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正常博物图鉴》 作者:绝世猫痞   文案:   作为一个佛系学霸,萧老师最大的爱好不过是发个微博、辨个食材,丰富一下广大网友的节日餐桌。   在二次元祥和的气氛中徜徉了二十六年,没成想一朝翻船,摊上了大事,半夜被查了水表。   萧老师否认三联: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荣警官温馨提示:您的账户及您本人已被警方(wo)锁♂定。   本文主要讲述博物大V和警界网红联手开黑,拨云见日,制霸二次元的甜萌婚恋故事(额)。   点错技能的生物学家X随机智障的超级警察,轻悬疑,微科幻,1V1,年下,也叫《不差钱工会花样炫富日常》。   内容标签:强强 年下 科幻 悬疑推理   主角:萧肃,荣锐 ┃ 配角:吴星宇 ┃ 其它:    S1.CHIMERA 第1章 S1.E1.邂逅   萧肃发现自己迷路了。   这不算什么新鲜事儿,他二十六年有限的生命里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在迷路。   问题是,这是东非,战区。   他不知道走了多大的狗屎运,才在完全没有方向感的情况下,带着整个科研小组逃出交火中心,闯进这片山林。   如此风骚的走位可以说是他的人生巅峰了。   可惜巅峰过后便是一泻千里,随着太阳落山,天幕漆黑一片,他彻彻底底地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GPS还是没信号。”后座的师妹啪啪啪地拍着手机,沮丧地道,“指北针也坏了……师兄,我们怎么办啊?”   怎么办?凉拌!   整组人没一个认路的,还得靠他这个方向盲来带队……萧肃心下吐槽,面上还要佯装淡定地安慰师妹:“没事,只要沿着和枪声相反的方向走就是安全的,等下了山也许就有信号了。”   “万一还是没有呢?”   “……总会有村子吧?到时候花钱雇个向导就好了。”萧肃被她问得头大,强行转移话题,“别担心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镇定,保存体力睡一觉吧,醒了好跟我换班开车。”   师妹可能是被他的淡定感染了,放下手机乖乖躺下,沉沉睡去。   四野静谧,夜风清冷,远处隐隐传来沉闷的轰鸣声,大约是交战双方又开干了,萧肃无声叹息,点了根烟叼在嘴上。   他们是一个月前应邀来东非一所大学做科研交流的,原本再有三天就能回国了,谁知本地的反对组织忽然和政府军翻了脸,轰轰烈烈地干起架来。   讲真,第三世界人民这一言不合就开火的传统也是让人没脾气。   带队老师因为家里有事,提前一周回国去了,临走把整个科研小组托付给了大弟子萧肃。所以现在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萧学长必须带着三辆车、五个同样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学弟学妹、一堆仪器,以及数百份样品,在两天内抵达大使馆指定的撤离点,然后在武警的护送下赶赴机场,搭班机回国。   可以说是史诗级的任务了,给菩萨点赞!   抽完三根烟,车子终于下了山,萧肃驱车绕过一处转弯,前方忽然出现了两道灯光,一辆深蓝色的越野车停在路边,打着双闪,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站在车尾,手里拎着一个银灰色的手提箱。   抛锚了?   萧肃迟疑了一下,没敢贸然停车,只减速慢行。   两辆车隔着四五米的距离缓缓错过,萧肃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那人,那人也默默注视着他。   错身而过的一刹,萧肃忽然觉得他很像是中国人,或者起码是亚洲人。   “嘿,需要帮忙吗?”萧肃远远停了车,将头伸出车窗,以中文问道。   那人顿了两秒,健步走来,语声中带着警惕的试探:“中国人?”   幽暗的天光下,萧肃看清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或者严格一点说,连男人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黑T恤、牛仔裤,戴着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眉眼。   “车抛锚了?”萧肃倒车到他面前,“什么毛病?”   “发动机不打火,看不出是哪里坏了。”少年俯身与他答话,两道犀利的目光从帽檐的阴影下飞过来,极快地从他脸上掠过,将副驾位和后座扫了一遍,发现只有一个熟睡的女孩子,紧绷的肩膀不着痕迹地放松了一点,“你们是游客?”   “高校交流团队。”萧肃见他年少,也放松了警惕,“你一个人?叫拖车了吗?”   “都打起来了,哪里还叫得到拖车。”少年摇了摇头,问道,“你们要去哪儿?”   “使馆通知的撤离点。”萧肃将地址告诉他,劝道,“要不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车子先丢在这儿,有机会再想办法拿。这兵荒马乱的,人的安全最重要。”   少年有点犹豫,往一个方向看了一会儿,说:“我和朋友约定的集合点差不多在你们的行进线路上,能不能麻烦你稍微拐个弯把我送过去?”   他竟然认识路!活的导航!萧肃精神一振,忙道:“没问题,不瞒你说我有点儿迷路,如果你能把我们带上正确的方向那就太好了。”   “你们基本没走错,沿着大路往前再开三个小时左右会路过一个小村子,今晚可以在那儿过夜。”少年指着右前方说,“我和朋友约定的集合点在小村子东面,大约三十分钟车程。”   萧肃算了算,到时候让其他人在村子里等,自己把他送过去,返回差不多到午夜,便爽快地道:“上车吧,我送你。”   “谢谢了。”少年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将手里的箱子挨着小腿放好。   萧肃发动了车子,问他:“没有别的行李了?”   “没有了。”   “你一个人?没有大人跟着?”   “……”少年推了推帽檐,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大人。”   萧肃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他的五官十分英挺,兼容了南方人的清秀和北方人的硬朗,稚气未脱,眉宇间却隐隐带着肃杀刚毅之气,有一种极为矛盾的魅力,又单纯,又危险。   这个年纪,应该是大学生吧?或者高中生?问题是一个高中生怎么会独自驾车行驶在东非的山林里?   萧肃满心疑惑,忽然注意到他左手腕上系着一根金属链,链子那头锁在手提箱的把手上。   这是什么操作?   思来想去仿佛只在电影上见过这种情形,保镖或者特工之类的人才会用这种方法来保护重要的物品。   十八岁的保镖或者特工?   别开玩笑了……   萧肃想起自己还没有问他名字,有心和他聊两句,却发现他仰头靠在靠背上,阖着双眼像是睡着了,不知道是月色太冷,还是光线太暗,脸色看上去竟有点不正常的苍白。   一股极淡的味道从他身上逸散出来,有些熟悉,有些让人不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萧肃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   一路疾驰,三个小时后路的左侧果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大约只有二十几户人家。萧肃安排大家住下,让师妹张罗晚饭,自己回车上送少年去集合点。   夜色深沉,清风从车窗外灌进来,少年醒了,将外套还给他,跟他道谢。萧肃披上衣服,感觉那奇怪的气味越发清晰,抽了抽鼻子,到底想不起是什么。   “可以吗?”少年忽然指了指他的烟。   “呃……可以,不过你成年了吗?”萧肃平时也不抽烟,只有开夜车的时候才会备一包提神。   少年点了点头,取了两根烟点燃,递给他一支。   两人在黑暗中沉默着抽烟,萧肃原本有许多疑惑想要问他,但他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开不了口,甚至有些敬畏。   一根烟还没抽完,少年的背忽然绷紧了,打开车窗往外看去。几秒种后,萧肃听到引擎的轰鸣声,倒后镜亮光一闪,一辆吉普车正从后面飞速往他们驶来。   “有车……”萧肃靠边让路,没来由地紧张起来。少年倒是淡定了下来,将烟蒂丢进烟灰桶,关上车窗,摘下帽子抓了抓头发,淡淡道:“过路的吧,就一辆车。”   吉普车速度极快,不过几分钟便撵上了他们,错身时前车窗打开,一个目光阴鸷的男人探出头来,死死盯着萧肃看了一眼,又看向他身边。   少年低着头,半长的额发盖住眉毛,看上去凭空小了两岁,几乎完全是个高中生的模样了。那人收回视线,往车里说了一句什么,加速超过他们往前疾驰而去。   萧肃松了口气,同时感觉身边的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前面的吉普车忽然闪了两下尾灯,接着便毫无预兆地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车头一扭,横在路中间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窝草!”萧肃一脚刹车踩到底,防抱死功能都启动了,才勉强在撞车之前停了下来,刺耳的刹车声中,依稀听到一声短促的闷哼。   “妈的!”萧肃吓出一脊背的白毛汗,还来不及发火,一道雪亮的光便从窗外刺了进来,与此同时,一个粗犷的男声以生硬的英语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萧肃被强光刺得睁不开眼,抬手挡住眼睛,反问,“你们是什么人?”   光线挪开,那人掏出一个证件夹在他面前一晃,飞快地收了起来,道:“我们是政府军的巡逻车,正在追捕一名反对军间谍。你们是什么人,通行证呢?”   他动作太快,萧肃根本没看清,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按着火气解释道:“我们是中国人,来参加学术交流的。”说着将自己的学生证掏出来。   “哦,中国人。”那人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句,手电筒扫向他旁边的少年,“他也是?”   “嗯,一起的。”   少年静静地坐在那儿,像是被吓住了,垂着视线,脸色苍白。那人略过了他,又问萧肃:“后车厢里装着什么?”   “仪器和样品。”   “下来,打开检查。”   萧肃无奈下车,打开后车箱,视线随意一扫,微微一怔——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下面,塞着一个银灰色的手提箱,正是之前锁在少年手腕上的那只。   他什么时候把箱子藏这儿了?   不知为何,萧肃的心轻轻地“咯噔”了一下。 第2章 S1.E2.熊抱   手电光在后车厢里来回扫荡,片刻之后检查者退了一步,捏着别在肩头的对讲机说起了本地话。   借着余光,萧肃看清他身上穿着暗绿色制服,没有戴军帽,既不像是政府军也不像是反对军,倒是一头寸发剃得极短,后脖颈纹着一个似猫似虎的东西,张牙舞爪透着邪气。   怎么看也不像是好人。   萧肃刚要关后车箱,那人一把挡住了,道:“把这些箱子都打开。”   萧肃黑人问号脸,刚才不是说在追间谍吗?什么样的间谍能躲在这种小箱子里?   印度耍蛇的?   “这里面都是科研仪器和生物样品,全部是合法的。”萧肃辩解道,怕样品开箱受到污染,又拿出清单给他看,上面有政府军的安检签字。   “少废话!”那人不由分说挥开他的手,忽然掏枪对准他的脑袋,“开箱!”   萧肃骇了一跳,下意识想躲,冷不防后腰挨了一脚,踉跄两步摔倒在地。不知何时那人的同伴从车上下来了,手里也拿着枪,两人一前一后将他困在中间,一副要杀人灭口的样子。   傻子也看得出他们不是普通巡逻兵了,萧肃直觉要完,脑子里忽然闪过少年沉静苍白的面孔,和他神秘的手提箱。   他们找的,不会是他吧……   车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少年仿佛隐去了身形,根本不存在。萧肃心头狂跳,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道:“别、别冲动,我们真的只是交流学生,车上全都是仪器和样品。我只是不想浪费你们的时间……”   “闭嘴!打开!”那人粗暴地打断他。   “OK。”萧肃无法可想,只能将箱子一个个拿出来,摆在地上打开。   拆箱仪器需要遵照标准流程,尽管萧肃手快,仍旧让检查者十分不耐烦。先前那人扬手想要要教训他,却被同伴拦住了,两人嘀咕了一句什么,萧肃听不懂本地话,只稀辨出几个单词——“……很重要……不能破坏……”   所以,他们找得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样非常重要的,不能被破坏的东西?   几分钟之后,车上的箱子已经打开了大半,下一个便是少年塞进来的手提箱了。萧肃犹豫了一下,略过了它,抽了下面一个样品箱。   “这是什么?”看见样品,两名检查者同时眼睛一亮,一人躬身查看,另一人用手电光对准上面的标签。   “一些生物样品,血液、毛皮、组织切片……请小心点。”萧肃怕他们破坏样品,谁知那人手法非常专业,竟然像是个行家。   这事儿越来越吊诡了……   对讲机忽然响了,两人脸色一变,仿佛收到了什么紧急召唤,同时转身往吉普车跑去。萧肃如获大赦,长长松了口气,连忙开始收拾地上摊开的箱子。   才扣好锁,忽见一双军靴踏在眼前,萧肃愕然抬头,只见一人去而复返,一手拎着汽油桶,一手握着枪,森冷的目光钉在他脸上。   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他们不但想杀他,还想放火烧了所有的东西。   萧肃心中一片冰凉,打从记事起他就知道自己随时要死,但从没想到会是在这个地方,以这种方式。   “你、你们想干什么……我是中国人,大使馆知道我们的行踪,你们不能滥杀无辜……”萧肃步步后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乌黑的枪口,尽管语气仍旧强势,内心已经恐惧得快要窒息了。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忽然闪过,一个矫健的身躯仿佛鬼魅般掠到那人身后,右手一挥,迸出一道血线!   雪亮的微光一闪即逝,枪“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那人双眼怒睁,双手捂着脖颈发出恐怖的气声,猩红的粘液从他指缝里喷薄而出,在胸前的衣襟上迅速晕开一团浓黑。   他庞大的身躯晃了两下,山一般倒在萧肃脚下,双腿不甘心地抽搐了几次,凉了。   浓稠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萧肃后知后觉地低叫一声,一个趔趄往后倒去,电光石火之间,那条黑影蹂身扑来,抱着他扑倒在地,飞快地往车子外侧滚去!   “砰砰砰——”清脆的枪声连珠炮般在耳边炸开,飞溅起的碎石子打得脸颊生痛,萧肃终于清醒过来,发现抱着自己的是那个神秘的少年,一柄带血的匕首就叼在他嘴里,散发着热热的血腥气。   车身暂时挡住了追击者的子弹,萧肃仰躺在地,少年飞快起身,跨坐在他腰上举枪,连扣数下打光了弹夹。   车窗粉碎,萧肃耳朵都要聋了,慌乱间被拉扯起来塞进车里。少年一语不发地将他按倒在后座下面,甩上车门走了。   外面零星响了几下枪声,接着便是利刃破空和重物落地的声音,萧肃终于恢复了听觉,第一时间摸到前座下面的扳手,打开车门冲了出去。   暗淡的天光下,少年的身形宛如一道颀长的剪影,单薄的匕首在他手间仿佛有了生命,咬着对手的要害穿插削刺。丝丝血光应声飞溅,染红了凄冷的午夜,残酷而妖异。   伴随一声绝望的哀嚎,对手扑倒在地,壮硕的身躯和同伴的尸体叠在一起。萧肃心跳得快要冲出胸口,握着扳手冲到少年身边。   对视,难以形容的不可思议的对视.萧肃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着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又一身,不单单因为怕,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震撼。   然后,他看见少年的眼神微微一暗,精瘦的身躯猛地一晃。   “喂!”萧肃抢上一步抱住他,跪坐在地扶着他的脑袋,“你怎么了?受伤了?伤哪儿了?”   清淡的气味从他身上逸散出来,萧肃慌里慌张摸了几下,发现他肋骨下方又湿又黏,终于明白自己外套上那似曾相识的味道从何而来——他从一开始就带着伤。   “止血。”少年按住他的手,嗓音沙哑低弱。萧肃卷起他的T恤,看到腰部上方裹着绷带,左肋下不断有血水渗出来,大约是旧伤崩裂了。   车上有急救箱,萧肃给他重新包扎了伤口,打了止血消炎的药物。少年的脸色越发苍白,但眼睛里有了神采,呼吸也不再那么急促了。   对讲机沙沙响了两声,少年眼神一凛,挣扎着爬起来,从尸体上将它解了下来。   那头传来叽里咕噜的本地话,语气很急,少年侧耳细听,片刻后粗着嗓子以同样的语言回复了一句,挂机。   “他们还有两辆车,大约五分钟到。”少年握着对讲机,看看萧肃的车,又看看那辆横在他们前面的吉普,说,“哥,请你帮帮忙,替我去集合点送一样东西。”   萧肃真心觉得自己应该管他叫哥!连忙受宠若惊地点了点头。少年仿佛读懂了他的眼神,微微地笑了,那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杀气和沉郁倏然消失,隐隐露出单纯的少年模样:“你也不问问我是谁?”   萧肃噎了一下,从善如流地问:“那么你是谁?”   “现在不能说。”少年嘴角的微笑扩大,露出整齐洁白的八颗牙齿,“等回去了,有机会请你喝酒。”   萧肃又噎了一下。   少年从后备箱拎出那个手提箱递给他:“你开他们那辆吉普,去集合点把这个箱子放在桌子上,天亮之前会有人把它拿走。你的车子给我开,他们已经知道你的车牌号,我会帮你引开他们。放心,两天内我会把车开回使馆指定的撤离点,万一赶不上,就直接开去机场还给你,一定不会让你们的科研成果受损失。”   萧肃接过手提箱,担心他伤成这样还能不能摆脱两辆车的追兵,但他身上的气场太强大了,这番话全部堵在胸口,说不出来。   临了只憋出两个字:“小心!”   少年点点头,道:“谢谢你了,哥。”   萧肃还没来得及客气,他忽然张开双臂来了个熊抱,啪啪啪拍了三下脊背,说:“你也小心!”   萧肃被他拍得咳了一声,惊觉这孩子居然比自己还高几公分,下巴上刚长出的绒毛蹭在侧颊,痒酥酥的。   无语凝噎,萧肃拎着手提箱上了吉普车。少年目送他发动引擎,双指并起在额前一挥:“再见!”   薄云初散,月光给他镀了一层朦朦的冷芒,又清冷,又夺目。   萧肃感觉身上的汗毛又有炸起来的趋势,连忙挥手作别,一脚油门往集合点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见面就脐橙……我很久没有这么奔放过了……   荣锐:有屁用? 第3章 S1.E3.挑战   月光如水,突兀的枪响撕碎夜色,乌鸦惊起,扑棱棱散开遮住了天光。   杂沓的脚步步步紧逼,枪口顶在额角,冰凉的触感令人窒息……   “呼——”萧肃猛然惊醒,汗流浃背,气喘如牛。   四周一片宁静,没有鸦声,没有枪响,清新的晨光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在羊毛地毯上留下一道明媚的暖黄。   都过去了,过去了……萧肃抹了一把鬓角的冷汗,披上睡袍打开窗帘。   初秋的靖川市天高云淡,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愉悦的草木香,他身在这个宁和美丽的城市,五个月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偶遇不过是他人生的插曲。   是的,已经五个月了,他顺利地离开了东非,顺利地回国,顺利地毕业,然后顺利地留在学校,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因为那场差点要了他性命的叛乱,母亲二十六年来第一次对他发了火,勒令他不许再从事野外相关的科研项目,不许出国,不许涉险,甚至不许离开靖川市。   他同意了,他知道这是她的底线。二十六年了,母亲纵容他逃避家族责任,学习和商业完全无关的生物学,纵容他无所事事与世无争,甚至纵容他偷偷跟导师出国研学……   但她不会纵容他轻视自己的生命。   他的命是用无数精力、无数金钱、无数好运堆起来的,属于他,但又不仅仅属于他……   萧肃揉了揉眉心,强迫自己抛开这些消极的想法。   其实,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像他这样庸庸碌碌、虚度光阴的吧,没有惊才绝艳,也创造不出什么特殊价值,实在没有什么可自怨自艾的。   不过,有那么一些人却是不同的,他们天生便如星辰般耀眼,太阳般不凡。   萧肃脑海中浮现出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的面孔,五个月,记忆越来越淡,有时候甚至都有些记不清他的模样了,但却永远记得他月光下的剪影,还有雪白的八颗牙齿。   那晚一别之后他们就再没有见过了,萧肃如约将那个手提箱送到了集合点,之后和同学们赶到大使馆指定的撤离点,搭班机回国。少年却失约了,或者严格地说,也不算失约吧,一个低调得令人几乎记不下模样的年轻男人在机场给萧肃还了车,车上的东西毫发无损。   萧肃询问他少年的情况,男人语焉不详,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只在他问起伤势的时候说:“没事,会好的。”   萧肃满心担忧地登上航班,透过舷窗目送男人离去,片刻之后看见一架尾翼带着国旗的小型飞机越过他们上了跑道,在地勤的指挥下跃上蓝天。   “专机啊,啧啧!”坐在他身边的师妹咋舌道,“当官的就是牛逼,咱们这么多人挤一架波音,还得靠边站,等人家先飞。”   萧肃问:“什么专机,你怎么知道?”   师妹见多识广,一脸不可说的表情:“这种机型,不是国安就是公安,再要么就是武警的什么重要人物。总之这个时候能动用官方专机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萧肃心有所动,微微蹙眉。师妹以为他心怀不忿,拍肩道:“这种时候,师兄你这样的土豪也没有用了,还得是体制内的人有特权啊!”   “别瞎说!”萧肃挡开她的手,脑海中闪过少年苍白而刚毅的面孔,下意识辩驳道,“什么特权,人家是执行公务吧?没有武警和军队我们哪能这么快回国?”   “呃,师兄你这么激动干啥啊?”   “……我没有!”   思绪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房门忽然响起剥啄之声,萧肃倏然惊醒,门外传来母亲的声音:“阿肃,起床吃饭!马上开学了,天天睡到日上三竿,怎么教学生哦!”   “知道了已经起了!”萧肃连忙应道。   “为人师表,你看你整天混在网上,都要变成死宅了!”母亲数落道,“算了我懒得管你,公司还有会要开……你早点下楼吃饭啊,牛奶都要凉了。”   高跟鞋敲打着大理石地板远去,萧肃无奈摇头,去卫生间洗漱换衣。毕业之后他在家里整整宅了快两个月,每天不是打游戏就是刷各种自媒体,都快把自己刷成网红了,唯一一次出门还是去见医生。   下周就要开学了,也该振作一下、调整作息,准备开始自己的为人师表生涯了!   下楼时家里静悄悄的,母亲已经去公司了,妹妹大概和男朋友约会去了,保姆请了假,连玻璃缸里的绿鬣蜥都有些无精打采。   “早啊大王。”萧肃伸出一根指头摸了摸绿鬣蜥,蜥大王竖起头冠表示不耐烦,转身用屁股对着他。萧肃讨了个没趣,悻悻退散,孤独地坐在餐桌边啃面包,一边掏出手机刷微博。   自从决定要留校当老师以后人生忽然像是踏实下来了,但同时又有点无法形容的虚空,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无聊,萧肃注册了一个博物号,打算学以致用,给广大网友科普一下生物学常识。   一开始他经常写一些有趣的生物萌段子,后来渐渐有粉丝拍一些稀奇古怪的生物@他求鉴定,再后来事情就完全跑偏了,每天都有一大票人给他发照片问:“老师老师,求问这玩意儿是啥,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   萧肃就成了一个美食博物博主。   后来他反思了一下,人设崩这么厉害他自己也有责任,一开始帮人家鉴定生物的时候就该严肃一点,别老在结尾加一句“这个好吃”或者“这个难吃”。   吃货的本能葬送了他在二次元的逼格啊!   为了挽回人设,萧肃发起了一个“一百天博物挑战”,连续一百天以严谨科学的态度为当天第一个@他的粉丝做鉴定,并撰写一篇不少于千字的博物科普短文。   今天刚好是第一百天,看着专栏里整整九十九篇科学严谨又不失风趣幽默的小短文,萧肃感觉自己离高大上就差一步了!   就差一步!   “叮咚——”后台提示有新@,萧肃点开一看,有一个名叫“猪精佩奇”的粉丝响应了他的挑战。   【猪精佩奇:@ 农夫,老师老师,不出世的神兽求鉴定!#一百天博物挑战#】   下面没有照片,只转发了一个名叫“风水大师陈建国”的博主昨天早上发的一条微博。   萧肃点进那条微博,发现是一条类似“转发锦鲤求好运”的垃圾内容,但奇就奇在,附图里那个据说会带来好运的“神兽”模样十分诡异,以他的眼力乍一看居然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甚至连纲目科都有点拿不准。   “神兽”和花面狸差不多大小,外形却更像是石貂,胸口有白毛,尾巴约与身体等长。   但它绝对不是石貂,因为它背部的皮毛是浅灰色,沿脊椎有一排极为明显的骨刺,双耳圆且大,吻突出,就脸部来看更接近鼠科动物。   假的吧?萧肃怀疑这图是P出来的,这个“风水大师陈建国”的ID一看就挺玄幻的,应该是现在比较火的网络神汉之类,P个神兽出来转发吸流量的吧?   【农夫:@猪精佩奇 这位旁友,P出来的神兽老师鉴定不出来哦,这一条不算。另,今天是挑战最后一天了,大家给我一点惊喜好不好?/狗头/狗头/狗头】   关闭微博,萧肃给自己泡了一大缸子枸杞桂圆西洋参茶,像个退休老干部一样坐在廊檐下晒起了太阳。   手机忽然响了,是他的好基友吴星宇:“师兄你在家呐?”   这家伙本科和萧肃是一级的,读法学,毕业之后去律所打了几年杂,又跑回来念硕博连读,于是好端端变成了他的师弟。   说起来比萧肃还要大两岁呢。   萧肃一听他这丧失人格的称呼,就知道他有事相求:“车又剐了?”   “师兄英明!”吴星宇不要脸地继续抱大腿,“律所通知我下午去平桥镇拜访一个老客户,系里这会儿还让我去给军训完的新生开会,开完会再坐长途车去客户那儿肯定来不及了……那什么,那地方据说山清水秀特别美,你有没有兴趣送我去一趟啊师兄?”   “没兴趣,自己去。”萧肃说,“车借你,下午过来拿钥匙吧,我在家。”   “谢谢师兄!”   “你特么还是叫我名字吧,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吴星宇嘿嘿一笑,挂了电话。   萧肃百无聊赖地在躺椅上瘫了一会儿,太阳大起来了,于是端着大茶缸子回到客厅,想起自己的博物挑战还剩最后一天,又打开微博瞄了一眼。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不过一个小时的工夫,他的后台收到了三百多条评论!   什么情况?   萧肃点开通知,才发现是自己之前回复“猪精佩奇”的评论被“风水大师陈建国”转发了。   【风水大师陈建国:@农夫 @猪精佩奇 本座乃修行之人,绝不会用P出来的假图给大家转发祈福,不懂就问,不要拿无知当科学——图中的神兽乃是上古祥瑞‘风生兽’,有辟火消灾之能,见之可得长寿。这张图是我亲手拍的,神兽现在就供奉在我的山庄之中,如有疑惑尽可以上门求证,本座随时恭候!】   萧肃打开陈建国的主页,后知后觉地发现对方有三百六十二万粉丝。   而他只有区区三万六千个。   惹,史诗级的任务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猫叔:抓神兽了!去吧,皮卡丘!   萧老师:你不知道我们有钱人都是用买的吗? 第4章 S1.E4.直播   世上怎么可能真的有什么“神兽”!?   萧肃不信这个邪,打开搜索引擎输入“风生兽”三个字,看着下面的条目啼笑皆非——风生兽,上古南海神兽,十车干柴烧不死,十米大刀砍不坏,只有用神铁制成的大锤照着脑袋捶一千次才会挂掉。而且挂了也不怕,只要把它的嘴掰开对着风吹几天,它还能复活。   更扯淡的是,喝它的尿能治风疾,吃它的脑花可以活五百岁!   “什么鬼啊?”萧肃忍不住笑出了声,点开密密麻麻的三百多条评论,只见陈建国大师的粉丝——不对,人家自称是信男信女——纷纷给大师点赞,劝萧肃立刻删博道歉,皈依大师,不要再打着科学的旗号反迷信。   神奇的是没有一个人骂街,大家的语气特别平和,特别诚恳,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感觉——真可悲啊,原PO这个无知的生物学家。   萧肃尴尬癌都要犯了,都特么2028年了,一个网络神汉居然还有这么多拥趸?!   他要是不把事情弄清楚,岂不是让科学败给了迷信?   正想去书房翻一翻资料,后台提示有未关注人私信,那名和他一起被风水大师挂出来打脸的“猪精佩奇”给他发了个哭脸:【老师老师,对不起我冒失了,直接转发了陈大师的微博,我应该把照片存下来发给你的,现在害你被那么多脑残粉喷。】   【农夫:没事,我猜你也没料到他们有这么强的战斗力。】   【猪精佩奇:是的,可能是你那句质疑惹到他们了吧。】   【农夫:/狗头,他发那张图确实很像是P的。】   【猪精佩奇:emmm……其实被您一说我也有点怀疑,所以点进陈大师的号翻了翻他最近的动态,结果发现他上周还发过两个‘神兽’的短视频,特别真实,一点都不像是特效做的!】   居然有视频?萧肃十分意外,图好P,视频想要造假可就难了,陈建国一个乡村神汉不可能专门找特效公司给他弄个假神兽出来吧?   【猪精佩奇:我想着这件事是我挑起来的,不能一击脱离,所以现在已经出发去陈大师的庄园帮您查实了!】   萧肃被这位粉丝的行动力震惊了:【你一个人去的?太危险了,还是赶紧回家吧!】   【猪精佩奇:没事,我家就住在平桥镇,离陈大师的庄园不远,他在我们乡下名声很大的,好多信男信女都在他家听课,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萧肃点开“风水大师陈建国”的信息页,果然发现简介里写着他庄园的地址,橱窗里还挂着他最近推出的“金秋祈福大课”,已经有一百多人在线报名了。   现在搞迷信的都这么拼了吗?萧肃目瞪口呆,他家教授在线开LIVE也无非就五六十个人报名,一个知名博导的号召力居然不如一个网红神汉!   现实太魔幻了!   正在惊呆中,猪精佩奇在前线发来贺电:【老师我已经到了,您把直播打开,我带您进去看!】   萧肃还没用过直播功能,折腾了半分钟才联通了视频。   猪精佩奇是个女孩子,暗访起来隐蔽性倒是很强,在门口甜甜地跟看门大爷聊了两句就被放进去了。萧肃随着她的摄像头视野一路走进陈建国的家,听到她小小声的讲解:“这是大门,里头第一进院子是陈大师接待客人和讲课的地方,第二进院子是他家人住的,第三进是自留地,种了很多有机果蔬,除了自己家人吃,还卖给信男信女们,可贵了呢。”   我的妈啊还多种经营,你交税了没有啊……萧肃简直被大师的智慧折服了。   很快,猪精佩奇就走进了第一进院子的主屋。今日份的授课貌似还没开始,屋里的蒲团上坐着几个等待的男女,蒲团对面是张矮条案,大约是陈建国的座位。   条案后面摆着一个三层高的猫笼,最高层的吊床上趴着一个灰扑扑的动物,好像就是那只“风生兽”。   猪精佩奇也注意到了那个笼子,轻声道:“找到了,那个粉红色笼子里头关的好像就是神兽,老师你等一下我再走近一点!”   萧肃看着晃动的视野,莫名有一种拍谍战剧的感觉,肾上腺素都升起来了。猪精佩奇倒是十分淡定,假模假样地跟一个大妈聊了几句,慢慢移动到了笼子旁边,将手机从铁栏里伸了进去。   “真的是活的欸!”小姑娘低声惊叹道,“老师你看它眼睛还会动呢,好可爱呀……emmm,眼神好可怜,好像有点厌世呢,老师,它不会是生病了吧?”   萧肃意外极了,万万没想到陈建国拍的“神兽”居然是真的,笼子里的动物的确是活的,背上的骨刺随着呼吸轻轻伸缩,不像是粘上去的假体。   “我不太看得清。”萧肃说,“能往右面一点,换个角度吗?”   “呃,我试试……”猪精佩奇往旁边挪了挪,还想把手机凑近一点,忽听一声斥责:“嘿,姑娘你干什么?起开起开,神兽不让拍照!走走走……不许再拍了不然我叫人把你轰出去了啊!”   猪精佩奇吓了一跳,连忙收起手机卖萌:“神兽不可以拍拍吗?这么可爱人家好喜欢哦……人家还想做直播给粉丝看呢……”   萧肃被她突如其来的娃娃音雷得七窍发麻,不过驱赶她的那个男人显然十分受用,语气都变软了:“哎呀姑娘别拍了,不是我为难你,被陈大师知道了就不好了,这玩意……不对是神兽,神兽可值钱了,我可赔不起啊!”   软磨硬赖了半天,猪精佩奇还是被赶出来了,她特别沉痛地对萧肃说:“老师,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明明是严肃的取证行动,被她搞得充满喜剧色彩。萧肃跟她道了谢,让她赶紧回家,自己午饭也顾不上吃,跑去书房查资料。   鼬科、鼠科、猫科……所有沾边的资料里都查不到和那个神兽类似的生物,萧肃不死心,把图片截下来放进学校图书馆的电子检索库模糊搜索了一遍,最符合的结果居然是小鼠。   “开什么玩笑……”萧肃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愚弄,关闭电脑,陷入了沉思。   世界上确实有尚未发现的新物种,但不可能出现在靖川这种人口密集的大城市周边。所以这个神兽要么是陈建国用什么特殊的方法造了假,要么就是非法走私的外国物种。   不论是哪种情况,他都必须把这事儿弄清楚——一百天博物挑战,就剩下这最后一天了,作为一个强迫症他必须得到圆满!   要不然博物大V的脸往哪儿搁?   萧肃一跃而起,将陈建国家的地址输入智能导航,然后拨通了“师弟”的电话:“吴星宇,下午我跟你一块去平桥镇!”   “欸,你不宅了?”吴星宇笑嘻嘻说,“明智!我跟你说,我那客户老有钱了,整天飞乌克兰、瑞典这些地方打不老针,六十多了看着跟四十岁似的,你回头取取经给你家女王安利一下……”   萧肃:“别吹了,我妈永远十八不用打针!你会也该开完了吧?现在就过来吧,正好一起吃个午饭就出发!”   吴星宇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我可不可以吃完再去?”   “……不是我做的,是刘阿姨早上做好的,我就热一下。”   吴星宇如释重负:“行我这就去!”   萧肃挂了电话,叹气,别看他每天在微博上给粉丝科普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其实都是纸上谈兵,他自己连个鸡蛋都煮不熟。   上次他照着网上的傻瓜菜谱做了一次部队火锅,吴星宇吃完拉了整整一个礼拜的肚子。   这也许就是命吧,他还是乖乖吃阿姨做的饭,别逆天改命了。   半小时后吴星宇到了,因为要去见客户,穿着一本正经的衬衫西服,拎着公文包,乍一看十分地青年才俊。   可惜一脱西装就露馅儿了,白衬衫后背隐隐透出铠甲勇士的优衣库联名背心,帝皇侠的大头狂帅炫酷。   二十八的汉子还粉铠甲勇士,萧肃也不知道该夸他有童趣还是劝他成熟点。   两人在餐厅吃刘阿姨做的爱心午饭,吴星宇狼吞虎咽,萧肃心里盘算着下午的行动,半天才往嘴里扒拉几粒米饭。   “你怎么吃这么少啊萧肃。”吴星宇担心地说,“你不会是有了吧?”   “……你爸才有了!”萧肃只想把饭碗扣他头上,“我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说出来兄弟我给你分担分担?”   萧肃想了想,说:“这事儿还真得请你帮忙,手机呢?微博借我用一下。”   “干什么啊?你可别拿我微博号干坏事,网警贼厉害了,我在律所处理过这种案子,啧啧,你看的每一个yellow片儿他们都有浏览记录呢,超可怕的……”吴星宇一边絮叨一边把手机掏出来递给他。   萧肃权当他王八念经,一个字也没听,直接打开微博搜索“风水大师陈建国”,关注,买了最近一场“金秋祈福大课”。   吴星宇对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一无所知,看萧肃掏出手机打开支付宝扫描付款,傻乎乎问:“你给我买东西了?都是自家兄弟这么客气干什么,我这不就陪你吃个午饭么?你们有钱人真讲究……”   萧肃诚恳拍肩:“下午好好上课,乖。”   作者有话要说:  十年修仙,八年真题,了解一下?   吴星宇:OH NO! 第5章 S1.E5.戏精   吃完午饭稍事休息,萧肃开着他gay里gay气的mini cooper往平桥镇驰去。   吴星宇得知自己这个法学狗居然要上“金秋祈福大课”,表示严正抗议宁死不屈。不过听萧肃说了前因后果之后又兴致勃勃地同意了,表示愿意为好兄弟的博物科普事业两肋插刀。   萧肃非常感动,然而吴星宇的关注点漂移十分严重:“猪精佩奇?我怎么感觉这名字有点耳熟……她和你视频了?好看吗多大了可爱不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萧肃:你是不是有病啊?   陈建国的庄园在平桥镇以西二十公里的二道桥村,因为吴星宇和客户约好的时间比较急,所以萧肃先陪他去了镇上的客户家。   吴星宇还真没吹牛,这位名叫张婵娟的客户果然十分有钱,别墅修得跟博物馆似的,坐落在山水竹林之间,充满诗情画意。   按过门铃之后,一名干净利落的保姆出来开门,萧肃本想在车上等,吴星宇硬把他也拉了进去:“走吧进去给我壮壮胆,万一遇上性骚扰还能救救我!”   萧肃:张婵娟女士怕不是瞎?   两人进了客厅,只见一位打扮入时的中年女子从沙发上站起来:“小吴来啦,还带了同事?这位以前没见过呀,哎呀好帅气,可把你给比下去了哟!”   萧肃长得随父亲,剑眉朗目,温雅俊秀,属于谦谦君子那一挂的。当年他爸就是凭这一副好长相空手套白狼,娶了他妈这个白富美。   说起来他妈也算是颜控中的极致了,十八岁刚上大学就不顾家人反对怀了萧肃,他的穷鬼爸爸才得以父凭子贵,“嫁”入豪门。   可惜蓝颜薄命,帅哥总被雨打风吹去,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   萧肃礼貌地笑笑不说话。吴星宇道:“他是我同学,今天顺路载我过来的。张姐你也太伤我心了,我可是我们律所的所草,美貌与智慧并重的金牌律师哦。”   张婵娟被他逗得前仰后合,萧肃脸上笑眯眯,心里MMP:大哥你这像是怕被性骚扰的样子吗?   不过有一点吴星宇没说谎,这个张婵娟保养得是真好,身份证上明明已经六十二了,乍一看说四十二都有人信。萧肃坐在一边听他们谈一个什么物业委托合同,暗暗思忖待会儿怎么开口问问她保养之道,那个“不老针”是在哪家机构打的,回头好给老妈安利一下。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整个家族企业全部落到了母亲肩上,一个女人家又主内又主外,还要时时操心他这个儿子的身体,气色看着还没这位六十二岁的老太太好呢。   不过片刻两人便谈完了,吴星宇巧舌如簧,哄得大姐……阿姨……奶奶心情舒畅,特别大方地在合同上签了字:“你们律所我信得过,小吴办事我放心!”   吴星宇得意地冲萧肃挑挑眉。萧肃给他使个眼色,他马上get了,一边整理文件一边问张婵娟:“张姐,有个事我特想问问您,又怕您生气……”   “问呗,跟姐这么客气干什么?”   “嘿嘿,我想问问您有没有什么保养的秘诀。”吴星宇说,“说真的,头一回见面的时候我以为您也就四十岁,今天来仿佛更年轻了,说三十五我也信。”   这马屁拍得当事人浑身舒爽,张婵娟笑道:“小吴你真会说话。不过你才多大呀,男孩子家用不着这么早考虑这些吧?”   “那也要未雨绸缪啊,谁还会嫌自己太年轻帅气不成?嘿嘿,其实我是帮我妈问的。”   “真孝顺。”张婵娟叹道,“小吴你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我这些年都在瑞典一家抗衰中心打一种不老针,效果特别好,不过就是有点贵,一针要一百万左右。”   吴星宇惊呆:“哗!一针半套房啊?”   张婵娟道:“也不用很频繁地打,半年或者十个月一次就够了,你看我,效果是不是特别自然?比那些韩国医美靠谱多了。”   吴星宇连连点头,萧肃忍不住问:“您知道这种针注射的是什么吗?安全性怎么样?”   “这个我也不太懂,合同是瑞典文写的,签的时候医生大致讲了一下,好像是什么终端分化细胞治疗之类的。”张婵娟说,“安全肯定是安全的,人家在瑞典是有国家认证的,只是咱们国内相关法律和国际上不一样,所以一直没有这方面的机构来做。”   终端分化细胞?萧肃想了想,依稀记得那是干细胞的一种,而干细胞抗衰美容法十几年前就有了,只是因为原理和效果都比较地……玄学,所以热闹了一阵子以后就沉寂了。   没想到这些年死灰复燃了?看张婵娟的情况效果相当不错啊。   又聊了几句,两人告辞出来。张婵娟送他们到门口,谈兴尚浓:“我有个小道消息啊,听说国内一家公司已经在申请这家机构的代理了,说不定过段时间这个不老针会有国内版。”   吴星宇热心地问:“哪家公司您知道吗?我好提前关注一下,排个队啥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有空帮你问问朋友吧。”张婵娟矜持地说,“国产针肯定会便宜点,普通人也能打得起吧……不过要想疗效好,我看还是国外的针比较靠谱,毕竟咱们国家医学发展太落后了。”   萧肃特别想告诉她干细胞研究我国已经领先世界,不过看她笃定的样子还是闭嘴了,毕竟老一辈人对外国货的迷信已经根深蒂固,就算脸年轻了,心还在原地踏步。   两人告别张婵娟,驱车往西向二道桥村驶去。吴星宇问萧肃:“你感觉她说的靠谱不?那个针会不会有副作用啊?像科幻片里演的那样一开始返老还童,后来孽力反馈变得跟老树皮似的。”   萧肃说:“我回家问问我妈吧,她公司好像要上一个什么保健品项目,也许有人懂。”   吴星宇点点头,想起自己的“终极使命”来,问:“一会儿我上那个陈大师的课要干点啥啊?”   萧肃:“好好听讲。”   吴星宇:“……”   萧肃语重心长地说:“你态度认真一点,先取得陈大师的好感,等他讲完以后过去攀谈一下,把话题引到神兽上,跟他说你表弟得了绝症快死了,求他开个价把神兽卖给你,拿回家好给表弟续命。”   吴星宇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还有支线剧情,讷讷道:“他问我啥绝症我怎么编啊?”   萧肃早有准备,丢给他一个文件袋。吴星宇打开一看更惊呆了:“这不是你的病历吗?”   “我问淘宝店了,假病历下单最快也得明天才能收到。”萧肃说,“先用我的吧,我已经把名字涂掉了,你记住千万别让他复印拍照什么的,就声泪俱下求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把你当初干微商卖面膜的本事拿出来!”   “歪日……”吴星宇的眼神充满敬畏,“表弟你可真是为了科普事业奉献终身啊……当网红对你的吸引力这么大吗?”   萧肃:“我是为了传递科学的价值观!”   “你不如传递颜值吧。”吴星宇说,“你把眼镜摘了我给你拍两张照,不用美颜就能吸三千万粉,杀过去碾了陈大师!”   萧肃:“丑拒。”   吴星宇:“你这还叫丑?”   萧肃:“我说陈大师。”   说话间到了二道桥村,萧肃把车停在陈建国家门外的小树林里,叮嘱道:“听课的时候千万别睡着了,一定要全程仰慕地看着陈大师,让他觉得你特别虔诚!你把我的蓝牙耳机戴上,全程开语音,我要监听你们的谈话过程。”   “你就擎好吧表弟!”吴星宇将隐形蓝牙塞耳朵里,颠儿颠儿地走了。萧肃目送他戏精般的背影走进陈大师家大门,打开耳机开始同步监听。   讲真陈大师的“金秋祈福大课”还挺有意思,引经据典说得跟相声似的,萧肃私以为叫“歪批麻衣神相”还更贴切一点。   好歹不怕吴星宇当堂睡着了。   三小时后课程结束,天也慢慢黑了,萧肃远远看见上百个信男信女陆续从陈建国家出来,耳机里吴星宇也和陈建国搭上了话,并发挥自己前微商大忽悠的优势把他捧上了天。   计划有条不紊地推进着,萧肃听见吴星宇沉痛地带着哭腔地阐述着自己对“表弟”的担忧,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陈建国大师已经彻底被感动了,特别慈祥地说:“吴居士,你对令表弟的兄弟之爱真是让人感动,原本神兽我是打算供奉终身的,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咱们俩又这么投缘,就送给你吧!”   吴星宇一噎,隔着蓝牙萧肃也是一愣,没想到神兽这么珍贵的东西他居然要白送!   谁知大师接着道:“不过最近来拜神兽祈福的居士特别多,你把神兽请走了,等于是把别人的希望也带走了,总要稍作补偿。”   萧肃:哦……   吴星宇牢记自己的人设,爽快地道:“您尽管开口!”   “就一百五十万吧。”   “?!”萧肃差点咬了舌头,就听见吴星宇说:“没问题!”   萧肃汗都下来了,手忙脚乱给他打电话:“什么没问题,当老子冤大头吗?让他去抢好了!我不买了!”   一百五十万能买三千万微博粉丝外加一波营销了,老子硬刚都能刚赢你,还买个毛线的神兽啊!   作者有话要说:  猫叔:一百五十万就嫌贵?土豪人设要崩哦……   萧肃:忽然凝固.jpg 第6章 S1.E6.水表   萧肃火冒三丈地吼了一通,电话那头吴星宇尴尬地“嗯嗯啊啊”了几声,干咳道:“我知道了知道了,你别急我这不是正和陈大师请教呢么……”   萧肃恨恨挂了电话,在蓝牙里听见他对陈建国说:“家里人为了我表弟着急呢,可是……大师啊,这一百五十万也不是小数目,我得回去跟他们商量一下……大师您千万别误会,我先替我表弟谢谢您!”   陈建国大约也想留住这么个冤大头客户,特别体谅地说:“理解理解。”   吴星宇又诚恳地吹捧了两句,忽然问:“对了大师,我们全家都特别想尝尝您这儿的有机蔬果,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了?”   陈建国道:“这个随时都有,我让人带你去后园里摘吧,需要什么你自己选。”   吴星宇千恩万谢地跟人去后园了,萧肃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好再给他打电话催他出来,只能在车里等着。等了足有一个小时,天都黑透了,才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从大门里走了出来,肩头还扛着一个大麻袋。   萧肃简直都无语了,不明白他好端端买这么多菜干嘛,因为没送陈大师一百五十万所以心怀愧疚冲动消费吗?   吴星宇和看门老头客客气气聊了两句,假装离开,片刻后又从小道绕进小树林,打开车门把麻袋往副驾位上一放:“萧肃,看这是啥!”   萧肃炸毛道:“你疯了?干嘛买这么多菜?这麻袋干净吗,别把我座椅弄脏了……呃!”后半句吓得打了个嗝儿,噎回去了。   因为神奇的吴星宇同学从麻袋里掏出了一个神兽。   萧肃整个人都凌乱了:“窝草!神兽?你怎么……窝草你不会真答应给他一百五十万吧?”   “你要愿意出一百五十万,我还干嘛买这么多菜?”吴星宇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萧肃惊悚了:“你你你偷的?你敢偷人家神兽?!”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的网红事业!”吴星宇说,“什么偷,老子是借!你赶紧看看,看完我还得送回去呢!”   萧肃目瞪口呆,然而“借”都“借”出来了,只能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研究一下再说。   这个节骨眼上也顾不得什么真皮座椅了,萧肃小心翼翼把神兽接过来,感觉触手软滑,毛短而硬,皮下脂肪偏厚,四肢短小但十分有力,爪子很尖。   它像是被吓着了,蹲在座椅上瑟瑟发抖,背部的骨刺也随之轻轻伸缩抖动,萧肃摸了摸,里面有硬芯,但并不是特别坚硬,应该是软骨。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吴星宇好奇地问,“长得跟四不像似的,难怪被陈建国当神兽敛财。”   萧肃看了半天,实事求是地说:“我不认识。”   吴星宇啧啧道:“不是吧,连你都不认识?”   “真不认识。”萧肃打开手机给它拍了几张高清照片,怕时间长了被人发现,赶紧说,“行了还回去吧……你怎么还?”   吴星宇刚要说话,远处忽然亮光一闪,隐隐有嘈杂的人声传来。他一下变了脸色:“糟糕,他们好像发现了!”   萧肃头皮一炸,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车子发动起来。吴星宇手足无措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眼瞅着手电光越来越近,心一横干脆把神兽抱起来往他们的必经之路上一放,抱着麻袋蹿上车:“走走走!快跑!”   萧肃一脚油门,吴星宇这时候知道怂了,整个人都缩在麻袋下面,一叠声地问:“他们发现我们了吗?追上来了吗?”   萧肃在倒后镜里看到几个村民跑近了神兽,把它抱了起来,这才稍微放了点儿心,加速往大道驰去:“没,他们带着神兽回去了。”   吴星宇松了口气,拍胸道:“那就好那就好。”顿了一下,想起自己怀里抱的麻袋,道,“这包菜花了我五百多块,借他们神兽一刻钟,算可以了吧?”   萧肃无力吐槽。他想了想,又道:“挺贵的,你回头给我报销一下?”   萧肃被他气笑了,想想他也是为了自己,便点头道:“报销!”   深夜十一点,萧肃拉着一麻袋陈大师开过光的茄子豆角西红柿回到了家。   母亲方卉慈坐在餐厅里吃宵夜,身上的西服套装还没换下来,显然也是刚加班回来:“这么晚去哪儿了?”   “陪吴星宇去平桥镇走访一个客户。”萧肃闻到食物的香味才发觉自己饥肠辘辘,二话不说先坐到桌边吃了一小碗豌杂面。   “慢点儿,小心噎着……吴星宇怎么越来越抠了,这么晚都没请你吃个饭?”方卉慈给他倒了半杯果汁。   萧肃心说他哪里还有胃口吃饭,吓都吓饱了!   不过这种惊险刺激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家长了:“系里喊他回去弄迎新晚会,赶时间呢。”喝了几口果汁,想起张婵娟的逆龄脸,问老妈,“对了妈,你上次说公司打算上一个保健品的新项目,定下来了吗?是哪方面的保健品?”   “女性分阶段保健,美白、抗糖、青春期抑痘、更年期养护……都是和护肤抗衰相关的。”方卉慈说,“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这个项目现在算商业机密,你出去讲的时候注意一点。我们已经和一家著名中医研究所达成了合作,打算用他们的汉方成方做保健品,配合我们成熟的护肤品线推出。”   萧肃点头表示了解。他们家有一大半业务是做护肤品和美妆的,这些年国外大品牌都走起了保健品辅助美容的路线,逐渐得到了市场的认可,他们也是时候推出中国自己的美容保健品了。   “那你听过‘终端分化细胞治疗’吗?”萧肃问道,“好像是一种干细胞抗衰治疗法。”   “干细胞抗衰啊?当然听过,十年前还陪一个朋友去乌克兰打过不老针。”方卉慈说,“我感觉完全是心理作用吧,就我看是一点作用没有。”   “今天吴星宇那个客户说她定期会去瑞士打一种抗衰针,我瞧着效果特别好,还想给你安利一下呢。”萧肃说,“她说国内有机构正在争取代理,可能很快就办下来了。”   “哦是吗?我让市场部的人了解一下。”方卉慈在商业方面十分敏感,立刻掏出手机给下属发微信。   “……”萧肃无语凝噎。方卉慈发完微信回过味来,笑着道:“哦,你是在给我安利呀?怎么,担心我变老太婆?”   “谁会嫌自己太年轻貌美呢?”萧肃学着吴星宇的语气说。方卉慈被他逗笑了,站起来抻了抻腰,道:“好了,早点去睡吧,你不能熬夜,明早我还叫你早起OK?”   萧肃点头,目送母亲上楼。   四十四岁的女人正是风情万种的时候,她却每天把自己包裹在中性清冷的西服套装里,如同身披甲胄的女王。   手不经意间抖了一下,萧肃惊觉,慢慢喝光剩下的果汁,回房睡觉去了。   次日一大早萧肃去了市图书馆,下午又去了一趟系里的文献室,然而关于那只神兽还是没能找到确切的资料,所有的生物图鉴里都没有关于它的记载。   傍晚开车回家的时候,萧肃忽然发现副驾位上沾着几簇灰白色的毛,灵机一动用样品瓶收集起来,打算等学校实验室开了以后拿去做个DNA鉴定。   科学必将战胜迷信!   折腾一番到家已经天黑了,萧肃头昏脑涨,饭也不想吃,扑在床上睡死过去。迷迷糊糊睡了也不知道多久,忽然听见楼下门铃在响,隔了几分钟,保姆刘阿姨敲敲他的房门:“阿肃啊,你醒一醒哦,有一位警官找你问话呢!”   “?”萧肃顶着一头乱毛爬起来,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警官”,一下子整个人都清醒了!打开房门一看,外面站着一个穿便衣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个证件往他眼前一送:“萧先生你好,我是平桥镇派出所的民警,有件事情想向你核实一下。”   平桥镇……民警……萧肃直觉要完,说话都有点结巴起来:“什、什么事?”   “今天上午我们接到二道桥村一位陈姓村民的报警,说有一辆黑白间色的mini cooper昨晚无故在他家门外的小树林逗留,车主还企图偷走他的神兽……不对是宠物。”民警说到这里抿了抿嘴,大概是在压抑无所适从的笑意,“我们根据报警人提供的车牌号去车管所查证了一下,发现这辆mini cooper 的车主是你。”   萧肃张口结舌。民警接着道:“这位陈姓村民还提供了一条信息,一位名叫‘农夫’的博主曾在昨天和他就‘神兽’问题发生过争论。我们确认了一下,这个博主的实名认证手机号也注册在你名下。”   民警掏出一张纸递给他:“你看下有没有什么问题,没问题跟我去派出所交代一下情况吧。”   萧肃:忽然绝望.jpg。   作者有话要说:  萧肃: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荣锐:你过来啊!   狼狗酱下一章出场! 第7章 S1.E7.再会   深夜九点半,萧肃坐在警车上紧张得浑身冒汗,比五个月前在东非遇上歹徒有过之而无不及。   民警会问什么?怎么回答?说实话么?   不,不能把吴星宇扯进来……   那就瞎说吧,说神兽是自己跑出来的?   嗯,就这么编……   纠结间派出所到了,民警让他在大厅等一下。萧肃在接警台边坐下,丧着脸等待法律的制裁。   这个派出所很小,就两层,一层是接警处和户籍科,已经下班了,只有一个女警在值班。二楼也不知道是什么部门,大晚上灯火辉煌的,不时有匆忙的脚步和对话声传来。   “人来了吗?”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从楼梯转角探出头来,问值班的女警。   女警往门外看了看,说:“还没呢。”   那人“哦”了一声,掉头走了。   就在这时,大门忽然开了,两个高大的身影从夜色中快步走来,带进一股凛冽的凉风。   女警立刻站起身来:“您好,请问您是……”   领先一人掏出证件给她看了一下,女警的表情顿时恭敬起来:“您可来了孙警官,黄队都问您好几遍了!”   孙警官点头,视线扫过萧肃,微微一怔,随即漠然移开,对身后的人道:“走。”   两人快步上楼,背影消失在转角。萧肃整个人呆在那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五个月了,他打死都想不到自己会在这个地方,这种情形之下,见到这两个人!   没错,那个被叫做“孙警官”的男人,就是五个月前在东非机场给他还车的人,而后面那个身材修长、英气勃勃的少年,就是那晚差点让他送掉性命的家伙!   他们怎么会来这儿?   他们明明看见我了,为什么假装不认识?   因为我现在是阶下囚吗?   太过分了吧?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萧肃从震惊到失望到愤怒,短短几分钟便走过了极为复杂的心路历程,以至于当民警回来请他去问询室的时候,已经完全不紧张了!   问询室小小一间,一桌两椅,民警对他还算客气,说:“别紧张,就是请你来了解一下情况。”   萧肃点点头。民警问道:“昨天晚上,陈建国家的神兽……宠物,是你偷的吗?”   “不是。”萧肃矢口否认。他也不算说谎,神兽是吴星宇偷的,他只是摸了摸看了看顺便拍了几张照片而已。   “但是有人亲眼看见你在小树林里抓着神兽,被发现以后才放在地上,自己开车跑了。这你怎么解释?”   萧肃硬着头皮瞎编:“我在车里看见一个毛茸茸的小动物跑过来,出于好奇下车把它抱起来看了看,他们一喊,我就赶紧放下跑了。”   “你跑什么?”   “他们人很多,神情激愤,又喊又追,我当然跑了。”   民警嘴角一抽,又问:“你是靖川市人,大晚上跑道二道桥村干什么?为什么在陈建国家门外的小树林里逗留?”   “就是因为微博争论那件事,我对他说的‘神兽’抱有怀疑,所以想亲自查证一下。”萧肃说,“结果车刚开到小树林就遇上了神兽本兽,然后被一大群人莫名其妙追赶。我怕遇上什么误会,和他们造成不必要的冲突,就改变主意赶紧离开了。”   顿了一下,特别诚恳地说,“民警同志,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神兽’,陈建国这种利用古代传说散播封建迷信思想的行为,对文明乡村建设非常不利,我觉得你们应该关注一下。”   “……好的,谢谢你的提醒。”民警额头掉下一大滴冷汗。   “不用谢。”萧肃放了一波反杀,淡定微笑。   “现在情况是这样的。”民警说,“这件事不大,说开了也就是个误会。不过呢,因为昨晚这么闹腾了一下,陈建国这个宠物生病了。”   “哦?”萧肃一愣,“送医院了吗?”   “那倒没有。”民警尴尬地说,“因为是‘神兽’么,一般人也看不出是什么病,不会治,所以现在由陈建国自己照料。只是……他认为生病是因为你给‘神兽’造成了惊吓,所以希望我们协调解决一下。”   萧肃拐了个弯才明白过来,对方是想讹钱。   按理说把别人宠物弄病了,赔点儿医药费也没什么,但陈建国的神兽作为一个连他这样的专业人士都鉴定不出的奇葩物种,任何宠物医院都不会收治,所以很难有什么赔偿标准。   大概就是陈建国说赔多少钱,就赔多少钱的意思。   “他想怎么解决?”萧肃提到钱就想起陈建国狮子大开口那一百五十万,忍不住怒火胆边生——他家不缺钱,但也不是冤大头,他这个人天生节俭(也就是抠),二十六了还开着十八岁买的mini cooper,连个超跑都舍不得买,凭什么要把大把的钱往神汉口袋里送?!   有那爱心捐给失学女童不好吗?捐给濒危动物不好吗?   “他的意思是,请你象征性地补偿一点治疗费。”民警大概是被他脸上突如其来的狰狞吓着了,讷讷道。   “他想要多少?”萧肃在心里哗啦哗啦数着钱。   “这个需要你们自己协商。”民警说,“如果你觉得不方便,也可以由我来出面。”   萧肃磨了磨牙,犹豫着是自己解决还是叫家里的律师,忽听有人敲了敲门,之前在接警台值班的那个女警探头进来:“老王,陈大师他们又来啦,听说您把车主带回来了,嚷嚷着要当面协调呢!”   王民警一脸背晦的表情,看看女警,又看看萧肃:“要么,咱当面协调一下?”   深夜十点半,萧肃走进了派出所二楼的调解室。   调解室很大,中间是一张长条形的会议桌,两边摆着椅子,陈建国已经在里面坐着了,旁边还站着五六个年轻后生,雁翅排开,气势十足。   萧肃顿时明白调解室为什么这么大了,大概打起来的时候,像他这样的弱势群体能有个逃跑躲避的空间吧?   “都坐吧。”王民警按了按双手,“时间不早了,大家开诚布公,早点处理完早点回家休息。”拍了拍手里的口供,“我已经落实过了,萧先生是在树林里捡着‘神兽’的,并没有带走,就是抓起来看了一下,这件事应该是个误会。”   “啥‘捡’啊?”一个年轻人插嘴道,“神兽好端端关在笼子里,怎么会被他在树林里捡着?他就是溜进去偷的!”   “你有证据?”王民警瞪他一眼,“庄园里没有监控,你们又没把人当场逮住。再说了,家里的牲畜没关好溜出去不是很正常吗?你家上个月走丢那两只鸡,还是我带人帮你妈抓回去的呢!”   年轻人语塞,王民警絮叨道:“一道河村上回我们抓了三只猪崽,还给我们送了锦旗呢……我不是跟你妈要锦旗,我就是陈述一下事实!”   “咳咳。”仙风道骨的陈大师忽然咳嗽了一声,道,“无缘无故他跑我家门口干什么?不就是因为在微博上质疑我的神兽,才跑来一探究竟么?结果他一来我的神兽就跑出去了,这难道是巧合?”   姜还是老的辣,这回轮到民警语塞了。陈建国冷笑一声:“就算是巧合,他抓过我的神兽,这是我们大家都看见的。神兽乃上古先天之灵体,被他一抱,灵气遭到亵渎,一回家就病了,我这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今天很多居士听说了这件事都来询问,大家都非常心痛!”   萧肃一个头两个大,一大群人蹲在派出所里讲玄学,美丽乡村建设还能不能好了?!   王民警也是无奈得不行,基层工作难做,法律法规撞上乡风民俗,稀泥难和啊……尤其是遇上陈建国这种辈分高、亲友特别多的“乡绅”,搞不好就会犯众怒。   犹豫了一下,说:“陈师傅,你报的警,你先说吧,你想我们怎么协调?”   陈建国冷哼一声不答话,旁边一个壮汉倒是耿直:“赔钱,五十万!”   五十万?萧肃当场就想炸毛,抱一下就五十万,你怎么不去抢?   民警也皱了皱眉:“过了啊!”   陈建国还没吭声,两边的亲友们已经七嘴八舌地吵吵了起来:“那可是神兽,被你抱过都病了!”、“是啊,还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呢!”   嘈杂之中,门忽然“咣当”一声被大力推开,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健步走来,身姿挺拔,气势迫人。   全场陡然安静,所有人都像被捏住喉咙的鸭子一般张着嘴、梗着脖子,而萧肃,更是震惊到几乎窒息。   他怎么来了?   少年黑衣黑裤,面沉如水,胸口挂着警方的胸牌,肩上背着深棕色的枪套,黑黝黝的枪柄在腋下泛着冷光。   他鹰隼般的视线巡视全场,最后落在萧肃身上,声音冰冷,如同没有感情的杀手:“你!出来一下!”   萧肃打了个哆嗦,梦游般起身。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提出质疑。   “你们继续。”少年冷冷道,转身走人,“啪”一声关上了房门。   “……”什么情况?   众人十脸懵逼——冤大头都走了,还继续个毛啊?!   作者有话要说:  萧肃:我不是冤大头!   荣锐:我不是没有感情的杀手!   猫叔:我不是你们的亲爹…… 第8章 S1.E8.夜奔   “跟我来。”   调解室外,少年对萧肃勾了勾下巴,转身往走廊一头走去。   萧肃一肚子的惊叹号和问号,但混在一起搅来搅去最后都变成了省略号,顿了一下,默默跟了上去。   明亮的灯光下,少年的背影端直挺拔,仿佛比五个月前健壮了一些,黑衬衫下能看到明显起伏的肌肉线条,头发理短了,鬓角修得很整齐,显得下颌骨特别方正凌厉,多了几分成熟的男子气概。   萧肃莫名想起那晚他在月光下的剪影,想起他咬在嘴里那把带血的匕首,不由得喉咙发紧,浑身的鸡皮疙瘩又冒了起来。   为什么每一次见他都这么刺激?   两人穿过空无一人的走廊,路过一扇门的时候少年忽然说:“等一下。”   他推门进去,萧肃注意到门上挂着“刑侦一科”的牌子,从半掩的门缝看进去,侧墙上挂着块白板,上面贴着一些照片和便利贴,还画着繁复的线条和杂乱的符号。   照片上似乎是什么犯罪现场,有远景,也有尸体的特写。有那么一张仿佛是在解剖台上拍的,死者胸口沿Y形切开,面容却栩栩如生,仿佛活着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萧肃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挪开视线。片刻后少年穿着外套出来,臂弯还搭着件风衣,说:“走吧。”   两人沉默着下了楼,门口的车位上停着一辆摩托车,少年将风衣递给萧肃,说:“穿上。”而后跨上车,对他扬了扬下巴:“上来。”   萧肃迄今为止都不知道他叫自己出来干什么,要带自己去哪里,但被他冷峻的气场压制,身体完全不受控制,中邪似的上车坐在他身后。   “抓紧。”少年提醒道,一捏把手,摩托车嗡一声冲出了派出所大门。   萧肃吓了一跳,没想到这玩意儿加速起来这么快,手忙脚乱抓住他的外套才没被甩下去。   摩托车在村道上疾驰,初秋的风带着清新的凉意,田野里飘来沁人心脾的瓜果香。萧肃紧紧抓着少年的衣服,半晌才对此刻诡异的情景有了那么一丝真实感——他就这样离开了调解现场,跟一个配着枪的警察在马路上飙夜车!   没有民警,没有大师,没有神兽……   内心瞬间充斥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危险的快乐,萧肃压抑着想要狂笑的冲动,大声问道:“去哪儿?”   少年微微侧头:“什么?”   萧肃不得不把嘴凑到他耳朵上:“我说你要带我去哪儿?”   少年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下,嘴角一勾,道:“送你回家!”   他们离的非常近,近得几乎能看到对方脸上的毛孔,萧肃感觉他下巴上的绒毛擦在自己侧颊,比五个月前存在感强烈了很多,心里莫名其妙升起一丝感叹:这孩子发育得真快啊……   等等,回家?!   他背着枪冷着脸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自己带走,居然是为了送自己回家?   萧肃脑子飘了五秒,忽然get到了某种诡异的笑点,无法抑制地闷笑起来,笑得胸腔抖个不停。   少年察觉到他在笑,悠然回头,嘴角的弧度扩大,露出雪白的八颗牙齿。   高冷的杀气瞬间不翼而飞,完全就是一副顽皮小孩儿作怪的模样,萧肃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少年几不可闻地“嘁”了一声,回头继续开车,身躯挺拔,四平八稳,然而片刻之后,肩膀却压抑不住微微抖动了两下,泄露了心中得意的促狭。   午夜时分,摩托车驶入灯火通明的靖川市,少年轻车熟路地穿过一条条街道,在碧月湖边停了下来。   再往前不过百米就是萧肃家所在的独墅区,夜风吹拂着湖边盛放的桂花树,不时有星星点点的小黄花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细腻的甜香。萧肃从后座上下来,身上还披着少年的风衣,衣服有点大,显得空荡荡的。   少年没下车,右脚撑着地,黑色牛仔裤包裹着修长的腿,肌肉线条极其完美,张扬着青春和力量。   萧肃有些羡慕,又有些怅惘,将风衣脱下来递给他,心中有无数问题想要问他,问他是谁,问他多大了,问他伤好了没有……但直觉自己不该问,即使问了,他大约也不会说。   “荣锐。”少年仿佛读懂了他的心声,接过风衣,忽然道,“光荣的荣,锐利的锐。”   萧肃刹那间释怀,忍不住微笑起来,道:“萧瑟的萧,肃静的肃。我叫萧肃。”   少年也笑了,说:“我知道。”   萧肃知道他知道,但仍然觉得他们有必要做一次正式的自我介绍——毕竟都两次了,他们这样“互帮互助”的,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   “回去吧。”荣锐敛起笑意,眼睛里的光却还是柔和的,“太晚了,早点休息。”   萧肃点点头,又惊觉他仿佛有点太理所当然了,毕竟自己已经在派出所挂了号,神兽的案子还没解决呢:“我就这么回家合适么?他们还在等我赔钱呢。”   荣锐反问道:“你想赔?”   萧肃当然不想赔,但这是他不想赔就可以不赔的事吗?   “村民没证据证明是你偷的神兽,也没证据证明神兽病了是你造成的。”荣锐道,“这事儿跟你完全没关系。”   萧肃怔了一下,想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自己九点半迷迷糊糊被民警喊起来,脑子一直跟着对方转,居然完全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你也别怪民警诈你。”荣锐接着道,“基层工作很难做,陈建国那种人……一言难尽,平桥镇派出所今年都被他那些亲友闹过好几遍了,民警也是为了息事宁人才不得不把你叫过去,做个调解。”   萧肃回过神来,已经完全明白了,苦笑道:“是啊,只要我多少赔点钱他们就不会再闹了,可是……我看上去有那么傻白甜么?”   荣锐不说话,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眼底又荡漾起笑意来。   萧肃无奈自嘲道:“好吧,你不用回答我了。”   荣锐低头抿了抿嘴唇,说:“总之,你去也去了,口供也录了,没有义务再配合他们其他要求。回头我跟民警说一声,让他们解决好陈建国那边,你就不用再管了。”   萧肃“嗯”了一声,由衷地道:“今天谢谢你。”   荣锐一哂,浓眉轻轻一扬,道:“别在心里骂我就行。”   “?”萧肃莫名其妙。他又道:“今天在大厅,你的表情……我知道你生气了。”   这孩子是什么东西成精了吗?萧肃简直无语了,自己一举一动一个表情一个念头仿佛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逃不过就逃不过吧,怎么讲话还中二兮兮的。   “我没生气。”萧肃无奈地说,感觉自己有点像在哄小孩儿,“我是担心你的身体,上次在机场,我问过你们那个孙警官,但他什么都不说。”   荣锐了然地点了下头,说:“他就那样,职业病……我都好了,不用担心。”   “那就好。”   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荣锐说:“下次再有这种事,先打电话给律师,明白么?”   萧肃已经记住教训了,乖乖点头。他扬了扬下巴,拧动把手发动摩托车,道:“陈建国这种人,都是基层给惯出来的臭毛病,你有钱也不要给他,捐给慈善机构好了。”   萧肃想起自己在调解室的时候也是一模一样的想法,忍不住笑,他们俩倒是“抠”到一块儿了。   “走了,Bye!”荣锐一个潇洒的漂移,摩托车划了个陡峭的弧度飞驰而去,衣裾带起的微风拂动湖边的桂花树,金黄色的花朵像星星般散落下来。   萧肃伸手接住一朵小花,只觉清香沁人心脾,一整天的疲惫、沮丧和愤怒全部烟消云散,满心里都雀跃着轻松和愉快。   “喂!”   一声呼唤忽然从头顶传来,荣锐已经上了湖边的拱桥,又停了车,隔着桥栏问他:“你特别喜欢那个神兽吗?”   “啊?”萧肃莫名其妙。   荣锐有点不耐烦地重复道:“我说,你是不是特别喜欢陈建国的神兽,特别想要?”   “啊?”萧肃心头一跳,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连忙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不我随便说说的我只是好奇……”   “不要算了!”荣锐嘀咕了一句,并起两指在额前一挥舞,“走了哥!”   “路上小心!”萧肃目送他飞驰而去,挺拔的背影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幽静的夜色里。   “这家伙。”萧肃嘟哝了一句,捏着朵小黄花慢悠悠地往家里走去。   走到门口才想起来,他们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留。   哦,无所谓吧,对荣锐那样的人来说,留不留联系方式都是一样的吧,萧肃想,他连自己家住哪儿都清楚得很呢。   真是熊孩子。 第9章 S1.E9.惊喜   不知道荣锐是怎么“说服”王民警的,王民警又是怎么“说服”陈建国的,那晚之后再没有人因为“神兽”事件找过萧肃的麻烦,而萧肃,也因为开学季的到来陷入了空前的忙碌中。   靖川大学是一所综合性大学,生物系隶属地球环境学院,大约因为很多无知儿童都怀着“研究萌萌哒小动物多有趣哦”,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今年招到的新生格外多。萧肃不带班只代课,也被系领导临时调去协助迎新工作,连着两周忙得晕头转向。   学校离碧月湖有点远,萧肃每天早上七点就得开车出门,晚上偶尔开个会,回家都快十点了。方卉慈心疼他来回奔波,干脆就近给他买了一套精装Loft,好让他有个歇脚的地方。   周末全家给萧肃搬家,方卉慈指挥刘阿姨打包衣物,妹妹萧然难得没跟男朋友出去约会,也留在家里帮哥哥收拾杂物。   萧然今年二十一,在本市一所重点大学读商科,刚上大四,已经开始接手公司部分事务。   萧肃对这个妹妹多少有点愧疚,按理他这个当哥哥应该撑起家业,让妹妹选择轻松的生活,但他注定承担不起这份责任。   好在萧然完全复刻了老妈的性格,开朗大方,聪慧果断,对商业乐在其中,偶尔萧肃表现出一点儿心虚,她还反过来教育他,什么男女平等,什么刻板印象,一套一套的。   “大王也要接过去吗?”萧然抱着玻璃缸心痛不已,“哥,大王又不喜欢你,你就把它留给我算了!”   “谁说它不喜欢我,它都爱死我了!”萧肃把大王抢过来放进车里,“它只是比较傲娇,喜欢玩虐恋情深的游戏而已,我们情比金坚好吗!”   萧然送他个白眼,坐进副驾位,翘着脚叹道:“你以后就是有行宫的人了,好羡慕啊……哎你那个小区环境怎么样,丁天一最近要买房,我要不要让他也去看看。”   丁天一是萧然的男朋友,今年大学刚毕业,但萧肃记得他家环境很一般,迟疑道:“你们一起买的?你告诉妈没有?”   “干嘛告诉妈啊,他自己买的,贷款,跟我没关系。”萧然笑嘻嘻说,“我老早就给他说,我一个女孩子在家没什么分量,家里一切都是哥哥你的。哈哈,所以他压根没好意思跟我提钱的事儿。”   “他连这也信,该不会是个傻子吧?”萧肃说,“你也是,谈恋爱不是应该真诚点吗,哪能骗人呢?”   “他老家特重男轻女,所以他还真信!”萧然说,“你不懂了,我这是未雨绸缪,给我们的恋爱关系定好基调,像我这种白富美一开始不能对男人太好,免得把他惯坏了。”   萧肃无奈摇头,作为一个母胎单身狗,他实在没资格在这方面教育妹妹。   “欸,这是什么啊?”萧然在手套箱里翻到一个小瓶子,“毛?”   萧肃拿过来一看,蓦然想起这是自己在座椅上找到的“神兽”毛,这两周太忙,倒把它给忘了,一直也没有拿去做DNA鉴定。   “这个可珍贵呢,千万不能丢。”萧肃将样品瓶放进口袋,唏嘘道,“一百五十万一只的神兽,这撮毛也值好几万块了!”   萧然咋舌道:“一百五十万?哥,你老吐槽我买的包贵,我看你们搞生物的才是烧钱的大户啊!”   萧肃:并不是……   然而几个小时以后萧肃就开始后悔了,后悔没烧钱。   收拾完新居他去了一趟系里,请值班的师姐给那撮毛做了个鉴定。   鉴定结果相当地神奇,因为仪器连走了两遍,出来的结果都是——小鼠。   小鼠,也就是小白鼠,啮齿目、鼠科、鼠属 ,最常见的实验动物。   萧肃拿着鉴定结果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是小鼠?小鼠虽然有很多品系,但最大体重也不可能超过100克,陈建国的神兽比猫都大,保守估计也得有十几斤。   可他又想起上次在系里的文献库模糊检索,检索出来的结果似乎也是小鼠。   难道它真的是小鼠,只是因为某些原因变异了?   鼠斯拉?   萧肃还想做个染色体分析,但师姐说样品太少了,质量也不好,很难做出什么有价值的结果来,建议他提供一点血液或者组织切片。   萧肃上哪儿去找神兽的组织切片啊,他敢上门去切神兽,陈建国还不把他给切了?   傍晚七点半,萧肃恹恹地坐在新居里烧脑仁。如果那只神兽真的是某种特殊的变异鼠类,那一百五十万也值了,当初应该跟陈建国把它买下来的。   小鼠突变系很多,但能突变到花面狸那么大,脊椎还生出骨刺的,可以说前无古人……古鼠了,无论如何都应该好好研究一下。   做人不能太抠啊……萧肃后悔不已,心痛得连晚饭都没胃口吃了,一想到那么珍贵的变异鼠被关在三百块的淘宝猫笼里,吃不好,睡不好,每天还被无数“居士”参观,他就恨不得捶胸顿足。   小鼠本来就生存能力差,这么折腾不会死了吧?   半个月前陈建国就说它病了来着……   萧肃再也坐不住了,拿起手机拨了吴星宇的电话:“老吴,你现在赶快给陈大师打电话,说你要买那只神兽,150万就150万……不不,你还是尽你所能地砍砍价吧,便宜一点是一点。”   吴星宇叹气:“嗐,这个事儿啊,我正想找你呢。”   “啊?”萧肃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你在家吗?我现在去你家找你,电话上说不清。”   萧肃很少见他这么严重的语气,忙把新居的定位发给他,吴星宇十分钟就赶到了。   “窝草,这么大房子你一个人住?”吴星宇进门以后先是一顿感叹,“太奢侈了,我好恨你们这些有钱佬!”   新居上下两层,统共两百平不到,一层是客厅厨房和吧台,二层是开放式卧室,带着一个巨大的星光浴室。吴星宇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总结陈词:“你这地方太适合鬼混了,可惜你是属和尚的,浪费啊浪费!”   “说不定我哪天想开了也找个人鬼混呢。”萧肃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可乐丢给他,“到底什么事啊,说得跟难言之隐似的。”   吴星宇灌了一口可乐,道:“还真有点难言之隐……”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他,“对不起了兄弟,你看了先别骂我,听我慢慢解释。”   萧肃打开文件夹一看,乐了——委托书,陈建国委托吴星宇代理民事诉讼,诉靖川大学老师萧肃盗窃私人物品,导致价值300万的贵重宠物病逝!   病逝?!萧肃笑着笑着愣了,失声道:“神兽死了?!”   “啊。”吴星宇见他脸色大变,还以为他生了气,忙解释道,“是这样的,司法局不是要求我们律所对下面的村镇进行帮扶么?我们所就把我挂到二道河村去当驻村律师了。陈建国认为那天晚上偷神兽的是你,现在神兽死了,他就找我们律所帮忙告你,我一看——窝草这不是撞枪口上了么,就赶紧把这案子揽下来了!”   萧肃还在悲痛中呆滞,吴星宇絮絮道:“兄弟你别着急,我研究过了,他们基本没有靠谱的证据,就几个目击者,微博记录……最大的证据是你两周前在平桥镇派出所做的笔录,但那只能证明你接触过神兽而已。反正你别怕,我铁定能说服他们放弃,就是先来你这儿交个底……”   顿了一下,想起刚刚的电话:“对了,你刚电话里说啥?你想买神兽?”   萧肃郑重点头,啪一声拍在吴星宇肩上:“老吴,你去跟他们说,我愿意接受调解,只要他们把神兽的尸体给我,我愿意出钱……当然,300万不可能,毕竟已经死了。”   想了想,又道:“你让他把神兽的嘴掰开对着风吹几天,看还能活不,玄学这事儿有时候也说不准……”   吴星宇打了个哆嗦,伸手摸他的额头:“萧肃你没发烧吧?怎么净说胡话呢?”   萧肃挥开他的手,道:“这样,你跟他们说,如果想告我,一定要保护好神兽的尸体作为证据,最好租个冰棺搁里头,千万别放臭了。另外,你最好把神兽的来路帮我搞清楚——这也算证据对吧?讹钱得有发票或者收据不是?他到底跟谁买的,卖家联系方式是什么,全给我弄到手!”   吴星宇:=口=   萧肃已经迫不及待成为被告,抓着他的肩膀猛摇:“老吴,全靠你了,给我谈个好价钱,最好2折,如果超过3折就要求分期付款,明白吗?”   作者有话要说:  萧肃:神兽死了,我的心也碎了……   荣锐:白送不要,非花钱买,我的心也碎了…… 第10章 S1.E10.鬼媳   吴星宇对萧肃“打折”的要求嗤之以鼻,不过也实事求是地认为陈建国要三百万太扯淡了。   这么大的金额,一旦法院判定萧肃没有责任,他完全可以反诉陈建国敲诈。以他家律师团的功力,哪怕不玩儿真的,也够这位大师喝一壶的。   所以临走的时候吴星宇信誓旦旦地保证,在五十万内把神兽……的尸体给萧肃谈下来。   讲真,就算五十万买一个死神兽,他也觉得是吃饱了撑的。   不过有钱人么,谁知道喜欢怎么玩?   送走吴星宇,萧肃热了一碗刘阿姨给他备的八宝粥,咬着肉包子翻微博。十来天没上线,后台堆满了各种提示,有陈建国的粉丝来劝他“皈依”的,有他的粉丝组团群嘲陈建国的,不过最多的还是看热闹的,大家纷纷询问他的百日挑战是不是糊了,最后一篇科普长微博为什么到现在没发出来。   萧肃差点忘了还有百日挑战这档子事,忙发了一条微博说自己正在做相关研究,过些日子一定会把最后一篇科普发上来。   想了想,又打开陈建国的神兽视频,截几个不同角度的图,发了一个九宫格微博,请广大粉丝问下亲友是否见过类似的动物。   怕自己热度不够,专门买了个粉丝头条,还追加了一箱卫龙辣条作为抽奖。   总之为了科学也算是大放血了。   抽奖刚发出去没多久,后台显示有私信,猪精佩奇:【老师,你还没放弃神兽的事啊?我得告诉你个坏消息,神兽它已经死了QAQ】   【农夫: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你也知道了?你知道它是怎么死的吗?】   【猪精佩奇:听说陈大师前一阵惹上了什么事,被上面的人查了,他的徒弟不大会照顾神兽,不小心把它给养死了QAQ】   【农夫:他惹上了什么事?被什么人查了?】   【猪精佩奇:好像是宣传封建迷信吧,具体我也不知道啦,反正据说是闹出人命了,惊动了上面的大人物,专门派了御史下来查呢。】   萧肃对这姑娘的措辞也是服了,脑海中莫名闪过荣锐的身影,又闪过那天在“刑侦一科”门口看见的尸体照片,心中一动——荣锐和那个孙警官,不会就是所谓的“御史”吧?   【农夫:什么人命啊?是他们村里发生什么凶杀案了吗?】   【猪精佩奇:我不知道哦,家里人最近不让我去二道桥村,据说消息已经被封锁了……不过老师,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去帮你看一下。】   萧肃脑壳一阵发麻,生怕她再心血来潮跑去殡仪馆或者派出所给自己搞直播,连忙道:【不不不,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千万别去,凶杀现场可不是闹着玩的,被警察抓住要拘留的,而且万一凶手还在附近呢?】   猪精佩奇还想努力争取一下,萧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她给劝回去了,大冷天的惊出一身汗。   在巨大的星光浴室一边泡澡一边想,这事儿他如果直接问荣锐,不知道那熊孩子会不会告诉他。   不过想也白想,他连人家微信号都不知道。   迎新过后工作渐渐步入正轨,萧肃也闲了下来,代课之余十分惦记吴星宇……惦记他把神兽什么时候给自己弄回来。   谁知足足等了三天也没等到法院的传票,连正经的律师函都没有收到一封。第四天萧肃忍不住打电话给吴星宇:“你到底还告不告我了?有你这么当律师的吗?你可不能因为驻村律师不收钱就消极怠工啊!”   吴星宇哭笑不得:“你是不是疯了啊,一个神兽,还是死的,就把你着急成这样……嗐这事儿快不了,陈建国摊上事儿了,估计短期内没工夫管你讹钱。”   萧肃一下子想起猪精佩奇的话,连忙问:“他出什么事了?”   “电话里说不清,我还是去你那儿吧。”   正好是晚饭时间,萧肃索性去食堂打包了两份盒饭。吴星宇一进门就看见豪华大理石吧台上摆着四个塑料饭盒,咋舌道:“你也太抠了吧?说请我吃晚饭,就买了两份盒饭?”   “还有刘阿姨卤的牛舌。”萧肃运用自己鬼斧神工般的刀法把牛舌切成了片……块……坨,最后自己也受不了了,“算了不切了,一人一块咬着吃吧。”   于是俩人一人用筷子插着一大块牛舌就盒饭吃,萧肃给他开了一罐啤酒:“快给我说说,陈建国到底出什么事了?”   吴星宇嚼着牛肉瞥他一眼,神神秘秘地说:“说起这个事,也是神了,我到现在都觉得后脊背发凉!”   萧肃恨不得踹他:“你倒是说啊!”   吴星宇灌了一口啤酒,压低了声音问萧肃:“听说过阴婚吗?”   萧肃一愣,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阴婚?”   “对,就是给死人结婚……”吴星宇戳了戳萧肃的手机,将吊灯调成昏黄的暗色,用国产恐怖片标配CV旁白的语气慢慢地诉说了起来。   配阴婚,也叫冥婚。老年间凡是没来得及娶亲就死去的年轻人,是不能进祖坟的坟茔的,而家里人为了能够让他们埋入祖坟,享受后嗣的香火,就会找风水先生来配阴婚。   风水先生会根据死者的生辰八字为他们寻找合适的“对象”——当然,这个对象必须也得是死的——然后让两家的家长过门户帖、请“鬼媒人”合婚,最后举行一个仪式,将两名死者作为夫妻合葬在一起。   “你看过鬼片么?”吴星宇压着嗓子问萧肃,一张帅脸在昏黄的灯光下阴测测的,“《京城81号》,讲的就是一个大户人家给一个妓女赎身,为家里的二少爷办冥婚的故事,可吓人呢!”   萧肃忍无可忍地调亮了灯光,斥道:“好好说话!”到底忍不住好奇,在豆瓣上搜了一下,嘲道:“4.8分的恐怖片你也看,你什么欣赏水平啊!”   吴星宇恼羞成怒,道:“就许你看那些分数奇高的文艺片?老子就这么低俗怎么了?!”   萧肃见他恼了,连忙顺毛摸:“行行,你说的都对……那冥婚跟陈建国又有什么关系了?”   “陈建国这厮,上个月给他们村一户人家办了个冥婚!”吴星宇再次调低灯光,用旁白音娓娓道来。   话说上个月某天,二道桥村一名二十七岁的未婚男青年因为酗酒过量,晚上骑电动车一头栽到了鱼塘里,在水里泡了整整一宿,早上捞出来完全没气了。   这家人哭天抢地,临到办葬礼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家儿子没结婚,算是个孤魂,当下请来了陈建国大师,让他帮忙给配一桩阴婚。   陈建国不愧是网络红人,神通那叫一个广大,当天就通过淘宝给他们找了一个合适的婚配对象。   “淘宝?”萧肃听得匪夷所思,“淘宝还有卖死鬼老婆的?”话说鬼老婆算什么?殡葬用品吗?现在殡葬用品也能开天猫店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也有可能是闲鱼吧,或者微商?窝草你不知道,微商界卧虎藏龙,什么原味内裤都是小意思,古曼童僵尸道长应有尽有……”   萧肃赶紧把他拉回来:“大哥你还是接着说陈建国吧!”   “哦对陈建国。”吴星宇灌下最后半罐啤酒,道,“陈建国这不是帮他们找了个死鬼儿媳妇么?因为看好的日子还没到,就搁在冰棺里头放着,谁知道他家那个插座是坏的,冰棺连着一个礼拜没通电!”   萧肃只觉一阵反胃,二十多天前正好是秋老虎过境,靖川市都有三十七八度了,这么热的天没有冰棺,那气味……   “难道没人闻到什么异味吗?”   “怪就怪在这里!”吴星宇卖了个关子,道,“直到合婚那天打开冰棺,大家才发现没通电……但是!但是那具女尸她居然没有腐烂,而且还栩栩如生,就跟睡着了一样!”   “吓?”萧肃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脑海中已经自动响起了惊悚片BGM,“怎、怎么可能?”   吴星宇把自己也有点儿吓着了,跟着打了个冷战:“具体我没见,我也不清楚。据陈建国的徒弟说,当时他们都吓坏了,因为那个女尸她非但没有腐烂,头发还长了一点儿,指甲也……哎呀我的妈呀,我不想说了,太可怕了……兄弟今晚我能住你家吗?外面太黑了我不敢出去了!”   萧肃哆嗦着点了点头,他摸着胸口继续道:“反正这事儿太怪了,当时那家人觉得不对劲,怕这个鬼儿媳妇有什么蹊跷,就把仪式给停了,第二天直接报了派出所。”   萧肃又想起那天自己在刑侦一科看见的照片,照片上的死尸就是个女的,长头发,很年轻。当时他还感叹过,为什么尸体都解剖了,脸上看起来还栩栩如生……   难不成那就是吴星宇所说的“鬼儿媳”?   荣锐和孙警官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哥你别怕,我来给你讲解一下鬼的问题……   萧肃:BOSE降噪耳机,你值得拥有…… 第11章 S1.E11.查夜   “那后来呢?”萧肃追问吴星宇,“派出所怎么处理的?你说陈建国摊上事儿了,就是这个事儿?”   “配阴婚这种事,派出所才懒得管呢,两家谈妥了随便折腾去呗。”吴星宇牛舌也吃不下了,自己拿了一罐啤酒继续喝,“事情出在这个鬼媳妇身上——这具女尸是陈建国弄来的,现在死而不腐,结亲的主家怕有什么蹊跷,不敢给儿子合婚了,就想把她还给陈建国。可陈建国又不傻,怎么肯让他们把尸体送自己家去?两边大闹了一场,最后主家干脆送派出所了。”   萧肃光脑补了一下当时场面就觉得酸爽无比。吴星宇啧啧两声,接着道:“派出所真是招谁惹谁了,为了建设美丽新农村,连刑警队长周末都亲自带队去公园捡烟头,没想到马上检查了,弄出一具女尸来!所长一看这还了得,赶紧找到家里人给拉回去安葬呗?一问,说陈建国给联系的,当场就把陈建国给叫去了。”   “你不说淘宝买的么?”萧肃听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不怕了,还有点想笑,“直接申请售后,退货退款啊。话说鬼媳妇儿有七天质保吗?陈建国买运费险了没有?”   “他大概是闲鱼买的吧,所以没有售后。”吴星宇吐槽了一句,继续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卖家是联系不上了,手机和银行卡绑定的身份证都是非法套用的——想也想得到,这种事就是在违法的边缘试探,人家货物出手肯定要避一阵子——总之这个女尸就这么砸派出所手里了,所长糟心得不行,只能上报市局,在全国范围内寻找家属。”   “找到没有?”   “还真找到了。”吴星宇说,“就在陈建国委托我告你之后两天,市局通过失踪人口记录确定了这个女尸的身份,前天下午家属赶到平桥镇派出所,现在正在和陈建国撕呢——所以我说你这事儿急不来了,陈建国且没工夫讹你呢。”想起萧肃对神兽的狂热的执着,又安慰他道:“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让他徒弟把神兽的尸体安置妥了,我亲自拿电笔试了插座,这回冰柜绝对有电。”   “谢谢你了!”萧肃诚恳拍肩,不过现在已经不太在意神兽的事了,反而对鬼媳妇案件十分关心,“那具女尸到底是什么人?”   “是一个十八线女演员……连演员都算不上,就是网红吧,在一部网剧里跑过龙套。”吴星宇说,“据家属说,这姑娘十几岁就因为直播耳骚红了,后来直接退学混起了网红圈,当过唱见,演过网剧,还开过网店。后来年纪渐渐大了,三十好几没混出名堂,又不甘心退圈,被家里人说了几次干脆离家出走了。刚开始她还和姐姐有联系,今年七月以后完全失联,家里人放心不下就报了失踪。”   “三十岁也不大啊。”萧肃说,“你都快三十了还上学呢。”   “网红圈你不懂。”吴星宇说,“十八岁就是老大姐了,二十五以上就是老阿姨,三十岁都该退休了——你当是你们学术圈呢,四十五岁还评青年科学家。”   萧肃十分庆幸自己待在一个对老年人如此宽容的圈子里,否则他现在已经是老大叔了……   “那这个网红是怎么死的?”萧肃问吴星宇,“不会是谋杀吧?”   “市局的法医鉴定是急病,好像是心脏还是呼吸系统出问题了,抢救不及时导致死亡。”吴星宇说,“不过家属不认可,已经申请高一级的司法鉴定了,还说要告陈建国——这不,陈建国又跟我们所申请法律援助了,还是我给他代理。”   萧肃感叹道:“你们俩还挺有缘分的……”   吴星宇炸了一下毛,惊恐地道:“这CP我不吃!”   萧肃大笑,笑完了问他:“除了平桥镇派出所和靖川市局,还有其他人插手这件案子吗?”   “好像是有。”吴星宇道,“我昨天去跟陈建国签委托书,听他们说了一句,上面一个什么巨牛逼的单位派了两个调查员下来,不过具体查什么谁也不知道,据说是绝密的。”   萧肃猜测这两个人就孙警官和荣锐了,难道这个网红的死还涉及什么国家机密?   怪有意思的,没想到自己一时无聊搞个百日博物挑战,居然扯进了凶杀案里,现在还牵连到了国家机密……萧肃越想越鸡血,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又想起五个月前和荣锐在东非的那场奇遇。   他到底是什么人?属于什么单位?为什么小小年纪就被派遣到境外执行如此凶险的任务?   网红之死会不会也和那个任务有关?   正胡思乱想,就见吴星宇裹着被子从楼梯探出头来:“萧肃你睡了没?你害不害怕?我给你作伴好不好?”   萧肃被他气笑了,没办法,往大床一侧挪了挪:“过来吧。”   “沙发太小了我睡不下,还是和你挤挤吧。”吴星宇屁颠屁颠跑过来,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也有点儿害怕,想想阴婚啊女尸啊什么的,凉飕飕的。”   “行了别说了!”萧肃赶紧阻止了他,把床下的夜灯稍微调亮了一点,顺手打开手机APP,打算在喜马拉雅上找郭德纲的相声驱驱邪气。   “为毛要听相声?”吴星宇嗤之以鼻,“两个直男大半夜的听郭德纲,不是有病么?”   萧肃无语了,吴星宇直接抢过手机下了个直播APP,一边挑房间一边说:“要看也该看直播啊!哇塞好多大美女……还有女装大佬……欸,还有AMSR!”   萧肃记得他说那个网红女尸生前就是做“AMSR”的,好奇地问:“什么是AMSR。”   “我也不懂,听一下就知道了。”   萧肃傻乎乎听了三分钟,面红耳赤:“什么鬼?”   直播画面上,一个穿着女仆装的主播正在揉搓一个奇怪的小工具,不知道为什么发出的声音居然和某种不可言说的大和谐一样!   大概是怕观众不过瘾,主播不时还会发出模糊的哼唧,配合小工具的声效,效果那是相当地惊艳!   萧肃虽然母胎solo,比较禁欲,但毕竟是个正常的男人,听着听着就脸红了,躲瘟疫似的往旁边闪了闪,道:“关了吧,这也太神经病了!”大半夜两个直男躺一张床上听AMSR,比听郭德纲还变态好吗!   吴星宇也察觉局面有点诡异,喃喃道:“我一直好奇什么是AMSR,今天才……看直播真爽啊,简直像是云大保健……”   两个直男面面相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幸好系统提示及时响起,拯救了他们的节操,萧肃迅速抢过手机,切换到系统,只见桌面上不知何时自动安装了一个叫做“UMBRA”的APP,并显示APP里有一条提示。   萧肃打开提示,一个陌生的界面出现在手机屏幕上,和微信有点像,但风格更简洁,一侧的好友列表里有两个头像,一个是头上套着纸袋子的猫,叫荣锐,一个是戴眼镜的柯基犬,叫萧肃。   纸袋子猫闪了两下,荣锐发来消息:【不是说不想要神兽吗?】   眼镜柯基:【?!这是什么软件?为什么出现在我的手机上?!】   纸袋子猫:【从师兄那拷的通讯APP,安全性比较高……你还没说神兽的事,我上次问你你不说不想要吗?昨天他们又说你打算花钱买了?】   萧肃还在震惊中,满脑子都是“我手机被黑了这个熊孩子简直无法无天”。荣锐等不到他的回答,又闪了一下:【那你到底要不要啊?】   萧肃自己生气了半天,不知为何又全消了,回道:【本来没打算要,现在发现它物种比较特殊,所以想买下来做一些实验。】   荣锐:【哦……………………………………………………】   萧肃看着长长的省略号,忍不住笑了,几乎能脑补出他傲娇的中二脸,倒是跟他的头像很合契。   荣锐问完了,又不细说,只发了个链接给他。萧肃点开一看,是平桥镇派出所的官方微博,于是顺手关注了。   荣锐:【别理你那个吴律师了,弱鸡一个,等我消息。】   萧肃:【你知道他?】   荣锐:【驻村律师,菜鸡,字写那么丑……早点睡,不要再看不健康的东西了,晚安!】   什么叫不健康的东西?萧肃黑人问号脸,还想再问他几句,UMBRA已经自动关闭,在桌面上消失了。   萧肃看着手机,怀疑自己刚才出幻觉了。吴星宇见他脸色不对,凑过来问:“谁啊?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萧肃深呼吸:“没事,睡吧。”   手指一抖无意间又点开了刚才的直播APP,惊奇地发现播AMSR的那个主播已经被查封了,粉丝作鸟兽散,房间首页贴着网警蓝底白字的违规直播查处通告。   “窝草!”萧肃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不知为何忽然有一种被老婆抓了现行的恐惧感。   作者有话要说:  萧肃:不,这一定是错觉,我根本就没有老婆!   荣锐:作为二十六岁的大叔难道不应该有自我保养的意识吗? 第12章 S1.E12.盾盾   “幽灵对话”事件过后,萧肃一直关注着平桥镇派出所的官方微博,好奇荣锐会做些什么。   两天后的周五,傍晚时分萧肃正准备回家,忽然发现这个微博发布了一条十分有趣的动态——“移风易俗,文明乡村”。   说的是二道桥村一户农家勇敢破除旧风俗,将溺亡的儿子由传统土葬改为火葬,并取消了农村常见的大型葬礼,不摆酒、不收礼,为响应国家“建设文明乡村”的号召做出了优秀的榜样。平桥镇派出所和靖川市局都对他们表示了赞赏。   别人看不懂,萧肃看懂了,因为这户人家正是吴星宇提到的“冥婚案”主家。   很明显,能想到给死鬼儿子配阴婚的人家,是不可能有“移风易俗”这么高的思想觉悟的,之所以忽然“响应国家号召”,恐怕是被“亲家”闹怕了,不得已速战速决,把死鬼儿子葬了拉倒。   萧肃感叹基层工作不易,王民警他们除了捡烟头抓猪崽,还要解决丧葬问题,实在是辛苦啊辛苦。手指一滑点到了转发,立刻被最上面的热门@吸引了视线——这个头像为什么这么熟悉?   一个头上套着牛皮纸袋的猫。   这不是荣锐在UMBRA上的头像吗?   萧肃点开转发人,被对方一千二百万的粉丝震惊了一下。他的ID叫做“小警盾”,蓝V认证是“刑事侦查局对外宣传微博,官方普法小萌物”。   现在的官微是越来越神奇了,继各大军种以及战忽局之后,刑事侦查局也开始打造官方网红了吗?   等等,这个ID不会是荣锐在运作吧?   萧肃点开“小警盾”的主页,只见头部背景是一个Q版小警察,穿着萌萌的制服,戴着警帽,手里举着一个发光的金色盾牌,一脸傲娇的表情。   可笑的是还用了头像挂件,纸袋子猫偏偏顶着一块狗骨头。   一定是荣锐无疑了,虽然这小子表面上看起来又冷酷又决绝,但萧肃断定他心里住着一只没长大的起司猫,而且是特别奶、特别皮的那一种。   刷了刷他的微博,倒是很正常,大多数都是转发各地警方的动态和公告,偶尔发一些原创的普法小段子,语言简洁生动,诙谐幽默又不失警方官微的庄重感,尺度把握得非常好。   怪不得圈了这么多粉丝。   萧肃点了关注,又换成悄悄关注,又换成特别关注,这才放下手机专心开车,往碧月湖驰去。   第二天是周六,晚上萧然带男朋友上门见家长,这也是萧肃为什么这周必须回家的原因。   萧然复刻了老妈方卉慈的性格,也复刻了她的颜控,所以男朋友丁天一长得特别漂亮,而且是那种毫无争议的直白的漂亮。   萧肃对一切漂亮的男人,包括他自己,都怀着天生的成见,因此对这个准妹夫一直不大感冒。不过他们家属于特别民主的那种,所以他从没公开发表过反对意见。   当然,以萧然的性格,他反对也没用。   这是萧然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萧肃非常重视,专门换了偏正装的衬衫和西裤,看上去比平时成熟几分。丁天一比他小三岁,但从大二就开始和同学在外面创业,待人接物颇为得体,看上去倒像是他的同龄人。   餐桌上大家主要是交换家庭情报。丁天一家境普通,但人极聪明,肯吃苦,一路上到重点大学,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三年前和同学注册的小公司财报亮眼,刚刚被一家颇有名气的电商收购,他本人也进了管理层,算是个小金领。   这也是方卉慈和萧肃都比较满意的一点,萧然将来要继承家业,一个女孩子到底辛苦,有个精明强干的对象,能稍微轻松一些。   饭后萧肃陪丁天一在花园里边散步边抽烟。丁天一抽烟的样子挺老练,看得出是老烟枪了。萧肃也理解,创业是很辛苦的事情,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在社会上一定吃过不少苦。   “听然然说你们在做一个养生平台?”萧肃问他,“前景怎么样?”   “还可以吧,我们是做女性养护的,私人订制护肤品、美容水疗、针灸刮痧……”丁天一解释道,“主要以工作室的形式,线上线下一起推进这样。”   萧肃想了想,似乎就是美容院整合了微商,形式倒是挺新颖的,和他们家的主营业务也搭点儿边,便道:“美容养生的话,我妈那里有一块也在做,如果需要什么资源,你可以跟然然提一下。”   “哦,是么?”丁天一有些意外,“然然从没说过您家里也有这一块业务。”   萧肃想起妹妹艹的傻白甜人设,也是无奈了,说:“她毕竟还在上学,知道的不多。”   “也是,她总是傻傻的,无忧无虑,什么也不关心。”丁天一微笑着说,“她老跟我说,家里有哥哥就好,她只管当个小仙女。”   萧肃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沉默。丁天一抽完一根烟,问他:“哥哥你为什么不学商科,反而学了生物,还留校当老师呢?将来家里要做生物或者制药之类的生意吗?”   他这声“哥哥”叫得很顺,萧肃也不好反驳,便略过了,道:“只是个人爱好,没有想那么多了。”   丁天一误会了他的回避,以为涉及什么商业机密,脸色有点讪讪的,但很快便恢复了,感叹道:“我只是觉得阿姨一个人管那么大个公司,怪辛苦的。”   “还好,她习惯了乾纲独断,反而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萧肃说,“将来然然毕业了,应该能给她搭把手。”   “然然啊?那你可得好好劝劝她了。”丁天一笑着摇头,“我暑假请她帮我审个企划,她都叫头疼……她和阿姨可真是一点都不像。”   萧肃“呵呵”干笑两声,默默扶额。   送走丁天一,萧肃在客厅叫住萧然,把他和丁天一的对话大致说了一遍,劝她道:“然然,哥没有恋爱经验,但我想恋爱和交朋友是一样的,贵在坦诚,如果两个人不真实、不信任,那这份感情注定长久不了。”   萧然怔忡了一下,笑道:“你是说我们塑料爱情呗?”   萧肃叹气。萧然挎着他的肩膀说:“哥,你说的只是理想中的爱情,真实的爱情不是这样的,它和友情一样,需要博弈,需要取舍,需要试探。你太理想化了,我有时候想,也许你也应该谈一场恋爱,不要管那么多……”   萧肃揉揉她的头发,淡淡道:“闭嘴。”   “……好心当成驴肝肺!”萧然挥开他的手,“懒得理你!我去洗澡睡觉了!”   萧肃目送她蹦蹦跳跳上楼,转身回到自己房间,躺在窗前的摇椅里出神。窗外月光皎洁,微风送来清爽的桂花香气,爱情对他来说就像这香气,虚无缥缈,注定只能欣赏,不能拥有……   手机一震,萧肃回过神来,从裤兜里摸出来一看,发现是有人@他。   平桥镇派出又发布了移风易俗的新动态——“新农村、新风貌、新视野”。   这次的内容可以说是相当惊悚了,知名网红风水师陈建国忽然皈依科学,决定不再从事任何迷信活动,并将供奉在家中的上古先天神兽“风生兽”无偿捐献给学术机构或个人!   当事人陈建国大师第一时间在自己三百万六十二万粉丝的微博大号上转发了这条微博。   什么情况?   风水大师捐了神兽,那不等于千年狐妖捐了尾巴吗?粉丝们炸了窝,纷纷询问大师是不是被盗号了,还是被什么脏东西夺了舍。   就在这时,著名警界网红“小警盾”转发了陈建国的转发,并@了只有三万粉丝的不知名博物博主——农夫。   萧肃看着自己微博界面上疯狂上涨的粉丝数,点开“小警盾”,发现对方已经和自己互关。   这个熊孩子……   萧肃终于明白他那天为什么一再跟自己确定“要不要”了,也明白他为什么那么鄙视吴星宇了。   敢情他一出手,陈建国连钱都不要了,直接捐了……   足足省了三百万。   三百万!!!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三百万,四舍五入就是一个亿!快夸我会过!   萧肃:你不是会过,是会作…… 第13章 S1.E13.锦旗   周日上午,萧肃正式接到了平桥镇派出所的电话,请他去接收陈建国大师捐献的“神兽”……尸体。   电话是王民警打来的,萧肃特意问了一下,为什么陈建国指名要给他捐赠。王民警说:“陈大师最近遇到了一些……变故,所以大彻大悟了吧,打算把神兽捐出去。你不是之前比较感兴趣么?他说与其送给不相干的人,不如送给你,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握手言和的意思吧。”   顿了顿,大概也觉得自己这话毫无逻辑,补充道:“你们不都是微博大V吗?现在国家提倡和谐二次元,陈大师也是响应国家号召。”   萧肃听得想笑,陈大师人设转折得这么生硬,看来“配阴婚”案给他的打击不小。   当然,小警盾先生功不可没啊。   萧肃先跟系里报备了一下,才开车去平桥镇派出所接神兽。大周末的派出所也没什么人,除了王民警就只有一个值班的女警。   萧肃说明自己是替系里接受捐献的,毕竟他个人没有研究条件,王民警很高兴,说:“那能以你们系里的名义给我们写个感谢信吗?我们正在开展移风易俗活动,好给下面的乡村做个正面宣传。”   萧肃想起上回他对锦旗的执念,特别大方地说:“没问题!”   王民警表示很开心,拿了个表格给他填了,说:“神兽昨天陈大师已经送来了,搁在上面刑侦科,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   萧肃坐在接警台边等了五分钟,没等到王民警,等到了小警盾先生。   荣锐仍旧是便衣,戴着警方的胸牌,但并没有配枪,臂弯搭着件风衣,正是萧肃上次穿过那件。   他从楼梯上走下来,双腿修长,脚步带着他特有的轻盈的矫健。萧肃仰望着他,恍惚间意识到这是他们第一次在白天相遇,荣锐年轻的面庞在阳光下神采奕奕,充满年轻张扬的荷尔蒙。   他在萧肃面前站定,将手中的银色箱子递过来:“老王让我给你的。”   “谢谢。”萧肃伸手去接,他忽然又收回去了,道:“走吧,我送你。“   萧肃回过神来,料想他周末在派出所加班,便道:“我今天开车来的,不用麻烦你送了。”   “哦。”荣锐歪了歪头,嘴角不着痕迹的一勾,露出萧肃熟悉的,有点儿酷,又有点儿皮的淡笑,“那你送我吧,我要去一趟机场……麻烦么?”   “……不麻烦。”萧肃对他这神出鬼没的操作也是没脾气了。   两人出了派出所,萧肃仍旧开着他那辆小cooper,荣锐腿长,坐在副驾位上有点儿屈,萧肃俯身过去给他调座位,看到他的胸牌上写着“刑事侦查局特别行动科”。   “我还以为你是搞宣传的呢。”萧肃发动了车子,道,“昨天@我的‘小警盾’就是你吧?”   “兼职的。”荣锐摘了胸牌放进口袋里,道,“休养期被拎去坐冷板凳,每天发微博、和小粉丝互动……欸好无聊,没想到圈出上千万的粉丝,等调回行动组的时候就甩不掉了——领导怕换了人掉粉,干脆让我兼职了。”   平平淡淡的语气,还带着点儿无奈,但萧肃分明听出了傲娇的嘚瑟,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下,只见他懒懒地靠在椅背上,嘴角上勾,一副别致的中二模样。   但一点都不讨人厌,反而怪帅气的。   萧肃摇头淡笑,总算抓住了他话里的一点小信息:“一千万粉也不好攒吧?休养了多久?”   荣锐微一怔,大约是没想到他推出这么一条,含混道:“几个月吧。”   ”几个月……”萧肃无奈道,“那回你到底伤得怎么样?”   “都是皮外伤。”荣锐一副不愿多提的语气。萧肃无意间扫过他侧颊,却看见他左耳耳垂上夹着一枚耳钉,黑色,指甲盖大小,上端连着一根透明的线,延伸进耳孔里。   这显然不是普通的耳钉,萧肃问:“你耳朵上戴的是什么?”   荣锐微微蹙眉,顿了下才道:“助听器。”沉默了一会儿,又解释道,“那次头部受了点伤,淤血没有清理干净,左耳听觉受损。”   “啊?!”萧肃吃了一惊,心中倏然浮起一丝轻痛,那次分手之前他耳朵明明还好好的,只有肋下一处伤,没想到……   “其实那次多亏遇到你。”荣锐不着痕迹地振作了一下,岔开话题道,“不然我任务八成要失败了,嗯,说过回国以后要请你喝酒的,等忙完这一段吧。”   萧肃摇摇头表示无所谓,忍不住问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不是当地的反对武装吧?”   荣锐犹豫了两秒,终于还是说:“山猫,顶级雇佣兵团,行动前我们也没料到会遇上他们……哥,对不起这件事我不能多谈。”   萧肃忙道:“那我不问了,别害你违反纪律……对了,神兽的事还要谢谢你,你是怎么说服陈建国把神兽捐出来的?”   荣锐“嘁”了一声,道:“是民警老王说服他的,冥婚女尸那件案子性质太恶劣了,平桥镇不可能再放纵他做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必须取缔一切迷信活动。我只不过站在宣传的角度提了一点建议而已。”   提起冥婚女尸,萧肃好奇地问:“听吴星宇说那个配阴婚的鬼媳有点问题,死而不腐,到底是怎么回事?”   “暂时还不知道。”荣锐说,“家属已经同意进一步尸检,等局里的法医官做详细解剖以后,大概就知道了……我今天去机场就是接法医官的。”   “哦。”萧肃恍然,由衷地道,“神兽的事太谢谢你了,吴星宇差点忽悠我花钱买。”   “花什么钱。”荣锐嗤笑道,“你不是要给派出所写感谢信么?顺便给陈建国复印一份就好了。”   萧肃特别慷慨地说:“我还打算加送锦旗呢。”   荣锐“哦”了一声,说:“那你给陈建国也送一个吧,淘宝两件包邮的那种,让老王转交。”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默契的奸笑。   不知不觉机场已经到了,萧肃居然颇有些意犹未尽,将荣锐送到航站楼,离开的时候从倒后镜里看到他走向一名金发及腰、身材极为高挑的女郎。   法医官好高啊……萧肃惊悚地想,竟然比荣锐还要高上两寸,目测都该有一米九了!   现在的姑娘真是不给男人活路啊……净身高只有一米七八的萧老师捂心颤抖。   周一大早,萧肃将神兽的尸体带到了系里的实验室,托吴星宇的福,陈建国的徒弟把它保存得非常好,没有任何腐烂变质的迹象,皮毛甚至还是软软的。   上完课,萧肃给尸体做了简单的解剖,取了血液、皮肤、骨骼等等样品,送去给主管仪器的师姐做分析。   等结果的时间里去超市买了两张大红纸,用毛笔特别有诚意地写了两份感谢信,之后又在淘宝定制了两块红丝绒锦旗,绣上“移风易俗、功在千秋”八个大字,给了平桥镇派出所寄了过去。   萧肃觉得民警老王收到以后一定会特别开心,就是不知道陈大师作何感想。   想想还有点小期待呢!   师姐工作颇为仔细,第二天上完一节大课,萧肃去实验室的时候发现她眼圈发黑,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不禁吓了一跳:“你昨晚没睡吗?怎么这么憔悴?”   “还不是因为你的样品!”师姐瞪着呆滞的大眼睛冲咖啡,三角漏斗里滴漏下来的液体苦味扑鼻,浓度惊心动魄,“太诡异了,我反反复复弄了好多遍!”   萧肃早有预感,这个“神兽”的谱系不简单,忙问道:“到底什么结果?哪里诡异了?”   “我对血液、毛发、骨骼和组织切片分别做了DNA鉴定,可以确定它就是小鼠。”师姐抽了一根玻璃棒,像女巫一样搅动着锥形瓶里的咖啡,说道,“但诡异的是,这四类样品的DNA谱图并不完全符合!”   “什么?”萧肃怀疑自己听错了,“全部不符合?”   “对。”师姐在瓶口抖了抖玻璃棒,将咖啡倒进小号烧杯,“所以你没有耍我吧,萧师弟,你确定这四类样品是取自于同一个生物?而不是四个不同的样本?”   萧肃简直惊悚了:“怎么可能,就我周天从平桥镇拿回来的那个捐献生物,所有的样品都取自于它一个样本!”   “哦。”师姐将一个烧杯推给他,端起另一个烧杯一饮而尽,像德古拉伯爵一样咂了咂嘴,说,“那么问题来了,什么样的生物才会做出四种不同的DNA谱图?”   萧肃呷了一口咖啡,苦得想飞升,皱眉道:“神兽?”   师姐:“……你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车太小了……   萧肃:那换个大的吧   猫叔:(尔康手)抠逼人设不能崩…… 第14章 S1.E14.嵌合   萧肃端着师姐专用的咖啡杯坐在高脚椅上沉思起来。   片刻后,他说:“Chimera。”   师姐手一顿。   奇美拉,希腊神话中可以喷火的双头神兽,有着狮头,羊身和蛇尾。   而在生物学中,它还有另一种释义——嵌合体。   嵌合体,指一个生物体内同时含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DNA序列,且彼此耐受,不产生排斥反应。   这种情况在嫁接植物中很常见,但在动物和人体内则非常罕见。   迄今为止医学上记载的最独特的案例,是一名叫做的利迪娅美国女子。她在申请社会救济的时候,被查出与两个孩子DNA不同,因此险些因诈骗罪入狱。后来,她在官方证人的监管下生出了第三个孩子,检验结果仍旧如此,这时医生才发现,她体内的不同部位,含有四种不同的DNA——如果以头发和皮肤取样,她的DNA与孩子截然不同,但如果以卵巢取样,则完全一致。   “你是说,这只神兽是奇美拉现象?”师姐问,“你认为它是四重DNA嵌合体?”   萧肃点点头,将神兽的照片打开,道:“你不觉得它很像是奇美拉怪兽吗?头部像花面狸,身体像石貂,尾巴像小鼠,背上的骨刺……像恐龙?”   师姐满头黑线:“你以为是嫁接果树吗?从DNA检测看,它是拥有四种不同的序列,但全部属于小鼠,不可能出现奇怪的多物种嫁接现象好吗?!”   萧肃皱眉沉思,手指一下下敲着桌面,慢慢地道:“也可能是排异现象——当生物体内出现多种DNA的时候,有可能引起多重排异,皮毛变色、神经畸形、骨骼异变……这就像人类接受器官移植以后产生的排异一样,弄不好会丧命。”   顿了顿,恍然道:“这样也就可以解释它为什么会忽然死亡了,不是么?”   师姐张着嘴看了他半天,说:“萧师弟,你想象力好丰富哦。”说着掏出手机,嘟哝道,“这么牛逼的梗我得记下来,回头告诉我妹写在小说里,骗点钱给我买LV。”   这回轮到萧肃满头黑线了:你们俩还真是姐妹情深。   记完梗,师姐抬起头来:“如果它是排异而死,那很大可能并不是自然生物啊。”   萧肃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自然生物很少出现多重嵌合体,即使出现了,也很少会产生致命的排异,否则在胚胎期就被自然筛选掉了,根本不可能生出来。   只有人为“嫁接”的生物,才可能在一段时间的排异之后慢慢衰弱、死亡。   “我得重新做解剖了。”萧肃喝完最后一口咖啡,将小烧杯还给师姐,“谢谢你的咖啡。”   “你要寻找它的死因?”师姐打着哈欠,撕开两片眼膜贴在下眼皮上,翘着兰花指给自己做按摩,“确认排异现象?”   萧肃点点头,忍不住劝道:“师姐你还是睡一觉吧,天天修仙,做什么眼膜也没用了。”   “护肤是玄学,你不懂。”师姐摆摆手请他走人,“奔三女科学家也不能放弃治疗啊,说不定下一分钟就有个高富帅走进来,让我给他做评测呢。”   萧肃:“……”那你觉得我算什么?   “别多想,我们是兄弟般的友谊,你再高再帅再富,我也不会和你搞骨科的。”师姐挥起四十米的大刀戳了萧肃一下,去洗她的咖啡专用烧杯了。   萧肃默默退散。   下午连着两节大课,萧肃心里揣着事儿,差点讲错了科目,好不容易熬到下班,连饭都没顾上吃就跑去了实验室。   上次的解剖比较粗糙,只是为了取样,这次萧肃开始仔细寻找神兽真正的死因。   首先是心脏和肺,然后是肝脏、肾脏、胃、肠……最后是大脑。   全套详细解剖做下来,再处理好需要做病理毒理检验的样本,窗外的天空已经隐隐露出了鱼肚白。   萧肃摘下眼镜,坐在高脚椅上揉鼻梁,感觉手指尖微微有些发麻,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有快二十个小时没有吃饭了。   实验室什么也没有,他也没有师姐那种利用仪器丰衣足食的特殊技能,只能带着样品步履蹒跚地去找她蹭饭。   和往常一样,师姐还在修仙,见他进来特别同情地说:“你不会是没吃宵夜吧?脸白得都能装鬼了。”   “我晚饭都忘记吃了。”萧肃原本就有点低血糖,把样品交给她以后便撑不住趴在试验台上:“有什么零食先接济一点吗?”   师姐点点头,从仪器柜里拿出自己的专用大烧杯,点上酒精灯,架上石棉网,开始给他煮方便面:“可惜火锅底料没有了,其实冰箱里还有我攒的牛丸虾饺和蟹棒,不然我们还可以涮火锅。”   女科学家真是一种无法描述的物种……萧肃对师姐简直五体投地,一扭头发现她的笔记本电脑开着,似乎是直播界面。   “你也喜欢看直播?”萧肃想起自己的观影经历,不禁产生了某种不可描述的猜测。   师姐拆了张面膜贴在脸上,说:“是我妹啦,她每周做一次直播,让我蹲在房间里给他主持秩序。”   “你妹妹也玩直播?”萧肃依稀记得她妹妹是个学霸,去年刚考进本市的中科院生命研究所,“她不是在中科院读研究生吗?她直播什么啊?”   “直播写文啊,我们俩这些年就是靠她写文赚学费的。”师姐翘着兰花指在脸上敲敲敲,一边叹气,“网文圈不好混啊,我年轻的时候作者只要开个微博就能当网红,现在,啧啧,都得通过直播圈粉啦。”   顿了一下,挽尊道:“当然,我现在也不老。”   萧肃高中的时候看过网文,什么《异界邪少霸主》啦、《星际无敌佛修》啦……没想到现在网文圈都这么难混了:“写文有什么可直播的?让读者看她打字吗?”   “不能全程打字啊,那多没劲,还要抽空撸个猫,吃个美食啥的。”   萧肃出于好奇凑过去看了看,只见页面上一个哥特风LO娘正在打字。师姐的妹妹居然长得完全和她不一样,走的是冷艳萝莉路线,黑色高领纱裙、黑长直齐刘海,还用一个黑色海盗眼罩盖着右眼。   难为她一只眼睛打字还能这么快!   房间里在线人数超过三千,不时有人给她送鲜花游艇什么的,留言刷得飞起。萧肃努力看了半天,才明白她是写恐怖悬疑小说的,风格特别黑暗诡谲,读者们纷纷表示看了害怕,不看想得慌。   有人用特别精确的比喻形容了一下,说大大好像海底捞麻辣锅,明知道吃了菊花要疼三天,可还是忍不住想每天吃。   萧肃觉得这位读者也可以出道写文了。   “等等……”萧肃忽然发现一件不得了的事情,“猪精佩奇?你妹叫猪精佩奇?”   “啊,她小时候长得巨丑,猪精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越长越美,现在都超过我了!”师姐愤恨地说,“我小时候如花似玉,现在光剩下如花了……唉,所以我们约定一起研究生命科学,解开这个不解之谜。”   “……”这为科学献身的原因也是画风清奇。   直播间里,猪精佩奇码字结束,用冷艳高贵的声音告诉读者自己要去更新了,下周再见。萧肃想起她可怕的娃娃音,不禁佩服她声音百变,都能去当CV了。   宵夜终于煮好了,萧肃一边吃泡面,一边给师姐讲自己的解剖结果:“我觉得排异致死的可能性很大,神兽的肠胃有明显的溃烂,局部皮肤有癣斑,神经也有异变,这都是常见的免疫排异现象。不过它致命的死因还是心脏衰竭,我现在还不能确定这种衰竭,是不是一系列排异导致的连锁反应,需要做进一步的病理研究。”   师姐正在处理他带来的新样品,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交给我吧。”   萧肃又道:“如果它这种‘基因嫁接’真的是人为的,始作俑者一定会长期给它使用抗排异的药物,内脏,尤其是肝脏和肾脏,一定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师姐看了他写的标签,说:“明白了,常见的抗排异药物就那些,我会一一排查,下周一之前争取给你一份确切的结论。”   “谢谢师姐!”   上午没课,萧肃吃完泡面回家狠狠睡了一觉,中午起床叫了一份外卖,一边吃一边刷微博,见好多粉丝询问“百日挑战”最后一篇什么时候发,索性把自己已经确定的一些分析结果写了个短文,作为“上篇”发了出去。   【农夫:100号生物很可能是罕见的“奇美拉嵌合体”,我需要更多时间来做研究,请大家给我多一点时间。/笑哭/笑哭/笑哭。】   隔了不到三分钟,后台私信一闪,小警盾先生发来一个简短的信息:【哥,我有些问题要咨询你,打开UMBRA,我放在“小工具”文件夹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猪精佩奇:坚强的猪精少女呕血码字,为姐姐撑起一片学术的天空。 第15章 S1.E15.法医   萧肃以为UMBRA是幽灵APP,打开“小工具”才发现它一直没卸载,只是被荣锐藏在了二级文件夹里。   一打开界面,纸袋子猫就闪了起来,荣锐:【吃饭了吗?】   萧肃回:【吃了,你呢?】眼镜柯基跳了两下,怪可爱的。   荣锐发了个“乖巧”的表情,说:【吃了就好,我怕你没吃饭,说了影响你胃口。那我问了啊,你刚才的科普篇,提到神兽身上有奇美拉现象,能给我详细解释一下吗?】   萧肃尽量简单地给他说了一下,荣锐回:【哦,明白了。所以奇美拉现象除了先天的,也有后天形成的,甚至是人为的?】   萧肃:【是的,如果接受过器官移植、造血干细胞移植等手术,同一个人身上有可能检出不同的DNA。】   荣锐问:【你认为神兽的死因是嵌合体排异,有证据吗?】   萧肃:【目前只是我的猜测,不过我已经采样进行分析了,初步结果下周应该能出来。】   荣锐又问:【你已经对神兽做过解剖了对吧?假设你当时并不知道它有奇美拉现象,你第一时间会如何定义它的死因?】   这个问题让萧肃一愣,普通生物实验都是从简单的解剖开始的,很少有人先做DNA鉴定,陈建国这只神兽之所以顺序反了,完全是因为他一开始的目的是想要先知道它的物种,然后写科普文。   想了一会儿,才回答:【我想,它的直接死因应该是心肺衰竭,同时它的肠胃有严重溃疡,皮肤有癣斑,骨骼也有增生。正是这些症状,让我进一步怀疑它生前有严重的排异。】   荣锐:【明白了。】   萧肃等了一会儿,没有新的消息过来,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收拾东西去学校上下午的大课。   四点整下课,学生熙熙攘攘地往外走,萧肃感觉裤袋里震了一下,掏出手机一看,荣锐在UMBRA上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哥,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周五下午你有课吗?】   萧肃回:【没有,但系里四点半要开例会,五点半之前应该能结束。】   荣锐:【哦,知道了。】   萧肃想问他到底什么事,要不要自己例会请假,吴星宇忽然急匆匆冲进教室:“萧老师,江湖救急!”   萧肃暂时搁下手机,问他:“不会是车又剐了吧?你什么臭技术啊?!”   “哪儿来的‘又’啊。”吴星宇苦着脸说,“上回就没修好,二手车毛病太多了,到现在还在修车厂趴着呢。”   “贷款买辆新的算了,电动车现在市里还给补贴,我帮你凑凑首付。”萧肃掏出车钥匙递给他,“都这会儿要去哪啊?陈建国的案子?”   “去平桥镇,不过不是陈建国,是张婵娟。”吴星宇说,“还记得那个童颜大妈张女士么?上回她委托我们的合同出问题了,她老公有异议,让我过去处理。”   萧肃记得张婵娟,去瑞典打一百多万不老针那位嘛,揶揄他道:“还要我陪吗?不怕人性骚扰你么?”   “我是怕你宅出毛病才那么说的,不识好人心!”吴星宇说,“今天就算了,都上着班呢,你脸色也不好……我回来可能很晚,就不吵醒你了,明天早上直接把车开学校还你吧。”   萧肃点点头,吴星宇拿着车钥匙走了,这时又有一个学生跑来跟他问问题,萧肃花了二十多分钟回答完,结果忘了荣锐那档子事儿,背着笔电直接去了图书馆。   做完明天要用的课件,已经快六点半了,萧肃正要收拾回家,手机响了,系主任打来的。   “萧老师啊,周五下午的例会你不用来了,平桥镇派出所一位姓王的民警刚才给我打电话,请你协助他们解决一点技术问题。”   萧肃恍然,立刻明白这肯定是荣锐的意思。系主任又道:“王警官说,上回那个什么陈大师给咱们捐献的生物,要做什么鉴定,到时候让你取一些样品带过去。”   萧肃应了,背着包出了图书馆,坐在花坛边上给荣锐发消息:【你让老王给我们系主任打电话了?】   纸袋子猫闪了一下:【嗯,这个事挺重要的,我周五中午两点半去学校接你,行吗?】   萧肃发了个“OK”,又问:【到底什么事?和冥婚女尸案有关吗?】   荣锐顿了一会儿才回:【是,而且不止。见面再谈吧,我让荣锒给你解释。】   又补充道:【荣锒就是局里派过来的法医官。提前给打个预防针,他脑子有点问题,说什么奇怪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荣锒?萧肃明明记得他那天在机场接的是个姑娘,还挺漂亮的。   谁家姑娘会起这么沉甸甸的名字?   转眼便是周五,萧肃收拾了样品和下午要带的东西,都要出门了才想起自己的车在吴星宇那儿,他那天借走以后好像一直忘了还。下到地库去一看,车位是空的,给吴星宇打电话,关机。   好像有点不对劲,萧肃本想给法学院打个电话,看他有没有把自己的车停在那边,荣锐的消息来了:【哥,我到了,就在你小区东门。】   以前吴星宇也经常借他车忘记还,萧肃便没有多想,回了一句:【马上到】就去了小区东门。   一辆半旧的警车停在门口的临时车位上,荣锐坐驾驶位,副驾位上是那位高得离谱的金发大美人。   法医官小姐正垂着头刷手机,淡金色的长发用黑色缎带束在脑后,只有一绺额发垂下来,卷成一个优雅的弧度,美得不像三次元的人。   萧肃上了后座,荣锐简单地介绍道:“这是荣锒,法医官。”又对荣锒道:“这是萧老师,萧肃。”   荣锒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萧肃,伸出右手:“幸会,谢谢你在东非帮了这小子一把,没让他折在那边。”   “啊?”萧肃一愣,稀里糊涂和他握了握手,才惊觉对方是个男人。   男人?!   萧肃惊讶地看着法医官小姐——不对,现在是先生了——荣锒是标准的男生女相,巴掌脸、柳叶眉、丹凤眼、微笑唇,唯独鼻梁高而挺,带着男性化的驼峰,稍微削减了一点阴柔之气。   正午的阳光从天窗洒下来,照在他毫无瑕疵的皮肤上,真真肤若凝脂,吹弹可破。   萧肃每天照镜子,自问帅哥也见得多了,乍一见还是被他的美震惊了,像所有直男一样当机了三秒钟才回过神来,道:“你、你好……你说东非?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堂兄。”荣锐在观后镜里瞟了萧肃一眼,毫无预兆地踩了一脚油门,警车像脱缰的野马一样飙了出去。   荣锒手还没完全收回来,整个人撞在控制台上,顿时鬓发散乱,怒道:“荣锐!你他妈会不会开车?”   “手动挡,不熟。”荣锐若无其事地换挡,稳住车子,问萧肃:“没事吧?”   萧肃坐在他身后,手撑着椅背很轻松就稳住了,在观后镜里看他一眼,说:“没事。”   荣锐“唔”了一声,挪开视线继续开车。   荣锒暴跳如雷,一边整理凌乱的发型,一边吼道:“你他妈全地形车都开得那么溜,不会开手动挡?药没吃够吧!发什么疯?老子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安全带。”荣锐心平气和地提醒道,“这是老王的十八手捷达,不是你的超跑。”   荣锒恨恨系上安全带,小心翼翼把自己整理得漂亮精致,甚至从包里掏出一块香奈儿山茶花粉饼,按了按鼻翼两侧并不存在的油脂。   萧肃现在觉得丁天一简直就是条糙汉子,因为活了二十六年,他还头一回见出门解剖尸体都要补妆的男人。   荣锒注意到他的视线,丹凤眼往后一瞟:“看什么?”   萧肃莫名其妙红了脸,有一种被美艳御姐调戏的错觉,讷讷道:“没、没什么,你皮肤真好啊。”   荣锒冷艳高贵地哼了一声,荣锐语调平平地道:“水光针打的。”   萧肃哽住,荣锒石化:“荣锐,你他妈有病吧?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荣锐接着道:“眉毛是种的,头发是漂的,发际线是纹的,眼睛戴了美瞳,韩国大直径精灵王。”   荣锒瞪了他半晌,吼道:“你又闹哪一出?老子哪里对不起你了?要不是有我当参照系,就你这德行,长这么大得挨你爸多少皮带?”   萧肃整个人都懵逼了,实在不明白这两兄弟到底为什么抬的杠,为什么生的气,以及这点破事有什么可抬杠和生气的,但鉴于车上就他一个外人,还是勇敢地担起了和稀泥的重任:“那个……荣法医,您能先跟我谈谈我们此行的目的吗?那具冥婚女尸到底有什么问题?”   荣锒像斗鸡一样梗着脖子,然而荣锐风轻云淡,全当没毛事。   片刻后他只能败下阵来,对萧肃道:“荣锐没给你说吗?那具女尸也死于心肺衰竭,生前有严重胃溃疡,伴局部皮肤癣斑,以及轻微的骨质增生。”   作者有话要说:  妒火中烧的拆台大户小警盾:乖巧。 第16章 S1.E16.生长   一语惊天,萧肃当即便愣了,随即明白,荣锐为什么会在UMBRA上问他关于神兽的问题了。   因为神兽尸体上表现出来的病理症状,冥婚女尸身上全部都有!   这怎么可能……萧肃震惊极了:“你说那具女尸也有类似嵌合体排异的情况?”   荣锒道:“是的,我在解剖中发现了这些问题,但当时找不到一个完整的逻辑链把它们串联起来,直到荣锐给我看了你发的那篇科普文,才想到了同样的可能。”   萧肃仍然觉得不可能,一定是哪里出了巧合,很多病症应该都有类似的病理反应。   要知道神兽的本体可是小鼠,小鼠是实验生物,有上千个专门为了医学实验而杂交出来的标准品系,而人类是不可能承受那些残酷的实验的,法律也不可能允许。   忽然,萧肃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难道……“那具女尸,到底是怎么死的?”   “最直接的死因,是心肺衰竭。”荣锒不再臭美也不再炸毛,看上去完全是一个端庄而专业的法医。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递给萧肃:“你先看一下这个。”   萧肃打开文件夹,里面是两份解剖简报,第一份比较早,是靖川市局出具的,上面说明女死者没有外伤,没有外力致死的痕迹,也没有中毒,死因或为心脏病突发……总的来说比较常规,也比较简单。   第二份则是前两天由荣锒出具的,除了进一步肯定上述结果,还对细节做了一些补充,其中就有萧肃提到的肠胃溃疡、皮癣、骨质增生等等。   萧肃一页一页翻看,喃喃道:“排除他杀,排除自杀,那她就是病死的……这些症状确实和陈建国那只神兽有点相似,但是,也许只是巧合,女死者也可能同时患有这些疾病……”说到这里脑中忽然电光一闪,“可是她为什么死而不腐?”   “对啊。”荣锒道,“得心脏病、胃溃疡和骨质增生的人多了,但为什么唯独她能够死而不腐?”摊了摊双手,又道,“其实,她的情况比死而不腐更加复杂——她不仅仅是不腐烂,她的部分机体还在继续生长,比如头发、指甲等等,她的大部分皮肤甚至还在缓慢地新陈代谢。”   萧肃听得浑身发冷,荣锒却若无其事,将一个PAD递给他:“这是我拍的照片和视频,你看看吧。”   萧肃打开图片库,只见一具女尸躺在解剖床上,正是那天他被荣锐带出调解室时,在走廊里无意间看到的那个死者。她看上去非常年轻,容貌昳丽,根本不像是吴星宇说的三十多岁,更像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头发很长,染成漂亮的暗栗色,但发根部分却是黑的,像是新长出来,没来得及补色。   萧肃一张张往下翻,越翻越是毛骨悚然,因为这个死者真的太栩栩如生了,要不是胸口有切口,简直像是睡着了一样,脸色甚至比他这个活人还红润几分。   “看视频,第一个。”荣锒提醒道。   萧肃打开视频,画面上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捏着死者的手指,画外音是荣锒本人:“指甲已经长了约两毫米,按死亡时间算,生长速度是活人的四分之一左右。”   镜头移向死者头部,荣锒拨开死者的头发,用白纸作背景,说道:“发根应该是长出了一部分,具体长度不知道。不过据死者的姐姐说,出于职业需要,她每两周会给发根补一次色,所以大致估算,死后头发的生长速度和指甲相似,也是活人的四分之一左右。”   他用一把镊子拨了拨发根,镊起一片小小的白色固体,道:“这是新脱落的头皮屑,所以她的皮肤仍然在生长和代谢。”又将镜头移向胸部的剖口,“刀口很奇怪,出现了非常轻微的愈合现象,但不明显……唔,也许是因为切得太深,破坏了真皮层?”   视频很短,不过两三分钟,萧肃却看得手脚发凉。他学的是生物,不是医学,长这么大连大体老师都没有接触过,第一次看如此直白清晰的解剖现场,只觉得胸口憋闷,呼吸困难。   荣锒尚未发觉,见他关了视频,便道:“这种情况我以前从没见过,看了你那篇科普以后才产生了一些想法。唔,我那天本想请你来解剖现场一起聊聊,荣锐非不让,一会说什么保密条例,一会说你不是法医,接受不了解剖场面……总之龟毛到死……”   “你没事吧?”荣锐打断了他,在观后镜里看着萧肃发白的脸,递过一盒薄荷糖,“含一粒就会好了。”   “谢谢。”萧肃接过糖吃了一粒,果然不那么难受了。   荣锒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脸色不好,忙将文件夹和PAD都拿了回去,道:“你不舒服?哦,那我们先不说了。抱歉,我以为你学过解剖,不会排斥这些东西。”   “没有解剖过人体,我是学生物的。”萧肃发现糖很好吃,又吃了一粒,慢慢手脚也不那么凉了,“所以,现在我们是要去市里的殡仪馆吗?”   “不,去一趟中科院。”荣锒说,“根据你提供的信息,我给女尸也取了一些样品,想和你取的神兽样品一起送到专业机构,做个详细的分析。”   “中科院?”萧肃十分意外。   “中科院靖川市生命研究所。”荣锐解释道,“我已经通过局里和一位研究员联系过了,由他的实验室来为我们做进一步的检验。”   萧肃简直惊悚,这地图换得也太诡谲了吧!一件配阴婚的乡村迷信案,居然动用了中科院?!   忽然,一个长久以来被他忽视的疑问浮现在脑海里——荣锐为什么会被派下来协查冥婚女尸案?   作为刑事侦查局特别行动科的大杀器(能派到海外执行特殊任务,应该算是大杀器了吧?),荣锐和那个孙警官,绝对不会仅仅因为一个简单的尸体买卖案而深入平桥镇,甚至是二道桥村这种偏僻的地方,一待就十几二十天。   也不会因为一个心肺衰竭而死的网红,调动局里骨骼惊奇、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的法医官先生。   现在更是用上了生命研究所这么逆天的资源。   “你们到底在查什么?”萧肃忍不住问荣锐,“这具女尸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为什么会惊动刑事侦查局?”   荣锐不答,默默开车。萧肃在观后镜里看到他年轻得近乎稚气的面孔,黑漆漆的双眸涌动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片刻之后,荣锒忽然“哈”地笑了一声,对萧肃道:“他左耳失聪,现在动不动就假装听不见别人说话,你大点声试试。”   荣锐眼角的余光一飘,道:“不,我只是忽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荣锒见他面色郑重,下意识敛起玩笑的神色,问道。   “你上次咨询美国那个整形医生,说想要隆胸肌,到底隆了没有?”   “咳咳咳咳……”萧肃一口气没换过来,薄荷糖卡在嗓子眼,咳得眼泪都要下来了。荣锒愣了三秒,怒发冲冠:“你他妈的是不是脑子和耳朵一起坏掉了?老子到底是抢了你老婆,还是杀了你老妈,你要这样跟我作对?”   “到底隆了没有?”   “我艹你大爷!”   “我大爷不是你爸?”   “……”   莫名其妙的骂战又开始了,不过萧肃这次没精力再和稀泥了,拼命咳嗽才把薄荷糖咳出来,呛得七窍冒烟。   鸡飞狗跳间,车子忽然停了,荣锐松离合拉手刹,说:“闭嘴,到了。”   荣锒的怒骂戛然而止,深呼吸,再深呼吸,转身下车,“咣当”一声甩上车门,掏出手机打电话,声音已经恢复了优雅和平静:“胡老师……是我,荣锒,我和荣锐已经到了……对,我们三个人……好的,我们就在这里等。”   车里,荣锐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瓶水,递给萧肃。萧肃正咳得口干舌燥,忙接过喝了两口,顿时感觉舒服了许多。   两人下车,荣锒似乎已经忘了刚才吵架的事,优雅地捋了捋卷曲的额发,道:“胡老师在国外开会,不过一切都已经帮我们安排好了,一会儿他的研究生出来接我们进去。”   荣锐点了点头,从后备箱里把两个样品箱都拿了出来,视线往电动门里一瞥,道:“是她吧?人来了。”   一个穿着实验大褂的年轻女孩走了出来,黑长直,齐刘海,深蓝色的大褂下摆里露出精致的蕾丝裙边,脚上是一双黑色玛丽珍皮鞋,配半膝白色长筒袜。   萧肃一怔——这不是猪精佩奇同学吗?除了没化妆,没戴海盗眼罩,她简直和那天直播的时候一模一样。   暗黑萝莉系的女科学家真是画风清奇!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锒:嫉妒已经让你质壁分离。   荣锐: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第17章 S1.E17.坦白   猪精佩奇从大门出来,向荣锒文文静静地一笑:“久等了,荣法医,胡老师刚刚打电话让我来接你们进去。”   又向荣锐和萧肃轻轻颔首:“这两位就是荣警官和萧老师吧?你们好,我叫吴星宇,你们叫我星宇就行。咱们这就进去吧。”   萧肃正在喝水,差点一口喷出来——这姑娘起了个什么破名儿?   猪精佩奇莫名其妙,关心地问:“萧老师您怎么了,呛着了吗?”   萧肃摆摆手,问她:“你刚说你叫什么?”   猪精佩奇从口袋里掏出胸牌递给他。萧肃一看,才明白她叫“伍心雨”,和法学狗吴星宇同音不同字。   说起来,他临走给吴星宇发过微信,这货到现在还没回呢。   一行四人往实验室走去,猪精佩奇——伍心雨同学一边走一边给他们介绍:胡研究员主要从事分子病毒与细胞再生的研究,带领着一个重点实验室,她是去年才考进来的,今年刚荣升小师姐,目前带着两个学弟在细胞实验室做论文。   “胡老师已经把你们的协调函发给我看过了。”伍心雨说,“要做的鉴定比较复杂,有些今天就可以做出来,但有些需要做细菌培养的,可能要等几天了——厌氧菌生长比较缓慢。”   “DNA鉴定今天可以做出来吗?”荣锐问道。   “这个应该可以。”   伍心雨带他们进入一栋实验楼,搭电梯上顶层,在实验室外面的接待处核对交接了样品,说:“请你们就在这里等吧,我进去和师弟帮你们做鉴定。”   又对荣锐道:“对了,胡老师说以后408案的所有协助工作都由我来跟进,荣警官,您留个我的联系方式,今后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呼叫,我24小时在线。”   荣锐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点头:“谢谢,那以后辛苦你了。”   “没事啦,都是我应该做的。”伍心雨腼腆地一笑,轻拂长发,转身,左手提起两个样品箱,右手抓住门口一人高的氩气瓶,纤细的手臂微一用力,便行云流水般把它滚走了。   萧肃不禁暗地里喝了一声彩——他至今都没学会单手推瓶的绝技,这姑娘竟已练至化境,不愧是中科院的学霸!   还想上去帮一把,猪精少女动作太快,转眼间已经消失在了自动门里。   萧肃感慨不已,连冷艳高贵的荣锒也忍不住赞道:“好身手,这姑娘真是条汉子……”   荣锐嘴角一抽,斜着眼将他纤细精致的身躯由上到下打量了一圈,附和道:“确实。”   荣锒立时炸毛,叫道:“你他妈什么意思?你那是什么眼神?你看我干什么?”   他音量一高,萧肃的脑袋便“嗡”的一声,见走廊里有一台自动贩售机,忙道:“荣法医,我去买水,你喝点什么?咖啡还是果汁?”   荣锒入戏快出戏更快,扭头特别认真地将菜单看了一遍,说:“我要豆乳拿铁,谢谢你了。”   萧肃又问荣锐:“你呢?”   “我跟你一起去。”   谢天谢地总算把他们俩分开了。萧肃带荣锐去走廊点单,一人按了一杯焦糖拿铁。现磨咖啡需要时间准备,他随手推开通向露台的门,说:“去外面站一会儿?”   仲秋的午后很美,阳光是暖暖的,风温柔而慵懒,让人不由得心情放松。萧肃将胳肘架在围栏上,舒服地叹了口气,说:“今天太阳真好啊……说起来,你干嘛老惹他生气呢?”   “生气?他才没生气。”荣锐一笑,牙齿雪白,带着坏坏的损损的感觉,“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他这人属河豚的,轻轻一戳就炸,但炸过七秒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自动复原,又高高兴兴往前游走了。”   他这比喻太生动了,萧肃马上脑补出一只长着妖孽脸的河豚,忍不住“噗”一声笑了,说:“你知道吗,鱼并不是七秒记忆,这完全是以讹传讹。”   “是吗?”荣锐背靠围栏,支起一只脚,“有空你给我讲讲呗。”   萧肃笑着摇头,他这样的人,才没工夫听自己那些无聊的科普呢,毕竟是小警盾嘛。   顿了一会儿,还是执着地把自己的疑问又问了一遍:“荣锐,你和孙警官到底为什么要管这件案子?刚才伍心雨说的408案,又是什么?”   荣锐仰头看着明媚的天空,少顷将视线收回,看向萧肃:“还记得四月初,我们在东非相遇的那一晚吗?”   萧肃忘了什么也不会忘了那一天:“当然。”   “那天是4月7号。”荣锐声音有点低沉,“在你帮我把东西送到集合点之后五个小时,距离交火点两百四十公里的一个小镇旅馆,发生了一桩惨案。一对华裔夫妇在旅馆内被暗杀,负责保护他们的刑警惨死,前去接应的武警两死三伤。”   他眸色深沉,隐隐涌动着暗潮:“这就是408惨案。你知道吗,哥,原本我是被派去保护证人的,临走前老孙说我面嫩,欺骗性强,让我跟师兄换了一下,去工厂取证物。   “后来,师兄再也没有回来。”   他垂眸看着地上的砂砾,声音比砂砾还要粗哑:“那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也我第一次出任务。我做过很多训练,参加过很多实战演习,从没失败过,每次都是第一……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职业生涯的第一次失败,竟然就那样发生了,发生在那一天。”   十八岁……生日?!   萧肃震惊极了,万万没想到他那天真的刚刚成年,更没想到他成年的当天竟然是在奔波和杀戮中度过的!   萧肃愣了足有半分钟才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荣锐的肩膀平直挺拔,但并不像成年男人那样厚重,而是有一种单薄而圆润的少年感。   一想到他才十八岁,萧肃心中不由得一阵轻颤,也说不清是敬佩还是怜惜,手指不由自主握住,紧了紧。   “别难过。”萧肃温语安慰他道,“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好了你该做的,不是么?”   荣锐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松,像是卸下了什么,轻轻吐了口气,说:“那是因为有你,哥,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那天可能已经死了,任务也彻底失败了。”   萧肃想起那夜惊心动魄的一战,回国后自己多少的噩梦都源自于它,但此刻看着活生生的荣锐,却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庆幸,庆幸自己能遇到他,帮了他。   “还等你请我喝酒呢。”萧肃笑了笑,刻意缓和气氛,“你可别忘了啊。”   “忘不了。”荣锐特别认真地说。   外面响起“滴滴”的提示音,咖啡好了。   “我去拿。”荣锐示意萧肃别动,自己出去取了三杯咖啡回来,一杯递给他,一杯随手搁在水泥台阶上。   “我给荣锒送过去。”萧肃要拿,被挡开了。荣锐“嘁”了一声,说:“他属河豚的,这么长时间,应该已经忘记自己点过咖啡了。”   萧肃忍俊不禁,索性也不管了,端着自己那杯咖啡喝了起来。   “408案非常特殊,被局里定为绝密级案件,这也是我为什么一直不能告诉你细节的原因。”荣锐慢慢啜饮着咖啡,一边说,“今年四月初,局里接到上级通知,要求我们派遣一队精干的行动人员,去东非一个小镇接应两名证人。稳妥起见,我们被分成了两路,一路去镇上接人,一路去他们曾经工作过的生物公司,将他们留在那儿的一箱证据带到集合点。   “当时战乱刚刚爆发,我们两队人约定分头行动,4月7日午夜在集合点汇合,一同赶往大使馆指定的机场。我临时和师兄换了任务,独自驾车去工厂,顺利取到了证据,但在回程中遭到截杀,腰部中了一刀。”   他掀起自己的衬衫一角,露出精瘦的腰部,浅浅的腹肌线下有一个五公分宽的伤疤。隔了五个月,血痂已经脱落了,只留下粉红色的凸痕,但仍旧触目惊心。   “我飞车甩开他们,底盘在乱石丛里磕了好几下,油箱漏了,所幸运气好,没有闪爆。”荣锐掖好衬衫,接着说道,“开到那座山上的时候,车彻底熄火了,我只好带着证物下车,准备步行去集合点。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那儿,毕竟还有上百公里……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他侧头看着萧肃,眼神是说不出的复杂:“我看着你从我身边开过去,然后停了车,问我‘需要帮忙吗?’。那一刹那,我知道我有救了……哥,遇上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说多少次谢谢,都不够。”   萧肃心里轻轻抽了一下,一句话在喉咙里滚了个来回,没有说出口。   荣锐一笑,牙齿雪白:“不过,你遇上我就有点不走运了,好好的被人打了一顿,担惊受怕好几个月……”   “不。”萧肃脱口而出,“遇上你也是我的幸运,荣锐,我这辈子……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有比那天更奇妙的际遇了。”   一刹那,心中激荡,手指微微发抖,他掩饰地放下杯子,扭头望着天际舒卷的层云,在心里缓缓地说:那是我二十六年唯一一次冒险,也注定是今生唯一一次冒险。   正因为那场惊心动魄的奇遇,让这场冒险从任性的逃避,变成了勇敢的救赎。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第一的美男子河豚先生:我一小时前是不是点过一杯咖啡……还是汽水……还是奶茶……算了先去补个妆吧。   【给徒手滚气瓶、单手换水桶的柔弱的女科学家打CALL~】   注意:文中提到在实验室煮饭、穿裙子、单手滚气瓶等等都属于违规操作,戏剧化处理,千万请勿模仿!   最好也不要熬夜! 第18章 S1.E18.入伙   “哥,你没事吧?”荣锐发现他的异样,迟疑着问道,“你脸色很难看……”   萧肃深呼吸,默数到五,慢慢平静下来:“没事,咖啡有点烫……荣锐,像我这样平凡的人,其实偶尔也会发点儿英雄梦,如果不是遇上你,我这辈子也没机会圆这种梦了,所以我也挺感谢你的。”   “真的?”荣锐眉峰微微一挑,沉郁的双眸慢慢闪烁起亮晶晶的光。   “真的。”萧肃认真地说,“所以——将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说,我一定竭尽全力。“   荣锐抿嘴笑了,转身像他一样用双肘支在围栏上,歪着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说:“好吧……哥,有件事情我要先向你道个歉,你一定得原谅我。”   “什么?”   “东非那件事,我回国以后向上级写了详细的报告,提到了和你的偶遇,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荣锐说,“所以我调查了你的私人信息,包括你的履历、家庭成分、社会关系等等。”   萧肃一愣,随即点头道:“这是工作需要,我理解。”   “后来,因为这件案子密级很高,又出了这么大的意外,所以上级决定对一切计划外出现的人和事,实行一段时间的监控。”荣锐接着说,“我当时正好退到二线休养,于是申请承担了这项工作——其中也包括对你的监控。”   萧肃有些吃惊,原来传说中的监控竟然真的存在,吴星宇说网警什么都能查着,他当时还不信呢!   “你的手机也在监控范围内,我本来不应该在没有触发敏感词的情况下,翻阅你的浏览记录,可是我……”荣锐捋了一把额发,低声道,“我不但看了,还给你装了UMBRA,强行和你对话……”   萧肃想起那晚被查封的色情耳骚直播间,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那位主播,抿着笑扭头看他,只见荣锐垂着眼睛,眼神一反平时的犀利清朗,竟然有些内疚的闪躲。   如果给他一个纸袋子,他一定会立刻套在头上吧?   萧肃想起小警盾的头像,刹那间喷笑出声,笑得几乎停不下来。   荣锐莫名其妙,瞠目道:“你笑什么啊?”   “没事……“萧肃笑够了,摇头道,“好吧,我原谅你了,不过下不为例OK?”   荣锐“嘁”了一声,似乎是脸红了,转身背靠围栏,自然而然地避开了他的眼光。   萧肃内心对他仅存的那点儿不舒服也烟消云散了——荣锐再厉害也不过十八岁而已,小孩儿心性,大概见陈建国想讹自己,才临时起意来了那么一出。   说到头,也是为了自己。   顿了下,萧肃敛起笑意,问道:“那么,408案和冥婚女尸案有什么关系?”   荣锐整了整神色,脸上那点儿红潮还没来得及散开,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408案发生以后,证人被暗杀,记载着重要技术信息的储存卡被雇佣兵‘山猫’带走,最终我们唯一拿到的,只有那箱样品。但那个样品箱是特制的,需要一组非常复杂的密码才能打开,如果强行破解,里面的样品会全部被破坏掉。”   “啊?”萧肃诧异,“到现在还没有解开吗?”   “还没有。”荣锐无奈地说,“我们只知道里面装的是一种病毒,但具体是什么病毒,有什么作用,一概不知。”   萧肃憾然道:“花了那么大代价,你连命都差点丢了,结果……”   “迟早能打开的,局里有专门的小组在想办法。”荣锐说,“我们行动组正在从另一个方面展开调查——经过交涉,我们把死者的尸体从东非运了过来,结果发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们居然没有任何变化,面容栩栩如生,毛发和指甲甚至还在生长……”   萧肃脱口而出:“和冥婚女尸一样?”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关注平桥镇这件普通尸体买卖案的原因。”荣锐说,“我们怀疑东非那对证人提早得到了不好的消息,在我们的人赶过去之间在自己身上留存了证据。所以,在打开那个密码箱之前,我们必须先解开他们用自己设下的密码。”   萧肃完全明白了,喃喃道:“他们会不会是把那种病毒用在了自己身上,为的就是以防万一?这样即使芯片和样品全部被对方夺走,只要你们替他们收尸,就能拿到最后一个线索……”   “我想,是这样。”荣锐说,“现在,我和老孙的任务,就是解开这个谜题。”   匪夷所思的故事,萧肃默默消化着所有的细节,良久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说得这么详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   “为什么忽然告诉我这么多?”   荣锐沉吟了下,反问道:“你对这个案子感兴趣么?神兽、冥婚女尸、奇美拉嵌合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它们出现的原因?”   “当然。”萧肃不假思索地说,“我本身就是学生物的,这是我的兴趣所在,也是我的专业。”   荣锐点点头,道:“我看过你的论文,看过你所有发在微博上的科普文章,在监控你的那段时间里,我专门就这些给老孙写过简报。老孙说这件案子专业性很强,我们需要一个高素质的顾问团,包括生物、病毒、细胞医学等各个方面,我们一直在物色合适的人选。”   萧肃隐隐想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果然,荣锐道:“我今天在这里告诉你这些,就是想征求你的意见,哥,如果你对这件事感兴趣,愿意腾出一部分精力,愿意冒一点险——我保证不会再出现上次的事——你可以考虑加入我们的顾问团。如果你不愿意,那么刚才我们的对话就没有发生过,走出这个天台,请你彻底忘记它。”   不等萧肃回答,他又道:“我监控了你四个多月,我了解你,我相信你能忘得掉。”   这算是对自己的人品极大的肯定了……吧?萧肃想,考虑了几秒钟,毅然道:“我愿意。我会竭尽全力,尽我所能。”   荣锐歪头看着他,朝气蓬勃的面孔在阳光下散发着青春的荷尔蒙,然后忽然露齿一笑:“谢谢你,哥。”   “我是最合适的人选,不是么?”萧肃也笑着看着他,“我从一开始就闯进了你们的行动,你调查过我,监控过我,再也没有比我更安全,更值得信任的顾问了。”   荣锐点点头:“我也是这么跟老孙说的。”   “哦?”萧肃有些好奇,“老孙怎么说?”   “他说你家境优越,天之骄子,不见得愿意受这份麻烦,毕竟我们的顾问费很少。”   “你怎么回他?”   “我给他举了个例子。”   “谁?”   荣锐一笑,摇头:“不告诉你。”   萧肃还想追问,他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孙队?”   那头不知说了些什么,他“嗯嗯”了几声,道:“我知道了,处理完这边的事情,拿到结果立刻回去……让老王派个女警过去陪一下吧?她情绪怎么样?好的,交给我吧。”   挂断电话,他说:“有一个重要证人赶过来了,晚一点我要回去做笔录。”   “什么证人?”   “吕洁,吕白的姐姐。”   “吕白?”萧肃依稀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冥婚女尸。”荣锐说,“吕白,知名网红,微店店主,网剧演员,死后尸体被二道贩子通过非法渠道盗取,经陈建国牵线搭桥,卖给村里那户人家作了鬼媳。”   萧肃想起来了,吴星宇提过这个名字:“她姐姐来了?”   “嗯,刚刚赶到。”荣锐说,“吕白生前最信任的就是这个姐姐,在我们核对尸体信息的时候也是她第一时间提供了消息。可惜这段她一直在国外出差,只能通过微信和我们联系,今天她一回来就赶到靖川市,要和我们面对面谈谈。”   “吕白到底是怎么死的?”萧肃问道,“荣锒的结论是排除他杀,排除自杀,那么她应该是病死的?可如果是病死的,不应该在医院太平间吗?尸体又怎么会落到二道贩子手上?”   “她并没有死在医院里,市局的刑警已经去过她的住处,证实她是在那里死亡的,现在正在当地调查。陈建国那边,二道贩子的身份也有眉目了。”荣锐说,“她死后的故事并不复杂,该抓抓,该判判。她身上最大的秘密,是死亡之前发生过的一切。”   萧肃明白他在说什么:“她身上那些排异病征,她死而不朽的原因,以及到底是谁造成了这种诡异的现象?”   荣锐点点头:“等伍心雨做完所有的检验,我们也许能找到东非证人、吕白和神兽之间的信息勾连。证据越多,交叉点越多,我们总能找到新的线索。”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办公室恋情了解一下?   萧肃:…… 第19章 S1.E19.端粒   萧肃和荣锐回到接待室的时候,荣锒正戴着蓝牙耳机坐在窗边打游戏。   大约是为了配合他那一头飘逸的金发,耳机是定制的荆棘王冠形状,戴起来宛如精灵王瑟兰迪尔,自带十级美颜,整个人美得如同一幅二次元海报。   萧肃忍不住又眩晕了一下。   荣锐双手插着裤兜,瞥一眼萧肃,眼角十字光一闪,忽道:“荣锒,你好像脱妆了?”   “啊?”荣锒一愣,下意识歪头去照窗户上自己的反光,结果在游戏里被人爆了头,辛辛苦苦攒的装备散了一地。   “窝草!”荣锒瞬间爆发,顶着荆棘王冠一跃而起,“老子要被你害死了,你踏马倒霉催的干嘛这时候回来?!”一边骂一边掏出他的香奈儿山茶花粉饼,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你大爷的,哪里脱妆了……日哟,我今天又没擦粉底,防晒隔离脱你妈个头的妆啊!你就是跟我过不去是吧?”   荣锐又开启了随机失聪功能,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没事儿人一样去实验室问进度了,留下荣锒原地爆炸。   萧肃发现荣锐的左耳属于薛定谔的聋——在他回答你的问题之前,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聋。   好在荣锒也开启了七秒失忆功能,荣锐的背影一消失他就恢复原状了,若无其事地问萧肃:“你们去哪儿了?怎么这么长时间?”   萧肃“买咖啡”三个字在嘴边滚了一下,又咽下去了,说:“去露台上晒了会儿太阳。”既然他忘了就别再提醒他了吧?   “神经病晒什么太阳,还嫌自己老得不够快吗?”荣锒嗤之以鼻,“你们这些傻直男,对紫外线的威力一无所知!”   顿了一下,感觉自己这话有歧义,又解释道:“我是属于活得比较精致的那种直男。”   萧肃:我还是出去给你再买一杯咖啡吧……   尴尬地听荣锒安利了十分钟的防晒隔离,荣锐终于从实验室出来了,萧肃如获大赦,连忙问道:“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一部分。”荣锐扬了扬手里的文件夹,“还有一些要下周二才能取。”   伍心雨跟在他身后,拿着一个同样的文件夹,说:“这一份是留档,我想这几天再研究一下,你们送来这批样品挺有趣的,有很多功课可以做呢。”   萧肃接过文件夹翻了翻,关于自己带来的神兽样品那部分,检出结果和师姐做的差不多,冥婚女尸那部分他是头一次见,有些地方还有点看不明白。   “这是……检出了两种DNA?”萧肃问伍心雨。   “是的哦。”伍心雨回答,“荣警官送来的二号箱样品,检出了两种不同的DNA,因为授权书上说明这些样品是取自于同一个人,所以有些结论我还要和荣法医核实一下。”   荣锒总算进入工作状态,接过她手里的存档看了起来:“皮肤和肝脏的DNA不一样?”   “是的哦,所以我想问一下,这个样本是不是接受过器官移植手术。”伍心雨说,“这种情况挺常见的,很多文献都有提到。”   “不,她没有做过移植手术。”荣锒说。   “那她有没有大面积烫伤,接受过异体植皮手术?”伍心雨又问,“我见过有些医院用脐带血间充质干细胞植皮,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没有。”荣锒肯定地说,“死者是一名演员,身体没有接受过大型手术,只有脸部做过一些微调,我不认为能改变她的DNA。”   “有没有可能她是天生的?”萧肃皱眉道,“以前也有这样的案例,一个人身上同时存在几种不同的DNA,对生活毫无影响。”   伍心雨摇了摇头:“您是说天然的嵌合体?不,这个样本应该不是天生的。我也产生过和您一样的怀疑,所以我给这两个不同的DNA样品做了进一步的检测,观察了一下它们的染色体端粒。”   “端粒?”萧肃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端粒是染色体末端的一段小结构,有点像是一顶小帽子,能保护染色体末端免于融合和退化。人体细胞每分裂一次,染色体的端粒就会变短一点,当短到一定程度,细胞将会开启凋亡机制,不再分裂新生,让机体彻底走向死亡。   因此,端粒也被称为“有丝分裂钟”,它能精准地测定一个生命体是新生、壮年,还是正在走向衰亡。   “来自肝脏的样品DNA,和来自皮肤的样品DNA,端粒长度不一样。”伍心雨说,“前者短,后者长。换句话说,这个身体的内脏年龄超过三十岁,但皮肤年龄可能只有十六岁左右。”   萧肃恍然:“所以你确定它们不是天然的嵌合,而是后天经过‘移植’,存在于一个有机体内?”   “是的。”伍心雨摊了摊手,说,“所以我才怀疑她接受过器官移植手术,不然解释不通呀。”   荣锐一直在一旁沉思,此刻忽然插言:“除了器官移植,还有没有其他可能,比如病毒侵蚀,破坏和改变了宿主的DNA?”   “喔,理论上讲是有可能的。”伍心雨想了一会儿,说,“病毒能改变DNA结构,就像人体内的癌细胞,它会吞噬和改变人体的正常细胞,而且可以无限制地分裂、再生,在特殊的酶作用下,它们的端粒并不会变短。”   “死者并没有癌症。”荣锒摇头道,“她死于心肺衰竭,我做了完整的解剖,没有检出癌细胞。”   沉默,一时间谁也说不出个确切的结论。顿了一会儿,伍心雨说:“你们先别急,接下来我还会做病理毒理检验,也许会有其他发现。另外,今天的结果我晚上会整理一下发给胡老师,如果他有进一步的结论,我第一时间转发给你们。”   “谢谢,辛苦你了。”荣锐掏出手机,说,“安全需要,我们必须使用内部通讯APP,你安装一下。”   伍心雨拿出自己的黑色哥特风定制华为,开启蓝牙接收了荣锐传送的文件,安装。片刻后萧肃感觉自己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打开,UMBRA上多了一个戴海盗眼罩的兔子头像,ID是伍心雨。   “咦,萧老师的头像好可爱哦,和你蛮像的耶。”伍心雨笑着说,又澄清道,“我可不是说你腿短哦。”   萧肃只能微笑,反正他的头像是荣锐选的,又不能换。   再说了,有荣锒这种九头身怪当样本,所有人都是小短腿。   “欸?你们拉了小群?为什么没我?”荣锒抗议,“没有法医你们玩儿个屁啊!快把我加进来,提升一下你们的平均腿长!”   荣锐白他一眼,但是还是把他拉进来了。萧肃一看他的头像,乐了——一只鸵鸟。   “为什么我是鸵鸟?”荣锒摔手机,“丑死了!”   荣锐白眼×2,给他换了一只河豚。   荣锒简直要原地爆炸,雌雄莫辩的帅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然而就在他爆炸的一瞬,伍心雨忽然说:“好可爱啊啊啊啊!河豚!我也要河豚!荣警官可不可以把河豚换给我啊?!”   “……”荣锒忽然卡壳,戴着韩国大直径精灵王美瞳的美目眨了两下,脸上的黑气慢慢散去,“不要,我不换!”   萧肃用尽毕生之力才没有笑场,憋得都有点尿急了。荣锐云淡风轻地道:“刚刚换过一次了,系统设定两周内不能再换,下个月你们再申请吧。”   “啊?这样啊……”伍心雨失望地扁了扁嘴,又自我安慰道,“算了,说起来兔子也蛮可爱的,还有眼罩呢。”   “是啊是啊。”荣锒生怕她跟自己抢河豚,殷勤地附和道,“和你很像很搭,留着吧留着吧。”   伍心雨还想争取一下:“荣法医,你这么喜欢兔子,那我们下个月换过来呀?”   “啊时间不早了天都黑了我们还是早点走吧别耽误伍同学吃饭了!”荣锒一口气说完,抓着伍心雨的手握了一下,“再见!”   萧肃艰难地问:“请问卫生间在哪里?”   “我跟你一起去。”荣锐顶着一头黑线,表示自己也有点尿急。   七点半,一行人告别伍心雨,离开了研究所。   外面天已经蒙蒙黑了,起了点儿夜风,凉飕飕的。荣锐将车子开上驶往市区的大道,问萧肃:“你回学校那边,还是回碧月湖?”   萧肃沉吟了一下,问:“你是不是要去市局见吕洁?”   荣锐点点头。萧肃又问:“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我也想听听她说什么,也许能从她的话里发现你们注意不到的细节。”   荣锐想了下,说:“可以,到时候你和荣锒在外面旁听吧。”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锒:明明能靠脸,偏要靠才华,我真是个仙子……   荣锐:仙障。 第20章 S1.E20.焦虑   三人在约定时间之前赶到了靖川市局,吕洁提前一刻钟已经到了,正在问询室等候。   荣锐和一名主管冥婚女尸案的刑警进去做笔录,隔着一道玻璃墙,萧肃和荣锒站在隔壁的监控室里,同步监听他们的谈话。   吕洁三十五岁上下,和妹妹吕白长得并不相像,大众脸,短发修剪成利落的bobo头,穿着中规中矩的职业装,满脸都是时差导致的疲惫。   荣锐给她带了一杯咖啡进去,不是警局常备的速溶咖啡,而是在门口买的COSTA。吕洁接过咖啡的时候脸色明显舒展了一下,不像之前一个人坐在那里时那样紧绷。   主管刑警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算是开场白,之后便开始进入正题:“吕女士,你妹妹的案子,已经有专人去她住处那边查了,一有进展我们就会通知你和你的家人,请你们放心。”   吕洁低声说了句“谢谢”,嗓音苦涩:“人已经没了,我们现在就想找到凶手,让小白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   主管刑警皱了皱眉,还没开口,吕洁便抢着道:“我知道,初次尸检排除了他杀,警方的结论是病逝,你们现在的重点只是找到倒卖尸体的人。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了解我的妹妹,她从小到大心脏健康得很,根本不可能猝死!退一万步说,即使她真的得了心脏病,也绝不会瞒着我这个姐姐!”   “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有考虑。”主管刑警等她稍稍平静一点,开口道,“我们调查了吕白名下所有的病例,迄今为止尚未发现相关的问诊记录。但我们从她身边的朋友那里得知,她曾多次出国求诊,从她的社交账号也可以查到对应的动态。因为我们无法调取国外的病例,所以暂时无法确定她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宿疾。”   刑警犀利的视线锁定吕洁的双眸:“作为她最信任的姐姐,吕女士,你清楚这些事吗?”   吕洁眼神一闪,无奈道:“我都清楚,不过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们,她去国外并不是看病,而是整容——她是一个网红,说难听一点,是靠脸吃饭的人,相信你们能够理解。我有她在韩国、日本和瑞典的电子病历,如果需要,可以全部发给你们。”   隔着单面镜墙,萧肃注意到一个词——瑞典。   论整形,恐怕全世界都没有比日本和韩国更发达的市场了,她还去瑞典干什么?   荣锐一直在低头做笔录,这时忽然抬起头来:“吕总,我们在二次尸检的过程中,确实发现您的妹妹有整容的痕迹。您能详细告诉我们,她都接受过哪些部位的整形吗,包括面部、身体、皮肤……”   萧肃看到吕洁的履历表上写着“实习总监”,荣锐直接叫她“吕总”,甚至使用了敬语,一下子把她刚刚武装起来的对立情绪卸了下来。   她的语气不由自主和缓了两分,叹息道:“大概能动的都动了吧,有几次不是我陪她去的,不清楚她到底做了什么项目,不过我有医生的联系方式,需要的话我可以打电话过去查。”   “她从多大开始接受这些手术的?”荣锐问道,声音语气都拿捏得很好,介于问询和谈天之间,“从她以前的照片和视频看,她已经长得很美了,为什么还要对自己大动干戈?”   吕洁苦笑道:“这里面的原因太复杂,太漫长,真要追究起来,怕是要说到十几年前了。”   荣锐的余光瞟了一下她的右手中指,从主管刑警兜里掏出一盒烟递了过去:“没关系,任何小细节都有可能给我们破案带来线索,您可以慢慢说。”   吕洁有点儿意外,看一眼自己手指末端微黄的烟渍,释然一笑,取了一根烟点上:“好吧,谢谢……你们应该注意到了,我妹妹,跟我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吕白的长相集合了父母所有的优点,从小明眸皓齿、人见人爱。大概上高二的时候,互联网刮起了直播风,吕白为了攒钱买Iphone,在同学的怂恿下做起了直播。   那时候她还在家里住,父母管得严,她不敢跳舞唱歌什么的,所以就另辟蹊径做起了ASMR,也就是耳骚。   一开始她是COS护士做一些治愈系的声音模拟,受众不多。但她长得太漂亮了,锥子脸、大眼睛,正是当时网上最流行的“网红脸”,所以听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十几岁的漂亮小姑娘,根本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梳着双马尾,穿着护士装,坐在镜头前卖个萌,就能引来一大票男粉丝打赏。不久之后,吕白就红了,有经纪公司找她签约,给她营销、刷数据,点着火箭把她送上红人榜。   吕白不顾家人反对辍了学,在经纪公司提供的直播间里做唱见,录MV,和其他大V互动吸流量……源源不断的钱涌进她的账户,甚至有视频平台找她拍广告,邀请她参加网络综艺。   “她是在拍过第一条广告之后,开始整容的。”吕洁抽完一根烟,眼神变得悠远起来,“平时做直播是有美颜滤镜的,平台为了宣传她,所有的照片都会做精修。但广告就不一样了,人脸的瑕疵在高清动态镜头下被放大,她又没有接受过正规表演课,毫无镜头感……那支广告播出之后,她的知名度涨了一个量级,同时质疑和嘲讽的声音也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   现实中的小美女,放在挑剔苛刻的娱乐圈就完全不够看了,鼻梁不够挺,差评!双眼皮太窄,差评!婴儿肥……开玩笑,简直是大脸怪好吗!   吕白在铺天盖地的嘲讽中几乎崩溃,对引以为傲的美貌第一次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在经纪人的支持下,她向公司借钱做了第一次整容手术,垫高鼻梁,双眼重睑,取掉颊脂垫……几个月后,当她作为小嘉宾出现在一档网综上的时候,已经比拍广告的时候精致了好几倍,即使站在明星当中,也不那么违和了。   骂她丑肥婆的人渐渐少了,但随着知名度的进一步上涨,新的嘲讽接踵而来——腿不直,丑!腓肠肌发达,丑!腰臀比不明显,丑!   平面照里已经无可挑剔的脸,在16:9的宽屏显示器里,看上去仍旧有点肿胀,远不及影视明星那样线条流畅,毫无赘肉。   而且她的皮肤天生只有黄调一白,即使打了水光针,吃了美白丸,还是Hold不住象牙瓷白的粉底色号,再怎么打光都没用!   “从二十岁到二十八岁,她几乎每年都要飞两次国外。”吕洁说起妹妹这段经历,语气是相当无助,“她很能赚钱,但她赚的那些钱远远不够她这么花。你们不知道那种手术有多贵,术后保养有多麻烦……她欠公司的钱越来越多,信用卡永远还不完,甚至开始找民间借贷……”   吕洁深深叹气,道:“那段时间她和家里完全闹翻了,只和我还保持联系,我帮她还过好几次高利贷,也劝她退圈,做点小生意维持生活。但她没办法停下来,只要不工作的时候她都在照镜子、自拍,给自己的脸找毛病,计划下一次要怎么调整……”   “BDD。”荣锐忽然插言,“你有没有建议她看一下心理医生?”   吕洁一怔,随即道:“你知道BDD?是的,我带她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认为她有严重的BDD,body dysmorphic disorder,容貌焦虑症,也叫幻丑症。在这个社会上,可能绝大多数女人都经历过这种焦虑吧,你们男人是感觉不到的——所有的媒体都在跪舔美貌,广告上的女孩子永远都穿XXS号的裙子,女明星隔三差五在自媒体上发起反人类的挑战,今天A4腰,明天比基尼桥,后天反手摸肚脐……如果一个女人连人鱼线都瘦不出来,那一定是死肥婆,一定是不自律,管不住自己的嘴!”   她扶额叹息,一脸愤怒的无奈。荣锐给她又递了根烟,缓声道:“其实男人也一样的,吕总,如果没有六块腹肌,都不好意思发朋友圈。”   吕洁摇头道:“不,绝大多数男人都没有这方面的焦虑。我看过一些论文,调查显示男人对容貌的自信远高于女人,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男人会对自己的外表打8分,同样的比率,女人给自己打的平均分只有4.5。”   “哦,这么低?”荣锐十分意外。隔着玻璃墙,萧肃也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看来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能打七八分吧,各有各的美。   只有荣锒关注点和常人不同,“嗤”地笑了一声,道:“装什么大尾巴狼,八块腹肌也没见你发一个朋友圈!”   萧肃想了想,他应该是在吐槽荣锐。   下午荣锐掀起衬衫让自己看伤口的时候,似乎是有八块腹肌……萧肃心虚地摸了摸自己腰,发现自己才是不好意思发朋友圈的那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我不在乎你的腹肌,我没有那么肤浅……   萧肃:虽然我没有,但我在乎……   荣锐:随便在乎,我有。 第21章 S1.E21.失联   “自古以来,女人对容貌就有着神奇的偏执,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自己的同类。”吕洁苦笑着道,“她们一边为别人制定苛刻的标准,一边牺牲自己的一切去践行。像我这样从小其貌不扬的,还懂得在其他方面补救,多赚点钱就当自己是个男人了。可小白不一样,她十几岁就出道了,除了美,没有任何一技之长,没有任何人生寄托。”   她弹了弹烟灰:“但人体的修复能力是有限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再也不能像二十岁那样,做完重睑三天就敢化着妆上直播。长期节食毁掉了她的代谢,二十五岁之后她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面部肌肉下垂,再怎么打针也无法饱满起来。大约两年多前,经纪人说这样下去她要flop了,于是给她介绍了一家瑞典的抗衰中心,让她去打一种叫什么分化细胞的针。那个针贵极了,一次就要上百万,加上来去路费、后期的辅助药物,一年大约要花费五六百万。”   隔着玻璃墙,萧肃蓦然想起和吴星宇见过的那位“冻龄奶奶”张婵娟,她好像也是在瑞典打的“终端分化细胞治疗”针。   “小白原本就财务紧张,一下子多出这么大一笔钱,她根本无力承担。”吕洁道,“但那个针效果好极了,比日韩那些修修补补的小手术强一百倍。她曾经给我说过,做完治疗的半年里,她能感受到身体由内而外的变化,肌肉紧致,皮肤光滑紧绷,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少女时代。那段时间她曝光出来的照片和视频质量很高,出街单品创下微店销售记录,粉丝惊叹她还像十八岁那样纯洁纤细,宛如仙子。”   荣锐记录的笔一顿,问道:“这家抗衰中心的联系方式,你那里有吗?”   “我有主治医生的电话。”吕洁说,“但是那个电话已经打不通了。前一段警方把小白的死因定性为病逝,我联系了所有她就诊过的医生,收集病历资料,只有这一家还没拿到。”   她悔恨地捋了捋头发,说:“这件事也怪我。小白中了邪似的迷信那个针,一次次跟我借钱。我只是个普通白领,这些年为了填补她,连房子的首付都没有攒出来。有一次她歇斯底里地闹,说如果我不给钱她就得去裸贷了,我特别生气,就跟她说爱怎么样怎么样,死在外头也别丢人现眼!”   说到这里她忽然哽咽了,眼眶通红,强忍着眼泪:“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真的……真的没了!我们全家,我爸爸妈妈,直到接到平桥镇派出所的电话,才知道她已经……”   刑警拿了一盒纸巾给她,她啜泣了一小会儿,慢慢平静下来,说:“那段时间她和我们所有人都闹翻了,一直是她的经纪人在陪她,我想经纪人一定有她的病历,已经发消息去要了。我不知道这些东西能不能帮你们找到小白惨死的真相,我只是不相信……不相信她就这么去了。”   她握着纸巾坐在那里,整个人虚脱一般,再也没有刚进来时坚强冷静的模样。   这段漫长而艰难的叙述,还原了她美丽的妹妹短暂、辉煌而又扭曲的一生,同时也让她无形间意识到,她为之焦虑、愤怒和悲伤的目标,显得那么虚无缥缈,那么无力——到底是谁害了吕白?她自己对美的偏执、经纪公司对她无底线的压榨,还是大环境对她不负责任的苛责?   除此之外,真的还有其他可能吗?   一个在过气边缘拼死挣扎的网红,谁会处心积虑去害她?   深夜,吕洁做完笔录,独自打车离去。荣锐整理了她留下的所有信息,包括吕白生前在日本、韩国的诊疗记录,以及那个打不通的瑞典抗衰中心电话。   荣锒拷贝了一份病例,一边在手机上翻,一边啧啧叹息:“这个女人也太疯狂了,从十八九岁开始微调,能做的几乎都做了……话说日本那边的手艺真他妈好啊,我尸检的时候居然完全没有看出来,主治医生牛批了……”   说到这里忽然两眼望天,仿佛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我已经够美了,9.9分刚刚好。”   萧肃原本还担心他跟吕白一样对美过分追求,得个幻丑症啥的,现在觉得自己纯属瞎操心——自我评价9.9的男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得BDD。   这自信,随时随地笑出强大!   荣锒感叹完自己的美貌,表示要回酒店睡美容觉了。萧肃原想自己回家,荣锐说太晚了,坚持送他回碧月湖。   仍旧是那辆旧旧的十八手捷达,这回荣锐开得行云流水,比超跑还平稳舒适。萧肃坐副驾位,把自己之前的疑惑讲了出来:“吕洁提到的那家瑞典抗衰中心,我前一阵在另一个人那里听说过。”   “哦?”荣锐有些意外,“谁?”   萧肃道:“大概半个多月前……对,应该就是你和老孙到平桥镇的前一天下午,我和吴星宇去了镇上他一个客户家。那个客户叫张婵娟,已经六十多岁了,看上去像四十岁的人一样——不是那种通过化妆、着装修饰出来的假年轻,而是从内到外透着的真年轻——你明白吗,那种精气神儿,完全不像是六十岁人的样子。”   荣锐“嗯”了一声,道:“就像吕洁说的,吕白打完针以后也说自己是‘从内到外的变化’。”   “是的。”萧肃道,“张婵娟说,她会定期去一家瑞典抗衰中心做‘终端分化细胞治疗’,通过注射不老针来返老还童。我问过我妈——她也是做这行的——她说这可能是一种干细胞针,早在十几年前就在市面上流行过,但因为效果虚假,所以没有掀起什么大的波澜。”   “干细胞针?”荣锐皱眉道,“干细胞,不是骨髓移植,可以治疗白血病的东西吗?”   萧肃解释道:“干细胞也叫起源细胞,端粒酶活性极高,能够诱导发育成各种人体细胞。根据发育潜能,它分为全能型、多能型和专能型。你说的骨髓移植,是最后一种,通过移植造血专能干细胞治疗白血病。之前伍心雨提到的‘脐带血间充质干细胞植皮’,也是一样的道理。”   “专能干细胞?”荣锐说,“字面意思,是不是这种干细胞只能发育成一种特定的细胞?”   “是的。”萧肃说,“这是目前应用最成熟广泛的一类干细胞。多能干细胞也有很多人研究,进展很快,但还没见到大规模用于临床的报道。至于全能干细胞,也叫胚胎干细胞,因为可以发育成任何人体细胞,甚至完整的胚胎,存在很大的伦理障碍,被大多数国家禁止。”   荣锐大致听懂了,问道:“那瑞典这家抗衰中心,注射的是哪种干细胞针?”   萧肃摇头:“我也不知道,张婵娟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几个似是而非的名词罢了。我那天只是随便听了听,没有多想,所以也没有跟她要病历看。但是刚才在问询室,吕洁提到这家中心,我忽然想,如果吕白也接受过‘终端分化细胞治疗’,那很可能是打过干细胞针,这样也许就能解释,她身上为什么有两种DNA了?”   荣锐拧着眉头,问:“注射干细胞能改变人的DNA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萧肃说,“异体干细胞移植是非常困难的,即使找到合适的配型,病人也会面临着终身排异——正常情况下,人体的免疫系统会对进入身体的外源DNA进行攻击,直到彻底消灭,排出体外。所以十年前的干细胞注射美容根本就是炒概念,那些接受治疗的人说自己浑身发热、精力充沛,我认为一半是心理原因,一半是免疫系统在排异,导致身体发高烧而已。”   荣锐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吕白,还有你说的那个张婵娟,她们确实变年轻了。”   “是啊,所以我才觉得不可思议。”萧肃说,“我非常怀疑,这家瑞典的抗衰中心会不会问题?”   荣锐沉思不语,萧肃又道:“对了,上次那个张婵娟说,国内有一家公司正在和那家瑞典中心谈合作,将来可能引进他们的技术。也许我们可以从这家公司入手,看能不能拿到一些技术资料。”   荣锐眼神一凛,道:“这个信息很重要,哥,你把张婵娟的联系方式发给我,还有那家合作公司,叫什么名字?”   “得问一问吴星宇。”萧肃掏出手机,皱眉道,“他前两天借了我的车,说要去张婵娟家更改一个什么合同,到现在也没还回来,微信电话也联系不上……我先给他留个言,明天如果再收不到回复,我去他宿舍找找看。”   作者有话要说:  吴星宇:我不会出事的,我可是第一个出现在配角栏里的男人!   猫叔:默默收回手里的盒饭。 第22章 S1.E22.灵异   荣锐照旧将萧肃送到了上次告别的桂花树下。   隔了一段时间,桂花已经开到荼蘼,散发着一种近乎酒香的醇厚气息。萧肃目送十八手捷达的车尾灯消失在拱桥上,虽然忙碌了一整天,却丝毫不觉得疲累。   长久以来安逸的日子,其实经常令他有一种在温水中下沉的无力感,而荣锐就像一把匕首,劈开水面,搅乱了他的生活,但又给他带来了另一种新鲜的空气。   萧肃脚步轻快地走到家门口,蓦然看到车库里停着母亲的黑色路虎,惊觉自己仿佛有些忘形了,稳了稳表情,推门进去。   方卉慈刚刚回家,正斜倚在沙发上休息。保姆刘阿姨炖了燕窝,见他回来十分高兴:“阿肃回来了?正好一起吃宵夜。”   萧肃看见吃的才感觉饥肠辘辘,两口吞了一碗燕窝,还问:“有没有什么顶饱的东西?卤牛肉或者烧鸡……蹄髈也行啊。”   “大半夜吃什么蹄髈,怕不是疯了。”方卉慈嗔道,吩咐刘阿姨:“给他下一碗小馄饨,切几片昨天做的卤牛腱,别多了,他肠胃不消化的。”   “哎呀我知道了!”刘阿姨是看着萧肃长大的,反倒嫌她这个当妈的苛刻,“难得他主动要东西吃,一样拿一点吧……可怜见的,搬出去没几天又瘦了。”   “哪有?我看还胖了,怪不得都说学校的食堂菜最催肥。”方卉慈端着燕窝慢慢喝,一边打量儿子,“怎么这个点儿回来?晚饭没吃吗?”   晚饭是荣锐在COSTA买的麻薯面包,萧肃就咬了两口,不过这种事不能给老母亲说,便道:“学校有点事,弄完太晚了,又不想吃外卖,索性回来蹭饭吃……你怎么也是这个点儿才回来?公司很忙吗?上次说的那个项目要上了?”   “嗯,就快上了,正在策划发布会和一期推广。”方卉慈说,“对了,你那天跟我提的那个瑞典抗衰针,我让市场部的人查了查,你猜怎么着?”   萧肃正头疼这件事——吴星宇到现在还没消息——忙问她:“怎么着?那针有什么问题吗?”   “针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那是人家的技术机密,我们只能从商业层面打探一些消息。”方卉慈说,“市面上最近确实有个做医美的集团,正在筹备和一家瑞典公司合作引进干细胞抗衰针。你猜猜这个医美集团的一把手是谁?”   “谁?”萧肃问道,拐了个弯,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名字,“不会就是张婵娟本人吧?”   方卉慈笑了,说:“你第六感很灵嘛。”   “张婵娟是做医美的?”萧肃有点意外,但想想她六十岁能保养得宛如中年少妇,又觉得顺理成章了。   “对,她家是做房地产起家的,他老公三十年前靠着老丈人在靖川市呼风唤雨,现在是全国都排的上名的地产商。”方卉慈端着燕窝粥开始八卦,“大概二十年前,医美市场崛起,张婵娟趁着东风做起了连锁,现在靖川市周边的整形医院一大半都是她的。”   顿了顿,啧啧道:“怪不得你那天提起她的名字,我就觉得有点儿耳熟,‘巧颜’的老总嘛。这夫妻俩真是天生做生意的材料,机会一抓一个准。”   “‘巧颜’?”萧肃想了想,好像在学校对面的广告灯牌上看见过这个名字——“暑假到巧颜,开学当校花”。虽然恶俗且浮夸,但听师姐说很多女生不惜借校园贷也要进去整一把,估计生意好得不得了。   吕洁说的没错,社会对美的消费正在不知不觉间疯狂膨胀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归正常。   说话间宵夜好了,刘阿姨叫萧肃吃饭,方卉慈也陪儿子坐到餐桌边。萧肃胃口很好,吃完馄饨,将刘阿姨做的卤货一样尝了一小碟,还意犹未尽。方卉慈瞪他一眼,到底还是亲自去厨房切了一点豆干和牛百叶,说:“只许吃这些了,明天让刘阿姨再卤一点给你带学校去。”   “好啊,多做一条牛舌,我给吴星宇带去。”萧肃尝了一口牛百叶,问她,“对了妈,我们跟‘巧颜’有商务上的往来吗?”   “几乎没有,我们做护肤品的属于传统行业,和医美完全不沾边。”方卉慈说,“这也和个人理念有关吧,我总觉得医美市场生长太野蛮了,带来的负面效应远大于正面,市面上一半的整容手术来都属于过度医疗……不过每个人都有处置自己身体的权利,对美的追求也无可厚非,可能我的观念老了,过时了吧。”   萧肃其实是赞同她的,不过现在更关心“巧颜”和瑞典公司合作的事情:“妈,你那里有关于‘巧颜’的资料吗?能不能给我一份。”   “可以啊,我让秘书整理一下,明后天就发给你。”方卉慈拿起手机发微信,随口问,“你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   “呃……有个师姐的妹妹在做干细胞方面的研究,要发一篇综述冲数据,我帮她收集一点资料。”   “唔,什么师姐啊?女朋友?”   “……没有。”   方卉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顿了会儿,道:“对了,下周你爸忌日,记得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萧肃一怔,默然点头。   “一转眼都八年了,真快啊……”方卉慈轻轻搅着碗里的小馄饨,悄然叹了口气。   饭后萧肃回房间洗漱,到底吃撑了,一时间也睡不着,便打开UMBRA给荣锐发消息:【忙完了吗?】   小警盾的头像跳了两下,荣锐秒回:【刚给老孙做完简报,现在去吃宵夜。】   萧肃看看表,都快一点了,年轻人真是精力满满:【刚刚和我妈聊了聊,她说那家和瑞典抗衰中心合作的医美集团,应该叫‘巧颜’,董事长就是我给你说的那个张婵娟,吴星宇的客户。】   小警盾:【OK,谢谢哥。】   萧肃看着呆萌傲娇的纸袋子猫,脑补出他吃东西的样子,忍不住笑:【我妈让秘书去整理‘巧颜’的资料了,晚一点发给你。】   荣锐发了个小警盾敬礼的表情,还是动态图,一脸正气的样子特别可爱。萧肃点开对话框的表情栏,才发现他居然有专属表情包!   不愧是一千两百万粉丝的警界网红啊……萧肃羡慕不已,随手挑了一个“为人民服务”的表情回了过去。   两个卡通小人在界面上来回敬礼,此起彼伏,萧肃都看乐了。过了一会儿,荣锐说:【别皮了,早点睡吧哥,晚安。】   到底是谁在皮?萧肃无奈摇头:【晚安。】   关了UMBRA,打开微博,抽奖博已经转发三千多次,但至今没有人给他提供关于神兽的其他线索。萧肃有点失望,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抠了,才抽一箱辣条。   于是追加了两箱母亲牛肉干。   关闭之前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的头像怎么看怎么没萌点,索性把UMBRA里的眼镜柯基换了过来。   才换完半分钟,有人留言:【我说,大家有没有觉得,农夫老师这个新头像和小警盾很有CP感?】   一群人点赞,不一会儿就过了千。   萧肃十脸懵逼,翻了翻其他留言,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从上次荣锐@过他以后,居然出现了他们俩的话题——#盾农#。   这是什么鬼墙头?   也太难念了吧?不怕闪了舌头……   好不容易放下手机准备睡觉,电话响了,萧肃困得眼皮打架,但看到来电显示一下子就清醒了:“吴星宇?!”   “萧肃……阿嚏!”吴星宇才说了两个字,就连着狂打了一串喷嚏。萧肃坐起身问他:“你这两天去哪儿了?怎么电话也不接,微信也不回。”   “哎哟我去……可别提了,说出来鬼都不信,我这两天跟他妈中邪了一样!”吴星宇囔着鼻子,说话瓮声瓮气的,“手机没电了,我回来才充上……哎我的天,我鼻涕都要流嘴里了,我得去校医院挂个吊瓶,我好像发烧了……”   大哥你说话能不能有点重点啊!萧肃被他急死了:“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电话里说不清,我就是看见你的微信,怕你担心才先给你报个平安……我没事,就是在外面冻着了。”吴星宇吸溜吸溜地说,“你的车我开回来了,太晚了我先停法学院门口了,明儿给你送过去……你在学校这边还是在碧月湖?”   “我回碧月湖了。”萧肃对他的语言表达能力绝望了,真不知道这样人怎么当上律师的,我国法律事业还有没有救?“那行你先去挂吊瓶吧,车不急着还,我周天回学校再说。”   “不不,我一定得给你送去,明天送。”吴星宇说,“要不是鼻涕实在没办法,我现在就去你家了……你不知道我这两天遇上的事儿有多邪性,我一定得给你说说,你要有空后天陪我去陈建国那做个法事……不对他现在被取缔了好像?那我们去积善寺吧,或者水仙庵……”   “……”萧肃满心的担忧都化作惆怅,听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天,确定他人没事,精神也没事,无奈地说,“行了别那么多废话了,赶紧去医院吧,需要帮忙随时给我打电话。”   “嗯嗯,好兄弟一辈子。”吴星宇总算挂线了,萧肃在挂线之前依稀听到了他擦手机的声音,刚刚吃下去的小馄饨在胃里翻涌了一下。   赶紧睡睡着了就好了不恶心了。   第二天一起床,萧肃就给吴星宇打了电话,打完吊瓶的青年律师已经满血复活,表示他补个觉就来还车,顺便讲述自己的灵异遭遇。   萧肃被他勾着了好奇心,一上午都坐立不安,十一点多好不容易等他来,立刻拉着他去了自己房间:“快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吴星宇摆摆手表示稍安勿躁,在他的咖啡机上打了一杯卡布奇诺,才开始用灵异恐怖片旁白的声音叙述:“这件事儿,要从那天我接到张婵娟奶奶的电话说起。”   话说上个周一,吴星宇刚上完一节大课,忽然接到张婵娟的电话,说之前委托他们律所的物业协议可能要黄,因为她老公有异议,打算让另一家熟悉的律所代理。   张婵娟这一单生意对吴星宇来说十分重要,他家境不好,是带着律所支付的助学金回学校念书的,不但和律所签了巨长年限的服务协议,还得每个月完成一定的工作任务。如果张婵娟这一单跑了,他下个月的压力就会非常大。   吴星宇心里着急,和张婵娟约好这周五在她家别墅和她老公面谈,谁知那天中午忽然接到对方的电话,说她老公周末要飞国外,让他当天下午就过去一趟。于是吴星宇临时借了萧肃的车,一路飞车去平桥镇的别墅争取这个单子。   谁知道才进别墅大门,怪事就发生了。   “我到了她家别墅,摁了半天的门铃没人应。我看旁边的小侧门开着,就把车停在门口,拎着包直接走进去了。”吴星宇压着嗓子说,“结果我刚走到客厅门口的台阶上,手机响了,张婵娟的老公给我发了个微信,说他改主意了,合同不变,还按原来的走,让我直接回家拉倒。”   “啊?”萧肃深知听故事的要领,追问道,“然后呢?”   “我当时一看,这敢情好!你们两口子闲着没事耍老子玩儿是么?”吴星宇皱着苦瓜脸,拍了一把大腿,“唉!没办法,有钱人是大爷,好歹单子是保住了,我松了口气,就掉头出了大门,打算开车回来……”   说到这里他拉着长音,居然卖起了关子。萧肃只有心踹他一jio:“那你他妈这两天去哪儿了?”   “不管你信不信,我一直在车上睡觉。”吴星宇摊摊手,说,“直到昨天晚上七点钟才醒。”   “什么?”萧肃黑人问号脸,“你在车上一直睡到昨晚?你疯了吧?”   “我也觉得我疯了。”吴星宇说,“我对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毫无记忆,脑海里最后一个画面就是我上了车,把公文包扔在了副驾位上!然后我忽然很困,眼睛眨了一下,就没能再睁开。”   他握着咖啡杯,一脸恐怖片受害人的表情:“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昨天晚上了,我还穿着这身西装,公文包还在副驾位上,里面什么都没少,钱包合同私章……全部都在。”   萧肃一头黑线,感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愚弄,这货给自己编的故事越来越敷衍了。 第23章 S1.E23.凶杀   “你是不是觉得这事儿很灵异?”吴星宇问,“我当时差点吓死了——傍晚七点多,山上阴森森的,他们家的别墅前后都是大树林子,连个鬼影都没有!我刚醒那会儿还不知道具体日期,以为自己就睡了一会儿,等到家给手机充上电才发现隔了两天!”   他拽住萧肃的衣袖,小小声地问:“好端端的我为什么会在车里睡那么久?你说我是不是中邪了,还是他们家周围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鬼打墙什么的?你下午陪我去积善寺上柱香成吗?”   “……”萧肃开始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了,吴星宇只是有点无厘头,还不至于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不过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萧肃从不认为世上有什么鬼鬼怪怪的东西:“等等,你真的在山里睡了两天?你会不会是突发什么急病,正常人怎么可能睡这么久,你别是昏迷了自己不知道吧?”   “啊?”吴星宇讷讷道,“不会吧?我这身板儿壮得跟头牛似的,怎么可能忽然昏迷?”   “你昨晚去医院就治了个感冒?医生给你做检查没有?”   “就查了个血常规。”吴星宇说,“我当时醒来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就是饿、发烧打喷嚏,我就当感冒治的——山里那么冷,我穿着西服衬衫睡了两天,肯定得感冒不是?”翻了翻口袋,找出医院的单据,“你看,结果没什么异常啊,医生打了个吊瓶就让我回家睡觉了。”   萧肃接过单子一看,白细胞有点高,属于感冒常见症状,但红细胞也很高,就有点说不通了:“医生怎么解释红细胞超标的问题?”   吴星宇:“我说我睡太久没吃饭,他说可能是脱水导致的,输完液就好了。”   “不对啊……”萧肃仍旧觉得不对头,没病没灾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睡这么久?“你把衣服脱了。”   “哦。”吴星宇脱完外套,手一顿:“干什么啊?为什么要脱衣服?”   “你别是被麻醉了吧?”萧肃现在只能想出这么一条了,三下五除二扒了他的衬衫,“手抬起来,我看看有没有针眼……你有没有哪里皮肤淤青或者出血的?”   “啊?没有啊。”吴星宇索性把裤子也脱了,上上下下检查一遍,除了昨晚打吊瓶的针孔,没有任何异常,“麻醉我干什么啊?偷肾吗?我肾还在啊,肝和角膜也没丢,又没有刀口……”   萧肃疑惑地道:“你再仔细想想,你上车的时候有没有闻到什么不同寻常的气味,像烂苹果之类的甜香。”吸入式麻醉剂也有可能让人几分钟内陷入昏迷,尤其在密闭的汽车里。但这种药品一般都有明显的气味,要达到麻醉浓度肯定会让人闻到。   吴星宇想了半天,摇头:“我不记得了,你知道他家别墅在林子里,到处都是花草果树,即使有奇怪的香气我可能也察觉不到。”   萧肃记得张婵娟家那个别墅,依山傍水,花木葱茏,再说吴星宇当时注意力都在即将跑单的合同上,很难意识到其他细节,“那你记不记得你上车的时候,车窗是关闭的还是开着的?”   “关着的吧?”吴星宇说,“我熄火的时候一般会关闭所有车窗,再上车肯定还是关着的。”   萧肃将衣服丢给他:“走,去车库看看。”   mini cooper停在一楼车库里,下半截脏兮兮的,前后轮都沾满了泥土。吴星宇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没给你洗车,不过我把油箱加满了。山里好像下了雨,我回来的时候有一段路很多泥。”   萧肃打开车门嗅了半天,没察觉什么异味,不过这么长时间,即使有麻醉剂也挥发光了。   “雨挺大啊?”萧肃抹了一把车顶,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这么大雨你睡车里没听见?”   “真没有!”吴星宇苦恼地挠头,“被你一说我现在也毛毛的,张婵娟该不会对我做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吧?”   萧肃张了张嘴,想说不可能,但这事儿太诡异了,他也找不到更靠谱的可能性:“要不,我陪你去医院采集一下生物信息?”万一他被奶奶迷奸了呢?   吴星宇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认了真,瞪着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说:“不,不必了,你还是陪我去趟积善寺吧。”   天呢噜,他宁可被鬼日了。   萧肃拿这个逗逼没办法,只好真的陪他去了一趟寺庙,烧了贼粗一炷香,还请了个方丈开过光的护身符。吴星宇有了佛祖的安慰,精神慢慢放松下来,等周一上课的时候感冒已经全好了,又是龙精虎猛好汉一条。   萧肃中午下课收到了老妈秘书发来的“巧颜”资料,先在UMBRA上给荣锐发了一份,然后才回住处吃刘阿姨给他打包的爱心饭。   微波炉转了两分钟,“叮”地一声,同时门铃也响了。萧肃端着卤肉饭、趿着拖鞋去开门,只见外头站着两名便装男子。   年长些的那个问:“请问你是萧肃萧老师吗?你名下是不是有一辆黑白间色的mini cooper?”说着报了他的车牌号。   萧肃一听他说话的腔调就觉得腿肚子转筋——怎么跟民警老王一个味儿?   话说他这车也真该换了,三番两次招来警察,再抠下去说不定还能招来武警、国安、特种兵什么的。   “我是。”萧肃无奈地说,“车就在地库里,请问有什么事吗?”   “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那人态度可比老王冷酷强硬多了,掏出证件给他,“我们是靖川市局的,有一桩杀人抛尸案需要你协助调查。”   萧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什么?杀人?抛尸?”   那人二话不说掏出手铐,萧肃脑袋“嗡”地一声:“别,我自己走……我换个鞋可以吧?”   中午一点整,萧肃坐在靖川市局刑侦大队的审讯室里,万万没想到周五晚上自己以顾问的身份站在玻璃那头,今天就坐到了这头。   吴星宇到底拿他的小破车干什么了?   那两名拘他的刑警坐在桌子对面,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有凝重:“你上周三下午到周五晚上都在哪里?”   萧肃如实说了,他的行踪很清晰,学校学生、同事,还有中科院的门卫都能给他作证。   再说还有荣锐呢。   审问者听说他和刑事侦查局特别行动科有关,态度稍微温和了点儿:“这段时间你的车在哪儿?”   “借给法学院的同学吴星宇了。”牵扯到谋杀这么大的事,萧肃不敢再隐瞒,“那天下午他说一个客户叫他去改合同,他赶时间所以借了我的车过去,直到周六上午十一点左右才还给了我。”   “这段时间内你有没有和他联系过?”   萧肃想了想,说:“我周五中午给他打过电话,关机,所以给他的微信留了个言,晚上又留了一次,大约午夜一点左右他给我回了电话,说他刚从山里回来。”本想把“灵异事件”也说出来,想了一下打住了,问刑警:“请问您说的杀人抛尸,死的到底是谁?”   刑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吴星宇所说的客户,是不是叫尤刚?”   萧肃茫然摇头:“我不知道,他给我说的客户好像叫张婵娟。”心头一动,又道,“尤刚?不会是张婵娟的丈夫吧?”   刑警点了点头,说:“尤刚周三下午在自己平桥镇郊外的别墅里遇害,之后被人抛尸在十水岭一处洼地里,据目击者说,凶手开着一辆黑白间色的mini cooper,车号……”   萧肃默念了一遍自己的车号,整个人如坠冰窟,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的车居然被用来杀人抛尸——老天爷!他昨天晚上还开它来着!   “不、不可能……”萧肃喃喃道,下意识替好友辩驳,“吴星宇他不可能杀人,他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脑子!对了,他周五晚上打电话给我,说他遇上了怪事……”简明扼要地把吴星宇的“灵异事件”讲了一遍。   刑警听他一五一十讲完了,一脸“你特么在逗我”的表情,道:“你是说,你这个叫吴星宇的同学,莫名其妙失去意识,在车里昏睡了两天两夜?就在尤刚家别墅的门口?”   萧肃现在也觉得这事儿有点太扯,只能硬着头皮说:“他确实给我这么讲的,他当时醒来完全没料到已经过了两天,还以为就睡了几个小时。回来以后他得了重感冒,还去校医院打过吊瓶。”   “他就不觉得奇怪吗?发生了这种事?”刑警问,“你呢,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我当时觉得不对劲,以为有人给他注射了麻醉剂,导致他昏迷了两天。”萧肃说,“但他身上没有任何针孔,车上也闻不到乙醚或者卤代类麻醉剂的气味,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干不出杀人抛尸这种事,他也没有动机啊。”   刑警不置可否,又来来回回盘问了他一些细节,好多问题转着弯儿问了好几遍,搞得萧肃都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力了,回答得前言不搭后语。   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将近下午五点钟的时候,一名中年女子敲门进来,给审讯者点了点头,说:“都查证过了,没有问题,信息都发给你了。”   刑警打开笔记本电脑看了一会儿,对萧肃说:“你的证词大部分已经被证明,周三晚上到周五晚上你确实没有作案时间。”   萧肃明知会是这样的结果,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刑警又道:“感谢你的配合,稍后核对一下口供,签个字你就可以走了,不过这几天请务必保持电话畅通,我们会随时请你协助调查。”   萧肃应了,他又说:“你的车作为重要物证,暂时由我们保管,等取证结束会通知你来领取。”   萧肃干脆想送给他算了,自己出了市局大门就直奔4S店买辆新的,顺便放两挂十万响的鞭炮去去霉气:“没关系你们尽管调查,我不着急。”   “那行,你看看记录,没问题的话签个字吧。”   萧肃原本就低血糖,中午饭没吃,绷着神经回答了五个小时的车轱辘问题,整个人都有点儿晕了,随便扫了两眼便签了字:“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保持联系。”   萧肃从审讯室出来,头晕得要命,坐在大厅的长椅上发愣——现在怎么办?吴星宇肯定要被拘起来了,要不要给他请个律师……不对,他自己就是律师!   那要不要通知他的家人?不,还是算了,老两口一把年纪,又是乡下人,听到这种事肯定吓懵了,于事无补,反而麻烦。   想了半天,萧肃打电话给老妈的秘书,问她公司有没有擅长刑事案件的律师。秘书一听是杀人案,吓了一跳:“萧先生,您没出什么事吧?要不要我给方总说一声?”   萧肃忙说是朋友的事,秘书松了口气:“公司的律师都是商务经济方面的,刑事案件怕是不在行,我先问问吧,或者让他们推荐一个靠谱的同行给您?”   萧肃应了,挂断电话,扶额叹气。吴星宇是他最好的朋友,从高中到现在,陪他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和他一起承担最黑暗的秘密……   他了解他,吴星宇绝对不会做出杀人越货的事情——当初他选择法学,不就是为了以法律伸张正义,为受害者呐喊吗?   萧肃犹豫了很久,打开UMBRA,给小警盾发了一条信息。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能想到的最可靠的人,居然是荣锐。   作者有话要说:  萧肃:老吴一定是被人麻醉了,虽然我看遍全身也没有找到针眼……   荣锐:看遍?全身?他的?   吴星宇:在作死的边缘试探.jpg 第24章 S1.E24.求助   UMBRA上一直没有荣锐的回音,萧肃有些焦急,但又安慰自己也许他正在忙。   外面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萧肃没有带伞,默默站在廊檐下等着雨停。漫天雨丝纷纷落地,汇聚成蚕食桑叶一般的白噪声,他浮躁的心绪慢慢沉淀下来——没事的,只要吴星宇没有做过这件事,迟早能洗清嫌疑。   引擎声响,一辆电动摩托飞驰而来,在台阶下骤停,激起小片的水花。荣锐一身黑衣,风衣肩头濡湿一片,抬眼看着萧肃,神色有些吃惊:“你怎么站在这儿,脸色这么难看?”   “我……我朋友出了点事,我刚刚给你发了消息……”萧肃出门的时候只穿了衬衫长裤,风雨中有些瑟瑟发抖。   “我知道,我问你为什么站这儿,风口上,雨这么大!”荣锐皱眉,锁了摩托车,道,“跟我来。”   萧肃跟他进了三楼一间小会客室。荣锐脱下半湿的风衣挂在衣架上,里面是修身的黑衬衫,枪套挎在左腋下,深棕色的皮带绕过肩胛后背,勾勒出精瘦挺拔的身躯。   他开了空调,说:“你在这儿等一下。”   萧肃点点头,他出去了,片刻后一个娃娃脸的女警送了一杯热水进来,还带了两包小饼干:“荣警官让我拿点吃的给你,萧老师你喜欢奶盐味的还是巧克力味的?”   “哦哦,不用了,我喝点水就好。”萧肃一看就知道那是女孩子常备的小零食,掌心大一点儿,怎么好意思要,“你留着吃吧,谢谢了。”   小女警嘻嘻一笑,塞了一袋奶盐苏打给他,跑掉了。   萧肃完全没胃口,只觉得冷,好在空调热起来了,喝完半杯热水,手指慢慢有了知觉。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手机响了一下,荣锐在UMBRA上发消息给他:“出来吧,我在门口……记得拿风衣。”   风衣就挂在空调出风口下面,已经差不多干了,萧肃将它取下来搭在胳膊上,下楼。   一辆特斯拉超跑停在台阶下,亮银色的车身极具未来感,来来往往的人都注目观望,萧肃也忍不住盯着看了两眼。谁知刚下台阶,跑车的鹰翼门便向上打开,荣锐在车里给他打了个手势:“上车。”   萧肃吃了一惊,坐上副驾位,车门徐徐落下。荣锐解释道:“荣锒的车,我借来用用。他嫌老王的捷达不符合他的人设,让人把他自己的车开过来了。”   这车保守估计得一百七八十万,萧肃没想到荣锒这么有钱,不过倒是和他骚气的外表相得益彰。   “怎么不把衣服穿上?”荣锐发动引擎,皱眉瞄他一眼,“我让你拿出来你就真的拿出来啊?”   萧肃这才明白他是专门把风衣留给自己的,还放在空调下面吹干了,心里莫名其妙内疚起来,乖乖将它穿上了。   荣锐神色不动,但眉宇间明显高兴了些。   萧肃还惦记着吴星宇,迟疑着问他:“你刚刚是……有什么公务?”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荣锐说,“我找人问了问吴律师的事。”   萧肃一下子紧张起来:“怎么样?现在什么情况?”   “情况比较复杂,他已经被刑拘了,这会儿刑警正在审问。”   “啊?”萧肃没想到警方动作这么快,估计自己一把吴星宇供出来,他们就动手抓人了,一时之间隐隐有些愧疚。但这么大的案子,除了说实话,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不关你的事,不管你说不说,他都得接受调查。”荣锐将萧肃的心思猜了出来,安慰道,“这种事千万不能包庇,他没有做,迟早能查出真相还他清白,如果你作伪证,事情就严重了。”   萧肃头疼得要命,扶额道:“他们问了我太多遍,我都有些记不清自己回答了些什么,不知道会不会害了吴星宇。”   “正常的,这是审问策略。”荣锐说,“他们会反复询问同一个问题,如果你前言不搭后语,或者每次回答一模一样,都是不正常的。普通人在反复回忆作答的过程中,多少都会有点出入,你这样才是真实的表现。”   萧肃对心理学一窍不通,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安慰自己,只能点头:“谢谢你,这么忙还专门为了我跑一趟。”   荣锐瞥他一眼,不知为何又有点不高兴的样子,但还是压着性子说:“这案子乍一看是有点棘手,性质恶劣。不过他们也才刚开始侦察,一切都说不准,等有了初步结论我会尝试跟进……你别太担心了。他们说中午一点多带你过来的,是不是没吃午饭?脸色这么难看。”   萧肃出了空调房就有些发冷,虽然穿着荣锐的风衣,还是手脚冰凉,在车窗上看到自己的影子,皮肤苍白,嘴唇毫无血色,确实……有点难看。   “低血糖,加上心情紧张,一会儿吃点东西就好了。”萧肃搓了搓脸,问他,“现在去哪儿?”   “送你回家。”荣锐将车子拐上驶往靖川大学的道路,说,“还是上次那个小区?”   萧肃点点头,到底心里着急,强行把话题转回了吴星宇:“警察说什么杀人抛尸,到底怎么回事?”   荣锐道:“周五下午,平桥镇一个农民去山上挖冬笋,在十水岭一处洼地里发现了一具尸体。警方赶到以后确定了死者的身份,是本市一个房地产大亨,叫尤刚,之后请他的妻子张婵娟和他的女儿尤莉去认了尸。经过周六周日两天的走访,一名附近的村民提供了线索,说曾在周四凌晨看到一辆黑白间色的小车在洼地附近出没。警方调了山腰一处监控,确定了车型和车号……”   说到这里萧肃已经懂了:“是我的车?”   “对。”   “开车的是吴星宇?”   “那个监控是几年前的老型号,角度也不太对,所以没有拍到司机的正脸。”荣锐说,“只有一个模糊的下巴,问题是司机还戴着口罩,所以无法确定是不是吴星宇。”   萧肃松了口气。荣锐又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法医初步鉴定尤刚死于周三傍晚,但吴星宇完全说不清周三傍晚到周五晚上这段时间,自己去了哪里,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明。”   “他说他在车上睡了两天。”萧肃郁卒地说,“他周五晚上给我打电话,还绘声绘色地跟我讲他遇上了灵异事件,让我第二天下午陪他去积善寺上了柱香!”   荣锐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吴律师一直这么无厘头吗?”   “……是的。”萧肃只能承认了,“他这人是有点儿一言难尽,但这事儿太邪乎了,正常人谁会想到自己卷入凶杀案?最多以为撞了邪了,或者被贩卖器官的盯上了……都怪我,我当时就怀疑他是不是被麻醉了,但只是想了想,没带他去医院查。”   顿了下,又颓然道:“估计查也没用,他身上没针孔,吸入式麻醉本来就难查,这都四五天了,一个成年男性,早代谢得差不多了。”   荣锐将车子拐进小区地库,道:“警方会想办法的,他们技术手段很多。你的车、吴星宇的衣物、包袋,都已经送去检验了,一两天就会有结论。放心吧,我会替你盯着的,你好好工作,按时吃饭睡觉,OK?”   萧肃心中一暖,又有些莫名的错位感——明明他才是个小孩子,为什么反而来安慰自己这个大人?   一本正经的样子居然怪可爱的。   来都来了,萧肃自然要请荣锐上去坐坐。荣锐也没有推辞,跟他进了loft,上下打量,道:“装修挺有意思。”   “我妈选的,我觉得有点空,浪费了,应该在楼上隔个书房出来……也不知道设计师弄那么大的浴室干什么。”萧肃拿自己的拖鞋给他换,发现他脚很大,比自己至少大两号。   现在的孩子真会长!   “洗澡吧,可以很多人一起洗?”荣锐脱离工作状态以后完全就是个小孩子,干脆踢掉拖鞋赤脚走,看了看吧台上的卤肉饭:“你做的?”   萧肃十分想装个逼,然而连水煮蛋都做不好的人是没有资格装逼的,于是叹气:“家里阿姨做的,叮过一次,可能不好吃了,我叫外卖来吧。”   荣锐打开冰箱看了看,说:“别叫了,我做吧,你这里什么都有。”   “你会做饭?!”萧肃难以置信地问。   “一点点。”荣锐谦虚地说,但眼神自信满满。   萧肃崇拜地道:“那我给你帮忙?”   “不用,你去休息一会儿吧。”荣锐宾至如归,径自给他热了一杯牛奶,放了两包糖,“先喝了这个。”   萧肃端着牛奶杯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看着荣锐在开放式厨房里忙碌。吧台的吊灯光线柔和,掩去了他身上的肃杀之气,仿佛一个普通的邻家男孩儿。   怎么这么和谐啊,自己倒好像是个做客的……萧肃感叹不已,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我哥的浴室真大,全家一起洗澡好棒棒!   萧肃:全家?   猫叔:这难道是一篇生子文(惊!)   【高亮:并不是】 第25章 S1.E25.思路   萧肃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睡在了大床上,地热开着,四周很暖和。   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衬衫和裤子都睡得皱巴巴的,萧肃起床换了家居服,下楼的时候看到吧台上摆着四菜一汤,虽然用盘子扣着,仍能闻到诱人的香味。   “好香啊,你做了什么?”萧肃回头,吓了一跳——荣锐蹲在玻璃缸前,头上顶着一脸厌世的绿鬣蜥。   这是个什么体位?萧肃有点惊呆。荣锐梗着脖子说:“我只是打开盖子看了看,它就窜上来了,我在等它回去——它玩够了会回去的吧?”   萧肃简直要爆笑,将大王抱回玻璃缸,道:“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它耐心可好了。”   荣锐僵硬的肩颈瞬间放松下来,悻悻道:“好烦啊,绿油油地趴在我头上,多不吉利……”   萧肃忍着笑帮他压了压翘起的呆毛,说:“那我替它给你道歉?它很少亲人的,一定是太喜欢你了。”   荣锐一脸不稀罕的表情:“洗手吃饭,都要凉了。”   “怎么不叫醒我?”   荣锐盛饭舀汤,说:“叫什么啊,抱你上楼都没醒……你怎么那么轻,资料上说七十公斤,根本没有吧?   “冬天称的吧,大概是毛重?”   其实萧肃不算矮,身架也算挺拔,只是从来不运动,饭量又小,所以这两年越来越瘦了。   “多吃点。”荣锐的结论简单粗暴,给他的骨碟里夹了一大块鲍鱼,又舀了一大勺西红柿牛腩。   萧肃吃了两口,忽然发现一个问题——冰箱里根本没有鲍鱼,他怎么做出这道菜的?   荣锐见他顿住,龇牙一笑,拄着下巴问:“好吃吗?”   萧肃点点头:“哪个是你做的?”   “米饭。”荣锐特别老实地说,“还有西红柿蛋汤。”   “……”所以我吃的还是外卖对吗?   “我说了我就会一点点。”荣锐说,“我真不是谦虚。”   萧肃看着他理直气壮的样子,完全没脾气,但想想自己连个鸡蛋都煮不熟,他小小年纪居然会煮米饭,已经是天才了!   “我还会做火锅。”荣锐大概是被他的表情伤害了,开始挽尊,“我做的泡面也超好吃。”   萧肃勉为其难地说:“你真棒!”   荣锐低头吃饭,气压很低的样子。萧肃赶紧顺毛摸:“真的,我也做过蛋汤,不知道为什么蛋花全溢出来了,差点弄坏了煤气灶……你真的很棒了。”   荣锐抬头:“哥,你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所以我是送了个槽给你吐吗?   互相伤害了一下,两人的胃口都开了,萧肃吃了两碗饭,荣锐则吃掉了四分之三的牛腩。   番茄蛋汤意外地好喝,萧肃吃完饭又盛了半碗。荣锐有点高兴的样子,支着下巴跟他说:“刚才收到了市局的消息,关于吴律师的。”   萧肃忙问:“怎么样?”   “他家境是不是不好?”荣锐问,“尤刚的合同对他来说很重要?”   萧肃知道这个信息对吴星宇不利,但还是实事求是地说:“是的,他父母都是乡下人,他考上重点高中以后,跟他来靖川市谋生活。那还是八、九年前吧,他爸申请了市里的贫困扶助项目,在公交站旁边卖阳光早餐,结果被一辆冲上人行道的车给撞了,瘫痪。车主是个老赖,拖着赔偿款不给,吴星宇十几岁就法院、医院两头跑,后来才决定考法学院。”   顿了下,说:“没错,他一向很缺钱,律所给他带薪读研,但薪水很少,只有做项目才能拿绩效奖金。但我要说,他这个人从骨子里对法律有着虔诚的信仰,如果当年不是警方秉公执法,法院强制执行,他根本拿不到赔偿金,他爸也活不到今天。”   “所以他绝对不会为了点绩效奖金,怀恨在心杀了尤刚。”萧肃笃定地说,“再说,尤刚不是答应他继续委托了吗?他还有什么动机杀人?”   “尤刚那条继续委托的消息,是死后发送的。”荣锐说,“尤刚的手机上有他的指纹,虽然擦过了,但还是有残留的半枚能对得上。”   萧肃沉默片刻,问:“还有什么对他不利的证据吗?”   “很多。”荣锐说,“第一现场——也就是别墅的客厅里,有打斗的痕迹,一些隐蔽处有他没清理掉的脚印和指纹。你的车胎沾有第二现场,也就是抛尸地附近的泥土。警方从他宿舍里搜出了事发时他穿过的衣物,上面也有抛尸地的土壤。还有最关键的证据——他的手表表链里检出了尤刚的血液。除此之外,就是我之前给你说的,他没有任何不在场证据,而一个健康正常的成年男人,是不可能在车里睡两天的。”   “他可能被麻醉,昏迷了。”   “他体内没有检出麻醉剂。”荣锐说,“你也说过,时间太久了,他还洗过澡,根本留不下什么。”   萧肃心情沉重,默然不语。荣锐给他倒了杯热水,说:“但也不是没有疑点,第一,是他那天在校医院做的血常规,红细胞很高,有点像吸入麻醉以后的症状。”   萧肃插言道:“我当时也有这个怀疑,但医生说也许是他两天两夜没进食造成的。”   “所以说这只是个疑点,不算证据。”荣锐说,“还有另一点,就是作案时间——如果他周三傍晚杀人,连夜抛尸,那周四白天就能返回学校,为什么会在那里待到周五晚上?”   萧肃一愣:“是啊,这不符合逻辑。”   “警方发现第一现场有整理清洁过的痕迹,所以怀疑他抛尸之后返回过别墅,但这个解释我认为太过牵强,他最晚周四夜里也该做完一切了,完全没必要在那儿多待一天一夜。”   萧肃想了会儿,说:“除非麻醉过量——你知道,有些人天生对麻醉剂耐受性差,正常剂量往往会导致他们昏迷更久的时间。”   “我跟他们提一下。”   荣锐喝了一口汤,说:“哥,现在我们假设吴星宇是无辜的,想要替他脱罪,无非两个思路,一个是证明他没有到过犯罪现场,一个是找到真正的凶手。”   第一个思路,暂时没有解法,萧肃差不多可以确定吴星宇是被人故意陷害的,对方之所以设下圈套把他骗过去,就是为了造成他在现场的假象。那么多证据想要一一推翻,谈何容易。   第二个思路呢?萧肃喃喃道:“谁会杀了尤刚?我妈说过,他三十年前就在靖川市呼风唤雨,是全国数得上的地产商,财大势大……”   “尤刚今年五十九岁,身材魁梧,老当益壮,想要杀他并不容易。”荣锐说,“从第一现场的痕迹看,打斗并不激烈,也就是说,凶手一击致命,尤刚当时可能完全没有提防。另外,门锁也没有被破坏的迹象。”   “你是说……”   “凶手是尤刚的熟人,至少是认识的人。”荣锐淡淡道,“说不定还是亲人。”   萧肃猛地想起了张婵娟,脱口而出:“案发期间他妻子在哪儿?他是不是还有个女儿?”   “已经查过了,他的妻女都在周三晚上参加了一个行业酒会,抛尸的话,没有这个时间。”荣锐说,“刑警现在正在排查他的其他社会关系。”   萧肃想起老妈秘书发给他的“巧颜”资料,打开笔记本下载解压。荣锐歪头看了一眼,说:“这个我已经看过了,你家秘书工作很细致,还查了张婵娟不少八卦。”   “哦?在哪儿?”   荣锐挡开萧肃的手,在触控板上拨拉了两下,将文件拉到偏下端:“这儿。”   萧肃一目十行,看得眼界大开——张婵娟官二代出身,比尤刚大了整整三岁。尤刚靠着老丈人发家致富,结果人到中年岳父退休,便开始翻身农奴把歌唱,玩起了各种各样的小三。   好在他这人喜新不厌旧,彩旗飘飘红旗不倒,张婵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所有心思都花在了独生女儿尤莉的身上。尤莉也确实很给力,这些年“巧颜”的成功基本全是她的功劳,和那家瑞典公司的合作,也一直是她在经手。   “这也……太复杂了吧?”萧肃叹道,“这个尤刚,光曝出来的绯闻就这么多,他老婆怎么受得了?”   “有钱人家都这样吧?”荣锐摸着下巴看萧肃。萧肃回过味儿来,摇头道:“反正我家不这样,我爸是个很专一的男人。”   “那你呢?”   萧肃莫名觉得他的眼神很有攻击性,挪开视线,“我是个独身主义者,专不专一都没有差别。”   荣锐捻了一下左耳的助听器,问:“你说什么?”   萧肃被他气得想笑:“我说我人生的理想就是结十次婚娶八个老婆。”   “你再说一遍?”   “……你还吃不吃了?不吃我收拾盘子了。”   “哦,我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王蜥:烦躁,新来的竟然不爱我,只围着铲屎官打转,瞎! 第26章 S1.E26.线索   深夜荣锐告辞离去,临走前问萧肃:“明天下午我和荣锒去伍心雨那儿,你有时间一起去吗?”   萧肃遗憾地说:“我下午两节大课,要六点才下班。你们回来把结果发给我行吗?”   荣锐做了个“OK”的手势,发动车子潇洒离去。   萧肃目送他的车尾灯消失在上行坡道,搭电梯上楼,房间里还弥漫着淡淡的饭菜香,荣锐临走前剥好的山竹摆在茶几上,捏一瓣放进嘴里,又甜又润。   四周非常安静,静得只能听到牙齿咀嚼的声音,萧肃忽然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久违的孤独感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流淌,一点点漫过他的脚背。   他恍惚间打了个冷战,习惯性地拿起手机拨了快捷键,直到嘟嘟嘟的忙音传来,才意识到吴星宇还在警察局里。   没事的,一定能想到办法还他清白……萧肃深呼吸令自己平静下来,丢下手机,洗漱睡觉。   周二是萧肃最忙的一天,上午第一节课刚下,他就飞奔去找师姐要神兽的检验结果。   师姐的实验室难得有客人,还是个帅哥,萧肃特别识趣地在外头等了一会儿,免得撞破了她的桃花运,直到客人走了才推门进去。   “你怎么才来?”师姐一边收拾桌上的实验报告,一边说,“送样的时候那么急,我以为你昨天下午就该来取结果呢。”   “有点事耽误了。”萧肃没提吴星宇的事,反问她,“刚刚那人是谁?看着脸生,不是咱们系里的?”   “大气的。”师姐说,“你也太宅了,是不是连咱们院里有几个系都不知道?”   地球环境学院有三个大系,除了相对热门的生物系,还有相对冷门的地质系,以及完全没有存在感的大气系。萧肃问:“大气的来你这儿干什么?”   “分析雨样。”师姐说,“这两天不是下雨么,他们采了一些地区雨样,要做一组微生物分析。”   萧肃扫了一眼样瓶,标着市区的那瓶明显有点儿浑,一点不像标着山里的那瓶清透,可见城里最近空气不怎么样。随手放下了,问她:“我的结果都出来了?”   “出来了,我按你的思路查了一下常见的排异药物,单子在这儿。”师姐递给他一叠纸,“病毒方面没有特别的发现,只检到一些常见的寄生菌,应该和奇美拉现象没有关系。”   萧肃一页页翻看,抗排异药物一般是免疫抑制剂和激素,像硫唑嘌呤、克隆免疫球蛋白、FK506……难为师姐这么短的时间弄到这么多药物,给神兽的样本做了一套全面的标定。   标定结果和萧肃预测的一样,神兽体内至少含有三种抗排异药,分别针对肝脏、神经和皮肤。   现在基本可以肯定,陈建国这只神兽不是天然变异的小鼠,而是人为制造的怪兽。因为嫁接了三种不同的DNA,实验者长期给它使用抗排异药,所以一旦停药就心衰而死了。   那么,它到底是哪儿来的?它和吕白之死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谢谢了。”萧肃将结果收进随身的邮差包里,“能给我发一份电子版吗?”   “这就发给你。”师姐打开工作站出表,一边问他,“这么奇怪的神兽到底哪里来的?那个陈大师什么来路?”   萧肃这一阵连着忙,哪里还顾得上陈大师,不过师姐提醒的是,抽空还得去平桥镇派出所走一趟:“据说是他买的,就不知道卖家是谁,回头查查吧。”   “这种试验品肯定不止一只,你的微博抽奖没人响应吗?”师姐说,“我妹可上心呢,帮你转发了,还追加了一套个人志抽奖。”   “是吗?”萧肃好几天没看微博了,打开一看,后台提醒多得吓死人,非但猪精佩奇给他追加了一套据说十年前严打之后绝版了的个人志,小警盾也给他转发了,抽一套刑事侦查局周年庆冰箱贴。   冰箱贴什么鬼?刑事侦查局这是要向故宫博物院看齐吗?萧肃点开荣锐转发时附的图,原来是一套十枚“小警盾”表情包冰箱贴。下面的粉丝都疯了,#盾农#刷得飞起,还有人请他们快点去结婚。   萧肃看得笑出声来,笑着笑着觉得哪里不对——为什么是“盾农”而不是“农盾”?以他可怜的同人知识,前面那个好像是1?   “你也发现了?”师姐凑过来,脸上挂着不可说的微笑,“你被盾盾压番位了。”   什么番位,明明是体位,都是确认过眼神的同道,就不用说得这么欲盖弥彰了吧……萧肃叹气,都怪荣锐粉丝太多,把他给碾压了。   转发了他们俩的转发,萧肃问师姐:“你妹知道这是我的微博吗?”   师姐点头:“她说上周五你们见过面,还留了联系方式,你和微博用的是同一个头像。”   “哦。”萧肃了然。师姐又问:“你周五去他们研究所了?有什么样品是咱们院里做不了的吗?”   靖川大学地环院有一个国家重点实验室,论科研能力不比生命研究所差,在这方面师姐还是很骄傲的。萧肃忙解释:“是一个涉密项目,警方委托给你妹妹的导师了,我也只是送点小样过去。”   “哦,警方的秘密任务吗?”师姐转怒为喜,“我妹又有素材了,下一本写完说不定能给我买个爱马仕……”   萧肃就不懂了,她整天泡在实验室里,穿的不是蓝大褂就是白大褂,买个爱马仕到底要怎么搭配?   算了,时尚是玄学,男人最好别多嘴。   睿智的萧老师告别师姐,马不停蹄吃饭上课,下午连着站了四个小时,腿都酸了,熬到六点半回到家里,瘫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   外面天色慢慢暗了下来,UMBRA响起提示音,萧肃打开手机,是荣锐给他传了两组表单,分别是神兽和吕白的检验报告。神兽部分和师姐的结论差不多,伍心雨也检出了三种抗排异药物,未发现可疑病毒。而吕白的那部分则更严重一点,这姑娘同时服用着两种抗排异药,以及一堆杂七杂八的减肥药、美白丸、抗氧化剂……剂量相当惊人。   萧肃把师姐的检验结果也传给他,说:【二者都没有检出异常病毒,现在只能先从干细胞排异方面推进一下,吕洁那边,联系到瑞典的医生了吗?】   荣锐:【吕洁通过吕白的经纪人拿到了她在瑞典的病历,已经发给我们了。我正在通过官方渠道要求对方提供相关资料,但是跨国协调非常麻烦,涉及商业机密、专利保护、还有两国法律差异,大概要扯很长时间,最后也不一定能拿到有用的东西。】   萧肃想想都替他头大:【如果张婵娟在和他们谈合作,那她也许已经拿到了对方的核心资料,你可以直接从“巧颜”入手。】   荣锐:【已经在落实了,老孙明天去市局协调。】   提到市局萧肃就想起吴星宇来,还没开口问,荣锐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吴律师那边,今天警方给他做了吸入麻醉的耐受性检查,证明他对卤烷类麻醉剂非常敏感,如果事先没做测试,正常剂量也可能让他永远睡死过去。】   萧肃一阵后怕,幸亏吴星宇周五醒过来了,不然真是不堪设想。   荣锐:【警方正在排查尤刚的社会关系,你家秘书提供的那份八卦资料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里面提到的一个小三几年前给尤刚生了个儿子,上个月他私自修改遗嘱,把名下的不动产和股份给私生子转了过去……总之,进展很顺利,你别担心了。】   萧肃松了口气,发了个小警盾敬礼感谢的表情:【谢谢你了,还有微博抽奖的事。】   荣锐回了个调皮眨眼的表情,萧肃说:【你能不能拜托王民警帮我问问陈建国,那个神兽是哪里来的?之前吴星宇说要帮我问的,现在……】   荣锐:【这就给他打电话,陈建国看在锦旗和感谢信的份上一定会配合的。】   萧肃想起自己给陈大师送的谢礼,忍不住狂笑一通。UMBRA上,荣锐也给他发了个小警盾捧腹的表情。   结束对话,萧肃拿着支笔在稿纸上随手涂画,帮吴星宇捋案情——他周三下午四点半出发去见尤刚,大约七点半到,走到门口接到尤刚的微信,转回车上,随即就被迷晕了……   吴星宇身高一米八二,体重七十六公斤,假设凶手只有一个人,把他从车里挪到第一案发现场去制造证据,还是比较吃力的,而想要把他弄到第二现场就更难了。   萧肃代入了一下,如果自己是凶手,抛尸的时候绝对不会多此一举,把一个昏迷不醒的大汉弄到洼地去,毕竟那天是大雨天,留下痕迹也会被雨水冲掉,还不如直接弄点泥巴回来抹在他的鞋和衣物上,弄点证据就够了。   雨水……雨水……萧肃眼前浮现出早上在师姐那里见到的雨水样品,脑中忽然电光一闪,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拨了师姐的电话:“师姐?!早上大气师兄的雨样你做完了吗……好好,你现在在实验室?可以给我发一份结果吗……谢谢!”   挂断电话,萧肃紧张得手指冰凉——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那也许马上就能找到吴星宇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了! 第27章 S1.E27.迷局   幸亏师姐习惯性修仙, 这么晚了还在实验室煮火锅, 萧肃等了没多会儿, 就收到了她发来的雨样分析结果。   感谢地环院大气系, 这么冷门的专业系主任都没有放弃治疗, 三年前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申请了一个国家重点科研项目,专门研究本省的雨水污染和治理状况。   传统雨水污染研究,一般是监控和治理氮磷污染、COD、BOD等等指标,但这个重点科研项目主要是研究雨水中的病原、细菌、原生物和寄生虫。   因为平桥镇郊区近年来大力发展有机蔬菜种植,影响了附近的微环境,导致雨水中含有贾第虫和隐孢子虫,对农村的地下水造成了轻微的污染。研究人员为此做过跟踪研究,发表的论文去年还得过一个行业奖。   萧肃仔细看了一遍师姐的检测结果, 心里稍微有了点儿底——靖川市区的雨水中主要是BOD和COD超标,而十水岭的雨水中则含有大量贾第虫和隐孢子虫。   现在就看吴星宇那里能不能检出这两种寄生虫了……萧肃看看时间, 才九点半, 于是在UMBRA上呼叫了荣锐:【吃饭了吗?】   荣锐给他发了一张照片,小清新的手作陶碗里盛着金黄色的面条,盖着切成薄片的卤牛肉、诱人的溏心蛋,还有几棵卖相完美的上海青。碗下面垫着巴宝莉格子餐巾, 旁边摆着雕工精美的鸡翅木筷子, 筷架居然是陶瓷小警盾,举着盾牌,一副盘古开天的厉害模样。   荣锐:【晚饭, 我做的!】   萧肃手指在键盘上顿了三秒,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难为他记得昨晚说过会煮泡面,今天专门煮了给自己看,还摆拍得如此高端大气上档次!   问题是你摆得再漂亮,滤镜再好看,它也只是泡面啊!   小朋友的脑回路成年人不懂,这大概就是代沟吧?萧肃笑够了,没敢真的开嘲讽,赞道:【看上去好香啊,我都有点饿了。】   荣锐发了个得意的表情,萧肃隔着WIFI都能感觉到他傲娇的小模样,给他发了两个拇指,才开始谈正事:【我有个问题,吴星宇的衣物现在在市局对吗?没有清洗吧?】   荣锐:【当然没有,这是关键证物。】   萧肃:【警方主要做了什么检查?】   荣锐:【警方取了衣物和鞋上的泥土,和十水岭洼地的土壤做了对比分析,证明是一样的。另外,他鞋底的泥土中还掺有尤刚的血迹。】   萧肃:【凶手是周四凌晨抛的尸,当时十水岭正在下雨,那么警方有没有检查过他衣服上的雨水?】   荣锐沉默片刻,说:【好像没有。警方是周一下午收集的证物,当时吴星宇的衣服已经干透了,雨水都蒸发了,还怎么检验?】   萧肃心中多了两分自信,说:【雨水不是纯水,泡过的衣物会留下微量证物。】   荣锐:【哦,你是说类似酸雨,淋过以后会改变衣物的酸碱度?】   萧肃:【不止,雨水里含有很多微生物,这些东西比酸碱度更直观,取样分析以后,根据种类、含量和比例,甚至能大致推断出下雨的地区。】   荣锐顿了会儿,回道:【我明白了,如果吴星宇一到别墅就被迷晕了,那根本没办法冒雨抛尸。而真凶怕留下生物信息,应该不会脱了他的衣服穿起来去抛尸,最多把十水岭的泥土弄在他的裤脚和鞋底上。】   萧肃激动地道:【对!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只要查一下吴星宇衣服上的微生物含量比例,就能判断他周四凌晨有没有在十水岭淋过雨!如果他鞋上有十水岭的泥,身上却没有十水岭的雨,那不是摆明了有人在陷害他吗?】   荣锐:【这你也想得到,厉害……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并不知道十水岭的雨水里有哪些微生物,含量比例又是什么样的。】   萧肃:【我知道,我有证据!】说着将师姐发来的雨样检查结果给他发了过去。   荣锐看了很久,回:【OK了,我已经发给市局的同事了,他们明天会让人给吴星宇的衣服取样做比对。你这份结果我需要一份打印版做证物,由检测人签字,你们学院盖章。】   萧肃真是赴汤蹈火都愿意:【雨样是我们院大气系的师兄取的,检测是我师姐,也就是伍心雨的姐姐做的,绝对没问题。我明天上午没课,一上班就去办手续,顺便把样品要一份给你拿过去。】   荣锐:【直接送市局吧,正好我要过去办点事,顺便接你去递交证物,十点钟学校门口见。】   萧肃自觉办成了有生以来一件大事,心情一下子多云转晴,看看时间也不早了,便说:【早点睡吧,明儿见。】   荣锐却问:【你还饿吗?】   被他一说萧肃还真觉得饿了,大概是心情放松的原因吧:【有点,这就去叫外卖宵夜。】   荣锐:【酸奶蛋糕和甜甜圈在冰箱里,蔓越莓饼干和覆盆子奶豆在餐边柜第二个抽屉里,别吃多了。】   萧肃简直惊呆,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他就下线了,纸袋子猫的头像变成灰色,一动不动。   打开冰箱,最上层放着Lady M的酸奶蛋糕套装,抹茶、红丝绒、芝士……整整七种口味,旁边是一盒附近一家网红店的甜甜圈,也是七种口味。餐边柜的抽屉里放着圣诞老人形状的铁盒,里面是蔓越莓饼干和覆盆子奶豆,独立包装,上面标着周一到周日。   这孩子是给他买好了一周的零食吗?萧肃一时间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谁会想到高冷傲娇的荣锐居然这么无聊……哦不对,应该是有爱心?   简直比吴星宇这个傻直男强十倍!   不不不,吴星宇和他可是十几年的交情,互相写在讣告名单第一位的那种,不能为了几份甜点就把他排在小警盾小朋友的后面!萧肃连念两遍“罪过啊罪过”,拿了一块红丝绒酸奶蛋糕,一个果冻甜甜圈,倒了半杯牛奶大吃起来。   第二天上午,萧肃一上班就去实验室找了一趟师姐,请她去隔壁大气系找找昨天的帅哥师兄,要一份雨水样品。   其实他自己也可以去,但是……还是给师姐创造一点接触帅哥的机会吧,毕竟她贴了那么多面膜,过几天还要买爱马仕,总得有机会背出去秀是不是?   师姐果然很上道,梳了头发,专门换了件雪白的新大褂才去找师兄,回来脸上隐隐带着一丝娇羞:“雨样拿到了,检测结果也签字盖章了,你怎么谢我?”   是你怎么谢我才对吧?萧肃忍着笑真诚地说:“谢谢师姐,要么我送你个爱马仕吧?”   师姐吃了一惊,呆呆地道:“师弟,你家股票这两天涨停了?”   萧肃摇头道:“我有一个好哥们儿以前做微商的,现在从良了,还有一批高仿堆在我家车库里,爱马仕香奈儿普拉达……应有尽有!哪天你过去随便挑吧,给你妹也挑一个。”   师姐炸毛道:“滚!”   萧肃大笑,又道歉:“开玩笑的,周末请你们吃饭,阳澄湖大闸蟹刚上市,虾蛄也正肥。”   师姐转怒为喜:“这还差不多!”   萧肃心情好,差点忘了自己是个抠逼,高高兴兴告别师姐,去校门口等荣锐。刚走到一半,手机响了,是老妈方卉慈的秘书打来的:“萧先生,您昨天说要给您那位姓吴的朋友请个律师,我跟方总讲了,她直接给周律师打了电话。周律师说他今天上午正好有空,让你直接跟他联系。”   周律师是方卉慈的老同学,这些年方氏的法务工作一直是他的律所代理的,萧肃没想到老妈竟然请他出山,心中顿时更加安定。   在微信上和周律师约好一会儿在市局见,荣锐的消息也来了,萧肃小跑两步赶到校门口,荣锒的超跑刚好到。   今天开车的是荣锒,大概是被荣锐的急刹车整怕了吧。萧肃上了后座,将装着证物的纸袋子递给副驾位上的荣锐:“都在这儿了……你们今天去市局干什么?408案有什么新进展吗?”   荣锐接了袋子,打开一一看过,说:“我和老孙要调查巧颜的抗衰针项目,去跟市局拿一份协调函。”   荣锒发动车子,说:“我要去法医那里,看看吕白的尸体这段时间有没有新的变化。”今天的荣法医也是视觉冲击MAX,金发用格子发带束在脑后,穿着修身的米色风衣,配巴宝莉格子围巾,英俊得简直像欧洲高阶模特。   萧肃平日也算注重仪表了,衬衫西裤三件套,但每次站在他旁边就自惭形秽,感觉自己宛如搬砖的糙汉。   荣锒十分享受他欣赏的目光,无视荣锐的低气压,理了理脖子上的格子围巾,抽了两下鼻子,忽然皱眉:“怎么一股方便面味儿?你他妈昨天拿我围巾干嘛了?”   荣锐迅速开启被动技能“薛定谔的聋”,扭头面无表情地欣赏着外面的街景。萧肃倒是心中一动,仔细看了看,发现荣锒这围巾……怎么跟昨天荣锐垫方便面碗的餐巾挺像?   别是方便面汤洒在上面了吧?   不过这种事还是别告诉他了……萧肃慢慢将自己挪到椅背的阴影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同时感觉荣法医的形象似乎也不那么精致了。   十点半,三人到了市局,荣锐去刑警队递交证物,荣锒去了法医处,萧肃站在门外一棵大树下等周律师。   大概等了五分钟,周律师来了,萧肃正要过去,忽见一辆酒红色玛莎拉蒂停在他身边,一名年轻貌美的女郎从车窗内探出头:“周律师。”   “哦,尤总。”周律师停下和她打招呼,“好久不见。”   萧肃注意到她左臂戴着黑纱,身上的衣裙也是黑色,虽然戴着墨镜,但依稀能看出眼睛红肿。联想到她的姓,以及和张婵娟有五六分相似的相貌,立刻便猜到她是尤刚的女儿,尤莉。   两人寒暄几句,尤莉声音沙哑地说:“谁也没料到爸爸会遇上这种事,还好凶手已经被抓住了。”   周律师身为凶手的代理人,脸色丝毫不变,温语道:“节哀顺变,照顾好张董,她和你父亲同甘共苦这么多年,不容易。”   “谢谢。”尤莉低声说,“我妈哭昏过去好几次,现在还在医院打吊瓶。唉……我今天来就是想尽快领回爸爸的遗体,让他老人家入土为安,也好让我妈早点平静下来。”   “应该的。”周律师温和地说,“如果警方的检验已经做完了,应该是可以领回的。”   尤莉点点头,又问:“您今天怎么来市局?是方氏出了什么事么?”   “哦,不是,是帮朋友个忙,代理一件案子。”周律师依旧微笑,不动声色地道,“方董的人情,我也不好推辞。”   尤莉没有多想,寒暄两句便告辞离去。萧肃等她的车进了停车场,才过去和周律师打招呼:“周伯伯。”   “阿肃。”周律师拍拍他肩膀,“听你妈说你留校当老师了?”   “是啊,没别的本事,只能误人子弟了。”萧肃笑,问他道,“刚才那就是巧颜的执行总裁尤莉?”   周律师点点头:“来给她爸爸办遗体领回手续的……你妈说你那个好朋友就是这件案子的第一嫌疑人?”   萧肃觉得有点尴尬,但看他淡定自若,不禁感叹姜还是老的辣,简单扼要地将吴星宇的事情给他讲了一遍。周律师边听边在手机上记,等他说完点头道:“我大体知道了,一会进去办好手续,争取见他一面,听听他怎么讲。”   “谢谢您了,周伯伯。”萧肃感激不已。   周律师进去办手续,萧肃在大厅等荣锐。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荣锐从楼上下来,对他说:“证物已经交给负责人了,他们下午会安排检验吴星宇的衣物。”   萧肃点头,他又道:“刚刚有个姓周的律师来办手续,说是吴星宇的代理。”   “是我妈的老同学,我家公司长期合作那家律所的合伙人。”萧肃说,“我也没想到我妈能请得动他,他现在很少亲自出手接案子了。”   “哦,那你妈也很看重吴星宇啊。”荣锐淡淡说,虽然表情还和平时一样冷峻,语气也没有什么起伏,但萧肃隐隐感觉到他又在散发低气压了,下意识解释道:“我们是铁哥们,我父亲去世那一段他一直陪着我,他父亲出事那一阵我也一直陪着他。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   荣锐歪着头“嗯”了一声,说:“亲兄弟啊?”   “呵呵,是啊……”萧肃对他这种没来由的小心眼儿有点头大,但想想自己小时候似乎也是这样,如果要好的小朋友和别人亲近,偶尔也会不高兴,便释然了——也许这孩子只是幼儿期比较长吧?   转了个话题,问:“尤莉是不是来申领她父亲的遗体了?”   荣锐别扭了一下也就过了,说:“是的,不过有你新提交的证据,加上周律师提出的一些问题,警方产生了新的怀疑,所以她暂时还办不了领回手续。”   萧肃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问道:“警方有什么新的怀疑?”   “如果证明吴星宇周四凌晨没有去过抛尸现场,那么他就是被陷害的,凶手另有其人。”荣锐说,“从通话记录看,吴星宇本来和张婵娟约好周五去别墅见尤刚,结果周三她忽然打电话改期,让他下午就去。而吴星宇一到那里,就掉进了陷阱。”   萧肃意识到了什么:“所以……张婵娟的嫌疑很大?”   “对。”荣锐说,“而且她也有作案的动机,记得我昨天告诉过你,尤刚前一阵刚刚为他的私生子改过遗嘱,把原属于尤莉的部分股份划给了儿子。张婵娟虽然对小三并不在意,但对尤莉这个女儿非常看重。而且巧颜正在商业扩张的阶段,需要大量的资金,她恐怕没办法容忍丈夫这种釜底抽薪的做法。”   这个推测颇符合常理,但有一个致命的漏洞,萧肃皱眉道:“可是张婵娟有不在场证明,尤刚死的时候她和尤莉正在参加酒会。”   “所以警方这两天会重新整理关于她的证据。”荣锐说,“而且尤莉今天来领遗体,不免有点着急了些。虽然入土为安是人之常情,但尤刚是被杀害的,一般情况下凶杀案的家属第一诉求是严惩凶手,不会在案发不到一周的时间里就要求火化遗体。”   萧肃越发觉得这个案子瘆人了:“尤莉不会也有嫌疑吧?”明明这母女俩看上去都体体面面、娇娇弱弱的,不管杀夫还是弑父,都有点冲破他这个正常人的底线。   “警方也会调查尤莉的。”荣锐看了看表,说,“走吧,都这个点儿了,周律师一时半会忙不完,你下午是不是还有课?”   “两点钟有一堂大课。”萧肃说,“也该回学校了。”   两人从市局出来,已经快十一点半了,天上又淅淅沥沥飘起了雨点儿。荣锒有事提前走了,他们俩只能站在路边打车,结果雨天车难打,等了快十分钟也没等到一辆。   萧肃打了个喷嚏。荣锐右手握住风衣前襟,又松开了,大约觉得这个场景下把衣服脱给他有点太刻意,扭头往对面看了看,说:“你不是要换车吗?那边有一家4S店。”   “啊?”萧肃黑人问号脸,作为一个土豪他还真没想过“打不到车就买一辆”这么玛丽苏的事情。   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反正车要买,这个点儿买还能省一趟出租车钱呢。   精打细算的萧老师立刻同意了:“过去看看。”   4S店里正在放饭,销售顾问没想到周三中午下着雨还有人来看豪车,牙缝里的芹菜都没来得及抠掉便跑来给他们介绍。   萧肃对车没什么执念,只有两点要求,一是好看,二是省油。谁知看了半天,发现好看的都不省油……   荣锐乖乖陪他看车,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指着一辆奔驰城市越野:“就它吧。”   选择困难症萧老师还在犹豫:“好看是好看,但是油耗有点高……”   “颜控没有资格奢求油耗。”荣锐一脸鄙夷地说,“这就像你找对象,漂亮的都不是省油的灯,省油的灯都肯定比你丑!”   萧肃竟然无法反驳,但总觉得哪里不对:“你这都什么歪理邪说……”   “刷卡!”荣锐对销售顾问说,“有现货吗?”   顾问有点惊呆,实在不明白这俩人是个什么关系,不过说起来都挺好看的,再大的颜控也没得挑:“有有有,不过您不试试车吗?”   “不用。”荣锐回头对萧肃说:“哥,你信我,就买它吧。”   萧肃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掏出黑金卡:“刷一辆吧,黑色就行。”看着销售顾问刷卡填表提车,忽然有一种自己是妻管严的感觉。   不,这一定是错觉!   十二点半,萧肃开着他价值两百万的新车出了4S店,除了陈建国的神兽,这大概是他花钱最多最果断的一次了。   荣锐面对两百万的发票面不改色心不跳,在副驾位给他整理各种说明书和票据,最后放在手套箱里:“记得去换车牌,临时牌有效期短,而且不能出市,很麻烦。”   萧肃刚才还在为了钱心疼,现在发现新车开着比minicooper顺手得多,心情也好了:“知道了……一起吃饭吧?你想吃什么?”   荣锐低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顿了下才说:“雨越来越大了,找饭店还要淋雨,不如叫外卖去你家吃吧,你两点钟不是还要上课吗?”   萧肃一想也是:“吃什么?上次你点那个小鲍鱼很好吃,哪家的?”   “我点吧,你专心开车。”   两人到家的时候,外卖也刚好到。萧肃感觉有点着凉,在卫生间洗手的时候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结果吃完饭荣锐也开始打喷嚏了,用纸巾捂着嘴说:“哥,我好像被你传染了,有点头疼。”   萧肃特别内疚,他属于抵抗力比较差的那种,靖川市一年两次流感,他特别捧场地每回都要感染,没想到这次害荣锐也中标了。   早知道刚才吃饭就分碗筷了……萧肃从药箱里找了两片感冒药,自己吃了一片,给荣锐吃了一片。荣锐收拾了饭盒要走,道别的工夫打了七八个喷嚏。萧肃干脆说:“你别急着走了,在我这儿睡一觉,捂一捂吧。反正才一点半,等老孙找你你再去。”   荣锐捂着嘴瓮声瓮气地说:“万一我要出去买东西,门锁了就进不来了。”   萧肃也没多想,说:“给你录个指纹吧,随便你出去买什么都能进来。”   荣锐点点头,又迟疑着道:“这合适吗?咱俩又不熟,你不怕我给你卷包儿会了?”   “你卷吧。”萧肃打开电子锁,握着他的手指给他录指纹,“卷了我立马报警,报老孙把你抓起来。”   荣锐瓮声瓮气地笑,目送他背着邮差包出门,特别乖地挥挥手:“哥再见,好好上班。”   “回去睡吧,衣柜里还有厚被子,叠一张捂着去。”萧肃关门下楼,站在电梯里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自己怎么糊里糊涂就给一个才见过几面的小警察录了门锁指纹?   要知道吴星宇都进不了他家门呢。   唉算了,谁让小屁孩病了呢。   惦记着荣锐的感冒,萧肃下午上课有点心不在焉,平时下课后都要去泡图书馆的,今天早早就回家了。   谁知到家的时候荣锐已经走了,楼上的大床特意收拾过,难为他把蚕丝被叠得豆腐块一样方正。萧肃在吧台上找到他留的便签纸,上面写着:有事先走了,给你定了晚餐外卖,记得吃饭,别敷衍自己。   荣锐的字意外地好看,标准的颜体,端庄工整、气度严谨,随手涂画也是一副大家风范,怪不得当初看不上吴星宇的烂字儿。   萧肃不禁有些好奇他的家世。荣锐衣着朴素,浑身上下没有一件看得出牌子的东西,但他整个人似乎就代表着一种极致的奢侈——优良的教养、出色的身手、常人难以想象的职业,以及对金钱漫不经心的态度。   还有他的字——这种层次的书法,没有一流的老师手把手从小教,是练不出来的。   神奇的小孩……萧肃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打开电子锁想抹掉他的指纹,顿了下又合上了。   录都录了,就留着吧。   接下来的两天,萧肃一直和周律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从他那里得知吴星宇的衣物上果然没有检出贾第虫和隐孢子虫,警方已经初步认定他是被人栽赃陷害的,经过对尤刚社会关系的梳理,锁定了新的嫌疑人——张婵娟。   萧肃想给吴星宇办取保候审,周律师说有点难度,要等下周调查明朗化以后才能提出申请。不过他说吴星宇状态还可以,知道萧肃在外面替自己奔走,特别放心,好吃好睡,连警察都觉得他是凶杀嫌疑人里的一朵奇葩。   萧肃一边觉得这货太无厘头,一边又觉得他这样也好,不然周律师整天面对一个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委托人,怪郁闷的。   转眼又是周末,失踪了好几天的荣锐终于在UMBRA上给萧肃发了个消息,说要跟他聊聊案件的进展。   萧肃从碧月湖赶到loft的时候,荣锐已经在厨房里洗菜了。萧肃看着一吧台的肥牛鱼蛋大明虾,有点懵逼:“你这是做什么?”   “做火锅啊。”荣锐居然还系了一条围裙,黑色缎面的,法式大厨用的那种,布料紧紧裹在腰上,越发显得他颀长挺拔,青春逼人。   “天气冷了,吃火锅正好。”荣锐完全拿自己不当外人,一边搅麻酱香油,一边问他,“吃辣吗?我买了韭菜花和老干妈。”   萧肃有一种走错别人家的感觉,但想想自己“引狼入室”,似乎也没办法抱怨了,只能坐在高脚椅上等着吃荣锐小朋友唯二擅长的美食。   海底捞底料拯救了他们俩贫瘠的厨艺,所幸荣锐刀工极好,片的肥牛几乎能和机器刨出来的媲美,大虾处理得干净利落,一丝泥线都没有,不知道是闲的还是显摆,愣是把白萝卜雕成了海棠花。   萧肃都不忍心下嘴吃了。   “这两天在忙什么?没见你上UMBRA,也没发微博。”萧肃等着开锅,随口问他。   “出差,去了一趟珑州。”荣锐给他倒了一杯甘蔗汁,说,“巧颜提供的资料,他们和瑞典那家公司达成初步协议,打算在圣诞节前后推出国产抗衰针,试点放在珑州的新医院里。”   “珑州?”萧肃有些意外,“尤刚和张婵娟的大本营在靖川,为什么要把新项目放在珑州?那边经济不如这边发达,交通也没有这边便利。”   “巧颜的说法,是想开拓西部市场。”荣锐说,“靖川这边已经是他们一家独大,再往东有好几家实力雄厚的同行,市场也趋于饱和。所以尤莉打算另辟蹊径,从欠发达地区着手,提前抢占市场。”   这倒也是个说法,萧肃挑了挑眉,说:“你们有什么发现?”   “拿到了一些技术资料,签约合同什么的。”荣锐说,“我和老孙初步分析了一下,看不出什么问题,技术资料已经交给伍心雨去研究了。”   “能提交给官方的东西,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萧肃说,“是不是还得从其他渠道入手?”   荣锐点点头:“最好是有内部的人提供证据,我和老孙正在研究他们的核心成员,看能不能打开缺口。”   火锅开了,萧肃夹了些白萝卜放进去,荣锐无语地说:“哥你会不会吃火锅啊?一开始要先放肉,等汤煮浓了再放素菜。”   萧肃发现自己不但不会做饭,连吃都不会了,郁闷地说:“白萝卜要煮透了入味了才好吃,放晚了等煮好我都吃饱了。”   “什么逻辑啊……萝卜有什么好吃。”荣锐嗤之以鼻,但还是又给他下了几块白萝卜。   “萝卜赛人参。”萧肃不服气了,“我就喜欢吃萝卜。”   “这不是给你煮了么?”   萧肃捏着筷子,忽然发现自己被这小屁孩给传染了,怎么也变得幼稚任性起来了!   好烦啊,人家是成熟稳重优雅的萧老师啊!   优雅的萧老师优雅地吃着牛肉,幼稚的荣警官在对面给他剥明虾:“吴星宇的案子,周律师给你说进展了吗?”   “说了。”萧肃简单讲了几句。荣锐说:“这不算最新的,我下午回来之前刚看了他们的进度表,顺便拷了一份问询记录。”   萧肃忙道:“快给我看看。”   荣锐掏出手机,打开一个文件递给他:“警方怀疑张婵娟,所以重新问询了她们身边的人,包括秘书、保姆、司机……然后根据这些人的口供,重新梳理了案发当天她的时间线。”   这件案子现在最棘手的问题,就是最大的嫌疑人张婵娟没有作案时间。萧肃点开文件,惊讶地发现居然不是笔录,而是视频。   第一段视频是张婵娟的保姆,一个干净利落的中年女子:“太太上午九点左右说要和尤小姐出去逛街,中午不回来吃饭。大概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她一个人回来了,叫了化妆师给她做晚宴的造型。六点半的时候,她的秘书来接她去参加一个酒会,回家大概十点半……对,她是和尤小姐一起回来的。”   警察问她尤莉下午为什么没一起回来,保姆说:“尤小姐在市里有自己的房子,她不太喜欢太太的化妆师,嫌土,所以一般是自己做造型的。”   警察问她晚上十点以后母女俩有没有离开过家,保姆摇头:“没有,我记得很清楚,那晚有点飘雨,尤小姐例假来了,大晚上喊肚子疼,大概一点多的时候,太太下楼喊我去给她煮一碗红糖姜茶。后来快三点的时候,她又叫司机出去买止疼药,说尤小姐受了凉,姜茶也不管用。”   “你确定你见到她们两个人了?”警察问。   “当然。”保姆说,“我手机关机了,太太专门下楼来敲我的门。我送姜茶上去的时候,听见尤小姐疼得直哼唧,太太一直在温柔地安慰她。”   萧肃又打开了酒会接待人的询问视频,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在画面中说:“张女士是晚上七点左右到酒店的,她一个人,我还问她尤小姐怎么没来,她说已经来了,礼服有点问题,在车里收拾呢。后来我忙着协调酒水音乐什么的,就没再关注,大概晚上九点半酒会结束的时候,我在门口送宾客,看到她和尤小姐挽着手出来……所以我想尤小姐差不多是和她一起来,一起走的吧。”   后面两段视频是张婵娟的秘书,和她的化妆师录的,基本证明了保姆和酒会接待人的证词,张婵娟从下午五点直到次日清晨一直在靖川市。   萧肃看完所有视频,关了UMBRA,说:“尤刚死于傍晚,那段时间张婵娟在酒会上。凶手抛尸是周四凌晨,她整晚没有离开家,根本没有时间。”   荣锐道:“尤刚修改遗嘱,除了张婵娟以外,还有一个人的利益受到了直接的损失。”   “尤莉?”   荣锐点点头:“从保姆的证词看,尤莉周三上午和张婵娟出门逛街,但下午五点钟并没有和张婵娟一起回来,也就是说,从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这段时间里没有人见过她。酒会负责人只能证明她晚上九点半和母亲一起离开,并不能证明她之前一直在酒会现场。另外,周四凌晨这段时间,虽然张婵娟说她不舒服,指使保姆和司机弄这买那,但这两个人始终只见过张婵娟一个人,听到尤莉的声音,并没有见到她本人。”   萧肃也道:“是,这一段我觉得很奇怪,张婵娟的行为有一种很刻意的感觉,好像为了证明尤莉和自己在一起,特意大半夜折腾保姆和司机似的。”   “所以,尤莉的不在场证明很薄弱。”荣锐说,“警方也发现这一点了,正在进一步调查。现在到处都是摄像头,一个人很难无声无息地出现,或者无声无息地消失。”   萧肃想起那天上午在市局门口见过的尤莉,悲悲戚戚,娇娇弱弱的样子,实在让人无法相信能做出弑父这么可怕的事情:“如果凶手真的是尤莉,那她也太可怕了——七点杀人,九点半赶到酒会,中间只有两个多小时,还要飞车……她的情绪简直零冷却,天生的杀人凶手啊!”   而且她从酒会回来以后,马上又赶回别墅抛尸,冒着大雨栽赃吴星宇……这素质,说是专业杀手也不为过吧?   萧肃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荣锐将煮酥了的白萝卜海棠花给他夹到吃碟里,说:“这也是我疑惑的一点,虽然尤莉的时间对的上,但太紧了,考虑到她的既往履历、情感因素,很难相信她能把一件凶杀案策划得这么极致,这么冷静——她杀的还是自己的父亲!”   萧肃咬了一口萝卜花,迟疑道:“会不会有帮手?”   “不排除,但杀夫弑父这种事,肯定越少人知道越好。”荣锐沉吟少顷,低声说,“其实除了尤莉杀人,张婵娟包庇这个猜测之外,我还有一个更大胆的推测。”   “哦?”   荣锐说:“母女俩上午九点出门,张婵娟下午五点才回家。吴星宇接到她的电话,让他当天下午去别墅见尤刚,是中午一点。”   萧肃意识到了什么。荣锐接着道:“有没有可能,尤刚在张婵娟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死了?否则她为什么忽然更改原定星期五的约定,让吴星宇当天下午就过去?”   萧肃将时间线计算了一遍,发现这么推的话,整件事的逻辑就顺畅多了——张婵娟和尤莉九点钟去别墅和尤刚谈判,路程需要两个半到三小时,正好是十二点左右。然后谈判失败,张婵娟失手把尤刚给杀了,情急之下想找个替罪羊,于是一点左右给吴星宇打了个电话。   两人收拾现场需要一两个小时,两点多钟张婵娟出发回市里,五点钟到家,给尤莉打掩护。尤莉在别墅等到七点,迷晕吴星宇,九点半赶回市区,假装参加完酒会,回家以后再次让张婵娟打掩护,自己溜出去处理尸体,凌晨把尤刚丢到了十水岭的洼地里。   张婵娟夫妻感情淡漠,年纪大,见得多,心理素质好,死了老公照样参加酒会。尤莉年轻,和父亲有一定的感情,但只要人不是她杀的,她的心理压力就没有那么大。   最重要的是,尤莉和母亲感情深厚,利益相通,这一点也许足够领她战胜对父亲死亡的恐惧。   但是这个推测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张婵娟母女是怎么伪造尤刚的死亡时间的?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我哥被子好好闻……   荣锒:我的围巾好难闻…… 第28章 S1.E28.时间   萧肃看过不少侦探小说, 作家往往将罪犯如何伪造死亡时间写得机巧百出, 有一本书里甚至提到凶手为了掩盖真相, 不惜另外杀害一个流浪汉冒名顶尸。   那么尤刚的案子属于哪一种呢?   这问题太专业, 只有求助荣锒来回答了。   想要申请重验尸体是非常麻烦的, 除非有确切的补充证据,或者死者家属提出申诉。但显然尤莉是不可能提出这种申诉的,目前的证据也不足以发起重验。荣锐只能退而求其次,拷贝了一份完整的验尸记录,丢给荣锒去找问题。   这天萧肃刚上完下午的课,忽然收到荣锐的消息,说自己请了荣锒来家里做客,让他下班早点回来。   等等, 谁的家?谁是客?给你录了个指纹而已,不用这么“宾至如归”吧?萧肃满心吐槽, 又拉不下脸说他, 只好去学校的小超市买了蜜瓜、奇异果和车厘子,带回去招待自以为是主人的客人带来的客人。   在他眼里荣锒这样的仙子应该都是喝露水长大的,应该不用吃饭,吃点水果就可以了吧?   谁知荣锒居然不喜欢吃水果, 反而劝他也别多吃:“你造吗?这种东西其实全是糖, 只有那些脑子有病的小姑娘才以为吃水果能减肥,其实吃西瓜和往嘴里倒白砂糖是一样的。”   萧肃想说还真不一样,但他毕竟是客人, 打脸不好,便说:“那你喜欢吃什么?附近有一家粤菜不错,我们叫几道菜尝尝?”   荣锒大手一挥:“不用,我来做吧!”   萧肃惊悚了,万万没想到没有一丝烟火气的荣法医居然会做饭:“你第一次来做客,怎么好意思让你动手……”   荣锐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你别想多了,他概念中的晚饭不是正常人的晚饭,并没有多麻烦,你就让他做吧。”   十分钟后,萧肃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了——荣锒的晚饭主要是各种菜叶子,也不用炒,也不用煮,洗洗甩干撕成片,拌点儿白醋海盐橄榄油就可以了。   唯一的肉是几片三文鱼,也是生冷的,刚从冰箱拿出来就扔盘子里那种。   “他一直这么吃饭吗?”萧肃悄悄问荣锐,“全是生的冷的,得长多少寄生虫啊。”   荣锐说:“别问,别劝,他坚信这么吃能吃出仙气来,如果像我们一样各种火锅大餐那就俗了,一定会长成五大三粗的野人。”   “……”萧肃觉得和他相比自己确实像是五大三粗的野人,“老这么吃也不行吧,基础代谢都不够,没糖没淀粉,大脑完全转不起来的。”   荣锐恍然,道:“是这样吗?我说他怎么一下班就智障,原来是吃太少脑仁太小,只能紧着一边用……没耽误工作真是难为他了。”   萧肃:你们的兄弟爱真是令人感动。   饭后荣锒将碗盘丢给荣锐,拉着萧肃在沙发上研究尤刚的验尸记录。   经过上次吕白照片的洗礼,萧肃再看见开膛破腹的人体已经不那么恶心了。尤刚比张婵娟小三岁,看上去却比她要沧桑一些,不过比起普通六十岁上下的男人来说,保养得还是很好的,怪不得能Hlod住那么多年轻的小三。   “尤刚的尸体是周五下午4点被发现的,周四凌晨6点多有目击者看到凶手在洼地出没,疑似抛尸。”荣锒翻看着照片,说,“也就是说,他的尸体在第二现场放置了大概34个小时,那么之前呢?”   “别墅离十水岭大约一小时车程,考虑到夜间、大雨,就算一个半小时吧。”萧肃说,“由此推算,凶手大概是凌晨4点左右从别墅出发赶往十水岭,所以尸体在车上待了一个半小时,之前应该都在别墅里。”   “警方确定的死亡时间是周三傍晚7点,所以尤刚的尸体在别墅离放置了大约9个小时……”荣锒在纸上写写画画。   “我怀疑不止。”荣锐在吧台边鼓捣胶囊咖啡机,插嘴道,“张婵娟打电话叫吴星宇去别墅,是中午一点半,我怀疑那个时候尤刚已经死了。”   “哦。”荣锒另画了一条时间线,说,“那尸体也有可能在别墅放置了16个小时……”   荣锐用胶囊咖啡机煮了两杯奶茶过来,递给萧肃一杯。萧肃给了荣锒,荣锒皱眉道:“这种肥宅快乐茶,简直是热量炸弹,你们还是留着自己喝吧。”   萧肃尴尬地收了回来,讲真如果当仙子每天都得啃树叶,那他宁可当个肥宅。   “所以你们现在怀疑警方确定的死亡时间有问题?”荣锒问。   荣锐说:“是的,从现有的资料里你能看出什么问题吗?有没有可能法医勘验有误,或者忽视了什么重要的细节?”   荣锒翻到报告最后一页,说:“哦,现场勘验带的是县一级的法医?这还真不好说。”   尤刚的尸体是在十水岭发现的,当时报警电话转接给了当地辖区的县公安局,所以抛尸现场的法医官是县公安局的人,死亡时间也是由他们确认的。   荣锒翻到现场照片,当时应该是周五下午,天光阴暗,尤刚的尸体趴在雨水积成的泥洼里,面朝下,几乎被泥浆淹没。荣锒皱眉道:“现场很糟糕啊,这种泥土是村民为了下种专门培过的,里头什么都有,草木灰、有机粪肥……对尸体影响很大。”   “会影响死亡时间的判断吗?”   “会,还有外界温度……”荣锒说:“气象报告当天十水岭的温度是零下1度到零上5度,法医是根据这个数据推测的死亡时间。但34个小时之前,也就是抛尸前的那几个小时,也很关键。”   他又翻到第一现场的照片,仔细观察别墅内部的环境:“别墅在山下,温度相对高一点……哦,警方是周五晚上做的现场勘查,室温十四度……空调开过没有?”   “不知道。”荣锐说,“别墅的中央空调没有智能系统,是手动的,所以没有运行记录。”   荣锒皱眉翻看,忽然指着一张照片的一角,说:“这是什么?”   荣锐看了看,说:“电子壁炉?”   “开过吗?”   荣锐摇头:“记录里没提。”   “等等!”萧肃感觉这个壁炉有点眼熟,仔细看了看,说,“这个牌子我知道,我家客厅也装了同款,是带云端控制的,通过手机APP能远程开关,还能查历史记录。”   “我查查。”荣锐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笔电,“别墅的门牌号对应唯一的IP地址,可以查到电子壁炉的启动记录……好了,周三中午一点钟有人打开过壁炉,直到周四凌晨三点半关闭。”   “这么久?”荣锒疑惑地道,“别墅晚间气温十四度,白天接近二十度,大中午开什么壁炉?”   “这个时间段,不正好是尤刚的尸体放置在别墅内的时段吗?”萧肃说,“如果凶手想给尸体保鲜,不是应该开空调降温吗?”   荣锒摇头道:“不,死亡初期保持温度可以延缓尸温流失,间接减缓肌肉变化,模糊死亡时间……之后尸体又被丢在寒冷的山洼里……哦,我明白了,这个凶手一定是个内行,先高温再低温,通过剧烈的温差,完全可以干扰法医对死亡时间的判断,差几个小时很正常。”   萧肃一振:“所以我们怀疑得没错,尤刚很可能在几个小时前就遇害了?”   荣锒点点头。荣锐问道:“有办法确定真实的死亡时间吗?”   “有。”荣锒说,“用‘眼球化学法’,人在死亡之后,尸体内的红细胞会以一定的规律缓慢破裂,细胞内的钾离子慢慢渗入眼玻璃体液,据此可以准确判断死亡时间。这种方法不受外界温度影响,相当精确……但是,需要重新验尸。”   他看向荣锐:“我们有这个权限吗?老孙能不能跟市局申请重验尤刚的尸体?”   荣锐摇头:“不行,老孙只有权调查和408案有关的人和事,尤刚的死跟这案子没关系。”   萧肃道:“吕白的案子牵扯到瑞典抗衰针,巧颜正在引进抗衰针,而尤刚是巧颜的董事之一……”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这弯儿绕得太大了,悻悻收声。   荣锐却神色一动,道:“尤刚会不会也打过这个抗衰针?”   “哦?”萧肃一愣,他下意识觉得男人不会对外表那么在意,但……看照片尤刚确实比普通人要年轻一些,只是没有张婵娟那么逆天罢了。   他拿起一张尸体解剖前的照片研究了一下,迟疑道:“不太像是打过啊,这皮肤状态,尸斑……”要知道吕白可是死后个把月还栩栩如生的。   “那也不一定,他在混合了腐殖土的泥水里泡了三十多个小时,就算是活人,泡这么久也好看不了。”荣锒说,“而且408案现在涉及的三名死者,我们都没有见过他们死亡初期的情况——东非那两名证人,死后一个多月尸体才转运回国,吕白也是被辗转卖到平桥镇,死后二十多天才送到派出所的。”   荣锐沉默了一会儿,忽道:“尤刚的死因是什么?”   “利器穿破腹部,刺中肝脏失血致死。”荣锒说,“这个应该没有争议,很明显了。”他翻到解剖记录关于内脏分析的那部分,看了一会儿,“咦”地一声,“心脏也有问题!”   “什么问题?”荣锐问道。   “太寸了。”荣锒感叹道,“尤刚有心脏病,那一刀刺进去以后立刻被引发了……不过直接死因还是外伤。”   “心脏病……”荣锐皱眉道,“吕白也是,证人夫妻也是,神兽也是……尤刚,也是。”   三人互相对视,确认了彼此的眼神。荣锐说:“报给老孙吧,即使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要争取重验尤刚的尸体——如果他和吕白一样,那就是我们接触到的第一具新鲜死亡的不腐之尸!” 第29章 S1   荣锐去阳台上给老孙打电话, 萧肃去厨房洗了一碟车厘子, 出来的时候看到荣锒翘着长腿在UMBRA上和人聊天, 表情虽然仍旧高冷, 但嘴角隐隐带着一丝迷茫的傻笑。   荣锐和自己都在忙, 和他聊天的只能是伍心雨了,萧肃将果盘放在茶几上,好奇地问他:“你们在聊什么?伍心雨那边有什么新发现么?”   荣锒回过神来,整了整神色才道:“没有,聊点私事。”   “哦……”这么快就聊上私事了?萧肃打量打量他,再想想猪精佩奇同学,忽然发现他们俩挺有共同点的——都是高学历,都是大美人, 都是二次元浮夸风,站在一起十分登对。   手机“叮”地一响, 荣锒马上开启被动技能“七秒失忆”, 低头继续和伍心雨聊天儿,脸上重新现出迷茫的傻笑。   萧肃就不明白了,这么美貌又蠢萌,专业过硬还不记仇的傻白甜哥哥, 荣锐怎么就不珍惜呢?就不能对人家好一点儿呢?   你是鬼畜盾吗?   正在为蠢萌打抱不平, 鬼畜盾回来了,做了个“OK”的手势,道:“老孙明天去和市局的人交涉, 我们等消息就好。”看看表,都快九点了,对萧肃说,“晚了,我们走了,你早点儿休息吧,明天一大早还有课。”   萧肃点点头,他又说:“橱柜里有法棒,我买了火腿片和牛油果,你别忘了吃早餐。明天的教室离超市远,你饿了想买什么吃的也不方便。”   萧肃发现才几天而已,荣锐已经把他的课表完全背下来了,连每节课在哪个教学楼、那间教室上都一清二楚。   其实他不是警察,是间谍吧,他精力怎么这么旺盛管这么宽?   “走了。”荣锐冲蠢萌堂兄打了个响指,“别抠手机了,回酒店休息。”   “你自己打车回吧,我要出去办点事,赶时间,不顺路。”荣锒把茶几上乱七八糟的资料照片胡乱整一下塞进包里,“这些我带走了,回头再看看。”   荣锐难得被他甩一脸,诧异地问:“这么晚你干嘛去?去哪儿?”   “是啊太晚了。”萧肃下意识觉得他这样美艳动人,最好别晚上出去招贼了……哦,他貌似也算警察,所以这算钓鱼执法吗?   灵机一动:“你是不是去找伍心雨?”   荣锒吸气:“你怎么知道?”   “你刚刚不是在和她聊天么?”萧肃好奇地问,“你们这么晚是要……约会?”   荣锒雪白的俊脸儿闪过一丝不太明显的红晕:“什么约会,我们是谈正事!”   “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正事你们要背着我谈?”荣锐也一脸稀罕,抱着胳膊问道。   “我是你哥你是我哥?”荣锒难得摆起当兄长的架子来,“我还没问你天天背着我往萧老师家跑是想干什么呢!”   荣锐极为罕见地气短了一下,随即强行开启“薛定谔的聋”,道:“伍心雨到底叫你干什么?你不说我告诉你妈了,她昨天还跟我打听你有没有谈对象,男的女的……”   荣锒一秒河豚化,“嘭”一下炸了:“你敢跟她胡说八道我就揍死你!”   荣锐歪着脖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俩人对视五秒,荣锒“噗”一下蔫了,悻悻道:“她下周要在漫展签售,主办方邀请了一家很有名的社团COS她作品中的人物。结果昨天主COSER忽然掉下楼梯把腿摔折了,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顶替,就让我去救个场。”   原来是救场,那你一脸荡漾的干嘛啊……萧肃十分地不懂。荣锐“嘁”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他走人。荣锒临走前还指着他的鼻子警告他:“别在我妈那胡说八道!”   萧肃等他上了电梯,小声问荣锐:“他这么怕他妈?”   “很怕。”荣锐毫不犹豫地掀了堂兄的底儿,“他从小到大就这德行,跟水仙成精了一样。我大伯娘一开始还担心他是基佬,后来发现他太自恋了谁也看不上,都快三十了连一个对象都没处过,所以现在已经不在乎他喜欢男人女人,只要还喜欢自己以外的人就行。”   “……”真是可怜天下慈母心。   “我大伯娘有点更年期,你懂的,一见他就问,他不说就哭……唉人间惨剧,他现在都不敢回家了。”荣锐说着说着同情起来了,还真情实感地替他叹了口气。   萧肃只能庆幸自己有一个开明的老妈了,忽然想逗逗荣锐:“你呢?你妈催你找女朋友吗?”   荣锐瞥了他一眼:“我还小。”   平常不是很喜欢装大人么?萧肃心中暗笑,谁知他的神色忽然暗淡下来,低声道:“而且我没有妈,她去世了。”   他有点难过的样子,低着头,浓密的眼睫在灯光下形成一个扇子般的小阴影,遮住眼中的情绪。萧肃内疚极了,万万没想到提起他的伤心事,忙道:“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很多年了,我都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荣锐说,”我那时候还太小,不懂得生死的意义,一直以为她还会回来,现在……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萧肃理解荣锐的心情,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很长时间他推开主卧的门,都会下意识以为父亲还躺在床上,直到母亲重新粉刷墙壁,换了壁纸和地毯,才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那时候大概是荣锐这个年纪,尚且受不了……萧肃轻轻捏了捏荣锐的肩膀,温语道:“别难过了,穿过生和死的门也许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没有痛苦也没有……”   荣锐忽然转身抱住了他,双臂环着他的肩背,下巴贴着他侧颊,就这样松松地拥抱着他,仿佛一个渴望温暖的小孩。   萧肃非常排斥这种零距离肢体接触,但这一抱来得太突然,他完全没有机会拒绝,只能被动接受,像个哥哥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是么?你真的这么想么?”荣锐的声音离他很近,有一种失真的稚嫩感。萧肃放松下来,说:“是的,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天穿过那道门,走进那个世界,和他们团聚……或许几十年后,或许几年后,或许……”只在明天,在下一秒。   荣锐深深呼吸,很快便松开他,罕见地有点不好意思,垂着眼睛说:“谢谢你,哥。”   “怪话。”萧肃忍不住笑,这样的鬼畜盾真是……怪可爱的。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吃水果吗?买了这么多,我一个人要吃到什么时候?”   “想吃蜜瓜。”   “我去切。”   两分钟后,荣锐忍无可忍地夺过了他手里的刀:“还是我来吧,这么好的刀都要被你用哭了。”   萧肃默默败退,坐在吧台边看他展示刀工。狭长的主厨刀在他手里轻灵利落,很快便将半个蜜瓜切成了漂亮的三角形,荣锐片下一张瓜皮,划了几道斜刀,牙签一戳便做成了一个帆船,将切好的蜜瓜块码在上面,献宝似的捧到萧肃面前:“吃吧!”   萧肃给他竖了个拇指,叉了一块递给他。荣锐正在擦手,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说:“不错,很甜。”   柔和的灯光下,他眼中的悲伤已经完全看不见了,闪动着像平时一样的阳光开朗,萧肃心中一松,下意识咬了一口瓜,就见荣锐一伸手:“我吃过的欸,你不换一块吗?”   “呃?”萧肃才发现自己吃的是他刚才咬过的,两个人的牙印靠在一起,弧度居然差不多。   “算了,我不嫌弃你。”萧肃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快十点的时候荣锐告辞离开,临走前将剩下的半个蜜瓜给他打成果汁放在冰箱里:“当水喝吧,别听荣锒胡说,多吃糖保护好你的脑子。”   萧肃笑得不行,跟他一起下楼:“我送你吧。”   荣锐要求开车,萧肃就把驾驶位留给了他,自己坐在旁边刷手机玩,那条征集神兽线索的微博被猪精佩奇和小警盾加持以后,转发量已经破五万,最近还真有一些人@他,给他看一些奇怪的生物照片。   可惜要么是P出来的,要么是比较少见的生物,比如??狓、熊猫蚂蚁,还有长了龅牙的黑麂之类,并没有像神兽那样的嫁接生物。   忽然,一条私信吸引了萧肃的注意力,信息是一个名叫“粽子”的网友发来的,里面并没有附图片,但他描述的情况却让萧肃直觉这件事不简单。   【粽子:老师,我发现了一件事,不知道和你说的情况有没有关系,但这事儿真的挺……让人难受的,我憋到现在心里很不舒服,一直想找个人说说……】   这个名叫粽子博主是个初中生,有个关系很要好的同学家里开着家饭店,有一道招牌菜叫藤椒青柠兔丁,特别有名,附近县市很多人周末都会专门开车去吃。粽子经常去同学家店里找他玩,遇上用餐高峰期就帮着点个单、上个菜什么的。   有一次正好是周末,点藤椒青柠兔丁的人特别多,才下午三点多,头天备好的料就用完了,同学爸爸腾不出手来,便叫同学去仓库取一袋兔肉送到后厨。肉是用大麻袋装的,一袋有上百斤,同学搬不动,就叫粽子去帮忙。粽子进了仓库才发现他家的肉居然没冷冻没冷藏,就那么随便放在架子上,从标签日期看已经有三天了。   “放这么久都坏了吧?不用冷藏吗?”粽子有点疑惑,毕竟他也经常吃同学家的菜,难不成因为调料重所以他们拿坏掉的肉做的?   “坏不了,处理过的。”同学专门拿了一块肉给他看,“你闻闻有味儿没?没有吧?超级新鲜的,不然也做不出那么嫩的兔丁。”   “可这不科学啊。”粽子说,“怎么可能有室温下放三天都不坏的肉?你们家是不是用什么防腐剂了?”   “没有!用了防腐剂肉质就变了,再说你看我不也在吃吗,真放了什么化学品我会自己吃?”同学说,见他仍然将信将疑,小声道,“好吧,这是我们家的独门秘诀,我告诉你你不能告诉别人啊——我姐他们研究所发明了一种药,在宰杀肉兔之前一周混合在饲料里,死后肉质能保持鲜嫩,不用冷冻也不用冷藏。”   “啊?什么药啊?”粽子不相信。   “我也不知道,但她说绝对安全,是给人用的,可贵了。”同学说,“大概和‘鱼浮灵’差不多吧,你见过市场卖鱼的吗?那么挤的鱼缸,正常鱼在里面半天就憋死了,但放了‘鱼浮灵’能活好几天。这玩意我估计也差不多吧,只要量控制得好,对人没有任何伤害……再说那药原料奇贵无比,我姐也就掺那么一丢丢进去,她说基本是痕量了。”   粽子那天回去之后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毕竟吃进嘴里的东西,有些添加剂即使当时看不出危害,时间长了积累多了也可能对人体有害。   所以他找机会专门去了一趟同学家的养殖场,亲眼看到即将出栏的肉兔挤在笼子里,确实比其他肉兔看上去要健康活泼,只是有那么一部分仿佛在掉毛,皮肤上形成小片小片的斑秃,还有几只四肢痉挛,站都站不起来。   【粽子:我查了“鱼浮灵”,百度说那其实是过碳酸钠,遇水释放大量氧气,保证鱼不至于缺氧而死。但我觉得同学家用的这个药没那么简单,因为我在他家养殖场发现了两只很奇怪的肉兔,和老师你在微博PO出来的“神兽”有点儿像,背上都长着恐龙一样的骨刺,虽然很短,但我知道正常的肉兔是绝对不会那么长的。可惜他不让拍照,我也没有现场照片。我知道贸然告诉您这种事,连个证据都没有,确实有点唐突,但我真的很喜欢小警盾哥哥,请你一定眼熟一下我,抽奖的时候黑箱我一下行吗?】   萧肃前半段看得紧张刺激,看到最后一句“噗”一下笑出声来,没想到鬼畜盾的迷弟这么可爱,为了得到冰箱贴不惜出卖同学。   男人间的友谊真是不堪一击啊。   “什么东西这么好笑?”等红灯的工夫荣锐凑过来看他手机,“私信?有人给你提供线索了?”   “是,说他在同学家的养殖场看见两只奇怪的肉兔,同学的姐姐给它们吃过掺了什么药品的饲料,宰杀以后能保持肉质鲜嫩不腐。”萧肃说着,一边在私信上回复:【农夫:谢谢你提供的消息,能告诉我你同学的姐姐在哪家研究所工作吗?PS,我另外要一套小警盾冰箱贴寄给你吧,给我个快递地址么么哒。】   “干嘛么么哒啊?”荣锐不高兴地说,“作博主要和粉丝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能这样腻腻味味的懂吗?怪不得写了那么多科普文才十万粉!”   萧肃膝盖中箭,恼羞成怒地道:“我就是这么亲切的一个人怎么了?”   荣锐抿了抿嘴,不说话继续开车,一副认错的样子。萧肃“哼”了一声,点开粽子的微博主页,忽然愣了:“欸,珑州?发私信给我这孩子是珑州人!”   “哦?”荣锐眼神一凛。萧肃喃喃道:“巧颜的新医院不也在珑州吗?”   作者有话要说:  鬼畜盾:虽然是第二次永抱但分外开心呢……   萧肃:他怎么又长高了…… 第30章 S1   “私信你的粉丝是珑州人?”荣锐问萧肃, “你翻一翻他的微博, 看有没有带定位地址的。”   萧肃翻了一遍, 幸亏这孩子微博发得不多, 翻了七八页就找到了一条带着定位的:“珑州晨光二中……这应该是在学校发的, 他说过他是个初中生。”   “公立私立?”   萧肃登录珑州教育局官网查了一下,道:“公立的……问这个干嘛?”   “公立中学是分学区上的,他家应该就在珑州晨光二中对应的学区里。”荣锐说,“既然他经常去他同学店里找对方玩,那家店也可能在同一个学区里。”   “对,很有可能。”萧肃赞同他的推断,很多开饭店的会把家安在店附近,这样上下班方便些。   “你打开外卖APP定位到珑州, 查藤椒青柠兔丁。”荣锐指挥他,“然后选晨光二中学区内销量最高评价最好的那一家。”   萧肃照他说的查了学区, 圈定范围搜索, 果然找到了一家生意火爆的川菜店,月售六千多份藤椒青柠兔丁,店名叫“袁记川菜人家”,下面的认证是”三十年老店”。   “应该就是这家了吧?”萧肃说, “看来老板姓袁……那粽子同学的姐姐应该也姓袁了, 你和老孙去巧颜见过姓袁的女技术员吗?”   荣锐摇头:“没有,接待我们的是他们一个常务院长,我们当时没有要员工名单。”   “哦……不过粽子说他朋友这个姐姐在研究所工作, 也许不是巧颜的人。”   “珑州巧颜有自己的研究所,专门搞医美辅助保健品的。”荣锐说,“其实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研究小组,隶属于巧颜整形医学医院珑州分院,并没有单独挂牌……他回你私信了吗?”   “没有。”萧肃看看表,已经十点半了,“这个点儿初中生不是在赶作业就是已经睡了,等明天吧。如果他回了,我们要不要去珑州找那家店调查一下?”   荣锐点点头:“好啊,不过当务之急是尤刚的案子。如果老孙动作快的话,我们明后天就能重新验尸了。”   “嗯对,说不定能有什么重大发现,给408案提供线索。”萧肃说,退出微博,又想起神兽来,“对了,老王跟陈建国打听神兽的来历,打听得怎么样了?”   荣锐说:“哦,正要跟你说呢,陈建国当初是在一个远房表弟手里把神兽买下来的,他这个表弟是卖野味的,经常去山里猎户家收点野兔、雉鸡、果子狸什么的。据他说,这个神兽是他夏天的时候,在白佛沟一个猎户手里买下来的。”   “啊?现在还有猎户吗?”萧肃十分诧异,这年代居然还有人打猎为生,话说国家不是禁猎吗?“果子狸早就不让吃了吧?雉鸡在国家野生动物保护名录里,有些亚种猎杀是违法的。”   “所以啊,老王把这事儿给当地派出所反应了一下,他们现在正给下面的乡村做禁猎普法宣传呢,还被上级嘉奖了。”荣锐说,“老王因为这个又收到一面锦旗,可开心呢。”   萧肃感叹道:“老王真是个锦旗控啊……”   荣锐抿嘴笑,接着道:“陈建国这个表弟当时觉得这玩意儿挺稀罕,以为能卖个好价钱,于是花高价买了下来。谁知道因为它长得太怪了,谁也不敢吃,一个多月都没卖出去,最后还是陈建国花五百块买回去,当神兽供起来敛财……”   “五百块?!”萧肃难以置信地提高了声音,“他五百块买的,跟我要三百万???他心怎么这么黑啊!”   荣锐内涵丰富地看了他一眼,艰难地说:“哥,你真的太面善了,而且陈建国这种人阅人无数,本来就是靠坑蒙拐骗发家的……”   “我面善所以就要坑我?”萧肃简直想捶胸,“我就那么像个傻白甜吗?”   荣锐停车,拉手刹,声音有点儿软,像是含着笑意:“这不是有我呢么?你一分钱没花也拿到神兽了,他还亏了五百呢。”   萧肃一想倒也是,陈建国再黑也黑不过鬼畜盾,最后还不是含着一口老血白送了。   任你大仙精似鬼,也要喝小警盾的洗脚水!   萧肃转悲为喜,拍拍荣锐的肩膀:“对对,幸亏有你,哥全靠你了!”   荣锐“噗”一声喷笑,但马上就压住了:“不靠我靠谁?靠你那个亲兄弟似的吴律师吗?”   萧肃连连摆手:“不不,我们俩现在都靠你!”   荣锐“嘁”了一声,解开安全带下车:“要不是你我才懒得管他,让他离我远点,不许靠!”   得,又傲娇起来了。萧肃也忍不住笑了,下车换到驾驶位准备回家,说:“那行,他靠我,我靠你。”   “什么啊,COS地铁吗,还一节连一节……”荣锐替他关了车门,像往常一样并起两指在额前一挥,“路上小心。”   萧肃挥挥手:“早点睡,晚安。”   次日萧肃一整天的课,忙到下午六点多才想起来给荣锐发消息,问他老孙协调得怎么样了。   荣锐在UMBRA上回复:【已经搞定了,明天上午八点,我和荣锒去支队的法医室给尤刚的尸体做补充检验。】   这次重验关系着吴星宇的清白,萧肃特别紧张,问他:【我明天上午没课,能和你们一起去吗?】   荣锐顿了一会儿才说:【明天现场除了荣锒,还有两名支队的法医,不方便请你来。再说那个场面……照片和现实完全是两码事,你还是别看了。】   萧肃有些失望,但想想荣锐也是为他好,便说:【好吧,那你们加油。】   荣锐又说:【晚一点我们在UMBRA上开个会吧,如果尤刚的尸体和吕白有相似之处,有些检验还需要伍心雨来做。】   萧肃发了个小警盾比“OK”的表情,说:【我四点下课,四点半就到家了,开会随时叫我。】   次日一整天萧肃都焦虑不堪,强迫自己认真把两节课上完,一下班就迫不及待地奔回了loft。   五点钟,荣锐和荣锒准时上线,过了两分钟,戴眼罩的兔子头像也亮了。伍心雨发了个“大家好”的表情,居然和她的头像一样是个海盗兔,甩着长长的耳朵,又酷又萌。   【专属表情?】萧肃问她。   伍心雨又发了个海盗兔脸红红的表情,说:【是哦,我学你把头像同步到微博上啦,有个大触粉丝说可爱,就给我做了一套专属表情。】   果然大V就是不一样……萧肃特别羡慕,想想自己只有十万粉,其中七万还是最近从小警盾和猪精佩奇那里吸来的,真是活该没表情。   是不是真该向荣锐请教一下如何圈粉?   “面无表情”的萧老师只能用输入法自带的表情符:【┑( ̄Д  ̄)┍羡慕】   猪精佩奇:【老师你好萌哦,还会用颜文字。】   萧肃:大姐我只比你大五岁而已,不是五十岁,还不至于连颜文字都不会用吧!   荣锐及时开口,说:【我们开个会吧,先让荣锒给你们通报一下今天的检验结果。】   胖河豚跳了两下,荣锒说:【今天的场面可以说是相当惊悚了,首先要感谢萧老师,不对,是感谢萧老师倒霉的好基友……】   荣锐插入:【开会的时候不要乱用词语,注意严肃!】   荣锒发了个海盗兔翻白眼的表情,说:【就你屁事多……那就感谢萧老师倒霉的好兄弟吴律师,多亏他身陷囹圄,为我们创造了这次见证奇迹的机会。】   今天上午八点半,荣锒和荣锐赶到支队法医处,荣锒和其他两名法医一起进了实验室,荣锐和老孙隔着落地玻璃墙在外面观看。   结果尤刚的尸体刚从冷库里推出来,现场一名女法医就吓得惊叫了起来——时隔两周,尸体原本被泥水泡得面目全非的脸,居然恢复了几分人样,两腮和额头的皮肤明显愈合了三四分!   另一名法医也骇然呆滞,只有荣锒淡定无比,甚至还带着一丝喜悦,向玻璃墙外的荣锐和老孙比了志得意满的“yeah”。   因为这个诡异的现象,原本主刀的法医心灵受到重创,无法动手,所以之后的解剖是由荣锒独立完成的。和他们之前猜测的一样,尤刚的尸体变化和吕白极为相似——头发和指甲缓慢生长,皮肤轻度愈合。   此外,尤刚身上也有轻微的排异反应——心脏病、骨质增生,躯干部位有不甚明显的皮肤癣斑。   荣锒:【尤刚是上上周三遇害的,周五下午被发现,周六做的第一次尸检,从尸检报告看,当时还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这说明在死亡初期几天之内,这类尸体还没有激活“重生”机制。】   他在公共区上传了几张照片,萧肃点开了,发现是尤刚的指甲和头发的特写,第一次和第二次尸检的对比图。   荣锒:【我以前推算过吕白的“重生”速度,大概是正常人的四分之一,尤刚死亡至今十四天,我对比了指甲和头发的变化长度,参考这个速度,认为他激活“重生”机制可能有7到9天。】   萧肃推算了一下,也就是说尤刚死后五六天尸体就开始变化了,联想起那天尤莉去市局申请敛尸火化,正好在这个时间段,是不是可以怀疑她知道自己的父亲会“重生”?   如果这个现象是抗衰针造成的,那张婵娟知不知道自己死后也会如此?她难道不害怕吗?   荣锒在UMBRA上继续说:【我取了一批样品,明天给你送过去@伍心雨,还是按吕白尸体的检验流程,全部检验一遍。】   伍心雨发了个海盗兔乖乖点头的表情。荣锒又道:【还有一个好消息,萧老师,“重生”现象未波及眼部,所以我给尤刚的眼玻璃体液做了分析,可以确定他的死亡时间在周三中午,吴星宇的嫌疑基本彻底洗清了。这两天让周律师给他办个手续,应该就可以回家了。】   萧肃简直开心极了:【谢谢你荣法医,我这就去跟周律师说!】   伍心雨好奇地说:【咦,什么人啊,跟我名字一样欸!】   萧肃说:【是我好朋友,因为尤刚的案子被暂时扣押了。】   伍心雨恍然大悟:【哦,我说那天在门口我一说我名字你就喷水了。】又@了一下荣锒,说:【荣法医,有解剖现场的照片吗,可以让我看一下尸体的前后对比图吗?也许对我做分析有帮助。】   荣锒在公共区传了两张照片,萧肃下意识想点开,谁知界面上的文件名忽然变成了灰色。荣锐说:【哥你别看。】   萧肃一愣,那边伍心雨明显已经点开了,发了个疯狂摇摆的表情,说:【妈妈咪呀!好赤鸡!变化这么大!!!荣法医我可以申请和你一起验尸吗?我可以给你当助理,拍照填表什么的!】   荣锒:【……】   伍心雨发了个卖萌抱大腿的表情,他无奈说:【好吧,我跟老孙他们说一声。】   伍心雨:【谢谢大神!大神真是人美心善,智慧与美貌的化身!】   难得她夸得如此情真意切,萧肃忍不住笑得直抖,荣锒在荣锐那里失去的自尊终于在伍心雨身上都找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   然而还没等他附和两句,就见伍心雨发了一张图片,说:【我不是尬吹,我是真情实感啊!】   萧肃点开图片,瞬间就被震撼了——图上是一个赤着上身的男人,身材修长劲瘦,淡金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上,流畅的腹肌线条收进松松垮垮的制服长裤。   他微微仰着下巴,歪戴着一顶哥特风警帽,一手拎着制服搭在肩头,一手握着皮带。皮带扣是一只黄铜质地的衔尾蛇,光泽幽然,衬得皮肤苍白冷艳。   萧肃作为一个直男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荣锒真的是太美了,又高冷又邪魅,浓妆艳抹总相宜。   荣锒本人大概是也被自己的美惊艳了,欣赏了半天才假模假式地说:【太耻了,删掉!】   伍心雨发了个委屈哭泣的表情,还真删了。萧肃忍不住又狂笑——荣锒怎么总是遇上这么耿直的人,以他的自恋程度,恐怕巴不得把这图置顶展览一周吧?   伍心雨:【大神真的太美了,社团的COSER根本压不住他的气场,刚才他的CP看了摄影的返图都郁闷了,说最好换人,身高不匹配。】   萧肃一想也是,荣锒身高193,别说女人了,男人站在旁边都能衬成三寸丁:【那再找一个高一点的COSER?】   万万没想到伍心雨如此大胆,如此耿直,直接@了荣锐:【@荣锐,荣警官你有空吗?】   冷场十秒,荣锐和荣锒同时发言:   荣锐:【丑拒。】   荣锒:【丑拒。】   萧肃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亲亲的好兄弟。   尴尬的沉默之后,荣锐说:【以后开会时间不要谈私事,伍同学请你注意。】   伍心雨发了个对手指的表情。荣锐又说:【还有表情包也不许再发了,留着私聊的时候再用吧,总之408案非常严肃,大家要端正自己态度!OK?】   荣锒:【神经病。】   伍心雨:【知道了QAQ】   萧肃:【……】他这又是唱哪一出?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我哥没有专用表情包,一定很伤心,以后大家都不准再用了!   荣锒:哔了狗…… 第31章 S1   大会开完了还有小会, 荣锐退出UMBRA群聊, 又在私聊里叫住了萧肃:【哥, 晚上吃什么?】   萧肃没什么胃口, 但怕他唠叨, 还是说:【一会儿去楼下吃馄饨面,你呢?】   荣锐:【本来和荣锒说好开完会去吃酒店自助,但他现在又说要去COS工作室试装,和伍心雨约好在那边吃双流老妈兔头了。】说着发了一个海盗兔委屈对手指的表情。   好好的怎么又卖上萌了,刚刚不是还一副领导样么……萧肃没办法,劝他道:【让他去吧,他都二十七了,难得喜欢自己以外的人。】   荣锐:【也是, 万一伍心雨眼瞎呢?算了就当为了我大伯娘吧……那我去你那吃馄饨面?】   萧肃本来只是随便说说,没打算真出去吃饭, 被他一说只能同意:【好啊, 你出发之前给我发个消息,我提前去店里点好单等你。】   荣锐:【OK,半小时到。】   萧肃换鞋下楼,在小区新开的私房茶餐厅点了两碗馄饨面, 又点了豉油鸡、金钱肚、叉烧排骨和白灼西蓝花。菜刚刚上齐荣锐便到了, 说:“这么丰盛?”   “凑个四季发财。”萧肃用茶水烫好碗碟递给他。   荣锐说:“你还讲究这个?”   “我妈讲究,生意人嘛。”萧肃说,“我帮不上她什么, 就帮她讨个好意头。”   荣锐给他倒水布菜,随意问:“哥你为什么当了老师?伯母不要求你继承家业吗?”   萧肃手一抖,勺子掉进碗里溅起热汤,烫得他一哆嗦,含着手指含糊道:“我妹妹对商业比较感兴趣,也擅长,我更喜欢自然科学,不擅长和人打交道。”   荣锐抽了纸巾递给他:“小心烫……也是,你差点三百万买一只成本价五百的神兽,生意头脑可以说相当惊人了。”   这事儿已经成为他的黑历史了,萧肃无语望天:“不提这个我还是你哥。”   “好吧不提了。”荣锐笑,给他夹了一块叉烧排骨,问道,“对了,那个珑州的中学生回你私信没有?”   萧肃一整天都在忙,还没顾上开微博,连忙打开一看,失望地道:“没有。”   “他今天上线过没,有没有发新微博?”   萧肃点进“粽子”的主页,惊讶地发现“用户不存在”,迟疑道:“见鬼了,他好像销号了……微博全部被清空,什么都没留下!”   “嗯?”荣锐警觉,将他的手机拿过去翻看。   “会不会是炸号了?”萧肃说,“微博现在跟神经病一样,发起疯来连CEO都无差别轰炸,‘来去之间’本人都重生了好几回了。”   “我问一问。”   荣锐出去打电话,过了大概五分钟,回来说:“不是炸号,是销号了,本人电话申请的。”   “哦?”萧肃一愣,“为什么?”   荣锐摇头,说:“也许良心发现了吧,觉得自己不该出卖好朋友?小孩子脾气,说不准的。”   “我还以为他有多爱你呢,原来是塑料爱豆情。”萧肃遗憾地道,“还好那天及时查了他的定位,现在起码知道他在哪儿。”   “我又不是爱豆!”荣锐瞪他一眼,说:“我已经跟老孙说好这两天去一趟珑州,到时候去那家店里看看。”   “是为这一件事吗?还是有什么别的新线索?”萧肃问。   荣锐道:“是吕白的案子,专案组这段时间一直在追查她死亡和尸体被倒卖的事,这两天终于捋清楚了。”   话说一年多前,陈建国在线上风水师交流群认识了一个路子特别广的人,据说什么东西都能弄到,包括配阴婚的女尸。后来他牵线搭桥,通过这个人把吕白的尸体弄过来,卖给了溺亡案那家人。   警方根据他提供的账号在群内蹲守了一段时间,终于定位到那个二道贩子的地址,把他给抓了起来。经过审讯,这人供出当初向他出售吕白尸体的,是她的一个“闺蜜”。   这个“闺蜜”比吕白小五六岁,也是一个立志当网红的女子,视吕白为偶像。可惜互联网娱乐千变万化,一年就是一代人,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重复吕白当年的成功之路,蹦跶了几年一直没能火起来,也没签到什么像样的资源。   可能是吕白的潜移默化,或者她们俩本来就是互相影响,她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长得不够美,一有钱就去折腾自己那张脸。可她没有吕白的经济能力,也没有一个可以吸血的金领姐姐,撑了几年欠了一屁股债,就差去卖肾了。   不过后来她没卖肾,而是卖了吕白的尸体。   那天吕白忽然心脏病发死亡,她当时正好借吕白的卧室录美妆视频,听到客厅里“嗵”地响了一声,跑出去一看才发现吕白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已经没有了呼吸。   这姑娘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叫120,也不是报警,而是打了男朋友的电话,问他以前说过女尸可以卖钱,是不是真的。男朋友以为她开玩笑,到了现场才知道她是要玩儿真的,哆嗦了半天,怕人是她害的,自己捅出去会被连累,一咬牙真把自己一个据说什么都能卖得掉的乡党给叫了过来。   这位什么都能卖得掉的乡党,就是陈建国在风水群里认识的,那个什么都能买得到的高人。   “你是说这姑娘就这么把自己的偶像……的尸体,给卖了?”萧肃觉得这简直是千古奇闻,“她疯了吗?法盲也该知道卖死人犯法吧?她不怕人家家里人知道了打死她?”   “她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荣锐说,“过去两年里她掏空了父母的养老钱,开了无数小额借贷,拆东墙补西墙,光裸贷就借了好多笔,到期以后下场比判刑好不到哪里去。如果说吕白的幻丑症是5度,她可能有50度——她拿到钱的当天就预约了巧颜的吸脂手术,连黄纸都没给吕白烧一张。”   萧肃目瞪口呆:“那吕白身边的人就没发现她消失了吗?”   荣锐说:“吕白本来就跟家里人闹翻了,又没有男朋友,那段时间因为身体不好——我怀疑是因为排异出现了皮癣和心悸——没接什么工作。经纪人巴不得她不闹腾呢,毕竟已经是过气网红,公司的资源都要留着捧新人。所以这个闺蜜用吕白的手机给经纪人发了个微信,说母亲重病,要请几个月假回老家照顾,经纪人什么都没多想就同意了。”   “所以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消失了,谁也不关心?”   “也有人关心吧,她的美妆视频里有很多粉丝留下的弹幕,问她为什么停更了。微博也有人关心她为什么这么久不上线。”荣锐说,“可是二次元这种虚幻的关心,对她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萧肃沉默了,虚拟世界的社交关系就是这样,又真实,又虚幻。它能给你带来千万人的关注,满足你对友谊和虚荣最美好的幻想,但有些时候,它终究无法替代你身边最真实的情感与关怀。   剥去二次元繁华的表象,吕白孤独无助,而突如其来的死亡,夺去了她生命的最后一丝幻想。   “还记得当初吕洁向吕白的经纪人要了她在瑞典的病历?”荣锐说,“拿到病历以后警方发现,吕白最后一次去瑞典那家中心打针是在十一个月前,按理她半年就该打一次的,这次审讯了她那个闺蜜,才知道她最近一次的针是在国内打的。”   “珑州巧颜?”   “很可能。”荣锐说,“闺蜜只知道她找到了一个国内的替代品,很便宜,但不知道具体在哪儿打的。她们这个圈子,有时候互相之间挺防着的,就怕别人知道自己用了什么秘密武器。专案组的人翻遍了吕白的公寓,她的电子产品,没有找到这一次注射的病历。”   萧肃问:“那你这次去是跟巧颜确认这件事?”   “不是,这种事他们不可能承认的,只会想尽办法遮掩。”荣锐说,“我们是在吕白那里找到了另外一条线索……”   上次他和老孙去珑州巧颜,对方说他们引进的是瑞典一家抗衰中心的技术,并给警方提供了相关资料。后来,荣锐从吕洁那里拿到吕白生前的病例,以家属的身份要求瑞典那边也提供了一份详细介绍。   然而经过比对,他惊讶地发现这两个中心并不是同一个,前者的名字比后者的名字多了一个字母!   也就是说,张婵娟说巧颜引进了先进的瑞典技术云云,全是骗人的,和珑州巧颜签约的根本是个冒牌货!   “假的?”萧肃简直惊悚了,“你是说他们在国外弄了一个假的公司,包装成和世界尖端的抗衰机构,给珑州巧颜镀金圈钱?”   荣锐道:“现在还不好说,我们已经发函和对方确认,和巧颜拟签约的那家公司和他们有没有关系,负责人是不是真实存在——巧颜提供的资料里,那边的负责人叫安德斯·博格。”   萧肃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他们也神了吧,居然弄了个假公司……那他们的技术应该也是假的吧?怪不得弄出人命来……”说着说着忽然觉得哪里冒了一个火花,“尤刚疑似也有这种假针打出来的心脏病,这是不是进一步佐证了张婵娟的杀人嫌疑?”   “得先确认巧颜做的是假针。”荣锐说,“所以我这次要再去一趟珑州,想办法暗查他们的底细。”   萧肃喃喃道:“所以吕白的死,归根究底只是巧颜为了敛财而导致的医疗事故么?而尤刚的死,是张婵娟借刀杀人?可是……”脑中倏然掠过一丝闪电,他抬头问荣锐,“408案呢?难不成那两名死去的证人,不惜用生命保护的东西,只是巧颜的假针?”   荣锐皱眉不语,慢慢搅动着碗里的馄饨。萧肃想了半天,问:“你们从东非拿回来的箱子,没丢吧?”   “怎么可能。”荣锐说,“老孙铐在手腕上带回来的,密码锁到现在还没有打开。”   萧肃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吕白、尤刚,和408案死者身上出现同样的症状,只是巧合?”   这问题谁也回答不了,荣锐良久摇了摇头,说:“不,我觉得不是……我会一丝一扣地查下去的。”   “嗯嗯。”萧肃点点头,道,“如果轻易就破解了,那你们局里也不用派出特别行动科,你和老孙这样的精英了!”   荣锐抬眼看他,眼中沉郁慢慢散去,浮起一丝暖意,道:“哥你这是夸我么?”   “我哪天少夸你了?”萧肃看他饭也没吃几口,赶紧给他夹了两块金钱肚,一朵西蓝花,“好了,吃饭的时候别说这些倒胃口的事儿了,小孩子不好好吃饭会长不高的。”   “我比你都高。”   “……不提这个我还是你哥。”萧肃有心打他,十八岁就快一米八五了,这孩子怎么瞎长啊!   荣锐低头吃饭,一副受教的样子。萧肃已经吃饱了,捧着茶杯喝茶,问他:“你哪天去珑州?”   “后天吧,周五。”   “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萧肃说,“我周五下午没课,上午10点钟下课以后就能出发……我新车给你开,怎么样?”   荣锐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行吧,不过话说前头,正事儿你得听我指挥,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成交。”萧肃和他击掌,自从四月份从东非回来他就没出过远门,这回就算去珑州溜达溜达吧,顺便去粉丝安利的川菜店尝尝藤椒青柠兔丁。   不不不,还是算了,万一吃下去在肚子里还不死怎么办呢,吃进去一盘菜,拉出来半只兔……   萧肃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差点把一杯热茶扣自己腿上。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要和我哥双人旅行了,四舍五入等于度蜜月!   荣锒:白痴! 第32章 S1   珑州在靖川西北不到两百公里, 高速两小时车程。   才十月中旬而已, 靖川还满目苍翠, 珑州已经是落木萧萧。高架两边的大山呈现出土黄与石青交错的色彩, 寂寥, 沧桑,但另有一种迷人的魅力。   荣锐开车,萧肃乐得逍遥,一路举着相机拍摄窗外的美景,偶尔将镜头转向车内,顺手也拍了两张小警盾同学。   荣锐仍旧穿着那件黑色短风衣,竖着衣领,戴着墨镜, 与周遭肃杀的景色竟然意外地和谐。萧肃休息时翻看拍好的照片,发现他特别上相, 随手一摁快门, 便是一张不逊于精修大片的硬照。   “我真是圣手啊,把你拍得这么好看!”萧肃递给他看,顺便嘚瑟一下。   荣锐接过去翻了两张,说:“你很会找角度啊哥。”   “过奖过奖, 是你长得好, 360度无死角。”萧肃假意谦虚。   荣锐一笑,举起相机忽然“咔咔咔”摁了几张,自己筛了一遍, 递给他:“看。”   萧肃完全没反应过来,一看照片愣了——荣锐镜头下的他有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侧脸逆着光,所有的线条都被阴影叠上了一层淡色的滤镜,显得分外柔和。眼镜片下原本过于清冷的眼睛似乎也温暖了起来,不再像平时那样沉默,用礼貌的疏离拒绝一切的靠近。   “怪怪的。”萧肃说,不过还是发自内心地赞道,“照得挺好,我都不知道原来我长这样。”   “因为我能看到你别人看不到的一面。”荣锐喝了半瓶水,发动车子继续向前,“哥,你知道吗,其实你挺会装的,如果不是在东非见过你真实的样子,我可能会和别人一样,认为你是个高傲、矜持,养尊处优,和周围的一切都保持距离的人。”   萧肃有些尴尬,淡笑道:“是么,我给你这样的印象?”   “是你刻意给人这样的印象。”荣锐说,“但我一直记得,你那晚握着扳手从车里冲出来,眼镜掉了都不知道,一脸杀气的样子。”   他说:“你的眼睛亮极了,我从没见过那么纯粹,那么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眼神。好像我死了,你下一刻就会用尽全身的力气为我报仇,即使杀人也在所不惜。”   “你那晚的眼睛,比星星还亮。”   萧肃有些茫然,其实他已经有点记不清那晚的细节了,连自己有没有戴眼镜都不记得。   不过他记得自己那一刻的心情,那种……压抑了很多很多年的,想要爆发,想要玉石俱焚,结束一切的心情。   虽然只有那么几分钟,甚至几秒钟。但可能因为足够短,所以足够令人心惊肉跳,铭记终身。   “大概是逼出来的吧。”萧肃再也笑不出来,只能侧过头假装拍摄窗外的山峦,淡淡说,“人到了生死的一瞬,总是会和平时有点儿不一样。”   荣锐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还挺幸运的,第一次见面就看到了你不为人知的一面。”   他视线一掠,瞄了一眼萧肃的背影,说:“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对我格外好,把我当弟弟一样什么都不计较?”   萧肃没有回头,说:“其实是因为你会煮火锅和方便面。”   荣锐龇牙一笑,说:“吴星宇运气真好,他连火锅和方便面都不会做呢。”   “他会吃。”萧肃特别认真地替吴星宇辩白,“如果我妈知道刘阿姨做的那么多补品,七成都被我喂了吴星宇,非打死我不可。”   “……”   车子开进珑州市区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一点半了,荣锐照导航将车开到“袁记火爆川菜”,发现这家生意果然够火爆,工作日下午快两点了,上座率居然还在八成以上。   “怎么办?”萧肃问他,“直接进去问还是……”   “先吃饭吧?”荣锐说,“都这个点儿了,你不饿吗?”   萧肃吓了一跳:“吃这家?”你没事吧?明知道他家肉兔有问题还打算进去吃?   荣锐一笑,指了指对面的饭店,说:“不不,咱们去那家。”   萧肃大大松了口气。   两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了,点了几个小菜,隔着一条马路能清晰地看到“袁记”的情形。只见里面人来人往分外热闹,服务员点单上菜都是一路小跑,食客大快朵颐,吃得涕泪齐流。   “待会儿要进去问问吗?”萧肃说,“要怎么问?”总不能直接问“你家肉兔是不是吃了抗衰药”吧?   “不用进去,免得打草惊蛇。”荣锐说,“该查的我都查清楚了,营业执照上的法人叫袁成林,有一儿一女,大女儿叫袁新娣,去年大学毕业,应聘进珑州巧颜的研究组做实验员。他家有一个肉兔养殖场,在北郊,租的是一个倒闭的造纸厂的厂房,除了供自己家饭店,也给周围其他家卖。”   顿了一下,道:“不过那种不腐兔,应该只给自己家用。”   萧肃点点头,这种事肯定越少人知道越好,他们不会把“秘方”告诉其他同行的。   “来这里只是现场确认一下情况。”荣锐说,“吃过饭我们直接去造纸厂。”   两人匆匆用完中饭,驱车去了北郊的袁记肉兔养殖场。谁知那家造纸厂面积不大,围墙却修得极高,上面用水泥糊着玻璃碴子,根本没法爬上去看。   大门倒是不高,但有门卫值班,还养着两只细狗。那狗一看就是抓兔子的能手,四肢矫健,目光敏锐。萧肃远远看了一会儿,说:“怎么办?好像进不去啊……要不,我假装是收购肉兔的,过去问问门卫?”   荣锐想了想,摇头,道:“你看着不像收肉兔的,生意人眼光毒的很,万一起疑心,可能对你不利。”   萧肃想说光天化日的能有什么危险,但见他脸色凝重,还是没有多说什么。荣锐用一个小巧的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说:“走吧。”   “啊?”萧肃愣了,“这就走?不进去了?”   “明天再说。”荣锐说着,系上安全带,发动了车子。   萧肃看看表还不到三点:“那我们现在去哪儿?巧颜吗?”   “你头回来珑州,带你去市里转转。”   萧肃黑人问号脸:大哥我们不是来查案的吗?这样明目张胆地摸鱼真的大丈夫?对得起老孙吗?   荣锐还真是摸鱼毫无压力,先带萧肃去市中心一个网红雕塑群拍照,之后拐到滨河大道,带他看了看波澜壮阔的珑水河,还给他买了一种据说是珑水大鲤鱼做的鱼蛋。   萧肃已经很多年没有站在路边吃过关东煮了,捧着纸杯子有点无所适从,好在鱼蛋的滋味确实不错,难得当地人把鲤鱼这种多刺的鱼类做成如此细腻的鱼蛋,而且一点土腥味都没有。   两人分食了一份鱼蛋,萧肃感叹道:“我以为只有小女孩才会吃这种东西,没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荣锐说:“哥,你应该适当地接接地气,傲娇这种人设并不适合你。”   萧肃:傲娇的难道不是你吗?   在河边转了一圈,荣锐指着对面一个大型商场说:“陪我进去买个东西。”   萧肃以为他要买洗漱用品,谁知他直奔电器那一层,左拐右拐进了大疆的展柜。   无人机?为什么跑这里买无人机?萧肃一头问号。荣锐轻车熟路地选了一款小巧易操作的,刷卡买单。   “买这个干什么?”萧肃问。   “教你玩。”   “……”我为什么要玩这种小孩玩的东西?   然而很快萧肃便发现,这种小孩玩的东西居然特别好玩!   荣锐用他的手机下了一个APP,教他连接VR眼镜,然后通过虚拟摇杆控制无人机在天空飞行。VR眼镜通过头部姿态追踪功能,可以完全捕捉和带入无人机视角,戴上以后整个视野就像是在天上飞,俯瞰大地,一览无余。   萧肃是典型的头脑发达四肢简单,操作任何虚拟设备都是战五渣。荣锐在旁边事无巨细地指点了半天,他遥控的无人机还是像喝了半斤二锅头,在空中险象环生地画着S和B。   “啊啊啊啊要撞上了!!!要掉了!!!掉喷泉了完了完了!”萧肃一紧张就手脚发抖,戴着VR眼镜宛如智障。正在手足无措,忽然感觉有人从背后环住了他,两只修长有力的手把住了他紧张抽搐的双手,荣锐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没事别紧张,掉了就掉了,我再买,反正老孙会报销……右手摇杆往前推,对,左边稳住……让准星停留在视野中心,不要偏……”   他用拇指推着萧肃的拇指,其余四指包着他的手背,轻而易举便稳住了筛糠般乱抖的无人机。萧肃大大松了一口气:“天哪,可算是给老孙省了一万块钱 ……”   荣锐闷闷地笑,胸腔轻轻震动,贴着他的背。萧肃恍然发现他其实骨架很阔,臂展很长,从背后环着自己居然一点不局促。   他的手很稳,手心温暖,手指有力,但触感并不像普通少年人那样细腻,而是微微有些粗糙的,仿佛带着很多薄茧,还有柔软但微凸的伤痕。   片刻,荣锐松开手,扶着他两肩轻轻捏了捏,说:“就这样,已经稳住了,不要慌,记住不过一万块钱而已,你那辆车快二百万呢。”   对啊!我是土豪我怕谁?!萧肃瞬间胆气壮了,雄赳赳地控制无人机攀升,看着VR眼镜里湛蓝无垠的天空,下意识地微笑起来。   不知不觉玩到晚上八点钟,萧肃累了一身的汗,连头发都贴在额头上,气喘吁吁地说:“哎呀都八点了,怎么没留神就天黑了,对不起对不起,你一定饿了吧?中午也没吃多少。”   “没事,饿了还能多吃点。”荣锐收拾好机器,说,“要么我们先找酒店住宿吧,放下行李再出去吃宵夜?”   “也好。”   荣锐将车子开到北郊一家Hyatt,本以为工作日应该房间很多,没想到酒店入住了两拨开会的外地游客,把标间全部占满了。   有两张床以上的只剩下总统套,荣锐看着价单皱眉。萧肃想说自己买单就好,还没开口就听他说:“哥,总统套房太贵了,我报上去老孙会很为难,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住大床房可以吗?”   萧肃从四岁和父母分房,已经有二十多年没和陌生人一起睡过觉了,也就吴星宇偶尔耍赖和他挤挤。   但吴星宇十几岁就跟他一起玩了,俩人跟亲兄弟是一样的,荣锐……   “我睡沙发就行。”荣锐又说,眼神带着点儿几乎看不出来的恳求,但……萧肃眼神太好了,对他也太了解了,心一软就原则全面崩盘:“没事我睡沙发,我比你矮比你瘦,比较不占地方。”   荣锐像是松了口气,道:“谢谢你理解,哥,我们局差旅费卡特别严,老孙差不多是桑局的亲儿子了,每次报销还是被吼一脸。”捏了捏嗓子,以流利的广东话道:“乜嘢鬼?!使咗咁多钱?当老子提款机咩?你系去侦察定系去度假嘅咁,仆街仔!!”   萧肃听得半懂不懂,但他模仿得表情语气都极为真实,仿佛就是一个气急败坏的抠逼领导站在面前,忍不住笑得打嗝儿。   连柜台里的服务员都笑了,将房卡递给他:“感谢您的入住!”   “走了。”荣锐拎起两个人的行李,向电梯走去。萧肃一边笑一边提着无人机跟在后头。   笑着笑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看无人机——妙啊,再高的墙还能拦得住这玩意儿?俯拍近拍微拍,只要控制好了那不都是小意思吗?   不愧是小警盾同学啊!   问题是他为什么非要我学?萧肃不解地想,他不戴VR眼镜都操作那么溜,这么费劲巴拉地教我干嘛?   小小年纪就好为人师,岂有此理!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我要和我哥住一间屋了,四舍五入等于入洞房! 第33章 S1   Hyatt的客房很宽敞, 除了大床, 临窗还有一组近一米宽的组合沙发。   萧肃按了客房服务, 让服务员送多一床被子来。荣锐已经自作主张在沙发上摊开了自己的行李, 一副要安家落户的样子。   “你睡床吧。”萧肃说, “你个儿高,沙发有点短。”   “不短,刚刚好。”荣锐脱了风衣,卸下枪套放进保险柜,里面穿一件黑色缎面的卫衣,胸口绣着一只金色老虎头,又凶又萌的样子。   萧肃感觉他又像个小孩了,心一软便说:“那一起睡床吧, 又不是女孩子,没那么多讲究。”   荣锐挠挠头, 说:“也是。”   两人达成共识, 愉快地去二楼餐厅区吃宵夜。电梯里有楼层指示牌,荣锐一边看一边说:“吃广式晚茶吧,你胃不好,来点粥好消化。”   萧肃正好也在看, 同时说:“吃烤肉吧, 你一整天没正经吃饭,来点儿顶饱的。”   两人相视一笑,再次达成共识, 先去广式晚茶那里要了艇仔粥和小点心,打包带进巴西餐厅去吃烤肉。   晚上餐厅人少,他们选了靠窗的位子,可以看到外面花园里茂盛的树冠、幽静的喷泉。萧肃运动过量,喝了半海碗的艇仔粥,还吃了两块烤猪排。荣锐吃东西向来恐怖,也不见他怎么动手,一桌子的烤肉就全不见了,广式点心也是渣不剩。   萧肃已经撑得动不了了,荣锐还在和烤菠萝奋斗,手边还放着一份黄桃冰淇淋。   长身体的年纪真好啊……萧肃感叹不已,问他:“你是不是打算明天用无人机侦察造纸厂?”   “没有了,只是随便看看。”荣锐喝了半杯黑啤,两腮有些泛红,但并不明显,“随便看看不叫侦察。”   “哦。”这算外交辞令吗?萧肃想起了经常在南海打鱼的中国军舰。   “造纸厂周围环境空阔,没有信号干扰,很适合玩无人机。”荣锐说,“哥我明天带你去玩哦。”   这种时候还要皮,就不能明说吗?萧肃有点无语,同时感觉他声音不太对——平时他说话总是刻意压着点儿嗓子,显得成熟稳重一些,这会儿明显带点儿少年音,奶声奶气的。   “你要好好玩。”他郑重其事地对萧肃说,放下勺子,摸了摸肚子,说:“饱了,想睡觉。”   该不会是醉了吧?萧肃有些诧异,他就喝了半杯啤酒,怎么可能才这点儿酒量?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荣锐确实是醉了。   回到房间,萧肃上了个厕所的工夫,荣锐已经横在床上睡着了,卫衣和长裤脱下来扔在地上,只穿着背心短裤。   萧肃叫他起来洗漱,叫不醒,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抱成竖着的姿势,挪出半边床给自己。也不知道这小孩怎么长的,看着不胖,其实石头似的结实,累了他一头的汗。   还好荣锐身上很干净,没有脚臭也没有明显的汗味儿,萧肃拧了把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就凑合睡了。   睡了也不知道多久,腰疼,萧肃迷迷糊糊摸了一把,发现这孩子又睡成横着的了,头顶在他腰上,脚垂在床下。   萧肃困得要命,实在没力气再抱他一回,往床边挪了挪继续睡。睡了一会儿,又感觉脚疼,荣锐顺时针旋转了一百八十度,枕着他的脚睡得呼呼的。   “……”萧肃把脚抽掉,给他塞了个枕头,倒头继续睡。然而荣锐依旧执着地旋转着,不久之后又转成了横着的,头垂在床沿,两条长腿搭在他肚子上。   萧肃简直绝望,忍了一会儿感觉他腿热乎乎的,倒是很暖胃,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次日清晨,萧肃准时七点钟醒来,一睁眼发现荣锐旋转完毕,睡回了原位,端端正正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他腰酸腿疼肚子抽筋,仿佛做了一场大保健。   “……”一会去换一间总统套房吧。   荣锐对自己昨晚的恶行没有任何印象,起床的时候还问萧肃:“哥我昨晚有没有挤到你?”   “没。”萧肃违心地微笑,小孩子都是有自尊心的,总不能告诉他“你他妈睡得像口钟一样”吧?   荣锐很高兴:“哦那就好,老孙老骂我睡觉像时针,东南西北瞎转,我从来都不信。”   “……”你爱信不信吧。   祝你将来找个脾气好不打人的媳妇儿!   在楼下吃了点早餐,两人出发去造纸厂“玩”无人机。经过昨天的训练,萧肃已经基本掌握了控制要领,而且他这人喜欢思考,昨天躺床上一直在回忆自己操作中的失误,以及如何补救的问题,所以今天一上手就比昨天顺畅了许多,玩了一个多小时,已经能做出很多高难度的动作了。   “哥你真是天才。”荣锐毫不吝啬地夸奖他,“进步好快啊,我都怀疑你昨晚被夺舍了。”   我只是被夺去了四分之三张床。萧肃暗自吐槽,特别自觉地说:“我往那边飞飞看。”指了指造纸厂的方向。   荣锐点点头:“好啊,小心别飞人家厂里去。”   萧肃:“那还真是很难说呢,我昨天才买的无人机,还不大会用呢。”   荣锐抿嘴笑,掏出手机戳了戳。萧肃戴着VR眼镜,看到视野上方闪过一条UMBRA的消息提示:“请开始你的表演。”   萧肃也笑了,操控无人机飞进造纸厂,避开门卫和细狗的视线,慢慢降低高度,从厂房高处的气窗飞了进去。厂房里面积非常大,四面都是格子栅栏的兔笼,肉兔全部挤在里面,密密麻麻足有数千只。   荣锐用自己的手机同步了VR眼镜的视野,一边看一边说:“他们应该是按出栏时间给肉兔排序的,你往西面飞一点,这边都是幼兔。”   萧肃往厂房另一头飞了一段,果然发现笼子里的肉兔大了很多,肥肥胖胖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   不不不,不好吃不好吃!   “等一下。”荣锐忽然说,“再降低一点……好稳住,悬停……往左一点点,看到没有,那里有一只肉兔长得很奇怪。”   萧肃终于看到了“粽子”私信中提到的那种“怪兔”了,那只兔子看上去比同类要大一些,有点掉毛,身上好几个地方都露出粉褐色的皮肤。它的背部也和陈建国的神兽一样,长着参差不齐的骨刺,但没有神兽那么夸张,更像是脊椎变形导致的凹凸。   “那边还有几只。”萧肃操纵无人机缓慢拍摄这排养着大兔的笼子,看见了四五只类似的肉兔,还有几只明显骨骼有问题,以别扭的姿势趴在那里,用变形的下颚机械地嚼着饲料。   有人在开厂房的门,萧肃连忙拉高无人机,从气孔飞了出来。   “现在怎么办?”萧肃摘了眼镜,检查无人机有没有损伤——刚刚撤离的时候有点紧张,在墙上剐了一下,“要抓几只出来当证据吗?”   “不行,没有搜查证,偷出来的证物是没有法律效力的。”荣锐说,“而且我们的目的也不是告‘袁记’,是核实‘粽子’提供的线索。”   “哦……”萧肃明白了,“那现在算是核实了吧?下一步干什么?”   荣锐皱眉思考,萧肃道:“其实我觉得我们应该弄点饲料出来,如果袁新娣给肉兔吃的‘添加剂’,和导致吕白死亡的抗衰针成分一样,我们就能从里面提取出关键成分来做研究。”   荣锐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走吧。”   “去哪儿?”萧肃心说你不是又要去摸鱼吧?就听他道:“去袁新娣家。”   袁新娣并没有和父母同住,因为珑州巧颜的研究所地处偏僻,所以她在附近租了个小一居,大多数时候都独自居住。   两人赶到目的地的时候,袁新娣正在楼下取外卖。她看上去二十出头年纪,瘦瘦小小的样子,说话很腼腆,萧肃几乎无法把她和黑心研究员联系起来。   荣锐默默观察着她,等送餐员走了,才在她上楼之前叫住了她,表明身份,请她配合一下调查。   袁新娣吓了一跳,不知为何脸色有点发白,仔细看了荣锐的证件,踟蹰半天才说:“那我们上去谈吧。”   她租的房子很小,客厅也就是个过道,摆了一张折叠桌,几把折叠椅。荣锐开门见山,直接给她看了萧肃后台私信截图,不过把粽子和萧肃的ID都打了马赛克,并且截掉了最后和小警盾有关的那一段。   袁新娣看着截图,神色有些游离,但似乎并不算惊讶,勉强镇定道:“怎么会有这种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荣锐冷脸看着她,眼神犀利,她不由自主避开视线,说:“你们该不会以为这人说的是我爸的饭店吧?这一定是哪个同行眼红造的谣,以前也有这样的事,总有人给消防和环卫打电话举报我们。”   荣锐没有说话,打开随身的IPAD,调出萧肃用无人机拍摄的视频给她看:“这是一名热心群众给我们提供的视频,他去北郊那片荒地玩无人机,无意间飞进了‘袁记’养兔场,结果发现了一些外形明显有问题的肉兔。”   萧肃在旁边听得一头黑线——原来他教自己玩无人机并不是好为人师,而是实力甩锅?   袁新娣看着视频,脸色越来越难看,鼻尖微微渗出冷汗来。荣锐道:“我们调查了那位发私信的博主,结果发现他忽然注销了微博。这个现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通过定位侦察,确认了私信中提到的饭店就是你父亲经营的‘袁记火爆川菜’。结合热心市民萧先生提供的这段视频,现在我们非常怀疑贵店存在重大食品安全问题。”   萧肃默默扶额,请问谁是“热心市民萧先生”啊?   袁新娣抹了一把鼻尖的汗,嘴唇嚅动,像是有什么话说不出口。荣锐沉沉道:“袁女士,我必须先确认一下,那位发私信的博主‘粽子’,也就是你弟弟袁新杰的同班同学李茂,是不是遭受了你和你父亲的胁迫才注销了微博,他的人身安全是不是也同样地受到了你们的威胁?”   袁新娣紧张得快要哭了,闻言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我们没有胁迫他,是他自己要注销和删博的!我们只是普通的生意人,怎么会干这种违法的事?!”   荣锐道:“那你知不知道你们随意给肉兔添加不明药剂,同样也是违法的?”   袁新娣张口结舌,半天才带着哭腔道:“我、我只是一时好奇,拿家里的兔子试了试……我真没想到会被李茂举报,引起警方的注意……我只是添加了一点点,夏天天气太热了,家里欠了债,没钱购置足够的冰柜,我才想了这么一个办法……我们已经停药了……真的不骗你们!”   她语无伦次地分辨着,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萧肃心中恻然,下意识觉得她说的是实话,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她:“别着急,慢慢说。”   荣锐照旧是扑克脸,等她气息平顺一点,说:“讲讲吧,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以及你为什么停药——是发现肉兔有问题害怕了,还是拿不到那种神奇的药物了?”   袁新娣一噎,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敬畏,慢慢调整情绪,开始交代事情的始末。   作者有话要说:  热心市民萧先生实力背锅。 第34章 S1   袁新娣一毕业就进了珑州巧颜研究所, 因为踏实肯干, 试用期过后被分配到抗衰针重点项目小组。   干细胞抗衰是医美行业里时下最热门的方向之一, 接触到这个项目的核心技术, 就等于进入了这个行业里最有前途的领域。袁新娣很想多学点东西, 但项目经理警惕心很强,将整个研发、应用流程分成了好几块,除了他本人,其他人都只了解自己手里的那一小块而已。   袁新娣为了多打听一点其他工段的情况,经常主动留在实验室加班。因为她是新人,又是女孩子,大家都对她警惕心不强,一来二去还真让她了解了不少东西。   “让我萌发拿药给肉兔‘防腐’这个念头的, 是一位负责动物实验的师兄。”袁新娣说,“他是高我三届的学长, 以前在学校就认识的。我加班的时候经常去他那儿溜达, 趁机偷看他的实验记录,结果发现我过手的一种原料药,有激活细胞的功能,只要注射一点点, 就能让实验动物死后数月不变质, 和活得时候一样。”   “你见过他那里的实验动物吗?”荣锐问她。   “没有见过活的。”袁新娣说,“但我见过他处理大鼠的尸体,有一次还见他处理过几只兔子。他见我好奇, 当时还让我摸了一下那只兔子的尸体,让我猜它死了有多久。我说半小时,结果他说已经九天了。”   “九天?死了九天的兔子,还像刚刚死掉的一样?”   袁新娣点点头,道:“他说通过控制药量和用药时间,可以让实验动物在死后几天内‘重生’,变得像还活着一样……不过仅仅是身体活着,大脑和内脏并不会恢复运转。怎么说呢,在我看来就像是一种生物保鲜剂而已。”   所以你就真的偷偷把药拿回家,当保鲜剂使了?萧肃无法理解她这种脑回路。荣锐的脸色也有点一言难尽,问道:“你这个师兄有没有给你解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   “有,他说这种药物是一种酶,可以刺激细胞端粒的生长,让原本停止分裂的衰亡细胞重启分裂机制。”袁新娣说,“不过他说得很笼统,并不是很具体……也可能他自己知道的本身也不多,毕竟他只负责动物实验这一块,细胞分析有另外的人做。”   这个解释和萧肃那天跟伍心雨讨论过的“端粒酶假设”非常相近了。荣锐在记事本上写了几句,道:“所以这一切只是你和你师兄的猜测,你们根本不知道这种‘重生’过的动物吃了以后对人体有没有影响,只是看实验室死掉的动物挺新鲜,就想当然地认为用这种‘保鲜剂’没问题?”   袁新娣讷讷半天才道:“应、应该……没问题吧……其实开饭馆的,谁家不给菜里加料呢?增香剂、嫩肉粉、人工色素……火锅店哪儿有工夫熬那么多高汤,都是味素勾兑的。烧烤店一串羊肉两块钱,成本都不够,全部是用鸭肉假冒的——用羊肉粉一泡,再多撒孜然多撒盐,九成九的客人都吃不出来!”   萧肃听得毛骨悚然,这姑娘也太耿直了吧,被荣锐一诈连行业秘密都爆出来了!   这以后还让人怎么吃火锅和烧烤?   荣锐默默记录,没有打断她。袁新娣一口气又说了好几个让人毁三观的案例,似乎觉得自己犯那点儿事也不算什么了:“警官同志,真要说违反食品相关规定,那全珑州都怕是数不出一家没问题的餐馆,何况他们用的那些添加剂都是国家明文规定禁用的,我用的国家尚未收录,应该不算违法吧?”   “……”萧肃真不知道是应该骂她法盲,还是夸她逻辑满分,瞥一眼荣锐,只见他手也一顿,仿佛是有点儿记不下去。   “再说这个药本来就是给人用的,我们经理说国外都流行了很多年了,只不过国内刚刚引进而已。”袁新娣越说越有理,“既然是给人用的,那养出来的兔子给人吃就更没问题了对不对?说不定还有抗衰……延年益寿的功能!”   那是不是应该给你发个锦旗?萧肃默默扶额。荣锐终于抬起眼皮,冷冷看着她道:“这个不是你说了算的,必须有相关部门检验,出具权威性鉴定结果——你这里有样品吗?”   袁新娣却脸一垮,无奈地道:“没有了,前一段时间公司忽然加强管理,重新规定了药品管理流程,我不敢在风头上给自己找麻烦,就再没有拿过那个原料药。而且现在天气也比较凉了,家里又添了新冰柜,也没有必要再那么做了。”   荣锐皱眉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不到一个月吧,二十多天的样子。”   “为什么忽然加强管理?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吗?还是你偷药品的事被发现了?”   袁新娣迟疑道:“应该没有吧……我拿的很少,再说也没人找我谈话。有小道消息据说是有人技术泄密……倒是我那个师兄被罚了一个季度的奖金,我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说。”   萧肃大致算了一下,二十多天前,不正是自己在微博发抽奖征集神兽线索,被小警盾和猪精佩奇加持转发这一段吗?难道是自己打草惊蛇,反而令袁新娣被迫收手?   荣锐慢慢把话题往正事上带:“你说你用的这种药是刚刚从国外引进的?哪个国外,哪家公司?”   “瑞典,一家叫Phoenix的著名抗衰中心。”袁新娣脱口而出,继而嘟囔道,“呃……这不算机密吧?好像公司马上就要公开宣传了……”   “宣传?你们打算推出这个药了?”荣锐问。   “是的吧。”袁新娣索性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我是听市场部的同事说的,公司打算近期通过线上平台推出新型抗衰针,批文已经差不多办下来了。”   “线上平台?”荣锐一顿,“哪个线上平台?”   “是公司旗下新并购的一家平台,叫做‘星悦之美’。”袁新娣说,“据说是专门做产业链整合的,前期美容养生都有了,现在要延伸到医美这一块。为了一炮打响,公司把抗衰针项目给了他们。”   星悦之美?萧肃觉得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而且就是最近的事……   等等!那不是丁天一和他同学办的创业公司吗?!   萧肃想起来了,上次萧然带丁天一回来见家长,他曾经在花园里和自己聊起过自己的线上平台,但……收购他们的好像并不是巧颜,而是另一家专门做电商的企业啊。   “星悦之美好像不是巧颜旗下的子公司吧?”萧肃疑惑地插言。   “不是啊,星悦之美和珑州巧颜一样,都是本地电商‘无暇’的子公司。”袁新娣说,见他一脸懵逼,又解释道,“是这样的,我们珑州巧颜,并不是靖川巧颜的全资子公司,而是他们和‘无暇’联合入股的合资公司。而星悦之美,则是‘无暇’的全资子公司。我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萧肃恍然:“哦我懂了。‘无暇’和‘巧颜’合资成立了‘珑州巧颜’,‘珑州巧颜’和瑞典的‘Phoenix’公司合作,代理对方抗衰针,然后借‘无暇’的子公司‘星悦之美’,在他们的线上平台发布和宣传……是这样吗?”   袁新娣点头道:“对对,您梳理得很清楚了,我还怕您弄迷糊了呢,商业上的事情可复杂了,我当时也是琢磨了半天才明白这里面的道道。”   萧肃也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复杂,一个小小的抗衰针背后居然有五家公司在运作……不,总的来说应该是三家——张婵娟的巧颜、珑州电商无暇,还有瑞典那家山寨抗衰中心Phoenix。   荣锐又问了袁新娣一些细节,不得不说这姑娘看着瘦瘦小小老老实实的,其实脑子非常够用,扮猪吃老虎打听了不少商业机密。她说“抗衰针”的关键原料是由Phoenix提供的,具体成分谁也不知道,她曾经尝试用GC-MS作分析,但轰下的碎片根本拼不到一起。所以她怀疑这东西并不像师兄说的那样,是一种酶,或者其他化学品,而更像是某种特殊的微生物,或者菌类。   可惜的是现在产品即将上线,药品管理极为严格,她实在偷……拿不出来样品。   最后荣锐见实在问不出更多的东西了,便合上记录本准备离开。袁新娣忐忑不安地说:“警官,我这个事儿不要紧吧?您看我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也没有再给养殖场的肉兔喂药……您放心我以后也不会这么干了……”   荣锐明白她的意思,一本正经地道:“这件事目前还没有造成显著的影响,我们先记录在案,如果吃过你家菜的食客有什么问题,或者有人提出投诉,我们还会再调查的。”   “哦哦。”袁新娣稍微松了口气。   荣锐起身要走,又问她:“那个叫‘粽子’的博主,也就是你弟弟的同学李茂,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注销微博?”   袁新娣道:“提起这件事我也觉得挺奇怪。就前两天吧,李茂忽然找我和我弟道歉,说他不该把我给肉兔喂药的事说出去。我和我弟莫名其妙,再三追问他才说,自己之前给一个叫‘农夫’的博物博主曝光过这件事,结果第二天就发现有一个ID是句号的人关注了他,还在私信里问他这件事是不是真的,私信里提到的‘姐姐’是谁,‘研究所’又是什么。”   “他刚开始以为这人是‘农夫’的小号,但接着马上又收到了农夫用大号发的私信。”袁新娣说,“所以他又猜测是不是我弟开了小号来诈他的,因为他头天晚上跟我弟在一起玩手游,中间有点事让我弟替他打了一会儿,他怀疑我弟中途退出游戏偷看过他的微博私信……所以他就主动跑来跟我们道歉了。”   荣锐问,“你弟并没有看过对吗?”   袁新娣点头:“我和我弟是他主动坦白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当时我们都很紧张,因为能看到这条私信的除了李茂本人,应该只有农夫和我弟。我也怀疑过这人会不会是公司的法务,监控了员工和亲友的微博私信之类的,但又觉得他们还不至于这么变态吧?再说公司到现在也没找我麻烦,应该是不知道这件事了。后来李茂大概觉得害怕吧,心里又有点愧疚,就直接销号了。”   荣锐根据她提供的信息在微博上搜了一下那个ID叫“。”的博主,发现这人一条微博都没有发过,完全像是个空号。   荣锐没有点关注,直接退出微博,带萧肃离开了袁新娣家。   从小区出来已经快四点了,荣锐径自上了驾驶座,萧肃问他要去哪儿,他说:“去巧颜的研究所。”   袁新娣是为了上班方便就近租的房子,所以他们驱车不过五分钟就到达了目的地。这里是珑州市新工业开发区的边缘,隔一条街就是农田,再往远走便是崇山峻岭。   萧肃以为他要去研究所调查,谁知他径直绕过厂区和农田,将车子开到了一个小山坡上。   从这里可以俯瞰到整个工业区,巧颜研究所坐落在工业区最西面,有两栋小楼,一片小小的绿地。荣锐掏出手机定位,观察四周的地理环境,道:“果然……”   “什么?”萧肃不解,打开高德地图定位、缩放,忽然发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地名,“白佛沟?”   “对,白佛沟。”荣锐指着西北方绵延起伏的山岭,道,“从这里往前再开二十分钟,就是白佛沟,陈建国的表弟买到神兽的地方。”   萧肃看看深山,又看看巧颜研究所:“所以神兽就是从这儿跑出去的?”   “研究所紧挨着农田,再过来就是山林,动物一旦跑出来就很难抓到。”荣锐道,“还记得刚才袁新娣说的吗,二十多天前他们公司忽然开始加强管理,负责动物实验的师兄被罚款……那段时间正是我们三个通过微博抽奖,征集神兽线索的时候,我想这绝对不是巧合。”   萧肃默然点头,又问:“那个私信粽子的‘句号’会是谁呢?”   “回头我查一下,这人能监控粽子的围微博,不简单。要么是买通了微博内部的人,要么就是黑客。”他从车上取了无人机,一边戴VR眼镜一边说,“他应该是通过你的微博发现粽子的。除了神兽那件事,你还搞过什么大新闻吗?”   “……并没有。”萧肃自认为是个十分低调的人,不然也不至于写那么多科普文才几万粉了。   “那大概还是和这件案子有关,但他似乎又不是巧颜的人……奇怪。”荣锐皱眉摇头,操纵无人机升空,道,“你等我一会儿,我要拍一下周围的环境拿回去给老孙看。”   无人机在他手里仿佛活了一般,飞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萧肃羡慕得不行,讲真玩儿这种东西还得小朋友,跟打游戏是一样的,反应多灵敏啊。   “对了,袁新娣提到的那家‘星悦之美’,你和老孙调查过吗?”萧肃问荣锐。   “没有,我今天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荣锐边拍边说,“我们上次来只做了一些笼统的调查。”   萧肃犹豫了下,道:“‘星悦之美’是一家创业公司,成立三四年了吧,不久之前才被‘无暇’收购……不瞒你说,我认识他们的创始人丁天一,他是我妹妹萧然的男朋友。”   “哦?”荣锐有些意外,“我说她提到这家公司的时候,你为什么忽然插言,原来是听到了熟人。”   “也不算熟人吧,就见过一面。”萧肃说,“上次萧然带他回家吃饭,我们聊过几句,我光知道他是做美容资源整合的,没想到他会掺和抗衰针里。”   “你妹妹参与他公司了吗?”   “那倒没有,她从不过问这个。”萧肃最庆幸的就是这一点,这个项目查到现在,到处都透着危险和诡异,他不想家里人因此受到什么影响,“袁新娣刚才说的那个‘Phoenix’,就是那家冒充瑞典抗衰中心的空壳公司?”   荣锐道:“正牌中心叫‘Phenix’,就差一个字母,而且两个词都是‘凤凰’的意思。欲盖弥彰的意图可以说是非常明显了。但他们的手续办得很齐,袁新娣也说批文都办下来了,除非我们能够找到确切的证据,否则很难叫停这个项目。”   截至目前,疑似抗衰针排异致死的案例一共有三个——吕白、尤刚、神兽。但没有任何确切证据证明他们的死真的和抗衰针有关,甚至无法证明他们用过巧颜的抗衰针。   “从哪里找突破口呢……“萧肃喃喃道。   “现成的啊。”荣锐拍摄完毕,摘下眼镜,说,“尤刚的案子,荣锒的尸检结果已经被专案组采纳,吴星宇被证明是无辜的,他们很快就会锁定新的嫌疑人。”   “张婵娟和尤莉?”   “对。”荣锐道,“她们俩一个是巧颜的董事长,一个是执行总裁,一起被警方控制,抗衰针项目还怎么上线?”   萧肃松了口气,这么可怕的项目最好永远都别上线!   荣锐拉了一遍视频,感觉没问题了,收拾无人机放回车上,道:“哥,千万看住你妹妹,别让她沾手这事儿。至于她男朋友,现在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参与,参与了多深,你最好不要贸然提醒,打草惊蛇。”   萧肃明白他的顾虑,点头道:“你放心。”   “走吧,回城区。”荣锐上了驾驶位,道,“昨天晚饭随便糊弄了一下,今天带你吃大餐,尝尝本地的特色菜。”   萧肃有点无语,一秒从工作到摸鱼,这孩子的心态还真是超级好。   如果他的睡姿也和心态一样好就完美了! 第35章 S1   返回珑州城区刚好是吃晚饭的时间, 荣锐查了网上的攻略, 将车子开到珑水河边一条古色古香的长街。   这里是珑州著名的美食步行街,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仿古酒楼, 中间是露天小吃摊。这会儿天还没全黑, 摊主们正在摆放桌椅、调试彩灯,熙熙攘攘一片繁华景象。   萧肃举着相机拍摄街景,华灯初上的珑水河别有一番风流韵致,仿佛自带滤镜的文艺大片。荣锐低头在手机上搜口碑饭店,一边问他:“珑水大鲤鱼吃吗?前面有一家据说是百年老店,专做烤鱼的,还有自酿的米酒也很有名。”   萧肃一听“酒”字就腰疼,昨晚被他脑袋顶得差点腰椎间盘突出:“酒算了吧, 我不大会喝酒……鱼倒是可以,你做主吧。”   “那就吃这家吧。”荣锐抬头四下看看, 指着十几米外一栋三层小楼, “就那儿,‘珑州第一烤鱼’。”   这名字真是简单粗暴,萧肃关了相机,忽然想起袁新娣那些可怕的爆料:“呃, 这家会不会也放了很多添加剂什么的啊?鱼浮灵、人工色素、增香剂……”   “哥。”荣锐打断了他, “哪有那么多黑心商家啊?你听她胡说八道拉同行下水……再说了,就算有添加剂,你难道就不吃了吗?你自己会做吗?”   会心一击, 萧肃无力反驳,只能默默闭嘴,跟他往烤鱼店走去。   路中间有一家炒粉摊正在送河粉,平板车挡在人行道上,萧肃左右也不着急,便站在旁边等他们交接。老板连连道歉,萧肃摆摆手表示没关系,一转头无意间扫到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一个中年女人站在街道那头,隔着两三家摊贩遥遥看着他,眼神带着奇怪的研判,仿佛他身上有什么令人玩味的东西。她大概三十出头年纪,气质雍容相貌温婉,画着淡妆,挽着高高的发髻,一身淡紫色修身旗袍勾勒出成熟丰腴的身材。   发现萧肃注意到自己,她视线轻轻一飘便挪开了,转身在旁边一个卖皮影的小摊上挑拣起来。   她是谁?我见过她吗?萧肃下意识地皱眉。他的记性一向很好,只要是见过一面的人,绝对不会轻易忘记。刚才惊鸿一瞥,那女人眼角眉梢似乎氤氲着一种令他非常熟悉的感觉,但仔细想来却完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奇怪了……萧肃正在思索,荣锐拍了拍他的肩膀:“可以走了。”   “哦?”萧肃一愣神的工夫,再往皮影摊看去,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   “在看什么?”荣锐问他。   “没什么。”小小插曲而已,萧肃没有多想,跟他往前走去。   烤鱼店生意火爆,才六点多钟居然已经满座了,服务员查了排位表,说至少要等半个小时。   “早知道路上就该打电话预定的,没想到这么多人。”荣锐遗憾地说,问萧肃,“等还是换一家?”   萧肃对吃的东西没太大执念,可能从小味蕾就没发育好吧,见里头人声鼎沸,一点胃口都没有了:“走吧,去别家看看,这里也太吵了。”   “也是,说话都听不见。”荣锐说着,转身往电梯走去。   电梯门开,一大拨人涌了出来,仿佛是一大家子过生日,还捧着个巨大的双层蛋糕。荣锐伸臂一挡,将一个差点撞上萧肃的中年人扶住,冷不防后背被人夯了一下,没稳住扑在萧肃身上,将他压在电梯门旁边。   “小心小心!”捧着蛋糕的人高声大叫,两个家人立刻像左右护法一样撑着胳膊将蛋糕护住。荣锐被人死死挤着,只能继续压着萧肃,两人贴烧饼一样贴在墙上,挤得肋骨仿佛都咯吱咯吱响了起来。   “高一点高一点!”萧肃眼疾手快,一把托住服务员的茶壶,没提防玻璃壶不隔热,烫得他浑身一哆嗦。然而他还不敢放手——那茶壶就悬在荣锐头顶上,只要稍微一倾斜就能浇他一头的热茶。   还好坚持了半分钟,那家人终于挤进大堂去了,荣锐撑着墙把背后的人挤开,一把抓着萧肃的手:“烫坏了没?”   “没事不太烫。”萧肃忍痛动了动手指,手掌已经红了一片,掌心一个水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了起来。   荣锐阴沉着脸,一副要找麻烦的模样,萧肃反手拉住他:“算了都不是有意的,人太多而已……我们出去吧,这儿太闹腾了,吵得我脑仁疼。”   荣锐忍着气说:“找个诊所上点儿药吧,后天你还上课呢,这样怎么写板书。”   “没事还有投影,要写的板书并不多。”萧肃怕他年轻气盛和人起冲突,拉着他的手不敢放,“电梯太慢了,可能人多,就三层我们走楼梯吧。”   话音还没落,忽听有人道:“大哥你怎么在这儿?太巧了。”   萧肃一回头,意外地看见一张完美无瑕的精致的面孔——丁天一背着电脑包,拎着一袋子本地点心,刚刚从楼梯上来,视线往他和荣锐拉着的手上一扫,眉峰微微一抖:“你怎么来珑州了?然然也没跟我提。”   萧肃松了手,心里立刻翻腾起下午袁新娣那番话,微微一顿才微笑道:“太巧了,你怎么也到珑州来了?”   “见个客人……”丁天一还没说完,手机响了。他跟萧肃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接上电话:“洪董,我已经到了……哦,这样啊……没关系我下周才回靖川,那我们……好的好的,您先忙,再见。”   挂断电话,他表情有点失望,说:“客人忽然说有事来不了,没办法甲方是大爷……大哥你们是来吃饭的吗?要么一起吧?我提前订过位子,这里位子很难订的,取消太可惜了。”   萧肃原想拒绝,想到他那家“星悦之美”,心中一动,转头对荣锐道:“还没给你介绍,这是丁天一,丁总,我妹妹的男朋友。”   荣锐不动声色,眼睛却眨了一下。萧肃明白他的意思,对丁天一道:“我们是在网上看了攻略才来的,没想到要提前订位子……那这一顿我请吧,谢谢你了小丁。”   丁天一笑道:“大哥太客气了,都是一家人,谁请还不都一样……那咱们进去吧。”   还好丁天一订的是包间,门一关外面的吵嚷声消停了一半。服务员送了菜单进来,荣锐放在萧肃面前,说:“我出去一下。”   丁天一目送他出门,小声问萧肃:“大哥,他是……”   萧肃没暴露荣锐的身份,只说:“一个朋友,陪我来珑州办点事。”   “哦,我还以为是你的学生呢,看着挺小的。”丁天一眼神有点儿飘,但见萧肃不多说,也不敢多问,只张罗着点菜。   片刻后荣锐回来,拎着一个小袋子,对萧肃说:“手我看看。”   萧肃张开右手,手掌比刚才更红了,水泡亮晶晶的。荣锐皱着眉给他用生理盐水擦了,又涂了烫伤膏,拿细纱布裹了两圈,说:“这两天别动水了,酒精太刺激,用生理盐水擦洗吧。”   萧肃点点头,荣锐给他掌心放了个小小的冰袋,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他的吃碟挪到自己这一侧。   丁天一这才知道萧肃烫了手,关心地问:“什么时候烫的?刚才吗?怎么没叫店里的人过来处理?”   “多大个事儿啊。”萧肃笑着说,“菜点好了吗?我都饿了。”   丁天一将菜单递给荣锐:“你看看再加点什么不?”   荣锐加了一道素菜,一道小吃,都是清淡甜口的:“就这些吧,谢谢了。”   服务员先上了茶,三人一边喝茶一边等菜。丁天一眼神忍不住总往他们两人身上飘,到底不敢直白地问,只问萧肃:“大哥来珑州干什么?玩儿还是公干?”   萧肃想了想,说:“有点事来落实一下。哦,然然给你提过没有,我前一阵差点儿被人讹了,为了一只神兽。”   丁天一说:“讹你?谁敢讹你啊?神兽什么的倒是听她说过一次,说你花好几百万买了只什么动物做研究,比她买包包贵多了。”   萧肃笑道:“没有没有,我跟她开玩笑的,那只神兽是人家无偿捐给学校的……不过之前还真有人想拿它讹我三百万。”   “三百万?”丁天一差点被茶水呛了,“什么玩意儿这么值钱?”   “说起来也是奇怪了。”萧肃说,“那只神兽我以前还真没见过,查了很多资料也没确认它的物种。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它和实验常用的小鼠是近亲,搞不好是辐射变异了吧,或者哪个研究所的实验动物跑出来了。”   “有这种事?”丁天一很惊讶,又有点好奇,“那它是谁捐给你的?之前的主人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吗?”   “之前的主人是在一个猎户手里买的,就因为它长得怪,所以把它当神兽供起来敛财。”萧肃说,“我专门问过了他,他说这只神兽是在珑州西郊一个叫白佛沟的地方抓的,所以我想来珑州实地看看,看白佛沟还有没有类似的生物。”   “哦,原来是这样啊……”丁天一恍然,“我说呢,然然总说你特别宅,天上下金币都懒得出去捡,怎么跑这么远来珑州玩儿。”   萧肃一头黑线——我怕不是有个假妹妹?   “原来是为了科学研究啊,佩服佩服。”丁天一笑着说,“嗐呀我好像说漏嘴了,大哥你千万别告诉然然我把她卖了啊,不然她得打死我。”   “……我尽量吧。”死宅萧老师生无可恋。   丁天一连连作揖,又问:“你们今天去白佛沟了?找到那种生物没有?”   “没有,可能运气不好吧,神兽也不是天天都满山跑的。”萧肃打开相机,调出一张在山坡上拍的俯瞰图,图上右下角便是珑州巧颜研究所,“倒是照了几张照片挺不错的,你看。”   丁天一接过相机一看,神色微微一动:“这是白佛沟?”   “不,这是珑州西郊的新开发区,不过离白佛沟很近了。”萧肃说,“我们一路沿着山开,本想看能不能遇上神兽,后来发现开发区挺多厂子的,该不会有什么污染或者辐射,导致生物变异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今天也是温柔可爱的小警盾哼! 第36章 S1   丁天一的视线在那张照片的右下角停留了一下, 随即便若无其事地说:“大哥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 珑州好歹也算是个大城市, 开发区管委难道是吃素的, 敢上什么高污染、高辐射的项目?”   萧肃附和道:“那倒也是。”   “大概还是深山里什么罕见的生物吧?我小时候住在乡下外婆家, 老听人说抓住什么四不像,什么太岁……神乎其神的,其实都是长得有点怪的小动物。”丁天一随意说着,将相机还给萧肃,叹道,“大哥你也太敬业了,为了一个神兽跑这么远。”   “个人兴趣,再说也很久没出来玩了。”萧肃微笑, 收了相机递给荣锐。   眼神交错,荣锐眯了眯眼睛, 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萧肃立刻便明白, 刚才丁天一的反应大概有什么问题。   “对了,你怎么来珑州谈生意了?”萧肃给丁天一添上茶,问道,“你公司要在珑州发展?没听然然提过啊。”   “没有了, 只是接了一个新项目, 和这边的甲方沟通一下宣发流程。”丁天一接了茶水,跟他道谢,说, “小生意而已,一二线城市的市场都饱和了,我们只能从三四线城市入手,等口碑做起来再通过电商往全国发展。”   萧肃赞道:“你这想法挺好的。”倒是和巧颜的发展思路挺合拍。   丁天一笑道:“没办法,像伯母这种大公司太厉害,我们小企业想在大城市分一杯羹太难了。”顿了下,又道,“听说伯母那里最近也有一个新项目要上市?”   萧肃想起之前老妈说过,方氏即将和一家中医研究所联合推出汉方养颜计划,大约就在这一半个月了:“然然跟你聊过?”   “哪有,她还是听我说的呢。”丁天一说,“在我们行内,这种大事件总会提前透出来一点儿风声,我也是在同行那里听到的。”   他能在这里说出来,恐怕不是“风声”那么简单了,不过这个计划即将推出,萧肃也就没有否认:“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你知道,我不大管我妈公司的事。”   丁天一笑着说:“大哥你教书教得还挺投入的,佩服佩服。”   他说得言不由衷,萧肃看得出来。其实这事儿也怪萧然,为了塑造自己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人设,把他这个哥哥推出来当挡箭牌,搞得丁天一老认为他是在敷衍他。   算了,心机哥的黑锅背就背吧,萧肃也就没有辩解,只微笑喝茶。   菜终于送上来了,果然色香味俱全,尤其主菜烤全鱼,可以说是香飘十里了。连萧肃这种对食物不大敏感的人都有点口舌生津。   “大哥先请吧。”丁天一特别客气,将烤鱼转到萧肃面前。   三人中萧肃最为年长,按规矩是应该他先动筷子,但他从来不讲究这个,便说:“随便吃吧,别这么拘束了。”   丁天一还要客气,荣锐特别从善如流,夹了一块最嫩的鱼肚肉放他勺子里:“尝一块就行了,你手上有伤,本来不该吃这些发性的东西……左手能用吗?”   真是太体贴了,昨天晚上没白忍他啊!萧肃特别感慨:“可以的,筷子不行,勺子没事。”   荣锐“嗯”了一声,将烤鱼转回丁天一面前:“你请。”   丁天一看看他,又看看萧肃,干咳了一声,道:“我倒是疏忽了,点的菜好像都带辣。”   “没事,这不是有不辣的么,还有小吃。”萧肃随口说,说完才发现这是荣锐后来补的,这孩子真是心细如发。   三人默默吃饭,荣锐不时给萧肃夹菜,间或给他的勺子里挖点儿米饭。萧肃简直产生了重生的错觉,仿佛坐在身边的不是小警盾警官,而是带他长大的刘阿姨。   想当年他还不会使筷子的时候,刘阿姨就是这么给他喂饭的。荣锐将来一定能当个好爹。   萧肃忍不住笑了一下,米饭呛在嗓子眼,捂着嘴不停咳嗽。   荣锐说:“怎么呛了,又没人跟你抢……”   萧肃连连摆手,丁天一笑着给他递了一杯米酒:“赶快喝口水……哦这是酒,没关系你酒量好,喝这点儿没事。”   “……”萧肃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其实他对酒精不敏感,大概因为实验室经常接触酒精、甲醇、乙醚之类的有机溶剂,半斤白酒对他来说都是小意思。   然而他一小时前才跟荣锐说自己喝不了酒来着。   果然,荣锐愣了一下,脸色有点儿一言难尽。萧肃只能借他的被动技能用一下了,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喝了半杯米酒把米饭冲下去,说:“好了,吃饱了,这儿的菜确实挺不错的,下次带我妈和然然过来尝尝。”   “好啊。”丁天一说,“我最近要经常跑这边,回头跟然然商量个时间,把伯母请过来。”   荣锐黑着脸在旁边啃锅巴肉片里的锅巴,咔吧咔吧仿佛在泄愤。萧肃听得牙疼,看看时间也不早了,便说:“你晚上住哪儿?酒店订好了吗?”   “订好了,在北郊的Hyatt。”   珑州北郊只有一家Hyatt,萧肃只能感叹太巧了:“那正好,我们也住那儿,吃完一起回去吧。”   饭后萧肃叫服务员买单,丁天一按着他的手不让他拿卡,非要自己掏钱,两人来来回回推拉了半晌,荣锐在旁边悄没声息地刷了二维码,拿着萧肃的外套起身:“小心手,别争了我刷过支付宝了……哥,你和丁先生往东口走,我先去开车,一会儿接你们。”   一顿饭吃了一千二,萧肃还不知道他餐旅费能不能报这么多,估计老孙又要被他们桑局骂“扑街仔”了。   要么回头让他找自己报吧,反正也没有多少钱……萧肃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以前抠了,甚至已经有了当金主的自觉!   三人一起回了北郊的酒店,丁天一在大堂办入住,萧肃不好意思先走,站在旁边等着。结果前台小姐记性特别好,非常热情地说:“萧先生,您和荣先生要不要把大床房换成双床房,现在有一间空房间了呢!”   萧肃正庆幸自己的老腰今晚不用忍受荣锐的头槌,忽然发现丁天一用十分微妙的眼神看着自己。   联想他今天三番五次奇怪的眼神,萧肃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笔直的性向有点轻微的扭曲。   妈的,他可千万不要跟萧然胡说啊……萧肃觉得事情有点麻烦,但真要开口特意强调一下,仿佛又有点欲盖弥彰的尴尬。犹豫了半天还是什么废话都没说,转头对前台小姐道:“麻烦你帮我们换一下吧,谢谢了。”   丁天一摸了摸鼻子,低头填单据,整个后脑勺都写着“其实你们不换我也没有什么意见”。   萧肃和荣锐回到新房间的时候,行李已经被送过来了。荣锐将两人的外套在衣柜里挂好,问萧肃:“你要洗澡吗?要不要我帮你?”   萧肃满身烤鱼味儿,十分地想洗澡,但……还是算了吧,就算没有丁天一那档子事,他也不习惯让陌生人帮自己洗澡。   “明天回家再洗吧。”萧肃在卫生间单手洗脸,一抬头看见荣锐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表情别别扭扭的。   他一路上都这样,萧肃实在拿他这神出鬼没的小脾气没治了,只能好声好气地解释:“还为喝酒的事儿生我气呢?我只是今晚不想喝……”   “我昨天睡觉是不是转圈了?”荣锐打断他的话,在他脸上看到欲言又止的表情,顿时悲从中来,“原来老孙说的是真的,我一喝酒就睡觉转圈……我属时针的!”   “……没事了。”萧肃笑又不好笑,忍得嘴都歪了,“多练练就好了。”   “我再也不喝酒了!”荣锐黑着脸转身走了,连背影都透着绝望。萧肃捂着嘴笑得发抖,半天才平静下来出去,随便找了个话题岔开:“对了,你感觉丁天一有问题吗?”   荣锐靠在沙发上刷手机,头也不抬地说:“有。”   “哦?什么意思?”萧肃问,“你觉得他知道珑州巧颜的抗衰针有问题?”   “这个不一定。”荣锐说,“一开始你提到白佛沟、神兽什么的,他的态度还是正常的,直到你把照片拿给他看,他的神情才发生了变化。”   “他认得照片上的珑州巧颜研究所。”   “是,他应该去过,毕竟这个项目是他公司宣发上线的,他肯定要整体跟进和了解。”荣锐说,“我怀疑在商业层面上他知道很多东西,比如Phoenix和Phenix的区别,但技术层面的东西就不一定了。”   萧肃默默点头,“无瑕”既然把这个项目委托给他,李代桃僵这种商业手段一定不会瞒着他,说不定还是委托他经手办的。   所以丁天一很清楚他运作的抗衰针是冒牌货。   那么,即使他不清楚技术层面的事情,经过今天自己的试探,恐怕也会产生“变异动物不会是从巧颜研究所逃出来的吧”这种怀疑吧?所以他看照片的时候神色才有点不正常。   他会怎么做?继续运作这个产品,还是叫停?   萧肃对他并不了解,但下意识觉得,他会选择前者——对一个家境清贫,全靠自己努力熬到这一步的年轻人来说,这个机会太难得了。   “我觉得,他也许会调查这件事。”萧肃对荣锐说,“我吃饭的时候说得很直白了,他肯定也怀疑变异动物是巧颜研究所跑出来的。”   荣锐点点头:“我会想办法留意他最近的动向的。”   萧肃心情有些沉重,喃喃道:“我是不是该劝劝然然……可这是她第一个带回家的男朋友……这样会不会伤害她……”   荣锐抬眼看他,说:“你不伤害她,他迟早也会伤害她。”   萧肃一惊。荣锐道:“哥,我们警察看人很准的,你妹妹跟着他,不合适。”   萧肃心情越发沉重,叹息道:“我知道了,我想想办法吧。”   荣锐低头继续抠手机。萧肃默了一会儿,问他:“在查什么?那个句号?”   荣锐道:“是,这人比我想象的还神秘……我通过微博登录记录查了他的IP,发现他在国外,而且用的是多重代理。”他抬头,皱眉,“正常人是不会这么麻烦的,除非他一早就知道会有人查他,或者他这么做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很多一流的黑客都有这种职业病,即使最简单的操作,也会用最麻烦的方法掩盖自己的痕迹。”   萧肃忍不住心头一跳——这人是通过“农夫”的微博摸到“粽子”那里的,什么时候自己惹上了这么厉害的人?   好像自从神兽事件出现以后,他身边奇奇怪怪的事情就越来越多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萧老师:我已经有了当金主的自觉!   荣锐:是错觉吧? 第37章 S1   分床的夜晚分外和谐, 小警盾同学睡得很安静, 不转圈也不打呼噜, 只在凌晨的时候磨了一会儿牙。   萧肃在自己烤鱼味儿的被窝里睡了一宿, 做了一个非常模糊的梦。梦里他仿佛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和一个比他大一点的男孩儿在河边玩沙子。河堤另一面是金色的麦田,饱满的麦穗随着微风摇曳。男孩儿拉着他的手越过粗石垒成的堤坝,拔了一大把沉甸甸的麦穗,升起小小的火堆。   浓郁的焦香味弥漫在空气中,他好奇地拨拉着秸秆,结果被烫了手,哼哼唧唧地哽咽起来。男孩儿捧着他的手吹了吹,嘲道:“娇气包, 爱小猫,小猫不爱娇气包!”   他不肯再哭了。男孩儿将火撤去, 搓掉酥烂的麦壳, 把焦香的麦粒放在他手心:“先给你吃,回去不能告诉你妈哦,不然再也不带你出来玩了。”   烤熟的麦粒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香甜的味道,脆脆的, 萧肃嚼得嘎吱嘎吱响, 然后便惊醒了,迷糊了很久才发现那是荣锐磨牙的声音。   窗帘缝隙里透进来一丝霞光,萧肃在低血压的眩晕中眯着眼睛假寐, 不禁哑然失笑——一定是昨晚没洗澡,才在烤鱼的气味中做了一个关于烧烤的梦吧。   梦里的男孩儿面目有点模糊,但萧肃知道那是谁,因为整个童年他最亲密的玩伴,也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他们曾经睡一张床,吃一个碗,看一本书……他们曾那么亲近,好得像一个人一样。可惜人总会长大,总会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总会远走高飞。   只有他,注定要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旁边的床动了一下,萧肃的思绪被打断,荣锐醒了。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探头往萧肃脸上看了看,随后穿着背心短裤出去了。听到关门的声音,萧肃伸个懒腰爬起来,趿着拖鞋去卫生间洗漱。   右手的烫伤好了很多,手掌已经不红了,只有水泡依然亮晶晶的。萧肃找了根针将它挑破处理了,重新上了药膏包扎起来。   隐隐有点痛,他不禁又想起梦中的小孩,好像每次他弄伤了什么地方,那家伙总会一边嘲笑,一边帮他吹吹。   也不知道他在美国过得好不好,听老妈说他事业发展得不错,而且已经有了对象,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婚……说起来,他也该有三十好几了吧?   如果他结婚,老妈应该会让自己去吃喜酒吧……美国办喜酒么?就算没有喜酒,婚礼总要有一个吧?   萧肃胡思乱想着,把自己收拾干净,靠在沙发上给萧然发微信:【妹,猜猜我在哪儿?】   没想到萧然秒回:【我要告诉妈了,你不打报告就跑去珑州,是不是忘了上次从东非回来立下的军令状?离家一百公里以上都要给老妈报备哦!】   萧肃只想翻白眼,同时隐隐感觉事情有点麻烦——很显然,昨晚回房间之后丁天一和她通过话,他们的感情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亲密:【丁天一告诉你的?老子请他吃饭,他居然给你通风报信?】   萧然:【哥你疯了,居然自称“老子”?搬出去这一个月你都经历了些什么?我闷骚装逼的哥哪去了?】   萧肃扶额,萧然又道:【而且请他吃饭的好像不是你吧?不是你男朋友吗?】   萧肃简直要吐血:【胡说什么?!】   萧然发了个捧脸尖叫的表情:【他说你男朋友特别帅,特别高冷,对你特别温柔,就差给你喂饭吃了……而且好像是大一新生哦!哥你这个禽兽,你居然养起了小狼狗!我要告诉妈,我们家马上就要多个可爱的男孩纸了!】   这突如其来的“出柜”简直像是五雷轰顶,萧肃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低血压瞬间升高以至于产生了严重的眩晕,只能选择关闭微信,假装这场对话根本没有发生过。   如果他不识字该有多好!   正在噗噗噗地吐血,门开了,小狼狗本狗顶着毛巾走了进来:“哥你醒了吗?一起下去吃饭吧……啊你怎么了?怎么脸这么红?”   萧肃还没回过神来,荣锐的手已经盖在了他额头上:“不烧啊……昨天吃的烤鱼不对劲吗?”   “我没事,刚刚洗脸水太烫了……”萧肃勉强挽尊,问他“你去健身了?”   “游泳。”荣锐去卫生间冲澡,说,“有点凉,游了五公里就回来了。”   五公里……萧肃在游泳池里连五米也扑腾不出去,只能羡慕他四肢发达……哦好像头脑也不简单?   “对了,你看到荣锒发的消息没?”荣锐说。   萧肃打开UMBRA,看到河豚头五分钟前发了一条消息:【@萧肃萧老师告诉你个好消息,吴星宇中午就能放出来了,刚刚周律师给我打的电话。】   专案组效率真高啊!萧肃十分高兴:【真的么?太好了!谢谢你了荣法医,我下午回靖川请大家吃饭!】   荣锒发了个海盗兔点头的表情。几分钟后真·海盗兔上线了,伍心雨:【咦,是那个和我同名的吴律师么?我也想见见他可以吗?也许他是我失散多年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兄妹呢哈哈哈哈!】   这笑话实在够冷,不过萧肃还是笑了:【没问题,等我订好餐厅给你们发定位吧,你们几点有时间?】   伍心雨:【漫展四点多就差不多结束了,不过荣法医要换衣服和卸妆,emmm……六点半差不多吧?】   萧肃这才想起来今天是靖川市办“秋日漫展”的日子,探头进去问荣锐:“我们几点回靖川?我晚上请大家吃饭……哦忘了问你了,你跟我一起回吗?”   荣锐裹着浴巾,正在剪下巴上长出来的小胡子,短短的发茬滴着水,水珠顺着平阔挺拔的脊背不断滚落下来:“一起回吧,要跟老孙汇报工作。”   萧肃随手拿了条毛巾给他擦了擦背,擦到一半觉得莫名有点尴尬,还好荣锐自己接过去继续擦了:“你跟他们约了几点?”   “六点半。如果回去早的话,不如我们去漫展接他们?”萧肃说,“我挺好奇荣锒真人扮上COSPLAY是什么样的。”   “丑样的。”荣锐毫不留情地嘲讽,但还是说,“那我们吃完中午饭走吧,四点钟赶过去接他们。你要实在喜欢荣锒,还可以跟他合个影。”   萧肃感觉他口气怪怪的,像是又在犯小脾气了,下意识道:“不用吧,我又不是脑残粉,随便看看就行了。”   荣锐几不可查地“哼”了一声,出去换衣服了。萧肃摸摸下巴,感觉自己真有点在哄女朋友的感觉。   虽然他根本没有女朋友。   整个上午荣锐都没有出去,窝在酒店房间里敲他的笔记本电脑,说是在追查那个“句号”的身份。   他开着UMBRA,不时和上面的人交流,但用是另外一个号,好友列表里没有河豚柯基海盗兔,只有两个陌生人,一个叫α,一个叫Ω。他说这是他的两个师兄,刑事侦查局的官方黑客,在跟他一起讨论“句号”的技术手法。   萧肃这才知道他是个网络高手,可以驰骋暗网片叶不沾身的那种,可惜他的工作界面太复杂了,自己根本看不懂他在干什么。   荣锐工作的时候没有刻意避开萧肃,但萧肃还是十分识趣地回避了,跟他说自己去外面转转,买点儿特产回去送同事。   酒店对面是一个大型综合体,商场、饭店、影院一应俱全。萧肃在一家点心店买了几样当地的小点心,又去周生生买了一套六个Charme小金猪,打算回家送给萧然贿赂一下,免得她跟自己老妈乱讲。   反正马上她要过生日了,提前送也不亏。   精打细算的萧老师拎着礼物在楼上转悠,视线无意间掠过一家咖啡厅,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丁天一西装革履,一表人才,坐在咖啡厅临窗的小沙发上,对面坐着一个身材婀娜的女人。   那女人背对玻璃墙,萧肃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穿着浅紫色修身长裙,挽着发髻,风姿绰约。   萧肃脑海中忽然闪过昨晚在步行街那惊鸿一瞥,往一边走了几步,看到她半边侧脸,差不多可以确认是同一个人。   丁天一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不时辅以手势。那女人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女士烟,偶尔抽一口,动作优雅婉转,丝毫不见风尘气。   丁天一说的甲方应该就是她吧?萧肃想,否则昨天自己怎么会在步行街看见她?   但她为什么又爽约了?明明人都到了的。   萧肃觉得哪里怪怪的,悄悄掏出手机拍了一张她的侧影。   回到酒店,荣锐还在折腾,不过UMBRA上那两个师兄已经下线了。萧肃问他:“有什么发现么?”   “唔……没有,不过可以确定他不在国内,手法也不像国内的黑客。”荣锐说,“你呢?东西都买好了么?”   萧肃点点头,将手机打开递给他:“刚刚我看到丁天一在对面一家咖啡厅和人谈事情,他昨天不是说约了甲方么?你看看照片里这个女人,能不能查出她是谁?”   荣锐拿过去看了看,说:“如果他是来珑州谈抗衰针上线的事情,那他的甲方不是珑州巧颜,就是他的大股东无暇。这个女人应该是这两边其中之一的中高层领导。”   说着,他关闭工作页面,打开一个文件夹翻阅起来,片刻后说:“不是珑州巧颜的人,他们中高层的资料都在这儿了。”   “那就是无暇的人?”萧肃问。   荣锐打开浏览器搜了一下无暇的官网,眉峰一挑:“洪颖?”   无暇官网首页的企业简介里,配着一副十分养眼的插图。图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浅紫色改良西服、灰色半裙,挽着精致的发髻,眉目温婉如画,嘴角含着一丝自信而不失柔美的微笑。   下面是简介:洪颖,珑州无暇创始人,董事会主席。   萧肃有些吃惊,约见丁天一的竟然是无暇的董事会主席?这个项目有这么重要么?   荣锐显然也有点意外,通过蓝牙把照片导入自己的电脑,说:“我回去跟老孙说一下……不早了,下去吃饭吧,吃完我们赶回靖川。”   “好啊。”萧肃看看表,已经快一点了,便点了点头。   荣锐又道:“晚了赶不上看荣锒出COS,多遗憾啊。”   萧肃:“……”他好像又在耍小脾气了?   荣锐:“还要给你亲兄弟一样的好朋友吴律师压惊呢。”   没错他是在耍脾气了!萧肃无奈叹气,跟在他后面往餐厅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萧然:我哥果然喜欢男孩纸。   萧肃:突然出柜.jpg 第38章 S1   荣锐到底还是赶在漫展结束之前把车开回了靖川。   萧肃高中的时候也参加过漫展, 不过都是给妹妹当保镖的。那时候萧然沉迷王者荣耀, 买了一大堆衣服和假毛, 每次漫展都兴冲冲跑去扮小乔或者妲己。   萧肃发育晚, 高中才开始长个儿, 当时腿长腰细皮肤雪白,于是回回被COS社团抓住求入伙。可惜给他的角色不是伪娘就是扶他,再要么就是弱受,气得他差点打人。   其实在他看来COS现场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远不如后期精修的大片,毕竟大多数COSER的还原度都是美工修出来的。   不过今天看见荣锒,他彻底推翻了自己的看法。   他们进场的时候大多数摊位已经撤档了,只有一些官方展位还在做活动。萧肃在JJWXC巨大的广告牌下面找到了伍心雨的签售点, 结果发现几百个粉丝团团围在那儿,连她的脸都看不见。   “不是吧, 这么火爆?”萧肃惊悚了——她居然这么红吗?看来直播写文真的是很吸粉啊!   “真的是很火爆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人堆里传来, 师姐抱着一只巨大的缅因猫从里头挤出来,幽幽道,“不过火爆的不是我家猪精佩奇,是荣法医。”   “啊?”萧肃愕然, “荣锒?他还在里面?”   “是哦, 被粉丝围住走不了了,正在签名呢。”师姐累得满头汗,不由分说把猫往萧肃怀里一塞, “江湖救急,我抱了这货一天,肱二头肌都练出来了,萧师弟你帮我抱一会儿吧。”   萧肃没想到一只猫能这么沉,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我的天,这其实是狮子吧?”   “只是发育得好罢了。”师姐活动了一下胳膊,说,“十公斤了,才一岁,还在长呢。”   “……”萧肃瞬间觉得自家大王特别纤细渺小,“为什么签售还要抱猫?”   “为了招揽人气啊,好多粉丝都是冲着猫来的。”师姐说,“不过都白扯,有荣锒还要什么猫啊,他一个人顶十个猫,我妹从早到晚签售就没停,已经卖掉几千套书了。”   萧肃好奇得不得了,踮着脚尖往里看,可惜人实在太多了,他勉强只看到荣锒的帽子。   “就这么想看啊?”荣锐嘟囔了一句,忽然转身半蹲在他身前,说:“上来。”   “啊?”萧肃还没反应过来,荣锐已经抱住他的双腿把他扛了起来,“坐稳!”   萧肃十脸懵逼,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骑在荣锐肩膀上了,整个人瞬间成了全场的制高点。   “看见了吧?”荣锐问,声音和平时一样冷静,但依稀压抑着烦躁。   萧肃抱着猫,骑着小警盾,感觉自己宛如傻逼,然而站得高就是看得远,人山人海中立刻便将惊心动魄的荣法医看了个一览无余。   荣锒和那天伍心雨PO的照片一样,穿着制服,戴着警帽,逆天长腿穿着及膝长靴,宽皮带将纤细的腰身收得恰到好处,衔尾蛇皮带扣在灯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   不过今天他没光膀子,制服的风纪扣一直系到最上面,挺括的衣领包裹着修长的脖颈,整个人散发着傲慢禁欲的气息。   萧肃瞬间就被他颓废冷艳的美击倒了,完全忘记了荣锐的小心眼儿,喃喃赞叹道:“窝草太好看了,怪不得粉丝疯狂到现在,河豚简直就是为二次元而生的……他还当什么法医啊,每天戴着口罩头套蹲在解剖室玩尸体……简直是暴殄天物,暴殄天物!”   荣锐整个人都散发着具象化的黑气,可惜萧肃沉浸在河豚的颜值当中无法自拔,还在喋喋不休地发出赞美:“搞得我都想看原著了,不知道猪精佩奇都写了些什么,河豚COS的这是谁……欸欸欸……你怎么走了……站住站住!”   “看也看了,我们出去等吧,人这么多空气难闻死了!”荣锐完全暴走,不由分说架着萧肃往出口走去。   萧肃十脸懵逼again,就这样被他扛在肩膀上离JJWXC越来越远,不甘心地伸出尔康手:“等等!站住!我还没买书要签名呢!”   “下个APP看吧,买什么纸书多不环保!”荣锐健步如飞,分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得比碧水金睛兽都快。只留下呆滞的师姐喃喃自语:“欸?我的猫……”   两分钟后,萧肃抱着十公斤的缅因猫站在停车场里,大腿内侧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荣锐冒完了黑气,又恢复了平时一本正经的警官脸,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哥你喝水吗?”   我想喝你的镇江灯塔老陈醋!   萧肃无语望天,只觉得自己的肱二头肌压力很大,索性把胖缅因往他怀里一塞:“去把猫还了吧。”   荣锐:“哦。”   胖缅因:“喵喵喵?”我是谁我在哪我怎么了?   原定四点半结束的签售,因为荣锒的存在而推迟到了五点半,当伍心雨带着他从后门溜出来的时候,萧肃已经在JJWXC的APP上把这次他COS的原著看了四分之一了。   “所以女主角真的死了吗?”萧肃感觉不可思议,在副驾位上转头问她,“这才四分之一的篇幅,女主角就挂了,难道她是假死?还是后面还会重生?”   “不会啊。”伍心雨坐在后座上,摘下蕾丝眼罩,挠了挠自己顺滑的齐刘海,“呃,问题是我有写女主角吗?”   “前半程不就出现了这一个女的吗?难道不是女主角?”   “……所以你不知道这是一本耽美?”   “蛤?”萧肃万万没想到自己躲过了伪娘、扶他和弱受,却没能躲过JJWXC的纯爱——谁这么机智把耽美改了个这名儿?   荣锒坐在她旁边正用卸妆湿巾擦脸,后知后觉地呆滞了一下,也说:“蛤?”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整场COS没有一个女角色,而所有的粉丝拍照时都要求他离旁边的CP近一点,恨不得他们抱在一起了。   伍心雨深感罪孽深重,特别抱歉地替他挽尊:“没事啦荣法医,虽然我这本书分类在纯爱,但其实没有任何脖子以下的描写,和双男主轻小说差不多啦……从2018年到现在,文化大和谐都十年了,你要相信有关部门的执行力度啊!”   荣锒斜着眼睛想了想,说:“倒也是。”   伍心雨叹道:“你们体制内的人真懂啊。”   紧赶慢赶,四人终于在六点半之前赶到了预定好的饭店。为了给吴星宇去去晦气压压惊,萧肃特别慷慨地订了本地最贵的一家粤菜酒楼,包间宽阔豪华,落地窗可以俯瞰靖川市最大的绿地公园。   他们前脚到,吴星宇后脚也到了。和荣锐说的一样,二十来天的看守所生涯并没有让他消瘦或者憔悴,相反因为不用上课做作业和给律所打杂,他吃得好睡得好,居然还白了胖了。   萧肃特别感慨,一上来就给了他个熊抱:“我的天,你小子终于出来了!”   吴星宇看见他眼眶就红了,哭得像个二百斤的狗子:“我可见着你了萧肃,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只能看你照片……不对,是你这辈子只能看我照片了呢!”   “……”这尴尬的对白实在是太破坏气氛,萧肃一下子就不感慨了。   倒是后面进来的周律师忍不住笑了:“哟,阿慈还真没说错,你们俩呀,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谢谢您了周伯伯。”萧肃将他让到上座,由衷地说,“多亏了您他才能这么快放出来。”   “哪里哪里,都是荣法医技术高超。”周律师推辞了一下便坦然坐下了,毕竟整桌人他最年长,算起来和方卉慈是一辈的。   “过奖了,是大家的力量。”荣锒在有外人的情况下十分正常,起身专门和周律师握了一下手,“后续都处理妥了吧?还有什么其他遗留事务没?”   “可能还会请小吴去问话。”周律师说,“毕竟他是这件案子的当事人之一,将来警方确定真凶,检察院提出公诉,他可以向法庭要求连带经济赔偿。”   “是哦是哦。”吴星宇瞬间沾沾自喜起来,“周伯伯说能让张婵娟赔我好几十万呢!哈哈哈哈我终于能买房了,这二十天班房蹲得真值啊哈哈哈哈!”   萧肃忽然觉得自己花这么多钱给他吃压惊饭纯属多余——他看上去像是惊过吗?   整桌人都是一脸惨不忍睹的表情,只有伍心雨星星眼看着他,仿佛看见了猎奇人设的灵感来源:“吴律师你好棒棒哦,简直是呆萌本呆……”   坐在她旁边的荣锒眼睛一瞟,丹凤眼飞出一道嫌弃的冷光。   伍心雨特别贴心地观察到了:“欸,荣法医你眼睛怎么了?假睫毛胶水没卸干净吗?”   荣锒:“……不,很干净。”   菜是提前定好的,人到齐后服务员便陆陆续续端了上来。众人互相介绍完毕,一边吃菜一边聊吴星宇的案子。萧肃问:“周伯伯,您说可以起诉张婵娟,所以她现在已经被逮捕了吗?确定是她杀了她丈夫?”   “只是作为怀疑对象暂时拘留。”说到这个周律师皱了皱眉,“荣法医重新确定了尤刚的死亡时间以后,警方再次梳理了张婵娟当天的行踪。她之前的口供中提到,她周三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都在和尤莉逛街,但警方根据她提供的路线和时间点调取了沿线的监控,却发现根本找不到她的影子。”   “因为她们根本就没有逛街,而是去了平桥镇的别墅和尤刚谈判?”萧肃问。   “问题在于,警方调取了当天从靖川市到平桥镇的道路监控,并没有找到她们俩名下的车子。”   “也许她们是打的车,或者坐别人的顺风车?”萧肃说,“只要把监控在当天九点到下午五点之间,拍下的所有车子都调查一遍,总能找到证据吧?”   “谈何容易?”周律师苦笑摇头,“这条路交通繁忙,工作日、大白天,别说八小时,就是八分钟之内,通过的车子也有几十上百辆了。如果对每辆车的车主都进行调查核实,怕是得忙到明年。”   萧肃失望地“哦”了一声,荣锐插言道:“所以现在还没有找到可以钉死她的直接证据?”   周律师点头道:“是的,现在警方找不到她杀人的直接证据,只能围绕间接证据想办法。我刚才说的口供问题是一个,还有一个就是她在事发前一天刚刚调查了尤刚的遗嘱,和遗嘱律师详细询问过改动情况。另外,她还去过尤刚私生子所在的学校,被校门口的监控拍下了正脸。总之,可以确定她已经知道,尤刚把一部分公司股份转给了私生子,她和尤莉的利益因此受到很大侵害。”   顿了一下,说:“通过这些信息,警方暂时拘留了她,但真要把她的罪名钉死,还需要强有力的直接证据。毕竟,我们的法律讲究‘疑罪从无’,一切疑点利益归于被告,最大限度杜绝冤假错案的出现。” 第39章 S1   提起案子大家心情都十分郁闷, 尤其吴星宇, 简直闭门家中坐, 祸从天上来, 一口气干了半瓶啤酒, 困惑地说:“你说张婵娟为什么要陷害我呢?无冤无仇的,我哪次见面不把她当祖宗似的哄着……这女人怎么就这么蛇蝎心肠呢?”   萧肃其实也有点奇怪,按理吴星宇和尤刚并没有致命的冲突,张婵娟为什么要骗他来替自己顶罪?   只是凑巧吗?她那天碰巧就想到了这个缺心眼儿的小律师?   说起来这家伙穷鬼一个,没有任何社会背景,还真是个栽赃的好对象。   萧肃拍拍他肩膀,跟他干了半杯啤酒,幸亏他还有自己这个金主, 出钱出人又出力……   萧老师忽然Get到了当金主的快乐,看看左手的荣锐, 再看看右手的吴星宇, 一股浓郁的玛丽苏之情油然而生。   “少喝点,你手还没好。”荣锐不着痕迹地没收了他的酒杯,给他换了一罐桃子汁,“这个好喝你尝尝?”   “谢谢啊。”正好吴星宇干完啤酒嘴巴有点苦, 顺手接过桃子汁“敦敦敦”地喝了一气, 搂着萧肃的脖子感叹道:“女人太可怕了,我再也不相信女人了,还是你对我好, 萧肃啊我以后当牛做马伺候你……”   萧肃生无可恋,为什么这帮二货个个都是一杯倒?自己这个金主还能不能好了?!   荣锐冷眼看着他作死,掏出手机扫了桌上的二维码,点了一瓶崂山白花蛇草水,特别备注送到豪华包厢五号座,那位趴在戴眼镜帅哥身上哭得像二百斤狗子的中年男士面前。   五分钟后,吐槽完蛇蝎奶奶的吴星宇一口气干了半瓶崂山白花蛇草水,整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从肉体到灵魂得到了巨大的升华。   荣锐:友谊万岁。   吃完饭已经快九点半,周律师家里有事先告辞走了,萧肃没法开车,只能请荣锐代劳:“我和老吴打车回学校吧,都喝酒了。我的车你开走,送送伍心雨,回头就放你那儿,反正我上班也用不着,这两天你拿去开吧。”   “我先送你回去。”荣锐数了数人头,说,“你的车大,五个人刚好能坐下。”   萧肃想想也是,便拉着吴星宇上后座,对伍心雨说:“佩奇你坐前面吧,我们和荣锒在后面挤挤。”   谁知荣锐直接把钥匙丢给了荣锒:“你开吧,我下午开了三个小时,累。”   “你不是二十公里越野冠军么?三个小时就累了?”荣锒嘲道。   可惜荣锐被动技能一开,不想听的一概听不见,从萧肃手里接过吴星宇往车里一塞,自己往中间一坐:“哥,你喝了酒靠窗坐吧,免得晕车。”   萧肃十分感动,上了车。荣锒发动引擎,吴星宇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前面坐着一个大神,扒着前座靠背问伍心雨:“佩奇?你是猪精佩奇?”   伍心雨吓了一跳,说:“吴律师,你叫我心雨就行了,我和你名字一样呢。”   “我的天哪,我说我一晚上都看你眼熟,原来你就是猪精佩奇!”吴星宇激动地说,“我以前看过你的直播呢,大神!我妈特别喜欢你的小说,《鹦鹉螺密室》、《地下塔攻略指南》……还有你早期的耽美生子科幻文!奆奆我是看着你的文长大的!”   二十一岁的奆奆看着二十八岁的读者,怎么也弄不懂他是怎么看着自己的书长大的。   “……不要这样啦,吴律师。”伍心雨额头掉下一大滴冷汗,干笑着说,“替我谢谢伯母的支持,呵呵……萧老师你晕车不?吃不吃薄荷糖?”   奆奆转移话题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然而毫无眼色的读者死活非要继续尬聊:“大神!大神你还有个人志卖么?我妈一直想要你那本《翻车鱼家族的崛起》,闲鱼二手都炒到五千多一套了,她实在舍不得买,你啥时候二刷啊?”   伍心雨默默扶额,背影透着浓浓的绝望。萧肃坐在后面倒吸一口凉气——翻车鱼,也叫翻车鲀,世界上最能生的鱼类,怀卵量最高可达3亿粒!   所以她写的是以翻车鱼精为主角的耽美科幻生子文?   歪日,这也太重口了吧?   伍心雨尴尬得都要哭出来了,弱弱道:“吴律师我谢谢你哦,不会二刷了呢,违法呢。”   吴星宇“嗐”了一声,一拍大腿道:“我有办法啊!现在不是有游轮漫展么?一次七天,开出公海那种的!你直接把书带到游轮上,等出了公海卖就不违法了!”   这下连萧肃都要扶额了——你一个律师教奆奆公海卖本?你还能不能好了?   伍心雨仰天长叹,有气无力地道:“学习太忙了没时间呢,吴律师我回家找找看有没有样书,免费送伯母一套吧……那什么,以后还是请伯母多跳跳广场舞吧。”没事就别看网文了!   “谢谢大神!”吴星宇开心地说,“我替我妈谢谢你了!”   旁边荣锒听了半天终于回过味儿来,惊悚地看着身边的大神:“什么叫耽美生子科幻文?都耽美了还怎么生子?”   伍心雨捂着心口给他一个无辜的假笑,用尽洪荒之力胡编乱造道:“嘿呀,都是为了响应国家号召嘛,那时候不说生育率下跌,人口老龄化,开放三胎什么的……呵呵你想男男都生子了,男女不多生几个怎么好意思……呵呵,我们写网文的也要紧跟形势,时刻响应相关部门号召、发挥上传下达的作用呢!”不然红锁发到死哦。   萧肃简直笑死——这特么也可以?   然而纯洁的河豚竟然信了,特别理解地说:“也是,有一阵我们疯狂抄党章,我每天动刀之前都要背一段核心价值观呢,现在高层特别注重思想教育。”   伍心雨默默擦汗:“是呢是呢,荣锒大哥你真是特别懂,特别理解我呢!”   荣锒龙颜大悦,连车都开得平稳了许多。   萧肃简直想给猪精佩奇送个锦旗,绣上“一物降一物”五个大字——荣锐这傻孩子怎么就学不会顺毛摸呢?   手机一震,萧肃打开UMBRA一看,荣锐:【以后多吃肉,你看荣锒吃草都吃成傻子了。】   萧肃看看荣锒,又看看伍心雨:【说不定傻人有傻福?】   荣锐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第二天萧肃课不多,中午十二点以后就没什么事了,为了防止萧然给老妈胡说八道,下午特意回了一趟碧月湖。   到家的时候刚刚五点,难得方卉慈没去公司,在家里和刘阿姨做烘焙。餐厅里弥漫着海绵蛋糕的香气,还有波斯蜜瓜清新的甜味儿。   “咦,怎么这个点儿回来了?”方卉慈很高兴,给他切了一盘蜜瓜,说,“还说晚上去学校给你送点儿存粮呢,你刘阿姨给你卤了辣鸭掌和鸭锁骨,我刚刚烤了海绵蛋糕。”   “太好了,正好宿舍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萧肃说,心里轻轻放下一块大石——看老妈的表情萧然应该没给她胡说。   这小妮子越来越会吓唬自己这个大哥了!   “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早?”萧肃吃着蜜瓜问。   “昨天开了一天的会,今天休息没去公司。”方卉慈说,“而且然然的生日也快到了,我要和刘阿姨商量给她办生日宴的事——她说今年不在外头吃饭了,想在家里开个派对,叫一些朋友过来嗨。”   家里地方很大,但自从父亲去世以后就没办过什么大型的派对了,萧肃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老妈还很年轻,很爱玩,父亲总是承担大部分的工作,让她可以自由自在地旅游、开派对……   美好的东西总是特别脆弱,不是么?   门铃响了,刘阿姨出去开门,片刻后抱着一个纸箱进来,说:“阿慈啊,美国来的包裹,好像是阿泽寄来的。”   “哦?今年很早嘛。”萧肃接过箱子掂了掂,不轻不重,“我猜又是包,阿泽这家伙真是一点创意都没有,年年都是包,香奈儿普拉达……然然也不嫌烦。”   “她就好这个,我看明年得把隔壁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她当新的衣帽间了。”方卉慈拿裁纸刀开箱,瞪萧肃一眼,“阿泽长阿泽短,阿泽是你叫的吗?要叫舅舅!”   萧肃笑:“他才比我大四岁,我叫舅舅多别扭啊,小时候哥哥都瞎叫过。”   “小时候不懂事,现在你都当老师了,要讲规矩。”方卉慈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斜纹软呢的香奈儿链条包,道,“经典款啊,挺好看的,适合小姑娘……阿泽挺会挑的。”   萧肃看不懂包包,不过估计阿泽也看不懂,左右按最热销的挑就是了。   阿泽叫方卉泽,是方卉慈的弟弟。萧肃的外婆四十岁上才生了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如珠如玉地养大。谁知他完全无心家族事业,高中出国读书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听说已经在美国开创了一番自己的事业。   方卉慈比方卉泽整整大了十四岁,说是姐姐,和母亲也差不多了。萧肃的外婆后来身体一直不好,方卉泽基本上是姐姐教养长大的,连家长会每次都是她去代开。   萧肃出生的时候方卉泽刚满四岁,所以两人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跟亲兄弟一样。小时候萧肃弄不懂辈分,总是舅舅、哥哥、阿泽地乱叫。   不过后来长大了,方卉慈就不许他再瞎叫了,必须老老实实叫“小舅舅”。   “阿泽今年还是不回来吗?”萧肃问,想起那晚在珑州做的梦,梦里方卉泽的脸都有点记不清了,“他有六七年没回来过了吧?”   “谁知道?成年人有自己的生活,随他喜欢吧。”方卉慈说,“他工作也忙,IT业竞争很激烈的。”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结婚——听说已经有女朋友了是吗?”   “是啊,不过他们那边好多年轻人都不结婚的,合得来就住一起,合不来就分开。”方卉慈说,“他也没提过结婚的事。”   这种凡人的感情萧肃是不懂的,也就不再问了。方卉慈收了包包,让刘阿姨放到萧然的房间去,坐在餐桌边写写画画:“不管他了,先把然然的生日派对计划好吧。”   萧肃看她写的时间表,晚餐也包含在内了,便说:“晚餐刘阿姨一个人忙不过来吧,得请外面的厨师……还有乐队,要请乐队吗?现在是不是都流行请DJ了?”   “已经约了公司餐厅的团队,主厨带两个徒弟过来。西点也订好了,用Lady M的冬季新款。”方卉慈说,“DJ是她自己请的,据说是学校的学姐,刚参加过一个DJ综艺选秀,可专业了。”   萧肃拄着下巴说:“要开烧烤吗?现在室外是不是有点冷了?”   “是有点冷,但年轻人不怕的,还是备上吧……”方卉慈忽然感慨道,“唉!一转眼然然都二十一岁了啊,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啊,你都会满地爬了呢。”   说着她笑了起来:“对了,然然偷偷跟我说,丁天一可能要在生日上求婚,我还挺期待的。”   萧肃有些意外:“这么快就求婚?他们认识才一年吧?”   “校园恋情嘛,是这样了。”方卉慈说,“一年也不算短了吧,看他们自己吧。”   作者有话要说:  吴星宇:公海卖本了解一下?   荣锐:老孙,这里有个犯罪分子你了解一下…… 第40章 S1   萧肃是个佛系的人, 对妹妹的私事从不置喙, 但求婚这种人生大事, 还是要管上一管的。   “然然怎么说?”萧肃问, “她打算接受丁天一的求婚吗?”   方卉慈放下笔, 道:“她没说,不过我猜应该不会拒绝,她还是很喜欢这个男朋友的。”   “因为他帅气?”   “一方面吧。”方卉慈说,“不可否认外表很重要,然然从小就喜欢帅气的男孩子。不过我想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欣赏吧,欣赏他身上聪明执着的劲儿。这种靠自己能力从底层冲上来的男孩子,在事业上展现出的杀伐果断,是非常吸引女孩子的。”   她叹了口气, 说:“其实有些女孩子会有点儿恋父情节,然然就是这样, 丁天一身上有些特质很像你爸爸——出身贫寒、百折不挠, 而且双商高,对社会各个层面的现实都有清醒的认识。他不像那些养尊处优的男孩子,不是纨绔就是傻白甜,很容易被身边的人蒙蔽。”   父亲永远是母亲心头的朱砂痣, 萧肃还记得他年轻时的模样, 不管穿着得体的西装和客户谈判,还是一身汗水地跑工厂盯订单,都是那样意气风发, 坚毅果决。   丁天一?像吗?   方卉慈说:“然然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嘘寒问暖的男朋友,还得是一个可以共同进退的合作伙伴。丁天一是一个很综合的人选,有能力,而且对她有感情。校园恋是非常珍贵的,如果真走到社会上,像然然这样执掌大权的女孩子,想要找个从恋爱开始的对象就难了。”   萧肃默然,片刻后敛了敛神色,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妈,时代不同了,校园恋也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纯粹,丁天一从大一就开始在商场里摸爬滚打,和社会上的男人没有什么区别。”   方卉慈听出他语气中的反对,诧异地抬了一下眼。萧肃问:“妈,抛开个人能力、外表,单从品格和性格来讲,你觉得他和然然合适吗?”   方卉慈反问:“怎么,你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他们之间问题很大。”萧肃直截了当地说,“我和你们想法不一样,妈,不管丁天一有多聪明,多有能力,如果三观和性格与然然不符,那一切‘合适’、‘完美’都是空中楼阁。而且……一旦他们将来出现矛盾,这些特质都可能成为双刃剑,伤人伤己。”   方卉慈没料到他态度这么明确,反对得这么绝对,迟疑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想?他们三观不合又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萧肃尽量客观地想了想,说:“然然的性格,看似大大咧咧,其实戒心很强,她很怕自己喜欢的人看中的不是自己,而是方家的财势,所以她在丁天一面前一直扮演着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她不敢告诉他方家的一切未来都是她的,我这个哥哥……总之,她小心翼翼把自己塑造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仙女,就是希望丁天一把她当普通女孩一样喜欢,一样照顾。”   方卉慈脸色微黯,沉默不语。萧肃垂眸道:“因为我,她一直以来都做好了承担一切的准备,连自己的爱情都算计在内……她原本是天之骄女,却因为这个连普通女孩儿都不如,连寻找一份纯粹爱情的自信都没有……”   “阿肃!”方卉慈打断了他,“你想得太多了,如果你抱着这种内疚,那然然一生都不会幸福!”   萧肃戛然而止,稳了稳气息,才道:“面对这样的萧然,丁天一未必就是真实的。妈,我是哥哥,有些话不能当面直接地跟她讲,但我确实不看好丁天一,如果可能,我希望你能阻止这件事。”   方卉慈仿佛不认识一般看着自己的儿子,研判地审视着他的目光,良久道:“阿肃,为什么?”   萧肃在心里来回权衡着,在荣锐和母亲之间摇摆,最后终于说:“丁天一的公司很快要上一个新项目,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抗衰针。”   方卉慈有些意外:“巧颜?他和张婵娟搭上了?”   萧肃点头,方卉慈皱眉道:“我听你周伯伯说过,吴星宇那件事很可能是张婵娟陷害的,她丈夫的死也和她有关……丁天一怎么会和她扯上关系。”   萧肃不能再说太多,毕竟408案牵扯太大,一旦泄露过多信息可能给荣锐带来麻烦。方卉慈沉思片刻,说:“张婵娟这个人,在业界一直风评不佳,她丈夫尤刚更是……算了,死者为大,就不多说了。丁天一真的和她合作起来,倒是个很麻烦的事。我们和巧颜虽然业务方向不同,但都是美容相关的,难免有些商业竞争……”   顿了下,说:“但为了这个让然然和他分手,也不至于。”   萧肃说:“我和丁天一提过家里的主营业务,他应该很清楚我们和巧颜之间的竞争关系,而且并没有告诉然然自己在和巧颜合作——如果然然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跟你说,对吗?”   方卉慈慢慢地敲着笔尖,说:“我和然然谈谈吧,婚姻大事,不能光靠感觉,方方面面都得考虑周到……阿肃,你能为然然想这么多,不惜拗着她的脾气来,我很欣慰,但是我不希望你想那么多,背什么奇怪的包袱,懂吗?”   萧肃笑了一下,说:“也是一时说跑了,其实并没有想太多。妈,我都这个年纪了,不会那么狭隘。”   “那就好。”方卉慈释然,像小时候一样揉了揉他的发顶,说,“走吧,妈请你吃大餐,好久没有和帅哥约会了,我们订个法餐的位子,装个情侣!”   萧肃拨开她的手,道:“少来,让周伯伯陪你去吧,我们俩坐那儿吃烛光晚餐,一看就不是真爱!”   “要真爱干嘛,我这样财大气粗的老女人,都是用包养的!”方卉慈拍他,“还敢拉郎配了,你周伯伯那么辛苦帮你的好基友,你个没良心的小子!”   “他还不都是为了你!”萧肃笑嘻嘻说,内心其实很希望老妈开始一段新感情,周律师和她一般年纪,知根知底,是个不错的人选。   方卉慈神色一黯,随即淡笑着道:“你倒是什么都懂!”   萧肃微敛笑意,内心怅然,这么多年了,她毕竟还是没有彻底走出来。   什么样的爱情,能这么深刻,连死亡和时间都无法令它褪色?   萧肃模模糊糊地想着,有点不解,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的向往。   十一月不知不觉地滑了过去,寒流不期而至,一夜之间带走了秋日残存的温暖。   天气倏然间冷了下来,萧肃生得单薄,早早就开了地暖,每天睡觉还要再用空调加持,勉勉强强躲避着靖川市新一轮的流感。吴星宇宿舍暖气不足,冻得像个懵逼的狗子,强烈要求蹭住。萧肃本想答应,被荣锐言辞拒绝了:“他身体好,冻一冻怕什么?越冻还越结实呢,别把病菌带你被窝里,那你还活不活了?”   萧肃觉得他好像还有什么理由没说出来,结果他马上就说:“再说还有我呢,万一传染了我怎么办?”   萧肃看着他年轻精瘦的身体,十二月初还穿着那件薄薄的短风衣,里头一件短袖黑T恤,实在不觉得他需要有这种担忧:“不可能吧,流感病菌看见你都得绕着飘吧?”   荣锐想了想,反驳道:“我一外地人,适应本地病菌需要一个过程。”   萧肃被他气笑了:“哦,所以靖川的流感还欺生?”   “你真的希望一个喜欢看耽美科幻生子文的男人住进自己家吗?”荣锐换了个角度恐吓他,“他还说要当牛做马伺候你呢。”   萧肃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但出于对好基友的维护还是说:“你不要瞎扯,他什么样人我还不清楚么?”   荣锐冷哼一声,开启被动技能不吭气了,但整张脸都写着“闲人免进”。萧肃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把自己家当成了他的地盘,反正自从录了指纹锁以后他就无所畏惧了,隔三差五就来吃饭打游戏,还美其名曰“看看大王”。   大王看他还差不多,哪回来不是绿鬣蜥眼巴巴瞅着他求虎摸,他在玻璃缸旁边站半分钟就算献爱心了。   萧肃拿他没办法,只好拒绝了吴星宇。荣锐这才高兴了点儿,这天亲自照网上的攻略给他做了一顿黄焖鸡米饭,以示嘉奖。   萧肃真心觉得他还是更适合做火锅和泡面,不过小朋友勇于尝试新事物是好事,还是很捧场地吃了一大半。   饭后荣锐收拾餐盘,萧肃坐在旁边看大王在吧台上跑圈儿,问起吴星宇的案子:“张婵娟怎么样了?找到她杀尤刚的证据了吗?”   “正在找。”荣锐说,“已经有眉目了,荣锒还在和法医组的人想办法。”   萧肃问:“是什么证据,能说吗?”   “能啊。”荣锐一边擦流理台,一边开始讲。这件案子查起来其实十分棘手,因为尤刚是死在自家别墅里的,所以案发现场有张婵娟的生物痕迹是很正常的事情,根本算不上证据。而抛尸现场因为下过大雨,所有痕迹都湮灭了,更是无法采集到有用的信息。   专案组拘捕张婵娟之后,搜查了她的住处,但没有找到她当天穿过的衣物,据她自己说是旧了捐掉了。但警方怀疑她是杀人的时候沾了大量的血迹所以烧掉了。   好在女人出门很麻烦,除了穿衣服还要背包戴首饰。据保姆说张婵娟当天出门背的是爱马仕的Birkin,野生鳄鱼皮款,天价,有钱都要排队好几年买的那种,所以她没舍得把包也烧了,而是送去专卖店做了个保养清洁。   感谢爱马仕繁冗的售后流程,当警方赶到专卖店的时候,张婵娟的Birkin还在排队,并没有清理,于是他们在包包的五金件缝隙里提取到了一点尤刚的血迹。   与此同时,留守警局的鉴证人员在张婵娟随身戴的结婚钻戒里,同样也采集到了尤刚的血液。   然而最大的问题依旧存在——作为两夫妻,他们长期生活在一起,哪天割破手指或者流个鼻血什么的,很容易在对方的日常用品中留下血迹,警方又要怎么证明Birkin和钻戒上采集到的血迹,恰巧就是尤刚死亡那天蹭溅上去的呢?   “是啊,怎么证明?”萧肃也觉得这事儿不可能,“法医能推算出尸体的死亡时间,难道还能鉴别出血液离开身体的时间吗?”   荣锐收拾完了炉灶,切了两个苹果放在吧台上,往萧肃对面一坐,道:“还真能。”   “啊?不可能吧?”萧肃疑惑地说,随手拿了一片苹果喂大王,谁知大王根本不理他,只眼巴巴看着荣锐。荣锐十分嫌弃地瞥了一眼它,塞给它一片苹果皮,大王立刻感激涕零地啃了起来。   萧肃:摔!要不要这么狗腿?!   荣锐眼见自己可怜的哥因为备受冷落而即将暴走,立刻吸引火力:“这件事多亏了荣锒,讲真,关键时刻他还是很有一套的。” 第41章 S1   想要起诉张婵娟, 最大的难点是证明尤刚被杀的时候她就在现场。   别墅方圆一公里荒无人烟, 唯一的邻居长期不在国内, 警方连个目击证人都找不到, 只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鉴证和法医的身上。   洛卡德物质交换原理, 凶案发生之时,凶手只要接触过被害人,必然会带走一些东西,同时留下一些东西。鉴证人员找到了张婵娟带走的东西——尤刚的血液,却无法证明她带走的时间。   最后所有的压力都落到了法医的身上。   荣锒反复检查自己手中的验尸报告,连着两三天废寝忘食,连面膜都忘了敷,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尤刚生前曾经注射过抗衰针, 为了抵抗排异造成的副作用,必须服用相应的抗排异药物。   而很多抗排异药, 是有代谢周期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血液中的药物浓度会有规律地降低。   也就是说,只要对尤刚尸体内的血液进行检测,如果其中抗排异药物的浓度, 和张婵娟包上提取到的血液相同, 就可以证明她是在案发当天沾染的死者血液。   那么她必然在案发现场。   “原来是这样!”萧肃恍然大悟,不禁对荣锒的想象力五体投地,“河豚太厉害了, 连这么微小的细节都能想得到,不愧是刑事侦查局的头牌法医!”   “……”荣锐撇了撇嘴,破天荒地没有反驳他对荣锒的赞叹,说,“唔,他这一招确实很骚气,当时连老孙都夸他专业过硬。”   萧肃连连点头。荣锐接着道:“其实当时他也只是抱着一线希望,毕竟还不知道尤刚服用的抗排异药是哪一种,用药周期是多久,好不好检测……所以他专门找了一趟伍心雨,让她给尤刚血液中的抗排异药做了一个全面的定性分析。”   关键时刻猪精佩奇还是很给力的,当然也是荣锒运气好,还真给他们在尤刚体内发现了一种非常利于定量分析的抗排异药。   这种药只需在排异情况第一次出现时静脉滴注一次,代谢周期很长,而且很容易检测。   于是荣锒带着中科院的报告,和专案组刑警找到了尤刚的小三。小三失去了强有力的靠山,正哭天抢地咬牙切齿,听说能找到杀害金主的凶手,二话不说交出了尤刚的病历。   病历证明尤刚只注射过一次抗衰针,所以也只滴注过一次这种抗排异药。荣锒记录了注射日期和注射剂量,估计一两天内就能出鉴定报告,证明通过对比两组血液中的药物代谢情况,可以锁死张婵娟的杀人证据。   萧肃听完荣锐的解释,叹道:“荣锒真是个奇人,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是个法医,世上怎么可能有化装成精灵王的法医?”   “有化装成哥特萝莉的女科学家,就有化妆成精灵王的法医。”荣锐说,“所以我也想明白了,他们最好内部消化吧,不要出去吓人了。”   萧肃忍不住笑:“哪里吓人了?明明都很养眼,你一个小屁孩儿怎么这么古板!”   荣锐黑了脸,说:“我就不该告诉你,我比你小!”   萧肃大笑道:“难道你不说我就看不出你是小屁孩吗?你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什么生物发育到什么阶段该长什么样,我难道还用查你的身份证吗?”   荣锐语塞,忽然将吃了一半的苹果往盘子里一扔,说:“我走了。”   欸欸?真的生气了?萧肃没料到他突然翻脸,忙说:“吃完水果再走啊,这么多我一个人怎么吃的完,都浪费了。”   荣锐一声不吭地穿衣服换鞋走人,被动技能像加了BUFF一样稳。萧肃还从没见过他这么不给自己脸,连后脑勺仿佛都写着“友尽”两个大字,心中莫名其妙有点儿慌,急匆匆跑出去抓住他的胳膊:“你等等,我送你,都这么晚了,又下着雨……”   荣锐轻轻挣了一下,没挣开,终于回头冷冷道:“你眼力那么好,难道看不出我这种生物发育到这个阶段不怕晚不怕冷根本就无所畏惧吗?”   萧肃愣了两秒才给他这句话点上标点符号,顿时内心吐槽无数——一边发脾气一边自夸,你这是什么骚操作?   所以我该不该笑?   正踟蹰着,电梯来了,荣锐挣开他走了进去。萧肃拔脚跟上,按了地下一层:“别闹了,我错了还不行么?我给你道歉?”   荣锐别开脸不说话,一副拒绝接受道歉的模样。   萧肃长这么大还从没这么低声下气过,也有点不高兴了,抱着胳膊不再理他。   电梯嗡嗡嗡地往下降,气氛越来越低沉,中途门开了一下,外面的邻居愣是没敢上来,疑惑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替他们关了门:“你们先走,先走。”   “叮——”一声轻响,电梯终于下到了地库,萧肃要出去,荣锐一把抓住他:“回去。”   他力气大得要命,萧肃挣了一下,只觉得小臂一阵剧痛,一下子生了气,怒道:“你干什么?”   荣锐猛地撤了手,对上他愤怒的眼神,明显瑟缩了一下,讷讷道:“你、你穿太少了,我也穿得不多,不能脱给你……我陪你回去穿大衣?”   萧肃一下子哑了火,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荣锐垂眸道:“你鞋也没换,拖鞋开车太危险了。”   你他妈一定是我上辈子的魔星!萧肃自问脾气已经够好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被他气得想打人,伸手挡了一下感应器,说:“你自己回吧,我忽然头疼不想送了。”   荣锐却站着不走,半天电梯门自动关上了,才说:“那我送你上去,我头不疼。”   电梯嗡嗡嗡又往上升,萧肃简直绝望了,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唱得哪一出。中途门又开了一遍,那个邻居特别无奈地再次替他们关门:“你们先走,先走。”   折腾了一个来回,最终萧肃还是换了大衣去送自己命中的魔星。   荣锐一副受气包的样子,坐在副驾位上一言不发抠手指。萧肃到底年纪大看得开,放下身段给他递台阶:“你是不是没带冬天穿的衣服过来?马上又要降温了,老穿短袖怎么成。”   荣锐抬了一下头,身上氤氲的怂的气息瞬间消失了,说:“家里没人,没人给我打包收拾,我也懒得回去……哪天你带我去买行吗?”   最后一句简直能听出摇尾巴的声音了,萧肃不知不觉气全消了,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周五下午没课。”   “那我中午去学校等你。”荣锐马上说,“我请你吃中饭,你帮我选衣服。”   “行。”   好像就这么握手言和了。萧肃开了音响,调频音乐台正在播巴赫的大提琴曲,沙沙雨声中听来分外平和惬意。   气氛彻底缓和下来,又变得和平时一样了,萧肃问他:“家里怎么没人?你爸呢?”   “出差了。”荣锐说,“他比我还忙,一年出一次差,一次出一年。”   “哦?”萧肃愕然,“什么工作这么忙?测绘?地质?”   “反正都是野外作业,整天住帐篷那种。”荣锐提起父亲兴致似乎不怎么高,但刚刚才惹了萧肃发火,又不敢敷衍他,说,“就算在家也没什么用,他连家里酱油瓶在哪放都不知道。”   萧肃笑着说:“你家还有酱油瓶?不是只有泡面和火锅底料吗?”   荣锐语塞,闷闷地说:“反正他在家就是个摆设。”   看来他们父子感情不怎么样,萧肃其实挺理解,一个家失去了女主人,就像失去了灵魂,两个雄性动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即使父子也很难融洽相处。   尤其荣锐这样的倔脾气,他爸没被他气死已经算走运了。   一路开到酒店,荣锐下车之前忽然想起件事来,说:“对了,你的车可以领回了,那辆mini cooper,他们让我给你说一声,看你哪天有空去取。”   说起这辆小车萧肃还是很心痛的,毕竟是自己第一辆车,却被拉了死人:“算了不要了,让他们随便处理吧。”   “他们没法处理,得你自己处理。”荣锐说,“你要是忌讳,我帮你开到车行卖了吧。”   萧肃倒不是忌讳,再说自己忌讳,难道他就不用忌讳了吗,想了想便说:“那周五下课我去取吧,顺便送到车行去寄卖。应该很快的,弄好了再陪你去买衣服?”   “行。”荣锐像平时一样并起两指在额前一挥,“路上小心,哥。”   今天这句“哥”似乎叫得格外软糯,完全是道歉和讨好的意味。萧肃摆摆手,心里已经完全不生气了,光觉得他懂事乖巧招人疼。   这心理转变的,萧肃自己都觉得自己毫无原则。   转眼便是周五,荣锐十二点整便赶到学校接了萧肃,吃过中饭陪他去市局取车。   小Cooper其实挺呆萌的,想当年还是方卉泽帮萧肃挑的。那年外婆突然过世,阿泽从美国赶回来参加葬礼,之后陪他去4S店买了这辆代步车。   那时候萧肃还期待阿泽能留下来,和母亲一起担起方氏企业。阿泽差点儿被他说动了,可惜美国那边的合伙人谈到了一笔大生意,没过多久他就义无反顾地再次离开了这个家。   母亲说阿泽是属风的,谁也留不住他,只能由着他去。   萧肃有时候觉得羡慕,有时候又觉得怅惘,毕竟那是陪他一起长大的小舅舅,又聪明又霸道,比吴星宇牛逼一百倍。   “走吧。”萧肃给自己做了一分钟心理建设,打算上驾驶位。结果荣锐把他拦住了:“我开吧,车行是我预约的,我认识路……你开新车跟我后面就行。”   萧肃感激他的体贴,依言跟在他后面去了车行。   顾问出来接车、办手续,萧肃从手套箱里取出文件袋,把各种证件、说明书和保单拿给他看。荣锐忽道:“这是什么?”   文件袋是半透明的,粘贴式,周围有一圈细细的黑色装饰线。萧肃仔细看了半天,才发现一根头发粘在收口处,正好和装饰线重合了,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   但显然荣锐不是一般人,他将文件袋拿过来,凑在灯光下细看:“这么长,应该是女人的头发,还染过色……你妈妈和妹妹头发是这个颜色吗?”   萧肃摇头:“我妈是短发,而且烫过,萧然染的是深栗色,不是这种棕红色。”不等荣锐问,自己先坦白了,“我这车从没载过女同事,最近两年只有你和吴星宇坐过。”   荣锐又问二手顾问:“刚刚验车的时候有没有长头发的人上过车?”   “没有。”顾问说,“我们的工人都是寸头,男人。”   荣锐没有再多说什么,取了个证物袋将头发装了起来,跟萧肃出了车行。   两人开着萧肃的新车往市区走,萧肃问他:“这根头发会不会有什么蹊跷?会不会是张婵娟搬运尤刚尸体的时候不小心遗落的?”   荣锐说:“张婵娟的头发确实染过色,但染的是酒红色,并不是红棕色,而且烫了卷。”   萧肃回忆了一下,九月份他和吴星宇见张婵娟那次,她确实是卷发……不过酒红色和红综色太像了,他也有点拿不准。   “会不会是尤莉的?”萧肃又问,“还记得张婵娟保姆的证词么?尤刚被弃尸那晚,张婵娟演了一宿的戏,很像是专门给尤莉打掩护。会不会是尤莉半夜赶回别墅处理尸体,不小心留下的?”   荣锐沉默了半晌,说:“这根头发倒是和尤莉的很像,无论长短还是颜色,不过……哥,你有没有想过,以尤莉一个人的力气,怎么才能把尤刚顺利地弄到你的车上,再冒着大雨赶到十水岭,丢到泥洼里?”   尤莉身高约莫一米六五,身材窈窕,弱柳扶风。尤刚人高马大,比她至少壮三圈。   人死了以后会变得很重,很难移动,即使有板车或者轮椅之类的东西借力,把一个六十岁的大汉从屋子里挪到车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难道她们还有同谋?”萧肃脱口而出,“这根头发是同谋留下的?” 第42章 S1   “假使周四凌晨是尤莉替张婵娟抛尸、嫁祸,那么她必然需要一个同谋。”荣锐说, “她一个人绝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会是谁?”萧肃问, “秘书?保姆?司机?”   “都不是, 警方已经调查过她们母女俩身边所有亲近的人, 没有找到嫌疑者。”   萧肃道:“现在我们不是有这根头发吗?只要把毛囊中提取的DNA和这些人做比对, 就能找到那个帮手!”   荣锐无奈地道:“首先,车子已经勘验完毕,归还给你了,这根头发是在你提车以后找到的,原则上讲它不能再作为证物。其次,DNA检测也不能把她身边的人全部检一遍,必须先确定嫌疑人。而确定嫌疑人之前,得先提出相应的证据。”   萧肃皱眉道:“这么麻烦?”   “程序是这样, 正因为麻烦,才严谨、权威。”荣锐说, 随即又叹道, “有没有搞错,勘验是怎么检的,这么长一根头发都没看见……”   其实这也不能怪勘验,主要是那根头发粘的位置太巧了, 又正好和装饰线重合, 要不是萧肃打开文件袋取保单,根本发现不了。   “那他们有没有在车里找到其他可疑的痕迹?”萧肃问,“比如指纹、DNA、血迹什么的?”   “有尤刚的血迹, 你和吴星宇的指纹,其他的都被清理得很干净。”荣锐说,“尤莉本身是学医的,算半个内行,做这些事很容易。我想弄晕吴星宇就是她的手笔,还有通过设置温度来改变尸体死亡时间……”   顿了下,他沉声道:“但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尤刚毕竟是她的父亲,在凶案发生之前他们并没有致命的仇恨,甚至周围的人都认为他们父女关系不错。为什么尤莉能在凶案发生之后如此果断、如此缜密地处理父亲的尸体,并嫁祸给吴星宇?一个养尊处优、前途远大的富家千金,怎么才能够一夕之间变成一个冷漠残忍的抛尸者?”   萧肃也沉思起来,附和道:“对,照这么说其实张婵娟也是,她这么多年一直对尤刚的花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这次因为遗嘱变更受到一些损失,也不至于要杀人吧?杀了尤刚对她有什么好处……不过也许是误杀?有时候两个人吵起来,有可能失去理智。”   “激情杀人是有可能的。”荣锐说,“但张婵娟已经六十岁了,一个六十岁的女人,要有多大的激情才会杀死自己的丈夫?而且这个丈夫还是她的靠山,整个家庭的主心骨。”   萧肃同意他的话,尤刚在地产业如日中天,是巧颜背后最大的支持者,他一死,非但地产公司风云动荡,张婵娟和尤莉的事业也必将受到重大的打击。   张婵娟本人在商场摸爬滚打了几十年,不会不懂得利害关系,她那天约尤刚在别墅见面,应该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质疑和谈判。   所以那天在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令这场质疑和谈判最终变成了谋杀?   “所以,你怀疑这个同谋不单单帮尤莉处理了尤刚的尸体,还参与了之前张婵娟和尤刚的谈判?”萧肃问荣锐。   荣锐默默点了点头。   “会是谁?”萧肃说,“这种家庭丑闻,肯定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能让张婵娟带去现场,见证这场谈判的人,绝对和她关系匪浅……她有那种无话不谈的闺蜜吗?”   “我说了,警方调查了她的社会关系网,没有发现可疑的人。”荣锐说,“这个人应该不是张婵娟的亲属,甚至不是她认识很久或者经常联系的人……但他必然和张婵娟有着非常深的关联,可能是感情上的,也可能是利益上的。”   萧肃诧异地道:“张婵娟不会也有情夫吧……天,她都六十岁了。”   荣锐翻了翻眼睛,道:“应该没有,不过这和年龄无关,老孙以前办过一个案子,一个八十六岁的老太太还同时养着两个四十岁的老鲜肉——只要有钱就行。”   “……”萧肃感觉有点毁三观,艰难地道,“我们还是往利益关系上想吧……尤刚改遗嘱,除了张婵娟和尤莉,还有人受到损失吗?”   荣锐摇头,顿了下,说:“但我有一个猜想——当初张婵娟是怎么知道尤刚有私生子的?那孩子都好几岁了,尤刚瞒了她这么多年,她怎么忽然一下子就知道了?”   “有人告诉她的?”萧肃说着,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觉得是这个同谋告诉她的?”   “这样比较说得通而已。”荣锐说,“如果是这个同谋告诉她的,那她带他去见尤刚就顺理成章了,一方面是证人,一方面不用担心丑闻扩散的问题。”   萧肃觉得他这个猜想有一定的道理,但……“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警方至今没有查出来,知道他身份的只有张婵娟和尤莉。”荣锐说,“看着吧,等荣锒的报告出来,张婵娟被正式逮捕,专案组会想办法让她开口的。”   “哦?怎么说?”   “旁人再亲,也没有她的女儿亲,抛尸有主犯有从犯,如果她不想让尤莉背重罪,迟早要供出另一个人的下落。”   萧肃对警方问口供的能力深信不疑,毕竟自己也是亲身体验过的:“那这根头发还有用吗?”   “当然。”荣锐说,“用处大着呢……哥,这些事你就别操心了,有警方处理,反正吴星宇已经没事了。倒是丁天一那件事你要早做准备,别让你妹妹陷得太深。”   难得他还惦记着萧然,萧肃十分欣慰:“我已经跟我妈说了,她会去跟萧然谈的,她的话萧然应该能听进去。”   “那就好。”   说话间车子驶入靖川市最大的购物中心,荣锐在地下车场停了车,跟萧肃上三楼男装部买衣服。   萧肃其实也很少逛街,他的衣服都是固定在几家店里买。每一季上新店家会寄画册给他,他选好以后由方卉慈的秘书帮他取回来、挂好。他只需要穿的时候从衣帽间里拿就行了。   不过他发现陪荣锐买衣服挺有意思的,这家伙乍一看平凡朴素不起眼,其实特别衬衣服,多奇怪的款式只要往他身上一穿,瞬间显得有款有型。   主要是他身材太好了!   身高约莫一米八三,肩膀平阔挺拔,双腿笔直修长,腰窄窄地收进去,臀线却微微突出,又挺又翘。   怪不得是二十公里越野冠军,这臀大肌,一般人练十年也练不出这弧度!   萧肃发现自己有购物狂的潜质,随手拿一件衣服,只要往荣锐身上一搭就想给他买下来——他平时穿的都是些啥啊,不是黑就是黑,乌鸦成精一样!   哪儿有年轻人的样子?!   “不要,不要,这个也不要。”荣锐却龟毛得不行,把他挑出来那些浅色的、带花纹的、款式花俏的……全部PASS了,只留下一件墨蓝色牛仔衬衫,一件黑色羊绒衫,外加一件灰黑色短大衣。   萧肃气结:“挑这么半天你就买三件?你衣服不用换吗?洗了你穿什么?”   “所以要买八件啊。”荣锐说,指着衣服对柜姐道:“衬衫来四件,外加毛衣两件、大衣两件。”   冲萧肃机智地挑眉:“这不就能换过了吗?”   “……”所以你是来搞批发的吗?   柜姐一头的冷汗,大概从没见过有人这么买衣服,干笑着道:“先生,这个羊绒衫还有米白色,大衣也有一件宝蓝色,要么我给您拿来试一下?衣服要搭配开了才好看哦。”   “不要。”荣锐断然拒绝,“我就要一样的。”   萧肃仰天长叹,对柜姐说:“就按你说的换,全部包起来 !”   柜姐跑去拿衣服,荣锐皱眉道:“为什么要换颜色?我就喜欢一样的!”   萧肃看着他身上的短风衣,灵光一闪:“你这个风衣是不是也有好几件一样的?”   “对啊。”荣锐理所当然地说,“要不然你以为我每次见你都穿这一件?我不用洗吗?”   “……”鬼知道你洗不洗!萧肃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一款衣服买半打换着穿的,你是在搞笑吗?考察我的眼力吗?让我玩“找不同”吗?   不过想想也不能怪他,毕竟他妈妈早早就去世了,爸爸又长期不在家,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呢?   没光屁股满街跑就算懂事了!   萧肃内心忽然升起浓浓的父爱,看向荣锐的眼神都变得慈祥起来:“你长得这么好看,以后别老穿那么沉闷了,听我的,我给你挑。”   荣锐还要反驳,转了转眼睛又打住了,说:“那行。”照了照镜子,到底没忍住,问萧肃,“我好看吗?”   “比荣锒好看。”   荣锐撇了撇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雀跃的小眼神完全暴露了心中的得意。   “……”这孩子该不会是个傻子吧?萧肃发现这兄弟俩其实都挺缺心眼的。   柜姐取了衣服来给荣锐试,萧肃发觉他非常衬米色、浅咖这些干净的颜色,因为他肤色健康,气质冷冽,穿偏暖的色调能中和他身上那种肃杀的感觉,显得又酷又帅。   不过鉴于他本人太偏爱黑色,萧肃还是又给他挑了几件深色的卫衣和外套。   荣锐也不是一点忙没帮,路过一家潮牌店的时候他拿了一件T恤给萧肃:“哥,我买一件T恤送给你当谢礼吧?”   萧肃一看,乐了——T恤胸口绣着一只绿鬣蜥,像梵高切了耳朵以后画的涂鸦,怪里怪气十分独特。   “那我就收下了,谢谢啊。”萧肃挺喜欢,拿了一件中码。荣锐自己也拿了一件大码,不过是另一个颜色:“我也穿一件吧,免得大王伤心。”   萧肃很高兴——感谢上苍,这俩终于培养出真感情了!   不知不觉挑了一大堆,挑结账的时候萧肃才惊觉加起来数额有点惊人,足足有八万多。   太贵了吧?他一个才参加工作的小警察有这么多钱吗?看他平时穿衣吃饭都很朴素,别负担不起吧……萧肃心中忐忑,又不好直接说“我帮你买”之类的话,毕竟衣服这东西太私密了,自己要是付了款,倒显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点变味儿。   谁知荣锐看着数额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掏出信用卡刷了,留了地址让服务台给他送到酒店去。   萧肃发现那张卡是某银行的黑金卡,执行总裁签名的那种,记忆中只有银行投资俱乐部的会员才能申请。   问题是,这家银行的投资俱乐部成员,入门价是每年投资额千万以上。   而入门会员是拿不到主席卡的,得按年往上升,升到一定年限才行。   也就是说,荣锐手里这张卡,意味着他身后有一个基本盘不输于方氏企业的大公司,或者有一个社会地位极高,高得用金钱无法衡量的大人物。   萧肃暗暗吸了一口凉气。   他以前就猜测荣锐出身不凡,现在才知道……自己没猜错。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我是我哥的宝藏男孩。 第43章 S1   荣锒关于药物代谢的报告最终被专案组采纳, 张婵娟故意杀人的事实基本落实。   然而关于尤莉的证据却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律师提供了一份案发当日中午十一点多的监控视频, 证明当时她曾在住处附近的便利店购物。   尤刚死于中午十二点, 靖川市离平桥镇至少两个半小时车程, 这条视屏完美洗脱了她的同谋罪名。   而关于抛尸, 张婵娟一口咬死当晚尤莉因为身体不舒服而待在家里,没有出去过。保姆和司机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尤莉本人,但听到了她的声音,更无法推翻张婵娟的证词。   所以从证据链的角度来看,尤莉完全是无辜的,既没有杀人,也没有抛尸。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张婵娟也无所畏惧了, 她已经六十多岁,不管判死刑还是死缓都没可能活着走出监狱, 因此不管警方如何询问, 也不肯说出抛尸者是谁。   尤刚和张婵娟都是靖川市的名人,上流社会,随着案情的披露,这桩夫妻反目的凶杀案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尤刚的小三被挖掘出来, 私生子被好事者跟踪、偷拍, 他以前那些露水情缘也被一一曝光,有些前任为了博眼球不惜频频爆料,讲述自己和地产大亨过去的风花雪月……   一连串的狗血事件像闪光弹一样放出来, 地产公司的股价连连下跌,董事会焦头烂额。尤莉顶着巨大的压力想要稳住巧颜,然而也是力不从心。有些媒体敏锐地嗅到了商机,找到一些曾经在巧颜整容失败的客户,支持他们曝光自己的故事,控诉尤莉、向其索赔。   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多,巧颜的声誉一落千丈,从前想要做个手术必须提前数周预约,现在连最热门的科室也变得门可罗雀。   珑州巧颜自然也受到了一些影响,丁天一整天忙着出差,直到萧然生日前一天晚上才赶回了靖川。   萧然接到他电话的时候,萧肃正在客厅和刘阿姨准备明天的餐具和摆设。她一如平时般和丁天一聊了几句,嘱咐他明天按时来,又问他给自己准备了什么礼物,一副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女儿情态。   萧肃心中纳罕,虽然他和萧然不像母亲那样无话不谈,但互相之间还是很了解的,他不相信她和母亲聊过之后还对丁天一如此一往情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等她打完电话,萧肃忍不住把她叫到楼上书房,开门见山地说:“然然,你和丁天一还在一起?”   萧然脸上明亮的微笑慢慢淡去,说:“哥,你说的事,妈已经都和我谈过了。”   “你不相信我的看法?”萧肃问,“还是你真的这么爱他,即使了解他不为人知的一面,仍然决定和他在一起?”   萧然坐在他的书桌上,纤细的长腿轻轻摇摆,嘴角含笑,但并不是之前那种甜甜的笑,而是带着某种洞悉的深沉:“哥,我只是喜欢他,并没有爱上他……或许有吧,毕竟他那么好看,那么聪明,和我那些混吃等死的同学都不一样。我和他在一起一年多了,我从没这么长久地喜欢过一个人,我那么努力地想要经营一份感情,像爸爸妈妈那样,互相宠爱,互相支持,一起面对死亡的恐惧……”   她眼圈慢慢红了,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哥,你没有爱过一个人,没有努力过,你不明白那种我不想输的感觉。我已经二十一岁了,不是十五六岁初恋的小女孩,今天喜欢明天不喜欢,哭一场就可以重新开始……我的每一天,每一分感情都不能错付,我必须对我付出过的一切负责。”   她气息不稳,但语气十分坚定:“哥,你不必再劝我了,该怎么做,我已经有自己的决定。”   “然然……”   萧然跳下桌子,忽然抱住了萧肃,像小时候那样将脸埋在他的肩窝,轻轻地蹭蹭他的衣服:“哥,你真好,我真嫉妒那个小屁孩儿,他是不是要把你从我身边抢走了?”   萧肃莫名其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荣锐,顿时哭笑不得:“别瞎说,那只是一个普通朋友,我帮他去珑州办点事,恰好被丁天一遇上了……然然,我永远都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你,离开妈妈。”   “我知道。”萧然的声音忽然哽咽,“哥,对不起,我有时候觉得我们太自私了,但……但爸爸已经伤了妈妈的心,我不想你和他一样……”   萧肃心痛得要命,直觉某种可怕的阴影正像巨浪一样扑面而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用尽全部的力量打断了她的话,匆匆道:“我不会和他一样……然然,感情上的事,我尊重你的决定,你从来就比我聪明,我只是不想你受伤。”   “我不怕受伤。”萧然松开他,睫毛上带着细细的水珠,但嘴角已经展开一丝明朗的微笑,“受伤使人成长,不战而退才是真正的丢盔弃甲,心血枉付。”   她说:“放心,我会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脚步轻盈地离去,萧肃扶着桌子慢慢坐到椅子上,低头,发现T恤上小小一片水渍。   他想起父亲去世的时候,萧然才刚上初中,对死亡还没有什么真切的概念,懵懵懂懂只知道跟在他身后哭泣。   他从来不知道父母之间的感情在她心里留下了这么深的痕迹,这么多年了,她寻寻觅觅,执着地想要得到一份一样纯净坚贞的爱情。   有吗?   萧肃无奈地叹了口长气——他又有什么资格质疑爱情的存在?一个二十六岁连女孩子手都没有拉过的男人。   和他睡过一张床的只有吴星宇这个大狗子。   哦,现在再加上一个荣锐。   说起来荣锐还算给他长了点儿脸,毕竟他现在也算是传过绯闻的男人了。   萧肃被自己逗笑了,他今天还穿着荣锐送他的大王T恤呢,要是哪天那家伙也穿同款,被萧然看见肯定以为他们俩是情侣装吧?   想想还有点小期待呢!   次日便是萧然的生日,派对定的是五点,下午四点多丁天一就来了,带着一束鲜嫩的粉玫瑰,还有一个八寸的生日蛋糕。   萧肃给他开的门,不得不说丁天一长得是真好看,今天专门穿了正装,灰色呢大衣下面是挺括的西服,中和了相貌中轻浅的阴柔之气,显得整个人玉树临风。   萧肃面色如常地打了招呼,请他进来。他将蛋糕盒子递给萧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做的生日蛋糕,弄了一早上,裱花做得不太成功,你不许笑我哦,味道是很好的。”   萧然打开盒子,蛋糕上趴着一只圆滚滚的小白猪,虽然造型比较简陋,但还挺传神的。   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连萧肃都觉得这蛋糕送得少女心爆棚。萧然十分高兴,将蛋糕递给刘阿姨:“好可爱哦,阿姨帮我们分切一下吧,趁着客人还没来,家里人吃刚刚好。”   丁天一抢着说:“我来吧,刘阿姨你帮我把花收一下。”   刘阿姨去插花了,丁天一分切了蛋糕,将猪尾巴那一块递给萧然:“我老家的风俗,属猪的人要吃猪尾巴才有福气,这一块就给你吃吧。”   萧然接过去用小叉子挖了一块,说:“真好吃,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原本是没有的,为了今天专门学的。”丁天一微笑着看着她,眼中满是温柔缱绻,“练了好几次,做坏了就带去公司当下午茶,同事们都吃怕了,看见我拎着蛋糕去就躲。”   萧然忍俊不禁,小叉子戳下去,忽然顿住了,慢慢从蛋糕里扒出来一枚小小的铂金钻戒。   所有人都是一怔。丁天一从蛋糕里把钻戒拿出来,单膝跪地,送到萧然面前。   突如其来的求婚,萧肃心里咯噔一下,刚要上前,方卉慈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对他摇了摇头。   “作我的未婚妻吧,然然。”丁天一柔声说,俊美的面孔飞上一丝红霞,“等大学毕业就嫁给我,好吗?”   萧肃不由自主攥紧了手心,虽然已经说过要尊重萧然的选择,让她自己作决定,但此时此刻他还是想冲上去把那枚戒指夺过来,和它的主人一起丢出这个屋子。   方卉慈紧紧拉着他的手腕不放,低声道:“让她自己处理。”   萧肃深呼一口气,勉强平静下来,站在原地没有动。   屋子中央,萧然低头看着丁天一,看着他手中的钻戒,表情惊喜中带着羞涩,眼神却是从未见过的深沉。   良久,她纤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慢慢伸出自己的左手。   丁天一微笑起来,拈着她的中指要给她戴上,萧然却忽然蜷了一下手指,说:“丁天一,你爱我吗?”   丁天一微一怔忡,说:“爱。”   萧然看着他的眼睛,郑重无比地问:“你会永远爱我,永不负我,像爱我一样爱我的家人,爱这个家吗?”   丁天一与她对视,清澈的眼神慢慢变得深邃,郑重答道:“尽我所能。”   萧然注视着他,良久,似乎是接受了这个回答,慢慢戴上了他的戒指。   意料之中的事情,然而却是意料之外的结局,萧肃心里闷着一团气,转身往楼上走去。   “阿肃。”方卉慈叫住了他,跟他走到楼梯拐角,低声道,“只是一枚戒指而已,阿肃,今天是然然的生日,她心里……她压力已经很大了,不要让她难堪,好吗?”   萧肃不知道萧然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接受丁天一的求婚。难道因为付出过,就要一直赌下去,哪怕前途堪忧也义无反顾吗?   但今天毕竟是萧然的生日。   萧肃叹了口气,说:“我有点冷,换件衣服就下来。”   方卉慈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第44章 S1   客人陆续来到, 派对的气氛逐渐热闹起来。   萧然端着起泡酒和朋友说笑, 像平时一样开朗明媚, 刚才的求婚仿佛只是一个小插曲。   萧肃没想到萧然的朋友这么多, 学校的、社团的、生意场上的……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他的妹妹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大人,拥有比他精彩一百倍的社交圈。   相比之下,他确实是个外面下金币都懒得出去捡的死宅了。   天黑之后DJ开始打碟,年轻人都欢呼雀跃。萧肃生性好静,趁机离开了派对中心,回房间去躲清静。   闹到快十点钟,音乐终于停了,一群人又跑出去烧烤, 花园里的灯串亮了起来。萧肃打开窗户,看到萧然和女孩儿们在烤炉前聊天儿, 几个不认识的男生在点火烤肉, 丁天一却不在其中,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空气中渐渐弥漫起焦香辛辣的气味,萧肃打了两个喷嚏,忽然有些饿了, 关窗下楼去找吃的。   到底是年轻人, 大冷天儿全跑外头去了,楼下静悄悄的,萧肃走到书房门口, 听见里面似乎有响动,以为是方卉慈,便敲了敲门:“妈?一起下去吃烧烤吗?”   没人应,萧肃突然有点起疑,虽然家里的书房很少放什么重要文件,但有不少隐私的东西,他父亲的照片、遗物,还有母亲的日记之类。   “妈?”萧肃重重敲了一下,正要拧把手,门开了,丁天一从里面出来,说:“是我,大哥,喝多了有点儿难受,上来找间屋子醒醒酒。”   “哦,然然怎么没带你去客房?这儿连张沙发都没有。”萧肃看他颧骨微红,满身酒气,便说,“下去让刘阿姨给你煮一碗醒酒汤吧,她很拿手的。”   “不用了,我上头快散的也快,已经好多了。”丁天一抹了把脸,问,“烧烤开始了吗?正好吃一点压压酒气。”   “开始了,你去吧。”萧肃心里怪怪的,跟他一起下楼,但没出去吃烧烤,只去厨房拿了一碗刚煮的小馄饨就回了房间。   路过书房的时候他改了主意,径直推门进去。屋子里窗户半掩,还氤氲着淡淡的酒气,大约是丁天一临走前才开的窗。   萧肃将碗放在书桌上,发现一体机开着,摸了一下后盖,微微有些温热,不像是长期待机该有的温度。   动了一下鼠标,输入萧然生日的六位数密码,界面上是方氏今天刚刚发布的汉方养颜项目计划书。   这个计划是方卉慈一手筹划的,但后期落地主要靠萧然。这是小姑娘第一次参与这么大的项目,为了纪念,方卉慈专门选了在她生日当天正式发布。   萧肃看过这份计划书,也提过一些意见,对文本还是很熟悉的,随手翻了翻,却发现有些细节上似乎做过改动,人名换过几个,配方也做了模糊处理。   发布之前新改的?萧肃有些疑惑,坐下来一边吃一边看,看到一半脑中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萧然的打算。   她在钓鱼。   联想起昨天她说过的那番话——“你不明白那种我不想输的感觉……我的每一天,每一分感情都不能错付,我必须对我付出过的一切负责”——萧肃完全懂了。   她到底还是对丁天一抱有一线期待,她不希望自己看错人,她在用自己的方式给丁天一最后一次机会,盼望他能把他们的感情,放在钱和利益的前面。   巧颜的负面新闻正在发酵,随着整容失败者一再现身说法,他们的技术受到很大的质疑,舆论对整容、尤其是过度整容的讨论也尖锐起来。   方氏在这个时候上线汉方养颜计划,主打中医古方改良与现代制剂科技的结合,自然而然会被拿来和巧颜作比较。尤其这个计划当中还首次提出了创伤修复概念,以中医研究所长期以来对整容后遗症的修复、治疗经验为基础,推出了高端修复疗程,用安全的有机中药材辅以中医理疗,挽救那些被整容失败折磨的爱美人士。   计划推出的时间正好撞上巧颜这次的危机,方氏必然会顺势营销,这种机会任谁也不会白白放过。   况且方卉慈一直不赞同过度医美,她在全世界各地做过调研,像巧颜这种跟风韩国、门槛极低、价格低廉的整容医院,全靠铺天盖地的广告来吹嘘整容成果,实际上连合格的术前顾问都没有,导医人员唯一的责任就是把来咨询的人哄上手术床。   至于术后效果、持久度、自不自然,还有最最重要的个人审美……不存在的,这点儿钱,你以为你真能整成明星吗?   “美”是一种稀缺资源,和其他东西一样,不存在价廉物美这种好事,能物有所值就不错了。   丁天一是珑州巧颜的乙方,承担着即将上线的抗衰针项目,如果方氏的汉方养颜在第一波舆论上就占据制高点,那他将来的营销会非常艰难。   唯一的捷径,是找到这个计划的弱点,或者是干脆制造出这个计划的弱点,想办法打个翻身仗。   萧然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在自己二十一岁生日的晚上,把方氏的全盘计划放在他唾手可得的地方。   萧肃想起几个小时前,丁天一向她求婚时她问过的那句话——“你爱我吗?”   当时她那样郑重其事,那样紧张,内心一定期待着对方肯定的回答,期待自己设下的陷阱能够落空吧?   丁天一是怎么回答的?   “尽我所能。”   萧肃慢慢喝下最后一口汤,关闭电脑,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能在醉酒之后走进这间屋子,打开这台电脑,丁天一其实已经在事业和爱情之间做出了选择。   萧然选在今天,选在自己的生日,选在丁天一向自己求婚之后抛出这份计划,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现在,此刻,本应该是他们感情最浓最甜的时刻,如果连这个时候,丁天一都能如此“冷静理智”地做出选择,那她这辈子输定了。   她在这个男人心里,永远都排在钱和权的后面。   萧肃默默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要对人性太绝望,也许丁天一只是进来看看,也许是自己手感错误,电脑根本一直在待机。   他的内心矛盾极了,既不想让萧然失望,又觉得长痛不如短痛。   最终他还是关闭电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接下来的一周,一切都像萧肃预测的那样,方氏汉方养颜项目一经推出,便迅速占领了各大高端商场和电商平台,线上线下全方位宣传推广。萧然的团队抓住巧颜的医疗丑闻,趁着热度登上社会版和时尚版头条,将舆论炒到最热。产品销量从上线第一天就直线上升,部分城市一度断货……   巧颜陷在凶杀案和医疗事故的双重丑闻当中,几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但几天以后,当第一波推广结束,热度稍微平缓一点的时候,一条关于方氏的重量级新闻爆了出来。   出事的不是方氏,而是方氏合作的那家中医研究所。一名据说是资深研究员的老中医,被曝光曾在自己的私人诊所里推出抗癌治疗,用“祖传偏方”招摇撞骗,害死了数名晚期癌症患者。   患者家属曾将他告上法庭,虽然最终他并没有被逮捕,但法庭认定他开的药方,以及制作的成药都没有明确的抗癌效果,最多起到调养和安慰的作用。   当时为了息事宁人,挽回声誉,中医研究所赔了患者很大一笔钱,算是保下了这名老中医,这条新闻也被压了下来,没有大范围曝光。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方氏预备进行第二波推广的时候,这个“旧闻”忽然被挖掘了出来,患者家属现身说法,将那名老中医批得体无完肤,而中医研究所作为“包庇者”和“帮凶”,也遭到了强烈的炮轰。   “旧闻”曝光的第三天,热度正在上升的时候,有个自称是“方氏内部人员”的人向一个知名自媒体爆料,说这名黑心老中医在害了好几条人命之后摇身一变,成了“方氏汉方养颜”的配方负责人,现在市面上红红火火的方氏护肤新品,包括配套的保健品,都是他一手打造的新“毒药”。   方氏用了多大的力气推广,这条爆料就带给他们多大的负面影响。一时间那些购买了产品和疗程的顾客纷纷提出质疑,甚至退货,而那些原本打算购买的潜在客户也开始激烈的讨论:方氏到底是像他们宣传的那样用现代科技改良汉方,还是像那位老中医当年搞“中药抗癌”一样,只是套个噱头,弄点儿不痛不痒的安慰剂来骗人?   中医在世界医学领域内本来就备受争议,这场争论更是引入了一大批的中医黑,不问青红皂白加入到了讨伐方氏的水军当中。   萧肃密切关注着网上的新闻,当这天在爆料中看到那位老中医的名字,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萧然到底还是输了,输得彻底,输得惨烈。   飘着细雪的傍晚,萧肃赶回碧月湖,像商量好的那样,方卉慈和萧然也在家里。三个人坐在温暖的客厅,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刘阿姨说晚饭好了,方卉慈才拍了拍手,说:“走吧,天大的事情也要吃饭,吃饱了才好干活儿。”   萧然十分平静,大约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坐到桌边的时候甚至像往常一样先帮方卉慈和萧肃盛了汤。   萧肃喝完汤,心里安定了许多,平和地问:“确定消息是他放出来的吗?”   萧然微微一哂,道:“是,已经确认了,除了他还有谁?那份假计划只有他看过。”   方卉慈筷子一顿,说:“是中医研究所那边确认的,前些天有一个医药代表跑去贿赂他们的办公室主任,打听那个老中医的情况。我查过了,医药代表是丁天一的高中同学。还有,和那几个患者家属接触的也是巧颜的人,珑州巧颜。”   萧肃明白了,“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萧然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说:“哥,对不起,我没有听你的话,那天一回来就该跟他分手。”   萧肃这时候倒是理解她的做法了,她说得没错,毕竟是相处了一年多的男朋友,哪怕给自己一个交代,也得亲自确认一下。   成年人处理事情必须有自己的原则,不能像小姑娘一样偏听家人的意见。   这才是方家主事人该有的心态。   “其实我那时候,还是抱着一线希望的。”她垂眸说着,语气平静,但有一种极为压抑的痛苦,“有些细节我没告诉你们……那天之前,我跟他说了,这个计划妈妈打算让我试试看,一期推广是我来负责的。我还特意跟他说,我马上就毕业了,哥哥当老师玩得很开心,不想回家做商业,所以妈妈想让我先回公司做起来,将来这份家业也有我的一半。”   她低头轻轻扒拉着米饭,泪珠一颗一颗地滚下来:“我说我也许当不了小仙女了,但我还有他,我那么真诚地请教他,让他看我的推广方案,跟他说这将是我的第一桶金,等领了奖金,就跟他去环球旅行……我不相信我在他心里还抵不上一个普通甲方,而且是巧颜这样的甲方!”   她抹了一把眼泪,又破涕为笑:“好了,现在我正式失恋了,恭喜我吧,妈妈,哥哥,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没能挽回这段感情,是他的损失。”   萧肃心里难过,给她递了张纸巾。   萧然擦干眼泪,深呼吸,开始吃饭。萧肃注意到她手指上并没有那枚戒指。   事实上,生日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戴过它。 第45章 S1   对老中医的讨伐逐步升温, 研究所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仿佛一夜之间, 那些被耽误病情的病友忽然联合了起来, 此起彼伏地痛诉家仇。   有些人嘲笑中医是玄学, 诊脉诊不出所以然,还要靠西医检验来确认病情。有人说所谓的中成药都是骗子,全靠里面添加的西药来治病。还有人爆料说现在种药材的都和种蔬菜的一样,农药化肥转基因一起上,药效还没毒效大……   方氏一期推广全程带着中医研究所作宣传,自然被拉出来和他们一起挨喷,新推出的汉方养颜产品被嘲为“天价安慰剂”、“智商税”,仿佛谁买谁就是傻逼。   萧肃每天关注新闻, 担心妹妹沉不住气,抢在对方的刀锋上硬怼。谁知萧然十分地稳, 反而安慰他:“哥, 别担心,我既然敢出招,自然就能收招。他买了那么多水军营销,真正的干货还没抖出来呢。我就让他浪, 浪够了再叫他哭。”   “……”萧肃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会这番对白, 倒是和猪精佩奇的霸总耽美渣攻一个口吻,如果再来个邪魅一笑就更完美了。   中医养颜被舆论批得体无完肤,传说中神秘的西方美容黑科技却逆势崛起。   一开始是一个著名的娱乐八卦公众号, 以怀旧为名盘点上世纪末一批大明星,之后抛出一个大家十分感兴趣的话题——这些年过半百还风姿绰约的大明星,是怎么保持童颜逆龄的呢?   有人说他们基因好,有人说他们吃的好,有人说他们全靠P。这时有个自称某天王前助理的人跳出来爆料,说这些明星老早就去北欧某国打天价羊胎素,那些他们代言的护肤品什么的,他们根本就不用——废话,人的衰老是从内部开始的,机体退化,你光往脸上抹甘油有什么用?   一时之间,老明星的八卦重获新生,有人把一个圈内著名“耿直姐”十几年前的采访视频PO了出来,视频里她毫不忌讳地说自己经常去瑞典打羊胎素,还说遇上过某某哥,某某姐,指着身边一起采访的老戏骨大妈:“阿姨你不也去过吗?”   老戏骨生无可恋脸,后来被人扒出她那些艰苦朴素的人设都是假的,一针羊胎素几十万,在那个年代顶二线城市一套房,而她老人家,一年就要往脸上糊两套房。   大众对娱乐明星的八卦趋之若鹜,一时之间“瑞典羊胎素”的百度指数呈直线上升。紧接着,一个海外华人博主趁势科普,说现在羊胎素不流行了,因为有更尖端的“终端细胞分化治疗”,比羊胎素效果好一百倍。   丁天一的大招终于放出来了,在大众对瑞典黑科技好奇心达到顶点的时候,新锐电商“星悦之美”发布了即将和瑞典某著名生物科技公司合作的消息,向线下合作方推出“终端细胞分化治疗”方案。   不得不说丁天一还是很厉害的,这一波推广堪称“润物细无声”,踩方氏定基调、爆明星拉视线,最后利用国人对北欧医学科技的敬畏心理,把抗衰针项目打造成了神秘、高端、安全的舶来品。   而且他全程带自己的“星悦之美”出镜,依靠新锐电商的口碑,削弱了巧颜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作为线下合作医院,巧颜的技术无论好与不好,都不会左右“抗衰针”的效果,他们只负责按“星悦之美”提供原料和技术给患者注射,仅此而已。   丁天一的推广如火如荼,因为拉了半个怀旧娱乐圈下水,比当初方氏的一期推广动静大了一个数量级。   走到这一步,萧肃也好奇起来了,回家的时候问萧然:“你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萧然仍旧是一副小仙女模样,仿佛失恋事件对她的影响已经随风而去,不留踪影。她一边涂指甲油一边对萧肃说:“我还是很佩服丁天一的,虽然在感情上我看走了眼,但在事业上还算带眼识人。这家伙做起营销来,咱家几个经理捆一块儿也赶不上。”   萧肃从小就佩服她这种实事求是的劲儿,谁能干服谁,从来不意气用事。   “我一直观望,一方面是想避开他的风头,一方面也是想向他学习。”萧然说,“我昨儿还想呢,趁他羽翼未丰,让HR砸点儿钱把他挖过来吧,免得落到别人手里我吃亏。”   萧肃被她气笑了:“你天天看着前男友在眼前晃,不糟心啊?”   “糟心啊。”萧然说,“但想想他鞍前马后都是为我挣钱,也解气不是?”   萧肃但笑不语,他很了解萧然,她做不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果然。他的小妹妹叹了口气,说:“不过想想还是算了,他这人人品有问题,养蛇为患,哪天再咬我一口,说不定先死的是我。”   在捧西医踩中医的大形势下,方氏的新产品销量萎靡不振。但萧然并没有正面硬刚,只让一线销售做好客户回访,逆风把产品口碑做起来。   所以在一片“智商税”的嘲讽声中,渐渐出现了不同的声音。一些知名美妆博主、UP主开始为方氏说话,公布他们自己的产品评测——不管中医有没有用,方氏的产品显然是有用的,尤其针对敏感肌、问题肌,修复作用非常惊艳。   有人质疑他们拿钱站台,一位重量级的网红挺身而出,以科学工作者的身份优雅打脸——猪精佩奇同学在自己的实验室做了一次直播,以自己的皮肤细胞为样本,评测了方氏汉方养生“青春系列”产品的效果。   短短一个疗程,皮肤母细胞明显增加,胶原蛋白紊乱缓解、排列密致,自由基显著减少。   仪器不会说谎。   萧肃在微博上看到她转发的视频,内心十分感激,在UMBRA上给她道谢。伍心雨回他一个羞涩捂脸的海盗兔,说:【不是我的主意啦,是荣警官拜托我哒~他送了我五箱你家产品,我和我姐都敲开心,面膜从头糊到脚哈哈哈哈!】   萧肃想象了一下那场面,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   回头又给荣锐发消息:【你帮我托的佩奇?】   荣锐最近不知道在哪儿执行任务,已经好几天没来LOFT看大王了,回道:【顺口提了一句。】   什么顺口,五箱产品怎么顺口?萧肃都能想象出他傲娇的小模样,说:【怎么不早说,干嘛破费买产品呢?我直接让萧然给她送不就得了?】   荣锐:【没几个钱,不够麻烦的。】   萧肃联想起他那张主席签名卡,发现自己的金主梦破灭了。   无论如何,经过一番小范围口碑安利,方氏新产品的销量渐渐稳住了。   论知名度,这些美妆达人远比不上八卦博主、社会版媒体,但他们的粉丝忠诚度很高,而且和方氏的潜在客户重合度极大,所以这一波推广动静虽然不大,但效果非常好,在抗衰针铺天盖地的广告中,悄无声息地占领了一席之地。   然后,等丁天一的一期推广告一段落,热度稍降的时候,萧然的反击来了——中医研究所召开新闻发布会,将污蔑他们“毒害癌症晚期患者”的爆料人告上了法庭。   在发布会上,一位温文儒雅的发言人向各路媒体澄清了当年“抗癌致死”事件的来龙去脉:众所周知,癌症治愈率极低,治疗费用极高,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全力治疗的结果往往是人财两空,所以很多人后期都会选择回家等死。   爆料那几家人也是如此,当年大医院告诉他们,病人手术和化疗的花费可能达到六七位数,而最多只能活几年,于是他们全部选择了放弃,将病人转到便宜的医院保守治疗。   因为中医研究所下属的医院住院费很低,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这里,一概特效药全部不用,只用医保内便宜的药物充数。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时的主治医生是个老先生,对医患关系看法比较天真,见病人实在痛苦,就通过自己家里的私人诊所,给他们开了一些医院轻易不让用,但镇痛效果好的中药。   当时他是给家属说明过的,家属也是一副通情达理感恩戴德的样子,可是等病人一过世,他们就忽然翻脸了,拿着药方和中药闹到医院里,抬尸索赔。   那些年正是医闹最红火的时候,隔三差五就能在社会版看到病属打砸医院的新闻,医学院报考人数直线下跌。医院没办法,只能处理了那位老中医,息事宁人、赔钱了事。   那位老中医本是研究所的中流砥柱,经此一事心灰意冷,提前退休,跟随儿女移民澳洲,五年未回。   这个故事可以说是“农夫与蛇”的现代版了,可惜中医研究所当年委曲求全,并没有换来“息事宁人”,反而用一笔赔款坐实了“误诊”的罪名,数年之后又被拎出来打脸。   这次他们的所长学乖了,索性直接公布当年留存的各种证据,将造谣者和讹诈者一同告上法庭,并高调公开事实真相,请社会舆论给医者一个公正的评判。   方氏作为研究所忠诚的合作伙伴,全程提供法律援助,由周律师的律所免费承担所有诉讼工作。   而这次诉讼的第一被告人,就是在网络上恶意爆料的博主。据查,正是丁天一的高中同学,那位两面三刀的医药代表。   发布会后,各路媒体刊载了事实真相,而网络上则流传起了当年医闹打砸中医院、殴打医生和护士的视频。   这年头,一个新闻要是没有几次反转,都不好意思上热门!看过视频之后各路吃瓜群众连呼过瘾,一些曾经在研究所看过病的人也站出来发声,说自己虽然没得过什么大病,但一些诸如内分泌不调、失眠、痛经之类的慢性病,倒是都看好了。   这些病让西医治,开的不是激素就是止痛药,治标不治本,副作用一大堆,中医辩证施治、慢慢调理,效果反而拔群。   说起来,女人气色不好,长斑长痘,大多是这种慢性病所致,汉方养颜说不定比西方那些黑科技更和缓,更适合国人体质。   舆论发酵了几天,有人忽然发出质疑——话说,造谣者之前说方氏的汉方养颜项目,是那位老中医主导的,问题人家都退休出国,五年未回了,还怎么主导啊?   难不成他老人家还会精分?   方氏的官博顺应广大群众的质疑,公布了汉方养颜项目的负责人,以多项国家专利署名佐证,自然,里面并没有那位躺枪的老中医。   互联网飞速发展三十年,现在搞营销也不能一击脱离,讲究个起承转合,一波一波环环相扣,才能长效吸引观众眼球,潜移默化加深品牌印象。   时值年底,各路媒体都在盘点年度反转大戏,方氏和中医研究所这桩公案,因为集合了中西医之争、怀旧娱乐圈爆料、医闹和反医闹等等狗血元素,登上了好几个行业新闻的年度盘点,时尚圈、美妆全、养生圈……连一些前期没听说过的路人都愉快地吃起了瓜。   2029年元旦,“星悦之美”代理的抗衰针全面上市,轰轰烈烈打起第二波营销,而萧然也准备好了终极版雷神之锤,决定给前男友迎头一击。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乖巧、正义又朴素,但我特别有钱! 第46章 S1   因为前期铺垫到位, 抗衰针在“星悦之美”的平台一经推出, 就有大批的拥趸在线预约。巧颜作为知名整形医院, 即使双重丑闻加身, 也迎来了一波预售高潮。   一时间, 之前那些负面新闻似乎都不重要了。在神秘的干细胞科技加持之下,丁天一的公司一跃成为先锋美容科技平台,非但没有受到合作方巧颜的影响,反而逆风带活了他们。   与此同时,方氏汉方养颜计划也逐渐翻身,借中医研究所的维权官司澄清了流言,以扎实的口碑迎来新一波销售高峰。   表面上看,一切似乎风平浪静, 两家公司在不同的领域抢占市场,先前那些暗潮汹涌的争斗正逐渐消弭。然而谁都没有意识到, 这场你死我活的倾轧从一开始就是丁天一发招, 萧然拆招,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一步,那她约等于陪人练拳,还要搭上方氏数千万的推广预算。   来而不往非礼也, 出于尊敬对手的原则, 萧然必须回敬他一拳。   方氏的作风,有干货就不上湿的,这次萧然没有再打舆论战, 而是直接由周律师的事务所出面,举报“星悦之美”虚假宣传。   丁天一推广期间全程带瑞典抗衰中心“PHENIX”出镜,官网宣传材料中使用的是PHENIX的公司简介,甚而至于,连打出来当噱头的医学专利,持有者也是PHENIX。   问题是,相关部门披露出来的公示当中,和他签约的明明是“PHOENIX”。   或者严格地说,和他签约的是珑州巧颜,和巧颜签约的才是“PHOENIX”。   一字之差,连含义都同样是“凤凰”,但这两家公司截然不同,前者是积累了六十多年口碑的正规研究所,后者是匆忙注册,成立不到两年的空壳公司。   周律师是办事办老了的,一出手便是完整的证据链,这边厢珑州巧颜的预售额刚压到恶性诈骗的红线,那边厢他的材料已经摆在了相关部门的案头。   责令停售、固定证据、冻结资产……组合套券行云流水,这次方氏一点舆论动静都没放,悄没声地就把星悦之美和巧颜给干翻了。   买好的广告?继续放啊!   买好的营销?继续搞啊!   反正相关部门卡着你们的脖子,没调查清楚之前你们一支抗衰针也别想真的打到客户身上!   小仙女的恶趣味,就是看对手烧钱玩,没有大把钞票买来的锣鼓喧天,怎么衬托得出你们此刻晚景凄凉?   萧然心情大好,期末考一路全优,被系里报了市级三好学生。方卉慈家有霸总初长成,老怀甚慰,终于找时间给自己放了个大假,和周律师去加纳利群岛度假了。   只有萧肃在看到周律师的报告之后心中忐忑——没想到萧然竟然查到了PHOENIX这家空壳公司,还以此攻讦丁天一和巧颜,也不知道她这么做会不会打草惊蛇,影响荣锐他们查案。   说起来他有好几周没音讯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回家了吗?还是出国了?不会又是东非那样凶险的任务吧?   萧肃将周律师的报告转发给了荣锐,然后像个挂念游子的老父亲一样挂念起小警盾同学来,翻翻他的微博,倒是每天都有动态发布,但都是官方公告、新闻什么的。   这天系里晚上开会,讨论完议题都快九点了,萧肃从地环院行政楼出来,发现外面飘起了雪花,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雪珠子。   空气冷冽,萧肃打了两个喷嚏,竖起领子往住处走,路过一片梅林时忽然心头一跳。抬头,只见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站在一株殷红的腊梅树下,荣锐一身单衣,身姿挺拔,正一边走一边低头戳手机。   裤兜里震动起来,萧肃忍不住笑了,迈开大步往他走去:“别打了,在这儿!”   薄雪积在青石地上,萧肃没留神滑了一下,荣锐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结果步子跨得太大,一个趔趄反而把他给带倒了。两个人滑来滑去没稳住,齐齐摔倒在雪地里。   萧肃倒霉地被压在下面,胸腔被撞得生痛,“哎哟”了一声。荣锐树袋熊一样四爪紧紧抱着他,急道:“怎么了?摔哪儿了?”   萧肃指指前胸,感觉这孩子又长个儿了,还重了,上回在东非也被他压过,似乎没这么带劲儿。   荣锐要起身,也不知道哪个神经病给石板路上嵌了大理石拼块,他一脚踩空又趴萧肃身上了,鼻尖正好磕在他牙齿上,登时鼻血长流。   “窝草!”荣锐嘟哝了一句。萧肃只觉热热的液滴掉在自己脸上,摸索着捏住他高挺的鼻子,忍着笑道:“仰头……嘴张开呼吸,你要把自己憋死了!”   荣锐龇牙咧嘴,终于找到合适的姿势爬了起来,腾出手将萧肃也抱了起来。萧肃捏着他的下巴令他仰头,看他一脸血的样子忍不住闷笑出声:“疼不疼?”   荣锐拨开他的手,在灌木上抓了把雪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道:“你笑什么?!”   萧肃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也许是笑他堂堂刑警居然在自己脸上撞得鼻血横流,也许是笑他二十公里越野冠军连路都走不好……又也许只是看见他高兴,想笑而已。   良久停了笑,又觉得他怪可怜的,扶着他的手说:“快回家去……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不是给你录了指纹吗?”   “接你下班啊,这么晚了,又下雪。”荣锐仰着头,拉着他的手嘟哝,“哪个神经病给室外道路镶大理石,这简直是谋杀!”   萧肃又笑得不行,吸了一肚子冷空气,嘎吱嘎吱直打嗝儿。   一路互相搀扶着走回家,上电梯又遇到那位倒霉的邻居,一开门看见他们俩衣衫不整,手拉着手,一个鼻血长流,一个气息不稳,默默扶额:“你们先走,先走。”   这下萧肃彻底笑得止不住了。进门荣锐顾不得洗脸,先给他倒了杯热水:“憋气,喝点儿热水,你要笑断气了!”   萧肃好不容易憋住笑,捧着杯子站在浴室门口看他洗脸。小一个月没见,他的头发长长了点儿,盖住耳朵尖,看上去Q萌的,倒是身材壮了些,衬衫下面能看到明显的肌肉起伏。   小孩子长得真快啊,比起去年春天,他越来越像个男人了,反观自己,腰围又小了半寸。   “这么久去哪儿了?”萧肃开了咖啡机煮奶茶,又从冰箱里拿出刘阿姨包的小馄饨准备下锅。   荣锐及时阻止了他往凉水里下馄饨的动作,将他赶开:“我来吧,你这样煮不熟,全泡坏了……回局里汇报工作,查点儿情报,顺便回了趟家。”   “哦?回家了?”萧肃索性坐在吧台边看他忙,“你爸回来了?”   “嗯。”提起父亲荣锐照旧没情绪,淡淡道:“我妈忌日,他回不回我都要回的。”   怪不得他看上去闷闷不乐的……萧肃有点心疼他,顺口问道:“你妈是病逝的么?还是意外?”   荣锐手一顿,片刻后头也不回地说:“谋杀。”   萧肃心里咯噔一下。他却不多说,将煮熟的馄饨分在两个大碗里,撒上调料,说:“吃饭吧。”   灯光下他的脸色有点苍白,大概是刚刚流过鼻血的缘故,额发长长地盖住眉毛,将漂亮的丹凤眼遮住一半,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萧肃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拨开他的碎发,手触到他微温的额头,才惊觉自己这举动有点儿暧昧。   荣锐抬眼看着他,带着点儿询问,又有点儿完全不设防的信任,让人想起冬夜里带回家的小狗,凶巴巴惨兮兮的。   “嗯?”   “头发长了,都要掉汤里了。”萧肃有些尴尬地收回手,低头吃馄饨,冷不防吞了一口热馅儿,烫的差点哭出来。   荣锐接了杯凉水递给他:“小心烫……饿坏了吧?晚上没吃饭?”   萧肃掩饰地点头,心里不知为何有点儿慌,忙不迭地找了点儿正事把话题岔开:“对了,我发给你的报告看了吗?萧然对星悦之美动手了,我事先不知道她已经查到了PHOENIX,还让周律师举报了丁天一和张婵娟。”   “看了。”荣锐说,“正好我这边也查到了一些进展,她这次的行动倒是给了我和老孙一些启发。”   “哦?”萧肃忙问,“什么进展?”   荣锐道:“我们通过一些渠道调查了那家空壳公司PHOENIX。”   和张婵娟签约的PHOENIX注册地在瑞典,但是以分公司的名义注册的,它的总部则注册在开曼群岛。   众所周知,开曼群岛是著名的离岸金融中心,也是避税天堂,小小三座岛屿注册了全球近十万家公司。而PHOENIX的总部就挂在小开曼岛上,注册法人叫做Charles Yeager。   查尔斯·耶格尔出生在德国,后来赴美国留学,顺便加入了美国籍。博士毕业之后他跟随一个无国界医学组织,在东非待了几年,回到美国之后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便辗转返回欧洲,最终进入PHENIX抗衰中心,主攻干细胞抗衰。   萧肃瞠目道:“他曾经在真正的PHENIX工作过?他参与过抗衰针的研究?”   “对,可以说他精通抗衰针的配方。”荣锐说,“大约两年前,他和研究主管发生了一些分歧,被中心开除,之后便离开瑞典不知所踪。直到我们通过巧颜查到这家假的PHOENIX,瑞典那家真的抗衰中心还不知道耶格尔复刻了一个他们。”   萧肃恍然:“所以跟张婵娟合作的,其实是这家抗衰中心的前研究员?”   “是的,所以她才这么放心地和耶格尔签了约——她在耶格尔离职之前就认识他。”荣锐说。   萧肃完全可以理解张婵娟的做法,山寨嘛,巧颜本来就是山寨起家的,一开始模仿的是韩国那一套,后来低端医美市场饱和,她就开始山寨瑞典科技了。   问题是……萧肃问道:“瑞典那家真抗衰中心,知不知道自己的抗衰针有问题,可能导致严重排异,心肺衰竭致死?”   “他们的针没问题。”荣锐肯定地说,“他们的药物经过严格的动物实验和临床试验,非常安全,有国际最高标准的认证。这些年他们接纳过数万名高端用户,除了吕白,没有一例产生干细胞排异。”   萧肃不置信地道:“可是我们解剖过吕白、尤刚,还有那只神兽……他们全部都有排异现象!”   “所以他们打过的抗衰针,并不是瑞典那家中心的抗衰针。”荣锐说,“而是耶格尔带给巧颜的抗衰针。”   “你是说,耶格尔骗了张婵娟?”萧肃震惊极了,“他带给张婵娟的抗衰针是有问题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钱吗?这种针一上市就会被发现问题,到时候赔的比赚的多多了……还是他根本没有完整的抗衰针配方,只是拿半成品来糊弄张婵娟的?”   顿了一下,自己又推翻了这个想法:“不对,张婵娟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给自己打假的抗衰针,她必然是以某种方式确认过耶格尔的技术,才冒险和他成立的空壳公司签约。”   荣锐沉默了一会儿,说:“所以我们怀疑另一种可能——耶格尔有真正的抗衰针,但出于某些原因,给某些特定的人注射了假的抗衰针。”   萧肃愣了:“为什么?”   荣锐说:“不知道,所以才要一点点确认——首先,我们要确认‘星悦之美’即将上市的抗衰针到底是真是假。”   “直接以警方的名义去巧颜拿?他们现在不是正在被调查吗?”   荣锐皱眉道:“你还记得408案吗?”   萧肃当然记得:“东非那件案子……等等,耶格尔也在东非工作过?”   “他和那对被刺杀的华裔夫妇曾在同一个基地共事过。”荣锐说,“你不觉得很巧吗?他们一起工作过,之后研发出的药品又有着相似的功效,同样可以让尸体‘重生’。”   萧肃问:“你怀疑那对夫妇的死和耶格尔有关?”   荣锐点点头,说:“我带回来的那只箱子已经被打开了,里面有一组试剂,我已经把取的样带过来了,现在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它们和珑州巧颜的抗衰针做个比对,看是不是有相同的成分。”   萧肃脱口道:“那还不简单吗?直接查封巧颜,取他们的存货就可以了。”   荣锐却摇头,说:“老孙的意思,暂时不要打草惊蛇,我们调查过耶格尔,但没有找到他的入境记录,暂时还不知道他藏在哪儿。最好能让他以为是巧颜这边的运作出了意外,而不是自己被警察盯上了。”   萧肃瞬间福至心灵,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说萧然给了他启发:“所以你想借周律师的手查封巧颜,取到他们的存货。”   荣锐一笑,道:“对,最好让你妹妹再高调整一整丁天一,把这次的调查彻底伪装成单纯的商业竞争,我们只要通过举报那边拿到样品就可以了。”   “那不是正好么?”萧肃说着都笑了,“前两天丁天一还给她疯狂打电话发微信,要跟她解释,挽回他们的感情呢。”   荣锐难得露出点小孩儿的八卦表情:“她答应了吗?”   萧肃说:“答应了啊,她说凡事要有始有终,就像演电视剧一样,双方打得狼烟遍地,最后还要上点儿文戏,揭个秘,打个脸,让反派死得明白。”   荣锐一笑,露出雪白的八颗牙齿:“你妹怪萌的。”   萧肃:没你萌。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说出口。 第47章 S1   吃过宵夜已经十点多了, 荣锐收拾东西准备回酒店。   他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 行李箱随身带着。萧肃见外头雪还在飘, 便说:“雪天路滑, 要么跟老孙打个电话, 今晚住我这儿吧。”   荣锐已经穿了外套,迟疑道:“方便么?”   萧肃其实不太喜欢和人同住,但……小警盾似乎不太一样,说:“有什么不方便的,都是大男人,又不是没一起睡过。”   说完觉得这话怪怪的。   “也是。”荣锐却没多想,只担心地问,“你不怕我又瞎转么?”   “不给你酒喝?”   “那应该还行。”   俩人都在雪地里滚过, 脏兮兮的。萧肃让荣锐收拾行李,自己先去洗澡, 出来随手抓了件T恤套上。荣锐一看就笑了, 扬了扬手里的衣服:“我也拿了这件。”   一黑一白两件大王T恤,萧肃也不知道这算亲子装还是情侣装了。   换荣锐进去洗澡,萧肃给绿鬣蜥放食,忽听他在浴室叫了一声:“窝草!”   萧肃吓了一跳, 冲进去问:“怎么了?”   荣锐一脸血, 捂着鼻子说:“水太热……还有暖气……还有空调……你还开了浴霸!”   萧肃十分内疚,因为自己怕冷就完全忽略了年轻人的感受,浴室里蒸笼似的……话说他怎么火气这么壮啊?!   “水温不是能调么?把浴霸关掉嘛。”萧肃拉他出来处理鼻子。荣锐裹着浴巾, 头发湿淋淋滴着水,宛如一只可怜的落水狗……如果忽略那一身精壮肌肉的话。   “不要动,把手举起来。”萧肃捏着他的鼻翼往鼻椎推,示意他把另一侧的胳膊抬起来。正在折腾,大门响了一声,高跟鞋咔哒咔哒敲着木地板进来,萧然的声音:“哥?”   “等一下!”萧肃松手试了试,鼻血还在流,只得让荣锐自己捏着鼻梁:“别放,至少捏五分钟。”   “哦。”荣锐囔着鼻子回答。   萧肃洗了手出去,萧然拎着一个购物袋,笑嘻嘻说:“偷袭!看你有没有金屋藏娇!”   “怎么这么晚过来?”萧肃打开袋子,里头是刘阿姨给他做的卤肉和包子。萧然脱了羊绒大衣,叹气道:“忙了一整天,刚刚才想起来后备箱放着你的干粮,都快到家了又折回来给你送……我是不是超级有爱心?”   “你是不是傻啊?”萧肃将东西塞进冰箱里,“刘阿姨也真是的,这天儿让你跑什么。”   “出门的时候还没下雪呢,再说她不就惦记你那点儿胃口么?说一入冬你就不好好吃饭,人家养膘,你掉膘。”萧然踢掉高跟鞋,伸懒腰,“你这儿好暖和啊,我不走了,就在你这儿住一宿吧,你睡沙发!”   “呃?”萧肃有些为难,“这个……”   萧然狐疑地道:“哥你不会真的金屋藏娇了吧?”   话音未落,荣锐从浴室里出来,瓮声瓮气地道:“不流血了,要塞起来吗?”   他还没穿衣服,黑色浴巾要落不落地挂在胯上,露出堪称完美的肌肉线条,湿淋淋的头发垂下来盖住眉毛,看上去几乎像是个小孩子,又懵懂又无辜。   “呃?”萧然忽然直面英俊的裸男,吓得打了个嗝儿。   荣锐下意识提了一下浴巾,说:“你、你好。”   萧肃感觉场面有点尴尬,但还是很正直地介绍:“这是我妹,萧然。”   又对萧然道:“这是荣锐,他刚从机场回来,要在这儿借宿一宿。”   “哦。”萧然回过神来,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萧肃一头黑线,对荣锐说:“不用塞,别动,让伤口再凝固一会儿。”   “嗯。”荣锐拎着浴巾转身走了。   萧然目送他上楼,压低声音冲萧肃叫:“还说没金屋藏娇!他谁?大半夜你房间为啥有个裸男?你还把他弄出血了,还塞起来!”   萧肃简直要疯:“普通朋友!他在流鼻血我让他别塞鼻孔!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这么污?!”   萧然顿了下,恍然道:“他就是丁天一在珑州遇见的那个小狼狗吧?!哥你长进了呀!真的养小狼狗了呀!”   “闭嘴!”萧肃恨不得把她嘴捂上,“在家瞎说就算了,外人面前别发疯啊警告你!人家正经小孩,是我看天太晚才留住的,你不要乱想!”   萧然有点相信了,迟疑道:“你们真没关系?他挺好看的呀,身材好棒哦……”   萧肃明知她说的是事实,还是假模假样地谦虚道,“就那样吧!”   萧然侧目:“哥,我又没夸你。”   荣锐穿好衣服下来,好死不死也是那件大王T恤。萧肃只看一眼就觉得药丸,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果然,萧然给他一个鄙视的眼神,说:“既然你有客人,那我就先回了。”起身穿大衣,又说,“对了,明天上午丁天一约我在红酒会所见面,你陪我去?”   红酒会所算公共场合,有侍应有保安,萧肃觉得合适,便说:“好,几点?”   “九点。”   萧肃点头,拿大衣和车钥匙:“我送你吧,雪天路滑。你车扔我这儿,明儿叫司机来拿。”   荣锐忽道:“我去吧。”不由分说拿过他手里的大衣和钥匙,说,“你头发还没吹干,出去该感冒了……衣服借我穿一下,上次一起买的大衣我丢老孙那儿了。”   “?”萧然背对他瞪着萧肃,拇指冲下比了个“鄙视你”的手势,以口型道:我差点信了你的邪!   转过身,特别温柔地对荣锐道:“好的呀,谢谢你哦。我给我哥带了卤肉和包子,你记得帮他多吃点哦。”   萧肃眼睁睁看着他们并肩离去,再次感觉自己垂直地心的性向产生了轻微的扭曲。   忧郁。   是夜萧肃睡得很安稳,虽然怕荣锐流鼻血不得不关了空调,调低地暖,但也许是身边多了个大火炉的原因,一点儿也没冷。   清晨照旧被他磨牙的声音惊醒,萧肃眩晕了一会儿,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腿伸到隔壁被窝里去了,搭在荣锐的脚上,热乎乎的。   轻轻撤回来,觉得有点凉,于是很猥琐地又伸过去了。荣锐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夹着他的脚蹭了两下,脚趾微曲将他握住暖着,继续磨牙。   真暖和啊……萧肃舒服地叹了口气,片刻后到底还是轻轻撤回来,起床准备陪萧然去红酒会所。   场子是萧然订的,会所顶层的品酒室,空阔宽敞,上午没有客人,只有一个侍应生。   萧肃到得早,选了靠里一个屏风后的小桌子坐了,凌空看着楼下的广场和花园。昨夜雪下得挺大,槲寄生和枞树上白茫茫一盘,风一吹雪片簌簌地往下掉。   一辆酒红色的轿车停在门口,挂的是珑州牌照,萧肃凝神细看,只见丁天一从车上下来,关门之前低头向车里的人说了几句话,脸色是从没见过的疲惫。   车子拐了个弯走了,萧肃看到驾驶座上是个穿着浅紫色皮草大衣的女人,一缕长卷发垂在耳畔,风姿绰约。   洪颖?萧肃有些意外,没想到大清早居然是她送丁天一过来,他昨天在珑州?   就算他在珑州出差,也不至于惊动无暇的总裁把他送回靖川吧?   他们什么关系?   萧肃心中满是狐疑,片刻后看见丁天一进了品酒室,坐在靠窗另一头的桌边。   一个多月没见,他憔悴了许多,眼圈黑黑的,两颊凹陷,仿佛瘦了十几斤的样子。   看来周律师的举报把他折腾得不轻。   九点整,萧然准时进来,和平时一样化着淡妆,米色羊绒大衣衬得脸蛋肤若凝脂,估计昨晚至少敷了两张面膜。   萧肃就佩服她点腹黑劲儿,幕后挥着四十米的长刀面色狰狞,走到幕前仍是一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模样。   简直气死人不偿命。   “到早了?”萧然面色平静地坐下。丁天一看着她,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将一个黑天鹅绒盒子放在桌上:“为什么把戒指退给我?”   萧然仍旧很平静:“我想你做出了选择,我应该有点自知之明。”   丁天一有些难过地垂下眼,道:“我由始至终都选的是你。”   “哦,是吗?”萧然叹了口气,说,“我以为你选的是巧颜,是你的事业,权利,和金钱。”   丁天一皱眉道:“那你呢?你还不是一样?在我和方氏之间,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方氏!”   萧然眉峰微微一挑,道:“所以错的是我吗?”   丁天一气息一窒,道:“这有什么对错?商业是商业,爱情是爱情,你们女人能不能把公私分开?”   “怎么分?”萧然针锋相对地说,“这不是你开的头么?我二十一岁生日,你前脚求婚,后脚就拷贝了我电脑里的计划书。小丁,做人不能两套标准,你是男人,你公私分明了吗?”   丁天一又是一窒,随即道:“我不知道那是你的计划书,我是醒酒的时候无意间看见的。”   “有什么差别?”萧然道,“你捅我刀子的时候总不是无意的吧?你很清楚这个计划是我负责一期推广的,你放出这种料,不是想我死?”   丁天一叹气道:“然然,你清醒一点,这么大的计划,你妈不过让你练练手,整个方氏将来还不都是你哥的?你何苦为他做嫁衣?我现在费尽心力地搞事业,不都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么?我是你的未婚夫,你将来要靠的人是我,我们才是利益共同体,明白吗?”   萧然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硬生生压住了怒意,静静道:“我还没嫁给你,方家才是我的家。”   “女人总要出嫁的,娘家再好,能养你一辈子?”丁天一语重心长地说,“你妈最多给你点零花钱,给你买几个包包,出嫁再给一笔嫁妆……以后他们还会给你什么?你要从你哥,甚至你嫂子手里要饭吃吗?他们会给你么?”   萧然抿着嘴角,一语不发。丁天一柔声道:“然然,我现在这样不择手段地奋斗,为得是我们将来能有一个自己的家,你结了婚还能继续住独栋别墅,开新款跑车,去欧洲购物!如果我的事业垮了,你有什么好处?”   萧然深吸一口气,道:“所以你捅我刀子,倒是为了我好?”   “我没有!然然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不就做个推广计划么?出了问题难道你妈会把你赶出去?”丁天一无奈地道,“她最多说你两句,你就是受了又怎么样?只要我事业发展得好,你将来永远不用看她的脸色!”   萧然笑了一下,说:“哦,我明白了,你是让我挖娘家的墙角,支持你的事业。”   “说这么难听干什么?”丁天一说,“方家树大根深,这点小事无伤大雅不是么?但星悦之美是我的全部身家,我从大一贷款把它做起来,去年好不容易拉到投资,这次的项目决定着我的生死!”   萧然定定看着他,说:“你们现在不是被举报了么?我还能怎么办?”   “帮我说服你妈。”丁天一急切地说,“然然,你去求你妈,威胁她,让她去阻止周律师,把投诉撤销掉!只要他不穷追猛打,我有办法应付检查,只要过了这一关,我的公司就能止损翻身,将来你嫁给我,就是星悦之美的老板娘,再也不用在你妈和你哥手里要钱,我的就是你的!”   萧然垂眸看着桌上的黑丝绒盒子,淡淡道:“所以你让我去和我妈闹,让她放过你,放过巧颜?”   丁天一握住她的指尖,温声道:“然然……”   “可是我有一个问题。”萧然抽回手,困惑地问,“为什么我要么是跟我妈我哥要钱花,要么是跟你这个未来老公要钱花?我自己是傻了还是残了,就不能靠自己买房买车买包包吗?”   她“呵”地一声笑了,问:“为什么我好好的人不做,要做寄生虫,做花瓶,做你们的宠物?你对我的人生理想到底有什么样的误解?”   作者有话要说:  金屋藏娇的萧老师……   大概要全靠妹妹助攻了…… 第48章 S1   萧然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犀利, 以至于丁天一都愣了, 半天才说:“然然你太天真了, 你才多大?你知道商场是什么样吗?知道社会的真面目吗?一个女人想要在社会上混, 要放弃多少东西?”   “我愿意。”萧然静静说。   丁天一哂笑了一下, 说:“你愿意?你都不知道自己将来面对的是什么!萧然,这是个男权社会,你要想干出一番事业来,得和多少男人摸爬滚打、虚与委蛇?你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何苦呢?”   萧然说:“世上一共两种人,一种男人,一种女人,难道我以后和人打交道还要先看性别?我和男人做生意就不干净了?”   丁天一表情还算平静, 但手指神经质地叩着桌面:“萧然,你现在是有人护着, 只用动动脑筋, 不用去酒场上拼订单,不用给客户陪笑脸。你知道我们系那些做销售的师姐为什么年纪越大越嫁不出去吗?凡是懂行的,谁不知道她们为了订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萧然我这么绞尽脑汁地赚钱,就是为了让你不像她们那样!一个女人为了钱走到那一步, 多悲哀?”   “那男人就不悲哀吗?”萧然反问道, “你连向女朋友求个婚都要两手准备,你干净吗?还是你觉得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点儿小事无伤大雅,远比不上师姐们陪客户喝顿酒?”   她特别认真地问:“为什么同样是人, 师姐陪个客户就不干净了,你盗窃商业机密、制造虚假舆论,反而高人一等,成了为事业奋斗的典范?你不觉得这太双标了么?她们充其量是道德问题,你呢?你突破法律、道德两重底线,你不怕坐牢吗!”   丁天一咬肌绷紧,死死盯了她半天,道:“好,我明白了,我以前以为你只是口才上有点儿小聪明,没想到心肠比男人还狠……别人说你是故意整我,利用我搞垮巧颜,我还不信,只当是你哥给我设的陷阱……萧然,你老实说,那份假计划是谁给我准备的?”   他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怨毒,萧肃从屏风的镂空雕花里看到他眼中的狠意,下意识觉得不对,生怕萧然一时激动承认了,悄悄站了起来。   萧然却轻轻笑了一声,说:“小丁,你以为我是你吗?大过生日的还要给自己添堵……我怎么知道你前脚求婚后脚偷文件?那份计划是以前的老版本,本来要删的,可能是我妈打开以后忘了,就那么放在桌面上……你高兴傻了,问都不问就当宝物似的拷回家,怨谁?”   丁天一语塞,脸色阴晴不定,良久说:“行,就算我的错,萧然,我这一年多对你怎么样,你心里难道一点都没我?你妈出那么重的手整我,你提前一点风都不给我透?”   “你出那么重的手整我,提前给我透风了吗?”萧然反问,“小丁,我当初诚心诚意地向你请教,跟你说这个项目我妈要交给我,你想过我看到那些新闻时心里的感受吗?”   丁天一要开口,萧然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说:“行了,车轱辘话又要回来了,是么?我一个女孩子,我妈怎么可能把方氏这么大的家业交给我……实话对你说,我妈确实想把家业交给我,我哥也不会和我争。”   她起身拿大衣,拿手袋,说:“我知道你不信,你永远活在你的三观里——这世上的女人不是心机婊就是傻白甜,和男人根本不是一个物种。”   顿了下,她脸上现出失望和悲哀的表情:“没想到我们是这样收场……是我选错了人,小丁,我们做人的原则相差千里,永远走不到一起。”   “萧然!”丁天一霍然起身,抓住她的手腕,“你怎么能这么绝情?你就眼睁睁看着你妈毁了星悦之美,毁了我?”   萧然闭了闭眼,硬压下眼中盈盈水光,说:“丁天一,今天你约我来,从头到尾都在教训我,指责我……你毁了我对爱情和婚姻最美好的想象,折腾掉方氏上千万的公关费,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   她用力挥开他的手:“你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我,可你一点也不愿意付出,只想让我作你的傀儡……你对我有一丁点的尊重吗?面对其他竞争对手,你也敢提这种要求吗?”   “萧然我错了,你别走!”丁天一再次抓住她,语气一下子软了下来,但用力之大连手背的青筋都爆了起来,“求你看在我们相好一场的份上,让你妈高抬贵手……我是真的爱你,我想娶你和你过一辈子!我从来没有对一个女孩子这么认真过!”   “我消受不起!你的爱太贵了,我得豁出全家才能填满你的胃口……”萧然用力挣扎,“你松手,你弄疼我了!”   萧肃没想到他突然动手,飞快冲出去一把将他搡开:“丁天一你放尊重点!”   “哥!”萧然手腕红了一片,闪身躲在他身后。丁天一没料到萧肃也在场,立刻恼羞成怒:“好啊,你还带了你哥……萧肃,你一直在听我们说话?你真好意思……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萧肃长这么大没动过萧然一指头,真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出去,但毕竟斯文了二十六年,只冷冷道:“你走吧,带着你的戒指,从今天起不许再出现在萧然面前,不许骚扰她,不然我弄死的就不光是星悦之美了……懂吗?”   “原来是你……”丁天一瞳孔一缩,脸色瞬间变得狰狞起来,“我说那天我刚进书房没多久你就来敲门,猫玩耗子很开心吗?萧肃,你装得人模人样,淡泊名利,其实心里装着鬼呢吧?”   “鬼在你心里,你悠着点儿。”萧肃冷着脸说,“我要是你,就不在这儿浪费时间。商业欺诈量刑不轻,你骗了客户那么多预售款,不如早点想想怎么堵上这个窟窿。”   丁天一表情极为难看,眼中怨毒几乎要溢出来了,咬牙道:“好,好,你他妈老早就盯着巧颜了吧?上次在珑州还假装科学考察……你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还大学老师……你他妈真会玩,连学生都玩到床上去了……”   萧肃一下子热血冲脑,指着他的鼻子厉声道:“你嘴巴放干净点!”   “我可去你的吧!”丁天一用力打开他的手,“别人说我还不信,今儿我算是见识了。你们家真是个个奇葩,一个嫁不出去的败家精,一个克夫的老寡妇,一个玩小男孩的死……”   “丁天一你这个王八蛋!”萧然惊怒交加,再也顾不得淑女形象,猛地冲出去踹了他一脚,“你卑鄙下流无耻,你敢再说一句试试看……”   “萧然!”萧肃急怒攻心,大脑反而无比冷静,一把将妹妹扯到自己身后,硬生生挡住丁天一反击的拳头,冷声道:“说话当心点,你今天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会让你用钱买回去,买不起的就用刑期补……丁天一,我话放这儿,你这辈子都别想翻身,我看死你。”   他语气极为冷静,带着森然寒意,平日里冷淡无波的眸子却像淬了火一样酷烈。丁天一在他的注视下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后退一步,讷讷道:“行啊,咱们走着瞧!”   “那你瞧好了。”萧肃盛怒之下毫无表情,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门口,“走!”   丁天一脸色阴晴不定,拿起黑丝绒盒子转身走人,走到门口的时候不知为何脚下打了个绊,狠狠摔在大理石地板上。   “谁?!”他挣扎着爬起来,左看右看找不到始作俑者,只能悻悻离去。   萧然依稀看到一个瘦高的人影在门厅晃了一下,闪到安全通道去了,暗暗叫了声解气,回头问萧肃:“哥你没事吧?”   萧肃被丁天一在左肩打了一拳,所幸他是冲着萧然去的,没用太大力。摇了摇头,道:“没事……你这两天别单独出门,让司机跟着,最好从保安部调个靠谱的保镖。”   萧然被他郑重的语气吓了一跳,踟蹰道:“不至于吧?他还敢骚扰我不成?”   萧肃回忆起他刚才的眼神,心中暗暗发憷,那是一种狼一样狡诈阴毒的眼神,他还从没在别人身上看见过:“这人是个狠角色,以前藏得太好,我们都没看出来。然然,你别大意,有些男人天生小肚鸡肠,他今天被你伤了自尊,一定恨得牙痒痒。”   萧然将信将疑,还是点了点头:“我回头就安排……哥,你刚才帮我拉了那么多仇恨,他不会对你动手吧?”   萧肃轻轻摇头,其实他刚才说那么多,就是不想让丁天一把仇恨的焦点放在萧然身上。   丁天一这种人,顺风的时候好人一样,逆风的时候完全输不起,鬼知道他会做些什么。   有什么就冲着我来吧,反正老子不怕……萧肃心中冷笑,语气却是轻松的:“他且没那个精力,周律师那儿够他喝一壶了。不过你是女孩子,当心一点总是对的。”   “哦。”萧然丧着脸坐下来,慢慢眼圈红了,喃喃道,“天哪,我是有多瞎,怎么会看上这种人,还跟他好了一年多……”   萧肃知道她心里难过,拍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你才多大,怎么看得透他这种演技派?你看他今天变脸那个速度,我都叹为观止……”说到这儿忽然眼皮一跳,抬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口一晃。   怪不得刚才丁天一摔了个马趴,萧肃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扬声道:“进来吧,我看见你了!”   荣锐揣着裤兜从外面进来,对萧然一笑:“对不起来晚了。”   萧然本来泫然欲泣,看见他地“噗”一声破涕为笑,道:“不晚,刚刚好,我哥太斯文了,还好你替我出了气。”   荣锐一本正经地说:“没有没有,都是意外,我看他摔那么大声也吓了一跳,赶紧躲起来了,免得被他讹上。”   萧然连忙敛起笑意,也一本正经地道:“是啊是啊,完全是意外呢。”   萧肃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俩是约好的,没好气地瞪萧然:“你怎么把他叫来了?”   “以防万一么。”萧然嘟着嘴说,“我昨天回家路上想来想去觉得不对——你长这么大连架都没跟人打过,陪我来管什么用啊?所以就请了个替补!”   萧肃又瞪荣锐:“你呢?你昨天回来怎么没吭声?”   “忘了。”荣锐正直脸说,“真忘了,不然今儿早上你走了我都没醒……还好赶得及谢幕,替萧然出了口气。”顿了下,又描补道:“意外,出气也完全是意外。”   萧肃被他们俩气笑了,看着荣锐幽黑的眼睛,忽然明白他为什么现在才现身——以他的警醒度怎么可能睡过头?不过是怕萧然尴尬,故意躲在外头不进来罢了。   这个替补保镖做得十分到位啊!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让你骂人,让你骂人…(掏出小本本)   萧然:我嫂子真萌。 第49章 S1   从会所出来已经十点多了, 萧然说她想回家整理一下丁天一以前送给她的东西。   “哥你说的没错, 这种人小肚鸡肠, 能还的还是还回去吧。”萧然神情有些落寞, 但语气还算平静, “既然断了,就断得干干净净的。”   萧肃很反感男人分手跟女人要东西,不过他是萧然的哥,不是丁天一的哥,只能点头:“行,打包让快递给他寄回去吧。”   荣锐说:“哥,那你送萧然回家吧,我赶着去跟老孙报到, 行李先放你那儿了,等下午忙完了再过去取。”   萧肃感激他今天过来帮忙, 说:“晚上给你接风吧, 忙完给我打电话?”   荣锐挥挥手,打车走了,萧肃开着萧然的车送她回碧月湖。   方卉慈和周律师度假去了,家里只有刘阿姨, 看他们俩一起回来很高兴:“可算是放寒假啦, 在家吃饭吧,都不许出去吃了!一个比一个瘦,别家阿姨都笑话我了!”   全家人的事业心都这么强, 萧肃十分安慰。   萧然上楼收拾东西,叫萧肃帮忙。一年多的工夫,丁天一零零碎碎送了她不少东西,星巴克的杯子、小店里的手工串珠、拍立得相机……最贵的是一部手机,不过萧然只用来打打游戏,里头没什么私人信息。   萧然有些不舍地翻着一本手工相册,说:“刚认识他的时候多好啊,他那么温柔、阳光……每天忙公司里的事,忙学校的论文,还抽空给我做了这本相册。这里面每一张卡纸都是他亲手裁的,我那时候可感动了,真的……哥,这年头有几个男孩子有这份耐心,这份浪漫?”   她眼圈红红地对萧肃说:“我总觉得跟做梦似的,从前的他和现在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萧肃也不知道,也许丁天一一直在隐藏自己阴暗的一面,也许走入社会之后他终于找到了真实的自己,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人都是会变的,早变早好,给你机会及时止损。”   萧然吸溜了一下鼻子,点头,放下相册,又拿起一叠信笺。萧肃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手写情书,要是丁天一真的从一开始就是装的,那他演得也太认真了。   “这是什么?”萧肃发现信笺里夹着两个小本子。   萧然抽出来一看,说:“献血证,那次学校有个同学紧急用血,正好和我血型一样,系里通知我去互助。你知道,我特别怕疼,丁天一就说陪我一起去,我献多少他献多少。”   萧然是O型阴性血,比较少见,大一学校组织献血的时候被血液中心记录了,有急用会直接给她打电话。   萧肃翻了翻丁天一的献血证,AB型,400cc,真的不少了,一时间也怀疑他对萧然是不是真心——没有爱,一个男人做不到这一步,但如果有爱,又怎么会如此翻脸无情?   只能说,人是会变的吧。   萧然把所有东西都攒一块儿,用胶带封箱,最后只留下那本相册:“留下做个纪念吧,这点东西他应该不在意了。”   相册里有两个人的合影,萧肃也觉得还回去不太合适,一张张揭下来撕两半?那也太狗血了吧:“留着吧,剩下的写个地址,我预约快递来取件。”   一段感情就这么结束了,结束得一地鸡毛。   萧然虽然是个洒脱的女孩儿,但到底是受了伤,恹恹地坐在飘窗上出神。萧肃把东西搬下去,泡了杯热红茶给她:“难过就哭一场,这种时候人设崩了也没什么。”   萧然“噗”地一笑,捧着茶杯说:“我不想哭,只是觉得人生无常,我们曾经那么好……哥,是不是人都会变的?像爸爸妈妈,曾经那么相爱,最后还是互相折磨……”   “他们没有互相折磨,只是命运太无情了,他们那么努力也没能战胜它。”萧肃摸摸她的头,“你会幸福的,你和我们都不一样……不,妈妈也会幸福的,周伯伯是个好人。”   萧然缓缓将头倚在他身上,说:“哥,你也要幸福啊……他人很好,又有趣又可靠,你喜欢他吗?”   萧肃心一跳,脑中瞬间冒出一个名字,但还是强作镇定地装傻:“谁?我能喜欢谁?我谁也不会喜欢。”   “可是他喜欢你。”萧然环着他的腰,说,“他多单纯呀,我说你的名字他都会笑,眼睛那么黑那么亮……他还那么好看,比你都好看。”   萧肃慢慢垂下眼来,这问题他从没细想过,也不打算细想。他能感觉到荣锐对他无条件的维护,无条件的信任,但那应该是因为那场邂逅——毕竟他在异国他乡救了他。   至于其他的……算了吧,有什么用呢?人生都这样了,何必自寻烦恼,害人害己。   “你说荣锐?”萧肃轻笑了一下,说,“别脑补那么多,我们只是因为一些原因,相互之间比较信任而已。昨晚是巧合,吴星宇以前也总来蹭住,难不成他也喜欢我?”   “吴星宇?搞笑吧?”萧然说,“你俩要能成,他这会儿孩子都给你生了两三个了!”   萧肃大笑:“他没那功能吧?你敢这么编排他,他知道了非打死你!”   “他敢!”萧然耸耸鼻子,说,“哎呀哥,我跟你说正经的,荣锐和吴星宇可不一样……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吧……恋爱中的人是不一样的,眼神、表情、语气……连身上散发的气味都不一样。他一定是在暗恋你!”   萧肃好笑地道:“还气味……你是狗吗?人家送你回趟家,你就开始拉郎配了?你哥也敢拿来做人情?”   “什么呀,我这么认真给你揭穿暗恋者的真面目,你什么态度啊!”萧然跳下飘窗,一根手指点点点,“多难得啊,这么多年终于有人敢攻略你了,你还没感觉呢吧?”   “攻略个屁!”萧肃忍不住揪她耳朵,“别瞎说啊,你别看他高高大大很成熟的样子,其实比你还小三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傻乎乎的,你别给他不好的暗示。”   “我才说几句呀,你就这么护着他,还说不喜欢他!”萧然反击,跳起来捏他鼻子,“说,你是不是也对他有好感?这么多年了,你对谁那么有耐心,又是留宿又是陪逛街,还穿情侣装!”   “腐眼看人基,我们正经朋友关系,那件T恤是为了纪念大王!”萧肃被她缠不过,莫名其妙有点儿脸红。   萧然比他矮半头,斗不过他,瞪他半天,忽然眼珠一转:“那行,你不喜欢他就好,刚才我是试探你的!哥,你把他介绍给我吧!”   “嘎?”萧肃被口水呛了。   萧然一本正经地说:“弥补创伤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展一段新恋情,我昨晚就想好了,荣锐长得帅,身材好,当男朋友正好,你帮我们撮合撮合吧!”   萧肃张了张嘴,一时间分不清她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讷讷道:“你才见他几回啊?再说他才十九……”   “女大三,抱金砖。”萧然掐着指头特别认真地算了算,“我属猪,他属虎,配起来正好是大吉。哥,就这么定了,回头我追他的时候你帮着我点儿啊!”   “你等等!”萧肃感觉她好像认真了,脑子里嗡嗡直响,“别胡来啊,你了解他吗?你连他什么人都不知道!”   “不了解才好恋爱啊,像你和吴星宇,互相腿上有几根毛都清楚,还怎么谈恋爱?!”   “……废话我们俩男的怎么谈恋爱?”萧肃简直鸡同鸭讲,心里一股燥火往上升,板着脸道,“行了,好好失你的恋吧,别出去祸害别人家孩子,等你正常了再说!”   正好楼下刘阿姨喊吃饭,萧肃不由分说结束话题:“我先下楼了你赶快洗手吃饭!”   萧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撇撇嘴:“我信了你的邪!都这样了还‘谁都不喜欢’……”   砸吧砸吧杯子里的红茶,叹气:“男人真麻烦,不然我也搞姬算了?”   “不不不我还要传宗接代呢!”   下午萧肃把两箱东西寄出去,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舒服,在花园里转了一圈,蹲在天台上抽了两根烟,冻得鼻涕都下来了,索性回LOFT去躲清静。   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一个人的生活了,萧肃看了一会儿大王,躺沙发上听了一会儿相声,夜幕渐渐落下来的时候听到门响了一声,荣锐回来了。   “哥你在家啊?怎么电话也不接,我还以为你在碧月湖。”   他身上带着雪的寒气,萧肃起身往窗外看了一眼,果然又下雪了:“睡着了,手机没听见……几点了?还说给你接风呢,想吃点什么?”   “雪下大了,别出去了吧。”荣锐穿着上次买的黑灰色短大衣,里头是米色羊绒衫,看上去干干净净的,比平时一身黑柔和许多。   “昨天萧然不是带了干粮来吗?热一下吃吧。”他才站了一会就鼻尖冒汗,把羊绒衫也脱了,只剩一件牛仔衬衫,青春逼人。   萧肃觉得萧然说的没错,他很好看,比自己好看。   “也行。”萧肃从冰箱里拿出刘阿姨包的包子和卤肉解冻。荣锐说想吃热粥,拿电饭锅淘米、洗豆子、泡银耳……   厨房里氤氲着淡淡的蒸汽,微波炉缓慢地旋转着,恍惚间有一种非常家常的气氛,仿佛他们一直以来就这样过活似的。萧肃有点出神,坐在高脚椅上怔怔看着蒸箱的旋转按钮。荣锐忙完了,靠在流理台上,忽然说:“我家以前也是这样的。”   “嗯?”   “我妈还在的时候。”荣锐说,“她也喜欢蒸包子,经常把家里弄得雾气腾腾的,有一次我隔着雾气看见我爸搂着她,她笑得特别幸福。”   他忽然冷笑了一声,说:“多傻啊,她到死也没等到他。”   萧肃从没见他这么尖刻的语气,问:“你妈……到底出了什么事?”   “医疗支援,在国外出的事。”他垂眸道,“警方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你爸爸……”   荣锐沉默不语,萧肃以为他不会说了,直到蒸箱响了一声,才忽然听他淡淡开口:“他当时就在出事地点附近执行任务,他甚至收到了医疗队的求救信号……但他没动。”   他打开蒸箱取包子,语气冷冰冰的:“他是狙击手。”   萧肃吃了一惊,原以为他爸是搞勘测的,没想到是军人,温语道:“也许他也是没办法吧,毕竟在执行任务。”   “人人都这么说。”荣锐冷笑。“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多年从没给我解释过……算了,不提他,堵心。”   这事儿显然是这孩子的心结,萧肃也不敢轻易说他什么,只像个长辈一样揉了揉他的脖子:“入土为安,以后别提了,别让她在天上心里不安稳。”   “嗯。”   晚饭好了,有点儿简陋,但味道好极了,毕竟刘阿姨是个有事业心的阿姨。   荣锐啃了两个鸡腿,心情似乎好了些,说:“哥你早上是不是被丁天一打了一下,要紧吗?”   “你不说我都忘了。”萧肃说,“没事,就带了一下……还说自己没赶上,这不是什么都知道么?”   “没想瞒你,你们俩刚到我就到了,一直在外面。”荣锐挑眉,“你们的对话我全部听见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一个不正常的细节。”   “哦?”萧肃全程在现场听,还真没听出什么异常来,“什么细节?”   “他有两次提到了‘别人说’。”荣锐叩了叩吧台,说,“哥,你有没有想过,他和萧然这么私密的关系,牵扯到恋爱,还牵扯到商务机密,他会和哪个‘别人’聊,聊哪些内容?”   作者有话要说:  萧然:女大三,抱金砖,了解一下?   荣锐:八八发发,你还差五岁!   吴星宇:关我屁事啊我不要生孩子! 第50章 S1   有吗?   萧肃努力回想, 早上丁天一到底说了些什么, 良久, 隐约想起他是有两句话提到了“别人说”。   第一次是他和萧然谈崩的时候, 他说, “别人说你是故意整我,利用我搞垮巧颜,我还不信,只当是你哥给我设的陷阱”。   第二次是他向萧然动手,自己冲出去,他恶毒地咒骂:“别人说我还不信,今儿我算是见识了,你们家真是个个奇葩, 一个……”   后面的话太不堪,萧肃无心回忆, 只问荣锐:“有什么问题吗?也许是他的朋友, 合伙人,同学或者同事……”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不对劲——从这两句话反推,这个“别人”肯定在丁天一面前说过很多萧然的坏话,恐怕还带上了萧家全家。   什么人会对他们家带着如此深刻的成见, 甚至可以说是仇恨?   丁天一身边怎么会有这种人?   “你也感觉到不对了吧?”荣锐说, “从这两句话反推,丁天一身边应该有这么一个人——他和丁天一无话不谈,不管是恋爱上的琐事, 还是商业上的大事。而且他对你们家成见极深,还很可能非常熟悉。”   萧肃背后不由得泛起一股寒意:“会是谁?”   荣锐摊了摊手,说:“这就要问你了,你仔细想想。”   萧肃皱眉道:“我们家一向低调,我和萧然从不和人结仇,我妈在生意场上倒是难免得罪人……那范围就太大了,商业竞争难免有赢有输,人心难测,谁知道对方怎么想?”   “那只能从丁天一这边考虑了。”荣锐说,“他身边有没有什么密友,既参与他的生意,又讨厌萧然,还和你们家有龃龉的。”   萧肃茫然摇头:“我怎么知道,我和他统共就见过几面,话都没说过几句,对他的社交圈一无所知。”   脑子一转,忽然觉得这事儿哪里有点矛盾:“可是,如果这人是丁天一无话不谈的密友,那一开始就可以反对他和萧然交往、拆散他们,为什么要等他们都快订婚了,才忽然吹这种耳旁风?”   “两种可能。”荣锐推论,“一,他们俩串通好的,一开始丁天一接近萧然就没安好心。二,这人是在他们恋爱以后才认识丁天一,成为他的密友的,所以无法事先搅散他们。”   萧肃猛地想起早上自己和萧然的对话——到现在萧然都对丁天一的变化感到无法理解,明明一开始他们那么好,丁天一那么温柔小意,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   会不会就是这个人从中作梗?   “我怎么觉得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一点。”萧肃迟疑着说,“从萧然的叙述来看,交往后期丁天一的变化很大,和以前那个对她充满爱意的男朋友简直判若两人,她今天早上还在感叹这件事,直说‘人生无常’。”   荣锐道:“这么说我们要找的是这样一个人——他在丁天一和萧然交往一段时间以后,才出现在丁天一的社交圈,但用很短的时间就成为丁天一的密友,甚至是商业伙伴。而且他对萧然,对萧家有着很深的成见。”   萧肃默然点头,喃喃道:“会是谁呢……”   他对丁天一毫无了解,只见过寥寥数面,第一次是萧然带他回家见家长,第二次是和荣锐在珑州与他偶遇,第三次是萧然的生日宴,第四次就是今天早上了……   突然,萧肃意识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一共见了丁天一四次,有两次都同时见到了另一个人。   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三次。   第一次,是在珑水河边的步行街上,第二次,是在珑州Hyatt酒店对面商场的咖啡厅里,第三次,是今天早上,在红酒会所的大门口。   凡是丁天一出现的地方,似乎都有另一个女人的身影——洪颖。   “我今天早上见到了一个人。”萧肃对荣锐说,“在萧然来之前,我在品酒室的窗户外面看见有人送丁天一过来,那车挂的是珑州拍照……”   “洪颖?”荣锐立刻便猜到了。   “对。”萧肃说,“虽然我这个猜测有点空穴来风,但丁天一和洪颖认识的时间,刚好和我们刚才推断的那个‘神秘人’对得上——丁天一和萧然是在2027年夏天确定恋爱关系的,2028年初,他在一个IT经济论坛上认识了洪颖,几个月后‘无暇’并购星悦之美,之后他就拿到了抗衰针的项目。”   荣锐皱眉沉思。萧肃接着道:“此外,洪颖还符合我们刚才推断的另外两个条件,第一,她是丁天一的合作伙伴,对他商业上的事情应该很清楚。二,她今天早上能亲自送丁天一过来,说明和他关系不错,搞不好知道他今天是来和萧然谈判的。”   荣锐摸了摸下巴,问:“那她和萧家有什么仇呢?你之前并不认识她对吗?”   萧肃回忆了一下那天在珑州步行街第一次看见洪颖的情形,犹豫着说:“是的,我不认识她,但我觉得她认识我——还记得我们那次和丁天一在珑州吃烤鱼吗?那天我站在街边,发现有个人在看我,等我看回去的时候,她马上避开了……那人就是洪颖。”   “哦?”   萧肃顿了下,又说:“奇怪,我当时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但死活想不起来……那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似曾相识,无从记忆……”他也下意识摸起了自己的下巴,问荣锐,“你后来调查过她吗?”   “只调阅了基本资料。”荣锐说,“这个女人挺传奇的,她是个越南人,家境贫苦,有一年发大水,全家都遇难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大概五年前,她忽然收到一笔来自美国的遗产,据说是上世纪她爷爷的一个什么亲属,在美国发了财,无儿无女所以把几百万美金都留给了她。”   萧肃听得匪夷所思,还真有天降横财这种事:“那她是怎么来中国的?”   “投资创业。”荣锐说,“她继承遗产之后就来中国创办了‘无暇’,至今应该是四年多吧,生意不温不火,除了这次和巧颜合作的抗衰针,没出过什么大纰漏。”   萧肃万万没想到她居然是越南人,越发觉得奇怪:“那我更不可能认识她了,我从没去过越南。我妈没有和越南人做过生意,方氏和无暇也不存在竞争关系……所以她为什么要仇视我们家?”   荣锐耸耸肩,说:“你把她照片发给阿姨,让阿姨看看认不认识。”   萧肃一想也是,于是掏出手机,把官网上洪颖的精修图,以及自己上次在珑州拍的侧影都给老妈发了过去。   方卉慈大概在玩,没有回复,萧肃瞅着手机,筷子无意识地在酱油碟里戳来戳去,半天荣锐夹了一块卤鲍鱼给他:“别急了,这都是咱们头脑风暴出来的推论,纸上谈兵,还不知道准不准呢,吃饭吧。”   萧肃一想也是,索性撂下手机大口吃饭——要是过年还胖不起来,那刘阿姨估计要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产生怀疑了。   连吃带聊,不知不觉两个多小时过去了,等荣锐收拾完碗盘,时针已经指向十点一刻。   外面雪下大了,隔窗看去白茫茫一片。这种天气,这个时间,萧肃不放心他带着行李回酒店,便说:“晚了,雪这么大,车也不好开,要么再住一宿吧。”   荣锐低头给大王放食,理所当然地说:“好啊。”   萧肃看着他高高大大的背影,突兀地想起萧然的话来——他那么喜欢你,听到你的名字都会笑。   是吗?有吗?   长久以来若有似无的某种感觉忽然变得清晰起来,萧肃心里有点不自在,说不清是恐惧还是烦扰,逃避似的转身不去看他,说:“我打会儿游戏,你要是累了就先洗澡睡觉吧。”   “唔,好啊。”荣锐十分嫌弃地跟大王互动了半分钟,拍拍手站起来,“要不要把地热调高?你昨晚是不是睡冷了?”   萧肃手一僵,忽然想起今天早上自己怕冷,偷偷把脚伸进了他的被窝……如果他在自己到达会所后不久便到了,那不是意味着他差不多是和自己一起醒的么?   所以他那时候根本是在装睡?   尴尬!第一次做这么猥琐的事情居然被发现了……萧肃的脸腾地红了,赶紧把手机游戏界面切换成智能灯光系统,关掉自己周围方圆两米内所有的照明,把发烧的脸藏在了暗处。   紧张得手都抖了。   “还、还好。”萧肃佯装镇定地说,“调高也、也行。”   “哦。”荣锐抬头看看灯带,说,“哥,关灯打游戏不好,容易得青光眼,还是开一盏台灯吧。”   “……嗯,打完这一把,切不出去。”萧肃赶紧调回游戏界面,角色已经挂了,淡蓝色的鲛人横尸荒野,被敌人踩来踩去,惨烈之状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荣锐顿了下,又说:“要么还是别调高了吧,万一我再流鼻血,你的床就毁了。回头你早上一起床——哇塞为什么我躺在血泊当中——多可怕啊。”   他说得声情并茂,居然将萧肃的语气学了个七八成。萧肃盯着游戏,忍不住笑。他也笑了,坐到萧肃身边:“这么快死了……这什么游戏啊,拉我一起打?”   萧肃复活时间到了,淡蓝色的鲛人挥舞着大金叉子冲了出去:“内测,要有邀请码,这游戏国内还没开放公测……叫《大荒》,是我舅舅公司开发的。”   阿泽是元旦那天给萧肃发的邀请码,他美国的公司这两年专攻AR游戏,今年打算在国内试水,刚刚推出了《大荒》1.0版本。   萧肃玩游戏不太行,没多久就输了,将自己的邀请码转发了一个给荣锐,说:“我小舅方卉泽,做AR引擎的,你审查过我,应该知道他吧?”   “嗯,知道,2016年出国读书,定居美国。”荣锐开始下载游戏,“他的合伙人叫文森,也是美籍华人。”   “哦?”这个连萧肃也不知道,方卉泽出国十二年,一开始还经常和他联系,后来渐渐总推说工作忙,就只逢年过节给他发个消息,寄个礼物了。   距离是个非常残酷的东西,哪怕再深厚的感情,隔着半个地球也会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薄……   “那你知道他女朋友吗?”萧肃好奇地问,“我妈说他可能要结婚了,我还没见过我未来舅妈呢。”   “男朋友吧?”荣锐安装游戏,淡淡道,“文森性别男。”   “啊?”萧肃震惊。   荣锐注册ID,面对面和萧肃加好友:“玩一场试试?”   “哦。”萧肃回过神来,看到好友列表里多了一个名字:格雷格里奥。   “?”萧肃感觉这名字有点儿耳熟,开局和他玩了半天才忽然灵光一闪——格雷格里奥,不是海明威《老人与海》里渔夫的原型吗?   我玩个鲛人,你起个渔夫的名字?   几个意思啊?   萧肃内心的忧郁翻腾不定,脑海中回荡着萧然清脆的声音——“哥!终于有人攻略你啦!” 第51章 S1   被攻略的萧老师心不在焉, 原本就只有六十分的游戏水平直线下降, 恍惚间也不知道送了几个人头。   一局结束, 悚然惊醒过来, 萧肃看着战绩表上“0杀-13死-0助攻”的数据冷汗直冒——他被击杀了整整13次!   鲛人界的耻辱!   然而神奇的是他们队居然赢了, 格雷格里奥以“28杀-1死-12助攻”的战绩Carry全场,险胜对家。   手一滑点开荣锐的头像,背生双翼的灭蒙族战士一袭红衣,身着银色铠甲,手中弓箭熠熠生辉。   “你怎么这么能打……”萧肃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   荣锐难得无情地嘲讽他:“你怎么这么能送……”   “再来!”萧肃被他刺激了,振作精神开局再战,坦克鲛人举着大金叉子冲进了战场。   荣锐摇头叹息,给他背后塞了个靠垫, 斜倚在旁边加入战局。射手灭蒙不急不慌地从鲛人头顶掠过,“嗖”一声射出一支火箭。   萧肃八级手残, 但脑子很够用, 一边打一边算,一边算还一边念,经济、攻击、冷却时间……不但把自己六十分的操作硬生生提到七十五,还帮荣锐成功躲过了好几拨伏击。   最后全队胜利, 可惜荣锐的手机卡了几下, 送了两个人头,让萧肃拿了MVP。   “哥你好厉害。”荣锐伸头看他手机上的战绩表,“你怎么算那么快, 你是魔鬼吗?”   萧肃瞥他一眼,打开回放,专门拉到他卡那几下的时段看了看:“你是魔鬼吗?干嘛故意让我?”   “没有啊。”荣锐下巴轻轻搭在他肩膀上,特别无辜地说,“我手机安全性设置太高,影响游戏操作,等我下回专门买个游戏机跟你玩。”   萧肃感受到肩膀上轻浅的压力,不知为何耳朵像被火烧似的,借机起身躲过他温热的气息:“别买了,我给你一套AR装备吧,这个游戏马上公测了,到时候会开启AR模式,拿手机玩没什么意思。”   方卉泽元旦时给他寄了两套AR装备,萧肃从柜子里找出一套没拆封的给荣锐:“要试试吗?其他AR和VR游戏也适用的。”   “很贵吧?怎么好意思拿你装备……”荣锐打开看了看,翻出说明书浏览,“EUMENIDES?这牌子没见过啊。”   “我小舅寄过来的,他们和一家装备公司联合推出的新产品,专门为《大荒》游戏开发的。”萧肃特别大方地说,依稀又找到了当金主的感觉,“反正白送的,你管它贵不贵?拿去用吧,我一个人又用不了两套。”   “哦,那谢谢了。”荣锐取出头盔试了试,又放回去了,“先放你这儿吧,等公测了我来你这儿玩……拿去酒店老孙又要说我不务正业了。”   萧肃说了句“好”,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被攻略了——放这儿他不是有更多理由来蹭玩蹭吃蹭住了么?   算了,现在也没差,他已经在蹭玩蹭吃蹭住了。   十一点半两人准时上床睡觉,萧肃怕自己为了取暖又干出什么不要脸的事情,专门穿了加厚的睡衣睡裤,还穿了双棉袜。荣锐一身背心短裤,侧目道:“哥你这样睡能舒服么?要不还是开空调吧?”   “……不我不冷,只是最近老做丧尸梦,穿成这样比较有安全感。”萧肃勉强编了个理由,“晚安!”   一语成谶,萧肃一闭眼还真梦到丧尸围城,自己变成一只鲛人被困在一汪浑浊的水塘里,血刺呼啦的丧尸围着水塘各种扭曲嚎叫。   通往大海的水路被残骸堵塞,他绝望地看着水面一点点下降,丧尸越来越近……这时一只黑色大鸟掠过天空,发出清脆的鸣叫。他大声疾呼,然而那鸟离得太远,太远,不一会儿便自顾自地飞走了。   惊醒时外面已经升起了霞光,萧肃头晕目眩,浑身酸痛,动了动脚趾,发现棉袜不知何时被踢掉了,他的脚再一次毫无廉耻地戳在荣锐被窝里。   这次他的猥琐还升级了,曲着膝盖,两只脚直接踹在荣锐怀里,紧紧贴着人家滚烫的腹肌。   夭寿……萧肃轻轻往回撤,荣锐被他的动作惊动了一下,咯吱咯吱磨了几下牙,翻身将他的脚压在身下。   “……”萧肃暗叫糟糕,还想把脚抽出来,荣锐右手一抡拍在了他的小腿上,手里还攥着他一只白色的棉袜子。   萧肃看着那只棉袜,内心相当绝望,算计再三决定不折腾了,干脆装睡。   场面已经失控,谁先醒谁踏马尴尬啊!   也不知道装了多久,萧肃半边身子都抽筋了,手机在枕边嗡嗡嗡地震了起来。   荣锐惊醒过来,先是轻轻翻身松开他的脚,手一抬发现自己手里攥着只袜子,一脸懵逼地丢开,长臂一伸从床头柜上取过手机,小声叫:“哥?”   萧肃装模作样地醒来,揉揉眼睛:“唔?”   “微信,阿姨发来的,你要看吗?”   他怎么这么镇定啊……萧肃生气地想,摸到眼镜戴上,打开微信。方卉慈终于看到了他昨晚发的照片,问他:【这谁啊?】   萧肃回了,方卉慈说:【我说怎么感觉有点儿眼熟,也许是以前在什么商务场合见过吧。】   萧肃问:【方氏和她有什么竞争关系吗?或者咱家和她有没有什么宿仇?】   方卉慈回:【没有啊,在这次巧颜事件之前,我们和无暇没有任何业务交集。我连她是谁都没印象,又怎么可能和她结仇?】   萧肃又问:【妈你以前去过越南吗?】   方卉慈道:【没有啊,有一阵越南游很火,我和你爸计划过旅行,但后来你爸病情加重,就搁一边了。怎么了?】   萧肃:【没什么,她是越南人,最近四五年才来中国的。】   方卉慈:【那更没可能结仇了,我们没有和越南人做过生意。】   萧肃也疑惑了,完全想不出洪颖为什么对自己家这么大戾气,只能猜测是不是昨晚的头脑风暴有点风过头,他和荣锐都想多了。   【你和周伯伯玩得开心吗?打算什么时候回来?】萧肃问老妈。   【还可以,这边海很漂亮,我们打算今天去潜水……机票定了下周三的,星悦之美那件事,你周伯伯必须赶回去签个文件,那边才能开始公诉。】   提起丁天一萧肃心里就不舒服,回了一句“好”便结束了对话。   荣锐洗漱完毕,问他:“怎么样?”   萧肃把结果说了,他倒是没有什么失望的表情,说:“别急,慢慢查吧,也许还有其他细节我们没有注意到。”   萧肃见他已经换好了出门的衣服,问:“这么早走?”   “八点了,我得赶九点前去市局和老孙汇合。”荣锐说,“你吃什么?我下去买点儿早餐给你送上来。”   萧肃昨晚吃得多,完全没胃口,倒是一宿做噩梦,头昏脑涨的:“不想吃,你自己吃点儿吧,我再睡一会儿。”   “也好,我给你把地热调高。”荣锐下楼去了。萧肃闭着眼睛假寐,片刻后听见楼下手机响,他简短地应答了几句,语气倏然间冷峻起来:“我马上到。”   萧肃下意识觉得不对,起身下楼:“怎么了?”   荣锐急匆匆穿大衣,说:“张婵娟死了!”   “啊?”萧肃吃了一惊,“怎么死的?”   “自杀。”   “?!”萧肃越发惊讶,“她不是在看守所吗?”看守所这么戒备森严的地方怎么可能让她找机会自杀?   荣锐脸色阴沉,说:“我先去市局了解一下情况,回头再跟你说。”   萧肃忙点头:“你快去忙……开我车去,路上小心点儿,才下了雪路滑。”   荣锐拿钥匙换鞋,一阵风似的走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萧肃再也睡不着了,靠在沙发上胡乱猜测着——张婵娟被逮捕已经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里警方对她的审讯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为了让尤莉彻底置身事外,她一个人把所有的罪名扛了下来,唯独对抛尸过程缄口不言。   那个帮尤莉抛尸的人会是谁呢?什么人能让她宁可了结自己的性命,也坚决不出卖?   是谁向她透露了尤刚修改遗嘱的事,是谁在那个礼拜三陪她去别墅和尤刚谈判,在她杀人之后帮她处理现场,帮尤莉抛尸?   恍惚间和荣锐讨论的片段涌进脑海——张婵娟和尤刚一直维持着互惠互利的夫妻关系,去年上半年两人还一副恩爱夫妻的模样出席各种公开场合,仅仅因为一个遗嘱更改,她怎么可能对他痛下杀手?   尤莉和尤刚从前父女感情一直很好,为什么会在父亲死后忽然变得冷血无情,将他抛尸荒野?一个养尊处优的柔弱女子,怎么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如此剧烈的心理转变?   变化……变化……为什么他们都变化得这么突兀,这么不可思议……张婵娟是,尤莉是……丁天一也是。   丁天一的名字无意间闪过,萧肃猛然间抓住了什么——洪颖!   洪颖能通过融资接近丁天一,用半年的时间摧毁他和萧然的感情,绝对是一个说服力极强,心机极深的人。   而她同样也融资了珑州巧颜,在差不多在同样的时间段里,成为张婵娟和尤莉的合伙人。   这只是巧合吗?   她会不会像蛊惑丁天一一样蛊惑张婵娟母女?   萧肃被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骇了一跳,一时间也弄不清自己是因为最近事情太多,所以变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还是因为家中巨变,第六感爆发,发现了隐藏在迷雾之中的一线悬疑。   良久,给荣锐在UMBRA上发了一条信息:【我旧车里发现的那根头发,还在你那儿吗?】   荣锐大约在忙,片刻后才回:【在,行李箱拉链夹层里有一个证物袋。】   顿了一下,又说:【行李箱的密码是280408。】   居然把行李箱密码设定成408案发生的日子,破案的决心够坚定的……萧肃打开箱子,取出证物袋,那根头发窝在里面,乍一看是黑的,灯光下却微微泛着点儿酒红色。   萧肃打开手机里洪颖的照片,在珑州咖啡厅偷拍的那张,洪颖的头发是棕栗色的,但官网上下载下来的那张,是酒红色。   萧肃犹豫了半天,在UMBRA上呼叫了伍心雨:【在吗?】   伍心雨秒回,发了个海盗兔乖巧的表情:【在哦老师~我们研究所好惨哦没有寒假,嫉妒你和我姐姐,她现在一定在家躺着撸猫,我还要在实验室搬砖QAQ】   女科学家的怨气都要溢出手机了,萧肃发了个小警盾同情拍肩的表情:【知道师姐放假了,所以有件事才想麻烦一下你——你那儿现在能做DNA谱图吗?】   【可以啊,你要做什么啊?】   【一根头发。】   作者有话要说:  萧肃:我弟事业心真强,密码都设定成案发日。   荣锐:明明是和你第一次相遇的日子…… 第52章 S1   萧肃冒着细雪赶到研究所, 伍心雨已经在门口等他。   这么恶劣的天气, 猪精佩奇同学仍旧保持着一贯风格——精致的黑色蕾丝LO裙上披着件大红色的羊绒斗篷, 戴着大大的兜帽, 蓬松的狐狸毛将小脸儿衬托得雪白标致。   看到萧肃手里的便当袋子, 她开心地双手合十:“辛苦你啦萧老师,这么大雪帮我带午饭。”   “顺路的,客气什么。”萧肃以前觉得这种繁琐浮夸的裙子无法理解,现在倒觉得挺赏心悦目的。   果然还是要看脸。   两人在接待室吃午饭,伍心雨摆好餐盒先照了张自拍,开了美颜APP在那儿折腾。萧肃好奇地问:“你吃饭也要给读者直播吗?”   “没有啦,发给荣锒大哥的。”伍心雨笑眯眯说,“他可惨了, 大清早被专案组叫去验尸,这会儿还没出实验室呢, 我拍张照片发给他安慰一下吧。”   你确定这是安慰而不是刺激?萧肃对这俩人的脑回路无法理解。说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伍心雨开始对荣锒直呼其名了,偶尔还加上“大哥”二字,听起来怪甜的。   “哪个专案组?”萧肃问她, “谁的尸体?”   “就是吴律师那个案子嘛。”伍心雨说, “荣锒说嫌疑人在看守所死掉了。”   果然是张婵娟……萧肃:“荣锒有没有说具体怎么回事?”   “不知道哦,他很忙,还没时间跟我讲呢。”伍心雨端着餐盒斯斯文文地吃饭, “萧老师你别着急,有什么消息他会在UMBRA上跟我们说的……对了,你说你带了一根头发来,是谁的头发?”   “现在还不知道。”萧肃说,“我想先做个DNA谱图留存,免得时间长了样品受到损害或者污染……对了,我想问一下,从样品的DNA谱图能推断出主人的国籍吗?”   伍心雨想了想,说:“严格地讲是不行的,人类的祖先通过迁徙和繁衍,DNA发生融合、变异,现在已经很难精确区分某个人的基因是来自于哪个国家的哪个地区。但是呢,有一种微基因检测法,鉴于同一人种或者地区的人类DNA表达往往有相似之处,所以可以给样本的基因做一个百分比量表,推断样本含有哪些地区的人类基因,百分比是多少。”   萧肃道:“那麻烦你帮我给这份样本也做一个微基因检测吧,我想知道它有没有越南地区的基因表达。”   “好的呀。”伍心雨特别乖巧地说。   饭后稍事休息,伍心雨拿着那根头发进了实验室。萧肃在外面接待室等着,百无聊赖打开手机,继续昨天的游戏。   参加内测的一般都是资深玩家、业内人员,水平都挺高的,萧肃连玩了好几把,输的多赢得少,郁闷之下打开昨晚的战绩回放研究,忽然发现很多当时没注意到的细节。   原来荣锐一直都在帮他,帮他清兵,帮他放控,帮他打掉已经瞄准他的敌人,好几次生死关头,甚至冲在前面替他挡下致命一击。   一个脆皮射手居然帮坦克挡子弹,这绝逼是真爱了……当时场上的玩家估计都以为他疯了吧?   看了半天萧肃怅然叹气,如果这也是攻略他的手段,那……被攻略的感觉还挺爽的?   五点多的时候伍心雨从实验室出来,交给他一个文件袋:“萧老师我都做完啦,微基因检测也做了,可惜没有检测到越南基因哦。”   “哦?”萧肃有些意外,打开量表,只见占比最多的是“北方汉族”,整整63%,其次是21%的鞑靼族、11%的蒙古族,而越南京族的数值为0。   “你确定这根头发的主人是越南人?”伍心雨问,“有没有可能是华侨,或者蒙古族移民之类的?”   萧肃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   基因检测出现这种结果,只有两个可能,要么他的推断完全错误,这根头发并不属于洪颖。要么荣锐拿到的档案有问题,洪颖并不是越南人,或者起码不是土生土长的越南人,而是华人移民。   谢过伍心雨,萧肃带着检测结果回了LOFT。出乎意料,才六点半,荣锐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看资料。   “这么早回来?”萧肃问,“事情都处理妥了?”   “没什么可处理的,有荣锒在,解决起来很快。”   “到底怎么回事?”萧肃迫不及待地问,“张婵娟是怎么死的?她自杀看守所的人难道没有发现吗?”   荣锐摇头:“她自杀的方法太反常规了,狱警这段时间一直觉得她不太健康,但谁也没意识到她在慢性自杀……”   张婵娟被捕已经一个多月了,一直被关在看守所里,一开始她只是表现得有些疲劳、衰弱,但绝大多数嫌疑犯都有这现象,所以并没有引起狱警的怀疑。   大约一周前,她开始出现小面积的皮肤癣,同监的人发现以后怕被传染,告诉了狱警。看守所的医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按过敏给她治疗了一下,也就抹了点儿药膏什么的,原本还给她开了抗过敏药,她说自己胃不好,没吃。   两天前她突发心悸,晕倒在监室里,狱警才开始感觉不对劲儿,怕她年纪大了有个什么好歹,申请将她送到了下属的医院。   谁知住进医院的当晚她忽然发作严重的心脏病,医生抢救了一宿,没能救回来,她就这么死了。   “心脏病?”萧肃一听这词儿就依稀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她排异了?她也注射过那个抗衰针?”   荣锐点了点头:“荣锒的解剖已经证实了,她确实注射过和尤刚、吕白一样的抗衰针。你知道,注射过这种针的人都要长期使用各种抗排异药,但自从一个多月前被捕,她就一滴药也没有用过。“   萧肃明白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必须用药,也没有把药带进看守所……”   “是的,她从被捕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死亡的准备。”荣锐道,“她根本不用像其他人那样想方设法在看守所自杀,只要停了所有抗排异药,一两个月内自然会心脏病发致死。”   萧肃沉默了,怪不得她这么长时间什么也不愿意说,原来她连判什么刑、判多久都不用担心。   左右她也等不到那一天。   “她这么做,是为了保护尤莉吗?”良久,萧肃问荣锐,“还是为了保护那个帮尤莉抛尸的神秘人?”   “兼而有之吧。”荣锐说,“那人肯定掌握着她们母女俩杀人抛尸的证据,张婵娟把她供出来,等于把尤莉拉下水。”   再次沉默,萧肃失望地说:“所以现在这件案子进入了死局,永远无法找到那个神秘人了?”   荣锐道:“难说,也许还有什么我们没有发现的线索,也许将来神秘人和尤莉之间会互相反目——这种例子很多,人心是最难测的,很多合伙犯罪的人最后都会自相残杀,毕竟只有死人才能永远闭嘴。”   顿了下,他又说:“还有那根头发……对了,你今天带那根头发去哪儿了?”   “伍心雨那儿。”萧肃将自己上午的头脑风暴告诉他,然后打开伍心雨做的谱图和量表,“很遗憾,这根头发的主人没有越南基因,可能是我想多了,这事儿跟洪颖并没有关系。”   荣荣锐拿着谱图仔细看过,说:“也不一定,人的第六感往往很准,搞不好她是华裔移民,或者……“说到这儿他忽然打住了,皱眉道,“63%的北方汉族基因,为什么不是南方汉族基因?北方好像离越南有点儿远啊。”   “北方人也有移民去越南的吧?”萧肃说,“尤其上个世纪初,到处战乱,流离失所的。”   “如果他家是那时候去的越南,这都快一百年了还保持着纯正的华裔基因,也是难得。”   萧肃将量表收起来,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给我一种非常违和的感觉,从见她第一面起就是这样……她的长相、举止,她看人的眼神……还有她的背景。”   “我再查查看。”荣锐说,“正好,星悦之美正在接受调查,我们可以趁机把手往‘无暇’伸一点。”   说起这个,萧肃道:“对了,我妈说她和周律师下周三回来,周律师要签一个什么文件,然后检察院就可以提起公诉了。你们什么时候能拿到抗衰针的样品?”   “已经在协调了,一两天之内。”   谜底正在被一点点揭开,虽然揭得极为艰难,但已经比当初什么都摸不到的时候好多了。萧肃安慰自己别着急,总有一天能找到真正陷害吴星宇的那个神秘人。   两人面对面坐在那儿,好久,萧肃才意识到他们一句话也没说,而且竟然也不觉得尴尬。   忘记在哪里看到过,有位心理学家曾说,当相对而坐,坦然无语,丝毫不觉得违和的时候,说明两个人的感情已经达到一种自然和谐的境界。   不知不觉,他们俩的境界都这么高了?   “不早了,哥,晚上吃什么?”荣锐特别自然和谐地问。   “天儿冷,菌汤小火锅?”萧肃也特别自然和谐地回答。   “行,我来定。”荣锐打开手机戳了起来。萧肃扭头看一眼窗外正在暗下来的天幕,黛青色的天空中又飘扬起了细碎的雪花。   吃完饭他又得留宿了吧?萧肃想,恍惚间觉得自己真的是在“金屋藏娇”了。   他的“娇”似乎也很情愿,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呢。   干脆腾个衣柜给他吧,免得他行李箱里衣服都压皱了……萧肃破罐子破摔地想。   如萧肃所料,接下来的几天荣锐一直住在他的LOFT里,不是下班回来晚了,就是陪他玩游戏晚了,再要么就是雪大。   刘阿姨整天做饭没人吃,郁卒得不行,让萧然打电话喊他回来。萧肃找了十七八个理由婉拒,萧然一句话就把他戳破了:“荣锐还住在你那儿吗?”   “……”萧肃无话可说,只能把话题往别处带:“最近是不是特别忙?妈不在,公司的事儿都压你一个人身上,要不要我过去给你帮忙?”   “不用啦,大事儿妈走的时候都安排好了,小事儿我处理得来。”萧然情场失意,职场得意,左右开学就开始大四实习了,她这个实习总裁先浪起来再说,“不就是星悦之美那点儿破事?放心,有我在你还怕他不够惨吗?”   萧肃一点也不担心:“你悠着点儿,我上次说让你带保镖,你别忘了。”   “带啦,保安部推荐的高手,胳膊比我大腿都粗。”萧然说,“明天妈和周伯伯就回来了,你去接他们不?”   “周伯伯说他开车送妈回来,他的车在机场。”   “那行,你记得晚上回家,我们一家人一起吃饭。”萧然说,临挂断之前还不忘揶揄他,“要是不放心你的小狼狗,也可以带回家一起吃饭噢。”   “闭嘴!”   次日便是周三,上午伍心雨那里的结果出来了,“星悦之美”提供的抗衰针和瑞典PHENIX中心提供的抗衰针,成分是一样的。   和荣锐从东非带回来的样品,则完全不同。   也就是说,张婵娟、尤刚、吕白三人,以及陈建国那只神兽,注射的抗衰针和星悦之美即将上市的产品,完全不是同一个东西。   有人给他们三个人注射了可能排异致死的假针。   石破天惊的结论,从这一刻起,扑朔迷离的抗衰针事件,分裂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案件。   一个是珑州巧颜非法引进没有获得专利许可的“山寨仿制抗衰针”。   一个是张婵娟、尤刚和吕白三人,被不明人物注射了可能致死的“假抗衰针”。   这个人会是谁?   耶格尔?   可是他躲在哪儿?他又为什么选了这三个人下手?   星悦之美即将被公诉,丁天一面临着巨额赔款和刑事诉讼,而周律师也带着方卉慈度假归来,准备给公诉材料签上自己的名字。   周三晚上难得没有下雪,乌云尽散,星光闪烁。萧肃早早便回了碧月湖,准备给即将开始新恋情的母亲接风洗尘。   刘阿姨的晚餐热了一遍又一遍,周律师的车始终没有回来。萧肃直觉有些不安,不停打方卉慈的电话,然而从九点钟开始,她和周律师的手机就同时关机了。   萧肃给航空公司打了电话,确认方卉慈和周律师按时落地,车库里的车子也被提走了。按时间推算,他们俩两个小时之前就应该到家。   “我去机场看看。”萧肃心一点点往下沉,脸上还不敢太带出来,故作轻松地对萧然说,“他们不会背着我们去吃情侣餐了吧?”   “谁知道哦,老房子着火,难说……”萧然脸色也不太好,但心照不宣地,没有说出什么不好的猜测,“那我在家等,你去机场,随时保持联系……哥,你要不把荣锐带上吧,路上雪还没全化,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萧肃犹豫了一下,一边出去开车,一边打了荣锐的电话。    S2.EUMENIDES 第53章 S2   深夜, 天寒地冻, 路上的积雪被来往车辆碾来碾去, 全部压成了瓷实的冰溜子。   荣锐小心翼翼打着方向盘, 见一旁萧肃脸色苍白, 将暖气又开大了一档。   雪天高速封闭,至今尚未开放,去机场只能走省道,比平时慢了足有一半时间。萧肃心急如焚,不停打老妈和周律师的电话,然而始终提示对方未开机。   “还要多久?”   “半个小时。”   萧肃知道荣锐已经尽量在赶了,这种路况实在无法开得更快,然而还是忍不住焦虑, 将车窗开了道缝,摸出烟盒点了根烟。   通红的火光闪了一下, 青烟幽幽升起。荣锐侧头看了他一眼, 忽然伸手将他嘴角的烟捏走,塞自己嘴里抽了一口。   “困。”   还从没人从他嘴里抢烟,萧肃心里别扭了一下,只得重新点了一根。   “哥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荣锐却若无其事, 仿佛完全没当他是外人。   萧肃心烦意乱, 但还是压着性子回答:“很早了,比你还小。”   “为什么抽烟?”他又问,“你爸妈不管你?”   萧肃沉默了一会儿, 脑海中闪过十几年前零碎的记忆,淡淡道:“抽着玩的,没有瘾,她就不管。”   “哦。”   说说话,神经似乎放松了点儿,不知不觉已经看到了机场的航站楼。   将近午夜,机场里人已经很少了,萧肃去咨询台查了航班号,和电话里问到的一样,方卉慈和周律师六点钟落地,之后便驾车离开,车子驶出停车场的时候是六点二十三。   即使高速关闭,走省道,八点之前他们也应该到家了。   打电话给萧然,方卉慈仍旧没回去,打给周律师的秘书,周律师没在律所,家里座机没人接,直接转到自动应答。   他们好像凭空消失了。   “能报警吗?”萧肃开始真正怀疑他们出事了,“是不是不到四十八小时不能立案?”   “也不一定,要看情况。”荣锐道,“周律师涉及一桩即将公诉的商业诈骗案,忽然失联很不正常……我给老孙打个电话。”   他去一旁打电话,萧肃心乱如麻,暗暗后悔自己太大意,光想着保护萧然,完全忽略了老妈和周律师。   怎么就没想到呢?周律师才是公诉的关键证人,老妈是方氏的总裁,和他们俩相比,萧然充其量只算个小虾米!   早知道下午就该亲自来接他们,带几个公司的保镖……萧肃悔恨地捋了捋头发。那边荣锐打完电话回来,说:“太晚了,老孙先让人去追踪他们俩的手机信号。大规模搜查暂时还不能调动,得等搜索结果。”   萧肃看看表,已经快一点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待在机场没什么用,回家……不能回家,老妈还不知道在哪儿,他有什么脸回家?   “这样,我们先沿省道慢慢走两遍,看能不能发现什么异常。”荣锐建议道,“你给公司保安部打个电话,让他们多派几辆车出来,我们分段找——从机场到市区也就八十多公里,一寸寸搜总能找到线索。”   “对对。”萧肃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忙按他说的给公司打电话,又打给萧然,一五一十跟她说清楚了,让她坐镇家中,负责进一步的人事调动。   萧然的性格他清楚,什么也瞒不住,再说这也不是瞒的时候。   一切交代妥当,两人再次出发,沿省道仔细搜寻起来。   冬夜寒冷刺骨,暖气已经开到最大,寒气仍然从脚底下往上钻。萧肃怕自己近视眼看漏了什么细节,不敢关车窗,脸都冻得麻了。还好荣锐出门时围了条围巾,解下来硬给他裹上了,稍微阻挡了一点寒意。   后半夜又下起了大雪,气温陡降,呵气成冰。萧肃抽光了所有的烟,喉咙肿得说不出话,头也闷闷地疼。快五点钟的时候,老孙的电话终于来了,他们查到了方卉慈手机信号最后消失的地方——离机场二十公里远的一个岔路口。   那路口他们路过了两次,萧肃记得很清楚,连忙通知公司的车赶过去,自己也和荣锐飞车前往。   曙光隐隐升起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周律师的车。深蓝色的卡宴斜在离岔道口不远的一个临时港湾里,里面空无一人,后备箱里的行李不见了,现场只留下方卉慈一只高跟鞋。   萧肃早猜到事情不好,但看到这个场面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脑子一炸,幸而荣锐比较淡定,让跟过来的司机和保安全部散开,不要破坏现场痕迹,随后正式替萧肃报了案。   “去车里等吧。”荣锐拉萧肃的胳膊,“外头太冷了,你又这么单薄,要是病了这事儿处理起来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萧肃脑子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执拗地站在雪地里不动:“他为什么要在半路停车?有人追他?有人胁迫他?他们的行李呢?”   荣锐拿他没办法,只得说:“车胎瘪了,车子应该滑行过一段,周律师不得不把它靠边停在港湾里。雪下得太大,很多痕迹都被掩盖了,得等警方的勘验人员过来……哥,咱们回车上行吗?你在这儿站着也没有用。”   萧肃往下一看,果然车的右前轮爆胎了,想过去看看为什么爆的,被荣锐阻止了:“别去,别破坏现场。”   保安经理送了一袋热饮过来,荣锐硬把萧肃拉回车上,开大暖气:“喝点东西,你这样熬不住的,等会儿警方到场还要问话……萧然大概也要来了。”   热风一吹萧肃慢慢回过神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嗓子干哑,接过雪梨汁一口气喝了半瓶,揉了揉脸:“我没事,只是……妈的!一定是丁天一!”   荣锐还从没听他骂过粗话,等他平复了一下,才道:“哥,你冷静点,先不要做无谓的预设,否则会影响你的思维。”   “不是他还会是谁?周律师就是为了他的案子赶回来的。”萧肃摸到烟盒,发现已经瘪了,恨恨丢在一边,一向淡漠的面孔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戾气,低声道,“他敢动我妈一根汗毛,我让他死无全尸!”   他天生一副温文尔雅、金尊玉贵的模样,平日里即使生气也不过竖一竖眉毛罢了,此刻眼镜片下的双眸却倏而爆发出凌冽的杀意,仿佛忽然间揭去压抑的伪装,流露出与生俱来的锋利。   然而那锋利转瞬即逝,顷刻间他便垂下眼睛,痛苦地扶住了额头。   “怎么了?头疼?”荣锐发现他颧骨有些发红,轻轻摸了一把他的额头,竟烧得烫手,“你发烧了?什么时候开始的?”   萧肃摇头不语,从手套箱里摸出一个小药格,就着雪梨汁吃了几个药片。荣锐疑惑地问:“这是什么?药不能乱吃,一下子吃这么多……”   “布洛芬,复方氨酚烷胺……我太累了,眯一会儿,警察来了叫醒我。”   萧肃放低座椅靠背,竖起衣领将脸埋在里面,闭上眼睛不再说话。荣锐找了张湿纸巾,用雪水浸湿了,暖到微温,轻轻敷在他额头上。   他没有睁眼,只微微勾了下唇角,说:“谢谢。”   “睡吧。”荣锐开了音响,放一首他最喜欢的巴赫G大调序曲,视线望向窗外铺天盖地的大雪,眼角的余光却一直逡巡在身边的人身上。   一个小时后萧然先赶到了,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膀大腰圆的保镖。萧肃小憩片刻,高烧退去,脸色稍微好了一点,先前那种焦虑激愤的神情彻底隐藏起来,像平时一样温语劝妹妹:“别着急,警方马上就到了,也许他们因为爆胎去附近的村子先住下了,这么大雪,偏僻地带手机信号不好,听说还有好几个地方停电了。”   萧然何等样聪明,第一时间便猜到了丁天一:“不会是姓丁的搞鬼吧?哥,这个节骨眼也太寸了,周伯伯前脚回来送他上法庭,后脚就失踪了……该死的!我们太大意了,昨晚应该叫公司保安带车去接妈和周律师的。”   到底是兄妹,连想的都一样,萧肃轻轻摸了摸妹妹的头发:“别慌,然然,别乱了阵脚,公司那边还要靠你盯着,妈这边就交给我……和荣锐,咱们一定要稳住。”   萧然不放心他一个人,但加上荣锐就好多了,点了点头:“嗯,我都听你的。”   不过片刻,警方的人也赶到了,四周拉起了警戒线,勘验人员进场,开始拍照取证。   老孙跟警车一起过来,整个人裹在一件长长羽绒服里,怀里还抱着另一件羽绒服,一见面就丢给荣锐:“记得买新的给我,最好再带双鞋。”   荣锐不理他,将羽绒服抖开给萧肃披上,介绍道:“老孙,孙之圣,你们在东非见过了。”   孙之圣叫“老孙”,其实并不老,恐怕比萧肃还要小个一两岁,只是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老成持重的气息,一看就相当可靠的那种。   萧肃跟他握了握手,孙之圣慢条斯理地说:“别急,我今儿在这盯着,争取尽快把事情弄清楚。”   “辛苦您了,麻烦您这么冷的天还跑一趟。”萧肃感激地说,同时发现他身上那件羽绒服和自己裹着的一模一样,于是终于知道荣锐买衣服的手法是跟谁学的了。   “叫我老孙就行,不用这么客气。”老孙摆摆手,四平八稳地钻进警戒线,和勘验人员攀谈起来。荣锐叫萧肃上车去等,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   十点多的时候,荣锐回到车上,对萧肃说:“弄清楚了,有人在路口附近放了钉带,白天雪化成水,晚上又上了冻。天天太黑周律师没看清,车子右前轮从钉带上压过去,爆胎了,滑了一段之后慢慢稳住,开进了港湾式停靠点。”   “钉带?”萧肃匪夷所思,“这是省道,怎么可能有钉带?”   “应该是有人故意放的。”荣锐说,“以前冬天下大雪的时候也有人这么干过,趁爆胎打劫过路的车辆,还伤过人。不过这些年电子支付盛行,抢不到现金,已经不大有人这么干了。”   “能查到是什么人干的么?”萧肃问。   “已经去问那些有前科的人了,干这种事的都是住在附近的人,对天气和地形比较熟悉。”荣锐回答,“勘验在附近找到了一些可疑的车辙,正在通过附近的监控排查可疑车辆。”   听上去事情已经有进展了,但……萧肃看看表,离老妈和周律师失踪已经超过十二个小时,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环境,再加上对他们下手的可能是丁天一这种丧失理智的失败者,现在流逝的每一个小时,对他们来说都意味着无法想象的灾难。   绑架案的黄金救援期是72小时,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社会我萧哥,人狠话不多。 第54章 S2   勘验告一段落, 孙之圣带萧肃进了现场。   “萧老师, 我们根据现场情况还原了一下昨晚的事发过程, 大概是这样。”他指着机场的方向说, “你母亲和周律师六点二十三离开停车场, 行驶到这里大约七点左右。周律师那辆卡宴压到钉刺带,前轮爆胎,不得不拐进这个港湾式停靠点。”   他掏出一部证物袋装着的手机,接着说:“七点过五分,你母亲用导航搜索了附近的汽修厂,七点过八分,打给最近的一家叫‘奥奔宝’的汽修店,让他们派个人过来帮车子换胎。”   萧肃认识那部手机, 大红色,还是母亲节那天自己送的。当时老妈很喜欢, 折腾到半夜把数据从旧手机上倒过去, 就为了第二天能带去上班。   一转眼,物是人非。   “修车店的人过来了吗?见到她没有?”萧肃抱着一线希望问。   孙之圣答道:“我们已经跟店里核实过了,他们昨晚确实接到了报修电话,当时老板派了个修车工过来, 大概七点半到达。但那个工人并没有见到打电话的人, 只看见车停在路边,以为车主等不住叫车走了,就自己回去了。“   萧肃一阵失望。孙之圣继续说:“我们昨晚搜索过你母亲的手机定位情况, 信号是在七点十五分消失的,也就是说,有人在那个时间点关掉了手机。所以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他们在打完报修电话后几分钟之内,就遭到了劫持。”   他示意萧肃跟自己走到卡宴车旁边,指着打开的左前门说:“他们应该是被人强行带走的,司机的安全带挂在手刹上,没来得及整理好。还有你母亲的鞋,水晶扣被扯掉一半,有人可能抓着她的胳膊把她从车里拖出来,结果鞋子卡住了。”   萧肃一阵阵热血上冲,几乎能想象出母亲挣扎呼救的样子。孙之圣仍旧一脸平淡,点了点车门旁边凌乱的痕迹,说:“昨晚七点多还没开始下雪,路面上全是冻硬的冰溜子,这些拖痕应该就是他们被拽下来的时候鞋子刮擦形成的。后来下了雪,痕迹被盖住,刚才勘验人员进行了处理,证明其中有你母亲和周律师的脚印。”   萧肃看着薄雪覆盖的刮痕,耳边依稀响起母亲痛苦的尖叫,紧紧攥着拳头,掌心都掐出了血,咬牙问道:“那劫持他们的人呢?留下脚印没有”   “有,勘验已经取样了,正在和库里的档案核对,如果是惯犯,很快就能锁定身份。”   萧肃质疑道:“你们确定是惯犯做的?荣锐刚才说,这些年电子支付盛行,已经好几年没出过这种事了……还有钉刺带,这玩意冻在地上,来往车辆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就只扎破了周律师的轮胎?”   “因为出事以后,周律师给钉刺带前方立了夜光路障。”孙之圣说,“凶手应该是在他们到达前不久放的钉刺带,六七点气温正在迅速降低,二十分钟内就能冻瓷实——所以就这么寸,只扎破了他们这一辆车。”   萧肃不相信有这种巧合,喃喃道:“太巧了,一切都是算计好的,一定有人查到了他们的航班号,算好时间给他们制造陷阱。”   孙之圣沉默片刻,说:“萧老师,周律师举报星悦之美的事情,我是知道的,他这一失踪,牵扯到一系列公诉进程,警方和检察院的步调都被打乱了,起诉时间可能要推后三四周。很明显,这件事最大的受益人是星悦之美,还有它的上线‘无暇’。”   顿了下,他又说:“但是警方的怀疑也没错,后备箱的行李不见了,还有当事人身上的首饰、财物,都是一笔不小的金额,不能排除有人图财绑架……所以咱们要两手准备,你和你妹妹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联系方式,看有没有人索要赎金。”   案发到现在已经十二个小时了,哪有劫匪绑架人这么久还不要钱的……萧肃摇摇头:“没有,我们都没有接到要钱的信息。”   说话间荣锐从警车那边跑过来,说:“鉴定出来了,是薄荷巴油、玫瑰香精和氢氧化钠,还有其他更复杂的,得带回实验室去检验。”   “?”萧肃问,“什么氢氧化钠?”   “现场勘验在车里找到的一些粉末。”荣锐说,“带走阿姨和周律师的人身上沾染着一些化工原料,已经确定的成分有三种,其他的还要再验。”   萧肃精神一震:“玫瑰香精和薄荷巴油?那是护肤品常用制剂……氢氧化钠……会不会是制皂厂?做香皂会同时用到这三种原料!”   “我这就去查。”荣锐立刻转身走了。   中午的时候,调查结果出来了,这附近居然有十几家制造手工精油皂的厂家,还不包括没有注册在案的黑作坊。   原来早在十几年前,手工精油皂在淘宝兴起,销量每年以几何级数增长。因为这一片以前有很多关停的小日化厂,加上交通便利,渐渐就形成了一个小型手工皂集散地。那些在淘宝和微商平台上成交量极为可观的所谓的独立品牌、大牌A货、海淘品等等,倒有六七成都是从这些山寨小厂流通出去的。   荣锐统计了十几家代工厂,找了张本地地图一一用红笔圈了出来,跟萧肃说:“太多了,从这里到这里,分布了这么多小厂子,一个一个去找得花不少时间。”   萧肃从昨晚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四个小时没吃饭了,全靠一点精神头撑着,看地图的时候脑子都有点转不过来,半天才叫萧然:“然然,你从公司调一些人,让他们按这个名单去一家家走访,如果发现有空置的、人烟稀少的,或者有可疑的人出没的,马上给我打电话。”   萧然也是一脸倦色,估计昨晚根本没睡踏实,点点头便哑着嗓子打电话去了。   荣锐担心地看着萧肃,说:“还有很多小作坊没标出来,警方已经派人去村子里走访排查了。”   萧肃一阵阵腿发软,慢慢挪到车上坐下,说:“这样不行,大海捞针,得先做排除法……这些厂子有没有和巧颜、无暇、星悦之美有商务来往的?有没有丁天一以前的供货商?”   荣锐说:“我翻一翻星悦之美以前的账表。”   萧肃“嗯”了一声,靠在车厢上,疲惫地闭上眼睛。荣锐摸了摸他额头,仍然在发烧,但并不像早上那么烫。萧肃摇了摇头,说:“我没事,我抵抗力差,感冒了总是反复低烧,已经习惯了。”   “吃点东西吧?萧然的秘书给你带了牛肉粥,刘阿姨做的。”荣锐将保温桶打开,倒了碗粥递过来。萧肃毫无胃口,还是强迫自己全喝了,歉然道:“让你陪我耗着,从昨天到现在连觉都没睡。”   荣锐抱着保温桶喝剩下的粥,左手还不停地翻着手机里的报表:“我不困,两三天不睡觉对我们来说是基本专业素质。”   “你们?老孙也这样吗?”萧肃看看外头抄着双手和刑警交谈的孙之圣,有点不大相信——论身材老孙和自己差不多,不高不壮,裹在羽绒服里像没分量似的,说话办事也是慢条斯理。   “老孙是我们的标杆,每次考核他的成绩以满分算。”荣锐说,“论体能,整个行动组只有我和他可以一战。”   这么厉害?萧肃看着他平凡的面容,平凡的表情,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平凡的男人是怎么成为标杆的。   真是人不可貌相。   “哎哟!”荣锐顾着翻报表,勺子里的粥差点撒腿上。萧肃忙把保温桶接过来:“我来,你专心查。”   “谢谢。”荣锐腾出右手,操作起来容易多了。萧肃抱着保温桶给他喂饭,一勺一勺又一勺,隔一会儿他还要求加餐:“给我个包子,要长条那个,牛肉馅儿的。”   萧肃给他喂了一刻钟,直到把大半桶粥都喂光了,问:“还要吗?”   “差不多了。”荣锐舔了舔嘴角的米粒,有那么一粒太远了,他够不到,萧肃只好替他擦掉。   “谢谢哥。”荣锐吃饱了,振作精神继续查,还不忘嘱咐他,“你再睡一会儿吧,有新情况我叫你。”   和他待在一起似乎总是能放松下来,好像天大的事情也没那么大压力了……萧肃收拾了保温桶,靠在车厢上假寐,片刻后耳畔响起悠扬的大提琴声,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下午两点多,萧然从方氏调来三十多个员工,和警方的人分工合作,排查附近的日化厂和小作坊。   和荣锐说的一样,这附近几个村镇上小作坊多得不得了,而且因为玫瑰手工皂特别畅销,所以几乎家家都有用到玫瑰香精。   所幸傍晚六点多的时候,警方的鉴证人员终于在现场收集的化学品里,检验到了一种比较少见的成分——当归香精。   当归的气味比较独特,以前很少人用它来做精油皂,但这些年中药养生概念流行起来,所以网上出现了人参皂、当归皂之类,卖得还挺火。   不过它终究算是小众皂,制作厂家并不太多,荣锐将经营产品名录中含当归皂的厂家筛选出来,和自己查到的和星悦之美有关的名单做对比,确定了两个可疑对象。八点多的时候,一个方氏的调查员打电话回来,说他在一家小作坊里也发现了当归皂成品。   现在,嫌疑最大的就是这三个地方了。   夜幕降临,大雪初霁,漫天星光映着绵延无际的白雪,让人恍惚间有一种身在凌晨的错觉。萧肃下午睡了一觉,晚上精神尚可,和荣锐开车跟着警方的人,去其中一个嫌疑厂家——彩霞制皂工作室。   这是一家中等规模的手工皂制造点,老板是本地人,租了一个倒闭的洗衣粉厂作工作室,生意看上去不怎么好,门口的广告灯牌灭了一半,也没有及时修理。   警察表明来意,门房将老板喊来说话。老板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五大三粗满脸横肉,但眉宇间有股子丧气劲儿。   听说警方是来查绑架案的,他眉毛都没抬一下,说:“我这儿就这么大地方,哪里能藏什么人,你们随便搜。”   警察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这厂子确实不大,前后三个车间,每个都只有百来平大小。后院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库房,里面堆满了积压产品。   没有地窖,也没有阁楼,整个厂子几乎一眼能望到底,实在不像是能藏人的。   萧肃在外头车上等着,他之所以坚持跟着这一路人马,是因为这个老板近半年以来一直断断续续和丁天一的公司有合作,给他们提供一种美容院专用的中药生发液体皂。   而且他还有一个表弟,据民警走访调查,正好在珑州一个什么公司打工。   萧肃直觉那公司就是星悦之美,再要么就是珑州巧颜。   正焦急等待,荣锐从厂里出来,对他摇了摇头:“没有人,里里外外查遍了,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萧肃失望极了,内心的焦虑越发浓重:“他们会不会还有别的分厂或者仓储?这儿离镇子很近,他们抓了人不一定藏在这么繁华的地方……老板名下还有其他地产吗?”   “只有一套单元房,在镇中心,更繁华,而且他全家老小五口人都住在里面,我觉得应该不会拿来藏人。”   萧肃搓了搓脸,正要下车,忽见一个人头在远处的断墙边一闪,星光映雪,正好反射在他脸上,五官看得一清二楚:“那不是老板的表弟吗?邻居说在珑州打工的那个!”   荣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人一下子把头缩回去了。萧肃飞快跳下车,急匆匆道:“今天周四,又是年底,他忽然回来干什么?”   “哥!”荣锐吓了一跳,拔脚跟上他往那人跑去,同时大喊:“王玉麟!站住!”   萧肃跑了两步便胸口发痛,耳边疾风一闪,荣锐已经风一般卷到前面,一个飞扑将那人压倒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喂饭成就达成~ 第55章 S2   难得萧肃四百度的近视眼, 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居然没看错人。   在断墙后窥视他们的年轻人叫王玉麟, 正是“彩霞制皂工作室”老板的表弟。荣锐将他逮住以后他还努力挣扎了几下, 一个劲儿地叫“你们干什么?你们抓我干什么?”   “你跑什么?”荣锐反问他。   “你们追我我才跑的,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坏人!”王玉麟目光闪烁, 不时瞟向制皂厂大门。   连萧肃这种外行都看出他心里有鬼,而且刚才明明是他先跑,自己才上去追的。   荣锐却没有戳穿他,只问:“你来干什么?为什么躲在断墙后面偷看?”   “我来自己家制皂厂看看怎么了?犯法呀?”王玉麟结结巴巴地说,“大半夜来好些警察,我好奇看看不行?”   荣锐道:“刚不说怕我们是坏人么?现在又知道是警察了?”   王玉麟语塞,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荣锐又问:“你在珑州打工,不过年不过节的, 这么远跑回来干什么?”   “想回家就回咯,还要给你们警察打报告吗?”王玉麟梗着脖子说。   荣锐犀利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 表情是前所未见的凌厉。王玉麟在他的注视下渐渐瑟缩, 眼珠四下乱转,就是不敢看他的脸。   顿了一下,荣锐忽道:“人藏哪儿了?”   “什、什么人?”   “老实交代!”荣锐冷声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王玉贵一旦落网, 你以为你躲得掉吗?他可是三进宫的老手, 到时候全推你身上,你至少得在号子里待上十几年!”   王玉麟一听王玉贵的名字,脸色立刻变了, 讷讷道:“谁?王、王玉贵?他、他怎么了?”   “先操心你自己吧,他这回重操旧业、数罪并罚,得蹲到退休了。”荣锐沉着脸说,“说!你们俩谁是主谋,谁是从犯?”   王玉麟脸色变化不定,肥厚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刚要开口,荣锐忽然提高声音,一声断喝:“想好了再说话!”   王玉麟猛地打了个哆嗦,被自己的口水呛了,梗着脖子咳了半天才说:“我什么都不知道!都是王玉贵,王玉贵说最近手头紧,打算重操旧业,跟我打听那俩人的行程……不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提了那么一句,我怎么知道他真上心了,非拉着我一起干……”   荣锐紧绷的脊背几不可查地松了一下,扭头对萧肃道:“去把老孙他们喊出来,说人抓着了,已经吐口了。”   兔起鹘落,连抓人带审讯不过短短三五分钟,萧肃全程呆滞脸,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好在最后这句总算听懂了,连忙跑进制皂厂去喊人。   当警方将王玉麟收押,询问他藏匿地点、作案动机的时候,萧肃终于明白荣锐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他下午看过警方筛选的拦车抢劫惯犯名单,后来又看了“彩霞制皂工作室”的材料,发现制皂厂老板的表弟王玉麟,和一个叫王玉贵的惯犯是同一个镇子的人,甚至住在同一条街道上。   乡镇地方小,亲戚们惯常住得比较近,再加上他们俩的名字明显是按同一个族谱起的,荣锐立刻怀疑他们俩是亲戚,可能还是堂兄弟。   所以当萧肃发现王玉麟在制皂厂旁边窥探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将这些线索拼凑起来,趁王玉麟六神无主的时候狠狠诈了他一把。   没想到这小子是个菜鸡,一听王玉贵的名字就信了,一口气把所有的事情都招了出来。   萧肃对小警盾也是服气了,这么天马行空的主意他是怎么在电光石火之间想出来的?自己那时候连气儿都还没喘匀呢!   关键是他不但想出来了,还完美地执行了,回想起他当时询问的表情、语气、节奏,散发出的气场和压力,萧肃完全忘记了他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   估计王玉麟压根就没注意到吧?审问他的警察只是个毛孩子!   萧肃坐在车上给小警盾默默点赞,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审问结果,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前面的警车。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荣锐从车上下来,走到他跟前说:“都审出来了。”   原来,王玉麟真的是珑州巧颜的员工。前一阵星悦之美被查,抗衰针项目停顿,珑州巧颜受到了很大的影响,连最后一个季度的绩效工资都没有发出来。   珑州巧颜基本工资很低,全靠绩效工资和年终提成,这么一来王玉麟和他的同事们几乎等于是全年白干了。大家都气愤得不行,派了几个代表去找公司领导谈判,结果接待他们的是丁天一的助理。   助理说公司被一家律师事务所咬上了,马上面临着诉讼,如果一旦开庭,很可能会倒闭掉,别说工资,连遣散费都发不了几个。   众人群情激奋,问他是哪家律所,助理说了,还说律所负责人周三晚上六七点从国外度假回来,周四上午就会去签字,到时候公司就全完了。   不过他话锋一转,又说丁总和洪董正在想办法,只要能避过这一茬的风头,就能想办法打通关节,让相关部门偃旗息鼓。   所以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如何阻止周律师周四的签字。   王玉麟当时也是一筹莫展,这种事他们这些底层员工能有什么招?那些律师啊、董事长啊、总经理啊之类的大人物,连家门朝哪儿开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去阻止人家签字?   难道要像民工讨薪一样拉个横幅去法院门口请愿?   那不是作死么?   当天晚上正好他隔房的堂哥王玉贵来珑州找他。这货以前因为拦路抢劫被抓过,好在数额不大,蹲了几年放出来了,可是因为有了前科,工作特难找,所以这次想让他帮忙在珑州巧颜找个临时工干干。   俩人聊起这事儿,说着无心听者有意,王玉贵当天晚上没吭声,第二天早上忽然跟他说,自己有办法让周律师签不了字。   王玉麟一听很高兴,问他打算怎么做。王玉贵却让他先跟丁天一的助理去谈条件,甭管自己怎么做,事成之后要一笔钱,还要一份体面的正式工作。   丁天一的助理自然愿意,跟上级请示了一下就同意了。原本他还想让王玉贵先说说计划,后来被他们丁总阻止了。   丁天一说,王玉贵又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八成想不出什么正经主意,公司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管答应他的要求就行了,左右就当雇了个闲人。   然后,王玉贵就重操旧业,带着堂弟王玉麟,在昨天晚上把周律师的车给劫了。   “就这样?”萧肃简直叹为观止,原以为这件事有多么阴险复杂的幕后故事,没想到居然完全是两个小喽啰的手笔。   可能吗?   萧肃隐约觉得这事儿太玄、太巧,但不管怎么样,重大线索出现了,只要抓住王玉贵,去藏匿点把周律师和方卉慈救出来,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以后再说!   事不宜迟,离绑架案发生已经整整三十个小时了,警方从王玉麟口中得到藏匿地点,分了一组人去抓王玉贵,剩下的全部赶去救人。   萧肃和荣锐仍旧跟着大部队,穿过镇子往西走了两公里,到达一处废弃的厂房。这里以前是个塑料化工厂,后来靖川市整顿环保强行关停,就荒在那儿。   彩霞制造工作室去年接过一个大订单,为了扩产把这儿租了一年,后来订单没续上,就暂时关着没用了。王玉麟用随身带的钥匙打开生锈的铁门,说:“人就关在一车间三层的操作室里,我们没怎么着他们,吃的喝的都按时送的……”   “里面还有没有你们的同伙?”荣锐打断他问道。   “雇了两个村里的后生,不过他们什么都不知道。王玉贵不让我跟他们说实话,骗他们说这俩人欠了他朋友的钱,抓来吓唬吓唬的。”   越是偏远地带法盲越多,这大概就是无知者无畏吧。   带队的刑警轻轻推开大铁门,和四个手下悄悄摸进了厂里。萧肃焦心如焚,想跟着一起进去,被老孙拉住了。   孙之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声说:“危险,你不能进去,让荣锐去吧。”   荣锐点点头,给萧肃一个“放心”的眼神,从腋下取出手枪,握在身侧闪进了大铁门。   每一秒都像一辈子那么长,萧肃连着快四十个小时没正常休息,整个人都是飘的,大脑却异常清醒,也许因为亢奋的缘故,耳朵变得特别灵敏,仿佛能捕捉到静夜里最微小的响动。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然后是撞门的声音,里面的警察高声厉喝,夹杂着几声痛呼,然后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没事,王玉麟应该没说谎。”孙之圣仍旧是那副慢条斯理的模样,对萧肃说,“就俩人,解决起来很快,他们马上能带着你母亲和周律师出来了。”   萧肃点了点头,悬了一天两夜的心微微放下了点儿,然而脑子里总觉得绷着一根弦,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大对。   忽然,半掩的门缝里闪过一丝红光,萧肃还没反应过来,孙之圣忽然变了脸色,拔脚往门里冲去。   “火!”   火?   萧肃脑子一炸,不管三七二十一推开守在门口的警察,跟在老孙身后冲进了厂里。   一栋破旧的砖混车间伫立在庭院里,前面的花园里堆着干枯的野草,草丛中散乱放着一些盛化工原料的塑料桶,上面稀稀拉拉盖着积雪。   一层的窗户破了一半,里面闪烁着令人恐惧的红光,滚滚浓烟正从破碎的窗户里疯狂蔓延出来!   先前进去的警察正押着两个年轻男人从着火的屋子里往出跑,荣锐押后,一出来便大声喊:“打火警!里面不知道为什么着火了!”   萧肃惊得手都抖了,飞快从兜里掏出手机,拨了火警电话,却发现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来。   荣锐一把将手机抢过去,飞快而精准地报了火警,拉着萧肃往门口走:“后退,这儿全是干草,火会烧过来的!”   萧肃一颗心提在嗓子眼,猛地挣开他,往楼上嘶吼一声:“妈!”   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依稀传来一声人声,太微弱,连男女都分不清。萧肃不管不顾地要往火场里冲,荣锐一把将他拦腰抱住:“别去!消防马上来了!火势暂时蔓延不到三楼……”   “妈!放开我!”萧肃嘶声大喊,拼命挣扎,但完全抵不过他的力气,慢慢被他拖到了门口。   “我去!我去看!你答应我站这儿别动!”荣锐死死抱着他,大声道,“车间外面有消防梯,我带一个人上去,应该能把他们弄下来……哥!你听懂我说什么没有?你答应我站这儿不动,懂吗?”   萧肃心跳疾如擂鼓,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愤怒还是恐惧,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他在荣锐巨大的声音中回过神来,整个人仍旧是木的,满脑子只回荡着一个声音——我妈还在里面……   混乱间他终于点了点头:“求你……”   荣锐不等他说完后面的话,转身往着火的车间跑去。 第56章 S2   车间一共三层高, 除了内部的楼梯, 北面外侧还有一道生锈的铁制消防梯, 因为年久失修, 下半截已经断了, 只有二楼到三楼的一段还连着。   一层的火刚刚烧起来,还没有蔓延到二楼,但烟已经飘上去了。消防队要一刻钟后才能赶到,谁也不知道困在里面的人能不能撑那么久,会不会先被浓烟呛死。   带队的老刑警怕人质出事,派了个年轻的手下跟着荣锐,让他们从北面外侧的消防梯爬上去。   荣锐身手极好,加速跑, 轻轻一跳便抓住了消防梯断裂的下端,轻飘飘一个屈体爬了上去。年轻人等他上了一段才跟上, 动作明显不如他轻巧迅捷。   大门口, 萧肃茫然看着冒火的厂房,在短暂的麻木过后倏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话等于是让荣锐替自己冒险,顿时汗流浃背, 悔恨难言, 顾不得他刚才的叮咛,再次跑到车间近前。   万幸,冬日里刮的是北风, 北面的烟火相对比较小,萧肃提心吊胆看着荣锐爬上三楼,用衣袖垫着手清理破碎的窗玻璃,随后向下面的年轻人打了个手势。   “人没事,在里面。”孙之圣不知何时走到了萧肃身边,对他解释道,“他要进去救人,让那小伙子留在外面接应。”   几分钟的工夫,一楼的火势已经大了起来,二楼隐隐能看到橙红色的光。萧肃心中疑虑,四下观望,担心地问:“怎么烧这么快……车间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品?这里以前是化工厂,有没有存放什么化学试剂?”   孙之圣说:“已经跟王玉麟的表哥核实过了,没有,一楼就一些桌椅柜子,二楼和三楼都是空的。”   萧肃略微放心了些,没有可燃性试剂,水泥房子烧不起来的,等一楼的桌椅烧完也就差不多了。   说话间荣锐已经从窗户里钻出来了,肩上扛着一个人,裹着一领灰色男式呢大衣,但看身形并不高大,更像是女人。   “妈?!”萧肃大声喊道,然而那人趴在荣锐肩头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失去了意识。   怎么会?火势才起来这么一会儿,烟又不大,她怎么可能昏过去?萧肃惊疑不定,就见荣锐将人交给下面接应的小伙子,转身又钻进了窗户。   小伙子扛着人沿铁梯往下爬,一步一步脚步异常沉重,堪堪爬到最下面,忽听“咔吧”一声,梯子从中间断了,两个人同时失足摔了下来。   “妈!”萧肃惊叫一声冲了过去,旁边众人也跟着冒火跑近,将两人连拖带拉弄到安全地带。   所幸楼下是绿化带,野草无人打理,长了半人多高,起到了很好的缓冲作用,那小伙子一点事儿没有,只一个劲儿地问:“人质呢?人质没事吧?”   萧肃发着抖打开呢大衣衣领,果然,里面是方卉慈,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完全没有意识,连呼吸都极为困难。萧肃探了探她的鼻息,又趴在她胸口听了听心跳,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了脑海。   正在这时,刺耳的警笛骤然响起,消防和急救同时赶到,一大群消防员冲了进来,两名急救员大声问:“伤员呢?受伤的人在哪儿?”   “这儿!”萧肃连忙将方卉慈抱起来,放上他们抬过来的担架,急匆匆道,“她已经昏迷了,应该是香樟树花粉过敏!她有严重的过敏症,接触少量就会呼吸道肿胀,导致窒息……”   “香樟树花粉?现在可是冬天!”急救员不可思议地说,“你是家属?跟我们走吧!”   萧肃一颗心分成两半,顿了下还是毅然说:“你们快送她去医院,我让我妹妹的车跟你们在镇口会和……我还有亲属在里面没救出来!”   急救员了解,抬着方卉慈走了,萧肃一边给萧然打电话,一边跑回车间北侧,焦急地看着浓烟渐升的三楼。   消防梯已经断了,但好歹还连着一半,如果爬到最下端再跳下来,落到干草堆里应该没事的……萧肃紧张地问孙之圣:“他还没出来?”   话音未落,荣锐出现了,他扶着周律师从窗户里爬出来,让对方先下,一边大声喊:“老孙,我让他跳了!你们接应一下!”   周律师往下爬了两格,一阵风忽然吹来,北风改南风,一楼里面闷着的火呼啦啦一下从北面的窗户冒了出来,瞬间将下面的枯草点燃了,噼里啪啦狂烧起来!   周律师没法往下走,只能爬上去回到窗台上,扑打着裤腿上的小火苗。   这种情况只能先把一楼的火控制住再让他们下来了,所幸消防车已经就位,消防员正在准备水龙,很快就能把火势压制住。   “老板呢?消防栓好着没?里面有没有水?”一个扛着水管的消防员大声问道。   王玉麟的表哥哭丧着脸蹲在两名刑警中间,说:“没有!我半年没开工了,自来水都停了!”   “妈的!”消防员骂了一句,然而下一秒,另一名消防员便说:“欸?这不有水么?”   “啊?”王玉麟的表哥愣了。   几名消防员二话不说开始接水管,准备灭火。   萧肃一瞬不瞬地盯着三楼窗口,紧张得紧紧攥着拳头,这时忽然感觉手心一阵刺痛。张开手一看,之前不小心用指甲把掌心掐破了,刚才抱老妈的时候也不知道抓到了什么,蚀得伤口一片通红,已经肿了起来。   什么东西?萧肃凑到鼻端嗅了嗅,一股子碱味儿,似乎是氢氧化钠。   氢氧化钠是化工常见原料,做手工皂也要大量用到,但刚刚老板已经明确说了这里没有任何试剂啊……萧肃有些疑惑,手指搓了搓,在指甲缝里抠出两粒小小的灰白色晶体。晶体外层吸收了他手心的汗水,已经溶解了大半,露出里面银灰色的硬芯。   这是什么?   钠?   萧肃悚然大惊——这不是工业氢氧化钠,是金属钠!   因为金属钠太活泼,暴露在潮湿的空气中很容易生成一层白色氢氧化钠外皮,所以他才以为是氢氧化钠!   完全错了!在周律师的车上发现的也不是氢氧化钠,而是金属钠!萧肃看向刚才方卉慈落地的草丛,旁边正好堆着几个发黄的大塑料桶,桶上盖着枯草,枯草上是稀稀拉拉的积雪。   “住手!别开消防栓!”萧肃脑子“嗡”地一声,用尽全力往消防员大喊一声,同时冲了过去。   金属钠一见水就会剧烈燃烧,烧起来根本浇不灭,只会越浇越猛!   然而已经晚了,激烈的水柱往一楼着火的窗口喷去,轰然压住了乱窜的火苗,与此同时,大量的余水洒在外面草地里放着的塑料桶上,盖在上面的积雪迅速融化,透过稀疏的干草流进了塑料桶里。   “砰、砰——”几声闷响,塑料桶内喷出大量的气体,将盖在上面的干草吹开,紧接着,疯狂的火苗从桶里蹿了出来,分分钟便融化了单薄的塑料桶壁!   桶里面灰白色的碎片和着不知名的液体涌了出来,瞬间铺满了整个草坪!消防水龙喷出的水落在碎片上,表面灰白色的氢氧化钠被迅速溶解,露出里面银白色的金属钠,一见水便腾出亮金色的火焰!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汽油味,原来之前浸泡着金属钠的是石油醚!石油醚一见火便彻底烧了起来,点燃周边半人高的野草,原本只有一两米高的火焰立刻冲天而起,烧到了二楼顶端!   “关水!”萧肃嘶声大喊,不顾一切地冲到消防栓旁边,推开消防员关闭阀门。   消防员也惊呆了,领头一人失声道:“靠!这他妈是钠!金属钠!”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老刑警让手下统统退后,消防队队长一叠声地叫人撤掉水龙,调干粉灭火……然而金属火灾太罕见了,连最资深的消防员也只是在演习中见过,根本没有实战经验,折腾了半天也没能把火压下去。   这么多的金属钠,全部烧光至少要三四个小时,但这栋楼又破又旧,根本经不起这么烧,怕再烧下去就要酥了塌了……萧肃抱着一个干粉灭火器,死死盯着三楼的窗户,荣锐始终没有出现,周律师也被他拉进去了,这么长时间谁也不知道他们俩怎么样,有没有被烧伤。   要是不把他救下来,那自己算什么?和杀人凶手又有什么两样?萧肃要疯了,人生二十七年他从没做过这么让他追悔莫及的事。   忽然,脑中电光一闪——刚才在厂门口,似乎看见停着几辆运沙车?   用沙子!沙子覆盖效果不比干粉差,几卡车的沙子全部倾过来,应该能压住至少两三米的火势!   萧肃扔掉干粉灭火器,将大衣一脱,跑去跟消防员说自己的计划。消防队长正一筹莫展,立刻叫人跟他去开运沙车。   不幸中的万幸,沙场有人值班,因为看见这边着火,全都起来看热闹,其中有三个是司机。萧肃千恩万谢,拿了钥匙和两名消防员开出来三辆大卡车,冲进了制皂厂大门。   直到把沙子全倾完,他才想起来自己没有A照,根本不会开卡车。   不过这时候就算交警要拘留他也无所谓了。   三车沙子倒下去,盖住了大半的金属钠,空气被阻隔,火一下子小了下来。萧肃一身汗一身土,连眼镜都被烟灰糊上了,匆忙间随便擦了两把,大声喊:“荣锐!荣锐!”   荣锐不知道用什么东西蒙着口鼻,从窗户探出头来,看动作十分流利,应该是没有受伤。萧肃松了口气,嗓子都喊破了:“你没事吧?周律师呢?”   荣锐摇了摇头,看向外面的消防梯。萧肃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心中一沉——铁制梯子被烧得变了形,下端通红,根本没办法用了。   “跳下来!”萧肃心一横,对他喊,“下面全是沙子,拖下去万一火再烧起来就麻烦了!”   三卡车沙子倒下去,堆了快有一人高,现在从三楼往下跳,等于离地只有四五米,而且沙子是软的,有缓冲作用,以荣锐的身手肯定没问题。   果然,荣锐给他做了个“OK”的手势,回头往里面说了一句什么,之后率先钻出窗户跳了下来。   看见他落在沙子里那一瞬间,萧肃简直要哭了,不顾劝阻连滚带爬扑进沙堆,把他拽了出来。   “我没事,没事,别哭。”荣锐踉跄着站稳,龇牙一笑,乌漆嘛黑的脸上露出八颗白森森的牙齿。萧肃眼睛有酸又痛,擦了一把,才发现自己刚才真的哭了,不是单单想了一下而已。   不过为了他,值了。   “周律师!下来吧,没事沙子很软!”荣锐抬头,中气十足地往三楼喊。   周律师的身影出现在窗口,探头往下看了看,有些犹豫。他毕竟快五十的人了,这个高度对荣锐来说不算什么,对他这样的普通人来说还是比较恐怖的。   “周伯伯,快跳!”萧肃嗓子都喊劈了,“等下火还会烧大的!”虽然外面的金属火暂时被压住,里面的火还在狂烧,而且因为不能用水灭,短期内只会越烧越大。   如果烧上三楼,那就麻烦了。   周律师一再犹豫,最后终于一咬牙,爬上了窗台。   就在这个时候,“轰”地一声,二楼的墙面忽然裂开,烧酥的砖片坍塌下来。三楼的楼板跟着也塌了,连同窗户一起轰然坠落。   周律师已经起跳,整个人掉在沙堆里,然而萧肃和荣锐还没来得及上去把他拖出来,坍塌的砖石瓦砾便纷纷坠落,将他整个人埋在了里面。   “周……”萧肃张了张嘴,没能喊出来,双腿一软差点摔倒。荣锐一把将他抱住:“哥!?”   萧肃在短暂的休克之后迅速清醒过来,大口呼吸着焦糊味的空气,摇头:“没、没事,快、快救周伯伯……”   “救人!”消防员已经蜂拥而上,用各种工具清理起压着周律师的残垣断壁。   萧肃缓过一口气,冲过去开始帮他们捡砖头、抬水泥块,手指鲜血淋漓,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这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电话那头是妹妹萧然。   “哥?”萧然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你在哪儿?”   “我、我在现场……还在处理一些事情。”萧肃尽量压着气息,让自己的语调平稳一点,“你在哪儿?妈呢?她怎么样?”   “我、我在医院。”萧然带着哭腔说,“妈刚刚送进抢救室了,他们让我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哥我好怕,我不敢签……哥,你在哪儿?你快来医院啊!”   萧肃喉咙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拼命稳住情绪,厉声道:“你马上签字!需要什么治疗,需要什么手术,全部听医生的,他们让你签就签,不要耽误妈治疗,懂吗?”   萧然呜呜地小声哭了起来:“哥,我好怕,他们说妈香樟树花粉中毒……为什么会这样?”   香樟树花粉……听到这个词儿,萧肃混乱的大脑忽然清明起来——方卉慈对香樟树花粉严重过敏,但靖川几乎没有香樟树,所以这么多年了,知道这件事的人寥寥无几。   联想起车间外面不该出现的金属钠、废弃半年却忽然有水的消防栓,他隐隐意识到,这么精密的一环套一环的阴谋,根本不可能是一个被荣锐炸两句就吓傻的王玉麟,能够想得出来的。   他看向远处墙角蹲着的王玉麟,还有他的表哥,俩人像傻子一样看着坍塌的厂房和冲天的大火,仿佛被扼住喉咙的鸭子,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震惊的样子。   谁,到底是谁?   丁天一?   他怎么会知道老妈香樟树花粉过敏?这事儿连萧然都不知道!   不,不是他。   一个疑虑已久的面孔浮现在眼前,萧肃看着熊熊烈火,蓦然想起了那天自己在珑水河畔见到的女人。   洪颖。   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会觉得她眼熟了。 第57章 S2   苍穹寂寥。   凌晨五点, 天已经蒙蒙亮了, 不知道是因为即将升起曙光, 还是因为积雪映照了星辰。   靖川市尚未苏醒, 街上人车寥寥, 萧肃透过车窗看着外面冷清的街景,有一种恍如隔世般的陌生。   过去一天两夜发生的事情,完全颠覆了他对人生的认知,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身在地狱,直到今天才知道地狱之深,深不可测。   那个二十七年来为他遮风挡雨,为他披荆斩棘的人,倒下了。   二十七年不问世事, 无欲无求,他自以为已经尽到了人生的责任, 此刻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 多么自私。   他之所以还能自我麻痹,还能自我逃避,还有空间为命运自怨自艾,完全是因为他的身后还有母亲。   她没了, 他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还有什么意义?   手机响了,是荣锐的。他在开车,萧肃伸手去接, 他却抢先打开蓝牙,示意不用。   电话那头只说了一句便挂断了,萧肃心里咯噔一下,怀着一线希望问:“怎么了?是不是周伯伯……他醒了?”   荣锐不语,表情仍旧平静,但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顿了少倾,他低声道:“去了。”   萧肃扭过脸,无力地捂住眼睛。其实在废墟中把周律师挖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凶多吉少,但急救车就在旁边,医生行动那么果断迅速,令他不禁产生了那么一丝丝希望,希望奇迹出现,周律师能睁开眼睛。   可惜,奇迹在他们这个家庭里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   车里回响着引擎运转苍白的嗡嗡声,以及萧肃压抑急促的抽气声。   荣锐没有说话,没有安慰他。这个时候,语言太苍白,根本无法表达几乎是具象化的,浓重的悲哀。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医院门口,萧肃木着脸下车,腿一软摔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荣锐吓了一跳,绕过车头将他扶起:“哥!你怎么样?”   萧肃坐在车上努力平复呼吸,摸到手套箱里的小药格,眼睛直直看了片刻,又丢回去了,说:“没事,太累了,等一会儿吃点东西就好。”   两天两夜,算起来他有四十八小时没休息了,但现在这种情况,谁也没立场劝他休息。荣锐替他摘下脏污的眼镜,用湿纸巾仔细擦了擦,低声说:“撑住,她们都要指望你。”   “我知道。”萧肃勉强勾了一下嘴角,起身,“我先进去,你停好车再来。”   荣锐点头应了。他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小锐……”   “嗯?”   萧肃嘴唇嚅动了一下,终究没说出“谢谢”二字,只摆摆手,说:“去吧,我等你。”   欠他太多,不是轻飘飘两个字就能弥补的,那样只会辜负他,辜负他对自己的一片赤诚。   用余生回报他吧。   虽然自己的余生也不知道剩下多少,还够不够回报。   萧肃一路踩着棉花走到急诊科,看到萧然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埋头抱着膝盖,肩头微微耸动。   “然然?”   萧然猛地抬起头,苍白的小脸泪光莹然,眼睛肿得像桃子:“哥!哥你总算来了……怎么办,妈到现在还没醒,医生一直在抢救……”   萧肃轻轻拥了一下她纤细的肩膀,安慰道:“会没事的。我让你给陈医生打电话,你打了没有?”   陈医生是萧肃父亲的发小,开着一家小有名气的私人医院,这么些年算是他们家的私人医生。   “他已经赶到了,就在里面。”萧然抹了一把眼泪,说,“他说他尽力,但妈妈过敏时间太长,又吸入大量烟尘,恐怕……不容乐观。”   萧肃心中绝望,但脸上还不敢显出来,温语说:“陈医生知道妈的情况,他会想办法的……吉人天相,妈不会有事的。”   萧然“嗯”了一声,靠在他肩头,片刻后又怔怔流下泪来,问:“周伯伯呢?”   萧肃沉了一下,低声说:“去世了。”   萧然捂着嘴痛哭起来,因为不敢太大声,哭得气息哽咽。萧肃也忍不住落泪,抚着她的头发说:“嘘,别哭,别让妈在里面听见。”   萧然拼命点头,但眼泪越发汹涌,不过片刻便将萧肃的衬衫濡湿了一大片。   过了一会儿,荣锐提着一个方便袋过来,先拆了一包纸巾给萧然:“然然姐,别哭了,别让阿姨在里面担心。”   萧然凄然点头,慢慢收住哭声。他开了一罐八宝粥递给她,随后坐到萧肃身边,问:“还发烧吗?”   萧肃茫然摇头,又点了点头:“没事,已经好多了。”   荣锐打开一包湿纸巾,大致擦了擦他手上的脏污和血迹:“凑合吃点儿,刘阿姨刚才打电话说中午给你们送饭过来。”   萧肃振作了一下,给自己灌了半碗八宝粥,青白的面孔稍微有了一丝人色,对萧然道:“我想起来了,半夜灭火的时候我跟对面的沙场赊了三车沙子,说好双倍付款的,你去跟你的助理打个招呼,这就去给人家结了吧。”   萧然应了,起身去缴费大厅找助理。萧肃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对荣锐低声道:“这件事不是王玉麟和王玉贵干的,他们干不了。”   荣锐点了点头,没吭声。。   萧肃说:“我妈香樟树花粉过敏,只有四个人知道,我、周律师、陈医生,还有我小舅方卉泽。靖川几乎没有香樟树,即使有,现在也不是开花的季节,这不是意外。”   荣锐继续点头。萧肃接着道:“这事和丁天一脱不了干系,王玉贵一定是他指使的,即使不是,也是他怂恿的……世界上没有这么巧的事,一个三进宫的累犯,忽然想起去珑州巧颜找工作,忽然遇上了发财的‘机遇’……这件事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   荣锐道:“他们已经在审问了,一有进展我就告诉你。”   萧肃沉吟了一下,说:“我总觉得这件事,丁天一背后可能还有别人……你还记得那个洪颖吗?”   “你怀疑她?”荣锐有些不解地问,“哥,你为什么总把视线放在她身上?除了直觉,还有什么别的理由吗?”   萧肃道:“有,还记得我曾经说过,她好像认识我,我也好像见过她……刚才在火场我忽然想起来,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在我妈那儿见过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和和洪颖有六七分相似。”   荣锐意外地问:“那女人是谁?”   萧肃皱眉摇头:“我不知道,那照片像是偷拍的,我当时也问过我妈这是谁,她没回答,把照片和其他一些东西放到一个箱子里收起来了……我回家找找,可能在书房或者阁楼里。”   “照片上的女人有多少岁?”   “三十几岁吧。”萧肃回忆着说,“那应该是十五六年前,算起来现在她应该是五十多岁了。”   “洪颖三十五岁。“荣锐说,”会不会是她的母亲,或者她的姐姐?”   萧肃摇头,费解地道:“她是越南人,如果照片里的女人是她的亲属,那应该也在越南。可是十几年前,我妈明确说过她没有去过越南啊。”   “也许阿姨有什么不想告诉你的事。”荣锐说,“或者照片里的女人,乃至于洪颖,根本就不是越南人。”   萧肃仍旧摇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她跟我家一定有什么渊源……”   沉吟片刻,犹豫地说:“还有一点,我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什么?”   萧肃再度迟疑,讷讷道:“我第一次见到洪颖那天,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小舅舅方卉泽。我一直以为是凑巧,刚才忽然觉得,好像不是。”   荣锐诧异挑眉:“什么意思?”   “洪颖不知道哪里,长得跟我小舅舅有点像。”萧肃说,“我也具体说不上是哪儿,眼睛、鼻子、嘴巴……或者只是眼神、看人的表情……我不知道,也许只是我的幻觉……我现在脑子不太清楚了,也许因为我小舅是知道我妈香樟树花粉过敏的人之一,所以有些疑神疑鬼。”   “不管怎么样,我再查查看洪颖吧。”荣锐认真想了会儿,说,“我回头跟老孙申请跨国调查,国内关于她的存档太简单了,也许应该从她越南老家查起。”   萧肃点了点头。   漫长的等待,快到中午的时候,医生们终于出来了,负责抢救的主治医生神色不大好,对萧肃说:“病人情况不太好,一开始应该是高烧引发的肺炎,后来摄入严重过敏的香樟树花粉,导致呼吸道水肿,窒息,再加上火灾、摔伤……唉,送来得太晚了。”   萧肃整个人都是麻木的,既感觉不到悲伤,也感觉不到恐惧,连灵魂都像是飘走了,良久才听见自己声音飘忽地问:“她、她怎么样?她醒了吗?”   “还没有。”医生说,“窒息导致大脑受损,她可能会昏迷一段时间。”   “多久?”   “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医生沉重地说,“也许一辈子。”   萧肃难以置信地道:“您是说……”   “家属最好有个思想准备。”医生说,“病人很可能进入PVS状态,也就是植物人。”   萧肃如遭雷击,晃了晃差点摔倒。萧然愣了一下,捂着嘴绝望地哭出了声。   主治医生劝慰了几句便离开了,协助抢救的陈医生将萧肃兄妹拉到一边,说:“医生已经尽力了,阿肃,然然,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方董毕竟还活着,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能醒过来。”   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萧肃只能接受现实,强忍眼泪点头:“谢谢您陈医生,大半夜把您请过来。”   陈医生摆摆手:“几十年的老交情了,说这个干什么。”   萧肃知道现在问这事不合适,但还是必须要问:“陈医生,我妈香樟树花粉过敏的事,您有没有告诉过别人?”   “绝对没有!”陈医生斩钉截铁地说,“我和你爸是一起长大的发小,这么多年了,你们家所有的病历,你爸的、方董的,包括你的,我都严密封存,我敢保证没有任何人能查得到!”   萧肃点点头:“我相信您,陈叔叔,请您别介意……”   “没有没有,其实我也不明白,谁会给方董的饮食里放香樟树花粉,这个季节,找那玩意儿可不容易!”陈医生叹息道,“阿肃,你家的私事我不方便过问,但是,生意场上人心难测,以后你们兄妹俩一定要小心谨慎啊。”   (以下修补部分)   “我们会的。”萧肃沉重地说。这次的教训太大了,以前他总以为生意就是生意,现在才知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在钱和利益的面前,人命这么脆弱,人性这么恶毒。   萧肃送陈医生下楼,回到楼上的时候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萧然,这件事真的和我无关,我根本不认识那两个人!”   丁天一?   他怎么还有脸来这儿?   萧肃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只见丁天一脸色疲惫,双眼通红,正在跟萧然辩解:“我是摊上了麻烦,我也希望周律师高抬贵手,但我没想过用这种方式!”   “什么方式?你会用什么方式?”萧然脸色煞白,看着他的眼神冰冷无波,竭力压抑着心中的仇恨,“你的手段我都见识过了,你现在干出任何丧心病狂的事情我都不会惊讶。”   “我没有!“丁天一额头青筋暴跳,“如果真的是我干的,我还来这儿干嘛?我为什么要自取其辱?”   “你来这儿干嘛?”萧然冷笑,“我倒真想知道你来干嘛。来看看自己的丰功伟绩,看看自己做的孽!”   丁天一陡然提高声音道:“萧然!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我没做过,我没有!”   “住口!”萧肃厉喝一声,冲上去指着他的鼻尖道,“立刻消失,滚!”   丁天一却不后退,反而上前一步,急切地道:“萧然你相信我,警察已经找过我了,我也说清楚了,我根本不记得助理跟我提过这件事!他也说了他没提过,完全是那个王玉麟编的!那个杂碎就是想和他表兄图财害命,从公司打听到周律师的行踪,暴露以后又反过来诬陷我!”   萧肃怒极反笑:“图财害命?一辆车,两个人,图什么财害什么命?那么大一个化工厂烧成一片废墟,他们是疯了还是傻了,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丁天一茫然道:“什么化工厂?烧了?什么意思?”   “别装傻了,你这样真让人恶心!”萧然忍无可忍地道,“丁天一你别得意,这笔血债我记下了,你放心,我会让你连本带利还回来!”   “行,行……”丁天一双眼赤红,甚至奇异地带着一丝泪光,“我现在就还,我一步错步步错,我今天就全部还给你……你杀了我好了,我给你妈偿命行了吧?”   萧然笑了,一边笑一边滚下泪水:“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你给我妈偿命?你偿得起吗?我要让你尝尝我的痛苦,尝尝失去一切,失去亲人,失去……”   “别说了!”萧肃惊觉萧然情绪已经失控,急忙喝止她。丁天一和洪颖身上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狠歹毒,他大意之下差点失去了母亲,绝对不能再让妹妹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然而萧然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经历过一天两夜重重打击,整个精神都崩到了极致,再也无法保持平日的冷静:“丁天一,你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也有爹有妈,咱们走着瞧!”   丁天一愣了一下,回过味来立刻勃然大怒:“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够了别说了!”萧肃一把捂住萧然的嘴。   萧然满脸是泪,挣扎着推开他:“姓丁的,我总有一天要让你们一家人齐齐整整……”   “啪”一声脆响,丁天一猝不及防一个耳光抽在萧然脸上:“你敢!”   萧然的声音戛然而止,粉白的脸颊一片青红,五个手指印清晰无比。   丁天一仿佛被自己吓着了,呆呆站着不动。   萧肃只觉得耳膜一阵轰鸣,那一巴掌简直像是扇在了他的脸上,打得他整个人像岩浆一样沸腾起来,完全失去理智。   “你敢打她?!”萧肃勃然大怒,抬脚踹在丁天一胸口,又冲上去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   “?”丁天一懵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一记勾拳挥在他脸上。   颧骨剧痛,眼镜飞了出去,萧肃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带倒了旁边一辆小推车,推车上的东西撒了一地。   “打你怎么样?!”丁天一也疯了,扑上来拼命往他身上脸上乱打。萧肃视野不清,一边格挡一边还了他几拳,混乱中在地上摸到一个什么东西,狠狠在他肋下捅了进去。   丁天一痛呼一声,提膝在他腹部用力撞了一下。萧肃喉头一甜,喷出口血来,终于失去了意识。   “哥!”萧然骇然失色,拼命将丁天一推开,抱着萧肃的脖子喊,“哥你怎么了?你醒醒啊!”   电梯“叮”一声打开,荣锐拎着刘阿姨做好的午饭走出来,看见这一幕惊呆了,丢下午饭风一般卷过来将萧肃打横抱起:“医生!医生呢?”   萧肃昏迷不醒,嘴角不停溢出猩红的血沫,一名护士手忙脚乱地推了张床过来,荣锐已经抱着他冲进了抢救室。   萧然跪坐在地,剧烈喘息,炽烈的目光刺向丁天一。   丁天一眼神一阵瑟缩,想要过去扶她,却忽然顿住,低头看了看自己腰腹,整个人像撒气的气球一样慢慢倒了下去。   一团刺目的鲜红从他肋下晕开,瞬间便浸透了衬衫,在他身下溢出一团腥气扑鼻的红色粘液。   在红色晕痕的中间,一柄窄小的手术刀露出短短的刀柄,幽幽闪着寒光。 第58章 S2   单人病房。   萧肃躺在浅蓝色的被单里, 呼吸清浅, 单薄的胸腔几乎看不出起伏。   丁天一那记膝撞伤到了他的胃, 导致他食道反流呕血, 好在医生说不严重, 养一养就能恢复,倒是他的身体,实在太衰弱了,完全不像是个青壮年的男人,稍微受点儿伤就要花别人几倍的时间来恢复。   睡一睡也好,至少梦里能暂时忘记悲伤和痛苦……荣锐坐在床前,将他破碎的眼镜摆在床头柜上,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这张脸平日里总是一副淡漠温文的模样, 镜片挡着眼睛,让人看不清眉眼, 看不清眼神, 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摘下眼镜,才发现他的五官竟然如此锋利,剑眉斜飞入鬓,凤眼尾稍上挑, 眉骨微凸, 与挺拔的鼻梁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精致,又不失男性化的刚强。   和温雅平和没有半点儿关系。   真是矛盾啊……荣锐伸出右手, 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抚摸他消瘦的面颊,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他们会有今天的种种际遇。   这就是命吧,母亲说过,命是科学的概率,也是造物主最多情和最无情的恩赐。   荣锐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用热毛巾替他擦拭脸庞发际。萧肃脸上沾满了火场脏污的黑灰,颧骨红肿淤青,嘴角也被打破了,荣锐小心翼翼地擦着,生怕他在昏迷中感觉到些微的疼痛。   擦完脸,又给他擦手,萧肃的手骨肉匀停,手指很长,指甲薄得几近透明,弯成一个漂亮的弧度包着指尖。荣锐用棉签蘸着生理盐水给他清理搬砖时划的伤口,清到左手的时候发现他的手表碎了,时针和分针不翼而飞,只有秒针还在倔强地行走,“嚓、嚓、嚓……”一格又一格。   荣锐将手表解下来,那是一块手工TITONI,很多年前的款式了,表链上有很多轻浅的划痕,显然他已经戴了很久。   谁送他的?他爸爸?妈妈?吴星宇?还是那个方卉泽?荣锐内心莫名有些不爽,将那表搁在床头柜上,又解开他的袖扣,给他擦拭手腕上的脏污。   这是什么?荣锐手一顿,目光迟疑地看着他的手腕——那儿有两道划痕,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已经完全愈合,只留下比肤色稍浅的疤痕,摸上去微微有些凸起。   这个部位,这个角度,这个深浅……这不是普通的划痕,是割脉自杀留下的伤疤!   为什么?荣锐震惊极了,他调查过萧肃所有的资料,自认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这个二十七岁的男人口含金匙而生,家庭和睦,兄妹友爱,从小学到博士一路顺风顺水,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女朋友,也没有男朋友,没受过情伤,没经历过任何挫折……   他为什么要自杀?   我到底漏掉了什么?   荣锐苦思冥想,不得要领,只得将这诡异的伤痕暂时放下,低头继续给他擦拭。   “咔哒”一声,门开了,萧然走进来,面色焦虑地问:“怎么样?我哥醒了吗?”   “还没有,不过医生说没事。”荣锐将毛巾拧干搭在床尾护栏上,说,“他只是太累了,这样睡一会儿也好。”   萧然微微放心了些,坐到床头摸了一把他的额头,又轻轻抚过他颧骨的淤青,内疚地道:“都怪我,是我口不择言才激怒了丁天一……我没控制住我自己……”   荣锐安慰她道:“别自责,你已经很克制了……丁天一现在怎么样?”   萧然脸色沉了下来,道:“很麻烦,荣锐,我来就是跟你商量这件事——如果丁天一死了,我哥会不会坐牢?”   “丁天一死了?”荣锐愕然。他从头至尾跟着萧肃,还没来得及收拾丁天一,但他记得自己从电梯出来的时候还看见丁天一在打萧肃,龙精虎猛的,怎么忽然就要死了?   “还没有,不过医生说很危险。”萧然眉头紧蹙,低声说,“他说丁天一腹部中刀,是一把手术刀,应该是我哥捅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当时太混乱了,丁天一疯了似的打我,我哥为了护着我才……”   她痛苦地扶住额头,说:“总之,那把手术刀戳破了丁天一的肝脏,失血不止,医生正在抢救,但……情况不容乐观。”   荣锐回忆了一下,当时地上倒着一辆护士用的小推车,好多东西都洒在地上,药片、纱布、镊子……萧肃应该就是在那一堆东西里摸到了这把手术刀。   这也太寸了,怎么就刺中了肝脏?   “怎么办?”萧然求助地看着荣锐,“你老实告诉我,他死了我哥是不是要坐牢?”   “没事,冷静点,不一定就会死。”荣锐飞快地想了想,说,“你刚才说当时是丁天一先动手打你,你哥才还手的?”   “是,我确定!”   “如果是丁天一先动手,那你哥就属于正当防卫。”荣锐道,“还有,他的眼镜被打碎了,六百度近视什么也看不清,所以他根本不知道那是手术刀。”   萧然道:“没错,我们是正当防卫,而且我哥也被他打伤了,吐血昏迷,到现在还没醒。”   荣锐点头:“这样,我先去调一下当时走廊里的监控,看看什么情况。你去医生那儿,把他们俩的病例都拿到手,复印一份去找院方盖章。万一将来丁天一真的出事,立刻报警固定证据。”   “好。”萧然有了主心骨,连连点头。荣锐接着道:“你去找医生的时候买点儿鲜花水果,尽量取得对方的同情,并告知对方录音。医生的证词至关重要,你们本来是绑架纵火案的受害人,丁天一是嫌疑人,他主动寻衅闹事,你们忍无可忍才还手。萧肃身体虚弱,被他打得太厉害才无意中失手捅了他……明白吗?”   萧然是方卉慈在生意场上手把手教出来的,一点就透:“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走到门口,又顿住了,回头问:“荣锐,如果丁天一真的死了,最坏的情况,我哥会怎么样?”   荣锐沉默片刻,说:“如果他死了,可能会判防卫过当,假设赔偿丰厚、取得家属谅解,大概……三年以下。”   “三年?”萧然呼吸一窒,扶着门把手,犹豫再三终于问道,“如果我哥有病,绝症……或者精神病,会不会判无罪?”   荣锐心头一跳:“你说什么?什么绝症?”   “我、我只是假设。”萧然执着地问,“我好像看过类似的新闻,只要有医院证明就可以免罪,是不是?”   荣锐疑惑地看着她:“刑法没有这种条款,但精神病可能被送进精神病院强制治疗,绝症可以申请保外就医。”   “哦,这样啊。”萧然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我先去找医生。”   萧然走了,荣锐仔细回想她刚才说话的语气,表情,心头浮上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回到床头仔细打量萧肃,长久以来细小的疑云渐渐凝聚在一起——他为什么这么消瘦,这么衰弱?他好像从来不运动,能少走一步绝不多走,能坐着绝对不站着……但他明明并不是一个懒惰的人。   他没有什么胃口,再可口的实物吃起来也是一脸茫然,好像并尝不出什么美味。他对待任何事物都礼貌而疏远,好像生怕自己产生兴趣、产生沉迷……他作为方家唯一的男丁,竟然放弃了偌大的家业,让妹妹挑起大梁。   这么久了,他唯一表现出些许主动性的,只有408案,他愿意主动接纳的,只有自己……   好吧,吴星宇勉强算半个。   总之,他对生活的消极简直让人无法理解,若干年前,他甚至曾经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荣锐轻轻执起他修长的左手,凝视那苍白的伤痕,内心几乎断定,刚才萧然的那句话暗藏玄机。   可是为什么公开医疗信息里并没有记录?荣锐皱眉沉思,忽然想起了那个陈医生——他能封存方卉慈的过敏病例,一定也能封存萧肃的。   不过,眼下还不是追查这个时候,得先把丁天一的事搞定。荣锐给萧肃系好袖扣,戴上手表遮住左腕的伤痕,离开了病房。   医院监控十分完善,几乎没有死角,荣锐很快便在保卫处的机房里调出了事发当时现场的录像。   三枚高清摄像头在三个不同的角度将现场完美还原,不但记录了影像,还录下了声音。荣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松了口气——正当防卫没问题了,丁天一当时情绪太激动,用丧失理智形容也不为过。   但是,为什么他要这么激动呢?   荣锐将画面拖回他和萧然对话的那一段,一边听,一边观察他的表情,渐渐发现有问题——丁天一居然不像是装出来的,他似乎真的是在向萧然辩解自己的清白。   他的表情,他的肢体动作,他说话的节奏和语气……很明显,他对萧然还有感情,甚至在萧然讽刺他的时候,他眼眶都红了,几乎落下泪水。   荣锐见过丁天一三次,可以肯定他不是表演型人格,他没有那么好的演技。   他在萧然口不择言说出威胁他父母的话之前,确确实实是来澄清和道歉的。   荣锐疑惑地思忖着,想起上午萧肃说过的话——丁天一身后似乎还有一个人——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推断没错。   是洪颖吗?   荣锐拨了孙之圣的电话,跟他要王玉麟和王玉贵的审问结果——王玉贵没跑远,昨天半夜被警察堵在麻将馆里,比王玉麟还早到派出所。   孙之圣仍旧是一副慢条斯理的语气,但办事极为速度,不过三分钟便给他发了一堆文件。   从王玉麟和王玉贵的口供来看,他们确实是取得了丁天一助理的暗示和首肯,才策划的这次劫车绑架案,但他们同时矢口否认化工厂的火灾和自己有关,坚决不承认那些浸泡在石油醚中的钠片是自己放置在车间外面的。   丁天一的助理说法则完全和他们相反,他声称自己从没暗示过他们要“收拾周律师”,更没将此事向丁天一汇报过,甚至根本不承认自己见过王玉贵。不过他确认自己曾在和工会协调薪资问题的时候,向王玉麟透露过周律师的名字,和他最近的行程。   最后一份口供是丁天一的。非常简单,丁天一否认了一切,连珑州巧颜的薪资协调会都坚持自己并不知情。他声称从元旦到现在他一直在配合相关部门的调查,根本没时间管这种小事。   所以,现在口供出现了矛盾,谁也指证不了谁。   除了审问嫌疑人,专案组还走访了化工厂周围的其他企业——那么大一堆金属钠,肯定要用货车拉的,荒郊野岭没有监控,只能找目击者。不过这个工作做起来比较繁琐,目前询问的人还不多,并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   此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物证——导致方卉慈过敏窒息的香樟树花粉。   鉴证人员已经证实,花粉是下在当天晚饭里的。晚饭是盒饭,因为天气不好,那两个法盲看守选择了外卖,于是警方通过他们的手机追溯到了那家做盒饭的小馆子,以及外卖骑手。   外卖骑手首先被排除,专案组将主要怀疑焦点放在了盒饭从下单,到被骑手取走的这四十分钟里。   厨师、服务员、加上食客,四十分钟内一共有三十多人有机会给盒饭下毒,前两者好办,食客就比较麻烦了——除了五人是电子支付,可以追溯到身份证,其他二十几个人全部是用现金付款的,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   所幸饭店收银台旁边有个摄像头,拍下了所有结账的食客。   荣锐打开视频,摄像头型号很老,竟然还是黑白的,比他岁数都大的样子,画面十分模糊,别说人脸识别系统了,连他这种“鹰眼”都看得云里雾里。   看到大概三分之一的时候,一个身材消瘦的男人走近了收银台,低头将几张现金递给了服务员。荣锐一怔,发现这人哪里有点儿眼熟,定格、放大,瞳孔骤然一缩——萧肃?   不,不是萧肃,是一个跟萧肃长得点相似的年轻男人。   这么巧?荣锐后仰,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又觉得不那么像了,萧肃更男性化,气质更冷,这人应该比他矮三四公分,五官更阴柔,举止甚至有点……小气?或者说瑟缩的样子。   他始终没抬头,荣锐没办法看得更清楚,只暗暗在心里记了一笔。   从408案到阴婚女尸案,到尤刚之死,到巧颜与方氏的商战,再到今天一死三伤的惨剧,发生在萧肃身边的“事故”太多了,每一个让人觉得违和的点,都可能是致命的线索。   荣锐将医院走廊的监控拷贝了一份,让保卫处经理出了个证明,作为证据固定,而后离开了监控室。 第59章 S2   荣锐回到病房, 萧肃还在沉睡, 也许是在睡梦中感觉到疼痛, 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 衬衫衣领都濡湿了。   床头放着医院配给的病号服, 荣锐用温毛巾给他擦了擦汗,拆开包装换衣服。   萧肃习惯穿衬衫,极保守的款式,偶尔解开最上面的纽扣,露出颀长的脖颈、微凸的锁骨,像年代剧里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荣锐记得母亲生前是最喜欢这一挂的,常说这样的男人符合所有少女的想象。也不知道她当初怎么昏了头,偏选了父亲这种连笑都笑不好的糙汉子。   还好自己没昏头。   荣锐轻轻侧过萧肃的身体, 替他脱下衬衫,套上病号服。萧肃比想象的还要瘦, 肌肉非常单薄, 好在骨架流畅完美,平日里穿衣服还算撑得起来,看上去挺拔端正。   荣锐小心地将他放平,系上纽扣, 内心的疑窦盘桓不去——他的身体到底有什么问题?   蓦然想起车里的小药格, 荣锐将脱下来的衣服装进洗衣袋,下楼去了停车场。   手套箱里扔着行车证照、急救包、口香糖……荣锐翻到最下面才找到那个扁圆形的小盒子,打开, 里面分了四格,装着四种不同的药片。   如萧肃所说,确实有一个是布洛芬,但其他三个显然不是复方氨酚烷胺,其中有一个标识着英文缩写,荣锐记得母亲去世后父亲也曾吃过一阵,似乎是抗抑郁的。   其他两个就完全不认识了,荣锐将药格揣进兜里,坐在车上拨了老孙的电话。   “东西我看完了。”荣锐开门见山地说,“那些金属钠和石油醚,能不能查到流转记录?”   “都是大宗消耗的常用化工品,火场那点儿量,基本无法追溯。”孙之圣说,“现在只能从运送环节入手了,专案组兵分两路,一路去制皂厂附近找目击证人,一路去调查几个嫌疑人的社会关系,看能不能找到拉货车。都是琐碎的事情,怕是要折腾一段时间。”   “还有一个问题。”荣锐道,“凶手怎么知道两个看守定了那家饭店的外卖?”   “手机被黑了,不光那两个看守,王玉麟和王玉贵的手机里也有监控痕迹。”孙之圣说,“凶手比我们想象的高端得多,这绝对不是一桩简单的劫车绑架案,我认为王玉麟和王玉贵没说谎,案子还是要从丁天一和他助理身上下手。”   “查洪颖。”荣锐道,“那个越南女人,丁天一的金主。这个女人不简单,我怀疑尤刚的案子背后也有她的影子。”   孙之圣沉默了一会儿,说:“又搞玄学?证据呢?”   “先给我权限,查了再告诉你。”荣锐简单直接地说,“我要跨国调查,查她从出生到现在所有的经历。”   “你说要就要?”孙之圣不高兴地说,“你头壳坏了?怎么讲话?我是爸爸你是爸爸?”   荣锐一顿,说:“爸我要跨国调查……”   “……滚!”孙之圣骂道,“你爸听见被你活活气死,你到底是他儿子还是他仇人?”   “仇人。”   孙之圣直叹气:“夭寿了……我这就去给你协调。你悠着点儿吧,百善孝为先,趁早好好巴结你爸,别回头带人回家被他打出来,死基佬。”   “我自己成家,他敢废话我把他打出去。”   “哎哟你这大逆不道的孽子,要是古代早就被沉塘了!”孙之圣说,“懒得教育你了,还有什么屁快点放!”   “王玉麟和王玉贵的手机,我要看黑客入侵的技术细节。”   “一会发给你。”孙之圣说,“警告你,别老跟十一处那对死基佬黑客互通款曲,他们老大粘上毛比猴还精,回头再跟桑国庭嘤嘤嘤嘤,说得好像我破案全靠他……奔四的人了真是不要碧莲,我拿点年终奖容易吗?!”   荣锐心虚地眨了眨眼,说:“羽绒服还你两件,外加两双鞋。”   “一码是一码……来双靴子,这儿的冬天太冷了。”   挂断电话不过几分钟,孙之圣的资料包就发了过来,荣锐打开仔细翻看,专案组的技术人员证据收集很完整,分析也很细致。   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很眼熟——这个入侵黑客,手法怎么好像一个人?   在微博上监视“农夫”的那个“句号”。   国外的黑客?   这么说来,王玉麟和王玉贵也算是走上人生巅峰了,区区两个土贼居然引起了美帝间谍的注意……荣锐嘴角一勾,封存资料,往急诊楼走去。   刚下电梯,就见萧然一脸焦虑地狂奔过来,差点撞他身上。   “怎么了?”荣锐忙扶住她。   萧然气喘吁吁,道:“出事了,丁天一病危!医院调不到血浆,血站要求亲属互助……他父母都不在本地,我要想办法找志愿者给他互助!”   “什么?”荣锐拉住她,“调不到血浆?什么血型?”   “AB。”萧然满脸的汗,她一直以为自己这种阴性血才是稀缺资源,今天才知道医院里长期血荒的并不是她这种熊猫血,而是常见血型——没办法,用的人多啊!   荣锐一阵头大,他自己是A型血,救不了急,但老孙似乎是AB……连忙掏出手机打电话。   “什么?调血还要互助?现在血站这么牛逼了?”孙之圣说,“夭寿哦,我怎么这么命苦,还要给嫌疑人献血互助……你记得哦我可全是为了你,为了你的萧老师!”   “我记着,做牛做马。”荣锐直截了当地说,“骑电动车来,别开车晚高峰堵死!”   “我他妈……马上到行了吧!”   荣锐挂断电话,对萧然说:“找到一个,怕不够,你接着找其他的。”   萧然感激涕零,刚要上电梯,就见一名护士小跑着向她招手:“萧小姐!找到了,找到志愿者了!”   萧然大大松了口气:“谁?哪儿的志愿者?人呢?”   “在血站,血站说对方要求保密……总之你不用着急了!”   护士匆匆离去,萧然还呆呆的:“谁啊?”   “你刚还找过谁?”荣锐提醒她。   “我助理?”萧然说,“我让他在公司召集志愿者……这么快?”   无论如何问题解决了,荣锐又给老孙打电话,孙之圣一阵嗟叹:“我电动车都骑出来五百米了……这玩意儿怎么停啊?”   “……”荣锐一点都不担心他停不下来,毕竟是会开特种车辆的人。   就当他在卖萌吧……   晚上十点多,丁天一的情况终于稳住了,萧然喜极而泣,荣锐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半,至于另一半——丁天一的父母已经启程赶往靖川市,明天中午就到了,到时候还不知道会不会起诉萧肃。   现在只能两手准备了,一手赔偿,一手诉讼。前者萧然必定全力以赴,后者……只有看证据了。   夜色深沉,外面又飘起了雪花,荣锐坐在萧肃床前,戴着耳机听萧然录的医生证词,一边浏览院方出具的证明书。   忽然,后背的汗毛炸了起来,荣锐猛地摘下耳机,回头,只见门不知何时开了,门口站着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   那是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身高与自己相仿,宽肩长腿,短发微卷,穿着烟灰色的牛仔衬衫,臂弯搭着一件黑色长大衣。   “你是?”他微微皱眉,狭长的双眸扫一眼病床上的萧肃,“他的学生?”   荣锐站起身来,脑中闪过萧肃的社会关系资料,立刻便认出了他:“方卉泽?”   “小舅?!”萧然正好过来看萧肃,惊喜交加地叫道,“你怎么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方卉泽与她拥抱,“回家刘阿姨说家里出事了,姐姐和阿肃都在住院,我就马上赶过来了……到底怎么回事?她啰里啰嗦什么也说不清楚,听得我头大。”   提到母亲和哥哥,萧然忍不住眼圈泛红,从中午出事到现在十几个小时,她压力大得都要爆炸了,此刻忽然看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顿时感觉有了主心骨:“是公司的事,我妈现在昏迷不醒,我哥也……还有周伯伯,今天凌晨也去世了……”   “周律师?”方卉泽震惊地问,“去世了?不是说和姐姐出国度假了吗?”   “是这样……”   “萧然。”荣锐打断了她,“换个地方说话可以吗?他需要安静。”   “哦哦,小舅我们去外面讲。”萧然看一眼沉睡的萧肃,挽着方卉泽的胳膊走了。   荣锐慢慢关闭房门,在门缝中看到方卉泽高大挺拔的背影,莫名想起萧肃上午说过的话——知道方卉慈香樟树花粉过敏的,除了他和陈医生,就只有方卉泽了。   怎么这么巧?方卉慈刚出事,他就回来了?   荣锐回到床前,支着下巴回忆方卉泽的模样,怎么对比,也看不出和洪颖有什么相似之处。洪颖是圆脸,短下巴、厚嘴唇、深眉骨,媚眼如丝,典型的东南亚长相。   方卉泽则是明朗的北方男人相貌,容长脸、粗平眉、瑞凤眼有点轻微的内眦,显得粗犷有余而精致不足。不过他卷发打理得很有型,加上着装得体,显得文质彬彬,温文尔雅。   萧肃为什么会觉得他们俩像?   是过度劳累引起的错觉,还是某种长期朝夕相处才能捕捉的细微直觉?   毕竟,从资料来看他和方卉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四年。   快到午夜的时候,萧然推门进来,双眼红肿,显然是哭过了。   “怎么样?”她走到床前看萧肃,“还是没醒吗?”   “医生加了镇定的药物,让他多睡一会儿,凌晨应该会醒。”荣锐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问她,“你呢?”   “我?我好多了。”萧然笑了笑,“幸亏有你,不然我下午早崩溃了。”   “方卉泽呢?你小舅舅。”   “去看我妈了。”萧然叹了口气,“他回来就好了,我一个人真的是……撑不下去。哥哥虽然聪明,但并没有商业上的经验,妈妈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明天周律师的儿子就从国外回来了,还要准备吊唁的事……”   荣锐理解地点点头:“方卉泽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说前几天,因为公司的事情。”萧然说,“他的公司和国内一家IT巨头合作,要推出一个什么AR游戏,这次打算在国内常驻一段时间……你不知道,他以前请都请不回来,上次回家还是外公的葬礼。”   荣锐想起那个和萧肃一起玩过的AR游戏,上次他确实提过,方卉泽元旦之前就说过游戏要在国内公测,那么这次回来应该只是巧合了?   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你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下?”萧然关心地问,“这么多天你一直为这事儿奔波,今晚我陪床吧,你回家好好睡一觉……你还住在我哥那儿?”   荣锐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子,摇头:“不用,我陪他吧,万一他半夜提前醒了,你一个女孩子不方便。”   萧然抿嘴看着他。荣锐挠了挠头发,说:“我去买点宵夜,回来你就走吧,女孩子睡眠很重要,皮肤会变差。”   萧然难得在他脸上看到一丝丝羞涩的小孩样,忍不住抿嘴一笑:“那我替我哥谢谢你咯,去吧。”   荣锐抄着裤兜去大厅的贩售机上买咖啡,买烟,又买了两人份的卤肉饭,拎着袋子上楼的时候忽然心里一动,拐了个弯,去了方卉慈的病房。   午夜时分,走廊一片寂静,灯光苍白如雪。荣锐隔着病房门上的玻璃,看到方卉泽高大的身影立在方卉慈床前,低头看着被单里毫无知觉的长姊。   他垂着眼,眼神很深,氤氲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伤感、依恋、同情……还有些说不清的东西。   良久,他伸出右手,轻轻拂开她额头的短发,俯身,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印下一吻。   荣锐分明看见他说了一句什么,说得极轻,嘴唇动得很快,幅度很小。   所幸自从左耳失聪之后荣锐就强迫自己学了几个月的唇语,依稀看懂他说的好像是:我回来了。   前面似乎还有三个字: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荣锐疑惑地想,难道是离得太远,看错了? 第60章 S2   萧肃的记忆定格在昏迷前的一瞬。   视野很模糊, 身体很痛, 嘴里全是血腥味, 他摸到地上一个冰冷锋利的金属片, 他知道那是手术刀。   他从没杀过人, 但那一刹那,他忽然产生了杀人的念头。   十三年了,他在压抑中活了十三年。他永远记得父亲临死前衰弱的样子,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那是父亲还是他自己。   他曾经答应母亲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医学在昌明,科技在进步,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也许到时候他就有救了。   即使没得救, 他也是母亲的精神支柱。她已经失去了丈夫,以那样惨痛的方式, 他不能再让她失去儿子。   可是, 她睡着了,这辈子都醒不来了。   萧肃捏着那薄薄的刀片,胸腔里忽然生出一种陌生而熟悉的快意。他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头,六岁点炮仗炸了爸爸的被窝, 八岁捉蜘蛛塞进老师的公文包, 十岁大闹幼儿园,打伤了欺负萧然的小毛头……从小到大来他家告状的人络绎不绝,他爸一度担心他是个反社会狂人, 揍过他的屁股,关过他禁闭,甚至还带他看过心理医生。   可十四岁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他被告知他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要结束,所有想要的都得不到,得到了也会很快失去。   唯一可以不那么痛苦的选择,是主动放弃,告诉自己“我什么都不想要”。   那年夏天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完成了从反社会儿童到佛系少年的心理转变。从那天起他再也不胡闹,再也不撒野,他压抑自己火一样的性格,把自己变成一汪沉静的死水……   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像对母亲承诺的那样,麻木地活下去。   可是,现在守着这样的誓言,还有意义吗?   萧肃紧紧握着刀片,将那单薄的金属都熨热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解脱了,可以随意处理自己一钱不值的生命,用它做点儿痛快的事情。   比如,杀了这个此刻正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人渣!   他闭上眼,凭着自己精准的直觉,将手术刀送进了丁天一的身体。   右上腹,肾脏前方,胃部上方……肝脏……再深一点……AB型血……急诊公示牌显示,今日紧缺。   一切,都结束了。   他松开手,躺在地上不再反抗,任凭丁天一雨点般的拳头落在自己脸上、身上,内心平静,毫无波澜。   直到,他看见了荣锐。   心中陡然刺痛——他终究,还是辜负了一个最好的人。   昏沉中他仿佛被抱到了抢救室,之后又被送到了病房……浑身剧痛,胃里火烧似的难受……但他太累了,无论怎么挣扎都止不住地往下掉,往下掉,直到坠入无尽的噩梦。   他又梦见了那个水塘,他变成鲛人困在水中央,通向大海的水道被堵死了,无数丧尸围着他叫嚣。   绝望中他看见一只大鸟飞过天空,悬停在黑雾弥漫的云朵中间。灭蒙勇士红衣银甲,手中弓箭射出银红色的箭雨,将那些脏污丑陋的丧尸一一钉死在龟裂的石岸上。   他仰望那前来救赎他的勇士,身体却传来尖锐的刺痛,低头,长长的鱼尾正迅速溃烂,浅蓝色的鳞片被黑雾笼罩,慢慢脱落,血肉和着骨骼化作腐肉,慢慢溶解在污浊的水塘里。   救救我……他仰头看着那大鸟。灭蒙在半空中盘旋了几圈,终究离去,头也不回地钻进了云层。   无法得到,只能失去……冥冥中他仿佛听到那纶音般的箴言,判定了他一生的命数。   陡然惊醒,萧肃深吸一口气,胸腔传来剧痛,嘴里翻腾着浓重的血腥味。   眼睛酸涩,半滴眼泪溢出眼角,滑进鬓角,从温热变作冰凉。萧肃慢慢睁开眼,看到医院纯白色的天花板和墙壁,浅蓝色的百叶窗密密拉着,透出一丝丝暗淡的晨光。   有人趴在他床脚,正沉沉睡着,是荣锐,背上披着那间孙之圣赞助的长羽绒服,手边还丢着一盒烟。   仿佛感受到他的视线,荣锐醒了,大约因为趴了太久,胳膊麻了,像个木偶人一样轻轻转动关节活血,打着哈欠问:“你醒啦?”   梦中的情形和现实仿佛重合了,萧肃怔怔看着他,视线微移,看到他一侧放着自己常用的那个小药格。   萧肃记得很清楚,自己把它扔回手套箱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荣锐睡眼惺忪地搓了搓脸,再次打哈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肃不语,他活动了一下腿脚,说:“我先去叫医生来……”   “荣锐。”萧肃打断他,一开口才发现嗓音干涩,忍不住咳嗽了几声。荣锐连忙将他半抱起来,给他喂了半杯水。   萧肃靠在枕头上,闭着眼,在他离开之前抓住了他的手:“别走,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荣锐乖乖坐在床头的椅子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替他擦去细汗:“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吧,你先歇会儿,我去叫医生。”   “不,我不累。”萧肃努力调整呼吸,示意他把小药格递给自己,打开,“布洛芬,帕罗西汀……SOD,Diazepam。”   荣锐迟疑了两秒,猛地明白了他想干什么,霍然起身。   萧肃却不看他,视线始终停留在那些药片上,语气平静:“坐下吧……听我解释,SOD是一种自由基清除酶,可以消除神经元内积累的自由基。Diazepam是治疗肌肉痉挛的,也有抗焦虑的作用。”   荣锐慢慢坐下,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萧肃顿了一下,硬着心肠说:“对不起,我一直向你隐瞒自己的……情况,荣锐,我患有一种神经元病,先天遗传,DNA异常。”   “什么?”荣锐重复了一遍,“神经元?异常?”   “一种基因突变,原因不明。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神经元会逐渐出现功能缺损,直到彻底停止工作。”萧肃像讲课一样认真地跟他解释,“神经元细胞是高度分化的,没办法再生,所以,等到它们彻底坏死的那一刻,我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说完这些话,萧肃感觉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重量神奇地消失了,整个人变得特别平静,就像十四岁那年夏天一样。   “我不想要”,如同纶音箴言,重复一百遍,一千遍,就真的不想要了。   哪怕那么那么贪恋,那么那么不舍。   荣锐窒息般沉默着,良久,低声问:“会是多久?”   “如果发病,大概两到五年。”   “你……你发病了吗?”荣锐艰难地问道,抱着一线希望。   “一年多前。”萧肃低声说,“就在我去东非研学前几个月。”他慢慢抬起视线,向荣锐笑了笑,“你运气很好,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我还比较健康,能漫山遍野带你跑,拎着扳手跑出来打人。”   荣锐深呼吸,摇头,脸上没有一丝玩笑的表情:“我不信!”   萧肃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轻浅的笑慢慢隐去:“有时候,我也不信……我父亲发病的时候已经三十二岁了,我比他早了整整六年。”   “可命运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不是吗?”他说,“陈医生告诉我这是必然的,随着迭代,这种DNA缺陷会被放大,发病时间趋于年轻。”   “那、那萧然呢?”   “她是健康的。”萧肃说,“这种遗传概率很低,只是我……太不走运,撞上了。”   “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十几年前。”   沉默,很久,萧肃打破了压抑的寂静,尽量平静地说:“荣锐,我不是故意隐瞒的,我只是想在有生之年活得正常点,有尊严一点,所以请陈医生封存了我的病历。我知道你调查过我,我……我也想过永远不告诉你,可是……可是我们……我们……”   他自问已经非常平静,十三年心如止水,绝对能敌得过内心那点可耻的贪婪,但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是那么难受,那么绝望:“你就像我的亲弟弟一样,你每一次管我叫哥,我都觉得内疚,我不应该骗你……对不起,小锐,我不是故意的……请你原谅哥吧,你对我来说,就像萧然一样重要。”   荣锐僵硬地站在原地,直勾勾盯着他的侧脸,眼睛黑得发蓝:“我不需要。”   萧肃几乎喘不上气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你知道的,我不需要。”他执拗地说。   萧肃用尽全身的力气,说:“我只有这个,荣锐,只有这个。”   荣锐忽然红了眼眶,转身大步离开,“哐当”一声摔上房门。   萧肃随着摔门声无法抑制地颤抖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被单下面,苍白的双手紧紧攥着,指甲把手心掐出了血。   他走了。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像那只大鸟,穿过黑雾弥漫的云层,消失在苍远的天穹上。   他们是两道直线,阴差阳错相交,却注定分道扬镳,交点,是起点,也是终点。   萧肃慢慢滑下去,颤抖着将被单拉高,蒙住脸。   他从十四岁开始,再也没有踢过球,再也没有骑过马,再也没有偷看过喜欢的女孩子,因为他知道他不配。   他永远记得父亲发病时母亲痛苦的眼神,那不单单是难过、绝望,而是一种恨不能分担的内疚,对孤独一个人的恐惧。   爱情会把人变成脆弱的共栖体,把一个人的灭亡,变成两个人的灭亡。   荣锐,还那么年轻,前途无量,他不能拉着他下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轻轻响了一声,熟悉的脚步声慢慢走过来,站在床前,一动不动。   “哥你想吃东西吗?”荣锐问,“医生说你可以吃流食,你想要米粥还是牛奶?或者豆浆?”   萧肃忽然哽咽难言,紧紧攥着被单。荣锐等了一会儿,说:“哥,我都听你的,你说什么都行。”   萧肃默默哭了,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溢出来,心里却白茫茫的,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   闭上眼,他看见苍黑的天穹,大鸟俯冲下来,盘旋在即将窒息的鱼头顶,虽然明明知道救不了,甚至够不到,却还那么执着,不愿离去。   “我以后当你是我亲哥哥。”荣锐特别认真地说,“哥你记着,你自己说的,我和萧然一样重要,你别忘了。”   萧肃嘴唇翕动,说不出话。他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我去给你买粥。”   房门轻轻“咔哒”一声,这次他没有摔门。   萧肃慢慢拉下被单,嗅到空气中浅淡的烟草味。荣锐花了半个小时,用烟草和暴力强迫自己妥协,接受了他这个无情无理的要求。   十九岁的少年,要怎样压抑自己,才能在摔上门离开之后,又若无其事的走回来,管他叫一声“哥”?   有那么一刹那,萧肃忽然产生了彷徨——自己这么做,真的对吗?   对的吧……   不然呢?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为了爱我选择忍辱负重迂回前进。(掏出小本本写攻略)   说明:本文HE,病会好的,并没有蓝色生死恋谢谢! 第61章 S2   荣锐站在餐厅橱窗前, 给萧肃点了一份瑶柱虾球粥。   萧肃喜欢吃虾、蟹、鲍鱼这种鲜味的东西, 刘阿姨给他包的小馄饨里总是塞着足足的肉糜和竹节虾。   他还喜欢吃鳗鱼和秋刀鱼, 弄得家里总是一股子鱼腥味儿, 好像住了只猫精。   不过即使爱吃他也吃得很少, 几口便放下了,大多数时候只是坐在那儿看着自己吃……荣锐回想起他们俩相处的情景,发现百分之八十都是在吃饭,不是在学校附近的餐馆里,就是在LOFT的吧台上。   他记得萧肃看着自己时的表情,总是懒洋洋的,暖暖的,和平日里对同学、同事那种礼貌的疏离完全不同, 和对吴星宇那种肆无忌惮的放松也不大一样,有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宠溺纵容, 又有一种极为机敏的警惕——每当自己试图往前一点点, 他立刻就会退后,将两个人的距离保持在一个安全的尺度内。   荣锐很清楚,他在抗拒自己,但从另一个角度来想, 正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进攻, 所以才会抗拒。   他聪明绝顶,早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可是还是……拒绝了。   因为那个什么该死的神经元异常……究竟什么是神经元异常?   荣锐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 给伍心雨发了条消息。   片刻后,伍心雨回了过来:【神经元异常?哪种神经元异常?什么样的异常?】   荣锐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又说:【不会是运动神经元病吧?MND?那是绝症啊,治不好的。ALS渐冻症,听说过吧?就是MND的一种,病人大脑和脊髓中的运动神经会慢慢退化,导致全身肌肉萎缩,最后呼吸衰竭,无法吞咽……即使上呼吸机,鼻饲,也活不了多久 。】   荣锐一阵窒息,无法想象萧肃最后成为那种样子:【完全没办法治疗吗?】   伍心雨:【只能延缓死亡,无法治愈。因为神经元细胞是高度分化的,和红细胞有点像,胚胎期之后一般就不会再分裂产生新细胞了,所以一旦发生病变,只能尽可能延缓恶化,没办法汰旧换新。但它和红细胞又完全不一样,红细胞可以骨髓移植,通过血液输入健康的干细胞刺激再生,而神经细胞是没办法移植的,它的结构结构和分布太复杂、太精密了……话说荣警官,你问这个干嘛啊?】   荣锐看着手机上密密麻麻的对话,忽然感觉有些眩晕,良久回道:【没什么,谢谢。注意保密,别告诉任何人我问过这个。】   伍心雨没有多问,发了个海盗兔乖乖点头的表情,下线了。   荣锐打开搜索引擎,输入“运动神经元病”,果然,如伍心雨所说,无论是BLS、ALS、PLS,存活率都基本为零。   而萧肃说自己发病后只有两到五年存活期,甚至比这些绝症还要更严重一点。   怎么办?荣锐心乱如麻,忽然有一种特别无力,特别绝望的感觉。   上一次产生这种感觉,还是被父亲带到公墓,指着一块墓碑说母亲去世了的时候。   “瑶柱虾球粥一份!”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荣锐一抬头,才发现给萧肃点的粥做好了。   拎着粥回到病房,静悄悄的,萧肃蒙着头躺在床上,随着呼吸被单微微起伏。   荣锐将被单往下拉了一点,发现他睡着了,颧骨微红,眼睫依稀带着潮气,耳边的枕头上有几个轻浅的印痕。   他哭过了。   心里一阵难受,有心疼,也有内疚,荣锐抽了张纸巾给他擦了擦脸,特别后悔之前自己摔门而去。   他一定难过极了吧?他是个那么克制内敛的人,藏着那样绝望的秘密,还努力活着、保护家人、努力教书、写冷掉渣的微博,帮自己分析案情……   再也不要惹他生气了,再也不要让他伤心了……只要能一直陪着他就好,以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关系?   至少,他把最大的秘密告诉了自己,他答应把自己当最亲的亲人。   荣锐彻底说服了自己,将粥倒进保温桶,坐在床前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开始考虑另一个严峻的问题——如何说服丁天一不追究这件事。   从监控看,他对萧然应该是还有感情的,如果不是因为抗衰针项目,星悦之美被方氏和周律师逼到死角,他不至于和萧然反目成仇。   而这一切,到底是谁造成的?   洪颖?   如果自己和萧肃之前的推测是对的,洪颖从一开始就离间丁天一和萧然的感情,商战之后又利用王玉麟、王玉贵对付方卉慈和周律师,完美嫁祸给丁天一……   丁天一自己有没有察觉这一点?   这次劫车绑架、纵火杀人,这么大的案子,他被警方列为头号幕后嫌疑人,他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有没有怀疑过身边的人?   他能在二十出头做出星悦之美这么大的公司,能让萧然看中,绝对不是个蠢人,即使爱情观有问题,智商绝对没问题。   荣锐打开手机,催孙之圣:【昨天说要跨国调查洪颖,协调下来没有?】   孙之圣:【哪儿那么容易?你以为档案那边和我们行动组一样24小时上班啊?朝九晚五听说过没有?你自己想想你昨天提要求的时候是几点,现在又是几点!】   荣锐:【那就是没有了?说话痛快点!】   孙之圣:【你什么态度?!你是爸爸我是爸爸?】   荣锐:【爸你说话痛快点!】   孙之圣:【你这个死孩子!我迟早把你沉塘!】   骂归骂,骂完还是给他发了个资料包:【只有这点,从海关那边拿到的,详细的部分还要等,越南警方办事效率你懂的。】   荣锐:【谢谢爸。】   孙之圣:【仙人板板,你让老子以后怎么直面你爹荣大校?】   荣锐并不在乎自己爹怎么想,给他回了个“我看好你哟”的表情就开始研究资料包了。   海关提供的资料不多,主要是中介机构上报的关于洪颖的各种证件和材料,她是以经商的名义来中国的,所以其中有收入证明、资产情况、社会关系、履历等等。   一份早期的履历表引起了荣锐的注意,上面附着一张洪颖少女时期的照片,照片中的她和现在那个风情万种的无瑕总裁判若两人,虽然眉目有六七分相似,但五官的精致程度、脸型的流畅度,以及看着镜头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履历证明她在水灾之前一直待在家乡小镇,只有初中学历,后来全家遇难,天降馅儿饼继承了美国亲戚的遗产,才辗转来到中国,投资创办了无暇。   一个初中生,创办了珑州数一数二的电商?   这是什么操作?   荣锐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推测——洪颖,真的是洪颖吗?   他反复对比履历上越南村姑的照片,和无瑕官网上总裁洪颖的照片,越看,越是疑惑。   她该不会是冒名顶替的吧?   关闭资料,荣锐沉思片刻,离开了病房。   已经八点多了,再有两个小时丁天一的父母就会到达靖川,必须在这之前先和他谈谈。荣锐找到丁天一的主治医生,万幸他一个小时前已经醒了,虽然极度衰弱,但意识还算清醒。   荣锐不得已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医生终于答应给他半个小时,并答应替他保密。   丁天一躺在加护病房里,戴着氧气面罩,床头的心电监控发出枯燥迟缓的“滴——滴——”声,但很平稳。   他脸色很难看,几乎没有血色,听到有人进来,勉强抬了一下眼皮,认出是荣锐,立刻显露出迟疑警惕的神色。   “别担心,我只是来看看你。”荣锐说,“萧肃伤得很重,在另一间病房里,萧然在照顾她。”   听到萧然的名字,丁天一的眼神明显流露出暗淡的痛苦,缓缓侧过头去。   “她告诉我事情的经过,你来找她,结果和萧肃发生冲突……她非常愤怒,也很难过,我想你应该能理解,她为什么不相信你。”荣锐尽量平缓地说,一边注视着他的表情。丁天一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绝望,随即缓缓合上了眼睛。   “但是,我相信你。”荣锐话锋一转,道。   丁天一眼皮抖了一下,没动。荣锐接着道:“我看过警方的口供,王玉麟、王玉贵,还有你和你的助理。很明显有人在说谎,你应该也猜到了。但我的想法和你不太一样,我觉得说谎的不是王玉麟和王玉贵,而是剩下的两个人之一。”   丁天一的眼皮又抖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狐疑地看向他。   “你应该很清楚自己有没有说谎。”荣锐道,“那么剩下的,只有一个人了。”   他的眼神从狐疑变成质问。   “对了,你还不知道火灾的事。”荣锐将制皂厂的金属火灾大致解释了一遍,说,“首先,王氏兄弟如果是为了图财,那绑架的第一时间肯定是索要赎金。其次,他们做不出这么精巧的杀人局,他们俩都是高中学历,没有化工厂工作经验,学的那点儿化学早还给老师了。”   顿了下,道:“最重要的,他们没必要为了区区一车行李,纵火杀人——他们连周律师的车都没拿,根本不符合你助理所说的谋财害命的动机,倒是反过来想,有点像是被你们……中的某个人,利用和陷害了。”   隔着氧气面罩,丁天一嘲讽地冷笑了一下。荣锐一直观察着他,发现他眉宇间竟然有一丝清高不屑的意思。   荣锐忽然意识到,萧然以前对他的认识固然不够深刻,现在,却也未必精准。   丁天一,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有着凤凰男成长中无法避免的劣根性,也有着草根精英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自我标准。   他道德的上限和下限其实都很清晰。   “我一直有个疑问。”荣锐慢慢走入正题,“如果你真的爱着萧然,真心诚意打算向她求婚,为什么要利用她对付方氏?你想过你这么做的后果吗?”   顿了顿,又问:“也许你当时低估了这么做造成的伤害,那么现在,回过头去,你能不能对自己做个剖析,是什么让你在当时忽略她的感受?仅仅是钱和利益吗?”   “你们在一起那么久,你对她真的没有一点点了解?”荣锐问他,“是什么,让你偏离了对她的了解,忽略了对她的爱?是谁,促使你做了那个毁掉你们感情的决定?”   丁天一的表情一开始是麻木的,慢慢却有些疑惑,当荣锐说完的时候,他垂着双眼,眉头微微蹙起,隐隐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意味。   沉默,良久,他抬手摘下面罩,弱声说:“你、你是为萧肃来、来的吧?”   他嘴角勾起一丝淡笑,有点洞悉,有点悲哀,又有点非常复杂的……谅解。   喘了口气,他说:“我不会告他的,你走吧。”   荣锐不动。他闭目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你是警察,对吗?”   顿一下,又说:“你说话,和他们……很像。”   这是荣锐冒得最大的一个险,但有时候,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必须冒险。   “走吧。”丁天一衰弱地说,“我、我对不起她……我不知道会、会弄成这样……我不会再、再伤害她了。”   他闭着眼睛,喘息片刻,说:“我今天才知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戴上氧气罩,再次别过脸去。   荣锐注视着他轻轻嚅动的嘴唇,依稀辨出他最后没发出声音的三个字——“我真蠢”。   所以,他已经想到了,吧?   荣锐没有再多话,悄悄退出了病房。 第62章 S2   和丁天一的谈话荣锐暂时对谁都没有提起, 包括萧肃和萧然。   这个人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从408案到阴婚女尸案, 再到尤刚、张婵娟夫妇之死, 那个可以制造出奇美拉的致命抗衰针像幽灵一样时隐时现, 他们却始终抓不住确切的线索。   自荣锒确定尤刚的死因之后, 荣锐就认为他们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争取一个巧颜、无瑕,或者星悦之美的内部人物。   一开始他计划的是吕新娣,但和萧肃见过她之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没用的,珑州巧颜内部管理严格,一般的基层员工,甚至是中层干部,都起不到什么大作用, 她这样的菜鸡等于送人头。   他们的对手不是张婵娟,不是尤莉, 也不是丁天一, 而是一个到现在还没有露出身形的绝顶高手。   这个高手能将爪牙伸到东非,能动用山猫雇佣兵,能在国境之内借刀杀人,片叶不沾, 绝对不是个普通人物。   所以, 他们需要一个离漩涡中心很近,有可能接触到谜底,或者说有可能接触到解开谜底的线索的人, 在警方和这个高手之间建立一个信息通道。   这个人,可遇不可求,他必须深入参与了某个相关的案件,对真凶来说富有某种利用价值,同时,他在被利用的过程中受到了真实的伤害,已经开始对一些事情产生了怀疑。   丁天一无疑符合这些条件——他承担着抗衰针的发行工作,和洪颖关系匪浅,甚至有可能知道耶格尔的身份。他为了这件事和萧然决裂,苦心经营的公司被调查起诉,风雨飘摇,现在更因为劫车绑架案而被警方列为头号嫌疑人。   金钱、爱情、前途……他失去的太多了,如果他不是傻子,一定会反思自己错在了哪里。   当然,选择他,荣锐也冒着极大的风险。人心是最难捉摸的,尤其像丁天一这样游走在对与错之间的人,无数利益拉扯着他,他的想法可能每一天都在变。   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的底线,是自己的安全,经过周律师那沉重的一课,想必他已经很清楚违法的代价。   像他这样有野心有手段的男人,是不会甘心做别人的傀儡的。   荣锐的手已经递了过去,一旦他发现自己身陷险境,为了求生一定会抓住它。   谈话过后两个多小时,丁天一的父母赶到了靖川市,萧然委托自己的助理出面接待和谈判。丁天一做得很自然,没有执意追究,但也没有手软,拿了方家一笔十分可观的赔偿,答应息事宁人。   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当萧肃中午一觉醒来,所有事情都办妥了。   睁开眼睛,他看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方卉泽坐在床前的椅子上,正在翻看他的病历夹。   “阿泽……小舅?”萧肃惊讶极了,“你怎么回来了?”   方卉泽合上手里的夹子,对他一笑,恍惚间还是十几年前那个霸道促狭的少年:“这是什么话,又想挨揍了吗?难道不欢迎我回来?”   萧肃也笑了:“怎么会,每次不都劝你回家么?是你沉迷赚钱乐不思蜀。”   “什么赚钱,我是为了理想!”方卉泽说,“这次不走了,至少待一年。新游戏对公司非常重要,我连老婆本都砸进去了,得亲眼看着它稳下来再说。”   说到老婆本,萧肃想起他男朋友文森,但既然他不打算公开,只能装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几天前。”方卉泽说,“因为忙着和合作方谈判,没来得及回家,昨天才回去就知道家里出事了……真是……早知道我该先回家的。”   萧肃看着他内疚悲伤的表情,恍惚间想起自己之前的怀疑——香樟树花粉的事,是他透露出去的吗?   不,不可能,他没道理这么做……小时候外婆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一直是方卉慈管着他们俩的衣食住行。对方卉泽来说,方卉慈既是姐姐,又是母亲,还是他的投资人,他的坚强后盾……   他没理由害她。   大概是自己太紧张,疑神疑鬼吧……萧肃想,反而劝慰他:“公事要紧,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那天……我应该去接他们的。”   方卉泽握住他的手紧了紧,说:“算了,日子得往前过,咱们就别自怨自艾了,先把眼前的问题一一解决了。”   萧肃神色一暗:“你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丁天一嘛,然然的前男友。”方卉泽捏着他的手指,像小时候那样数过来数过去,“已经摆平了,钱的事好办。”   萧肃有些意外:“钱?他只要钱?”   方卉泽点点头,说了个数字,萧肃听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丁天一居然就这么放过了他,为了这么一笔钱。   “后续的事情有然然的助理处理,你别操心了,回家好好养身体。”方卉泽松开他的手,忽然看到他手腕上那只TITONI,“啊,这表都碎了啊,没针了你还戴着它干嘛?”   “哦?”萧肃这才注意到表壳和指针不见了,惋惜地道,“一定是搬砖的时候磕坏了,急急忙忙我都没注意……不知道表廊还有没有配件可以换。”   “多少年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还修什么?”方卉泽替他将表摘下来,“十四岁生日送你的,现在你都奔三了,一大少爷戴这种东西不嫌寒碜,人家以为你是假土豪呢。”   “我才二十七,怎么就奔三了?”萧肃将表拿过来,“寒碜也该怪你,过生日也不送我个金劳,八千块一个TITONI就把我打发了。”   “你怎么不上天?我攒了俩月零花钱才凑够八千块。”方卉泽说,“你也不想想你自己给我送了些什么,不是贺卡就是蛋糕,十几年加起来还没这块破表贵。”   萧肃想想还真是,自己真是从小抠到大了。   这么多年没见,聊到小时候的事,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方卉泽说:“我跟然然上午和陈医生商量过了,姐姐的情况,留在这边医院没什么好处,还是转到他那边去吧,环境更好一点,也有专门的人照顾。”   萧肃点点头,公立医院综合性强,但论对病人细水长流的照顾,还得熟悉的私立医院,再说陈医生也是他们家的老朋友了,信得过。   “你的情况,医生是建议住院,不过我想还是一起转过去吧。”方卉泽说。   萧肃对医院有种天生的排斥,摇头道:“我想回家,我这样的住在哪里都一样,按时吃药就好了。”   方卉泽欲言又止,终究还是同意了:“然然说你搬出去了?”   “嗯,只是在学校附近买了个公寓,上班方便而已。”萧肃说,“放寒假了,还是回碧月湖住吧……妈妈不在家,然然一个人我不放心。”   方卉泽说:“也好,那我也搬回来吧,一家人住一起热闹点儿。”   萧肃忍不住问:“你……你的合伙人,要一起吗?”   方卉泽一愣,脸色有些说不清的……似乎是尴尬,又像是别扭,半天才勉强笑了一下,说:“你说文森?他有点孤僻,不习惯和陌生人同住,没关系的,我们一直是分开住的,工作的时候反而待在一起。”   顿了下,终究问道:“姐姐跟你说的?我们的事?”   萧肃不能暴露荣锐,只能含混而过。方卉泽当他承认了,道:“其实我们的关系更像是soulmate,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同性恋……你能理解吗?”   萧肃不懂他是问能不能理解soulmate,还是能不能理解同性恋,但其实自己现在也有点不直不弯的了,笑着说:“干嘛这么紧张,有空带他来家里吃饭吧,我和然然都很好奇你会找个什么样的对象。”   方卉泽嘴角勾了一下,但眼里没有什么笑意:“改天吧,他的性格很……独特,而且他是个聋哑人,和人交流比较困难,所以……你懂的。”   萧肃有些意外,没想到文森竟然是残疾人,一直以来还以为他是电影里演的那种古怪精灵的IT狂人。   “那别勉强了,等以后有机会吧。”萧肃说。   方卉泽如释重负,看看表:“时间不早了,如果你打算今天回家,那我现在去和医生沟通一下,顺便给你办出院手续?”   萧肃点点头:“拜托你了。”   方卉泽拿着病历夹走了,片刻后荣锐从外面进来:“你要出院?”   萧肃看见他有些不自在,但既然自己说过要把他当亲弟弟,只能若无其事地说:“回家休养一样的,家里条件好。”   “碧月湖还是LOFT?”   “碧月湖。”萧肃说,“我妈要转去陈医生那边,家里剩萧然一个人,我不放心。”   “咱妈。”荣锐纠正道。   “……”萧肃忽然有种哪里不对的感觉。   “那我呢?”   “啊?”萧肃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你要是不想住酒店,就继续住LOFT,反正你也录过指纹,物业水电我刚刚结算过。”   荣锐“哦”了一声,双手插着裤兜,说:“所以你们俩住家里,我住LOFT?”   “?”萧肃眨眨眼,有点反应不过来。   “不是说我和萧然一样吗?”   萧肃张了张嘴,不知道是因为大脑缺血,还是睡太多昏了头了,讷讷道:“那你也住家去?”   “好。”   所以他就等着这一句呢吧?萧肃看着他那张毫无表情的帅脸,完全无法把他和“失恋”二字联系起来,甚至有一种自己又被攻略了的错觉。   然而说都说了,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我隔壁有间客房,就是有点小……”   “凑合吧。”荣锐特别宽宏大量地说,“我和老孙住酒店,房间也不大。”   萧肃扶额,道:“那行,我跟萧然说一声……对了,我小舅也回家住,你见过他没有?”   “见过了,刚才他在跟医生沟通出院的事。”荣锐道,“他要回家住?那他男朋友呢?”   萧肃把方卉泽那番话转述了一遍,荣锐道:“文森是聋哑人?他是和方卉泽一起回国的?”   “大概吧。”   荣锐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说:“那我下午回LOFT收拾东西,晚上搬过去……你常穿的衣服要带回去吗?笔电和那几本没看完的书呢?”   萧肃恍惚间觉得自己不像是找了个弟弟,更像是找了个老婆……老公……无奈地道:“你只要记得把大王搬过来就好了,其他的让刘阿姨带人去拿,衣服什么的碧月湖都有,倒是你的东西,都要拿过来。”   “我知道。”荣锐特别自然地说,仿佛事情本该如此,天经地义,“那我现在去弄,顺便跟老孙说一声。”   萧肃心力交瘁,摆摆手:“去吧。”   “保温桶里有粥,饿了自己吃。“   “……知道了。”   荣锐插着裤兜转身走了,萧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还跟做梦似的——话说自己这拒绝跟没拒绝有什么区别啊?   哦,有。   以前请他留宿他还装模作样客气一下,现在自己但凡敢说一句“你回家吧”,似乎就算是违背了承诺。   为什么有种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的感觉?   萧肃呆呆打开保温桶,发现里面是自己最喜欢的海鲜粥,于是拿着勺子机械地吃了起来。   大脑缺糖,转不动似的,等吃饱了也许就能想通这是怎么回事了吧……   小孩子太叵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肃:我是不是又被攻略了?   荣锐:掏出小本本 第63章 S2   各种手续午饭之后就办好了, 陈医生那边派了救护车过来, 将方卉慈接到了他的私人医院。   萧肃重伤未愈, 原本是不适宜东奔西跑的, 但还是执意送母亲过去。方卉泽清楚他们母子的感情, 便没有阻止,亲自陪他跑了一趟。   私人医院环境很好,病房是套间,有专门的护工二十四小时轮班看护。人是陈医生仔细挑的,知根知底,服务多年的那种,怕萧肃不放心,还专门给他复印了一份履历和身份证明。   萧肃亲眼看着他们将母亲安置好, 在床前坐了很久。方卉泽一直默默陪着他,直到天微微黑了, 才按着他的肩膀说:“回去吧, 你身子还没好,折腾这么久该受不住了。”   萧肃舍不得离开,看着母亲沉静的睡颜,总觉得她下一刻就会醒过来。   然而奇迹并没有出现。   他慢慢站起身来, 到底还是问了方卉泽一句:“小舅, 我妈是香樟树花粉过敏导致的窒息,你知不知道,当初知道这件事的除了你我之外, 还有谁?”   方卉泽一愣,说:“没有了吧……还有陈医生?会不会周律师也知道?姐姐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了?”   这种过敏十分罕见,萧肃不认为方卉慈会多事告诉旁人,直接问他:“你有没有跟别人提起过?”   “没有啊,我都忘了这事儿了,都多少年了……”方卉泽扶着他的胳膊,动作忽然一顿,“不是,阿肃,你不是在怀疑我吧?”   他情绪转变十分自然,萧肃反而歉疚起来,忙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案子折腾了好几天没进展,我想也许这是一条线索。”   方卉泽皱眉道:“这是警方的事情,他们拿纳税人的钱,就该替纳税人办事!阿肃,你现在的任务是养好身体,别让姐姐担心,OK?”   萧肃不大适应他这种口气,大概因为他在国外待太久了吧,说话有一种精英阶层居高临下的生硬感。   但似乎逻辑上也没错。   萧肃没有再辩驳什么,跟他回了碧月湖。   刘阿姨知道方卉泽要回家住,已经把他的房间收拾好了,萧肃跟她说自己一个学生也要在家住一阵子,让她把自己隔壁的客房也整理一下。   “你学生?”方卉泽有些意外,“那个叫荣锐的?他也要住到家里来?”   萧肃郁卒得完全不想解释,随便编了个借口,说:“他那个……寒假要打工,不能回老家了……他帮了我很多,我就请他住到家里来——学校宿舍环境不好,再说也马上要过年了。”   方卉泽皱了皱眉,迟疑道:“家里还有然然,他一个半大小子住进来不方便吧?”   “……没事,然然跟他很熟。”萧肃摆摆手,“我累了,回房休息一会儿,晚上他过来还要帮他安置……小舅你也歇会儿吧,晚饭见。”   方卉泽欲言又止,还是点了点头:“去吧。”   萧肃回房换了家居服,实在没力气洗澡了,躺在床上假寐。躺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有点干净得过分,明明从火场回来一身一脸的黑灰,也不知道是谁帮着擦干净的。   哦,还能有谁,萧然一个女孩子,只有荣锐了。   萧肃忽然觉得有些生无可恋,浑身上下都被个小屁孩看光了,虽然大家都是男人也没什么,可是……这不是都不大直么?   话说,我会不会太难看了?   萧肃对自己的外形突然产生了巨大的不自信,论脸他没什么可担心的,从小到大他就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但论身材……太干瘪了吧?   萧肃伸进衣服摸了摸自己并不存在的腹肌,以及存在感极小的胸肌,惊觉自己这半年多确实瘦了很多,肋骨一条条跟搓衣板似的。   其实以前他挺结实的,十几岁的时候踢过校队的前锋,腰是腰腿是腿,照片还上过比赛海报。   要是那时候遇上荣锐就好了,也让他看看自己英姿飒爽的一面……萧肃天马行空地想着,随即被自己幼稚的想法弄得想发笑——都这时候了,发得哪门子花痴?   能活着都不错了,还不知道这样幸福的时光能持续多久,也许到明年这时候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一想这个就笑不出来了,萧肃叹了口气,又开始思考方卉慈的事,如果不是方卉泽和陈医生泄露了过敏源的秘密,那么是谁向她下的手?   和丁天一有关的,和他们家有仇的……洪颖?   对,那张照片,十几年前方卉慈曾经拿着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和洪颖有几分相似。如果照片里的人和洪颖有关,且和他们家早有渊源,也许知道方卉慈香樟树花粉过敏!   那张照片在哪儿?   萧肃爬起来,打算去书房找找,刚出房门,就看见刘阿姨端着一盘水果上来:“阿肃你醒了?正好把水果给阿泽送过去,他就喜欢冬天吃西瓜……你别吃了,西瓜寒凉,等身体好点再吃。”   萧肃接过来,抬脚往走廊东头方卉泽的房间走去,刘阿姨却把他叫住了:“他在书房呢,我刚看他进了书房。”   “哦?”萧肃又折向另一头的书房,敲敲门,却没人应,推门进去,里面空无一人。   萧肃将西瓜放在桌上,踩着梯子打开书架顶层的壁柜,发现里面像是被人翻过,父亲生前的相册顺序乱了,母亲的日记也有点凌乱。   谁动过里面的东西?萧肃有很长时间没回来过了,搞不懂是之前有人翻过,还是刚才方卉泽进来找过什么东西,随手整理了一下,继续找那张照片。   他记得那张照片被方卉慈放在一个黄杨木匣子里,三十公分见方,里面似乎还有几件衣服,以及别的器具,沉甸甸的。   但他翻遍了书柜所有的格挡,也没找到那个匣子。   难道是在阁楼的储藏室里?萧肃有些累了,坐在电脑椅上休息了一会儿,随手捏了一片西瓜,咬了一小口,没敢吞下去。左右他神经元退化,吃不出什么好味道来,过过瘾就算了。   端着西瓜又去了方卉泽的卧室,没人,行李箱都没打开,就堆在窗户下面。   萧肃将西瓜放在床头柜上,冲浴室喊了一声“小舅”,没人应。   哪儿去了?萧肃嘟哝了一句,懒得管他,反正三十几的人了也丢不了,于是径自去了阁楼。   阁楼里很久没打扫过了,落满了灰尘,东面安置这各种净水器、电机水井,西面则是储藏室。萧肃发现储藏室的门把手是干净的,像是才被人握过,推开门一看,里面大大小小的壁橱和纸箱子也有被人移动过的痕迹,和地面灰尘的印痕不完全重合。   什么情况?   萧肃心头疑窦顿生,随手打开壁橱和纸箱看了看,仍旧没有那个黄杨木匣子。   忽然,储藏室那头“咯噔”一声,萧肃吓了一跳,扬声问:“谁?谁在那?”   顿了片刻,方卉泽的声音回答:“是我,阿肃?你怎么上来了?”   萧肃皱眉,穿过杂物堆砌的过道,走到储藏室尽头,那儿有一个半高的推拉窗,外面连着屋顶的露台。   这会儿窗户是打开的,方卉泽站在露台上,伸手:“出来吧。”   萧肃拉着他的手从窗户跨出去,外面天已经麻麻黑了,风很大,但星星异常明亮,俯瞰碧月湖,湖面倒映着两岸灯火,与星辰相映成辉。   “怎么不穿件衣服?”方卉泽叼着根烟,将大衣脱下来给他披上。   这么多年没见,他比少年时代健壮了很多,穿着大衣看不出来,脱掉以后才显得肩宽胸阔,猿臂蜂腰。   萧肃摸了摸大衣口袋,掏出一盒烟来,却找不到火。方卉泽皱眉看着他,说:“戒了吧,都这样了,还糟践身体。“   萧肃不答,从他手中拿过烟头,对着点燃了,又还给他。方卉泽叹了口气,说:“管不了你了,你他妈都跟我差不多高了。”   萧肃笑了,说:“最后一根,明儿就戒。”   方卉泽嗤笑一声:“那时候你被你爸抓住揍屁股,也是这么说的,都十几年了还来这招?”   萧肃笑得停不下来,说:“可不是,我现在没人管了,无所畏惧。”   方卉泽眼神一暗,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说:“还有我呢。”   萧肃只是笑,不说话,方卉泽替他顺了顺头发,道:“我是说真的,以后我都不回美国了,就待在碧月湖陪你,你活多久,我陪你多久。”   萧肃慢慢止住笑,摇了摇头。方卉泽重又点了根烟,说:“我知道,那年我答应过你,后来……后来我走了,一走就是十几年,现在再说这话,你该不信了。”   “没有,我信。”萧肃说,“那时候你才多大啊?十八?哪儿做的了自己的主,现在你跟我一样,都没人管了,想干什么干什么。”顿了下,又说,“但你别忘了,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你的事业,还有另一份感情需要维护。阿泽,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方卉泽抽着烟,半晌才说:“这些年,我早看开了,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我心里有数。”   他拉起萧肃的手,将那块破碎的表摘下来揣进兜里,拇指摩挲着他手腕的伤痕,说:“我一直都记者,那天,我答应过你的……”   萧肃轻轻抽回手,趴在雕花铁栏上望着远处寒气氤氲的碧月湖,十三年前的情景慢慢浮现在脑海当中。   那时候父亲已经发病很久了,渐渐无法行走,陈医生担心遗传,说服方卉慈给他做了一个基因检测。   结果……令人绝望。   十四岁的少年,校队前锋,被印在比赛海报上……却在十四岁生日之后不久,得知自己将来会和父亲一样,慢慢变成废人。   那晚他躺在浴缸里,用刀片切开了左手的血管。   他看着血从身体里冒出来,染红了浴缸,染红了整个视野……他绝望而恐惧,一边不想就这么死去,一边又无法将父亲衰弱的身影从脑海中赶开……   他孤独地流泪,孤独地走向死亡,他以为很快一切就结束了,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裹着湿漉漉的浴袍,旁边是一身水的方卉泽。   那晚方卉泽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他们像小时候一样相拥着睡在潮湿而充满血腥味的床上。方卉泽一直拉着他的手,要他答应自己永远不干这种傻事。   “你怕什么?不是还有我吗?”他对萧肃说,“你活多久,我陪你多久!我绝对不像我姐,整天愁眉苦脸心事重重的,以后你想抽烟就抽烟,想喝酒就喝酒,想打人就打人!我要买个大房子,院里全种上樱桃,你每天就躺在树下面吃,吃多少都成,我绝对不劝你吃饭!”   儿时的承诺天真而荒唐,但那么可爱,那么珍贵,萧肃忍不住笑了,说:“别瞎想了,我又不是十几年前脆弱的小屁孩,用不着你陪。你也真是,都是堂堂总裁了,青年才俊,怎么还记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你不是要拯救世界、创立虚拟帝国呢吗?”   “是啊,我还说封你当国王来着,到时候我就是国舅了。”方卉泽嘿嘿地笑,“我的妈,我们小时候怎么那么二啊,姐姐跟我说你要留校当老师,我当时惊了一身的冷汗。”   萧肃也嘿嘿地笑:“过奖过奖,随便误人子弟一下而已,我倒是很担心你的新游戏,不知道会不会把玩家都污染了。”   两人相视而笑,片刻后方卉泽丢下烟蒂,说:“走吧,进去吧,风大了,别感冒。”   萧肃从窗户跳进去,协调性不好差点摔倒,方卉泽扶住他的腰,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萧肃这才想起自己上来的初衷,反问道:“对啊,你怎么在这儿?”指了指壁橱,“这些是你动过的?找什么?”   方卉泽道:“随便翻了翻,看以前藏在这儿的小黄书还在不在,青春记忆嘛……后来看见露台,想起咱们小时候老躲在这儿抽烟,就上去找了找感觉。”   萧肃从左手第一个壁橱的最上面摸出一本封面非常不正经的小口袋本,递给他:“这儿。”   “哇你怎么随手一摸就找到了?”方卉泽啧啧称奇,“看来平时没少温习。”   “不是一直在这儿么?你自己放的自己不记得了?”萧肃一哂,“未老先衰,中年危机,唉,三十岁的男人真可怜。”   方卉泽虚踹他一脚,将口袋本塞进大衣口袋。   两人从阁楼下来,萧肃回房间洗手,路过书房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书橱里那些照片和笔记,也是方卉泽找东西弄乱的吗?   如果只是找小黄书,他翻书柜干什么?   他们俩从小就不会在书房里藏东西,毕竟那是父亲常待的地方,太不安全了。   所以,他到底在找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开始同居生涯。   小警盾已准备好新的攻略! 第64章 S2   晚上快七点钟的时候, 荣锐拉着一车东西回到碧月湖。   看着他大包小包搬进自己隔壁的小客房, 萧肃有一种招了个上门女婿的感觉。   荣锐倒仍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特别认真地整理着自己的行李, 颇有点要扎根老萧家, 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架势。   心塞。   “大王放你那儿?”最后他抱着绿鬣蜥的玻璃缸,问萧肃。   萧肃无法直视大王嫌弃的眼神,忍痛说:“它比较喜欢你,还是放你那儿吧。”   “可是我不太喜欢它。”荣锐特别耿直地说,“我不太喜欢它的颜色。”   “……”不就是有点儿绿吗?   “要么放你那儿,我每天定时去看望它一会儿吧。”荣锐退而求其次地说,“再说我的房间那么小,这缸太占地方。”   “……好吧。”萧肃只得同意了, “那你记得每天来看它,不然它该抑郁了。”   “知道了。”荣锐一脸不情愿, 但还是乖乖答应了。   萧肃抱着玻璃缸回到自己房间, 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客房再小也有十八个平方,哪里就放不下一个玻璃缸了?   他每天来自己房间报到,不嫌麻烦吗?   等等,我是不是又被攻略了?萧肃忽然警觉, 随即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儿神经过敏——他一个小孩子, 哪儿来那么多套路啊?   七点半萧然从公司回来,刘阿姨招呼大家吃晚饭,萧肃没什么胃口, 但还是下楼在餐桌边坐了一会儿。   萧然神色萎靡,小脸儿黄黄的。萧肃看得心疼,给她夹了一块烩牛腩:“多吃点儿,你看你这两天眼睛都抠下去了,晚上让刘阿姨炖点燕窝,睡前再吃一盏。”   萧然点点头:“哥你也吃两口吧,医生说你营养不良,以后要好好调养。”   “我知道,等胃好点的。”萧肃说着,忽然感觉两道哀怨的目光刺向自己,无奈叹气,给目光的主人也夹了一块牛腩:“你也多吃点,这些天跑来跑去,太辛苦了。”   “谢谢。”荣锐的哀怨瞬间消失,低头吃饭。   桌子上就四口人,萧肃索性给方卉泽也夹了一块:“小舅你也多吃点,国外没有这么正宗的番茄牛腩。”   方卉泽叹道:“你也会在餐桌上照顾人了,以前我还笑你只知道自己吃,注孤生的节奏。”   “你就掀我老底吧,尽情掀别怕。”萧肃说,“你那些破事我永远都不会说出去的,我这人嘴可紧了。”   “哟,这是威胁我呢?”方卉泽说,转头问荣锐,“他给你们上课也这样吗?”   荣锐一顿,特别认真地回答:“不啊,萧老师上课很严肃的,一句笑话也不说。”   萧肃给他的演技点赞,对方卉泽道:“听见了吧?我改人设了,现在走老干部风。”   方卉泽淡笑摇头,看他碗里一共半碗粥,一点荤腥都没有,给他夹了个白灼虾放碗里。荣锐跟头顶长了眼睛一样,筷子一伸把虾夹走了:“医生说他只能吃流食,这个太硬了,会伤胃。”   方卉泽有点尴尬,但一闪即逝,笑着说:“你这小孩倒是心细,记这么清楚……你家是哪儿的?春节不回去家里人没意见?”   明明是正常的询问,萧肃却感觉到一丝似有似无的攻击性,抬眼看向荣锐,只见他垂着眼睛剥虾壳,淡淡道:“家长出差,过年不回来,就我一个人无所谓的……然然姐多吃点。”说着把剥好的虾放萧然盘子里。   萧然茫然抬头:“哦,谢谢哦。”   方卉泽脸色一僵——这是讽刺我没剥虾壳吗?   萧肃:心好累。   饭后四人各自回房,萧然要准备明天开会的资料,方卉泽和荣锐要收拾行李,萧肃给陈医生打了个电话,又看了一会儿病房的监控,九点钟的时候听到有人敲门:“哥你睡了么?”   荣锐拿着睡衣站在外面:“客卫没有热水,我可以在你这儿洗个澡吗?”   家里好些年没住过客人了,萧肃完全不知道客卫的热水管是什么时候坏的,忙让他进来:“去吧,记得把水温调低点儿,别又流鼻血了。”   “嗯。”   荣锐在里头脱衣服,门开着一道缝,一边跟他说话:“咱妈安顿好了?”   “好了,护工也安排好了。”萧肃有些累了,又不好先睡,便倚在沙发里打哈欠,“病房有24小时监控,可以随时看。”   “那就好,你也能安心休养了。”水声响了起来,“我下午跟局里一个同事咨询了一下,他是搞脑神经学的,回头有什么消息我及时通知你。”   “哦,那好啊,替我谢谢他。”萧肃说,嗅到门缝里溢出来的水汽,和着洗发水淡淡的香气,忽然觉得放松下来,竟然有些庆幸荣锐坚持搬到家里来住。   他身上有一种特别淡定踏实的东西,有他在,悲伤的气氛仿佛被不着痕迹地冲淡了,虽然他没什么话,也不怎么闹腾,可是家里就是多了几分生气,几分温暖。   还有方卉泽,萧肃现在也有些庆幸他搬回家来,否则光剩下自己和萧然两个人,真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惨淡的现实。   怕是连这顿晚饭,都没办法坦然地吃下去。   萧肃合上眼睛,在沙沙水声中慢慢沉入梦乡。梦里他再次变成了鱼,被困在浑浊的水塘里,在丧尸的围攻中苟延残喘。   压抑而恐惧。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身体一轻,茫然睁开眼,看到荣锐带着水汽的脸。   “睡吧,别动。”荣锐将他轻轻放在床上,盖上被子,摸了摸他的额头,“有点发烧,你药吃了吗?”   萧肃迷迷糊糊“嗯”了一声,荣锐却不信,打开床头柜找到药片,扶着他的脖子喂他吃了:“睡吧,我等你睡着再走……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没什么。”萧肃闭着眼睛说,原想让他早点去睡的,恍惚间却感觉他握住了自己的手。   他的手温暖有力,手指有些粗糙,手掌长着薄薄的茧子,并不柔软,但给人非常踏实可靠的感觉。   萧肃一瞬间竟然舍不得放手,就这样任他握着,意识慢慢模糊。   梦中丧尸嘈杂的叫嚣慢慢隐去,天空中层云渐散,朵朵乌云仿佛被阳光镶上了金边,有一种暗淡的美丽……水中的污泥渐渐沉淀,水塘变得清澈而平静,偶尔荡开一圈浅淡的涟漪。   萧肃深深叹了口气,沉沉睡了过去。   荣锐一直握着他的手,感觉他冰凉的指尖慢慢有了温度,脉搏趋于平稳,才缓缓松开。   柔和的夜灯下,他英挺的双眉微微皱起,在眉心形成一个深深的纹路。荣锐将那纹路轻轻抹平,手指滑过他消瘦的面颊,心里钝钝地痛着,但已经没有刚刚知道他病情的时候那么绝望了。   其实每个人都会死,不是么?   生命的美丽,并不在长短。   就像他曾经说的那样,我们总有一天都要穿过那道门,在世界的那一端再次相遇。   那时候荣锐还没完全体会到这句话的意义,只以为他是为了安慰自己失去母亲,现在才知道,这句话里包含着他对生命通透的洞悉。   残酷,但极豁达。   静静待了一会儿,荣锐关上灯,悄悄退出他的房间,却没想到在走廊遇到了方卉泽。   方卉泽似乎刚刚去楼上健身了,一身汗水,卷发湿透了贴在头上,显出凌厉的面部轮廓。   都说外甥肖舅,但他和萧肃一点儿都不像。   “你这是……?”方卉泽上下打量他,见他穿着背心短裤,狐疑地问,“阿肃还没睡?”   “睡了,我借他卫生间用一下,客卫的淋浴坏了,没有热水。”荣锐道。   “哦,我明天叫人修一下。”方卉泽说,“他习惯早睡,以后要是晚了,你可以到我房间来洗澡。”   “好的,谢谢。”荣锐礼貌地点头,与他错身而过,忽然有一种非常别扭的感觉。   方卉泽看着自己的眼神很……奇怪,有一种非常微妙的排斥,虽然看得出他在尽力地隐藏,但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   为什么?他看出什么了吗?荣锐皱眉想,即使看出了什么,他也不用排斥吧?   他自己不也交了男朋友吗?   因为自己年纪太小?因为萧肃的身体?还是什么都不为,只是作为家长,下意识排斥想要进入家庭的外来者?   有些家长是这样的,虽然作为舅舅这么想实在有点管得太宽。   荣锐想不出所以然,索性不想了,回房间睡觉。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忙乱而嘈杂。   方卉泽的游戏打算在春节上线,忙着公测和调整;萧然接替了方卉慈的担子,在一众老臣子的辅佐下熟悉方氏的运行;荣锐为手头的几个案子来回奔走,甚至亲自跑了一趟越南,去洪颖的老家做了一次暗访。   因为周律师出事,星悦之美的案子被拖后了一个进程,丁天一稍微缓了口气,提前出院继续支撑大局。巧颜因为尤刚、张婵娟夫妇的死而大厦将倾,尤莉苦苦支撑,听说已经力不从心,正在寻找大型资本接盘,打算忍痛割肉。   处在暴风中心的萧肃,反而完全闲了下来,不用代课,不用做研究,偶尔帮萧然审核一些账表计划,腾出时间又捡起了他冷掉渣的博物微博。   那篇关于奇美拉怪兽的科普文终于写完了,为了深入浅出,萧肃附了一些例图,其中混着一张在袁新娣家养兔场拍的变异兔照片,不过做了模糊处理,完全看不出背景。   粉丝纷纷表示涨姿势,对他的专业操守十分敬佩,不过更加关心的还是他和小警盾什么时候结婚的问题。   是的,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他这一个月都没怎么发微博,关于“盾农”超级话题却一直维持着热度,拥趸竟然变多了。   萧肃有时候觉得,也许这就是命吧,原来他们俩一直基得挺明显的,堪称众望所归。   这天,一条私信忽然引起了萧肃的注意——这条私信的发出者,叫“。”。   【。:那只兔子,有点有趣。】   萧肃看着这短短八个字,内心的震惊无以言表,第一时间联系了荣锐。   荣锐让他和对方保持联系,萧肃便回了一句【农夫:怎么说?】   【。:你知道,兔子和大鼠一样,也是一种常见实验动物。】   【农夫:是的,然后?】   【。:但是它们的用途不一样,对吗?】   萧肃打了个问号,对方却不回答了,等了很久又问了一次,仍旧没有回答。片刻后荣锐在UMBRA上说:【别问了,他下线了。】   萧肃:【追到了吗?】   荣锐:【没有,不过这次他应该在国内,和上次追查的结果不一样了。】   国内?萧肃有点意外,难道这名顶级黑客居然来中国了?   那他那句关于兔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实验动物特点不同,大鼠、小鼠、青蛙、兔子……用途自然也都不同。其中,兔子因为交感神经、迷走神经和减压神经分别存在,独立行走,所以经常被用于神经和神经元方面的研究。   SO,这又怎么样?   萧肃想不出所以然,只依稀觉得这个“句号”在给自己设置谜题,而这句话,是他给出的一个重要提示。   萧肃决定找伍心雨一起研究下,找找思路。   然而他第二天还没来得及去生命研究所,一封律师函和两名不速之客忽然上门,告诉他,他即将卷入一场严重的诉讼。   丁天一反悔了,决定控告他蓄意伤人。 第65章 S2   对于丁天一的反复, 萧肃没有太过惊讶, 当萧然火冒三丈, 想把助理叫来大骂一顿的时候, 反而劝她:“人心难测, 这种事谁又料得到?别迁怒下面的人了。”   萧然这半个多月好不容易把方氏的运作理出头绪,原以为能安安心心过个春节,没成想遇上这种事,恨恨道:“我当他好歹还讲点儿江湖规矩,没想到竟然贪得无厌到了这种地步,要了钱还要搞事。”   萧肃特别心平气和,将律师函看了两遍,说:“这事儿你别管了, 我自己处理吧。”   萧然瞪眼:“你怎么处理?好容易伤好了点儿,医生都说不能劳心劳力。”   “这不是有律师呢么?”萧肃说, 完全没当回事, “我已经委托给吴星宇了,他会替我应付的。”   萧然跟吴星宇从小玩到大,一点都不放心他的专业素养:“他?他能行吗?前俩月他自己都差点被人弄进去!”   “吃一堑长一智,学费不能白交, 让他练练手吧。”萧肃一脸佛系的表情, “他说给我免费,还能省一笔律师费。”   “这是钱的问题吗?”   “能省就省点儿吧。”萧肃拍拍她肩膀:“我主意已定,你让你助理把资料整理一下, 交给吴星宇吧。”   其实这案子一点也不复杂,说起来他们这边还挺占优势的,主要是荣锐在事发的第一时间就把能固定的证据都固定了,监控、病历、医生和护士的证词,再加上后来谈判赔款时双方写的和解书……连吴星宇律所的上司看了都说这官司好打,原告基本没有赢面。   不过尽管如此,吴星宇还是特别上心,毕竟萧肃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好基友,还是他的金主。   交接完材料的当天晚上,吴星宇开着他新买的电动汽车跑到碧月湖,拉着萧肃在书房里絮絮叨叨讲了俩小时注意事项。   萧肃全程表情空白,特别耐心地听他讲完,说:“你看着办吧。”   “师兄啊你不能这个态度啊。”吴星发愁地说,“虽说咱们赢面大,你也不能这么丧啊,万一正好那天法官比较仇富呢?”   “丁天一也不穷啊。”萧肃说,“再说了,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代价,你好意思让我败诉么?我白疼你这么多年了?”   吴星宇挠挠头:“倒也是,换个女的肯定早以身相许,孩子都给你生了俩了。”   萧肃一头黑线:“你《翻车鱼家族的崛起》看多了吧?”猪精奆奆真是毁人不倦。   房门咔哒一声,荣锐跟长了GAY达似的探头进来,冷冷看了吴星宇三秒钟,问萧肃:“哥你吃薯条吗?刘阿姨刚给我炸的。”   “你自己吃吧,少吃点,晚上别撑着。”萧肃说。   荣锐又冷冷看了吴星宇三秒钟,咔哒一声关了房门。   吴星宇眨眨眼:“好可怕啊……荣警官瞪我干嘛?他也想给你生孩子?”   萧肃一口水喷出来:“奔三的人了,以后说话注意点儿,给里给气的。”   “也是,学校好多人都怀疑咱俩不清白呢。”吴星宇说,“你说,是不是因为这个我才一直找不上对象?”   “……关我屁事。”萧肃嗤道,又警告他,“外人面前别叫他‘荣警官’,荣锐的职业比较敏感,过度暴露不利于工作。”   “我知道,好歹我也是法律工作者。”吴星宇说,“话说他这就住你家了?”   “嗯。”   “整得跟童养媳似的。”吴星宇嘀咕,被萧肃瞪了一眼,又低头研究材料,“那什么,事实就这么些了,明儿我陪你去一趟派出所,把手续办一下,下午我再跟原告的律师见个面。”   “行。”   当晚吴星宇还想留宿,跟萧肃促膝夜谈一把,结果刚开口就被荣锐给堵回去了。小警盾以“太晚了我哥要休息”为由把他强行送到门外,特别严肃地对他说:“吴律师,你以后谈工作尽量在上午或者下午来,别这么晚耽误他睡觉。”   吴星宇在萧肃家长驱直入十来年,忽然被个后来的嫌弃了,哪怕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忍不住说:“荣警官你怎么跟他媳妇儿似的,这就管上了?”   荣锐正直脸道:“他是我哥,我当然要关心他的身体。吴律师你以后说话注意点,我觉得你思想有点不健康。”   是吗?我不健康吗?我怎么觉得跟你们俩相比我挺健康常的?吴星宇心中吐槽,但没敢说,灰头土脸开着车走了。   特别健康的荣警官目送生子文爱好者走远,却没回屋,慢慢踱到花园里,掏出手机拨了一个隐藏的电话号码。   那头很快便接了起来,传来丁天一沙哑的声音:“喂?”   “方便吗?”荣锐简单地问。   对面静了一会儿,说:“是你?”   “对。”   沉默,荣锐不问不说,等着丁天一给自己答复。顿了半晌,到底还是对方先沉不住气,说:“受制于人,不得已。”   “你?受制于谁?”荣锐问,“洪颖?”   丁天一不答。荣锐又问:“她到底是谁?”   “什么意思?”丁天一语气有一丝茫然。   “没什么。”荣锐轻轻一探便不再继续,转而问道,“你们这次反悔,目的是什么?”   丁天一顿了数秒,说:“我也想知道,所以,不如一起等着看吧。”   荣锐皱了下眉头,他又说:“我不会让官司走到最后一步的。我的直觉,她也不会。所以,放心,萧肃不会有事的。”   荣锐“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他昨天从越南回来,一落地就听说萧肃接到了丁天一的律师函,当时特别惊讶。他自认看人还是比较准的,而且那天在医院和丁天一谈话的过程中,也确确实实感受到对方并没有为难萧肃兄妹的意思。   怎么时隔半个多月,和解书也签了,钱也拿了,忽然间又反悔了?   他不相信丁天一是个情绪化的人,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必然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变化,左右了他的决定。   而眼下,最能左右他决定的因素,就是星悦之美。   周律师被害,星悦之美的调查虽然被推后了一个进程,但并没有取消,丁天一面临的问题仍然非常严峻。这个时候,能掐住他脖子的,只有这件事了。   想要应付这个危机,他需要大量的钱,以及某些强有力的扶植。巧颜自顾不暇,现在能帮他的,只有无瑕和洪颖。   洪颖……提到她荣锐不禁眉头深蹙,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要神奇,还要复杂。   从老孙提供的资料来看,她的一切都很正常,无论是海关,还是珑州市、开发区,程序文件都是完美无缺的。   但当他亲自赶到洪颖的家乡,那个曾经发过洪水的越南小镇,才发现事实大相径庭。   他拿着洪颖现在的照片,走访了她曾经的邻居、同学以及熟人,所有人第一时间都没能认出她来,直到他略作提示之后才迟疑着点头,说好像是她。   荣锐费尽周折,找到了几张她留存在同学那里的照片。和从海关拿到的那份履历一样,上面的女孩儿平庸朴素,甚至有些乡下姑娘特有的迟钝、愚笨的感觉,和现在呼风唤雨、优雅动人的无瑕总裁判若两人。   至于她神秘的美国亲戚,就更不可思议了,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说,以前从没听说过她家有海外关系,那个腰缠万贯的美国富豪好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完全凭空出现。   荣锐去越南当地的相关部门,调查了遗产继承的文书,看不出什么异常,一切手续按部就班,唯独时间上有些太过巧合——从洪颖家发水灾,到她获救之后流落到大城市,到她的富豪亲戚找到她,再到她继承遗产、赴中国经商,只用了半年左右的时间。   怎么会这么巧,她全家刚死光,美国那边的律师就找到了她,她刚刚继承遗产,就决定来中国发展?   从小镇村姑到海外企业家,别人五年都走不完的路,她五个月就走完了。   如果不是冒名顶替,那她只能是被夺了舍了。查完这些一切,荣锐几乎可以肯定,洪颖根本就不是洪颖。   问题是,她到底是谁?   弄清这一点,谈何容易。   现在唯一的线索,是她跟萧家的关系——如果像萧肃说的,她对萧家怀着某种神秘的仇恨,那她在“重生”之前必然和萧肃的父母有过过往,顺着这条线查,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方卉慈曾经拿着一张酷似洪颖的偷拍照片,可惜萧肃把家里翻了个遍,也没能找到那个装着照片的黄杨木匣子。   荣锐怀疑那匣子还在不在,会不会被销毁了,不过现在丁天一忽然反悔控告萧肃,倒是牵出了一条新线索。   他说“一起等着看”,未必不是实话。   那就一起等着看吧。   农历春节前半个月,萧家再次陷入了纷杂的忙乱。   方氏要年终审计结算,给中高层分红,给基层发年终奖,还要准备尾牙和团拜……萧然忙得脚不沾地,虽然有各路老臣保驾护航,还是弄得心力交瘁。   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丁天一当初某些话是对的,商场如战场,一个女人拼杀起来,付出太多。   但毕竟,干什么都要拼要杀的,就算留在家里当主妇,不也要时刻防着人老珠黄老公变心、小三进门人财两空么?   她这样有两代人开山铺路的,已经算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了。   于是萧然白天各种崩溃,晚上回家在房间里鬼哭狼嚎一通,第二天照旧踩着小高跟昂首挺胸出门,又是好汉一条。   连萧肃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妹妹不是凡人。   方卉泽比萧然还忙,他的公司和方氏这种传统结构不一样,合伙人文森是个孤僻的技术狂魔,只负责核心引擎的研发,其余一概不管,所以他既要负责游戏的开发运维,还要负责外联公关、和甲方谈判,三头六臂身兼数职。   有时萧肃半夜失眠,下楼找点儿吃的,还听见他在房间里和不知道哪国的合作者吵架,三四种语言切换流利,仿佛活的翻译机。   相比之下只有萧肃稍微闲散一点,但也不是没事做,除了隔一天去陈医生那里看望、照顾母亲,隔三差五还要被吴星宇带去派出所接受各种询问。   不得不说丁天一的律师还是很刁钻的,虽然吴星宇拿出的证据非常充分,他还是找到了很多似是而非的点,比如萧肃是学生物的,对人体很了解,捅丁天一那一刀位置那么准,未必不是故意的。   另外,因为萧然知道丁天一的血型,而那天医院公示牌上显示该血型紧缺,萧肃很有可能根据这一点蓄意谋杀,毕竟丁天一是害死他母亲的嫌疑人之一。   萧肃对此不予置评,全程由吴星宇出面辩论。吴星宇吃了他这么多年便当,这次卯足全力,来来回回和对方律师大战三百回合。   折腾了半个月,都快过年了,吴星宇慢慢觉察哪里不对,迟疑着对萧肃说:“我怎么感觉对方怪怪的,咬你咬得很紧,但又不像是要咬死,好像是专为了折腾而折腾的。”   萧肃再佛系也感觉到了,问他:“他们到底想干什么?要钱还是要人?”   “要人干嘛?蓄意谋杀不可能的,最多判你防卫过当,就你这身体,随便一个医院证明就能保外就医,折腾个屁。”吴星宇说,“要钱,之前那笔赔偿已经很高了,法官除非特别仇富,不想干了,才会判更多。”   想了半天,他说:“我感觉他们就是纯折腾,恶心你,让你过不好年!”   “……”萧肃开始怀疑自己信错人了,“过不好年”也算目的?丁天一是二十多岁,不是二岁!   吴星宇蹭了顿晚饭,在荣锐特别健康的冷酷的目光中拍拍屁股走了,连宵夜也没好意思留下来吃。萧肃和他的上门女婿OR童养媳在客厅打了一把游戏,方卉泽回来了。   见他们俩在玩《大荒》,方卉泽笑着说:“看来我这游戏反响不错啊,家里已经有俩人开始沉迷了。”   这游戏确实挺好玩的,尤其是公测的AR版,萧肃摘下AR套具,真心赞道:“引擎太厉害了,浸入体验很微妙,你的合伙人真是天才。”   “唔,他也就这个在行了。”方卉泽总是很少提到文森,即使萧肃偶尔提到也会刻意回避,“对了,有件事跟你说——关于你那件案子,我想不要再拖了,别弄到过年,让大家扫兴。”   这些天他忙着游戏的事,都没怎么过问这件事,萧肃有些意外:“哦?”   “我今天让秘书联系星悦之美的高层,打算给他们公司注资。”方卉泽神色平静,仿佛在说“我今天丢了一块钱”。   “什么?”萧肃皱眉。   “他们这么折腾,无非是找你和然然的麻烦。”方卉泽说,“走法律途径是没错,但我是生意人,更喜欢快刀斩乱麻——他们现在面临着严重的诉讼,最需要是无非是钱,那我就给他们钱好了。”   “你说什么?”萧肃仍旧觉得逻辑混乱,“你给他们钱?你要收购星悦之美?”   “不,只是注资,成为他们的大股东。”方卉泽说,“这十天我专门让一组人研究了他们的财务情况,感觉还可以,就当风险投资了吧。今天我已经通过秘书给丁天一递话了,附加条件是让他别折腾你。”   他脱下大衣丢在沙发上,坐到萧肃身边:“阿肃,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丁天一这种人,你与其指望他的良心,不如指望他的智商。星悦之美是他的心血,抓住星悦之美,就等于攥住了他的七寸,他只要智商在线,就不会反咬自己的金主。”   “现在,你是他的金主了。”方卉泽摊摊手,“你要是愿意,我让秘书把注资人写成你,以后你当他的董事长都没问题。”   金主……萧肃发过好几次金主梦,唯独没想过成为丁天一的金主。   这是个什么骚操作?   作者有话要说:  萧肃:我的金主梦……有点跑偏? 第66章 S2   方卉泽的操作确实很骚, 说注资, 雷厉风行地就注资了。   如他所料, 星悦之美非常缺钱, 丁天一当初拿洪颖的投资, 不是白拿的,除了对赌协议注明的各种盈利条款,还要保证和巧颜合作的抗衰针项目顺利运行。   现在抗衰针陷入调查,对赌协议眼看是完不成了,要想不被破产清算,就只能接受更加强有力的资本介入。   但资本家都不是傻子,他官司缠身,负面评论满天飞, 鬼知道烧多少钱才能翻盘,抑或烧了也不见得能翻盘。   方卉泽在这个时候出手, 无疑是给他递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不, 说是救命的游轮也不为过。   唯一的附加条件,不过是要求他放过萧肃而已。   丁天一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很快就接受了方卉泽递出的橄榄枝,开始和他协商谈判。   萧肃对这件事持保留态度, 他不认为自己的官司需要用这种方式解决, 就像吴星宇说的,他们证据充足,对方充其量诉个防卫过当, 还不一定能赢,就算真赢了,他也不见得会坐牢。   但这次萧然没有站在他这边,而是赞同了方卉泽的计划。   “小舅这一招,是真正的釜底抽薪。”萧然对萧肃说,“我以前也有过这种想法,但一来手里没那么多钱,二来那时候星悦之美还撑得下去,丁天一未必愿意出手。现在小舅愿意出这笔钱,丁天一又正好被抗衰针项目卡着脖子,真正天时地利人和,一把拿下的好机会。”   萧肃始终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然然,注资公司不是小事,动辄几千万上亿的资金,都是小舅的真金白银。星悦之美现在卷入假药案,背后还有无瑕、巧颜两重资本运作,太复杂了,弄不好会拖垮他的公司。”   “哥你也太小看小舅了。”萧然说,“他既然敢出手,就一定玩得起。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他这些年在国外赚了那么多钱——我记得他出国念高中的时候,也就十七八岁吧?这十几年来,他用外公外婆留给他的信托反复投资、扩张企业,资产翻了十倍不止!”   萧肃向来不关心钱的事情,当初方卉泽大学毕业,执意留在美国发展,方卉慈曾说过把父母留下的钱分给他一部分,作为启动资金什么的,后来他的事业不断扩大,方卉慈又陆续给他投资了一些。   没想到这些年他滚雪球似的发展,竟然搞出这么大一摊事业。   “我知道,你不想这么大动干戈,总觉得吴星宇能帮你搞定。”萧然又说,“可是万一呢?万一你被他们咬住了,万一吴星宇官司没打好,法庭判你防卫过当,我要怎么办?哥,家里就剩我们两个人了,我不能让你冒这种险。而且你还有工作,学校那边万一受到影响,要求你辞职呢?你那么喜欢的事业,才刚刚开始,难道就要为了这种事而结束吗?”   萧肃抹了一把额头,道:“然然,星悦之美不是普通公司,它牵扯到跨国假药案,涉及好几桩命案,包括周伯伯的死,还有妈被下毒……王玉麟和王玉贵很可能是丁天一指使的,他背后也许还有其他更可怕的人物……”   “我知道。”萧然俏丽的小脸浮起一丝阴郁,“所以我才更支持小舅的计划——警方到现在没查到纵火案的真凶,还在围着那两个嫌疑人打转,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查到真凶……说不定怕舆论影响,直接把案子摁在那两个人头上就拉倒了……”   “怎么可能?警方一直在调查,只是他们办案是要讲程序、讲证据的,自然慢一点。”萧肃说,随即怀疑地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小舅跟你说的?”   萧然哼了一声,道:“不管怎么样,如果我们能控股星悦之美,就有更多机会摸清丁天一和他身边的人,也许能找到真正的线索。”   “你别胡闹!”萧肃警觉地道,“办案是警察的事,你只要把方氏撑住,等妈醒来就好,千万不能有这种危险的念头。然然,像王玉麟王玉贵这种人,是没有下线的,他们背后的人比他们更加丧心病狂,你根本想象不出他们能坏到什么地步。听我的,以后离丁天一和他的公司越远越好,明白吗?”   萧然沉默半晌,虽然眼神倔强,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哥,妈常教我们不要用玉石去碰石头,这道理我懂。”   萧肃松了口气,说:“小舅只是开始和他谈判,还不一定能谈下来,我也只是提前提醒你。”   “应该会谈下来的。”萧然说,“他的人对国内的法规不太熟悉,所以从我这里借了几个老人过去,听他们说已经谈得差不多了。”   “这么快?”   “有件事你还不知道。”萧然说,“那天丁天一病危,血站要求家属互助献血,我们一时间找不到志愿者,是小舅及时过去给他做的互助。”   “哦?”   “所以,小舅等于救了他两次。一次是他的命,一次是星悦之美的命。所以我想,他会老老实实签合同的。”萧然说,片刻后叹了口气,说,“哥,我真庆幸小舅这次能及时回来,对亏了他,丁天一没死,你也不用再和他的律师纠缠。我真希望妈妈能早点醒来,看到我们三个人齐心协力把这个家撑下去。”   萧肃默然。萧然再次叹气,说:“小舅真厉害,我这两天跟他聊了几次,他的头脑比妈妈灵活多了,怪不得能这么快把公司做大,我以后要好好跟他学学。”拍拍萧肃的肩膀,“哥,你也别纠结了,他都是为我们好,一家人开开心心过个年,不好么?”   萧肃只能点头。   萧然次日还要开会,早早回房去休息了,萧肃一直没睡,等到快十一点,方卉泽终于回来了。   “怎么还没睡?陈医生不说要注意休息么?”方卉泽将大衣丢在沙发上,坐在萧肃身边,“等我呢?”   “这么晚?上线的事还没弄妥?”萧肃嗅到淡淡的酒气,“喝酒了?”   “陪人吃饭……这么多年了,国内还是这样,干什么都要吃饭,喝酒。”方卉泽起身倒了半杯白兰地,呷了一口,“好在都办妥了,就等游戏情人节正式上线。”   萧肃知道他的习惯,喝了白酒不舒服,总要喝点甜一点的酒再压一下,于是去厨房给他拿了一小块奶酪:“情人节?”   “大年初三。”方卉泽说,“专门请大师算过了,大吉大利。”   “你们搞IT的还信这个?”   “养小鬼的都有。”方卉泽笑,“越相信科学的人,反而越敬畏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文森就特别信这一套。有一年我们推一个新项目,他请了个什么大师,非要午时一刻在公司正东方放十二朵礼花。神经病,大中午放礼花,根本什么也看不见,隔壁公司总裁开车路过被炸了一下,撞我们门口的太湖石上,反而叫我陪了不少钱。”   萧肃听得好笑:“他还信这个?对了,你整天不回去,他没意见么?”   “我每天在他办公室上班,能有什么意见?”方卉泽翻了个白眼,忽然伸手抓了抓他的头发,“你最近脸色好像好点了,要继续保持,争取过年长胖一点哦。”   萧肃挥开他的手:“和星悦之美谈得怎么样了?你真的打算和丁天一合作?”   “差不多了。”方卉泽又抓了他一把,才仰靠在沙发靠背上,说,“谈不上合作,我说了,只是为了控制住他,不让他再烦你罢了。再说姐姐的事也和他脱不了干系,把他弄到我们眼皮子底下,好调查。”   怪不得萧然产生了那种想法……萧肃皱眉:“阿泽,警方的事让警方去办,这是你当初跟我说的。”   方卉泽一哂,乜斜着眼道:“我知道,我就是这么一说,看住他,和警方又不冲突。放心吧,我有分寸。”   看来这件事已经无可更改了,萧肃也无话可说,毕竟方卉泽的钱是他自己的,作为外甥他没有立场阻止人家的商业计划。   而且方卉泽的初衷还是为了他,再反对,就有点不领情了。   “让你为我费心了。”萧肃说,“一回来就处理这么多事。”   “屁话,我是你小舅啊,我们是一家人。”方卉泽伸臂搭着他的肩膀,像小时候那样勾着他的脖子,说“我这么多年在国外,绞尽脑汁地赚钱,把事业做大,都是为了你……你们俩,为了姐姐,为了这个家。”   萧肃微微闪开了一点:“你喝了多少?怎么舌头都大了?”   “不知道,可能半斤吧,我要是有你这酒量就好了。”方卉泽靠在他肩上,说“文森滴酒不沾,连外人的面都懒得见,只能我一个人顶着……你赶紧好了吧,好了陪我去应酬,我就再也不怕跟他们喝酒了,把你放出去干翻全场!”   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萧肃听得好笑,用力将他扛起来:“行,下回我去……好了别喝了,回房去睡吧,明儿还上班呢。”   “你背我,小时候都是我背你,你也该孝顺孝顺我了。”方卉泽从背后搂着他的脖子,作势要往他身上跳,“站稳了啊,别趴下……”   很多年没和他这么闹了,萧肃哭笑不得,只能用力把他撑住:“别跳了,我腿没劲儿……要摔了!”   方卉泽不跳了,在他背上趴了一会儿,揉了揉他的头发:“算了,你太瘦了,还是我背你吧。”   “我还没瘫呢。”萧肃推开他,方卉泽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只好又把他拉住,“好了别闹了,去睡吧,要不要让刘阿姨给你煮一碗醒酒汤?”   方卉泽摇头,挎着他的肩膀慢慢踱上楼,站在门口搂着他的脖子不放:“要好好吃饭啊阿肃,舅舅不打算结婚生孩子了,以后还要靠你养老送终……”   “你才多大啊,就养老送终了?真把自己当舅舅了?”萧肃踹开门,把他拖进去,“你给我送终还差不多。”   方卉泽呼吸一窒,忽然转身紧紧将他抱住,把脸埋在他的侧颈:“不行,我不要听这种话,你给我收回去!”   萧肃被他勒得肋骨发紧,只得拍了拍他的背:“是你先说的好吗……够了,放开我,你要勒死我了……乖乖睡觉了方卉泽!”   方卉泽却不放手,带着酒气的鼻息喷在他耳背,执拗地道:“收回!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活一百年,两百年!”   “神经……”萧肃完全拿他没办法,将他往床边拖了两步,累得腿都打颤了,无奈地道,“行我收回,我们再活一千年,活成妖怪行了吧?”   方卉泽顿了片刻,终于松开了他,倒在床上挥挥手:“行了,你跪安吧,国舅大人要睡了。”   “……”萧肃无语望天,老子不是国王么?为毛还要给国舅跪安?   怎么一个两个喝完酒都跟神经病一样?   不,还是小警盾比较可爱一点,只是转圈圈而已,这家伙已经完全回到三岁了。 第67章 S2   2029年的春节在人们的欢笑与期盼中悄然来临。   除夕夜, 在碧月湖和一大家子人吃过团圆饭, 萧肃冒着零星的细雪和荣锐去医院陪母亲守岁。   护工给病房里挂了彩灯, 贴了窗花, 颇有点过年的气氛, 萧肃将带来的百合玫瑰摆在床头,房间里立刻飘荡起馥郁的香气。   方卉慈脸色不错,比刚送来时似乎多了几分红润,萧肃看着她沉静的睡颜,心情不再像从前那样焦虑愤懑。   毕竟她还活着,还有呼吸,还有醒过来的希望,不是么?   这些天, 他忽然理解母亲当初哭着求自己活下去的心情了,虽然活着很苦很难, 毕竟还有希望, 如果一念之差放弃了,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就像父亲那样。   “唰”地一声,荣锐拉开了百叶窗:“开始放礼花了,快看!”   靖川市每年除夕夜都会在中心广场放礼花。今年的礼花仿佛分外绚烂, 五颜六色腾空而起, 将雪夜映照得瑰美异常。   萧肃站在窗前和他一起看,暗暗庆幸自己又平安度过一年。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抢到头柱香。”荣锐望向积善寺的方向。   “但愿吧。”萧肃说。方卉泽在国外待了十几年,反而迷信起来了, 非说要去求头柱香给方卉慈祈福。萧然现在是他的忠实拥趸,特别虔诚地一起跟去了。   讲真,文森的影响力还挺强大的。   “生意人好像都信这个。”荣锐道,又问,“对了,方卉泽和丁天一谈妥了?”   “大概吧,听萧然说已经签约了。”萧肃说,“你怎么不叫他‘咱舅’?”   荣锐白他一眼,用鼻孔不屑地喷了一下。其实这段时间萧肃也感觉到了,荣锐不大喜欢方卉泽,总是若有似无地排斥他,见缝插针地嘲讽他……   奇怪了,跟萧然不是挺好的么?   “你是不是对小舅有什么误会?”萧肃说,“他这么做不是为了帮丁天一……”   “我知道。”荣锐打断他,说,“但你信不信,他也不是为了你。”   萧肃一愣。荣锐沉吟了一下,说:“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哥,在你昏迷的那个早上,我和丁天一谈过一次。”   “什么?”   “他当时非常确定地说,他不会告你。”荣锐道,“他后来也确实没有告你,直到半个多月之后,忽然被人以公司存亡威胁,才不得不给你发了律师函。”   萧肃花了五分钟才把这句话消化掉,难以置信地问:“你是说,你和丁天一一直有联系?”   “我一直没告诉你,哥,对不起。”荣锐特别认真地说,“因为你身体不好需要休息,我不想让你劳心劳力,而且有些事情我当时还没确认,不想提前告诉你让你为难。”   “那现在呢?”萧肃问,“现在你确认了?你确认了什么?”   “是洪颖在操纵丁天一,由始至终都是。”荣锐道,“从萧然生日那件事开始,丁天一就一直被她牵着鼻子走,后来她又利用星悦之美和周律师之间的矛盾,指使丁天一的助理暗示王玉麟、王玉贵兄弟,劫车绑架。”   萧肃有些眩晕,拖了把椅子慢慢坐下:“我们之前是这么怀疑过,那你现在找到证据了?”   “没有直接证据,只有间接证据。”荣锐拿起围巾给他披在肩头,说,“王玉贵前几个月才从监狱里放出来,原本没打算去陇川找工作,是他关注的一个公众号那几天专门给他发了好几次招聘启事,他才动了这个念头。我调查了那个公众号,确认那几天他们是被黑客盗号,才给王玉贵定向发布的招聘信息。”   “所以,王玉贵是一早就被选中,绑架周伯伯和我妈?”   “对,我追查了那个盗号的黑客,发现他的手法,和黑了化工厂守卫手机、拿到订餐记录的那个黑客,是一致的。”荣锐道,“和微博上一直监控你的那个句号,也是一致的。”   “那洪颖呢?你怎么确认这个黑客和洪颖有关?”   “我暂时没有确认,但我找到了另一个疑点。”荣锐掏出手机,打开一张照片递给他,“这是刑警在化工厂附近走访排查的时候,从一辆拉沙车的行车记录仪里切下来的截图。”   截图里是一辆白色小面包车,城乡结合部最常见的那种。   荣锐又打开另一张图:“这是今年十一月,吴星宇被诬陷杀害尤刚的当天,靖川市通往尤刚家别墅的省道上,监控拍到的照片。”   仍旧是那辆小面包车,车牌一模一样。   “这辆车在珑州巧颜名下。”荣锐解释道,“我委托珑州车管所对珑州巧颜的公用车辆做了一次统计,确定这辆车一直是洪颖私人在用,公司并没有使用记录。”   当初为了调查尤刚的案子,专案组留存了案发期间所有道路监控,但因为关键信息太少,无法精确排查,所以没有派上用场,没想到荣锐因为怀疑洪颖,将这两个案子联系起来,终于找到了交集。   “化工厂附近没有监控,无法证实这辆车就是运送金属钠和石油醚的货车,所以我说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洪颖策划的劫车纵火案。”荣锐收起手机,说,“但经过交叉比对,这辆车同时出现在这两桩大案的现场附近,我想应该不是巧合。”   对洪颖的怀疑最早是萧肃提出的,但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   “她到底是谁?”萧肃喃喃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不管她是谁,她绝不是洪颖。”荣锐将自己在越南当地的调查结果告诉萧肃,“我怀疑她根本就是中国人,因为某些原因偷渡出国,冒名顶替,变成越南商人又回到国内!”   萧肃想起自己车上发现的那根头发:“你说得对……还记得我让伍心雨验过DNA的那根头发吗?结果显示她的基因有大半属于中国北方。假设尤刚死亡当天,她开着那辆白色面包车去现场嫁祸吴星宇、帮尤莉抛尸,那这根头发很可能真的是她留在我车上的!”   萧肃一下来了精神,问他:“能不能通过DNA确定她的真实身份?”   “我们没有全民DNA库,只有公安系统在册的犯罪人员,才会留存DNA记录。”荣锐道,“很遗憾,我拿伍心雨那张检验结果做过搜索,没有搜到DNA存档——洪颖没有犯罪记录。”   线索似乎又走进了死胡同,萧肃皱眉思索,半晌才意识到他们谈话的起因:“对了,你说丁天一是被洪颖逼迫,才不得不控告我蓄意伤人?”   “我和他通过一次电话,我认为他是这个意思。”   “为什么?”萧肃有些费解,“以她的手段,想害我不是很容易吗?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想害你并不容易。”荣锐特别认真地指了指自己,“哥,有一个配枪的刑警就住在你隔壁,OK?”   “……”萧肃看着他隐隐带着中二的小模样,思绪莫名飘了一下——他配枪的样子真是帅爆了。   但这不是重点啊!萧肃下眼睑抖了抖,说:“哦。”   荣锐傲娇地挑了一下眉,说:“起先我也不明白她想干什么,但丁天一有句话提醒了我,他说‘等着看吧’。”   “什么意思?”   “看结果。”荣锐道,“他给你发律师函,折腾到现在,结果是什么,受益人是谁?”   萧肃有些茫然:“受益人不就是他吗?他得到了阿泽的投资,可以翻身了。”   “不,他失去了对星悦之美的控制权,他并没有受益。”荣锐解释道,“洪颖用对赌协议压着他,让他不得不控告你,然后方卉泽出手了,用极低的代价拿到了星悦之美的控制权。所以,方卉泽才是这件事最大的受益人。”   顿了一下,又恨恨道:“方卉泽还通过这件事得到了萧然全身心的崇拜,以及你全部的爱和信任!”   前半句很正常,后半句怎么这么……酸?   萧肃莫名奇妙尬了一下,顿了顿,回到正题:“所以你想说什么?你不会认为这件事幕后的指使者是方卉泽吧?”   “你不是也怀疑过吗?”荣锐反问,“咱妈刚出事的时候,你就说过,知道她香樟树花粉过敏的,除了你和陈医生,就只有方卉泽了。”   萧肃脑子有点儿乱,他当初是这么怀疑过,甚至当着方卉泽的面问过,但……怎么会?   方卉泽,那是他的亲舅舅,他母亲的亲弟弟!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动机呢?   “还有一个疑点。”荣锐接着说,“萧然跟我说,当天给丁天一互助献血的志愿者是方卉泽。哥,你不觉得太巧了吗?你和丁天一发生冲突是在中午,他病危是下午,方卉泽来医院看咱妈是傍晚,当时他是怎么说的?他说他回了一趟碧月湖,从刘阿姨那里听说家里出了事,才急急忙忙赶到医院——这里面有个时间差,你发现没有?”   萧肃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个时间差虽然算不上前后矛盾,但确实有些太巧,巧到奇怪。   但他仍然无法想象,方卉泽是这一切的幕后主使。   “我们不能轻易下这种结论,小锐。”萧肃沉思了很久,对他说,“阿泽是我舅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我实在无法相信他会做这种事……”   “你们已经分开十三年了。”荣锐尖锐地说,“方卉泽十八岁出国念书,这些年只回来过两三次。哥,人是会变的,十三年,你根本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他可能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阿泽了。”   萧肃语塞,确实,这次方卉泽忽然回来,一开始给他的感觉非常陌生,还是后来他们经常聊起从前的事,才慢慢找回了一些儿时的感觉。   “可是,丁天一的话就真的可信吗?”萧肃又提出另一点质疑,“他说洪颖逼他把星悦之美的控制权交给阿泽,可洪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想说,阿泽和洪颖是一伙的?”   荣锐抱着双臂,说:“哥,你有没有想过,你对这个家,对这个家曾经的往事,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了解。”   萧肃一愣:“什么意思?”   “我们一直怀疑洪颖和萧家,或者方家,有很深的渊源,确切地说,是过节。”荣锐道,“咱妈说她没去过越南,没见过洪颖,但你也说了,你在她手里见过一张形似洪颖的老照片……”   “我并没有找到它……”   “因为它被藏起来了。”荣锐打断他,说,“你给我说过,你那天去找那个黄杨木匣子的时候,方卉泽先你一部翻过书房和阁楼,有没有可能,他也在找你找的东西?”   其实,当时萧肃也有这个怀疑,只是……那天在天台上他们一起抽烟,一起回忆往事,把这种怀疑冲淡了,几乎冲没了。   现在再回过头去想,其实疑窦仍然存在,从未消失。   “东西,应该是咱妈藏的。”荣锐肯定地说,“所以她到底向你隐瞒了些什么?十几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萧肃皱眉沉思,喃喃道:“那时候我大概十一二岁?我不知道,那时候我外公外婆还在世,我爸还在主持方氏……阿泽比我大四岁,刚刚上高中。”   “会不会和咱爸有关?”荣锐道,“我这么说你别生气,哥,一般家庭,一个女人偷拍另一个女人的照片,八成和自己的丈夫有关。”   萧肃愕然:“你怀疑我爸出轨?不,不可能,荣锐你不知道我父母的感情有多深……”   他非常笃定地说:“这世上,除了死亡,谁也不可能把他们分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小警盾同学也是一口酸醋=,.= 第68章 S2   窗外细雪飘飞, 礼花已经结束了, 远远能听到积善寺高塔传来的跨年钟声。   “我父母是在大学里认识的, 我爸是我妈高两级的学长。”萧肃极少和人聊起父母的过往, 此刻却想把一切倾诉给荣锐, “我妈大一刚入学,就对我爸一见钟情,我爸,也是一样。”   方卉慈十七岁考进大学,在迎新社团活动中认识了萧肃的父亲萧勤,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风驰电掣般爱上了这个出身贫寒,但英俊开朗的师兄。   学业的压力、家庭的反对、阶级的差异……一开始萧勤也犹豫过, 但最终还是无法割舍这份青春的萌动,选择和方卉慈在一起。   萧肃出生之后, 方家二老终于接受了他们俩的感情。大学毕业, 萧勤进入方氏工作,方卉慈留在家里照顾幼小的儿子,几年后又生了萧然。   事业蒸蒸日上,家庭幸福美满, 萧勤人生得意, 铆足劲儿想把方氏做大做强,然而三十二岁那年,他忽然开始浑身无力、低烧, 最后发展到眩晕,频繁摔倒。   在数家医院辗转检查之后,医生确诊为神经元异常病,先天遗传,无法治愈。   萧勤面对的不仅仅是三到五年之后的死亡,还有在这期间不断可怕的衰弱。   随着传出神经元的坏死,他的运动机能将逐步丧失,最后导致瘫痪、呼吸吞咽困难。与此同时,他的传入神经元也在消亡,他的五感将慢慢退化,感受不到外界刺激,包括味觉、嗅觉……   然而他的大脑是正常的,所以他将全程感受这绝望的恶化,最终变成一个困在黑匣子的里的孤魂,无法表达,无法感知,孤独地滑向生命的终点。   任何人面对这样的命运,都会失去活下去的勇气,萧勤也是一样。但方卉慈不接受这样的现实,她始终认为还有希望,医学在进步,每一年都有新的绝症被攻克,只要活下去,就有奇迹会出现。   方卉慈哭着恳求萧勤坚持下去,为了自己,为了两个年幼的孩子。   萧勤答应了她。   整整三年,他从一个健康、聪慧、活力无限的英俊男人,变成了一个衰弱、枯寂、奄奄一息的骷髅。他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失去了作为人类最起码的尊严,最后连呼吸都无法自主,需要机器来维持。   最终,他食言了,爱情的力量终究抵不过残酷的命运,他在还有能力选择死亡的时候,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年我刚刚十四岁。”萧肃看着窗外飘飞的雪花,淡淡说,“我爸自杀……去世之后,我妈彻底崩溃了,她一直以为我爸会遵守自己的诺言,活下去,和她一起撑起这个家,她不相信他会丢下他一个人。那天她在卧室里嚎啕大哭,我从没见她那么绝望过……比自己死去还要绝望。”   荣锐倚在窗边,慢慢伸手搭在他肩膀上,给他无言的安慰。萧肃拍拍他的手背,道:“我爸爸二十岁和我妈在一起,到三十五岁去世,从没和她红过一次脸,没有发过一次脾气。我小时候非常皮,每次惹是生非,都会选我妈在家的时候回家,因为我知道我爸只要看见我妈就会忍不住笑,脾气变得特别好。”   想起自己小时候反人类的样儿,萧肃叹息道:“小孩子是最敏感的,大人感情好不好,门儿清。我永远记得我爸看着我妈的样子,从眼睛到嘴角都带着笑,柔软得一塌糊涂——但其实他是个非常强势的,杀伐果决的男人,生意场上脾气硬得不得了。”   顿了下,他笃定地说:“别的都能怀疑,唯独这件事不用怀疑,小锐,我爸不可能出轨,他这辈子唯一做过的对不起我妈的事,就是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情有可原吧,我理解他。”   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但很冷,冷得荣锐的手都抖了一下。   “也许我妈有事瞒着我,但应该跟我爸无关。”萧肃说,“不必从这个思路找线索,会误入歧途的,我想还是从生意,或者我妈更早之前的社交圈入手吧,她年轻的时候朋友很多,现在正好是过年,我找机会联系一下他们。”   “也好。”荣锐道,这种事他选择相信萧肃的判断。   萧肃沉思片刻,又道:“关于阿泽,如果丁天一说的是真的,你的怀疑不无道理,但……还是有很多说不通的地方——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动机是最大的问题,然而这问题荣锐也无法回答,毕竟方卉泽才回国一个月,他从前做过什么,在美国又经历过什么,谁也不知道。   “关于他的资料我手头很少,从头调查需要时间。”荣锐实事求是地说,“哥,我今天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要给方卉泽定罪,只是给你提个醒,对他最好留个心眼。”   萧肃点了点头。   其实荣锐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如果这件事真是方卉泽策划的,那一切可能才刚刚开始,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他绝对不会停下来。   过去这半个多月里,荣锐重新整理了几个相关案件的细节,试图找到其中的关联,但始终不得要领。吕白、尤刚、张婵娟、方卉泽、周律师……五个受害人,三件大案,全部和抗衰针有关,但无论怎么查,他们之间却完全没有特殊的联系。   整件事,似乎少了关键的一环,所以无法把它们扣起来。   如果扣起来,也许就能找到凶手真正的动机了。   荣锐看看时间,已经快两点了,便道:“回家吧,太晚了。”   萧肃习惯性地抬起左手看表,才想起已经被方卉泽拿走了,不自在地抻了抻衣袖,盖住手腕的伤痕:“嗯……也不知道他们俩抢到头柱香没有。”   “抢到了,刚刚萧然在朋友圈发照片了。”荣锐关了大灯,打开夜灯,“雪下大了,当心感冒……有发烧吗?”   “没有,最近很好。”萧肃任由他试了自己额头,将围巾给他围上,“走吧。”   外面雪果然下大了,两人踩着厚厚的积雪穿过花园,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平静而美好。   荣锐低头走在他身侧,犹豫了很久,终于问道:“哥,你那天,是故意的吗?”   萧肃脚步一顿,只一刻便明白他在问什么,黑暗中轻轻笑了一下,说:“是的。”   他们站在浓黑的夜色里,雪花绵密,扑簌簌落在他们肩头、脚下。良久,萧肃说:“很意外,是吗?想不到我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竟然敢杀人?”   荣锐不语。萧肃幽幽叹了口气,说:“荣锐,我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小时候,我爸恨不得把我绑起来用皮带抽,那时候我人憎鬼厌,每个月都要被老师叫家长。”   “我十四岁那年,我爸自杀了,他的死几乎毁掉了我妈。”萧肃低声说,“她把自己和我爸的尸体关在卧室里,谁都不让进,在里面疯了似的嚎啕大哭。我那天就站在她门外,我从不知道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的死而那样痛苦,那样绝望。他们就像共栖体,一个死了,另一个也活不成。”   十三年前的情景浮现在眼前,黑暗中萧肃看见十四岁的自己,那个桀骜不驯、无法无天的少年,站在父母的卧室门口,拖着妹妹的手,一脸倔强地沉默着。   外公外婆拼命拍打着卧室的门,所有人都在哭喊,只有他眼睛通红,不发一言。   最后,他们终于把门弄开了,所有人都涌了进去,萧肃在纷乱的空隙中看到崩溃的母亲。方卉慈倒在床前的地毯里,面孔像死人一样苍白,眼睛直直的,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外婆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想要把母亲抱起来,然而力不从心。萧肃拖着萧然走过去,拨开人群,慢慢跪在方卉慈身边,抱住她僵直的身体。   “别难过,妈。”他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爸爸背弃了誓言,我不会,我不会像他一样做个懦夫,我会活下去……妈,求你和我在一起,陪着我,好吗?我不想一个人……一个人去死。”   方卉慈空洞的目光慢慢聚焦在他脸上,一大颗眼泪从干涸的眼眶里滚出来,良久,终于叫了他一声“阿肃”。   那一刻,萧肃彻底认了命,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他得活下去,为了母亲,活下去。   萧勤把方卉慈一多半的命带走了,如果他敢再动一次这种念头,那等于带走了她另外一小半的命。   他的生命本就短暂,轻如鸿毛,如果能支撑母亲,支撑这个家,也算是没有枉来这世间一场。   “我对我妈发誓,要坚持活下去,绝不像我爸那样做个懦夫。可是,活着真的很难啊。”萧肃在黑夜里淡淡地叹气,转身慢慢往停车场走,“不管怎么暗示自己,我还是会害怕,会恐惧……所以,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我了,我强迫自己变得平静,变得淡泊,没有奢求,没有欲望……我变成了现在的我。”   荣锐悄然跟在他身后,与他错开半步的距离。萧肃说:“我以为我会一直这么下去,但那天,看到我妈躺在床上,毫无知觉,丁天一却跑来医院闹事,还打了萧然……我忽然觉得解脱了,我再也不用遵守承诺,不用无欲无求,不用强迫自己扮演完美的萧老师……我已经发病快一年了,最多再有一两年的活头,我还怕什么呢?”   他侧头看一眼荣锐,嘴角一勾,温润的眉眼在暗淡的天光下猛然流露出锋利的颜色:“所以,那一刀,是故意的。”   停车场到了,他们站在车前,却谁也不上车。   “后来我想过很久,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萧肃扶着车门,低沉地说,“也许我从骨子里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狂徒,只是因为这场病,因为对我妈的承诺,才一直扮演着普通人的角色。”   “你没有扮演,你就是你自己。”荣锐终于开口,清冷的声音在雪夜里听来分外笃定,“因为这场病,你压抑自己,改变自己,但你还是你,你并没有从坏人变成好人,你本来就是好人。”   萧肃喉结滚了一下,低头,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头上、身上……   “你不是什么无法无天的狂徒,只是那一刻的血性,冲动了。”荣锐一字一句地说,“哥,以后别这么做,也别给自己这种暗示,嗯?”   萧肃一动不动,单薄的身体仿佛被寒冷冻住了。   “一切有我。”荣锐道,“我不会让咱妈就这么躺在医院里的,我是警察,你相信我,好吗?”   萧肃呼了口气,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荣锐替他打开车门:“回家吧。”   越野车行驶在茫茫雪夜里,荣锐开了暖气,又开了音响,FM调频播放着轻快欢乐的拜年歌,慢慢冲淡了沉郁的气氛。   忽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荣思寰”。   “你爸?”萧肃见他皱着眉头不接,便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果然荣锐点了点头。   “不接?萧肃问,“今天大年初一。”   “开车不好接。”荣锐说,顿了一下,才道,“回家再打给他。”   “好。”   音响里继续唱着欢乐的拜年歌,隔了很久,萧肃忽道:“你还在怨他,怨他那天没有去救你妈妈?”   荣锐不语,萧肃摸到烟,点了一根给他,说:“小锐,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荣锐叼着烟,眼神微微怔了一下。   萧肃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低声说:“你说,你是警察,可你爸,也是军人。”   “其实你们俩是一样的人。”他说,“换了你,也会和他一样的。” 第69章 S2   方卉泽和萧然抢到了积善寺的新年头柱香, 萧肃四大皆空一个人, 这次也不禁心中安慰, 暗暗祈祷母亲吉人天相。   二十八万一炷的香, 主持买一送二, 送了他们俩一人一支灵签。萧然摇出一个“秦叔宝临潼救驾”,午宫上签,寓意贵人相助、逢凶化吉。方卉泽却摇出个“霸王垓下被困”,卯宫下签,凡事船破下滩,险阻难防。   大过年求出个下签,未免晦气,方卉泽添了两万块功德, 问主持破解之法。主持却并不收,只送他两个字——放下。   萧然不解其意, 方卉泽倒像是明白了什么, 淡笑一声,告辞离去。   后来萧肃问他求的是什么,方卉泽说是生意,怕这次游戏上线不如预期, 可能要赔钱。   “真要是赔掉底裤, 你和然然可得收留我,别把我赶街上去啊。”他半开玩笑地说,“我这次为了这个项目, 连美国那边的房产都抵押了,到时候破产清算,我可就是真正的无产阶级了。”   他说得调笑,眼底却氤氲着一种极淡的阴郁。萧肃不知为何一点也不信他说的话,荣锐年三十那番分析就像一粒怀疑的种子,在他心中慢慢破土而出,生根发芽。   他始终在想,如果这一切是真的,方卉泽,到底想干什么?   大年初三,《大荒》正式上线,首日用户就突破了两百万,创下AR网游新纪录。   方卉泽心情极好,给萧肃和萧然一人发了五个VIP账户,附带全套AR装具,一副挥金如土的土豪模样,说:“看来舅舅我是当不了无产阶级了,不过你们也别赶我走,这十个VIP就算是我交的房租吧。”   其实碧月湖的房子严格来讲也有他一半,就算他把文森接来,萧肃和萧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不过显然文森一点和他们交流的意愿都没有,如方卉泽所说,他回国之后一直深居简出,连大年初三晚上的庆功会都只露了个面就闪了,前后到场不过十几分钟。   萧然受邀去了庆功宴,回来跟萧肃八卦文森,说:“原来小舅的审美是这个样子,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喜欢的是阳光健气受,没想到最后竟然找了一个呆萌小弱受。”   萧肃看了她偷拍的照片,文森小小一只,一米七出头的样子,瘦瘦白白,穿一身休闲西装,表情淡漠,站在人群中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突兀。   不过他是聋哑人,萧肃完全理解他在健全人中间那种局促不安的感觉:“还好吧,高智商人群是这样,总有点儿与众不同。”   “倒是挺可爱的。”萧然想了半天,忽然一笑,说,“哥,我怎么感觉他和你年轻的时候挺像的,尤其是表情放空,皱着眉头的时候。”   萧肃看了半天,完全看不出他哪里像自己,挥手拍了她一把:“我现在很老吗?什么叫‘我年轻的时候’?”   萧然躲开他的手,继续给他插刀:“小舅说他和你同岁,怪了,为什么你看着就跟老干部似的,人家看着还一脸的少年感?”   “……因为他没有一个愁人的妹妹吧。”萧肃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问题了。   回房照照镜子,还行啊,人模狗样的,跟荣锐也没差太多啊……怎么就没有少年感了?   二十七的萧老师忽然有种淡淡的着急。   情人节第二天,萧肃把自己手里的五个VIP分给了仅有的几个好友,吴星宇收到以后第一时间给他发了个微信红包,可惜是假的,萧肃点了半天才发现是GIF动图,气得差点把手机摔了。   伍心雨就可爱多了,给萧肃回了66.66的红包,是真的,能点开领取,可惜领取出来是晋江币,必须去晋江看书才能花掉。   萧肃点开猪精佩奇的专栏看了一圈,出于好奇买了那本《翻车鱼家族的崛起》,差点闪瞎了狗眼,顿时对吴星宇和他老妈的审美感到深深的迷醉。   剩下那56.6,估计他这辈子都花不出去了……   第三个VIP他送给了荣锒,荣锒倒是很正常,给他回了个郑重其事的“谢谢”,还回赠了他一个情人节限定皮肤,1888元那种,用了以后他的鲛人一出场就自带粉红桃心效果,一路走一路散发桃心,跟花痴似的。   后来他发现荣锐也用了同款皮肤,灭蒙勇士在天上展翅飞过,仿佛天女散花,哗啦啦飘下来一地的粉红桃心。   当他们俩站一起说话的时候就壮观了,桃心喷得连画面都糊住了,萧肃戴着AR装具,几乎感受到了实体化的窒息。   一群华胥族的采梦少女路过,冲他们俩翻白眼:“死基佬,秀恩爱死得快,滚!”   萧肃忍无可忍,冲她们开了一个大,大金叉子一举,身边的海浪忽然拔高,化作无数粉红桃心,将少女们冲得只剩一丝血皮。   少女们嘤嘤嘤嘤地跑走了,萧肃一路喷着桃心回城,忽然感觉自己好像真的不太正常了——作为直男又怎么忍心打死这么多可爱的少女呢?   只有凶残的基佬才会这么毫无人性啊!   认识到真实自我的萧老师十分郁卒。   剩下两个VIP萧肃一个给了孙之圣。孙之圣在网络上也和现实中一样没有存在感,给他回了个“谢谢”就没下文了。   最后一个实在送不出去,萧肃干脆给了荣锐,让他送给他想送的人。   荣锐三十晚上和萧肃谈过之后,连着几天都闷闷的,到了初五,忽然跟他说自己要回趟家。   “我爸回京休假,叫我去给我妈上坟。”荣锐收拾好行李,跟萧肃道别,“我一两天就回来,你自己在家小心点儿,尽量别出门,有什么事给老孙打电话。”   萧肃隐隐觉得他解开了一些心结,心里很为他高兴,翻了一盒老山参给他带上:“回家总该带点儿礼物,你这么大人了,空着手见老爹不好。”   荣锐一脸的不情愿,说:“他知道我什么样,真送他这个他一定以为我疯了。”   转头却又接了,说:“我还是实话实说吧,就说你送的,他还能高兴点儿。”   萧肃觉得哪里不对,但又无法反驳,只得糊里糊涂点头:“那……也行,你自己做主吧,左右大过年的,图个吉利。”   “嗯。”荣锐心情很好的样子,找了纸箱泡沫仔细将老山参包好,带着最后一份VIP装具回家了。   第二天,萧肃在游戏里遇到自己的五号VIP好友,新手灭蒙射手头上顶着硕大一个耿直的ID——格雷格里奥的爸爸。   农夫:【……】   格雷格里奥的爸爸:【老山参挺好,谢谢了萧老师。】   萧肃感觉自己浑身闪烁着“百分百被攻略BUFF”,生无可恋地假笑了一下:【叔叔,不用客气。】   还好荣思寰很忙,上线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所以场面还不算太尴尬。   如果他晚走一步,看见自己儿子扇着翅膀飞过来,和一个盖里盖气的鲛人疯狂冒桃心,不知道会不会一气之下拿狙击枪把他们俩一起突突了。   AR世界里,萧肃的鲛人从海水中慢慢走出,长长的鱼尾化作双腿,站在不周山下一株歪脖子树旁边。荣锐的灭蒙绕着树冠打了个旋儿,收起双翅落在树杈上,对他说:“我爸专门上线跟你道谢。”   萧肃恨不得举起叉子给他开个大,但想想他输出比自己大多了,恐怕到时候先死的是自己,于是忍了:“不用这么客气了。”   “他挺高兴的,今天做了粘豆包和年糕,让我明天给你带回来。”荣锐红衣银甲,支着一条腿在树枝上轻轻晃悠,“他很多年没下厨了,倒把我吓一跳。”   萧肃无语凝噎,感觉自己身上的“百分百被攻略BUFF”越发金光闪闪。   说话间粉红桃心已经落了一地,一个身材魁梧的夸父族战士挥舞着手杖飞奔而来,在树下摆了个可爱的POSE:“哇,你们桃心怎么这么多?”   一名若隐若现的山鬼族女刺客飘然而至,站在夸父身边:“他们是内测期注册的神号,亲密度已经满级了,所以桃心喷发度也是满级。我们是才注册的新号,起码得做一个月情侣任务才能喷出这么多桃心。”   她说完这么长一句话,一个小小的粉红桃心才从头上飘出来,和夸父的桃心碰在一起,发出“啵”一声轻响。   萧肃不认识他们俩的人物,但认识自己送出去的VIP号,对夸父道:“荣法医?”   夸父做了个可爱的表情,一身虬结的肌肉鼓成小山包:“萧老师,我是伍心雨啊,他才是荣锒大哥。”   “……”萧肃完全无法接受肌肉系萌妹,以及妖娆系美男。   荣锐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你们俩也用了情人节限定情侣皮肤?”   荣锒忽然警觉,取消隐身模式,前凸后翘的身材分外惹火,指着荣锐叫道:“警告你啊!明天中午家庭聚餐不许跟我妈胡说,不然我弄死你!”   “傻逼。”荣锐“嘁”了一声,展开翅膀飞走了,远远对萧肃喊:“哥我先下了,我爸叫我给你打包年糕,你记得跟刘阿姨说明晚少做一个菜,弄个仔排年糕给大家吃。”   萧肃应了,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荣锒和伍心雨是情侣号,虽然性别反转了,但情侣小桃心一直biubiu响。   仔细想想,似乎……挺般配?   大年初七,荣锐带着大包小包从家里回来,果然有一箱子他爸给萧肃做的粘豆包和年糕。   刘阿姨晚餐加菜,做了一盘仔排烩年糕,荣思寰做的年糕居然意外地好吃,鲜甜入味,Q弹爽滑。   萧然赞叹不已,问荣锐:“你爸手艺不错啊!他是厨师吗?”   荣锐想了想,说:“学过一段,等以后年纪大失业了,大约会开饭馆吧。”   “……”萧肃差点一口饭喷出来,也不知道荣大校知道儿子在外人面前这么埋汰自己,会不会活活气死。   萧然倒是信以为真,特别认真地说:“那到时候我给他投资啊,把他的年糕做成品牌!”   荣锐微笑:“行。”   萧肃忍无可忍地给他嘴里塞了一大块排骨:“好好吃饭别说话了!”   荣锐哽了一下,乖乖低头吃饭。   方卉泽一直在旁边微笑,看向荣锐的眼神浮上一丝微妙的寒意。   七天长假结束,春节慵懒欢乐的气氛渐渐消散,方卉泽和萧然忙着各自公司的事情,荣锐也开始新一轮艰难的调查,只有萧肃还在放寒假,无所事事每天睡到自然醒。   浑浑噩噩过到正月十二,去陈医生那里做了一次例行检查,没什么惊喜,不过好在也没什么惊吓。萧肃对这样的结果十分满意,在病房里陪了方卉慈一下午,傍晚荣锐开车来接他,两人一起回碧月湖吃饭。   刚进家门,就见方卉泽匆匆忙忙往外走,被地毯边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很少见他这么着急,萧肃下意识问:“出什么事了?”   方卉泽皱着眉头,一边换鞋一边说:“公司的事情……不,是我去年新招的助理,家里出了点儿事,我过去看能不能帮忙处理一下。”   萧肃有些诧异,员工的家事为什么要请他去处理?   “严重吗?”   “唔,是他爸爸,还有他一个叔叔还是伯伯,忽然失踪了。”方卉泽拎着公文包匆匆离去,“家里人有顾虑,拖着不报警,我看能不能劝一下……”   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了。萧肃看一眼荣锐,正好荣锐也在看他,两人目光交错,荣锐立刻掏出手机:“老孙?有个情况你了解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萧老师的岳父……不对是公爹,虽然我铁血真汉子,但我真的会做饭——BY:本文唯一的美食达人荣思寰。   今天也是萧老师被攻略的一天! 第70章 S2   晚饭后不久, 孙之圣的消息来了。   出事的是方卉泽回国之前新招聘的中文助理, 叫罗田, 二十多岁, 有一个爹叫做罗建红, 还有一个叔叔叫罗建新。   罗建红和罗建新兄弟不睦,据说已经有快三十年互不来往了,罗田长这么大,连他们俩出现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情景都没见过。   然而就是这么一对老死不相往来的老兄弟,在两天前,也就是正月初十的中午,忽然同时失踪,连着三天没有任何消息。   起先两边的家里人都没太在意, 因为这俩老头经常出去找老伙计喝酒,顺便住个一两天。谁知这次他们竟然三天两夜不回家, 连电话都打不通, 家里人这才慌了神。   罗田这些天一直在公司加班忙《大荒》上线的事,没回家,下午突然接到家人的电话,吓了一跳, 马上让母亲打110报警。   “失踪三天两夜, 他家里人都没报警?这心也太大了吧?”萧肃难以置信地问。   荣锐道:“因为罗田他妈担心他爸被人绑架,报警会对老头不利。”   “他们家很有钱吗?”萧肃问,“土豪?”   “上世纪的拆迁户, 名下有三四套房产,现在市值五六千万吧。”荣锐还在看孙之圣发过来的资料,“算是有钱人,不过都是不动产,很难短时间内变现——其实这种人绑架起来很麻烦,赎金很难及时要得到。”   “那有人发消息跟他们要钱了吗?”   “没有。”荣锐摇头,“所以罗田才坚持报警,他担心他爸年纪大了在外面出了意外,没人发现耽误了。结果报警以后才知道他叔叔罗建新也失踪了,失踪时间和他爸爸一样。”   “他叔叔那边也没人打勒索电话?”   “没。”   三十年没联系的老兄弟,一朝之间忽然同时失踪,这事儿显然十分诡异。警方立刻兵分两路,一路去他们家里现场调查,寻找可能同时和他们有仇的嫌疑人;另一路则调取他们的手机和网络信息,查找可疑的线索。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消息来了,警方在他们的微信记录里找到了一条位置信息。   这条信息是由一个叫“薯片”的人发给他们俩的,奇怪的是,除了这条位置信息,薯片和他们再没有任何对话记录。   也就是说,这俩老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不约而同地在正月初十中午通过了这个“薯片”的好友验证,收到位置信息,然后就失踪了。   “定位在哪儿?”萧肃问。   荣锐直接把孙之圣的消息转发给他:“珑州下属的一个地级市的属县,郊区,我定位过去看了一下,应该是一个小产品加工集散地。”   又是珑州?   萧肃心中疑惑,想了想拨了方卉泽的电话:“小舅,事情怎么样?严重吗?你吃饭没有?”   电话那头方卉泽的声音有点轻微的失真:“应该……还好,正在帮忙处理。我吃过了,公司这边订的盒饭。”   “你什么时候回来?”萧肃问,“要给你准备点宵夜吗?”   “唔,不用了,我一时半会回不去,看明天吧。”方卉泽说,“你别等了,早点睡,回头人找着了我再给你讲八卦,乖。”   荣锐就坐在萧肃身边,听到一个“乖”字,眼角嗖嗖飘出两把飞刀,等萧肃挂断电话,才说:“他在开车,用的蓝牙。”   萧肃也觉得他声音有点怪,不像是直接用的电话听筒:“这么晚他开车去哪儿?又不打算回家。”   “珑州。”荣锐毫不犹豫地说,“罗田可能告诉了他位置信息的事,就算不告诉,他也能查到——他身边有个绝顶高手。”   萧肃知道他说的是文森。这几天荣锐正在调查文森,结果意外发现这家伙少年时代居然案底累累,不是在暗网上搞事,就是攻击大型平台,或者篡改政府网站后台数据……总之,在遇上方卉泽之前,他是个典型的问题少年。   也多亏他遇上了方卉泽,才成了现在赫赫有名的新锐游戏设计师,否则这会儿不知道待在哪个鸟不拉屎的监狱里捡肥皂呢。   “快十一点了。”荣锐看看表,说,“我去一趟珑州,哥你先睡吧,回头有进展我再告诉你。”   “我跟你一起去?”萧肃不放心他一个人,再说也想知道方卉泽到底在干什么。   原以为荣锐会反对,谁知他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行,多穿点衣服,珑州比靖川冷,又刚下过雪。”   萧肃松了口气,立刻回房间收拾东西,拎着孙之圣那件从头包到脚的大羽绒服跟荣锐上了车。   靖川到珑州倒是不远,但因为下雪,高速临时限速,所以开得极慢,出收费站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了。   萧肃撑不住在后座睡了一觉,醒来时看见窗外闪过盖着白雪的枞树和槲寄生,打着哈欠问:“快到了吗?”   “快了。”荣锐将车子拐下大路,沿着崎岖的村道在农田中穿行,大约一刻钟后停了车,道,“过不去了,得步行,还有五百米左右。”   萧肃跟他下了车,发现四周白茫茫一片,远处依稀有一片杂乱无章的厂房,一点灯光都没有。   “这鬼地方……”萧肃迟疑道,“两个快六十的老头,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不知道,靖川警方正在调查那个发定位的薯片,迟一点也许有线索。”荣锐伸手,“小心滑。”   萧肃发现积雪下面全是冰溜子,只得握住他的手:“连路都没有,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租车,然后步行吧。”荣锐拖着他的手慢慢往前走,步履稳健,“这个地方对他们来说可能有特殊的意义,或者薯片之前曾经通过别的渠道给他们发过非同寻常的信息,所以他们不得不来。”   事发至今不过几个小时,警方手里信息很少,一切只能靠猜。   萧肃运动机能已经在衰退,平衡性很差,全靠荣锐拉着才没有摔跤,十分钟后终于走进了那片凌乱的厂房。   这儿以前是小商品加工集散地,后来珑州修了开发区,厂子都陆续挪了过去,就荒废了,连路都年久失修,无法通车。   一带破损的围墙圈着整个厂区,上面刷着什么房地产公司的广告,看来这儿已经卖出去了。萧肃拂开积雪看了一眼,很巧,是尤刚的公司。   难怪荒成这样。   荣锐开着手机导航,拉着萧肃左拐右拐,忽然脚步一顿,按了一下左耳的助听器,说:“有人!”   萧肃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下意识抱住了他的胳膊,堪堪站稳,只见几个黑影从另一个方向闪过来,当先一人用手电晃了一下:“阿肃?”   方卉泽带着四个年轻男人,显然也在寻找那个定位地址,一个矮胖子紧跟在他左手,目光焦灼,正是当事人罗田。   方卉泽阴鸷的目光扫过他们俩紧握的手,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随即讶异地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萧肃没想到真能碰上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不过那个罗田已经等不及了,擦着脑门上的冷汗,对方卉泽说:“方总,定位就在这儿,我爸和我叔都年纪大了,您看……”   “对,先找人吧。”方卉泽没再追问萧肃,掉头往定位地点走去。   萧肃松开荣锐的胳膊,两人对视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一行七人转过一道弯,便看见一座残旧破败的工房,四周种着密密匝匝的松柏,因为没人修剪,树冠几乎将房顶全部覆盖了,阴森森的十分吓人。   “就是这儿!”罗田一头汗,激动地看看手机,又看看工房,拔脚就想冲过去。   方卉泽一把拽住他,四下看看,才慢慢一步步走过去,扬声喊:“罗老师?罗建红?”   四野静谧,顿了两秒,工房南侧的大门忽然“嗵嗵嗵”地大响起来,里面传来沙哑的嘶喊:“有人吗?外面有人吗?救命!救命啊!!!”   时隔三天,他们竟然还活着,竟然一点事没有?!萧肃讶然,快步跟上去,只见工房大门紧闭,一根老式门闩插在上面,随着里面的人不停砸门,微微震颤。   方卉泽示意罗田,罗田立刻拔开门闩,带着哭腔喊:“爸?叔?你们没事吧?”   大门洞开,两个六十来岁的老头从里面踉跄着冲出来,当先一个年长些的一把抱住罗田,哽咽道:“小田!儿子真的是你!我还当我做梦了!”   后面年轻些的老者叫了一声:“小田!”忽然胸口剧烈起伏。荣锐刚好走到他旁边,立刻上前一步将他掺住:“大叔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老者抽抽了两下,缓过气来,抓着荣锐的手老泪纵横:“谢谢你们,谢谢你小伙子,我还以为我这条老命要交代到这儿了!”   “爸,叔,你们怎么在这儿?你们来这儿干嘛?”罗田回过神来,想往工房里走,被方卉泽一把拽住了:“小罗,别进去,别破坏现场,一会儿警方来了肯定还要取证。”   “对对,谢谢方总提醒!”罗田拍了拍脑门,感激不已。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才落,一群警察走近了工房,诧异地看着他们一群人:“什么情况?你们是什么人?”   方卉泽带着罗田过去解释,荣锐将罗建新交给他们带来的人,搓了搓手指,又放在鼻端闻了闻,皱眉。   “怎么了?”萧肃问。   荣锐摇头,掏出手机翻了翻,道:“这些是是这边珑州警方的人,靖川那边还没赶过来,老孙和他们在一起。”   抬眼往黑黢黢的工房里看了看,道:“奇怪,人竟然真的关在这儿……这是什么操作?绑架之前为什么要给受害人发藏匿地点定位?”   萧肃现在也是一头雾水:“是啊,正常的绑匪,不应该把人骗来以后马上转移吗?”   荣锐沉吟不语,又搓了搓手指,说:“等现场勘验过来吧,老孙也应该马上到了。”   半小时后,天光微曙,珑州警方的勘验组到了,靖川警方的人也终于赶了过来。孙之圣仍旧一身便衣,混在人堆里一点也不显眼。   “你们和事主他们一起到的?”孙之圣在现场外围转了一圈,踱到荣锐身边。   “前后脚,方卉泽和罗田跟警方回去录口供了,罗建红和罗建新兄弟可能要送医院检查。”荣锐将当时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抬了下右手,“罗建新情况不大好,可能有哮喘还是心脏病,我当时扶了他一下,感觉他身上有水,衣服好几个地方湿哒哒的,气味也有点奇怪。”   孙之圣低头嗅了嗅他的手指,眼睛微微一眯。   荣锐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冲工房抬了抬下巴:“里头什么情况?能进去看了吗?”   孙之圣冲工房门口的警察打了个手势,回头道:“可以了,走吧。” 第71章 S2   萧肃跟着荣锐和孙之圣, 走进了工房的南门。   这儿十分宽敞, 足有上百个平方, 朝南是一道厚重的对开门, 门对面是一人多高的货架, 堆着一些废弃的原料和包装箱,上面灰尘遍布,脏乱不堪。   东西两面墙边铸着大型不锈钢操作台,中间嵌着宽大的一体式水槽,倒是稍微干净一点,周围的地上还有未干的水渍。   货架前面支着一张打开的沙发床,下面带着瘸腿的万向轮,大概以前是工人休息时用的, 极为破旧,上头堆着两床烂棉被, 棉絮都露了出来, 脏得几乎看不出颜色。   工房是人字顶,穹顶很高,但没有窗户,只在顶棚和墙壁相连的地方留了一圈空隙作为透气孔。透气孔约有十公分宽, 成年人勉强能伸出一只胳膊, 前提是能够爬上三米多高的墙壁。   穹顶正中吊着一个灯泡,已经破了。也就是说,这间屋子一旦关上大门, 只能靠顶部那一圈透气孔采光,即使白天也非常昏暗。   大门一侧放着把椅子,一个警员正在取椅背上的指纹。萧肃凑过去看了看,孙之圣踱到他旁边,解释道:“这应该是用来顶门的,椅背这个高度正好能顶住里面的门把手。”   萧肃目测了一下,果然如此——大门是向内开的,大约一米高的地方装着一对生锈的铸铁把手,只要用椅背顶住把手,从外面很难轻易推开。   勘验组正在各种测量、拍照和取证,萧肃不敢乱走,生怕破坏什么证据,荣锐却不大在意,绕过两名工作人员,站在工房正中间左右观望,之后又走到两个操作台边,打开水龙头试了试水,凑在鼻端闻了闻。   溜达了一会儿,他向孙之圣点了点头。孙之圣会意,对萧肃道:“差不多了,走吧,去看看他们问出了什么。”   三人从工房出来,外面天已经大亮了,孙之圣走到一边去打电话,萧肃左看右看,找不到方卉泽的影子。   荣锐乜斜了他一眼,道:“找你小舅?他们应该是被本地警方带走了。这儿是珑州地界,现场、人证、物证,都归县公安局管辖。”   果然,孙之圣打完电话便说:“人在县公安局,我已经协调好了,走吧,过去看看。”   萧肃对孙之圣万能的协调能力也是服气了,好像整个公安圈就没有他协调不下来的事情。   三人沿来路步行到省道边,开着萧肃的车往县城走去,大约半个小时后到达当地的县公安局。   县局很小,不过一栋四层小楼,两排平房。方卉泽和罗田已经做完笔录离开了,孙之圣调阅了他们的记录,内容和荣锐猜测的一样——昨天傍晚罗田报警以后,一时半会得不到什么反馈,于是求助于直接上司方卉泽。方卉泽抹不开情面,通过技术手段找到罗建红手机里的微信定位,然后带人连夜赶到了事发地点。   后面的事情萧肃和荣锐都知道了。   孙之圣又问罗建红和罗建新兄弟的笔录,县局刑警说:“罗建新情况不好,已经送去医院了,他大哥罗建红刚吃了点儿饭,这会儿应该正在做笔录,你们要是等不及,可以去旁听。”   孙之圣办好手续,领着荣锐和萧肃进了问询室旁边的监控室。   隔着单面玻璃,萧肃看到里面坐着罗田的父亲罗建红,老头神情萎靡,眼圈青黑,右手夹着烟卷,正在吞云吐雾。   不过他显然身体素质不错,即使在黑黢黢、冷嗖嗖的破烂工房里关了三天三夜,腰板依旧挺直,思维清晰,言语流利。   “你说你是正月初十中午收到的微信?”坐在他对面的警察问道,“你认识那个给你发微信的人吗?”   罗建红摇头。警察问:“你不认识他,为什么要通过他的好友验证?”   “我以为是同事或者朋友。”罗建红吸了口烟,哑着嗓子说,“我一个糟老头子,谁没事儿加我好友啊?所以我当时没多想,顺手就通过了。”   “你不认识他,为什么要按照他发的定位去那个工房?”   罗建红肿胀的眼皮略微翻了翻,眼珠扫过左上方,转了一圈,说:“好奇呗,我平时就喜欢看些个悬疑恐怖小说,家里人都知道。当时接到这个定位,我感觉跟小说里写的似的,挺神秘的,再加上退休了没事干闲得慌,就决定跑一趟玩玩。”   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难得还有这份天真烂漫。萧肃直觉这理由相当敷衍,但询问的警察只瞥了他一眼,就接着往下问了:“你是怎么到那个工房的?”   “打车,之后步行了一段。”罗建红说,丢下吸完的烟蒂,从兜里翻出一张出租车发票,“呶,票还在呢。”   发票被搓得皱巴巴的,似乎还有点潮湿,上面的字都有点晕开了。警察用证物袋将它装起来,接着问:“你到工房以后,发生了什么?”   “还能发生什么?被人关起来了呗。”罗建红打了个哈欠,又点了一根烟,“那天,我好不容易找到定位地址,结果发现是个破破烂烂的旧工房,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心里就有点毛毛的。刚要走,忽然听见工房里响起一阵脚步声……”   当时天已经有点暗了,天上正飘起细碎的雪花,罗建红大着胆子悄悄走到门边,往里一看,只见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正在货架前面逡巡。   他有点害怕,又有点怀疑对方是给他发定位的人,正犹豫着是离开还是进去看看,忽然看见那人转过身来,一束暗淡的天光穿过高处的气孔打在那人脸上,赫然是他三十年互不来往的弟弟,罗建新!   说起这个弟弟,罗建红至今气不打一处来。   话说三十年前,他们俩还是正当壮年的小伙子,罗建红中专毕业,在珑州市第一小学当数学老师,他弟弟罗建新则是大专毕业,在珑州市光明中学当初中数学老师。   他们的爹罗才原本是个厨子,在珑州市开着一家不大不小的餐馆,生意稀松平常。但就是这么一个毫无上进心的厨子,偏偏运气特别好,有一年买彩票居然中了二十万!   不知道是灵光乍现,还是有高人指点,拿到这二十万后罗才没赌钱也没换老婆,而是直接买了一亩半的宅基地,在上面盖起了三院阔绰宽敞的大瓦房。   转眼到了九十年代末,房地产开始腾飞,全国上下跟疯了似的征地、盖楼,无数农民一夜暴富,通过动迁成为百万富翁,甚至千万富翁。   罗才也是幸运儿中的一个,因为他买的那片地位置极好,面积极大,房子又盖得特别多特别新,所以置换出了整整七套大户型商品房。   然而他的好运气也到头了,动迁刚刚结束,连开发商挖的坑都没看着,他就忽然一命呜呼,撒手人寰了。   罗才死后,罗建红和罗建新兄弟俩开始处理后事,分割遗产,而遗产中最值钱的,无疑就是那七套大户型。   七,是个单数。   后来,为了多出来的那一套房,为了母亲的供养,两兄弟开始旷日持久的争执,一开始大家还能坐在一张桌子上谈判,后来越谈越崩,就变成了在一张桌子上吵架。   再后来,吵架都不能满足他们内心的忿恨,于是开始演变成了打架,再后来,两边的岳父、岳母、连襟……都参与了进来,整个家族闹得鸡飞狗跳,狼烟四起。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原本互敬互爱的兄弟,就这样彻底闹翻了,虽然最后通过法律手段分割了遗产,但梁子也结下了,之后整整三十多年,两人形同陌路,连家人都互不来往。   所以,当正月初十的傍晚,在工房中陡然看到弟弟罗建新的时候,罗建红整个人是懵逼的。   在掉头就走,和冲过去打一架之间犹豫了那么两秒,他憋了三十年的气忽然消了,因为他发现弟弟的头发竟然比自己还白得厉害,而那张曾经和自己怒目相对的脸,也从年轻气盛变成沟壑纵横、苍老衰弱。   突如其来的伤感短暂地冲淡了绵延三十年的愤懑,罗建红不由自主走进了工房,叫了一声:“建新?”   罗建新也愣了,迟疑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说:“哥?”   兄弟俩尴尬对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继续接下来的对话。然而就在这时候,罗建红身后的大门忽然“砰”一声关上了,紧接着,便传来生涩的“咯吱”声——有人在外面插上了门闩。   兄弟俩吓了一跳,飞快冲过去拉门把手,拉不动,拼命拍打门扇,没人回应,只依稀听到门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他们就这样被反锁在了工房里。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们疯了似的拍门、呼救,但工房位于废弃的工业区,四周荒无人烟,连车都不通,根本不可能有人来救他们。   想要打电话报警,手机信号也被屏蔽了,无法拨出,无法登陆网络,自然也无法使用任何通讯APP。   随着夜幕降临,原本昏暗的工房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外面起了大风,传来松柏如泣如诉的涛声……兄弟俩筋疲力尽,嗓子喊哑了,手也拍肿了,最终彻底放弃,只期待家里人能早点发现他们失踪,带人找到他们。   唯一幸运的是,工房里有沙发床和烂棉被,可以用来御寒,让他们不至于被冻死。虽然没有任何食物,但水槽上的龙头里有自来水,可以保证他们短期内不至于脱水而死。   就这样,他们在这间工房里待了三天三夜,直到昨晚方卉泽带着罗田赶到,才终于重见天日。   “你是说,你们到这儿以后立刻被关了起来,此后三天没有任何人出现?”警察问罗建红,“没人来给你们送食水,也没有人来伤害或者转移你们?”   罗建红叼着烟,肿胀的眼皮上翻,眼珠在右上方停顿了一下,说:“我们也觉得奇怪,你说那个发微信的人把我们骗到这儿到底是想干什么?难不成是想活活饿死我们?”   警察不置可否,问他:“这三天有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发生?仔细想想,比如外面有没有出现过脚步声,或者有没有人从高处的气窗偷窥你们?”   罗建红摇头:“没有,这三天只有我们俩,我们也盼着有人来救我们,可除了昨晚我家小田和他领导之外,那儿连个鬼影子都没出现过……嗐!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你说我闲着没事来这鬼地方干啥?”   警察抬眼瞟了他一下,问:“门旁边那把椅子是干什么用的?”   罗建红随口道:“顶着门。”   “为什么要顶着门?”警察问,“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插上了,又没人来打开,你们从里面顶住干什么?”   罗建红一怔,嚅嗫了一下才道:“看见有把椅子就顺手拿来顶住了,习惯吧,你们睡觉不插门么?”   警察没理他的问题,又反复询问了一些细节,直到他哈欠连天,快要不耐烦了,才将笔录结果交给他:“你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问题,没问题就确认一下。”   罗建红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疲惫地抹了一把脸,说:“没问题”   警察让他签了字,告诉他询问结束,下面要带他去医院检查身体了。   罗建红如释重负,拄着桌子站起身来,虽然起身的那一下看上去有点吃力,但站稳以后立刻腰背挺直,步履稳健,显然身体不错。   隔着单面玻璃,萧肃注意到他胸前、衣袖,以及衣服下摆的地方有几处明显的水渍,虽然基本上已经半干了,但很显然是这三天内弄湿过的。   他弟弟罗建新身上似乎也有水渍,萧肃记得之前荣锐对孙之圣说过。   为什么?萧肃觉得有点奇怪,如果说这些水渍是他们在水槽上喝水的时候弄湿的,那未免面积有点太大了。   罗建新也许身体不好,喝水的时候站不稳容易弄湿衣服,但罗建红显然不会——他直到这会儿都没有崩溃的迹象,无论心理素质还是身体素质,都是超越常人,相当不错的。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在大冬天,滴水成冰的破烂工房里,把自己唯一御寒的衣物,弄得湿成这个样子的。 第72章 S2   罗建红被民警带去县医院检查身体, 他的弟弟罗建新情况不大好, 据医生说下午才能做笔录, 所以大家只能等。   十一点多的时候, 勘验组从现场撤了回来, 开始处理证物等等,孙之圣和靖川方面的负责人留在县局协作,让荣锐和萧肃先找地方休息吃饭。   发展到这一步,整件事仿佛成了一场闹剧,一个陌生人心血来潮的玩笑,唯一的结果,不过是促成两个多年龃龉的老兄弟握手言和而已。   但萧肃直觉不对,罗建红给人的感觉太淡定了, 淡定得不像受害人。   在接受询问的过程中,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摇头, 不管警察如何追问, 他都表示无法提供更多的细节,这三天没有突发事件,没有任何异常,连对自己恐惧心理的描述, 都显得那么浮皮潦草。   萧肃觉得, 他好像在刻意回避“绑架”这个词,他不遗余力地,想把这件事定义为一场无伤大雅的风波, 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不正常。   换位思考,如果正常人被骗到一个破工房里关上三天三夜,出来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寻找那个“薯片”,追查是谁陷害了自己,哪怕警方认定成恶作剧,本人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万一呢?万一还有下次呢?万一下次没这么好运呢?   谁会嫌自己活得太长?   然而在罗建红这儿,一切好像都反过来了,当事人浑不在意,警方反倒成了穷追猛打的那个。   从县局出来,已经快中午了,萧肃精力透支,却不觉得累,反而有种奇怪的亢奋,直到跟荣锐走进一家幽静的餐厅,脑子里还在反复回响罗建红的声音。   “你没事吧?”荣锐感觉他眼神有点飘,担心地摸了摸他额头,“是不是累过了?让你回车上睡觉,非不去。”   萧肃只觉得太阳穴突突跳,拂开他的手,道:“我没事……你有没有觉得罗田他爸在隐瞒什么?我感觉他有很多话还没说出来。”   荣锐打开菜单递给他,说:“先吃饭,休息时间不要想工作。”   萧肃接过菜单随手翻了两页,又忍不住说:“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很奇怪,你不觉得吗?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个大神的讲座,他说人在回忆的时候会往左上方看,编故事的时候则会往右上方看,因为左脑储存记忆,右脑主管创造。罗田他爸做笔录的时候明明应该是回忆,却频频往右上方瞟,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在撒谎?”   荣锐看了他半天,将菜单抽回来,扫二维码点单。   一切搞定,才说:“哥,到底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   萧肃一噎,他合上菜单放到一边,说:“我现在相信你小时候特别皮了,因为我发现你在搞事情,或者围观别人搞事情的时候,脑子转得特别快,特别亢奋,一点看不出有病。”   是、是吗?萧肃一头黑线。   荣锐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真的,东非那次,山猫的雇佣兵一掏枪,你就激动了,拎着扳手要给我帮忙。吴星宇被陷害那次也是,你像打了鸡血一样找证据,深更半夜告诉我雨水里有微生物。还有化工厂起火的时候,我在窗户里看见你撞飞消防员,硬把生锈的消防栓拧回去……对,你还敢无照驾驶拉土车,把人家一个倒后镜都怼碎了。”   萧肃被他堵得说不出话,回头想想,好像还真是,自己只要一搞事就浑身带劲儿。   吭哧半天,终于憋出一句反驳:“我不搞事不围观的时候,看起来像有病吗?”   荣锐将眼球翻到右上方,正色道:“不,你不搞事不围观的时候,只是看上去特别稳重,特别端庄而已。”   “……”不用装这么明显吧?萧肃被他气得想笑,捡起菜单扔他,“好好说话不许翻眼睛,对长辈这是什么态度!”   荣锐接住菜单放下,捂着胃说:“好了咱们先吃饭吧,吃完再说别的行吗?”   萧肃想想他忙了一宿,自己好歹还在车上睡了几个小时,又心疼起来,给他倒了杯茶:“饿坏了吧?早饭也没吃,都这个点儿了。”   荣锐也不客气,老老实实说:“七点多那会儿特别饿,树皮都想啃了,不过这会儿饿过了,倒还好……你呢?还是没有饥饿感?”   萧肃五感退化,很少觉得饿,但毕竟身体还是有反应的:“有一点,低血糖手脚会发软。”   “给你点了甜汤,可以快速升糖。”荣锐特别自然地握住他的手,捏着指尖试了试温度,说,“嗯,有点凉,一会儿尽量多吃点吧。”   萧肃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不动声色地和自己各种肢体接触,不是摸额头就是拉手,或者搭肩膀。   有时候萧然趴在自己背上撒个娇,他马上也有样学样,一副绝不能吃亏的样子。   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精神啊……   不过荣锐从不过分,见好就收,绝对不给他翻脸的机会。比如现在,捏一下马上放开,把自己的热茶放他面前:“暖暖手吧,一会儿该捏不住筷子了。”   太自然太和谐了,萧肃拿他完全没脾气,只能乖乖抱着茶杯看他表演。   菜很快上来了,都是清淡好消化的,唯一的硬菜是红烧肉——这是荣锐的口味,他喜欢吃肉,各种肉,尤其是带三分肥的那种。   年轻人的胃口就是这么任性。   三碗白饭下肚,荣锐吃饱了,放下筷子开始翻手机。萧肃慢吞吞嚼完一碗饭,腮帮子都累酸了,问:“有情况吗?老孙怎么说。”   “老孙说县局的盒饭特别难吃,让我下午给他带个汉堡过去。”荣锐瞅着手机一本正经地说,“还说这一个多月他一个人住酒店很寂寞,骂我为什么不回去陪他,白浪费一张床位费,糟蹋纳税人的钱。”   “……”谁跟你问这些啊!萧肃简直无语了。   “你问我才说的,干嘛又这个表情?”荣锐龇牙一笑,收起手机,说,“走了,吃饱睡一觉,醒来再商量下面的事。”   萧肃没办法,只能起身跟着走,反正他不想说的事,谁也别想让他开口。   荣锐定了县局附近的一家酒店,标间,不大但很安静。萧肃看见洁白的床铺才感觉困意袭来,脱了大衣往上一躺就不想起来了。   荣锐打开被子给他盖上,说:“毛衫要不要脱掉?穿少点睡得舒服。”   萧肃眼皮直打架,脑子里还闹哄哄想着案子,打了个哈欠道:“罗建红的口供是不是有问题?跟我说说吧,不然我老在猜,睡不踏实。”   荣锐斜了他一眼,说:“你这是威胁我啊,哥。”   萧肃揉揉眼睛,硬撑着不睡。他叹了口气,说:“真拿你没办法……是,他的口述漏洞非常多,你关于微表情的猜测是正确的,他的肢体语言表现出他在很多地方说了谎。他和那个薯片,应该之前就通过其他渠道认识,所以才会根据对方的指示去现场。在被困的三天内,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情,但这件事牵扯到某种利害关系,所以他不能说出来,他弟弟罗建新应该也不会。”   萧肃捂着嘴又打了个哈欠:“会是什么事?我看你在现场看得很仔细,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还有他们兄弟俩身上都有水,这大冷的天,他们为什么要把自己唯一御寒的衣服弄湿?”   荣锐微微犹豫了一下,说:“现场很多反常的痕迹,但我还没找到它们之间的逻辑关联,告诉你也没什么用。至于他们身上的水渍……不是他们想把衣服弄湿,而是必须洗去一些见不得人的痕迹。”   “什么痕迹?”   “血。”荣锐低声说,“在现场扶住罗建新的时候,我在他身上闻到了血的味道,后来,老孙证实了我的猜测。”   萧肃吓了一跳,倏然起身:“血?谁的?会不会是他们自己的?”   “可能性不大,他们身上都没有明显的外伤。”荣锐分析道,“而且当时那个环境,如果自己流血的话完全没必要洗那么干净彻底,毕竟天气太冷了。后来我在工房的两个大水槽里观察了一下,没发现任何血迹残留,也没闻到血腥味,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是普通自来水。”   荒无人机的厂房、沾血的衣物……联想起那把顶着门的靠背椅,萧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会不会……”两兄弟关门杀人,伪装被绑架?   荣锐见他脸色有变,伸手按着他的额头将他推倒:“别胡乱脑补了,又不是恐怖片,我查过了,他们俩都是普通的数学老师,不可能忽然变成杀人狂。这件事应该另有隐情,等现场勘验的结果出来再说吧。”   萧肃想想也是,两个快六十岁的老头,都三十年没来往了,大过年的忽然凑一起杀人?   太离谱了吧……   “好了,睡吧。”荣锐拉上窗帘,打了个哈欠,“我也要睡了,太困了。”   萧肃闭上眼睛,听到他悉悉索索脱衣服的声音,不一会儿呼吸匀净,睡了过去。   一觉黑甜,睁开眼已经是傍晚时分,外面暮色四合,西北风猎猎作响。   荣锐在卫生间打电话,紧闭的门缝里依稀传来他的声音,萧肃起身,刚穿好鞋袜,就见他从里面出来,说:“醒了?饿不饿?”   萧肃摇头:“老孙的电话?什么情况?”   “你怎么比我都敬业啊……”荣锐吐槽了一句,说,“罗建新的口供出来了,和罗建红一样,这俩人像是提前商量好的,连很多细节都说得一模一样。”   萧肃想起他曾给自己科普过,警察往往会就同一个问题反复询问,如果嫌疑人每次回答不一样,或者完全一样,都证明有问题,只有大方向不错,细节有轻微出入的那种,才是真正的实话。   所以,这两兄弟果然在说谎。   “勘验结果呢?”萧肃问,“他们身上的水渍里带着血吗?”   “是的,带血。”荣锐坐在沙发上抠手机,一边答道,“初步检验血型和他们俩都不一样,所以现场很可能出现过第三人,就是不知道是凶手,还是另一个受害人。”顿了一下,抬头道,“或许从头至尾都只有这一个受害人,罗氏兄弟俩才是凶手。”   萧肃愕然,难道真的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老兄弟联手杀人,伪装绑架?   可是死人呢?死人去哪儿了?   “现在怎么办?”萧肃问,“要去县局看看情况吗?”   “局里都下班了,有一队刑警跟靖川警方去罗氏兄弟家走访取证,还有几个技术人员在分析从工房取回来的其他物证。”荣锐低头继续抠手机,说,“我们去了也没什么用,等老孙回来再说吧,他在和县局的领导开会,估计要开到半夜了,这案子挺邪性的……我去给他定间房。”   “我去吧。”萧肃说,“你忙你的。”   “那也行。”荣锐也不和他客气,从包里掏出小笔电开始干活,“订标间就行,贵了不好报销。”   萧肃应了,下去大堂订好房间,回来的时候看见他坐在书桌前,桌上摆着好几张稿纸,上面画满了乱七八糟的表格。   “这是什么?”萧肃捡起稿纸看了一眼,问,“数独?”   “嗯,数独。”荣锐转了一下手里的笔,在空白处填上几个数字,“OK,都解出来了。”   萧肃莫名其妙:“怎么玩上数独了?”   “找线索。”荣锐道,“我刚刚把罗建红和罗建新兄弟俩的网络痕迹摸了一遍,发现他们俩有一个共同的爱好——玩数独。在案发前一个月,也就是放寒假以后,他们同时收到了一个国外数独网站的邀请码,邀请他们的人,叫Lay's。”   “Lay's?”萧肃心中一动,“乐事?薯片?”   “嗯,我怀疑他和‘薯片’是同一个人。”荣锐道,“所以我把这一个月以来罗家兄弟玩过的数独表格都翻出来填了一下……唔,还挺难的。”   罗建红和罗建新都是数学老师,玩数独并不奇怪,萧肃凑过去看了一下,不禁叹为观止——这家网站的数独游戏被设置为从易到难的闯关游戏,一开始是传统的平面数独,后面渐渐演变成立体数独,三面、四面、六面……   最近那个已经复杂到连萧肃这种学霸都看不出要怎么解了。   然而就他下去办手续这二十多分钟,荣锐居然全部都解出来了。   这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怪物?   “不用为我的智商感到恐惧。”荣锐看出他脸上的惊讶,龇牙一笑,“只有刚开始那四个是我解出来的,后面这些……不用解我也知道答案是什么。不信你看。”   萧肃仔细看了一遍,立刻发现了答案的规律——不管多么复杂的数独,每道题的空白处都是八个,而答案也总是一样的——两个0,两个9,剩下四个数分别是1、7、8和6。   不管怎么排列组合,颠倒顺序,这些题目最终的答案都是这八个数字。   “这八个数是什么意思?”萧肃百思不得其解,“什么密文吗?”   “应该没那么复杂。”荣锐摇头,“毕竟罗氏兄弟都只是普通数学老师,没学过密文,太复杂他们看不懂……八位数,什么地方会用到八位数字?”   “口令或者密码?”萧肃说,“很多网站都要求八位数密码。”   “全数字密码,现在不多见了吧。”荣锐皱眉道。   萧肃冥思苦想,喃喃道:“八位……还有什么东西是需要用八位数字来表示……日期?”   荣锐眼神忽然一凛:“对,日期,日期是最常见的八位数了。”   “会是什么日期?”萧肃问,随即想起他们三十多年没来往了,“他们俩是什么时候闹翻的?”   “1997年底。”   萧肃在纸上写下1997四个数字,道:“现在还剩下两个0,一个8和一个6了……所以是0806,还是0608?1997年他们家还发生过什么大事?”   “他们的父亲罗才死了。”荣锐摸了摸下巴,道,“1997年8月4日死的。”   “那两边不靠啊,为什么不是两个0,一个8和一个4?”萧肃费解地道,“我们是不是猜错方向了?也许这八个数字包含的意义并不是这么简单,它就是某种神秘的密文……”   荣锐想了想,却坚持道:“不,如果罗氏兄弟能通过数字解答出什么复杂的信息,那薯片就没必要再通过微信发定位了,直接用密文告诉他们就行。我觉得我们思路没错,薯片花了一个月来反复传递这八个数字,就是为了确定罗氏兄弟能get到其中的意义。”   顿了下,他笃定地道:“日期,再直白没有了,六十岁的小学教员也看得懂。”   “好吧……”萧肃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问题是,到底0608还是0806?会不会年份也有误?1998和1996年也是有可能的。”   “是。”荣锐在纸上写下不同的排列组合——1996年7月8日和8月7日,以及1998年6月7日和7月6日。   “现在有六个可能性了。”荣锐在这些日期周围画着圈圈,“不管到底是哪个,这一天对罗氏兄弟俩来讲肯定非比寻常。否则他们不会隔了这么多年,还因为这条简单的提示而跑去一个人迹罕至的定位地址。”   思忖片刻,他丢下笔,道:“不急,回头我给老孙提个醒,让去罗家走访的刑警们留意一下这几个日期吧。”   萧肃点了点头,他伸了个懒腰,道:“饿了,吃饭!吃完老孙也该回来了,勘验那边应该还有一些细节,咱们好好聊聊,也许能有新的想法。” 第73章 S2   快十一点的时候, 老孙终于回来了。   忙了一天, 他仍旧是那张波澜不惊的平淡脸, 仿佛白天处理的并不是杀人绑架案, 而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   萧肃对他这个城府也是服气的, 荣锐时间长了好歹还能看出点内心戏,孙之圣,别想了。   “还指望你下午给我买个汉堡带去呢,都睡到晚上了。”孙之圣一见荣锐就抱怨,“孩儿啊,再这样你就要失去你的爸爸了唷。”   荣锐开启被动技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萧肃倒是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对不起, 是我睡过了……没耽误什么事吧?”   “没有了,开玩笑的。”孙之圣摆摆手, “我们说话一直这样, 萧老师你别当真啊。”   荣锐白他一眼,直接问:“县局什么情况?勘验有新结论吗?”   “急什么,弄点宵夜来吃先。”孙之圣说,“县局订的盒饭太难吃了, 我饿了一天, 你就不能体谅一下领导吗?”   萧肃忙道:“我来点吧,你想吃什么?”   “小龙虾。”孙之圣搓搓手,“再来二十个腰子, 谢谢你了啊萧老师!”   半小时后。   萧肃艰难地啃着小龙虾,被辣得脑袋嗡嗡响,都快听不清别人说什么了。孙之圣却是脸不红气不喘,偶尔还捡两个干辣椒塞嘴里咂摸味儿。   GAY都汉子名不虚传。   荣锐给萧肃倒了杯冰水,不耐烦地催孙之圣:“就不能边说边吃吗?这都几点了?我和我哥还要睡觉呢。”   萧肃觉得这话哪里不对,还好孙之圣没有深究,灌了口啤酒,道:“吃完再说,我怕我说了你们就吃不下了……对了,你们几点吃的晚饭?消化了没有?别一会儿全吓吐了啊。”   “……”萧肃被他一说已经开始脑补,咬着小龙虾都有点咽不下去了。   “吃不下别吃了。”荣锐干脆把他的餐具和手套全收了扔了,对孙之圣道:“你说吧,注意一下措辞就行,我哥很坚强。”   萧肃只能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嗯……还行,你说吧。”   “那行吧。”孙之圣放下啤酒罐,说,“罗家兄弟之前的口供完全是扯谎,他们待在那间工房的三天三夜里,其实发生过一件非常惊悚的事情。”   话说今天凌晨的时候,荣锐发现罗建新身上的水渍带着血腥味,于是告诉了孙之圣,孙之圣又告诉了县局的人。   后来罗家兄弟被带回县局,勘验人员对他们身上的衣物进行了分析,果然发现有清洗过的血渍。提取样品检验之后,确定这些血渍不属于他们兄弟俩,而是来自于另外一个人。   下午,法医对血渍的DNA进行了检验,确定这名受害者是男性,七十岁左右,但公安系统的DNA库中并没有他的记录,所以无法确定他的具体身份。   现在问题来了——这人是谁?他在哪儿?还活着吗?   为了弄清真相,警方也顾不得心疼罗建红和罗建新兄弟俩的身体了,直接把他们从医院接回来,突击进行了二次审讯。   面对衣服上的血迹检验结果,兄弟俩终于绷不住,招了。   他们新一版的口供,确实有够惊悚,说是恐怖小说也不为过。   这一版的故事,开头还和之前一样——罗建红收到“薯片”的定位,于是跑到工房去一探究竟,结果在那儿遇到了自己三十多年没见面的弟弟罗建新。   然后门被人在外面锁了,他们俩被关在又冷又暗的破工房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天渐渐黑了下来,外面起了风,之后又飘起了雪花。西北风带着哨音从高处的气窗灌进来,夹杂着鹅毛般的雪片,工房里越来越冷,越来越冷……   落到这步田地,罗氏兄弟也无心再纠结三十年前那些恩怨情仇了,决定联合起来先解决生存问题再说。   纠结一番之后,他们忍着恶心爬上了工房中间那张脏污的沙发床,互相依偎着取暖,后来又披上了那条乌漆墨黑,看不清颜色的破被子。   又冷又饿,被子和床还散发着说不清的臭味儿,但他们俩毕竟已经是快六十岁的老人了,挨到半夜一两点,终于支持不住睡了过去。   老年人一般睡眠比较浅,中间还要起夜,但那天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们俩都睡得特别踏实,半夜一次也没醒。   第二天罗建红先睁眼,第一时间摸到手机打开看了看,六点一刻。   外面还在下雪,乌云沉沉天色昏暗,虽然已经是早晨了,工房里仍旧黑黢黢的,只勉强能看清四周陈设的轮廓——大门、操作台、货架……   等等……只是朦胧的一瞥,罗建红忽然发现哪里不对,货架上好像多了个东西,黑乎乎的占了好大一片地方。   他趿上鞋,走过去,打开手机电筒一照,顿时整个人被吓得三魂出窍,咣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闷响惊动了罗建新,罗建新从床上爬起来,揉着眼睛问:“大哥?大哥你怎么了?摔了?”   然而等他顺着罗建红的视线,看向手机电筒对准的方向,马上被吓傻了,“嗵”一声一头栽倒在床下面。   “啊——!!!”   兄弟俩瘫在地上,连滚带爬抱在一起,疯狂哆嗦着发出惊悚的尖叫。   货架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死人。   死人被固定在一面大镜子上,浑身赤裸,双目圆睁,吐着长长的舌头,宛如地狱的厉鬼!   罗建红和罗建新尖叫了足有半分钟,终于在窒息之前停了下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罗建新吓得几乎尿了,颤声问:“那、那是什、什么东西?死、死人吗?哪儿、哪儿来的死人?”   是啊,怎么凭空出现了一个死人?   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兄弟俩像树袋熊一样互相抱着,肝胆俱裂地看着货架上的尸体,抖得筛糠一般。   罗建红到底年纪大些,胆子也稍微大些,半天咕咚咽了声口水,大着胆子用手机电筒对准了那人的脸。   那是一张极为恐怖的干瘪的脸,看上去足有一百岁了,松垮的皮肤像劣质皱纹纸一样,覆盖在凹凸不平的头骨上,呈现出恐怖的青灰色,上面还遍布黄褐色的斑点。   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仿佛死不瞑目,又仿佛是临死前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眼眶处甚至有细细的血线流下来。   最为恐怖的是他的嘴巴,他的嘴唇干瘪皴裂,嘴大张着,舌头抻得老长,舌尖处打着一个铁环,铁环上挂着一条长长的铁链,一直垂到胸前。   他整个人被固定在一面长方形的镜子上,赤裸的身体极为干枯,几乎是皮包骨头。镜子反射手机电筒的光,在他周围形成一圈暗淡的光影,越发衬得他仿佛恶鬼一般,令人简直不敢直视。   一道极深的伤口横在他瘦骨伶仃的脖颈上,以至于气管和血管都被完全切开了,污浊的血液喷溅在下巴和胸前,还是湿漉漉的,散发着刺鼻的血腥味。   “呃、呃呜——”罗建新忍不住吐了,不过因为胃里没东西,吐出来的只有酸水儿。   罗建红手一抖,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灯灭了,屏幕也随之黯淡下去——没电了。   西北风穿过气窗,带着哨响盘旋在空阔的穹顶上,带来刺骨的寒冷,然而罗氏兄弟脸上背上,都是一片湿滑,冷汗涔涔。   “开门!开门!放我们出去!救命啊!!”罗建新吐完了,整个人情绪崩溃,连滚带爬地冲到门口,拼命拍打,“谁?你是谁?为什么要关着我们?你到底跟我们有什么仇?!”   大门纹丝不动,被人在外面锁得死死的,罗建新连拍带撞地折腾了半天,手都肿了,瘫坐在地上,像三岁小孩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罗建红擦了擦脸上的冷汗,硬撑着面条般的双腿过去将他扶起来,道:“建新,别喊了,没用,这个人既然把我们关在这儿,就不会轻易放出去。”   罗建新身体直往下出溜,抽噎着道:“大哥,我们怎么办啊,这人把我们骗来,又把个死人弄成这样放在这儿,是想吓死我们啊……这死人到底是谁啊?”   是啊,这死人到底是谁?罗建红大着胆子回头看了看挂在货架上的尸体,将自己六十年生命中见过的所有的面孔过了一遍,实在想不出自己在哪里见过他。   “建新,建新你先稳住点,咱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罗建红心里一团乱麻,只能空洞地安慰弟弟,“这王八蛋把个死人摆在这儿,就算想陷害咱们,也得先报警,等警察来了就好了。”   罗建新先是点头,继而涕泪交流地哭喊道:“好什么啊,大哥,你昏头了?警察一来,肯定以为这人是咱们杀的啊!”   罗建红简直悔青了肠子——昨晚有人开过大门,进来把尸体连同镜子固定在货架上,自己怎么就没醒呢?   要是当时醒了该多好!   不过兄弟这话提醒了他,罗建红四下看看,将一把沉重的木质靠背椅拖过来,用椅背抵住铸铁门把手。   这下虽然他们兄弟俩出不去,别人也别想进来了。   昨晚睡觉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   兄弟俩站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同时看向那具尸体。罗建新到底胆子小,讷讷道:“我、我怎么老感觉他在看我们?”   尸体瞪着死鱼眼俯视着他们,赤裸的身体遍布血污,实在太过可怕。罗建红一咬牙,将床上的破被子拖下来,壮着胆子挂在尸体上,将他遮了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特别快,又似乎特别地慢。转眼间又是傍晚了,外面雪停了,但云还没散,天光极为昏暗。   工房里仅有的亮光也渐渐消逝了,四周陷入彻底的黑暗,温度一点点下降,很快从零上变成了零下,躺在沙发床上,冷气像锥子一样从下面往上钻。   解饿和寒冷战胜了恐惧,罗建新哆嗦着说:“大哥,这也太冷了,我们就这么在床上躺一宿,不冻死也得冻感冒。”   罗建红吸溜了一下鼻涕,看向棉被覆盖的尸体,心一横,过去将棉被取了下来:“活人要紧,反正天黑了什么也看不见!昨晚那人进来放尸体,都没有杀死我们,我们不要先把自己给吓死了。”   罗建新情绪触底反弹,也不那么崩溃了,裹着被子说:“是,活命要紧,别没等饿死先吓死了……不,我怕得疼死,这老寒腿,多少年了。”   罗建红擦了擦鼻涕,将弟弟的老寒腿抱在怀里:“别想了,都走到这一步了,能挺多久是多久吧。”   罗建新腿上舒服了点儿,附和着说:“是,咱们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能活一天算一天吧。”   老兄弟互相安慰着,原以为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谁知不知不觉间竟然又睡着了。   没有了手机,谁也不知道他们睡了多久,当罗建红睁开眼的时候,工房里仍旧很暗,但不是晚上伸手不见五指的那种暗了,高处的气窗有昏黄的阳光照进来。   应该是第三天了,正月十二。   罗建红蠕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第一时间看向挂着尸体的货架,一瞬间竟然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尸体不见了!   他狠狠揉了揉眼睛,再看,那个贴在镜子上的死人真的不见了!   “建新!建新!”罗建红歇斯底里地把弟弟吼起来,指着货架问,“你帮我看看,那个死人是不是没了?”   罗建新睡眼惺忪,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表情从懵懂变作惊悚:“没、没了……大哥,你把他弄哪儿去了?”   “我没弄他!我也刚刚醒!”罗建红简直要疯了,此刻的心情比昨天看见死人还要惊恐,“人呢?尸体呢?镜子呢?哪儿去了?”   罗建新张着嘴,看着哥哥,又看向货架,半晌喉咙里“咯吱”一下,说:“有、有人进来过?”   罗建红下床,跌跌撞撞冲到门边,椅子还好端端地顶在那儿,靠背和门把手抵得死死的,根本没有挪动过的痕迹。   人是从哪儿进来的?   尸体又是怎么出去的?   罗建红和罗建新惊恐对视,谁也说不出话来。   良久,罗建新哆哆嗦嗦地道:“大、大哥,这地方,会、会不会有密道?”   一句话提醒了罗建红,他马上开始满屋子翻找,寻找可以出去的通道。   沙发床下面是平整的塑胶地面,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接缝。操作台是焊死在墙上的,下面的储物柜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当然也没有暗门。   货架足有一人多高,用大螺栓固定在墙壁上,橱子里零碎塞着些废旧的零件,没有暗格和翻板。,   折腾了几个小时,两兄弟绝望了,这地方也许真的就这么邪,尸体可以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现在怎么办?”罗建新面如死灰,六神无主地问大哥,“还找吗?”   该找的都找了,就这么大地方,空荡荡的一览无余,还能怎么找?罗建红看着高处狭窄的气窗,摇了摇头:“歇歇吧,保存体力。”   他们已经两天两夜没吃饭了,光喝了点冷水,六十岁的人,体力消耗已经到了极限,再折腾不起了。   人在极度寒冷,极度饥饿的状态下,脑子也转不动了,罗建红将弟弟搀到沙发床上,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建新啊,陷害我们的那个人怕是一早策划好的,我们现在就是掉进他陷阱的猎物,越蹦跶,陷得越深。他啊,指不定在哪个角落看着我们乐呢。”   罗建新想哭,眼睛干得哭不出来,只能靠在大哥身上哽咽。罗建红叹了口气,说:“别急,咱们两天两夜不见人,家里的人肯定会报警的,警察会找到我们的。”   罗建新点点头,说:“对,听说你家小田是搞计算机通讯的?他一定能找到我们微信里那个定位!”   罗建红被他一说,也多了两分念想,抬头看看气窗,只见昏黄的阳光从外面透进来,虽然暗淡,但很温暖。   这大概是个好兆头吧……罗建红想,低头,忽然看见自己衣服前襟上蹭了几片乌黑的血渍,大约是棉被盖着尸体的时候沾上了,后来他们俩取下被子盖着,就蹭在衣服上了,于是将外套脱了下来:“我得把衣服洗洗。”   尸体不翼而飞,昨天的事就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等警察来了,把他们放出去,一切就算是结束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罗建新看他走到水槽边清洗,马上也回过味儿来,起身将自己的大衣也脱了:“我也洗洗。”   所幸血渍沾得不多,局部洗洗就差不多了,两人洗完衣服,拧了两把又穿上了,毕竟工房里这么冷,少穿一件都冻得扛不住。   阳光西斜,天幕再次暗淡下来,夜晚又来了。   大起大落两天之后,罗氏兄弟已经非常淡定了,再没有多纠结什么,见棉被上的血迹都干透了,于是放心大胆地裹着被子睡起觉来。   再后面的情节,又和第一版故事里一样了——凌晨时分,罗田带着方卉泽赶到,从外面给他们开了门,然后警察来了,他们得救了。   “所以,在他们被绑架的三天里,一个惊悚的镜面尸体忽然闪现,又忽然消失了?”萧肃匪夷所思地道,“他们既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也没有杀他。”孙之圣补充道。   “那不是活见鬼么?”萧肃惊悚莫名,又觉得世上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事情,“该不是他们兄弟俩瞎编的吧?”   孙之圣却摇头道:“还真的不像,县局的人反复询问,他们俩的口供非常详细,细节经得起推敲,实在不像是说谎。” 第74章 S2   如果罗氏兄弟没有说谎, 那这个案子就非常诡谲了。   说明这三天里那个恶鬼般的受害人真的出现过, 之后又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处理了。   那么, 问题出在哪里?   “问题一定在那个工房。”荣锐笃定地说, “人不可能忽然消失又忽然出现, 必然是被放进去,又带走的,工房里一定有什么猫腻。”   “我也是这么想。”孙之圣吃饱了,洗了把脸,说,“所以明天一起去现场看看吧。”   “行。”荣锐道,“对了,我刚刚发现了一点其他的线索。”   “哦?”   荣锐将罗氏兄弟玩数独的事给孙之圣讲了一遍, 说:“我们怀疑这八个数字是日期,因为罗氏兄弟的父亲死于1997年, 他们兄弟俩闹崩也是在1997年, 所以这八个数组成的日期,很可能是1997年6月8日,或者1997年8月6日。”   “哦?”孙之圣翻阅着他计算数独的稿纸,喃喃道, “这都被你发现……唔, 不错,这个线索很关键。”抬头想了一会儿,说, “我记得他们俩的父亲罗才,也是那年夏天死的?”   “1997年8月4日。”荣锐说,“所以我现在非常怀疑,在1997年8月6日,也就是罗才死后两天,罗家发生过什么重大事件。这次诡异的绑架案,很可能和这件事有关。”   孙之圣摸着下巴上微微露头的胡子,道:“好,这件事我去查,回头在UMBRA上传给你们看。”   萧肃掏出手机打开UMBRA,才发现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成员,孙之圣用一个悟空头像,金毛红脸,头上两道长长的翎子弯成心形,怪萌的。   “不早了,你们睡吧。”孙之圣吃饱喝足,颧骨微微染上一丝红晕,竟然……挺好看的。   萧肃发现这个人特别奇怪,乍一看各种不起眼,看多了却像是有什么魔力,越看越顺眼,顺眼得都有点帅了。   也可能是智商加成?   “哎,又是我一个人,白白浪费一张床。”孙之圣将他那件跟被子差不多大小的羽绒服搭在臂弯,搓搓脸,“荣锒这个土财主,非不跟我合宿,你也是,有你哥就不要我了……世态炎凉,桑局要知道我这长期空一张床,非心疼死不可。”   顿了一下,感觉哪里不对,又对萧肃解释道:“他不是心疼我,是心疼经费。”   萧肃点点头,发现他话有点多,竟然像是喝醉了。   一个两个这都是什么破酒量啊……   送走孙之圣,荣锐把垃圾收拾倒了。萧肃本想洗澡睡觉,手机响了,是方卉泽打来的。   折腾了一整天,差点忘了方卉泽这茬了,萧肃犹豫了半天,没接——万一他问起自己为什么和荣锐出现在工房,要怎么解释?   荣锐刷卡进来,见他手机响个不停,不解地问:“怎么不接?”   “我小舅。”萧肃说,“怎么办?如果他问我早上我们为什么一起到了那个工房,我要怎么回答?”   荣锐捡起手机,等音乐停了,说:“就说你担心他,我正好选修了计算机,懂一点黑客技术,所以帮你查到了那个定位。”   “……好吧。”有点牵强,但似乎没有更好的借口了,萧肃接过手机要拨,荣锐又道:“如果他问你白天在哪儿,就说你不舒服,所以找了个酒店住下了,等身体好点再回去。”   萧肃明白了,回拨电话,方卉泽马上接了:“阿肃?你在哪儿?都这个点儿了怎么还不回家?”   萧肃照荣锐讲的回答了,方卉泽的声音有点疑惑:“不舒服?哪里不舒服?给陈医生打电话没有?”   “只是累,嗜睡,陈医生说正常现象。”萧肃道,“我休息一下,明天好点就回去。”   “也好,这么晚了,路上有雪不好开。”方卉泽释然,道,“都怪我,昨天没跟你说清楚,害你大半夜跑一趟珑州。其实没什么大事儿,人都找着了,等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明天应该就能回家了。”   “那就好。”萧肃说,“对了,小舅,那个叫罗田的,你是什么时候招的他?谁引荐的?”   “去年秋天吧,九、十月份的时候。”方卉泽说,“我几个助理都是美国人,《大荒》主要投放国内市场,所以必须找一个中国助理。引荐……好像是文森一个下属的同学,HR测试过了,我就用了。”   顿了下,笑着说:“你不会吃醋了吧?哈哈!”   萧肃笑不出来,只说:“是啊,一个普通员工你也这么在意,大半夜带人跑那么远。”   “没办法,助理这个职位很微妙,级别不高,但长期和我面对面接触,难免有点面子情。”方卉泽叹气,“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初一才在积善寺受过佛祖的熏陶,所以最近特别慈悲呢。”   萧肃几乎能想象出他在电话那头促狭的笑容,然而那笑恍惚间又有点模糊,像蒙着一层纱,让人有种异样的陌生感。   “不早了,睡吧。”方卉泽说,“好好休息,如果情况不好,早点给我打电话,我带陈医生过去接你。”   “哪儿就那么严重了,也许休息一两天就好了。”萧肃说,“晚安。”   挂断电话,心里闷闷的,萧肃不由自主叹了口气,说:“这事儿,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   荣锐知道他在问什么,没回答。过了片刻,萧肃道:“也许只是巧合吧?罗田恰巧是他的助理,而已。”   荣锐仍旧没回答。萧肃喃喃道:“那组数字如果意味着1997年的某一天,那肯定和阿泽没关系,他是1998年春天出生的,我记得很清楚。”   荣锐终于说话了:“他98年的啊?比咱妈小了14岁?”   “是啊,他是我外公外婆的老来子。”萧肃回忆起从前的事情,说,“我外公外婆算是白手起家,做下方氏这么大的家业,一直想要个男孩子来继承。但我外婆在生我妈妈的时候伤了身子,所以一直怀不上,后来不知道看了多少医生,直到快四十岁的时候,才有了我小舅。”   他叹了口气,说:“我外婆生了阿泽之后身体越发差了,所以他小时候基本是我妈带大的,有一阵他傻乎乎的,不叫‘姐姐’叫‘妈妈’,搞得我妈同学都以为我妈未成年生子。”   萧肃笑了笑,接着说:“不过我妈也不亏,因为几年后她就跟我爸生了我,而我基本是阿泽带大的,都还回来了……所以我们俩说是甥舅,其实和兄弟也差不多,小时候我一直是‘哥哥’、‘舅舅’、‘阿泽’地混叫的,家里人都不在意。”   荣锐听他说了半天,忽道:“但是你们俩一点都不像,不管长相还是性格。”   “是么?”萧肃想了想,长相确实不大像,阿泽似乎像外公一点点,自己更像父亲,“我的性格啊,小时候就是个混世魔王,上蹿下跳的。阿泽就比较安静,聪明稳重,口才好,我妈常说只有他说得过我、镇得住我。”   荣锐不大高兴,“嘁”了一声,说:“不管怎么样,他已经卷到这个案子里了,巧合也好,刻意也好,我们推演案情的时候必须把他考虑进去。”   萧肃再次叹气,道:“我知道,所以刚才没接电话,问了你才接。”   荣锐的表情马上松快了些。   “说起来,今天都正月十三了?”荣锐又道,“你们正月十七开学?”   “是啊。”不知不觉间寒假竟然要结束了,萧肃还有点意犹未尽,“放假把骨头都放懒了。”   “你还回LOFT住吗?”荣锐问,“方卉泽是不是会一直住在碧月湖?”   萧肃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搬出去,很多事情就不方便了啊……要么,就不搬了?继续在碧月湖住?”   “也行,反正出了这么多事,你身体也不好,住家里理由现成的。”荣锐道,“就是上班辛苦点,不过有我,我每天开车送你,你在车上还能补觉。”   “哪儿就那么多瞌睡了?”萧肃笑着摇头,“倒是房子空着怪可惜的。”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孙之圣,“欸,要么让老孙住我那儿算了,环境好,还能省纳税人的钱。”   荣锐迟疑道:“合适么?你新买的房子,自己还没住几天呢。”   “没事,空着也是空着。”萧肃说,“再说以后我们商量事情,在家里在市局都怪不方便的,让老孙住我那儿,就当是靖川市办事处了。”   荣锐嘴角一抽,笑了:“办事处?要挂牌吗?”   “咱们不是秘密机构么?特别行动组挂什么牌。”萧肃也笑了,“就这么定了,回头你跟老孙提一句。”   荣锐点头,看看表:“快一点了,睡吧,你这时差也该倒过来了。”   萧肃跟他东拉西扯一番,困意袭来,洗了个澡,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萧肃跟荣锐、孙之圣再次赶到了郊区那个废弃的工房。靖川那边的负责人后脚也带着手下赶到了,一行人穿过警戒线,推开了工房的大门。   天气仍旧不大好,四周松柏环绕,光线非常暗,不过荣锐和孙之圣都带了手电筒,打开以后勉强照亮了四周。   那个罗氏兄弟睡了三天的沙发床就横在屋子中央,上面堆着破棉被,荣锐带着手套翻了下,果然上面沾着血迹。再看他们说挂过尸体的货架,却是没有任何异常,除了堆着一些废弃的零件,完全没有镜子或者钉子之类的东西,上面落满了厚厚的尘土。   荣锐左右看看,目光扫过操作台时忽然一顿,踱过去用手电筒仔细照了下,拿起水槽下面的漏网,问:“这里取过样没有?”   孙之圣与他对视,若有所思地看向负责人。负责人过来看了看,脸色倏然凝重起来,道:“昨天只测了水样,没有看下水管。”   “取一个吧。”孙之圣说。   负责人点了点头,叫人过来取样。孙之圣蹙眉道:“即使这样,还是解释不了尸体突然出现的问题。”   “所以,还要找。”荣锐拿着手电筒,又开始四面扫视起来。   萧肃一直站在门口,怕自己破坏现场没有走得太深,听他们打机锋般说了半天,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小声问荣锐:“下水管?你们难道怀疑……”难道怀疑那个受害人被分尸,从下水道冲走了?   荣锐不置可否,继续观察现场,萧肃却感觉胸口一下子憋闷起来,像吃了苍蝇般难受——杀人、碎尸这种事,他以前最多在书上看见过,没想到有一天真的能在现实生活中遇上!   “看这儿。”荣锐忽道,弯腰用手电筒照着沙发床下面的塑胶地板,“这里有很多划痕。”   萧肃随众人走过去,发现脏污的地板上果然有一些黑色的划痕。这种塑胶地板有一个特点,如果是重物放在上面被拖动,摩擦之后会产生黑色的刮痕,除非用专用器械打磨,否则清理不掉。   荣锐顺着痕迹走到货架前,发现它们一直延伸到货架下面,被挡住了。   “这个货架能够挪开!”荣锐笃定地说,用手电筒照了照高处固定在墙上的螺栓,道,“有梯子么?”   有人搬了个人字梯过来,他爬上去看了看,用一把扳手将螺栓拧了下来,慢慢将货架推开一点,一丝极为暗淡的光亮忽然从货架背后透了过来!   荣锐飞身跳下人字梯,道:“隔壁!这两间工房是通的!”   “通的?真的有暗门?”负责人眼睛一亮,让人继续拆货架另一边的螺栓,自己跟荣锐、孙之圣出门,绕过密密匝匝的松树林,到了工房的另一端。   这是两间背靠背的工房,大门分别开在南北两侧,北面这道门和南面的一样大小,木质新旧也差不多,用一个脏兮兮的门闩插着。   荣锐打开门闩,推开门,伴随着嘎吱吱的涩响,一股非常诡异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冲得所有人都皱了下眉头。   “什么味儿?”孙之圣抽了抽鼻子。   萧肃跟在他身后,迟疑道:“这好像是化学试剂的味道?”   “是血腥味!”荣锐站在门口,浓眉蹙在一起,“和昨天罗氏兄弟身上的味道很像。”   萧肃心里咯噔一下,依稀觉得之前他们那个恐怖的怀疑可能是真的,做了半分钟心理建设,才跟众人走了进去。   这间屋子和隔壁一样昏暗,荣锐用手电来回扫荡,萧肃渐渐看清这儿和隔壁现场大小相仿,格局也差不多,正对门是一人多高的货架,两侧是不锈钢操作台,连着一体式水槽。   唯一的区别,是这里并没有沙发床,中间完全是空荡荡的。   “嘭嘭”两声闷响,货架那头传来敲击声,紧接着,货架顶端的螺栓慢慢退进墙里,被拆了下来。荣锐站在一侧,双手抓着货架一端慢慢挪开,暗淡的光线立刻从货架背后透了过来。   一道一人高、一米多宽的门洞出现在货架背后的墙壁上,联通两个一模一样的工房。   他们猜的没错,这里确实有一道暗门。   所以,隔壁的工房至始至终都不是封闭的,只要拆下货架顶端贯穿墙壁的大螺栓,就能打开暗门,从这边的工房离开。   那么罗氏兄弟到底有没有在说谎?他们俩真的不知道这里有一道门洞吗?   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看货架和暗门,荣锐却从人群中退了出来,走到一侧的不锈钢操作台前仔细观察。   这儿的操作台和隔壁没有区别,一样的大小,一样的格局,中间是一个巨大的水槽,上面装着自来水管。荣锐打开水槽的漏网,探头嗅了嗅,对孙之圣道:“那个怪味好像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孙之圣皱眉道:“好像是,这里可能曾经冲洗过大量的化学试剂。”转头问萧肃,“萧老师,你经常做实验,闻到过类似的气味吗?会是什么?”   萧肃过去闻了闻,一时间也拿不准,毕竟化学品千千万万,光凭人的嗅觉是很难精确推断的:“可能是某种强碱?”   孙之圣问:“化学品里,有没有什么强碱能彻底化掉人类的尸体吗?”   别说萧肃还真研究过这个问题。   话说当年萧然沉迷美剧《绝命毒师》,里面的主角就曾经化过一个人的尸体,当时萧然好奇地跑来问他,那人用的是什么试剂。他定格画面,发现剧里用的是氢氟酸。   然而现实中是根本不可能的,氢氟酸腐蚀性极强,渗透性极高,使用起来相当危险,真要用来化尸,凶手自己稍微不注意就得去截肢。   后来他试着用一点点氢氟酸来化鸡翅,泡了两天试剂瓶里还能看到明显的鸡骨头。   萧肃想了想,说:“理论上,用强酸或者强碱都是有可能把人体化掉的,但是有一个问题——强酸碱和人体反应是需要时间的,据罗氏兄弟的口供,那个神秘的尸体一夜之间就消失无踪,我觉得没有什么化学试剂有这么强大的腐蚀性。即使有,也不可能化完之后直接冲进下水道,否则一定会把整个水路腐蚀掉的。”   顿了一下,忽然又想到另一个种可能,道:“但也可能是菌类,某种活性极强的病毒,有时候化学方法无法解决的,生物的方法反而可以。你们看过《鹿鼎记》吗?里面的海大富就有一种化尸粉,可以完全吞噬人体,并将人体转化为新的化尸粉。我觉得那一定是什么吞噬性极强的菌类了。”   孙之圣下眼睑抖了抖,道:“原来海大富还是个科学家……”   荣锐翻了个白眼,对他道:“把下水挖开吧,我感觉那个闪现又闪现的受害人,恐怕真在下水道里。如果凶手用的是什么病毒,冲进地下排污管道太危险了,万一发生泄漏,后果不堪设想!”   孙之圣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点头道:“我这就去跟他们商量看怎么处理。”   孙之圣走了,萧肃刚才说的时候没觉得,说完脑补了一下海大富、化尸粉、化成脓水的尸体,忽然间一阵恶寒,忍不住大步跑出去,站在一棵大松树下干呕起来。   “好点没有?”荣锐跟过来,递给他一瓶纯净水,“自己把自己恶心着了吧?早知道不让你来了,昨天老孙说尸体出现又消失,我就猜到准没好事。”   萧肃喝了两口水,感觉好了点儿,摇头道:“不是,其实我生物实验也做得多了,只是没动过人体,所以一脑补那个画面就……没事我心理建设一下就好了。”   荣锐轻轻抚他的背,说:“差不多中午了,我们回去吧。”   “不继续观察现场了?”   “先把样品送回去做检验,其他的让勘验人员跟进吧。”荣锐说,“如果检测出水槽里有残留的血迹,老孙他们还得叫人过来挖下水道,进一步调查。”   萧肃点了点头,看着工房的方向,问:“你说,罗氏兄弟这次说的口供,是真的吗?如果真的有人被杀,是不是他们做的?还是真有一个神秘的凶手,策划这一切来陷害他们?”   荣锐沉吟了片刻,摇头道:“现在还不好说,等勘验结果出来,估计得再审他们一次。” 第75章 S2   中午, 萧肃跟荣锐回到了县局。   县局的工作效率很高, 很快便测出第二个现场的水槽中采集到的样品里含有人类的血液, 和之前在罗建红和罗建新兄弟衣服上采集到的血液, 属于同一人。   下午, 警方派了一组水电工过去现场拆卸水槽,结果在下水管中发现了少量的人体组织残留。   直白地说,就是细碎的尸块。   因为本案情节太过恶劣,上级部门决定成立专案组,责成珑州县局和靖川市局相关人员共同调查此案。   孙之圣回来给他们通报进展的时候,萧肃已经吃完午饭好几个小时了,但还是忍不住一阵阵反胃:“所以说,现在真的可以肯定, 凶手在第二现场那间工房里碎尸、化尸,把受害人冲进了下水道?”   “是。”孙之圣忙了一中午还没吃饭, 抱着萧肃给他订的小龙虾盖浇饭外卖, 一边吃一边说,“工人已经把工房里暗埋的污水管给挖开了,结果在里面发现了大量的人体组织碎片,包括肌肉、皮肤、骨骼、内脏……”   萧肃倒吸一口凉气, 脸都绿了, 孙之圣却淡定无比地吃着盖饭,说:“法医认为,凶手先用一套精钢刀, 将尸体分解成大块,然后放进水槽里,用一种特制的溶剂浸泡、溶解。等化得差不多了,再用大量的自来水冲进下水道,清洗水槽。”   萧肃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整个人都不好了。荣锐见他面色有异,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递给他,又扔给孙之圣一根。   三人开始吞云吐雾,烟草苦涩的气味飘荡在房间里,似乎淡化了想象中令人作呕的画面。萧肃平复下来,问:“到底什么溶剂这么厉害?”   “一种特制的生物化学试剂。”孙之圣回答,将几张纸丢给他,“法医的结论,不过不太详细,县局法医水平有限……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里面并没有什么恶性的病菌,不会污染当地的排污管道。”   萧肃松了口气,接过文件浏览,原来凶手是将肌肉和骨头分开处理的,前者用一种有机酸浸泡、溶解,后者则用一种特制的碱性生物制剂进行腐蚀,磨碎之后冲进了下水道。   骨头的处理一直是难题,从这份检验报告看,凶手的专业度相当高了,这种碱性制剂萧肃连听都没听说过。如果这案子真是罗氏兄弟干的,那他们俩也太厉害了!   “杀人、分尸、化尸……罗建红和罗建新能策划出这么缜密的杀人案?”萧肃费解地问,“他们俩不是数学老师吗?我记得学历都不高吧?”   “一个中专,一个大专。”孙之圣说,“他们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毕业生,那年头不像现在,中专生就算是知识分子了。”   萧肃想了又想,摇头道:“不可能,仅凭他们这点学历,这个专业,绝对搞不出这个碱性生物制剂,太难了,就算是我,给我配方也不一定能很快做出来。”   “他们不需要很快啊。”孙之圣说,“他们都年纪大了,学校给安排的课程很少,有的是时间。”   萧肃仍旧觉得不可能,两个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的老头,玩玩数独还行,搞生化试剂……太离谱了。   “这份报告不行。”荣锐看完了,说,“这边的法医质素太低,可能漏掉重要线索,老孙,要么还是把荣锒招来吧。”   孙之圣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你联系他吧,让他尽快过来。”   荣锐掏出手机发消息,萧肃问孙之圣:“现在尸体……受害人,找到多少了?”   孙之圣答道:“法医把污水管里的残渣全部收集、称量,认为认为受害人至少还有三分之一,已经排入了工业区的主排污管道。所以下午县局还要跟市政协调,挖开更多的管道进行搜集……总之,情况相当地复杂,工程浩大。”   萧肃皱眉道:“死者到底是谁呢?”   孙之圣叹了口气,道:“尸体处理得相当……稀碎,别说现在只找到了三分之二,就是把那三分之一挖出来,恐怕也拼不出个完整的人形。县局的法医头都大了,估计现在只能从失踪人口着手,看DNA能不能对的上……再就是三审罗氏兄弟了。”   说着他看了看表,道:“差不多快开始了,走吧,旁听一下。”   荣锐道:“我还要跟荣锒通报案情,顺便查点东西,你们去吧。”   “行。”   萧肃跟孙之圣旁听了专案组对罗氏兄弟的审问。出乎意料,这次俩老兄弟特别硬汉,来回都是那么一番话,无论怎么威逼利诱,彻底坚贞不屈——他们不知道另一个工房的存在,没有杀人,没有碎尸,也不知道什么化尸水。   他们就是被人用微信定位骗到那个工房,关了三天三夜,期间观赏了一下恐怖的镜面尸体秀,仅此而已。   旁听结束,天已经完全黑了,萧肃跟孙之圣领了三份县局配发的盒饭,去小会议室找荣锐。荣锐还在鼓捣他的小笔电,见他们俩回来,问:“怎么样?”   萧肃摇头道:“他们还是之前那番话,说真的,我感觉他们不像是在说谎——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二十岁的老头,怎么可能这么厉害?”   孙之圣不置可否,问荣锐:“你这儿有什么发现?”   荣锐挑眉道:“我倒是找到了一个有趣的线索。”   线索来自那条诡异的微信定位信息,荣锐追查了“薯片”的ID,通过运营商授权,在后台查到了对方用来申请微信的手机号。   好巧不巧,是靖川的号,注册人叫罗建红。   “这个号是五年前申请的,罗建红用过一段时间。”荣锐道:“后来他说手机丢了,新买的机型不支持这个号段,所以办理了账号冻结。大概一个月前,他通过网络申请解除了冻结,然后用这个号注册了一个名叫‘薯片’的微信ID。”   萧肃看着全息投影里罗建红清晰无比的身份证,匪夷所思:“所以,他是自己申请了一个微信号,给自己发了一条定位信息?”   荣锐道:“从证据链看,是这样。”   “自导自演,自编自唱。”孙之圣拍了下手,说,“这个老头,很有想法啊!”   荣锐道:“如果真是他自导自演,那所谓的‘绑架’根本就不存在,罗建红从头到尾都在撒谎,他和罗建新是自动自发去到那个工房的。”   “所以也没人把他们反锁在里面。”孙之圣接着说,“这三天,他们根本就是自己待在那个工房里,目的是杀人分尸?”   萧肃想了下,发现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但是我们昨天凌晨赶到工房的时候,大门确实是从外面插上的,今天早上找到第二现场的时候,大门也是从外面插上的,虽然两个工房中间有门洞,但还是无法解释他们是怎么在进去之后,又把门闩从外面插上的?”   荣锐将一张照片投在全息屏上,说:“看这个。”   照片里是一个陈旧的门闩,插在一号现场大门外侧的木座子里,荣锐道:“这就是那个门闩,老榆木做的,长35公分,横截面是正方形,边长约6厘米。”   “其实我一直觉得奇怪。”萧肃皱眉道,“这种门闩只能用老式大铁锁,一撬就开,也就农村的土房子常用,像这种工业区的厂房,为什么不装防盗门,要用它?”   “因为它可以很容易造成从外面反锁的假象。”荣锐指着照片上门闩中间,“看这儿,有一道很细的划痕,应该是最近新弄上去的。”   萧肃仔细一看,果然有划痕,这个门闩非常老旧,油漆斑驳,沾满污渍,但划痕上却非常干净,显然是最近才产生的。   “这么细的划痕,不像是刀刻的吧?”萧肃迟疑着道,“倒像是……铁丝勒出来的?”   “是鱼线。”荣锐道,“铁丝会留下微量的铁屑,我问过勘验组了,他们没验出来,所以我怀疑是鱼线——只有鱼线才有这么大的韧性,能把老榆木勒出划痕来,其他线绳如果这么细,轻轻一拉就断了。”   萧肃略想了一下就明白了:“所以,大门其实并不是被人从外面插上的,而是从里面用鱼线拽着门闩插上的?”   荣锐眉峰一挑,道:“对,用鱼线栓在门闩中间,站在门内,一边关门一边慢慢地拉,只要操作得当,能完美地从外面插上门闩。”   “然后再把鱼线弄断,收掉,就能做出被人反锁在工房内的假象了!”萧肃完全懂了,“好大脑洞啊,亏他们想得出来!”   荣锐耸了耸肩,一扭头发现他们带了盒饭进来,挑了一份热一点的放在萧肃面前:“吃饭吧,边吃边说。”   萧肃投桃报李,帮他拆筷子、开汤碗。孙之圣看着他们俩亲密互动,牙疼似的吸了吸气:“你们差不多点吧,这儿好歹还有个领导呢!”   萧肃被他幽怨的语气逗笑了,忙给他拆饭盒、布菜。孙之圣高兴了,说:“谢谢你啊萧老师,麻烦你以后多教导一下你弟,让他也稍微温柔体贴一点,让我也享受一下当领导的福利。”   荣锐抽了抽嘴角,将自己饭盒里的炸茄盒夹了两个放在他的米饭上:“领导多吃点。”   孙之圣又给他夹回去了:“以后呢,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就不要给领导夹了,领导也不爱吃,乖。”   被他们俩插科打诨一番,严肃的气氛稍微松快了点儿,萧肃也多吃了几口饭。   饭后荣锐收拾了垃圾,去办公大厅打了三杯咖啡,三人继续讨论案情。   速溶咖啡难以下咽,萧肃只抿了一口就放下了,说:“照现在的情况看,罗氏兄弟由始至终并没有被关起来,所谓‘绑架’,只是他们为了迷惑警方做出的假象?”   孙之圣点头道:“是的,勘验组在第二现场的货架上发现了凶器,一套精钢刀,上面没有他们的指纹,但有受害者的血迹。”   顿了下,叹道:“很久没见人这么认真地策划杀人案了,这两个老头还真是……闷声作大死。”   萧肃却仍旧觉得不对劲:“可是……有必要么?杀个人分个尸而已,他们用得着搞这么麻烦吗?”   “凶手的心理,有时候是很奇特的,不能以常规论。”孙之圣说,“罗氏兄弟想要干这么大一件案子,需要两个必要条件,一,时间。杀人化尸需要大量的时间,但他们俩都有家人朋友,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忽然消失两三天。制造这样一起‘绑架案’,可以给他们提供足够的时间。”   萧肃默然点头,孙之圣接着道:“二,地点。干这种事,必须寻找一个僻静稳妥的地方,那间工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非常合适,何况还是个套间,他们在第二现场杀人,警方发现他们的时候在第一现场,可以完美规避可能出现的意外风险。”   萧肃继续点头,事实上,要不是荣锐发现他们衣服上的血迹,又从地板上的划痕推断出中间那道暗门,现在罗氏兄弟俩已经回家睡大觉了,受害者石沉大海,几十年也未必会被发现。   “最后,他们需要一个理由去到那儿。”孙之圣说道,“而通过‘薯片’发送定位,他们可以把自己的行踪合理化。”   最后,他总结陈词:“万事俱备,等家人报警,警察找到他们,他们活儿也干完了,最多协助警方追查一下绑架者。但绑架者事实上根本不存在,折腾一段时间警方也只能放弃。一切OK,完美。”   萧肃想了半天,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虽然整件事看上去有点……过度复杂,但正如他所说,凶手的心理是很奇特的,谁又能猜明白罗氏兄弟怎么想?   那么,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受害者到底是谁。   “下面就看荣锒的了。”关键时刻孙之圣还是要祭出他手里的大杀器的,“他来了没有?票订了吗?”   “订了,明早第一班,中午之前应该能赶到县局。”荣锐道。   说起荣锒,萧肃还挺期待的,不知道他最近有没有换什么时髦的新造型。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荣锐将所有证据提交专案组,专案组拿去继续审问罗建红和罗建新。   然而见了鬼了,这俩老头面对如此确切的证据,居然拒不承认,还呼天抢地直叫冤枉,根本不交代他们到底杀了谁。   折腾了俩小时,刑警们对这老哥俩也是服气了——见过硬的,没见过这么硬的,关键这俩人看上去还都特别正常,特别无辜,一点都不像是穷凶极恶的杀人狂!   没办法,只能靠法医了。   荣法医在午饭时间赶到了县局。   其实他是逃来的,这个春节他一回家就被渴望儿媳妇的更年期老母亲狠狠蹂躏了一番,收到孙之圣的召唤简直要哭出来了,逃命一般定了最近一班机票飞往珑州。   因为坚持自费商务座,得到了他们抠逼桑局的慈爱嘉奖。   萧肃有挺长时间没见他了,在门口乍一看,又被他的美貌震惊了那么两秒——浅灰色长发、湖蓝色美瞳、不知道哪个大牌新出的修容,将他的面部线条勾勒出近乎完美的阴影,一颦一笑勾人心魄。   和他一比,萧肃觉得自己就像乡下卖菜的一样不修边幅。   “换了新医院?”荣锐最见不得萧肃痴汉似的看其他男人,立刻开启毒舌模式,“今天太阳大,紫外线强,你这脸刚弄完能撑住吗?”   换了平时荣锒肯定一秒炸毛,不知为何这回竟然只翻了个白眼,高冷地道:“飞机上敷了个面膜而已……以后奉承我不用这么拐弯抹角,自家兄弟何必呢?”   “?”荣锐难得被他噎了一下,黑人问号脸。   萧肃也十分惊奇——河豚这是怎么了,居然不爆炸了?   “哟,荣法医来了,挺快嘛,走吧都进去吧!”孙之圣招呼大家开工,荣锐还算尊敬领导,嗤了一声扭头走了。   萧肃跟在最后面,只见荣锒摸了摸下巴,嘟囔:“看来他是真的嫉妒我的美貌,佩奇没说错……啧啧,这么多年真是难为他了,在我盛世美颜的阴影之下苟延残喘……”   萧肃一头黑线,对佩奇同学剑走偏锋的说服力表示由衷的佩服!   话说,他们俩进展很快啊,这才认识不到半年,已经开始探讨内心深层次的哲学问题了!   四人仍旧在县局临时拨给他们那间小会议室中开碰头会。有孙之圣在,气氛还是比较严肃的,荣锐没有再开嘲讽,荣锒也没有当众补妆,大家认认真真讲话。   绝大多数材料荣锒都看过电子版了,这会儿又翻了一遍原版,点头道:“行,我知道了……尸体还没找全?”   “应该差不多了。”孙之圣说,“昨天市政的人配合法医挖开了现场附近所有的下水道,因为那一片基本没厂子了,所以尸体残渣没有被冲很远,绝大部分应该都能收集齐全。”   “那就好。”荣锒工作的时候特别严肃认真,以至于浮夸的造型都有一种别样的帅气,“肌肉部分还好,关键是要找到内脏部分,尤其肝脏和肾脏。”   他看向三人,郑重道:“现在DNA对不出来,想要确认死者的身份,恐怕只能从病理特征找线索了。” 第76章 S2   萧肃没想到一夜之间荣锒已经想到了寻找受害人的计划, 忙问:“怎么找?”   荣锒解释道:“DNA显示, 死者年龄大约是70岁, 罗氏兄弟的供述也提到, 他们在沙发床上发现死者时, 对方皮肤松垮、没有牙齿、脸上长着很多斑点——这都是老年人才有的情形。”   萧肃默然点头。荣锒接着道:“老年人一般不会太健康,总有各种各样的病症,尤其是高血压、糖尿病之类的慢性病。这些病症都是需要长期服药的,通过检查内脏中的药物残留,可以推断出死者的病理特征。如果运气好,他患有某些疑难杂症,用过什么罕见药品,也许很快就能通过药物来源查到处方, 进而查到身份。”   孙之圣一拍桌子,赞道:“这个思路很啊, 还是你行, 叫你来没错!”   荣锒高冷傲娇地勾了一下嘴角,道:“你们早该叫我了,要是你们案发之后马上打电话跟我说,我还能少听我妈在耳边唠叨一天。”   “伯母也是为了你好啊。”孙之圣对他们的家的情况也是比较熟悉的, 特别同情地唏嘘道, “慈母之心嘛,其实我妈也一样,整天唠唠叨叨, 就盼着有人能赶紧摘走我这朵高岭之花!”   “……”三人一言难尽地看着领导,同时觉得这马屁太难拍了,还是集体放弃吧。   尴尬地沉默了半分钟,荣锒干咳一声,把话题又扯了回来:“靖川方面,警方的走访排查有结果吗?”   荣锐也干咳了一声,摇头道:“亲朋好友普遍反映,罗建新和罗建红两兄弟为人非常老实,很少和人发生龃龉。学校那边也证实,他们没有在工作中惹下什么不得了的仇人。所以现在,除了三十年前为了争夺遗产闹的那一场,他们俩基本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大的冲突。”   “那就是没怀疑对象了?”荣锒问道。   荣锐嗯了一声。孙之圣道:“鉴于那个八位数日期,调查时段需要推到三十多年前,难度很大——毕竟这么多年了,物是人非啊。”   三十多年变迁,当初的熟人朋友都不知道搬到哪儿去了,真要一个个查下来怕得到几个月以后。所以最快的捷径,仍然是从尸体残渣入手。   “那行,我先去看看尸体收集情况吧。”荣锒弄明白现状,也不多说什么,直接换衣服进实验室了。   荣锐在会议室过了一遍证物,不知道发现了什么,跟孙之圣说他要再去一次现场。   萧肃想和他一起去,被他拒绝了。荣锐道:“那边挖得乱糟糟的,到处都是污水残渣,场面肯定比较血腥,你还是别去了,免得吃不下晚饭。”   萧肃只得同意了,孙之圣要和荣锐一起去,临走前对他说:“荣锒的住处还没定,他这人特别龟毛,从来不喜欢跟人合宿,萧老师你帮忙在酒店给他另外订一间房吧,最好跟咱们在一层,走动起来方便。”   会后两人开车去了郊区的现场。萧肃在手机APP上给荣锒订好房间,忽然微信跳了一下,显示是吴星宇给他留言:【师兄师兄,你干啥去了?听你小舅舅说,你去了珑州?】   萧肃回答道:【嗯,有点小事耽搁了,大概要过一两天才能回去。】   吴星宇道:【马上开学了,你可别忘了来上班啊!】   萧肃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说:【我又不是你!直接说吧,找我什么事?】   吴星宇道:【嘿嘿,师兄英明,江湖救急!我的宿舍遭水灾了,楼上也不知道是哪个傻逼,放假前没关洗衣机水龙头,憋了一个月,接口给憋爆了,水流了一屋子,跟水塘似的!水顺着楼板缝隙全漏下来了,这会儿我的宿舍都能养鱼了,被褥床垫全部完蛋!】   这么倒霉?萧肃给他点了个蜡,说:【不是吧?那还怎么住?舍管给你换新房没有?】   吴星宇发了个狗头,说:【换个毛啊!哪有新房?除非和本科生挤四人间!哎哟我的妈,你也知道我们律所,事情那么多,文件一堆一堆的,四人间那点儿地方,哪儿能放得下啊,弄丢了我就死定了!】   萧肃明白了,说:【那你住我那儿?】   吴星宇发了个羞涩脸:【方便吗?我发微信就是想问问你,你小舅舅回来了,你是不是要一直住在碧月湖?那把LOFT借我住几天呗?等宿舍收拾粉刷好了我就搬回去。】   萧肃特别慷慨地道:【行啊,你直接找萧然,让她带你去搬家,顺便给你录个指纹。】   吴星宇发了个跪地磕头的表情:【谢谢师兄!】   萧肃道:【你一博士能不能有点儿节操?叫我名字!】   吴星宇乖巧道:【是的师兄!】   萧肃气笑了:【滚!】   结束对话,萧肃脸上的微笑还没消失,忽然想到个问题——之前好像已经把房子借给孙之圣了?   无所谓吧?那么大的房子住两个人绰绰有余,自己之前跟荣锐不也住得挺好?   萧肃想了半天,不好反悔,只得给吴星宇打了个电话:“刚刚忘跟你说了,老孙最近也在LOFT住,你要不介意就跟他一起吧,反正房子大。”   “老孙?大圣?”吴星宇一听很高兴,“好的呀!上回我被张婵娟他们诬陷,多亏大圣和小锐锐帮忙呢,救命恩人我一定会好好伺候的,师兄你放心吧!”   萧肃听见他叫师兄就头大,还没纠正,就听他道:“我不多说了啊,天要黑了,我得赶紧找萧然收拾搬家,晚上还要给律所加班,总结一个陈年老案的资料。”   萧肃随口问:“什么陈年老案?他们怎么净给你安排些杂事儿啊?”   “嗐,说是协助警方查的,三十二年前一个杀人案。”吴星宇说,“案子当年是我们律所一个老律师经手的,现在人已经退休了,只能扔给我……谁让我半工半读呢?碎催一个!”   电话挂断,萧肃习惯性地在脑子里算了一下时间——三十二年前,那不正好是1997年吗?   警方协查、陈年老案、杀人案……1997……   灵光一闪:不会跟罗氏兄弟有关吧?   下午荣锐和孙之圣一直没有回来,萧肃等到县局下班,回酒店休息,直到上床睡觉的时候,才听见外面依稀传来荣锐的声音。   “怎么这么晚?”萧肃起身开灯,荣锐随手又给他关了,只留了一盏床头灯:“睡吧,现场有点乱,耽搁了一会儿。”   萧肃摸到眼镜戴上,看到他肩头落着几朵雪花:“又下雪了?”   “嗯,不大。”荣锐站在床边脱了大衣,把右手在腋下暖了会儿,摸了摸他额头,“晚饭吃的什么?”   “盒饭。”萧肃已经习惯被他动手动脚了,支着胳膊任他摸,“你呢?这会儿饿不饿?要不要叫宵夜?”   “不用,吃过了。”荣锐替他摘了眼镜放在床头柜上,“没发烧,睡吧,我去洗个澡。”   萧肃躺回去,问他:“现场有什么新发现吗?”   “市政把地面都挖开了,一塌糊涂,还得做复原,很麻烦。”荣锐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哥,你怎么比老孙还敬业?一回来就让我汇报工作。”   萧肃笑:“被你们感染了吧……到底有什么发现?”   荣锐穿着背心短裤进了卫生间:“罗氏兄弟可能真的没有说谎,凶手另有其人。”   “啊?”萧肃惊讶地问,“为什么?”   “原因很复杂,明早去现场再说吧,还有一些勘验要重新做,得等结果。”荣锐开了淋浴,哗哗地开始洗澡。   萧肃想起吴星宇,起身追到浴室门口,问道:“对了,专案组是不是委托了吴星宇的律所,协查这件案子?”   “唔?原来是他们律所啊?”荣锐隔着浴帘回答,“专案组不是派了一队人马去靖川,调查罗氏兄弟的社会关系吗?结果发现三十二年前,罗才的死涉及一桩凶杀案,所以现在正在调阅当年涉案的卷宗和资料。”   萧肃十分惊讶:“罗才?凶杀案?他是横死的?”   “嗯,听说是因为一次恶性斗殴,罗才中了两刀,当场死亡。”荣锐道,“吴星宇他们律所当时应该是承担了被告人的辩护工作,所以需要提交一些材料。”   萧肃忍不住探头问:“凶手是谁?这次的案子会不会是对方的报复?”   “一个乡下混混,三十几年前就被枪毙了……等他们把材料整理出来再说吧。”荣锐忽地一掀浴帘,“哥,你有完没完,还让不我让我洗澡了?”   萧肃没戴眼镜,模糊间看到他大半个裸体,忙退出去:“你!好好说话!溅我一脸水!”   荣锐龇了一下牙,扯上浴帘继续洗澡:“睡吧,都几点了,明天还要早起。”   萧肃擦了把脸,躺回床上,不知为何翻来翻去脑子里全是他带着水珠的背影,健康的皮肤裹着精壮的肌肉,线条流畅,宛如油画一般。   要死了……萧肃扯着被子蒙住头,努力数了七八十只绵羊,才在沙沙水声中慢慢坠入梦乡。   梦里依稀回到了小时候,十来岁的样子,他午睡刚醒,顺着楼梯蹦蹦跳跳往下走,忽然听见客厅里传来激烈的争吵。   他蹑手蹑脚走到楼梯转弯处,躲在一株巨大的滴水观音后面,只见母亲方卉慈站在茶几边,柳眉倒竖,一脸戾气:“方卉泽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方卉泽坐在沙发上,背对楼梯,声音带着青春期少年特有的沙哑:“我、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方卉慈气急败坏地打断他,“你如果知道,就不会听那个女人的摆布!方卉泽,你是在毁了你自己!”   方卉泽哀叹一声,将脸埋进手掌里,单薄的身体蜷缩在膝盖上,抽噎着道:“对不起,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简直像是中了邪。”   “你就是中了她的邪!”方卉慈眼圈发红,扬手要打他,到底没能下得去手,片刻后无奈地甩了甩头,道,“你给我听着,从现在开始不准再见她,不准和她通话,否则……我有的是办法让她永远消失!”   方卉泽的背影僵了一下,微微抬头。方卉慈直视他的眼睛,眼神狠厉几乎带着杀气,声音更是寒冷如冰:“阿泽,你知道我的脾气,我这人心狠手黑,说话算话!”   方卉泽轻轻抖了抖,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从今天起,待在家里不许出去,开学之前给我好好反省一下!”方卉慈冷冷道,抱起茶几上一个箱子,转身离开。   门外响起汽车驶离的声音,方卉泽坐在沙发上,泥塑般一动不动。   萧肃蹑手蹑脚地走下去,小小声地叫:“阿泽?你干嘛啦?”   方卉泽一怔,慢慢抬头,脸上泪痕宛然。萧肃扯了张纸巾递给他:“我妈干嘛骂你啊?你惹她生气啦?”   方卉泽擦了擦脸,推他一把:“走开!小孩子别管大人事!”   萧肃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胳膊肘撞在沙发脚上,龇牙咧嘴道:“你算什么大人啊?你到底干什么了,惹我妈发那么大火?”   方卉泽瞪他一眼,吸了吸鼻子,伸手将他拉起来:“滚蛋,玩你的乐高去吧,老子要静静。”   “静静是谁呀?”萧肃记吃不记打,粘在他身边,嬉皮笑脸扯了扯他的耳朵,“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早恋了?我妈不同意,让你离开那个女人?”   方卉泽张了张嘴,又皱眉推开他:“关你屁事!谁让你偷听我们说话……”忽然眼神一变,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你都听见了什么?”   他手劲极大,萧肃几乎有些窒息了,握着他的手道:“松、松开……我刚、刚下来,就听见她、她说你被那个女人摆布……让你离开她……你、你松手啊!”   方卉泽眼睛血红,将信将疑地看了他足有五秒钟,才缓缓松开了他:“真的?”   萧肃握着衣领,惊魂未定:“真、真的啊,我骗你干嘛……你到底怎么了?”   “……没、没什么。”方卉泽看着他脖子上粉红色的勒痕,眼中浮起一丝内疚,将他拽过来轻轻揉了揉,说,“对不起阿肃,我不是故意的,刚才是失手了。”   萧肃心有余悸,退开了些:“你们说的到底是谁啊?你们班女生吗?陶大眼还是郭菲菲?”   方卉泽眼神复杂,半晌挪开视线,道:“都不是,你不认识,一个外校的女生……这件事别跟我姐提起,别让她知道你偷听我们谈话,明白吗?”   萧肃知道老妈的厉害,乖巧点头。   方卉泽像平时一样揉了揉他的脑袋,将他满头短发揉成一团鸡窝,起身离开:“我累了,去睡一觉。”   萧肃“哦”了一声,傻傻将脑袋上的杂毛抹平,目送他上楼。   窗外蝉鸣阵阵,金色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照着他修长的背影,他越走越高,那背影也越来越宽阔,越来越魁梧,渐渐变成了成年的模样。   萧肃眨眨眼,恍然惊醒,看到暗淡的天光从深褐色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眩晕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在做梦。   梦境真实而清晰,勾起尘封的回忆,萧肃慢慢想起,那应该十几年前的某个暑假,自己十岁左右,刚升小学五年级,方卉泽上初三,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惹得母亲大发雷霆,整整一个暑假不许他出门。   方卉泽说是因为早恋,他当时也没有多想,今天忽然重新梦到当时的情景,才发现有很多违和的地方——母亲的语气似乎过于严厉了些。   不,不光是严厉,还带着一些震怒和恐惧。   那不是家长发现孩子早恋时该有的情绪。   方卉泽犯的事儿,应该比早恋严重得多。   会是什么呢?   萧肃闭目思索,然而梦境中原本清晰而具体的细节却慢慢模糊、消失了,就像落在沙漠中的露水,迅速蒸发,不留痕迹。   忽然,一个画面闪过脑海,萧肃倏然睁开眼——母亲临走前抱走的那只箱子,不正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黄杨木匣子吗?   所以,她在那年暑假把它带走了?   带去了哪里?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萧肃冥思苦想,总觉得记忆中有些东西冲突了——十岁那年夏天,母亲明明带走了那只木匣子,但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分明还在家里见过它!   没错,那时候方卉泽已经出国留学,父亲刚刚发病。   所以,到底问题出在哪儿? 第77章 S2   迷迷糊糊似乎又睡了个回笼觉, 七点半的时候萧肃被荣锐叫醒了, 说要带人去现场重新推案情。   工房周围一团乱, 市政挖开了管道, 原本年久失修的道路越发泥泞难走, 一行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进入工房。   所幸工房里面已经做过还原,所有的陈设大致还在原先的位置。   “我怀疑罗氏兄弟所说的是事实,他们确实不是杀人凶手,只是被陷害了。”荣锐站在工房正中间,对专案组的负责人说,“疑点有三个。第一,他们的供述高度一致,细节详实, 回答问题的过程中表情、神态极为自然,不像作伪。第二, 伪造绑架案来为自己杀人、销尸的行为做伪装, 逻辑牵强——他们完全可以告诉家人自己出门旅游,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工房干完这一切,没必要弄个失踪案出来引起警方注意。”   他慢慢走到沙发床旁边,接着道:“第三, 凶手的思维缜密, 专业性极强,如果罗氏兄弟有这种头脑,就不会留下关于死者的两个致命证据——第二现场水槽里的人体残渣, 和他们清洗过的血衣。”   “有道理。”负责人点点头,“接着说。”   “假设罗氏兄弟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们看到的情况该如何解释?”荣锐道,“昨天我过来仔细勘察了一下,发现了几个有意思的现象——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摆放方式都高度对称,水槽左右一样,货架左右一样,沙发床摆在正中间,离两边墙壁的距离也一模一样。”   他环视四周:“这间工房的结构也是高度对称的,方方正正的长方形,前后左右的松柏长势差不多,对高处气窗的遮盖也差不多。这意味着,在大雪和阴霾的天气里,太阳无论是东晒还是西晒,对工房内部形成的照明情况,都差不多。”   他又指了指隔壁:“更奇妙的是,隔壁的二号现场和这里非常相似,除了南北朝向不同,里面的布局、光线环境,几乎和这里一模一样。”   负责人道:“有一点不一样——二号现场并没有沙发床。”   “问题就出在这张沙发床上。”荣锐走到沙发床边,用手电筒照着床下那些黑色的印痕,“那天我勘查现场的时候,发现了这些擦痕,通过擦痕的延伸方向,找到了两个现场中间那道小门。后来我想,这些擦痕明显是新的,因为上面只有一点点灰尘,不像旁边的地面,糊了一层油污……那么它们是怎么造成的?”   他忽然用力将沙发床往货架的方向推去,床下破损的万向轮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瘸腿那一边更是几乎划破了塑胶地板。   孙之圣用手电光扫过他脚下,众人惊讶地发现,地上多了几道黑色的刮痕,跟之前那些刮痕极为相似。   “我认为,这个沙发床,曾经在罗氏兄弟被绑架的那几天里,推过了中间这道小门,推到了隔壁的第二现场。”荣锐拉开货架,将沙发床一口气推过门洞,推到隔壁痕迹消失的位置。   众人跟着来到第二现场,荣锐合上货架,问:“现在,有没有一种自己还在隔壁的错觉?”   萧肃环顾四周,确实,这间工房和隔壁太像了,虽然因为南北朝向不同,但因为布置高度对称,光线幽暗,左右颠倒之后没有太大差别。   “罗氏兄弟以为自己三天里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其实并不是。”荣锐站在沙发床的位置,开始重新推演整个案子的过程。   正月初十中午,罗建红接到薯片发给他的定位,出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只身赶往工房,然后在这里遇到他的三十二年互不往来的弟弟罗建新。   在他们犹豫着要不要叙旧的时候,大门被人从外面关上了,他们惊恐呼号,无人应答,手机信号被屏蔽,闹到晚上疲惫不已,在破沙发上沉沉睡去。   凶手确认他们睡着之后,悄悄打开大门进来,拔下固定货架的螺栓,打开小门,将他们连同沙发一起推到了隔壁工房,也就是他一早就布置好的恐怖杀人现场。   虽然两个工房背靠背,左右颠倒,但因为室内陈设是对称的,光线又暗淡,所以罗氏兄弟醒来之后,完全没有发现方向反了。   雪天、乌云、松柏的遮挡、暗淡的光线……造就了这个完美的障眼法,更何况,凶手把一具赤裸血腥的尸体粘在镜子上放在他们面前,醒来之后他们光吓都吓死了,哪里还顾得上辨认东南西北?   他们疯狂砸门,崩溃呼号,而凶手就站在货架的另一端,像个狩猎者一样欣赏着他们的丑态。   罗氏兄弟吓破了胆,但货架被凶手重新固定在了墙上,他们发现不了暗门,只能用木椅子抵住门把手,防止外人进入。   等他们累了困了,再次睡着的时候,凶手悄然出现,将尸体大卸八块,用准备好的生化试剂彻底化掉,冲进了下水管。   之后,他把沙发床又推回了第一现场,把椅子挪过去顶住隔壁的大门,恢复货架,从第二现场的大门出去,从外面分别插上两个工房的老榆木门栓。   最后,他悄然离开只留下罗氏兄弟懵然沉睡,等待警方的到来。   匪夷所思的推演,沉默片刻,专案组负责人点了点头,道:“是,这样就能解释地上这些新鲜的划痕是怎么来的。”   “也能解释为什么尸体会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因为现场从来就不是一个密室,而是开放的。”荣锐道,“所以门闩上的勒痕,只是障眼法,是凶手刻意制造诬陷罗氏兄弟的。我昨天在现场试过了,用鱼线拖动门闩的时候确实可以留下痕迹,但很难勒得那么深。”   他走到货架前,指着上面几处洞眼,道:“我们之前不相信罗建红关于镜面尸体的供述,一个原因是没有在货架上发现可疑的痕迹,现在看来,痕迹是有的,只是此货架非彼货架而已。”   “凶手为什么要把尸体放在镜面上,再费劲巴拉地固定在货架上?”负责人费解地说,“如果他只是为了杀人、栽赃,那完全没必要这么麻烦,直接把尸体丢在第一现场就行了,何苦布置这样一个镜像密室,把罗氏兄弟推来推去?”   荣锐忽然问:“您听说过十八层地狱吗?”   “十八层地狱?”负责人皱眉道,“封建迷信的东西,忽然提这个干吗?”   “十八层地狱的第四层,叫做‘孽镜地狱’,传说一个人如果在阳世犯了罪,瞒天过海逃过法律的制裁,死后就会被打入‘孽镜地狱’,里面的‘孽镜’将照出他生前的所有罪状。”荣锐沉声道,“而十八层地狱里的第一层,叫做‘拔舌地狱’,如果一个人在阳世说谎骗人,颠倒是非,死后将会被打入‘拔舌地狱’,小鬼会掰开他的嘴,将他的舌头生生拔下来。”   一阵阴风吹过,所有人都打了个哆嗦。荣锐道:“凶手将受害人一刀割喉,装在镜面之上,是暗示他生前作恶却逃过惩罚,凶手要代替阎王爷用‘孽镜’照出他的罪恶。罗建红的口供还提到,尸体舌头被拔出,上面穿着铁环,挂着铁链,这说明凶手认为他生前说过谎话,害过人,所以要让他受拔舌之刑。”   又是一阵风吹过,负责人“咝”地吸了口凉气,道:“所以,凶手是来代替正义惩罚受害人的?”   荣锐道,“这件案子,罗氏兄弟其实是凶手‘请’来的旁观者,凶手真正对付的是那个无名受害人。他将受害人骗到第二现场,一刀割喉,炮制成两重地狱刑法的样子,然后摆在罗氏兄弟面前,是要让他们亲眼目睹此人的惨状,告诉他们作恶的下场。”   他指了指货架上端,道:“甚至,在布置好一切之后,凶手都没有离开,就藏在那儿,欣赏罗氏兄弟肝胆俱裂,哭嚎奔逃的丑态,享受着报复的快感。”   众人看向货架上端,那里有约莫四十公分宽的装饰板。荣锐道:“顶上这块装饰板离地有一米八,后面是空的,可以藏人。我昨天上去看过,一个成年人躺在里面,眼睛正对的地方正好有一条裂缝,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   所有的细节都交代清楚了,孙之圣一直站在旁边听着,这时终于开始总结陈词:“荣警官的推演我基本上是赞同的,当然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性,所以最后的论断还是要等专案组走访排查结束,抓住真凶以后才能确认。”   负责人乜斜他一眼,笑道:“又开始打官腔了啊老孙,咱们可是党校同期,实在点儿呗。”   孙之圣比他小了至少十岁,竟然是同期,萧肃不禁叹为观止。   孙之圣也一笑,说:“饭可以吃饱,话不能说满,我这人你还不清楚么?就一个字,谦虚。”   负责人无奈摇头,孙之圣敛了神色,接着道:“现在需要查实的还有一件事情,就是关于麻醉剂。我反复研究了罗氏兄弟的口供,发现他们都提到正月初十和十一的晚上睡得非常死。”   “你怀疑凶手给他们用了麻醉剂?”   孙之圣道:“凶手要开门、进场、移货架,还要推动沙发床,这么大动静,正常情况下睡在床上的人肯定会醒的。”   负责人道:“不错,罗建红的口供提到他前列腺不好,有频繁起夜的习惯,但那两个晚上却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别提第二天凶手还分尸、销尸了。”孙之圣说,“分尸的动静,咱们都能想象得来。所以凶手肯定用了麻醉剂,回头得赶紧给罗氏兄弟俩做个检验了,就是不知道是吸入的,食用的,还是注射的。”   荣锐插嘴道:“要是吸入的,可能会比较麻烦,这都三天了,不知道代谢完了没有。”   负责人二话不说掏出电话开始打,片刻后收线,说:“已经安排了,很快能有结果。”   孙之圣点头。他仰头四望,视线停在货架顶端,道:“这个凶手,穷凶极恶,极端狡猾,不知道留下什么痕迹没有。”   “藏身的地方我看过,里面的尘土有一些擦痕,但没有指纹、脚印和DNA。”荣锐答道,“凶手非常谨慎,基本什么都没有留下。现在只能通过擦痕推断出他身高一米八五左右,应该是个男性。”   “这么大工作量,女人完不成,只能是男人。”负责人说,“下午我再让人过来搂一遍吧,说不定还有什么遗漏。”   折腾了几个小时,一行人回到县局,已经是中午了。   下面的刑警动作很快,他们才吃完午饭,罗氏兄弟的化验结果就出来了。   很幸运,大约因为这俩人都是快六十岁的老头,代谢比较慢,所以医生真的在他们体内检出了微量的卤烃类麻醉剂残留。   这种卤烃类药剂主要用于吸入麻醉,所以凶手是通过往工房内灌输气体,来控制罗氏兄弟长睡不醒的。   刑警后来拿了一点这种药剂给罗建红和罗建新闻了闻,结果俩人都是一脸恍然的表情,说好像在正月初十和十一的晚上嗅到过类似的香气。   有机芳香烃本来就不像氨气那么刺激,正常人闻到了也不会有多大的反应,甚至可能都不会注意到。   不过这个结果也从侧面证实了,他们俩确实不是杀人碎尸案的真正凶手。   事到如今,荣锐的推断让整件案子柳暗花明,露出了清晰的轮廓。然而万里长征才刚刚开始,警方面对的问题仍然极为严峻——   第一,凶手是谁?   第二,受害人是谁?   前者,派去靖川走访排查的刑警正在紧锣密鼓地收集线索。而后者,只能寄希望于法医了。   荣锒那天从机场过来便一头扎进了实验室,除了吃饭睡觉一直没有出来,正月十五凌晨,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带着一大箱子样品跟孙之圣申请回靖川。   “老天保佑,重要的脏器碎片都找到了。”大半夜他还专门洗完澡、化好妆才来找领导汇报工作,雪白的俊脸儿看不出一丝疲惫,不知道用了什么黑科技,连眼袋和黑眼圈都完美遮盖了。   孙之圣正在撸串,闻言龙颜大悦,取了一串大腰子给他:“吃点不荣法医?”   荣锒看看他手里的腰子,又想想自己箱子里的腰子,面无表情地说:“谢谢,我不想吃。”   萧肃完全理解他的心情,给他倒了杯果汁,道:“辛苦了荣法医。下一步要怎么做?”   荣锒道:“做病理毒理检验,看受害人生前有没有用过什么特殊的药物。所以我是来申请回靖川的,县局条件有限,做不了复杂的医学检验,县医院那边倒是可以,但人多口杂,我不放心。”   孙之圣点头道:“行啊,正好我们也该回去了,这边能查的都查了,回靖川看看走访排查的结果怎么样,还有萧老师那个基友,罗才被杀案的材料也该整理齐全了。”   荣锐在旁边给萧肃剥烤玉米,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说:“吴律师,吴星宇,什么基友。”   “就你事儿多!”孙之圣说,“我要是你爸早打死你了。”   萧肃想起“格雷格里奥的爸爸”,不禁对荣大校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荣锒喝了口果汁,忽然八卦道:“对啊,荣锐,听我妈说你和你爸最近好像要和解了,过年回家你还给他送了老山参?”   荣锐低头剥玉米,说:“不是我,是我哥非要送的。”   “对哦,是萧老师送的,我想起来了。”荣锒说。   顿了下,忽然石破天惊地道,“我妈还问我呢,你是不是要搞基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带礼物回家,居然不是女朋友买的,是男的买的!”   萧肃做贼心虚,手一颤差点把杯子砸脚面上。孙之圣笑眯眯继续啃大腰子,左面看看,右面看看,抖了两下肩膀。   荣锐停了手,抬头,一脸正色地对荣锒道:“你们家人的思想怎么这么扭曲?我是那样人吗?我和我哥是纯洁的兄弟关系,他就像我的亲哥哥一样,懂?”   萧肃头皮一阵阵发麻,脸都红了。荣锐却面不改色,说:“我才十九,离法定婚龄还有两年呢,荣锒,不要用你那中年男人复杂的思想来YY我,OK?”   荣锒忍无可忍,啪地将杯子在桌上一顿:“你踏马叫谁中年男人?”   孙之圣哈哈大笑,唯恐天下不乱:“我,我是中年男人!”   萧肃扶额,荣锒这重点抓的……简直不知道该说他脑子有问题,还是该夸他歪楼歪得好。   “总之操心你自己吧。”荣锐将剥好的玉米递给萧肃,对荣锒道,“回头我就跟大伯母说,你在跟伍心雨谈恋爱。”   荣锒炸毛:“你敢说一句我弄死你!”   “我等你。”荣锐拍拍手,拉着萧肃回房间:“走吧哥,我们回去睡觉,明天一早还要赶回靖川,这都快一点半了。”   荣锒要跳起来捶他,孙之圣连忙按住了:“哎别生气,他吓唬你的,你认真就输了噢!来来,陪领导把这两瓶啤酒喝了,明儿回靖川,晚上我和我的新室友请你吃火锅。”   荣锒坐下来气哼哼喝酒。孙之圣摇头晃脑道:“哎呀你们几个真是,加一起都比不上吴律师,看人家多会照顾人,我还没回去呢,行李都给我整好了,脏衣服也洗了,还炒了火锅料等我回去吃。”   顿了下,高兴地问:“伍心雨给你洗衣服不?”   荣锒:“……”   人家好好一个大神为什么要给我洗衣服啊! 第78章 S2   元宵节, 一行四人兵分两路赶回靖川市。   孙之圣和荣锒坐高铁, 中午就到了。在市局开了个短会, 孙之圣回萧肃的LOFT接见自己贤惠的新室友, 荣锒则带着一批样品去中科院找伍心雨, 和她研究受害人的心肝脾肺肾到底有没有问题。   萧肃原本想早点回家,谁知早上忽然开始发烧,吃过药又睡了几个小时才勉强爬起来,跟荣锐开车赶回靖川。   路上雪还没化,高速限速,两人到家已经快傍晚了。刘阿姨做了一桌子团圆饭,萧然也早早从公司回来,等着他们俩开饭。   萧肃免疫力低下, 稍微劳苦奔波一些便有些撑不住,脸色苍白, 精神萎靡, 倒是和他先前给自己滞留珑州找的借口对上了,方卉泽一点没怀疑他的行踪,只仔细问他吃了什么药,有没有去当地看医生等等。   团圆饭花团锦簇, 十分丰盛, 萧肃没什么胃口,但为了应景还是和大家坐在一起,舀了半碗酒酿汤圆装样子。   荣锐知道他吃不下, 也没逼他,倒是方卉泽担心不已,给他碗里夹了一大块东星斑,细心地剔了骨刺,劝他好歹吃两口。   “胡吃海塞了一个春节,我都胖了三斤,全家只有你越来越瘦。”方卉泽发愁地说,“你就说你想吃什么吧,龙肝凤胆我也给你弄回来。”   “我就想吃点酒酿汤圆而已。”萧肃何尝不想多吃,可身体机能一直在退化,他再努力也只能一点点地衰弱下去。   但这事儿方卉泽不知道,饭桌上他也不好破坏气氛,只能笑着说:“你不是天天在健身么?怎么还胖了?”   “我有什么办法?国内生意场上这风俗,简直要了命了。”方卉泽大吐苦水,“先是公司的各种尾牙,然后是行业年会、政府团拜、同学聚会……你说高中同学聚一聚也就算了,小学同学凑什么热闹?这么多年了,我哪儿还记得清他们谁是谁啊?”   喝了半杯酒,摇头道:“尴尬,还有个女生说我给她写过情书,我的妈,小学五年级,我才十岁吧?毛都没长齐怎么可能追她?”   “噗——”萧然一口水喷出来,捂着嘴道,“小舅你说话注意点,这儿还有一女的呢,什么叫毛没长齐啊?”   “哎呀忘了你了,对不起对不起。”方卉泽笑着给她拍背。   萧肃莫名想起自己前天晚上那场梦,脱口问道:“你哪个女同学啊?陶大眼还是郭菲菲?”   方卉泽一愣,诧异地道:“你居然还记得她们俩?你这什么狗记性啊?不会是当年对她们俩谁有意思吧?”   萧肃无端觉得自己身边的某人忽然散发起凶猛的寒气,忙道:“你不要转移话题,快说是不是她们俩?”   “都说是小学同学了,她们俩都是我初中同学。”方卉泽说。   “哦,初中啊?”萧肃佯装沉思,点了点桌面,道,“想起来了,你初中好像另有一个白月光,叫什么来着……让我想想。”   萧然眼睛亮了,八卦地问:“啊?小舅初中交过女朋友吗?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候你还幼儿园呢,我们难道要跟一个小毛头讨论爱情问题吗?”萧肃摆摆手,又想了一会儿,才道:“我记起来了阿泽,我还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光记得初三那年暑假,你为了一个女人跟我妈大吵一架,差点离家出走私奔了!”   方卉泽原本嘴角含笑,听到“初三那年暑假”的时候表情忽然一僵,右手捏着筷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咯吱”。   萧肃目光微敛,半真半假地威逼道:“快说那女人到底是谁,这么多年了一直没见你提起她,我差点都忘了!”   “真的假的?”萧然咋咋呼呼地道,“小舅你以前喜欢女孩子的啊?”   方卉泽不着痕迹地深吸了一口气,笑容未变,眼神却冷了下来,斥道:“就你特么事儿多,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也记这么清楚!”   萧肃一直注意着他的变化,又催道:“说嘛,都这么多年了,也没什么尴尬的了吧?”   方卉泽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道:“长辈的事情也是你问的?吃你的酒酿汤圆吧!”   “哎呀说嘛,别吊人胃口呀!”萧然跟着起哄。   “我哪儿还记得啊,都十几年了,上辈子事儿了!”方卉泽叹息道,“我姐那个暴脾气,你们还不知道吗?一个暑假没让我出门,人家姑娘以为我不理她,哪儿还肯再理我啊。”   “啊?我妈就这么棒打鸳鸯了啊?”萧然惋惜地道,“你不会是为这个出国的吧?这么多年不回来,是因为这段情伤?”   方卉泽假意垂泪道:“可不是。”   萧肃忍不住嗤笑一声,道:“别瞎编了,你高三才出国,初三失恋,一失三年?你反射弧有这么长?”   “对哦。”萧然住着下巴说,“你现在不是和文森在一起么?人家说基佬是天生的,你还带转向的?”   方卉泽仰天长啸,道:“诸位,今天是元宵节,合家团聚共享天伦的美好日子,我们非要在餐桌上讨论这么尴尬的问题吗?”   他说得调笑,但语气隐隐带着愠意,萧肃知道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便道:“好吧,不说这个了,来来,大家干一杯。”   众人举杯,萧然今天也上了白的,半杯五粮液下肚,小脸儿浮上两片粉红,笑嘻嘻道:“哎呀小舅,那说文森总可以吧?今天过节你也不带他回家来。”   “你可以自己去叫他啊,看他来不来。”方卉泽低头夹菜,见萧肃碗里的东星斑都凉了,将自己的空碗和他换了一下,又给他舀了一勺水蒸蛋:“吃这个吧,这个好消化。”   萧肃只得吃了一口。萧然有点喝醉了,扯着方卉泽道:“小舅,他怎么这么宅啊?老一个人待着,你又总不去陪他,他不孤独啊?”   “孤独对他来说才是舒服的,安全的。”方卉泽给她也舀了一勺蒸蛋,叹息道,“然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开朗活泼的,他天生孤僻,甚至有点轻微的精神障碍,亲情、友情、爱情,对他来说都会造成负担。有时候我也不敢离他太近,想要关心他也只能远远地,偷偷的,懂吗?”   萧然张着嘴看着他,半天“哦”了一声,说:“小舅你好深情啊,我好感动啊,我怎么就遇不上你这么好的男人呢?”   “稳住,不要试图当自己的小舅妈。”方卉泽慈爱地摸摸她的头。   萧然做了个呕吐的表情,说:“小舅你真是帅不过三秒,你看我哥,装得多像,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我要说他小时候撵鸡打狗,被我爸满院子追着打,肯定没人相信。”   一边说一边抓住荣锐:“小锐你信不?”   荣锐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抽出来,道:“不啊,我哥不是一直这么斯文的吗?然然姐你是不是喝醉了?”   萧肃看他一本正经扯谎,无奈扶额道:“所以现在矛头是要对准我了吗?”   萧然摇头道:“不,你没什么话题,你的人声太乏味了,我还是继续问小舅吧……小舅,你有没有觉得文森跟我哥长得有点儿像?我上回给他看照片,他非说不像。”   方卉泽握着小酒盅正在喝酒,手轻轻一顿,咬肌几不可查地绷了一下,很快又放松下来,说:“是吧?你也觉得像吧?我当初第一次见他也这么觉得。”   他放下酒杯,表情已经看不出一丝异常:“那时候我刚上大学不久,和同学在网上接了一单小活儿,谁知道中途被人截胡,还入侵了我们的工作电脑。后来我气不过直接报警了,幸亏我技术也还过得去,反查下来抓住了对方的把柄。”   他说得绘声绘色,仿佛完全没有尴尬:“那个小屁孩就是文森,我去警局认人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他和阿肃有三四分像,年纪也正好一样。我当时一心软,就撤诉了,还给了他另一个小活儿,让他跟着我干。”   “哇好浪漫啊。”萧然捧着脸道,“他这么听你话,就跟你干了?”   “不跟我干没饭吃啊。”方卉泽摊摊手,道,“他是个弃儿,小时候被领养过一次,因为精神有问题受到领养家庭的虐待,挨到十三岁就跑了。后来他在各种救济机构混饭吃,偶尔小偷小摸,被人抓住打得像狗一样。”   萧肃没想到文森的出身竟然这么不堪,萧然也道:“啊?这么惨?”   “跟我以后就不惨了,我领他干活儿,带他去我的大学旁听……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上帝关上一扇门,会为你打开另一扇窗,文森就属于走窗户那种吧,虽然性格有缺陷,精神也有点小问题,但智商非常高,大概两三年以后技术就超过了我。”   萧肃注视着方卉泽的眼睛,发现他说到这一切的时候眼神分外温柔,语气也十分和缓。   顿了一下,方卉泽接着道:“说起来,我不过给了他一顿饭,一份不怎么样的工作,但他回报了我一个帝国,一个虚拟世界,总的来说还是我赚了。”   “那可不只是一顿饭啊,是一份生活,一个新的人生呢。”萧然说,“小舅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所以你们是因为这个才在一起的吗?”   “不全是吧。”方卉泽摸到酒瓶,说,“其实,身在异国,孤独的不光只有他,我也需要一个同伴,一个可以百分百信任的伴侣。”   萧肃从他手里拿过瓶子,给他倒了一杯,发现他颧骨上微微有点染红,显然也有点喝大了,劝道:“别喝了,就这一杯吧,明天还要上班。”   方卉泽点了点头,一饮而尽。   萧然道:“你在国外那么孤独,干嘛不回来啊?我和我哥不天天催你回家么?”   方卉泽沉默不语,少顷忽地一笑,说:“可能我太记仇了,反射弧又长,出国以后慢慢就不想回来,不想见我姐了吧。”   这话明明只是玩笑,但萧肃讶异地听出了认真的意味,侧头看向方卉泽,只见他捏着酒杯,眼睑半垂,眼神不复刚才的温暖,隐隐透出一丝冷光。   蓦地,萧肃想起了母亲,想起令她昏迷不醒的香樟树花粉。   阿泽,不会真的因为某件事,一直记恨着她吧?   萧肃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荣锐敏感地察觉了,抬手摸向他额头:“冷了吗?有没有发烧?”   “不,没有。”萧肃闪了一下躲开了他的手,毕竟这是饭桌上,全家都在。   方卉泽恍然惊醒,放下酒杯,道:“都快十点了,这饭吃的……都怪然然八卦,阿肃快回房休息吧,小锐你吃饱没有?”   “吃饱了。”荣锐起身,从沙发上拿起自己的围巾披在萧肃肩上,说,“哥你早点睡,我帮刘阿姨收拾东西。”   萧肃确实很累了,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回房。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一直反复回响着方卉泽的话。   那年暑假发生的事是真的,不是他虚无的梦,方卉泽分明记得清清楚楚。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真的如他所说,是他的初恋女友吗?萧肃思来想去,将梦境中模糊的细节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对。   方卉慈当时说的,是“那个女人”。   如果是他的同学,初三小女生,方卉慈应该叫她“女生”、“女孩”或者“姑娘”才更正常,不是么?   除非,不是他的同学,而是社会上的女人,比他大很多的那种。   萧肃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眼前忽然冒出一个女人的脸。   洪颖。   萧肃清楚地记得,方卉慈拿走的那个黄杨木匣子,里头装着洪颖……不对,是和洪颖很像的那个女人的照片。   说起来,洪颖正好比方卉泽大那么几岁,反推到那个夏天,似乎勉强可以称之为“女人”了。   可是,她那时候不应该只是一个越南村姑吗?   哦,对,荣锐说过,她的身份很可能是假的,也许她一直就是中国人,待在中国,甚至还曾经待在靖川,和方卉泽产生过某种交集。   萧肃胡思乱想着,只觉得无数细节像乱麻一样纠来缠去,理不清头绪。   但他又隐隐觉得,自己正在走近真相,随着罗氏兄弟绑架案一点点被剥开,暴露出的线索越来越多,也许很快,他就能弄清楚这桩绵延了三十多年的秘密了。    第79章 S2   从十点睡到十一点, 萧肃一点没困意, 反而越来越清醒了。   不知道是下午吃的药起了作用, 还是上午睡了太多, 他从床上睡到沙发上, 又挪到摇椅上,最后掏出手机刷起了微博。   春节这半个多月他一直没登录过后台,最后一条动态貌似还是节前发的,然而打开APP一看,却被吓了一跳,后台提示有999+的回复和私信。   什么情况?萧肃一头问号,点开私信一看,全是求加游戏好友的。   他们怎么知道自己在玩《大荒》?   萧肃莫名其妙, 打开首页翻了一下,明白了——2月14日情人节那天, 荣锒送了他和荣锐一套情侣皮肤, 他穿戴的时候可能无意间点了“分享”按钮,把动态同步到了微博上。   也怪他懒,当初登入游戏的时候没有注册新号,直接用的微博账号。   作死的是, 在他分享动态五分钟之后, 荣锐也分享了,所以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他和小警盾在《大荒》游戏里使用了情侣皮肤。   难道这破孩子也手残误点了?   打死萧肃也是不信的,因为在那之后荣锐还发过三条刑事侦查局的舆情通报, 要是误发,这半个月他有无数次机会删除那条微博,同时提醒自己删除,绝对不会任由粉丝转发、截图,还是归入了#盾农#超话。   现在超话里都有人给他们画条漫了,灭蒙VS鲛人,要多唯美有多唯美,还用了ABO世界观。   众望所归,他一直是O,被小警盾A这样那样翻来覆去地“宠爱”,好在现在微博和谐了,读者口味也偏甜宠,所以情节还不算太重口。   要是换了猪精佩奇来写剧本,那他就完了。   萧肃关了微博,两眼放空,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起了她的神作——《翻车鱼家族的崛起》。   脑补了一下鲛人带着上千只小鱼在大海中遨游的场面……   WC太可怕了!   萧肃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越发睡不着了,从摇椅上爬起来,决定进游戏去看看。   《大荒》配套的AR装具非常逼真,尤其视野,一戴上头盔就像是进入了上古仙境。鲛人“农夫”从海底的水晶城觉醒,拖着长长的鱼尾冒出海面,还没召唤武器大叉子,就感觉心口一热,无数粉红桃心从头顶冒了出来。   一抬头,果然一只英俊的鸟人在天空盘旋,荣锐居然也在游戏里,大概是看见了他上线的消息,飞过来跟他组队。   情人节限定皮肤只要一靠近就会释放桃心,亲密度越高桃心越密集,萧肃一瞬间被粉红泡泡包围,窒息感油然而生:“这什么鬼皮肤,冒成这样还怎么打架啊?”   “去后台关掉可以。”灭蒙盘旋在他头顶,巨大的羽翼扇起海风,在他周围形成一个漩涡,“你要不喜欢就关了吧。”   萧肃赶紧扯出面板把“释放爱心”的选项关闭,总算能自由呼吸了:“你怎么还没睡?”   “这话不该我问你吗?”灭蒙悬停在他面前,脚尖点在水面上,形成一圈一圈扩散的涟漪,“你十点多就上楼了,这都快十二点了怎么还在打游戏?”   “睡不着,可能白天睡多了。”萧肃说,“你呢?你在干嘛?”   灭蒙无奈地翻了个白眼,说:“我爸叫我打日常。”   他的脸是照自己捏的,传感器反馈特别好,所以表情和他本人惟妙惟肖。萧肃诧异地道:“叔叔也沉迷游戏了?”   “谁知道。”   话音未落,就看见一只穿着新手皮肤的灭蒙飞了过来,头上顶着金光闪闪的ID——“格雷格里奥的爸爸”。   “萧老师也在啊?”荣思寰落在儿子旁边,特别一本正经地跟他打招呼,顺便发了个组队申请,“一起打日常么?”   长辈邀请,萧肃无法决绝,只得点了“接受”。   荣锐嘀嘀咕咕说:“要死一起死吧。”飞快将另外两个在线ID拉了进来。   孙之圣和吴星宇先后出现,一个是华胥族的造梦者,一个是共工族的机关师。孙之圣一上来便认出了荣思寰,特别客气地叫了一声:“荣叔叔。”   吴星宇背着巨大的机关盒,跟圣斗士似的,慢了半拍才跟着叫“叔叔好”。   “孙之圣和吴星宇。”荣锐简单粗暴地介绍了一下,对老爹的敷衍之情溢于言表,“很晚了,直接开打吧,我哥不能睡太晚。”   荣思寰却毫不在意,从善如流地点了“匹配”。   本是随便组起来的五排阵容,竟然出奇地和谐。坦克鲛人带着两个灭蒙射手狂轰滥炸,后面跟着辅助华胥,幻境法阵迷得对手晕头转向。   技能最炫酷的是吴星宇,箱子里背着无数机关,小到黄蜂大到饕餮,扯着丝线来回刺杀,打得对面眼花缭乱。   最后萧肃都扛不住了,眼睛花得什么也看不清楚。所幸荣锐动态视力特别好,还能精准定位,及时狙杀偷袭他的敌人。   三场打下来,大获全胜,五人都是酣畅淋漓,各自打开面板领取日常奖励,排名最高的竟然是荣思寰,虽然人头不多,但走位风骚,输出爆炸。   荣锐看着积分表一脸不服,格雷格里奥的爸爸慈爱抚头:“小锐棒棒哒,爸爸为你骄傲。”   荣锐脸一黑,秒下线。荣思寰尴尬地在原地飞了一圈,对萧肃说:“萧老师,您受累帮我管管这熊孩子吧,我替我全家谢谢你了。”   荣锐鬼一样冒出头来:“你说谁熊孩子?”原来他没下线,只是隐身了。   荣思寰表情一僵,迅速甩锅:“哎呀小锐这完全是误会啊误会……那什么,萧老师,我刚刚说的是荣锒,我替我大嫂托付你,有空管管他让他赶紧找个正经对象吧,别整天化那些不男不女的妆了。”   荣锐虎视眈眈盯着老爸,荣思寰脸上浮起一丝慈祥的假笑:“小锐你也不小了,谈对象的话自己拿主意吧爸爸完全没意见哈哈哈哈……萧老师再见我刚想起来烧了开水可能要干了我先去关火了啊不然整个家都烧没了……”   萧肃一头黑线,只能挥舞大叉子向委托人告别:“叔叔慢走,晚安。”   荣思寰慢慢隐身消失,荣锐忽道:“你少操心吧,荣锒有对象了,博士在读,叫伍心雨。”   荣思寰迅速闪现了一下:“哈?”   “他不让我说,不过我不忍心看我大伯母着急,你回头告诉她让她放心吧。”荣锐难得一次跟他爸说这么长一段话,可惜……萧肃怎么听怎么居心叵测。   “对了,让她别瞎问,也别说是我说的,荣锒那个狗脾气你知道,回头原地爆炸崩我一身血。”荣锐一口气说完,下线走人。   荣思寰震惊脸看着儿子消失的位置,又看向萧肃:“荣锒这两天是不是把他得罪惨了?”   萧肃:“……”知子莫若父啊。   父子俩先后下线,吴星宇背着他的大箱子,后知后觉地道:“啊?佩奇大神和荣大美人在一起了?真的假的。”   孙之圣笑眯眯地问:“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吴星宇摸了摸头:“好惊喜哦……我的妈,他们俩将来要是生个孩子,那颜值和智商得多逆天啊!”   “强强联合嘛,人类高端基因的传承就靠他们这种优秀的BG狗了。”孙之圣抱着胳膊说,一身白色纱衣飘飘欲仙,雌雄莫辩。   吴星宇傻傻附和道:“是哦,这些BG狗……”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什么意思?我们难道不是BG狗吗?”   “我不是BG,也不是狗。”孙之圣特别坦然地说,“你自便。”   吴星宇忽然GET了爆点:“嗨呀领导,嗨呀你什么意思?”   “我打游戏打饿了,下楼继续吃火锅了,你做的太好吃了,不能浪费啊。”孙之圣点了退出,身形慢慢变淡。吴星宇愣了半秒,跟屁虫似的追上去:“我也饿了,我陪你一起吃啊……我再去剥点蒜你要不?韭菜花呢?”   转瞬间天地间只剩下萧肃一人,看碧海潮升,天光水色,隐约间忽然问到了爱情的酸臭味,而且还不止一股酸臭。   果然,春天……要到了。   那自己呢?   正怅惘间,荣锐鬼影似的再次冒头:“哥你饿不饿?一整天你就吃了两口炖蛋。”   鲛人随着波涛轻轻起伏,鱼尾一甩卷起一束浪花,尽数洒在灭蒙头上:“被你一说还真有点。”   灭蒙摇头摆尾甩掉水珠,反手丢给他一只粉红色的飞箭。飞箭巧妙地穿过他的长发,竟然将原本披散的发丝卷成了一束发髻。   萧肃在水里翻了个身,抖掉飞箭,从另一个方向又泼他一身水:“好好的你黑荣锒干什么?”   “刚才拉他七排,他拒绝了,转头和伍心雨做起了情侣任务。”荣锐继续抖水,一脸睚眦必报的中二表情,“不就是桃心没我们多么?哼!我让他秀,让他秀个够。”   这兄弟俩上辈子一定是仇人吧……萧肃也是没话说了。   “宵夜五分钟就好,你记得下来吃。”荣锐绕着他的头顶飞了一圈,真的下线了。   萧肃也退出了主界面,见信息栏里一堆的未读好友申请,点开全选删除,却发现有一个怎么也删不掉。   【管理员03申请成为你的好友】   管理员?   文森?   萧肃心头一动,点击通过,只见好友列表中出现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鲛人,连捏的3D脸都与自己有三分相似。   【农夫:?】   连着发了三次问号,对方明明在线,但没有回复。   萧肃等了几分钟,情侣号发来催促,只得彻底退出游戏,换下AR装具下楼吃宵夜。   荣锐能做的食物一共也就两种,一种火锅,一种方便面,能五分钟做好的,自然是方便面。   不过他很讲究地在面里打了荷包蛋,还放了香菇、西红柿和青菜,看上去色香味俱全的样子。萧肃折腾到午夜一点,还真饿了,捧着碗一口气全部吃完。   荣锐拄着下巴看他吃,表情有点开心的样子。萧肃放下筷子,像荣思寰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乖,谢谢了。”   荣锐挥开他的手,敛了神色,忽然问:“你今晚饭桌上那番话,是故意问他的吧?”   萧肃马上明白他在问什么,往楼上看了一眼,确定方卉泽和萧然都睡了,才点了点头,低声道:“是,那天我忽然想起点过去的事情,大概是十七年前,我十岁的时候,暑假中段的某一天,我妈曾经和我小舅为一个女人发生过激烈的争吵。”   “什么女人?”荣锐问,“你口中的那个‘白月光’?”   “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是阿泽的初恋女友。”萧肃说,“但我想起来,那天他们在客厅争吵,茶几上摆着那个黄杨木匣子——就是我跟你说过,里面有一张老照片的匣子,照片里的女人很像洪颖。”   荣锐迟疑道:“可是那匣子不是找不到了么?”   “那天我妈带着匣子走了。”萧肃皱眉道,“但我确定我在大概四年之后,阿泽出国念书之后,在家里看见过那只匣子,那张照片也是那时候看到的。”   “所以,咱妈当初拿走了匣子,之后又拿回来了?”荣锐摸了摸下巴,道,“那这个匣子肯定和方卉泽有关啊,她当初应该是不想让他拿到,才带走的,所以等他出国之后才拿回来。”   萧肃沉默不语,顿了下荣锐又道:“所以他这次回来才拼命找它,哥,你应该没猜错,那天在书房和阁楼里翻找的人应该就是他。”   事到如今萧肃也只能这么认为了,喃喃道:“但是,他应该没找到。”   荣锐沉思道:“是啊……咱妈会把它藏在哪儿呢?”   这问题真把萧肃给难住了,方卉慈一向是藏东西的好手,小时候他沉迷游戏,跟方卉泽借钱偷偷买了个PSP,被方卉慈发现以后藏了起来。   他找了十几年都没找到,去年生日问她放哪儿了,她还不说。   不过也可能是她自己忘了藏哪儿了吧?   讲真,最怕这种人藏东西了,藏到最后自己都找不到,别人……呵呵,别想了。   沉默半晌,荣锐看了眼表,说:“先睡觉吧,都快一点半了,反正这个家里你找不到的别人更找不到,不着急。”   这倒是实话,萧肃吃饱饭马上困了,伸了个懒腰:“嗯,睡吧,你也早点睡……明天是不是要去市局?”   “早上起床先去LOFT开会。”荣锐起身收拾碗筷,“老孙说要让吴星宇给大家做个简报,讲解一下三十二年前罗才被杀案的情况。”   萧肃点点头,打着哈欠上楼,躺到床上忽然有点疑惑——孙之圣对吴星宇很信任啊,居然这么快就把他当自己人了,还让他做简报!   刚才在游戏里闻到的不会真是爱情的酸臭味吧……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唱】这一箭,让我挽起你的长发……   萧肃:结结实实戴好100%被攻略BUFF 第80章 S2   次日一早, 萧肃忍着瞌睡跟荣锐去LOFT开会。   有吴星宇在, 这儿比当初雇保洁的时候还要干净, 窗明几净, 纤尘不染, 地板亮得都能用舌头舔了。   孙之圣一脸幸福地横在沙发上看报告,穿着吴星宇给他洗净熨平的衬衫西裤,平淡无奇的面孔平白多了两分帅气。   “来得挺早嘛,昨天玩游戏玩到大半夜,我还以为你们准会迟到呢。”孙之圣起身给他们让位子,又再次向萧肃表示感谢,“萧老师谢谢你了,这房子真宽敞, 前几个月我住酒店都住得憋屈死了。”   萧肃客气了两句,门铃响了, 荣锒和伍心雨结伴而来。   过了个年, 伍心雨养得白白嫩嫩的,扎着可爱的丸子头,和荣锒戴着情侣围巾,站在一起简直一对璧人, 养眼极了。   荣锐昨晚才作过孽, 今天看见荣锒难得有点心虚,没有挑剔他的粉底色号,也没有讽刺他挑染了粉红色的长头发, 特别正常地打了个招呼便罢。   荣锒大概是心情好,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帮伍心雨将大衣和围巾挂在衣架上,问:“饿不饿?都说吃了饭再来,赶什么赶。”   “要迟到了呀,说好九点半开会的嘛。”伍心雨搓搓手,吸鼻子,“好香啊,是茶叶蛋的味道?”   话音未落,吴星宇端着一大杯鲜榨豆浆从厨房出来:“没吃饭?那正好啊,我用破壁机打了豆浆,还炸了油条,一起吃一点呗?”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吴星宇从小跟着爹妈摆小摊卖早点,别的不会做,油条豆浆茶叶蛋那是十分拿手的,摆出来色香味俱全。   所以大家都不开会了,全部坐在吧台边吃早点。   荣锐给萧肃剥蛋壳,荣锒替伍心雨泡油条,吴星宇左看右看,决定和仅剩的另一个单身狗互相温暖一下,给孙之圣夹了一个荷叶饼粉蒸肉。   “谢谢啊。”孙之圣原本剥好鸡蛋要往嘴里送,顺手递给他,“你也吃。”   吴星宇两只手都占着,没法接鸡蛋,孙之圣剥完蛋壳两手油,也没法接荷叶饼。俩人对视一眼,特别默契地张嘴咬住对方手里的食物,和谐无比地完成了单身狗互助。   萧肃看着他们俩,万万没想到单身狗竟然也能撒狗粮。   撒得还特别自然特别甜。   这是个什么节奏啊……   吃了一半,孙之圣看看表,说:“不早了,中午我还要去市局,咱们边吃边说吧。”   吴星宇灌了半杯豆浆,说:“对对,别耽误领导工作,我吃差不多了,先给你们做简报吧。”   他洗了个手,拿着之前孙之圣正在浏览的文件,开始给大家讲述三十二年前发生在罗才身上的惨案。   话说1997年春天,靖川市老城区开启改造工程,打算将原本排水不畅、交通淤堵的城中村,改造成为商业住宅示范区。   罗才当年中彩票之后买的物业,其中就有一个位于这个片区内,地段好,面积大,算下来能换两套大户型,还能补不少钱。   但罗才这个人呢,特别地认死理,因为当初买地的时候专门找风水先生算过,这个老宅子风水非常地好,对他们全家都特别地旺,一旦拆改可能导致他们家家破人亡,所以不管开发商出多少钱,他死活不卖。   区政府、拆迁办、开发商的公关部……所有人轮番上阵,拆迁费越给越多,置换面积越给越大,罗才反而越来越固执,最后连他老婆和两个儿子都动心了,劝他签字,可他就是不签。   日子越拖越晚,转眼夏天到了,整个片区的钉子户就剩了他这一个,开发商便狠狠心一咬牙,决定玩阴的。   当时负责他们这个胡同的工程队,是一个乡下包工头带领的,被开发商一暗示立刻明白了,派了两个同村的年轻民工去罗才家里骚扰闹事。   罗才开着一家当地颇有名气的饭店,生意非常好,这两个民工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揣了两把西瓜刀直奔饭店,好酒好菜点了一桌子,吃完不给钱,在大堂里轰轰烈烈地闹了起来。   一会儿说菜里有苍蝇,一会儿说酒里兑了水,大堂经理看这俩人来者不善,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给他们免了单,又送了优惠券,但这俩人就是不罢休,闹到最后说自己吃出了病,要去医院做检查。   整个饭店的客人都跑光了,大堂经理感觉不对,悄悄通知了老板。   罗才活了五六十岁,什么没见过?赶到现场略一掂量,便明白这是冲着他的宅基地来的,当下争执起来。   这两个民工喝多了酒,和店里的人吵嚷半天早就上了头,被罗才声色俱厉地呵斥一顿,立刻勃然大怒,抽出西瓜刀又砍又砸。   现场一片混乱,罗才毕竟年纪大了,闪躲间脚下一滑摔了一跤,正好撞在俩人的刀尖上,就这么一命呜呼,猝死当场。   闹出了人命,所有人都傻眼了,俩民工想跑,被店里的伙计们围了起来,打闹间又戳伤了四五个人,最后还是大堂经理偷偷报了警,110的人赶过来将俩人当场拿下,带回了派出所。   事情闹到这一步,已经完全失控了。俩民工酒醒以后吓得肝胆俱裂,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包工头给供了出来。   那边厢包工头收到消息也是惊呆了,第一时间跑去找开发商商量对策。开发商原想一推二四六,翻脸不认账,谁知包工头当初竟然留了一手,把他暗示自己的话当场录了音。   这下俩人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开发商没办法,上下花钱打点,又花重金雇了个金牌律师,竭尽全力帮包工头脱罪。   金牌律师毕竟是金牌律师,官司打到最后,开发商毫无牵连,包工头安然无恙,只有两个民工一人判了死刑,一个判了有期。   罗才这边,家里人收到了大额赔偿,拆迁款翻倍,罗才的老婆替死鬼老公签了拆迁协议,表示息事宁人,不再上诉。   尘埃落定,结局竟然意想不到地和谐,罗家拿到了原先想都不敢想的钱和房产,开发商顺利解决了最后一个钉子户,皆大欢喜。   唯一倒霉的大概就是罗才吧,好端端为了一院房子送了命,横死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得善终。   “所以,罗才是1997年8月4日,被那两个民工捅死的?”荣锐听完简报,问吴星宇,“你们律所那个退休的金牌律师,是他们俩的辩护人?”   “对。”吴星宇说了半天嗓子都干了,敦敦敦地喝了半杯豆浆,一抹嘴,道,“说起这个律师,你们还都认识!”   萧肃诧异地问:“谁啊?”   “吕志忠。”吴星宇卖了个关子,摇头晃脑地道,“说他你可能觉得陌生,但说他女儿你就知道了——他大女儿叫吕洁,二女儿叫吕白。”   除了看过报告的孙之圣,其他人都愕然,伍心雨瞪着大眼睛道:“哈?吕白?不就是那个打抗衰针死掉的网红吗?”   萧肃也道:“吕志忠是吕白的父亲?你们所的律师?罗才案的辩护人?”   吴星宇拍了下大腿,道:“我整理资料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这不是太巧了么?”顿了一下,又神神秘秘地道,“还有更巧的呢!你们猜,这件案子里那个幕后操纵的开发商,是谁?”   灵光一闪,萧肃脱口而出:“尤刚?!”   吴星宇再次拍大腿:“师兄好脑洞,这居然都被你猜到了!”   孙之圣正在喝豆浆,手一抖泼了一脸:“拍你自己的!”   吴星宇这才发现自己激动之下拍错了人,连忙抱着纸巾盒子给他擦脸:“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这猪脑子,一激动就犯傻……大圣你没事吧?呛着没有?”   孙之圣唉声叹气,起身去卫生间洗脸。吴星宇还要跟上去伺候,被他阻止了:“你接着跟他们说,我自己弄!”   萧肃不知为何脑子飘了一下:这才同居了一天,吴星宇怎么都叫上孙之圣的昵称了?   “好了别内疚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嘛,领导他不会介意啦。”伍心雨特别体贴地安慰吴星宇,“接着说嘛吴律师,这案子太悬疑了,简直比电影还诡异……除了尤刚里头还有其他熟人吗?”   “没了,就他们俩。”吴星宇放下纸巾盒子,继续说,“总的来说,这件案子也没什么复杂的,就是当年尤刚为了收罗才的房子,暗示包工头王长友骚扰威胁他。王长友是个法盲,为了早点开工拿钱,就派自己的两个乡党,一个叫石鹏,一个叫马强的,去罗才家的饭店闹事。”   不知何时,荣锐拿了全息投影过来,在饭桌上画起了人物关系图,将吴星宇提到的人名一一罗列在上面。   “石鹏和马强喝大了,在饭店里大开杀戒,用两把西瓜刀捅死了罗才,又捅伤了店里四五个伙计。”吴星宇继续说,“事发之后尤刚被王长友的录音威胁,花重金委托吕白的父亲吕志忠,为两人辩护。最后尤刚和王长友顺利脱身,马强以故意伤人罪判了八年,石鹏因为故意杀人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荣锐低头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石鹏的名字,问:“为什么判决结果是这样?”   吴星宇道:“当时罗才身中两刀而死。马强那一刀砍在他右腿上,石鹏那一刀则刺中了右腹部。警方认定后者是致命伤,加上在场的人证都证明是石鹏先动手,马强跟随,所以石鹏作为主犯判了死刑,马强作为从犯只判了八年。”   “这俩人现在什么情况?”   “石鹏判决之后不久就被执行了,死了三十来年了。”吴星宇说,“马强在监狱里待了六年,因为表现良好提前释放,之后我就不太清楚了,我们律所没有关于他的后续记录。”   荣锐“哦”了一声,将石鹏的名字画了个黑框,又在马强的名字下面划了一道横线:“他们俩当时多大?”   “石鹏20,马强19。”吴星宇说,“对了,他们俩都是包工头王长友的乡党,一个村的,马强是王长友的外甥,石鹏是马强的邻居。”   那个年代,农民工都是以乡村为单位集结的,包工头往往是村里的“能人”,或者号召力比较强的长辈,这种组合再正常不过。   “所以马强如果活着,现在应该是五十一岁了?”荣锐在关系图中标注了涉案几人的年龄,“那这个王长友呢?”   “应该是七十一吧。”吴星宇算了算,说,“事发当年他三十九岁,算是他们那儿有头有脸的人物,经济情况也不错。”   这时荣锒忽然道:“等等,你说他七十多岁了?”   “是啊。”   “他现在在哪儿?”   “啊?”吴星宇一愣,“我不知道啊,我这都是从律所的老资料里查出来的,涉案人员后来的情况我们并没有记录。”   荣锒抬起眼睛看向荣锐,道:“下水道里那个受害者,DNA显示也是七十岁左右。”   吴星宇打了个哆嗦,道:“什、什么下水道?什么人在下水道里?”   没人回答,大家都看着从卫生间出来的孙之圣,请他示下。   孙之圣擦了擦下巴上的水珠,说:“就是我们请你们律所提供资料这个案子,罗才的两个儿子前两天被绑架了……”   三言两语将案情简述一番,吴星宇听得毛骨悚然:“吓?有人被杀了?化尸以后冲进了下水道?”   萧肃看着他的惊悚的眼神,同情拍肩:“没事了,别怕。”   吴星宇“咕咚”咽了口唾沫,忽然问他:“拿啥化的?真有能化掉尸体的东西?是不是像《鹿鼎记》里海大富用的那种,撒点白色粉末死人就冒着烟没了,活人沾上也会被腐蚀……”   他这个关注点也太歪了吧?萧肃一头黑线,放下勺子,再也吃不下去碗里的东西了。   倒是伍心雨特别认真地给他解释:“是一种生化制剂啦,吴律师,我昨天大概做了一点检测,怀疑其中可能含有某种活性极高的朊病毒,普通化学试剂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得用这样的配比……”   “这种专业机密就别科普了,奆奆。”孙之圣见吴星宇听得两眼放光,及时制止女科学家现场教授犯罪方法,“书里也不能写哦,如果有人按你提供的方法犯罪,你也是要受牵连的。”   “吓?”伍心雨吓了一跳,连忙捂嘴道,“我知道了我再也不说了。”   荣锒白了孙之圣一眼,温柔摸头:“别怕他吓唬你的,没那么严重。”   “你不拆领导的台会死哦?”孙之圣还他一个白眼,“别东拉西扯了,继续说案子吧。”   荣锐清了清嗓子,说:“三十二年前这个案子很邪啊,涉案人员好像都不得善终——幕后主使尤刚被他老婆张婵娟刺死,张婵娟因为抗衰针导致心脏病发作而死。辩护律师吕志忠的小女儿吕白,则死于过度整容,尸体还被室友卖去配阴婚敛财……石鹏已经被执行死刑,假若荣锒怀疑的是真的,下水道里那个受害人是王长友……”   他抬头环视四周:“那整件案子只剩下马强一个人还活着了。”   孙之圣摸着下巴,说:“你这个思路很清奇啊,搞不好这几个案子全部是有关联的。那下午我去市局,你就去调查一点马强的情况吧。”   “行。”   孙之圣又对荣锒道:“不管怎么样,这算是个方向,你接下来调查一下王长友的情况,如果他真的死了,或者失踪了,争取拿到他的DNA样品,和下水道那个受害人比对一下。”   荣锒“嗯”了一声,伍心雨乖巧点头:“我会给荣锒大哥帮忙的!”   孙之圣满意微笑,说:“那今天就聊这么多了,咱们散会吧……你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没?”   荣锐关闭投影,忽道:“有件事大家注意一下,我昨天登录《大荒》游戏的时候,发现有人在窥伺我的账号,之后查了一下,发现凡是我哥送出的VIP账号,都被系统加过代码……我在AR引擎方面不精通,暂时还无法破解,所以大家以后在游戏里注意一点,不要暴露工作上的事。”   萧肃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个神秘的好友申请:“对了,昨天有个管理员加了我的好友,你们呢?”   众人摇头,荣锐皱眉道:“他是谁?跟你说过些什么?”   “我不知道,他什么也不说。”萧肃无奈地道,“会不会是游戏的创始人?”   “文森?”荣锐和他一样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文森,犹豫了一下,说,“他要加就加吧,既然他加了你,总有一天会跟你交流的。注意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说。”   萧肃点头,担忧地道:“游戏是实名认证的,他不会发现你和老孙、荣锒的身份吧?”   “不会,我们身份太多了,他查不到的。”孙之圣微笑着道,“他要是真查到了,会有更高一级的部门介入,绝对不会让他泄密的。”   他说得这么笃定,萧肃就放心了:“那就好。”   孙之圣拍拍手:“散会!”   作者有话要说:  吴星宇:我随便问问的我并没有想做化尸粉QAQ 第81章 S2   从LOFT出来已经快中午了, 不过谁也没有胃口吃午餐, 因为吴星宇的早餐做得实在太扎实了, 一堆人拖拖拉拉吃了两个多小时, 不知不觉吃了个九分饱。   连萧肃这种食物绝缘体都稀里糊涂吃了两个茶叶蛋, 一个荷叶饼粉蒸肉,一碗豆浆外带两根油条。   赶得上他平时一天的饭量了。   荣锐将车子开出地库,问:“困了没?送你回家休息?”   萧肃满脑子都是罗才的案子,虽然累,但一点也不想睡觉:“老孙不是让你查马强的情况么?怎么查?”   “去市局户籍科查他最近的居住地,然后和当地派出所、街道办联系,询问情况。”荣锐道,“有职业的话就查查单位, 然后搜一遍他的实名网络账户……”   听上去很枯燥的样子,萧肃问:“我跟你一起去?”   荣锐摇头道:“不用, 都是些琐碎的工作, 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对了,后天不是学校开学么?你不用准备准备?”   说起开学萧肃恍然惊觉:“对啊,我差点忘了这茬了,明天还要去系里开会, 报新学期的工作计划什么的。”   “你不会一个字没写吧?”   “……”萧肃哑口无言, 他真的是一个字都没写。   “没事,还有两天呢,来得及。”荣锐同情地瞄他一眼, 说,“小时候我也这样,寒假作业都是开学前两天赶完的。”   萧肃欲哭无泪,作为学霸他可是每次都一放假就把作业全部做完,然后还各种复习预习的!   年纪越大反而越堕落了。   中午十二点半,萧肃被他正直的弟弟押送回家,勒令赶寒假作业。   家里静悄悄的,萧然和方卉泽都去公司上班了,刘阿姨在客厅锈她两米乘四米的鸿篇巨著十字绣——黄果树瀑布,看得萧肃一阵头晕眼花。   连阿姨都这么上进,作为一名老师自然不能太落后,萧肃打点精神,回房间开始写他的新学期教学计划。   还好框架都是上学期弄好的,这学期只要改头换面塞点儿新内容进去就行,萧肃一边翻书一边填,弄到下午四点多总算差不多了,保存副本,下楼去活动活动顺便给自己泡杯茶。   桂圆枸杞西洋参……萧肃习惯性照着贴在冰箱上的配方抓了几样补品,等水开的工夫忽然想起这配方还是老妈写的。   方卉慈并不是个细心的人,从小被家里人照顾惯了,年轻的时候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直到后来萧勤和萧肃先后生病,她才开始照着各种养生书做补品,做药膳,和刘阿姨研究营养饮食……   这个方子还是她大前年出差的时候,在哪个老中医那儿求来的,回家仔仔细细誊抄了贴在冰箱上,让萧肃每天照着喝。   其实这种东西,不过是个心理安慰罢了,好好的纯水加了这些个辅料,味道怪得让人难以下咽,不过萧肃还是老老实实每天泡那么一杯。   有时候,不单病人需要心理安慰,家属比他们更需要。   萧肃随手将配方拿下来,看着方卉慈的笔迹,她的字一点也不像是当总裁的人写出来的,圆润幼滑,透着股子可爱娇俏的味道。   其实在萧勤卧床之前,方卉慈确实只是一个可爱娇俏的小女人,每天不是美容健身逛街,就是带着两个孩子在家里疯玩。萧肃记得萧然四五岁的时候,特别喜欢玩躲猫猫,自己每次玩都会躲在阁楼、车库这种偏僻遥远的地方,但方卉慈却反其道而行之,每次都躲在萧然的房间里,床底下啦、衣柜里啦……   奇葩的是萧然每次都能找到他这个哥哥,却找不到方卉慈这个顽皮的老妈。   他气不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失败,方卉慈笑眯眯地跟他说:“这叫灯下黑,傻儿子,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是最危险的地方,要躲,就要躲在她眼皮子底下,她最容易忽略的位置。”   玩个游戏也能玩出人生哲理来……萧肃微笑叹气,将配方表贴回冰箱,用磁力贴压好。   忽然,脑子里一道光闪了一下,萧肃猛地瞪大了眼睛——灯下黑!   方卉慈,会不会把那个黄杨木匣子,藏在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吱——”热水壶发出刺耳的尖叫,萧肃关了火,将热水冲进焖烧杯,端着杯子上了二楼。   毋庸置疑,那个匣子里装着和方卉泽有关的东西,所以那年暑假方卉慈将它带走了。但那些东西必然特别重要,否则方卉慈不会在他出国之后又把它拿回来。   按她的性格,如果要藏,绝对不会选阁楼、书房、车库这种人人都能想到的地方,很可能像从前一样反其道而行之,藏在方卉泽眼皮子底下。   萧肃敲了敲方卉泽的房门,叫:“小舅?”   没人应答,他应该还没回来,萧肃拧了一下门把手,房门没锁,轻易便洞开了。   这间屋子和萧肃的房间在二楼对称的位置,所以格局是一模一样的,四十平方大小,南面是书桌书架和小沙发,北面是床和开放式衣帽间。   萧肃环视四周,发现方卉泽带回来的东西很少,书桌上随意丢着几个文件夹,两本心理学方面的书,衣帽间里挂着一些他常穿的衣服,此外便没有什么别的了。   感觉根本不像是要回来常住,倒像是临时落个脚。   可是他刚回来的时候,并不是这么说的啊……   萧肃心中有些疑惑,四下寻找可以藏那个匣子的地方。床下面和衣帽间里是不可能的,太容易被发现了,方卉泽毕竟不是四岁的萧然。   打开浴室门,里面只有浴缸、淋浴隔断和流理台,都是经常要用的,不可能用来藏东西。   等等……萧肃忽然注意到头顶的吊顶,这间屋子装修比较早,做的是铝扣天花,中间嵌着一体式暖风机和照明系统。   铝扣板是一片一片拼在一起的,上面是三十公分高的轻钢龙骨支架,承重力很强,完全可以隐藏一个黄杨木匣子。   萧肃踩着浴缸边沿,慢慢将一块铝扣板拆下来,用手机照进去扫了一遍,很遗憾,空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想想也是,浴室环境湿热,木料很容易受潮变形,确实不算藏东西的好地方。   不过这个思路是对的,吊顶里面空间比预想的还大。萧肃把铝扣板装回去,又回到屋里,站在中央空调检修孔的下方左看右看,打算拆开百叶盖板看看。   这栋别墅用的是中央空调,所有管路、电路最后都用轻钢石膏板吊顶封闭起来。吊顶和浴室的铝扣天花一样,也是三十多公分的厚度,应该可以放下那个匣子。   萧肃将两把凳子叠在一起,晃晃悠悠踩上去,拆下百叶,用手机电筒在吊顶里来回扫视。   忽然,光线被阻挡了一下,萧肃眯着眼睛细看,依稀看到离检修口一米多远的地方,有一个方形的阴影。   是它吗?   萧肃目测了一下,太远了,够不到,得拿人字梯来,站上去用火钳或者钩子什么的,才能把它拽出来。   刚要下楼去拿人字梯,忽然听见客厅大门响了一声,一个熟悉的脚步走了进来,接着便是刘阿姨的声音:“阿泽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   是啊,今天怎么这么早?!萧肃简直要疯,腿一抖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手忙脚乱将百叶装回去,把凳子放回原处,方卉泽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   “阿肃?”方卉泽背着双肩电脑包进来,看见萧肃十分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萧肃努力平复心跳,抱着焖烧杯说:“刚写完学期计划,泡了一壶我最拿手的枸杞桂圆西洋参茶,拿给你分享一下。”   方卉泽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会儿,环视四周。萧肃心跳加速,余光扫过百叶盖板,确信完全看不出被人动过。   “你就编吧。”方卉泽嗤笑一声,将电脑包放在书桌上,说,“你就是见不得别人过好日子,非骗我喝你的佛系养身茶吧?那玩意儿,我想想就反胃。”   “还可以吧,我妈特意给我求的药方,来尝尝嘛,别人要我还不给呢。”萧肃给他到了半杯。   方卉泽捏着鼻子喝了,“呸呸呸”地道:“这什么味儿,跟泡了一张打印纸一样。”   “不会啊,放了枸杞桂圆很甜啊。”萧肃违心地说着,看他神色如常,慢慢放下心来,“其实我是路过,顺便来你房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直接顺走的。”   方卉泽道:“我傻啊?有你这种人在家,还会把好东西放在屋子里?小时候被你拿走多少手办和绝版书!”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攻击几句,萧肃问:“对了,你那个助理,家里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最近放他假了,毕竟家里刚出那种事。”方卉泽说,“不过我听说他爸和他叔那个案子好像有什么反复,人到现在还没放出来,不知道警方是怎么搞的。”   顿了下,又问萧肃:“对了,那个荣锐,开学还住家里吗?”   萧肃下意识点头,方卉泽略犹豫了一下,道:“要么,还是让他回学校住吧。阿肃,按理我不该背后说他闲话,但……你不觉得他对你态度有点过于……过于暧昧吗?”   萧肃还没怎么的,脸就有点发烧,讷讷道:“啊?没、没有啊。”   “你看你都结巴了,你一心虚就这样。”方卉泽说,“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吧?他对你完全超出了学生对老师,弟弟对哥哥,他不会是个GAY吧?”   “……”萧肃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我就这么一说,你别太往心里去,毕竟我这人眼光也不怎么样。”方卉泽见他脸色尴尬,又道,“总之你自己以后注意一下,万一他要对你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及早掐灭吧。不管国内国外,大学里头这种事都很忌讳的,你安安稳稳当个老师不容易,别惹祸上身。”   他完全是家长为自己好的语气,萧肃只得点头。   晚上荣锐回来已经快十点了,萧肃听见他在客厅和刘阿姨说了几句,貌似还夸了她的“黄果树瀑布”,片刻后哒哒哒地上了楼。   “还没睡?”他探头进来,“寒假作业写完了吗?”   萧肃被他气笑了:“那是工作计划,什么寒假作业,我是小学生吗?”   “写完了?”   “差不多了,明天改改就行。”萧肃招手让他进来,“查得怎么样?”   荣锐反手关了房门,先走到大王的玻璃缸前刷日常任务,一边说:“马强死了。”   “吓?”萧肃吃了一惊,“他也死了?什么时候的事?不会也是正月十二吧?”   “不,十七年前就死了。”荣锐低声说,“和这案子其他所有人一样,是横死的。”   “横死的?”萧肃悚然,“有人杀了他?”   “对,警方的推断,是他家暴过度,被他的妻子王桂玉怀恨在心,指使情夫将其杀害。”荣锐道,“之所以说‘推断’,是因为这个传说中的情夫,到现在都没有被找见,村里的人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第82章 S2   话说1997年, 马强和石鹏在王长友的指使下杀了罗才, 被判处八年有期徒刑, 六年后, 也就是2003年秋天, 因为表现良好而提前出狱。   出狱之后,马强仍旧跟着王长友在工地上干活,因为俩人有亲戚关系,所以他并没有因为有前科而被排挤,反而因为杀过人,被很多小兄弟崇拜,成了施工队的带头大哥。   王长友因为罗才的事,和尤刚多少拉上了点儿关系, 这些年从包工头发展成了高级包工头,手下好几个施工队, 为了加强管理, 招了一个大专毕业生给他当办公室主任。   那个年代,大学生还是比较稀罕的,何况是女大学生。这个办公室主任叫王桂玉,也是王长友他们村里人, 长得颇有几分姿色, 马强一来二去看上了她,打败了好几个施工队的队长,把人娶回了家。   2006年春天, 马强和王桂玉在村里举行了婚礼,婚后两年王桂玉有了身孕,离开施工队回家待产。   马强长期带着民工干活儿,接触的都是粗人,不可避免地学了一身粗人的习气,抽烟、酗酒、大保健……样样精通。   村子里的男人,喝了酒不免就要打女人,以前王桂玉年轻漂亮,又在工地当办公室主任,马强还让着她三分,现在王桂玉人也胖了,肚子也大了,工资也没有了,他的胆气就壮了起来,开始隔三差五地家暴。   王桂玉受过高等教育,不像村里的女人一样逆来顺受,马强打,她也打,打不过就报警。马强没见过老婆还敢告老公的,前脚在派出所陪完笑脸,后脚回家故态复萌,越打越凶。   后来有一次喝多了手太重,终于把王桂玉给打流产了。   那次闹得很大,村长、民警、妇联都出面了,但那个年代,都是劝和不劝分的,最后马强坚决不离婚,赌神发咒地道歉,王桂玉没办法还是跟他继续过了。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王桂玉起了二心,开始和一个外村的年轻后生来往。马强长期在工地,回不了家,给她提供了天然的便利。   然而没有不透风的墙,时间长了村里人有所察觉,开始在背后指指点点,一来二去,马强也听到了风声,怒气冲冲回家,抓住王桂玉又是一顿好打。   和所有农村的悲剧家庭一样,这俩人就在不断的家暴、道歉、偷情,再家暴的模式中循环着,直到有一天,王桂玉肋骨都被打断了,终于起了杀心。   2012年夏天,马强被人在家中杀死,一刀割喉,干净利落。   事发之后,村民第一时间报警。警方初步怀疑凶手是妻子王桂玉,经过一周的搜索,在珑州郊区一个出租房里找到了她,将她逮捕归案。   审了半个月,王桂玉招了,说是她不堪忍受马强的毒打,一时怒火攻心,把他一刀杀了。   案子破得轻而易举,然而进入公诉环节的时候却出了问题——没有凶器。   那把差点割断马强脖子的刀,一直没有找到。   按王桂玉的说法,是自己杀人之后惊慌失措,跑出去丢河里了。但警方在河里辛辛苦苦捞了好几天,一根刀把都没捞到。   而且杀人要有血衣,马强死得那么惨烈,血喷了一床一地,作为凶手王桂玉不可能一滴不沾。但她今天说血衣被藏在出租屋里了,明天又改口说埋在后院地里了,警方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就是一根线头也找不到。   折腾了个把月,不知为何舆论喧嚣起来,说王桂玉是被冤枉的,警方粗暴办案,不求真相只求结果。   而且就算她真杀了老公,那也情有可原,毕竟她有多次被家暴的报警记录,孩子被打流产过,肋骨被打断过……这事儿真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当地派出所、村委会和妇联不作为,要是早早劝她和马强离婚,或者起码在家暴之后惩罚教育一下马强,事情都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迫于压力,珑州市局成立调查小组介入了这件案子。王桂玉也神了,一见调查组马上翻供,说自己根本没杀人,事发之前她被马强打得太厉害,无奈偷偷跑去市郊租房居住,打算找个临时工干一干,谁知工作还没找到,警察就上了门。   她说,抓她的警察是县局的,和马强有转折亲,所以抓住她之后马上开始严刑拷打,刑讯逼供。她被折磨得受不了,只得认罪。反正她觉得认罪也不冤,马强这种人渣,她迟早有一天会把他杀了,现在有人替她提前动手,她替那人去死也没有什么。   案情忽然反转,一切推倒重来。很快,警方查到了她在案发之前的租房记录、求职记录、视频监控……一切证据都证明案发当时她确实已经离开了村子,根本没有时间潜回家中杀害马强。   证据确凿,警方只能放人,之后这件案子就成了悬案,至今十七年,没有任何进展。   “马强真不是王桂玉杀的?”萧肃听完这个复杂而惨烈的故事,问荣锐,“会不会是王桂玉指使自己的情夫杀了他?”   荣锐道:“警方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无论如何审讯,王桂玉一口咬定自己没有情夫。后来他们也询问了村里的人,但村民们也只能说出个大概,比如某个晚上,马强明明没回家,王桂玉家的窗户上却有个男人的影子;某天王桂玉在家里晾晒男子衣物,尺寸做工一看就不是马强会穿的那种;还有一个人某次去王桂玉家串门,看到她卧室里明明有个男人,她却说里头没人。”   “这不是捕风捉影么?”   “就是捕风捉影,不然呢?”荣锐道,“偷情这种事,当事人肯定干得极为隐秘,怎么可能让人轻易发现?而且马强那个脾气,王桂玉肯定更加小心谨慎,真要被他抓住实证,还不得当场打死?”   萧肃叹息道:“派出所和妇联也真是的,这种婚姻就该早点解除。一个女人,孩子都被打流产了,怎么可能不恨这个男人,还跟他继续生活下去?”   “农村这种事不好说,再说当地也要维稳,马强这种人要是成了光棍,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所以只要把王桂玉稳住让他接着打,他就不会出去闹事了?”萧肃无法理解,“要维稳,也不应该把和谐建立在一部分人的痛苦之上吧?”   荣锐无奈道:“基层工作难做,手法难免简单粗暴吧……总之,这件案子至今为止还是悬案,没有凶手,没有凶器,没有血衣,唯一的嫌疑人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而且一口否认指使了他人。”   萧肃沉思片刻,皱眉道:“就算警方的猜测是对的,凶手是王桂玉的情夫,那和我们现在追查的案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不错,这件案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和罗才之死扯不上关系,遑论这次的罗氏兄弟绑架案。”荣锐道,“但我们把视线放回到罗才的案子上来,马强的死是不是有点太巧了?”   萧肃喃喃道:“是啊,涉案人员前前后后都死了,现在还剩一个王长友,他怎么样?”   “荣锒那边在查,还没有消息,但我有一个预感,他可能也……”荣锐给大王放完食,拍拍手站起来,“等消息吧,找证据、捋线索都需要时间,这种事急不来。”   萧肃点点头,其实罗氏兄弟绑架案从发生到现在还不到一个礼拜,能查到这么多东西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全靠荣锐出色的脑洞,以及孙之圣雷厉风行的协调能力啊!   次日,寒假正式结束,上午十点,荣锐开车送萧肃去学校开会,之后去市局继续调查。   乍一回到校园,萧肃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个寒假发生了太多的事,重新坐在教学楼里,他整个身心仿佛都放松了下来,枯燥的会议不再无聊,谢顶的系主任也变得那么英俊可人。   中午散会,萧肃请师姐吃了顿火锅,顺便关心了一下她妹妹伍心雨和荣锒的进展。果不其然,这俩人已经互通款曲很久了,每天如胶似漆地各种腻味,过年期间把形单影只的姐姐伤的不轻。   “我也要抓紧了。”师姐吃完两盘虾滑,一脸坚毅地说,“大气系那个师兄,人好像还不错。”   其实萧肃也觉得不错,主要是在他的启发下自己才成功挽救了吴星宇的清白,四舍五入也算是自己人了。   “加油!”萧肃给她倒了半杯肥宅水,真心鼓励道,“师姐你可以的!”   师姐一口干了,重重握拳。   吃完饭已经两点多了,荣锐还在忙,萧肃只能独自打车回家。   家里照旧安安静静的,萧然在公司,方卉泽上班,刘阿姨在客厅继续奋斗她的史诗级十字绣作品——“黄果树瀑布”。   “阿泽和然然没回来吃饭?”萧肃问刘阿姨。   “没有哦,小锐也没回来。”刘阿姨推了推老花镜,说,“你吃饭没有?要不要我给你下几个小馄饨?”   “不用了,和同事吃了火锅。”萧肃抬起胳膊闻了闻,一股子火锅味儿,“我去洗个澡,你忙你的吧。”   沿旋转楼梯上楼,萧肃拐了个弯,没去自己房间那头,直接走到方卉泽房间门门口。   拧了一下门把手,拧不动,方卉泽走之前居然把房门给锁了。   什么情况?萧肃吃了一惊,虽然这栋别墅装修的时候所有内门都装了防盗锁,但这玩意就是个摆设,平时根本没人用,方卉泽为什么忽然把它锁上了?   不会是发现自己昨天找到的那个匣子了吧?   萧肃一下子着急起来,恨不得一脚踹开房门进去看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他发现了那只匣子,完全可以把它带走,还锁门干什么?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在房间里放了什么隐私的东西,不想让人看见,因为昨天自己进去溜达过,所以才把房门锁了。   应该是这样……萧肃稍微放心了点,弯腰研究了一下锁孔,超级室内防盗锁,除非他打电话请开锁公司,否则绝对打不开。   但那样肯定要惊动方卉泽了。   再研究了一下门……算了吧,八公分厚的黑胡桃原木,一脚踢上去门不破,他的腿先折了。   唯一的办法,是偷到方卉泽的钥匙做一把新的,或者哪天他大意了忘记关门,赶紧进去把东西取出来。   萧肃纠结半天,无计可施,只能回自己房间。   洗完澡换了件衣服,火锅味儿总算没了,萧肃躺在摇椅上给荣锐发消息:【你会撬锁吗?】   荣锐很快发了个问号过来,萧肃回:【C级室内防盗锁,你多久能撬开?】   荣锐回道:【你干什么?】   萧肃:【这种锁撬开以后,能看出来被撬过吗?】   荣锐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道:【得让开锁公司开,C级防盗锁必须有专用工具的,而且撬开以后弹子会损坏,一定看得出来。】   萧肃失望地道:【哦,那算了,我想办法弄钥匙吧……你还在市局吗?有没有什么新进展?】   荣锐:【在和荣锒跟进王长友的案子。】   萧肃本来昏昏欲睡,一下子清醒过来:【王长友?案子?他不会也死了吧?】   荣锐:【失踪了,就在罗建红和罗建新兄弟失踪前一天。我们现在高度怀疑那个被碎尸的受害人就是他。】   萧肃一点睡意也无:【那现在怎么证明?】   荣锐:【荣锒在和伍心雨想办法……你别着急了,先准备开学的事,回头有结果了我再告诉你。】 第83章 S2   虽然荣锐让萧肃“别急”, 但案子推进到这种关键的时刻, 萧肃怎么可能不着急?   他发现自从认识荣锐……不, 自从第一次遇到荣锐开始, 自己平心静气修行了十几年的佛系大法忽然有点不好使了。   而且越来越不好使了。   他正在一点点变回那个惹是生非, 唯恐天下不乱的中二少年。   他戛然而止的青春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回来了,和他无欲无求的“晚年”生活和谐地重合了起来。   兵荒马乱的开学,萧肃忙了好几天,总算理清了手头的工作。这天下午刚刚参加完学院的教职工例会,他在UMBRA上收到了荣锐的消息:【下班没有?有空来一趟伍心雨这边吗?】   萧肃直觉是碎尸案有了进展,忙回:【刚开完会,半小时到。】   荣锐:【等你。】   萧肃打了辆车, 一路狂奔半小时赶到,荣锒和伍心雨正在实验室外面的接待室里整理分析结果, 荣锐开着笔记本和全息投影, 给他早前做的那张人物关系图做备注。   “什么情况?”萧肃迫不及待地问,“那个下水道的受害人是不是王长友。”   伍心雨用一根玻璃棒将长发挽在头顶,道姑似的怪可爱的:“应该是了,萧老师你吃过晚饭没?没吃先吃点吧, 不然待会儿我怕你就吃不下了。”   看她的表情, 应该是已经有过教训了,萧肃道:“没事我中午吃的晚,晚上不吃也行……你们是怎么确定的?DNA检测吗?”   “不是, 我们没有拿到王长友的DNA。”荣锒解释道,“他住过的地方,养老院和医院都被工人仔细清理过了,所以他的毛发、皮屑、指甲……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们是根据其他线索确定的。”   “养老院和医院?”萧肃意外地问,“他不是很有钱吗?怎么住养老院了?”   “是这样的……”荣锐喝了口咖啡,开始讲述。   话说王长友当年因为罗才的事为尤刚立下汗马功劳,后来背靠大树赚了不少钱,买房子、换老婆、包小三,把荣华富贵享了个遍。   但再牛逼的人也有衰老的一天,随着年纪渐长,他不得不把手头的生意转交给四个儿子,自己退居二线,安心养老。   作为一个土味风流浪子,他的儿子当然都不是一个妈生的。   虽然王长友一直认为自己对女人不薄,但这显然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事实上不管前妻后妻小三情妇,都对他心怀怨愤。而他精明能干的儿子们,在这群怨妇的熏陶之下,对他这个老爹也是充满了刻骨的怨恨和鄙视。   一开始王长友身体尚可,儿子们对他还维持着表面上的敬重,等时间一长,他们把自己手头那点生意吃透了摸清了,翅膀硬了,就再也懒得应付这个风流老爹了。   中年风流换来老年孤苦,68岁那年王长友不小心摔断了腿,几个儿子互相推诿不愿意照顾,干脆凑钱把他送到了养老院。   在养老院过了两年多近乎坐牢的日子,他被查出了晚期肺癌。   71岁高龄,上了手术台绝对下不来,化疗更是撑不过,所以医生建议保守治疗。所幸他的儿子们虽然不愿意抚养他,但都比较有钱,左右晚期肺癌拖不了几年,于是几人凑钱给他吃起了进口靶向药,权当临终关怀了。   “所以,你们是通过肺癌晚期,和靶向药这两个线索,确定他的身份的?”萧肃听到这里马上明白了,“他吃的什么靶向药?”   “Xalkori,克唑替尼。”荣锒道,“我和心雨先是在碎尸的肺部发现了癌细胞,后来证实已经扩散,属于晚期。后来我们针对‘高龄晚期肺癌患者’这个特点,推断死者生前可能服用过辉瑞公司的特效靶向药,Xalkori。”   “克唑替尼?”萧肃以前曾经跟导师给生物制药公司做过一些实验,对这种药有一定的了解,“是不是美国进口的,一粒一千多那个?”   “你也听说过?”荣锒道,“没错,就是一片一千多那个,说起来王长友那四个儿子也不算顶混蛋了,这玩意儿一吃吃几年不死的人也有,王长友这半年少说吃掉了他们一套房。”   晚期癌症靶向药,几乎所有的都是天价,但事实上有的吃已经偷笑了,多少人只能眼睁睁等死,捧着钱也找不到能治病的药……   萧肃莫名有些沉重,勉强附和道:“是,到这一步,肯替他花钱已经算是孝顺了。”   荣锐抬眼瞄了他一下,截断话题道:“后来,荣锒和佩奇检验了下水道无名尸的肝脏碎片,发现其中含有未代谢完毕的Xalkori,我联系了靖川、珑州两地有处方权的医生,拿到了所有服用Xalkori的肺癌晚期患者名单,最后确认性别、年龄等等都符合的,只有王长友一个人。”   荣锒补充道:“最重要的是,两千多名服用者,只有他一个人在正月初十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   王长友被查出癌症晚期之后,因为年老体弱,病情多次反复,所以时不时地要拉到医院去抢救。春节前两天,他又有点儿不好,养老院怕担责任,早早叫了救护车来把他送到了医院。   大过年的,四个儿子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也懒得管王长友这个糟老头子,只往医院诊疗卡上打够钱,委托养老院定时探望,就把他抛诸了脑后。   正月初九上午,王长友病情稳定下来,下午两点半,一个花店伙计捧着一大束火红的花朵来病房找他,说是有人特别吩咐要送给他的。   花里夹着一张卡片,王长友看过卡片之后脸色大变,整个人坐立不安,当晚几乎一夜没有睡着。   然而第二天傍晚,他忽然又莫名其妙镇定了下来,跟护士站请了个假,说自己有点东西要去养老院拿过来,取得同意之后换下病号服便出门了,此后再也没有回来。   “什么花?”萧肃问荣锒,“那个卡片上到底写了什么?”   “你自己看。”荣锐将一张照片放在投影里,“这是王长友同房的病友拍的,因为当时觉得那花长得太奇怪了,又红得瘆人,所以趁他去卫生间的工夫拍了张照。”   萧肃看着照片愣了,半天才不确定地说:“这……好像是红石蒜?”   “没错,红石蒜,也叫曼珠沙华。”荣锐道,“传说它生长在冥府的三途河边,象征着死亡和仇恨,也叫彼岸之花。”   萧肃完全知道什么是曼珠沙华,但他不确定真会有人拿这种花来送人。而且大正月的,花店为什么要备这种不吉利的花?   荣锐解释道:“我们问过花店伙计,他说这个客户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在网上下了定金,指定要红石蒜,正月初九下午两点送到王长友手里。”   萧肃道:“那张卡片呢?卡片上写了什么?”   “卡片被王长友带走了,找不到,花店伙计也没有看过,所以现在谁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荣锐遗憾地说,“不过曼珠沙华象征着复仇与死亡,凶手送他这种花,意思很明了了,就是要复仇,取他性命。”   “那他为什么还要离开医院?他去哪儿了?”萧肃问道,话音未落,忽然反应过来——正月初十,不正是罗建红、罗建新兄弟被“薯片”骗去工房那天吗?   荣锐回答道:“他收到了和罗氏兄弟一样的位置定位,去了那个工房。不同的是,他收到定位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所以赶到工房天应该完全黑了。”   “罗氏兄弟说过,那天天黑以后不久他们就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个死人……”萧肃喃喃道,“所以,凶手是在他们到达工房之后,才给王长友发的消息,就是想让他及时赶到,好去送死?”   “没错。”荣锐道,“另外,关于那张卡片,虽然没人见过,但我怀疑上面很可能也写着那组数字——19970806,王长友应该和罗建红,罗建新兄弟一样,这组数字包含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让他们不得不跟随凶手的指示,去到那个工房。”   “1997年8月6日,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非同寻常……”萧肃皱眉道,“这一天到底发生过什么?”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静了片刻,荣锐道:“曼莎珠华,复仇之花,这个凶手的用意很明显了,他是来复仇的,他和王长友、罗氏兄弟之间有着深仇大恨。”   “如果你之前的推测是对的,那他的复仇计划里还包括了尤刚、张婵娟、吕白。”萧肃接着道,“马强呢?马强算不算?”   荣锐看着人物关系图,点了点头:“反正现在我们是头脑风暴,先算上吧。”   “OK,那1997年8月4日,罗才被刺案,涉案所有人都出事了。”萧肃沉沉道,“凶手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案子来复仇的?”   荣锐慢慢转着笔,道:“我们得先理清这件案子的逻辑,有了逻辑,才能找到受害人,有了受害人,才能找到凶手复仇的原因,进而确定他的身份。”   “受害人不是罗才吗?”伍心雨托着下巴问,“那凶手会不会根本就是罗建红和罗建新兄弟——1997年8月4日,王长友派人杀了他们的父亲,所以现在他们要找他报仇,这逻辑不是很正常?”   荣锐摇头道:“不,罗才虽然是王长友派人杀的,但最后尤刚赔了罗家很多钱,就当时的调解情况看,罗老太太和罗氏兄弟都是很满意的,他们没理由复仇。”   “没错。”荣锒附和道,“而且工房那件案子,一开始凶手就想诱导警方认为罗氏兄弟杀了人,可惜被识破了。”   “也是哦。”伍心雨托腮道,“案情都反转了一次了,没理由再反转一次……所以,这个凶手的复仇逻辑到底是什么呢?他为什么要无差别攻击,杀了王长友这个施害者,又嫁祸给落实兄弟这两个受害者家属,还有尤刚、马强……他是不是精神病啊?”   “不,他没有精神病,他非常冷静,完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荣锐沉声道,“我怀疑,罗才之死完全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么简单,其中另有复杂的内情。”   顿了顿,他几乎笃定地说:“除了表面上的受害人罗才之外,这案子里很可能还有另一个隐藏的受害人。”   萧肃一直没有开口,只看着全息投影中的人物关系图,这时忽然开口:“等下,还有一个人活着。”   他指了指“律师”那一栏:“吕志忠,他女儿吕白死了,他还活着。”   “不错。”荣锐道,“现在这件案子里活着的人只有吕志忠了。我已经拿到了他的地址,打算明天去他家里和他谈谈。”   萧肃试探道:“我跟你一起去?明天周六,我正好休息。”   荣锐犹豫了一下,同意了:“行。吕志忠退休以后离开了靖川市,回老家小镇生活,我们明天早上早点走,赶中午应该能到他家。”   萧肃舒了口气,还以为他不许自己跟去呢。   “那好,明天你们去镇上找吕志忠,我和心雨继续完善尸检报告。”荣锒收拾桌上的纸张,交给伍心雨装订成册,“我们已经和王长友大儿子联系上了,明天他会来采血,确定和死者的亲子关系,到时候这份报告就铁板钉钉,再没有任何问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一起出差了~   戴好BUFF 第84章 S2   吕志忠曾供职于吴星宇所在的律所, 但并不是靖川人, 所以退休之后便回到了老家所在的小镇定居。   小镇位于靖川以南, 坐落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山坳之中, 当地人多以种花为生。车子沿国道开进山坳, 两旁皆是花田和暖棚,虽然才三月初,空气中已经飘荡着令人愉悦的花香。   萧肃便是在这清幽的香气中醒过来的,最近他似乎特别嗜睡,经常坐在那里便不知不觉做起梦来,醒时浑身酸软,手脚总要很久才能活动自如。   “快到了?”萧肃摸到眼镜戴上,看到远处山坳里零星点缀在花田之中的院落和小楼, 没料到靖川周边竟有这种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前面就是。”荣锐开了点车窗,空气中的花香越发清晰, 混合着百合、玫瑰与栀子花的清甜, 让人身心放松。   “真漂亮。”萧肃趴在车窗上远眺,像中老年旅行者一样掏出手机拍了几张风景照,“老了在这儿生活挺好,冬天一定一点雾霾也没有。”   “好啊。”荣锐随口说, “退休了我就在这买块花田, 咱们自己修房子住。”   萧肃傻乎乎点头附和,随即觉得自己头上好像又有奇怪的BUFF在闪烁——这话说的,怎么跟老夫老妻商量怎么养老似的?   荣锐却毫无知觉, 又兴致勃勃地说:“再养两只狗看家,养两只猫看狗。”   “……”萧肃也不知道他一个小屁孩哪来这么多老年畅想,一时脑子一飘,鬼使神差地说,“再养两只猪,一群鸡鸭鹅?”   “再买一台手扶拖拉机。”荣锐一本正经地说,“农忙的时候买化肥、买种子……闲下来还可以开着去城里逛街,比超跑拉风多了。”   萧肃被他气笑了,伸手拍了一把他的后脑勺:“好好当你的警察吧!”   荣锐扭头躲了一下,抿嘴笑了,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萧肃注视着他的侧脸,忽然惊觉他这几个月又长大了些,下颌棱角方正,眉眼线条锋利,越发显出刚毅的男子气概。   曾几何时,他还一脸青涩的少年气,时不时需要板着脸装成熟,而现在,即使嘴角含笑,也自带三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看什么?”荣锐余光瞄到他的视线,问道。   “没什么。”萧肃挪开眼,继续用手机拍照,内心却忽然翻腾起一种极为陌生躁动。   要不是……这样的男孩儿推倒了也不亏啊……   毕竟连手扶拖拉机都会开呢!   一刻钟后,荣锐将他的手扶拖拉机——不,是城市越野——停在花圃环绕的一座小白楼门前。   摁了两下喇叭,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出来,打开篱笆门:“荣警官,萧老师,你们来啦?”   吕洁裹着厚厚的羊毛披肩,微笑着将他们让进院子里:“路上还顺利吧?高速上还有雪吗?”   “你好吕总。”荣锐颔首示意,“雪都化了,很顺利。”   “那就好。”吕洁说,“我爸昨晚说你们今天要来,我还纳闷呢,是为了我妹妹的案子么?那个制造假抗衰针的耶格尔有消息了?”   “暂时还没有,是为了另一件事。”   “哦。”吕洁失望地说,打开大门,“请进吧,外头冷,先进去喝杯茶。”   从外面看这只是一栋老旧的小二楼,像乡下所有农民房一样贴着上个世纪流行的白瓷砖,但走进里面却完全不同了,温馨的美式田园实木家具、碎花布沙发,茶几和壁橱上摆着盛放的香水百合,壁炉里燃烧着真正的炭火……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拄着拐杖从楼梯上下来,容色憔悴,仿佛彻夜未眠。   “爸,荣警官他们到了。”吕洁柔声说,“您怎么样?头疼好点了吗?”   吕志忠点了点头,温语道:“荣警官来了?请坐吧。”   吕洁对荣锐道:“自从我妈去世以后,我爸就添了头疼的毛病,神经衰弱,老是睡不好……”   “小洁啊。”吕志忠打断了她,“去泡几杯茶来。”   吕洁依言去厨房泡茶,萧肃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一角的斗柜上摆着吕志忠妻子的遗像,前面摆着供果和电子香,显然新逝不久。   “年前的事。”吕志忠慢慢坐在沙发上,说,“她们的妈妈原本身体就不好,小白去了之后,她也病了,拖到年前……”   “请您节哀。”   吕志忠摆摆手:“六七十岁的人了,早知道有这天。”   吕洁上了几杯红茶,吕志忠对她说:“我们谈事情,你上楼去忙你的吧,没事别下来了。”   吕洁有点担心地看了荣锐一眼,转身上了楼。   楼上传来“咔哒”一声关门声,吕志忠吸了口气,说:“荣警官,关于三十二年前那件案子,你要问我什么?”   荣锐掏出小笔电,接上蓝牙全息投影,显示出那张罗才案的人物关系图:“吕律师,想必您应该已经知道了,当初委托您代理石鹏、马强杀人案的尤刚,尤总,去年秋天被杀身亡。”   吕志忠点点头:“我知道,那几天我正好去靖川市处理小白的事情,听说他被人刺死了……后来说是他老婆?”   “是,凶手是他妻子张婵娟,不过张婵娟也死了,死因和您的二女儿吕白一样,抗衰针导致的心脏病突发。”荣锐道,“事实上,尤刚也是心脏病发死的,张婵娟刺他那一刀当时并未毙命。”   吕志忠有些意外,眼神闪烁。   顿了下,荣锐接着道:“另外,两周前,珑州郊县发生一起恶性杀人碎尸案,现已基本确定,死者是当年指使石鹏和马强杀死罗才的那个包工头,王长友。”   吕志忠忽然抖了一下,惊讶地道:“你说什么?王长友死了?”   “正月初十晚上,他被人诱骗至珑州郊县一个空置的工房里,杀害并碎尸。”荣锐语调平平地道,“凶手作案手段极为残忍,并且设置了非常精密的陷阱,企图嫁祸给罗才的两个儿子,罗建红和罗建新。”   吕志忠脸色苍白,沟壑纵横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惊惧:“那、那他们俩也……”   “他们暂时安全。”   吕志忠似乎松了口气,端起茶杯慢慢啜饮,布满斑点的手微微颤抖。   “马强的死您知道吗?”荣锐又问,“2012年,他被人在家中割喉而死,凶手至今没有找到。”   吕志忠僵了一会儿,木然点头:“这个我知道,那时候我还在律所工作,看到过相关的卷宗。”   “好的。”荣锐道,“现在,这件案子所有的涉案人都死了,除了您。”   吕志忠打了个哆嗦,热茶溅在手上,“砰”一下放下杯子:“你什么意思?”   “不,我不是在怀疑您,我只是想知道,当年这件案子在侦破、公诉、审判的整个过程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荣锐问,“除了死者罗才之外,这件案子里是不是有另一个受害者?”   吕志忠脸色极为难看,用尽全力保持着虚弱的冷静:“没有,不可能!你为什么会有这种疑问?”   “因为我们怀疑有人在刻意复仇,一一杀害和这件案子有关的所有人。”荣锐道,“而您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凶手已经杀害了您的女儿吕白,您间接地受到了惩罚。她,实际上是为你而死的。”   吕志忠捂着胸口倒在单人沙发里,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萧肃吓了一跳,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片刻后却见他缓了过来,嘴唇轻轻嚅动道:“你、你说什么……”   “她的死因和尤刚、张婵娟一样,很可能是同一个凶手所为。”荣锐放缓语气,诚恳地道,“吕伯伯,您现在是唯一活着的相关人了,时隔三十二年,我希望您能把实话说出来,帮我们抓到真凶,让您的女儿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   吕志忠靠在沙发靠背上,浑浊的老泪沿着松弛的皮肤沟壑滚下来,良久良久,才下定决心似的摇了摇头,道:“没有,没有任何内情。荣警官,这件案子当时非常清晰明了,人证物证俱全。如果非要说我在其中操作了一些灰色地带,那就是通过合理的经济赔偿,取得罗才家属的谅解,包庇了有教唆、指使嫌疑的王长友。”   他擦了把眼泪,彻底平静下来:“如果非要找对这个结果不满的人,那只有可能是罗才的家属。虽然当时他们接受了经济赔偿,但我听说之后为了遗产分割的事,罗建红和罗建新两兄弟大打出手,闹上法庭——人心难测,说不定之后他们想法有什么反复?”   荣锐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一言不发。   吕志忠在他的注视下眼神有些尴尬,端起茶杯又喝了两口,道:“你刚才说凶手试图将王长友的死嫁祸给他们俩?说不定不是嫁祸,就是他们干的呢?你们有没有调查过这两个人?尤刚、马强……还有我女儿的死,会不会也和他们有关?”   荣锐定定看着他,沉了片刻,问道:“您确定这个案子没有其他内情?您真的觉得罗氏兄弟,两个六十多岁的退休老人,能干出这样的连环杀人案?”   吕志忠气息一窒,双手捧着茶杯放在膝盖上,仍控制不住微微颤抖。   荣锐紧接着道:“吕伯伯,您觉得凶手会就此罢手吗?毕竟您还活着……而且,您的女儿不止一个!”   吕志忠脸色骤然大变,手一松茶杯差点掉到地上。荣锐眼疾手快接住了,放回茶几,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上的水,道:“吕伯伯,请您仔细想想,多为自己和家人考虑一下。”   沉默,漫长的沉默,午后的阳光从格子窗照进来,洒在吕志忠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的眼睛浑浊而疲惫,隐隐闪烁着水光,眼神阴晴不定,仿佛在权衡什么难以抉择的问题。   然而最终他还是拒绝了荣锐:“我想不出有什么内情,抱歉荣警官……我有些累了,头很疼,需要休息。”   他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垂着眼皮,佝偻着腰往楼上走去:“你们请自便吧。”   一点半,荣锐和萧肃离开了吕志忠的家。   吕洁将他们送到篱笆门外,抱歉地道:“我爸自从小白去世之后,脾气就怪怪的,我也拿他没办法……”   “没事,可以理解,是我们打扰了。”荣锐和气地说,“吕总还没收假?”   吕洁一笑,道:“刚刚收到了一个国外的OFFER,正在犹豫要不要跳槽,毕竟家里就剩我爸一个人,我不放心……索性请假回来陪他几天,顺便考虑一下。”   “那是要好好考虑……我们走了,再见。”荣锐上了车,目送吕洁往回走,忽然又打开车门追了上去,在门口台阶上跟她说了几句什么。   “回家吧。”他回到车上,掉头离开了吕家。   一无所获,萧肃有些失望,看着车窗外阳光照耀的花田,道:“他什么都不肯说。”   “嗯。”荣锐却看不出什么喜怒,淡淡道,“但是很明显,这件案子有重大内情,他的表情反馈已经说明了一切。”   萧肃一想也是,吕志忠几乎没有隐藏自己的情绪,完全是一副“我知道但我不能说”的样子。   “那他怎么才肯告诉我们呢?”萧肃头疼地说,“你暗示得已经够清楚了,凶手很可能继续复仇,杀死他和他唯一的女儿,他居然完全不为所动。”   荣锐道:“他不是不为所动,哪有人不怕死?”   “可是……”   “他会有动作的。”荣锐黠然一笑,道,“别小看六七十岁的老狐狸,金牌律师,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萧肃直觉他话里有话,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却死活不说,将车子拐进镇口一家小小的农家乐,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先吃饭吧,我都要饿死了!”   萧肃拿他没办法,只能跟他下车吃饭。   农家饭意外地好吃,简简单单的炒土鸡蛋、醋溜土豆丝、芸豆炖排骨……配风味独特的糙米发芽饭,入口香甜,回味无穷。连萧肃这种对食物永远乏善可陈的人,都不知不觉吃了一整碗饭。   傍晚两人捧着大把的香水百合、栀子花和晚香玉,回到碧月湖,萧然大惊小怪地道:“你们这是出去补过情人节了吗?好端端的怎么买了这么多花?”   “不是情人节就不能买花吗?对生活要永远抱着热爱,讲究情调,懂?”萧肃塞给她一大把香水百合,并不打算告诉她其实是因为便宜所以自己买了一堆。   “不会是因为打折吧?”萧然对哥哥还是比较了解的,“你干嘛给我百合?我说说而已我没打算搞姬啊,我还是垂涎异性鲜美的肉体的!”   萧肃换了一把栀子花给她,将百合塞给刚进门的方卉泽:“送你了,你应该不介意搞基。”   “百合是女同,你这个文盲!”方卉泽捧着香水百合嗅了嗅,“大减价啊你买这么多?”   萧肃发现自己的抠逼人设已经深得人心,无法洗白了,索性认了:“是啊打折半价很便宜。”又捡了一把天堂鸟给他,“周末你晚上不用和文森约会吗?拿这个去吧,红红火火。”   “神经病,约会送什么红红火火。”方卉泽丢回去,“有诚意的话不是应该给我束玫瑰么?”   “哈哈哈哈有玫瑰他们俩肯定自己留着了,怎么可能送你。”萧然脱口道。   方卉泽嘴角的笑蓦地凝固:“什么?”   萧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偷眼看看萧肃,趁他没发飙赶紧抱着栀子花跑了:“我回房间插花了,不跟你们扯了!”   方卉泽只一瞬便恢复了正常,目送萧然上楼,转头笑着问萧肃:“她不会说真的吧?你把玫瑰都自己留着了?”   萧肃记得他提醒过自己什么“师生恋”的事,无奈道:“没有的事,都在这儿了,我又不喜欢玫瑰,百合多漂亮。”   “懂个屁!”方卉泽将他的头发抓乱,抱着天堂鸟走了,“约会去,谢谢你的花!”   难得见他这样大方地秀恩爱,萧肃有些意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抱着剩下的花去厨房修剪插瓶。   折腾了半天全部弄好,家里立刻浮动起盈盈暗香,馥郁扑鼻。   看着娇嫩的花朵,萧肃的心情也好了起来,脚步轻快地上楼,一开门发现书桌上竟然摆着一瓶盛开的香槟玫瑰。   不多不少,一共九支,粉绿渐变到淡黄的花瓣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纯情的美,含蓄而又热烈。   他什么时候买的?为什么自己都没发现?   萧肃诧异极了,坐在桌前看了很久,抑制不住地微笑起来,仿佛心底里也正有些美妙的东西盛放,盛放,吐露着隐秘的鲜妍。   作者有话要说:  荣锐:大家好,我是会开手扶拖拉机的套路王!我要保护好我哥的少女心~ 第85章 S2   晚上照例是游戏时间。   八点整, 萧肃戴上AR装具登录《大荒》, 浅蓝色的鲛人从海底浮上水面, 新版“海的女儿”皮肤华丽无敌, 整个人仿佛水晶一般闪烁着玛丽苏的光辉。   其实萧肃觉得这皮肤有点娘, 给荣锒这种精致人儿用还差不多,但毕竟是岳父……不对,是格雷格里奥的爸爸送的,好歹也该穿几天以示尊重。   自从元宵节之后萧肃便不知不觉变成了荣思寰的最佳队友。荣大校最近仿佛很闲,每天晚上八点都会上线做日常任务,如果萧肃在线,他就会发申请要求组队一起打。   萧肃不好意思拒绝,只能每次都点接受, 后来荣思寰索性拜他为师,成了他的徒弟。   萧肃看着多出来的师徒任务面板, 简直哭笑不得, 其实荣思寰操作比他骚多了,只是打起来太凶,灭蒙又特别脆皮容易死,所以才级别比他低而已。   荣思寰还特别“尊师重教”, 拜师以后送了他这套“海的女儿”皮肤, 盖里盖气亮闪闪的,每次穿上萧肃都觉得自己又弯了起码十度。   真怀疑这大叔和他亲儿子一样也是套路王。   今天的日常任务是四排,荣锐不知为何没上线, 萧肃便拉了荣锒和伍心雨。他仍旧是打坦克,荣思寰输出,荣锒是山鬼女刺客,伍心雨是夸父狂战士。   四个人轰隆隆打完三场,荣思寰特别慷慨地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千金币,说:“太爽了,果然一个团队不能有两个输出,荣锐那臭小子太会抢人头了,以后我们不带他玩了哼!”   萧肃对他们的塑料父子情也是无语了。   荣思寰的灭蒙绕着不周山下的歪脖子树飞了一圈,像荣锐一样落在树杈上忽闪忽闪,对一脸络腮胡的狂战士说:“荣锒啊,你妈很挂念你,说你总也不回家,跟我商量要去靖川看你呢。”   狂战士仰头看着他,娇羞地并着膝盖扭动了一下,说:“叔叔好,我叫伍心雨,那个山鬼才是荣锒大哥啦!”   荣思寰呆滞脸看她两秒,喃喃道:“你就是……哦。”掉头看着妖娆的半透明女刺客:“荣锒你玩人妖号啊?”   “怎么了犯法吗?”荣锒话说得十分中二,但因为山鬼人物设定特别妖娆,所以中二中透着淡淡的风骚。   荣思寰嘴角抽了抽,大概是无法直视这个女体化的侄子:“你开心就好。”   “等等。”荣锒忽然警觉,“我妈要来靖川?什么时候?”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后天就出差,她自己一个人去。”荣思寰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了看狂战士,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深究他们别致的恋情,只问荣锒:“你住哪个酒店啊?她说你老不接她电话,让我问问你,好提前订房间。”   “没有!不知道!”荣锒一脸见了鬼的表情,飞快地隐身下线了,“叫她别来,我忙死了哪有时间接待她!让她在家待着好好监视我爸吧!生三胎我也没意见!”   “你妈都多大了还生三胎?”荣思寰拿他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下线,叹气道,“都特么是债啊,人干嘛要生孩子……”   萧肃看着在树杈上晃悠的荣大校,想起他的讨债鬼儿子,不禁对他心生同情。   荣思寰发散了一会儿中年男人的迷思,忽然发现萧肃的脸色有点尴尬,忙道:“不不,生孩子还是很好的,你们以后要多生,老龄化这么严重要多为国家做贡献啊!”   “……”萧肃感觉头上套满了老荣家祖传的BUFF。   荣思寰干笑一声下线:“我先走了烧着开水要糊了哈哈哈哈再见!”   临走向伍心雨挥挥翅膀:“改天再一起打任务啊,小伙子战术思维不错,博士毕业要不要考虑一下参军啊哈哈哈哈……”   “哈?”伍心雨一脸呆滞地目送他下线,“咦,伯父好奇怪哦,我不是什么小伙子啦……参军倒是蛮好的,可以围观好多基情呵呵呵呵。”   转头问萧肃:“老师老师,参军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做直播了?上次在微博看到有人直播军校宿舍都被开除了呢!”   萧肃直觉哪里不对,又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对,随口道:“好像是……你还是安心待在你的中科院吧。”   “哦。”伍心雨捋了捋茂密的络腮胡,淡化下线,“我去码更新了老师,上次给你发的红包别忘了给我去打赏哦。”   “……”萧肃对这个抠逼组织简直绝望了,哪有人发红包请别人给自己打赏的?   奆奆你人设要崩啊!   退出登录,脱下装具,萧肃准备洗澡睡觉,刚脱了衬衣,房门响了一声,荣锐旁若无人地走进来:“大王喂了没有?我一直在忙差点忘了。”   萧肃只好把衣服又穿上:“还没,你去喂吧,它一天不见你都会抑郁。”   荣锐给大王放了食,蹲在玻璃缸旁边刷日常。萧肃瞥见桌上的玫瑰,特别想问他什么时候买的,为什么要买,送自己干嘛,但不知道为什么别别扭扭就是问不出口。   纠结了半天,把自己急出一头汗,脸都红了。   干脆不问了。   荣锐丝毫没察觉不妥,也完全没有解释的打算,一边抠手机一边说:“猜猜谁给我打电话了?”   “谁?”萧肃灌了半杯冰水给自己降温,随口问。   “吕洁。”   “哦?”萧肃一下来精神了,“说什么?”   “吕志忠让她接受国外那个OFFER,马上出国工作。”荣锐道,“刚才她给我打电话,问我们上午跟她父亲谈了什么,为什么他忽然改了主意支持她出国。”   萧肃明白了:“你临走前回去跟她说的就是这个。”   “嗯,我让她发现吕志忠有什么异常,马上和我联系。”荣锐道,“她说我们走了以后她爸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个下午,连饭都没吃,晚上忽然叫她进去,跟她说自己打算住养老院,让她安心去国外工作。”   萧肃皱眉道:“可见他的想法和你是一样的,他也觉得那个凶手是在报仇……可是他为什么宁可让女儿去国外,也不说出实情,寻求警方的保护?”   “只有一个理由——他违法了。”荣锐道,“吕洁还说,她父亲跟她说完以后,给另一个人打了电话,她因为担心所以偷听了一会儿,听到他提到‘马强’和‘石鹏’这两个名字。”   “那人会是谁呢?”萧肃费解地问,“涉案人员除了他都死光了,他还能给谁打电话?”   荣锐将手机递给他:“已经查到了,是这个号。”   萧肃接过手机,上面是一个靖川本地号码:“机主是谁?”   “关九,三十二年前,罗才饭店的大堂经理。”   萧肃蓦地想起这个名字,那天在LOFT开会的时候,吴星宇的报告里提到过这个人,正是因为他的证词,石鹏和马强才被绳之以法。   “证人?”萧肃恍然道,“对啊,这个关键证人还活着!他也许知道某些内情。”   “明天去找他聊聊。”荣锐收了手机,道,“我查过了,关九就住在碧月湖附近,每天早上会去湖东的湿地公园遛鸟,我们直接去那儿堵他。”   他说“我们”,那就是一起行动的意思了,萧肃心里很高兴,连忙点头:“行行,你起床叫一下我,我怕我醒不来,遛鸟都得特别早吧?”   “六点半吧。”荣锐起身准备离开,“别关机,我打电话叫你起床。”   “嗯。”萧肃送他出门,他走到门口忽然转身,说:“对了,那束玫瑰你喜欢吗?”   萧肃心猛地一跳,只觉一股陌生而强大的压力扑面而来,下意识往侧后方退了一步,背碰在墙上,正好压住了开关面板。   “啪”一声轻响,灯灭了,整个房间骤然陷入黑暗,只有暗淡的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来。   萧肃心跳疾如擂鼓,口干舌燥,手脚发麻。荣锐却逼近了一步,居高临下般俯视着他,眼睛又黑又深,在月光下氤氲着温柔而又略带着点侵略性的微光。   “好像是店家送的,赠品。”他直勾勾看着萧肃,眼神像是要把他吃了,口吻却仍是克制的,像平时一样一本正经,甚至有点儿无辜,“我觉得很好看,又不算是红玫瑰,就插在你房间了……你没生气吧?”   萧肃整个人陷在一种极为矛盾的恐惧中,仿佛被某种凶猛的大型动物扑到在地,明明嗅到危险的狩猎的气味,对方却正襟危坐,一副“我不吃你我就看看”的表情。   简直比龇牙咧嘴还可怕。   “没……没有。”萧肃讷讷答道。   “嗯。”荣锐退开一步,所有的压力都消失了,“晚安,早点睡。”   “咔哒”一声,房门关闭,萧肃膝盖一软滑坐在地,半天心跳才归于平静。   后知后觉地恼怒起来——妈的,好像被调戏了?   在“过去打他一顿”和“洗洗睡吧”之间犹豫了一下,选了后者。   一来打不过,二来……没那么厚的脸皮,还是算了吧。   一夜辗转反侧,仿佛才勉强闭上眼睛,手机就响了。萧肃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洗漱,刚换好衣服荣锐便来敲门了:“好了吗?”   萧肃开门,他皱了皱眉,说:“没睡好么?有黑眼圈了。”   “……”你说呢?   “走吧!”萧肃对他完全没脾气,自己简直就是在家里养了个祖宗啊!   湿地公园就在碧月湖湖东,所以两人没有开车,步行走过去。   朝阳初升,天高云淡,空气中弥漫着早春清新的草木香,萧肃原本心情愤懑,走着走着莫名开心起来,将昨晚的事情暂时抛诸脑后,问荣锐:“你说吕志忠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关九?”   荣锐插着裤袋,酷酷地走在他旁边,说:“我怀疑关九当年做了假证。”   “哦?”萧肃有些意外,“什么假证?难道罗才不是石鹏和马强杀的?”   “不,是他们俩,但作案细节有点问题。”荣锐道,“昨晚我调取了市局关于罗才案的原始记录,经过和吴星宇提供的材料相比对,发现一处明显的冲突——关九最初的口供,和他最后在法庭上做的供词不一样。”   萧肃诧异地问:“这也行?”   “这种情况在审讯中经常出现。”荣锐低声道,“很多人在案发之后记忆会出现偏差,加上情绪变化等等,口供细节上前后变化是正常的,所以我们处理这种重要案件的时候,会反复询问,核实细节,确保真实情况的还原度。”   “哦。”萧肃想想也是,“那你为什么怀疑关九做假证?”   “因为关九的证词变化完全颠覆了公诉结果。”荣锐道,“1997年8月4日中午一点四十,案发之后二十分钟,警方赶到罗才的饭店,现场对相关人员做了询问。当时关九的说法,是亲眼看见马强一刀刺在罗才右腹部,石鹏一刀砍在罗才右腿上。”   萧肃愕然:“可是我记得最终审判结论,杀人的是石鹏,马强只是从犯啊!”   “问题就在这里。”荣锐道,“后来关九推翻了之前的口供,说自己当时太紧张,把人说反了,是石鹏先挥的刀,一刀戳进罗才的肚子,后来马强才一刀砍在他右腿上。”   顿了下,他沉声道:“最后检方采纳了第二次的口供,并以此判定石鹏为主犯,死刑。马强为从犯,八年有期。”   “可是……为什么要采纳新证词?”   “因为证物。”荣锐道,“呈给法庭的证物,那两把刀,刺中罗才腹部的刀柄上,有石鹏的指纹,而砍中罗才右腿的刀柄上,有马强的指纹。”   萧肃心中惊涛骇浪一般,隐隐感觉一个可怕的真相正浮出水面。   凶手的复仇逻辑、他们一直在寻找的隐形受害人……也许,就隐藏在关九的证词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荣思寰:爸爸也没什么好东西留给你,除了万贯家财过人的美貌以及超人的智商,就只有这些祖传的BUFF了。 第86章 S2   湿地公园很快到了。   三三两两的行人在步行道上晨跑, 几个仙风道骨的老太太在湖边的绿地上练太极剑, 隔着一道石拱桥, 是一带九曲回廊, 廊下此刻已经挂满了鸟笼, 一众老头在廊中晒着太阳,顺便交流养鸟心得。   “哪个是关九?”萧肃跟荣锐过了拱桥,看着回廊中的人群。   荣锐扫了一圈,皱眉道:“没有……他今天没来?”   两人快步走进游廊,荣锐又仔细看了一圈,摇头道:“真的没来。”   “不会出事了吧?”萧肃心一沉。   荣锐不置可否,向一个看上去人面很熟的老者道:“叔叔您好,请问今儿早上关九关老爷子没来么?”   老者头发花白, 看上去都有六十好几了,被他一句“叔叔”叫得心花怒放, 道:“可不是, 我还纳闷呢,这老小子一向风雨无阻,昨天说好的今天一起去打麻将,竟然没来。”   旁边一个胖老头附和道:“就是, 麻将馆的位子我都订好了, 这下三缺一,回头得让他把钱出了。”   “都这个点儿了,他怕是不会来了。”老者遗憾地对荣锐道, “你们找他什么事儿啊?”   “问问他那只和尚鹦鹉。”   老者摇头道:“那你别想了,那只和尚鹦鹉可是他的命根子,多少钱他也不会卖的。”   俩人煞有介事地聊了两句,老者已经对荣锐一见如故,把关九家的地址详详细细给他说了一遍,差点要亲自送他去了。   萧肃对荣锐也是服气了,别看这家伙平时板着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真要想跟谁亲近,那简直手到擒来,不知不觉对方便会掉进他的彀中。   转念一想,这话仿佛给自己立了什么奇怪的FLAG……   从湿地公园出来,俩人按老者所说的地址找到关九的家,一栋半新不旧的居民楼。荣锐和自己昨晚查到的信息比对了一下,说:“是这儿没错了。”   荣锐按了门铃,没人开,打关九的电话,关机。   “不会真出事了吧?”萧肃有些悬心。   荣锐二话不说打了孙之圣的电话,半小时后,两个片儿警骑着小摩托突突突地开过来,说:“哪位是荣警官?”   萧肃对孙之圣的协调能力简直五体投地。   片儿警跟荣锐了解了一下情况,二话不说打电话叫人来撬门。原来关九是个孤老,前妻和儿女早就定居国外,这儿就住着他一个人。片区对他这种孤寡老人专门有应急预案,一旦发现不对可以立刻采取行动。   不一时门撬开了,不出预料里面空无一人。荣锐配合民警检查了一下,断定关九应该是自行离开的,因为衣柜里有明显的空挡,证件不见了,水电气阀门全部关着,窗户也锁得严严实实。   “他应该是跑路了。”从关九家出来,荣锐皱着眉头说,“没想到他行动这么快,昨晚接到吕志忠的电话,连夜就收拾行李跑了。”   萧肃担忧地道:“他不会也和王长友他们一样,收到凶手的信息然后去送死吧?”   “应该不会,有吕志忠的提醒,他不可能上这种当。”荣锐掏出手机给孙之圣发消息,一边说,“得马上找到他,我怀疑凶手也在找他,如果被抢先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清晨的阳光明媚温暖,萧肃站在疏影横斜的马路上,却感觉到一股刻骨的寒意。   如果当年关九真的做了假证,那凶手绝对不会放过他,因为是他的证词反复,彻底颠覆了案情。   “如果你的猜测是对的。”萧肃问荣锐,“关九颠倒是非做假证,把石鹏送上死路,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一直寻找的隐形受害人找到了?”   “关九被吕志忠一个电话吓成这个样子,很明显了。”荣锐抠完手机,说,“罗才案里真正枉死的,除了罗才,恐怕只有石鹏。”   “那么,是谁在为石鹏复仇?”   这问题没人能够回答,荣锐静了片刻,说:“我们得再去找一趟吕志忠。”   两人即刻出发,飞车前往吕志忠的家,中午一点堪堪赶到,吕志忠和吕洁都在家中。   时隔一天,吕志忠像是老了十岁,原本佝偻的腰越发驼得厉害,拄着拐杖几乎站不起来。吕洁脸色也十分不好,显然就出国工作的事和父亲发生过争执。   吕志忠仿佛一点也不意外他们的来访,照旧让吕洁泡茶,之后打发她上楼待着。   “关九失踪了。”荣锐开门见山地说,“吕先生,昨晚是你给他打的电话,对吗?”   吕志忠垂着松弛的眼皮,不点头也不摇头,良久道:“是吕洁告诉你的?”   荣锐没有回答,直截了当地说:“你为什么通知他逃走?你怕凶手也找上他对吗?事实上,当初颠覆整件案子的人正是他,要不是他证词反复,石鹏不可能被枪毙!如果石鹏没有死,那马强、尤刚、王长友……还有你女儿吕白,都不会死!”   他眼神凛冽地盯着吕志忠,肃然道:“吕律师,当初你一定没有料到,自己简简单单一个翻云覆雨的小手段,会导致如此可怕的后果,甚至把自己的女儿也送上了死路……”   “住、住口!”吕志忠额头青筋暴跳,喘息着叫道,“你住口!”   荣锐却步步紧逼,语气森然:“你担心凶手继续复仇,杀死关九,所以通知他立刻逃走。你害怕吕洁和她妹妹一样遭受毒手,所以宁可去住养老院,也要说服她接受国外的工作OFFER……”   “不……”吕志忠低声哀嚎,整个人倒在沙发里,捂着胸口拼命喘息。萧肃被他青白的脸色骇了一跳,连忙起身扶住他:“吕先生……”   “爸爸!”脚步声响,吕洁疾风般从楼上冲下来,从斗柜上取了几片药给吕志忠塞进嘴里,端着水杯给他送下去,急道,“爸,爸你怎么样?!”   吕志忠缓过一口气来,瘫在沙发上虚弱地喘息。吕洁跪坐在他脚边,双目泛红,泪光莹然:“爸,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小白……小白的死不是医疗事故?她是被人谋杀的?凶手是因为你才……”   “别、别说了 ……”吕志忠老泪纵横,颤声打断了她。   吕洁崩溃地哭了出来:“爸!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都这个节骨眼了你还在想什么?难道你要让害死小白的凶手逍遥法外吗?你要让我像那个关九一样东躲西藏,一辈子风声鹤唳、担惊受怕吗?”   吕志忠哽咽出声,涕泪交流。吕洁痛心地道:“爸,求求你把真相告诉警方吧!这么多年了,您都这把岁数了,不能一错再错啊!”   吕志忠捂着脸,手背虬结的青筋轻轻抖动,良久,深深吸了口气,说:“好吧,我说,我都说……”   如荣锐所猜测的一般,当初,真正杀死罗才的主犯,不是石鹏,而是马强。   马强是王长友的外甥,工地上最得用的亲信,生得人高马大,凶神恶煞一般。石鹏是外村人,父母早亡,家里只有一个老奶奶,孤苦无依。   他们俩是高中同学,马强毕业之后跟王长友出去混,石鹏找不到营生,托他把自己也招到了工地上,从此以后鞍前马后跟着他跑,像他的小跟班一样。   1997年8月4日,王长友让马强带人去罗才店里寻衅,马强临走带上了石鹏。   然后就出事了,马强喝多了酒,失手一刀捅在罗才右腹部。石鹏当时站在旁边拎着刀虚张声势,罗才倒地的时候右腿正好撞在他刀刃上。   到了公安局,两人都傻眼了。王长友第一时间找了尤刚,尤刚怕他把自己教唆杀人的录音捅出去,不得已找了吕志忠,让他想办法把事情摆平。   吕志忠多年来帮尤刚处理法律事务,拿了他不少好处,接到委托以后先和王长友对接,结果发现这事儿太难处理了——大白天的,人证物证俱全,根本不是拿钱摆平得了的。   杀人案是公诉案件,就算尤刚愿意赔偿,罗家愿意私了,公检法也不会让他们息事宁人。   王长友听了吕志忠的话,只能退而求其次,要求他无论如何保住自己的外甥马强。   吕志忠思前想后,决定李代桃僵,设法让主犯变从犯,从犯变主犯。   说起来似乎很难,但实际上处理起来很简单。首先,杀人的那两把刀,都是马强准备的,出门之前马强让石鹏拿着,所以两把刀的刀柄上都有他们俩的指纹。   然后,吕志忠买通了现场的第一目击者——关九,让他推翻第一手的证词,把杀人那一刀推在石鹏的头上。   最后,也是最难的部分,是说服石鹏。   但是人就有弱点,石鹏的弱点,是他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奶奶。   其实石鹏学习不错,要是换了普通人家,好好补习一年说不定能考个大学,但他家实在太穷了,父母双亡,全靠老奶奶养鸡养鸭,做点儿小手工过活。   所以石鹏高考失利之后放弃了复读,去工地干活儿,不想再让奶奶得了绝症,还那么辛苦地做工供养自己。   十九岁的男孩儿,忽然间砍死了人,吓都吓懵了。石鹏被吕志忠连哄带骗,还当那两刀性质差不多,听说替马强认了第一刀可以收到一大笔钱,能带奶奶去看病,还能出狱以后继续读书,便傻乎乎同意了。   当然,读书什么的,别想了,等待他的是死刑,立即执行。   “1997年8月6日,我在看守所说服了石鹏,让他替马强背了那一刀。”吕志忠像被人抽了筋一样瘫在沙发上,弱声说,“后来,他被判了死刑,我又去找过他一回,跟他说上面严打,撞枪口上了,这事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不过我告诉他,王长友答应他的那笔钱,已经交给他奶奶了,将来奶奶的生老病死都不用他操心,会有人替他养老送终。”   顿了下,他叹了口气:“还是……太单纯了……太看重亲情,看重哥们义气……这种年轻人,我见得太多了。”   沉默,片刻之后吕洁抽泣了一声,说:“爸,您说的都是真的?三十二年前,您真的把一个无辜的人送上了死路?”   吕志忠又滚下泪来,道:“是,原本该死的是马强,石鹏最多判个十年八年的,要不是我……受了尤刚的托付,他现在也许已经出狱,成家立业,儿孙满堂……”   他忽然哽咽起来,哭道:“报应,都是报应啊!尤刚、王长友、马强……都死了,为什么,为什么他不来杀我,为什么要害我的小白……啊!啊啊啊!”   他嚎啕大哭,松弛的脸皮扭曲出骇人的纹路,像魔鬼,像死囚,像生不如死的某种野兽,令人心惊。   傍晚时分,萧肃和荣锐离开了吕志忠的家。   夕阳西下,晚霞通红似火,将山坳中的花田映照出瑰丽的艳色,然而萧肃满心沉重,完全没有心情欣赏窗外的美景。   一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就这样误入歧途,替人顶罪,葬送了自己鲜活的生命。   人命,有的时候真是不值钱。   可是,却有那么多的人,费尽心思,受尽苦楚,也要活下去,延长那么一年、一个月,甚至只是一天。   心底的阴影骤然浮动起来,萧肃忙深吸一口气,命令自己抽离出来,问荣锐:“会是谁在为石鹏复仇?”   荣锐握着方向盘,摇了摇头:“石鹏所在的村子叫马王村,村里人不是姓马就是姓王。石家是外来户,没有亲戚,石鹏死后他们家只剩下一个老奶奶。老奶奶97年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又患有老年痴呆症,肯定活不到现在。”   “所以,不可能是亲属了。”萧肃说,“会不会是朋友?”   “石鹏被枪毙已经三十二年了。”荣锐道,“仇恨是会随着时间减淡的,凶手如此执着,时隔三十多年还一丝不苟地替他报仇,如果是朋友,那恐怕不是普通的朋友。”   “是啊。”萧肃附和道,“这个人也太执着太长性了……我们怎么才能找到他?”   荣锐想了一会儿,道:“得去一趟马王村,找找石鹏当年的左邻右舍、同学朋友……就是不知道这么多年了,还能找到多少有用的线索。”   萧肃问:“什么时候去?我可以一起去吗?”   “明天吧,今晚来不及了。”荣锐道,“你明天不是有课么?”   “就上午第一节,十点钟就下课了。”萧肃说,“你九点五十到校门口接我就行。”   荣锐想了想,说:“行吧,我明天一早先和老孙去一趟市局,跟进一下关九的情况,十点之前去学校接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盾农组合继续出差~ 第87章 S2   周一是萧肃最清闲的一天, 上午只有一节课。   下课后萧肃跑到校门口等荣锐, 恍惚间感觉这份正职被自己干得倒像是兼职了, 现在有事没事就纠结案子的事情。   三十二年了, 到底是谁在替石鹏报仇?   方卉泽身上若有若无的奇怪的线索, 到底和这桩案子有没有关系,有什么关系?   第二个问题仿佛带着一丝阴风,吹得萧肃不由自主抖了一下。   “哥?”荣锐到了,将车停在他身边,轻轻按了下喇叭。   萧肃清醒过来,上了副驾驶,看到手边的杯座里放着杯热气腾腾的红枣蜜茶,随手端起来暖了暖:“给我的?”   “嗯, 你早上就吃了半个豆沙包,牛奶也没喝。”荣锐发动车子, 慢慢汇入车流, “饿了没有?”   其实并没有,但萧肃还是很领情地说:“刚好有点,还想着去便利店买个粥喝。”   “已经买好了,还有点心, 在后面保温桶里。”荣锐道, “饿了随时拿过来吃吧,我们中午可能回不来,马王村环境不好, 大约没有像样的饭店。”   他总是这么未雨绸缪,虽然整天绷着个脸,但其实是个暖男呢……萧肃慢慢啜饮着红枣蜜茶,问他:“早上开会怎么样?”   “关九已经定位到了,在一个老朋友开的避暑山庄里。深山老林,亏他想得到去那种地方。”荣锐答道,“看来他真是被吕志忠那通电话给吓破胆了……专案组已经通知当地警方实施监控,不过没惊动他。”   “哦?为什么?”   “我们怀疑凶手还会继续复仇,打算放个饵。”荣锐道,“这是我们第一次走在凶手前面,机会难得,所以专案组制定的方案是外松内紧,对内加强监控,对外麻痹凶手。”   萧肃明白了:“那吕志忠和吕洁呢?要不要也监控保护一下?虽然凶手已经杀了吕白,但难保不会对他们俩下手。”   “已经安排了,不过我觉得可能性不大。”荣锐分析道,“吕白的死对吕志忠打击很大,他的妻子也因此去世了,现在吕洁知道真相,对他这个父亲非常失望……这种惩罚比直接杀了他更残酷,而且他原本已经中风过一次,身体很差,离死也不远了。”   “也对……”萧肃说,转念又道,“不过王长友肺癌晚期,凶手也没放过他。”   “情况不一样,王长友和妻儿不睦,凶手只能找他本人复仇。”荣锐道,“对了,还有一个狗血的事情,你一定想不到——还记得荣锒那天说王长友的大儿子会去做DNA鉴定,确定碎尸案死者的身份么?”   “记得啊,结果怎么样?”   “亲子关系不吻合。”   “啊?”萧肃愕然,“死者不是王长友?不可能吧?”   “荣锒当时也懵逼了,以为自己之前推错了案情。”荣锐笑了一下,说,“还是猪精佩奇脑洞比较大,可能豪门宅斗文看多了吧,提出把王长友其他三个儿子请来一一做比对。”   萧肃脑子一转便明白了,难以置信地道:“不会吧……”   “有什么不会?”荣锐嗤笑一声,道,“最后结果是王长友的二儿子和三儿子DNA吻合,大儿子和小儿子……亲爹是谁只有他们的妈才知道了。”   “……”这结果也是让人目瞪口呆了,萧肃半天才道,“所以王长友这么多年一直绿云罩顶而不自知?”   “嗯哼。”荣锐挑眉,道,“这一家子也是绝了,奇葩荟萃,也不知道是王长友在玩女人,还是女人们在玩他。反正四兄弟现在是闹起来了,估计争遗产又得折腾一阵子。”   豪门宅斗果然又狗血又提神,萧肃本来还有点昏昏欲睡,听完这个大八卦马上神清气爽,精神百倍。   一个小时后,车子下了国道,驶入通向马王村的村路。   萧肃看着远处山坡上小小的村庄,问荣锐:“我们一会儿要怎么调查?如果贸然找人问,会不会打草惊蛇,引起凶手的注意?”   “人我已经找好了,提前打过电话,他会保密的。”荣锐将车停在村口,说,“走吧,这车太显眼,我们走进去吧,不远。”   两人步行进村,阳光很暖,村道两旁趴着几只三花野猫,懒洋洋地晾晒皮毛。一只奶牛纹的小土狗跟着萧肃走了一段,颇有点要认他当爹的架势,荣锐却很警觉,跺了两下脚把它吓跑了。   “你干嘛吓它?”萧肃觉得他这脾气来得毫无缘由。   荣锐虎着脸道:“万一咬你呢?也不知道它有没有病,现在狂犬疫苗可不一定管用。”   “那你还不对人家客气点?”萧肃笑着说,“起码扔个香肠什么的。”   荣锐哼了一声,不说话了,不徐不疾地错后一步跟着他。   走了一段,萧肃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好像在刻意放慢步速,迁就自己,平时一个人走的时候明明大步流星的。   有点心酸,又有点暖暖的,这孩子总是心细如发,默不作声地陪着他,等着他,从来不让他察觉,从来不给他机会拒绝。   可是人这一辈子,又有多少时间送人情呢?每个人的时间都是那么有限,那么贵重。   萧肃在心底里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加快了步子。   片刻后荣锐停在一棵两人合围的大槐树下,说:“到了,就是这儿。”   大槐树旁边是一座乡村小学,红砖墙、铁栅门。此刻正是上课时间,院里空无一人,三层高的教学楼里间或传来朗朗书声。   “合作小学?”萧肃愕然,“石鹏生前住这儿?”   荣锐点点头,说:“我昨晚才查过,石鹏死后五年,也就是2002年,他奶奶也去世了,去世之前附近三个村子小学搞合并,他们家正好在新学校的选址上,老人家就把宅院直接捐给了小学。”   原来这座合作小学是在石鹏家旧址上修建的,萧肃十分感叹:“老人家真是……”   “好人啊。”荣锐接口道,“走吧,进去看看。”   他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一个须发皆白的干瘦老人出来接他们,说:“你就是荣警官?真年轻啊……我是学校的老校长,靖川市局已经通知过我了,放心吧我会注意保密的。”   “麻烦您了。”荣锐客气地说。   “没事没事,跟我来吧。”   老校长带他们绕过教学楼,指着操场对面一排半旧的平房,说:“那边是我们的办公区,你们要找的东西都在档案室放着。”   档案室不过二十多个平方大小,靠墙堆满了文件柜,中间是几排书架,窗下支着一张单人课桌,到处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儿。   老校长在文件柜里翻了半天,抱出一个纸箱子:“都在这儿了,这些是当初石老太太死后留下的东西,衣服什么的都在下葬的时候烧了,这个是她特意嘱咐留下的,说将来会有人来拿。”   荣锐眉峰一动:“她说谁会来拿?”   “不知道,不过这么多年了,她说的那个人始终没来。”老校长摊摊手,“老人家年纪大了,又有点老年痴呆,大概是浑说的吧。不过她毕竟把院子无偿捐给我们小学了,这点儿小心愿我们还是要满足的。”   荣锐接过箱子放在桌上,说:“谢谢您了,我先看看,您去忙吧,等我看完再跟您聊。”   “行,我现在退休了,返聘到学校管后勤,我的办公室就在隔壁。”老校长说,“你随时叫我都行。”   老校长走了,荣锐拖了两把椅子,说:“一起看。”   纸箱子用透明胶带封了口,荣锐小心拆开,发现里面装着一打式样不一的本子,一个厚厚的相册,另外还有一些零碎的小东西。   萧肃拿出相册打开,里面贴着石鹏从小到大的照片,从蹒跚学步到长大成人,一开始照片上还有他的父母,后来就只有奶奶和同学了。   “看来他父母死得很早。”荣锐跟他一起浏览,说,“从七八岁以后就没有合影了。”   萧肃心下恻然,道:“真是可怜……唔,这里有一张合影,好像是高中毕业照?”   合影比普通照片大一倍,所以被折叠起来夹在中间,萧肃打开抹平,一眼便看见照片正中的石鹏——十八岁的少年意气风发,身材颀长,站得居然是C位,就在班主任和校领导的旁边。   “他是班长?”萧肃说,“一般这个位置站的,不是班长就是学委吧?”   “他本来学习不错,据说是高考失利才落榜的。”荣锐道,“不过96年大学还没开始扩招,那时候录取率非常低,这种小地方,一个学校也不一定能考三五个。”   “这你也知道?”   “嗯哼,专门查的。”荣锐指着石鹏身后一个身材魁梧,五官粗粝的男生,“看,这就是马强,他们俩是同班同学。”   萧肃看着两个气质截然不同的男生,叹道:“瞧他这模样,一看就是个刺儿头。”   “不然也不会把老婆打流产了。”荣锐道,视线扫过老师另一侧,迟疑道:“唔,这个女生……好像是王桂玉?”   “哦?”萧肃惊讶地问,“王桂玉?马强的老婆?她跟这俩也是同学?”   荣锐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在马强被杀案的卷宗里见过王桂玉的照片,这个女生和她很像,但年轻一些,瘦很多。”   马强死的时候王桂玉已经三十三岁了,照片里的少女只有十七八岁,这个阶段女人的变化是非常大的,仅凭一张陈旧模糊的老照片,很难确认她们是不是同一个人。   萧肃翻了翻纸箱子,想看看有没有同学录什么的,却意外地翻到了一本点名册:“这儿有本名册,找一找就知道了。”   第一页第一个名字就是石鹏,翻到第二页,倒数第二个名字赫然写着“王桂玉”。   “他们果然是同学!”萧肃惊讶地道,“太巧了吧。”   “这种小村子,中学就一所,年龄相近的小孩八成都是同学。”荣锐接过点名册翻看,皱眉道,“奇怪的是,石鹏为什么要珍藏这么一份点名册?”   被他一说,萧肃也觉得不解,按理石老太太临终前嘱咐保存的东西,应该是非常重要的,要说相册还能理解,点名册就有点诡异了。   难道它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这是什么?”荣锐翻到最后一页,只见点名册的封底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   “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萧肃念道。   荣锐接着下一行念:“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   “这是蒲松龄撰的自勉联。”萧肃说,“石鹏把这句话写在这儿,大概是为了勉励自己吧——这是高三第二学期的点名册,他们那时候应该是总复习阶段。”   “这不是一个人写的。”荣锐仔细看了看,道,“第一句字迹娟秀,转角圆润,仿佛是女生的笔迹。第二句运笔锋利,更像男生写的。”   萧肃一看果然如此,再往下,“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一页纸整整齐齐写满了诸如此类激励发奋的诗句,一人一行,仿佛两个相知相依的少年男女互相鼓励,在高考前艰辛的岁月里传递着隐秘的扶持。   “这个男生的笔迹,应该是石鹏。”萧肃道,“那另一个人会是谁?”   荣锐往前翻了一页,道:“是这个人。”   和封底的诗句一样,点名册也是两个人分开填写的,石鹏的对勾画得很大,经常超出格子,另一个人的对勾却画得很小,在格子右下角轻轻巧巧地蛰伏着,仿佛等待春天发芽的小种子。   “这本点名册,是由两个人轮换保管使用的。”荣锐道,“中学班主任经常会这么安排,让班长和班副早晚轮换点名,互相监督。”   萧肃的视线扫过那张毕业照,几名老师坐在照片正中的位置,右侧占着石鹏,左侧站着王桂玉。   那是班长和班副才有资格站的位子。   令人震惊的真相就这样悄然浮出水面。三十三年前,石鹏、马强和王桂玉曾经在同一个班级读书,石鹏是班长,王桂玉是副班长。   1996年的乡村,民风保守,两人少年男女情思萌动,却不敢宣诸于口,就通过这样一本点名册,你一句、我一句,给对方写下鼓励的言语。   那时候,高考几乎是农村少年跳出农门的唯一出路,他们作为全班学习最好的学生,可想而知承受着多么大的压力。   然而就在这样的压力之下,他们仍旧对对方一往情深,用最朴素、最温暖的方式,传达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够感受到的,羞涩的表白。   可惜,石鹏高考发挥失常,错过了改变人生最后的机会。   一年之后,他在懵懂中被吕志忠设下圈套,变成杀人犯,死在枪口之下。   而王桂玉,则幸运地考上了大学,在若干年后通过同乡关系进入王长友的建筑公司,成了他的办公室主任。   明媚的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洒进来,变成朦胧暖黄的颜色,萧肃看着那本尘封了三十三年的点名册,上面一字一句,透着两个年轻人最渴望的憧憬,最美好的成全。   那个时候,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人生的岔路近在眼前,他们注定要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崎岖的道路。 第88章 S2   中午一点半, 荣锐收拾好证物, 敲开了隔壁办公室的房门。   学校已经放学了, 老师们回家吃饭, 只有老校长还在等他们。   “东西你们都看过啦?”老校长端着大茶缸子, 热情地问,“箱子里头都是些啥啊?我这么多年从没看过。”   “一些遗物,书本笔记什么的。”荣锐道,“校长,您还记不记得石鹏当年在学校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   “记得,怎么不记得?”老校长叹气道,“我活了六十五岁, 教过无数的学生,谁也没他给我的印象深刻。”   和荣锐推测的一样, 石鹏当年在村中学是学习最好的学生、班长, 所有人都认为他起码能考个一本,然而高考前一周他奶奶老年痴呆发作,不小心摔断了腿。   他们家本来就穷得叮当响,哪里还有钱看病?石鹏没办法, 只能求爷爷告奶奶地去同学和朋友家里借。好不容易借到了, 又背着奶奶去县医院正骨、打石膏……   可能是太累,压力太大,他最擅长的数学和化学都考砸了, 最后以五分之差没能上线,遗憾落榜。   老师同学都为他感到惋惜,建议他再复读一年,但石鹏知道家里的情况——复读要钱,奶奶看病也要钱,这么多钱又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只能他这个唯一的劳力去挣。   一个月后,他拒绝了老师的建议,收拾行李跟马强踏上了去往靖川市的大巴车。   “我那时候怎么都没有想到,一年以后他会出那样的事情。”老校长叹息道,“他那时候执意要跟着马强走,我就觉得不妥,马强什么人?那就是个流氓混混!仗着他舅舅王长友手里有几个臭钱,在村里横行霸道,连老师都敢打!石鹏那个柔和性子,跟他一起能好?”   荣锐问:“马强性格很暴戾?”   “那可不?要不然后来能把老婆打流产?”老校长说,“嗐!我也就不明白了,那一届最好的两个学生,都落在他手里,死的死,遭罪的遭罪……”   “您是说王桂玉?”   “是啊,王桂玉,我们村多少年就出那么一个女大学生啊!当年她考上的时候全村都轰动了。”老校长咋舌道,“后来听说她大学毕业在靖川市一个企业干了两年,又被王长友那个王八蛋招去了,还嫁给了他外甥马强……唉,造孽啊,好好一个大学生,为了生孩子回到村里,被婆家欺负,被男人打……”   叹了两声,他又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后来马强被人割喉,我们私底下都悄悄说活该。也就是王桂玉家没人了,要是有个兄弟,早把他打得屎都冒出来。”   “王桂玉家没人了?”   “是啊,她是独生女儿,要不然家里也不会死命供她上学。”老校长说,“可惜她命不好,大学毕业之后家里出了车祸,爹妈都死了,所以马强他们家才敢这么欺负她。”   荣锐道:“听说她有个情夫?有人说当年就是她的情夫帮她杀了马强。”   老校长道:“这种事谁知道呢?都说她有情夫,可谁也没见过啊。这么多年了,警方不也没找到么?唉,算了,人都没了,再说这些对死者不敬……”   “您说什么?”荣锐惊讶地打断他,“人没了?王桂玉也死了?”   “是啊,有……七八年了吧?”老校长掐着指头算了算,说道。   2012年,马强被割喉而死,王桂玉被警方逮捕,折腾了几个月,最后因为证据不足又被放了出来。   虽然警方宣布她无罪,但婆家人早已对她恨之入骨,认定她水性杨花,勾引野男人杀了马强。所以王桂玉在村子里根本待不下去,勉强过完春节就离开了。   之后她变卖了家中的房产,在靖川市租房居住,考了母校的专升本,两年后又考上了研究生。   研究生毕业以后,她离开了靖川市,在长三角一家医药公司做研发,几年后,公司组织优秀员工出国旅游,她在国外与同事走失,经当地警方多方寻找,在一处海滩的礁石缝里发现了破碎的衣物和饰品,最终被判定为溺水而亡,葬身大海。   “自从马强死了以后,王桂玉就离开了我们马王村,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回来过。”老校长说,“我知道她的死讯,还是2023年的时候,一个跟她上同一所大学的学生回来过寒假,跟我说师姐死了,死在国外,连尸身都没能带回来。”   提起这个老校长叹息不已:“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王桂玉这姑娘,从小儿就比旁人都聪明,比旁人都努力,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左右拗不过命啊。”   命?到底什么才是命?萧肃茫然地想,命这个东西,真是玄而又玄,它不管你是否聪明,是否努力,甚至不管你作恶还是行善,就这么自顾自地支配着你的人生,你的一切……   王桂玉可以算是农村女人奋斗的典范了,少时努力学习,青年嫁人生子,中年遭逢巨变,仍旧勇敢地回到校园,重新开始……   可是命运分配给她的,仿佛只有苦难,只有折磨,不管她怎么努力生活,仍旧摆脱不了悲剧的结局。   下午三点半,萧肃和荣锐告别老校长,离开了马王村。   车子行驶在阳光斑驳的村道上,萧肃的心情却十分沉重,一方面是为王桂玉的命运感到唏嘘,另一方面……线索又断了。   看到那本点名册的时候,他一度怀疑王桂玉就是替石鹏报仇的人,毕竟初恋是最难忘的,性格极端的人很可能记一辈子。而且她曾经是谋杀马强的嫌疑人,即使最后洗脱罪名,仍然有指使杀人的可能性。   可是她竟然死了。   2023年,至今足足有六年,而死人是没办法从坟里跳出来杀人复仇的。   “在想什么?”荣锐见他沉默不语,问道。   “哦?没什么。”萧肃说,“看来今天白跑一趟了,王桂玉已经死了六年了,不可能是复仇者。”   “确实,我也没料到她已经死了,还死得这么蹊跷。”   “蹊跷?为什么?”不是普通的坠海吗?   “其实不光是她的死,她的整个人生际遇都透着蹊跷。”   萧肃奇道:“怎么说?”   荣锐道:“王桂玉,农家独生女,1996年全村唯一的女大学生,和班长情投意合,八年后却嫁给了害死班长的仇人。然后被家暴,指使情夫反杀丈夫,遭到婆家迫害,离开农村继续求学,一路念到硕士,成为大企业的工程师……最后居然在海外旅游时坠海身亡,尸骨无存。”   被他这样抽筋扒皮地总结一番,萧肃也体会到了一丝违和感——这种跌宕起伏的人生剧本,连猪精佩奇都不敢写吧?   “即使这样粗粗一算,她的履历也够传奇的了。”荣锐道,“我现在很想知道,如果把细节填补进去,她还会给我们什么惊喜。”   顿了下,他对萧肃说:“哥,你帮我在UMBRA上跟老孙说一声,我要石鹏、马强和王桂玉三个人既往所有的履历,尤其是王桂玉的,越详细越好。”   孙之圣办事总是雷厉风行,只隔了一天,该查的已经查到了。周三傍晚,萧肃一下课便接到荣锐的通知,叫他去LOFT开会。   孙之圣和吴星宇“同居”了这么些天,肉眼可见地滋润了不少,皮肤白了,衣服熨帖了,连五官似乎都好看了那么一点点。   萧肃真心夸赞了两句,孙之圣却殊无喜色,忧心忡忡地说:“不要吧,我这张脸可是百年难遇的极品,当初专门请专家做过分析的,记忆度为零……这要是变得跟你们似的,我以后还怎么往国安高层发展啊?”   萧肃没想到自己马屁拍马腿上了,一时间十分尴尬。荣锐却诚恳道:“我哥只是客气一下而已,即使他说真的,你的记忆度也不过从零变成了零点五,离我的一百分还差很远,所以你不用杞人忧天。”   “……”萧肃实在听不出这算夸还是算损。   孙之圣却完全不以为忤,反而喜形于色:“是吗?真的吗?吓死我了,还以为要影响仕途呢。”   顿了下,又嘀咕道:“未雨绸缪,我还是要提醒一下吴律师,不要把我伺候得太到位了,毕竟我是个有野心的男人。”   萧肃&荣锐:你开心就好。   荣锐冲了几杯咖啡,三人坐在茶几边开会。孙之圣开了全息投影,上面是石鹏、马强和王桂玉的履历:“目前能查到的就是这些了,石鹏的情况很简单,18岁高考落榜,19岁因杀害罗才被判死刑,枪决的时候还没满20岁。”   投影里有石鹏的照片,比那本相册上的清晰很多,也帅气很多。他五官算不上顶精致,但挺有男人味儿,眼神中似有似无地流露着忧郁,难怪当初令王桂玉少女心萌动。   萧肃看着他定格在19岁的面容,莫名心生好感,怅然惋惜。   “至于马强,稍微复杂一点。”孙之圣说,“他从小学一路留级,差点没念完高中,毕业的时候都21了。警方有好几个关于他的记录,除了罗才案,还有很多寻衅滋事的小案底,哦对,还有家暴——他被他老婆弄派出所起码五次。”   马强的照片和石鹏完全是两个极端,人到中年以后,这家伙像吹气球一样发了起来,一米八八的个头足有两百斤,满脸横肉,凶相毕露。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王桂玉。”孙之圣忽然加重语气,“这个女人真是个传奇般的人物。”   王桂玉从小聪慧过人,初中跳级,加上当时小学是五年制,她考上大学的时候才16岁。   她上的是三年制大专,但在大二那年因病休学过一年,所以2000年才毕业。毕业后她在靖川市一家化工厂干了几年,2004年春节之后跳槽到了王长友的公司,担任办公室主任。那时候马强刚刚出狱不到半年。   然后就是鸡飞狗跳的婚姻生活,结婚、怀孕、流产、出轨、谋杀……等马强的案子告一段落,她被无罪释放,已经是2012年冬天了。   因为马强家人的倾轧,她在2013年初变卖家产,搬到靖川市生活,以33岁高龄回到学校念专升本,35岁考上硕士,2018年夏天毕业,进入长三角一个著名的医药公司做中间体研发。   几年之后,2023年秋天,她参加了公司的优秀员工出国旅游,不幸掉队,葬身大海,终年43岁。   “普通女人嫁人生子之后,基本就定型了,王桂玉可真是个奇女子。”孙之圣说,“经历过谋杀这么大的事情,她反而像是开窍了,一路高歌猛进,完成了人生的三级跳,从乡村寡妇变成了高级白领……这样的心智、这样的坚韧,让我不敢相信她当年能看上马强这种混子——这货就差把‘人渣’俩字儿刻脸上了。”   被他一说,萧肃也产生了疑惑——以王桂玉的性格、教育背景,怎么可能看上马强这种人?他们同学这么多年,彼此什么人应该很了解才对。   对比一下忧郁英俊的石鹏,她这审美观也太突变了吧?   “等等。”荣锐翻到最下方,忽然语气一变,“越南?她是在越南坠海身亡的?”   孙之圣眼神微敛,道:“你也注意到了?是的,越南,2023年。”   荣锐掏出手机,打开另一份资料,投影在王桂玉履历的旁边:“洪颖,2023年遭逢水灾,全家遇难,次年收到海外遗产,赴中国投资经商。”   他们俩对视一眼,眼中都是一片了然。   萧肃愣了两秒,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们在说什么,顿时震惊无比:“什么意思?你们是说……王桂玉没死?她、她变成了洪颖?”   作者有话要说:  孙之圣:真没想到贤内助也会影响仕途…… 第89章 S2   投影中, 两个女人巧笑嫣然, 左侧是朴素干练、眼神忧郁的王桂玉, 右侧是身材妖娆、表情妩媚的洪颖。   萧肃看着照片, 恍惚间两个女人的面容渐渐重合, 竟然真的有三分相似。   “不、不可能。”萧肃无法置信地道,“王桂玉是2023年死的,死的时候已经43岁了,如果她活着,今年整整49岁!可洪颖……洪颖只有三十多!”   “你忘了她是干什么的?”孙之圣却道,“想想那个张婵娟,六十多的人,乍一看不过四十出头。一个女人想要隐藏十来岁的年纪, 其实是相当简单的。”   “你是说她也打过抗衰针?”萧肃摇头道,“不, 不可能, 打了抗衰针之后会引起严重的奇美拉现象,导致心脏病发死亡。”   “那是假针,如果她手里有真的呢?”孙之圣反驳道,“当初正是洪颖和张婵娟联手, 通过耶格尔引进的抗衰针项目。假设洪颖接近张婵娟是为了向尤刚复仇, 那么她很可能一早就和耶格尔达成了某种默契。她手里有真的抗衰针,不是很正常么?”   萧肃哑口无言,整个脑子都乱了——如果王桂玉和洪颖是一个人, 那简直太恐怖了,这个女人对石鹏的执念怎么会这么深,这么长?   不过是十六七岁春心萌动的初恋而已,她竟然为了他隐忍这么多年,不惜嫁给仇人马强,不惜手刃亲夫,不惜假死重生……   三十二年了,直到今天她还在不停地复仇,尤刚、张婵娟、吕白、王长友……所有人都没能逃出她的掌心。   她甚至还有可能继续杀戮,杀了关九,吕志忠、吕洁……   这种近乎精神病的仇恨和执着简直令人窒息!   然而,当大脑中的震荡慢慢平息,萧肃陡然惊觉,这个推测逻辑竟然如此圆满,几乎解决了他们目前所有大的疑惑,更解释了王桂玉为何审美突变,嫁给马强,不惜牺牲自己风华正茂的六年,把他送上黄泉路。   情之所至,情之所困。   “可是,这一切只是我们的猜测。”萧肃艰难地道,“证据呢?我们怎么证明王桂玉就是洪颖?”   “无法证明。”荣锐直截了当地说,“王桂玉已经死了,死在国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警方留存的只有衣物碎片和饰品,经过海水长期浸泡,无法提取DNA。”   萧肃想了想,问:“那反过来呢?能不能想办法证明,现在的洪颖不是曾经的洪颖?”   “很难。”孙之圣皱眉道,“洪颖的亲人全部在水灾中丧生,尸体火化,无法做亲缘鉴定。除非我们去当地寻找若干证人,和现在的洪颖面对面对质……这种跨国协调太困难了,而且即使我们证明了她不是洪颖,也无法证明她就是王桂玉。”   是啊,这只是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萧肃无言以对。   仿佛进入了死胡同,三人都沉默下来,良久,孙之圣沉沉道:“不要卡在这儿,事情是从案子起的,我们应该先从案子着手——假设洪颖就是王桂玉,那么吕白、尤刚和王长友的死全部是她精心策划并执行的,我们只要找到她和这三个案子有关的证据,就能把她绳之以法。”   “不错。”荣锐振作了一下,说,“我认为应该先从尤刚之死入手,这是洪颖参与最直接的一个案子,当初正是巧颜和无暇的合作,把她拉进了我们的视线。”   说着,他打开尤刚案的电子卷宗,投影在茶几上:“这件案子至今悬而未决的,是张婵娟杀人抛尸的同谋是谁,当时我们最大的怀疑对象是尤莉,但考虑到尤莉的身高、体力,可能还有另一个人在帮她。”   他提起这件案子,萧肃陡然想起一件事:“你记不记,我们当初曾经在我那辆MINICOOPER里找到了一根头发,后来我们怀疑洪颖和这件案子有关,我还专门拿它去佩奇那里做过微基因检测。”   “我记得。”荣锐点头道,“当时结果表明头发的主人没有越南基因,反而有中国北方人基因,我们还做过好几个猜测。”   “如果能拿到洪颖的DNA就好了。”萧肃说,“拿来和那根头发的谱图一比对,就知道她有没有帮尤莉抛尸。”   荣锐沉思片刻,说:“这个好办,我应该能拿到她的DNA……但是那根头发已经被污染,无法作为证据,我们还需要其他证物或者证人来确定她的嫌疑。”   孙之圣摸着下巴,忽道:“其实这件案子,有一个最关键最直接的证人。”   荣锐瞟了他一眼,了然道:“尤莉?”   “没错,只要她出面指认,一切迎刃而解。”   萧肃迟疑道:“太难了吧?当初张婵娟杀了尤刚,事后是尤莉抛尸、嫁祸吴星宇,如果她把洪颖招出来,不是等于把自己也招出来吗?她怎么可能那么傻?”   孙之圣却摇了摇头,道:“那是因为她不知道到底是谁害了他们家,如果知道这一切都是洪颖策划、操纵的,她还会守口如瓶吗?”   荣锐将尤刚案的卷宗拉到最上面,道:“这样吧,我们从洪颖的角度重新捋一下整个案子——她决定找尤刚复仇,结果查到张婵娟有去瑞典打抗衰针的习惯,又因为某种机缘巧合认识了耶格尔,于是以抗衰针项目为契机,与张婵娟达成合作,进而成为尤家的座上宾。”   他指着卷宗上一处标红,道:“然后,事情的节点发生在这里,张婵娟忽然发现尤刚更改遗嘱,将大笔遗产变更到私生子名下,于是约他去别墅谈判——那么问题来了,张婵娟是怎么发现这件事的?尤刚把这个私生子藏了这么多年,遗嘱律师也是他最信得过的人,按理最防着的就是她这个原配。”   “你怀疑是洪颖告的密?”孙之圣问。   荣锐点点头,接着道:“假设洪颖就是帮尤莉处理后事的那个人,那她很可能一开始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了张婵娟与尤刚争执、杀人的过程,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张婵娟会委托她帮尤莉抛尸。”   孙之圣道:“不错,她们俩认识时间不长,算不得非常亲近,张婵娟不可能在杀人之后马上向她求助,除非她一开始就在现场。”   “如果她们并不是特别亲近,那只有一个理由让张婵娟带她去现场。”荣锐道,“这个秘密是洪颖查到,并告诉张婵娟的,张婵娟带着她,是为了当面和丈夫对质。”   孙之圣双手枕着后脑,皱眉道:“那这里面可查的东西就多了,洪颖要么拿到了尤刚的遗嘱,要么接触过尤刚的情妇和私生子,再要么干脆买通了他的遗嘱律师。”   “我去查。”荣锐道,“她当初肯定没料到我们怀疑她的身份,做这些事的时候未必滴水不漏。”   孙之圣想了想,说:“行,那就先从这件事入手,你尽快拿到洪颖的DNA,我们分头查律所和情妇这两条线,最好在洪颖下次动手之前把她钉死。”   三人会议不知不觉开了好几个小时,从LOFT出来的时候,已经快晚上十点钟了。   两人开车回碧月湖,萧肃从他们谈尤刚的案子开始,心里就揣着一件极沉的事,一路闷闷地一直没有说话。   “饿不饿?”荣锐开了交通调频,音响里流淌出轻柔的乐声,“回家吃还是在外面?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广式夜茶。”   萧肃清醒过来,摇头:“不,我不饿。”顿了一下才想起他也没吃饭,又改口道,“还是去吃吧,回家又要麻烦刘阿姨做饭,她最近那个黄果树瀑布要绣完了,忙着呢。”   荣锐笑了一下,将车子拐了个弯,驶上了幽静的环城路。   萧肃问:“干什么去?”   荣锐不答,减慢车速,将车窗降下一点,清幽的夜风徐徐灌进来,带着初春淡淡的草木香。萧肃深深吸了口气,沉重的心情微微放松了一点:“怎么不回家?”   “带你散散心。”荣锐取了盒烟丢给他,“给我也点一根。”   萧肃点了一根,他低头衔在嘴角,说:“你刚才是不是在担心方卉泽?”   他就这么骤然间说了出来,萧肃手一顿,打火机被风吹灭了,隔了片刻才重新点上,说:“是。”   沉默,车子在暗夜里静静行驶,萧肃抽完一根,又点了一根,才说:“你也在怀疑他,对吧?只不过没有说出来。”   荣锐将烟蒂丢在烟灰缸里,说:“还记得正月十二那天晚上吗?”   萧肃当然记得,那晚他们彻夜赶到珑州郊县,在废弃的工业区遇到方卉泽和罗田……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整件案子峰回路转,渐渐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狰狞的轮廓。   “在方卉泽第一个冲进工房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和这一系列的案子脱不了干系。”荣锐直截了当地说,“既往经验,这种明显蓄谋杀人的凶案现场,第一个闯进去的,十有八九就是凶手。”   萧肃愕然,手一抖烟差点掉了:“你说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在怀疑他。”荣锐冷冷道,“后来我发现了密室的秘密,找到了货架顶上的藏身处,里面灰尘残留的痕迹和方卉泽身高相仿,进一步证实了我的怀疑。回来之后,我调查了他春节期间的行踪,发现案发那三天晚上他都没有回家,以协调运维的理由留在公司,而唯一可以为他证明的,是他的同性伴侣文森。”   萧肃默默吸烟,胸口闷闷地,仿佛压着一块大石。荣锐接着道:“王长友在被碎尸之前,是被一刀割喉的,罗建红和罗建新的证词都提到,死者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伤痕,血液喷溅在面部和胸口。”   他眼角的余光瞟了一下萧肃,沉声道:“2012年,马强被人在家中刺杀,也是一刀割喉。”   萧肃几乎窒息,将没抽完的烟丢在烟灰缸里。荣锐道:“复仇者很明显有两个,一个功于心计,擅长借力打力,用药物辅助杀人,比如吕白、尤刚、张婵娟。洪颖是理工科出身,本科材料化学,硕士制药工程,她轻轻松松就能弄到卤代麻醉剂,让吴星宇和罗建红、罗建新兄弟人事不省。她也有能力配制出含有朊病毒的化尸水,让王长友的尸体消弭于无形。”   顿了顿,他接着道:“而另一个复仇者,比她更冷酷,更果断,更残忍,他能蛰伏在狭小的空间里一天两夜,目睹罗氏兄弟被王长友的尸体吓得屁滚尿流,感受复仇的快感。他能毫不犹豫地将仇敌一刀毙命,大卸八块,有条不紊地化成碎肉,冲进下水道。”   萧肃痛苦地闭上眼睛,捂着额头。   荣锐容他平复片刻,继续说:“哥,你冷静点,听我说完。一个月前,咱妈那件案子,当时我们曾经讨论过,王玉麟和王玉贵兄弟有能力策划劫车案,但没有能力策划制皂厂那场诡异的金属火灾。后来我在制皂厂附近的监控中发现了一辆小货车,正好曾经出现在尤刚被刺案发生当天,靖川通往他家别墅的必经之路上,而这辆小车是挂在珑州巧颜名下,由洪颖亲自调度使用的。”   萧肃不可能忘记,那天他和荣锐经历了什么样的噩梦:“所以制皂厂的火灾,也是洪颖策划的,她学过化学,很清楚金属钠的特性。”   “是,她有能力策划金属火灾。”荣锐道,话锋一转,“但她不应该知道咱妈香樟树花粉过敏。”   萧肃看着窗外沉沉夜色,哑声道:“只有方卉泽。”   “太多了。”荣锐握着方向盘,一字一句地说,“蛛丝马迹,一点一滴,太多了,我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   是,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巧合。   萧肃深吸一口气,重新给自己点了根烟,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只黄杨木匣子吗?”   “记得,怎么?”   “我说过,里头有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和洪颖很像。”萧肃道,“刚才,老孙给我看了王桂玉结婚以后的照片,和那张照片,几乎一模一样。”   荣锐眉峰一挑:“所以,那个匣子里装的是洪颖……也就是王桂玉的东西?”   萧肃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不,我也不知道……但那张照片是真实存在的,我应该没有记错。”   荣锐道:“难道当初咱妈阻止方卉泽早恋,对象竟然是王桂玉?”   这推测天马行空,简直令人无法相信,然而,经历过这么多匪夷所思的案件,萧肃的神经已经相当坚强,什么都敢想了:“也许……可是他们相差几乎二十岁,我不敢相信,十四岁的阿泽,会喜欢三十岁的王桂玉……这也太……而且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没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但这个推测似乎能解释另一件事——荣锐道:“难道是因为当年咱妈不同意他们俩这种背离世俗的爱情,所以他才怀恨在心,给她下香樟树花粉?”   萧肃整个人都乱了,道:“不,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会为了一个女人害自己的亲姐姐……而且他怎么可能和她纠缠这么多年,为她卖命?他不是已经有文森了吗?他图什么?!”   萧肃愤恨地丢下烟蒂,从心底里不愿接受这个推测,他们曾经是那样和睦,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他无法接受是方卉泽把自己的母亲,他的亲姐姐害成现在这个样子。   荣锐伸手捏了捏他的肩膀,手滑下去又抚了抚他的背,说:“哥,你冷静点,别……一切还没有定论,我今天之所以把自己这些推测都告诉你,不是想打击你,也不是因为讨厌方卉泽……不我没讨厌他……总之我只想让你当心他,别太相信他。”   “我知道。”萧肃慢慢缓过来一点,拍了拍肩膀上他的手背,道,“别担心,我没事。”   “嗯。”荣锐收回手去,专心开车。   萧肃沉了会儿,说:“其实,我找到那只匣子了。”   荣锐意外地侧头:“在哪儿?”   “在阿泽屋子里,空调检修孔里头。”萧肃说,“我那天打开百叶盖板,看见了它,但没来得及拿出来。后来阿泽不知道为什么把房门锁了,我怕打草惊蛇,没敢撬锁。”   “你那天问我C级锁怎么开,就是因为这个?”   “是。”萧肃沉沉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暗中观察,发现他把钥匙装在自己随身的那只双肩电脑包里,但我一直没机会拿出来。”   萧肃从大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我已经准备好了模子,只要找机会拿到那只钥匙,就能做一个备用的出来。”   夜色低迷,清风徐徐,荣锐目视前方,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微笑:“其实,你一直也在怀疑他,是吗?”   萧肃也目视前方,看着暗黑色天穹中闪烁的星子,一字一句地道:“不管是谁,敢伤害我妈,我绝不放过他。” 第90章 S2   三月下旬, 靖川市迎来了一波倒春寒。   两场小雪一下, 原本回暖的气温又掉了下去, 天也变得阴沉沉的。   3月22号是方卉泽31岁的生日, 这么些年他从没在国内过过生日, 萧肃这天突发奇想,和萧然商量给他在家里办个派对。   萧然最近正在忙毕业论文,还要兼顾方氏的运行,绷得弦儿都要断了,一听这个提议立刻举双手双脚赞成:“好啊!可千万别提前告诉他,一定要给他个惊喜。”   萧肃点头同意。萧然托腮想了半天,说:“家里这个样子,就别请外人来了, 咱们自己人给他过吧,不过生日宴不能马虎, 礼物也得尽心点儿。”   萧肃说:“那咱俩分工吧, 你准备生日宴,我来给他买礼物?”   “成!”萧然和他击掌,兴致勃勃找刘阿姨商量去了。   萧肃回房间去选礼物,打开淘宝却有些茫然, 说起来这么多年, 每次都是方卉泽给他送礼物,他还没正经给方卉泽买过什么东西。   他的第一块表、第一套球杆、第一副袖扣……都是方卉泽送他的。他们曾经那么亲密,他第一次掉牙, 方卉泽帮他刨坑埋了;他第一次打架,方卉泽给他断后;连他人生中唯一一次自杀,也是方卉泽把他从浴缸里捞出来,不眠不休地照顾他,开解他。   他永远记得那个深夜,他们并排躺在湿漉漉的床上,方卉泽勾着他的小指头,说:“阿肃你别怕,我远都不会离开你,大不了你活多久,我也活多久。”   他连割脉都没哭,听到这句话却忍不住哭了出来,仿佛冰冷漆黑的路上忽然牵住了一只温暖的手,那么安心,那么踏实……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变成了这个样子,虚与委蛇,尔虞我诈?   萧肃推开窗,凛冽的空气涌进来,让他头脑渐渐清醒。   人是会变的,父亲那样坚强的人,最后还不是撒开手走了;母亲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为了这个家硬生生变成女强人;萧然一心想当小仙女,现在每天踩着高跟鞋呼来喝去,整个方氏没人不怕她……   自己也是一样,日天日地的中二少年,不得不向命运低头,当起了佛系的萧老师。   那么方卉泽呢?他到底遭遇过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仿佛戴着面具过活,和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纠缠不清,甚至想要害死自己的亲姐姐?   想不通……萧肃打了个激灵,关窗,在淘宝上下了一单加急,备注后天下午必须送到。   转眼便是周四,方卉泽的生日。   萧然下午特意打电话让他早点回家,方卉泽应了,结果傍晚时忽然起了风,刮得天昏地暗的。   萧肃心神不宁地揣着裤兜站在客厅门口,直到远远看见方卉泽的车驶过来,才松了口气。   “关灯关灯快!”萧然一边指挥萧肃,一边冲荣锐挥手,“快埋伏好,一定要把他一把拿下!你小心点他天天健身力气可大了!”   荣锐冷冷地翻了个白眼,躲在门口,等方卉泽一推门进来,忽然伸腿使了个绊马索。   方卉泽猝不及防打了个趔趄,手里的电脑包掉在地上,但他反应极快,反手一把抓住荣锐的胳膊,一拉一带,提膝撞向他左腹。   “不许动!”荣锐低喝一声,蹂身蹿到他身后,再次利用巧劲儿将他右臂拧住,反剪在背。   兔起鹘落,不过两招,方卉泽大意之下便被他制住了。萧肃趁机从旁边跳出来,将一个黑布袋子往方卉泽头上一套:“别动老实点儿!”   方卉泽听到他的声音,先是僵了一下,继而怒道:“萧肃你他妈要造反啊?”   萧肃笑道:“你这些年不行了啊,当初没这么菜啊,才两下就被小朋友逮住了。”   “surprise!”萧然及时跳出来,“生日快乐小舅,是不是超级惊喜?”   方卉泽挣开荣锐,伸手去揭头套:“你们是不是有病啊?这不是惊喜这是惊吓好吗?我还当家里进贼了呢!”   “哎哎哎别动!不许揭!”萧然抓住他的手,“跟我来跟我来,有真正的惊喜等着你哟!”   荣锐后退一步让开,顺手捡起电脑包放在沙发上。方卉泽被萧然连拖带拉往餐厅走,没注意他的动作,只问:“什么惊喜啊?你们不会搞什么血腥吓人的东西整蛊我吧?我告诉你我可什么都不怕,你们不要妄想了!”   他说得一本正经,但语气中透着愉快,显然没想到他们为自己准备了生日派对,对礼物怀着十分的期待。萧肃站在沙发边,轻轻拉开电脑包找钥匙,听到这儿心里不禁微微软了一下。   有时候,他也不知道方卉泽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是蛇蝎心肠,还是像从前一样,是他最最亲密的,可以依靠的小舅舅。   他摸到了钥匙,飞快地在模子里印了一下,又飞快地放了回去。   “哒哒哒哒!”萧然扳着方卉泽的肩膀,在身后揭开他的头套,“surprise!你最喜欢的贱贱!”   餐厅一角摆着死侍一比一等身模型,高精度还原限量版。方卉泽愣住了,半天才“哈”地一声,回头指着萧肃道:“这你买的吧?还记着呢?”   “高价买的,把这些年欠你的都补上了。”萧肃早已站在他身后,抱着胳膊说,“当年你不是一直想要,没攒够钱么?我从一个藏家那里找到的,算是还你一个儿时的梦想。”   “哇塞是真的啊?还有签名……你这是大放血啊萧老师!”方卉泽开心极了,绕着模型转了一圈,搓手道,“我都忙忘了今天是我生日,谢谢你们给我弄这个惊喜,很好很孝顺,舅舅很开心!”   他抓住萧然来了个熊抱,又抓住萧肃狠狠抱了一下,最后连荣锐也礼节性地拥抱了下,说:“小朋友,看在贱贱的份上我就原谅你出手不逊了,刚进门那一脚是你伸的吧?”   “然然姐吩咐的。”荣锐一脸无辜地说,不装成熟的时候他完全就是个十八九岁的乖小孩。   “好身手啊。”方卉泽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眼中带着少许疑惑,“那两下子相当专业了,尤其那声‘不许动’,我还以为是警察呢。”   荣锐脸色不变,只耸了耸肩:“跟电视上学的。”   “嗨呀是我策划的啦,你别怨他了小舅。”萧然拍拍手,“好啦,下面轮到我大显身手了,今天的晚饭可是我亲手做的噢,蛋糕也是我亲手烤的。”   “是吗?太阳打西面出来了哦。”方卉泽笑,脱了大衣挂在玄关,顺手将电脑包拎起来送回楼上。   众人落座,高高兴兴地分蛋糕、吃生日宴。方卉泽开了两瓶白酒,不知不觉喝多了,拽着荣锐不停划拳、猜大小。   荣锐虽然精得跟鬼一样,但架不住他久经沙场,两圈下来被灌了好几杯。萧肃清楚荣锐的酒量,不敢让他喝多,便代了几杯。   方卉泽有些不高兴,半真半假地说:“阿肃你就这么心疼他?我让他喝几杯酒你都不让?”   萧肃感觉他情绪不对,口吻怪怪的,便说:“他年纪还小,酒量不好,再说明天要上课……”   “都多大人了,小什么小?我这么大的时候早被我姐扫地出门了,在国外天天晚上混酒吧。”方卉泽讽刺地一笑:“行行行,老母鸡似的,你要代就代吧,你的小学生你说了算。”   荣锐忽然生了气,拨开萧肃的手,将一整瓶白酒全部倒在两个红酒杯里,说:“不用,不就是喝酒么?你没听说过‘酒怕少壮’?”   “哈!跟我叫板了这是?”方卉泽也生气了,斜吊着眼说,“来,让我看看你有多少壮!”   两人就这么杠上了,萧肃夹在中间心塞得不行,干脆不管了:“行行,你们能,你们喝。”   萧肃回房看了一集网剧,刷了一会儿微博,都快十一点了,下去一看他们还在喝。方卉泽都快坐不住了,半边身子挂在椅背上。   “够了,都不许喝了!”萧肃不明白他们哪来这么大气性,强行结束拼酒,将方卉泽半拖半抱弄回房间,丢在床上。   方卉泽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陪我会儿,零点还没过,我现在还在过生日。”   萧肃替他脱了鞋,松了衬衫纽扣。方卉泽乖乖躺着任他施为,眼神很温柔,很暖。有那么一瞬萧肃都动摇了,觉得他还和以前一样,清澈见底,情深义重。   “阿泽。”萧肃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喜欢。”方卉泽鼻息很重,但语气很平缓,很柔和,“你送什么我都喜欢,打折的明信片、用旧的打火机、女孩儿送你的巧克力……还有那些乌七八糟的绅士本儿……我知道你只是没处藏了,让我帮你收着,可是我都把它们当做真正的礼物……我都喜欢。”   萧肃忽然间有些鼻酸,儿时种种浮上脑海,方卉泽一直像个好脾气的大哥哥一样护着他,包容他。顿了下,哑声道:“阿泽,咱们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咱们还能不能像从前一样?”   方卉泽乜斜着眼看着他,柔和的台灯下,眼中闪烁着难以名状的情绪,似醉似醒,深不见底。   良久,他轻轻阖上眼,说:“不一样了,阿肃,你长大了,你心里……你心里有很多新的东西,新的人,再容不下从前那些发黄的回忆……我……我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他的呼吸慢慢匀净,梦呓似的喃喃道:“别怕,阿肃,我说过的话,都算数,我答应你的,都会做到……不要怕,永远都别怕……“   他像小时候一样紧紧拉着他的手,仿佛这样能给他活下去的力量。   萧肃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只是闭着眼,以此拒绝回答自己的问题,过了片刻,慢慢抽回手,离开了他的卧室。   他说“回不去了”。   是的,回不去了。   萧肃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自己的房间,恍惚间嗅到浓重的酒气。   一个黑影躺在他的床上,像任性的时针一样睡成三点钟方向,长腿一半垂在地上,发出轻微的齁声。   “……”萧肃无奈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脸,“荣锐?喝多了吧?”   荣锐蠕动了一下,将腿挪到床上,改为一点钟方向。   萧肃坐在床边,思忖着以自己弱鸡般的体力,怎么才能把他弄回他自己的房间,猝不及防一条胳膊伸过来,荣锐忽然搂住了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背上,喃喃道:“哥?”   他力气大极了,萧肃根本挣不开,慢慢感觉他滚烫的脸颊将自己的背都熨热了,只得叹了口气,躺在他旁边:“睡吧。”   荣锐像小孩似的搂着他,脸挨着他的肩膀,发出均匀的呼噜声。萧肃被他炽热的鼻息喷在侧颈,有点发痒,又想起那天在马王村遇到的小奶狗,总觉得自己像是捡了只小狗回家养,看家护院,撒娇暖床。   萧肃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他的头发,荣锐拱了拱他的肩窝,长腿横过来压在他身上,慢慢睡实了。   “……”萧肃怀疑明早自己的腰会断掉。   还好荣锐很快就进入了旋转模式,慢慢地转走了。萧肃前半夜被他拱得基本没睡着,后半夜忍无可忍睡了半宿沙发,早上六点半闹铃一响,看见荣锐一脸空白地坐在床上,眼神中闪烁着人生的终极拷问——我是谁我在哪我干了什么?   “头疼吗?”萧肃裹着毯子打哈欠,同时觉得自己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换了以前早一脚把他踹出去了。   荣锐张了张嘴,嘎声嘎气地问:“我自己跑来的?”   萧肃被他气笑了:“不,是我半夜把你背过来放我床上的!”   荣锐喝了太多,魂儿还飘着,闻言脸忽然一红,随即听出来萧肃是在嘲他,嘴唇嚅嗫了一下,说:“对、对不起,我不该喝那么多。”   “你是不是傻?”萧肃数落道,“自己什么酒量自己不清楚吗?他在生意场上多少年了,你能喝得过他?”   荣锐磨了几下牙,梗着脖子说:“他都三十一了,我肾肯定比他好,我代谢快!”   “你是傻逼吗?”萧肃忍无可忍地捡起拖鞋丢过去,“酒精代谢主要靠肝,我都替你的肾脸红!快去洗澡换衣服,我光被你熏一晚上都熏醉了!”   荣锐爬起来去浴室洗澡,洗完裹着浴巾出来,抱着他的脏衣服走了。   萧肃慢慢活动麻痹的手脚,听见外头一声惊讶的低叫,萧然小小声地道:“吓死人了,你不会放点儿衣服在我哥屋里吗?这样光溜溜地跑出来,是不是忘了家里还有一个女的?”   荣锐低声道歉,萧然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关心地问:“我哥他还好吧?”   荣锐特别耿直地说:“不太好,在生气。”   萧然:“那你下次温柔点?”   荣锐:“哦。”   萧肃觉得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心塞归心塞,班还是要上的,七点钟两人吃完早点出门,荣锐开车,神色如常,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昨晚做的孽了。   萧肃对他这厚脸皮也是服气的,只能选择性遗忘:“一会去市局?”   “不,约了个人。”荣锐答道,“你认识。”   “谁?”   “丁天一。”   萧肃诧异,然而转了个弯便明白了:“你让他帮你拿洪颖的DNA?”   “已经拿到了,验过了。”荣锐道,“和你车里发现的那根头发吻合,所以和尤莉一起抛尸的应该就是她。”   萧肃没想到关键时刻帮忙的竟然是他,一时无话可说。荣锐道:“这几个月丁天一也一直在暗中调查洪颖,应该是发现了不少蛛丝马迹,今天我约他面谈,也是交换情报,看能不能通过他把尤莉争取过来。”   星悦之美和巧颜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而且都被洪颖整得七零八落、苟延残喘。丁天一和尤莉都不是蠢人,不会一味糊涂下去,时间久了必然产生疑惑,进而联手调查。   “那你自己小心。”萧肃说,“我下课先去配钥匙,你如果忙就不用接我吃午饭了。”   “行。”   说起钥匙,萧肃又想起昨晚方卉泽高兴的模样,叹息道:“有时候真觉得自己也挺虚伪的,为了偷钥匙假装给他过生日。”可是方卉泽那么谨慎小心,每次出门连窗户都锁得严严实实,他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哥。”荣锐乜斜他一眼,道,“你那是假装吗?礼物是假的还是蛋糕是假的?我都差点喝吐血……呵呵,哪天我要是过生日,你也假装一下吧,随便骗我都没关系。”   “你这是什么话啊……”   “好话。”荣锐将车停在校门口,“我过生日提前通知你,你记得好好骗我。”   “神经病。”萧肃拍一把他的后脑勺,拎着包上课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萧肃: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荣锐:洗不清了。 第91章 S2   八点半, 荣锐走进一片杂乱的老城区。   窄小的胡同尽头, 一个破旧的老式门楼上挂着“妙手回春”的桐木牌匾, 下面写着“内外妇儿、跌打推拿”。   诊所还没开门, 荣锐叩了叩门上的铜环, 一个年轻伙计探头出来看了他一眼:“荣先生?”   “是。”   “请进吧。”   门楼内是幽深的走廊,进去之后便是正方形的天井,四面修着两层小楼。伙计指了指二楼东头的房间:“天字一号。”   荣锐上楼,推开虚掩的木门,房间里弥漫着艾绒和精油的气味。丁天一裹着浴袍从里间出来,打了个喷嚏,推开窗户道:“来了?坐吧。”   清冷的空气灌进来,药味慢慢散去, 丁天一打开桌上的养生壶,说:“最近颈椎痛, 过来做推拿……这儿很清静, 不像茶馆人多口杂。”   他气色十分晦暗,精神萎靡,浴袍衣领里露出尚未褪去的痧印,明明二十出头的年纪, 却给人一种颓唐沉郁的感觉。   水开了, 冒出雪白的蒸汽,丁天一泡了一壶养生茶,给荣锐倒了一杯, 自己点了根烟,说:“上次给你的东西,有用?”   荣锐点了点头,说:“谢了。”   “不客气。”丁天一说,“干什么用的?现在能说了吗?”   “核实一个猜测。”荣锐道,“尤刚的案子,之前我们在吴星宇开的那辆车里找到了一根头发,经查和你提供的DNA相吻合……所以现在可以确定,案发当时洪颖曾经上过那辆mini cooper。”   丁天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不十分震惊:“你们怀疑她参与了那件事?”   荣锐注视着他的表情,道:“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   丁天一犹豫了一下,笑了:“是。我只是惊讶你会这么直接地告诉我。”   “就当谢礼吧,毕竟你帮了忙。”荣锐道,“你呢?这么长时间了,你那儿有什么发现?”   “交换情报吗?”丁天一又笑了下,说,“说说也无妨……闷了这么久了,我也想找个人聊聊。”   自从制皂厂火灾之后,警方开始调查丁天一和他的助理,而丁天一在配合警方的同时,也开始反查公司内部,并追溯当初“星悦之美”被“无暇”并购的种种细节。   一查之下,许多不合常理的情况浮出水面——2027年,和“星悦之美”一起参与竞争的一共有四家企业,“星悦之美”不是其中资历最深的,不是盈利最好的,甚至连核心技术都谈不上什么竞争力。   一轮又一轮的调查,一轮又一轮的评估,他们的综合评分一直在末流徘徊,然而最终“无暇”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他们,放弃了另外三家更有前途的企业。   那时候丁天一刚刚大学毕业,自信且骄傲,一直以为是自己实力强运气好,所以从未怀疑过洪颖的动机,可现在回头想想,才发现整件事从一开始就透着诡异。   洪颖选择“星悦之美”,恐怕从来就不是为了盈利,只是为了利用它斗垮方氏。他得到这样的机会,也不是因为自己出类拔萃,而是因为他是萧然的男朋友。   洪颖借着这个机会走近他,影响他,操纵他,一开始是工作,后来慢慢渗透到生活。于是他开始对萧然不满,开始觊觎方氏雄厚的资产,开始为方卉慈和萧肃对自己的漠视而愤愤不平,心存怨恨……   与此同时,他曾经一起创业的亲信陆续被排挤走了,全部换成了洪颖推荐的人手,尤其是他的得力助手。而正是这个助手,一个多月前借他的名义暗示了王玉麟和他的堂兄,抢劫绑架了方卉慈和周律师。   “她接近我,从头到尾就是为了萧然,为了方氏。”丁天一慢慢啜饮着养身茶,道,“我现在才明白,我一直就是她手里的一粒棋子,说不定哪天,还会成为弃子……”   他抬起头,讽刺地笑了下,说:“其实已经差不多了,制皂厂那件案子,她已经想把我抛出去了,只是中间有人插了一杠子,又发现了我一点新的利用价值。”   “你说告萧肃那件事?”   丁天一挑了下眉,问:“你说,她到底和方家有什么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迄今而至,荣锐也没有想通她为什么要针对方家,确切地说,是针对方卉慈。难道真的像萧肃说的那样,因为方卉慈当初拆散了她和方卉泽吗?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少年爱上了美艳的少妇,可方卉泽并不是直男,而洪颖也并没有可以令人疯狂的美貌。   这说不通。   荣锐拿了一根他的烟点上,说:“我不知道,如果你知道,可以告诉我……不过我可以交换另一个情报给你,关于尤刚案。”   丁天一给他添上茶,道:“洗耳恭听。”   “洪颖早在前年年底,就开始接触尤刚的情妇了。”荣锐将自己和孙之圣查到的线索告诉他,“她是做养生的,借助工作之便和尤刚的情妇搭上关系,成为闺中密友。去年夏天,那个情妇甚至让尤刚的私生子认了洪颖做干妈。”   “前年年底……”丁天一喃喃道,“哦,这么说她在给我下套的时候,也开始给张婵娟下套了?”   荣锐不置可否,接着道:“尤刚把私生子藏得非常好,他很清楚张婵娟最无法容忍的,是女儿尤莉的利益受到侵害,所以修改遗嘱这件事一直牢牢瞒着她。”   “可最后她还是知道了。”丁天一“呵”地笑了一下,“因为她也有洪颖这个好闺蜜。”   “我已经向尤刚的情妇证实了,洪颖看过那份遗嘱,就在案发前几天。”荣锐道,“我怀疑案发当天,就是洪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张婵娟,然后怂恿她和尤刚对峙,并在对峙的过程中添柴加火,挑起两个人的争执。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张婵娟后来会委托她处理尤刚的尸体,也无法解释她的头发,为什么会出现在吴星宇的车……”   话音未落,里间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女人快步冲出来,语声带着浓重的惊怒:“你说的是真的?洪颖她一早就认识那个贱人?”   尤莉双目泛红,气息急促,仿佛一只发怒的母狮。荣锐吃了一惊,没想到丁天一竟然直接把她给带来了,还让她躲在里间偷听。   进门的时候他看到丁天一穿着浴袍从里间出来,下意识以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尤莉,尤总,你应该认识。”丁天一也有点意外,不过很快镇定下来,拖了把椅子过来,对尤莉道:“你冷静点,坐下说。”   尤莉深吸一口气,坐了下来:“抱歉。”   “对不起。”丁天一耸了耸肩,对荣锐道,“我稍后再跟你解释吧,不过你放心,她不会透露我们谈话的任何内容。事实上,她和我一样是抗衰针事件的受害人……不,她比我受到的伤害更深,损失更大。”   荣锐迅速权衡着利弊,其实他和孙之圣重新调查这件案子,最终目的是说服尤莉指证洪颖。或许,今天丁天一把尤莉带来,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意外之喜。   “其实早在我妈被捕的时候我就怀疑了。”尤莉取了根烟,打火的时候抖了几次才点着了,深深吸了一口,开始讲述那件惨案发生的始末,“那天,事发的时候我没有在现场,直到中午接到电话,才知道我爸死了。”   回忆起当天的情景,至今尤莉无法平静。那天她接到电话,火速飞车赶到别墅,结果看见父亲倒在血泊当中,母亲完全精神崩溃,坐在沙发上痛哭不止。   她整个人都惊呆了,几乎无法接受这么可怕的现实。是洪颖温语安慰,一再保证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她和母亲才慢慢镇定下来。   之后,清理现场、伪造死亡时间、寻找替罪羊、制定抛尸计划……全部是洪颖帮她们搞定的,当时她和母亲惊恐交加,张皇失措,只能听从洪颖所有的安排。   直到凌晨时分,她冒着大雨把父亲的尸体丢在十水岭,驾车返回别墅的时候,才隐约觉得她们母女俩好像被绑架了——从今往后,她们最大的把柄握在洪颖手中,洪颖让她们干什么,她们就得干什么,而她们唯一的靠山,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大错铸成,张婵娟后来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晚了,警方发现了尤刚的尸体,过失杀人变成了蓄意谋杀和抛尸,外带嫁祸,这一系列的罪名她们实在承担不起,只能按洪颖编好的剧本往下演。   再后来,吴星宇脱罪,铂金包上的血迹被发现,警方带着逮捕令上门……尤莉恍然间发现一切都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洪颖的计划并没有保住她的母亲,而她自己也被牵连了进去,今后只能听凭洪颖的要挟。   家破人亡,重罪缠身,他们一家三口因为这件事全军覆没,而最大的受益人,是洪颖。   “我最后一次去看守所见我妈的时候,问她,洪颖为什么要告诉她私生子和遗嘱的事。”尤莉抽完一根烟,又点了一根,“我还问她,那么重要的遗嘱,我爸肯定动用了他最信得过的律师,那洪颖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冷冷笑了一下,接着道:“我妈当时什么也没告诉我,只对我说,以后要小心洪颖,千万不要被她牵着鼻子走……我想她当时也在怀疑了,但已经没有能机会查清这件事,而我……太嫩了,根本斗不过洪颖,她只能把一切咽在肚子里,让我小心应付。”   她双眼通红,眼泪滚滚而下:“那次见面之后没几天,我妈就去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再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躺在敛房……”   丁天一将纸巾盒子递过去,尤莉擦了擦脸,说:“我妈走了之后,洪颖先是假惺惺地安慰我,后来爆发了假抗衰针事件,她才慢慢露出爪牙,威胁我服从她的安排,让巧颜变成她的傀儡。”   荣锐研究过尤家现在的情况,尤刚死后集团公司一团乱,股东各自为政,尤莉基本被架空。而巧颜又陷入各种丑闻,因为抗衰针事件被相关部门关停调查,连续数月亏损。   尤莉现在陷入两难的境地,最好的选择是将巧颜转手,腾出所有资金稳住集团公司,那毕竟是尤刚几十年攒下的家业,只要保住老本,迟早还有翻身的机会。   但洪颖不会让她这么做。   “你现在完全受制于人。”荣锐对尤莉说,“这样下去巧颜和你爸的集团公司迟早被拖垮、抽干,等你彻底失去利用价值,她……”   “我知道。”尤莉打断了他,“我早就认清她的真面目了,只是苦于没有确切地证据,而且……而且我妈到死都在保护我,我不想让她在天之灵失望。”   荣锐拿起养生壶给她斟了杯茶,说:“其实,事发当天如果你母亲没有听从洪颖的安排,直接报警,根本判不了死刑,她年纪很大,又有严重的心脏病,完全可以申请保外就医。”   尤莉握着茶杯,手指微微发抖。荣锐道:“有时候,生死成败就在你一念之间,尤总,如果你母亲此时此刻能够看到这一切,你觉得她会希望你怎么做?”   “其实你根本没得选。”荣锐近乎残酷地说,“继续受洪颖的要挟,你只有死路一条,只有破釜沉舟摆脱她,你后半辈子才有新生的希望。”   尤莉浑身一震,犹疑茫然的眼神慢慢变得清明,良久,将茶杯往桌上一顿,道:“荣先生,你之前所说的,洪颖和那个贱人关系密切,认干儿子的事,有确切的证据吗?”   荣锐点头,她深吸一口气,毅然道:“好,我决定自首,那晚是我和洪颖帮我妈抛尸,栽赃给吴律师。不过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她策划的,她诱导我妈杀了我爸,又阻止我们报警,掩盖真相……我有她案发当天发给我的微信,还有后来她每次要挟我的电话录音。”   荣锐眉峰一挑:“很好,这些证据都在你手里?”   尤莉一旦想通,再不拖延,当即将证据传给他一份,道:“都在这儿了,我现在就去自首。”   荣锐没想到她这么果断,送她出门时提醒道:“路上联系一个靠谱的律师,你这个情况,应该判不了多重。”   尤莉谢过了他,匆匆开车离去。   外面风停了,太阳在层云之间隐约露出一弦金边,荣锐将养生壶关了,问丁天一:“你什么时候和她结成联盟的?”   “这不重要。”丁天一说,“重要的是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利益是一致的,我们和洪颖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生死之仇。”   荣锐不再深究,问他:“你呢?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等调查结果呗,抗衰针的案子,方阿姨的案子。”丁天一点燃最后一根烟,笑了一下,“星悦之美可能保不住了,我现在只能想尽办法收集证据,保住我自己。反正我还年轻,总有机会东山再起。洪颖她这么害我,自己也别想好过……对了,我总觉得她又在谋划什么,最近她动向很怪。”   “哦?怎么奇怪?”   “无暇每年都会搞团建,往年都是晚春或者初夏的时候,今年她忽然提前了,改在这周末。”丁天一说,“现在才三月底,正是倒春寒的时候,山里雪还没化呢,搞什么团建?极限生存吗?哼!我看她八成另有图谋。”   荣锐心中一凛:“团建?地址在哪儿?”   丁天一打开手机,发给他一条微信,上面是无暇向各中高层干部下发的通知,让他们3月24日上午至某温泉酒店集合,参加为期两天的封闭式团建。   荣锐点开微信里的定位信息,心中瞬间了然——那个温泉酒店的地址,就在关九藏身的避暑山庄以南,不到两公里的地方。   她又要动手了。 第92章 S2   萧肃周五下午只有一节课, 下课后去系里开了个例会, 刚散会便接到荣锐的消息:在南门等你。   压了好几天的乌云正在散去, 太阳在云层中露出半个脸, 萧肃踏着斜阳赶到校门口, 一上车便问:“怎么样?”   “你怎么比我还着急?”荣锐掉头往碧月湖开,不高兴地说,“从前你见面好歹先问一下我中午吃了什么,晚上想吃什么,现在怎么跟老孙似的,光惦记着我的工作进度?”   这种时候他又完全像个小孩子了,萧肃拿他没办法,只好问:“那你中午吃的什么?”   “牛肉面。”   “晚上想吃什么?”   “沙姜白斩鸡、葱油秋葵……还有上回刘阿姨做的黑豆面窝头。”   就你会吃!萧肃掏出手机给家里发消息:“我这就让刘阿姨给你做。”发完了, 问他,“和丁天一谈得怎么样?”   荣锐继续不高兴:“急什么?我还没问你呢, 你中午吃的什么?”   “……”萧肃十分想揍他, 压着性子道:“食堂盒饭。”   “盒饭里都有什么菜?”   “……不记得了。”   “那你好好想想?”   “你有完没完?!”萧肃爆发了,拍了一把他的后脑勺,“食堂菜个个都长一个样,我哪儿分得清那么多?”   “你是不是着急配钥匙根本没好好吃?”荣锐挨了一下, 气焰却越发嚣张, 生气地说,“鱼香茄子、红烧带鱼、清炒莲藕、香辣土豆丝还有红烧肉和小炒肉……你倒是说说这些菜哪里像了,怎么就分不清了?”   萧肃语塞, 忘了他手机里有教工食堂的APP,顿了一下强行转移话题道:“哦对,配钥匙,那什么,模子已经给师傅了,不过他说C级锁精度高,不好配,要明天上午才能取。”   “哥,你这个漂移我给满分。”荣锐瞥了他一眼,说,“算了,你跟刘阿姨说,晚上再做个鳗鱼吧。”   他不爱吃鳗鱼,只有自己爱吃……萧肃完全败下阵来,感觉自己简直像被媳妇强制管教的妻管严,只得掏出手机发消息:“发好了,现在可以说正事了吧?”   荣锐这才放过了他,开始给他讲自己和丁天一见面的始末。萧肃一口气听完,惊讶地道:“他居然把尤莉带去了?”   “我也没有想到。“荣锐道,”我当时还猜测他们是不是在一起了,不过看他们之间的互动不像,应该只是普通的合作关系。”   萧肃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不感兴趣,问道:“那尤莉现在决定自首了?她打算什么时候自首?”   “从诊所离开之后她先通知了她的律师,下午他们应该是碰了一下头。”荣锐看了下表,说,“这个点儿她大概已经在市局了。老孙也赶过去了,稍后大概会给我发消息。”   萧肃放下心来:“这回应该能把洪颖控制起来了吧?”   “老孙把吴星宇也带过去了,有他和尤莉共同指证,应该没问题。”   萧肃点点头,回想去年秋天尤刚的案子,忽然萌发出一个疑问:“洪颖为什么要教唆张婵娟陷害吴星宇?吴星宇一个小律师,和尤刚根本没有什么致命的冲突,她找谁不好偏找他?”   荣锐道:“其实我也一直在想这件事,洪颖这个人,心思缜密计划周详,做事绝不会临时起意,我总觉得她选丁天一,选吴星宇,都不是随机的……”   “她在针对我家。”萧肃接口道,“她从始至终就在针对我、萧然、我妈……我们每一个人。”   这大概是整件事的终极疑问了,洪颖,或者说王桂玉,到底和方卉慈有什么样的仇怨?   说话间碧月湖到了,荣锐将车子停进车库,说:“对了,洪颖还打算对付关九,这个时候突然给无暇的中高层搞团建,酒店就选在关九藏身的那个山庄南面两公里。”   萧肃问:“那现在怎么办?是等她向关九动手,抓个现行,还是提前以尤莉为由把她控制住?”   “当然是先控制住。”荣锐道,“钓鱼只是不得已为之,凡事都有个万一,我们不能拿无辜的人命冒险。”   关九其实算不得无辜,但毕竟罪不至死,萧肃附和道:“是,还是这样更稳妥一些。”   两人回到家里,晚饭已经做好了,刘阿姨见他们回来很高兴:“幸亏你们俩回来吃饭,不然又剩我一个人了,大周末冷冷清清的。”   “然然不回来?”萧肃问。   “说是加班。”刘阿姨说,“阿泽也说今晚不回来吃饭了,好像是文森病了,他得留在公司陪着。”   方卉泽隔三差五总要在文森那里过夜,大家已经习以为常。萧肃跟荣锐和刘阿姨吃了晚饭,去花园溜达了一圈,外面又起风了,丝丝乌云遮住月亮,冷飕飕的。   回到客厅,荣锐坐在沙发上帮刘阿姨绣那副巨大的“黄果树瀑布”,飞针走线贤惠得不行。萧肃十级手残,特别羡慕地看着他绣花,心想将来他要不干警察,当个绣花师傅大概也能养家糊口。   “起风了?”荣锐头也不抬地问,“刘阿姨非让我帮她绣这一片,我还说弄完出去叫你进来。”   “好像要下雨了。”萧肃看看表,已经快八点了,“老孙还没消息吗?”   荣锐摇了摇头,忽然手机响了,放下针看了一眼,眉峰一挑:“有了,洪颖不在靖川!”   “哦?”   “市局批捕,专案组去她家里抓人,结果人去楼空。”荣锐道,想了想,笃定地道,“她应该是去无暇搞团建那个温泉酒店了,她想杀关九,所以可能提前一天去踩点。”将十字绣叠好放在沙发上,上楼收拾东西,“哥,我去一趟市局,晚上可能不回来了。”   “你要去温泉酒店抓洪颖?”萧肃跟他上楼,有点紧张地问道。   “先去市局和老孙碰个头再看。”荣锐收拾了电脑和配枪,要走,怕自己明早回不来,又嘱咐他道,“你一个人在家小心点,明天取了钥匙,如果方卉泽在家,别轻举妄动,等确定他走了再说。”   “我知道。”萧肃打开衣柜拿了件防雨服递给他,“要下雨了,带上这个。”   荣锐接了,背着包下楼。萧肃送他到门口,说:“你万事小心。”   “嗯。”荣锐点头,不知为何心里有点儿惴惴的,临走特别想抱他一下,到底还是忍住了,“进去吧,风大。”   萧肃应了,却不动。荣锐将车从库里倒出来,驶出院门,还在倒后镜里看见他站在门口,目送自己离开。   心里忽然暖暖的,荣锐嘴角勾起一丝淡笑,一脚油门往市局飞奔而去。   刚转过两个红灯,电话响了,荣锐开了蓝牙:“老孙?”   “人找到了,洪颖就在你说的那个温泉酒店。”孙之圣说,“已经跟酒店前台确认过,她下午六点多带着无暇的中高层干部,三十几个人坐一辆大巴车到的,这会儿正在参加晚宴。”   “行。”荣锐简短地说,“我直接去温泉酒店,你呢?”   “我跟专案组的人过去,保持联系,我们在酒店门口汇合。”   温泉酒店离靖川足有三百多公里,开车至少需要四个半小时。荣锐出了市区,上高速,走到一半的时候天上忽然开始打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下高速的时候,雨越发大了,荣锐照定位开到温泉酒店门口,看见专案组的车已经到了,就停在门口的喷泉旁边。孙之圣正跟着一群便衣往大堂走。   “老孙?”荣锐冒雨跑过去,问,“什么情况?”   “706,商务套房。”孙之圣说,“酒店的人说,她九点半结束晚宴之后就回了房间,之后一直没出来。”   “直接上去抓人?”   “嗯。”   荣锐和孙之圣跟在便衣后面上楼,敲了敲706的门,没人应,让服务员把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不可能!”大堂经理瞠目道,“你们打过电话之后,我们一直密切注意着七楼的监控,从九点半到现在绝对没有人出去过!”   荣锐打开随身的电脑包,掏出小笔电连接走廊的监控,连授权都不用直接便联通了,将过去几个小时的监控大致扫了一遍,说:“被人黑了,最近二十分钟的监控是用空镜头循环替换的,洪颖十二点三十五左右应该已经离开了这里。”   “度假山庄。”孙之圣眼神一凛,立刻掏出手机打电话,“她十二点半三十五离开,山庄离这儿只有两公里,这会儿恐怕已经快到了。”   这个点儿,她离开酒店的目的只可能是那一个,但荣锐没想到她这么着急,居然今晚就直接动手了。   等了片刻,山庄的电话一直没接通,孙之圣皱眉道:“山庄那边信号断了……不知道是大雨干扰了线路,还是被屏蔽了,来的路上我还打进去过。”   “直接过去吧。”荣锐当机立断,“不能再等了,洪颖心狠手辣,即使我们提前预警,关九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   孙之圣点点头,往电梯走去:“马上出发。”   外面大雨倾盆,春雷阵阵,雪亮的闪电不时将天穹撕成两半。孙之圣上了荣锐的车,一边看定位地图一边道:“山庄离这里两公里,全部是山路,现在雨下这么大,不一定能开车上去。”   荣锐飞快将车子倒出大门,道:“能开多少开多少,洪颖是坐大巴车来的,只能步行上山,我们得尽量节省时间赶在她前头。”   “走吧。”孙之圣看着外面的狂风暴雨,低声道,“她越来越失控了,三十二年,她压抑了太久,已经在疯狂的边缘,我们不能再让她继续杀人。”   荣锐沉默不语,一脚油门往山上狂奔而去。   山路泥泞,越往上越难走,前两天下的雪被雨水一冲,简直寸步难行。还好荣锐开的是萧肃新买的越野,四驱,性能极佳,硬是十几分钟便开到了目的地。   专案组的警车没能开上来,刑警们都在后面步行爬坡,孙之圣站在山庄门口的台阶上往下看了看,说:“不等了,我们先打前站吧,开门!”   山庄沿峭壁修着一带两米多高的围墙,大门是仿古做旧的对开木门,上面装着电子锁。荣锐研究了一会儿,掏出笔电联通破解,不过两分钟便打开了。   “这锁被人重置过。”荣锐收了笔电,道,“密码改成了六个1,不然没这么快打开。”   “她已经进去了。”孙之圣从腋下掏出配枪,“咔”一声上了膛,道,“我们走。” 第93章 S2   大雨滂沱, 雨声嘈嘈宛如万马奔腾, 却比万籁俱寂更加令人不安。荣锐跟在孙之圣身后穿过前庭, 推开大堂的玻璃门。   大堂是一座独立的草堂, 里头摆着仿古雕花的木沙发, 沙发对面是整根树干改造的柜台,孙之圣按了一下柜台上的铃铛,没人应。   “在这儿。”荣锐个子高,微一俯身便看见柜台内伸出半只脚,脚上还穿着黑色绣花高跟鞋。   两人越过柜台,发现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躺在地上,人事不省,身上穿着改良汉服式样的工作服, 左胸的名牌上写着“大堂副理”四个字。   “昏过去了。”荣锐用纸巾垫着手,扶起她的下颌看了看, “被人用按着嘴麻倒的, 是卤代麻醉剂的味道。”   孙之圣抽了抽鼻子,道:“味儿还没散,凶手应该没走远。”   “一定是去找关九了。”荣锐打开前台电脑,连接笔电破解密码, 手在键盘上顿了一下, 又将程序停了,直接在登录栏里输了六个“1”。   神奇的是,电脑直接开机了。   “又是六个1?”孙之圣皱眉道, “这是什么操作?”   荣锐也是一时直觉,暂时顾不上往深了想,道:“先找人要紧。”点开入住登记系统,显示出山庄布局图,原来这儿的房子全部是别墅,错落有致地修在山坡上,中间以树林、花园和溪流隔开,设计得相当有意境。   “关九应该住在这儿。”荣锐指了指山庄东面一栋两层小楼,道,“现在是冬歇,这儿根本没有客人,只有这一套别墅显示有人入住。”   孙之圣道:“我先过去探探,你把大堂副理安置一下,等他们赶过来好及时施救。”   “是。”   孙之圣穿过大堂后门,消失在漆黑的雨夜当中。荣锐飞快收拾了笔电,将大堂副理抱到木沙发上,摸到配枪握在手中,往关九所在的小别墅跑去。   雷声隆隆,震得人双耳轻颤,荣锐穿过湿滑泥泞的草地,抄近道跑近小楼,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只听见“砰”一声枪响,接着是玻璃碎裂的声音。   “老孙?!”荣锐大叫一声,循着枪响冲进主卧,只见一个身材干瘦的老者横躺在床上,双目紧闭、昏迷不醒,一把五寸来长的匕首落在枕边,在雷电的映衬下闪着雪亮的寒光。   地上,一个玻璃花瓶摔得稀碎,孙之圣正趴在洞开的窗户上往外看:“人跑了!快追!”   荣锐一个纵跃从窗户里跳了出去,落地侧翻卸去冲力。与此同时,雷声轰然而降,闪电撕裂黑暗,一个黑影在他前面十来米处忽然跳起,穿过枯枝虬结的花园,往后山的围墙狂奔而去。   “站住!”荣锐厉喝一声,照着黑影脚下开了一枪,子弹打在太湖石上,火花四溅,那人却丝毫没有减速,只拐了个弯便继续飞奔。   荣锐冒着大雨追了上去,时明时暗的闪电当中,依稀看到那人身材很高,奔跑的动作矫健有力,似乎不像是个女人。   不过转瞬之间,那人便跑到了围墙边,原来那里有一个后门,比院墙略低一些,离地只有一米六左右。   “不许动!”荣锐再次警告,那人却头也不回,扒着后门轻轻一跃便翻了出去,往不远处密密匝匝的树林中跑去。   后山全是原始丛林,又黑又深,一旦跑进去极易藏身,荣锐当机立断,停下脚步举枪瞄准,扣动扳机。   “砰”一声脆响,子弹穿过后门铁栅栏的空隙,准准打在那人左臂。雨声中依稀传来一声痛呼,那人脚一软摔倒在地,沿着土坡滚了下去。   荣锐收枪,单手抓住后门上沿一个飞跃跳了出去,沿着那人翻滚的方向跑了七八米,忽然看见一个黑影从草坑中爬了出来,踉踉跄跄往丛林深处狂奔。   “站住!”荣锐大声厉喝,“否则我开枪了!”   那人脚步不停,荣锐果断抬枪瞄准他右腿……   就在这时,两名便衣从侧前方包抄过来,一人一个飞扑将黑影压倒在地,另一人举枪顶住他后脑:“不许动!”   荣锐深吸一口气,收枪,踩着泥泞过去,只见一名便衣已经将那人反剪双臂拷了起来,另一个打开手电往他脸上一照——   洪颖?荣锐一怔,抓住她左臂一看,毫发无伤,一个枪眼都没有。   不是她!荣锐心里咯噔一下,抢过手电往四面扫了一遍,大雨倾盆,树影婆娑,哪里还有其他人的影子?   “荣锐?!”孙之圣赶了上来,大声问,“人呢?抓住没有?”   荣锐不答,四下张望一番,往一个方向跑去。两名便衣将洪颖拎起来,回道:“抓住了。”   孙之圣点点头:“辛苦了,带走吧。”回头喊荣锐:“怎么了?还有什么发现?”   荣锐住了脚,凝神往黑暗的密林中看了片刻,折返回来,道:“不对,不是她,我刚刚追的应该是个男人,我打中了他的左臂,我不可能看错……你呢?你看着他向关九动的手,你感觉他是男是女?”   孙之圣往押解洪颖的两个便衣看了一眼,低声道:“我看的不是很清楚,当时房间里很黑,但他打开窗户跳楼的时候,我感觉他身高最起码在一米八以上。”   “洪颖只有一米六几,所以不是她。”荣锐握着手电在树林中扫视,然而一无所获,无奈道,“抓不住了,雨这么大,林子这么深,我们人手不够。”   “在山下设关卡吧。”孙之圣掏出手机拨号,道,“山下只有两条主干道,是离开这里的必经之路。”   荣锐摇头道:“没用的,我们没看清他的样子,他左臂的伤可以隐藏,仅凭身高和性别,特征太模糊了,就算设关卡也抓不住他。”   “先设了再说。”孙之圣何尝不知道这么做是大海捞针,但亡羊补牢,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孙之圣打完电话,跟荣锐回到关九居住的别墅,二楼的主卧里灯光大亮,两名刑警正在勘察现场、救治关九。   “他被迷晕了,应该是卤代麻醉剂。”一名刑警对孙之圣说,“他身上没有任何其他损伤,几个小时以后会自然醒。”   孙之圣走到床前看了一眼,说:“我进来的时候也闻到了麻醉剂的味道,当时凶手握着那把匕首,正要划他的脖子。”说着,指了指关九的下巴,那里有一块核桃大的淤青,“于是我随手抓了个花瓶扔过去,打掉了匕首,砸在他这儿,这块淤青应该就是花瓶造成的。”   刑警递给他一个证物袋装着的匕首:“是这把?”   “对。”孙之圣走到窗前,右手比了个高度,“他从这里跳下去,头顶大概在这个位置……”   “这在一米八以上了吧?”刑警疑惑地道,“洪颖没有这么高。”   “我也不是很确定,当时光线太暗了,我们就打了个照面,时间非常短。”孙之圣说,指了指荣锐,“我当时留下来观察了一下关九,是他跳下去追的凶手。”   “我目测凶手在一米八以上,不太像女人。”荣锐道,“我开过两枪,第一枪是示警,打在太湖石上,第二枪打中了凶手左上臂。”   “洪颖身上没有枪伤。”刑警越发疑惑,“难道真不是她,凶手是另一个人?”   孙之圣问勘察痕迹的那人:“有没有发现脚印或者手印?”   男女身高不一样,脚印必然不一样,然而勘察人员却摇了摇头:“没有,凶手可能戴了鞋套和手套,暂时没发现脚印和手印。”   荣锐站在窗前,用手电照了照下面的花园和石子路,道:“这么大的雨,外面更不可能留下脚印了……”   孙之圣眉头紧蹙,往漆黑的雨夜看了片刻,说:“走吧,去大堂。”   两人冒雨回到大堂,专案组组长正蹲在柜台后面勘察,见他们进来摇头道:“没有指纹,没有脚印,凶手是个老手了,非常谨慎。”   “大堂副理呢?”孙之圣问,“她应该是被凶手捂着嘴迷晕的,也许见过对方的样子。”   “叫人送去山下救治了,稍后救醒了才能询问。”   “洪颖呢?”   “送到山下温泉酒店了。”组长看了看表,“应该快到了,走吧,一起审审。”   折腾了一大圈,一行人赶回温泉酒店的时候,已经快三点了。天空中不再闪电打雷,但雨越发大了,仿佛天被捅了个窟窿似的。   孙之圣从里到外淋了个透湿,先找了间屋子去换衣服,荣锐幸亏穿着防雨外套,只抖了两下便进去旁听审讯。   洪颖被关在706那间套房里,因为雨水冲刷,妆全洗干净了,一张脸疲态毕露,再没有平时年轻妩媚的模样,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来岁。   看来,耶格尔的抗衰针并没有那么神奇。   她铐着手铐,看见荣锐进来,有一刹那的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冷漠,姿态优雅地坐在沙发椅上。   荣锐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的位置,专案组组长和一名副手负责审讯:“洪女士,你为什么要谋杀关九关老先生?”   洪颖指了指茶几上的女士烟,问:“可以吗?”即使衣衫尽湿,狼狈不堪,她的动作依旧妖娆,声音依旧婉转,只是有意无意地,带着一点不大明显的口音。   组长捡起那盒烟看了一眼,丢一边,从兜里掏出自己的烟给她递了一根。   洪颖笑了一下,捡起烟点燃了,风情万种地抽了一口。荣锐远远观察着她,几乎无法把土里土气的王桂玉和这个尤物般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但直觉又告诉他,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关九是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洪颖吐了个烟圈,淡淡道,“我还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抓我?”   组长道:“别装了,洪总,我们有人亲眼目睹你潜入关九的房间,迷晕他之后企图谋杀。后来你跳窗逃走,从后门跑进树林,才被我们的人就地抓获。”   “警察先生。”洪颖舔了下嘴唇,笑了,“我一个弱质女子,您看我像是能以一己之力谋杀一个男人,还能跳窗逃跑的人吗?   组长没想到她这么难搞,忍着薄怒问道:“那你半夜一两点在后山的树林里干什么?这么大的雨,你一个‘弱质女子’跑进黑漆漆的老林子,不怕吗?”   “还好了。”洪颖吸了口烟,说,“我这次是带着我公司的中高层干部来这儿搞团建的,因为是军训式团建,需要用到很多设施和器材,所以晚饭之后我就打算去场地上看一看,免得明天出什么问题。”   “半夜一点多场地考察?”组长嘲讽地道,“据我所知你们预定的场地并不在后山的树林里,你不会告诉我你的迷路了吧?”   洪颖仍旧微微笑着,说:“我还真就是迷路了,警察先生,大概是晚宴上喝了点儿酒的缘故吧,我回房间以后就睡着了,睡醒了才想起来场地没落实,所以冒雨出去看看……没想到就迷路了,不知不觉走到了那片树林里。”   她叹了口气,仪态万方地弹了下烟灰,道:“说起来,我其实应该感谢你们,要不是你们找到我,我可能会在林子里转到明天早上。”她抬起右脚,线条纤细的小腿裹着丝袜,脚踝处有一块污泥,“你看,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脚踝扭了,多亏你们把我送回来……虽然态度有点恶劣,方式一言难尽,但,还是谢谢。”   组长眯着眼睛看着她,在牙缝里挤出一句“不用谢”,随即将一个文件夹丢给她:“今晚的事我们稍后再说,先说说去年秋天尤刚被杀那件案子——我们今天并不是来救你的,洪总,我们是来逮捕你归案的。”   洪颖表情微微一僵,把没抽完的烟架在烟灰缸上,打开了那个文件夹。   “尤莉你认识吧?你的合作者,你‘好闺蜜’张婵娟的女儿。”组长道,“昨天下午四点多,她亲自来靖川市局自首,交代了她替她母亲张婵娟隐瞒真相,处理父亲尤刚的尸体,以及嫁祸给律师吴星宇的全部事实。”   洪颖脸色微变,咬肌绷紧,鼻翼翕动,显然压抑着震惊和恐惧。组长接着道:“据尤莉交代,这一切都是你策划并指使她实施的,在市局,她还提供了事发当天你教唆她的微信,以及之后多次通话的语音记录。”   洪颖垂眸浏览文件,手指轻颤,手背青筋暴跳。组长锐利的眼神直视着她,问:“你怎么说?”   沉默,片刻后洪颖合上文件夹,道:“对此我暂时不想发言,我要见我的律师。另外,我是越南人,持投资签证,有权申请相关庇护政策。”   她将文件夹缓缓放在茶几上,脸上再没有一丝笑容,只有刚毅的冷静:“我要和越南大使馆联系,在见到律师之前,我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第94章 S2   洪颖的态度异常坚决, 异常强硬, 远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然而她的要求又是合理的, 外籍人士的身份给了她最强有力的保护, 警方无法可想, 只能先联系她的律师,并安排人将她送回靖川市市局。   “这个女人没那么好对付。”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孙之圣也有点头大,语气不由得多了几分凝重,“她三十多年处心积虑地复仇,心智坚韧远非常人可比,想一把拿下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她有外籍这个护身符, 我们必须找到致命的证据才能把她摁死。”荣锐沉沉道,“光靠尤莉拿出来的那些东西恐怕不行, 最多关她一阵子。”   尤莉自首时提供的信息, 只能证明洪颖参与了尤刚案,无法证明她策划教唆杀人。这点儿罪名判不了多重,还不够和越南那边折腾的,必须设法证明她和其他几宗恶性杀人案有关, 才能彻底把她绳之以法。   “那就釜底抽薪!”孙之圣冷冷一笑, 说,“她不是要联系越南大使馆吗?那她首先得是个真的越南人!”   荣锐明白他的意思——洪颖是越南人,但王桂玉不是, 只要证明今晚坐在这里的不是洪颖而是王桂玉,那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问题是,证据呢?   “是人就有破绽,我们一定能想办法挖出她的真实身份。”孙之圣说,“走吧,去看看那两个人醒了没有,他们的口供很关键。”   温泉酒店为了方便警方调查,专门将医务室腾出来安置两名伤者,本地的急救中心也派了人过来,正在给他们俩解除麻醉。   专案组负责人安排好了洪颖那边的事,也在医务室等着,见孙之圣进来唉声叹气地说:“寸了,这场雨下的……我们本来安排了两个人在山庄附近监控,雨太大被困住了,没赶得及过去。”   这场雨确实下得太突然了,而且谁也没想到洪颖会提前出发来温泉酒店,半夜忽然动手杀人。孙之圣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还好了,关九没事,洪颖也抓住了。”   “太险了,亏得你们即使赶到。”   孙之圣客气了几句,又和他聊了聊刚才的经过细节,快五点的时候医务人员出来,说大堂副理醒了。   大堂副理还算淡定,虽然惊吓过度,脑子还是清醒的,断断续续将昨晚发生的事情给他们讲了一遍。   话说他们这个山庄原本在冬歇,就一个老保安看门儿,前些天老板忽然通知她提前开工,说有一个老朋友要过来住一段时间,让她照顾一下。大堂副理没办法,只能提前上班,还好关九比较省事儿,她只要隔一天换一下生活用品,顺便给他准备点儿食材就行。   昨天她过来送东西,正好老保安家里有事要下山一趟,让她待到傍晚自己回来再走。没想到下午天忽然下起了大雨,老保安被困在山下上不来,她一时也下不去,只能在草堂过夜,等天亮再走。   然后就出事了。   “昨天那场雨特别吓人,雷一个接着一个,我一直不敢睡觉,打游戏打到半夜十二点多。”大堂副理心有余悸地说,“后来手机忽然没信号了,座机也断线了,我以为是大雨影响了线路,就没多想,收拾东西关灯睡觉。睡了也不知道多久,门禁忽然响了一声,提示有人打开了前门,我迷迷糊糊起来往门口看了一眼——”   大约是想到了当时的情景,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忽然一个闪电霹下来,我看见一个人影从外面进来,黑乎乎的。我以为是老保安冒雨上来了,就问了一句‘雨这么大你怎么来了?’。那人没说话,直接冲过来一把卡住了我的脖子,把一块布捂在我嘴上,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脖子和嘴巴两侧有两个不太明显的手印,从尺寸看不像是女人的手。孙之圣问:“那人是男是女你看清了吗?有多高?胖瘦如何?”   “他戴着帽子和口罩,我没看清脸,但我感觉应该是个男的,因为特别高。”大堂副理比划了一下,“有一米八几吧,不胖,但很魁梧,力气特别大,一下就把我给掐住了,我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孙之圣问:“你们大门的门禁密码,和大堂的电脑密码是什么?”   “俩一样,都是山庄名字五笔输入法。”   孙之圣和荣锐对视一眼,又问她:“关九是不是换过房子?据我们所知,他刚来的时候应该不住东面那栋小楼。”   “是啊,他换过好几次。”大堂副理说,“也不知道他什么毛病,隔两天就要换个房子住,好像特别害怕有人找到他似的。”   看来他真的是被洪颖吓怕了,即使躲在这种地方,还是不放心。   又问了几个问题,关九醒了。他比大堂副理情况糟糕得多,精神完全崩溃,两个医生差点都摁不住,一个劲儿地叫有人要杀他,罗才的鬼来寻仇了,各单位注意务必保护好他的人生安全……   根本没法做笔录,荣锐面无表情听了会儿,拉孙之圣出来,说:“是个男人没错了,破解门禁密码、迷晕大堂副理的是他,找关九寻仇的也是他。我们看到的和他们俩看到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孙之圣“嗯”了一声。荣锐沉声道:“不是洪颖,但我猜到了一个人。”   两人视线一对,默契地同时点了下头。荣锐道:“他昨晚没回家,说文森病了,要留在公司陪着,我怀疑他就是因为要来杀关九,才用文森打掩护。”   “他手机定位在哪儿?”孙之圣问。   “我刚查过,在他公司,但我怀疑是假的,或者他刻意把手机放在公司,将来好作为不在场证明。”荣锐道,“但如果刚才杀人的是他,他这会儿应该还在回靖川市的路上。”   孙之圣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摇头道:“不行,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就这么闯进他公司抓人,除非以协助调查的名义,但那样的话文森有一万种办法跟我们打太极拖时间。”他看了下表,“已经五点多了,来不及了,如果他事发之后立刻下山,现在应该已经快到靖川了。”   “可是他有枪伤,我打中了他的左臂。”荣锐坚持地说,“而且我们在路上设了关卡,可能查到和他有关的车辆记录。一旦落实这两点,我们完全可以申请批捕。”   孙之圣皱眉想了想,点头道:“先跟关卡确定一下吧……”   正在这时,专案组负责人忽然从走廊那头跑了过来:“老孙,有发现!”   “什么?”   “发现了凶手的血迹。”负责人面露喜色,道,“勘验把关九的卧室翻来覆去查了好几遍,终于在花盆里发现了一块带血的玻璃渣,应该是你丢的那个花瓶,砸在窗户上碎裂飞溅的玻璃渣子划破了凶手的皮肤。”   孙之圣眉峰一挑:“确定是凶手的?”   “没问题,血迹是新鲜的,关九身上没一点破口,受伤的只能是凶手。”负责人拿出一个证物袋,里面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玻璃渣,尖锐的茬口上沾着一丝暗红色的血迹。”   “OK。”孙之圣嘴角一勾,笑了,瞥一眼荣锐。荣锐心领神会:“我这就回靖川,我手里有他现成的DNA。”   凌晨五点一刻,荣锐飞车往靖川市赶去。   下高速的时候刚刚八点半,雨终于停了,黛青色的乌云缝隙里微微露出一角晴空。荣锐估摸着萧肃该醒了,于是拨了他的手机。   只响了一声便接通了,萧肃的声音像平时一样温和清润:“回来了?什么情况?我怕影响你工作,一直没敢给你打电话。”   奔忙一夜,听见他的声音浑身疲惫都不翼而飞,荣锐不由得微笑了起来,语气也舒缓下来:“这么早醒了?”   “都八点半了,我早起了,正往配钥匙那儿赶呢。”萧肃说,“本来师傅九点才开门,硬被我八点钟叫醒。”   “人家也愿意?”   “有钱能使鬼推磨啊。”萧肃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我三岁就知道这个伟大的道理了。”   荣锐嘴角的笑容扩大:“方卉泽没回来吧?”   “没有,我刚打过电话,问他文森怎么样,他说病情加重了,他今天也不回家,要在那边陪一整天。”萧肃说,“我一会儿拿了钥匙就回家,你懂的。”   病情加重,一整天不回家?恐怕有病的不是文森而是他吧?   子弹要取出来不是么?荣锐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原本怕萧肃一个人在家不安全,现在也不担心了:“那行,你拿到东西马上打电话告诉我里面是什么,OK?”   “你不回来?你在哪儿?你还没回靖川吗?”   “刚回来,但我要去一趟伍心雨那儿,有个证物要做分析,她那里比市局快,也准确。”荣锐道,“刚才已经通知她去实验室等我了。”   “那好吧,我拿到了匣子就给你打电话。”   “嗯。”荣锐拐了个弯,远远看见生命研究所的大门,“我挂了,BYE。”   “等等。”萧肃忽然说,语声中带着笑意,“你吃了没有,吃的什么?”   荣锐听见自己的肚子非常应景地“咕噜”了一声,这才想起忙了一宿一口水都没喝。   “我这回可主动问了啊,别说我像你们老孙一样没人情味儿。”萧肃嘿嘿一笑,说,“你到底吃了没?”   荣锐心里荡漾起一种非常快乐的春暖花开般的感觉,说话不由自主带了点儿鼻音:“没呢,你帮我叫个外卖吧,送伍心雨那儿就行。”   “……好吧。”萧肃无奈地说,带着点儿不太明显的宠溺,“小笼包稀饭茶叶蛋……要肠粉吗?你不是喜欢中科院门口那家的肠粉么?”   “你定吧。”荣锐龇牙笑,露出八颗牙齿,幸福得不行。   “嗯,定好了,记得多吃点……我到了师傅店门口了,回见。”   电话挂断,荣锐的笑容还挂在脸上,直到进了生命研究所大门,看见等候在门卫处的伍心雨,才努力整理表情,恢复到平时严肃认真的荣警官STYLE。   “你来啦?好快哦,我才刚刚到呢。”伍心雨穿着黑色羊毛披风,挽着丸子头,拄着一把红色的蕾丝洋伞,有一种特立独行的和谐美。   “早。”荣锐跟她打招呼,“荣锒没和你一起?”   “没有啦,他在跟他妈妈吵架,让她不许来靖川看他。我怕耽误你的正事,就先走了,让他吵完再来。”   荣锐习惯性插刀:“那你亏了,应该听一会儿的,他们母子俩吵起架来精彩得很。”   “是吧是吧?你也这么觉得是吧?”伍心雨一脸遇知音的表情,说,“哎呀我听了五分钟好过瘾哦,可惜要走了,不过我已经让他录下来了,回去还可以继续听呢。”   “……”荣锐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一物降一物,换了自己敢提这种要求荣锒一定早就原地爆炸并把他也炸死了。   “荣锒大哥真的好好人哦。”伍心雨发自内心地赞叹道,“他妈妈也好厉害,好有文采啊,讲真,我看过的所有宅斗文BOSS加起来也没有她的口才好呢!emmm……我决定了,我下本书要写一个《重生吵架王》什么的!。”   你们将来一定是幸福的一家……荣锐由衷地想。   周末实验室没人,伍心雨开了机器,问:“这次还是查DNA吗?”   “对。”荣锐将那个玻璃碴上取下来的血迹样本递给她,又给了她一份方卉泽的头发,“我想知道这两个样本是不是同一个人。”   伍心雨接了,荣锐出于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又道:“上次我给你那个洪颖的DNA样本,请你也一并比对一下,看和这个血迹样本能不能对的上。”   “好的,我这就做,你就在接待室等吧,今天没其他样品,我两台机器一起做,很快的。”   伍心雨拿着东西进了实验室,荣锐坐在沙发上等了一会儿,萧肃订的早餐来了,果然土豪作风,零零总总摆满了一桌子。   小笼包是牛肉馅儿的,稀饭是红豆小米粥,肠粉是玉米的……全部是他爱吃的口味。荣锐忍不住笑,一边笑一边吃,不知不觉吃了一大半。   吃撑了,去天台上转了一圈,十点钟回到接待室,正好伍心雨做完检验出来。   “怎么样?”荣锐问道。   伍心雨手里拿着三张报告,脸色是前所未见的古怪:“荣警官,你是不是说过,洪颖就是王桂玉,她父母双亡,唯一的孩子也被丈夫马强家暴打掉了?”   “是啊,怎么?”荣锐迟疑道。   “所以她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孤身一人,没有任何直系亲属了对吗?”伍心雨认真无比地问。   “对。”荣锐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你到底检测出了什么结果?”   “99.99%亲子血缘。”伍心雨将一张纸递给他,“你给我血迹和头发,是同一个人没错,但这个人和洪颖的DNA,亲子匹配达到99.99%。”   荣锐惊愕地道:“亲子?”   “对。”伍心雨笃定地说,“这个人,是洪颖的亲生儿子。”   亲!生!儿!子!荣锐脑海中回荡着惊人的四个大字,难以置信地道:“不,不可能!这个样本是方卉泽,他是我哥的亲舅舅!”   “我不知道。”伍心雨在专业上异常强硬,斩钉截铁地道,“我只知道他的DNA是遗传自洪颖,从科学上讲,他几乎百分百是洪颖的亲儿子。”   荣锐顿了两秒,猛地反应过来,飞快掏出手机拨萧肃的电话,但还没来得及按拨号键,手机就响了。   萧肃提前半秒钟打了过来,声音是前所未见的焦虑和低沉:“荣锐你在哪儿?”   “伍心雨这儿,我有件事要跟你核实……”   “我马上去找你。”萧肃急匆匆打断了他,“我拿到那个匣子了,但是我不相信……我现在完全混乱了,我得立刻把它拿给你看。”   荣锐从没见他这么急切,这么严肃,顿了下,把要说的话都咽了下去:“我去接你。”   “不,然然在家,我开她车过去,你就在伍心雨那等我。”萧肃飞快说,“我半小时到。” 第95章 S2   昨晚荣锐离开以后, 萧肃一整夜都没怎么睡着。   担心风大雨大, 担心路上有雪, 担心他血气方刚不顾个人安危……但是还不敢给他打电话, 怕关键时刻分了他的神。   辗转反侧到七点多, 索性不睡了,起床联系开锁公司去取钥匙,还好半路终于接到了荣锐的电话。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萧肃有一种雨过天晴、乌云尽散的感觉,眼前的世界似乎都明亮了几分。   挂断电话,心底倏而掠过一丝惊悸,萧肃莫名冒出一个念头——该不会真的动了心吧?   这念头惊得他打了个哆嗦。   不,不行。   不对, 是不会!   回程一路都心乱如麻,进门的时候差点穿错了萧然的拖鞋, 被她美美嘲笑了一番。   “今天不去公司吗?”萧肃懒得和她斗嘴, 随口问道。   “神仙也需要休息啊,今天不开工,在家补觉,下午约了闺蜜SPA。”萧然正在吃早餐, 像个土拨鼠一样捧着玉米啃啃啃, “小舅一晚上没回来,不知道文森病得怎么样……哥,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去看望一下啊, 毕竟算一家人了,这么久一个招呼都不打,不合礼数吧?”   “我早上打电话问过了,阿泽说文森病情加重,要留在公司陪他。”萧肃想起自己没吃饭,拿了一片吐司,说,“听阿泽的吧,文森和普通人不一样,别给他们添麻烦。”   “搞个基还神神秘秘的……”萧然吃饱了,伸了个懒腰,说,“对了,刘阿姨去买菜了,她说你有什么想吃的给她打电话,不然她就光给荣锐买了……哎呀荣锐怎么这么招老阿姨喜欢啊?”   “你不是也喜欢他?你也是老阿姨?”   “……我要是阿姨那你就是他叔叔了,哥你真变态,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嗜好……”   萧肃转了个弯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气得拿吐司丢她。萧然嘻嘻一笑跑了:“开玩笑啦,我去睡觉了再见!”   这家里都是些什么人啊!萧肃心塞得不行,捡起吐司一边吃一边上楼试钥匙。   开锁师傅技术不错,钥匙一插一拧,门就开了。萧肃松了口气,下楼扛了把人字梯,打开中央空调百叶盖板,谢天谢地,匣子还在那儿,用晾衣叉轻轻一勾就出来了。   匣子上积着厚厚的尘土,显然在里头放了很多年了,萧肃小心翼翼捧下来,将一切归位,确定没留下什么可疑的痕迹,才把它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尘封十几年的秘密即将揭开,萧肃有一种奇怪的窒息感,用抹布擦了擦上面的灰尘,轻轻抽开盖板。   木轨摩擦发出涩涩的滑音,一股奇怪的混合着霉味和腥味的气息散发出来,萧肃别过脸打了个喷嚏,看见匣子里装着几个黑色塑胶袋包裹的东西,有长有短,大小不一。   最上面是个小包,打开,里面是三张旧照片,其中之一便是萧肃从前看过的王桂玉的照片。那时候王桂玉还很年轻,二十几岁的样子,算不得极美,但眉宇间氤氲着一种非常令人怜爱的轻愁。   另外一张照片竟然是石鹏的,和上次他跟荣锐在马王村联合小学里看到的很像,应该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留影,虽然清晰度不高,但看得出十分英俊。   并隐隐有一点眼熟。   为什么眼熟?萧肃暂时没有细想,抽出第三张照片,诧异地愣住了——这竟然是王桂玉、石鹏和石鹏奶奶的合影。   合影里三人笑得十分温煦,老奶奶坐中间,王桂玉和石鹏站在两侧。虽然中间有老人挡着,但明显看得出他们俩的手是牵在一起的。   原来他们俩并不是一直互相暗恋,后来捅破窗户纸在一起了。萧肃有点意外,翻到背面,照片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1997年夏,我们仨。   那是王桂玉的字,和那本点名册上的一模一样。   所以,1997年夏天,高中毕业一年后,他们已经是情侣了?   可是为什么这些照片会在方卉慈手里?这两个人和方卉泽,和这个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萧肃心中疑云重重,放下照片,打开下面一个黑色塑胶袋。袋子里是一块婴儿毯,很干净,但看得出是上个世纪的东西了,上面织着九色鹿,和“宝贝快乐”四个卡通字。打开毯子,里面包着一块白色的小手帕,帕子里裹着一块小小的银锁,锁下面压着一缕女人的长发。   手帕一角写着一行小字:1998年3月22日。   那不是方卉泽的生日吗?萧肃的心砰砰跳了起来,隐约感觉某个惊人的真相正一点点被揭开,拿出下面一个袋子的时候,手指不禁微微颤抖。   袋子里的东西完全出人意料——那竟然是一把刀,一把用透明自封袋装着的匕首,有五寸来长,刀刃已经生锈了,木质刀柄上沾染着黑褐色的污渍。   怎么看,都像是凝固的黑血。   萧肃心惊肉跳,将那把刀翻来覆去研究了一番,没研究出个所以然,再打开下面一个略大的袋子,顿时目瞪口呆——那里面是一件沾满了鲜血的浅蓝色衬衣。   衬衣是男式的,不大,中号,血迹主要集中在胸腹之间,以及右侧袖口。萧肃隔着自封袋仔细辨认,心中犹如掀起了滔天巨浪——如果没看错的话,这应该是方卉泽的衣服。   他记得有段时间,大概是方卉泽上初中的时候,学校发的春季校服配了浅蓝色衬衫,因为布料不好,方卉泽又爱出汗,方卉慈怕他长痱子,所以专门定做了几件一模一样的纯棉衬衫。   这件应该就是其中之一。   那么,上面的血迹是谁的?   真相呼之欲出,但萧肃不愿意相信,他不相信方卉泽能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那时候,他应该只有十四岁吧?   放下血衣,萧肃拿起了最后一个塑胶袋。这个袋子非常小,只有两公分长,一公分宽。   但握着它,萧肃却有一种重若千钧的感觉——最后一件了,这里面一定隐藏着最终的真相。   袋子里是一个U盘,萧肃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数据线,花了点儿工夫才把里面的东西拷贝出来。那是一段音频,不长,但音质很好,很清晰。   一开始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温柔婉转,但十分焦虑,隐隐还带着一丝埋怨:“你怎么来了?我告诉过你最近不要来找我……阿泽我不是怪你,我只是担心你被他们发现……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能让他们查到你身上!”   少年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变声期即将结束的嘎音:“你让我做的我都做了,我只想见见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女人似乎松了口气,道:“我没事的,他们没有证据,抓住我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一早就计划好的……你呢阿泽?你怎么样?你有没有害怕?”   少年沉默不语,女人柔声道:“别怕阿泽,你没有做错事,为父报仇天经地义,他害了你爸爸,又欺辱我这么多年……阿泽,是你救了我,是你救了妈妈,明白吗?你没有做错事,你是我的英雄!”   “别、别说了。”少年的声音微微发颤。   “好的,我再也不说了,阿泽,我再也不说了。”女人连忙道,“忘了他吧,忘了这件事,忘了你杀过人,好吗?你就当他是我杀的,我不怕,我不怕他,让他变成鬼来跟我索命吧!让他在阴曹地府明白自己死在谁手上!石家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石家没有绝后,你爸爸还有你,还有你这个儿子……”   她说着说着声音大了起来,带着一种癫狂般的颤音,又尖又细,刺得人耳膜发麻。   “别说了!”少年微微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她。   “好好,我不说了,对不起阿泽,我……我只是高兴,高兴你帮你爸爸报了仇。”   “我只有一个爸爸。”少年深吸一口气,沉声说,“我爸爸姓方。”   “你什么意思?”女人的声音倏然冷了下来,“你姓石,石鹏才是你的爸爸!阿泽你是不是在怪我?你怪我一出生就把你送人?我也没办法啊,我那时候才十几岁,还在上大学,手里除了学费没几个钱……你爸爸死了,我没办法养活你,留着你只能让你跟我受苦啊!”   她嘤嘤啜泣起来:“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怀胎十月,东躲西藏……生你那天我不敢去医院,只好在医院旁边租了间屋子自己生,还好老天可怜我,让我们母子平安……我没办法啊阿泽,我没钱养活你,只好把你送给方家,我知道他们家儿子一落地就死了,你们俩一天生日,他们一定会对你好,把你当亲生的……”   “他们确实把我当亲生的。”少年低声说,“生恩不如养恩大,你生了我,我也帮你杀了人,我们就算一命还一命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见你,你也不要来见我,我们一刀两断。”   沉默,女人忽然提高声音:“一刀两断?你要跟我一刀两断?!”   “你让我给你钱,我给了,你让我帮你杀了马强,我也杀了。”少年哑声说,带着压抑的痛苦,“如果生我是一笔债,我也该还清了……妈,我今天见你最后一面,叫你一声妈,今生今世,我们再没有一分关系。”   “哈!哈哈!”女人怪笑一声,“所以,你今天是来跟我摊牌的?你后悔了?后悔认我这个妈,后悔帮我杀人了?可你知道那是你的仇人!阿泽,马强他不无辜,他害了你的亲生父亲!石鹏是被冤枉的,他没杀人他不该被枪毙!”   少年疲惫地打断了她:“别说了……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了,后不后悔的,也都不重要了……再见,妈。”   女人忽然冷笑一声:“你该不会告诉方卉慈了吧?”   少年气息一窒,女人紧张地道:“是她让你来见我最后一面的?是她让你背叛我,让你抛弃我,让你不认我这个妈的?”   少年沉默不语,女人咬牙切齿地追问道:“你真的告诉她了?你疯了阿泽?你怎么能……那个死丫头,她一早就怕你抢了她的财产,现在你还把把柄送上门!你是不是傻了你?”   “她是我姐姐,她陪了我十四年,养了我十四年。”少年说,“如果你要我认你这个妈,那我就不是方家的人,方家的财产全部是她的,天经地义,怎么能叫抢?”   女人噎了一下,少年低低叹了口气,说:“你想什么,我都明白,我已经十四岁了,不是三岁小孩……妈,这些钱你留着,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你站住!我不要你的钱!阿泽你别走,我、我是你妈妈啊!”   “可是我也要活啊!”少年爆发了,声音哽咽嘶哑,“我、我只要看见你,想起你,就想起自己做过的事,想起马强,想起他死不瞑目的样子……是,我未成年,杀人不会判死刑,可是……可是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比死刑更可怕!”   少年呜呜地哭了起来,崩溃地道:“我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我天天跟自己说他死有余辜,我为父报仇,可我还是杀了人……那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妈!我的手再也洗不干净了!再也洗不干净了!”   录音戛然而止,进度条沉默地走过最后一个刻度,停了下来。 第96章 S2   沉默, 屋子里安静得一根针掉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萧肃看着空白的电脑屏幕, 完全无法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一切。   那是方卉泽的声音, 他熟悉得很, 那年方卉泽忽然进入变声期, 说话嘎声嘎气,他还笑话他像只鸭子。   而和方卉泽对话的女人,很明显是王桂玉。   所以她从来就不是什么白月光,不是什么初恋情人,而是方卉泽的亲生母亲。   难怪她大二的时候莫名其妙休学了一年。   方氏夫妇的小儿子一落地就死了,所以他们抱养了被王桂玉遗弃的方卉泽,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   恍惚间,萧肃终于懂了, 为什么第一次看见洪颖的时候,他晚上梦见了方卉泽, 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两个人眉宇之间氤氲着一种极为相似的感觉。   他也终于明白, 方卉泽为什么会帮王桂玉杀马强,杀王长友——他是石鹏的遗腹子,他要为父报仇,要把当年陷害他亲生父亲的人一个个送上西天。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害方卉慈?   方家有哪里对不起他?方卉慈把他当成亲弟弟, 甚至亲儿子一样呵护一样教养,连萧肃这个真儿子偶尔都忍不住嫉妒!   方卉泽自己不也说得明明白白吗?   他明明知道王桂玉是在利用他,只有方卉慈真正关心他, 为什么还要害自己的亲姐姐,用香樟树花粉把她弄成植物人,躺在医院里人事不省?   为了钱?为了方氏?为了方家偌大的财产?   那他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住在这个家里,每天面对两个懵懂无知,仍旧把他当成亲人,当成小舅舅的兄妹?   萧肃难以置信地握着那个U盘,惊怒交加,简直想立刻把方卉泽叫回来,当面问个清楚明白!   但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方卉泽已经疯了,不再是那个开朗大方的阿泽,甚至不是那个因为杀了马强而夜不能寐、后悔自责的单纯少年。   十七年了,这十七年里他纵横海外,创立了自己的商业帝国,重新认回了自己的亲生母亲,甚至策划了周密的复仇计划,杀了吕白,杀了尤刚,杀了张婵娟、王长友……   他已经变成了魔鬼,比十四岁的时候更加冷血,更加残酷,更加丧失人性。   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萧肃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预见了方卉泽发现自己找到匣子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疯狂,什么样的凶狠。   他一定会杀了自己,杀了萧然,甚至杀了昏迷不醒的方卉慈!   报警!   萧肃意识到那把刀和那件血衣,就是十七年前马强案警方一直在苦苦寻找的杀人证据,方卉慈当初不知为何发现了它们,但出于保护方卉泽的想法,没有报警,而是将它们藏了起来。   方卉泽这次回来,就是来找它的,那天他在书房和阁楼翻找,就是在找这些致命的证据。   这也许就是他害方卉慈的动机?   萧肃控制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将所有东西装回匣子里,从衣柜里找到一个旅行袋装了起来。   他给荣锐打了个电话,然后提着旅行袋下楼,在玄关上拿了萧然的车钥匙。   开车出去的时候,萧肃感觉有些眩晕,不知道是因为吃得太少低血糖犯了,还是神经元病又有什么恶化。但他没精力再纠结这些了,他得马上把一切告诉荣锐,让警方把方卉泽抓起来!   车顺着林荫道开了几分钟,快到前门的时候电话忽然响了,萧肃以为是荣锐,看也没看便接通了蓝牙:“我刚出来……”   “阿肃?”方卉泽的声音忽然传了出来,“你在家吗?你要去哪儿?”   一瞬间的窒息,萧肃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方向盘,努力深呼吸保持冷静,问:“阿泽?你在哪儿?有什么事吗?”   “哦,文森刚才好一点了,我回家取个东西,就问问你们在不在家……你要出去?”   萧肃脑子转得飞快,答道:“学校临时通知开会,我正要去,刚才以为你是同事。”   “哦,这样啊。”方卉泽沉吟了一下,说,“那正好,我在湖滨东路,车子抛锚了,刚打电话给4S店,他们说赶过来要二十分钟……这样吧,你过来接一下我,我回家拿了东西再过来等他们,免得耽误时间。”   他语气十分正常,和平时殊无二致,萧肃一时间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抛锚了,还是发现了什么异状,回来跟自己要那个匣子。   但无论如何,拒绝可能引起他的怀疑,不如拖他一下……萧肃想了想,说:“行吧,我这就过去接你,你待着别动啊,我眼神不好再别错过了。”   “我眼神好,我看着你呢。”方卉泽笑了一下,说,“你跑不了。”   最后那四个字明明待着笑意,萧肃却无端打了个激灵,挂断电话之后立刻拨给萧然:“然然?你睡醒没有?”   萧然的声音有点懒散:“干嘛啊,才十点钟,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补觉’啊?”   “别贫了,赶快收拾下楼。”萧肃不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但也不敢立刻把真相说出来吓着她,尽量放轻松语气,道,“我有件事请你帮忙,在院门口等你,快点啊,给你三分钟!”   “你疯了?你以为我是荣锐吗天生丽质不用化妆?”   “你比他天生丽质!说真的,急事,你现在立刻马上穿衣服下楼,我开了你的车,就在门口。”   “好吧,真拿你没办法。”   挂断电话,萧肃二话不说掉头回家,如果方卉泽在湖滨东路,那还有时间转圜,只要接到萧然,从西门出去,就可以避开他。   但愿他乖乖在原地等!   车子绕过第一个转弯,萧肃脑中忽地闪过那么一丝直觉,犹豫了下,把车停了下来。   一分钟后他重新上车,往家里开去。   刺耳的引擎声突然传来,萧肃猛踩刹车,差点一头撞在斜侧方横插过来的另一辆车头上,安全带勒得锁骨一痛。   等看清车头的牌照,心里立刻咯噔一下——方卉泽?!   他不是说车抛锚了,在湖滨东路等吗?为什么会从西面冲过来?   他知道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   萧肃手抖得不行,开安全带,摁了几下都没打开。那头方卉泽已经下车了,左手按在他车窗上,仍旧像平时一样微笑着,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冷。   “不是说来接我么?怎么往回开了?”   萧肃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说:“不是说车坏了么?怎么又好了?”   “没好,时好时坏的。”方卉泽绕过车头,打开车门上了副驾位,说,“破车,先撂这儿吧,不管了,走,回家。”   萧肃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飞快思索着脱身的办法。   “走啊,愣着干什么?”方卉泽替他挂好档,顺手将他的手机拿过来,放在自己右侧的置物格里,“我还赶时间呢,得在文森醒来之前回去。”   萧肃干涩地咽了口唾沫,踩油门,打方向,往家里开去。   不过片刻便到家了,萧然已经下楼,拎着手袋在门口等他:“到底干嘛呀哥?好好的非把我从床上拽起来,我休个假容易吗我?”   方卉泽扭头看萧肃,脸上仍旧微笑着:“不是说去学校开会么?怎么还要带然然一起?你们到底去干嘛啊?”   “呃,小舅你回来了?文森怎么样?不要紧吧?”萧然俯身问他,“我早上还跟我哥说,要不要去看望一下他呢。”   “改天吧,他刚退烧,在睡觉。”方卉泽说,又问萧肃:“还要带然然出去吗?”   一切仿佛还像平时一样,和谐安稳,亲密无间,但萧肃强烈地感觉到,方卉泽已经知道了,他赶在这个时候回来,是来找自己要那些东西的。   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不想动萧然,但前提是自己配合……萧肃吸气,说:“然然,你开妈那辆车去LOFT找吴星宇,跟他一起等我会儿,稍后我们一起去办点事。”   “别那么麻烦了。”方卉泽却打断了他,对萧然说,“然然你回房化个妆吧,一个女孩子邋里邋遢的不像话,我跟你哥说点事,一会儿我送你去。”   萧然不明就里,说:“好呀。”转身便回去了。   大门关闭,萧然的背影消失,方卉泽脸上的笑也慢慢消失了,沉沉问:“东西呢?”   萧肃心下一凉,但又像是什么东西落了地,反而踏实下来:“什么东西?”   方卉泽冷冷看了他两秒,拿着他的手机下了车,在后座和后备箱里找了一圈,回到前车窗边:“你藏哪儿了?”   萧肃不语,他又问:“你没带出来?”   萧肃淡淡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方卉泽重重拉开车门:“下车。”   萧肃依言下车,方卉泽一把握住他上臂:“进去。”   两人进了家门,家里静悄悄的,刘阿姨还没回来,萧然回房睡觉了。方卉泽拽着萧肃一路上楼,打开他的房门,将他推进去:“东西呢?”   萧肃踉跄了一下,慢慢将大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说:“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别逼我,阿肃。”方卉泽盯着他,眼神是从未见过的冷冽,“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那个匣子呢?”   他果然知道了,可是为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萧肃心中惊涛骇浪一般,脸上仍旧平淡无波:“什么匣子?”   “那个黄杨木匣子。”方卉泽一字一句地说,“别绕圈子了,阿肃,我在我房间装了监控,你怎么进去,怎么取了那个匣子,怎么离开,我看的一清二楚。”   萧肃恍然大悟,难以置信地问:“你竟然给自己的房间装了监控?”   “从你那天莫名其妙进去以后,我就装了。像我这样的人,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不寻常的细节。”方卉泽坦然说,“实话告诉你,我连这个小区所有的天眼监控都调取了,你刚才从家里出来,接完电话又掉头,我都看见了。”   顿了下,他说:“我说过的,你跑不了。阿肃,把东西给我,我保证不伤害你,不伤害然然。”   “那我妈呢?”萧肃冷冷笑了一下,说,“要我给你,行啊,阿泽,你现在让我妈醒来,我马上如你所愿。”   方卉泽眼中掠过一丝痛楚,喉结难以抑制地滑动了一下,说:“阿肃,别逼我,我这辈子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你。”   萧肃笑了,也许太过愤怒,反而镇定下来:“你觉得我稀罕吗?”   方卉泽呼吸一窒,萧肃微笑道:“阿泽,你还不了解我吗?即使此刻,这一秒,我立刻要死,我也绝对不会害怕!十几年了,我每时每刻都准备着死去,我连自己的葬礼都梦见过无数次,你觉得我还在乎你这点威胁吗?”   听到一个“死”字,方卉泽脸色大变,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说:“好!”   他转身反锁房门,脱下大衣丢在床上,开始在衣柜、床下、抽屉……各种地方翻找,甚至连空调孔都找了一遍。   萧肃静静看着他乱翻,慢慢扶着椅背坐了下来。方卉泽什么都没找到,不知道是失望还是累的,脸色极为苍白,几乎带着点青气:“阿肃,你把它放哪儿了?”   萧肃缄默不言,方卉泽双手抓着他的肩膀,强迫他面对自己:“说话!”   萧肃道:“我说过,你让我妈醒过来,我就给你。”   沉默,两人锋利地对视着,二十多年来那些亲密无间,那些肝胆相照,慢慢如同烈日下的水滴般干涸、消失、蒸发,无影无踪。   “别逼我!”方卉泽抓着萧肃的肩膀狠狠晃了一下,转身往门口走去。   萧肃倏然起身,右臂从身后勾住他脖子,左臂绕过右手腕一横,扳住他后脑,一个十字锁将他牢牢扣住:“你敢动萧然一根指头!”   方卉泽猝不及防被他卡得差点背过气去,双手抓着他的胳膊拼命想要拽开。萧肃牙关紧咬,双臂死死锁定他的脖子,用尽全力耗干他胸腔中的每一丝空气。   坚持,再坚持……只要那么几秒,或者几十秒,他就会因为窒息而昏迷过去……萧肃在心里急促地默念着。   这是唯一的机会,从方卉泽上车的那一刻,萧肃就猜到自己可能要打一场硬仗。但他知道以自己的体力根本干不过方卉泽,一旦进了家门,方卉泽必然会想各种办法威胁他,跟他要那个匣子。   他不怕威胁,不怕死,但他怕方卉泽对萧然动手。   所以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一击即中的机会。   即使失手杀了方卉泽,也在所不惜!   我们地狱见! 第97章 S2   一秒、两秒、三秒……   萧肃用尽全身的力气坚持着, 但方卉泽比他想象的更强壮, 更坚韧。慢慢地, 他的双臂失去知觉, 手指慢慢松开。方卉泽抓着他的胳膊, 一点点解开了他的十字锁。   萧肃甚至听见自己的骨头正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功亏一篑!   方卉泽一个肘击撞在他腹部,萧肃眼前一黑,一个倒仰摔倒在地,后脑撞在床脚上,半天没能爬起来。   方卉泽也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捂着脖子溺水一般拼命呼吸,眼睛死死盯着萧肃。良久,他缓过一口气来, 爬过来抓住萧肃的胳膊:“你怎么了?伤哪儿了?”   萧肃胃里翻涌着,但没什么东西, 吐不出来, 趁他接近自己的机会绞住他双腿就地一滚,将他撂倒在地,扑过去压住。   然而方卉泽力气太大了,萧肃根本控制不住他, 很快便被他一翻身压在下面, 反剪住了双手。   “你疯了!”方卉泽死死压着他,额头青筋暴跳,“你这点儿力气, 你以为你能把我怎么样?”   萧肃剧烈喘息,眼镜掉了,双眼因为愤怒而瞪得通红,有一种前所未见的凌厉的杀气:“我能把你怎么样?你以为就你敢杀人吗?”   “杀人?你想杀了我?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方卉泽被他差点勒死,怒气冲头,用力拗他的手臂,“你杀啊!你来杀啊!”   萧肃双肩几乎脱臼,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下来,眼睛蒙着一层雾气,嘴角却抿得死紧,片刻之后,一丝血线从他嘴角滑了下来。   方卉泽被那刺目的红色惊醒,愣了一下松开手:“阿肃,阿肃你怎么了?”   萧肃脱力地趴在地毯上,呛了一下,吐出一口血来。方卉泽将他侧过身,掐着他的下巴让他把嘴里的血吐干净了,掀起他的衬衫,发现肋骨下方一片乌青,大约是刚才被自己那一下肘击撞破了胃部的血管。   他原本就肠胃不好,有一阵抑郁症吃过好久的盐酸帕罗西汀,导致严重的胃溃疡,特别容易胃出血。   “阿肃?阿肃你醒醒,不要睡!”方卉泽用拇指擦去他嘴角的血迹,拍拍他的脸,见他双目涣散,眼角带泪,不由得暗暗心惊,起身去柜子里找药。   萧肃其实不大感觉得到痛,只是晕得厉害,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恍惚间感觉方卉泽站了起来,以为他要出去找萧然,连忙挣扎着爬起来,抱住他的脚踝再次将他绊倒在地。   方卉泽轻轻一下便挣脱了他,一脚踹在他肩上。萧肃闷哼一声,死咬着牙,两手拽着他裤脚不放:“你、你敢动她一下,我……”   话音未落,敲门声忽然响起,萧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哥?哥你在干嘛啊?七里咣当的……小舅呢?你们不会打起来了吧?”   萧肃猛地睁大眼睛,正要喊,方卉泽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萧肃拼命挣了一下,没挣开,张嘴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血顺着方卉泽的掌缘滴下来,他“咝”地吸了口气,用膝盖顶着萧肃的脊背压紧,解下领带绑住他的嘴巴,扬声道:“我不小心把杯子打了,没事没事,你先回房等我,一会儿弄完了我再去叫你。”   “小舅?”萧然敲敲门,“你们干嘛呢?多大人了还跟小时候似的,动不动团在一块儿。”   “都说没事了。”   萧然“哦”了一声,说:“那你开下门,我要借大王用用,昨天跟闺蜜说好要给她直播大王吃菜,她在线等呢。”   方卉泽皱眉,犹豫了一下,说:“等等。”   萧肃还在挣扎,方卉泽从床尾凳上摸到条皮带,将他的双手捆了起来,拦腰一抱弄进浴室,整个人往浴缸里一丢。   “别出声,否则我不知道我会干出什么事,嗯?”方卉泽严厉地警告了一句,按着他胸口将他推进浴缸里,刷一声拉上浴帘,打开花洒。   嘈杂的水声立刻盖住了萧肃挣扎的声音,方卉泽出去给萧然开了门:“去拿吧,你们这什么怪癖啊,大王吃菜有什么可直播的?”   “哎呀女人之间的姬情你不懂了……我哥呢?”萧然左看右看,走到窗前去抱玻璃缸,“在洗澡吗?这都快中午了洗什么澡?”   “刚才我把杯子打了,咖啡泼了他一身。”方卉泽若无其事地说,“他就是穷讲究,洁癖。”   “没有吧,他那么懒怎么可能洁癖。”萧然嘟哝了一句,抱着大王走了。   方卉泽“咔哒”一声反锁房门,回到浴室,只见萧肃安静地靠在浴缸里,没有挣扎,也没有发声,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   花洒哗哗响着,浴缸里已经积了浅浅一层水,萧肃的白衬衫完全湿透了,半透明地贴在身上,透出里面背心的白边。   方卉泽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看过他的身体。萧肃瘦得令人心惊,平时穿着衣服看不大出来,但其实已经几乎没有什么肌肉了,明明是成年男人的身架,却纤细得仿佛少年人一般,锁骨连着肩胛,勾勒出让人心痛的曲线。   水珠纷纷落在他头上,短发湿透了贴在额头鬓角,他的脸也瘦得厉害,只是因为骨相长得太好,所以并不像寻常人那么形销骨立的,反而显得棱角分明,英气逼人。   恍惚间,方卉泽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深夜他忽然惊醒过来,鬼使神差地走进萧肃的房间,结果看见他躺在浴缸里,整缸水都被他的血染成了浅红色。   那天萧肃也穿着这么一件白衬衫,只是没有这么消瘦,因为常年在校队踢球,身材好极了,像个小豹子似的,又结实又漂亮。   方卉泽记得那天自己费了点劲儿才把他从浴缸里抱出来,弄到床上,然后他们就湿哒哒地并排躺在那儿,看着窗外的星星,说好一起生,一起死,一辈子都不分开。   这话或许他已经忘了吧,方卉泽想,但自己还记着,一直记着。   方卉泽关了花洒,将他从浴缸里抱了出来。萧肃完全放弃挣扎,只在他脱自己衣服的时候抗拒了一下。   “怎么瘦成这样?”方卉泽将他摁在床上,强行解开他的衬衫纽扣,才发现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荏弱,曾经线条饱满的腹肌消失殆尽,腰细得不盈一握。   “不对,你不该这么瘦。”方卉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一下子紧张起来,“你发病了?你是不是发病了?”   萧肃躺在枕上,冷然与他对视,一声不吭。方卉泽解开绑着他领带,轻轻揉了揉他的脸:“说话!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萧肃气息微弱,嗓音低哑,但仍旧强势,一点也不肯示弱,“你什么时候开始算计我妈?”   方卉泽咬了下牙,问:“半年?一年?为什么不让陈医生告诉我?”   萧肃冷笑了一下,道:“从我妈发现你和王桂玉相认,还是从她藏起了那个黄杨木匣子开始?”   方卉泽忍耐地闭了下眼,道:“别跟我怄气,阿肃,告诉我多久了。”   “怄气?你把这个叫做怄气?”萧肃动了动手,露出被皮带边缘磨出血的手腕,“那你倒是告诉我,多久了,你变成这样六亲不认、穷凶极恶有多久了?在你爱的人面前,你也这样道貌岸然、装模作样吗?文森知道你的真面目吗?”   “住口!”方卉泽扬起手,眼中掠过绝望的怒意,然而终究没有扇他,深吸一口气,把一切情绪都憋了回去,“行,你爱死不死,我现在就问你一件事——东西在哪儿?”   “你猜我会不会告诉你?”   “萧肃!”方卉泽厉声道,“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我可以现在就把萧然叫过来!”   “你叫!你叫她来!”萧肃急怒攻心,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但态度极为强硬,丝毫不受胁迫,“只要她出现在这里,我保证你永远都拿不到那个匣子!我话放这儿,方卉泽,你有种就杀了我们兄妹俩,我死了自然有人送你和你那个妈上西天!我们阴曹地府见!”   “你……好!很好,你就这么盼着我死,是吗?”方卉泽嘴唇微颤,眸色暗沉,翻涌着极为复杂的矛盾,有愤怒,有绝望,有恐惧,还有如坠地狱的伤心。   一息之后,他颓然跌坐在椅子里,捂着脸,发出带着哽咽的吸气声。   “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方卉泽低声说,“小时候,你爸打你,你从不求饶,每次都是我替你道歉。高年级的学生约你茬架,你就是打不过也硬要打,害我跟你一起头破血流……你从来都是这么犟,不低头,不认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萧肃,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语气低沉,透着锥心般的痛苦和绝望,仿佛此刻被挟制的人不是萧肃,而是他一般。   “我知道,你现在恨我,怕我,在你眼里我是杀人犯,是魔鬼……可是你不懂,你不懂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在用多大的力气和这操蛋的人生妥协。多少次我站在悬崖边,听见风声从耳边刮过,真想就这么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我一想到……一想到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就又硬着头皮往下活。”他看着萧肃,眼神悲哀,恍若判了死刑的囚徒,“阿肃,你小时候跟我说,你好怕自己最后会变成一个困在黑匣子里的孤魂,活不成,又死不了……我告诉你,我的灵魂被困在黑匣子里,已经很久,很久,很久了。”   “所以,你是在让我可怜你,把你的杀人证据交给你吗?”萧肃心中隐隐有些恻然,但想想躺在医院人事不省的母亲,想想无辜惨死的周律师,心肠又变得冷硬无比,“你还有什么剧本,接着演。”   方卉泽低低骂了一声“操”,顿了下,抹了把脸,面无表情地道:“你是铁了心不打算把那些东西给我了,是吧?”   萧肃沉默不语,剑眉倔强地拧在一起,苍白清瘦的面孔衬着湿漉漉的黑发,脆弱无比,却凛然无惧。   “好。”方卉泽起身拿起自己的大衣,在衣兜里翻出一个小小的注射枪。   “你干什么!”萧肃挣扎了一下,没挣开。方卉泽卷起他的衣袖,将枪里的药品打进他的上臂。   “睡吧。”方卉泽拂开他额头的碎发,抚摸他光洁饱满的额头,用拇指轻轻拨开他眉心的竖纹,像小时候一样一下一下摩挲他的鼻梁。   萧肃努力睁大眼睛,然而疲倦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虚空,最终无法抑制地沉入了昏睡。 第98章 S2   荣锐挂断萧肃的电话, 直觉他在那匣子里找到了什么致命的证据。   方卉慈藏了它这么多年, 方卉泽几次三番在家中寻找, 里面的东西绝对和王桂玉, 和他的身世有关。   “萧老师要来吗?”伍心雨问, “他多久到?我去门口接一下。”   “他从碧月湖过来,得半个小时。”荣锐道,“你忙半天了,歇会儿吧,我去接他就行。”   “那好,我先去处理数据存档。”伍心雨进了实验室。荣锐将那几张单子拍照发给孙之圣,不过片刻孙之圣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确定?你确定方卉泽是王桂玉的儿子?”   “确定,伍心雨不会鉴定错的。”荣锐道, “现在可以批捕抓人了,昨晚试图谋杀关九的是方卉泽, 那块玻璃上是他留下的血渍。”   “已经叫人去办了, 几分钟内专案组的人就会出发去他公司。”孙之圣说,“洪颖这边也让人去采血了,如果证明她和方卉泽有亲子关系,我们可以就国籍问题做做文章。”   “她现在什么态度?”   “还那样, 嚣张得很。”孙之圣说, “等会儿我把方卉泽批捕的消息告诉她,看她还能不能这么淡定。”   荣锐相信她不会继续淡定下去的,母子连心, 她在这世上唯一在乎的,怕就是方卉泽这个亲儿子了,否则昨晚不会为了他跳出来吸引视线。   昨晚出手杀关九的是方卉泽,中枪的也是方卉泽,洪颖当时应该是在后门接应他,见他马上要暴露了,才不得不现身,制造机会让他逃走。   她算盘打得很响,她身上没枪伤,案发现场又没留下她的任何痕迹,再加上越南国籍,三重保险坚不可摧。可惜她不知道,她和方卉泽的DNA早就落在了警方手里。   和孙之圣通话完毕,荣锐估摸着萧肃快到了,便去研究所门口等他。   二十八分钟,还没有萧肃的影子,荣锐莫名有点惴惴的,掏出手机拨了他的电话,没人接。在UMBRA上发了个消息,也没人回。   怎么回事?荣锐忽然有些心惊肉跳,想起萧肃说过萧然在家,立刻拨了她的电话。   还好响了两声就接通了,萧然的声音懒懒的:“小锐?”   “然然姐你在家吗?”荣锐问,“我哥是不是出去了?几点走的?”   “他是出去了,可是后来又回来了,这会儿在房间里呢。”   回家了?回家为什么不接电话?荣锐直觉不好:“那你帮我看看他在干什么,让他给我回个电话。”   “他在和小舅谈事情……”   “谁?”荣锐头皮一炸,“方卉泽回去了?”   “是啊,他们一起回来的,等下还要出去。”   荣锐瞬间如坠冰窟,大脑足足宕机了三秒钟,才醒过神来:“你是说,我哥出门,之后又和方卉泽回来了?”   “是啊。”萧然说,听筒里传来她开门的声音,“你等下我去看看他们说完没有。”   “等等!”荣锐迅速恢复理智,第一反应是萧肃被方卉泽发现并控制了,第二反应是萧然目前还是安全的,她听上去什么都不知道。   也就是说,方卉泽暂时不想动她。   如果萧肃已经遇险,那么一定要保住萧然!   “然然姐,你帮我到他房间去看一下,但不要提我。”荣锐飞快思索着对策,对萧然说,“你就说你要用一下大王,然后把大王抱你房间里就行。”   “哈?”萧然莫名其妙,“你不是要跟他通话吗?”   “先不用了,你进去以后看看他房间里什么情况,回来告诉我就行。”荣锐道,“如果方卉泽不让你进去,你也不要硬闯,先回自己房间。”   “奇怪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别管了,就当帮我个忙吧。”荣锐不敢多说,只能教她在保全自己的基础上,尽可能地观察一下现场的情况,“千万别让我哥和方卉泽发现你是受我指使的,OK?”   “行吧……你们年轻人真会玩。”萧然嘟囔了一句,挂了。   荣锐握着手机,闭目数到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拨了孙之圣的电话:“方卉泽回家了!”   “什么?他不是在医院吗?”孙之圣说,“专案组的人刚到他公司,他秘书说文森病重,他送文森去医院了!”   “假的,他在碧月湖,我哥可能被他挟持了。”荣锐一颗心沉到谷底,急匆匆说,“我哥找到了一个关于他的重要证据,打电话说要给我送过来,但到现在人也没到。刚才我打电话回家,萧然说他出门以后又被方卉泽带回去了,他们现在正在他房间里。”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孙之圣说:“我已经打电话叫他们去碧月湖了,半小时内应该能到。”   半小时,方卉泽不可能给他半小时……荣锐挂断电话,快步往停车场跑去,刚刚打开车锁,萧然的电话来了:“哎呀大王这个缸好重啊,累死我了……我照你的意思进去看了,小舅还在等我哥,我哥把咖啡倒身上了,正在洗澡呢。”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荣锐沉声问:“你是说,你没见到我哥,他房间里只有方卉泽一个人?”   “是没见到,但他不是在洗澡么?我听见浴室有水声呀。”萧然狐疑地说,“你们几个到底搞什么鬼啊?平时你见了小舅就跟乌眼鸡似的……”   “然然姐你听我说。”荣锐打断了她,“你现在马上出门,别开车,别让任何人发现,然后去小区门口的咖啡厅,找个隐蔽的位子等我,我二十分钟到。”   萧然隐约察觉了点儿什么,问:“什么意思?干嘛偷偷摸摸的?你今天很奇怪啊荣锐。”   荣锐迅速衡量着情势,终究一个字也不敢给她说。萧然虽然聪明机警,但和方卉泽的心机相比根本不够看,告诉她真相对解救萧肃于事无补,只会多填进去一个。   “没有,你别多问了,去咖啡厅等我就行,我有件事要拜托你。”荣锐尽量放缓语调,说,“我打算给我哥一个惊喜,不想让他知道,方卉泽发现了一定会提前告诉他的。”   萧然“哦”了一声,将信将疑的,终究还是答应了:“好吧,你们好麻烦哦,我谈恋爱的时候也没有你们这么多花样。”   结束通话,荣锐风驰电掣一般冲出停车场,往碧月湖的方向飞驰而去。   半小时的路程他二十分钟就跑到了,荣锐一下车便跑进咖啡厅,看见萧然坐在靠墙里侧的屏风后面,稍微松了口气。   萧然见他进来,冲他招了招手:“在这儿,你要给我哥什么惊喜呀?不过年不过节的,也不是他生日。”   “你出来的时候他们还在家?”荣锐直接问她。   “在啊,我好像听见小舅的声音了。”萧然说,“有什么事赶快说啊,我哥叫我去找吴星宇,小舅送我过去,一会他该找我了。”   荣锐打开手机看了一下孙之圣的实时定位,警车离这儿只有两三分钟路程了,于是对她说:“你待在这儿别动,我马上回来。”   “哎你干嘛去呀?”萧然莫名其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皱眉嘟囔,“什么情况啊,怎么今天所有人都怪怪的……”   荣锐出了咖啡厅,飞车赶回家,一手轻轻打开指纹锁,一手摸到腋下的警枪,悄悄上了膛。   客厅里静悄悄的,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萧肃和方卉泽的拖鞋都搁在玄关,可见他们回来得很匆忙,连鞋都没换。   荣锐悄无声息跑上楼梯,按住他房间的门把手,没锁,一推门便开了。   房间里空无一人,桌椅凌乱,衣帽间里被翻得乱七八糟,萧肃的衬衫和长裤丢在地上,浸透了水,床单一侧也湿了,枕头上有明显的水印,旁边丢着一条陌生的领带。   床尾的地毯上有一块巴掌大的红色,是血,萧肃常用的皮带挂在床柱上,边沿有明显摩擦留下的血迹。   荣锐心跳快得要命,热血一阵一阵往头上冲,用枪口顶开浴室门,看到浴缸里积了一层水,地上有明显的脚印,比萧肃的大,是方卉泽。   人呢?   荣锐转身跑向方卉泽的房间,一脚踹开房门,里面空荡荡的,日用品还丢在那儿,但文件和电脑都没有了,方卉泽显然已经收拾东西,带着萧肃跑了。   外面响起纷杂的脚步声,孙之圣在喊他:“荣锐?!”   荣锐努力平复呼吸,回了一声:“我在这儿,方卉泽走了,带走了萧肃。”一边说着,一边四下观察,目光最终定格在衣帽间上方的一个硬币大小的圆点上。   微型监控。   所以,萧肃在开门的时候,方卉泽就知道了。   荣锐看着那小小的摄像头,几乎能想象到此刻线路那一端,方卉泽正用什么样的眼光看着自己,而萧肃,就在他的身边。   萧肃……一想到刚刚在卧室里看到的一切,荣锐感觉喉咙里都泛起了铁锈味儿,后悔、痛苦、担忧……但最最强烈的,还是恨!   上次他这么恨,恨到满嘴血腥味,还是母亲去世的时候。   荣锐抬起手中的枪,对准摄像头点了一下,以口型道:“等死吧。”   在他放下枪的那一刻,摄像头暗了下去。   他知道,方卉泽看见了。   “荣锐?!”孙之圣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那个摄像头,道,“靠,他居然给自己的房间装了监控?”   这也是荣锐之前没想到的,他没有答话,将自己的笔电打开,接驳摄像头,调取其中缓存的所有数据,之后追溯接收端。   一切搞定,专案组的勘验人员也到了,开始对萧肃的房间进行侦查。   萧然在一名女警的陪同下走进客厅,一脸茫然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多警察?”一抬头,看见荣锐从楼上下来,外套里面竟然配着枪,震惊地道,“小锐?你……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荣锐从兜里掏出自己的证件递给她:“萧然,我哥回来的时候,有没有带一个黄杨木匣子?大约三十公分见方。”   萧然看着他的警官证,已经完全惊呆了:“你、你是警察?怎么可能……你才几岁……我哥他知不知道……”   “他知道。”荣锐道,“然然姐,你仔细想一想,方卉泽和他一起回来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带一个这么大的黄杨木匣子,或者差不多大小的旅行袋之类的?”   萧然下意识摇头:“没有……我不知道,他们开我车回来的,我没仔细看。”   荣锐让人去车库看看,又问她:“他们一起回来的时候,表情、神态,有没有什么异常?”   萧然先是摇头,怔了一下,又迟疑着点头道:“是、是有点,我哥说话怪怪的,先打电话让我下楼立刻跟他出去,回来之后又说让我自己去找吴星宇……但是小舅又不让我走,叫我等他一起……”   一边说,一边回忆,渐渐察觉哪里不对,“他们俩当时感觉很怪,我哥好像很紧张,小舅也是,两人说话的时候眼神……”   从她的话里,荣锐已经完全还原出了当时的情况,一定是方卉泽在监控中发现萧肃找到了东西,于是飞车赶过来截住了他。   当时萧肃脱身不得,想把萧然先支开,但方卉泽不让,并用萧然要挟萧肃,让他把东西交给自己……   所以,现在东西落到方卉泽手里了?   不,不对,如果他拿到了东西,还折磨萧肃干什么?他一定是找不到萧肃把它藏哪儿了,才把他带回家,又带走……   荣锐不敢再想下去,卧室里的血,湿透的衬衫、带血的皮带……他不敢想象方卉泽都对萧肃做了些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萧然抓住荣锐的胳膊问,“为什么你刚才让我去咖啡厅等你?啊?为什么你让我假装抱大王,去我哥房间里查看情况?”   荣锐努力平复情绪,说:“方卉泽做过几个大案,非常严重,我哥可能找到了相关的证据,所以方卉泽今天回来……挟持了他。”   “挟持?”萧然愕然,瞪大眼睛,“小舅劫持了我哥?怎么可能……他、他做过大案?什么大案?”   “杀人,碎尸。”荣锐示意女警扶住她,说,“我叫你出来是为了保护你,当时我哥可能已经被方卉泽控制了,所以你进去他房间的时候没有见到他,他当时应该被关在浴室里。”   “不……我不信……”萧然喃喃道,腿一软跌坐在沙发里,“杀人……小舅他杀了人?”   “萧然你冷静点,我们得先想办法把我哥救回来,其他的我稍后再给你解释。”荣锐无暇顾及萧然的心情,让女警先照顾她一下,自己返回楼上萧肃的房间,看勘验的进度。   “地毯上的血是萧肃的,可能是胃部受到撞击吐的血。”孙之圣将现有的结果告诉他,“皮带上的血也是他的,方卉泽应该是用它捆过他的双手。”   荣锐难过得要命,一颗心仿佛被冰水浸着,又冷又疼,又像是烧着火,恨不得把伤害他的人烧成灰。   “你怎么样?”孙之圣感觉他眼神不对,严厉地道,“还能控制自己吗?还能不能继续工作?或者我换个人过来跟进……”   “不,我没事,我在调整。”荣锐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地说,“让我跟进吧老孙,给我一点点时间就好,我能控制我自己。”   孙之圣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说:“行,这儿交给他们,我们先调查方卉泽的去向。”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一声,荣锐掏出来一看,是快递到了,微信显示有一个来自同城的限时保价包裹已经送到,暂存在小区东侧的丰巢快递柜中。   发件人是萧肃,发件时间是一小时前,发件地点是同一个丰巢快递柜。   荣锐转身飞奔下楼,一路狂奔到快递柜前,扫码打开,里面是萧肃常用的黑色旅行袋,一个黄杨木匣子装在里面,散发着岁月沉积的淡淡的霉味。 第99章 S2   “我的手再也洗不干净了, 妈, 我的手再也洗不干净了!”   笔电里传来少年泣血般的抽噎。   音频播放完毕, 荣锐点了“停止”键, 与孙之圣对视, 两人眼中都是一片惊涛骇浪。   这份萧肃冒着生命危险交给他们的证据,竟然藏着这样石破天惊的大秘密!   “所以,十七年前,是马王桂玉指使方卉泽,谋杀了自己的丈夫马强?”孙之圣断案多年,残酷的事情见得多了,但这样坑亲生儿子的妈还是头一回见,“所以, 她那个传说中的‘情夫’,其实是她的亲儿子?”   荣锐面色阴沉, 垂眸看着桌上大大小小的证物袋, 拿起那个装着匕首的袋子:“这应该就是十七年来警方一直在寻找的,杀死马强的凶器。”   孙之圣点头,指了指装着血衣的袋子:“验一下血就知道了,市局有马强的生物信息存档。”   “现在, 最关键的是这个。”荣锐戴着手套, 从婴儿毯里抽出那个小小的手帕包,将里面那绺头发放进单独的证物袋,交给孙之圣, “这应该是当初方卉泽被抛弃的时候,王桂玉放在他身上的信物,如果没有意外,它和洪颖的DNA应该百分百吻合。”   孙之圣接过头发,了然道:“是,那么证据链很完整了,王桂玉就是洪颖,洪颖就是王桂玉,我们有充分的理由把她留在市局。”   荣锐看着他,郑重其事地说:“老孙,现在可能只有她知道,方卉泽去了哪儿。”   方卉泽一去杳无音讯,仿佛蒸发在了空气中,毫无踪迹可寻。警方给所有的交通关卡都发了通缉信息,机场、火车站、加油站、高速公路收费口……然而一个多小时了,谁也没有发现方卉泽和萧肃的踪影。   荣锐用之前方卉泽房间的摄像头链接追踪,信号在靖川市南郊断了,之后再没有出现过,他又调取了全靖川市的天眼和监控,用人脸识别在系统里一刻不停地搜索着,至今没有任何发现。   荣锐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方卉泽是网络安全的行家,想要在短期内避开警方的监控是很容易的,更何况他身后还有一个顶级的黑帽子——文森。   方卉泽就像一滴水滴在了大海里,不是追踪不到,只是需要时间。   但他手里有萧肃,荣锐不能给他那么多时间。   “他应该已经离开靖川了。”荣锐冷静地分析着,“他很清楚这个匣子里装着什么,他不会留在警方眼皮子底下冒险,一定会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甚至离开国内。”   “越南?”孙之圣接口道。   荣锐:“我觉得,王桂玉当初借助越南‘洪颖’的身份‘重生’,是方卉泽的运作,她继承的巨额遗产,也是方卉泽给她的。”   孙之圣附和地点了点头。荣锐道:“所以,我怀疑方卉泽一直以来和越南某些不法势力有勾结,如果他想要离开国内,那儿应该是他的首选。”   “你这个怀疑有道理,问题是,他在和谁勾结,他又打算用哪种方式去那儿?”孙之圣抹了一把额头,道,“我知道,你想撬开洪颖的嘴,但他们俩是亲母子,洪颖不可能出卖他——你忘了昨晚我们是怎么抓住她的?”   “是,洪颖为了开脱方卉泽,不惜亲自现身吸引视线,这么些年他们母子俩守望相互,密不可分。”荣锐话锋忽然一转,“但,如果方卉泽昨晚是故意的呢?”   孙之圣眉峰一挑:“你说什么?”   “如果方卉泽是故意露出破绽,让洪颖落在警方手中的呢?”荣锐目光炯然,“如果他早就受不了洪颖的掌控,想要解脱呢?”   “好吧。”孙之圣说,“你想离间他们,这是个策略,问题是,你得说服洪颖——证据呢?你凭什么说服她相信方卉泽已经背叛了她?”   “直觉。”荣锐简单直接地说,“还记得我们昨晚赶到避暑山庄大门口的时候,那个电子锁的密码吗?”   “六个‘1’?”   “还有草堂大堂电脑的密码。”   孙之圣若有所思:“你是说,方卉泽是故意把密码改成最简单的初始密码,给警方创造条件抓捕洪颖?”顿了下,摇头道:“不可能,动手的是他,他不会给自己挖这种坑。”   “所以我说,直觉。”荣锐仔细回忆着昨晚的情形,低声道,“其实在开那两个密码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了,后来,我跳出窗户追那个凶手,他跑得很快,但似乎又不是特别快,尤其在快到后门的时候……”昨晚那场大雨浮现在荣锐脑海中,一丝一毫的细节被放大,所有的动作都像是调成了慢镜头,一帧一帧在眼前回放。   “我觉得他也许是故意的。”荣锐叩了下桌子,道,“方卉泽也许早就厌倦了洪颖,想要通过某种方式摆脱她……他十七年前就想要摆脱她了,录音里很明显。”   “可他为什么后来又和洪颖勾结在一起了?”孙之圣反问,“录音里明显他对方卉慈是有感情的,但时隔十七年,他又回来谋杀了自己的姐姐,他为什么变卦?”   “也许因为方卉慈藏匿了他杀人的证据?”这一点也是荣锐想不通的,只能推演出这么一个略显牵强的可能。   孙之圣想了想,说:“这个暂时放下不提,我们继续你刚才的想法——你确定方卉泽真有出卖洪颖的可能?”   “我觉得有。”荣锐慎重考虑了一下,说,“而且,如果方卉泽早有这种想法,肯定不止留下昨晚这几个破绽。”   “你觉得他给洪颖挖了其他的坑?”孙之圣揉了揉太阳穴,思忖再三,决定采纳他的假设,“好吧,我问问珑州方面,他们正在突击检查洪颖的住处,和她无暇那边的工作场所,也许会有发现。”   荣锐收拾东西,道:“我和避暑山庄那边最近布控的同事聊聊,如果方卉泽昨晚是故意留下破绽,那他可能早先就发现警方在给洪颖下套,他必然提前去附近踩过点。”   两人分头行动,孙之圣去外面打电话,荣锐下楼找最近布控的刑警,路过客厅时看到萧然坐在沙发上,满脸泪痕,但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六神无主。   看见荣锐下来,萧然跳起来拦住了他:“我哥找到了吗?方卉泽是开我的车离开的,我车里有GPS,你们有没有追踪到?”   “他一出碧月湖就弃车了,我们已经在湖滨东路找到了你的车子。”荣锐道,“他之后又换了好几辆车,还黑了好几片交通监控,之后就失踪了,我们暂时还没找到他的定位。”   “怎么会这样……”萧然绝望地道,“天!怎么会这样!方卉泽……方卉泽他是我小舅舅!他和我哥从小一起长大,睡一张床穿一条裤子……方卉泽他是不是疯了?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哥!”   荣锐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坐到沙发上:“事情很复杂,现在我没时间给你详细解释,我得先把我哥找回来……”   “我、我不该离开家!”萧然痛苦地捂着脸,“我怎么这么大意,这么疏忽……他们俩一起回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怪怪的,后来你给我打了电话,我还进去找他……我怎么就……我怎么就这么白痴,你都说得那么明显了,我居然一点都没听出来,还傻乎乎跑去咖啡厅等你……”   “别这样然然姐。”荣锐心乱如麻,但不得不安慰她,“我是故意让你误会,把你骗出家门的,我哥也是故意不露出破绽,不让你发现异常的。是我们骗了你,我们不想让你涉险,不想让方卉泽发现你知情,对你造成不必要的伤害。然然姐,你什么都没有做错,这种事别说你……连我都没有想到。”   萧然泪如雨下,崩溃地哽咽道:“荣锐,我那会儿离他那么近……我都进到他的屋子了,我以为他真的在洗澡……我好恨我自己,怎么那么蠢,怎么那么轻易就相信了方卉泽……我好后悔,好后悔啊!”   荣锐心头剧痛,无法想象当时萧肃被关在浴室里,听见萧然进来是怎样痛苦和绝望的心情——他不敢求救,甚至不敢发出声音,他怕方卉泽对萧然动手。   他的身体已经垮了,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妹妹,只能忍气吞声,提心吊胆,用那个匣子的下落挟制方卉泽,让他有所忌惮。   荣锐忍着锥心般的难过,轻轻拍了拍萧然的背。其实他又何尝不后悔?如果他接到电话马上过来接萧肃,如果他一回靖川就回家,陪萧肃一起打开那扇门,如果他一早料到方卉泽会在房间里装监控……那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可是没有用啊,该不该发生的都发生了,现在萧肃落在方卉泽手里,他的第一任务是把人救回来!   “别哭了然然姐。”荣锐将她扶起来,靠在沙发靠背上,“你在这儿休息一下,手机保持畅通,我还要工作。”   萧然哭着点头:“拜托你了,荣锐,我、我就在这儿等,有任何能帮忙的,请你一定通知我。”   “我会的。”   一个小时后,荣锐赶回靖川市局,在门口正好遇到了孙之圣。   “怎么样?”两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又同时拿出文件袋递给对方。   看完袋子里的文件,孙之圣双眉一轩,表情一下子松弛下来,“很好,那就按原计划行事。”   荣锐看完他带回的消息,也松了口气:“我来?”   孙之圣微一犹豫,便同意了:“你来吧。”   关九遇刺案发生十二个小时后,荣锐终于再次见到了洪颖……或者说王桂玉。   王桂玉仍旧淡定,但毕竟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一宿没睡,脸上疲态毕现。   看到荣锐和孙之圣进来,她的背立刻绷紧了,下巴微抬,武装起一脸的骄傲狂妄:“我说过,我要见我的律师,我要联系越南大使馆!你们这样拖延时间是没用的!”   “你确定你要联系越南大使馆?”荣锐将文件夹和手里的袋子放在桌子上,冷冷道,“王桂玉,别急,你伪造国籍冒名顶替的案子,迟早我们会知会越南方面,就算你不提,我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王桂玉先是一愣,继而脸色微变:“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荣锐打开文件袋,将一张张表格扔在她眼前:“你的DNA鉴定报告、方卉泽的DNA鉴定报告、你们俩的亲子鉴定结果……还有这个,昨晚试图谋杀关九的嫌疑人,留在案发现场的血液鉴定报告。”   最后,他将一张纸郑重其事地放在最上面:“这一张,你一定想不到——王桂玉31年前放在她儿子襁褓中的头发鉴定报告。”   他每丢一个,王桂玉的脸就白一分,当最后一个报告出现的时候,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什么?你们怎么会……”   “我们怎么会有你31年前的头发?”荣锐打开黑色旅行袋,从里面拿出那个黄杨木匣子,把里面的证据一个一个摆在她面前,“我们还有你遗弃方卉泽时的襁褓、银锁、手帕……你指使方卉泽杀马强的凶器,他的血衣……还有这个,录音,你想听吗?”   王桂玉仿佛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激烈地往后躲避,几乎将椅子压倒:“不,不可能,你们怎么会有……”   “王桂玉,你很厉害。”荣锐双手交叉,冷冰冰看着她失色的面孔,“31年了,你处心积虑替石鹏报仇,不惜拉自己的亲儿子下水,让一个十四岁的未成年人为你杀人,之后又假死重生,回到靖川谋杀剩下那些陷害了石鹏的人,尤刚、吕白、王长友、关九……”   王桂玉筛糠似的颤抖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然而片刻之后,她奇迹般平静了下来,虽然一张脸白得像纸一样,说话牙齿格格发抖,但逻辑异常清晰:“是,我是王桂玉,那又怎么样?这些证据能证明什么?证明我冒名顶替?证明我抛弃亲子?还能证明什么?你们能证明我杀人吗?”   她绽开一个极为扭曲的艳丽的笑:“吕白是自愿接受的抗衰针,杀她的不是我是耶格尔,我也是抗衰针项目的受害人!尤刚是张婵娟杀的,他亲女儿抛的尸,跟我没有一丝关系!还有马强……马强是方卉泽杀的,他自己要为父报仇,我又有什么办法?”   她探头慢慢逼近荣锐,双眼发光地说:“你们没能抓住他,是不是?”   她笑出了声,发出女巫般的气声:“我认得你,我想起来了,去年,珑水河边的仿古街,你和萧家那个短命鬼在一起……我明白了,他把他也带走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近乎疯狂地狞笑着,但思维异常敏锐,逻辑异常清晰,有那么一瞬,连荣锐都对她产生了佩服——这个女儿,真的太冷血,太聪明了。   “那么这个呢?”荣锐心中惊骇,脸上仍旧不动声色,将一个棕色试剂瓶放在桌上,“含有朊病毒的生化试剂,在你家里的实验室发现的,和珑州郊县工房里化掉王长友尸体的试剂,成分配比一模一样。”   王桂玉的笑陡然凝固在脸上,错愕地喃喃:“不、不可能,我实验室怎么会有……”   “我也奇怪。”荣锐抱着双臂,说,“这种东西,你一次用不完,居然还剩着,小心翼翼放在自己家里?难不成你还想给自己犯的罪行留下个纪念?”   王桂玉低声呢喃,脸色一再变幻,难以置信、怀疑、惊愕……荣锐注视着她的表情,道:“我一直奇怪,昨晚我们怎么会那么顺利抓住你,王桂玉,我从前门进的山庄,大门密码被改成了六个‘1’,后来,我去大堂查找关九的住处,电脑密码也被改成了六个‘1’——你知道这种密码能给我省多少时间吗?”   “你、你说什么?”王桂玉不相信地看了他一眼,垂眸,眼珠飞快转动,原本镇定下来的身体又开始发抖:“不,不会的,他不会的……”   荣锐掏出手机,打开投影,视频里是茂密的树林,覆盖着薄薄的积雪,大风吹过,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镜头里闪过。荣锐按了暂停键,将那人带着口罩和帽子的脸放大,再放大,问她:“有没有觉得眼熟?”   王桂玉嘴唇微颤,几不成声地道:“是……他?”   “方卉泽。”荣锐道,“这是我们设置在避暑山庄东侧的监控点拍到的,没想到吧?一天前方卉泽就去山庄周围踩过点,他那么机警的人,怎么可能忽略警方设置的监控?”   “你、你是说……”   “他一早就知道警方在那儿布控了,但他没告诉你。”荣锐的声音平淡无波,但冷得要命,“他知道我们在守株待兔,但他还是按照你的吩咐去山庄杀人,然后,他引着我从后门出去,故意中枪,摔倒在你藏身的地方。”   他也探头凑近了王桂玉,双眼微眯,咬牙切齿地道:“方卉泽,他,早就想摆脱你了,王桂玉,你这个疯子,变态,杀人狂!你控制了他十七年,现在,他终于解脱了!”   王桂玉张着嘴看着他,半晌,忽然将桌上的文件狠狠拂到了地上,疯狂地怒吼道:“不!不可能!他怎么会背叛我,带着那个姓萧的短命鬼远走高飞!我是他妈!我是他唯一的亲人!”   “不,你是魔鬼!”荣锐冷冷道,“照照镜子吧王桂玉,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行!方卉泽他已经三十一岁了,不再是十四岁的无知少年,怎么可能再听你这个老巫婆的指挥?该死的人都死了,方卉慈躺在医院人事不省,你,王桂玉,现在是他人生路上唯一的绊脚石!”   他猛地一拍桌子:“让他替你顶罪?你也配?!”   他将那些证据拍在王桂玉面前:“你以为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在我们手里?他连萧肃都带走了,却把这些东西留给了警方!你以为他是留给我们的?不!他是留给你的,王桂玉,这是他对你最后的馈赠!这是他给你置办的招魂幡,让你西天路上一路走好,来世永不相见!”   “啊!!!”王桂玉抱头尖叫,发疯般蜷缩在椅子里,“出去!出去!滚!滚!我不听!我不听!”   荣锐咬着后槽牙,目光炽烈如同燃烧的岩浆,嘴角抽动着冷笑了一下,转身大步离开。   孙之圣紧跟着他出来,在走廊里一把抓住他:“荣锐?”   荣锐剧烈呼吸,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声音暗哑:“我没事。”   孙之圣扣着他的后脖颈揉了几下,低声道:“放松,放松,深呼吸……你做得很好,王桂玉会吐口的……你哥他没事,嗯?”   荣锐慢慢平静下来,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点了跟烟,深深吸了一口,慢慢吐出胸中苦涩的烟气,道:“他没事的,方卉泽不会杀他。”   孙之圣点点头。荣锐垂眸看着窗外暗淡的阳光,低声道“他爱他。”   孙之圣愕然,荣锐慢慢地抽着烟,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安慰自己:“所以他不会杀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带他走。”   “一定会。” 第100章 S2   午后, 天彻底放晴, 彤云尽散, 金色的阳光铺天盖地洒下来, 驱赶着冷雨带来的寒气。   倒春寒仿佛一瞬间就这么过去了, 靖川市迎来了真正的春天。   荣锐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疏影横斜的枯枝,将最后一个烟蒂丢在垃圾桶里。   还是没有方卉泽的消息,无论三次元还是二次元,他都像是人间蒸发了,警方找不到他,民间也查不到他的踪迹。   但一个真实的人,在现在这个年代,是不可能真的彻底消失的……荣锐回到桌前, 在键盘上敲了一个0,回车。   暗网的悬红从三十万, 变成了三百万。   那是他能动用的最大的额度, 再加,就得给父亲打电话了。   其实,父亲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亲子关联账户, 每一笔支出荣思寰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他没有质疑, 也没有阻止……荣锐十年来第一次对父亲产生了那么一点点感激之情,起码,他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给自己添堵。   荣锐实在没有心情对一个铁血直男解释自己的性取向问题。   敲门声, 孙之圣探头进来:“她要见你。”   荣锐瞳孔一缩,霍地站起身来,大步往审讯室走去。   王桂玉已经折腾了快一个小时了。从荣锐告诉她方卉泽是故意陷害她之后,她就陷入了精神病般的疯狂,一开始是歇斯底里地叫,将自己的头在桌子上磕得“咣咣”响,后来大约是磕累了,又趴在桌上鬼叫似的哭了起来,哭得天昏地暗,气断声嘶。   荣锐再次坐到她对面的时候,她还在哽咽,身子佝偻着,拱肩塌背,老态毕现,一下子显现出了真实的年纪。   荣锐给她丢了根烟,她哆哆嗦嗦地捡起来,点了几次才点燃了,说:“你是不是想知道他去哪儿了?”   她的声音又干又哑,让人联想起在玻璃上来回摩擦的泡沫塑料,齿根一阵酸涩。荣锐皱了皱眉,拧开一瓶水递给她。   王桂玉喝了口水,又抽了口烟,斜吊着眼问:“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你们一个个为他要死要活?”   她眼泡红肿,满脸涕泪干涸的痕迹,鬓发蓬乱,额头乌青,忽然风情万种地这么一飞眼,浑如活鬼一般。   荣锐抱着胳膊,居高临下睥睨着她,不说话。王桂玉咳嗽了两声,自说自话地嘀咕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方家没有一个好东西,老的抢走了我的儿子,小的抢走了他的心……我十月怀胎生了他,为他死,为他活,他却带着那个短命鬼跑了……把我一个人丢给警察……”   她又哽咽起来,发出鬼泣一般的气声。荣锐冷然起身,大步往门口走去,王桂玉陡然止住哭声,道:“站住!”   荣锐回头看她一眼,没有任何情绪。王桂玉眼中变幻不定,少顷咬着后槽牙道:“我告诉你,你能不能抓住他,把他带到我面前?”   荣锐终于开口,道:“这话该问你自己,你能告诉我些什么?”   王桂玉垂眸示意他坐下,弯着腰深深吸了口烟,语气稍微正常了点儿,说:“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他好端端待在美国,事业有成,和方卉慈相安无事,却忽然跑回来杀她。”   这也是荣锐一直想不通的一点——方卉泽14岁杀了马强,方卉慈拿着他杀人的证据,一直没有举报他,甚至还继续把他当弟弟一样养到十八岁成年,送出国念书,后来还给他方氏的资金,让他在美国发展自己的生意。   从黄杨木匣子里的录音来看,那时候方卉泽是听了姐姐的话,去见王桂玉最后一面的,那他们后来又是怎么复合,怎么攒在一起策划了这一系列的杀人复仇案件?   在萧肃口中,他们一家人从来和和睦睦,方卉泽逢年过节会打电话,寄礼物,方卉慈也一直关心着他的生活。那方卉泽为什么会忽然黑化,和王桂玉联手毒害姐姐,回来搞垮方氏?   这些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方卉泽再次从正常的生活,拉进了堕落的深渊?   荣锐心中翻滚着无数疑问,但并没有显露出来,只在王桂玉抽完一根烟之后,又丢给了她一根。   “你说的那个录音,其实是一个圈套。”王桂玉怼着烟头点燃了第二根烟,含混地说道,“方卉慈那个死丫头,从知道阿泽杀了人开始,就恨上了我,处心积虑想把他从我身边夺走,想把我彻底毁掉。”   她一边抽烟,一边开始讲述十七年前发生的故事。   2012年夏天,王桂玉指使自己未成年的儿子,杀死了丈夫马强。那年,方卉泽刚刚14岁,青春期,易冲动,做事不计后果。但他毕竟是好人家养大的孩子,从小受最好的教育,是非观已经初步成型。最初的冲动和仇恨过去之后,他开始害怕,开始后悔,每天睡不着觉,吃不下饭,体重急剧下降,患上严重的抑郁症……   方卉慈看着他长大,怎么可能忽略他的异常?   终于,在某个深夜,方卉泽被噩梦惊醒,跑到花园里偷偷给马强烧纸,结果撞上了跟踪他的方卉慈。   方卉泽扛不住巨大的压力,向方卉慈坦白了一切。   方卉慈一开始根本不相信,直到他挖出自己埋在花园里的匕首和血衣,才明白他早在一年之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生母相认,并在王桂玉的教唆下“为父报仇”、“救生母于水火”,杀死了他的仇人,也是他的继父马强。   那一刻方卉慈简直惊呆了,完全无法相信一向懂事持重,善良温和的弟弟,居然变成了一个杀人犯!   她一开始想报警,想带方卉泽去自首,但当弟弟痛哭流涕,跪下来求她原谅的时候,她心软了——那是她养了十四年的弟弟啊,是她父母唯一的儿子,是方家唯一的男丁。   老体弱的父母根本接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她要是把方卉泽送进监狱,等于是把父母也送进了鬼门关。   最终,方卉慈决定隐瞒一切。   说到头,方卉泽杀的不是无辜之人,是他的杀父仇人,是虐待他生母的人渣。   但她不能让方卉泽再和王桂玉接触,从弟弟口中,她感觉到这个女人疯狂而极端,如果再让她继续影响方卉泽,将来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来。   于是她提了一个条件——她可以不报警,前提是方卉泽必须和王桂玉一刀两断,永不来往。   方卉泽答应了,方卉慈给了她一笔钱,让他见王桂玉最后一面,把钱交给她,跟她彻底做个了断。   然后,在送弟弟去王桂玉的出租屋之前,方卉慈偷偷在他包里放了一只录音笔。   “你说的那段录音,就是那天,用那只录音笔录下来的。”王桂玉抽完了第二根烟,又续上了第三根,眯着红肿的双眼低声说道,“方卉慈那个死丫头,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出这一招!带阿泽回方家的当晚,她又杀了个回马枪,惫夜赶到我的出租屋,警告我以后永远不要再见阿泽,也不许和他联系,否则就把录音、凶器和血衣统统交给警方!”   她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道:“她算得可真清楚,阿泽那时候未成年,判不了多重,但我是成年人,一旦揭发就是死路一条……算她狠!我当时被她抓着把柄,只能答应她所要求的一切。”   荣锐没想到那段音频居然是这样的来历,不禁对方卉慈大为佩服,原来她早在十几年之前就认清了王桂玉的真面目!   可是,为什么后来这对母子又凑到一块儿去了?   “你一定奇怪,为什么阿泽没有听她的话,后来又和我相认,还帮我改变身份,创办了‘无暇’?”王桂玉有些得意地笑了下,浮肿的五官挤在一起,有一种变形的惊悚感。   “说到这个,我还真该谢谢他,谢谢姓萧的那个短命鬼。”   因为那段录音,方卉泽度过了平静的四年,温暖的生活给了他最大的抚慰,他渐渐忘记了那些恐怖的过往,渐渐恢复成了那个温和善良的少年。   休学一年之后,他在心理医生的治疗下战胜了抑郁症,重回校园开始紧张的高中生活,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的姐夫萧勤查出了绝症,开始不断衰弱,走向死亡。   一年多以后,萧勤彻底瘫痪,胸部以下失去知觉。方卉慈怀着莫大的恐惧给一对儿女做了基因检测,测出长子萧肃先天基因缺陷,未来会像他的父亲一样,逐渐成为废人。   噩耗击垮了方卉慈,也刺痛了方卉泽,他万万没想到飞天遁地、无法无天,壮得像只小豹子的萧肃,竟然患有这么可怕的绝症。   知道真相的那天,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那绝望不单单是对亲人的担心,对疾病的恐惧,还有一种他从来没有深思过的锥心之痛。   他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那可能是爱情。   方卉泽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爱上了与他同为男生的外甥。   他朝夕相处,万般迁就,恨不得把心掏出来宠着的那个男孩儿,一直以来,占据了他内心最隐秘的一个角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他一生都撇不下的初恋。   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仿佛上瘾一般咂摸着那禁忌而美妙的爱情,但终究还有廉耻之心,没有向萧肃吐露过一个字。   只在某个深夜,将浑身湿透的萧肃从浴缸里抱出来的时候,拉着他的手,语带双关地许下了自己的誓言。   “一起生,一起死。”   方卉泽小心翼翼地隐藏着自己的秘密,用所有的力气开解萧肃,陪他度过最难熬的时光,悄无声息地成为他最信任的朋友、亲人。   但终究,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在高中即将毕业的时候,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他偷偷藏了两瓶白酒,半夜把萧肃带到天台,一边喝,一边聊天。   十四岁的萧肃对他有着无条件的信任,在他的怂恿下不知不觉喝醉了,倒在他的怀里。   在那个星星和月亮都分外明媚的夜晚,方卉泽做出了一生中最后悔,也最无悔的一个决定。   他偷偷吻了萧肃。   那是他的初吻,也是他朝思暮想了无数个日夜的美梦。他在十八岁成年的午夜,终于亲到了自己最爱的人。   他又激动又害怕,又兴奋又紧张,虽然萧肃醉得一塌糊涂,连牙齿都撬不开,但他终究还是吻到了他,完成了自己十八年来最大的幻想。   方卉泽什么都没敢做,只是吮吸了萧肃的嘴唇,便害怕得放弃了。那晚他抱着萧肃在天台坐了很久,直到寒气重了,萧肃开始在睡梦中打哆嗦,他才抱着他下了楼。   那是他十八年……不,也许是他三十一年来最美的一个夜晚,那天他梦里全部都是萧肃,他梦见他们一起长大,一起毕业,一起成家……他梦见自己站在教堂里,看着姐夫萧勤执着萧肃的手,郑重其事地将他交到自己手中。   “我会爱他一辈子,保护他一辈子,哪怕他的生命只剩下一天,一小时,一分钟……”在梦里,方卉泽怀着无比虔诚的信念,对自己的姐姐说,“我会让他一直幸福,一直快乐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少年的梦纯真美好,像晶莹的肥皂泡,欢快地飘飞阳光下。   然后“啪”地一声,破了。   一周后的下午,方卉慈将方卉泽叫到书房,递给他一个文件袋,让他把里面的文件全部签了。   方卉泽打开袋子,发现里面是赴美国的留学申请。   方卉泽有一瞬间是懵逼的,呆了足有两分钟才开始结结巴巴地问为什么。   方卉慈非常平静,像往常一样柔声细气地告诉他这是为他好,萧勤病了,自己一个人撑不起这么大的家业,将来方家必须有一个知识渊博、眼界开阔的掌舵者。   家族的责任、老师的建议、现实的需要……方卉慈零零总总说了很多很多,每一个理由都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但方卉泽天生敏感,越听,越觉得姐姐言不由衷。   最后,他简单直接地问,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方卉慈看了他很久,用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最后,她语气悲戚地说:“阿泽,放过他吧,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活不了多少年,让他平平静静地度过有限的人生,好吗?”   那一刻,方卉泽如五雷轰顶,手指抖得握不住笔,虚汗濡湿了额头。他鼓起所有的勇气,问:“姐,你怎么知道?”   方卉慈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说:“那晚,我上天台去给你们送大衣。”   方卉泽无地自容,像被人大庭广众之下扒光了衣服一般,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他想象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他害怕方卉慈骂他,骂他不知廉耻,骂他心理变态,害怕她像小时候他做错了事一样打他,用戒尺抽他的手心……   但他没想过,他的姐姐会用这样乞求的眼神看着他。   “他才十四岁,阿泽,他才刚刚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方卉慈哭了,像个可怜无助的母亲一般哀求他,“他那么不认输的人,要有多大的绝望,才会割腕自尽?阿泽,我什么都知道,我谢谢你陪着他,开解他……但是求求你,不要再伤害他,你应该很清楚,他只是把你当舅舅,当哥哥,当亲人……”   方卉泽被她的最后一句话击溃了,是的,他很清楚,萧肃直得要命,喜欢的从来都是女孩子,看小黄漫只看纯情美少女,踢球的时候只对女粉丝耍帅……   他只是他的舅舅,是他的哥哥,是他最好的朋友。   “你不可能一直这样骗他,总有一天你会忍不住告诉他,你这样,是让他死。”方卉慈将文件袋递给他,恳求道,“签了它,去美国吧,阿泽。你才十八岁,离开阿肃,去到更广阔的世界,认识更多的人,你会发现自己现在这点情愫是多么无稽。你只是朋友太少了,相信我,你会遇上更适合你的人……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姐姐都支持你,嗯?”   那个仲春的下午,阳光明媚,窗外的桃枝发了新芽,带着令人怜惜的露珠。方卉泽浑浑噩噩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丢下笔,看着窗外追逐嬉戏的鸟儿,告诉自己:放弃吧,这不道德,不伦,甚至是不切实际的感情……它只会伤害所有人,伤害萧肃,伤害姐姐,伤害重病的姐夫……伤害自己。   也许姐姐说得对,换个环境,换个国家,认识更多的人,它就过去了。   初恋,注定不会长久,书里不都这么说吗?   几个月后,他像个普通的舅舅一样,告别萧肃,登上了飞往美国的航班。   “多么幼稚啊……”审讯室里,王桂玉叼着几乎燃尽的烟头,浮肿的脸上现出一抹讽刺的冷笑,“我的傻儿子,真以为那死丫头是为了他好,真以为她把他当成亲弟弟……真是……幼稚!”   她丢下烟头,搓了搓被残火灼痛的手指,摇头叹息:“人这一辈子,哪儿有那么多的爱情,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笑话!我告诉你,人这一辈子,只有一次遇见爱情的可能!一见,就是一生,一爱,就是一辈子!无论将来遇到多少个人,那些人有多么出色,真真正正能够扎在心上的,只有一个人!”   她忽然间严肃起来,目光灼灼地说:“见一个爱一个的,都是蠢货,都是一辈子没开窍的白痴,都是被身体的欲望所驱使的牲畜,和发情的狗没有区别!真正深刻高贵的爱,是发自灵魂的,而人的灵魂,一生只能有一次的心动!”   她看着荣锐,忽然龇牙笑了:“我知道你懂,荣警官,你和我那傻儿子一样,都是天生的情种。”   王桂玉嘻嘻笑着,径自从荣锐面前取了根烟。   “嗤”一声火光中,她眯着眼睛吸气,面目在模糊的青烟中依稀显出几分温柔的秀丽:“我的儿子,像我,一爱,就是一辈子,为那个人赴汤蹈火,身坠地狱,也在所不惜。”   作者有话要说:  荣思寰:我儿花了三百万悬红找他的顾问?!   荣思寰:我儿是不是弯了?   荣思寰:这个死孩子! 第101章 S2   极端而绝望的爱, 像某种畸形的艺术品, 明明天生带着伤害、杀戮和残忍, 却有一种让人窒息的震撼。   王桂玉的爱, 方卉泽的爱, 都是如此。   墙上的时钟悄然转动,长针带着纤细的阴影掠过一个个不可逆转的刻度,嚓、嚓、嚓……   王桂玉抿了口水,一边抽烟,一边眯着眼继续讲述。   方卉泽在18岁生日之后,只身前往美国留学。   虽然他在感情上是扭曲的,阴郁的,但他完美继承了亲生父母过人的智商。石鹏和王桂玉当年在那样贫瘠的环境下都能脱颖而出, 方卉泽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上最好的学校, 更是出类拔萃, 傲视群雄。   他同时选修两个专业,开着自己的IT工作室,用父母赐予的智慧处理一切技术上的难题,用从小在方氏耳濡目染的商业头脑解决所有经营中的困难……   方卉慈不许他回国, 但从没在钱上亏待过他, 他的每一个商业计划,只要是合理合规的,方卉慈从来有求必应, 全力支持。   四年,别的留学生还在为得到一个优渥的offer而发愁,方卉泽已经有资格给别人发offer了。   2022年,方卉泽留美的第六个年头,萧勤去世,半年后,方氏夫妇撒手西归。寒冬腊月,他在姐姐的召唤下飞回国内,为父母奔丧。   离开时只有十八岁,回来已经是二十有四,方卉泽从青涩少年变成有为青年,但内心隐秘的感情却从来没有改变。   他仍旧爱着自己的外甥,无论走过多少地方,遇到多少优秀的男女……他不否认方卉慈曾经的说法,有那么一些人,确实可以遗忘过去,可以迅速从一段爱情走进另一段,但他不行,他天生没有安全感,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萧肃,才能让他放下内心所有的阴暗,毫无防备地付出所有。   葬礼过后,便是新年,春节也慢慢近了,方卉慈留他在家过年,方卉泽心里十分高兴,把它看做姐姐对自己“流放”结束的信号。当可爱的外甥女儿萧然问他,会不会再离开家的时候,他甚至说不走了,并真的考虑结束美国的生意,把公司挪回国内来。   那个冬天冷极了,但方卉泽的内心很温暖。萧肃打算明年考研,每天起早贪黑去培训班上课,他就卡着点儿地去接他,背着姐姐带他去吃小馆子,看电影,逛书城……   那时候萧肃还没有发病,虽然因为放弃锻炼而消瘦了许多,但仍旧是健康的。六年时间,他也长大了,眉眼褪去小孩儿的圆润可爱,出落得像他父亲一样英俊逼人。   方卉泽享受那种被惊艳的目光所包围的感觉,他喜欢带萧肃出去,喜欢看别人偷窥他们,窃窃私语,甚至喜欢女孩儿请他帮忙转交的小纸条。   萧肃不接受任何感情,远离所有诱惑,他明知那只是因为遗传病,但仍旧喜欢将它想象成某种承诺,想象成萧肃对自己忠贞的坚守,想象成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除夕夜,家宴上大家都喝了点儿酒,午夜钟声过后,方卉慈打发一对儿女回房睡觉,自己带弟弟出去给父母烧纸。   那夜没有下雪,但天冷极了,方卉泽被冷风一吹,酒劲儿上头,在花园里拦住姐姐,对她说自己想回家,再也不去美国了。   方卉慈察觉了什么,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在暗淡的天光下定定地看着他。   藏了六年的话在舌根底下转了好几圈,方卉泽终于说:“姐,我还是喜欢阿肃,我改不了了。”   方卉慈裹着厚厚的围巾,半个脸藏在阴影里,双眼忽然绽出一阵凛冽的寒意。方卉泽直觉事情要坏,但已经说出口的话,是再也收不回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必须告诉他。”   方卉慈的声音很冷,比花园里的积雪还冷:“我当你喝醉了,阿泽,这话出你的口,进我的耳,没有第三个人听见,我们就当它没说过,OK?”   方卉泽热血冲头,挡住她试图离开的脚步,说:“说过的话怎么能当没说过?姐,你把我扔到美国六年,我也想忘记,我也想像你说的那样换个人试试,但我做不到!我只爱他一个,我爱不了别人!”   “所以呢?”方卉慈道,“所以我就要纵容你,成全你,让你去毁了他吗?”   “毁了他?”方卉泽愤怒了,“我和他一起长大,我什么时候伤害过他?姐你明不明白,他都二十岁了,他需要一份感情,需要一个人亲密无间地陪伴他,保护他……”   “是你需要!”方卉慈冷酷地打断了他,“他不需要,即使需要,也不是你——他从来没有爱过你!”   方卉泽有一瞬间的窒息,但随即强硬地道:“你从没有问过,又怎么知道?姐,我们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喜欢谁,不喜欢谁,你管不着!”   “我管不着?”方卉慈冷冷一笑,说,“那好,方卉泽,你来告诉我,你要怎么亲密无间地陪伴他,保护他?”   这问题方卉泽六年来曾经想过无数次,他激动地回答道:“我要和他结婚,陪他做所有他想要做的事,周游世界,去看极光,去亚马逊探险,我要找最好的医生治疗他……”   “这不是他想要的。”方卉慈再次打断了他,“你根本不了解他,你只是在自己的臆想中爱着他,把自己的幻想套在他的身上……你爱的只是你自己,你这种爱,也只能感动你自己。阿肃从来没有这种浪漫不切实际的少女梦,他比任何人都活得真实,他喜欢学校,喜欢安安稳稳地做学问,喜欢一家人在一起,和和睦睦……方卉泽,如果你对他哪怕有一分的尊重,就该明白,你最好的选择,是待在自己该待的位置,作个好舅舅。”   方卉泽如坠冰窟,这番话仿佛叩击到了他的心灵,一个他从来未曾触碰过的角落。   但也许是压抑得太久,也许是被戳中了痛点,也许只是喝多了酒,他不管不顾地叫道:“不!我不信!除非他亲口拒绝我,否则我绝对不会放弃!”   方卉慈本已转身,忽然回头,眼中寒光暴涨:“够了!方卉泽,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你在美国的合伙人文森,你们已经同居了将近一年!你连公司的原始股都偷偷给他做了转让!十年前你信誓旦旦跟我说,你永不和王桂玉来往,但这些年你偷偷摸摸见了她多少次?给了她多少钱?”   方卉泽悚然惊呆,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方卉慈看了一眼二楼的卧室窗户,压低声音道:“你真的是你口中那个情深义重,把阿肃放在第一位的痴情种吗?不!你心里装的东西太多了!你的生意,你的野心,你的床伴,你的生母,你的杀父之仇……这些年你断断续续在心理医生那里看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精神状况有多不稳定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承认吧,方卉泽,你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业余生活的调剂,是精神安慰的软糖,你内心太黑暗太压抑了,所以迫不及待地想把阿肃拉下水,让他温暖你沉重的灵魂!你不是要救他,而是要救你自己!”   “不……”方卉泽整个人都混乱了,在她的逼视下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我绝不允许你用这种狭隘的,病态的爱来伤害他。”方卉慈一字一顿地说,“你说得对,你已经二十四岁了,不是十四岁,我没那么大的力气再去教养你,挽救你。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方卉泽,离我的儿子远点,不要破坏他现有的生活,他已经够命苦了,让他在余下的日子里过得平静点,安逸点吧。”   她掉头走向台阶,又在门口站住了。门廊暖黄的灯光照在她的头上,让她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女性的坚韧:“否则,我会把十年前的那些证据,交给警方。”   方卉泽人生中唯一的表白,就这样胎死腹中,春节过后,方卉慈替他定了飞往美国的机票,再次将他送上了异国他乡的土地。   开始他的另一段流放。   “那个死丫头,可真是狠心啊!”审讯室里,王桂玉看着高窗外随风微晃的树影,啧了一声,说,“杀人诛心,她这么多年没有动过阿泽一指头,可是,那天晚上把他的心都捅碎了。”   她扶着额头,手指在眼角带过,掩饰地擦去半滴水渍,嘴角却仍旧含着讽刺的冷笑:“不过我还得谢谢她,就是她这番话,彻底把我的儿子推回了我的身边。”   荣锐冷眼看着她,问:“她说的是真的?这些年方卉泽一直和你有联系?”   “是,也不是。”王桂玉低声说,“他其实是想遵守承诺的,他一直试图作回方家的好儿子,可是谁叫他心软呢?我这个儿子,别的都像我,唯独这一点像极了他爸爸……那时候马强的案子刚闹完,我回了马王村,被婆家和亲戚们欺负得活不下去,走投无路只能悄悄去学校找他。一开始他躲着我,把方卉慈抬出来吓唬我,可是等真的见着我,听了我的遭遇,还是心软了。”   她叹了口气,取了烟盒里最后一根烟,自顾自地点上抽了起来。缭绕的青烟中,她的脸和十几年前那个憔悴愁苦的女人慢慢重合,没有浓烈的美丽,没有动人的妖娆,但眉梢眼角总含着一种楚楚可怜的轻愁,让人忍不住想要知道谁欺负了她,又能怎么才能帮到她。   “那些年我回到学校继续深造,一直是他在偷偷资助我。”王桂玉说,“但是那个傻孩子,一直惦记着自己的承诺,所以只给钱,从不见我……直到2022年春节之后,我打听到他回了国,终于找机会见了他一次。”   2023年2月,临出国之前,方卉泽单独去给父母上了一次坟。   这些年不管他和方卉慈之间怎么样,方氏夫妇一直是一心一意待他的,他预感到自己这辈子可能都回不了靖川了,所以去墓园见父母最后一面。   王桂玉就在那儿堵住了他。   母子二人已经有近十年没见了,王桂玉看着儿子肖似石鹏的模样忍不住潸然泪下。方卉泽在恐惧和绝望中度过了整整一个春节,骤然见到她,忽然有种奇怪的放松。   也许,是因为他们有着同样的秘密,而又同样被方卉慈以此而威胁吧。   那天他们破天荒聊了很久,王桂玉告诉他自己这些年艰辛的生活,方卉泽也忍不住告诉了她,自己因为萧肃而被方卉慈“流放”的真相。   王桂玉何等样人,寥寥几句,便发现自己得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机会,终于可以把儿子从方家手中彻底夺回来了!   她完全站在方卉泽这一边,以爱的名义反驳了方卉慈那套说辞。她轻而易举地摸清了一个沉浸在无望之爱的年轻人的心理,借着为他出谋划策的名义,一跃成为他的知音,他的知己,他同一个战壕里的同伴!   至于战壕对面的敌人,自然就是方卉慈。   那次出国之后,方卉泽和王桂玉彻底恢复了关系,为了避免方卉慈发现,他甚至策划了“重生”计划,在越南找了一个替死鬼,给生母换了一个完美的假身份。   2023年秋,王桂玉化名洪颖,带着巨额“遗产”回到中国,创办“无暇”,开始他们伟大的终极计划——干掉方卉慈、搞垮方氏、控制萧家兄妹……   “我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谁也猜不到‘无暇’的后台是阿泽。”王桂玉柳眉微竖,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等我搞死方卉慈,搞垮方氏,萧然那个毛丫头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到时候阿泽从天而降,自然会成为他们的救世主……萧家那个短命鬼还不是要乖乖听话,受他的庇佑?”   她眉飞色舞地说:“没有了能干的老妈,厉害的妹妹,他一个病秧子能靠谁?阿泽将是他唯一的依靠,唯一的主宰!”   她几乎忘了自己现在已经是阶下囚,焦急地吞吐着烟雾,一边说:“我一早把他身边的人都摸了个门儿清,那个丁天一,是个聪明人,可惜太嫩了,被我三两下说动,和萧然反目成仇;还有他最好的朋友,那个傻乎乎的小律师,在我收拾尤刚夫妻的节骨眼上送上门来,被我轻轻松松弄成了替罪羊……”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忽然暗淡下去,咬牙切齿地道:“没想到他半死不活的,还能想办法帮那小律师脱罪,哼!是我小看了他……”   她絮絮叨叨说着自己这半年多来的“丰功伟绩”,荣锐沉默地听着,等她吐得差不多了,才问:“所以,现在方卉泽在哪儿?”   王桂玉丢下已经熄灭的烟蒂,犹豫了,大概是随着讲述,忽然意识到方卉泽是她的儿子,唯一的亲人。   荣锐却道:“其实,你一直是明白的吧?他从没把你当成过母亲,他接纳你,不是因为你给了他母爱,而是因为你能帮他搞垮方氏,得到萧肃。”   王桂玉一怔,随即“嘿嘿嘿”地诡笑了起来,说:“你不用再跟我说这些,我知道你想离间我们,想找到他,从他手里把那个短命鬼抢回来。”   她神秘莫测眯了眯眼,说:“你太聪明了,荣警官,你知道我能看透你的居心,但你还是当着我的面挑拨我们母子……”   “因为你知道,我说的一切都是事实。”荣锐道,“我的居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你想要我把他抓回来,想要当面质问他……你这种心情,比我还要迫切。”   王桂玉沉默,少顷叹了口气,说出了一个名字。   从审讯室出来,天已经麻麻黑了,荣锐大步走回办公室,第一件事是打开笔电看悬红。   可惜,没有消息,不过下面浏览人数多了很多,足有上百人,说明那三百万还是有效果的,已经有上百个黑帽子在帮他留意萧肃的动向了。   “我定了明早第一班机票。”孙之圣也从监控室赶了过来,道,“今晚的票没有了,最早是明天上午六点那班,我们八点半落地,租车开往目的地,大概要五六个小时——我查过了,那个小村子非常偏僻,路不好走。”   他说的是王桂玉提供的那个地址,2023年,方卉泽就是通过那儿的一个蛇头,在越南给她找了洪颖这个替死鬼。   据王桂玉说,他和那个蛇头有某些灰色交易,关系非同寻常,如果要潜逃出境,很可能走对方的路子。   “行,我来弄车子。”荣锐打开手机订车。孙之圣将带来的盒饭打开,拆了筷子放在他面前:“吃点吧,边吃边说。”   荣锐放下手机,埋头吃饭,仿佛没有任何情绪。   事实上,除了下午那一瞬间的失态,他一直非常克制,非常冷静。   孙之圣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荣锐抬头看他一眼,没吭声,但眉宇间稍微放松了一点儿。   “你觉得她的话,几分真,几分假?”孙之圣问。   “绝大部分是真的。”荣锐道,“只不过避重就轻,略过了一些关键性的东西。”   荣锐放下筷子,灌了两口冷水,道:“方卉泽被‘二次流放’,是2023年2月,回国,是2029年2月,这期间有整整六年!如果他仅仅是为了搞死方卉慈,搞垮方氏,根本用不了六年,2024年,至多2025年,就能达成目的。”   “所以,这六年里他一定还策划了另一件事。”孙之圣道,“他之所以选在今年2月回来,一定是某个条件终于成熟了……会是什么事呢?”   荣锐摇了摇头,道:“王桂玉没有说,可能是有意隐瞒,也可能……是她根本不知道。”   “不管她知不知道,另一个人肯定知道。”   “文森?”   孙之圣点点头:“下午我们去文森的公司调查,发现一件非常意外的事——方卉泽回国之前,将他在全球范围内所有公司的所有股权,全部转到了文森名下。”   荣锐吃了一惊:“他把自己所有的资产给了文森?”   “嗯,通过同性伴侣相关财产条款,他把自己净身出户了。”孙之圣挑眉道,“而且就在今天上午,他回到碧月湖之后不久,就通知文森离开公司,去了美国大使馆。”   荣锐瞳孔一缩:“他这是……想要保住文森,保住他的公司?”   “是,他早就做好了万全的打算,万一他暴露了,公司也不会因此而被调查,因为公司在文森名下,而文森是干净的。”孙之圣说,“而且文森是美国公民,一旦进入大使馆,我们没有非常严重的、确凿的证据,根本无法申请审讯他。”   孙之圣冷笑了一声,说:“所以,你的猜测是对的,荣锐。方卉泽一早就打算放弃王桂玉,所以把一切都给了文森。我想,王桂玉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在昨晚奔赴避暑山庄之前,还在做她母慈子孝的春秋大梦呢!” 第102章 S2   萧肃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境是黑色的, 没有光, 没有声音……他走在无边无际的空虚里, 感受不到自己的脚步, 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所以,这就是终点吗?他有些恐惧,又有些踏实,原来,终点和他想象中差不多。   似乎,并没有更坏呢。   突如其来的颠簸,额头猛地一痛,嘈杂的噪音忽然涌进了梦境, 萧肃挣扎着清醒过来,发现四周一片黑暗, 但不是那种浓墨般空虚的黑暗, 不时有灯光掠过,照亮眼前粗糙的皮质座椅靠背。   他在车上。   引擎声嗡嗡响着,收音机里播着路况播报,但不是靖川的交通调频, 主持人刻意带着点口音, 似乎属于南方某个城市。   头晕得厉害,上腹部隐隐作痛,萧肃动了一下, 感觉双脚被绑住了,但双手是自由的,嘴里也没有塞什么东西。   车里开着暖气,很热,萧肃拽了一下盖在身上的毯子,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换过了,上身只有一件背心,腿上是短裤。   轻微的动作惊动了驾驶座上的人,方卉泽抬眼在后视镜里看着他,问:“醒了?”   萧肃在镜子里与他对视,没有回答。   少顷,突兀的“滴滴”声忽然响起,广播里整点报时,午夜零点。   原来,他已经睡了将近十三个小时了。   方卉泽将车子拐进一个荒凉的休息站,在停车场最角落的阴影里熄了火,下车往便利店走去。萧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门里,立刻起身拧门把手,可惜车门被锁死了,扑到方向盘处一看,车钥匙也被带拔下来带走了。   万籁俱寂,封闭的车厢里散发着皮革沉闷的气味,萧肃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虚汗似乎正从毛孔里争先恐后地往外冒。   逃跑是不可能了,脚上绑着宽型扎口带,徒手打不开,即使打开了,他也不可能穿着背心短裤在高速路上狂奔,他没那个体力。   怎么办?   萧肃看向便利店的方向,那儿有个路标,但天太黑了,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地名。不过,如果方卉泽从上午十一点多到现在一直在开车,那他们可能已经离靖川很远很远了,至少五百公里以上。   这么长时间他们都没有被警方截住,说明方卉泽采取了某些非常厉害的反追踪手段,连荣锐都没能够破解。   所以,比起逃跑,给荣锐留下点什么提示反而更有用,更现实。   萧肃迅速理清逻辑,定了定神,爬到前座上,在手套箱里乱翻,试图找个手机或者别的什么电子设备,但遗憾的是什么都没有,除了纸巾、墨镜和医疗包之外,里头只有一个手掌长的小手电。   手电?   萧肃心中一动,看向对面,隔着低矮的绿化带,头对头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小货车,挡风玻璃上方间或闪烁着一个细小的红点。   行车记录仪!   萧肃心跳加速,在车顶摸索了一下,找到顶棚灯的开关按了下去——谢天谢地,熄火状态下车内照明系统仍旧能够启动,灯亮了!   昏黄的光线瞬间驱散了黑暗,萧肃伸着脖子,尽量将自己的脸贴近前挡风玻璃,又打开小手电在侧面补了点儿光,对准对面那辆小货车的行车记录仪,左右移动,转头……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便利店的门忽然开了,方卉泽的身影出现在门外。萧肃迅速关灯,将小手电扔回手套箱,爬回后座。   当方卉泽打开车门的时候,他已经恢复如常,脸色平静,连剧烈的心跳都平复了。   “吃点东西。”方卉泽站在车门外,将一盒牛奶和一袋包子递给他。萧肃没接,抬头看时,发现他的脸色十分难看,仿佛大病一场似的,眼神阴鸷而焦灼。   “你要带我去哪儿?”萧肃问。没有萧然掣肘,他现在一点也不害怕,左右不过这一条命,能活活,不能活也没什么要紧。   方卉泽没有回答,将牛奶打开递到他嘴边:“喝了它,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去哪儿?”萧肃躲开了一点,执拗地问,“你想逃是吗?你觉得你能逃去哪儿?”   方卉泽脸色越发难看,看着他的眼神非常复杂,恼怒、仇恨……似乎还有一些他无法理解的痛苦。   不过萧肃也没兴趣理解,像他说的——你爱死不死吧!   他们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必要再在意对方的心理?   笑话!   对峙片刻,方卉泽忽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卡着他的牙齿将牛奶灌进了他的嘴里。萧肃呛得差点窒息过去,猝不及防吞下了大半,捂着嘴咳嗽不止。   方卉泽扶着他的肩替他顺了顺背,等他咳完了,用湿纸巾给他擦了擦脸,问:“好点吗?”   萧肃气管剧痛,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怒目盯着他。方卉泽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眼睛,良久,突然避开他的视线,叹了口气。   夜风吹过,那叹息比风还轻,几乎让人怀疑它的存在,方卉泽看向远方虚无的黑夜,脸上闪过一刹那的悲哀,随即又恢复了冷峻,从大衣兜里掏出注射器。   萧肃一惊,想要躲开,但双脚被缚,躲无可躲,三两下便被他压在椅背上打了一针。   “睡吧,等你醒了就到了。”   萧肃无力地倒在后座上,眼皮越来越沉,半昏半醒间感觉车子再次启动,驶出休息站,往南开去。   那辆小货车还停在原地,萧肃在昏过去之前默默祷念,但愿那个行车记录仪是高清的,但愿它连了5G网络……这样,荣锐找到他的希望,就能大那么几分。   虽然他时刻都准备着去死,一点也不怕死,但他还是想活。他想活着再见荣锐一面,告诉他,有件事,自己错了。   荣锐……萧肃下意识默念着他的名字,无力地陷入了黑色的梦境。   然而这次的梦境很不安稳,他总是惊醒,又睁不开眼,在梦魇中来回循环,整个人仿佛陷在流沙里一样窒息地下沉,下沉……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被抱起来,又放回去,车座的触感不一样了,空气中的气味也不一样,方卉泽很机警,一路上一直在换车。   不知过了多久,药性过了,萧肃终于睁开了眼睛。   身体很痛,又说不清是哪里在痛,骨头又酸又麻,像是要整个儿散架。萧肃费力地动了动身体,发现自己躺在一间低矮的木屋里,四周浮动着咸咸的气味,空气湿漉漉的,仿佛抓一把就能攥出水来。   床对面有一扇小窗,窗外天色很暗,不知道是黎明还是黄昏,太阳像个咸蛋黄一样挂在海天交接处,四周飘散着金红色的云朵。   海?   萧肃彻底清醒过来,抬起身往窗外看,只见一根桅杆竖在天空下,几只白色的水鸟正围着打转,发出悠远的嘎声。   所以,他们在海边了?   方卉泽要出海?   他想偷渡?   去哪儿?   虚汗沿着鬓角滚落下来,萧肃想要下床,没意识到脚还被扎口带绑着,一个趔趄摔倒在木地板上,半天没能爬起来。   门开了,外面传来方卉泽和一个女人对话的声音,说的似乎是本地方言,萧肃只依稀听懂他在问一个叫“阿虎”还是“阿豪”的人什么时候回来,至于那个女人的回答,就完全听不明白了。   对话结束,方卉泽走了进来,见他躺在地上,似乎吓了一跳,立刻将他拦腰抱起放回了床上。   萧肃头晕得要命,上腹部一阵阵闷痛,昨晚那半盒牛奶仿佛还堵在他的食管里,堵得他胸闷气短,恶心欲吐。   方卉泽擦了擦他额头的虚汗,手指碰到他的皮肤,忽然顿了一下:“发烧了?”   萧肃挥开他的手。方卉泽在屋角的柜子里拖出个行李袋,从里面翻出医疗包,找了个红外体温计在他额头扫了一下。   38.5度。   方卉泽低声骂了一句“操”,从行李袋里掏出一个小格子,送到他面前:“怎么吃?”   萧肃认出那是自己随身带的药格,没想到方卉泽出来跑路还带着它,是怕自己死了他就没有人质了吗?   “说话!”方卉泽有些焦躁,等不到回答,干脆打开盒子将四种药一样取了一片,捏着他的下巴给他灌了下去。   萧肃呛得昏天黑地,很久才顺过来一口气,哑声问:“你要偷渡?”   方卉泽背对他站在桌前收拾行李袋,没有回答。   “去哪儿?”   方卉泽的背影顿了下,仍旧没有回答。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吧?”萧肃犹豫了一下,还是坦白了,“那个匣子,现在已经在警方手里了。”   方卉泽微微回头,侧颊在夕阳下显出一种刀削斧砍般凌厉的光影,但他的眼神却是平和的,甚至带着一丝柔软:“我知道。”   “所以,你还带着我干什么?”   方卉泽站在晚霞的余晖里,沉默着,良久,嘴角忽然勾了一下,说:“从现在开始,我去哪儿都会带着你,阿肃,你再也别想跑了。”   他的口气古怪极了,萧肃心猛地一跳,仿佛忽然间窥到了某个极为诡异的真相,然而那感觉倏忽一闪便消失了,没能抓住。   窗外传来女人悠长的呼唤,饭菜的香气顺着炊烟飘了进来,方卉泽被惊醒了,探头出去应了一声,打开门走了。   四周恢复了寂静,晚霞的光透进来,给湿闷的空气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橙红色。萧肃躺在硬板床上,虚弱乏力,但思维异常清晰——方卉泽要偷渡出国了,必须尽快弄清楚他想去哪儿,然后想办法通知荣锐。   闭目养神片刻,他硬撑着爬了起来起来,扶着墙慢慢挪到窗口。外面天已经麻麻黑了,海天之间只留下一道金红色的光带,几艘渔船飘在海面上,船身似乎刷着型号,但太远了,萧肃长期营养不良,有点轻微的夜盲,所以看不大清楚。   其实即使看清也没用,他对船舶没有任何研究。   视线由远及近,挪到海边的礁石上,一些半大孩子在那里捡贝壳,背着小篓子,赤着脚也不怕冷。   再近,是一排高矮不一的民居,有单层的平房,也有两三层的小楼。有些屋顶上晾晒着衣物,有些则挂着些咸鱼、咸菜什么的。   对面一户人家的天台上,向阳处铺着塑料条纹篷布,却没有晒咸鱼,而是晒着些密密麻麻的虫子。   虫子?萧肃忽然警觉,眯着眼睛细看,发现那不是普通的昆虫,而是虿!   虿,是一种中药,用野生的东亚钳蝎炮制,可以治疗惊厥和心血管疾病。   现在才四月,清明节都没过,北方产地的东南亚钳蝎还没长大,不是炮制、晾晒的时候,只有两广地区特有的“春蝎”才正当季!   所以,这座渔村在两广地区?   萧肃心中一动,再次望向稍远处那家晾着咸菜的人家。天色已经很暗了,好在一盏路灯正好打在屋顶一角,明亮的光圈里,能看到那儿摆着一些切成厚片的淡黄色根茎植物。   那是小良姜,也叫高良姜,因为出产于古高凉郡而得名,后来被讹传为“高良”。   全国90%的高良姜,都出自一个产地。   萧肃深深吸了口气,差不多已经弄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这应该是一座位于广西西南部的小渔村,离湛江徐闻不远,隔着北部湾,与一个东南亚小国隔海相望。   越南。   没错,就是越南,当年方卉泽就是在那儿,给他的生母王桂玉调换了一个假身份。现在,他自己也打算从这里离开,去那个国家寻找他“新生”!   问题是,他为什么非要带着自己这个累赘呢?萧肃微微皱眉,心底里翻腾着一个绝不可能的猜测,但只一下便被否定了。   算了,他怎么想并不重要,只要确定他不想让自己死,就够了。   联想起刚醒来时方卉泽和那个女人在门外的对话,萧肃推测,他们提到的那个叫“阿虎”或者“阿豪”的人,大概就是帮忙偷渡的蛇头,现在这个蛇头暂时不在家,所以方卉泽还要再耽搁一点时间。   这点时间,就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   萧肃闭着眼睛吸了口气,开始抠自己的嗓子眼,忍着剧烈的胃痛,终于将刚才吞下去的药片全部呕了出来,吐在窗外的草丛里。   两天一夜,将近四十个小时,他只喝了半盒牛奶,胃里早就空了,吐完虚脱得几乎无法站立,冷汗将头发和衣服都濡湿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硬撑着回到床上,慢慢地躺下去,在眩晕中思考着接下来的计划。   这里是渔村,虽然偏僻,但毕竟周围有人,方卉泽在等待蛇头的时间里,为了稳妥一定会再给他打镇定剂。   可是他不能再睡了,他必须找机会给荣锐传消息。   而想要方卉泽不敢再给他打镇定剂,唯一的办法是让自己衰弱,衰弱到睡过去就可能会死。   方卉泽不想让自己死,不是么?   萧肃微微地笑了,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方卉泽回来了,正在上楼。   他侧过身,运气,用拳头按着自己的胃部,慢慢吐出刚刚催吐时泛上来的残血,然后闭上眼睛,蜷缩起身体,开始发抖。 第103章 S2   门“吱呀”一声开了, 鲜甜的鱼汤味儿飘散在空气中,萧肃阖着眼,听见方卉泽走了进来, 似乎在床头放下了一个木制托盘。   “阿肃?”他低声说, “起来吃点东西。”   萧肃没有吭声, 他伸手过来摸他的额头, 还没触到, 手机忽然响了。   “喂?”方卉泽接起电话,往窗口走了几步, 叫了声:“阿虎?”   阿虎?萧肃立刻警醒, 凝神听他和对方讲话。   方卉泽说的是本地方言, 但并不熟练,间或会夹杂几句普通话。萧肃大致听懂他是在和对方约时间, 要去某个很远的地方。   “越快越好。”他说, “你不是明天回来么?那就明天!”   对方仿佛并不同意, 拉拉杂杂说了很多。方卉泽的语气有些迟疑:“什么?不可能,没人知道我会……警方怎么可能追到那边?”   警方?萧肃第一反应是自己留下的信号被荣锐追踪到了,心中一喜, 又听见方卉泽说:“可能只是例行检查, 最近开春, 严查活动比较多……”   他们用方言你来我往说了很久, 最后方卉泽开始不耐烦起来, 略提高声音道:“价钱翻倍。”   对方似乎满意了, 俩人又说了几句,方卉泽说:“最晚后天。”然后挂了电话。   后天……萧肃盘算着,那么自己至少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想办法,就是不知道警方到底有没有追到方卉泽,而追踪的人,又是不是荣锐,   房间里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方卉泽打开床头灯,俯身摸了下萧肃的额头:“阿肃?醒一醒,吃饭了。”   萧肃抖得厉害,不完全是装的,实在是体力消耗到了极限,又发着高烧,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方卉泽摸了一手的冷汗,吓了一跳,扯开棉被给他盖上,道:“阿肃你冷吗?怎么抖成这样……”   萧肃撑开眼皮看他一眼,意外地发现他脸色也很差,憔悴青白,眼中布满红血丝,眼圈又黑又重。   “阿肃你怎么了?”方卉泽看到枕头上淡红色的血迹,眼中现出明显的惊惧,拇指在他嘴角擦了擦,问,“胃痛吗?又吐血了吗?”   有那么一刹,萧肃都恍惚了,仿佛站在面前的并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仍旧是他温良和顺的小舅舅。   真是讽刺啊,闹到这一步,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吗?   沉默片刻,萧肃疲惫地合上眼,低声道:“我想睡一会儿。”   “吃点东西再睡,嗯?”   萧肃侧过头,背对他说:“不想吃,好累。”   “……好吧。”方卉泽用毛巾仔细擦干他头上的冷汗,给他掖了掖被角。隔了少顷,仿佛是为了补偿,又摸到他的脚踝,将绑着他的扎口带剪断了。   萧肃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气,猜想他应该不会再给自己打镇定剂了。   鱼汤的气味渐渐淡去,窗外夜色越来越重,风也凉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方卉泽又试探着叫了声:“阿肃?”   萧肃昏沉沉地,略清醒了一下,没有回答。方卉泽静了片刻,屏息在他胸口摸了一把,仿佛怕他就这么死了似的,确定他心口还是热的,才喘了下气。   萧肃听见他在窗口拨手机,号码位数很奇怪,不是国内的电话。   果然,开口时他说的是英语:“Yeager?”   耶格尔?查理.耶格尔?冒牌PHENIX公司那个研究员?萧肃警醒了一下,侧耳细听,听见方卉泽在向对方描述自己的症状,体温、食量、在服的药物……说得十分详细。   耶格尔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方卉泽语气有些低沉,道:“我要带他回ELYSION,但原先的计划出了点意外,我要换条路,可能很辛苦……我不确定他这样子能不能坚持到达……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暂时好起来吗?”   对方问了几句什么,他有些焦躁,在窗前来回踱步,道:“我不知道,他什么都不说……但是我怀疑他已经进入急发期……好的,你稍后列个清单发给我,我明天去找找看。”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非常隐晦,语焉不详,但反复提到了“ELYSION”。   ELYSION,希腊神话中的极乐净土,据说位于列狄河彼岸无限的原野,只有被神选中的人才能获许进入。萧肃猜测那可能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警方一直在寻找的查理.耶格尔,大约就藏在那儿。   但这个名字太虚幻了,应该只是个代号,不知道确切的方位在哪儿。   方卉泽挂断电话,坐在桌边叹了口气,之后从柜子里取出行李袋,悉悉索索地收拾着什么。   萧肃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偷偷睁开眼看了下,发现他在给自己的胳膊换药,一个极为狰狞的伤口在他上臂处,血肉模糊,仿佛是最近才受的伤。   他用绷带裹好伤口,套上T恤,舒了口气,关了灯,慢慢躺在了板床上。   窗户上没有窗帘,月亮慢慢从云彩里露出轮廓,洒进一室如霜的光辉。萧肃静静躺着,方卉泽却一直辗转反侧,隔一会儿便试一下他的额头,或者摸一把他的手心,替他擦擦鬓角的冷汗。   迷茫间萧肃忽然想起他们小时候,有一次他也是这样发着高烧,半夜被父亲带去儿童医院打吊瓶,方卉泽像个保镖一样跟着他,一会儿给他喂水喝,一会儿给他扇扇子……   那时候,王桂玉应该还没找上他,方卉泽是方家名正言顺的小儿子,养尊处优,光明正大。   如果一直那么下去,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吧?萧肃心里有些难受,至今想不通王桂玉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教他杀人,教他作恶,教他背叛亲人……   石鹏的仇,就那么重要吗?必须要毁掉亲生儿子去报吗?   如果石鹏还活着,知道她对自己的孩子做了什么,会不会恨死她?   萧肃混乱地想着,渐渐沉入梦乡。梦里他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坐在父亲床前。萧勤的病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胸部以下都没有知觉了,脸都瘦得凹陷下去,只有眼睛特别黑,特别亮。   “不要怕,阿肃。”父亲看着他,用一种特别悲悯的,不舍的眼神,“人的一生有长有短,但不论长短,都是完整的,有出生,有死亡,有悲伤,有快乐……不要因为自己注定年命不永,就错以为自己的人生是残缺的,必须必别人少点什么……不,你什么都不用少,懂吗?”   十几岁的萧肃懵懂地点头,每一个字都听懂了,但其实完全不明白父亲在说什么。   “你看那棵树。”父亲望向窗外,说,“这棵刺柏,是你出生那年我亲手种的,下种的时候,它差不多二十岁,将来,它还能再活二十年,二百年,甚至两千年……阿肃,人的寿命,再长也不过百年,在这棵刺柏面前,就像一眨眼那么短。而那些山川河岳,亘古便存在着,刺柏上千年的寿命,在它们眼中恐怕连一息都算不上。”   萧肃茫然看着父亲。萧勤慢慢抬起手,修长干瘦的手指抚过他笔挺的鼻梁,稚嫩的脸蛋,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还太小了,儿子,爸爸说的这些,你都不懂……但是你总会懂的,阿肃,你记着,也许你只能活四十岁,甚至三十岁,但长短不重要,完整才最重要,你要时刻记得,不要辜负自己的生命,不管三十年还是一百年,都不要辜负它,要享受快乐,品尝痛苦,去爱,去恨……”   他悲哀而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说:“对不起……阿肃,对不起。”   “阿肃?阿肃?”父亲的声音陡然间真实起来,仿佛就在耳边,萧肃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异乡渔村的木屋里,身边没有父亲,只有方卉泽。   “阿肃你怎么了?做噩梦了?”方卉泽扶着他的后颈,给他灌了一点水。   萧肃浑身虚软,喝完躺在枕头上,脑海中还回荡着父亲那些佛偈般的话。   “你在喊爸爸。”方卉泽一下下捋着他汗湿的头发,“梦见你爸了?”   萧肃迟疑了下,说:“嗯。”   “梦见他在干什么?”   “他叫我跟他走。”萧肃想了下,弱声说,“太累了……也许……是该跟他走了吧。”   方卉泽呼吸一窒,厉声斥道:“你胡说些什么!”   萧肃心里有些难受,其实他很少梦见父亲,他总是下意识回避关于父亲的一切,可能因为自己注定是一样的命运吧。   “背有点痛。”萧肃低声说,“扶我起来一点。”   方卉泽扶着他的后颈,给他垫了个靠枕,萧肃呼了口气,问:“有烟吗?”   “别抽了吧,你都……”方卉泽说了一半,打住了,点了根烟递给他。   萧肃慢慢地抽着烟,感觉脑子清醒了一点儿,骨头也不那么痛了,幽幽道:“去年,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吧。”   “嗯?”方卉泽不解。   “例行检查,陈医生发现的。”萧肃叼着烟卷,含混地说,“你不是问我,是不是发病了吗?就是去年这个时候,算起来,差不多一年了吧。”   方卉泽沉默不语,似乎整个人都僵住了。萧肃弹了下烟灰,说:“所以,你把我带出来,完全没有意义啊……如果你需要一个人质,抓楼下那个做饭的女人都比我靠谱,我这个脾气,你懂的,你刀子还没比到我脖子上,我就先把自己给撕票了。”   他笑了一下,胸腔震动,发出沙哑的肺音:“你那样对付我妈,我怎么可能让你利用我?”   方卉泽重重喷了下气。萧肃又道:“你要是想拿我跟然然讹点儿钱,可能还能得手,不过我想你不缺钱,这些年,我妈傻乎乎给他投了多少钱,连你公司的原始股都没要过。”   萧肃乜斜着眼看他,毫不忌讳地道:“方卉泽,你他妈真是个白眼狼,人渣。”   方卉泽与他对视,咬肌绷得死紧。萧肃骂完了,却又笑了一下,说:“是不是从没人骂过你?想不想掐死我?”   方卉泽重重喘气,移开视线。萧肃笑着抽烟,不小心被烟气呛了,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脸都青了。方卉泽半抱着他给他顺气,一下一下抚摸他微凸的脊椎,一句话也没有说。   很久,萧肃终于平静下来,脸上血色褪去,苍白得像纸一样。   方卉泽仍旧抱着他,用体温温暖他冰凉的身体。萧肃浑身酸痛,头晕目眩,想要脱开他的胳膊也做不到,原本想好只是装装样子的,此刻却忽然有些真正的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变成这个德行,活得真是没滋味,透了。   不……脑海中恍然闪过一个面孔,萧肃猛地清醒过来,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荣锐。   那名字像一道光,瞬间驱散了内心的绝望。   萧肃振作了一下,继续自己的剧本:“我想回家。”   方卉泽手顿了下。萧肃哑着嗓子说:“方卉泽,让我死在家里吧,我不想……不想当个孤魂野鬼……”   “闭嘴!”方卉泽陡然震怒,“你死不了,我不让你死,你想都别想!”   “你以为你是上帝吗?”萧肃嗤笑道。   “我就非要当这个上帝不可!”方卉泽粗声说,“我不同意,谁也别想把你从我手里弄走,包括上帝,包括你自己!”   萧肃直觉他话里有话,莫名想起他刚才跟耶格尔那通电话——他为什么非要带自己走?他好像一早就计划要把自己带去那个叫做ELYSION的地方……   那地方有什么?他为什么这么笃定,能当自己的上帝?   万千疑云盘旋在心头,但萧肃没有机会再探听什么,因为方卉泽彻底发了火,一句话也再不说,在板床上僵硬地躺着。   萧肃毕竟虚弱,周围一安静,加上烟草的安慰,不一会儿又睡了过去。   再醒时天已经亮了,方卉泽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个笔记本电脑,背对萧肃坐在桌前,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着。   萧肃摸到眼镜悄悄戴上,凝神细看,发现他在跟某人讲述自己昨晚的情况。   屏幕上闪了一下,对方列了一个清单,七八种药,绝大部分是萧肃认识的,是针对他这种病进入急发期后的特效药。   耶格尔?   方卉泽将清单下载到手机上,合上笔电。萧肃立刻摘下眼镜躺好。   “阿肃?”方卉泽轻声叫他,萧肃虚弱地睁了下眼,又闭上了。   他听见方卉泽取注射器的声音,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但隔了片刻,什么都没发生,方卉泽收拾好行李,拎着袋子出门走了。   门外传来他和昨晚那个女人的对话,萧肃听不懂,但料想是嘱咐她看着自己,他要去城里买药之类的。   萧肃硬撑着爬起来,躲在窗户一侧,看到方卉泽上了楼下一辆半新不旧的捷达,绝尘而去。   他立刻回到床前,将衣服穿好,拿起桌子上的小药格,把该吃的药都吃了。   昨晚的鱼汤还放在床头柜上,已经凉透了,萧肃犹豫了一下,捏着鼻子一口气全灌下去,又把旁边碟子里的鱼糕咬了两口。   胃隐隐作痛,但并不想吐,萧肃坐在床沿上稍微休息片刻,感觉血糖升上来了,手脚不再发麻,脑子也清楚了许多。   有人敲门,萧肃马上躺倒,盖上被子。一个矮小黝黑的中年女人进来,看了他一眼,端着碗盘走了,随即门外响起上锁的声音。   反正萧肃也没打算从门走,等那女人的脚步消失之后,他马上起身,从窗户里翻了出去。   力气不够,他抓不住那些木头和柱子,只能让自己自由落体。好在木楼只有两层,下面是草丛,摔也摔不了多疼。   没人发现,萧肃暗自庆幸,狼狈地爬起来,发现一只奶黄色的小土狗一脸高冷的看着自己。   对视两秒,土狗翻了个白眼,从篱笆墙下面的破洞钻了出去。萧肃连忙跟上,随着它优雅的小碎步往大路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土狗又高冷又英俊,竟然和荣锐有几分相似。 第104章 S2   薄雾弥漫的机场,航班在晚点两个小时以后终于平稳降落。   荣锐和孙之圣离开航站楼, 开着预定好的越野车向南飞驰而去。   萧肃已经失踪整整24个小时了。为了逃逸, 方卉泽在靖川及周边城市制造了好几个片区的网络崩溃, 手段之高明令警方措手不及, 24小时内没能找到任何电子踪迹。   到现在, 荣锐也不敢确定自己的推测到底对不对,萧肃是不是还活着,方卉泽是不是真的要带他出国,王桂玉提供的情报是真是假……   但他内心有一个信念,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追下去,查下去,亲自把萧肃带回家。   目的地离机场只有两百多公里, 但因为地处偏远,道路崎岖难走, 他们整整开了四个小时才赶到。茜城警方已经接到上级通知, 对孙之圣态度很好,简单交接之后,便由一个姓古的老刑警给他们介绍情况。   “你们要找的这个‘阿虎’,在我们茜城名气很大, 公安内部也是挂上号的。”老古对他们说, “大约十几年前,这个阿虎就跟着他阿爸在海上跑生活,打鱼、运货、走私……什么都干。有一段时间, 很多越南人偷偷跑到国内来讨生活,他们父子俩发现这个‘商机’,就开始利用自家的渔船作‘蛇头’,源源不断把非法入境者带过来。”   卷宗内有阿虎和他父亲的照片,父子俩都是黑黑瘦瘦的模样,个子不高,但眼神透着精明。阿虎赤着上身站在船甲板上,胸口纹着一只深蓝色的老虎,纹身师傅大概手艺不怎么样,线条粗糙得很,但正是这份粗糙,让他看起来有一种亡命之徒的凶悍感。   “就因为胸口这只老虎,大家才叫他‘阿虎’。”老古指着照片说,“一开始他们父子俩只是私带一些劳工入境,后来有一阵市面上忽然流行越南新娘,他们发现了新的‘商机’,干脆不带劳工了,直接搞起了地下跨国婚介。”   孙之圣一听就明白了:“仙人跳?”   “差不多吧。”老古道,“他们先在那边花言巧语骗一些姑娘过来,赚一笔偷渡费,再把她们介绍给这边的男人,赚一笔中介费。后来大概觉得这样来钱太慢,干脆和一些姑娘商量好,以‘结婚’为名骗取男方的‘嫁妆’和‘媒钱’之后,里应外合来个‘卷包会’,换个地方再找对象重新结婚。”   “一货二卖啊?”孙之圣道。   “何止二卖,还三卖四卖呢。”老古苦笑道,“没办法,农村女孩儿少啊,光棍一片一片的,往往都是集全家之力才能‘娶’这么一个新娘子,结果——两手一拍,鸡飞蛋打!本来呢,这种事是犯法的,男方吃了亏也不敢声张,可是阿虎父子胆子太大了,三五年间来来回回骗了上百户人家,事情闹大了,这才曝光出来。”   孙之圣叹道:“这父子俩还真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啊。”   “靠个屁咧,把命都靠没了。”老古说,“两年前,一户人家被骗了巨额彩礼,当事人气不过,带了一票亲友去阿虎家理论,结果说崩了当场干了一架,把阿虎他爸给失手打死了。也是因为那次,他们父子俩多年来的恶行被曝光出来,警方开始介入。”   孙之圣诧异道:“人抓住了?”   “没有,阿虎听到风声之后就跑了,杳无音讯,到现在连他家人都不知道他躲在哪里。”老古摊了摊手,道,“有人说他改名换姓,还在哪个地方搞老本行,有人说他跑到那边去了,也有人说他死了。我们找了他两年,没找到他人在哪儿,真正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孙之圣皱眉道:“这两年来他的身份证没用过?”   “没有。”老古指着墙上的地图说,“我们在茜城拉网式排查,调查过他所有的生意伙伴,抓了好几个非法走私分子,但奇了怪了,阿虎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两年来不管现实生活中,还是网络上,没有留下一丝踪迹。”   这年月虽然个人信息电子化,监控网络化,但仅限于人口密集的大小城市,一旦下沉到落后地区或者人口分散的山地,想要搜索个把人还是有很大难度的。   尤其这个人还是当地人,因为“职业”缘故对地理环境极为熟悉。   老古介绍完以后便出去忙去了,留孙之圣和荣锐在一间小会议室内继续看卷宗。   “会不会,王桂玉提供的情报过时了?”孙之圣迟疑道,“阿虎是两年前出的事,王桂玉是六年前通过他‘重生’的,这里面有四年的时间差。阿虎现在自身难保,还敢帮方卉泽?”   荣锐对阿虎的履历关注不多,反反复复一直在翻阅近两年来警方对他实施的侦察,半晌道:“卷宗显示,阿虎是在他父亲被杀当天跑路的,连葬礼都没有参加,行动非常仓促,明显属于临时起意。”   “嗯哼。”   “事发现场在他家,他家在茜城,新城区,繁华路段。”荣锐将一份简报丢给孙之圣,“但是后来,当警方调查当时他家附近的监控、交通天眼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现——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你觉得有人给他善后?”   “很明显啊。”荣锐道,“但是,一个蛇头,跨国黑中介,初中学历的混混,你觉得他有能力给自己善这种后吗?”   孙之圣摸着下巴道:“你不会怀疑方卉泽吧?”   “这是方卉泽的强项啊。”荣锐道,“制造网络崩溃,删除视频信息,清空缓存……这次他不就是这么干的么?而且阿虎跑路这两年杳无音讯,连身份证都没用过,也太干净了吧?”   孙之圣沉默不语,荣锐道:“我原本还担心王桂玉情报过时,现在倒是相信我们找对方向了——方卉泽和这个阿虎一直有联系,2023阿虎帮他给王桂玉弄假身份,2027年阿虎出了事,方卉泽也帮他跑路……这两个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交情很不错。”   孙之圣终于点了点头,说:“你说的有道理,现在问题是——他到底藏在哪儿?”   荣锐打开电子地图,将茜城所在的位置放大,用红线沿海岸标出一道曲线,道:“不管他藏在哪儿,只要他帮方卉泽偷渡出国,就一定要从这一带的海岸线上走。”   孙之圣摇头道:“太大了,范围太大了,你这一笔圈进去多少地方,想一一排查谈何容易。”   “不用排查。”荣锐却道,“刚开春,系统不是要开展各种整肃活动么?我们就通过茜城警方重新开启对阿虎的搜查,把通缉令发到这一带的一线派出所去。”   孙之圣了然,道:“你想做个口袋?”   “是。”荣锐道,“方卉泽帮过阿虎这么大的忙,这次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帮方卉泽跑路。我们全线收紧,只留那么一个偏僻、警力不足的地方当口子,他八成会钻。”   孙之圣想了片刻,道:“方卉泽带着萧老师,不敢逗留太久,他们时间很急……”   “对。”荣锐看着电子地图,沉声说,“所以,我赌他一定会铤而走险!”   太阳下山的时候,孙之圣运用自己强大的协调能力,和茜城警方达成一致,开始向相关单位发送阿虎的紧急调查通知。   其实有时候,并不一定真的要对方动手干什么,只要放出风声就够了。像阿虎这种人,东躲西藏两年,惶惶如惊弓之鸟,只要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把他吓个半死。   午夜,警局已经下班了,荣锐和孙之圣还耗在那间小会议室里。孙之圣叫了外卖,但俩人都没什么心思吃,好好的海鲜全放凉了,散发着淡淡的甜腥味。   忽然,手机响了一声,荣锐愣了一下才惊觉是自己设置的提示,立刻像上了弹簧一样跳了起来:“有人回应了我的悬红!”   “哈?”孙之圣本来躺在沙发上打盹儿,被他吓醒了,“什么?说什么?”   荣锐打开笔电,打开暗网悬红,果然收到了一个回应。回应里是一个短视频,不过五六分钟,黑黢黢的,但……里面确确实实是他一直悬着心的人!   “萧老师?”孙之圣瞠目道,“这是什么摄像头拍的?”   “行车记录仪。”荣锐长期处理各种网络事务,一眼便认了出来,“隔着两层挡风玻璃,车距不超过两米。”   视频没有声音,因为光线很暗,清晰度也不高,荣锐来回看了两遍,试图找出点隐藏信息来,但什么都没有——萧肃显然非常仓促,且行动受限,所以没来得及给他留字条什么的。   “起码可以确定他平安了。”孙之圣拍拍荣锐的肩膀,“这什么时候的视频?车主呢?萧老师那辆车的车牌号拍到了吗?”   视频最后一段,是萧肃所在的车子驶离的场景,依稀能看到车牌号。荣锐处理了一下图像,很快便还原好了,输入高速交通系统查找车辆行驶信息。   没过多久,车子的行驶轨迹就确认了,可惜很显然,方卉泽中途换过车,因为过了某个节点之后,车主换人了。   “这货真是天生的犯罪者啊。”孙之圣跟荣锐分头定位搜索,感叹道,“这谨慎劲儿,换了我也不能更好了。”   荣锐已经三个晚上没睡过整觉了,眼睛有点红,手指不停地筛查着监控信息,只冷冷哼了一声。   方卉泽这种行为,给他们的搜索造成了巨大的干扰,因为他每换一次车,他们就要筛查对应阶段所有的交通监控,再将时段内的所有车辆一一跟踪排查,最后确定一个可能是由他驾驶的车辆。   只要一个环节搞错,后面所有的工夫都将是白费,失之毫厘,差以千里。   折腾到天蒙蒙亮的时候,荣锐终于复盘了方卉泽过去三十多个小时的行车轨迹,共计四辆车、数千公里,从北到南,从靖川一路绵延到西南。   “我们的推测,到目前为止,全部是正确的。”窗外曙光乍现,荣锐搓揉着几乎麻木的脸,语气却是轻快的,“方卉泽确实打算偷渡,他来找阿虎了——他换的最后一辆车,大方向正是对着茜城下属的芊乡一带。”   孙之圣一边灌咖啡,一边说:“可惜进入偏远地区之后监控不全,还是不能确定他最后在什么地方落脚。”   荣锐瞟了一眼自己之前画的海岸线,沉声道:“总不过是这条线上某个地方,茜城……芊乡……现在这条线起码可以缩短一多半了。”   复盘结束,两人在小会议室凑合着睡了两个多小时,老古提前来上班了,还给他们带了早餐。   鲜香麻辣的米粉,提神又开胃,孙之圣一口气吃了两碗。荣锐吃完两碗不够,又点了一份外卖,饭量看得老古只抽嘴角。   八点五十,荣锐接了外卖,正往会议室走,手机忽然响了。   接通的一刹,手里的塑料袋“啪”一下掉到了地上,荣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哥?”   萧肃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是,是我,我被方卉泽劫持到了一个小渔村里,应该位于广西西南部,离湛江徐闻不远,跟越南就隔着一个北部湾……”   “哥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荣锐的声音都变了,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打着颤,“你现在安全吗?”   “我没事,只是体力不支……他把所有东西都搜走了,我没钱,也没有可以换钱的东西。”萧肃嗓音沙哑,气息虚弱,说几个字就要喘一下,“我刚刚偷跑出来,监视我的人随时可能发现,他也随时可能回来……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出去,我连往哪个方向逃都不知道。”   荣锐简直要疯了,不知道开心还是害怕,急急道:“哥我已经在广西了,我在茜城!我昨晚收到了你留给我的信息,追查到芊乡附近,我应该离你已经很近了!”   “好的。”萧肃说,“茜城的芊乡是吗?我打完电话就想办法去找你……”   “不!你不要找我,我去找你!我马上定位你的信号!”荣锐在疯狂的情绪里努力冷静下来,扶着额头在原地来回打转,“你现在立刻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最好别让方卉泽和他的眼线发现,如果发现了,尽量别让他们知道你和我联系过,不要激怒他们,尽量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明白。”萧肃低声说,“他应该不会杀我,只是想带我出国,去一个叫做ELYSION的地方。我不知道那是哪儿,好像是个代号……对了,帮他偷渡的人应该叫阿虎,或者阿豪什么的。”   “我知道,阿虎,我已经查到他了。”荣锐简直想和他一直这么说下去,一直说到他们见面为止,但同时也明白,萧肃打这个电话冒着极大的风险,多跟自己说一句话,就多一分被抓住的可能,当下硬着心肠说:“这些等你见面再告诉我,现在先保证自己的安全OK?我五分钟内出发!”   “好。”萧肃原本急促地呼吸着,挂断电话之前,忽然静了一下,“荣锐我等你。”   普通平常的一句话,不知为何荣锐的心“砰”地跳了一下。   潜意识告诉他,这句话,包含的不仅仅是字面意思,还含着某些他期待已久的,简直不敢相信的情愫。   荣锐突然间整个人安定了下来,深呼吸,说:“哥,等我。” 第105章 S2   萧肃挂断电话, 将话筒放回破旧的座机上。   这年月, 这种老式的数字座机电话已经差不多绝迹了, 没想到在这间小诊所里还能看到。   其实这儿也算不上什么诊所, 只是当地村民腾了间堂屋, 摆个柜台卖点儿常见药品罢了,唯一的坐诊医生是男主人,墙上挂着他的村医执照,可惜去年就过期了。   萧肃半小时前跟着那只小土狗离开了阿虎家,走上大道才发现这渔村荒僻得可怕,除了昨晚看到的几户人家,再没有什么多余的住户。   原想找个派出所报警,或者至少找个村委会什么的, 可转来转去也没找见,唯一一个有对外营业性质的, 就只有这间诊所了。   医生, 总归比普通人安全一点吧……抱着这种想法,萧肃冒险走进诊所,借了个电话。   谢天谢地,和荣锐顺利地联系上了, 更令他意外的是, 荣锐竟然已经到了广西,到了茜城!   他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他是不是收到了自己前天晚上通过行车记录仪留下的信号?他知道方卉泽和洪颖的关系了吗?他有没有收到自己发出去的限时同城快递?   萧肃有无数个问题想要问,但在电话里什么也没有多说, 只传递了最要紧的消息。   时间紧迫,反正很快他们就见面了,到时候总能一个一个问清楚的……萧肃在听到他声音的一瞬忽然安定下来,之前的焦虑彷徨倏而散去,连心跳都平稳下来。   现在,如荣锐所说,他的首要任务是保证自己的安全。   从堂屋出去,医生正在院里补渔网,对他和善地笑笑:“打完啦?”   “打完了,谢谢您。”   “年轻人气色不好哟,外地来的?”医生停下手,丢了根烟给他,“来我们这里做什么的?”   萧肃接了烟道谢,含糊道:“找个朋友。”   “什么朋友啊?”医生的笑容莫名有点诡异,嘻嘻地问,“哪一家啊?没听说哪家有你这么体面的亲友喔。”   萧肃天生一张温文尔雅的面孔,虽然被方卉泽挟持了三天两夜,仍旧看着白净体面,和本地渔民的黝黑粗糙截然不同。   他不敢多说什么,点上烟掩饰地抽了一口,随意指了指海边的方向。谁知那医生竟然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道:“哦,你是来找阿虎的吧?”   萧肃吓了一跳,烟都差点儿掉了。医生哈哈大笑,道:“别怕啦,你这样的隔三差五我都能见到,多得很……不就是找阿虎相亲,弄个越南新娘吗?”   “……”所以方卉泽找的蛇头还兼职搞跨国婚介?   好吧,这是个很好的误会……于是萧肃特别坦然地点了点头,说:“您眼神真好。”   “嗨呀,到我们这里来的,不是收鱼,就是收药,我看你不像是商人,那一定是来相亲的啦。”医生龇着黄牙,得意地笑着说,“不过你不像是讨不到老婆的样子啊,长得又好,白白净净也不像是没钱,怎么想起讨那边的女人作媳妇?”   萧肃望天吐了个烟圈,实事求是地说:“身体不好。”   “哦……”医生恍然,同情地说,“那是不大好找。”   “可不是。”萧肃唏嘘道,大概是一和荣锐联系上,整个人都放松了,竟然就这么演了起来。   “没事啦。”医生马上又安慰他,“在阿虎那里花点钱,讨个屁股大好生养的对象,一样的啦。”   萧肃默默点头,望天又吐了个烟圈,想想荣锐,果然很大,很好生养的样子……   “咳咳咳!”车开得太飘,把自己呛着了,萧肃丢下烟蒂,顺了顺气,赶紧转弯:“请问这里离芊乡有多远?”   “芊乡?”医生往东指了指,道,“不远啦,但总有一百多公里吧,你要去芊乡?”   萧肃点点头,他说:“往那边走两里路,上了国道就有过路的中巴车,不过路不好走,总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吧。”   “哦,谢谢了。”萧肃大致弄懂了方位,怕行迹暴露,不敢过多逗留,随意寒暄几句便离开了诊所。   渔村里静谧祥和,间或听见几声遥远的狗吠,萧肃站在诊所门外的大树下远眺,往西,是辽阔的海岸线,往东,是蜿蜒曲折的村道,如医生所说,走两里路就是国道,可以搭车去芊乡。   荣锐就在芊乡。   萧肃犹豫了一下,抬步往东走去。   虽然他身上一毛钱都没有,即使能硬撑着走到国道,也没钱搭车,但他觉得自己应该朝着荣锐的方向走。   大概那个方向让他觉得安心,安全吧。   这样,荣锐开车过来,第一时间就能看到他。   萧肃体力不支,走得很慢,因为怕被人发现,偶尔还要躲进道边的树丛。就这样吧走走停停,天上的太阳渐渐躲进了云层,晴朗的天色也微微暗淡了下来。   起风了,像是要下雨,萧肃有点担心,正在这时,忽听身后引擎声响,一辆摩托车飞驰而来!   萧肃迅速闪身躲进道边一堵断墙,从残垣之间看去,悚然发现摩托车上骑着的是阿虎家那个做饭的女人!   她发现自己逃走了?萧肃心一阵狂跳,正犹豫是找个地方躲起来,还是沿着树林继续往东,就见远方尘土四起,早上方卉泽开走的那辆捷达飞一般驰进了村口。   摩托车一个急刹停住,捷达也停了下来,女人向车里的人急急说着方言,萧肃不用听也知道她是在向方卉泽报告自己的逃逸,一时间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不过片刻,他们说完了,女人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她口音极重,但萧肃仍旧大致听懂她是在向某人描述自己,最后还说说“他跑不远”、“一定要抓住”之类的。与此同时,方卉泽重新启动车子,往阿虎家的方向开去。   风大了起来,不过几分钟工夫,云层便厚重了许多,隐隐现出黛灰的颜色。那个女人和摩托车堵在村口,萧肃不敢继续往前走,等了会儿,忽然听见嘈杂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七八个壮汉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纷纷向女人询问着什么。   那名医生也在其中。   不能再往芊乡走了……萧肃心中一凉,知道他们一碰头就能对出自己的行踪,肯定会往东找,只能放弃原先的计划,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原本一片宁静的村子突然间活泛了起来,仿佛所有人都走出家门,加入了搜寻的队伍。萧肃一路走一路躲,越走越是心惊,想起医生关于越南新娘的那番话,渐渐明白,这村里大概所有人都对阿虎的“生意”心知肚明,甚至有什么利益关系,所以才会在这种时候群起而动,帮忙围追他。   照这么下去,迟早要被抓住……萧肃气喘得厉害,双腿渐渐因为乏力而发抖,躲在一道矮墙的阴影里,依稀听见方卉泽从阿虎家出来,正在和那个医生对话。   “电话……往东……芊乡……”   他们说的是方言,夹杂着一些普通话,说完之后方卉泽便带人往东走了。萧肃慢慢从墙上探出头,看见他高大的背影正快步离去。   还好他们没有带狗……萧肃暗自庆幸,一低头,忽然发现一只奶黄色的小土狗蹲在自己面前,面无表情地摆着尾巴。   “呜汪!”   “嘘!”萧肃手忙脚乱地握住了它的嘴。小狗大概没料到有人竟然敢如此冒犯它,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摇头摆尾甩开他的手,撒腿往西跑去。   西面,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萧肃看着小狗矫健的背影,心中忽然一动——灯下黑!   方卉泽一定以为他往东走了,那他不如直接往西躲到码头去!方卉泽知道他不愿意偷渡去越南,一时半会儿绝对猜不到他会躲在船上!   萧肃打定主意,弓着腰蹑手蹑脚跟在小狗身后,往海岸线跑去。   不过二十分钟,海上风云变色,晴朗的蓝天被乌云彻底笼罩,隐隐传来春雷的闷鸣。萧肃小心翼翼躲开搜寻他的人,终于溜进了码头。   渔村的码头非常简陋,只不过是一道伸向海面的木质栈道而已,大大小小数十只渔船停靠在栈道两侧,靠近海岸的地方修着几间低矮的木屋。   风中夹杂着几不可查的雨丝,温度骤降,萧肃冻得瑟瑟发抖,随便找了一艘不起眼的渔船跳上去,钻进了虚掩的船舱门。   舱里弥漫着机油沉闷的气味,和着咸腥的鱼味儿,让人几欲作呕,但总算风被挡住了,不再那么寒冷刺骨。萧肃不敢在驾驶舱里待着,沿铁梯爬上二层,窝在一堆不知道装什么用的木箱子里。   从木箱子之间的缝隙看出去,能大致看到村子西头的情形,如果有人过来码头搜寻,或者警方的人来了,他都可以清楚地看到。   风越发大了,穿过玻璃窗,发出呜呜的哨响,萧肃感觉手脚发软,头晕目眩,也不知道是病了还是饿的,只能靠着木箱子闭目养神,尽量让自己不睡着,或者直接昏过去。   医生说芊乡到这里要两三个小时,荣锐车技很好,应该两小时内能赶到吧?不知道孙之圣跟他来了没有,和这边的警方协调怎么样……   萧肃不知不觉迷瞪了过去,堪堪沉入梦境,忽听沙沙雨声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方卉泽?   他这么快找到这儿了?   我睡了多久?   萧肃警醒过来,探头从木箱之间往下一看,只见方卉泽穿着一件黑色的防雨服,带着兜帽,正带人在码头栈道上搜索。   外面雨不知何时变大了,隆隆雷声间或响彻天地,雪亮的闪电劈开黛青色的天穹。   天色暗淡,一束束苍白的灯光在码头两侧的渔船上扫荡,那是他们手中的手电筒。方卉泽走在最前面,魁梧的身躯被雨衣罩着,有一种死神般的压抑感,萧肃虽然不怕他,但这几天被他折腾得太惨,看见他的背影还是忍不住心里哆嗦。   “阿肃!萧肃!”方卉泽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你在哪儿?你给我出来!”   萧肃躲在木箱子之间,下意识屏住呼吸,伸手将窗玻璃紧了紧,可惜这船年久失修,窗户怎么关都有一道两公分宽的缝隙。方卉泽的声音和着雨声从缝隙中传进来,十分清晰:“你这样会害死你自己的!阿肃你听到没有?!我不会伤害你,你出来啊!”   萧肃一动不动,他嗓音沙哑,显然已经喊了很久:“萧肃你他妈的到底藏哪儿了?给我出来!”   雷声轰然炸开,将他狠厉的声音淹没,萧肃心跳加速,往后挪了挪,虽然明知他看不见自己藏在这儿,还是忍不住焦虑。   喊了半天,方卉泽开始一艘船一艘船地找,片刻后有人大声用方言劝他,大意是让他先回村子,这里船太多了,雨又大,即使他要找的人藏在船上,也跑不出村子,不如等暴雨停了再来。   方卉泽和那人说了几句,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吵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萧肃看见七八个穿雨衣的年轻人从斜对面一艘船上下来,小跑着往村子里去了。   方卉泽却没有跟过去,站在木栈道上看着他们离去,转身往萧肃藏身的渔船走来。   萧肃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纷纷雨声中听到他的脚步上了舷梯,进了下层驾驶舱,就在这时,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喂,阿虎?”他停了脚步,站在楼梯下端接电话,一开始说的是方言,之后因为不大流利,终于换成了普通话,“不是说明天吗?怎么改到今天?”   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他沉声道:“不行,我要带个人一起走,他不见了,我正在找,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我知道,但是我必须带他走,我现在确定不了时间……不行!什么时候人找到了,什么时候出发!”   他们争吵了起来,方卉泽的语气越来越坏:“我说了,开春本来就是风声最紧的时候,警方总要搞点儿运动来应付上面,未必就是针对你,你紧张什么……什么?整个茜城的公安基层都在找你?为什么……怎么可能是因为我?我来这边找你根本谁也不知道!一定是你身边的人嘴巴不紧,走漏了风声!”   对方说了几句,他陡然提高声音:“靠谱?你那几个人也叫靠谱?靠谱能把我的人给弄丢了?我出门不到一个小时,楼下四个人打麻将,没一个人想起上去看一眼!以为把门锁了就没事了?妈的窗户还开着呢!我倒是想现在走,你他妈把人给我找出来啊!”   他们来来去去又吵了一会儿,方卉泽直接挂断了电话:“少他妈给我找借口!人没找到谁也不许走!”   惊雷一个接着一个,闪电照亮天穹,划下一道道破碎的光影。方卉泽低低骂了一声“操”,往楼上走来。   皮鞋踏在铁质梯子上,一下,一下,震得地板微微发颤,萧肃从木箱子里摸到一个铁钎子,紧紧握在手里,预备他一上来就先发制人,即使不能把他彻底放倒,也得想办法让他不能马上带着自己走。   荣锐应该马上就到了。   脚步声几乎到了楼梯口,楼下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方先生?”   方卉泽顿了下,往下走了几步,问:“发现他了?”   “没有,方先生,情况不对,阿姐让我来找你。”那人普通话很别扭,声音很急,带着惶恐,“有警车从芊乡那边过来,阿姐说有可能是冲着阿虎哥来了,她说你们得马上走了!”   “什么?”方卉泽陡然紧张起来,“警车?警车从芊乡来?几辆?多少人?”   “不知道。”那人急促地说,“但是刚刚阿虎哥问了大夫,大夫说你找的那个人,早上打过一个电话,之后就说要去芊乡……方先生,阿虎哥说可能是他报的警!”   方卉泽低声骂了一句什么,那人犹豫了一下,又道:“方先生,阿虎哥说,看在你们老交情的份上,他这回不为难你,换了别人把雷子引来,他早就直接干死了……他还说,他现在就走,不然来不及了,你要留在这儿,就自己留吧,他等你十分钟!”   那人说完这番话,转身走了。方卉泽站在铁皮梯上,却久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萧肃握着铁钎子,将那生锈的金属都熨得热了,忽然听见楼梯响了一声,方卉泽似乎坐了下来。   他拨了一个电话,萧肃以为他是联系阿虎,谁知接通以后他说的是英语:“出了点意外,计划要再次更改……我只能自己先回去了。”   耶格尔?萧肃一下子就想到了查理·耶格尔,还有那个神秘的ELYSION。   难道ELYSION竟然是在越南?   “他逃走了,我找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找到。”方卉泽低声说,“有人说他打听过另一个镇子,我怀疑他已经搭车去那儿找警察了……是的,一直缠着他那个小孩是警察,我才知道不久……他们隐蔽得太好了,我完全没有发觉……该死的。”   顿了片刻,他吸了口气,说:“总之,情况很危急了,阿虎可能要翻脸,我必须得先把他稳住,再想其他的办法……总之,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懂的。”   萧肃觉得他的话里透着古怪,一时间又想不出哪里有古怪。之后,方卉泽和耶格尔的对话变得非常晦涩,明明全部是英语,萧肃居然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少顷,方卉泽说了句“OK”,挂断了电话。   萧肃以为他要离开,或者至少打给阿虎,谁知他竟然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楼梯上,一声不吭,宛如入定。   过了大约十分钟,手机响了,他接了起来,沉声说了一句话。   他用了一种非常奇怪的语言,萧肃莫名觉得有点熟悉,不知道在哪里听过,但可以肯定不是中文,不是方言,不是英语,也不是越南话。   只一句,他就挂断了电话,紧接着,又拨了出去:“阿虎?”   对面应了一声,他说:“不管他了,我们走吧。”   对面又说了几句,方卉泽道:“这件事我也有错,不该把他一个人放在你女人那里,我没想到他病成那个样子,还敢从楼上跳下去……阿虎,这件事是我连累了你,所以价钱还按两个人,双倍算……我不能让兄弟吃亏。”   那人说了什么,方卉泽低低笑了声,说:“好,我知道了,我去船上等你。”   通话结束,他静了会儿,喃喃道:“霸王垓下被困,卯宫下签,凡事船破下滩,险阻难防……”   萧肃一怔,依稀记得这是他大年初一和萧然去求签,求来的签词。   说完签词,他长长叹了口气,道:“都是命啊……”   他的语气充满了萧索无奈,甚至是绝望的意味,听得萧肃心里都酸了下。   然后,他站了起来,脚步一下下走下舷梯,消失在嘈杂的雨声里。   萧肃舒了口气,握着铁釺子慢慢起身,凑到窗口往下看,只见他披着雨衣,大步走向码头栈道对面,消失在了一艘不起眼的旧船里。   十分钟后,两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披着雨披冒雨赶来,也上了那艘旧船。   白噪音一般的雨声里,旧船的引擎响了起来,黑色的船身慢慢破开水面,驶出码头,往西驰去。萧肃抹了一把眼镜上的水汽,仔细辨认船身斑驳的编号,将它牢牢记在心里。   又过了一会儿,村子的方向传来刺耳的警笛声,警车红蓝闪烁的灯光往码头疾奔而来。   萧肃手脚发麻,扶着墙慢慢下楼,推开船舱门,不顾冰冷的风雨瞬间打透了单薄的衣衫,踉跄着往那灯光走去。   暴雨如注,春雷阵阵,天地间倏忽一片阴暗,又倏忽被闪电照得雪亮。萧肃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看到一辆越野车冲上木质栈道,骤停,刺耳的刹车声中,一个熟悉的矫健的身影狂奔而来,狠狠将他抱在怀里。   “当啷”一声,手里的铁釺子掉在地上,萧肃忽然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双手拼命想要抱紧他,想要抚摸他真实存在的强健的身体,然而抖得完全站不住,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哥?哥?”荣锐牢牢抱着他,用自己的身体撑着他,温暖他,在大雨中呼喊他的名字,“阿肃?萧肃?!”   “是,我……我在。”萧肃抖得不停,勉强搂着他的脖子,虚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心里却像春暖花开一般,有什么东西不停地绽放,绽放……   他发自内心地微笑,将脸贴着他的侧颊,感受他年轻的紧绷的皮肤,熟悉的带着孩子气的气息,颤抖着说:“荣锐……我、我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我知道。”荣锐气息哽咽,反复地说。   “我只等你。”萧肃将脸埋进他侧颈,在他耳边轻声说,“这辈子,下辈子,我只等你,一直等你。”   荣锐身体倏然紧绷,窒息般凝固在那里。   萧肃颤抖着摸到他的耳垂,确定他戴着助听器,忽然低低地笑了:“这个,是、是防水的吧?”   “是。”荣锐的声音却带着点沙哑的哽咽,梗着脖子说,“我都听见了,哥,我也只等你,这辈子,下辈子,一直等你。”   萧肃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雷声隆隆而过,闪电霹开细密的雨雾,不远处大海怒吼着惊涛,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两个身体在天地间无比渺小,却又无比真实。   人的生命,长不过百年,在松柏面前,就像一眨眼那么短。而山川河岳亘古便存在着,松柏千年的寿命,在它们眼中也不过一息而已。   长短不重要,完整才最重要。   有了你,我才有完整。 第106章 S2   疾风猎猎, 雨幕与浪涛连成一片, 几乎分不清哪里是天, 哪里是海。   渔船在风雨中颠簸起伏, 掌舵是经年的老手, 稳稳扶着舵盘,往西南方破浪前行。   这是渔村里最好最大的一艘船,警方临时征用,用来追赶试图潜逃出境的方卉泽和阿虎。海岸线另一处的海警也已经联动出警,沿另一条线路在侧前方堵截。   萧肃坐在船舱里,披着孙之圣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警服棉衣,虽然体力透支已经到了极限,精神却有些奇怪的亢奋。   他是自愿要求加入行动队的, 因为他是受害人,又亲眼目睹疑犯乘船逃走, 所以他一提当地警方就同意了。荣锐倒是想有什么异议, 但被他盯着一看就妥协了,只亲自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把这个喝了。”荣锐从怀里拿出一罐八宝粥递给他,“你是不是一直没吃饭?”   “早晨喝了鱼汤。”萧肃接过易拉罐, 上头还带着他的体温, 也不知道贴身揣了多久,抠着拉环想把盖子打开,手指完全没力气, 拉不动。   荣锐接过去给他打开了,又拿了一小瓶矿泉水塞进衣服里:“药吃了吗?”   “早上吃过了。”   “喝完粥吃下午的。”   “嗯。”   他们仍旧像以前一样自然而平常,但心照不宣地,又都觉得哪里不一样了——他们的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胶着、纠缠,手指触碰时总是不自觉地多停留那么一下,连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了,虽然旁人根本听不出来,但他们自己知道。   萧肃二十七年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比亲人更亲密,比挚友更贴近,个体之间的界限仿佛都模糊了,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但又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身上陌生的吸引力。   这吸引力强大而诡秘,发自生物的本能,燃烧虚无的灵魂,不足为外人道,却怦然心动,让人迷离。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重生了一样,视野中的一切都因为这陌生的爱而蒙上一层绚丽的色彩,他的世界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以前,明亮、鲜艳、充满未知的希望。   父亲是对的,生命不该被辜负,不管三十年还是一百年,都不该被辜负。   食物让人振奋,吃完粥萧肃感觉暖和了许多,于是裹着棉衣走到前面,隔着挡风玻璃眺望远方。荣锐跟过来,很自然地扶着他的腰,说:“他们逃不了的,海警的船在前面等着,我们迟早追上他们。”   “他们比我们早出发大概二十分钟。”萧肃大致回忆了一下时间,因为当时没有表,只能估算,“二十分钟,中型渔船能跑多远?”   “这种天气,时速达到十几节就到极限了。”荣锐道,“柴油发动机,超过二十节油耗会激增,他们不知道前面的情况,不敢疯狂烧油。”   萧肃对渔船一窍不通,只“嗯”了一声。荣锐又道:“我们这艘船比他们那艘要好,速度应该能快两三节,再有半小时就能赶上他们……海警船更快,也许这会儿已经挡在他们前面了。”   萧肃点了点头,沉声道:“我们一定会抓住他的。”   “会的。”荣锐低声附和,悄悄在衣袖里握住了他的手。萧肃顿了一下,与他十指交握,感觉他温热的掌心慢慢熨热了自己冰凉的指尖。   不久之后,海警发来消息,说他们发现了目标船只的踪迹。掌舵根据海警发送的定位迅速调整方向,十分钟以后终于看到了那艘潜逃的渔船。   那是一艘黑色的中型渔船,船舷上漆着几个模糊的白色字母,萧肃冒雨出去看了一眼,确定是方卉泽和阿虎乘坐的那艘——首字母是T,TIGER的T。   海警确认情报,立刻在侧前方横陈船体,挡住了T船的去路,同时大声喊话,要求他们停船接受检查。   萧肃乘坐的渔船是民用船只,上面没有任何武器,所以当地警方让舵手在安全距离内停了下来,远远观望情势,防止疑犯掉头逃窜。   喊话三遍之后,T船慢慢降低了速度,像是要接受警方检查,然而就在海警船放出快艇,打算登船的时候,他们忽然加速,一个急转弯往侧后方狂飙而去!   “他们想跑!”孙之圣一直站在舵手旁边,立刻吩咐他转向加速,拦住T船的去路。与此同时,海警船和快艇也加速跟了过来。   风雨大作,雷声和浪涛此起彼伏地轰鸣着,海警船反复向T船播放警告,然而对方充耳不闻,只发疯一样逃窜。片刻之后,海警终于打开舰炮,鸣炮示警。   “轰”地一声巨响,萧肃在船舱里双耳“嗡”地一声。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见识舰炮的威力,感觉脚下的铁皮和胸腔里的心脏都被炮声震撼了,簌簌地抖个不停。   忽然,雨声中响起几声清脆的“哒哒”声,爆豆子似的一串儿。萧肃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荣锐和孙之圣同时变了脸色。孙之圣一把握住舵手的舵盘,道:“减速!别正面怼上去!他们有冲锋枪!”   冲锋枪?阿虎的船上竟然配备了武器?萧肃骇然,舵手也吓了一跳,不敢再拿自己的船冒险,赶紧减速绕行,给T船让开去路。   荣锐和孙之圣冲出船舱,去甲板上观望。萧肃犹豫了一下,跟着冲了出去。   外面狂风骤雨,密集的雨丝打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萧肃抓着船栏大声问:“他们哪儿来的枪?他们在袭击海警?”   荣锐替他披上雨衣,戴上兜帽,答道:“是,他们带枪了……阿虎蛰伏了两年,这次潜逃准备很充分。”   又是一连串的枪声,这次萧肃隔着雨雾看见了几朵橙红色的火光,T船的船尾出现了两个健壮的黑影,正端着冲锋枪向追捕他们的海警快艇射击。   萧肃还是第一次目睹如此激烈的枪战,虽然离着上百米,仍旧十分震撼。荣锐扶着他的后腰,在他耳边大声道:“没事,海警装备非常好,轻轻松松就能拿下他们,只是想抓活的罢了。”   萧肃点头,擦了一把眼镜片上的水,看到海警的快艇开始减速,离开了他们的射击范围,与此同时,海警船跟了上来,船上启动新一轮喊话,最后一次警告他们减速投降,否则马上开炮。   T船充耳不闻,再次加速,仿佛离弦的箭一般在风雨中疾驰,两名持枪者站在船尾,间或向海警船的方向射击,态度极为凶悍。   萧肃乘坐的渔船不敢硬碰硬,退向一侧,避开T船的风头。这时,海警船终于启动了舰炮,对着T船船尾轰了一炮!   火光四起,浓烟滚滚,大雨之中T船尾部立刻被炸开了一个大口子,一名端着枪的壮汉被气浪冲得飞了起来,一头栽进了海里,另一人连滚带爬跑进了船舱,大声喊着什么。   两艘渔船相隔不过一百多米,萧肃依稀看见几个黑影从着火的船舱内跑了出来,其中一人高大魁梧,依稀便是方卉泽。   他穿着一身黑色防雨服,戴着兜帽,手中拎着那个片刻不离身的旅行袋,只是举止再不见往日的从容儒雅,整个人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一个黝黑瘦小的男人跟在他身后,脖子上挂着一挺冲锋枪,一脸凶悍的亡命徒模样,冲其他几人大声喊着什么。   “那是阿虎。”荣锐站在萧肃身后,一眼便认出了那人,“警方通缉两年的重犯。”   萧肃喉咙里堵着什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梦境一般,方卉泽,他养尊处优、青年才俊的小舅舅,此刻竟然和一个通缉犯一起,在海警的追捕下面如土色,仓皇逃窜。   他,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轰!”又是一声巨响,萧肃浑身一震,以为海警船又开炮了,定睛一看,却是T船引擎突然爆炸,将船身正中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轰隆隆——”接连几声闷响,连锁爆炸响彻海面,T船彻底断成了两截!冲天火光熊熊燃烧,顷刻间便蔓延到了前甲板上!   阿虎怒目圆睁,口中大喊着什么,突然往身后的火堆疯狂扫射。散弹击中了几个手下,众人纷纷尖叫,带着燃烧的火苗跳进了海里。   海面上浮起丝丝暗红的血迹,萧肃死死抓着船栏,一瞬不瞬地看着站在最前面的那人。方卉泽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忽然回头看往他的方向,视线穿过重重雨雾,穿过弥漫的火苗和黑烟,与他的目光对在一起。   萧肃心跳骤然一顿,眼前闪过他们曾经亲密无间,互相陪伴的岁月;闪过了无生气,躺在医院里的母亲;又闪过这三天两夜,他对自己的种种侮辱迫害……终究,那些美好都像被业火焚烧一般变成了灰烬,留下的,只有深深的厌恶与仇恨。   该还的,总要还的。   电光石火之间,火舌吞没了方卉泽高大的身影,他和燃烧的T船一起,和他目眦尽裂、穷凶极恶的同伴一起,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焰。   萧肃站在雨中静静看他燃烧,看烈火焚尽他此生的罪孽,无声地对他说了一句“再见”。   “进去吧,哥。”荣锐在身后轻轻扶住他的肩膀,“别看了,雨太大了。”   萧肃张了张嘴,哑声道:“他死了吗?”   “大概吧。”荣锐拥着他往船舱走去,“你该进去了,太冷了,你身体受不了。”   萧肃“哦”了一声,顺从地被他挟着进了船舱,安置在椅子上。荣锐替他脱下雨衣,擦了擦脸上的雨水,问:“哥?你没事吧?”   萧肃醒悟过来,摇了摇头,道:“没事,我、我很好,我只是……他真的死了吗?”   荣锐注视着他,顿了下,道:“海警会派人去检查船只残骸,打捞落水尸体,我会随时跟进,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萧肃点点头,道:“好。”   荣锐摸了一把他的额头,皱眉道:“你在发烧了,哥,我们得先回岸上去,这儿……应该没什么可以帮忙的了。”   是啊,T船已经炸毁,所有人不是落水,就是葬身火窟……萧肃看着窗外翻滚的海浪,心中忽然有些白茫茫的,仇恨、执念、缅怀……统统消失不见,只觉得一片空洞。   他曾经最亲的亲人,就这么死了。   “回去吧。”他说,“是该回去了。”   黄昏时分,渔船返回村子,萧肃在上岸之前便陷入了昏迷,人事不省。荣锐一路飞车将他送到最近的县城就医,勉强控制住体温之后便雇了一架私人飞机,连夜将他送回了靖川。   萧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黄昏了,他躺在陈医生的私人医院里,窗外再没有怒吼的波涛,没有闪电与雷雨,只有北国迟来的春光,和柳树枝头新发的嫩芽。   荣锐和衣而卧,睡在他床边的小沙发里,修长的身躯蜷缩成一个委屈巴拉的姿势,平时神采奕奕的面孔透着深深的疲惫,连眼圈都是黑的。   算起来,他已经有五天四夜没怎么睡觉了,长途奔波,心力交瘁,即使身体底子好,还是受不住。萧肃心里酸酸的,特别想摸一摸他的脸庞,然而浑身虚软,连动都不能动一下。   仿佛心电感应一般,荣锐醒了,张开眼睛,懵懵懂懂地打了个哈欠:“哥?”   “嗯。”萧肃应了一声,他又叫:“哥?”   “嗯。”   荣锐不叫了,就这么看着他,嘴角慢慢绽开一个微笑:“哥,我没做梦吧?”   “大概……没有?”   “你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答应我……答应我……那个……”他来来回回挑选着措辞,结结巴巴地说。   萧肃忍不住笑了,说:“是。”   “啊?”   “你说什么,我都是。”   两人静静对视,片刻后荣锐起身走到他床前,俯身在他额头印下一吻:“这样可以吗?”   “可以。”   他挪下一点,吻他的左眼:“这样也可以吗?”   “可以。”萧肃哑声说着,感觉他温软的嘴唇轻触自己的眼睛,终于忍不住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握着他的后颈扣向自己,主动吻住了他的嘴唇:“这样,也可以。”   荣锐喉间发出轻微的叹息,双手撑在他枕侧,轻柔地回吻他,因为生疏,牙齿磕到了他的牙齿,有点赧然地睁开眼偷看他。萧肃胸口发出闷闷的笑,咬着他的嘴唇道:“继续。”   “嗯。”   窗外春光明媚,亮金色的阳光透过百叶窗打在洁白的被单上,留下一道道交错的光影。两只喜鹊在枝头轻盈地跳跃,发出清脆的鸣叫。   岁月静好,不外如是。    S3.ELYSION 第107章 S3   被陈医生勒令住院三天之后, 萧肃终于出院回家了。   离开之前, 他带着荣锐去了一趟母亲的病房。   其实这间病房他们已经来了无数次, 但以往都是以朋友、兄弟或者亲人的关系, 这是第一次, 他郑重其事地把荣锐当做自己的另一半,介绍给自己的母亲。   “妈妈,我平安回来了。”萧肃拉着荣锐的手对方卉慈说,“是小锐带我回来的,以后,他还会带我一直走下去……我们会一起走下去。”   荣锐的手指紧了紧,仿佛某种无言的附和。萧肃侧首对他一笑,顿了下, 轻声对母亲说:“妈妈,将来, 如果有一天你醒过来, 我已经不在了,你看见他,就像看见我一样。”   荣锐倏然握紧了他的手掌,呼吸都似乎窒住了, 但只一刻便恢复了正常, 说:“妈,你放心吧。”   这个称呼一向是他最隐秘的心结,此刻却当着方卉慈的面叫了出来, 萧肃不禁有些动容,笑着揶揄道:“你倒叫得顺溜?”   荣锐脸一红,难得露出一丝赧然,说:“十二年没叫了,刚才酝酿了好一会儿。”   萧肃心下感动,与他十指交扣,道:“下回也带我去看看你妈?”   “嗯。”   “回家吧。”   时隔数日,回到碧月湖的家中,萧肃却有一种恍如隔世、物是人非的感觉。刘阿姨准备了一场小型的接风宴,做的都是他平日爱吃的食物,席间絮絮劝他以后多吃点儿,别越长越瘦,让自己在阿姨圈里抬不起头来。   萧然看着哥哥的眼神总带着一丝愧疚,虽然萧肃一再安慰,她还是难以对自己曾经的疏忽释怀。好在,经此一事,她比从前成熟了很多,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机警沉稳,颇有些方卉慈当年的模样。   至于方卉泽,彻底在这个家中消失了,属于他的房间被封禁,没有人提起关于他的话题,虽然警方至今没有打捞到他的尸体,但不管他死了还是活着,大家都默认他不再属于这个家庭。   他现在,是石鹏和王桂玉的儿子,是杀人凶手,而不是方家的一份子。   萧肃身体尚未恢复,晚饭只象征性地动了动筷子便回房休息了。他的房间在警方撤离之后被彻底清理过,地毯换了新的,上面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但不知道为什么,闭上眼他却总能闻到似有似无的血腥味,方卉泽好像依然躲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看着他……   “呼——”萧肃在模糊的噩梦中惊醒,时钟正走过午夜十二点,月光透过白纱照进来,洒下一室朦胧的光辉。   其实事发当时他一点都没有怕过,三天两夜,即使面对方卉泽本人,他也从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但事情过去之后,有些原本没有意识到的阴影却悄悄在心底里蔓延,仿佛某种滞后发作的毒药,让他一阵阵发寒。   方卉泽为什么要带他走?为什么明知他已经把证据交给了警方,还执意带着他跑路?   ELYSION到底在哪儿?耶格尔在那里做什么?为什么方卉泽会向他咨询自己急发期需要服用的药物?   还有那几天里方卉泽看着他的眼神,和他说话时的语气,与他肢体触碰时的细节…一切的一切都似乎透着奇怪——那不是绑架者对人质该有的态度,也不像是舅舅对外甥……萧肃有一个隐约的猜测,但那猜测太荒谬,太无稽,实在令人不敢相信。   手机蓦地响了一声,萧肃清醒过来,发现是之前设的闹钟,该吃药了。   还没起身,房门便响了,荣锐像往常一样敲了三下,直接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杯温开水:“醒了?”   “你比闹钟还准时。”萧肃就着他的手吃了药,往一侧让了让,示意他上来。荣锐脱了外套躺在他身边,底下是米色亚麻睡衣,上面印着各式各样的卡通小猫,翻肚皮的,玩皮球的,滚线团的……   “萧然姐买的。”荣锐无奈地解释道,“太幼稚了,不过穿着挺舒服。”   “不幼稚,很适合你这个年纪啊。”萧肃笑了,掀开被子给他看,“你看,我这才是真幼稚。”   萧然买的同款睡衣,深灰色亚麻,上面是各种各样的卡通小狗,玩尾巴的,啃骨头的……难得每一只都戴着眼镜。   “是有点。”荣锐看完也笑了,顺势钻进他被窝里,“不过挺可爱。”   “是么?”萧肃和他枕着一个枕头,呼吸相闻,自然而然地亲了他一下。荣锐无声地挑起嘴角,在被子下面勾住他的小指头,回了他一吻。   萧肃体弱,微有些气喘。荣锐隔一会儿便停下来给他换气,然而停也不好好停,时不时偷袭他的嘴唇,像狡黠的土狗抓住了心爱的猎物,爱不释手地一再玩弄。   萧肃被他撩拨得心跳加速,手不由自主揽住他,摩挲他肌肉紧绷的脊背和后颈,他微微长出的发茬……   片刻,荣锐忽然抖了一下,松开他,双臂撑在他身侧,轻轻打颤。   对视少顷,他嗓音沙哑地说:“不来了,哥,你睡吧。”   萧肃心头瞬间闪过三四个念头,终于在他起身前抬腿勾住了他的腰,说:“我睡不着。”   荣锐猝不及防跌落下来,结结实实压在他身上。萧肃被他压得吸了口气,万万没想到他这么重,明明看上去不像是体重很大的样子……大概是因为结实?   “别走。”萧肃缓过一口气来,搂着他的背说,“今晚睡这儿吧。”   荣锐压在他身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眼睛,询问地道:“嗯?”   萧肃嗓子发干,脸发烫,用尽二十七年的节操,才说出这辈子最不要脸的一句话:“你想不想试试?”   熏风吹来,撩起纱帘,送进一室丁香花的芬芳,萧肃的嗅觉已经不大灵敏了,此刻却真真切切闻到一种极为诱人的气味,从荣锐身上逸散出来,又热又烫,甚至盖过了丁香的甜腻。   “可以吗?”荣锐撑起来一点,嘴唇在他颊边逡巡,语声浑浊,气息熏然,像是带着酒味。   但萧肃确定他没有喝酒。   “你来吧。”萧肃心跳加速,胸腔里擂鼓似的嗵嗵响着,细汗从鼻尖争先恐后地往外冒,“我可能没有体力TOP,但可以试试BOOTOM。”   荣锐深深吸气,再次问:“可以吗?”   “……”萧肃看着他的眼睛,黑暗中他的瞳孔放得很大,显得眼神特别幽深,没有什么焦距,却像是要把人吸进去,淹没,吞噬……   萧肃在他的注视下感到前所未有的眩晕,整个人都混乱了,忽然心惊肉跳,喃喃道:“等等……”   “不等了。”   荣锐身体力行,用实际行动将他所有的退堂鼓都堵了回去。   之后发生的事在萧肃的记忆中有些奇异的模糊,朦胧的月光,丁香的甜腻,春夜的熏风撩起纱帘,吹散皮肤上氤氲的热气……   他仿佛累极了,又仿佛沉溺其中,乐此不疲。荣锐含混地叫他“哥”,声音和平日截然不同,低沉沙哑,像大型猛兽撒娇时发出的咕噜,慵慵懒懒的,却又凶猛霸道地宣誓着自己对猎物的主权……   黎明时萧肃在疲软的昏睡中醒来,淡色的曙光代替月色从纱帘外透进来,烛火似的温暖。   荣锐在身后抱着他的腰,脸贴着他的后背,身上裹着件皱巴巴的睡衣,不过不是那件猫猫的,而是他那件狗狗的。   萧肃哑然失笑,低头一看,才发现猫猫那件套在自己身上,也不知道昨晚他们到底怎么折腾的。   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出奇地放松,甚至有几分愉悦。萧肃摸到床头柜上的烟,点燃吸了一口,徐徐吐出淡青色的烟气。   不是一时冲动,这件事,从打算和荣锐在一起的那天起,他就决定了。   他的时间比别人要短,所以他要爱得比别人更用力。   他注定给不了荣锐一生一世的扶持,所以只能用全身心的付出来弥补。   就像父亲说的那样,他的生命也许短暂,但是他的爱是完整的。   不输于任何人。   萧肃熄灭烟蒂,在荣锐额头轻轻吻了一下。沉睡中的少年发出慵懒的鼻音,叫了声“哥”,抱着他的胳膊紧了紧。   萧肃“嗯”了一声,靠在他肩头睡了过去。   懵懂间睡过了整个早晨,中午十二点多萧肃才彻底清醒过来,难得竟感受到了久违的饥饿。   床畔已经空了,荣锐不知何时悄然离去,只留下那件皱巴巴的小狗睡衣丢在床尾凳上。   萧肃打了个哈欠,感觉脸上贴着什么东西,揭下来一看,是一条便利贴,上面是荣锐铿锵方正的字迹:老孙召唤,下午回来,记得吃药。   药格放在床头柜上,保温杯里是兑好的温水,萧肃乖乖吃了药,拖着轻飘飘的身体起床洗漱,换了身家居服下楼。   脚软得不行,不知道是病的还是纵欲过度,走到最下面差点摔了一跤。萧肃握着楼梯扶手喘气,萧然从餐厅跑过来扶他:“哥你没事吧?要不还是回医院去好了,陈医生早上还打电话问你……”   话说一半陡然刹车,大眼睛在他脖子上扫了一圈,脸色立刻变得怪怪的:“哦,看来是不用了。”   萧肃懵然不觉,问:“什么啊?”   萧然欲言又止,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萧肃立刻看见自己侧颈上粉红色的吻痕,往下,锁骨上也是,颜色更深些,依稀还带着荣锐的牙印儿。   “……”这个破孩子,是狗变的吗?   萧肃干咳一声,将衣领拉高些,欲盖弥彰地说:“今年怎么这么早就有蚊子了……”   萧然收了手机,似笑非笑地说:“你开心就好。”   兄妹俩尴尬地对视,萧然嘻嘻笑着说:“吃饭吗?刘阿姨给你熬了生鱼汤,补气血。”   “她人呢?”萧肃假装没听懂,坐到餐桌前拿起筷子。萧然帮他盛饭盛汤,说:“去市场了,之前那副‘黄果树瀑布’不是绣好了么?她打算再绣一副‘泰山迎客松’,凑成一对。”   家里人事业心都这么强,萧肃也就放心了。   大约是昨晚消耗比较大,萧肃破例吃了两碗饭,半条鱼。萧然看他吃完,给他倒了杯柠檬水清口,终于问:“哥,警方有消息吗?”   萧肃道:“沉船还在继续打捞,这几天海边一直在下雨,施工很困难。”   “那……他呢?”   萧肃知道她问的是谁,答道:“尸体还没找到,他们乘坐的那艘船引擎爆炸起火,一船的人现在只捞到了舵手一个,法医初步尸检,是烧死的。”   萧然“哦”了一声,怔怔摩挲着水杯的杯沿,道:“为什么……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疯狂,就为了报仇吗?妈妈,外公外婆,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年,都无法淡化他心中的仇恨吗?”   萧肃默然,其实很多事情他也想不清楚,王桂玉为什么能对方卉泽形成那么大的影响力,从十几岁,一直到三十几岁……方卉泽那么聪明通透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石鹏有着那么深的执念,在她的蛊惑下一错再错,步步沦陷?   萧肃下意识觉得这件事还有很多内情,只是荣锐还没有把王桂玉的审讯结果告诉他,他也只能等。   “人性是很复杂的。”萧肃对萧然说,“这些年他身上发生过的事我们都不知道,得等警方调查深入以后才能得到结论吧。”   萧然眼圈倏然一红,道:“我不管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他敢这么对妈妈,对你,就该死!”   “哥,你说他死了吗?”   萧肃想起那天的情形,那么大的雨,阿虎的船中了舰炮,引擎起火。他亲眼看到方卉泽被火焰吞噬,和船的残骸一起沉入风浪之中……   连警方的人都说,这样的情况生还几率几乎为零。   可是,万一呢?   只要尸体没有找到,他总还有万一的可能。   “不知道,等打捞结果吧。”萧肃沉沉说,脑海中闪过方卉泽出逃前的情景,他站在与自己近在咫尺的舷梯上,打了三个电话,一个打给耶格尔,一个打给阿虎,还有一个,至今不知道打给了谁。   那句似曾相识的语言,到底说的是什么,又是说给谁的呢?   下午萧肃小睡了一觉,醒来忽然收到一条游戏邀请,于是打开AR装具登录《大荒》。   许多天没上线,后台积了一大堆系统提示,萧肃领取完各种奖励,发现好友列表中的那个管理员03头像亮着。   与他神似的鲛人,穿着新手装,级别是隐藏的,什么都看不见。   萧肃发了个【?】过去,对方没有回应,但消息显示已经被阅读。   【你是谁?】萧肃又发了一条,【文森?】   沉默,许久,萧肃以为他不会理自己了,没想到忽然收到一条回复。   回复里没有文字,也没有语音,只有一个加密文件。萧肃尝试了半天,没有密码,打不开,想问问他什么意思,对方却忽然下线了,头像变成灰色,一动不动。   萧肃心中疑惑,将加密文件收进了背包。   从海底入口进入游戏,萧肃的鲛人破浪而出,鱼尾化作双腿,走上不周山的石岸。浅蓝色鳞片变成纱衣,覆盖在鲛人修长清癯的身体上,萧肃抖了抖头发,看着歪脖子树上的灭蒙:“您叫我?要打日常吗?”   荣思寰一袭红衣,母鸡蹲一样坐在树杈上,忽闪忽闪,与荣锐那叫一个神似。   他脸色有些古怪,即使经过AR装具的衰减,仍旧能看出点儿别扭来。萧肃心里有鬼,思忖着他老人家是不是发现了什么,要不要老老实实出个柜,或者先问问荣锐再说,就见荣思寰抽了根箭,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后背,说:“荣锐最近怎么样?是不是挺忙的?”   “是啊,挺忙的。”萧肃被他感染得也有点背痒,于是将手里的大金叉子变成折扇,轻轻挠了两下。   “过完年到现在,一直没回家呢。”荣思寰说,“最近我正好休假,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时间回来一趟。”   萧肃说:“要么您问问他?”   荣思寰点了点头。   俩人尴尬地面对面挠了会儿痒痒,荣思寰忽然说:“要么,我去靖川看看你们吧。”   萧肃一愣,荣思寰脸上的表情更别扭了:“嗯,主要是看看你,听说你最近出了点儿事,身体不大好?”   萧肃受宠若惊,五雷轰顶:“这……不、不用这么客气……”   “不是客气,应该的。”荣思寰含混地说,将箭簇收进箭囊,站起身来,“回头订好机票我把信息发给你们,就这么定了!”   萧肃目瞪口呆,还没来得及反对,灭蒙已经展翅高飞,只留给他一片红色的尾气。   十秒后,“格雷格里奥的爸爸”给他发来一条消息,上面是一组航班信息。   “……”这也太雷厉风行了吧?   其实他是一早就决定好了,只是假模假样地上来通知自己一声,是吧?   家长作风很强硬啊……萧肃忽然间焦虑起来,二十七年来第一次体会到了见岳父的紧张感,匆忙下线,脱掉AR装具,马上给荣锐打了个电话:“小锐,刚刚你爸通知我说他要来靖川了!”   荣锐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什么?他来干嘛?”   “他说来看我……你是不是跟他说过什么了?”   “我哪有时间跟他瞎扯啊?”荣锐“嘁”了一声,毫不在意地说,“别理他,爱来不来,我的事他管不着!”   中二病又犯了……萧肃扶额道:“你不要任性,他是你爸……是咱爸!”   荣锐总算稍微正常了点儿,说:“行吧,我回头跟他打个电话……哥你不用紧张,他不敢拿我怎么样。”   废话,怎么可能不紧张……萧肃问:“那什么,和你爸说话有没有什么忌讳?他有什么比较感兴趣的话题吗?”   荣锐毫不在意地道:“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到时候一起吃顿饭就算完了,不用跟研究课题似的研究他的喜好,OK?”   简直鸡同鸭讲,萧肃知道说下去也没什么用,干脆挂了,回头直接打给了荣锒。   荣锒听说二叔要来,先是惊讶了一下:“他居然休假了?真的假的?”   萧肃一再证实之后,他总算信了,说:“我二叔常年在部队上,很少回家,我也就是逢年过节见他一面,所以他的兴趣爱好嘛,我也不太清楚。”   萧肃十分失望,却听他又道:“不过我二叔这种钢铁直男,应该都差不多吧,萧老师你刷一刷军迷论坛,关注一下张将军的微博……哦对,他肯定特别喜欢吴京,所以你最好把《战狼》系列全部看一遍,再刷一刷豆瓣热评,背上几条尬吹的评论。”   萧肃:“……”   “林超贤的系列电影也关注一下吧。”荣锒一本正经地说,只是那语气怎么听怎么幸灾乐祸,“什么《红海行动》、《湄公河》、《激战》……要不我把我的屏蔽列表给你截个图吧,一般情况下凡是我坚决不看的,就是他衷心拥护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那我谢谢你了。”   萧肃挂断电话,忽然觉得生活有点沉重,打开电脑给视频网站充了个VIP,点开《战狼》一到七,苦哈哈地看了起来。   钢铁直男还真是不好当啊…… 第108章 S3   花四个小时看完两部“钢铁直男必刷电影”, 萧肃意外地发现竟然挺好看的, 尤其战狼系列, 吴京的动作戏干净利落, 堪称经典。   难道他也有钢铁直男的潜质?   那还真是扼腕呢……   傍晚荣锐回来, 萧肃先把荣思寰的航班号告诉他,又问他住宿怎么安排,是住家里还是住酒店,以及饭在哪儿吃,在家吃会不会太简慢了?   荣锐面无表情听他说了半天,大手一挥:“你别管了!”   萧肃黑人问号脸,岳父大人可是专程来“看”他的,他能不管吗?   荣锐蹲在玻璃缸前面逗大王, 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酒店他自己定,吃饭我安排, 到时候给你发定位……对了, 不许再给他带什么毛尖龙井老山参,带张嘴去把自己吃饱就行了,明白吗?”   “你怎么说话呢?”萧肃拍一把他的后脑勺,发现这孩子自从把他睡了——不对, 是和他睡了——以后, 好像忽然变得霸总起来了,说起话来劲儿劲儿的。   荣锐捂着后脑勺躲了一下,恢复奶狗状态, 嘟哝道:“好好说话呢……哥你干嘛这么紧张他啊,就当路人敷衍一下就可以了,有精神琢磨怎么孝顺他,不如抽空给我妈烧两张纸。”   萧肃无话可说,只能替荣思寰心塞五秒以示同情了。   “下午去局里干嘛?”萧肃换了个话题,“沉船的案子有什么进展了?”   “打捞起来一部分残骸,那边正在做分析。”荣锐道,“另外还找到了两具新的尸体,其中一具可能是阿虎。”   “那另一个呢?”   “不是方卉泽。”荣锐拍拍手,站起身来,“身高不符。”   萧肃“哦”了一声,内心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侥幸,倒不是希望方卉泽死里逃生,只是……总觉得他身上还有很多秘密没有解开,不该就这么彻底把线索给切断了。   “对了,你的病假要不要再续一个礼拜?”荣锐问,“伍心雨说她姐姐还可以帮你代一周的课,不如再休息一段时间?”   萧肃出事这七八天里,一直是师姐在替他代课,虽然人家愿意帮忙,他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便说:“不用了,周一我就去销假。”   “身体能行吗?”荣锐有些担心,搂着他的腰紧了紧,嘟哝道,“再养一养吧,好瘦啊……”   冬去春来,萧肃换了春装,越发显出消瘦的身形轮廓来,真是藏也藏不住了。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是瘦得不能看了,只能瞎扯:“不相干的,上课消耗大,吃得多,反而能长点儿肉,躺在家里宅都宅死了。”   荣锐在身后抱着他的腰,下巴搭在他肩膀上,沉了一会儿才道:“也好,那就去吧,我以后中午去你学校,陪你吃饭?”   “行啊,饭卡里攒了两千多午餐补助,都靠你了。”萧肃摸了摸他的头发,说,“我得备课了,你陪我会儿?”   “嗯,正好我也有个报告要写。”荣锐在他侧颈蹭了蹭,松开手作势要走,又扑过来叼着他的皮肉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咝——”萧肃五指叉开将他的脸推开,借着窗玻璃的反光一看,果然喉结侧面又是一个带着牙印儿的吻痕,气得斥道,“你疯了?咬成这样我还怎么出门?”   荣锐龇牙笑,说:“天热蚊子多?”   “……”怎么找的借口都跟自己一样,这算是心心相印吗?萧肃无奈地搓了搓脖子,警告道,“不许再闹了,好好写你的报告。”   “哦。”荣锐打开自己的小笔电,乖乖坐到他旁边。萧肃想了想,又道:“你口太重了,以后不许在我露出来的地方啃!”   荣锐一手支颐,说:“那我以后往下点?”   “……”萧肃也不知道是自己思想太污,还是他本来就是那种意思,磨了半天的牙,只能当什么都没听懂了。   现在的年轻人,可真是难管教!   好在荣锐工作的时候十分专心,既没有摸鱼,也没有偷袭。萧肃做好课件,见他还在奋笔疾书,便下楼拿了盘盐水菠萝上来:“什么报告,快写完了吗?”   “唔,快了,408案的。”荣锐就着他的手吃了一片菠萝,说,“一周年了,要写个总结给上面。”   一转眼都一年了啊,萧肃不禁感叹时光如梭:“密码箱里的东西,研究出什么进展了吗?”   “嗯,初步确定是某种人工病毒。”荣锐道,“专家说,是在某种天然病毒的基础上改良变异的,能够导致严重的恶性奇美拉现象,致人死亡……现在的问题是,专家发现这个病毒的结构特性非常独特,完全不同于现在已知的常见物种,可能来自于某种远古生物。”   “远古生物?”萧肃讶然,“未知的远古生物?”   “只是推测,还没有被证实。”荣锐道,“他们现在正在分析这种病毒的DNA,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确切的结论。”   新物种,远古生物……萧肃惊讶极了,虽然科学家每年都在发现新物种,但能够用于病毒研究的并不多,取得突破性进展的更是少之又少。像408案涉及的这种病毒,能够对人体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为什么之前从没在业界透出一丁点消息?   到底是什么人在秘密地研究它?研究的目的又是什么?   “专家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萧肃问道,“有没有具体的研究报告或者数据什么的?”   “应该有,只是密级很高,只有部分高层能看到。”荣锐道,“你感兴趣吗?”   “当然。”萧肃说,“能申请调阅吗?”   “我问问老孙,回头告诉你。”荣锐吃完菠萝,低头继续打报告。   萧肃检查了一遍课件,拿出上周没批完的作业继续批,一边问他:“那些病毒到底是什么来路?408案死亡的那两个证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东非某国一家生物公司的技术人员。”荣锐答道,“但那箱病毒,并不是来自于他们供职的公司,而是在另外一个秘密组织手中弄到的。”   “秘密组织?那他们是怎么拿到的?”萧肃疑惑地道,“难不成,他们并不是普通的技术人员?”   荣锐迟疑了一下,说:“是,他们同时隶属于某个高级情报部门,具体我不能多说,你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   萧肃恍然,猜测这两个人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高级间谍了:“他们负责调查的那个秘密组织到底是什么?”   “不知道,他们没来得及把情报送出来。”荣锐耸了耸肩,道,“记得吗,他们当时两手准备,芯片和病毒样品,结果芯片落在了山猫的人手上,我们只拿到了样品。”   那晚的经历太过惊心动魄,萧肃至今记忆犹新——当时荣锐身受重伤,车子抛锚,又被山猫的人追杀,要不是自己恰巧路过,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忽然,脑中似有电光闪过,萧肃猛地停了笔,道:“等等!”   荣锐抬眼:“什么?”   萧肃绞尽脑汁捕捉着那道电光,慢慢瞪大了眼睛:“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晚,有两个山猫的雇佣兵假装政府军拦车,结果被你干掉了。”   荣锐点点头:“怎么?”   “后来对讲机响了,你跟他们的同伙说了一句话。”萧肃说,“你把那句话再给我说一遍!”   荣锐想了想,说了一句。萧肃皱眉摇了摇头:“不对,不是这一句……”   “怎么了?”荣锐问,“你想到了什么?”   “方卉泽上那艘船之前,打过一个奇怪的电话。”萧肃思忖着说,“当时我藏在一艘渔船的二层货仓里,他隔着一道门站在舷梯上,先是打电话给耶格尔,说计划有变,需要帮助。之后,他又打了另一个电话,向对面的人说了一句话。”   荣锐脸色微变:“他说的不会是……”   “和你刚才说的那句话非常像。”萧肃说,“我敢肯定是同一个语种,只是内容不一样。”   “你是说,他在跑路之前,和一个东非人通过话?”荣锐瞠目问道。   萧肃点点头:“是,我当时光觉得那句话有点儿耳熟,但一直没想起来为什么,直到你刚才提到山猫。”   荣锐马上说:“你还记得他说的是什么吗?能复述一遍他的发音吗?”   萧肃无奈地摇头,人对于自己完全不了解的语言,听过一遍很难记下,再说他当时身体极度衰弱,精神高度紧张,哪里还能复述得出来?   “我记不清了,但我可以肯定就是那种语言。”萧肃笃定地说,“他当时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给耶格尔,第二个给东非人,最后一个打给了阿虎……”说到这儿忽然眉峰一挑,“你说,他口中那个神秘的ELYSION,会不会就在东非?”   顿了下,又道:“如果ELYSION真的在东非,是不是意味着耶格尔也在东非?”   荣锐眼神微动,沉默不语。萧肃大脑飞转,道:“吕白死于王桂玉的报复,死状和408案那两个证人一模一样——你和老孙当初就是因为这个,才插手了平桥镇那桩冥婚女尸案——而王桂玉和耶格尔是同谋,她用在吕白身上的假抗衰针,很可能是从耶格尔那里拿到的……”   惊人的真相正一点点浮出水面,两人对视片刻,荣锐沉声道:“所以,如果耶格尔在ELYSION,而ELYSION在东非,那么,408案的两名证人所调查的神秘组织,很可能就是……”   “ELYSION。”萧肃接着他的话尾,一字一句地说,“方卉泽的ELYSION。”   荣锐深吸一口气,道:“哥,你把方卉泽跑路之前打的那三个电话,给我仔仔细细说一遍,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个细节都不要错过。”   萧肃努力回忆,尽可能还原地复述了一遍当时的情况。荣锐脸色凝重,道:“所以,方卉泽当时找不到你,阿虎催他赶快走,他对阿虎的态度非常强硬。但是,在和耶格尔通话之后,打完那个神秘的变化,他忽然变了,对阿虎十分客气?”   萧肃想了想,确实是这样:“对。”   荣锐盯着他的眼睛,道:“408案的两个证人,是山猫的人杀死的,所以,他们调查的那个神秘组织,有调动山猫雇佣兵的能力。”   萧肃附和地点了点头。荣锐又道:“假设那个神秘组织是ELYSION,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断,方卉泽也有调动山猫的能力?”   萧肃渐渐明白他在说什么了,惊愕地道:“你是说,他那通电话是打给山猫的?”   荣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忽然掏出手机拨了孙之圣的电话:“老孙,有个新情况,我现在怀疑那场爆炸有问题……具体情况我还要再捋一捋,明早给你详细报告,你现在打电话给海警那边,让他们明天重新检验沉船残骸,尤其是发动机,有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顿了下,他又道:“如果明早确认新打捞上来的两具尸体中,确实有一具是阿虎,让荣锒过去一趟……对,我需要权威的尸检报告,我怀疑阿虎不是烧死或者淹死的……是,我怀疑是谋杀。”   挂断电话,他沉默不语,眼神变幻不定。萧肃花了好几分钟才捋顺了他话里的逻辑,整个人汗毛都竖起来了:“你怀疑方卉泽没有死?”   荣锐抬眼看他,不说话。萧肃道:“你怀疑是他故意炸掉那艘船,而且杀了阿虎?”   荣锐终于点了点头。萧肃失声道:“为什么?”   “为了让警方认为他死了。”荣锐道,“有什么比葬身大海更无迹可寻呢?而且这一招他也不是第一次用了。”   萧肃悚然想起王桂玉“重生”的经过,当初她就是在越南制造了一起坠海事故,摇身一变成了洪颖的!   “方卉泽,从来不是一个只做PLAN A的人。”荣锐思忖着道,“他从第二次和王桂玉联手开始,就在为将来可能出现的意外做打算,所以他培养了文森,通过同性婚姻以及一系列商业操作,把公司转到了文森名下,然后在达成自己的目的,害了咱妈以后,开始策划甩掉王桂玉这个包袱,于是有了避暑山庄那次抓捕……”   萧肃对绑架之后发生的事不甚了解,经他解释一番才明白方卉泽一早就谋划脱离王桂玉。   “你找到那只黄杨木匣子,是意外。”荣锐接着道,“十七年前的谋杀案败露,他不得不带你跑路,但以他的性格,应该不会把所有希望都押在阿虎的身上,必然还准备了后招。”   “你是说,山猫?”   荣锐道:“能悄无声息地偷渡到越南,自然是好,但毕竟他带着你,不确定因素太多了,万一被警方锁定,必须有一个万无一失的PLAN B。山猫,应该就是他的底牌,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只能动用这张底牌。”   萧肃仍旧觉得这猜测太天马行空:“不是说咱们这儿是雇佣兵的禁地吗?山猫真的敢潜入我国海域?”   “所以我说这是他的底牌。”荣锐道,“要不是你留下线索,我们联合芊乡警方把他逼上绝路,他也不会动用这张底牌。”   山猫、东非、秘密基地……萧肃细思恐极,毛骨悚然:“他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会和这些简直像是恐怖组织的人混在一起?而且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非要带我跑路,即使在知道东西已经交给警方之后……”   荣锐脸色十分别扭,说:“关于这件事,王桂玉交代了一些内情。”   “哦?”   荣锐咯吱咯吱磨了会儿牙,开始不情不愿地讲述一些他十分不愿意回顾的“内情”。 第109章 S3   萧肃对方卉泽的心思其实是有一些察觉的, 尤其是这七八天来, 得知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之后。   但真正在荣锐口中证实, 还是感到极度的震惊和不适——那毕竟是他的小舅舅, 是他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的亲人!   人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外甥产生奇怪的感情?这是什么扭曲的心理?   然而王桂玉的口供说得非常清楚了, 当妈的没理由污蔑亲儿子,而且也完美地解释了这十几年来方卉泽的行为逻辑。   震惊过后便是深深的尴尬,好在萧肃好歹也算是个成熟的男人了,所以还勉强保持着冷静理智的表情:“王桂玉真这么说?”   另一个当事人看上去比他还冷静理智:“她亲自签字画押的,后面还有我和书记员的签名。”   “哦。”萧肃瞥一眼他银钩铁画的签名,再瞥一眼他本人,莫名感觉后脊背有点发毛。   荣锐倒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收了文档, 一本正经地说:“现在能解释他为什么要带着你跑路了,那么我们回到之前的问题——如果ELYSION就是408案涉及的秘密组织, 方卉泽和它是什么关系?”   “那首先要弄明白方卉泽和耶格尔是什么关系。”萧肃收敛了一下神思, 也尽量正经一点,“早前我们关注到耶格尔,是因为他和王桂玉相互勾结,利用假的抗衰针谋杀吕白和友刚夫妇。所以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他们俩是整个复仇案的核心, 方卉泽只是他们的复仇工具、幕后资助者。”   荣锐从电子卷宗里调出一份关于耶格尔的文档, 读道:“查理.耶格尔,1990年出生于德国,后赴美留学, 博士毕业后在几家非盈利组织中辗转厮混,2018年正式进入PHOENIX担任医学研发工作。资料显示,王桂玉是在2020年瑞典举办的一次行业博览会上和他相识的,之后两人一直保持着专业上的联系。”   萧肃道:“2023年初,方卉泽被我妈二次流放,之后不久,王桂玉便在他的帮助下假死重生了。假设从那时候起,他们母子俩便开始策划回国、复仇的计划,那耶格尔也应该是那之后和他们联手的。”   荣锐接着翻阅资料:“2025年,耶格尔从PHOENIX辞职,之后马上在开曼群岛注册了PHENIX的空壳公司,从那之后,行踪就变得非常神秘,几乎查不到确切的信息。”   萧肃略梳理了一下时间线,便得出了结论:“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假设,2023至2024年之间方卉泽通过王桂玉接触到耶格尔,2025出资帮他在开曼群岛注册空壳公司PHENIX,之后与‘洪颖’在珑州创办的无暇发起假的抗衰针项目,引诱张婵娟下水。”   萧肃在脑海中重构着王桂玉和方卉泽的计划,越是整理,越觉得心底里发寒——这对母子思维之缜密,心志之坚定,手段之冷酷,简直让人不寒而栗:“这是一个一箭双雕的计划,他们一方面通过项目投资渗入尤家,让他们夫妻反目互相残杀,一方面利用萧然和丁天一的关系,重创我妈计划推出的汉方养颜项目……之后又伺机暗害她,嫁祸给丁天一……”   “这只是他们计划的主线。”荣锐提醒道,“别忘了,他们还捎带着弄死了吕白。”   何止是吕白,还有后面的王长友、关九、罗氏兄弟,以及无辜波及的周律师……萧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冷吗?”荣锐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给他披在肩上,接着道,“我有一个想法,会不会ELYSION就是PHENIX,PHENIX就是ELYSION。”   萧肃若有所思地道:“你是说,PHENIX并不是一个空壳公司,它其实是有实体的?”   “是,所以我怀疑ELYSION的创始人就是方卉泽。”荣锐沉沉道,“408大案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神秘幕后首脑,就是他本人!”   萧肃震惊不已,但又有些意料之中的了然。荣锐轻轻叩着桌面,说道:“我怀疑,2023年,方卉泽通过王桂玉结识耶格尔,对他手里的神秘远古病毒产生兴趣,于是将他从PHOENIX挖出来,在开曼群岛注册山寨PHENIX公司,同时在东非某地建立秘密基地ELYSION,资助他继续研究。”   “可是……”萧肃喃喃道,“只是为了帮王桂玉复仇、打垮方氏,他居然远赴东非搞了这么神秘一个基地?这手笔也太大了吧?那可是东非,世界上局势最复杂的地区之一!”   荣锐神色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实事求是地说:“哥,你跟我说,你被绑架的第二晚,方卉泽怕你死了,曾经打电话跟耶格尔询问要给你吃什么药——你这种病这么罕见,为什么耶格尔偏偏这么清楚?”   萧肃明白他的意思:“你认为耶格尔研究的这种病毒,可能对我有用?”   荣锐道:“我一直不明白,方卉泽为什么会在2023年春节之后再次接受王桂玉。那时候他已经25岁了,在商场摸爬滚打了好几年,心智相当成熟,怎么可能因为感情上遭受一点挫折,就转头向当年教唆他杀人的‘亲妈’寻求心理安慰?现在我明白了,他是为了你——王桂玉一定是以耶格尔手中的神秘原始病毒为筹码,取得了他的信任……不,说不上什么信任,在方卉泽心里,他和王桂玉之间一直以来都没有信任,没有亲情,只有利用和交易。”   他笃定地说:“耶格尔,就是他们交易的筹码。而拯救你,则是方卉泽做这一切的终极目标——这样,就能解释他为什么明知你的病已经进入急发期,还要想方设法带你一起走!”   一直以来的疑惑似乎解开了,萧肃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方卉泽苦心孤诣地筹谋,六亲不认地杀戮,究及本源,竟然是为了救他?   这执念是何等可怕,又是何等的可笑。   他疯了吗?   也许从十四岁杀了马强开始,他就已经疯了。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萧肃想了很久,说,“就算他创立ELYSION是为了我,可东非局势错综复杂,他一介商人怎么可能在当地立足?还有山猫,如你所说,这样顶级的雇佣兵团,又怎么可能被一个普通商人指使?方卉泽也许有很多钱,但这两件事很显然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是。”荣锐道,“所以我们还要进一步调查查理.耶格尔的情况,以及2023年迄今,和方卉泽有过商务往来的东非势力。”   萧肃重重地叹了口气,原以为整件事随着方卉泽的死已经接近尾声,万万没想到一切好像才刚刚开始。   不过换个角度想,408案已经拖了快一年了,如果能通过方卉泽的“死”打开突破口,那他这个顾问也算是尽了一份绵力。   一直以来,都是荣锐在帮他,现在,他也能帮到荣锐了。   萧肃略振作了一下,说:“假设我们的推测是真的,ELYSION就是PHENIX,那它会在哪儿?”   荣锐打开一副东非地图,在去年4月他们相遇的地方附近画了个圈:“这儿,是408案两名证人遇害的位置,往那边,是他们供职的工厂。虽然他们留下的芯片被山猫带走了,但我想那个神秘基地应该离这个区域不远。”   萧肃问:“你说,王桂玉会不会知道?”   荣锐道:“审讯中她始终没有提到ELYSION,我觉得方卉泽和耶格尔搭上线以后,很多事情未必会告诉她。而且她‘重生’后便立刻以洪颖的名义回到了国内,基本没有时间去ELYSION参与病毒研发工作。”   “可她毕竟是专业出身,耶格尔也是她引荐给方卉泽的。”   “嗯,明天我再去市局见见她,详细问问。”荣锐道,“除了王桂玉,我怀疑有一个人可能知道得更多——文森。他是方卉泽一手调教培养的,方卉泽连全副身家都敢托付给他,搞不好会把ELYSION的秘密告诉他。”   说到文森,萧肃立刻想起自己下午在游戏里遇到的那个管理员03,忙打开账户,将那人发给他的加密文件给荣锐看。   “文森发给你的?”荣锐将加密文件下载到自己的笔电上,开始研究。萧肃道:“你说他到底是不是文森?他自从加了我以后,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话,这是第一次发东西给我。”   荣锐剥开重重外衣,进入文件核心界面,界面上是一个登陆口,需要输入六位数密码。   “需要密码。”荣锐皱眉道,“是什么密码呢……”   萧肃也不得而知,输入方卉泽的生日试了试,不是,输入自己的,也不是。荣锐接过去折腾了许久,无奈道:“不行,有自毁机制,贸然破解可能会损害关键信息。”   萧肃想了想,说:“他发给我,应该就是想让我看的,不可能设置我猜不到的密码……也许我只是一时没想到,或者他稍后还会给我提示。”   荣锐道:“有道理,不急,你时刻注意你的游戏账户吧,看他会不会发新的信息给你。”   不知不觉间夜已经深了,荣锐关了笔电,收拾东西:“太晚了,该睡了,案子等海警的消息吧,有反馈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嗯,等荣锒到了当地,也许会有新发现。”萧肃打了个哈欠,去卫生间洗漱,换好睡衣出来,发现荣锐躺在他床上,正一脸便秘地看《战狼4》。   萧肃用的是微型投影仪,投在床正对面的墙上,关了灯效果和私家影院差不多。荣锐还开了杜比声道,枪林弹雨仿佛就在耳边似的。   “好看吗?”萧肃问他。   “你疯了吧?”荣锐翻了个白眼仁。   萧肃拍他:“好好跟我说话!”   “……哥,你疯了吧?”   萧肃也是无语了,道:“不好看别看了,回去睡觉去!”   荣锐“嘁”了一声,说:“是荣锒安利你看的吧?为了跟我爸找点共同语言?”   你是老子肚里的蛔虫吗?萧肃有点尴尬,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荣锐蠕动蠕动钻进了他的被窝,道:“哥你可真孝顺啊,我爸何德何能……不过这么钢铁直男的电影,还是让我陪着你看吧,不然万一你看着看着忽然直了呢?”   萧肃被他气笑了,说来说去不就是要赖在这儿睡觉么?   “爱看就看吧,口嫌体正直,和你爸有点儿共同爱好怎么了?”萧肃摸摸他的脑袋,上床躺在他身边。荣锐自然而然地黏上来,整个人往他身上滚。萧肃手脚并用挡开,道:“今天不行,我累了。”   “哦。”荣锐默默退开,老实了两分钟,又悄无声息地滚过来,小心翼翼抱着他的腰,“我就这么抱着你睡行吗?”   “……”萧肃和他肌肤相贴,隔着薄薄的睡裤,什么都感觉到了:“你确定你这样能睡着?”   荣锐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别急,我看会儿电影就好了,这种钢铁直男片可败火了,比冷水澡都管用。”   萧肃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孩子其实有说相声的潜质啊!   不过小朋友是不能过分打击的,萧肃只得忍了,转身背对他睡自己的觉。   荣锐对他这个姿势很满意,贴着他发出了试图败火的声音。   浑浑噩噩睡了一宿,萧肃什么都没干,还是睡得腰酸背痛。早上迷迷糊糊起床,发现时针已经指向九点,荣锐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大概是去市局重审王桂玉了。   赖床十分钟,起床洗漱换衣,刚喂完大王,手机响了,荣锐在UMBRA上告诉他荣思寰中午到,酒店和饭店自己都安排好了,让他十二点半直接去饭店见面。   萧肃看看时间,似乎还来得及刷一部《红海行动》,于是问他:【哪家饭店?定位发给我。】   隔了半小时,荣锐发了个定位过来,萧肃点开,左看右看上面并没有饭店,问他:【发错了?哪儿有饭店啊?】   小警盾闪了闪,说:【巷角那家。】   萧肃将地图放大,再放大,终于在一条细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小巷子拐角,看见了一家沙县小吃。   什么鬼?   农夫:【你说的不会是沙县小吃吧?】   小警盾:【不是沙县小吃,是沙县小吃靖川旗舰店!】   萧肃只有心穿过手机打他一顿:【别闹!你爸第一次来看我,你这是蓄意破坏我们的父子关系!】   小警盾发了个坟头蹦迪的表情,萧肃强忍着揍他的冲动,打电话给自己常去的一家靖川本地精品菜馆订了位子,发个定位过去:【十二点半,我定好了包间,赶快发给你爸!】   小警盾发了个乖巧点头的表情:【知道了。】   这是什么熊孩子啊……萧肃想想中午的会面,忽然有种心力交瘁的的感觉。 第110章 S3   萧肃临时抱佛脚看了一集《红海行动》, 收拾收拾提前赶到订好的菜馆, 等岳父大驾光临。   忐忑不安地等了十几分钟, 服务员带着一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走进了包间。   荣思寰和AR游戏里的灭蒙射手几乎一模一样, 腰背挺拔, 眉眼冷峻,浑身上下散发着军人特有的肃杀之气,只是不知道是工作太辛苦,还是被孽障儿子气的,四十出头的年纪两鬓已经隐约有点儿染霜了。   服务员带上门走了,萧肃起身叫了声“荣叔叔”,去接他手里的旅行包。   “别客气,坐。”荣思寰犀利的目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笑了,“萧老师跟我想的一样, 一看就能镇住荣锐那个臭小子。”   萧肃也不知道这算夸奖还是吐槽, 但见他笑得爽朗,稍微放松了点儿,说:“他早上去市局了,有个重要的证人要重审, 可能要晚点到……”   荣思寰大手一挥:“到不了啦, 今儿就咱们爷俩说说话,他靠边待着去吧。”   萧肃莫名其妙,荣思寰眉峰一挑, 嘴角勾起一丝坏笑,和荣锐那叫一个神似:“他那个臭脾气你还不清楚么?见了面肯定又要跟我呛起来,什么天儿也别想聊了,所以我一杆子给他支到沙县小吃去了!”   “哈?”萧肃愕然,荣思寰嘿嘿一笑,将手机递给他。萧肃接过一看,顿时哭笑不得——荣锐十点多发消息改地址,荣思寰等到十二点一刻才回复,语重心长地从“发扬我党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说到“八荣八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让他还是改回沙县小吃得了,头次见面不要太奢侈,不要浪费萧老师的钱。   末了还不忘嘱咐他,说自己会亲自通知萧老师并表示谢意,让他安心工作别操心云云。   “我跟他说飞机晚点,把午餐改到了一点半。”荣思寰一脸得意地说,“所以他一点半之前不会来烦我们啦!”   萧肃对这两父子也是服气了,简直分不清这算是儿坑爹还是爹坑儿。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亲生的。   “您这样他会生气吧?”萧肃端起茶壶给岳父大人倒茶,荣思寰叩了两下手指表示谢意,道:“我干什么他不生气?嗐,都一样。”   这倒也是,萧肃无言以对,只能感叹岳父大人想得开。   荣思寰喝了两口茶,说:“我们的父子关系你应该很清楚了……对了,谢谢你过年让他带回来的老山参和茶叶,小二十年了,这是他头一次给我送东西。”   萧肃忙道应该的,荣思寰叹了口气,道:“不瞒你说,我这个儿子什么都好,从小到大没叫我操过一点儿心,可就一样——恨我。”   他的表情暗淡下来,犀利的双目隐约泛着点儿伤痛:“因为他妈妈的死,十二年了,他从没原谅我。”   萧肃没想到第一次见面不过五分钟,荣思寰就跟自己提起了这么深刻的话题,原以为先要拷问一下认识过程、谁追的谁、发展到哪一步之类的。   至少也要先聊聊战狼和吴京啊!   荣思寰见他惊讶,又叹了口气,说:“他应该给你说过吧,十二年前,他妈妈在东非出了意外,因为我没有及时救援……被杀害了。”   这是他们父子之间最大的裂痕,诛心之痛,萧肃整了整神色,道:“他提过,但我知道的不多……十二年前,那就是2017年?那时候他才七岁吧?”   “嗯,七岁。”荣思寰径自打开桌上的白酒,给自己斟了一杯,又问萧肃,“来点儿?”   萧肃忙端起酒杯,荣思寰给他满上,说:“我和荣锐的妈妈,因为双方职业的缘故,一直聚少离多,那年荣锐刚上小学,他妈妈本想做完手头的项目就找个高校转教职,谁知道……最后一次出国,竟然没能回来。”   荣锐的母亲郑菲,一直从事生物医疗方面的研究,生了荣锐之后还一直坚持在科研一线,带着小组满世界的跑。因为荣锐一直是爷爷奶奶带着,荣思寰两口子也比较放心,所以孩子七岁之前他们一家三口每年待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超过两个月。   2017年,荣锐上了小学,郑菲开始考虑儿子的教育问题,于是向几所高校递了申请,打算稳定下来带带学生。六月末,东非一个医疗机构忽然发来邀请,说几年前她跟进过的一个项目有了突破性进展,请她参与新一期的实地勘察。   这个项目郑菲当初倾注了相当多的心血,骤然出现新进展,她自然非常激动,当即向上级申请出国考察,一方面是为了悬而未决的项目,一方面也算是给自己的科研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七月初,郑菲踏上了飞往东非的旅程,半个月后,考察团所在的地区突发小规模暴动,成员分批撤退,又过了一周,噩耗传来,郑菲和同行的五名医生一同遇难,被武装分子杀害在一处山坳里。   “当时我正在执行一项绝密任务。”荣思寰咂了一口酒,道,“我潜伏的观测点,离小组遇害的地点非常近。那天晚上我躺在一棵大树上,戴着夜视镜,隐约看到南方出现了一颗求救信号弹……但我没有赶过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其实,那天我一直心存侥幸,告诉自己看错了,或者那信号弹不是他妈妈发的——就在前一天,安全区还接收了一批那个考察团的幸存者,他们说团队所有人都在往鲸湖方向撤退,而信号弹升起的地方是山区,和鲸湖在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   “可是,没有侥幸。等我完成任务,回到安全区的时候,死亡通知已经发到我上级那儿了。”   荣思寰干了一杯酒,长长地出了口气,说:“所有人都对我说,这件事是意外,我不可能未卜先知,知道那颗信号弹是我老婆发的,明明考察团所有人都往鲸湖方向撤了,谁也没想到他们的小队会往相反的方向跑……后来连我自己都相信了,这一切只是巧合,是命运……直到那一天,我儿子问了我一个问题。”   “他说,爸爸,如果你知道那是妈妈,知道是她临死前发的信号弹,你会去救她吗?”   荣思寰摩挲着酒杯边沿,良久,道:“那天是下葬的日子,天气特别热,太阳像是要把人给烤化了。但荣锐坚持穿正装,雪白的衬衫,黑色的小西装,小脸一片冰冷,一滴汗都没有。我看着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亮,那么冷……我说,不会。”   “我骗不了我自己了,我不会,因为我是个军人。”荣思寰抹了把脸,说,“我这个儿子,才七岁,就把人心给看透了。”   萧肃心中震撼,不知道七岁的荣锐经过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才问出了这么诛心的问题。   这孩子,从小就黑白分明,聪明得过分。   萧肃给荣思寰斟上酒,跟他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荣思寰关心地问:“你这么喝酒,不要紧吗?”   萧肃摇头,把两个杯子满上,给荣思寰夹了一筷子凉拌香椿芽。荣思寰照旧叩了叩桌子表示感谢,接着道:“从哪个时候开始,我们父子俩就不对付了。一开始他年纪还小,对我算是虚与委蛇吧,面子上还能照顾照顾,等十四岁破格录入公安大学特训班,彻底脱出我的掌控,就连‘爸爸’也不叫了,每年除了给他妈妈扫墓,基本不跟我打照面。”   萧肃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了,只能给他继续布菜,勉强弥补一下。   “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给我送年礼,是因为你,第一次跟我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是为了你,第一次拿我给他存的钱,还是为了你。”荣思寰吃了两口菜,干了半杯酒,叹气,“要说我心里没有一点儿不乐意,那是假的,哪个作父亲的不希望儿子正经找个姑娘,结婚生子,和和美美白头到老?可是……可是我的儿子我清楚,荣锐从小没妈妈,他一直渴望有个人,能像他妈妈一样,又聪明,又骄傲,又温柔……萧老师,你的出现,就像是把他的梦想实体化了,除了性别,没有一样不完美。”   萧肃哑然,荣思寰唉了一声,说:“其实他一开始也是犹豫过的,去年五月份回国休养那几个月,他一直调查你,一方面是因为工作需要,一方面也是出于私心。那一段他思想斗争很厉害,连他们老孙都看出来了,偷偷跟我说,荣锐可能感情上出了点儿问题。但是我们父子俩的关系,你也明白,我干着急没办法,连问都不敢问一声。后来他恢复工作,跑到靖川一待就是几个月,连大年三十都没回来,我就知道……他是下决心了。”   这是萧肃第一次从第三者口中听到荣锐对自己的感情,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酸酸的,又甜甜的。   “你和他妈妈,是同一类人。”荣思寰跟他碰了杯酒,接着道,“连专业都离得这么近,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荣锐喜欢你,我也是很放心的,你是个非常出色的年轻人,各方面我都很满意,即使一开始有一些……一些无法接受的问题,但和你打了这么久的游戏,看到荣锐跟着你之后这么大的变化,我也释然了。”   他苦笑了一下:“人无完人,世界上哪儿那么多完美的爱情,你们互相之间能够相互依靠,相互安慰,相互成全,我已经心满意足。”   萧肃握着酒杯,低声道:“谢谢您,荣叔叔。”   “叫爸爸吧。”荣思寰说,“你叫了,我估计他也就不好意思不叫了。”   萧肃给两个空杯倒上酒,举杯,叫了声:“爸。”   “欸!”荣思寰与他碰杯,一饮而尽。   第一次见面,意外地和谐,俩人半斤酒下肚,情绪都有点兴奋,一边吃一边聊,萧肃讲了自己的家庭,父母、妹妹,还有不知是死是活的前舅舅,最后也讲了自己的病。   其实他很少和人聊自己的病情,但今天他对荣思寰解释的很详细,因为他知道荣思寰最不能接受的是什么,既然人家不能接受的都坦然接受了,那他也应该坦然一点。   荣思寰听完了,没有多问什么,只让他好好配合医生治疗,顺便给自己发一份病历,回头自己也能找几个专家教授问一问什么的。   絮絮叨叨一个多小时,白酒开了两瓶,喝到后面荣思寰舌头都大了,差点搂着萧肃喊哥们。还好萧肃酒量大,好歹撑住了,没有令他们翁婿之间出现称兄道弟这种尴尬的场面。   两点半,荣思寰喝的差不多了,忽然想起什么,拉着萧肃说:“对了,有几样东西我得交给你,你妈去得早,这些东西按理应该婆婆给媳妇儿交代的,咱家只能我给了。”   萧肃也喝大了,不过他一般不撒酒疯,就是整个人什么都变慢了,0.5倍速似的。他听完这话觉得哪里不对,半天才反驳道:“爸,错、错了,不是婆婆,是岳母!”   “哦,你岳母,你岳母去得早……”荣思寰改了口,但想想也是哪里不对,又改回去了,“不对还是婆婆……嗐!什么乱七八糟的,叫妈!”   “是,妈。”   “你叫我干毛玩意儿……我是你爸!”荣思寰七手八脚打开旅行袋,从里面掏出个黑丝绒小盒子递给萧肃,“这是我们荣家祖传的,到你这儿算是第五代了,你以后要好好保存,贴身戴着。”   萧肃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这是交接传家宝了,一时间十分担心是手镯耳坠之类的东西,等打开盒子看见一枚纯金圆形方孔币,才松了口气。   “松柏长青,福泽永继。”萧肃拿起金币,只见两面分别铸着四个小字,寓意十分祥和吉利,心里先喜欢上了。荣思寰道:“这枚金钱还是前清的时候,我祖上铸造的,一套几十枚呢,后来战火纷飞的,家族离散,剩下的也就这几个了。”   萧肃慢吞吞将金钱戴在脖子上,说:“谢谢爸。”   荣思寰摆摆手,又从袋子里拿出个扁扁的大盒子:“这个,是你妈留下的,她那个人呢,一心学术,不爱打扮,也没什么首饰,就喜欢编故事哄小孩儿……去世以后,留下的只有这个了。”   他将盒子放在膝盖上,来回摩挲,爱不释手,半天才叹了口气,递给萧肃:“这是荣锐小时候最喜欢的,这些年,我感觉心里难受了,就拿出来看看……现在,是时候交给你了。”   萧肃接了盒子,荣思寰却不松手,顿了片刻,才狠狠心撒了手,说:“一定要保存好。”   萧肃点点头,将盒子装进包里。   交接完毕,爷俩默契地端起酒杯一碰,干了,荣思寰握着酒瓶还要倒,一拿没拿动,抬头,只见自己儿子一脸火大地站在桌边,右手稳稳按着瓶子:“你耍我?”   荣思寰被他吓了一跳,打了个巨大的嗝儿。萧肃顿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荣锐来了,冲他摆摆手:“好、好好和爸说话……饿了吧?”   荣锐等了一中午,气都气饱了,拎着两个酒瓶晃了晃,一滴不剩,冲荣思寰叫:“谁让你喝这么多的?多大岁数了自己心里没数?”   荣思寰嘿嘿笑,萧肃跟着笑,笑了一会儿想起维护岳父大人,忙拍着胸脯道:“都是我喝的,你放心!”   “……”荣锐气个半死,他倒宁愿是自己亲爹喝了!   “行了都别喝了,哥,跟我回家!”荣锐过来扶萧肃,又对荣思寰道:“你赶紧回酒店睡一觉醒醒酒!”   萧肃四平八稳地站起身,拨开荣锐,伸手去搀荣思寰:“我、我送你回酒店……休息……等晚上我们再、再接着喝……”   荣思寰就着他的手站起来,特别欣慰跟他勾肩搭背:“行,你送我……你比他强,他光想着自己媳妇儿,忘了我这个爹……好!好兄弟!够哥们儿!”   荣锐一个头两个大,满脸黑线都快画不下了。萧肃跟荣思寰互相拍了半天肩膀,慢慢回过神来:“爸,你是长辈,怎么瞎论辈分呢?”   “对呀!”荣思寰也睿智起来了,拍一把大腿,道,“你不就是他媳妇儿吗?”   荣锐被这奇葩的尬聊雷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强行把两人分开,犹豫半天还是先把荣思寰拖了出去,在大堂叫了个经理看着萧肃,自己送烂醉如泥的老爹去酒店。   二十分钟后回来,萧肃还呆呆坐在椅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扔花生米,扔得衣领里面全都是。   “……”荣锐简直无语了,但看他安安静静呆呆乖乖的样子,又觉得特别好看,替他打开衣领掏花生,手指无意间勾到一根红线,扯出来一看,是一枚熟悉的金钱。   “松柏长青,福泽永继。”荣锐喃喃念着,笑了,知道父亲这是完全接受了萧肃,原本些微的担心瞬间烟消云散。   算他识相! 第111章 S3   萧肃对于自己是怎么吃完饭, 又怎么回到家的, 一无所知。印象中前一刻他还在和荣思寰说话, 后一刻醒来已经睡在自己床上了。   窗外天居然全黑了, 时针指向十一点, 他睡了将近十个小时。   真是岁月不饶人啊……萧肃无奈叹息,才喝了一斤白酒而已,竟然醉成这个样子。四肢麻痹,浑身酸软,他等了很久才感觉到自己的脚趾,稍微活动一下,挣扎起床。   身上的衣服换过了,应该是荣锐带他回来的, 就是不知道这父子俩见面以后有没有吵架,或者干脆打起来。   他俩没带枪吧?   萧肃胡思乱想着, 冲了个澡, 出来的时候看见荣锐一脸黑气地坐在椅子上,指着桌上的大碗对他颐指气使地说:“喝了。”   黑乎乎一碗醒酒汤,一看就不是刘阿姨的手艺,萧肃抽抽鼻子, 半残的嗅觉竟然闻到了清晰的酸辣味儿, 不知道里头倒了多少老陈醋和白胡椒。   “我酒已经醒了。”萧肃表示拒绝。   荣锐债主一般盯着他,色厉内荏地说:“喝一半!”   萧肃一口也不想喝,但想想自己中午伙同岳父大人把他忽悠到沙县小吃等了一个小时, 到底还是有点心虚……不对,是心疼,于是乖乖端起碗喝了一半。   味道不怎么样,但热热的,又放了姜片和胡椒,喝下去手脚马上暖了起来,萧肃缓了缓,干脆把剩下的半碗也喝了。   荣锐表情似乎开心了一点,问:“是不是太辣了?”   萧肃脑门上汗都出来了,但想想他为了自己,终于学会了方便面和火锅以外的第三种食物,内心十分感动,说:“没事,我口重。”   荣锐“嘁”了一声,但明显更开心了,收了碗出去,片刻又端着一碗鲜虾云吞面上来:“饿了吧?”   萧肃点点头,坐下来吃饭,问他:“你爸呢?他是不是也喝多了?”   “你猜?”荣锐冷笑。   萧肃不敢呛他,又问:“那他睡醒了吗?晚饭怎么吃的?”   荣锐道:“醒了,我陪他吃的,还在那家私房菜馆,他中午光喝酒了,什么味儿也没吃出来,我把中午的菜又给他重点了一遍。”   萧肃忍不住笑:“你代我跟他道歉没有?我还说晚上陪他继续喝的。”   “你敢!”荣锐虎着脸说,“没下次了啊!”   萧肃点头称是,问:“你们没吵架吧?他可怕你呢。”   荣锐道:“没,就随便聊了几句。”   “聊什么?”萧肃十分好奇,他们俩聊什么能不吵架?   荣锐便秘似的吭叽了半晌,说:“聊吴京和战狼。”   “?”萧肃差点呛了,万万没想到自己做的功课到头来都让他用了,这算是经验值共享吗?   荣锐给他倒了杯水,问:“你们呢?你们中午背着我聊什么了?”   “聊你家里的事,你,你妈妈,还有十二年前那场事故。”萧肃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放下了,说,“你还在为了那件事恨他吗?”   荣锐的脸沉了下来,默然片刻,摇摇头:“不恨了,经过咱妈那件事,除夕夜你跟我说过的那些话,我就不恨了。”   萧肃摸到他的手,握在手里拍了拍。荣锐反手握住他的手,说:“只是这么多年,我对他横眉冷对地,都习惯了,改不过来了,没办法像普通父子那样相处……估计他也一样。”   这爷儿俩都是犟脾气,能化解到这一步已经不容易了,萧肃摸摸他的头,说:“慢慢会好的。对了,他说我和你妈妈很相似,是真的吗?”   荣锐想了想,说:“有一点吧,性格,气质,还有一些说不清的东西,是有点像。不过你和她又完全不一样,你比她更平和温暖一些……我妈妈,是个很强大的女人,我爸爸常说,她就像风一样,自己是她的捕风者。”   “哦?”萧肃诧异,荣锐父子俩都属于典型的北方男人,冷峻、刚硬、霸道,原以为郑菲能让他们父子俩念念不忘,一定是温柔如水,以柔克刚的那种,“风一样的女子”是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觉得,我爸那种人,喜欢的女人一定是千依百顺娇怯怯的?”荣锐嗤笑一声,说,“不,他就喜欢我妈那样一心学术不着家,能徒步越野穿过秦岭大山的女人。你知道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干什么吗?爬G2,我妈提的,她说我爸要是爬不上去,她回头就把他甩了。”   “哈?”萧肃叹为观止,“你妈这么厉害?”   “嗯。”荣锐漆黑的眼睛闪烁着骄傲的光芒,“我爷爷奶奶都被她的外表骗了,我妈属于乍一看温柔清秀,其实杀伤力巨大的那种,按我爸的话说,是女人中的女人。”   萧肃被他说得也向往起来,遗憾地道:“可惜没机会见她了。”   荣锐神色一暗,说:“就是因为她太强,太厉害,所以那次出国考察她坚持要去,我爸没多想就答应了,要是换个弱一点儿的女人,也许就劝她放弃了吧。”   萧肃摸摸他的头发,手滑下去捏了捏他的后颈,道:“人各有志,你妈妈能接受你爸,也许就是因为他尊重她,尊重她的事业和选择。唉,说起来,他们俩也算是神仙眷侣啊。”   荣锐点了点头,顿了下,又问:“那个金钱是他给你的?给你的时候说什么没有?”   “有啊,说这是你们荣家的传家宝,前清时候传下来的。”萧肃说着,想起包里还有荣思寰给的那个扁盒子,于是将它取了出来,“对了,他还给了我这个,说是你妈妈留下来的。我看他给我的时候很舍不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荣锐拆开包装纸,打开里面的硬纸盒,眼睛忽然湿润了,连手都抖了起来:“是这个……”   盒子里是一本手帐,纯手工做的,封面上用水彩笔画着一只骑着挎斗摩托车,戴着头盔和风镜的大猫。大猫一脸霸气,一只爪扶着车把,一只爪摸着旁边车斗里的小猫。小猫和大猫一模一样,只是幼崽模样,戴着红色头盔,精神极了。   “《R和r的宇宙历险记》……”萧肃念着封面上的名字,十分惊讶,“这是你妈妈给你画的绘本?”   “是,她自己编的故事,讲一只厉害的猫爸爸带着小猫崽去星际探险的故事。”荣锐眼睛红红的,嘴角却翘着,“他们有一辆可以飞出宇宙的摩托车,猫爸爸带着小猫崽在太空遨游,去到了很多奇怪的星球,认识了很多有趣的外星生物……小时候,只要在家,她每天晚上都会给我讲这个故事,讲了很久很久,我特别入迷,但从来不知道结局是什么。”   绘本非常精美,郑菲的卡通画画得颇有水准,用彩铅和水彩笔将大猫父子俩勾勒得生动可爱。萧肃只看了几页便明白了,她画的是荣思寰和荣锐,故事则仿照《小王子》,每一个单元都讲一个浅明的道理。   “我爸工作特别忙,每次答应带我出去玩,最后都去不了。”荣锐低声说,“我特别失望,我妈就编了这么一个故事,让我像那只小猫崽一样,在故事里和爸爸一起去太空探险。”   郑菲的脑洞特别大,每到一个星球,猫父子都会认识特别有趣的生物,有恐龙,有始祖鸟,还有量子怪兽和食梦貘,她用女科学家特有的笔触,为孤单的儿子描绘了一个宏大而瑰美的世界,有快乐,有紧张,有离别,有相逢……   现在萧肃相信了,她真的是女人中的女人。   荣锐一页一页虔诚地翻阅着,慢慢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郑菲给了这个故事一个开放式结局——猫父子即将离开鸭梨星,忽然收到了探针发回的信息,在两万光年外的一个星系当中,发现了一个可能居住着远古恐龙幸存者的星球。于是猫父子整装待发,准备往神秘星球继续新的探险。   “没有了啊……”荣锐轻声说着,恋恋不舍地看着最后一页,“真想问问她恐龙星球是什么样的,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萧肃抚摸着他的后颈,替他合上绘本,封底的画也非常漂亮,郑菲将猫父子去过的星球做成了星图的样子,用米粒大的小字写着那些星球的名字——鸭梨、栗子、香蕉、榴莲……   看来岳母大人还是个吃货……   荣锐摩挲着绘本,将它放进硬纸盒,递给萧肃。萧肃犹豫了一下,说:“你留着?”   荣锐却摇了摇头:“我爸给你的,你留着。”   “好吧。”萧肃将盒子收了起来,说,“我现在明白他给我的时候为什么那么舍不得了,他跟我说,这些年他感觉心里难受了,就会把它拿出来看看……小锐,你妈妈的事,你爸比你更痛苦,十二年了,他到现在都没有走出来。”   荣锐怔了一下,没有说什么,但眼神明显柔软了下来。   萧肃觉得,他和荣思寰之间的结,差不多算是解开了。   “对了,你那边今天有什么进展吗?”隔了片刻,萧肃换了个话题,打破了氤氲的伤感气氛。   荣锐振作了一下,说:“没有,我和王桂玉聊了很久,感觉她对Elysion一无所知。虽然当初耶格尔是她介绍给方卉泽的,但实际上后来这两个人所有的图谋,都是绕过她的,王桂玉由始至终只参与了石鹏的复仇事件。”   萧肃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以方卉泽的作风,大约从头到尾都没有把王桂玉当成自己的母亲。   或者有吧,那也应该是14岁之前的事了,从王桂玉唆使他刺杀马强之后,他就再也不会对她产生什么亲情了。   “她知不知道方卉泽坠海的事?”萧肃问荣锐。   “暂时不知道。”荣锐答道,“市局那边对她封锁了消息,我和老孙也赞同。不过我觉得她已经有所察觉了,毕竟已经这么多天了,我离开又回来,她应该猜到事情已经有了结果,只是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你觉得她在乎方卉泽的死活吗?”萧肃问,“我时常在想,王桂玉对方卉泽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仅仅是利用他复仇吗?”   “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毕竟在我们正常人的心目中,作母亲的是不可能让自己的亲儿子去杀人的。”荣锐沉沉道,“但是跟她交手这么多次,聊了这么长时间,我发现她对方卉泽其实有着很深的感情,她一直真的把他当自己的儿子,包括十七年前指使他去刺杀马强,也是真的认为,身为人子应该替父报仇。”   他想了会儿,接着道:“她有一种极端的执念,她始终认为她和石鹏、方卉泽是不可分割的一家人,作为妻子她有责任替石鹏报仇,而方卉泽作为他们的儿子,理所当然也应该和她一样。她一直认为是方家拆散了他们母子,是咱妈夺走了她的儿子,方卉泽这些年一直阴郁痛苦,也是因为咱妈不许他接近你——总之,她是真心恨着方家,恨着你们全部。”   萧肃心里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可当初是她抛弃了自己的孩子,是她把方卉泽放在了医院门口,她就是算准了我外公外婆会收养他,会把他当亲儿子!”   “人有的时候会刻意忽略一些对自己不利的记忆。”荣锐道,“王桂玉总是习惯性地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从而让自己所有极端的行为都合理化,她从石鹏死后心理就不大正常了……总之,我觉得她是真心爱着方卉泽,想和他恢复母子感情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方卉泽会在避暑山庄设那个局,让王桂玉暴露在警方面前——他算准了王桂玉会替他吸引视线,掩护他逃走。他对人心的洞悉,比他生母厉害多了。”   萧肃默然无语,荣锐道:“所以,现在王桂玉的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她知道方卉泽想甩掉她这个包袱,想让她死,所以她恨他,恨不得他马上被警方抓住带到自己面前。一方面她又不想失去自己唯一的亲人,毕竟她的生命中已经没什么寄托了,如果儿子死了,她恐怕再没有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萧肃迟疑道:“你怕她知道方卉泽坠海,会自杀?”   “不知道,也许吧。”荣锐道,“所以我和老孙都不主张把这件事告诉她,怕她受刺激。”   萧肃默然点头,隔了会儿,又问:“海警方面有什么消息吗?”   “他们正在对沉船残骸进行检验,五点多的时候老孙接到消息,说引擎有被外力破坏的嫌疑,就痕迹和距离来看,不像是舰炮造成的,很可能真的有人在船体损毁期间对发动机做过手脚。”荣锐眉峰一挑,道,“所以我们的推测有可能是真的,方卉泽确实企图拉阿虎当替死鬼,掩盖自己逃逸出海的真相!”   萧肃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有时候他真希望方卉泽就这么死了,也好过发现他背后还有更深的背景,更大的阴谋。   “荣锒已经去那边了?”   “去了,下午到的。”荣锐看看表,道,“都快两点了,哥你困没?没困也睡吧,别搞出时差来。”   萧肃睡了一天,哪里还睡得着,但想想周一要上班,到时候神经衰弱就不好了,于是乖乖洗漱上床。   荣锐收拾碗筷出去了,萧肃关了灯,翻来翻去睡不着,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床仿佛忽然变大了,怎么睡都空荡荡的,被窝也是冷冰冰的,怎么睡也暖不过来。   手脚正在变凉,指头尖几乎没有知觉了,肚子里的醒酒汤一点点失去了效果,而一股阴寒的力量却在黑暗中悄然蔓延,一点点将他吞没……   “咔哒”一声,门响了,一股暖意涌了进来,荣锐带着柠檬沐浴露清新的气味,飞快而熟练地钻进他的被窝,热热的身体贴上来,将他包裹在自己温暖的怀抱里。   “怎么又来了?”萧肃无奈地说着,嘴角却在黑暗中翘了起来。   “怎么又这么问?”荣锐贴着他,轻轻磨蹭,“我们不是在一起了么?在一起不是包括睡觉吗?”   萧肃笑得胸腔震动。荣锐压到他身上,忽然说:“我们结婚吧,哥,结了婚就能依法睡觉了是不是?”   萧肃笑得差点岔气了,半天才说:“你才多大,能领证吗?”   荣锐一怔,嘟囔道:“怎么忘了这茬儿,还得等三年呢。”   “嗯,乖乖等吧。”萧肃抚摸他光滑的背脊,温语道,“等你满二十二,我就带你去结婚。”   荣锐搂着他,下巴搭在他肩上,幽幽道:“那你一定要等我啊,哥。”   萧肃心里抽了一下,哑声道:“一定,怎么也要等你到二十二岁,我答应你。”   “好。”荣锐亲了亲他的额头,在被子下面解开他的睡衣纽扣。   萧肃没有拒绝,在月色中温柔地看着他,放任他在自己身上驰骋。 第112章 S3   荣思寰的假期只有短短三天, 在靖川满打满算待了两天便回去了。   临走前萧肃请他到碧月湖吃了一顿家宴, 一方面进一步缓和他和荣锐的关系, 一方面也把家里的人给他介绍了一下。   荣思寰对萧然和刘阿姨都非常和蔼, 对大王则是由衷的喜爱, 要不是工作性质实在不允许,差点就让萧肃把大王送给他养了。   萧肃瞅空谆谆教诲荣锐:“以后跟咱爸学着点,你看他对大王多有爱心。”   荣锐不服:“久病床前无孝子,你让他天天打卡打半年试试!我都打了好几个月了!”   “……”萧肃真心怀疑他们公安大学的语文老师都是体院毕业的。   家宴当晚宾主尽欢,萧肃带荣锐送荣思寰回酒店。因为第二天是工作日,荣思寰一再嘱咐他们不必来送机:“你们忙你们的,不要耽误工作,我和你大伯母一起去机场就行了, 车都约好了。”   荣锐一路没话,听到这句忽然惊悚了:“谁?你和谁?”   “你大伯母啊。”荣思寰说, “我没告诉你吗?这次她和我一起来的靖川。”   “你没说!”荣锐瞠目道, “她来干什么的?你不会是把荣锒有对象的事情告诉她了吧?”   荣思寰有点心虚地笑了下,说:“嘿呀,那天家里聚餐,我看她头发都愁白了, 说着说着又要哭的样子, 就忍不住告诉她了……不过你放心,我跟她说过了,让她好好跟荣锒对象相处, 不要跟恶婆婆似的挑三拣四,她说她高兴还来不及呢,绝对不为难人家孩子。”   荣锐无语望天。萧肃掐指一算,荣思寰飞机落地的时候,荣锒已经起飞去茜城了,谢天谢地他们母子俩没怼上,不过:“荣锒好像出差了吧?那这两天大伯母她……”   “她跟荣锒对象相处挺好的,昨儿晚上还一块吃饭了,听说是人家亲手给她做的。”荣思寰羡慕地说,“没想到啊,这年头还有小伙子会做饭的,你大伯母吃得赞不绝口,说比家里厨师都做得好!这不,已经打算着给小两口买房了!”   萧肃听着哪里不对:“什么小伙子?”   “荣锒对象啊,就是那个叫吴星宇的小律师嘛,还在念博士那个。”荣思寰说,“我当初把他名字告诉你大伯母,你大伯母不敢问荣锒和荣锐,就偷偷问的孙之圣……说起来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也是不懂,既然都跟荣锒谈对象了,小吴怎么还跟小孙住一起呢?虽说都是男的,但也该避避嫌吧?”   萧肃脑子里一团浆糊,半天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登时五雷轰顶:“等等爸,你是不是搞错了,吴星宇他不是……”   “行了别说了!”荣锐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一把将他从荣思寰房间里拉了出去,“爸你早点睡吧,明天照顾好我大伯母,再见晚安拜拜!”   “哦……回去路上小心开车啊!”荣思寰远远挥爪。   萧肃被荣锐拖上电梯,脑袋里还天雷滚滚的:“你爸刚刚那话是不是搞错了?他是不是把伍心雨听成了吴星宇?我的老天爷!你大伯母这两天该不会待在LOFT,跟吴星宇共叙婆媳情吧?”   荣锐看他半天,忽然扶墙爆笑道:“不然呢?”   萧肃简直哭笑不得:“不是吧?这也行?鸡同鸭讲的她两天都没发现不对劲吗?”   “我也想知道啊!”荣锐笑够了,向往地道:“这特么一定是个精彩的故事!”   吴星宇这两天的经历确实很精彩。   他做梦也没想到,荣法医的妈会特地赶来靖川看他。   不就是帮忙汇总了一下材料,平时做点好吃的叫大家来聚个餐吗?怎么这么客气呢?   所以当孙之圣通知他荣夫人要莅临LOFT指导工作的时候,他特别热情地请老人家吃了顿晚饭,并使出浑身解数搞了一桌子拿手菜。   出乎意料,精致时尚的荣法医竟然有个特别接地气的妈,荣夫人白白胖胖的,没化妆也没穿名牌,跟吴星宇家楼下每天晚上跳广场舞的大妈没任何区别!   特别有缘分的是,荣夫人的发型,居然跟他摆摊卖放心早餐的妈一模一样,都是中老年特供小细卷儿!   吴星宇原本还有点发憷,一见真人立刻放松了,当成亲妈似的招待起来,又是唠嗑又是布菜,下死力把高大上的荣法医夸了一通。   说到最后差点以为自己的女神不是猪精佩奇,而是荣锒了!   荣夫人刚进来的时候还有点冷漠,后来在他的热情忽悠……不对是招待下慢慢软化下来,脸不耷拉了,嘴角也不撇了,拉着他的手特别真诚地说:“小吴啊,你放心,阿姨不是那种古板的人,只要你真心喜欢荣锒,我会把你当半个儿子一样看待的!”   吴星宇作为律所金牌碎催,一向嘴巴比脑子快,心里还琢磨着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劲呢,嘴巴已经飞快地说:“荣法医这么出色的人,那搁谁都得当成男神呀,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   荣夫人脸色微微一变,半天下了决心似的说:“小吴你别担心,以后有我管着他,绝对不让他再打扮得妖妖调调地出去招蜂引蝶!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整天像什么样子!小吴啊,阿姨吃了你这顿饭,以后一定什么事儿都先向着你!”   吴星宇呵呵傻笑:“阿姨您对我可真好……”   孙之圣在一边支着下巴磨牙,忽然“嘿”地轻笑了一声。   饭后两人送荣夫人回酒店,车停在大堂门口的时候,她拉着吴星宇的手特别情真意切地说:“小吴啊,你看你现在这个情况,老和孙处长住在一起也不太合适,瓜田李下的……那什么,反正你们将来总要买房住的,不如早点买早点搬出去?钱呢,阿姨来出,就当送你的见面礼好了。”   “?”吴星宇听了一晚上天书,到这儿终于觉得问题有点大了,“阿姨您要给我买房?”   “你放心我不会插手的,你只管按自己的想法挑,看好了给我打个电话就行。”荣夫人慈爱地拍拍他的手,“阿姨把钱直接给你打过去。”   “不是,阿姨是不是误会……”吴星宇黑人问号脸,荣夫人已经顶着小细卷下车走了。孙之圣全程淡定脸听他们鸡同鸭讲,嘿地一笑,发动引擎往LOFT走。   “大圣啊,她什么意思啊?”吴星宇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怀疑,从后座上探头过去问孙之圣,“什么买房啊?这老太太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我说我一晚上听她说话,每一句都明白,但全部都没听懂呢!”   孙之圣握着方向盘,嘴角一勾,说:“你真想知道啊?”   “想啊。”吴星宇拱了拱他,“孙处长您明示一下呗。”   “她把你当成猪精佩奇了,以为你是荣锒的对象。”   “哈?啥?”吴星宇被雷劈了,“她疯了吧?荣锒直得跟甘蔗似的……就算他弯了,那也看不上我呀!我一没钱二没才,虚有其表而已根本不是良人呐!”   孙之圣笑着说:“那你不是还虚有其表呢么?荣锒就是个颜控。”   “嗐!你就不兴我自我陶醉一下吗?”吴星宇苦着脸道,“这乌龙闹得……也太大了吧!她都要给我买房了!”顿了一下,又莫名其妙地问:“她干嘛要给我买房啊?靖川一套房得一千来万呢!她怎么这么有钱啊……”   “她怕我把你给睡了呗。”孙之圣叼了根烟,乜斜着眼睛说,“男男授受不亲啊,你已经是老荣家的人了,跟姓孙的天天睡一间房,贞操堪忧啊。”   “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吴星宇简直要疯了,“我对孙处长你那是纯洁的友谊,无私的大爱,这老太太怎么净瞎想呢……不行我回头一定好好跟她说说,我们可是问心无愧的!”   孙之圣单手扶着方向盘,悠悠吐了个烟圈,说:“那我要是问心有愧呢?”   饶是吴星宇嘴巴比心快,还是惊悚地卡壳了,倒吸一口凉气:“你说啥?”   孙之圣一哂,一语不发地开车,再一个字也不说了。吴星宇把他的话在心里来回咂摸了十几二十遍,终于有点明白“问心有愧”的意思了——歪日,孙之圣这是真想睡他呀!   吴星宇二十八年老处男,坐在后座上,看着孙处长言简意赅的后脑勺,心里忽然一阵小鹿乱撞,老脸呼啦啦一下子烧了起来。   “你说,他是不是看上我了?”礼拜一上午九点五十,萧肃刚下课,吴星宇就把他堵在了男厕所门口,像情窦初开的小女生一样把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给他讲了一遍。   萧肃预想了无数种结局,但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震惊得尿都憋回去了,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什么?孙之圣说他喜欢你?”   “他说他问心有愧!”吴星宇连着两宿没睡实,眼圈比熊猫还黑,平白多了几分柔弱的蒲柳之姿,“他这算不算是表白?是不是暗示他喜欢我?是不是想追我?”   “……”萧肃看着他隐隐带着雀跃的小眼神,半天干巴巴地说,“我先上个厕所……”   吴星宇跟进跟出地问他:“你说呀,萧肃你说呀,你说我是不是被告白了?歪日,人生第一次收到告白,竟然是大圣……你说他是真的喜欢我,还是被我天天喂好吃的喂出感情来了?或者一起睡觉时间长了产生幻觉了?”   “也有这个可能……”   “他怎么能这样!”吴星宇悲愤地说,“那他把我当什么人了!当奶妈了啊?为了一口吃的就跟我表白!这种感情怎么能长久!”   得,都想着长久了……萧肃忍着笑说:“你别瞎自我发散了,说吧,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吴星宇茫然,愣了半晌,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挺喜欢照顾他的,每天看他吃我做的饭,穿我熨的衣服,越来越好看,越来越帅气,我心里就特别高兴……这算喜欢吗?”   萧肃笑着问:“我也吃过你做的饭,穿过你熨的衣服,你有没有觉得我越来越好看,越来越帅气?”   “……亲,你已经是上线了,再帅就上天了,我没感觉。”吴星宇实事求是地说。   “情人眼里出西施,懂?所以你还真有可能喜欢他。”萧肃拍拍他肩膀,“话说老吴啊,这么多年了,你身强体壮一表人才的,却一直没有喜欢过哪个女生,其实我早就怀疑你取向有问题了。”   “是吗?”吴星宇惊悚了,“原来我基得这么明显吗?”   “呃,还好还好。那什么,没事你再想想吧,这可是人生大事。实在不行退一步,你还能得套房呢!”萧肃再次拍肩,往教室走去,“我上课了,回头再聊啊!”   吴星宇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喃喃道:“我要房干什么……那肯定还是孙处长好啊……”   第二天下午四点半,萧肃正在图书馆做课件,吴星宇鬼鬼祟祟跑进来戳戳他的肩膀:“师兄,来聊十块钱的!”   萧肃没办法,收拾东西跟他出去,俩人坐在花坛边喝奶盖红茶。吴星宇像扭捏的小姑娘一样咬着吸管,说:“我决定了,我要接受大圣的告白。”   萧肃早就猜到了:“哦。”   “我觉得他挺好的。”吴星宇脸红红地说,“和我年岁相当,没有代沟,学历也接近,而且还是公务员,收入有保障……身高是矮了点儿,但长得挺干净的,以后我好好养一养,也算是个帅哥。”   萧肃忍着笑说:“嗯,不错。”   “是吧?”吴星宇自顾自地说,“大圣这样的人,国家都是要政审的,所以历史肯定清白,家里祖宗三代根正苗红,身体也肯定倍儿好,没有传染病遗传病啥的……多好啊,组织都替我把过关了,准没错儿!”   萧肃跟着点头,转念一想荣锐好像也是这么个情况,果然找这种特殊公务人员特别让人放心,国家层层筛选过的,体能优越,家世清白,简直完美!   “我都想好了,今晚回去做顿大餐,正式接受他的告白!”吴星宇一拍大腿,差点被奶茶呛了,咳了两声,激动地说,“我都二十八了,也是时候稳定下来找个人嫁了……娶了,选个日子先把证一领,等博士毕业了再操办婚礼,也好攒攒钱,弄得像样点儿!”   萧肃简直服了他了,昨天还忐忑不安不知道要不要弯掉呢,今天就一杆子撑到结婚去了,这货想象力怎么这么丰富啊!   “那行,我先预祝你接受表白成功吧!”萧肃跟他碰了一下奶茶杯,“结婚的时候一定送你份大礼。”   “你说的啊,别忘了。”吴星宇高高兴兴地说,仿佛自己这会儿已经是新郎官了。   “对了,你和荣锐是不是……”他眨眨眼,贼忒兮兮地问。   萧肃点点头:“嗯,就前几天的事儿。”   “哈?前几天?我还以为你们过年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吴星宇说,“瞧他看你那个黏糊劲儿,哎哟,把人腻味死了。”   萧肃心里甜甜的,又有点得意:“有吗?”   “有,非常有。”吴星宇嘻嘻笑着说,“你这老畜生,竟然让他追了那么久,真是没有人性!”   “滚!怎么跟师兄说话呢?”   吴星宇连连作揖道歉:“我错了我错了,你可别撤回你的大礼包啊……对了,你家的事儿,怎么样了?”   萧肃将奶茶杯丢进垃圾桶,说:“海警还在查,荣锒也在那边盯着,暂时没消息。”   “方卉泽到底死没死?”吴星宇问。   萧肃摇摇头:“不知道。”   吴星宇叹了口气,道:“作孽啊,真没想到他是这么个白眼儿狼,阿姨白对他那么好了……这人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顿了下,又问:“那现在他算是失踪了,他妈也被逮起来了,这案子是不是算告一段落了?”   有些事情萧肃不能告诉他,只能点点头,笼统地说:“差不多吧。”   “那你要不要去散散心?”吴星宇问,“五一长假,带着学校的运动会,能休六天半,有没有兴趣跟我去参加一下女神的签售会?”   他的女神只有一个,萧肃问:“猪精佩奇要签售了?”   “是啊,在海外漫展签售,牛逼吧?”吴星宇洋洋得意地说,“我帮她联系的,乞力国首都漫展,展方特别邀请,来回机票食宿全包,还能接触当地土豪,说不定收获两个迪拜粉丝,作品就直接打入好莱坞啦!”   “不是吧?”萧肃没想到他行动力这么强,竟然把猪精佩奇推到国外去了,“乞力国?那不是东非吗?非洲人也玩漫展?他们懂中国网文吗?”   “怎么不懂?十年前中国网文就文化输出到第三世界国家了好吗?一带一路听说过没?”吴星宇振振有词地说,“佩奇大大可是恐怖玄幻界的大手,在第三世界也是有很多粉丝的!”   “好吧。”萧肃十分服气,“你真要陪她去乞力国卖本啊?那边可不像国内,多少有点儿乱。”   “所以我要带保镖呀。”吴星宇说,“我回头就跟大圣商量一下,让他跟我们一起去,有他在就什么都不怕了!国家机器有没有!”   “所以其实你是去度蜜月的吧?”   吴星宇脸红红地嘿嘿笑:“这不是邀请你呢么?过去这大半年你也过得太糟心了,出去玩玩散散心吧,你那些绅士本都过时了,去第三世界买点儿新的呗,一带一路嘛!”   萧肃忍不住哈哈大笑:“你特么真能扯。”   “再说了,你一去,荣锐肯定要去。”吴星宇得意地说,“这样我们就有两个国家机器了,双保险!”   萧肃想了想,脑海中莫名掠过方卉泽的面孔,掠过ELYsion,便道:“我回去跟他提一下吧。”   “好嘞!” 第113章 S3   不知道吴星宇是怎么强行接受孙之圣的告白的, 反正两天以后他们俩的微信头像变成了情侣款。   萧肃还等着吴星宇来跟自己报喜, 谁知这货老房子着火, 大概是烧得太尽兴了, 压根把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这纸糊的兄弟情真是不堪一击。   而狗血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荣锒, 则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一无所知,不知为何大家不约而同地忽略了他,所以当荣夫人高高兴兴在家给他置办聘礼的时候,他还在茜城兢兢业业地开展着自己的本职工作。   很快,海警的鉴定报告出来了,船厂对TIGER号的残骸进行了细致的拆解,发现了一个疑点——引擎的润滑油里含有大量的铁屑。   渔船引擎为了减少磨损需要加润滑油,而润滑油使用一段时间后会溶解部分机械摩擦产生的铁屑, 产生油泥。正常情况下只要定期清洗换油,油泥中的铁屑的含量不会太多, 对引擎并没有致命的伤害。   然而TIGER号引擎中的油泥铁含量却非常惊人, 一旦发动机超负荷运转,机械摩擦增大,极易产生局部过热,使配件熔解变形, 导致爆炸。   案发当日, TIGER号被海警船追击,不得不全速逃亡,发动机负载在短时间内超过额定功率, 润滑油中过量的铁屑令机械温度急剧升高,最终导致引擎起火爆炸。   所以,那天让TIGER号爆炸沉没的主要原因,除了海警的舰炮,还有发动机里过量的铁屑。   也就是说,即使当日海警没有追上他们,在行至一定距离后,一旦他们试图提高航速,船还是会爆炸。   他们根本到不了越南。   “这到底是意外的巧合,还是人为的故障?”深夜,萧肃在卧室里浏览船厂发回的报告。   荣锐正在给大王喂食,黑衬衫衣袖卷至手肘,露出精壮的小臂。他一边嫌弃地撒着菜叶子,一边说:“船厂的结论,TIGER号是好几年船龄的老船了,如果发动机保养不好,油泥铁含量超标也算正常。”   话锋一转,又道:“但我觉得不对,阿虎十几岁就开始跑船,是老手中的老手了,这些年他被警方通缉,随时准备跑路,怎么可能对保命的船只疏于检修?”   萧肃抬头:“所以,还是有人给他的船做了手脚?”   荣锐手肘搭在玻璃缸上,抬眼与他对视,道:“就像我们先前猜测的那样。”   方卉泽的PLAN B,他在打给阿虎最后一个电话的时候,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后路,金蝉脱壳,诈死重生。   “可是证据不够。”荣锐擦了擦手,皱眉道,“仅凭油泥里铁含量超标,无法证明TIGER号的爆炸是人为的,更无法证明是方卉泽做的手脚。”   “是,这只是必要条件,不是充分条件。”萧肃也明白,沉默半晌,问他,“尸体呢?荣锒有没有发现什么?”   荣锐伺候完大王,回到桌前坐下,说:“目前只打捞起五具尸体,分别是阿虎的侄子、外甥、情妇,以及两个村里的帮闲。荣锒的报告上说,那个侄子和外甥都是被舰炮残片击中,落水之前就死了的。另外三个人当时在舱里,引擎爆炸后他们全身着火,情急之下跳海,伤重溺水而死。总的来说,这五个人尸检都没发现什么问题。”   “那阿虎呢?”萧肃问,“阿虎的尸体还没找到?”   “没有,海警搜索了案发现场那片海域,两次扩大打捞范围,始终没找到他的尸体,他好像和方卉泽一起蒸发了。”   “难道他们是一起的?方卉泽把他带走了?”萧肃问道,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不对,方卉泽如果真想假死逃生,没理由留阿虎的活口。他这个人,从来用完就甩,连自己的亲妈都能拿来垫背,怎么可能放过阿虎?”   “也许只是暂时没找到,被冲到其他地方去了。”荣锐道,“事发当天风大浪高,之后几天又连着暴雨,洋流情况很复杂,尸体被卷走了也不一定。”   萧肃心里沉沉的,总觉得有那么一只靴子还没有掉下来,悬在半空,充满危险的变数。   “不过,海警方面已经决定宣布方卉泽和阿虎失踪了。”荣锐又道,“老孙和他们研究决定的,如果方卉泽真的借助这次事故假死逃遁,那就让他以为自己得逞了,等他放松警惕,也许会有什么后招。”   “是,他这个人从来走一步看三步,绝对不会假死这么简单。”萧肃说,“再说还有他的公司,‘大荒’游戏投了这么多钱,现在盈利这么好,他不可能真撂下不管。如果Elysion就是PHENIX,那他始终需要大笔的资金来保持这个组织的运行……人可以假死,钱不能假赚。”   “对,老孙他们也是这个想法。”荣锐整理报告,装进文件袋,“睡吧,快十一点了,明天还要上班……你课备好了吗?”   “哦,都做好了。”萧肃保存课件,关电脑,起身的时候感觉有些腿软,撑着桌子站了会儿,才慢慢地踱去浴室洗漱。   仲春的天气很好,空气中弥漫着草芽和花苞生长的气息,充满青涩的活力,萧肃却明显感觉自己越来越衰弱了,和这生机勃勃的季节格格不入,背道而驰。   医疗手环总是提示他深度睡眠时间不够,他每天睡八九个小时,却从来睡不踏实,总是整宿整宿地做梦,梦境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只有虚无缥缈的情绪,沉郁,寂静,荒凉而空旷。起床后,他要花好几分钟才能从这种情绪中把自己剥离出来。   不过,十几年的心理建设终究还是有用的,和父亲当初那种云端跌落的绝望不一样,他从来没有什么激烈的,歇斯底里痛苦。   他对命运的抵抗细密而绵长,虽然艰难,但也坦然。   不管怎么样,总是要把路走完的。   “在想什么?”荣锐摸到他的手,握在掌心里,“睡不着?”   “有点冷。”萧肃往他身边靠了靠,少年人的身体总是散发着莫名其妙的热量,那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就跟不要钱似的。   荣锐搂着他暖了会儿,忽然说:“睡不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萧肃笑了:“什么故事?”   荣锐起身开了床头灯,摸出母亲留下的绘本:“《R星球历险记》,我小时候睡不着,我妈妈都会给我讲里面的故事。”   萧肃靠在他胸口,听他用轻柔的声音给自己讲低幼故事,热热的胸腔因为发音而震动,仿佛释放着微弱的电流。故事从他口中讲出来,又多了许多可爱的细节,不知道是当初郑菲告诉他的,还是他自己编的。   不过以他的语文水平,应该是前者吧。   “凤梨星球的危机终于解除了,酋长举办了盛大的表彰大会,将代表荣誉的金钥匙送给了猫爸爸,于是父子俩带着金钥匙和新的星际标本,往发出求救信号的香蕉星云飞去。”荣锐讲完第一个小单元,翻到下一页,萧肃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书页,说:“这是什么?”   “猫爸爸的航行日志,每次冒险结束,他都要对发生过的事情做个总结。”   日志画成手帐内页的样子,描着细致的花边和贴纸,上面是用猫语写的总结,由各种奇怪的字母、偏旁部首和猫爪印组成,密密麻麻挺像回事的。   “这些字怪真实的,好像真是猫写的似的。”萧肃说,“还挺有规律。”   “简单的密文。”荣锐轻轻笑了一下,“用篆字和变体字母设置一个特殊的字母表,再用英文顺序书写罢了。”   萧肃讶然,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郑菲为了编这么一个低幼故事居然创造了一套密文!   荣锐打开外封,在外封内侧找到一个表格,道:“这就是母本了,她闲得无聊随手编的,对照这个就能破译日志的正文。”   萧肃来了兴致,将母本和日志对照,看了半天仍旧云里雾里:“不对啊,对照下来都是无意义的单词。”   “哦?”荣锐皱眉,“是么?我还真没仔细看过。”   “这些猫爪是什么?”萧肃问,“她应该不会在明文里穿插没有意义的符号吧?”   荣锐稍微翻了一下,明白了:“她叠加了简单的凯撒密码,每段明文开头的猫爪表示字母错频的数字,比如这只猫爪是三个指头,那么这段话所有的字符在对应母本的时候,都要往后跳三个字母。”   萧肃终于懂了,磕磕绊绊翻译完,哭笑不得:“咱妈也太会玩了吧,这么简单几句话,花这么大工夫搞密文……她到底是怕你看懂还是看不懂?”   “只是无聊吧。”荣锐合上绘本,语气有些淡淡的怅然,“她工作的地方不是深山老林就是偏远山区,闲暇之余没什么娱乐,所以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研究这些东西。”   “她是太想你了。”萧肃揉揉他的头发,说,“这么繁杂精致的一本绘本,花了她不知道多少休息时间。她设计这些的时候,一定满心里都想着你,想着你读它,破译它,发现自己设置的一个个小细节……她为你编故事,也是在隔空和你交流,甚至和未来的你交流。”   荣锐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哥,你说得对,她始终都那么爱我,虽然经常不在我身边,但从没缺席过我的成长……她一直陪着我,即使不在了,仍然陪着我。”   他有些难过,但又有些开心,萧肃能感受到他内心那种酸而又甜的感觉。   “睡吧。”荣锐小心地收好绘本,关灯,将萧肃搂在胸前,“还冷吗?”   “不冷了。”萧肃闭上眼睛,慢慢沉入睡眠,那晚的梦境中再没有抑郁沉闷,只漂浮着无数欢快的字符,还有胖胖的猫爪印。   次日,警方公布了方卉泽和阿虎失踪的消息,芊乡非法越境案算是告一段落。当天下午,方卉泽公司的律师联系靖川市局,申请见王桂玉。   方卉泽确实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早在“大荒”投放中国市场之前就制定了周密的法务条款,一旦他死亡或失踪,他名下所有资产都按预先签署的协议分配,包括公司、私人物业等等。   其中有一个特殊的条款,却是关于王桂玉的。原来当年她从美国继承大笔“遗产”的时候,有一个附加条件,方卉泽作为她那位富豪亲属的特别委托人,有权在特殊情况之下收回所有赠与。   特殊情况包括死亡、身患绝症、失踪,以及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等等。   所以当方卉泽的律师带着可以剥夺她一切的法律文件找上门的时候,王桂玉才知道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无暇”和“珑州巧颜”即将灰飞烟灭,一旦归还当初“继承”的巨额遗产,这两家公司都将瞬间破产。   从现在开始,她恐怕连自己的律师费都付不起了,后半辈子更将背负巨额债务。   如果她还有后半辈子的话。   “方卉泽给她一毛钱的后路都没有留。”当天晚上荣锐加班到深夜才回来,将白天的情况一一告诉萧肃,“他恐怕老早就计划要把自己这个亲妈送上黄泉路,从六年前春节回国再次相遇开始,他就替她预定了灰飞烟灭的那一天。”   萧肃刚做完课件,合上电脑,道:“所以,他从没想过认这个亲妈,他一直以来就在利用她,并准备甩了她,灭了她……”   “其实他们母子俩非常像,你不觉得吗?”荣锐道,“一样地极端,一样地心狠手辣,一样地六亲不认。基因真是个奇异的东西,虽然方卉泽从小被你家收养,养尊处优,接受最好的教育,但遇到重大事件的时候,他的选择却和王桂玉如出一辙。对于杀父之仇,对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他的思维逻辑始终和亲生母亲一样,执着、决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无视一切法律与道德。”   萧肃揉了揉鼻梁,摇头:“我不知道,曾经我以为自己非常了解他,现在才知道……其实即使现在,我仍然无法想象他的全貌,他到底在想什么,到底想怎么样。”   顿了下,又问:“那王桂玉呢?她是不是知道方卉泽出事了?”   “她疯了,下午已经送精神病院,医生说情况不乐观。”荣锐淡淡说,“不过让她崩溃的不是方卉泽的失踪或者死亡,而是那份文件。她早就料到方卉泽会因为自己向警方提供的消息被捕,甚至被击杀,但她没料到方卉泽早就留了先手,临死还要对她赶尽杀绝。”   冷笑了一下,又道:“这对母子之间的关系实在是诡异到了极点,方卉泽固然是想弄死王桂玉,王桂玉也未必就想放过方卉泽,他们就像一块镜子的里外两面,都很清楚对方是个什么东西,每天提防着,厌恶着,仇恨着……可是他们偏偏又都渴望亲情,渴望对方的认同,渴望正常人的感情……真是笑话。”   “悲剧吧。”萧肃说,“这样的性格,这样的境遇,注定他们只要碰在一起,就是悲剧。”   沉默,顿了片刻,荣锐道:“对了,方卉泽的律师要求见你,说是有一些东西必须当面交给你。”   萧肃诧异:“什么东西?”   “对方不肯透露,说是私人物品。”荣锐道,“我想无论如何还是看一下吧,你说呢?”   萧肃点点头:“你帮我跟他定时间吧,明天上午十点钟下课,我过去市局见他。”   “我到时候去接你。”   第二天上午十点半,萧肃在市局见到了方卉泽的律师,出人意料的,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个人——文森。   这么久了,萧肃还是第一次见到文森真人,他比照片上更年轻些,甚至有些稚嫩,也许是因为穿着休闲装的缘故,几乎像是荣锐的同龄人。   第一眼看见他,萧肃恍惚间有种照镜子的错觉,因为文森的五官和他至少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更精致一些,线条也更柔和一些。   不过再看第二眼的时候,这种感觉便减弱了,萧肃虽然瘦,但并没有过度荏弱的感觉,眉眼锋利,骨骼方正,整个人显得清癯英挺。文森却是偏阴柔的长相,蓄着长发,掩盖了颧骨下颌本就不甚明显的棱角,有一种雌雄莫辩的中性美。   四人在市局一间小会客室里见面,律师寒暄了两句,萧肃还没开口,文森便抬手制止了他。   “他留给你一样东西,让我有机会转交给你。”文森垂着眼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竖起来给萧肃看,“他本来是想亲手给你的,但中途因为有些配件厂家已经不生产了,需要从匠人那里定制,所以耽搁了一段时间。”   萧肃问:“是什么?”   他有些茫然,将纸笔递过来,荣锐挡住了,以手语重复了一遍萧肃的问题,他才恍然明白,写道:“他还说你一定会记得的,看来你是忘了。”   萧肃不明所以,文森从兜里掏出一个黑丝绒盒子,放在桌上。萧肃忽然猜到了什么,打开盒子,果然,里面是那块Titoni的机械表。   那是方卉泽小时候送给他的,这些年他原本一直戴着,直到今年元旦制皂厂那场火灾,他救火的时候不小心磕破了表盖,才摘下来收了起来。   记得后来确实是方卉泽把它拿走了,萧肃几乎忘了这件事,没想到他竟然送回原厂去修,还专门定制了手工零件。   这块表这么多年一直陪着他,盖着他手腕上那道伤疤,盖着他少年时最绝望无助的记忆,他以为自己会一直戴着它的,却原来不知不觉间早已摘掉了,忘得一干二净。   “交给你了,物归原主。”文森在纸上写。   萧肃看着那块表,很久才收起来,道:“谢谢。”   文森摇了摇头,起身要走,萧肃忽然问道:“他在哪儿?”   荣锐以手语重复,文森嘴角忽然一勾,像是笑了一下,垂眸写道:“死了吧,大概。”   萧肃直视着他,再次问:“他在哪儿?”   文森不用手语提示便懂了,敛起笑意,写:“你在乎吗?”   萧肃不答,文森注视着他,漆黑的瞳仁里映出他与自己肖似的面孔,良久嘴唇嚅动了一下,却没有再写什么,转身给律师打了个手势,走了。 第114章 S3   新换的表盖光洁无暇, 一粒细小的蓝钻镶嵌在12点刻度, 闪耀着幽幽的光辉。   萧肃还记得自己刚刚收到这块表的情形, 那天是他的生日, 方卉泽亲手将它戴到他的手腕上, 说:“妈的,这么贵的表老子自己都舍不得戴,你小子以后可要长命百岁,好好孝顺你舅舅我!”   那时候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们之间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修好了?不试试?”荣锐健身回来,汗涔涔地,随意瞥了他一眼便去浴室洗澡了,语气冷冰冰酸溜溜的。   萧肃将表放下, 去衣帽间给他拿内衣裤:“怎么,不高兴啦?”   “你觉得呢?”荣锐一边冲水, 一边瓮声瓮气地回答, “我要高兴那才是有病吧?”   萧肃笑,将衣服放在浴巾架上,伸手进去摸了摸他的头,结果摸了一手的泡泡:“别气了, 我本来不打算收的, 临了忽然脑子里闪了一下,这才接了。”   “闪什么?”   “一块破表,他为什么这么大费周章地拿去修?”萧肃在盥洗台冲了冲手上的泡沫, 说,“修好以后还这么郑重其事地还给我?”   荣锐哼了一声,说:“这还用问吗?他心里那点儿念想,还需要我给你做个分析总结么?”忽然探头出来,指着头顶问,“哥,你看我头上是不是有点绿?”   “……”萧肃看着他头上浅绿色的洗发液,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扬手弹了他一脸水,“滚!”   荣锐继续洗澡,嗡嗡地道:“我爸说,他和我妈在一起以后把所有前女友的东西都烧了扔了,虽然他这个人优点不多,但在这一点上你应该多向他学习。”   “我没有前女友!”萧肃斥道,“我在跟你说正经的,你不要胡扯八扯!”   “知道你没有。”荣锐又哼了一声,“行吧,你说你说。”   “你不觉得奇怪吗?”萧肃道,“一块表而已,就算曾经有那么一些纪念意义,他也犯不着在生死攸关的当口还心心念念地记着,专门委托文森还给我。”   荣锐若有所悟,道:“文森……”   “你记不记得,春节期间我和萧然好几次提议他把文森叫到家里来吃饭,他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脱。”萧肃道,“他好像一直在刻意避免让我们见面。话说回来,我和文森确实长得有点像,我想他可能有那么一点回避的心理,不想让我察觉他的某些想法。”   荣锐“嗯”了一声。萧肃接着道:“所以,这块表他明明可以让律师直接给我,为什么非要拐个弯,让文森亲手还给我?他想告诉我什么?”   “也许是文森自作主张?他跟了方卉泽这么多年,一张床睡觉,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想法,所以想趁这个机会亲自会会你这个‘情敌’?”荣锐关了花洒,探头对他道,“很好理解啊,换我我也好奇。”   “……你能不能关闭一下你的恋爱脑?”萧肃忍无可忍地说,“现在谁是警察谁是顾问?需要我给你上上职业操守课吗?”   荣锐光溜溜地顶着浴巾擦头发,看着他笑:“ 也行啊,哥你上课的样子最好看了。”   萧肃噎住了,将吹风筒丢给他,忽然脸一红,道:“没你好看……别贫了,快穿好衣服出来说!”   荣锐看着他的背影,脸也是一红,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好看吗?有吗?”   五分钟后,荣锐吹好头发穿好睡衣,出去的时候看见萧肃在拆VR装具,不禁有些意外:“不是说正事吗?怎么又要打游戏了?”   萧肃握着头盔调试尺寸,道:“我觉得文森不是平白无故出现在我面前的,他在给我某些暗示——还记得在‘大荒’里加我好友的那个管理员03吗?”   “那个和你很像的鲛人?”   “那是我和文森唯一的交集。”萧肃戴上装具,开启《大荒》,说,“也许他想告诉我某些事情,才刻意亲自把那块表还给我——他在提醒我我跟他在另一个世界见面。”   游戏加载,鲛人“农夫”从海底入口进入《大荒》,在波澜壮阔的大海上破水而出。游戏里正值夜晚,星河横亘天空,洒下万千星辉。   赤红的灭蒙发出尖啸,如流星掠过,盘桓在他的头顶,荣锐背着长弓,黑发在星辉之间飘舞,英姿勃发。   “他在线吗?”   “没有。”萧肃打开好友面板,文森的头像是灰色的,旁边闪烁着一个未完成的任务提示,点开,是上次他们没能解开的那个加密文件。”   “等等!”萧肃心中一动,忽然抓住了那道一闪而过的亮光,点开加密文件,调出输入界面。   “六位数。”几乎同时,荣锐和他想到了一处,“时间!”   “不错,就是时间!”萧肃道——文森把那块表交给他的时候,表盘侧面的上弦器是拔出来的,所以表并没有走,三根指针都静止在特定的位置。   “11,17,58。”萧肃根据指针显示的时间输入六个数字,“叮”一声轻响,文件被打开了。   悬浮在半空中的系统面板忽然爆出一片刺目的白光,白光膨胀又收缩,顺时针旋转成为一个巨大的漩涡,萧肃只觉得一股大力从漩涡中喷涌而出,身体不由自主往中心坠入,激荡的波涛瞬间喷涌而起,将他冲进了大海深处。   短暂的下坠,几秒种后重力忽然变了个方向,萧肃从沉没变成上浮,一头冲开水面。   熟悉的世界不见了,他发现自己漂浮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无垠的大海变成了湍急的河流,嶙峋的石笋在宽阔的河床上参差林立,水流冲过石笋,形成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   萧肃摆动蛇尾,游到相对平坦的岸边,水流从身上滑落,化作淡蓝色的长袍,覆盖在他修长的身躯上。   微风袭来,奇异的香气弥漫在河谷当中,浅黄色的花瓣漫天飞舞,辗转零落被河流卷向远方。   风声飒飒,鸟鸣清幽,但没有一丝人声,荣锐似乎并没有和他一起穿过那道加密的穿梭门。萧肃打开通讯面板,发现好友头像全部是灰色的,显然在这个副本世界里他无法跟任何人联系。   这是哪儿?文森为什么要给他密码,让他进入到这个地图中来?   他想告诉他什么?   萧肃拉开设置面板,调整时间到五十倍速,沿着崎岖的山路往高处走去,很快便到达山峰的顶点。极目远眺,只见地平线上一片烟雾缭绕,天穹下的大地仿佛被利斧劈开两半,一条大河宛如巨龙一般沿着劈开的裂缝奔涌而来,穿过石笋林立的河床,在断崖处形成一个巨大的瀑布。   瀑布下方,是一个宽阔的湖泊,水面平和如镜,只在瀑布底端翻滚着晶莹的水花,圆弧形的涟漪一层层荡开,逐渐消失无踪。   河谷两边是刀削斧劈般凌厉的石山,除了他刚刚登上来的那条小路,再没有多余的路径。山间有些地方是裸露的岩石,有些地方则覆盖着茂密的植被,五颜六色的花朵在林间盛放,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奇香。   “这是什么地方?”萧肃喃喃自语,他玩这个游戏有快五个月了,对《大荒》的地图还是比较了解的。这个游戏取材自《山海经》,所有山川河流都与书中的叙述相吻合,游戏角色、职业,包括野怪和植物也都取材自中国上古传说。   眼前这个世界虽然在美术风格上和《大荒》相似,但结构布局却完全不同,细节处更是独具特色。   萧肃一时间看不出所以然,只好又走下了河谷,回到自己刚刚上岸的地方。一个小小的漩涡在水面上时隐时现,他打开设置面板,果然当漩涡出现的时候,面板上的“退出”按钮亮了起来。   刚要点“退出”,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忽然在身后响起,萧肃猛地回头,意外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远处的密林中走来。   长发鲛人走出浓荫,精致的面孔显露在明亮的阳光下,那是一张与他酷似的面孔,经过系统自带的美化程序加持,雌雄莫辩,冷艳逼人。   “文森?”萧肃与他对视,再次产生了照镜子的错觉。   鲛人单薄的嘴角翘起,像是笑了,但并没有回答他的话。   “这是哪儿?”萧肃问他,“为什么给我这个传送门?”   “《大荒》惊奇副本1号,美吗?”鲛人终于说话了,声音听上去怪怪的,应该不是真人的原声,而是通过文字系统转化的语音,有着清浅的电子感,断句也有些违和。   萧肃问:“你带我来不会只是让我欣赏风景吧?”   鲛人耸耸肩,道:“有何不可?这个副本是他亲手设计的,在《大荒》主世界建造之前就开始策划了,我想他一直期待着你能够进来,看看,走走。”   毋庸置疑,他说的是方卉泽。萧肃环顾左右,道:“你的意思,这个地图是《大荒》的蓝本?草稿?可是我觉得除了美术风格相似,它和主世界截然不同,从设计理念到布局结构,毫无相似之处。”   “好眼力。”鲛人赞叹地说,“他说得没错,你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萧肃冷笑道:“不敢当!”   鲛人不以为意,道:“这个副本叫做《鸿蒙》,所谓鸿蒙,是开天辟地,是万物启始,是一切世界的开端。虽然在游戏里《大荒》是主世界,但其实这儿才是它的母本。”   见萧肃疑惑不解,鲛人解释道:“是,你一定奇怪,《鸿蒙》既然是《大荒》的母本,为什么却和它完全不同。唔,也许你可以摆脱惯性思维,子世界未必非要在表观上机械地继承母世界,也许它继承的是另外一些东西。”   “是什么?”萧肃脱口问道。   鲛人却不回答,只摇了摇头:“只能请你自己去发现了。”   萧肃皱眉:“我弄清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鲛人笑了一下,说:“只要是答案,就一定有对应的问题,你的问题是什么?”   萧肃蓦然想起自己白天问过的那个问题——方卉泽在哪儿?   “叮”一声轻响,系统面板忽然弹出,显示任务开启,两个按钮闪烁在界面上,一个是“接受”,一个是“放弃”。   萧肃看一眼鲛人,点了“接受”。   鲛人手中白光一闪,出现了一个流光溢彩的金属圆筒,他将圆筒递给萧肃:“祝你好运。”   萧肃接过圆筒,界面上的按钮消失了,一个环形计时器慢慢隐现,金色的砂砾从圆环下方纷纷落下,很快便出现了一个细小的缺口。   一阵风吹来,鲛人的身躯星光闪耀,随风飘飞不见踪影,河面上,漩涡显出清晰的轮廓,提示他可以离开了。   萧肃点了“退出”键,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漩涡中喷涌而出,夹裹着他的身体冲入水底,数秒之后,重力倒转,他回到了《大荒》的主世界。   “哥?”赤红的灭蒙从天空划过,悬停在他面前,荣锐一脸焦灼,“你去哪儿了?我以为你退出游戏了,但你的账号仍然显示在线!”   萧肃甩了甩长发上的水珠,打开主界面,物品栏里果然出现了一个金属圆筒。与此同时,那个环形倒计时器变成小小的图标,在界面右上角悄无声息地掉着砂砾。   五天,他有120个小时解开这个谜题。   “这是什么?”荣锐从他手中接过金属圆筒,浅蓝色的流光在镂空雕花中轻轻闪动,星芒四溢。   “不知道。”萧肃左看右看看不懂,“乐器?机关盒?卷轴?”   荣锐翻来覆去研究了一下,吹了吹,不响,拧了拧,打不开,甩了甩,没变化。   他蹙眉想了数秒,忽然将一头放在眼睛上,对着星光看了起来。   “是什么?”萧肃问。   荣锐慢慢转动圆筒,说:“是个万花筒!”   “啊?”萧肃拿过来一看,果然,映着璀璨星光,琉璃镜片的那一端转动着无数彩色碎片,随着光影变化,形成一个个复杂的图形。   方卉泽留给了他一个万花筒。 第115章 S3   万花筒有三十公分长, 比手腕略细一点, 两头是透明琉璃片, 筒身有点像是黄铜铸造的, 镂刻着繁复的花纹。   荣锐听萧肃大致讲完《鸿蒙》副本里发生的一切, 蹙眉道:“他给你这个是什么意思?他真的是文森吗?”   “他的脸捏得和我很像,没有原声,用的是系统文字转换语音,而且他知道《鸿蒙》和《大荒》所有的来龙去脉,只能是文森。”萧肃说,“他对我说,《鸿蒙》中蕴含着一个答案,对应着我曾经问过他的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下午离开市局之前,我问他方卉泽在哪儿, 他没回答我。”   荣锐疑惑地道:“难道解开这个谜题, 他就会告诉你方卉泽的下落。”   “也许。”萧肃眯着眼睛转来转去看万花筒,“说不定还能找到……那个地方。”   Elysion。   “等等。”荣锐忽然发现了什么,指着筒身道,“这东西好像是三段组成的, 这里, 还有这里,镂花对不上。”   萧肃一看,果然这个青铜万花筒分为三段, 每段之间有一道细细的缝隙。他握住两端拧了一下,拧不动,往两头一拉,“咔哒”一声拉开了,缝隙变宽,再拧,便可以拧动了。   原来这个万花筒是由三个短筒组成的,中间以两个转轴相连,每个转轴分十二个刻度,拧十二下便会回到原点。   拉开以后对着星光重新观察一番,萧肃发现三段短筒中的碎片原来颜色是不一样的,分别是褐色、绿色和红色,随着转轴旋转,三段短筒以不同的刻度拼合,三种颜色的碎片投影也会以不同的结构叠加,形成截然不同的图案。   “到底什么意思……”萧肃看了半天看不出所以然,眼睛都花了。   闹表响了一声,荣锐拿过万花筒,道:“太晚了,你该睡觉了,明天再研究吧。”   萧肃被他一提醒才觉得困倦不堪,打了个哈欠,将东西收进背包,开启主面板的时候再次看到那个倒计时的圆圈,道:“五天,只有五天时间,五天之内如果我解不开这个谜题,他会不会把万花筒收回去?”   说话间伸手点了一下图标,赫然发现它竟然有备注——“时之环”已与主账号绑定,计时结束之前如果《鸿蒙》支线任务尚未完成,该账号将被永久性注销,角色永久性死亡。   “哈?”萧肃愕然,“账号注销?不是吧?”   荣锐也十分意外,忙道:“你这个账号绝对不能销,但装具是虹膜绑定的,我又登不了你的号……要么你试试把道具转赠给我,先去睡觉,我来慢慢研究。”   萧肃尝试了半天,无奈道:“无法转赠……算了我来想办法吧,既然他把这个东西交给我,这个谜题恐怕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你不一定解的开。”   荣锐想了想,也没别的办法了,只得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正好是周末,萧肃连门都没出,蹲在房间里研究那个万花筒,中间实在没什么头绪,又进入《鸿蒙》副本溜达了几圈。   越是溜达,他就越觉得这个世界和《大荒》格格不入,虽然名为《鸿蒙》,但和《山海经》中描述的地理环境完全无法对应。   那它为什么是母本?   周天下午,萧肃累得不行了,和衣在沙发上睡了一觉,迷蒙间感觉身子一轻,一睁眼便看见荣锐的脸。   “你怎么回来了?”萧肃被他抱到床上,想要起来,腿脚一时间使不上劲儿,便静静平躺着等回血,“不用加班吗?”   “总要休息半天。”荣锐蹲在床脚给他按摩双腿,道,“另外还有件事要回来跟你说——阿虎的尸体找到了。”   “哦?”萧肃吃惊地问,“什么时候找到的?”   “昨天下午的事,一艘近海渔船撒网的时候捞上来一具尸体,就近送到码头。码头派出所前两天刚刚收到海警方面搜索阿虎的通知,就把尸体送了过去。”荣锐道,“今天上午法医经过DNA比对,确定尸体就是阿虎本人。”   “这么巧?”萧肃心里觉得怪怪的,“尸体在哪儿找到的?”   荣锐打开手机,投了一张电子地图,正是案发现场所在的海域:“TIGER号的爆炸发生在这个位置,尸体打捞自这个位置。”   两个地点相距极远,足有上百海里,萧肃蹙眉道:“居然漂了这么远?”   “是有点远。”荣锐叠加了一层地图,道,“和这张图一起看,你会发现更诡异。”   地图显示了最近一段时间的洋流、风向等等,按理阿虎死后应该随着水流漂,但他被打捞上来的地点却恰恰相反,在爆炸点的另一个方向。   “不是吧。”萧肃疑惑地道,“他怎么还倒着漂了……难道他死前还逆流而上游了上百公里?对了,他是怎么死的?荣锒见过尸体了吗?”   “上午一运到,荣锒就接手了,DNA鉴定就是他做的。”荣锐打开一段视频,投影出来,“这是他在实验室录的。”   视频里,荣锒穿着法医的白色连体实验服,戴着护目镜和口罩,全副武装,声音因此听上去有点闷闷的:“死者可以确认就是阿虎。因为尸体高度腐败,死亡时间很难推断得非常精确,但可以肯定是在TIGER号爆炸之后,至少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萧肃十分意外,案发那天他就在离TIGER号不远的渔船上,亲眼看到它爆炸,之后海警开始拉网式搜索。那样的枪林弹雨,风雨交加,就算阿虎水性再好,怎么可能活着逃走?   从船体爆炸到他死亡,相隔几个小时,距离上百海里,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死者是溺水死的。”视频中,荣锒接着道,“所以,为了验证这个结论,我对他的肺部和胃部的海水进行取样,做了一组微生物检测,结果发现里面含有一种特殊的藻类。”说着,他打开一张地图,在上面划了一道红线,“我专门请教了海警方面的专家,确定在这个季节,这种藻类的生长范围一般不超过这条线。”   红线正好在TIGER号和阿虎被打捞起来的地点之间,荣锒道:“假设阿虎是在案发当时溺水死亡,之后被水流带至近海渔船附近,那么他体内的海水就不应该含有这种藻类,所以我想我的推测是正确的——TIGER号爆炸的时候,他并没有死,而是避开海警的搜索,潜游到了这种藻类生长的某片海域,然后才溺水死亡,又被洋流带到近海渔船所处的位置附近。”   太诡异了……萧肃默想着阿虎那天的行动轨迹,TIGER爆炸,他趁乱跳海,潜游避开海警搜索,逆流而上上百海里,力竭溺水,又被洋流冲回一段距离,到达近海渔船所处位置……   问题是,那天狂风骤雨,浪高至少四级半,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单凭体力游那么远?   “但仅凭人力是游不了这么远的。”视频里,荣锒说出了萧肃的疑惑,“所以我怀疑他跳海之前带了潜游的工具。”说着,他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拨开尸体额头和鬓角的头发,指着肿胀的皮肤道,“尸体在这两个部位有轻微的淤痕,后脑处也是一样。”   尸体极为难看,简直超出了普通人接受的范畴,但也许是心里弦儿绷得太紧,萧肃完全没觉得恶心。   荣锒捏开尸体的嘴巴,用手电筒照着口腔内上颚的位置,“这里还有一处擦伤,和之前的淤青一样,都是生前造成的。将以上这些痕迹联系起来,我推断他生前戴着潜水面镜,嘴里含着潜水咬嘴。不过,面镜和咬嘴都是弹性材料制成的,正常穿戴很难在人体上留下这么深的痕迹,所以我想,他生前是被人强行暴力拆除了潜水装备,所以才溺水而死。”   荣锒将镜头对准阿虎的上臂、脚踝,之后又翻转至背部:“后来,我在他这几个部位找到了一些打斗造成的伤痕。现在我推断,他在跳海逃生的时候是带着水肺和辅助动力的,但当他逆流而上逃逸了一段距离之后,被被疑凶发现了,于是和对方在水下展开了搏斗,最终被制服,溺水丧生。”   最后,荣锒对着镜头道:“尸检差不多就是这样了,现在的问题是,到底是谁杀了他?”   录像结束,荣锐关闭视频,笃定地道:“是他杀了阿虎。”   萧肃知道“他”说的是谁,沉了沉,道:“他发现阿虎带了水肺,所以追了他上百海里,最后把他灭了口?”   荣锐道:“阿虎是海上的老手,自从被通缉以后时刻准备着跑路,所以他在船上放了水肺和助动装置。那天船爆炸以后,他为了避开海警搜查,潜至深海,逆着洋流方向逃出去上百海里。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与此同时,方卉泽也趁着爆炸跳海,和预先埋伏在深海的援兵——我们假设他们就是山猫的佣兵——汇合。他发现阿虎想跑,于是追了上去,在另一片海域抓住他,强行拆除他的水肺,让他溺死在深海里。”   萧肃半靠在床头,默默想象着当时的场面:阿虎逃逸,方卉泽穷追,而自己就在数十米外的渔船上,对这些一无所知,还以为他死了,还在为他感到某种淡淡的哀伤……   方卉泽,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变成了一个如此深不可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物?   从发现那个黄杨木匣子开始,每一天萧肃都以为自己已经认识他了,识破他了,但随着时间推移,才知道自己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甚至是一角的一角。   “为什么是昨天?”良久,萧肃脑中忽然划过一道白光,“为什么阿虎的尸体会忽然在这个时候出现?”   荣锐一怔,萧肃沉沉道:“如果阿虎的尸体永远都不出现,那方卉泽不是永远都失踪了?警方永远都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还活着,已经逃出生天?”   荣锐沉默,萧肃抬起身,道:“你不觉得很巧吗?海警这么久都没有找到阿虎,前天晚上我打开《鸿蒙》副本,拿到那个万花筒,昨天他的尸体就忽然出现了?”   “你是说……”   “方卉泽想要毁尸灭迹,很容易吧?”萧肃说,“如果接应他的是山猫,那他们没理由让阿虎的尸体重见天日对不对?就算不是山猫,有能力把他从海警的眼皮子底下带走的人,怎么会连个尸体都搞不定?现在阿虎的尸体忽然出现,不是等于把他还有可能活着的证据暴露在警方面前?”   两人对视,眼神都是越来越沉,忽然,窗外传来隆隆雷声,天色骤暗,料峭的春风将纱帘吹得飘了起来。   荣锐起身关了窗户,双手插着裤兜看了会儿窗外摇曳的树影,回头道:“他不是把证据送给警方,是送给你。”   萧肃心陡然一跳。   荣锐低低道:“他是在明确地告诉你,他还活着,如果你想知道他在哪儿,就要照他说的做,找到那个万花筒的谜题,弄清楚《鸿蒙》副本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萧肃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和他一起望着窗外渐渐密集的雨滴,良久,道:“时之环,倒计时,五天,120小时……我终于明白了,他在暗示我,‘农夫’的生命和我一样,也在倒计时,而只有解开那道谜题,找到他,我才能活下去。”   萧肃抬起手,手掌贴着玻璃,感受窗外暴风骤雨彻骨的凉意,道:“他要我主动去找他,心甘情愿走到他面前,他有恃无恐,根本不在乎中国警方怀疑他的死活。”   萧肃冷冷笑了,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肃杀与凛冽:“我知道真相又怎么样,我知道他害了我妈又怎么样,我想方设法离开他,报警抓他,让他死……又怎么样?到最后,还不是要去找他,依靠他,恳求他,让他给我活路。”   “从小到大,他都想‘保护’我,控制我。我妈挡了他,他就杀了我妈,他妈祸害他,他就逼疯他妈,我恨他,拼命远离他,他就找到我最想要的东西,让我不得走到他身边。”   顿了顿,萧肃微微扬起下巴,道:“是啊,谁不想活……我也想。”   密集的雨丝冲刷着玻璃,带走积蓄数周的尘土与脏污。萧肃看向荣锐,嘴角的笑慢慢有了一丝温度:“他想让我去找他,那我就去好了——他有恃无恐,我又何尝不是。”   他眉眼锋利,镜片之下漆黑的眸子倏然闪过桀骜不驯的光芒。荣锐心头陡然一跳,一股热血从脚下凭空升起。   他有恃无恐,我又何尝不是?   我有你。   作者有话要说:  组团去海外卖本了,嗯。 第116章 S3   倒计时52小时。   时之环还剩一小半, 细沙在半弧上悄无声息地洒落着。   鲛人坐在山顶一块横倒的巨石上, 半眯着眼看万花筒, 无数光影碎片在视野内旋转, 褐色的、绿色的、红色的, 交错重叠,毫无头绪。   到底是什么?萧肃将万花筒横放在膝头上,望着山下漩涡隐现的河流皱眉沉思。清澈的河水顺着裂谷奔涌而下,远处隐隐传来瀑布垂落的轰鸣声。   在这个副本待得越久,他就越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劈裂的河道、蜿蜒的峡谷、石笋……明明只是虚拟世界的数字建模,却总给人一种鬼斧神工的真实感,和《大荒》的精致完美完全不同。   从山顶看下去, 整个河谷变成了一副扁平的俯视图,河中高耸的石笋像一个个不规则的墨团, 河水在墨团之间奔流, 形成漩涡和湍流。   俯视图?萧肃心中忽然一动,将万花筒搭在眼睛上,视野中,最近的是褐色碎片, 最远的是红色碎片, 绿色碎片则夹在二者中间,乱糟糟的。   从这个角度看,三种颜色的碎片是叠在一起的, 就像俯视图一样。那么如果将视角向侧面转移九十度,变成平视,这些碎片会不会呈现出另外一种排布?   一念及此,萧肃立刻将视野定格,3D截图,然后在控制面板中调出图像,将视角往一侧旋转90度。   一枝完整的植物出现在眼前,顶端是一蓬比较罕见的欧石南,柱头较普通欧石南略大,红得发紫;中段却是长满弯刺的绿叶,每根刺根部都是有一个圆球形的刺囊;末段则是某种灌木的根须,细而短,但非常繁茂。   很显然,这是三种不同的植物的花、茎和根被组合起来了,萧肃想了想,忽然明白了谜题的意义,收起面板,再次打开万花筒,将三节筒身中的十二个组合一一截图,旋转视角,很快便将错位的根、叶、花像拼图一样按正确配对组合起来。   第一个还原出来的是三数联臂欧石南,一种生长在非洲的杜鹃花科植物。而第一张截图中与它拼在一起的球基弯刺茎叶,则属于镰荚金合欢,同样生长在东非。   其他还有几种植物,像三角梅和唐菖蒲等等,虽然在全世界很多地域都有种植,但都属于东非常见植物。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东非。   萧肃退出《鸿蒙》,登录学校数字图书馆,打开一张世界生物分布地图,将自己从万花筒中拼出的六种植物的常见分布位置用色块显示,计算交集。   很快,一片红色区域出现在世界地图上。   东非,大裂谷,乞力国。   骤然之间,他明白自己这些天那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了——《鸿蒙》中刀劈斧砍般的山谷,水流奔涌的河道,宽阔的瀑布,平静的大湖……这一切的一切,不就是东非大裂谷的微缩简略版吗?   《鸿蒙》从来不是取材自《山海经》,不是取材自中国古代传说,它是方卉泽按照东非大裂谷做的虚拟沙盘!   或者,更大胆地想,它是方卉泽根据ELYsion制作的虚拟沙盘!   它之所以是《大荒》的母本,不是因为大荒主世界脱胎于它,而是因为它对标的真实地图是方卉泽的秘密帝国,他毕生的心血!   谜题解开了。   萧肃重新穿戴装具,进入《鸿蒙》副本,取出万花筒,旋转筒壁拼出那六个正确的植物,每拼出一个,万花筒就会发出一声轻微的“叮——”   最后,六个答案全部拼出,万花筒上隐现的流光忽然暴涨,萧肃连忙将它挪开眼睛,只见光芒当中青铜万花筒倏然炸裂,化作无数碎片,又变成砂砾四散消失。   面板右上角,时之环完美闭环,显示计时结束,“农夫”的账号安然无恙。   萧肃站在万仞之巅,俯瞰河谷,只见石笋林立,沟壑万千,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只是……东非大裂谷纵贯东非版图,仅乞力国境内就占地数万平方公里,这么大的范围,方卉泽到底把他的秘密帝国藏在了哪儿?   脚步声姗姗而来,萧肃扭头,只见文森的鲛人悄然从林中出现,以电子音涩涩道:“你果然解开了,我就知道,他说的话从不落空。”   山风吹起纱衣,他看上去有些落寞,VR装具将他的表情捕捉得十分细腻。萧肃看着那张与自己肖似的脸,恍惚产生了一种诡异的熟悉感,顿了顿,才道:“你说过,解开谜题就有我要的答案,但这个答案是不是有点太模糊了?”   管理员笑了一下,说:“你这么迫切地想要知道他的下落,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肃抱着胳膊,不予置答。他又道:“为了报仇吗?是,他害了你母亲,又差点带你离开中国……但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么做也是不得已?一个寄人篱下的养子,因为一时冲动犯了错,就要用一生去忏悔,去赎罪吗?连爱的权利都要被剥夺吗?他也没有办法,他只是想抗争,想得到普通人的权利而已。”   萧肃没有笑,也没有愤怒,面无表情地听他说完,道:“副本是他开的,谜题是他给我的,是他想让我找到他。所以,我的想法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管理员怔了一下,低声道:“不,很重要,对他来说,你一直很重要。”   “我对他的心路历程不感兴趣。”萧肃平平道,“我想找到他,而他也想让我找到他,仅此而已。”   管理员沉默了片刻,抬手,手中出现了一个羊皮卷轴:“给你的。”   萧肃接过羊皮卷轴,他转身离开,背影顷刻间便消失在薄雾弥漫的树林里。   打开卷轴,只见上面用粗粝的笔触画着《鸿蒙》的全景地图,山林、河流、峡谷……河床中间用浅红色细线描绘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正是副本地图的入口。羊皮卷手感极为真实,纤维肌理若隐若现,还能嗅到防腐香料淡淡的气味。   什么意思?萧肃莫名其妙,本以为解开万花筒谜题就能得到确切的地址,没想到他还弄了个二级谜题!   真是够了!   萧肃累得受不了了,索性退出游戏准备休息。时针已经指向午夜十二点,荣锐好像还没有回来,隔壁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只好自己去伺候大王。   绿鬣蜥照旧对他这个主人不假辞色,嫌弃巴拉叼了两片菜叶子,一边吃一边翻眼睛,活像是辛迪蕾拉看见了后娘。   萧肃忍不住也给它翻了个白眼——都是独守空房,老子还寂寞如雪呢!   说曹操曹操到,荣锐轻手轻脚开门进来,见他蹲在玻璃缸前面,脸马上就黑了:“几点了你怎么还没睡?吴星宇说你今天下午开会都睡着了,还被系主任点名了!”   “……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萧肃掏出手机点点点,发现吴星宇都好几天没给自己发过消息了,不禁忿然——宠物不认主就罢了,为毛从小一条裤子穿到大的基友也倒戈叛变了?   我的人格魅力就这么差吗?   想要奋起控诉,起身太猛晕了一下,往后一倒便被人拦腰抱起,荣锐道:“慢点儿……是他告诉老孙,老孙担心你才特意告诉我的。那个万花筒你也别太上火了,解不出就解不出吧。408案有新线索,我们的同事在东非找到了一个线人,确认了那两名死者生前曾在乞力国北部山谷徒步探险,现在我们的人正在当地复盘他们那次探险的路线,相信ELYsion就在那条路线上。”   荣锐将萧肃放在床上,替他脱了鞋袜,道:“别被方卉泽牵着鼻子转了,他没安好心。只要他和ELYsion和山猫有关,我们一定能想办法找到他。”   “那个万花筒,我解出来了。”萧肃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于是把自己今晚的进展给他简略讲了一遍,“所以,《鸿蒙》其实脱胎于东非大裂谷,取自乞力国境内某一段,方卉泽是在告诉我,他就藏在那儿。”   “那个羊皮卷呢?”荣锐问,“能转给我或者截图吗?”   “我试试。”萧肃戴上VR头盔,从主面板背包栏取出那个羊皮卷,发现竟然可以转赠,大约因为它只是一张平面图的缘故吧,于是将它转给了荣锐。   “我来研究吧。”荣锐收了羊皮卷,道,“你早点睡觉,别明天上着课再睡着了。”   萧肃熬了三天,也是累得不行了,打着哈欠点点头,钻进被子闭上眼睛,没两分钟便睡了过去。   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萧肃睁开眼,便看见荣锐盘腿坐在他椅子上,电脑桌面上重重叠叠画着好几张草图。   “你一夜没睡?”萧肃慢慢活动手脚起床,抹了抹乱糟糟的头发,“看出什么了吗?”   荣锐端起冷咖啡喝了一口,年轻的面孔没有一丝疲惫,精神得令人嫉妒,回头对他龇牙一笑,道:“有点头绪。”   萧肃慢慢踱过去,看了半天看不出所以然:“这是什么?地图吗?《鸿蒙》的?”   他熬了一夜,就是把《鸿蒙》的羊皮卷地图电子化了吗?   这有什么用啊!   “嗯哼,就是羊皮卷上那个地图。”荣锐道,“我看了很久,发现它不是一张单纯的虚拟地图,有很多地方的轮廓和真实的世界地图相吻合。”   “不是吧?我怎么看不出来。”萧肃皱眉细看,羊皮卷是窄长型的,上面的板块依河谷而走,迤逦拖出蛇一般蜿蜒的排布。   而真实的世界地图他再熟悉不过了,昨晚他还用它来计算过那些植物分布的交集,比这个羊皮卷短一倍不止。   “等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是轮廓!”萧肃忽然发现了什么,“虽然和真实的世界地图的大陆板块排布不一样,但这些山川、草地、树林……抽象成线条勾勒的轮廓,和七大洲的大陆板块轮廓非常相似!”   荣锐点点头,道:“我也是看了很久才发现的,比如这块山地,边沿连起来是不是和拉丁美洲很像?还有这块湖泊,形状和大洋洲是一样的。”   “为什么要排布成这样?”萧肃不解地道,“为什么要改变大陆板块的位置,让它们沿河谷排布?有什么深意吗?他想告诉我ELYsion是世界中心?太无聊了吧?”   “没有改变,七大洲本来就是这么排布的。”荣锐道,“哥,你知道‘巴克敏斯特·富勒’展开吗?”   萧肃茫然摇头。荣锐道:“地球是三维球体,而地图是二维平面,所以想要将前者转换为后者,需要以特定的方式进行展开。我们最常见的世界地图,用的是德国人1921年发明的温克尔展开,但这个羊皮卷抽象出的世界地图,用的是美国人在1943年发明的巴克敏斯特·富勒展开。”   萧肃有点懂了,但还有点迷糊:“所以,不同的展开方式,得到的世界地图其实是完全不一样的?”   “也不是,大陆轮廓大致还是一样的,只是排布和大小会发生很大变化。”荣锐解释道,“巴克敏斯特·富勒展开是将地球看成一个20面体,展开为20个三角形组成的平面,这个羊皮卷就是这样展开的,你还记得它上面有很多疏密间杂的粗糙纹理吗?我把那些纹理拓印下来,仔细核对,发现它们其实是巴克敏斯特·富勒展开下的经纬线。”   萧肃叹为观止,这么生僻的展开方式居然都能被他想到,但……“即使发现这一点,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方卉泽给我这个羊皮卷,只是一张巴克敏斯特·富勒展开的世界地图?”   “看这儿。”荣锐指着一张草图,上面特意用红色记号笔画了个圈,“这是原图上副本入口所在的位置,位于河道中心的漩涡。”   萧肃略一观察便明白了:“它在非洲板块上!”   “是的,东非,乞力国北部,大裂谷范围。”荣锐啪一下合上电脑,“现在两个谜题合并,目标地点的范围已经比较明确了,没弄错的话,方卉泽就在东非,乞力国北部的山区河谷里。”   萧肃猛然想起他昨晚说过的408案进展:“那两个去年被害的特工,生前也去过乞力国北部山区!”   “没错。”荣锐打了个哈欠,将剩下的冷咖啡一饮而尽,“我这就去局里跟老孙汇报这件事,你把我这张草图发给文森,看他有没有第三个谜题给你。虽然现在目标范围已经缩小到北部山区,但仍然很大,如果能精确到经纬度就更好了。”   萧肃点点头,但隐约内心有个想法——方卉泽恐怕不会把经纬度这么精确的地址告诉自己。   其实一直以来他的目的都很明确,他要勾着自己去找他,离开中国,离开方家的势力范围,甚至离开中国警方的势力范围。   如果真的把精确地址告诉自己,那他等到的恐怕就不是自己,而是特警了。   他没有那么傻。   尽管如此,上班之前萧肃还是把那张草图给管理员发了过去。   整整一个白天,游戏账号没有收到任何反馈,晚上回到家,用VR装具登录,《鸿蒙》副本的入口竟然不见了,备注显示副本任务已完成,入口永久性关闭。   收件箱躺着一封邮件,是管理员三号发来的——“虚拟世界探索已结束,如果你还想知道那个问题的精确答案,下一个线索,现实世界见。”   “他要我亲自去东非找他。”晚上九点半,荣锐风尘仆仆回家,萧肃把结果告诉了他,“他了解我,他知道一旦得到他的具体地址,我绝对不会去亲自找他,只会告诉警方,所以他留了一手。”   荣锐看完那封邮件,脸色有点阴沉:“我把我们得到的线索给老孙说了,他今天已经上报桑局,申请亲自带队去乞力国,和当地的同事汇合,一起深入北部山区执行任务。”   顿了下,说:“我和他一起去。”   萧肃“哦”了一声,思忖再三,道:“我也去吧。”   荣锐欲言又止,很久,才道:“你的身体,这个时候实在不适合出国,尤其是乞力国北部山区那种地方,我怕你吃不消。”   萧肃心里也很清楚,他的病进入急发期已经一年了,身体每况愈下,即使现在这样安逸平静的生活,每天只是上上课,做做课件,也已经有些吃力,长途旅行,山区徒步,简直天方夜谭。   但他必须得去。   只有他去了,方卉泽才会主动冒头,露出破绽。   方卉泽在东非盘踞这么多年,有自己的根据地,自己的组织,甚至自己的武装力量,如果他不主动现身,老孙的人恐怕没那么容易找到他。   如果一个人的冒险,能让整个专案组顺利找到ELYsion,那即使让他这把骨头扔在异国他乡,也是值得的。   “撑一撑吧,能走到哪一步,就走到哪一步。”萧肃斟酌着说,“我去的目的,只是为了引出方卉泽,或者至少引出他所谓的‘真实世界的线索’,给你和老孙尽量争取一点机会。异国他乡,你们警方行动多受制约,我去,能以最小的代价得到最大的信息。”   荣锐沉默着,仿佛忽然回到了他们刚刚重逢的日子,深沉,不苟言笑。   很久,才缓缓道:“我想了一下午,直到刚才泊车的时候还在犹豫,哥,我不想你涉险,但我又觉得,你必须跟我一起去。”   “他也许,真的能救你。”他抬眼看着萧肃,道,“耶格尔,王桂玉,抗衰针,神秘的远古生物,能令衰亡细胞重获新生的病毒……方卉泽苦心孤诣计划这么久,除掉挡在你们中间的一道道障碍,也许真的是为了救你。”   “我不想失去你。”他慢慢张开双臂,抱住萧肃,在他耳边沉沉地说,“我们一起去吧,我会尽我的能力保护你,如果奇迹出现,我们一起回来,如果万一发生不测,我也死而无……”   “住嘴!”萧肃打断他,“什么死啊死的,你才多大!听我给你重说——万一发生不测,你就为我和咱妈报仇,好好跟老孙干,掀了ELYsion,逮捕方卉泽,把他引渡回国绳之以法!”   荣锐抿着嘴,萧肃掐着他的脸,斥道:“说啊!”   荣锐被他掐得口水都流出来了,不情不愿地道:“知道了!”   “好好说!”   “……不测……报仇……逮捕……绳之以法!”荣锐流着口水说。   萧肃忍不住笑了,松开手,揉揉他的头:“吴星宇撺掇我跟他去东非漫展帮猪精佩奇卖本,正好,我明天就跟他合计合计这事儿。我一个普通人,跟你们警方一起行动太扎眼了,还是伪装成经纪人或者金主读者之类的比较好。”   “卖本啊?”荣锐若有所思,“这个好啊,不如我和老孙也跟你们一起去卖本吧?上次荣锒不是还帮她COSPLAY了吗?这次让他继续COS就行了,这个副职伪装性很强啊!”   萧肃看着他被自己掐红的帅脸,忽发奇想:“对啊,一起COS啊,你这个外形很适合,老孙最近帅了很多,化化妆也有七八分了,不如你们三个出COS团展吧!”   “……”荣锐眼皮抖了抖,抗拒地道,“不!我才不要搞成那种GAY里GAY气的样子!”   萧肃失笑:“你天天跟我睡一起,还在乎什么GAY里GAY气啊!你钢铁直GAY啊你?!”   荣锐黑了脸,左看右看,将大王的菜叶子拿起来往地上一摔:“反正你想都别想!”说完气冲冲去浴室洗澡了。   萧肃捡起菜叶子放好,坐在床沿上笑个不停,笑着笑着想起他刚才那句话——“如果奇迹出现,我们一起回来,如果万一发生不测,我也死而无……”   原来,这傻孩子真想过殉情这档子事儿啊……   心里说不上生气还是心酸,万千念头转过,竟然有一点甜。 第117章 S3   客机穿过云层, 慢慢向地面降落, 舷窗外是一半是陆地, 一半是海洋, 繁星般的灯光棋布在黢黑的大陆上, 勾勒着东非海岸最繁华的城市——内撒惹。   这里的时间比靖川晚五个小时,萧肃在降落的失重感中醒来,时针刚刚指向八点一刻。   灯亮了,四周的旅客发出轻微的喧哗,萧肃闭着眼睛醒盹儿,整个人仿佛被看不见的膜包裹着,明知周围仍旧是熟悉的世界,却总有一种无法融入的疏离感。   最近总是这样, 身体的衰弱似乎带来了某种精神上的沉寂,他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和外界隔离起来, 也不知道是正常的病理现象, 还是他过去十几年刻意避世带来的负面效应。   “醒了吗?”荣锐的声音,随即温热的手掌便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熟悉的气息侵入冰冷的世界,那层若有若无的膜消失了,萧肃睁开眼, 对他微笑:“醒了。”   “经济舱太吵了, 睡也睡不好。”荣锐替他调高座椅靠背,手从毯子下面伸进来,拉着他的手轻轻按摩, “手脚冷吗?”   四肢麻痹,像被冻僵了一样,萧肃慢慢寻找自己的身体,打个哈欠:“主办方包机票包食宿已经够大方了,还挑剔什么经济舱。”   他们是以“猪精佩奇签售团队”的身份来乞力国的,主办方原本不同意带这么多人,毕竟这么远的跑一趟得烧不少钱,然而看了他们的COS样片之后便倒吸一口凉气小鸡啄米一样点头了。   颜值冲击太大,赔钱也要上啊!   据当时去和主办方交涉的吴星宇描述,总经理看样片都看哭了,流着口水说上吧上吧,钱不够我补我不买房了让我未婚夫再等几年吧我婆婆那里我去解释……   萧肃觉得吴星宇自从恋爱以后说话越来越浮夸了,将来一定能当个金牌律师。   不过荣锒和荣锐两兄弟的颜值确实太有说服力了,一个冷艳高贵,一个硬朗健气……还有孙之圣,天知道他那张平淡无奇的脸化完妆怎么会变得那么光彩夺目,平时罩在老干部风夹克衫里的身材换完道具服怎么会那么妖孽——这可怕的腰臀比真的是男人能长出来的吗?   是的,虽然荣锐信誓旦旦不和荣锒同流合污,但不知道是吴星宇给领导吹得枕头风,还是孙处长本人觉得这个计划十分可行,最终他们还真就以COSPLAY工作室的名义,跟伍心雨一起飞来了乞力国。   为了说服钢铁直GAY的下属穿上COS服,孙之圣勉为其难也领了一个角色,以二十五岁的高龄反串了猪精佩奇上一本科幻文里的女主角。   作孽啊……萧肃觉得这个团队为了爱与正义,真是越来越没眼看了。   客机平稳降落,没眼看的一群人取了行李,混在乘客中往出口走,堪堪走到一半,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几声尖叫。   只见乌压压一片黑人挤在出口外面的玻璃幕墙边,冲着他们又跳又叫,手里还挥舞着奇形怪状的灯牌。   “什么情况?”吴星宇莫名其妙地挠头,“有啥明星跟咱们一趟航班吗?这是应援团吧?”   大家左顾右盼,看了半天没发现什么骨骼清奇的大人物。就在这时,落在后面的经理人一路小跑赶了上来,擦着汗急急忙忙地解释道:“那什么,佩奇老师,我刚刚接到公司的电话,您在乞力国的读者后援会今天要来接机呢,展会方下午已经把您的航班号发给他们会长了!”   众人愕然,齐齐往玻璃幕墙看去,才发现灯牌上写的真是猪精佩奇的笔名,只是外国人中文写得太烂,要仔细看才能看懂。   所以,现在网文作者在非洲都有应援团了吗?这一带一路也太强大了吧?!   伍心雨本人显然也没有预料到能有这么逆天的待遇,张着嘴呆了半天,忽然问荣锒:“你看我妆花了没?”   荣锒仔细看了下,摘下自己的墨镜戴在她鼻梁上,说:“卧蚕有点脱妆,唇膏掉了,不过不要紧。”说着掏出自己的阿玛尼丝绒哑光唇釉开始给她补妆。伍心雨特别自然地噘着嘴让他涂,一边整理自己的齐刘海。   众人站在原地看他们折腾,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对闺蜜。   只有萧肃觉得他们这样怪甜的——荣锒今天没化妆,黑眼圈挺重,这种情况下竟然舍得把墨镜给佩奇,可见是真爱了。   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把别人的颜值看的比自己的颜值重要。   整装完毕,几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佩奇奆奆走出接机口,荣锒和荣锐自觉充当了保镖的角色,吴星宇和孙之圣拖着行李箱断后,萧肃护着伍心雨,顺便帮她遮挡读者热情的小手。   乌泱泱的黑人妹子挤在过道上,隔着机场地勤临时拉起的隔离带大声呼喊猪精佩奇的名字,虽然发音不甚准确,但声势浩大,场面颇为感人。   猪精佩奇戴着荣锒的大墨镜,小脸倒是慢慢红了,抽着嘴角小声嘟囔:“好耻啊……我当初干嘛起这么个沙雕的笔名,我回去改还来得及么?”   萧肃忍着笑拍肩安慰:“不用改,朗朗上口,挺好的真的。”   后援会来了足有五六十人,好在组织挺有序的,大家热情而不失理智,猪精佩奇接了几个毛绒玩具之类的小礼物,给读者签了几个名也就算结束了。   一刻钟后他们终于挤出了接机大厅,一头汗地站在出租车停靠点上等车。荣锒抱着一大堆毛绒玩偶,细长的眼角不时瞟一眼伍心雨,一向高冷的帅脸上竟然依稀洋溢着骄傲得意的表情。   萧肃:真爱无疑。   “不好意思让大家受累了。”经理人不好意思地说,“之前我们也没想到佩奇老师的读者这么热情,所以只准备了漫展上的活动。不过公司那边刚刚说了,后援会的负责人在本地很有势力,有他们照应也是好事情,毕竟这地方不像国内那么太平,去年大选之前反对军还闹过一阵子武装对抗。”   他说的正是去年萧肃和荣锐相遇时发生的那场动乱,当时正值乞力国四年一度的联合政府大选,东部沿海地区的松给岛想闹独立,于是操纵西部内陆的反对军发起武装对抗,折腾了好几个月。好在一年多过去了,现在这里的局势已经彻底平定,联合政府重新掌控了大局。   “没事啦,我只是没想到在这里还有读者后援会,没有心理准备呵呵呵。”伍心雨干笑着说,摘下眼镜还给荣锒,往远处看看,“我们叫的车还没到吗?”   “可能晚几分钟吧,我这就打电话催一下。”经理人掏出手机刚要拨号,就见一辆漆黑锃亮的豪华礼宾车开了过来,稳稳停在他们面前。   林肯领航员,七座加长版,车牌号一看就是花重金定制的,应该是主人的名字。   一名穿着白色司机制服的黑人壮汉打开车门走了过来,摘下大檐帽冲他们鞠了一躬,用夹生的本地英语道:“晚上好,请问诸位是猪精佩奇女士和她的朋友们吗?”   经理人好容易听懂他在说什么,迟疑着问:“是的,你是?”   “我是维塔少爷派来接机的,路上耽搁了一下,让诸位久等了!”司机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请上车吧,我这就送你们去酒店!”   “谁?”经理人茫然。   “维塔少爷。”司机解释道,“他说他是佩奇女士在本国的读者后援会的会长,我一说你们就知道了。对了,今天的接机也是他和几个副会长组织的呢,不知道诸位还满意吗?”   经理人的手机响了几声,他打开扫了一眼,恍然道:“原来你是维塔先生派来的,辛苦了辛苦了。”   “我的荣幸!”司机点头哈腰地说,“请,请!维塔少爷说酒店方面他们会里已经安排好了,接下来几天的行程他们也会安排策应,请诸位一定放心,好好享受这次的旅程!”   “那就太麻烦你了,感谢维塔先生!”经理人客气了两句,示意大家上车:“走吧,他说的这个维塔就是后援会会长,我已经跟公司确认过了。”   一行人上了礼宾车,司机殷勤地帮他们把行李放好,回到驾驶座上还贴心地升起了隔离板:“我们大概半小时到,有什么要求请按对讲机,我在前面就能听到了。”   车子平稳地驶出机场,窗外是东非爽朗的夜晚,远远能看到城内辉煌的灯光。经理人擦干脸上的汗,感叹道:“这里的土豪真是阔气啊,公司那边说这个维塔先生把我们的客房全部都升级了,明天展会现场还会组织人过来帮忙……对了,这个人您也该认识的,佩奇老师,他的读者ID叫Mr.V 。”   “哦,是他啊。”佩奇恍然,“我记得国际版分站上是有这么一个等级特别高的读者,没想到他竟然是非洲人,我还以为是中东土豪呢!”   “他比中东土豪还土豪。”经理人眉飞色舞地说,“他呀,是个富二代,他爸是搞能源的,在非洲四五个国家都有产业。他本人好像在法国上学,这次是为了漫展才专程赶回来的……这是真爱粉呀老师,可遇而不可求,多少大神在非洲这片地面上都没有您这风光呢。”   “……”蜚声第三世界国家的奆奆一头黑线,只能报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很快酒店便到了,果然土豪粉给他们升了房,连萧肃和荣锐这种“随行工作人员”都住上了豪华商务套间。   吃过宵夜,萧肃站在落地窗边俯瞰夜景,这座酒店建在海岸线上的黄金地段,触目是一望无垠的大海,远远有几艘近海渔船,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累吗?”荣锐收拾衣服挂进壁橱,倒了杯水递给他,“吃药,一会早点睡。”   萧肃就着他的手吃了,感叹道:“没想到内撒惹这么美,上次来我们跟导师直飞首都渡玛,那儿算是乞力国的中心城市了,但远没有这里繁华。”   “渡玛是内陆城市,经济发展自然不如沿海口岸。”荣锐道,“其实一直以来内撒惹都是乞力国最发达的城市,只是这儿离松给岛太近,岛民中的分裂势力老是搞事情,联合政府才在上个世纪末将首都内迁至中部的渡玛。不过这儿现在依然是本国的经济中心。”   萧肃了然,点头道:“政治中心和经济中心分开是必然的。”   “即使这样,每到大选之年岛民们还要闹事。”荣锐道,“去年就是他们挑唆北部城市桑瓦咖的反对军,向首都渡玛发起冲击,妄图造成混乱,胁迫联合政府同意松给岛独立。”   萧肃想起当时的情景还心有余悸,那天幸亏他们收到合作大学的消息比较早,才在全面开战之前逃出了首都渡玛。还好今年局势平稳,不否则不会有人花钱办展会了。   萧肃还想问问那个维塔是不是有可疑,荣锐仿佛读出了他的心声,直接把他扒光塞进了被窝:“太晚了,早点睡吧,想知道后援会的事我明早再告诉你,老孙已经让人去查了。”   “……好吧。”   伴着印度洋的涛声入梦,凌晨时被清脆的鸟鸣叫醒,萧肃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荣锐坐在桌前,正在他的小笔电上浏览材料。   摸到眼镜戴上,问他:“查到什么了?”   荣锐没好气地道:“你怎么这么敬业?这才几点,就不能多睡会儿吗?”   “倒时差,睡不着了。”萧肃伸长胳膊给他顺了顺毛。荣锐躲开他的手,嘟囔道:“神特么倒时差,你就糊弄我吧。”   “说嘛。”   “国内传来的资料看,佩奇的后援会没什么问题。”荣锐答,“他们的会长Mr.V在晋江国际版分站的账号,是六年前注册的,活跃度一直很高,佩奇是他最关注的几个大神作者之一。从他充值消费的记录来看,也没有什么异常,这些年他一直都是一掷千金的那种,很符合东非土豪的人设。”   “真土豪啊?”萧肃起身穿衣服。   “维塔的确是真.土豪。”荣锐答道:“我们通过海关证实了他的身份,他父亲确实是能源寡头,控制着尼日尔一些铀矿,主要供给法国的核电企业。   萧肃了然,法国百分之七十靠核电,对非洲的铀矿依赖很大,难怪昨晚经理人说维塔在法国上学:“这么说他家主要在尼日尔发财?那为什么说在本地很有势力?”   “资本是流动的。”荣锐道,“他们家的实业在尼日尔,但赚的钱主要在乞力国流通,所以在商界政界都很有话语权。”   这么看来似乎是没有问题了,但萧肃坐在床沿上左思右想,总觉得昨天那场应援来得有点突兀——这种活动不应该和主办方早早沟通吗?为什么他们临到下飞机才知道?   荣锐显然知道他在疑惑什么,道:“关于接机的事,我昨晚问了主办方,他们说这边展方负责人的解释,是后援会的活动方案确定得有点晚,所以拖到了下午,没来得及在起飞前通知我们。”   “这样啊。”萧肃释然,“这么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了,维塔六年前就开始关注佩奇,应该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暂时看是没问题,不过我们这趟行程非同寻常,任何突发事件都要提起警惕,所以我还要继续深查他的底细。”荣锐答道,伸了个懒腰说,“哥,还早呢,你要不再睡一会吧。”   萧肃看看表,早什么啊,已经快八点了:“睡什么睡,你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你现在不是警察是COSER啊,十点钟就要进场了!”   荣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掩护身份,表情立刻僵硬。   萧肃看的可怜又好笑,将他满头短发揉揉乱:“乖,去洗澡,吃完饭哥带你去化妆!” 第118章 S3   作为一个时尚绝缘体, 萧肃从来不知道给COSER化妆是这么一个鬼斧神工的过程。   各种水啊油啊乳啊粉啊一层层糊上去, 原本方正的棱角变得圆润, 浓密的眉毛变得清丽可人, 假睫毛三副一起贴, 眼睛立刻大了五圈!   粉底盖住了痘印,修容遮住了胡渣,直鼻梁硬生生长出挺翘的弧度……我的老天鹅啊,这其实是黑魔法吧?孙处长的寡淡脸这么一捯饬,实在是美艳惊人,简直能把基佬看直了!   是的,他看的是孙之圣……   “萧老师,您要不要挪挪眼?”孙处长在镜子的反光里看见萧肃惊艳的表情, 非常无奈地指了指旁边正在往胳膊上描纹身的大反派,“你再这么看我, 我以后的本职工作都没办法开展喽。”   吴星宇适时拆台:“我就给你说吧, 他这人从小就特别色情,现在的老实样都是装的,你还不信!”   “……”萧肃黑人问号脸,为什么这俩人住着自己的房子, 还要在背后吐槽自己?   这不是狗男男么?   “谁?谁色情?”荣锐茫然抬头。萧肃在他纯洁的注视下莫名其妙心虚起来, 忙道:“没、没有,我、我刚刚是在想事情所以走神了……”   “你结巴什么?”吴星宇幸灾乐祸地挤兑道。   “……我没有!”萧肃真想让他把前两个月的房租补上。   “看看怎么了?”荣锐护短技能瞬间上线,义正辞严地对领导说:“老孙你打扮成这样不就是给人看的吗?我哥看你是对你工作的肯定啊。”   “仙人板板。”孙之圣被他噎了个倒仰, 怒道,“老娘这是上赶着给你送槽吐吗?你特么的还有没有点尊卑大小了!”   吴星宇一脸浑身瘙痒的表情,弱弱劝道:“大圣啊,你还是说‘老子’吧。”   “老娘刚才说的就是‘老子’!……MMP,老子回去可能要看心理医生了嗦。”孙之圣也变成了浑身瘙痒的表情。   萧肃忽然对狗男男产生了淡淡的同情。   伍心雨推门进来:“大家都好了吗?时间差不多了可以入场了哟。”看见身穿银色制服短裙的紫发御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孙之圣,俩眼冒桃心地道,“哇老孙你好美哦!我都要弯啦!”   一只大手按在她头上,荣锒从隔壁化妆间过来,不高兴地道:“你瞎说什么。”   伍心雨将他拉到孙之圣旁边,星星眼左右端详:“好般配啊,我就说女孩子没办法和你CP嘛,你太高了,老孙反串刚刚好……嘤嘤嘤我简直想看你们生猴子。”   俩人脸色同时一绿,尤其荣锒,他这次COS的是男主角,本来就对要和女装大佬搞CP十分抵触,听到这话忿忿道:“生你个鬼!我早说带个女同事过来,你们非要老孙搞反串……”   “欸?你想要女孩子?”伍心雨对手指。   荣锒气息窒了下,马上道:“算了女同事不方便,还是老孙合适,反正忍两天就过了。”   萧肃十分庆幸战火从自己身上撒开,抱着胳膊默默感叹:这强烈的求生欲也是没谁了。   荣锐终于画完了纹身,将半透明的紧身背心穿上,不舒服地拉扯了一下:“这衣服怎么这么紧?不是说大反派是叛军司令吗?司令为什么穿成这样?”   “人设就是这样的嘛。”吴星宇是看过原著的,特别热心地对他解释道,“司令又邪又骚,对男主角一往情深,到最后还为了营救男主付出了生命……其实我觉得佩奇心目中真正的女主角应该是司令吧?大圣这个女主完全就是烟幕弹啊!”   伍心雨尴尬澄清:“不不不,他俩是纯洁的社会主义兄弟情真的。”   “为什么我在‘兄弟’二字中间听到了奇怪的符号?”吴星宇嘻嘻笑着比划了一个“♂”。   “不用这么懂吧?”伍心雨无奈道,眼珠一转,“嗨呀吴律师,其实你就是想让他们两兄弟搞骨科,好把自己的男朋友摘出来吧?”   “呃——”吴星宇忽然卡壳,被点名的两兄弟则同时露出吃了翔的表情,并往远离对方的方向挪了半米。   萧肃再次感叹,为了爱与正义这个团队真是越来越没眼看了……   十点整,佩奇奆奆带着她的签售团队浩浩荡荡开进了漫展现场。没想到这种东非小国漫展搞得规模挺大的,游客还没开始进场呢,光工作人员就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找到属于他们的展台,萧肃左看右看疑惑地道:“这么大,我怎么记得我们申请的是小展台?”   吴星宇挠头道:“会不会是这地方小展台比国内的大展台还大?”   “弄错了吧?等我问问先。”萧肃打经理人电话,才拨号就看见他一溜小跑过来:“哎呀你们到啦?我还以为要晚一点呢,听说女装大佬扮起来比较麻烦……哇孙老师您真是……”想了半天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于是只发自内心地向孙之圣竖了个大拇指。   老孙:老娘心好累。   “这是我们的展台吗?”萧肃问经理人,“我看号码是对的,但大小好像不对啊。”   “没错就是这里了,是展方临时给我们调整的。”经理人说,“后援会那个会长面子太大了,他昨晚不放心过来看现场,说地方太小了道具摆不下,影响展示效果,所以连夜叫展方给我们换了个大的。”   “……”萧肃无言以对,真爱粉实在财大气粗,看来他爹给法国人发电挣了不少钱。   经理人招呼几个工人往柜台上摆放书籍和周边,不一会儿一个中年黑大叔开着叉车过来,将一套巨大的星舰指挥椅摆在了展台中间,又在四周铺上了银灰色镜面地毯。   “这也是我们准备的?”萧肃正在对照清单清点货物,诧异地道,“这么大的道具为什么清单上没有?”   “是后援会准备的。”经理人搓着手说,“会长赞助,就是那个维塔少爷,据说一会还有其他大型道具,需要什么特殊执照才能上路,所以他要亲自送过来。”   萧肃疑惑地道:“特殊执照?他不会真开个战舰过来吧?”这国家还有没有王法了?   “我也觉得这阵仗有点吓人。”经理人道,“话说,这个维塔少爷该不会有别的意思吧?说起来佩奇老师年轻貌美,才华横溢,学识渊博……”   萧肃回头瞟一眼荣锒,只见他正坐在星舰指挥椅上摆POSE,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什么情感危机,尽情沉浸在自己逆天的美貌当中。   心大真好……萧肃合上清单,忽听后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喧哗。荣锐立刻警觉,闪到他身旁,孙之圣则飞快地一撩裙子,往自己修长的大腿根摸去——呃,那儿藏着他的枪。   仿佛一滴水掉进油锅,人群忽然炸开,伴着众人此起彼伏的尖叫,一声低沉的嘶吼从中心传来,依稀是什么猛兽的声音。   “什么东西?”荣锐一把掀开荣锒,踩着他的宝座往那边一看,瞠目道,“窝草!谁把狮子弄进来了?”   “啊?!”萧肃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狮子?是有人COS狮子王吗?”   “是真的狮子,毛的!活的!”荣锐又“靠”了一声,“这该不会就是那个会长准备的大型道具吧?”   说话间四个黑衣壮汉驱散人群,推着着传说中的大型道具走了过来——一人多高的金属笼子里关着只纯种美洲狮,雄性,应该刚刚成年,皮毛油光水滑,鬃毛随风飘舞,美艳不可方物。   一根三指宽的棕色皮带戴在它脖子上,下面挂着一块手掌大小的铂金铭牌,上面用钻石镶嵌着主人的名字缩写——VT。   将狮子笼推到展位前,四名黑衣壮汉退到两旁,雁翅排开,一名黑人少年踩着电动平衡车悠然而来,一个漂移停在笼子旁边。狮子发出温驯的呜咽,少年伸手揉了揉它的大脑袋,在围观群众惊恐的抽气声中龇牙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抱歉,有点手续没办齐,耽搁了一点时间。”少年对经理人微微颔首,英语口音十分纯正,“我是后援会的会长,维塔。”   沙雕土豪出乎意料地年轻,完全是高中生模样,简单的白T牛仔裤包裹着纤细的身材,笑容单纯温煦,宛如邻家男孩。   不过看得出他并不是纯正的东非黑人,应该混了一些白人血统,相貌更接近欧美黑人的感觉,十分英俊。   “您就是维塔少爷?”经理人连忙恭迎金主爸爸……弟弟,“谢谢您昨天的热情款待,听说今天的展台升级也是您一手操办的,真是太麻烦您了!”   “没什么,这是我的荣幸。”维塔从平衡车上跳下来,语气十分平易近人,“难得我最喜欢的作家来这儿做活动,我们整个后援会都很激动呢。”视线锁定伍心雨,脸上的笑容越发真诚:“佩奇小姐,我终于见到你了,你和我想象的一样美丽!”   伍心雨还没来得及自谦,他已经冲过去给她来了个热情的法式贴面礼。好在他的礼仪教养挺到位,只虚吻了一下面颊就分开了。   伍心雨一口气没捯过来,“呃”了一声,尴尬地假笑:“谢、谢谢,你太客气了!”   荣锒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步,似乎终于从深深的自恋当中分出了少许理智,开始意识到危机所在。   “昨晚太迟了,我就没有打扰你们休息。”维塔少爷完全无视绝美的情敌,对伍心雨说,“今天上午我本想陪你共进早餐,没想宠物执照出了点问题,办手续耽误到现在,真是遗憾。”   伍心雨看着他身后的金毛巨兽:“这、这是你的宠物?你带它到这来是……”   “道具啊!”维塔少爷认真地道,“我买这只狮子就是因为看了你的上一本小说,说起来,我以前根本不喜欢这种大毛球,完全是被你的描写打动了呢……没想到你这次真的来乞力国签售,还带了COS团队,还正巧选了那本书做COS——太令人惊喜了,我觉得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天意,我这只狮子就是为你养的!”   “……”伍心雨仰望毛球,无奈道,“那还真是……让你破费了。”   “小意思,其实还没跑车贵呢,就是日常喂养比较麻烦。”维塔少爷一脸迷弟笑,殷勤地道,“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送给你!”   伍心雨:我家只有七十平,怕还不够给它当厕所。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连傻子都看得出维塔少爷对佩奇深深的爱了,荣锐和孙之圣看向荣锒的眼神开始变得有点猎奇……呃不对,应该是同情……吧。   荣锒本人倒是十分淡定,只是一向自恋的眼神仿佛缚妖绳一样紧紧缠在自家奆奆身上。   维塔叫人打开笼子,亲手将狮子牵出来交给佩奇:“是不是和你写的巨像?我完全是照着你的描写挑的,你看这毛色,这体型,这眼睛……喜欢吗?想养一下试试吗?”   伍心雨上次这么接近毛球宠物还是张建国那只神兽,讷讷道:“呃!是、是挺像的,但这么贵重的宠物你还是自己保管的好。”早知道读者这么魔幻我写只狗好了……   “不用怕,它很温驯的,有时候我睡觉都会把它带在身边。”维塔不由分说将牵引绳塞到伍心雨手里,又从黑衣人手中接过一条皮鞭递给她,“你拿着这个,它就绝对不会冒犯你。”   皮鞭金碧辉煌,手柄上缠着密密匝匝的金线,末端还镶嵌着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佩奇握着皮鞭,感觉自己宛如章章红锁高H文的女主角,分分钟要被总局叫去喝茶。   偏偏那只狮子特别训练有素,鞭子在谁手里就朝谁下跪,那叫一个利索。   “交给我吧。”在自家奆奆尖叫发疯之前荣锒终于出手,面无表情地拿过鞭子,又接过牵引绳,问维塔少爷:“这是我那个角色的宠物吧?你确定它不会攻击路人?”   维塔似乎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上下打量,道:“不会,我的人会全程在旁边盯着,他们都带了电击器和麻醉针……你就是男主的COSER?”   荣锒冷淡地点了下头。维塔赞叹道:“还原度很高呢,佩奇小姐,你眼光太好了。”   伍心雨谦虚地道:“还好还好,一般一般。”   荣锒:“她就是照着我写的。”   维塔愕然,荣锒耸耸肩:“作家都有自己的缪斯……你知道什么是缪斯吗?”说完也不等回答,直接牵着狮子拖着皮鞭走向宝座,仪态万方地坐了下来。   空气中漂浮着似有似无的带着点沙雕气息的火药味,荣锐和孙之圣看向荣锒的眼神越发猎奇,以至于连萧肃都忍不住猎奇起来。   还好漫展正式开始,游客们汹涌而入,打破了奇怪的气氛。维塔指挥工人推走笼子,又吩咐几名黑衣保镖站在展台两侧盯着狮子。经理人招呼大家各就各位,准备签售。   荣锐抱着胳膊站在指挥椅旁边,睥睨着坐在椅子里的荣锒:“你大腿抖什么?狮子有那么可怕吗?”   狮子就趴在指挥椅前面,荣锒一只脚尖被它的屁股压着,臀大肌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不过他的表情依旧倨傲,从牙缝里冷笑道:“我怕它?你瞎了吧。”   荣锐向拍照的粉丝摆了个邪魅狂狷的POSE,也从牙缝里冷笑了一声:“我看你才是瞎,没看出它的主子对佩奇有意思么?你有没有自惭形秽的感觉?你看人家年轻健气又大方,还特别会讨女孩子欢心……搞不好他家里还产振金呢!”   “振金能治脑残吗?”荣锒额角青筋一跳,“拿狮子讨好女孩子,亏他想得出来!呵呵,现在还不是摆在我旁边衬托我的伟岸……真是迷之操作,也不怕我炽热的光辉灼伤他渺小的黑影。”   荣锐额角的青筋也爆了一下。荣锒不动声色地努力了半天,终于将自己的脚尖从狮子屁股下面挪了出来,悄悄舒了口气,道:“这种傻多速我完全不care,多多益善……只要他是真的傻多速。”眼角瞥一下荣锐,道,“你也别这么专心致志地看我笑话,指不定他是冲谁来的呢,嗯哼?”   荣锐知道他在说什么,低声道:“我的活儿不用你操心。”   视线掠过维塔的背影,只见他正殷勤地站在签售台边帮伍心雨整理书籍,似乎完全没注意站在走道上维持秩序的萧肃。 第119章 S3   为期两天的内撒惹漫展顺利结束。   大概因为一带一路真的很成功吧, 这次漫展的火爆程度完全出人意料, 非但整个东非的死宅集体出动, 连中东死宅也纷纷开着私人飞机来现场打卡。伍心雨每天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签售签得整个人都膨胀了, 甚至产生了移民非洲长期卖本的念头,还好从小政综学得好,关键时刻把持住了自己的华夏之魂。   不过萧肃觉得他们的展位人气之所以这么火爆,很大程度上其实是因为那头狮子,毕竟经过吴星宇的精心布置,现场只有排队买本才能近距离围观大型道具。   这个团队在爱与正义之外竟然还兼顾了商机,真是令人欣慰。   内撒惹漫展之后两天,便是渡玛漫展。渡玛是乞力国的首都, 但因为位于中部内陆,经济远不如沿海发达, 所以预计漫展规模会略小一点。   顺理成章, 维塔代表后援会提出和签售团队同行,以便保证佩奇奆奆的人身安全——虽然现在乞力国局势还算稳定,但保不齐会遇上什么散兵游勇的恐怖分子,大家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   毕竟他带着一个非常专业的安保团队, 据说保镖个个都是他爹从小给他培养起来的, 比乞力国总统的特勤团恐怕还要厉害一些。   “所以明天我们要和维塔一起启程去渡玛?”出发前夜,萧肃正在收拾行李,将荣锐清一色的黑T恤一一叠进旅行箱, 问他,“老孙同意了?”   “嗯哼。”荣锐在他的小笔电上忙碌,一边答道,“人家主动提出和我们搭伙,理由又那么充分,我们不能不识好歹啊。”   “倒也是,维塔身边那几个保镖看着确实挺唬人的。”萧肃想起那几个拿着电棍的彪形大汉,说,“不知道是不是为这次来漫展特意调配的,还是他在法国上学也这么大排场?”   “常规操作,人家日常就这牌面。”荣锐道,“老孙让人查过了,维塔在法国标配六个保镖。他上的贵族学校,校园里那些上层社会、名流巨富全都这样。”   “这么厉害啊?”萧肃叹道,“看来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们家统共就一个刘阿姨,上次出门跟快递吵架,还让我跟着保护她呢。”   荣锐忠心耿耿地安慰他:“哥,我不嫌你穷!”   “……那哥谢谢你!”萧肃真诚拍肩。   两人相视而笑,荣锐道:“其实不是贫富的问题,主要是他爹——他爹叫恩古夫——在尼日尔的发家史比较血腥。那种地方你懂的,全靠武力值说话,谁狠谁发财。维塔是恩古夫的独生子,所以他分外小心,从小让人寸步不离地保护着。”   萧肃了然,非洲局势近百年来一直动荡不安,尼日尔也不例外,围绕着铀矿开发产生过不少血腥冲突,恩古夫能在那样的环境下独占鳌头,必然是个狼人。   狼人也有软肋,维塔作为他唯一的儿子,自然是软肋中的软肋。   “恩古夫就这一个儿子?他有几个老婆?”萧肃有些好奇,这边一些国家默认男人可以娶多个妻子,所以有钱人往往孩子特别多,上三位数的都有,像恩古夫这样只有一个儿子的简直太罕见了。   “官方记载恩古夫只有一个合法妻子,也就是维塔的生母,不过十几年前已经去世了。”荣锐道,“之后恩古夫一直保持单身——起码在乞力国和尼日尔官方记录中是单身。至于记录之外就不好说了,情妇这种事需要详细的社会调查,我们暂时还没有资料。”   顿了下,又道:“不过丧偶之后,他在公众场合从未表现出有女伴,我想他身边应该没有特别亲密的情妇。”   “这人还挺讲究啊。”萧肃说,念头一转,道,“会不会他也有特殊性取向,所以这些年身边才这么干净?”因为宗教和传统之类的原因,这儿对同性关系非常不认可,像恩古夫这种大人物真要有什么特殊癖好,绝对不敢公开。   荣锐无语地看着他,说:“哥,你很敢想啊。”   萧肃叹道:“自从认识自我之后,我觉得所有男人的取向似乎都不是那么可信了——毕竟我以前也觉得自己特别直。”   荣锐嗤了一声,道:“关你屁事,那是我本事大。”   “……”萧肃一时间竟无法反驳。   “不早了,睡吧。”荣锐看看表,“明早还要和维塔的车队一起启程去渡玛……好处是我们可以坐那辆超豪华的领航员,不用挤赞坦铁路,你还可以在路上睡一觉。”   萧肃现在待机时间越来越短了,往往起床四五个小时就会感觉精力不济,半路能睡觉还是挺美的。他将收拾好的旅行箱盖好,见荣锐还在和UMBRA上跟人对话,通讯列表上是两个分别叫α和Ω的人。   这俩人萧肃也算认识了,荣锐经常和他们交换技术情报,貌似还是师兄弟。不过老孙似乎特别讨厌他们,老叫他们“隔壁部门不要脸的基佬黑客”,还警告荣锐不许跟他们“互通款曲”。   “你们在查什么?”萧肃问,“昨晚我看你和这两个人说了半宿。”   “嗯?”荣锐皱眉道,“你昨晚不是早早就睡了么?怎么还偷窥我?”   “不算偷窥吧?”萧肃说,“我是光明正大地监视,大半夜的,万一你干点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呢?”   荣锐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才不会。”   萧肃笑着揉揉他的头发:“乖。”   荣锐躲开他的手,萧肃硬摁住又揉了几下。他一脸抗拒的样子,但没有用力挣扎,任凭萧肃揉完了才悻悻道:“有人的时候不许这样!”   “行,有人的时候再说。”萧肃心满意足,坐在旁边看他们的聊天记录,“你们在查维塔?”   “嗯,必须弄清楚他是真粉丝还是假读者。”   “前天晚上你说过,他的读者ID是六年高级号,没有问题。”萧肃说,“他的身份也已经证实了,确实是恩古夫的独生子,那么还有什么疑点?”   荣锐道:“是,读者ID没问题,维塔的身份也没问题,问题是怎么能证明这二者是同一个人?”   “你怀疑那个读者号不是维塔的?”萧肃明白了,“可读者号不是实名的吗?”   “所谓实名只是绑定电话号码和银行账户而已,没有太大的意义,尤其国际账号。”荣锐道,“我有点怀疑,所以托两个师兄查了这个号注册以来所有的登录历史。”   “有什么发现?”萧肃问。   “这个读者号过去几年的登录IP一直显示在欧洲,大部分是法国,倒是和维塔的所在地对的上。”荣锐调出一张密密麻麻的表格,解释道,“但奇怪的是,最近几个月他登录的时候经常使用代理,前几年则从没用过。”   萧肃眉头微皱,如果是普通读者账号,用代理登录干什么?难道他提前预知了有人会查他的所在地?   “能查到代理背后的真实IP吗?”萧肃问。   “很难。“荣锐摇头,“对方的手段非常高明,我们手里又只有历史记录,难以追溯。前天晚上师兄对他的账号开启了监控,但除非他在监控期间再次使用代理登录,我们才能发起实时追踪。”   “可是这些天他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没必要用代理吧?”   “是,一直显示是本地IP。”荣锐道,“但不管他用不用,这都是一个疑点,我有理由怀疑这是一个转移号,维塔为了伪装读者接近我们,买了一个法国读者的高级号。而那几次用代理登录的历史记录,则是为了掩盖他登陆期间所在的真实位置。”   真实位置……萧肃心中微微一沉:“如果你的推测是对的,那他……”   “很可能就是他派来的。”荣锐接口道。   萧肃明白这个“他”说的是谁,沉默片刻,才道:“如果维塔真是他派来的,那是不是意味着,ELYsion背后的势力,是恩古夫?”   他们曾经无数次讨论过,ELYsion在东非是如何建立并运行的,凭方卉泽一个人显然不行——他有钱,但在乞力国这种地方,光有钱是没用的,得有势力,有能量,甚至有自己的武装。   恩古夫符合这样的条件吗?   “你说过,恩古夫一直在尼日尔做铀矿生意。”萧肃思忖着说,“那他在乞力国呢?他在本地的势力主要集中在哪儿?他的大本营在什么地方?”   “奇怪的就在这儿。”荣锐道,“我们这两天调查了恩古夫的背景,发现他的主战场在尼日尔,背后则是一些法国财团的支持,反而在乞力国境内并没有集中的势力范围,起码没有明确的武装力量。现在老孙还在做深入调查,看能不能通过社会关系网挖掘出他在本国的隐藏势力。”   萧肃隐隐有些头痛,扶着额头道:“ELYsion隐蔽性这么强,又能够调动‘山猫’这样的雇佣兵团,绝对不是小打小闹能搞出来的,方卉泽背后的金主无论是不是恩古夫,都肯定非同寻常……”   “是,不管是恩古夫还是其他什么人,我们都得揪出来。”荣锐起身给他倒水拿药,道,“我们这趟来的目的不就是端了他们么?现在维塔的出现,包括他身上的疑点,都算是正反馈信号,证明我们的方向没有错。”   “你说得对。”萧肃吃完药躺在枕头上,感觉一股阴冷黑暗的力量正从脑海中蔓延开来,神智似乎正在和本体慢慢脱离,身边的世界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压抑的恐惧渐渐由心底升起,他摸到荣锐的手轻轻握着,感受那实实在在的温热,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低声道:“如果你的推断是对的,维塔是他派来抓我的,到时候……你一定,一定要理智,嗯?”   荣锐反手握住他的指头,沉默地应了,萧肃叹了口气,道:“我会找到ELYsion,帮你端了它……408案都一年多了,死了那么多人,我们一定不能感情用事。”   “知道了。”荣锐粗声打断他,躺到他身边,像平时一样枕着他的肩窝,嗅了嗅他的侧颊,“睡吧,你现在比老孙都老孙,将来万一老孙发现自我,决定去当女装大佬,干脆你来给我当处长吧。”   萧肃笑得胸腔一震。他一本正经道:“女装一时爽,一直女装一直爽……你没发现老孙现在自称‘老娘’完全改不过来了么?吴星宇愁得都要哭出来了。”   “胡说八道……话说女装也不耽误他当你处长啊……不过回去还是给他找个心理医生吧。”   “必须的。”   萧肃感觉意识正在黑暗滑落,但荣锐的声音像一股温暖的力量,托着他,拥着他,和他一起下坠,逐渐驱散了失重感带来的恐惧。 第120章 S3   首都渡玛距内撒惹不到四百公里, 但因为乞力国境内公路交通比较落后, 驱车往往需要七八个小时才能到达。   维塔的车队果然非常地有排面, 除了给奆奆赞助的那辆领航员, 另有一辆豪华MPV房车、两辆城市越野, 以及一辆用来运送漫展物料(主要是那只大狮子)的货柜车。   维塔带着两个贴身保镖坐在那辆MPV房车里,其余保镖都在越野车上。据荣锐观察,这帮人都带着配枪,越野车里似乎还藏着其他重型武器。   看来恩古夫这些年确实得罪了不少人,怕死怕得很厉害。   一行人在早餐后出发,走到三分之一路程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萧肃睡了一路,迷糊间被荣锐叫醒下车吃东西。   他们停在一处加油站加油, 旁边不远有一间小小的便利店,店门外撑着几把阳伞, 伞下是临时午餐供应点。   餐柜里摆着一些简单的当地食物, 炖肉、炒饭,还有一种叫穆图拉的混合香肠。萧肃的味觉已经差不多退化完了,吃什么都是一样的,于是只要了一份土豆泥。荣锐倒是没多说什么, 只是把柜台里的食物每样都买了一份, 切成小块放到他的盘子里,然后用威胁中略点一点可怜的目光示意他最好都吃完。   萧肃觉得自己的妻管严是越来越严重了,似乎比绝症还恶化得快那么一点点。   所以非常忍耐地吃了气啦。   片刻后伍心雨抱着纸袋子从便利店出来, 抱怨道:“你们还能吃得下啊?我这两天吃这些东西都要吃出心理障碍了,还好这家便利店有方便面,你们要不要来一包?”   萧肃一看,竟然是中国产的方便面,红烧牛肉味、老坛酸菜味……问荣锐:“你要吃吗?”   “餐柜里只有冰水,除非干吃。”荣锐果断摇头,坚持他作为方便面国手的尊严。   伍心雨说:“荣锒大哥去加油站要热水了,那儿好像有个咖啡机……可惜没有炉子煮面,里面还有螺蛳粉呢,我超想吃螺蛳粉!”   非洲人民口够重的……萧肃道:“那你们赶紧去吃吧,一会儿还得继续赶路。”   “想煮面吃吗?”维塔从车队的方向过来,对伍心雨热心地说,“越野车上好像有卡式炉,我让他们找给你。”   他这两天鞍前马后地粘着奆奆,早上出发的时候一再邀请她坐自己的超豪华房车,就差直接求婚了。伍心雨躲他还来不及,忙说:“不用麻烦啦,我随便热水泡一泡吃就好。”   维塔道:“加油站里的咖啡机是意式的,我刚刚看过了,热水只能烧到90度,泡不开方便面的,还是用炉子煮比较好吃。”   “啊?这样啊……”伍心雨看看手里的袋子,有点犹豫。荣锐忽然抬头问维塔:“你听得懂我们刚才说什么?”   维塔微笑道:“听得懂啊,我学中文一年多了,现在我们国家很多人都在学中文,交流起来方便嘛。”   中非往来密切,在乞力国工作的中国人很多,这么解释似乎也没有错。荣锐没再说话,低头继续吃饭。伍心雨盛情难却,跟维塔去越野车上拿卡式炉。   一阵风吹过,阳伞扑簌簌作响,萧肃抬头看天,只见一大片云彩遮住了太阳,刚想说是不是要下雨了,忽听一阵引擎声响,一辆迷彩涂装的吉普车飞一般驰入加油站,冲进了车队中间!   紧接着,五辆一模一样的车子冲出公路,轰鸣着将车队团团围住,车轮飞转激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完全挡住了视线。   十几条黑影在尘雾中跳下吉普车,奔向维塔乘坐的房车。激烈的叫喊声立刻炸开,混乱中不知道是谁开了一枪,接着又是一枪,一道暗红的血线应声飙洒,一名黑衣保镖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突袭者纷纷开枪,密集的枪声爆豆子般响起,“哒哒哒、哒哒哒哒——”震耳欲聋,但警告的意味似乎更重一点,因为有一半都是望天放的,并没有人继续受伤。   当第一辆车冲过来的瞬间,荣锐就像弹簧般一跃而起,一把抓住萧肃滚倒在地,同时掀翻饭桌挡在他们身前。枪声响起的时候,他抱着萧肃往右翻滚数米,闪到不锈钢餐台后面躲了起来。   萧肃整个人都是懵逼的,一息过后恢复神智,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砂石地上。荣锐半压在他身上,右手在他们相贴的地方摸了一把,取出藏在腋下的手枪,“咔哒”一声上了膛,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动,不是山猫的人。”   萧肃心跳又轻又疾,眼前的视野先是暗了一下,数秒之后缓缓恢复正常,然而整个人仍旧眩晕得厉害,四肢完全没有力气。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一年前,那时候荣锐也是这样护着他,和他躲在车子侧面,另一边是山猫雇佣兵追魂夺命的子弹。   只是,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再帮他揍人了。   “佩奇!”萧肃喘过口气,隐约听到枪声中间夹杂着一声女孩子的呼救,急道,“她和维塔在一起!”   “老孙和荣锒过去了。”荣锐往餐柜一侧移了一点,借着阳伞的阴影看向车队的方向,“这帮人好像不是冲我们来的,他们围攻的是维塔和他的保镖。”   枪声停了,有人在喊话,用的是当地方言,萧肃悄悄爬起身往外看了一眼,只见漫天烟尘中,二十多个黑布蒙面的壮汉围着维塔的车队,一个胸前挂着冲锋枪的光头用枪口对着房车玻璃,飞快地说着什么,语声极为严厉。   孙之圣和荣锒已经从加油站里跑了出来,但不敢贸然接近,只好躲在加油机后面观察局势。油站员工在他们身后锁了门,门玻璃上贴着几个惊恐的黑人面孔,吴星宇的大脸也夹杂其中,显得分外白皙醒目。   “他要司机下车。”荣锐懂一些当地话,知道萧肃心急,便给他低声翻译,“维塔应该在车上……他让车里的另一个人绑住维塔的手。”   “另一个人?”萧肃心里咯噔一下,“谁?会不会是佩奇?”   荣锐摇头不答,萧肃往他身边靠了靠,看见房车司机打开车门,举着双手下了车,立刻被光头一枪砸在地上晕了过去。维塔的几个保镖大声叫嚷,但被其他的蒙面壮汉用枪指着,不敢轻易越过包围圈冲上去救人。   光头将昏迷的司机拖开,叫一个手下上了驾驶座,自己打开后车门要上车。   “他们好像要走了。”荣锐握着枪,身体绷得像弓一样,声音轻如耳语,“他们就是冲着维塔来的,刚才提到了恩古夫……应该不会节外生枝,抓不相干的人。”   但愿……萧肃心中默念。   房车里传来维塔焦急的声音,似乎是在恳求什么,但光头听了两秒便吼了句“闭嘴!”同时抬起枪托往车里狠狠砸了一下。   维塔的恳求戛然而止,紧接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短促地惊叫了一下,喊了声维塔的名字。   是伍心雨。   “糟了。”荣锐低低道。   果然,光头一把将伍心雨从车里拽了出来,扔给一名手下。手下立刻抓住了她,掏出绳子要把她捆起来。   “放开她!”荣锒冲出掩护,拔枪对准光头,以英语喊道,“我们是中国人,和恩古夫家没有关系,把那个女孩还给我们!”   没想到有人忽然发难,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荣锒的身上。趁着这个机会,孙之圣如幽灵般闪进了包围圈,借着尘土的掩护绕到绑架者身后,举起手枪。   “咔嚓”一声脆响,一名保镖脚跟一转,不小心踩到了碎车窗玻璃。绑架者倏然回头,孙之圣身形暴露,功亏一篑,只得往后退了一步,用枪指着他道:“放开她!不管你们是谁,别给自己找麻烦——我们是中国人,出了事你们承担不起!”   中国人在非洲还是比较有影响力的,一般人不会故意为难,然而那个光头竟毫不在意,直接在孙之圣脚下放了一枪,道:“吓唬我?”   “砰”地一声砂石溅起,孙之圣额头被划了一道血印,不得不往后退却。光头喋喋怪笑,冲他挑衅地扬了扬枪口,跳上车对司机道:“开车!”又对抓着伍心雨那人道:“带这妞儿走,恩古夫家的小崽子对她很上心呢。”   吉普车引擎轰鸣,袭击者开始交替掩护撤退,孙之圣作势要救伍心雨,抓着她的那人叫了一句“不许动”,一边勒着她的脖子往车上退。荣锒趁他注意力集中在孙之圣身上,抢上一步开枪打在他左肩。   那人痛叫一声,肩膀的血喷出来溅了伍心雨一脖子。伍心雨大叫一声:“荣锒!”抓着他的胳膊想要挣开,谁知那人极为悍勇,血喷得像泉水一样,仍旧死不放手,反倒将伍心雨勒得直翻白眼。   维塔的保镖趁乱开始反攻,纷纷与突袭者交手,一人打倒对手夺回越野车,立刻从后备箱扛出一架轻机枪,一边扫射一边吼着让他们放了维塔。   “都他妈的住手!”光头眼见撤退困难,一把叉住维塔的脖子,将他的脑袋压在车窗外,用枪指着他头顶吼道,“老子要开枪了!不怕你家少爷脑袋开花就尽管反抗!”   “住手!都住手!全部住手!”维塔额头流血,面色仓皇,颤声喊道,“照他说的做!不要反抗,不要跟着我们……告诉我爸爸发生了什么,让他救我!”   光头哈哈大笑:“听见了吧?”   保镖们投鼠忌器,不敢再往前走一步。维塔嘶声喊道:“保护好客人,把他们安全送到渡玛,告诉我爸爸一定要救佩奇小姐,多少钱都在所不惜,否则我绝不原谅他!”   “闭嘴吧,装什么情圣!”光头冲他脑袋来了一下,将他扯回车里,锁上车窗绝尘而去,余下几辆吉普车也纷纷启动撤离。有维塔的命令,众保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任由他们大摇大摆离去。   黄沙慢慢平复,四周安静下来,一场惊心动魄的劫持就这样结束了,从突袭到撤离,不过短短五六分钟。   四名保镖受伤,一人已经失血过多昏迷不醒,保镖主管让人把他抬上车,掏出卫星电话,走到一旁开始拨号。   荣锐将萧肃从地上拉起来,问:“没事吧?”   萧肃摇头,焦急地看向吉普车消失的方向:“佩奇被他们抓走了!”   荣锐收了抢,示意他跟上自己,道:“他们还没走远,别大意,不要离开我身边。”   这是他们出发前就一再确认的,荣锐的第一要务是确保萧肃的安全,即使发生天大的事,也必须做到形影相随,寸步不离。萧肃点点头,跟他往孙之圣走去。   孙之圣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回头低声道:“不是山猫。”   “冲着维塔来的。”荣锐点头,道:“专门提了四次‘恩古夫’。”   “毕竟是当地话,怕我们听不懂吧。”孙之圣意味深长地说。   两人打哑谜似的交换了一个眼神。荣锒过来,低低骂了句“操”,说:“居然冲女孩子……我日他大爷的。”   他这会儿完全不自恋了,满脸戾气,连眉毛都竖了起来。荣锐没有像平时一样呛他,反而伸手握了握他的肩膀。   荣锒“哼”一声挥开他的手,虽然神情焦灼,但情绪并没有失控,仍旧是冷静理智的:“所以这是唱的哪出?”   “唱完就知道了。”孙之圣说,眼皮一抬,立刻换上一副受害人家属的神色,唇角不动地道,“来了。”   维塔的保镖主管走了过来,手里还握着卫星电话:“我们得立刻离开这儿。”   “就这么离开?”孙之圣脸色诧异地道,“佩奇老师被他们抓走了,我们得先把她救回来!”   “恩古夫先生会解决的,请放心。”保镖主管说,“我已经把维塔少爷的嘱咐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他了,他马上从尼日尔赶过来。现在我们先送你们去渡玛,那儿比较安全。”   孙之圣掏出手机,道:“还是先报警吧?发生这么大的事,那些人带着那么多重武器,通知警方比较妥当…”   “这里是乞力国,不是你们的国家。”保镖主管按住他的手,“警察没能力处理这种案子,对方火力这么强大,很可能和反对组织有关,万一警方打草惊蛇,很可能危及维塔少爷和佩奇小姐的生命安全。”   孙之圣犹豫道:“那恩古夫先生打算怎么做?他什么时候能把他们救回来?”   “先生从尼日尔飞回来,大概需要几个小时。”保镖主管说,“这么大的事,他需要调查线索、部署行动,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   “一两天?”孙之圣提高了声音,“你们疯了吧?绑匪刚刚把人抓走,应该还没走远,我们现在就应该聚集人手跟上去,趁他们没有消失之前把维塔和佩奇救回来!等一两天他们早没影了,我们上哪儿去找人?你们不是维塔少爷的保镖吗?”   “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对方训练有素,火力强大,目标明确,后续肯定会警惕我们跟踪。维塔少爷在他们手里,我们不能轻举妄动。”保镖主管坚持地说,“而且少爷临走时让我们先送你们去渡玛,我们不能违抗他的命令。”   “不行,我们不能就这么去渡玛。”孙之圣坚决地说。   保镖主管皱眉道:“还是等恩古夫先生回来主持大局吧,你们放心,维塔少爷是他唯一的孩子,他比我们任何人都要着急。”   “可佩奇老师跟他没有关系。”孙之圣说,“谁也不能保证他会像在意自己的儿子一样在意她。”   “有维塔少爷的嘱咐,恩古夫先生绝对不会放任不管。”保镖主管说,“我知道你想让我们跟上去把人救回来,但恕我直言,对方火力强大,组织严密,我们人手不够,赢不了的。”他指了指车队:“我们只有八个人,半数都受伤了,还有一个重伤,就算加上你们几个人,也不是绑匪们的对手。”   有人往这边喊了一句什么,保镖主管说了声“失陪”,便跑过去处理了。   萧肃看他走远,隐约觉得这事儿哪里不对,低声道:“他什么意思?主人出了事他好像一点不着急,四平八稳等着恩古夫来救?”   孙之圣抹了一把额头的血,道:“他等的不是恩古夫。”   萧肃不明白他说什么,荣锐却已了然,问他:“通知二队?”   孙之圣点头,道:“启动一级代码,让二队救人。”向荣锒打了个手势,“你负责外联,和二队配合行动——别冲动,OK?”   荣锒阴沉地“嗯”了一声,掏出手机发了条信息,随即将长发利落地一挽,转身离去。 第121章 S3   暴雨姗姗来迟, 豆大的雨点伴着闪电从天穹砸落, 正午的天光比黄昏还暗淡几分。   保镖主管安排好善后事宜, 再次来找孙之圣, 劝他听从维塔少爷的建议。这一次孙之圣没有反驳, 只阴沉沉看了他一会儿便默许了,吩咐荣锐收拾东西跟他们上车。   保镖主管舒了口长气,殷勤地张罗一番,替他们关车门的时候发现少了一个人,疑惑地问:“那位长发的先生呢?”   孙之圣道:“他有点私事要办,晚一点会在首都渡玛跟我们会和。”   “他一个人吗?太不安全了,还是请他回来和车队一起出发吧!”   “和车队一起也不见得安全吧?”孙之圣冷冷道,“不用担心他, 我们先走就好。”   保镖主管尴尬地咳了一声,眼珠飞快转动, 却没再多说什么, 关上车门吩咐司机出发。   车队全速前进,一路不敢再停车休憩,堪堪赶了好个小时,终于在天黑之前到达首都渡玛。一行人在预定好的酒店入住, 焦灼地等待消息, 这一等就等到了午夜。   快十一点的时候,孙之圣推门进来,原本凝重的神色终于松快了两份, 低声说:“没事了。”   所有人都舒了口气,萧肃整个人骤然松懈下来,眼前一黑,重重一晃差点摔倒,还好荣锐眼疾手快扶住了。   “你怎么样?“荣锐将他扶到沙发上,“刚才给你的药吃了吗?”   萧肃一路奔波,身体疲劳到了极限,偏偏精神绷得太紧,完全睡不着,运了半天的气才哑声说:“吃了,我没事,只是太累了。”   荣锐摸着他手冰凉,拿了件外套给他披上,问孙之圣:“佩奇人呢?”   “荣琅正带她赶过来,很快就到。”孙之圣说,“二队派人沿途护送,应该不会有事了。”   “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荣锐用下巴点点隔壁房间,维塔的保镖除了几个重伤就医,其他的都住在里面。   孙之圣道:”我刚找了那个主管,问他恩古夫什么时候到,他支支吾吾的,一会说正在飞行联系不上,一会说可能会先飞去桑瓦卡——恩古夫在那里有一个很大的投资项目,这两年一直把那儿当成大本营。”   “倒是一点都不着急。”荣锐冷声道,“连演都不好好演了么?”   “他们应该两边已经交换过情报了,该探的都探明白,还有什么好演的?”孙之圣说,“不过待会儿伍心雨到了以后,大家还是要再演一场的。”   “明白。”   孙之圣搓了搓脸,说:“我让吴星宇跟餐厅定宵夜吧,萧老师太久没吃东西了,我们大家也都该吃一点。”   荣锐点点头,道:“我把车上的卡式炉带过来了,煮碗螺蛳粉,一会儿给佩奇压压惊。”   孙之圣一拍手:“多煮几包,我也要吃一碗,这几天老吃肉丸泡糊糊,狐臭都要给老娘激出来了。”   顿了顿,忽然变色:“我刚才是不是又说了‘老娘’?”   荣锐懒得理他,“嘁”了一声走了,萧肃勉为其难地安慰他:“没事的大圣,回头看看心理医生就好了。”   孙之圣一脸背晦的表情,再次搓了搓脸,在萧肃旁边坐下了,问:“你没事吧?脸色很差。”   “我一直就这样,没什么要紧。”萧肃已经缓过来一点儿,起身坐直了,问他,“所以佩奇没事,下午那帮劫匪和维塔的保镖是一伙的?”   “嗯。”孙之圣道,“他们不是冲着佩奇来的,应该是冲着我们背后隐藏的力量。”   萧肃对他们的计划并没有全盘了解,下午怕给他们添乱,一路上也没有多问什么,不过通过他们零星的对话,还是多少猜出了一些真相:“所以他们是冲着二队来的?”   孙之圣颔首道:“对方非常谨慎,在探清楚我们的人员配置和火力情况之前,是不会贸然对你下手的。”   “哦……”萧肃了然,“他们劫持佩奇,是为了逼我们亮出暗藏的底牌?”   “对,前两天维塔缠着我们来回地盘,就是为了弄清楚我们到底来了多少人,火力配备是什么水平。可惜我们这组人轻装上阵,他盘来盘去也没盘出什么情报,今天只好玩了个狠的,拿自己做饵劫持佩奇,逼我们通知二队支援……可惜佩奇受了这场无妄之灾。”   “他们居然对女孩子下手。”萧肃提起这个就恨得不行,他一直以为自己才是唯一的绑架对象。   “是我的疏忽,应该让荣琅寸步不离跟着她。”孙之圣叹气,道,“好在他们的目的只是探我们的底,并没有打算伤人,一路上没为难佩奇。二队下午根据荣琅提供的情报追踪到他们,傍晚找到他们的临时基地,十点多发起突破行动,那帮‘劫匪’只是装模作样地抵抗了一下就撤了,佩奇没有任何损伤,光是受了点惊吓。”   “那维塔呢?”萧肃问,“他也跟二队一起回来?”   “‘劫匪’带着他跑了。”孙之圣道,“做戏要全套,才接火就把两个人质都还给我们,未免也太假了。反正都是他们的人,左手倒右手而已。”   “那二队算是彻底暴露了?”   “对,是我的意思,人、车辆、火力,都暴露给他们了。”孙之圣点点头,“我们不泄底,他们不会放心动手,‘知己知彼’嘛……方卉泽这个人,总是想的很多,喜欢弄些别致的戏码。”   孙之圣倒是把他看得很透,萧肃不禁默然,从小方卉泽就是这样,聪明得有点过分,有些行为简直让人无法理解。   又过了一个小时,快零点的时候荣琅和伍心雨回来了。两个人都是风尘仆仆,但精神还好,尤其伍心雨,简直有点打了鸡血的样子,一见他们就喋喋不休讲起了自己的奇遇。   “哇真的恐怖分子欸,活的!我看到他们的枪了,全是真的,全是真的!还有手榴弹呢!”佩奇大神不愧是蜚声第三世界的巨巨,虽然外表比较萌妹,内心一年四季都刮着腥风下着血雨,“我一路上被他们锁在车里,还以为他们要直接带我去他们的大本营呢,没想到在一个临时基地就停下不走了,像是专门等着人来……我问看守他们是不是雇佣兵,是哪个国家退役的,有没有内部搞CP……可惜他们没啥耐心,都懒得理我,好气哦。”   看来大家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伍心雨对这次劫持事件没有任何心理阴影,相反还津津乐道,完全是一副“啊积累了好多写作素材好棒啊”的样子。   “……开火的时候倒是吓了我一跳,不过很快枪声就停了,一点不像电影里演的那么没完没了。”伍心雨遗憾地说,“后来打不过,他们就丢下我带着维塔跑了……话说是不是我问的问题太敏感了,所以他们恨不得早点丢了我啊?”   可能……也有一部分原因吧……萧肃默默想。   吃完大半碗螺蛳粉,伍心雨亢奋劲儿终于退去些许,开始打哈欠。这时隔壁的保镖主管收到她回来的消息,跑过来询问情况。   佩奇被螺蛳粉辣得鼻尖泛红,眼睛水汪汪的,好歹勉强符合受害人的样子,在保镖主管的询问下发挥卖萌大法:“我从没遇见过这么可怕的事情,好害怕好害怕,什么都不记得了……维塔少爷被他们带走了呜呜呜呜……我不知道他们要带他去哪里,那些可怕的人口音很奇怪我好多话都听不懂……我好心痛啊维塔少爷因为我被他们打得那么惨……”   翻来覆去都是可爱的废话,保镖主管演技差点崩了,僵着脸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就告辞离去。   佩奇等他走了啧啧两声,说:“荣琅大哥说他们和劫匪是一伙的,恐怕都是维塔的人,那说起来维塔还挺舍得的,让手下把他打成那样……早知道我当时应该再发挥一下演技,搞不好他能把自己致残呢。”   自家巨巨果然是个狠人,荣琅听着心里十分舒坦,爱怜地摸了摸未婚妻狗头,给她擤了一把被螺蛳粉辣出来的鼻涕,带回房睡觉去了。   萧肃见她这状态,彻底放了心,和荣锐分着吃完一份方便面,问:“后天漫展还参加吗?”   “听老孙安排吧,应该不会参加了。”荣锐道,“现在维塔还没有被‘解救’回来,于情于理我们都没必要继续行程了。”   萧肃点头,皱眉道:“下一步他们会怎么做呢?我们的底他们已经探清楚了,差不多该动手了吧?”   “方卉泽做事向来走一步看三步,在让维塔以后援会长的身份接近我们时,应该已经想好后面的计划了。”荣锐沉沉说,“这次摸清我们的底牌,他一定会调集数倍于我们的火力再次行动。”   今天的场面已经够大了,翻几倍……萧肃想想就后背发凉。   “现在就看方卉泽会不会亲身出现了。”荣锐道,“要是他本人来,我们保证让他有来无回,要是他派人来,那就只能……”   只能让自己“顺利”地被劫走了……萧肃点点头,其实内心已经隐隐猜到方卉泽不会来,毕竟那人心思缜密,轻易不会以身犯险。   “他到底有多少人马?”萧肃岔开话题。   “管他多少,一力降十会,反正老孙备了大杀器。”荣锐道,“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他手里的势力到底是谁的,恩古夫?”   “恩古夫不是在尼日尔吗?难道他在乞力国还有联合政府不知道的隐藏势力?”萧肃问到,“还有,如果恩古夫是方卉泽的金主,多大概率会派自己的独生子给他当马前卒?”   逻辑总是哪里不通,荣锐想了会儿,说:“可惜这次是假劫持,他大概不会真来渡玛营救他的儿子,不然我真想会会这个能源大佬。”   “方卉泽手里的东西对恩古夫到底有什么用?他为什么要跟他合作?” 第122章 S4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漫展签售活动自然得取消了, 为了演得逼真一点, 获救回来的当晚伍心雨就“发起了高烧”, 第二天更是“说起了胡话”, 连保镖主管“诚挚的问候”都没办法接受了,在酒店里闭门谢客睡起了美容觉。   连着三天,孙之圣按兵不动,整组人耗在酒店里等恩古夫出现。然而正如他们所料,这位神秘的能源大亨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推诿,始终没有露面,倒是保镖主管期间不断向他们打听那天营救伍心雨的到底是谁,是他们现雇的打手, 还是来南非之前就安排好的人。   为了让对手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孙之圣故意遮遮掩掩语焉不详, 一副背景深厚讳莫如深的样子, 把戏演了个十足。   第四天,也是原定漫展结束回国的一天,孙之圣断定恩古夫是不会出现了,于是开始下一步行动, 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他们打算按原计划返回中国。   行程是提前定好的, 上午的国际航班,从渡玛直飞靖川。出发前一直风平浪静,直到晚上近十点多的时候, 交通台忽然发布紧急新闻,说渡玛市南部某处农贸市场发生火灾,因为深夜扑救不及时,火势蔓延,点燃了不远处的一个煤气供应点,发生连环爆炸,导致附近十几个街区道路毁损,交通严重堵塞。   等到午夜十二点,市政府通知全体市民,整个市区南部因为火灾交通彻底瘫痪,道路封锁,一周内所有南下车辆需从北郊绕行。   山雨欲来风满楼。   大家都猜到临行前会发生点什么,但万万没想到是这么大的手笔。电子地图显示渡玛市整个南区都被火灾波及,以农贸市场和煤气供应点为中心,辐射了七八个平方公里的范围,受灾民居足有几百户,还不知道有没有人员伤亡。   “会不会是凑巧?”这么大的阵仗,连荣锐都疑惑了,“他们不会疯狂到这种地步吧?火灾是很难控制的,弄不好要死很多人!”   孙之圣从新闻爆发伊始便开始和各方面联系交换情报,此刻看着地图显示的受灾范围也是惊疑不定:“这么大的恶性灾难,连联防警力都出动了,十几个街区的住户需要疏散,真是冲着我们来的?……可如果不是,这个时机也太巧了,起火的又恰好是南郊。”   他指着地图南面二十公里外的地方:“我们明天要从这里的国际机场起飞,穿越市区南部到达只需要四十分钟左右。现在灾区交通封锁,我们必须绕道北郊,增加了两倍多的路程,至少要走两个小时。”   荣锐将北郊地图放大,指着一处图标道:“这儿,北部交通枢纽中心,如果我们明天从北郊绕行,这里将是必经之地。”   渡玛是连接乞力国西北部山区和东南部沿海的交通要道,位于市区北部的这个枢纽规模很大,高速、铁路、公路等等纵横交汇、四通八达。枢纽往南是繁华的渡玛市区,往北则是地势复杂的山区,林间地众多,小路交错,五月的东非正值深秋,山区林木非常茂盛,简直是天然的屏障。   “再往南,就是桑瓦咖,乞力国北部最后一个城市。”荣锐用光标指着枢纽西北不远处一个图标,道,“根据情报,恩古夫这几年在那儿投资了几个大项目。”   “桑瓦咖也是去年叛乱事件爆发的地方。”孙之圣接着道,“去年五月,松给岛的反对派勾结北部山区的叛军,先是占领了桑瓦咖,之后又向渡玛发起冲击,差一点就逼迫联合政府同意松给岛独立。”   萧肃一直默默注视着地图,此刻终于开口:“鸿蒙。”   光标顺着密林一路往上,越过桑瓦咖,指向北部国境线,一片浅蓝色的湖泊如群山的泪珠一般,镶嵌在沟壑纵横的东非大裂谷。   影影绰绰,正是《大荒》副本“鸿蒙”的模样。   “是,鸿蒙,ELYsion应该就在那儿。”荣锐自然也想到了,“他想让你去找他,就必须想办法让你往北走,但渡玛机场在南区,离酒店不远,一路上又全部是繁华密集的市区,很难动手。”   “所以这把火可能真是他指使人放的,目的就是逼我们走这个北部交通枢纽中心。”孙之圣沉沉说,“那儿有运行了上百年的旧商路,有上世纪末修的沥青路,还有十几年前中国援建的高速和铁路……联合政府规划混乱,这些通路搅合在一块儿,又四通八达汇入北部密林,简直是杀人越货销声匿迹的最佳地点。”   “是,抢了人之后,只要钻进山林,我们就很难追的上他们。”荣锐皱眉道,“几个小时以后,到了桑瓦咖,就彻底是他们的地盘了。”   孙之圣盘算道:“桑瓦咖只是一个中继站,他们还会带着萧老师继续北上,穿过北部山区……这一块的任务是难度最大的,沿途全部是原始丛林,自然环境非常复杂……”他看了看荣锐,后者与他对视,冷冷道:“放心,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他们甩了。”   孙之圣拍拍他肩膀:“我知道你死不了,我就担心一样——现在是执行联合任务,你特么别犯驴,OK?”   “……我尽量吧。”   “尽量个屁,老子这是命令,你应该百分百执行,明白?!”   不等荣锐回答,忽然喜形于色地道:“我刚才是不是说了‘老子’?”   荣锐:“哦。”   孙之圣欣慰地道:“看来我回去不用见心理医生了。”   午夜一点半,大家确认了明天行动的任务和细节,解散休息。萧肃有些轻微的头痛,却完全睡不着,坐在窗前点了根烟。电子地图上纷繁的线条在青烟中微微扭曲,幻化成抽象的图案,一会儿是密林,一会儿是湖泊,一会儿是山崖……   其中之一,将是他生命的最后一站。   萧肃真切地意识到,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了,明天,将会是诀别的日子,从此以后,他将会永远地离开荣锐。   是的,永远,虽然他一直非常冷静地看待这场行动,但他心里很清楚,自己是没命活着离开ELYsion的。   ELYsion隐藏在北部深山,三国国境线交汇处,乞力国和中国政府都鞭长莫及。方卉泽身边有叛军,有山猫雇佣兵,有耶格尔,或许还有能源大亨恩古夫的势力。他一个人孤身深入,即使最终行动组能通过他找到ELYsion,抓住方卉泽,恐怕也没办法保护他全身而退。   毕竟他连路都不能走了。   萧肃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很快又将手收了回去,从傍晚开始他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两条腿完全不听使唤,膝盖以下彻底失去知觉,怎么努力也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   病情恶化越来越快,比行动推进的速度还快,也许等不到ELYsion覆灭,他就会彻底发病,不能走,不能动,不能说话,就像父亲临死前那样,全身瘫痪,变成一个困在黑匣子里的幽魂。   萧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有些事,想是一回事,真的发生了,是另一回事。   他只能安慰自己,这么死去其实是最幸福的结局,起码他用残存的最后一点生命,毁灭了方卉泽制造的罪恶,他可以用体面甚至是英勇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   如果没有这一战,他很难保证自己不会选择和父亲一样的结局。   是的,他曾向母亲保证不自杀,但保守誓言太难了,活着,太难了。   身子一轻,萧肃吓了一跳,抬眼看到荣锐湿漉漉的脸,他刚刚洗完澡,额发上还挂着水珠。   “洗澡吗?累的话就明早再洗?”荣锐打横抱着他,像平时一样若无其事地问道。   但他平时从来不这样抱着他……萧肃微微笑了一下,说:“算了,睡吧。”   荣锐将他放在床上,手从大腿一直摸到小腿,握着他肌肉消瘦的腿肚,轻轻地说:“站不起来了吗?晚饭之后你就一直坐在那。”   萧肃压抑着微哽的呼吸,点了点头,低声说:“手还能动。”   荣锐黝黑的双瞳倏然间闪过一抹痛色,随即垂眸掩饰,不叫他看见,跪坐在地毯上,将头埋在他胸口。萧肃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头发,感受到他光滑硬挺的发丝在指间滑动,庆幸自己手还没废,起码还摸得到他。   顿了顿,感觉他呼吸平静下来,才温语道:“别犯驴,老孙不是下命令了么?”   “屁话。”荣锐悻悻嘟哝了一句,不说话了,抱着他很久,忽然低低地说:“我真恨他,可是现在又不得不希望,希望他有办法救你。”   萧肃知道他说的是方卉泽,想再说些什么“人固有一死”、“各安天命”……之类的,话到嘴边却哽得完全说不出来,良久叹了口气,缓缓躺倒,将他拉起来,温柔地看着他。   荣锐的眼睛泛着红血丝,下睫毛上有几粒几不可查的水珠,带着男人深沉的爱与痛,又带着孩子般的任性执拗。视线纠缠片刻,他低头吻下来,低低地叫他“哥”。   “嗯。”萧肃轻声应了,宠溺地回吻,应和他,麻木的身体渐渐感受到残存的知觉,不如往日清晰浓烈,但另有一种让人心悸的沉迷。   就这样吧,已经很完美了……昏乱中他想道,这样的结束,很完美了。 第123章 S3   第二天一早, 一行人分坐三辆车离开酒店。   打头的是拉物料的皮卡, 由荣锒驾驶, 带着伍心雨和经理人。押尾的是越野车, 上面坐着孙之圣和吴星宇。萧肃身体恶化得厉害, 荣锐特意租了一辆舒适的B级车让他躺着休息,开在车队的最中间。   市区南部交通封锁,一行人只能取道北郊,一路上全是和他们一样绕路的车辆,挤挤停停走得很慢。   快九点的时候,交通枢纽中心已经遥遥在望,堵车也越发严重,大家在一个加油站停车休息, 荣锐用轮椅推萧肃去洗手间,之后和孙之圣、吴星宇去便利店买了一点零食, 上车继续前进。   如孙之圣所说, 这个中心交通情况巨复杂,高速公路入口是一个两层的环形高架,光匝道就有八条。旁边不远处是沥青石子铺的老公路,再远一点则是铁路, 每隔几分钟就听见震耳欲聋的汽笛声, 夹杂着铛铛铛的铃声——铁路和老公路呈十字交错,每当火车路过的时候,公路两侧便会横起档杆, 暂停通行。   九点多本就是交通高峰期,加上整个南区的车都绕到了北郊,更是挤得不可开交。三辆车只能夹在车流中一点点往前走,可恨当地人开车十分随意,谁也没有排队的自觉,只要有个缝便要超车,一来二去荣锒的皮卡身后被插进了七八两本地车,将萧肃乘坐的轿车远远隔在了后面。   “我马上过收费站了。”荣锒给后车打电话,“太挤了我先过了,等会儿在应急车道等你们。”说罢领卡出闸,身后档杆刚刚落下,忽听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接着便是一系列“嘁哩咔嚓”的撞击声。   “撞车了?”荣锒从倒后镜一看,只见闸口那边一片混乱,一辆车横在入口处,车头瘪了一大块。   伍心雨探头出去观察,惊道:“不是吧,撞成这样!得有十几辆车连环追尾吧!”   车太多,跟得太紧,一个追尾,一串跟着一起追尾,尤其最后面几辆,撞得都冲到隔壁车道去了,将原本就水泄不通的道路堵得更是一塌糊涂,眼看着没有半个小时挪不开。   不,说半个小时怕是高估了本地政府机关的工作效率,这地方的交通局比树懒还树懒,十几车连撞的恶劣事故估计到中午都处理不利索。   “撞车了,你们还能上来吗?”荣锒再次给后车打电话。孙之圣焦躁道:“堵死了,插翅也别想飞过去,你们先走,我们绕路吧,好在出门早,应该能赶上航班。”   荣锒看着身后兵荒马乱的现场,车主们已经下车了,黑压压一片吵得震耳欲聋,夹杂着无数问候对方长辈的话语,无奈道:“行吧,那我们先走,机场见。”   皮卡启动,沿着高速路往西南方疾驰,后面的轿车和越野慢慢掉头,往老旧的沥青公路驶去。   这条公路怕有上百岁年纪了,路面修修补补坑坑洼洼,一副饱经风霜的模样,再好的车子开在上面也是颠簸不休。但因为它是免费的,所以仍旧有不少当地人靠着它讨生活。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超车道上行驶,片刻后看见一道铁轨横亘在道路中间,道边的信号灯正在闪烁,提示稍后有火车通行,档杆即将放下。   时间还有宽裕,轿车加速往前赶去,后面的越野车也开始提速,然而轿车刚刚驶过铁轨,一辆花里胡哨的小货车忽然斜刺里插了过来,一头怼开了后面的越野车。越野车刹车不及,右车头被带了一下,保险杠和大灯碎了一地。   “你怎么开车的?!”吴星宇从副驾位探头出来,用英语叫道,发现对方一脸茫然,又改成蹩脚的当地话:“赶着去火葬场啊你?”   “铛铛铛——”急促的铃声声响起,信号灯变幻,档杆徐徐落下,远远的,火车的汽笛声响起,公路要暂时封闭了。   眼看这一拨是过不去了,吴星宇只得给萧肃打电话:“师兄我们被傻逼怼了,火车来了过不去了,你们在道西等等我们。”   挂断电话,货车车主下了车,吴星宇也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和对方交涉。   火车飞驰而来,车轮摩擦铁轨发出震耳欲聋的“咔嚓”声,吴星宇连说带比划,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货车司机一开始表情茫然,片刻后也不知道听懂了哪一句,或者也许是被之前那句“火葬场”云云刺中了反射弧,忽然暴跳八丈高,叽里呱啦骂起了当地话,还试图抓他的衣领。   好在吴星宇人高马大,勉强能与之一战,于是俩人你来我往势均力敌,直到火车过去了也没分出胜负。   火车疾驰而过,汽笛的语音迅速消失,货车司机正好骂完一句,四周骤地安静下来,吴星宇下意识一回头,整个人一愣——越野车呢?   铁轨那边空空如也,灰黑色的车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两只野狗焦躁地逡巡着,不时往远方吠叫几声。   “师兄?!”吴星宇呆了两秒,手忙脚乱地给萧肃打电话,好在那头很快便接通了,萧肃的声音很紧张,断断续续的:“我们被袭击了!有一个车队……我们被他们追着撞……我已经联系了二队……老吴你赶快去机场和荣锒汇合,保护佩奇……路上小心!”   吴星宇额头冷汗哗一下渗了出来,一叠声问什么情况,手机那头却传来嘟嘟嘟的忙音,萧肃挂线了。   数公里之外,萧肃乘坐的轿车疾驰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后面跟着三辆迷彩涂装的吉普。三辆车交替前行,不时撞击轿车的车尾,已经把车灯和后保险杠都撞掉了。萧肃握着手机,紧张地看向车窗外,立刻收到身边的人严厉的警告:“坐低!不要探头!不要命了?!”   萧肃应了,慢慢滑下去一点,通过倒后镜观察后面的情况:“三辆车,都是改装过的,看不清驾驶员,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在油站阻击我们的那帮人。”   身边的人利落换挡,操纵车子躲开一次撞击,然而很快,身后的两辆车便从左侧围了过来,一点点压近,车门刮擦发出刺耳的金属声。轿车在被撞飞之前猛地一拐,冲上了右侧岔道,尘土飞扬之中,冲进了北面的密林。   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头顶的阔叶林遮天蔽日,树叶缝隙间或漏下来几束阳光,在崎岖的山路上留下稀疏的光斑。卫星电话响了,萧肃连忙接通:“二队?我们已经下公路了,进了林子,正在往北走……车子没事还能开,但对方一直在追堵我们,有三辆吉普,暂时没有开火,不知道他们的武器装备……人员不清楚,应该不少于六个……老孙说两点钟方向大概五公里处有一片林间地,代码是UK21……好的,一刻钟,我们就在那儿汇合!”   说话间三辆吉普车已经再次追了上来,进入密林之后追击者越发肆无忌惮,直接开枪往他们的车子射击。子弹呼啸而来,好几颗打在了车屁股上,后挡风玻璃碎了,林间清冷的风立刻灌了进来。萧肃几乎滑到了座椅下面,握着卫星电话的手全是冷汗。   身边的人却依旧镇定,在后车的追击下左右躲闪,异常灵活,对方三辆越野吉普车,硬是追不上他们这辆破破烂烂的B级轿车。   漫长的一刻钟,就在萧肃怀疑自己的骨头要被颠散架的时候,UK21林间地到了,一个混合车队正从十点钟方向飞驰而来,当先一辆越野摩托几乎像闪电一样迅捷,借着岩石的坡度飞跃而起,越过萧肃的车子,直接落在后面一辆吉普车的引擎盖上。   二队的增援到了!   这还是萧肃第一次见到孙之圣的另一拨手下,他们全部着便装,用三角巾蒙着脸,露出冷硬犀利的双眼。   双方迅速接火,密集的枪声和撞击声瞬间回荡在林间地上空。萧肃抬起身想看看外面的情况,立刻被身边的人一把摁住,按着头压在座椅下面:“别动,小心!”   敌我力量悬殊,不过几分钟二队便占了上风,将追击者打得节节败退。枪声稀疏下来,一名队员用英语喊话,让对方举手投降,但还没等对方回答,林间地一侧的山坡上便忽然传来强劲的引擎声。   敌方的援军到了,十几辆车子从山坡上冲了过来,一上来便是重火力压制,轻机枪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   二队迅速组织防线,用防弹车组成掩体回击,但对方对他们的火力装备非常熟悉,人员车辆更是三倍之多,轻易便将他们压得抬不起头来。   激战三四分钟,二队依靠精准的枪法和灵活的调度,勉强撑住了对方的强攻,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密林中显出一个黝黑的轮廓,一辆装甲车徐徐开了过来,车顶重机枪闪着黝黑的寒光。   “撤!”卫星电话里传来二队联络员沉稳的声音,“去机场,我们断后!”   话音刚落,二队便是一阵猛烈的反击,轿车在枪林弹雨中突围而出,冲进一片灌木丛,往西北方驰去。不过片刻,敌方便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分出三辆车从另一个方向抄近道追了过来。   往西丛林越发浓密,阳光几乎无法穿透层叠的阔叶,脚下没有路,只有遍布草木的崎岖土地,萧肃系着安全带,仍旧被颠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车身忽地一沉,一梭子弹打中了右后轮,车子控制不住地向一侧滑去,拦腰撞在一棵手腕粗的小树上,树干无法承受车身的冲击,“咔嚓”一声断了,车子抑制不住地侧翻,顺着斜坡滚了三四圈,栽进了一片湖水里。   湖水并不很深,车子咕嘟嘟地往下沉,萧肃挣扎着解开安全带,但双腿完全动不了,没办法从车里出去,混乱间听到远处停车的声音,追击他们的人下了车,大声呼喝着正往湖边跑来。   “走!”身边的人一把将他从座位上拉了起来,一脚踹开车门,将他推了出去。萧肃栽倒在水里,呛了一口,但很快便被他的胳膊托住了,整个人浮出了水面。   “砰——”一声枪响,腋下的手臂忽然一沉,一抹暗红立刻在水下晕开,紧接着,追兵到了,七八个穿着迷彩服,蓝巾蒙面的壮汉跳入湖中,箭一般往他们游了过来。 第124章 S3   “人带回来了?”   “嗯哼。”   “是BOSS要的人吗?”   “很像,但腿部有残疾, 还需要再确认一下……黑小鬼来了吗?”   “刚到, 在里面。”   车外传来低沉的对话, 用的是英语, 萧肃蒙着眼, 坐在散发着油漆味的吉普车里,身上的衣服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   他被人从湖里捞起来以后就塞进了这辆吉普车,蒙着眼顶着枪,颠簸了将近四十分钟。抓他的几个人身形很壮,不像本地人那样黑而且瘦,更像是欧洲雇佣兵,也许是传说中的山猫。   车外的对话结束了,司机上车, 继续往前开了三四分钟,然后再次停了下来。   车门开了, 萧肃身体一轻, 被人从车里拖出来,扛在肩上走进了一间屋子,丢在一张散发着油腻子味儿的沙发椅上。   脚步声传来,有人推门进来。先前抓他的那人对来人问道:“是他吗?”   熟悉的声音传来:“是。”话音刚落, 萧肃眼前一亮, 蒙着眼的布被摘了下来,维塔年轻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黑人少年仍旧穿着白T恤和牛仔裤,一副邻家少年的打扮, 只是腰上系着一条粗牛皮带,一侧挂着一柄寒光黝然的手枪。他的神情气质与漫展时完全不一样了,暗色的眼珠泛着冷光,稚气的面孔带着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匪气,再也不是富二代傻白甜的样子。   “Surprise!”维塔嘴角勾起一个狡狯的微笑,对萧肃耸了耸肩,“没想到吧,萧老师。”   他的中文标准极了,几乎听不出外国口音。萧肃早知道他不是什么后援会会长,此时此刻忽然觉得他也不像是恩古夫的儿子——一个口含金匙而生,在法国养尊处优长大的孩子,怎么可能是这样一副阴鸷狠厉的样子?   “你到底是谁?”萧肃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问道,“你不是被绑架了吗?为什么会在这儿?”   “需要我再自我介绍一次吗?我叫维塔,恩古夫的儿子,我爸爸在尼日尔替法国人开采铀矿。”维塔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把蝴蝶刀,在手里熟练地把玩着,“我的底细你们应该都查过了吧?哦,那个读者号是真的,只不过我这个读者是假的……倒是佩奇小姐的小说很有意思,如果没有这次的事,我也许会真的成为她的粉丝,给她在东非成立一个后援会什么的。”   萧肃没心情听他瞎扯,问道:“为什么抓我?”   “这个问题嘛,等你见到一个人就会明白了……或许你心里已经差不多猜到了吧?”维塔说,随即扭头问身后的壮汉,“和他一起那个人呢?”   “在隔壁,中了一枪,但没打中要害。”先前抓捕萧肃的男人答道,他身形极为魁梧,抱着双臂,凸显出贲张虬结的肌肉,典型的雇佣兵模样。   维塔有些吃惊:“你们把他带回来了?不是说过直接击毙吗?”   “情况和BOSS预料的不符。”雇佣兵回答,“那个应该击毙的小子没和他坐一辆车,中枪的是另外一个人。”   “What?”维塔越发诧异,转身快步离开,不过片刻又回来了,自言自语道,“他居然料错了……”看向萧肃,眼中带着狐疑:“为什么是孙之圣?跟在你身边的不是荣锐吗?”   萧肃自从被抓起就没见过老孙了,急问道:“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我要见他,我警告你别……”   “不,不对!那个人从不会料错。”维塔忽然打断了他,俯身拄着沙发扶手,眼神危险,“荣锐呢?这些天他像狗一样形影不离地跟着你,针都插不进去,为什么偏偏今天把你交给别人保护?”   “我警告你。”萧肃没有回答,与他四目相对,郑重道,“别动老孙,别给自己惹麻烦,他不是普通人……”   “他是中国警察。”维塔接口道,随即龇牙一哂,“那又怎么样?你不会以为我不敢惹中国警方吧?笑话!他这种人我想杀就杀,想杀几个就杀几个……他有没有告诉过你,去年他好几个手下都折在我手里了,死得很惨,很惨。”   电光石火之间,萧肃想到了408案,去年这个时候,荣锐整组人除了他自己,全部被杀死在那家保护线人的小旅馆里。   原来竟然是维塔的手笔!   “你到底是什么人?”萧肃压抑着心头恨意,问道。   维塔直起身,轻松地耸了耸肩,一边把玩那把蝴蝶刀,一边道:“叛军、恐怖分子、反对派……随你怎么说。”   “你的家族,你父亲一直在支持松给岛的独立分子?”萧肃继续问,“他在尼日尔开发铀矿,实际上是在资助叛军?乞力国这些年闹分裂,幕后操纵者其实是法国人?”   维塔一怔,非常认真地看了萧肃片刻,用蝴蝶刀贴着他的脸,道:“你想得太多了,萧肃……你不是快要死了吗?一个快死的人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你看你连站都站不起来了,难道不害怕吗?”   “你分裂自己的祖国,屠杀中国警察,你就不害怕吗?”萧肃微微后仰,离开冰冷的刀锋,反问道,“我是要死了,难道你确信自己能活得比我长?”   维塔瞪视他片刻,忽然哈哈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哈哈哈哈……你们中国人真是自信过头,什么‘虽远必诛’,以为在演电影吗?这是可是非洲,是我们乞力人的地盘!”   笑够了,他道:“不过别担心,我暂时不会杀他,他比他那些手下有价值的多,将来也许有大用处。”   萧肃悄悄松了口气,维塔收起蝴蝶刀,道:“放心吧,我已经叫人给他取子弹和治伤了,他这种警方的特工,命硬得很,这点小伤不算什么,连麻醉都不用。”   萧肃暗吸一口凉气,不知道老孙到底受了什么折磨,二队什么时候能把他救回去,还想再套点儿话,维塔却似乎不打算和他说什么了,对那名押解他的雇佣兵道:“给他换身衣服,他这个样子弄不好一场感冒就病死了,到时候你家BOSS非得发疯不可。对了,顺便搜一下身,中国人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多得很,我可不想引火烧身。”   萧肃从湖里捞起来已经快一个小时了,身上的衣服半干不湿,早就开始发烧。雇佣兵大概是怕他真死了,不知道从那里弄来两片泰诺给他吃,然后把他换下来的衣服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   一刻钟后维塔又回来了,雇佣兵将搜出来的手机和卫星电话都交给了他。维塔随便看了看,问:“没别的?没有定位器或者追踪器?”   “没有,都搜过了。”   “那就好。”维塔将手机和卫星电话还给他,道,“这个给你,五分钟后你和你的人带那个叫孙之圣的警察往北走,去桑瓦咖。如果他的手下追上来,尽量拖久一点。”指了指萧肃,又道:“我和我的人带他往西走,沿大裂谷直接去鲸湖。我答应过你家BOSS,明天日出之前要把他带到一号基地。”   雇佣兵接过手机和卫星电话,道:“我会尽量拖到午夜,让他们以为人在我们手里。”   “OK,够了。”维塔与他击拳,“一路小心。”   五分钟后,萧肃又被塞进了一辆越野车,这次再没人绑他的手了,大概因为他实在太虚弱,看上去毫无威胁力,所以维塔连眼睛也没有给他蒙上。   不过萧肃也确实没有什么力量反抗了,因为高烧他晕得厉害,只能蜷缩在后座上昏睡,连水也喝不下去。   车子一路往西,天黑时驶出了这片丛林。乞力国东西部发展极不平衡,东部沿海富饶繁华,西部山区贫瘠荒凉,深夜时萧肃清醒了一会儿,看到窗外是荒凉的平原,几个小村落散布在荒野之中,房舍极为矮小破落,连灯光都昏黄暗淡。   这里的路是土路,没有铺沥青,有的地方被雨水沤了,只容一车通行,会车都困难。路上车也很少,大多是二手破车,还有一些摩托,烧柴油的那种,突突突地冒着黑烟扬长而过,仿佛妖怪下凡。   午夜时车队停在一处破旧的农舍,萧肃昏沉间被维塔叫醒,塞了一块软面包。他完全没有胃口,只想吐,然而行动不方便,连车也下不去。   四五个村民从农舍里出来,维塔的人上去说了几句,萧肃才发现这里是一个黑油站,片刻后村民滚着汽油桶出来给车队加油,还拿了一些烟和饮料出来兜售。   一辆破旧的摩托车路过,见状停了下来,车手一脚撑地,跟村民买了一盒烟,离开时微微扭头,看了一眼萧肃所在的车子。   不过短暂的一瞥,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头盔,骑着破摩托突突突地走了。   萧肃暗暗吐了口气,硬撑着吃了几口面包,然后把泰诺吃了。车队加完油继续出发,几分钟后驶过一处急转弯,萧肃微微从车窗探头往外看,只见那辆摩托车已经驶到了前方一处坡地的半腰。往后看,那家黑油站上,两辆花里胡哨的小货车正在加油,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稍远的路边,嘴角火光一亮,映出半片小麦色的面庞。   “看什么?想知道这是哪儿?”维塔在前座忽然说道,随即关了车窗,“告诉你也没关系,我们已经绕过桑瓦咖了,很快将会进入西北原始森林。”   萧肃没有答话,躺下闭上眼睛,裹紧毯子。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给你蒙眼睛吗?”维塔说,“因为没必要了,我觉得,这条路对你来说,应该是一条单行道。”   他往后扭头,龇牙露出一个恶意的微笑。   萧肃仍闭着眼,在黑暗中也冷冷笑了一下。   ——对你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第125章 S3   车队在黑暗中颠簸行驶, 窗外是没完没了的荒原和村路, 远处不时传来奇奇怪怪的鸟叫, 萧肃一开始还试图分辨方向, 时间一长晕头转向, 完全弄不清自己在往哪儿走。   后半夜车队再次进入一片丛林,比渡玛北郊的林子大很多,目力所及皆是参天的乔木,将整个天空遮得密不透风,曲折窄细的林间道隐没在近一人高的灌木丛里,稍远一点便完全看不出踪迹。   司机降低车速,小心翼翼穿行在浓荫之中,不时与前后车辆用步话机联络, 互相提醒不要掉队。四周是化不开的墨绿,车灯堪堪只能照亮眼前一点点距离, 路况奇差无比, 到处都是雨水沤出的泥坑,间或还有折断的树木倒在在路上,需要下车挪开才能继续前进。   维塔在前座上不停咒骂着这鬼见愁的丛林,偶尔问候一下向导的十八代祖宗, 萧肃悄悄将车窗降下了一些, 只见外面漆黑一片,除了车队的灯光,看不见一丝其他光亮, 倒是鸟鸣声更加频繁了,只是淹没在汽车引擎声中,完全听不出是什么种类。   远远的,仿佛能听到隐约的车声,但那声音太缥缈,太隐匿,更像是他心中的幻觉。   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天色破晓,暗淡的霞光从树叶缝隙间漏了几丝下来。转过一处陡峭的山坳,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片开阔的林间营地,营地中间是一个小小的水塘,一栋土砖砌成的两层小楼背山面水,伫立在水塘西侧,另有一排低矮的板房在水塘东侧,上面盖着隐形防护网。一些荷枪实弹的佣兵散坐在营地四周,穿着迷彩服,身形彪悍。   车队在水塘边的空地上停了下来,佣兵们纷纷过来打招呼,人声瞬间嘈杂起来。这时板房中间的门开了,一个穿着黑衬衫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   凌晨五点多,天光昏暗,朝霞隐隐带着点火烧云的颜色。时隔月余,萧肃终于看到了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   方卉泽面色晦暗,眼神阴冷,短短一个月像是瘦了十几磅,眉骨和颧骨支着皮肉,显出刀削斧劈般凌厉的棱角。   “BOSS!”维塔跳下车,嬉笑着伸手与他击掌:“人我给你带到了,幸不辱命啊。”   方卉泽避开他的手,只微微点了一下头表示谢意,低声道:“辛苦了。”   维塔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漠,回身做了个夸张的“请”的姿势,嘻嘻一笑道:“客气了,验货吧。”   方卉泽迟疑了那么一秒,或者只有半秒吧,然后拉开了车门。   萧肃裹着毯子坐在车里,脸背着光,明与暗的交界线正好落在他鬓角,沿着清癯的侧脸往下,勾勒出挺拔的肩膀,瘦削的胳膊,整个人宛如一道单薄的剪影。   四目相对,很久,久到近乎一个世纪,方卉泽才咽了一下,哑声道:“阿肃,好久不见。”   萧肃默然,他顿了下,将车门拉大了些,说:“下来吧。”   萧肃一动不动。维塔咳了声,解释道:“他腿废了,动不了,我叫人弄辆轮椅……”   “不能走了吗?”方卉泽吃了一惊,喃喃道,“恶化这么快?”下意识伸臂要抱他下车,又顿住了,对身后一个络腮胡的佣兵道,“去找辆轮椅来。”   几分钟后,萧肃被推进了水塘对面的土砖小楼,通过一部简陋的电动货梯上到二层。这里大概是临时宿舍,支着几张简陋的木板床和一些粗糙的桌椅板凳,墙角还堆着着几个大木箱,上面散放着弹夹和枪械配件之类的东西。   朝着水塘的墙上开着几扇狭小的窗户,但没有窗扇,只有窗洞,大约是为了方便射击和防守,萧肃注意到窗洞侧面有着稀疏的弹痕,料想这里可能是反对军的某个据点。   “我等你很久了。”方卉泽说,在他身后的一张破桌子上翻了会儿,找到一包烟,递给他一根,“我知道你会来的。”   苦涩的烟气氤氲升起,方卉泽衔着烟,语声有点含混:“我知道你会带着他们来找我,帮他们抓住我,或者干脆杀了我——你心里早就恨透了我吧?”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涩涩道,“但我还是冒险给你留了线索,告诉你我只是假死,我还在某个世界的角落……等着你。”   他好像被自己内心某些深刻的情感触动了,声音像烟气一样缥缈苦涩:“阿肃,也许你不信,为了你我可以冒任何风险,哪怕是死的风险。”   窗外有淡淡的霞光透进来,配合他低沉深情的语气,气氛意外地平和温柔,仿佛他们只是简单的久别重逢,没有那些血腥的谋杀,残酷的绑架……   萧肃却只觉得荒谬,看着两指间燃烧的烟卷,胸腔里发出一声低笑,冷冷道:“那你何不直接去死呢?也许你不信,你真要死这儿,我或许会领你的情。”   方卉泽站在窗前,宽阔的背脊倏地僵了一下。萧肃抖了抖手指,掸掉燃烧的烟灰,道:“觉得难受?那我提醒你一下吧,你是不是忘了,你差点杀了我妈?”   方卉泽拄着窗洞短促地叹了口气,艰涩地辩解道:“我也不想的,我都是为了你……”   “石鹏和你素昧平生,你尚且为了他杀了马强。”萧肃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嘲道,“方卉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道理,我以为你十四岁就懂了。”   “住口!”方卉泽无法抑制地低吼道,因为被他戳中内心最隐秘的悔痛,额头青筋都爆了起来。萧肃却浑不在意,将烧完的烟头弹在他脚下,冷笑道:“对了,你应该姓石啊,还没请教你现在叫什么?”   方卉泽嘴角肌肉颤动,压抑着翻涌的怒意,良久,点着头道:“好,很好,你永远都知道怎么激怒我……萧肃,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学会审时度势——你看看你现在在哪儿,惹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需要你给我什么好处?”萧肃反问,“你能把我妈还给我?你能让你杀死的那些人活过来?你能灭了乞力国的叛军,为因你而死的中国警察报仇?真是笑话!”   方卉泽欲言又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就这么恨我?在你心里我就一点好都没有?你一门心思就是想让我死,是吧?”   萧肃冷笑不答。   “可惜了,你不是我的对手。”方卉泽不过片刻便平复了心情,淡然道,“你以为你带着大队人马过来,就能诱捕我,杀了我?你太小看我了,阿肃,这么多年,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我在跟什么人打交道……是,我十四岁就杀人了,所以你该知道,像我这样的魔鬼,是不会轻易死掉的。”   他近乎温柔地看着萧肃,点了第二根烟,说:“现在好了,你终于在我身边了,谁也不能把你带走……姐姐,萧然,王桂玉……还有那些警察……哪怕死神,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萧肃心跳骤然加速,意识到自己马上就能听到某个最大的秘密,然而就在这时,升降梯响了,一个精瘦的黑人厨师端着托盘进来,身后跟着换了迷彩服的维塔。   “BOSS,您要的饭我都做好了,有中式的肉粥和点心。”厨师说着蹩脚的中文,语气敬畏而殷勤,将托盘放在木桌上,点头哈腰地退下。维塔拿了一块米糕,被方卉泽斜了一眼,却不在意,嘻嘻一笑道:“只尝一个……对了,有件事还没告诉你,昨天在林间地我们抓住他的时候,车里只有那个叫孙之圣的,没有荣锐。”   方卉泽端着肉粥,手顿了一下:“孙之圣?不可能!”   “是真的,我们只抓住了孙之圣,昨天为了引开追兵,我让山猫的人带着孙往桑瓦咖去了。”维塔洋洋得意地说,“我们连夜穿越荒原来林区,他们这会儿还在追着山猫打转呢。至于荣锐,我已经让人去查了,这次是他命大,躲过一劫,下次我们一定不会让他漏网!”   方卉泽将碗放在桌上,一字一句地问他:“所以,从昨天起荣锐就失踪了,你们到现在还没找到他?”   ”是的……可是这重要吗?”维塔迟疑着问道:“我们的目标不是萧肃吗?”   “是,这一点荣锐也很清楚。”方卉泽阴鸷地说,“所以他怎么可能让孙之圣代替自己?”   维塔愣了,忽然记起昨天抓到萧肃的时候自己也问过这个问题,但被什么别的事情岔开了,并没有得到答案,电光石火之间,忽然后背一凉:“你是说……”   “他身上有没有追踪器?”方卉泽打断他,指着萧肃问。   维塔道:“有一部手机,还有一个卫星电话,我让山猫的人带走了,所以警方的人都追着他们去了桑瓦咖。”   “你们来这儿的时候,一路上有没有尾巴?”方卉泽问,“有没有遇到不寻常的人或者事?”   维塔仔细回想,摇头:“没有,不可能……来这儿的路只有我们的向导知道。”   方卉泽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又将视线挪到了萧肃身上,少顷,扭头走向窗洞,往下面喊了一句什么。   维塔不可思议地看向萧肃,讷讷道:“不会吧……他都这样了,他们不可能给他做植入……荣锐连行李箱都舍不得让他搬。”   “他自己舍得。”   那名厨子去而复返,带上来一个黑色手提箱,方卉泽一边开箱,一边对维塔道:“让所有人立刻收拾东西,准备往鲸湖撤退……不,让你的人和布希娜联系,去她的老营地;叫你爸爸的人往北,去琼巴的国境线。我们可能要分三路走。”   维塔被他的语气吓到了,紧张地问:“有这么严重吗?”   “永远不要有侥幸心理。”方卉泽从箱子里拿出一个探测器,道,“快去。还有,给我找个医生来。” 第126章 S3   维塔急匆匆走了, 升降梯嘎吱嘎吱地下降, 很快外面便嘈杂起来。   萧肃坐在轮椅上, 身体僵直, 双手发冷, 连嘴唇都有一种触电般的麻木感。   “哔——”探测器短促地响了一声,方卉泽的手停了下来,抬眼,眼睛黑得不见底:“好……你好……”将探测器在他肩部扫了一个来回,尖锐的“哔”声过后,颓然将机器往桌上一丢,道,“有时候, 我真讨厌自己猜得这么准,阿肃, 你行的……所以你们一直是在给我演戏吗?所谓的援军, 所谓的力战不支,所谓的孙之圣被俘,都是假的?为了找到我,你居然不惜用这种方法, 拿自己做饵?”   萧肃额头渗出冷汗, 有一半是因为发烧,另一半是因为绝望。   “他居然同意你这么干。”方卉泽握住他的肩膀,在探测器提示的位置捏了一把, 如愿感到他的颤抖之后,表情越发复杂,“荣锐不是口口声声很爱你吗?怎么到头来还是把你当成抓捕我的工具?就为这种人,值得吗?你他妈疯了吗?”   萧肃忍痛道:“你我之间,与他无关,我说值得,就是值得。”   方卉泽深吸一口气,用力将他拖起来,面朝下丢在一张木板床上。萧肃猝不及防撞在土墙上,想要爬起来,后背已经被他用膝盖死死顶住,动弹不得。方卉泽扯开他的衬衫后衣领,手指沿着他消瘦的肩胛骨往下摸,立刻便找到了一个小小的伤疤,轻轻一按,里面有一个细小的硬物微微滑动。   萧肃咬牙苦忍,冷汗顺着后颈滚落下来,方卉泽将那冰凉的水珠抹干了,大手顺着他修长的脖颈上下摩挲,喃喃道:“真该就这么掐死你算了……萧肃,如果那天我没把你从浴缸里捞出来,让你血流干了死了,也许我们就没有今天这么多痛苦了……我们都能解脱了。”   萧肃记得那个夜晚,记得刀片划开血管的剧痛,记得他们像天底下最好的兄弟一样互相依靠……可惜镜花水月,建筑在欺骗和隐瞒之上的亲情,坍塌起来比什么都彻底。   怎么解脱?走到这一步,谁也别想得到什么解脱。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升降梯响了,维塔带来一个提着医药箱的人,大概是在手下里头临时找的医疗兵,保准没有行医执照的那种。好在作为叛军他们不缺麻药和吗啡,所以也无所谓什么医术,不过一根烟的工夫那人就将萧肃身上的追踪器取了出来。   整个过程萧肃没觉得多疼,只是在药物的作用下晕得厉害,耳朵里像是灌了水,什么都听不清楚。昏沉中他看到方卉泽从医疗兵手里接过带血的追踪器,面无表情地用保鲜袋包好,装在一个子弹盒里交给维塔。   “带去布希娜的老营地……要快……荣锐……他们可能已经在附近了……”   “在那儿设个埋伏……安排狙击手……格杀勿论……”   “你爸爸的人……穿过琼巴国境线,往西去尼日尔……他们不敢非法越境……”   “……我们……鲸湖。”   “……”   “阿肃?萧肃?”有人在拍他的脸,萧肃勉强睁开眼,视野非常模糊,眼镜不知道去哪儿了,方卉泽的声音很近:“醒一醒。”   萧肃努力想清醒过来,但整个人像是陷在淤泥里,完全动弹不得。方卉泽叹了口气,打横将他抱起,说:“别睡,我们很快就到了。”   升降梯的声音,然后是嘈杂的汽车引擎声,外面天已经大亮了,萧肃睁着眼,看到灰白色的天空,盘旋着几只不知名的鸟。   不知道从哪里吹来强劲的冷风,他忽然清醒了一点,往原先停车的空地看去,只见维塔的人已经出发了,车队逆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快速离去。   有人开了一辆悍马过来,萧肃以为方卉泽要上去,谁知他却只是跟那司机说了几句话,然后便抱着他往土砖楼后面走去。   土砖楼和山壁之间竟然还有一片平整的空地,地上画着圆形坐标,一架深蓝色的直升机停在坐标上,螺旋桨已经开始转动。   风越发大了,吹得人睁不开眼,萧肃隐约看到一个络腮胡的雇佣兵坐在驾驶座上,旁边还有一个黑人。方卉泽将他放在后座,随后自己也上来,坐在了他身边。   “我们走。”   直升机徐徐起飞,萧肃无力地倚在窗上,看着外面逐渐远去的丛林,地面上的一切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他们是向西北方飞的,那是ELYsion所在的方向。   “冷吗?你在发抖。”方卉泽又恢复了平静温柔的语气,给他盖上一条毯子,随即用黑色眼罩蒙住了他的眼睛,“振作点,我们很快就到。”   不知哪里灌进来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得人脚底生寒,萧肃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飞机越升越高,心却越沉越低——从现在开始,他彻底失联了,不知道荣锐还能不能追踪到他的去向。   虽然孙之圣说过,他们已经设想过所有的可能,制定了谨慎的对策,萧肃还是觉得绝望——人迹罕至的原始丛林,蜿蜒隐秘的小道,他们怎么才能通过留在营地里的蛛丝马迹,确定直升机飞行的路线?   可能吗?   最令人担心的是,他们能识破方卉泽布下的疑阵,从他安排的陷阱里全身而退吗?   用什么方法,才能把消息传递给他们呢?   短暂的飞行,大约只过了二十分钟左右,飞机便开始下降,萧肃因为过度虚弱有些晕机,呕得整个人都抽搐起来,方卉泽不得已给他摘了眼罩,让他靠在自己身上顺气。透过舷窗,萧肃看到绵延苍翠的丛林,他们正在往林中一片破旧的营地降落,远处,大约是西北的方向,有一片荡漾的碧蓝色水面,宽阔得望不到边,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湖泊。   那就是鲸湖?萧肃在眩晕中回忆着自己看过的东非地图,乞力国西北只有这一个大型淡水湖泊,而在方卉泽口中,ELYsion就在鲸湖附近。   很快直升机便降落在营地东面的草地上,窗外是一片非常简陋古旧的石屋,看上去饱经风霜的样子,足有二三十年历史了。萧肃正在疑惑ELYsion怎么会是这样,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嗡嗡声,已经熄火的直升机居然开始继续下降。   原来这片草地是一个升降型停机坪,几分钟后直升机彻底进入地下,头顶的天花板缓缓闭合,恢复成了草地的模样。   灯亮了,副驾位上那个干瘦的黑人厨师从后机舱里抬出一辆轮椅,将萧肃安顿在上面,方卉泽推着他往机库一侧的甬道走去。   感应灯随着他们的步伐依次亮起,萧肃发现这个地下通道应该是最近几年修建的,比外面那些石屋新得多,不禁恍然大悟——原来ELYsion是修在地底下的!   怪不得隐秘性这么强,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发现。   地下甬道不过二十多米长,尽头是一扇对开的三防门,方卉泽在门锁上扫描虹膜,然后对萧肃说:“我们到了,阿肃,欢迎来到ELYsion。”   极乐之地。   萧肃终于来到了这个神秘的世界。   门后是一个圆形小过厅,或者说是一个天井,因为它的天花板是半透明材料做的,有暗淡的天光从上面透下来,隐约可以看到外面的大树和灌木,似乎还有一只刺猬蹲在上面。   对面的墙上有一扇金属门,方卉泽按了旁边一个按钮,门开了,里面是一部宽大的电梯。   电梯徐徐下降,萧肃注意到按钮有六个,除了开门和关门键,另有四个楼层指示键。也就是说,除了这个天井,ELYsion地下还有三层空间。   电梯在下一层停了下来,门从另一面打开,外面的感应灯应声而亮,他们进入到了一个正方形大厅。   “你住这儿。”方卉泽打开大厅北侧的门,将他推进去,萧肃惊讶地发现这是一个套间,门口是起居室,后面连着卧室,旁边是衣帽间和洗手间——竟然和他在家里的房间一模一样!   非但大小面积和布局一样,连家具、灯具和床品都是相似的,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恍惚了,以为自己回到了碧月湖的家里!   “很像吧?”方卉泽四下看看,“我尽量还原了家里样子,希望你能住得安稳些。”   萧肃将轮椅开到窗边,拉开窗帘,没有窗,外面是是一堵墙。方卉泽道:“我们在地下。”   “为了掩人耳目?”萧肃放下窗帘,问他,“你修建这个地方多久了?”   “五年。”   “为什么?”   沉默,很久。   “为了你。”方卉泽看着那扇并不存在的窗户,说,“不管你怎么想,阿肃,我建立这个基地,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如果我成功了,这儿能给你第二次生命,让你像个健康的人一样活下去,如果我失败了……”他再次沉默,顿了片刻,低声道,“我把这里弄成家的样子,我想,万一……你死在这儿,就算是死在家里了吧。”   他回头,看着萧肃,神情是从未见过的真实,也是从未见过的偏执与癫狂:“我知道你恨我,从来没有爱过我,但你最后的日子是属于我的,我会陪着你走完最后一段路,给你送终,亲手把你埋在土里。” 第127章 S3   这大概是萧肃听到过的最惊悚的表白了, 内容之恐怖足以令人产生生理性不适。   但他不在乎。   十几年来他无数次思考过死亡的含义, 他相信死就是死, 身体和精神一起消亡, 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蛋白质、脂肪和水分, 不管怎么处理,是火化、掩埋还是自然腐化,都不存在情感意义,与他本人更是毫不相干。   但方卉泽自信而执着,临走前非常笃定地对他说:“我会成功的,一定会。你不用怕,阿肃,我说过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夺走, 包括死神,我一定做到。”   萧肃不知道他的自信来自何处, 耶格尔吗?除了能够令尸体不腐的奇美拉病毒, 他手里还有什么?去年荣锐带回去的远古生物样本,和这些病毒又有什么关系?   那些样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非洲,尤其是东非大裂谷地区,一直以来被称为“生命的摇篮”, 古生物遗迹极为丰富, ELYsion建立在这里,是与此有关吗?还是仅仅因为这儿是叛军的地盘,政府无法染指?   无数疑问盘旋在脑海, 但萧肃太虚弱了,方卉泽离开不久便昏沉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吗啡的药效过了,肩后的伤口开始疼痛,他惊醒过来,想翻个身把伤口让开,无意间触动了床头的按钮,不一会儿一个干瘦的男人便开门进来。   是那个会做中国菜的黑人厨师,他手脚麻利地将萧肃扶起来,用干毛巾擦干他脸上的汗,以蹩脚的中文问:“您觉得怎么样?您饿了吗?您想吃面条还是米饭?”   萧肃没有胃口,只是累,摇摇头便侧卧着继续睡了。厨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片刻后端着一杯水和两片药进来,说:“您想吃点儿药吗?”   萧肃睁开眼,他殷勤地把水杯递过来:“BOSS说如果伤口痛,就给您继续吃吗啡。”   萧肃看了那药片一会儿,摇头道:“不用。”还没疼到那种地步,吗啡可是会成瘾的,他的情况已经够糟糕了。   “您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说,我是BOSS派来专门照顾你的。”黑人厨师说,“我会做中国饭,您可以随便点,只要不是太难的都没问题。”怕他不信,干脆给他背起了菜单。   “……”萧肃十分怀疑他是在吹牛,因为这菜单怎么听怎么像是跟德云社学的,基本就是传统相声《报菜名》的选段。   这人实在太聒噪,吵得萧肃都睡不着了,无奈打断他的表演:“你叫什么?”   黑人说了一段比报菜名还长的本地话,夹杂着弹舌头和类似吐痰前奏的奇怪音节,听得萧肃非常后悔,后悔不该问他这个撒币问题。   好在最后他又换成中文,总结道:“我的本名太难记了,连我妈都说不全,不过您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我叫郝运来。”   “……”萧肃真是服了给他起名的人了。   “是不是很吉利?”郝运来沾沾自喜地道,“这是我的中文老师给我起的,他说是‘good luck’的意思……可惜中文太难学了,我学了一年多也只是略懂皮毛。”   萧肃一直以为他是方卉泽随便在叛军里选的随从,顺便教了点儿散装中文,没想到他竟然受过正规教育。要知道乞力国文盲率是很高的,能有余力去学中文的,大约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   “你在哪里学的中文?”萧肃问。   “在渡玛的孔子学院。”郝运来有点自豪地说,“我是那儿的第一届学员,当时学院刚刚成立,补贴很丰厚,基本不用花钱。”   乞力国的叛军对人才培养这么重视么?居然会送一个厨师去学中文?萧肃觉得有点不可思议,问他:“为什么要去学中文?”   “为了赚钱啊。”郝运来是个非常健谈的人儿,完全不把他当成俘虏或是囚徒,答道,“一路一带之后,中国在东非开了很多公司,员工待遇比本地工厂好多了,有些工资比美国公司都给的多。”   那你为什么还要当叛军?萧肃越发觉得他逻辑成谜:“你在中国公司工作过?”   “是啊,孔子学院推荐的,有家公司需要一个行政文员搞公关。”郝运来侃侃而谈,“我在那家中国公司干了三年多呢,还在那儿谈过一个中国女朋友……说起来我那时候真是单纯啊,以为她想嫁给我呢,后来才明白她只是在异国他乡需要一个临时备胎……啊,想起来我的心就好痛啊,中国女孩真渣啊,我的少男心被她伤得稀碎稀碎的……”   “……”萧肃在他絮絮叨叨的吐槽中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劳累,甚至有点饿了——难道他是因为被中国女友抛弃才参加了叛军?   为爱叛国可还行?   “那段时间我都有点儿恨上中国人了,那个女孩甩了我回国之后,我就开始报复那家公司。”郝运来口若悬河地说,“我跟几个朋友里应外合,把公司好多电器偷出去卖了,还把车队的备用轮胎换了不少钱。可惜中国人都精明得很,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装了好多摄像头,没多久就把我抓住了。”   “……”你是写小说的吧?   “没办法,我只好又叫上那几个朋友,去对面的印度工厂偷了一份一模一样的赔给他们。”郝运来感叹地说,“中国人太难对付了,还是印度人比较傻,舍不得装摄像头,保安又懒得要死,根本拿我们没辙。”   这一波三折的,简直像是在说书,萧肃忍不住问:“后来呢?”   郝运来:“本以为赔上就没事了,谁知道那家中国公司非要开除我,我那时候家里有点事,特别缺钱,只好请一位客户帮我去说情,结果没说动中国人,那位客户倒是相信我浪子回头金不换,就把我收了,让我做了他的生活助理。”   萧肃听了半天,才发现全是废话,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参加叛军。   正在失望,没想到他忽然来了个神转折:“那位客户就是维塔少爷的父亲……您认识维塔少爷对吧?”   萧肃心中一凛:“你是恩古夫的生活助理?”   “是啊。”郝运来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恩古夫先生偶尔喜欢吃一点中餐,所以我才会做这么多中国菜。”   萧肃脱口问道:“恩古夫在哪儿?”   郝运来张了张嘴,像是把什么话咽下去了,微笑着反问:“说了这么多,您心情好点儿了吧?现在觉得饿了没有,我去给您做点儿吃的好吗?”   萧肃知道他不会回答了,再问下去估计只会给自己找麻烦,忍了忍,说:“粥就可以了。”   “好的,马上来。”   郝运来的厨艺确实还行,做的中餐有七八分模样,还会做法餐,看来是个非常合格的生活助理。萧肃发现他非常健谈,属于那种你给他起个头,他就能给你说一个单口相声专场的那种,不过他口风很紧,不该说的绝对不会多说,关于恩古夫、维塔和ELYsion,无论萧肃怎么旁敲侧击,他都会想方设法岔开话题。   如他所说,他是方卉泽专门安排照顾萧肃的,所以萧肃只要按床头铃,他两分钟之内立马会出现。   只有一次例外,那天大概下午四点钟的时候,萧肃按铃要水喝,他迟了二十分钟才进来,解释说自己有点事耽误了。   这里是ELYsion,一个专门被派来侍候他的生活助理,能有什么事?萧肃被关在这个不到八十平方米的套房里,不能出门,无法和外界联系,能琢磨的只有这个可以接触到的,唯一的活人了,于是第二天同一时间,他再次按了呼叫铃。   郝运来又迟了二十分钟。   隔了一天再试,还是迟二十分钟。   三次之后,郝运来似乎有些警觉,跟萧肃说话的时候明显收敛了一点。萧肃不敢再刺探他,只得暂时放弃了尝试。   另一件让人觉得奇怪的事,是方卉泽,除了第一天送萧肃来ELYsion,他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仿佛神隐了一般。萧肃不知道他是待在地下另外两层空间里,还是已经离开了这里,抑或是亲自去设伏抓荣锐他们。随着时间的推移,心里越来越惴惴不安。   这天中午,郝运来给萧肃做了番茄牛腩面,送来的时候夸口道:“这是我最近特地学的,BOSS说你小时候很喜欢吃,我试了好几天呢。”   萧肃握着筷子,手顿了一下,问:“他一直在这儿?”   “是啊,他最近一直在下面忙。”   萧肃心倏地一松,起码他没有亲自去抓荣锐。又问:“我怎么从没见到他?”   郝运来有些意外,说:“他每天都来看您的呀,您不知道吗?”   萧肃后背一凉,忽然觉得嘴里的饭咽不下去了:“什么时候?”   郝运来意识到什么,打了个哈哈道:“牛腩面还合您的口味吗?您晚上想吃点儿什么呢?”   “……”萧肃已经彻底失去了胃口。 第128章 S3   当天晚上, 萧肃迟迟无法入睡, 郝运来的话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方卉泽每天都来看他?看他什么?看他一动不动躺着睡觉?   这是什么惊悚恐怖片桥段?方卉泽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辗转反侧直到午夜, 刚刚打了个盹儿, 又惊醒了, 萧肃迷迷糊糊睁眼,赫然看见起居室的沙发上有个人影。   “谁?”萧肃抬起身,摸到眼镜戴上,发现是方卉泽。他右手夹着一根烟,但并没有点着,就这么坐在那儿,左手支着太阳穴,静静地看着他。   四目相对, 方卉泽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烟, 说:“怎么醒了?”   “你干什么?”萧肃后背发凉, 倒不是害怕,只是觉得这人心理可能有问题,行为太古怪了。   方卉泽没有回答,起身到床前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道:“冷吗?怎么这么凉。”   萧肃日渐一日地衰弱, 又被关在地底下,整个人代谢变得异常缓慢,体温也比常人低很多。方卉泽摸了摸他的侧颊, 说:“他说你吃的很少,是不好吃吗,还是没胃口?你知不知道我们在和时间赛跑,你这样任性,我心里急得很。”   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气,说话有些含混,萧肃发现他喝了不少酒,已经半醉了。   “你喝多了?”萧肃往后闪了闪,避开他的手。   方卉泽不置可否,坐到床沿上,声音有些沙哑:“以后不要这样了,你有严重的贫血,压差也低得很,对将来的治疗很不利……阿肃,算我求你了,别老想那些有的没的,你杀了我我杀了你……你得先活下去,不是么?”   萧肃不语,他抹了把脸,看上去很疲惫的样子,眼睛里红血丝很多:“别那么倔了,你怎么折腾也没有用,我不会让你离开这里的,你高兴也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阿肃,你是个聪明人,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逻辑倒是很自洽,萧肃不想跟醉酒的人吵架,默默闭嘴,扭过脸不理他。他坐了会儿,又开始自说自话:“郝运来说你白天问起过我?我其实每天都有来看你,只是你这个脾气……唉,你不说话的时候我心里还能安静点……有时候我很怕看你的眼睛……”   他摸到萧肃的手,气息有些沉重:“真凉啊,你怎么一丝热气都没有……别怕,阿肃,我没有离开你,我只是太忙了……我说过我要救你的,就快了,就快了。”   萧肃撤了一下手,没撤动,试探着问他:“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想怎么救我?你懂医学吗?”   “我不懂,有人懂。”方卉泽又握了一会儿,才放开了他,说,“我知道我不是学医的料,所以只有拼命赚钱,用尽一切找能够救你的人。”   “耶格尔?”萧肃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他?他也在这儿?”   方卉泽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萧肃心跳骤然加快,问:“他到底在做什么?那些能产生奇美拉现象的病毒?还有其他东西吗?”   方卉泽呼吸一窒,眼神似在犹豫。   萧肃道:“我要见他。”   “不行!”方卉泽几乎是立刻便拒绝了他。   “为什么?你不懂医学,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在说谎?”萧肃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方卉泽倏地抖了一下,低声但极坚决地说:“不行,还不是时候。”   对峙片刻,萧肃无法可想,慢慢地松开手——虽然他喝醉了,警惕心仍然在。   “阿肃。”少顷,方卉泽再次开口,声音竟然带着些柔软,“你别急,相信我,我会让他治好你的……我知道我们时间不多了……你要好好吃饭,保重自己……就快了,就快了……”   他气息很粗,似乎醉得更厉害了,摸到萧肃的手指,摩挲他手腕上的伤疤,慢慢往上,隔着睡衣握着他的上臂,口齿不清地嘟哝道:“好瘦啊,怎么就瘦成这样了?以前明明那么健康,那么好看……不,现在也是好看的……阿肃,你别怕,你会和以前一样的……可是你不能离开我,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会救你的,我可以救你,就快了,就快了……”   他彻底醉了,慢慢滑下去,伏在萧肃腿上,口齿不清地反复保证着,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混乱。萧肃被他压得难受,推了推他的肩膀,没推动,却看到他敞开的衬衫衣领里露出一角墨蓝色的纹身。   萧肃轻轻揭开他的后衣领,只见从脖根往下,直到满背,密密纹着整片的梵文。   这么大规模的纹身,至少要纹半年以上,萧肃从前见家里的刘阿姨抄过佛经,给死去的丈夫烧了超度,似乎就是差不多的字迹。   所以,他在超度什么?死去的父亲,疯掉的母亲,那些被他谋杀的仇家?   还是他曾经的自己?   萧肃垂眸看了一会儿,按了床头的呼叫铃。   这一夜萧肃睡得很不踏实,来来回回做了好几个噩梦,一会儿梦见自己被什么东西追着奔跑,但每一步都抬不起脚来,胸口闷得要炸开了;一会儿又梦见自己躺在大雨里,一动也不能动,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一锹一锹地往他身上撒着土。   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一身冷汗,萧肃想起床冲个澡,胳膊抖得撑不住轮椅,摔在地上很久都爬不起来。郝运来听到动静进来,忧心忡忡地扶他躺回去,说:“您气色不好,脸也太苍白了,是因为没睡好吗?”   萧肃闭目不语,他又问:“您有胃口吗?想吃点儿什么吗?”   萧肃摇头,因为眩晕只觉得恶心,根本不想吃饭,想了想,说:“我觉得很闷,要喘不上气了……我想出去走走。”   “这……”郝运来犹豫了,这个要求明显超出了他的权限。但萧肃觉得也许可以,因为这个基地隐蔽性太强了,地面上几乎没有任何标识物,他这个样子又不可能逃走,以方卉泽昨晚的态度,未必会拒绝这个要求。   果然,郝运来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便微笑着说:“那我陪您去林子里散散步吧,今天天气不错,太阳不太晒,风也不太冷。”   萧肃看了看床头的时钟,说:“等会儿吧,我头疼的厉害,需要一点布洛芬。”   郝运来点头哈腰地走了,给他拿了布洛芬和水,之后萧肃休息了一会儿,撑着去洗了个澡,吃了半碗粥,约莫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才叫他带自己出去。   地下的时间流速似乎分外缓慢,走上地面,萧肃才发现气候已经比他刚来的时候冷了一些,树木的颜色也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了。   天气倒是很不错,阳光温煦,秋风轻柔,也许是因为离鲸湖比较近的缘故,空气十分湿润,甚至有点甜丝丝的感觉。萧肃坐在轮椅上,盖着薄毯子并不觉得冷,郝运来推着他,在古老的石板路上慢慢散步,不时跟他说个笑话。   萧肃在空中俯瞰过基地,大致记得地形分布,让郝运来往东走,过了地下机场,便看到一片古旧的石屋。   “这些屋子有很多年了吧?”萧肃问他,“不像是你们修的。”   郝运来说:“那是古早时期猎人的石屋,不过现在没什么人打猎了,也就荒废了。”   “我想进去看看。”萧肃一边说着,一边开着轮椅走进了石屋,郝运来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阻止他。   石屋里摆着几件粗陋的木质桌椅,桌上有一盏煤油灯,里面早干涸了,凝结着一层黑乎乎的油泥。一张粗木床塌在地上,三条腿的木头都腐烂断裂了,上面的兽皮仍然还在,只是被虫蛀了很多大洞。墙角扔着几个小铁罐,是卡式炉的瓦斯气罐,非常陈旧,上面的漆都脱落了。   郝运来说:“这些年是没什么猎人了,不过有很多探险家来这儿,还有一些极限爱好者,玩儿洞潜的……”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了,话锋一转道,“不过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反对军闹起来以后这里就彻底没有外人来了。”   萧肃俯身捡起一个瓦斯气罐,可惜锈得太厉害,完全看不出是哪里生产的,倒是罐子下面压着一截铅笔,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截断了的彩铅,笔芯是紫色的,不知道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这东西,他随手放在毯子里,说:“走吧。”   出了石屋,萧肃让郝运来推着他往西走,那边是稀疏的树林,里头有一些坍塌的石屋,还有碎石板铺的小路,不时有小动物从脚下跑过,也不怕人,大摇大摆地捡着地上的果子。   “您累了没有,我们回去吧?”估摸着快到四点了,郝运来忽然说。   萧肃就是掐着这个点儿出来的,摇头道:“我不累,太阳正好,我想再晒一会儿……昨天他说我贫血很严重,需要晒太阳。”   郝运来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犹豫了一下,说:“对不起,萧先生,我有点私事,我们可以先回去吗?我明天早上再陪您出来晒太阳好吗?”   萧肃将毯子拉高了些,伸了个懒腰,说:“你有事就先回去吧,稍后来接我就行。”   “这……”   “你怕我跑了?”萧肃笑,“你觉得可能吗?”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郝运来忙说,犹豫了下,“那您就在这儿晒太阳,二十分钟后来接您。”   萧肃松了口气,点头。郝运来向他弓了弓腰,转身离开。萧肃目送他一路往东走去,发现他并没有下地下,而是越过入口往石屋的方向走去,稍微等了会儿,悄悄开着轮椅跟了上去。   怕他发觉,萧肃不敢跟得太近,远远地便停下了,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只见郝运来捡了一根树枝走进石屋,在地上认真地画了一个图腾,然后在图腾中央跪了下来,双手望天,口中念念有词,深深地拜了下去。   果然……萧肃看了十分钟,转身往之前他们分开的地方走去。 第129章 S3   四点二十多, 郝运来回来了, 萧肃看到他膝盖和胳膊肘上有明显的土印, 额头也稍微有点红。不过他的表情十分平静, 甚至有几分欢喜, 仿佛做了什么令自己开心的事情。   怕他怀疑,萧肃又让他推着自己在树林里转了一刻钟,才说:“我累了,回去吧。”   晚餐萧肃主动点了菜,并且比前两天吃的略多了一些,郝运来非常高兴,觉得自己的厨艺终于受到雇主的认可,问他明天还想吃点儿什么。   萧肃说:“我一时也想不出, 你跟了恩古夫这么久,他经常吃些什么?”   郝运来说:“中餐么?他喜欢左宗棠鸡, 偶尔也吃狮子头和烤鸭, 可惜烤鸭我不太会作。”   “你现在待在这儿,他岂不是吃不到你做的菜了?”萧肃问,“说起来,为什么你要离开恩古夫, 为方卉泽做事?他不是对你有恩吗?”   “这……不是这样的……”郝运来脸上的笑容变得有点儿勉强, 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把话岔过去了,“那我明天给您做点儿左宗棠鸡?您老是没胃口, 这道菜酸甜微辣,比较开胃。”   他的口风仍旧是那么紧,萧肃也没有再多问,说:“就按你说的做吧。”   “好的。”   晚上萧肃坐在桌前看书——方卉泽的强迫症非常严重,连他常看的书都在这儿复制了一份——不过他的心并没有放在书上,满脑子都是对ELYsion的各种猜测。   他现在可以肯定,恩古夫不在尼日尔,也不在桑瓦咖,应该就在叛军营地里,甚至就在ELYsion,就在他这间屋子的地下。   从郝运来说自己是恩古夫的生活助理开始,萧肃就怀疑这一点了——如果恩古夫一切如常,怎么可能把自己的贴身仆人派给方卉泽?   别的可以将就,口味是不能将就的,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在这种地方,找个会说中文,会做中餐的厨子可不容易,何况恩古夫还对他有大恩。   一开始萧肃怀疑恩古夫是不是死了,但前两天他发现郝运来每天下午四点都不在,于是产生了另一种猜测。   非洲古早有很多本土宗教,西方人入侵之后这些宗教渐渐消弭,被基督教和天主教等取代,但在西北山区一些闭塞的部落里,仍旧有少量土著崇拜着古老的巫毒神明。   因为ELYsion地处鲸湖,萧肃专门研究过这一带的风土民俗,这儿信众最多的一个宗教叫先祖神教,是以逝去祖先的灵魂作为信仰的。当地土著相信,他们的先祖死后会化作风,在每个午后吹过生前曾经耕种狩猎的故土,所以当他们有什么心愿需要祈祷的时候,就会在下午四点准时画起祭坛图腾,向先祖神祈祷。   今天下午萧肃故意选在四点前带郝运来上地面,就是想知道他画的是什么图腾。   果然,他画的是祈求某人疾病痊愈的图腾。   所以现在,萧肃一直以来疑惑的几个问题彻底被解开了——为什么恩古夫神神秘秘地迟迟不现身,为什么郝运来不用再侍奉自己的主人。   以及,为什么恩古夫会和方卉泽搭上关系,并让乞力国叛军支持他,在他们的领地腹地建立ELYsion。   因为恩古夫有着和自己一样的病,而且已经进入急发期,甚至是末期,连郝运来这样的贴身仆从都用不上了。   萧肃很清楚这个病到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父亲在发病两年左右的时间里,从轻微的衰弱恶化到几乎失能,如果不是趁着还有最后一点体力自杀,医生说他很快将会被送进ICU,靠鼻饲和呼吸机度过最后的日子。   进入ICU的人,除了专业的医护,是不需要任何仆从的。所以,恩古夫很可能已经命悬一线,就差咽下最后一口气了。   那么,问题来了——耶格尔为什么没有治好他?   萧肃皱眉思索,随手拿起之前在石屋里捡的彩色铅笔,在纸上一画,居然还能用,颜色还挺鲜亮。看看商标,竟是某个知名中国品牌。   难怪质量这么好,国产文具啊……萧肃没有多想,又转回去思索着先前的问题:方卉泽其人,一向老谋深算,城府极深,绝对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他说他五年前就建立了ELYsion,那认识耶格尔只能更早,这么长的时间,他对耶格尔的能力必然经过严谨的考察。   如果恩古夫已经到了急发期末段,那他两年多前就应该显示出明显的病症,也就是说,耶格尔至少治了他两年。   两年时间,恩古夫依然没有痊愈,方卉泽难道就不怀疑耶格尔的实力吗?   还有另一个问题:方卉泽筹谋了这么多年,为什么选在去年冬天忽然发难,制造车祸谋杀方卉慈,回到靖川?按照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如果耶格尔还没有研制出治疗自己的药物,他应该不会冒险提前开始行动才对。   到底哪里出了错?   408案是去年春天发生的,王桂玉八月份开始对吕白下手,先后谋杀尤刚等人,加上方卉泽元旦之后出现……所以,去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令蛰伏多年的ELYsion接连出手,搞出这么多大事?   想不出来,萧肃又开始头疼了,也许是下午吹了风,也许是布洛芬药效过了,他只好放下书,慢慢把自己挪到床上。   床头的时钟发出轻微的走针的声音,萧肃心里不安静,一直留意着房门的响动,不知道今晚方卉泽还会不会发神经,大半夜来监视他睡觉。   说起来,昨晚的情形也是够诡异了,方卉泽好像坚信他能被治好似的,临醉死过去之前还不断地说着“就快了,就快了”。   他是真的相信耶格尔可以治好自己,还是心中也存着疑惑,所以才不断重复以加深信心?   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合作关系?在这个他们俩都控制不了的地方,叛军的地盘,他们是靠什么互相信任,并与维塔达成制衡的的?   用什么方法才可以打破这种制衡?   接下来的几天,萧肃刻意振作了些,努力地吃东西,接受不知道是谁给他开的药物,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的,他感觉自己确实好了一点点,头痛缓解了,身体也没有前几天那么疲乏。   大约是他的“配合”取悦了某人,郝运来对他侍候得越发尽心,差不多每天都会送他去地面上散散心,晒晒太阳。   某个深夜他偶然惊醒,再次看见了方卉泽,方卉泽照旧喝得半醉,但情绪比上一次要好一些,没有再跟他说什么“你别想离开这里”之类的威胁话,只问他吃的好不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肃怀着不可说的目的,没有和他起冲突,只是和从前一样不理他,由着他自说自话。   方卉泽酒劲儿渐渐上来了,起身准备离开,萧肃忽然说:“恩古夫在哪儿?”   方卉泽脚一顿。   “他是不是在下面?”萧肃追问道,“他是不是得了和我一样的病?是不是也快要死了?”   方卉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都猜到了。”   “所以,耶格尔并没有治好他,是吗?”   方卉泽转身,倏地看着他:“你在怀疑我?”   “五年了,你说这个基地建立已经五年了。”萧肃说,“五年耶格尔都没能治好恩古夫,你凭什么认为他能治好我?”   “……我们会治好你的。”方卉泽似乎犹豫了一下,但终究还是没有解释什么,只笃定地说,“阿肃,这件事上,我不会骗你的。”   “那么他呢?”萧肃追问道,“耶格尔,他会不会是在骗你?”   “不会的。”   “为什么?”萧肃执着地道,“你了解他吗?他了解他在做的事吗?你不懂医学,又怎么知道他所做的治疗是有效的?你见过他的实验数据吗?你能看懂他的研究吗?”   方卉泽抹了把脸,道:“是,我不懂医学,但是我了解他,我确信他不会骗我。”   他回到床前,熄灭了萧肃之前打开的床头灯,语声温柔:“阿肃,这世上唯独有一件事,我绝不会打半分折扣,那就是你的性命。”   他替萧肃掖了掖被子,说:“别想那么多,我们会治好你的。”   黑暗中,萧肃听见他的脚步渐渐远去,又在门口顿了一下:“阿肃,你终于肯为自己上点儿心了,我很高兴,我一直怕你不信我,不肯努力活下去……你这样,我心里就安稳多了。”   “晚安。”锁门之前他温柔地说,“郝运来说你最近胃口好了一点,想吃什么尽管跟他说,好么?”   萧肃没有回答,他等了少顷,也不以为忤,锁上门走了。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萧肃听到屋顶一角通风管轻微的气流声,心中来回琢磨着方卉泽刚才的话   他说“我们会治好你的”。   他始终把自己和耶格尔放在同一条阵线上。   所以想要离间这两个人,恐怕很难。   那么,打破ELYsion这个稳固的联盟,只有从另一方尝试——维塔。   维塔知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病入膏肓?他本人有没有遗传这种病?如果恩古夫已经不行了,那是谁在维护他支持他,巩固他在叛军中的地位?   脑中忽然划过一丝闪电,萧肃猛地想起了一个名字——布希娜。   记得在被带到ELYsion之前,他听到过这个名字,当时方卉泽让维塔带人去布希娜的老营地,设伏袭击荣锐。   所以这一支叛军,首领是布希娜? 第130章 S3   从这一晚过后, 萧肃忽然发现自己的日子好过了起来。   也许他的质问从侧面证明, 他已经相信方卉泽, 并且鼓起了活下去的勇气,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郝运来对他的看管放松了很多, 在地面“放风”的时候,如果萧肃要求独自待一会儿,他不必征求BOSS的意见就会轻易答应。   有一天郝运来送饭出去的时候甚至忘记了锁门,萧肃开着轮椅出去在大厅转了一圈,发现大厅南面的房门开着,里头是方卉泽的东西,原来他一直住在他对面,怪不得晚上一喝醉就过来发酒疯。   唯一令人头疼的, 是如何接触到ELYsion联盟的第三方——叛军。   这么久了,别说布希娜的人, 连维塔都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除了郝运来,萧肃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和恩古夫有关的人。   怎样才能打破僵局?   萧肃十分怀疑自己只有开一辆坦克车从这片林子冲出去,才有可能见到周围盘踞的叛军守卫。   可惜他只有一辆时速不超过三公里的电动轮椅,续航时间还特别低。   然而机会很快就出现了, 他想见的人竟然主动找上了他。   一个上午, 郝运来推他去石屋附近晒太阳,萧肃不知不觉睡着了,直到有人轻轻砸到他的手, 才倏然清醒过来。   腿上躺着一只熟透的无花果,萧肃抬起眼,发现维塔来了。   差不多半个月没见他,维塔看上去黑瘦了很多——当然他原本就黑——满头卷毛都被剃掉了,耳后贴着一块纱布,侧颊有几道伤口,已经愈合了,留下深色的疤。   “日安,萧老师。”维塔龇牙笑了一下,牙齿很白,在阳光下有一种森森然的,类似野兽的质感。   萧肃没说话,捡起无花果丢还给他。他接住了,掰开咬了一口果肉,说:“你看上去不错嘛,我还以为你快要死了呢。”   这孩子心心念念想让他死,萧肃也是没脾气。   维塔丢掉果皮,在牛仔裤上蹭了蹭手,往他走过来。萧肃惊讶地发现他腿有点儿瘸,右腿膝盖似乎打不了弯儿,看上去受过什么重伤。   “上次在一号基地,我以为你要挨不过去了,就吊着一口气。”维塔从兜里掏出他心爱的蝴蝶刀,像个中二少年一样把玩着,“老方可担心呢,整天一副要死爹的表情,啧啧,看来他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这些天你过得挺好嘛,完全恢复了呢……他给你弄的那个厨子不错吧?”   萧肃冷冷一笑,道:“托你爸爸的福。”   维塔哽了一下,眼睛里倏地冒出一丝小火苗,冷哼一声道:“人类可真是自私啊,我以前以为你会不一样呢,原来也没什么不同。荣锐那小子为你要死要活的,你倒好,离开他照样过得很滋润……不晓得他知道以后会不会失望呢?”   完全是青春期后遗症的症状,挖苦讽刺也是那么幼稚肤浅,萧肃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你难道不担心他吗?不想知道他是死是活吗?”维塔见他没反应,似乎生气起来,走到近前,用刀尖在他眼前晃了晃,“老方说你这种人心冷得很,早就看透了生死……你是不是已经没有正常人的感情了,除了自己什么都不在乎?”   刀尖几乎贴到了鼻尖,萧肃伸出一根手指挡住了,压抑着内心翻腾的担忧与薄怒,云淡风轻地问:“你伤的很重吧?是不是差一点儿就没命了?”   维塔一愣,萧肃慢慢拨开他的刀尖,道:“你这么久都没出现,是在养伤吧?怎么,今天终于能下床了?”   维塔眼中火苗霍然暴涨,后槽牙发出“咯吱”的摩擦声。   萧肃放缓语速,但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我看你这个死样子,就知道他好得很,一点也不用我担心。”   “你他妈的!”维塔大怒,手一抖,刀尖往前一送。萧肃急忙撤手,到底神经元反应迟钝,被他在手背上划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我看你是找死!”维塔破口大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   萧肃揭起毯子一角按住伤口止血,说:“知道啊,你是恩古夫的儿子嘛……你应该感谢这一点,要不是有你父亲手下的人死保,你今天恐怕根本没有机会站在我面前说话——你们这次在他手里折损了不少人吧?”   “你!”维塔被他戳中了痛点,恼羞成怒,猛地挥起蝴蝶刀往他肩头扎来,还好这次萧肃早有提防,卷起毯子绞住了他的手,刀尖堪堪在肩头带了一下便被挡住了。   “维塔少爷!”郝运来刚从地下出来,看见这一幕立刻大惊失色,叫道,“快住手!”   “滚开!”维塔冲他道,“你给我少管闲事!”   “少爷!”郝运来急切地道,“请你冷静一点,他非常虚弱,你很容易伤到他,别忘了BOSS说过的话!”   维塔咬着后槽牙,抢过萧肃手里的毯子,将缠在里头的蝴蝶刀拿出来,再次对准他。郝运来立刻跪倒在地,大声道:“少爷!想想恩古夫先生,请您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维塔脸色变幻,少顷,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后退一步道:“我不杀他,滚吧。”   郝运来松了口气,爬起来要推萧肃回去,维塔却挡住了他,道:“我有话要跟他说,你滚一边去。”见郝运来犹豫,又道:“我不伤他就是,你走吧……别想找人来,不然我跟你没完!”   郝运来不敢与他强硬地作对,低声哀求道:“请您一定冷静一点,好吗,萧先生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您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滚!”   郝运来无计可施,只得离开。   维塔的气息看上去平复了很多,只是眼神更加阴鸷。萧肃感觉有点痛,摸了一把左肩,到底出血了,于是弯腰捡起毯子,按住伤口止血。   “你想问什么?”萧肃问维塔,“让我猜猜看,你是想知道,方卉泽有没有为我治疗,治疗的效果怎么样,是吧?”   维塔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看了看蝴蝶刀上的血迹,在牛仔裤上抹了两下。   “你想知道你父亲还有没有救?”萧肃接着道,“他和我得了一样的病,是不是?”   维塔惊讶地看着他,萧肃道:“这有什么难猜的,你们是财阀,是叛军,又不是什么慈善机构科学团体,平白无故为什么帮方卉泽建立ELYsion?”   “你又知道了?”维塔再次冷哼一声。   萧肃笑了笑,道:“我知道的总是比你想的多一些的,小鬼,我还知道郝运来一直陪在你父亲身边,他每天下午四点钟都会为你父亲做祈祷。”指了指身后的石屋,“他前几天还在那儿画过祈福图腾,可惜怕人看见,已经擦掉了。”   维塔神色一黯,低头垂眸,之前的怒火不知不觉间消弭无踪。   风吹来,不知何时天上飘满了云彩,几滴水珠坠落下来。萧肃转身,开着轮椅往石屋走去:“要下雨了,去那边说吧。”   维塔看着他消瘦的背影,眼神阴晴不定,片刻之后,终于收起蝴蝶刀,跟着他往石屋走去。   “你父亲发病多久了?”萧肃看着外面稀疏掉落的水珠,心平气和地问他,“两年?三年?他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已经彻底失能了?”   维塔与他并排站在屋檐下,嘴唇嚅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你呢?你有没有查过自己的基因?”萧肃问,“你知道这种病是会遗传的吧?”   维塔的拳头紧了紧,恨声道:“我知道!”   萧肃点点头,道:“医学上的突破,是非常困难的,有的时候全凭运气。很多人得了癌症,苦苦挣扎许多年,结果今天刚刚死,明天靶向药就出现了——这大概就是命运吧。你父亲如果运气不够好,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维塔生了气,冷笑道:“你觉得你运气怎么样?”   “我运气一向不怎么样。”萧肃也笑了,“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后来我母亲又被……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还有荣锐,为了我被你们设伏,还好他运气比我好,把你们折腾个半死……”   “别高兴得太早!”维塔粗声打断了他,“是,他们是杀了我们很多人,但他们也损失不轻,荣锐要不是跑得快,早就被我打成筛子了!”   萧肃至此彻底放下心来,看来布希娜老营地一战,荣锐连汗毛都没有伤着——这小鬼大概所有的演技都在内撒惹漫展上发挥光了,内心其实单纯得很。   见萧肃哑口无言,维塔稍有点得意,顿了一会儿,道:“所以方卉泽也没有治好你,是吗?”   萧肃摇摇头:“我不知道,我还在等。”   维塔从鼻孔里嗤了一声,道:“原来你也并不是完全不怕死!”   萧肃淡淡道,“如果你见过急发期拖到最后的病人,就知道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情。”   维塔忽然抖了一下。萧肃心中再次证实了对恩古夫的判断,叹息道:“需要我安慰你一下吗?虽然你父亲可能命不好,很快会离你而去,但你起码还有母亲,她还深深地爱着你,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支持你,保护你。”   维塔一愣,惊愕地看向萧肃:“你怎么知道……”   “布希娜就是你的母亲,对不对?”萧肃也看向他,嘴角仍旧含着笑意,“你是她和恩古夫的儿子,是不是?”   “你父亲其实有两个妻子,那个早早死去的女人,只是你的养母吧?” 第131章 S3   细雨刷刷下着, 水滴不断从石檐上滚落, 连成一串串晶莹的珠帘。   维塔像看鬼一样看着萧肃, 脸上的表情已经出离惊讶, 几乎带着点恐惧了。   “我一直在猜想, 你父亲在反对军里的那个同盟,到底是谁。”萧肃觉得有些冷,将毯子整理了一下,盖在腿上,缓缓道,“其实在内撒惹见到你的时候,我是很意外的,你的出身那么显赫, 父亲是家族世袭的富豪,母亲也算是书香门第, 你从小在法国长大, 没有任何理由与反对军产生交集。”   维塔神色复杂,没有说话。萧肃道:“你在内撒惹的时候,表现完全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孩子,我们一度甚至怀疑过, 会不会你真的只是一个普通读者。”   “后来我们都知道, 你不是了。”萧肃仍然觉得冷,将毯子拉高了一点,接着道:“在林间营地的时候, 我发现你之前的温雅天真都只是伪装出的表象,真实的你……呵呵,不说也罢。但你知道,一个人是由他所有的经历塑造而成的,如果你真的在富裕温馨的家庭中出生、长大,是不可能拥有这样攻击性极强的气质的。”   指了指维塔手里的蝴蝶刀:“富二代不是这样玩刀的,只有真正练习过搏杀的人,才会。”   “所以你说我是布希娜的儿子?”维塔终于说道,“就凭这些?”   “当然不止。”萧肃说,“在一号营地,你们第一次提到布希娜的名字,我那时候并没有想太多,我以为你父亲只是资助她的金主,长期以来通过她的反政府活动在高层得到一些利益。但后来,见到郝运来以后,我才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说到这里,维塔已经有些明白了:“你说他的祈祷和图腾?”   “对。”萧肃说,“他为你父亲祈祷的时候,用的是先祖神教的祭礼。据我所知,先祖神教的教徒,只能为自己的教友使用这种方法来祈祷,由此可证,你父亲也是先祖神教的教徒。事实上,郝运来是渡玛人,大多数渡玛人信仰的是天主教和基督教,我想他正是因为跟了你父亲,才随之一起加入了西北山区独有的先祖神教。”   维塔无话可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确实想的很多。”   “一个人行动不便的时候,脑子总会格外动得多一点,将来,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和我一样。”   维塔脸色一青,萧肃凉凉地笑了笑,话锋一转,道:“说说你母亲吧,据我所知,她可是个传奇人物。”   布希娜在鲸湖地区,是一个真正的传奇。   据说她出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那时候乞力国还非常闭塞落后,尤其是西北山区,很多部落还保持着奴隶时代的某些传统习俗。   其中一个非常残酷的习俗,就是祭祀女巫。   在先祖神教的传统里,女人地位极为低下,是可以被男主人随意转让买卖的,在一些贫穷的家庭里,她们的价值甚至还不如家畜和牲口。   而女巫作为邪恶的象征,更加被视为十恶不赦的存在,一旦发现,立刻会被送进条件恶劣的“女巫村”举行祭祀,之后生死听天由命。   女巫的鉴定则更加荒唐,通常是由一只鸡来决定的——部落中的长者杀死一只公鸡,将它抛上天空,如果鸡头着地,则可以判定某个女人就是女巫。   布希娜就是这样一个倒霉的女人。   十六岁那年,她的父亲为了两只山羊,将她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作续弦,结果不到半年老头就生病死了。老头的儿女为了赶走她,侵占财产,便诬陷她是女巫,用邪恶的巫毒害死了他们的父亲。   部落的长者接受了儿女的贿赂,在女巫鉴定仪式上故意让鸡头着地,于是布希娜就从十七岁的小寡妇,变成了邪恶污秽的女巫,连夜被绑起来丢进了“女巫村”。   这个村里关押着附近十几个部落送来的女巫,她们的命运出奇相似,不是死了丈夫的寡妇,就是失去父母的孤女,再要么就是因为失去劳动力而被儿女厌弃的老妪,总之,都是在财产争夺战中落败的炮灰。   布希娜为了活下去,只好带着这些女人耕种和打猎,有时候收成不好活不下去,甚至会带些年轻力壮的成员出去偷袭附近的小部落,抢夺牲畜和粮食。   为了生存,女人发起疯来也是很可怕的,布希娜大概是天生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她惯会借力打力,二十来岁的时候已经深谙附近几个部落之间的利益冲突,将几个族长制衡得明白明白白。后来她更是结识了附近的游骑盗匪,与匪首兄妹相称,成了鲸湖一带的响当当的人物。   世事荒唐,她的势力越来越大,崇拜她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曾经认定她是女巫的人,后来竟然尊她为先祖神教的圣女。   进入新千年,乞力国政局动荡,大陆与海岛之间纷争不断,她敏感地嗅到了机会的味道,带领人马从中搅局,不过十几年间,便将队伍从地方武装盗匪,变成了装备完整的反对军。   更加传奇的是,这个女人据说还长得特别美,有一次乔装参加欧洲人举办的选美比赛,竟然夺得非洲组冠军,成了乞力国环球小姐。   可以说是相当地任性了。   “算起来,布希娜比恩古夫要年长近十岁。”沙沙雨声中,萧肃问维塔,“他们俩一个是西北反对军的风云人物,一个是世袭更迭的贵族财阀,在我看来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走到一起?”   维塔眼中流露出骄傲的神色,冷哼一声不答。   萧肃也不在意,笑了笑,道:“也许这就是权力和金钱的力量吧,你父亲确实是个人物,为了在政治上层得到话语权,让法国人支持他在尼日尔的生意,不惜用秘密婚姻做交换条件,换取布希娜的势力,让她死心塌地为自己……”   “你给我住口!”维塔大声打断了他,“你这个死瘸子!你根本不懂,他们是真心相爱的!”   他涨红了脸,粗声辩道:“他们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妈妈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她绝对不会为了权势和金钱爱上一个男人,她爱我爸爸,因为我爸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理解她,尊重她,敬佩她的男人!他们之间的爱你根本无法想象!”   萧肃没有反驳,只是笑着摇头,那表情简直比直接说“鬼才信”还要直白。维塔气得直喘粗气,呼哧呼哧了半天,到底沉不住气,向他讲出了父母之间的故事。   恩古夫少年时期也曾在法国留学,大学毕业前半年的假期,他从欧洲回到东非,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入家族企业实习。   那大约是2010年,恩古夫刚刚二十岁,还没有谈过恋爱,只有一个父亲为他定下来的未婚妻。为了学习家族企业的运行环节,他跟着一线的业务人员跑项目,有一次深入西北腹地,因为天气原因交通受阻,暂住在一个部落里。   初出江湖的他还没有什么经验,做事稍显张扬,很快部落里的人便知道了他的身份。当时布希娜已经是当地最有名的盗匪之一,从耳目那里得到消息之后,二话不说立刻点齐人马,去绑架传说中来自东部的傻白甜富二代。   接下来的故事浪漫而又俗套,饱尝人间疾苦的女土匪,爱上了养尊处优学识渊博的富二代,而从小口含金匙而生的家族继承人,也因为她凄惨的身世、传奇的经历,而深深沦陷。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山盟海誓过后,恩古夫决定娶她为妻。   布希娜信奉先祖神教,当时已经是民间颇有威望的圣女,为了迁就爱人,恩古夫自愿加入先祖神教,然后在长老的主持下迎娶了布希娜。   彼时,布希娜已经三十岁,比恩古夫整整大十岁。   这桩婚姻显然不可能得到恩古夫家族的承认,恩古夫没有隐瞒这一点,布希娜也完全理解,所以他们的婚事只在极少数人中间公开,恩古夫的家人,包括布希娜的下属,完全不知情。婚后,恩古夫回到法国继续读书,布希娜则留在鲸湖继续当她的土皇帝。两个人开始旷日持久的异地恋。   一年多后,恩古夫回乞力国接掌家族企业,同时迎娶父亲为他聘下的未婚妻。布希娜接到消息以后非常难过,但因为她深爱恩古夫,且先祖神教本身就允许男人有四个妻子,所以最终同意了这门婚事。   作为回报,恩古夫让她给自己生下了长子,也是这个显赫家族顺位第一的继承人——维塔。   婚后数年,恩古夫的妻子因为身体原因无法怀孕,面临被婆家休弃的局面。所以恩古夫在经过布希娜和妻子的同意之后,将维塔带回了家里,作为他的长子接受贵族教育。   多年以来,因为家里人刻意的混淆,外界人都以为维塔是恩古夫和家里这位夫人的儿子。   没有人知道,其实他身体里流淌着西北山区传奇女匪的血液。 第132章 S3   雨滴纷纷敲打阔叶, 密密层叠的林中回荡着筛石子一样的沙沙声。   土匪和财阀的故事被他们的儿子讲得荡气回肠, 凄美动人, 萧肃默默听完, 忽然有些相信维塔是真的喜欢伍心雨的小说了——这大约就是创作者们的惺惺相惜吧?   至于布希娜和恩古夫之间到底是跨越阶层的真爱, 还是权力与利益你情我愿的媾和,其实不重要 ,何况这二者本来也不是不能共存。   “所以,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病的?”萧肃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无意再对他父母的爱情做什么评价,问维塔道,“前年?”如果恩古夫现在已经失能,那么发病应该是在两年前。。   也许是刚才的讲述给他带来少许温情的回忆, 维塔的态度不像刚开始那么恶劣,答道:“大前年, 2026年初的时候。”   三年了……看来耶格尔手上确实有点真材实料, 生生替恩古夫续了一年的命。萧肃又问:“那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来ELYsion治疗的?”   维塔刚要回答,又打住了,双眉一扬,脸上浮起一丝不耐烦的戾气:“你问这些干什么?”   “我想知道我的冒险有没有价值。”萧肃淡淡道, “我的等待是不是还有必要。”   维塔鄙夷地道:“所以你还是怕死!”   萧肃不置可否, 静静等着。片刻,他恨声道:“你不是很能猜吗?怎么不猜了?”   萧肃想了想,道:“你父亲最后一次有确切证据的公开亮相, 是去年六月底,所以他搬到ELYsion,应该是在七月以后。”   维塔哼了一声,对他的回答表示不屑一顾。萧肃话锋一转,又道:“但我猜四月之前,你父亲已经病得非常严重了。虽然那时候公开的消息是他一直待在尼日尔,但其实早就秘密回国,待在渡玛……不,应该是在桑瓦咖,目的是配合,或者说指挥布希娜在四月的反对军行动,对不对?”   维塔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的讶异,萧肃也没有卖关子,道:“这个线索是你透露给我的,你说过,去年四月八日,你在渡玛西北的一个小镇旅馆里杀死了两名无辜的中国贫民,以及一批负责保护他们回国的中国警察,那次屠杀,是不是和你父亲的治疗有关?那时候他是不是已经开始接受耶格尔的治疗了?”   维塔对一切嗜血的行为都有着毫无保留的兴奋,听到这个脸上显现出无法压抑的得意:“哼,你确实很会猜……那两个人真是该死!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平民,而是盗贼,是藏在我爸爸身边的奸细。要是按我们部落的传统,他们才不会死得那么便宜,长者会用尖刀划开他们的肚子,用他们肠子里的血书写图腾,祈求先祖神宽恕他们的罪孽!”   萧肃忍了又忍,没有和他争执,只皱眉看着檐下的雨滴。维塔却以为他是被自己残酷的叙述吓到了,表情愈发得意:“你很聪明,是的,我爸爸四月之前就回到了桑瓦咖,一边替我妈妈主持大局,一边在一所华人医院里接受耶格尔的治疗……本来,那家医院有我家族的股份,院长和我爸爸也是老相识,他是很信任的,可是谁知道……一个医生竟然被他的竞争对手收买,泄露他重病回国的消息,还试图偷盗他的药品!”   他口中的医生便是408案的的两名线人之一,到这里萧肃忽然产生一个疑问——这两个人为什么要拿恩古夫的药品?假如它只是耶格尔研制的神经元异常治疗药,他们有必要冒着生命危险把它从桑瓦咖带出来,通知上峰从国内派人交接吗?   “你们中国人太虚伪太奸诈了,讲起大话来冠冕堂皇,其实毫无诚信可言!”维塔喋喋不休道,“我爸爸给医院投了那么多钱,那些医生却毫无感恩之心,为了竞争对手一点点利益就出卖他,被发现以后非但不回来认罪,还带着东西跑了,以为只要通知大使馆,弄几个警察当保镖来我们就拿他们没办法……哼!真是不知死活。”   萧肃观察着他的神色,发现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的内情,直到现在还以为那个医生只是被竞争对手买通了而已。   但荣锐他们并不是普通的警察,孙之圣说过,他们那次行动是受到上面的指派,密级相当高,如果只是针对恩古夫和他的药物,上面不可能搞这么大动静。   所以,那两个线人当时必然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发现,只是时间仓促,山猫的人出手又太快,所以他们没能把信息完整地递送出来。   荣锐讲过,当时线人手上还有一份记录重要资料的芯片,但在小旅馆一战中他们全军覆没,被山猫带走了。   那么,芯片上到底有什么?   “喂!”维塔发现萧肃在神游,警惕地踢了一脚他的轮椅,“你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萧肃滑了一下,半边身子淋在雨里,衬衣湿了一大片。他将轮椅往旁边挪了下,道:“我在想你父亲到底怎么样了。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他还能说话吗?”   维塔神色一黯,没有回答。萧肃心中猜测已被印证,又问:“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耶格尔治不好他……”   “不可能!”维塔大声打断他,执拗地道,“他一定会好的!这么多年了,我爸爸我妈妈,我们家族在ELYsion花了多少钱,多少心血,耶格尔一定会成功的!”   “我只是……”   “没有只是!”维塔冷着脸说,“他已经成功了,我爸爸比世界上任何一个病例都活得长,他现在只是因为一点治疗的副作用,骨骼异变,心脏超负荷运转,所以才昏迷不醒……他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耶格尔说了,只差一步了,只要我爸爸还活着,他一定能让他恢复健康!”   脑中忽然闪过一丝电光,萧肃敏锐地抓住了某个线索,但还没来得及细想,便被维塔恶狠狠地打断了:“你最好祈祷他早点成功,否则你们三个都别想活着离开ELYsion!尤其是你,别奢望自己有病死的机会,我会当着方卉泽的面把你的内脏挖出来,用你的血画一个让他永不超生的图腾!”   萧肃莫名其妙想笑,忍了忍,没忍住,笑得胸腔震动:“哈哈哈哈哈……”   “……”维塔见鬼似的看他。   萧肃笑得咳嗽起来,捂着胸口道:“这种招数如果真的有用,我早用了……哈哈哈哈,你们有信仰的人真是……想象力丰富。维塔少爷,你知道我们中国有一个文学家,管这个叫‘阿Q精神’,他的书很好看,你不妨看看。”   “去死吧你!”维塔感觉被他嘲弄了,再次一脚将他的轮椅踢到雨里,转身骂骂咧咧地走了。   萧肃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渐渐走远,终于止住笑,将轮椅挪回檐下。   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打了两个喷嚏,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起码现在可以确定荣锐没事,而且已经追踪到了一号基地和布希娜的老营地。ELYsion离这两个地方应该都不远,也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找到这里。   其次还确定了恩古夫的情况——2026年初发病,2028年7月以后来ELYsion,拖到现在快十个月,应该已经彻底失能,就吊着一口气。   维塔和布希娜就目前为止还是信任耶格尔和方卉泽的,所以愿意出动山猫和叛军,把他从渡玛一路弄到这里。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如果恩古夫的情况还不能好转的话,事情就难说了。   今天维塔的出现是一种信号,他们母子俩,起码维塔,已经对耶格尔抱有少许的怀疑,所以才会在伤好后的第一时间来观察他的情况……萧肃用毯子擦干头发,远远看见郝运来从地下上来,小心翼翼探了探头。   他应该就是维塔母子放在方卉泽身边的监视者吧?萧肃往他招了招手,暗暗想,所以自己猜的没错,这两方人之间确实存在猜疑,只是因为现在有恩古夫的性命互相制衡,所以暂时还能合作良好。   要破坏这种制衡,只要弄死恩古夫就可以了。   不过到那时候他也别想活了,就像维塔说的,他恐怕还得死在方卉泽前头……萧肃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小子今天真是他的快乐源泉。   “您在笑什么?”郝运来打着伞过来,见他脸色苍白,表情却很愉悦,十分地诧异。   萧肃摇头不答,示意他推自己回去,一边在脑海中思索着接下来应该弄清楚的事情:   第一,耶格尔的研究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为什么他治了这么久,恩古夫还是慢慢恶化,直到失能。   第二,408案那两个线人,到底在耶格尔那里拿到了什么,除了那箱远古生物病毒样本,他们还得到了什么重要情报?那个被山猫拿走的芯片里到底存储着什么?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方卉泽和耶格尔之间的同盟,是依靠什么达成如此稳固的信任?像他们这种人,是不可能平白无故相信别人的,亲爹也不行。   “萧先生,您还好吗?”进入电梯,郝运来问萧肃,“您脸色很难看。”   萧肃又打了几个喷嚏,头一下子沉了起来,肩膀的伤口泡了雨水,隐隐泛着刺痛。   想了想,他说:“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别来打扰就好。” 第133章 S3   萧肃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线索, 或者忽略了某些线索之间的逻辑关联。   从去年四月到现在, 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 而他想的可能还太少。   换了一身干爽的家居服, 他坐在桌前, 捡了只笔无意识地涂写着,一边在脑海中梳理关于恩古夫、方卉泽、耶格尔,以及王桂玉的各种时间线,尤其是去年秋天以来发生的几桩谋杀案。   王建国的神兽、吕白被卖掉配阴婚的尸体,尤刚泡在水洼里肿胀而狰狞的脸……忽然,一道雪亮的光闪过心头,萧肃的手顿了一下,眼前蓦然浮现出几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的画面。   不朽的尸体, 活着的死人,不老的神话……骨骼异变, 心脏超负荷运转……昏迷不醒……他打了个哆嗦, 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想。   额头冷汗哗一下渗了出来,萧肃有些抑制不住手脚的颤抖,他也不知道是被自己的想法吓着了,还是因为淋了雨感冒, 低头看看纸上涂写的零星字符, 紫色的线条在视野中纠葛缠绕,慢慢从乱麻中抽出了一丝线条。   他丢下那只在石屋中捡到的彩色铅笔,捂着眼睛, 思考这种猜测的可能性,越想,越是心寒。   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头越来越疼了,浑身发着冷,伤口被雨水泡过,似乎彻底发炎了,萧肃走到床前想要按铃,忽然又顿住了,犹豫了下,没有叫人。   他慢慢将自己挪到床上,倒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头痛欲裂,数不清的汗从毛孔里冒出来,将衣裤全部湿透了……不知昏睡了多久,萧肃惊醒过来,发现床头灯开着,在枕上投影出一圈昏黄的光晕,一个塑料瓶挂在支架上,透明的液体从瓶里一滴一滴地往下掉,通过细管注入他的手背。   浑身酸软,连手指都僵得动不了,萧肃努力寻找自己的身体,忽听方卉泽的声音从沙发的方向传来:“醒了?觉得怎么样?”   萧肃张了张嘴,嗓子干得无法发声,他又道:“淋了雨怎么不叫郝运来通知我?你烧了三十九度多。”   萧肃费劲地转头,看到时钟已经指向深夜十点,他昏睡了快十二个小时。   方卉泽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喂到嘴边,萧肃喝了一口,看到他脸色很冷,情绪更是糟糕,好在没有喝酒,人是清醒的。   肩膀有点痛,维塔划破的伤口已经包扎起来了,手背的伤也是,方卉泽顺着他的目光扫过,道:“他找你麻烦,为什么不告诉我?”   萧肃哑着嗓子道:“我以为你知道……你们不是联盟吗?”   方卉泽放下杯子,在床前坐下来,双手抱臂:“疼吗?泡了雨也不叫人给你处理。”   “没觉得。”萧肃动了动胳膊,说:“我这个阶段,已经没什么强烈的痛感了,耶格尔没告诉你吗?”   方卉泽脸色越发难看,顿了一刻才道:“维塔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总归没什么好话。”萧肃说,“比如你们要是治不好他爸爸,他就把我杀了,用我的血画画……比如中国人没什么好东西,不知感恩,惯会出尔反尔……诸如此类。还想听点儿细节吗?”   方卉泽听到后一句的时候表情有些阴鸷,道:“可是我听郝运来说,你回来的时候心情很不错,难不成很喜欢听这些东西?”   萧肃缓了口气,凉凉一笑:“不可笑吗?对一个将死之人说这些,尤其是在花了那么多代价把我弄来之后——他画画的成本可真高。”   方卉泽神色晦暗不明,盯了他会儿,道:“你猜到了吧,从他身上的伤……所以你才高兴,即使被他刺伤了,还是高兴。”   萧肃唇边笑意渐消。方卉泽语气平静,牙根却咬得有点儿紧:“这些天,难为你这么沉得住气,心里惦着他,却一句也不问我,连提也不提。”   萧肃闭目静默片刻,淡淡道:“我的私人感情,无论过去还是将来,都和你无关。方卉泽,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从来不识时务。”   方卉泽呼吸一窒,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些天他们一直相安无事,萧肃表现得安静而顺从,他每每注视他虚弱的睡颜,竟而产生了一种和解的错觉。   却原来他们之间的天堑一直存在,什么也没有改变。   气血在胸口翻腾,说不清是嫉妒还是不甘,良久,方卉泽一笑,带着几分自嘲,还有几分自暴自弃的残忍:“是,你的人已经在这里了,旁的也没有什么关系。总归你后半辈子,不论长短,都是我一个人的。”   萧肃看着他脸上偏执的神情,忍了又忍,没有争辩,这人精神已经不正常了,说什么也没用,不必跟他做徒劳的辩论。   此刻,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   在心底运了几下气,他终于问出了之前那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我恐怕没什么下半辈子了吧,何必自欺欺人。”萧肃低声但清晰地说,“恩古夫,已经死了吧?”   方卉泽高大的身形倏然凝固,双眸陡睁,眼中掠过一丝决绝的杀气。他站在床前的暗影里,声音急促,甚至带着一丝颤抖:“你说什么?!”   “他是不是已经死了?”萧肃直视他黑暗中的身影,没有因为那一丝杀气而有任何的回避,“耶格尔根本没有治好他,只是短暂地延缓了他的恶化,对不对?”   方卉泽单手捏着椅背,用力之大,狰狞的骨节几乎要刺穿皮肤。萧肃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你们给他用了那种病毒,所以维塔和布希娜以为他还活着,是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方卉泽干涩地说,语气冷静,但萧肃仍旧听出了他压抑的震怒,以及若有若无的恐惧。   内心的猜测完全被证实,生存的希望随之彻底破灭,萧肃反而更加坦然了,他从没想过要靠方卉泽活下去,来ELYsion便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唯一的目的不过是配合孙之圣把他绳之以法。   现在,一切渐渐明朗,他几乎摸到了ELYsion终极秘密的大门,也许,离解开最终的谜题只有一步之遥。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萧肃迎着他的目光说,“至始至终,耶格尔只研究出了那个会让人产生奇美拉现象的半成品,它能够短暂地缓解神经元退化现象,能让恩古夫推迟急发期恶化,但它治标不治本,无法像真正的全能胚胎干细胞那样,分化出新的神经元系统……”   “够了……”方卉泽低声打断他,慢慢坐到椅子上,宽阔的肩膀慢慢耷拉下来,仿佛已是筋疲力尽。   “而且它还有明显的副作用,能令人产生奇美拉现象,逐渐使身体的各个部位产生排异。”萧肃不为所动,轻声而快速地说着,“骨骼、内脏、皮肤……最可怕的是心脏……恩古夫就是死于这种排异,对吗?”   方卉泽捂着眼睛,呼吸急促,不发一言。   萧肃等他平静了一会儿,才说:“我早该想到的,如果耶格尔真的攻克了这种世界性难题,怎么可能屈居他人之下,藏在东非大裂谷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默默无闻,甘为工具……”   “够了!”方卉泽再次提高声音,打断了他,“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肃停了下来,等他继续说下去。方卉泽嘴唇嚅动许久,犹豫再犹豫,才道:“你听着阿肃,这件事上我从没欺骗过你,虽然……你猜到了一些东西,但我们,还远没有到失败和绝望的时候。”   “所以,恩古夫确实死了,是吗?”萧肃抓住他话里的隐意,步步紧逼。   方卉泽抹了一把脸,深呼吸,道:“接下来,你是不是打算把这个猜测告诉维塔,借刀杀人,对付我和耶格尔?”   萧肃不语,等于默认。方卉泽突兀地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掐死你,让你永远没有这种机会?”   萧肃也笑了,但不等他回嘴,方卉慈便挥挥手制止了他,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你为这玩意准备了十几年,比谁都淡定,但我也知道……你不想就这么死了,所以才会在我面前把这个问题直截了当地问出来。”   他摸出一根烟,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道:“你还是想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干到哪一步,对不对?”   “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方卉泽吐出一口青烟,摇头道,“从小就是一副混不吝的脾气,只要自己想弄清楚的事情,总会动脑筋挟制人,不达目的不罢休。这些年你大了,性子慢了,人人都当你立地成佛无欲无求,只有我知道,你内里还是那个横眉竖目的倔头,比小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萧肃对他这番感慨无言以对,这一点上,方卉泽确实很了解他。   “好吧,这一局,算你赢了。”方卉泽丢下烟蒂,整个人彻底平静下来,说,“不过,我说过,事情还远没到绝望的时候,耶格尔已经找到了问题所在,正在解决一个关键的难题,只要再等一等,也许几周,也许几个月,就能成功。”   他认真地解释道:“你知道,这个病非常罕见,这么多年我们也只是找到了七八个病例,真正适合作的,只有恩古夫一个人而已。所以他是我们第一个临床实验对象,失败,是非常正常的,从一开始,我们就有这个心理准备。”   他语气平静,丝毫没有愧疚或者担心,仿佛此刻在ELYsion地下长眠的并不是他们的支持者、基地的金主,而是一个街边拉来随便参加临床试验的志愿者。萧肃看着他淡漠的脸,想:恐怕当初维塔和布希娜,包括恩古夫本人,绝对没有这个心理准备。   “也正是他的失败,让我们找到了问题所在。”方卉泽说,“我想,这也许就是他存在的意义吧,说起来有点儿冷血,但他确实只是我们脚下的一块垫脚石……也是你脚下的垫脚石。”   吊瓶打完了,他起身替萧肃拔了针头,轻轻按着针眼止血:“我知道你不信,你不是一直想见耶格尔,想知道他在干什么吗?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萧肃心头一跳。   “就当是你的威胁见效了吧。”顿了下,他说,“你太敏锐了,有时候,我确实拿你没办法。” 第134章 S3   电梯数字变换, 停在地下三层, 方卉泽刷虹膜开启金属门, 推着萧肃进入一个宽阔的大厅。   大厅一侧摆着一张工作台, 上面堆放着笔记本电脑和一些文件资料。旁边是一组石英石流理台, 水槽里丢着几个咖啡杯和餐盘,一旁的电热壶还在自动加热,不断有水蒸气从壶口冒出来。   大厅另一侧是玻璃隔断的无菌室,里面摆着一些医学和生物常用的仪器,还有样品柜之类的,但玻璃是磨砂面的,看不清具体细节。   平淡无奇的实验室,和普通高校的教学实验室看上去没什么区别, 很难想象这里正在研制划时代的生物病毒,还长眠着一名曾经在东非翻云覆雨的大佬。   忽然, 对面的墙壁发出“刷”一声轻响, 打开一扇两米宽的隐形门,一个瘦高的白人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萧肃在资料上看过耶格尔的照片,但都是比较早期的了,因为他从2025年以后就没有怎么公开出现过。他本人看上去比照片更沧桑一些, 不过四十来岁年纪, 面容已经有些衰老的迹象,栗色的头发夹杂着几根银丝,大约是因为太瘦太高的缘故, 还有些轻微的驼背。   看来他对自己还是很保守的,并没有使用那些神奇的抗衰针。   发现萧肃的时候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裂开嘴一笑,说:“终于见到你了,我就猜到有这么一天。”   他在白大褂上擦了擦手,伸向萧肃,微笑的样子人畜无害,仿佛不谙世事的学者。但萧肃知道他绝对不是,能和方卉泽混在一块儿,把乞力国最大的叛军组织玩弄在股掌之上,他的胆子恐怕比恐怖分子还大。   浮皮潦草的握手,萧肃沉默不语,耶格尔却像是很兴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对方卉泽道:“所以,你决定让他开始治疗了吗?”   方卉泽不置可否,推着萧肃往隐形门走去。耶格尔顿了一下,也跟了上来:“怎么,想先看看你的病友?”   “闭嘴。”方卉泽低声说。耶格尔不以为忤,只耸了耸肩,露出不屑的表情。   门内是一个缓冲区,经过两级净化之后,他们便进入了一间无菌室。一个身架魁梧、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躺在正中间的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被单,被单下延伸出各种导管和数据线。   这就是恩古夫……萧肃看着他枯槁的面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眼前的景象忽然和记忆中某个痛苦的场景重合,继而又和他想象中某个未来的场景重合,令他有一种想要呕吐的冲动。   方卉泽的手按在他肩膀上,轻轻握了握:“要先出去吗?”   萧肃压抑着翻腾的气息,摇头,开着轮椅往恩古夫床前走去。   呼吸机规律地运作着,心电监控发出机械的滴滴声,脑电图缓慢波动。恩古夫的脸栩栩如生,皮肤在冷光下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润泽感,一根通气管从他脸上延伸至机器,显示器上的各种参数煞有介事地变化着,仿佛它的主人真的只是昏迷不醒,并没有失去最后的生命。   萧肃看着这恐怖的尸体,莫名想起吕白、尤刚和张婵娟,抑制不住地干呕了出来。   方卉泽扶着他的背,道,“我们出去吧。”   萧肃按着扶手,平息片刻,摇头:“这些仪器是……”   “一些常规参数,后台有程序在控制变化。”方卉泽知道他在问什么,低声解释道。   萧肃了然,这些心跳和脑波动都是假数据,做这些假对方卉泽这个级别的高手来说,完全是小事一桩。   耶格尔并没有听清楚他们之间的中文对话,双手插着大褂外兜,附和道:“是啊,还是出去聊吧,第一次看见急发期晚期的病人,确实很难接受。”   他一本正经地对萧肃道:“不过你不必担心自己会走到这一步,我现有的技术已经可以彻底遏制神经元退化……只是恩古夫先生发病比较早,治疗起来有些困难……我前期给他用过一些延缓衰竭的药物,等这一期实验结束,应该可以让他彻底恢复神智……”   “别说了。”方卉泽打断了他,“他什么都知道了。”   耶格尔卡了壳,方卉泽道:“他知道那是个死人。”   “什么?!”耶格尔忽然站住,看看萧肃,又看看方卉泽,难以置信地道,“你疯了?你他妈的竟然……你怎么能把这个告诉他?!你知不知道我们……”   “闭嘴!”方卉泽低声道,“不是我告诉他的,是他自己猜到的。”   “你说什么?!”耶格尔再次看向萧肃,眼神匪夷所思:“你猜到的?怎么可能……”   “我说过,他很聪明。”方卉泽说,“所以你明白了?不是我决定带他来这儿,是不得不带他来这儿。”   耶格尔张口结舌,冷汗肉眼可见地从额头冒了出来,连声音都有些不稳:“他在威胁你?”   “算是吧。”方卉泽轻描淡写地说,推着萧肃往外面走去。耶格尔骂了一句脏话,连忙跟上了他们。   隐形门关闭,实验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听到热水壶冒蒸汽的微声。方卉泽取了一个杯子,泡了一杯红茶放在萧肃面前。耶格尔神情焦虑,嘴里念念有词地嘀咕着德语,不知道是在祈祷还是在诅咒,半天擦了一把鬓角的汗,拿起热水壶给自己也倒了一杯热茶。   红茶的香气弥散开来,耶格尔慢慢回过味儿来,终于不再哆嗦了:“他不会告诉布希娜他们,对吧?”他试探着问方卉泽,“出卖我们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只能陪我们一起死在这儿,对吧?”   方卉泽不语,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杯,耶格尔看向萧肃:“萧,你对叛军的残忍一无所知,这世界上有很多比死更可怕的事情,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人,他们绝不会因为你的告密而放过你,只会用折磨你来报复方,你明白吗?”   “别说了。”方卉泽说,“你想得到的,他都想的到,我们之所以现在还能安安稳稳在这里喝茶,就是他暂时没打算把这件事捅出去。”   耶格尔稍微松了口气,喃喃道:“对,大家都该放聪明点儿……”   萧肃放下茶杯,胸腔里翻腾的气息彻底平复:“我想知道你们在干什么,你们的研究进展到了哪一步。”对耶格尔:“我想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问题,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很快就能解决。”   耶格尔眉端轻轻一挑,道:“我刚刚的话并没有骗你,这你大可不必担心,现在病毒已经培养到第四代突变株,突变基因所编码的蛋白特性非常明显,我想我马上就能通过交叉复活重组出目标变种……”   “我要看你的实验报告。”萧肃打断他,强硬地道,“我要浏览你全部的原始数据,观察你的病毒突变株。”   耶格尔眼神一凛:“这……”   “看过你的上一个临床病例之后。”萧肃指了指隐形门的方向,“我很难相信你口头上说的这些东西,我更加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   耶格尔脸色变幻不定,方卉泽端着茶杯,在氤氲的热气中注视着他的表情,终于道:“给他吧,耶格尔,他是生物学博士,我想你说的这些他应该都能看得懂。”   耶格尔无奈地叹了声,说:“好吧,既然……我也没什么可藏私的,也许两个人的智慧比一个人的强,萧的加入可以带来意外的进展呢。”   “那就好。”方卉泽看了一眼表,对萧肃道:“很晚了,你刚刚退烧,需要休息,这儿的事交给耶格尔,等他整理一下手头的资料,你们再做探讨。”   萧肃这才发现已经是凌晨一点,待在地下太久,他好像失去了晨昏的概念,整个人都混沌了。   “也许该给你再做些检查。”耶格尔附和地说,“你的情况看起来比我预想的要差,萧,你这个病程,需要非常谨慎的治疗的照顾,否则恶化起来会非常快。”   萧肃默然无语,几乎有些想笑,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恶化得这么快么?   方卉泽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有些不豫,对耶格尔道:“明天吧,我会给他这一层的门禁权限,你在的情况下他可以进来,到时候你再给他做一遍全面的检查。”   耶格尔点头答应,方卉泽放下茶杯,推着萧肃离开了实验室。   回房间后,郝运来给他送来了宵夜,软糯好消化的白粥,配香橙布丁和加了小虾仁的蒸蛋。萧肃毫无胃口,但还是强迫自己把它们都吃了。   在ICU的那一幕始终徘徊在他的脑海里,他的潜意识弥漫着某种可怕的危机感。   此时此刻,能够感受到饥饿,感受到疼痛,起码说明他还活着,还是一个生物意义上的人。   坐在桌前,他习惯性地拿起那只紫色铅笔,在纸上涂写着自己的想法。耶格尔一直在做病毒变种实验,那么进一步证实了他的上一个猜测——那个神秘的远古生物病毒,应该就是在这附近发现的,他们在这里修建ELYsion,绝对不仅仅是为了依仗恩古夫的势力那么简单。   那么,耶格尔是什么时候发现这玩意的呢?   萧肃在脑海中回忆着关于他的履历,耶格尔是德国人,出生于上世纪90年代初,少年时期赴美留学,直至2017年博士毕业,加入一个无国界医疗组织,赴非洲援助。   他应该就是那个时候发现这种病毒的吧?   从2017到他结识方卉泽,来东非建立ELYsion,中间还隔着六七年,这六七年间他换过几次工作,最长的一次是在瑞典PHENIX,任研究助理。   这不是很奇怪么?手里掌握着如此稀有的病毒样本,他为什么还要忍气吞声待在一个专门替富婆做医美的机构?   一直以来萦绕在心头的疑惑越发凸显——这个样本到底有什么神秘之处,耶格尔不愿公开,去年那两个线人却不惜用生命来换取? 第135章 S3   萧肃再一次进入地下三层的实验室, 是第二天的下午。   耶格尔照旧穿着他半新不旧的白大褂, 栗色卷发夹杂着银丝, 乱糟糟的, 宛如一个单纯的学者。   “今天气色不错。”看到萧肃进来, 他挑了挑眉毛,“睡饱了之后感觉好多了对不对?”   萧肃不置可否,耶格尔一边拿真空采血管准备给他抽血,一边自说自话:“你的腿是在来乞力国以后失去知觉的对吗?在那之前有没有特殊的预兆?比如短暂的麻痹,或者睡梦中忽然抽搐?”   萧肃懒得回答,卷起衣袖,将胳膊递给他。耶格尔继续叨叨个不停:“应该让人给你每天按摩一下双腿,否则肌肉会进一步萎缩, 影响血液循环……唔,你比看上去还要瘦啊, 上臂的肌肉竟然这么单薄, 照我看,也许你的胳膊很快就会和腿一样,完全失去控制。”   萧肃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同时觉得他确实只适合在会所里给手无缚鸡之力的阔太太们做拉皮, 否则遇上暴躁的病人一定会被打成烂狗头。   得亏国外没有医闹, 才让他苟活了这么久。   “说起来,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发现……”耶格尔指了指隐形门的方向, “真的不是方告诉你的?我很怀疑。”   “据说失去四肢以后,人的大脑往往会更加清晰,是不是?”萧肃想了想,说,“我看过很多和我这个病有关的文献,有实验表明,急发期之后大多数病人都变得更专注,思维也更清晰锐利。”   耶格尔有些摸不着头脑,耸耸肩,道:“也许吧,我也看过类似的论文,人体各个器官的运行本来就是此消彼长,有所代偿的,比如一个人瞎了,耳朵就会格外灵敏一些。”   “嗯。”萧肃说,“所以这大概就是我发现你们秘密的原因吧——自从坐在轮椅上哪儿也不能去,我多了很多时间来想事情,直觉也变得比以前敏锐多了。”   “……”耶格尔有些无言以对。   萧肃将他采好血样的真空管放进离心机,真诚地道:“所以你说我机能退化得快,对你来说其实是有好处的,也许看完你这些年的研究数据,我可以发现你自己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帮你走上成功的巅峰呢。”   “……”   “不用谢。”   耶格尔更加无言以对,默默给他做完其他检查,期间再没有废话。   做完最后一项心电图,萧肃整理了一下衬衫,问他:“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什么?”耶格尔已经对他的语言性攻击产生了些许警惕,稍微地言简意赅了起来。   “你现在所做的一切,这么出色的课题,为什么不找一个高校或者研究机构合作?”萧肃问道,“这种项目应该很容易得到投资者的青睐,不是么?”   在这个世界上,新药开发可以说是最暴利的行业之一,尤其在北欧瑞典这种药企发达的地区,项目运作非常成熟。   耶格尔却沉默了,斟酌片刻,才说:“因为对应的疾病比较罕见,研发投资并没有可观的回报预期,所以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总之你对这个行业还不了解。”   他说的很含混,蜻蜓点水般绕开了这个话题:“我去做血样,实验记录我已经大致整理出来了,在工作台上,不累的话就随便看看吧。”   耶格尔略微佝偻的背影消失在磨砂玻璃门之后,萧肃看着幕墙上模糊的人影,隐约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   其实最致命的问题他暂时还不敢贸然问出来。关于那个古生物病毒的来源,一定隐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过去。除了恩古夫的死,它应该是耶格尔和方卉泽之间最大的秘密,也是他们互相制衡的关键点。   水壶开了,萧肃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走到工作台前开始翻看耶格尔整理的东西。   实验报告、检测结论、病毒分析……整整三年多的资料文件,摞起来快有两人多高了,好在萧肃本来记忆力就极好,专业上也算是过硬,勉勉强强能看懂个大概。   不得不说耶格尔的科研水平还是很强的,这人大概和方卉泽是同一种人,性格上有缺陷,但在某一个领域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如此庞大复杂的研究,愣是被他一个人做得井井有条,战斗力堪比一个团队。   有那么几个瞬间,萧肃甚至怀疑自己以前想错了,也许耶格尔真能研究出治愈这种病的靶向药物。   但理智告诉他不可能,见不得光的样本,治疗失败的病例,一切的一切都在隐喻,这个项目包含着巨大的风险。   日复一日的阅读、比对,接下来的日子萧肃几乎每天都泡在实验室里,除了吃饭和睡觉,他将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工作台上那一堆又一堆的记录当中。   某个深夜,当他将这三年多所有的病毒培养记录梳理清楚,终于大致理解了耶格尔一直以来的研究思路。   单纯在技术上讲,耶格尔的想法是没有问题的,这些年他设计了不少实验路线,有那么几个方案可以说离成功已经非常近了,几乎是鬼才般的突破。   可是他始终没有成功。   因为他从第一步就走歪了。   耶格尔这么多年的研究,始终是基于这种远古生物病毒的第一代变种,也就是说,无论他后面的方案怎么改,使用的原始样本都是这一代病毒。   为什么?   为什么他要鬼打墙一样围着第一代病毒植株打转?为什么不直接推翻第一步,从原始生物直接开始研究?   萧肃完全想不通,从科研习惯来看,耶格尔并不是一个保守的人,他在后续试验中非常敢于突破自己,但唯独在这个步骤上,他保守得近乎顽固。   一个傍晚,萧肃坐在桌前,用那只紫色彩铅在纸上漫无目的地画着——他最近很喜欢这么做,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笔的颜色特别好看,特别亲切。   也许这就是基佬紫的魅力吧,他有些无聊地想,一定是性向的改变带偏了他笔直的审美。   “耶格尔——2017——2025……”萧肃收收心,在纸上画了几个箭头,慢慢产生了几个猜测:耶格尔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确实想错了,忽略了第一代病毒可能存在问题,导致后续试验迟迟无法成功。   另一种,就比较有意思了……萧肃在纸上写下四个字:“原始生物”。   是的,他现在怀疑,耶格尔根本没有原始生物,只有第一代病毒植株样本!   一切霍然开朗,萧肃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ELYsion修在这里了,以前他以为耶格尔只是为了研究起来方便,现在看来,原因远不止于此,也许他们根本没有见过那种可以培植出病毒的远古生物!   耶格尔和方卉泽五年如一日地待在这里,更大的可能,是为了便于寻找这种生物。   耶格尔不是不想推翻第一步,而是不能。   脑中电光一闪,萧肃又想起了自己曾经问过他的那个问题——掌握着这么好的项目,为什么不找人投资?   答案是他不敢,因为这个项目,恐怕来得不干净,他从一开始就名不正言不顺,出于某些原因,他根本不敢向业界公开这个划时代的发现。   那个培养出第一代病毒植株的人,大概才是这个项目真正的主人,实至名归的发起者。   那么这个人是谁?他在哪儿?   萧肃握着笔,思忖良久,心中浮起一个不愿相信,但又隐隐确定的可能——那个人,恐怕已经不存在了。   以耶格尔和方卉泽的手段,如果那人还活着,绝对逃不过他们的掌心,这么多年,耶格尔宁愿鬼打墙一样在困境中乱撞,也不推翻第一步实验,几乎可以证明那人已经没了。   就是不知道他是死后被耶格尔盗取了成果,还是生前就……   “妈的……”萧肃低声咒骂着,不知道是在为那人的命运感到惋惜,还是为耶格尔的无耻感到愤慨。   犹豫再三,他决定冒一次险。   午夜,萧肃再次走进了地下三层的实验室。   咖啡机冒着热气,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醇香,耶格尔正在整理白天的数据,见他进来有些诧异:“你怎么来了?都快十二点了,你需要休息,有什么想看的明天早上再来吧。”   萧肃走到桌前,看了看他手里的记录。耶格尔递给他,顺便倒了杯咖啡:“来点儿吗?不过可能影响睡眠。”   萧肃摇摇头,开着轮椅走向无菌室:“我想进去看看,可以吗?”   耶格尔有些犹豫:“里面只是一些仪器和样品,所有数据都在报告里了。”   “需要我问问方卉泽吗?”萧肃强硬地道。   耶格尔皱了皱眉,亲自打开了磨砂玻璃门:“我不是这个意思,真没什么可保密的,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而已。”   萧肃点点头,拍了一下墙壁的感应器,净化喷头发出巨大的轰鸣,几秒种后,内门开了。   这儿的仪器比想象的高级,全部是最新型号,有些萧肃用过,有些则只在资料中见过。墙壁尽头是样品柜,他走到柜门前,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培养皿,耶格尔的工作习惯很好,样品存放按时间和谱系排列,非常严谨。   “在看什么?”耶格尔跟了进来,也许是察觉了什么,语气轻松,身体却有些紧绷。   萧肃默然不语,看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僵硬了,耶格尔脸上的微笑再也挂不住,才问道:“耶格尔,原始生物在哪儿?”   耶格尔凝固不动,连呼吸都像是屏住了。萧肃慢慢转头,看着他:“你手里至始至终都只有第一代病毒,是不是?”   耶格尔太阳穴的青筋爆了一下,没有回答,萧肃道:“你至今还没找到原始生物,对吗?”   耶格尔喉头滑了下,鬓角滚下一滴汗珠。   萧肃已经几乎验证了自己的猜测,心中权衡再三,终于轻声问道:“那个人,在哪儿?”   “谁?!”耶格尔陡然惊觉,浅棕色的瞳孔骤地收缩,几乎像针尖一样小。   危险的气息在两人之间不足一米的距离氤氲而起,萧肃感觉自己的汗毛都炸起来了,但完全没有回避,坚定地追问道:“那个在东非大裂谷的某个地方,发现远古生物的人,在哪儿?” 第136章 S3   空气紧张得要炸开了。   萧肃注视着耶格尔, 表面上淡定自若, 其实内心已经紧张得快要吐了。   他怕耶格尔杀了他。   以他现在的体力, 对方只要动手, 他必死无疑。   但这一关他必须要过, 这个险他必须要冒。   权衡再三,他决定不借助方卉泽的力量,直面耶格尔,和他一对一进行较量。   输了,他今晚走不出这间实验室,赢了,他或许能打破方卉泽和耶格尔之间的平衡,成为他们之间的第三方。   虽然他坚信荣锐和孙之圣最终能找到ELYsion, 但凡事要做最坏的打算,他必须先试着自己救自己。   对视, 不过数秒, 但却漫长得让人心底发寒,萧肃看着耶格尔的脸由白变红,鬓角汗水连珠般滚落,在下巴的凹陷处积蓄成一滴巨大的水珠。   水珠将落未落, 耶格尔的手指忽然抽搐了一下, 萧肃抢在他崩溃之前,轻声而快速地道:“其实我不在乎他在哪儿,他是男是女, 是死是活,都和我没有关系,耶格尔,我只在乎我自己。”   耶格尔的手指陡然放松,下巴上的汗珠啪嗒一下掉在地面上。   “你不会看不出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吧?”萧肃一瞬不瞬地观察着他的神色,“三年多,几百组实验,我不信你没有发现症结所在……耶格尔,不要骗自己了,这样的实验做下去是没有意义的,不过是重复以前的失败而已,现在最明智的做法,是从头推翻,抛弃第一代病毒结构,从原始样本开始设计新的病毒结构!”   耶格尔脸色变幻,浅棕色的眸子不停转动,一言不发,但紧绷的身体已经放松了下来,之前那氤氲在他身上的杀气,不知不觉间散了。   “照现在的思路继续下去,除非奇迹出现,可能折腾到最后也只能得出一个‘此路不通’的结论。”萧肃调整语气,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放置在与他同一阵线上,像个同行、合作者一样分析着,“与其祈祷万分之一的幸运,不如推翻重来,有你之前三年多的研究基础,新的实验能少走很多弯路,也许几个月,幸运的话几周,就能得到可观的进展。”   耶格尔闭了闭眼,以手扶额,嘴唇嚅动了几下。   萧肃等他更加平静一点,道:“耶格尔,我无意刺探你的过去,我也不在乎是谁发现了这种远古生物,我只想知道,是不是你手里也没有原始生物的样本?”   “告诉我真相。”他温和但坚定地说,“方卉泽也许有些东西不懂,但在我这儿,你越不过去。”指了指ICU的方向,“我不想变成那个样子,死后还不得安稳。”   耶格尔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呻吟。萧肃沉沉道:“一个招数用不了两次,耶格尔,再拖下去有一天我也死了,你打算用什么方法瞒过方卉泽?”   “该死的上帝……”耶格尔用德语低声喃喃了一句,转身往外走去,“跟我来。”   午夜一点,咖啡壶蒸腾着醇香的热气,耶格尔坐在工作台一侧,双手握着咖啡杯,浅棕色的眼珠看着杯中某个虚空的焦点,声音低沉:“你确实……很厉害,我整理了那么多的材料,以为你会忽略最早期那些繁复而不成熟的数据,只关注最近最新的结论……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有耐心,把所有东西全部看完了。”   萧肃坐在他对面,脸色有些疲惫,但仍旧像往常一样平静自若:“我说过,对于一个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的人来说,用来思考的时间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耶格尔勉强地笑了下,说:“我以为那只是你嘲讽我的笑话。”   “一部分吧。”萧肃坦诚地说。   耶格尔再次笑了:“萧,你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又脆弱又危险,明明一只手就能杀死,却像匕首一样让人不敢随便触碰……我有些理解方为什么那么执着地爱着你……”   “不,你不理解。”萧肃打断他,“没有人能够理解并不存在的东西……我们最好永远别提这个话题。”   耶格尔动了下眉梢,也许看出他对这件事极端的排斥,道:“好吧……其实从半年多之前,我就意识到第一代病毒有问题,但我并不想放弃,所以一直抱着万一的希望——也许我的想法再成熟一点,也许条件设计再细致一点,就成功了呢?直到上上周,我还在论证新的方案。”   他叹了口气,道:“也许这就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一叶障目’吧,我为这个项目付出了太多太多,我不想承认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总想着路一定是通的,只是我走的方法不对。”   他呷了一口咖啡,摇头:“你真是残忍,萧,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夜晚,戳穿了我人生最大的失败。”   萧肃道:“现在说失败还为时尚早,我研究过你的思路,说真的我是很佩服的,我有七成……不,八成以上的把握,按这个想法走下去,只要有原始样本,最多半年,你就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顿了下,有些怅然地道:“如果半年后还没有成功,那也许就是我的命吧……命运就像恶劣的孩子,总是喜欢玩弄手里的玩具。”   耶格尔抬眼看着他的表情,棕眸闪烁。萧肃轻啜一口咖啡,低声道:“该死的上帝……”   他用的是德语,与之前耶格尔说的一样。   耶格尔眉端一挑,举起咖啡杯与他轻轻碰了一下,也以德语道:“谁说上帝从不扔骰子,我看他根本就是个赌徒。”   奇异的和平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甚至让人有点惺惺相惜的错觉。沉默片刻,萧肃放下杯子,道:“这个就算是我们专业人士之间的事,我不会告诉第三个人,耶格尔,老实说,你手里是不是没有原始样本?”   耶格尔闭了闭眼,点头,道:“是,你猜的没错,我没有。”   “Fuc……”萧肃几不可闻地骂了一句。耶格尔话锋却忽然一转:“但我知道它在哪儿。”   萧肃猛然抬眼,耶格尔道:“它的发现者确实已经死了——别多想,不是我杀的——我在那人临死前,从凶手手中挽救下来一批资料,以及第一代病毒样本。出于一些原因,这些东西不能公开,所以一直由我秘密保管,直到后来机缘巧合,我认识了方卉泽和他的母亲,才开始定向的研究。”   萧肃了然:“所以第一代病毒并不是为了我这种病设计的?”   “这个说不上,但我的猜测,那人之所以将第一代病毒如此设计,主要是为了稳定性,便于运输和携带。”耶格尔说,“你是学生物的,没有什么野外实操的经验,这在我们这个圈子里是常有的操作。”   萧肃表示理解。耶格尔接着道:“我之前也担心病毒有问题,所以在和方卉泽合作之初,讨论ELYsion的建立时,着重考虑了这一点,决定将基地建在东非,也就是我拿到那人遗物的地方。”   萧肃心中一动:“那间石屋?”   耶格尔点头道:“是的,当时惨剧就发生在地面上,基地东面的那片石屋里……你去过那儿?”   “去过。”萧肃说,“散步的时候郝运来推我进去看过,里面有一些腐烂的桌椅,还有一些探险者丢弃的废品。”   “那儿在上个世纪初,曾是猎人的栖息地,后来西方人入侵殖民,打猎的人少了,就荒废了。”耶格尔道,“大概零几年的时候,乞力国政局还算稳定,一些探险家深入东非大裂谷探险,那儿就成了他们的营地。再后来,以布希娜和她几个义兄为首的盗匪开始泛滥,叛军又总是闹事,渐渐就没人来了。”   萧肃在心里默算着时间,布希娜崛起大概是2008年左右,两年后她和恩古夫秘密结婚,在丈夫的支持下发展成为乞力国首屈一指的反对军。   2017年下半年,由她策划的大规模叛乱发生,之后西北山区就被她和她的人马控制,外人很少再进入林地。   而耶格尔是在2017年春天博士毕业的,几个月后他加入了一个美国的医疗机构,随队来东非工作。   那么,基本可以确定耶格尔所说的“那个人”,就是在2017年春夏时期来东非探险,并发现那个远古生物样本的。   “可惜这么多年了,我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原始生物在哪儿。”耶格尔遗憾地道,“四年来我一有时间就在附近探索,循着那个人可能的足迹在林地内徘徊,最远甚至到过鲸湖,但毫无头绪……”   “他临死前没有给你留下什么提示吗?”萧肃问,“他留下的东西,找不到什么线索吗?”   耶格尔眼神有些闪烁,避而不答,只笼统地摇了摇头。萧肃看他脸色就知道他有所隐瞒,于是决定再刺他一刺:“他是怎么死的?”   耶格尔扶着额头,垂眼答道:“当时情况非常特殊,我那时候还很年轻,单枪匹马,手无寸铁,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看着那人死去……这件事也一直是我内心的遗憾,不单单是因为样本,更为了自己的无能,间接导致一位前辈丧生。”   他语气萧索,感情诚挚,萧肃有那么一瞬几乎相信了,但随即意识到他回避了自己的问题,答非所问——耶格尔始终没有正面回答那个人的死因。   有问题……萧肃带着疑问,却没有追问下去,试探着道:“那个人留下的东西,可以给我看一下吗?换个人换个思路,也许能找到新的线索。”   耶格尔皱着眉头,思索权衡,片刻抬头看了他一会儿,说:“你也是中国人……”   萧肃莫名其妙,他却像是下了决心,道:“好吧,我可以给你看样东西……你在这儿稍等一下。”   耶格尔起身离开,萧肃猜想他是去上层的住处,原来他把某些关键的东西藏在自己的宿舍里。   他防着谁?   不言而喻。   萧肃疲累不堪,内心却是这些天来从未有过的振作——这一局他赌赢了。   也许他真的能够成为这两个人中的第三方。   几分钟后,大门响了,耶格尔拿着一个文件夹进来,递给他:“这是那个人留下的东西。”   萧肃接了,他却不放手,低声道:“萧,你说过,这是我们两个专业人士之间的事,OK?”   萧肃点点头:“我不会告诉他,我答应你。”   耶格尔松开了手。   萧肃打开文件夹,瞳孔倏然收缩,心跳无法抑制地疯狂跳动起来。   不可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夹子里那张发黄的厚卡纸,喉咙里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哽得说不出话来。   纸上用紫色彩铅笔画着一行行密文,混杂着变体字母和中文篆书偏旁,以及少量的甲骨文。   每隔几行,句首便画着一个猫爪。   小小的,萌萌的。   萧肃记得像昨天一样清楚,某个清冷的春夜,自己捧着那本郑菲留下来的绘本,靠在荣锐温暖的怀里,问他:“这是什么?”   “简单的凯撒密码。”荣锐对他说,声音沉沉的,懒懒的,带着对母亲悠远的怀念,“每段明文开头的猫爪表示字母错频的数字,比如这只猫爪是三个指头,那么这段话所有的字符在对应母本的时候,都要往后跳三个字母。”   这是……郑菲的手迹。   萧肃眼中滚烫,合上文件夹,不敢再多看一眼。   深呼吸,他尽量平静地看向耶格尔:“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研究,这里面含有一种中国远古时期的文字,我得仔细想想才能明白。”   耶格尔没想到他一眼之下就能看出点门道来,欣然应允:“带走吧,时间太晚了,你需要休息,明天再看也来得及。”   “好的,晚安。”萧肃开着轮椅往电梯走去。 第137章 S3   地下二层, 电子钟无声跳动, 房间里一片寂静, 只有天花板一角的通风管发出似有似无的呜鸣声。   萧肃在灯下注视着那张发黄的厚卡纸。   十二年了, 这张本该在荣锐身边, 陪伴他度过孤独童年的绘本纸,在耶格尔手中藏了整整十二年。   时至今日,竟突兀地,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   这难道就是命运吗?   命运,确实像个恶劣的孩子,肆意玩弄着手中的玩具。   心痛、愤怒、仇恨……萧肃压抑着内心翻腾的情绪,强迫自己在脑海中推演十二年前发生的一切。   关于郑菲的死, 他所知不多,只有荣锐和荣思寰叙述过的一些零星碎片。他记得那应该是2017年夏天, 荣锐即将上小学, 郑菲本打算秋季便转职,安下心来管教儿子,谁知却接到了一个无国界组织的邀请。因为事关她长期瓶颈的一个项目,于是她决定趁着最后的暑假远赴东非。   七月底, 她与组织成员在桑瓦咖以西的大本营汇合, 之后带着自己的科研小队深入鲸湖北部的丛林。恰在其时,反对军针对乞力国联合政府大选发起暴乱,布希娜带领的部落势力迅速占领西北山区, 企图攻打桑瓦咖,威胁首都渡玛的安全……   萧肃拿起紫色铅笔,在纸上画下一个简单的地图。鲸湖,顾名思义是一个形似鲸鱼的巨大湖泊。它横亘在乞力国西北边境线上,头部向南,尾部向北,微微内弯,宛如一条跃出海面的鲸鱼。   布希娜的势力主要盘踞在鲸鱼尾部的位置,郑菲当年深入的恰好是她的地盘,暴乱爆发之后,留守桑瓦咖郊区的大本营立刻向她发出紧急通知,让她往南部的安全区撤退。   三天后,荣思寰在鲸湖东北部,一个叫始源之海的山间洼地中执行任务,夜晚埋伏的时候,忽然收到了一个来自林间营地的求救信号。   之后的事情,大约是他们父子心中永远的痛,荣思寰出于军人的责任没有擅离职守,那晚配合队友完成了突击任务,几天后,在渡玛机场收到了妻子的死讯。   萧肃至今无法想象当时荣思寰的心情,比之于年幼懵懂的荣锐,他内心的伤痛恐怕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吧。而这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又会是谁呢?布希娜,还是耶格尔?   从大本营通知撤退,到荣思寰收到求救信号的这三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除了凶手,当事人十二年前全部死了,想要知道真相,只有从耶格尔身上找线索。萧肃在脑海中努力复盘刚才那场谈话,耶格尔说他和郑菲的死无关,只是因为当时单枪匹马手无寸铁,不敢贸然施救,只能眼看着她被杀。   所以,惨剧发生的时候,耶格尔就在现场。   萧肃记得荣思寰说过,他收到郑菲的求救信号,是在深夜,那么她遇害的时间,应该是在午夜前后。   心中一动,萧肃提笔在地图上标出了石屋的位置,这儿地处大裂谷腹地,林深道阻,环境恶劣,即使当地人也不会在午夜来这儿。何况事发当时叛军横行,耶格尔更不可能选在天黑之后赶路,午夜到达石屋。   这么说,他很可能是白天就遇到了郑菲,并约定一起出发前往南部大本营。   那他是怎么躲过凶手的?   抑或……根本他就是凶手?   萧肃猛地打了个哆嗦,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场景——在实验室的时候,他曾经问耶格尔“那个人”是怎么死的,耶格尔回答时眼神闪躲,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目光。   如果仅仅是因为侵占科研成果,他不该有这么大的反应,毕竟之前自己已经表明,不在乎病毒是怎么来的,只在乎它能不能救命。   那么,耶格尔的愧疚和恐惧,会不会来自于更深的罪过?   往事已不可考,郑菲死在深山丛林之中,中国警方当时无法深入叛军腹地勘查现场,大使馆也只能参考当地人的说法,认定她是被叛军所害。   事实,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头隐隐疼了起来,萧肃握拳抵着太阳穴,感觉自己仿佛走进了死胡同,进退维谷,找不到方向。但他不能放弃,那是荣锐的母亲,也是他的母亲,他不能让郑菲含冤而死,不明不白。   那么,还能从哪里入手呢?找布希娜对质?不可能。   只能继续从耶格尔身上挖掘了。   萧肃再次拿起那张厚卡纸,它的左边有一列小洞,很明显是从活页本里拆下来的,也就是说,耶格尔手中的绘本不止这一张,应该有一本。   郑菲这一次给荣锐画了些什么?   萧肃抽了张白纸,开始回忆家里绘本上的密文母本。所幸母本并不复杂,只有二十六个字母,妈妈编来哄小孩的,对他这个级别的学霸来说只是小意思。   很快萧肃便默出了母本,对照卡纸,翻译出了这段话的内容。   R和r这对猫父子离开了探险的上一站——鸭梨星,按照探针发回的信息,赶到一个可能存在远古恐龙后裔的星球,结果发现星球被陨石击中,地表撕裂开一个巨大的峡谷。猫父子为了寻找幸存者,决定进入峡谷深处的大裂缝探险。   竟然和家里那本的结尾连上了,原来这一本是后续,萧肃摩挲着纸张边缘的空白处,忽然强烈地想要见到荣锐,想和他一起捧着郑菲最后的遗作,把它看完。   一定得想办法让耶格尔把剩下的都交出来……萧肃看着卡纸上面浅紫色的字迹,恍然发觉颜色居然和自己默写的母本一样。   原来他这几天用的这支笔,是郑菲十二年前留在石屋里的。   萧肃握着这根珍贵的彩铅笔,心中蓦地涌上一股暖流,原来他并不孤独,郑菲隔着十二年的时空,一直用这种方式陪伴着他,指引着他。   妈妈……萧肃眼睛有些湿润,内心却平静喜乐,将彩铅笔轻轻放在桌上,对着它默默发誓,一定会帮它的主人找到真相,报仇雪恨。   这一晚萧肃睡得很迟,为了缓解头痛吃了双倍的布洛芬和安眠药,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已经差不多是中午了。   他没有急着去找耶格尔,而是叫郝运来送自己去地面上,散步。   午后的太阳很暖,萧肃已经很衰弱了,裹着一领黑色大衣,脸埋在毛领里,白得毫无血色。   也许看出他时日无多,郝运来对他十分关心,专门给他带了泡着枸杞和红枣的养生茶。萧肃怀疑他兜里还带了老山参片,随时准备给自己吊命的那种。   难为叛军当中还有这样慈悲为怀的人物。   萧肃停基地东面的空地上晒太阳,一边观察着那排石屋,除了那间最大的,其他石屋不是半坍塌,就是破得只剩一圈矮墙,据郝运来说十几年前就这样了,根本没办法住人,所以郑菲死亡当天,耶格尔不可能躲在里面。   石屋后面倒是有树林可以藏身,但那面墙上没有窗户,想要出去只能走正门,事发当时凶手肯定是从正门闯入的,耶格尔恐怕很难躲过他们的视线,从同一个门逃走。   除非会隐身术。   萧肃开着轮椅进了最大的石屋,这里一切如故,地上丢着十几年前的瓦斯气罐,木床塌在地上。不过这一次萧肃心里有事,观察得格外仔细一些,果然发现木床上那些破烂的兽皮仿佛染着一些不同寻常的颜色。   也许是干涸的血液?   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洞眼,有那么几个怎么看也不像是虫蛀的,更像是弹孔。断裂的木质床腿,裂口处有火药焚烧的痕迹,黑乎乎的,也许是被子弹打断的也说不定。   萧肃不是专业人士,再努力也只能看出这些了,毕竟年代久远,十二年的时光可以冲刷掉无数的细节。   如果荣锐在就好了……   正在默想,郝运来忽道:“萧先生,BOSS好像来找你了。”   萧肃心中一跳,回头,只见方卉泽从地下上来,一袭黑衣,脸色阴沉。   “怎么在这儿?”方卉泽问道,四下扫视,皱眉。   “晒太阳。”萧肃说,“刚才风忽然大了,进来避一避。”   “哦……”方卉泽低头看他,萧肃的脸非常消瘦,显得骨骼线条分外分明,宛如雕塑一般,有一种混合着荏弱与凌厉的矛盾感。几束阳光从破损的窗洞里透进来,照在他脸上,他的皮肤细腻无瑕,苍白得像上好的瓷器,碰一下就会碎成齑粉……   方卉泽下意识地伸手,指尖触到他冰凉的脸,倏然惊醒过来,掠过侧颊,替他理了理鬓角的头发。   萧肃微微歪头,避开他的手。方卉泽哑声道:“头发这么长了,我给你剪剪吧。”   萧肃不置可否,方卉泽将他衣领最上面的牛角扣挽上,推着他出了石屋:“起风了,回去吧,你受不得凉。”   一路回到地下,方卉泽在房门口停下来,叫住郝运来,说:“天气凉了,从明天开始不要再送他去地面上,觉得闷,就在大厅里走走好了。”   郝运来点点头,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有些不安。萧肃没有说话,径自开着轮椅进了房间。   一定是出什么事了……萧肃心跳微有点快,其实东非的秋天并不冷,到现在方卉泽还只穿着衬衫而已,自己虽然虚弱,但还不至于风一吹就死了。   唯一的可能,是ELYsion受到了曝光的威胁。   他们找到了这里!   最起码是找到了附近!   所以方卉泽才要求所有人待在地底下,免得上去被人发现了!   萧肃不自觉地笑了,他不知道荣锐他们是怎么越过布希娜的层层防守,锁定了石屋这片区域,但能让方卉泽如临大敌,他们的搜索一定是取得了极大的进展!   也许很快就能见面了……萧肃有点小小的激动,走到床前,将他昨晚默写的那张母本从床垫下的缝隙里抽出来,点火烧了。   灰烬冲入马桶,萧肃舒了口气,回到桌前拿出耶格尔给他那张厚卡纸,打开稿纸本,对照上面的字符胡诌起来,不过片刻便弄了十几页似是而非的草稿出来。   晚饭之后,萧肃将所有纸张夹在文件夹里,往楼下的实验室走去。 第138章 S3   萧肃发现一个规律, 方卉泽一般不会在晚饭后来实验室。   果然, 今天也是, 实验室里只有耶格尔一个人。   大约是昨天发生的事太过震撼, 耶格尔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所以今天他看上去有些颓废,白衬衫上沾了一小片咖啡渍也没有发现。   看到萧肃进来,他脸上现出一种混杂着忌惮和期待的表情,又尴尬又滑稽。   萧肃有点想笑,但忍住了,向他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吃了吗?”   “当然。”耶格尔有点紧绷地说,大约是为了缓和气氛, 又道,“你们中国人好像特别关注别人吃了没。”   “只是虚伪的客套, 言下之意是没吃回家吃去吧, 并不是要请客。”萧肃顺水推舟,也说了句笑话。   气氛终于松弛下来,耶格尔欲言又止,萧肃知道他想问什么, 故意买了个关子:“实验有进展吗?”   耶格尔苦笑道:“这个问题应该也是你虚伪的客套吧?”   “算是吧。”萧肃说着, 将手里的文件夹递给他。耶格尔如获至宝般接过打开,看了半天,皱眉:“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已经研究过这东西了吧?”萧肃问他, “这是一种加密文字,对应的应该是英文。”   耶格尔点了点头:“是的,我一开始怀疑过拉丁语和中文,但后来发现它可能是英文。”   “它运用了三种文字,拉丁文、中文篆书、甲骨文,以及一种符号——猫爪。但从单词长短和行文节奏来看,我感觉它解密以后应该是英文。”萧肃说,“我今天试着解了一下,但收效甚微——这段文字太短了,只有一个自然段,信息太少,无法交叉比对。”   耶格尔皱眉不语,萧肃又道:“你知道这种自创的密文,篇幅越长,词语的重复率越高,就越容易找到算法,越是短小,越无法进行汇编和总结。”   “你说的没错……”耶格尔抹了一把额头,疲惫地说。   “给我看剩下的部分。”萧肃直截了当地说,“这是活页本上拆下来的,应该不止一张吧。”他指着卡纸上一串甲骨文符号,“这个在中国甲骨文里代表‘第一天’,那一定还有第二天和第三天。”   耶格尔挑眉:“你居然懂得甲骨文?”   “不太懂,但它是一种象形文字,和现代中文有一定的对应关系,总能猜到些大概。”萧肃说,“如果你能把剩下的给我,我肯定可以识别出更多东西。”   耶格尔翻动着他临时胡诌的草稿,犹豫不决,萧肃怕他时间长了看出问题,假作诚恳地道:“耶格尔,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指了指ICU的方向,“那个把戏骗不了维塔多久的,万一哪天事情败露了,他和布希娜不会放过我们,到时候我们最好的结果不过是安全逃离这儿,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再踏上东非的土地——来了,就是死!”   耶格尔看向ICU,额头一滴冷汗渗了出来。萧肃道:“等事情真的发生,就晚了,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在跟时间赛跑。”   耶格尔喉结滑动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从工作台上一堆文件下面抽出个活页本,递给了他:“我需要一个保证。”   “我以为我们昨天已经达成了共识。”萧肃接过本子,“不过我可以再重复一遍,耶格尔,我保证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萧肃带着活页本回到了宿舍。   本子里夹着五张厚卡纸,上面全部是郑菲发明的那种密码文,萧肃翻了两遍,将其中一张对着灯光仔细看,发现背面能看到笔触线条的压痕,还有一些轻微的彩铅痕迹。   很显然,它们原本是和绘本订在一起的,郑菲在画画的时候将线条痕迹拓在了纸张的背面。   但是耶格尔的戒心太重了,至今不愿意将绘本全稿交给他,只给了他每个小节结束时,用密码文撰写的过场日志。   一步步来吧,能要到这些已经不错了……萧肃安慰自己,拿了支笔,开始对照脑海中的母本翻译这几页日志。   星球被陨石撕裂出一个大峡谷,融化的冰川从裂缝中涌出,形成一个巨大的淡水湖泊,大猫R先生带着小猫r先生,开着微型潜艇潜入湖泊深处,发现水下分布着无数细小的裂缝,延伸至峡谷两侧的岩石山当中。   石缝中流动的冰川水,和湖泊蓄存的淡水形成了动态的平衡,热季冰川加速融化,水从石缝流入湖泊,湖泊水位上升。雪季冰川凝固,湖水通过石缝倒灌进岩石山,湖泊水位下降。   大猫R先生在深水中发现许多不正常的水生物,循着它们活动的路径,找到了一个隐秘的石缝。石缝中穿行着许多更加不正常的生物,有一些身上有着明显的,和远古恐龙相似的基因。   大猫带小猫从石缝中逆流而上,穿过无数迷宫般的岩石甬道,终于找到了那些不正常生物的发源地,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穴。洞穴里居住着被陨石撞击引发的地震掩埋的,原始恐龙族群。   恐龙大多已经死亡,剩下的,一部分被陨石辐射变异,成为可以再冰川湖中生活的水生物,另一小部分则在洞穴中苟延残喘。猫父子改装了微型潜艇,在山岩中炸开一条通道,将那些仅存的恐龙救出洞穴。   为了感谢他们,恐龙族长送给了他们一种珍贵的,可以起死回生的种子。   故事告一段落,萧肃翻译完最后一张卡纸,不禁为郑菲超凡的想象力折服,闭上眼,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个慧黠坚强的女科学家形象。多少夜晚,她在野外的篝火旁,在帐篷的灯光下,为远方的儿子画下一幅幅充满童趣的故事,寄托着自己绵长的思念。   萧肃揉了揉眼睛,整理自己潦草翻译的密文,越想,越是觉得这个故事充满奇特的隐喻,并不像乍一看那么简单。   峡谷、湖泊、冰川、洞穴……远古的恐龙、变异的水生物……   起死回生的种子。   倏然之间,萧肃脑中仿佛炸开一道闪电!   一则久远的科技短文闪现在记忆当中,萧肃记得那时候自己还在上初中,订阅的《博物》杂志曾经有一期做了一个东非大裂谷专题,专题中提到,东非某个湖泊存在“呼吸”现象,夏季湖面水位上升,冬季下降,原因是湖泊底部存在许多裂缝,深入至两岸岩石山当中。因为复杂的自然原因,这些石缝会随着温度变化“吐出”和“吸纳”湖水,造成奇特的呼吸现象。   东非大裂谷一直被称为生命的摇篮,专题中提到的这个湖泊号称非洲最大的淡水湖,生物学家曾经在湖水深处发现过化石般古老的异常生物。因此,虽然因为那儿政局不稳,自然条件恶劣,还是每年有许多科学家冒着生命危险去探索、发现。   难道,这个湖就是鲸湖?   年代久远,萧肃有些记不清报道的细节,但可以确定其中提到过“呼吸现象”和“活化石生物”,对照郑菲密文中描写的外星陨石大峡谷,简直如出一辙!   所以,这本绘本绝对不是郑菲信手乱画的低幼故事,而是根据她在科考过程中经历过的现实编撰而成的探险童话!   也许,她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家里那个厚厚的绘本,也同样是她根据以前的工作绘制而成!   郑菲当年就是通过这种方式,向儿子解释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和他分享自己人生中的发现和感悟,陪伴他长大,告诉他世界有多大,自然有多美。   慈母之心,令人动容。   萧肃心中激荡不已,为发现这个温馨的秘密,他真想现在就飞到荣锐身边,告诉他绘本背后的深意。   快了,就快了,也许下周,也许明天,他们就能找到这里……萧肃按捺着内心的雀跃,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在眼前,如果荣锐他们已经锁定了ELYsion所在的区域,那他也要抓紧了,必须在决战之前把所有的东西弄清楚,把耶格尔十二年前从郑菲手中盗走的东西全部拿回来。   萧肃看着桌上五张卡纸,加上昨天那张,一共是六张。   这六段日志浓缩了整个故事的精华,寓言一般点名了郑菲十二年前在东非的发现,但现在萧肃只知道那种神秘的远古生物,就藏在鲸湖两岸的某个岩石裂缝里。   根据日志叙述,那儿有无数甬道交错纵横,形成了复杂的地下迷宫,有些通路还倒灌了湖水,甚至塞满了冰川。   萧肃忽然想起来,第一次在石屋的时候郝运来曾经说过,十几年前很多探险者曾经来鲸湖周边探险,有些人还会挑战洞潜。   洞穴潜水,是比普通潜水更加凶险的极限运动,因为它涉及潜水、徒步、攀岩等活动,只有极少数全能型探险者才敢挑战。照这六张日志来看,郑菲当年就是通过洞潜,穿越迷宫般的岩石缝隙,才找到了那个远古生物。   也难怪了,毕竟她是情人节约会都挑在G2顶峰见面的女人。   萧肃忽然强烈地想要见她一面,一睹这个终身为科学献身,却赢得了丈夫和儿子真心敬爱的女人,是怎样一个奇妙的存在。   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萧肃有些怅然,将日志整理收好,把自己刚刚写下的密文通读几遍背熟,点火烧了,冲进了马桶。   十二年前的真相越来越近了,就差最后一步——弄清楚地下洞穴的结构。   这些日志是对照绘本内容写的,也就是说,郑菲很可能在绘本中按照真实情况,绘制出了她那次洞潜的路线图。   现在,只要从耶格尔手中弄到绘本的全文,就能通过猫父子探险的步骤,推出那个远古生物所在的方位,以及如何才能穿过地下迷宫去到那里。   怎么才能让耶格尔把所有绘本交出来呢?   萧肃心里有些没底,从昨天到今天,他能说的都说了,耶格尔还是只给了他这六张日志,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用的杀手锏了,除非把密文的内容说出来。   但那样耶格尔轻易就能猜到绘本里有对应的地图,不出一天,就能找到去迷宫的方法。   可那是郑菲多年的心血,用生命发掘出的成果,因为耶格尔的私心,它已经被埋藏了十二年,萧肃绝对不可能再让他捷足先登,坐享其成。   那是对科学最大的亵渎!   也许,这一次必须得借助方卉泽的力量了…… 第139章 S3   关于耶格尔侵吞郑菲科研成果的事, 萧肃不知道方卉泽了解多少。   但以他对方卉泽的了解, 这人绝不会贸贸然投资一个来历不明的项目, 既然当初能够和耶格尔合作, 必然是摸清了对方的底细, 并且掌握了对方的致命弱点。   问题是,方卉泽对于耶格尔这个致命的弱点,到底了解到了哪一步?   萧肃觉得,他应该知道这个项目是耶格尔偷来的,甚至知道病毒原主人死亡的真相,但他肯定不知道实验进展的细节,毕竟医学的专业性太强了,一般人很难从耶格尔小山一样高的实验报告里发现关键的细节。   自然, 方卉泽也不知道耶格尔手中还有这么一套绘本,更不知道绘本上隐藏着终极秘密。   这两个人, 表面上精诚合作, 私底下各自心怀鬼胎,看似牢不可破的统一阵线,实际上一碰就碎。   是时候打破他们俩之间这种虚伪的默契了。   次日萧肃又是中午才起,郝运来送了午饭来, 他也吃得很少。   “您胃口不好吗?看上去很累的样子。”郝运来担心地问。   “嗯, 有点累,最近总是晚上去实验室看资料,回来睡不着。”萧肃说, 仔细看看他,又道,“你今天心情好像也不大好,有点儿心事重重。”   郝运来掩饰地笑了笑,摇头否认。   萧肃道:“是因为昨天他说不让我们再出去散步吧?”   郝运来扯了扯嘴角,道:“天气凉了,您越来越衰弱,少出去也是对的。”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萧肃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外面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进来,所以这儿才加强戒备,不许任何人去地面上?”   郝运来脸色一变,厚嘴唇嚅动了两下,顾左右而言他:“我也不大清楚呢,萧先生,您晚餐想吃点儿什么呢?我给您做点儿酸奶蛋糕当下午茶好吗?”   “不用了。”萧肃差不多已经印证了心中的猜测,索然道,“我不太舒服,什么也不想吃,晚餐不用给我准备了。”   “可是……”   “出去吧。”   萧肃也不完全是说谎,这些天他明显感觉自己的体力越发差了,每天总需要睡很久才能精神一点,但睡梦中却总是坠入令人恐惧的暗黑虚空,仿佛挣扎在没有光亮的淤泥中。   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也越来越不好了,视野总是很暗,要在很明亮的光线下才能看清细小的字迹。   大限将至,他终究还是滑进了生命的倒计时。   晚饭时郝运来敲了他的房门,萧肃没有理会,不久之后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方卉泽先是象征性地扣了一下门,之后径自用钥匙打开走了进来。   “怎么不吃饭?”他穿着墨绿色T恤,深灰工装裤,萧肃注意到他的裤腿上沾着一些泥土,脚上虽然穿着干净的家居鞋,袜子却是保暖防潮的毛巾袜。   他出过远门?   “不饿。”萧肃放下书,摘下眼镜揉眼睛。   “郝运来说你最近总是泡在实验室,晚上回来得很晚。”方卉泽摸了下他的额头,皱眉,“又发烧了吧?你这几天是不是总熬夜?”   萧肃免疫系统不大好,加上水土不服,持续低烧已经很久了,挡开他的手,说:“没有,只是实验数据有点多,我想早点儿看完。”   “并不是你的专业,不用那么执着,身体要紧。”方卉泽有点疲惫的样子,深呼吸,靠在桌沿上问,“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萧肃摇头,他注意到桌子上一叠稿纸,翻了两下,问:“这是什么?”   萧肃抽过来丢在一边,说:“没什么,无聊乱画的。”   方卉泽伸手要拿,萧肃一把按住了:“我不舒服,想睡一会儿。”   方卉泽盯着他的脸,狐疑道:“什么奇怪的符号,是篆书吗?你画这个干什么?跟耶格尔的实验有关系?”   “没有。”萧肃避开他的目光,顿了下,无奈地松开了手:“随你便。”   方卉泽忍耐地吁了口气,没有再追问什么,起身离开:“那你休息吧,我让郝运来给你拿点退烧药来。”   萧肃吃了药,躺下小睡了一觉,估摸着耶格尔差不多吃完饭进实验室了,便换了衣服开着轮椅去了楼下。   实验室里弥漫着清淡的茶香,耶格尔已经到了,正在工作台上泡红茶,见他进来,道:“我就知道你要来,所以给你也泡了一杯。”   “谢谢。”萧肃没什么胃口,接过来放在一边。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到底耶格尔沉不住气,主动问道:“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萧肃看着他,眼神渐渐浮起一丝锐气:“我以为我们之前已经达成了共识,耶格尔,你这样藏着掖着,有什么意思?”   耶格尔脸色微变,浅棕色的眸子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你说什么?”   “绘本呢?”   沉默,实验室里安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耶格尔难以置信地道:“你居然……你真的解开了那些密码文?”   萧肃眯了眯眼睛,道:“不,还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绘本?”   “我在那几张纸的背面发现了彩色铅笔画画时拓印的痕迹。”   “不可能!”耶格尔断然道,“那么淡的痕迹,根本无法联想到什么绘本,你一定是破译了那些密码文!”   萧肃哑然。   “萧,你真不会撒谎,连个像样的理由都编不出来。”耶格尔重重将茶杯顿在桌子上,喜形于色地道,“我早该猜到那些绘本里有线索……该死,我一直忽略了它,以为那几张夹在最后的密码文才是关键,那些画只是哄小孩的东西……可是我曾经对照过地图和绘本,完全没有对应的地标啊,到底要怎么推理?”   他激动起来,棕眸精光闪烁:“萧,快告诉我那些密码文都写了些什么?”   萧肃执意道:“你先给我绘本。”   “不行!我们说好的,你先告诉我密码文的内容!”他急切地道,“你这个样子,知道原始样本在哪儿又有什么用?你连这个基地都出不去!我保证,只要你告诉我绘本的秘密,我明天就出发去找原始样本,我一定能救你的,请你相信我!”   萧肃犹豫了下,仍旧摇头:“不行,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素不相识,我根本不了解你,不能把性命攸关的秘密贸然告诉你。”   “你必须相信我!”耶格尔几乎跳了起来。   “叫方卉泽来。”   耶格尔忽然哑火,愣了足有五秒,才道:“不,不行!你答应过我的,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可我觉得……”   “不行!”耶格尔额头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如果他知道我一直在隐瞒他,一定会杀了我的!”   萧肃吓了一跳,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不会的,你们是合作者,他需要你继续做研究。”   “我不能冒这个险!”耶格尔执拗地道,“你根本不了解他,他是个疯子、偏执狂,他有反社会人格……他只有在你面前的时候才伪装得稍微正常一点!”   萧肃愕然,耶格尔神经质地原地打着转,喃喃道:“他杀过的人太多了,他已经没有正常人的情感,只要是背叛他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他那些杀父仇人、他的姐姐、他的母亲……我当初就是怕他对我也……所以才留了一手,如果被他知道绘本的事,他一定会认为我要背叛他,即使今天不杀我,以后也……”   他重重捶了一下桌子,红茶杯被震倒了,茶水洒得到处都是。萧肃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耶格尔猛然回头,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按住轮椅扶手:“我们说好的,萧,你得把密码文的内容告诉我!”   他的脸近在咫尺,萧肃几乎能看清他眼白上密布的红色蛛丝,按着控制器想要退开,但被他牢牢摁住,完全动不了。   “别这样……”萧肃尽量往后仰,“你放开我。”   “告诉我!”耶格尔单手按着轮椅扶手,右手抓住他的衣领,将他瘦弱的身体几乎拖了起来。   萧肃因为窒息而脸色涨红,无力地抓着他的手腕:“你松手……除非你把绘本给我……”   “那是属于我的,你先把密文给我!”   “它不属于你……它属于十二年前……咳咳咳……”萧肃被他勒得咳嗽起来,轮椅往后移动,整个人滑了下来。   耶格尔双手拖着他,棕眸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仿佛面对什么唾手可得的稀世珍宝:“你别耍我,萧肃,别逼我动手……”   “你要什么?”低沉的男声忽然响起,实验室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方卉泽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前,“你想干什么?”   耶格尔仿佛被电击一样愣住了,手一抖,手指松开,萧肃重重坠落,双腿无力支撑,摔倒在地。 第140章 S3   方卉泽面无表情地走进实验室, 将萧肃从地上抱起来, 安置在轮椅上。   萧肃因为窒息而呼吸急促, 咳嗽不止, 方卉泽拿起茶杯递给他, 继而视线转向耶格尔:“你在跟他要什么?”   耶格尔脸色煞白,比萧肃看上去还要虚弱似的,不自觉地后退,再后退:“没、没什么。”   方卉泽看着他,目光平和,和往常殊无二致:“没什么?”   耶格尔不敢回答,整个人筛糠似的颤抖着。   “那你又在跟他要什么?”方卉泽又问萧肃,声音淡淡的, 听不出任何情绪。   “没……”萧肃缓过一口气,刚要否认, 方卉泽便打断了他:“你们刚才说什么绘本?这儿有什么我没见过的绘本吗?”   萧肃不答, 抬眼看向耶格。   密密麻麻的水珠从耶格尔的额头疯狂渗出,凝结成大滴的汗珠沿鬓角滚落下来。他嘴唇翕动,脸色渐渐由苍白变成通红,讷讷道:“是、是一个……很久以前的……绘本。”   “哦, 漫画书吗?”方卉泽恍然, 说,“我以为多大的事,既然他要看, 你就去拿来给他吧。”   耶格尔咕咚咽了下口水,勉强道:“没什么好看的,都是很老的故事了……”   方卉泽“哦”了一声,眼底渐渐氤氲起一抹冰凉的寒意:“去拿吧,我在这儿等着。”   耶格尔攥着两手,咬肌绷得很紧,双脚犹豫再犹豫,迟迟没有迈开。   方卉泽环顾左右,忽然指了指工作台上的红茶杯:“怎么洒了,实验报告都湿了。”若无其事地拿起抹布擦那些泼出来的红茶,擦了两下,手一顿,猛然提高声音:“去啊!”   耶格尔像被电打了似的哆嗦了一下,不敢再说一个字,立刻掉头走了出去。   萧肃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是汗,手心滑腻腻的,抬头,只见方卉泽隔着工作台沉沉看着自己,目光极为复杂。   对视,彼此心下已是了然,萧肃没有说话,只默默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不过几分钟,耶格尔回来,将一个防水膜包裹的东西递给方卉泽。方卉泽垂眼看了下,示意他交给萧肃。   耶格尔面如死灰,仿佛一瞬间被某种可怕的力量夺取了生机。萧肃从他手中接过那包裹,他抓了好一会儿才放手,胸腔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绝望的悲鸣。   “太晚了,别总是熬夜工作。”方卉泽擦干净工作台,将抹布丢在水槽里,拍拍耶格尔的肩膀,语气温和,“不要想太多,查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嗯?”   耶格尔好像已经平静了下来,点了点头。方卉泽对他一笑,似乎毫无芥蒂,又似乎内容丰富:“晚安查理。”   耶格尔想要挤出一个微笑,然而力不从心,只干涩地道:“晚安。”   电梯徐徐上升,“叮”一声停在上一层。方卉泽将萧肃推到房间门口,却没有像平时一样离开,而是径直推着他进了房间。   房门在身后关闭,发出沉沉的闷响,萧肃心微微一跳,就听见头顶传来方卉泽的声音:“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   他将轮椅停在茶几旁边,说:“你今天特意暗示我跟你去实验室,就是想要这个绘本?”   萧肃知道这一关躲不过,终于点了点头。   方卉泽坐到沙发上,点了跟烟,说:“说吧,绘本上有什么?”   萧肃咳了一声,也取了根烟点上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道:“那个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谁?”   “你应该早就知道吧。”萧肃深深吸了一口,闭上眼睛感受苦涩的烟气,“那个病毒,是耶格尔十二年前从一个人手里偷来的。”   “哦,你是说她?”方卉泽点点头,“我知道,我还专门查过,那个人姓郑,是国内一家医学研究所的大拿,当时她的死惊动了国内很多研究机构,追悼会据说很隆重。”   萧肃意识到他并不知道郑菲和荣锐的关系,大概因为荣思寰身份特殊,所以家属的身份都做过保密。   “她是怎么死的?”萧肃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点,“她的死和耶格尔有什么关系?”   “嗯?”方卉泽有些疑惑,抬眼看他:“你认识她?”   “业界前辈,看过她的专著。”萧肃说,“我只是想知道她的死因。”   “叛军杀的。”方卉泽说,“国内报道上都有。”   “耶格尔当时也在现场,他怎么没有被杀?”萧肃道:“你应该知道,这不是真相。”   方卉泽隔着烟气看着他,眉心微蹙:“十几年前的事了,早就盖棺定论,真的假的有什么意义?你怎么忽然这么关心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萧肃知道自己这个问题太突兀,一定会引起他的怀疑,但晾他想不到荣锐的身上,便道:“在学术界,剽窃占有他人成果是非常恶劣的行为,我只是想不通,你为什么愿意相信一个道德底线这么低的人。”   “大概因为我这个人道德底线也不高吧。”方卉泽笑了下,说,“我和他其实是同一种人,毕生执着于一点,不惜付出所有,甚至是良知和人性。在我们前进的道路上,视线之外皆为虚妄,掠夺也好,杀戮也罢,都是顺理成章的事。至于那些所谓的罪孽,什么业果,报应来了,受着就是了。”   他弹了弹烟灰,淡淡道:“所以你错了,阿肃,我和他之间,没有什么信任,只有邪恶者心照不宣的了解而已。”   萧肃无话可说,一个人能将自己的罪孽剖析得如此淋漓尽致,以这样平静的口吻说出来,已经不单单是邪恶那么简单了。   耶格尔说的没错,他怕是已经疯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方卉泽丢下烟蒂,问道,“那个绘本上,到底有什么?”   萧肃抽着烟,不说话。方卉泽短促地笑了下,说:“怎么,想跟我做交易?听不到你想知道的,就不告诉我问题的答案?”   萧肃默认了,方卉泽道:“其实有什么难猜的,耶格尔这些年一直想知道那位郑女士当初的科考路线,找到她发现病毒的地方,我们当初把ELYsion修在这里,也是为了这个。他这么看重这个绘本,背着我研究这个玩意儿这么多年,一定是跟这件事有关。”   萧肃早料到他能猜到这一点,没有否认。方卉泽却道:“我好奇的是,他为什么告诉你而不告诉我。”   他走到书桌旁,拿起下午那叠稿纸翻了翻,丢在茶几上:“是不是和这些符号有关?”   萧肃将抽完的烟丢在烟灰缸里,舒了口气,说:“是,耶格尔怀疑郑老师留下的绘本里有找到科考路线的线索,正巧我看过她以前的专著,还有一些访谈,知道她喜欢用一种自己发明的密文。”   “哦。”方卉泽了然,“所以耶格尔想让你告诉他密文的解法,你想让他把绘本交给你。”   萧肃:“是。”   “你倒是干脆。”方卉泽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就这样?”   萧肃:“是。”   他弯下腰,研判地看着萧肃:“所以,你就是为了这个暗示我今晚去实验室找你?”   他眼神锐利,仿佛寒冷的针,直直刺进萧肃眼里。萧肃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不自觉地动了下喉结。   “不对。”方卉泽忽地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我了解你,你不是这样的人……你这个人,从小骄傲得要命,别说为了别人的科研成果,就算为了自己的命,也绝对不会纡尊降贵来求我。”   近在咫尺,呼吸相闻,方卉泽声音很轻,但异常冷静:“那个姓郑的,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从来没有求过你。”萧肃说,“你今晚之所以会来,也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好奇我和耶格尔之间有什么秘密……不要自欺欺人了,你们这种人,哪有什么心照不宣的了解,只有勾心斗角的猜忌罢了!他了解你,所以时时刻刻怕你过河拆桥杀了他,你了解他,自然也时时刻刻怕他背着你玩花样。”   “好,很好,口才了得,从小我就说不过你,每次被你戳肺管子。”方卉泽冷笑,“不过,别以为激怒我就能绕过去,我不是耶格尔,我对你了解得很!”   萧肃下巴剧痛,刚刚平息的冷汗再次争前恐后地冒了出来,正在思考怎么回答才能打消他的怀疑,就听房门传来剥啄之声,郝运来在外面急急说:“BOSS,您在里面吗?”   他声音很急,方卉泽犹豫了下,松开萧肃,扬声问:“干什么?”   “山猫的人说,今晚有些不对。”郝运来说,“值守的人请您过去一趟。”   萧肃心头一跳,第一个念头是:荣锐来了!   方卉泽脸色微变,显然也想到了什么,对郝运来道:“告诉他我马上过去”   “好的。”郝运来的脚步声匆匆远去。方卉泽走到一边,掏出一个卫星电话,刚要拨号,电话便响了。   他吃了一惊,顿了下才将电话接起来:“喂?”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萧肃听不清楚,只看见方卉泽脸色瞬间难看起来,过了片刻,他“嗯”了声,说:“好的,我这就准备设备和器械……陆路不能再走了,直升机更安全……好的,我会按这个时间把他送去约定的地点……放心。”   萧肃心跳加速,等他挂断电话立即问道:“出什么事了?”   方卉泽收起电话,大步往外走去,萧肃操纵轮椅跟上:“谁要离开这儿?”   “待在这儿别动。”方卉泽一把按住他的轮椅,给他一个严厉的警告的眼神,视线扫到放在他腿上的绘本,犹豫了一下却没有那走,说,“收好它,早点休息。” 第141章 S3   方卉泽匆忙离去, 大厅里隐约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萧肃动了动门把手, 发现门被锁死了, 将耳朵贴在门上, 依稀听到郝运来的声音,语气略带仓皇。   山猫预警,必然是发现了外敌入侵,没想到荣锐他们动作这么快,方卉泽昨天才开始收紧警戒,今天他们就动手了!   可是,真的那么容易吗?   萧肃心中有些忐忑,观察了这么些天, 他发现ELYsion的警戒是典型的外松内紧,虽然他平时行动还算自由, 出门只有一个郝运来盯着, 但其实山猫的人无时无刻不在附近巡逻,只是他看不见而已。   而且在更远的外围,整个林地,包括附近的部落都是布希娜的势力范围, 她手下大大小小十几个队伍盘踞在周围的营地里, 想要越过这些人直取ELYsion,难度不亚于火中取栗。   至今萧肃都想不出,荣锐他们是怎么躲过叛军的视线, 找到ELYsion具体位置的。   决战一触即发,萧肃整个人像被上紧了发条,控制不住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总觉得下一刻就会有人冲破这扇房门,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   “哔哔——”突兀的提示音,轮椅电量即将耗尽,萧肃不得不停在书桌前给它充电。   房间里安静下来,台灯的光在书桌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他忽然觉得自己这种心态有点可笑,好歹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最后关头居然这么沉不住气。   越是这种时候,越应该稳住才行。   闭上眼睛,深呼吸,心跳慢慢平复,萧肃打开包着绘本的防水膜,开始翻看郑菲留下的最后一段故事。   母亲的笔触依旧是那么温柔慧黠,也许是画得多了,这一本画风明显比从前画的那些精致,小猫r似乎还长大了一点,脸型没有以前那么扁了,看上去带着一点点威武。   故事脉络和日志中的密文是相对应的,萧肃已经背下了那些密文,很轻松就按照提示找到了那些描绘迷宫地图的页码,郑菲这一次在画面排布上下了很多小心思,如果不是知道里面的关窍,根本拼不出正确的地图。   当初,她应该只是想给儿子的阅读增加一点趣味和难度,毕竟荣锐已经七岁,该上小学了。   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以这样的方式保护了她自己用生命换来的科研成果,让耶格尔没头苍蝇一般折腾了十二年。   冥冥之中,许有天命吧。   时针一分一秒流逝,萧肃将绘本中的图样用薄稿纸拓印下来,一块一块拼起来,又用一张厚一点的白纸细心描摹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遗漏,才大大松了口气。   随时有人会来,萧肃不敢耽搁,将草稿全部烧掉,灰烬冲进马桶,只留下那张最终版本,仔细地贴身藏好。   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虽然白天已经睡了很久,他还是觉得又累又困,随便洗漱了一下,便和衣躺在床上睡了。   迷蒙中似乎又做了个噩梦,他陷在黑暗的淤泥里,四肢完全动弹不得,萧肃在压抑中惊醒,听到房门传来开锁的声音。   时钟显示现在是凌晨四点半,他才睡了一个小时不到。   高大的黑影从外面进来,开灯,萧肃被灯光晃了一下,抬手遮住眼睛,忽然身体一轻,被人抱了起来。   “干什么?”他终于看清来人是谁,方卉泽一身墨绿色工装,外面罩着件卡其色短风衣,身上带着丛林的寒气,似乎刚从外面回来。   “我们要离开这儿。”方卉泽将他放在轮椅上,从衣帽间里拿了一件带毛领的大衣给他披上,“绘本呢?”   萧肃从枕头下面拿出绘本,方卉泽一把扯过桌上的防水膜,丢给他:“包起来。”   萧肃手指还有点麻,艰难地套上衣袖,方卉泽飞快替他系好牛角扣,从兜里掏出两粒药,喂到他嘴边:“我们要坐直升机离开,吃了它,免得晕机。”   萧肃认出是防晕机和退烧的药物,只得吞了,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方卉泽给他喝了点水,说:“不要多问,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别开口,如果有人问你话,就装听不见,懂吗?”   萧肃猜想他是要去布希娜的某个营地,之前那通卫星电话应该就是布希娜打的,当时他说要准备设备和器械,恐怕还要把恩古夫也一起带走。   不知道他和耶格尔的鬼把戏,这次还能不能把布希娜和维塔母子糊弄过去。   “走吧。”方卉泽推着萧肃出了屋子,郝运来就站在外面,手里拖着一个行李箱。   但是没有耶格尔的踪影。   萧肃心中惊疑不定,有些担心他已经被方卉泽做掉了,但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两个人之间虽然被自己离间了一把,但应该还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起码他们眼下的目标还是一致的,各自的价值也都还在。   那他去哪儿了?   “BOSS。”郝运来恭敬地对方卉泽说,“直升机那边已经就绪,马上可以起飞了,维塔少爷说,基地那边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准备好了房间,一降落就可以把恩古夫先生送进去。”   “很好。”方卉泽说,“先生目前的情况很特殊,必须按标准流程护理,不能让任何人接近他,否则造成细菌感染就麻烦了。”   “我明白,维塔少爷也知道的,请您放心就好。”   方卉泽点点头道:“走吧。”   一行三人乘升降梯升上天井,方卉泽刷虹膜打开了通往地下直升机场的三防门,推着萧肃沿甬道往东走去。   萧肃内心焦虑,迫切地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但既无法单独脱身,也不能问方卉泽,只能身不由己地被他推向未知的前方。   甬道里静悄悄的,只听到他们急促的脚步声、沉重的呼吸声,二者交错起伏,仿佛形成了某种具象化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忽然,电话响了,方卉泽停下脚步,打开卫星电话。   电话里传来女人的声音,正是之前打给他的那个,萧肃猜测,应该是布希娜。   那人只说了两句,萧肃忽然感觉身后的空气凝固了,方卉泽仿佛听到了什么可怕的消息,整个人散发着冷冽的寒气。   “好的,夫人。”他语气平静,但隐含着压抑的震怒与狠戾,“没想到您亲自来接……当然,一切都准备好了,先生已经在直升机上,我收拾一点东西就赶过去。”   “好的,您直接去地下机库就好,我应该很快就能过去……好的,再见。”   挂断电话,方卉泽非常轻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郝运来显然也猜到了电话那头的人,但没留意到方卉泽情绪的变化,喜形于色地道:“BOSS,是布希娜夫人要来吗?”   “嗯。”方卉泽顷刻间已经恢复了平静,对他说,“夫人不放心ELYsion的安保,要亲自过来接先生。”   郝运来道:“那就再好不过了,有夫人带着宪兵亲自保护,一定不会有问题了。”   “是啊。”方卉泽说,忽然往后看了一眼,厉声道,“什么人?”   郝运来被他吓了一跳,顺着他的视线转头——   萧肃只听到“砰”一声闷响,近得几乎就在耳旁,炸得他整个脑子都“嗡——”地一声。   郝运来应声而倒,干瘦的身躯扑在地上,左脚抽了两下,不动了。   感应灯突兀亮起,一团深红色在他头部下方慢慢晕开,浓郁的血腥味随之弥漫开来。   萧肃震惊地看着地上的尸体,意识到郝运来就这么死了,方卉泽亲手杀了他!   “别看。”方卉泽捂住他的眼睛,将他的轮椅调转过来。   萧肃下意识地挡开他的手,往后看,声音颤抖:“你干什么……”   “说了别看。”方卉泽捏着他的下巴将他转过来,说,“已经死了。”   粘稠的血腥味钻进鼻孔,萧肃恶心欲呕,头剧痛,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直面凶杀,而且死者是他朝夕相处的,在ELYsion唯一可以称为好人的人。   方卉泽将一把小巧的手枪收进风衣内怀,一手拖过先前郝运来推着的行李箱,一手推着萧肃,大步往回走去。   萧肃回头,灯已经灭了,郝运来变成了一块扁扁的阴影,隐没在黑暗当中。   “为什么……”萧肃忍无可忍地问。   “布希娜起疑心了,要亲自过来验货,已经在路上了。”方卉泽的声音很冷,亦很稳,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把戏要穿帮,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不杀他我们走不掉。”   萧肃捂着额头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脏剧烈跳动着,太阳穴一冲一冲地疼,视野时明时暗。   “别怕,没事,有我。”方卉泽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恐惧,在身后低声地说。   萧肃的头更疼了。   很快,他们又回到了天井,进了电梯,方卉泽按了地下四层,也就是ElYsion最下面一层。   “叮——”电梯门开了,萧肃发现里面是一条幽深的通道,比通往机场的那条窄很多,顶高只有不到两米。   方卉泽推着他往前走,越走越暗,四周却没有灯亮起,萧肃感觉地面似乎并不是水平的,而是一个坡,他们一直在往上走。   大约十分钟后,前方出现了一道铁门,方卉泽掏出钥匙打开门,外面豁然开朗,原来他们已经到达了地面上。   清冽的夜风扑面而至,萧肃被凉气一激,打了个冷战,脑袋恢复了一点清明。方卉泽反身锁了暗道的门,推着他继续往前走。   “去哪儿?”萧肃问道。   “安全的地方。”方卉泽说。   他对这一带似乎非常熟悉,完全不用照明便能在幽黑的丛林中穿行。林中小路颠簸,萧肃看不清四周的情况,只听到脚下枯枝碎裂的声音。   走了大约五分钟,他们停在一块空地上,方卉泽掀开一块巨大的迷彩盖布,一辆墨绿色的越野车出现在眼前。   他打开副驾驶,将萧肃抱上去,又将行李箱和轮椅放进后备箱,开着车子往丛林深处驰去。   萧肃打开车窗往后望去,方卉泽道:“别看了,山猫的人会处理他们。”   “谁?”   “布希娜和她的卫队。”方卉泽说,眼角余光一瞥,看到他压抑着焦急的表情,嘴角浮起一丝残酷的冷笑,“如果还有其他什么人,一样处理。”   萧肃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也不再忌惮什么,直截了当地问:“荣锐他们已经发现了ELYsion,是吗?”   方卉泽脸色一冷,取了跟烟,用点烟器点燃了,说:“谁来都没用,我说过,你后半辈子都属于我,就算死,也得是我把你埋在土里。”   他将烟递给萧肃:“抽一根,阿肃,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142章 S3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越野车行驶在遮天的丛林里, 两道车灯光堪堪只照亮前方一小段道路。萧肃斜倚在座椅靠背上, 嘴角的烟在窗玻璃上映出一个橙红色的光点, 时明时暗。   他已经分不清方向了, 刚出地道的时候还知道他们在往北走, 后来方卉泽开着车拐来拐去,他就完全失去了方向感。   但,他直觉他们是在往西开,因为空气中的潮气越来越重了,而只有向着鲸湖的方向走,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为什么?   他有些想不通,布希娜很快就会发现恩古夫已经死了,到时候一定会在整个西北山区通缉他们, 他们目前最明智的选择,不应该是迅速往东跑, 趁着对方部署还没到位的时候, 尽快离开叛军的势力范围吗?   鲸湖沿岸全部是布希娜的地盘,这种时候往西跑岂不是自投罗网?   萧肃看着车窗玻璃上映出的人影,方卉泽神情如常,丝毫不见慌乱, 仿佛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早已成竹在胸。   不, 不对,他从来不是一个冒失的人,荣锐讲过, 方卉泽做事绝不会只有PLAY A,动手之前,他一定会提前布置好PLAY B,甚至是 C和D。   比如今晚,他接到布希娜的电话以后,立刻便预感到了可能到来的危险,放弃乘坐直升机逃走,改道陆路离开ELYsion。   而这辆车,应该是昨天下午就准备好,预先藏在地道出口的树林里的——萧肃记得很清楚,方卉泽傍晚的时候来房间里看他,穿着毛巾袜,裤脚上带着泥,那时候应该是刚藏完车回来。   太可怕了……萧肃心中暗叹,要知道,昨天中午在石屋里遇到方卉泽的时候,他似乎才刚接到有人入侵、收缩警戒的消息。几个小时之内,竟然就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包括最坏的打算。   那么,他们现在到底是要去哪儿呢?   湖水的腥味越发明显了,萧肃在脑海中回忆着鲸湖周边的地图,寻找他们可能逃往的地点,忽然,一道灵光闪过——国境线!   没错,鲸湖横亘在乞力国西北国境线上,一共有三个国家隔湖毗邻,除了乞力,还有甘高、琼巴两国。   萧肃记起自己刚被维塔抓到,交给方卉泽的时候,他曾经吩咐维塔兵分三路引开追兵,其中有一支,就是要穿过琼巴国境线,去往尼日尔。   所以,他们接下来很可能就是要横渡鲸湖,逃往琼巴国!   萧肃恍然,不得不承认方卉泽实在是聪明,他们已经在布希娜势力范围的腹地,往东无论跑得多快,都快不过卫星电话信号,只要有一个队伍收到指令进行拦截,他们就得束手就擒——毕竟他们只有两个人。   但反向跑就容易多了,布希娜暂时想不到派人往西追捕,他们能有更多的时间转圜。   ELYsion离鲸湖不远,他们一旦上船就很难被追上,布希娜不是中国海警,没有水战的能力,也不敢贸然带兵深入外国追杀他们。   只要进入琼巴国境线,他们就像是一滴水洒进大海,谁也别想再找到他们的踪影。   萧肃心中发寒,转头去看方卉泽,这个人从来不是说说便算,打从抓住他的第一天起,便做好了永不放手的准备。   哪怕耶格尔不见了,病毒全部丢失了,没人再能够救他了,方卉泽也不打算放过他。   他是真的要亲手埋了他。   可是,荣锐明明已经来了,就在他的身后,也许几十公里,也许只有十几公里……   萧肃内心忽然萌发出了一种极为强烈的愿望,想要在临死之前,再看一眼荣锐。   是,离开靖川之前,他是做好了永别的准备,可现在他后悔了。他想再见一面荣锐,告诉他十二年前郑菲的死因,告诉他他的母亲即使在生命尽头依然爱着他,惦着他。   他想把怀里的绘本完好无损地交给荣锐,指引他去到母亲生前发现的世外桃源,找到那个原始生物,把它交给合适的人,完成她生前未尽的遗愿。   热血忽然涌上心头,萧肃真想立刻打开车门跳出去,一路狂奔,跑向那个用尽一切力量寻找他,解救他的男人。   他们,只差一步了……   萧肃下意识握住了车门把手,然而下一刻,咔哒一声,方卉泽锁上了车门。   瞬间清醒过来,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即使跳下车他也回不去,他连可以奔跑的健康的双腿都没有……萧肃默默闭上了眼睛。   他意识到自己最后的时刻,恐怕要到了。   面对现实吧,命中注定他要孤独地留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他再也见不到荣锐了。   他唯一能做的,是把方卉泽也留在这里。   车停了,方卉泽熄了火。借着车灯的光,萧肃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湖边,不远处水波粼粼,倒映着天际的星宿,微风送来阵阵涛声,鲸湖的水在拍打着石岸。   “你打算去哪儿?”萧肃问方卉泽,“琼巴?”   “嗯,你猜到了。”方卉泽下了车,从后备箱取了轮椅,将他抱下车安置在上面。   “何必呢?”萧肃按住控制器,说,“已经到了这一步,你何必呢?”   方卉泽推了下轮椅,没有推动。萧肃说:“耶格尔死了,病毒没了,我们再也不可能回到东非,ELYsion计划已经彻底失败,你何必还要带我去琼巴?”   他仰头看着方卉泽:“我已经这个样子了,即使逃出去也活不了多久,你何必多此一举?想亲手埋了我还不容易吗?你不是有枪吗?”   星光黯淡,方卉泽低头看着他,脸藏在阴影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耶格尔没有死。”方卉泽说,“昨晚的事一出,他就跑了。我接到布希娜电话,她说ELYsion的方位可能暴露了,让我连夜转移恩古夫去新基地。我去实验室找耶格尔的时候,发现他走了,还带走了一批重要的样品和资料。”   萧肃愕然,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失望,在内心深处,他基本已经认定是耶格尔害了郑菲,只是一直还留着一个念想,希望能亲耳听到耶格尔说出真相。   想想昨晚耶格尔交出绘本时的表情,他又觉得这家伙跑得顺理成章——目睹方卉泽长期以来的雷霆手段,耶格尔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哪怕只是听到拉枪栓的声音,也会认定子弹已经在飞向自己头颅的路上。   “剩下的东西都在车上,我把能带的都带出来了。”方卉泽对萧肃说,“所以,ELYsion计划没有失败,东西都在,人也都在,只要过了今天,我一定能找到耶格尔,让他继续从前的研究。你只要好好休养,至少还能活大半年……阿肃,我们远没有到绝望的时候。”   黎明前的鲸湖清幽静谧,只听到湖水柔软的波涛声,他轻轻顺了顺萧肃的头发,语气有一种神经质的温柔:“我怎么可能杀了你?今生今世,我只剩下你了,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未来,全都和你的存在系在一起。”   方卉泽蹲下来,微微仰视地看着萧肃,眼神纯净,近乎虔诚:“从十四岁到现在,我每一天都梦见自己站在悬崖上,身后是荆棘,面前是血海,脚下踩着刀尖……我觉得自己不是方卉泽,也不是石鹏的儿子,我根本找不到我自己。”   一滴水掉在萧肃膝头,方卉泽的声音带着轻微的气声:“只有心里想着你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你信任我,依靠我,不为任何身份,只为我们从小到大的感情……我知道你不爱我,只把我当小舅舅,可是没关系,我要这一点点就够了,有这一点点,我就能踩着刀尖一直走下去,走下去。”   又是一滴水掉了下来,他说:“我知道,你现在连这一点点也不会给我了,可是我又怎么能停下来?我只好每一天都骗自己,骗自己只要你活着,我所做的一切就还有意义……求你了,阿肃,跟我去琼巴,活下去……让我骗自己再久一些,人生其实短的很,只要再骗一骗,就结束了。”   黯淡的星光从天穹洒落,照在他微仰的脸上,依稀映出浅淡的水色。远处的风声和着涛声,与他清冷低沉的表白混响,有一种动人的悲伤感。   可萧肃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大约是他听过的,最可怕的表白了。   有那么一瞬,萧肃觉得自己就是下一个恩古夫,方卉泽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还有思想,是爱他还是恨他……“萧肃”这个概念,在方卉泽的人生里,已经不具有任何生物学的意义,而是成为了一种抽象的图腾,跟郝运来每天祈祷的虚无神明一样,只要存在就够了,根本无所谓真实。   可悲、可笑,更加可怕。   “跟我走吧,我说过要救你的,我一定做得到。”方卉泽将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许,起身推着他往湖边走去。   一艘船泊在一个用石头随意砌成的小码头上,方卉泽跳过去,搭了一块木板,将萧肃推到了船甲板上。   “别动,等我拿行李。”他跳上码头,往越野车走去,临走之前还不忘撤掉那块木板。   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萧肃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心一横,立刻转身往船舱里走去。这种船他还算熟悉,大学的时候帮萧然安排过一次水上生日,后来有一阵心情不好,还租了一艘在珑水河上住过一阵子。   方卉泽拖着行李箱回来的时候,萧肃已经回到了甲板上,裹着大衣,静静遥望着对面的山峦。   “去船舱里吧,甲板上冷。”方卉泽把行李箱放进船舱,从风衣内袋里掏出钥匙,准备开船。   一阵风吹来,船摇晃了一下,方卉泽打了个趔趄。萧肃的轮椅没有锁轮,往左侧一滑,重重撞在扶栏上,整个人立刻被甩了出去,越过扶栏,往船下坠落。   “啊!”萧肃惊叫一声,双手挥舞着抓向护栏。方卉泽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过来抓住了他的大衣,将他连扯带拉拽了回来。   两人抱在一起摔在甲板上,方卉泽惊魂未定,喘了好几口气才抬起身:“你怎么样?”   萧肃仰天躺在他身下,呼吸出乎意料地匀净,双眼定定看着他,漆黑的瞳仁倒映出星子的微光,又冷又亮。   方卉泽在那盛着星光的眸子里沉了一秒,或者只有半秒,悚然一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钥匙呢?”方卉泽手忙脚乱地摸了把衣兜,又抓住萧肃的手打开,冰凉的手心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钥匙呢?!”方卉泽抓着他的衣领喝道,“给我!”   萧肃一语不发,单薄的嘴角紧紧抿着,眼中是冷漠的决绝。   “你!!”方卉泽爬起身,跑到刚才的护栏边往下看,只见水面幽深,暗得看不清颜色,一圈涟漪缓缓荡开,仿佛一个残酷的嘲弄。   “你真把钥匙扔下去了?”方卉泽难以置信地看向萧肃。   萧肃已经爬了起来,靠在另一侧的栏杆坐在地上,隔着甲板看着他,一语不发。   “你这个……”方卉泽气结,但时间不等人,暂且顾不上找他麻烦,立刻开始脱外衣,准备下水去捞钥匙。   一转身的工夫,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哨响,抬头,只见一枚红色信号弹飞速升起,在黛青色的天穹下爆开一团醒目的焰火。   “你他妈疯了?!”方卉泽将风衣狠狠摔在地上,冲过去抢下萧肃手里的信号枪,一把扔进湖里。   但他知道一切都晚了,这么黑的天空,这么亮的焰火,方圆几十公里内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为什么?”方卉泽抓着萧肃的胳膊将他拖起来,狠狠摇晃着,“你从哪儿找的信号枪?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萧肃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眼光是坚不可摧的冰冷。   方卉泽将他推倒在甲板上,重重抽了一个耳光。   萧肃闷哼一声,整个人被他打得歪了过去,雪白的脸上瞬间印出一个通红的掌印。   “你就这么想死,啊?”方卉泽红着眼睛,脑袋里一冲一冲的,像是有什么魔鬼要跳出来。他在甲板上困兽般来回走动,几次冲过去想打人,又硬生生用残存的理智压抑住。   萧肃已经完全没有还手的力量,只能躺在地上喘气,像只奄奄一息的羊,无助且羸弱。但方卉泽觉得自己要被他逼疯了,活生生被他的任性弄疯了,自己做了那么多,忍得那么辛苦,到头来竟然得到这样的回报……   “你简直没有心!”方卉泽哑声吼着,扑过去将他抓着肩膀拖起来,又掼在甲板上,“你为什么要害我,啊?我这么多年都是为了谁?为了谁?我人不人鬼不鬼……”   “呵呵呵……”萧肃忽然笑了起来,单薄的胸腔微微震动,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嘲讽,“你、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的脸白得像纸,泛着近乎死人的青色,但眼睛异常明亮,亮得发寒:“自私如你,什么时候为过别人?方卉泽,别骗自己了,你从来、从来没有为过我,你只为你自己……只为你自己肮脏的灵魂,寻找一个超度的出口。”   他躺在甲板上,身体瘦弱得几乎看不出起伏,宛如一缕包裹在黑大衣中的鬼魂,下一秒就会化风,消失在晨雾渐起的湖面上。   “你的身体里住着一个魔鬼,你越是杀人,那魔鬼就越是强大,到最后,你发现自己即将被魔鬼吞噬了,于是开始害怕……”萧肃气息不足,声音很轻,但极为清晰,“你一定很害怕面对镜子里的自己吧?你那么优秀,那么强大,明明应该万人敬仰,内心却被杀戮的魔鬼完全侵占,自卑、怯懦、痛悔,无法自拔……你发现这世上只有一个傻子,还把你当成完美的舅舅,于是你抓住他,把他当成救命的稻草,用尽一切力量在他面前塑造完美的形象。”   他看着方卉泽,眼神带着嘲弄:“我就是那个傻子,可惜我妈看透了你,用她强大的力量镇压了你卑微的谎言,把你屏蔽在我的世界之外……然后,然后你、你杀了她。”   泪珠从眼睛里滚落下来,萧肃想起毫无知觉的方卉慈,自己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她了,忍不住哭了:“你说你爱我,你要救我,可是你从没想过要把耶格尔的存在告诉我妈,从没想过用正常的渠道给我医治……你只想成为我的上帝,让我崇拜你,依赖你,一辈子都离不开你……为了得到这种极致的臣服,你不惜杀死所有可能保护我帮助我的人,让我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只能跪在你脚下祈求怜悯的乞丐……你要的,是另一个文森!”   他一字一句地说:“方卉泽,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只爱你自己,你满心的自伤自怜,都是为了你自己,我只是你妄想自我救赎的工具!”   “不!”方卉泽跪坐在他身上,恐惧地看着他,鼻孔翕张,浑身颤抖,“你胡说……你疯了……你这个没有心的混账东西……这么多年,我全都是为了你!为了你!”   “骗鬼去吧!”萧肃嘶声吼道,“我不需要,不接受!我的生命只属于我自己,不需要你替我计划替我谋算!你他妈算老几?”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他:“我要爱我想爱的人,做我想做的事,不管二十七岁还是七十二岁,我都无怨无悔!你在我的生命里,永远没有一席之地,你这个偏执狂,杀人犯,白眼狼,你不配参与我的人生,哪怕一分钟,哪怕一秒钟!”   “闭嘴!闭嘴闭嘴!”方卉泽疯狂大喊,抓住他的双手压在身下,用自己强大的体力镇压他羸弱的反抗,“你只属于我!你谁都不能爱!我说到做到……你就是死,也得是我亲手烧了,亲手埋了!是,我疯了,我这辈子肮脏污秽,我自卑懦弱……那又怎么样?我还是可以拥有你!”   他像濒死的野兽一样剧烈喘息,慢慢从兜里掏出那把打死过郝运来的手枪,从萧肃的额头划过鼻梁,划过嘴唇,最后抵在他下颌的凹陷:“没有人能救你,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抢走。阿肃,我就是下地狱,也要把你的骨灰揣在怀里……我也许不爱你,但我就是要你,我这辈子,绝对,绝对不能失去你!”   枪贴着皮肤,萧肃感觉枪口的金属像冰冷的烙铁一样,熨着自己残灰余烬般的生命。最后的时刻,他微微地笑了:“你跑不了了,你去不了琼巴,去不了美国,去不了任何一个地方,荣锐会替我抓住你。”   他慢慢闭上眼睛:“永别了方卉泽,下辈子别投胎了,你不配做人。”   耳边掠过一丝风,伴着一个尖细的啸声,萧肃听到“扑”一声闷响,接着是什么东西被击爆的炸裂声。   热热的液体溅在耳朵上,萧肃猛地睁眼,发现自己没有死,方卉泽的脸定格在开枪前的一瞬,狰狞而扭曲,一个小小的黑洞出现在他额头,殷红的血正从那洞里缓缓流出。   萧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连呼吸都忘了。少顷,方卉泽的胸腔猛地鼓了一下,身体僵硬地往前一扑,倒了下去。   他面朝下扑在甲板上,后脑像是被什么东西击穿了,血肉模糊,粘稠的液体汩汩地冒出来,顷刻间便在地上晕开一大团暗红色。   他的衬衫被汗水浸透了,隐隐印出背上的纹身,梵文佛经庄肃端严,字字都写着慈悲,却没能超度他沉重的灵魂。   五秒之后,萧肃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呼吸,深吸一口气,慢慢将手指伸向方卉泽的鼻孔——   他死了。   风吹来,远处丛林哗哗作响,湖水发出单调的涛声。   天穹之上,星子尽数坠落,地平线尽头依稀露出一抹微熹。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是荣爸爸。   三公里极限狙击。   所以现在他还在往湖边跑的路上……只有子弹最快。 第143章 END   萧肃躺在湿冷的甲板上,四周雾气正在聚拢, 仿佛顷刻之间, 牛奶般的浓雾便将整个湖面笼盖了起来。   湿漉漉的尘土气冲淡了血腥味, 萧肃原已筋疲力尽, 此刻忽然又有了点儿力气, 于是强撑着爬起来,将方卉泽压在自己身上的右腿挪开。   有个东西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萧肃摸过去,是一把枪,那把方卉泽本来打算打死他的小手枪。   心有余悸,萧肃意识到如果那枚子弹晚到一秒,或者半秒, 此刻躺在血泊里的就不是方卉泽,而是自己了……   他看向子弹飞来的方向, 是东方, ELYsion所在的方向。   这是不是意味着,荣锐他们已经成功突破了布希娜的防线,并且发现了方卉泽逃跑的路线?   萧肃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这一次的运气居然这么好, 老天爷跟他为难了二十七年, 今天忽然仁慈了一回。   浓雾完全遮盖了视线,风停了,空气宛如凝滞, 捞一把就能拧出水来,萧肃靠在护栏上等着开枪的狙击手——虽然他对枪械没什么了解,但也看得出刚刚那一枪是远程狙击。   是的,东非之行,他们启用了真正的大杀器——荣思寰和他手下的王牌特种兵。   除了一队和二队,他们这次行动经过副局长桑国庭的特许,实现了跨界联动。萧肃级别有限,不清楚这次联动到底跨了哪些“界”,但知道其中有一支人马来自军方。   因为出发前荣锐特意私下里跟他说,荣思寰申请亲自带队,暗中配合刑事侦查局跨国行动。   “他今早亲口告诉我的,他会从另一条线去东非,直接在桑瓦咖待命,执行暗线任务。”那夜他们在房间里收拾行李,荣锐蹲在玻璃缸前给大王蜥喂菜叶,难得没有不耐烦,特别温柔有耐心,“有他在,这次行动一定会万无一失,哥你放心吧。”   萧肃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觉得意外:“暗线任务?什么暗线任务?”   “具体我也不知道,军方那边行动内容是保密的。”荣锐回答,“其实他告诉我这件事是违规的,我也很意外,这么多年他从没犯过这种错误,以前他出任务连我爷爷都不敢过问。”   “啊?那这次为什么……”   “为了你啊。”荣锐回头,挑眉微笑,“他就是想告诉你,他在保护你,让你放心。他身份特殊,不能直接对你说,所以只能通过我,这样最多算保密不到位,不算原则性错误。”   当时萧肃心里特别温暖,荣思寰能为他着想到这种地步,是真的把他当做亲人,当做半个儿子了。   萧肃靠在护栏上,微微地笑了,脑海中全是那一刻荣锐飞扬得意的模样。其实,无论和父亲之间有着怎样的隔阂,荣锐在潜意识里始终无条件地信任着荣思寰,把他当成自己最稳固的靠山。   忽然,岸上传来似有似无的脚步声,萧肃心头一跳,凝神静听,那脚步由远而近,很快便从碎石码头跳上了甲板。   一个男人高大的身影在雾气中慢慢显出轮廓,萧肃差点喊出荣锐的名字,等看清那人的样貌,却骇然呆住了,热血一下子降到脚底——   耶格尔穿着一身迷彩户外装,戴着棒球帽,双手握着一把枪,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他看见了血泊中的方卉泽,身形忽然凝固,仿佛见了鬼似的,低声骂道:“FUC……”   萧肃万万没想到等来的竟然是他,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只紧紧握住了那把从方卉泽手里捡来的枪。   “你杀了他?”耶格尔难以置信地看着萧肃,又看看他手里的枪,“上帝……你是怎么……他居然死了?!”   “别过来!”萧肃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有绘本,虽然完全不懂开枪,还是第一时间先用枪口对准了他,同时猜测他为什么会出现——一定是因为自己刚才打的那一发信号弹!   昨晚耶格尔惊慌失措,连夜潜逃,但终究放不下琢磨了十二年的原始生物,回过神以后马上后悔了,于是又偷偷潜回ELYsion,想找机会拿回绘本。   可那时候方卉泽已经带着自己走了,耶格尔找不到他们,但知道那条地下密道,所以沿着密道一路找到了越野车藏匿的地方。   以他对方卉泽的了解,一定会猜到他们会往西走,于是追到了鲸湖,然后,看见了信号弹,抱着万一的侥幸,寻到了船上。   电光石火之间,萧肃推出了一切,同时心也沉到了底——没有方卉泽,耶格尔再也不用忌惮他了,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他说出绘本的秘密,寻找去往原始生物的路线。   以他现在的体力,绝对不是耶格尔的对手,而湖面上雾这么浓,狙击手没条件再开第二枪。   现在,他唯一的办法是拖,拖到那名狙击手找到这里。   荣锐曾经说过,荣思寰的极限狙击距离是2950米,至今没人打破记录,所以那名救了他的狙击手离这里最远只有2950米。按荣锐的速度,2950米越野,至多需要十五分钟。   方卉泽被击毙已经过去五分钟左右,那么只要再拖最多十分钟,就得救了……萧肃心念电转,手中的枪一直稳稳指着耶格尔:“你敢再靠近一步,我就开枪了!”   耶格尔被喝住了,在甲板那头停了下来,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左顾右盼,确定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表情渐渐放松下来:“别紧张,萧,我不会伤害你,我可以帮你的……他死了还有我,只要你告诉我原始生物在哪里,我很快就能研制出遏制你病情的药。”   萧肃一个字也不相信他,为了拖时间,假装将信将疑的样子:“别过来,我不信……你没能力救我,最多把我弄成像恩古夫一样的活死人……”   “不不,你相信我,我可以的。”耶格尔举着一只手,做出安抚他的姿势,道,“你应该很清楚我的进展,你看过我所有的报告……你不是也说过吗?以我目前的研究思路,只要拿到原始样本,几周之内就能有突破。”   “我那么说只是安慰你而已,目的是让你把绘本给我。”萧肃说,“你还真信!当自己是天才吗?一个人就能搞出一个大项目。”   耶格尔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不!你胡说!我可以的,我已经掌握了研究思路……”忽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表情一下子狰狞起来:“你在耍我!你是在拖时间!”   萧肃暗叫不好,耶格尔激动地用枪口点着他,低声吼道:“你知道一定还有其他人看见信号弹,所以等着他们来救你!我早该料到了,你这只披着羊皮的狼,你连方卉泽都干掉了,你比谁都狠!”   话音未落,他举起船舱门口的行李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了过来。萧肃躲避不及,情急之下胡乱扣动扳机,却被行李箱砸中,手一歪,子弹擦着对面的栏杆飞了出去。   枪响的一瞬,耶格尔大叫一声,捂着头扑倒在地,等发现他打歪了,立刻大喜过望,爬起身往他扑了过来!   萧肃手里的枪被一脚踢飞,耶格尔死死压着他,叫道:“不许动!绘本呢?我的绘本呢?”   萧肃喘息道:“那、那不是……你的绘本!”   “就是我的,就是我的!”耶格尔神经质地叫嚣着,扯开他的大衣,在他身上疯狂地摸索着。萧肃微弱地挣扎了两下,被他打了一拳,差点昏厥过去。   “啊哈!找到了!”耶格尔终于找到了防水膜包裹的绘本,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在上面亲了两下,哈哈大笑。   萧肃趁他注意力转移,慢慢往手枪的方向爬去,可惜刚刚够到枪柄便被发现了,耶格尔惊叫一声,一脚将枪踢到了湖里。   “你想干什么,啊?”耶格尔将绘本塞进自己衣服里,把萧肃从地上拖起来,“还想杀我?你也不看看自己成什么样子了!”   他双眼血红,用枪口抵着萧肃的太阳穴:“我现在杀死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开、开枪吧!”到了这一步,萧肃也没有办法了,只能赌一把,赌他为了解开密码文,暂时舍不得一枪把自己打死。   果然,耶格尔凶形毕露,食指几次摸上扳机,却始终没有按下去,咬牙道:“好,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密文,我今天就放过你。”   萧肃冷笑:“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你尽管开枪!反正你日子还长,后半辈子有的是时间看漫画!”   耶格尔牙齿咬得咯咯响,终于一狠心,道:“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绘本主人的死因吗?这个交易怎么样?”   萧肃沉默了,眼下已成僵局,耶格尔耐心有限,不会让他拖多久,逼急了只会一枪打死他,大不了带着绘本逃走,以后还能慢慢研究。   但那样的话,郑菲的死就成为永远的迷了,没有人知道她是被同行陷害,没有人知道她生前曾经有那么伟大的发现,而荣锐,也再没有机会拿到最后一本绘本,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   没什么好犹豫的了,只有活下去,才有一线生机……萧肃心一横,道:“好,我答应你。”   耶格尔大大松了口气,喃喃道:“感谢上帝!”   “去、去拿轮椅。”萧肃指着对面甲板一角。耶格尔收了抢,过去拿轮椅,萧肃从衬衫胸袋里掏出那张描摹了迷宫地图的白纸,用拇指按了一个血手印,压在方卉泽尸体下面。   “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在浓雾的掩护下,耶格尔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将他抱起来安置在轮椅上,“也许布希娜的人也看见了信号弹,等她找到我们就死定了。”   潮湿的迷雾中,萧肃被耶格尔弄上了一辆皮卡车,上车时他注意到车子后斗里装着好几个样品箱,还有野外生存需要的帐篷、炊具等等,甚至还有潜水和登山的装备。   这么多东西,肯定不是昨晚一下子就能想得到准备好的,看来耶格尔在方卉泽身上学了一手,未雨绸缪,给自己准备了不少跑路的工具。   “往北走。”萧肃指了指鲸湖尾部的方向,“去始源之海。”   耶格尔讶异地看着他:“始源之海?原始生物在那儿?你已经……”   “走吧。”萧肃说,“我已经研究过绘本了。”   耶格尔浅棕色的眼睛里冒出惊喜交加的火花,立刻启动引擎,载着萧肃往始源之海飞驰而去。   山林里起了风,湖面的雾气正缓缓散去,皮卡车一路往北,左侧是时隐时现的鲸湖,右侧是连绵不绝的丛林。天正在放亮,东方露出一大片鱼肚白,但没有太阳,阴沉沉的。   萧肃觉得命运特别讽刺,几分钟前他还在感谢上天,几分钟后便再次陷入了绝境。   也许是八字生得不好吧,他这辈子,就没有什么走运的时候。   下辈子投胎,还是变成一只绿鬣蜥吧,他有些发散地想,最好再遇上他这样一个心甘情愿当舔狗的主人,每天吃吃喝喝,还不用给对方好脸色。   “我们要到了。”耶格尔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思,萧肃惊醒过来,发现他们已经快到始源之海了,车子正在鲸湖北面高高的岩石岸上爬行。   这儿说是“海”,其实并没有水,而是岩石汇成的海洋,当初荣思寰就是在这里发现了郑菲的求救信号。萧肃觉得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定数,最后他竟然也来到了这儿。   “前面,停一下。”萧肃仔细辨认,找到了地图所示的地标——几块巨石围成的洼地。   耶格尔停了车,推着他过去,洼地中央是一个十米长、三米宽的巨缝,仿佛巨人裂开的大嘴,里面深不可测,一片漆黑。   “就在下面。”萧肃指着石缝说,“垂绳往下攀爬二十米左右,西侧会出现一个横向的通道,沿着通道往斜下方走一段,然后开始洞潜……”   他抬头看向耶格尔:“我看你带了洞潜工具?”   耶格尔站在石缝边,丢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下去,石头在参差不齐的岩石上碰撞几次,“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你是根据绘本画的地图?”他问萧肃,“把图给我,我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没有现成的地图。”萧肃指了指自己的头,“都在这儿了,我没那么傻,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画下来等着你们来搜。”   耶格尔脸上戾气渐生:“你他妈耍我?”   “说好的交易。”萧肃不为所动,“你告诉我郑菲的死因,我给你把地图画出来。”   耶格尔表情阴晴不定,在石缝边来回走了几圈,道:“我不信你会把真的地图画给我,你这个人,心眼多得很,每天都在算计怎么害人。”   萧肃嘲道:“你说反了吧,每天都在算计害我的,不是你和方卉泽?”   耶格尔语塞,萧肃道:“这个交易,我又何尝不是冒着风险?万一你随便编个故事,我不是等于白白送你一份地图?”   明摆着的死局,谁也无法相信谁,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一阵风吹过来,灌进石缝,发出鬼哭似的呜咽声,耶格尔重重出了口气,道:“洞潜太危险了,你随便画错一个路口,我就可能被乱流冲走,万劫不复……除非你跟我一起下去。”   萧肃简直要笑了:“你觉得我这样,能洞潜?”   耶格尔道:“这是对我们来说最公平的交易方式。我车上有最先进的潜水装置,自带动力,在浮力的作用下你不用耗费太大体力。”   “我的心肺功能连正常人一半都不如,怎么可能潜水?”   “这是洞潜,岩石洞穴里水量一般不大,不会有海潜那么大的压力,关键在于路线的选择。”耶格尔执拗地说,“既然郑菲把这个路线画在绘本上,又用密码加密,证明这条路她已经走过很多次,你跟我一起下去,一定不会有危险。”   萧肃发现他是认真的,耶格尔真觉得一个绝症晚期的病人可以深入岩洞。   为了得到原始生物样本,他已经疯了,比方卉泽还疯得厉害。   “只要取到样本,我就告诉你郑菲的死因。”耶格尔执着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是我最后的保证。否则我就在这儿杀了你,反正我知道入口,以后慢慢探索总能找到那地方。”   萧肃看着脚下一片漆黑的石缝,心中闪过无数的念头。   终于,他打定了主意:“好,我答应你,和你一起下去,但一到目的地,你马上得告诉我真相。”   耶格尔棕眸之中闪过狂喜:“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耶格尔从皮卡车上取下两套潜水装置,将潜水服递给萧肃:“这个是自动调温的,可以保证人在极寒条件下不失温。还有推进器和氧气瓶,都是满的,可以用六小时左右。”   “够了。”   两人沉默地换上潜水服,耶格尔在石缝边找位置,安装滑轮,测试安全绳,最后将装着食水的防水包背在身上,道:“走吧。”   天已经大亮了,但天空中布满了脏沉沉的乌云,光线非常暗淡,萧肃挂在安全绳上,感觉有细细的雨丝从天上掉下来,落在潜水镜上,划下一道道模糊的痕迹。   要下雨了。   洞穴里的积水会暴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那个地方,也不知道到达之前那地方会不会被彻底淹没……萧肃在心底里默默祈求上天,让雨来得再晚一点,下得再慢一点,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能够把耶格尔送上西天。   很快他们到达西侧的横洞,耶格尔背着萧肃往下走了七八米,进入水中,再往下就没有空气了,他们得开始洞潜。   推进器嗡嗡响着,萧肃双手抓着手柄,发觉比想象的容易,潜水服保温性很好,水给了他温柔的浮力,行动反而比地面上更轻松一些。   唯一有些难受的是幽闭感,毕竟山洞四周都是坚硬的岩壁,和大海中广阔无垠的感觉完全不同。   前进了大约两百米,山洞变窄了一些,水质浑浊,能见度降低,萧肃只能通过头顶的灯观察四周的情况,怕错过正确的路口,走得很慢。   脑海中的地图渐渐和眼前的实景重合,萧肃的幽闭感也越来越严重,但想想十二年前郑菲曾经踏着一样的足迹来到这里,探索前人从未涉步的领域,他又觉得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包裹着自己,召唤着自己。   几分钟后,水面忽然下降,萧肃在水中搁浅,往前爬了几米,到达一处几乎垂直的绝壁,洞里的水像瀑布一样垂落下去,拍打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声。   耶格尔赶了上来,将萧肃扶到一边的大石上休息,自己在绝壁上安装滑轮和绳索。   萧肃静下来才觉得疲劳,虽然水下不需要出很多力,但双手一直抓着推进器,已经有点抬不起来了。   “你怎么样?”耶格尔过来看他,用自己头上的探灯照他的脸,“要不要歇一会儿?”   这种时候他忽然体贴起来了,萧肃料想自己脸色一定非常难看,但这条路走都走了,必须坚持到底,于是他摇摇头:“我没事,外面在下雨,雨水倒灌水位会升高,到时候我们的氧气不一定够用。”   耶格尔脸色凝重,背着他上了安全绳,一点点往悬崖下降去。   下面是一个极深的水潭,他们潜入潭底,找到另一个洞穴,继续潜水而行。一刻钟后,萧肃终于看到了最后的岔路口,操纵推进器往左一拐,滑了进去。   一条扁平的石缝,萧肃小心翼翼绕过参差的石柱,看到一丝微弱的光,循着那光潜行数米,水位再次下降,他的目的地到了。   这儿是一个宽敞的石厅,足有一百多个平方,穹顶高五六米,顶部有很多石缝,最大的能有拳头大小,外面的天光通过这些石缝透进来,将内部照得隐隐绰绰。   水流从脚下淌过,成为一条地下河,沿着石厅另一面的通道流走,因此厅里有一小半地方是陆地,堆积着大块的岩石。   萧肃潜游太久,已经有些虚脱,被耶格尔从水里拖出来的时候短暂地昏厥了一会儿,但很快就被弄醒了。   耶格尔将他放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打开潜水服的领口令他呼吸顺畅。萧肃浑身无力,眼前时明时暗,感觉自己已经透支到了极限,唯一庆幸的,是目的地到了。   “我不行了。”他弱声说着,“已经不远了,往前有一段最难走的路,非常耗体力,我必须多休息一会儿。”   耶格尔知道他没有说谎,其实他能坚持到这儿已经算奇迹了,于是点了点头,掏出水瓶和能量棒递给他。   萧肃没力气吃东西,摇了摇头,闭目小憩片刻,道:“待会儿我们要从另一侧的地下通道离开这里,那个通道非常狭窄,估计水流会变得极为湍急,如果你有余力,可以先下去探一探。”   耶格尔有些犹豫,萧肃顿了下,又道:“都走到这一步了,我不会害你,否则我自己一个人根本回不去。”   耶格尔被他说服了,点头道:“好,我一个人下去看看,你在这儿休息,最好吃点东西。”   “我尽量。”   耶格尔穿戴好设备,跳入地下河,慢慢往水底的岩洞潜去。萧肃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挣扎着爬起来,将自己的氧气罐阀门开到最大,彻底放掉了所有余气。   几分钟后,估摸着耶格尔快回来了,萧肃关好气阀,爬到他刚刚下水的岸边,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坐着。   “水流很急,洞很狭窄,不过单人通过没什么问题。”耶格尔从水里钻出来,气喘吁吁地说着,脱下气罐和装备,一屁股坐在地上,“我们得尽快穿过去,外面雨可能下大了,水在变大,再等下去会非常危险。”   “我知道,我歇得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吃点东西?”萧肃给他一条能量棒,耶格尔确实饿了,接过去打开密封袋吃了起来。   萧肃将水瓶递给他,探身往他刚刚进入的地下洞看:“里面这么暗,看来那边再没有和地面相通的气孔了……”一边说着,一边借着阴影的掩护,将他刚拆下来的氧气瓶用力搬起来,轻轻放进水里,推向水流湍急的地下通道。   氧气瓶很轻,被疾奔的水流一卷,打了个旋儿便失去了踪影。萧肃不动声色地吁了口气,坐起身来,等它冲得更远,更远。   耶格尔吃完能量棒,打了个嗝儿,似乎恢复了体力,道:“我们走吧。”   萧肃慢慢地转过头,看着他一笑:“去哪儿?”   耶格尔觉得哪里不对,一时却反应不过来,道:“去找原始生物。”   萧肃又是一笑:“哦,那你怕是去不了了。”   耶格尔一愣,继而脸色大变,一个箭步冲到潜水器旁边,失声叫道:“氧气罐呢?”   萧肃指了指地下河:“它等不了你,先走了……走了五分钟,我想你应该赶不上它了。”   耶格尔倒吸一口凉气:“你说什么?!”顾不得找他麻烦,又转身向他的潜水器跑去,看见氧气罐还在,大大出了口气。   谁知萧肃幽幽道:“别高兴得太早,先看看气表。”   零。   耶格尔绝望地转头:“为什么……你他妈疯了?”   萧肃静静看着他,黑暗中双眸雪亮,冷冽如霜:“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耶格尔,我给过你机会,但凡你知足一点,不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就会放你一条生路……可惜,你太贪婪了!”   “你他妈在说什么?!”耶格尔疯了一样冲过来,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摇晃,“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出不去了,你想困死我,自己也会死在这里,啊?”   “我知道啊。”萧肃说,“我反正也活不长了,换你一条命,不亏。”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耶格尔将他掼在地上,“你和方卉泽都他妈疯了!我就不该和你们任何一个人扯上关系,我真后悔……”   “你十二年前就该后悔了。”萧肃斜倚在岩石上,语气森然,“你掠夺了别人的东西,居然从来没有内心不安,直到今天要死了才觉得后悔?你扪心自问,谁才是疯子?”   “啊!”耶格尔双手抱头,发出绝望的嚎叫,“我不信!我不信你会拿自己的命来赌我的命!一定还有别的出口!一定还有……”他扑过来,抓着萧肃的胳膊,“你起来,你快告诉我,你一定给自己留了后路对不对?!”   “怎么可能?你看看这儿,多么适合作你最后的墓地。”萧肃指着暗河,说,“无论从哪头走,都要洞潜二十分钟以上,没有氧气瓶你只能淹死在里面。”   他抬头看向穹顶,伸手,接着石缝中坠落的雨线:“本来这儿有通气孔,你可以活久一点,可惜外面下雨了,等会儿河水暴涨,会慢慢淹没这个石厅……哦对了,到时候你记得脸朝上把自己浮起来,这样能死得慢一点,死之前说不定还能透过那些石缝,摸到外面的世界……”   “可惜,摸得着,出不去。”萧肃笑了一下,道,“中国话,管这种地方叫做‘洞天福地’,我看再适合你不过了,所以,祝你——死亡愉快!”   耶格尔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终于意识到他是认真的,这地方真的没有第三个出口,唯二两个地下通道,都需要氧气瓶才能离开……   他被困在了这儿,只能眼睁睁看着死神一点点接近,无计可施!   “啊——”他张大了嘴,窒息般发出嘶哑的嚎叫声,整个人因为绝望而缩成一团,蹲在岩石堆的阴影里。   萧肃有些悲悯地看着他,说:“等死的感觉怎么样?很痛苦吧?没关系,习惯了就好了……我从十几岁就开始等死,我答应过我母亲,不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真苦啊……等死的感觉真苦啊,我每天睡觉的时候都听见好像有人在向我走来,小时候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得害怕,长大后明白了,那是死神的脚步。”   他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穿过潺潺水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石厅里:“我数着死神的脚步声长大,我放弃了爱好,放弃了理想,放弃了爱情……我知道不管我喜欢什么,追寻什么,最终只会痛苦地失去,所以我不敢让自己得到,我想这样就不会失去,也就不会痛了。”   耶格尔的嚎叫渐渐弱了下来。萧肃接着道:“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他知道我活不长,知道我胆小如鼠,知道我排斥一切爱情,还是不顾一切地走到了我身边,陪伴我,保护我,温暖我……爱我。我本来是没有资格爱别人的,但他给了我资格,他让我知道,我和普通人一样,都可以拥有爱情。”   静了一会儿,他幽幽道:“人的生命,长不过百年,在松柏面前,就像一眨眼那么短。而山川河岳,亘古便存在着,松柏千年寿命,在它们眼中不过一息而已……人生,长短不重要,完整才最重要……这句话是我父亲生前给我说的,但直到和他在一起,我才真正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耶格尔不知不觉被他的讲述吸引,慢慢抬起头来:“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萧肃吁了口气,道:“我的爱人,叫荣锐,十二年前,2017年七月,他的母亲参加了一个无国界组织,带着几名同事进入鲸湖西北的原始丛林,不幸遭遇布希娜叛军暴动,被杀害在鲸湖东岸的一处林间基地,一座石屋当中。”   耶格尔若有所悟,悚然瞪大双眼。   萧肃道:“她的名字,叫郑菲。”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耶格尔忽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哈哈哈哈哈——”   “原来如此!”耶格尔笑够了,喘息着停下来,脸上逐渐显出狰狞的恶意:“原来郑菲是荣锐的母亲,怪不得你认识那些密文,知道那个绘本的存在……萧肃,你的演技真的太好了,我竟然完全相信了你,一点也没有往别处想……你好,你很好!”   萧肃语调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极为犀利:“所以你懂了,我为什么宁可同归于尽,也要带你进入这个石厅,我早就知道是你害了郑菲,我就是要让你给她偿命!我要你比她痛苦一千倍,一万倍地死去,永世不得超生!”   他忽然轻笑了一下,说:“所以所谓的真相,对我其实完全不重要,我早就想好要弄死你为她报仇。如果她的死不幸和你无关,那你也只能认倒霉了,为了我最爱的人,我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耶格尔喘气如牛,听到最后终于彻底暴怒,大声道:“不!就是我杀的她!我要告诉你,萧肃,她死得惨极了!”   萧肃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但表情依旧冷漠,纹丝不动。耶格尔一心想让他痛苦,歇斯底里地道:“那个女人简直蠢透了,叛乱爆发的时候,她本来可以第一时间撤退,可是为了科研,她生生多留了三天……三天,要不是她运气好,一直没遇上叛军,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真相在他颠三倒四的咒骂中慢慢显现出来:十二年前,郑菲在始源之海发现了原始生物的存在,为了得到稳定的病毒,不惜冒着被叛军抓获的风险,在石屋基地里待了三天。   耶格尔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他所在的科研小队早早就遇上了叛军,除了他,所有人全部遇难。他在丛林中没头没脑地跑了两天,差点被野兽咬死,幸而遇上了郑菲和她的同事,把他救了下来。   几人准备结伴撤往鲸湖南面的安全区,为了给耶格尔治伤,郑菲不得不多留了一天,也正是那一天,让耶格尔无意中发现了她的科研成果。   耶格尔一直在从事类似方向的科研,但苦于导师没什么名气,既没有经费,也没有好项目,所以他要求进入郑菲的小队。但郑菲这个项目是涉密的,级别还非常高,所以她拒绝了耶格尔的请求。   那一天,耶格尔经历了人生中最痛苦的抉择,最终,野心战胜了人性,他决定利用叛军的力量杀死郑菲,占有她的科研成果。   夜晚,出去探路的同事回来,说在附近发现了叛军的行迹。安全起见,郑菲决定连夜撤走,但就在她收拾东西,准备装车的时候,耶格尔偷偷地溜了出去,在石屋后面的空地上,放了一枚信号弹。   信号弹一升天,耶格尔就躲进了丛林里。郑菲看到信号弹,又找不到他,立刻便知道自己被出卖了。因为来不及逃走,她情急之下将重要的东西藏在了石屋南面的一个乱石坑里。   几分钟后,布希娜的叛军便找到了他们。   “她死得好惨啊!”石厅内,耶格尔咬牙切齿地说,“我听见叛军闯进了石屋,把他们几个人全部绑了起来,吊在西面的树林里。他们说这个女人一定是女巫,于是捉了一只鸡来,砍掉鸡头往她身上丢,然后他们就欢呼起来,用乱枪打死了她。”   恐惧和仇恨交替折磨着他,耶格尔控制不住地流着口水,口齿不清地道:“所以你猜得没错,信号弹是我放的,叛军是我引来的,郑菲是我亲手送进那些人手里,虐待致死!哈哈哈哈!后来我从石坑里挖出了她留下的样品,还有绘本和一些实验数据,它们全部属于我了!中国政府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寻找的东西在我的手上!”   他跳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萧肃走来:“你以为你赢了吗?我是要死了,可你也活不成!没有原始样本,那些病毒都是废物,即使中国人找到了皮卡车,拿到上面的东西也没有用!”   他从怀里掏出绘本,狞笑着拍了拍:“绘本在我手里,它会和我一起长眠在这个地穴里,没有人知道郑菲的发现在哪儿,甚至都没人知道她有多么伟大的发现!”   “所以还是我赢了!”耶格尔唾沫四溅,嘶吼道,“十二年前我弄死了郑菲,十二年后我又弄死了你,萧肃,我值了!你才是失败者,你的爱人保护不了你,你此刻知道的秘密也无法告诉他,你们两个才是大悲剧!大悲剧!”   他疯狂笑着,笑着,然后发现萧肃竟然也笑了起来。   “你、你笑什么?”耶格尔不敢笑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我笑你输了,自己还不知道。”萧肃看着他,眼中滚下一滴大大的泪珠,“有我在,怎么可能真的让你赢?”   话音未落,耶格尔忽然感觉身后一凉,回身,一个矫健的黑影从暗河中一跃而起,一记重拳狠狠打在他后颈。   “咯——”耶格尔瞬间僵硬,喉咙里发出奇怪的气声,直直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的一瞬,他忽然意识到,萧肃那个笑并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他身后的人。   黑影踢了一脚耶格尔,确定他昏死过去,才摘下潜水镜,甩掉身上的器具,大步跑向萧肃,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萧肃忽然间哽住了,胸中千般坚强,万般硬气,瞬间如烟一般散去,抱着怀里的人,只想大哭一场。   “荣、荣锐……”他哽咽着喊出他的名字,心中便像开了闸,无数心酸奔涌而至,眼泪无法抑制地从眼眶里滚出来,滚出来,炽热地奔流在他们紧贴的脸上。   “哥!”荣锐声音沙哑,双臂用力抱着他,像是要把他嵌入身体,“哥!”   暗河潺潺流动,鸽灰色的天光从穹顶投下来,照在他们相拥的身上,雨线宛如珠帘,穿过石缝洒落在他们周围。   良久,萧肃捧起他的脸,用拇指擦掉他脸上的泪水:“怎么哭了。”   “对不起。”荣锐哽咽不能成言,像个孩子一样卸下所有的冷静与坚毅,在他面前泣不成声,“我拖了这么久,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对不起!”   “都过去了。”萧肃抚摸他的脸,像从前一样顺他的头发,忽然感觉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   “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小锐。”萧肃哭着微笑,对他说,“你每一天都陪在我身边,不管清晨还是深夜,只要想到还有你,我就觉得一切都有希望……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知道你会来救我,会像一年前那个夜晚,在真正的危险到来之前,从天而降,出现在我的面前!”   荣锐浑身颤抖,一言不发地抱着他,久久没有松手。   雨下大了,暗河的水流越来越急,水面越来越高,不知不觉漫过了他们的小腿。萧肃拍了拍荣锐的背:“我们得离开这里。”   荣锐醒悟过来,依依不舍地放开他,道:“氧气罐只有一个,但里面气是够的,哥你相信我,我会带着你游出去,我们共用一个气嘴,交换呼吸。”   萧肃点头应了,荣锐用一根绳索将他们俩连在一起,抱着他下河,慢慢潜入水中。   临走前,萧肃问他:“耶格尔死了吗?”   “没有。”荣锐冷声道,“十分钟内会醒来。”   萧肃与他对视,意味深长地道:“那就好。”   水流比来的时候湍急很多,但荣锐水性很好,带着他反而比之前潜得更快。萧肃心肺功能很差,荣锐几乎一直让他戴着气嘴,只在撑不下去的时候才换过去吸一口。   很快,他们便回到了横洞的洞口,耶格尔留下的滑轮和绳索都还在,荣锐丢了所有装备,背着萧肃迅捷无比地爬上石缝,全程只用了三分之二不到的时间。   外面大雨滂沱,雨水在地上奔流汇聚,变成小溪一样的水流灌入石缝,再有几个小时,连横洞的洞口都会被淹没。   一辆越野车停在崖边,荣锐抱着萧肃过去,在车里给他换了干燥的衣服,开大暖气。   外面大雨如注,车内温暖如春,两人劫后余生,视线纠缠,忽然相视一笑,自然而然地吻在一起。   萧肃气短,一会儿荣锐便松开了他,说:“叛军在搜山,我们先去安全区,这儿的东西稍后会有人来交接。”   只要和他在一起,萧肃便心中喜乐,别无他求,点点头:“听你的。”   越野车往南疾驰而去,萧肃坐在温暖的车厢里,看着车窗外雨雾迷蒙的世界,忽然感觉过去的这段时光有些不真实,像一场梦似的。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   “停一下。”一处石坡,萧肃让荣锐把车停下来,指着十米外一块乱石参差的平地,“去看看吧。”   一个眼神,荣锐瞬间便懂了他的意思,披了件雨衣下车,往他指的地方走去。   萧肃打开车窗,雨丝纷纷飘落进来,他目送荣锐走进乱石堆,看着地面上那些凌乱的石缝。滂沱的雨水在地面汇集,不断从裂缝中灌入地底,一个似有似无的声音在石腹当中嘶吼、嚎叫,宛如被野兽撕扯吞噬的猎物,发出临死前绝望的呐喊。   渐渐地,那声音模糊了,消失了,一切都归于平静,地底的空间似乎被灌满了,雨水从石缝中溢出来,汩汩在地面奔流。   荣锐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石缝,拉了拉雨衣的兜帽,往越野车走来。   萧肃掏出那本防水膜包裹的绘本,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控制台上。   十二年前,他失去了母亲,这份痛绵延了他整个童年、少年……像一根刺,扎在他和父亲中间,折磨着他们,每一天,每一秒。   今天,这根刺终于消失了。   萧肃微闭双目,在心中默默祈祷:愿你再不用承担这种痛苦,愿你一生喜乐,飞扬跳脱,人生肆意。   睁开眼,他看见荣锐在雨雾中大步往自己走来,脚步轻快,身形矫健,一如一年前那个明朗的夜,月色下俊美无双的青春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   稍后会有尾声和番外。   谢谢大家的耐心等待。   爱你们!   收藏我的专栏:关爱中老年咸鱼协会   关爱中老年咸鱼协会 第144章 尾声(上)   桑瓦咖战地医院。   暮色四合, 西方的天空绵延着大片鱼鳞状的云彩, 在夕阳的映照下红得像火。   雨刚刚停, 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水汽, 风尘仆仆的车队送来前线撤下的伤员, 一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从车上一跃而下,大步往院区内走去。   他一身戎装,黑巾遮面,背负狙击枪,左臂戴着UN部队的蓝色徽标,显然刚刚执行完一线任务。   迎面涌来一大群接收伤员的医护人员,男人拦住一名护士,用当地话询问了几句, 之后低声道谢,快步离开。   住院楼顶层, 橙红的晚霞从一侧的窗户透进来, 水泥走廊仿佛泼了水一样闪闪发亮,男人放慢脚步,走到尽头的病房,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   房间里静谧无声, 窗帘半掩, 高高大大的男孩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有一种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独特英气。   一本书摊开在他的膝头,上面花花绿绿画着些卡通人物, 似乎是一本绘本。他低头看得入神,直到听到脚步声才蓦地惊醒,抬头,叫了声:“爸。”   荣思寰抹下面巾,示意他小声点:“阿肃怎么样?”   荣锐小心地放下绘本,道:“睡了,在发高烧,医生给他配了药,已经快打完了。”   荣思寰走到床前,轻轻摸了把萧肃的额头,青年沉沉睡着,脸色雪白,比白被单还要清冷两分,因为没有戴眼镜,显得眼线很长,睫毛很密,鼻尖微微翘着,薄唇微嘟,浑没有平时温雅稳重的样子,倒像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距离上次在靖川喝酒,才不过一个多月的工夫,他却已经瘦得脱了形,薄薄的被子下面身体几乎看不出起伏,一只左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手腕内侧扎着留置针,青色的血管在半透明的皮肤下清晰可辨,仿佛血肉都干枯了似的。   荣思寰心疼得很,忍不住叹了口气,小声问儿子:“医生怎么说?”   “没什么大碍,体力透支,加上着了凉,用了药就会退烧了。”荣锐回答,“其他的……等回国再看吧,他情况特殊,他的主治医生更清楚一些。”   “医生说什么时候能回国?”荣思寰关心地问,“叛军这次很疯狂,渡玛的机场恐怕运营不了多久了。”   “民用机场下午已经停了,不过明早有直升机过来桑瓦咖,送我们去军用机场。”荣锐回答,“局里的专机明天下午会接我们回国。”   荣思寰松了口气:“那就好。”   荣锐看着父亲风尘仆仆的脸,明明正当壮年,两鬓的头发却已经染了点霜色,心里一下子有些难受,将窗前的椅子端过来,说:“爸,你坐。”   荣思寰有十几年没受过这种待遇了,心里挺受用的,卸了枪坐下,说:“一会儿就得走,午夜还有任务……爸爸明天就不送你们了,保护好阿肃,回去替我给你们桑局带个好。”   荣锐坐在床沿上,点点头。   荣思寰又道:“你自己也要保重,好几天没休息了,趁着现在也不睡一会儿,看什么书呢?”   荣锐抿了抿唇,将绘本递给他。荣思寰随手打开,目光一窒,微笑在嘴角倏然凝固,连声音都颤抖起来:“这、这是……”   “妈妈留下的,在耶格尔手里藏了十二年。”   荣思寰用颤抖的手指抚摸着那些似曾相识的图画,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妻子温婉柔美的脸,记得十二年前他们分开前的那一夜,她坐在书房的灯下,为儿子画完最后一页猫咪日志,小女孩般对着自己笑:“荣思寰,我是不是大画家?”   他怎么回答的?   “你是学术圈第一大触,行了吧?”   “哎,可惜只有你们两个读者,屈才啊屈才……要么咱们再生个女儿吧?物尽其用嘛。”   “行啊,再生十个也行!单数姓荣,双数姓郑,长大了整好组俩篮球队打对抗!”   “那不是多一个人?你是猪啊,会不会算数!”   “不,我是猪才怪。”   他们大笑着滚在一起,趴在地毯上看新出炉的家族绘本,像无数平凡夫妻一样絮絮叨叨地,畅想着未来一大家子人甜蜜的生活……   可惜,再也没有未来了。   一滴水珠掉在绘本上,荣思寰赶紧擦了把脸,用面巾纸小心翼翼吸干水分,合上绘本递给儿子。   他没有勇气再看下去了,他觉得这辈子恐怕自己都不敢再看它一眼!   “拿走吧,带回去。”荣思寰气息不稳,捂着眼睛,颤声说,“和上一本放在一起,这是妈妈留给你的,要好好保存。”   荣锐接过绘本,也红了眼圈:“爸,是耶格尔害了妈妈,十二年前,林间营地那个石屋,是他发的信号弹,引来叛军杀害了妈妈……这么多年,我们都以为是妈妈运气不好,其实……其实是耶格尔为了攫取她的科研成果,故意借刀杀人。”   荣思寰抹了把脸,握着膝头的狙击枪,用力之大,手背青筋暴跳,连手指关节都微微发白。   荣锐低声道:“可惜他已经死了……今天上午,他胁迫萧肃带他去始源之海,寻找妈妈当初发现原始样本的地方,结果被萧肃带进了死胡同,后来大雨倒灌,他被活活淹死了。”   荣思寰闭了闭眼,点头。   荣锐轻声道:“我亲眼看着他咽的气。”   荣思寰一怔,明白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荣锐静了静,又道:“鲸湖边的那艘船上,方卉泽身下压着的地图,是萧肃按照绘本密文绘制的,我当时急着救他,没有多想,后来才知道,那是通往原始样本所在地的迷宫地图!爸,妈妈当初为了和我们分享她科考探险的经历,把它们画在了绘本里,十二年后,我哥竟然找到绘本,把它描摹了出来……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他忍不住哭了,一半是因为难过,一半是因为庆幸:“妈妈……妈妈十二年前找到了可以救他的病毒,十二年后的今天,他用自己的命把它从耶格尔手里夺了回来……爸,你说,这是不是命?”   荣锐气息哽咽,哭着笑着,泪流满面。   荣思寰看着妻子留下的唯一的骨血,看着他与妻子酷似的,稚嫩而又坚毅的面孔,心里山崩地裂,痛彻心扉。   他屏住呼吸,握着儿子的后颈,将他搂进怀里,沙哑地道:“小锐,对不起,爸爸没能把妈妈给你带回来……爸爸心里也很痛,可是爸爸没有办法。”   荣锐在他怀里低声哽咽,摇头,再摇头:“是、是我不对,爸,对不起,我不该记恨你这么多年……我错了。”   “……”   金乌西坠,昏黄的阳光笼罩着小小的病房,父子俩相拥默泣,身形仿佛融在一起,被光影抽象成了单薄的剪影。   良久,荣思寰松开儿子,替他抹了抹脸上的水渍,说:“我该走了,晚上还有行动,小锐,照顾好自己和你哥……回头,ELYsion那些东西会交接到大使馆手里,我会通过上级组织,让研究人员和阿肃的主治医生联系,尽快把他转到北京去,到时候你休个长假,好好陪他治疗,嗯?”   荣锐点点头,荣思寰长舒一口气,抖了抖肩膀,起身:“走了,别送了,待着吧。”   荣锐跟他到门口,目送他往楼梯走去,夕阳的余光照在父亲背上,他仍旧是那么高大,那么挺拔,就像小时候无数次自己和妈妈一起,送他出门执行任务时一样。   “爸!”荣锐叫。   荣思寰回头。   荣锐道:“谢谢你那一枪。”   荣思寰龇牙一笑,牙齿雪白:“不谢……行啦,进去吧!”   十二年前,他看见了信号弹,却错过了妻子的一条命,为了那一瞬,他痛苦了一生。   今天,上天给了他一个弥补的机会,这次他没有错过,用自己挚爱的狙击枪,打破了自己保持了八年的狙击记录。   2980米,一击毙命。   希望他的这一枪,能够改变萧肃的命运,能够从死神手里把他拉回来,让他一直活下去,活下去。   和荣锐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写哭了。   希望你们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