门从浴室出来,宋清言正站在饭桌边扭头往沙发处看,听见浴室的动静后,她朝梁思喆转过头,用气声说:“思喆哥,曹总好像睡着了……”   梁思喆侧过脸看了一眼趴在沙发上的曹烨,这一会儿的功夫,曹烨看上去已经睡实了,呼吸均匀,对于周围的一切动静仿若未闻。   “这才几分钟啊……”宋清言几乎不敢相信,询问梁思喆的意见,“要叫他起来吃饭吗?”   “让他睡吧。”梁思喆想了想说,“睡醒了再说。”说完放轻脚步朝一旁走了几步,抬手把车顶的大灯全都关了,只留下厨房区域一盏昏黄的壁灯。   “盒饭你拿回屋里吃,”梁思喆跟宋清言说,“吃完你也休息一会儿。”   “哦,好,”宋清言点头应道,“伤口我替您包一下吧?”   “我用碘伏消个毒就成。”梁思喆说着,朝茶几的方向走过去,躬身把碘伏拿起来。   他一向说一不二,拿定主意的事情没人能劝得动,宋清言已经摸透了他的这种性子,只好轻手轻脚地拿了盒饭回到其中一间卧室。   关上卧室门之前她忍不住朝客厅看了一眼,梁思喆拿着碘伏站在茶几前,低头看着曹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帧静止的电影画面。   壁灯的光很柔和,包裹着那个年少成名、被媒体和舆论淬炼得百毒不侵的年轻影帝,许是一瞬的错觉,宋清言觉得那一刻的梁思喆竟有些温柔。   合上门的时候她忍不住猜测,梁思喆到底在想什么呢?他跟曹总是旧识吗?应该是吧,毕竟梁思喆是曹修远一手捧出来的少年影帝,而曹烨又是曹修远的独子,有这层关系在,两人没道理不认识。何况他们对彼此都直呼其名,显然关系不浅,可旧识却又有些生疏,让人摸不透两人之间的真实关系。 第62章   曹烨醒过来时已经第二天下午了。   房车内拉着窗帘,外头的雨已经停了,雨夜过后放了晴,这会儿阳光顺着窗帘的缝隙爬进来,把车内映得斑斑驳驳。   他一睁眼,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不是在家也不是在茵四,费力地从睡意里挣脱出来,才想到自己在梁思喆的车里。   昨晚只是想眯一会儿来着,居然一觉睡了这么久……说起来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实了,以往没有电影催眠是绝不可能睡着的,昨天倚着沙发居然就在几分钟内睡着了。真是不可思议。   身上盖着一条柔软的毯子,味道闻上去有点熟悉,是那晚在车里闻到的那种若有似无的味道,不甚明显的烟草味混着香水的木质尾调。   他从沙发上直起身,压着沙发扶手的那侧身体被睡麻了,起来的时候有些难受。仰靠在沙发背上活动着肩膀,这才注意到沙发另一头还坐着一个人——梁思喆也睡在沙发上。   梁思喆还没醒,同样靠在沙发背上,头朝他这个方向歪倚着靠垫。   这一眼停留的时间久了点,于是一并唤起了记忆中那个十八岁的少年。   平心而论现在的梁思喆更惹人注目一些,一个人再怎么不在意不表现,得意与失意也会在不经意间写在脸上。   如果说那会儿的梁思喆沉默而锋利,那现在的梁思喆给人的感觉便是张狂而恣意——起码媒体乐此不疲塑造的形象是这样。   一个年少成名、出道到现在一路巅峰的年轻影帝,张狂恣意才更符合所有人的想象。梁思喆自己似乎也很配合这个人设,大庭广众之下殴打记者、戛纳颁奖礼仅仅一句话的获奖感言、推掉所有片约花了两年转幕后做导演……每一件事情都做得任性至极,无需媒体添油加醋,恣意张狂的人设就这样被不断地丰富和巩固。   这人真是……这些年他是怎么把自己活成一个谜团的?在这个没有秘密能藏得住的圈子内,他身上居然有这么多未解之谜——只是一个人藏着这么多秘密,不累么,不孤独么?   晨起的大脑出奇地活跃,曹烨正想着这些时,梁思喆也醒了,睫毛动了一下,跟少年时一样,像薄薄的蝉翼在颤动。   曹烨移开目光,转了转脖子,活动了一下颈椎,好多年没趴着睡了,酸麻劲儿缓过来之后感觉有点落枕。   “早啊。”梁思喆睁了眼。   嗓音微哑,听上去有点性感,这把嗓子是挺好的。曹烨脑中闪现这种念头。   梁思喆转头看着他,有些犯懒地笑了一声:“又睡麻了?”   真挺性感的,以前没觉出来啊……哦,以前可能都不知道性感是怎么一回事儿。“不早了,”曹烨打消自己脑中的胡思乱想,朝梁思喆抬了一下手腕,“下午了都。”   本意只是一下虚晃,没想到梁思喆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拉到自己面前仔细看了看时间:“哦,是不早了。”   曹烨收回手腕,另一只手的手指捏着表盘转了一下,手腕上被握的位置有些发烫,好一会儿也没消退。   “晚上的杀青宴你去么?”梁思喆把头摆正了,靠在沙发上问曹烨。   “不一定,看看再说。”曹烨从沙发上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隔着衣服能看到下面牵扯的肩胛骨和背肌,挺漂亮的轮廓,梁思喆收回视线:“给个准话儿啊,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曹烨侧过脸看他一眼:“剧组专门为你办的杀青宴,你不去也太不给面子了吧……你威胁我呢吧梁思喆?”可想而知梁思喆要是不去,徐安乔肯定又要过来想方设法地求他去说情。   “被你看出来了,”梁思喆朝他笑笑,“这种去喝酒的场合,我得拉一个人替我挡酒啊……你看,打了戒酒硫,针孔还在。”他抬起握着拳的手,煞有介事地把手背露给曹烨看,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手背上点了两下,“你看,打了戒酒硫,针孔还在。”   曹烨真躬身仔细看了看,直起身目光在他脸上瞥了一眼,揭穿他:“这是痣,你蒙林彦也就罢了,还想蒙我?”他知道梁思喆左手的手背上有一颗很小的痣,小得像针眼,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会儿梁思喆拉小提琴的时候他偶然注意到的。   “你还记得啊……”梁思喆笑了笑。   梁思喆洗澡出来后,曹烨犹豫一会儿也去了浴室。本来是想直接开车回去的,但睡醒后不洗澡感觉实在有些难受,他在生活习惯方面还挺讲究的。   何况在这里睡了几个小时后,现在觉得挺放松的,也许是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实过,洗澡的时候自己都能觉出心情不错——虽然浴室窄得转不开身,花洒的水流也有点小,洗得并不算很舒服,但也没影响到心情。   洗完澡用浴巾把身体擦干,拿过梁思喆刚刚给自己找出的一套衣服,灰色的棉T和黑裤,最上面是一条内裤。   “新的,没穿过。”梁思喆递给他的时候说。   互穿衣服在茵四的时候是常有的事儿,但互穿内裤却从没有过。躬身穿内裤时曹烨脑中闪过一个多月前问林幻的那个问题:“我跟梁思喆谁更厉害?”还有林幻的那句,“还是梁思喆厉害一点。”   操,停停停,怎么又想起这一茬了?   不可能吧?大小很合适啊……曹烨低头看了看身上那条黑色的内裤,简直就是照着自己的码数买的——难道是技巧有差?   啧,还在想……还真是很难不介意那句话啊。   不过,林幻真的梁思喆睡过么?林幻跟梁思喆好上那会儿,梁思喆还没拿戛纳影帝呢,五年前的梁思喆就比自己厉害?不可能吧……那时候梁思喆应该也没谈过几个女朋友吧?   停,别想了。曹烨给自己脑中的想法叫了停,把衣服穿好,拉开浴室的门走出去。   出去时梁思喆已经坐在餐桌旁吃早饭了,窗帘全部拉开,雨后的晴天格外热烈一些,车内一片亮堂,明晃晃的阳光洒了一车厢。宋清言坐在旁边跟梁思喆对接下来的行程安排,曹烨走过去,自觉地做到那份没动封的盒饭前面。   坐下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真的挺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昨晚说着只是来现场盯一下拍摄,结果现在睡觉洗澡吃饭做了个全套,但他这会儿饿得前胸贴后背,实在顾不上跟梁思喆假客气。   说话的间隙梁思喆朝他看过来,打量了几眼评价道:“挺合适的。”说的是衣服。   “还行吧。”曹烨应了一声,“刚醒就对行程,这么急?”   宋清言解释道:“思喆哥戏份一杀青就找不到人了,得趁现在赶紧对一下。”   “你又要放假了,”梁思喆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随口问她,“高兴么?”   “放什么假,”宋清言苦着脸说,“回公司之后云初姐肯定还会安排别的活给我,还不如跟着您有意思呢……”   梁思喆笑笑,宋清言跟他接着对后半年计划,说林闵林导演有个片子,预计今年十一月份开机,轻喜剧爱情片,您要不要看一下剧本?   梁思喆还没说话,曹烨先他说了句“不要”。梁思喆抬眼看他,挑了下眉:“理由?”   “林闵那片子来找我拉过投资,我看过项目书,说实话,很平庸。”   “说具体点。”梁思喆看着他。   “你让我做项目评估是要付费的,”曹烨开玩笑道,但还是说得更具体了一些,“这种轻喜剧爱情片想要拍好卖座,喜剧细节必须做得到位,笑点最好轻巧灵活一些。但林闵人很古板,适合拍正剧,拍这种轻喜剧的片子,会显得生硬笨拙,暴露他的缺点,而且据说,林闵尝试这种题材只是想迎合市场而已。”   “嗯,”梁思喆点头道,“那不考虑了。”   “哦好……”宋清言应下,落笔前又试探着问了句,“剧本也不看看吗?”   “不看了。”梁思喆说。   “这么相信我啊?”曹烨看着他笑了笑,“或许我说来蒙你的也说不定。”   “蒙就蒙吧,”梁思喆抬眼看他,“少拿一座影帝而已。”   曹烨一愣。   “开个玩笑,”梁思喆很快笑笑说,“你对林闵的评价我觉得很准确,如果让我自己决定,应该也会选择拒掉。”   也是,梁思喆混迹影坛多年,对各大导演的风格了解得不会比自己更少,曹烨心道,说是听自己的建议,其实心里应该早有打算。   但话说得还是那么漂亮,听听——少拿一座影帝而已。这些年梁思喆可真是修炼成了一只会蛊惑人心的妖孽。   吃完饭曹烨起身要走,下了车朝周围看了看,郊区的停车场只零星停了几辆车,剧组租得其他房车都已经开走了。   梁思喆也从车上下来了,曹烨回头看他一眼,明知他不是有意出来送自己,还是开了句玩笑道:“别送了,一会儿杀青宴还得见面。”   “出来活动活动,”梁思喆说,抬头看了一眼抬眼,被光晃得微眯了眼,嗓音听上去有些慵懒,“这么好的太阳,不晒浪费了。”   “成,你晒吧,一会儿见。”曹烨走过去开车。睡了一觉后精力充沛,又不想找代驾了,路上兜个风挺好的,阳光和风都刚刚好。   曹烨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后启动车子,梁思喆还站在原地,看动作像是摸出烟盒从里面抽了一根烟出来,但只是夹在手指间,并没有点烟的动作。   曹烨把车子开过去,在他面前停下来,压下车窗:“不戒烟了?”   “没说要抽啊……”梁思喆捏着那只烟说,“拿出来让它也晒晒太阳。”   曹烨看着了他片刻:“没带火?”   梁思喆笑笑:“你非要那么聪明啊……”   曹烨收回身体,探身打开副驾驶前面的储物柜,拿了打火机出来,伸出车窗打着了火。   梁思喆俯下身,手肘撑着车窗沿,咬着烟凑近那簇火。   他有一张经得起细细端量的脸,眉眼间藏着掖着的精致一旦凑近全显出了端倪。年少时还半遮半掩,随着岁月的打磨愈发惊艳得大开大合。   恍然间曹烨想到了《红男红女》的电影海报,幽暗的灯光下,长发的梁思喆披着一件宽大的男士西装,划着浓妆,身体斜倚着酒柜,抱胸抽着一支烟,西装下光裸的大腿让人遐想联翩。   那片子曹烨的确没看过,但这张海报当时争议很大,他见过一眼便在脑子里深深刻了痕。   是跟林幻有点像,曹烨脑中忽地闪现这种想法,怪不得第一眼见林幻的时候就觉得有点眼熟。当时以为是一见如故,还借口搭过讪来着。不过一直没往梁思喆身上想,那些年他总是避免去想梁思喆,想到他就会莫名有些心烦。   不过那张海报上的梁思喆比林幻要美。这样说似乎有些荒诞,按理说扮演女人的男人怎么着都会看上去有些怪异,但那张海报整体给人的感觉除了“美”没有别的字眼可以描述,那是一种刚柔并济的跨越性别的美,美得别具意味,甚至有些情色。   那时候的梁思喆身量还稍显单薄,远没有现在这样肩宽体阔,身上有一种介于少年和成年之间的青涩和成熟,扮演异装癖的李念刚刚好。   这样小众的题材当时居然成为全民皆知的大众话题,梁思喆的出演自然功不可没。   火苗把烟点着了,曹烨收回手,自己也摸了一支烟出来,咬在嘴里低头点燃。   梁思喆直起身,偏过脸吸了一口点燃的烟,吐出烟雾后他看着曹烨:“搭个车介意么?”   “去哪儿?”   “随便,”梁思喆无所谓地说,“云初,洛蒙,或是你有想去的地方,都可以。”   “那上车吧。”曹烨说。 第63章   待在车里的宋清言一闪眼,看见梁思喆矮身上了曹烨的车,车门关上,很快滑出了几米远。   她反应过来后立刻地扑到车窗边,大声喊着问:“思喆哥你去哪儿啊?”   “先走了,你跟……”声音很快飘远,听不明晰了,宋清言隐约猜出梁思喆是让她跟司机一起回公司。   你东西都在落在车上呢哥……还有服装师提前为今晚杀青宴准备的衣服,宋清言欲哭无泪地坐下来,喃喃道这怎么说走就走了啊,一点预兆都没有……   车上放着《至暗抉择》那段插曲,张扬狂放的爵士乐,相比起鼓噪的音乐声,两人要安静得多,沉默地抽着烟,但气氛挺放松,不说话也没人觉得尴尬。   过了一会儿梁思喆先开口问:“这片子的音乐指导是连野?”   “是啊,”曹烨应道,“跟电影风格还挺搭吧?”   “连野好多年不出山,听说不少前辈亲自登门拜访都请不到,你怎么请到的?”   “我啊……我专门飞去台湾请他的,”一支烟抽完,曹烨扶在方向盘上的手拿下来,摁开烟灰盒盖,把烟蒂丢进去,“去了五次。”   “只是次数问题?”   “不然呢?”   “我猜大概还会卖乖?”梁思喆抽完最后一口烟,也扔了烟蒂。   曹烨笑了笑:“岂止卖乖,还卖身呢。”   梁思喆也笑,摇了摇头。   “别不信啊。”曹烨说。   “先不说连野大你多少轮……你不是恐同么?”梁思喆问。据传连野的确有过几任同性恋人,但曹烨这样说显然纯属捏造。   “恐啊,为艺术献身么。”曹烨笑笑,手指随着曲子的律动在方向盘上敲了几下,“卖得还挺值的,对吧?”他说着,跟着那插曲哼唱了两句,卷舌音挺地道,音调放松慵懒,十年前的少年音有了些许变化,但听来依旧悦耳,像周末无事出来兜风的大学生。   “卖身请来一位音乐指导就让你觉得很值,看来当时我不应该那么轻易答应补拍。”   曹烨敲着方向盘的手指停了下来。   “我想刀疤这个角色的重要程度,应该不会比音乐指导更弱?”梁思喆含笑看他一眼。   曹烨“啧”一声:“我卖身请个音乐指导还成,请个影帝来演配角?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这不叫自知之明,叫妄自菲薄,你不是成语小王子么?”   “得,别提,”曹烨制止他,“这称呼现在听上去太羞耻了。”   “挺可爱的么。”梁思喆笑道。   爵士风的插曲播完,切换了一首柔和的钢琴曲,曹烨中间接了个电话,是徐安乔打过来的,挂了之后他问梁思喆:“片子补拍完要报名今年的金像奖,他们问你要不要报最佳男配。”   “报啊,为什么不报?”   “你拿了那么多座影帝,应该不差这一个最佳男配,他们怕你嫌掉价。”   “我嫌掉价……”梁思喆笑着重复了一遍他的话,顿了片刻说,“那么多座影帝全是在曹老师的指导下才拿的,《望川》之后我没再拿过一个含金量高的奖,难道你不知道外面都在怎么传?”   曹烨当然知道,梁思喆拿了戛纳影帝之后,拒了国内数个大导抛来的橄榄枝,任性地闭关两年导演《梁生祝梦》,上映之后票房刚过千万,当时就有媒体评价说“站得多高摔得就有多狠”,更有人断言说离开曹修远的梁思喆根本走不长远。那会儿曹烨的公司刚刚起步,他每天都要关注业内消息,这类说法看到了不少。   “我以为你不在乎这些说法。”曹烨说。   “我还没修炼到那份儿上,”梁思喆笑了一下,似是有些自嘲,“实话说虽然《十三天》和《望川之川》这两个片子得了奖,但演的时候其实我并不太知道自己在演什么。”   “开什么玩笑。”曹烨说,心道也确实只有站到梁思喆这高度,才有资本自谦到这个程度。   梁思喆接着说:“《红男红女》我倒觉得演得很好,很清醒,比那两部得了影帝的都要好,只可惜入了围却没得奖。”   他语气里有些遗憾,曹烨忍不住微蹙着眉心道:“我听说那届金像奖祝青云祝老爷子也报名了最佳男主角,他90多岁高龄又陪跑多年,评委组不会不考虑这个因素,那次你演得再好也没胜算。”   “嗯,但这世道只以成败论英雄。我自己倒也没什么,只是当时答应你却没做到,总觉得辜负了你替我争取的那个机会,一直都想找时间跟你解释一句,那片子我其实演得很尽力。”   他一说这话,几年前的画面全在曹烨眼前显现出来,梁思喆坐着他面前看着他说的那句“你放心,我一定拿影帝”,那一瞬认真的神情到现在他还记得很清楚。   曹烨顿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了句:“比《望川》还尽力?”虽然都是曹修远导演的片子,但《红男红女》是他替梁思喆争取的机会,《望川之川》却是曹修远点名要梁思喆来演的,曹烨不知道自己这么问意义何在。   梁思喆侧过脸看着他,神色颇认真道:“是,比《望川》还尽力。”   曹烨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也没说话。   半晌梁思喆先开口问道:“这是去哪儿啊?”   “不知道啊……”曹烨说。   几秒种后他听见梁思喆低笑一声,继而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好笑,开了这么长时间,结果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往哪儿开。   两人毫无来由地笑了好一会儿。   曹烨止住笑,颇有些无辜道:“不是你说随便去哪儿么,我就随便开了。”   “挺好的,”梁思喆笑道,“随便开吧。”   这天下午两人开着车毫无目的地行驶了近百公里,飙了几段高速,高架桥上了好几座,最后驶到油箱快要耗尽,油表闪烁起指示灯报警,曹烨这才调出了车载导航。   周围荒郊野岭,已经驶到了邻市的地界,曹烨在导航上查了附近的加油站,赶在燃油耗尽之前把油箱加满。   回程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落日隐在半山腰,大片的天空被晕染得几近瑰丽,从刺目的鸭蛋黄层层叠叠地蔓延到黛青色,然后夜幕一点一点地笼罩下来,等到车子汇入城市里拥堵的车流时,暮色已经彻底收起了最后一丝天光。   “估计要迟到了。”曹烨看着前面亮成一片的车尾红灯说,“一会儿做好被罚酒的准备。”   “他们不知道你酒量很差?”   “知道也罚啊……”曹烨靠在椅背上说,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为自己辩驳一句,“而且我酒量已经好很多了。”   “是么,”梁思喆回忆起一个多月谈《至暗抉择》补拍的那次饭局,笑道,“好像是要比以前好一些。”   “你什么时候开始戒酒的?”   “《梁祝》上映之后,不到两年前吧。”   “上次你助理说你第七次戒酒,这频率真是在戒酒么?”   “第七次啊……”梁思喆笑了一下,“应该不止七次吧,她问我假期喝过几次酒,我记不清楚,随便说来蒙她的。”   “那还对外称戒酒。”   “是在戒啊。”梁思喆看向窗外说,“戒不掉也不能说没在戒吧。”   “怎么想到要戒酒?”曹烨问完,才想起自己之前好像问过一次这个问题。梁思喆那天说的是“想戒就戒了”。   但今天他换了一种说辞:“不戒的话会失控。”   他嗓音沉下来,曹烨不由自主地朝他看了一眼,那一刻的梁思喆像是陷入了某种很深的情绪里,平日里游刃有余的闲散神态不见踪影,脸上拢着的那层昏黄灯光都显得有些落寞。像是那个在十七岁的最后一天,谈到自己再也不能拉小提琴时的梁思喆。   身后蓦地响起一片急促的鸣笛,曹烨如梦初醒地回过神,绿灯已经亮了,后面的车辆在催着他往前走。   手机铃声这时也在车厢内响起来,程端来了电话。曹烨接起来,那边问他什么时候到。   “路上太堵,估计会晚十分钟到。”曹烨说。   “你这是去哪儿了啊,”程端的声音在车厢里扩散开来,“一天没见你,听说你昨晚去盯拍摄了?”   “是徐安乔跟你说的吧。”   “那么大的雨,也不叫上司机,你这是突如其来抽的哪门子风?现场也没姑娘吧?”   “我非得有姑娘才去啊……”   “这是你的一贯作风么,”程端笑道,“该不会是去会你的老情人梁思喆吧?”   曹烨:“……”   副驾驶位的梁思喆朝他看过来一眼。   曹烨轻咳一声,提醒程端:“我们在一起。”   “啊?”   “梁思喆在我旁边。”   程端:“……”   “先挂了。”曹烨说完,挂断了电话,心道以后开车打电话要记得切断蓝牙,这也太尴尬了,没等梁思喆说话,他自己就先解释了一句:“他开玩笑的,我可什么也没说过。”   “哦,”梁思喆的反应倒是很平淡,“我猜也是。”   杀青宴设在洛蒙会所,会所最初建造时参考了日式屏风的隔断设计,平日里无需大张旗鼓地会客时,几扇屏风合拢,打眼看上去只是一间连着一间的私密包间,这会儿屏风全部拉开,几百平空间通透敞亮,灯光师操控着四面的气氛灯,把会所烘托得像一处灯红酒绿的宴会厅。   程端见他们进来,起身走过来迎,先跟梁思喆打了招呼,又打量着他俩笑道:“这是去哪儿了?看你俩的头发都被吹乱了,是开了敞篷吧?看样子去了很远的地方?”   “去私奔了。”梁思喆不着调地看着他笑。   “这我信。”程端大笑,朝前面一指,“走,在那桌。”   林彦、贺方文、赵承东几个投资人也过来了,见他们走过来,林彦拿过红酒往杯子里倒:“老规矩啊,迟到罚酒。”   倒了两杯,推之前看向梁思喆问:“思喆还在戒酒?”   梁思喆坐下来没说话,撑起手肘朝他亮了一下手背。   曹烨心道这人撒谎撒得居然这么心安理得,让人看不出一丝露馅的端倪。   林彦看向曹烨:“既然这样,烨子你替他?”   “你看着来吧。”曹烨说,谅他也不会灌自己太多酒。   林彦知道曹烨的酒量,倒了三杯推到他面前:“这酒后劲儿挺足,我就不灌你太多了,你罚两杯,替梁思喆罚一杯,这样可不能说我不厚道啊。”   杀青宴讲究气氛,不喝的话着实说不过去,曹烨没多推阻,一杯接着一杯地端起来,全都是一口气喝光见底,三个空杯子在桌子上一字排开,这桌气氛就全上来了。   “酒量见长啊。”梁思喆转过脸看他,“真没问题?”   “这么多年了,你以为我一点长进都没有?”曹烨这样说,但心里清楚自己今晚一准儿会醉,只是不知道等酒劲上来之后会醉到什么程度。   贺方文端着酒过来敬梁思喆,自己喝完之后坐在一旁跟他叙旧。   程端偏过头低声跟曹烨耳语:“所以昨晚你真的是专门去看梁思喆?”   曹烨瞥他一眼:“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这衣服是梁思喆的吧?”程端目光从他脸上朝下走,“典型他的风格。”   “有么?”   程端点头:“你很少穿深色系。”   “好吧。”似乎是这么回事儿。   “衣服都能共穿,”程端笑说,“我开始怀疑老情人的说法是真的了。老实说你们刚刚从门外踏进来的一瞬间,真的挺像私奔了一场回来。”   “程副总我觉得公司可以兼雇你做编剧,薪水另结。”   “刚刚你在车上说你们在一起,我猜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不想猜,你也别说。”   程端没听,接着笑道:“你以为你要和我出柜。”   曹烨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   “你没听出我当时很惊讶?”   “没。”心道废话,当然听出来了,不然我为什么后面要多解释那一句? 第64章   杀青宴来的都是剧组的老朋友,主要班底轮番过来敬酒,一拨接着一拨,两人一开始还离得挺近,到后来逐渐被挤开了距离。   听说梁思喆在戒酒,前来敬酒的人谁也不敢劝他多喝一口,都主动把手里的酒喝光见底。   剧组的主要班底都是跟着曾燃一路从独立电影打拼过来的,在电影圈内还只能算作新人,梁思喆在大多数新人心目都是需要仰望的存在,所以前来敬酒的人要么是想表达崇敬,要么只是想跟偶像近距离套个近乎,总之多半都是喝杯酒聊两句就离开,不敢过多叨扰。   梁思喆身上是有距离感的,离得越近,这种感觉就会越强烈,强烈到让人稍越雷池就会自觉地识相离开。   但曹烨不是。曹烨这会儿被围在人堆中央,来者不拒地跟人对喝,以至于梁思喆有些感叹这些年他的酒量居然长进了这么多。   程端应付完跟自己敬酒的几个人,端着酒走到梁思喆这边,笑着寒暄道:“思喆,这大半个月的补拍挺累的吧?听说剧组常常拍到凌晨才收工,真是辛苦你了,我得敬你一杯。”   “工作么,应该的。”梁思喆拿起桌上的高脚杯同他碰了一下,杯里装着冰水,他仰头喝了,以示尊重。   “听说你昨晚受伤了?严不严重?”程端说着,目光看向梁思喆的胳膊。   “倒是不严重,但也可以算工伤,如果洛蒙重新考虑尾款结算,那我也不介意。”   程端笑道:“尾款结算归财务管,最后由曹总签字,他如果肯点头,那我也没意见。”   “看来我一会儿要争取一下。”   “曹总昨晚去盯拍摄了是不是?”   “对。”   “这大半夜的,提前也没跟谁说一声,来回差不多二百公里,雨天跑长途可不容易。”   “所以我留他在我车上休息了一晚。”梁思喆说。   “哦,”程端佯作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天没见他来公司……只是曹总这个人啊,他睡眠不太好,据他说自己认床,睡觉还必须得有声音,房车他还住得惯么?”   “我想他睡得还不错,”梁思喆说,继而有些玩味地看向程端,“程老板你旁敲侧击,该不会是想来打探关于‘老情人’的八卦吧?”   程端一怔,接着用大笑掩饰尴尬:“电话那句我开玩笑的,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只是我的确很好奇,你们好像认识很多年?”   “是有很多年了。”   “多久?”   “那时候他酒量还很差。”   程端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跟人对喝的曹烨,笑道:“你可能误会了思喆,他现在酒量也很差,平时喝不了多少,只是杀青宴这种场合,大家辛苦合作一场,最后聚这一轮单纯图个高兴,所以过来敬酒的人他一向来者不拒……”说着又看了一演曹烨,摇了摇头笑道,“今晚可能又要被抬回去了。”   “上次杀青宴也是这样?”   “上次啊……上次喝得更厉害,主要是曾燃这团队从一开始就是他挖出来的,前后对是他亲自对接,来来回回几次就成了朋友,这剧组的主要班底都很喜欢他。”   程端不解释,梁思喆也看得出来,曹烨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招人喜欢这点似乎从没变过,不管哪个时间段遇见,都能见他身边围着七七八八的朋友。   又聊了几句,林彦也过来找梁思喆敬酒,程端朝旁边让了一步,伸手扶了一下林彦:“林总您这是喝了多少啊?”   林彦肉眼可见地喝多了,走路的步子都有些不稳。他没跟程端多作寒暄,一手拿着一瓶红酒,另一手端着高脚杯朝梁思喆举了举:“思喆啊,这片子多亏你,才能这么顺利地补拍完,我得好好谢谢你。”他说着自己仰头喝了一杯酒,“这杯算我谢你,”又拿着红酒瓶往杯里续了半杯,“这杯,我替我弟曹烨谢你。”说着又喝了一杯。   话虽说得好听,但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却没那么和善,明显掺了醉意的眼神显得有些蛮戾,紧盯着梁思喆,程端一向擅长察言观色,这时不会看不出他来者不善。   程端有些预感不祥,他看了一眼梁思喆,梁思喆站在窗台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跟林彦对视,让人摸不透他的想法。   “人情结清了,那我们来算算帐,真戒酒假戒酒啊?”林彦把手里的杯子放下,拿着红酒往另一个杯子里倒,然后递给梁思喆,“思喆你这人啊,我算是看出来了,最喜欢拿腔拿调,戒酒,”林彦嗤笑一声,“要我说你就是看不上我们这些人,曹修远来了要你陪着喝酒,我不信你还说你戒酒。”   梁思喆笑了一下,好整以暇地站着,没有要接那杯酒的意思:“曹老师过来,这酒我该戒还是得戒。”   “曹老师,听听,多尊重一称呼,多好听啊,”林彦看向程端,“是吧程总?”   程端走过去握他的肩膀,想把他拉到一边:“林总,你真是有点上头了,我找人泡点茶叶过来帮你解解酒。”   林彦有些不耐烦地挥开他的手,用手指了指梁思喆:“干什么啊,程端你还拿他当神供着呢,当年他做的那些事儿你可都不知道吧?”说着又看向梁思喆,压低声音,“梁思喆,这么多年看在我弟的面子上我都没说过你,但我觉得你这人是真不厚道。”   “你说,我听着。”梁思喆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目光坦然地看着林彦,“程老板你不用拦着林总。”   “行,那你好好听着,”林彦最见不得他拿腔拿调的架势,见他不肯服软,把酒杯重重地往窗台一放,动作重了点,惊动了周围把酒言欢的氛围,不少人扭头看过来,林彦毫不在意,反而抬高了一些音量,“你这人特别虚伪你知道吗?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说的就是你。”   周围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程端又低声劝他一句:“林总,有什么矛盾咱们私底下沟通……”   “怎么说?”梁思喆看着林彦,饶有兴致地问。   “我问你,曹烨当年对你够不够意思?那他有事儿的时候你在哪儿呢?你在过一次吗?”他说完,挺满意地看着梁思喆微蹙起眉头。   不远处,被围在中间的曹烨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朝他喊了一声:“林彦。”声音不大,但跟平时的语气不太一样,听上去有些警告的意味。林彦喝多了就容易耍酒疯,这点他早知道,但他没想到今天这酒疯会是对梁思喆撒的。   “你别管啊烨子,哥哥我今天好兴致,替你好好说道说道。”说完又看向梁思喆,原本没想把事情闹大,但梁思喆这副没当回事儿的姿态彻底激怒了他,说真的他挺烦梁思喆的,今天借这机会他非得给梁思喆好好上上课,“说话啊?要不是曹烨你能有今天么?”   围在曹烨身边的人意识到事态不对,都自动往旁边让了让。隔着人群曹烨看着梁思喆的侧影,他身量笔直,站在宴会厅的气氛灯下,跟周围灯红酒绿的环境格格不入,看上去像是群魔乱舞的人群里唯一清醒的那个人。恍然间他又看到了站在走廊的尽头,无声地听着门内谈论着自己伤疤的梁思喆,像是一把被淬炼的泛着寒光的薄刃。   曹烨撇开人群走过去,酒喝多了脚步有些不稳,脚底有些软,像踩着一场晃晃荡荡的梦。   走进了看到梁思喆握着高脚杯的手——是昨晚那只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手背凸起的青筋若隐若现。   林彦还没骂够,声音越骂越高,隔空用手指着梁思喆:“要不是他,曹修远可能早都忘了你是谁了,林幻当年也不可能跟你好你知道吗?”程端握着他的肩膀,用力地把他往一旁拉,贺方文和徐安乔也过来劝,他一概不听,非得骂完才罢休,“你倒好,回头你就投奔曹修远拿影帝去了,这影帝你拿得过瘾吗,你拿得安心吗?忘恩负义这四个字你知不知道怎么写的啊?没有曹烨你他妈现在……”他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紧跟着骂了一声,“我操!”   林彦转头恼羞成怒地看着给了他一拳的曹烨,扑上去要揍回来,梁思喆全程没什么反应,这时伸手拉过曹烨的手臂用力往后拽了一下,曹烨本来就站得不太稳,被他一拽,差点踉跄着蹲地上,梁思喆的手绕过他身后,握着他的胳膊把他扶稳。   林彦被程端和贺方文拉住,手背护着脸上被打的地方,看着曹烨怒道:“你他妈打我干什么啊,我替你说话呢,脑子喝坏了是吗?你打他去啊?”   “你非得让所有人都看笑话是不是?”曹烨看着他,他觉得头很晕,得费好大劲才能站稳,他皱着眉,“林彦你要真拿我当朋友,就别再提这事儿。”   “行,成了我多管闲事了,”林彦冷笑一声,挣不开拉着自己的几个人,他倾着上身凑他面前,压着声音说,“舍不得是吗?我话就撂这儿了,你早晚在他身上再栽一次。”   林彦被程端和贺方文拉走之后,厅内的气氛陡然冷了下来,先前围着曹烨喝酒的人这会儿也不敢贸然凑上来了。   徐安乔走上前借敬酒热场子,把人群的注意力从这边分散开。   “我们也走吧。”曹烨抬手捏了捏眉心,对梁思喆说,他竭力让自己清醒一些,酒劲这会儿上来,他越来越晕了,要不是梁思喆用手臂在他后面撑着他,估计现在他真要站不住了。   梁思喆带着他往宴会厅外面的电梯走,人群分开,都朝他们看过来,眼神里的好奇不加掩饰,就像当年梁思喆用手盖着他的脸,他们并肩走过乌泱泱的人群一样。   林彦说的是事实又不是事实,曹烨想,乍一看好像就是这么回事儿,可把每件事剖开,个中细节和情绪一并翻涌,又岂是他几句话就能说得清楚的?   事情若真是林彦说得那么简单就好了,他早就跟梁思喆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了,何至于几年后和好又做朋友?   更何况,林彦这人就这样,补拍前劝他“跟梁思喆之间充其量是一点少不更事的小冲突”,如今补拍杀青,又给梁思喆扣了一顶“忘恩负义”的帽子,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在大庭广众下倒出来了。为自己打抱不平这点应该是真的,毕竟当年很多事情林彦也知情,但很难说清今天这事儿他这样做到底是不是意图炒作——虽说现场都是剧组的人,但人多口杂,保不齐会不会有人把这件事添油加醋地传播出去。   进了电梯,曹烨靠墙站着,看着指示屏的数字都有些重影,他闭上眼睛,声音很低地说:“你怎么不解释一句啊……”   “解释什么?”梁思喆也贴墙站着,侧过脸看着他笑了一下,“他说得也没错啊。”   “能解释的多了去了,”曹烨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当年幼稚的是我,你没必要全都替我扛下来。”   内部电梯速度很快,电梯门一打开,送林彦回来的程端和贺方文正等在下面。   贺方文走上前,有些抱歉地跟梁思喆说:“思喆你别放心上啊,林彦这人就这样,喝大了容易耍酒疯,我们几个都被他闹过。”   梁思喆应了声“嗯”,又说“没事儿”。   曹烨强忍着醉意,从混沌的大脑里扒拉出一片清醒的地方,跟程端交待:“刚刚的视频不能传出去,一会儿让人准备伴手礼,把口封了。”   “我知道,宣传这事儿我可比你有经验得多,”程端安抚他,“你好好休息吧,”说着看向梁思喆,“思喆你也是,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别放心上,我叫司机过来把你们送回去。”   “不用,我没喝酒,开车送他吧,程总你把地址给我。”梁思喆说完又看向曹烨,“你车钥匙呢?”   曹烨醉得难受,皱着眉把车钥匙摸出来递给他。   “哟,他这车可不好开,”程端有意说些别的活跃气氛,“阿斯顿马丁的手动档,思喆你真开得来?”   梁思喆接过车钥匙,笑笑说:“迈巴赫我都开得来,这个应该也没问题吧。”他看上去神色无异,似乎并没有被刚刚的事情过多影响。   “哦,是,”程端记起这件事,笑道,“我记得媒体还采访过你A1驾照的事情。”   程端帮忙把曹烨扶上车,又把曹烨的地址发给梁思喆,叮嘱了几句,便跟贺方文离开了,他得上去处理封口的事情,被林彦这一搅和,今晚这杀青宴的收场变得相当棘手。 第65章   车门开着,梁思喆探身进去把副驾驶的座椅靠背调得低一些,让曹烨靠得更舒服点,然后俯下身给曹烨系安全带。   安全带刚扣上曹烨就伸手去扯,眉头微皱着,半眯着眼睛看梁思喆,不太舒服地咕哝:“别勒我,想吐。”   “一会儿就到家了,别动。”梁思喆轻握着他的手腕,让他松开身上的安全带。他低头看着曹烨,地下车库幽暗的光线透过车前窗映在曹烨脸上,落在他温润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上,少年被岁月磨出了棱角,出落成了标致的青年模样,但细枝末节处还是能看出稚气的影子。   不能喝就不要喝那么多啊,梁思喆看着他叹了口气,剧组的朋友高兴有那么重要么?但曹烨似乎一直这样,十年前为了他高兴把剧本让给他,十年后为了这些交情并不算多深的剧组朋友高兴,对着前来敬酒的人来者不拒。看着挺纨绔其实心软得一塌糊涂,可别人高兴了,那你自己高兴么?   梁思喆系安全带的手抬起来,落在曹烨头发上揉了两下,手感没变,跟当年一样绵软。   “别摸我头。”曹烨闭着眼睛不满地嘀咕。   梁思喆看着他:“为什么?”   “你摸我头我会……”曹烨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大概意识到自己这年纪确实不会再长个儿了。   梁思喆看着他笑了笑,不顾曹烨的不满又揉了两下他的头发,这才收了手把车门合上,走到车子的另一边坐进驾驶位。   车子启动,音响自动连接上曹烨的手机,开始播放那首《至暗抉择》的爵士风插曲。   开惯了自动档的车子,曹烨这车确实挺不好开,得时刻记得切换档位,多亏这个时间点路上并不算太堵,否则开这车真是挺消磨耐心的。梁思喆切着档位想,估计也就曹烨这爱玩的性子才会特意买这么一辆跑车回来折腾。   正想着,靠在副驾驶位的曹烨出了声,声音醉意浓重,听上去有些模糊:“你猜……连野为什么最后答应我,给这片子做音乐指导?”   梁思喆伸手把音响的音量调小,看了他一眼:“不是说卖身?”   “卖什么身啊,”曹烨闭着眼嗤笑一声,“我就值几首曲子?”   “猜不到。”梁思喆说。连野不好请,业内所有人都这么说,可偏偏被曹烨请到了,该不会是……大脑里刚有猜测冒出头,曹烨就给了他肯定的答复。   “因为看曹修远的面子,可笑吗?我去找了他那么多次,好话全说尽了,要求任他开,他一直不肯松口,后来不知道谁跟他说了曹修远是我爸,等到我第五次过去,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他就答应出山了。”   “你早说啊,”曹烨慢吞吞地模仿着连野说话时的语气,“我跟你爸是好多年的旧识了,我还是他的忠实影迷,他儿子来找我合作,这个面子我总要给的……梁思喆,你猜对了,他答应来做音乐指导,跟我去了几次没关系,跟我这个人也没关系,就只是因为曹修远是我爸。”   人喝多了大概都会有些话多,曹烨隐约觉得自己不该说下去,可他停不下来,这种一股脑把堵在胸口好久的话倒出来的感觉其实挺好的:“那天从台湾回来的飞机上,我在想没有曹修远到底我是什么呢?所有人跟我合作是不是都只是因为我是曹修远的儿子?没有曹修远,会有洛蒙么?会有资深的前辈愿意跟洛蒙合作么?包括你梁思喆,没有曹修远,你会答应这次补拍么?”   “我答应补拍跟你爸没关系。”梁思喆说,声音听上去有些沉。   曹烨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闭上眼没再继续说下去。   “曹烨,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梁思喆开着车说,“你爸在你这个年纪,拍得片子还无人问津,你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公司……”   曹烨打断他:“我知道,我已经有了这么大的公司,可没有曹修远,这圈子我可能根本就立不稳。”他把头偏过头,低低地说,“别安慰我了,我不需要,可能我应该感谢曹修远吧,没有他我什么都不是……我也挺废的,非得跟他混一个圈子。”   梁思喆头一回不知道该说什么,宽慰的话到了嘴边又觉得曹烨似乎并不需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曹烨跟他其实挺像的,一旦陷入某种心态就听不进任何安慰的话,别人的安慰毫无意义,非得自己窝在洞穴里舔舐伤口,直到哪一天想开了才愿意自己走出来。   梁思喆叹了一口气,当年心无阴翳的少年如今变得心事重重,在这十年的过程中他并不无辜。如果当年是曹烨出演了小满,事情发展到现在又会是什么模样?   车厢里这时响起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梁思喆垂眼一看,车载显示屏上跳出了来显界面。   ——秦真真。一看就是女孩儿的名字。   “你来电话了,”梁思喆转头看一眼曹烨,“秦真真,要接么?”   “不接。”曹烨迷迷糊糊地说,“你帮我挂了吧。”   “女朋友?”   曹烨模糊应了声“嗯”。   “挂女朋友的电话不好吧?你切了蓝牙用手机接。”   曹烨没应声,铃声持续响了几十秒,估计电话那头响起了提示音,车内才安静下来。   两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铃声又响了起来,这次锲而不舍,对方一连拨了三四个电话过来。   曹烨这才有些不耐烦地睁了眼,抬手按了显示屏上的接通键。   女孩特有的略带娇气的声音响起来:“你去哪了啊,这么久不接电话,是不是跟别人在一起呢?”   “是啊。”曹烨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应。   “跟谁在一起?男的女的?”   “怎么每次都是这一句啊……”   “我怕你跟别人在一起嘛……你又喝酒了吗?”   曹烨没回答她的问题:“打电话什么事儿?”   “我跟同学在玩真心话大冒险,抽到的题目是男朋友对自己说一句我爱你,一会儿我把电话拿过去,你跟我说好不好?”   “什么我爱你……”曹烨费力地思考几秒,“我记得上次你说了结束吧?”   “那是气话你没听出来?我后悔了不行嘛?”秦真真听上去挺委屈,“我这不是来找你求和吗?”   “那我当真了行吗?”曹烨皱着眉说。他忽然觉得谈恋爱挺烦的,以前没这么烦过,大概以前处的姑娘都挺利落,开始和结束都是一拍即合,唯独秦真真比较粘糊,前几天刚主动提了分手,现在又来让他配合什么真心话大冒险,如果谈恋爱就是拿分分合合当乐趣的话,那还真是挺无聊的。   “你说嘛,好不好?同学都等着呢,你不说我会很没面子。”秦真真的语气又软下来,她知道曹烨吃软不吃硬。   “不说。”曹烨说,他头晕得要命,实在打不起精神应付秦真真。   “你真的不爱我了吗?”秦真真委屈地问。   “我爱你,”曹烨模糊不清地说,“我说了,你信吗?”他想秦真真这姑娘也挺逗的,认识了不过一个月,拢共见了几次面,哪有那么多爱啊……   或许也有爱吧,曹烨有些自嘲地想,但她可能爱的是曹修远的儿子而不是曹烨。   世人把爱情奉为圭臬,可爱情真的不是个伪命题么?没有人爱他,他也不爱任何人。   “我信。”秦真真说。   “可我不信,”曹烨说,“乖,结束了就是结束了。”   电话挂断,车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梁思喆开着车问了句:“在一起多久了?”   “记不清了,一个多月吧。”说是一个多月,其实也就见了几次面而已。   “一个多月就分手?”梁思喆笑了一声,“你这谈的什么快闪恋爱啊。”   曹烨没说话,他觉得自己挺狼狈的,这通电话真不该连着车载音响讲。   “跟林幻又是为什么分手?”梁思喆又问,“你不是好多年前就喜欢她么?”   “你还好意思问。”曹烨嘀咕一句。   梁思喆笑了笑:“还为这事儿生我气呢?”   曹烨好一会儿没应声,梁思喆看他一眼,曹烨靠在车座上,头微微偏向车玻璃那侧,看上去像是睡着了,睫毛盖在下眼睑,跟好多年前一样,像一把黑色的小扇子。   余下的路程梁思喆没再说话,车子隔音制震的效果上佳,空间几近密闭,几乎能听见曹烨平稳的呼吸声。   红绿灯路口停车时,梁思喆把车内的空调温度调高了一些,抬手摸了摸曹烨的头发,曹烨没反应,看样子真的睡着了,否则清醒时不会这样任他为所欲为。   车子又行驶了二十分钟,驶到程端给的那处地址,小区门口的安保系统自动识别了车牌号,梁思喆按着路边的指示牌,把车子开到了地下停车场。   下了车,他走到曹烨那侧打开车门,探进身去给曹烨解安全带。   曹烨皱了皱眉,把脸转向另一侧,嗓子里发出一声闷哼,看上去挺难受的。   梁思喆把他的胳膊抬起来,架在自己肩上,费了挺大力气把他弄出车子。   在车里睡了一觉,曹烨这会儿醉得更彻底了,几乎没了意识,身上的全部重量都压在梁思喆身上。   梁思喆锁了车,架着他往电梯走,已经过了这么多年,骨骼生长,细胞更替,但他们的身高和体重还是很接近。拖着一个醉鬼回家的经历真是有些久违,这些年梁思喆没经历第二次。   电梯门直通到曹烨家里,门禁是刷脸识别的,梁思喆揽着曹烨的肩膀,抬手触了一下门口的电子屏,调出识别界面,然后用那只绕过曹烨身后的手去抬他的下颌,让他的脸对准摄像头。   曹烨挺不乐意地别过脸躲开他的手,把脸埋在梁思喆肩膀上。   “你看镜头啊,”梁思喆侧过脸垂眼看他,“不然你告诉我密码。”   曹烨不看镜头也不说密码,梁思喆只好又去捉他的下颌,让他抬脸对着摄像头。   电子屏上曹烨皱着眉一脸不耐,把梁思喆逗得笑了一声,好在识别系统挺敏感,“滴”的一声解了锁。梁思喆松开曹烨的下颌,推开门把他架进屋里。   屋子挺大,打眼看上去好几间卧室,叫人拿不准曹烨到底住在哪一间。梁思喆先把曹烨架到客厅的沙发上,扶着他坐下来。曹烨好像挺喜欢沙发,一坐进去就老实了,皱着的眉心也随之舒展开,顺着沙发靠背斜躺下来,脑袋也随之滑落下来枕着沙发扶手。   梁思喆撑着扶手低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起身去冰箱找了一盒牛奶出来看了看外包装,还在保质期内,能喝。他拿着盒装牛奶走到厨房,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只小号的平底锅。   锅看上去还是新的,似乎买回来就没用过,连锅盖的保鲜膜都还没撕,看样子买来只是个摆设。他把锅放到水龙头下面刷洗干净,又把牛奶倒进去,放到电磁炉上调了小火加热,用汤勺慢慢地搅了几下,然后找了个瓷杯把牛奶倒进去。   握着瓷杯走出厨房,曹烨已经趴在沙发又睡着了,梁思喆走过去把牛奶放到茶几上,然后俯下身轻拍了两下曹烨的脸:“曹烨,你先醒醒。”   “嗯?”曹烨模糊地应了一声,头埋得更深了一些。   梁思喆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在沙发背上,曹烨皱着脸说“你别动我我难受死了”。   “你先起来喝点牛奶。”梁思喆把手插进他脑后和沙发的空隙间,托着他的后脑勺,然后拿着杯子贴到他唇边。   曹烨一脸不耐地把脸偏过去躲开杯子。   他醉酒的样子很有趣,跟年少时一样,像只随时会被惹急了跳起来挠人的猫。   “你要我喂你是不是?”梁思喆忍不住想逗他,托着他后脑勺的那只手移开去捏他的脸,“那叫声思喆哥。”当年的婴儿肥褪得差不多了,但捏上去手感还挺好。   “梁思喆你烦死了。”曹烨闭着眼抬手一挥,手背碰到杯子,梁思喆一时不察,手里的杯子被他碰歪了一下,牛奶溅了出来,溅到曹烨的脸上和胸口的衣服上,还有一些顺着领口滑了进去。   曹烨总算睁了眼,先是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被溅湿的痕迹,液体流经皮肤的感觉有些痒,他抬手去蹭自己的锁骨处,然后手抬起来,看着满手的乳白色液体一脸崩溃地说:“这什么啊……”说完又去蹭自己的脸侧,“梁思喆你搞什么呢……?!”   梁思喆好笑又无奈地看着他,原本只是想让曹烨喝一杯牛奶解解酒,但眼前这一幕似乎看上去有点画风不对,让人没办法不多想……   “不关我事儿啊……”梁思喆忍笑道,“我去给你找毛巾。”他把剩下半杯的牛奶放到桌上,转身去卫生间的瞬间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自己去……”曹烨撑着沙发想站起来,但一离开沙发就觉得天旋地转,又一屁股跌坐了回去。 第66章   用热水拧了毛巾回来,梁思喆把湿毛巾递给曹烨,曹烨接过来就直接盖在了脸上,他是真的醉得有点不清醒,一动也懒得动。   梁思喆坐在一旁的扶手上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动静,伸手把他脸上的毛巾拿下来,扶手比沙发高出一截,梁思喆低头看着曹烨湿漉漉的脸,被浸湿的脸在灯光下泛着水光,他拿着毛巾,帮他把脸上的牛奶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其实只有下颌和脸侧被溅了一些,但梁思喆帮他把整张脸都擦了一遍,眉毛,眼睛,鼻梁,下颌,顺着往下擦到脖子,曹烨有些怕痒,嘀咕了一句什么,抬手按住梁思喆的手腕不让他继续动。手心很热,梁思喆由着他握,好一会儿也没动,过了几分钟后曹烨自己松了手,滑落到身侧。   毛巾有些凉了,梁思喆也收回了手,另一只手搭到沙发靠背上,微低着头去看曹烨。这姿势挺好,能给人一种拥抱的错觉,甚至有一种下一秒就能接吻的错觉。   只要他能再低一点头。   他的手抬起来,隔着很近的距离去触摸曹烨的脸,可是没落下去,很近,但还是隔着一层稀薄的空气,像在隔空拨着琴弦。   眉毛浓了一点,但轮廓没变,跟年少时一样齐整。   眼睛闭着,但梁思喆知道它们睁开的样子,是曹烨脸上变化最小的五官,眼珠在阳光下会呈现出一种类似琥珀的颜色,平时总带着几分笑意,笑起来是弯的,眼尾的睫毛会缠结在一起。但好像看上去不如以前那么开心,笑得也不如以前那么多了。   鼻梁挺直了一些,以至于带着整张脸的稚气都减少了几分。   嘴唇因为酒精的作用显得比平时更红润,看上去很软,以前也很软么?记不太清了,以前没太往这方面想过。他的手指落下去,拇指在曹烨的下唇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热。热得有些烫。不过只触碰了一瞬,也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到底还是不敢多停留一秒。   怕曹烨根本没睡着,怕他忽然睁眼。   恐同应该是真的,起码很反感,否则不会用那种嫌恶的表情说“就像那两只狗一样”,用那种恨到变了调的声音说觉得“很恶心”,更不会在事情发生之后,忽然去找了很多女朋友,像是在极力地证明什么一样。   但到底能接受到哪种程度呢?不敢试探,怕连最后一点念想都不剩下。   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吧?无聊了逗逗曹烨,比那几年闷头拍电影要有意思得多。   梁思喆仰头抵在墙上,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从扶手上起身,去卫生间把毛巾过了一遍水拧干晾起来。   出了卫生间,他把曹烨架到了卧室,大概白天有人打扫过,几间卧室看上去都干净整洁,但这间住过的痕迹要明显一些。   曹烨软成一滩泥,神志不清地任他折腾,偶尔不舒服了会不耐烦地咕哝两声,但不闹腾,也不耍酒疯,除了脾气比平时坏了点。   长高了,身体也变得结实了,隔着衣服能感受到肌理分明的线条。   梁思喆把曹烨放到床上,被他带着往床上倒了一下,他撑着床低头看着曹烨。   好像每一个姿势都很适合接吻。   梁思喆的喉结滚了滚,目光落在曹烨脸上。   明明没喝酒,却好像也有些醉意,要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戒烟,戒酒,戒你。   太难了。   ——如果眼下是一场电影,现在是演到了一切未明的中段还是穷途末路的尾段?   ——如果放纵自己吻下去,转场过后会是柳暗花明的转折还是图穷匕见的结局?   算了,输不起就耗着吧。   曹烨这时伸手扯了扯领口,梁思喆的目光朝下移,曹烨胸前被牛奶溅湿的地方还没干透,也许是觉得难受,他看上去很想把衣服扯掉。   帮你换件衣服总不过分吧?   梁思喆的手往下探过去,握住曹烨的衣服下摆,T恤掀上去一截,露出窄瘦的腰和紧实的腹肌,然后往上推了推,光裸的胸膛,还有两粒红润的,微微挺立的乳粒。   看上去手感应该会很好。曹烨身上所有的部位似乎看上去手感都很好。   梁思喆把手垫到曹烨身下,想撑着他抬起上身,帮他把T恤从头上褪下来,但手刚伸到他后背下面,曹烨忽然把手伸到了梁思喆的衣服里面,指腹在他的腰侧轻轻摩挲。   那只手像带着火星一样,轰地点燃了梁思喆的欲望,触及的地方发着烫,沿着小腹一路往下燃烧。   真是要命,从腰侧摸到后背,是带着情欲意味的抚摸。   梁思喆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向曹烨,曹烨还是闭着眼。   是醉着还是清醒着?是知道自己是梁思喆,还是把自己当成了别人?   或者索性不要想那么多,就跟从身体的本能去享受和放纵吧。   欲望强烈到无法抑制,让人即便清醒也想要沉沦。   梁思喆的手抬起来,放到曹烨的腰侧揉捏了两下,曹烨挺敏感地抖了一下,呼吸很快变得有些乱,他抱着梁思喆的胳膊一用力,想要把人压到身下。   这惯用的招式,看样子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女人,梁思喆想,是当成了秦真真还是林幻?   一下没掀动,曹烨皱着眉,力气用得更大了一些,又试了一次,几乎像打架似的把梁思喆压到了身下。   梁思喆没用力气,由着他把自己压到下面,被曹烨撩拨的感觉还不错,曹烨调情的手法算不上多高超,有些敷衍和急躁,似乎只是想要醉酒后简单地发泄一场。   梁思喆的手探到曹烨的裤腰,想用手先帮他弄出来,正打算解开裤子的前扣时,曹烨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很近,梁思喆可以看到他眼睛里因为醉酒而浮现的红血丝,以及眼神里起先的茫然和欲望,再到逐渐浮现出来的清醒。   他想曹烨该把他推开了。   下一秒他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会恼怒,会一脸不耐烦,还会觉得恶心。   自己明明醒着,知道对方可能厌恶这种事情的发生,却还是趁人之危,的确该被推开。   但曹烨没推开他,他只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定定看着梁思喆,那目光像是很多年前他看着天上的那片云,然后他开了口,嗓音有些哑:“是你啊梁思喆。”   梁思喆“嗯”了一声,发了疯一般蔓延的欲望在面对着曹烨的眼睛时忽然偃旗息鼓,身下依旧胀得要命,可他没办法对曹烨继续下手。他的手缓慢地垂落到身侧的床上,没再去碰曹烨。   曹烨的眼神落在他脸上,顺着他的鼻梁往下滑,停留他的嘴唇上,像是要吻他。但下一秒曹烨就闭上了眼睛,像有些痛苦似的微蹙着眉,然后慢慢地低下头,把脸埋到梁思喆的颈窝里。   梁思喆的下颌被他的头发蹭着,脖颈的皮肤紧贴着曹烨的脸侧,他能觉出曹烨的脸上很烫。记忆里好像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最近的距离也不过躺在一张床上,中间隔着很大的空隙。   “梁思喆,你怎么那么烦啊。”曹烨说。他的声音有些闷,说话时带出的气流扑到梁思喆的颈侧,也是灼烫的。   梁思喆垂眼看他,心里翻江倒海,但语气还是竭力平稳着:“你说,我听着。”   曹烨的声音听上去醉意浓重,吐字有些模糊:“你跟我抢林幻也就算了,你喜欢我让给你……可你怎么就不跟我走呢?”   梁思喆咽了下喉咙,喉结滚动,他的手抬起来,很轻地落到曹烨的脑后:“……对不起。”   “你不是答应过我要扑一起扑么?还说做我的主演,不做我爸的主演……你逗我玩呢是吧?”   “没,”梁思喆说,“不是逗你。”   “对你来说我就是你恩人的儿子对不对?”   梁思喆的喉结又滚了滚:“对我来说,你……”   他话没说完,曹烨便打断了他:“其实我挺烦你的,烦了你好多年。”   那语气里似乎掺了几分任性和几分委屈,梁思喆顿了片刻才说:“那现在呢?”   “现在也烦,”曹烨说,“你别招我了行吗?”   天花板的灯光很亮,有些刺眼,梁思喆没说话,他闭上眼,落在曹烨的脑后那只手往下移,移到他的肩膀。   曹烨身上的T恤还没脱下来,卡在他突出的肩胛骨处,梁思喆握着他的肩膀,很用力地抱着他。   醉酒的人体温似乎格外高一些,压在身上的重量和温度都让他觉得踏实。   好像这么多年缺席的拥抱全都集中到了这一刻。   情欲褪去,又变成了相互取暖的少年。   “晚安,梁思喆。”曹烨低低地说,“睡一觉就都好了。”   这话像是对他自己说的,又像是对梁思喆说的。   他们无声地拥抱了一会儿, 曹烨先松开了梁思喆,仰躺到他旁边。   梁思喆侧过脸看着他,他演过这么多电影,对情绪的揣摩再到位不过,他确信刚刚的某一瞬曹烨想吻他。   虽然只是一瞬的冲动,可离得这样近,他还是捕捉到了。   但下一秒曹烨就微蹙着眉闭上了眼,醉酒的人不清醒,醉成这样的曹烨更是理智全无,所以那一刻应该不是理智在劝服他,而是他出自本能地抗拒与同性亲吻和亲热。   心情复杂,一半烤在火上一半浸在冰里,希望和无望都来得如此彻底。   曹烨像是缩在自己的壳里,偶尔试探着探出头,一旦超出某种界限,就会本能地缩回去。   如果对过往一无所知,大概自己可以试着逼他一把,逼他从壳里出来试一试。   可偏偏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曹烨,梁思喆想,他狠不下心把曹烨从壳里生硬地拉出来。   梁思喆用手肘撑着床,抬起身帮曹烨把T恤脱下来,然后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   房间里忽然响起一阵手机的震动声。   不是自己的手机在震,梁思喆看向曹烨,曹烨可能被震得有些不舒服,摸索着掏出兜里的手机,但折腾了一会儿也没掏出来。   梁思喆把手伸进他的兜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黄莺。   他记性很好,这名字又有些特别。   当年蓝宴老板娘的女儿就叫黄莺,但她似乎住寄宿学校,没遇见过几次——会是重名么?   梁思喆撑着床坐起来,电话挂断了,但很快又打了过来。似乎有急事。   他拿着曹烨的手机走出卧室,合上卧室的门,然后拇指触碰屏幕接通电话。   他没急着说话,等对方先开口,电话那头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焦急:“曹烨,酒吧出事儿了!我实在搞不定,你能现在来看看吗?”   “什么酒吧?”梁思喆问。   那边可能也急糊涂了,一时没听出声音不对劲:“茵四的烧啊!”   “茵四?”   “对啊,你别逗我了好不好,你还有哪家酒吧?”   “出了什么事?”   “有人携带毒品进行交易,被警察搜出来了……等等,”那边总算反应过来不对劲,“你不是曹烨吧?”   “嗯,我是梁思喆,”梁思喆说,“他喝醉了,我现在过去。” 第67章   茵四街,蓝宴……   车子停在红绿灯路口,梁思喆有些出神地回忆着十年前的时光。记忆太久远,以至于眼下的一切都显得有些不真实。   还真是很久没去过茵四了……多久来着?梁思喆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粗略地回想了一下,大概有三四年了。   《十三天》拍完的那段时间他总是去茵四,那时候他对曹烨的想法还没那么明确,只是很怀念在茵四的那段时光。那会儿他也联系不上曹烨,曹烨像是有意避着他,不乐意见他。那段时间《十三天》还在后期制作,没上映也没拿奖,他还没有多少曝光度,自由得很,戴着棒球帽牵着小小白过来遛弯,在茵四一晃就是一下午。   《十三天》拿了奖之后,他去的就少了,有一回牵着小小白正要拐弯进去,忽然注意到身后有狗仔跟着,于是他脚步转了方向,绕着临街走了一圈就回家了,因为不想让媒体拍到茵四。   《红男红女》之后,公众对他的好奇度忽然直线飙升,不管他去哪儿都有人跟着,逼着他练出了一手好车技,去一趟茵四要甩掉四五辆跟着他的车。茵四从那时候就开始拆了,蓝宴、老杜面馆、街头的那家酒吧……一夜之间全都被铲车夷平,成了一片废墟,他看着心情不好,就好像关于茵四的记忆也随之倒塌了一样。那之后他就很少再去茵四了。   后来只去过一次,《望川之川》在戛纳拿奖之后,他回北京的那晚没忍住又去了一趟。   茵四变得很干净,被规划成了一片绿化区,曾经的烟火气荡然无存,站在深夜的街头他只觉得一片陌生。但还是绕着街溜了一圈,走到街尾才发现那里新建了一家隐蔽的地下酒吧,名字挺特别,叫“烧”,灯牌崭新,酒吧看上去刚建不久。   他走进去看了一眼,长长的旋转楼梯望不见头,他站在最上面的那级台阶上,倚墙听着下面隐约传出来的乐声,不知听了多久,直到有人从下面拐出来,朝楼梯上走,他才起身离开。   结果第二天就有报道出来,说他深夜独身前往地下酒吧,疑似买醉寻欢。那篇报道语焉不详,看似什么也没说,给人的遐想空间却很大。那之后关于梁思喆是夜店咖的传闻便风风火火地蔓延开来。   ——只是没想到那间酒吧会是曹烨开的。如果当时沿着那段很长的旋转楼梯往下走,看见黄莺,他跟曹烨现在又会是什么样?   车子从主路拐进茵四,隔着百米距离,梁思喆看到酒吧门口停着一辆警车,周围大概有上百人,全都抱头蹲在街尾,几个警察手持电棍踱着步子,似乎正在进行搜查和审讯工作。   站在警车前面的一名警察,应该是这场搜查工作的主要负责人,看上去面色严肃,正跟面前那位神情激动的姑娘谈话。   车子一靠近,就有警察持着电棍过来拦:“停车,来干什么的?!”   车窗缓缓落下,梁思喆没戴帽子也没戴墨镜,一张招摇的脸明明白白地露出来,没人不认识他。那警察顿时愣了愣:“……梁思喆?”   “嗯,”梁思喆说,“这间酒吧是我朋友的,我来帮他处理今晚的事情。”   街那边黄莺交涉的声音传过来,语气焦急:“……真跟我们酒吧没关系,这人是熟人带过来的,今天第一次来……我老板没办法过来,他喝醉了,真的……”   过来拦车的警察走过去跟那负责人说了几句话,那负责人走过来,梁思喆把车熄了火,解了安全带推开车门下车,同负责人握了握手。   梁思喆一下车,蹲在不远处的几十号人中,就有人发现了他。   “操!梁思喆!”有人先喊出了声,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醉意。   人群中很快骚动起来,这间地下酒吧本来就是独立电影人的栖息地。这群人自由散漫、野心勃勃又落魄无依,每天在这家地下酒吧里醉生梦死,这会儿看见梁思喆,一时忘了自己还在被搜查,有几个人甚至站了起来,想看得清楚一些。   “蹲下!”警察拿着电棍维持秩序,“那边那几个,你!蹲下!”   但没用,骚动声没安静几秒,在梁思喆跟着那负责人走过来,靠近那辆警车的几步路时,人群的骚动顿时飙升至无法压制的程度。   “梁思喆!”   “梁思喆牛逼!”   “我爱《红男红女》!”   “《望川》你他妈演得可太好了!”   ……   叫喊声此起彼伏,场面一时控制不住,甚至有闪光灯亮了起来。   梁思喆全程没什么反应,神色如常地随警察走到警察旁。警察拉开车门,他矮身坐了进去。   直到警车开走好一会儿,骚动声才彻底平息下来。   梁思喆是今晚这件事最大的变故,谁也没想到他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黄莺那通电话打完,怕他真的过来,又打了几个电话过去,但那边都提示关机——梁思喆挂了那通电话后就把曹烨的手机关了机。   “真的没事吗?”上了车,黄莺有些担忧地侧过脸朝车后窗看,“刚刚好像有人拿了手机拍照。”   “没事,”梁思喆看着黄莺问,“酒吧到底怎么回事?”黄莺跟以前相比变化很大,十年前在寄宿高中时,看上去像个叛逆少女,现在说话办事反而显得都挺靠谱,脸上画着烟熏妆,比当年漂亮了不少。   “我能说吗刘警官?”黄莺转过头征求副驾驶上那负责人的意见,得到许可后,才叹了口气道,“我们这酒吧,平时来的都是一些独立电影人,地下酒吧,位置也比较隐蔽,平常根本就不会有人找过来,所以基本都是熟客凑一起喝酒。今天吧,有个客人带了个朋友过来,也是个导演,导的那片子我还看过,说真的那短片还可以,所以我什么也没查,就让他进去了,谁能想到他身上携带毒品啊……”   梁思喆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警车停到附近的派出所前面,梁思喆下了车,跟黄莺分开做笔录。   曹烨是酒吧法人,所以笔录的问题全都是关于曹烨的,警方要确认他作为经营者跟今晚的毒品交易事件没有直接关系。   做完笔录已经凌晨一点多了,酒吧今晚聚集的人也被带过来依次做尿检。等检查和审讯结果出来,已经快凌晨四点了。过程还算顺利,除了携带毒品的那人,其他人的检查结果都没问题。   警察挺客气,专门派了人开车送他们两人回去。梁思喆是公众人物,他们得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回到茵四街,门口已经冷清下来。天色隐约亮起了一角,是黑夜与白天交织的时刻,灰蒙蒙的,将明未明。   从警车上下来,黄莺这才敢敞开了跟梁思喆说话:“你怎么真过来了?其实你不来也没什么大事,顶多我被扣一晚上,等曹烨明天酒醒了过来配合做个调查,找人疏通一下,事情就了了……”   “现在不也是一样的结果?”梁思喆看她一眼,“我来还是他来,都一样。”   黄莺无言以对。不得不承认,梁思喆过来这一趟,还真是帮了很大的忙,原本涉及到毒品这么敏感的事情,酒吧要停业半年整改,梁思喆大概找了朋友在中间周旋,现在只需要停业十天。如果曹烨过来,想必也是一样的处理结果,只是……   “哪一样啊,”黄莺发愁道,“那照片万一传到网上可怎么办啊……”她说着摸出手机,“我现在搜一下网上有没有消息……”   “别搜了,”梁思喆从她手里了抽出手机,摁灭了屏幕拿在手上,笑道,“你现在搜出来要给我添堵么?”   “搜出来你让你经纪人尽快公关啊……”   “从闪光灯亮起来到现在几个小时了?”   “三四个小时?怎么?”   “三四个小时……”梁思喆轻笑着摇了摇头,“如果真被传到网上,很可能现在已经上了一轮热搜,深夜话题很少,热搜会上得很容易。”   “那,那怎么办啊……”   “阻止不了的事情就顺其自然吧,”梁思喆把手机还给她,抬头看了看天,“既然天还没亮,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一切等天亮了再说。”   他神色自然,看上去一点也没为可能发生的事情担心,黄莺不自觉被他带得有些心安下来,但还是有些迟疑道:“哦……好吧。”   “聊点别的吧,”梁思喆走到街对面,坐在长条木凳子上,“比如你怎么会跟曹烨还有联系?”   “我们啊……”黄莺也随他坐下来,回忆道,“你跟曹烨走之后的那年冬天,你应该还在演小满吧,曹烨来了几趟,说他想看看下雪的茵四到底是什么样的,但那年冬天很干燥,一直没下雪,他就给我留了联系方式,说以后茵四下雪,一定要拍一张照片发给他。所以蓝宴拆之前我每年都会拍照片发给他,他也会打电话过来跟我聊几句,就一直这么联系下来了……对了,你们俩今晚怎么在一块啊?听你在电话里说你是梁思喆,我都没敢信。”   “今晚杀青宴,曹烨喝醉了,我送他回家。”梁思喆侧过脸看她,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黄莺,得亏你有个特别的名字。”   “不然你就挂电话了是不是?”黄莺笑道,“你居然还记得我,也是不可思议。”   “茵四街的事情我都记得。”梁思喆笑笑说。   “当年你俩还住我家那个破楼呢,那些姐姐们都说你俩将来会是大明星,”黄莺感慨道,“结果现在你就成影帝了,我该怎么叫你啊?梁影帝?”   “梁思喆,叫名字就好。”梁思喆抬头看着眼前这间酒吧,火焰效果的“烧”字已经灭了,灰白色的字牌跟将明未明的天色融为一体,“这酒吧曹烨什么时候开的?”   “三年多以前吧,比洛蒙早几个月,我还记得开业那会儿,你入围戛纳的消息在国内传得沸沸扬扬。”   梁思喆点了点头,黄莺接着说:“这酒吧开得不容易呢,别看这地儿特隐蔽,当时曹烨花了大价钱才把这儿买下来。前面都是绿化区,这片环境其实特别适合开高端酒店,招标的时候好多大餐饮集团都来抢,后来不知道怎么被他搞到手了……这酒吧开起来之后也特别波折,你都不知道……”   梁思喆看她:“嗯?怎么波折?”   “洛蒙初创的时候根基不稳,有个片子遇到投资方临时撤资,公司资金周转不开,资金链条断裂,当时洛蒙差点垮了,曹烨就去找了他大伯曹修严帮忙,你知道吧,就是嘉尼斯集团的老总,他也看上这一片了,说只要曹烨把这里给他,往后三年洛蒙遇到的所有资金问题,嘉尼斯都帮忙兜着。但曹烨说什么也不同意,还是把这酒吧保下来了。”   “所以洛蒙跟嘉尼斯的三年对赌协议就是那时候签的?”   “应该是,对赌协议什么的我就没参与了,我只帮他管这家酒吧,反正他那会儿心情挺差的,每天都来这边睡觉。”   “睡觉?”   “嗯,”黄莺指了指前面的一栋矮楼,“就那儿,里面有个小影院,曹烨最喜欢在那儿睡觉,睡不着的时候,他就来这睡。”   “能进去看看么?”   “可以啊,走,带你去逛逛,你应该会挺喜欢里面的。” 第68章   防盗门缓缓升上去,黄莺走过去把门推开,让梁思喆先进去。   黄莺走进屋里开了灯,梁思喆站在门口打量着这个空间。两层矮楼从外面看着不打眼,一进去才发现别有洞天,LOFT格局,一楼和二楼是连通的,一间间玻璃房彼此独立,内部的机械设备一览无余,像一座精密而复杂的电影工作室,一眼看上去挺有设计感。   “楼上有人?”梁思喆抬头看了一眼。二楼靠近楼梯的那间玻璃房四面都拉上了百叶窗,只能隐约看见里面透出来的光。   “哦,”黄莺也抬头看了看,“最近有个剧组在后期制作阶段,来熬夜剪片子。”   “曹烨投的电影?”   “对,一个学生剧组,挺有想法的,曹烨就投了。”   梁思喆朝里面走着参观,边走边问:“全玻璃房的设计谁想的?”   “也是曹烨,”黄莺跟在后面给他介绍,“都是用的隔音玻璃,隔音效果很好的,如果想要私密性,把四面的百叶窗拉上就好了,就像楼上那样……是不是还挺特别的?”   “挺有曹烨的风格。”   “不过也有几间不是玻璃房,像配音室、胶片室这种对密闭性要求比较高的房间都在二楼。”   “这地方主要是用来做什么的?”梁思喆推开一间玻璃房的门,进去逛了逛,“租给剧组和电影制作团队?”   “说租也没错,只是租金很便宜,大多数时候相当于借给那些有想法好好做电影的剧组,你知道那些学生给这里起了个什么名字吗?乌托,乌托邦的乌托,他们觉得这里就跟一片净土似的,只要你对电影有想法,就全都能在这儿实现。”   梁思喆低声重复了一遍:“乌托……”   “《至暗抉择》的导演曾燃就是从这儿出去的,当时他拍了个CULT片,曹烨很喜欢,就跟他聊了很长时间,然后就有了《至暗抉择》,所以曾燃算是被曹烨一手挖掘出来的新人导演。”   “曾燃和他团队的那些人都挺不错的,”梁思喆点头道,“有想法,也有执行力。”   “曹烨也这么说。你都不知道,当时好多电影公司都来挖曾燃的团队,给出的条件可诱人了,但曾燃跟曹烨聊了那一下午之后,一点也没犹豫就和洛蒙签了合同。”   黄莺滔滔不绝地讲起乌托里面发生的事情,梁思喆专心听着,偶尔问几个问题。   “来乌托的人都很喜欢曹烨,他们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全都很惊讶,没想到他会这么年轻。《至暗抉择》出事那会儿,那些学生都在替曹烨担心,怕洛蒙真的会被嘉尼斯收购,那样他们的净土就会不复存在了。想想也知道,嘉尼斯才不会允许这样烧钱的地方存在,所以曹烨当时很焦虑,也有这个原因在。”   梁思喆“嗯”一声,他可以理解那些学生的想法——想来也不会有第二家企业会像洛蒙这样,做公益一般地扶持新人导演,即便有,也不会有哪个老板像曹烨这样,给予他们这样的自由、宽容、为所欲为。明明在做很了不起的事情,昨晚喝醉了却说没有曹修远的自己什么也不是。这人真是……梁思喆几不可察地摇了一下头,居然妄自菲薄到这种程度。   说话间走到了空间的尽头,黄莺抬手示意了一下:“到了,这儿就是曹烨经常来睡觉的那个小影院,其实就是一个内部试映的影院,也没什么特别的。”   铁门推开,黄莺摸索着开了头顶的吊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这一方密闭的空间。空间不大,三排皮质座椅,黄莺坐上去演示了一下:“不过座位很舒服,可以坐着,也可以躺着。”她说着按了一下座椅侧面的按钮,座椅靠背缓缓放下去,变成了一张躺椅。   “这种座位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还是在十年前。”梁思喆笑了笑,“原理差不多,能坐也能躺,但结构比这个简陋很多。”   “这话曹烨也说过,”黄莺笑道,“十年前你们俩是不是一起看到的?”   “还真是。”梁思喆走到靠墙的那一张方桌前,那上面乱七八糟地堆着十几张蓝光碟片,他伸手扒拉着看了看,几乎全都是自己演的片子,他拿起《十三天》的光碟,看着封面上背着小提琴的小满,问黄莺:“这些碟都是谁带过来的?”   “哦,那都是剧组的那帮学生带过来的,”黄莺解释道,“他们是你的影迷,可喜欢你了,只要一聊起你演的电影,聊半天都不带歇气的。”   “曹烨呢,他喜欢看什么片子?”   “他啊,他来这影院看的片子主要都是为了催眠,一些打怪片吧,他看那种的容易睡着,片子太好反而睡不着。”   梁思喆“嗯”了一声,把手里的光碟放回桌上。   黄莺把光碟摞到一起,看着梁思喆,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梁思喆抬眼看她:“想问什么?”   原本已经把问题咽了回去,但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梁思喆看穿了,黄莺有些犹豫地开口问:“没什么,就是忽然有些好奇……你们和好了吗?”   “嗯?”梁思喆抬头看她一眼,“曹烨跟你说我们不和?”   “没有没有,”黄莺慌忙否定,“我猜的,他没跟我说过这个。”   “是么?”梁思喆笑了一下,在第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手肘屈起撑在大腿上,微抬着下颌看向黄莺,“既然这么猜,那总有依据吧,说说?”   黄莺有些为难道:“我不确定曹烨想不想让我说……”   “为什么不确定?   被梁思喆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真是很难坚定自己原有的立场,黄莺觉得相比十年前那个沉默锋利的少年,如今的梁思喆更温和却也更强势,给她一种气场全开的感觉,明明语气平常,却无端给人一种压迫感。   黄莺有些迟疑地开口:“怎么说呢,他有点抗拒关于你的话题,有时我也会跟他提起你,但是他总是很快就绕到别的话题上,所以后来我就很少在他面前提起你了。”   梁思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搁在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起来,梁思喆摸出手机低头看了看,看着屏幕上的来显说:“天亮了,我经纪人来电话了,看来那些照片确实被发到了网上。”   黄莺有些替他紧张:“那怎么办啊现在?”   “没关系,”梁思喆的语气听上去没什么变化,“做个澄清就好,我接个电话。”   梁思喆接起电话,那头许云初的语气像是刻意压着情绪:“思喆,你在哪儿呢现在?”   ——   头痛欲裂。像是有电钻抵着太阳穴嗡嗡地往里钻。   曹烨皱着眉痛苦地睁开眼,宿醉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窗帘拉得很严,一丝光也透不进来,以至于他一时无法判断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上衣脱了,鞋也脱了,但下半身还穿得严严实实,这什么情况?谁送自己回来的来着?程端还是林彦?   算了,不想了,一动脑就头疼。   屋里乌漆麻黑,看不清手表上的时间。曹烨想从兜里摸出手机,但没摸着,又摸索着在床上找了一圈,还是没摸到。他只好撑着床坐起来,下了床光着脚走到床边,哗啦一把拉开窗帘。   阳光刺眼,以至于他下意识眯了一下眼——看这天光大亮的架势,应该已经中午了。   在屋里找了一圈,曹烨才看见自己的手机搁在床头上,居然还关了机。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手机上次关机是什么时候了。   曹烨把手机开了机,下午一点十九分,真是睡了挺长时间。   通知栏的消息一个一个地跳了出来,曹烨只扫了一眼,顿时清醒过来。   ——“梁思喆凌晨现身酒吧被警方带走调查,疑似涉毒”   ——“《至暗抉择》补拍又遇危机!杀青宴之夜梁思喆疑似吸毒被捕”   曹烨顿时困意全无,点进一则消息快速扫了几眼。   消息很简洁,但配了好几张图。深夜昏暗的灯光下,梁思喆随着两名警察走到警车旁,虽然只是隔老远拍到侧面,但还是能清楚辨认出照片的主角确实是梁思喆。   再往下滑,图片最左侧,一辆招摇的蓝色阿斯顿马丁看上去极为眼熟。曹烨确信这车是自己的,因为车灯被他改装过,不会有第二辆一模一样的跑车。   想起来了,昨晚送自己回来的是梁思喆。   自己还被梁思喆溅了一身牛奶,所以现在才裸着上身,应该是梁思喆帮他脱的上衣。   ——梁思喆吸毒?怎么可能?   曹烨仔细看了看配图,背景有些眼熟,看上去像茵四。消息里说的那家地下酒吧,不会是“烧”吧?!   他给黄莺拨了电话过去,电话接通,没等黄莺说话他便问道:“酒吧出什么事了?梁思喆怎么会在场?”   “你总算开机了,”黄莺听上去也有些急,“我打了一上午想跟你说这件事,你一直都是关机状态。”   “梁思喆把我的手机关了,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天酒吧有人携带毒品,也不知被谁举报了,警察忽然过来一通搜,把所有人都带出去了,还非得让你过来配合做调查,我就只好给你打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是梁思喆,他一听这事儿,就说会立刻过来……”   她话没说完,曹烨便皱眉打断:“他说要过去,你就真让他过去?他这种身份,那么多人,警察也在,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肯定会被拍,你当时怎么不在电话里拦着他?”   “是是是,”黄莺自觉地认错道,“我当时也懵了,他说他是梁思喆我都没反应过来,光顾着吃惊了,等反应过来之后他已经挂了电话。我后来也想让他别过来,可电话打过去,你的手机已经关机了,我又不知道他的号码……”   曹烨觉得头更疼了,抬手捏了捏眉心:“我知道了,这事儿也不能怪你。”   “我早上看了一下微博,天,你都不知道舆论现在都成什么样了,我看了几眼都没忍心往下看……对了曹烨,你尽快去警局配合做个调查,虽然梁思喆昨天帮忙搞定了酒吧事情,只用停业十天整顿,但警方那边还是需要你去做笔录。”   “嗯,我知道了。”曹烨说。   挂断电话,曹烨在手机上看了看相关评论,跟黄莺说的一样,舆论现在不堪入目,有些假料居然编得有鼻子有眼:   ——“听说戛纳之后,梁思喆推了所有片约,名义上是自己做导演,实际上是想去戒毒,因为曹修远被禁五年,之后不能在国内发展,他肯定要跟别的导演合作,不戒毒一定会露馅,实在没办法才只好被经纪人逼着去戒毒。”这条转发和评论都已经破万。   ——“《至暗抉择》这片子也够背的,连着两个影帝都吸毒被捕,谁还敢接啊……”   ——“梁思喆一直吸毒啊你们居然才知道?他当时记者发布会打人就是因为毒瘾犯了吧。”   ——“梁影帝果然是夜店咖,又被拍到去夜店,如果是溜冰,事后少不了来一场NP,这样就跟以前的爆料都对上了,之前说他私生活混乱居然还有人洗白,这次没得洗了吧。”   这都什么跟什么……曹烨关了手机扔到床上,没再继续往下看。   没来由地生气、心烦、焦躁,头更疼了——许云初怎么不做澄清啊?   没忍住,他又俯身把手机重新捡了起来,去找澄清消息,还真找到了,上午九点发布的。   “记者联系梁思喆经纪人许云初,对方称,梁思喆凌晨现身酒吧是为帮助友人处理相关事情,梁思喆本人从未涉毒……”   但这条澄清报道下面的评论似乎并不买账:   ——“这也太没有说服力了吧,连张图都没有,是因为还在警局没放出来吗?”   ——“帮朋友处理事情为什么会被警察带走调查,肯定是自己也有问题。”   ——“所以梁思喆交的朋友都是这种开酒吧的朋友,夜店咖实锤。”   ——“什么重要朋友啊,半夜三更这么抛头露面去帮忙处理,梁影帝难道不知道会被拍?估计是许云初也联系不到梁思喆,先编个幌子糊弄记者,蹲等警方公告。”   又一条推送消息这时弹了出来:“《至暗抉择》制片方称暂时没有补拍计划。”   曹烨点开扫了几眼:“《至暗抉择》宣发负责人、洛蒙副总裁程端称,已经跟梁思喆本人联系过,梁思喆当晚只是帮助友人协助警方调查酒吧相关情况,调查完毕后约凌晨4点走出警局,目前《至暗抉择》已经杀青,补拍未受影响。但当被问及是否跟梁思喆本人见过面时,程端表示暂时没有。”   飞快看完几行字,曹烨给程端去了个电话:“这标题什么意思啊?”   “你总算开机了,”程端在电话那头松了口气,“消息你都看到了吧?刚刚记者打电话采访,我做了个简单的澄清。”   “澄清内容没问题,但标题也太含糊不清了,点进去的人知道是在说梁思喆没出事,不点进去只看标题,还以为我们心灰意冷不想再来一次补拍。”   “是,刚刚看到推送我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了,媒体想吸引眼球赚点击量,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件事大家现在都在关注,应该会有耐心点进去看内容。”   “内容也没见得好到哪儿去,”曹烨语气不佳道,“最后一句还没跟本人见面,摆明了在说你也不清楚梁思喆是不是还在被关着。”   “这确实是媒体不厚道,我明明说的是没见面但通过电话,他们把后半句删掉了,我刚想给他们主编打电话骂他一顿,你就来电话了。”   “消息已经推送了,骂多少顿也没用。”   “是,”程端好脾气地安抚他道,“下次有独家消息不给这家了,取消跟他们的深度合作……思喆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从电话里听不出他的心情好坏,但总觉得遇到这种事情还挺糟心的,他送你回家又帮你处理酒吧的事情,应该一夜没合眼,我打电话给他时已经早上八点了,他好像还是没睡,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曹烨顿了顿,“他说不定已经睡了,再说我去哪儿看啊,我也没他地址。”   “你微信问他不就好了,他醒了自然会回你,”程端笑了一声,“你半夜冒雨都肯过去盯拍摄,梁思喆因为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信你会耐得住性子不去看他。”   被程端猜中了,曹烨还真是耐不住性子。他本来也不是能耐得住性子的人,现在梁思喆又因为他出了这种事。   出了卧室,曹烨看见客厅茶几上放着半杯牛奶,隔着厨房的玻璃门,他看见电磁炉上坐着一口小锅,梁思喆昨晚帮他热过牛奶。   曹烨对着那杯牛奶发了一会儿怔,然后走回卧室,拿起手机给梁思喆发了个消息:“你住哪儿?地址发我。”   那边没立刻回。曹烨握着手机,盯着屏幕等了一会儿。   在做什么呢?睡了?   算了,先洗个澡吧,一直等着对方回消息算怎么回事?   在浴室洗澡时又想到了昨晚杀青宴上的那一幕,梁思喆握着酒杯,身量笔直地站在宴会厅里,清醒而平静地听着林彦对他或对或错的指责。   他怎么不辩解呢?说《红男红女》是他曹烨年少无知闯了祸欠他的,不是无缘无故好心帮他的。   他那时烦梁思喆烦得要命,怎么会无缘无故帮他找资源?   洗完澡,曹烨围着浴巾走出去,拿起手机又看了一眼,梁思喆回了消息:“打算登门拜谢?”   还是那种仿若无事发生、开玩笑一般的语气,都能透过这几个字脑补出他说这话时似笑非笑的神情。   下面还有一条定位信息,以及一条“来吧,你车还在我这”。   曹烨没回消息,打了个电话把司机叫过来,然后去卧室穿好衣服,拿上手机出了门。   梁思喆给的地址在市郊一处僻静的别墅区,离得有些远,车子开了近四十多分钟才到。   路上曹烨又翻出昨晚的新闻看了几遍,不得不说,照片拍得还挺好,跟在警察旁边的梁思喆肩宽腿长,角度有些远,打眼看上去两条长腿极为显眼。侧脸看上去轮廓分明,下颌的线条被夜色勾勒得有些锋利,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照片上的梁思喆明明看上去挺拔而坦荡——怎么会有人怀疑他吸毒?   七月夏日里绿树浓荫,进了别墅区后还得七拐八折才能找到梁思喆给的门牌号,中途司机差点迷路又绕回了出口。   迷宫似的,曹烨看着别墅区的环境想,估计梁思喆选择这住处时也有躲狗仔的考量——乍一进来真是容易摸不着方向。   司机绕着小路找那处门牌号时,曹烨手里握着的手机又震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又弹出了一条推送——   “梁思喆街头接狗首露面,证实未因涉毒被关押”   曹烨的手指触碰屏幕,点进这条推送:“下午一点五十分左右,蹲等在云初传媒附近的记者终于等来了涉毒事件的主角梁思喆,梁思喆从车上下来后,一直等在路边的经纪人许云初将狗交给梁思喆……”   照片上梁思喆穿了简单的白T和灰色的运动裤,戴了一顶棒球棒,还半蹲下来摸了摸那只狗的脑袋,那狗也跟他很亲近,凑过去把脑袋搁到他肩上。   梁思喆看上去心情不错,外面关于他的吸毒传闻传得沸沸扬扬,但他这个事件主角却似乎并没有被舆论影响分毫,居然还记得出来接狗。   这狗……是小小白吗?曹烨盯着那张照片看,其实长得不像小白,更像凯撒一点,体型像,毛色像,那喜欢扑人的架势也挺像。   一时间又想到梁思喆从蓝宴的楼梯上走下来,被凯撒扑得退后了一步,那一幕的梁思喆他现在还记得,是很罕见的梁思喆特别开心的模样。   “曹总,到了。”司机在前面说。   曹烨回过神,应了一声,推开门下了车。踩上几级楼梯,走到梁思喆家门口,按门铃的时候他忽然想到自己是不是应该找个上门的借口。   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说自己是出于担心专门来看他的。   借口还没想好,门开了,梁思喆穿着刚刚照片上那身衣服:“来了?挺快的。”   屋里的狗大概察觉有生人过来,站在他身后的玄关处,“汪”的冲他叫了一声。   曹烨顺势找了个借口:“嗯,那个……我来看看狗。”   梁思喆斜倚着门框抱胸看着他,似笑非笑。   曹烨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梁思喆悠悠问了句:“骂人呢?”   曹烨猝不及防就被他逗笑了一声。 第69章   梁思喆从门框直起身,给曹烨让出进屋的位置。   曹烨随他走进去,在玄关处换了拖鞋。换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刚刚这借口找的真够傻的,什么看狗,直接说来取车不就得了,现成的理由摆在眼前,居然一时没想起来,真是智商掉线……   但想起梁思喆接的那句“骂人呢”又觉得很好笑,这人都被舆论攻击成那样了,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是故作轻松还是已经对此习以为常?   “什么时候起床的?”梁思喆站在一旁看着他问,“吃饭了没?”   他这一问,曹烨觉得自己还真是有点饿,睡醒之后他就没吃过东西,直接叫了司机过来。原本还没觉得有多饿,但梁思喆这一提,他忽然觉得自己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   “没,一会儿回去吃。”曹烨换着鞋说。   梁思喆没说话,走到沙发旁弯腰拿过手机,转身去了一间屋子。   屋内隐约传来说话声,应该是梁思喆在打电话。——跟谁讲电话?梁思喆有女朋友么?曹烨脑中闪过这种想法。   换好鞋,曹烨一转身,小小白就站在几步之外,盯着他一个劲儿地打量。它不像当年的凯撒那么人来疯,没直接扑上来,就那么站在原地,朝他试探着摇尾巴。看来性格还是像小白多一些。   曹烨朝它走了两步,半蹲下来,抬手摸了摸它的脑袋。虽然是个串儿,但长得还挺威风,加之被梁思喆养得不错,毛发看上去油光水滑。   狗尾巴摇动得更欢快了一些,看来对他挺有好感。   曹烨站起来试着走了几步,小小白也跟着他走,但始终离他两步远,像是有些想凑过来,但又有些怕。看起来挺乖的,长得像凯撒,性格像小白。   曹烨抬头看了一眼,梁思喆还在房间里讲电话,应该听不见客厅的动静,他再次半蹲下来,压低声音,看着眼前一对圆圆的黑眼睛叫了声:“小小白。”   这名当年起得挺幼稚,叫出口之后他觉得自己有点崩人设,但还是没忍住摊开手臂朝小小白勾了勾手掌:“过来。”   小小白没动,站在原地看着他。   曹烨半蹲着朝它挪了两步,轻声道:“不认识我是不是?你的名字还是我起的。”   小小白挺通人性,不知是听懂了他的话还是单纯对他的好感上升,朝他凑近了,在他颈窝嗅了嗅,竖起来的两只耳朵蹭到曹烨的下颌,让他觉得有些痒。   曹烨打心眼喜欢小动物,小小白又跟他有着不解之缘,他抬手绕过小小白的后颈,用力揉了揉,低头看着他:“嗅什么呢?我养过你爸爸,还喂过你妈妈,嗅出来了吗?”   小小白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又朝他身上拱了拱。   这时梁思喆拉开门,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曹烨立刻噤了声,揉着小小白后颈的毛发,没再跟它说话。当着梁思喆的面,跟一只狗对话显得挺傻的。   梁思喆走过来,摸了摸小小白的脑袋,看向曹烨:“去沙发坐啊,蹲着多累。”   曹烨应了一声,松开小小白,站起来朝沙发走过去,小小白也跟着他走过去,趴在他***。   曹烨坐在沙发上,表面上逗着狗,心里却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舆论的事情不能提,任谁被扣上吸毒这样一顶帽子,都会挺糟心的吧,不想给梁思喆添堵。   酒吧的事情不想提,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当时为什么执意要在茵四街上开这样一家地下酒吧。   他想了想开口问道:“你怎么没睡觉?”   梁思喆靠在沙发背上,看上去挺放松,声调拖得有些懒散:“刚想睡,这不是你过来了么。”   曹烨侧过脸看他:“我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我就是来取车的,这就走,你睡吧。”说着松开小小白要起身。   “哎,别走啊,”梁思喆拦他,抬手按了一下他的手腕,“你过来比较重要,睡觉么,什么时候都能睡,不急。”那只手只碰了一下曹烨的手腕就收了回去,像是朋友间简单的触碰,谈不上逾矩。   这话说的,让人没法接,说不上来有哪不对,但就是听着不太对劲。曹烨不太喜欢梁思喆这样说话,像非要逼着自己顺着他的话朝某个方向细想。   他故作自在地笑了笑:“我过来一趟有什么好重要的,你前天晚上拍夜戏没睡多久,昨晚又帮我处理酒吧的事情一夜没睡,在我看来,还是睡觉比较重要。”   “曹烨。”梁思喆上身前倾,胳膊肘压在大腿上,侧过脸看着曹烨。   他嗓音沉下来叫“曹烨”两个字的时候,曹烨的心跳无端乱了一拍,但语气还是故作镇静:“嗯?”   “我昨晚去了一趟茵四,关于那家酒吧的事情,你想不想聊聊?”   曹烨又把手放回小小白的后颈,摸了两下:“……还是聊点别的吧。”他说得直截了当,生怕梁思喆非要逼着自己说清楚为什么非要在茵四这样的旧址上开一家酒吧。   但没想到梁思喆很好脾气地顺着他:“好,那我们不聊这个,等你想聊了再说。对了,凯撒怎么样了?”   “不知道,”曹烨说,“几年前就送人了。”   梁思喆点头,又问:“那小白怎么样了你想知道吗?”   曹烨转过脸,抬眼看他。   “它走了,”梁思喆说,“四年前的事情了,秦亦庄你还记得吧?当年茵四那家酒吧的驻唱,我一直托他帮我照顾小白,有一回小白自己跑到街上,不小心被车撞到,当场走了。”   曹烨没应声,手掌落在小白脑袋上,咽了一下喉咙,喉结动了一下。   听到这迟到了几年的消息还是很难过,转眼一想,凯撒和小白光天化日行不轨之事,他跟梁思喆贴墙蹲着吃冰淇淋的画面,好像就在发生在昨天似的。   梁思喆看着他低声问:“小白和凯撒,你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恶心么?”   “我没再想过,”曹烨垂眼看着小小白说,“都过去的事儿了,我很少去想。”   梁思喆点头,没再继续往下说。   曹烨站起来:“我还要去做个笔录,你睡吧,不打扰你了。”   “这就走?”梁思喆抬眼看他,“不跟小小白多玩会儿了?我看你还挺喜欢它的。”   曹烨低头看,小小白窝趴在他腿边,用牙齿轻咬着他的裤脚:“它是不是也困了?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你指望一只十岁的狗有多活泼?”梁思喆笑了一下,俯下身捏了一把小小白的脸,“它也老了,以前挺有精神的。”他站起来朝门口走,“曹烨你过来。”   曹烨不明所以地跟他走到门边,梁思喆在门边那面墙的电子屏上按了几下,转头看着他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录个指纹,以后你想来看它,就随时过来。年前它生了一场胃病,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说它不剩多久的活头了。”   曹烨回头看看趴在地板上没跟过来的小小白,又看看梁思喆,他想梁思喆可能会挺难过的,可是他却没能从梁思喆脸上看到一丝难过的神情。梁思喆的表情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梁思喆在想什么呢?他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云淡风轻,对网络上尖刻的污蔑与谩骂,对四年前小白的猝然离世,对不久之后陪伴了他十年的小小白的即将离去。   他似乎在刻意藏着自己的情绪,等那些情绪实在满得藏不住要溢出来时,才会偶尔流露出那么一丝脆弱。   曹烨抬手在显示屏上摁了自己的食指指纹,摁了三次,“滴”的一声,指纹录进了系统。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门后的屏幕上显示出宋清言的脸:“思喆哥,是我。”   梁思喆抬手拉开门,接过宋清言手里的提兜:“来得还挺及时的。”   “嘿嘿,及时吧?”宋清言也笑,“您打电话那会儿我都到小区门口了,正打算进来给你送合同呢,听说要买菜,我又让陈哥开去了附近的超市,思喆哥你不是中午在公司吃过饭了么?”话说到一半,她转脸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曹烨,“曹总也在呢。”话虽这样说,但语气却并没有多惊讶。   “来客人了,我得招待一下啊。”梁思喆笑笑。   “您就下碗面招待客人啊……”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客人还没提意见呢,你倒先让我下不来台。”梁思喆笑了笑,看向曹烨,“下碗面行么?”   “下什么面?”曹烨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反应过来,“给我做?”   “不然呢?”   宋清言顿时觉得自己待在这儿好像有些多余:“那……东西都送到了我就撤了啊思喆哥,合同您先看着,回头我再过来取。”   梁思喆应了声“好”,宋清言自觉地在外面合上了门。   “吃点清淡的吧,昨晚喝了那么多酒。”梁思喆看了一眼曹烨。   “你会做饭?”曹烨有些稀奇地看着他。   “你从来没看过我演的片子是吧?”梁思喆笑笑,转身朝厨房走,“《红男红女》里面我下过好多次面,也炒过菜,算是会一些简单的吧。”   “那,我给你打下手吧。”曹烨跟过去。   “不用,都是买的洗好的半成品,你去客厅陪小小白玩吧。”   “哦……”曹烨应着,却站在厨房门口没动。   梁思喆动作挺熟练,在锅里接了水放在电磁炉上烧开,然后从冰箱里拿了两颗蛋,又从厨柜里拿出一只碗,单手拿着蛋在碗沿轻轻一磕,蛋白与蛋黄就落到了碗里。   “你常自己做饭?”曹烨朝门框一靠,看着梁思喆做饭的动作,居然还挺赏心悦目的,脑子里忽然就闪现出曹屿宁说的那句:“你看过《望川之川》么?他在那部戏里面的身材绝了哎哟,简直就是我的天菜!”——别的不说,曹屿宁的眼光倒还不错。   “不拍戏的时候一般都自己做。”梁思喆说。锅里的水烧开了,他把面下进去,拿筷子搅了两下。   曹烨忽然觉得眼前这再平常不过的一幕还挺戏剧化。   外面各种谣言传得满城风雨,事件的主角却待在家里风平浪静,还能平心静气地下一碗面。   这要传出去又是一桩新闻。   面很快下好,梁思喆拿起锅,把面倒入碗里,端到餐桌上。   绿油油的青菜和一只荷包蛋盖在最上面,这热气腾腾的一碗面看着让人挺有食欲。   “吃吧。”梁思喆说,“我上楼睡觉了。”说完从桌上抽了纸巾擦手,然后朝楼梯的方向走。   “好,”曹烨应着,转头看他,“那个……梁思喆,酒吧的事儿,谢了啊。”   梁思喆正走到楼梯旁,闻言回头看他:“打算怎么谢啊?”   曹烨怔了一下:“怎么谢都成,你提。”   “我提啊……”梁思喆朝他笑了笑,“来日方长,回头我好好想想,这事儿你记着。”   “好。”曹烨应着,低头吃了口面。热乎乎的面顺着食道滑下去,被酒精糟践了一晚上的五脏六腑似乎瞬间就各归其位了。   梁思喆朝楼上的卧室走,走到二楼停下来,胳膊趴在楼梯上朝下看着曹烨:“吃完饭你可以陪小小白玩会儿,我在二楼睡觉,你只管跟它说话,我听不到。”   “我跟它说什么啊……”曹烨抬头看他,“我没那么幼稚。”   “幼稚么?”梁思喆笑了一声,“我倒是经常和它说话。”   “说什么?”   “说我有个朋友啊,叫曹烨,你这个名字还是他给起的。”   这话自己刚刚说过了,曹烨心道,他抬头看向梁思喆,接着问:“还说什么了?”   “还说啊,他养过你爸爸,还喂过你妈妈。”   曹烨:“……”这不都是自己刚刚说的么?居然一句不漏全被梁思喆听到了……   “你故意的吧梁思喆?”曹烨磨牙道。   “跟狗说话还怕被我听到,”梁思喆低头看着他笑道,“曹烨你真是可爱。”说完直起身,推门进了二楼的卧室房间。 第70章   曹烨逗了一会儿小小白,起身在屋里溜达了一圈。   一楼的三间卧室似乎是闲置的,整洁简单得像酒店客房,没什么逛头。书房看上去倒挺充实,地板上铺着暖灰色的长毛地毯,曹烨脱了鞋走进去,小小白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这时也抬腿迈了进来。   曹烨站在书架前,打量着那上面摆放的书。各种书籍分门别类摆放得挺用心,关于表演的书占了一层,关于导演和编剧的书又占了一层。   曹烨想到梁思喆唯一导演的那部《梁生祝梦》,虽说当时的票房和大众口碑都不算多好,但看这架势,应该不是玩票性质的片子。   上面两层的书门类更多元一些,心理学的、社会学的、、杂文集……应有尽有,一闪眼曹烨还看见了一系列典藏版的《金瓶梅》……啧,看得还挺杂。   梁思喆的生活应该挺简单的,曹烨脑中冒出这种想法,如果真如媒体所说,梁思喆是个夜店咖,他应该没有时间在拍戏间隙读这么多书。想想也是,当年的小提琴少年对演戏一窍不通,连直视镜头都有些发怵,但却只用了短短几年时间就达到了同辈无法企及的高度,这背后怎么可能只是天赋和运气在起作用?   曹烨的目光落到书架左下角两格的玻璃柜上,那里面摆放着这些年梁思喆获得的奖杯和证书,奖杯的排布看上去毫无章法,距离最近、含金量最高的金棕榈奖杯被安置在最里面,年代久远的、凭借小满获得的金像奖奖杯反而摆放在靠外的位置。   曹烨盯着那尊金棕榈奖杯,国内最年轻的戛纳影帝,媒体再怎么天花乱坠地吹捧,也比不上亲眼一睹这尊奖杯来得震撼。   虽然当年因为《望川之川》跟梁思喆分道扬镳,如今曹烨也不得不承认,那时候梁思喆的决定的确是无可指摘的。二十三岁的梁思喆理应跟曹修远合作,光风霁月地抵达他人生的巅峰时刻,而不是意气用事地,跟一个在他生命中无足轻重的少年并肩站到一个阵营。   算了,怎么又想起这些了?   曹烨收回目光,躬下身摸了摸小小白的脑袋:“我要去做个笔录,下次过来看你。”   啧,又跟狗说话了,一人一狗独处的时候,真是很难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啊……他才不信梁思喆没跟狗说过话。   走出书房,曹烨抬头看了看二楼,卧室的门虚掩着,梁思喆应该已经睡着了。   你也是,下次过来看你。曹烨心道,然后收回目光,从茶几上拿了自己的车钥匙。   推门出去时小小白也跟了出来,曹烨弯下腰看他:“舍不得我是不是?那你跟我走吧。”   小小白像是听懂了,探出的头又缩了回去。   还挺忠心,曹烨笑了笑,伸手合上了门。   坐进车里,曹烨拿过手机,刷了一会儿微博。   以前他很少自己看舆论,嫌效率太低,总是程端找专人整理出来给他看,但今天他忍不住隔一会儿就刷一次。   因为梁思喆露面接了一趟小小白,网络上的舆论平息了不少,虽然关于这件事的讨论热度还是居高不下,但舆论的方向不像先前那样一面倒地给梁思喆泼污水,开始变得五花八门:   “那些说梁思喆吸毒进去的人哪去了?出来打脸。”   “梁思喆这状态看上去就不像吸毒啊,搁一般人一夜没睡,脸色早没法看了,梁思喆这偷拍视角还能这么帅,怎么可能吸毒……”   “居然从28岁的梁影帝身上看出了少年感……记得《十三天》获奖之后他还被拍到带狗遛弯,这狗好像是同一只啊,一只串儿养这么多年,莫名觉得梁影帝有点长情……”   “可惜梁思喆只对狗长情,换女人的时候可没这么长情。”   “吸毒这出其实是梁思喆联合片方炒作吧?从被拍到澄清这么短时间,梁思喆和电影的热搜这都上了多少个了?这一波真是稳赚不赔。”   “现在露面只能说明梁思喆昨晚没吸毒,但被警车带走做调查还有夜店咖没得洗吧?反正我觉得梁思喆不能完全撇清吸毒嫌疑,这次只是运气好没被查到而已,不信就拭目以待。”   ……   曹烨觉得有些无趣,摁灭屏幕,把手机扔到副驾驶位上。   去警局做了个笔录,曹烨开车回了洛蒙,两天没来公司,要签字的合同堆了老高。   程端到他办公室,拉开椅子在办公桌对面坐下:“去看梁思喆了?”   曹烨翻看着合同签字,头也没抬:“看了。”   “不是说没地址?”   “不是有你程军师出谋划策么,我微信问了他。”   “你果然耐不住性子,”程端笑道,“梁思喆怎么样了?”   “还好,没受什么影响,我走的时候他已经睡了。”说话间,又扫完了一份预算单,落笔签字。   “他睡了你才走的?”程端啧啧称奇,“他家里的商业机密应该不少吧,居然放心留你一个人待在那儿,这旧情人的关系我不信也得信了。”   “你专程跑到我这里八卦是吧?”曹烨把合同签完,抬头看他一眼。   “那倒不是,”程端把一份选角单推到他面前,“这才是正事,《再说一次试试》的选角只剩下阿彭和小男孩两个主角没定,小男孩的几个候选演员明天会来公司摄影棚试镜,阿彭你觉得定谁合适?”   曹烨接过选角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角色人选,然后盯着男主两个字思忖片刻。   阿彭这角色挺特别,地下拳击场的亡命之徒,痞子,混混,总之不是什么好人,某天忽然被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小猛找上门叫“爸爸”,说是他七年前留下的种。   阿彭嗜酒、嗜烟、嗜赌,欠了一屁股债,连做亲子鉴定的钱都没有,可小猛赖上了他,怎么吓唬也赶不走,非说他是他爸爸不能扔下他不管。   阿彭发狠打了一场拳击,赢了几千块钱,拖着小猛去医院做了亲子鉴定。鉴定结果出来了,小猛不是他儿子,可同时也查出来小猛患有淋巴白血病。   阿彭穷得叮当响,没钱给小猛治病,一狠心说了实话,凶了小猛一顿后把他丢在医院门口,小猛没追上来。阿彭走了几百米折了回去,见小猛呜呜咽咽地蹲在地上哭,阿彭又凶了他一顿,说你傻啊,我刚刚骗你的你看不出来?   阿彭自此就收留了小猛,带他看病,送他上学,教他打拳击,他在拳击场玩命赚钱的时候小猛就在下面玩命地哭,他怕阿彭被打死。   小猛最后还是走了,临走的时候哭着跟他说对不起,说他打一开始就知道阿彭不是他爸爸。但他妈妈遗弃他之前跟他说,好看的人都心软,他觉得整个地下拳击场阿彭最好看,就打定主意赖上了他。   剧本的主线不算特别新颖,但完成度很高,该搞笑的时候搞笑,该煽情的时候煽情,节奏紧凑,台词自然,搁现在的电影市场里,这样的剧本算是质量上乘。   阿彭这角色更是出彩,年轻的爸爸、风流的浪子、玩命的地下拳击手,凶巴巴的同时又容易心软,层次很丰富,看剧本就能知道这角色一旦演好了会有多高的讨论度。   所以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好几位男演员主动来争取阿彭一角。   阿彭定谁合适呢?他得年轻、能打、好看、身上得能出来那种狠劲和痞气……   曹烨脑中勾勒出阿彭的模样,不长的一截碎发扎在脑后,穿着黑色背心,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醉酒后身形微晃地走在破败的小巷里——操,梁思喆。   而且是十八岁跟二十八岁的梁思喆的重合。   这角色在脑中一旦成型,再想其他的人,都觉得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再一想梁思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很合适。   二十八岁,演一个七岁小男孩的爸爸,脑补一下就能感觉到新奇的化学反应。   打戏也很合适,《至暗抉择》里的那场打戏就能看出狠劲儿。   好看,有点凶,偶尔又有点温柔。   曹烨把目光移到程端脸上:“项目书和剧本给我打印一份出来。”   程端反应很快:“你不会想去约梁思喆吧?”   “他挺合适的,你不觉得?”   “是很合适,但他手上很多片约你知不知道?宋楷、岳克齐、范泽群、林闵……这些大导演明年的片子都有想约他的意思,光是我听说的就有这些,说不定还有一些导演不算太出名但剧本很不错的片子……”   “试试么,大导演的片子未必就有多出彩,林闵上次找我们谈的那个项目你忘了?剧本无趣得很……再说不约梁思喆的话,你说个合适的我听听?”   “没想拦着你去约,你能约来我求之不得。”程端笑道。   曹烨拿着打印好的项目书和剧本,开着车去了梁思喆的住处。开进小区时他想,一会儿是按门铃还是直接刷指纹进去?干脆直接刷指纹吧,万一梁思喆还没醒怎么办?   车子停到别墅门前,曹烨解了安全带,下车前拿过手机,刚想推开车门,握在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屏幕上弹出一条推送消息——“曹修远新片筹拍 男主或定梁思喆”。   正打算推开车门的动作顿住,曹烨对着屏幕怔了怔。   曹修远要回来了,他盯着屏幕下意识地想,五年时间过得可真快。   他用手指触了一下屏幕,点开那则推送:   “今晚七点,有人在机场偶遇导演曹修远和制片人郑寅。在被问及是否在筹拍新片时,郑寅笑言‘这次就是为这件事回来的’,而当被问及是否会跟梁思喆再次合作时,郑寅表示,新片还在筹备过程中,一切都还未定。据知情人透露,曹修远此番回国,正是要同梁思喆面谈新片……”   得,白跑一趟。曹烨靠在椅背上,自嘲地笑了笑,曹修远既然要找上梁思喆,那压根没自己什么事了。   曹烨一伸手,把手机扔到副驾驶位,启动车子,打道回府。   这推送来得可真不是时候,早一个小时弹出来,自己也不用白跑这一趟。   梁思喆这人也是……曹修远和郑寅回国,事先不可能没跟他打招呼,这两天他们都待在一块,居然一点消息也不肯透露给他。   车子快开回家时,车载屏幕上跳出来电显示——“郑寅”。   按照新闻上所说,晚上七点下飞机,现在是夜晚九点多,郑寅办事一向妥当,估计这两个小时都在措辞。   曹烨没接这通电话。他早料到这通电话会打过来,也早就打算好不会接。   来电持续了一分多钟才断开,郑寅没再打过来。大概也知道他没打算接。   今晚可能会睡不着,去茵四吧。   曹烨把车停到茵四门口,“烧”最近在关门停业,一整条街都显得很冷清。   乌托关着门,酒吧停业,黄莺应该不在。   曹烨走过去,试着拍了拍卷帘门,门“哐哐”响了两声。里面有人,还是那几个剪片子的学生,开门的男生见到他也不惊讶:“烨哥今天这么早就来睡觉?”   “片子剪的怎么样了?”   “丁卯都重剪第三版了,总算捋顺了,这次应该差不多了,您要不要来看看?”   “粗剪出来我再看吧,不打扰他了。”   他朝里面的小影院走,后面的男生油嘴滑舌道:“那您晚安,春梦了无痕啊。”   “谢了。”曹烨说,背对着他抬了一下手。   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椅背放倒,他靠上去,没忍住又在手机上刷了一下评论。   对于梁思喆和曹修远可能再次合作这件事,网络上一片期待,已经把先前吸毒的讨论刷了下去:   “曹修远一回来就找梁思喆谈合作,果然是真爱啊。”   “这几年内地的好片子太少了,还是曹修远跟梁思喆合作有看头。”   “忽然发现自打跟梁思喆合作了《十三天》之后,曹修远就没再启用过新人……要知道以前曹修远捧出的新人,他可是从来不会用两遍。”   “当时《红男红女》曹修远是想选新人的,还有过报道,但也不知道是没选到还是怎么回事,最后还是用了梁思喆。”   “梁思喆也很神奇啊,出道十年没接过烂片,这挑片的眼光也没谁了。”   “梁思喆接过烂片啊,当年的《隔离区》不是烂得人神共愤吗,只不过他中途违约罢演了而已,当时因为这件事他都被口水淹死了,现在想想那片子罢演简直是他做的最明智的决定……”   “《隔离区》要是梁思喆来演,也未必会那么烂吧,应该说梁思喆当时罢演毁了那片子,扛大梁的主角都没了,后来剧组没办法只能强行增加女主戏份,就改成了后来的烂片。梁影帝演技的确没争议,但洗这些黑点就没意思了吧。”   曹烨盯着那条关于《隔离区》的评论看了好一会儿,闭上了眼。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当年他闯的祸还是梁思喆在替他扛着。   真是奇怪,明明离开茵四街之后,他们之间就没什么联系了,可回头一想,居然还是能想到千丝万缕的联系,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一开始是为什么烦梁思喆来着?想想真是过了好多年了,他烦梁思喆的时候,梁思喆对此还一无所知。   思绪万千。好像又回到了那扇虚掩的门前。   他听到郑寅叫的那声“远哥”,话音有些颤,像是夹杂着一些痛苦,但又跟痛苦有些不一样。   一刹那他便反应过来了。   他走到那扇门前,抬脚狠狠地踹开门,站在门口冷眼看着那两具交叠在一起的肉体。   曹修远拉过被子挡住他们赤裸的身体,然后一扬手扔了一条皮带过来:“出去!”   那一瞬曹烨背过身,隔着薄薄一层布料,皮带抽在少年单薄的后背上,“啪”的一声脆响。   事后曹烨想,他其实没想躲那皮带。只是看到了那两具交叠在一起的肉体,他本能地想吐,犯恶心。   皮带落到地上,他几步冲到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起来。   曹烨倏地睁开了眼。   又梦到了那一幕。胸口那种鼓胀的,想吐的感觉还是很真实。   那两个人,就像随处发情的两条狗一样。他脑中浮现出这种想法。 第71章   “你就想拿着镜头拍你的那人是我。”   梁思喆走到镜头前,脑中响起曹烨这句话。   曹烨离开后,梁思喆还是没忍住给郑寅打了电话,他想把曹烨找回来,把这角色还给他。   郑寅得知这消息后,撂下手里的事情,东奔西走地找了曹烨一整天,找遍了曹烨经常提的那些“狐朋狗友”家里,可是都没找到。曹烨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梁思喆打从那会儿开始知道,曹烨想要躲起来的时候,就算别人掘地三尺也找不到他。   试镜如期进行。原本两个人的竞争变成了梁思喆一个人的独角戏。   曹修远走进摄影棚,郑寅过去跟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大概是曹烨还没回来,试镜要不要延期之类的内容。   “整个剧组都等他一个人?荒唐,”曹修远看了一眼郑寅,当众斥道,“他胡闹你也跟着不懂事?”   郑寅立时噤了声,叹了口气,跟着曹修远走到监视器前面。   见曹修远动了怒,几秒钟前还略微嘈杂的摄影棚内,顿时一片寂静,连机器运作的嗡鸣声都清晰可闻。   曹修远坐到监视器后面,朝梁思喆扔过来一句话:“演小满跟踪彭胭那一段。”又跟郑寅说,“给他一把小提琴。”   没递来剧本,没说从哪开始,也没说到哪结束,连准备时间有多长都没说,就只有手里的一把小提琴。梁思喆接过小提琴,跟郑寅道了谢,开始回忆剧本的内容。   气氛沉闷得让人没办法静下心来进入情绪。   如果曹烨在就好了,气氛一准儿会很快活跃起来。梁思喆忍不住出现这种念头。   转念一想,曹烨在的话,曹修远也不会这样黑脸——打一开始他就是想让他俩竞争这角色的,如今曹烨一语不发地消失了,完全打乱了曹修远的计划。只是……如果不告而别的是自己,曹修远还会这样黑脸么?   “好了没?”曹修远催了句。   梁思喆回过神。他根本没静下心准备,只顾着胡思乱想了,但曹修远已经开口催了,他只能硬着头皮上。   拿着小提琴朝镜头前走的那几步路,梁思喆脑中一片混乱,彭胭和小满的对话、他跟曹烨关于这一段的讨论,讨论时他俩坐在天台上的情境,很多个画面在他脑中一起飞速闪回,以至于他很难沉下心去想自己该怎么演这一段。   走到镜头前,黑洞洞的镜头对着他,明明应该有些发怵,但忽地所有沸腾的想法却都奇异地沉了底,脑中只剩下一句话:“你就想拿着镜头拍你的那人是我。”   这一瞬梁思喆居然平静下来,剧本的内容在他眼前一幕幕铺展开来。   小满跟踪彭胭……往前数那一幕,是那天下午小满背着小提琴,被一群混混围殴要钱,彭胭恰好路过,帮他劈头盖脸了骂了那些混混……就从这儿开始吧。   梁思喆抱着小提琴,侧身躺下来,身体蜷缩着护住小提琴,然后一只手撑着地面,有些踉跄地站起来。他抓着小提琴快跑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些混混,见他们没跟上来,脚步慢下来,然后在距离彭胭几米远的距离停下来,放轻脚步跟在她后面走着。   有点紧张,握着小提琴的手指不自觉动了动,恰好拨动了一根琴弦。   琴弦的声音响了一下,跟踪者小满没预料到,吓了一跳,有些尴尬地停下脚步,看着回头看向她的彭胭。   “谢,谢谢你啊,”小满开了口,握着琴颈的手收紧,吞吞吐吐道,“我是说,刚刚……”   “碰到琴弦那里是提前想好的?”曹修远打断他。   “没,”梁思喆从小满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不小心碰到的。”   “那为什么不停下来?”   “我想小满碰到琴弦,应该跟我一开始的反应差不多,没对整体的情节造成干扰,就继续演下去了。”   曹修远盯着他看了几秒,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梁思喆不知道自己刚刚的表现到底怎么样,忽然想到那天早上在老杜面馆的早餐摊前,曹修远也是用这样的表情盯着他,说像他这样的人,在演戏方面要么是天才要么是蠢才。   真的到了这一刻,他好像对天才和蠢才的评价也没那么在意了,只是希望自己的试戏表现没辜负曹烨让出的这个机会。如果到最后曹修远对他不满意,转而去选了别的演员,过后他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曹烨。   曹修远到底也没评价他演得好还是不好,只是招手叫来了造型师阿炽,让他给梁思喆当场剪了头发。   郑寅走过来跟造型师商量梁思喆的发型:“就按咱们之前定好的造型来,只有一点,远哥觉得这孩子的眼睛太漂亮了一点,所以前面的头发留长一些稍微遮一下,但也别太夸张,自然点儿……”   “懂了寅哥,”造型师应着,“就那种快要剪头但还没到非得去剪的时候。”   “唉对,”郑寅笑道,“你这形容精准。”   郑寅盯着造型师给梁思喆剪头发的时候,曹修远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改剧本,间或吩咐郑寅一两句话:“记得把新剧本给思喆。”   “知道远哥。”   “小提琴做旧的程度不行,过了,买一把重做。”   “好,一会儿我跟辉哥说。”   “小满卧室那灯光还是有点偏白,得再调。”   “行。”   ……   剪这一个小时的头发,曹修远得吩咐了十几件事,想到哪说哪儿,零零碎碎,毫无条理,也不知郑寅是怎么记下来的。梁思喆想到曹烨跟自己说的那句“寅叔就像哆啦A梦似的,但凡我爸提的要求,没有他办不到的”,只坐这一会儿,梁思喆就对这句话有了切身体会。   头发剪完,郑寅喊了声“远哥”,曹修远抬头看了一眼,点头道“可以”,又让梁思喆站起来走到镜头前,像当时试镜那样前后左右转了一圈。   然后曹修远从监视器后起身,看着梁思喆:“下周二开机,这几天你跟郑寅去熟悉拍摄场地,还有,再瘦十斤。”   梁思喆应了声“知道了曹老师”,曹修远便转身走出了摄影棚。   他一走,郑寅就开始挨个打电话,灯光组、道具组、美术组、置景组……全都打了个遍,依次交待着曹修远刚刚提的要求,他交待得要比曹修远细致得多,一通电话打下来,连梁思喆都对曹修远的吩咐有了大致理解。   待他打完电话,旁边的阿炽佩服道:“寅哥你这长了什么脑子,我这一数,曹导刚刚交待的事情你一件也没忘。”   “我敢忘?”郑寅摸出一只支烟咬在嘴里,点着火笑道,“吃的就是这碗饭。”   几天后电影《十三天》开机,梁思喆正式以小满扮演者的身份进了组。   跟他搭戏的演员都是以前久闻大名的前辈,芳姨的饰演者刘源德高望重,在多个国内电影节上拿过奖,彭胭的饰演者胡雨斯是当下炙手可热的走性感路线的实力派女演员,就连出镜不多的隔壁肉铺老板的扮演者,也是出没于各种大导片中的金牌男配角。   班底强大,只有梁思喆一个新人,拍戏时几乎整个剧组都围着他转,每一位跟他搭戏的前辈都会指点他几句,曹修远更是手把手地教他,一个镜头磨几十遍都是常有的事情。   光是小满在写作业,芳姨叫他去加水,他起身走到门口的这个不到十秒的镜头,就拍了两天。   要表现出小满不耐烦,但也不能太不耐烦。应声之后要磨蹭一会儿再起身,可也不能磨蹭太长时间。起身时嘴上要咕哝一两句,但咕哝的是什么剧本上没写,得自己发挥。   进组后的那两周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时间,不停地被打碎重塑,一遍一遍地被否定重来。   梁思喆又重新想到曹修远跟他说的那句天才和蠢才的论断,他想自己应该是曹修远口中的蠢才,否则怎么会演几十遍都达不到他的要求?   曹修远倒很有耐心,坐在监视器后面,不管喊多少遍“cut”都是那副严肃模样,不会不耐烦,也不会动怒,一遍一遍上来给梁思喆讲戏,有时还会亲自演示给他看。   彭胭教小满抽烟的那场戏拍到凌晨三点半,收工后整个剧组都松了一口气。   梁思喆觉得挺对不起剧组的,他一向都是不喜欢麻烦别人的性子,却因为自己的原因导致剧组几百人都跟着自己耗时间,真挺废的,居然拍了快二十遍才过,从晚上八点拍到凌晨三点半。   收工以后,梁思喆没跟剧组的车回酒店,他心情不太好,自己溜达着回去,走了几百米,身后有车喇叭冲着他响。   他一回头,郑寅开着车跟上来,压下车窗:“上来。”   梁思喆起先没想上车,他就是想自己走走清净清净,但郑寅坚持要他上去,他只好拉开车门坐进去。   “这就坚持不下来了?”郑寅开着车问他。   “没,能坚持。”梁思喆说。这机会是曹烨让给他的,多少人梦寐以求这样的班底和合作演员,他就算打碎牙和着血沫往肚子里吞,也得坚持着把这戏演完,否则他没法跟曹烨交待。   “那就是没信心了?”   梁思喆沉默了片刻:“我记得您说过,我可能不适合做演员。”   “我说的话你听听就得了,”郑寅笑了一声,“曹导既然点头让你进组,你就是个做演员的好苗子。而且,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章明涵当时一个五秒的镜头拍了整整一周,不还是磨出来了,最后还得了新人奖,你只有刚进组那个镜头磨了两天,已经不错了。”   梁思喆这几天拍戏拍得挺压抑,情绪全闷在肚子里发酵,他又有些要强,不想让郑寅误以为自己是因为磨太多遍才坚持不下来,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跟郑寅说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自己倒也没关系,以前练琴也是几百遍地练,但耽误整个剧组几百人的时间,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没想到郑寅闻言笑了几声:“你啊……跟我想的真是有些不一样,我以为你根本就不会在意别人的想法呢。”顿了顿又说,“你也不要把剧组想得太肤浅了,他们陪你磨戏不是看你的面子,是看曹导的面子,曹导让他们磨几十遍几百遍,他们就心甘情愿地跟着磨,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为了电影,不是为了某一个人,大家都相信他,你也得相信他。”   梁思喆“嗯”了一声。   剧组真是个神奇的地方,那晚回到酒店,梁思喆躺在床上想,以前他对郑寅没什么好感,可自打拍戏以来,目睹郑寅周旋在各个组中间,处理各种突发事故,忽然觉得他是个挺不错的人,难怪曹烨一直亲热地叫他“寅叔”。   曹修远也是,接触了这两周时间,他完全能够理解曹烨提起曹修远时那种崇拜的语气,曹修远身上的确有那种让人甘愿追随和信服的气质。   如果当时进组的是曹烨,说不定他跟曹修远的关系应该已经缓和了不少,梁思喆对着天花板发怔,曹修远对演员似乎的确比对儿子有耐心多了。   经历了两个多月打碎重塑的过程,梁思喆渐渐入了戏,真的变成了小满。   进入了小满的角色之后,戏开始演得越来越顺,对戏的前辈演员临时加一句剧本上没有的台词,他也能很自然地接住。   但他的心情却并没有随之变好,反而愈发有些压抑,小满的压抑他一丝不漏地全都能感受到。与此同时还有对彭胭的迷恋,拍戏间隙他会盯着胡雨斯发怔,那段时间他分不清自己是梁思喆还是小满,也分不清他迷恋的到底是胡雨斯还是彭胭。   曹修远说这是一个新人演员最好的状态,不是所有人都能这样毫无保留地进入一个角色,为了让梁思喆入戏入得更彻底,他要求所有演员只要进入片场,就必须按照电影中的角色来说话和相处。   所以除了胡雨斯,梁思喆在剧组也没什么朋友,所有人都看着他一点一点陷入角色,变成小满,孤独而压抑地生活着。小满演活了,这戏就成了,剧组所有人都对这一点心照不宣。   《十三天》拍了一年多,曹修远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重拍,每场戏都必须达到他的要求才能进入下一场拍摄。大多数时候梁思喆都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演得怎么样,只是单纯地跟着感觉走,曹修远不过他就调整自己,一直调整到曹修远点头为止。   至于曹烨,自打入了戏,他就很少想起曹烨了。   茵四好像已经变得相当遥远,像是一场无法确定真实性的梦。那个生动的鲜活的少年离小满的生活也很遥远,小满很孤独,他的生活里只有彭胭这一抹鲜活的色彩,他只能不断地偷窥,偷窥,偷窥,他的快乐是偷来的,隐蔽的,无法与人言说的。   次年六月拍到了电影的高潮阶段,小满要发现彭胭的秘密,他的幻想要被打碎了。   六月末北京忽然来了一场流感,先是灯光师不停地打喷嚏,然后流感迅速在剧组蔓延,喷嚏一个接着一个,几乎到了影响拍摄的地步。   直到摄像师也不幸染上流感,一个喷嚏扰乱了拍摄进度,曹修远终于再次动了怒,扔了剧本说全组放假三天,回来还有谁再打喷嚏就直接走人。   三天以后剧组重新开工,果然没人再打喷嚏。   那天安排了两场重头戏,上午拍彭胭被家暴那场,下午拍小满杀人那场。   上午的戏拍得很顺利,胡雨斯和贾樊拍了三遍就达到了曹修远的要求,于是下午全组都进入状态,准备拍小满杀人的戏份。   拍摄地点在一处破败的筒子楼,梁思喆坐在剧组准备的木凳子上看剧本,准备一会儿小满上楼梯的戏。   正进入状态,剧组给他配的临时助理来喊他,说思喆,你有朋友来找你。   “嗯?”梁思喆抬头,问了句“谁找我”之后,立刻反应过来,找他的人应该是曹烨。   助理不认识曹烨,笑道:“一个挺漂亮的男孩,说是你朋友,思喆你朋友也都这么好看啊。”   果然,除了曹烨,没人会来剧组找他。   剧本一合,卷起来拿在手里,梁思喆起身朝助理指的地方走过去。走过去的路上其实还有些恍惚,感觉不像是真的,在戏里待久了,生活和戏常常不辨真假。   跑出巷子,他看见曹烨站在不远处。少年肩背挺直,像是长高了一点,站在阳光下白玉似的泛着光,正微抬着下颌朝筒子楼的方向看过去。   忽地梁思喆就从小满的状态中走出来了,笼罩在心头近一年的压抑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心情瞬间就敞亮起来。胡雨斯从他身边经过他都没察觉,等她打了招呼他才注意到,匆忙转过头应了一声,但脚步没停,加快步子朝曹烨走过去。   他走到曹烨面前,看着他,半遮着眉眼的头发也挡不住既惊又喜的神情:“来了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   曹烨像是在对空气愣神,梁思喆走过去他也没察觉,等他出了声曹烨才回过神,看着他,像是有些晃神地喃喃道:“你剪头发了。”   “嗯,”梁思喆笑了笑,抬起手臂,手指插到头发里挠了挠,“小满的造型,还行么?”   小满是个角色,他是梁思喆,这想法近一年间没这么清晰过。   “挺好看的。”曹烨说。   “什么时候回国的?”梁思喆问,他很快察觉出曹烨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像是有些低落,又像是有些魂不守舍,“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曹烨定定看着他,没说话。梁思喆看到他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还有他微微干燥的嘴唇。   天挺热,一丝风也没有,今天的太阳尤其大,晒得人有些口干舌燥,梁思喆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艳阳天,眯了一下眼睛,然后伸手去握曹烨的手腕,拉着他往不远处的那棵树下走:“晒不晒啊?走,去那边的树下面。”   一年前再平常不过的动作,但曹烨这次却挣开了,手臂往后躲了一下。   “怎么了?”梁思喆侧过脸看他。   “没。”曹烨说,仍旧兴致不高的模样。 第72章   他们站到树下,头顶茂盛的枝叶遮出一片荫庇,梁思喆隐约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可他猜不出是什么,又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了?”   “我爸和寅……叔呢?”   “在那边的筒子楼里面讨论一会儿要拍的戏,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们?”   “不不不,我不去了。”曹烨往后退了一下,但他身后是树,后背撞到了树上,皮带抽出的痕迹还有点疼,他下意识“嘶”了一声。   “曹烨,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啊?”梁思喆观察着他的表情,意识到他后背可能有伤,“你被人打了?谁打你了?”   “没,”曹烨否认道,又有些犹豫地问道,“我爸和……寅叔,他们怎么样啊?”   这话问得模棱两可,梁思喆以为他在问他们在剧组的工作状态。   “他们挺好的。”梁思喆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些,想说点愉快的事情让曹烨开心起来,“你说得没错,寅叔就像哆啦A梦,你爸提什么要求他都能满足……你爸么,他真的挺厉害的,好多时候我不知道怎么演,他稍微一点我就明白了,剧组所有人都很信服他,而且近距离接触之后,我觉得他真的挺忙的,应该不是故意忽略你,近一年里他都没怎么离开剧组,每天拍戏都要拍到凌晨……”   曹烨打断他:“前两天他不是刚离开剧组了么?”   “你知道组里放假?那是剧组流感传染,”梁思喆笑道,“那几天总有人打喷嚏干扰拍摄,曹老师就给全组放了三天假回去养病……”他正说着,临时助理急匆匆跑过来,“思喆,曹导让你过去走位了。”   “哦……好。”梁思喆应了一声,曹烨一来,他都没心思拍戏了,但曹修远叫他过去,他没法继续陪着曹烨聊天,否则又要耽误整个剧组的时间了。   “我得过去了,”梁思喆看着曹烨说,“要不你去楼里等我一会儿?你不是怕热么,那边有风扇,凉快点,我争取早点拍完。”   “我就在这儿吧,不过去打扰你们拍摄了。”   “那也行。”梁思喆想了想说。曹烨过去,他可能更没心思拍戏了,还不如沉下心早点拍完,收工以后跟曹烨吃个饭,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走回筒子楼附近,梁思喆没立刻赶过去走位,而是先回了一趟存放东西的地方拿过自己的外套,从里面翻出钱包,对助理说:“庄姐,你帮我去买一盒冰淇淋吧,还有汽水,要冰镇的……”   话没说完,那边又过来一个人催:“思喆快点,其他人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去走位了。”   “来了,”梁思喆一边应着一边走过去,回过头,隔空把钱包扔给助理,“接着,我位置上有一个小风扇,你也帮我一起拿给我朋友。”   “知道知道,”助理接了钱包,连声应着,“快去吧,不然曹导该生气了。”   梁思喆跑过去,曹修远正跟摄影师说一会儿的注意事项,见他过来,伸手揽了一下他的肩膀,带着他往旁边走了两步,给他讲戏:“你一会儿从这儿开始走,一直走到六楼,经过每一楼每一扇门都要凑过去听里面的动静,时间长短你自己把握,中间不要停,摄像师会一直跟着你拍,这里我们试个长镜头……”   梁思喆边听边点头应着。   曹烨倚着树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朝一旁走了两步,筒子楼从视线移出去,他看见曹修远正揽着梁思喆的肩膀给他讲戏。   明明是很正常的长辈揽着晚辈的姿势,而且只揽了一会儿就松开了,可他莫名觉得心烦。   他有些麻木地盯着那些匆忙走动着的人,整个剧组上百人都在各司其职地忙碌着,而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似乎跟他们不在一个世界,跟梁思喆也不在一个世界。   ——是啊,他找梁思喆说什么呢?说我爸和寅叔上床了,你离他们远一点,不,你还是别待在剧组了,离他们越远越好,不要跟他们产生一丁点瓜葛,他们太恶心了,我不想看到你跟他们亲密无间地合作……怎么可能呢?不演《十三天》,梁思喆又该怎么办呢?   正盯着那个方向看时,郑寅从楼里走出来了,边走边跟一个工作人员说着什么,一抬眼,他们对视了一下。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曹烨仍旧能看清郑寅怔了一下。郑寅跟旁边那人说了一句话,然后撇下那人,朝曹烨的方向走过来。   “小烨。”他听见郑寅叫他。   曹烨本能地后退两步,一转身,拔腿跑了,他不想看见郑寅,他要逃走。   那画面又开始在他脑中循环播放,一旦开始循环就停不下来,又想吐了。他跑了很远,几百米或者上千米,直到确定郑寅追不上来,脚步才慢下来,走了几步停下来,在路边扶着一棵树,又干呕了几下,周围路过的人都转头看他,他没管,背过身,倚着树干平复胸口的翻腾感。   恶心。   原来都是假的。   怪不得对自己那么好,亏得他一直把他当作世界上第二可以信任的人。   骗子,妈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六岁他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是更早?   十年了,他们一直在骗他!一直拿他傻子看!   被卖了还帮着数钱,说得就是自己这种傻子吧?   虚伪,无耻,恶心!   曹烨从树干起身,往拍摄地相反的方向走,不知道去哪儿,但起码要离他们俩远一点。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这儿,明明朋友一大群,可怎么就偏偏过来找梁思喆了。   梁思喆也很烦,说什么郑寅就像哆啦A梦,什么曹修远的确很忙,他说这些做什么?他是不是也知道了这件事,跟他们合伙蒙自己呢?   烦,站哪边儿的啊你?!   他打了个车去了林彦那,他有一大群好朋友,不差梁思喆这一个。   到了林彦家门口,他抬手按门铃,林彦出来给他开门,曹烨无精打采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走进客厅,林彦在后面关门。   卧室门没关,里面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懒洋洋的:“彦哥,你把卧室门关上啊。”   曹烨一转身,条件反射似的“哇”一声吐了,林彦跟在他后面,脚步没刹住被他吐了一身,跳着往后退了一步:“我操!”   曹烨捂着嘴朝卫生间跑,俯身对着马桶,把中午吃的饭吐了个干净。   “什么情况啊?”林彦脱了上衣,光着上身跟进来看他,贱兮兮地,“你孕吐啊烨子?谁害你怀上了?”   “滚!”   “你吐我一身还让我滚?有没有天理了我操……不是,你这怎么回事儿啊?病了?”   曹烨趴到洗脸池边洗脸,仰头对着水龙头喝了口水漱了两下,对着马桶吐了嘴里的水:“你怎么没说你家有人啊?”   “我家以前有人也没跟你说过啊,我玩我的,你玩你的,我这儿隔音好,不耽误,”林彦凑过来搭他肩膀,“你要想听墙角哥也不介意,啊。”   “恶不恶心啊你!”曹烨甩开他的胳膊,迈出卫生间,快步经过客厅,拉开门走出去。   “哎你去哪儿啊?”林彦跟上来问,“不在我这儿了?”   嘭地一声,曹烨一把甩上了门。   等到林彦开门追出来时,他已经乘电梯下楼了。   妈的,怎么办啊?这事儿该找谁说去?   一口气憋在胸口,进不来出不去,太堵心了。   不想跟林彦说,他现在看见林彦也有点想吐,自己居然以前跟他去过gay吧!   跟迟明尧说?说了也白说,那哥们比自己还幼稚。   那去找大白?不不不,一旦跟大白说了,明天估计所有人就都知道了。这事儿不能跟大白说。   平时那么多朋友,怎么到了现在,连一个说话的都找不着啊?   怪不得自己刚刚会去找梁思喆。如果非要找一个人说的话,他只想跟梁思喆说。   梁思喆比他所有的朋友都成熟,又不是故作老成的成熟,是真的会提供解决方案的那种成熟。跟梁思喆说的话,他也不用担心会有别人知道这事儿,梁思喆不会跟别人提。   可现在梁思喆跟他说了一堆曹修远和郑寅的好话!烦!   他天天待在剧组,会看不出来他们之间有猫腻吗?他连小满喜欢彭胭都看得出来!   他们绝对是一伙的吧,路上不知谁扔了一个矿泉水瓶,曹烨狠狠踢了一脚,矿泉水瓶被踢出老高,落回地上,无力地弹了两下。   他拿出手机,给黎悠拨了过去,听筒里“嘟嘟”声响了好一阵才被接起来,那头传来西洋乐器的演奏声响。   “喂小烨?”黎悠在电话里说。   “妈,你在干什么呢?”一听到黎悠的声音,曹烨就忍不住有些想哭,委屈,这都什么事儿啊……   “晚上有演出,我在陪乐队排练,去剧组见到爸爸没?”   “没……”   “怎么还没见?你不是说这趟回去要跟着你爸好好学怎么做电影?”   曹烨没说话,他不知道该怎么接。   黎悠笑着说:“哦我知道了,他又很忙顾不得管你是不是?那郑寅叔叔呢?你跟着他多学点东西也可以啊,以后你想做电影的话,现在就要多跟着剧组学习,不管怎么说你爸的团队都是全中国最厉害的电影团队……”   可我看见我爸跟寅叔……说不出口,难以启齿,这事儿怎么说啊?   他看见都想吐的事情,说给他妈妈黎悠听会怎么样?   操。   烦!   “知道了。”曹烨压抑着心头的烦躁,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些。   这通电话打完,他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事儿一定得告诉他妈妈,可到底要如何开口?   挂了电话,他贴着一棵树蹲下来,对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愣神。   六神无主。   回想昨天,就好像亲眼目睹了一尊神祗的崩塌。   破碎而沉重的瓦砾从头顶砸过来,铺天盖地地,要把他砸垮了……   ——   从戏里出来只是一瞬的事情,再想入戏却很难。   “不行。”   “情绪不对。”   “再来。”   “再来。”   “再来。”   “怎么回事?你整个人状态就不对,休这三天假休傻了是吗?”拍到第六遍,曹修远扔了剧本朝梁思喆冲一边挥手,“你去旁边琢磨一会儿。”   梁思喆走出镜头,到旁边拿剧本。   曹修远说得没错,他没入戏,像他这样毫无演戏技巧的新人演员,不入戏根本演不好。   梁思喆走到那张椅子旁,小风扇没被拿走,他拿起剧本,朝筒子楼的一侧走了几步。   树下是空的,曹烨没在,这会儿太阳没那么烈了,日落时分,树影被拖得很长。   梁思喆转头看了看,朝助理招了一下手,助理很快小步跑过来,给他递了一瓶水。   “我朋友走了?”梁思喆拧开瓶盖,仰头喝了几口,喉结上下滚动。   “早就走了,我买完水和冰淇淋,回来他人就没影了。”   “哦。”梁思喆抬手抹了一下嘴边,微蹙着眉想,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搁在椅子上的冰淇淋已经化成了水,把纸杯都浸透了,触手有些粘腻,冰镇汽水也没了一丝凉意,甚至被晒得微微发烫。   ——忽然来又忽然走,是找自己有事儿么?   梁思喆正想着,忽然注意到郑寅走到监视器后,神情严肃地叫了声“远哥”,声音低下去,梁思喆只能听清他开头说的“小烨”那两个字。   过了一会儿,曹修远皱着眉说:“我找他谈什么?成年人的事情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郑寅像是还要说什么,曹修远打断他,“别说了,片场不谈私事。”   郑寅在片场处理所有突发事故都镇定冷静,可现在却看上去心事重重,实在有些反常,梁思喆垂眼思忖,难道是曹烨又和曹修远起了冲突?也真是奇怪,每次这对父子俩起冲突,着急的反而是郑寅。   梁思喆去休息处拿了手机,给曹烨拨过去,曹烨没接,再拨过去,曹烨挂了电话。   有人进来催他:“曹导问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还没好,马上。”梁思喆应着。   一直拍到天黑,这一幕上楼梯的长镜头都没拍好。   曹修远说他状态不对,事实上他也确实没入戏,他一直担心曹烨会出事。   晚上回了酒店,他又给曹烨打了个电话,这次接通了,但电话那头不是曹烨的声音,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林彦的声音。   “他睡觉了,哦……白天去找你啊,他没什么事儿,就想你了呗。”林彦在电话那头不正经地说。   林彦的声音挺欠揍的,梁思喆懒得跟他多说废话,问了几句曹烨的情况就挂了。   上次起冲突是因为曹烨去酒吧,这次又是因为什么,难不成曹烨又去了酒吧?跟林彦在一起的话,免不了吧,这小孩儿……上次不还说不想跟林彦做朋友了么?   那之后梁思喆就没再见过曹烨,一旦入了戏,他又很难分清自己到底是小满还是梁思喆了。最后三个月时间全在磨那二十几分钟的高潮戏,累积的压抑情绪达到了一个爆发的临界点。   入戏的感觉就像溺水,每天沉浸在这种压抑的情绪里,让他觉得透不过气来,很痛苦。   三个月后《十三天》正式杀青,杀青那晚梁思喆又给曹烨打了一个电话,他想跟曹烨见一面,曹烨回不来也没关系,他拿到了片酬,可以出国找他。他唯一能想到的尽快走出小满的方法,就是跟曹烨见一面。   可曹烨没接,从那通电话开始,梁思喆忽然意识到曹烨好像在有意地躲自己。可他想不通是为什么,难道是那天拍戏让小少爷在大太阳下面等了太长时间,他不高兴了?还是曹烨跟曹修远闹矛盾,他没在第一时间哄他,他有情绪了?   可再怎么猜测也没办法,他联系不上曹烨,也找不到曹烨,就只能任自己在戏里戏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每天活在溺水一般的压抑感里面。   那之后他跟胡雨斯谈了一场恋爱,起先他以为自己是真的迷恋胡雨斯,就好像小满迷恋彭胭一样。但在一起之后才发现,胡雨斯跟彭胭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也不是小满。   戏是假的,角色是假的,他对胡雨斯的迷恋也是假的。   就这样慢慢又从戏里走了出来,没有曹烨他也能出戏,时间长短罢了。   这段恋爱持续了三个月时间,最后谁也没跟谁说分手,胡雨斯接了一场新戏,他们没再跟彼此联系,就这么不了了之。   那之后梁思喆和曹烨再次见面,是在金像奖的颁奖典礼上。   报名金像奖最佳男主是曹修远的决定,杀青宴那晚,郑寅坐在副驾驶位上,回头征求曹修远的意见,问他是要给梁思喆报最佳新人还是最佳男主,曹修远喝了些酒,坐在司机后面闭目养神,只扔了四个字给他:“最佳男主。”   按理说像梁思喆这样的新人,报最佳新人奖更稳妥一些,可既然曹修远都开了口,旁人自然没有异议,涉及到电影的事情,所有人都出奇一致地信任曹修远。   电影之外的事情全都是郑寅在操办,就连梁思喆的西装也是他给准备的,细白纹的黑西装,搭配斜纹领带,庄重又不会显得太老成。   郑寅把入围消息和西装一并带给梁思喆,“颁奖礼那天穿这身吧,”又打量着他,“头发也长了,扎起来吧,这种场合没必要挡着自己的锋芒。”   梁思喆应下来,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真的能走上颁奖台,《十三天》一年多的拍摄时间里,多半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   但事后证明,郑寅给的建议没错。   《十三天》先拿奖后上映,在此之前,除了狗仔隔老远偷拍到的模糊照片,没有人能够从别的渠道了解到曹修远这次到底捧了一位怎样的新人出来,各种论坛猜测不断,小道消息天天流传,媒体和大众都对这位神秘新人充满好奇。   而在那晚之后,身着西装、扎着长发的少年影帝梁思喆,看上去锋利而叛逆,他站在舞台的追光下握着奖杯发言的那一幕,占据了第二天一早的媒体头条,让所有人都印象深刻。 第73章   其实去金像奖是林彦的主意,三月初他特意坐飞机来洛杉矶找曹烨。   那会儿曹烨正在中学操场上跟一群同学打篮球,正运球突围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特地道的京腔:“烨子,盖他丫的帽!”他抬头一看,林彦站在铁丝网外面,劲头十足地给他加油鼓劲。   这一晃神,手里的篮球就被截走了,曹烨低骂一句,下了场朝林彦走过去,抬手抹了一把下颌正往下滴的汗,问林彦:“你怎么过来了?”   “哟,有腹肌了嘿。”林彦冲他吹口哨。   “本来就有,”曹烨去篮球场边的售卖亭里买了冰镇的汽水,付完钱转头看林彦,“来找我有事儿?”   “约你去金像奖啊,”林彦接过他递来的汽水,“我说你那个小美人挺牛啊,居然入围了最佳男主,哥不得陪着你去捧个场?”   曹烨仰头喝了几口水,放下瓶子轻嗤一声:“算了吧,明明是你自己想看他长什么样吧。”   林彦没否认他这个说法,勾着他的肩膀,捏着手里的两张入场邀请函在他眼前甩了甩:“你就说去不去吧。”   “不想去。”曹烨抬手拿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走快了几步。大半年时间过去,他现在看见林彦不想吐了,但想到林彦可能对梁思喆抱有某种想法,他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要不是事情发生之后林彦经常没脸没皮地凑过来找他玩,估计现在他们已经断交了,有一阵子他谁都不想搭理,只想自己待着。   “你说的啊?”林彦跟上来,“你不去那我自己去了,找人帮忙引见一下小美人还不容易?”   曹烨侧过脸看他一眼,微蹙着眉道:“你别招他。”   “你管不着,”林彦转头往相反的方向朝校门口走,还不忘捏着邀请函刺激他,“那我走了啊,上次看狗仔偷拍小美人,是挺好看的。”   “你是不是有病啊林彦?!”曹烨掉头跟过去,想要把林彦手里的门票抢过来,但林彦一看形势不对劲,拔腿跑了起来。   一前一后,一个猛跑,一个猛追,跑出校门口老远才停下来。   林彦被他追得跑不动了,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走了几步:“行了行了,我骗你的你还当真了?你小美人跟胡雨斯谈恋爱呢,你不知道?”   曹烨本来是想追出来抢他手里的邀请函,但闻言没再继续近身去抢,也慢了下来,喘着气问他:“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拍戏勾搭上的呗,梁思喆,是叫这个名吧?艳福不浅啊,胡雨斯那身材就是一尤物!你真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曹烨说。自打去年夏天去过剧组之后,他就没再跟梁思喆联系过,一开始觉得他跟那两个人是一伙的,但后来冷静下来,又觉得梁思喆也有可能不知道曹修远和郑寅之间的关系,自己以前跟郑寅走得那么近,都没往那处想过,或许梁思喆也跟他一样。   但每次一想到梁思喆还是有些心烦,连曹烨自己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想想大概还是有些在意梁思喆跟那两个人走得太近吧,以至于他无法克制地迁怒于他。   但现在从林彦口中得知梁思喆恋爱的消息,曹烨愣了愣,一时觉得心情复杂。   梁思喆谈恋爱了?跟彭胭的扮演者胡雨斯?他怎么没和自己提过?   难道大半年前他没接的那通电话,梁思喆打来就是想要跟他说这事儿的?   胡雨斯他知道,能被挑中作为彭胭的饰演者,自然是美艳和风情兼得,可她不是比梁思喆大好几岁么?   又开始心烦了,明明没想到曹修远和郑寅,怎么单单想到梁思喆也会心烦?   “什么想法?”林彦凑过来问。   “能有什么想法?”曹烨看他一眼,“男才女貌,珠联璧合。”   “啧啧。”林彦笑着摇头,又问,“那给个准话,还去不去颁奖礼了?”   “去。”曹烨说。   他回学校宿舍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后翘课跟林彦坐了十三个小时的飞机,从洛杉矶飞到香港。   飞机起飞时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林彦歪过头小声问他:“你爸妈真离婚了啊?”   “啊。”曹烨应了一声。   大概娱乐圈分分合合太过正常,林彦连理由都没问一句,只抬手拍了拍曹烨的胳膊,没多说什么。   飞机升入高空,没了云层的遮挡,阳光变得极为刺眼。曹烨把遮光板拉下来,靠在椅背上阖上了眼。   其实他也不知道曹修远和黎悠到底是什么时候离的婚,怎么分开的,只是在他跟黎悠说了那件事之后,又过了几个月,家里经常会来一位叔叔做客,是他妈妈的搭档,年轻的乐团指挥,人很和善,对曹烨也很好,曹烨猜那可能是他妈妈的男朋友。   大半年前亲眼目睹的那一幕曾经把他逼得夜不能寐,那会儿他想跟黎悠吐露事实,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没办法直截了当地告诉黎悠,说他亲眼撞破他爸爸和那个他一直很信任的叔叔上床。   这件事情的冲击力度太大了,他得做中间的缓冲,把这件事对他妈妈黎悠的伤害降到最低。他得把这事儿扛下来。   他辗转反侧了好几晚,字斟句酌,几天后的早上写了一张字条留给黎悠:   “妈妈,我发现我爸跟别人在一起了,我想你也可以跟别的叔叔在一起。”   他没提郑寅,没提同性恋,也没提亲眼撞破的令他犯恶心的那一幕。   大抵因为他表现得太过平静和懂事,黎悠第二天同样给他留了一张字条,说“谢谢小烨”。于是这件事情就这么平静无波地揭过去了。   去颁奖礼会见到曹修远和郑寅么?曹烨闭着眼睛,一想到他们俩,那种如鲠在喉的感觉又泛了上来,已经过了这么久,那画面他还是忘不掉,想起来依然会犯恶心。   不想去颁奖典礼,不想看见曹修远和郑寅。   可是他跟梁思喆约好了“颁奖礼见”,这约定还是他单方面立下的,如今又单方面爽约,这事儿办得未免也太不地道。不过话说回来,梁思喆是否记得这个约定还不一定呢……   到了香港曹烨才发现,他的一众朋友全过来了。   林彦搭着他的肩膀,朝迟明尧和大白摊开手掌:“我就说他一准儿会来,输了给钱。”   “你不是说你不来!”大白屈起手指,作势要敲曹烨的脑门,被曹烨一偏头躲过去了。   “你也这么跟我说来着。”迟明尧略有些不爽地看着他。   “怪不得你们一个两个这么关心我来不来,原来是拿我打赌!”曹烨再一次把林彦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拿开,“赢的钱分我一半。”   “我去洛杉矶找你的机票就够一半了,”林彦拒绝道,“你以为他们能给我多大一笔巨款!”   几个人大半年没见面,加之一旁没有大人管着,都撒了欢,聚在酒店套房里一起玩了个通宵,红酒白酒开了好几瓶,最后横七竖八地睡了一地。等到第二天醒过来,电视机还开着,屏幕上红毯环节已经进行了大半,几个人赶紧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洗漱。   曹烨洗完澡在卧室卫生间刷着牙,林彦在客厅大声说:“烨子你看电视,小美人出来走红毯了!”   曹烨嘴边还都是泡沫,用手捧了水随便抹了一下,裸着上身走到客厅。   《十三天》剧组是一起走红毯的,曹烨出来时,曹修远正接过话筒,主持人请他给大家介绍梁思喆,曹修远只说了一句话:“不用介绍,今晚过后你们都会认识他。”   这话像是在预示梁思喆今夜过后即将迎来的辉煌璀璨的星途。   话说得有些夸张,但他是曹修远,他说的话没人敢当面反驳。   衣冠禽兽。曹烨在心里说。   他看到站在曹修远旁边的梁思喆——他把头发扎起来了,穿着西装,修长挺拔,看上去锋芒毕露。单单往那儿一杵,就让曹修远刚刚那句话显得极具说服力。   林彦吹了声口哨:“嚯,惊艳!是比章明涵好看多了。”又转过身去埋汰迟明尧,“你还说人家烨子眼光有问题!”   “难得正常一回。”迟明尧说。   曹烨“嘁”了一声,心道我就说他好看,你们之前还不信。   “是好看,就是林彦你老说什么小美人,我以为是柔弱型的呢……这人看上去比烨子大吧?”大白扭头问曹烨,“大你几岁啊烨子?”   “两岁。”曹烨说。   “大不少呢,”大白瞥一眼曹烨,“烨子你这腹肌可以啊!”转头跟林彦笑道,“那话怎么说来着?家有少年初长成啊。”他跟林彦都比曹烨大三岁,看曹烨就跟看亲弟弟似的。   去到颁奖礼现场时,入场通道已经关了,几个人周旋了好一会儿,保安也不肯放行。林彦让曹烨打电话叫梁思喆出来接他们,曹烨说什么也不肯——开玩笑,最佳男主还没颁奖,这会儿他怎么可能把梁思喆叫出来?   迟明尧只好硬着头皮打电话给他大哥迟明恺。   那边正讲着电话,曹烨握在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梁思喆来了一条短信:“在现场么?”   该怎么回呢?曹烨盯着那几个字想,是在现场,但又没在现场,迟到被堵现场外面了,丢人……   他低头在短信框里输了几个字,又都删掉,又输了几个字,又删掉,等到迟明恺出来接他们,曹烨这条短信也没发出去。   迟明恺带着主办方的人出来,板着脸把他们骂了一顿,最后还是带着他们进了场。座位排得有些靠前,贸然钻进去怕扰乱秩序,于是他们就站在后面看颁奖环节。   找到位置站好时颁奖嘉宾已经讲完串词,屏幕上开始播放最佳男主角的入围人选。   梁思喆排在第四个出现,屏幕上闪过他在《十三天》里面的镜头,沉默地提着水桶给客人加热水、生涩地跟彭胭学抽烟,小心而雀跃地跑上楼梯……全都是他们曾经讨论过的剧本里的情节。   梁思喆获奖无疑是这一届金像奖的爆冷黑马,颁奖嘉宾在宣读“梁思喆”这三个字时,全场都回过头看着这个陌生而耀眼的少年。   曹烨站在后面,看着梁思喆站起来,依次跟剧组的主要班底拥抱,先是曹修远再是郑寅,再是胡雨斯和刘源。然后他挤过人群,穿过长廊,走到颁奖台上。   舞台的灯光暗下来,只留一束追光打在梁思喆身上。   梁思喆接过奖杯,微微躬身对着话筒,说了一长串感谢名单,从曹修远和郑寅开始,还有副导演、摄像师、灯光师、化妆师……最后以一句“谢谢剧组每一位工作人员”结束。   就在全场都以为这长长的感谢名单终于被他讲完,摆好了要鼓掌的架势时,却没料到他还有话要说。   “还有,”梁思喆顿了顿,全场都跟着他一起,停顿在将要鼓掌的这一刻。他们耐心地等他把最后一句话讲完,这是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刻,他值得一切等待的耐心。   一秒,两秒。   长发不羁的少年影帝看着台下,灯光把他的眉眼映得精致而温柔。   舞台中央和后排隔着很远的距离,远到曹烨看不太清梁思喆的脸,但那一瞬他却觉得他们在对视。   梁思喆开了口,微沉的嗓音经由话筒扩散到偌大颁奖礼的每一个角落:   “还有,谢谢小满,你永远是最美好的少年。”   这收尾出人意料,没人想到梁思喆最后会感谢他在电影中出演的角色。   全场怔了一下,随即掌声雷动。 第74章   当晚梁思喆上了两次颁奖台。   一次是最佳男主,还有一次是最佳影片。   最佳男主颁完之后,梁思喆拿着奖杯下了台,在他座位前后几排的人都站起来同他握手。   那之后又颁布了几个奖,最佳影片奖排在倒数第三个颁布,《十三天》的片名一公布,台下的掌声便像炸雷一般响起,中间夹杂着喝彩声和口哨声。   三十九岁的曹修远拿了他人生中的第三个最佳影片奖,又将一位毫无演戏经验的少年送上影帝的位置,理所应当地被所有人冠以天才导演的名号。   掌声经久不息,曹修远带着剧组的主要班底上台,三十多号人占了整整两排,曹修远站在正中间的话筒后面,旁边分别站着梁思喆和郑寅。   周围的掌声一浪盖过一浪,林彦和大白也在鼓掌,曹烨想自己大概是全场最冷静的一个人。   道貌岸然。他冷眼看着台上的曹修远。   曹修远看上去很高兴,接过奖杯后他对着话筒,说梁思喆将会是近十年来大银幕上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演员。   在他发表完获奖感言之后,站在舞台边的主持人说,那曹导要不要拥抱一下今晚的影帝,让场下的媒体朋友们拍一张明天的头条照片?   曹修远大概心情不错,难得配合主持人提的要求,转身跟梁思喆拥抱,并且一用力单手将梁思喆抱离了地面,又很快将他放了下来。   这一瞬闪光灯疯狂地闪烁,快门的咔嚓声被淹没在掌声和尖叫声里。   颁奖礼结束后林彦拽着他们这一伙人去了后台。   后台聚集了一大群人,媒体扛着摄像机举着话筒采访今晚的获奖者。   一走进后台,隔老远,曹烨就看见了被媒体拥簇在中间的,鹤立鸡群的梁思喆。   他捧了三个奖杯,最佳男主、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奖全被他捧在怀里,全世界的宠爱似乎都集中在他身上。   媒体对这个初来乍到的耀眼新人充满好奇,话筒全都塞到他面前,争先恐后地向他提问。   “请问曹修远导演是怎么选中你的?”   “在此之前有没有想过会拿影帝?”   “拿到影帝之后有什么想法?”   “为什么最后会感谢小满这个角色?”   ……   面对着一拥而上的媒体和蜂拥而至的问题,梁思喆的反应尚且青涩,一时不知先从一个问题答起。   一抬眼,掠过眼前几排记者的头顶,他看见了曹烨,穿着白衬衫的少年与周围西装革履的大人们格格不入。   很显然,曹烨也看见了他。   他们对视了一秒,然后曹烨便错开了目光,转过脸跟他旁边的人说话。梁思喆没见过他的朋友,不知道站在他旁边的人是他经常提起的哪一位。   “抱歉,我过去一下。”梁思喆侧过身挤出媒体的重围。   娱记们见他要出去,都自觉地朝旁边退了一步给他让路,但却并没有打算放过他,而是跟着他一起走过去。   梁思喆有些无奈,边走边说:“能不跟着我吗?我只是去见个朋友。”   “什么朋友啊?”有记者八卦道,“很重要的朋友吗?”   “不会是女朋友吧?”另一个声音插进来。   曹烨正跟林彦说话,林彦碰了一下他的胳膊,示意他朝前看。   他转头看过去,梁思喆朝他这个方向走了几步,但似乎摆脱不掉身旁的记者,只好又停了下来应付媒体。   “小美人是不是想来找你?”林彦看向梁思喆的方向,问曹烨。   “我哪知道。”曹烨这样说,心里却很清楚,梁思喆应该就是来找自己的。   他想如果梁思喆过来找他,他应该会道一声恭喜。把小满这个角色让给梁思喆,是他迄今为止做的最正确的一个决定——不过就算没让,曹修远最后应该也会选择梁思喆吧。   把自己的儿子放在身边,他还怎么跟合作无间的制片人偷情?   四个人站在一起没多久,就都散开了。   大白遇见了老友,寻了一处僻静角落聊天,林彦眨眼间勾搭上了一位女颁奖嘉宾,一会儿功夫把对面人逗得咯咯笑个不停,迟明尧则被迟明恺拉走带他去引见业内的前辈。   一时只剩下曹烨一个人倚着石柱,无所事事地随处张望。   一闪眼,他看见郑寅跟曹修远站在一起接受采访,他们怎么总在一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俩情比金坚吗?   眼不见为净,他直起身,去找林彦要了车钥匙,打算去地下停车场的车里睡一会儿。   梁思喆应付了媒体们几个问题,等到再一转头,曹烨已经没站在原来的地方了。那地儿现在是空的。   他四处看了看,有记者好奇地问他在找谁,是不是在找曹修远导演,他没理,朝刚刚跟曹烨说话的那人走过去,那些记者还跟着他,甩也甩不掉。   林彦正跟面前的女明星打得火热,见梁思喆走过来,抬手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找曹烨?”   “他去哪儿了?”梁思喆问。   “去车上了吧,刚跟我要了车钥匙。”   失落而归的电影人纷纷离场,地下停车场也没见得有多清净。   曹烨下了电梯,朝之前停车的地方走过去,但却发现自己找不着林彦把车停哪儿了。打眼看过去,一水儿的黑色轿车都长一个样,他只能一个一个地按着车牌号来找。   也不知道是不是记错了位置,找了半天,眼睛都看花了,也没找着林彦开来的那辆车。   他拨电话给林彦:“你把车停哪儿了来着?不是靠入口的第四排吗,怎么找不着啊……第五排?我记错了?”   正打着电话,身后忽然有人叫他:“曹烨。”   地下停车场灯光昏暗,他一转头,新晋影帝梁思喆就站在离他几步远的距离。   “你是怎么摆脱那些记者的?”曹烨转过身问,他是真的有些好奇。   “你猜。”梁思喆朝他走过来,眼睛里带着笑,但他却并没有真要曹烨猜的意思,很快便揭晓答案,“我没坐电梯,从楼梯跑下来的,跑得很快,他们没追上来。”   话说完了,他也站在了曹烨面前:“你长高了啊曹烨。”   “你不也长高了么?”曹烨看着他。他想起了他们在蓝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扎着头发的梁思喆跟那会儿相比似乎没怎么变,但气质却千差万别,那会儿沉默寡言,现在意气风发。   “是啊,”梁思喆朝他笑了笑,向他摊开一只手掌,“你还没跟我说恭喜。”   曹烨看着那只手,犹豫了一瞬后伸手握住,他们的身体向彼此倾过去,肩膀相撞的同时曹烨说了“恭喜”,梁思喆回了一句“谢谢”。   然后曹烨很快松开了手。自打大半年前撞见曹修远和郑寅那一幕之后,他现在对于跟同性的肢体接触有些神经敏感。   梁思喆没太在意,看着他问:“今晚有什么安排?”   “没什么安排。”他话音刚落,有人从后面急匆匆地跑过来:“思喆!”   梁思喆转过头,那人过来拉他的胳膊:“可算找到你了,你怎么跑地下停车场来了?曹导他们正找你呢。”   “我一会儿就上去。”梁思喆说。   “得得得,不用上去了,直接去车里吧,一会儿咱们一起去庆功宴,今晚少了你可不行。”那人看一眼曹烨,“这是你朋友?”   梁思喆“嗯”了声,又回头看着曹烨说:“没什么安排的话,不然你跟我们一起去庆功宴吧?你还有半年就满十八了是不是?我们喝酒去。”   他的眼神温柔得让曹烨没办法直截了当地拒绝。   “哎,按说这是剧组内部的庆功宴,”那人在一旁似乎有些为难,“不过既然是思喆的朋友,那一起去也行……”   梁思喆转过头看着那人,笑了一下:“磊哥,他不是外人,他是曹老师的儿子曹烨。”   那人恍然大悟,立刻转变了态度:“哦——我说这么眼熟,还想是哪个新人演员呢,原来是小烨,经常听寅哥提起你,那是该一起去,都是自己人,走吧走吧。”   没想到曹烨却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往后退了一步,勉强笑了一下:“你们去吧,庆功宴么,也没我什么功劳,我还是不去了。”   “借庆功宴的名义喝酒而已,”梁思喆伸手去握他的手腕,“走吧,一会儿你跟我一桌,还有你爸和寅叔,如果他们不让你喝酒的话,我替你说情。”   “别了还是,”曹烨挣开他的手,“我已经跟林彦他们约好了,今晚一起出去喝酒,你快去吧。”他说着,一眼正看见朝这走过来的林彦,扬起胳膊朝他招了一下手,“彦哥,这儿。”   “你什么情况啊,车都找不着……”林彦走近了,朝梁思喆看了一眼,“哟,你俩见着了。”   “车在哪儿呢?你带我找吧,”曹烨说完,又看着梁思喆说,“我真去不了,今晚要跟朋友一起出去,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去?”这话问完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虚伪,梁思喆作为今晚的主角,怎么可能撇下剧组跟他们几个人走?   果不其然,梁思喆还没开口,旁边那人先急了:“这可不行,思喆你今晚可一定得去庆功宴,不然我没法跟曹导交待。”   曹烨也没打算为难梁思喆,笑了笑说:“那个……那我就先走了,你们也赶紧去庆功宴吧。”说完拽着林彦的胳膊,转身走了。   “什么情况啊?你怎么躲他似的?”林彦回头看了看还站在原地的梁思喆。   “有么?我哪躲了?”曹烨否认道。   “他跟你表白了?”   “滚!”   那晚回去以后,曹烨便有些后悔,连林彦心这么大的人都能看出自己在躲梁思喆,梁思喆心思敏感,不会没察觉到他的态度变化。   其实他倒没想躲梁思喆,只是一听说要跟曹修远和郑寅见面,就本能地想要逃避。   ——是啊,梁思喆有什么好躲的,《十三天》拍完之后,他接了新片,就可以远离曹修远和郑寅了,他们还可以做好朋友。   思及此,曹烨的心情好了一些,打算走之前给梁思喆打个电话,叫他出来见一面,以此证明他并没有躲他。   第二天一早,曹修远把梁思喆抱起来的那一幕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天才导演和少年影帝的组合让所有人都津津乐道,媒体不吝笔墨地描述这一晚的颁奖礼有多精彩,新晋影帝梁思喆又有多么引人注目。   梁思喆自此一炮而红,他太年轻也太耀眼,让人没办法忽视他的锋芒。   借着获奖的这波势头,《十三天》也开始了大肆宣传,曹修远带着梁思喆出席大大小小的采访活动,不吝赞扬地说他将会给今年的大银幕带来久旱逢甘霖的惊喜。   离开香港的前一天早上,林彦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张八卦小报,兴致勃勃地在饭桌边大声朗读:“但凡有野心的导演,都希望寻找到像白纸一样的新人演员,一笔一划地写上自己的痕迹,勾勒出自己想要的形状。梁思喆是曹修远最想要的那张白纸,既有天赋,且足够干净,易于塑造……”   这尖酸的不怀好意的笔调,让人很难停留在字面意思上不往别处想。   他还没读完,曹烨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那张报纸,二话不说地扯开撕成几半,然后沉着脸起身塞到了垃圾桶里。   大概是早饭吃得有些油腻,曹烨觉得自己胸口又开始翻腾,那种想吐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这感觉让他难受极了,他整张脸血色褪去,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蹙着眉,把造成这种恶心感的两个人毫无差别地一网打尽,对着他的几个朋友说:“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他俩。”   他一向开得起玩笑,从不较真生气,陡一沉下脸来,桌上其他三个人皆是一愣。   早饭没吃几口,曹烨起身回了房间。下楼吃饭前没关电视,屏幕上播着记者采访曹修远和梁思喆的画面,梁思喆正握着话筒说,曹老师在剧组很有耐心,不厌其烦一遍遍地教他该怎么去演。   他这问题还没答完,曹烨走过去拿过遥控器关了电视画面,然后他躺到沙发上,用抱枕盖住了自己的脸。   他想他烦透了梁思喆。   这烦躁的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且来得似乎毫无道理。   但这阵迁怒却比之前所有时刻都来势汹汹,以至于他不想看到梁思喆的任何画面,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第75章   曹烨在躲自己。颁奖礼之后梁思喆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庆功宴结束他回了酒店,坐在窗台上背对着灯火通明的夜景,回忆着这两次见到曹烨时情景。如今他已经完全从戏里走出来了,虽然晚上喝了一些酒,但大脑却很清醒,可以清楚地梳理曹烨对他态度变化。   最早应该是去年夏天曹烨来剧组那次吧?他去握曹烨的手腕,曹烨往后躲了一下。   再就是今晚,他们隔着人群对视,曹烨很快移开了目光。   还有他握他的手腕,拉他一起去庆功宴的时候,曹烨又躲了一下,并且像看到救星一般地把林彦拉过来,说他晚上还要跟朋友聚会。   一个想法在梁思喆脑中逐渐成型——   所以……他喜欢曹烨这件事,被曹烨看出来了?   是的,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喜欢曹烨了。   他还有短短三个月就满20岁了,他在电影内作为小满经历了一场隐秘的暗恋,在戏外又跟胡雨斯谈了一场短暂的恋爱。他知道喜欢是怎么一回事,他也可以接受自己喜欢一个男孩。   这圈子里喜欢同性的人数不胜数,所有人都对此司空见惯。   于是那个躺在茵四街的窄床上,不敢往深处去想自己感情的梁思喆,逐渐接受了自己喜欢曹烨的事实。   ——“林彦喜欢男的。”   ——“你要是也喜欢男的,我就不跟你睡一起了。”   ——“你不要雷我,我鸡皮疙瘩都被你雷出来了。”   一年多以前他们躺在一张床上的那番对话在梁思喆脑中闪现出来。   他到现在还记得曹烨抓着自己的手,去摸他胳膊的那个瞬间,指尖那种光滑而温热的触感。   所以小少爷是因为这个在躲自己?   是啊,一年多时间,足够他想清楚自己喜欢曹烨这件事,也足够曹烨意识到这个事实。   原本以为已经藏得很好了,梁思喆叹了口气,可喜欢一个人怎么能藏得住呢?   这可真是个难题。   他喜欢曹烨,曹烨却不喜欢他。   不仅如此,他越喜欢曹烨,曹烨反而会越躲着他,反感他。   梁思喆仰起下颌,头顶抵着落地窗,对着白炽的灯光发了一会儿怔,然后跳下了窗台。   他躺在床上强迫自己清空大脑入眠,这是他遭遇变故后掌握的拿手诀窍,虽然可能睡不太实,但好歹可以入眠。   黑沉沉的梦境,有些晃晃荡荡,耳边有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像是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起先听不清耳边的人在说什么,那声音听来有些远,只能模糊辨认出情绪有些激动,然后逐渐拉近,梁思喆听清楚了,那是在吵架。   “……梁章泽我让你走刚刚那条路你不听,你看看现在走到哪了?!”   “都一样,能到不就行了?别废话,要不你来开。”   “那你把车停了,我开。”   “高速公路不能随便停车啊小姐。”   “那你前面路口调头!”   “这条路也能到啊。”   “思喆快赶不上飞机了你知不知道?你继续开下去还想绕多少路?!”   “早知道快赶不上飞机,刚刚出门的时候你就不应该那么磨蹭……你干什么?!别抢方向盘!”   “路口调头!调头!你再不调头还要绕多远?!”   “我他妈知道要调头——我正在调!”   “能不能别吵了!”梁思喆听到自己的声音,压抑着不耐烦的语气,“不然你们调头直接去民政局离婚算了——”   ——嘭!刺耳的刹车声和强烈的撞击感一齐袭上来。   梁思喆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他用力闭了一下眼睛,然后抬手摁亮了床头灯,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来。   居然又梦到了这噩梦般的一幕。明明已经好久没梦到了。   他靠着枕头平复着起伏的胸口,忍不住又开始想,怎么偏偏那么凑巧?就在他把那句忍了好几年的“你们离婚算了”说出口时,一切就都戛然而止了。   从什么时候想说那句离婚来着?初中?还是小学?太早了,已经记不太清了。   明明在他幼儿园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的感情还很好来着,经常周末一起去游乐场,三个人坐过山车,妈妈害怕时爸爸还会探过身来捂她的眼。   “梁章泽你快坐好了,别掉下去!”他记得他妈妈当时很害怕地说。   后来父母就莫名其妙地开始经常陷入冷战,偶尔跟对方说一句话,也会迅速发展为争吵,一吵起来,看着对方就像看着敌人。   ——都过不下去了怎么还不离婚?梁思喆常常在他们吵架的时候冒出这种想法。   可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把这话说出口。   但自打那会儿他便知道,爱情就像牛奶和面包一样,是有保质期的,会慢慢变质,逐渐腐烂,这是个无法逆转的,令人绝望的过程。   所以不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也没什么大不了,与其最后两个人反目成仇,还不如干脆不要开始,杜绝一切变质的可能。   梁思喆的情绪平复下来,侧过身关了床头灯,躺下来,清空大脑,闭上眼强迫自己继续睡过去。   那以后他们隔了大半年没联系对方。   曹烨刻意不去关注梁思喆的新闻,他在国外上学,避开这类消息轻而易举,梁思喆还没红到国外去。   平常人身上的逃避,搁在他身上成了不耐烦,他不耐烦搭理梁思喆。   他不搭理梁思喆,梁思喆也没太有空上赶着去哄他。他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他是少年影帝梁思喆,千万粉丝放在心尖儿上捧着,犯个错有千万张嘴替他辩驳。   《十三天》在全国影院首映的前一天,梁思喆跟胡雨斯的恋情忽然被媒体全面爆料。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曝光,毕竟那偷拍的角度和清晰度实在不像是出自业余的路人之手。   梁思喆那会儿已经签了一家经纪公司,经纪人许云初在业内小有名气,她旁敲侧击地打听出这消息是胡雨斯那边主动向媒体爆料的,跟十九岁的新晋影帝谈恋爱,这可是一桩大新闻,能带来相当高的一波关注度。   许云初给梁思喆出谋划策,说对方既然不厚道,那我们也不必太仁义,如果明天首映礼有媒体问起你们之间的关系,你只管说是朋友关系,你们没被拍到牵手拥抱,谁也没办法凭借这几张照片说你们谈过恋爱。   次日首映礼上胡雨斯借故没有出席,所有娱记都举着话筒试图从梁思喆口中套话。   梁思喆一天内被问了几十遍关于恋爱的问题,剧组其他主创在一旁全都成了陪衬,没人关心电影也没人关心小满,所有记者的问题都集中在梁思喆跟胡雨斯的恋情上面。   梁思喆一开始还颇有耐心地说“只回答跟电影有关的问题”,到后来实在应付得不耐烦,觉得谈个恋爱何必遮遮掩掩,见不得人似的,便由着自己的性子怼了回去。   恰好有一个记者问:“梁思喆,如果你事先知道会拿影帝,那你还会不会跟胡雨斯恋爱?”   梁思喆抬眼看那娱记,反问道:“拿影帝跟恋爱有什么关系?”   记者见他上钩,窃喜道:“这么说你承认你跟胡雨斯谈过恋爱?”   没想到梁思喆直截了当道:“承认啊。”   这句话一出,采访现场顿时响起一片快门的咔嚓声。   记者继续咄咄逼人:“你才十九,有没有想过谈恋爱会对你以后的演员生涯造成不好的影响?”   梁思喆彬彬有礼地怼回去:“请问是有科学依据表明谈恋爱会影响演技吗?”   这段视频迅速被媒体传播开来,十九岁的少年影帝跟二十六岁的风情女演员谈恋爱,这八卦引起轩然大波,一时成为大街小巷茶余饭后的谈资。   梁思喆的风评自那时起便开始两极分化。   喜欢他的人说天才理应我行我素,不必顾及世俗看法,不喜欢他的人则预言梁思喆将会在演员这条路上走不长,他太狂傲,拿了一个金像奖影帝便狂傲成这样,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就像是为了反驳他怼娱记的那句话,紧跟着他在电影中使用小提琴手替的新闻也随之传播开来。   两只被放大的手被反复比较,各种细枝末节都拿来作为佐证,最后得出确切结论,梁思喆确实在电影中使用手替。   “小满的小提琴水平在电影里说了,也就四级水平,就算零基础也能在开拍前练出来吧。”   “少谈点恋爱就有时间练琴了,事实证明谈恋爱确实会影响演技。”   “金像奖现在知道梁思喆使用手替了,能不能收回他的影帝奖杯啊。”   “梁思喆自己都在采访里说了,他在《十三天》里是曹修远手把手教着演的,这影帝应该颁给曹修远。”   “什么金像奖最年轻影帝,我看应该是最水影帝才对。”   质疑和谩骂声像潮水一般涌过来,许云初联系他的母校音乐附中,要来了一段他十六岁独奏小提琴的片段,那里面有观众意想不到的一切——炫技的演奏手法,充沛的演奏感情,独奏结束后全场爆发的热烈掌声,那耀眼程度不比颁奖礼获封影帝那晚逊色多少。   许云初胜券在握,认定他们一定能扳回一局,一旦这段视频公布,梁思喆将立即拉近与公众的距离。一个外壳坚硬狂傲的少年影帝,内里却包裹着伤痕累累的过往——这人设多么引人关注,公众对他的谩骂和指责很快就会转变风向,变成同情和怜爱。   但这条公关良策却在梁思喆本人这里卡了壳,得知许云初要公布这段独奏影像时,他立即皱眉反对道:“不行。”   许云初耗尽口舌想要劝动他,但梁思喆很快便听得不耐烦,站起来冷冷地甩了一句:“难道你要让我被这些骂我的人怜悯吗?”   那段时间他又变回了遭遇变故后的梁思喆,暴躁且易怒,茵四街被曹烨同化的好脾性全都打回原型。他甚至想找人打一架发泄愤怒,可他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镜头之下打个喷嚏第二天都能登上报纸头条,任人品头论足。   大抵是这个世界太过无聊,一时间所有的喜爱和炮火都对准了十九岁的梁思喆。   梁思喆逐渐不再关注媒体和大众对他的争议,《十三天》已成过去时,他现在是演员,要开始接新的片子。   选资源的过程也很难,电影市场上留给一个十九岁少年大施拳脚的机会并不多。   他拿了影帝,可业内人和观众都对他不熟悉,他们也不确定没有了曹修远他到底能演成什么样。   他的年龄不够演大多数片子的男主,气质太独特又没法随意给他安排一个配角来演。找上门的资源大多是言情剧,要他出演姐弟恋剧情的男主。梁思喆全推了,他觉得剧本没意思。   半个月后他接了新片,不算多好的资源,新人导演搭配新人演员,但剧本很有意思,是一个关于丧尸爆发的故事,叫《隔离区》,他在里面饰演逃难小队的队长。   只是进了剧组才发现,这剧组班底实在是有些不靠谱。   导演对预算的掌控程度太差,经常在某个不重要的镜头上耗费大量资金,导致制片人需要隔三差五出去拉投资,拉到投资就继续拍,拉不到投资就停工几天。   梁思喆愈发意识到,遇到曹修远那样会调教演员且想法明确的导演,遇到十三天剧组那样靠谱的班底和团队,遇到郑寅那样执行力超强的制片人,是烧香求佛才能遇上的运气。   这运气是曹烨带给他的,他不可能次次都有好运气。   好在因为有梁思喆的出演,剧组多数时间都能拉到投资。   资本对梁思喆寄予厚望,他们期待梁思喆的下部电影能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但他们又不确定梁思喆到底能让他们回多少本,所以大多数投资人愿意掏钱却不愿意掏太多钱。   剧组也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梁思喆身上,只要梁思喆还在剧组,制片人总会拉到或多或少资金,让这片子得以继续拍下去。   两个月后片子拍到高潮部分,要花钱的时候又来了,这次需要不是小数目。   若这场重头戏都拍不好,那这片子就彻底毁了,剧组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   那天拍摄结束得很早,剧组说要聚餐,去到之后梁思喆才发现,聚餐倒也不能说是假的,但全组上阵拉投资却是真的。   说来也巧,进酒店大厅时,梁思喆看见了林彦,他身边站着几个人,梁思喆扫了一眼,没看见曹烨。   林彦也看见了他,扬起手臂跟他打了个招呼,见他旁边跟着一群人,问道:“剧组来聚餐?”   梁思喆应了一声,也跟他打了招呼,然后没多说什么就跟着剧组进了包间。   其实曹烨那晚也去了,他路上堵车,去得晚了些。   推门进去,林彦带头喊:“哦豁——寿星来了!”紧跟着砰砰几声巨响在耳边炸开,把曹烨吓了一跳,彩条彩带在他眼前从天而降。   “你们办婚礼啊这是?”曹烨被糊了一脸,抬手拨着头上的彩条彩片,看着围在桌边的十几号人,“哪来的礼花炮?”   “特意买的,大俗大雅,怎么样?”林彦朝他招手,“过来烨子,坐这儿,专门给你留的宝座。”   “你弄了我一头一身!”曹烨没急着过去,侧过脸拨着肩膀上的彩片。   有女孩过来帮他摘头上的彩片,踮着脚:“你低点头,我够不着!”   “你们怎么想出来的损招啊……”曹烨躬下身,让女孩够得容易些。   “欸方宜湘,”大白在一旁插话,“平时没见你对我们这么好过啊?”   叫方宜湘的女孩扭头瞪他一眼。   一桌人都心照不宣地笑出声。   方宜湘没理他们,帮曹烨摘了头上最后一个彩片,忍不住上手要摸他的头,笑着说:“曹烨你这发质……”   话说一半,曹烨直起身,抬手握着姑娘的手腕拦下来:“哎哎哎,别借机摸我头。”   “行吧,”姑娘笑道,“看上去手感挺好的。”   “都摘没了吧?”曹烨扒拉了两下自己的头发。   “没了。”姑娘把手里的彩片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然后坐过去,她的位置恰好在曹烨旁边。   林彦唯恐天下不乱地冲她说:“小方你要下手就快点,烨子现在可受欢迎了你知不知道?跟在他后面追着跑的姑娘数都数不过来。”   方宜湘又瞪他一眼,脸有点红。   林彦接着说:“哎我说真的,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你刚刚特意要做烨子旁边。”   曹烨拆了一双筷子,“啪”地放在林彦面前:“吃你的饭吧彦哥。”   方宜湘喜欢他,他看得出来,女孩的好感就表现在脸红和主动上。方宜湘为人落落大方,平时开玩笑也不打怯,偏偏看见他总是脸红。   曹烨对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十七八岁的男孩被女孩喜欢,总归也说不上反感。   方宜湘拉着他聊天,他就跟她聊,偶尔他开一两个玩笑,方宜湘又会脸红,看着挺好玩的。   一开始都没喝酒,桌上的人都知道曹烨一喝酒就要醉,他是今晚的寿星,可不能把他这么早灌醉,所有人都摩拳擦掌地等生日蛋糕吃完再灌他。   中途有人离席,偷偷让餐厨准备蛋糕,回来时压低声音,显得神秘兮兮:“你们猜我看见谁了?”   “谁啊?”另一个人问。   “梁思喆!”   “嗨,我当谁呢,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他了,”林彦没当回事,“他跟剧组来聚餐吧。”   “什么聚餐,”那人煞有介事,“来陪酒的!”   桌上有那么两三个人同时惊讶地“啊?”了一声。   “他不是影帝么?”方宜湘笑着问,“影帝还陪什么酒啊,你看错了吧。”   “千真万确,给剧组拉投资不得陪酒啊?小方你爸是娱乐公司高层,这点潜规则你还不懂?”   “哦,拉投资啊,”方宜湘了然地点头,“那我信,正常。”   “我刚去卫生间,见剧组制片人和导演正拉着他谈话呢,好像还是陪一男的喝酒,梁思喆大概不愿意吧,脸色看上去特别差,看着快要打起来了……哎,要我说他这影帝当得也太惨了点,这剧组简直是在吸血啊……”   这番高谈阔论还没发表完,只听椅子腿跟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声响,曹烨霍地站了起来。说话那人愣了愣,看着脸色极差的曹烨:“怎么了烨子?”   曹烨没说话,一语不发地走到门边,拉开门走出去,然后重重甩上了门。   那人不明所以,回头怔愣地问道:“怎么了他这是?”   刚刚还热热闹闹的包间一时安静无声。   林彦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挥了挥手:“英雄救美去了吧,没事儿,吃饭吃饭。” 第76章   梁思喆趴在洗脸池边,捧着凉水往脸上泼,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喝高了,头很晕,想尽力清醒一些。   制片人喋喋不休地在他耳边念叨:“祖宗我求你,你去跟余总道个歉,陪他喝两杯,杯酒抿恩仇啊是不是?再怎么说,你一个小辈,跟他一个四十岁的大老板甩脸色,他脸上也挂不住啊。”   梁思喆不做声,继续接了一捧水,往脸上泼了一把。   制片人急道:“你给个准话啊思喆,别不作声,咱们这片子拍到现在不容易,这么多难关都挺过来了,就差最后这一关了,咱就低个头认个错,不行吗?”   “剧组几百号人的心血,不能就因为你刚刚摔这一个杯子就功亏一篑了啊。”   “你说这么僵持下去对咱们有什么好处?余总在影视圈位高权重,万一他今晚败兴回去,在他那交际圈子里一放话,咱们这片子就完了,没人敢投,到时候可就来不及了,几百万块钱已经花出去了,你说一旦完了可怎么办?”   “就一瓶酒的事儿,一闭眼就喝下去了,你都不用说话,我替你说,好吧祖宗?”   梁思喆关了水龙头,撑着洗手台缓缓直起身,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制片人还想说什么,见他面色不善,很快噤了声。   “就一瓶酒的事儿?”梁思喆抬眼,瞥了一眼镜子里身后那人,“华哥你知不知道我刚刚为什么摔杯子?”   “我,”制片人语塞了一秒,很快接上话,“我知道,那确实是他不对,但你想想,他也不一定是故意的,他可能就是想握着你的手让你把那杯酒喝了,没什么别的想法。”   梁思喆笑了一声,鼻腔里漏出短促的一声低哼,听上去有些嘲讽的意味。   制片人可能也觉得这话圆得有些拙劣,面子上挂不住,给自己找补了一句:“思喆你啊,还是见得太少,你再多历练几年就知道了,这是多正常一事儿。有人喜欢你是好事情,你别不知好歹,也别觉得观众捧着你你就能高枕无忧,观众有几个钱啊?”他越说越来劲,几乎拿出了掏心窝子的架势,“他们能给你掏几张电影票的票钱?这圈子里谁有钱谁就是爹,你听我的,你知道来之前余总怎么跟我说?他说只要你把他伺候高兴了,这片子要多少钱他就给投多少钱,这还没完,以后只要是你演的片子,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全都投……”   梁思喆一身戾气全被他激了起来,眉头紧蹙,一转身刚想抬手去扯那制片人的衣领,却见曹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他微微一恍神的功夫,曹烨已经走了进来,一抬腿往制片人腰上狠踹了一脚。   制片人话正说得尽兴,忽然“哎哟”一声,往后踉跄了两步,捂着后腰回头怒道:“你谁啊?”   “你又是谁?”曹烨盯着他,朝前走了两步逼近他,抬手揪着制片人的领口,“导演?”   眼前的少年眉头紧锁,气势迫人,比自己高了半头,制片人见来者不善,虚张声势道:“你,你别乱来啊,这酒店有保安有监控,打人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让演员去敬酒拉投资,你也配做导演?”曹烨捏着他的衣领把他往墙面上推,用力将他的后背往墙上撞了一下。   制片人自诩见过些世面,竭力保持镇定:“你有话好好说,先别动手,你是梁思喆的朋友还是粉丝?”   曹烨又揪着他的领口将他朝墙上搡了一下:“你管我是他什么。”   “好,我不问这个,你既然帮他那说明也是为他好,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这片子拍到一半没钱拍下去了?拍不下去最后就只能改剧本,改布景,前面辛辛苦苦好几个月的拍摄工作,只差最后这一步了,你说不拉投资能怎么办?”   曹烨冷冷看着他:“那就你自己去陪酒。”   “我?”制片人指了指自己,苦笑道,“我倒是想豁上我这张老脸去陪酒,可人家大老板看见我犯恶心。”   “哪个大老板?”曹烨揪着他的领口,拖着他朝卫生间外面走,“你带我去见见。”   “你可别添乱了,思喆,”制片人往后退,怕今晚这桩饭局真被他搅黄了,他的喉咙被领口勒得难受,咳嗽了两声,转头向梁思喆求救,“思喆你快拦着他。”   曹烨不听,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往外走,见他一直往后退拖不动他,回过身屈起膝盖朝他肚子上顶了一下:“快点,别磨蹭。”   想进卫生间的人都愣在门外不敢进来,路过门口的两三个人也停下来围观。   梁思喆一直没动,倚着洗手台看曹烨替自己出头,目光始终落在曹烨脸上。   人喝醉了酒就想放纵一下,他现在就想放纵自己盯着曹烨看一会儿。小少爷动怒的模样他还没见过,挺有趣的,气势汹汹的,跟喝醉酒之后的那种凶不太一样。而且还挺有劲儿,拎着制片人的领口跟拎小鸡似的。   但事情不能闹大,包间里十几个人,都是年富力强的中年男人,他喝醉了不太能使得上劲儿,真动起手来曹烨怕是会吃亏。   梁思喆直起身,握着曹烨的胳膊拦他:“算了,别去了。”   曹烨回头看他一眼,梁思喆一看就是喝醉了,微微歪着头看他,眼神里像是都汪着酒,看上去含情脉脉的。他别开目光,推了一下那制片人的胸口:“那你给他道歉。”   制片人见梁思喆上来拦,以为他也怕惹事,加之围观的人变多了,他一下子上来了底气:“我道什么歉啊,我是制片人他是演员,谁比谁高贵啊?让他陪个酒怎么了?你尽管打,”他侧过脸对着曹烨,“冲我脸打,这事儿要传出去,他往后出不了头,让他陪睡他都得心甘情愿地去——”   “嘭”的一拳,曹烨结结实实打在他脸上。   “你接着打,”制片人把另一边脸凑过来,“这片子你要不想梁思喆演,不怕这事儿传出去,你就接着打。”   梁思喆看见有人掏出手机开始录像,他上前一步挡着曹烨,顺势握着曹烨的肩膀把他往后拉了一下,压低声音道:“算了曹烨,别打了。”   “这什么破片子啊,你求他演他都不演。”曹烨被他拉着,没办法上前继续给那人一拳,只能盯着他放狠话道,“你听好了,我不管你是制片人还是什么,这破片子他不演了,你们爱请谁请谁去。”   他说着握起梁思喆的胳膊,一转身拉着他往门外走。   制片人有些急了:“梁思喆你别跟着胡闹!”   梁思喆没听,任由曹烨拉着他往前走。   出门时他脚步顿住,抬手把录像那人的手机从他手里抽出来,那人自知理亏,没敢声张,梁思喆低下头单手删了视频,曹烨在一旁冷着脸等他,过了几秒后松开了他的手腕。   梁思喆把手机还给那人,说了声“谢了”。这次换他握着曹烨的手腕朝外走。   梁思喆的手握得靠下了些,几乎是握着曹烨的手朝酒店大堂走。   酒店大堂的人听到刚刚走廊里传来的动静,都偷偷斜着眼朝他们看过来,但总归训练有素,不敢看得太明目张胆。   走到门口,曹烨伸手去推门,梁思喆忽然松了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绕过他颈后,帮他把卫衣的兜帽拉了上去。   曹烨侧过脸看他,梁思喆帮他把兜帽往下拉了拉,看着他,用很低的只有他们俩才能听清的声音说:“一会儿别被拍到。”   然后他推开门拉着曹烨走出去,他自己脸上没有任何遮挡,来时戴了一顶棒球帽,但扔在了刚刚吃饭的包间里。   两个高挑挺拔的少年并肩走在一起,很快吸引了路人的目光。   不少路过的人回头看他们,梁思喆迅速被认了出来,有人激动地喊出了声:“梁思喆!”   一瞬间周围的人听到这三个字,都朝他们看过来。他们掏出手机,对准两个少年。   曹烨这才意识到刚刚不应该出来——出来做什么?要去哪儿?明明应该先回包间,让林彦开车送他们才对。   只是跟梁思喆走出大厅那会儿,那几十米的距离他还以为是回到了蓝宴,他们穿过很长的门厅走到门口,然后推门出去遛弯儿。那感觉太过熟悉,以至于梁思喆握着他的手腕他都忘了抽开,到这时才感觉出梁思喆温热的手心紧贴着自己的手腕。   梁思喆松开了手,手臂绕过他的肩膀,曹烨眼前的世界忽地被骨节分明的手指分割开来,梁思喆张开手掌挡住了他的脸,防止他被拍到。   那只手很轻地覆在脸上,曹烨闻到那手指上残留着的很淡的红酒味道,还有掺杂在其中的不甚明显的烟草味道,梁思喆大概在不久前刚刚抽了烟。   明明没有烟瘾,曹烨却忽然有种强烈的想抽烟的欲望。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刺目的闪光灯亮起来,不少人举着手机在拍他们,有人凑上前索要签名,梁思喆不做声也没理,罩着曹烨的脸大步穿过人群。   曹烨看不清前面的路,但能听到那些人口中频繁提及的“梁思喆”三个字。   有人跟在他们身后喊话:   “你怎么能跟我女神胡雨斯谈恋爱?”   紧跟着其他人也跟着开始喊:   “梁思喆加油,别理那些骂你的人。”   “网上说你车祸拉不了小提琴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什么时候把金像奖影帝还给魏仲?”   曹烨想回头看一眼最后那个喊话的人,但梁思喆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低声说“别动”,又说“往前走。”   曹烨就真的没再转头。他想要不是梁思喆拦着他,他简直想把最后那人揪出来也揍一顿。今晚他好像格外冲动,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打架欲望。   走了一段距离后,梁思喆在路边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然后跟曹烨一起坐进去。   车里光线很暗,司机大概平时不太关注娱乐圈的人和事,见后面有人拍他们,扫了一眼后视镜问:“明星啊?”   两个人都没应声,司机也就识趣地没再多问:“去哪儿?”   “去茵四吧,行么?”梁思喆倚着座椅靠背,侧过脸问曹烨,语速稍慢地说,“我喝了酒,想找个人不多的地方,透透风,醒醒酒。”   他一只手缓缓摩挲着另一只手的指腹,刚刚罩着曹烨的脸时,能感觉到曹烨眨眼时扫过他指腹的睫毛,还有小指停留在他嘴唇上那种温热的触感。   曹烨的脸隐在晦暗的光线里,微微偏过去看向车窗外:“随你。”   “先到安苑桥吧,”梁思喆笑了笑,转过头跟司机说,“到了我再给您指路。”   “好嘞。”司机应了一声。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这沉默气氛似乎是头一遭,两年前他们一起乘出租车时,好像总是有说不完的话。   出租车停至茵四附近,夜市摊正热闹,谁也没跟谁商量,都不约而同地往临街走。   临街大多数店面都关门打烊了,整条街都很冷清,他们走了一会儿,在巷子边的木长椅上坐下。   曹烨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好像搞砸了一件事情,把梁思喆已经演了一半的片子给搅黄了。   现在该怎么办?他一时冲动,上去揍那制片人的时候根本就没考虑后果,就连最后那句“你求他演他都不演”也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根本就没想到接下来该怎么办。真不演了那违约金怎么办?他没有那么多钱,难道让梁思喆自己全赔了?梁思喆赔得起吗?就算赔得起,他惹的祸也不能让梁思喆替他收拾烂摊子,这事儿办得……简直没法收场。   他有些心烦地从兜里摸了烟盒出来,抽出一支咬在嘴里,低头用打火机点着了火,然后把烟盒往梁思喆眼前递了一下:“要抽么?”   梁思喆没说话,只是把烟盒从他手里抽走了,然后低头转动着烟盒看了看。   曹烨吸了一口烟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刚想吸第二口时,梁思喆伸过手,把他夹在指缝间的那支烟抽走了。   那烟被他拿在手里,他看着烟头金黄的火星,看着它慢慢燃着,飘出一缕青白色的烟雾。   烟和烟盒都在他手上,曹烨侧过脸看他一眼。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梁思喆看着他问。   “忘了,”曹烨垂下头,手指插到头发里挠了两下,“一年前吧,大概。”   梁思喆捏着那只烟凑到唇边,吸了一口,吐出烟雾时他眯了一下眼睛:“你才多大啊就抽烟。”   曹烨轻嗤一声:“说得好像你有多大似的。”   “比你大两岁么。”梁思喆又吸了一口烟,“这烟我没收了。”   曹烨起先没作声,过了一会儿没忍住,回过头有些不服气地看着他:“我十八了。”   “哦,是,”梁思喆笑了一下,“你十八了,你今天生日是不是?”   曹烨“嗯”了一声。   梁思喆停顿片刻,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开口,语速有些慢地说:“以前说过,你十八岁生日这天我送你一瓶酒,那酒我其实准备好了,早知道今天会碰到你,我应该随身带着才是。” 他说话时身体前倾,手肘撑着大腿,回过头一直看着曹烨。   梁思喆的眼睛很亮,目光无端给人一种很深的感觉,曹烨被他看得不自在:“你老看着我干什么啊……”   “没事儿,我高兴。”梁思喆又笑了笑,醉酒之后他有些话多,但他好像没办法克制自己,他看着曹烨说,“曹烨,我怎么见着你那么高兴啊。” 第77章   梁思喆觉得自己这两年就没这么高兴过。   拍《十三天》那一年多时间里他整日陷在压抑的情绪里,片子杀青之后好几个月,他还是没能从角色里走出来;跟胡雨斯谈恋爱那会儿心情倒没那么差,胡雨斯挺成熟,性格也比较活泼,总想方设法地让他开心,可那种开心像是浮光掠影般地一闪而过,就是一瞬的事情。   得影帝那一瞬倒是挺开心,可那晚曹烨躲着他,他也没见得高兴到哪儿去。   但这一刻跟曹烨坐在僻静的街道边,看着两年前他们走过无数次的街巷,他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就连醉酒醉得也刚刚好,他可以放纵自己不去想清醒之后要面对的事情。   就只有一点,曹烨看上去兴致不高,两年前总是无忧无虑的少年,如今眉头紧锁,看上去心事重重。   梁思喆猜想自己大概把心里的喜欢外露得太明显了,他应该收敛一些,让曹烨跟自己待得自在点儿。曹烨应该还是愿意把他当朋友的,否则刚刚怎么会为自己出头?   梁思喆躬下身,把手里抽了一半的那只烟按在地上捻灭了,直起身看着曹烨:“你晚上住哪儿?”   “我?”曹烨正想着接下来的对策,闻言回过神道,“我住朋友那。”   “今晚要不要住蓝宴?” 梁思喆看着他问。   曹烨怔了怔:“……人太多了吧。”   “两点之后人就很少了,至于三点之后,蓝宴会像没人在住一样。你也住过,不会忘了吧?”   “哦,没忘……可以啊。”曹烨说。跟梁思喆待在一起,好像又回到了茵四的那段时光,反正现在梁思喆也没跟曹修远和郑寅合作,曹烨想,他没道理继续迁怒于梁思喆。   凌晨两点半,他们从木椅子上起身,拐进了茵四。   夜市摊全收了,不久之前喧闹的烟火气仿佛还没散尽,那种有些腻味的、闷重的空气闻上去并不真的令人愉快,但它带来的熟悉感却让梁思喆觉得身心舒畅,他好像好久没这么放松过了,不用顾忌偷拍也不用担心狗仔。   蓝宴的门厅内还亮着昏黄的灯光,玻璃窗后的那层门帘上人影晃动,大概是服务生在做收尾的打扫工作。   他们迈上台阶,推门进去,服务生换了新的人,正弯腰拖地,听到动静后抬头看他们:“打烊了,不接待客人了。”   “老板娘睡了么?”梁思喆问。   “在里屋,你们找她有事?”那人打量着梁思喆,大概是觉得他看上去眼熟。   老板娘听到外面动静,从里屋探出头来:“这么晚了还过来干——”话说一半,既惊又喜地喊了一声,“哎哟,怎么是你们俩?”走出来又来回打量着他俩,啧声道,“都长高了吧?这大明星小公子的,我这儿怎么还能容得下你们俩呀?这关系还跟以前一样好啊,今晚怎么想到来我这儿住啦?”   “来这儿看看。”梁思喆说,“阿姨,三楼那房间现在有人住么?”   “没有,来我这儿的人有几个住得起那么大一间屋子的。”   “那我们还住那一间,行么?”梁思喆问,却侧过脸看向曹烨。   “随便。”曹烨说。   “那有什么不行的,”老板娘扯着嗓门,回过头叫楼上的服务生去收拾房间,说床单被单和洗漱用品全换最好的,又转过脸看着他们,“你们俩这性子怎么像换了似的?”她说话直,想到什么说什么,“我记得那会儿是大明星不爱说话,小公子性格活泼,现在这曹小公子怎么也不爱说话了?”   曹烨正有些糟心地想该怎么收场的事情,听老板娘这么说,勉强笑了笑:“哪儿有啊阿姨。”   老板娘又拉着他们聊了一会儿,楼上房间收拾好了,她领着他们上楼:“走走走,都收拾好了,还跟以前一样。”她走在前面,这两年像是胖了些,三层楼梯走得气喘吁吁,穿过长廊推开那门,朝屋里抬了抬下巴,“喏,当时安的空调还在呢。”   梁思喆走进去打量着这间屋子。   屋里乍一看没怎么变过,仔细看还是能看出时间流逝的痕迹。   当年深蓝色的崭新的空调被太阳晒得微微褪色,贴墙的立柜上白漆也泛了黄,但两张铺了洁白床单的床还是老样子,一张靠窗,一张靠墙。   老板娘带上了门,屋里只剩他们俩。无需多言,他们都知道自己应该睡哪张床。   曹烨坐下来,摸出手机,他在想要不要给林彦发个消息,问他接下来自己该怎么收场。   梁思喆坐在他对面,看着他问:“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跟我说说?”   曹烨的确没那么高兴。   他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冲动之后的无能为力让他越想越觉得烦躁。   他没忍住抬眼问了一句梁思喆:“那片子……不演没事儿吧?”问完又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这让梁思喆怎么回答?   没想到梁思喆看似不在意地说:“没事儿,那片子啊,我早就不想演了。”   曹烨有些不相信地看着他。   梁思喆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当时接那片子是因为剧本不错,后来有几次剧组资金不够,剧情改了好几个地方,已经崩得差不多了,不演或许也是件好事。”   “真的?”曹烨开始半信半疑,他确实觉得那样的制片人组出的剧组拍不出什么好片子。   “骗你做什么。”梁思喆笑笑说,又看着他问,“曹烨,你是不是上大学了?”   “嗯。”曹烨说。   “听寅叔说你学电影?”   曹烨又“嗯”了一声。   “那我们以后真的能合作了。大学好玩么?”   “没什么好玩的,”曹烨说,“就是……比较自由吧。”   “唉,我都没上过大学,”梁思喆叹了口气,垂下眼,像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又问了一句,“是不是特土啊?”   曹烨抬眼看他,他们对视片刻,然后两个人有些莫名地偏过脸乐出了声。梁思喆在笑什么曹烨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梁思喆这说法挺好玩的,都已经拿了影帝,居然还在意上不上大学,这段对话传出去,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   他正想着,梁思喆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哎——”曹烨条件反射地抬手抓着他的手腕。   “哦,忘了,不能摸你头,”梁思喆无辜道,“你得体谅一个喝醉的人记性不好。”   曹烨把他的手从自己头上拿下来,松开他的手腕,他看向梁思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醉酒的缘故,梁思喆的眼睛里像是含着水光,嘴唇也显得尤其红润,一张脸竟显得有些艳,像在眼角嘴唇上描了胭脂。   莫名其妙地,曹烨觉得自己又开始心烦了。   明明梁思喆已经不跟曹修远郑寅合作了,他怎么看见他还是心烦?到底在烦什么呢?   心烦却又止不住想看他,这让曹烨觉得更加烦躁。   他脑中倏地就闪过一年多以前看到的那一幕,曹修远和郑寅赤裸着身体交叠在一起的画面,然后瞬间就变了脸色。   “怎么了?”梁思喆也看出他有些不对劲。   曹烨摇了摇头,起身去卫生间,又想吐了,怎么会忽然想到那一幕?   “没什么,我去洗澡了。”曹烨说,他快步走向卫生间,迈进去之后反手带上了门。   站在马桶前,那种呕吐感又似乎压了下去,相比之前的强烈反应,他现在已经好多了。   梁思喆靠里坐了坐,拿过枕头垫在身后,侧身倚着床头。   曹烨的反应跟他预想的一样,他朝前走一步,他就往后退一步,如若逼得狠了,还会让他产生生理性的厌恶和反感。   大脑中那种开心的感觉逐渐地沉了底,梁思喆很清醒地想,或许自己不应该跟曹烨见太多面,曹烨之于他就像大剂量的兴奋剂,短时间内能让他高兴到极点,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法挣脱的空虚感。   不见到曹烨时,他可以按部就班地演戏、生活、恋爱,一旦见了曹烨,又会有一瞬间觉得那样按部就班的生活实在没什么意思。   不能放纵自己沉溺下去,还是要演戏,要入戏,要让自己忙起来,要拿下一个影帝,证明给那些唱衰他的人看,让他们亲口承认他们是错的。   从那种沉溺感中清醒过来,梁思喆开始思考今晚这件事该怎么处理。   虽然曹烨刚刚在酒店里放话说他不演那片子了,但既然都拍了一半,剧组几百人的辛苦却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副导演许叔、摄像师磊哥、还有道具组的小伟平时都跟他处得不错,他知道他们为了这片子付出了多少心血,若说真的不演了,他也实在过意不去。   更何况他是《隔离区》最重要的主演,论戏份,论演技,论讨论度,这片子都少不了他,所以制片人应该不会真的因为今晚这件事就跟他解约。   但既然出了今晚这码事,制片人应该不会放过为难他的机会,譬如让他再去给那个余总陪酒什么的……真是烦躁,这圈子怎么会乱成这样?多亏进这圈子的不是曹烨……这想法一出又立刻被梁思喆自己否了,曹烨是曹修远的儿子,这圈子里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让他陪酒?   算了,实在不行,就跟制片人好好道个歉,华哥平时对他也不错,应该不至于非得逼着他往火坑里跳。梁思喆闭着眼睛想。   曹烨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梁思喆偏过头倚着床板,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站在床尾看着梁思喆,想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觉得心烦。   然后梁思喆倏地就睁开了眼,曹烨心里忽地重重一跳,他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朝自己那张床走过去:“我洗完了,你快去吧。”   梁思喆转过脸看着他,他发现就算明知曹烨不喜欢自己,躲着自己,跟曹烨待在一起的感觉也很开心,这简直没办法控制。   唉,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起床去洗漱。   两人都没定闹钟,第二天早上睡到九点,忽然有人大力地在外面拍门。他们都正在熟睡,同时被吵醒睁开了眼,互相睡眼朦胧地对视了一下。   “谁啊?”曹烨撑起身,哑着嗓子问了一声。   “我,”老板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大明星你醒了没?赶紧起来看报纸。”   “哦。”梁思喆应着,慢吞吞地坐起来,抬手揉了揉眼睛,两条腿搭到地上,趿着一次性拖鞋去开门:“什么报纸?”   “你看这个……”老板娘把报纸递到他眼前,指着那行硕大的标题让他看——“梁思喆酒店干架制片人,放话罢演《隔离区》”。配图有两张,一张是模糊的监控截图,曹烨拽着制片人的领口把他抵在墙上,还有一张是在酒店外面,梁思喆伸手罩着曹烨的脸,跟他并肩大步地往前走。   “你们——”老板娘刚要扯着大嗓门什么,梁思喆在唇前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   然后他带上门,把老板娘拉远了一些,倚着窗台看报道内容。   老板娘压低声音:“你们是不是惹了大祸来我这躲着呢?”   “是啊。”梁思喆笑了一下。   报道上没写起冲突的原因,对于曹烨也只字未提,只说梁思喆同朋友一起揍了制片人,并且罢演了已经进行到一半的电影《隔离区》,而至于罢演原因,制片人说“可能是因为剧组没钱达不到他的拍摄要求吧”。   这是最坏的一种事态发展,昨晚梁思喆没往这个方向深想,不是没想到这种可能性,是他觉得不至于,毕竟在此之前,他跟制片人的关系还算不错。   但制片人的想法跟他不一样,曝光这件事,对于制片方来说稳赚不赔。其一是能让昨晚被甩了脸色的投资人消火,其二是如果梁思喆的名声被搞坏了,那短时间内圈子里没人敢启用他做演员,梁思喆便只能继续演这个片子。其三如果梁思喆有骨气,确定罢演了,那也没关系,三倍违约金赔偿,足够让剧组用同样的片酬再请一个演员,除此之外还能剩下不少拍摄资金。最重要的是,经过这一通曝光,片子的知名度和讨论度都上去了,后期的宣传也不用发愁了。   梁思喆把娱乐版抽出来,剩下一叠报纸还给老板娘。   楼下有人叫老板娘,大概是有什么事,老板娘跟他打了声招呼,转身下了楼梯,梁思喆又看了一遍那篇报道,然后撕了那张报纸,塞到了垃圾桶里。   曹烨见外面好一会儿没动静,猜想报纸应该是报道了昨晚的事情,他起身穿了拖鞋,拉开门探头出来:“报纸写什么了?”   手心里被撕成碎片的报纸全都落到了垃圾桶里,梁思喆收回手,扭头看着曹烨:“没事儿,瞎写了一通废话,”他走过去,揽了一下曹烨的肩膀,又很快放开,“再睡会儿吧。”   进了屋,梁思喆从床上拿了手机,朝卫生间走:“我先洗漱了啊。” 第78章   卫生间的门合上,曹烨心里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事情闹大了。   他不是公众人物,没有过被媒体关注的经验,冲动之下更没想到只是打个架就会被媒体报道。   曹烨拿过手机,在网页搜索框上敲了“梁思喆”三个字,跳出来的页面上全都是关于梁思喆罢演的报道。他点进最上面的一个链接,快速滑动着往下看,越看心头的不安就涌动得越强烈——这报道怎么回事?明明出手打架和放话罢演都是自己干的,通篇却没提自己一个字,把责任全都推到了梁思喆身上。   划到最后,曹烨的手指顿了顿,配图的那张照片上,他们并肩往前走,梁思喆用手罩着他的脸,但他自己的脸却清清楚楚地暴露在外面。   “一会儿别被拍到。”他脑中闪过梁思喆昨晚说的那句话。当时以为是在躲路人的手机镜头,现在再一想,难道那会儿梁思喆就已经意识到了他们会被曝光的可能?   继而他又想到梁思喆走出卫生间时,从录像那人手里抽出手机删掉视频——明明他喝醉了之后也知道要提防偷拍,那为什么当时还要跟自己走出酒店?   报道下面的评论全都在一边倒地指责梁思喆:   “嫌剧组没钱当时就不要接啊,中途罢演算怎么回事?”   “可能只想接大导演的片子吧,演了一半后悔了,眼高于顶呗。”   “演了一半跑路,这样一来圈内谁还敢用他啊。”   “是谁预言梁思喆在这条路上走不长来着?算命的吧这么准!”   “真是高开低走,直接把自己的路给封死了。”   “骗来的金像奖影帝,干出这种事也不奇怪。”   ……   曹烨的手指紧紧攥着着手机,几乎想把机身捏爆,这些人根本就不了解实情,自以为是地指点什么江山呢?!   卫生间里没有水声,一点动静也没有,梁思喆没在洗澡也没在洗脸,他也在看这些无聊的评论吗?他在想什么?   天……怎么把事情搞成这样了?曹烨抬起一只手,握拳抵在自己额头上,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怎么就没想到,他做的任何事情都会被有心人嫁祸到梁思喆头上,都足以让梁思喆被舆论逼得无路可走。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他一时冲动闯下的祸,不能让梁思喆全替自己挨骂。   既然这样,那他就去找媒体澄清,告诉他们什么打人、罢演全都是他一个人干的,他们那样的不实报道,全都是污蔑,是泼脏水,是血口喷人!   他直起身朝门外走。他要去联系媒体,告诉他们这事儿跟梁思喆一点关系都没有。   曹烨走到门边,拉开门,大步走出去。   梁思喆正倚着卫生间的门,拿着手机给许云初回消息,醒来之前许云初已经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他手机调了静音全都没接到。   消息还没发出去,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是重重的门合上的声音,梁思喆立即反应过来——曹烨出去了。   梁思喆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总觉得曹烨这门甩得似乎有些冲动,他收了手机,一转身拉开门,追了出去,冲着曹烨的背影喊了声:“曹烨,你干什么去?!”   曹烨急匆匆地跑过长廊,拐到楼梯,飞快地下楼:“你别管!”   梁思喆握着楼梯扶手,快步追上去,他想把曹烨拦下来。但曹烨跑得很快,距离没见缩小,他们之间始终隔着几米远。   曹烨跑下楼,再有几步远他就要推门出去了,梁思喆跑下一楼,在楼梯边停下来喘着气说:“你真想我追着你跑出去,被街上的人再拍一遍是不是?”   他一句话说完,曹烨已经跑到了门口,手按上了门把手,正要拉开时,他的动作顿住了。他侧过脸,咽了一下跑得有些发干的喉咙:“那你就别追出来。”   “你知道我会追出去,你先说你要出去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我饿了,”曹烨的目光有些躲闪,撒谎道,“出去买点吃的行么?”   “出去买吃的,那你跑这么快干什么?”梁思喆朝他走过去,寸步不让地问。   “别问了。”曹烨压着心头的烦躁说,虽然很想推门出去,但他怕梁思喆真跟着他追出去。   “好,我不问,那你跟我回去。”梁思喆停在他面前,抬手握着他的手腕,拉着他往回走。   “也别拦着我。”曹烨想挣开他,但梁思喆的手指握得很紧,不让他挣开。   “别去,”梁思喆停下来,回过身看着他说,“哪儿也别去,曹烨,你陪我待着就行了。你要真饿了,我叫服务生帮我们出去买吃的。”   “你别拦着我行吗?!”曹烨忽然抬高了音量,“你就让我像个懦夫一样,闯了祸躲在这里,让外面那些人都疯了似的骂你吗?”   “那你出去做什么呢?”梁思喆平静地看着他,“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你干的?”   “对,”曹烨说,他被逼得有些崩溃了,“我去告诉他们,人是我打的!罢演是我说的!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要骂就冲着我来!”   “别傻了曹烨,”梁思喆笑了一声,又好像不是笑,只是别过脸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曝光你?不是因为他们不认识你,因为昨晚那个制片人,八成已经打听到了你爸是曹修远,他不敢主动跟媒体曝光你,得罪了你爸,他可能会在这圈子里混不下去。别自己去撞枪口,给媒体提供新的新闻点,你那样做是让他得逞。”   眼前的少年一点就通,刚刚还较着劲的胳膊似乎失了力,梁思喆从他脸上看出了无助、慌张和犹豫。到底是刚成年的少年啊,他心想,从小在蜜糖罐里浸泡着长大,一路顺风顺水,没经历过什么大事,冲动而易碎,就像当年拉小提琴的自己。他怎么能放任这样的曹烨曝光在媒体的镜头之下,让他跟自己一起承受那些骂声?   “走吧,上楼去。”他拽着曹烨往回走。   “那现在该怎么办?”曹烨有些不知所措地问。   “没事儿,”梁思喆回过头看着他笑了笑,“我又不是没被骂过,替身那会儿比现在骂得狠多了,还不是就那么过去了……打个比方吧,舆论就像潮水一样,有涨潮也有退潮,现在是涨潮的时候,过几天到退潮的时候就好了,不信你就等着看。”   他说得轻巧又笃定,慌乱之下曹烨几乎被他说服了,他又问:“那会不会像他们说的,以后没人再找你演片子了?”   “不至于,”梁思喆又笑,“主动来找我的资源还是挺多的。” 他说着,握在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低头看了看,这次不是经纪人打来的,是经纪公司的高层打来的。   “我去接个电话,你先回屋吧,”梁思喆抬头看曹烨,开玩笑道,“这次别又偷偷跑出去啊。”   “我才没偷偷跑出去。”曹烨反驳道,听完梁思喆刚刚说的那几句话,他现在已经冷静了下来。   推门进屋,楼下早餐摊熙熙攘攘的喧闹声传上来,平常得就像两年前的任何一天,网络上沸沸扬扬的舆论似乎跟地处偏僻的茵四街没有一点关系。   曹烨洗漱完,有些茫然地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梁思喆否定了他去向媒体自曝的做法,他也被梁思喆说服了,可现在该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梁思喆因为这件事挨骂吗?   心烦意乱,算了,先找服务生出去买点早饭吧,昨晚到现在就没怎么吃过东西,胃饿得有点难受。   他走出屋子,左右看了看,三层没有服务生,得下楼去找——干脆就自己出去买吧,跟梁思喆说一声,免得他误以为自己又偷跑出去了。   梁思喆在走廊的最东头打电话,他走过去,透进窗户的阳光很亮,亮得有些刺眼,把梁思喆笼在其间。   梁思喆躬身趴在窗台上,额头抵着手臂,瘦削的肩膀耸出一道嶙峋的弧度。他专心打电话,没注意到身后曹烨靠近过来。   曹烨听到他说的那几句话,声音不高但语气听上去有些冷又有些暴躁,曹烨没听过他这种语气:   “道歉可以,我不去陪酒。”   “没说让公司给我出违约金,我现在是赔不起,那我就慢慢赔。”   “……那我就去演配角,跑龙套,这样总行了吧?!”   “公司凭什么雪藏我?”   “我不可能这时候推朋友出来挡枪口,这一点刚刚说过了。”   “我知道了,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   挂了电话,梁思喆没立即起身,接电话的手缓缓垂落到身侧,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趴在窗台上。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曹烨能感觉到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叹得他的肩膀似乎都垮了下来。   到这时曹烨才意识到,梁思喆不过比他大两岁而已,面对这件突发事故他也同样的举步维艰、不知所措,他是当事人,这件事牵涉到他的名声、前途、戏路,他才刚过二十岁,才演了一部片子,进入大众视线不过几个月,怎么可能像表现出来得那么游刃有余?   明明顾虑重重,刚刚却装得像没事儿一样,偏偏自己还傻到真的相信了,该说梁思喆的演技太好吗?   曹烨想自己也许不应该站在这儿,梁思喆应该不想被他看到这副无助的模样。但他挪不动步子,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梁思喆这时直起了身,像是低着头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在看见曹烨的瞬间怔了一下。   没来得及伪装,那一瞬他眉目间的疲惫和焦躁在曹烨眼中一览无余。   梁思喆朝他走过去,曹烨想他应该会开口说些什么,但梁思喆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停在曹烨面前,伸出一只胳膊绕过曹烨的后背,单手抱住了他,额头抵在他肩膀上。   曹烨能感受到他把身体的重量压在自己的肩膀上,还有他的鼻息,一下一下隔着卫衣的布料扑到他的肩上。这距离太近让他有些不自在,可他没办法推开梁思喆。   “是你经济公司打来的?”曹烨侧过脸轻声问他,“他们说要雪藏你?”   “威胁而已,”梁思喆的嗓音低到有些模糊,“别当真。”   “他们又要你去陪酒道歉是不是?”   梁思喆这次没说话。曹烨也没再继续追问。   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身后有人出来他们也没动。那女人边朝楼梯方向走边投来异样的目光。直到脚步声消失好一会儿,梁思喆才直起身。   几分钟前的焦躁和疲惫在他脸上不见踪迹,他轻拍了两下曹烨的肩膀:“走吧,回房间。”   回到房间后梁思喆没再说什么,转身去浴室洗澡,曹烨坐立难安,忍不住隔一会儿去刷一遍手机的新闻消息。   林彦这时打来了电话,他接了起来。   林彦一接通电话就说:“我操,烨子,你们昨晚真是干了件大事儿,包间太远我都没听见动静。”   “你也看见报道了?”曹烨问。   “废话,报纸、电视、手机上全都是,我想不看见也难……不是,你们真把那制片人给揍了?”   “是我,不是我们,”曹烨强压着心头的烦躁说,“他没动手。”   林彦大概在喝水,闻言呛了一口,咳嗽几声:“哈?你还真去英雄救美了啊?”   “我先挂了。”曹烨没心情跟他废话。   “哎你等等,”林彦在电话里拦他,“我有内部消息,你别挂!”   “什么?”   “我刚刚我听我哥说,你们好像还把一个投资人给得罪了?那人据说还挺有来头,招呼都打到我哥头上了,让我哥别给他资源。”   “你哥会听他的?”   “哎哟,不是听他的,都在一个圈子里混,怎么说也该卖他个面子,梁思喆又不是多大的腕儿,用他不用他的,对片子没什么影响。而且我听说,那投资方还认识梁思喆经纪公司的老总,关系还不浅,刚跟他打了招呼,不准梁思喆把陪酒的事儿曝出去,否则就要雪藏他什么的……哎,你怎么不说话啊烨子?给点反应好不好?人呢?哪去了?”林彦在电话里叫了几声曹烨,没得到回应,有些郁闷地挂了电话。   这通电话让曹烨有些懵了。原来刚刚梁思喆打电话时说的“雪藏”是这意思,他想向媒体揭露制片人和投资方的恶行,但还没行动就先受到了打压。   简直是四面埋伏,媒体,舆论,投资方,经纪公司,全都在向梁思喆施压,好像朝哪个方向走都是死路一条。   该怎么办啊……好像全世界就只有他和梁思喆站在同一个阵营。   冷静,想想办法,有没有不受这几方势力控制的人?   对,曹修远!曹修远能把梁思喆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新人送到影帝的位置,一定也能再带他去一次颁奖礼。而且新闻上最近一直在报道,说曹修远在为新片挑选新人,因为先前捧红了数位新人,这次的选角备受关注。   ——真是讽刺,事到如今那尊破碎的神祗还在发着刺目的光,这光几乎让他在这四面受困的处境下生出了唯一一丝的希望。毕竟,想到电影领域最厉害的人,他就只能想到曹修远,曹修远不怕舆论,敢跟媒体对着干,不受投资方控制,而且只要他开口要人,梁思喆的经纪公司也不可能不放手。   只是……曹修远会帮自己吗?曹修远从不启用同一个新人两次,这是媒体总结的规律,郑寅也这么说过。他不可能因为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而破例。   那就去求郑寅好了。这世界上大概只有郑寅一个人能说得动他。   曹烨低头去拨电话,郑寅被他早早地拖到了黑名单里,但他发现自己还记得他的号码。   也难怪,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次一到机场,他首先就要给郑寅打电话。   电话嘟嘟响了两声,郑寅很快接了起来:“小烨,你现在在哪儿呢?”   这声音熟悉得让他心生厌恶,可他没办法否认自己好像倏地就安下了心,曾几何时郑寅和曹修远在他心目中就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我在蓝宴,跟梁思喆在一起。”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镇静一些。   “昨晚被拍到跟梁思喆在一起的那个人是你对么?”   “嗯。”   “你们这祸闯得可不小啊,昨晚就有人来跟我确认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要不是他们不敢得罪你爸,现在你已经跟梁思喆一起被曝光了知不知道?小烨你千万别冲动去撞媒体枪口,暂时先好好在那里待着。”   “梁思喆跟我说过了。”   郑寅“哦”了一声,又说:“思喆这孩子通透,你听他的,别自作主张。”   “嗯,”顿了顿,曹烨艰难开口,“寅叔。”也许是许久未叫这个称呼,这两个字似乎在他嗓子眼里有些发涩。   郑寅似乎也愣了愣,片刻后才应了声:“哎。”   “我想请你帮个忙。”曹烨说,“听说我爸在选角,梁思喆现在没片子演了,你能不能……让我爸别选了,直接用他行吗?”   “这个忙啊……”郑寅显然有些为难,“小烨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你爸是在选角,可你知道他不会用同一个新人两次,章明涵那回就是例子,论外型他比你们俩都更适合小满,可他连试镜那关都没过。小烨,别的忙我都能帮得上,但你爸选角从来都不会听别人的意见……”   “寅叔,我小时候就觉得你神通广大,天大的事儿只要有您在都不叫事儿,”曹烨打断他,他主动揭开了自己的伤疤,甚至无师自通地威胁道,“你跟我爸的事情我没和我妈提过,我觉得……你也不想让她知道。”   闻言郑寅沉默下来,伤疤被撕开的感觉让曹烨觉得有些疼又有些过瘾,在郑寅面前提起这件事,甚至让他有些报复的快感,他的确想看到郑寅难堪、愧疚,因为这个威胁不得不答应自己。   果不其然,沉默片刻后郑寅开口说:“好,我答应你,尽我所能帮梁思喆争取这个角色,但是小烨,你得知道我不是因为你这句威胁答应你的,我是想跟你交换一个条件。”   他连粉饰太平都做得这样体面,曹烨忍住心头的不适:“您说。”   “我不逼你,但你也得答应我,这事儿过去之后你给我点儿时间,我们俩好好聊聊。”   “好。”曹烨说。   “成,”郑寅应下来,“那你们在蓝宴等着,我在勘景离得有点远,先让司机过去把你们接到公司,我们见了面再细说。” 第79章   梁思喆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见曹烨又趴到了床上,脸埋在枕头里。   少年骨肉匀亭,修长结实,连背上凸出的肩胛骨都看上去精致漂亮。   梁思喆抬手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坐到床边看着曹烨。虽然心头压着成吨重的心事,可现在跟曹烨待在一起,好像也没那么难捱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心道,再糟还能糟到哪儿去?相比两年前一无所有的时候,现在他拥有的已经够多了。   “梁思喆。”曹烨忽然出声叫他。   “嗯?”梁思喆应道。   “别去道歉。”曹烨的声音闷在枕头里,听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梁思喆微微怔了一下,应道:“嗯。”   “也别去陪酒。”   “好。”   “那个片子也不要演了。”   “不演了。”   曹烨说一句他就应一句。   从曹烨说第一句“不要道歉”开始,他就觉得胸口有些酸胀。   经纪公司说,你得陪酒道歉,否则公司之后会考虑雪藏你。   制片人说,剧组拍到现在不容易,能不能接着拍下去全都看你了。   媒体和舆论说,嫌没钱当时就别接这片子。   就只有曹烨在这个四面受敌、被围困的当下跟他说,梁思喆你别道歉,别去陪酒,也别演那个片子。   他们是站在一起的,曹烨说什么他都答应。   他想曹烨之于他也许不仅仅是喜欢的人那么简单,他把他当唯一的亲人,当能交心的朋友,当对抗外界舆论的支撑点。   此时此刻蓝宴就好像成了一个风平浪静的避风港,外面风风雨雨的骂声一片, 却丝毫没有侵扰到这僻静的一隅,没有人知道此刻他们躲在这里。   曹烨说完那几句话之后,半晌没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我刚刚联系了寅叔。”   他顿了顿,梁思喆“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我爸……要拍新片子了,最近他在挑演员,试镜那轮已经结束了,过两天会组织试戏,到时候寅叔会带你过去。”   梁思喆愣了一下,然后应了声“好”。曹修远从来也没有重复使用新人的先例,所有人都默认这一点,但曹烨这样说,他也没多问。   曹烨又趴了一会儿,然后从床上坐起来,头发被枕头蹭得有些乱,他胡乱扒拉了两下,眉目间缀着些许烦躁。他从枕头里抬起来,声音变得清晰:“不过,寅叔只说他会帮忙,但你也知道,我爸选角的时候不太会听其他人的想法,所以……能不能选上,还是得靠你自己。”   “我知道,”梁思喆看着他说,“我好好演。”   “嗯。”曹烨说完,又抬手抓了两下自己的头发,看上去有些焦躁。   虽然曹烨没表现出来,但梁思喆总觉得他现在应该很担心自己,明明比自己小两岁,此刻却在不放心地叮嘱自己。   “曹烨。”   曹烨低着头,很短地应了一声:“啊。”   “你放心……”梁思喆刚开口,正要说什么,门被敲响了,咚咚咚。   他们对视一眼,梁思喆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曹修远的司机和摄像师,都是之前在十三天剧组相熟的人,梁思喆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徐叔,邱姐。”   “阿寅让我陪磊哥来接你们,顺便给你讲讲《红男红女》的角色,”摄像师邱路朝屋里看了看,她是圈内为数不多的女摄像师,跟曹修远合作了很多年,“小烨也在对吧?”   “嗯。”梁思喆侧过身给她让路。   “闯了好大的祸啊你们,”邱路笑笑道,“今天的头条又被你占了。”   梁思喆勉强笑了一下。   邱路说完,走进屋里,在曹烨面前半蹲下来,上下打量他:“好几年不见了小烨,还认识我吗?”   “邱姐。”曹烨叫了一声,态度并不算多热情。他现在看到剧组的人,就忍不住猜测他们到底知不知道郑寅和曹修远之间的关系,如果知道的话,他们在拿怎样的眼神看待自己?怜悯吗?拿自己当笑话?还是当什么也不懂的傻子看?   但邱路似乎没意识到他的排斥心理,看着他说:“长得可真好啊,妈妈的长相和爸爸的英气都遗传到了。”   “走吧。”曹烨站起来,有些不自在地说。   下楼时邱路一直在问曹烨各种问题,譬如在哪儿上学,学什么专业,曹烨虽然不太想搭话,但从小被黎悠教育要对长辈有礼貌,便都一句一句地答了。   上了车,邱路坐在副驾驶,侧过脸跟后排的梁思喆讲角色。   “这角色可不好演,是个……嗯,”她停顿了一下,“边缘人物,异装癖听过吧?”   “异装癖”三个字一出来,曹烨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他没想到曹修远这次会拍这么敏感的题材。   “挺意外的吧?”邱路转头看了看他们,“阿寅一开始跟我说接思喆来试镜,我也很意外,主要是想不出来你演这角色会是什么样子的……不过你也别担心,阿寅是最了解曹导的人,既然他觉得你可以,那就有戏。”   曹烨的眉头蹙了蹙,把头偏向窗外,竭力忍住不去打断邱路。   邱路继续说:“这角色选到现在,曹导其实还没有特别心仪的新人,主要是新人身上那股劲儿都不够。大多数新人一穿上女装,就开始有些忸怩,有些畏缩,但李廿这个角色呢,他其实是个很洒脱的人,他从心底里觉得他就该穿成这样,他觉得他这样是美的,穿上女装的这一刻是他人生中最放松的时候,因为他可以隐藏自己……”   曹烨把兜帽拉上来,偏过头倚着后背闭上眼装睡。他不想听曹修远和郑寅有多么合作无间,也不想听接下来梁思喆会怎么去扮演一个异装癖。   察觉到他的动作,梁思喆侧过脸看了看他,没说什么。   怎么会这样呢?曹烨想,明明对曹修远和郑寅充满厌恶,却不得不向他们低头,用让步做条件,交换一次试戏机会。   如果梁思喆试戏成功,媒体又会怎么报道和猜测?但他又不希望梁思喆试戏失败,去继续演那片子。真是矛盾。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什么也不去听不去想。   过了一会儿,梁思喆抬手碰了碰他的手臂。曹烨睁开眼,梁思喆把手机递了过来,他接过来看了看,梁思喆在备忘录里敲了一行字:“你放心,我会再拿一次影帝。”应该是在房间里没说完的那句话。   曹烨把手机还给他,梁思喆接过来,但他没收回手,单手把手机拿在中间,用拇指继续往屏幕上敲字:“也会变得很厉害。”   曹烨盯着那行字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小声嘀咕了一句“跟我有什么关系”,把脸偏了过去。   “怎么了?”邱路打住自己说得话,转头看曹烨,“小烨说什么?”   “没。”曹烨说。   梁思喆转过脸看了看曹烨,少年的侧脸被兜帽挡了大半,正佯作无事地朝窗外看。   ——怎么这么别扭啊。   梁思喆抬手揉了揉曹烨的头发,在曹烨转头看他之前收回了手。   ——别扭起来也挺可爱的。   蓝宴离曹修远的工作室不远,二十分钟就到了。   离得越近,曹烨心中的排斥感和厌恶感就越强烈。   尽管跟郑寅在电话里做好了交换条件,但事到临头,他还是不想看见他们。难道要亲眼看到郑寅怎么去和曹修远求情吗?   想逃避。   不想面对。   不想跟郑寅好好聊聊。   有什么好聊的?   烦躁。   曹烨一只手按上车门把手,另一只手拿出手机,在短信界面敲了几个字上去。   曹修远的工作室由几栋矮楼组成,车子驶进园区内部,平稳的绕过小路,停至其中一栋矮楼的前面。   车一停稳,曹烨在手机上点击发送消息,然后推开车门跳下了车。   不想面对,那就放任自己逃避吧。   他迈开腿,飞快地朝园区门口跑,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他已经跑出了园区。   “哎?”邱路有些诧异地看向曹烨一闪而过的背影,“小烨去做什么?”   手心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梁思喆低头看,消息是曹烨发来的,两秒钟的延迟,是曹烨推门下车的一瞬间发送的:   “试镜成功。别追上来。”   跑那么快是在躲什么?躲自己?还是躲接下来会面对的曹修远?   “磊哥你要不要开车去追一下?”邱路问司机。   “别追了。”梁思喆开口道。   “他跟你说去做什么了吗思喆?”   梁思喆“嗯”了一声。   其实他也不知道曹烨要去做什么,总觉得这两年的曹烨像是迟来地进入了少年的叛逆期,曹烨在想什么他常常搞不清楚。   不过,既然想躲那就躲吧,躲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至于自己就先替曹烨放风吧,直到他躲够了想出来为止。   梁思喆在一楼的沙发上等郑寅过来,翻着邱路拿给他的剧本。   曹修远和郑寅是一起过来的,走进门时,郑寅正跟他说着什么。   梁思喆把剧本合上,起身叫了声“曹老师”。   曹修远皱眉道:“曹烨呢?”   “曹烨去朋友那儿了,他们给他补过十八岁生日。”这理由是梁思喆提前编好的,他想曹修远再怎么不近人情,总该给自己刚迈入十八岁的小儿子一点面子。   “那你先说说昨晚是怎么回事。”   梁思喆大致把昨晚在酒店发生的事情还原了一遍。郑寅听完后替曹烨说话:“远哥,这事儿小烨是冲动了一些,但也不算做错,江华那人我接触过,有时候说话是挺过分的……”   曹修远打断郑寅:“他太天真了,不知道资本的运作就是这么残酷吗?”   “天真也不是什么坏事。”郑寅显得相当平静。   “既然这样,那他闯下的祸你帮他收拾烂摊子,别来找我。”曹修远转身朝办公室走。   郑寅有些头疼地看向梁思喆:“这事儿我只能替你说说看,但能不能试戏,还是得看远哥自己的想法。”   “寅叔,我先自己去说试试吧。”梁思喆说。   郑寅愣了一下,随即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跟过去。   梁思喆推门进屋,曹修远已经脱了风衣,点了一支烟坐到转椅上,拿起了剧本。   见梁思喆进来,曹修远看了他一眼没言语。   “曹老师。”梁思喆说。   “嗯。”曹修远若不经意地应了一声。   “我来不是想给自己争取机会,就是想请您别因为这事儿去骂曹烨。”梁思喆顿了顿,继续说,“他以后做电影一定会知道资本的运作有多残酷,但是现在,我想这份天真应该被保护起来。”   曹修远起先没说话,晾了他片刻,一支烟抽了一半才问:“三倍违约金,你打算怎么赔?上次给你开的片酬应该不够吧?”   “后面的路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走。”梁思喆实话实说。   “后面的路,你觉得你自己还有后路?这事儿闹成这样,一时半会儿谁敢找你演戏?”曹修远又说,“你没戏演,还得回去演那什么隔离区,你觉得那制片人和投资人能放过你?”   “天真,保护天真,”曹修远合上剧本,冷嗤一声,“真是笑话。”他说完拖过烟灰缸,把烟捻灭了,一抬手将剧本朝梁思喆扔过去,梁思喆抬手接住了。   “先说好,试戏成不成看你自己,我不会因为这件事给你放水,”曹修远说,“成了这违约金我替你赔,不成你该去哪儿去哪儿。”   “谢谢曹老师。”   “他别天真,你也别天真,这几天媒体不管问什么你都把嘴闭严了,躲着,别做没用的消耗。行了,出去看剧本吧。”   接下来的两天梁思喆没出门,一直待在曹修远的工作室看剧本。按照郑寅嘱咐的,经纪公司和制片方打来的电话他全都没接,一切等试戏结束再处理。   李廿这个角色很难把控,跟小满那种从里到外的自抑性格不同,李廿是那种过得压抑但活得洒脱的人,他身上还有一种疯劲儿。角色层次比小满更丰富,自然也就更有难度。   除此之外,李廿的大段戏份都是没有台词的,他嫌自己的嗓子不好听,太男性化,所以一旦穿上女装,他就开始扮哑巴。不说话但是表情和情绪要到位,这也是一处难点。   梁思喆用了一天半的时间把剧本和人物捋顺了,第二天下午去找跟郑寅借了一部关于异装癖的纪录片来看。   郑寅起身去资料架上帮他翻光盘,梁思喆低头扫了一眼,看见他桌上摊开的报纸。   报纸头条几个大字清清楚楚:“曹修远怒斥《隔离区》制片人,曝其逼迫演员陪酒拉投资”。梁思喆把报纸拿起来看了一遍,媒体把标题起得夸张了一些,从正文来看,曹修远只是跟媒体说了一句话:“制片人逼演员上桌陪投资方喝酒,演员不干还把他揍了一顿,这不叫罢演,叫反抗。”   郑寅把光碟找出来,走过来递给梁思喆,见梁思喆低头看报纸,他笑道:“你曹老师这话是不是说得挺解气?”   “这是曹老师昨天接受的采访?”梁思喆放下报纸问。   “是啊,昨天勘着景呢,有记者打电话给我,我刚想挂,他把电话抢走说了这么一句。”   梁思喆没说话,盯着曹修远跟媒体说的那句话看。   次日下午两点多,其他几个候选演员都化好了妆,梁思喆是最后一个化的,他坐在摄影棚的一角,剧组的化妆师弯腰给他上妆,拿着刷子往他眼皮上刷眼影   “行了。”化妆师把刷子扔到一边,“思喆睁眼看一下。”   梁思喆睁开眼,镜子里画着烟熏妆的人看上去有些陌生,打眼看上去甚至有些雌雄莫辨。   摄影棚内已经布好了光景,明黄和幽蓝的灯光混在一起打了过来,窗帘没拉严实,留出了一道明亮的光线投在他脸上。   监视器后的曹修远说:“下一个过来试。”   梁思喆走过去,每走一步,脑中就有一道声音响起来:   好好演。   争取到这个角色。   再拿一个影帝。   变得很厉害。   厉害到能保护少年的天真。 第80章   睡不着。   在小影院也睡不着。   一闭眼,过去的那些事情就好像电影似的在脑中回放,明明科学证明睡眠不好会导致记忆力变差,可这些过往怎么就忘不掉?   曹烨摸索着按上皮椅旁边的按钮,椅背缓缓升高,他坐起来,拿过手机摁亮屏幕。逼仄黢黑的空间里,手机发出的光线映到他脸上。   已经快到凌晨四点了,时间上方显示今天是7月的最后一天。   真是凑巧,赶在他妈妈黎悠的祭日前一晚回来,难道曹修远和郑寅也会去看她?   这么多年了,能不能别去给她添堵了?   白天去墓园不会碰到他们吧……算了,反正也睡不着,那就现在过去吧。   曹烨起身离开小影院,反手合上铁门,抬头看了看,楼上还亮着灯,《曼陀罗》剧组大概还在商量着怎么剪片子。   他走到大门边,按了墙上的按钮打开防盗门,站在玻璃门前看着四点钟的茵四,灰蒙蒙的天色已经显出些黎明的影子,但街道似乎还在沉睡着。   推门走出乌托,下了台阶,曹烨拉开车身坐进车子,系上安全带,启动引擎,然后打着方向盘驶离茵四。已经去过无数次了,墓园的地址他再熟悉不过。   黎悠过世后,曹烨的祖父黎显达坚持将她的骨灰从国外带了回来,葬在黎家的祖坟处,说要让她魂归故里。若非如此,三年前曹烨也不会回国创办电影公司,总觉得在国外取得再大的成就,待在国内的黎悠也不一定能看得到。   到墓园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夜色逐渐散开,天边映出太阳的金芒。   墓园一片寂静,值班的保安大概在打瞌睡,曹烨短促地摁了一下车喇叭,入口处的道闸这才缓缓抬起来。   “哟,是您,”保安站起来拉开窗户,跟他打招呼,“这么早过来啊?”   “是啊,”曹烨也压下了车窗,“扰您清梦了吧?”   墓园地处偏僻,清晨啁啾的鸟叫更衬得环境清幽。   曹烨把车停到停车场,拿着小提琴下了车,走了约莫百米距离,停到黎悠墓前,蹲下来看着墓碑上黎悠年轻的照片:“妈。”   照片上的黎悠笑弯了眼睛,看上去温婉明艳,人人都说曹烨的眼睛长得像黎悠,笑起来的时候尤其像。   他背过身坐到墓碑旁边:“来得太早,忘了花店还没开,一会儿天亮了给您补上。”   “小提琴我带来了,上次梦到你问我最近有没有练琴,那几天我还真给忙忘了,”曹烨抬手挠了挠头发,就像他小时候被抓到没练琴那样,“不过您问过我之后,我就没再忘了,给您拉一段听听?”   曹烨把小提琴架到肩上:“您想听什么?巴赫小无?成,知道您最喜欢巴赫。”   他握着琴弓碰触到琴弦上,神色认真地拉了一段罗瑞舞曲,拉得是黎悠版本的巴赫小无,黎悠过世五年,但她留下的小提琴演奏曲还是被很多晚辈奉为经典。   拉完一段后,曹烨放下小提琴和琴弓,自言自语道:“拉得还行吗?”说完垂眼自嘲了一句,“还是没什么长进,我知道。”   “上次跟您说《至暗抉择》出了点事情,现在已经解决了,请了梁思喆来补拍,补拍过程很顺利,现在已经杀青了。”   “《曼陀罗》还在后期剪辑,丁卯挺好的,跟曾燃一样,有想法,也有执行力,但这片子对于现在的市场来说还是新了一些,不知道观众能不能接受,不过……不管结果怎么样,我还是觉得应该冒险试一下。”   “《再说一次试试》也快开机了,演员差不多定好了,但还差一个主演……希望能找到合适的演员吧,您得保佑我,也保佑这片子。”   “洛蒙同时还在做三个片子的宣发,后半年还有两个片子的制作要启动,等有眉目了我再跟您说。”   “洛蒙现在发展得挺好的,我也不像以前那样没出息了,您……”曹烨的声音顿了顿,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说下去,“现在有没有不那么后悔生下我啊……”说完他垂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眼看向黎悠,“没有也没关系,我会慢慢变好的,您再给我一点时间和耐心,行吗?”   曹烨说完,对着空气发了好一会儿呆,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太阳一出来,天光似乎倏地就亮了起来。   曹烨又陪黎悠坐了一会儿,不远处有车驶进来了,大概也是早起的人过来扫墓,曹烨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朝停车场走过去。   他开车去不远处的花店买了一捧鲜花,又把车开回来,将花束放在黎悠的照片下面。   “妈,我过一阵儿再来看您,”曹烨半蹲下来,看着黎悠说,“希望下次能给您带好消息。”说完直起身,盯着黎悠的照片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折腾了一晚上没睡,曹烨打算先回家补个觉。   回程的路上打开了车载音响,听了一路曲调舒缓的轻音乐,回到家时神经放松下来,稍稍有了些困意。   他把窗帘拉严了,屋里透不进光,躺到床上又听了一会儿轻音乐,才陷入睡眠。   白天过了睡眠时间,这个回笼觉睡得不算踏实,睡是睡着了,但乱七八糟地做了一堆梦。   梦到几年前的自己站在病房外面,听到黎悠在跟友人讲电话,用很低的,轻轻叹息的声音说:“说实话……当年任性生下小烨,有时候想想还是挺后悔的……”   又梦到洛蒙初创时,他为了做成一部南美批片的生意,坐了一趟又一趟飞机,东奔西走地去了很多地方,做梦时都是飞机起飞时巨大的嗡鸣声响。   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他叫了阿姨来家里做饭。程端发来了消息:“怎么样?有没有搞定梁思喆?我等了一晚上也没等到喜讯。”说的是邀请梁思喆出演《再说一句试试》的事情。   什么喜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曹烨敲了几个字发过去:“备选还有谁来着?”   “他拒了?不会吧?”程端很快回过消息,紧跟着又来了一条,“拒的理由是?”   连着三个问句,看来这消息让他极其意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笃定梁思喆会接这片子。   曹烨没回消息,想想也知道,如果回一句“我没去约”,程端估计又会发过来一串问题。   手机屏幕刚暗下去,又“嗡”地震了一声。曹烨正下床踩在地毯上,以为是程端又发来消息,他没立刻看,先去了卫生间洗漱。   等到吃饭时拿过手机,才发现大半小时前忽略的那条消息是梁思喆发来的——“忽然来又忽然走,找我有事儿?”   梁思喆知道自己昨晚去过? 他怎么知道的?曹烨盯着那消息,想了想在屏幕上敲了一行字过去:“……你查过监控?”不会这么闲吧,居然一醒来就去闲查整晚监控?   正这样想着,梁思喆就回过一条语音消息,他点开来听:“人车靠近二十米之内有记录提醒。”   这防跟踪措施做得够到位的,曹烨心道,不过倒也能理解,梁思喆红成这样,又很少向媒体展露自己的私生活,想来也会有不少狗仔和粉丝希望通过跟踪的方式窥探到他的个人生活。   “又打算来看狗?”梁思喆又发来一条语音。   曹烨:“……”怎么又提起看狗这茬?听这略带调侃意味的语气,都能脑补出梁思喆说这话时的神情。   这怎么回复?怎么解释自己昨晚去了一趟,但连车门都没推开又走了?   程端这时又发来一条消息:“曾燃把思喆的镜头替换得差不多了,出了一个没加特效的初版,下午你要不要来一起看?”   啧,这理由来得正好。   曹烨拿起手机,也发过去一条语音:“昨晚想把《至暗抉择》的初版成片拿给你看来着,到了之后发现忘拿片子了。”   虽然这理由显得自己挺蠢的,但好歹能解释得通吧,曹烨自己槽了一句,得,蠢点就蠢点吧,大智若愚么。   过一会儿梁思喆回过消息:“那劳烦曹总再来送一趟?”   曹烨觉得自己也挺能给自己找事儿的,这理由找的……下午不得不往梁思喆那再跑一趟了。   不过,梁思喆今天没跟曹修远他们见面?行吧,去就去吧,说不定还能探听到一些消息。   下午两点,曹烨从公司取了片子,开车去了梁思喆家里,下电梯时遇见程端,还被调侃了一句“曹总专程去送片子,这是抢小孟的工作啊。”小孟是曹烨的助理,平常都是她去给艺人送片子、剧本和合同。   把车停到梁思喆家门口,曹烨踩上几级楼梯,刚要抬手按门铃,忽然又想到自己录了指纹。   要不……试试?曹烨抬手在触摸板上摁了一下,“咔”的一声轻响,门锁开了。   还挺灵敏。他拉开门迈进去。   客厅空空荡荡,几间房间的门都开着,一眼看过去不知道梁思喆在哪儿,小小白也不在视线内。   不会又睡觉了吧?先换鞋进去找找吧。   曹烨低头看了看,昨天他临走时换下的拖鞋还放在老位置,他把硬盘放到鞋柜上,自己换了鞋。   一楼里间传来扑腾水的声音,然后小小白叫了一声“汪”,随即梁思喆从卫生间出来了。   他把头发扎了起来,但下面的头发似乎不够长,颈侧还余了一些碎发。身前的衣服被大片地溅湿了,手上还沾着白花花的泡沫。   “到了?”梁思喆跟他打招呼,“我说它怎么忽然不老实。”   “你在给小小白洗澡?”曹烨换好了鞋。这种感觉有些奇怪,自己用指纹开锁又换了鞋,不像是到朋友家拜访,反倒像是回了自己家。   “是啊,要不要过来?”梁思喆侧过脸看了看浴缸里的小小白,“它好像想出来看你。”说完又转头警告小小白,“原地待着,别把客厅弄湿。”   小小白从卫生间里露出一个头,但还挺听话,没走到客厅里。   湿漉漉的小小白毛发都贴在身上,看上去小了一圈,正可怜兮兮地盯着他。   曹烨觉得有趣,走过去,蹲下来挠了挠它的脖子:“原来你是虚胖啊。”   小小白猛一阵摇头,甩出的水珠溅到他脸上。   “哎——”曹烨立刻往后仰了一下,站起来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梁思喆看着他笑了一声,又去叫小小白:“过来给你冲一下。”   曹烨抽了纸巾擦脸,他看了一眼梁思喆,梁思喆正躬下身拿着花洒往小小白身上冲水,散落在颈侧的碎发把脖颈的线条衬得有点性感。   曹烨移开目光,把纸巾丢到了垃圾桶里。 第81章   梁思喆给小小白冲完水,把花洒挂到墙上,问曹烨:“成片初版你看了么?”   “还没。”曹烨说。   “那一会儿一起看?”梁思喆拿了毛巾给小小白擦着小小白的身体,“我楼上有放映间。”   “哦,行啊。”   吹风机嗡嗡的声音响了起来,梁思喆抬头看他:“你爸和寅叔回国了,你知道么?”   曹烨借着吹风机的噪声装没听到:“啊?”   梁思喆笑了一下,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曹烨莫名生出一种感觉,梁思喆似乎故意等吹风机打开才问出这句话,让彼此都有退让的余地。   过了一会儿梁思喆站起来,把吹风机收了,然后他拍了拍小小白的头:“差不多了,自己过去吧。”   小小白没动,伸着舌头朝他摇尾巴,哈哧哈哧地朝他身上凑,那模样真是像极了当年的凯撒。   梁思喆把它领到烘干箱里面,然后站到沙发前,抬起手臂把溅湿的T恤从头上脱了下来,扔到一旁,又捡了一件干净的穿上。   他脱衣服时牵动了后背上肌理分明的背肌,曹烨莫名想到曹屿宁说过的那句话——“他在望川里面那身材,简直就是我的天菜!”记忆中梁思喆以前的身材也不错,洗完澡换衣服的时候,能看到覆在骨骼上一层紧实的背肌,牵动的时候看上去相当漂亮,当时十五岁的自己还很羡慕来着。   《望川之川》到底拍成了什么样?只知道那是一部关于同性恋的片子,但他从来也没想过去看看,当时望川在国外上映,林彦叫他一起去看首映,曹烨说什么也不去,自打那次之后,林彦才开始隔三差五地开起他恐同的玩笑。   “走吧,去楼上放映间。”梁思喆换好了衣服,带着曹烨上楼。   二楼的居住痕迹看上去要比一楼明显些,放映间在最里面,约莫两个主卧大小,几乎相当于一间小型影院。跟楼下书房一样,放映间里也铺了灰色的长毛地毯,进去之前要先脱鞋。   梁思喆走进去,先开了房间的换气系统,然后走到窗边拉上折叠门,把黑色的遮光帘拉严了,光线顿时全都被挡在外面,一丝光也漏不进来,房间忽地暗了下来。   黑暗来得太突然,眼睛还未来得及适应,曹烨只觉得眼前陡然间漆黑一片,随即他听见梁思喆叫他的名字:“曹烨。”不知是不是因为眼睛无法视物,听力似乎比平时更敏感一些,曹烨觉得梁思喆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沉,好像跟平时的叫法有些微妙的差别。   “嗯?”他应了一声。   “把壁灯开了,开关在你后面。”梁思喆说。。   “哦,好。”曹烨没转身,抬手在身后那面墙上摸索着找开关,但没找到,他低声说了句,“在哪儿啊……”   “你身后,”梁思喆说,“还没找到?”   那声音刚刚还在房间的另一头,现在忽然近得就在耳边,曹烨几乎吓了一跳:“你走过来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他等着梁思喆的下一句话,但梁思喆却没接话。   沉默蔓延开来,曹烨忽然觉得这房间静得让人不自在。   几乎能听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继而他好像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有力地撞在胸腔里,那声音似乎越来越大。   这片刻的沉默让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模模糊糊地,他可以看见眼前梁思喆的轮廓。   他觉得梁思喆像是动了一下,头稍稍偏过来,似乎要凑近自己。   心脏忽然空了一拍,他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距离墙壁半步,他的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开关就在正后方,“啪”的一声轻响,灯亮了。   天花板的顶灯发出刺目的光,晃得他眯起了眼睛。   等到睁眼看过去,梁思喆还站在原地,也同样闭了一会儿眼睛,这时抬眼看向他,语气平静:“你开错了,”他朝前一步走到曹烨旁边,抬手关了其中一边的开关,“顶灯太亮了。”白炽的顶灯灭了,只留下一盏贴墙的壁灯,散发出暖黄色的微光。   “哦……没注意。”曹烨抬手蹭了蹭鼻梁。   所以梁思喆刚刚是想靠过来开灯?他怎么会在那一瞬以为梁思喆要偏过头吻自己?还突兀地朝后退了一步,胡思乱想什么呢……真是有些尴尬。   “片子。”梁思喆朝他伸手。   曹烨把手里的硬盘递给他,梁思喆接过来后转身走到旁边的桌子旁,躬下身把笔记本屏幕抬起来,电脑屏幕随之亮起来,画面停留在播放器界面,应该是上一次播放的内容。   但那画面很模糊,是灰白色的,看上去有些奇怪,曹烨还没看清楚,梁思喆便握着鼠标把那界面关了。   刚刚那一瞬的尴尬还没缓解过去,曹烨没话找话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随便找的片子。”梁思喆把硬盘连接到电脑上。   “什么片子?”   “忘了,进组前看的。”   “哦。”   梁思喆把《至暗抉择》的视频文件找出来,拖到播放器里,然后打开了投影仪。   贴墙摆放着两个豆袋懒人沙发,靠上去很舒服。曹烨刚想坐下来又起身道:“要不要叫小小白上来?”说着要往外面走,“我去楼下叫它。”   “不用下楼,”梁思喆说,“我去吧。”他走到门边开了门,探身出去吹了一声口哨,楼下的小小白立即响应地“汪”了一声,片刻功夫就跑上了楼。   梁思喆常年在外地拍戏,尤其是曹修远的戏拍起来周期很长,一年两年是常有的事情,这十年间他可能有一大半时间都没跟小小白在一起,曹烨有些讶异梁思喆居然能跟小小白之间培养出这样的默契。   小小白进了屋,曹烨也朝它吹了一声口哨,小小白立刻迈着步子跑了过来,停在曹烨面前,朝他要着尾巴。“这么乖。”曹烨揉它脖子。   片子已经开始播放,开头是秦南铭在赌场的画面,嘈杂的背景音响了起来,从片子初剪到补拍初剪这之间,曹烨前后看了不下五次,连台词都记得下来,这会儿他没抬头看片子,一心逗小小白玩。   梁思喆出去到隔壁的冰箱里拿了一盒冰淇淋,走过来递给曹烨:“知道你下午要过来,特意让宋清言买来的。”   这话说得像把自己当小孩哄,曹烨没接冰淇淋,抬头看他:“你当我小孩呢还要买冰淇淋招待,我没那么幼稚,你吃吧。”   “是么?”梁思喆看着他笑笑,“那天送你回家,找牛奶的时候见你冰箱里摆了一整层冰淇淋,还以为你喜欢吃,所以我猜错了?”   这脸打得让曹烨猝不及防,他梗了一下生硬地接话道:“那些啊……那是用来招待朋友的。”   “哦,”梁思喆没揭穿他,笑道。“那是我猜错了。”他把冰淇淋放到两人中间,“放这儿了,你想吃就吃。”——摆明了没信曹烨说的话。   曹烨低头继续逗着小小白,片名出来了,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四个大字直直地撞到观众眼睛里,然后嘭地炸开,炸成满屏的碎玻璃,一转场,地板上碎落了一地的玻璃碴子,喝得醉醺醺的刀疤坐在赌场的一角,眯着眼打量着赌场中央正一掷千金豪赌的那个年轻人。   “那人谁啊?”他朝那方向抬了抬下巴。   梁思喆的声音一出来,曹烨停下逗狗,抬头看向屏幕。梁思喆的脸隐在晦暗的光里,他一动,那光也跟着缓缓流动,抚摸着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   “那位啊……是秦中先秦老先生的幺子,”旁边人凑过来说,“秦南铭,四房太太的儿子。”   “今晚输多少了?”   “我给您查查去。”那人说着起身,刀疤点了一支烟抽起来,透过白色的烟雾,隔老远盯着秦南铭,那目光像是盯着一只待捕的猎物。   曹烨转头看了一眼梁思喆,想知道他在看自己片子的时候是什么神色,却见梁思喆靠在沙发上,已经闭了眼,根本没在看那片子。   “你不看?”曹烨问。   “上一版看过一遍了。”   “这一版可是你自己演的。”   “嗯,”梁思喆闭着眼道,“我很少看自己演的片子。”   银幕上的光映到他脸上,明明也是晦暗不明的流动着的光线,但看上去却跟他饰演的刀疤千差万别。   “那你刚刚说一起看?”   “这不算在陪你看?”梁思喆睁眼看向他。   曹烨移开落到他脸上的视线,继续看向银幕,“一起看”和“陪你看”……乍一听像是说得一回事,但梁思喆就是有这种让他不知道怎么该接话的本事。   大概因为其他人的戏份都看过很多遍,所以只有在看到梁思喆出现时,曹烨才能静下心看一会儿,其他时间总在走神。   说来不可置信,这居然是他第一次看梁思喆的片子。在电影圈内,他可能是独一份。   看过之后才知道梁思喆为什么能被业内追捧到如今的地位,即便是临阵补拍,涉及到他的戏份也丝毫不显突兀,他能融入片子的氛围和其他人的表演,同时又能显出微妙的差别和特别——这不起眼的微妙便是曾燃口中的“富有颗粒感的细腻”,也叫质感。   居然会有人说“没有曹修远的梁思喆什么也不是”?曹烨想这片子大概能让他们看到,曹修远的确成就了梁思喆,但如今没有曹修远的梁思喆依然还是梁思喆。   曹烨拿过地毯上梁思喆放的那盒冰淇淋,打开盖子,冰淇淋的边缘化开了一些,很容易就能用勺子挖出来一小块。   他看了一眼梁思喆,梁思喆似乎睡着了,没注意他的动作。   曹烨把挖出来的那勺冰淇淋放到嘴里,不得不承认他还真的是挺喜欢冰淇淋的,尤其梁思喆拿过来的这盒还是他喜欢的品牌和口味。年少时的很多习惯和喜好都变了,但大概是从小到大一直都怕热,这个有些孩子气的喜好始终保留了下来。   靠着沙发吃着冰淇淋,旁边还窝着毛茸茸的小小白,曹烨觉得这似乎比小影院还要舒服些。   片子放到警方出动,他们一条一条街的监控查过去,寻找失踪的秦南铭的踪迹。   曹烨看着屏幕上的监控画面,脑中闪过梁思喆刚刚打开电脑时,屏幕上出现的视频界面。   灰白色的画面,俯拍的视角,略有些模糊,那一瞬间他只觉得那画面有些奇怪,但现在再一联想,顿时明白过来奇怪在哪儿——那画面不像黑白色调的老片子,却像是监控画面。   只是,梁思喆怎么会在家里看监控画面?难道是家门口的防跟踪监控?   若是家门口的监控为什么不直接承认,反而撒谎说是“随便找的片子”?何况那监控画面似乎不像是梁思喆家门口的画面,曹烨回想了一下,那画面上像是有一扇紧闭的电梯门。   一想到梁思喆在家里看监控画面,而且还说了谎,曹烨的好奇心便被充分调动起来。   即便现在跟梁思喆已经和好,他也依旧觉得梁思喆身上藏着不少谜团。   再一想,梁思喆刚刚说的话似乎也有漏洞——如果是进组前看的片子,忘记片名倒也正常,毕竟已经时隔一个多月,可连片名都忘了,又怎么会记得那是“随便找的片子”?   推测了一通曹烨又觉得自己有些无聊,说不定梁思喆只是在家看成人电影而已,毕竟有些剧情类的爱情动作片,确实喜欢搞什么电梯py之类的情节……这样一想曹烨又有些想笑,回头串一遍,影帝梁思喆在家看成人电影,被友人撞破,匆忙之下赶紧关了界面,又找了借口搪塞过去,这因果关系似乎还挺说得通。   曹烨正想着,梁思喆放在一旁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扫了一眼,目光顿住——消息是郑寅发来的:“思喆,晚上八点有没有时间?”   今晚八点……是要约梁思喆出去聊片约的事情么?曹烨盯着很快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想。   如果现在把梁思喆的手机丢出去,他应该就看不到郑寅发来的消息了吧?曹烨脑中出现这种想法,继而又觉得有些荒唐,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居然还是没放弃把梁思喆拉到同一个阵营的想法。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吃了口冰淇淋,抬眼继续看片子。   片子播到了高潮部分,刀疤跟警方飙车的那场戏,梁思喆那晚在雨夜里拍的打戏就出现在这一幕,尽管还没加后期特效,但整个过程已经足够惊心动魄,打戏动作看上去狠厉漂亮。   大概是被背景音里刺耳的警笛声吵醒了,梁思喆在一旁动了动,坐得直了些,醒了。   他看了一会儿片子,然后拿过手机,曹烨余光瞥见他在往屏幕上打字,应该是在给郑寅回消息。   余下的二十分钟高潮戏里,梁思喆大部分时间都在抬头片子,时不时低头回一句消息。   片尾字幕开始滚动,梁思喆的消息还没回完,曹烨撑着地毯站起身说:“看完了,我回去了。”   “这就走?”梁思喆抬眼看他,然后把手机放到地毯上,也站了起来。   “嗯,公司还有事情要处理。”曹烨躬下身摸了摸还在睡觉的小小白,然后起身离开房间。   “洛蒙之后要启动什么项目?”下楼的时候梁思喆问。   “商业机密,你想打探消息?”曹烨侧过脸看他。   “是啊,看有没有合适的片子。”   “听说宋楷、范泽群、岳克齐这些大导演都有意向约你,你居然会缺片子演?”   “大导演的片子也未必合适,林闵不就被你否了?”   “未必都合适,但全都不合适也不太可能吧……退一步来讲,如果全都不合适的话,”曹烨下了楼梯,脚步顿住,转过身面朝梁思喆,“曹修远的片子总会合适吧?”   他们对视片刻,曹烨想自己到底还是没忍住把这话说了出来,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再怎么成长、懂事、看开,佯装大度和不在乎,事实上他就是介意梁思喆当年不跟自己站到一起。   梁思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曹烨,你昨晚过来,不是专程来找我送片子的吧?”   曹烨别过脸,没应声。   “我想你来了两趟,也该把真正的目的说出来了,否则你还来想多来几趟是不是?我倒是不介意你经常过来……只是,那部《再说一句试试》你打算拖到什么时候启动?”   闻言曹烨猛地看向他——梁思喆早就知道自己昨晚来的真正目的?   “好奇我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梁思喆笑了笑,“你来的那会儿正好是你爸他们被媒体拍到出航站楼的时候,这点因果联系我还是能猜到的。至于片子么……我问了程端。”   “好,既然你知道了,”曹烨心一横,他想是时候说出口了,五年前的曹烨一无所有,那会儿梁思喆不跟他走是明智之举,可如今他有了洛蒙,组了靠谱的班底,选了扎实的剧本,他凭什么不能再跟曹修远抢一次?   “那我也就不藏着了,我昨晚过来,的确是想邀你出演《再说一句试试》。你别急着给我答复,我先跟你说我邀你的理由。”   “好,”梁思喆看着他,“你说。”   “阿彭这个角色你看了剧本就知道,是地下拳击手也是一个七岁小男孩的爸爸,我觉得这角色很适合你,因为他很有层次也会跟你碰撞出很特别的化学反应,还有我看过你的打戏,觉得你应该有这样一部突出打戏的电影。   “这片子的导演也很靠谱,杜追,你应该听过,拍的片子不多但很有灵气,去年还得了最佳新人导演奖,我跟他合作过一次,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在预算的掌控和场面的调度方面都很有能力,既然你喜欢曾燃,我想杜追你应该也会觉得不错。   “当然了,曹修远的片子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他是天才导演么,你们也合作无间。但是我记得杀青宴那天在车上你有提到,其实你也会在意别人说的‘没了曹修远的梁思喆根本就走不远’,梁思喆,你来演洛蒙的片子,我跟你一起向所有人证明,没了曹修远你还是梁思喆,一样能站到颁奖礼上,一样能拿影帝。”   “你别急着答应,”见梁思喆似乎要开口,曹烨打断他道,“那只会让我觉得你是出于怜悯五年前的我,不得不答应下来这个片约。这片子我的确暂时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来演,但是这跟《至暗抉择》不一样,这角色现在有很多很好的演员在争取,我只是觉得没人比你合适而已。我希望你好好看过剧本,当然也可以对比曹修远给你的剧本,然后再给我答复,这样对我们彼此都公平。”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说完之后连自己都惊觉居然会在没打腹稿的情况下,找了这么多角度的理由。而在他说这些话的过程中,梁思喆一直在耐心听着,一点也没打断他。   “好,”梁思喆等他说完,看着他说,“你把剧本给我,我看完了给你答复。” 第82章   一晚上曹烨都没从剧本这件事上过去。   手机上推送了梁思喆和曹修远会面的消息,曹修远时隔五年回国筹备新片,一举一动都受到媒体关注。梁思喆又一直是备受关注的焦点,两人多年后再谈合作,媒体没道理放过这个热门话题。   梁思喆这次会选择站在哪一边?曹修远又打算从哪个题材另辟蹊径?曹烨忍不住猜测他们见面时的谈话内容。   自己使劲浑身解术,从各个角度找理由劝服梁思喆来演洛蒙的片子,但或许曹修远一开口就已经赢了这场较量。   站在梁思喆的角度,曹修远是将他两度捧上影帝位置的恩师,何况连梁思喆自己之前都承认,他跟曹修远在电影上的默契程度堪比“热恋”。   简直想不出梁思喆有什么拒绝曹修远的理由。   曹烨想或许自己不该故作理智和大度,让梁思喆对比两个剧本后再做决定,他应该将这片子作为和好的筹码,告诉梁思喆如果五年后你拒绝我第二次,那我们还有什么做朋友的必要?   可他好像还挺喜欢跟梁思喆做朋友的,不管是年少时代还是十年后的现在,跟梁思喆在一起让他觉得轻松自在。   曹烨心不在焉地翻着面前的项目策划书,外面有人敲门,他说了“进”。   “你居然在?”程端走进来,“下午去给梁思喆送片子,他没留你吃饭?”   “你没看今晚的推送?”曹烨抬眼看他。   “看了,”程端笑道,“所以我们现在要跟你父亲抢人是不是?啧,重归于好的老情人和送自己一步登天的恩人,站在思喆的角度想,还真是令人难以抉择。”   “是你的话会怎么选?”   “我么,”程端略一思忖,“依我看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眼下还是老情人比较重要,何况戛纳那场他不是已经报了你父亲的恩?说起来我最近在想,梁思喆当时接《至暗抉择》,跟媒体说的由头也是报恩,当时我以为他是报你父亲的恩,现在看来似乎也不全是?”   “你问我啊,”曹烨笑了笑,“我哪知道他怎么想。”   程端走后,曹烨把项目书合上,抬手捏了捏眉心。   程端说的话提醒了他,梁思喆当时接《至暗抉择》时,圈内所有人都不看好他这个决定,接替黄千石补拍配角戏份,怎么想都不是明智之举,若非梁思喆抱着同自己和好的想法,这片约他怕是都不会看一眼。   梁思喆救了《至暗抉择》这片子,也让洛蒙避免了被嘉尼斯收购的命运,算起来,现在应该是他欠了梁思喆一个人情才对,实在没有理由拿“和好”去要挟梁思喆再演一次洛蒙的片子。   算了,还是那句话,每个片子都有自己的命运,随它去吧。   从洛蒙出来,曹烨开车去了茵四,茵四这几天整改完成,黄莺又找人在中间疏通了关系,警方派了人过来检查,听说检查结果合格,已经提前重新开业了,曹烨打算去看一眼。   车子拐进茵四,曹烨看见那个立在窄街尽头的“烧”字又重新亮了起来。   他把车停到街边,走进酒吧,沿着长长的旋转楼梯走下去,走得越深,乐声便越清晰。   旋转楼梯走到底,曹烨拐进酒吧,黄莺正站在吧台内,趴在桌子上写酒单。   她一抬头,见曹烨过来,直起身跟他扬手跟他打招呼。   也许是酒吧被勒令整改的原因,以往吧内都放一些鼓噪的舞曲,即便请来驻唱也会唱一些嘶声力竭的摇滚,但今晚居然唱起了粤语歌。只是那歌原本应该深情款款,却被那驻唱演绎得有些冷情。   曹烨走过去,看了一眼那唱歌的人,问黄莺:“哪儿找来的驻唱?”   “还行吧?”黄莺笑嘻嘻地邀功道,“自己来应聘的,以前也是个演员呢。”   “看着有点眼熟。”   “你怎么看谁都眼熟?”黄莺朝另一边指,“那你看那个人眼不眼熟?”   曹烨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口道:“不眼熟。”   “你到底看了没啊?”黄莺侧过脸看过去,“你仔细看看,难道不像梁思喆?就是我上次说的那个,丁卯他们找来坐镇的假梁思喆!”   曹烨这才转过脸看了看,刚刚那一眼是为打发黄莺,根本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个人。   这一看,他微微一怔,那人长得的确有几分像梁思喆,尤其还留了梁思喆当年站在颁奖礼上的标志性长发,从侧面某个角度来说,几乎能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   但曹烨还是说:“没看出哪儿像。”   “你什么眼神啊?”黄莺不打算跟他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争辩,退步道,“要不要喝酒?给你调个度数低的?”   “行。”曹烨应着,到吧台边上找了个地方坐下。   他侧过脸去看那个“假梁思喆”,那人年纪大概不大,同样扎着一截半长不短的碎发,从某个角度看过去,真是像极了当年那个在茵四的梁思喆。   黄莺把调好的鸡尾酒送过来,见他偏着脸去看那男孩,大声在他耳边说了句:“我就说像吧!”说完没等曹烨应声,转身就走了。   曹烨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没刻意避着自己的目光,隔着几米距离打量着那男孩。   许是察觉到曹烨投过来的目光,那男孩也转头朝他看过来,然后起身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坐在高脚凳上。   曹烨没说话,酒精对他来说还是同样奏效,半杯酒喝下去,他已经微微有了些醉意。   那男孩开口道:“我朋友说,这边有个帅哥总在看我。”   走得越近越觉得不像,再一开口,那几分相似全都不见踪迹了。   “你猜我为什么看你?”曹烨把酒杯放到吧台上,抬眼看着他问。   “因为我好看?”那男孩歪着头看他。   曹烨笑着摇摇头:“再猜。”   “因为我长得像梁思喆?”那男孩笑着说,看上去对这一点颇为得意。   “你在模仿他?”   “什么啊,”男孩有些不满道,“我本来长得就像他,还用模仿?”大抵这男孩从小到大没少因为好皮相而受捧,语气和神态中都能看出一些恃宠而骄的意思。   曹烨笑了笑,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没说什么。赝品都能受到这般追捧,也难怪梁思喆被奉为无数人心目中的白月光。   曹烨顺着人群的目光看向唱台的方向,那驻唱退场了,背景音乐忽然变得热闹起来,极有节奏地敲着鼓点。   光线忽然暗了下来,那男孩拿过曹烨面前只剩一小杯的酒,转过来,将杯沿沾了水渍的那一面对着自己,然后含着杯沿喝了下去。   这一幕在影视作品中经常出现,此刻被眼前的男孩动作娴熟地做出来,虽然看上去有些做作且廉价,但或许那光线打得刚刚好,让他垂眼那一瞬像极了梁思喆,曹烨莫名想到了杀青之后的那一天,梁思喆咬着烟凑过来借火的那画面。   舞台上亮起一束光线,乐声忽然变得聒噪,场下的人似乎瞬间被点燃了。   曹烨扭头看了一眼,那驻唱居然开始跳起一段钢管舞。很难想象刚刚在舞台上冷冷清清唱歌的人会跳钢管舞——明明连一首深情的粤语歌都能唱得那么冷情。   曹烨没多看,回过头,那男孩的视线也被舞台的驻唱吸引过去。   “你没模仿到精髓,”曹烨看着他说,“不像。”   他音量如常,但场内的声浪太鼓噪,全然把他的声音盖了过去。   “啊?”那男孩意识到他在说话,转头问他说了什么,见曹烨摇头,他凑过来,有意将距离拉得很近,近到有些暧昧的程度。   “去找你朋友吧。”曹烨说。   “今晚要不要我陪你?”那男孩贴在他耳边问。   曹烨的眉头微微蹙起来,摆摆手拒绝了。   那男孩见他神情不耐,有些失望地走了,走过去的那几步路还不时回头看向他。   那男孩走之后,没过一会儿,又有一个约莫二十三四岁的女孩走过来坐到他旁边,问他认不认识自己。   这女孩曹烨见过,丁卯的朋友,他去剧组探班的时候,这女孩曾经向他透露过一些意思,只是那时候他跟林幻在一起,当下只是开了几句玩笑敷衍过去,没多做回应。   但今晚也许是喝醉了,曹烨想秦真真那段既然已经结束,或许自己可以开始下一段了。   大概是最近生活中消遣太少,他总是有事没事地想起梁思喆,这些天还一趟一趟地开车往梁思喆家里跑,今天上午居然误以为梁思喆想要凑过来吻自己,真是有些疯了。   明明跟秦真真结束后的这段空窗期也不算太久,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他想自己大概这几年太缺爱,才会一段接着一段恋爱地谈下去,借此填补生活和情感上的空缺。只是很奇怪的是,一旦有女孩真的爱他,他又很快会产生结束的想法——所以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连曹烨自己都搞不清楚。   他很少剖析自己,黎悠去世一年半后,他因为睡眠质量不佳,曾经去找过心理咨询师,但咨询进行了一半就被他强行中止,原因是那咨询师询问他的那些问题,全都是他不想面对的过往经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遇到不想面对的问题他就选择逃避,大概是尝到了一点甜头,觉得这样一来会活得轻松许多,这些年他便愈发缩进了自己为自己一手打造的那张壳里。   壳里安全隐蔽,无风无雨,他不想从里面出去,将自己剖析得一清二楚,活得明白容易,但活得轻松太难了。   懒得调情,一起喝了几杯酒,聊了一会儿,那女孩提出要找代驾送他回家,他答应了。   醉得不算多厉害,但上楼梯时,曹烨还是觉得有些头晕。他抬手撑着墙壁缓了一会儿,女孩贴过来扶着他,把他的胳膊拿起来,搭到自己肩膀上。   曹烨自己能走,没把身体的重量压到那女孩身上,只是用胳膊揽着她。   代驾等在门口,他们上了车,坐进去时曹烨看见街头处拐进来一辆迈巴赫,忽然就想到梁思喆似乎也是开了一辆迈巴赫。   怎么又想到梁思喆了?曹烨坐进车里,仰头靠在座椅后背上,把脑中的想法全部清空,又选择了逃避。车子开始启动,将要离开茵四时他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辆迈巴赫停在路边,没有人下来。   他想自己好像没办法把大脑全部清空,那些想法像沸腾的水一样,不停地从下面浮上气泡,然后炸开很多问题。   ——坐在那辆迈巴赫里的人到底是不是梁思喆?   ——去“烧”里的人都是一些失意的地下电影人,还有谁会开着一辆迈巴赫过去?   ——如果是梁思喆的话,他去茵四干什么?今晚他不是和曹修远郑寅一起吃饭吗?   ——难道他也听说“烧”经过整顿,已经开始营业,想要过来看一眼?   ——那他为什么把车停在路边却没下车?   ——是不是看见了自己?   ——招摇的深蓝色阿斯顿马丁,一定看见了吧?   曹烨把手机拿出来,没有消息发过来。擦肩而过的老朋友,看见彼此总该打声招呼吧?   说什么呢?曹烨打开跟梁思喆的聊天界面,敲了一行字上去:“你刚刚是不是去了茵四?”   女孩凑过来看他:“你在跟谁发消息?”   “没事。”曹烨盯着手机上那行字,片刻后按熄屏幕,把手机收了起来。   车子又行驶了几公里,曹烨把手机拿出来,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刚刚敲到屏幕上的字删掉。   “回茵四吧。”他闭上眼,开口对司机道,声音有些沉。   “回去?”一旁的女孩讶异地看着他。   “嗯,回。”曹烨说,他有些懒得开口说话,不知为什么,心情忽然变得有些焦躁。   “为什么回去?”   “想回就回了。”曹烨敷衍道。   十几分钟车子开进茵四,曹烨睁开眼,隔老远,他看见那辆迈巴赫已经开走了。   茵四门口一辆车也没有,空荡荡的。 第83章   曹烨忽然就没了兴致。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身边的女孩只见过一面,他不了解她,也不喜欢她,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太清楚——是徐珂还是许珂?从来没问过,也从来没想过问。   大概是车载空调的温度调得太低了,曹烨觉得有点冷。   他推门下了车,那女孩也跟着走下去,她察觉出曹烨有些不对劲,问他:“怎么了?”   曹烨没说话,走了几步,坐到街边的木椅子上,看着眼前这条空空荡荡的街道。   仲夏夜的暖风轻轻拂过,湿热的伏天并不令人感到愉快,曹烨打小怕热,从不喜欢夏天,可现在他却觉得这暖风拂面的夏夜比密闭的车内空间舒服多了。   “外面可真热啊。”那女孩试图跟他搭话。   “热么?”曹烨随口道。   “今天三十九度呢,没空调简直没法儿待。”   “是啊,没空调简直没法儿待。”曹烨重复她的话。他在想梁思喆当年在蓝宴安的那台空调最后哪去了?茵四那会儿他还不知道梁思喆的家人都不在了,很多年之后梁思喆已经凭借《望川之川》拿了戛纳影帝,他才偶然看到一则报道,说曹修远选中梁思喆之前,少年梁思喆刚刚经历人生剧变。   那时的梁思喆无父无母,大概也不会有多少钱,居然会打着曹修远的名义给他安了一台空调。曹烨那会儿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跟梁思喆来往,可看到这则报道之后他还是无法克制地有些心软。   那晚曹烨没带那姑娘回去,他把姑娘打发走了,自己又去了小影院,找了无聊的片子催眠。自打曹修远回国之后,他的睡眠情况又开始变糟了。想想上一次睡得最好的时候,居然是在梁思喆的那辆房车里。   陷入睡眠之前曹烨对自己说,那辆迈巴赫里坐着的未必就是梁思喆,北京城几千万人,说不定是哪个无聊的过路人夜晚开着一辆迈巴赫误闯进茵四。   更何况,即便那辆迈巴赫里确实坐着梁思喆,自己又有什么可在意的?都是成年人,深夜买醉,搂着不认识的姑娘回家,难道梁思喆就没做过这种事?胡雨斯、林幻、柳璟……即便这些年没太关注梁思喆的相关报道,他也能不假思索地说出不少梁思喆的绯闻女友。   曹烨自觉把自己说服了,借着醉意,过了好一会儿才睡了过去。   那天之后曹烨就没再收到过梁思喆发来的消息。   曹烨想梁思喆或许在看剧本,腾不出时间发消息。他沉下心工作,想着不管接还是不接《再说一句试试》,梁思喆总会发来一句准话,那他等着就是了。   但三天之后程端来他办公室道喜,一进门便说小曹总果然面子大,居然真的能从曹导手里把人抢过来。   曹烨当时便怔了一下:“什么意思?”   “跟我装傻是不是?”程端笑道,“这么好的消息,你居然没第一时间通知我,还是宋清言主动来找我谈合同的事情我才知道。”   “梁思喆接了《再说一句试试》?”   “你真不知道?”程端意识到他没在开玩笑,有些意外道,“他居然没跟你说,反而让宋清言来问我项目负责人是谁?”他观察着曹烨的神色,猜测着问了句,“你们在冷战?”   “什么冷战?”曹烨断然否认,“别瞎猜。”   程端“啧”了一声:“你不会把梁思喆得罪了吧?但也不应该啊,真得罪了,他还能接你递过去的资源?这资源的诱惑力能有这么大?”   曹烨懒得理他,看着宣发总监刚传过来的预告片:“我好多天没跟他联系,怎么得罪他?”   “你们好多天没联系?”程端啧啧称奇,“那看来真是在冷战。”   曹烨笑了一声,敷衍地让他滚。   程端离开后,曹烨把预告片关上,从桌上摸过烟盒,点了一支烟抽起来。   也许是程端刚刚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还夹杂掌声和尖叫声,洛蒙的工作氛围自由,平时遇到项目或票房上的好消息,常常会搞出不小的动静。   可说不上为什么,曹烨自己却高兴不起来。这片子是洛蒙下半年的重点项目,搞定了梁思喆意味着这项目成功了一大半,无论对公司还是对片子来说都是值得庆祝的好事;况且梁思喆接了他递过去的片约,也意味着五年后梁思喆在他跟曹修远之间选择了他,从任何一个个角度来看,这都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可不知为什么他却觉得心情烦闷。   梁思喆为什么没直接通知自己,反而让宋清言去跟程端谈合同?当然了,按照一般流程,执行经纪人联系项目负责人商讨合同事项,这流程再正常不过,可曹烨就是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晚上下了班,曹烨把车开到了梁思喆的别墅区,门卫认识他的车,将道闸升了起来,曹烨却又临时改变主意,倒车,然后打道回府了。   他没想好要不要去找梁思喆,总觉得推开那扇门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是未知的,他讨厌失控。   可他猜不透梁思喆。光是回家这段路上,想法就变了不止一次。   一会儿觉得梁思喆只是单纯地厌恶自己。在他们共同度过的茵四街上,仲夏之夜他却喝得烂醉,搂着一个拢共认识了没几个小时的姑娘回家,想想真是令人失望透顶。   一会儿觉得梁思喆跟自己一样躲起来了。梁思喆不是没躲过,十七岁的梁思喆常常自己爬上天台,像一只受伤的野兽一样舔舐自己的伤口。——可这次他又是为什么躲呢?因为没能选曹修远的片子吗?还是因为他们都不是当年在茵四街上心无旁骛、单纯干净的少年了,他在逃避回不去的过往?   一会儿又觉得梁思喆是有意为之。他故意不联系他,吊着他,让他心烦意乱,然后等他自己上钩,主动去联系他。梁思喆似乎就是这样,无论是和好还是不联系,一直都是他在掌控节奏。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都没见面,谁也没主动给谁发消息。这好像莫名变成了一场较量,谁主动谁就输了似的。   签合同的全程梁思喆都没出现,许云初跟宋清言过来谈了合同的具体事项,双方签了字,宋清言又把合同拿去给梁思喆签字。   返回来的合同上多了梁思喆签好的字,字迹简洁漂亮,力透纸背,就签在曹烨名字的旁边。   曹烨接过来,盯着梁思喆的名字看了几秒钟,他翻着合同,佯作心不在焉地问:“梁思喆在家做什么呢?”   “我去的时候他在看剧本,”宋清言如实道,“别的时候我就不知道了。”   “哦。”曹烨应着。   “您怎么没再去找思喆哥?”宋清言问。   “他忙着看剧本,”曹烨抬眼看她,笑了笑,“我最近也挺忙的。”   “也是。”宋清言说。   曹烨在合同上盖了洛蒙的章,一式两份,一份给宋清言,另一份交给自己的助理小孟。   合同签好以后,又过了半个月,《再说一次试试》的开机时间定下来,就在一个周之后。   这片子的背景城市设在上海,这也意味着一周之后,剧组所有工作人员和演员,都要动身前往上海。   杜追发消息跟曹烨说了开机时间,他们聊了几句,曹烨问他:“这片子打算拍多久?”   “三到六个月吧,说不好,得看拍摄得顺不顺利。”   剧组的拍摄强度曹烨知道,若非遇到极端天气或特殊情况,一般来说从开机到杀青这几个月,所有人都在连续工作,梁思喆作为主演更是如此。   所以梁思喆打算什么时候找自己?曹烨往下滑着聊天界面,盯着梁思喆头像上的小满的背影看。大半个月没联系,跟梁思喆的聊天已经被刷到了很靠后的位置。   自打上次媒体报道过梁思喆跟曹修远见面的新闻后,梁思喆就在大众视线中销声匿迹了。偶尔曹烨会在搜索框中输入梁思喆的名字,看有没有新的关于梁思喆的新闻出现,但他一次都没刷到过,也不知是梁思喆躲狗仔的技巧太高超还是狗仔太无能。仅有的最新消息是关于《再说一次试试》的,媒体从各个角度分析梁思喆为什么最终没接曹修远的片子,反而选择了业内的新锐导演杜追。   难道要等几个月后片子拍完再见面么?明明主动提出和好的是梁思喆,那现在这样互不联系又算什么?曹烨盯着他们上次的对话,梁思喆让自己去他家里送片子那条,忽然间心里就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   算了,曹烨想,什么较量不较量的,他倒是要主动去找梁思喆,当面问问他为什么忽然冷却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曹烨点开跟梁思喆的聊天界面,敲了几个字上去:“在家做什么?”想了想又删掉,换了一句话:“过两天我跟几个朋友打算去爬山,你要不要一起?”   要和不要两个选项,简单明了,让梁思喆玩不了花招。如果梁思喆拒绝,那就当没有和好这回事。曹烨想。   梁思喆没立即回消息,曹烨处理着工作,隔一会儿看一次手机。   几分钟后,手机上弹出视频邀请——梁思喆发来了视频通话。   曹烨有一瞬的犹豫,但消息是自己发出去的,他盯着那界面看了片刻,然后手指触碰屏幕,接通了视频通话。   屏幕上显出梁思喆的脸,他的头发扎起来,这大半个月头发长了,落在颈侧碎发少了一些。他像是出了很多汗,急促喘息的呼吸声在听筒里听上去极为明显。   “你在健身?”曹烨看着他问。不得不承认,在看到梁思喆之后,那种焦躁感立竿见影地减轻了,而至于刚刚涌上心头的愤怒,则寻不到一点踪迹了。   “是啊,演地下拳击手,怎么着也得看上去像点吧。”梁思喆拿着手机,边走边看镜头,角度并不算多好,摄像头靠下了一些,曹烨看见他带了耳机,黑色的耳机线顺着下颌线条,一直收束到锁骨下面。许是刚刚的运动太过剧烈,隔着屏幕曹烨都能看见他的胸膛在起伏。   “练得怎么样?”他看着屏幕上的梁思喆问。   “还成吧。”   “要练到什么程度?阿彭也不是很夸张的肌肉男吧?”   梁思喆拿了一瓶水,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两口,滚动的喉结在屏幕上看上去极为明显,听到曹烨这样说,他放下矿泉水,笑着呛咳了两声:“不是要增肌,主要是跟教练学打拳击,练技巧和招式,至于练肌肉线条那都是顺便的事儿。”   “哦……”曹烨说。   “你以为我要练成牛蛙那样的?”   曹烨顺着他的话想了一下,觉得这比喻真是形象,一下子笑出了声。这猝不及防的一声笑让他觉得有些没面子,明明是要质问梁思喆的,怎么又被他逗笑了?   谁也没提这大半个月彼此没联系的事情,很平常地聊了起来。   “你这是在哪儿啊?”曹烨看着他身后的环境。梁思喆倚着身后的窗台,窗外是鳞次栉比的高楼,看上去不是他住的那栋位于僻静市郊的别墅。   “酒店。”梁思喆把那瓶水放到窗台上。   “没在家?”   “我已经来上海了。”   “这么快?”曹烨有些意外,“不是说下周才开机?”   “半个月前剧组已经进行了一次剧本围读会,我又要练拳击,找了老师,就在这边待下来了。”   “那,小小白呢?”   “寄养在我经纪人那里。”   “哦。”   梁思喆抬手抹了一把顺着脸侧流到下颌的汗水:“对了,刚刚不是说要爬山,爬哪儿的山?”   “没名字的山,一个朋友私人包下来的。”曹烨想既然梁思喆已经去了上海,那让他回来一趟只是为了爬山,是不是太过分了一些?但他还是继续问了一句,“你能来么?”   “后天是吧?”梁思喆说,“行。”   曹烨没想到梁思喆会答应得这样干脆,但不得不承认,梁思喆答应过来,这些天由他带来的焦躁和不悦全都烟消云散了。   曹烨决定不跟梁思喆计较这些有的没的了。梁思喆要看剧本、要练拳击,想想真是挺忙的,倒也能理解他不发消息过来。   “那就这样说好了。”曹烨说。   “嗯,只要天气不变糟,航班能正常起飞。”   “航班不正常起飞,我就拿块巨型磁铁把飞机吸回来。”曹烨突发奇想道,这是他小时候遇到回国飞机延误时产生的想法,没想到这会儿突然又记了起来。   梁思喆看着他笑出了声:“你怎么这么可爱啊曹烨。” 第84章   约定爬山那天的前一晚曹烨一直在手机上查看航班信息,好在天气无风无雨,梁思喆的航班准点抵达,曹烨这才放下手机,进入酝酿睡意的状态。   翌日清晨他起了个大早,跟迟明尧一起去酒吧里取帐篷。提前跟黄莺说好了,黄莺一早便开了门等着他们过来。   没想到那晚在酒吧里唱粤语歌和跳钢管舞的那个驻唱也在,曹烨后来想起来为什么看着他眼熟了,他在上个月业内的一个酒会上见过那驻唱,叫李杨骁,传闻曾经是个演员,因为差点被业内某个投资人包养,事到临头又忽然反悔跑路,导致这两年在业内被封杀了。   那之后不几天,迟明尧过来找他,跟他透露了一个爆炸消息,说他跟李杨骁睡了,事后还给李杨骁投资了一部电视剧,让他在剧里出演男二一角。   曹烨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异常,但心里还是有些讶异——迟明尧回国之前也交过几个女朋友,怎么突然就弯了?   不得不承认他还真是有些郁闷,林彦是双这件事他一早就知道,可迟明尧弯得却毫无预兆。但这事儿想想倒也不稀奇,圈内男女通吃的例子多的是,他若是不能接受身边人是同性恋,那身边早就不剩下几个朋友了。   开车的时候,他听着后排迟明尧跟李杨骁聊天,聊得都是很平常的话题,偶尔开几句玩笑,但气氛很暧昧,一听便知道不是普通朋友的关系。   他们在聊今晚睡帐篷的话题,听那意思,他俩应该是要睡一顶帐篷。   他们会在帐篷里接吻么?除了接吻应该还会发生一些别的吧?曹烨开着车,脑中闪过一些画面,继而他很快把那些令人不适的画面从大脑中清出去。   “梁思喆也会过来?”坐在的后排李杨骁问。   “是啊,你喜欢他?”曹烨看了一眼后视镜。   “嗯,他在《红男红女》里面,把那种荒诞感演得太棒了。”   他提到《红男红女》,曹烨忽然有了一些跟他聊天的兴趣:“你居然没说他获影帝的那两部《十三天》和《望川》?”   “那两部当然也很好,但我觉得《红男红女》里面的颠覆出演更让人震撼,看那部片子的时候就觉得,多亏这角色是由他出演,否则真是华语影坛的遗憾。”   “你这么喜欢梁思喆,”迟明尧在一旁凉凉地说,“那今晚跟他住一顶帐篷好了。”   “真的?可以吗?”李杨骁声音一瞬间变得有些雀跃,他把这话当真了。   “你问他,”迟明尧朝曹烨抬了抬下巴,“梁思喆的老情人同意,那我也没意见。”   “什么老情人,”曹烨道,“程端搞这种无聊的说法就算了,你凑什么热闹。”   “我觉得这说法挺贴切,听说你们最近在冷战?现在是又和好了?”   “滚啊,”曹烨笑着骂了一声,“程端还跟你说什么了?”   “别的没什么了……哦,我忘了,曹烨同意还不够,还得梁思喆同意,”迟明尧对李杨骁说,“但梁思喆肯定不会同意,他是绝对要跟曹烨睡一起的,你死了这条睡偶像的心吧。”   “我也没说要睡偶像……”李杨骁低声道。   “我们什么时候说要睡一起了?”曹烨则反问道。   “那你问梁思喆要跟谁睡。”迟明尧说。   车子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后,停至山脚,曹烨踩了刹车,隔老远他看见梁思喆已经到了,正跟其他四个一起爬山的人闲聊。   梁思喆穿着黑T和运动裤,明明身边几个人也同样身高瞩目,但曹烨一眼看过去,还是觉得梁思喆有种鹤立鸡群的挺拔感。   下了车,曹烨跟迟明尧、李杨骁一起走过去。曹烨觉得身后两人走得可真是慢,他耐着性子没甩开他们。几十米的距离走得像马拉松,后面两个人的速度堪比年久失修的拖拉机。   走近了,他加快几步,站到梁思喆旁边:“到这么早?昨晚飞机没晚点?”   “没有,”梁思喆看着他笑道,“你不是说如果飞机晚点,就拿块巨型磁铁吸回来?为了不给航空公司添乱,我就准点飞回来了。”   “可惜了,”曹烨叹了口气,“巨型磁铁我都准备好了。”   迟明尧从后面跟上来,也跟梁思喆打了招呼,又说:“什么巨型磁铁?我就从来没见曹烨走这么快过,原来是前面有巨型磁铁。”   “是你们俩走得太慢好吧?”曹烨反驳道。他听到梁思喆笑了一声,觉得有些尴尬,自己刚刚这几步路走得好像确实有些着急。   时隔大半个月再见到梁思喆,他觉得心情特别好,说不清为什么,只觉得心里好像有种云开雾散的感觉,从那晚见到那辆迈巴赫一来,他的心情就没这么好过。   林彦今天也来了,带了自己新交的小男朋友,一个表演学院的学生。来之前曹烨提前跟他打过招呼,说梁思喆也会一起过来爬山,让他别再提杀青宴那晚的事情。   “行吧,”林彦在电话里说,“就没见你这么护着哪个姑娘,烨子我可跟你说,那晚我醉得没那么厉害,我说的话你自己好好想想。”   “知道了彦哥,”曹烨没当回事,没什么正经地应道,“谢谢您嘞。”   一共来了八个人,车上四顶帐篷,三顶大的一顶小的,几个人没多做商量,自动分成两两一组,提前说好谁最后爬上去谁就要住小帐篷。司机把车开上山,几个人就在山脚下动身了。   开始时几个人还扎堆在一起走,迟明尧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道:“谁刚刚说不跟梁思喆睡一起来着?”   林彦配合地跟他唱双簧:“啊?烨子你想跟我一起睡?那正好,我们仨住一个大帐篷,梁思喆是大明星,得注重保护隐私,自己住小帐篷,这样安排挺合理吧?”   “谁跟你们住一起啊,”曹烨嫌弃地拒绝道,“我恐同,离我远点。”   “也就是说,你还是想跟我住一起?”梁思喆侧过脸笑着看他,眼神里含着调侃的意味。   林彦吹了声口哨。   梁思喆又笑了笑,收了那略带戏谑的眼神,伸手握了一下曹烨的手臂:“那走快点,我们住大帐篷去。”   他步子迈得很大,曹烨也跟上去,两人很快就把后面的人甩开了。   曹烨慢他半步,在后面看着他,不知是不是这半个月的健身卓有成效,梁思喆身上的肌肉线条似乎变得更明显了一些,尤其是裸露在外面的手臂,沿着腕线攀上去的青色血管将手臂衬得肌理分明,紧实漂亮。   他上前一步,抬手搭着梁思喆的肩膀:“最近拳击练得怎么样?”   “还行吧,”梁思喆侧过脸看他,“你要不要跟我对打试试?”   “来。”曹烨勾着他的脖子,收紧手臂,“动手吧。”   “你这样我怎么动手?”梁思喆笑道,“不许耍赖啊。”   “什么耍赖?”曹烨狡辩道,“这叫先发制人懂不懂?”   “行吧,”梁思喆也没真想跟他对打,“那我输了。”   “你看到迟明尧带过来的那个人了没?”曹烨凑到梁思喆耳边,“我看到他在酒吧跳钢管舞了。”他很少八卦这种事,可见到梁思喆就忍不住把这些天的新鲜事都说给他听。   “嗯?不是说他也是演员?”   “演员做得不顺利吧,听说之前还是因为拍一部片子才学会的钢管舞。”   “不会吧,不顺利到去跳钢管舞?我看他外形条件还不错。”   “个人有个人的际遇呗,刚刚在车上跟他聊了一会儿,他说你是他偶像,提到你的时候好像很羡慕的样子。”   “羡慕我?”梁思喆笑着摇了摇头,“我看迟明尧对他不错,这际遇未必就是坏事,说不定不久之后就该我羡慕他了。”   “你羡慕他什么?”曹烨没跟着他的话走,转移话题开玩笑道,“梁思喆,你连《金刚》片约都能收到,为什么没人要你跳钢管舞?不然我投一部好了,你也去学学,怎么样?”   “还是我投一部好了,你来跳,”梁思喆把玩笑开回去,“我把这些年在圈内积累的人脉关系全用上,从前期制作到后期宣发,一路为你保驾护航,争取明年就拿下影帝,你觉得怎么样?”   “那岂不是要抢你饭碗?”   “你要愿意的话,这饭碗我捧起来喂给你吃。”   “还是算了,这碗饭我不适合吃,”曹烨收回搭在梁思喆肩上的手,碰了碰他扎起来的头发,“你头发长了是不是?”   “是吧,一直没剪过,可不是会变长么?”   “跟茵四那会儿一样长了。”发梢扫过手背,有些痒,曹烨又翻过手,用手心碰了碰。也许是因为好多天不见,他变得很想触碰梁思喆,他缩起手指,握了握梁思喆扎起来的头发。   梁思喆侧过脸看他一眼。   “你可是摸过好多次我的头发了,”曹烨抢在他前头开口,“我都没跟你计较过。”   “是么,”梁思喆笑了笑,“那我也不跟你计较了,”他说着,趁曹烨没防备,抬手在他头发上摸了两把,“摸回来就不计较了。”   “哎——”曹烨抬手去抓他的手腕,“不许动。”   “没想动。”梁思喆笑着说。   爬上山的一路上说说笑笑,曹烨觉得跟梁思喆待在一块,比跟姑娘待在一块有意思多了。   他想如果梁思喆不能接受那个深夜喝醉,带着不认识的姑娘回家的曹烨,那他改就是了,他无聊才去找姑娘消遣,但跟梁思喆待在一起他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爬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了,其他几个人还没上来。他们去车上取了一顶大帐篷,一人扛着一头,把帐篷抬了回来,然后一起研究怎么才能搭起来。   帐篷搭到一半,天色逐渐暗下来,林彦他们也上来了,隔着几米远的夜色,林彦大声说:“梁思喆,会玩儿啊,又上热搜第一了。”   “什么?”曹烨不明所以,看了看梁思喆,见他同样蹙眉,抬高声音问林彦,“因为什么事上热搜?”   “啧,没看新闻啊你们,”林彦走过来,把手机递给曹烨,“夜会嫩模,彻夜调情,照片好几张呢,我仔细认了一下,虽然挺模糊吧,但还真是梁思喆。”   曹烨接过手机,看了一眼标题,快速浏览内容,然后脸色沉了下来。标题取得夸张了一些,但梁思喆跟姑娘同进酒店的画面却拍得很清楚。   他点开新闻下方的那则视频,两分钟的视频,拍的是两个人同进酒店的背影,夜色里梁思喆侧过脸跟那姑娘聊天,虽然没拍到正脸,但侧脸的轮廓却莫名显得有些温柔。   身高、背影、发型、侧脸、气质,曹烨确信那是梁思喆,这世界上不会有另一个人跟梁思喆如此相像。   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汹涌地席卷上来,他默不作声地把手机还给林彦,但梁思喆一伸手从他手里抽走了手机,低头看了片刻。曹烨紧盯着他,他在等梁思喆说点什么,梁思喆现在说什么他都信,可梁思喆什么也没说,看完之后又把手机还给了林彦。   “不高兴了嘿,”林彦接过手机,蹲下来看曹烨,“我说什么来着?”他凑过来压低声音在曹烨耳边说,“他不是善茬,都是逗你玩呢。”   迟明尧他们也走过来了,见气氛有些不对,停下来在一旁看戏。   等不到梁思喆的解释,曹烨沉着脸站起来,撇下他们走开,他没办法控制自己此刻的情绪,不想被林彦他们看见,否则日后定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一遍遍乐于提及的话题。   “梁思喆快过去解释啊。”他听到林彦玩笑般地说。   他走远了,找了一棵树蹲下来。那树干很粗,可以把他的身体挡住大半。   不知为什么他竟觉得有些愤怒,还夹杂着一些委屈,连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都是成年人,深夜买醉,搂着不认识的姑娘回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是他劝过自己的话,可怎么梁思喆做了跟自己一样的事,他又开始变得这么难以接受?   ——不,还是不一样的吧,曹烨又想,那晚他把那姑娘打发走了,他根本就没带那姑娘回家,可梁思喆却是的的确确跟那姑娘进了酒店!   继而他又想,梁思喆可真是手段高超,锱铢必较,自己的所作所为让他不痛快,他就原模原样地报复回来,可他妈那晚他根本就没跟那姑娘发生任何事!   他等梁思喆找过来,可梁思喆偏不过来,他越想,心头的愤怒就越旺盛,他非得逼着他走过去问他,他一直就这么沉得住气!   那就索性如他的意,沉不住气好了,曹烨站起身,朝梁思喆走过去。   夜幕降临,梁思喆还在躬着身搭帐篷,那帐篷已经快被他搭好了。   他停在几步远的距离冲他说:“梁思喆,你跟我过来。”   梁思喆把支撑架固定了一下,然后直起身,朝他走了过来,停在曹烨面前。谁也没说话,站在夜色里对视片刻,曹烨转过身走在前面,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梁思喆一直跟着他走,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曹烨。”   曹烨的脚步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我想已经够远了,没有人能听到我们说话,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梁思喆停下来对他说。   曹烨也停了下来,背对着他,侧过脸说:“应该是你要说些什么吧?”   “你想听我说什么?”梁思喆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想说的话你未必想听。”   他还笑得出来,他就是这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林彦说得没错,什么和好,他一直在逗自己玩呢!   曹烨转过身看着他:“好,那我先说,这些天你不联系我是怎么回事?”   见梁思喆不说话,他心头那股愤怒越烧越旺,他紧握着拳,他真想跟梁思喆打一架。他被晾了半个月了,每天一睁眼就要看梁思喆有没有发来消息,胸口的焦躁不断发酵,已经到达了随时要爆炸的临界点。   “和好是你提出来的,又是你莫名其妙不联系,什么都按照你的步调走,你到底什么意思?”见梁思喆不说话,他被逼得有些急了,捏着拳头往他肩上捶了一拳,质问他,“说话,把我当傻子耍着玩是不是?”   “曹烨。”梁思喆又叫他。他一沉下嗓音开口,曹烨就觉得心头那股火气无处可发。   “你有没有觉得你对我的要求也太高了一些?”梁思喆看着他,夜色把他的眼神衬得很深,他语速很慢地说,“我是凡人,不是圣人,我也很情绪化,做不到任何时候都能冷静处事。”   “那你就晾着我是不是?”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进一步你退十步……”梁思喆抬手捏了捏眉心,“算了,不说这个,说多了你一准儿又往后退,你不如自己好好想想,我不过出了一桩绯闻,你到底在生气什么?想明白了再来找我。”梁思喆说完,转身想往回走。   他走了几步,听到曹烨在他身后说:“梁思喆,你别晾着我。”   梁思喆脚步顿住。他理直气壮又可怜兮兮,梁思喆没办法不心软。   “那天我没带那姑娘回去,我看见你的车了,我回去的时候你都已经走了。”曹烨贴着身后的树干蹲下来,声音越来越低,“你别晾着我,也别逼我,就跟以前一样不行吗?”   梁思喆站在原地长叹一口气。他到底也下不了狠心逼曹烨,没把曹烨从壳里逼出来,他自己先要被逼疯了,难道这几天他就好受过?   他认命地转过身,朝曹烨走过去,半蹲到他面前看着他:“什么嫩模,那是你前女友秦真真!你连你前女友的背影都认不出来是不是?你把她跟我安排到一个剧组,我反而想问问你是不是有意为之。你说我把你当傻子耍,你也真是傻,平时的聪明劲儿都哪去了?狗仔的说辞你也相信,同组演员住一个酒店不是很正常?那天剧本围读结束,回酒店的路上我跟她聊了聊你,事情就这么简单,你信就信,不信就算了。” 第85章   两个人倚着树干坐在地上。暮色彻底笼罩下来,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投在眼前的地面上,风一吹,光影摇摇晃晃。   曹烨忽然觉得有些茫然。梁思喆这一解释,他刚刚涌上来的这股怒气全都落了空,并且显得莫名而可笑。   视频上跟梁思喆走在一起的那姑娘是秦真真?他只顾着辨认梁思喆的背影,根本就没注意到旁边的背影是否眼熟。事实上,他早忘了秦真真也被他安排在同一个剧组里了,这些天光顾着纠结梁思喆晾着自己这码事了。   梁思喆让他好好想想为什么生气,可此刻他大脑一片放空,盯着地面上摇晃的树影,什么也没想。   他害怕顺着这条线索往深处想,总觉得会牵扯出这些年他一直在逃避的事实。他把头低下来,额头抵到膝盖上,他想自己就是一只鸵鸟,遇到危险时就把头埋到沙子里,从来也不敢去面对。可做一只鸵鸟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安然无恙了这么多年,大多数时候也挺开心的。   但自打跟梁思喆重新联系以来,曹烨能觉出他总是在有意无意地逼迫自己,试图把他引入他不想面对的事情上面。   “跟以前一样,”梁思喆在旁边开口问,“你说的以前是指什么时候?”   “茵四的时候,”曹烨埋着头说,“难道你不想回到那时候吗?”   梁思喆不置可否,很轻地笑了一声:“回得去么?”   “能。”曹烨小声说。   他语气笃定,梁思喆觉得自己真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想曹烨好像比任何同龄人成熟得都要快,可是又有那么小小的一部分,固执地没有长大,那里盛着他的任性、天真、执拗和退缩,这小小的一部分他不给任何人看,可偏偏向梁思喆展现得淋漓尽致。   而如今他的小少年就像一只触觉灵敏的野兽,虽然封闭了自己的感情,可聪明得要命,能察觉出自己在逼他,也能察觉出他们现在的关系已经超出了正常友情的范畴,他什么都知道,可偏偏就是躲在自己的壳里,不愿意往深处想,不肯往外探出一点头。   这可真是难办,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而曹烨装得如此彻底,以至于连他自己甚至都相信了。   回到茵四,自己又何尝不想呢?曹烨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少爷,自己也从人生剧变中平和地走了出来,他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不得不承认那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可十年前他对曹烨的感情还很朦胧,这感情经过十年发酵,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随时会被吞没进去。倒退回十年之前,重新做回心无芥蒂的朋友,哪有说得那么容易?   曹烨想躲,他自己又何尝不想躲?那天在放映间他的确想试探一下曹烨的反应,做了个想要吻他的动作,想试试看曹烨的反应,曹烨往后退那一步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当晚他同曹修远和郑寅吃过饭,忽然想去茵四看一眼,却亲眼目睹喝醉的曹烨搂着一个姑娘从酒吧走出来。   这还不够,他说服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专心看曹烨递来的项目书和剧本,毕竟没在一起之前他们都是完全自由的,但项目书一翻开,秦真真的名字赫然在列——梁思喆当时就摔了项目书,所以曹烨就真觉得自己百毒不侵是不是?   偏偏这片子他还不能不接,否则这和好便显得太没有诚意,他得接这片子,还得跟他前女友搭戏,把这片子演好,如他所说,一起再拿一个影帝。   看剧本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事,总是沉不下心进入角色,他做了十年演员,心知这不是能够演好戏的状态,他只能尽量不去想曹烨。喝醉一场后他想索性就此狠心逼曹烨一把,忽然降温不联系,曹烨总该顺着去想为什么吧?说不定忽然就想通了不再逃避了。   这一招倒也卓有成效,曹烨主动发来消息约他爬山,见面之后他看上去又变回了十年前的曹烨,有意无意地触碰和亲近自己。   是不是再逼一次,就能把他从壳里完全逼出来了?梁思喆侧过脸看了一眼曹烨,曹烨把脸埋到膝盖上,此刻默不作声,看上去完全就是消极逃避的状态。   狠不下心,也怕再逼一次,曹烨真的会把稍稍探出来的头往回缩得更深。五年前曹烨能跟自己完全断绝来往,现在也一样,好不容易走到现在能和好,梁思喆想自己实在不敢再冒一次险。   不远处林彦走过来,冲这边喊了一句:“把我弟哄好了没?”   两人都没应声,曹烨把头从膝盖上抬了起来。   林彦走了过来:“烨子,带你飙车去,走不走?”   “几辆车?”曹烨问。他又恢复了平常的声音,看起来已经从刚刚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了。   “哟,这么快就好了?”林彦蹲下来,凑近了看他脸上的表情,“梁思喆又怎么骗你的?说来听听。”   曹烨没理他这茬:“到底几辆车?”   “一共开上来了四辆,你行么?别情绪太激动翻车啊。”   “滚啊你,”曹烨勉强笑了笑,骂了一声,“别咒我。”   林彦走后,曹烨撑着地面站起来,看着梁思喆问:“我也想去飙一会儿,你去么?”   “你想不想我去?”梁思喆也抬头看他。   他们一对视曹烨便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沉默片刻,朝他伸出一只手:“一起吧。”   梁思喆握住他的手,曹烨一用力把他拉起来,但很快又收回了手。   梁思喆随他朝停车的地方走,那只刚刚被握住的手慢慢收起来,把曹烨手心里传递过来的热度攥了起来。   跟他猜得一样,他刚刚解释那条绯闻的时候进了一步,现在曹烨又往后退了一步,跟爬山时毫无忌惮的触碰相比,曹烨刚刚迅速收回的那只手暴露了他心底的不安和不自在。   四辆越野车被开走了两辆,曹烨从司机那里取了钥匙,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梁思喆则坐到副驾驶位。   曹烨启动车子:“你不晕车吧?”   “不晕,你随便开。”   “路有点窄,我会开得有点快,不过……”巨大的引擎声轰然响起,把他的后半句话完全淹没,车子陡然提速,冲向不远处盘旋陡峭的盘山路。   那路果然很窄,一侧靠着陡峭的崖壁,另一侧则是毫无遮挡的悬崖,开车的人要全神贯注,否则稍有不慎就会翻车跌下去。车子的探照灯直直地朝前照着,映出远处融入夜色的山峦。   “不过什么?”梁思喆问。   “不过你别怕,”曹烨开着车说,“我开得很稳。”   梁思喆笑了笑。很奇怪的是他的人生转折点始于车祸,但跟曹烨走这条险路却并不觉得心慌。   盘山路并不好走,狭窄处只能刚刚容下一辆车的宽度,人坐在车上,看着外面深不见底的悬崖,有种随时会丧命悬崖的惊心动魄之感。   但曹烨的车技还不错,几个陡峭的弯转得娴熟漂亮,车子驶过弯路,轰鸣着冲向一处陡坡时,曹烨唱起了歌,《至暗抉择》的那首爵士风摇滚,有种张狂的无畏的调调。   他看上心情还不错,跟半小时前坐在树下消极逃避的状态全然不同。见他心情不错,梁思喆的心情也随之变好了一些。   曹烨专心开着车。他喜欢这种全神贯注的状态,这路实在太窄,全程都要精神紧绷,也正因此他腾不出多余的精力去想别的事情。   刚回国那会儿,洛蒙初创,他心里压着一堆事情,隔一段时间就来飙一阵车,半小时的车程,开下来神经绷到极致,手心都会出汗,回程的路上司机开车,他能在后排睡个久违的好觉。   最陡那段路开过去,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曹烨转过脸看梁思喆,跟他开玩笑道:“你说我们如果翻车滚下去,会上几天头条?”   梁思喆配合地想了想道:“从出事到事故调查结束,一个周吧。”   “新闻标题会怎么写?”曹烨像是对这话题很感兴趣,很快想了个标题出来,“影帝梁思喆跟曹修远之子深夜飙车,双双坠崖。”   梁思喆笑了笑,摇头道:“不会,你太不了解媒体的风格。”   “那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写?”   “照我的经验么,他们会写得更有噱头一些,譬如……”梁思喆慢悠悠地说,“影帝梁思喆与曹修远之子深夜飙车坠崖,疑似殉情。”   曹烨没说话,车内安静下来,道路趋于平缓,夜风灌进疾驰的车子内,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暧昧的氛围跟沉默一样浓烈,久久无法被风吹散。   “所以你要小心开。”梁思喆又说了一句,给这句试探添上一些玩笑的意味,做了一个不那么过火的收场。   又开始往后缩了。梁思喆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想要不就这样吧。如曹烨所说的,回到茵四,结束这种拉锯的状态。只要曹烨能变回茵四时期那个心无阴翳的少年,他怎么高兴自己就怎么来好了。   小少爷想跟自己玩柏拉图,那就陪他玩吧。说不定哪天自己也耗累了,折腾不下去了,那好聚好散,就当做了一场无疾而终的大梦。   只是多可笑啊,梁思喆想,曹烨睡过的姑娘有多少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数过,现在却异想天开地要跟他玩一场你不说我就装不知道的柏拉图。   你也太过天真了曹烨,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   他想曹烨大抵真是他命里的劫数,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出现,从茵四开始,往后他走的每一步都无法跟曹烨彻底割裂。   他与曹烨是什么关系呢?是年少成名一起经历风风雨雨的发小,是谈得来的朋友,是一手将自己捧上影帝位置的恩师的独子,同时也是于自己有恩的恩人。   或许自己应该随便退回到哪个位置,就能像林彦和迟明尧一样,轻松自如地跟曹烨做朋友,隔三差五地聚一次,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演过很多故事的主角,唯一的配角是在曹烨投的片子里演的,或许命运一早就在向他预示,他已经在别人的戏里透支了自己人生的主角额度,而在曹烨的生命里,他只能成为一个不唯一的,仅仅是有些重量的配角而已。真是可悲。   行吧曹烨,那就按你说的,梁思喆有些疲惫地将头靠到后座上,看向窗外心道,回到茵四街,跟以前一样相处,我的第一个影帝是你让给我的,你要躲,那我就陪你演下去。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曹烨这次没把车开那么快,或许他也心事重重,连全神贯注地开车都做不到。   把车停到原来的位置,两人走过去一起把帐篷搭好。直起身,曹烨看到其他几个帐篷内都亮起了灯,他又想到了迟明尧和李杨骁,以及来时路上的那个联想,这联想让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林彦在另一顶帐篷里,从小窗露出头喊他过去。   “要不要一起过去?”曹烨问梁思喆。   “你去吧。”梁思喆说。   曹烨知道他跟林彦不对付,应了一声,又朝不远处的那辆房车抬了抬下颌说:“那边车上能洗漱。”   “知道。”   曹烨朝林彦那顶帐篷走过去:“什么事啊?”   “做好准备没?”林彦问。   “什么准备?”   “装傻。”林彦笑得别具意味,“没准备的话,哥哥这里替你准备了,要什么尽管说,别害羞,啊。”   “……你有病吧林彦!”曹烨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脸色一变,骂了一句,起身往回走。   “哎哎哎——别走别走!”林彦探过身来拉住他,“开玩笑的,有正事找你!”   “什么正事?”   “迟明尧跟他小情儿什么情况?”   “你问他去。”   “他不跟我说,你一准儿知道情况,”林彦一脸八卦地凑上来,“快快快,说说他怎么突然弯了?”   “我还想知道呢。”曹烨说。   林彦一直拉着他不让他走,过了一会儿大白也凑过来八卦,好说歹说想让曹烨透露一些真相,但曹烨口风挺严,没让他们套出话来。   见套话无果,两个人商量着去迟明尧那顶帐篷外听墙角,还想拉上曹烨做垫背。   “我不去,”曹烨笑道,“你们俩无不无聊。”他说完,这次真起身要走了。   “需要什么尽管说啊!”林彦在他身后喊。   朝帐篷走过去,帐篷的小窗是开着的,里面透着橙黄色的暖光。   他放轻脚步靠近帐篷,没从正门进去,俯下身从小窗看进去,想看看梁思喆在帐篷里做什么。但梁思喆并不在帐篷里。两个睡袋都是空的。   “梁思喆。”曹烨叫了一声,没有回应,他从正门矮身进去看了看,梁思喆真的不在帐篷里。   他起身朝四周扫了一圈,没见到梁思喆,又拿手机给他打了个电话,他手机关机了。   曹烨去车里洗漱,想着梁思喆或许过一会儿就回来了,但他洗漱完,在睡袋里躺了一会儿,梁思喆还是没回来。   会不会下山了?曹烨坐起来,虽然想到今晚跟梁思喆同住,心里会有些不自在,可现在梁思喆不回来,他更加难以入眠。   他从睡袋里起身,漫无目的地去找梁思喆。山上的树并不算多,他走了几分钟便看见了梁思喆,那树干不算多粗,挡不住他那副平直的肩膀。   曹烨走过去,站在离梁思喆几步远的距离,他看到梁思喆贴着树根坐在昏黑的夜色里,金黄色的火星若隐若现,梁思喆在抽烟,夜晚有风,白烟被他呼出来,然后很快随风飘走了。 第86章   夜色描摹着梁思喆的侧影,明明只是很平常的画面,但不知为什么,曹烨却觉得眼前的梁思喆看上去脆弱而寂寥。   就像是十年前在天台上,用手指生涩地拨弄着木吉他的那个少年。   这十年之间,梁思喆已经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少年,走到了无数业内人仰望的高度,变成了媒体乐于提及的那个恣意张狂的年轻影帝,可这一瞬的梁思喆却好像从来也没变过。   曹烨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梁思喆,然后走过去,挨着他坐下来。   他猜不透梁思喆在想什么,但总觉得现在的梁思喆看上去跟十年前一样,看上去拒人千里,实则很需要陪伴。   九月初已到初秋,最近天气有些降温,山上海拔高,风一吹,其实是有些凉意的。   他们的胳膊触碰到一起,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有那么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山上一片寂静,风吹过树叶的簌簌声响在耳边,听上去有些像淅淅沥沥的雨声。   梁思喆沉默地在一旁抽烟,他从房车上拿了锡纸盘出来,偶尔在边沿弹两下烟灰,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动作。   锡纸盘不大,曹烨不知道梁思喆出来了多久,但盘底已经铺满了一层烟灰。梁思喆好像总是这样,平时不见抽烟,一旦抽起来便一支接着一支,直到把手里的烟全都抽完才肯罢休。   过了一会儿曹烨先出声了:“你不是说平时不会随身带烟?”   “嗯,”梁思喆说,“房车里提供的,就拿了一盒出来。”   “抽得惯么?”   “烟瘾犯了,哪管抽不抽得惯。”   “怎么没在帐篷里抽?外面还是挺凉的。”   “出来透透风,平时走哪儿都得提防着狗仔偷拍,这儿挺好,清净。”一支烟抽完了,梁思喆把烟蒂在锡纸盘里捻灭了,又从烟盒里摸了一支出来,咬在嘴里。   他拿着打火机,“咔”一声轻响打着了,火苗蹿起来,正要低头凑近了点烟,曹烨抬起手,把他嘴里的那支烟抽走了。   梁思喆松了打火机的按钮,侧过脸看他。   曹烨又把他手里的烟盒拿了过来:“别抽了,一次性把戒掉的份儿全抽回来,这叫戒烟?”   “戒掉的份儿可不止这些。”梁思喆看着他,眼神在晦暗的夜色中看上去有些闪烁,片刻后他把目光收回来,看向远处,“不过,既然你这样说,那算了,不抽了。”   过了一会儿梁思喆又问:“当年在茵四,你录的那盘录像带现在还在么?”这问题他一直想问但没问过,最初的几年没问是因为没见过几次面,每次见面的时间都很短,往往没来得及问出口就分开了;后来没问则是因为没敢问,怕曹烨抗拒提起他们朝夕相处的那段时光。   但今晚曹烨说他想回到那段时光,这倒是有些出乎梁思喆的意料,但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曹烨大概把自己的所有的情感都封闭在了曹修远和郑寅那件事发生之前。   “记不清了。”曹烨垂着眼,那支从梁思喆口中截下的烟在他指间转了几圈,“大概在国外的家里。”   梁思喆“哦”了一声,没再问什么。   曹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其实他知道那盘录像带在哪儿。当年离开茵四之后,他去学了电影剪辑,把那些零碎的片段剪辑成了一部纪录片,那是他剪辑的第一部 片子,里面只有一个人,唯一的主角是梁思喆。他反复地看那些视频,给它们配上字幕,找到合适的背景音乐,原本想拿给梁思喆做十九岁的生日礼物,但那年夏天回国后便目睹了曹修远和郑寅那一幕。   那之后他就把那盘录像带束之高阁,再也没看过,不知为什么,他像是有些恐惧打开那盘录像带。有时他也会怀念茵四的时光,亲眼见证了梁思喆第一次拿影帝后,他回到美国的家里,原本想把那盘录像带拿出来看看,但画面还没跳出来,人声先响了起来——“有没有想我?我可是很想你啊思喆哥哥”,他立刻握着鼠标关闭了视频界面。   当时剪辑视频的时候,想着一年未见,再见到彼此时一定很高兴,他便特意把视频里的这句话剪到了最开头,但再次打开时,心境发生了变化,他像是不敢面对当时的自己,从此之后就再也没尝试打开那盘录像带。   曹烨转移了话题:“手机怎么也关机?”   “都是媒体过来问关于绯闻的事情,看了心烦,就关了。”   “挺累的吧?”曹烨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划。   “嗯?”   “这些年挺累的吧?”曹烨把话问得完整了一些。   “怎么这么问?”梁思喆侧过脸看他一眼。   “好久之前就想这么问了,”那根树枝被他捏在手里,漫无目的地在地面上划拉着,“当年我离开茵四之前也没提前和你商量,事后想想,或许应该让你自己来选,毕竟当演员要付出自由和隐私的代价,也不见得是条多好走的路……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梁思喆笑了一下,移开目光看向别处,轻叹道:“曹烨你啊……”   旁人羡慕他,仰望他,就只有身边这个当年把机会让给他的人会问一句,这些年挺累的吧?   这人真是……怎么能天真到既可爱又残忍,让自己束手无策到这种地步?   “一起走走吧,”梁思喆撑着地面站起来,“你常来这飙车?”   “也不算常来,偶尔吧。”曹烨也随他站起来,两人沿着先前开车经过的路往前走。   “以后来的话叫上我。”梁思喆停在离悬崖几步远的距离说。   “你也想来飙车?”   “我对飙车不感兴趣,只是这路看上去很危险,我是想,要死就一起死,”梁思喆笑笑说,“否则以后这世上连个问我累不累的人都没有,活着也挺没意思的。”   曹烨怔了一下,勉强笑道:“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我刚刚开得不挺稳么?”   “十多年前吧,”梁思喆顿了顿说,用很平常的语气说,“我父母就是今天出的车祸,我父亲近二十年车龄,谁也没想到会出事。出事的时候我母亲朝我靠过来,替我挡了那一瞬间的冲击力,所以最后我只断了左手的几根手指。那之后近一年我一直休学在家,不知道以后自己该怎么办,直到曹老师上门,说要带我到北京试试看能不能演戏……所以曹烨,曹老师于我有恩,没有他我也去不了茵四,当年他出事,我不能坐视不理。”   曹烨看着他,夜风把他的发梢吹得微微摇晃,就好像当年站在破败的茵四街上,抬头打量着一排陈旧的门头的那个少年。   “我知道,”曹烨移开目光,“你有你的难处。”   “后来我听过一句话,说每个人都像一轮月亮,总有阴暗的一面,从来也不让人看到。我觉得曹老师就是这样,他在私生活那一面是暗的,可在电影这一面却发着光……有时候我也觉得很矛盾,你知道那晚见面时他跟我说什么吗?”   “不想知道。”   “他听说我要演你投的片子,根本没多留我,反而让我好好演。”   “这还用他说,”曹烨有些生硬地回他道,“你本来就要好好演。”   梁思喆笑了一声,见他不想多谈这个话题,顺着他说:“是,我本来就要好好演。”   两人回了帐篷,钻进了各自的睡袋里。   虽然住的是一顶大帐篷,但空间也没见得有多宽敞。两个睡袋并排在一起,原本以为曹烨这样睡会不自在,但躺下来之后发现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自在。   梁思喆没躺下来,他拿了剧本坐在一旁,握着笔在上面写写画画。   “剧本还没看完?”曹烨躺着问他。   “看是看完了,但还没看透,”梁思喆翻过一页剧本说,“台词要熟悉,小猛的部分也要仔细看,毕竟跟小演员搭戏,要能把他带起来才行。”   “明天你就要回剧组?”   “是啊。”   “我送你去机场吧。”   “好啊,”梁思喆垂眼看他,“不过可能要先去找我经纪人一趟。”   “去找她的话,我能不能把小小白接过来养?”   “可以。”   “那……晚安,梁思喆。”曹烨说,那语气就跟当年在蓝宴时一样。   梁思喆手中的笔顿了一下:“晚安。”   曹烨闭上了眼,他想自己得早点酝酿睡意,否则一会儿梁思喆看完剧本躺下来,自己再辗转反侧,可能会打扰到梁思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爬山耗了不少体力,困意很快袭上来,没过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耳边的呼吸声渐趋均匀,梁思喆把剧本合上放到一边。看剧本是托辞罢了,真实目的不过是想让曹烨跟自己待着时自在一点,否则他别扭难受,自己也不见得会好受到哪去,还不如提前先把戏做足了。   梁思喆垂眼看向曹烨。曹烨是背对着自己睡的,突出的肩胛骨把身上的棉质T恤撑起两个有棱角的小包,看上去跟茵四时没什么不同。   十年前他关了灯,躺在床上,就经常就着月色看向对床的少年,当时以为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没想到十年之后还有这样的机会。   或许是自己太过贪心,明明几个月前他们互不联系的时候,曾以为和好已经是奢望,但现在真的和好了,却无法克制地想要进一步得到和独占。   大抵人的本性就是得寸进尺,但,贪心不足蛇吞象啊……   戏里演戏,戏外还要演戏,或许演着演着,有一天自己也能跟曹烨一样变得自欺欺人吧。真不知该不该期盼那一天到来。   次日清晨梁思喆先醒过来,每年一到这时候心情就会到达最低潮的状态,总是睡不安稳。   他坐起来,侧过脸看了看曹烨。曹烨还在熟睡,他睡觉的时候不太老实,上身从睡袋里钻出了一半,T恤的领口不规则地斜着,露出一侧锁骨周围的大片皮肤。   梁思喆看了他一会儿,掀了睡袋起身,出去洗漱完,把自己睡觉时的身体反应平息下去,才回到帐篷里。   曹烨中途可能翻了个身,现在变成了仰躺着的睡姿,身下还撑起了一顶规模可观的小帐篷。   林彦在远处叫曹烨的名字,叫了几遍“烨子”后曹烨终于从熟睡中睁了眼,微蹙着眉,嗓音有些哑:“这是哪儿啊……”   一转头,梁思喆坐在一边,正把头发拢到脑后扎起来。   曹烨原本还惺忪的睡眼立刻清醒过来,但嗓音还没回复,微哑着说:“早啊,怎么醒这么早?”   梁思喆腾出一只手,把咬在齿间的黑色发绳拿下来,扎起头发:“过几天进组,最近要调生物钟。”   “哦……”曹烨抬起手手搭到额头上,好久没睡这么熟,觉得大脑一时片刻清醒不过来。   “咳。”梁思喆有意干咳一声,曹烨不明所以地侧过脸朝他看过去,见梁思喆往自己身下扫了一眼,他也顺着看过去,反应过来后顿时弹坐起来,扯了扯衣服,从睡袋里起身,佯作自然道:“那个……我先去洗漱一下。”   “去吧。”梁思喆波澜不惊道,曹烨一走,他忍不住笑了一声,真是太可爱了。   虽然知道应该注意玩笑的内容和尺度,但还是忍不住要逗曹烨,然后再观察他的反应。   不过十年前不也经常这么逗他么?也不算过火吧。   回程是梁思喆开的车,他主动提出要开,曹烨也没意见。林彦没逮着机会当面问他,发来了微信:“昨晚怎么样?”   曹烨没理。他坐在副驾驶位上,拿出手机刷了一会儿,推送上全都是关于梁思喆的消息,各种自媒体从不同角度蹭这波热度,舆论也是一片狂欢。   ——“从影后睡到嫩模,梁思喆的审美还真是兼容并包。”   ——“不是说嫩模是误传么?真实身份是北电的表演系学生,不过大三就能进组跟影帝搭戏,这资源该不会是梁思喆给的吧?”   ——“之前就听说梁思喆为了新女友推了曹修远的片子,原来是真的。”   ——“所以观众买票就是为了看他跟新女友谈恋爱?从戛纳之后傲成这样,好好的天赋全被他浪费了,曹修远怎么没把他骂醒?”   ——“曹修远骂他,开玩笑呢吧。梁思喆十九岁跟胡雨斯谈恋爱的时候,曹修远接受采访时还说演员就该谈恋爱,说不定现在在正为梁思喆鼓掌加油呢。”   ——“这师徒之间还真是惺惺相惜,当年曹修远因为那点脏事差点栽了,不还是梁思喆救的场?说白了,他俩就是一路货色。”   ——“有些人说话也太难听了,曹修远当年那是跟未成年小男孩睡觉,还涉及性侵,梁思喆这是你情我愿地谈恋爱,脏水没必要泼得这么不讲理吧?”   ——“但当年唯一公开给曹修远站台的演员是不是梁思喆?说一路货色可不冤枉他,我就明说了,梁思喆那戛纳影帝拿得也不光彩。粉丝还要洗什么有情有义,知恩图报,这些词可别这么糟蹋了。”   ——“性侵这事有定论吗?警方当年都下通告说没有直接证据表明性侵,隔了这么多年了,当代网友还在正义执法。”   不想往下看,又忍不住往下看。曹烨往下划着屏幕上的评论,一条一条,自虐一般地往下翻看。   那句话说得没错,每个人都是月亮,都有阴暗的一面。可曹修远的所有阴暗面都冲着他来,让他几年间一直笼罩在他带来的阴影里面,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绕过这阴暗的一面,去另一面看看曹修远是怎么发光的了。   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出“许云初”的名字。   “你经纪人给我打来了电话。”曹烨转头看向梁思喆,“要不要接?”   “接吧,”梁思喆开着车说,“你按免提。”   电话接通,许云初的声音扩散在车内:“曹总,你跟思喆在一起是不是?”   “怎么了?”曹烨没直说,“是关于澄清绯闻的事情?”   “绯闻这事儿我都应付了好多年,没必要找他,是关于狗的事情,急事,你让他接电话。”   “我在,什么事云初?”梁思喆问。   “小小白怎么了?”曹烨同时开口。   “它今天早上忽然一直吐,吐干净了就口吐白沫,现在被送到了医院,医生也不敢给准话,”许云初声音焦急,“思喆你要不要来看看?”   “你把地址给我,”梁思喆脸色一变,蹙眉道,“我这就过去。” 第87章   一路上谁也没跟谁闲聊,梁思喆把车开得很快。   经过拥堵路段的时候,梁思喆侧过脸,问曹烨有没有带烟。曹烨这次没拦着他抽烟,递了一支烟给他,帮他点了火,然后自己也点了一支抽起来。   明明跟小小白只见过几次,但现在听说它情况不太好,曹烨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坠着一般地往下沉。   车厢里气压很低,有几次曹烨忍不住转头朝梁思喆看过去,都能看到他微皱着眉,烦闷全写在蹙起来的眉眼间。   自打重新联系之后,梁思喆看上去一直都是游刃有余的,情绪藏得很深,让人很难猜透他的心思,就算昨晚提到十年前自己父母的祭日时,也是很平静的语气和表情,但现在他罕见地看上去有些焦躁。   “绿灯了。”曹烨提醒道。   梁思喆回过神,“嗯”了一声,踩下油门,将车驶过十字路口。   曹烨看出他情绪不对:“要不要我来开?”   “没事,快到了。”梁思喆说着,打着方向盘驶入另一个车道,超了前面一辆车。   车子停至宠物医院,梁思喆从后排拿了棒球帽和黑色的口罩,他把棒球帽扣在头上,推门下车,一边走一边戴口罩。   他步子迈得很急,曹烨快步跟上去,随他一起去独立住院病房。   许云初坐在病床旁边,正低头用手机处理工作,见他们过来,起身说了小小白的情况:“它好几天都吃了就吐,我怕耽误你进组的情绪,一直没跟你说,这几天每天带它过来打点滴。但今天实在不行了,突然变得很严重,而且口吐白沫……我去叫医生过来吧,让他跟你说。”   “嗯。”梁思喆应了一声,半蹲下来,看着躺在笼子里的小小白。   笼门没关,大概医院的工作人员也知道,它根本就没有力气站起来乱跑了。   小小白侧趴在垫子上,正在输液,梁思喆把口罩拉下来,卡到下颌处,抬手摸了摸它的头。小小白有气无力地半睁开眼,见到主人后抬起头张了张嘴,大概是想叫一声,但似乎没力气,只是在喉咙里哼了一声便又躺了回去。   前几次见小小白时它的精神状态还不错,到现在曹烨才注意到,对于一只狗来说,十岁年纪已经是一只狗的暮年了。而现在小小白半睁着的眼睛无神又混浊,疲态毕现,看上去布满了衰老的痕迹。   许云初带着医生过来了,曹烨直起身,梁思喆也站了起来。   医生跟梁思喆握了握手,语气很尊敬地说:“见了您的狗好多次,但见您本人还是第一次,现在说这些可能有些不合时宜,但我真是您的影迷,喜欢您好多年了。”   “谢谢,”梁思喆有些疲于应付一切交际,但还是保持着基本的礼貌,“说狗的情况吧。”   “说实话,不太好。”医生看了一眼小小白,“年前那次就切了一半的胃,现在做手术的话还得继续切,但它年纪大了,手术成功率……我实话跟您说吧,就算手术成功,术后恢复它也不一定能熬过来。”   “您是专业的医生,”梁思喆点头道,“我想听听您的建议。”   “现在有两种方案,一种是维持现状,但它现在吃不进东西,只能每天输液,按这种情况,它能多挺两个月,但其实活得也挺痛苦的,每天不能吃东西也活动不了,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待着……”   “听起来您不太建议这种方案,第二种呢?”   “第二种,对您来说可能比较残忍,但对狗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安乐死,”他说着,小心观察着梁思喆的神色,见梁思喆的表情没什么波动,才放心继续说,“您的这只狗,现在已经10年多的寿命了,其实跟寿终正寝也没什么区别了,继续活着也是熬日子,还不如让它没有痛苦地走。”   梁思喆垂下眼,偏过头看向小小白。它看上去无精打采,熬了一个多周,痛苦到眨眼都费力,像是已经活得精疲力竭了。   “嗯,”梁思喆抬手拉上口罩,后半句话是隔着口罩说的,嗓音听上去有些沉闷,“我再考虑考虑吧。”   医生走后,梁思喆又半蹲下来,看着小小白,摸了摸它的头,又握了握它的爪子。   年前小小白做手术那次,他还在国外拍戏,没能赶回来,是许云初来陪它做的手术。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小小白今年随时有可能会走。可真等到这一刻到来,还是有种挥之不去的无力感和疲惫感。   人生真是无奈,十年前陪伴着自己的父母猝然离世,十年后连唯一陪着自己的狗也要走了。   恍然间,十年前接到秦亦庄打电话告知他小小白出生的消息,他拍完夜戏,饭也没顾得上吃,打车回茵四看它的那一幕,像是还近在眼前一样。   他还记得在茵四昏黄的路灯下,自己小心翼翼地把肉球一样的小小白抱起来,顿时笑出了声,曹烨说给它取名叫“小小白”,但没想到它居然长得这么像凯撒。   再往后数,在北京拍《红男红女》的时候他每天回家,夜戏常常拍到很晚,小小白也跟着自己饿肚子,不知道胃病是不是在那会儿就落了根。   每部戏杀青之后,把小小白从许云初那里接回来,就好像是一段人生分隔的仪式。不拍戏的时候他不常出门,没有小小白陪着,日子不知道该有多无趣。   没想到这十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溜走了,互相陪伴的日子眨眼间就走到了头。   曹烨陪梁思喆一起蹲着,看着小小白,又转过脸看了看梁思喆。   相比开车那会儿的焦躁,梁思喆现在看上去又把情绪收了起来,像是已经接受了尘埃落定的结局,但曹烨总觉得他身上有种压抑而深沉的哀伤。   “我接它回去吧,”曹烨轻声说,“我在北京,可以好好照顾它,说不定情况会有好转。”   “会么?”梁思喆问了句。   “会吧。”曹烨安慰他,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   “思喆,你航班晚上八点起飞,”许云初在后面提醒道,“早点吃些东西就去机场吧。”   “嗯,”梁思喆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是该过去了。”剧组就快开机了,他得提前到场,得进入情绪,得做好万全准备,不可能被一只陪了自己十年的狗牵绊住脚步。媒体和观众都说他做事任性,可对于拍戏这件事他从来也没任性过,剧组几百号人的时间和努力耽误不得,这一点他从来都知道。   “我送你过去,”曹烨说, “一会儿再回来接小小白。”他也知道开机时间一旦定下来,如果梁思喆临时改变计划,到时候不知又会招来怎样的骂声。   “这里有我看着,”许云初说,“思喆你安心过去吧。”   “嗯。”梁思喆应了一声,又低头看了小小白好一会儿,然后摸了摸它的头,声音很低地说了句“谢谢你”,才起身走出病房。   曹烨跟着他走出去,出了宠物医院,梁思喆走到副驾驶一侧,拉开车门矮身坐进去。   “想吃点什么?”曹烨坐进去,启动车子问。   “随便吃点吧。”梁思喆说。   宠物医院距离洛蒙不远,曹烨提前给会所的厨师长打了电话,让他准备几个菜。   到了洛蒙之后几个菜很快上齐,但梁思喆没吃多少,只喝了一碗粥,其他菜都只是象征性地动了两下筷子。   一桌菜剩了大半,但两人都没什么食欲,待了片刻便动身前往机场。   去机场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梁思喆从后排车座拿了一件黑色的连帽外套穿上,他把兜帽拉上,戴着黑色口罩,倚在后座上,一直侧过脸看着窗外。   他把一张脸遮得很严实,也不开口说话,曹烨开车间隙侧过脸去看他,却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   曹烨没见过他这模样,停在红绿灯路口的时候忍不住叫他:“梁思喆。”   片刻后梁思喆才应了一声:“嗯?”   “你别太担心,我会照顾好小小白。”   “嗯。”   红灯变了绿灯,另一侧车道有车辆驶过,车灯晃过梁思喆的侧脸,但那光很快又从他脸上消失了。   余下的路就再也无话。曹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小小白的离开似乎已成定局,谁也不知道让它多活几天,于它来说到底是不忍还是残忍。   到了机场,宋清言已经提前联系好机场的工作人员,开了VIP通道,跟机场地勤一起在通道入口等梁思喆。   走到安检口,梁思喆脚步顿住,转过身看着曹烨:“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他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哑,透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疲惫。   他戴着兜帽和口罩,兜帽有些宽,在他脸上罩出大半阴影。两人面对面站着,曹烨跟他对视,这才看清梁思喆的表情,挺直的鼻梁把口罩撑得很高,再往上看那双微凹的眼睛,此刻眼圈有些微微发红。   心脏好像忽然就被揪了一下,有点疼。大脑还没做出决定,身体已经产生了本能反应,曹烨上前一步,抬手抱住他,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没事的梁思喆,小小白会好起来的。”   梁思喆“嗯”了一声,也抬起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膀,头低下来,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回去的路上慢点开。”   “我知道。”   几个地勤都等在一旁看着他们,还有不远处的工作人员拿出了手机,似乎想要拍照。   这拥抱似乎显得不合时宜,梁思喆察觉到这一点,很快松开曹烨,退后一步:“我过安检了。”   “嗯。”曹烨说。   转身时梁思喆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隐在兜帽的阴影下,不知是不是错觉,曹烨觉得那眼神看上去很深,像是藏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   他站在原地看着梁思喆过安检,脑中全都是梁思喆刚刚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还有他转身时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梁思喆通过了安检,拿了外套后朝他抬手挥了两下,曹烨也朝他挥了挥手。   VIP通道显得很空旷,曹烨看着梁思喆的背影,明明旁边有机场工作人员和宋清言陪着,但梁思喆却看上去有种形单影只的落寞感。   以往上了飞机都在睡觉,这次梁思喆却有些睡不着。   怀里的温热感似乎还没有完全褪去,曹烨靠过来的那一瞬,他费了极大的克制力才没让那个回抱的动作看上去太用力。那个片刻他很想抱住曹烨,把靠过来的温度抓在手心里,不让他逃走。   他的小少年实在对他太好,当年肯为了他去跟自己最不想面对的两个人低头,现在又肯为了他浪子回头不交女朋友,如今在他脆弱时还能忍住心头的不适,靠过来给他一个拥抱,可就是不肯面对自己的心意,非要执着地同他做回十年前的普通朋友。   再进一步的话,会不会连人生中最后的这一点温度,都会因为自己的贪心而被上天收走?   曹烨说陪他再拿一个影帝,可即便再拿十个影帝,对自己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年少成名,从人生最低谷一步踏入巅峰,看起来他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一个,可也正因此他在圈内虽然有不少能聊天喝酒的朋友,但真正能交心的知己好友却一个都没有。   往后没了小小白,拍戏的间隙该怎么消遣和打发时间?每年到了父母祭日的前后就会产生无法排解的孤独感,好像经历的几段恋爱都是发生在这段时间,但今年恋爱也谈不成了,因为曹烨不高兴他恋爱……梁思喆闭着眼叹了口气,自己真是要被逼成圣人了。   功成名就,孑然一身,或许这就是自己的宿命吧。   人是无法摆脱自己的宿命的。这命运的齿轮从他17岁时就开始轰然运转,声势浩大,所有过往的一切,包括曹烨在内,似乎都在推着他走向这一条看上去繁花似锦又注定落寞的归途。 第88章   回程的路上曹烨开着车,关于梁思喆的画面在他脑中不断闪现,半蹲着看小小白说的那句“谢谢你”,站在他面前时口罩上方微微发红的眼眶,还有他临别转身时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很深的眼神。   梁思喆生日那一晚,接到的祝福短信把手机震得一刻不停,说明他在圈内应该有不少朋友吧?可为什么他看上去会这么孤独?   十年前父母离世,十年后一直陪着自己的狗也要走了,他得有多难过,才能让一直不外露的情绪把眼眶都逼红了?   曹烨有些冲动地想打方向盘回机场,陪他进剧组待几天,可想到答应了要照顾小小白又不能食言,他得继续待在这里,得替梁思喆陪小小白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车停在红绿灯路口,他摸了一支烟出来含在嘴里,拿过打火机点燃了烟,然后深深吸了一口。   回到宠物医院,许云初还在守着小小白。   小小白仍然侧趴着,不知是在假寐还是真的睡着了,生病加上衰老的缘故,它的警觉能力也退化了,曹烨走过去它也没有丝毫察觉。   “曹总,”许云初见他过来,起身问他,“思喆情绪怎么样?”   “不太好。”   许云初叹了口气,她似乎不知道这狗跟曹烨还有关系,跟他解释道:“思喆养这狗养了十年,《十三天》拍戏那会儿好像就已经在养,每次拍完戏第一件事情就是从我这里把它接走,对这狗就跟对自己的亲人一样,现在它情况不好……可以想到他有多难过。”   曹烨“嗯”了一声。   “我最近时间可能不太够,手底下带的新男团这个月出道,一直在忙这件事,明天要出差去广州一趟,小小白还得拜托你了曹总。”   “别叫曹总了,”曹烨说,“梁思喆叫我曹烨,你也一样叫我曹烨吧。”   许云初三十过半的年纪,在圈内一向以干练、精明和雷厉风行著称,偏偏管不住梁思喆,大概是被梁思喆一向任性的做事风格搞怕了,梁思喆之后,她手下接的艺人全都走偶像路线,有没有真材实料无所谓,但首先得听话。   “好,曹烨,”许云初笑了笑,“小小白如果有什么情况,你就打电话给我,有时间的话我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好。”曹烨应道。   “不过……我有个请求,”许云初垂眼思忖几秒,开口道,“小小白如果情况不好的话,还是尽量少跟思喆说吧……你也知道,这次的剧本前期都走喜剧风格,他每年这段时间情绪都不太好,现在小小白的生命又随时有危险,他是好演员,能调整状态进入角色,但情绪反差太大,这戏演起来他会太累。”   “我知道,你放心吧。”曹烨说。   当晚小小白输完液,曹烨把它带回家里,小小白没力气走路,曹烨下了车,把它抱上了电梯。   也许是因为最近都吃不进东西,相比上个月,小小白瘦了不少,几乎到了皮包骨的地步,毛发似乎也失去了光泽,软塌塌地覆盖在嶙峋的骨骼上。曹烨还记得大概一个月前,梁思喆扎着头发给他洗澡的模样,那会儿的小小白看上去还活泼健康,而如今生命却在它身上飞速流逝。   那之后的大半个月,小小白的状态时好时坏,偶尔好那么一会儿,能自己站起来溜两圈,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侧趴在阳台上,无精打采地晒着太阳。   赶上它状态好的时候,曹烨就拍一段小视频给梁思喆发过去,如果恰好晚上梁思喆没再拍戏,他会发过来视频看看小小白。   曹烨让会所的厨师煮了白粥,每天带回家,试着喂小小白,但它多数时候还是吃了就吐,曹烨只好每天开车带它去宠物医院输液。   尽管每天输液,大半个月过去,小小白还是瘦得厉害,后来那几天曹烨就很少拍小小白的视频发给梁思喆了,怕他看了会难过,   亲眼目睹生命从小小白身上一天天流逝,这种感觉并不好受,那几天曹烨也有些情绪低落。他想见梁思喆,想多跟他说几句话,总觉得梁思喆这段时间很需要陪伴,可小小白状态不好,他又觉得如果刻意避开它不谈,梁思喆总会觉察出端倪,继而情绪会受到影响。他是那么聪明而敏感的一个人。   许云初说得没错,一个难过的人却要佯装兴致高昂地去演喜剧,这种戏里戏外的反差会让人极其疲惫。   那几天他自己也被折腾得很疲惫,小小白有一晚又口吐白沫,疼得身体蜷缩,他半夜送它去医院,折腾得眼底发青。翌日去公司,程端打趣他说怎么一脸纵欲过度的模样,曹烨精神不振,怏怏地让他滚。   熬了大半个月,小小白也要熬不住了。连着两天,止疼药劲儿一过,它就疼得身体蜷缩成一团,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看上去让人不忍让他继续受苦。   医生又建议了一次给小小白实施安乐死,毕竟对它来说,连呼吸都费力的时候,生命就已经成了一种负担。   曹烨不忍心看它继续受苦,坐在办公室里纠结了一下午,晚上还是给梁思喆打了电话,跟他说了小小白的情况。他做好了梁思喆拒绝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梁思喆像是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很快就答应了。   “那就安乐死吧,”梁思喆在电话里说,嗓音有些哑又有些沉,“如果结果是必然的,那与其痛苦地挨着,还不如尽早做了断。你明天带它去做吧。”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波动,但曹烨总能想到那天在机场的VIP通道,他的眼圈有些发红的模样。他面对媒体时嚣张,面对自己时游刃有余,可曹烨现在想到梁思喆,就只能想到他罩在兜帽下面,那双透着脆弱和疲惫的眼睛。   “你是不是很难过啊梁思喆?”曹烨忍不住问。   那边沉默下来,过了片刻后出声道:“没事,我都习惯了。”顿了顿,又说,“人也好,狗也好,都有离开的那一天,时间早晚罢了,这道理很多年前我就想通了。”   一晚上曹烨也没睡好。   睁眼闭眼,全都是梁思喆带着兜帽和口罩,靠在车座上侧脸看向窗外的那一幕。那天红绿灯路口,另一侧车道的车子驶过,车灯映在梁思喆脸上又很快消失,那一瞬好像光阴在他脸上流淌。   又梦见十年前,梁思喆站在那扇门的门后,停着门内那些人议论他不能再弹小提琴的那画面,还有那只缩紧的,微微发抖的克制的拳头。   时隔十年的脆弱竟出奇一致地相像。   第二天上午,曹烨去了手术室   洁白的手术床上,小小白侧趴在上面。针管的麻醉剂被推进它的前腿,小小白眼神里的痛楚像是减轻了一些,与此同时,它的眼神也变得涣散而麻木。   整个安乐死的过程进行得很快,一针麻醉药剂,一针氯化钾药剂,就把小小白从痛苦中彻底解脱出来了。   小小白在满室阳光中彻底断了气,曹烨伸手替他合上半闭的眼,手掌盖在小小白的眼睛上时他产生了一种想法,他与梁思喆两个人,跟十年前茵四街的那两个少年之间,又断了一根联系。   他妄想跟梁思喆回到茵四的相处模式,妄想关于曹修远的一切都没发生,可十年之间时光流转,岁月更迭,小小白从还没出生到生命走到尽头,这中间经过的种种事情都实实在在地发生过,哪有那么容易回到当初?   似乎这些年他跟梁思喆就是靠着年少时的这些回忆,兜兜转转地一直走到今天,可回忆总会一点一点被时光忘却和摧毁,就像蓝宴被一夜夷平,茵四街被拆成瓦砾,小小白的生命走到尽头,一切失去和改变都是不可逆的。等到关于茵四的一切都被忘却的那一天,他与梁思喆之间又会变成什么样?   从宠物医院出来,曹烨联系了一家宠物墓园,把小小白带去下葬。   许云初也陪他一起过去,这十年间梁思喆每每出去拍戏,一直都是她替梁思喆在照看小小白,她对小小白也有感情在。   从墓园回来,许云初说她要去一趟梁思喆的家里,梁思喆昨晚给她打过电话,拜托她把关于小小白的东西都收拾带走。   “大概怕几个月后拍戏回来,看到那些东西会触景生情吧,”许云初说,“思喆平时总是藏着自己的情绪,但他吧……其实是个挺敏感的人。”她跟曹烨聊起来,“一个有演戏天赋的人,其实对外界的感受力要比其他人更敏感一些,只不过他全都闷在心里,不跟别人说罢了。”   曹烨开着车,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些东西,要扔掉么?”   “还没想好,扔掉又觉得很可惜,但送人的话……”话说到一半,她像是陷入思考。   “如果没什么打算的话,”曹烨说,“能先放我那吗?”   “你也养狗?”   “有这个打算。”   “如果你需要的话那再好不过了,”许云初很快答应下来,“那你跟我一起过去?我收拾好了,你开车直接带走……东西其实也不多,大概就是些玩具和狗粮,我那里也有一些,回头有时间也捎给你。”   “好。”曹烨说。   回程的路上见曹烨兴致不高,许云初便给他讲了几件小小白和梁思喆的趣事,说当年梁思喆出去遛狗,遇到狗仔在后面偷拍,小小白撒腿就跑,梁思喆一开始还没注意,想要拉它回来,但小小白不知哪来的力气,愣是拽着梁思喆跑回了家。事后梁思喆遛狗的偷拍照片登了报,梁思喆才知道那天它为什么忽然撒腿便跑。   “思喆对狗仔的敏感度大概都是被小小白陪练出来的。”许云初笑道。   这件事逗得曹烨也笑了起来,心情看上去好了一些。   以前都是商业往来,没有过深入接触,如今因为梁思喆的狗聊起来,许云初才发现,媒体一直好奇的曹修远的独子,私下里就像个招人喜欢的孩子,喜怒全写在脸上,跟她在洛蒙谈合同时接触的曹烨有很大的不同。   难怪梁思喆会跟曹烨成为朋友,许云初想,这两人都是媒体关注的焦点,只不过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身上的气质看上去又莫名有些相似,想来应该会聊得来。   “思喆还录过这些年小小白的不少视频,”她想了想说,“都刻在一个光盘里,你要想看的话,我跟他说一声,一会儿到了找给你看。”   “好啊。”曹烨说。   车子停到梁思喆家门口,许云初拿了钥匙准备开门,却见曹烨在用食指触了一下指纹识别屏,门锁便“咔”地一声打开了。   她有些讶异:“什么时候录的指纹?”   “上个月吧。”   “我只知道你父亲对他有恩,没想到你们关系居然这么好。”   “很吃惊么?”曹烨笑了笑,忽然就想让许云初知道,他跟梁思喆的关系比她想象得更亲密,“小小白这个名字还是我十年前取的。”   “真的假的?”许云初果然更加惊讶,梁思喆获奖之前的那两年她是缺席的状态,梁思喆又没太讲过茵四的事情,所以她一直以为媒体说的那些是真的,“媒体一直在传当年你们竞争小满这个角色,竞争过程听上去你死我活,所以真相其实不是这样?”   “是有过竞争关系,但你死我活纯属瞎扯。”曹烨说着,低头给梁思喆发消息——“你经纪人说你录过一盘小小白的视频,我能找来看看么?”   正值下午五六点,剧组大概到了吃饭的时候,梁思喆很快回过消息:“你让云初帮你找吧,她知道是哪一盘。”   曹烨想着不如就在梁思喆的放映间一并看完,他在这里待过一次,觉得放映间布置得很舒服。他又发过去一条消息问:“那能不能借用一下放映间?”   那边不知是不是临时有事没能及时回复,过了几分钟才回过消息。   ——“用吧。”   曹烨和许云初一前一后地上了楼梯,推门进入放映间,许云初抬手打开了房间的壁灯,然后走进屋里,把折叠门拉严,又拉上了帘子。洒了满室的落日余晖被挡在外面,屋里只余昏暗的灯光。   曹烨忽然想到那天他第一次来这个放映间时,梁思喆先是走到了房间里面拉上了门,然后才让他开灯,他脑中忽然产生一个想法,正常顺序应该都是先开灯再进去拉门,这里是梁思喆的家,按理说他不可能搞错这么基本的顺序,所以那天……他会是故意的么?   “应该在这一片区域,”许云初站在靠墙的展架前面,抬头用视线搜罗着一排光碟盒,“好像是这张,”她抬手拿了一个光碟盒下来,低头看了看空白的封面,又抬头看了看那展架,在那张光碟的附近又拿了一张出来,“还是这张来着……我也记不太清楚了,曹烨,你帮我开一下放映机,我们把两张都拿出来放一下试试。”   “哦,好。”曹烨走到桌子前面,启动了放映机,然后又把桌面上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抬起来,跟上次一样,电脑没关,稍稍一动,屏幕就亮了起来。   按照上次梁思喆的操作顺序,曹烨点击屏幕最下方那一栏被最小化的视频界面,等着一会儿连接放映机,播放界面跳出来,停留在梁思喆最后一次看过的画面上。   跟上次一样,模糊的画质,灰白色的画面,俯拍的镜头,还有那扇紧闭的电梯门。   梁思喆怎么又看起了这个视频?曹烨盯着那画面想。这次他看清楚了,这的确是走廊上靠近电梯门的监控画面,而不是梁思喆说的“随便找的片子”。   上次看的那一眼太仓促,没注意到画面右下方显示了一排时间,曹烨看着那排数字,2014-06-03 21:37:26,这时间曹烨再熟悉不过,是五年前梁思喆生日的那一晚。   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心脏忽然开始有力地撞击胸腔,每跳动一下,就发出巨大的、聒噪的声响。   曹烨觉得手指似乎忽然失了力气,得很用力才能握住鼠标。他将视频的进度条往前拖了一段,然后他看见蹲在电梯角落里的那个少年,像鸵鸟一样将头埋得很低,手指无力地从膝盖上垂下来,看上去颓废而无助。   “放映机开了吧?”许云初拿着两张光碟走过来,继而她一抬头,看见了眼前那张巨大的投影上显现出的类似监控的画面,还有那个蹲在电梯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少年,她有些不解,“这是什么?好像之前也在这台电脑上看到过,这人是谁……不像是思喆吧?”   “这人……”曹烨开口道,嗓音忽然变得有些哑,喉咙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清了清嗓子才能继续把话说下去,“是我。”   那视频继续往下放,电梯门开了,少年贴着电梯壁站起来,走出了那逼仄的一方空间。然后是酒店大堂的画面,他看见自己忽然脚步加快,越走越快,直到跑了起来,然后逃似的大步穿过人群,跑出了那家酒店。   进度条到了底,视频自动开始循环播放,他和梁思喆站在电梯外面,他情绪激动,一步步往后退,梁思喆站在原地看着他,一抬手,像是想要抓住他。但曹烨退到了电梯间里,电梯门合上,梁思喆停在紧闭地门前,画面像是静止了,然后有人过来同他说话,他没听,按开电梯门快步走了进去。   曹烨低头看着电脑屏幕上画面。   许云初抬头看着投影上的画面。   视频播到最初的那个画面,那扇紧闭的电梯门,灰白色的画面,俯拍的视角,模糊的画质。   “原来是这样,”许云初忽然开口,喃喃道,“所以他打记者,拍《梁生祝梦》,接《至暗抉择》的补拍……”   “你说什么?”曹烨如梦初醒的回过神,抬头看向许云初,“什么打记者?”   “难怪……”许云初没看他,仍是看着那巨大的投影画面上,缩在角落里的小小少年,“原来他钝刀子往里吞了这么多年,不是为了所谓的报恩……是为了你。” 第89章   《红男红女》杀青那天,场记收工时在剧组的一张椅子上看到了梁思喆的剧本,他拿起来惊叹道:“思喆,这剧本都被你翻烂了!”   剧本装订的一侧早就散了架,被梁思喆用抽杆文件夹固定住,但几乎所有内页都已经被反复的翻阅动作磨软磨碎了,场记小心翼翼翻了翻这本不堪一握的剧本,上面密密麻麻地插空写满了小字,他再次叹道:“你手写的这些内容加起来,看上去比剧本的字还要多啊……”   见郑寅过来,场记把剧本翻给他看:“寅哥你看,这拍下来发给媒体,咱们这片子又多了一个宣传点……”   郑寅笑道:“那你拍啊,下次见到记者给他们看。”   场记当了真,把剧本放回那张椅子上,摸出手机调出了拍照功能,举起手机刚要对准那剧本拍,梁思喆这时穿好了外套,走过来一躬身,伸手把那剧本抽走了,撂了句:“偷拍啊?”   “哎——”镜头上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场记直起身想要追过去,“思喆你让我拍一下!”   “不给。”梁思喆朝前走,背身对着他晃了晃剧本。   “算了算了,”郑寅笑着拦他,“他心气儿高,不屑这种炒作。”   “怎么叫炒作啊……”场记有些可惜道,“多好的宣传点。”   “这戏既然演成这样,也不差这一个宣传点。”郑寅还有事情要忙,边走边回头笑,“演员要保持神秘感,曹导说的。”   《红男红女》杀青后,整个剧组都陷入一种极度压抑之后爆发的狂欢氛围,所有人觉得这片子日后定会成为经典,因为每一个镜头都堪称完美,梁思喆的颠覆出演更是全程令人惊艳。   当晚的杀青宴上,当着所有到场媒体记者的面,喝醉的曹修远有些狂妄地对着话筒说,梁思喆是造物主对银幕的馈赠,这部片子之后,他将会成为所有导演的梦想。   他放言《红男红女》这次只报名金像奖,说既然《十三天》之后有人因为替身风波说梁思喆是最水影帝,那这次他要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做实至名归。   次日就有媒体截取这话作为当日娱乐新闻的头条标题,配图是梁思喆仰头喝酒的照片,二十一岁的少年喉结滚动,身上的青涩逐渐褪去,显露出令人着迷的荷尔蒙。   三个月后《红男红女》后期制作完成,不同于《十三天》先拿奖后上映的策略,曹修远一锤定音,说这次《红男红女》要先在全国院线上映,形成舆论声势,然后在全民所向的声势中,让梁思喆风光无两地捧回第二座影帝。   于是郑寅开始马不停蹄地准备上映事宜,一边过审拿龙标,一边邀请媒体进行小范围内部看片会。   媒体看片会结束,如曹修远所料,这片子的口碑呈现出好评炸裂的局面,不少指责过梁思喆使用小提琴手替的媒体,这次也不得不承认,梁思喆这一次演绎的李廿,比小满更生动、更深刻,且完全看不出他本人的影子,影评人更是不吝赞扬:   “刚从《红男红女》的内部看片会出来,只能用三个词概括此刻的心情:惊讶、惊喜、惊艳。天赋与技巧的碰撞,梁思喆再次贡献影帝级表演!”   “不敢相信这是一年多以前银幕上的小满,李廿异装参加母亲葬礼那一幕的表演,是近十年来华语电影中最令人震撼的一幕。”   “脱胎换骨一般的演技,很难说梁思喆和李廿一角到底谁成就了谁,总之,这角色活了。”   “梁思喆太美了,尤其是脱下女装的那一段,全场屏息凝神,灯光、镜头和演员的配合度达到了极致,曹修远天才,梁思喆天才。”   ——   那年夏天曹烨回国,身边所有人都在讨论《红男红女》,林彦把手机上存的海报给他看。曹烨没接过手机,只扫了一眼,海报上梁思喆侧身倚着门框,门内各色的光混合在一起映在他脸上,他身上披了一件宽大而挺阔的男士西装,西装下露出垂坠的丝质的红色裙边,再往下便是两条光裸的小腿和细而尖的高跟鞋。   林彦在一旁喝着酒,跟一桌人开玩笑:“小美人长成大美人了嘿,还是咱们烨子有眼光,这片子据说还是你牵的线,是不是啊烨子?”   曹烨没应声,虽然只扫了一眼没仔细看,但那海报还是让他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得不承认,那张海报上的梁思喆,身上有一种有些奇异的,与性别无关的,让人惊心动魄的美。   “什么时候上映啊?”桌上有人问。   “听说上不了了。”林彦说,“真是可惜。”   “怎么上不了?”   “题材问题,过不了审,拿不到龙标,就不能在内地上映呗。”林彦他哥是一家影视公司的老总,圈内的消息他一向掌握灵通。   “过不了审,那还怎么参赛拿影帝?”有人在桌上说,“烨子,你爸不是要被打脸了吧?前几个月还放话说让梁思喆再拿一次金像奖影帝呢。”   “我哪知道。”曹烨敷衍道。   这片子的题材让他不舒服,梁思喆的角色扮相也让他觉得不自在,听说片子里还有一些隐晦的同性恋情节,难道曹修远要让所有人知道他是个同性恋,他与黎悠的婚姻就是一场谎言与笑话吗?   或许不上映也是好事,他无法克制自己这样的想法,反正梁思喆已经凭借提前试映收获了媒体的一致好评,现在也不愁没片子演了。   但他继而又想,梁思喆拍这片子拍了一年,却无法在院线上映也没办法参赛拿奖,难道这片子就这样白拍了吗?他忍不住又把心头这股火撒到了曹修远身上——所以他为什么要挑这么不入流的题材来拍?   这年夏天距离《红男红女》杀青已经整整一年的时间,片子还是迟迟无法上映,这期间曹修远启动了新的片子,梁思喆也接连拍了两个大导的影片——《野生》和《起风》,前者是一部他独自挑大梁的探险片,后者是与林幻搭档的一部轻喜剧爱情片。   梁思喆这会儿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沉浸在戏中无法走出来的新人演员了,《红男红女》开机那天,曹修远跟他说,你要学会清醒地演戏,从角色当中尽快抽离出来,然后在角色之外去评判自己的表演,唯有如此才能在演员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共情很难得,但长久地沉浸在角色里无法抽离,这不是一个成熟的演员应该有的状态。”   得益于曹修远的耐心指教,《红男红女》梁思喆全程都演得很清醒,进入角色,然后走出来,冷静地评判自己刚刚的表演。   他打心眼里感激和敬佩曹修远,《十三天》曹修远教会他入戏,《红男红女》曹修远又教他出戏,没有曹修远,他只能不停地消耗自己的天赋,成为一个昙花一现的偶然罢了。   《起风》上映前一个月,电影进入密集宣传期,导演许明亮带着男女主梁思喆和林幻出席各大访谈节目,俊男美女的搭配相当吸引眼球,无论出现在哪个场合,只要两人一同框,必定引起高分贝的尖叫声。   那天梁思喆去节目现场录制一档访谈节目,刚从保姆车上下来,正要抬腿朝化妆间走,旁边跟着的助理低声提醒了一句:“林幻也到了,要不要等等她?”   梁思喆侧过脸看了一眼。林幻没坐平常那辆保姆车过来,是一辆招摇的红色跑车送她来的。   林幻停在车前,像是在跟驾驶位的那人道别。   车窗压下来,驾驶位的那人被林幻的身体挡住大半,只露出一小半侧脸,但梁思喆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开车的少年是曹烨。梁思喆脚步顿住,站在门口看着他们。   “那就是曹导的儿子?”助理在一旁小声问。   梁思喆“嗯?”了一声,听出他话里有话,又问:“怎么?”   “听说曹导的儿子最近正在猛追林幻,原来是真的。”   梁思喆看他一眼,转过身继续朝节目组的录制大楼走:“怎么个猛追法?”   助理见他对这话题感兴趣,一股脑把听来的消息全倒了出来:“林幻最近不是在剧组拍戏么?听说他天天待在剧组陪她,不光每天车接车送,还经常给剧组送吃的,出手可大方。”   “在一起了?”   “这我可不清楚,不过……八九不离十吧,曹导的儿子,长得也出挑,虽然可能游手好闲了一点吧,但谈恋爱又不是结婚,谁在乎这个呢?”   梁思喆“嗯”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录制大楼的电梯是全透明的,电梯往上升的过程中,梁思喆一垂眼,便能看见曹烨已经提上了车窗,流畅的倒车甩尾后,红色的跑车很快驶出了视线。   过了两天,梁思喆和林幻又去录制一档国内知名访谈节目,女生妆发复杂,按规定时间,林幻提前一个小时到场。   节目组将两人安排在同一间大化妆间里,梁思喆一进门,便看见林幻坐在镜子前,化妆师正拿着化妆刷给她上眼影,旁边还有一个人——曹烨背过身倚着化妆台,正跟林幻有说有笑地聊天。   梁思喆脚步顿了顿,走进去,曹烨听见脚步声后转头看过来,见到梁思喆后,他怔了一下,但随即反应过来,朝梁思喆打了个招呼:“嗨。”又说,“你们用一个化妆间?”   “这么大个化妆间,我一个人用也太浪费了吧,”林幻闭着眼笑道,“思喆过来了?”   梁思喆“嗯”了一声,伸手握住一张椅子的椅背转了一下,然后坐下来,不动声色地看着曹烨问:“什么时候回国的?”   “得有半个月了吧。”   “哦对,说起来你们这关系很有渊源呢,”林幻在一旁笑道,“一个是曹导的徒弟,另一个是曹导的儿子,你们这辈分该怎么排啊?”   “这有什么辈分,”梁思喆接过助理递来的台本,低头翻看,“平辈么。”   “也是。”林幻睁开眼,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刚画上的眼影。“紫色会不会显得老气?是不是有点太成熟了?”她凑近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又抬头问曹烨,“你觉得呢?”   “不会,”曹烨看着她说,“好看。”   “我能相信你的眼光吗?”林幻笑着说,又拿过口红盒,打开两支口红,往手背上分别抹了一下,“那你说这两支哪支好看?”   “这个吧。”曹烨指了其中一道。   “思喆你觉得呢?”林幻又把手背伸给梁思喆看。   梁思喆没立即回答, 目光从台本移上来,先扫了一眼林幻的手背,又看向曹烨:“你刚选的哪个颜色?”   “他选的下面那个。”林幻替他说。   梁思喆抬手,收拢手指握住林幻纤瘦的手腕,往自己眼前轻拉了一下,垂眼仔细看了看,拇指触到上面那个颜色,在她手背上点了两下:“下面这颜色不适合你,还是上面的这个更好一些。”他说完,抬眼看向林幻:“你觉得呢?”   对着他的眼神,林幻怔了一瞬,随即回过神笑道:“听你的。”   梁思喆这才松了她的手,仿若无事发生般地,继续低头翻看台本。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让曹烨觉得有点不舒服。他能感觉出刚刚梁思喆和林幻之间的暧昧氛围,他没见过梁思喆的那种眼神,有些轻佻又有些玩味,直勾勾地看着林幻,等着她说出答案。好像故意要让林幻在他们俩之间做出选择。   更令他觉得不舒服的是,林幻显然选择了梁思喆,她很快涂上了梁思喆选的那个颜色,侧过脸问梁思喆:“怎么样?”   梁思喆抬头看她一眼:“好看。”   曹烨这时从化妆台直起身,忍住心头的不适:“你们聊吧,我先走了。”眼睁睁看着自己追了半个月的姑娘跟自己的好朋友调情,他也是有脾气的,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这脾气到底是冲着谁来的。   “你不留下来看录制了?”林幻回头看他,又催自己的助理,“小绵你快去送送他。”   “不用。”曹烨扔下一句,大步迈出了化妆间。   他一走,林幻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上了妆的脸,语气有些娇嗔道:“思喆你什么意思啊,非要我在你们俩之间选是不是?”   “还有那么多颜色呢,”梁思喆看着台本笑笑,“你可以两个都不选。”   “你这话说的,”林幻歪过头看他,有些直白道,“你既然给了选项,谁能不选你?” 第90章   连着两天,曹烨都没去找林幻。他是真的有点生气。   这两年他也谈过几段恋爱,但多半都是因为跟风和无聊,周围的朋友都起了谈恋爱,他不谈显得有点落伍。他没正经追过姑娘,都是姑娘先对他有意思,他看着顺眼,两个人很快就好上了,又因为他常常不太上心,通常谈不了多久就分开了。   林幻是他第一个上心追求的姑娘,他是真挺喜欢林幻的,第一眼在剧组看见她,就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当时他盯着林幻看了很长时间,直到林彦凑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打趣了一句:“你盯着人姑娘看什么呢烨子?一见钟情啊?”曹烨这才回过神。   “看上了就追,” 林彦在一旁怂恿他,“多犹豫一会儿,姑娘就跟别人跑了。”   于是等林幻那场戏拍完,曹烨就走过去跟她搭讪了,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林幻咯咯地笑:“小帅哥你哪个剧组的,演《红楼梦》呢?”   曹烨也跟着笑,没再就这个问题多纠缠,但他真觉得林幻的某个侧面有点眼熟,那个角度的侧面很美,让他觉得有些心动。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每天都去找林幻。林幻大他两岁,说话和处事方式都挺成熟,偶尔还喜欢逗他,曹烨觉得跟她待在一起挺开心的,直到那天下午遇到梁思喆。   从录制现场开车回去,一路上曹烨的心情都很差劲。他知道梁思喆跟林幻搭档了一部爱情片,做了几个月的银幕情侣,可既然那几个月朝夕相处都没好上,怎么忽然这会儿暧昧地调起了情?   还是当着他的面,像是有意做给他看似的。   真是憋屈。车子停到红绿灯路口,曹烨重重锤了一下方向盘,他这辈子没有过这么憋屈的经历。   不去剧组找林幻,曹烨又闲了下来,林彦在群里吆喝说晚上要组局喝酒,曹烨原本没说要去,但晚上闲得发慌,最后还是开车去了。   一进酒吧,灯红酒绿的气氛里,林彦给他推过一杯酒:“哟,不是追林幻去了么?怎么有空找我们啊?”   一听林彦提起这事,曹烨立竿见影地变得有些不悦:“不追了。”   旁边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怎么了这是?不是梁思喆把林幻追走了吧?”   他说的是近些天媒体一直频繁提及的“金童玉女”的说法,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但没想到一向开得起玩笑的曹烨,听到这话后立刻有些黑脸。   曹烨不是能藏住情绪的人,喜怒全写在脸上,又因为平时脸上总是挂着三分笑,这会儿的不悦便教人看得一清二楚。   “不是吧?”林彦有些意外,“他俩真有一腿?”   “我哪知道。”曹烨说。   “你一准知道,”林彦说,“不然你不高兴什么呢?要我说这梁思喆也太没良心了吧,那会儿要不是你出手帮他,他现在还不知道睡在哪个投资方爸爸的床上呢,居然跟你抢林幻?”   “就事论事,别扯别的。”   “行——”林彦拖长了语调,“就事论事的话,梁思喆的段位应该比你高不少吧,跟他抢你没胜算,歇了吧弟弟。”   曹烨有些不服气:“凭什么我没胜算?”   “你太嫩,一看就玩不过他。”林彦扭过头问其他人,“是吧?你们觉得呢?要不要堵一把,我押梁思喆赢,来来来,一人押一顿饭,输了的记得请吃饭啊。”   “我也押梁思喆。”   “同押梁思喆。”   “必须得是梁思喆啊。”   ……   一桌人全押梁思喆,当然也有逗曹烨的意思在,曹烨年纪最小,他们都喜欢逗他。   林彦憋笑道:“得,全押梁思喆,烨子你押谁啊?要不你也押梁思喆吧?输人不输饭,你押你自己的话,这饭得请到明年啊。”   “我就押我自己,”被他们这一激,曹烨心气上来,当着一桌人的面放话道,“你们等着请吃饭吧。”   次日晚上电影首映礼,曹烨邀了几个朋友一同去给林幻捧场,并且在林彦的建议下,包下了附近一家影厅一整个周的场次。   林彦说追姑娘就得有排面,曹烨也想不出别的讨姑娘欢心的大招,既然久经欢场的林彦这样说了,他便照做了。   助理过来跟林幻说这消息的时候,梁思喆也在场,他们在等电影放映结束后,走到台前跟第一批电影观众见面。   “真的啊?”林幻听到这个消息后,脸上写满了吃惊,“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一个周,所有观众去那家影院看《起风》都不用花钱?”又转过头问梁思喆,“思喆你听到了吗?曹烨给我们这片子包了一周的场!”   “听到了。”梁思喆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台本被他卷起来握在手里,轻轻敲着另一只手的手心。   林幻去隔壁的休息厅补妆时,曹烨跟他的几个朋友来了后台。   梁思喆正站在休息室靠窗的位置,倚着窗台跟剧组的其他演员聊天。   他们一行人进来时动静不小,梁思喆侧过脸看了一眼,正好跟曹烨对视,但曹烨这次没同他打招呼,很快移开了目光。   小纨绔过来了。梁思喆心道。   一行人把休息室的沙发坐满了,小纨绔像是这群富家少爷中的团宠,所有人的话题都围绕着他。梁思喆听到他们怂恿曹烨给林幻打个电话,问她现在在哪,但曹烨拒绝了。   于是林彦回过头大声说:“梁思喆,曹烨有话要问你。”   曹烨拿了桌上提供的薄荷糖吃,刚撕开包装纸,闻言立刻否认道:“我没有。”   “他要问你林幻……”林彦话说一半,曹烨一转身,把薄荷糖塞到了他嘴里,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梁思喆从窗台直起身,看向曹烨:“曹烨你过来。”   曹烨坐在沙发上,跟他对视两秒,然后起身朝他走过去。   周围一片起哄:“嚯,正面对峙,烨子别怂啊!”   曹烨走过去,停在梁思喆面前:“什么事?”   “去别处说吧。”梁思喆跟其他几个演员说了失陪,然后转身带曹烨走出这间休息室。   影院的内部通道人不多,工作人员都行色匆匆地准备今晚的首映礼,即便看到梁思喆,也来不及驻足找他要合影签名。   “包场这招谁教你的?”梁思喆边走边问,“林彦?”   曹烨前几天的气已经消了,但梁思喆这一问,他又想到那晚全桌人都押梁思喆会赢的场面,现在梁思喆这样问,摆明了跟他们一样,觉得自己胜券在握,也觉得他不会想出什么追姑娘的高招。   “没谁教我,”曹烨撒谎说,“我自己想的。”   “哦,出手挺大方么,”梁思喆笑了笑,侧过脸看他,“但你觉得林幻会吃这套?”   他眉眼间缀着笑,像是对于林幻再了解不过,曹烨莫名有些烦躁:“你怎么知道她不吃这套?”   “你认识她半个月,我认识她半年,我自认对她了解得更多一些。”梁思喆脚步停下,转过身面朝曹烨,看着他说,“曹烨,林幻并不适合你。”   “你就知道她不适合我?说不定她吃的就是我这套。”曹烨也看着他,“公平竞争,各凭本事,你叫我出来难道是希望我把她让给你?”   “你还真要跟我抢姑娘啊曹烨……”梁思喆笑了一声,像是觉得有些荒唐,继而轻轻摇了摇头,“行吧,既然你说各凭本事,那我就陪你练练手。”   当日的首映礼见面会效果出人意料,原因是梁思喆罕见地配合所有问题。   《起风》里最受关注的便是梁思喆和林幻接吻的一幕。梁思喆出道三年,拍过四部片子,其他三部当中的感情线要么隐晦要么接近于无;而林幻出道两年,也从未拍过吻戏。   二十一岁的金童玉女,刚迈入成人世界不久,又都是银幕初吻,这个发现让观众兴奋不已。   “据了解两位这次在片中都经历了银幕初吻,那各自都有什么感受?”主持人刚一问出这个问题,台下观众便一片尖叫。   “女生可能会有些害羞,思喆先说吧,好不好?”主持人笑着看向梁思喆。   在此前各个访谈场合,两人都被问过这个问题,但梁思喆从来都没正面回答过。   可这次他没使出那招惯用的“你猜”。   他坐在高脚凳上,像是思考了两秒,然后转过头看向林幻,身后的大屏幕上直播着现场的采访画面,导播拉了镜头的近景,全场观众都能清晰地看到,梁思喆的目光落到林幻嫣红的嘴唇上,有几秒钟那么长。   “感觉……”他垂眼看着林幻的嘴唇,低声说:“有点软。”   微沉的声音经由话筒扩散到偌大的录制厅内,全场都被他这几个字搞得沸腾起来,尖叫声像是要冲破棚顶。   好一会儿,等到喧嚣声弱了下去,主持人才接着问:“那林幻呢?”   林幻也转头看梁思喆,两人在现场的尖叫声中对视,林幻对着话筒说:“之前看媒体说梁思喆有一双让人陷落的眼睛,我当时想,这说法原来是真的。”   “那你陷落了吗?”主持人配合地问。   林幻顿了片刻说:“我做好了随时陷落的准备。”   全场的鼓噪声中,一群人在曹烨耳边起哄:“嗨,输了输了,记得请吃饭啊!”   曹烨站起来,侧身穿过座位与座位间的空隙,有些恼火地离了场。追不到林幻也便罢了,他也不是非林幻不可,但当着这么多人丢面子,他觉得实在待不下去。   “那思喆对此要说什么?”主持人笑着问完,好一会儿没等到梁思喆的回答。   梁思喆正盯着台下那处空了的座位微微发怔。   “思喆?”主持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朝台下看什么呢?难道台下有比林幻还漂亮的姑娘?”   梁思喆这才回神,强作镇定地笑了一下道:“没。”   事后梁思喆也有些后悔,觉得那晚做得实在有些过火。   私下里逗逗曹烨也就罢了,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他那些损友的面,这样做似乎会让他丢了面子。这个年纪的少年都爱面子,不知道那晚过后,那些跟曹烨一起过来的朋友会怎么打趣他。   算了,梁思喆想,曹烨要真喜欢,那就让他俩好去吧。反正他和林幻现在也没在一个剧组,眼不见为净。   况且,喜欢归喜欢,他也没真想过自己会跟曹烨在一起。他在感情方面是绝对的悲观主义者,而曹烨作为一个小纨绔,见一个爱一个,真在一起了他俩还指不定折腾成什么样,或许还不如做朋友来得长久和安稳。   次日梁思喆跟林幻受邀拍摄杂志封面,出街景,休息的间隙林幻过来找他聊天。   梁思喆仰头喝了几口水,捏着矿泉水瓶,若不经意地问林幻:“曹烨今天没来送你?”   “没有,昨晚招呼也没打一声地走了,哪那么容易就消气啊……”林幻笑道。   “是么,”矿泉水瓶被梁思喆捏出了细碎的声响,他又说,“你觉得曹烨这人怎么样?”   “他啊,就一小孩儿,”林幻毫不避讳地说,“真没想到曹修远导演的儿子居然会是这个性格。你知道他上次约我出去做什么吗?”林幻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居然约我去打真人CS!”   梁思喆看着远处,忍不住笑了一声:“不挺可爱的么。”   “是挺可爱的,但我不喜欢这一型的啊……”   梁思喆低头看林幻,他比林幻高了半个头:“既然不喜欢那还吊着他?”   “你不也一样,”林幻反问他,“不喜欢我还吊着我?”   梁思喆笑笑:“嗯。”   “我吊着他是因为他是曹修远的儿子,”林幻看着她,直白地说,“你之前对我都没兴趣,忽然吊着我又是为什么呢?” 她歪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难不成是因为曹烨?”   闻言,梁思喆垂眼看她。   “放心,我替你保密,但你总得给我点好处。”林幻笑着跟他对视,然后抬手勾上梁思喆的脖子,踮起脚尖凑近他。   梁思喆没躲,任林幻吻上来。   周围全都是前来围观拍摄的媒体和粉丝,快门声被掩盖在尖叫声之下,这段被媒体猜测和关注许久的恋情,终于因为这一幕街头拥吻而彻底坐实,并且在几分钟后,迅速登上了各大网站的头条版面。 第91章   “梁思喆林幻街头拥吻 金童玉女因戏生情!”   曹烨坐在机场的候机厅,盯着报纸上硕大的标题。《北京晨报》娱乐版用了一整个版面报道梁思喆和林幻的恋情,从电影选角到院线上映,通过蛛丝马迹分析他们近半年来的恋情进展。   图文翔实,每一次牵手、对视、对话的照片都作为配图出现在报纸上,正中间是那张街头拥吻的照片,俊男美女,旁若无人,又羡煞旁人。   曹烨把报纸合上,对折,起身走到垃圾桶旁,一躬身把整沓报纸塞了进去。   走回座位时他的脸色很难看,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白得像一张薄到透明的纸。   周围有几个候机的人朝他看过来,他们不明白这个漂亮而结实的少年为什么看上去像生病了一样。   曹烨没注意到旁边投来的目光,他坐回座位上,对着空气发了一会怔,然后上半身俯下来趴到膝盖上,把整张脸埋了起来。   三个小时前,凌晨四点钟,他正在熟睡,忽然接到乐队指挥叔叔打来的越洋电话,说他妈妈黎悠上台演奏前晕倒了,已经被送往医院,让他尽快回去。   曹烨立刻从睡梦中清醒过来,边穿衣服边问起黎悠现在的情况,那叔叔说得很含糊,只说在电话里说不清楚,让他赶最早一班飞机回去。   打车去机场的路上曹烨手脚冰凉,牙齿止不住地有点打颤。   他想到大约一年前,黎悠从饭桌起身时,像是忽然泛起一阵头晕,撑着桌子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曹烨当时说下午陪她去医院,黎悠却坚持下午她要同乐队一起飞往比利时演出,等演出回来再找医院去做检查。   那之后曹烨又问过一次,黎悠说自己已经去做过检查,没什么大碍,只是因为近期乐队排练经常熬夜,身体有些贫血才导致偶尔头晕。   曹烨打小信任黎悠,黎悠说什么他便信什么,从没对她的话产生过怀疑。所以那时黎悠说自己没事,曹烨便也很轻易地相信了。   但现在他接到电话说黎悠登台演出前晕倒了——会不会跟这一年来的偶尔头晕有关?曹烨劝自己不要多想,黎悠近一年来情绪正常,频繁飞往国外演出,或许只是因为劳累过度导致身体抱恙。   但他还是感到害怕,坐到机场候机厅里,他的两只手无意识地攥成拳头,无法克制地轻微抖动。   机场候机厅提供免费的当日晨报,他拿了一份想要借此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强迫自己从过度紧张中冷静下来。   盯着头版那则关于“梁思喆林幻恋情”的新闻,曹烨攥着报纸的手指又一次收紧,他想梁思喆做得可真绝啊,与林幻谈恋爱还不够,非得大张旗鼓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赢了这场较量。   他翻到了娱乐版,盯着梁思喆和林幻接吻的照片看了好一会儿,这新闻让他心烦得要命,他“啪”的把报纸合上,站起身走到垃圾桶旁,整沓扔了进去。   黎悠生病带来的恐慌感让他没办法冷静下来,可是在这铺天盖地的恐慌里,有一丝酸涩感随着心脏的跳动,顺着体内枝蔓横生的血管流向四肢。   他说不清这莫名其妙的感觉是怎么掺进来的,可这混合在一起的感觉让他觉得难受极了,甚至没办法舒展身体靠在椅背上,只能蜷缩起来趴到膝盖上,把自己埋起来。   ——   那以后梁思喆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曹烨。   他想曹烨大概真的生气了,或许自己一开始就不该意气用事,在曹烨与林幻之间横插一脚。他很少这么不顾后果地冲动做事,但那会儿亲眼目睹曹烨追姑娘的场面,加之又被他说的那句“公平竞争”一激,很难去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他试着去补救自己的错误,给曹烨打电话、发信息,但都没收到回应,曹烨像是失踪了一样。   某一次参加一个业内的晚宴,他碰到了曹烨的朋友迟明尧,他费了些力气甩脱记者,走过去问他曹烨的近况。   “他回美国了吧,”迟明尧说,“我也好久没见他了。”   神神秘秘的,梁思喆想,一丁点消息都打探不到。回美国在做什么?是不是又找了新的姑娘谈恋爱?下次回来,小少爷应该就把林幻这事忘得差不多了吧,应该还是能哄好的吧?   或许自己确实应该冷静一下,梁思喆想,不见曹烨的时候他可以很平静地生活、工作,甚至恋爱,但一见到曹烨,这种竭力维持的平静假象就会被轻易打碎。   曹烨消失的那段时间,也是梁思喆事业上升最快的一段时间。   《起风》上映后票房大获全胜,又因为梁思喆与林幻的恋情公之于众,一时间公众所有视线都对准了梁思喆。以往梁思喆拍的几部片子全都是偏小众取向的文艺片,名气和关注度始终被局限在固定的受众范围内,但《起风》之后,梁思喆自此从小众的追捧走进了大众的视野中。   无数片约像雪花一样飘过来,梁思喆又开始选择新的片子,这次考虑的因素更多一些,故事要有趣,角色要新鲜,班底要靠谱,还有一点,吸取上次的教训,剧组不能太穷。   折腾了一年,《红男红女》始终无法在院线上映,曹修远放弃了上映策略,转而将片源放到了网络上。借着《起风》给梁思喆带来的大众关注度,《红男红女》的播放量也节节攀升。   公众开始高度关注梁思喆——这个最年轻的金像奖影帝,两年前他站在颁奖台上时,还有不少人预言他在演戏这条路上走不远,但现在他已经成功演绎了四个风格全然不同的角色——《十三天》里的少年杀人犯小满,《野生》里无所畏惧的探险者,《起风》里桀骜自由的背包客,再到《红男红女》中不受世俗观念束缚的异装癖李廿。   银幕之内,他的稚气、灵气、戾气,无一不是美的。   而在银幕之外,他多情而神秘,越是让人捉摸不透,就越是让人欲罢不能。   所有人都说,梁思喆是曹修远最出色的作品。网媒甚至做了专题,盘点这些年曹修远捧红过的新人。   师出同门的梁思喆和章明涵成了一对反义词。   梁思喆影帝加持,票房大卖,人气飙升,一时风光无两,反观四年前获得最佳新人奖的章明涵,如今已经销声匿迹,出演的几部电影都扑得悄无声息,当年的“最佳新人奖”成为他演艺生涯中唯一的高光时刻。   那篇报道中,媒体把梁思喆和章明涵的照片放到一起进行比对,说无论从外貌、气质还是个人特色来看,章明涵都不如梁思喆看上去亮眼,无怪乎曹修远会喜新厌旧,对于章明涵用之即弃,但对于梁思喆却数次不吝提点。   那篇文章最后,执笔人犀利地评价说,“脱离了曹修远的梁思喆依然是梁思喆,但脱离了曹修远的章明涵却什么也不是。可以料想到四年前的那个最佳新人奖,会是章明涵演艺生涯中扑腾出的唯一被人看到的水花。”   但次日章明涵就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这个论调的错误之处。   获得最佳新人奖的四年后,他扑腾出了自己演艺生涯中第二朵能够让人看见的水花——公然指控四年前曹修远对自己存在猥亵行为。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则报道一出,媒体的关注视线全都集中到章明涵身上。   章明涵再次站到镜头之下,密集的闪光灯对着他亮起来,快门的咔嚓声一刻不停地响,记者将话筒塞到他面前,争先恐后地追问:   “为什么四年前发生的事情到现在才提出指控?”   “有什么证据证明曹修远存在猥亵行为?”   “有没有考虑报警?”   “现在曝光曹修远的猥亵行为,是否有别的目的?”   ……   章明涵没看镜头,视线微微下垂,是躲避的、畏惧的受害者的姿态,跟四年前站在颁奖台上拿着最佳新人奖,意气风发的那个少年判若两人,他声音不高,一一回答记者的提问:   “剧组当时的工作人员应该都能看出来,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站出来替我作证。”   “有在走报警程序配合调查,已经提交了证据,调查结果出来后我会配合公布。”   “我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曹修远导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启用新人,我想提醒他们,名气和前途固然很重要,但由此留下的心理阴影也很可怕,我后来拍戏都没办法全身心投入,就是因为这件事给我带来的伤害太大了。”   “至于为什么四年前发生的事情到现在才提出指控……我只能说当时我还是一个新人,面对这件事本能地感觉到害怕,但现在我觉得应该给当年怯懦的自己一个交待。”   这段采访视频一公布,立刻成为整个社会关注的焦点。   天才导演曹修远被自己一手提拔的新人指控猥亵,时隔四年的反转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记者一窝蜂涌入曹修远的公司,想要采访到他本人,但却只见到了他的助理兼制片人郑寅。   郑寅当时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不屑地轻笑了一声道:“有证据就法庭对峙,没证据你们也别被他带节奏瞎起哄。”   记者试图从他口中讨到一句准话:“那您的意思是,曹修远导演对章明涵并没有猥亵行为?”   “我的意思是,”郑寅脚步不停,“一个忘恩负义的卑鄙小人,他说什么都不足为信。”   两段关于指控猥亵的采访视频一出来,网络上顿时掀起了一片议论声:   ——“曹修远也太恶心了,章明涵拿奖的时候18岁,那拍《后巷》的时候才不到17岁,猥亵未成年人犯法吧?”   ——“而且我记得曹修远结婚了吧?跟小提琴家黎悠,黎悠太惨了,小提琴届这么有名气的女神级人物,这些年居然每名没分地做曹修远的地下情人,最后还曝出这么恶心的新闻。”   ——“我记得曹修远不仅结婚了还有儿子,当时媒体还爆料他儿子和梁思喆一起竞争《十三天》的小满,最后被梁思喆PK下去了。”   ——“章明涵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吧?曹修远挑跟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男孩下手,同性恋骗婚加猥亵小男孩,想想就恶心。”   ——“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光凭章明涵一张嘴在说,那郑寅还否认了猥亵呢,你们怎么知道该信谁?”   ——“章明涵肯定是有证据能干倒曹修远啊,否则他是才多想不开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郑寅跟曹修远是一对你们不知道?我业内的朋友告诉我的,他俩成双入对,都十几年了,所以郑寅现在否认猥亵完全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等到郑寅受不了曹修远也站出来爆料,那这出戏才好看。”   几小时后,一则关于曹修远的新闻在这风口浪尖的当口公布——“曹修远新片《红男红女》入围金像奖,疑似违规参赛 或被禁赛五年”   这消息如同一个燃着引信的炸弹,一扔出来,顿时又往舆论上添了一把火。   但凡关注过这片子的人都知道,即便有郑寅这么厉害的角色在中间周旋了一年,《红男红女》也始终无法拿到龙标在内地上映,这片子题材太敏感,上面不批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但曹修远居然在没拿到龙标的情况下,私自报名参赛,摆明了要拿自己未来的五年做一场胜负未定的赌注。 第92章   接到郑寅发来的入围消息,梁思喆也颇感意外。   《红男红女》杀青后,曹修远的确提过金像奖报名的事情,但后来片子迟迟无法上映,梁思喆一度以为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没想到曹修远居然还是执意报了名。   那半年他正在国外闭关拍戏,很少关注国内消息。同剧组演员大概顾及到他跟曹修远的关系,讨论这事时都刻意避着他。   所以直到四月中旬这片子杀青,梁思喆飞抵香港出席金像奖颁奖典礼,才发现国内的娱乐圈已经变了天。   这时距离章明涵指控曹修远猥亵已经过了足足一个月,在整个社会的关注下,警方对这件事进行了立案调查,但也许因为时隔四年,很多关键证据都提供不足,调查结果迟迟没有公布。   得知这个消息后,梁思喆立刻翻看了近一个月的新闻,但除了章明涵一方几次声明会坚持将这件事追究到底之外,有效的信息其实并不多,曹修远更是始终没有出面解释。   曹修远和郑寅直到颁奖礼当天才到达香港,他们先回了酒店稍事休息,没打算参加今年的红毯环节。   梁思喆当时正坐在酒店的沙发上,拿着pad翻看相关报道,许云初敲门提醒他:“曹导和郑制片过来了,正在1305房休息,你要不要去拜访一下?”   “好,我这就过去。”梁思喆应着,把手里的pad放到一边,起身走出房间。   走去房间的路上,梁思喆还在想章明涵那件事。   他是绝不相信曹修远会做出猥亵这种举动的,他和曹修远合作过两部戏,拍摄周期都很长,戏内戏外加起来的相处时间几乎长达四年,四年间曹修远从未对自己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所有肢体接触都是出于导演对演员的正常指教。   梁思喆看得出来,章明涵在接受采访时说的那些话,有意在引导媒体关注自己和曹修远之间也存在不正当的关系。   真是可笑,梁思喆心道,单凭这一点,他就能断定章明涵说的那些话纯属污蔑。   ——只是……曹烨会不会也看到了那些新闻?他会相信章明涵的指控么?一向崇拜却疏远的父亲忽然被很多人认定为猥亵未成年的罪人,任谁心里都不好受吧?但愿他别信章明涵的一派胡言。   梁思喆走到房间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郑寅走过来开门,他跟曹修远合住一间套间,这时似乎正在客厅谈事情。大概谈得不愉快,郑寅看上去面色不佳,他一向情绪控制得体,陡一严肃下来,几乎像变了个人。   “思喆过来了,”郑寅缓了缓语气,“去客厅坐吧。”   曹修远脸上倒不见异色,让梁思喆坐在对面,简单问了问他在拍什么戏,又说《起风》这片子挑得不错,这时候走到大众的面前时机刚刚好,以后可以多接些质量不错的类型片,只演文艺片容易把自己的路走死,还是要视野开阔些,多接几部不同类型的片子。   梁思喆一一应着,戏外他与曹修远见面不多,但每次见面,曹修远都会提点他几句。   一来一回聊了几句,曹修远说完该说的,像是也没什么继续往下聊的兴致。   以往都是郑寅在一旁起话头,但今天郑寅却没太说话,一直低头在手机上敲字,像是在发消息。   师徒两人都不是没话找话的人,梁思喆便打算起身离开。   正要开口,一直在旁边不发一言的郑寅抬起头出声道:“谈妥了,一千万。”   曹修远先是没说话,几秒后拿了一支烟咬在嘴里,点着火吸了一口后,冷笑一声道:“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他。”   “话别说得太满,”郑寅冷静道,“您总得为这件事付出点儿代价。”   曹修远偏过脸抽烟,挥手散了散白雾,“思喆你先出去。”   梁思喆应了一声,然后起身走出房间。   开门时他听到郑寅在后面说:“我一会儿去趟银行。”   “我让你别管。”曹修远略带怒意地说,“这钱你要敢给他,以后你别再跟着我。”   “咔”的一声,梁思喆关上了门,房间隔音效果很好,门一关上,屋里的声音就全都听不见了。   一千万?是给章明涵么?郑寅说的“付出代价”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曹老师的确对章明涵有过猥亵举动?梁思喆摇了摇头,不会,曹老师不会是这样的人,而且听他的语气,他似乎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当晚的颁奖典礼竞争异常激烈,《红男红女》势头大好却遭遇滑铁卢,只拿了最佳摄影奖。   回酒店时梁思喆跟曹修远、郑寅同坐一辆保姆车,关车门前还有记者试图将话筒塞进来问:“梁思喆,请问作为此前呼声最高的影帝人选,你现在是什么心情?”   梁思喆没说话,坐在一旁的曹修远冷冷开口道:“他能有什么心情?往后少演戏,活得久一点,不怕没有影帝拿。”说完“嘭”一声合上了车门,把所有记者关在外面。   郑寅几次回过头欲言又止,曹修远没什么好语气地催道:“想说什么就赶紧说。”   “不是我说您,”郑寅克制着自己的语气,“您跟记者说话得有点分寸,祝青云老爷子90多岁高龄,您是晚辈,说这话不合适,回头媒体又不知道会怎么添油加醋。”   “90多岁的演员出演90多岁的老人,有没有一点挑战性?最后还拿了最佳男主角,这才是笑话。”   “您都40多岁的人了,做事别老这么任性。”郑寅起了话头,“当时报金像奖的时候我就给您分析过,今年祝老爷子也参赛,思喆资历这么浅,演得再好评委会也不可能把奖颁给他,最佳影片也是,您没拿到龙标就参赛,评委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把这奖颁给您,让您入围已经是给足了您面子,但您不听,非得报名,这下好了,往后五年都不能再内地发展了……”   曹修远有些不耐地打断他:“颁奖礼都结束了你扯这些有什么用?”   “奖是颁完了,可章明涵那事儿可没完,他好不容易在您片子里演了个男二,熬了一年多时间,正憋着劲打算靠这片子翻身呢,您这一报名参赛,片子五年内在内地没法上……为了给思喆正名再让他拿一个影帝,反而让章明涵这一年多的功夫都白费了,他这心里能平衡吗?”   “那片子上了他也未必能翻身。”   “能不能翻身是他的事儿,能不能上映责任可在您。要我说您就花一千万把事儿了了,章明涵现在敢这么做,就是吃准了往后五年您不能在内地发展,拿他没办法,从他改年龄那会儿我就看出他心术不正,我早劝过您,让您防着点……”   “行了,”曹修远闭上眼,“我让你别管这事儿,要说你就下车说去。”   “行,那我下车。”车子停至红绿灯路口,郑寅干脆地推门下车,那一瞬间正好变了绿灯,一片嘀嘀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梁思喆侧过脸,看向窗外的郑寅,郑寅大步穿过车辆的间隙,匆匆走到路对面。   回房间之后又过了一阵,梁思喆正准备睡下,外面忽然有人敲门,郑寅的声音在门后响起来:“思喆,是我。”   梁思喆走过去开门:“寅叔。”   郑寅看上去又恢复了平时温和的模样:“思喆,今天你听到的那些话别放在心上,别瞎猜,也别乱传。”   “我不会往外传,”梁思喆说,但他微微蹙眉,片刻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但曹老师……”   “他怎么可能猥亵?”郑寅听出他的顾虑,有些不屑地笑了一声。   “我想曹老师也不会。”梁思喆说。虽然一开始就相信曹修远不会做出猥亵的举动,但郑寅这样说,他还是松了一口气。   次日他们坐飞机回国,郑寅提前安排了保安到机场接机。出了VIP厅,记者蜂拥而至,试图越过保安将话筒抵到曹修远面前:   “违约参赛是为了履行之前让梁思喆拿影帝的承诺吗?”   “祝青云老爷子的家人要求您当众道歉,您会不会答应?”   “猥亵事件一直没发声是因为不敢面对吗?”   “被禁拍五年,以后打算怎么办?”   曹修远一直没回应记者,一言不发地朝电梯方向走,进了电梯后,又有记者高声问了一句:“章明涵今早曝光一条四年前的短信,请问短信内容是不是真的?”   曹修远看向那记者:“什么短信?”   记者试图挤进电梯,但被保镖拦在外面。电梯门关上,曹修远跟郑寅说:“你查查他们说的什么短信。”   郑寅低头在手机上打字,将搜索结果递给曹修远。   曹修远接过来看了一会儿,脸上的神色没什么反应,又把手机还给了郑寅。   梁思喆上了公司派来接机的保姆车,助理立刻八卦地搜索出记者刚刚提到的那则报道,递给梁思喆看:“这到底真的假的?”顾忌着梁思喆敬重曹修远,助理又小心补上一句,“短信伪造起来倒也容易……”   梁思喆接过手机,看着章明涵提供的那张短信截图——“晚上11点来嘉尼斯酒店2208。”发信人信息显示“曹导”,发件时间是五年前的10月份,正是章明涵第一次拍摄曹修远电影的时间。   下面的评论有人指出,“嘉尼斯酒店”是曹修远的同胞兄弟曹修远的产业,曹修远选在自家酒店办事,难怪章明涵无法提供明确证据。   再往下看,是这条新闻关联的另外两条新闻标题:   “《红男红女》铩羽而归,梁思喆惜败影帝之争”   “91岁高龄演员祝青云获金像奖影帝,曹修远放言只因‘活得久’”   梁思喆把手机还给助理,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但脑中却不停地在想这件事。   短信到底是不是真的?那直截了当的语气的确是曹修远的风格,但曹修远似乎没有把演员叫到房间讲戏的习惯,如果这条短信是真的,那曹修远为什么要让章明涵那么晚的时间到私人酒店去见他?   梁思喆又想到颁奖礼那天,郑寅在房间里跟曹修远的那番对话,似乎是跟章明涵那方谈妥了,用一千万息事宁人,但这提议被曹修远否决了。   一个想法忽然冒了出来——郑寅说曹修远不会做出猥亵行为,这应该是真的,但会不会……曹修远和章明涵之间的确发生过什么?   *   五月底,曹烨陪黎悠回了国。   黎悠患淋巴癌晚期,近一年来一直躺在医院接受治疗。一个月前,她忽然提出要回国一趟,从美国飞往国内的航班要十多个小时,医生建议她在医院静养,但黎悠主意坚决,很快就托朋友帮忙办理了出院手续。   医院和机场的免责书都由曹烨签字,曹烨接过文件,只看了几行就不忍再看下去,所有免责书都在声明一点,若黎悠在途中出现意外,一切责任与医院和航空公司无关。   签字的时候曹烨一笔一划地写上自己的名字,他意识到黎悠随时可能会走,这事实让他无力又绝望,可他只能竭力克制着情绪,不能让自己在黎悠面前流露出任何崩溃的迹象。   黎悠回国后,曹烨的祖父黎显达立刻派人给她办理了住院手续,又给她请了护工,这几天暂时在国内的医院过渡。   黎显达还有个儿子,在部队做军官,黎显达跟原配离婚后又娶了一个小他近二十岁的老婆,老来得子,等黎悠出生时他已经年近四十,现如今已经八十岁高龄。老人年岁已高,每天在医院里待不了多久,大多数时间都是曹烨跟黎悠的男朋友轮班陪床。   金像奖颁奖典礼之后,章明涵开始陆续放出当年的证据,外界各种说法纷纷扬扬,但曹烨刻意不去关注这件事。   他只希望黎悠能安静度过生命的最后一程,不再跟曹修远产生任何瓜葛。而至于曹修远,无论他和郑寅上床,还是猥亵章明涵,都跟他们母子俩没关系。   回国第二天,曹烨开车去外公家里取了饭,送到黎悠病房,但推门走进病房,却发现黎悠不在,护工进来收拾床,说黎悠出去了,不知道去做什么。   曹烨把保温盒放到床头,倚在桌子上,翻了翻从外公家里带回来的老照片,里面全都是黎悠年轻时的照片,那会儿的黎悠明艳动人,是花期最美的时候。   曹烨从头至尾把相册翻了一遍,黎悠还是没回来,他给黎悠打了个电话,黎悠很快接通,电话里像是有西洋乐器的演奏声,黎悠说她出来见个朋友,一会儿就回去。   挂了电话,曹烨拉开抽屉,刚想把相册放进去,却一眼看见了抽屉里的报纸,还有头版标题上的“曹修远”三个字。   “这报纸是我妈在看的?”曹烨拿起那沓报纸,问正在收拾东西的护工。   “是,”护工朝他笑笑,“黎老师眼睛难受看不了电子屏,我就去楼下报亭买了报纸给她解闷。”   曹烨没说什么,低头扫了一遍报纸上的内容,章明涵又抛出了新的证据,配图像是一张四年前在剧组的照片,他赤裸着单薄的身体,身上只批了一条浴巾,下半身被媒体打了码,曹修远一只手落到他的腰侧,正低头跟他说话。   一位当年在道具组的工作人员也站出来替章明涵说话,说章明涵当时拍戏时,被迫拍了很多裸露戏份,但最后成片却都被删掉,只留下了几帧镜头,不知道曹导是不是有意为之。   真恶心。胸口翻涌出来的呕吐感让曹烨觉得有点难受,他又想到了那天在门外,郑寅叫的那声“远哥”,还有他们的身体交叠在一起的画面,继而身下那人变成了章明涵,曹烨长长闭了一下眼,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画面。   他睁开眼,盯着那则报道想,黎悠看到这则报道会是什么想法?只会更恶心吧?   他得劝黎悠尽快回美国,远离这些令人作呕的事情,但黎悠回去又要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身体能不能受得住?   “以后别给她买报纸看了,”曹烨抬头对护工说,“她要看的话你跟我说,我去买。”   “哎,好。”护工见他脸色不对,小心应着。   他拿出手机,正要给黎悠的男朋友打电话,问问他黎悠现在的情况,手机忽然震了起来。   见是陌生的号码,曹烨没接,直接挂断了。   但那号码很快又打了过来。   曹烨这次接起来,电话那头说:“曹烨,我是章明涵,你回国了是不是?”   “怎么了?”曹烨冷淡地问。即便章明涵是这件事的受害者,他也没办法对他产生同情,他只觉得跟曹修远沾染关系的一切都令人恶心。   “我想跟你见一面,”章明涵说,“曹烨,我觉得你不应该被蒙在鼓里,我会告诉你很多你不知道的真相。”   “什么真相?”   “比如,你有没有想过你爸和郑寅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不想知道。”曹烨说完,挂断了电话。   章明涵打来的这通电话让曹烨觉得十分糟心,曹烨正要关了手机,机身一震,屏幕显示收到一条消息,是章明涵发来的录音。   曹烨盯着那条录音,好一会儿,他抬起拇指,想把那条录音删掉,可手指有点抖,鬼使神差地,他点了播放。   曹修远的声音响了起来:“过来。”继而像是笑了一声,“怕什么啊,没做过?”   然后章明涵的声音也响起来,那声音听上去低低的,像是有些怕:“疼……曹老师您等一会儿,您别……” 第93章   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是曹烨不曾接触过的,另一面的曹修远。   轰的一声,曹烨只觉得脑中一片嗡鸣。   一直以来他都在刻意回避这件事情,但章明涵发来的这条录音,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入了漩涡中央。   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虽然亲眼目睹了曹修远和郑寅纠缠的一幕,但年幼时曹修远在他心目中留下的光芒,到如今还像是余烬中的火星一般若隐若现地闪烁,以至于潜意识里,他一直觉得所谓的猥亵指控是假的,是一场子虚乌有的污蔑。   可现在那最后的火星也彻底被浇灭了。   所以曹修远就是一个道貌岸然、彻头彻尾的禽兽。   真是禽兽啊,章明涵不过大自己三岁,他到底怎么下得去手的?   走廊里电梯间发出“叮”的声音,随即脚步声响了起来,黎悠的声音也传过来:“他这人就这样,这么多年了一点也没变……”   一听到黎悠的声音,曹烨本能地想躲起来,自己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狼狈模样,被黎悠看到,一准会觉察出他现在的状态很不对劲。   曹烨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拐进卫生间的隔间里。   握在手心里的手机又震了一下,他有些麻木地拿起来看,章明涵又发来了一条消息,这次是一张照片,曹修远闭着眼仰躺在床上睡觉,旁边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   床头上立板的logo很显眼,曹烨认得他大伯经营的酒店——嘉尼斯。   如果不是同住一个酒店房间,应该拍不到这么私密的照片,所以章明涵向媒体透露的那条短信截图也是真的。   真是讽刺,曹烨看着那张照片想,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见曹修远睡觉的模样。十五岁之前他真的以为曹修远是神,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总是待在剧组,永远不停歇地在拍戏。   几秒种后,章明涵又发来了一大段文字:   “小烨,我联系不上曹导和郑老师了,不得已才找到你,如果伤害到你,那我先说声抱歉。但我只想你能帮我个忙,把录音和照片给郑老师,跟他说类似的证据我还有很多,希望他们能尽快答应我提出的条件,否则我会把这些证据提供给媒体。”   曹烨没回这条消息,他直接把这两条消息转发给了郑寅。   郑寅很快回过电话,曹烨接起来,在郑寅开口前他说:“你们能不能快点解决这件事?还想让多少人难堪啊?”   郑寅在电话里叫了声“小烨”,但曹烨不想听他说话,他说完,立刻挂断了电话。   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垂下来,曹烨站在隔间里麻木地放空,大脑里面的嗡鸣声还没停,响得他有些头疼,医院的消毒水味飘进鼻腔里,平常没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却让他透不过气来。   他把手机装进兜里,推开隔间的门,想下楼透透气。   电梯里有两个刚下班的护士,正低头看着同一台手机,嘀嘀咕咕地小声聊天:   “这就是黎悠啊……都四十岁了还这么美。”   “这么美,可惜被曹修远祸害了,太惨了。”   “这要出轨别的女人也就算了,猥亵一未成年小男孩,这也太难看了点。”   “是啊……哎,听说黎悠这几天在咱们医院,真的假的?”   另一个人立刻“嘘”了一声。   黎显达跟医院领导打过招呼,说黎悠住院这件事要做保密处理,否则记者非得疯了一样找上来。   大概是顾忌到周围有人在,两人安静了片刻,但过了一会儿又小声聊了起来。   “你说黎悠跟曹修远见面,是想谈什么啊?”   “谈离婚呗,新闻上不是写了,估计就争财产什么的吧……”   电梯下到一层,门开了,走出去时其中一个女孩说:“这有钱人离婚也要搞得这么难看啊……”   刻意隐在角落里降低存在感的曹烨跟在她们后面走出去,他的手紧紧攥着拳头,短短的指甲嵌进了肉里,一松开,手心里赫然被掐出了几道血红色的印子。   他把手机从兜里拿出来,低下头看着屏幕,最新的一条消息推送是“曹修远黎悠秘密会面,疑似谈论离婚事宜”,正是刚刚那两个护士谈论的内容。   报道说,黎悠下午四点左右与曹修远在一辆越野车内会面,黎悠看上去面色不佳,疲态毕显,谈话过程中数次摇头叹气,似乎对曹修远失望至极。   曹烨盯着手机上偷拍的照片,虽然隔着暗色的玻璃,但他依然能认出坐在副驾驶位的黎悠。其中一张照片黎悠微仰着下颌,闭着眼靠在车座靠背上,另一张照片上,黎悠低着头,一只手撑着额头。照片拍得很模糊,几乎看不到脸上的神色,但还是能让人轻易辨认出黎悠身上的疲惫和憔悴,像是忽然直接老了十几岁。   曹烨没见过这样的黎悠,印象中黎悠一直都乐观豁达,很爱笑,也很有活力,一点也看不出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就算在医院治疗这一年,她也从未流露出任何消极颓丧的情绪。   就是这么一个优雅、体面了一辈子的女人,却因为曹修远,在生命的最后一程把最狼狈、最难堪的一面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变成了他们口中可怜的、可悲的女人!   妈的,你尽管乱搞,跟郑寅还是跟章明涵都无所谓,但能不能别把我妈扯进来?!   “嘭”的一声,曹烨重重摔了手机。   出手的力道太重,手机在触碰地面的瞬间直接炸开,屏幕碎了一地。   周围路过的人顿时吓了一跳,都扭过头看着这个一身戾气的少年。曹烨站在原地,深呼吸几下,竭力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然后他走过去,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握在手里走出医院。   屏幕碎裂的玻璃碴子被他一并握紧手里,攥紧机身的同时,那些细小的碎玻璃也嵌进肉里,血顺着机身滴下来。   曹烨漫无目的地沿着路边走,他总觉得身边的人都在看自己,他们在看什么?会不会新闻也报道了自己?狗仔们什么都能拍到,他们先是拍到了黎悠,再来拍自己,非得把所有跟曹修远有关的人都拉进去一起沉沦是不是?!   想到现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知道曹修远是个猥亵小男孩的变态,他们都在想什么?怜悯还是笑话,或是漠不关心地旁观?   难怪曹修远这么喜欢扶持新人,郑寅还总说他在给电影领域注入新鲜血液,曾何几时曹烨对这一点那么骄傲,可现在这些事实全都在嘲笑他的天真!   别看了,别看我,曹烨面无表情地快步走过路人,心里却在无声地哀求着,别让我这么难堪,也别悄悄地怜悯我。   有人朝他走过来,两个结伴的女孩,曹烨的头皮顿时紧了一下,他想躲起来——她们走过来干什么?问他曹修远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吗?还是问他是不是曹修远的儿子?   “你的手在流血。”其中一个女孩看着他说。这漂亮的男孩看上去紧张又可怜,还下意识退了一步,像是不想被人接近。   曹烨下意识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自己的手真的在流血,他抬起手,碎玻璃已经嵌进了肉里,看着那处伤口,他竟松了一口气。原来没有认出他是曹修远的儿子,只是过来提醒他的手在流血啊……自己可真是杯弓蛇影。   “要不要去医院包扎一下,”那女孩看着他,热心地给他指,“那边有一家医院……”   “我一会儿就过去,谢谢。”曹烨仍旧没抬头,他现在不敢直视任何人。   女孩走之后,曹烨把手机揣到兜里,又拿出了一张纸巾攥在手心里,流出的血浸到纸巾里,这样就不会被过路人看到了。果然,这样一来,就没多少人朝他回头看过来了。   暮色四合,收起了最后一丝天光,街边路灯刹那间全亮了起来。曹烨拐进了一条巷子里,他不喜欢被照亮的地方,好像所有人都能看清他的狼狈与脆弱。   他挑着七拐八折的小路走,走了不知多久,走到心头的愤怒归于麻木,整个人勉强镇静下来,他才停下来,背靠着墙对着空气发怔。   新闻上说曹修远黎悠秘密会面,他们为什么会见面?应该不会是曹修远主动提出的,那就是他妈妈黎悠主动去联系的曹修远?   黎悠说过,这趟回国主要是回来见朋友,难道就是来见曹修远的?他们不是已经分开了吗,还有什么见面的必要?   想到黎悠,曹烨觉得应该回医院一趟,否则这么长时间不露面,黎悠也许会担心。   但现在这个状态实在不适合出现在她面前,要不……今晚就不回去了,去酒店睡一晚整理一下情绪,明天早点过去吧。   曹烨想打个电话跟黎悠说一声,但他很快意识到手机已经被自己摔碎了,屏幕全渣了,完全用不了。   算了,曹烨直起身,还是去医院吧。   他原路返回,走到医院大厅时已经十点多了。   下了电梯他拐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拨了拨头发,又整理了一下情绪,气色看上去不太好,如果黎悠问起来,就说有些感冒吧……曹烨这样想着,走出卫生间,朝黎悠的病房走过去。   病房门没关,虚掩着,留了很窄的一条缝。曹烨走近了,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听到黎悠在说话,那声音放得很轻,像是不想被人听到。   “……说实话,当年任性生下小烨,有时候想想还是挺后悔的……”曹烨听到黎悠这样说。   那声音微微叹息,说完之后,又叹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没接下一句话。   曹烨握着门把手的那只手松开,那沉默的间隙里,他对着门缝里黎悠的背影怔了一会儿。   黎悠的声音又响起来:“护士把他抱给我看的时候,我当时想,以后该为自己的冲动负责了……”   曹烨不想继续听下去了,他垂下眼,放轻脚步,转身朝电梯的方向快步走过去。   如果曹修远的那则录音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在他来不及反应时就迅速刺穿了他,那黎悠刚刚这句话就像一招化骨绵掌,听到的瞬间只觉得受到了一击,没那么疼,但过了几分钟之后,那钝痛感却密密麻麻地泛了上来,无孔不入地顺着骨头缝钻出来,让他没办法假装出一副平静镇定的表情。   失魂落魄。   他妈妈黎悠说后悔生下他,说他只是个冲动,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为当年的冲动负责而已。   所以自己的出生就是不受欢迎的,没人希望他能来到这个世界上。   难怪曹修远对自己那么冷漠,他根本就不希望有自己这个儿子。   他是错误,是冲动,是负担,是累赘。   真是令人绝望。那你们想要我怎么办?去死吗?   曹烨走出医院,医院门口设置了红绿灯,他忘了看,径直穿行过去。   赶着要过绿灯的车子正一路疾驰,这时猛地刹了车,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司机探头出来骂:“找死啊?!”   是啊,我找死,所以你怎么没撞死我啊……曹烨有些漠然地想。   他随便找了一家酒店住下,仰躺在床上,闭上眼,心想或许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或许一醒过来,就发现时光还停留在他十五岁那年,他躺在蓝宴的天台上,身下铺着报纸,有点硬,硌得后背有些难受,但他的心情却很好。   然后他好像真的看到了天上的云,他跟梁思喆说,我爸是这世界上最牛的导演,捧红了很多新人演员,章明涵你知道吧?年纪最小的最佳新人。寅叔也很厉害,他就像哆啦A梦一样,我爸提什么要求他都能办到,至于我妈呢,她很美,是很有名的小提琴家,你知道她?她很厉害对不对?   倏地像是拍电影一般的,镜头一转,转到了他跟梁思喆一起被郑寅接去试镜的那一天。   郑寅从衣柜里帮他选出了一身适合试镜的衣服,还用手指帮他把头发捋顺。   章明涵朝他走过来,开玩笑说“哎你成语懂得还不少嘛”。   跟了曹修远很多年的剧组工作人员专门来看他,说曹导和曾老师的独苗,看上去可真招人喜欢。   而至于他自己,那他看着曹修远坐在监视器后面,因为受冷落而憋了一肚子气,可还是在内心有些骄傲地想,坐在监视器后的那个男人是我爸,他就像这电影世界里的睥睨一切的王。   然后他朝镜头走过去,想看看镜头里倒映着的自己,但刚一靠近,那镜头忽然炸开了,细碎的玻璃碴子朝着他扑面而来,他朝后退了一步。   ——醒了。   曹烨有些失焦地看着天花板上白炽的灯光。   原来十五岁以前活得那么开心,只是因为身边所有人都用欺骗为他构筑了一个虚幻又美好的城堡。   而现在随着真相的揭开,那座城堡就像梦里的镜头一样,碎成了渣滓,堆成了一片回忆的废墟。   他坐起来,又怔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个深呼吸,平静了一下情绪,用酒店的电话给黎悠拨过去。   刚拨过去,又很快挂了电话。他不敢面对黎悠,连她的声音都不敢听到,怕听出她和曹修远一样的漠然。   他把电话给黎悠的男朋友拨过去,说自己今晚在朋友家里住,让他转告给他妈妈,让她别担心。   “她刚刚还给你打电话,”那叔叔问,“你怎么一直没接?”   “我手机坏了……怕打扰她休息,就给您打了电话,您让她别担心就好了,我朋友叫我过去了,我先挂了啊叔叔。”   曹烨一股脑把话说完,挂断了电话。   他害怕那叔叔察觉出他的不对劲,也害怕他把电话递给黎悠。   只想躲起来,不想面对任何人,已经分不清虚幻和真相了,那些对自己好的人,他们心里究竟都在想什么?是真的对自己好吗?   辗转反侧,睡不着。   曹烨失眠了一整夜。   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可他还是出了一身汗,可又好像有点冷。   忽冷忽热,汗湿的身体一片粘腻,难受极了。   可即便这样,也希望这漫漫长夜过得再慢一些,等到天亮起来,新的一天开始,章明涵是不是又会抛出新的证据?然后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接近真相,发现曹修远是个禽兽的事实。   他希望真相揭露,让曹修远万劫不复,永远不能翻身,彻底消失在公众视线中。   可他又害怕真相揭露,这样一来,他就永远活在曹修远的阴影下,这世界上但凡接触过他的人,都会知道他有一个道貌岸然的禽兽父亲,难道他要一辈子这样难堪吗?   次日下午,最闲暇的下午茶时间,章明涵对媒体说,曹修远导演方面已经和他进行了私下和解,所以接下来,他不会再向媒体提供证据。   在采访最后,章明涵说:“同时,我也希望跟我有过一样遭遇的演员,能勇敢站出来和我一起发声,让类似的事情不要再发生在别的新人身上。”   “你指的是梁思喆吗?”记者直白地问。   “我没有指任何人。”章明涵说。   曹烨当时正从酒店搭乘出租车去医院,车载广播上播到这个采访,提到“梁思喆”三个字时,前一天大脑中的嗡鸣声忽然又响了起来,这次更尖锐,更刺耳,让他头疼欲裂,以至于他不得不低下头,用两只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麻烦您……把广播关了。”曹烨对司机说。他摸索着去开车窗,但灌进来的风带着热气,让他更加难受。   他让司机停车,下车走了一会儿,脑中的嗡鸣声才弱了下来。   继而他又觉得有些可笑,章明涵这臆测来得毫无根据,他自己被猥亵,便以为梁思喆也跟他有过一样的遭遇。   当年《十三天》试镜之后,他陪梁思喆在剧组房间里换衣服,被保安大叔误以为他们在里面“偷鸡摸狗”,那时候梁思喆差点去跟保安动手理论,如果真被曹修远猥亵,他又怎么可能忍气吞声?   不管怎么样,他绝不相信梁思喆和曹修远之间有过超出导演和演员的任何关系。   而这段本应标志着事件结束的采访,却将把舆论推向了最高潮。   “曹修远一方能答应私下和解,证明那些证据都是真的。”   “没得洗了,他们自己都理亏。”   “章明涵别私下和解啊,上法庭,让曹修远坐牢。”   “章明涵能答应私下和解,证明他也只想要钱而已,所以到底是谈恋爱还是猥亵,真是说不清。”   “曹修远的理智粉丝还在洗谈恋爱,拜托,只是谈恋爱为什么要私下和解?”   “要我说章明涵也不是好惹的,看这架势说不定是当年谈恋爱故意留下证据,就是等以后用得着的时候泼脏水。”   “别给曹修远洗白了,曹修远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儿子被人这样猥亵,或是跟快四十的大叔谈恋爱,他会是什么感受?”   曹烨没看网络上的评论,他在医院楼下抽了一支烟,又走了一会儿,等到身上的烟味散得差不多了,他才乘电梯上楼。   黎悠靠在床头,拿了一本书在看,见曹烨过来,她放下书,对着曹烨露出笑容:“见朋友回来了?”   “嗯。”曹烨应了一声,坐在陪床的椅子上。   “玩得开心吗?”   “还行,也没什么好玩的。”   “林彦不是很会玩?”黎悠抬手摸了摸曹烨的头发,“这次没带你喝酒?”   “没。”   “林彦现在做什么呢?他大学毕业了吧?”   “他在他哥的电影公司。”   “这样啊,”黎悠点点头,又说,“小烨,你学这两年电影,以后会不会跟你爸一样,也能做导演拍片子?”   “我才不做导演。”   “嗯?”黎悠有些意外,“我还以为有机会看到你拍的片子,你不是说在学校跟同学拍过一些短片,什么时候拿给我看看?”   “那些啊……都随便拍着玩的,”曹烨说,“拿不出手。”这倒是实话,那些片子都是一些试验性质的短篇,拍得云里雾里,确实不太能拿出手。   “好吧,”黎悠笑道,“没事,以后总能有拿得出手的片子。”   曹烨没说话。   黎悠也无言了片刻,气氛沉默下来,她看着曹烨,试探着问:“你爸最近的新闻,你都看了?”   “差不多吧。”曹烨说。其实他不太想和黎悠聊曹修远。   “你爸这个人啊……”黎悠叹了口气,“虽然可能做事会有些出格,但猥亵这种事……”   她话没说完,曹烨站了起来,看着黎悠,叫了一声“妈”。   黎悠抬头看他,见他不想听,便停了下来。   “你好好养病吧,”曹烨说,“我们都别看他的新闻了,从小到大他也没太参与我的生活,对我来说他只是个陌生人,猥亵不猥亵什么的,其实我并没有很在意。”   黎悠愣了一下。   曹烨说完,给黎悠接了一杯水,然后借口出了病房。   他撒了谎,他当然在意曹修远是不是有过猥亵举动,没人比他更希望这件事是假的。可他总不能把录音和照片扔给黎悠看,让她分析曹修远到底只是跟章明涵睡过,还是确实猥亵了他。   小时候黎悠给他构筑了一个虚幻的象牙塔,现在他也要用谎言去给黎悠搭建幻觉了。   曹烨出了病房,在走廊的尽头对着夜色发了一会儿呆。   然后他听到了“曹修远”的名字,心里涌上一阵烦躁,怎么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件事?   正要起身离开时,他又听到了梁思喆的名字。   ——“梁思喆不会真和曹修远有什么吧?不要啊……梁思喆可是我男神。”   ——“谁知道啊,他不是和胡雨斯林幻谈过,眼光看上去挺直的。”   ——“为了资源献身呗。不然为什么曹修远同一个新人从来没用过两次,偏偏在他身上破了例?听说这次金像奖违规参赛,就是为了给梁思喆再拿一个影帝,你们品品,不是真爱能付出这么大代价么?”   ——“而且曹修远不还说要拍一个同性题材的片子,指名要梁思喆来演。英子,你男神要接了这片子,跟公开出柜也没什么区别了。”   ——“不不不不要啊,我相信他不会接。”   铺天盖地的焦躁感冲喉而上。   明明是曹修远和章明涵之间的破事,怎么又扯到了梁思喆身上?   曹烨转过身离开,不想听那些人继续议论这件事。   护士台旁边有免费提供的当日报纸,大概是刚刚有人来看过,正好翻到了娱乐版那一页——“宋俞自曝拒演曹修远同性影片梁思喆或受邀出演主角”   曹烨盯着那行标题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拿起报纸扫了一遍那篇报道,报道上说,当红人气小生宋俞今天参加活动时爆料,自己近日收到曹修远工作室的邀约,邀他出演一部同性题材的电影,但考虑到自己的性格与角色太不相符,就拒绝了这个机会。   曹修远也首次接受采访,他仍旧没回应猥亵事件,也没谈及私下和解的事情,但毫不留情面地驳斥了宋俞这番话:“宋俞是谁?我没想过让他来演我的片子,他还不够格,回头我问一下选角部门,如果真的有人跟他接洽过,那就做好直接走人的准备。我放着梁思喆不用,去用这种演员?真是笑话。”   “那您真的下一步打算拍同性题材的电影?”   “对。”   “拍这片子是想作为对最近新闻的回应吗?”   “没什么好回应的。”   “是有意向邀请梁思喆做主演?”   “这片子没他拍不成。”   曹烨把报纸放回桌上。   他不明白曹修远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偏偏在这种时候,公布要拍一部同性题材的片子。而且还指名要梁思喆来演。   他还想要让多少人和他一起难堪?   梁思喆会接这片子么?就像那个护士说的,接了这片子,出演一个同性恋角色,无异于承认他和曹修远之间存在猫腻。   ——“这片子没他拍不成。”曹烨盯着报纸上那句话。那是曹修远亲口说的。   那就让他拍不成吧,曹烨抬起头,只要梁思喆拒绝了这个邀约,不但曹修远拍不成这部同性题材的片子,梁思喆自己也能和曹修远划清界限,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将脏水继续泼到他身上了。   对,他要去说服梁思喆,让他别去演曹修远的片子。   就让曹修远万劫不复,被舆论压得永远翻不了身,让他接下来的五年销声匿迹,往后也在公众视野中从此消失。 第94章   梁思喆23岁生日会在500多米高的建筑顶层举行。   经济公司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开始筹备这场生日会,他们邀请了梁思喆过往参与的所有剧组的班底成员,与梁思喆合作过的演员好友,见证梁思喆出道五年的影迷,还有即将记录这一晚的媒体记者。   经纪公司从多方收集了相关的影像资料,把梁思喆过去的五年剪辑成了一部纪录片,从《十三天》试镜的青涩少年,到金像奖颁奖礼上身着西装的少年影帝,再到《红男红女》中介于青涩和成熟间的异装扮相,最后是两个月前梁思喆凭借《起风》在大学生电影节上获得“最受喜爱男演员奖”。   许云初谈下了最繁华地段处的巨幕电子屏,夜晚八点首次公开放映这部纪录片。   几十万人流量的CBD广场上,所有过路的人群一起见证这些年梁思喆羽翼渐丰的星途。   成千上万的影迷和路人驻足在广场上,仰头看着巨幅屏幕上的梁思喆,光影跟少年融为一体,他好似天生为大银幕而生,就算被放大到几十倍的银幕上,那张轮廓精致的脸依然经得起细细推敲。   银幕前后交替剪辑,人们渐渐发现,大概是由于太容易入戏,梁思喆本人的性格似乎也随着他饰演过的角色在不断改变,从最初的沉默锋利,到如今成熟妖孽,很难说这五年间,到底是他成就了角色,还是角色成就了他。   经纪公司野心勃勃,在片尾打出字幕,说接下来的五年,邀请所有人一起见证这个时代的巨星诞生。   晚上九点,纪录片播放完,生日会正式开始,宴会厅的所有人都起哄要今晚的主角梁思喆先上台发言,尽管没做事先准备,但梁思喆并没有过多推辞,他在尖叫和掌声中起身走到台上,微微躬身对着面前的立式话筒。   厅内的人声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等着他开口。   但梁思喆垂眼思忖片刻,随后看着场下说:“我经纪公司没经过我同意就办了这场生日会,我想以后解约的话这会成为一个考量的理由。”   场下静了一秒,随即哄堂大笑,经济公司的高层领导看着梁思喆,有些无奈地笑着摇头,他们拿他没办法。   “开玩笑的,还是谢谢每一个到场的人,我活这么大第一次有这么多人一起给我庆祝生日,感觉……嗯,”梁思喆顿了顿说,“挺奇特的。希望大家今晚喝酒喝得开心,别的没了。”   他说完,正要起身往台下走,又想到什么,侧过身对着立式话筒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时代的巨星什么的,不都是人没了之后才会有的评判么?生日会上说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吉利,所以大家别当回事儿,忘了吧。”   他姿态放松,游刃有余,用的是开玩笑的口吻,说的却是真心话。   这生日会他确实不太想参加,曹修远如今被泼脏水受到这样的诋毁,他却在这里大张旗鼓地办生日晚宴,着实显得太没良心。但工作人员提前一个月就开始策划这场生日会,并向几百人发出了生日会邀请,没办法临时取消,他只能如约到场。   何况经纪公司有自己的考量,金像奖之后不少人都说,曹修远违规参赛只为让梁思喆再拿一个影帝,但梁思喆却不争气地落败,于是唱衰的声音又开始四起,他们说连曹修远这样尽心竭力都扶不起梁思喆,之后五年曹修远被禁拍,梁思喆更是前途渺茫。   经纪公司担心唱衰的声音会蔓延得越来越快,最终影响到梁思喆的片约和资源,于是他们策划了这场生日会,用一部纪录片告诉所有观众,除了落败的这次金像奖,梁思喆还有许多值得被关注的成绩。   下场时助理把手机递过来,说思喆你的手机刚刚震了一下,应该是有消息进来。   梁思喆低头看手机,发件人显示“曹烨”——“你现在在哪儿?”   梁思喆微怔了一下,这几年曹烨很少主动发消息过来。追林幻那件事之后,梁思喆给他发过消息,但曹烨一条都没回过。梁思喆一度以为曹烨换了手机号码,或是把自己拉黑了,没想到曹烨现在会忽然发消息问他在哪儿。   梁思喆把地址发过去,又问了一句:“你要现在过来?”   “嗯。”曹烨回过消息。   梁思喆盯着手机屏幕看了一会儿,曹烨怎么会忽然想到来找自己,难道是他受不了曹修远被舆论诋毁的压力,跑来让他出主意?还是曹烨忽然遇到无法处理的难处?总不会是想到今天是他的生日,特意过来给他庆生吧?梁思喆笑了一下,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个说法。   但不管怎么样,能在生日这天见到曹烨,今年的生日还挺特别的。他看向宴会厅的人群,听着酒杯碰撞的声音,心道或许等大多数人喝醉了,他可以偷偷把曹烨带出去,跟他单独喝一会儿酒。   ——   曹烨连着两天没睡。   尽管章明涵没再向媒体提供新的证据,但媒体却根据他最后接受的那次采访,将视线对准了梁思喆。   不少自媒体总结了这些年梁思喆跟曹修远的“亲密接触”,最经典的一幕便是金像奖颁奖典礼之夜,曹修远在拥抱梁思喆时,一用力将他抱离了地面。   除此之外,《红男红女》拍摄片场流出的花絮照片,更是成为了自媒体发挥眼力和想象力的“重灾区”。穿着丝质裙子化着浓妆梁思喆,跟曹修远的每一次对视似乎都显得意味深长。而《红男红女》海报上梁思喆披的那件宽大的男士西装,经过缜密对比,他们推测出那正是曹修远出席某电影节时穿过的西装。   那篇文章最后说,虽然没有明确证据表明曹修远和梁思喆之间存在其他关系,但《红男红女》拍摄期间的种种细节都令人遐想无限,曹修远违约参赛的理由更是表明,同是自己亲手提拔的新人,但梁思喆对于曹修远的意义非同一般。   这文章让曹烨觉得荒谬,可他还是逐字逐句地看完了。   看完之后曹烨觉得自己真是有些风声鹤唳,大概是这些天忽然发现身边的人全都在欺骗自己,所以在看这篇文章时,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有些害怕这文章里的猜测都是真的。   但他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想他要帮梁思喆撇清这段令人反胃的传闻,当年他亲手将梁思喆两度推给曹修远,现在他要将梁思喆拉开,让他从此避免卷入到这场是非当中。   他打电话联系了林彦,林彦大学毕业不久,在他哥的电影公司做事。他记得林彦前一阵说,他哥交给了他一个项目,是一部公路片,剧本不错,投资也不用担心,但他第一次做制片人,导演、剧组班底、演员全都要自己着手联系,实在有些头大。   电话接通,那边叫了声“烨子”,曹烨开门见山地问:“彦哥,你那公路片,主演定了没?”   “有几个人选,还在敲定,怎么了?”   “你有没有考虑过梁思喆?”曹烨问。   “哦……你的小美人啊,”林彦笑了几声,“怎么,都成情敌关系了,你还帮他找资源呢?”   曹烨没心情开玩笑,又问:“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啊,还行吧,”林彦说,“就是年纪比我们预计的小了点,怎么,他《起风》票房不错,不至于接不到片子吧?”   “谁知道那些片子靠不靠谱。”   “哟,你考虑得够多的。这样吧烨子,”林彦提议道,“我现在班底组了一半,你把梁思喆请过来,剩下的班底我们一起组,你觉得怎么样?”   林彦最近因为这片子忙得脚不沾地,剩下的工作相当棘手,正想找人过来帮忙。曹烨不见得有多靠谱,曹修远最近栽了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就凭郑寅在圈内的人缘,把曹烨请过来也稳赚不亏。到时候遇到搞不定的人,让曹烨拜托郑寅出面说几句话,圈内人应该会卖他面子。   挂了电话,曹烨连日来压抑沉闷的心情好似拨云见日。   他还记得在蓝宴时,他勾着梁思喆的脖子,问他到底选择跟他还是跟曹修远合作。   梁思喆当时说“要扑一起扑吧”。而现在他真的要去邀梁思喆一起合作了。   不会扑的,曹烨想。他会组一个最靠谱的班底,他脑中立刻出现了不少人选,他想自己会不惜一切代价把这片子做好。   ——如果这片子能成功,黎悠应该也会没那么后悔生下自己吧?曹烨想,从小到大他好像的确没做成过什么事,黎悠让他练小提琴,他至今没练出什么名堂。虽然一早就说以后要做电影,但直到现在也没拍出一部能拿出手的短片,这些年一直得过且过,上了大学后更是在挥霍时光,难怪黎悠会后悔生下自己。   还有时间,曹烨安慰自己,医生说黎悠还有最后几个月时间,足够他做出一部片子,起码让她看到片子的粗剪版本。   ——   生日会上,不断有人过来向梁思喆敬酒,给他送上生日祝福和礼物。公司专门邀请了知名的宴会摄影师,跟在梁思喆身旁,录下所有人对他的祝福,明天一早这段祝福视频就会被发布到网络上,为梁思喆的生日会造势。   来敬酒的圈内朋友太多,不少都是前辈,梁思喆不好推拒,敬过来的酒他全都干脆地仰头喝光。他酒量还算不错,但几杯酒喝下去,还是微微有了些醉意。   喝酒的间隙梁思喆时不时看向入口处,他在等曹烨出现。   林幻来敬酒时,梁思喆握在手里的手机震了起来,他把一杯酒喝完,抱歉地说了声“失陪”,便走出了宴会厅。   “我在电梯这里。”曹烨在电话里说。   梁思喆应着,跟迎面朝他打招呼的朋友点了点头,侧身穿过宴会厅的人群。   经纪公司包下了这家餐厅的顶层,此刻走廊里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在低声聊天,见到梁思喆走出来,都停下来跟他打招呼。   拐出走廊,梁思喆一眼便看见了站在电梯出口处的曹烨,他瘦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都瘦没了,尖下巴显了出来,整个人看上去清俊憔悴。   没见曹烨的时候梁思喆觉得担心,看见曹烨这一眼,梁思喆觉得心疼。   他看过这段日子的新闻,心里越来越笃定,曹修远未必猥亵过章明涵,可他应该确实跟章明涵之间发生过什么。   搁平常人身上,父母出轨已经是天要塌了的事情,而曹烨面临的境况更严重一些,曹修远是公众人物,他所做的一切都会被公之于众,被放大和评判,甚至被谩骂和攻击。   梁思喆能想象曹烨这些天经历了什么,可能他经过的每一个地方,见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兴致勃勃地议论曹修远,批判曹修远。所以这些天曹烨是怎么熬过来的?   电梯门口空无一人,梁思喆走近了,跟曹烨对视片刻。然后他上前一步,抬起一只手短暂地抱了一下曹烨,拍了拍他的后背。   离得很近,他可以听见曹烨吞咽喉咙的细碎声响,他想曹烨可能在刻意压抑着心底情绪,人在压抑情绪的时候,会下意识作出吞咽的动作。   这拥抱覆上来的瞬间,曹烨只觉得铺天盖地的脆弱感漫了上来,他很快后退了一步,让自己的情绪尽快平复下来,然后看着梁思喆说:“梁思喆。”   梁思喆说:“嗯。”   曹烨开门见山,这两天他已经想了太多遍这件事情,他已经等不及要把梁思喆拉过来跟自己一起合作:“你别接曹修远的片子。”   梁思喆怔了一下,他没想到曹烨过来是要跟自己说这个,他很快选了一个折衷的说法:“我还没接到曹老师发来的邀约。”   “他已经在采访时说了,那片子一定会约你,”曹烨看着他,“你会去么?”   梁思喆垂眼顿了片刻,看向他开口道:“如果曹老师点名要我演的话,曹烨,我没办法拒绝。”   他脸上看不出丝毫犹豫,曹烨顿时心凉了半截,他想自己可能过于乐观,梁思喆跟自己相处了不过三个月,跟曹修远却合作了四年,他哪来的信心笃定梁思喆一定会来跟自己合作?   “我……”曹烨定了定神,把来时路上打好的腹稿说给他听,“我这里有一个资源,林彦他哥投的项目,班底林彦还在组,如果你能过来,我也会跟他一起组这个班底,我想办法给你请最好的摄影师,找你喜欢的导演,不会比曹修远的片子更差,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梁思喆看着曹烨,少年脸上的婴儿肥褪了下去,但稚气还在,曹烨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没参与过剧组的运作,拿着林彦许下的空头支票来约自己,真参与到项目里面,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他自己倒是无所谓,顶多拿出几个月时间陪曹烨折腾,但曹修远那片子马上就要开机,他没办法拒绝郑寅发来的邀约。   “你没看新闻吗,”见梁思喆不说话,曹烨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曹修远猥亵章明涵,警方都已经立案调查了,你这时候选择跟他合作不是助纣为虐么?”   “猥亵的事情还没有定论,”梁思喆皱了一下眉,“曹烨,你对曹老师有点信心,我想他不至于做出猥亵这种事情……”   “你不相信是不是?”曹烨从兜里摸出手机,低头翻出章明涵发给他的消息,把手机塞到梁思喆手里,“你看那张照片,还有那条录音,你点开听听,听了就知道了。”   梁思喆接过来,他看了一眼那张照片,又点开了录音,那声音一出来,梁思喆的脸色立刻变了变,他抬眼看曹烨:“这是谁发给你的?章明涵?”   曹烨没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梁思喆。曹修远的声音一出来,他做好的心理建设又要垮塌了。   梁思喆低头看手机屏幕,划到下面很快看完了章明涵发来的一大段文字。他立刻联想到颁奖礼那天,郑寅提到的那一千万,所以那天没谈妥,现在章明涵又把主意打到了曹烨身上?章明涵太过分了,这样赤裸裸地把照片和录音甩到曹烨眼前,他有没有考虑过曹烨的接受度?   梁思喆把手机还给曹烨,曹烨接过来,沉默地看着梁思喆。   梁思喆也看着他,少年苍白的脸几近透明,室内冷气开得足,他的额头上沁出了薄薄一层冷汗,看上去下一秒就会崩溃。   “所以,他就是个禽兽,罪人,强奸犯。”曹烨一字一句地说。   梁思喆的眉头锁得更紧,他走过去抓过曹烨的手腕:“曹烨,你冷静点,别这么冲动地说你爸,走,我陪你去找寅叔问清楚……”   曹烨挣脱他的手,这些天在黎悠面前强撑出来的镇定忽然在梁思喆面前土崩瓦解。他想击溃他的大概是“寅叔”两个字,当年他拉着梁思喆,非要让他和自己一起叫寅叔,可时过境迁,梁思喆跟郑寅、曹修远站在了一起,要跟他们合起伙来欺骗自己。   “事情没发生在你身上,”曹烨退了一步,后背撞到了电梯门上,“你有什么资格让我冷静?你有没有听到那些人怎么说你?他们说你跟曹修远的关系也没那么简单……”   “你信吗?”梁思喆盯着他。   曹烨咽了咽喉咙:“不信。”   “你肯相信我,为什么就不肯相信你爸?章明涵那条短信的目的还不够明显吗?他就是想借助你从你爸那里拿到钱,你越崩溃,就越让他得逞……曹烨,我只是觉得,猥亵这个罪名太重了,就算你爸做错了事,也不应该被当成罪人对待,何况现在所有的事实都不明朗,照片可以伪造,录音可以编辑,没有亲眼看到的事情我觉得还是不要轻易下定论……”   “可是我亲眼看到了。”曹烨开口打断他。   梁思喆愣住:“什么?”   “你信吗?”曹烨勉强笑了一下,“几年前,我亲眼看到曹修远和郑寅上床。”   这消息太突然,梁思喆陷于震惊,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走廊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摄影师从拐角处探头出来:“思喆,要拍大合影了,他们让我来叫你。”   “……知道了。”梁思喆仓促应了一声。   “这是你朋友是不是?”摄影师见他们似乎关系亲密,扛着机器走过来,“帅哥,要不要录一段给思喆的生日祝福?”   林幻也跟摄影师一起出来了,见气氛不对,她一直没露面,这时在后面伸手拽了一下摄影师的胳膊,示意他先回去。   越过梁思喆的肩膀,曹烨看见林幻露出的一小半侧脸。他们还在一起啊,那一瞬间他想。   曹烨没理他们,他盯着梁思喆,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音量继续说:“我亲眼看到曹修远和郑寅上床的时候,那副肮脏、恶心、令人作呕的模样……你知道两个男人做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梁思喆定定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曹烨抬手按了电梯的按钮,他不想继续面对梁思喆了:“你还记得茵四街上那两条狗吧?他们让我想到那两条狗,真让人恶心。”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曹烨后退一步,踩到电梯门口,来时满满的希望落了空,事实上没有人站在他这边,梁思喆也一样。   他看着梁思喆,最后问了一句:“所以你还是坚持要演曹修远的片子对不对?”   梁思喆没说话,他想要跟曹烨一起走进电梯,可脚下忽然挪不动步子,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他咽了咽喉咙,艰涩地开口道:“曹烨,曹老师对我有恩,我还要——”   “我知道了。”曹烨打断他,他退到电梯间里:“好啊梁思喆,要生日祝福是不是?让我想想……”他垂眼想了片刻,释然般地笑了笑,“那我就祝你,跟曹修远合作无间,跟林幻天长地久,”他语速很慢,一边想一边说,说得郑重其事又冠冕堂皇,“祝你得影帝,祝你高票房,祝你……以后事事都顺意吧。”   电梯门缓缓合上,最后一丝缝隙也消失了,电子屏上的数字迅速往下跳。   梁思喆的手指紧紧攥着。就像那两条狗一样,曹烨说的那句话又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第95章   有那么一会儿,梁思喆整个人都是懵的。   章明涵发来的那则录音,曹烨说他亲眼看到曹修远和郑寅上床,还有那句“就像那两条狗一样”,那几句话不断在他耳边回放,字字句句都像裹挟着冰雹,朝他劈头盖脸地砸过来。   宴会厅里大概又催了一次,林幻见曹烨已经走了,试探着朝他靠近:“思喆,大家都在等着你过去拍照,你看要不要……”   梁思喆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没顾得上跟林幻说话,上前一步抬手按了电梯按钮,电梯很快升上来,门一开,他迈开步子,快步走了进去。   电梯下降的那几十秒钟梁思喆觉得脑中乱极了,他不知道自己追上曹烨要说些什么,曹烨让他不接曹修远的片子,可他真的能不接吗?   但他就是觉得自己必须要追上曹烨,把他拉回来,他莫名有一种直觉,如果他不把曹烨追回来,往后他就会真的找不到曹烨了。   出了电梯,梁思喆大步跑着追出去。   一楼大堂有人认出他,惊呼了一声“梁思喆”,随即大堂的人都朝他看过来。   但梁思喆跑得很快,赶在所有人一拥而上找他要合影和签名之前,就跑出了酒店大堂。   站在马路边上,梁思喆急喘着气,有些茫然地面对着眼前的三岔路口。   宽阔的大马路上,长长几排车辆停在斑马线后方等待着红灯,行人步履匆匆地穿过马路,可放眼望去,人群里并没有曹烨的身影。   该往哪追?曹烨到底是往左往右还是往前走了?   红灯变了绿灯,车辆疾驰而过,路上的行人不见了踪影,只有车灯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道残影。   握在手里的手机开始震起来,大概是助理或经纪人打来电话催他回去,但梁思喆没接。他拿起手机给曹烨拨过电话,冷冰冰的语音提示他对方的电话已经关机了。   身后有几个人这时从酒店大堂里追出来:“梁思喆,真的是你啊!能不能给我签个名?”   越来越多的过路人认出他,都停下脚步转身朝他看过来。   梁思喆没心情应付这一切,眼前的世界像是被车辆、人群、汽车的鸣笛声、周遭的嘈杂声塞得满满当当,可他的胸口却空落落的,像是忽然被挖走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以至于他现在有种茫然的失重感。   他没什么表情地穿越人群,有人试图凑过来找他要签名,还有人跟他说生日快乐,各种声音混杂到一起,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耳朵里,有那么一会儿,他只能看到他们不断开合的嘴唇,却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梁思喆微低着头快步穿过人群,经过酒店大堂,走到员工电梯。   进了电梯间,世界像是陡然安静下来,但那种失重感还没消失,以至于他要背靠着电梯壁,才能让自己站得稳一些。   电梯门一开,助理站在外面,一见到他,顿时如释重负:“您可算回来了,我正打算下去找呢!”   梁思喆没看他,也没说话,径自朝宴会厅走。   走了几步,助理在后面碰了碰他的胳膊:“思喆。”   梁思喆转头看他一眼,看见他递来的纸巾。   “你额头上出了汗,一会儿要拍照。”   “谢谢。”梁思喆接过来,抽了一张纸巾出来,额头上的确出了很多汗,大概是刚刚跑得太急的缘故,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热,反而觉得有些冷。   推门进去,宴会厅里的人都在等着他,见他进来,好几个人起哄要罚他酒。   梁思喆来者不拒,递过来的酒全都喝了。耳边不停有人说话,可他似乎听力出了些问题,什么也听不明晰。   “思喆,”有人喊他的名字,“徐总问你呢。”   “什么?”梁思喆放下酒杯,看向说话的那人,那是他经纪公司的一位女高层。   “徐总问你要什么生日礼物,”那人笑着说,“让你尽管提,你可得往大了说,别心软啊。”   徐总是这家宴会厅的老总,此刻正笑呵呵地看着他。   梁思喆微垂着睫毛,盯着某一处看了半晌,叫人分辨不出他在思考,还是在心不在焉地放空。   女高层又叫他一声,笑道:“还没想好啊?”   梁思喆抬眼:“我想要今晚酒店的监控。”   “什么?”女高层愣了一下,继而又笑,“Hello?我们今晚请了最好的宴会摄影师,思喆你这样说,林哥会伤心的。”   梁思喆没理她说的话,他看着那个徐总,也不管他会不会答应,自顾自地往下说:“不只是厅里,还有走廊,电梯,一楼大厅,大厅门口,我都想要,也只要这个,可以吗?”   那徐总仍是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可以是可以,但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有我的用处。”梁思喆垂下眼说,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人能拒绝梁思喆,何况今天是他的生日。   酒店老总很快把大堂经理叫上来,带着梁思喆去了监控室,调出了十分钟前的监控。   梁思喆抬头看着屏幕墙上的监控画面,逼仄的电梯间里,曹烨先是背靠着电梯墙壁站了一会儿,然后他像是站不住了似的,贴着电梯壁缓慢地蹲下来,低下头,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少年蜷缩在电梯角落里,手指无力地从膝盖上垂下来,整个人看上去颓废而无助。   梁思喆盯着监控画面,手指攥紧捏成了拳,短短的指甲用力地掐着手心,他缓了一阵,才开口哑声道:“您调门口的监控给我看吧。”   酒店门口,曹烨大步跑着出了一楼大堂,正赶上绿灯,他很快跑到了路对面,然后消失在监控画面的尽头。   梁思喆让助理拿了一件连帽外套下来,走进电梯后他把外套穿上,拉上了兜帽,兜帽很宽大,可以把他的脸遮住大半,这样就不会有很多人认出他了。   他沿着曹烨离开的方向追上去,跑了得有几公里远,总觉得曹烨说不定就在前面,但追了好几条街也没找到曹烨。   跑了太久,腿酸得跑不动了,他停下来走了几步,才觉得喉咙干得连吞咽都发疼。   每经过一个路口他都会犹豫几秒,不知道曹烨会不会在这个路口拐弯,但他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沿着主路一直追了过来。可谁知道他是不是在第一个路口就已经做错了决定,跟拐了弯的曹烨错过了?   梁思喆停下来,站在原地,看着路灯下自己被拖得很长的影子,半晌后,叹了口气。   也许是刚刚在宴会厅里喝了不少酒,如今他走在这条街上,总觉得像是在做一场梦,梦里的失重感太逼真了,让他有些头晕。   兜里的手机一直在震,这一路上他都没管,这时才把手机拿出来,低头滑动着屏幕看了一遍。   圈内不少朋友和前辈发来消息祝他生日快乐,助理和经纪人则催他快些回到宴会厅。   飞快地扫了一遍后,他看到了郑寅的名字。郑寅也发来了一条祝福短信:“思喆,生日快乐。这几天一直没腾出时间和你联系,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明天我们见面聊聊?”   应该是聊曹修远新片的事情,梁思喆想。他看过那篇报道,曹修远记者说这片子没他不行,当时他盯着那句话看了好一会儿。   《十三天》时短短几秒的镜头他要拍几十遍才能过,那会儿他还是个对演戏一窍不通的新人,到现在他拿了影帝,二次提名了金像奖最佳男主,还有了万千影迷,没有曹修远,他不会是现在这个“没他不行”的梁思喆。   曹修远是他在演戏这条路上的恩师,如今恩师落难,他怎么能袖手旁观?   可曹烨说的曹修远和郑寅是怎么回事?初听简直有些荒唐,若不是曹烨说他亲眼看到了,换一个人来告知他这个消息,梁思喆绝对不会相信。   曹修远和郑寅之间的确合作默契,但平常说话的语气和动作却从不逾矩,就像是多年合作无间的导演和制片人,以至于梁思喆从未往别的方向想过。   这中间有没有误会?会不会是曹烨看错了?梁思喆想,他得找郑寅把这件事问清楚,包括曹修远和他,也包括曹修远和黎悠,以及章明涵。   路边似乎有人认出他,转头朝他看过来,梁思喆低下头,把帽沿朝下拉了拉,然后拐进一条路灯昏暗的小路上。   身上没带烟,他在街角的报刊亭买了一包玉溪,跟老板借了火,在暗处吸完了一支烟,情绪平复了大半,他给郑寅打了一通电话。   他没在电话里明说要跟他谈什么,只说自己刚刚见过曹烨。   郑寅在电话里沉默片刻,说他现在在家里,可以随时过去找他。   梁思喆在街边打了俩出租车,半小时后他出现在郑寅家门口。   他抬手敲门,片刻后门从里面被推开,郑寅穿着简单的T恤和休闲裤,比平时在剧组里要随意得多,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淡淡说了声:“来了。”   房间很大,梁思喆随他进去,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喝冷饮还是喝酒?”郑寅打开冰柜门问。   “喝水就好,”梁思喆说,“寅叔您坐吧,我问完就走。”   郑寅接了两杯水,又从冰柜里夹了碎冰加进去,把其中一杯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他拿着另一杯冰水,在梁思喆斜对角那张沙发上坐下,“说吧,要问我什么?”   梁思喆拿过那杯冰水,他先前跑了太久,喉咙干涩,这时一口气仰头喝光了,才开口道:“我今晚见了曹烨,他跟我说了一件几年前的事情,您猜是什么?”   郑寅也喝了一口水,把杯子放下,脸上并无讶异:“他看到了,我知道。”   两个人像是打哑谜一般地,一个不肯明着问,一个不肯明着答,但对方说了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看来没有误会,梁思喆低下头,大概是喝了酒,他感觉脑袋有些重。他抬起两只手,胳膊肘压在腿上,手指绞到一起撑着额头,语速很慢地说:“寅叔,这是你跟曹老师的私事,你们是提携我的前辈,按理说这样的事情不该轮到我来问,但曹烨是我朋友,他问不出口的事情我想帮他问清楚……您跟曹老师这样,到底算什么关系?还是说,曹老师和黎悠老师的婚姻有什么隐情?”   “黎悠老师……”郑寅身体前倾,两只胳膊都屈起来压在腿上,他像是想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思喆,如果我跟你说他们俩的关系我也不太清楚,你会信么?”   “您说吧,我会有我的判断。”   “好,”郑寅点了点头,“那我实话实说,我第一次见到曹导的时候还在中戏上大三,曹导那年二十八岁,去我学校做讲座,从那会儿起我开始跟着他做电影,别误会,最初那十年我们什么也没发生。到现在十几年过去了,说真的,除了黎老师早些年送曹烨回国,我很少看到他们在一起。”   梁思喆的眉心蹙了一下:“您是说他们……?”   “他们的关系我也不清楚,曹导从来也不跟我说这些,我猜他们可能很早就分开了,这么说不是有意要撇清我自己,但如果你见过他们谈话的样子就知道了,他们之间就好像……”郑寅停下来,像是在思索怎么说更恰当,“彼此欣赏但却很久不联系的旧友一样。”   郑寅这样说,梁思喆却并不感觉到意外。在曹修远剧组的那几年他也偶尔会想,为什么拍戏时间这么久,他却从来也没见黎悠来剧组探班,曹修远和黎悠的婚姻好像只存在于别人的口中一样,如今郑寅这样说,那些疑问似乎都得到了解释。   “那曹烨知道吗?”梁思喆想了想继续问。   “他应该不知道,”郑寅摇了摇头说,“我猜黎悠大概没想跟他说这个,否则就不会每年假期都送他回国了。”   “那你们怎么不跟他解释呢?寅叔,我想亲眼目睹那件事对他的打击应该非常大,为什么当时你们没跟他解释,跟他说他父母分开了,现在你跟曹老师在一起,曹烨不是认死理的孩子,他那么信任您,您跟他说实话,或许这件事对他来说还好消化些。”   “我想过要跟他解释,但怎么解释我一直都没想好,思喆,我跟曹导……”郑寅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过了几秒钟才接上话,“如果我们真在一起也就好说了,但现在这种关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也不知道是解释更好还是不解释更好……”   梁思喆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他有些震惊地抬头看向郑寅,难怪,他想,难怪他们平时相处的模式不像普通情侣,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情侣,他们只是维持着床伴关系的合作伙伴而已。   “你懂了吧,”郑寅苦笑一声,“何况黎悠瞒了曹烨这么久,我也不知道他们不在一起的这件事,该不该由我这个不了解内情的外人告诉他。我劝过曹导跟小烨好好谈谈,但他总说小烨是孩子,长大了以后自然会懂,他那个人你也知道,自己的事情从来不允许旁人插手,说多了就会发火,没人能劝得动他。”   “我懂,您有您的难处,”梁思喆沉默片刻,“我知道不该问这个,但如果曹老师的性取向是男的话,那曹烨会不会……”他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是说曹烨有可能不是曹导亲生的?”郑寅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道,“那倒不会,他这个人,天生对人情关系淡薄,又不喜欢小孩子,如果没有这层亲缘关系在,他对曹烨理都不会理。那一千万的事你也听说了,开始的时候他怎么也不答应给章明涵,后来章明涵把录音和照片发到了曹烨那里,我把这事儿说给他听,劝了没几句他就让我拿一千万私下和解了。说到底他还是在乎小烨的处境,不然以他的个性,不会这么轻易忍下这口气……你知道他一开始跟我提的解决方案是什么,他说索性公布他跟章明涵六年前的床伴关系,让章明涵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郑寅低头轻笑一声,“这才是他的做事风格。”   “所以章明涵跟曹老师真的……”   “章明涵一直跟媒体说猥亵,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就是想通过这件事博取同情,真要公布了床伴关系,他根本就不会有退路。他拿曹烨做中间的筹码,这一步还真是走对了。”   郑寅说完,两人沉默了几分钟。梁思喆又问:“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除了您和章明涵,曹老师还有没有其他的……?”   “有。”郑寅说,“我不瞒你,圈内大多数传闻都是真的。思喆,事情我都跟你说清楚了,你要跟小烨挑明我不反对,事实上,我也觉得应该有个人跟他说清楚。”   “嗯。”梁思喆应了一声。   他的确要跟曹烨说清楚,可如今得知了事情的大半真相,他也觉得有些棘手。   所有人,黎悠、曹修远、郑寅,包括剧组的那些工作人员,以及曹烨身边的朋友,他们可能或多或少地都知道一部分真相,可是他们都一致选择了缄口不言。   他们有意无意地、一砖一瓦地,给曹烨搭建了一座美好而虚幻的城堡,让少年无忧无虑地在其中生活了十几年,可现在章明涵忽然从下面抽走了一块砖,于是这座地基不稳的城堡好似雪崩一般轰然倒塌。   他想到电梯里蜷缩成一团的曹烨,少年无所适从地面对着残缺的真相,还有从神坛跌落的父亲形象——他该怎么找曹烨说清楚,才能让他接受曹修远就是这样一个一面是天才,另一面却并不光彩甚至是有些阴暗的人?   站在曹烨的角度,他完全能理解他为什么不想原谅曹修远,也不希望自己同他合作帮他翻身。   天平两端,一端是一手提拔自己走到如今位置的恩师,一端是当年把机会让给自己的好友,到底那一端更重一些?   进退维谷,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选择才是对的。   选了曹烨便是忘恩负义,选了曹修远便是背信弃义,所以到底该怎么选?   “寅叔,”梁思喆微躬着身,两只手交握到一起,抵到嘴唇边叹了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曹老师点名要我演《望川之川》,说这片子没我不行,可我想了想,觉得这地球离了谁都一样转,这片子没我,应该也能拍得成。”   郑寅立刻抬头看向他:“怎么忽然这样说?你的意思是,你不想演《望川》?”   “我不是不想演,”梁思喆有些痛苦地摇了摇头,“曹烨今晚过来找我,不希望我接这个片子,站在他的角度,我能理解他这个想法。”   郑寅无言片刻,站起身在屋内踱步,屋子很静,踱步的声音便显得尤其清晰。   梁思喆又说:“寅叔,我随曹烨叫您寅叔,曹烨曾经说过,您是曹老师的哆啦A梦,曹老师提什么要求您都能办到,这片子……”   郑寅停下步子,语气有些焦躁地打断他道:“可他点名要你来演,我找不到第二个梁思喆。”   事情好像陷入僵局,过了一会儿郑寅又说:“思喆,你看过宋俞那则报道吧?宋俞说有人跟他发过《望川》的邀约,这是真的,剧组选角导演去约了他,只不过当时曹导不知道而已。宋俞拒绝这片子,无非是因为他觉得曹导现在这时候被卷入到这件事里,拍同性题材的片子对他的名声会有影响,何况五年之内片子不能在内地上映,如果最后片子不能获奖,那就相当于白拍了,他不敢冒险。圈内的演员现在都这么想,所以两个男主根本就不好找,现在连你也要拒演……好啊思喆,如果你也这么想,觉得接这片子会对你自身的发展不利,我也能理解……”   “寅叔,”梁思喆打断他说,“我不是那么忘恩负义的人。理由我已经明确说过了,我考虑不接《望川》跟前途无关,毕竟我所有的前途都是曹老师给的……如果曹导坚持这片子的确非我不可的话,那我会接的。”   他话音刚落,郑寅搁在桌上的手机震了起来。   梁思喆停下说话,郑寅走到桌边,躬身拿起手机:“我先接个电话。”   郑寅走到床边,接通了电话:“曹烨?对,曹导的独子……他们为什么把他牵扯进来?……你先想办法往下压一压,给我联系方式,我去跟主编谈。”   挂了电话,郑寅的脸色比刚刚更沉了一些,眉头紧锁着,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曹烨怎么了?”梁思喆问。   “有一家自媒体,把黎悠和曹烨的所有资料都挖出来了,准备趁章明涵这件事的热度还没过去,赶明天发把视频发布出去。”   “为什么要把他们牵扯进来?”梁思喆蹙眉道。   “这种娱乐媒体,什么有热度他们蹭什么,这几天他们把曹导扒得差不多了,现在自然会把视线转移到他家人身上。曹导没公布过自己的婚姻和家人,全凭外界猜测,所以外界一直对他的儿子很好奇,真要发出去,曹烨的生活怕是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被他们毁得一塌糊涂。”   “给钱可以压下去么?”   “应该可以,”手机又震了一下,郑寅低头去看刚刚发来的消息,“我朋友把主编的联系方式发过来了,我先跟他们谈谈,争取用钱压下来。”   郑寅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了一支烟出来,用打火机点着了,深吸了一口,然后走到里屋,关了门,跟主编打电话交涉。   梁思喆听着屋里的动静,判断着交涉是否能够成功。   几分钟后,里屋的谈话声停了,郑寅走了出来。梁思喆站起来问:“怎么样了?”   郑寅眉目间缀着焦躁,摇了摇头道:“这家倒是能谈妥,可以用一千万压下来。但主编算是厚道人,很喜欢曹导的《红男红女》,他跟我透露了一个消息,说现在不止他们一家想挖曹修远家人的隐私,不知道谁把这思路泄出去了,好几家娱乐媒体,包括自媒体,都在准备发布这个消息,有报道也有视频。这些天为了抢不同的报道角度他们都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去跟拍曹烨,现在想要把这事完全压下来,太难了……我们知道这消息又太晚,大半夜的这还怎么一家一家去谈?”   梁思喆沉默下来。   章明涵指控曹修远猥亵这件事,就像滚雪球一样,在事情就要结束的时候,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朝曹烨碾压过来。   很难想象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在崩溃边缘的曹烨如果私生活被公之于众,被身边所有经过的路人认出他是曹修远的儿子,对他指指点点,他到底会崩溃成什么样子。   而且,媒体到底会公布到什么程度?当时《隔离区》制片人碍于曹修远的面子,没有公开打人的那人是曹烨,那会不会现在公开?曹烨一年前在剧组追过林幻,又会不会被有心人注意到然后曝光给媒体?还有曹烨去过林彦他哥开的gay吧,又会不会被人质疑他的性取向?   梁思喆自己是公众人物,他知道媒体在夸大其辞、造谣生事方面有多么得心应手,而没有监管的自媒体更是有恃无恐。一旦被曝光,曹烨的生活可能真的会被碾轧得破碎不堪,从此告别现在不被侵扰的安静生活。   少年的天真出现了裂痕,压力来自四面八方,似乎要将它碾为齑粉。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拖延时间。”梁思喆忽然说。   “什么?”郑寅问。   “我召开媒体发布会,澄清跟曹老师的传闻,媒体应该会对我感兴趣,他们不会白白浪费一个头条,只能把公布曹烨的事情往后推迟。”   “这倒也是个方法……”郑寅思忖片刻,觉得还算可行,“我给报社的主编朋友打个电话,问问他的意见。”   电话接通,郑寅按了免提,他没多作寒暄,把事情将给那主编听。   “梁思喆做头条,搁平常倒是够份量,”那主编在电话里说,“但你想去覆盖曹修远家人这么大的八卦,一般来说媒体不会答应。你想啊,梁思喆跟曹修远的关系现在只是一部分人在猜测,远没到要开发布会澄清的地步,现在就算开了澄清发布会,可能媒体也不想拿来做头条……我倒是有个主意,如果他愿意开一场‘有问必答’发布会,解答出道以来所有人对他的疑惑,那倒是够得上一个大新闻,毕竟这么大个明星的私生活,相比一个素人的私生活,对于公众来说还是更有吸引力,你想跟媒体做交易,只能用一条更大的新闻跟他们谈判,只是不知道梁思喆那边会不会同意……”   他话没说完,郑寅便听到梁思喆轻声道:“我同意。” 第96章   翌日早上九点,所有收到邀请函的媒体记者如约赶赴发布会现场。   郑寅连夜联系律师准备好了协议内容,让到场的记者在协议上签字,那上面写着双方此前达成的入场条件——不得曝光曹修远家人的隐私,否则要承担法律责任。   录制棚不透光,灯光师连夜布置了棚内的灯光,此刻棚内光线明亮,记者们都占好了录像位,忙着架设机器,间或交头接耳地闲聊几句,等着梁思喆出场。   还差几分钟九点半时,梁思喆从后台出现了,后面跟着他的经纪人许云初。   灯光师见他出现,打开了舞台的灯光,光雾瞬间倾泻下来,在舞台正中央投出一个很亮的圆。梁思喆走过去,坐到圆光中央的高脚凳上。   他一露面,场内顿时开始骚动,相机的咔嚓声密集地响成一片。   他造型简单,黑T黑裤,外面套了一件略有些宽大的牛仔外套,是一贯出现在媒体镜头里的,神秘而带着些叛逆的形象。   工作人员走上来问他试音的情况,他微微抬头,调了一下卡着下颌线的微型话筒,然后侧过头朝工作人员点了点头。   许云初似乎又临时叮嘱了几句什么,梁思喆一边应着,一边把牛仔外套脱下来递给她:“有点闷。”他说。   许云初接过外套,返回了后台。她对梁思喆接受采访的能力还算放心,梁思喆虽然很多时候不配合采访,但他临场应变能力不错,只要他愿意配合,采访的效果通常都会令人满意。   台上只设了一个主持人,负责叫记者起来提问。九点半一到,主持人回头看向梁思喆,梁思喆低头看了看手表,捏了一下脸侧的话筒线说:“开始吧。”   台下几乎所有记者都举起了手。主持人挑了后排的一位报业记者,那记者站起来问:“梁思喆,有传闻说曹修远导演明知会被禁拍五年还要报名参加金像奖,只是为了让你再拿一次影帝,请问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   梁思喆看着那名记者说:“曹老师报名金像奖之前是什么想法,他并没有和我说过。”   “那你觉得跟祝青云老先生相比,你们俩谁更有资格拿影帝?”   “影帝资格么?”梁思喆说,“评委会已经给出了结果吧。”   “那你的想法呢?你觉得评委会做出这个选择公平吗?”   梁思喆沉默了几秒后反问道:“你觉得公平吗?”   记者语塞几秒后说:“现在是我向你提问的时间。”   梁思喆笑笑说:“我想我的答案跟你的想法一样。”   他很轻巧地避开记者为他挖下的陷阱。郑寅坐在台下看着接受采访的梁思喆,五年前那个站在他面前锋利如刀刃的十七岁少年他还记得,那时他给梁思喆下了一个“过刚易折”的评语,没想到那少年身上竟会有这样的韧劲,支撑他走到如今的位置。   但这问题仅仅是个开始,大报的记者比较矜持,提问时还有底线,越往后叫到小报记者和自媒体编辑,那些问题的角度便越刁钻,提问的内容也越隐私。   直到有人问起他的过去:“梁思喆,据说你演《十三天》之前,你父母开车撞死了人,请问是不是真的?”   场下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等着梁思喆回答这个问题。他们不敢自己提问,但如果有记者愿意大胆问出来,他们也很乐于看热闹。   主持人见气氛不对,试图缓和道:“《十三天》之前思喆还是素人,这个阶段的问题他应该可以不回答吧。”   “不是说有问必答吗?”那人握着话筒说,“签协议的时候可没这么说。”   场下有人附和道:“是啊,说好了有问必答。”   梁思喆没说话,盯着那人看了几秒。坐在场下的郑寅也侧过脸朝那人看过去。那是个小个子男人,长相很普通,镜片后的两只眼睛泛着精光。   郑寅心里清楚,这人是最不好对付的那类提问者。他们不会考虑到艺人的心情,只要能够写出博眼球的新闻,他们什么都能问出口。   坐在台上那束光里的梁思喆,两只手原本随意地搭在屈起来的大腿上,现在交握到一起,一下又一下掰着手上的关节。如若镜头拉近,还能看到他手上由于用力而凸起的青色血管。   郑寅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昨晚讨论发布会相关事宜的时候,他提醒过梁思喆,到场一百多家媒体,总会有人问到他不想回答的问题,但梁思喆只说“没关系”——他有没有好好想过,是真的没关系么?   他也只比曹烨大两岁而已,郑寅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可就算五年前跟梁思喆谈话时,他也从没把梁思喆当成孩子看。打一开始,梁思喆出现在他面前时,就是一种锋利的,防御的姿态,他从不显露示弱的模样,也从不给人把他当孩子的机会。   可刀刃向人,锋利是锋利,伤人亦伤己啊。   沉默片刻后,梁思喆开口道:“涉及到我家人的问题,我拒绝回答。”   那小个子记者咄咄逼人:“如果有问必答不作数,那入场时我们签的协议是否也不作数?”   “有问必答是指关于我的问题,”梁思喆冷静地应付道,“不是关于我家人的问题。”   “那请问,”那记者还不肯罢休,“事情发生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再去看望过逝者的家人?”   梁思喆还是没回答,看着他问:“你是哪家媒体的记者?”   “你问这个,是打算以后不再接受我们的采访吗?”   “是有这个考虑。”   “那只要有记者问出你不想答的问题,你就拉黑一家媒体,还有人敢提问吗?”   “没人敢提问,”梁思喆淡淡道,“那这场发布会就可以结束了。”   后台监视情况的许云初见场内气氛紧张,通过耳返催主持人叫下一个记者,那小个子记者起初坚持自己还没问完,不肯坐下,但另一个记者已经开始提问,他只好作罢。   之后站起来的记者也试图去挖梁思喆的过去:“你之前的学校有人爆料,说你曾经是学校乐团的小提琴首席,那为什么拍《十三天》的时候还要使用手替?”   他想引出梁思喆的过去,因为所有人都对梁思喆成名前的生活充满兴趣,只要“车祸”两个字从梁思喆口中说出来,他们提前准备好的头条标题将会立刻派上用场。   但梁思喆偏不遂他们的意,他拒绝揭开自己的伤疤,只用简短地三个字打发了这个问题:“我愿意。”   发布会的气氛降至冰点,在场所有记者都看出梁思喆的不配合,有一部分人开始小声抱怨,来之前他们已经写好了大致稿件,皆是此前网络上或真或假的爆料,就等梁思喆一开口,他们就能点击发布抢占热点。   可现在梁思喆维持着防御的姿态,避开一切敏感问题,拒谈自己的过去,那这场发布会还有什么爆点?   另一个记者站起来提问:“据说《十三天》拍摄之前,你跟曹修远导演的独子竞争过小满的角色,最后你是怎么拿到这角色的?”   “协议上写了,不谈跟曹导家人有关的事情。”梁思喆说。   “那转回你身上,你最后拿到角色,是否跟最近你和曹导的传闻有关?”   “我说传闻是假的你信么?”来发布会之前梁思喆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采访进行了一大半,他开始变得有些不耐烦,连绕弯子应付媒体都觉得烦躁,索性按照自己的性子,一一怼了回去。   场下的记者察觉到他这种态度,   这时他看见有人躬身小跑到郑寅旁边,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郑寅坐在第二排,梁思喆看到他脸色像是变了变,他也跟着心一沉,又出什么问题了?是曹烨还是曹老师出了问题?   郑寅跟那人匆忙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站起身来看向后排,像是在找什么人。   那人很快又一路小跑到台上,原本郑寅是让他跟主持人说暂停发布会,但经过舞台中央的梁思喆时,梁思喆抬手拽住了那人的胳膊:“怎么了?”   “有人要把曹导儿子的视频发出去,”那人语速很快,音量很低地说,“好像已经发了,但视频文件太大还没上传好,寅哥的意思是先暂停发布会……”   他话没说完,梁思喆脸色一变,从高脚凳站起身。   见梁思喆面沉如水地站起来,台下的记者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梁思喆看见郑寅朝之前那个提问的小个子男人走过去,那小个子也站了起来,两人似乎正在交涉。   “你们来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小个子忽然抬高了声音,“什么有问必答,一个小时都过去了什么也没答,就这种内容让我们怎么做头条?”   “对啊,”有人附和道,“跟说好的根本不一样啊!”   “不能这么糊弄我们吧?”   “提前写好的内容都不能用,全都在避重就轻,什么也没答。”   “根本就做不了头条啊。”   事实上他们的抱怨不无道理,梁思喆避重就轻地应付所有问题,这是他一贯接受采访时的风格,绕过记者用问题设下的陷阱,转而用自己的方式轻松带过去。他不喜欢制造热点,也不愿意成为所谓的头条,银幕之外,他只认真对待那些跟电影有关的采访,而那些关于他私生活的问题,他向来知道如何转移话题。   可在场的记者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梁思喆太聪明,太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以至于所有能够成为爆点的问题,都被他用自己的方式一一化解。   梁思喆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半蹲下来,从一米多高的台子上跳了下来。   抱怨声顿时弱了下来,所有人都回头看着走到台下的梁思喆,看着他直直地走向那个小个子记者。他一身戾气,坐在台上时被柔和的光雾过滤,让人只能看出他眉眼间冷淡的神色,但现在他下了台,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来者不善,自觉地噤声给他让路。   他们看着这个刚过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忽然意识到他并不是被囚禁在舞台的光圈里,被豢养的笼中雀,只是被暂时困在其中,伺机而动的食生肉的野兽。   梁思喆走过去,停到那小个子面前,扫了一眼他面前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正在上传视频的界面。郑寅似乎试过点击取消上传,但没用,视频还在上传,只是跳出了输入密码的弹窗。   梁思喆比那小个子高了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冷淡地说:“取消上传。”   “大明星亲自下场啊,”那人不怀好意地抬头回视他,“你跟曹修远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至于这么保护他家人?”   进度条显示上传了70%,数字还在一格一格地往上涨,速度不快但很稳,不出一分钟,这条视频就会被公之于众。   梁思喆单手握着键盘,把电脑送到小个子面前,冷冷道:“取消上传,快点。”   “凭什么?你们先说话不算话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上传速度像是变快了些,梁思喆不耐烦地问了一句:“你到底取不取消?”   “我不取消,”小个子梗着脖子,“你有本事就砸了电脑。”   梁思喆一抬手,那架势真要把电脑重重摔烂,郑寅赶紧上前一步拦住他:“思喆,别冲动。”他用力把电脑夺过去,按了关机按钮。   “你以为只有我想发布吗?”那小个子抢不过电脑,恼羞成怒地冲郑寅吼道,“你们用这样的发布会糊弄我们做头条,明摆着把我们当傻子耍!”   周围又起了一阵附和声,再这样下去,很难预料接下来擅自发布视频的还会有多少家媒体,事情会朝着他们最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梁思喆忽然伸手拽起了那小个子的衣领。   小个子有些慌张,试图往后挣脱:“你想干什么?这么多摄像机对着你,难道你还想动手?”   但他没能如愿挣脱,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力量大得惊人,且一靠近,就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和侵略感。他忽然意识到镜头里的梁思喆其实收敛了锋芒,而当他完全释放锋芒的时候,就像是一头鲜活蓬勃、蛰伏而动的野兽,没有人能真正降得住他。   “你们不是想要头条吗?”梁思喆手上用力,重重把他抵到了墙上,他俯在那小个子的耳边,压低声音冷冷道,“那我就送你们一个头条。” 第97章   拳头挥下去的时候全场一片骚乱,没人想到当着这么多摄像机的面,梁思喆真的敢动手。   站在一旁的郑寅赶忙过来拦,但那小个子身上已经挨了两拳。   许云初从后台赶了过来,几个工作人员挡住这片区域:“别拍了别拍了!麻烦大家先放下摄像机!别拍了!”   梁思喆很快被郑寅拦了下来,又似乎他并没有失去理智,只是想出手打那人两拳,打完便很快收了手。   他拿过桌面上已经关机的笔记本电脑,一用力将它拦腰折断,然后把键盘重重扔到了墙上。   “我要报警!”小个子记者一手捂着被打的肩膀,另一只手摸出手机,“我现在就报警,打人犯法你知不知道?”   梁思喆朝后台走,扔过来一句话:“我在后台等着。”   不出几分钟,这则爆炸性头条新闻就在全网发布——“梁思喆发布会全程黑脸,下场殴打记者惹众怒”。   警方很快赶到发布会现场,在多方了解情况之后,他们把梁思喆和那小个子记者带到了警局做笔录。   梁思喆下手不算太重,只在那记者身上留了一片淤青,不构成轻微伤,无需拘留,只需要私下和解。   那记者狮子大开口要求经济索赔,梁思喆没说什么便同意了,但那记者还要求他配合视频网站要求,录制道歉视频,这个条件却没谈妥,梁思喆拒绝录制。   接下来几天的头条新闻全都跟梁思喆有关,公众的视线很快从“曹修远猥亵章明涵”事件转移到“梁思喆打人”事件上。   “梁思喆殴打记者被警方带走”,“梁思喆拒绝因打人道歉”,“‘星播报’记者或将梁思喆告上法庭”……关于“梁思喆打人”事件的种种新闻,在网络上铺天盖地地传播开来。   梁思喆前一晚生日会的相关视频也流了出来,视频上路人叫着梁思喆的名字,可是他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谁也没理,于是关于梁思喆耍大牌的指责也很快传播开来。   几乎所有人,无论以往是否对娱乐圈八卦感兴趣,都在关注这件事,越来越多的媒体开始唱衰梁思喆,他们把四年前金像奖影帝颁奖之夜上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影帝,和将拳头挥向记者的梁思喆放到一起进行对比,说他“高开低走”,“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那年的梁思喆刚刚迈入二十三岁,像是走在一根极细的钢丝绳上,头顶是月亮,他被明晃晃的光雾笼罩着。所有人都抬头望着他,那绳子越细,晃荡得越厉害,他们便望得越聚精会神,越全情投入。他们在等他从高处一头栽下来,上演一出从云端一落千丈的好戏。   而现在梁思喆真的跌落了。   打人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梁思喆的观众缘跌得厉害,“星播报”趁着自家记者被打的余温,策划了一场投票,说如果梁思喆新片上映,你是否会选择买票观影?74%的人投了“否”的选项。   资本市场风声鹤唳,风向比所有领域变得都要快,梁思喆负面新闻缠身,片约立竿见影地少了下来,但凡想要赚钱的片子,都在观望观众对于梁思喆的真实态度,没人敢在这个当口用他做主角。   梁思喆也是后来才意识到,潜意识里他将《望川之川》作为了自己的退路,他极其信任曹修远,认定就算曹修远没有出事,在这个节点,他也不会顾忌资本市场的意见。曹修远启用演员只有一个准则,就是这个人到底适不适合片中的角色。   曹修远就是这样目中无人、恃才傲物,可或许也正因此,他才能成为一个不被任何人左右的天才导演。   去往机场的路上,车厢内,郑寅转过头问梁思喆有没有后悔那天召开发布会。   梁思喆笑了一下,侧过脸看向窗外说:“没什么好后悔的。”   他想如果当年是曹烨演了《十三天》,接受曹修远的指导和点拨,曹烨一定可以意识到,父亲身份之外的曹修远是个十足的天才,天才到你很难用世俗的眼光去评判他的所作所为。   可命运弄人,偏偏把他们推到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上。   上飞机前梁思喆又给曹烨打了一个电话,前些天他打过去,语音一直提示对方在通话中,梁思喆猜测曹烨已经把自己的号码拉黑了,但这次拨过去,语音提示对方的号码停机了,曹烨大概弃用了这个号码。   也好,梁思喆想,他走上演戏这条路,是曹烨最初把机会让给了他,而现在他又因曹烨得罪了媒体和大众,差点让自己的演戏生涯半途夭折——这大概也能算……两清了吧?   一段无望的感情应该理性地斩断,而不是任由自己陷入到无望的情绪里。这道理梁思喆比谁都懂。难不成他要像他的父母一样,面对着一段已经穷途末路的感情,却还是抱着侥幸心理,煎熬地等着它再度回温吗?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梁思喆想,总会出现新的人,经历新的事,谁也不是非谁不可。   到了北方的一座僻静的小镇上,没有以往大张旗鼓的开机仪式,所有工作人员都到位后,剧组就很快开机了,曹修远坐在镜头后喊了一声“action”,剧组就立刻投入到了紧张拍摄状态中。   《望川》的情节并不复杂,两个从小生活在农村的小镇青年,陆河川和郭振,出于好奇发生了性关系,谁也没说爱谁,但无处发泄的过盛欲望让他们把这段关系秘密地维持了下来。两人高中毕业,在村子里随长辈干了两年活,某天陆河川搞来了一辆破卡车,说要带郭振出去挣钱,于是两人开始搭伙跑长途送货。他们在漫长的途中抽烟,争吵,做爱,直到有一天郭振的父亲重病,村子里的大神建议让郭振结婚,择吉日给父亲“冲喜”,病情才能好转……于是整个故事围绕着“冲喜”这件事,把一场荒唐的婚姻呈现得淋漓尽致。   梁思喆在片中饰演陆河川,跟饰演郭振的新人演员贺辛泽搭戏。贺辛泽一米七五左右,身材清瘦,长相放在娱乐圈里并不算很出挑,但跟这个角色的契合度很高,演技也不错。   片子一开始拍得很顺利,郭振作为新人,却没有新人身上用力过猛的问题,虽然有些情绪抓得不算太到位,但胜在自然,再加上曹修远一点拨,拍摄进展得很顺利。   但三个月后,拍到两人跑长途的戏份时,曹修远开始变得不满意,原本一个镜头拍三五遍就能过,但现在经常拍上三五十遍也过不了。   “CUT,情绪不够,”曹修远在镜头后面说,“这段戏的确要收着演,可你们的情绪得到那个份儿上,你爱他,你也爱他,”他指着梁思喆和贺辛泽,“你们彼此相爱可是谁都不表露真心,但你们现在呈现的状态是相爱的吗?你们不要只用技巧来演戏,太假了,感情不到位别想着用技巧糊弄过去,先别拍了,去酝酿一下情绪。”   那场戏的情节,是在跑送货长途时,郭振忽然说自己以后不跑长途了,他要回家结婚了。陆河川没什么反应,还开了一句玩笑,说你小子被男人干久了,以后对着媳妇儿能硬起来么?郭振像是受到了些许羞辱,沉默着没接话。陆河川忽然把油门踩到了底,在公路上飙了十几里,直到快要跟前方的车相撞时,他才一脚踩停了车子。他把车停到路边,点了一支烟来抽。   这段戏又拍了十几遍,曹修远始终不过。在场的人都看出来,问题出在梁思喆身上,郭振是新人,演这种对手戏,只能靠梁思喆带着他入戏。   但梁思喆自己似乎也入不了戏。梁思喆也知道自己有很大的问题,在这之前他拍过的片子,要么是少年的暗恋,要么是感情线很隐晦的剧情片,要么是带着喜剧风格的爱情片,从来没有在戏中经历过这么浓烈的感情。   就算在生活中,他也没经历过这样的感情,他的几段感情都草草了事,说不上有多爱她们,出于父母婚姻失败的原因,他对感情嫉妒悲观,好像因此丧失了投入一段感情的能力。   这段戏拍了三天,第三天曹修远终于发了火。合作四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冲着梁思喆发脾气。   “你问问你自己,你相信你爱郭振吗?”曹修远摔了剧本,“你自己都不信的事情凭什么让观众相信?说了多少遍,感情不到那份儿上,技巧只能让你显得非常假!你不是谈过恋爱吗?白谈了吗?那你现在去谈,我不管你找谁,我给你放假让你去谈,等你知道什么叫爱再回来继续拍,半年一年都行,别在这继续浪费剧组的时间!这段戏过不去你往后还怎么演?!”   这话说完,曹修远真的给整个剧组放了三天假。   那是梁思喆最痛苦的一段时间,他每天待在酒店看剧本,试图让自己沉浸到角色里,进入陆河川的情绪。但他怎么也没办法找到状态。   他去找了郑寅,郑寅让他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看着他叹了口气,像是有些难以置信地摇头轻声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感觉呢?”   那语气,像是在说一件很荒唐的事情。好像别人不知道很正常,但他梁思喆天生该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   梁思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儿出现了问题,这片子让他痛苦极了。他想或许他并不适合这片子,曹老师当时只是看错了人,就算是天才,也会有偶尔出错的时候。   他天生要强,自打练小提琴起就没认输过,可拍这场戏带来的痛苦感,让他几乎想要放弃这个角色。   他甚至想曹老师能不能尽快发现他其实根本演不好陆河川,然后果断地把他换掉,换一个人来演。   这样他就能谁都对得起,对得起曹修远,也能对得起曹烨。   这想法一出,让他又想到了曹烨。三个月以来他一直避免想到曹烨,可这时曹烨还是不受控制地在他脑中再次出现了。   他忽然发现就算《望川》是他无可选择的最后一条后路,在他走向这条路时,他还是忍不住要回头看看那个让他“不要跟曹修远合作”的少年。他仍然不知道当时的选择是否正确。   当晚梁思喆失眠了。   曹烨在他脑中跟他打了个照面,梁思喆就没办法再次把他封印起来了。   他无法控制地想到茵四街的时光,高挑的少年威风凛凛地牵着他的狗,还有他拉小提琴的样子,以及唱《小星星》的样子;   初次梦遗的样子,趴着睡觉的样子,被摸了头要炸的样子;   他们走在楼梯上,他勾着他的脖子,偏过脸说“你演我的片子还是我爸的片子”的样子;   拍《十三天》时他忽然来剧组失魂落魄的样子;   首映礼后台他跟那些朋友们打趣的样子;   还有他最后一次见到曹烨,少年脸色苍白濒临崩溃的样子。   梁思喆忽然意识到,就算他刻意忽略自己对曹烨的关注,他还是能记起这些年见过的曹烨的每一个模样。   它们就像失去了“暂停播放”按键的老电影,一刻也不停地在他脑中循环播放。   原来他并不是“有点喜欢”曹烨,他骗了自己,他其实是非常渴望地、无望地,远远地看着,隐蔽地爱着他的少年。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概从茵四那时起,他就无法克制地爱上了他的少年。最初他不能接受自己喜欢同性,后来他害怕自己的喜欢被对方发现。   所以他一直在躲,他承认自己喜欢曹烨,可他却一直在欺骗自己并没有那么喜欢曹烨。   ——没了他也可以,没什么大不了,人生都得走下去,谁不能离开谁呢?   就这样,他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他只有躲避这份情感,才能做到自我保护,让自己不那么陷落进去,正常生活,正常恋爱。   可现在曹修远让他沉到陆河川的情绪里,让他把真实的爱表现出来,他没办法躲下去了。   他得把自己剖开,把他爱过的情绪完整地掏出来,因为那一刻的陆河川就是那样渴望而无望地爱着郭振。   次日剧组重新开机,再拍这段戏时,梁思喆只拍了一条就过了。   下午拍床戏时,剧组清场,狭窄的小旅馆房间里,赤裸着的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陆河川压在郭振身上,他们的身体耸动,陆河川的声音很低,他趴在郭振耳边,问他什么时候办事,对方是怎样的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婚礼那天用不用他去给他当伴郎。   他们像是耳语般地对话,陆河川忽然开始发力,像是要把来不及做的事情一并做完。   结束后他没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郭振,说“那我们以后还见不见面了?”   “别见了吧。”郭振说。   陆河川“嗯”了一声。   那场戏拍完,曹修远喊了“cut”,梁思喆还是没松手,他的手臂仅仅箍着贺辛泽,很久没缓过情绪。   贺辛泽被他箍得疼,过了好一会儿才叫了声“思喆哥”。   梁思喆抬头看他,如梦初醒,忽然记起少年眼睛明亮地叫他“思喆哥哥”的模样,这才惊觉这是在戏里,他抱着的人不是曹烨。   那晚他做了一场梦,旖旎的,潮湿的梦境,他跟曹烨身体纠缠,就像陆河川和郭振那样。   醒来之后他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怔,原来他对曹烨是有欲望的,他想。他没喜欢过男人,没对男人有过欲望,喜欢曹烨时也只觉得他可爱,没往别的方向想过。   可现在他忽然发现,他渴望曹烨,不仅仅是精神上的,还有生理上的。   夜色里,他把手往下探过去,他喜欢曹烨这么多年,可这是第一次,他想着曹烨为自己纾解欲望。   真是讽刺,人生可能是一场荒诞剧,结束之后梁思喆有些失焦地想,他因为《望川》失去曹烨,也因为《望川》才发现自己其实深爱着他,可如果当时他跟着曹烨走了,不演《望川》,不需要沉浸到陆河川的情绪里,会不会他这辈子都能骗过自己,说服自己其实没那么喜欢曹烨?   《望川》后来的拍摄,梁思喆一直拍得很痛苦。这种痛苦不是曹修远带来的,事实上在他找到状态以后,他每条都拍得很顺利,没再出现过几十条不过的情况。   可长久沉浸在这种无望的情绪里,给他带来的消耗太大了。他没办法做自我保护,让自己避免陷入到情绪之中,他自己的情绪和陆河川的情绪叠加到一起,让他每天都过得极其压抑。   他好像又回到了拍摄《十三天》的时候,每天都在戏里,没办法出戏。   《望川》后半段他完全进入了陆河川的角色,情绪驱使他做出角色行为,以至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曹修远说过他就过了,他没办法像之前那样,抽离出角色,去评判自己到底演得怎么样。   所以《望川》杀青大半年后,在听到自己入围了戛纳最佳男主角时,梁思喆几乎难以置信。他全程不知道自己在演什么,可这片子却给了他最高的荣誉。人生就是这么阴差阳错。   《望川》杀青后,梁思喆试着去找曹烨,联系他的那些朋友,可他们都说不知道曹烨在哪里,在做什么。   梁思喆试着接其他的片子,可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进入到别的角色。《望川》的后劲太大了,那种无望的情绪始终在拉扯着他,就好像水底的水草一般,紧紧地缠着他,要带着他沉入水底。有几次在梦里,梁思喆梦到了曹烨,梦到他后退着说那几句生日祝福,醒来之后,他有种呼吸困难的溺水感。   他没法从情绪中走出来,也就接不了新的角色,进入新的情绪。   某一次跟一个圈内朋友喝酒时,他偶然看到了一个剧本,剧本并不成熟,是一个业余编剧写的故事,故事也并不有趣,是讲一对出演《梁山伯和祝英台》的越剧演员分分合合的故事。   没人想到梁思喆会对这故事感兴趣,但他确实很快就确定了自己要做导演,要拍这片子。这决定他做得很果断,他买下了剧本版权,在征得原编剧的同意后大动了剧本,还改了名字,叫《梁生祝梦》。   这消息在国内被媒体曝光后,不少人都说梁思喆眼高于顶,演员都没做好,却想着转型做导演。   但梁思喆没理这些评论,他自己投钱,找了圈内相熟的人,组了剧组的主要班底,没用很有名的演员。   经纪公司不同意他这时候做导演,正好五年的合同期也到了,他跟公司一拍两散,从此跟许云初单打独斗,没再加入哪个公司。这样自由,他也不喜欢受到经纪公司的束缚。   《梁生祝梦》还在筹备阶段,梁思喆一边忙剧组的事,一边到中戏的导演班旁听。媒体频频拍到他戴着口罩出现在中戏的校园,还有他上课时低头做笔记的模样,于是越来越多人开始相信,梁思喆是真的要大动干戈地做导演了。   片子还在筹备期,梁思喆接到戛纳电影节颁奖的消息。他坐飞机到了戛纳,没做什么精心的准备,他不觉得自己能拿奖,毕竟那片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演成了什么样。   坐在台下,听到颁奖嘉宾用法语的音调,有些蹩脚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时,那一瞬间他觉得像是在做梦。   他连颁奖词都没准备,跟曹修远、郑寅、许云初依次拥抱,然后走到颁奖台上接过奖杯。站到立式话筒前,灯光刺眼,隔着光雾他看不清台下的任何人。但也没关系,梁思喆想,反正最想见的那个人也不在。   他举了一下奖杯,只说了一句颁奖感言:“谢谢我恩师曹修远导演。”说完后他面对着台下鞠了一躬,然后他直起身下了台。   站到颁奖台上的人都语速密集,生怕说不完一长串的感谢名单,可梁思喆却觉得他没什么好感谢的,他无父无母,除了曹烨也没接受过什么朋友的帮助。   站在这颁奖台上,他唯一要感谢的就是曹修远,这片子是他点名要自己来演的。可是他忘了,这次明明是他帮曹修远翻了身,应该曹修远谢谢他。   回酒店的路上,郑寅从副驾驶回头问他:“黎悠去世的消息,你知道吧?”   “什么时候的事情?”梁思喆眼中难掩震惊,他近两年很少关注娱乐圈的消息,尤其是避免跟曹烨有关的消息。   “《望川》拍摄的时候,”郑寅说,“曹导放了三天假,就是去参加黎悠的葬礼,怕打扰你的情绪,一直没跟你说过。”   梁思喆没应声,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黎悠老师什么时候病了?”   “我也是后来问曹导才知道的,她那次回国的时候,就已经病得很重了。三个月后她离世,保密工作做得好,媒体没太报道这件事。”   “哦。”梁思喆发怔地应了一声,所以曹烨当时来找自己时的处境,比他知道得还要难过。他孤立无援,把自己当浮木攀着,但他却没抓住他伸过来求救的手。   “昨天黎悠祭日,曹烨公布了她的遗书,你可以看看。”郑寅把手机递过来,梁思喆接过看了一遍。   黎悠在遗书里为曹修远做了澄清,说她和曹修远很早就分开,他们的婚姻也不存在骗婚的情况,曹导当时与章明涵正常恋爱,没有猥亵行为。   这遗书是曹烨公布的,梁思喆看着标题上“曹修远独子”那几个字,曹烨恨透了曹修远,可还是按照黎悠最后的请求,公布了她的遗书,在戛纳前夜为曹修远洗脱了罪名。   那个心软善良的少年,应该是走出来了吧?就算自己没有做那块拉他上岸的浮木,他也自己漂上了岸。   回到酒店,梁思喆把奖杯放到桌上,他坐在床边,看着那尊在灯下金光闪闪的金棕榈奖杯。   曾经他以为这奖杯距离自己遥不可及,可现在他真的拿到了,又觉得似乎并没有那么高兴。   就像是辗转攀到了这条山路的顶端,望着眼前白茫茫的云海,恍然间发现,曾经一起在山脚下启程的那个人,早已跟自己失散了,放眼望去,寻不到他的踪迹。   云海很美可人迹罕至,他欣赏着这世间大多数人都无法欣赏的美景,可心底却忽然浮现出一种无法宣泄的空虚感和孤独感,难道余生都要这样度过么?漫漫长路,真是难熬。   梁思喆关了灯,躺到床上,闭上眼。   睡一觉就都好了,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陷入了梦境里。他又梦到了那电梯监控的画面,曹烨站到他眼前,他只能看到他嘴唇开合,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电梯门徐徐关上,他焦急地想听清曹烨说的话,他想和曹烨一样迈进电梯,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般抬不动腿。   在电梯合上的最后一瞬他听清了曹烨说的那句话,不是在说“你别去拍曹修远的片子”。   那个少年无助地看着他,哀声地向他发出求救:   ——“梁思喆,你站到我这边吧。”   ——“我需要你。”   ——“你陪我走一段。”   ——“你站到我这边吧好不好?”   梁思喆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了梦魇,他想醒可是却醒不过来。   胸口酸涩的感觉让他难受极了,以至于没办法舒展身体,只能尽可能蜷缩起来。   他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醒过来,醒来之后他对着空气怔了片刻,等到呼吸平复下来,他下了床,走到行李箱便,弯腰拿出了一个硬盘。   自从把这个硬盘拿到手后,他还从来没看过里面的内容。但无论去哪,他一直带着它。   现在他忽然很想见到曹烨。他两年没见过他了,这是他唯一拥有的,跟曹烨有关的视频资料。   他把硬盘接到酒店的电脑上,监控的画面跳出来,忽地他耳边就想起来曹烨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两个男人性交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们让我想到那两条狗,真让人恶心。”   他握紧了鼠标,盯着屏幕上那个少年,少年一步步后退,离他越来越远,直至退出了他的世界。   第98章   视频上的少年一步步往后退,退到了电梯里,电梯门合上,片刻后僵立在原地的梁思喆抬手摁开了电梯,也跟着迈了进去。   曹烨看着投影幕布上灰白色的画面,有些发怔地低声道:“所以后来他还是追出去了。”   “是啊,”许云初也看着监控画面,回忆道,“那晚的生日会是公司办的,请了很多人,不只有思喆的圈内朋友,还有很多媒体记者,他招呼也没打一声,生日会开到一半人忽然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做了什么,原来是出去找你了……”一切梁思喆当年的反常行为都得到了解释,许云初苦笑了一下,“那晚到场的媒体后来都很不满,所以第二天发布会打记者的事情发生后,几家媒体一起联手控诉他耍大牌,这些事情他从来都没解释过。也是……感情这么私密的事情,他跟谁解释呢……”   曹烨回想起五年前那一晚的自己,他大步跑出了酒店,正遇到绿灯,他穿过马路后又跑了一段路,在第一个路口处就拐了弯。公路上的灯光太亮,把他的脆弱和不堪一击照得无处遁形,所以他很快拐入了那条小路,找了一棵可以遮住自己的树,蹲下来在那里待了很长时间。   你追出来做什么呢?曹烨看着投影上的梁思喆想,在我说服自己与你从此分道扬镳的那一晚,会不会你也犹豫过要拒绝曹修远,想过要陪我多走一段路?   “找到了,”许云初踩在矮凳上,手上举着刚从架子上拿下的光盘,“我就记得当时发布会的完整视频放在了他这里,要不是这光盘上印了当年经纪公司的logo,还真是不好找。”她从矮凳上下来,用指甲把经纪公司的封标揭下来,递给曹烨,“封标都没拆,看来他拿回来以后就没看过。”   曹烨把光盘接过来:“你还没跟我说过打记者到底是怎么回事。”   “打记者啊……”许云初回忆道,“当年那场发布会不是我策划的,是思喆和郑寅老师决定的,这决定很突然,他们谁也没通知,郑寅一个人联系了场地和媒体,等到第二天发布会开始前几个小时,思喆才把这件事告诉了我。我去了现场,看到郑寅提前给记者准备的协议才猜到这场发布会的目的。”   “什么目的?”曹烨微微蹙眉。   “当时有不少家媒体都想通过曝光你的隐私吸引眼球,于是他们跟媒体做了个交易,用思喆的隐私去交换你的隐私……”   曹烨几乎一震,有些不可思议道:“交易?”   “很难相信吧,那天早上我去了现场,第一反应也是觉得有些荒唐,但事实就是这样。当时跟曹修远导演关系最近的就是你们两个人,思喆是公众人物,本来就是媒体关注的焦点,他主动曝光自己,媒体就答应了,毕竟曝光曹导家人这种事,的确会带来关注度,但也会招来骂声,而思喆主动召开发布会就不一样了,有关注度的同时又没人会去骂媒体,这年头大家还是很怕被骂的。”   曹烨一时说不出话来,当年决裂发生之后,他就开始避免关注梁思喆的新闻,他隐约知道梁思喆开了一场发布会,还下场打了记者,几乎招致整个媒体行业的抵制,却没想到这场发布会追溯到源头,居然因他而起。   “你看现场视频吧,”许云初说,“下场打记者的真相都在里面。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是为了报曹导的恩,才把事情做到这份儿上,那记者还猜测他和曹导之间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才能豁上自己的名誉保全曹导家人的隐私,现在这样一想就全都能理解了……”许云初弯下腰,把小小白的窝从地上拾起来,“这人真是,自己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居然没人知道,他究竟打算藏到什么时候……”她说着摇了摇头,“我叫司机过来接我就好,你留下来看发布会视频吧。   曹烨还没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来,仓促应了一声。直到楼下传来合上门的声音,他才回过神,走过去把光盘放到放映机里。   视频里嘈杂的背景音响起来,曹烨抬头看着投影画面上坐在圆光里的梁思喆。   梁思喆坐在高脚凳上,微微侧身对着斜切的镜头。倏地曹烨就想起当年茵四街分开的前一晚,梁思喆也是这样屈起腿坐在木凳子上,在安静的夜色里给他吹了一段清亮的口哨。   那晚梁思喆的侧脸被月色勾勒得很温柔,可现在面对着台下虎视眈眈的媒体和环伺的镜头,梁思喆却显得戒备而锋利。   “梁思喆,据说你演《十三天》之前,你父母开车撞死了人,请问是不是真的?”   “事情发生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再去看望过逝者的家人?”   “你之前的学校有人爆料,说你曾经是学校乐团的小提琴首席,那为什么拍《十三天》的时候还要使用手替?”   妈的,曹烨攥紧了手指用力捏着关节,你们把他身上遭遇的变故调查得那么清楚,又怎么忍心问出这样的问题,血淋淋地剖开他已经愈合的伤疤?   他看着梁思喆交握在一起的手,他的右手在反复掰着左手的关节,那只再也拨不了琴弦的左手,他的动作看上去很用力,像是要把左手掰断一样。   这些问题梁思喆竟都忍了,可却在那记者要上传视频时起身跳下了舞台,下场打了人。   所以这些年自己能生活得这么风平浪静,全都是因为在这场发布会上,梁思喆把即将到来的风雨冰雹替他挡了下来。   你怎么什么都不说啊梁思喆……也是,你根本没机会说。曹烨想。   当年他跟梁思喆决裂之后,关于梁思喆和曹修远关系的猜测被推上了高潮,他看着心烦,下定决心以后跟梁思喆分道扬镳,从此不再关注他的消息,就这样他把梁思喆的手机号彻底拉黑了,然后很快弃用了那个号码。   那天之后黎悠就提出要回美国,曹烨当时在铺天盖地的关于曹修远的舆论中过得浑浑噩噩,仅剩的一点理智告诉他,黎悠不能继续待在国内被舆论影响心情,于是他很快跟指挥叔叔联系了医院和机场,陪黎悠一起回了美国。   隔着一望无际的太平洋,那些关于曹修远和梁思喆的消息只能传回零星半点,如果不去特意关注,他就能当作所有事情都没发生过。   “你不知道的事儿可多了去了。”他忽然记起三个月前梁思喆这样说过。那时候他像是随口一提,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到底还有多少真心话隐藏在这些漫不经心的闲聊里?   一直被冰封起来的真相此刻汹涌地破冰而出,梁思喆说过的那些话此起彼伏地在曹烨耳边响起来。   “曹烨,我用你堂弟钓你呢。”   “我是坏人,做什么都理所应当。”   “算求和成功了么?”   “那你要我怎么办?我进一步你退十步……”   “譬如……影帝梁思喆与曹修远之子深夜坠崖,疑似殉情。”   ……   那些他想躲开的,不知道该怎么回应的,从不敢顺着往深处想的话,此刻字字句句地指向一个再清晰不过的念头:梁思喆喜欢你,他喜欢你好多年了。   这埋藏多年的未曾宣之于口的感情,陡一被揭开,让曹烨有些措手不及。   该怎么去面对?该怎么去回应?还是应该继续躲起来,装作一切都没发生过?心头好像一团乱麻,被鼓胀的情绪填塞着,以至于他没办法去理智清醒地捋清自己的想法。   曹烨有些茫然地看着放映厅的收藏架,那上面有一格专门摆放着梁思喆自己出演的作品。这些年他从来也没看过梁思喆演的片子,每次有人约他去看梁思喆的电影,他就会从心底涌上一种莫名的恐惧和退缩,他像是不敢面对镜头里的梁思喆。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曹烨?   曹烨想他应该出去透透气,放映间里太闷了,他的脑子里此刻装满了各种想法,它们乱成一团,让他大脑发热,没办法冷静下来。   他下了楼,走出了梁思喆的房子。   夜色降临,外面飘起了小雨,已经进入秋天,雨点落在脸上有少许的凉意。   曹烨拉开车门坐进去,启动了车子,他打开车窗,让雨点飘进来。他想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   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脑中全都是梁思喆——他靠在树干上,在夜色里呼出白烟的样子;半个月前小小白即将离开,他带着兜帽和口罩,眼眶发红的样子;他执意拉着自己录指纹的样子;《至暗抉择》杀青第二天,梁思喆咬着烟躬下身,凑近朝他借火的样子……他还记得梁思喆很长的,微颤的睫毛,像薄薄的蝉翼一样盖下来,那一刻他好像听到了十年前茵四街上的蝉鸣。   身后忽然响起短促的鸣笛声,后面的车在催着他过红绿灯。曹烨回过神来,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了,他本能地直着往前开,又发觉自己刚刚停在了向左拐的车道上。   大脑像是倏地清醒过来,曹烨意识到他又把车子开到了茵四。   自打三年前回国,他就总是无意识地来到茵四。醉酒后清醒过来,十次有九次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茵四。   车子停到茵四的街头,曹烨坐在车里看着这条街。它已经不是当年的茵四了,它僻静而干净,相比十年前少了一些烟火气。   这里曾经是老杜面馆,他跟梁思喆经常坐在露天的摊位上吃面;再往前是一家早餐摊,梁思喆起得早,经常会带小笼包回蓝宴;再往前是炒菜馆,溜肝尖和干锅包菜的味道很地道,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他们就点这两道菜;再往前是水果摊,夏天老板切了西瓜,经常喊他们过去吃几块;水果摊的对面就是那个白天门可罗雀,晚上门庭若市的蓝宴。   那时满街的市井气息,从早到晚都有挥之不去的浓重的油烟味,地面堆积着陈年的油垢,蓝宴更是藏污纳垢,一到晚上,大腹便便的客人和浓妆艳抹的歌女就成双成对地出现。   回想过往,茵四好像是他迄今为止待过的最脏乱腌臜的地方,实在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可如今他站在这条街,想到十年前的茵四,就好像看到了雨后铺了一地的银白月光,还有坐在木凳子上,吹着口哨的梁思喆。   那旋律他居然到现在还记得。   他的心脏开始快速地跳动,在胸腔里有力地来回撞击。   他尘封了很多年的感情似乎被撬开了一角,然后不由分说地呼啸着涌了出来。   曹烨忽然发现,他好像不只是想回到十年前的茵四那么简单。   十五岁的少年只知心脏跳得很快,却不知那是心动;   只知心脏在那一瞬漏跳了一拍,却不懂那是悸动。   可二十五岁的曹烨望着这条街,像是猛地清醒过来,他喜欢梁思喆,从不知心动的少年开始,他的第一次心动就是因为梁思喆。   一开始他不知道那是喜欢,后来他害怕承认那是喜欢。潜意识里,他把同性恋等同于曹修远和郑寅,等同于他的小世界崩塌的开始,所以他厌恶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继而迁怒起他对梁思喆的感情。   难怪一想起梁思喆就会莫名心烦,难怪一打开梁思喆的片子就会莫名恐惧。   他一直抗拒往深处想,因为潜意识里他知道他有多喜欢梁思喆,他在躲,他害怕承认自己喜欢梁思喆,因为那会让他跟曹修远一样,让他变成自己最厌恶的人。   妈的,曹烨忽然握拳砸了一下方向盘,他究竟惦记了梁思喆多少年?他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就惦记上了梁思喆?   这些年他花天酒地到处风流,到底是在干什么?!他以为自己可以远离曹修远,跟他毫无瓜葛,可这些年他谈了一个又一个姑娘,不是恰好变成了另一个曹修远么?真是荒唐。   他突然很想见梁思喆。虽然不知道见了面该说些什么,会发生些什么,想到当年目睹曹修远和郑寅的那一幕,他还是觉得不舒服。   他无法想象自己会跟同性发生亲密关系,就像当年的曹修远和郑寅一样身体交叠。那让他觉得恐惧。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见到梁思喆。他有半个月没见他了,他很想梁思喆。   他一直在躲避自己的真实想法,可事实就是,他每天一睁眼就会想到梁思喆,想知道他在做什么,拍了哪场戏,会不会主动想到自己。   曹烨打了一把方向盘,调转车头驶出茵四,他要驶去机场,去跟梁思喆见一面。 第99章   去往机场的路上,零星飘落的小雨越下越大,雨点落到车玻璃上溅成水花,前方的汽车尾灯被氤氲得一片模糊,覆在车窗上的水雾一次又一次被快速摆动的雨刷刮到两侧。   曹烨觉得自己现在的状态大概不适合开车,他满脑子都装着梁思喆,只要一停到红绿灯路口,就会陷入发怔的状态,有好几次,后面的车子响了好几声喇叭,他才注意到已经变了绿灯。   可他没办法停下来,想见梁思喆的念头自打出现以后,便在他的大脑中变得越来越强烈。   路程开了一大半,曹烨才记得给助理打电话,让她订今晚最早一班去上海的机票。   “今晚?”助理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提醒道,“外面下雨了,今晚去上海的航班应该停飞了吧?”   曹烨这才察觉自己现在理智全无,他冒雨开了一路车,居然要等到别人提醒,才意识到雨天航班会延误。   他下意识低低地骂了一声,又问:“那高铁还有没有班次?”   助理很快查出信息:“还有一班,一个小时后发车,我给您订上?”   挂了电话,曹烨掉头往高铁站开。紧赶慢赶,赶在发车之前曹烨坐上了高铁。   坐到位置上,曹烨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这雨下得不急不缓,偏偏没有要停的迹象。梁思喆那边怎么样?是不是下了很大的雨?   曹烨把手机拿出来,调出了跟梁思喆的聊天界面,他输了几个字上去:“你那边有没有下雨?”盯着那几个字看了一会儿又删掉,改成“你在做什么?”拇指悬在“发送”上方,片刻后又删掉。   好像怎么问都词不达意。   几乎能想到梁思喆回过来的消息——“下了”或是“在看剧本”。然后呢,又该说什么?   想跟梁思喆说话,见面,靠近,可是又害怕跟梁思喆说话,见面,靠近。   真是矛盾。   算了,见了面再说吧。曹烨抬手摁熄了屏幕,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应该会很难熬,曹烨用pad搜出了“梁生祝梦”,视频网站给出的评分是7.1,不算很好的分数。许云初说梁思喆拍这片子也是因为他,他有些好奇这到底是个怎样的故事。   这片子三个月前他在乌托的影院里看过,那天是决裂后他们第一次见面,也许是看的心情不对,那天他并没有看进去这片子。   曹烨带上耳机,看着pad屏幕。   电影开始进入画面,遥远而模糊的舞台上,两个戏剧演员吊高了嗓子对唱:   “要是你梁兄亲未定,小弟替你来作大媒——”   “贤弟替我来做媒,但未知千金是哪一位?”   唱的是越剧《梁祝》。   片头曹烨还记得,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捏着遥控器,蹲在地上有些出神地看着电视机的画面。   然后女人被一声“妈”叫回了神,匆忙地站起来,把电视关了,开始围着十几岁的女儿忙里忙外,几分钟后,女人站在窗边,看着女儿下了楼,楼下有男孩跨在自行车上等着她。   女人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忽然吊高了嗓子,细细地唱:“要是你梁兄亲未定,小弟替你来作大媒——”   屋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女人声音没停,直到那男人有些不难烦地打断她:“剧院都倒闭了,还唱呢?上午月嫂公司不是要你去面试,还去不去了?”   细细的戏腔戛然而止,女人怔了怔,应道:“去。”   出门前两人又吵了一架,因为一件很琐碎的事情——昨晚男人出门喝酒,临走时忘了随手把垃圾带上。   片子的前半部分充斥着琐碎的生活细节,男人和女人不断的争吵、妥协,毫无意义地消磨时光,也折磨着观众的耐心。   直到女人做了月嫂,去了一对年轻夫妻家里,照顾产后的孕妇和新生的婴儿。她在那里碰到了曾经戏剧班的老师,老师拉着她的手,给自己的女儿介绍:“梁雁和祝淮山啊,那可是我们当时戏剧班的金童玉女,演梁山伯和祝英台,台上梁祝,台下祝梁,台上台下都是一对,真是羡煞旁人啊……”   讲述的声音渐远,镜头逐渐模糊,转向了剧院后台,二十出头的祝淮山和梁雁正在上妆,两人束着高高的发髻,讲话时都带着意气风发的戏腔。   他们是校园里最登对的红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年轻时他们的恋情波折重重,扛过了家庭的阻力,外人的插足,彼此的偏执,从戏剧班毕业时两人分别被全国最有名的两个剧团录取,他们大吵了一架后,还是为对方做了牺牲,一起去了地方上的一家私人小剧团,继续做台上的梁祝,台下的祝梁。   轰轰烈烈的恋情尘埃落定,金童玉女过上了童话般的生活,最终却被生活消磨成了最琐碎的模样。   那晚梁雁下班回家,临睡前她问了祝淮山一个问题:“梁山伯和祝英台如果最后没有化蝶,而是生活在了一起,会变成什么样?”   “会变成什么样?”快要入睡的祝淮山有些不耐地咕哝,“会变成我们这样吧。”   几个月后两人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从大厅出来时他们还在为女儿的抚养权争吵。   镜头分别给了两人特写,拍了他们在争吵时互相厌烦的眼神和不自觉下撇的嘴角。   片子结束,字幕开始滚动。这片子现实得让人透不过气,难以想象梁思喆花费了两年时间,居然拍了这样一个故事出来。   老实讲,它也不算太差。拍摄手法和转场方式都可圈可点,可这故事实在是现实得让人不想看下去。   片子结束之后又自动跳出了一个视频,是三年前《梁生祝梦》上映期间,梁思喆接受采访的一段视频。这片子票房不佳,当时不少媒体嘲讽梁思喆步子迈得太大,结果栽了跟头。   举着话筒的记者跟在他身后问:“现在片子上映一周,票房刚过千万,院线排片量也很少,你会不会后悔花两年时间拍了这样一部作品出来?”   正在朝前走的梁思喆闻言侧过脸看了一眼提问的记者:“为什么会后悔?”   “票房和口碑都不佳,你应该不会一点都不在意观众的评价吧,毕竟片子拍出来都是给人看的……”   他话没说完,梁思喆头也不回地打断他,撂下一句:“我拍来渡己不行么?”说完就大步走了。   花了两年,拍来渡己……曹烨看着屏幕上停留的梁思喆的背影,为什么梁思喆会选这样一个现实的故事来拍?   电影是造梦的艺术,可梁思喆拍的这部片子,恰恰是把一场美梦打碎给人看。梁思喆一定知道,这片子不会是大众喜欢的那个类型,可他还是花了两年时间把它,拍了出来。   曹烨在搜索框上敲了“梁生祝梦”四个字,点进影评页面,粗略扫了一眼几个最高赞的影评:   “丧。就一个建议,别看,看了恐婚。”   “难以想象梁影帝会挑了一个这么现实的题材倒腾两年,他到底在想什么?”   “梁祝如果最后没有化蝶,而是生活在了一起,会怎么样?王子和公主快乐生活在一起之后的故事……细思极恐。”   “片子拍得倒很真诚,只是梁影帝谈了那么多段恋爱,居然对爱情的态度这么悲观?”   曹烨盯着下面一条评论微微出神:“这片子,对于爱而不得的人有奇效,因为它在打碎爱情,告诉你得到了也未必会有那么好。我猜梁思喆大概跟我一样,有一个爱而不得的人,并且在通过这片子劝自己放手。”   拍来渡己。   所以梁思喆这几年一直在劝自己放手。   曹烨拿过手机,又看了一眼跟梁思喆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停在曹烨问他能不能借用放映间的那条,梁思喆说“用吧”。那以后梁思喆就再也没发过消息。   一时间,曹烨心头浮上了一丝慌乱。   他没想过要跟梁思喆从朋友的关系再往前迈一步,可现在得知梁思喆随时有可能松开手往后退,他又有些不知所措。   茵四变了,蓝宴拆了,小小白也没了,十年前的联系好像都被时光一点一点斩断了——会不会就在他发现了自己喜欢梁思喆的这一刻,梁思喆却选择了放手?   出了高铁站,上海的暴雨瓢泼似的往身上洒,曹烨没带伞,迈出去的一瞬浑身就湿透了。   他用手机叫了一辆车,拉开门坐进去,司机回过头给他递纸巾:“这雨可够大的。”   曹烨没说话,他看着敲在车窗上的雨点,忽然想到了两个月前《至暗抉择》拍摄片场,梁思喆握着的那把朝自己倾过来的伞。   车子行驶在马路上,像是劈开漫天的雨帘。   坐在车上,曹烨觉得像是疾驰在梦里。十年前他们待在茵四,那一晚的雨也下得这么大,他们在蓝宴闷了一天,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着《十三天》的剧本,一点也不觉得无聊。   这一晃,时间就过去了十年。   他想到他与梁思喆认识的这十年——   金像奖颁奖的后台,他倚着柱子跟朋友说话,假装没看到梁思喆,可他忍不住朝他看一眼,再看一眼,却在梁思喆转头看过来的时候,很快侧过脸避开了他的目光。   打过《隔离区》的制片人后,梁思喆用手指挡着他的脸穿过人群,那一瞬他手指上很淡的红酒的味道,掌心微凉的温度,还有涌到胸口酸涩鼓胀的感觉,隔了很多年到现在他还记得很清楚。   决裂的那一晚他短暂地睡着了一会儿,然后梦到了梁思喆忽然过来找自己,说他不演曹修远的片子了,那一瞬他陷入巨大的狂喜,然后本能地觉得自己在做梦。醒来后发现真的只是一场梦,他对着黑暗发了很久的呆,觉得胸口空落落的。   再之后的五年,他刻意躲避关于梁思喆的所有消息,谈了一段又一段恋爱。周围所有人都知道不能在他面前提起梁思喆,以至于程端开玩笑说梁思喆和曹修远是他身上触不得的两片逆鳞。   想想真是荒唐。他无意识地喜欢了梁思喆这么多年,居然还自欺欺人地一无所觉。   这些年你在做什么啊曹烨?三个月前当着梁思喆的面跟林幻调情,一个月前又把秦真真跟梁思喆安排到了一个剧组,做了这么多荒唐事,梁思喆凭什么还待在原地等你?   车子停在酒店门口,司机回过头,刚要说拿伞送他出去,却见曹烨已经推门下了车。   迈入酒店大堂,门童给他开门,大堂里等待的客人都朝他看过来。   曹烨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湿透,看上去有多狼狈。   算了,再狼狈的模样也被梁思喆见到过。曹烨拿出手机,给梁思喆拨了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后接通,梁思喆在那头说:“曹烨?”   “梁思喆,”曹烨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镇定一些,“我在酒店大堂,你让宋清言来接我吧。”   “你来上海了?”梁思喆像是微微一愣,随即应道,“好,你等一会儿。”   挂了电话,曹烨站在酒店大堂发怔。他脑袋一热就跑了过来,可见到梁思喆之后要说什么?说我喜欢你吗?可他好像还没做好从朋友这一步迈出去,从此变成同性恋人的准备。   心烦意乱。害怕进一步,也害怕在原地待着,更害怕梁思喆忽然往后退。   脑中的想法还没捋清楚,曹烨看见梁思喆走过来了。   梁思喆没让宋清言下来,他自己到酒店大堂来接曹烨了。   他只戴了一张黑色的口罩,就那么朝曹烨走过来,停在他面前看着他,眼神看上去黑沉沉的。   酒店大堂零星几个人转头看过来,但梁思喆没理。   他赌赢了。梁思喆看着浑身湿透的曹烨想。   他的少年像个湿漉漉的小狗,正失魂落魄地等着他。   “去楼上吧。”梁思喆抬手握着曹烨的手腕,曹烨没躲,任由他牵着自己往前走。   电梯里没人,他们并排站着。   曹烨闻到梁思喆身上若有若无的酒味儿,他转头看他:“梁思喆,你喝酒了吗?”   “嗯。”梁思喆握着曹烨手腕的手松开一些,顺着朝下探,先是若有若无地触碰,见曹烨没躲,然后他握住了曹烨的手。   干燥的手心触碰到湿漉漉的手背,继而也被沾湿了。   谁也没说话,逼仄的空间里,好像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就当这是一场梦吧,曹烨闭了闭眼,梦里可以大胆一些,做什么都可以。   推门进了房间,梁思喆给曹烨倒了热水,看着他喝下去,又问他要不要先洗澡。   站在浴室里,曹烨把湿透的T恤脱下来,看向那只刚刚被梁思喆握过的手,温热的触感还没褪下去,站在原地又怔了好一会儿。   从浴室出来,曹烨穿了梁思喆的衣服,棉质的白色T恤和灰色长裤,他朝梁思喆走过去。   梁思喆正坐在阳台的椅子上,面前摆着一瓶酒和一只酒杯。那只酒杯上横放着一个汤匙,上面搁着一块白色的方糖。他一直坐在那里,像是在有意等他。   “二十六岁生日快乐。”等曹烨走近了,梁思喆看着他说。   曹烨愣了一下,他只记得现在是九月底,却不记得今天他过生日。   “怎么,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了?”梁思喆看着他笑了一下。   曹烨走过去,坐在梁思喆的对面。   梁思喆起身把灯关了,屋里一片黑暗,然后“嚓”一声轻响,火光跳跃着亮了起来。   曹烨这才看清梁思喆手里拿了一盒火柴。   梁思喆拿着那根燃烧着的长柄火柴,坐下来,伸过手将火苗靠近酒杯。杯里的酒顿时燃起了蓝色的奇异火光,只有一两秒,等到火光寂灭后,梁思喆把汤匙拿起来,将融化方糖倒入酒中搅了两下,杯中透明的液体变成了一种类似于翡翠一般的绿色。   “还记不记得那部电影?”梁思喆又划着了一根火柴,把桌上的蜡烛点燃,看着他说,“约翰尼德普演的,我说过等你十八岁的时候送你一瓶苦艾酒。”   曹烨目光躲闪:“那都多久的事儿了……”   “嗯,是很久了,”梁思喆笑笑说,“每年你生日的时候,我都会给自己变这个小把戏,今年是第十年,已经练得很熟练了。”   一瞬间曹烨有点想哭,他想自己也太没出息了,居然被这样一簇火光晃得想流眼泪。他偏过脸,尽量让自己的情绪缓和下来:“我已经好久不过生日了。”   “嗯?”梁思喆像是有些讶异,看着他,“为什么?”   “我想,”曹烨咽了咽喉咙,“应该没有人希望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吧,曹修远就不用提了,我妈妈也说过后悔当年生下我。所以后来,我就不过生日了。”   他不敢看梁思喆,他想这么多年以来,梁思喆喜欢的应该还是十年前的那个少年曹烨吧。   而至于现在这个曹烨,或许梁思喆靠近就知道,他实在糟透了。   他把头垂得很低,定了定神:“梁思喆,你有没有想过,距离我们最开始认识的那个夏天,已经过去十年了。我并不是当年那个茵四街上的那个曹烨了。我现在很糟糕,跟你认识的那个曹烨可能已经完全不是一个人了。我可能……并不值得你为我过这个26岁的生日,也并不值得你为我开着瓶苦艾酒。”   他这一长串话说下来,梁思喆也怔了怔。他的少年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才妄自菲薄到这种地步啊……   “怎么会?”梁思喆看着他,语速很慢地低声说,“你长成现在这个样子,才能证明26年前的这一天有多珍贵。”   他把那杯酒喝下去,压着自己的情绪,然后把空了的酒杯放回桌上,“我当然知道人会改变,也分得清16岁和26岁的你,我觉得这不需要刻意分辨,你理应长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想不出比这更好的结果。”   他话音落下,坐在对面曹烨忽然抬手盖住了脸。   他看到曹烨滚动的喉结。他的少年无声地哭了。   梁思喆靠过去,半蹲在他面前看着他,他的一颗心脏被曹烨攥紧了,揉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心软得一塌糊涂。   “曹烨。”他低声叫他。   “别看我,”曹烨哑着嗓子说,“丢人。”   曹烨捂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把手拿开,他忍得费力,眼泪没流出多少,但眼眶却无法克制地变得很红。   他们隔着很近的距离对视。   梁思喆看到蜡烛跳跃的火苗映在曹烨的睫毛上,那火苗在颤,曹烨的睫毛也在颤。   他忽然无法克制地想要吻曹烨。   或许时机还不对,他的少年刚从壳里探出头,随时会被他吓回去。但他却无法克制这一刻的心动。   醉酒后的渴念一旦冒出头就覆水难收。   他垂眼看着曹烨的嘴唇,他们离得很近能感受到彼此扑过来的,纠缠到一起的呼吸。他看到,曹烨又咽了咽喉咙,他的少年现在很紧张,像是站在悬崖的边缘,试探着,犹豫着要不要往下跳。   “曹烨,我要吻你了,”梁思喆看着他,声音压得很低,“听人说你恐同,所以这个动作可能会让你觉得不太舒服。我会慢慢靠近你,你大概有十秒钟的时间,可以随时躲开我。”   他说完,缓缓地凑过去,慢慢地靠近曹烨。   曹烨湿润的呼吸扑到他的鼻端,轻颤着,让人心折。   温热的嘴唇碰触,曹烨没躲,他睫毛一颤,闭上了眼。 第100章   温热的,柔软的唇瓣触碰到一起。   这是一个很轻的吻,像蜻蜓点水般的试探。   第一下在嘴角,第二下在唇缝间,第三下梁思喆很轻地吮了一下曹烨的下唇。   这吻发生的时候曹烨的大脑一片空白,他闻到梁思喆鼻息间若有若无的红酒的味道,心脏伴随着每一次触碰或轻或重地跳动,全乱了节拍。   梁思喆稍稍退开,隔着稀薄的空气,两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克制着自己的呼吸,纠缠到一起的湿润的鼻息像是都在轻颤。   梁思喆看着慢慢睁开眼的曹烨,曹烨身上还带着潮湿的水汽,头发湿漉漉的,眼睛也湿漉漉的,看上去像一只在雨中的森林里因为迷路而走了很久的小动物。   这吻可以更深一些,可梁思喆舍不得也不敢,他觉得这样就够了,曹烨肯从壳里探出头来,已经把他从余生的无望中解救出来了,剩下的就慢慢来吧。   今晚的惊喜已经够多了,他做好了曹烨会犹豫十天半个月的准备,做好了曹烨装作不知道继续跟他做普通朋友的准备,甚至做好了曹烨从此不再联系自己的准备,唯独没想到曹烨会在当晚就冒雨跑过来,浑身被大雨淋湿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的少年比他预想的勇敢多了。   够了,过往的经历告诉梁思喆,人不能太贪心,否则眼前得到的一切可能都会轻易失去。   但很快地,曹烨又给他了一个惊喜。   曹烨凑过来,就像他刚刚触碰他那样,用嘴唇碰了碰梁思喆。   这吻简直是有些笨拙,就像是单纯的想要表示回应的模仿动作。   曹烨退开后,梁思喆禁不住有些想笑,他的少年显然还没做好接吻的准备,却在用这个笨拙的几乎不像是吻的触碰告诉他,他不反感刚刚这个吻。你也太可爱了曹烨……   “我……”曹烨垂下眼,避开梁思喆的目光,那目光太深也太重了,让他还是忍不住有些想躲,“梁思喆,你给我点时间,我可能,没办法那么快接受……”他说到一半,像是不知道该选择什么词合适,顿了顿才接上,“更进一步的……”   他话没说完,梁思喆低声打断他:“我知道,别怕,时间很多,我们慢慢来。”   “嗯。”曹烨低低地应了一声。   梁思喆又看了一会儿曹烨,然后侧过脸看了看窗外,这场雨依旧没有要停的预兆,天地间似乎都是哗哗的雨声,他忽然很低地说了一句:“那片云飘过来了。”   “嗯?”曹烨看向他,记忆中十年前梁思喆像是也这么说过。这一瞬梁思喆侧脸的轮廓像是跟吹口哨的那一晚无异,但忧伤少了几分,温柔多了几分。   心脏跳得又有些快。曹烨现在知道了这感觉叫心动。他们认识十年了,彼此都不再是当初的少年,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无法控制自己对梁思喆的心动。   “没什么,”梁思喆笑了一下,转过脸看着曹烨,“这么大的雨,你是怎么过来的?做高铁?”   “嗯,飞机停飞了。”曹烨抬手蹭了蹭鼻梁。梁思喆这一问,他也觉得自己这一趟有些冒失且冲动,但那会儿就是有种今晚必须见到梁思喆的焦躁感,现在真见了梁思喆,才觉得踏实下来。梁思喆还没放手,他还在原地等着自己,一切还来得及。   “饿不饿?”梁思喆看着他,“我打电话叫酒店来送餐?”   “哦……好。”曹烨说。来的路上浑然不觉,现在才想到早饭和午饭因为要去送小小白安乐死,根本没心情好好吃饭,晚上又没顾得上吃饭,这一天都没吃进什么东西,胃里空空荡荡,饿得有些难受。   梁思喆打电话给酒店的餐厅,叫了海鲜粥上来。   等餐上来的时候他去浴室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隔着毛巾往曹烨脑袋上呼噜了两下:“头发再擦擦,还滴着水。”   “哦……”曹烨接过来,按着毛巾擦头发上的水,擦了两下又问,“你刚是不是借机摸我头来着。”   “你发现了啊。”梁思喆笑了笑。   “我就知道。”曹烨嘀咕道。   吃饭的时候梁思喆问起小小白走时的情况,曹烨没细说,他想还好梁思喆不在北京,否则亲眼目睹小小白离世,这一幕对陪伴了它这么久的梁思喆来说实在有些残忍。   “它走得挺平静的,”曹烨咽下一口粥,想了想说,“有种解脱感吧,毕竟这半个月都病得很痛苦。”   “也好。”梁思喆垂眼道。   曹烨拿着汤匙,又喝了两口粥,有点食不知味。   五年前决裂,也是梁思喆生日那晚,他慌不择言地说两个男人在一起就像两条狗一样恶心。这话应该给梁思喆带来了很大的伤害吧,否则他不会记了那么久。   “我那时说话不过脑子,”曹烨拿着汤匙搅着碗里的粥,“你把那话忘了吧。”   梁思喆抬眼看他。   “就是那句,”曹烨含糊道,“你知道的。”   “好。”梁思喆没多问,只应了一声。   屋里只剩下汤匙与碗沿时不时碰撞出的细碎的声响,余下所有声音都被窗外的雨声盖住。   曹烨一口一口地喝着粥,他觉得梁思喆坐在对面,目光一直落在他脸上。   醉酒后的梁思喆眼神总会有些不同,就好像他几年前打了制片人的那一晚,他们坐在茵四街的木长椅上,梁思喆也是这样很深地,长久地看着他,说曹烨,我怎么见着你那么高兴啊。   那会儿曹烨觉得心烦,现在才知道,让他心烦的不是梁思喆,是他见着梁思喆也高兴,他是为忍不住高兴的自己而心烦。   洗漱的时候曹烨忍不住想一会儿他和梁思喆该怎么睡。   梁思喆住一室一厅的套间,要么两人都睡床,要么一人去睡沙发。   都是成年人,刚刚又接了吻,睡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他们都知道。   曹烨把杯子放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框周围还是有些红。刚刚太没出息了,居然毫无预兆地就哭了。黎悠过世时他哭了一遭,再一后就都没哭过,怎么偏偏当着梁思喆的面哭了……   说不清楚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好像强忍了很多年,陡一遇到有人这么温柔的对待自己,而且他喜欢眼前这个人,这个人也喜欢了他好多年,忽然之间以往被无视和忍耐的委屈和伤心就一股脑冒了出来,忍都忍不住。   这算……在一起了么?以后要以情侣的身份相处么?谈过好多次恋爱,但想到要跟梁思喆谈恋爱,居然会觉得不知所措。   觉得有点开心,有点无措,有点没准备好,有点……微妙的尴尬。   那个很轻的吻,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不让人恶心,反而那种温热的,有点软的触碰让他感觉蛮好的。   忽然意识到这些年都没怎么接过吻,他不喜欢亲吻,总觉得跟另外一个人交换唾液是一件很难忍受的事情,所以他一直很抗拒接吻。   曹烨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唇,又下意识抿了一下,用舌尖舔了舔下唇,梁思喆很轻地吮的那一下,像是也留下了一点湿润的带着酒味儿的唾液,但是……好像感觉也还不错。   推门出去,梁思喆坐在床边看剧本。曹烨觉得眼前这一幕像是回到了蓝宴。有点别扭,那就当做还在蓝宴吧,那会儿也睡过一张床,也没觉得不自在。   但走近了又觉得跟蓝宴不同——眼前只有一张床,而且他们刚刚还亲吻过彼此。   梁思喆把剧本放下来,看着他。   “我们……怎么睡啊?”曹烨还是问出了口。   “你希望我去睡沙发的话,”梁思喆说,“那我就过去。”   “你这话说的,”曹烨坐到他旁边,低声道,“好像要我做恶人,要睡沙发也是我去么……”   “哦,对,我忘了,你喜欢睡沙发。”梁思喆侧过脸,含笑看着他,“客厅沙发还挺舒服,那不然……”   曹烨转头看着他。真要睡沙发了好像心里也不是滋味,也不是不喜欢睡沙发……就是,说不清楚,反正挺别扭的。   “一起睡吧。”梁思喆接道。   曹烨愣了愣,这话忽然反转,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以前不也一起睡过,”梁思喆观察他的反应,笑了一声,“就当跟以前一样,曹烨,你别紧张,我看上去有那么急么?”   “哎你别……”曹烨一听,条件反射般地开口,说了一半又停下。   “别什么?”梁思喆追问。   “别老逗我啊……”曹烨声音低下来,“挺别扭的,你给我点适应的时间。”   “成。”梁思喆很好说话地笑道,“那等你适应了再逗你。”   灯关上,窗外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雨,夜色静谧,屋里一片漆黑。   梁思喆的手摸索过来,覆在曹烨的手上,先是很轻地握住了,然后手上的力气越来越重。   曹烨觉得他握得很用力,几乎让他手指的骨骼挤得有些疼,但他没挣开,由着梁思喆这样握着自己。   梁思喆握了很久才松开,曹烨的手动了动,摸索梁思喆的手指,那是梁思喆的左手,他记得他的左手受过伤。   “曹烨。”   “嗯。”   “你刚刚说,你妈妈曾经说她后悔生下你,是怎么回事?”梁思喆低声问。   “我偷听到的,”曹烨说,“她那时生病了,我在病房外听到她跟别人打电话。”   “我想你妈妈应该不是那个意思。”   “嗯,”曹烨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会儿事情太多,我整个人状态都不对,很消极,也很极端。她去世以后,我过了很长时间恢复情绪,才觉得当时应该好好问问她,把当年的事情问清楚,她应该也有她的难处吧。”   梁思喆转了个身,侧过身对着曹烨:“曹烨,你转过来。”   曹烨窸窸窣窣地转过身,跟他面对面躺着。   梁思喆抬手抱住他,距离太近,曹烨的身体因为不适应而僵了片刻,但他很快放松下来,额头低下来,抵到梁思喆的肩膀上。   他们拥抱了不知多久,梁思喆低下头,凑过去吻曹烨。   夜色很黑,他们看不见彼此,只能感受到彼此湿润的鼻息,梁思喆摸索着去寻找曹烨的嘴唇。然后他停了下来,他们之间的距离像是只有毫厘,呼吸扑在彼此的鼻尖上,有些痒。   曹烨凑近了,主动吻上了梁思喆。 第101章   这吻停留得时间长了些。   视物不清的夜色放大了触碰的感受,嘴唇间柔软的触碰和纠缠的鼻息都显得无比清晰。   分开后他们面对着面,离得很近地喘息了一会儿。   窗外的雨声抚平了躁动的神经末梢,身边传来梁思喆的体温,这一天过得太折腾,曹烨很快泛上一阵困意。   临睡前他感觉梁思喆又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但他已经困得没力气去阻止梁思喆了。   “晚安,梁思喆。”他模糊地低声说。   “晚安。”梁思喆说。   曹烨很快陷入了睡眠。   像是跟十年前的夜晚一样,睡在旁边的少年呼吸声渐趋缓慢,梁思喆隔着夜色看了他一会儿,渐渐地困意袭上来,他握着曹烨的手指,也阖上了眼。   次日早上曹烨睁开眼,梁思喆正站在床边换衣服,他拽着领口把身上那件宽松的T恤脱下来,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咖色卫衣,转过身正要换上时,看了一眼曹烨说:“醒了?”   屋里光线很暗,窗帘只拉开了里层的一小半,曹烨一双眼睛还没完全睁开,自己都说不清是困着还是醒着,他侧躺在床上,声音闷了一半在枕头里:“你眼神也太好了吧……”   梁思喆“嗯?”了一声。   “光线这么差都能看出我醒了。”   梁思喆笑了笑:“你一早上没动姿势,刚刚动了一下。”   “几点了?”曹烨的嗓音还带着晨起的沙哑,“怎么起这么早?”   “这还早啊,”梁思喆把卫衣套到头上,“九点多了。”   “雨还在下,”曹烨听见外面的雨声还没停,“这么大的雨,今天还能拍戏么?”   “今天不拍,但剧组组织了围读,要顺一下后面的戏。”梁思喆穿好了衣服,坐到床边,倾过身在曹烨头上摸了两下,“你要不要一起过去?”   曹烨抬手去抓他的手腕:“哎你又摸我头。”   “别动,”梁思喆靠得更近,“我看看你眼睛肿没肿。”   浑沌的光线中,梁思喆一靠过来,气氛顿时又变得有些暧昧。曹烨闻到他身上已经没有了昨晚的酒味儿,飘到鼻腔的是很淡的古龙水的味道。   曹烨稍稍偏过脸,不认昨晚的帐:“我又没哭,肿什么啊……”   “哦,我记错了,”梁思喆笑道,“是我哭了。”   曹烨被他逗笑:“别提这茬了啊……”   “行,”梁思喆低下头,在曹烨唇上轻轻啄了一下:“你再睡会儿吧。”   他头发还没扎,散落的发梢拂到曹烨下颌处,让曹烨觉得有些痒。   梁思喆直起身,把黑色的发绳从手腕上捋下来,将头发拢起来扎好:“我去围读剧本了,床头有服务台电话,你饿了就叫送餐服务。”   “哦。”曹烨看着他应道。   “怎么这么看着我?”梁思喆笑笑。   “啊,”曹烨移开目光,“没。”   “内裤给你准备了新的,衣服你想穿哪件自己去衣柜找,”梁思喆又摸了一把曹烨的头发,“我过去了啊。”   “嗯,”曹烨应道,“去吧。”   门一关上,曹烨下意识抬手挠了挠刚刚被发梢拂过的下颌,真是……挺痒的,好像不仅仅是下颌痒,他被梁思喆扎头发的动作勾得心痒。   梁思喆让他再睡会儿,可他被刚刚那个吻搞得困意全无。   白天的亲吻和夜里的亲吻似乎不同。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以至于刚刚睁眼看到梁思喆的那一瞬,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他的拇指陷进食指的指腹,用力掐了掐,挺疼的,不是梦,他真的跟梁思喆在一起了。觉得很不可思议,有些不自在,又有些……隐隐的开心。   正胡思乱想,搁在床头的手机震了起来。曹烨拿起手机一看,程端来了电话。   他接通电话,程端在那头问:“听小孟说你昨晚连夜赶去上海,剧组发生什么事了么?”   “没什么大事儿。”曹烨说。   “没事儿你那么急着过去做什么?我还以为梁思喆受伤了。”   “我……”曹烨语塞一秒,很快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上海这两天台风,我怕剧组出事,过来盯一眼。”   “真的假的,”程端笑道,“剧组都停工了你还过去盯什么,难不成你见剧组放假,专程赶过去陪梁思喆?”   “又来了,”曹烨也笑,藏着自己的心虚,“你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八卦的?”   “那倒不是,林总和迟总刚刚过来,应该是想拉你去饭局,我问了小孟才知道你昨晚去了上海。”   林彦和迟明尧去公司找过自己了?曹烨猜出他们想给他过生日,前两年他回国之后,每到生日这天,他就借故推掉饭局。   今年林彦大概有了经验,伙同迟明尧一起去洛蒙拦他,但没想到还是扑了个空。   与程端通完电话,曹烨看了一下短信和微信上的未读消息。   郑寅发来了一条短信:“小烨,二十六岁生日快乐。”   曹烨盯着这短短几个字看了一会儿。自打认识郑寅起,每一年他都会收到郑寅的生日祝福。前几年郑寅在国外,用了新的手机号码,但他还是知道那是郑寅发来的短信。因为黎悠走了以后,就只有郑寅叫他“小烨”了。   曹烨没回消息,摁熄了屏幕,正要把手机放回床头上,屏幕一亮,林彦发来了消息:“烨子你不在公司啊?”   消息是在群里发出的,那里面有七八个他们共同的朋友。   迟明尧紧跟着也发了一条:“他去上海了。”   林彦:“去上海干什么啊?这台风天不宜出行吧。”   迟明尧:“应该是要见什么人吧。”   林彦:“上海有什么非见不可的人?”   曹烨:……   他看出来了,这两人一唱一和,在打配合演双簧。   很快大白也出现了:“梁思喆是不是在上海拍戏来着?”   林彦:“哦。”   迟明尧:“哦。”   紧随其后一排“哦”整整齐齐,一时群里所有人都来凑热闹。   曹烨:……   他跟梁思喆刚好上还没二十四小时,这群人什么时候消息这么灵通了?   挺心虚的,澄清是说谎,不澄清就是默认,曹烨把手机放到一边,打算装没看见。   他躺回枕头上,侧身对着另一侧梁思喆睡过的痕迹。他很久没像昨晚一样一夜无梦地睡到天亮了,而且居然没用到那些无聊的打怪片催眠,真是有些神奇。   更神奇地是他跟梁思喆好上了。   从朋友变成了男朋友。   男朋友。曹烨又在脑中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梁思喆变成他的男朋友了。他也变成了梁思喆的男朋友。这身份的转化还需要适应一阵儿。   原本想再睡个回笼觉,但越想越睡不着,曹烨起身去浴室洗了个澡。   昨晚洗澡时魂不守舍,根本没注意到梁思喆用的沐浴露,现在才发现梁思喆用的是很多年前他们在蓝宴用过的那一款。   外包装变了,但还是那股淡淡的椰奶味道,难怪昨晚合上眼的一瞬间会觉得又回到了蓝宴。   用浴巾把身上的水擦干净,曹烨从浴室走出来。   这大半月以来,他一直在花精力照顾小小白,昨晚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觉得似乎很长时间没这么神清气爽过了。   他走到衣柜里,随手拿了最上面的一件黑色T恤穿上,又穿了一件运动裤。   剧组围读就不去了吧,这台风天忽然赶过来,代入旁人的视角想想,真是挺令人匪夷所思的。也不能怪林彦和迟明尧一大早唱双簧。   曹烨出了房间,去健身房跑了一会儿步,跑步的时候也一直在想梁思喆。   想他咬着发绳扎头发的模样。十八岁的梁思喆,还有二十八岁的梁思喆。   忽然意识到他惦记梁思喆的头发也很久了,否则当时《再说一句试试》这片子要确定主演造型时,他不会立刻就想到长发的梁思喆。   从健身房出来,曹烨正要回房间,迎面遇见了剧组的摄影师和副导演。   “哟,”副导演先出声,惊讶道,“这不是曹总么?您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曹烨再次语塞,但很快转移话题道,“我来办点事儿,你们不是在剧本围读么?”   “出来抽根烟,正要回去,”副导演抬手揽他肩膀,“一起过去?剧组所有人都在呢,您这第一次探班,稀客啊。”   曹烨虽然占了个“总”的名头,但年纪不大,前期筹备时又跟剧组打成一片,所以剧组主创都拿他当朋友看,没人跟他瞎客气。   副导演盛情相邀,曹烨也不好推辞,只好随着去了。   推门进去,副导演大着嗓门:“看谁过来了?”   一屋子人都抬头,导演杜追站起来:“曹总?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过来了?”   “我来谈个项目,”曹烨笑笑,撒谎道,“顺便过来探个班,你们继续,别管我,我旁听一会儿不介意吧?”   “介意也不能轰你出去啊。”杜追开玩笑道,又让剧组其他人给曹烨腾出位置。   曹烨坐在杜追旁边,斜对面就是梁思喆。两人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视线交流,坐在梁思喆旁边饰演小猛的那小男孩忽然大声道:“思喆哥哥,这个哥哥的衣服跟你的一样!”   梁思喆随之轻轻挑了一下眉梢,“嗯”了一声。   小猛这一说,屋里十几个人都朝曹烨看过来。   “是么?”曹烨随口道,企图把这事儿带过去,跟小朋友笑笑道,“这么巧啊。”   但小猛看了一个多小时的剧本,原本就已经坐不住了,这会儿发现一件新鲜事,恨不能让整个屋子的人都跟他一起凑热闹。   “你看你看,”小猛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曹烨旁边,指着他手臂处的袖口说,“袖子这里都有拉链。”   曹烨转过头朝小猛笑了笑,用手指捏了捏袖口处的拉链说:“这也能撞衫啊。”   小猛歪着头,打量他的袖口,又伸手转了转拉锁旁边的星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转头跟梁思喆说:“思喆哥哥,我送你的星星徽章这个哥哥也有。”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先前“撞衫”的说辞显得相当欲盖弥彰。   行吧,曹烨心里槽了一句,这车翻得也太快了点。   他余光瞥见梁思喆握笔的那只手抵在唇边,像是在憋笑。   喂……这事儿不止我一个人尴尬吧。   “我刚刚骗你的,”曹烨抬手摸了摸小猛的头发,给自己找补回来,笑道,“雨太大了,我的衣服淋湿了,只能借思喆哥哥的。”   “哦,”小猛恍然大悟,“这样啊。”   “你的星星徽章暂时借我戴一下可以吗?”   他很招小朋友喜欢,小猛点点头,认真道:“可以的。”想了想又说,“但是我送给思喆哥哥了,要他也同意才可以。”   曹烨抬头看向梁思喆。   梁思喆眼神里含着一抹笑意,看着他:“思喆哥哥也同意。” 第102章   桌对面的女人是小男孩的妈妈,怕耽误剧组进度,低声催了句:“嘉豪,快坐回来。”   小猛这才走回去,爬到椅子上坐好,咧开嘴冲着曹烨嘿嘿笑了两声。   曹烨也对着他笑了笑,两人气场挺合,这一会儿功夫,像是已经结成了好友联盟。收回目光前曹烨又看了一眼梁思喆,梁思喆已经低了头,正捏着剧本翻页,但脸上若隐若无的笑意像是还没消。   这个小插曲过去,剧组继续围读剧本。小猛正读到被母亲丢弃前的一段,他略带稚气的声音一出,先前有些诡异的沉默氛围这才渐渐活泛。   曹烨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讨论剧本的内容,总觉得在场所有人都看出了他跟梁思喆不对劲,但都心照不宣地揣着明白装糊涂,心道这就是所谓的做贼心虚吧……   对面梁思喆的声音响起来,是那种有些懒散的,混吃等死的混混腔调:“我哪有钱还你……别提昨天那场,操,你没见昨天那场我都被快打废了么,光医药费就全折进去了,哥,你得留点钱让我吃饭吧。”   他进入状态很快,明明脸上没什么演戏的痕迹,但光听嗓音就能让人入戏。跟之前说“思喆哥哥也同意”的梁思喆简直判若两人。   这人是我的。曹烨脑中忽然冒出这种想法。   所有人都能在银幕上看到癫狂的刀疤,压抑的小满,妖娆的李廿,沉默的陆河川……但只有他能见到梁思喆从不向镜头展露的另一面。   明明不是有独占欲的人,但想到这些还是有一种很隐蔽的满足感。   胡思乱想了一通,直到耳边响起椅子腿摩擦地面的沉闷声响,旁边有人站起来伸懒腰,杂乱的聊天声音响起来,曹烨这才回过神,反应过来剧本围读会已经结束了。   杜追收了剧本跟曹烨笑道:“挺无聊吧?看你一直在发呆。”   “这剧本我看了得有五六遍了,”曹烨站起来,也跟他笑笑,“差不多都能背下来了。”   朝门口走的几步路他有意慢下来,等梁思喆从另一侧绕过来。   “说起来我真没想到你跟思喆这么熟,”走出会议室,杜追和剧组几个人跟上来,“你们得认识好多年了吧?”   “媒体不都说了么?”副导演在旁边接话,“《十三天》的时候就竞争过。”   “而且是你死我活地竞争过,”摄影师也插话进来,“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这么多年,媒体关于梁思喆和曹烨的报道就只有这一篇,但光是这一种说法,就足够让人脑补出各种细节和过程。   “你猜。”梁思喆笑着看了一眼摄影师。   “又卖关子。”摄影师跟梁思喆挺熟,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越靠近房间曹烨越觉心虚,刚刚被全组人注意到同穿一件衣服,现在又坐实同住一间房,总觉得就差没昭告天下他们昨晚正式在一起了。   梁思喆这时侧过脸看他:“你不是有事情要找我,去我房间谈?”   “行啊。”曹烨也看着他,应道。   这句话一铺垫,同进一间房就显得自然多了。   两人停在房间门口,身后一道清脆稚气的童声这时响起来:“思喆哥哥。”紧接着是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小猛跑着过来,朝他摊开手心:“谢谢你刚刚帮我讲戏,分给你糖吃。”   “好啊,”梁思喆弯下腰,在他手心里抓了几颗糖,朝他笑了笑,“也谢谢你。”   “也给这个哥哥,”小猛又朝曹烨抬起手掌心,“你是什么哥哥?”   “小烨哥哥。”梁思喆替曹烨说。   “小烨哥哥。”小猛重复道。   等曹烨也从他手掌心抓了几颗糖,小猛抬头看了看房间门:“你们住在一起呀?”   他嗓门很大,语气里满是羡慕,像是也想跟别的小朋友住在一起。   两三步开外,导演组几个人还站在原地没走开,全都听了个明明白白。   曹烨:……   童言无忌,专业拆台。   这小朋友前途无量。   小猛浑然未觉,没给两人留出解释时间,又颠着步子朝杜追跑过去:“导演叔叔,也给你糖吃。”   杜追去捏小猛的脸,边走边开玩笑道:“到我就成叔叔了是吧……”又回头提醒两人道,“晚上一起喝酒,别忘了啊。”   导演组几个人走远,曹烨看着梁思喆,梁思喆也看着曹烨。对视几秒,梁思喆笑了一声,低声提醒道:“愣什么呢,房卡在你那儿,忘了?”   “哦对。”曹烨这才记起来,低头摸出房卡开门。   进屋走进客厅,曹烨有些心虚道:“你说他们会不会看出来了?”   “都是人精,”梁思喆把剧本放到沙发前的桌上,“看不出来也猜得出来,你不说撞衫还好……”   “我哪知道小朋友的记性会那么好。”   梁思喆看了一眼曹烨身上的那件T恤:“这衣服我前天拍戏刚穿过,小猛一直跑过来玩袖子上的拉链,你也是会挑,正好挑了这一件。”   曹烨坐到沙发上,有点郁闷又有点好笑:“我根本没挑,随手拿了最上面一件。”   “哦,那怪我,”梁思喆笑着揽错道,“干洗完送过来,我就顺手放上面了。”   他说完去了卫生间。   出来时曹烨坐在沙发上,一只手捏着袖口的拉链,正上下来回拉着。   外面的雨小了一些,但天色还是有些阴沉,没开灯的客厅光线昏暗。   梁思喆走近了,停在一旁的饮水机接水:“看来小朋友都喜欢玩拉链。”   曹烨捏着拉链的手顿住:“我也只比你小两岁而已吧。”   “两岁零三个月。”梁思喆说,他接了一杯水递给曹烨,自己拿着杯子仰头喝水。   他喝水时喉结上下滑动,曹烨的目光落在那里,也跟着吞咽了一下,继而他觉得有些渴。   他拿起杯子也喝了一口水,忍不住回想起十年前的梁思喆——那会儿梁思喆喝水时,喉结也这样明显么?好像记不太清楚了。   梁思喆的侧脸被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了一道很好看的弧度,曹烨看着他,觉得这种喜欢一个人感觉真是有些奇怪又陌生。他无法挪开自己的目光,想到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就止不住地高兴。   梁思喆喝完了水,把杯子放回桌上,走过来坐到曹烨旁边。   他像是有些累,头仰到沙发靠背上,看着窗外的雨:“下午要不要出去走走?”   曹烨回了声“可以啊”,也跟他做了一样的动作,把头仰到沙发靠背上。   梁思喆侧过脸看曹烨,抬起手放到沙发靠背上,用手指绕着曹烨的头发。   曹烨垂下眼看着梁思喆的嘴唇,那上面还残留着些许水光,明明刚刚喝了水,但此刻他还是觉得有些口渴。   他凑近了,舔了一下梁思喆下唇的水渍。然后又退开一些看着他的下唇,那片水渍扩大了,泛着若隐若现的水光,他觉得更渴了,于是他又凑近舔了一下,然后像昨晚梁思喆吮吸他那样,也吮了一下梁思喆。   也许是刚刚都喝了水,这吻比前面几次都要湿润些,嘴唇触碰又分开,发出细微的声响。   “梁思喆。”曹烨贴着他的嘴唇说。   梁思喆“嗯”了一声。   但曹烨好像只是想叫他的名字,并没有打算说什么,又开始吮他的下唇。   梁思喆总结出一条规律,接吻时的曹烨像一只温驯的小狗,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摸他的头发。   中午在酒店吃过饭,两人出了房间,打算出去遛弯。   外面天气有些凉,曹烨在T恤外面罩了一件梁思喆的牛仔外套,出门时他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这身打扮真挺梁思喆的。若是程端在场,估计又要做一番文章。   下电梯时曹烨去搭梁思喆的肩膀,抬头看了一眼监控:“我们会不会被拍到?”   “会,”梁思喆笑着说,“被拍到怎么办?”   “被拍到也没什么吧……”曹烨很快找好理由,“朋友之间搭个肩膀总能解释过去吧?”   他就是想搭梁思喆的肩膀,这种感觉就好像在蓝宴那会儿,他做什么都想挨着梁思喆。   梁思喆笑了笑,没说什么。   走出电梯前梁思喆拉上兜帽,微低着头跟曹烨一起出了酒店大堂。   雨天出行的人很少,大堂里只有零星几个服务生,都心不在焉地在走神,等到反应过来时,两个身高腿长的人已经推门出了大堂,只能看到伞下两人的背影。   这两人的装扮都是梁思喆的风格,肩膀往上被黑色的伞面挡住,单从背影来看,让人无从分辨到底哪个是梁思喆。   台风大概已经过境,只剩下最后的尾声,风停了,雨也小了大半,但还是淅淅沥沥地一直在下。   全市停工一天,这里又位于市郊的偏僻地带,街上人车稀少,半天才有一辆车驶过。   走了一段路曹烨回头看了看:“后面会不会有狗仔偷拍?”   “狗仔也没那么敬业,”梁思喆笑笑说,“他们也是要放假的。”   “他们也会放假?”   “雨天很少有狗仔出来,所以我一直盼着下雨,就是因为能出来走走。”   “唔。”曹烨又去搭梁思喆的肩膀,“所以这样也不会被拍到是不是?”   “应该不会。”梁思喆说。   他们挑人少的小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雨点敲在伞面上,整个世界都显得很清净。走了一段,曹烨要拿过梁思喆手里的伞柄,梁思喆说:“你拿了伞还怎么搭我?”   曹烨“哦”了一声,觉得这话有道理,便没再坚持把伞拿过来,继续搭着梁思喆。   他们很自然地一边走一边聊起来。开始时聊剧组的事情,后来话题慢慢转移到曹烨身上。   曹烨没避讳自己这几年的经历,但也没往深了讲,只说黎悠去世以后,他在国外申请了一家电影公司的实习,运气很好,跟着业内一位资历深厚的制片人前辈做片子,一开始做制片助理,后来那制片人逐渐对他放心,便让他独立运作项目。   他说得轻松,但两年之内制作和宣发一共投入四五个项目,梁思喆一听便知道,那两年曹烨应该过得挺拼命的,否则不会成长得这样快。   “后来遇上一个宝莱坞的片子,我觉得还挺适合中国市场,就用我妈留下的遗产,把那片子的发行权买了下来,让迟明尧帮忙联系了他哥,跟他们合作把这片子送上了内地院线,再然后就有了洛蒙么……至于程端,他是我学长,在电影公司也有不少经验,我们之前合作,我听出他有回国发展的想法,就想办法把他挖了过来。也没什么特别的,歪打正着,我这人就是运气好。”   “所以是洛蒙的吉祥物?”梁思喆笑着看他一眼。   他的少年讲起过往的经历时云淡风轻,早已经不是监控画面里,蹲在电梯角落把自己蜷缩起来害怕风沙的小男孩了。他竟不知道该不该为这样被迫成长的曹烨感到高兴。   若没有这五年之间的经历,曹烨现在也许还是那个不知人情世故的小纨绔吧……一辈子做个小纨绔也没什么不好,只有一点,小纨绔曹烨可能不会跟他在一起。真是挺矛盾的。   “曹烨,”梁思喆轻叹一口气说,“那会儿我不知道你妈妈生病了,没能陪你……”   他话说到一半,曹烨侧过脸看着他:“那如果你知道,梁思喆,你会跟我走么?”   “会,”梁思喆说,又认真思忖了一会儿道,“而且我想,应该会有更好的处理方式,比如去求曹老师往后推迟拍摄时间什么的。”   到底是彼时年少,都以为往前一步就没了后路,只能决绝地走上独木桥,殊不知这世上还有很多折衷的路,可以容得下两个人并肩一起走。   两人沉默着往前走了一段,拐进一处弄堂。   弄堂里楼房破败,巷子很窄,雨水冲刷地面,然后翻涌着流进两侧的下水道。   楼房对面是一间一间很小的店面,正点着昏暗的灯,商店老板坐在门口的板凳上,盯着雨帘,百无聊赖地等着客人上门。   “这里像不像十年前的茵四?”曹烨停下来看着这条街。   梁思喆也停下来:“挺像的。”又抬头看向灰败的楼房,“这儿比茵四还像《十三天》的场景。”   “真的是,当时应该把我们送到这里,”曹烨勾着梁思喆的肩膀,“进去看看?”   他们走进楼道,大门很矮,两人需要微低着头才能进去。梁思喆收了伞,跟曹烨一起走进去。   一层的感应灯似乎坏了,楼梯里光线暗淡,只能靠着门外漏进的微弱光线视物。   “这里还有地下室,彭胭从楼梯下来,小满就躲在这里偷偷看她。”曹烨回忆着剧本内容,松开梁思喆的肩膀,握着他的手腕,“你看像不像?就在这儿。”他说着走进楼梯下面,停下来转身面对着梁思喆。   逼仄的空间内光线昏暗,曹烨的眼睛看上去格外亮,像两颗温润的泛着光的玻璃珠子。   梁思喆走近一步,靠近他,隔着混沌的空气看他的眼睛。   他们看着彼此,说不清是谁先凑近了谁,嘴唇触碰,他们又接了一个吻。   先是像这一天内发生的所有吻那样,他们吮吸着彼此的嘴唇。   但梁思喆觉得这样还不够,他抬手按着曹烨的脑后,用舌尖撬开他的齿缝,他没用很大的力气,像是还在试探,但曹烨很快探出了舌尖,与他纠缠到一起。   楼上响起一阵关门的声音,随后一阵脚步声响起来,先是有些远,很快走进了,鞋跟踩在年久失修的楼梯上,像是近得响在头顶。   这吻像是一场隐秘的冒险。   谁也没先叫停,任凭那脚步一直靠近。   那人推开大门,铁门发出“吱呀”的声响,然后脚步声融进雨声里,被扰乱的空气又渐趋安静,然后他们听到了唇齿间唾液交融的细碎声响。 第103章   推门走出弄堂时,对面楼道里一个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的男孩也同时走出来,女生探头出来跟男生挥手道别,又很快缩了回去,像是怕被别人发现他们的恋爱关系。   梁思喆跟自己,居然像躲避家长的高中生情侣一样,在隐蔽的楼道里偷偷接吻,曹烨脑中冒出这种想法。   明明以前挺烦躲狗仔这种事情,但刚刚在楼道里,听着脚步声靠近,居然会有一种……挺刺激的感觉。真是有些疯了。   回程的路上梁思喆侧过脸看曹烨,曹烨觉得他像是有话要说,但梁思喆只是摇头说了句“以后再说吧”,就转而聊起了别的。   其实他是想跟曹烨说说当年章明涵那件事,但又觉得眼下氛围太好,这会儿说起当年决裂的源头,会坏了气氛。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曹烨猜出他想说什么,但梁思喆没说,他也就没多问。他并不是很想谈起曹修远。   回到酒店已经晚上七点多了,因为只撑了一把伞,两人的衣服都被雨水打湿了大半。   宋清言等在门口,正蹲着看手机,听见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她抬起头看见梁思喆和曹烨,站起来说:“思喆哥你终于回来了,曹总也过来啦?嘶……”她抽了口气,躬身揉了揉腿,讪笑道,“腿蹲麻了。”   “等了多久啊,”梁思喆看她一眼,摸出房卡开门,“怎么没打我电话?”   “也就……半个多小时吧,我就猜下雨天您出去遛弯,估摸着您也快回来了,就蹲门口等会儿吧。”   “睡了一天?”梁思喆走进屋里。   宋清言跟在他俩后面进屋,嘿嘿笑了几声说:“谢谢思喆哥放我一天假。”   “来送剧本是不是?”梁思喆说完,看向曹烨,声音放低了些,“你先去洗澡吧,屋里有干净的衣服,你自己去拿。”   “哦,行。”曹烨朝卧室走,心道在宋清言面前这样真的不会太明显么……   曹烨进了房间后,宋清言故意摆出夸张的惊讶表情,睁大眼睛看梁思喆。   梁思喆接过她手里的剧本,被她这双下巴表情逗得笑了一声:“行了,戏过了啊。”   宋清言收了表情,眨眨眼,试探着问:“您……看出我看出什么了?”   梁思喆翻着剧本,语气如常地说:“你天天跟着我,这要是都看不出来,职业发展前景堪忧啊。”   “我听明白了,”宋清言翻译了一下他的话,“您这是反着夸我有眼力见儿,职业发展前景一片大好是不是?”   “还行吧。”   宋清言又小心问:“那……得手了?”   梁思喆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拿起剧本在她头上轻敲一下:“看得挺透是吧?”   宋清言谦虚道:“一般一般。”   曹烨拿着衣服推门出来,招呼还没来得及打一声,只见宋清言像练了乾坤大挪移,几步挪到门边,飞快撂下一句“那思喆哥曹总我先撤了啊明天见”,然后“咔”一声关了门,人就没了影。   速度快得让曹烨怔了一下,他看向梁思喆:“你跟她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梁思喆把剧本放到桌上,笑道,“夸她有眼力见儿来着。”   啧,看来没白夸。   ——   到晚上喝酒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副导演给每个人面前倒酒:“明儿要开工,都悠着点喝啊,”临到曹烨的杯子面前时改了口,“曹总可以多喝点。”   他给别人都倒了半杯,给曹烨倒满了一整杯。   曹烨估摸着自己的酒量,觉得这一杯酒喝下去,自己今晚可能会被梁思喆抬着回去。都说酒量是练出来的,这些年他大大小小的场合也算练过一轮,可上涨的空间却十分有限,这一点大概又随了黎悠。   副导演走到旁边给另一人倒酒,梁思喆抬起手,不动声色地将自己那杯酒放到曹烨面前,又换走了曹烨的那一杯,端起来喝了一口。   他正跟制片人隋迁聊拍摄的事情,换酒杯时他听着制片人说话,动作自然得仿若无事发生,换完了也没多跟其他人解释一句,只看了一眼曹烨说:“你酒量不好,少喝点吧。”又接上制片人的话,“何琛那片子估计要等明年吧。”   业内人都知道,知名编剧何琛写好了剧本,一心等着梁思喆来演。还有不少人传言说,何琛是因为看上了梁思喆,才一定点名要他来演。   曹烨忽然发现,这些年他虽然避免去关注梁思喆的相关消息,但关于梁思喆的绯闻,他好像一件也没落下。   大抵是因为出演过李廿和陆河川这两个角色,梁思喆本人也传过不少同性绯闻,最早是跟曹烨,被媒体形容为“神秘的年少友人”,后来是跟恩师曹修远,再后来是跟《望川之川》的演员贺辛泽,还有一桩绯闻,便是知名编剧何琛单方面多年苦恋梁思喆。   杜追站起来同曹烨碰杯,仰头喝酒的时候曹烨想,跟“神秘的年少友人”是真的,跟恩师曹修远是假的,那跟后面两个呢,到底是真是假?   他看了一眼梁思喆,梁思喆正轻晃着手里的酒杯,窗外厚厚的云层散开,露出半遮半掩的银钩似的月亮。映在梁思喆的酒杯里的那抹月光,正随着红棕色的液体轻轻摇晃。   回房间时曹烨真有些醉了,醉得不算太厉害,能站稳,但走路时身体有些摇晃。   他勾着梁思喆的脖子,有一半重量压在他身上,他忆苦思甜:“梁思喆,那晚你怎么把我弄回去的?”明明问的是十年前他喝醉的那一晚,但这说法听上去像是“那晚”就发生在不久之前。   梁思喆一手架着他,另一手摸出房卡开门,随口道:“连拖带拽,连背带踹。”   “好啊,这么多年你终于肯承认了,”曹烨拖着略长的尾音,“我就说当时我膝盖上怎么会有淤青,就是你踹的。”   “什么叫反咬一口啊……”梁思喆被他逗笑,架着他往沙发走,“我那会儿背了你一路,都快累瘫了,哪来的力气踹你?”   “那淤青……”   “说过那是替你把尿的时候你自己磕的,要不要再场景重现一下?”梁思喆躬下身,想要把曹烨放到沙发上,但曹烨没松手,仍旧勾着他的脖子,带着梁思喆也跌到沙发上。   进门时梁思喆没腾出手开灯,现在被曹烨压在沙发上,他索性也懒得起身去开了。   梁思喆能看出来,从昨晚到现在曹烨一直都有些不自在,大概还没适应从朋友到恋人身份的转换。   但现在借着酒劲和昏黑的天色,曹烨又变回了当年茵四上那个偶尔耍赖的小纨绔。   如果夜色能让曹烨自在一些的话,梁思喆想,那就让他在夜色里多待一会儿吧。   沙发挺宽,但两个人躺在上面还是有些挤。   曹烨欠起身往梁思喆的颈窝凑,嗅了两下,抬头看着梁思喆说:“梁思喆,你怎么这么香啊……”   梁思喆抬手揉他的头发,曹烨又像以前那样抓他的手腕,跟他算旧账:“就因为你以前老摸我头,我才少长两厘米。”   “赖上我了是吧?”   “不然呢?除了你没别人摸我头。”   “那你现在不长个儿了,”梁思喆忍笑道,“我是不是可以随便摸了?”   “不行,”曹烨把额头抵到他肩膀上,拒不松口地闷声道,“我现在不长个儿但是可能会被摸秃。”   梁思喆被他逗笑了好一会儿:“曹烨你也太可爱了,”又把手放在他后脑勺上正色道,“秃顶讲究基因,你爸和你爷爷都没秃,你外公我也在报纸上见过,八十多的人了,头发白是白了点,但还挺茂密的,所以你也不会秃的,别挣扎了。”他说着又摸了两下曹烨的头发。   “你这敌情摸得够透彻啊。”曹烨嘀咕道,然后他伸出手,闭着眼去握梁思喆扎起来的那截头发。梁思喆的头发有些硬,有不太明显的弧度,他很适合扎长发,那显得他落拓不羁。   曾经穿着西装、留着长发,站在颁奖台上的梁思喆是无数人心目中的白月光,而现在他把那道白月光拢在手心里了。   曹烨睁开眼,胳膊肘撑着沙发,欠起身看梁思喆。   他想这么多年来,自己怎么会没发现喜欢梁思喆呢?明明从站在蓝宴门口,见到梁思喆的第一眼起,他就忍不住打量他,不自觉靠近他。甚至于梁思喆构成了他年少时最初的审美启蒙,无论是从长相还是从性格来说。   他凑近了看梁思喆,多年前坐在蓝宴的木凳子上,他因为那一瞬的心动而不敢直视梁思喆。可现在梁思喆是他的了,他可以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他低下头去吻梁思喆眉间的月光,又有些困惑地看着他的眼睛问:“梁思喆,你怎么酒量那么好,好像一点都没醉?”   “我在演呢,”梁思喆也看着他,轻声道,“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曹烨说,“你别演了。”   梁思喆笑了笑:“还得再演一会儿。”   他们在月色下接吻,曹烨想他可能真的是醉得厉害,他居然觉得接吻的感觉很好,从昨晚开始他们好像一直在接吻,深的浅的,湿润的,还有带着酒味儿的。   然后他觉得自己起了反应,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喜欢梁思喆,想同他拥抱接吻,可是却不想和他上床。即便现在有了身体反应也不想和他上床。   他撑着床想要起身,但与此同时梁思喆的手指按到了他的腰带上。   曹烨的身体僵了一下,他的喉结动了动,刚要开口,梁思喆抬起头吻了一下他,声音低得犹如蛊惑:“曹烨,你可以随时叫停,但你总要试试才知道能不能接受。”   皮带的锁扣和牛仔裤的金属拉链碰撞出叮叮当当的细碎声响,在安静的房间里听上去意味深长。   梁思喆说他可以随时叫停,事实上他的每一个动作的确慢得让人有些难耐,像是在等曹烨慢慢适应,又像是故意吊着他的胃口。   隔着布料被触碰时,曹烨脑中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滚烫的温度相贴,略微干涩的手心很快变得一片滑腻,曹烨把头埋到梁思喆的颈窝里,犹如缺氧一般地急促喘息。   他想到了梁思喆拉小提琴的那只手,事实上他没见过梁思喆娴熟地拉小提琴模样,可他脑中却出现了那只拨弄着琴弦的,手背上有一颗很小的痣的左手,在灵活地,或轻或重地拨弄着他。   手掌包裹上来的同时,温热的嘴唇也覆了上来,那动作忽然重了起来,琴弦崩断的瞬间,曹烨呼吸忽然变得粗重,他抱紧了梁思喆,然后控制着力度咬了一下梁思喆颈侧的皮肤。   失焦。失神。失重。   简直像是一场……大起大落的梦。   曹烨额头上出了汗,梁思喆的脖子上也是湿的,不知道是出了汗还是被他刚刚啃的。   曹烨凑近尝了尝,咸的,梁思喆也出了汗。   他盯着梁思喆的喉结出神,喉结在薄薄的皮肤下滚动,真是……挺性感的。   身体贴得很近,能感觉出梁思喆也起了很明显的反应。也能感觉出他在忍。   曹烨犹豫了一下,一只手往下探,他想梁思喆帮了他,现在轮到他帮梁思喆了。   但在他碰到梁思喆手腕时,梁思喆的手掌转过来,反手握住了他。他手心里全都是滑腻的温热的液体,沾到了曹烨的手背上,然后他就着那液体扣住曹烨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低,语速缓慢地说:“曹烨,我这么做是想让你舒服,不是要让你投桃报李。”他吻了吻曹烨,“我爱你,没想跟你做交易。” 第104章   梁思喆说完这话,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递给曹烨,然后撑着沙发起身,去卫生间冲洗自己的手。   刚刚十指相扣,液体从指缝间被挤压出来,顺着手背淌下来,曹烨在沙发上躺着发了一会儿怔,用卫生纸把自己简单清理干净,也起身去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梁思喆正站在洗手台前,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下来,冲洗着他手上的污迹。曹烨盯着那只在水流下骨节分明的手,觉得这画面真是有些情色,然后他不自觉地捻了捻自己滑腻的指尖。   梁思喆侧过脸看他一眼,这一眼在曹烨脸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些,看上去别具意味。   曹烨躲了一下他的目光。刚刚在客厅关着灯的时候还好一些,但卫生间灯光明亮,能看清梁思喆眼神里藏了些调侃的意味,这让他有些不太自在。   梁思喆收回目光,在水流下慢吞吞地翻过手背,说:“曹烨你真是长大了啊。”   曹烨一时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什么长大?”   然后他从梁思喆的话音里听出了一点笑意:“各方面的长大。”   曹烨:“……”   梁思喆收了手,感应水龙头自动停下,他又回头看一眼曹烨,目光很快地从上往下掠过,在他身下短暂地停留一下,又移回到曹烨脸上,走出卫生间时含笑道:“愣着做什么,你不是也要洗手?”   曹烨反应过来,先前的不自在消失一空,拉住他的胳膊,炸道:“哎你等等,你说清楚我哪儿长大了?”   “你真要我说清楚啊……”   “你怎么知道我长大了,十年前你又没见过。”   他一炸,十年前的生动劲儿又回来了,梁思喆笑着看他一眼:“我帮你把过尿怎么会没见过?”   “你那晚到底趁我喝醉做什么了?”   “你猜。”   “我那时候才15岁!”   “嗯,我知道,是个还没经历过梦遗的小朋友。”   “喂——”   “好了曹烨,”梁思喆倚着门框笑道,“我要用卫生间,你快洗手吧。”   “思喆哥哥。”曹烨忽然出声道。   梁思喆怔了一下。   曹烨朝他靠近一步,看着他的眼睛:“那你那天在卫生间里待了那么久,又是在做什么?”   见梁思喆头一回被问住,曹烨有一种得逞的感觉,一直以来总是他招架不住梁思喆的揶揄,现在终于轮到他反杀一次了。难怪自打年少起梁思喆就喜欢逗他,这种看到对方猝不及防愣神的样子,的确会让人有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曹烨乘胜追击,又问了一句:“真的是在洗澡么?”   片刻后梁思喆偏过脸,低低笑了一声:“你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猜。”曹烨也这样说。他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他16岁第一次自渎就发生在浴室里,过后他闻到浴室里微微腥膻的味道,吹头发时又看到镜子里面色泛红的自己,倏地就想到了在蓝宴的那一晚,洗完澡后跟平时看上去很不一样的梁思喆。   再一想那天他们在茵四临街影院看过的**片,顿时意识到那晚他唐突敲门,浴室里的梁思喆为什么迟迟也不开门,不知道被打断的那一刻梁思喆会不会很想揍他……   “曹烨你真是长大了啊。”梁思喆笑了一声,又这样说。   暖黄色的灯光勾勒着梁思喆脸上的轮廓,曹烨心下一动,又叫了一声“思喆哥哥”,他鬼使神差地看着梁思喆,低声说,“我之前打断你一次,现在补偿你一次,你接受么?”   他看到梁思喆的喉结滚了一下,然后他凑近了低下头,轻轻地用牙齿啃噬了一下那块凸起的骨头。   他听到梁思喆在他头顶,像是刻意压抑着情绪低声说:“你这声思喆哥哥叫的……把我命拿去都成。”   将滚烫的温度攥到手心的一瞬,曹烨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没来得及冲洗。然后他听到梁思喆很深也很慢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喟叹出来的那口气像是微微发着颤,随之梁思喆抿了一下嘴唇,喉结又滚了一下。   梁思喆微仰着头,脑后抵在门框上,薄薄的眼皮阖了一半,眼神始终落在曹烨的身上。他的下颌被曹烨的头发轻轻蹭着,喉结又被湿润地舔舐啃咬,触感丰富且清晰,是梦境无法抵达的真实程度。   理智上曹烨觉得自己疯了,他无法想象握在自己手心里,滚烫的跳动的东西属于另一个男人。但他又没办法将目光从梁思喆脸上移开,他像是对眼前这样眉心微蹙,喉结滚动,谈不上游刃有余,甚至是有些失控的梁思喆着迷一般,想看到他更多失控的,难以自持的模样。   尤其是因为,这失控是源于他。   只有他能拥有这样失控的梁思喆。   结束之后两个人身上都出了更多的汗,这次是梁思喆先洗澡,曹烨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的右手发呆。虽然已经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了,但刚刚滑腻的感觉似乎还停留在手指上。   难以想象这么快就到了这一步。在梁思喆失控的同时,其实他自己失控得更彻底。   但跟梁思喆在一起真的……感觉挺好的,虽然似乎完全按照他的步调在走。不自在的时候梁思喆会闲聊起茵四的事情,放松的时候梁思喆会偶尔越过朋友的界限,但是又不会太过火。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喜欢梁思喆,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梁思喆似乎都恰好狙击在他的审美靶心。   曹烨洗漱完,梁思喆正倚着床头看分镜剧本。   曹烨坐过去,跟他一块看剧本:“这戏拍得顺么?”   “还成吧,要带小朋友入戏,也有难度。”梁思喆把剧本合上,放到床头柜上,“关灯么?”   “关吧,这么快就看完剧本了?”   “跟之前的剧本相比有点小改动而已,”梁思喆关了灯,转过身笑道,“怎么,害怕我不认真演洛蒙的片子?”   曹烨躺到枕头上:“你不认真演都能得戛纳影帝,认真演岂不是要冲击奥斯卡。”   “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男朋友了。”   两人说完,都笑了一会儿。   笑完梁思喆又说:“我说演《望川》的时候不知道在演什么,不是没认真演的意思。”   “我知道。”曹烨说,他打定主意这几天把梁思喆的片子全部看一遍,想了想又说,“梁思喆。”   “嗯?”   “你当时是不是很想揍我?就是你洗澡那一晚……”   “我当时啊,”梁思喆笑了笑,回忆道,“当时想这小朋友怎么这么会挑时候啊,打断大人办正事。”   “哎,你也就刚过十八岁而已……”曹烨想了想又问,“那,你那时候在想什么啊?”   “我想想啊,应该没想你,想一个十五岁的小朋友太罪恶了,在想白天看的片子吧。”   “哦……”曹烨说完,过了一会儿又笑出声,“我也觉得我太会挑时候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曹烨的声音逐渐低下来,他今晚本就喝了酒,脑袋有些迷糊,这会儿很快睡意就袭上来。   旁边起了很轻的鼾声,这一会儿功夫,曹烨就陷入了熟睡状态。   梁思喆听着他的呼吸声,也阖上了眼。世故和成熟是曹烨的壳,那壳把他保护得很好,让他变得无坚不摧,而现在他从壳里钻出来了,又一点一点变回了茵四上那个温润鲜活的少年,这真是让人惊喜的变化,一切比他想象得还要好。   这样说也不对,他其实没怎么想象过他跟曹烨在一起时的状态,虽然一直试图戒掉又戒不掉曹烨,可事实上,他从来都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们真的能睡在同一张床上,回到茵四时心无芥蒂的相处模式。   他想这全都归功于他的少年,在成长的过程中被伤害过一次之后,还有勇气地从壳里爬出来,把锋利的爪牙收起来,向他露出柔软的肚皮。   次日早上还是梁思喆先醒,起床时他动作放得很轻,没吵醒曹烨,去健身房跟教练打了一小时拳击,回到卧室翻找衣服时曹烨才醒。   曹烨醒了但是没动,他听着卧室里传来的淋浴的水声,再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慢慢睁开眼,盯着自己的手指。   眉心微蹙,喉结滚动的梁思喆。   洗澡的梁思喆。   被他握在手心里的梁思喆。   虽然没好意思仔细看但感觉尺寸好像差不多?   浴室里水声停下,梁思喆的脚步声响起来,然后推开门,走到了客厅。   曹烨坐起来,啧,一大早想什么呢?   “醒了?”梁思喆俯身在曹烨头上摸了一把,“帮我把床头上的发绳拿过来。”   曹烨把发绳拿到手里,看着梁思喆扎头发的时候他又心下一动,产生了一个新的念头。   但还没来得及实践,搁在床头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曹烨拿起手机一看,电话是程端打来的。   程端在电话那头说:“乐不思蜀了是不是曹总?不是我故意坏你好事,但你是不是忘了今天下午三点我们约了明泰的迟总谈项目的事情?”   他不提醒,曹烨还真忘得一干二净。   前几天心思全花在小小白身上,把公司能推迟的事情全都往后推迟了一周,根本没意识到一周之后他会跟梁思喆陷入恋爱关系。   程端说的迟总是迟明尧的大哥迟明恺,当时洛蒙初创时他帮忙出了不少力,算是于曹烨有恩。迟明尧的鸽子他可以随便放,但迟明恺他肯定是放不得的。   曹烨跟程端说着话,注意到梁思喆正躬着身换裤子,明明以前在茵四看过很多次,但他还是忍不住盯着梁思喆两条修长笔直的腿。他忽然想到了那张《红男红女》的海报,绸质的红色裙子下面两条光裸的引人遐想的腿。   程端见他没了动静,又问了一遍:“要往后推么?人呢?”   “哦,”曹烨回过神,“我今天回去。”   挂了电话,曹烨说:“我得回洛蒙一趟。”   梁思喆换好了裤子,正用手指扣腰带,闻言看向他:“公司有事?”   “嗯。”曹烨有些郁闷道。   “还是说,”梁思喆接着道,“你觉得不好意思要回去躲一会儿?曹烨,我说过我没那么急,你要不行的话……”   曹烨果然又炸了一下:“哎,谁不行了啊……”说完又觉得自己情绪有些激动,平复了一下解释道,“是真的有事儿,我约了迟明尧的大哥谈项目。”   “我开玩笑的,”梁思喆笑道,“你还当真了。”   曹烨给自己找补,声音放低道:“那也不能说我不行啊……”   梁思喆忍不住笑,又去呼噜了一把他的头发:“曹烨你啊……”   一场暴雨过后,天气放晴,初秋天气转凉,来时曹烨只穿了一件T恤,回程时外面罩了一件梁思喆的外套。   航班恢复,曹烨坐飞机从上海飞到北京,回到洛蒙时下午两点,程端到他办公室:“我是不是不该提醒你下午有事?”   “你单独见迟总面谈,”曹烨开他玩笑,“真想谋权篡位是不是?”   “和好了。”程端笃定地说。   曹烨在合同上签字,抬眼看他:“嗯?”   “你自己没意识到么?这一个月来你状态这么差,像是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去了上海一趟,回来像变了个人。梁思喆到底给你下了什么灵丹妙药?”   曹烨翻着合同:“迟总快要过来了把?程副总你是不是要准备一下一会儿开会的资料?”   “哦,开始赶我走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最近工作也常常提不起精神,想让梁思喆也给我开个药方。”   “你没完了是吧?”曹烨忍不住笑,抬头道,“你最近是不是常跟林彦聊天,说话风格和他越来越像了。”   “有么?”程端笑道,“那我可得改改。”   迟明恺三点准时到洛蒙,除了带了三个下属之外,还把迟明尧带上了,他有意培养迟明尧接管明泰影业。   开会谈了明年要启动的两个项目,洛蒙和明泰打算接下来的三年内,一起投资一个国漫改编动画的项目。   事情谈得差不多,迟明恺说自己有事先走一步,几分钟后程端也被宣发部门叫走,办公室里只剩下曹烨和迟明尧两个人。   迟明尧这才说明此行的另一个来意——他给他男朋友李杨骁投资的电视剧《如果云知道》正在拍摄,希望能在某家卫视的周播剧频道播出,想通过曹烨牵线,跟电视台的采购负责人聊聊。   曹烨心不在焉地应着,低头看手机上的消息,梁思喆发来了一张图片,说小猛今天又拿了一个星星徽章,想要送给小烨哥哥,但小烨哥哥不在。后面还有一条语音消息。   曹烨点开语音,拿起手机贴着耳朵,听筒里传来的声音不是梁思喆的,是小猛说的话:“小烨哥哥你什么回来?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迟明尧坐在对面,伸长了胳膊敲他面前的桌子:“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在听呢,”曹烨敷衍道,“你说,我捡重点听。”   他无视对桌黑脸的迟明尧,盯着聊天界面上的“小烨哥哥”四个字,忽然就想到了那天在月色下,梁思喆对他说的那句“我爱你”。   情动时听到一句“我爱你”,只觉得氛围很好,对眼前的人很心动。   但现在曹烨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真的在被梁思喆爱着,被爱的感觉几乎有些陌生,但似乎可以被具象为那只挡在脸上的手掌,在发布会上挥出的拳头,还有那句“你大概有十秒钟的时间,可以随时躲开我”。   对面迟明尧又伸过手敲他面前的桌子。   曹烨看向他,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你爱他吗?”   迟明尧愣了一下:“什么鬼?”   “你那个男朋友,或者说,他爱你么?”   迟明尧皱眉:“你脑子坏了吧?”   曹烨回过神,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他就没法跟他的这些“狐朋狗友”们走心。   他给迟明尧下了逐客令:“行了,周播的事情我知道了,没事儿赶紧滚吧。”   迟明尧倒是反应敏锐,立刻追根溯源:“梁思喆跟你说什么了?”   “怎么就扯到梁思喆了?”   “不然你怎么会忽然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懂什么啊……曹烨心道,梁思喆说他爱我。   曹烨觉得自己刚刚可能是脑抽了,才会向迟明尧问出那两个问题。   但他继而又意识到,虽然一直在有意否认跟梁思喆之间的关系,可事实上,他好像又很希望被别人发现他和梁思喆的恋情。 第105章   当晚曹烨在公司留到很晚。   月末正是忙的时候,他打算加班把剩下几天的工作全结了,正好今年洛蒙没有十一国庆档要上的片子,他可以去上海多待一阵子。   晚上十一多,曹烨离开公司去地下停车场时,梁思喆发来了视频邀请。   曹烨边走边接起来:“下夜戏了?”   梁思喆似乎走到了剧组的停车场,光线晦暗,镜头上浮着噪点,看上去并不是很清晰。   镜头只在梁思喆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晃了一下,像是转过去又放低了,紧接着小猛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有个小朋友有话要对你说。”梁思喆在镜头外面说。   “小烨哥哥,这是给你的星星徽章。”小猛的手在屏幕上晃来晃去,拖出了残影,像是想把星星徽章放到画面内,但一直找不准镜头的位置。   片刻后画面内出现了另一只手,握着小猛的手腕,帮他把徽章对准镜头。   曹烨几乎能想象到梁思喆现在的姿势——半蹲在地上,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去握小朋友的手腕。   “我回去就戴上。”曹烨笑着跟小猛说。   小猛只在屏幕里出现了几秒就跑走了,镜头又晃了一下,梁思喆站起来坐进了车里。   曹烨听到宋清言在画面外小声说“好像有狗仔在偷拍”,曹烨开玩笑接了一句:“偷拍什么?说你有私生子么?”   镜头转过来对着梁思喆的脸,虽然是很低的死亡角度,但意外衬得他下颌的棱角很好看。梁思喆侧过脸看了一眼窗外,笑道:“你已经掌握狗仔的套路了,说不定还真是。”他说完接过宋清言递来的水,仰头喝水时喉结上下滑动,这让曹烨又想起前一晚在卫生间里,梁思喆蹙紧的眉头,滚动的喉结,还有压抑着情绪的一声喟叹。   梁思喆喝完了水,又把手机拿起来,见曹烨坐在车里,他问:“要回家?”   “去你家。”曹烨说。   “去我家也是回家么。”梁思喆笑着说。   曹烨真打算去一趟梁思喆家里,视频网站上的《十三天》、《红男红女》和《望川之川》都是被删减过的版本,回北京之前他问过梁思喆,梁思喆说存放在他那里的都是完整版影片。   “你真要看我那儿的版本啊?”梁思喆当时说,“那看之前好好做一下心理建设。”   “有那么夸张?”   “倒也还好,你可以试试。”   半个多小时后,曹烨轻车熟路地开到了梁思喆家门口。   推门进去,屋里空空荡荡,曹烨按开了顶灯,换鞋的时候他打量这间屋子,忍不住猜测梁思喆每部电影杀青后,回到家都是什么心情。   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吧,曹烨想,对于回家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热情,只是换了一个更舒服却也更冷清的地方睡觉而已。   所以相比回家,他更喜欢去茵四的小影院待着,跟那些同龄的有着很多想法的电影人聊聊,会显得没那么孤独。   二楼放映间还是上次来时的模样,再次迈进这间屋子时曹烨有些感慨,若不是当时偶然发现梁思喆连着两次在看同样的监控画面,说不定直到现在他还在自欺欺人。   他站到展架前,看着梁思喆出演的那一排片子。   出道十年,梁思喆并不算高产,加上他导的那部《梁生祝梦》,梁思喆迄今为止一共演了十部片子,平均下来一年一部,难怪总有人说他运气好,产量低却部部都是精品。   曹烨拿起《红男红女》的影碟盒,封面上的梁思喆侧对着镜头,指尖夹着一根点燃的烟,像是在盯着某一处放空。   曹烨忽然意识到为什么他第一次看见林幻时会产生一见如故的感觉了,他见过这张海报,当时林彦拿给他看时他觉得心烦,只扫了一眼,哪成想只一眼就在脑子里留了痕。   几天后去剧组,林幻也是这个角度侧对着镜头,他当时误以为那是“一见钟情”,再加上林彦在旁边一撺掇,之后半个月他便开始猛追林幻,现在想想,让他一见钟情的人似乎不是林幻,是梁思喆。   真是……挺荒唐的。   那就从这部片子开始吧。不得不承认,他对梁思喆的异装扮相还真是挺好奇的。   曹烨把影碟放到放映机里,坐到地毯上,银幕上画面由浓黑逐渐转亮,楼道里昏黄的感应灯亮了,高跟鞋踩在楼梯上,步子踩得有些乱,镜头只拍到小腿,但能感觉出这人喝醉了。   高跟鞋踩上楼梯,叮叮当当的钥匙声响起来,那人拉开门走进去。   长发的发梢垂下来,那人躬下身,用指腹蹭掉鞋尖上的污迹,然后脱了鞋,提起来光脚走进屋子。   另一个房间传来女人的声音,上了年纪的,有些尖利刺耳的上海话,问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要赚钱啊。”那人没好气地说。是男人的声音。   丝袜、裙子被脱下来扔到地上,然后镜头上移推进,转到镜子上,裸着上身的那人用手撑着桌沿,躬下身去看镜子里的红唇,嘴唇开合,语气不耐烦地答门外的话:“催什么催?我有催你早点去死吗?”   镜头再往上移,显出了镜子里雌雄莫辨的一张脸,那人用水把手帕打湿,一点一点地抹去脸上的妆,嘴里哼着的小调时不时被门外打断,然后他会不耐烦地骂几声。   片头的字跳出来,扭曲的“红男红女”四个大字,曹烨这才稍稍回过神。   李廿。如果没记错的话,在金像奖结果出来之前,几乎所有影评人都清一色地说梁思喆会是那一年华语影坛最大的惊喜。   原本没办法想象梁思喆异装的模样,但这片头一跳出来,才发现这角色居然跟梁思喆有一种奇异的契合度。   难怪当时曹修远为什么会再次启用梁思喆做主角,很难想象还有哪个男演员能演出这样的李廿。   片头退去,灯红酒绿的环境下,李廿端着酒送到歌厅的包间里。   李廿很美,但这种美没办法淡化他身上的男性特征,任何人一眼看过去,还是能辨认出他是个二十出头的男生。   李廿在歌厅做事,混在一群陪酒女中间,用老板娘的话来说,李廿就是专门去伺候那些变态男人们的,他们知道李廿是男人,一边对他感兴趣和上下其手,一边又喜欢用言语侮辱他——“你真是男人啊?带把儿的吗?那把儿能用吗?”   他们说这话时,李廿默不吭声地坐在一边,他不太谄媚,看上去有些冷淡,但这份冷淡让那些男人更加兴奋。   李廿缺钱,母亲罹患重病,他需要这份陪酒的工作。虽然那女人自打几年前发现了他的异装癖好后,就每天打他骂他,但李廿还是不得不挣钱给她治病。   这份陪酒的工作让李廿开始有些抗拒穿上女装,因为每每穿上,就意味着他又要忍受被羞辱的处境。   片子后半程,一直忍气吞声的李廿终于爆发,跟客人大打出手。他的假发被扯下一半,被男人们踩在鞋底下,裙子也在打架中被撕裂,离开包间时他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就这样狼狈地赶去医院。他等在医院门口,有男人靠过来,为他披上了一件西装。   李廿再次穿上女装是在母亲的葬礼上,来殡仪馆的人都回头看他,但他没理。他买了一束新鲜的花放到墓碑下方,盯着黑白照片上的人看了好一会儿。   那晚他辞了陪酒的工作,回到家,他踩着高跟鞋,在月色下跳了一支舞。就像片头那样,镜头只拍了他的小腿,红色高跟鞋踩着舞步敲在地板上,看上去很美。   片尾曲响起来,曹烨半晌没回过神。   难怪曹修远当时会在颁奖礼后怼记者。梁思喆在这片子里颠覆出演且足够惊艳,居然没能凭借这部片子拿到影帝,实在让人不平。   不得不承认,在这部片子里,曹修远作为导演也足够出色,片头李廿脱高跟鞋时,躬下身小心地擦掉上面的污迹,到中后段他回到家用力踢下高跟鞋,一只鞋踢得老远,另一只鞋重重踢到了墙上,只这一个细节,就能看出李廿对自己异装癖好的态度变化。   曹烨去找了当年的相关资料,新闻上说,《红男红女》的结局片段是曹修远亲自改写的。编剧原本想在李廿穿着异装参加母亲葬礼的一幕结束,可曹修远在最后加上了月色下的那一支舞。   写报道的记者大概是曹修远的影迷,说内地大概只有曹修远,会给一部关于异装癖的片子添上这样一个既美又充满希望的落幕。   曹烨回想月色下的那支舞,他想大概梁思喆那句话是对的,近十年来他没看过曹修远拍的片子,几乎忘记年少时他心目中的那尊神祗是怎样发光的。   这片子让他意识到,父亲身份之外的曹修远的确光芒四射,可这些年他一直把自己缩在曹修远带来的阴影处,拒绝站得稍远一些,脱离儿子的身份,站在一个“人”的角度,客观地评价曹修远。   再看一部片子吧,曹烨发了一会儿怔,然后走到架子前,《望川》还是《十三天》?   《十三天》是他跟梁思喆共同的回忆,也许可以跟梁思喆一起看……只是为什么其他片子都只有一盒,《十三天》却有两盒?难道是删减版和未删版的区别?   这样想着,他拿起影碟,盯着《十三天》的封面看了一会儿,那封面他再熟悉不过,是梁思喆的微信头像。   他打开碟片盒,里面飘出了一张薄薄的纸。   曹烨没来得及弯腰去捡,因为他看见了碟片盒里的照片。   他一眼认出了照片拍的是茵四街,准确地说,是冬天下雪的茵四街。因为他曾经拜托过黄莺,让她每逢茵四下雪,就拍一张照片给他。   他拿起里面的几张照片,那是从不同角度拍的,街头,巷尾,蓝宴门头前面,还拍了站在中间的小小白。   他蹲下来,把刚刚飘落在地面上的纸捡起来。纸上的墨水字迹已经褪了色,看上去年代已久,但力透纸背的字迹依然很清晰,竖着的一排字,是梁思喆的笔迹——“17岁生日快乐,世界上的另一个小满。你永远是最美好的少年。”   这句话曹烨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但如今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金像奖颁奖典礼那晚,梁思喆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他说的。   当时他以为对视是错觉,现在才发觉,站在颁奖台上的梁思喆的确在看着他,那一瞬他们真的在对视。 第106章   曹烨捏着多年前梁思喆写下的那张字条,盯着看了半晌。   黎悠去世后他一直过得不太开心,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一种被抛弃的孤独感。有时回想人生前二十几年,总觉得那是一场人人都各司其职的假象——曹修远扮演威严的父亲角色,黎悠扮演温柔的母亲角色,郑寅扮演溺爱他的叔叔角色,所有经过他世界的成年人,皆是配合这场戏的群演而已。   可现在忽然发现,那些年让他莫名心烦的梁思喆,居然一直在隐蔽地爱着他。其实他并没有真正孤独过。   曹烨把照片和字条放回影碟盒,又拿起了那盘《望川之川》。   先看望川吧。他想看看这五年他错过的梁思喆。   放映机发出轻微的运作声响,银幕上出现了一辆货车,疾驰在黑夜的公路上,坐在驾驶位上的那人便是梁思喆饰演的陆河川。   若非梁思喆那张脸足够具有辨识度,陡一从李廿变成陆河川,大概真会让人认不出来。   曹烨回想五年前的梁思喆,事实上梁思喆跟他饰演过的每一个角色都不太像,但真的出现在银幕上,又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有违和感。   陆河川剃了很短的头发,穿着洗得发旧的白汗衫,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到窗外吹风。   副驾驶位上,郭振仰头靠在车座上,路不平,货车轧到了坑,晃了一下,郭振睁开眼,醒了,他打了个哈欠问陆河川:“困不困?要不我开会儿?”   “你开得了夜路啊?”陆河川看他一眼。   “你得让我试试才知道。”   “算了,我怕死,帮我点根烟吧。”   郭振朝陆河川靠过去,手在他裤兜里摸烟盒,没摸到,陆河川操着有些流氓的腔调“嘿”了一声:“摸哪儿呢?”   “摸烟。”郭振没搭他的腔,低头看了看,弯腰捡起了烟盒,抽出一根递到陆河川嘴边,等他咬住了,又用打火机帮他点着了烟。   陆河川把车停到路边,抽着烟跟郭振聊天,起先抱怨这车太破,空调都没有,热死个人,又说等这单的钱结清了,他们去租个有空调的货车。   郭振犯困,倚着车座又要睡过去。陆河川从货车上跳下来,走到副驾驶那侧,伸手把郭振的车座靠背放低,然后踩着车帮上了车。   车厢里传来声音:“太热了,不想做……找家旅馆吧。”   “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旅馆?凑合吧。”   镜头转到逼仄的车厢内,光线晦暗,隐约能看出郭振坐在陆河川身上,佝着背趴在陆河川肩头。闷热的夏夜两人都出了汗,压抑的闷哼掩在聒噪的蝉鸣里,车座发出吱呀的声响。   曹烨没觉得特别反感,大概是因为这一幕拍得实在很含蓄,藏而不露却让人遐想联翩。   片子前半程有大量的激情戏,一场在车里,一场在他们农村老家,这两场拍得都很含蓄,气氛隐秘但不至于太露骨,尚且在曹烨的接受范围内。   第三场仍旧在车里,郭振忽然说他要回老家结婚,以后不跟陆河川跑长途了。   陆河川起先面无表情,然后忽然重重踩着油门飙了几公里远的路程,车子停下来,他抽了一支烟,跟郭振聊了几句,然后忽然下了车,拽着郭振的胳膊将他拉到了树林里。   他屈腿顶了一下郭振的膝盖,又粗暴地按着他的头往下压,让他蹲在自己身下。郭振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声响,镜头停在陆河川的脸上,他蹙着眉,说不清这表情是因为痛苦或是快感,又或许两者皆有。   结束后郭振过了一会儿才狼狈地出现在镜头里,跟陆河川一起倚在树干上。郭振大口喘着气,用手背抹着嘴,陆河川闭着眼,眉心还是没舒展开,脖子上出了汗,喉结滚了滚。   这一趟货送完,郭振很久没再出现,他依父母要求,留在家里筹备喜事,给父亲冲喜。陆河川独自跑了好几趟长途,他不停地抽烟,路上载了一个搭车的女人,女人上车后开玩笑说以为车里着火。女人很漂亮,他们睡了一觉,结束后陆河川问她感觉怎么样,又问她要不要和自己结婚,女人笑着问他是不是疯了。   大半个月后郭振再次出现,他们又跑了一趟长途。陆河川没和他商量,将车停到了他们常去的那家小旅馆门口。   他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郭振说算了吧,但陆河川揪着他的领口将他拖到了房间里。他的力气很大,郭振反抗不了。   陆河川让郭振像狗一样趴在他面前,然后捏着他的腰用力撞击,像是在发泄兽欲。他讲前几天他跟女人做了一次,果然滋味要比和男人好得多。郭振忽然就哭了,那哭腔压抑着,被陆河川一下一下撞出来。   陆河川的动作停下来,房间里摇头电扇嗡嗡地吹,郭振压抑的哭声传了过来,然后陆河川松开郭振,趴过去把郭振压在身下,他像是性格忽然大变似的,扳着郭振的脸同他接吻,他的动作变得没那么粗暴,一下一下顶着郭振,又咬着他的耳垂,低声问他有没有跟他的新娘子做过,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对方是怎样的人,以后有什么打算。   这一幕的激情戏持续了得有几分钟,起先曹烨又想到了十年前曹修远和郑寅身体交叠的那一幕,虽然还是觉得不太舒服,但银幕上的画面让他很快转移了注意力。   拍得……挺逼真的。   肉体碰撞的声音还有嗓子里的闷哼都挺真实的。   以至于看到梁思喆紧紧抱着郭振跟他接吻时,曹烨觉得有些不舒服。   不是来自于同性身体接触的不舒服,是那吻拍得太真实,以至于曹烨觉得有些吃味。梁思喆演得太好,看上去他就是在深爱着身下的人,爱得既用力又怜惜,像是要把所有的爱恨都通过抚摸和撞击发泄出来。   那吻像是比自己和梁思喆接的任何一次吻都要深,曹烨盯着银幕上的画面想,所以那一刻梁思喆会不会入戏了,因而短暂地爱过贺辛泽?否则怎么会演得这样真实?   激情戏结束后,陆河川和郭振出了小旅馆,又上了路。曹烨这才从自己的想法中抽离出来,转而继续跟着故事走。   那以后陆河川和郭振就没再见面,陆河川再见到郭振,是在郭振的婚礼上,村子里的人都来闹洞房,郭振招架不住,被人按在墙上,眼睁睁看着新娘子的裙下伸进去几只不怀好意的手。   陆河川看不过眼,把郭振从他们手里拽了出来,扔到新娘子身上。他面色不善,看上去不像开玩笑,还打了人,惹恼了一群闹洞房的人。有人喝醉了,骂骂咧咧地说郭振是二椅子,是陆河川的骈头,说看见陆河川在河边像操狗一样操郭振。   这场喜事变成了闹剧,没能像大神说的“冲喜”,反而把郭振的父亲气死了。喜事跟着白事,村里的人对陆河川和郭振指指点点。   三天后郭振父亲办丧事,郭振和陆河川都没露面,不少人传他们又去“干那事儿”了,但忽然有人跑过来,说郭振跳河了。   那场婚礼之后,郭振忙着父亲的白事,陆河川又去送了一趟货,他想让郭振跟那女人离婚,然后带他离开村子。但回到村子才知道,郭振跳河自杀了。   郭振家里人在村里抬不起头,没给他办丧事,随便找了山上的地方埋了。   陆河川瞒着所有人,深夜到山里把郭振的尸体挖出来,送去火化,又花钱在城里买了块墓地,事情办好后他给郭振买了一束新鲜的花。   回程时下了很大的雨,通往村里的那条望川河水面涨得很高,桥淹了,过不去人。陆河川脱了鞋,踏入河里,河水漫过他的小腿。然后片子就结束了。   故事后半程太过压抑沉重,以至于看完全片后,曹烨回想前面几次激情戏,只觉得有种无法宣泄的堵心。   曹修远无疑是野心勃勃的,他知道什么样的故事最受国际电影节的关注。于是他展现同性恋在农村的困境,展现“冲喜”、“闹洞房”这样蒙昧而荒诞的现实。难怪有人说其实被禁五年成就了曹修远,若非如此,曹修远不会选择这样残酷而现实的题材来拍,即便拍了,国内大环境下,这片子也无法获得龙标参加戛纳。   这片子无删版将近三个小时,看得曹烨挺难受的,他走过去拉开房间的窗帘和百叶窗,想要透透气。看见外面的天光时,他才意识到天已经亮了。   他在梁思喆的房子里找了一圈,没找到烟,梁思喆先前应该真的下了狠心戒烟,毕竟只有不抽烟和戒烟的人家里,才会一支烟都找不到。   曹烨蹲在门口看着渐明的天色,一口一口地抽完了一支烟,才从沉重的情绪中渐渐缓过来。   进了房间,他想自己应该睡一会儿,但又没什么困意,于是拿出手机,心不在焉地刷起来,想着看看《望川之川》的影评。   他在搜索引擎中键入“望川之川”四个字,紧接着下面出现了一连串的关键词:   “望川之川删减片段”   “望川之川完整版下载”   “望川之川床戏在线观看”   “望川之川是不是真做”   曹烨:“……”这谁搜的?怎么可能是真做?   饶是这样想着,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望川之川是不是真做”,点开时唾弃了一下自己真是有够无聊的……   弹出的第一条搜索结果是个论坛的帖子:“听圈内朋友说望川之川里面梁思喆跟贺辛泽是真做!”   曹烨一边不齿一边点开了那个帖子,下面居然有不少人在附和:   “啊啊啊我就说!看着就像真做啊,那碰撞的声音听上去也太真实了吧!”   “我也觉得是真做,梁思喆那个腰动得喂……太性感了。”   “楼上……只是腰吗?后背不性感吗?露出的小半截屁股不敢吗?喉结不性感吗?!”   “怎么可能是真做,你们想太多了,梁思喆又不是在下海拍GV。”   “是真做吧……有个侧面的镜头其实可以看到一点点梁思喆的那什么。”   “哪个侧面镜头?几分几秒?我要重新看一遍!”   “几分几秒忘了,就是小旅馆那场后入的,郭振趴着,有个侧面的镜头很快过去了,暂停可以看到。”   这人说得有鼻子有眼,曹烨从沙发上起身,朝楼上走。   他是绝对不相信望川会真做,但这人言之凿凿,让他忍不住再回看一遍。   进了放映间,曹烨握着鼠标,把进度条拖到中间小旅馆那场戏。   难怪会有人怀疑真做,他自己看的时候也纠结于梁思喆和贺辛泽的那个吻。   前一遍看的时候,曹烨大多数时候是以观众的视角在看陆河川,这一遍却是以男友的身份,去看饰演陆河川的梁思喆。   曹烨找到帖子里那人提到的那一段,的确有一幕侧拍的镜头,可梁思喆并没有露出什么。曹烨握着鼠标把进度条往前拖了一段,又看了一遍,他确定那人的说辞是子虚乌有。   继而他注意到梁思喆脱了一半的牛仔裤敞着拉链,露出若隐若现的腰窝,还有髋骨旁边的人鱼线,一直朝下延伸到裤子遮挡的阴影位置。   真是……挺性感的,曹烨看着银幕上梁思喆紧实的背肌和挺动的腰,还有一小半屁股,那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汗,在晦暗的小旅馆里隐隐反射着光泽。   直到这幕戏过去曹烨才回过神,他拿起遥控器,把放映机关了,闭上眼想睡一会儿。   大抵是因为刚刚看过两遍小旅馆的画面,他脑中全都是半裸的梁思喆,如同电影分镜一般地闪过,先是后背,再是腰,然后是褪了一半的牛仔裤下,漂亮的人鱼线和若隐若现的屁股。   但他继而又无法自控地想到了曹修远和郑寅,也许是因为跟梁思喆谈起了恋爱,如今再想到他们俩,他觉得似乎也没那么反感了。   十年之后再往回看,当年的郑寅不过29岁,只比梁思喆大一岁,而曹修远正当38岁壮年,抛开父子关系不谈,若真如黎悠所说,他们一早就分开了,那曹修远和郑寅上床……其实也没有那么令人不齿吧?   只是当年他少不更事,被保护在象牙塔里,看到最敬仰的父亲和最信任的叔叔上床,才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   这些事情他一直不敢细想,但自从迈出了那一步,跟梁思喆在一起之后,很多不敢深想的事情,似乎变得没那么令人畏惧了。   曹烨慢慢陷入了梦里,然后他又梦到了那扇门,他走了进去。   大概七八年前,他在无数次的梦里,无数次地见过这扇门,起初他推门进去,看到曹修远和郑寅身体交叠,他会立刻惊醒,后来他条件反射,只要梦到那扇门就会自动醒过来,因为不想见到之后发生的那一幕。   上一次梦到这一幕,是在茵四的小影院里,时隔一个多月,这次他又梦到了。   潜意识里他想自己应该扭头走开,如果不见到曹修远和郑寅身体交叠那一幕,或许他还能被蒙在鼓里,继续自己天真而虚假的快乐时光。   ——不得不承认,有一段时间他的确很后悔推开那扇门,有时他会骗自己那只是一场梦,一切都没发生过,这样想会让他觉得好受一些,久而久之,他便养成了自欺欺人的习惯。   可这一次他似乎控制不了梦里的自己。   理智上他劝自己应该立刻停下,可梦里的自己还是推开那扇门走了进去,然后他听到了屋里的喘息声和闷哼声,那声音极为熟悉,近得像是响在耳畔。   梦里的曹烨伸出手推门,然后怔在了门口。   ——门内不是曹修远和郑寅,是梁思喆和他自己。   他们在浴室里接吻,就好像《望川》那样很深地接吻,像是要把对方吞食入腹。   他看到梦里的自己背对着他,而梁思喆面朝着他,他们都赤裸着身体,他的手探下去,解了自己腰带和牛仔裤的拉链,又去解梁思喆的。梁思喆的头靠着墙,眉头微蹙,喉结滚动,性感得要命。   他把梁思喆抵到墙上,低头去咬他的喉结,继而他收拢手指握住了梁思喆。梦里的场景很混乱,他把梁思喆压到床上,吻他后背的汗水。   握在手心里的手机这时忽然振了一下,打断了这场旖旎的梦,曹烨睁开眼,醒了。 第107章   曹烨没立即看手机,他回想着刚刚的那个梦发怔。   他清楚地知道前一秒在梦里,他和梁思喆将要做什么。继而他意识到自己起了反应,他对梁思喆是有欲望的。   他无意识揉搓着指腹,想着那一晚握在手心里的梁思喆的触感,饱满的,滚烫的,跳动的,还有凸起的血管,刮擦的时候梁思喆的呼吸会稍稍窒一下。   或许……可以试着往前走一步?曹烨想,那是梁思喆,而他喜欢梁思喆。   怔了一会儿后,曹烨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消息是丁卯发来的,《曼陀罗》的剪辑完成了,前一天他们约好了今天见面聊一聊片子。   丁卯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曹烨让他一小时后到洛蒙。   一晚上连看两部片子,曹烨觉得有些困倦。来之前梁思喆说他可以像小小白一样在屋子里尽情撒欢,但曹烨现在困得没力气撒欢。   他去楼下浴室洗了个澡,挤沐浴露时他记起梁思喆躬身给小小白冲洗的那一幕,想着或许以后他可以跟梁思喆再养一只狗,就像在茵四那样,每天牵着狗遛弯。   浴室里只有一瓶沐浴露,曹烨没找到洗发水,索性用沐浴露一并代替了。这沐浴露起泡能力惊人,洗得曹烨从头到脚全都是泡泡,他拿着花洒把泡泡冲走,心道梁思喆居然会喜欢泡泡浴,还挺有童心……   曹烨叫了司机过来接他,去公司的路上他倚着车座靠背闭目养神,脑中一直在过《望川之川》和《红男红女》的镜头——踩着楼梯的那一截小腿,昏暗的光线下挺动的腰,燥热的夏夜里急促的喘息声,还有异装的梁思喆,沉默的梁思喆,暴戾的梁思喆,全都是梁思喆。   他又想见梁思喆了,虽然才回来了一天,工作都还没做完,但就是想见梁思喆。   因为脑子里塞满了梁思喆,导致曹烨在看《曼陀罗》的时候总是有些走神。好在丁卯这一版剪得挺精彩,能把人带入到情节中,丁卯第二次剪辑时大动了片子的结构,相比最初的剪辑版本,几乎算得上改头换面。   片子播完后,公司几个高层去会议室开会,讨论曼陀罗后续的上映事宜。   去楼下会议室的路上,丁卯走过来跟曹烨聊片子。这片子初版剪辑出来之后,丁卯自己觉得不太满意,想要打乱时间线,用诺兰式结构重剪一版出来,当时丁卯团队和洛蒙高层有不少人反对,觉得难度太大不可能完成,况且结构要动的话,不少镜头还需要补拍。但曹烨最后一锤定音,给了丁卯三个月时间让他从头再来,期间又投了钱让他有精力补拍镜头,最后才剪出了这个版本。   丁卯过来跟曹烨讨建议,又问他:“烨哥,你刚看电影的时候是不是走神来着?这版是不是没达到你的预期?”   曹烨还没说话,程端先笑着接上一句:“小丁你别多想,他最近心思不在洛蒙,跟你的片子好坏没关系。”   见丁卯看向自己,曹烨轻咳一声道:“我昨晚没太休息好,回头你把这个版本拷我一份,我仔细看看再给你提建议。”   程端笑着看他一眼:“这相思病可不好治啊,要不让你那位医生再开点药方?”   丁卯八卦道:“烨哥又谈了一段?这次跟谁啊?”   “这次不一样,”程端道,“这次是巨星。”   丁卯稀奇道:“比林幻还巨星?”   程端看向曹烨:“小曹总你说是不是?”   曹烨看他一眼,装傻道:“什么是不是?”   《曼陀罗》的事情解决后,曹烨喝了两杯特浓咖啡,用了一下午时间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完,实在处理不完的,要么拿到飞机上继续处理,要么推给程端。   洛蒙自三年前创立以来,曹烨没休过超过一天的假,把自己忙得像个连轴转的陀螺。这次他把阵势搞得颇大,临走前给公司高层开了会,把所有事情都交接妥当,然后拎着笔记本电脑出发了,赶最后一趟去往上海的航班。   由于动静颇大,公司上下很快都知道了曹烨要去上海的消息,并且有消息说,曹总此行去上海,是专程谈恋爱去了。   前台两个姑娘嘀嘀咕咕:“是不是陪秦真真?这次是真爱啊……”   “不能吧,前几天狗仔不是拍到秦真真跟梁思喆在一起了么?”   “那就是去上海跟梁思喆抢秦真真?”   “……我觉得你真相了。”   “秦真真上辈子是不是拯救了银河系啊……”   正聊着,曹烨从走廊拐出来了,其中一个前台搡了下另一人的胳膊,两人顿时噤了声,叫了声“曹总”。   曹烨应了声,笑眯眯地说了句:“没事儿就早点下班吧。”说完就走出了感应门。   他穿着麦色卫衣和修身的黑裤,跟平时的模样没什么分别,但看上去心情很好,一笑起来眼尾微弯,像二十刚出头的大学生,全然不见一夜未眠的疲态。   明明早上出门时还被《望川》搞得心情沉郁,但现在想到要见梁思喆,曹烨的心情变得阳光明媚,在车上哼起了歌。   这几年他想方设法让自己看上去成熟稳重一些,这回一朝破功,下车时司机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   候机时曹烨去找了梁思喆自出道以来的视频看,他发现早年的梁思喆经常跟媒体对着干,媒体一旦惹到他,他就一定要怼回去,难怪梁思喆会给很多人留下狂妄嚣张的印象。   金像奖颁奖典礼之后,有一档访谈节目为了博眼球,未经他同意请来了一个电影学院的老学究现场考他。老学究当场给了他一段莎士比亚的剧本,让他分析角色都有哪些层次。他们想证明梁思喆高中肄业,获得影帝纯属歪打正着。   梁思喆接了剧本,看也没看,彬彬有礼地问道:“那我也考考您,请问我在《十三天》里的表演有几个层次?”   老学究长篇大论分析小满这个角色的层次性,说完后梁思喆四两拨千斤道:“我都不知道我演出了这么多层次,说明层次这玩意儿分不分析都无所谓。”   他看上去桀骜不驯,其实只是不爽节目组的安排和老学究居高临下的态度。曹烨还记得他们讨论《十三天》剧本的时候,梁思喆提出的“打碎幻想”的那个点,自那时起梁思喆便天赋初显,他对角色的敏锐度绝非平常人能及。   类似的视频还有不少,梁思喆的影迷还给他做了个“怼记者”合集,曹烨一直看到登机,看得挺开心,直到空姐提示关机,他才停下来开始处理公司的文件。   登机前曹烨给梁思喆发过消息,问他今晚有没有夜戏,但梁思喆当时大概在拍戏,没立刻回消息。下飞机后曹烨开了手机,看到梁思喆一个多小时前回的消息,说今晚拍得比较顺利,夜戏提前结束,他们要回酒店了。   曹烨叫了一辆车去酒店,他没跟梁思喆说今晚到上海,车子开往酒店的路上,他忍不住猜测在见到自己的一瞬,梁思喆会是什么反应。   抵达酒店,曹烨乘坐电梯上楼,经过走廊,在梁思喆的房门前站住了,屈起手指敲了敲门。   咚咚咚。   屋里传来梁思喆的声音,很随意的,漫不经心的语气:“哪位?”   “你猜。”曹烨说。   片刻后屋内响起脚步声,起初听上去远一些,梁思喆应该在卧室,然后逐渐靠近了。   曹烨想他是送惊喜的那个人,理应装作波澜不惊,等着梁思喆给出反应。   但门从里面被拉开的一瞬,还没等到梁思喆的反应,他自己先绷不住破功了,弯起了一双眼睛笑着看梁思喆:“思喆哥哥,有没有想我啊?”   “这么快就回来了?”梁思喆也看着他笑,然后接过曹烨手里的行李箱,收了拉杆立到墙边。   曹烨在他后面进屋,反手关了门,跟在梁思喆后面勾他的脖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梁思喆放好行李箱,直起身,偏过脸啄了一下曹烨的嘴唇:“公司的事儿忙完了?”   “没呢,”曹烨夸大其辞,“看我带的那一箱子全都是文件。”   “是么?”梁思喆没上当,揭穿他,“拎着没那么重啊。”   “骗你的,装了几件衣服过来。”几个小时的路程其实挺折腾,但曹烨见着梁思喆就高兴。   梁思喆的头偏过来,凑到他耳边闻了闻:“你是不是小小白成精了?怎么跟它一个味儿啊?”   “小小白什么味儿?”   “就你现在这样。”梁思喆的手指插进曹烨头发里揉了两下,然后将手指伸到他鼻子下面。   曹烨嗅了嗅,闻到梁思喆浴室里沐浴露的味道,顿时反应过来:“你家浴室的沐浴露是给小小白用的?!”   “何止沐浴露……”梁思喆好笑地看着他,“那一间浴室都是给它用的,你用了他的沐浴露洗头?”   “我说怎么只有沐浴露没有洗发水!”曹烨抬高了声音,“而且洗得我浑身都是泡泡。”   “它喜欢泡泡浴,我专门买来给它洗澡的,曹烨你也太可爱了,”梁思喆笑着去摸他的头发,“没事儿,小小白的沐浴露是为了让毛发蓬松的,跟洗发水一个功能,哎我看现在挺蓬松的……”   曹烨抬手抓了抓自己蓬松的头发,炸道:“我还洗了澡,还用了它的毛巾!”   “毛巾是阿姨换过的,干净的,”梁思喆笑着看他,“你还用了它的吹风机是不是?”   “靠。”曹烨松开梁思喆,朝浴室走,“我要洗个澡。”   进了浴室他又探出头问:“所以你洗澡的地方在哪儿?”   “二层,我房间里的浴室。”   “你怎么没说啊!”   “你也没问啊……”   几分钟后曹烨从浴室出来,走到卧室,低下头把湿漉漉的头凑到梁思喆面前:“你闻现在还有没有小小白的味儿了?”   “没了,”梁思喆抬手攥了一把他湿着的发梢,“浴室有吹风机。”   “一会儿就自然风干了。”曹烨坐到梁思喆旁边,“你在看什么?”   “拳击视频,过几天要拍打戏了。”梁思喆把pad递给他,起身下了床。   曹烨以为他去洗澡,没多问,看着屏幕上的拳击视频。   拳拳肉搏,看上去挺刺激的,但他有些心猿意马。   对战的拳手肌肉夸张,泛着古铜色的光泽,但他忍不住想到《望川之川》里梁思喆牵动的背肌和挺动的腰,还有那个没做完的梦,如果那个梦继续往下做……又会发生什么?   曹烨忽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清楚同性之间到底该怎么做。   他拿出手机,在搜索引擎上敲了几个字,搜索结果的页面刚跳出来,浴室里的脚步响了起来。曹烨立刻按熄了屏幕,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   他回过头看梁思喆:“洗得这么快?”   梁思喆走过来,手里拿着吹风机:“没洗澡,去卫生间,”又坐到床边,“转过身去,给你吹头发。”   “哦,”曹烨翻过身趴到床边,头朝着床头的方向看视频,等到梁思喆的手指按到他头上,他侧过脸看梁思喆,反应过来,“哎你是不是为了摸我头发?”   “你要不要我帮你吹吧?”梁思喆笑着看他。   “行吧,”曹烨妥协道,“来吧。”   实话说,被梁思喆吹头发的感觉挺不错,只是此情此景有点似曾相识,曹烨转过头看梁思喆,欲言又止。   头发差不多吹干了,梁思喆关了吹风机:“想说什么?”   “你这手法是不是给小小白吹毛练出来的?”   “你看出来了啊。”梁思喆笑了笑,把吹风机放到床头上,又关了大灯,开了稍暗一些的床头灯。   嗡嗡的吹风机陡一停下来,房间里显得格外安静,昏黄的灯光笼着卧室,将气氛衬得有些暧昧。   梁思喆俯下身在曹烨脖子上吻了吻,手从曹烨的T恤下摆探 进去,顺着他的祷腰绕到他身前,然后继续往下探,收拢 手指包裹住曹烨的性器。他凑到曹烨耳边,嗓音很低地 问:“什么时候硬的?”   曹烨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性器却在梁思喆虚握的手心里弹 了弹,他把pad放到一边,手伸到自己身后,隔着一层布料 去握梁思喆,喉咙有些干,说出的话像是微微发涩:“那你 呢,什么时候硬的?”   “我想想啊,”梁思喆的手缓缓地握着他的性器上下撸动,像 是真的在沉思,片刻后才开口,“应该是……你说那句‘你 猜'的时候吧。”   “喂,你那时候还没开门。”强烈的快感下,曹烨还是忍不住   笑道。   “你选在晚上赶过来,应该知道会发生什么,”梁思喆翻身上 了床,压了一半重量在曹烨身上,偏过脸和他接吻,“曹 烨,我猜其实你也想跟我试试。”   他手上动作缓慢,曹焊能感觉出自己分泌了大量的体液, 以至于梁思喆的手心和他的性器接触时,会发出细微的粘 腻的水声。   他没有任何跟同性的经验,而且一直都在可以躲避这方面 的话题。这一趟他来得仓促,涨经验的片子也没搜过,刚 刚想临时做功课,也没能来得及,一切启蒙都来自于《望 川之川》。   梁思喆把他压到下面,让他想到了小旅馆那幕戏,陆河川 就是这样压着郭振。   他以为自己是陆河川,从没想过他会是被压着的郭振。   被压着的感觉很奇怪,曹焊用胳膊肘撑着床翻过身,梁思 結顺着他的动作抬了抬身,等曹坪翻过身来面对着他,他 们对视片刻,都看清了彼此眼中的欲望,然后梁思喆低下 头同他接吻。   曹坪抬起一只手,摸索着梁思喆的裤腰,然后手指探进 去,握住了梁思喆,手心立刻沾满了滑腻的液体,同为男 人,他知道这体液意味着梁思喆对他的欲望。   同时给彼此抚慰,跟前两次带来的心理刺激是不一样的, 曹烨能感觉出梁思喆在他手心弹跳的同时,他也在梁思喆 的手心里跳了芬兆。   清醒时抚慰对方,都想给出更多技巧让对方更舒服,但当 两个人都沉溺在快感中时,技巧反而被忽略了,取而代之 的是更快的动作、更重的力度和更深的吻。   两个人都硬得要命,梁思喆忽然沉下腰:“松手曹烨。”   他的嗓音微哑,混着浓重的情欲,曹焊不知道他要做什 么,但还是下意识松开了梁思喆的性器,下一秒,梁思喆 松开手又合拢掌心,把他们包裹在一起。   梁思喆垂下头,往下看了一眼,曹烨也顺着他的视线往下 看,然后他脑中轰地炸了 一下。   两根灼热而坚硬的性器贴在一起,其实快感未必比刚刚更 强烈,但视觉上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力度。   曹烨没跟同性亲密接触过,仅有的一次过火的接触,是两 天前在浴室帮梁思喆用手纾解的那次。   所以现在,这种陌生的触感,混杂着与同性接触的羞耻 感,进一步加剧了心理和生理上的快感。   最后几下是梁思喆包裹着两个人的性器一起动作的,虽然 手掌无法将两人完全包裹住,但仅仅是这样性器间彼此挤 压和摩擦,就能带来极为强烈的快感。   说不清是谁先射了,前后差了不到两秒,他们闷哼出声, 液体从顶端的小孔一股一股涌出来,流到指缝间,梁思喆 手上动作没停,变得缓慢但却更用力,一下一下櫓动着两 个人的性器。   他闭着眼去吻曹烨,他们的呼吸都很急促,这吻既热又 湿,毫无章法,牙齿磕碰,划伤了嘴唇,带着嗜血的气 息。   恍惚间曹烨记起来,他在梦里似乎就是这样跟梁思結接 吻,用力到像是要把对方呑食入腹。 第108章   欲望像汹涌袭来的潮水,顷刻间覆盖过来,让人几乎要溺毙在其中。   梁思喆睁开眼,看着他身下的曹烨,曹烨还沉浸在刚刚的余韵中,闭着眼睛急促地喘息,连带着胸口上下起伏。曹烨眉心微蹙,嘴唇红润,因为刚刚接吻沾了唾液,在昏黄灯光下泛着些许水光。   梁思喆记起自己年少时就时常这样看曹烨,小少爷那时嗜睡,每次爬到他床上,说是要跟他一起看电影,往往片子还没放到一半,他就歪着头睡沉了。   梁思喆有时会盯着他看,盯的时间久了,回过神再看片子,情节都衔接不上。   只是那会儿他不知道自己喜欢曹烨,又或许他能隐约感觉到,但不敢深思,不敢承认,就装傻骗过自己。   仔细看曹烨似乎没怎么变,他遗传了曹修远和黎悠的好基因,从小到大都没长歪过,只是年少时温润俊秀,这些年婴儿肥逐渐褪去,岁月一点一点地将他打磨出棱角,再加上曹烨身上流露出的那种玩世不恭的散漫气质,给这张脸平添了几分属于男人的性感。   梁思喆又低头看了一眼,经过刚刚一通折腾,曹烨身上的T恤掀了一些上去,那会儿被少年吹嘘的那几块初具轮廓的腹肌,如今也变得紧实漂亮,释放着让人无法忽视的荷尔蒙。   以为自己会有耐心一步一步来,直到曹烨能够摆脱年少时留下的阴影,再慢慢走到最后一步,但现在发现得动用极大的自制力,才能制止自己更进一步的欲望。   曹烨的呼吸平复下来,眉心也舒展开,梁思喆忽然收紧手指,曹烨猝不及防地又是一声闷哼。   曹烨的睫毛动了动,睁开眼看向梁思喆,嗓音有点哑:“你故意的吧梁思喆。”   梁思喆低下头吻他,含混地说:“嗯,故意的。”话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溶解在这个湿热的吻中。   两人身前的衣服全被溅湿了大片,梁思喆撑着床,翻身坐起来,抬手脱了身上那件T恤,然后卷成团拿在手里,转过身低头替曹烨擦拭腹肌上的液体。   小腹还在微微抽动,曹烨条件反射地撑着床往后坐起来一些,继而他看见自己身前的一片污迹,随之脏字就飙了出来:“操……”见梁思喆抬眼看他,曹烨声音又低了下去:“弄我一身,这也太多了吧……”   他这话说完,梁思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眼神看得曹烨脸热。梁思喆低头继续用衣服给曹烨清理,慢悠悠说了句:“两个人的么。   梁思喆裸着上身坐在床边,后背对着曹烨,低头擦拭时牵动身后的背肌,肌理分明的后背和敞开的牛仔裤拉链让曹烨想到了《望川》里面的那一幕。   也是,两个人的么,曹烨想,是他跟梁思喆混合在一起的,多点也正常。   他们现在是男朋友的关系,做什么都正常。   “梁思喆,”曹烨开了口,哚音微微发哑,“我 看了《望川》。”   梁思喆动作微顿,抬眼看:“嗯,什么感觉?” “我男朋友演得真好。”   “就这?”梁思喆把弄脏了的衣服丢远了,笑了 笑,“哪儿演得好?”   “情绪演得好,沉默演得好,求而不得演得 好,”曹烨撑着床坐起来,就像梦里发生的那 样,他靠近了从背后抱着梁思喆,低头吻他的后 背,模糊地说,“还有床戏也演得好。”   曹烨的发梢垂下来接着梁思喆的耳骨,湿润的嘴 唇一下又一下落在他的后背上,瞬间点燃了梁思 喆的欲望。   或许没必要这么谨小慎微,步步为营,梁思喆转 瞬间改变了主意,他的小纨绔不是易碎的瓷器, 是和他一样有欲望的男人。   “耶,”梁思喆侧过脸低声道,“你想不想跟我 试试那段床戏?”他没打算让曹烨回答这个问 題,身体往后倾了一下,侧身躺到床上同曹烨接吻。   然后他翻过身,一只手撑在曹烨旁边,另一只手 又去握曹烨的性器,明明已经射过一次,但那性 器很快又精神地挺立起来,被梁思喆一握,硬得 像约烫的铁块。   曹烨很快回应起这个吻,这吻比任何一次都要激 烈得多,像是在湿热的口腔中追逐和撕咬,纠缠 在一起的两个人像发情的野兽。   曹烨一只手臂绕过梁思喆,另一只手撐着床,想要借力翻过身。   没翻动。   梁思喆看似没把力气压在他身上,可下半身很有技巧地压着他,让他像是被困住一样没办法翻   梁思喆绝对是故意的……曹烨想,他是从什么时 候做好了先发制人的打算?   片刻的分神间,梁思喆的手掌松开他的性器,沾了体液的手去揉捏他的腰。   发泄、征服和占有的欲望交织到一起,这像是一 场饱含着浓重情欲的较量。曹烨屈起一条腿的膝 盖,腰上发力,再一次尝试翻身,没完全翎过 来,只压了梁思詰的一小半身体,曹烨欠起身, 凑过去吻梁思喆,伸手去捸拨梁思喆的腰。   他来势汹汹,做足了气势,真跟梁思喆较起了劲。   像是一场对峙,情欲大张旗鼓,急待找到发泄的 出但谁也不肯先认输。   继而曹烨感觉梁思喆曲起手指,在他腰侧轻轻挠 了两下,曹烨顿时往一侧躲了一下6   ——他不怕较劲,但是怕痒。   ——偏偏他们在蓝宴这样闹过,梁思喆知道他怕痒。   “哎,你耍赖啊梁思喆!”曹烨躲了一下,忍不 住笑出了声,来势汹汹的气势顿时松了劲。   梁思喆也笑:“你这是要跟我打架还是要跟我做?”   “我,”曹烨语塞一秒,无辠道,“我没做过下面的啊……”   “你觉得我做过?”梁思喆凑近了吻他,小少爷 自打十几岁就吃软不吃硬,他换一种策略,放低 了声音哄他,“曹烨,别怕,我演过戏也查过资料,知道该怎么做才不会弄疼你。”   曹烨没应声,定定看着他。   刚刚一番拉扯缠斗,梁思喆扎好的头发被弄乱了,颈侧落了不少碎发,他想梁思喆可真好看啊,是那种性感的,满溢着荷尔蒙的好看法儿。   梁思蛣探过身去拿床头的安全套,事实上他没想 过会这么快走到这一步,所以事前准备做得并不充分,好在酒店提供安全套可以使用。   而且是,凸点安全套。   梁思喆笑了笑。   曹烨顺着他的眼神去看那片安全套的包装,顿时反应过来梁思喆在笑什么,然后他也没忍住笑了—下。   手上沾满了体液,有些打滑,撕不开包装纸,梁 思喆用牙齿咬住包装撕开了,然后俯下身啄了一 下曹烨的耳垂:“来吧,思喆哥哥让你感受一下 什么叫富有顆粒感的细腻。”   “喂,”曹烨笑出声,欠身稍稍坐起来,“曾燃 听到了会想打你。”   梁思喆靠过来,收拢手指,包裹住曹烨的性器, 就着手上的液体緩缓上下动作。   他手法撩拨,用尽了耐心和技巧,想要让曹烨更 舒服一些。然后他捻了捻手上粘膩的液体,另一 只手拍了拍曹烨的腰倒:“躺下一点,或者翻个身。”   曹烨往下躺了躺,梁思喆刚要欺身压上去,曹烨猛地翻了个身,趁梁思喆不备将他压在身下。他 一向有样学样,这次又学会了怎么先发制人和占 据上风。   然后他俯下身吻梁思喆,先是嘴唇,然后是下 领,沿着往下,轻轻哨咬着梁思誌的喉结。   他寸步不让,梁思詰有些无奈。   这几天他有设想过这一幕发生时,心里清楚他会 跟曹烨有一番较量。   他以为自己终究会得逞,毕竟曹烨一向心软,耐 不住哄,没想到小少爷在这件事上竟这么竖持。   再这样你翻过来我翻过去,天该亮了   “梁思喆。”曹烨拿虎牙尖轻轻地磨梁思喆的喉结。   “嗯。”他的头发散发着沐浴露的椰奶咮儿,抵 着梁思喆的下颌,让梁思喆觉得有些痒。   “思喆哥哥,”他许多年没装乖,这会儿又拿出 了十年前最得心应手的那一套,他抬头看梁思 喆,表情也是跟年少时如出一辙的人畜无 害,“我想上你,行不行啊……”   梁思喆无奈地笑了笑,他知道曹烨怕痒,曹烨也 知道他最耐不住他裝乖。   他们是最清楚彼此弱点的人。   “行吧曹烨。”梁思喆微微叹息,他没办法不向他的少年妥协。   “真的?”曹烨顿时来劲了。   “一人一次啊。”梁思喆说好条件。   “好好好。”曹烨一口应下来,梁思喆现在说什么他都答应。   梁思喆撑着床坐起来,曹烨迫不及待地靠过来吻他。   他跃跃欲试,像青春期精虫上脑的混小子,梁思喆忍不住又想逗他:“你会么?要不要我先做个示范?”   “不用!”   “那一会儿需要我叫两声助兴么?”   “……我觉得你在侮辱我。”   曹烨凑过去吻梁思喆喉结,又往下吻梁思喆的锁骨,手上包裹着着梁思喆的性器,然后曲起手指沿 着茎体上的青筋轻轻到擦。   他现察梁思詰的反应,梁思喆每一次轻轻抽气和 蹙眉都令他欢欣雀跃,他想让梁思詰更舒服。   梁思喆说对了,他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跟同性做。 前呔尚且应付得来,但怎么步入正题他却有些发 愁,那么小的地方,怎么进得去啊……   他只能尽量把前戏做得好一些,他垂下梘线看着 梁思喆身下怒张的性器,虽然用手给梁思喆弄过 两次,但这却是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它。   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因为梁思結的身体跟 他的人一样精致漂亮。   尺寸惊人,跟摸上去的手感一样,饱满灼热,茎 体上凸起的青筋赤裸裸地昭示着梁思喆的欲望。   他垂下头,张开嘴含了一下梁思喆的性器。   梁思喆睁开眼,目光落在曹烨脸上,耶目光像是 有溫度,让曹烨的脸微徽发烫。   他没见过男人给男人口交,这么做纯属本能,梁 思喆为他做了妥协,他也想让梁思蛣舒服。   没有唧个男人不喜欢被口,梁思誌仰头喟叹出一 口气,他的手落在曹烨头上,揉了揉他的头发。   曹烨试着含深一些,但他没做过,性器的味道有 些奇怪,有点咸有点腥,抵到舌根时他本能地干 呕了一下。   梁思喆很快从他嘴里抽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脸, 他用那种很深的目光看着曹烨,哚音喑哑地 说:“难受就别做了,用手吧。”   曹烨直起身和他接吻,他的手指摸索着找到梁思 喆身下的穴孔,那里千涩紧窄,连手指都进不 去,他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一步。   “不会了是不是?”梁思喆按着他的脑后和他接 吻,轻笑道,“要不要我做示范?”   “不用。”   “做扩张啊,”梁思喆拍他的后脑勺,“先用手指。”   “那是不是要用润滑啊……我们有么?”   “没有,去卫生间看看有没有可以用的吧。”梁思喆说,他没想到事到临头,居然要他教曹烨怎么上自己。   曹烨很快拿了一瓶精油回来,涂满了手指,他像 是哄梁思喆一样轻咬他的耳骨:“转过去会不会 比较好操作一点?”   梁思喆任他折腾,撑着床翻过身趴到床上。   曹烨埋头吻他的后背,他像是小动物喜欢哨咬骨 头一样,又轻轻地用牙齿磨起了梁思喆的肩胛 骨。   手指推进身体时梁思喆的后背条件反射般地绷起来。   不算疼。更多的是被异物入侵的不适感,很怪异。   梁思喆皱眉强忍着,他能清晰感觉到曹烨将手指 缓慢推入,又在里面试着屈起来,f烨认下来俯 在他耳边,側过脸吻他的喉结:“思喆哥哥,你 里面好热啊。”   “滚啊。”梁思喆忍着不适感笑道。   曹烨无师自通地在里面搅动,等到一根手指能够 順利在穴口进出,又挤入了第二根手指,然后是 第三根手指。   他表现得临危不乱,事实上举步维艰,三根手指 都推进梁思喆的身体,曹焊估摸着应该差不多, 他戴上安全套,用手指掐着梁思喆的腰,屈起膝 盖抵开梁思喆的身体,然后握着性器抵到六口, 龟头磨蹭了一下,緩慢地推入进去。   撕裂般的疼痛感这才来势汹汹地袭上来。梁思喆 咬紧了牙关。   他身体绷紧,曹烨进退两难,也疼得要命。   他俯下身去吻梁思喆的后背,抚慰梁思蛣的性 器,试图让他的身体放松下来,   梁思喆伸出手,摸索着探到床头柜,他哑着哚 子:“烟。”他记得床头柜上有一盒烟,曹烨上 次来时放的,这几天他们一直没柚过。   “哦。”曹烨赶忙拿过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塞到梁思喆嘴里,又拿过打火机帮他点着了烟。   梁思喆用手指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白雾 的同时他才觉得緩过劲來,刚刚那一阵他简直要被疼晕过去。   梁思喆的身体放松下来,曹烨退出来挤了更多精油,然后重新进入梁思喆的身体。   大概是这次润滑足够,又或许尼古丁哲时麻痹了 少许痛觉,梁思喆觉得这次順利了一些,   曹烨一寸一寸缓馒推进,退一点,然后进入更 多,在性器全部进入梁思喆的身体时他长舒一口气,进入的过程焦躁难耐,这时停下来才顾得上 感受跟梁思喆交合的滋味——紧,热,除了生理 上的快感,还有难以言喻的心理满足感。   他诋头去吻梁思喆的后背,然后抱紧梁思喆緩馒 抽动,手配合着捎动他的性器。   他每拙动一下梁思喆就吸一烟,然后伸到床边弹烟灰,白烟笼着梁思喆的侧脸,让他看上去性 感得要命。   被贯穿的滋味并不那么好受,疼癌感让梁思喆极其清醒,他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是先被上的那一个 —那句“不会疼”纯属哄曹烨的谟话,他空有 理论却缺乏实战经验,第一次不见得会比曹烨做得更好。   疼成这样,难以想象放到曹烨身上,会不会加剧 他的心理阴影。   梁思喆的后背起了一层薄汗,一口一口地抽着 烟,緩解身后的疼痛感,他能感觉到曹烨试探般 地推进和深入。   “要不你试着快点?”梁思喆想这样说,他想尽 快结束这个磨人的过程,但刚要开口,身体深处 忽然窜上一股电流般的快感,激得他几乎大脑空 白,意识不清地闷哼了一声*   “是这里对不对?”曹烨现察着他的反应,兴奋 地在他身体里挺动性器,顶弄刚刚的位置。   陌生的快感,摻杂在疼痛感当中,顺着脊椎爬上 来,炸开的瞬间好像能感觉到曹烨在自己身体内 部的形状,还有坚硬的灼烫的性器跟褶皱的内壁摩檫。“嗯”梁思喆又是一声闷哼,酥麻   的,过电一般的,简直是……有些刺激。   曹烨俯下身,舔吮梁思喆背后那层薄汗,他加快速度顶弄,他看到那只烟被梁思喆捏在指尖,袅 袅奴着白雾,长长一截烟灰落下来,但梁思喆却 忘了抽—这大概意味着,梁思喆不那么疼了?   曹烨不再控制力度和速度,他俯下身搂紧了梁思 喆,用力地挺动着腰,在梁思喆体内戮刺。   每一次撞击他都能听见梁思喆粗重地喘息,这喘 息声将曹烨点燃得更彻底,他注意到梁思喆手指 间的那只烟要燃尽了,于是他伸出手把那截烟蒂 从梁思結手里抽走,捏着抽了一口,吐出烟客时 他偏过脸跟梁思喆接吻,喂了他一口烟。   梁思喆抬起头跟他深吻,舌头翻搅,唇舌糾缠,   几乎有唾液从唇角溢出,曹烨几乎着迷地看着梁思喆,眼前的梁思喆沉溺 在他带来的欲望里,性感得无可救药,他喉咙发 干,不停地与梁思喆接吻,和他交换唾液。   他毫不留力地在梁思喆体内冲撞,感受着梁思喆体内紧绞和痉挛,所有的身体反应皆是因为他。   “梁思喆,”他情不自禁地叫梁思喆的名字,然后他察觉梁思喆在他手心里又硬了一些,甚至弹 了一下,他将性器全部抽出来,又连根没入,用力一下深顶,“梁思喆。”   “嗯?”梁思喆的手探下去覆着曹烨的手,带着他握紧了自己,上下插动自己的欲望,他睁开眼看一眼曹烨,沉下的哚音混着情欲,“快点啊曹烨,你就这点能耐是不是?”   被他一激,曹烨加快了顶弄的速度,他吻着梁思喆,既深又重地顶入他身体内部的最深处,连续 的撞击让快感累枳到了顶点,他抬腰抽出来,然后一计深顶,大脑深处像是炸开一道白光,随之精液尽数喷涌出来。   与此同时他手心下意识收紧,握着的那根随之性器鼓胀跳动,灼烫滑膩的液体喷射到手心里。 第109章   曹烨收紧手臂抱着梁思喆,湿润灼热的呼吸一下一下扑在梁思喆的耳后。   周围的世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彼此粗重的喘息声。   曹烨以前讨厌一切覆在身体上的液体,唾液、汗水、体液,以至于他极为抗拒接吻,且每每发泄完都会立刻起身去洗澡,但现在两具汗津津的身体胶着在一起,他却只想抱着梁思喆跟他接吻。   他啃咬梁思喆的耳骨,舔舐梁思喆汗湿的肩膀,有那么几秒,他意识不清地想,梁思喆是我的。   过了好一会儿,梁思喆在他身下动了动,曹烨撑着床,稍稍抬起上身看着梁思喆:“我是不是很沉啊……”   “要不你来我身下试试?”梁思喆掀起眼皮,乜他一眼。   这一眼看上去有些慵懒,又掺着点揶揄,曹烨看着他,觉得这一瞬的梁思喆美得生动且诱惑,比电影里的任何一帧都要更惊心动魄。   他心下一动:“梁思喆,你觉得刚刚怎么样?”   梁思喆纵使微眯着眼没看他,也能感觉到曹烨落在自己脸上的期待眼神,就像是急于等待表扬的小孩子。这眼神他又想逗曹烨,想了想说:“还行吧。”   “就只是还行?!”曹烨果然又要炸。   梁思喆睁眼看他,含笑道:“我以为你身经百战,技术会比现在好得多。”   “我……”曹烨语塞,顿了顿反驳道,“我那是怕弄疼你,故意悠着来的。”   说完把头趴在梁思喆肩上,半响没吭声,梁思喆见他当真,忍不住要笑,刚想出声安抚,曹烨却忽然抬头看着他,眼神发亮地提议:“那不然我们再来一次?向你展示一下我真正的技术。”   “滚啊,”梁思喆被他逗笑,“说好一人一次,别耍赖啊。”   曹烨从梁思喆身上下来,身上汗津津一片滑腻,但他一点也不想去洗澡,就只想跟梁思喆躺在一起,看着他,跟他聊天。   他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原来是这样的,不仅仅是欲望的发泄,还有身体和心理占有欲的双重满足,这满足感让他觉得安全、惬意、沉溺。   他侧身躺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梁思喆,又用手指把梁思喆脸侧汗湿的头发抹上去,凑过去用嘴唇亲昵地碰他的眉心,鼻梁,鼻尖和下颌。   喜欢一个人是能从眼神和动作中看出来的,梁思喆能感觉出来曹烨现在很喜欢自己,曹烨眼神黑亮,很专注地看着他,帮他把头发捋上去时动作很轻,像是怕弄坏得之不易的宝物。   梁思喆的嗓音有些哑,看着他低声道:“你是不是都这么哄姑娘啊曹烨?”   “怎么可能,”曹烨怔了一下,继而他意识到梁思喆跟他一样,虽然表现得游刃有余,但其实也会患得患失,他想了想说,“我其实以前挺烦这样的……”   “嗯?”梁思喆看着他,“哪样?”   “就是,腻歪到一块,觉得……挺烦的。”   “哦,”梁思喆笑笑,“那跟我一起呢?”   “跟你一起啊,唉,”曹烨叹一口气,自我嫌弃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我自己这么腻歪呢……”   梁思喆看着他笑出声。   “别只聊我啊,”曹烨看着他,“梁思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梁思喆想了想:“从蓝宴吧。”   “那么早?”曹烨微微惊讶,“你不是说你当时在浴室那什么的时候,没想我么?”   “嗯,那会儿还没有,再晚一些吧。”   夜色静谧,气氛刚刚好,梁思喆从不对任何人剖析自己,媒体曾派出最擅长挖掘人心的记者,试图从他的言语里窥得片刻真心,但都以失败告终。他习惯了说出的话真假掺半,在生活里隐藏自己的情绪,然后在戏里借角色爆发出来,那是他自我保护的方式,但现在曹烨问起来,他便一点一点地说给他听:“也没有哪个具体的节点吧,而且,当时我也没意识到那是喜欢。”   “那是什么时候意识到的?”曹烨又问。他心想自己真是贪得无厌,知道了梁思喆爱他,还想知道梁思喆如何爱他,还有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他。   “刚演《十三天》剧组那会儿,”梁思喆语速缓慢地回忆道,“戏里小满喜欢彭胭,我当时演不出那感觉,你爸问我谈过恋爱吗,我说没有,他说演员怎么能没谈过恋爱呢,然后就把编剧周茹老师叫过来,让她跟我讲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儿,讲完之后我就想,哦,我好像有点喜欢曹烨。”   梁思喆还记得那想法冒出来的瞬间,他有些发怔地想着他跟曹烨相处的片段,周茹问他怎么了,他回过神说没事,继而觉得有些荒唐,自己怎么会喜欢一个同性?   但他从没喜欢过谁,对曹烨的感情最接近周茹口中的喜欢,他便把那情绪放大,投射到戏里,变成了小满对彭胭感情的萌芽,这才逐渐进入了真正的小满,一步步入了戏。   “再后来入了圈,形形色色的人都见了个遍,同性恋根本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慢慢就接受了……哦,我是真的喜欢曹烨。”   曹烨觉得听梁思喆说话会上瘾,尤其是现在,梁思喆在说这些年他是如何爱他的,他听了一隅,便还想听更多:“那你有没有想过跟我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他对自己没什么信心,怕比不上梁思喆的想象,会让梁思喆失望。   但梁思喆说:“没有。”   曹烨不信:“怎么会没有?”   “真的没有。”   见曹烨一脸不信地看自己,梁思喆笑笑:“你真想听啊?我怕吓到你。”   “怎么会?我没那么脆弱。”   “行吧,”梁思喆说,“那你介不介意我再抽一支烟?”   “不是戒烟?”   “没什么戒的必要了。”梁思喆吻了他一下。   “我发现你这人就是平时不抽烟,但偶尔抽起来就一时半会儿打不住。”曹烨说着,还是顺着他,探身摸了一支烟咬在嘴里,点着了又递给梁思喆,“以后我陪你一起戒吧。”   “行啊,不过以后应该不会了。”梁思喆下床开了窗,接过烟深深吸了一口。他拿了烟灰缸放在床头柜上,上了床继续回答曹烨刚刚的问题,“为什么没想过啊……《望川》拍完那会儿我想到你就心烦,头疼,会沉浸到自己的情绪里,那就好像是一个黑洞在拖着我,让我没办法走出那种情绪,比入戏还可怕,一想起来就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会避免去想跟你有关的事情。”   曹烨听得心里不是滋味,那段时间他不好过,没想到梁思喆因为他也不好过:“是因为我说的那些话?”   “是啊,”梁思喆磕了磕烟灰,用开玩笑的口吻道,“像那两条狗什么的……《望川》拍完之后,我一回家看到小小白,你想想我当时什么心情。”   他语气自嘲,事实上那会儿的心情远比他描述得更低沉。   他一度想过把小小白送人,但小小白又是他和曹烨、和茵四之间最后的联系,犹豫几天之后终究没忍心,还是把它留下了。   “我……”曹烨自知那话过分,前面道过歉,这会儿又道一次,“我错了思喆哥哥。”   他开始卖乖,梁思喆又忍不住笑,笑完又说:“错不在你,这事儿怪谁也不能怪你。”   一旦提起过往,又没办法绕过曹修远和郑寅,曹烨沉默下来。   梁思喆见他不想提,不动声色地绕过去:“我烟都点了,你想问什么就赶紧问,这记者访谈会太伤身,我可不开第二次啊。”   青白色的烟雾从他指尖细细飘出来,曹烨忍不住想起半小时前梁思喆垂在床边,手指夹着烟却忘了抽的那一幕,倏地一个问题冒出来:“那我问了啊,你如实答。”   “什么?”   “你有没有想着我……”曹烨话说一半,用手碰了碰梁思喆的身下。   “问就问,别动手动脚啊,一人一次,你还记得吧?”梁思喆笑道,“你问这个啊……”   “有过是不是?”曹烨眼睛亮了一下,兴致被吊起来,催着问道,“什么时候?”   “嗯,是有过,”梁思喆又吸一口烟,说,“拍《望川》的时候。那片子拍得我实在很痛苦,从来都没有过那种经历。或许片子里关于感情的拉扯太浓烈,曹老师有时候会说我演得太过,所以很多时候我们都在一遍一遍地磨。   “那场小旅馆的床戏情绪很难抓,既需要激烈也需要克制,所以那天下午到晚上,我们一直在磨那场床戏。当晚我就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梦,醒来之后,我用手纾解了一下,然后无法控制地想到了你。”   梁思喆嗓音沉缓,说这些话时就好像电影里主角的念白。曹烨听得入神,顺着往下问:“是什么样的梦?”   “你想知道?”一支烟抽完,梁思喆在烟灰缸里捻灭了,转过身欺身压住曹烨,“我们边做边说, 我详细地告诉你。   “等等等等,”曹烨意识到梁思喆想做什么,立刻找借口道,“你明天还要拍戏, 我们是不是该睡觉了?”   “明天上午没排我的戏,”梁思喆的手往下探,握住曹烨,拇指在他平滑的龟头上绕圈,“我们可以做得晚一些。”   “纵欲过度对身体不好吧……”   “才三次就纵欲过度,”梁思喆开玩笑道,“曹烨你年纪轻轻是不是有点虚啊?”   “你才虛!”曹烨又是一点就炸。   见梁思喆探身拿过精油,开始往手指上倒,他又使出了卖乖这招:“思喆哥哥, 我们改天吧,行不行啊?"   没想到梁思喆软硬不吃,沾了精油的手指朝他身后探,俯下身吻他:“改天做改天的, 今天做今天的,不耽误”   “我……”。曹烨往上缩了缩,“ 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你这儿可不是这么说的,”梁思詰曲起手指,弹了弹他挺立的性器,“口是心非啊。”   曹烨几乎想哭了,人生二十六年,他没想过会被另一个男人上,虽……好像也没想过会上另一个男人。   “曹烨,”梁思喆放沉了声音,看着他,“我爱你,就像你想得到我一样,我也想得到你,完完全全地得到。”   他的语气犹如蛊惑,曹烨招架不住, 心不甘情不愿地妥协道:“好吧……”。   “而且,”梁思喆吻他的耳垂低声道,“之前我骗你的,其实被上还挺爽的,你试试就知道了。”   他既深情又流氓,捏着曹烨的腰催他翻身,沾满了精油的手指很有技巧地抚慰着曹烨的性器,然后就着手指上粘腻的体液和湿滑的精油,探到曹烨身后的穴口处缓缓按压。   曹烨崩溃地把头埋在枕头里,他觉得脸烫得要命,他不知道梁思詰刚刚是怎么轻易就答应下来的,精虫上脑时说好“一人一次”,但真轮到自己,他只觉得世界观都要被颠覆了。   梁思喆的手指往下一压,没入曹烨的身体里。   伴随着异物入侵的不适感,曹烨脑中绷紧的弦彻底断了, 脑子里默默哀嚎一声 “完了”……   身后传来的感官极为清晰,他能感觉到梁思喆的手指在他身体里进进出出,并且在试探着摸索和按压。   能不能快点结束……曹烨被受折磨地想,但紧接着梁思喆手指一按,一阵类似于电流的酥麻感顺着尾椎蹿上来,他猝不及防地哼了一声,身体抖了一下。   这感觉强烈且奇怪,曹烨刚要张嘴爆粗,梁思喆又按了一下,曹烨没来得及骂脏话,先“啊”了一声,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声音不对,赶紧闭了嘴。   梁思喆俯下来,原本抚慰他的那只手伸上来捏他的下颌,想把他的脸扳出来,见他一只耳朵红的透明,一只倒还好好的,他趴在曹烨耳边忍笑道:“你这样我怎么和你接吻?”   曹烨侧过脸和他接吻,梁思喆又 在他身体里按那处敏感点:“你还真是敏感啊曹烨。   曹烨羞愤难当:“我做扩张的时候都没说话!”   “不是你让我讲那场梦的内容?”见扩张做的差不多,梁思喆把手指退出来,换自己的性器抵上去,他抓着曹烨的手碰触自己的性器,俯在他耳边低声地征求他的同意:“曹烨, 我要进去了,好不好?”   曹烨的手指往回抽,咬牙道:“ 我说不好你就不进了么?”   梁思喆握着自己的性器,在曹烨臀縫间耐心地磨:“不急, 那我等你说好。”   热烫的性器湿得一塌糊涂,很快让曹烨的臀缝也一片滑腻,曹烨几乎崩溃,只想让梁思喆赶紧进去赶紧结束,催道:“快进啊梁思喆。”   梁思喆笑了一下,性器抵入,缓缓地往里推。   吸取曹烨的经验,他把扩张做得很到位,进入的过程一直跟曹烨接吻,又不停用手抚慰曹烨的性器,让他放松下来,所以进入的过程并不算太费力。   他缓缓推进到底,直到性器被紧窒湿热的内壁完全包裏,然后停下来垂眼看着曹烨。   这一幕像在做梦,他捏着曹烨的腰试着动了动,曹烨深吸一口气皱起眉,像是在要炸的边缘,但又选择了忍气吞声。   不是在做梦,梁思喆看着曹烨的侧脸想,梦里的曹烨要比现实的曹烨乖得多,但没这么生动鲜活。   “你不是想知道那场梦的内容?”梁思喆把性器完全从曹烨身体里退出来,然后再次缓缓抵入,他感受着内壁的褶皱摩擦性器带来的快感,沉着嗓音在曹烨耳边开口,“我想象, 我就是这样进入你的身体,贯穿你,”还剩最后一寸,他用力挺了一下腰,顶到最深处,然后满意地听到曹烨喉咙里溢出一声呻吟,他在曹烨身体里停留下来,感受着曹烨身体内部高热的积压,继续说,“你身体里很热, 蠕动着,吮吸着我,就像现在这样……”。   “别说了。”曹烨把那声呻吟堵在齿缝间,咬着牙打断他。   “你让我说的,”梁思喆再次把性器完全抽出来,又一次进入曹烨,他竭力克制自己,等曹烨的身体完全接纳他,速度逐渐变快,进入带来的快感让他的声调也有些不稳,他一次一次抽出来,然后很深地顶入,“我想象,我一遍一遍地上你……压着你……狠狠的进入你……”   “别说了啊……身体内部的陌生而酸胀的快感和梁思喆说话带来的刺激感,让曹烨再次闷哼出声。   梁思喆捏着他的腰,加快抽动的速度,继续刚刚的话:“……让你在我身下哀求……因为我的动作而快乐……”   他听到曹烨刻意压着喉咙里的呻吟和还渐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手心里灼烫的、不断流出粘腻液体的性器,他深深浅浅地刺入,故意折磨曹烨,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表情变换:“……而备受折磨……而欲罢不能……”   他把性器完全抽出来,俯下身与曹烨接吻哄,然后哄他翻过身:“曹烨, 转过来好不好?我想看着你做。”   “梁思喆你好烦啊……”曹烨被疼痛和快感折腾得意识不清,额头上冒出了汗,稀里糊涂地配合梁思喆翻过身,但随即他就后悔了,被梁思喆正面插入的感觉难堪极了,尤其是……梁思喆垂着头, 在看他们交合的部位。   梁思喆看着自己的性器被曹烨的身体完全吞没进去,抬头吻了吻曹烨:“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曹烨硬邦邦道。   “乖,我们继续。”梁思詰抽动着性器说。   “你别说了梁思喆。”曹烨抬高了声音。   粱思喆加快挺动的速度,他在曹烨身体里溢出了大量的体液,随着抽插被挤压出来,发出耐人寻味的水声。   他低头盯着曹烨的脸,快速挺动着腰,撞着曹烨体内的敏感点:“…… 你的一切表情……闭上的眼睛……”   他俯下身吻曹烨的颤动的睫毛,又吻他蹙起来的眉心,“皱起的眉头……”   虽然不想承认,但身体内部的快感还是像层层炸裂开的电流,伴随着梁思喆的顶弄,顺着脊稚直直冲入大脑,曹烨闭着眼睛骂了句脏话“操……”。   “……骂着脏话的嘴巴,”梁思喆吻着曹烨,搅动他湿热的口腔,又垂下头去舔吮他的喉结,“……因为呻吟而颤动的喉结……”。   “……还有身体的战票……”他既深又重地顶弄曹烨,铺天盖地的快感汹涌地席卷让来,让他说出的话断断续续,“……全都是,因为我……”   然后他好一会儿没说话, 陷入曹烨的身体带来的巨大快感中,掐着曹烨的腰,用力而快速的顶入,抚慰着曹烨的那只手也加重动作,专挑刁钻的地方下手。   曹烨到最后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从喉咙里泄出的呻吟声,灭顶的快感让他收紧手指,用力抓着床单。   身体内部一记凶猛的顶入,层层积累的快感像是被瞬间点燃,顷刻间在身体内炸开,曹烨听到自己叫出了声,那声音变了调,继而身下也爆发开来,在梁思喆手心里射出一股一股的液体。   紧绞灼烫的内壁挤压着梁思喆的性器,高潮来得酣畅淋漓,性器在紧窄的涌到跳动,然后精液尽数射了出来。   梁思喆感受着曹烨身体内壁收缩挤压着自己,他低头与曹烨接吻,然后趴到曹烨身上,摸了曹烨的头发,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他给这场性事收了尾,声音闷在湿漉漉的吻里,听上去模糊不清:“然后我射在你的身体里……所有的,完整的,毫无保留   的……全都进入你的身体里,一滴也不剩。”   与此同时,曹烨感受到粘稠的液体在自己身体内部缓   慢流淌,他瞬间从意识不清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哑着   嗓子骂了一声:“艹, 梁思詰你没带套!”   “你也太可爱了曹烨,”梁思喆闷笑出声,“居然才发现。没事儿,”他揉曹烨的头发,“得病了我陪你,怀孕了我负责。”   曹烨身体挣动,瞬间炸道:“你才会怀孕!”   “别动,”梁思喆摩挲着他的腰安抚,“开玩笑的,先别动曹烨,再让我抱会儿。” 第110章   曹烨闭着眼放空,他暂时不想面对梁思喆,这事儿带来的心理和生理冲击都太大,他得缓一会儿。   然后他感觉梁思喆用手指在他嘴唇上抹了一下,温热的液体覆在上面,他下意识睁眼:“什……”刚开口,梁思喆俯下脸在他下唇舔了一下,然后舌头探进他的口腔,带着微微咸腥的味道与他接吻。   曹烨立刻意识到梁思喆抹在自己嘴唇上的东西是什么,那味道不久之前他才在梁思喆的身上尝到过。   “哪个味道更好一些?”这吻结束后梁思喆低声问。   “梁思喆,”曹烨睁了眼,哑着嗓子开口,他想说“你怎么这么烦啊”,但在看清梁思喆时又没说出口。梁思喆的目光落到他的眼睛里,让他想起记忆里的某一晚上,坐在木长椅上回头看着他,说“曹烨,我怎么见着你这么高兴啊”的那个梁思喆。   他忽然回忆起十五岁初见时沉默寡言的梁思喆,那会儿的梁思喆笑起来也笼着一层心事重重的影子,音乐附中的那两个女孩说,拉着小提琴的梁思喆不是这样的,他按照她们的描述,在脑中勾勒出他错过的那个意气飞扬的梁思喆,觉得一定比眼前的梁思喆还要更好看、更耀眼。   而现在他不仅见到了,还得到了,当年他猜得没错,意气飞扬的影帝梁思喆的确比沉默寡言的困兽梁思喆更惹人注目。   “想说什么?”梁思喆看着曹烨。   “算了,”曹烨低声嘀咕,“不跟你计较了。”   梁思喆看着他低笑,又问:“感觉怎么样?”   “还行吧。”曹烨把他之前的答案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以前没有口是心非的习惯啊。”   “谁说我口是心非了?”   “哦,那是我的问题。”梁思喆煞有介事,想了想道,“既然这样,那下次玩点更刺激的吧。”   “什么更刺……”曹烨很快抓住重点:“下次该我了吧?”   “也没必要分得这么清楚吧,我们以后会做很多很多次,一来一往地难道还要记账?”梁思喆撑着床起身,抽了纸将手指擦干净,纸团丢到垃圾桶,“要不要洗澡去?”   “……一起么?”见梁思喆伸手过来,曹烨握住,另一只手撑着床起身,“行吧。”   花洒的水流兜头浇下,浴室的水雾蒸腾起来。   梁思喆调着水温:“曹烨,我是无所谓上下,进入你和被你进入感觉都挺好的,重要的是你觉得怎么样。如果在下面真让你觉得那么难以接受,那我以后不逼你了,你说实话,是不是真的感觉不好?”   被梁思喆这样看着,再加上这样温声的语调,曹烨一身炸起来的刺全被一一捋顺了,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道:“倒也没不好……”见梁思喆还盯着自己,更别扭地加了一句:“其实也挺……”话说一半,见梁思喆眼睛里浮上一丝笑意,他立时反应过来,“哎你是不是又炸我呢?”   梁思喆笑着替他接上:“也挺什么,也挺爽的是不是?”   “……不是。”   “来我帮你清理一下。”   “不用!哎你别动我,你离我远点……你走开!”   “你看着点别滑倒了,曹烨你站过来点儿,我跟你说句话。”   “什么话?”   “我是想说,下次你也可以……”刻意压低的嗓音隐没在水声里,只有贴近耳语的双方才听得清楚。   “真的?你说的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   两个人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酒店服务生敲门说打扫卫生,曹烨睡意朦胧地睁眼,冲门外说了声“下午再打扫”,躺回枕头上,见梁思喆也刚睁眼,正撑着床坐起来。   这倒挺稀奇,他还没见梁思喆睡过懒觉,茵四那三个月,每天他一睡醒,就看见梁思喆已经从楼下买了早点回来。   他胳膊肘撑着床,侧着欠起身摸过手机想看一眼时间,梁思喆也倾过身,下颌抵着他的肩膀:“几点了?”   屏幕亮起来,跳出了昨晚还没来得及看的搜索结果——“男人和男人应该怎么做”。   曹烨一瞬间清醒过来,赶紧滑动屏幕调回主界面,自以为手速够快,可以当作无事发生:“快十点了,你上午不去练拳击?”   梁思喆在他肩上低低地笑:“刚那是什么啊曹烨,你昨晚什么时候去找的教程?”   曹烨:“……”   “找了教程还不知道怎么做?”   “我都没顾上看好不好……”   梁思喆起身去卫生间洗漱,曹烨趴在床上发怔。   知道早晚会发生,但没想到会发生得这么快,也没想到会接受得这么容易。   以为自己会很抗拒来着,但事实上跟梁思喆身体交叠的时候,他只觉得是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至于曹修远和郑寅那一幕,早就被他抛掷脑后,一点也没记起来。   不知道曹修远得知他跟梁思喆在一起,会是什么反应,曹烨忍不住猜测,一个是自己一手提拔的最得意的演员,一个是向来不关心甚至恨不得从未生下来的儿子,还真挺戏剧的。   下午排了梁思喆的戏,曹烨和他一起去了剧组。   这场戏是阿彭拿着上一场打拳击赢来的钱,拖着小猛去医院做了亲子鉴定,鉴定结果出来,小猛并不是阿彭的儿子。   这场戏要拍外景,周围做了封场处理,几十个群演各就其位,梁思喆化好了妆,正跟小猛走位和对戏。   工作人员给曹烨搬来了凳子,曹烨看了一眼,没坐——硬邦邦的木凳子,看着就难受。   制片人忙完了现场的工作,过来招呼曹烨:“坐啊曹总,别客气。”   “我不累,”曹烨谦让道,“您坐。”   他说什么也不坐,站在杜追后面,看着监视器画面上的梁思喆。   杜追是新导演,跟业内的资深制片人搭配合作,这是洛蒙的一贯做法,曹烨觉得剧组的制片人最好资历深厚,长袖善舞,能搞定剧组的一切问题,能拿得住导演,也能让导演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可以专注导戏工作。   他自知是受了曹修远和郑寅的合作模式的影响,但这一点想法却从没改变过,因为新人导演搭配自身制片人的模式确实不错,这让洛蒙在扶植新导演的项目上从未失手过。   副导演绕着拍摄场地,又逐次叮嘱了一遍群演,然后跟坐在监视器后的杜追比了个“OK”的手势,小跑到镜头之外。   “A!”杜追对着喇叭高喊。   街上的群演开始走动,梁思喆从医院门口出来。他脸上做了受伤的妆效,嘴角和眼角都有淤青,颧骨上贴了一片创可贴。   医生刚跟阿彭说过,小猛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但血检结果有问题,小猛可能患有淋巴白血病。   阿彭知道了小猛被遗弃的原因,糟心得很,他把血检结果揉成团揣进裤兜里,大步走出了医院。   小猛跟在他后面,两条小短腿动得飞快,小跑着追上来,气喘吁吁地喊:“爸爸,爸爸,你等等我……”   “谁是你爸爸啊?”阿彭皱着眉回身看他,“别瞎喊。”   “我妈妈说的。”小猛理直气壮地冲他喊。   阿彭凶道:“那你去把她叫过来。”   “她去给我买冰淇淋了。”小猛跑过来抱住他的腿,抬头看着他,“爸爸,医生说你生什么病了?严重不严重?”   “你傻啊?她要真买冰淇淋早回来了,”阿彭把兜里的纸团掏出来,粗暴地展平,指着上面的字给小猛看:“念。”   “我,我不识字。”小猛不太好意思地说。   阿彭气不打一处来,他穷得叮当响,自己都养活不起,没钱再养一个拖油瓶,他指着鉴定书上鲜红的印章,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小猛听:“确认无血缘关系。”又拎着小猛颈后的衣领把他丢开:“懂吗?就是说我不是你爸,你妈骗你的,她不要你了,你赶紧去找她吧啊,别缠着我了。”   小猛朝后踉跄了一下,嘴角朝下一瘪就要哭出来:“我不信。”   “爱信不信,反正我不是你爸,”阿彭转身要走,伸出手指警告小猛,“别跟上来,否则我揍你啊。”他说着朝小猛挥了一下拳头。   小猛见过阿彭打拳击的样子,豁出去不要命似的,很凶,他不敢追上来,站在原地张着嘴哇哇地哭起来。   阿彭往前走了几百米,直到听不到小猛的哭声了,他脚步停住,抬手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崩溃地一仰头,又折返回去。   小猛蹲在医院门口呜呜地哭,阿彭停下来,冲着他凶巴巴地喊:“你傻啊,我刚刚骗你的你看不出来?”   “那你还是我爸爸吗?”小猛哭着问。   “我是你老子。”周围有人看过来,阿彭不耐烦地朝小猛招手,“赶紧过来吧,丢人。”   小猛抽抽搭搭地跟在阿彭后面,跟不上他也不敢出声,阿彭去商店买烟,他就坐在路边自己抹眼泪。   阿彭做完亲子鉴定,兜里剩十块钱,买不起11块的南京,只能买得起9块的双喜,还剩一块钱,他给小猛买了一支冰淇淋。   一大一小坐在街边,阿彭一口一口地抽烟,小猛一口一口地吃冰淇淋。   “你真是我爸爸吗?”小猛嘴唇上沾了一圈奶油,口齿不清地问,“那张纸上不是说你不是我爸爸吗?”   阿彭摸出皱巴巴的纸团,在膝盖上摊平,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念:“已确认父子关系,”他叼着烟,把那张纸塞给小猛,“不信算了啊。”   “我信,”小猛攥着纸团,脸上还挂着眼泪,嘿嘿地笑,“你就是我爸爸。”   一下午全在磨这场戏,中间Cut了好几次,一开始小猛不入戏,拍了几次才哭出来。曹烨坐在监视器后面,看见杜追走上前,给小猛讲戏,梁思喆也蹲下来,配合杜追一起给小猛讲戏。   几遍下来效果越来越好,中间小猛哇哇大哭,哭得停不下来,于是拍摄进度又没办法往下进行,等到小猛缓过来一些,达到了杜追要的状态,才继续往下拍。   这场戏结束,梁思喆从道具组那拿了一支冰淇淋,走过来递给曹烨,又跟杜追聊刚刚拍的片段。   曹烨接了,没吃,总觉得周围人看过来的眼神都挺有内容。   杜追也看了一眼那冰淇淋,收回眼神时,似乎还捎带着看了看曹烨一下午没坐的那张凳子。   曹烨:“……”   “思喆你坐这里,”杜追站起来给梁思喆腾位置,“拍一下午挺累吧?”   “没事儿,你坐,”梁思喆拿过曹烨旁边那张凳子,坐下来说,“我坐这里就成。”   说完面不改色地坐下来,跟杜追接着聊晚上要拍的戏份。   ……心机,曹烨心道,梁思喆绝对是故意的。   晚上下了夜戏,梁思喆让宋清言先跟车回去,然后和曹烨一起溜达着回了酒店。   拍摄地距离酒店不过两公里,十月份空气凉爽,一路吹着风聊天,感觉挺惬意。   “下午你站在那儿,”梁思喆问,“看着小猛发什么呆?”   “有么?”   “有,杜追给小猛讲戏的时候,我看你你都没发现。”   “哦。”曹烨说。下午他确实盯着小猛来着,因为杜追给小猛讲戏那画面,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他待在剧组,曹修远给他讲戏的那段记忆。   “我小时候当过童星,你不知道吧?”曹烨笑了笑。   “这我还真不知道,”梁思喆很感兴趣地问,“什么时候?”   “六岁,曹修远那会儿还不太出名,拍了一部片子叫《雌伏》,我在里面演那个被杀头的质子。”   “那小质子是你演的?”梁思喆回忆《雌伏》的情节,“我都记不清脸了,只记得一出场就哭。”   “太惨了我那会儿,我小时候不喜欢哭,他们就想尽办法让我哭,曹修远可能觉得对不起我,拍完戏就让寅叔给我买冰淇淋。那会儿他就不太哄我,总是寅叔抱着我哄,偏偏我还觉得他坐在监视器后面特威风,特崇拜他,你说我小时候是不是斯德哥尔摩啊?回去我妈问我这段拍戏的经历怎么样,我居然发自内心地把他夸了一通,过了好多年我才知道,当时剧组要找小质子的演员,因为总是要小演员哭,所以没人肯把自己的孩子抱过去,曹修远最后就把我抱过去了。”   梁思喆叹口气:“你爸这人吧,说他不近人情,可他对戏里的所有情绪又抓得很准,我倒是跟他接触得狠多,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不过曹烨,我总觉得,他对你,应该不像你想象得那么冷淡。”   “不聊他了。”曹烨摆摆手。   “好,不聊,”梁思喆抬起胳膊,绕过曹烨的后背,身体的一半重量压在他身上:“拍了一下午,累,撑着我点儿。”   曹烨下意识回头看:“不怕被拍啊?”   “别回头,”梁思喆抬手按着他的脸侧:“你这一回头,显得鬼鬼祟祟,说不定明天就上头条了。”   “你倒是很有经验,梁思喆,你有没有没被媒体曝光过的恋情?”   “你打听你男友的情史啊……我想想啊,一半曝光,一半没被曝光,媒体曝光的那些,有四分之三都是假的。这是一道数学题,你慢慢算吧。”   “这么多没被曝光?你可以啊……那,”曹烨问出了自己心中那个多年的未解之谜,“你到底有没有跟林幻谈过?”   “你猜。”   曹烨想了想,炸他一句:“林幻说我比你厉害。”   梁思喆大笑:“那你还推断不出她这话是假的?”   曹烨:“……”   梁思喆摇摇头,笑着说了实话:“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梁思喆说,“我那会儿看到她就糟心得很,怎么可能跟她在一起?” 第111章   两人进了酒店大堂,一眼看见杜追和副导演正陪着武术指导在前台办理入住手续。   《再说一句试试》的武术指导是曹烨去约的,就是在《至暗抉择》里合作过的徐韬扬。《至暗抉择》拍摄时,曹烨冒雨去现场看过梁思喆的打戏,那也是他第一次萌生出让梁思喆接这部片子的想法。   徐韬扬一米七出头,其貌不扬,单从长相和身高来看,完全看不出他会多次获得过最佳动作设计奖,但事实上,徐韬扬对动作设计和暴力美学很有自己的一套。   两人走过去同徐韬扬握手,寒暄完,徐韬扬接了前台服务生递来的房卡,一行人抬步朝电梯间走,徐韬扬很自然地问起曹烨:“曹总怎么也在?”   曹烨随便扯了借口:“洛蒙下半年最重要的项目,我来盯个场。”   “要我说曹总对自己公司的片子真是够上心的,”徐韬扬跟杜追笑,“上次拍《至暗抉择》,凌晨一两点下着雨,他亲自开车去盯现场。”   “哦,”杜追拖长了语调,又“啧”了一声,“是够上心的,前几天也是,上海正刮台风呢,我们剧组都停工了,曹总还专程过来盯场。”   曹烨:“……我是怕杜导太敬业,台风天也赶拍摄进度。”   电梯“叮”一声响,到了房间所在的楼层,几人朝不同的方向走,临走前杜追提醒道:“思喆,明天下午拍第一场拳击赛啊。”   “记得。”梁思喆应了,跟曹烨一起朝房间走。   进了房间,梁思喆脱了外套挂到衣架上,走到客厅坐到沙发上,头仰靠着沙发靠背。   曹烨走过去坐到他旁边,跟他一样的姿势瘫在沙发上。   “站几个小时累吧?”梁思喆侧过脸看他,揶揄道。   “木凳子坐着舒服吧?”曹烨也看他一眼。   两人对视,同时笑出声。   梁思喆的手伸过去握住曹烨,以往下了夜戏,顶多在回程路上跟宋清言闲聊几句,回到酒店洗个澡,然后又开始看剧本。   《望川》之后他时常觉得人生乏味——进入角色,路过角色跌宕起伏的一生,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释放到戏里,角色一点点活了,可镜头之外的梁思喆却好像正在死去。   曹老师说入戏后要懂得出戏,可有那么一阵子他甚至不想出戏。电影用两个小时讲完一个故事,那些庸常琐碎的细节被过滤掉,提纯出丰满且鲜活的角色的一生,相比之下,他自己漫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生活却实在显得空茫且乏味。   而现在他跟曹烨谈起了恋爱,头一次觉得戏外的生活也很有趣,戏里他是角色,而戏外他是梁思喆。   两人一前一后洗了澡,曹烨压到梁思喆身上,手上开始不老实,一脸的迫不及待:“这次该我了。”   梁思喆按着他脑后,手指插到他的头发里:“你没听杜追说我明天有打戏?”   “那我轻点。”   梁思喆的手探到曹烨腰后,笑道:“你拿我当小姑娘骗啊。”   曹烨握着他的手腕拿开,阻止那只不怀好意往下探的手,俯下脸吻梁思喆:“思喆哥哥,我就蹭蹭,我不进去。”   “你男朋友为你卖力赚钱,你一点都不知道心疼啊?”   曹烨坐起来,拿过手机:“那我让杜追调一下拍摄进度。”   他又拿出了小纨绔的劲头,梁思喆忍不住笑:“玩物丧志啊曹烨。”   曹烨也没打算真给杜追打过去,扔了手机,转过身又去啃梁思喆:“你别演戏了梁思喆,我包养你吧。”   梁思喆翻身压过去,手钻进曹烨的衣服里,沿着他脊柱旁的那条窝游走:“回头算算个人户头,看谁包养谁更说得通。”   “我才不信曹修远会给你很多片酬……哎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   梁思喆轻咬曹烨的耳骨,低声道:“拍完打戏,我主动给你上两次。”   他嘴唇温度很高,烫得曹烨的耳朵几乎要烧起来:“真的?”   梁思喆屈起一条腿,动作变得有些强硬,但声音还是低沉温和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买空调那次你就骗过我……行吧我再信你一次……”   床头柜上,水杯里盛着的半杯水不住摇晃,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闷哼声逐渐充斥了整间卧室,这次的疼痛感微乎其微,于是快感很快占据了绝对的上风,铺天盖地地席卷上来。   汗湿的身体紧贴在一起,结束后两人抱着亲吻,腻歪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去洗澡。   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两人倚着枕头,各做各的事情。   梁思喆看剧本,曹烨看公司的项目书,偶尔聊一两句,都是跟电影有关的话题。   又过一阵,曹烨有些困了,合上了电脑,梁思喆也放下剧本,探身关了床头灯。   屋里一片漆黑,他们躺到床上低声地聊天。   “梁思喆,”曹烨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困意,“我在这儿会不会打扰你拍戏啊?”   “不会。”   “那会不会让你入戏困难?”   梁思喆抬手摸他的头发,勾了勾嘴角:“也不会。”   他能感觉出曹烨的顾虑,今天下午一进剧组,曹烨就借口去找其他人聊天了,应该是有意给他留出时间入戏。   “别担心,我入戏一向很快,”梁思喆说,“下次你可以待在休息室里陪我化妆。”   “真的?”曹烨问。   “嗯,说到入戏和出戏,我又要提到你爸了。”梁思喆顿了顿,见曹烨没打断自己,他继续说,“曹老师说过,一个好的演员,要在戏里跟角色融为一体,但在戏外跟角色保持距离,站得远一些,以一个演员的角度冷静评判自己的表演,这样才不至于陷入过分沉溺的自恋状态。”   “说得倒有道理。”   “是很有道理,我演《红男红女》的时候最清醒,所以也演得最好。我演戏以来,一直是入戏容易出戏难,你在这里,倒是能帮我出戏。”   曹烨侧过身看着他:“《望川》你演得不清醒,不也拿了戛纳影帝?”   “那是因为……你不觉得所有角色里,陆河川跟我最像么?所以凭借《望川》拿奖,其实也没什么好得意的,一个人最拿手的角色当然是演自己。”   “那《十三天》呢?”   “《十三天》啊,媒体说得没错,我能拿影帝完全是因为你爸的提点。”   曹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梁思喆,你是不是很崇拜曹修远啊?”   “他是我恩师,我尊敬他,也感激他,曹烨,你也是做电影的,如果你愿意站远一些,你应该会跟我有一样的想法。我这样说是因为我们在电影方面的想法几乎一致,除了在你爸这里有分歧,你不觉得么?”   曹烨好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才开口:“我不会再崇拜他了。”片刻后又抬手拍了一下梁思喆的胳膊,“你也别太崇拜他了。”   “曹烨你真是……不会连你爸的醋都吃吧?”梁思喆笑道,顿了顿又低声说,“我踏上演员这条路,是曹老师给了我开始,但是曹烨,你是我的启蒙。”   曹烨没说话,但梁思喆能感觉出他在看着自己。   梁思喆摸黑拍了拍他的头发,说了他们都记得的一句话:“你就把镜头当成我。”   曹烨低声问:“那你这样做了吗?”   “我一直都在这样做。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拍戏。”   “晚安,梁思喆。”曹烨凑过去,吻了吻梁思喆。   “晚安。”   次日下午,剧组在租来的拳击场里拍摄剧本里的第一场打戏。   几百名群演提前就位,在梁思喆上妆时,杜追拿着大喇叭,指挥群演进行最后一次预演。   “辛苦大家,”杜追双手合十,又对着喇叭喊,“一会儿咱们就正式开拍,气氛能再上去点就更好了。”   梁思喆上完妆,从化妆间走出来。   他做了拳击手的扮相,裸着上身,只穿了一条迷彩短裤,上场前跟拳击教练做过热身,这时身上出了汗,肌理分明的身体在剧组的灯光下反射着光泽,看上去有种野性而蓬勃的力量感。   不知是哪个群演先看见了他,叫了一声“梁思喆”,很快地几百个群演都开始一齐骚动。   道具组拿来了拳击手套和护齿套,杜追走下台前,台下群演都在喊梁思喆的名字,他对着喇叭喊了声:“一会儿大家保持这气氛啊,现在先悠着点喊,留点体力。”   闻言,曹烨看了一眼群演这边,跟梁思喆说:“你的男影迷不少啊。”   这时要跟梁思喆对戏的男演员走过来,跟梁思喆握手。   曹烨打量他,这人不算特别高,但看上去很精壮,据说是真的拳击手转做武打演员。   “梁老师,我叫周霆,”那人挺客气地鞠躬,“一会儿您多指教。”   “应该是你指教我才对,”梁思喆笑道,“一会儿真打啊,别留力,你这下手太轻,杜追万一不满意,我还得多挨几次打。”   “是是。”周霆五大三粗,但看上去在梁思喆面前有些紧张。   周霆走后,曹烨看一眼他的背影,问梁思喆:“一会儿真打?”   梁思喆戴上拳击手套:“是啊。”   “他下手有数吧?”   “你什么意思啊曹烨?”梁思喆看他一眼,“你觉得我打不过他是不是?”   “你没听杜追说么,那人是真的拳击手出身。”   “所以呢?”梁思喆低头凑近了,压低声音,“你是觉得你男朋友不行?”   “哎——”曹烨还没来得及说话,梁思喆已经转身走到了台上,开始跟对手戏的演员走位。 第112章   杜追喊了“A”,按照之前排练的内容,群演们开始骚动。   拳击台上,阿彭被对方拳手打得节节败退。这是一场提前谈好的交易,阿彭收了拳击场老板的定金,条件是他要输给对方拳手。   阿彭被对方压到拳击台边的栏杆上,躬着身体,用拳套护着头,对方的拳头一下一下砸下来,台下的赌徒们高声呐喊,几近沸腾。   曹烨站在监视器后面,看着台上梁思喆被周霆逼到栏杆上打,虽然周霆胳膊扬得老高,看上去挺有气势,但在镜头里实在显得很假,像是不敢把拳头落在梁思喆身上。   “Cut!”杜追叫了停,对着喇叭,把台上两个人叫下来看监视器上刚刚拍摄的画面,他指着两人对打的动作,“周霆你别不使劲,在镜头里看上去特别明显,一看就是假打。”   周霆苦着脸,看上去很紧张,又有些为难:“怎么真打?我下手太重,真把梁老师打伤了怎么办?”   “打伤了算工伤,”梁思喆开玩笑道,“投资人在呢,轮不到你赔钱,是不是啊曹总?”   曹烨觉得自己大概不适合围观这场打戏,他跟周霆有一样的顾虑——放开了真打,把梁思喆打伤了怎么办?但既然梁思喆把话扔到了他这里,他也只能笑笑接上一句:“你放心,梁思喆的意外险买了最高保额。”   两人一唱一和,虽说是开玩笑,但周霆总算稍稍放下了一些顾虑,答应下一场会来真打。   再次上台前梁思喆跟杜追说:“杜导你先别喊a,我们先来一次真打试试。”   两人上了拳击台,躬身摆好了架势,梁思喆果断出拳,周霆身为前职业拳击手反应迅速,立刻用手套护住面部防守,拳击手套碰撞,周霆能感觉出梁思喆没留力,狠狠地砸来一拳,是来真的。   他正犹豫要不要真的跟梁思喆对打,片刻间梁思喆已经又出了一拳,这一下周霆迅速矮身避了过去。   台下的群演一开始不明所以,没搞明白到底有没有开拍,但他们的注意力很快被台上吸引过去,这一次的真打跟几分钟前的拍戏不同,变成了周霆节节败退,梁思喆步步紧逼。   有人大声叫了“好”,那声音像是比刚刚拍戏时更兴奋,群演的精神头儿被调动起来,无需杜追喊“a”,场下的声浪已经开始喧嚣。   密集如雨点一般的拳头砸过来,梁思喆的力度和速度都让周霆吃惊,原本他以为可以轻松应付,但没想到在这样被步步紧逼的情况下,他竟找不到可以出手还击的机会,于是他很快就在后退中被逼到了拳击台的缆绳前。   梁思喆这时才收了手,他摘了拳击手套,拿掉护齿套,又抬手抹了一把流到下颌的汗:“我好歹也练过一个多月的拳击,没你想象得那么弱,你尽管真打,我会做好防守。”   周霆连连点头,开拍之前杜追说梁思喆练过拳击,但他没当回事,到刚刚才意识到,眼前这人不是被压抑得无法喘息的小满,不是有异装癖的李廿,不是反抗不得的陆河川,也不是让人很有距离感的巨星梁思喆,他就是野狗一般的地下拳击手阿彭,动作虽然没有职业拳击手那么标准,但身上就是有种豁出去不要命的架势。   再开拍时,周霆总算找到了状态,他抛去顾虑,把梁思喆逼到拳击台的栏杆前,拳头重重地落下来。   小猛混在人堆里,挤到拳击台前喊:“爸爸快躲,爸爸你快跑……你别打我爸爸!”   梁思喆的后腰抵着栏杆,周霆一拳下去,让他整个后背绷成了一张弓,喉咙里闷哼一声。   这声音让周霆慌乱了一秒,随即立刻停下来问:“梁老师我刚刚是不是伤到你了?”   梁思喆微微皱眉:“杜导没喊cut,你怎么自己停了?”   “我觉得我刚刚那拳好像打到了您……”   杜追从监视器后起身,走到台前问:“这场挺好,怎么停了?”   台下的群演也不明所以,一片骚乱,小猛刚酝酿出的情绪被打断,大声喊:“思喆哥哥被打到了!”   曹烨也走过去,看向梁思喆,梁思喆朝他笑了一下,看上去不像受伤的样子,他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个意外,这段镜头又要重拍。   连续拍了几遍,总有意外发生。几遍下来,群演的兴头明显没有开始时高昂,小猛的情绪连续几次被打断,越来越难以入戏,拍摄开始进入胶着阶段,似乎无法向下推进。   越是急,周霆便越没办法入戏,现场除了梁思喆,似乎状态都差极了。   曹烨看着梁思喆被抵在栏杆上,一遍一遍地挨拳头,他走到片场外面,点了根烟抽起来。   杜追又喊了“cut”,见周霆不在状态,群演也露出疲态,只好暂停拍摄,让大家先休息一会儿。   曹烨捻灭了烟,走到拳击台前,梁思喆单膝蹲在在一米多高的台上,低头看他:“不是说陪我戒烟?”   “刚刚伤到了没?”曹烨的眼神落到他腰上。   “没事儿,”梁思喆抬手摸一把他的头发,“公众场合,眼神收敛点。”   “……我是看你有没有受伤!”曹烨又炸,见梁思喆看着他笑,顿了顿,他又看身后坐了一地的累瘫的群演,没人看过来。刚刚那几遍拍下来,所有人的嗓子都要喊哑了,剧组的工作人员拿了润喉糖过来,群演们正在瓜分润喉糖。   “这状态还能拍么?”曹烨问,虽然知道电影就是这样,是无数遍镜头磨出来的,但真在剧组里待一下午,他还是忍不住觉得焦躁,尤其是,他男朋友还在一遍一遍地挨打,看上去……挺疼的。   “要不明天再拍吧,”曹烨说,“也用不着那么赶进度,让周霆回去好好找找状态,群演也恢复一下精力,或者,要不要用替身啊?”   梁思喆笑笑:“曹烨你啊……这么心软,当年还说要当导演,当导演可不能心软成你这样。”   “那就这么一遍一遍地磨?”曹烨问他。   梁思喆没直接回答,看着他问:“你觉得刚刚哪一场效果最好?”   曹烨想了想,没说拍过的任何一场,反而说:“那场没喊a的。”他说的是梁思喆打周霆那段,即兴的,没写在剧本上。   “我也觉得,”梁思喆看着台下的群演说,“所以我在想,与其这样一遍一遍折腾群演和小朋友,打断他们的情绪,还不如试试一次拍到底,先把他们的情绪捕捉到位,至于台上的拳击镜头,其实可以后期再补。”   “你是说一镜到底?”曹烨思忖他的提议,“倒是个好办法,只是现场机位要重新布置,对摄像师要求也更高一些……而且,想要让台下群演和小猛入戏,对你和周霆来说,其实要更难吧。”   “让周霆当做真正的拳击赛来打,不给他那么多条条框框的拘束,或许他发挥得会更自然点。你觉得可行么?”   “可行是可行,就是……”曹烨看向梁思喆,“让他真当拳击赛来打,你招架得住么?”   “试试么。”梁思喆说完,见杜追正朝这边看,他扬起胳膊招了一下手,等杜追走过来,他说,“我刚和曹烨商量了一下,觉得可以试试一镜到底。”   梁思喆做过导演,虽然在观众中口碑票房双失利,但业内对这片子的评价倒还不错,他站在导演的角度分析了一镜到底的可行性,杜追听完,也觉得可以试试。   杜追随后把周霆叫过来,让他彻底抛开剧本,当成一场拳击赛来打。   周霆提出顾虑:“可剧本上不是写,阿彭一开始被逼到绝境,最后触底反弹,赢了这场比赛吗?那打到什么时候我该收手,从攻击变成防守的状态?”   “这你就别管了,”梁思喆说,“你只管跟我打就是了。”   一小时后,杜追重新布置了机位,又跟群演和小猛重新讲了戏,说台上这场会推翻剧本原有的安排,来一场真打。   群演们兴致缺缺,只把杜追的话当成鼓动人心的说辞。   但台上梁思喆和周霆摆好架势,跟剧本不同,这次又是梁思喆先出拳,他率先丢掉剧本,让周霆和台下的群演相信这次的确要来真的。   周霆举起手套护住头,退了几步后,他找准空隙以攻为守,挥出拳头,把劣势扭转过来。   梁思喆没有立刻像剧本那样节节败退,他在护住自己面部的同时,再次果断出拳,在对方后仰避开时,他矮身伸腿一扫,将周霆绊出半米。   很快地,台上的周霆和台下的群演都意识到,梁思喆的确没按剧本来,他是来真的。   他使出的这招拳击技巧,激起了周霆身为拳击手的胜负欲,周霆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在地上翻了个滚后,他扑过来抱住梁思喆的腿,用手肘朝他膝盖后方一击。   但梁思喆比他想象得更灵活,膝盖打弯的同时顺势用腿锁住周霆,半跪着起身,在背后给了周霆一拳。   台上的撕斗开始上演,台下群演的情绪也立刻被调动起来。   杜追的声音这才从喇叭中传出来:“A!”   片场光线晦暗,营造出地下拳击场歇斯底里的决斗气氛。   台下的男人们都光着膀子,挥舞着臂膀,对着拳击台上的两个人嘶声叫喊,发泄着无处释放的过盛精力。   垃圾、脏话和汗水充斥着整个地下拳击场。台上简陋的电子屏上显示着下注的数额,对方那边的金额要比阿彭这边高上不少。   场下的声音此起彼伏:   “打啊!”   “使点劲,别跟娘们似的!”   “没吃饭是吗?!没意思!”   小猛的声音被盖在人堆里,他站在第一排跳起来喊:“爸爸加油!爸爸打他!”   阿彭用拳击手套挡着脸,对手一拳又一拳砸过来,逼得他节节败退,一直被逼退到拳击台的缆绳上。   场下见要分出胜负,呐喊声顿时变得沸腾:“揍他,好!干趴他,使劲啊!”   阿彭被按在拳击场的栏杆上,对方的拳头毫不留力地砸下来。   小猛的声音掺了哭腔:“爸爸加油!爸爸加油……”他抓着栏杆想爬上去,“别打我爸爸,别打了……”   拳击场的工作人员走上来,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拽了下来。   电子显示器上,对方拳手的下注金额迅速攀升,两边的差距越来越明显。   只要再忍几秒,跟拳击场老板谈好的筹码就能兑现了。   这时小猛嘶声力竭地哭喊声透过聒噪的人群传到他耳朵里:“你别打我爸爸,求你了叔叔,你别他了,”他扒着拳击台的缆绳,“我爸爸会死的……”   阿彭躬着身,躲在拳击手套后面,忽然头部发力,冲对方的腹部顶过去,然后狠狠出拳,一拳打在对方的下颌上,这一拳既快又狠,直接把对方的牙套打飞出去。   场下静了一秒,随即全场意识到下错了注,骂骂咧咧地将更多赌注下到阿彭那一边。   台上两个人纠缠到一起,阿彭用膝盖抵着对方的腰,拳头雨点一样地砸下来,把对方打得紧抱着头,无力还击。   “Cut!”杜追在监视器后面喊。   这场一镜到底拍得出乎意料地顺利,群演的气氛比前面任何一场都要激扬,小猛的情绪也很到位,一直到杜追喊停,小猛哭得已经打起了嗝。   杜追走过来,对着喇叭说:“大家这场都特别好!休息一下,一会儿我们补拍几个特写镜头就能收工了。”   他说完抬头看台上的梁思喆和周霆:“没受伤吧?这场效果太好了,周霆发挥得特别自然。”   “我其实都没发挥……”周霆心虚地挠头,“就是跟梁老师走的,您这完全看不出只练了一个月的拳击。”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后面给我留力了啊。”梁思喆笑笑,摘了手套递给宋清言,又接过她递来的水,仰头喝了几口。   宋清言又把毛巾递给他,梁思喆拿着毛巾擦了脸和脖子上的汗,把毛巾挂在脖子上。   他拿着水,走过去跟曹烨一起看监视器的画面:“刚刚这场还行吧?”   “已经够好了,再补几个分镜应该就行了,”曹烨侧过脸,垂眼看了一眼,“周霆刚刚是不是打到你的腰了?受伤没?”   梁思喆握着他的手腕往休息室走:“跟我过来。”又叫,“宋清言。”   “哎。”宋清言跟上来。   “喷雾剂带了吧?”梁思喆边走边问。   “什么喷雾剂?跌打损伤的?”宋清言没他俩腿长,小跑着跟上来,“思喆哥您受伤了?”   “嘘,”梁思喆转头,在唇前竖了一下食指,然后推门进了休息室,“你把喷雾剂找出来。”   “受伤了怎么藏着掖着的,”曹烨转头问宋清言,“他以前也这样?”   宋清言正站在靠窗的椅子边上,弯腰翻找喷雾剂,闻言应了声:“也没啊。”   梁思喆看他一眼:“别的伤也就算了,腰伤能随便说么?”   他语气放低,原本只打算让曹烨听清,但休息室空间不大,宋清言又跑过来给他递喷雾剂,一时听了个正着。   宋清言立刻意识到梁思喆刚刚好像跟曹烨开了个黄腔,她干咳一声,借口外面有事,赶紧溜了。   曹烨觉得宋清言好像误会了什么,但他没顾得上计较这些,问梁思喆:“严重么?要不要去医院?”   梁思喆的手按了一下后腰:“这样按着倒也不严重,但说不定会对别的方面有影响,要不今晚你让我试试?”   他还有心情开玩笑,看上去不会太严重,曹烨笑道:“滚啊你,在下面一样可以试,”又问,“到底严不严重?”   “倒也不算严重,稍微扭了一下,”梁思喆把喷雾剂扔给曹烨,“帮我喷点吧。”   梁思喆身上出了很多汗,汗水覆在肌理分明的身体上。他肩宽腿长,骨架高大,不是那种肌肉虬结的身材,裸着上身时,能看到骨骼上覆着一层紧实漂亮的肌肉。   “喷到哪儿?”曹烨的手指搭在他腰上,“这里?”   “可以。”   “还是再往下点?”曹烨的手指钻进他的裤腰,往下探了探。   梁思喆笑了一下:“随你。”然后侧过脸,跟曹烨交换了一个吻,又很快分开。   剧组人多口杂,曹烨没打算真在这里做什么。他拿着喷雾剂晃了晃,往梁思喆腰上喷了一下。   门口传来脚步声,杜追推门进来:“思喆,我们一会儿确定一下明天的补拍镜……”他话没说完,看见了站在一起的两个人,随即“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哎——”曹烨刚出声,杜追在门外说,“那什么,你们一会儿出来了找我啊。”   脚步声渐远,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十年前,试镜的剧场里,这一幕好像也发生过。   片刻后梁思喆悠悠开口道:“曹烨我考考你啊,偷鸡摸狗这词儿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113章   拳击台上,徐韬扬拿来了打戏的分镜剧本,比划着动作讲给梁思喆和周霆听。杜追则叫来了摄影组组长,商量打戏的补拍角度。   跟组制片抱着笔记本电脑,拉出了预算给曹烨看,跟他谈追加投资的事情。   事情谈得差不多,曹烨倚着剧场的柱子,看着拳击台上的梁思喆。梁思喆正按照徐韬扬的动作设计,跟周霆走位,偶尔比划一两下动作,没太用劲,应该不会伤到腰。   偷鸡摸狗……梁思喆提起这茬,他又想到十年前试镜那天,他陪梁思喆在摄影棚换裤子,被保安大叔骂着赶出去那一幕。   明明只是换裤子,居然被当成在“偷鸡摸狗”,那保安大叔也真是见多识广,到底在摄影棚经历了些什么啊……   他脸上不自觉地挂了几分笑,一抬头,灯光昏暗的剧场内,不远处的对面站了一个熟人——秦真真。   这些天跟梁思喆谈起恋爱,曹烨几乎把所有事情都抛掷脑后,再加上秦真真的戏份一直在B组的取景场地同步进行拍摄,两人没打过照面,曹烨已经忘了秦真真也在剧组了。   此刻秦真真绷着一张脸,紧盯着他,像是执意要等曹烨主动走过去跟她说话。   曹烨垂眼,过了几秒,后背离开石柱,起身朝秦真真走过去。过去的事情总要解决,否则以后他在剧组陪梁思喆,跟秦真真低头不见抬头见,挺尴尬的。   他站到秦真真面前,比秦真真高不少:“一直盯着我看,是有话要说?”   秦真真没抬头看他,别过脸说:“没什么要说的,我就是想看看,这次你是不是还会无视我。”   曹烨觉得这锅扣得有些莫名,他确实不太想跟前女友打照面,但若说主动无视,他不记得自己这么做过:“我有无视过你?”   秦真真梗着没说话,最后没忍住提醒道:“台风天,剧本围读,现场也就十几个人,我盯着你看了那么长时间,别说你一点没注意到。”   “……我还真没注意到。”曹烨说。他顺着秦真真的话回忆那天,结果发现除了梁思喆,他只记得小猛和星星徽章,还有坐了一屋子的人。至于那些人具体是谁,他已经毫无印象了。   但那天的气氛他还记得,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屋里潮湿的氛围,以及他跟梁思喆面对面坐着,那种瞒着所有人恋爱的隐秘的愉悦感。   曹烨就是过来跟秦真真打个招呼,没打算跟她多说什么。若真细究他与秦真真这短暂的露水情缘,其实也谈不上谁对不起谁,那会儿赶上《至暗抉择》出事,曹烨忙得焦头烂额,拢共没跟秦真真见上几次面。   秦真真从他这里要资源,他给了,秦真真又想从他这里要感情,他没给。他向来出手大方,从不计较给出去的东西值不值得,但没有的东西他给不了。   曹烨侧过脸朝拳击台看了一眼,几个人正从台阶上走下来,看来谈完了,他回过头,打算撤了,末了跟秦真真说:“这机会挺不错的,好好演吧。”   没想到秦真真也往梁思喆的方向看了一眼,显然没打算结束对话:“是因为能跟梁影帝对戏,所以机会不错么?”   曹烨怔了一下,随即笑了一下:“难道不是么?”   “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他,有时很烦他,甚至还恨过他么?”   “我有这么说过?”曹烨蹙眉,完全没了印象,心里猜测自己八成是喝醉了说的,人一喝醉,怎么什么事儿都往外掏啊……   “你们那时候是分手了吗?”秦真真又问。   曹烨无言:“……不是。”   “我不信,没有爱哪来的恨呢。”秦真真可能平时电视剧看多了,随随便便地,就蹦出了一句电视剧经典台词,“而且,你天天来剧组陪梁思喆,剧组里都传遍了,说你们在一起了。”   “……随你怎么想吧。”曹烨说,见梁思喆拿了一瓶水,倚着石柱,一边喝一边朝他这边看过来,他转身要离开,“我过去了啊。”   “曹烨,”秦真真伸手握了一下曹烨的手臂,拦住他,“曹烨你总是这样,喜欢的时候把人捧到天上去,不喜欢的时候连一句话都懒得多说,我就是很好奇,你跟梁思喆又能在一起多长时间,能持续到这片子拍摄结束吗?”   梁思喆喝完了水,接过宋清言递来外套,没穿,朝曹烨走过去,空着的那只手揽了一下曹烨的肩膀:“收工了,走不走啊?还是我去外面等你?”   “走。”曹烨说着,看了一眼被秦真真握着的手臂。   秦真真随即松了手。她不敢得罪梁思喆,虽然跟梁思喆聊过一次,觉得他并不像一贯传言的那样爱耍大牌,但面对着梁思喆,她还是有些发怵。   跟一向面带三分笑、极易相处的曹烨相比,梁思喆身上自带一种距离感,甚至偶尔会给人一种侵略性,再加上他如今在演艺圈的地位,让人轻易不敢逾矩。   “B组这么早收工?”梁思喆看着她,像是随口一问。   “是啊思喆哥。”秦真真勉强扯出一张笑脸,然后看着梁思喆和曹烨走出拍摄片场,   刚刚她撒谎了,曹烨没把她捧到天上过,她回想跟曹烨这短暂的关系,觉得相比恋爱,这更像是一场交易。   曹烨出手大方,但未曾付出过一丝真心,除了那晚在天桥上,喝醉的曹烨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眼神沉沉地看着街道上驶过的车辆,说起这些年他对梁思喆的感受。   现在想来,那便是她最靠近曹烨真心的时候,可惜这真心也和她没什么关系。   夜晚八点半,天黑透了,远处的高楼上,白炽的细管霓虹灯成串落下,像一场又一场来回往复的流星雨。   两人照例没坐车回去,拳击场的取景地离酒店很近,如果夜戏下得早,他们就慢悠悠地走回去。   梁思喆揽着曹烨的肩膀,捏着喝空的水瓶,对准片场外的垃圾桶,手腕一抬,扔进了。   他没提秦真真,转而聊起别的,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   走出片场时,杜追正在训灯光组的组长,晚上有场夜戏打光有疏忽,导致群演的一场镜头白拍了。   曹烨回头看了他一眼,杜追这人平时挺和善,没想到训人的时候还挺严厉——让他想到了曹修远。小时候他在剧组看曹修远拍电影,见到曹修远正在训郑寅,曹修远走后,他跑过去安慰郑寅,把手里的冰淇淋让给他,郑寅没吃,撕了包装纸还给他,和他坐在片场外面,跟年幼的曹烨聊着天,告诉他曹修远是个怎样的天才导演。   现在想来,曹修远在他心里的光芒,有一大半是郑寅种下来的。   梁思喆顺着曹烨的目光回头,见他盯着正在发火的杜追,问了句:“看什么呢?”   “没,”曹烨回过神,“就是觉得……杜追发火的时候还挺凶的。”   “对了,你以前不是有做导演的想法?”梁思喆问,“现在还有么?”   “早就没了。”   “嗯?”   “做导演得吹毛求疵,还得完美主义,我不适合。”曹烨说。   这一点是他近几年才想明白的,年少时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只要长大就能成为另一个曹修远,但长大以后才发现,曹修远的我行我素、固执偏执、不近人情,这些让他背离了一个好父亲的性格因素,却恰恰成就了一个天才导演。   但想通这一点并没有让曹烨好受一些,相反这让他更恨曹修远——那他就去做一个孤独而伟大的天才导演好了,为什么非得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   这想法闪过一瞬,很快又被曹烨刻意忽略过去了。   这一瞬的坏情绪,等到了酒店,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顾忌着梁思喆白天拍打戏受伤,曹烨没急着去讨回那两次,他们躺在床上,用手抚慰彼此,明明没做什么激烈的动作,但结束时两个人都搞出了一身汗。   曹烨凑过去吻梁思喆的下颌:“孙制片今天给我看了进度,这戏还有一个半月能拍完。”   梁思喆“嗯”一声。   曹烨又说:“拍完之后,我们就能回家了。”   他说起“回家”两个字,这让梁思喆的心脏在胸腔里轻轻一荡。   十七岁以后他便没有了“家”的概念,房子只是房子,空荡荡的,算不上家。   自打离开茵四,十年间他多半时间都在外拍戏,跟着剧组辗转各地,对回家没有什么执念,但现在曹烨这样说,他也有些期待这戏结束后他们一起回家的那一天。   片刻后曹烨又问:“你说,回去以后我们住哪啊?”   “住我那吧,”梁思喆低声说,“我那有楼梯,我们可以一边上楼一边做。”   “梁思喆你每天都在想什么……”曹烨笑道,想想又说,“我那也挺好啊,楼层够高,狗仔拍不到,我们可以在窗边做……哎我怎么被你带跑偏了?”   曹烨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提起回家的事情,或许是因为今晚离开剧组时,秦真真最后问他这片子结束后他和梁思喆还会不会在一起,那句话刺中了他。   他想他没办法不在意秦真真的这句话,因为他确实都没有谈过一段长久的恋爱,他甚至都没有见过一段好的爱情——曹修远和黎悠的婚姻是一场骗局,大伯曹修严年轻时选择了家族联姻,林彦自打年少时身边的情人就没断过,迟明尧跟他的新男朋友之间似乎也只是一场交易。   细数一通,他发现身边似乎并没有可以拿来做范本的长久的恋爱关系。   他开始有些担忧跟梁思喆的这一段恋情,是否也会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很快地厌倦,然后从彼此的生命中淡出,这让他有些恐慌。 第114章   次日拳击场的打戏镜头补拍完,A摄制组和B摄制组汇合,开始拍摄主线与支线重叠的部分。   阿彭是个欠了一屁股债的痞子,被小猛赖上之前,他就隔三差五地跟身边人借钱,借到最后,拳击场跟他称兄道弟的好哥们,一听他提钱就要躲。   治疗淋巴白血病的药很贵,阿彭掏光身上所有的钱给小猛买了药,吃不起饭,于是把骗钱的目标转移到了地下拳击场新来的卖酒女阿珍身上。卖酒女挺漂亮,但脑子不太灵光,卖出一瓶酒,要拿着计算器按半天才放心。   曹烨站在监视器后面,看着梁思喆跟秦真真演对手戏。   卖酒女珍珍站在柜台后面,又趴在柜台上算数,刚刚买酒的客人拿走了一瓶XO和一瓶威士忌,把一沓美元扔在柜台上,告诉她不用找零了。   珍珍算着汇率,觉得客人给的钱好像不够,一边按计算器一边发急。   阿彭大汗淋漓地从拳击场下来,这场输了,他走到柜台前要了一瓶啤酒,临走时看见柜台上码着的美元,又开始动了歪心思。   “这么多钱,”阿彭把啤酒瓶放到柜台上,吊儿郎当地屈起手指点着那几张美元,“客人又给小费了?”   “哪有啊,”珍珍把计算器往他面前推,“你帮我看看,他是不是给少了。”   珍珍开始按计算器,阿彭的眼神在珍珍身上来回扫,新来的卖酒女身材确实挺正,他抬胳膊搭在珍珍肩上,拿过计算器,瞎按一通:“你这是算的什么,应该这么算,”他耍起无赖来天赋异禀,有模有样地算出了一个结果,“看吧,人家还多给了你钱。”   他生了一副好皮相,又懂得善加利用,揽着珍珍时靠得很近,从她手里抽了一张纸钞:“我帮你一起瞒着你老板,这张是封口费,别跟哥客气。”说着手指勾上珍珍的肩带,轻轻一扯,“啪”的一声轻响弹回阿珍肩上,又抽了一张纸钞,“这张算借的,回头还你,啊。”   珍珍被他这招搞得脸红,等到冷静下来回过神,才反应过来手里的纸钞只剩了面额最小的两张,还不够酒钱的零头。   串场戏难度不高,但还是拍了好几遍。   秦真真美则美矣,就是演起戏来有些木,好在戏里的珍珍不但名字像,而且也是个不太灵光的美女,所以不至于有什么违和感。   杜追走到柜台前,站在梁思喆旁边给秦真真讲戏:“剧本没写,但你得知道你喜欢阿彭,不然那么多人,你怎么偏偏找他一个混混给你算钱呢?阿彭搂着你按计算器,按理说你没傻到那地步,连他瞎算都看不出来,为什么看不出来呢?因为他搂着你的时候,你心猿意马才没注意到,所以这里的反应你还要再处理一下。”   秦真真连连点头。   杜追走回监视器后面喊“a”,这场戏又来一遍。   梁思喆一共搂了秦真真七次,扯着秦真真的肩带弹了四下,曹烨站在监视器后面,看着梁思喆搭在秦真真肩上的手。   梁思喆把手指的细节处理得很逼真,阿彭擅于利用自己的好皮相,所以这会儿,他搂着卖酒女珍珍,那只手的拇指轻轻抚过女孩的肩膀,然后钻到肩带下面,轻轻一抬,一弹,有一种挑逗的意味。   这几天跟组下来,曹烨算是知道了曾燃为什么用胶片的细腻质感来类比梁思喆的演技,也知道了曹修远为什么会说出那句听来有些肉麻的“梁思喆是造物主对银幕的馈赠”,因为镜头前的梁思喆实在是自然得挑不出一丝演戏的痕迹。   譬如现在,以曹烨的男友视角看来,他的男朋友梁思喆像是下一秒就要出轨。   曹烨拿了拍摄日程,看了看后面的安排,秦真真的戏份不多,之前拍了一些,还剩的戏份一共拍摄10天。   曹烨走出片场,摸了一支烟出来,点着了,没再看拍摄现场。   吃前女友的醋未免太荒唐,但他确实觉得心情复杂,索性就不闻不看。   手机开始震动,曹烨摸出手机低头看,《至暗抉择》的制片人徐安乔打来了电话。   他接起来,徐安乔在电话那头说,《至暗抉择》加了特效,出了最终剪辑版,成片效果很好,所以他和曾燃商量,想要报名来年的戛纳电影节。   “报戛纳?”曹烨的指尖捏着烟,手腕搭在栏杆上,虽然觉得他们实在是野心十足,但还是说,“倒也可以。”   理智一想,曾燃拍cult片出身,跟动作指导徐韬扬在暴力美学方面一拍即合,所以这片子在视觉方面挺有艺术价值。商业类型片在戛纳不太吃香,但既然有艺术价值,曹烨觉得倒是可以一试。   “对,”徐安乔说,“戛纳的‘潜规则’这些年我也摸清了一些,评委组喜欢‘熟脸’,曾导虽然是新人,但思喆可是拿过戛纳影帝,所以入选机会还是很大的。而且,一旦入围主竞赛单元,后期也算一个宣传点么。”   “既然想借梁思喆的戛纳影帝身份,”曹烨沉吟道,“那我觉得,还是要跟他商量一下。”   徐安乔连忙应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挂了电话,曹烨把烟捻灭了,后背倚着栏杆,握着手机想戛纳参赛的事情。   《至暗抉择》参加戛纳,对片子本身倒是百利而无一害,只要能入选竞赛单元,说不定还能借机走向海外市场,只是……《至暗抉择》是商业类型片,不是戛纳最喜欢的那类文艺片,若因为片子类型导致最后颗粒无收,国内舆论会不会又开始叫衰梁思喆?   他正想着,梁思喆拍完了戏份,从拳击场走出来:“今天怎么没在里面看拍摄?”   “出来接个电话。”曹烨朝他抬了抬手机。   “哦,我说呢,”梁思喆背过身,跟曹烨一样倚着栏杆,“我还以为是因为吃醋。”   曹烨心虚道:“我吃什么醋啊……”   “不是就好,这剩下半个月全都是和秦真真的对手戏,吃醋可就麻烦了。”   “……不会吧?我看了拍摄日程,不就十天么?”   梁思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曹烨意识到自己又着了梁思喆的道,解释一句:“我就是,随手一翻。”   “哦,随手一翻,还得算着前女友拍摄的日子,那这是旧情未了?”   “梁思喆你就非得拐着弯说话,”曹烨笑道,“行吧,我吃醋怎么着?”   “真吃醋啊曹烨,”梁思喆也笑,抬手揽曹烨的肩膀,“你爸的醋你也吃,前女友的醋你也吃,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是个醋坛子?”   曹烨觉得解释不清,因为连他自己也意识到,一旦涉及到梁思喆,他好像确实挺容易吃味的……明明以前从不这样,当时追林幻,梁思喆明着跟他抢,他也只是生气梁思喆不够朋友而已。   “别吃醋,”梁思喆轻轻弹了一下曹烨的耳骨,低声道,“你前女友看上去很喜欢你。”   “……我又不是为她吃醋。”   “哎,这就对了么,”梁思喆笑道,“曹烨你总别扭什么啊。”   休息几分钟,下一场戏又开始了,场记过来喊:“梁老师,杜导说要开始下一场的走位了。”   “好,”梁思喆的后背离开栏杆,“这就来。”   临走加了句,“刚那句没说完,”他侧过脸凑到曹烨耳边,压低声音,“不过没你男朋友这么喜欢你。”说完摸了一把曹烨的头发,走了。   曹烨站在原地,看着梁思喆走进去。   两句话连起来,“你前女友看上去很喜欢你,不过没你男朋友这么喜欢你。”   西晒的太阳斜斜地照过来,走廊的窗棱被映出一道狭长的影子,投在梁思喆的后背上,临进片场梁思喆又回头看了曹烨一眼,对他笑了一下,然后才走进去。   跟秦真真对戏,就连串场戏,梁思喆也要拿出十二分的专注力。   不仅仅是秦真真的演技问题,更重要的是,他面对的是曹烨的前女友。   他有足够的专业素养帮助他忽略一切戏外的因素,但涉及到曹烨的事情,他没办法做到完全不在意。   他的小纨绔谈过多少女友他不想计较,毕竟这些年他自己也有过几次潦草的恋情。   他在意的是秦真真昨天说的那句话,对,他听到了,事实上他也很想知道,对于曹烨来说,这段从朋友转向恋人的恋情到底意味着什么,以及会不会有一天,他们的恋情也会像他父母经历的那样,过了保质期,开始慢慢变质。就像他看了无数遍的监控画面一样,曹烨会再一次一步一步地退出他的世界。   人真是贪心,梁思喆想,有了干柴烈火,又开始期待细水长流和天长地久。   晚上往酒店走,曹烨同梁思喆商量《至暗抉择》报名戛纳的事情。   “报吧,”梁思喆说,“曾燃前途无量,不管能不能拿奖,都应该去戛纳看看。”   “对曾燃对片子都好,”曹烨说出自己的顾虑,“但就是,这片子应该不是戛纳青睐的类型,万一因为这个问题……”   梁思喆看他一眼:“你怕我报了最佳男配又没能拿奖?”   曹烨应了声:“啊。”   梁思喆笑了笑:“没事,拿不拿奖都无所谓,刀疤这角色我演得很尽力,就像《红男红女》一样,有些事情控制不了走向,就随它去吧。”   “拿不拿奖是没那么重要,”曹烨说,“但我这不是怕你挨骂么。”   “嗯?”   “肯定会有人说什么,你能拿戛纳影帝全都是因为曹修远,没了曹修远,连最佳男配都拿不到,挺烦的。”   梁思喆侧过脸看着他笑:“这算又吃你爸的醋么?”   “看着我男朋友挨骂我也挺难受的好吧。”   梁思喆笑了几声,当下没说要不要报名。   两个人并肩走,肩膀相撞,梁思喆对着夜色呼出一口气:“不别扭的时候比别扭的时候还可爱啊。”   “哎你不能老说我可爱。”曹烨提出反抗,他一早就觉得这词跟自己违和。   “嗯?”   “可爱这词儿跟我不搭,而且,有损我威严。”   “你哪来的威严,”梁思喆笑道,“程端说你是洛蒙的吉祥物,你居然会觉得自己有威严?”   “程端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晚上曹烨处理完邮件,凑到梁思喆边上旁敲侧击:“我看拍摄日程上明天没安排打戏?”   他眼神发亮,梁思喆佯作不知:“是么?”   曹烨语气笃定:“我跟徐韬扬确认了,他明天都不去剧组,肯定没打戏。”   “所以呢?”   曹烨的手探下去摸梁思喆的腰:“思喆哥哥,欠债不还是要有利息的啊。”   “长心眼了是吧?”梁思喆被他逗笑,他把分场剧本放一边,仰靠到床头的垫板上,随着曹烨揉捏的动作叹出一口气,喉结滚动,“行啊,来吧。”   “什么时候能回家啊,”曹烨很轻地咬梁思喆的喉结,模糊道,“都不敢留印子。”   占有曹烨的感觉很好,被曹烨占有的感觉也不错。   梁思喆能感觉出曹烨这次使出浑身解数,不住地观察他的反应,像是急于证明自己的技术。   他们不断交换着拥抱、体温、汗水,还有一个又一个湿热的吻。   结束后曹烨紧紧抱着梁思喆,灼烫而急促的呼吸落在梁思喆的颈侧。   他喜欢跟梁思喆在一起,聊天和放空,触碰和拥抱,接吻和做爱,全都很喜欢。   “报吧。”他听到梁思喆微哑着嗓子说。   他稍稍抬头,吻了一下梁思喆:“嗯?”   “戛纳,“梁思喆看着他说,”这次我们一起去。” 第115章   那以后曹烨又回了一趟洛蒙。十一假期结束,公司各部门开始各司其职地忙于推进项目,曹烨做了一周玩物丧志的纨绔,又被几个电话催了回去。   离开上海的那天早上,曹烨睡醒起床,去浴室洗了澡,出来时见梁思喆站在洗手台前,正拿着吹风机吹干头发。曹烨还泛着困,站到梁思喆身后,湿漉漉地靠他肩上:“顺便帮我也吹吹。”   两人身高接近,吹起来倒也顺手,梁思喆拿着吹风机的手往后移了移。   吹风机发出嗡嗡的噪声,梁思喆略长的头发拂到曹烨的脸上,让曹烨觉得有些痒。他抬手攥住一绺头发,抬起头跃跃欲试:“梁思喆,我帮你扎头发吧。”   他用手指把梁思喆及肩的头发拢到一起,握住了,拿了发绳在指间绕。   他完全是个生手,动作笨拙,捉襟见肘,重来三次,勉强用发绳把头发绑住了,这才顾得上欣赏自己的作品。   扎歪了,颈侧还落了一绺。   两人对着镜子面面相觑。   梁思喆侧过脸问他:“还成么?”   “我男朋友天生丽质,”曹烨说着,把发绳又绕了下来还给他,“怎么着都好看。”   梁思喆被他逗笑,接过发绳,没明着揭穿他。   曹烨这次回洛蒙远没有上次轻松,公司堆积了不少事情等他处理。他前后见了许多人,除了徐安乔、曾燃、丁卯,还跟迟明尧一起见了几个动画片导演。   除了正在推进的几个影视项目,洛蒙接下来的工作重点还在院线扩建,他得亲自跑几个城市,考察当地影院的分布情况。   十月中旬,曹烨要去S市出差。   司机把他送到首都机场,他下了车走进大厅,径直去柜台办理值机手续。   贵宾柜台前只站了一个人,曹烨一眼便从背影认出郑寅。   他犹豫要不要等郑寅离开再过去,但郑寅办完了值机手续,恰在这时转过身来,于是也看见了站在几步开外的曹烨。   曹烨一时记不清他有几年没见到郑寅了,开始那几年他有意躲避郑寅,后来郑寅跟曹修远一起去国外发展,他们就没再见过面。   郑寅不见老,还是几年前的模样,穿一件剪裁得体的长风衣,拖着银灰色的行李箱,还是那副风度翩翩的斯文气质。   十几岁的曹烨可以拔腿就逃,可二十几岁的曹烨只能被钉在原地,看着郑寅一步步走近,停到他面前说:“这么巧啊小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曹烨竭力让自己看上去成熟和镇定,扯出笑容:“是啊,您一个人过来?”   他没明着问,但郑寅何其聪明,立刻听出他问的是曹修远:“你爸还在筹备电影的事情,我先自己去外地勘景。”   曹烨松一口气,他实在不想见到曹修远。   郑寅等曹烨办理完值机手续,然后跟他一起走VIP通道过安检。   谁也没提当年的事情,郑寅很自然问他这次要去哪。   曹烨说去S市,郑寅笑笑说十年前他也去过S市,又转过脸看他:“你猜当年我们去S市做什么?”   十年前,S市,曹烨脑中闪过一个很久远的城市名,他看向郑寅:“是去岩城?”   “是啊,”郑寅笑了笑,回忆道,“当年我跟你爸在附近城市勘景,听人说起岩城的音乐附中,你爸当时就说要去看看,结果第二天就把思喆带回了北京。”   他实在很会说话,不以曹修远开头,倒说起了梁思喆,曹烨的确对这话题感兴趣,接着他的话问:“你们第一次见梁思喆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   “他说他跟楼下的狗打了一架,”郑寅记忆犹新,笑道,“他家里还有一把小提琴,被他摔烂了,琴颈都断了,看上去挺不好惹的,总之……不像是个以后能拿影帝的人吧。”   曹烨想着那把折断的小提琴,旁边郑寅叹出一口气:“这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   他们同行了十几分钟,聊的全都是电影和梁思喆。   曹烨能感觉出郑寅在刻意引向他感兴趣的话题,他们聊得倒也还算投机,但中间隔着十年的空白和被搁浅的隔阂,终究回不到当年情同父子的关系。   临别时郑寅说下次一起出来吃顿饭吧,曹烨没走心地应了声“好”,心里知道下次郑寅如果再约他出来,八成他还是会找借口推掉。   次日跟当地发行方见过面,曹烨独自动身去了岩城。   这些年他去过不少地方,总觉得天南海北都差不多一个样子,但大概因为跟梁思喆有关,又觉得这座城市是特别的。   他叫了一辆车去音乐附中,司机健谈,听说他从外地过来,极尽热情地跟他推荐当地的景点,曹烨时间不多,晚上还要赶回上海见梁思喆,婉拒说下次一定过来好好逛逛。   到了音乐附中,正赶上傍晚放学时分,隔老远,曹烨看见十六七岁的少年们穿着宽大的校服,背上背着各种乐器箱,蜂拥至校门口。   他远远扫一眼,怕赶上堵车高峰,便让司机按原路返回。   回程路上,司机主动说到了梁思喆:“你不知道吧?这学校出过一个大明星。”   “谁啊?”曹烨回着邮件,明知故问。   “梁思喆!”   “哦,”曹烨佯装淡定,“听说过。”   司机见他波澜不惊,又抛出新的八卦:“我朋友的亲戚跟梁思喆住一个小区。”   曹烨果然抬起头:“是哪个小区?”   “这可不能说。”   “您蒙我呢。”曹烨笑了一下,“不瞒您说,我这趟过来,就是想看一眼梁思喆的母校。我是他的影迷。”   “哟。”司机从后视镜看他,微微诧异,“看您这模样,我以为也是哪个明星呢。”   他天生招人喜欢,聊了几句,司机便调转车头,把他送到了梁思喆的小区。   小区有些年岁了,楼墙的马赛克脱落了一些,看上去略显斑驳。   没有电梯,曹烨抬步迈上楼梯。司机不知道具体的门牌号,只说在七号楼,曹烨走得不快,一级一级地迈上去,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发生过。   他上到六楼,趴在走廊的窗台上朝下看了一会儿,又走了下来。   去机场的路上才想起来,那幕似曾相识的场景发生在《十三天》。   小满跟踪彭胭时,也是这样一级一级楼梯找上去,每经过一扇房门,就会停留一会儿。   原来喜欢一个人时都是一样的心情。   晚上飞到上海见梁思喆,曹烨提起这事儿,梁思喆有些好笑地说那并不是他家所在的小区。   曹烨难以相信自己会被骗:“那司机看上去挺实诚,居然骗我?!”   “可能也是听说的吧,你去的那个小区我知道,”梁思喆笑道,“离我家老房子也很近了。你怎么想到去岩城?”   “我见到寅叔了。”曹烨说,“他说十年前,他跟曹修远就是从岩城把你带到了北京。”   “哦,你说那次啊,”梁思喆回忆道,“那时候我都不在老房子了,曹老师他们是去新房子找的我。我好多年没回去,那房子可能已经结了蜘蛛网,你想去的话,下次我带你过去。”   曹烨想着郑寅提到的那把折断的小提琴,心里隐约有了一个模糊的念头,他问梁思喆:“下次我路过岩城,能不能过去看看?”   “可以,”梁思喆笑笑说,“那也是你家,你想去就去。”   睡前关了灯,梁思喆在黑暗里问:“曹烨,你想不想知道你爸和寅叔到底是什么关系?”   曹烨沉默片刻,声音很低地说:“合作关系兼长期炮友吧。”   “你猜到了?”   “嗯,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这件事。”   梁思喆抬手摸了摸曹烨的头发。   半晌曹烨叹了口气说:“如果寅叔跟我爸没有这层关系,我应该会跟他关系很好吧……不过也不一定,或许没有这层关系,他也不会对我那么好。”   “你别总是这么妄自菲薄啊曹烨,”梁思喆说,“我觉得寅叔对你好,应该不完全因为你爸。”   “或许吧。”曹烨说。见了郑寅,他又有些心软,十年前跟郑寅相处的细节全都历历在目,于是愈发觉得有些可惜。   《再说一句试试》十一月下旬杀青,其他人的戏份都早早结束,剧组演员只剩下梁思喆和小猛。   小猛知道自己生了很重的病,需要阿彭花很多钱为自己治疗,他趁阿彭打拳击的时间,偷偷跑出医院,不想再拖累阿彭。   阿彭报了警,把脏兮兮的小猛找了回来,但也因此被警察发现他多年以来的逃犯身份。十年前阿彭女友遭人强奸,他失手杀了人,想要自首时女友却在家人的劝阻下选择了忍气吞声,隐瞒被强奸的事实,于是阿彭只能做了逃犯,这些年一直隐姓埋名,在地下拳击场做亡命之徒。   杀青当晚,剧组主要班底举行了一个仓促的杀青宴。名义上是杀青宴,其实就是凑在酒店的餐厅里一起吃了顿晚饭。   剧组上下连轴转了将近四个月,都是早出晚归,梁思喆作为演员还能有歇班时间,剧组其他工作人员每天大概只能睡足四五个小时,一个个全累得面如土色。   副导演倒着酒说:“我们拍四个月就累成这样,像曹修远导演那样一拍就是一年两年,怎么熬得住的?”   “听说曹导的废镜头能占四分之三,”旁边摄影师问,“思喆,真的假的啊?”   “真的,”梁思喆说,“但也不能算废镜头,他每一部片子都会剪好几个版本,最后出来的版本是他觉得最好的。”   “难怪是天才,”杜追啧声道,“没法比。”   梁思喆和曹烨要赶晚上的飞机,提前离开杀青宴。   剧组主创走出酒店送他们,司机把几个行李箱搬到保姆车上,杜追走过来跟梁思喆和曹烨握手,说希望有机会还能再次合作。   每到杀青宴曹烨就会喝多,这次顾忌着晚上要上飞机,他没像以往那样来者不拒,但敬过来的酒他几乎都回礼抿了一口。于是现在他觉得已经超过了微醺的范畴,开始有些上头。   他有些犯晕,抬手绕过梁思喆的后背,搭着他的肩膀,跟剧组其他人握手道别。   曹烨跟灯光师握手时,梁思喆侧过脸,朝路对面看了一眼。   他敏感地捕捉到路对面一瞬亮起的闪光灯,混杂在明明灭灭的车灯之间。他稍稍侧身挡住曹烨。   “有狗仔在拍?”杜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压低声音问。   梁思喆回过头,“嗯”了一声。随即曹烨收了手,站直了些。   道别后他们上了车,车子汇入主干道,曹烨回头看了一眼:“没关系吧?”   “应该没事儿,”梁思喆说,“剧组杀青总会有狗仔来拍。” 第116章   飞机抵达北京时已经晚上十点多。   两人都闭眼倚在靠背上,喝醉的曹烨很快进入睡眠状态,但梁思喆却有些睡不着。   每部电影杀青时他都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空虚感,从角色饱满而丰富的人生中退出,跌落到自己看似热闹实则乏味的生活里,这种反差感并不那么令人愉快。   但这次睡不着的原因却不同于以往。梁思喆在想路对面那一瞬亮起的闪光灯。那好像意味着剧组和外面世界的分野。   剧组要保证拍摄的保密性,所以拍摄片场通常会做封锁处理,而且封闭拍摄期间,也不会有多少狗仔有耐心持续蹲守。但离开剧组之后一切都是未知的,他和曹烨要迎来的不只是二人世界,还有随时被曝光的可能。   梁思喆从十九岁成名到现在,一路被镜头和狗仔环伺,对于偷拍这种事情早就习以为常。以前经历的几段恋情也被偷拍过,但他从没当回事过,他不屑于对恋情遮遮掩掩,但感情没到那份儿上,他也没想过大张旗鼓地进行公开。   但这次被偷拍他却有些烦躁,曹烨不是公众人物,而且似乎有些抗拒在公众面前露面——前两年有业内宴会邀请洛蒙出席,曹烨从未露面过,一直都是程端以副总裁的身份代表洛蒙出席。   梁思喆没想过公开与曹烨的恋情。自打年少起,他就早早地曝光于镜头之下,变得成熟、通透、游刃有余,他知道镜头之内有多危险,所以他始终希望曹烨能天真、任性、为所欲为,成为他的反义词。   可以想见,如果他与曹烨的恋情真的被媒体曝光,那关于曹烨、曹修远、黎悠,甚至已经被公众遗忘的章明涵,都会被掘地三尺,再次浮现在公众面前,成为遭受热议的话题。   但即便这一次有惊无险地没被曝光,他和曹烨的这段恋情又能在公众视野中隐瞒多久?就算能一直隐瞒下去,在这样躲闪遮掩的相处模式下,会不会有一天,他们会疲于应付眼前这一切,甚至拖累到这段感情?   梁思喆眉头微蹙,大脑深处不停地有光点亮起来,像是这些年在他的生命里延绵不绝的闪光灯。   “思喆哥。”宋清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   梁思喆睁开眼,宋清言的声音混杂在飞机巨大的嗡鸣声中:“飞机开始降落了。”   “嗯。”梁思喆坐直了些,抬手揉了揉眉心。   见曹烨戴着眼罩在一旁睡觉,宋清言蹲在旁边,压低声音跟梁思喆说:“云初姐提前联系了机场地勤,我们一会儿走vip通道。”又把外套和口罩递给梁思喆,“这些还需要吗?”   梁思喆接过来:“给我吧。”   宋清言坐回后排,梁思喆倚回靠背,侧过脸看曹烨。   曹烨戴着遮光眼罩,看上去睡得很熟,呼吸均匀,胸口平缓地起伏,因为喝醉的缘故,眼罩下面的脸颊微微泛着红。   梁思喆看了他一会儿,抬手轻拍两下曹烨的脸:“曹烨,醒了。”   曹烨模糊应了一声,头动了一下,没醒,脸朝另一边侧过去。   飞机接触地面,开始疾速滑行,片刻后梁思喆又叫了曹烨一次,曹烨这才醒过来。他抬手摘了眼罩,眼皮挣扎了一会儿才睁开:“……到了?”   “到了,”梁思喆把外套放在他腿上,“穿上外套吧。”   曹烨醉得有些不清醒,大脑运转迟缓,梁思喆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他解开安全带,接过外套,撑着椅背站起来,把外套穿在身上。   穿好之后,梁思喆又伸手帮他拉上了兜帽。   宽大的帽沿在眼前遮挡住光线,曹烨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梁思喆让他穿上这件外套,是为了防止一会儿被拍到。   “那你怎么办?”他看着梁思喆。   梁思喆拍戏这段时间,曹烨往返于洛蒙和片场,期间还到外地出了几趟差,肉眼可见地瘦了不少。曹烨是昨晚半夜到酒店的,就是想赶在杀青当天接梁思喆回去,缺觉再加上今晚醉酒,他一向清澈的眼球表面浮上了很明显的红血丝。   “我戴口罩。”梁思喆说着,帮他把兜帽往下扯了扯。   VIP通道直通地下停车场,许是因为得知了电影杀青的消息,有几个粉丝不知怎么混进了贵宾停车场,提前在附近蹲点。   梁思喆一露面,就有人举起了手机,高喊了一声:“梁思喆!”   梁思喆和曹烨脚步没停,继续往前走,机场的保安加快步伐跟在两侧,宋清言小跑着在前面刷了卡,通道随之打开,梁思喆和曹烨走了进去。   许云初站在奔驰商务车旁边,已经等了好一会儿。   远处脚步声传来,被拖长的影子先落了过来。梁思喆戴了黑色口罩,但长发和深邃的眉眼暴露在外面,还是能让人轻易认出来,跟他走在一起的青年穿着梁思喆的外套,宽大的兜帽投下阴影,挡住了大半张脸,但许云初知道那是曹烨。   这一幕似曾相识,许云初想到了那张流传甚广的,让梁思喆饱受性取向争议的照片——两个并肩走在一起的少年,梁思喆用手掌罩住旁边那人的脸。   少年长成青年,骨骼拔节,曾经单薄的身量如今也变得颀长结实,明明没有任何证据,但许云初忽然笃定,几年前跟梁思喆走在一起的那个少年就是曹烨。   早些年许云初也干涉过梁思喆的恋情,但梁思喆向来不受管束,没听过她的话,后来他们跟原来的经纪公司解约,从单纯的经纪人和艺人变成了合伙人的关系后,许云初就没再插手过他的恋情。   但这次不一样,梁思喆虽然有过同性传闻,但如果真的曝出跟同性在一起的消息,舆论会朝着完全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想到这一点,许云初就觉得有些头疼。   上了车,两人坐到最后排,曹烨在靠窗的位置,梁思喆坐在他旁边。   曹烨摘了兜帽,跟许云初简单聊了几句,又倚着靠背继续睡了过去,隐隐约约地,他听见梁思喆和前排侧过身的许云初低声交谈。   “以后打算怎么办?……你们不会打算公开吧?”   “没想那么远……走一步看一步吧。”   再然后困意就涌了上来,睡着之前曹烨想,是啊,以后怎么办呢?他跟林幻处过很短的一段,就被媒体拍到过,梁思喆比林幻更受狗仔关注,以后是不是也会被拍到?   大抵是喝醉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他想那就被拍吧,让全世界都知道他跟梁思喆在恋爱好了,梁思喆当年跟胡雨斯谈恋爱谈得人尽皆知,跟林幻没谈过也还是被不少人认定为金童玉女,为什么他们俩谈起恋爱来就要遮遮掩掩?   这样想着,他渐渐又陷入了睡眠中。   车子驶到梁思喆家门口,司机帮忙卸了行李箱,曹烨和梁思喆各拎了两个箱子上楼梯。曹烨走在前面,用指纹开了锁,拉开门走进去。   梁思喆和许云初留在大厅对接下来的行程,曹烨困意未消,坐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就打起了瞌睡,梁思喆见他困得打盹,让他先上楼睡觉。   曹烨跟许云初打了声招呼,就先一步上楼了。   推门进入梁思喆的房间,曹烨又觉得没那么困了。   虽然来过这里两次,但这还是他头一次进梁思喆的房间。   屋里布置简单,靠里的位置摆着一张很大的床,正对着床的那张墙上挂着一张白色的投影幕布,曹烨猜想大概梁思喆失眠的时候,也会像他一样倚在床上看一些无聊的电影。   他走进去坐在床上,扯着领口闻了闻自己身上,一身酒味儿,并不算多好闻。他站起来走到浴室洗澡。   相比楼下小小白的那间浴室,这间浴室显然更有“人气儿”,沐浴露和洗发露摆放得一目了然,里面还安了一个很大的浴缸。   曹烨没打算泡澡,站在淋浴下面,拿了花洒冲洗自己,过了一会儿,梁思喆的声音贴着门传进来:“程端来了电话,我进去拿给你?”   “你帮我接吧,”曹烨说,“问问他什么事儿。”   梁思喆一边接起电话一边走进卧室:“程总?”   程端这通电话其实没什么正事,就是想问问曹烨有没有到家,外加跟林彦打了赌,想要探听一下他们今晚到底会不会住在一起。   程端原本想打趣曹烨两句,但听到电话对面是梁思喆,顿时收敛了语气:“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们到家没,还有就是,曹总明天来不来公司。”   “家是到了,”梁思喆打开抽屉,空空如也,没有安全套也没有润滑剂,“至于明天他去不去公司,一会儿他给你回电话说吧。”   “你们真在一起了?我就说最近小曹总最近没事儿就往上海跑呢,我问他,他还遮遮掩掩的不肯明说。”   梁思喆把抽屉合上:“他不肯明说?”   “涉及到你的事情他总是很拧巴,”程端笑道,“对了,上次他还跟我说绝对再也不跟知名度高的艺人谈恋爱,没想到这就为你破了例。”   “是因为跟林幻被拍么?”   “你也看到了那新闻?”   两人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曹烨在浴室喊:“梁思喆。”   梁思喆走过去:“怎么?”   “我忘记拿衣服进来了。”   梁思喆握着门把手,朝下一转,门没锁,他推门进去,曹烨站在淋浴下面,背对着他,水珠从他的背肌滑落,沿着脊柱到腰的凹陷处,再顺着臀的弧度流下来。   听到门开的声音,曹烨转过身,朝他伸手,想把衣服接过来。   但梁思喆手上没有衣服,他走过去握住曹烨的手,靠近了吻他。   曹烨口腔里有很淡的红酒味儿,有点甜,微苦。   梁思喆身上的T恤很薄,靠近曹烨的身体时,曹烨身上的水珠把T恤沾湿了,贴在他的腰间,隐隐露出肌肉的轮廓。   接触的部位很快像被点燃,曹烨伸手去解梁思喆的腰带,但梁思喆的手指已经绕过他的后背,沿着尾椎往下走。   喝醉的曹烨有种色厉内荏的强势,明明站不太稳,但一举一动都像在说他想强上梁思喆。   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能友好协商,但今晚显然不是这样,谁都想把对方压在下面。   曹烨光着脚站在瓷砖地板上,在欺身想把梁思喆压到墙上时,他脚下打了个滑,随即被梁思喆抓住时机,压了上来。   喝醉的曹烨跟很多年前一样,像是不能惹的猫,但梁思喆偏要去惹,他喜欢听曹烨微醉地骂出的脏话,掺杂在呻吟声里,那于他而言是大剂量的催情剂。 第117章   在剧组的时候两个人都有意克制,现在电影杀青了,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彼此身上留下痕迹。   曹烨看上去既醉又困,到最后嗓子都有些哑,梁思喆没打算折腾太久,结束后他一手扶着曹烨,另一只手把自己湿透了贴在身上的衣服脱下来。   曹烨朝后退了半步,微仰着头靠在墙上平复呼吸,全身好像烧透了,陡一靠近墙上冰凉的瓷砖,几乎要打激灵。   梁思喆看着他,曹烨脸上挂着水珠,半阖的睫毛下,他的眼珠在灯光下呈现出温润的琥珀色,跟年少时没什么分别。   他把湿了的衣服扔到洗脸池,拿过花洒把水流调小,将曹烨的头发打湿,又挤了洗发露,在曹烨头发上揉搓出泡沫。   曹烨抬手要自己洗,但梁思喆握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拿开了,他吻了吻曹烨,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别动曹烨,我帮你洗。”   他沉声说话时看上去很认真,又好似有种蛊惑的意味,曹烨看着他,垂下了手。   梁思喆把沐浴露抹到曹烨身体上,观察着这些年他身上的变化。住在蓝宴那会儿,曹烨就对他不设防,经常洗了澡穿着内裤就溜出来跟梁思喆说话。梁思喆有时候抬眼看他,没过一会儿又会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能再次等到曹烨对他不设防的一天。   曹烨垂着头靠在梁思喆肩上,梁思喆扎起来的头发沾湿了,碎发沾在颈侧,他用手指把那些碎发拢到一起,在指尖打着转。   浴室的灯光是暖黄色的,梁思喆替他洗澡的手法明明很正常,但还是让曹烨的欲望又有些抬头。   “梁思喆,”他稍稍抬起头,轻咬梁思喆的耳垂,声音压得极低,“你上次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啊?”   梁思喆的动作顿了顿:“哪句话?”   曹烨没说话,手指沿着梁思喆的脊柱往下走。   他喝醉了站不稳,但精力却比平时还要更旺盛。他一只手搂着梁思喆的腰,另一只手撑着瓷砖墙,没玩什么花样,把在剧组克制的精力全都借着酒劲发泄出来。   两个人一直折腾到半夜,从浴室到卧室,从床上到地毯,到最后没什么力气去浴室洗澡,就这么汗湿地纠缠在一起睡着了。   临睡前,梁思喆把曹烨沾在额头上的头发抚上去,在他额头上落了一个吻。他想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往前倒数半年,他还以为这余生都会乏味而孤独地度过,没想到上天对自己不薄,居然让他得到了肖想了这么多年的人。   既然如此就别贪心了吧,接吻,做爱,燃烧,享受当下,走一步看一步吧。   次日早上,狗仔偷拍的照片果然被发布出去,配的推送文字是“梁思喆新片《再说一句试试》杀青,首次出演拳击手父亲”。   配图上是梁思喆的侧影,曹烨被他挡住,只露了小半张脸以及搭在梁思喆肩上的那只手。   梁思喆又上了一次热搜,公众根据推送消息中的只言片语和路透的模糊照片,对他出演的角色津津乐道:   “啊啊啊终于有片方开眼,让梁思喆有长发造型了,多少人的初心啊!”   “梁思喆都演父亲了???这造型这么年轻,根本不像父亲啊。”   “或许不是亲爸,再说梁思喆演爸爸多带感啊,而且还是地下拳击手,想看梁思喆的打戏!”   “想看梁影帝的打戏,可以去找几年前打记者的视频啊,那才叫打得真实。”   “梁思喆得了戛纳之后,这两三年都没怎么露面,我还以为要息影转幕后呢。今年忽然接了两部片子,这是重燃了演员的事业心么?”   “所以是拒了曹修远的片子,演了这一部吗?还是想看跟曹修远的合作。”   曹烨一觉睡到中午,等到睁眼看手机时,群里已经刷了几十条消息。有人把那张照片截屏发到群里:“梁思喆旁边这人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啊?”   林彦很快回了条:“这不我弟么?怎么三更半夜跟梁思喆勾肩搭背的?”   “烨子又去上海了?这个月往上海跑几趟了都。”   “出来解释一下啊烨子。”   后面跟着一排@曹烨,群里十几个人都来凑热闹。   方宜湘发了微博上的评论截图:   “只有我注意到搭在梁思喆肩上的那只手很好看吗?所以梁思喆遮住的那个人是谁?看上去跟他好亲密的样子。”   “应该也是剧组的演员吧,这么糊的侧面也能看出是个帅哥。”   “感觉梁思喆一直挺独的,居然也会跟剧组其他演员这么亲密。”   “不会跟梁影帝是一对吧?就算是朋友,成年人之间也很少有这么亲密的吧……这么一张糊图我居然默默磕起了CP。”   曹烨把群里的消息都看完了,又往上划到那张照片上,点开来看——似乎……确实挺亲密的。   那条评论说得没错,就算他跟林彦、迟明尧、大白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也很少会这么亲密地搭肩站在一起。尤其是,梁思喆其实是个很有距离感的人。   被一小拨人发现恋情的感觉有些奇妙,这让曹烨又想到了那天在剧本围读会上,被所有人发现他穿着梁思喆的衣服的那一瞬,那种瞒着所有人恋爱的隐秘的愉悦感。   他忽然想在群里公布他跟梁思喆恋爱的消息,想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敲了几下,刚打出“我跟”两个字,梁思喆这时从卫浴间走了出来:“醒了?”   曹烨从手机屏幕上抬眼,嗓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嗯,早啊梁思喆,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一会儿,”梁思喆走过来拉他,“起来洗澡。”   曹烨把聊天框里的两个字删掉,放下手机的时候他忽然想到昨天在车上听到的那段对话,似乎许云初很担忧他们的恋情被曝光,而梁思喆也并没有要公开恋情的打算。   也是,如果梁思喆真的被曝出同性恋情,不知道公众会怎么议论这件事,当年梁思喆为他下场打了记者,一直被骂到现在,他不希望梁思喆因为他而再次被舆论攻击。   趁着这波热度,《再说一句试试》的官博赶在当天首次曝光了电影海报。   夕阳的余晖里,穿着黑色背心和运动裤的梁思喆躬着身,跟个子小小的小猛摆出拳击对战的姿势,侧面的剪影勾勒着梁思喆扎起的头发,以及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   荷尔蒙和父子亲情奇异地融合在一起,电影很快也上了一次热搜。   下午曹烨要去洛蒙,正要打电话给司机,梁思喆拿了外套,说我去送你吧。   他开着那辆迈巴赫,把曹烨送到洛蒙楼下。公司内部已经有员工眼尖地认出了梁思喆的车,不少人从窗户上探头,兴奋地围观梁思喆。   曹烨推门下车,一抬眼,看见楼上一排探出的脑袋。   跟梁思喆单独待在一起时,他常常会忘记梁思喆的演员身份,总觉得还跟茵四时一样,跟其他平常的情侣没什么不同。但现在这一排脑袋让他意识到,他男朋友梁思喆是巨星,而巨星专程送他来公司,这件事情大概率会引起轰动。   曹烨又坐了回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上去?”   他还没想好说服梁思喆的理由,梁思喆已经把车熄了火:“好啊。”   梁思喆并不是第一次来洛蒙,但还是引起了巨大的震动。梁思喆本人的知名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公司内部流传八卦,说梁思喆跟曹烨是情敌关系,不仅现在在抢秦真真,之前还抢过林幻。   洛蒙上下盯着梁思喆和曹烨走进公司高层的专用电梯,百思不得其解——曹烨这两个月频频去上海盯拍摄,明明是跟梁思喆抢秦真真去了,为什么昨晚狗仔拍到的照片里,秦真真不知所踪,两个情敌却姿势亲密?   程端敲门进办公室,曹烨坐在电脑前的转椅上,梁思喆斜倚着办公桌,就在他旁边,两个人好像正在聊天。   程端拿着宣发计划走进去,跟梁思喆打招呼:“思喆,好几个月没见了,这戏拍得累不累?”   “还好,”梁思喆直起身,同他握了握手,“拍摄周期不算太长。”   程端笑道:“小曹总这两个月都没怎么在洛蒙露面,我算知道什么叫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曹烨忽视他的调侃,看向他手里的一沓资料:“来做什么?”   “正好思喆在,”程端把宣传计划书递给梁思喆,“来看看这份宣传计划合不合你意。”   梁思喆接过计划书,程端又跟曹烨说:“定档海报也出来了三个方案,你们看看中意哪个?”   梁思喆侧坐在桌上,稍稍俯身跟曹烨一起看屏幕上的海报。   屋里暖气开得足,梁思喆脱了外套,里面穿着很薄的浅色V领羊绒衫,他一俯身,靠近锁骨处的一道牙印露出半截。   程端恰好瞥到,在心里啧了一声。 第118章   这一年的冬天极为干燥,西北风扫荡整座城市,气温低至零下,路面有水洼的地方结了冰,但迟迟不见下雪。   梁思喆上半年拍的片子《沉没》在12月中旬上映,于是《再说一句试试》杀青后,他休息了没几天,就跟着剧组跑了几个主要城市的路演。这部电影走烧脑悬疑路线,受众本来就不算广,电影后期剪辑又有些混乱,所以票房并不是特别理想。   梁思喆演那片子时状态不算太好,片中角色性格跟陆河川又有几分相似,所以有人开始说梁思喆陷于演戏套路,消耗自己的天赋,到达了演员生涯的天花板。   梁思喆从影十年,期间做过两年导演,知道一部电影背后的运作流程有多么复杂庞大,角色是否出彩,成片是否惊艳,都不是凭他一己之力就能决定的,所以他并没有把这些声音放在心上。   反倒是曹烨沉不住气,自己申请了一个微博小号,闲着没事的时候跟梁思喆的黑粉对骂几句,某天被梁思喆看见,他把手机从曹烨手里抽出来,对着笑了好一会儿。   那是《至暗抉择》预告片下面的一条评论,那人说梁思喆的事业已经开始走下坡路,戛纳之后演的角色全都是一个套路,没什么看头。   曹烨在那条评论下面回:“戛纳之后梁思喆的片子只上过《沉没》这一部,一个角色还能演出几种套路?”   那条评论又回:“你不觉得这角色跟陆河川一模一样吗?”   曹烨:“角色性格相似是剧本的问题,跟演员有什么关系?”   那人一顶帽子扣下来:“梁思喆的脑残粉最喜欢无脑吹。”   曹烨不落下风地回复:“梁思喆的脑残黑粉最喜欢无脑黑。”   梁思喆对着那条评论笑道:“曹烨你小学几年级啊?”   曹烨把手机从他手里抢过来:“我哪句说得不对?”   他就是觉得《沉没》演得还不错,虽然相比梁思喆塑造最出色的小满、李廿和陆河川,《沉没》里的角色并没有那么让人惊艳,可梁思喆在片中的表现已经够亮眼了。   年末某天,梁思喆受邀去国外参加品牌活动,曹烨晚上从洛蒙回家,进了书房拉开展柜,伸长胳膊,从最上面的某个角落抽出了一盘光碟。   光碟的封面是夜晚昏黄的路灯下正在飘雪的茵四街,上面印了两个大字——“茵四”,还有旁边竖排的小字“——献给影帝梁思喆。”曹烨设计这光盘的封面时,梁思喆还没得影帝,甚至还不太懂演电影,但那时候曹烨就是很笃定梁思喆一定会拿影帝。   曹烨盯着那封面看了好一会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有些畏惧打开这盘光碟,他一度以为是害怕看见曾经天真的自己,但现在才意识到,他是害怕打开这盘影碟后,他对梁思喆的一腔心动会被唤醒,无处躲藏,让他无法再心安理得地做个把头埋起来的鸵鸟。   当年他刻录这光盘,原本是想送给梁思喆做他19岁的生日礼物,但兴冲冲地带回国后,却撞见了曹修远和郑寅上床的一幕,从此这光盘就被他束之高阁,再也没点开播放过。   既然错过了19岁的生日,那就……在29岁的生日一起打开吧。   曹烨数着月份,距离梁思喆的下一个生日还有半年,觉得真是挺漫长的。   跨年夜这天,“烧”里跟往年一样举行跨年party。《曼陀罗》剧组主要班底都在,曹烨的一众好友也过来了。   梁思喆的品牌活动今天结束,需要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返程,大概明早才能到。   曹烨的朋友几乎都成双入对,衬得他在中间形单影只。   酒吧里放着颇有韵律的舞曲,热闹但不算很吵,大白问了句:“梁思喆怎么没过来啊?”   “巨星能轻易露面吗?”林彦凑过来说,“烨子,我就说梁思喆不靠谱,是不是又跟你吵架闹决裂了?”   “滚啊你。”曹烨笑了一声。   “梁思喆也会来吗?”剧组有女生听到梁思喆的名字,凑过来问,随即有人高声尖叫道,“啊啊啊——真的假的?!梁思喆会来?”   “他来不了,”曹烨回头说,“在国外参加活动。”   “哦——”先前尖叫的人沮丧道,“好吧!还以为会有跨年惊喜。”   丁卯被剧组的人灌醉了,受人怂恿,过来问曹烨:“烨哥,《曼陀罗》首映那天,能不能请梁思喆来我们的首映礼啊?”   “你们这么喜欢他啊?”曹烨喝了一口低度数的酒,笑着问了句。   “我们整个剧组都是他的头号影迷好不好?你们是朋友,你就圆了我们这个梦想吧!”   “我尽量,”曹烨说,“到时候我跟他说。”   “够意思!”丁卯举起酒杯,“烨哥我敬你,这杯我干了啊。”   丁卯仰头喝光杯里的酒,地下酒吧有人高声尖叫:“还有一分钟就跨年了!”   台上的乐声停下,鼓手开始按秒数敲鼓,每敲一下,距离新的一年就近了一秒。   搁在桌上的手机震了起来,曹烨拿过一看,梁思喆打过来电话,曹烨拿起手机的同时站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他像是有预感,梁思喆在离他很近的地方。   在地下酒吧的喧闹声里,曹烨把手机贴近耳朵,梁思喆的声线传过来,他的喘气声很明显,周围听上去像是有风声:“曹烨,出来吧。”   曹烨拿着手机往外走,丁卯放下杯子,诧异道:“烨哥你去哪啊?”   曹烨匆忙撂下一句:“我有点事儿,你们好好玩。”   身后传来林彦的声音:“烨子,是不是你的小美人儿过来了啊?”   曹烨没顾得上理他,快步跑出去,拐出地下酒吧,站在长长的旋转楼梯下面,他看见梁思喆就站在几米开外的楼梯上。如若有人现在出来,地下酒吧怕是会引起一阵骚乱。   曹烨一步两三级台阶跨上去,走近了,才看清梁思喆倚着墙平复呼吸,额前的头发有被风吹过的痕迹。   “你跑过来的?”曹烨跨上最后一级楼梯,站在他面前,“司机呢?”   “路上太堵,”梁思喆看着他,“我就下了车,赶过来跟你接个跨年的吻。”   地下酒吧开始倒数十秒:“十、九、八……”   绚丽的灯光从楼梯口倾斜出来,将狭长的旋转楼梯映得灯火通明。   梁思喆靠近时,曹烨能感觉出他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这吻接得仓促又激烈,他们都刚刚跑过一段距离,呼吸还没完全平复下来,带着炙热的情绪,牙齿磕碰,弄破了嘴唇,像是要把彼此吞噬。   倒数十秒结束,这吻又持续了几秒,然后两人才分开。   他们离得很近,鼻尖几乎碰着鼻尖,曹烨低声问:“梁思喆,你从哪跑过来的啊?”   “红绿灯那里下得车。”   “会被拍到么?”   “我跑得很快,”梁思喆轻笑,“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   梁思喆的手机震起来,是司机打过来的,司机刚刚通过红绿灯,拐进了茵四附近的那条路。   他们倚着楼梯的墙壁,等司机的过程中,在昏暗的光线里小声地聊天。   “茵四今年都没下雪。”曹烨有些可惜地说。   “冬天还没过,”梁思喆收紧手指,把曹烨的手拢在手心里,“或许还会下,而且,就算今年不下,明年也可以一起来看么。”   “梁思喆,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跨年吧。”   梁思喆“嗯”了一声。   “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和你一起长大一岁了,”曹烨感慨道,“不过……现在是不是应该说变老一岁啊?”   梁思喆转过脸,抬手捏曹烨的下颌,扳到左边再扳到右边,仔细地看他,低声道:“没变老啊,也没长大,还是十年前的模样。”   曹烨笑起来:“梁思喆你男友滤镜也太厚了吧。”   跨年夜很长,他们到了曹烨家里。   曹烨住的楼层高,四周没有遮蔽视线的建筑物,可以看见干净深邃的夜幕。   他们做完又躺在床上聊了好一会儿,一直到夜幕褪去,天色泛青,困意才渐渐浮上来。   陷入睡眠前曹烨问:“梁思喆,以前跨年你怎么过的?”   “一个人看几部电影,跨年夜就过去了。”梁思喆说。   每年都有元旦晚会邀请梁思喆做零点倒数的嘉宾,把最黄金的时间段留给他,但梁思喆都拒了,他不喜欢吵闹的气氛。   今年跟曹烨在一起,这年跨得倒也平常,但就是觉得挺热闹的。   曹烨困得眼睛要睁不开了,他抱着梁思喆,声音困顿地说:“晚安梁思喆,以后每个跨年夜我都陪你过。”   “好啊,”梁思喆嘴角微微勾起,轻声说,“晚安。”   云初工作室新年签了新人——迟明尧的男友李杨骁,是曹烨在中间牵的线。   签约当天中午,四个人连着许云初,一起出去吃了顿饭。   饭桌上,曹烨看着对面的迟明尧和李杨骁,心道这两人居然还在一起,这是签了多久的包养合同啊?只是迟明尧这金主做得未免也太称职,送了李杨骁一部电视剧资源还不够,看这架势,还想把李杨骁一路捧成影帝。   一月中旬,柏林电影节入围名单公布,《至暗抉择》入围主竞赛单元,作为华语片代表参与金熊奖角逐。   那天梁思喆正好在洛蒙陪曹烨办公,入围名单一出来,洛蒙内部顿时炸开了锅。   《至暗抉择》是洛蒙的亲儿子,不仅由洛蒙主投,整个拍摄、制作、宣发过程都由洛蒙主控,这片子命途多舛,中间遭遇黄千石吸毒事件,一度陷于困境,没想到峰回路转,不仅邀到了梁思喆补拍,如今还入围了柏林电影节。   曹烨兴致勃勃地拉着梁思喆到电脑前,跟他一起挑选去柏林电影节的礼服。   他打开了几个品牌的春夏高定系列,浏览男士西装,询问梁思喆的意见。   梁思喆不忍打击他的积极性,但不得不跟他说:“这种场合,品牌都会提供礼服的。”   “哦……也是。”曹烨握着鼠标的手顿住,这才想起梁思喆身上有高奢代言,他一心想着给给梁思喆买西装,忘了还有这回事。   “不过,可以挑好再去跟品牌方说,”梁思喆又说,“我们先挑。”   曹烨应了一声,但虽然没表现出来,还是有一丝失落,自打《至暗抉择》报名柏林电影节之后,他想过很多次要让梁思喆穿着他买的西装走上颁奖台。   他还想过要跟梁思喆穿同一款式的西装出席电影节,但又有些担心会太高调。   曹烨觉得自己真是矛盾,既想让全世界知道他在同梁思喆恋爱,与此同时,又担心被人知道他在同梁思喆恋爱。 第119章   年味渐浓,大街小巷开始挂上红灯笼。   黄莺在“烧”的门口也挂了一盏,她一向走朋克风,这会儿忽然大俗大雅,曹烨说不像她的风格。   黄莺看着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灯笼,笑道:“过年么,是该热闹点儿。”   曹烨这次是带着杜追过来勘景的,杜追说通往地下拳击场的路要补一组空镜头,于是曹烨就把他带到了“烧”。   “挺好的,就这儿吧。”杜追和摄影师从旋转楼梯走上来,拿着手机要拨电话,“下午就拍吧,空镜头拍得快,我这就叫剧组的人过来。”   “行,”曹烨说,“我下午就要去机场,黄莺你跟杜导对接一下。”   “没问题,”黄莺应一声,又问曹烨,“你们去柏林多久啊?”   “最少一周吧。”曹烨说着,转身开了跑车的车门,“走了啊。”   车子启动,跑车平滑驶出茵四,黄莺看着深蓝色的车影消失在拐角处,不由地想到三年前的某一幕。   那时候洛蒙初创,酒吧也刚建好,曹烨找来了黄莺帮忙看着“烧”。   黄莺站在蓝宴的旧址上,看着这条狭窄的巷道,不无担忧地问:“这能盈利吗?”   曹烨贴着墙蹲下:“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想到在这条胡同里建酒吧啊?”黄莺觉得这决定并不明智,这酒吧八成没过多久就要亏本完蛋。   “盈不盈利无所谓,”曹烨转过脸看着茵四,目光远远地落在巷子尽头,“我就是觉得,应该在这条街上留下点什么。”   “酒吧建在这么隐蔽的地儿,”杜追打完电话,走过来跟黄莺说,“倒是挺别致的。”   “你不知道吧?梁思喆拍《十三天》之前就是在这条巷子体验生活的。”黄莺笑笑说。   “真的假的?”杜追环视这条巷子,“嚯,那这儿是块宝地啊,以前这里是什么样的?”   “早餐摊,水果摊,烧烤摊,面馆,小餐馆……什么都有,这儿,”黄莺指指身后的酒吧,“以前是个特破的歌厅,楼上是招待所,当时梁思喆和曹烨都住在里面。”   “这样啊……”杜追若有所思。   “别跟别人说啊。”黄莺意识到自己有些多话,补了一句。   “不说,”杜追笑道,“这要是传出去,这街估计要成旅游景点。”   ——   梁思喆参加过很多电影节,光是处女作《十三天》,就拿了三个电影节的最佳男主角。   这十年演员生涯,他捧回过数个奖杯,在公众眼里,他起点高且一路都是巅峰,但于梁思喆而言,那些奖杯有一大半应该归功于曹修远。   曹修远在剧组拥有绝对的控制权,一个镜头若是达不到他的要求,就会上百遍地重拍,所以梁思喆在拍其他导演的片子时,偶尔会觉得没底。   《沉没》并不算梁思喆很满意的角色,可却是他脱离曹修远的所有角色里,唯一入围国际电影节的角色。   颁奖礼当天,两人都穿了西装,从酒店出发。   梁思喆走完红毯,去后台跟曹烨汇合。后台聚集了来自各国的知名演员,梁思喆虽然得过戛纳影帝,但在国际上还是新人,他只跟几个脸熟的演员打了招呼,就准备和曹烨去礼堂就坐了。   造型师匆匆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条领带:“思喆,先别急着走,我们换条领带吧。”   女演员盛装走完红毯,大多都要另换一件礼服参加颁奖礼,男演员用不着那么麻烦,但造型师觉得还是要在细节处做出区分。   周围人多拥挤,旁边有记者拿着话筒正采访一位韩国女演员,梁思喆朝一侧走过去:“出去换吧。”   他们走到室外相对清净,没有镜头的地方,停下来,梁思喆手指捏住领带结,松了松领带,造型师上前一步:“我来吧。”   曹烨往旁边让了让,在侧面看着梁思喆。   今年柏林电影节竞争异常激烈,尤其是最佳男演员这组,有一位40多岁的日本男演员川田呼声甚高。曹烨知道拿不拿奖都是正常的,但想到之后国内的舆论环境还是有些糟心。   周围站着三三两两的人,都是出来吸烟的。曹烨也摸出烟盒,从里面抽了一支出来,点着了,一口一口地抽起来。   也许因为梁思喆成名以来一路巅峰,影评人和普通观众对于梁思喆极为严苛,搁其他演员身上,入围A类电影节已经是足够吹嘘的荣耀,但放至梁思喆身上,好像他必须拿奖才能不从神坛上跌落。   曹烨抽着烟看向梁思喆。梁思喆穿着黑色燕尾西装,笔直的双腿包裹在西裤下面,看上去优雅且锋利,散发着一种迷人的气质。   造型师个子矮,梁思喆需要微微躬身,去迁就她的身高。   “思喆你是不是又长高了?”造型师帮梁思喆取下领带,递给旁边的宋清言,“资料上写你183,你应该不止吧?”   梁思喆笑笑:“你猜。”   “我猜不止。”造型师拿着领带,踮脚,正要抬手给梁思喆绕到脖子后面,曹烨走了过来:“我来吧。”   “也行,”造型师把领带递给他,“我这太费劲了。”   曹烨接过领带,站到梁思喆面前:“谎报身高啊梁思喆。”他裸高1米85,料想梁思喆应该跟他一样。   梁思喆站直了,在唇前竖起食指,朝他“嘘”了一声。   曹烨指尖夹着烟,拿着领带绕过梁思喆的后颈,小心着烟不会碰到梁思喆:“这算秘密?”   “只是资料好多年没更新而已,”梁思喆笑笑,从曹烨指尖抽出燃了半截的烟,“不过,没有别人知道的,都可以算作秘密么。”   他微抬下颌,方便曹烨帮他打领带,说话时喉结随声带震动,在薄薄的皮肤下滚动,近看很性感。   他捏着那半截烟,抽了一口:“不是说陪我戒烟?”   “你戒烟失败那么多次,就不许我失败一次?”曹烨一边帮梁思喆打领带一边说。   梁思喆呼出一口烟,隔着白色的烟雾看曹烨,笑道:“你不会在紧张吧曹烨?”   “又不是我参赛。”曹烨嘴硬道。   “别紧张,”梁思喆说,“这次我估计要陪跑。”   曹烨把领带结稍稍收紧:“你就知道一定会陪跑?”   “我看过川田前辈的那部戏,他演得的确很好。”他看着曹烨,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音量问,“曹烨,如果我拿不了影帝,你会不会很失望?”   他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曹烨,曹烨很少穿西装,但这会儿黑色西装勾勒着曹烨的腰身,让他看上去笔挺且修长,那是一种少年蜕变成青年,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气息。   梁思喆一直觉得曹烨没怎么变,始终是少年模样,可这一刻穿着西装的曹烨让他意识到,这些年他在飞速成长的过程中,曹烨成长得并不比他慢。   领带打好了,曹烨松开手指:“这次拿不了,那就下次一起拿么。”   “嗯,这就对了。”梁思喆又笑了一声,“所以,别紧张。”   当晚的颁奖礼梁思喆没拿奖,最佳男演员颁给了此前呼声最高的日本男演员川田。   在公布获奖名单时,曹烨坐在梁思喆旁边,看着大屏幕上出现梁思喆的特写镜头, 梁思喆后背挺直,英俊且得体,就算没拿影帝,也一样引人瞩目。   那晚《至暗抉择》拿了最佳电影音乐奖,连野上台领奖。颁奖礼结束后,连野到后台找曹烨握手,跟梁思喆张开五指说:“就为给这电影做音乐,曹烨找了我五次,”他握着曹烨的手说,“我得谢谢你,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应该我谢谢您才是。”曹烨连忙说。连野当时接活时就是看在曹修远的面子,到现在获了奖,还是不忘提曹修远,看来确实是曹修远多年的影迷。   当晚回酒店的路上,曹烨翻看评论,发现舆论也没有想象得那么苛刻。   媒体发快讯说梁思喆惜败影帝之争,下面不少网友评价说,能入围柏林已经很了不起了,梁思喆才28岁,往后的路还很长。   《至暗抉择》和《沉没》在影展上双双被海外影视公司看中,接下来会在数十个国家上映。   当晚,两个剧组凑在一起,在酒店里举行了一场庆功宴,所有人都无所顾忌地碰杯饮酒,喝得烂醉。梁思喆和曹烨回到酒店,西装也没顾得上脱,很快纠缠到一起。   次日早上醒过来,两个人的西装、衬衫扔了一地,到处都是疯狂过的痕迹。   柏林飞北京要十多个小时,下飞机时几个人都很疲惫,坐在保姆车里,靠着车座睡觉。   梁思喆戴着兜帽闭目养神,宋清言忽然从前座转身,低声跟梁思喆说:“思喆哥,好像出事了……”   “嗯?”梁思喆睁开眼看她,“怎么了?”   宋清言把手机递给他:“您看这个。”   梁思喆接过手机,坐直了一些,在看到手机屏幕上的动图时他皱起眉,顿时困意全消。   那是星播报在微博上发布的一组动图,画面上曹烨正背身帮梁思喆领带,两人身高相仿,梁思喆被曹烨的背影遮挡大半,但仍可以从他露出的小半侧脸看出,他姿态放松,正与曹烨说笑。   梁思喆的手指向下滑动,评论区有人一帧一帧截取画面,将两个人的手部动作重点画圈标红,让人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来,曹烨手上的那半截烟,在打领带的时候转移到了梁思喆手里,并且梁思喆还极为自然地接着抽了起来。   这条微博仅仅发布半小时,已经有了几万的转发和评论。   ——“哇,这人谁啊?帮打领带还同抽一支烟,看上去跟梁影帝的关系不简单啊。”   ——“两个人还有说有笑的,不简单。”   ——“打领带还能解释是造型师,同抽一支烟还能有什么解释?”   ——“同抽一支烟,算间接接吻吧,我觉得直男做不出这事。”   ——“不会吧?梁思喆是同性恋么?心碎了一地,不想相信,他跟好多女演员谈过恋爱啊!”   ——“梁思喆是双吧,一直都有这种传闻啊,只不过他女友没断过,所以大家都不信而已。”   梁思喆看了一眼曹烨,曹烨正在睡觉,没注意他跟宋清言的对话。   宋清言低声说:“云初姐说,这条微博热度攀升太快了,等发现的时候评论和转发已经很多了,现在要找人删的话,怕是会欲盖弥彰……”   梁思喆盯着那动图又看了一会儿,许云初说得没错,现在所有人都在凭借一张动图猜测他对面的人是谁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果立即花钱删除,无异于坐实了他和曹烨的关系的确不简单。   而且现在不止营销号在传播这组动图,越来越多的个人帐号也开始传播,怕是要删也删不过来。   梁思喆经历过不少绯闻,有几桩是真的,但更多的是假的。但无论是真的假的,梁思喆都没回应过,他知道转移公众注意力的最好方式,一是另一起热点事件,第二就是时间。   这种捕风捉影、凭借猜测得来的传闻,最好的方法就是等它慢慢过去,逐渐被所有人遗忘。几年前公众凭借一张梁思喆替曹烨遮脸的照片,猜测他的性取向,后来他又跟贺辛泽传过同性绯闻,但这些没被坐实的事情最终都逐渐被公众遗忘,变成了偶尔被提及的,真假莫测的传闻。   这次应该也一样,梁思喆把手机还给宋清言,抬手捏了捏眉心。万幸的是曹烨没被拍到正脸,应该不会被牵涉进来。   与此同时,“梁思喆 领带”的热搜也节节攀升。   很快就有营销号蹭热点,总结了梁思喆这些年的同性传闻,包括神秘的同性友人、恩师曹修远、合作演员贺辛泽,还有业内编剧何琛。   按照以往的经验,事情朝这个方向发展算是有惊无险,所有混杂在一起的传闻都真假参半,最后只能让事情越来越偏离真相。   但谁也没想到这件事情还会有后续。   几个小时后,“梁思喆 领带”的热搜已经开始降温,但星播报又发出了一则视频。视频没有画面,背景音嘈杂,像是某个宴会场合的偷录。   录音里有男人在高声骂——“你倒好,回头你就投奔曹修远拿影帝去了,这影帝你拿得过瘾吗,你拿得安心吗?忘恩负义这四个字你知不知道怎么写的啊?没有曹烨你他妈现在……我操!”   录音断在这里。 第120章   曹烨一觉醒来,梁思喆并没有睡在他旁边。   他撑着床坐起来,拿过手机看了一眼,正值晚上九点半。   倒时差是个痛苦的过程,曹烨揉了揉太阳穴,隐隐约约听到隔壁传来梁思喆的声音。他起身下床,推开门,差点没被客厅扑面而来的烟味儿熏个跟头。   沙发前的茶几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灰和烟蒂,这人真是……明明前两天还问他怎么戒烟又抽烟,结果现在自己抽得这么凶。   隔壁房间的门虚掩着,梁思喆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余下的计划等再考虑,先把录音删了再说。”   “那就给钱吧,问他们要多少钱把视频提供者说出来。”   ……什么视频?   曹烨拿过手机,群里昨晚刷了不少消息,但他没顾上看,打开微博,“梁思喆 录音”的话题赫然挂在热搜首位。   曹烨点开显示在最上面的视频,跟字幕同步出现的是林彦的声音:“你倒好,回头你就投奔曹修远拿影帝去了,这影帝你拿得过瘾吗,你拿得安心吗?忘恩负义这四个字——”   曹烨只觉得太阳穴重重一跳,连带着额角青筋一抽,他不忍听下去,用手指按了暂停。   是那晚杀青宴的录音,明明让程端准备伴手礼封口了,可还是泄露出去了。   这也不能怪程端,当天晚宴上聚集了上百人,除了曾燃的核心班底,其他大多数人都只是在剧组短暂共事过几个月而已,人多口杂,谁也不能保证任何人都能卖他们面子。   毕竟,只要把录音卖给媒体,以梁思喆的讨论热度,应该会卖个好价钱。   曹烨心烦意乱,他不想点开评论,想想也知道,梁思喆又会因为这则录音遭受恶意。   视频已经发布出去,就算删除大概也阻挡不了网友的揣测,那就澄清吧,既然是从林彦口中说出的话,让林彦帮忙澄清几句应该还是有可信度的吧?   曹烨给林彦拨过电话,林彦没接。 他换了衣服,从衣架上拿了件外套穿上,推开门走出去。   梁思喆打完电话,拉开卧室的门走出来,见曹烨正迈出门:“曹烨,你要出去?”   “嗯,我去找林彦,你别抽烟了。”曹烨说完,合上了门。   他急匆匆走到电梯里,靠在电梯壁上叹了一口气,梁思喆每一次遭受舆论攻击都与他有关,最初是打制片人,后来是下场打记者,现在又因为他被扣上了忘恩负义的帽子。   程端说他是洛蒙的吉祥物,可他好像并没有给梁思喆带来什么好运气。他不想让梁思喆被舆论攻击,遭受恶意,可偏偏每一次恶意的涌入都和他有关。   梁思喆怎么会忘恩负义呢?曹烨闭上眼睛想,五年前他被困在自己的视野里,看不到梁思喆的难处,但现在站在梁思喆的角度,当年23岁的梁思喆被他和曹修远推到了悬崖边上,在他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背信,另一条是弃义。   梁思喆选择了成全曹修远,选择了保护曹烨,唯独没顾得上选他自己,他站在悬崖边上,闭着眼睛往下跳。   他光风霁月,坦坦荡荡,怎么会忘恩负义?   曹烨开着车一路疾驰,驶到林彦住处,他甩上车门,抬步跨上楼梯。   站在林彦门口,曹烨抬手按门铃,林彦过了一会儿才来开门,他衣着凌乱,不像在干好事:“什么事儿啊烨子?”   曹烨从手机里调出录音,塞到他手里:“你自己听。”   林彦接过手机,曹烨绕过他,借用他的卫生间洗了把脸。   林彦在客厅听完录音,朝卫生间喊:“这谁发给营销号的?哎烨子,这可不能冤枉我啊,就凭咱俩这关系,我要放出去的话,也得把你名字先给哔了啊。”   曹烨湿着脸从卫生间出来:“什么名字?”   “你名字啊,”林彦把视频拖到最后,“你不知道?”   曹烨这时才听清了最后那句话——“没有曹烨你他妈现在……”   那晚他喝到断片,根本记不清林彦说了些什么,刚刚又没把录音听完,到现在才发现,这录音不止牵涉到梁思喆,还牵涉到他。   林彦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敢情你连这录音都没听完就来找我?专程来替梁思喆找我报仇是吧?”   曹烨从林彦手里接过手机,往下翻看评论:   “忘恩负义什么情况啊?看这意思好像是梁思喆演了曹修远的电影还是他的不对,可曹修远是梁思喆最大的恩人吧?”   “谁能解释一下曹烨是谁啊,跟曹修远什么关系?”   “录音的意思是曹烨才是梁思喆的恩人?但曹修远确实是一手培养梁思喆的恩师啊,什么情况?”   “你们为什么都这么认真,这录音没头没尾的,没人能证明梁思喆在场啊,说不定是谁自导自演呢。”   “查到了一点曹烨的资料,洛蒙创始人,然后《至暗抉择》是洛蒙投的电影……”   “所以梁思喆当时在机场说接这片子的补拍是要报恩,这意思是报曹烨的恩?就这件事来说我觉得梁思喆不算忘恩负义吧,自降身价做黄千石的替补,还是演配角,当时多少人说掉价啊……”   林彦也拿了自己的手机翻看评论:“星播报我知道啊,当年梁思喆打的就是这家的记者,给他们送了好大一波热度,打那儿之后,他们尝到了甜头,就开始盯上梁思喆了,谁要是拍到了关于梁思喆的爆料,都会卖给他们。”他抬手拍曹烨的肩膀,“要么说梁思喆派头大呢,没见过谁能有一家媒体专门做黑粉。”   曹烨沉默片刻,抬头道:“林彦你知不知道梁思喆那时候为什么打记者?”   “娱乐圈十大未解之谜之一,我怎么会知道……你有内幕消息是不是?说来我听听。”   曹烨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才说:“当年曹修远被章明涵污蔑猥亵,媒体趁着关注度,想要出一篇关于他家人的报道。梁思喆知道之后,就临时召开发布会,想跟媒体做一场头条换头条的交易。但星播报当时没遵守说好的条件,要把报道发布出去,梁思喆就动手打了那个记者。”   林彦听后,怔了片刻,探过头看曹烨:“梁思喆这么跟你说的?哎哟我这傻弟弟啊……梁思喆八成又哄你呢,你还真信啊?”   曹烨:“……”   果然他就不能跟林彦掏心掏肺。   曹烨整理了一下情绪,总算说明这趟过来的目的:“彦哥,这录音怎么着都跟你有关,你得帮我个忙。”   林彦倚着沙发,懒洋洋的:“什么忙啊?”   “发一条澄清微博。”   “你是要我用那个百万粉丝的账号替你发澄清微博?给多少广告费啊?”   “你开价。”   “完了你没治了曹烨,梁思喆是不是给你下蛊了啊?”   从林彦家里出来,曹烨坐进车里,对着手机发了一会儿愣。   偶尔喝醉,意识不清醒时,他也想过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在跟梁思喆恋爱。   可现在当这段恋情真的出现了浮出水面的迹象时,曹烨又觉得有些恐慌。   一方面,曝光恋情可能会影响到梁思喆的演员事业, 梁思喆是有演戏天赋的,他天生应该出现在大银幕上,曹烨不希望这段恋情成为梁思喆的累赘。   另一方面,对于曹烨自己来说,他也害怕被曝光。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明明当年他告诉梁思喆别害怕镜头,可这些年他自己却对镜头有种莫名的恐惧。   他想起那年大街小巷全都是曹修远的猥亵传闻,他走在街上,神色躲闪,生怕被别人认出他是曹修远的儿子。可现在猥亵传闻已经鲜少有人提及,他还是害怕被所有人知道他是曹修远的儿子。   曹修远的光芒太盛,可那光芒于他而言却是巨大的阴影,这些年他一直在竭力避开这阴影,他害怕所有人在看到他、看到洛蒙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曹修远。他想摆脱曹修远。   ——   事情发酵得比想象中还要快,梁思喆于公众而言就像一个诱人探究却密不透风的谜团,而现在这个谜团破开了一道口子,于是不少人试图透过这道口子窥探梁思喆的私生活。   梁思喆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评论。那则录音视频已经由公关部门联系删除了。但关于曹烨身份的猜测却依然在持续:   “查到了一个曹修远的老片子,里面小质子的演员就是曹烨,而且有采访说曹修远当时抱了自己的儿子去剧组演戏,所以曹烨应该是曹修远的儿子吧?   “曹修远的儿子跟梁思喆差不多大吧,他怎么可能是梁思喆的恩人……”   “前几年媒体爆过料,说《十三天》选角期间曹修远独子跟梁思喆一起竞争小满,最后梁思喆拿到了那个角色。”   “好像不光《至暗抉择》是洛蒙的片子,《再说一句试试》也是。”   “我在剧组工作的朋友说,那个给梁思喆打领带的人就是曹烨,两个人一起去了柏林电影节。”   “所以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啊?有说竞争关系,有说恩人关系,现在还有说是恋人关系的???”   “洛蒙总裁跟林幻在一起过,梁思喆也跟林幻在一起过,他俩不可能是恋人吧?”   铺天盖地,众说纷纭。   不出多久,曹烨的名字也上了热搜。   梁思喆捏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   他一直想保护少年的天真,让曹烨避开媒体的镜头和公众的窥探,可现在曹烨却因为他而被迫在公众面前曝光。   梁思喆始终清醒地知道,如果他想和曹烨走下去,总会走到这一天。他们不可能永远幸运地避开镜头,进行一段全世界都不知道的地下恋情,但他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颁奖礼那天,曹烨走过来帮他打领带,梁思喆其实想过会不会被偷拍,可他没说出口,他的少年站在他面前帮他打领带,这一幕美好得像在做梦,他不忍亲手打断这梦境。   程端说曹烨讨厌躲躲藏藏的恋情,并且因此跟林幻分手,梁思喆不知道他和曹烨的这段恋情又可以走多远。   梁思喆正倚在窗边用打火机点烟,烟刚点着,“滴”的一声,门被推开,曹烨回来了。   两人对视,曹烨说:“怎么还在抽烟?”   “你出去之后就没抽过,”梁思喆捻灭了烟,抬手打开窗户通风,语气刻意轻松,“这刚点上你就回来了,你这门推得也是时候。”   “我这人就是运气好,想抓什么就一抓一个准,”曹烨换了鞋走进屋,把带回来的饭放到餐桌上,开了个玩笑,“所以梁思喆,你小心不要被我抓奸。”   梁思喆配合地笑一声:“你还担心这个?”   “能不担心么?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你呢。快来吃饭,饿死了。”   两个人都鼓作轻松,但都能觉出气氛不太对劲。   各怀心事,谁也没先挑明。   吃了几口后,曹烨接了一通程端打来的电话, “知道了,”他应着,“你让小孟明天把要签字的文件送过来吧。”   从只言片语中,梁思喆推断出程端说话的内容。等曹烨挂了电话,他问了一句:“有狗仔在洛蒙附近蹲你?”   “对啊,”曹烨放了手机,去搭梁思喆的肩膀,“我又能休假了,思喆哥哥,明天让我们厮混起来吧。”   梁思喆想这些年曹烨真是没变过,曹烨一直都最擅长不动声色地绕过别人不想提及的话题,十年前绕过他的小提琴伤疤,十年后又绕过他们需要躲藏的恋情。   晚上睡觉前,曹烨才看到群里的消息,知道了他给梁思喆打领带的动图已经传遍了全网。   曹烨点开那动图,他讨厌被偷拍,可当这镜头对着他和梁思喆时,他好像也没那么反感。   因为在那张动图上,他们看上去亲密且自如,是最合拍的朋友和最登对的恋人。   林彦在微信上发过消息:“微博发了啊。”   曹烨点进林彦的微博看,林彦这微博发得挺够意思:   “都别猜了,视频是我花钱删的,录音那话也是我说的,我当时跟梁思喆有点小误会,又喝醉了耍了点酒疯,让大家见笑了。现在误会讲清了,看热闹的都散了吧,对不住啊兄弟@梁思喆,明天请你喝酒给你赔个不是。”   林彦的微博认证是东盛电影的CEO,他这条微博一发出来,关于梁思喆忘恩负义的讨论很快弱了下去。   毕竟,指责梁思喆忘恩负义的人,现在跟梁思喆以兄弟相称,想来应该不会有太大的矛盾。   梁思喆洗完澡,握着水杯过来:“要不要喝水?”   “我不渴,”曹烨把手机递给梁思喆,“你看这个,你要不要在评论里回复他?”   梁思喆俯身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接过手机扫了一眼,林彦发的文字看似亲密,但都是场面话,他没什么想回的,就把自己的手机扔给曹烨:“你看着回吧。”   曹烨拿着手机,打开梁思喆的微博,在林彦那条评论下回:“谢了彦哥。”   林彦很快又回了一条:“啧。”   白天睡多了,心里又藏着事儿,曹烨闭着眼睛躺了好一会儿也没睡着。他还在想网上的那些评论,现在所有人都在扒他的身份,有种掘地三尺的架势,曹烨不知道睡醒之后,他会不会彻底从曹烨变成了“曹修远的儿子”。   但他又不敢翻身,怕吵醒梁思喆,梁思喆下了飞机大概还没好好睡过。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察觉到身边一空,梁思喆起身离开了卧室。   梁思喆在想什么?曹烨独自躺在床上想,是在担心他们的恋情被曝光吗?   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很能猜透梁思喆的想法,年少时梁思喆就是这样,从来不跟别人讲自己的心事,宁愿爬到天台默默地舔舐伤口。就算他们朝夕相处了三个月,梁思喆也没向他吐露过父母遭遇车祸的事情。梁思喆似乎总是这样,什么事情都闷在胸口自己消化。   曹烨坐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拉开卧室的门。   客厅洒了一地月光,梁思喆倚着落地窗,手指间转着一支未被点燃的烟。   曹烨站在卧室门口,梁思喆朝他看过来。   起初他们谁也没说话,对视几秒后,曹烨走过去,蹲在梁思喆面前,看着他低声说:“梁思喆,你为什么不开心啊?”   梁思喆静静看了他几秒,眼神看上去黑沉沉的,他开口道:“你呢,又是为什么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   梁思喆偏过头很轻地笑了一下:“那我也没有。”   曹烨只得说:“那我跟你说实话,你也要跟我说。”   梁思喆说:“好。”   曹烨沉默片刻,说:“我害怕被曝光。”   他用了“害怕”而不是“不想”,梁思喆看着他问:“为什么害怕?”   “我,”曹烨顿了顿才继续说,“说来可能有点幼稚,我不想被所有人看作是曹修远的儿子,不想活在他的光芒下面。”   这答案跟梁思喆预想过的所有可能都不一样,他微微怔了一下:“只是因为这个?”   “嗯,”曹烨说,“这想法挺矫情的,我知道。但是……我不希望所有人对我的善意和关注都来自曹修远,那会显得……除了曹修远,我的存在毫无意义。”   梁思喆看着曹烨,曹烨很少流露出消极的情绪,以至于梁思喆都快忘了曹烨喝醉之后表现出的妄自菲薄的那一面。   他想了想,一只手握住曹烨的手腕,另一只手撑着地面起身:“跟我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曹烨随他起身:“什么东西?”   “一段视频,”梁思喆拉着他朝放映间走,“本来想等你今年过生日再给你看,但忽然觉得没必要等了,就当是,给你补过26岁生日吧。” 第121章   放映机打开,幕布上出现开机画面,曹烨坐到沙发上,幽蓝的光线投在他脸上。   梁思喆把放映机调好,走过来坐到他旁边。   “是关于什么的视频?”曹烨忍不住好奇问。   “看完就知道了。”梁思喆说着,拿起遥控器按了播放键。   幕布上跳出画面,背景是偌大的一间乐队排练室,墙边摆放着不少乐器盒,话外音响起来,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耳熟:“你是专程为小烨过来的?我说呢,见到你我还真是吃了一惊,”那男人走到画面里,坐到一张椅子上,抬手指了一下镜头,“是要录画面吗?”   曹烨微微愣住,画面上的男人是黎悠生前的男朋友,那个乐队指挥叔叔。黎悠过世以后,他们生活在不同国家,彼此又都很忙,只在曹烨出差去国外时短暂地见过几次面。   “是给小烨看的,”梁思喆在镜头外面说,“您放心,视频不会传播出去。”   “哦……好,我听黎悠提起过你跟小烨,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你刚刚说要问黎悠上一段婚姻是不是?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我们没太聊过这个。不过黎悠有个多年的老朋友,是她在大学的同学,现在生活在日本,我想她大概会知道实情……”   “您有她的联系方式吗?”   “这个我还真的没有,小烨那里有黎悠的手机,里面应该会存了号码。”   “还有别的途径能拿到她的联系方式吗?我想等事情全部弄清楚再跟他说。”   “这样啊……”男人的话似在沉思,又笑了一声,“你是想给他惊喜吗?我认识几个朋友跟黎悠是大学同学,或许他们那里有,我可以帮你问问。”   视频切入机场画面,目的地显示通往日本。   话外音响起,是“滴滴”几声等待电话接通的声音,几秒后电话里有女人的声音响起来:“对,我是黎悠的朋友,她和曹导的婚姻啊……你是记者吗?”   飞机冲破云层,伴随着逐渐模糊的话外音,片名变得清晰——《Wele to the World》。   曹烨这才意识到,梁思喆给他拍了一部纪录片。   而这纪录片,应该跟黎悠和曹修远的婚姻有关,也跟他的出生有关。   梁思喆在这纪录片里拜访了黎悠生前的三个好友,随着一次次谈话的推进,逐渐拼凑出黎悠和曹修远当年的婚姻真相:   “黎悠跟曹修远啊……他们是在一次电影节上认识的,二十几年的事情了吧,当时黎悠所在的乐队受邀去进行电影节开幕式演奏,曹修远带着处女作去参展,就是通过这次契机认识的。”   “黎悠跟曹修远在后台遇见,然后他们很快聊起了曹修远的电影和黎悠演奏的小提琴曲,黎悠当晚就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她从来没遇见过这么一见如故的人,简直就像命中注定一样……我到现在都记得她在电话里的语气,就是那种陷入疯狂热恋的少女……”   “他们那次好了一周吧?我记得当时电影节持续一周,乐队演奏完就都回学校了,但黎悠翘了课陪着曹修远,一直到电影节结束。回学校之后她跟我们说起曹修远,说他是个天才,说他长得多英俊,人又多么有才情……天哪,她简直要被曹修远迷倒了,曹修远当时还没名气,我们几个不知道他,都惊呆了,一致认为黎悠疯了。”   “那之后他们就分开了,不不,不是分手,只是那时候他们才二十岁,黎悠当时要留在学校上课,而曹修远也要去别的地方拍电影,他们只能暂时分开……再后来,应该是又过了两个月吧,黎悠突然跟我说她怀孕了。我当时问黎悠打算怎么办,她很坚定地说她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后来还为此休了学,差点跟家人断绝关系……她这个人啊,看上去挺随和,但一旦做了决定就谁也劝不动。   “曹修远啊……当时通讯没有那么发达,曹修远又在很偏僻的地方拍电影,他们应该就靠着写信互相联系。不过我记得,黎悠给我看过一封曹修远的回信,信的具体措辞我忘了,大概意思好像是,他虽然没有特别喜欢小孩子,但如果黎悠那么想生下来的话,他也很高兴能看到他们爱情的结合。”   “你问曹修远爱不爱黎悠……我觉得应该是爱的吧,不然他拍电影那么忙,怎么会顾得上给黎悠写信呢?不过,说句实话,我觉得相比黎悠,曹修远可能更爱电影,毕竟黎悠怀孕期间,他就只来看过她几次而已,每次待得时间都很短,但黎悠还是很高兴,她后来跟我说,虽然怀胎九月他们待在一起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那一年里她都处于热恋状态,她那时候啊,就是有情饮水饱……”   “为什么分手啊……其实黎悠当时跟我说得也很抽象,我自己总结就是……在孩子出生几个月之后,曹修远的电影终于杀青,他们住在了一起,本以为会迅速找回电影节那一周的感觉,陷入甜蜜热恋,但黎悠忽然发现,之前这长达一年多的热恋都是靠她的幻想美化出来的,真实的曹修远的确英俊而且有才情,但同时也偏执自负,几乎料理不好自己的生活,更别提照顾小孩子……”   “黎悠回来以后跟我说,她和曹修远只适合恋爱,不适合生活,我觉得,应该是这段短暂的共同生活耗尽了她对曹修远的爱情……唉,怎么说呢,他们的爱情就好像烟花,短暂地热烈地燃烧过,但烧过之后就变成了灰烬。……还是太年轻太冲动了吧,他们相遇时才二十岁,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生活。”   “他们是结了婚的,就在电影节那一个周的最后一天,他们瞒着所有人,去教堂公证结婚了,曹修远成名之后,流传最广的那张跟黎悠的结婚照,就是那时候照的。是……这么快就闪婚简直太疯狂了,不过两个人都是搞艺术的,又都很感性,也可以理解吧,我觉得那时候的黎悠就是这样的,她后来是因为孩子才变得成熟起来的。”   “孩子啊,孩子生下来黎悠当然很高兴,我记得当时曹修远也很高兴吧,特意坐飞机回来看他,毕竟那个时候他们的爱情还在嘛,而且孩子也长得很漂亮,特别招人喜欢。”   “他们分手以后就没什么联系了吧,变成了偶尔见面的前任,谁会跟前任有太多牵扯呢?不过就算分手,黎悠还是很欣赏曹修远,毕竟那一周他们是真的很聊得来,分手也分得很干脆,大概两个人都意识到不适合在一起生活,而且曹修远这个人的确是个天才,黎悠欣赏他也是正常的。”   “应该没有后悔过吧,我不记得她有说过后悔。她这个人,只要是自己做决定的事情就不会说后悔的。但她当时很忐忑倒是真的,毕竟是那么小的一个小生命,她一开始都不知道该怎么抱起来,她当时对着那么小的孩子手足无措,真是可怜又好笑……因为那时候特别忐忑,所以她还问过我是不是当初生下孩子的决定做得太冲动了,我还说你才知道冲动,但我记得她当时说,她一定会把宝宝好好扶养长大,让他变成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子。”   “她跟曹修远分手以后也没说过后悔生下孩子,她一直对孩子都很好,怎么说呢……我一直觉得是过于好了,甚至牺牲了一些自己发展的机会。你别看黎悠后来在国际上也有一些名气,但照我看来,以她的天分,如果没有孩子分散精力,她甚至可以跟最顶级的小提琴家比肩。”   “而且,她从来都没有跟孩子提过父亲的事情,你知道为什么吗?原因挺难想象的……因为她怕如实说了之后,孩子会对爱情失去期待,是不是很荒唐?她居然会想得这么远……不过也可以理解吧,黎悠那时跟我说过,虽然她跟曹修远这段爱情无疾而终,但她回想起来,还是觉得那是她一生中绽放得最美最热烈的七天,所以她希望等孩子长大之后,能理解这些了,再和他说起这段过往。”   “她临终前说过后悔生下小烨?不会吧,我不记得她这么说过……让我想想,好像是有在电话里这么说过,但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当时黎悠回国,根本就不是媒体报道的那样去找曹修远谈离婚,他们早就分开了,她病得那么严重还坚持回国,其实是想拜托曹修远以后照顾曹烨。毕竟她父母也很年迈了,她害怕自己走了之后,没有人照顾和保护小烨。但她没想到曹修远会在那时候陷入猥亵事件,而且跟曹修远谈过之后,她才知道几年之前小烨就目睹了他和另一个男人的床事。”   “所以媒体当时拍了一张黎悠很崩溃的照片,说是因为争财产什么的,其实根本就不是,是因为他们当时产生了很严重的分歧,曹修远说黎悠一开始就应该告诉小烨真相,而不是让他生活在真空环境里不堪一击。”   “黎悠当时也意识到自己给小烨创造的环境有问题,她给我打过电话,说要好好想一想怎么跟小烨去谈这件事情,才能让他平和地接受这一切。但是那以后她的身体状况忽然变得很糟糕,应该是跟她的情绪有关吧,跟坐了两次长途飞机应该也有关,到后面她几乎每天都是昏迷状态,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几乎没力气说话了,记忆力也变得很糟糕,所以她有没有跟小烨谈这件事我就不知道了……”   “不客气的,其实黎悠过世时也有记者来问过我这些,但我没答应接受采访,毕竟当事人都没公开谈过这件事……对了,我和我女儿都是你的影迷,能不能请你跟我留一张合照?”   跟黎悠好友的谈话就进行到这里,视频里梁思喆跟黎悠的好友握手,说以后有机会一定会跟曹烨一起登门拜访。 第122章   曹烨看着投屏,这视频看下来他几乎不敢正常呼吸,以至于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呼出来。   他想过很多种关于黎悠和曹修远的婚姻的可能性,譬如这段婚姻以曹修远的欺骗开始,譬如是黎悠的错误导致了这段婚姻和他的出生,每一种可能都让他对自己的出生充满厌恶,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恐惧生日那天的到来。   可现在梁思喆拍了这部纪录片告诉他,黎悠和曹修远曾经短暂而热烈地爱过,而他是他们爱情的结合。   曹烨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大概从那句“黎悠说会让他变成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子”,他就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了。   他想到黎悠病重前的很多幕画面——黎悠不顾医院劝阻执意要回国,瞒着他与曹修远见面,被媒体拍到情绪崩溃,还有那句“后悔生下小烨”,原来他妈妈临终前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因为他,可是他却因为偷听来的只言片语,误会了她这么久。   黎悠不后悔生下他,可是他自己现在却被懊悔和自责填满了。   曹烨俯下身体,额头抵在膝盖上,想把自己的狼狈藏起来。   可眼泪还是不断地涌出来,他想到黎悠临终前看着他的那双眼睛,那里面好像盛了千言万语和数不清的担忧,可黎悠当时已经没力气说话了——她想说什么呢?是别对爱情失去期待,还是往后要一个人好好活着?   梁思喆用遥控器暂停了视频画面,抬手在曹烨的头发上揉了两下,然后手掌落下去,揽着曹烨的肩膀轻拍了几下。他陪着曹烨释放情绪,让他好好地哭一场。   曹烨难过时总是要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梁思喆想到那个他看了很多遍的电梯监控,缩在电梯角落的曹烨也是这样把头埋起来,蜷缩在角落里。他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了一把,挤出了酸涩的汁水。   “你妈妈很爱你,”梁思喆俯下身,看着曹烨低声说,“她没有后悔生下你。”   曹烨把头埋起来,后脑勺动了动,是在点头。   他哭了有一会儿,情绪逐渐平静下来,梁思喆去卫生间拧了热毛巾,半蹲在他面前,一条腿的膝盖撑着地毯,温声道:“好了曹烨,在我面前你怎么哭都可以,你不需要躲着我。”   “我没哭。”曹烨带着哭腔为自己辩解。   梁思喆听他这么说,忍不住要笑:“好啊,那是我在哭。我都哭了,你怎么还不抬头安慰我?”   曹烨把眼泪蹭到袖子上,抬起头红着眼睛看梁思喆。   梁思喆拿着热毛巾轻轻擦他脸上的泪痕,一边擦,一边低声跟他说话:“你不觉得那七天短暂燃烧的爱情很美吗?曹烨,你的出生始于一段很美的邂逅,你诞生的整个过程你妈妈都是陷于热恋的状态,你是在被爱情围绕的气氛中降临的,所以你妈妈才会生出你这么漂亮,这么招人喜欢的小孩子。”   梁思喆这样说,曹烨原本已经止住的眼泪又往下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像泪腺出了问题。   “你怎么这么好啊梁思喆。”曹烨带着哭腔说。   毛巾有些冷了,梁思喆把它放到一边:“有吗?”   “有。”曹烨说。   他哭起来就像个小孩子,眼睛是红的,鼻子头也哭红了,梁思喆捧着曹烨的脸,看着他,吻了吻他被泪水沾湿的,微咸的嘴唇,轻声道:“因为我爱你,我跟你妈妈一样爱你。”   曹烨哭着说:“我也爱你。”   梁思喆微怔一下,顿了顿才问:“真的?”   曹烨缓了一下情绪,抬手把眼泪抹干净:“为什么你好像看上去不太相信的样子?”   梁思喆笑了一声:“我信,那你再说一遍。”   “我也爱你。”   “‘也’字去掉呢?”   “我爱你。”   “你真是可爱,”梁思喆又抬手揉了揉曹烨的头发,“还有,你的存在怎么会毫无意义?对于你妈妈来说,你是她愿意付出一切的宝贝,对于我来说,我爱你,跟你爸是谁没有丝毫关系,对于你那些朋友来说,他们喜欢跟你做朋友,也只是因为你可爱,不是因为你爸是曹修远……”   曹烨打断他:“没有别人说过我可爱,他们应该是觉得我长得好看又很够意思。”   梁思喆被他逗笑:“居然没有别人说过你可爱?他们什么眼神啊……”   曹烨带着鼻音说:“其实我也觉得可爱这个词用在我身上有点违和。”   “怎么会?”梁思喆笑着说,“我觉得这个词很可爱,用在你身上刚刚好。我还没说完,你的家人、恋人、朋友,都因为你是曹烨而爱你,至于那些跟你无关的人,你管他们说什么呢,是不是?”   曹烨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视频还有一小段,要不要继续往下看?”   “要,后面是什么内容?”   “是去采访了当年跟你爸在同一个剧组共事的副导演。”   闻言,曹烨沉默下来,也就是说,前面是黎悠朋友的讲述,后面是曹修远朋友的讲述,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想看关于曹修远的内容。   梁思喆看出他的犹豫,开口道:“只是描述了你爸当时的一些状态,曹烨,我希望你可以站远一点看你爸,但如果你不想看的话,我们就不看。”   “看吧,”曹烨说,“你都拍了,不能让你白拍。”   “好。”梁思喆笑了一下。   他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视频继续播放。   “修远当然高兴,他当时收到儿子的照片,还请剧组吃了饭。”   “他不爱黎悠怎么会跟她结婚?他这种风流浪子,后面有过那么多情人,也没见他都去结婚,他只跟黎悠结过婚不就说明了问题?”   “那次电影节之前啊,修远应该是没有谈过恋爱,黎悠是他初恋……怎么,很意外吗?哈哈哈……他是后面有过很多情人,但那之前确实没有过。”   “对,他后来确实没怎么顾过儿子,唉,说实在的,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知道吧?思喆你也跟过曹导好几部片子,你看他那种拍摄状态,连自己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哪还顾得上儿子啊?所以说为什么有人是大师,有人是名导,但只有他被公认为天才啊,因为平常人就算想,也根本达不到他那种一头扎进电影的状态……”   “有得必有失嘛,他在电影方面的成就别人比不上,可是要让我变成修远,我还真不敢答应。”   相比黎悠朋友细腻又感性的描述,副导演的描述显得粗糙和简略了一些。   看完之后,曹烨好一会儿没说话。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事情过去了很久,真相也已经揭开,他已经不恨曹修远了,但如果梁思喆想让他跟曹修远和解,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到。   梁思喆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开口道:“我拍这段视频不是为了让你和你爸和解,是为了让你跟你自己和解。”   曹烨转过头看着他:“嗯?”   “你爸的光芒的确很耀眼,如果你问我怎么才能完全躲开,我也没办法回答你。但是曹烨,你也有你自己的光芒,不然怎么能吸引到杜追和曾燃这样出色的导演,程端这样优秀的合作伙伴,还有我这么好的男朋友,是不是?”   曹烨的脸颊靠到膝盖上,侧着脸看梁思喆:“你说得对。”   梁思喆笑了笑,继续说:“你创办了洛蒙,还建了乌托,以后乌托里可能会出现跟你爸一样优秀的导演……”   曹烨不记得带梁思喆去过乌托,他问:“你什么时候去过乌托?”   “‘烧’里有人携带毒品那次,黄莺带我过去的。”   “哦……”曹烨想了想说,“那里面全都是我自己想的设计。”   “我知道,黄莺跟我说过了,”他像是在求表扬,梁思喆便笑着看他说,“曹烨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洛蒙的所有设计也都是我的想法。”曹烨得了夸奖,再接再厉地邀功。   “嗯,”见他这次不妄自菲薄了,梁思喆点了一下头道,“我要是有这么厉害的儿子,保证把他宠到天上去。要不曹烨,你别认曹老师是爸爸了……”   曹烨有些意外他会这么说,刚要开口,梁思喆接了一句:“你改叫我爸爸得了?”   曹烨立时炸道:“你走开!” 第123章   躺在床上,曹烨觉得胸口鼓鼓涨涨的,里面盛着很多情绪。他回想人生前二十年,虽然并没有从曹修远那里得到过多少父爱,但黎悠给他的爱甚至多过他缺失的那一部分。   “对了曹烨,”梁思喆说,“我有个猜测,是关于你妈妈那封遗书的。”   “什么?”曹烨问。   “你妈妈在那封遗书里说,她跟你爸很早就分开了,他们的婚姻中不存在欺骗,还说你爸和章明涵正常恋爱,没有猥亵行为……我在想,按照你妈妈朋友的说法,她临走前对你爸是很失望的,其实没有理由为曹老师做任何辩解,所以她这么做,很有可能……”   “是为我留的那封遗书。”曹烨接着他的话说。   “嗯,她害怕如果你爸一直陷于这种被攻击的恶意舆论,会对你也造成伤害。”   曹烨沉默了好一会儿,手伸过去,摸索着握住梁思喆:“梁思喆,等有时间你陪我一起去看我妈妈吧”   “好。”梁思喆的手掌翻过来,手指插到曹烨的指缝间,和他十指相扣。   曹烨想他要去跟黎悠说,他现在有了梁思喆,让她不要那么担心了。   他想黎悠那么开明,得知他有了一个这么好的男朋友,一定也会为他高兴的。   过了一会儿,曹烨朝梁思喆靠得更近些:“思喆哥哥,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我想知道,你爸爸妈妈是什么样子的?”   闻言,梁思喆沉默下来,半晌没说话。   曹烨意识到梁思喆可能不想谈起这个,他很快说:“如果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我不是不想说,”梁思喆开口道,“我在想要怎么说,你刚问我为什么不开心,这大概就是源头。”   曹烨侧过身看着梁思喆,低声问:“为什么啊?”   梁思喆在夜色中叹了一口气,手背盖在眼睛上:“因为我每次想到他们,就是他们在不停地吵架,吵架,吵架……我妈妈这个人其实是很温柔的,她是教小提琴的老师,就算小朋友很笨,教很多遍也学不会,她也不会动怒。我爸……是个室内设计师,很英俊也很儒雅,他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在外人看起来,登对得不得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所有人都很好,就是看着对方像看仇人一样,什么小事都能吵起来。”   梁思喆音量很低,语速沉缓,一边回忆十几年前的事情,一边讲给曹烨听:“我记得我小时候他们不是这样的,后来就越吵越凶,我一直在等他们宣布离婚,但他们就是不提。每次听到他们吵架,我都很想朝他们吼一声,别吵了,你们赶紧分开吧!但是我也开不了口,不知道他们离婚后会是什么样的,会不会他们中的某一个人从此淡出我的生活,然后组建一个新的,跟我完全无关的家庭。”   “我在等他们主动跟我提出来,然后我就可以逼迫自己接受这件事,但是他们一直吵架,就是不提离婚。他们最后一次吵架,是在送我去机场的路上,那次我要去悉尼参加一场很重要的小提琴比赛。一开始气氛还不错,但在路上他们又因为路线的问题吵了起来,吵得很凶,我当时忍无可忍,终于把憋了很多年的话说出口,结果刚说出‘离婚’两个字,我们的车就跟斜对面开来的车撞上了。他们俩当场就去世了,我因为我妈妈靠过来帮我挡住了撞击,所以只伤到了手指。”   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如今梁思喆再讲起年少时经历的那场人生剧变,只觉得这十年间好像一场梦,而那场车祸就是他陷入这场梦的开始。   曹烨没想到那场车祸的发生之前,梁思喆是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小时候他常年看不见曹修远,只在放长假回国时三人才能凑在一起吃顿饭,饭桌上气氛也都融洽,大抵那时黎悠有意营造出他们婚姻和睦的假象。   曹烨想不出梁思喆年少时是怎么度过的,长达几年间面对着父母无休止的争吵,应该会很压抑吧。梁思喆讲的这段过往太过沉重,以至于曹烨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曹烨忽然想到梁思喆拍的那部《梁生祝梦》,跟他父母的婚姻轨迹好像有些相似。   他刚想到这里,梁思喆恰好问:“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梁生祝梦》?”曹烨有些犹疑。   “嗯,我当时看到那个初版剧本,首先想到的就是我父母。一开始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父母的婚姻对我的影响会这么大。后来我才想明白,我很早就对你动心但一直没说出口,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我害怕一旦开始,就会走向这种不可避免的结局。”   “三年前我拍了《梁生祝梦》,就是试图用我父母的过往告诉我自己,就算得到了或许也没那么好,不在一起就不用担心感情会变质,但是,我没办法完全说服自己戒掉你,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试试。”   “所以曹烨,我也会患得患失,害怕我们变成我父母那样,有一天会不停争吵,两看生厌。”   曹烨一早就知道《梁生祝梦》很有可能是梁思喆因他而拍的,但他没想到的是,梁思喆居然用了这么惨烈的方式自渡,把血淋淋的过往剖开,用最不想面对的过往来说服自己。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梁思喆,这问题的根源太深,远不是他一句安慰就能起作用的。   “我保证,我不会跟你争吵,我全都让着你。”曹烨这样说,但又觉得这保证下得太苍白,为了证明他说这话是认真的,他握着梁思喆的手放到自己头上,“你不是喜欢摸我头吗?你随便摸,我以后不反抗了。”   梁思喆被他逗笑,手在他头上摸了两下:“真的?”   “真的,”曹烨欠起身看着梁思喆,“我也不会跟你两看生厌。你忘了吗?我第一次在蓝宴见你就觉得你很好看。”   “哦……记得,你还想让我给你开荤来着。”   “喂,不要曲解历史……总之,我现在看你还是很好看。梁思喆,你那次不演我的片子,我都想跟你绝交了,结果一看到你,我又没能忍住跟你和好了。所以,只有可能你看厌我,不可能我们两看生厌。”   梁思喆笑了一声:“我拍了《梁生祝梦》都没能戒掉你,我怎么会看厌你?”   “所以思喆哥哥,你不要那么悲观啊,你父母的故事属于他们,你现在是跟我在一起。我们俩会在一起很久,不会吵架,也不会两看生厌,会一起合作电影,深夜聊心事,每天都会做,一直到老了做不动了,这才是我们的故事。”   梁思喆想曹烨和年少时一样,天性乐观,总是能让他轻易从不愉快的过往中走出来。   或许曹烨说得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没必要拿着别人的结局来为自己做预判。   他想了想又说:“程端说你不喜欢躲躲藏藏的恋情,但只要我们在一起,就随时会可能有镜头对准我们,就像柏林这次一样。”   曹烨说:“我以前是不喜欢躲着狗仔,但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搞地下恋情也挺刺激的。”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天色开始泛白,曹烨想到梁思喆从柏林回来大概还没好好休息过,他克制住自己想要继续聊天的欲望,说:“睡吧,等醒了之后我们一起去看我妈妈。”   梁思喆“嗯”了一声。   “晚安梁思喆,”曹烨抱着梁思喆,凑近了吻他,“我特别爱你。”   以往曹烨一向入睡很快,但这次也不知是时差没倒过来,还是因为情绪还未完全平复下来,他反而有些睡不着。   他想到梁思喆给他拍的纪录片,那完全解开了他这些年的心结,可是当梁思喆提到自己的心事时,他却不知道能为梁思喆做些什么。   梁思喆给他补过了一次生日,他也想给梁思喆好好补过一次,可是这生日该怎么补过呢?他有一部十年前茵四的纪录片,可那毕竟是一段关于过往的记录,总觉得还不够。   曹烨闭上眼,在心里计划着给梁思喆补过生日的事情。   次日醒过来,网络上关于视频和录音的讨论还在持续。   临出门前,曹烨打电话给花店预约花束,梁思喆倚着门框等他,抽空刷了一会儿微博。   他不常用微博,但自从视频和录音被曝光之后,他刷微博的频率直线上升。   虽然曹烨说并不害怕被曝光,但梁思喆还是无法彻底安心,他从影以来遭遇过数次舆论攻击,知道有些无缘无故的恶意有多么可怕,他担心那些恶意会转移到曹烨身上。   车子驶到墓园停车场,两个人下了车,走到黎悠的墓前。   曹烨俯下身擦了擦墓碑上黎悠的照片:“妈,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梁思喆。”   “阿姨好。”梁思喆半蹲下来,把花束放到黎悠的照片下面。   “他很厉害,是国内最年轻的戛纳影帝和金像奖影帝,前几天还入围了柏林电影节的最佳男演员,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们怎么从朋友变成了恋人,嗯……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以后慢慢讲给你听,不过你听过之后不要笑话我,因为在那个故事里我好像看上去有点迟钝……”   梁思喆在旁边笑了一声。   “你也不要笑。”曹烨侧过脸看他。   “虽然有点迟钝,”梁思喆笑道,“但还是很勇敢的。”   “我们刚刚合作过两部片子,一部是补拍的《至暗抉择》,还有一部是我上次和你说过的《再说一句试试》,以后我们还会合作很多部电影,会一起变得很厉害。”   曹烨像以前每一次来过那样,跟黎悠讲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梁思喆在一旁陪着他,偶尔补充一两句,大多时候都在听曹烨说。   末了,梁思喆给曹烨留出了单独跟黎悠相处的时间,朝停车场的方向走了几步,站在几米开外等着曹烨。   “妈,我没有对爱情失去期待,”曹烨想了想,跟黎悠说,“我觉得,我好像很爱梁思喆,而且会持续很长时间。”   风有点大,曹烨转过身的时候,梁思喆脑后的发梢和风衣的衣角被吹得簌簌摇动。这让曹烨想到了茵四街上,他和梁思喆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傍晚,他加快脚步,朝梁思喆走过去,然后跟他一起走向停车场。   而就在当天下午,关于梁思喆陪友人看望黎悠的消息迅速刷了屏。 第124章   偷拍画面上是梁思喆和曹烨的背影,两人下了车,并肩朝墓园远处走。   照片传播速度惊人,关于梁思喆和曹烨的关系又掀起了一阵讨论热潮,“梁思喆 曹烨”的话题也迅速攀升至热搜榜单。   “就是恋人吧……一起去看望对方父母什么的。”   “打领带那件事之后都不避嫌的,很有梁影帝一贯的恋爱风格。”   “打领带+录音+看黎悠,这三件事加起来够实锤了。”   “这有什么可实锤的?梁思喆也可能是去看望师母啊……跟曹修远的儿子一起去很正常吧?只能说两人确实关系不错。”   “又没拍到牵手接吻……就是好哥们好朋友吧,你们是不知道直男之间的关系能有多好吗?”   次日宋清言来送项目书和剧本,临走时被曹烨拉住:“梁思喆以前也总看微博?”   “他不看啊,”宋清言道,“我以前还问过他,他说看了好的膨胀,看了坏的糟心,所以他很少看,不过,他好像偶尔会看影评。”   “是么?”曹烨若有所思道,“他最近倒是常看。”   宋清言压低声音:“思喆哥昨天专门跟我说撤热搜的事情来着。”   宋清言走后,曹烨从桌上摸过手机。   梁思喆跟他说不要在意那些于己无关的评论,所以曹烨这两天很少关注舆论,但为什么梁思喆自己却频繁去看?   曹烨打开微博,舆论的聚焦点已经从他和梁思喆的关系,扩散到曹修远和黎悠的婚姻上,并且把当年章明涵控诉曹修远猥亵这件事挖了出来。   有人贴出了章明涵最近的作品,是一部网络大电影的主演,电影海报的制作看上去十分劣质。   当年那件事让章明涵站在了风口浪尖上,但后来警方发布公告,说证据不足,不能证实曹修远存在猥亵行为,那以后章明涵接演了几个电影配角,然后逐渐在圈内销声匿迹,鲜少有人关注。   曹烨粗略扫了一遍页面,如今再看到当年那件事,他只觉得内心无波无澜,离自己已经很远了,相较之下,他更在意梁思喆最近为什么总是在关注舆论。   于曹烨而言,他担心一旦恋情曝光,会不会对梁思喆的演员生涯产生影响,但他总觉得梁思喆忧心的地方不在于此——否则当年他怎么会豁出一切,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手打记者?   当年梁思喆下场打记者是因为要保护他,那么现在梁思喆频繁关注舆论,特意叮嘱宋清言撤热搜的事情,应该也是想保护他,以及……保护他们这段恋情吧。   洛蒙近来需要投资一部新电影,曹烨跟项目部总监一起出差到外省,去搭景地实地考察,临走时制片人提了一嘴,说曹修远和郑寅的片子也在附近不远处取景拍摄。   曹烨让项目部总监先回酒店,自己开着车到附近转了一圈。他想找郑寅道个歉。   在他印象里,当年六岁时曹修远把他抱到剧组里拍戏,黎悠那会儿去送他,他们四个在一桌吃过饭。所以他一直没想过,其实在他六岁以前,黎悠和曹修远就已经分开很长时间了。   如今才明白,整件事情里,郑寅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人。偏偏年少时他因为一无所知,恨了郑寅很长一段时间。   片场周围进行了封锁,曹烨把车停在附近,步行走过去。   远处剧组正在拍摄,他走过来碰碰运气,没想打扰郑寅工作。   但没想到这运气还真被他碰到了,转身想走时,他看见郑寅从附近的小商店里走出来。   两人对视,都是微微一怔。   曹烨走过去,语气自然:“我看那边正拍摄,您怎么有时间出来?”   “拍了好多遍了,就是不过,”郑寅的神色也很快恢复正常,笑道,“暂时没我什么事儿了,出来溜一圈透透气,顺便买包烟。你是过来有事?”   “我投的片子在附近搭景,下午来看看。”真的见了郑寅,曹烨才发现道歉的话并非那么容易说出口,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贸然提起似乎显得有些突兀。   “你跟思喆合作的片子已经杀青了是不是?”郑寅问,见曹烨点头,又说,“你爸这剧组一直这样,同期开拍的片子都杀青好久,他才拍了不到一半。”   曹烨顺着他的话:“现在才拍了不到一半?”   “这次还算比以往都快,”郑寅说,“已经拍了一大半了。”   又走几步,两人沉默下来,曹烨想了想道:“您说出来透气,不然……我载您绕附近兜几圈?”他喜欢开车的氛围,两个人都沉默时,还有车载音乐可以缓解尴尬。   郑寅点头,笑道:“好啊,还没坐过你的车呢。”   车子开起来,周围建筑稀少,道路宽阔,很适合兜风。   他们聊了一会儿拍摄的事情,话题引到曹修远身上,曹烨顿了顿,握着方向盘看向前方:“您跟我爸……现在怎么样了?”   “都挺好的,”郑寅说,“你爸还是老样子,一拍起片子来什么都顾不上……”   “寅叔,”曹烨说,“您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   他这一声寅叔叫出口,气氛陡然间沉默下来,片刻后郑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笑了笑道:“导演和制片人的关系,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可说的,倒是你跟思喆……?”   “我们在一起了。”曹烨如实道。   “我说呢。”郑寅摇摇头笑道,“这么多年了,真是不容易。”   “您早就知道?”曹烨一怔。   “猜到的,思喆这个人啊,就没对别人上过心。对了,前一阵子我们搬工作室,翻出了十年前你和思喆去试镜《十三天》的视频记录,等回北京拿给你,你们留着做个纪念。”   他把话题往曹烨和梁思喆身上引,曹烨听出他不想谈跟曹修远的事情,也就没再多问。   车子兜回片场时曹烨问:“您还记不记得梁思喆家里的地址?”   “他家的地址?都过了这么多年了,还真是记不清了。不过就算记得,周围应该也变了不少吧。”郑寅回忆道,“但我记得……好像是七楼,我们当时坐电梯上去,因为当地有电梯的居民楼不多,所以我们当时就说这孩子的家境应该不错,不知道能不能演出小满那种感觉。”   “居民楼应该都有名字吧?您能不能想起来?”   “叫柳……柳什么来着,我也记不清了,回头我在当地导航地图上确认一下。”   车门推开,郑寅正要下车,曹烨叫住他:“寅叔。”   郑寅回头看他:“怎么了?”   “就是想跟您说一声对不起……”曹烨终于把犹豫了一路的话说出口,“当年是我不懂事,对您有误会,往后如果您跟我爸在一起了,我……我愿意送上我的祝福。”   郑寅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说:“小烨你真是长大了啊……跟思喆好好的吧,你们都是好孩子。”   他到底不愿意提自己跟曹修远的事情,回程路上曹烨也叹了口气,他其实很想修复跟郑寅的关系,但好像怎么也回不去了。人与人之间都是讲究缘分的,有时候关系一断,再怎么想努力回到过去,中间也终究多了一道看不见的隔阂。人站在隔阂两端,只觉得无能为力。   当晚曹烨跟梁思喆通完视频,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推送消息。视频上,记者偶遇梁思喆,问他最近的恋情到底是真是假,梁思喆笑了一声,说“你猜啊”。   评论里真的开始猜起来,有人说是真的,不然被牵扯进同性传闻里,梁思喆若是直男为什么不直接否认?也有人说是假的,因为梁思喆的表情明显就是在逗记者。   猜测不一,真假莫测,梁思喆就是有这种混淆视听的本事。   回北京之前,曹烨去了一趟岩城。   他按照郑寅发来的小区名和楼层,找到了梁思喆家门口。他敲了对面住户的门,先说了抱歉,又问梁思喆还在不在这里住,对门住户说:“他早就不住这里了,这些年就没回来过,我们也想看看大明星现在什么样呢。”   曹烨站在梁思喆家门口,他确定这次摸对了门,可他没有钥匙,该怎么才能成功进去?   ……爬窗还是撬锁?   ——   曹烨回到北京,天气已经开春了。   梁思喆接了一部片子的监制,是迟明尧的男友李杨骁主演的片子,叫《陌路狂想曲》。   这片子剧本不错,梁思喆挺喜欢,所以当导演江朗来邀请他做监制时,他考虑了两天,很快便答应下来。   梁思喆近一年半拍了三部电影,他想暂停一下,做演员是把自己往外掏的过程,如果一直不间断地拍戏,总有一天会把自己掏空,导致演出来的角色空洞而没有内容。   那之后曹烨自己又被偷拍了一次,他从洛蒙出来,有娱记在附近蹲守,拍到了他的正脸。   梁思喆看着那则视频,娱记在洛蒙门口举着话筒要采访曹烨,但曹烨拒绝了。   曹烨一向面带几分笑,看上去极易相处,但在视频上,他脚步匆忙,眉头微蹙,看上去有些不耐。   梁思喆问过程端,最近不仅有狗仔偶尔蹲守,还有不少无业的年轻人也蹲在洛蒙附近,他们想要拍到曹烨的正脸,或是曹烨和梁思喆同进同出的画面,这样就能向媒体卖出一个好价钱。   梁思喆想他可以有意引导舆论猜测的方向,只要他们不承认,就没人能确定他和曹烨的伴侣关系,但他无法避免这一切对于曹烨的伤害,曹烨无疑是喜欢自由的,可是跟他在一起的话,曹烨的自由空间会被大大缩减,并且要承受不间断的骚扰。这简直无解。   那晚他们做完以后,梁思喆抱着曹烨,在他耳边说了句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曹烨问。   “一直被拍,挺烦的吧。”   “那你刚成名的时候,一直被拍会不会很烦?”   “别说刚成名了,现在被拍也挺烦的。”梁思喆笑笑说,“但这是我的工作,我没有理由不承受。”   曹烨听出来,梁思喆在说,如果曹烨选择跟别人在一起,那他就不需要承受这些不必要的偷拍和骚扰。他看着梁思喆:“好啊梁思喆,听你这意思,是建议我换男朋友对不对?”   梁思喆被他逗笑:“那你有没有考虑要换?”   “你不爱我了是吧?”曹烨倒打一耙,笑完又说,“男朋友是换不了了,所以我也没理由不承受啊……”   次日晚上,他们一起去乌托看《十三天》,是曹烨提议的。   虽然一早就说过要一起看《十三天》,但总也没能腾出时间。   黄莺开了乌托的门,他们走到小影院里坐下。   画面由浓转淡,银幕上,窗帘被“唰”地拉开。   嘀嗒,嘀嗒,嘀嗒,天花板上漏下的水一滴一滴地滴到了地上的搪瓷脸盆里。   女人的大嗓门响起来:“小满——快点给17号加热水去。”   “知道了。”里屋传来一道有些不太情愿的声音,随即镜头缓慢地转过去,梁思喆饰演的小满微躬着背,趴在陈旧的木桌上写作业。他抬手“啪”地把录音机关上,起身趿着拖鞋往外走。   曹烨从来都没有看过这片子,可这片子的每一个镜头都让他觉得很熟悉,蓦地他发现,他好像已经在脑中描摹了很多次梁思喆饰演小满的场景。   这片子处处都是他们在茵四相处的影子,曹烨甚至记得他们讨论情节时在做什么。   小满跟踪彭胭这段,他倒退着在茵四街上走,梁思喆身边跟着小白。   彭胭教小满抽烟这段,他有些困,躺在梁思喆床上,迷糊地问梁思喆有没有抽过烟,梁思喆说抽过,曹烨一下子就不困了,抓着他问东问西,还说明天要去买包烟来抽,被梁思喆屈起手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还有小满杀人这段,他们坐在天台上,梁思喆说小满之所以突然爆发,是因为他对生活的美好幻想被打碎了。   处处都是回忆。   片子播到结尾,字幕开始滚动,他们坐在位置上,等片尾工作人员的名字全部滚动结束,梁思喆拿了外套,正准备起身时,小影院内忽然响起一句话:“那……有没有想我?我可是很想你啊思喆哥哥。”   清脆的,少年气的声音,梁思喆再熟悉不过,——那是十年前的茵四街上,尚且年少的曹烨。 第125章   梁思喆起身动作顿住,抬眼看向银幕。   蓝宴简陋的房间里,午后的阳光洒了一屋子,十年前的梁思喆出现在镜头里,他刚洗完脸,额前的头发沾了水,脸上也挂着水珠。   他面对镜头的反应不太自然,偏过脸,目光有意避着镜头:“借摄像机做什么?”   “不是之后要试戏么,提前适应一下镜头……你别把脸偏过去,说句话啊。”   他们聊了几句,然后梁思喆倾过身,从曹烨手里拿过那台摄像机。   镜头对准曹烨,曹烨的脸上也挂着水珠,少年的头发被阳光晒成了蓬松柔软的栗色,那张脸上挂着嬉笑的表情,看上去活泼灵动。然后他凑近了,一只眼睛对着镜头:“哎,我上镜么?”   他说话时在笑,眼睛弯出很好看的弧度,琥珀一样的眼珠泛着润泽的光。   一个小时的视频,记录了他们在茵四街上的点点滴滴。   梁思喆都不知道那时候的曹烨居然拍了那么多镜头——凯撒,小白,街对面的水果店,老杜面馆,还有临街的小柯录像厅,都被他捕捉到镜头里。   除此之外,全都是梁思喆。   早晨从卫生间出来,脸上挂着水珠没扎头发的梁思喆。   坐在对床上,咬着黑色发绳把头发拢到一起的梁思喆。   推门进来手上拎着早餐的梁思喆。   屈腿靠在枕头上低头翻看剧本的梁思喆。   用手指生涩地拨弄着木吉他的梁思喆。   蹲下来喂小白火腿肠的梁思喆。   两个人一起待过的茵四,镜头里却只装了梁思喆,而至于曹烨,一直是镜头之外的画外音:   “早啊梁思喆,你又醒得比我早……”   “今天要不要对一下台词?我做彭胭吧……我怎么就做不了彭胭了?!”   “小白的肚子又变大了一点,哎你说生下来的宝宝会像小白还是凯撒?”   “你现在还害怕镜头吗?……别怕,你就想拿着镜头拍你的那个人是我。”   视频最后,曹烨终于出现在镜头里,他坐在沙发上面对着镜头,屈起来的两条腿显得很长。   梁思喆一眼就辨认出那不是茵四时期的曹烨,画面上的曹烨还是少年模样,但身上穿着学校的制服,且看上去明显要长大了一些。   他一本正经地面对着镜头,还挥了挥手:“早啊梁思喆。现在是三月份的一天早上,听寅叔说,你们的电影已经拍了一大半,真慢啊……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演的电影?寅叔说你演的特别好,很有天分……”他说到这里,像是卡壳了,对着镜头静了两三秒,抬起两只手插到头发里挠了几下,又变成了茵四时的曹烨,“啊我忘词了!!……算了算了,原来的词背起来怪别扭的……我就想到哪说哪儿吧。”   “我要说什么来着……19岁生日快乐啊梁思喆,我从茵四回来之后又交了几个新的朋友,不过他们都不如你好,我好想你啊思喆哥哥……要不,你演完《十三天》来陪我上大学吧,你就念表演系吧……唔,还是你要继续演戏?随你吧……反正我觉得你一定会拿影帝的,颁奖礼那天,我把我的那些朋友都叫上,去给你捧场好不好?还有,颁奖礼结束后我能去你的庆功宴吗?肯定能对不对?你都是影帝了,庆功宴邀请谁还不是你说了算?”   “哎我都在说什么……算了,见了面再说吧。”视频录到这里,曹烨的头发都被自己抓乱了,他凑近了,蹲在镜头前面,眼睛又笑弯了,“思喆哥哥,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银幕上画面转黑,跳出片名——“茵四”。   曹烨坐在旁边,起初一直在观察梁思喆的神色,梁思喆的目光始终落在银幕上,看上去神情专注,喉结偶尔上下滚动,曹烨知道那意味着他的情绪在波动。梁思喆惯于隐藏自己的情绪,但曹烨还是能从他轻颤的睫毛、滚动的喉结和手背上的青色血管中察觉到他那些暴露在细枝末节的情绪波动。   到后面曹烨独自面对镜头,说了那一长串话时,曹烨就不太好意思观察梁思喆了,他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实在是傻透了,一言一行都在冒着傻气。   他用手撑着额头,不看银幕,也不看梁思喆,但还是能听到梁思喆在旁边笑,有时是很轻的气声,有时是很低的鼻音,等到曹烨开始语无伦次时,梁思喆笑出了声。   视频放完,曹烨的尴尬劲儿还没缓过去,他撑着额头,缓了一会儿。   他能感觉到梁思喆侧过脸,目光落到他脸上,那眼神就像刚刚看着银幕一样专注。   “是不是傻透了?”曹烨放下手,“我那时……”   没等他说完,梁思喆看着他开了口,轻笑道:“曹烨,你怎么这么可爱啊。”   他凑过来跟曹烨接吻,手掌落到曹烨脑后,鼻息交错,包裹着炙热的情绪。   眼见着就要擦枪走火,曹烨从沉溺的欲望中清醒道:“等等梁思喆……”   “嗯?”梁思喆用手指轻按曹烨的喉结,“这里没监控吧?”他低声在曹烨耳边说,“今晚你可以……”   “但是……”曹烨挣扎着做出抉择,但是……他今晚还没给梁思喆补过生日呢!   “哦……”梁思喆反应很快,笑道,“你还有别的计划是不是?”   “嗯,”曹烨抬手挠了挠额角,“这只是……你十九岁的生日。当时想给你过来着,结果没过成,梁思喆,”他看着梁思喆的眼睛,“十九岁生日快乐。”   “谢谢。”梁思喆说,他变回了十九岁的梁思喆,看着十七岁的曹烨,“那这一年里,你都在做什么?”   曹烨微怔一下,然后很上道地接上:“我学了剪片子,把我们在茵四的录像剪成了纪录片,思喆哥哥,你这一年有没有想我啊?”   “有,”梁思喆看着他的眼睛笑道,“经常。”   曹烨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拉着梁思喆到乌托三楼的拍摄棚,他就像十年前急匆匆踏上蓝宴的楼梯那样,一步几级台阶跨上去:“梁思喆你慢点走,我先上去。”   “好。”梁思喆抬起下颌看着他,应道。   “越慢越好啊……”曹烨飞快地跑上去,扔下一句话。   梁思喆猜到他需要一些时间准备,他放慢脚步走到二楼拐角,二楼剪辑室探出几个脑袋,是《曼陀罗》剧组的人,他们先是看见曹烨大步迈上楼梯,又看到梁思喆出现在乌托,有人刚要尖叫,随即被另一个人眼疾手快地捂住嘴。   梁思喆看着他们笑了一下,继续往楼上走。   推开录制棚的铁门,偌大而空旷的空间内只亮着几盏暖黄色的壁灯,曹烨坐在高脚凳上,肩上架了一把小提琴,握着琴弓轻放在琴弦上。   梁思喆出现在门口,曹烨开始拉动琴弓,小提琴悠扬的乐声随之响起来,那曲子在梁思喆记忆里埋得很深,曲调一想起来他便知道,那是他很多年前在茵四上给曹烨吹的那首口哨。   梁思喆走过去,在靠近曹烨的几步路里,他看见随着曹烨拉小提琴的动作,曹烨的额发也轻轻晃动。他停在曹烨面前,看着他的少年。   曲子拉完,曹烨握着琴弓的手放下来,他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睛在灯光下显得很亮:“我按照记忆扒的谱子,可能有些地方不对。”他把小提琴递给梁思喆,“梁思喆,十七岁生日快乐。”   梁思喆接过小提琴,垂眼打量着,琴身上暗红色的釉已经微微褪色了,看上去跟十年前有些差别,但他还是能一眼认出来,这是当年他用的那把小提琴。   那时他每天背着它上学放学,参加排演、演出和比赛。   出事之后,他得知自己再也没办法拉小提琴,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一气之下把它摔断了,那一幕他到现在还记得,琴颈被他用力砸在地上,嘭的一声折断了。   而现在曹烨把它接好了,如若不仔细看,甚至看不出接上的痕迹。   他没想到曹烨会给他补过17岁的生日,他已经不记得17岁的自己在生日那天做什么了,那时候他失去双亲,孤零零一个人,又无法再拉小提琴,正茫然无措地经历人生的绝境。t   “梁思喆,别难过了,”曹烨站在他面前,梁思喆微微发红的眼眶让他觉得心疼,他低声说,“你以后会演电影,会得影帝,会变得很厉害……”   “还会遇到一个叫曹烨的小朋友。”梁思喆接着他的话说。他将那把小提琴放到自己肩上,握着琴弓搭在琴弦上,这动作既熟悉又陌生,十年前,他曾经无数次地将小提琴架到肩上,“我好久不拉小提琴,很多曲子都忘了。”有些事情总要走出来。   梁思喆继续说:“但有一个谱子的还记得很清楚。”   他用那只受过伤的左手,一个一个地按出音符,右手拉动琴弓,乐声响起,他记起当年少年清脆而干净的音色,继而他看着曹烨,嗓音低沉地唱了一句:   “Up above the world so high,Like a diamond in the sky.”   “是我教你的。”曹烨说。他看着梁思喆,微侧着头拉小提琴的梁思喆像在发光,好看得让他挪不开眼。   “嗯。”梁思喆将小提琴从肩上拿下来,打量着琴身,“怎么拿到它的?”   “我先认个错……”曹烨不想煞风景,可这话他不得不说,他抬手抓了一下头发,“为了把这把小提琴搞出来,我把你家门锁拆了……”他观察着梁思喆的神色,怕自己闯祸,很快补了一句,“不过你放心,拿出来之后又把锁安上去了……”   “拆就拆了,”梁思喆被他逗笑,看着他,温声纵容道,“只要你高兴,把房子拆了也没关系。”   “我才不会拆房子。”曹烨小声反驳。   梁思喆看着曹烨,他想17岁的梁思喆遭遇了一个很大的不幸,却想不到后面还有很大的幸运在等着他。   “它跑过来了。”曹烨忽然低下头说。   梁思喆也低头,顺着他的目光朝下看,一只很小的狗正在蹭他的裤脚。   他弯腰小心抱起来,是一只小小的哈士奇。   “像不像凯撒?”曹烨用手背轻轻摸小狗的头。   “像。”梁思喆笑道,“所以它叫小凯撒?”   “你怎么这么聪明!”曹烨说,顿了顿又放低声音,“二十八岁生日快乐,梁思喆,我们一起把他养大吧,好不好?”   “好啊。”梁思喆应道。   “还有还有,”曹烨说着,从身后抽出藏着的合同,那上面别着一支笔,“梁思喆先生,曹烨先生邀你做洛蒙的老板娘,你要是同意,就签上你的名字。”   那是洛蒙的股权转让,曹烨把自己的那份让出了一半给梁思喆。梁思喆知道,这合同意味着他将与曹烨共享洛蒙的一切。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合同对于曹烨来说太过冒险。   “你签啊,”见他迟迟不落笔,曹烨催道,他莫名有些紧张,活跃气氛道,“你不会怕洛蒙有一天破产吧?你放心……”   梁思喆抬头看曹烨:“曹烨,我是在想,你没必要为了给我安全感做到这一步,往后的路还很长,跟我恋爱也许会很累……”   “往后的路还很长,”曹烨打断他,“所以梁思喆,你不想跟我一起走吗?你不要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曹烨了,不需要一直躲在你的背后让你保护我。梁思喆,我可以跟你并肩站在一起面对所有事情。”   “你会被拍到,会失去自由,会被卷入舆论漩涡,这些都没关系?”   “我才不在意这些。”曹烨说,“反倒是你更冒险好不好?不过我也想好了,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们就去国外发展,反正你得过戛纳影帝,在国外一样也能接到好角色,而且,大不了你就再跟曹修远合作,他肯定不会在乎舆论的,到时候我就天天在面前晃,气死他。”   梁思喆被他逗笑。他捏着合同,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曹烨。   他想曹烨说得对,潜意识里他一直把曹烨看作当年的小纨绔,却一直忽略了一个事实,曹烨跟他成长得一样迅速,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小纨绔了,他不需要梁思喆的过度保护,他们可以站在一起面对所有风起云涌的以后。   他将合同翻到最后一页,开玩笑道:“洛蒙的老板娘……老板爹行不行?”   “喂……你跟你恩人抢着当爹,算不算忘恩负义?”   “我帮他收了儿子,应该算有情有义才对……”梁思喆笑着落笔,在曹烨后面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他,“来小烨,叫声爸爸听。”   “你不要得寸进尺!”   晚上带着小凯撒回家,路上梁思喆开车,曹烨觉得神经兴奋过度,一时没办法平静下来。   他们聊起往后应付媒体的事情,很轻易地达成共识——他们没必要刻意避着媒体,可以像以前一样,先谈一段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恋情,让媒体和舆论尽管猜测去吧。   但尽管如此,曹烨还是有些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群里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曹烨跟梁思喆说了一声,在聊天框里敲了一句话发出去:“你们都在么?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你说吧。”大白回了一句,“什么重要的事儿啊?”   曹烨郑重其事地打出一行字:“我跟梁思喆在一起了。”又看了几秒,确定没有错别字,才点击发送,然后既兴奋又不安地等待其他人的回复和祝福。   但群里并没有出现他预想的热火朝天的回应画面。   “哦,我以为什么事儿呢,”大白说,“还有人不知道么?”   曹烨:“……”   过了几秒又有人回:“我更感兴趣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曹烨:“十一的时候。”   大白:“……这么晚,你俩之前居然都不叫在一起?”   方宜湘:“这还要公布……全世界只有你跟梁思喆才刚刚知道这个消息好不好?”   贺方文:“十一?你们是不是反应迟钝,居然才醒过味儿来。”   迟明尧:“哦,我以为你们已经分分合合八百次了。”   曹烨:“……”   片刻后林彦也回了一条:“所以你们到底谁上谁下?”   群里忽然热闹起来,这才出现曹烨之前期待的热闹画面。   大白:“哈哈哈哈哈我也想知道。”   迟明尧:“猜也能猜出来。”   大白:“迟明尧你猜谁在上?要不要押注?我押梁思喆。”   迟明尧:“梁思喆+1”   贺方文:“梁思喆+1”   林彦:“梁思喆+1”   方宜湘:“梁思喆+1”   曹烨:“……滚。” 第126章   没过几天,《至暗抉择》发布定档预告片,宣布在五一档上映。   梁思喆临阵补拍的始末又被翻出来传播了一轮,有不少评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前一阵子梁思喆跟洛蒙总裁传出同性恋情,原来是在为电影上映预热炒作。   于是以柏林电影节为起点,梁思喆和曹烨的恋情轰轰烈烈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又很快因为《至暗抉择》的上映被盖章为炒作。   ——“拿同性恋情炒?也不怕炒糊了。”   ——“怪不得这次不承认也不否认,梁影帝为了票房也玩这么low的招数。”   ——“你们用脑子想想也知道不是梁思喆主动炒的啊,这片子是洛蒙的,洛蒙可是做宣发起家的。”   ——“我听说是因为曹烨想要出道,梁思喆为了报曹修远的恩,不但接了洛蒙的片子,还配合他炒了一把。”   曹烨用拇指划动着屏幕,看着一排评论想,行吧,你们高兴就好。   《至暗抉择》上映第一天,梁思喆便上了热搜,他首次出演反派,又是演一个反社会人格的疯子,在电影里的表现极为亮眼。   电影上映期间,梁思喆上了数次热搜——“梁思喆 至暗抉择”、“梁思喆 刀疤”、“梁思喆打戏”、“梁思喆 补拍”,于是关于梁思喆拿同性恋情炒作电影的说法也很快销声匿迹。   那之后梁思喆一边负责《陌路狂想曲》的监制工作,一边看许云初和曹烨发过来的剧本,有不少导演抛来橄榄枝想要跟他合作,但角色他都不太感兴趣,最后看上了一个武侠剧本,讲江湖儿女的快意恩仇,他觉得有些兴趣,便把剧本留了下来。   八月中旬,《再说一句试试》定档十一。   曹烨动用了自己所有的资源去拉高院线的排片率,他跟迟明尧做了交换——只要明泰影业答应他的要求,以后李杨骁的《陌路狂想曲》上映,洛蒙也会尽全力配合。   兄弟和交易各归一码,谈条件时曹烨道:“《再说一句试试》是类型片先锋导演杜追加影帝梁思喆强强联手,这配置一看就很有吸引力,而《陌路狂想曲》是新人导演江朗和新人演员李杨骁合作的片子……”   他话还没说完,迟明尧起身要走:“不谈了。”   “哎别走,我还没说完,”曹烨赶紧找补回来,“但因为有梁思喆做监制,也很有吸引力……”   迟明尧嘲讽道:“曹烨你现在就是三句不离梁思喆。”   曹烨反唇相讥:“迟明尧你现在就是两句不离李杨骁。”   最终这场交易还是在这种并不愉快的气氛中达成了。   《再说一句试试》宣布定档之后,梁思喆和秦真真同进酒店的那段视频又被翻了出来,每一场路演都有人截取他们同框的画面,据此分析两人之间的过期恋情。   有人指责梁思喆太薄情,一部电影换一个女友,如今分手了,对待秦真真就像对待不熟的剧组同事。反倒是秦真真像旧情未了,一遇到跟梁思喆有关的话题就有些躲闪。   星播报赶着这波热度又发布了一则视频——某场路演跑完,秦真真连同助理上了梁思喆的保姆车,一路开到酒店停车场,与梁思喆在酒店私会。   有人爆料说梁思喆表面冷情,私下里其实很会玩儿,否则怎么会让那么多女星为他飞蛾扑火?   事实上那晚路演,曹烨开车来接梁思喆,恰好遇上秦真真的车子抛锚,于是接送梁思喆的那辆保姆车就临时载了秦真真回去。   舆论又开始扒得热火朝天,说梁思喆和秦真真疑似旧情复燃。   曹烨看着那则视频下面的评论,所有人都分析得有鼻子有眼,好像梁思喆和秦真真正在热恋,而至于他,早已经成了意图炒作的过气·假·前男友。   曹烨从床上坐起来,把那段视频拿给梁思喆看:“为什么假的被当成真的,真的却被当成炒作?他们没发现你不在那辆车上么?没发现我开车去接你么?没拍到我们一起进酒店么?”最后把气撒到狗仔身上,“星播报派的这什么业余狗仔这么不成器?!”   他这一长串话说完,梁思喆忍不住要笑,没被拍到反而怪起狗仔不成器,这醋坛子。   年底,金像奖公布了入围名单,梁思喆凭借《至暗抉择》和《再说一句试试》入围两个奖项——阿彭入围最佳男主,刀疤入围最佳男配。   梁思喆跟金像奖缘分不浅,19岁凭借《十三天》以金像奖影帝的身份出道,21岁凭借《红男红女》入围最佳男主却败北而归,如今他29岁,又一次获得金像奖最佳男主提名。   颁奖典礼当天,梁思喆牵着小猛的手一起走红毯,主持人把话筒递给他:“思喆,这次有信心能获得影帝吗?”   以往遇到这类需要预判结果的问题,梁思喆大概率会把问题抛回去,笑着问一句“你觉得这影帝会不会归我?”但这次他想了想,说:“我近一年都很幸运,我想这份幸运应该会延续到今晚吧。”   “哇,”主持人语气夸张,“听上去很有信心啊。”   红毯环节正在进行,曹烨在颁奖礼堂周围遇见了林幻,林幻这次被邀请做颁奖嘉宾,颁发的奖项恰好是最佳男主角。   林幻当时正与人聊天,看到曹烨后主动走过来跟他打招呼,她打量穿着西装的曹烨:“我记得你说过不喜欢这类场合啊,怎么这次会过来?”   曹烨朝她笑了笑,没打算回避:“陪梁思喆过来。”   林幻话里有话:“你们什么关系啊你陪他过来?”   曹烨两只胳膊搭着栏杆:“你猜。”   林幻没猜,转而说起别的:“哎我之前骗过你一次,发现了没?”   曹烨转头看她,事情过去很长时间,他已经记不太清跟林幻的相处细节了。   林幻背身倚着栏杆,提醒道:“谁更厉害。”   曹烨顿时想起这一茬,当时他没跟梁思喆和好时,他问过林幻自己和梁思喆谁更厉害。他想林幻也真是大胆,居然毫不避讳地在这种场合提起这件事。   “其实我没跟梁思喆睡过,”林幻侧过脸笑着看曹烨,“知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那么说?”   曹烨早已经知道梁思喆跟林幻没好过,他其实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跟前女友谈论这件事有点奇怪,他心不在焉地顺着问了句:“嗯?”   经纪人这时过来催林幻去后台,林幻应了一声,转过头接着刚刚的话:“因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嘛。”她说完对着曹烨笑了笑,袅袅亭亭地跟着助理走了。   梁思喆从红毯下来,看见林幻正跟曹烨聊天。   他走近了,跟正要离开的林幻打了个招呼,走过去站到曹烨旁边,倚着栏杆:“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曹烨直起身,下意识道。其实他在想林幻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些年她一直喜欢梁思喆?   “又跟前女友叙旧,”梁思喆开玩笑道,“这么光明正大,真以为我不在乎是不是?”   “我可没跟她叙旧,是林幻过来跟我说——”曹烨话说一半,硬生生刹住了,他忽然不想跟梁思喆说林幻可能对他余情未了,总觉得林幻刚刚说那话的语气意味深长,万一以后跟梁思喆有对手戏,岂不是很危险?   “说什么?”梁思喆接着他的话问。   “说她一会儿会做你的颁奖嘉宾,”曹烨避重就轻,说完忽然又想起一茬,“——梁思喆,明天你们不会上热搜吧?”   “她做颁奖嘉宾啊……”梁思喆的手指敲了敲栏杆,“那还真有可能,不过也不一定,我要是没获奖就不会上热搜了。”   “那不行……算了,上就上吧,”曹烨说,“大不了我花钱把它撤下来。”   “别浪费啊,”梁思喆笑着“啧”一声,“我倒是有一招。”   “什么?”   “一会儿就知道了,”梁思喆卖了个关子。他侧过脸,眼神顺着曹烨的下颌和喉结滑下去,停在他的领结上面,“曹烨,我们交换一下领结吧。”   曹烨直起身:“嗯?”   “你不是洛蒙的吉祥物么?借一点运气给我。”   后台的化妆间挤了不少今晚的颁奖嘉宾,梁思喆和曹烨面对面站着,取下领结做了交换,又替彼此系上。   曹烨帮梁思喆系领结时,梁思喆忽然记起很多年前来金像奖的心情。   那时他还没有单独的化妆师,走完红毯后领结有些松了,是郑寅走过来帮他系上的。   他那会儿还不知道曹烨经历了什么事情,在郑寅帮他系领结时他问了一句,曹烨今天会过来么?   “他在国外吧,”郑寅说,“我也不清楚。”   梁思喆记得自己那时的心情是有些忐忑的,曹烨留下那张字条让他一定要得影帝,可他并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获奖,也不确定就算真的得了影帝,曹烨会不会到场见证这一刻。   那奖项他并不仅仅为自己得的,小满是他们两个人的,他希望能通过这个角色留住茵四的夏天。   如今他们终于一起来到了颁奖典礼,梁思喆微抬下颌,垂眼看着帮他打领结的曹烨,他脑中倏地冒出一句歌词。周围声音嘈杂,他压低声音唱了句:“又回到最初的起点……”他有意停顿下来,曹烨动作微顿,果然很快接上了下一句,“记忆中你青涩的脸……”   后面的一句是一起低声吟唱出来的:“我们终于来到了这一天……”然后两个人同时笑出声。   他们给彼此打完领结后就去了典礼大厅,大厅里已经坐了一大半人,都在跟身边的人聊天,走过去的一路上,有不少人跟他们打招呼。   梁思喆跟曹烨的事情在圈内已经不是秘密,毕竟这圈子里没有秘密可言。但见到他们一起参加颁奖典礼,很多人还是愣了一下,大概觉得他们太过大胆。   他们走到位置上,跟旁边坐着的杜追和曾燃打了招呼,然后才坐下来。   曹烨转头看了看场内,其他几个获得最佳男主角提名的演员此刻看上去都从容镇定。   今年入围影帝之争的演员都是业内资深的前辈,曹烨觉得有些紧张,这是他跟梁思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他希望梁思喆能凭借这部片子再拿一个金像奖影帝。   但他心知这种事情强求不来,只能安慰自己放平心态,他朝梁思喆的方向偏了偏头,与他闲聊起来:“梁思喆,获奖感言你准备了没?”   梁思喆低头整理袖口:“准备了。”   “那你会感谢我么?”   梁思喆抬眼看他,笑着问了句:“你希望我怎么感谢你?点名道谢?”   这的确是个问题,似乎很少有人感谢影片的投资方,曹烨心知不妥,只得作罢:“算了算了,你要是得了影帝,晚上记得回去好好感谢我。”   梁思喆笑了一声,没说好还是不好。   场内的灯光暗下来,颁奖典礼即将开始。   银幕上开始播放一段短片,场下嘈杂的交谈声很快平息下来,短片播完后,主持人出场说了一段开场脱口秀,颁奖典礼便正式开始了。   典礼按照流程平稳进行,《再说一句试试》拿了最佳影片奖和最佳摄影奖,《至暗抉择》拿了新晋导演奖和最佳原创电影音乐奖。   曾燃上台时特意感谢了出品人曹烨,说这片子拍摄全程都承蒙曹总的支持和帮助,又感谢梁思喆在影片最波折的时候出手相助,在他致辞时,大屏幕上先后给了两人的特写镜头。   这是曹烨第一次公开以出品人的身份露面,面对镜头他还是有些紧张,下意识挺直了后背,尽量表现得自然一些。   然后镜头又往后拉,让梁思喆和曹烨在大屏幕上同框出现,曹烨看到他和梁思喆坐在一起,紧张感减轻了一些。   最佳男配角是在上半场公布的,梁思喆上台领奖,他感谢了导演曾燃和对手演员伍柏意,又很自然地感谢了出品人曹烨,整段发言从容得体。   梁思喆获得最佳男配角,曹烨反而更紧张了一些,他在脑中搜寻历届金像奖颁奖典礼,不记得有人同时获得最佳男配和最佳男主。   最佳男配颁完之后,又过了几个奖项,林幻和另一位香港的前辈女演员作为颁奖嘉宾走上台,开始颁布最佳男主角的奖项。   银幕上依次播放获奖演员的演出片段,介绍此次入围的五位男演员,《再说一句试试》选的是梁思喆和小猛坐在商店门口那段,梁思喆心事重重地皱眉抽烟,小猛没心没肺地大口吃冰淇淋。   台上另一位嘉宾有意提及梁思喆和林幻的关系,问林幻希不希望梁思喆获奖。   “当然希望了,”林幻落落大方地说,“不过我觉得,颁奖典礼的组织者可能比我还希望吧,不然怎么会邀请我来做颁奖嘉宾?”   全场大笑。   林幻又问另一位嘉宾希望谁获奖。   “既然你希望梁思喆获奖,那我就希望王冼、林天源、郑德浩、尹宁几位得奖吧。”另一个嘉宾把剩下几个演员的名字都说到了,一个也不得罪。   曹烨已经顾不得在乎梁思喆和林幻今晚会不会上热搜了,他觉得身上微微出了汗,衬衫贴在后背上有些不舒服。   屏幕上依次切换入围男演员的特写,切到梁思喆时,曹烨注意到梁思喆似乎也稍稍挺直了后背,尽管梁思喆脸上平淡得体的表情跟之前无异,但他还是敏感地察觉到梁思喆似乎也并不像柏林那次那么从容。   也许梁思喆也有些紧张?曹烨想去握一下梁思喆的手,但全场到处都是镜头,他不敢贸然动作。   “获得最佳男演员的是——”台上的嘉宾开始拆信封,香港籍女嘉宾把写着获奖人姓名的卡片推到林幻面前,“这个得你来才行。”   下一秒,曹烨听到了林幻大声念出了梁思喆的名字。   全场雷动的掌声里,曹烨一直绷紧的神经陡一松了弦,觉得全身似乎都僵了。   梁思喆起身跟杜追和许云初拥抱,跟前排回身道恭喜的前辈握手,最后跟坐在他旁边的曹烨拥抱。   他们拥抱过很多次,相比那些更加亲密的拥抱,这个拥抱克制却有力度,像是在给彼此力量。谁也没说话,然后梁思喆松开了曹烨,转身朝颁奖台走。   走过长长的过道,梁思喆迈上台阶,与林幻和另一个颁奖嘉宾握手,接过奖杯,然后站到了舞台中央。   掌声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舞台上的梁思喆。   十年前,十九岁的梁思喆也是这样站在舞台上,那时的他留着长发,穿着西装,叛逆而锋利。台下的人很快发现,二十九岁的梁思喆似乎并没有改变多少,只是当年青涩的少年如今奖项傍身,变得更加游刃有余。   梁思喆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然后微微躬身:“出门前我特意翻出了十年前的西装,希望它能给我带来好运。”   台下响起了善意的低笑声。   “不过没穿上,太小了。”   这次的笑声变大了一些。   玩笑开完,梁思喆才开始自己的致辞:“谢谢杜追导演,谢谢摄像师许明老师,还有武指徐韬扬老师,谢谢小猛的饰演者嘉豪小朋友,谢谢《再说一次试试》剧组的所有工作人员。”   他说完感谢名单,继续说:“感谢这个颁奖台在十年前给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奖项,对我来说它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肯定,所以我想借这个舞台,宣布一个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消息……”他微微停顿,眼神扫向全场,继而垂了一下眼,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对着话筒说,“……对,我恋爱了。”   全场震惊,曹烨觉得自己的震惊不亚于其他人。   片刻安静后有人尖叫了一声,顿时典礼大厅一片骚动,议论声渐起。没人想到梁思喆会在颁奖台上宣布自己的恋情。   梁思喆就在这嘈杂的议论声里,稍稍抬高了声音,微沉的嗓音经由话筒传遍偌大的典礼大厅,“所以最后,我想感谢我的爱人,谢谢你爱我,”他举了一下奖杯,看着台下的曹烨,“以后我的得意与失意,奖杯和人生,都与你共享。” 第127章   颁奖礼还没落幕,网络上的舆论已经被梁思喆的这番获奖致辞引爆了。   话题“梁思喆金像奖宣布恋情”空降热搜,且热度迅速攀升,微博上截取的直播画面在短短几分钟内评论和转发就破了十万。   “!!!‘我恋爱了’!!!呜呜呜呜呜我失恋了,所以是跟谁啊!!!”   “为什么觉得这句‘我恋爱了’嚣张又纯情的,这还是那个行走的打桩机梁思喆吗?!!”   “这是梁思喆第一次主动公开宣布恋情吧!还说‘谢谢你爱我’,这次是有多喜欢啊……所以对方到底是谁?!”   “应该就在现场吧!!是不是秦真真?秦真真就在台下啊!!”   “林幻还在台上呢,为什么不能是林幻?!我最意难平的一对……”   “如果是林幻,怎么着也得回头看一眼林幻吧,但梁思喆明显说话的时候是看着台下左前方的,我押秦真真,据说梁思喆接《再说一句试试》就是为了捧秦真真,谈了这么久还在一起,应该是真爱了……不过当着前女友的面公布跟现女友的恋情,梁影帝这操作绝了。”   “肯定是曹烨啊!!曹烨跟梁思喆坐在一起呢朋友们,你们还猜什么秦真真林幻?”   “曹烨是《至暗抉择》和《再说一句试试》的出品人,跟梁思喆坐一起正常吧,旁边还有两个片子的导演曾燃和杜追呢。”   “你们不觉得‘爱人’这个称呼太暧昧了吗?!根本就没透露一点性别线索,我觉得是曹烨。”   “梁影帝既然都公开恋情了,如果对方也是演员,根本没必要瞒着吧,所以肯定是素人或者有别的原因不公开啊!肯定是曹烨。”   “感觉曹烨可能也是个幌子,真正的恋人应该还没被曝出来。”   星播报在微博上发起投票“你觉得梁思喆的‘爱人’是以下哪一位?”曹烨的票数占了63%,远超秦真真和林幻。   所有自媒体都开始抢占热点,发布跟梁思喆恋情有关的内容。   业内某知名娱乐媒体的主编连夜亲笔撰稿,以梁思喆金像奖公开恋情为开头,细数梁思喆自出道以来传过的绯闻,这篇名为《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的长文一夜之间刷了屏。   这篇稿子不仅挖出了梁思喆的数个绯闻女友,更重要的是翻出了梁思喆导演的那部《梁生祝梦》,以此窥探梁思喆的感情观。   “写这篇稿子之前,我刚看了一遍《梁生祝梦》。说来奇怪,这是梁思喆最不受欢迎的一部电影,但我却爱惨了这片子,我看了很多遍,台词几乎能背下来,在这里摘录几句出来:   ——可人与人是不同的,正因如此才会被彼此吸引,也正因如此,才没有人能真的不孤独。   ——你知道为什么人们总喜欢圆满结局吗?因为停在那里刚刚好,再继续下去,就会有未知的矛盾,琐碎的鸡毛,生活就是这样,没有人能置之度外。   ——想要让爱情永恒的方法,一是永远也不要得到,二是在得到的那一刻便失去。   我采访过剧本的原编剧李吟吟,李吟吟告诉我,这片子里的所有台词几乎都是梁思喆自己写的,你根本无法想象梁思喆对待感情的态度居然这样悲观,他悲观到让我怀疑是否有勇气去全身心地投入一段恋情。   所以今晚梁思喆公布恋情,我的第一反应是,我不信他真的会爱别人,他显然不相信爱情。”   这篇长文刷屏以后,《梁生祝梦》在各大视频平台的播放量激增。   电影下面新增了不少评论:“天,太丧了,没结婚的看了丧,结了婚的看了更丧,甭管你看之前有多兴高采烈,看过之后保准一水儿的灰头土脸。”   “看完之后,感觉梁思喆的恋情可能不会持续多久……”   “预感梁思喆这段恋情超不过半年就得分。”   这篇长文点击破十万时,梁思喆和曹烨已经回了北京,待在梁思喆的别墅里。   梁思喆上午没安排,下午三点有一个杂志专访,时间还早,于是曹烨提议中午一起做饭。   “你会么?”梁思喆正坐在床边穿衣服,闻言侧过脸看他一眼。   “我不会,但是我可以学习,”曹烨坐起来,跃跃欲试地说,“你可以教我啊,哎我学东西可快了。”   “行吧,”梁思喆笑了一下,“正好阿姨昨天留了鸡汤和青菜在冰箱里,就下个简单的鸡汤面吧。”   两人洗完澡,梁思喆去冰箱拿剩下的食材,曹烨则在客厅里喂小凯撒。   曹烨喂完了小凯撒,走到厨房,梁思喆已经把食材端了出来,正在洗青菜。   “我要做什么?”曹烨把袖子挽到手肘,走过去问。   梁思喆拿着洗好的青菜对着水池甩了两下水:“打鸡蛋吧。”   曹烨应了一声,走到冰箱前,打开保鲜柜取了两个鸡蛋出来,合上冰箱门时,客厅里传来一阵扑腾的声音,曹烨探头一看,小凯撒把纸抽盒咬烂了,纸巾撒了一地,它正躺地上抱着纸巾盒撒欢。   “小凯撒!”曹烨见状,走过去,先把鸡蛋放到茶几上,然后从小凯撒的怀里抢出纸巾盒,盯着它凶了一句,“不许玩这个,再玩打你。”说完作势扬了一下手。   小凯撒往后缩了一下,后腿一蹬,跳到了茶几上。   “哎你下来——”曹烨来不及制止,放在桌角的两枚鸡蛋已经被殃及池鱼,就在曹烨试图抢救的前一秒,“啪啪”两声,鸡蛋落到了地板上,碎了,蛋清蛋黄洒了一地。   曹烨顿时头大,对着小凯撒喊:“停!你别动……”   但小凯撒很快跳下了桌子,踩上了淌了一地的生鸡蛋,然后脚下一个打滑,整个身子摔到了生鸡蛋上。   曹烨看着地板上的生鸡蛋和小凯撒:“……”   小凯撒可能也觉得难受,挣扎了两下站起来,朝曹烨扑过来。   “你别过来。”曹烨穿着睡衣,怕被他沾一身,后退着躲它。但小凯撒一看曹烨跟他玩起了追逐游戏,又来了精神,撒了欢地追起他来。   梁思喆这时听到客厅的动静,走出来看,小凯撒的脚上沾着鸡蛋液,踩了一客厅,身上也挂着粘糊糊的鸡蛋,前面是被追着满客厅跑的曹烨。   梁思喆:“……”   几分钟后,曹烨和小凯撒都在一楼浴室,梁思喆倚着门框:“把自己和狗洗干净了,然后再把客厅打扫干净。”   “哦……”曹烨自知犯了错,低眉顺眼地应,他抓着小凯撒的身体,往它身上抹沐浴露,又用手掌揉搓出泡泡。   小凯撒不老实,溅了曹烨一身水,洗完之后曹烨身上都湿透了,他脱了上衣,冲梁思喆大声喊:“梁思喆,你带小凯撒烘干,我洗个澡。”   梁思喆走进来,看了一眼花洒下站着的曹烨:“怎么不去楼上洗?”   “冲一下就行了,”曹烨冲着水说,“被溅了一身泡泡。”   梁思喆把小凯撒带到烘干机,又推门进浴室,曹烨关了花洒:“我们还做饭吗?”   “不着急,”梁思喆走过去说,“先吃点别的。”   “吃什……哎你不要趁人之危……哈哈哈你不要挠我痒痒,你下午不是还有专访么……”   “来得及,我快点。”   “那晚上我来。”   “客厅一团糟,你想我跟你一起打扫还是你自己打扫?”   “我下午找阿姨打扫……等等等等,这是小凯撒的浴室,你确定要在这儿?”   “哦……既然是在小凯撒的浴室,那你得趴下来才应景,乖,腰低点儿……”   下午三点,专访开始。   梁思喆跟这家杂志合作多年,和专访记者已经很熟悉了。这次的专访是针对金像奖获奖的两部影片进行的,记者是专跑电影口的,提的问题都很专业。   近一个小时的专访结束后,还有一个相对轻松的视频访谈环节。   记者把那篇《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的公众号文章拿给梁思喆看,向他求证《梁生祝梦》的这几句台词是不是他写的。   “是我写的。”梁思喆拿过扫了一眼,涉及到电影的问题,他向来不回避。   记者又试探着问:“现在很多人看了这片子,说你对爱情的态度太悲观。所以思喆,当时为什么会这么写?你觉得代表了你自己的感情观吗?”   “写这台词的时候我应该喝醉了,”梁思喆看着那几句台词,笑了笑,“不过那个时候我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劝自己,或许得到了也没那么好。”   记者一愣,立刻意识到这是个获得爆点的好机会,她很快又提问道:“你指的得到是什么?你理想的爱情还是以前得不到的人?”   梁思喆罕见地配合:“都是。”   “所以现在得到之后,你觉得这几句台词是不对的?”   “谈不上对不对吧,那是当时的想法,但其实得到之后我才发现,爱情真的会让人没那么孤独,至于琐碎的鸡毛……”梁思喆想到中午客厅曹烨被满身鸡蛋液的小凯撒追着跑的那一幕,笑了一声说,“就连对方赠与你的一地鸡毛也很可爱……对,真的很可爱,就连跟你吵架都很可爱。”   这则视频很快剪辑出来,被杂志媒体单独发在了网上——梁思喆首次谈及自己的感情生活,这是千载难逢的爆点。   视频发布之后,果然迅速传播开来,梁思喆十年演员生涯里,谈过数次恋爱,但没有哪次谈得这样大张旗鼓,居然公然跟媒体夸起对方可爱,薄情人设似乎要崩。   于是之前那些关于梁思喆会很快分手的言论很快又产生了反转,一个有着几百万粉丝的情感大V转发了这段视频,评论道:   “说不是真爱的人明显瞎了,我负责任地讲,梁思喆现在不仅是真爱,而且正处于热恋,所谓热恋,就是哪怕对方不洗脸不刷牙并且蛮不讲理地与他吵上三天三夜,和好之后,他依然会觉得对方很可爱。(梁思喆一分钟之内说了三个可爱,只能证明对方真的在他眼中可爱到爆炸)。”   大白把视频链接转发到了群里:“@曹烨,真有那么可爱?”   有人大笑道:“哈哈哈哈哈看来叶子在下面没跑了。”   曹烨点开视频,看完之后心情复杂:行吧,男朋友词汇量匮乏,总不能因为这个分手吧?……可爱就可爱吧。   三月中旬,《曼陀罗》举行首映礼。   那天下午,梁思喆跟一位导演见面,讨论下一部戏的事情,曹烨作为投资方也在场,结束之后,他们开车赶往影城,参加《曼陀罗》的首映礼。   丁卯前一天还给曹烨发了消息,问梁思喆会不会到场,曹烨回复说不一定,他想给丁卯一个惊喜。   事实上梁思喆早就答应下来,他知道曹烨对这片子很上心。曹烨也和他说过,丁卯是个天才,但天才总是有些特立独行,当时电影开机前,他建议丁卯启用一两个有知名度的主演,以便后期打开市场,但丁卯没听,执意用了他事前挑选的毫无演戏的素人。   成片出来之后,曹烨更加担忧,这片子质量上乘,结构和剪辑手法都足够让人惊艳,若是无法进入大众视线,那实在太可惜,不是所有天才最后都能成为曹修远。   一号主厅里上百个位置,全都是片方邀请的业内影评人,还有剧组邀请的业内朋友,曹烨和梁思喆到场时,厅里已经差不多坐满了。   他们找到预留的位置,侧身走过去,梁思喆戴了棒球帽,但还是有不少人认出了他,好在都是业内人,不至于引起太大的骚动。   他们坐下没一会儿,大厅内的灯光倏地暗下来,片头龙标跳出来,电影开始播放了。   电影全长75分钟,节奏紧凑,结构和逻辑玩得很溜,倒数20分钟反转三次,高潮迭起,影厅里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看完之后,梁思喆知道曹烨为什么对这片子这么上心了,丁卯的确是个天才,富有想象力且足够敢于冒险,让人很难想象这么一部充斥着黑色幽默的、辛辣的犯罪片,会出自一个21岁的大四学生之手。   电影结束后,厅内响起长达一分多钟的掌声。   主创从后台走出来跟现场观众见面。后排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应该是丁卯在电影学院的同学,有人大声喊:“丁卯牛逼!”   主持人走出来控场,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请了几个影评人和业内前辈谈谈对片子的看法。   曹烨拿出手机发消息:“梁思喆在场内,一会儿主持人可以cue一下。”   敲完这行字,他拿给梁思喆看,梁思喆笑了一下,然后点了头,曹烨点击发送。   几分钟后,台上主持人说:“今天场内来了一位重量级大咖,前不久刚刚第二次拿了金像奖影帝,”她话说到一半,台上的主创团队面露震惊,开始转过脸跟身边人窃窃私语,做出“梁思喆”的口型,有人抬手捂住嘴以防尖叫出声,主持人继续说,“麻烦工作人员把话筒递给梁思喆。”   台上像是用几秒钟时间商量好了,忽然参次不齐地高喊:“梁思喆我们爱你——”   有人接着喊:“我们特别喜欢你!”   又有人喊:“跟你合作是我们的梦想!”   丁卯抬起两只手拢在嘴边,紧跟着高喊了一声:“曹总我们也爱你!”   前排观众都回过头,他们看见梁思喆和曹烨坐在一起,曹烨靠在椅背上像是在笑,梁思喆的帽檐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但隐约能看出好像也笑了一下,并且转头跟曹烨说了句什么。   台上表白完毕,主持人问:“思喆你看完片子之后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梁思喆接过话筒,场内刚刚热闹的气氛平息下来,等着他说话。   梁思喆握着话筒开口:“片子里有个跟我有点像的群演,是我的错觉么?”   厅内响起一阵笑声,看来很多人都注意到了。   丁卯拿着话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不是,我们太喜欢您了,又邀不到您,只好找了一个长得跟您有点像的群演表达致敬,希望没有冒犯到您。”   “我喜欢有才华的人,所以下次你可以直接来约我。”   周围顿时响起掌声和议论声,梁思喆接着说:“我很喜欢这个片子,我觉得电影市场需要这样冒险的尝试,而且这个尝试是成功的。你们很厉害,曹老板也很厉害,恭喜。”   “谢谢您,”丁卯在台上向梁思喆鞠躬,“希望有朝一日能跟您合作。”   从影厅出来,梁思喆和曹烨驱车回了家。   推门进屋,两人脱了外套,曹烨走到客厅,今晚的月光很好,透过落地窗洒到地板上,于是他没开灯,躬身打开了音响。   他走到落地窗前面,抬头看了看月亮。   梁思喆这时也走过来,从后面抱住了他。   小提琴曲缓缓地流泻出来,这月光让曹烨忽然想到了《红男红女》的最后一幕,他侧过头说:“梁思喆。”   “嗯?”   “你还记不记得《红男红女》最后,你跳了一支舞?”   “记得,你要不要学?”梁思喆说着,左脚往后撤,“来我教你,先左边往后,然后是右脚……”   曹烨低头,跟着梁思喆踩着步子,舞步很简单,起先曹烨还会不小心踩到梁思喆,但很快地,他不需要低头就能跟梁思喆同步了。   他们跟着柔和的小提琴曲,一步一步踩在月光上。   曹烨侧过脸,低声说:“上午我去剧组探班,正好遇到他们购置道具,我顺了一个手铐回来,打算把你铐起来,你觉得怎么样?”   梁思喆说:“手铐py可以。”   “走开啊你……”曹烨被他逗笑,继续说,“是想把你铐起来,让你以后都不能去勾搭别人了。”   “也行,”梁思喆抬起手,绕过曹烨的胸口去摸他的喉结,“铐吧,反正我是你的。”   “没钥匙的啊,铐上就取不下来了。”   “随你,”梁思喆轻咬他的耳骨,“我是你的。”   脚下的步子乱了节拍,他们随意地踩着,跟着曲子轻轻摇晃。   左手中指微凉,梁思喆知道,曹烨给他戴上了一枚戒指。   戴好之后,曹烨低头看了看,又说:“这次顺了个小点的,你要喜欢的话,下次给你顺个大的玩手铐py。”   梁思喆的手背翻过来,在月光下打量中指上泛着哑光的铂金素戒:“这个我更喜欢,你的那个呢?我替你铐上。”   他接过戒指,握着曹烨的手,慢慢地将戒指戴到曹烨的中指上,然后跟曹烨十指相扣,侧过脸跟他接吻,低声道:“曹烨你真是可爱。”   《曼陀罗》首映礼很成功,这一晚,“曼陀罗 梁思喆”上了热搜,虽然蹭了梁思喆的热度,但只要片子能被更多人看到就是好事。   梁思喆和曹烨一起观影的现场照片也被发到网上,照片上两人偶尔交谈,神情看上去放松而自然。   有人发现梁思喆就在不久之前变成了洛蒙的股东之一,并且截图发到了网上。   下面有评论说:“怪不得最近梁思喆总跟曹烨在一起,原来是合伙人的关系。”   又有网友发了一张云初传媒的股东截图,曹烨的名字也赫然在列:“绝对不止合伙人关系,明显就是财产共有的伴侣关系……所以肯定是在一起了啊!”   网络上说法不一,有人扒出了颁奖礼梁思喆红毯和领奖时的对比,说梁思喆和曹烨疑似在颁奖典礼开始前互换了领结,还有人扒出来几年前梁思喆跟神秘友人的照片,对比细节,说这个神秘友人很可能就是曹烨。   总之,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梁思喆和曹烨在一起了,但又没有明确证据证明他们确实在一起了。   没过几天,星播报又曝出了一个梁思喆的绯闻,说梁思喆跟某女演员同桌用餐,动作极尽暧昧,疑似上一段恋情已经破裂。   事实上那是梁思喆下部戏要合作的演员,当时曹烨和导演都在场,但拍摄角度刁钻,愣是拍成了梁思喆和那女演员单独用餐的效果。   这照片把曹烨气得够呛——他不在场就罢了,偏偏他当时在场,狗仔还特意把他排除在外,什么意思这是?不把他这个正主放在眼里是不是?   次日梁思喆参加活动,许云初陪同参加。   自打梁思喆在金像奖宣布恋情和专访夸曹烨可爱之后,只要活动设置了访谈环节,许云初就尽量跟着梁思喆——梁思喆最近接受访谈时颇有刚出道时的风格,任性恣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实在害怕梁思喆哪天公然出柜,到时候事情不好收场。宋清言显然是管不了梁思喆的,只有她说的话还能起点作用。   活动开始前,许云初说:“这次就不要答感情问题了,专挑跟新片有关的问题答吧,不要乱说话。”   梁思喆也没打算太高调,应了声“好”。   活动最后设置了媒体群访环节,不少记者都问梁思喆下部片子有什么打算,传闻要跟某某导演合作是不是真的,梁思喆一一回答,至于许云初事前要他保密的事情,他也按照说好的那样绕了过去。   群访环节结束,梁思喆转身朝后台走。有不少记者跟上来,试图问他关于感情的问题,但梁思喆脚步不停,没打算回答。   有人在他身后大声问:“梁思喆,我是星播报的记者,有传闻说你最近跟爱人感情破裂,对此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梁思喆脚步顿了一下。   “别理,”许云初在他旁边低声提醒,“你答应过我今天不会乱说话。”   “放心。”梁思喆说。   他这样说,许云初便心安下来。   但许云初没想到的是,梁思喆果然没说话,他只是背对着镜头,高高扬起手臂,朝身后竖了个嚣张的中指。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梁思喆的左手上。   骨节分明的中指上,一枚铂金素戒闪闪发光,那是不久之前曹烨刚为他戴上的。   梁思喆这中指竖得无声胜有声,他没说话,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说什么——   “滚,我们正在热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