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特别观星 作者:罗再说 文案   因为脾气不好,盛夜行把自己第n次关进学校禁闭室。   被“放虎归山”后,他发现自己座位旁多了个新转来的小自闭。   他没想到小自闭乍一看冷冰冰,剥开里面流出来的居然是糖心馅儿。   在切磋中互相不配合治疗(?)的瞎折腾故事。   “他是我的私人镇定剂。”   大火山撞上小冰山。   cp:狂霸酷炫不服管攻 vs 持靓行凶冰皮儿受   排:   ①攻躁狂(非双向),受自闭(谱系障碍)。   ②校园日常叨叨甜文,HE,1v1。成长向。   ③封面感谢@單打一號、网易云歌单《觀星你》。 内容标签:强强 花季雨季 甜文 主角:路见星,盛夜行(xíng) ┃ 配角:全校师生、隔壁学校师生、全市师生 ┃ 其它: =========== 第1章 入学   冬季十一月,市第二特殊教育学校门口。   两位家长正在对一位女老师说话,有几片落叶被寒风刮得翻飞至他们脚边。   第二特殊学校被划为二中,江湖人称“市二”,位于市内正东门三环边上的位置,紧邻赛车场又背靠龙泉山,进城出城都方便。   唯一的“缺点”是,这里的学生几乎都有“缺陷”。   女家长看起来十分为难,“老师,我们家这儿子不一样,还请您多担待……”   “特殊点的孩子交给我们您尽管放心。只是,我不知道你们准备多久来看他一次?”   老师说完,被问到的路家父母朝儿子所驻足的地方看了看。   “这个嘛……”当妈的额头上快急出汗,“我们当爸妈的,也……不容易。”   路见星正一个人站在校园铁门之内。   他将手指卡在铁门栏杆的缝隙里,一点一点地敲击,沉默不语。   这样的动作他已经重复了快十分钟。   这是市二今天迎来的一位新学生,他和其他孩子都不一样。   路妈眼眶一红,小声答道:“一……嗯,两个月吧。”   尽管路见星的思维再不受外界所“干扰”,他也听到了“两个月”这三个字。路见星猛地一抬头,停住了手上不断重复的动作。   两个月?   过了不到十分钟,他看见父母坐上了返程的汽车,在车内对着自己招手。   路见星面无表情,双手揣入衣兜内。内心深处涌上一股他难以理解的舍不得。   老师走过来,想抓住他的手对父母说再见。   他表现出了明显的抗拒。   路见星肩膀上披着一件蓝色校服,额前的黑色碎发被一阵大风刮得再毫无造型,眼尾用彩笔点了颗深蓝的小痣。   眼看着父母的车远去了,路见星没吭声,又在心里默默念了句,再见。   如果他现在还小,可能全部注意力都只会在汽车滚圆的轮胎、屁股排气管上,对家人的感情影响不了自己丝毫。   可他现在已经十七岁了,他不是没有心。   路见星知道,自己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   小时候在幼儿园里,所有小朋友聚集在游戏区开心地捉迷藏时,他正对着角落里一动不动的皮球发愣。   每天下午家长来接孩子,他永远是小班群里最突兀的那一只小豆丁。   因为他不会飞奔着跑过去投入父母的怀抱。   他不会笑,也不会闹,更不会讲话,只安安静静地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漂亮得像尊瓷娃娃。   在他连续一个月只吃土豆这种食物后,父母终于忍受不了,带路见星去省里最好的医院做了检查。面对陌生冰冷的器械和“白大褂”,他皱着眉喊了声“妈妈”。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在父母的眼泪和叹息中度过。   路见星被主观诊断为“高功能儿童孤独症”。   他三岁的天空灰暗了。   直到十七岁,路见星在父母面前讲出口的话语也非常少,更无法参与到正常的社会交往中。   就在刚刚,他第三次转学到了隔壁省最有名的一所特殊学校内。   市第二特殊教育学校不大,分初高中部,负责将十一岁至十八岁的青少年完成教育,并且进行有效治疗。   他的新班主任是一位二十五岁左右的女老师,名字叫寒,姓唐。   “寒老师好!我们要上体育课了!”   “寒老师又带谁来了!”   “老西……我……”   一群男生嬉笑打闹着从楼梯上蹿下来,又匆匆往操场跑。   路见星披着校服站在教学楼走廊边,沉默地看着唐寒弯腰蹲下来,给一个神色呆滞的男生系鞋带。   鞋带系完,唐寒拍拍他的肩膀,说:“去玩吧!”   小男生也不答谢,飞快地跑远。   “见星,我们这儿就是这样的,应该和你平时上的学校都不一样。我们这里每一个学生都有一点点小缺陷,但这些都是暂时的。听老师的话,和同学们好好相处,慢慢敞开心扉,好吗?”   唐寒说完这些话,也为自己捏了把汗。   特殊儿童千千万万,可“自闭症”是最不好接触的。   一般也不会有家长送他们来特教学校,因为他们会把自己封在堡垒之中,谁也不认。   唐寒的话,落入路见星耳中,被自动降低了一半的音量。   而且,路见星现在目光都集中在唐寒颈间深红色蝴蝶结上。   唐寒又说:“见星,我们先把衣服穿好,可以吗?”   路见星没把这个信息接收。   一阵风从走廊穿堂而过,路见星披着校服利落转身,衣摆在空气中划下弧线。   走廊、风、衣服、落叶这是他唯一能感知到的。   他像无名追风侠客,不留半点尘埃。   把路见星安排回教室之后,唐寒拿着教案和卡片回了趟办公室。   临走之前,她给路见星的胸牌上多了两行字:路见星,十七岁,高功能自闭症,高二七班。   旁边画了个红色的五角星符号。   ——重点看护对象。   简单点说,这所本市第二特殊学校就没真正接收过自闭症学生。   校园里学生病种多样,打架冲突是家常便饭,但自闭症是真正难以融入集体,大多数患者家庭会选择将孩子留在家中教养或是送到专门的自闭症儿童中心,因为那样能更好地进行干预治疗。   可路见星已经长大了。说他乖顺,他又一身反骨,从来不会去做长辈要求的事,说他叛逆没感情,他又会因为父母的“抛弃”将手掌心掐得通红一片。   在这所未知的学校里,过于凛冽的冬日寒风将他吹得浑身冷颤。他习惯了日复一日的生活方式,对突如其来的“困境”感到极为不习惯。   不习惯,就会胸口闷。   在教室门口踌躇几分钟,路见星抱着书包走了进去,他肩上的校服已经滑落到臂弯。有同学过来帮他拿衣服,他像没看见。   他只能感受到“衣服在手里”,却感受不到“刚才有同学帮助我”。   才按照唐寒老师安排的座位坐下来,路见星慢吞吞地把笔盒、书本全摆在桌上。没一会儿,他身边聚集了一群好奇的同学。   一个女孩儿超大声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有小结巴:“路,路,路……他,他胸牌!”   “……”路见星愣着不动。   胸牌一下被不知轻重的同学扯过去,疼得他脖颈一缩,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突然,有同学像发现了新大陆,吼道:“是自闭症!”   “哇,小自闭啊!路见星,以后我们叫你小自闭好不好?”   “小自闭小自闭,叫多了会不会就不自闭啦?”   “嚯……没法沟通还上什么学啊。”   旁边同学议论纷纷,声音压得很低。   可路见星还是听见了。   他埋着头收拾东西,眼尾带刀似的,在课桌上瞄出一片自己的区域,再安静地把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件件放到同桌的桌面上去。   他根本不好奇同桌是谁,反而更喜欢铅笔刀上刻的小字。   盛……什么行来着,看不清楚。   “自闭症还来学校上课?我都听说需要待在家里。”   “哇,小自闭长得不错啊。精致。”   “隔壁班那几个丫头又得疯一阵?”   有人开始同他搭讪:“喂,小自闭,你能说话吗?”   同学:“小自闭你跟我玩不?我统感失调,转圈绕柱跑绝对不会晕的!”   旁边有女生狂笑起来:“闭嘴!你怎么不说你双手协调不良呢?”   这场面堪称小麻雀齐聚一堂,七嘴八舌。   好挤。   周围同学的吵闹模糊了路见星的感知。   路见星僵坐在那里,显得十分局促不安。他表面冷漠着不说话,其实藏在衣兜内的手掌心已全在冒汗。   为什么我桌子上的书本都掉在地上去了?   为什么有人围着我的桌子讲话?   我的胸牌呢?   路见星抬头,眼神略带迷茫地看了眼被一位同学不小心挤到地上去的胸牌。   他突然把桌子挪开一些,一位靠着桌子站的同学一个踉跄,拍桌子就开始嘀咕:“喂,你不理人就算了,这是什么意思啊。”   “……”路见星弯腰够不着胸牌,只得又把桌子挪了点。   旁边同学又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自闭症都这样吗?”   路见星再迟钝,也能感觉到那刺痛他的三个字。   他皱起眉,将漠然的眼神扫过去。   也许是至始至终不发一语的路见星气场太强,来示好的同学们一下全挤到另一边桌子上去。他们中的一部分人也许出发点并不坏,但由于先天不足,同理心缺陷,说话受不了约束。   突然,教学楼走廊上迅速跑过几个人影。   有同学开窗户,从教室内往走廊上望,望了一会儿连忙回头,小心翼翼地说:“哎哟,快站远点儿,关禁闭的回来了。”   话音刚落,高二七班的门口先是摔进来一颗篮球。   篮球轻轻砸到讲桌旁。   滚落一圈之后,篮球缓缓停下,紧接着,黑板旁闪进一个人影,海拔很不错。   再踮个脚,头顶能有门框最上边儿那么高。   路见星本来正在发呆,不知道为什么,目光忽然就跟着那颗篮球走了。   篮球圆圆的,褐色的,上边儿拿胶皮水笔粘了一个“SYX”。   紧接着,篮球被一只脚踩住了。   路见星的目光上移,掠过一双属于少年的长腿、一截儿裸露的精壮腰腹……再往上,他看到一个男生,正咬着衣摆擦汗。   再细节一点,他看到汗水从男生的下颚滑落,顺着匀称的臂膀肌肉线条再浸入衣料。   相比教室里其他小鸡仔似的男生,这位已过早地显露出了男子汉气概。   但是路见星所有的注意力又回到他脚下踩着的篮球上。   “冬天打个球还这么热……”男生骂一句,松开嘴里的衣摆,扇了扇风。   他这才将眼神瞄到人群聚集处,朗声道:“新来的?”   一个男同学笑嘻嘻地走过来碰他肩膀,抓住了想摇:“哎,这就一小自闭,没劲儿。”   “别乱碰我。”   他警告一遍,不耐地皱起眉,把篮球袋踢到一旁,撑着课桌就朝路见星这边走来。   原本围着路见星课桌的同学们全往后退了一步。   似乎都很怕他。   是那种遇到小祸害,怕殃及到自己的恐惧。   他走到路见星桌前,扫视了一圈人群,又低头瞄到地板上被踩脏的胸牌。   再半跪下来,他捡起那张胸牌。   “这谁的?”   发表疑问之后,他低下头,看了眼胸牌上的名字,嘴角一弯,念出来:“路见星……”   路见星冷着脸抬起头看他,“……”   他看着路见星的面孔,愣了几秒,说:“跟我名字还挺配。” 第2章 小刺猬   这个人叫盛夜行。   脾气出了名的爆,不好惹更不服管,“躁狂症”,三个字更是将他直接定义。   全校大部分同学见他绕道而行,像躲定时炸弹。   面对同学们自带距离的眼光,盛夜行笑起来,但很快,他的笑容又消失了。   “我没犯病。”   才吃了药,我好得不得了。   撂下这么一句,他把胸牌捻住,放在路见星的课桌上。   盛夜行抬头,看向身边跟着自己的兄弟,勾勾手指:“纸。”   接过纸,他把纸递给路见星,“擦擦你的胸牌。”   路见星“充耳不闻”,压根没动作。   本来按照盛夜行的性子,直接把纸扔桌上走人才是正常的,你不理人我他妈还懒得理你。结果他一低头瞟到路见星露出一截儿的后脖颈,忽然觉得这人是不是有点脆弱。   于是在全班注视之下,他把路见星的胸牌亲自拿纸擦干净了。   越擦他越认真,越认真他耳朵越红,终于忍不住喊道:“都回座位,别看我!”   操。   不就是给一个转学生擦胸牌了么?一个个都扭头盯着找抽?   盛夜行做深呼吸,强迫着自己冷静,没有必要生气……   他不能急躁,不能发怒,不能过于激越。不然,病一犯起来,又要被关禁闭室。   他潜意识知道自己不能动情绪,但又忍不住想把投射在路见星身上的全部尖锐眼神挪开。   上课铃响,唐寒抱着一堆药匆匆回到教室,看到路见星规规矩矩地坐在位置上时,松了一口气。   再看到旁边靠在椅子上转笔的盛夜行,唐春寒又紧张起来。   她不确定自己把路见星和盛夜行安排成同桌的行为合不合理。   如果是路见星是全校第一难沟通,那盛夜行就是全校第一难管的学生。   他在这所学校念了两年,念得所有老师“闻风丧胆”,不过还好,现在已经从暴躁发病的情况变成了能一边生气一边自己吃药。   盛夜行是个“千里不留行”的脾性,基本夜不归宿,能把三人寝睡成双人寝,自己还有一台机车,是学校唯一关不住的学生。   打架算是一日三餐,业务范围遍及全区,区上哪个学校要打架,还得给盛夜行写张纸条:请求批准。   生病不是盛夜行的借口,他也知道。   唐寒把课本放到讲桌上,看一眼将校服穿得松松垮垮的人,“盛夜行同学,把校服穿好。”   盛夜行“嚯”地一声把拉链一下从底拉到头,拉成立领,再藏半个棱角分明的下巴进去。   他再将眼神睨到一边儿,打量路见星。   这小自闭,端坐着不讲话,喊名字也不搭理人。   自己接下来的高中生活就要这么无趣地度过了?   不成。   正想抬凳子往旁边挨近点儿坐,唐寒突然发话:“同学们,今天班里转来了一位新同学,他叫路见星。”   全班热烈鼓掌。   盛夜行双手掌心合在一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少年袖口高高挽起,露出藏了不少疤痕的皮肤。   “因为状况比较特殊,路见星没有办法给我们做自我介绍。希望往后的日子里,大家多多照顾他,多讲话。见星成绩非常好,也渴望集体生活,相信他和大家一定能相处得融洽!”   语落,教室内又是满堂掌声。   “哗啦哗啦——”   “还有一件事儿要向大家宣布,”唐寒清了清嗓,“学校决定,从今天开始施行配对治疗的办法,由同学之间进行互相干预。两两一组,期限为一年,每个月考核一次。”   她说完这一项新制度,班上又吵闹起来。   “都安静,”唐寒拿教鞭在讲桌上打了打,“为了减少不必要的磨合期,我宣布同桌为一组,不满意的可以自行搭配。好了,我们继续讲上一次的内容。”   她抛下这枚炸弹,开始翻书找课文。   盛夜行撑着下巴侧过脸去看路见星,发现这小男生依旧没有表情。   他不知道,路见星其实有很多自己的小秘密。   比如他比普通人细腻,能记住很多细节,还习惯用彩笔点泪痣,心情好点红,不好点蓝。   爱戴连帽衫的帽子,走路只走直线。   还喜欢像现在这样,在课堂上把老师写的板书都抄在手上。   盛夜行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样存得下来?回去不是洗洗就没了?   小自闭好像并不爱搭理人。   盛夜行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小星星”和自己凑同桌,居然还是个不讲话的。他无趣地轻踹了一脚课桌脚,路见星还是没把眼神瞟过来。   就当没他这个人一样。   盛夜行开始烦躁。   “寒老师,”他举手,把衣服立领又拉高了点儿,“我想出教室。”   “怎么了?”唐寒想应该是他情绪上来了,赶紧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药兜里给盛夜行找药。   盛夜行拎着篮球袋站起来,“我就去走廊吹吹风,不吃药。”   教室里的气氛太压抑,他待不下去。   “对了,寒老师……”   他扯了扯领口,眼神锐利,“学校叫两人一组搭伙儿互相治疗的事,我不跟他一组。”   盛夜行指了指路见星。   “他自闭,我躁狂,火山撞冰山,您开玩笑呢?”   说完,他就直径往外走了。   教室内,唐寒忍不住在内心嘀咕:我还没说安排了你俩一间寝室呢……   现在盛夜行情绪不稳定,暂时先不说吧。   教学楼的走廊宽敞,专门供他们这些有病的小孩儿活动。   盛夜行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上课上一半儿出来吹风了。   他十来岁开始患上躁狂症,至今好几年,最开始完全不能自己控制,但在学校待了一段时间,已经学会了不被疾病掌控。   躁狂症属于精神疾病,患者表面看起来与常人无异,病情却十分复杂。   他时常情感高涨或容易被激惹,精力旺盛,特别好动。   甚至在十六岁那一年开始,会出现性亢奋的情况。   偶尔发病时,盛夜行对自己的病情没有认识能力。起先还坚持吃药,后来就直接揣了把锁,把自己关进学校专设的禁闭室中。   本来他的攻击性并不强,但由于留了寸头,又鼻高唇薄,眉骨凸起显凶相,让更多同学对自己敬而远之。   虽然学校是住宿制,却关不住飙夜摩托翻墙样样都精通的他。   盛夜行凶名在外不假。   可没人知道,他也会在寝室包饺子,包小时候在老家最爱吃的蒲公英馅儿饺子。   没什么理由,养胃。   至于家庭,盛夜行倒不像路见星那样有家庭,相反,他没爹没妈的,病症发得也烈,十二岁就被送到了特教中心。   一直由远在隔壁省会做生意的舅舅当儿子养着,母亲去世前也留了一笔不小的钱。   他就是传说中的“三不管”,脾气还不小。   舅舅是已去世的母亲的兄长,但舅舅家的小丫头比盛夜行年纪小了很多。   论称谓来讲,盛夜行该喊一声“表妹”,可一面对那四五岁的小丫头,盛夜行总会想拎她小辫子喊一声“盛小开”。   妹妹没有跟舅舅一起在隔壁省会生活,而是跟舅妈一起在他生活的市里。   为了不给舅妈多添麻烦,盛夜行几乎小半年才会抽空去探访一次。   盛夜行去走廊透气,一站就是半个上午。   等下课铃响,他又回教室拎起书包,甩单肩就走。   住宿楼在校外,隔了一条马路。   他们宿舍楼下有高高的围墙,只能刷卡进,除了门禁以外,还有几个老师看管着。   因为学校里的孩子大多是精神疾病,不少家长还是不放心,所以选择走读,住宿只占了极小的一部分。每天一放学,校门口就聚集了大群家长。   用校内的话来说,住宿的才真是“被遗弃在了世界的某一个角落”。   谁在乎。   盛夜行踹着篮球袋过街。   南方的冬天湿冷,东门靠外边儿的气温更低。他穿得太少,立领校服是他唯一的御寒工具,自然取暖就全靠跑了。   他路过一栋居民楼,忽然看见眼前有东西坠落,下意识躲闪开。   盛夜行意识到这是高空抛物,猛地一抬头对楼上喊:“谁扔东西?下来!”   也许是做贼心虚,有个中年男人从七层楼高的地方探头大骂:“哪儿来的臭小子!大白天的叫个屁!”   叫的就是屁。   盛夜行仰着头,提高音量:“七楼那个,你扔的东西?”   “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了?”那男人迅速拉窗帘关窗,临走前还骂骂咧咧地抛下一句:“你神经病啊!”   盛夜行把揣兜的手掏出来搓热,懒得吼回去了。   牛逼,猜得挺准。   我还就是神经病。   一路冲到宿舍楼下,盛夜行抬头往楼下围墙看,发现又少了几块砖。   昨晚又有小子犯病,把墙翻塌了?   他嗤笑一声,刷卡上楼。   盛夜行的寝室是三人寝,他经常不在,就只剩两个人住。   除了他一个躁狂症,还有俩多动症。不过其中一个在上周已经被家长接去走读了。   所以寝室空了一个床位出来。   “不详”的预感刚刚漫上心头,盛夜行就听到门口“嘀”地一声,唐寒带着路见星进来了。   “嗨?夜行先回来了!这么快,怎么还跑我们前边儿啦。”   唐寒边收拾屋子边招呼身后帮忙搬东西的男老师进屋,“川哥,把路见星的被褥放这儿……嗯?见星,拎着你的箱子快进来吧。”   盛夜行:“……”   操,自己还真的跟小自闭一起住?   别说双人寝,小自闭这种低气压没法相处的透明人,能和自己一起把寝室睡成单人寝。   在寝室跟没在没什么区别。   盛夜行是个领地意识十分强的人,他几乎排斥陌生人的入侵,更别说这个新来的还要和他一起睡觉。他皱起眉的样子唬到了唐寒,后者也明显感觉到了盛夜行的不愉快,连忙说:“夜行,老师还忘了问你,见星可以睡你旁边这张床吗?”   对待特殊少年就是要这样,什么事儿都得征求一下意见,足够的沟通和交往才能让他们慢慢敞开心扉。   哪怕盛夜行非常不好相处。   盛夜行听唐寒这么问,皱起了眉。   如果我说不呢?   自己旁边睡的是那个多动症,叫李定西,特欠挨呲儿的一人,和自己还意外合得来。   偶尔夜里自己翻墙出校,李定西还专门给脚下添砖加瓦。   唐寒劝他:“夜行,你们是同桌,又要搭伙治疗……”   盛夜行不耐烦了:“我治不了他。”   自闭症是又属于心理疾病又脱不了生理疾病的干系,哪儿那么容易能治疗?   这点常识连老师都不明白吗。   唐寒说:“他……属于高功能自闭,没有智力障碍。”   没有智力障碍更难相处。   盛夜行没说话了,摆了摆手,“老师,你问他愿不愿意挨着我。你告诉他,我有病,一发疯连自己都揍。你确定他不会被伤及无辜?”   “老师相信你能自控。”唐寒笃定道。   的确,自己这几年已经收敛很多了……   并发症状少,表现出的情况也只是一些轻微症状,不会像以前那样砸东西、打人、从高处往下跳了。   为这事儿他还差点摔断过腿。   盛夜行扬起下巴,眼神瞟路见星,“您问他。”   路见星还是不讲话,就把自己的行李箱很自觉地拖到了盛夜行旁边的床位,蹲下来,拉开箱子开始往衣柜挂衣服。   盛夜行又沉默起来:“……”   没话说了。   唐寒看路见星罕见地透露出自己的意愿,笑起来:“我就说见星他一定会喜欢你!”   盛夜行抵抗无效,选择持续性沉默:“……”   寝室里一下站了四个人,人多得盛夜行不习惯。   他几乎是生理性排斥人多。   算了,过段时间自己搬出去租房子住。之前嫌监护人手续太麻烦就懒得搬。   他干脆从来帮忙的男老师手中接过路见星的其它行李,把它们全放在自己空无一物的桌子上,说:“寒老师,川哥,你们回去吧。”   “啊?”   “这儿有我,”盛夜行指了指路见星,开始赶客,“我不欺负他。”   好歹十七岁的人了,唐寒也知道路见星有自理能力,在门关上之前,扒住门框对着路见星说:“见星,自己可以吗?”   路见星扭头看她,没点头也没摇头,目光在唐寒身上停留几秒,继续收拾自己的箱子。   默认了可以。   唐寒放下心,留下一句“那就拜托你了夜行”,关上门走了。   把校服立领拉下来,盛夜行看了路见星的背影一会儿,发现这人骨头挺硬……   明明是个小自闭,却蹲着都挺直了背脊。   路见星侧着脸,睫毛长长的,垂眼叠衣服。   也就是这时,盛夜行才看到他眼下那颗蓝色的小痣,随口道:“你的痣怎么是蓝色的?跟自己画的似的。”   路见星还是不理人。   他的神色并不同于大部分自闭症患者的“没表情”,反倒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气息。   盛夜行的耐心已即将耗至尽头,呈红色警戒状态。   收拾完床铺和衣服,路见星沉默着把自己的东西全捣鼓出来,铺了一桌子。   他的东西挺多,大部分是些旁人无法理解的小玩意,有彩笔、车模型、笔记本、棒球帽……以及一个地球仪。   奇怪的是,彩笔总共十来支,却只有红色和蓝色。   盛夜行好奇,也没去问。   他知道路见星并不会鸟他。   看到车,作为男人的盛夜行还是很没面子地没忍住。   “没想到你还喜欢车,我也喜欢,”盛夜行想去动模型,又克制住了手,说,“我可以碰它么?”   路见星像是识别到了“车”这个字,摇了摇头。   行吧,还不让碰了。   这得多宝贝。   “你……试着跟我说一句话,我明晚带你去飙车,行么?”   盛夜行把自己的机车钥匙甩出来放在桌面上,试图换着花样儿勾他讲话,“我带你去飙全市最宽敞的路。”   路见星抿紧嘴唇,眼神压根没落在盛夜行身上。   全被车钥匙吸引了。   盛夜行心想:果然没有男人不爱车。   万万没想到的是,路见星动了动身子站起来,脸在套头帽的遮掩下露出尖小的下颚。   他捏紧手心,说了来到这学校的第一句话:“不。” 第3章 小暴龙   不?   盛夜行被逗笑了,摇摇头没说话。   意识到自个儿在自讨没趣后,他干脆回自己的床位边坐下,边拆药边看路见星折腾模型。   毫不夸张地说,他在市二待了那么多年,不管男的女的,他那机车后座没有人不想上的。倒不止是因为爱情,只是因为他们平时出校限制多,娱乐活动少,大都艳羡能在马路上风驰电掣的盛夜行。   路见星是个神人。   谁都靠不近,跟在寝室里养了只刺猬没什么区别。   没劲。   那时候盛夜行还没意识到,刺猬背上全扎手不错,但肚皮是软的啊……挠痒一摊开,小刺猬晾肚皮儿,又热又好捏。   “行,爱去不去。”盛夜行说。   拉倒,说什么这小自闭都听不进去。   他索性碎碎念似的多说了几句,又觉得自己这个大哥哥室友当得憋屈,气得差点一脚踹翻凳子。   自己一天天的已经够烦了。   一不留神瞟到路见星,却发现对方的眼神却像黏在了自己身上似的。   “你还看我?”他站起来,扯掉校服边粘上的棉絮,怒极反笑,“好看?”   原本他以为路见星还是不鸟人。   结果,路见星抿紧嘴唇,居然他妈的“嗯”了一声。   声音很小,却足以让盛夜行听见。   服了,小自闭还挺会“舔”。   表达能力不太好但是内心戏还挺丰富?   这种人,奶球似的,外表冰冰凉内心火辣辣,跟自己安排到一块儿,这不是闹着玩儿吗?   再说了,自己基本一周没太多时间待在学校,大部分时候都骑机车进市里浪去了,校方也乐得自在,巴不得这定时炸弹越远越好。   要不是舅舅多给学校交了不少“损失费”、“管理费”,盛夜行不觉得有谁乐意管他。   山芋都没他烫手。   盛夜行紧绷的全身放松下来,正打算说句什么,寝室门口又“嘀”一声,他的小弟李定西回来了。   李定西就是个多巴胺分泌过剩的问题儿童,俗称多动症,拿大鱼叉子叉他都制不住,一回宿舍就上蹿下跳,逮住盛夜行就嚎:“我操!盛夜行!”   “别扯。”盛夜行瞄一眼自己的衣服,“松手。”   李定西松开他,“老大,您好,我有话对您说。”   “不听。”盛夜行头也不抬。   李定西:“真情告白。”   盛夜行正在系扣子的手顿了下,“嗯?”   “真的,老大,你居然回宿舍住了,尔等陋舍是蓬蓬生辉……”   “闭嘴,”盛夜行嫌他吵,“是蓬荜生辉。”   “行吧……哎不过你真挺久没回来住了!我靠,这小漂亮谁啊?”   注意到宿舍有陌生面孔后,李定西放下拴手腕的绷带条,把随身携带的台球杆子立到床边。   盛夜行低头拴鞋带,语气冷冷的:“新室友。”   李定西:“往我们宿舍塞人?老师疯了?”   盛夜行点头:“嗯,疯了。”   转过脸,李定西笑嘻嘻地朝路见星构建友谊的桥梁:“嗨?”   “……”路见星还在搞模型。   “喂,新室友?我叫李定西。”   李定西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耐心也快没了。   “……”没反应。   “你好?”友谊的桥梁塌了。   “……”继续玩模型。   盛夜行被李定西的哈喽三克油式打招呼烦得脑仁儿疼,抬脚抵在李定西凳子上,警告道:“你别他妈打招呼了,他自闭症,挺严重的。”   根本不理人。   盛夜行没有注意到的是,当他说出“自闭症”三个字时,路见星的后背轻轻地颤了一下。   李定西问:“自闭?”   “嗯,交流不了。”   盛夜行知道他可能对这方面认知匮乏,补充道:“也感受不了。”   “不至于吧,有那么严重?”   没想到今天李定西像磕了药,手脚上发条,直接抓过拿回来的台球杆子就往路见星后背戳了一下,力度并不大。   但就在他戳完收杆子的那一瞬间,路见星几乎是同时拎着一秒前还在自己屁股下面的板凳就站起来,满脸阴郁地盯着李定西。   说是在盯人,倒不如说在盯李定西的台球杆。   这个,敢,戳,他,的,东,西。   东西。   他的目光紧盯着台球杆,再看看李定西,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把这两件“事物”联系到一起,得出结论:这人戳我。   结论一成立,路见星迅速转移目标,单手用力挥臂,直接把板凳抡起来,紧接着李定西一声惊呼,根本都来不及躲!   他要砸李定西的头。   盛夜行见事态不对劲,向前一步,立刻抓住即将砸下来的板凳腿,“别乱动!”   牛逼啊,直接开瓢?   盛夜行把板凳腿往地上扯,用力钳制住他,“先放下来。”   路见星:“……”   看见他眼里的乖戾情绪,盛夜行总算明白了——路见星还真不是什么普通意义上乖巧古怪的小自闭。   路见星是个有脾气到目中无人的“霸道总裁”小自闭。   “这儿没人惯着你,把凳子放下来,”盛夜行努力回想着平时寒老师怎么对自己进行干预式注意力转移的,“去玩你的模型车。”   怎么跟哄小孩儿似的。   他的语气已经压到暴躁的最大限度。   李定西是个雷声大雨点小的,正被忽然发作的路见星吓得够呛,站到一边儿躲战火。   他平复下心情,觉得是自己手贱,压根儿不该去惹一个要和自己相处一年的室友。   路见星这一凳子没能顺利抡下来,脸上隐约有怒色。   不过异于常人的是,他的怒色又全集中到台球杆上了。   不让打人,他潜意识又觉得“是球杆捅我”。   思维里,他对球杆只能由人动手拿起来攻击没有概念。   看路见星的眼神一动不动的,盛夜行也大概明白了他在想什么,把李定西的球杆一把夺过来摔到地上。   盛夜行说:“踩它。”   路见星这回听话,抬脚就往球杆上踹了一狠脚,力道极大。   球杆直接砸向床脚,发出“咣——”的一声巨响。   “我操!”   李定西明显被吓了一跳。   “你舒服没?”盛夜行拍拍手上的灰,对着路见星指了指李定西的头:“看,这儿不能随意砸,会砸死人。要砸砸这里,”他又指李定西的腿,“给他打断了之后,三个月就能康复。”   李定西继续傻了吧唧地发愣:“啊?”   盛夜行眼皮儿都懒得抬,“啊什么啊,认栽吧你。”   寝室内一阵沉默过后,路见星也还是没说话。   “救命!”李定西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之后,跳起来抱盛夜行的腰,“老大你不能这么卖我!我哪知道他特么的就一小炸药包!”   “响鼓不重锤,你记住了。”盛夜行从兜里摸一根烟出来叼上,抹了指尖的灰,斜眼看李定西:“你还招惹他么?”   “不惹了……”李定西说。   盛夜行点头:“嗯,好好相处。我得出去了。”   “什么?你今晚不住宿舍?”   “嗯,城南有局,听说新修了立交,凌晨没什么人,我想去试试路。”   他说完,李定西在后边儿跳着喊:“老大你今晚还拿白兰地洗你的车吗!”   “操,”盛夜行想伸腿踢他屁股,气乐了,“就洗过一次,你还惦记上了?”   而且那次还是自己喝多了,直接开几瓶就往坐垫儿上倒酒,洗得整个坐骑一股子味道,跨上去在小路上飙了百米都没有,空气都是甜腻甜腻的。   这么算来,自己干过的混账事儿还真不少。   “再洗的话带上我啊!”李定西说完,伸手去拉他。   他一皱眉,吓得李定西又赶紧放开,问:“老大,带药没?”   “带了。”   盛夜行拂开他的手,抓桌上车钥匙甩进衣兜,开门要走。   他像想起什么,慢慢回头,从兜里拿了个手机扔给李定西:“拿着。”   李定西傻了,“啊?”   “你手机上周不是被寒老师收了?拿着我的。”   “我……我,拿着做什么?”李定西问。大哥你的手机我也不敢乱翻啊。   “被他打残了记得自己叫120。”   盛夜行说完去穿鞋,睨了一眼路见星,给李定西留了个潇洒背影,“走了。”   “咣。”一声。   门摔上了。   摔得十分暴躁。   李定西的眼神瞬间落到路见星身上,只见这小孩儿还在慢悠悠地玩地球仪。他头发没染过,皮肤偏白净,脸又小又精致,除了眼神之外,真看不出来是个攻击性极强的人。   仿佛刚才动手的不是他。   警惕性和求生欲迫使李定西住嘴,又忍不住想活动自己,干脆冲了澡去床上做仰卧起当作派遣。   以前盛夜行在寝室,总嫌他动静大了,太吵。   现在,路见星好像听不见他的“噪音”。   路见星安安静静地洗澡换衣,再关了自己这边的灯,摸到床上去盖上被子,然后睡觉。   他一闭眼就真的像整夜没有动静。   “路见星,”李定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敲敲床板:“路见星?哎,路见星!”   “……”   “你说几句话呗?我们商量商量,你以后别揍我了。我就是想戳你一下,没别的意思。打是亲骂是爱,我……”   “……”隔壁床还是没声儿。   “哎,你是真的不能讲话吗?”李定西把双手交叉起来不停地搅动,他压根睡不着也控制不住自己想乱动的欲望。   忽然,隔壁床传出一声:“困。”   路见星甚至感觉,要是李定西再多几句话,自己会忍不住拿被褥把自个儿捂死。   “啊哦哦哦!你睡,你慢慢睡……”李定西一下没控制住音量,感激涕零,简直快给路见星唱《摇篮曲》了。   他搓搓手,说:“晚安,小星星。”   路见星:“……”   连个鼻音都吝啬给他。   然后,寝室内呼吸声平缓、渐弱。   李定西吓得半夜爬起来看人还是不是活的。   明明睡相那么乖那么甜,不翻身也不打呼噜,连梦话都舍不得讲几句,怎么发起飙来跟暴王龙幼崽似的!   上一个让自己感到瑟瑟发抖的人还是盛夜行。   完了,两个让自己感到瑟瑟发抖的人即将和自己同住一个屋檐下,李定西感觉到了威胁。   继续瑟瑟发抖……   哎?抖着好爽。   有多动症的李定西如是想道。   于是,有惊无险的第一夜就这么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到底谁才是小暴躁!   夜行:反正8是我。 第4章 真香   第二天大早,盛夜行风尘仆仆地在七点起床铃声响起之前回了寝室。   “吱呀——”一声门开了。   他脱掉外套,甩干上边的雨露,把帽子取下来挂在床沿,最后才坐凳子上脱靴子。   飚一夜下来,他确实累了。   城南那帮人仗着车更好,飚起来无法无天,油门声音大得盛夜行险些动手打人。   飙车就飙车吧,飙车难免有噪音,但盛夜行就是要安消音器。   让他爽得头皮发麻的是不要命的速度,不是声音。   他讨厌聒噪。   噪音一大,他便率先下了车,把车锁了站在旁边没说话。   之后路上就没有车的声儿敢比他响了。   盛夜行是没爹没妈的种,大家都知道。他在这一片混大不说,人狠脾气硬,光脚不怕穿鞋,还他妈是未成年。   不敢惹。   清晨,天蒙蒙亮,寝室里劣质遮光帘不顶作用。   学校在市里东三环边儿上,紧挨绕城高速,后门翻出去就是条宽阔的马路,常有大货车经过。货车司机开夜路,晚上喇叭摁得响,经常半夜吵醒人。   盛夜行现在一听货车喇叭声就比听起床号还管用。   盛夜行薅一把头发上的水,正准备要换上校服,抬眼就看见路见星从上铺爬下来。   小自闭看起来脸色还可以,昨晚应该没被吵到。   路见星迷迷瞪瞪地差点踩滑,盛夜行居然在他险些失足的一瞬间伸出了双臂。   不过幸好路见星没摔下来。   “下楼梯看着点,别梦游。”盛夜行伸回手。   这种保护欲到底哪儿来的?   路见星不见得是“弱者”,自己也没理由啊……   他走到阳台上去拉开窗帘,把窗台上积攒的烟头全倒进垃圾桶里,抬头望向屋内,才发现路见星没穿睡裤。   一双又直又白的长腿暴露在清晨的空气中,快闪瞎了盛夜行的眼睛。   比李定西以前贴墙上的画报女团还好看。   盛夜行愣了一下,迅速转头避开。   他很想问路见星为什么睡觉不穿裤子,但知道不会有回应,干脆懒得问了。   洗了把冷水脸回来,盛夜行发现路见星已经收拾完毕换好校服,蹲在自己座位上系鞋带。   他不是很会,来回绑了十多次,干脆直接把鞋带一股脑塞进鞋里。   盛夜行啧一声。   路见星扭头看他。   然后,盛夜行看见小自闭就着清晨的阳光,对自己说:“早。”   一句鼓起勇气的打招呼。   “……”   盛夜行像大爷似的没说话,他在纠结要不要给出回应。   当然,盛夜行也不知道路见星到这一句问好,是他今早五点醒来后在脑海里排练过无数遍的。   此时此刻,盛夜行还紧皱着眉头。   唐寒说配对治疗没错,但他和路见星之间就一死胡同,根本走不通。   更何况自个儿发病期不稳定,万一哪天不小心伤了身边的人呢?   路见星又不会哭又不爱说的,被揍了都不知道为什么。   很自觉的是,路见星也感觉到了盛夜行似乎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的想法。   上学路上,两人一前一后,中间隔了十米远,却像有根无形的线在彼此之间连接。谁都不想搭理谁,又忍不住去看对方有没有还在。   市里三环外整治少,一到早晨,马路街道总被小摊贩挤得水泄不通,大多数人都赶这个点儿买早饭。   卖煎饼果子的、卖醪糟汤圆的,应有尽有,盛夜行看都没看几眼,不觉得多饿。   每走几步,在前边儿带路的盛夜行总会扭头看一眼路见星跟没跟上。   还好,小自闭虽然不说话,但还是乖——正背着书包哼哧哼哧地跑,跑得一脸冷漠。   偶尔盛夜行刹车停下,路见星总险些撞上来,下巴扬着,尾巴翘过天际高,眼神还特别倔。   这是怎么做到的?   看起来心思特别多,但什么都不说。   市二虽然是特殊教育学校,但校门口花样儿还是挺多。经常教室上课铃响了,盛夜行还在校门口磨蹭着不想进去。   掏出纸币递给摊贩,盛夜行说:“可乐,谢谢您。”   路见星的眼神在可乐瓶子上停留了几秒。   盛夜行说:“哎,你喝么?”   他故意要了瓶可乐在路见星面前晃一下,有点儿希望路见星能说一句“想喝”。   路见星没有。   “算了,谁大早上喝可乐啊。”盛夜行把可乐瓶盖慢慢拧开,又慢慢拧上。   路见星心想:我啊。   抿了抿嘴,他没说出口。   因为迟到了,两个人刚进校园就被保安拦下来登记名字。   保安看见盛夜行倒是见怪不怪,直接把花名册递过去,“高二七班盛夜行又迟到了?来,走流程办事儿。”   盛夜行面色不善地接过花名册,从兜里掏了个印章,“啪”一声摁上去。   上边龙飞凤舞地一个“盛夜行”。   他高一的时候懒得签字,就直接花了十块钱刻章了。   因为这事儿,还在学校里“火”了一阵,所有人都把他当神人。   虽然盛夜行并不享受这种感觉,他知道自己很异类。   路见星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人确实是个特别怕麻烦的。   察觉到路见星好奇的眼神,盛夜行反手把可乐瓶盖子拧好放回连帽兜,空出手指了指花名册,说:“路见星,我们迟到了。”   “嗯。”路见星眨眨眼,装懵。   “在这儿签你的名字。签完跟我回教室上课,快点。”盛夜行说。   路见星听明白了,冷着脸。   然后,路见星弯下腰接过笔,一字一划地写了两个方块儿汉字:星星。   “操……”   盛夜行差点咬到舌头,居然有种被萌到的感觉,“路见星,签你大名。”   停顿了几秒,路见星耳朵一热,有些局促地划掉原本写的小名。   我是傻了吧。   一早晨饿肚子没吃饭把脑子饿坏了?他其实特别想吃,但陌生人太多,没盛夜行在他根本一个饼都买不到。   看路见星认认真真地一笔一画写完大名,盛夜行才领着他往校园内走。   走到教室门口,盛夜行看空荡荡的教室,一拍脑门。   是自己今早太走神了还是怎么的,自己居然忘了今天第一节是体育课。   “走,跟我去操场。”   他说完就走,也不等人。   路见星书包都没来得及放,又急匆匆地跟上去。   看路见星跑得小脸通红,盛夜行烦躁的感觉又上来了。   他放慢脚步,等路见星一节一节地下楼梯,随口聊开:“你以前的学校上体育课吗?”   路见星消化了一下这句话,摇摇头。   盛夜行说:“我们这不是一般的体育课,是练习身体协调的。应该对你有用。”   知道路见星不回应,盛夜行又说:“我们班有些同学得的病叫’统感失调’,会协调不良,吃饭做事儿只用一只手,常忘了另一边。还特别容易跌倒,分不清左右方向,动作很慢……”   路见星下完最后一节阶梯,停下来看盛夜行。   他指了指胸牌前写的“自闭症”,再指指自己,说:“我。”   盛夜行不屑道:“小问题。”   他想想,说:“你不会伤害到别人,问题就不大。我这才是不治之症,我一激动就毁灭世界。”   路见星勾勾嘴唇,抿着没笑出来。盛夜行不知道他明不明白“躁狂症”这个概念。   因为一般来说,自闭症患者很难对别人感兴趣。   操。   小自闭笑起来也好看。   “你还会偷笑?多笑几个看看。”盛夜行看他逐渐靠近自己的身体,不习惯地往旁边挪了挪。   路见星察觉到他的躲闪,面无表情道:“想得美。”   他抛下这句话,跑下教学楼阶梯,动作倒比盛夜行还快。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盛夜行跟着跑几步,看他边抬手边往下踩阶梯,气极反笑。   小自闭运动起来还是有些不协调……   但明明就挺有脾气也能讲话。   有点意思。   体育课训练统感失调要绕柱子跑、钻长木桶、跳高、摸高等等,以前训练本体感觉功能,还需要堆积木。   操场上的积木往往被堆得一片狼藉,体育老师看了都想立即退休。   学校里将治疗训练和普通中学课程结合在一起是特色,但是丢了芝麻又捡不着西瓜,挺多训练对于盛夜行这种精神问题偏重的学生没什么用。   路见星弯着腰拉拉链,又“嚯”地一声把拉链卡到最高,戴上连帽衫的帽子,杵在人最少的角落里。   他埋头,努力做他的隐形人。   除了天生统感失调的同学需要绝对训练,其它没什么大毛病的男生凑一窝,拉着盛夜行打篮球去了。路见星融入不进去,自然就蹲在篮球场边儿上低头玩手机。   他玩手机的动作有点像上了年纪的人,一只手拿,一只手用食指点点点。   篮球场上有人喊起来:“哇——小自闭不跟我们一起玩?”   “喂,夜行,”经常和盛夜行一起玩儿街球的顾群山说,“我真觉得我们学校就这么一个自闭症。”   “嗯。”盛夜行应一声,把矿泉水一口喝干,拧了瓶盖投个抛物线入垃圾桶。   顾群山推他一把:“我服,你他妈喝个水都要耍帅。”   “不可以?”盛夜行把衣服下摆撩起来擦汗,露出少年人紧绷又潜伏爆发力的腹肌,朝顾群山笑:“你先把一身腱子肉练出来再跟我PK。”   “我输了。”顾群山举手投降。   盛夜行喝矿泉水,“爱拼才会赢。”   顾群山帮他拉衣服,笑嘻嘻的:“咱市里最近这么冷,老大你还是少显摆你腹肌了,着凉。”   “小自闭会打球吗?”有男生小跑过来,顶顾群山的腰,“群山,你去问问?”   顾群山看一眼有凳子不坐非要蹲着的路见星,莫名有点怵:“我不去。”   “他不打,”盛夜行说,“你们少惹他。”   顾群山愣一秒,笑了,“我操,这么快就开始袒护新搭档了?老大你胳膊肘往外拐啊。”   盛夜行斜他:“你胳膊肘往里边儿长的?”   “嘿嘿。”顾群山挠挠头,“定西和小自闭相处得怎么样啊……”   盛夜行指李定西,说:“看到李定西今天黑眼圈有多重没?”   “看到了!”   “惹了路见星的下场。”盛夜行言简意赅道。   周围一片冷气直抽的声音。   李定西多动症,打架斗殴不多,但是是个爱惹事儿招麻烦的货。   但由于和盛夜行一个寝室,学校里敢先挑他麻烦的人少,都怕哪天盛夜行兴趣上来了要护犊子,那就大家一起放鞭炮玩儿完。   顾群山好奇,戳了戳盛夜行的手肘,“你和路见星说上话了?”   “没。”   小自闭不爱搭理人,还凶得很。   从今天到现在,说的话不超过二十个字,昨天更厉害,从头到尾就一个“不”,完了今天一大早一个“早”,还满脸写着:别搭理我。   但是盛夜行没这么说。   他不能跟着这群没轻没重的小男生喊路见星“小自闭”……   他自己也是十来岁就被一群陌生人喊过“小疯子”的人。   “奇怪了,”顾群山嘀咕一句,“都一个寝室一张桌子一组治疗了还没玩儿熟啊。”   “不熟。”   盛夜行撂下这句,捆校服在腰上,站起来要走,“也玩儿不熟。”   当时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也没想到日后打脸有多疼。   下课铃响,一群男生前扑后拥地围着盛夜行往楼上走,路见星还一个人蹲在篮球场旁边儿玩手机。他开了摄像头,正在拍从篮球场水泥地与砖地衔接处努力生长出来的一株小草青苗。   拍了几百张他都不满意。   四十分钟内,他一直在做着重复的事情——拍照、修图、删掉。   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又一成不变地循环着。   下一节课铃响起,盛夜行从厕所抽完烟回来,拐进教室才发现小自闭不在。   来上语文课的唐寒也注意到他旁边位置空着,问:“路见星呢?”   “操场。”盛夜行收自己的书。   唐寒听完就往教室外走,简直气急败坏,说:“同学们,这节课先暂时上自习!”   没一会儿,路见星就一身发凉地被唐寒带回来。   他感觉到自己是“突然闯入”课堂,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紧盯着盛夜行旁边的座位。   盛夜行懒懒抬眼,随手指了一下空位。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有点愧疚……明明是自己忘了小自闭,接受异样眼光的却还是小自闭。   不过,自己也没有义务要带着他玩儿。   配对治疗都是空话,怎么可能真正实施下来?   路见星抿嘴唇,大步走过来坐下了。   坐下之后,他全程不在状态,只盯着手里握得发烫的直尺,用略为锋利的一面在桌上一遍一遍地试图刻字。   “咯——”   刃面磨过桌面的声音不大,路见星眉峰紧拧,一颗汗珠顺着下巴颏儿滴上桌面。   “吱——”   全班同学不由自主朝这边望来。   盛夜行扬起下巴。   全班同学又转过去了。   盛夜行继续低头玩手机。   他也被吵得烦,但并不想路见星又被“攻击”,只能伸手去摁住路见星乱动的手,安抚性地摸了摸,说:“听课。”   路见星咬紧后槽牙,耳朵似乎动了一下,从抽屉里抽出一个本子摊到桌面上,埋头开始写字。   盛夜行没想到他这么乖。   操,昨晚二话不说抡凳子要爆人脑袋的是他双胞胎弟弟吧?!   上课没几分钟,坐前座的顾群山扭头,塞了个小本子给盛夜行:“老大,看看我写的《二中风云》。”   盛夜行笑一声,“造谣我了?”   顾群山说:“什么造谣!这叫传记。”   “写我翻墙出校把墙上玻璃渣子徒手掰扔了?”   “写了。”   “写我骑摩托在校门口追肇事司机了?”   “……写了。”   盛夜行觉得没意思,敲敲桌面,“写我上课抡凳子把来闹事儿的家长抡走了?”   “写了!”顾群山特积极。   盛夜行把本子翻了翻,随手扔还给他:“要换我来写,就写个《二中风云·二》。”   顾群山疑惑道:“哎?老大,那一呢。”   “不觉得二听起来比较牛逼?”盛夜行说,“一以后再写。”   顾群山:“排面。”   盛夜行:“谢谢,记得给我操销量。”   两个人正在压低声音扯犊子,盛夜行夹着烟的一只手藏在抽屉内,有一下没一下地磨滤嘴。另一只手整攥了一把药,准备下课兑温水给吃了。   一下课,班级简直变成菜市场似的吵吵闹闹,盛夜行嫌烦,推凳子要站起来透气。   没想到一旁哑火了快一上午的路见星忽然踹了他凳子一脚,小声道:“同桌。”   整个教室都安静了。   倒不是因为他说话,是因为他踹了盛夜行的凳子。   盛夜行的怒气值“轰”地一声蹿到头,又因为正好居高临下,着魔似的又看见小自闭那暴露在空气中的白后颈。   心莫名其妙地又有点儿软,像被什么水泡过。   盛夜行直接把掌心里的药一口吞下去,没就着水。   咽下后,他才朝路见星开口:“怎么了?”   路见星闷闷地说:“听课。”   他眼神望着前桌人的后脑勺,手却翻开了两份一模一样的笔记,点一点,又指了指盛夜行。   “你。”   意思是给你一份。   作者有话要说:  盛夜行:第一,我不是拽。(代入楚雨荨的声音)   路见星:……(我会慢慢开始说话的! 第5章 不眠夜   盛夜行接过了路见星抄得工工整整的笔记,一时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路见星确实是抄笔记给他了,但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这算什么?   这小自闭像瞳孔无焦距,略显焦躁地坐在板凳上翘凳子腿,又不知道在草稿本上漫无目的地画什么,怎么喊他他都不应。   放学,路见星被唐寒叫去训练室进行干预治疗。   市第二特殊教育学校各方面硬件都非常到位,部分设施有些老旧。单独的训练室设在操场的另一头,隐藏在安静的树丛间,像误入校园的森林小屋。   为了后期治疗效果明显,唐寒还专门问了盛夜行有没有空去观摩。   毕竟是室友,已经相处了几天。   盛夜行把篮球袋一拴,打个哈欠:“没空。”   “夜行,”唐寒语气软下来:“最近你情绪好些吗?”   “嗯。”盛夜行闭闭眼,眼睛干涩,“吃药就没问题。”   上回自己因为发脾气砸了寝室几条凳子,又压不住说话的声音,他自己一怒之下把自个儿关进禁闭室待了好几天,出来人都变闷了。   他在禁闭室里也想砸东西发泄,找不到东西就拿拳头砸墙,砸得墙灰落一地,最后校医拎箱子飞奔过来给他包扎,还没来得及上绷带,盛夜行就说没事儿,就等它流血。   流血我舒服。   面对校医略为难言的表情,盛夜行在内心唾骂自己。   操,我他妈是变态吧?   “要先回寝室休息吗?”唐寒看他脸色不太好,语气软下来,“路见星的事儿……你不想帮就算了,老师不强求。你也没有义务说必须要帮他。”   “老师,我直说了,”盛夜行受了唐寒很多关照,也只好实话实说:“我治不了他。”   而且没精力管。   唐寒试图挽回:“但你可以帮助他。”   “我忙。”盛夜行又拒绝了一次。   他明白,如果现在不快刀斩乱麻地拒绝掉,未来自己的不作为或许还会影响到路见星的治疗。   他不能做如此吃力不讨好、害人又害己的事儿。   况且,自己总有一天会控制不住地发病。   唐寒轻轻叹气。   正要走,盛夜行忽然说:“对了,唐老师。他不是小绵羊。”   唐寒看一眼旁边沉默的路见星,“小绵羊?”   “有空您找林老师教教他防身,少受点欺负。别一打架就想开瓢,得不偿失。”   “开瓢?”   “嗯,开瓢。”   撂完话,盛夜行扭头走了。   烦……自己多管什么闲事,这叫不叫打小报告?   不过,路见星也不是感觉不到其他人存在啊。盛夜行低头,从兜里掏出褶皱的纸。   这张就是上课的时候路见星给自己抄的笔记。   奇了怪了。   小自闭不爱讲话。   那……他有没有可能变得能讲话呢?或者说对某一个人敞开心扉?总不能这辈子都这么孤独。   “某一个人”的想法从脑海里蹦跶出来,吓了盛夜行一跳。   他把纸折进兜,暗骂了自己一句。   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   才进治疗室没几分钟,训练有素的唐寒快被路见星给整崩溃了。   她把一只篮球、三只毛绒小狗放在一处,再加了一只玩具猫,摆出一起打篮球的造型后说:“见星,你告诉我,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路见星瞟一眼,通过几十秒时间消化老师的问题,低头在纸上写:篮球(橘)1、猫(好看)1、狗(好看)2。   唐寒明白了,他感受不到“群体”,也不认为物与物之间会有交流共存关系。   她又把三张小男孩背书包上学的照片拿出来。三张图上分别是同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路过了河边、花园、马路。   唐寒又说:“这三张图讲的什么?”   等了几分钟,只见路见星眼神酷酷的,说话语调毫无起伏:“A河边,B花园,C马路。”   唐寒努力解码:“ABC是?”   路见星:“三个人。”   “他们三个人,路过不同的地方?”唐寒重复一遍,“他们是三个不同的人?”   路见星点点头。   他也不能把动作联系到同一个人身上,他看万事万物都是“个体”。   ……这糟糕的孤独。   自闭症患者就是这样的,孤独到了极致,所以被称作“星星的孩子”。初次听到路见星的名字时,唐寒还觉得巧,后来才知道是父母特意改的,说希望儿子能在别人眼里看见自己。   看见不再孤独的、能入他人眼的自己。   唐寒见他眉心紧拧,已经有些摆出抗拒姿态,拍拍他的肩膀,说:“见星,今天表现已经很不错了。下周我们继续单独训练,好吗?”   “嗯。”路见星低头喝饮料,“咔”一声地把吸管咬断了。   让他边说话边喝水已经是他的极限,单线程行为模式已经占据他的生活习惯。路见星就好比一台PC端电脑,只能打游戏不能连网,自己玩儿还好,碰上非人机就要出毛病。这台电脑也只能专心打游戏,听音乐也不能同时进行。   可是他知道,自己在慢慢往自己身上安装“APP”,在学习。   陌生的环境总是让路见星感到慌张,但他的所有情绪都如冰沉海底,藏得深不可测。   脑部发育出了问题不代表智力障碍。   他在做出努力。   回教室的路很长,他靠着走廊里边儿走,走得也慢。先天性障碍使他看路需要全神贯注,怕一个不小心就崴脚,会惹来同学笑话。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路见星已经知道什么叫“被嘲笑”了,也知道什么叫异样的眼光。   他对此非常敏感。   回教室收好书包,路见星去门卫传达室拿了母亲寄来的包裹。   他冷着脸不讲话,门卫还以为这生面孔耍酷,直到看见他胸牌上的“自闭症”才忍住少说几句话。   大多数人觉得自闭症患者还是少招惹与打扰,但其实耐心多交流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帮助。   放学时间,校园内人挤人,路见星把连帽衫戴得紧紧的,几乎想只露出口鼻呼吸。   他不禁想起早上跟着“那个人”走时,“那个人”像自动分频出了一条宽敞的路——   自己只需要跟着走就成。   刚出校门,李定西老远看到路见星一个人走,扔下一帮哥们儿就冲过去揽他肩膀,振地一声吼:“我的小星星!”   路见星下意识躲开他的手,李定西很尴尬地捞了个空。   他搓搓手,局促道:“星星,哪有你这样儿对室友的?”   路见星睨他:“……”   其实更像在瞪。   但李定西看不出来,路见星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接纳”他。   李定西惋惜地拍拍他肩膀,揽一下表示亲密:“哎,算了。你说不了话。对了,我今晚要回趟家,我……”   路见星第一次抢断别人的话:“我,说,得,了。”   “啊……你说!你多说几句?”李定西热心地鼓励他。   “……”   路见星又憋不出来了。   他脑子里已经想好要说什么,但是就是说不出来,像哑掉了。   嘴巴完完全全不受大脑控制。   “没关系啊,咱慢慢治!哦对了,我是想说夜行今晚肯定也不会回来,宿舍就你一个人,你别害怕哦。不过你知道盛夜行是谁吗?”李定西说。   当然啊!   路见星迟疑一会儿,点点头。   “一个人你会害怕吗?”李定西说。   小星星又点头。   李定西刚想再火上浇油几句什么乱七八糟的话,自己的脸忽然被人用整个手掌蒙住。   “李定西,造我的谣挨我的揍。没听过?”   盛夜行捏住他脸蛋往后扯,“老子今晚住寝室。走。”   李定西被捏得疼到嗷嗷叫唤,捂着脸发表疑问:“老,老大?你不是说今晚要进城吗?”   盛夜行摆手:“不了。”   现在夜里每天围墙墙角根儿都有教务处主任蹲点接人呢,保不齐一跳下去就踩敌军身上了。没必要去冒这个险。   “为什么?”李定西挠挠头,觉得盛夜行不可能是为了路见星。   “追问我?想在寝室半夜被切西瓜了?”盛夜行看他一眼。   寝室半夜切西瓜就是被梦游的室友把脑袋当成西瓜给切了,李定西想到这儿惊觉项上人头不保,赶紧住嘴。   看盛夜行又要走,李定西没忍住:“老大你去哪儿呢。”   “买饭。”盛夜行说。   他说完看了看被拦着不让走的路见星,“吃饭吗?”   完了,自己好像就忘了告诉小自闭学校哪儿可以吃饭……昨天到现在,这他妈得有多少小时没进食了?   路见星没说话,盛夜行就当他默认。   他发现了,只要把小自闭的毛顺着捋,他没有要找家伙开你瓢的意思……   那就等于说:可以。   “吃什么?算我赔礼。我忘了跟你说在哪儿吃饭。”盛夜行也不知道唐春寒有没有给路见星交代在哪里可以用餐,他甚至觉得路见星都饿瘦了。   下巴尖尖的。   好看。   李定西在旁边打岔:“老大,你这人干事啊。”   “闭嘴,”盛夜行斜他一眼,朝路见星重复问题:“想吃什么?”   剩下几分钟,盛夜行和李定西谁都没说话,憋着气儿等路见星开口。   终于,路见星动动手指,憋出一声小字:“面。”   三两素椒牛肉上桌,路见星挑了碗清汤豆汤面开始搅和。他一会儿用左手,一会儿用右手,面条怎么也缠不到筷子上去。   盛夜行在一旁一半儿都要吃完了,看他还没开始,伸手去夺筷子:“我来。”   可是,路见星对于生活自理这方面特别固执。   他躲开,用左手将筷子拿得稳稳地,动作又略显笨拙,挑起面条干脆一根一根地吃。   他看了盛夜行一眼,似乎想说:我可以自己吃。   一碗面吃了半把个小时,盛夜行埋头玩手机,终于打通关之后把店铺二维码一扫,拎起路见星后衣领就说:“吃饱了就跟我回家。”   家?   看路见星眼神疑惑,盛夜行趁机捏一把他“想”了好一段儿时间的后脖颈,说:“就是宿舍。待久了不就成家了吗?”   路见星摇头,没敢多屁话,跟着盛夜行慢慢地走。   出了校外市场美食街往回走,盛夜行也在途中发现了路见星走路比别人更慢的事实,只得慢下来。他估摸着这会儿饭点后,把苦涩的药掰开了直接嚼着干吃。   晚上宿舍围墙外人员复杂,还不知道谁会翻进来欺负二中的“神经病小孩儿们”呢。   说实在的,把李定西一个人放寝室他就倍儿放心,可换了路见星就不行。   难道是因为路见星长得太招人了?   回寝室之后路见星也不怎么搭理人,乖乖地洗漱上床,在床上把台灯亮着不关,穿袜子要睡觉。   盛夜行从隔壁床探出半个身子,声音哑哑的:“关灯。”   路见星摇摇头,不能关。   累了一天是个人都犯困,盛夜行不耐烦,一种熟悉的炙热感喷涌上头,他快把自己大腿都掐出血了,“关灯。”   “不能。”路见星忽然说话了。   他头一次在学校里用两个字准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而不是让身边的人去猜。   盛夜行啧一声,“不关灯我睡不着。”   路见星只是重复:“不能。”   他说着坐起来,用掌心去拢住光线,房间里亮度瞬间弱了不少。   盛夜行正奇怪那小破灯怎么还能调明暗,拉床帘就看见路见星光着腿蹲在床尾,眼睛里一闪一闪地瞧自己……   “算了,”看他这忍辱负重的样子,盛夜行也于心不忍,直接穿衣服下床,“我出去睡。”   宿舍楼围墙外就有个小旅馆可以住,他还有会员卡。那里离酒吧街不远,所以导致约炮情侣众多,房间隔音又不好,常常吵得盛夜行大半夜睡不着。   但除去这一点,盛夜行非常享受在那里的独处。   自己还在那里悄悄挨过最难熬的发病期。   “咚”地一声巨响,盛夜行看到路见星差点儿从高床上摔下来,瞪着眼看他,手里抓了根凳子。   “我开灯睡不着,没有针对你的意思。”盛夜行觉得有必要解释,“凳子放下,别打人。”   他感觉如果自己是李定西,肯定会叽里呱啦地拉着路见星一通解释,然后凳子就冲着脑门儿下来了。   路见星放下凳子,喉咙哽得难受。   “……”   他没法说凳子其实是他想拿来堵门的。他不想这个人走。   他见盛夜行弯腰穿鞋了,又赶紧蹿上床,“啪”一声把自己的夜灯给灭了。   他也没说,自己不开灯睡不着。   会害怕。   “……”盛夜行瞥一眼床上那处黑色的小团子,沉默一会儿,把穿好的鞋子脱下来,朝对面上铺说:“怎么关了?”   小自闭又不理人了。   盛夜行不多说话,又回床上躺着。   由于太累,几乎一沾枕头他就没声儿了。   路见星在黑暗里眯着眼,失眠一整夜。   好想家啊。 第6章 初拥   配对治疗的事儿一天不取消,盛夜行就一天不安稳。   除此之外,盛夜行还意外地发现了一个事:路见星虽然是极少讲话也没表情,但反应却是极其地快。   他总会在自己铁下心不搭理人之后,抬起头用他湿漉漉的眼神看自己,典型地吃准了自己吃软不吃硬。   大多数时候,路见星又是酷酷的。   每天早上起床洗漱完毕,他就坐在那儿掏画笔。他往往纠结很久选深蓝或是铁锈红色,选好后就对着镜子在眼尾点一个小圆点。   他已经连续好几天都点的铁锈红色,远远看去像眼尾长了颗朱砂痣。   十一月早晨的太阳出得晚,一到起床时间天空还是阴沉沉的。   冷得让人起不了床。   盛夜行怕冷,但还是得坚持着起来。他率先下床,再翻出靴子系好鞋带,半裸着上身咬着背心就去卫生间洗漱了。   常年运动的少年躯体难免泛古铜色,腹肌也是照着杂志上的男模练的。高一的那小三个月暑假结束之后,盛夜行再一对比,哎,自己的还比杂志上好看。   等等。   小自闭走路没声儿,居然也学着他的样子端个盆在大冬天用冷水冲头发?   盛夜行擦干头上的水,皱眉,“你干什么?”   “……”路见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是冰块做的?”盛夜行伸手把盆子抢过来,看他红润的脸色,说:“有热水不用非要用冰水,生病了没人照顾你。”   过几秒,路见星看他给自己接了热水,所有不解化成一个字:“你。”   “我?你身体有我好?你让我一猛子扎长江里去游个花样都没问题。”盛夜行又洗了把脸,没耐心了,“你用热水洗。”   路见星终于感受到盛夜行好像不太“看得起”他,嘴唇咬得发白,也没吭声。   男生冬天用冷水洗不是很正常吗?以前从来没有人管过他这个。   老实说,自己也是个有身板儿的。   路见星还是固执地认为自己也可以用冷水洗,他倔着没接。   “我和你不一样。”盛夜行再次强调。   他看路见星就像看个小动物,不觉得他身体能有多好。   路见星冷着脸站在原地,表情就三个字:能放屁。   “我脾气不好,话只说一遍,”盛夜行看他死倔,懒得多说,直接把热水盆推过去,“必须。”   说完转身就走。   早上路见星洗头花了些时间,盛夜行系鞋带也系得异常地慢。   系完他就在门边倚着等路见星,表情还是很凶又不耐烦,活像初中那会儿打架要堵人。   路见星磨磨蹭蹭地穿好鞋,正要跟上,又发现盛夜行不见了,再下楼梯,又看到盛夜行在楼梯口等得一脸不悦。   “你好慢。”盛夜行扔下这句就走了。   两个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一前一后,过了楼下卖鲜花的店子再过飘香四溢的早餐店,盛夜行故意只买了一份,问他:“想吃么?”   路见星握着书包带子看他,还是没憋出一个“想”字。   不吃算了。   盛夜行往路口走了没几步又折回来,暗骂一声我操。   紧接着是忍无可忍的叹气。   还是得给他买早餐吃。   接过盛夜行买的早餐,路见星从包里摸了五元出来递给他,抬起头,眼尾那颗红色小痣在晨间的阳光下晒得璀璨发亮。   他突然萌生出一种想摸一摸的想法。   要是换做李定西那个病,盛夜行觉得自己肯定会忍不住往小自闭光洁的额头上来个响亮的脑崩儿。   然后,被路见星拎垃圾桶爆头,再一脸血地进校医院。   ……他万幸自己没多动症。   “走,跟紧点。”   他往前走几步,又扭头划分界线,“路见星,跟丢了没人找你。”   他一个全校重点观察对象带了个小自闭,一过校门所有人都望他,盛夜行也不恼,停了步子往路见星身边儿挪个步,以自己的身高优势用眼神碾压一圈儿众人,再带着不发一言的路见星冲进教室。   帮室友“站个街”,在很多时候能隐去不必要的麻烦。   自从带了路见星,盛夜行早上都不踩点也不迟到了。唐寒那么照顾他,他不能带头耽误老师的重点栽培苗子。   上课上一半,盛夜行忘了吃早上那一道药,举手说去办公室兑药喝,顺便还有私事。   虽然他的私事一般除了请假就是翻墙,但唐寒看他情绪稳定,点头批准了。   盛夜行想请的是体育课的假,所以还要专门跑一趟体育办公室。   体育办公室在走廊尽头,盛夜行走得不紧不慢,好不容易边看风景边晃荡到门外,发现身边就是五层楼高的围栏。   他垂眼往下看,生出一种想往下跳的感觉……总以为自己长了一双翅膀。   他明白是自己又有点情绪上涌,赶紧清干净不该有的想法,想起来自己有一小段时间没发病了。上回被拉去禁闭室,就是因为差点儿徒手砸了学校医务室的窗户。   一拳头收回来,指腹上被玻璃渣割得全是血痕。   正准备敲门,他忽然听见门内隐隐约约有人提了句“路见星”。   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敲门的手,靠门边儿开始听。   “哎,那孩子是隔壁市来的,爸妈精疲力尽了就甩给学校。你看看,那么多特教学校,哪有把自闭症小孩儿往封闭式学校送却不送关爱中心的?”里边说。   又一个声音讲道:“可不是嘛!唐寒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班上有两个最让人头疼的小孩,那不得累死啊。哎,昨天我上课,喊那个自闭症小孩上来写题,他愣是没动。也不知道是听不见还是理解不了我的话。从外表根本看不出这孩子有问题,太可惜了。”   一位女老师担忧地说:“会不会是不想呢?我总感觉他特别好强,没有看起来那么乖顺。不过,他跟夜行住一块儿,两个人迟早得打起来。”   盛夜行听得眉头一跳。   他抽完一根烟,把烟头直接拿指头搓灭了扔垃圾桶边,再把领口重新扣好,伸手去敲门。   “咚咚。”   “是吧,我也觉得那个小孩……哎?请进!”女老师猛地住了嘴。   盛夜行面无表情地开门,靴子踏上门槛,整个人身子一晃一晃的。   他进了办公室,体育老师对着他喊:“夜行。”   “嗯,老师。我请假。”盛夜行掏袋子准备泡药。   仿佛他只是来通知,不是请求。   老师问:“请什么假?”   “修车,”盛夜行说,“我车坏了。”   “车坏了啊……车坏了就不骑了嘛……你天天出去玩儿,多危险啊?”   “锻炼身体啊老师。”盛夜行掏出冲剂泡药,头埋得低。   这倒不是什么控制药物,他只是感冒了。   老师见盛夜行眼眶泛红,有点担心他情绪不稳定,“可下一节体育课很重要……”   “我一直在用的修理厂只有那天下午有时间。”盛夜行说。   “最近心烦?”老师看了看监控摄像头,“出去抽根烟?”   “才抽了,”盛夜行笑了,“在外边儿。”   女老师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地也跟着笑:“听了好一会儿了?”   “嗯,”盛夜行用勺子搅拌热水,像作保证似的,“我不跟他打架。”   自己还没混蛋到欺负小自闭的地步。   他才说完,身后办公室门又开了,进来的人是前几天帮忙搬宿舍的季川老师,“夜行?你怎么在办公室?没去上课?”   “请假。”盛夜行补充,“去修车。”   “见星这几天情绪挺好,你不继续看着点儿他?下个月要考核了。”季川一边咬笔一边往教材上画图,教特殊学生需要的教案更为复杂,他几乎没有多少私人时间。   “我是我,他是他,”盛夜行皱眉,“别提他。”   现在人人都把他和路见星绑在一块儿。   他仰头一口把苦涩的药灌了,从兜里薅一颗糖剥开吃。   宿舍里那一大罐子糖还是小盛开给他的,说哥哥喝药吃这个就不苦了。   高一那年他有次发病,兴奋到忘了自己是谁,犹如醉酒般摔得家里桌凳都少了角,小盛开缩在角落里边哭边喊“哥哥”,盛夜行现在都记得那场面。   从此他开始半年回一次舅妈家。   “咚咚。”   今天体育办公室格外热闹,门又响了。   季川伸手去开门,唐春寒领着路见星进屋,边走边说:“我来给路见星办个单独训练体育项目的证件,他和班上一起练不了。”   季老师哼着小曲儿,停下了,“为什么?你们班孩子都不带他玩儿?”   “这是一个原因,第二是因为他也不愿意,”唐寒叹气,“而且他还有很多需要单独干预的项目。”   唐寒说话的时候,路见星就站在敞开的办公室门口边儿往走廊上望。现在正是下课时间,人来人往的,偶尔有几个人停下来看他,给他打招呼他也没反应。   说是看人,其实要是仔细瞧路见星的眼,会发现他正在透过人群去看教学楼边的参天大树。   它正被冬日暖阳照得璀璨发亮。   对于他来说,大自然总是比人类更有意思。   给唐寒打过招呼,盛夜行忍着无视了在门口的路见星。他签完了假条准备挤出办公室,突然脚步就顿住了。   隔壁班不知道哪几个野崽子,像是跟顾群山打球老动手动脚的那群。他们正有人靠在办公室门口想去摸路见星眼下那颗小红痣。   今天是铁锈红色的痣。   “哎,这不路见星吗?球都不跟我们打的。”   “久仰大名儿啊。”有人说。   “……”路见星侧过脸躲开陌生手指的触碰。   “我上次真看到是蓝色的,”其中一男孩儿扭头对同伴说,“不知道怎么变红了还!”   手脚不老实的男生凑近一些,直愣愣盯着路见星的脸,“我操,路见星你这痣还能变色啊?说句话呗小自闭?”   路见星迈腿想走,前面的路一下被堵住了,“……”   “诶你别一脸上火的表情啊,你们班人都喊你小自闭。”   路见星侧着,该剪的细碎刘海投下阴影,覆盖住眼尾那一片皮肤。   他忽然说了句:“滚。”   “我靠?你不是说他不会骂人吗?”男生朝同伴头上打了一下,再迅速掐住路见星的下巴把人脸扭过来,伸手去碰他的痣。   “啪”地一声,路见星打开他的手,眼中愠怒。   青春期男生一上了头就这样,完全不管错对了,想搞一下就非要去手贱。   “啪”第二声结束,路见星躲开触碰的样子略显狼狈。   紧接着,他在办公室众人的一片尖叫声中,把办公室门口靠墙的扫帚棍子猛地砸断敲向领头男生的手。   是没轻没重到要把人骨手砸断的力度。   一阵惨烈的叫声完毕,盛夜行已经第一个冲上去帮路见星挡开迎面一拳。   “叫你手欠!”盛夜行双眼赤红,率先炸起来,之前吃的镇定药都没了药效似的,“都他妈退后!办公室门口都敢乱来事儿,正当里边老师都是吃素的不敢动你们是吧?!”   在外边,可能他们这一群小孩各有缺陷,外界总会给一些高于同情之上的目光,但是在学校里,所有人在盛夜行眼里都是一样的,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只要控制得当,他也不认为自己特殊。   隔壁班的这群人一看是盛夜行,一哄而散,边走边往这边瞟。   “还看?”盛夜行怒了,“当我面儿惹我七班班上的人?”   他这句话都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他下意识不愿意去承认自己是因为路见星发的火。   盛夜行一拳头还没还回去,路见星突然转身一下抱住他的腰,把人往办公室里边儿拖。   “咣”一声巨响,盛夜行最后一脚猛地踹在门上。   他力度够大,黑靴鞋头够硬,这一脚踹得办公室窗框都跟着震动。   “夜行!冷静点儿!”最先反应过来的老师是季川,他开了门把手被打得淤青的男生拖进来,简单地查看一二,抓着人就说:“先跟我去医务室处理一下。”   “小寒!你们班孩子出事儿啦!”   唐寒原本正在办公室最里边复印文件,听到其他老师叫喊才匆匆出来,先把两个孩子抓过来看情况。确定没受伤之后,她又想去拿路见星握在手里的扫帚棍子。   “寒老师,”盛夜行喘气,“药。”   他紧握拳头,肩膀随着心跳速度发着抖,耳廓覆上一层难言的潮红,浑身毛孔似乎都争先恐后地舒张开了。   唐寒惊讶道:“不舒服了?”   “有点儿。”盛夜行快掐肿了自己的掌心。   他想起自己以前在普通初中的时候,一犯病谁都打,老师同学们总觉得是他的问题,但没有人过问过是谁先挑的事儿。   路见星不放“作案工具”,盛夜行身上温度烫得吓人,唐寒只得赶紧给盛夜行找药。   盛夜行深呼吸,看了看路见星还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问唐寒:“没药?”   “在我的办公室那边……这边没有。你等着,我去拿。”她说。   “等会儿,”盛夜行一下下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先不用去。”   他身形高大,站在门口能挡一大半的阳光,路见星正从背后搂着他的腰,半张脸都隐没进了阴影里。   盛夜行低头,看路见星白净的双手正在自己腰腹处不安地绞着。   又来了——   明明刚才一脸要杀人模样的是他自己。   盛夜行望着他的手,不知道为什么,被需要的感觉让自己稳定不少。   “放手。”盛夜行说。   路见星没讲话,盛夜行伸手去把他的手指一个个掰开,但环得太紧了。   他清楚地能感觉到身后人的颤抖,只得软下声音:“路见星,先放开我。”   唐寒见两个孩子一个难沟通一个不会沟通,头疼极了,只得先招呼办公室其他老师出去,满脸歉意,“不好意思,只有麻烦你们先出去一下……”   其他老师也是带惯了特殊学生的,对此表示理解。   唐寒看最后一个老师出了办公室,叹气道:“夜行,还要去给你拿药吗?”   “不拿了,”盛夜行觉得自己已经冷静下来,“老师您出去吧,我就在这儿。”   唐寒错愕,“路见星呢?”   “也在这儿。”盛夜行说,“您就在门口等我一小时,您听到里边儿开始砸东西了,就开门进来劝架。如果没有,那就没事,我等会儿带他出来。”   “可……”唐寒对这俩孩子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相处方式有点儿接受不了。   “他不愿意放开,”盛夜行指了指自己的腰间,“我来处理。”   体育办公室的门关上,偌大的办公室里边儿就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盛夜行低下头,嗓子有些哑:“路见星。”   “……”路见星没说话。   “路见星,”盛夜行又耐着性子叫几声,“你慢慢放开我,好不好。”   路见星张张嘴,终于说出了他来这个学校第二次重复的话:“不。”   哎。   “那你抱着吧,”盛夜行挺直背脊,“刚刚帮你挡架,是因为你也是七班的人。你现在这么抱着我,是因为我让你想起什么人了么?”   路见星又说:“不。”   不太明白自闭症患者内心对于安全感的缺失,盛夜行更不能理解什么叫刻板的行为。   也许只是因为路见星那时候想拉住他,于是就去做了,然后觉得抱着他舒服,就不愿意放了。   这种“抱住他”的行为意识对于路见星来说,和平时站立坐下没有太大区别。   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没有主动去和谁有肢体接触,盛夜行是第一个。   但这第一个人并不知情。   “真他妈神奇,”盛夜行低低地骂一句,“你抱着,我居然也没犯病……”   “你。”小自闭冷不丁又蹦一个字儿。   盛夜行叹气,“嗯?说话说完。”   “你就是,”路见星艰难开口,完整的句子说得十分吃力,“你。”   作者有话要说:  “只能说这感觉很微妙,渐渐的顺着你的步调。” 第7章 淋雨   盛夜行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   他憋住了想叹气的冲动,拍了拍路见星。   怕刺激到什么不好的回忆,曾经感同身受过的盛夜行尽量放柔语气,“路见星,能放开么?”   路见星僵硬了几秒,回答:“可以。”   又过了几分钟,盛夜行实在被勒得难受,完全不知道小自闭哪儿来这么大力气,又问:“能放开吗?”   路见星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不可以。”   想起唐寒老师偶尔和隔壁班小孩的对话,盛夜行又诱导似地问:“到底是可以放开还是不可以放开?”   路见星说:“可以。”   盛夜行觉得头疼,自己的掌心都要被自己掐肿了,换了个顺序继续问:“不可以放开还是可以放开?”   路见星想了想,“不可以。”   过了没半小时,在略为别扭的气氛之下,路见星终于乖乖地松开了手。   盛夜行也明白,路见星长期在线开西瓜的技能练成了。   然后,撒娇耍赖靠沉默抗议的技能也登峰造极了——   连自己都他妈抵抗不了。   自己还得再跟老师强调一次,要教教路见星怎么防身,真不能再随便开瓢了……   但好像这次出手,路见星走的下路,是直接往对方犯贱的手上招呼去的。   还行,有进步。   盛夜行想着,打开办公室门,看了一眼守在门口的唐寒,说:“他没事儿了。”   “我知道你最不喜欢管闲事,”唐寒愧疚不已,“但是这次真的麻烦你了……”   “没关系,”盛夜行吹了声口哨,朝老师笑,“我回教室了。”   临走前,唐寒看了眼跟在盛夜行身后的路见星,“你真的能安抚到他。”   谁安抚谁还不一定。   盛夜行没说这句话,把校服领口又立起来,双手揣兜,拿着假条走了。   原地站着的路见星一动不动,他还有些没缓过劲儿来。   他一向是非常讨厌触碰的,从小到大表达得最多的情绪就是“不要碰我”。   他喜欢穿连帽的衣服是因为背部靠上的那一块必须要有什么东西“负载”在上边儿,自己才觉得舒服,其他任何让他感觉到不舒服的版型、质地都会让他烦躁、发闷。   现在,路见星发现自己好像喜欢用触觉去感知一小部分的人的存在。   听觉感知的异常导致路见星无法忍受任何多余的话语,也不喜欢突然的“挑衅”。   这些都是他生理承受不住的刺激——   打架也是条件反射所带来的反应。   他习惯了大多数人小心翼翼的触碰、带着善意或恶意的接近,但像盛夜行这样明确要与他划清界线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见。   因为同情也是一种伤害。   盛夜行明白,路见星也知道,所以保持距离。   但是拥抱着别人的感觉,是温热而满足的。   路见星!   你在想什么啊。   他晃晃头,想把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想法全部甩出去。路见星明白自己这辈子注定无法和常人一样去感知部分事物。   回到班上,路见星发现盛夜行已经不在了。自己从来没有去注意过某一个人的存在,这种认知让路见星感觉到有些许陌生。   教室不大,却容纳了近三十名学生,各有各的病法。   路见星身上那些“可怜”,放在他们之中也好像显得如此稀疏平常。没有人会过多地在意。   这些同学在讨论什么,路见星也不是很在乎。   总之,在特殊学校里,什么事儿都还是得靠自己。   他们正聚集在顾群山的桌边,听这位百事通高谈阔论。   “我还专门查了一下情况,”   顾群山的声音不大不小,没有带贬低的意思,“怎么说呢,就比如我是自闭症患者,你站在我面前跟我说话,你的声音会被自动减低百分之七十,我的脑袋像装在封闭容器里。我甚至可能理解不了你说话,也没有办法去注意你这个人的存在,我可能对你的衣服更感兴趣。我也不能接受其他人的触碰,我会长期地重复刻板动作,比如一直玩儿瓶盖长达数小时……”   路见星从后门进,一言不发地坐回位置上。   顾群山这些话早已被他自动过滤了……   现在他的眼里只有桌上还没削完的铅笔刀。   也许是他在办公室门口的“暴行”传遍了班级,有女生看他拿刀,紧张地往后缩了缩。   有人小声嘀咕:“路见星拿刀了。”   路见星内心直叹气,我拿刀又不是削你的。   我削2b的……铅笔。   “在美国,自闭症是第三大发展性疾病。大概每一万名儿童中有四到五位儿童是自闭儿。”   顾群山拿书本遮住脸,小声说完最后几句,“所以路见星这样也不算特别罕见……”   上课铃响,已经有人跟着注意到路见星回来了。   他们看见他手里的刀,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些,虽不至于避如蛇蝎,但这个动作还是让路见星僵了一下。   “我们还是不要讨论了吧……”有人说。   “谢谢。”一向不开口的路见星突然出声,语气十分平静,“不要,讨论。”   “哎,路见星回来啦。”顾群山扭头看过来。   小自闭居然讲话了!   他是不想惹路见星的,刚刚那番话也是说给同学们听,也不想再看到有人欺负他了。   再说了,顾群山跟在盛夜行屁股后边儿打了那么些年球,和盛夜行有一定的交情,老大说了这人惹不得他就不惹,还没傻逼到自己去触霉头。   顾群山挠挠头,觉得自己做得不妥,认真道:“对不起。”   来班上这么多天,对自己什么态度的同学都有,可顾群山是第一个道歉的。   路见星态度缓和了点儿,眨眨眼,想“嗯”一声“嗯”不出来,话卡在喉咙里,只得点点头。   “我叫顾群山,和李定西一样是多动症,之前和你们一个寝室的,”顾群山指了指自己的同桌,“他叫林听,失聪。”又指指耳朵。   感觉到拉扯,林听慢慢转头,他耳朵上的助听器看起来非常重。   他朝路见星友好地笑笑,一敲桌子,说话声音奇大:“你好!”   林听是后天耳聋的小孩,听声全靠人工耳蜗完成,说话的音量自然控制不住地变大。   路见星听得清楚,看他自信又友善的模样,紧抿的唇角逐渐放松,试着张嘴喊人:“林听。”   林听又笑,指了指黑板,转过去了。   他好像并没有听到路见星叫他的这一声。   才踹着篮球进教室的盛夜行刚好撞见这一幕。   他像往常那样把篮球踢到班级角落,抽凳子出来就要坐,心里忽然有点儿不舒服。   怎么就叫上林听了……   操。   来学校这么些天,路见星都还没叫过自己的名字。   不服。   他正要坐下,季川老师在讲台上拿教鞭敲了敲,“盛夜行!”   “到。”盛夜行扯开汗湿的领口,懒洋洋地答。   季川看这臭小子寒冬腊月的还只穿一件薄卫衣,心想不知道又皮到哪儿去了,有些无奈道:“你校服呢?”   盛夜行沉默几秒,说:“给低年级的学妹了。”   话音刚落,路见星握笔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   季川好奇道:“为什么?”   盛夜行摆摆手,指了指走廊外,“下课说。”   他这架势,一时让季川分不清谁到底才是老师。季川也没法,招呼着学生继续上课。   看季川老师扭头过去写数学公式了,盛夜行手贱,看自己之前脑充血划的那一道幼稚的“三八线”,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他手肘一动,把自己的橡皮擦碰掉在路见星那边,咳嗽一声。   路见星对人迟钝,但对物品十分敏锐,看了眼橡皮擦,抬头用眼神询问:你的?   “嗯,你让一让,我来捡。”盛夜行说。   路见星退了点儿,盛夜行弯腰下去,正在想抬起头之后要怎么跟路见星讲话,忽然后脑勺一阵剧痛。   盛夜行努力忍住闷哼,痛得眼冒金星。   缓解了会儿疼痛,他不解地抬头,腰却还是弯着的,视线一往上走,以极低的角度打量路见星——   他没想到,小自闭的面部轮廓从下边儿这种死亡角度看也能这么得劲。   再往下瞟瞟,小自闭的衣领也是敞开的,里边儿穿了件浅灰色羊毛衫。   领口的纽扣都扣得有些歪扭,暴露在空气中的锁骨倒是好看。   完了。   我在想什么?   盛夜行故作淡定地起身,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还没来得及说话,路见星就开始艰难解释起来:“不小心……”   他指指桌面,又指指桌脚,“抱歉。”   小自闭居然两口气说了!五!个!字!   目光回到桌子上,盛夜行心想这应该就是顾群山说的空间距离感知能力薄弱了。   路见星常常对距离的判断出现偏差,就容易拿丢、碰撞物品,撞门撞墙也是家常便饭,刚才应该是在自己弯腰捡橡皮的时候不小心碰了桌子。   盛夜行会不会被我撞成傻子啊。   路见星心想。   只见盛夜行摇摇头,说:“没事,不痛。”   季川老师朝这边儿看了一眼,盛夜行立刻坐直,装没事儿人,朝老师抬了抬下巴。   接着,他冒着被开瓢的风险,用脚尖点了点路见星的凳子腿。   路见星不解地扭过头。   他又想干什么……   “听说你成绩挺好,能不能教我念几个字,”盛夜行翻开草稿本,捉笔往上写字,再把本子推过去,指着,“这个。”   低头看草稿本,路见星嘴角一抿,“盛。”   “这个呢。”盛夜行又写。   “夜。”   “这个。”   路见星迟疑了会儿,说:“行。”   盛夜行心里爽快,右手开始转笔,似笑非笑地,“连起来。”   “成夜航……”路见星下意识地说完,手背却被盛夜行忽然捏了一下。   盛夜行脸黑得像锅底:“不对。”   等了将近五分钟,路见星才吃力地改口,“盛,夜,行。”   成了。   路见星看他陡然放松的表情,像感知到什么目的性,嘴角上扬,没忍住一抹笑,再继续低头写作业,呼吸都乱了。   装什么装,谁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啊。   他懒得拆穿盛夜行的小心思,但不知道为什么,盛夜行带给自己的压迫感非常地强,他自己的不吭声也时刻让盛夜行不想接近……   但两个人一碰上就总像有丝线互相连接,时刻能感受对方的存在。   路见星看看盛夜行的后脑勺,拿中性笔在掌心画了个小小的Q版药丸图案,捏紧了,继续写作业。   看小自闭认真学习了,盛夜行也不打扰他,趴着捱到下课铃响,跑走廊角落去点烟,刚好碰上来抽烟的季川老师。   “你校服呢?”季川散他一根爆珠。   盛夜行接过爆珠塞校服兜里,自己摸劲儿大的国烟出来点燃,吐一口气,“说过了,给学妹了。”   季川听这说辞,瞪得眼珠子快掉出来:“学妹?学校禁止早……”   “我们在操场打球,有来看球的小学妹突然一屁股血,”盛夜行吸一口烟,“我就把外套脱下来给她围上了,没别的。”   “做得很棒,”季川学着唐春寒的语气鼓励他,又看盛夜行不抽自己给的烟,摸摸下巴大笑起来,“现在小男生都喜欢抽劲儿大的?”   “什么小男生?我成年了,川哥。”盛夜行撮完最后一口,把校服袖口挽得老高,“还有,爆珠这种烟,我听说女孩儿才抽。”   季川咬爆了咖啡爆,嘴里“咯”一声响,“哎哟,道理挺多。哪听的?”   盛夜行笑着叼住烟屁股,“我说的。”   “哎……你成天屁股后边儿跟一群小跟班,怎么也不见你合群?男孩子嘛,多参与到集体中来,别天天除了搞你的摩托车就是翻墙玩儿消失嘛。”   季川也不知道怎么教育问题学生了,“或者,多花点时间在学习上……”   他还没说完,盛夜行难得打断:“书上不是写过么?一个人,要活得像一支队伍。”   “是,没错。”季川扶了扶眼镜。   “也没说这支队伍要好好儿学习啊。”   一支队伍互相配合着翻墙还特么挺利索。   盛夜行说完就要往走廊另一头走,季川伸手拦住他:“去哪儿?不上课了?”   “我舅妈给我汇的钱下来了,课不上了。”他又把袖子薅高一些。   盛夜行妈妈在离世前给他留了笔不小的遗产,从十五岁开始,舅妈就每个月给他打一些钱,盛夜行也不是多能挥霍的主,已经存了不少下来。   “嗯,那你早去早回,”季川知道这小子家庭情况复杂,也不为难他,“把袖子放下来吧。外套都脱给别人了,你不冷?”   盛夜行吹一声口哨,笑了,“我得翻墙啊。”   “行,你去吧。”季川说。   寒风吹过空荡荡的走廊,盛夜行单穿着一件薄卫衣,从学校小树林里翻墙出校去银行取钱了。   他浑是浑,但不是莽撞幼稚的人,部分老师明里暗里都比较偏向着他。太独的学生总是容易出点什么事。   而教室里,路见星一直趴着往走廊上看,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同桌回来,心里有点闷得难受。   “老师。”   唐寒正蹲下来捡粉笔,“怎么了?”   “我想出去。”他第一次举了手要求去走廊通风口站站,算是表达自己的意愿。   唐寒不放心,还派了李定西跟着。   从盛夜行表态开始,李定西对这个新来的小漂亮室友是毕恭毕敬,完全忘了自己差点被一凳子归西的事儿。   李定西叹气道:“唉……小星星,你说你要是能多讲点儿话多好啊。老大本来就不喜欢讲话,说话全靠吼和眼神威胁,你也不陪我讲话,寝室里呆着多闷啊。”   路见星好一会儿才消化掉盛夜行就是他口中“老大”这个事儿。   “嗯,”路见星望着操场上奔跑的人群,撑着手肘靠上栏杆,在李定西震惊的眼神中说出那三个字:“对不起。”   “哎哟,你给我道什么歉啊!我自己欠抽。本来就是我先招你嘛,只是以后不要打人头了,很痛又不安全……容易出人命。”   李定西解释,“出人命就是会死掉,你知道吧?”   “知道。”路见星点头。   小时候,自己偶尔站在卧室飘窗上,想往下跳。   因为知道会死掉,会真正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他承认,从幼年期意识到自己的不同后,自己是迷茫的。   他无法去做出很多令自己满意的事,各种障碍接踵而至,将他原本该彩色的生活变成了黑白,但惊人的专注力将他从深渊拉了回来。   换种角度看,“特殊”不是完全不好。   “我不是很难讲话,没有哑,”路见星说话的能力相比进校以来已进步不少,“我只是很难交流。”   他又指了指李定西和自己身前的距离,强调道:“沟,通。”   李定西眼神亮了几分:“我明白了!”   路见星抿嘴,“什么?”   “意思是好好相处的话,你还是可以慢慢变成话痨吧?”   “啊。”   路见星本来想点头,又费了些功夫去理解“话痨”这个词,一时不知道表示否定还是肯定。   一下午的课等到放学,路见星还是没等到那个“看自己不顺眼”的同桌回来。   他收完抽屉,再瞟了眼盛夜行的桌子,花几分钟时间想了想要不要帮他收。   如果贸然动别人的东西,会不会被讨厌?   好像关系也还没有好到可以帮忙收拾私人物品。   路见星抓紧书包带,在盛夜行座位边又徘徊了会儿。   手掌心都掐红了。   “路见星!”最后一位关灯的值日生嗓门儿不小,“你不走吗?”   路见星咬住校服领口,把拉链拉好,再朝门口挥了挥手,坐下来。   值日生瞧他没有要走的意思,把教室灯全部关了,临走前还嘀咕一句:“真怪。”   这小男生看样子还是不放心,又从门口折回来躲在门后,应该是怕被路见星开个瓢,说话语气小心翼翼的:“路见星,你走的时候记得关门。”   路见星回答:“好。”   然后,他弯下腰,把鞋带系紧又解开。   这样的动作重复到了第三十四遍,盛夜行都还没有回来。   在路见星的生活方式中,重复的作息和动作是他的习惯,每天放学跟着盛夜行跑过校门口的小路自然也成了其中一项。   今天等不到盛夜行,他就没打算走。   教室里安静的钟已将时针指向“八”,路见星浑身打了个冷颤,睡眼惺忪。   他撑着手肘在课桌上趴了会儿,扫视一遍教室里没有其他人之后,决定自己先回去。   夜里八九点,夜幕早已降临。   学校保卫室还没有锁住大门,走廊上的破伞被不看路的学生踩得七零八落,路见星踩着阶梯一级一级地下,心里也默默地跟着数有多少阶。   一级数漏了,他又折返回去重新往下走,重新数。   反复循环的动作持续了无数遍,楼道里终于来了夜晚巡视的保安。   一道手电筒光照射在路见星身上,他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了挡。   走廊尽头,保安室的大叔朝他喊道:“快十点了!怎么还不走?哪个班的?”   路见星张张嘴,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得靠住走廊墙角,额前黑色碎发被汗湿,呼吸一长一短的。   “能讲话吗?”保安大叔小跑过来,担心是身体有缺陷又发不出声的学生。   路见星首先瞄到手电筒,又注意到渐渐走近的人,立刻伸手把自己胸前的胸牌挡住了。   他不想被看出来自闭症。   保安大叔看路见星一个人缩在墙根不说话的模样,放缓了语气,“小同学快回去了,好吧?要不要我联系班主任?”   “不用。”路见星站起来说,“谢谢您。”   他抓紧书包带要走,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落下一句,“我回宿舍。”   保安大叔点头表示理解,目送他下了楼,在走廊上喊一句:“路上小心啊!”   “嗯。”路见星低低地应了一声,也不在乎对方能不能听到了。   在新的学校里,能和陌生人正常交流了。   路见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突然觉得自己也有一点小厉害。   他刚出校门,大门口的探照灯就亮了。   路见星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最为自在。   他在人群后落着单,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常,自然也不会有人给他贴上“没礼貌”、“小怪物”的标签。   明明只是有一点点特殊。   走了没几步,天空开始飘雨,与此同时,路见星的手机在衣兜里也震动起来。   他打开微信,发现是顾群山李定西几个人在加他好友,还未通过验证。   路见星眯起眼,来来回回看了几遍也没发现盛夜行的申请。   雨下大了,路见星却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无法边走路边通过验证,只得站在原地一个一个地按“同意”。   对于社交的缺失,他一向愿意去弥补,但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   雨点一颗一颗砸上手机屏幕,路见星扯住校服衣袖去擦,眼睛都被雨水糊得发胀发疼。   他把班级群点出来,用温热的指腹滑过屏幕,最终落到了盛夜行的微信号上。   都是同桌,还是同寝,加一下不过分吧。   路见星垂眸看着这个头像是摩托车logo的微信账号,面无表情地点了“添加到通讯录”。   然后,心里莫名其妙地放起了小烟花。   他抬头过马路,感觉雨势好像小了一点。   雨在抚摸他。 第8章 打脸   “嘀。”   晚上十点左右,盛夜行在市中心繁华的十字路口“招摇过市”时,收到了来自路见星的好友申请。   他一般不怎么管微信消息,但今天不知道怎么有种莫名的预感,就直接把车撂挑子到路边儿停了下来,跨在座位上掏手机。   夜风吹得他头疼。   还是夏天好。   以往每逢夏夜,他穿一条比赛过后未换下的篮球裤、一件纯黑短袖,带上红黑镶银边的头盔,一脚油门轰进二环,不晒也不热,光顾着爽。   最劲劲儿的时候,天空下点小雨,身上又湿又凉,总能和他心中的小火焰互相对抗。   市里玩赛摩的少,盛夜行也没跟着瞎混,整一辆狠货过瘾就得了。因为他还在读高二,圈子里普遍认为他还没满十八,其实已经满了有一段时间。   盛夜行的机车是配色黑白交错的猎路者CK1-125,是他成年那天舅妈给新换的,价格近一万,特别拉风。舅妈说他之前那辆太轻便,压不住盛夜行。   他知道自己在年长的人心里,就是一移动火箭炮。   盛夜行听了直笑,说人家骑摩托都是怕自己体重太轻会摔出去,到我这儿怎么就成了摩托车hold不住我了?   长腿一迈,他半边身子都靠在车上,头盔不取,掏手机就解锁。   在闹市街区,他并没有将排气管轰得过于响亮,但还是因为自身条件吸引了不少目光。盛夜行不喜欢被注视的感觉,压下眉眼朝周围扫视一圈,努力抑制住自己心里的烦躁。   小自闭的微信头像是一只小话筒。   添加完成后,盛夜行主动打了个招呼,发名字过去:我盛夜行。   那边儿秒回——hi。   一声又酷又有点儿萌的“嗨”。   看得盛夜行眼皮都跳了一下。   不过盛夜行放心了,看来小自闭通过手机社交软件还是可以交流的。以后跟他说话说不通就用微信发消息算了。   一面对路见星,盛夜行少得可怜的好奇心又冒上心头,特别想知道为什么头像就设置成了一个小话筒。   监督自个儿多讲话?   于是他自掏家底:我头像全黑是代表夜晚。   小自闭只高冷地回了个:嗯。   盛夜行还没来得及回复,那边顾群山就开始轰炸电话过来了。   “喂?”顾群山那边声音哗啦啦的,听起来在打扑克牌,“老大,你让我帮你找酒店,我找好了!”   “嗯,安排的哪儿?”盛夜行看今晚时间不早了,不打算回宿舍。   “洲际半岛连锁酒店、凯悦精品酒店、w轻奢酒店……牛逼吧?我们市里什么都有。”顾群山说。   “奢侈啊。”   盛夜行沉默一会儿,“价格告诉我,退房的时候直接从你信用卡扣。”   “我填的你的卡号,”顾群山说,“不贵,就一两百。”   “呼。”   盛夜行取下头盔透了会儿气,低头咬住滤嘴,“哦,你找的山寨版。”   “性价比高就行了嘛,我们学校附近这儿这么偏僻,还真没几家好酒店。老大你住了这么好几年还不清楚吗?等下我把地址发给你,你直接过去住。”   盛夜行没打算把烟点燃,“嗯。明早自习我就不来了。”   他停顿一下。   盛夜行又问:“那……李定西今晚住宿舍吗?”   “啊……他今晚在我出租屋里打牌,应该不了。”   又让路见星一个人待在宿舍?   能行?   他之前还听顾群山科普说,自闭症患者有80%都不能独自生活。   夜色里,路灯照映出绰绰人影。   盛夜行在口腔内用舌尖舔湿了泡软的滤嘴,原本锋利的轮廓也在灯光下变得柔和不少。   他动了动喉结,对电话那头慢慢命令道:“让他回去。”   “定西今晚喝得有点多……老师要是突击查寝查到喝酒,那不就死定了嘛。”顾群山说,“再说了,定西有多动症,万一喝醉了去惹路见星怎么办?你控制力倒是好,定西不成啊。一激动缠着路见星不让睡觉,他脑袋不就开花了吗!”   有道理。   盛夜行说:“那你去我宿舍睡。”   “嗝。”顾群山猝不及防地打了个酒嗝。   “操。算了,”盛夜行把没点燃的烟夹在指缝里扔掉,伸手去取头盔,“我回去睡。”   顾群山虽然喝了酒,但还是比较清醒。   他深吸一口气,不怕死地发出灵魂拷问:“老大,我怎么感觉你对小自闭挺有保护欲呢?就特疼他。”   “影视剧里知道太多的人都盒饭领得早。”   盛夜行挪开手机就想挂电话,临按下挂断键前还对着手机麦克风说了句:“而且,我对男的能有什么保护欲?”   只是不愿意表露出太明显的同情心。   盛夜行挺怕这种同情表达得太多,会伤害到自尊心极强的路见星。   说完他挂了电话,把手机揣进内揣,握紧手把杆。   现在才十点半,盛夜行准备在市区里兜一圈儿风再回寝室。   市里的路大多宽敞,盛夜行压低限速慢慢地骑,才跨区从市中心骑回学校那边三环外,就发现这边的地界正在下雨。   机车轮胎从地面碾过,积水飞溅,把他一双黑靴皮头浸得湿润。   学校修在三环外的小山附近,算是城乡结合部,除了盛夜行和学校里家庭条件好的同学,其他都极少踏出这个片区。   如今入冬,市里多阴雨,街道上更是寥寥无人。   市里是环形规划,三环开外就属于新城区与郊区,学生想入城往往得坐半个多小时的地铁。盛夜行的舅妈家在城中心,表妹也在那边儿念书。   仅仅是一个区的距离,就把他们的生活分割成了两半。   但盛夜行挺无所谓的,有机车骑,多远对他来说都不是事儿。   盛夜行性子好强好自由,加上自身病症的原因,常常做事考虑后果又控制不住。他享受骑机车时那种身临其境的震撼,不被条框所控制的不羁与野性。   对盛夜行来说——骑上摩托车,他就是英雄。   等到了宿舍楼下,盛夜行把头盔和雨衣取下来脱掉,晾在宿舍楼的院子里,敲了敲门卫的铁链,“明叔,我回了。”   正在打瞌睡的门卫明叔忽然惊醒,见是盛夜行,愣道:“小盛?你室友没跟你一起回来?”   “李定西请假,路见星在寝室,”盛夜行站在屋檐下躲雨,“查寝了?”   明叔摆了摆手:“哎哟,今儿个你张妈早就开始查寝了,你寝室里灯都没开,一个人都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盛夜行重复一遍,“张妈呢?”   “楼上,你快去看看。”明叔给他按开门锁。   学校宿舍一到了十一点有门禁,不能进不能出,盛夜行以前是个行走炸`药包,学校为他开了些例外。   一来二去,盛夜行和宿管关系还可以,偶尔不愿意打扰他们作息,会选择翻墙出入。   盛夜行进了宿舍楼,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去,才跑到三楼就撞见生活阿姨张妈急红了脸。   “张妈。”   “小盛!你可算回来了,你室友呢?就新登记的那个,白白净净的那孩子,特别俊,跟团奶糕似的。人呢?”张妈说。   “路见星么,”盛夜行停在楼梯口,往楼上望,“没跟我一起。”   “对对对,特别好看一孩子,”张妈掏出查寝本子记来记去的,“他去哪儿了?没跟你一块儿?”   盛夜行点头:“没。”   “那就是人不见了!也没听你们唐寒老师给我打电话请假什么的……哎哟,这可怎么办。”张妈一急就开始抹汗,“你们关系不是挺好吗?天天上下学还一块儿呢。”   “不熟。”   盛夜行说完就低头掏手机,给路见星的微信打了几个电话也没人接。   ——在哪?   ——报坐标,我来接你。   等了一分钟,没人回。   外面雨势越来越大,漆黑一片,再耽误一会儿就过午夜十二点了。市二走丢一个学生可不是小事情,这是要上社会新闻的。   在他们沉默的一瞬间,远处炸开声声惊雷,闪电亮透了半边天。   “我去找,”盛夜行擦了一把下巴颏儿滴过的雨水,“张妈您先别通知我们老师。”   张妈看他急匆匆地上楼进宿舍,跟在后边儿不放心极了,“你一个人?”   “嗯。”   处事难得沉着的少年低头去咬衣服下摆,将打湿的卫衣脱了下来。   盛夜行从衣架上套了件防水的冲锋衣,再在李定西位置边转了圈儿,扯了件保暖的羽绒服下来抓在手里,直接去开门就要走。   张妈拦住他给他塞伞,“小盛你带把伞啊!”   “不了,”盛夜行关门,“影响我跑步速度。”   张妈在后面边追边喊:“你不骑摩托去?”   “不。”   张妈看他情绪不太稳定,小心试探道:“不带药?”   “不带。”   “记得看路啊!别你小子也走丢喽!”   “方圆十里就没我找不到的人。”   盛夜行扔下这么一句,也没走正门,直接从宿舍楼下的砖头边踩着墙就翻出了校外。   他动作利索,臂力惊人,再加上腰腹有力量,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越过了插满玻璃片的墙面,只剩张妈和明叔两位中年人在后面看得目瞪口呆,彻底见识了这浑小子平时是怎么出去的。   学校地方偏僻,一到夜里,街上铺面开着的也少,盛夜行一路顶着雨跑过紧闭的店门,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重。   他喘着气,总感觉路见星就在某个地方,甚至自信到手机都没看。   他以为他是能找到路见星……却不知道是自己犯病了。   从张妈说路见星不见了的那一刻起。   他知道自己对路见星挺差劲的,也没有尽到一个搭档应该有的责任。唐寒信任他,相信路见星的安静能够抚平自己的戾气,自己的阳光也能照入路见星的小世界……   市二就是这样,谁都深陷泥潭之中,谁也无法将谁拉上岸。   电话一响,盛夜行下意识以为是路见星,把手机拿出来一看,是李定西。   “什么事,说。”   “哎,老大你说话怎么这么喘啊?你干嘛呢?”李定西语气变得神神秘秘的,“你不会在爬楼梯吧?”   青春期男生之间的小荤话一听即懂,但盛夜行看了看脚下长满青苔的石阶,冷笑一声:“我还真特么在爬。”   想了想,他又说:“打个电话给顾群山,让他……”   本来盛夜行想说,让他联系一下校外的哥们儿,全出来找路见星,但是盛夜行现在精神状态不太好,潜意识觉得路见星不能给别人找到。   他不放心。   “怎么了?”李定西听他忽然没声儿了。   “小自闭丢了。”盛夜行说。   自己握着手机的手抖个不停……怎么回事……   “操?小自闭要变成小可怜了?”   “小什么小,人家跟你差不多大。”   “那我是小可怜!”李定西吸吸鼻子,“我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吗?”   “没有。”盛夜行稳定下心神,“等我消息。”   挂断电话,他看街上偶尔有面包车飞驰而过,都要多瞅两眼后座。   最好是别被拐走了。   盛夜行每跑过一条街道,总有蓝底白框的路名牌在提醒他,他正处于什么位置。   跑累了,他撑住膝盖站着喘口气,仰头望天,偶尔看见几粒闪烁光辉,突然明白了路见星名字的含义。   会不会是他父母接他回家了?要不要跟唐寒老师说一声……   不行,学生走失这种事儿在市二曾经发生过,当时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最后逼得犯罪嫌疑人撕了票。   盛夜行脑海里又涌上了一种过激的自我认知感——   我他妈能找到的。 第9章 再打脸   盛夜行现在正处于意志行为增强的状态,脑子里混乱得一时了无头绪,体温都上升不少。他站在街角,盯着远处黑黝黝的街道,看那光线昏暗,直觉路见星就在那边,又往那个方向跑了百来米。   直到在学校附近转了快二十分钟,盛夜行才冷静下来,眼神空茫。   他开始想,会不会是小自闭出了学校区域范围?   是有意的出走还是无意的迷路?   他换了个方向,又往入城的方向走,那里有一座跨河大桥,夜晚人少,但是视野开阔,无树木遮掩,站在上边儿能同时观察到二三环两边的路。夜晚偶尔有飙车党经过,前车灯还能将路照得十分亮敞。   下雨、坡道、容易打滑的机动车……   盛夜行不敢想,如果小自闭一个人走在路上没注意到车辆怎么办?他本来在运动时的专注力就稍微弱一些。   暴雨越下越大,盛夜行发茬硬而短,淋湿了也不算难受。   只是冬天夜里的风寒冷刺骨,吹过他淋得半湿的身体,再钻入脖颈间,再健壮的身体也有些受不了。   路灯闪烁的一瞬间,盛夜行在桥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背着书包,一身蓝色校服,个子高挑、身形挺拔——是路见星。   他没喊,没敢惊动路见星,怕是真的想出走,一喊人就溜了。裹紧了衣服跑过去,盛夜行隔着老远就看见路见星怀里抱着什么。   路见星书包湿透了,校服也湿得不行,雨水还在从他头顶往身上疯狂地砸着。他的头发比盛夜行长些,细碎的额发黏在额头上,低着眉眼,睫毛都像挂着水。   “路见星,”盛夜行不废话,直接拦了路见星的路,音量拔高,“你去哪儿了?”   “……”路见星沉默一会儿,没吭声。   “微信为什么不回消息?找你你不回,那我加你干什么?”   “没电。”   盛夜行有点上火了,“你进城了?”   路见星抿嘴,如实回答:“在三环边。”   无奈、愤怒、担忧等等盛夜行几乎很少有过的情绪一齐涌上了心头。   “六点半放学,十一点门禁,这么长的时间你就往外跑?”盛夜行一说话,雨水都往喉咙里灌,“今晚张妈来查寝了,她急得不行。你说你不需要人照顾,就是这样不需要的?!”   雨又下大了。   路见星慢慢抬眼,眸底亮晶晶的,“附近,没有。”   “什么没有?”盛夜行逼问。   路见星摇摇头,没什么。   “算了。”   盛夜行懒得跟他废话,转身就要走,路见星又急急忙忙地跟上。他把路见星带到一处有屋檐的报刊亭下躲雨,直接把路见星的手臂扯过来,将人牵到跟前,一脸不耐烦地说:“脱校服。”   路见星抬起头,手足无措地,不能理解他的行为。   眼前身材高大又情绪阴沉的少年重复一遍口令,“脱校服。”   他看路见星还是不动作,伸手拉了路见星湿透的衣领链子,抓着手臂把校服脱下来,然后把怀里护了挺久的李定西的羽绒外套抖了抖水,罩在路见星身上。   任由盛夜行护得再小心翼翼,衣摆还是被雨水浇了个透,在夜里划出一道水滴弧线。   “路见星,”盛夜行疲惫地动了动嘴唇,眉宇间的紧张总算放下了,“以后不要给我添麻烦。”   就在他转身要带路寻回去的时候,路见星忽然抓住他的冲锋衣衣领,开口:“等等。”   见盛夜行转头用阴郁的眼神看着自己,路见星说不出话了,“谢谢。”   接着,他盯了他许久。   小自闭被雨淋得完全没了以往傲气又高冷的样子,头发湿漉漉的黏在鬓角,原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也软糯下来。   盛夜行不禁想,什么“小自闭”,都该喊一声“小漂亮”。   应该是太冷了,路见星还在发抖。   刚出报刊亭,雨势丝毫不见减弱,凶狠得犹如天降碎石,一束接一束,又像剑,倒插入了地面之中。   盛夜行仰头望了望天,用手指捻住衣摆,直接把自己在外面的那件冲锋衣脱掉,顶在头上朝路见星招了招手:“算了,你过来。别搁那儿淋雨,发烧没人管你。”   骗人。   路见星站在原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羽绒衣,干哑道:“不舒服。”   他对上盛夜行疑惑的眼神,紧张地补充:“我,衣料难受。像小时候洗澡,也难受。”   盛夜行知道他可能是因为病症引起触觉障碍,对衣料的敏感度过高,但现在脱衣服回去肯定发烧。   此时的盛夜行严厉得像位家长:“不能脱衣服,会发烧。”   路见星抿着薄薄的嘴唇,“穿你的。”   他说完,不等盛夜行同意,执拗地脱掉了身上李定西的衣服,再把怀里护着的小塑料口袋装进盛夜行衣服的口袋里。   雨声小了点儿,盛夜行的注意力这才转移到路见星一直拿着的塑料袋,“你拿的什么?”   “药。”路见星声音冰冰的,小小的。   学校为了防止学生发病误食其他药种,所以校园范围内一两公里都没有药店。这么说来,路见星大半夜的都还在外边儿不回宿舍,是放学去三公里外买药了?   走过去的?冒着雨?   小自闭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盛夜行薅了一把自己淋湿的头发,随口问道:“什么药?”   他说着,把药包打开,翻出来发现是一瓶包装已经湿透的消肿止痛酊,还有一盒活血止痛胶囊。   不知道为什么,盛夜行下意识紧张起来,掰开路见星擦雨水的手,“你哪儿伤着了?”   “你。”路见星踮起脚,用柔软的手掌碰了碰盛夜行的头。   盛夜行愣了,“我的头?”   “嗯,下午,”路见星抹掉唇边的水渍,慢慢地说,“桌子。”   这一晚,盛夜行的心情在这一瞬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   像有一颗璀璨的流星,倏尔划过原本静谧的夜空。   自己胸腔中部偏左下方的那颗桃心忽然像被开水灌满了,疼得发胀,又烫得热烈。眼前人的模样在雨中变得愈发清晰,连嘴角挂的一滴水珠都显得那么让人心动。   “桌子撞会痛。”对方还在解释,“要用药。”   盛夜行的眼神变得复杂不已。   他没有办法去问,说路见星你顶着雨跑这么远玩儿失踪就是为了给我买药?我压根没受伤。   但是,他不能这么说。   如果他开口了,路见星只会反应过来他自己的行为很不可理喻,或许以后就对关心别人感到排斥。   几种想法在盛夜行脑海里交战后,他去握住了路见星发凉的手,再将其揣进自己的卫衣衣兜。   “我会用药的。”盛夜行沉声道。   路见星放松了一口气,“好。”   “路见星,你跟我回去吧。”盛夜行说。   “好。”对方积极回应。   现在已经近凌晨一点,雨慢慢地小了。   从跨区大桥到学校内的距离很远,路灯破的破闪的闪,将路况衬托得更加寸步难行。他们走了十多分钟也没有看到一辆出租车经过。   凌晨一点半,盛夜行带着一路默不作声的路见星回了宿舍楼。   他没法儿带着小自闭翻墙,只得敲了敲大门的铁链,喊人:“明叔。”   我带路见星回来了。   “哎唷,终于回来了……”张妈也从门卫室的桌子上揉揉眼起身,看盛夜行严肃的表情,没有多说话,只是赶紧拿干纸巾给两个孩子擦了擦脸,“去哪儿啦?”   “买药。”路见星答。   张妈点点头,知道这个小孩儿特殊,也不多问,催促道:“快上楼休息了吧。小路你以后不要乱跑喽!急死老太婆我了。”   “对不起。”   路见星乖乖地站着,手从盛夜行衣兜内拿了出来。   一回宿舍,盛夜行把灯打开,累得快要虚脱。   兴许是上楼梯的动静没把握好,宿舍楼里不知道哪个兔崽子睡懵了胆子大,迷糊地大吼:“谁他妈的大半夜不睡觉啊!”   盛夜行停了脚步,捏紧拳头。   楼道里的灯不够亮敞,路见星脚步快,比他多上了一阶。   盛夜行看着他,忽然就镇静下来,没吭声,吞下了那句已经横冲直撞到嗓子眼的“你爹”。   这时,不知道哪个宿舍的小子也被吵醒了,回吼:“哪儿的野种大半夜喊麦啊!”   “草!”   “孙子!”   两边儿宿舍你一言我一语的,楼下还没走远的张妈又折回来,一板子敲到楼道里,扯嗓门儿喊:“谁不睡觉!谁不想睡觉!不想睡觉下楼放哨!大半夜斗什么狠呢啊?!”   顿时安静了。   盛夜行听得想笑,跟着路见星上了楼。   开门进宿舍,路见星第一件事儿是把药拿出来放阳台上。   “路见星,”盛夜行发现小自闭的一举一动越来越难理解了,“你做什么?”   “晾晾。”   路见星说完,像怕盛夜行不理解似的,有点儿急地补充:“雨停了。”   我把药盒晾干!   “行吧,”盛夜行边脱衣服边去扯干浴巾,扔给路见星,“现在已经停水了,没法洗澡。你把身上擦干,再喝热水,然后上床睡觉。”   “好。”   路见星一累,人也乖顺下来,接过浴巾就开始脱衣服擦身上。盛夜行却忽然跟触电了似的,转过身开始脱自己的衣服,根本不敢去看路见星。   他刚刚瞅着小自闭脱到胸口了,锁骨那一块儿还是那么白。   比市里深冬偶尔飘的小雪还特么白……   那些雪自己小时候玩儿闹的时候吃过,冰的,入口就化了,绵绵的,没什么味道。   路见星也是冰的吧?   哎,我操?   他深吸一口气,骂自己混蛋,决定明天找顾群山学点儿净心的经书背背。   路见星换完衣服,把李定西淋湿的外套也晾了起来,穿袜子准备上床。他站在桌子前徘徊一会儿不上去,突然说:“他们,什么意思。”   路见星的世界里,人与人应该是互相不干扰的。   他对“其他人”,天生就缺少好奇心,也不想知道对方的想法……但自从遇到盛夜行,路见星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事儿一件一件地多了起来。   “口不择言罢了……”盛夜行喝了口热水,“想知道野种是什么?”   “嗯。”   “没爹没妈。”盛夜行想想,觉得乱骂的那些人也挺操蛋,补一句:“或者有人生没人养的。”   完了,说什么都像在骂自己。   路见星点点头,指指自己,慢吞吞地说:“我。”   盛夜行心头突然有石头压下来。   他握住路见星的手指,说:“你不是。”   “我拖累他们。”路见星说起父母,神色黯淡了些。   “嗳,别想了。”盛夜行说。   路见星把袜子穿了又脱,脱了又穿,才应了声:“好。”   “我妈去世得早,我爸没什么本事。我妈家里挺有钱的,走后给我留了套院子,在城南。但很多年没有人住了,我也不爱去。”盛夜行边说边低头拉拉链儿,“等你想通了愿意上我机车后座,我带你玩儿去。”   说完,盛夜行诡异地有点耳根发烫。   自己还真没邀请过谁。   顾群山和李定西这俩左右护法都没有上过自己的车。   路见星听得心生向往,却不太愿意麻烦他,点头又摇头。   这模样看得盛夜行心里软软的,“以后再说也成。诚心邀约,我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小自闭努力地回应他的每一句话:“嗯。”   路见星家庭条件相对来说较为普通,但父母从自己小时候发现罹患疾病开始就为自己奔波。十七年了,路见星的病情已经拖垮了整个家庭,影响了基本的生活。   在前几年,妈妈也终于迎来了第二个孩子,路见星便更像一个累赘。   来市二上学也是他主动提出的,只因为在一次班级矛盾中,有一名男生指着他大喊:“路见星你这种特殊情况的人就应该去市二!成天待班上摆什么谱?看不起谁啊!你有病!全班都得伺候你怎么着!”   当时路见星以为市二是医院,没忍住上网一搜,发现是一所学校。他利索地把学校相关资料搜集完毕后,给父母表示了他想前往的意愿。   学费不算高昂、住宿、封闭、特殊学生集中心,家长可以两个月甚至半年探视一次,这简直就是为不堪重负的路家量身定做的。   洗完脸,盛夜行注意到路见星眼下晕染开了一圈淡淡的红,“你眼睛下面的痣是画的?”   路见星点点头。   盛夜行问:“之前还是蓝色,怎么变红了。”   “开心和不开心。”路见星说,“今天开心。”   你还是小孩子吗。   盛夜行嘴角一勾,没吐槽出来,只觉得有点意思。   “那明天打算画什么色的?”盛夜行认真地问。   “明天,”路见星垂下眼,也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然后舔舔唇角,说:“红色。”   盛夜行盯着他的舌尖发了会儿愣。   最后是被自己掐得回过神的。   临睡前,路见星还是坐起来,揉了揉眼。   “不睡?”盛夜行看他在床上披着被褥坐成一团。   在某些事情上,路见星的病使他格外固执:“药,涂一点。还有口服。”   “……”盛夜行一时不知道怎么跟路见星说自己被撞的那一下其实没有受伤。   他挽着袖子下床,“我涂药吧,我不吃药,行么?”   “嗯。”路见星托着脸看他在昏暗的光线下抹药。   盛夜行哪儿敢真涂,只沾了一点点药油往后脑勺抹,除了烧灼感就没什么功效了。   盛夜行特别严肃地说:“路见星,我还是得告诉你,这里的人都是患者,你在外边儿算特殊,但在这里不会。我对你和对其他人的态度只会一样。”   “……嗯。”路见星应了一声,“冷。”   “哎。”   盛夜行叹气,一边骂自己没出息,一边凶巴巴地给他盖被子。   感觉之前的话,都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似的。   算了。 第10章 保护欲   早上宿舍楼里停了水。   天刚蒙蒙亮,宿舍楼边的起床号响起,一群男生踩着拖鞋下楼领水,还没领着呢,排队的几个就打起来了。   明叔几次镇`压无力,只有在楼道里扯嗓子喊盛夜行的名字,被喊到的这位大哥大穿着短袖睡眼惺忪地从寝室内跨步出来,下到宿舍楼门口朝动手的几个男生瞥一眼。   人群顿时全安静了。   盛夜行怀疑李定西他们是荷尔蒙分泌失了调,非要拿打架来证明青春期有多可贵。   毕竟年纪再大个几岁,就没有挥拳头的冲动了。   还好自己班上人占上风,不然盛夜行没控制住,男生宿舍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把空水桶直接扣人脑袋上的行为,高一时年少气盛的盛夜行没少干过。   “没事儿了?没事我回去睡了。”他往楼上走。   “一群孬货,”李定西朝挑事儿的人咽口唾沫,扯了扯歪斜的衣领,朝盛夜行喊:“哎!老大你不上课么?”   “不了,我请个假,”盛夜行头也不回,“路见星发烧了。”   我操,路见星发烧关你什么事儿啊?   李定西昨晚喝多了,宿醉醒来喉咙哑哑的,没敢多说话。他今早六点才摸回宿舍,差点儿被明叔逮了个正着。   他之前有段时间每天凌晨三点就说梦话,比闹钟准时,还带点儿北方口音,醒了之后盛夜行问过他好几次到底哪儿的人,李定西总哽着喉咙说自己本地的。   说梦话的习惯改不了,李定西总怕晚上睡着睡着就被盛夜行揍晕在床上。他花了好一番功夫相信这位大爷不会乱发病后,才安心在寝室住下。   高一的时候,盛夜行经常半夜辗转难眠,往阳台上站着抽烟,一抽就是一宿。   每逢太阳升起,盛夜行体内的躁动因子作祟,惹得他只能在厕所里用拳头砸墙,每次砸得一手血,再问他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什么都不记得。   到后来,盛夜行甚至在李定西不在的情况下,学会了自己单手用酒精和纱布包扎。   也尽量不让它那么像白甜糯米粽子。   盛夜行没想到的是,路见星发个烧都固执地要去上课,浑然不把自己的病当回事儿。   病人都不介意,他又不是医生又不是白衣天使,自然懒得管,迅速换好多的校服外套,站在寝室门口吹口哨,“路见星,你到底能不能行?”   “我行,”路见星攥着书包带子小跑跟上,脸蛋在冬日清晨里发红,“我特行。”   “厉害啊,”盛夜行笑得特别坏,“你还挺贫?”   路见星看他笑得好看,脸发烫,也不知道是自己烧着还是怎么,问:“贫是什么?”   盛夜行在这一瞬间,对路见星感觉又增多了。   倒不是说多了多少好感,只是觉得他或许会成为路见星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存在。   自己在他最重要的成长期,潜移默化地用一支黑笔往白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或者说,是在纸上画画。   画五彩缤纷的画。   遇上路见星,他口中的“你他妈能不能跟上我啊”都变成了“能跟上我么”。   市里已是十一月中旬,南方湿冷的环境让他们无论穿多少都能从空气中感受到刺骨寒凉。   仗着身子骨硬朗,一群屁大点的小男生开始只穿冲锋衣和短袖,一打篮球能分分钟脱衣服耍帅。   盛夜行也不例外。   但他把短袖换成了更帅的长袖卫衣,里边一件背心扎到裤腰里,特别心机。   只是不能再随便撩衣角显摆腹肌有八块儿了。   今日清晨阳光好,盛夜行走得懒懒散散,路见星也在后边儿踩他的影子,手里捧一杯豆浆,喝得特别豪气,比喝酒的架势还牛逼。   盛夜行边昂首挺胸地往前走,边趁机回头看他,内心全在想:小自闭喝醉了什么样儿?   话说回来,路见星头一次吃到拌了老干妈辣酱的手抓饼,还不太习惯,狠狠呛了一口。   被呛得眼尾带泪,路见星却一句屁话都没多说。   他乖得像一句“操”都不会骂。   之前盛夜行还觉得路见星有时候跟个女孩儿似的,现在不觉得了。   小自闭的轮廓颇为秀气,称得上特别俊,还挺像本地人,眉眼中透露的性格坚毅又硬气,这些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他讨厌陌生人的触碰,在街上不小心被谁撞到,眼神都会瞬间变得特别“狼”。   还挺能吓唬人。   路见星到班级已有一周,同学们对他的好奇心也逐渐减弱,觉得他除了不爱讲话、长得好看、成绩好、有点儿凶之外也没有别的tag了,索性不再在教室里讨论他。   虽然说市内一向重点扶持,但特殊教育学校的师资能力相对弱一些。   唐寒同时教语文也教历史,今天直接搬了挺大一块中国古代版图来挂在教室上,说让大家先复习半节课,下半节课抽查。   在人多的地方路见星不爱讲话,盛夜行也知道他这个毛病,在教室里两人几乎零交流。   顾群山属于学渣,一遇到复习的课就简直满地找乐子。因为多动症的原因,他总是坐不住,高一的时候上课拿绳子捆自己,后边儿直接把自己跟李定西背对背捆一起。   教室一安静,四周“静态”下来,顾群山心里就极为不舒畅。他一条腿搭在课桌踏板上,想了一会儿,开始抖腿。   感觉到顾群山的桌子在随着他的大腿微微震动,盛夜行伸手拿笔往他肩膀上一敲,“别动。”   “我他妈,”顾群山特别痛苦,“忍不住啊……”   “那就动静小点儿。”翻了页,盛夜行假装自己也特认真,“你把课桌顶起来抖,这样没声儿。”   “操,老大你也太没人性了。”   盛夜行听得想笑,挑眉道:“你才认识我?”   然后他也没管顾群山了,从抽屉了摸一只耳机出来塞进校服里再从领口拔出来,用手掌扣住耳朵,侧着头摆出沉思的样子,开始听夜店里那些个劲爆的remix电音。   市里的各家夜店是出了名的好玩儿,好玩儿到每周末全国各地都有人从天南地北坐飞机过来蹦迪。   盛夜行不喜欢吵闹,但喜欢刺激自己。越与他性格相撞,他越能从酒精里汲取到养分。   “呲啦——”顾群山每抖几次桌子,他身体的推力将凳子往后挪,桌子也跟着后挪。   坐在后边儿的路见星一句话不说,把桌子往后挪。   “呲啦——”   前桌顾群山又往后挪十来厘米,路见星也跟着把桌子后挪。   “呲啦——”   最后一次抖动结束,顾群山停下抖得发麻的腿,侧过脸想跟林听讲话,发现自个儿已经“抖”成盛夜行的同桌了。   盛夜行取下耳机,眼神瞥过去:“……”   顾群山:“……”   他连忙回头,看小自闭正安安静静低着头写作业,丝毫不被影响,一个人活成了最后一排。   顾群山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老大的眼神有点儿瘆人。   “不好意思,兄弟……”   顾群山迅速把桌椅往前推,在教室里发出了极大的噪音,“小自闭,快上来!”   盛夜行不管路见星还在写字,伸臂就把路见星的桌子拖上来,对着顾群山凶神恶煞的:“别他妈叫他小自闭。”   顾群山“嘿嘿”笑几声,“那我叫什么啊,小星星?”   听完这个称呼,路见星愣着看了顾群山几眼,有些不习惯地皱了皱眉。   幼儿园,爸妈喊他“星星”,小学变成“小星”,初中再变成“见星”,到最后变成“路见星”……对于称呼的变化,路见星原本是迟钝的,但当他感受到亲疏远近的变化后,逐渐对此变得敏感。   “叫路哥。”   看路见星表情不太好,盛夜行说完就踩住顾群山还在乱抖的凳子腿儿,“听明白没?”   “知道了老大!”   顾群山被凶得还挺爽,特狗腿地朝路见星笑:“路哥!”   这时,唐寒正拿着新发下来的月测试卷进教室,一张一张地分好组别,拿起教鞭往讲桌上敲了几下,佯怒道:“上个自习你们那一团小子都还在吵,课本拿出来抽背了!”   “是——”班上平均成绩不差,但都懒懒散散的。   盛夜行待得都要怀疑班风是不是被自个儿带偏了?   天气冷,教室里开了暖气,唐寒边脱围巾边照应着课本发问:“下面抽背一下主要条例,嗯,1842年8月29日,《南京条约》签订……”   虽然说学校以治疗训练为主,但普通高中生的课程进度还是要跟上的。   正在低头玩儿笔的路见星忽然出声:“星期一。”   路见星声音并不算小,唐寒正惊喜于听到了他的发言,愣了会儿还是没听清楚,问:“见星在说什么?”   顾群山特别积极:“老师!他说星期一。”   他喜欢回答日期?   唐寒这么想着,又顺着提问道:“《马关条约》呢?1895年4月17日?”   路见星眨眼,说:“星期三。”   他的桌边,盛夜行一只手揣在兜里,另一只手正迅速打开了手机的万年历,迅速滑动屏幕……看清日期完全正确后,眼神满是疑惑。   背下来的还是算出来的?   小自闭这是真学霸中的战斗机的节奏?   “小自闭怎么他妈的什么都会啊。”顾群山骂一句。   盛夜行淡淡地看他一眼。   顾群山迅速改口:“哎,我们路哥真是牛逼。”   他知道,老大的内心肯定也一直喊的小自闭!   这就是只许他自个儿放山火,不许自己当萤火虫。   望着路见星澄澈的眼神,唐寒忽然意识到,路见星可能是对任何日期都具有能说出周几的能力?之前在国外的纪录片上有看到过这种情况。这种想法让她心头一动,干脆直接合上书本,随便挑日子问:“1998年9月25日?”   “星期五。”两三秒不到,他几乎脱口而出。   唐寒掌心全是汗,又问:“1996年10月2日?”   路见星半点没犹豫:“星期三。”   注意到盛夜行在翻万年历,唐寒朝盛夜行望了一眼,后者抬头对上唐春寒的眼神,点了点头。   “同学们,你们先上课,”唐寒“啪”地一声合上书本,把刚系下还没来得及叠好的围巾又系回脖子上,“路见星?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看路见星没动,盛夜行弹了块儿小橡皮过去转移他的注意力,扬起下巴,提醒他:“去办公室。”   路见星推凳子慢慢站起来,跟着唐寒走出去了。   班主任和路见星刚走,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对刚刚路见星的表现表示出了惊叹,纷纷交头接耳地议论,班长管不住纪律,盛夜行敲了敲桌面,朗声道:“上自习。”   唐寒一走,顾群山立刻又不乖了,开启了微信漂流瓶模式,侧过脸小声说:“哎哎哎哎,老大,啊哎哎哎哎。”   盛夜行烦,伸手把他脑袋拧回去,“脑袋转过去。”   “我有新消息。”   “脑袋转过去。”   “我路哥的。”顾群山故意说。   手掌放在顾群山头顶,盛夜行又摁着把人脑袋转过来,“说。”   “就他以前在他们学校,我操,那叫一个猛,打架一挑五,怎么往死里整怎么来,没人敢惹他。他们学校人听我打听他,眼神都变了,感觉我寻仇似的。”   顾群山声音不大,努力往盛夜行耳畔凑近,“你知道数学老师那种三角尺教具吧,打起人来咔咔的!他拿那个把教室人家窗户都砸破了。”   盛夜行边听边转笔,“跨班打架?”   看来小自闭比自己想象中的野多了啊。   “对啊,”顾群山说,“你猜他打的多大的?”   “高他一年级?”   “他初二,打高一的。”   “赢了输了?”   “赢了,”顾群山总结,“光脚不怕穿鞋的,我路哥就是光脚的。”   “他不会先惹别人,”盛夜行也做了个总结,“他属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我犯我我整死人’那种类型。所以被打的活该。”   表面做得云淡风轻,但盛夜行还是被顾群山的描述所激怒了。   不知道为什么,小自闭被一群人围着欺负的场景跃然浮现眼前,他甚至都能想象出路见星因为隐忍而憋得发红的耳根。   自己的病状时常来得无缘无故,也猛烈,是无意之间就会触碰到那根红线——   盛夜行握笔握不住了,也不知道是在心疼那会儿的路见星,还是以前常出事见血的自己。   “咣!”一声响,盛夜行的课桌突然被控制不住自己的他踹到了一边。   全班前排的同学都纷纷扭头往最后一排望。   盛夜行的鬓角出了汗,双手攥成拳,呼吸急促起来,一句“抱歉”卡在喉咙管里,说都说不出口。   躁狂症病人在发病时往往是不自知的,但这次他从自己的反应中看出了端倪。   “你们上自习上自习,别看了。”   顾群山赶紧挥手示意同学们转过去别往后看。   又“哗啦”地一声,盛夜行抽凳子站起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把额头抵在他紧靠的那面墙上,试图用瓷砖冰冷的温度安慰自己,又反复深呼吸数次,给顾群山说:“我去禁闭室坐坐。”   “别去禁闭室了吧……又闷又破,那是人待的吗?全校就你用了吧。”顾群山劝他。   盛夜行冷笑一声:“也没别人用。”   对,一般他这个病,家长都是要把孩子留在家里观察的。   也就只有他会被送到集体生活中来。   “没事。”盛夜行往外走。   他刚走到班级门口,和唐寒去了趟办公室的路见星就回来了。   唐寒似乎什么东西忘了拿,走了一半回了办公室,门口只剩路见星和盛夜行面对面站着。   路见星有些追视障碍,走路无法集中注意力,不看人,一不留神差点儿撞上盛夜行胸口。   两个人面对面地杵在门口,你看看我,我也看看你。   路见星稍微矮点儿,目光平视,刚好对着盛夜行高挺的鼻梁和嘴唇。对方的双颊往下是过早显露出阳刚成熟气的下颚,领口似乎翻得有点乱。   拉链上的“小齿轮”,好像课本上火车卧的轨。   嘟嘟嘟——   路见星走神结束,看盛夜行要往外走,罕见地先开口:“不上课了吗。”   “……”盛夜行看他许久,憋出一句:“要。”   小自闭今天的痣是蓝色的。   因为身体不舒服?   “嗯,”路见星的瞳孔琥珀似的,被上午渐渐拨开云雾的阳光照得发亮,“进来。”   盛夜行脑海里一阵天人交战,最终选择了跟着回教室。   他站在小自闭身后,看对方小心翼翼地把凳子抽开,仔细确定了凳子和桌子的距离后才坐下来。在以前学校,小自闭应该常常因为空间距离的障碍不小心坐空摔到地上,有好多人嘲笑他。   盛夜行叹口气。   他坐下来,把课桌里的药放在掌心,想了许久决定不吃。   他把路见星的草稿本拿过来,单独翻了一页,喊他:“路见星。”   “嗯?”路见星扭头看他。   小自闭看自己的焦距已经从最开始的空茫逐渐变成了能找到对方目标。   盛夜行伸手在本子空白处指了指,说:“以后,每天我要是没犯病,你就在这儿画个章。”   路见星盯他一会儿,点头。   画章还不简单?   画个什么好。   他握着笔摩挲一会儿,觉得盛夜行今天情况挺好的,用笔尖在本子的空白处写下日期“11/20”,然后再在日期下面勾勒出一条弧线。他本来是想画笑脸的,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再添了一条弧线,首尾相接,纸上赫然显现出一枚弯弯的月亮。   以前图画课,老师说过这个图案对于自己代表的含义。   应该说是,陪伴吧?   盛夜行看完他画的“章”,耳根子烧得有点痛。   他觉得今天发烧的是自己。   宇宙浩瀚,星辰璀璨,能够与“星星”相衬的事物也就那么几个,更别说两个人名字最后结合起来还是“行星”。不管今天路见星画的是爱心还是一颗圆球,都足以让本来最近就想法多的盛夜行感到喉咙很干。   想喝水,想……的很干。   一向以“无视所有麻烦”自居的盛夜行伸出手背,在路见星的额前靠了一下。   “好点儿了,”盛夜行说,“我去找寒老师要点儿降温贴。”   “嗯。”   路见星也重复他的动作,摸了摸自己额头,坐下来。   这是被触碰的感觉。   他要记好。   从高一到现在,哪怕是发病了,盛夜行也没用这么快的速度去过办公室。   他此时踏在门框边缘,手指在门上一敲一敲的,唐寒正准备去教室,看到他来,点了头示意他进屋。   “老师。”盛夜行小跑过来的,还在喘气。   唐寒扶了扶眼镜,“怎么了?”   盛夜行第一次在老师面前如此紧张。   他抿了下唇角,喉结滚动,出声道:“我想要和路见星一组。”   打脸怎么来得这么快?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瞬间停了动作,都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  曾经的盛夜行:我最怕麻烦。 第11章 不对劲   第二特殊学校的图书馆修在体育馆旁边,学霸和学渣从此也形成鲜明对比。   盛夜行经常领着一波男孩儿气势汹汹地进体育馆,肩上搭个篮球袋,身形轮廓被阳光在赤红跑道上拉出道道颀长的影。   他们在体育上讲究竞赛精神,谁输了谁在体育馆门口蹲半把个小时,或者放学帮敌队的所有人打扫卫生。   这么算下来,盛夜行快两年没打扫过卫生了。   唐寒在接受了“盛夜行主动想要跟路见星一组”这个设定后,就决定找个机会给盛夜行开个小讲座,但常常逮不到人。   今天她正要去图书馆拿资料,就看见盛夜行大冬天只穿件短袖,胳膊上搭一圈儿浅灰色护腕,正在拧可乐瓶盖。   他点了点顾群山的手腕,“你就别去给其他班打扫卫生了。今天你是一对一solo输给我,放学去把咱班上扫干净。”   说完,他猛地仰头灌一口水,“特别是我们后两排。”   “二班那几个哥们儿能答应?”   “我说了算。”   顾群山输得垂头丧气地:“明白了,大哥。”   十一月底正是寒流入侵的时间段,盛夜行仗着一身好骨肉,从来不考虑要保暖的问题,直接把薄薄一层校服穿在球衣外边儿,戴上衣帽就招呼一群人:“都先回教室自习去。”   “还他妈上啊,哥。”李定西起哄,“我们都一下午没上课,回去送人头呢啊。”   盛夜行呛他:“你以为你们真逃课?川哥说五点半必回,这会儿几点了。”   “五点二十五。”李定西说。   “赶紧。”盛夜行差点儿抬腿假装要踹人。   市二在一月底放假之前还得参加区上一个什么篮球赛,准备大冬天让一群人穿秋衣秋裤玩儿大灌篮。   盛夜行本来懒得参加,但是鼓动他答应这次比赛的一个重大原因是——   学校老师联名请求将市二的参赛队伍划到常规年龄段。   论以往几年,他们都是和福利院、社会教育组织划到一个组的。   今年终于和普通初高中生一样了。   “哎?”   顾群山最先看到唐寒,根本止不住动静,跳脚就叫起来:“老师!”   唐寒看一群小混蛋往教室跑得满脸通红,也不多批评,抬头往后望:“夜行呢?老师找他有点事。”   盛夜行脚步一滞。   我这几天没翻墙没打架斗殴啊。   “跟我去图书馆,”唐寒指了指室内,“找你谈分组的事儿。”   几个小男生笑起来。   他们都知道他们老大是被和小自闭分到一组了的。   被唐寒“抓”进图书馆,盛夜行的脚步声都放轻了。   他一个对学习不怎么上心的人,总觉得学霸是特别牛逼的,怕惊扰了谁。   唐寒够直接,开门见山:“夜行,你昨天不是说想跟路见星一组吗?你要真心想,就先听我说说。”   “我真心,”盛夜行的手指在兜里捻烟,“您说。”   唐寒还在想怎么开口,盛夜行按捺不住好奇心,问道:“对了老师,路见星……他按日期说周几那技能是怎么回事?”   “他患了这种病往往专注力会更强,性格也更偏执,也有很少一部分孩子很聪明,一旦想练成什么本事,就真的钻进去研究了。”唐寒说,“他说是自己算的。”   “临时算的?”盛夜行差点儿把滤嘴掐坏了。   “对。”   滤嘴真掐坏了。   唐寒看他安静不下来,“手放兜里在捏什么?”   盛夜行抬眼,“您来一根儿么。”   “……”唐寒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从图书馆的历史书籍区域绕到医学类,唐寒找了几柜书,边走边说,“其实,要治疗他的办法不多,比如人际关系训练法、应用行为分析疗法等等……但是路见星现在已经这么大了,他的个体思维已经形成了。对他来说,没有能针对核心症状的特异性药物,但吃药能改变一些情绪和行为症状。”   “那我要做的是什么?”   盛夜行看似漫不经心地,其实心里把这些话全咀嚼了一遍。   唐寒说:“干预他,多‘侵入’他的生活。虽然对他来说,最好的时候是独处,可这样会严重影响交际能力。”   盛夜行想了想,“他有交际能力?”   “微乎其微。”   “那我做的都是无用功?”盛夜行随手拿下书架上一本略显老旧的小册子。   “也不一定……你需要让他情绪波动大一些,比如笑,比如感动。”   唐寒犹豫一会儿,“实在不行,哭和发怒也可以。”   “后两个挺简单,”盛夜行翻开一页,“前两个难。”   唐寒看他不靠谱的样子,有点儿紧张了,“但你不能欺负人。”   “我欺负他干嘛啊,他是能给人欺负的样子么?”   倾听老师说话的间隙,盛夜行明显走了个神儿——   这本书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歌词本,随便翻开一页,他就看见一句:干脆就让我陪你淋雨。   再前边儿一句:不想打断你给的甜蜜。   再再前边儿一句:我该不该现在送你回去。   对。   那一晚,天空忽然下起了大雨,淋得两个人成了沉默不语的落汤鸡。   当时他们一路回到寝室楼下,盛夜行趁乱摸了把路见星的手掌心,外边儿一圈指尖凉凉的,最靠里的掌心却暖得发热。   是不是和小自闭这个人一样?   眼神不自觉地下移,随便一句都看得盛夜行忍不住动了动喉结。   小歌词本儿上还写:就是喜欢你偷着瞄我(的害羞)。   虽然小自闭也没害羞,看自己的眼神光明正大,甚至都不能称为“偷偷看”……   但那种眼神还是让盛夜行有点忘不了。   “发火我见识过了,至于哭……”盛夜行合上了书,笑容焉儿坏的,“那路见星要是嗓子哭劈了怎么办?”   想了下路见星战斗力爆表的表现,唐春寒笑出来:“可能性?”   “我就打个比方。”盛夜行咳嗽一声,“老师,要是他被整哭了,您可别怪我。”   “得了吧,路见星好不好惹,你还不知道?”   唐寒说完,盛夜行也点点头,手指搭在衣兜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磨,心中快想了一百种整哭小自闭的方法。   唐寒还是有些不放心,“确定能配合下来?”   “能。”   “还有重要的一点,别在他面前犯病……我怕你情绪上来控制不住,他被你打了都不知道为什么。他甚至也不知道,你出手打他的原因是什么。”   唐寒担忧地继续说道,“但是路见星很好的一点就是他知道倾诉,也会保护自己。哪怕方式过于激烈。”   “不会。”盛夜行作保证,“我自残都不会打他。”   叹一口气,唐寒拍拍盛夜行的背,“说什么傻话?”   盛夜行说:“我在接触他的这段时间里,感觉他是有共情能力的,他也可以直视我的眼睛。”   “对,这就是大多数人对自闭症的误解了。”唐寒说,“他并不是没有情感,并不是不能关心人。他只是无法正确地去表达。”   他很特别。   上课时间,图书馆里人并不多。   唐寒抱着书和盛夜行正走过阅读区,没几步就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愣道:“哎?那是见星?”   盛夜行应声抬头,得出结论:“对。”   “他也会主动来图书馆学习啊……我以为他会反感公共场合。”   唐寒走过去拍了拍路见星的肩膀,后者条件反射性地猛然起身。   “你这孩子吓我一跳……”拍了拍心口,唐寒说:“我和夜行过来搬书,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路见星将自己的笔记本盖在借阅的书上,手上动作颇为慌张,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嘴角抿得很紧。   听唐寒这么说,他只是点了点头。   盛夜行凝视他一会儿,“看书?”   “嗯。”路见星把笔记本压好,慢慢又坐下。   态度冷淡,又生疏。   盛夜行问:“看什么书?”   路见星的耳垂可疑地红了点儿,停顿好一会儿才说:“课外书。”   “好好记笔记。”   盛夜行伸出手指,正想往课桌上敲一敲,不知道为什么就敲到路见星肩膀上去了。   特“差别待遇”的是,路见星对他的触碰并不反感,甚至将注意力转移到盛夜行身上。   路见星说:“记了。”   盛夜行不是没有看到,被路见星死死压在笔记本下的那本书是自己曾经借阅过的。   标题是四个大字,具体叫什么盛夜行忘记了,但内容很简单,讲的解读躁狂症。   偶遇了路见星,唐寒自然拉着盛夜行直接在图书馆坐了下来。   她用商量的语气询问路见星,“见星?老师想问你一些问题。”   路见星一听到要被“探访”,态度不大自然,“好。”   唐寒问得直截了当:“以前体验过什么治疗方法?可以打个比方说说吗?”   放松的氛围被打散,路见星的身体几乎瞬间僵直。   他缓了缓,学唐寒的话,“打个比方说说。”   “对,打个比方。”唐寒很耐心地引导他,“你慢慢说。”   路见星又像重复给自己听:“慢慢。”   “嗯,慢慢说。”   盛夜行的手肘撑着桌面,在桌下有意无意地用膝盖与路见星的膝盖触碰了几次。   最开始几下,路见星要躲,再几下他就也贴着盛夜行了。   路见星似乎才意识到——   人与人之间,能用温热肌肤做交流时,就算不说话也能心意相通。   他讨厌大多数人的触碰,但享受用触觉感知自己在意的人存在。   小时候他皮肤过于苍白,缺微量元素,什么都不爱吃,三岁那年一年都没吃白米饭。   一岁开始学说话,两三岁一天却只能说一个字,有时候半个字都不愿意蹦。说的话非常刻板,全按照大人讲的学,不怎么会运用语言。   三岁那年,路妈带他出门玩儿,遇到有大姐姐觉得他可爱得跟糯米团子似的,递了只红气球过去,路见星也不知道说“谢谢”,问他多大了,他说三岁了。   后来,从四岁一直到六岁,无论谁问他多大了,他都说三岁。   他并不明白一年会长大一岁。   路见星听所有的声音都一样大,出门随时戴个耳塞,又不讲话也听不进话,不少人都以为小区里有一个聋哑孩子。他曾经还过畏惧光线,现在能直面朝阳。   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面对这些情况,路家父母也曾做出过努力,求神拜佛做了,找民间偏方也做了,还听信过一些土办法,比如给路见星吃灶台灰、比如带路见星去做中医针灸。   目光瞥到别处,路见星开始走神。   唐寒看出他的态度有些反抗,只得说:“很多事情你需要告诉老师,这样我们才能帮助你。”   “针灸,每天几个小时。十八针。”他指头顶,又指自己身后,“二十多针。”   唐寒想起“市面”上流传的那些偏激疗法,强忍着心疼问道:“那血疗呢?穿刺呢?也都做过了吗?”   “嗯,”停顿了好几秒,路见星说,“静脉抽血,激光全身。”   唐寒问:“药吃过什么?”   “药。”路见星说。   “对,就是药,吃过哪些?可以说说吗?”唐寒耐心地引导。   “刺激脑部的,”路见星垂下眼,“一吃就,涨红。”   “哪里?”   路见星说:“脸。”   “最后呢。”一直沉默不语的盛夜行出了声。   路见星回答:“我受不了了。” 第12章 奶茶   少年正处变声期的嗓音略微发哑,语气淡淡的,像不是在陈述自己的事情。   唐寒本来就疼他,更别说鲜少听见路见星愿意提自己的往事,眼眶一下就红了。   当事人表面不痛不痒,旁观者反而哭了。   路见星心里莫名堵堵的,千言万语说不出口,只得小声地“哎”了一声。   你哎什么哎。   盛夜行看他一眼,没说话。   他这一声又把唐寒给听得想笑,又故意一脸严肃地“安排”了盛夜行一顿,把两个孩子送出图书馆,说吃了饭赶紧回宿舍好好复习期末考试。   转校快半把个月,别的没怎么变,路见星的“地位”倒是从小跟班变成了能和盛夜行并排走的人。从表情上看来,盛夜行还更像给路见星保驾护航的。   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六点钟正是校门口小摊贩活跃之时,卖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香味儿和油烟占满半个街道的空气,路见星再不关心外界,注意力也被吸引了不少过去。   烧烤老板在摊位上猛挥扇子:“烤玉米粒儿——”   路见星闻着味儿,刹住脚步。   天知道他有多想吃!   但是不能说。   他在盛夜行面前还有些拉不下面子。   而且他无法去跟陌生人说“我要买这个”。递钱可以,找零可以,但是要他直接地去向陌生人表达诉求,目前来说还有一些障碍。   盛夜行装作没看见,双手插兜在前边儿走,路见星只得小跑跟上去。   路过羊肉米线小摊,老板倒是不喊,只是空气中都弥漫着羊肉煮烂的臊香味。   老板看路见星两眼冒光似的,趁热打铁道:“放学啦,买碗米线吸溜呗?”   “不吸溜了。”盛夜行抬手制止。   他朝路见星一勾手:“路见星,走了。”   路见星埋头跟上。   又过一个饮料摊儿,老板拿着喇叭一直循环播放:“燕麦热奶茶!银耳炖椰奶!香香甜甜的冬日热饮喔!”   几乎是可预见的:路见星吞了口唾沫。   盛夜行停下来,从兜里掏手机出来扫码,问老板:“椰奶多少钱?”   在一边儿不说话的路见星冷不丁来一句:“奶茶。”   盛夜行皱眉道:“奶茶喝了睡不着。”   再说了,这玩意又涩又腻,到底有什么好喝的。以前他们初中班门口有什么避风塘,一放学那些小丫头跟一天没喝水似的凑过去,捧杯奶茶能高兴好半天。   路见星又固执起来:“奶茶。”   “听话。”   “奶茶。”   “……”盛夜行想了想,对老板比了个“2”手势,“各一杯。”   回寝室的路本来就不长,硬是给两个人走出了几公里的架势。等终于从垃圾食品市场中脱身而出,路见星已经一手握了杯热奶,手腕上挂俩杂粮煎饼,兜里还揣了袋炸土豆。   盛夜行看他喝得眼睛都笑弯了,心里也跟着乐,“知道为什么不让你吃烧烤和米线么?”   还不等路见星回答,盛夜行踢开挡路的一块小石头,继续说:“因为对身体不好。”   “应该好吃。”路见星说完,抬眼看他。   小自闭双眼皮薄薄的两层挤在一块儿,却组成宽宽的一条,看起来还挺深。   盛夜行诧异道:“应该?没吃过?”   路见星:“没。”   “……以后哥给你买,”盛夜行又觉得他有点儿招人疼了,心中暗骂自己同情心泛滥,又说,“那你知道为什么奶茶不能喝吗?”   路见星照葫芦画瓢:“对身体不好。”   盛夜行看他一口气说完话还特得意的模样,快要乐死,佯装冷酷地说:“最大的原因是怕你晚上睡不着觉,知道么?”   路见星舔了舔嘴角的奶渍,“嗯。”   一路到寝室楼下,盛夜行魔怔了似的,脑子里不断地闪现刚刚小自闭舔唇角的样子。   他又想起今天下午在图书馆的那个小歌词本儿。   他记得还有一句——   你嘴角的奶油看得我好心动。   盛夜行心里咯噔一声,总感觉大事不妙。   我好心动。   一回寝室,路见星敏锐地感觉到有凳子和饮水机移了位,改变了放置的位置,让他很不舒服。   他所接受的事物一向“刻板”,变化会让他感到不安。   不光是这个,连张妈送上来的衣服也出了点问题。   二中住宿生的校服一直是自己拿去洗衣房,然后每周有固定的时间会被送回来。他们都养得粗糙,没那么多讲究,偶尔有一两件拿错了的,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路见星不一样。   他对衣物的熟悉度以及舒适感及其敏感,是不是他的衣服一穿就感觉到了。   把衣服穿上再脱下的行为重复近十次后,他终于停止了动作。   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夜里十二点,路见星在翻身几次后,决定爬梯下床去喝点水。   “还不睡?”盛夜行坐起来看他。   路见星找借口:“奶茶喝多了。”   “……”盛夜行按开床头小灯,热得把衣服脱了打赤膊,“跟你说过要少喝。”   路见星听懂他有些责备的意思,低头开始后悔。   茶好喝,奶也好喝,茶跟奶混在一起那就更好喝了!   谁不爱喝。   饮水机和凳子的事儿就不说了吧……太矫情。   其实路见星非常介意自己的“特殊”。   “褪黑素要吃吗?”盛夜行说着准备下床给他拿药,想想又皱眉道,“算了,不能给你乱吃药。”   “要吃。”路见星伸手比划,“一颗。”   他说着还舔舔嘴唇,嘴角带点儿笑,也不知道是使坏还是无意的,眼神总有那么点别的意味……要不是路见星有病,盛夜行一定觉得自己没有自作多情。   盛夜行下床拿了颗褪黑素要给他,路见星坐床上迷迷瞪瞪的,盛夜行只得说:“张嘴。”   路见星一口含上去,唇瓣干涩柔软,碰到了盛夜行的指腹。   长期练球骑机车翻墙打架的手难免有茧,这一磨磨得盛夜行眼皮都跳了一下。   这世上本没有脏话,路见星一乖宝宝起来就他妈有了。   “好甜。”   路见星还真没想到褪黑素是软糖样子的。   他说完,还挺能顾及李定西的感受,往旁边床上瞧一眼,那人正睡得好好的。   盛夜行光着胳膊转身爬梯上床,“嗯,吃了睡。”   在黑暗里,他光裸的脖颈连着肩后蝴蝶骨,因为使力的缘故凸显出了肌肉线条。盛夜行从小在舅舅家院儿里摔大的,除了保姆没人管他,背上疤痕七七八八,更别说初高中生病打的架。   刀子也捅过,别人捅的他。   路见星看他一身伤,心里像被一只大手抓紧了,也不闹腾,翻身盖住被褥,睁大眼在黑夜里直喘气。   为什么会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的背好好看,脖颈也好看,腰腹更好看。   路见星难得想别人,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腹肌,指尖在皮肤上一圈一圈地按压,觉得不够劲儿,下定决心要加强锻炼。   他缩在被窝里,双腿夹住被角,耳根子居然红红的。   新环境让他感到陌生,下意识会对所接触的事物进行排斥。不过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好像市二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刻板生硬——希望配对治疗能顺利。   好像,盛夜行也比最开始能够接受自己一点了。   一点点。   就这一点点,已经足够令自己鼓起勇气向前一大步。   第二天起床,宿舍楼里男生们又迎来了元气满满精力过剩的一天,盆子水桶在走廊里互相碰撞,吵得噼里啪啦,路见星没被起床号吵醒,倒被撞门的声音弄迷糊了。   李定西提着盆子冲回门口,把毛巾往床边儿一搭,朝他笑:“你醒啦。”   “嗯。”路见星揉揉眼坐直,光腿准备下床穿裤子。   一旁晨跑回来的盛夜行忽然开口:“在床上穿好裤子再下来。”   李定西咋咋唬唬的,说:“为什么啊?床上多不方便……”   “凉。”盛夜行把路见星搭在椅背上的裤子甩上去,抬下巴,“穿了再下来,听话。”   路见星一声不吭,抓过裤子开始在床上坐着穿。   傻了的是李定西,傻了半天没回过神来,我操,小自闭什么时候和老大关系好了……   穿好卫衣和校裤,路见星死活不愿意穿校服。   等他洗漱完毕,盛夜行已经抽完第二根烟提神,等得烦躁,略有些不耐烦地在楼梯间喊:“路见星!”   “啊。”路见星跑出来。   盛夜行往上走几阶,无奈道:“还没好?”   路见星只穿了一件连帽卫衣,衬得脸小小的,“你先走。”   “怎么了,你说。”盛夜行一时改变不了平时对顾群山他们那群“小跟班”说话的习惯,想想又补充道:“有困难我帮你解决。”   “校服,”路见星冷着脸,“拿错了。”   “就这个事儿?你穿我的,”盛夜行把滤嘴咬着,边说边脱衣服,“我今天就不穿校服了。”   路见星不接校服,认真道:“会被骂。”   “无所谓,大不了几千字检讨,眼睛一闭一睁的事儿,”他似笑非笑地说,“当然你给我写。”   小半天的课,盛夜行是睡过去的。   他几乎从早上八点半一通睡到十二点放学,醒的时候,自己的校服又回到了自己肩膀上。旁边的小自闭已经被唐春寒叫去进行单独训练了。   说是什么有新的题可以供他训练。   “哎哎哎哎哎,老大。”   前座的顾群山又把凳子腿儿翘起来,摇摇晃晃的,“我路哥把校服脱给你当被子盖了。”   盛夜行瞥他,“这他妈是我的衣服。”   “哦,我是说这么大呢,他穿着漏风似的,锁骨都露出来了。”顾群山小声地说。   他老大的声音忽然变得阴沉沉:“是你该看的?”   “不是。”   顾群山委屈,内心很想问一句,那是你看的吗。   哎,老大估计对小自闭的锁骨也不怎么感兴趣。   “哎,小顾,”盛夜行踹一下他凳子腿,“洗衣房开了没?”   “开了啊,昨天还有批校服没发,张妈说晚上给我送来呢。我觉得什么外套穿着都没校服舒服,夏天穿一件,一入冬我两件儿叠着穿的。”顾群山说。   “行,”盛夜行拍桌子站起来,“我去一趟洗衣房。”   “我也去我也去!”顾群山迅速转身。   “你坐着。”   盛夜行想了下,补充道:“我要去挺久。”   去找衣服能不久么,那么多件还不一定筛选得出来。   顾群山叹一口气,冷得发慌,快自己抱紧自己了,“老大你衣服也没发下来?”   “嗯。”盛夜行留下这句,从教室后门儿出去了。   晚上,502的寝室门又被张妈敲开。   “小盛!你下午来找的衣服,又洗了遍给烘干了。见星的呀?”张妈笑着,眼角的细纹弯弯的。   她这种上了年纪的妇女最见不得特殊小孩儿,看到路见星这种斯斯文文的类型也更加母爱泛滥,明里暗里都想着能多照顾就多照顾点。   盛夜行接过衣服,对张妈说了声“谢谢”,再把路见星搭在椅背上拿错的校服递给了张妈。   关上门,盛夜行坐在凳子上,跟个大爷似的把手臂搭上椅背,盯着才洗了澡出来的路见星。   小自闭每次洗完澡,眼眶连着耳朵那一片儿都红红的,下巴线条又硬又好看,水珠顺着滴过去,能在锁骨下边儿汇一圈亮晶晶的泊,一看就特别好欺负。   但盛夜行太了解了,没人能欺负得了路见星。   除了自己。   “看看,是不是你的衣服?”盛夜行把校服扔他衣物框里,“张妈给送来了。”   路见星搭着浴巾还在擦水,愣了,走过来摸摸看看。   盛夜行强压着心中急于被认同的感觉,催促道:“是不是?”   “是,”路见星深吸一口气,面上没什么表情,“你找的?”   盛夜行摆摆手,逃避似的说:“张妈找的。”   路见星停顿一会儿,发出肯定句:“你找的。”   “张妈。”   “你。”   “……”   路见星还是坚持自己的直觉:“你。”   听他这么说,盛夜行也突然就懵了。   校服都长一样,自己进去的时候百来件摆在那儿,还都透着股洗衣粉洗过的清香味,怎么自己就百里挑一了?   怎么就在那百来件衣服面前挑了十来分钟,就把路见星这件小战袍给挑出来了?   也对。   路见星当时穿这件小战袍,一举夺进他的领域,长剑挥下。   把盛夜行的“我他妈谁也不在乎”斩了个人仰马翻,片甲不留。 第13章 逃离   “二十秒。”   唐寒掐掉秒表,拿过记录本记下路见星本次测评成绩,十分满意,“其他同学可是花了十来分钟都找不到,我们见星这么快就找着了,很棒啊!”   路见星点点头,没表情。   仿佛这个令人欣喜的成绩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这次测评的内容是在一张一平米大的画中找出一个指定人物,但困难的是,这张画杂而乱,色彩更是斑斓,其中所画的小人儿有成千上万个,绝大部分人很难在短时间内将其找出。   “见星,你是怎么做到的?”   唐寒知道,自闭症患者的专注力会比普通人高上许多。   “……”   路见星没吭声,眼神瞟向窗外熟悉的人影,好一会儿也不说话。   他在等我。   唐寒顺着他的目光朝外看,窗户被贴了防窥纸,人影太过于模糊,“在看谁?”   并没有回答完唐寒的问题,路见星拿着笔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要,回,去。”   “对,刚才铃声响了,你可以回去啦。”   唐寒把测评结果勾勾画画,撕下一张纸,给路见星当作备份,鼓励道:“来市二没多久,你已经有很大的进步了。试着再和陌生人多交流,可以吗?”   陌生人?   他对陌生人的感知力几乎为零,强行接触只会带来生理上的不适,因为某些频率太过于不合。路见星想了一会儿那种令人难以承受的尖锐声音,眉毛紧拧起来。   他张张嘴,直接拒绝了老师:“不可以。”   为什么要社交。   我不想社交。   唐寒查阅过不少相关书籍,理解自闭症患者的过于直接,也不恼,反倒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你不想,老师也不逼你。我们可以先从接触身边的人做起,你也能够控制好很多自己的小事,可以吗?”   路见星点点头。   他实在是有些不习惯唐寒的教育方式,总像教小孩儿似的,但这种耐心和温柔对他来说很受用,像极了曾经对自己也充满了信心的妈妈。   他不太能想得明白,为什么之前对他有信心的父母现在把他放到了另一边。   为了想清楚这个问题,路见星花了好大的功夫,现在差不多能理解一点点了。   自己真的很麻烦。   “市二的孩子多少都有些疾病,他们的同理心过于欠缺……很多事情教也教不会。有人欺负你吗?”唐寒穿上针织衫。   看到路见星摇头之后,她松了一口气,微笑道:“那……交到新朋友了吗?”   朋友?   他和盛夜行能算朋友么……同学和室友吧?   还有微信好友。   在路见星的“单向世界”里,能有看入眼中的人就不错了。相对人来说,他能先摄取到的信息永远是物。   比如:今天教室里有五双蓝黑配色的球鞋,有一双鞋带系散了,有四双鞋带绑得很死;刚刚看到一个领口上有橙红色油渍,锁骨那儿挂了根深色的编绳,手法和自己小时候在古街见过的一样等等……   他能记得,盛夜行的校服领口总是喜欢拉到顶,偶尔被一口白牙咬住了绷直,再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给松下来,两瓣领又懒散地搭在锁骨上——   伴随着少年运动过后的热汗与呼吸,拉链也摇摇晃晃的。   盛夜行穿校服爱穿球鞋,不穿就穿黑靴,一双靴把小腿肚绑得死紧,带儿也系得讲究,腿一跨出来,比市中心十字路口外勤的交警都帅。   还有好多好多,路见星现在脑子有点儿空,就记得这些。   应该算朋友吧。   路见星高冷的“浮冰”之下,冰川海水已被一些小萌动悄悄融化。   话到嘴边,路见星只是说:“没有。”   唐寒充满期待的眼神黯淡了些,惋惜地揉揉路见星的后脑勺,只得说:“可以多笑笑,多笑笑就有了。”   路见星绷着嘴角,连勾一个弧度都困难。   不是他不愿意笑,是他在这方面太过于迟钝。   等得太久,盛夜行索性去了楼梯口点烟,一只烟都燃到屁股了,才看到小自闭贴着墙根儿出来,对自己展开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小自闭双手插在衣兜里,一张“厌世脸”,还挺酷。   路见星本来内心戏很少的,但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特别想追上盛夜行问一句,你拿我当朋友吗?想完,他又忍不住骂自己一句神经病。   谁会把一个自闭症当朋友。   自闭症不是心理疾病也不是精神疾病,说难听点,路见星就觉得是脑部残疾。而人与人之间,沟通最重要的就是靠大脑。   谁跟他搁一块儿都会嫌累。   “走这么慢?”盛夜行的表情虽然看着挺不耐烦,但脚步还是慢下来了,也不知道在催人还是鼓励,“路见星,你步子迈大点儿,盘子扎稳点儿。”   路见星学着他说的走了几步,又觉得丢人,“我会。”   “照你这速度,回寝室都门禁了。”   摸烟摸到一半,盛夜行又把烟塞回去。   “……”   路见星有点生气!   明显感觉到小自闭头都低了点儿,眼神又盯着自己,盛夜行下意识朝身边看了一圈,没有可供小自闭攻击自己的武器,他放下心试图挽回局面:“那个,其实……你走得挺快的。”   路见星突然笑出来。   他发觉到自己笑了,有点儿局促地把脸扭到一边,盛夜行直接伸手将他下巴捏着扳过来,“你笑了。”   和路见星相处久了,盛夜行都知道小自闭说话要慢半拍,等他回应要数个好几秒,甚至玩一会儿手机,小自闭才能开口回答。   迟疑一会儿,路见星才回答:“我没有。”   路见星又恢复气鼓鼓的样子,愣要往前走。   “可以啊路见星?脾气这么大。”盛夜行也乐,“你走快了摔了别赖我。”   他话音还没落下呢,路见星不知道怎么着,一个踉跄差点儿平地摔了!   “你是不是白……”最后那个“痴”字被狠狠压进喉间,盛夜行堵住了自己的口不择言,还好眼疾手快,直接上前一步将人捞稳了,“谁跟我说能自己好好儿走路的?!”   “……”路见星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   他很怕谁瞧不起他。   特别这个人是盛夜行。   两个人的身体接触还没超过十来秒,眼前突然从拐角处蹿出来一个人。   对方根本刹不住脚,直接跪倒在地,半个身子瘫在地上,手臂胡乱扑腾一阵,手里的可乐甩了满地,再紧抱住路见星的小腿,大喊:“他们,他们,我,我……”   此人一身湛蓝校服,胸口纯白校徽闪闪发亮。   是市二的人。   盛夜行还没来得及把路见星拎出来,拐角处又继续冲过来几个穿暗红色校服的,一看就是在追着打人。领头的那个跑得太快,一脚没刹住,差点儿撞盛夜行下巴上,粗着声儿吼:“让开!”   让什么让。   路见星腹诽一阵,往盛夜行脸上扫一眼,看这人淡定无比,自己也稳住了:“让,让什么让,在腿上。”   路见星这一句话说得盛夜行硬是没憋住笑。   好在盛夜行在笑出来的前一秒迅速把脸撇到了一边儿,没让小自闭看到。   也太可爱了。   “你应该说,让什么让,人在我腿上呢,有本事你来动我试试看,”盛夜行在线教学,“眼神再凶点儿,明白么?”   路见星喉咙哽了两三下,硬是没说出来,眉骨压得低低的。   倒还有点儿吓唬人的气势。   “别多管闲事啊,逞什么能,”暗红色校服一看就是隔壁学校的人,但不认识盛夜行,说明也不是经常混的,“喂就是你,从腿上下来!”   被“追杀”的那位小学弟紧抱住路见星不放,快把眼泪鼻涕一块儿擦人校裤上了。   他恍惚间一抬头,第一眼就认出来盛夜行,“盛哥,盛哥……”   “进了超市不给钱!不追他追谁啊!别他妈报刀相助,识相点儿赶紧……”   “滚。”盛夜行瞥一眼他们。   然后他再对着地上的小学弟说:“你先起来,别抱着他腿。”   “滚?”领头红校服被打断了话,一脸不爽:“喂?你跟谁说话呢啊?!”   “好……好……”男生攥着可乐瓶子挣扎着爬起来,一膝盖裤子泥巴。   盛夜行认出来是低一年级的,但并不打算管太宽。况且进了超市不拿钱这种事儿,他没办法插手,因为说不清是品德问题还是生理问题。   旁边红校服还跟小螺号似的叭叭叭个没完没了:“不理人?这么牛逼?”   盛夜行皱眉躲开对方快戳到脑门上的手指,下巴朝旁边的路见星撇了下,“你站我身后去。”   路见星:“……”   不,我也很牛逼的!   看路见星没有任何后退的意思,甚至往前跨了一步,盛夜行又喊:“路见星?”   “我可以,”他眼神冷清清的,“站你身边。”   盛夜行:“……”   看这个被追打的男生动作稍有迟缓,跑步姿势也不太着调,盛夜行明白大概是统感方面出了问题的人……   算了。   盛夜行从兜里点了一张百元大钞递给红校服他们,把男生手里攥的可乐瓶子拧紧了也还回去。   领头红校服接过钞票时,挺意外地“哎唷”了一声,“大款啊?”   盛夜行瞥了他们一眼,并没有在意这句揶揄。   反派死于话多。   他的身体不着痕迹地朝路见星那边挡了一下,因为对方很明显有两三个人在打量路见星。   ——在看路见星的胸牌。   本来这破事儿他不想管的。   但是在路见星面前,又好歹是市二的小学弟,他觉得有必要拔刀那么相助一下。   “钱给了,可乐还了,”盛夜行转身完全遮住路见星的侧身,一胳膊搭上去揽人,跟买完菜回家似的,“走,回宿舍。”   “我操,市二还收自闭症啊……”对方有一个人揶揄起来,“我还特么第一次见。”   果然,这拨人确实是知道是市二的还惹。   盛夜行不能道德绑架别人,自然不能强迫别人就得特殊对待他们。但他明显感觉到,对方说出那三个字时,小自闭走路都慢了一拍。   “可乐给我。”盛夜行忽然转身,摊开手。   领头的红校服有点儿犯怵,“你……你干嘛?”   他话都还没说完,盛夜行从他们手里夺过之前开瓶的可乐,瞅了一眼里边儿堆积的气泡,单手拧开瓶盖,拎着瓶底,将里面的所有气泡液体全部直接喷在了那人脸上。   可乐开盖儿,气体喷涌而出时还发出了特别喜感的一阵“噗”声。   逗得路见星嘴角稍微小翘了一下。   “我去你妈的……”   旁边几个红校服瞬间炸开,盛夜行拿着还剩半瓶的饮料狠狠地将瓶口抵在为首那人的脖颈处,接着再一拳砸向对方胸口,砸得对方猛往后退好几步!   “你的眼睛,”盛夜行的眼神锁定在对方脸上,话语像是从喉间碾出来的,“别往他胸口上看。”   “又不是女孩儿,看看怎么了?”   对方狠唾一口,气得面红耳赤,奈何身高力量差太多,不敢轻举妄动,“盛哥是吧?我,我,我改天翻遍东门儿也要把你……”   旁边儿路见星的眼神阴测测的。   半晌,他听到盛夜行只是笑,“东门很小,我惹不起的人很多。但绝对不包括你。”   路见星的手掌心早已攥成了拳头。   他发誓,只要红校服敢往前多走一步,什么盛夜行教给他的打人不能爆头等等知识全部作废。   盛夜行不想多留,直接伸手牵住了路见星。   被握住手腕的路见星这下倒转不过弯儿了,“嗯?”   “跑啊,”盛夜行笑起来,“路见星。”   冬日的傍晚难免是降温的分界点,路见星的手冰凉凉的,蓦然被盛夜行一只热度适中的手握住,还有点儿不习惯。   下一秒,盛夜行牵着他又扯着那个低年级的小学弟跑起来,三个人撒欢似的冲过街道小巷,空气中的寒意化作刀刃,将脸颊刮得面目全非。   离宿舍不远的地方,盛夜行停下来,看路见星扶着膝盖喘气。   “还行么?”   “哈……”路见星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还好。”   盛夜行摸一根烟出来咬在嘴角,“我看你都差点儿摔了。还好有我拎着。”   要不是你非要跑谁会又摔个扑棱子?   路见星不太明白为什么他突然要跑,难道不觉得很丢面儿吗?!   他不知道的是,像盛夜行这种独来独往惯的人,压根儿不在乎干架谁先跑的说法,况且他不恋战,有事儿完全可以留到下一次再解决。   最最重要的是,今天路见星在,盛夜行没办法不管不顾。   “你能自己走吗?宿舍到了,”盛夜行把小学弟扶好,“你应该不是走读生吧?”   走读生不会没人管。   “谢,谢谢哥……”小学弟弯着腰,撑了好一会儿膝盖,眼圈儿红红的,“嗯……到了。”   “上楼休息,有什么事儿找门卫。你最近出门注意点儿,下次你遇上的就不是我了。”盛夜行说,“还有你记好,买了东西要给钱,别瞎跑。”   “是是,今天真的……谢谢。”小学弟边说边鞠躬,一只脚站不稳似的。   旁边没怎么吭声的路见星忽然往楼上抬个下巴,吹口哨似的呼一口气,说:“上去吧。”   他看着这个小学弟,忽然很难受。   小学弟一跑上去,盛夜行的眼神缓缓挪到路见星脸上,想笑。   可以啊小自闭,还有那么点儿东西。   “我先歇会儿,”盛夜行拿火出来想点,看了眼路见星,“你能闻烟味儿么?”   路见星点点头,伸出手也想接一根。   盛夜行一打火机敲他手骨上:“学什么坏。”   那你就可以?   路见星没说,把头扭过去,好一会儿才说:“你抽。”   表情还挺酷,像是他特别批准了盛夜行抽烟似的。   “我在抽啊,你给我点?”盛夜行还特不要脸地叼着烟,把嘴凑过去。   路见星不太懂,直接按了打火机还真要给他点,盛夜行直接用手把打火机抢过来,自己“咔”一声点了火,吸燃烟,眼神往路见星脸上扫一圈。   “路见星,”盛夜行把口中的烟雾往旁边没人的地方一吐,语气认真起来:“有没有人告诉你,不要随便给人点烟?”   路见星低下头,把冻得僵硬的手揣进兜里,没说话。   不是随便。   “晚上先不回宿舍了吧?那几个小驴子是隔壁高中的,一看就是好学生胆子大出来追人,一不小心追成一挑五了,胆子还挺大。”盛夜行把烟拿着,不抽,看它燃烧出呲啦呲啦的声音,“八点,最迟八点。”   路见星看他:“嗯?”   “他们老师得来学校找我们,说我们欺负他们学生了。第五十多次了。”   盛夜行笑起来。   路见星也笑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笑,就是特别想。   看见盛夜行笑,他就控制不住开心。   盛夜行看烟烧到了屁股,灭了,吹个哨:“走,跟我进城去。兜一圈儿再回来。”   他说完就往街道上走,路见星看他不去动机车,也不知道他要拿什么遛,直到坐着三轮车来到了地铁站才知道。   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路见星和盛夜行穿着校服站在人群中显得特别格格不入。   两个青涩未褪的少年,一脸严肃,正在买票的地方挤来挤去。   盛夜行特别自然地伸手把路见星捞得很紧,稍微有人挤着点儿,盛夜行眼神就特别能吓唬人,路见星也跟着学他。   但眼睛一跟盛夜行对上,他倒不觉得盛夜行吓人了。   只觉得自己心脏跳得好快。   但——明显不是被吓的。 第14章 进城   城市的地铁二号线从东贯穿到西,他们坐到市中心的那一站就下车了。   路见星来到新城市之后,天天闷在学校周围,几乎没有什么机会好好看看这里。   他被盛夜行一路带着下了地铁再上地面,夜幕低垂,街上行人各有各的繁忙。   地铁站原来有这么多人……他们都要去同一个方向。   盛夜行知道路见星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待着,一路上都往僻静的小巷走。   小巷路灯昏黑,路见星却很享受被暗处包裹的痛快。   明明小时候是到了晚上就不下地的,特别怕黑。以前爸爸还会哄自己,大了时间一长,逐渐都没有耐心了。   道路狭长,两边墙壁都是老式居民楼外露的砖瓦,尽头是阑珊灯火,隐约能望见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   银杏是这座城市的市树,一到冬天,遍地的金黄如阳光碎片散落在街道上,铺开满目明亮的温暖。   路见星不看天也不看人,光盯着地面银杏叶,执着地不去踩任何一片。   像只夜里行走的小袋鼠——   身前的袋子里还装着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盛夜行发现了他的闪躲,想手贱揪一把人后领,又怕把小自闭毛给捋反了,用胳膊肘撞他一下:“本来走路就费劲儿,还躲叶子?好好走路,叶片儿没生命,踩一下死不了。”   在某些方面,路见星总是出奇地固执,他认定了不踩就不踩,倒跟生命没什么关系。   看他走得一跳一跳的,盛夜行抓过路边垃圾桶旁靠着的大扫帚,拎起来就在他面前扫了六七米长的空路。   跑回路见星身边,盛夜行把扫帚放好,嘴上还是说:“麻烦。”   路见星眼睛亮亮的,蹲下来拾起两片银杏叶,把它们平摊着放在自己左手掌心,再用右手将银杏叶摆成翅膀的样子。   他对盛夜行抬抬下巴:“手指。”   他用右手握住盛夜行裸露在外的手腕。   盛夜行的食指伸出来,被路见星抓着,放在了两片银杏叶之间。   空气静默两秒,路见星合拢掌心,一下把盛夜行的手指和银杏叶都握在手里,突然说:“抓蝴蝶。”   路灯昏黄,与对岸酒吧街的热闹相比,河这边的夜晚被照映出一种闹市的寂静。   盛夜行笑了,“这不是飞蛾子么。”   “……”路见星瞪他。   “我摸摸冷不冷,”盛夜行把手摸上他的耳朵,心里迫切地希望这人耳朵是烫的,“怎么还冰凉的。”   看路见星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盛夜行不知道为什么还有点儿失落。   也对,这是小自闭。   又能奢求他有什么别的表现?   路见星没感觉出哪儿不对,点头:“嗯。”   扫开银杏叶之后,路见星散步的速度奇快,盛夜行都跟得费劲。   路过一处垃圾桶时,他扔了一包烟。   “味道太甜了。”盛夜行看他询问的眼神,解释道。   奇了怪了,现在自己好像已经学会了“怎么去主动发言”。   路见星一个眼神,自己就领悟到了对方想问什么。   这样的交流仿佛更简单直接了一些。   “不爱吃,”路见星顿了顿,“甜?”   “不喜欢,腻味。”盛夜行说。   路见星学着他的语气,特别拽地说了句:“腻味。”   “……”盛夜行想笑他,又怕伤人自尊,先伸手把自己脸捂了。   接收到路见星疑惑的目光,盛夜行捏捏自己鼻子,说:“我有点儿感冒。”   这句讲完,他又看看路见星,“你别又去给我买药了,浪费钱。”   路见星转过脸去,点点头,耳朵忽然烫了。   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从学生时代起,“买药”这种事儿如果是替人代劳了,总能体现出关系之亲密。路见星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经常看爸爸去给妈妈买药,买回来一些剩着没吃完的,自己就倒出来全混在一块儿,再一个人在客厅里把药丸按颜色分类,再一颗颗挑着玩儿。   这种游戏他能玩一下午。   初中的时候,班上有早恋谈对象的,也好像挺爱互相买药——一包板蓝根都能藏好多故事。   河边的风不大,枯败的柳叶垂下来,成群结队地排在河畔。   路见星睁眼盯着它们,怎么都觉得像一个个的人。   路灯他看得清,对车灯的感知却颇为模糊,人行道上夜跑的人他也看不清楚,好几次差点儿撞到行人。   “过来,你走里边儿。”盛夜行没多说什么,把他牵着往靠河的栏杆那边儿塞。   路见星半个步子都迈不出去,有点怕水。   “嗯?”今晚盛夜行的耐心简直到了最大限度,“你不喜欢河?”   喉咙像被夜风攥住了,路见星说话的声音哑哑的:“水。”   “那就过来。”盛夜行朝他勾勾手。   等路见星靠过来的一瞬间,盛夜行还挺自然地把手臂搭上对方的肩膀,朝自己这边揽了揽,然后没走几步,又用手“抱”住路见星的胳膊。   从哥儿俩好的搭肩走,莫名其妙变成了情侣间抱着走。   路见星突然被单手抱着,浑身都不自在,但又有些享受这种亲密。   在这么冷的冬天,自他记事以来还是第一次被同龄人抱住。   原来是这种感觉。   像是一个堆积满灰尘的小屋子,在某一天打扫得干干净净,迎来了清晨的第一束阳光。   他悄悄抬眼,看了下在路灯下笑起来的盛夜行。   忽然想起一首歌——   原来每束光真的会经过你的脸庞。   远处街头唱歌的艺人收吉他走了,路见星想想现在时间已经不早。   他咳嗽一声,“查寝。”   “我给张妈发短信了,说我十点前就把你带回去。”盛夜行说。   “她,答应?”   “不知道,”盛夜行笑笑,“在被管教这事儿上,我习惯先斩后奏。”   路见星瞥他一眼,没说话。   所以说你难管呢。   “你别用这种不服的眼神看着我,我还没走丢过。忘记上回谁跑三环边儿去了?淋了雨回来还发烧。我就得……”   盯住怀里的路见星,盛夜行魔怔了似的,把那句“照顾你”硬生生地吞进喉咙里。   两个男生,说出这种话明明也没什么不对劲。   毕竟是搭档。   但在路见星面前自己说什么都跟耍流氓一样。   环河滨江路上夜间常有跑车路过,从方圆百米左右就要开始预告,声浪阵阵,油门轰得冲天响。   路见星难受地缩了缩肩膀。   “你再过来点儿,”盛夜行把校服袖子往前抓一点儿,用手掌心护住路见星的耳朵,“舒服点么?”   小自闭倒是乖,一点儿开瓢的气势都没有了,“嗯。”   他听那些跑车的声音,想起第一晚盛夜行在寝室里特别牛逼地跟自己说要不要跟着溜一圈儿……   想想自己那时候也够争气,一句话就把盛夜行堵了。   路见星想着想着笑起来,快冻僵的手不自觉地捏住盛夜行的校服衣摆。   “你扯什么?”   “啊。”路见星发出一个单音节,回答得很模糊。   “问你扯什么?”   路见星没理解到他的意思,“冷。”   盛夜行一把将他的手给抓住,再无所谓地笑起来:“取暖的话就把手给我。”   “……”   “真磨叽。”盛夜行骂一句,把路见星的一只手握在掌心里,“我看你不仅性格冷,手还挺冷。老家南极的?”   路见星特别较真,眨眨眼:“不是。”   躲开一辆开上人行道的摩托车,盛夜行把路见星朝里边儿带了一下,暴脾气上来咬了几句:“操,这种人,我一晚上飙他二环十个来回不带喘的。”   路见星出声:“不安全。”   “无所谓,”盛夜行看他一眼,大部分人都只顾着他骑机车帅了酷毙了,担心安全的还挺少,“病死自杀我都想过,但我接受不了。死路上我挺乐意。”   到底是什么人才会把自己的死亡挂在嘴上?   “为什么,”路见星走两步就觉得冷,“你骑机车。”   “我以为骑上机车旅行就能变英雄……我以为好好吃药就能享自由……”盛夜行踮脚朝河边看看,笑一声,“有一首歌的歌词是这么写的。”   歌词当然不是这么写的。   前半句对了,后半句错了。   “我小时候住在南边,一难受就骑自行车从主干道一路飚下来,到河边走走。这条河分两边儿,一条叫南河,一条叫府河,汇在一起就名称合并了。我以前还老吐槽这儿的楼盘,望江x门、望江xx林的,今望x的,望过去望过来的,真他妈没找到哪儿是江……后来才知道这条河在这里,还有个特别美的名字,叫锦江。”   盛夜行说着停下来,“我们出生那年,这儿还闹僵尸。你知道僵尸是什么吗?”   路见星想了想,把手臂抬平,往前跳了两步。   拳头已经触碰到了盛夜行的校服领口。   他弯着眼笑起来:“这样儿。”   小自闭的儿化音带了尾巴,听得耳朵酥酥麻麻。   盛夜行低头看自己胸膛前这对把袖口攥得紧紧的拳头。   他不知道怎么的,鬼使神差地说:“路见星,你再跳一步。”   毫无防备,路见星再一步,双手肘部已搭上盛夜行的双肩,整个人看起来就是环住盛夜行脖颈的姿势。   呼吸近在咫尺。   路见星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别动。”   盛夜行说完,突然把手臂揽上路见星的腰,也不过多动作。   听路见星没吭声,盛夜行脸皮厚起来:“你校服后面黏上叶子了。”   “什么叶。”路见星小声。   “银杏叶。”盛夜行介于少年人与成熟男人之间的嗓音蛊惑着,眼睛盯住路见星微微发红的耳垂,意有所指:“我们这儿一到冬天就遍地金黄……好漂亮。”   路见星觉得自己的耳畔痒痒的。   热气温暖,对方每一个吐音都流入了内里。   天知道路见星是不是故意的,就这么搭搂着不放了,侧过脸打量河上一道桥,小声地数:“一、二、三……”   “数桥眼儿呢?”盛夜行问。   路见星有时候遇事儿就瞎较真,“没有九个。”   “这座叫廊桥,上边儿是饭馆。”盛夜行也跟着他站在亭子里去远望那座金碧辉煌的仿古建筑,笃定似的,“以后我带你来这里吃饭。”   路见星对金钱的概念不重,没说话。   盛夜行看他不吭声了,还以为路见星担心这儿太贵。   回去的路程都要一个小时,盛夜行算好时间就带路见星往回走了。   摇摇晃晃地坐到东三环的地铁站,盛夜行下地铁叫了个三轮。   路见星主动让盛夜行坐在了里边儿,再自己吃力地去把车门关上。   三轮车再摇晃着往市二学校的方向开,路见星伸手过去摸了摸盛夜行的脖颈,冰得盛夜行一激灵。   “怎么了?”盛夜行被小自闭主动摸那么一下,还不习惯。   路见星搓搓手。   “我穿得是有点儿少,但不冷。你……”盛夜行看了看自己卫衣套校服这种秋装式穿法,话还没说完,肩膀上突然多了一件路见星的外套。   路见星还理直气壮地挑眉,意思是:穿上。   这是在关心人了?   “……”盛夜行秉持着疑问,看了他好一会儿。   接着,盛夜行说:“我有个办法,能让我俩都不挨冻。试试么?”   还没等路见星点头,盛夜行把自己外套的拉链儿也拉开,伸出右边手臂,把半件外套大敞着,直接把路见星整个上半身都裹进来。   路见星也傻了:“……”   “特暖和吧?我之前在河边就发现了,”盛夜行开始闭眼说瞎话。   “……”   “路见星你别乱动,一动就漏风,我里边儿就穿了一件,感冒了赖你。”   路见星更傻了:“……”   他不敢动,只觉得热。   盛夜行这个王八蛋,为什么一直在自己耳朵旁边呼吸……耳根热是因为被吹的?   还有,校服明明就那么薄,怎么到了这时候就暖得跟羽绒服一样。   这路再长,也十多分钟就到了,盛夜行下车扫码付了二十块钱,还有点儿舍不得把怀里的小自闭放出来。   一下三轮车,路见星冰凉凉的手冻得快发紫了,盛夜行把衣兜拉链儿拉开,特大方:“伸进来。”   路见星把手往自己兜里揣:“我有。”   操……   盛夜行懊悔一下,想着下次自己在兜里放俩暖宝宝算了,哄骗一下小自闭应该没多大问题。   他想了想,又作势要把衣服捋起来,说:“摸腹肌么?特别热乎,烤手的。”   路见星也摸了摸自己的,认真道:“我也有。”   盛夜行:“……”   我能摸么?   正想耍流氓,门口一直等小屁孩儿们归队的张妈拿着鸡毛掸子跳起来:“盛夜行!路见星!你俩还知道回来!啊!上哪儿野去了!几点了不知道吗?!”   “张妈。”盛夜行把手从衣服里拿出来,要从门卫室旁边的小门溜进去,免得被批评教育三四个小时。   “哎,见星回来啦!吃点水果不,”张妈不知道从哪儿变了个橘子出来塞他兜里,“抿抿甜哦!”   路见星被不熟的人抓着热情,还有点紧张,“谢,谢谢。”   “客气啥啊,上去吧!”   张妈拍拍他的头,完全没把他当大人看,“张妈给你吃的,别给盛夜行那小子!”   “哎,谢谢张妈。”   盛夜行说完刚想走,张妈一把将其拽住:“没让你走!站住!”   张妈又从桌上塞一个猕猴桃给路见星,“拿着,多吃点长个儿。赶紧长高过夜行,气死这小子!猕猴桃维c之王呢,多c多漂亮啊!”   盛夜行在旁边听得想笑。   路见星这骨架就不可能比自己高,自己妈可是北方人,自己肩膀都比路见星宽那么一截儿。   要是能比自己还高,盛夜行敢把名字倒着写。   见小自闭还杵在那儿,盛夜行刚想伸手拍一把他的后腰让人赶紧滚蛋上楼,结果小自闭先迈了步子。   盛夜行手一抖,直接拍到他屁股上,嘴巴一时没收住,“我……”   “操”字刚刚强压下去,路见星还满眼不解地转头看他,好像真的在问:怎么了?   “没事,你先回宿舍。”   盛夜行想把自己手砍了的心都有了。   张妈刚刚正转过背翻花名册,戳了戳路见星的背,催促道:“见星你先上楼去。”   她又点了点桌子,指盛夜行:“夜行,你先坐。”   “哦了。”盛夜行坐下。   又到了张妈提问环节,盛夜行已经驾轻就熟,直接自报家门:“张妈您好,我打架了。”   “人普通高中的小孩儿你去惹什么惹?家长闹到学校来你怎么办?”张妈叹一口气,笔尖刷刷地在花名册上写字,写笔录似的,又问:“为什么打架?”   盛夜行言简意赅:“对方欠揍。”   张妈:“你呢?”   盛夜行:“不怎么欠揍。”   张妈顿了会儿,直接收笔撵人:“上去睡觉。”   知道她不想跟自己多扯了,明天还得面对学校教务处的责问,盛夜行拎起外套就往楼上跑。   楼上,盛夜行看到桌子上摆得歪歪扭扭的橘子和猕猴桃还愣了会儿,小自闭还真把张妈说的话都特么忘干净了。   也就是这一天。   在所有洗漱活动完毕后,路见星动作缓慢地晾好自己的衣服,提着水桶要回宿舍,一开门就看见盛夜行洗完澡趴在桌子上,背脊弓起,呼吸急促,并不像在睡觉。   他张张嘴,想叫盛夜行的名字。   面对这种情况,路见星迟钝的感知也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今天李定西又没回寝,说是被市里哪个亲戚接走了。   宿舍就剩他们两个人。   路见星咳嗽了几声,把水桶放在地上,手被里边儿开水的热气烧得很疼。   “回来了?”   感觉到动静,盛夜行撑着桌子站起来,双眼赤红,手中的一根烟已被碾得稀烂。   “嗯,”路见星向前一步,“睡。”   回来睡觉。   “路见星!”   盛夜行突然止住动作,抬起头,眼神定定地看着路见星。   他说:“你怕不怕我?”   不得不说,他如今眼睛发红、浑身处于兴奋状态的样子十分吓人,连着紧绷的肌肉也快成了具有攻击性的武器。   “你怕不怕我?”   盛夜行又问一次。   路见星想往后退一步,但他没有。 第15章 乖   就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一瞬间,盛夜行一脚踹到寝室的另一根空凳子上。   凳子落地发出一声巨响,桌上所有书都被盛夜行扫到了地面。   “你……”路见星哽住说不出话。   片刻过后,他直接放弃了让自己说话这个选项,转身反手把门关上,并且锁了。   紧接着,他背靠在门后,眼睁睁地看盛夜行把寝室里一直养着的一盆小草摔进了全封闭阳台,泥土飞溅到墙壁上,红陶花盆的碎片也碎了满地。   看路见星不要命地往前跨一步,盛夜行眼神变了。   他稍微有了点儿神智,用后背紧靠着墙壁,指甲抠进掌心肉里,呼吸越来越快:“你别过来。”   路见星听话,真的没再继续往前走。   盛夜行又指挥他:“拿手机给季川打电话。我要去禁闭室。”   他感觉头痛欲裂,眼前所有事物在他的意识里都是新奇的,他从来没有精力如此充沛过,脊梁骨那一块儿像被烙铁疯狂燃烧,如兽钳卡住脖颈,以痛觉逼迫着他在屋内四处逃窜。   路见星咀嚼着那两个字:“禁闭。”   “药……”   盛夜行喘着气,鬓间滴坠的汗钻入胸前,“桌子上有药,给我。”   路见星把药一拿到手,盛夜行又说:“扔给我。”   对口令接收较慢,路见星迟了几分钟没动作。   盛夜行着急,转过身面对着墙壁,每个拳头都往墙上招呼,一双手的用力处砸得血肉模糊。   自己的发病通常是急骤起病,时间短,基本都能恢复到原先的正常状态,但是这次的感觉太不同了,像压抑了非常之久……   而且在一般情况下,他是意识不到自己正处于发病期的。   他不敢过去。   一靠得近了,他无法保证路见星不会受伤。   等路见星把药扔给自己后,盛夜行又看路见星拿了纸巾大胆子靠过来,抓住自己的手怎么都挣脱不开。   路见星完全未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   在某些时候,他理解不了双向的攻击性是怎样的,甚至无法解读自己“为什么被攻击”,只知道盛夜行在生病。   “……”   好一会儿,他才把盛夜行和躁狂症联系起来。   再过了会儿,他也把厕所白墙壁上那些早就存在的血色手印和盛夜行现在联系在了一起。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忽然变得好生气。   又好不能明白。   学着盛夜行的样子,路见星的手伸到身后四处摸索,在接触到李定西一直立在床边防身的台球杆后,握住杆身,抓起来就举过了头顶——   盛夜行一拳头砸向冰冷坚硬的上下床支架,磕得手背上皮都破了。   看见盛夜行手上的伤,路见星第一反应就是:床。   下一秒,他的台球杆猛地挥向空中。   盛夜行根本躲闪不及,剧烈的“内心膨胀”感和兴奋让他也不屑于躲。他正挺了身子要去抓住这一杆,没想到路见星手肘一转弯,台球杆直接撞击上了床杆。   “咣!”一声巨响过后,路见星丢掉台球杆。   盛夜行抢先一步抓起台球杆,将这长条状的武器直接甩上床,再抓住路见星的手腕子,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力度。   他的思路又绕回原点:“路见星,我问你,你怕我么?”   “……”   路见星有点理解不了他的举动,挣扎着要甩开盛夜行的手,“放开……”   “你怕我吗?为什么你不怕我?所有人都怕我,为什么你不怕我?”   一进入状态的盛夜行难掩躁动,手中力道已掐得路见星手腕有了明显的红痕。   “你拿药干什么,想要我吃药?为什么吃药?”   盛夜行说完,又急躁地甩开他,“你们全部他妈的都只会让我吃药!”   不是你让我拿药的吗?   路见星瞪着眼看他。   下一句几乎是被盛夜行嘶吼着问出来的——“你说话!”   “不怕……”   路见星剧烈咳嗽起来,眼神丝毫不曾示弱,“没。”   盛夜行眼神阴鸷:“没什么?你说没什么?”   路见星拽着药不放,动动嘴唇:“没怕过谁。”   完全等不及,盛夜行这会儿病况已经到了极限。   他直接抓过药,掰两颗干吞下肚,浑身的力气被药性逐渐抽空,瘫软似的半跪下来,手脚止不住地发抖。   他的手被路见星牵着,头却痛得要命,感觉天灵盖扯着两边儿快要裂开了。   “放开……”   盛夜行伸手要去拽开路见星的手,发怒的神情十分可怖,“我他妈让你放开我!”   路见星也被他扯得跌倒在地,手掌撑着地面坐不起来。   他看到盛夜行在推自己,但全身力量都压在了自己身上。   盛夜行满手猩红的血,把路见星的校服领子抓得活像凶杀现场。   不找老师。   路见星现在满脑子就这四个字。   不然会关禁闭。   市二的禁闭室他是听说过的……暗无天日、全是虫子、没有水喝,连坐的位置都是硬的。   ——这些都是自己在普通学校上学的时候同学告诉他的。   他们说,路见星,你去市二吧,那儿禁闭室有意思得很,特别适合你待。   谁都打扰不了你,你也没武器可以拎。   路见星打了个寒颤。   吃了这种新药的盛夜行浑身瘫软,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搂着路见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紧攥住路见星的校服衣角,使劲把人往门口拽。   他必须得让路见星先离开这里。   路见星力气再小,在这种时候也能对付药性起来的盛夜行,扒着床杆就是不撒手,脸颊都憋红了:“盛夜行……”   天知道盛夜行多么想听自己的名字从路见星嘴里讲出来。   但真正到了讲出来的时候,盛夜行意识混沌,压根儿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盛夜行拼了命地推搡路见星,咬牙道:“你出去!”   “不出去。”路见星又固执起来。   “滚,”盛夜行快要蹲下来抱头了,“别逼我再对你说这个字第二次……”   “不滚。”   路见星咬字清晰,“我不滚……”   话还没说完,脚边“咣”地一声。   他的脚踹上门口拦着路的一根凳子。   凳子倒地,翘翻了路见星打水的桶,里边儿的开水倾涌而出,在桶底挑高的一瞬间,一大半水泼上了在路见星裸露在外的脚踝。   他穿的长睡裤,也跟着被开水浸在了自己的小腿上。   路见星一声闷哼,没喊疼,只是跪坐下来,手还是死死拽着盛夜行不放。   “疼。”路见星一张脸煞白,牙床发颤。   他的手背弓起来,护在小腿旁边,连碰都不敢碰。   盛夜行背靠在床边,大口呼吸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抓住路见星另一只没被开水烫的脚踝,把他睡裤脚挽起来。   路见星的小腿红得像被烤过。   正在盛夜行愣神的阶段,路见星感觉他稍微清醒点儿了,一把抱住盛夜行的头。   他把盛夜行抱着往门边的桌脚拖,再靠上去,死死把人钳制住。   盛夜行听不清楚路见星嘴里念叨的话,心中烦闷,使劲挣扎几下,路见星力气出奇地大,边抱他边咳嗽,断断续续地说:“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翻来覆去就这四个字。   盛夜行的脸正埋在路见星的颈窝,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皂味道。   他还在发抖,几拳头全砸到地面,路见星就伸手过去包住他的拳头。   盛夜行最先没意识到,照样往地上砸,所幸他吃了药力气小,只砸得路见星哼哼几声,没喊疼。   盛夜行感觉砸下去是软的,发现路见星的手帮他挡着,才努力控制住了冲动没再继续。   他想打自己,又被路见星用尽全力地制住手腕。   别发疯了。   盛夜行脑子里开始回放夜店dj打碟的场景、自己凌晨在高架桥下飞速飙车的场景、曾在地下拳场戴面具与人肉搏的场景……   速度与力量带来的快感,瞬间让他头脑发胀到快要爆炸。   见盛夜行消停了几秒,路见星又吃力地说:“没……事儿了。”   “你让……”盛夜行粗气直喘,被药性刺激得想撞桌角。   路见星使劲禁锢住他,一句“没事儿了”也讲不出来。   只是很笨拙地哄。   小时候自己也没这么发泄过,路见星有点儿手足无措,几乎完全忘了疼。   他们这一战还正在休息阶段,隔壁寝室早就听到了这边扔重物的声音,赶紧动作娴熟地给宿管打了电话,连着楼下保卫室的一块儿上来抓人。   寝室门被钥匙打开,张妈首先扑进来,后面跟着唐寒和季川两位管高二的老师。   路见星没放开盛夜行,只是叫了声:“他好了。”   确实,盛夜行已经安静下来了。   季川是男老师,率先冲进来先把盛夜行按住,再拿软绳把他手捆了。   唐寒确认过盛夜行除了手伤就没别的伤口之后,叹了口气,赶紧指挥季川把没力气的盛夜行抱起来。   她一扭头,看路见星正在扯外套遮腿伤,惊呼一声:“张妈!”   “哎哟,我的天,红成这样,烫伤了吧?”张妈也帮着力去扶路见星,催促唐寒,“赶紧,赶紧把小孩儿往校医院送,留疤了就不好了!”   “我……”路见星确实被烫得站不起来。   见他的眼睛还是往盛夜行身上瞟,张妈不得不说:“夜行这样儿我们都知道!但我们都以为稳定下来了……结果,哎!你还知道关心人呢!看看自己腿!”   路见星咬着嘴唇把头别到一边儿。   好痛。   张妈又喊:“唐寒!去楼下叫明叔上来扶路见星!”   “我可以。”   路见星扶着床架子,站稳了,又眼睁睁看着季川费劲儿地把盛夜行弄起来,没说话。   他好想问一句要送盛夜行去哪里,但他本能地有些难应付这样的场面。   临走的时候,唐寒没忍住抹了把泪。   这样的场面是她没想到的。   明明盛夜行的病情已经稳定了一段时间……大概是最近情绪波动过大,引起了一些不稳定因素的爆发。   两个人是分两拨送走的。   季川带盛夜行去校医院挂了个外科,把手上的灰和砖粒全挑出来。   盛夜行已经清醒,整个人病恹恹的,双手被包成了白粽子,坐在木凳上一言不发。   现在手上伤口的疼一点都不及心理上的折磨。   他对路见星被泼了一腿开水的样子只有零碎的片段记忆……   自己最后还被路见星抱在怀里。   平时的“老子罩着你”全反了过来,变成了“我也能照顾你”。   在脆弱的时候,路见星义无反顾地抱住了自己。   最后,两个人一起被病痛折磨得遍体鳞伤。   “自己发病了知道吗?”   现在是凌晨一点,校医室没什么人,季川摸了根烟给盛夜行,没点燃。   盛夜行把烟叼在嘴角,点了点头,“知道。”   “我和唐寒商量了很久……还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季川说,“但是,我们也没想到你还会伤人。上一次是多久了?”   “高一进校。”盛夜行苦笑,“还打了镇定剂。”   季川拍拍他的肩头,“对。这次要不是路见星安抚你,你小子还得挨一针。”   盛夜行现在都记得那针头有多粗。   他当年被猛地扎入液体的一瞬间,觉得自己不是人,是一头畜生。   “他怎么样了?”盛夜行问。   季川说:“烫伤,估计还在敷药。他就在隔壁诊室,去看看?”   “不了。”   盛夜行狠狠吸了几口烟草味,把烟杆子对折起来扔进垃圾桶,“送我去禁闭室吧。”   “真要去?”季川跟着站起来,“等你手好了再去吧。”   “打室友、校外斗殴,再加上夜不归宿,够我关三五天了。”盛夜行声音哑哑的,喉咙里像烧着碳,疼得发紧。   季川摆摆手,“手好了再去。”   盛夜行开始倔:“立即执行。”   “为什么非要现在?”季川又试图琢磨这小子的意思,“觉得没脸见路见星了?”   “……”   盛夜行沉默一会儿,像不愿意承认似的,点了点头。   “你俩啊……哎。”   季川叹一声,开始唠叨:“我侄儿比你小几岁,打了架总是认为自己牛逼,别人全错,根本不会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他能学学你多好。”   “我们没打架。”盛夜行动了动喉结,“是我欺负他。”   “我以为你俩是干架了,”季川惊讶了,“你都泼他开水了,他没开你瓢?”   “没,”盛夜行垂眼,“压根儿没反抗。”   季川不信,盛夜行扯了扯嘴角:“季老师,我吃了药没什么力气,你觉得路见星要是一凳子下来,我还能坐这儿跟你讲话?”   “也对,”季川摸了摸他后脑勺,“你骑摩托那个头盔最好随身带着,扛砸。”   盛夜行扶着桌子站了会儿。   半晌,他也不知道是对季川还是对着自己,说了句:“他其实很乖。”   “嗯?”季川转头给他收拾跌打损伤药去了,没听清,“你说什么?”   “……”   盛夜行沉默片刻,“没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路见星(内心os):我也觉得我挺乖。   盛夜行:那你打人干嘛。   路见星:你不也打人吗。   盛夜行(内心os):完蛋,小自闭学会反驳了。 第16章 彩虹   路见星一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他在看校医给自己处理伤口时也坦然。   “相互治愈”这种事,本来就充满了未知数。   他只是……有点儿没缓过来。   而且,通过这次他知道了盛夜行的发病几乎无预兆,说上头就上头,比喝了酒的劲儿还来得快。就他自己这个反应速度,互相打一架都来不及,更别说躲开了。   也不想躲。   他忍不住又想起寝室卫生间白墙上干涸的血迹,像是用好几层白漆都遮掩不住的绝望。   校医给他包扎完伤口,说烫伤一定不能捂着,还别沾水,不然留疤就完蛋。   留疤,他倒是不在乎。   思维模式所限制,路见星也没太往那方面想。   等医生说可以了,路见星才挽着裤腿儿在诊室站了一会儿,拒绝了明叔的搀扶。   他管校医要了把剪刀,正要剪小腿那一截裤管儿,唐寒在旁边忽然说:“先别剪!”   “夜行有挺多打球穿的篮球裤,我让他给你一条,你这校裤剪了可惜,一条一百来块钱呢,”唐寒比划一下他的腰身,“我去给你找条小的。”   掏出手机打完电话,没多久盛夜行就回寝室去拿了套球衣过来。   本来季川说自己去拿,结果盛夜行脑子里跟断了片儿似的,突然觉得高一有一套红色的校队球衣特别适合路见星穿,怕季川找不到,说什么也要自己去。   他那会儿高一身高一米八,现在高二蹿到了一米八六,高一的球衣穿着短了,但路见星穿着肯定刚好。   小自闭腿白手白的,大红色更衬得白……   况且,盛夜行隐约知道“红色”对路见星的特殊含义。   我希望你,天天开心。   球衣背后的数字就不说了,球裤裤管侧边还用白色的线特别精致地缝了个“1”,往下是盛夜行的名字缩写。   就这么一套定制的球衣,他要送人了。   回到诊室,盛夜行不好意思进去,把装球衣的塑料袋递给季川。   季川“哎呀”一声,对路见星特愧疚,手背都搓热了在兜里掐得发红,问盛夜行,“你吃的什么药?那个药你自己出去买的?”   “嗯,”盛夜行点头,“说是药效更强更快。”   “治大脑的药能随便吃吗?你这小子真是……太胡来了。吃一颗你浑身都没力气!好在你是在寝室里边儿,如果在外面出事怎么办?”   盛夜行沉默一阵,很想说一句“死外边儿”,又怕刺激着一直以来对自己挺有信心的老师,闭嘴了。   见盛夜行紧绷着情绪,季川也心疼。他手指拎着袋子,朝里边儿一间诊室瞟眼:“路见星在里面还没走。你不亲自进去道个歉?”   盛夜行摇摇头。   季川也头痛,“哎。”   “您知道的,道歉没用。”盛夜行拧着眉心,“下次再说吧,我先去禁闭室待着。”   季川再叹一声,把腰间的禁闭室钥匙给他,“去吧,禁闭申请我来写。这几天吃点儿什么?面条?炒饭?别又发疯不吃饭,你还得长身体!”   “……”盛夜行沉默会儿,“面条。”   临走前,他又补充一句:“清汤豆汤面。”   市二的禁闭室设在操场附近的主教学楼里,就在二楼某个不起眼的拐角处,一到夜里,校园里夜灯亮了,还能有一些光线洒进来。夏天有虫鸣,冬天有风声,一个人靠在窗边发一晚上的呆,效果堪比被关在寝室里抄心经。   对于盛夜行来说,这里除了冷点儿、床铺硬点儿,别的倒和宿舍区别不大。   这里也快他妈被自己睡成第二个宿舍了。   刚才回寝室一趟他顺便洗了个澡,把睡前清洁都做好了,再自觉地把禁闭室门反锁掉。   盛夜行站在木凳子上,往窗外看了看。   这里以前窗边都上了铁栏杆的,后来好几年,进这里的学生少了,学校就把铁杆也拆了。市二并不是胡来的学校,学生进禁闭室一般都属于自己要求,因为家里不管、自己也控制不住,盛夜行就是个典型。   他明白,唐寒把自己和路见星安排在一起本意是好的。   结果自己还是被高估了。   一觉睡到清晨,盛夜行把盖身的外套扯下来,浑身冰凉。   他听见外边儿楼道上传来一阵激烈的脚步声,心想着又是哪几个兔崽子迟了到。紧接着,上课铃响起,又传来了晨间的朗朗读书声。   “咚咚。”有人敲门。   盛夜行把门上递餐食的卡口打开,朝外问了句:“老师?”   “老大,是我,我昨晚不是没回寝室么,群山跟我说你又特么被关了……哎,你打小自闭了?”李定西特别惋惜,“你是不是要被处分了?”   “我……”盛夜行难受了。   他很想说,我没打。   但是这样的话他都说不出口。   “寒老师还打了食堂的粥和鸡蛋拜托我送过来,”李定西献宝似的把早餐从卡口递过去,“喏,还有咱哥几个凑钱给你买的,你最喜欢吃的!煎!饼!果!子!加里脊肉火腿肠蟹黄肉松的呢,最豪华的了。”   “加这么多料夹得住?”盛夜行接过来。   李定西:“我给你捧着拿进校园的!”   “……”盛夜行敲了三下禁闭室的门。   李定西精神抖擞,也敲了三下。   在市二,往墙上、窗户上敲三下的意思是“谢谢你”。   最开始是因为像林听那样的小孩儿太多,所以学校有了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后来,精神方向的学生多了,这个举动被很多人所遗忘,但由于班上有林听,高二七班的同学们还是记得特别清楚。   “老大。”李定西看看空无一人的走廊,“那你好好儿改造啊,我就先回教室了。”   “路……”   盛夜行开口想问,又觉得实在是没资格。   李定西听出来了异样,赶紧说:“小自闭没事儿了!他在教室早读,穿着你那条球裤呢。你别说,看着还他妈挺和谐。哎,他会打篮球吗?要不要问问他加不加入我们球队?”   “再说。”盛夜行回应。   李定西临走前特别认真地说,“七班微风起,等爱也等你!”   盛夜行被他给逗乐了,“快滚。”   他说完,把目光瞟向禁闭室里唯一的小窗户。   雨滴砸在窗檐边,青苔的面积比上次来又大了不少,也不知道会不会长出蘑菇啊。   雨该停了,盛夜行想。   为了防止自己睡着,李定西躲过了念经一样的早读,又去了一趟办公室给唐寒汇报“探监”情况。   一番折腾完毕,他才抱着三角板冲进教室,看一眼走廊,再回头朝教室大喊一声:“扫黄!通通抱头蹲下!”   教室里,顾群山几个臭小子率先笑得东倒西歪。   林听扶了扶助听器,依稀辨别了“暗号”,赶紧转头拍路见星的手,说话声音大得整个教室都听得到,“见星!教务处主任来了!”   “嗯。”路见星点头,手机屏幕还亮着。   他想了想,慢吞吞地添一句:“谢谢林听。”   “不客气!”林听又震地一声吼,转过头去。   教务处主任杀进来就抓李定西,教鞭在黑板上敲得哐哐作响:“高二七班!又是高二七班!有打室友的,还有打什么的!拿个三角板耀武扬威呢?打我吗!”   李定西看看他的啤酒肚,没忍住心里话:“我他妈也打不过啊……”   “你说什么?”主任跳起来,惊了,“太没管教了!站墙角根儿去!”   李定西站过去,最开始还有模有样地罚站,没两秒就开始乱动。   多动症是慢性过程,症状持续多年甚至终身,大部分人的多动症会从幼年时期一直到青春期,少部分会终身难以治愈。   李定西得这个病少说也有十来年,也有老师强迫他罚站、自缚的,但在市二还是头一回。   教务处主任厉色道:“站好!”   “主任——他多动症啦——”班上有人吆喝起来。   “废话!你们哪个学生什么病我不知道?!”教务处主任说完,觉得自己有点丢面儿,目光跟机关枪似地在教室里扫射一圈,寻找攻击目标。   最后锁定了路见星。   他看路见星握着手机,又怒了,“我来了还玩手机?啊?目中无人不尊敬老师是谁教你的?唐寒吗!”   “不是。”   路见星麻溜地把手机揣进兜里,“噌”地一声站好,腰板挺特直。   他坐久了,衣角卷起起来特不舒服,于是拿手去抚平。   手势特别像找武器。   旁边几个同学倒吸一口冷气。   完他妈蛋,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教务处主任今儿要被我路哥开瓢了。   开门红啊!   路见星昨晚受了伤,有唐寒季川两位老师轮流照看着伤势,校服也被张妈热心肠地全洗了一遍,洗的时候没注意,校服没一件干了的。   路见星今天没穿校服,也就没戴胸牌,还穿了球裤。   平时本来就不好惹的他,现在看着更不好惹了,眼神冷冷的,下巴尖尖小小的,“目中无人”似的扬起来,特别像刺儿头。   还是才从街道上混了一个通宵翻墙回来的那种。   “这位同学,你站过来。”   顾群山还没来得及站起来解释,教务处主任就把路见星叫到了讲桌前。   他先是打量一番路见星,“你校服呢?”   全班陷入沉默。   “我靠,这是不是新来的那个大叔啊。屁都不懂。”顾群山小声对着林听说。   林听听不太清楚悄悄话,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们没有人知道,现在教务处主任讲话的分贝和同学们呼吸的分贝在路见星耳朵里听着都差不多。   路见星皱了皱眉,想说“洗了”,没说出来。   “报告!”李定西知道怎么回事儿,仰头就喊:“洗了!”   全班同学开始笑。   教务处主任怒道:“闭嘴!你是他新闻发言人?”   “还真是。”李定西抠抠手。   教务处主任继续开炮:“你们班,高二七班,大名鼎鼎!上周才打架,这周又打架,还是打室友!像不像话?”   “主任,”李定西又举手了,指指路见星,“他就是那个室友。”   “啊?”   “被打的。”   全班又爆发出一阵狂笑。   路见星面无表情地斜了教务处主任一眼,全程没吭声,态度还挺恶劣。   结果他听完李定西的话,嘴角没忍住翘了翘。   教务处主任连忙说:“你就是那个……路……路……”   “见星。”   说完,路见星的身子才微微开始颤抖,他全靠单腿站了太久。   顾群山一拍桌子,有点儿不爽了,“主任,路见星受着伤呢,能先让他坐下吗?”   教务处主任是听说过路见星的,潜意识觉得自己压不住这孩子,赶紧给自己找台阶下,“腿还疼吗?昨晚在你们男生寝室……”   “摔的,”路见星不太想在全班众目睽睽之下被问寝室的事儿,“谢谢。”   李定西没忍住笑出来。   怎么我家星星讲话跟那种态度特不好的新闻发言人一样?   “呃,”教务处主任被堵一句,挠挠头,“那,那你们继续等你们老师来上课!”   说完,李定西蹿到门口给他开门,教务处主任前脚刚走,教英语的老师就进了教室。   新一天的学习生活循环往复,可盛夜行不在教室里,路见星浑身难受,总感觉哪里不舒服……就像寝室里的什么摆件儿变了位置,他都能难受上一整天。   偶尔控制不住的焦虑。   英语老师翻开书本,开始点名,朝第一位同学问好:“早上好,李定西。”   “老师早上好!”李定西原地一鞠躬,完全不管主任的罚站口令,然后特顺其自然地回到位置上,班上又一阵大笑。   “早上好,林听。”   扶好助听器,林听回答得中气十足:“早上好!”   英语老师面带微笑地把前排的同学都点了一遍,继续给后排点名问好:“早上好,顾群山。”   “早上好,老师!”顾群山笑嘻嘻的。   英语老师又点了点班上一个女孩儿:“早上好,柳若童。”   柳若童得的病是臆想症,在班上就是一个人活成了一支队伍,同桌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永远觉得自己身边有人。   得到柳若童的回应之后,英语老师又朝她身边的空位打招呼:“早上好。”   柳若童笑得眉眼弯弯,“谢谢老师。”   接着,英语老师的眼神瞟向路见星旁边的空位,愣了几秒,笑道:“早上好,路见星。”   “早上好,”路见星慢慢地答,“老师。”   划好点名册,英语老师的声音温温柔柔的:“那个,你们班盛夜行……”   “他不舒服,老师。”路见星突然出声。   前座的顾群山愣在那儿,自己还没来得及说盛夜行在禁闭室呢,没想到小自闭倒先抢了一嘴。路见星不知道其实昨晚男生寝室的事儿早就传遍了。   他喉咙不舒服,头也疼,呼吸略有些急促。   他好想说,盛夜行没那么吓人。   你们,不要用,这种带有距离感的眼神——   看着我旁边的桌椅。   似乎是看出了路见星的抗拒,英语老师也没再多问,掏出手机给唐寒发了个短信询问情况,再打开书本,“来,我们继续上一讲的内容……”   路见星头一次趴着上课,感觉心肺都要被课桌挤压得喘不过气。   他的胳膊下压着上次在图书馆借阅出来的那一本书,下边儿还有个小笔记本,能随身携带的大小。   路见星翻开本子拿笔勾勾画画,看得云里雾里的。   书上说——躁狂症病人兴趣广,喜热闹、交往多,主动与人亲近,与不相识的人也一见如故;与人逗乐,爱管闲事,打抱不平。   也没有吧,他明明不太喜欢和人走太近,管闲事儿还是量力而行的。   握紧拳头之后,路见星又继续忍住眼部不适往下看——   凡事缺乏深思熟虑,兴之所致狂购乱买,每月工资几天一扫而光。   呃,这不是现代大部分年轻人都有的问题?   不靠谱,再往下看看。   精力充沛、不感疲乏,活动增多,难以安静,或不断改变计划和活动。   这倒是真的。   虽然盛夜行自己话并不多,但他很享受周围的吵闹与噪音。甚至会因为一些尖锐、冗杂的声音而感到兴奋。   路见星拿便签把这几条重要的摘抄下来,又接着往下看——“睡眠减少,即使几天不睡觉仍有很大的精力。对性的要求比平常显著亢进。”   睡眠?晚上不怎么动,好像确实睡得晚起得早。   书上还说这样容易得肝病。   最后一个“性”相关……看得路见星耳根子发烫起来,开始深呼吸。   算了,也不关我事儿。   又翻了一页,路见星终于找到自己想看的“如何缓解症状”,抓过便签本开始抄,把上边儿什么“食用碳水化合物”、“维生素B6及钙”等等记下来,再抄了五份贴在自己课本的最后一页。   两节课上完后有一个大课间,本来是用来跑步的。   但是今天早晨下了暴雨,刚刚才停,操场跑道湿滑得厉害,大课间的跑圈儿活动就暂时取消,走廊操场又成了不少学生撒欢儿的地方。   “哎!路哥!”   顾群山从禁闭室回来后,一嗓子喊得教室里所有同学都扭头往这边看。   路见星望过去,看顾群山表情还挺不好意思的,扯着他校服往窗边走,“老大关禁闭了,是因为老大欺负你,我也给你赔不是……但是呢,你是我同学,老大叫我得招待招待你。”   说这些的时候,顾群山心里还纳闷呢,老大和小自闭不是不熟吗?   路见星听他这么较真的一段话,没忍住有点紧张,浑身紧绷起来。   在以前学校,“招待”就是要打架了。   路见星又确定一次:“招待我?”   “嗯,老大叫我招待你……”顾群山捏住教室窗帘的一角,表情神秘得不得了,赶紧挥手招呼几个在窗边傻站着的哥几个闪开。   话音一落,穿着蓝色校服的小男生猛地掀开遮掩住阳光的窗帘,“哗啦——”一声,透明干净的窗户玻璃展现在众人眼前。   顾群山凑到路见星耳畔,悄悄地说:“看今天的彩虹!”   红,橙,黄,绿,青,蓝,紫——   路见星小声地一个个数完,眼里亮亮的。   远处,城市的三环边界线上,正为他搭着一道彩虹。 第17章 黑白配   那天,顾群山和一众同学,陪着路见星在教室看了好一会儿的彩虹。   路见星平时从来没注意过“彩虹”这种存在,现在却被震撼了。   发了会儿呆,他才反应过来顾群山说的“招待”是给自己“礼物”,并不是说要打架,也不是要伤害他。   而顾群山还不知道自己刚刚正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接下来的两天,唐寒日常除了给路见星进行干预辅导治疗之外,就是去禁闭室看盛夜行的情况,不过盛夜行倔得很,说什么也要三天待满了再出来。   盛夜行还说,处分该给就给。   除此之外,盛夜行还明确表示,除了老师,自己不接受任何人的探视。   ——但是他不知道路见星多少次借着要去上厕所的借口,在上课期间跑来过禁闭室的门口。   盛夜行偶尔瞟到门上小窗口边有一闪而过的身影,也没多在意。   浑浑噩噩的,没有盛夜行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路见星还有点儿不习惯。   “你没事儿了吧路见星?”   带路见星回宿舍的任务交给李定西,李定西倒是特别上心,边走边跳,在街上蹦迪似的,“还疼吗?哥哥给你吹吹!”   路见星在出校前就去厕所换了校裤穿上,现在挽起的裤腿儿都是拿女生头上的夹子卡着的,他这一装扮在街上吸引不少目光,还以为市二哪个学生把腿给摔折了。   “不疼了。”路见星揉了揉干涩的眼。   “你走慢点儿啊,别摔他妈……”   李定西一句话没说完,路见星路感差没看到坎儿,一趔趄下去,半条腿磕在井盖儿上,李定西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过去扶人:“路见星!哎我说你怎么说什么就来什么呢!”   “没事,”路见星拨开他的手,又开始倔:“我能站。”   “行行行,你自己站,站好了啊,”李定西松开他,“不知道哪儿那么犟,牛脾气!”   又走了一半的路,李定西围着路见星蹦跶个不停,路见星终于忍不住了:“你,好好走路。”   “不成,我一停下来我浑身不舒服,”李定西又从左边换到右边,“我有多动症,你没有?我听说有些自闭症小孩儿也会得这个病的。”   路见星横眉冷对的:“我不是小孩儿。”   “哎呀,较真儿。”   李定西笑死了,“自闭症是天生的吧,阿姨生你的时候把你捂着了?我看好多都是在妈妈身体里就受挤压了怎么地怎么地怎么地……”   听他这么说,路见星总算对李定西的叽叽喳喳有了那么点点可怜的兴趣,“不知道。”   李定西思维过于跳跃,迅速转换话题:“星星,你今天的痣好红。”   摸了摸眼下,路见星抿抿嘴:“嗯。”   “为什么有时候我看着是蓝色的?”李定西瞪大了眼,“我的天,我是不是色盲啊?”   路见星笑起来:“嗯!”   “……”   李定西头又痛了,怀疑自己又得了一种病。   他这不说还好,一说路见星就觉得自己还“挺贱”的,被揍了还一大早起来点个大红色的。   哦对了,盛夜行要是一生病,还得在本子上标记。   刚过了小吃摊儿,路见星就蹲下来把书包打开,在大街上就开始在笔记本上打叉,李定西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学霸都是在路边儿说学就学的?   然后,他看到路见星收了笔和本子,再继续昂首挺胸地往前走。   李定西又“啊啊啊”地喊着追上去。   回寝室,李定西万幸自己和路见星度过了没有盛夜行的平安一夜。   早上起床,路见星在床边磨蹭了许久。   慢慢回忆起相处的这些天,他发现盛夜行喜欢穿深色的鞋。   大概是黑色耐脏好搭配,盛夜行有黑靴、黑篮球鞋、灰篮球鞋,连跑鞋都是深色的,白的也有几双,但很少穿。   大清早的,路见星坐在凳子上想了一会儿,把自己那几双白鞋摆出来,挑了双纯白的篮球鞋套上,再弯腰把鞋带儿系紧。   他潜意识就是觉得:黑白挺搭的。   接下来,盛夜行待满三天,自己把自己放出来了。   他先是回了趟寝室换衣服洗澡,再调闹钟睡了半把个小时,决定下午去上课。禁闭室的洗漱间太小了,根本洗不了澡。   除了关禁闭冥想,他还趴在窗边写了份检讨,是教务处主任布置的,说要他拿回来到班上念。   下午午休结束,上课铃一响,路见星看盛夜行把书包拎成单肩包似的进了教室,再把书包往讲台上一放,震得粉笔都往地上洒了几支。   然后,盛夜行掏出自己在兜里都快揣热乎的检讨,展开。   全班同学熟练地鼓掌。   顾群山带头开始吹口哨,李定西大喊“好!”,其他同学也跟着喊:“好!”   跟着盛夜行进屋的教务处主任被气得快背过去,拿教鞭往黑板上狂敲几下,怒道:“犯错了念检讨这是光彩的事儿吗!还鼓掌!我进屋你们怎么不鼓掌呢!”   “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高二七班的盛夜行。”   抖了抖落粉笔灰的检讨,盛夜行表情特别严肃,“第一,我不该在校不好好吃药,以至于伤害了我的同学。第二,我不该在校医室不配合治疗,危害公共安全。第三,我不该翻墙,还把墙翻塌了。”   教务处主任又怒道:“这不是重点!”   “哦,”盛夜行咳嗽一声,继续朗声道:“第四,我对我的同学,未来应该加倍爱护,绝对不让他再受我的欺负。”   教务处主任严厉道:“那你说说,你接下来该做什么?”   “按时吃药,配合治疗。”   “那你翻墙呢?”   盛夜行:“少吃点儿。”   教务处主任要抓狂了,拎起教鞭就跳起来,“盛夜行,这跟你吃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盛夜行从容应对:“不能翻塌了。”   “难道不应该是走正门儿吗!”主任一教鞭敲到讲台上,瞪圆了眼睛,“你还没意识到你自己的错误!学校修个大门儿你不走偏要走墙!”   “……”盛夜行没说话。   那还不是因为大门儿走不通。   全班都在憋笑。   就是这么一份简单的检讨,硬是被盛夜行念出了“誓言”的感觉,这种检讨也只有在市二的校园内有。   顾群山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带头又开始疯狂鼓掌。   在主任的骂声和兄弟们的鼓掌声中,盛夜行目光锐利,顺利地穿过人群又落到路见星头上,小自闭正安安静静地望着自己这边儿,嘴唇抿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盛夜行表面佯装淡定,其实手心都汗湿了。   检讨念完,盛夜行回座位第一件事儿:擦三八线。   他简直觉得当时的自己就特么一只小学鸡,屁大点儿事都要跟小自闭计较。   盛夜行倒不是多顾面子的人,看路见星手一抖把可乐弄到桌子上了,赶紧找顾群山他们借了湿纸巾,往课桌上先扔了个十多张,擦餐桌似的乱擦一通,确定三八线被自己擦没了,才把脏的纸巾全扔进了垃圾桶。   路见星:“……”   他不是没看出来盛夜行的“掩耳盗铃”,有点儿想笑。   哼。   “看什么,”盛夜行表情挺不自然的,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背,“好好儿上你的课。”   小自闭还是愣着不动。   盛夜行先是一巴掌拍到前座顾群山的凳子上,吓唬了句“别他妈抖”,又瞬间压下火气,瞪着路见星:“路见星你上不上课?不上课出来,我给你道歉。”   我真的想给你道歉。   但是盛夜行没说出这一句。   “要。”路见星抿抿嘴,眼神还是不停往盛夜行身上瞟。   道歉就算了……生病也不是错啊。   怎么还这么凶。   他很想问一句“你是不是还没好”,但是怕伤到盛夜行,又给憋回去了。   路见星很少有这种特别想讲话的时候,太少见了。   盛夜行极其讨厌被注视,但面对路见星,这条容忍线往后一挪再挪,深吸一口气,一句厉害话还没说出口,只见路见星突然凑上来,伸手把他凌乱的衣领给捏住。   一只属于少年人的手在自己颈项边将衣领整理好,又拍了拍,再点了点。   那一瞬间,呼吸近在咫尺。   路见星退开,有些难开口,“我……不舒服。”   “什么?你哪儿不舒服了?”盛夜行瞬间紧张。   他指了指盛夜行的衣领,解释道:“看着乱,不舒服。”   “……”盛夜行愣了会儿。   还好他们坐的最后一排,不然路见星这一在老虎屁股上薅毛的行为一定会引起全班的注意,然后一群屁大点的小孩儿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盛夜行得听得烦死。   “路见星,我看看你的腿。”盛夜行撑着下巴,朝他勾手指,“来,腿伸过来。”   路见星没动,盛夜行直接单臂伸过去把他凳子扯着往自己跟前一带——   “呲——”凳子脚磨过地板砖,发出极大一声响。   不少同学转头往这边儿看。   同学们目光一过来,路见星浑身不自在,刚想挪回去,椅背又被盛夜行以“我就靠靠不干嘛”的姿势给牢牢固定住。   路见星觉得自己小腿烫伤了特别难看,未结痂的地方又肿又红的,不太愿意展示给别人。   他把球裤往上拉一点儿,语气不情不愿的:“那,就看一下。”   “就看一下,你配合点儿,”盛夜行一脚踩住的凳子下面放脚的地方,根本不让人动,“你一动伤着会疼,知道吗?”   说完,他直接钻到课桌底下,先是抓住路见星乱动的膝盖,再拽着球裤边儿把人扯过来。   他说的“看一下”不是真就看看,而是要近距离观察一下伤口,以至于他炙热的呼吸拍上路见星的膝盖,路见星惊得猛地想收腿。   盛夜行看过伤口,心里疼得一抽一抽的,堵得慌。   路见星听他说“会疼”,这两个字久久盘旋在脑海里甩不开,惊得膝盖都抖了几下。   盛夜行又说:“说了让你别动。”   随后,盛夜行的目光瞟向了球裤的裤腿边,上边儿的“SYX”三个字母有一点脱线,但还是很清楚。   他心里突然涌上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就像这个人已经被自己打上了tag。   从桌子下出来,盛夜行脸有点儿红,路见星也有点儿。   “看完了,我,我……”盛夜行想解释点儿什么,又觉得没什么屁用。   他喉咙哽着难受,手臂搭在桌面儿上无处可藏似的乱放,自己被包扎着的拳头简直成了呈堂证供。   他的手臂不小心碰到路见星的胳膊肘,路见星像被刺激到了似的,猛地抽回手,攥紧袖子,呼吸都快了一点儿。   盛夜行以为是怕他,没说话了。   路见星看盛夜行没说话,以为盛夜行生气了,也没说话了。   两个人各自朝另一个方向扭了头。   一个假装看窗户,一个假装看门外,谁也没说话。   “哎,路哥,给你看个好东西……”下课铃响,顾群山一边笑着一边把手机递过去。   路见星迟钝了几秒,才抬头去看,顾群山在他面孔入镜的一瞬间摁下了前置摄像头的拍照按钮,大笑起来:“我靠!终于有我路哥照片了!”   被整蛊了的路见星还一脸懵逼。   他选择特高冷地不吭声。   顾群山这才反应过来路见星好像……不太明白?   他咳嗽一声,觉得自己有点手贱,小声央求:“路哥,总的来说就是我偷拍了你……我可以把照片留下来吗?”   送给低年级的学妹们还不错,嘿嘿嘿,让她们知道我们高二七班除了盛夜行还有一个帅哥!   不过已经有不少姑娘在打听了。   市二是特殊学校,但孩子们都还是有青春期的。   特殊,不代表不会动心。   谁都不例外。   “嗯。”路见星点点头。   旁边正在转笔的盛夜行踹了一脚顾群山的凳子腿儿。   顾群山迅速回头:“老大?”   “咳。”盛夜行捂着嘴咳嗽一声。   “干哈呢!”顾群山粗声粗气的。   盛夜行的脚尖又点了点顾群山的凳子,瞥了一眼认真看书的路见星,摸摸自己鼻子,又咳嗽一声。   “……”顾群山感觉自己捏不准老大的意思,有点紧张,“怎么了……”   老大喉咙不舒服踹我凳子能缓解吗?   盛夜行缓缓立起课本,遮住半张脸,压低声音对着顾群山说了三个字。   “发给我。”   “我操……”顾群山倒吸一口凉气,“老大,你也做这生意?”   盛夜行迅速恢复原状,挑眉道:“嗯?”   顾群山也学着他把书本立起来,神神秘秘地:“学姐学妹们花钱买我路哥照片儿呢。”   盛夜行冷笑:“你卖?”   “我没有!”顾群山赶紧解释,“我不跟您抢生意。”   “……”   盛夜行掰他的脑袋,“转过去。”   才转过去没一会儿,顾群山又把脑袋转过来,故作老成地说:“嗳,老大,要我说,我路哥这长相,这两个眼睛一个嘴,搭配在一块儿比咱学校那些这样花那样花的漂亮多了!哎,男的能用漂亮形容吗?”   “应该……”盛夜行看了一眼路见星,得出结论,“能吧。”   “你真不觉得他比庄柔都好看?”顾群山遮掩住嘴,手上握着笔,假装在写字儿。   盛夜行也去捏笔,假装写着,“谁?”   操了,小自闭比谁都好看好吗?   “就上学期老拐弯儿来咱们班看你那学妹啊,你忘啦?空气刘海,扎马尾的。”   “忘了,”盛夜行不爱听这些,拿笔杆子屁股戳他后脖颈,“行了,转过去。你笔尖儿都飘天上了,演技拙劣。”   顾群山说了句“男人真无情”就转过去了。   手机一藏进抽屉,顾群山就把路见星那张照片儿通过微信传给了盛夜行。   ——[图片]   ——老大,别让我路哥知道了![蛋花哭/]   盛夜行看了看旁边认真填资料的路见星,赶紧把手机藏到课桌的另一边,假装睡觉的样子趴下来回消息:   ——谢了兄弟。   打字的动作过快,撕扯着了他还没好的手部伤口,盛夜行倒抽一口气,继续趴桌子上不动。   路见星瞟他一眼。   睡着了?   这会儿,盛夜行内心在琢磨顾群山发的那张照片。   小自闭明明性格挺孤僻的,为什么还长了一微笑唇?没表情的时候,嘴角稍稍勾起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见盛夜行趴着不动,跟昏迷了似的,路见星拿笔杆尾巴戳戳他,“救助卡。”   抬起头,盛夜行才知道是这个季度的“校园救助卡”又下来了。   这是市二的特色,每个学生都有一张,能粘在校服内揣里,上边儿会印学生的照片、名字、班级、老师电话,以及学生选填家属的电话,就是担心学生走失或者在校外急病发作。   盛夜行接过顾群山传下来的救助卡,看看自己手上的伤,犯难了。   他自己的救助卡从来没写过舅舅舅妈的电话。   哪怕是自己死在外边儿了,也不想他们被打扰。   盛夜行自暴自弃地想。   他烦躁地摔了一根签字笔,再拎了另一支笔递给路见星。自己手伤不方便写字,只能让他代劳了。   “我的救助卡,”盛夜行还挺拽,“你能帮我写上我的电话号么?电话是186……”   他还没说完话,路见星就把救助卡递了回来。   白底卡片上一排清楚的阿拉伯数字,但不是盛夜行的。   盛夜行皱起眉头,一时没反应过来:“谁的?”   “我的。”路见星说。   “那你卡上的电话……”盛夜行看了眼路见星的救助卡,看那“186”打头,愣了几秒。   路见星抿住嘴角,表情特自然。   然后,他眼睛一弯:“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路见星(内心OS):我要当你的监护人。   盛夜行(内心OS):小自闭又在想什么…… 第18章 晚归   在十一月结束的最后一个周末,盛夜行的舅妈带着妹妹来了一趟。   她说盛夜行妈妈的忌日是按农历算的,今年早了两天。   全校都以为盛夜行没心没肺的,但舅妈和舅舅知道盛夜行什么人,心里什么事儿算得清清楚楚,知道这小子早就把时间看好了。   盛夜行随妈姓,所以舅舅的女儿也姓盛,小模样长得好,可爱又灵气。   小时候俩兄妹走路上,不少人都以为是亲的。   盛开有六岁了,还在扎小辫儿的年纪,又懵懵懂懂的明白一些事儿,隐约觉得今天的日子很悲伤,从校门口摔了个跟头再爬起来,扑到门卫室抱着她哥的腿肚子就开始嚎。   “哥。”她眼泪无声地流。   “戏精小开,”盛夜行动了动腿,见妹妹还是不下来,给逗笑了,“我都不悲伤了,你连我妈面儿都没见过,你哭个什么劲儿?”   望一眼门卫室,舅妈还给唐寒打电话给盛夜行签出门条。   见盛开还是不动,盛夜行只得耐着性子哄,“怎么了?你学校里有小学生欺负你?”   “麻油。”盛开托着哥哥腿肚子一屁股坐地上,声音还奶着:“我也是,小学生。”   盛夜行眼疾手快把小姑娘拎起来,无奈道:“多大了还往地上坐,以为你还三四岁小豆丁呢?你再大点儿我拎不住了。”   盛开是个小话痨,就是口齿不太利索,四岁是这样,六岁了还这样。   等舅妈眼神瞟过来,盛开立刻站好,抓住盛夜行校裤边儿就说:“哥,去飙车。”   “别扯……裤子快被你扯下来了。”   盛夜行蹲下来跟她说话,张开手臂要抱她,再单手把盛开扛起来,“你三岁就惦记坐我摩托车,现在还惦记啊?”   “嗯,这么久没见了么。”   盛开笑嘻嘻地去扯她哥后衣领,乱七八糟地开始说一些自己学的网络用语,“哥,你有女神了吗?”   盛夜行看一眼拿了假条跟在后边走的舅妈,掐盛开肉乎乎的脸蛋儿,“你就是我女神。”   说完,他拍了一把盛开的背:“怎么我家小姑娘长这么重了。”   “男神有吗?”盛开趴在他背上说,“我有男神了。”   “谁那么牛逼啊,”盛夜行从兜里塞一块雪饼给她,笑一声,“男神叫盛夜行么,不叫就别说。”   “咔。”   盛开把雪饼咯嘣一声咬嘴里,点点头跟着笑起来。   知道舅妈和盛开要来,盛夜行在下课之后规规矩矩地把路见星护送回寝室,还在门口待了一会儿,确定了路见星不想吃午饭之后才走,走之前下楼买了些吃的上去,说爱吃哪个吃哪个,想吃了再吃。   路见星说真的不想吃。   盛夜行说那你扔了。   他盯着小自闭眼下那颗深蓝色的泪痣,心里边儿有点哽得慌,明明都下了楼又折回来,耐心地跟他解释了一边今天自己要离开是去见什么人,她们跟自己什么关系,多久回来,要去哪儿等等。   解释完,路见星才吃了一口粥,抓住了重点:“八点。”   “嗯,晚上八点就回来。你乖点儿。”   盛夜行正在开门呢,听到自己说的这个“乖点儿”,动作都慢了一拍。   动作停顿了一秒的还有路见星,他有些不习惯地点点头,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盛夜行会跟自己解释。   他以为自己的情绪已经掩藏得很好了,忘了自己点的痣。   从前的自己,总是在教室里歇斯底里地求老师让他一个人待着……现在却有了过分依赖的人。   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   校外,盛夜行抱着盛开上了舅妈的车。   中年女人虽然保养得当,从面容来看还是受了些生活的苦,盛夜行也明显感觉到舅妈老了。   她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看着两个孩子,笑得十分温柔:“夜行。”   “嗯。”盛夜行把手机打开,插上耳机给盛开放歌。   舅妈正在给舅舅连着蓝牙通话,她边方向边说:“在学校还好吗?今晚回家住吧,舅妈给你做点儿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挺好的。”盛夜行迟疑一会儿,做出选择,“但是我得回学校。”   知道盛夜行还算顾家,电话那头的舅舅诧异道:“为什么?”   盛夜行挪了挪身子,把昏昏欲睡的盛开搂紧,“寝室里来了个自闭症室友,需要人照顾。”   “他给你钱吗?”舅舅在那头说道。   舅妈脸色骤然变了,“哎呀”一声想数落丈夫几句,盛夜行倒不太在意,换了个姿势让妹妹睡舒服点儿,皱起眉回答舅舅:“有室友敢跟我住都算好了,我还收他钱?”   “噢,”舅舅说,“那,袖娟,你先带夜行回家,然后去吃点儿好的,再把夜行送回去。”   盛开靠在盛夜行肩膀上,软软的双马尾垂下来,盛夜行在手机里放了首儿歌,然后上手开始给盛开编麻花辫。   他以前有事儿没事儿也爱这么干,那会儿盛开头发还没这么长,发尾颜色偏黄,好几次被他揪着问是不是染过,问完又觉得自己神经病,这么小一丫头染什么头发。   结果发现真他妈是染的。   盛开还特理直气壮,说只染了发尾,觉得好玩儿,去理发店的时候就让人给抓着小试验了一下。   每年盛夜行妈妈的忌日,家里并不扫墓也不烧纸,就负责把盛夜行带回家。   舅舅坚信,这里是盛夜行妈妈生前曾经来过的地方,那就在忌日这一天会来看盛夜行。   车开到舅妈家楼下,盛开怎么也喊不醒,盛夜行在手机里切换了首夜店的电音remix,盛开也还是不醒。   最后没办法,盛夜行左手扛书包,右手扛妹妹,把人给弄上了楼。   晚饭舅妈做了辣子鸡丁和番茄肉丸汤,还专门杀了条鱼给盛夜行做成剁椒的,他们这片儿人从小就爱吃辣,盛夜行也不例外。   为此,他特感谢自己的青春期压根儿一点痘都没长过。除了肤色没小自闭那么白,皮肤还挺好。   完了,又想起小自闭……   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学校待得舒坦不舒坦。   吃完饭得陪盛开看会儿动画片,盛夜行还看得挺认真,听盛开分析了一波坏人和好人,没忍住笑起来:“能耐啊?那你看哥哥是好人坏人?”   盛开剥了颗糖塞嘴里,手指掐上芒果片,“好人。”   盛夜行也吃一片,“哥哥要打架。”   盛开点头,说:“那是因为哥哥生病了……生病了都可以犯点错。我生病的时候,我一天还能吃五颗糖呢。我妈都不管我。”   原本颇为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盛夜行拎着芒果片袋子站起来笑开了,“你现在没生病,少吃点儿。”   兄妹俩争抢来争抢去,盛夜行本来也只是逗她,拿了几片出来说只能吃这么点不然嘴里长虫虫,盛开吓得小脸煞白,跟嘴里已经长虫了似的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小盛开,你这么横,”盛夜行看她好玩儿,揉了揉妹妹的后脑勺,随口道:“现在有人欺负你么?”   “没呢。我,我随身带着你照片。”   小丫头鬼灵精地从衣兜里翻出一张褶皱的照片,摊开。   盛夜行无语了,这不是自己初中时打篮球的照片么,被放学校贴吧里。   这种古董怎么还被盛开翻出来了。   “谁欺负我我就跟谁说,看!这,这这我亲哥。”盛开特得意,“你看你,你小小年纪就这么凶,现在不得把他们吓唬成什么样儿啊?”   盛夜行失笑,捏一把她脸蛋,掐住往外轻轻地扯:“就你聪明。”   是,自己初中那会儿刚患病,还属于早期发作。   好在没等到青壮年,不然更控制不住。   盛夜行知道自己的躁狂症是遗传了父亲,而父亲的去世多少也和这个病有关……   他最开始是怕死的,现在倒是坦然下来。   无法根治的病症永远是患者心中的定时炸弹,会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触即发,将宿主的身体反噬成粉碎。   在家里吃完饭,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盛夜行要走,舅妈就开始留人,说盛开念叨你好久啦,这两三个月才见得到一次面,有一晚上小姑娘想你想得都哭了,边抹泪边说想要哥哥。   这么多年,盛夜行从来不允许小盛开进校来探望他,充其量只能在校门口傻不愣登地站着,就是怕她受到一些不必要的伤害。   从盛开才一两岁起,有时候好不容易轮到一个月一次的探望期,盛开就卡在学步车里边儿,周围拴一圈铃铛,在舅妈的注视下跌跌撞撞地往哥哥出校的方向跑。   “舅妈,我这次真答应了室友,他挺困难的,没我不行。”   盛夜行说完“没我不行”还心虚了一下,明明路见星那么独立,怎么到自己嘴里就成了一小软包了。   临走前,盛夜行拎了一大盒牛奶和能在寝室放两三天的黄桃罐头。   他撕开包装看了一眼,失笑:“舅妈,我都个儿这么高了还长啊?您留着给盛开喝。”   “谁给你啦?”舅妈笑起来,“给你室友带回去。”   盛夜行心头暖暖的,乐了,“我室友个儿也挺高。”   舅妈说:“你拿去给他,怪可怜劲儿的。”   “成,”盛夜行把手臂抬起来,用胳膊肘和盛开击了个掌,“盛开,等元旦过了哥哥再回来看你。”   推开家里的门,盛夜行一步跨出去,忽然有些疲惫。   “夜行,”舅妈不放心地叫住他,“我……我听你们老师说,你上周出了点状况。如果身体有哪儿不舒服,一定要往家里打电话。”   盛夜行答应过了,再蹲下抱了抱盛开,拎着一大袋子东西往车上装,舅妈没再说什么,坐到驾驶室去等车打燃。   应该是这几天太累,盛夜行才坐上后座没多久就在摇摇晃晃中睡着了。   在寝室楼下与舅妈告别之后,盛夜行拎着东西上宿舍楼,推开门一看时间已经九点,比预计的时间晚了一个小时。   寝室里没开灯,四周黑漆漆的,盛夜行瞬间警觉起来。   路见星又跑了?   李定西今晚又回家了没错,但是路见星呢,才九点,路见星一般晚上回宿舍要在书桌边儿复习功课的。   他知道路见星思维反应稍微慢半拍,但贵在专注力够高,一学习起来地震都震不跑他。   “路见星?”盛夜行轻声喊一句,还没来得及开灯,就看见自己的桌前趴了个人。   路见星的手捏着他自己的耳朵,睡觉的姿势特别奇怪。   作者有话要说:  盛夜行:睡着了软软呼呼软软呼呼……   路见星:祝大家,冬至快乐。(边说边去端羊肉汤锅   盛夜行:??我宝宝是行动派 第19章 圣诞礼物   盛夜行把手背往路见星脸上碰了碰,冰凉的,他吓得再往人鼻尖探了探,瞬间松下来一口气……   小自闭怎么写个作业还把自个儿写睡着了,台灯也不开。   干嘛啊。   作业本上是英语阅读理解,问题很简单。   盛夜行憋不住好奇心,把手电筒打开照着看。   Q:(文中的“我”愿意留在寄宿家庭里是为了什么?)   ——回答:(为了爱。)   Q:(爱对文中的“我”的意义是什么?)   ——回答:   (爱对我来说是一起吃饭、睡觉,在学校里看彩虹。)   Q:(文中的“我”希望以后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回答:(开朗的人。)   作业本儿右下角画了一只小蛇,吐着信子,身子是盘起来的。   什么意思?   盛夜行扫了几眼没注意阅读,彻底给看乐了。   人家明明是在问阅读理解相关,小自闭写得答案跟原文屁大点儿关系都没有。   感觉更像是以他自己的角度在回答问题。   爱——彩虹——和开朗的人。   掏出手机,盛夜行把手电筒打开将作业拍下来存进自己的私密相册,准备回去上网查查具体写的什么。   储存完毕后,他把作业本合好放到一边儿,拎起路见星一只胳膊,手臂穿过他腰后,再一使劲儿把人抱了起来。   他打横抱着路见星,再望了望上铺式的寝室床,觉得要把人弄上去还是有点儿困难。   他还没打算好,路见星迷迷瞪瞪地就醒了,抬眼皮儿瞅了他一眼,“盛夜行。”   然后闭眼继续睡。   盛夜行:“……”   喊了。   路见星喊自己名字了。   盛夜行用手掐住他脸,“醒了?上床睡觉,别在下边儿睡。”   “盛夜行。”路见星睁开眼又喊一声。   盛夜行答:“嗯。”   路见星又闭着眼笑:“盛夜行。”   他很想说一句,谢谢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   但是他总感觉……自己以前对朋友的感觉也不是这样儿的。   他这么一发“无意识”地轻唤,喊得盛夜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又在黑暗中趴了会儿,路见星睡得一身冷汗,身上被搭上了盛夜行的校服外套。   没过几分钟,算是彻底清醒的他揉着眼站起来,直到听浴室里传来水声,才放心地去洗漱完爬上床。   路见星现在总在盛夜行去洗澡的时候上床,他不太想让盛夜行看到自己又慢又别扭的姿势。   因为手脚灵活度的问题,路见星是一点一点地用膝盖磨阶梯,行动都要事先想好先动哪条腿,背脊难免弓起来,有时手臂力气不够,还得把身子卡在梯子边儿缓口气。   好丑,姿势很难看。   不能让他看到。   第二天上课铃响,盛夜行又咬着豆浆袋子领路见星进教室门。   早自习一开始,他就去天台抽了一根烟,又去校医室开了新的药,也把手上的纱布全拆了,不管还用不用得上,这些雪白的料子时刻都在提醒他伤害了谁。   他烟还没抽完,就听顾群山他们那群小子拎着球鞋在主教学楼下仰头大喊:“盛夜行!庄柔又绕路来看你啦——”   “能小声点么?”   盛夜行扒着栏杆不放,差点儿想把手边的簸箕给扔下去砸人,“早自习喊什么喊!”   说完,他就看见楼下站了个扎马尾的女孩儿正笑盈盈地看着楼上的自己,挥了挥手。   盛夜行没辙,也只得点点头,示意她回教室。   女孩儿害羞着跑远,顾群山神出鬼没地站在盛夜行身后,“老大。”   “操……你走路没声?”   盛夜行骂一句,拎他后脖颈,“是不是你把庄柔带过来的?”   “不是,人丫头就等你在这儿点燃一根寂寞香烟呢。怎么样?是不是不寂寞了?”   顾群山拿手肘戳他一下,笑嘻嘻的,“哎,我觉得她挺正啊。”   盛夜行皱眉:“别这么形容。”   “挺漂亮挺可爱,是这么说吧?你都十八了,怎么真跟对这些事儿不感兴趣似的?大哥,你知道咱十里八乡多少女孩儿打听市二那个骑摩托的短寸帅哥是……”   什么十里八乡,这儿好歹大城市三环边儿上,算个城乡结合部吧。   自己长得招眼他也知道。   盛夜行打断他:“没兴趣。”   他想了想,迅速把烟掐灭了扔垃圾桶里,“不过,她们连市二的都看得上?”   “你帅啊,而且没人看得出来你……”顾群山吞了“精神病”三个字,“看着没毛病。”   盛夜行斜他一眼,“上周我还把小自闭打了。”   “那不一样。对象是对象,兄弟是兄弟,我路哥要是是你对象你就不会……”顾群山话说一半感觉哪儿没对劲,“不对,我路哥怎么可能是你对象呢。”   清了清嗓子,盛夜行没说话。   “老大,再有人找我要你微信的话,给么?”顾群山发问。   “你说给不给?”   “呃……给……”   “……”盛夜行瞥他一眼,“你自己留着吧。”   说着,他用鞋底使劲儿碾碎了地上一颗不知道谁扔的烟头。   为了躲女孩儿和逃避问题,一整个上午盛夜行都没有回教室上课,而是选择跟高二其他的班级一起进行了体育锻炼。   除了足球篮球等项目,他们也会被老师安排着跟猫狗等动物接触。   唐寒办公室的老师们有一些心善的,为了锻炼路见星的交际能力,常会事先在微信商量好,再把路见星叫到办公室,说希望他能够帮忙把这一份文件送给哪位老师。   路见星有时选择拒绝,有时则不。   他的不拒绝,往往是盛夜行在篮球场上叱咤风云的时候。   他每从走廊办公室去到另一头,都能在楼梯拐角的窗口看见盛夜行。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盛夜行就很安心。   一上午年级内友谊赛结束,盛夜行领着班上三个校队队员去还了湿毛巾,对着冬天放冰水的水龙头就埋头,凉得刺骨的水全往头上浇。   他正一身的汗,抬起头来甩,水珠顺着胸腹滑下,悄然消失在了校裤边缘。   他拿卫生纸擦完汗,对着男厕镜子魔怔似的照了好一会儿,也没闹明白怎么自己最近那么注意形象。   出了厕所,盛夜行瞟了眼正围在楼梯口不往前走的队员,差点儿一脚踹人屁股上,“看什么?”   “嘘——别大声儿了啊!”   队员神神秘秘地叨逼叨一阵,扎猛子一回头,发现是他,吓了大跳,“哎嘿,哥。我们看热闹呢。”   “看谁热闹?”   “小自闭,”队员挠挠头,“就你不太熟的那个同桌。”   “哦,”盛夜行把可乐咽下去,拿纸擦了嘴,朝顾群山问:“干什么这是?”   “给路见星送平安夜礼物,苹果,特红,”顾群山麻溜儿接嘴,踮脚尖看热闹,“哎你说这些女孩儿想什么呢,喜欢什么不行非要喜欢自闭症……不是我歧视啊,我单方面认为我路哥根本就不可能喜欢上谁……”   盛夜行不自然地又喝了一口可乐,怎么觉得这话……   越听越刺耳。   盛夜行没忍住呲儿一句:“都特么单方面了你说什么说?”   另外一个队员嘴上没拉链儿,“小自闭这种男生我见得多了!我觉得他喜欢萝莉。”   “我赌他喜欢御姐。”另一个说,“这种嫩气点儿的,都喜欢比自己大的。”   盛夜行:“……”   把瓶盖拧紧了,盛夜行一脑崩儿弹顾群山额头上,“闭嘴。”   “老大,你难道不觉得?”顾群山又开始当小机关枪,“哪个丫头跟他谈恋爱得多累啊,揣测心理就算了,还要照顾他、陪他吃饭、陪他走路……”   不是这样的。   盛夜行喉结动了动,说:“他也会照顾人。”   “啊?”顾群山有点儿怀疑自己听错了。   “啊个屁。”盛夜行爆了句粗,又仰头灌几口可乐。   看一干人等全部屏息静气地等路见星下一步动作,盛夜行也不由自主地往那边望,说:“那,你们说他会不会收?”   “会啊,换我我也收,”有个男生说,“那女孩儿还挺可爱的。”   “是吧,我也觉得可爱。”   “你可爱你去追啊?”   “操操操,别推!”   “你过去点儿——别特么瞎挤,咱队长在前边儿啊我告诉你。”   “哎呀我操,我刚没看到盛哥。不挤了,我靠边儿站。”   “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冬天嘛,哪儿都挺凉快的。”   盛夜行黑脸了:“别吵……”   感觉身后人头攒动又吵得厉害,盛夜行这才回头。   他发现自己居然带领着全校队十来个大男生围在一起藏在楼道的砖墙后边儿看路见星收礼物,一个二个跟做贼似的。   盛夜行顿时像开了屏的公孔雀,后边儿插的全是鸡毛令箭,都是自己的人肉武器。   他抛出的问题还没有人敢回答。   下一秒,路见星摊开掌心,“不负众望”地收下了礼物。   “我靠!路见星牛逼!”校队里一个男生先叫起来。   随后,盛夜行听到身后一拨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开始起哄,“哦——”“哇——”“嚯——”之类的“噪音”抑扬顿挫地响起来,顾群山更是站在台阶上吹口哨。   路见星朝这边望了一眼,眼神挺空洞的。   他还不是特别明白,这些人在这儿瞎起什么哄,不就是收了个礼物吗。   看路见星那迷茫的小表情,盛夜行心里舒服多了,他打赌小自闭根本不知道收女孩儿礼物什么意思,但他还是很不爽,巴不得路见星没情商到一回教室就把礼物拆开分给全班同学。   自己那份儿就算了。   于是,在这种情况下,盛夜行毫无预兆也毫不自知地吃醋了。   有点儿意思……   平安夜下个月才到,这十一月就开始送礼物了?   得,我也要送。   作者有话要说:  路见星:???   盛夜行:你必须收我的!   路见星:……有什么区别? 第20章 抓重点   上课铃响起,盛夜行回教室就把篮球扔进袋子里,再把篮球袋挂在板凳后边儿。   接着他开始翘凳子腿。   盛夜行扯开了凌乱的领口,换下汗湿的衣服,把校服揉成一团塞脏衣袋里放进抽屉,准备下课拿去洗衣房洗。   他偶尔控制不住力气,搞东搞西的声音太响了,难免有几个女孩儿会转头多看他几眼。   眼神中多少带一些倾慕。   路见星不太能理解这种眼神,便跟着那几个女孩儿扭头去盯盛夜行,往往盯得盛夜行差点儿呛着,特不自然地咳嗽一声,“看什么呢?”   “看什么呢。”   路见星重复一句,像在问自己似的,说完又转回去。   “……”   又卖萌?   盛夜行想捏他脸的手停在半空,决定还是少给小自闭招点儿关注。   大家都是青春期了,谁没个喜欢的人?   盛夜行属于“帅且自知”的类型,明白为什么每次自己打球总有女孩儿送水,也明白为什么经常夜里有女孩儿给自己发微信问一句“睡了没”。   除去躁狂症这一栏,盛夜行在校园里就属于“全能男神”,武力值和双商都在线,少不了去吸引各种各样的目光。   自从路见星的到来,已经有不少人悄悄在学生之间打听路见星了。   盛夜行不知道为什么,自个儿有点不爽那些人交头接耳的样子,更不想路见星被不同的人接触——虽然唐寒说这样有利于加强路见星的交际能力。   也不知道路见星愿不愿意和陌生人多多接触。   盛夜行叹一口气。   思考这些事儿后,盛夜行用手指在桌上点了几下,看一眼正趴在桌上不知道偷画什么的路见星,扯了扯他的衣角,抬起下巴。   盛夜行问:“在写什么?”   “作业。”路见星回一句,全程没看他,甚至甩开盛夜行的手继续写。   他完全不觉得这些动作有什么不妥。   隔壁班女孩子送的平安夜礼物也正被红绿包装纸包着放在桌面儿上,路见星连藏一下都不知道。盛夜行越看越牙痒痒,还是没话找话说:“路见星,你收什么礼物了?”   “没看。”   “你都不好奇?”盛夜行看路见星摇摇头,接着说:“我好奇,我来帮你看。”   他正要坐直了去拆包装,路见星挡住他的手,力气很大,直接把盛夜行两只手都扒下来了。   他下意识认为:这是来自其他女生的。   盛夜行不能碰。   他不明白“吃醋”的含义,更有点儿搞不清楚自己在不爽盛夜行还是不爽那个女孩儿。   盛夜行一下起了火,眼神危险起来,“什么东西不能看?我们校队儿刚看你收的,还说你要有对象了?”   “我不知道。”路见星瞥他,“没对象。”   我能不能有对象你还不知道?   但路见星没这么说。   他有点郁闷,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没这功能?   盛夜行看他全程情绪毫无波澜的,也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郁闷,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异常,只是甩甩手,说:“行,你写你的作业。我听课了。”   他咳嗽一声,抓过路见星放在右上角的英语课本,开始睁眼说瞎话了:“我来看看这本书。”   看眼讲台上站的季川老师,路见星提醒他:“数学课。”   盛夜行没搭理他,眼睛瞅着英语书上一排排不太看得懂的文字,感觉满眼都是“他即将要有第一个喜欢的女孩”。   侧过脸,路见星看了眼盛夜行一脸“别烦我”的表情,觉得莫名其妙。   行,谁还不会发脾气了?   我也有脾气。   路见星把铅笔盒里的笔和橡皮拿出来往以前三八线的位置搭了个小墙。   哪怕盛夜行别着脸,目光还是从指缝偷看着。他故意点了点路见星的桌脚,率先打破小冷战:“修什么呢。”   路见星脾气一上来就有点儿说不出话,他把抽屉里的便签本抽出来往桌上一拍,用水油笔写了仨大字儿:柏林墙。   接下来一节课,小自闭真的做笔记没理人。   盛夜行脸皮厚,打脸更是啪啪地家常便饭,把自己凳子挪过去哪儿,声音特别诚恳:“哎,你还生气?”   我没生气。路见星想。   没一过几分钟,好像“柏林墙”被推塌了。   他看见自己砌墙的笔被当作两个蟹钳被盛夜行夹在指缝里,手背上画着一只超级大的乌龟,还比较诚恳地涂了绿色。盛夜行的手正在往自己这边伸过来,还假装翻了一下柏林墙,再凑到自己眼前缓缓摊开了手心。   手心里有一条吐着信子的小蛇,跟自己会画的一模一样。   路见星瞬间瞪大眼。   盛夜行怎么知道?   自己从小到大,不管如何,写作业或者考试,永远都要在纸的右下角画一只吐信子的小蛇,不画不成,浑身难受。为了这个事儿他还被记过好几次零分,当年班主任还担心他高考都改不过来。   盯了那条蛇一会儿,路见星又看看那个“柏林墙”,觉得自己幼稚,伸手把文具全收回来,表情不太自然,“我看书了。”   “看什么?”盛夜行现在特想烦他,“一起看。”   路见星侧过身子,躲了一下:“……”   “看什么?黄色小说?”盛夜行压低了嗓音,故意逗他,“来来来,我看看。”   黄色小说?   看盛夜行越凑越近,路见星的脸红了又红,大概能理解到这个意思,瞥他一眼,强硬起来了:“我没看。”   “没看你脸红什么?”   “我……”他想了想,没想出为什么。   为什么?   他还没出声,讲台上的季川老师突然拿教鞭在讲台上使劲敲了一下,全班安静。   季川的眼神往最后一排瞟了又瞟,又迷惑性地看了几眼班上其他同学,清了清嗓子,心中暗骂盛夜行这臭小子又不好好儿听讲。   盛夜行知道季川在盯他,也不好不给老师面子,坐直身子,把英语书收起来。   季川又咳一声,跟真感冒了似的,特严肃:“你们现在高中,有些同学之间关系好我明白,同桌更是天天都在一起,感情自然浓厚,但……”   停顿音拖了老长,季川老师淡淡道:“这不代表你们可以抱着上课。”   不上课就不上课,还待着路见星一起开小差?!   路见星那小差是能随便开的么?   “……”盛夜行不自然地假装四处看风景。   “……”路见星的耳尖红了红。   全班哄笑之后,开始四处寻找所谓“抱在一起上课”的同桌,路见星和盛夜行两个人的脸各朝一个方向,压根儿没人会怀疑到他们头上。   圣诞礼物的事不了了之。   下课铃响,盛夜行从放学开始就盯梢似的盯那礼物,一路看着路见星把它抱回宿舍,再盯着路见星把它放在桌上慢慢打开。   一张贺卡,一颗苹果,一双手套。   路见星慢慢地把手套戴上,看了盛夜行一眼,好像在问好不好看。   你还敢问我好看不好看?   盛夜行被这个冒出来的想法吓一跳,赶紧转过身去让自己清醒点儿。他冷静了老半天,路见星都把手套戴了又脱脱了又戴,他才开口问:“你喜欢这个?”   “嗯,”路见星也不笑,“我的。”   盛夜行点头,“别人送你东西,你说谢谢了吗?”   “说了。”   盛夜行贼心不死一般,扬下巴装酷,“那,你心里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么?”   “没有。”路见星重复一遍,“我的。”   “感激?有吗?”   路见星摇摇头。   “会戴吗?”   “不戴。”路见星说,“以前,都不戴。”   “感激都没有……”盛夜行长舒一口气。那更不可能有别的什么情感了。   小自闭收别人的礼物,会说谢谢,但他其实是明白不了真正的“感谢”是什么,也不会去使用。因为他习惯了一切照旧,突如其来的物品只会让他感到不安。   像想到了什么,盛夜行从衣柜里拿出一件毯子递给路见星,“电热毯,拿着。”他边说边喝水,“你拿这个铺床,晚上睡着暖和。别跟我说你不要,半夜冻来抖得跟筛糠似的。”   入冬了,路见星父母兴许是太忙也没多少时间过来探望,被褥倒是够了,但额外的保暖品自然没有送,路见星也不吭声,晚上就盖着他那床棉被睡。   可今年的冬天湿冷刺骨,明显比往年的温度低了很多。   半夜肺都要咳出来了,第二天大早上一张脸煞白,屁都不放一个。   面对“电热毯”,路见星表现出了些许抗拒。   盛夜行给他示范了一遍这宝藏玩意儿怎么使用之后,叹气道:“你收下吧?就当我的道歉礼。我其实……一直挺想跟你说对不起的。”   路见星沉默一阵,忽然出声:“圣诞礼物。”   “啊?”   “圣诞礼物?”路见星比划了一下,“苹果。”   盛夜行懵圈儿了,跟不上他的脑进度,“什么?”   “差个苹果。”   哦,小自闭又开始花式较真儿了。   “这不是圣诞礼物,是我给你道歉的礼物,我上回欺负你了。算了,这他妈……也不能算道歉礼物,不够隆重,”盛夜行被他整得想笑又觉得不该笑,“直接点讲,我就是想你晚上睡得暖和点儿,免得早上起来不舒服还打喷嚏。我说清楚了吗?”   路见星:“……”   盛夜行一拍额头,“路见星,你抓个重点。”   “……”路见星小小地沉默了几秒,声音脆脆的:“这他妈。”   这回轮到盛夜行:“……”   第二天,用了一晚上电热毯再爬起来的路见星简直元气满满。   起床号一响,他掀被子站起来穿衣服的动作那叫一个行云流水,盛夜行坐在床上看了好半天,终于不用担心他又一个没注意把袖子钻错洞了。   他和路见星的床铺是并排对着的,中间跟隔了条银河似的,好在盛夜行偶尔起夜,把床前挂的小夜灯打开就能看清楚路见星睡成什么样儿了。他有时候夹被子有时候不夹,唯一不变的就是缩成一团、背贴着墙,也不嫌冷。   偶尔路见星大半夜起来钻衣柜里睡,盛夜行想把人从柜子里拉都拉不出来。   城里郊区往往都比市区内冷,温度一低下来人穿什么都漏风,更别说校服薄薄的,一阵寒气刮过来得吹得浑身冰冷,凉意卯足了劲儿往前胸后背钻。   路见星正攥着袖口站在寝室楼下,左手手腕上挂着煎饼果子。据李定西说,这是盛夜行花了二十多块钱加了七八种肉和配料才买来的,夹都夹不住。   他右手手腕上挂了珍珠奶茶。   当时买早餐的时候,李定西在一边儿吼:“老大你怎么大清早的就给他买奶茶?这玩意儿喝多了容易长胖!你看看,你瞧瞧,你摸摸我们路哥这脸,能发胖吗!”   盛夜行看李定西摸上路见星的手碍眼,冷笑一声:“把你猴爪子拿开。”   “不能发胖……”李定西收回手,“路哥这是爱豆脸。”   “胖点儿怎么了?”盛夜行把奶茶递给路见星。   没想到路见星还特别会自我管理,认真道:“不能胖。”   “对,少喝点儿。你还要发育,还在长身体。”盛夜行说话特别老成,压根儿没考虑到自己也就比路见星大一岁。   李定西在旁边不怕死地问:“我不也十七吗?老大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呢?”   “你个子够了,路见星还矮一截儿,”盛夜行瞥眼过去,“你问问路见星还长不长?”   “发育。”路见星忽然说。   “嗯?”   “五十岁。”   “发育到五十岁?”   路见星点点头。   被逗乐了的盛夜行低笑道,“那还喝么?”   戳吸管的手顿了顿,路见星挺难为情地又嘬一口奶茶,把珍珠含在舌尖卷了卷咬爆,最终还是选择把吸管儿又戳进去,表情严肃:“喝。”   “……”   盛夜行想伸手弹他脑崩儿。 第21章 考试   自打那开始,路见星的早餐就变成了一个豪华煎饼果子、一个蛋烘糕、一碗粥,偶尔盛夜行心情好了给他整杯奶茶,喝得路见星一路憋红了脸打嗝儿。   蛋烘糕只有他们这边校外拐弯儿的巷子里才有卖,摆摊的小老太太大清早就起床,放个收音机在旁边听川剧,咿呀跟着唱喏两句,也不热油热锅。   盛夜行一大早就领着路见星去了。   天没亮,路边除了扫地的清洁工就没什么别的人,路见星张嘴呼一口气出去都是白雾,还没睡醒似的用手去抓。他执着于这种刻板动作,反反复复十来次,居然还因为抓不住有点动了怒。   宿舍出来有个坎,井盖边铁丝反翘,经常有过路的学生在这儿摔跤。   盛夜行走得快,刚过了那儿才想起来路见星还在后面。   他一转头,眼疾手快地抓住马上就要被绊住的路见星,“看路!”   这两个字是吼出来的,吼得路见星心悸,不免想起两个人在宿舍起冲突的那一晚。   “走路就好好看路,不要去想别的也不要走神,”盛夜行回头拽着他,“我在你身边儿你都天天摔跤,我不在你身边儿的时候谁扶你?摔多少次了你自己说?”   路见星瞪他,半天挤不出一个字,只得比划:没摔过。   “唬谁啊你?平地都能摔的路见星。”   盛夜行说完,从路边儿花坛里捡了一根长树枝拎手里,目测大概手臂那么长。   “我把树枝拿着,拿左手边。”盛夜行说,“你以后都走我右手边,和树枝平行着走。”   他说完,又压低了声音强调,“不要走慢,也不要走快。”   路见星走了一步,总感觉自己跟山坡上的小山羊似的,被牧羊人拿鞭子追赶着回家。这种认知一上头,路见星不愿意走,还是盯着盛夜行,半晌才说:“不要树枝。”   “那我给你拿个什么?你先这么试着走走。”   盛夜行看路见星的步子又歪了,把人用树枝挡回人走的坎儿道上,“知道为什么让你走右边吗?”   “为什么。”   “左手边全是车啊,三轮儿啊,小电驴什么的……怕撞着你。腿还没好完。”盛夜行看一眼路见星的校裤,“你就听话点儿,成么?”   纠结过后,一向不爱被哄着的路见星放弃强硬的态度,点点头。   顺着路灯的光,两个人绕到拐角的摊位边,老远就看到了那顶红红的小伞。   盛夜行领着路见星已经走到了摊位跟前,看老太太没有要做的打算。   盛夜行好奇了,“婆婆,您不卖怎么还摆摊儿啊?”   他今年虽然已成了年,但还没算“长开”,少年眉眼间的稚气犹存,下巴颏儿线条阳光硬朗,又生得肩宽如小山,往清晨的路灯下一站,半边肩胛能挡掉一大簇明亮的光线。   被挡了光的老太太这才注意到两个年轻人。   她慢吞吞地拎了干净抹布用银夹子卡着擦锅,低低地说一句:“大早上谁吃蛋烘糕呀。”   不太吭声的路见星吭声了:“我呀。”   他不太懂“语气助词”,一个呀字学得还挺有样子。   冬日渐冷,天亮得越来越晚,两个人为了买早餐也起得越来越早。他们身形挺拔,一个静一个动,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   校服保不了暖了,外边儿再套一件厚棉服,里面校徽之类的东西更看不到,盛夜行也不太想拿此来博取同情。   “您做一个,”盛夜行从兜里掏钱,“他只吃您这一家。”   老太太没动静,按了收音机开始打量路见星。   也许是路见星过于不寻常的走神吸引了她,老太太又看了他好一会儿,重重地叹一口气,拿了油往锅里热,上面粉开始摊糕皮。   路见星再迟钝,也还是说了句“谢谢”。   “火腿、土豆丝儿,再加点肉松,”盛夜行把钱叠好,“不要奶油,谢谢您。”   路见星:“……”   为什么不要奶油?   把拳头藏进校服衣兜里握了又握,路见星走了个神回来,看老太太都把糕皮儿卷起来准备加料了,决定反抗一下“强权”,说:“奶油。”   “他说啥?”老太太顿了顿,眯着眼瞧盛夜行。   这个小孩儿个子高,好辨认。   “不加奶油。”盛夜行说完把钱递过去,再拿了蛋烘糕过来,朝老太太一笑,“谢谢您。”   用掌心试了试蛋烘糕的温度,盛夜行耳尖红红的,先是不让路见星伸手过来拿,说是要散会儿余热,你想被烫么?   也许是小时候误伤过自己,路见星对“烫”这个字眼儿挺敏感,赶紧收回手。   路见星想说谢谢,没说出来。   看着小自闭的表情,盛夜行心口跟被针扎了似的,“想说谢谢?”   “嗯。”   “市二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我现在教你,”盛夜行说,“找一处平面,再像敲门儿一样往上敲击三下。意思是谢谢你。”   路见星点点头,盛夜行把手掌摊开放在他眼前。   “啊。”路见星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手指拿过来,点一点,敲一敲。敲门怎么敲的?”   将食指弯曲,路见星翻过掌心,用关节处在盛夜行炙热的掌心内碰了碰。   他还挺小声地说:“咚咚。”   等蛋烘糕冷下来,路见星也眼巴巴的。   盛夜行这才放心地把东西递过去,再走在前边儿带路。学生宿舍里校园不远,但是他好像已经习惯了一个月以来路见星在后边儿当一个“高傲的小跟班”,总像自己长了条尾巴。   听说狐狸都有九条尾巴,但他不是狐狸,所以他只有这么一条。   很宝贵的小尾巴。   盛夜行走得快,路见星走得慢,两个人配合的时间不够长,经常还是会走脱节,盛夜行走走停停地等他,偶尔流露出一些不耐烦的情绪,他自己都控制不了。   把蛋烘糕全吃完,路见星端着豆浆开始在盲道边儿的砖缝上练习直线走路。   他步子慢,性子急,又不愿意在同龄人面前出洋相,往往忙活得一身汗。   半大的孩子要面子,路见星还是强迫着盛夜行把树杈给丢了。   太傻逼了。   鞋底踩上凸面砖线的触感让路见星觉得很舒服,就像有人在脚底按摩。   享受结束,他喝了口豆浆,迎上盛夜行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突然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为什么不能吃奶油。”   “反式脂肪酸知道吗?这玩意儿不好,”盛夜行总算跟上小自闭的脑回路,说,“不利于你发育,还不容易消化。”   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没有,路见星重复一遍:“为什么不能吃奶油。”   天色渐明,街道上的摊贩和行人多了,隔壁高中学生骑上自行车俯冲陡坡,尖叫又笑闹着路过他们两个人。   晨光从树梢间簌簌落入地面,也路过了盛夜行的唇角。   盛夜行没再把刚才那一句科普重复,只是盯住路见星好一会儿,才沉下声答:“路见星,回头我给你分享一首歌。”   “嗯。”路见星没觉得分享一首歌有什么不对劲。   一阵自行车的车铃声又从耳畔飞窜而过,天色彻底明亮起来,两个人进了校。   盛夜行把牛奶软袋儿泡热了往嘴上一叼,揣着兜从学校告示栏边路过,没走几步,他又倒退回来,“今天考试?”   “考试!”他们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路见星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感觉肩膀被人用手臂压住了。   他条件反射就是反手一个掐腕,在用膝盖抵住来人的腿窝,使劲一摁,疼得顾群山大叫:“哎哟——我草——路哥你杀人啊!”   “放了,”盛夜行迅速反应过来,去抱路见星的胳膊,“这是班上的同学,不是要打你的。”   被劝哄着放开顾群山之后,路见星眉头还紧拧着,微微喘气。   说真的,顾群山的面孔这会儿才在他的视线里清晰起来,刚刚他根本不知道是谁扑上来了。   “哎哟我的妈……”顾群山一边揉腰一边捶腿,静不下来似的念念叨叨:“路哥你劲儿也太大了……牛逼啊……”   “……”   这还算小的。   路见星看一眼顾群山,特酷地把校服拉链儿学着盛夜行的样子拉到顶,开口道:“别,偷袭。”   “不是偷袭你,我的哥……我哪儿敢找你麻烦?”   顾群山说话有上句没下句的,“你现在可是我大哥的重点保护对象,他考试还全靠你给过呢。只要你配合,他就挂不了。”   “考试?”路见星回过神。   顾群山看路见星冷静下来了,心里边儿的小擂鼓总算没瞎锤,放下胆子,又轻轻碰了碰路见星的肩膀:“是第一次考核,考视觉辅助。”   盛夜行瞟了他一眼。   手欠是不是?   顾群山迅速站远,离了路见星有一米多。   盛夜行又瞟一眼:顾群山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顾群山想了想,觉得也是,不能让路见星感觉被害怕了,又往前走一点儿,站在路见星面前,鼓起勇气,“路哥,以后你就收我当马仔吧。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校内外的事儿我给你整得明明白白的。”   “……”路见星犹豫许久,冷不丁地问:“马仔是什么?”   顾群山:“……大马生小马。”   盛夜行看不下去了,拽着路见星揣兜就往教室的方向走,“路见星,走,考试去。”   看两位阎王要一起走,顾群山决定先溜开去上个厕所,“老大我先去趟厕所嘘嘘啊。”   “去,”盛夜行瞥他,“多大的人了,上个厕所还打报告。”   刚上主教学楼楼梯拐角,路见星放开步子追过来,把耳机线拽下来塞了一个到盛夜行手里,“听歌。”   “嗯?快考试了,不听歌。”盛夜行拽着耳机线的另外一头。   “耳朵。”   路见星说完,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强调,“要放到耳朵里。”   “我知道,”盛夜行笑出来,又觉得不能让路见星觉得好笑,赶紧绷住脸,“但是现在马上要考试了,歌改天再听。”   “……”   路见星有点不开心。   远远看上去,路见星和盛夜行一人拉了一根耳机线站在台阶上,像盛夜行正在用耳机线牵着路见星走。   “听,”路见星固执起来,“你发的。”   刚刚在顾群山捣乱期间,盛夜行把他说要分享的歌发给了路见星。   “分享音乐”仿佛成了一个暧昧的举动,路见星还未理解到那个境界,只以为是盛夜行想听又没戴耳机出门,因为生病有的那种“无法懂得”的偏执性子一上来,非要盛夜行站在楼梯口就把这首歌重新听一遍。   盛夜行看他许久,伸手薅了一把路见星遮住前额的碎发,手掌心抵住人温热的额头,无奈道:“我们等下去楼上阳台听成么?”   “嗯。”   路见星看他往上走了一步,耳机线连着手机端口的那一截儿被扯出来。   路见星还是不愿意放开自己手中的左声道耳机。   盛夜行正握着另外一端右声道的耳机往楼上走。   手机端口的那一头掉出来,手机音乐瞬间变成外放,整个楼道空旷无人,却只有二人彼此之间听得到手机里面在放什么——   “就这样牵着你一直走(这次绝不放手)……”   “我会努力变成属于你(的流星)……”   盛夜行顿住脚步。   见盛夜行没继续往上爬楼梯了,路见星也停下来。   他仰起头看穿着校服嘴角含笑的盛夜行,忽然感觉耳朵好烫。   路见星直接说:“耳朵,烫。”   盛夜行一听这话,把手中的耳机线扯掉卷成一块儿塞进校服衣兜里,特自然地去牵路见星的手,“你牵着我。”   路见星反应慢,手机里的歌还没关,已经唱到最后一句——   我的心意不隐藏。   “现在这样牵着,你耳朵还烫吗?”盛夜行拉着他上了好几阶。   小自闭像是被问到了,有些不自然地摸摸自己的脸颊。   “更烫了。”   路见星说。 第22章 小测验。   盛夜行站在楼梯口看了路见星很久,心中油然而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满足感。   烫吧?   我也烫。   他握了握路见星发凉的手,咳嗽一声:“烫是正常现象,你不用紧张。”   路见星低下头,不知道为什么想偷笑。   虽然他好想说,我真的紧张。   高二年级七个班,一个班二十四个人,一共分了十二组。   因为盛夜行和路见星这组比较够呛,唐寒直接把他俩安排到了最后一组,说这样互动的时间会留得充足一些。   市二月考的内容并不复杂,除了文化笔试之外,面试有基本就是简单的聊天,但这种交流需要两个合作伙伴配合完成,并由老师记录下全过程。   笔试完毕后,面试的长队一路排到主教学楼卫生间门口,早有些等不住的学生按着楼梯间扶手翻上翻下,还有坐在阶梯上抠手的,校服解了系在腰上也不知道到底在干什么。   除了面试交流之外,唐寒专门增设了一门只针对于路见星的考核内容——面容辅助。   她把人脸面部的“喜怒哀乐”四种表情做成纸板拼凑在一起,方便于路见星去辨认。   在她观察了一段时间路见星后,又新找了些“不屑”、“无奈”,等等表情做成纸板。   路见星这种“高功能”在她眼里总是有更大的进步空间,她也有耐心去拓展。   唐寒心软,一碰到考核就比较担心“软件”差点儿的学生,考了没几组就到考场外边儿站一站,看看后几组的学生有没有在认真筹备。   除了和搭档在讲话上交流困难的林听之外,还有一个让唐寒比较担心的就是柳若童。   小女生的病不太容易说得上来,但她有个“臆想同伴”,似乎已和她成为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唐寒偶尔瞥见两“人”在空气中对话,倒不像旁人那样觉得惊悚,更多的是心酸。   市二的主教学楼不算太高,靠近高空都安有足够安全的围栏。   学生发病失足跌落的事情还未曾发生过,但在这所学校,一切的准备都是防患于未然。   教学楼旁边有过道相连一座小阁楼,天台的高度和教学楼三楼差不多。   小天台的栏杆漆红锈,满是灰尘的地上扔了不少废弃书本,偶尔会有学生把锁开了上去。   一出天台,能看到雨棚下的废弃告示栏上有贴过《禁止靠近天台》、《市第二特殊学校学生安全守则》等等已经泛黄的旧文件。   几十张彩色心愿便利贴覆盖于上,将严肃取而代之成了独一份的可爱。   唐寒和学生沟通得累了,端起茶杯加开水抿一口,转身走到窗边往外看,感觉自己呼吸都停止了一秒——   从主教学楼走廊往外看,她能看见有两个穿蓝色校服的学生正并排站着,耳朵里各塞一只耳机,像很亲密,又各自望着别处。   路见星和盛夜行站得很近。   应该是不太习惯在公共场合亲近,路见星好几次挪了脚步想站远一些,盛夜行总是仗着身高优势拎住人衣领就扯身边儿来。   盛夜行的表情极其不耐烦。   但他的手肘还是有意无意地往路见星那儿靠。   他甚至在上午过于刺眼的阳光破开云层重重时,伸手拉了一把路见星的衣袖。   “唐老师,”后边儿有学生小声地喊,“我准备好了。”   “来了。”   说完,唐寒朝那边瞟了一眼。   她感觉心头如暖流涌过,捻了捻衣角开始掰指头算日子——   自从上次盛夜行在寝室发病过后,他们值班的生活老师轮流在走廊上搭了小床,就为了守五楼这一间寝室。   他们不敢贸然直接住进去,怕伤了盛夜行的自尊。虽然唐寒知道盛夜行并不在意,但青春期的男孩子心中想法一天变一个,谁都不知道他是否会生出自卑的想法。   天台上。   那首“不慎”分享的歌已经听完循环了好多遍,盛夜行只能点开列表循环,却发现路见星手机里全是纯音乐。   要么指弹要么钢琴,调子无一例外地柔软细腻。   盛夜行:“你,有没有那个……”   “电音。”路见星学会了抢答,“有的。”   “嗯?你听那些?”盛夜行把手机又接过来,点开路见星存电音的歌单,愣了好几秒,才说:“路见星你有点儿东西啊,歌单重合度和我那么高?这些都是我平时听的。”   路见星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把手机抢过去,瞥他一眼。   他好像是在说:关你屁事。   盛夜行不太爽他这种拒绝回答的态度,朝他勾勾手:“你是不是偷偷往我手机上连蓝牙了?”   路见星:“……”   自恋狂!   我只是……在寝室里无聊的时候刷音乐app点了附近的人。   盛夜行的所有社交软件头像都是全黑,除了WeChat,其他用户名永远是“sjwhdiyjhsw”这种谁也搜不到的字母,太好辨认了。   看教学楼上走廊排队的队伍又短了一截儿,盛夜行取下耳机拍拍衣摆的灰,特自然地要去抓路见星的手。   没想到,一向不怎么反抗的路见星居然侧过身躲了一下,脸蛋不知道是被阳光晒得红还是怎么回事,较真儿地说:“不能牵手。”   盛夜行正一只手拿着手机回消息,“嗯?”   “我们,”路见星甩不开,“在外面。”   “哦,在寝室就可以?”   “……”路见星犯了难,一时间想不出来在外面和在室内的区别,也不太能理解所谓的“隐秘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盛夜行追问:“你是不是怕别人看见?你知道牵手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   “什么意思?”   路见星努力理解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地说:“我很爱你,你也很爱我。才能牵手。”   盛夜行明白他在纠结什么了,“那如果是喜欢呢?”   “喜欢?”路见星能明白这个词,又解释不上来。   一向说话简练的盛夜行主动抓重点:“就是想一直对一个人好……那,如果是喜欢,可以牵手么?还是怕被看见?”   如果那天天台的围栏高度不够高,天气不够晴朗,阳光不够耀眼——   盛夜行或许不会记住这一天。   但是,在路见星悄悄从校服袖口里伸出一根指头去勾他小拇指的一瞬间,盛夜行把这一天也悄悄载入“史册”。   很快地,盛夜行反手握住了路见星的手。   今天的第二次牵手。   围栏够高,足够挡住他们胸口往下的位置。   从远处往这边望,只会被认为是两个男生站在天台看风景罢了。   被很多人“有多远躲多远”的盛夜行还没被这么猝不及防牵过手。   只听路见星一板一眼地说:“遮住。”   “如果是爱,就不怕被看见。”   盛夜行开始解读他的意思,“那如果是想对一个人好,就可以偷偷地牵手。对吗?”   路见星想了想,点头,“嗯。”   其实,他很想说,想对一个人好就是想一直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   但是当时,路见星的注意力全被湛蓝天空中追逐微风的流云给捉去了。   他仰头发呆好一会儿,才低头看了看被盛夜行拽得汗湿的袖口,低声说:“我们。”   盛夜行侧过头看他,“嗯?”   他未完全长成一位成熟男人的模样,五官却已渐有轮廓,连眉目间的锐气也逐步锋利。   盛夜行笑还好,不笑就是“煞相”,眉不似书中说的剑也不似远山,但就是上挑粗黑得刚刚好。   路见星看着他,目光从面容落到他半敞开的校服衣领。   沉默几秒。   路见星只说:“我们。”   他其实本来想说,我们该考试。   盛夜行没注意到路见星的异样,只是点头,理解了他一半儿的意思,朝主教学楼望一眼,“走吧。”   轮到他们这一组时,走廊已空得差不多。   唐寒关了教室的门,招呼他们俩先坐下来。   月考在她这儿不算校考试,气氛并不紧张,盛夜行经历过很多次,已应付得游刃有余,相反,路见星还有点儿紧张。   面容辅助的纸板一展开成小扇子形状,唐寒就告诉了路见星这个辅助工具的用法。   她指了指纸板,路见星集中注意力开始辨认上边儿的情绪,反应奇快:“开心,心情好。”   “那你看老师,”唐寒眯眼笑起来,“我是什么状态?”   路见星张张嘴,说:“开心。”   “对,那这个呢。”   唐寒把纸板翻到“怒”,路见星犹豫一会儿,“他。”   唐寒愣了:“啊?”   盛夜行闻声转过来,阴沉沉的眼神一时没收住,直接锁路见星身上。小自闭还特别不犯怵,像是在毫无压力地怼他:“盛夜行。”   唐寒憋着笑点头,“喔……老师懂了,是生气对不对?一种正在发怒的状态。”   “嗯。”路见星也点头。   盛夜行后悔围观了,气得有点儿牙痒痒——小自闭怎么就没记住自己温柔的时候?电热毯、牛奶、黄桃罐头这些东西都白送了?   哎。   小自闭睡觉要贴着墙、偶尔钻衣柜、必须有一条腿搭在被褥外边儿这些细节他都注意得到,怎么到了小自闭那儿,自己就他妈只剩下一个“怒”了?   盛夜行有点挫败。   不过盛夜行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师生二人的互动给吸引过去。   翻到“哀”,是一个小人儿正在流泪的表情,路见星想也没想,直接说:“回家。”   唐寒没多说话,又换了个“乐”。   这回路见星想了好久。   他抓过打分的红笔在小人儿的眼尾下杵了个红点,盖上笔帽,垂着眼眸,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他才说:“想对一个人好。”   唐寒乐了。   她作为这群青春期大男孩儿的老师,第一反应就是路见星有了喜欢的人,但这种想法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是研究过课题的,国外有好多对生活在一起的自闭症夫妇大多都还难以理解一个“爱”字,但对方又的确和自己如此密不可分。   接下来的正式面试并不难,无非是问一些生活上的问题。   比如“你们前天去吃了什么好吃的”、“有没有在社交网络上认识新的朋友”、“觉得自己的状态如何”、“每天渴望独处的时间是多长”等等……   唐寒还记得路见星刚刚到校时,曾在办公室里一个人趴着不动,根本不愿意沟通。   不管谁靠近他,他都只有一句话:求你,让我一个人待着。   当唐寒问到“最想和搭档说的一句话”时,盛夜行率先抢答道:“不要钻衣柜。”   路见星瞥他一眼,嘴角弯弯,“牛奶糖要化。”   “什么?”盛夜行一时跟不上小自闭的脑回路。   “牛奶糖,”路见星眨眼看他,“不能床头。”   唐寒开始当翻译了:“是说牛奶糖不能放在床头吗?”   “中午,”路见星指了指窗外,“阳光。晒会化。”   “嗯?你什么时候给我拿牛奶糖了?”盛夜行愣了会儿,心想好像昨晚上小自闭是有点儿鬼鬼祟祟的。   路见星但笑不语。   看路见星不说话,盛夜行开始在唐寒面前翻小帐,“对了,路见星,你还没跟我说你钻衣柜的事儿。下次咱能不钻了么?一到晚上,稍微做点儿梦你就钻衣柜了。背贴着墙睡觉还不嫌凉?”   路见星:“锁。”   盛夜行:“啊?”   “有本事,”路见星说,“你锁了啊。”   “操,有点儿脾气啊……”   盛夜行感叹完之后又不知道接一句什么嘴。   路见星晚上睡觉没太多安全感,这有什么办法?   他养成了钻衣柜的习惯那就只能钻衣柜啊。   未必还能钻到我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  盛夜行:路见星你一天到晚都想干嘛啊草。   路见星(内心os):草? 第23章 篮球赛。   考完试,唐寒拿过纸笔,给盛夜行和路见星都打了不低的分数。   分数往下批注道:缺乏准确互动、对药物控制力不强、对课程积极性不强。   其实这三条指明的都是盛夜行。   路见星病症特殊,在某些方面理解不了也难以感受,但是盛夜行不一样。   他除了躁狂状态,平时情况和常人无异。   偶尔,盛夜行会表现出一些对自身状况的“夸大”、“信心”,这些都是他自己所认识不到的。两年来,盛夜行自从明白了自己有这个问题后,干脆就将这种情况纳入了原本的性格之中。   考试花了半个上午的时间,结束后各班就不上课了。   只要不上课,操场往往站满了人,玩儿篮球的、踢足球的,各项体育运动都有人参与,站在旁边围观呐喊的,往往就是那些运动协调能力都有缺陷的学生。   路见星对“团队合作”无感,更别说参加这些活动,只是像以前一样站在没有人的地方看,或是操场墙边儿,或是球场旁的树荫之下。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爱上了被阳光照耀在身上的感觉……   伸出手掌摸一摸袖口,校服都被晒得发烫,热热的,在冬天像暖手宝。   盛夜行。   他默默在心底念着,眼神往球场上瞟了又瞟,好一会儿才将目光锁定在第一个场子上的人身上。   个儿高的男生难免都会打球,市二高的男生也不少,再加上校队都穿球衣,场上十个人混杂在一起,换了谁都得瞅好一会儿才看得出来谁是谁。   路见星的追视功能有缺陷,为了看清人,难免往前多走几步。   他无法判断远近,脚下一不注意,差点儿磕在花坛边。   紧接着一声尖叫,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篮球猛地砸上他旁边的杆子,再反弹回场内。   场边翻计分牌儿的同学喊起来:“刚刚出界了!这一趟重新发球!”   盛夜行踮着脚回一个投球,瞥到场边差点被砸到的是路见星,直接抬手对裁判喊:“停一下。”   “老大,我们这球回防传得正好呢。”顾群山嘀咕。   “停一下。”   “老大……”   “事不过三。”   盛夜行运球后退着跑,指了指球,再指指自己:“我说,停一下。”   “行,”顾群山回跑,朝队员喊,“都休息几分钟!”   把球带着跑到场边,盛夜行看路见星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那儿,突然有点儿心疼。   那种感觉不知道如何形容——   所有人看他,都只会觉得他是个高冷不爱搭理人的男生,除了成绩好点儿、长得好点儿,没有什么别的优点。   但没有人愿意知道,他的内心深处是多么渴望被了解。   甚至在早餐摊前被老板笑着问一句“好不好吃”,他都会高兴好久。   路见星的眼神没什么焦距,飘飘忽忽地不知道在看什么。盛夜行刚跑过去,他才算有了点反应,怔怔地看着已经跑到自己跟前的人,没说话。   “站这么近看什么?嫌校医院急诊窗口太少了不够你挂的。”   盛夜行脾气上来了说话特凶,刚歇口气儿,又说,“这儿是篮球架,一比赛对方就把球就唰唰唰往这边投,他们技术又不行,万一谁力气小了,那不就是往你身上砸么?”   路见星:“……”   他看了看盛夜行锁骨的汗,伸出手往盛夜行耳畔扇了扇。   怎么冬天还能跑这么热?   篮球有那么好玩儿?   大声和队友说话传球是什么感觉?   他有好多话想问,但并没有开口。   盛夜行被他手掌扇起来的微风舒服得微微一愣,“你做什么?”   “热。”   路见星说,“看你热。”   盛夜行下意识脱口而出:“我……我看你也热。”   面对路见星满是问号的眼神,盛夜行决定不给他解释这之间的“奥妙”,直接指他们对家的球框,说:“路见星,你看那边的篮筐,看到没?”   “嗯。”   “你站那边儿去,”盛夜行推他,“站我要投球的那个篮球架下去。我是我们队小前锋,进攻都是我,我会不停地得分投球。”   路见星像是在询问:所以?   “你站在篮球架下面,我保证……”   盛夜行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我每颗球都进。”   他说着,去抓路见星的手,做一个大拇指鼓励的手势,强调道:“你看我一进球,你就朝我比这个手势,好不好?”   唐寒老师说了,要增强互动。   所以,自己这个要求也并不过分。   “如果,”路见星笑了一下,“没有?”   “我要是落了那颗球砸到你了,你就……今晚可以钻衣柜。”盛夜行开始签口头协议。   路见星说:“电热毯。”   “嗯?什么电热毯?”   “电热毯只有一个,”路见星比了个“1”的手势,“我们,两个人。”   盛夜行:“对,所以呢?”   路见星:“一起用。”   盛夜行:“……”   一起睡觉?   这什么剧情?   想了好一会儿,盛夜行点了点头,突然有点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球了……而且李定西这小子最近老回他市里亲戚家,万一那天晚上回来看到自己跟路见星睡在一块儿,会不会被吓到晕过去。   算了,谁他妈在乎。   再次返回场上,路见星已经站在了盛夜行要投球的那一个篮球架下。   接过发球,盛夜行球技狠准稳快,打篮球讲究快攻战术,直接传球后一条龙以破竹之势攻入下路,杀得对方球队直接犯了怵。   在连着四五个快攻进球之后,盛夜行才有力气歇下来,朝路见星看了一眼。   路见星挺乖地站在那里,偏偏却有种生人勿近的架势。   目光一撞上盛夜行的,他慢慢举起手,朝盛夜行比了个“你真棒”。   真的。   就是这么一瞬间,盛夜行忽然明白了一句话。   以前他总听人说,男生在篮球场上进球之后,他第一个看谁,他就是在乎谁。   顾群山不知道这两人其中的问题,看路见星也站了挺久,直接招呼道:“路哥!你别搁那儿一直站着,来这边,来坐着翻计分牌行不行?”   他吆喝着,看了一眼盛夜行以征得同意。   盛夜行点点头:“让他去吧。”   路见星去计分牌边儿坐着,顾群山和李定西又满身汗地跑过来,两个人激动得上蹿下跳。李定西给路见星加油鼓气道:“兄弟,你听我喊就行!我让你翻蓝队,你就翻蓝队,我让你翻红……”   “哎呀,行了行了你闭嘴。”   顾群山解释道,“路哥,翻下就是多记两分,这个知道吧?”   路见星点头:“嗯。”   解释完毕后,两个人又回到了场上说开始发球。   虽然就是课余的小比赛,但因为路见星今天来观战了,盛夜行难免开始认真起来。他一认真,校队里还没谁打得过,只得眼睁睁看着盛夜行把比分拖开。   可是一场篮球赛足足几十分钟,一个人没有足够的体力跑完全场,盛夜行这打到第三节已有些疲累。   对方的比分逐渐咬紧了追上来。   李定西看盛夜行运球到篮下来了个突破,朝路见星喊:“路见星!加翻两分!”   正襟危坐的路见星点点头,伸出手翻了两分。   他盯着计分牌看了会儿,突然又多翻了四页,加四分。   “哎,”顾群山看一眼场边的计分牌,喊道:“路见星你是不是翻多了!”   场上的人都停下来。   “啊?”   “什么情况?”   “搞什么,”校队有个男生边跑边说,“现在比分应该是43比46,怎么变成43比52了?”   “对啊,翻错了吧?”   此时此刻已经没有人知道路见星在想什么。   他面无表情地又翻了两页。   李定西愣着跳起来跑动,“路见星你多翻了六分!快翻回去!”   “多少?”盛夜行在篮球架下拎了一口矿泉水喝,拧紧瓶盖朝身后问。   李定西接到球,开始朝队员回传,“六分!”   “行,”盛夜行扯了扯球衣,向队员喊道:“球回给我!”   “老大你……”   顾群山还没懵过来呢,心想着这事儿坏了,路见星挺有想法啊?   “乱翻牌子这等会儿把分减下去也就没事了啊……”顾群山说,“还来劲?你手不酸?”   “还行。”   盛夜行擦了汗接过球,看了路见星一眼,慢慢地把球运到场边三分线外。   接着,他一踮脚,手臂使力将球推投而出——   球砸上篮板,再从篮筐落进。   “三分。”盛夜行朝对方队员比了个“3”。   盛夜行这队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打控球后卫的队员直接在后场抄截了对方的发球,再用力长传给盛夜行,后者接球跨出三分线外,一个后退步。   “唰”地一声——三分又落网。   盛夜行喘着气小跑到场中央,给对方手势,“六分。”   自家球队一群队员在场上互相乱放电,开始喊:“double kill!”   “我操……”   李定西跟着球队阵容边跑边嘀咕,“这他妈也行……”   众人还没回过神来,路见星又翻了个两分。   盛夜行迅速接球,趁着对方队员的打手犯规动作,投球得分,拿了个“2+1”。   李定西已经沸腾了,冲路见星喊:“路见星!再翻一分!”   乖了,路见星这下翻了一分。   然后安安静静地盯着场上。   盛夜行又看了他一眼。   路见星没太明白盛夜行的行动,只是觉得翻牌子好玩儿。   没坐几分钟,他翻得累了,朝场上看看,再站起身。   路见星把手机掏出来点了点。   因为协调问题,路见星玩儿手机完全就是老年人手势,一只手握机身,一只手点屏幕。他调出拍照功能,将计分牌拍了下来,通过微信发给了盛夜行。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做这么做?   不明白。   想着,他的注意力又被操场边的自动贩卖机吸引了。   他没有告诉盛夜行他要走,只是把校服拉链拉好,直接跨出球场就往那边走。   顾群山注意到路见星没在原地了,撞了撞盛夜行的胳膊肘:“老大,路哥走了。他一个人逛逛没事儿吧?”   “嗯。”   盛夜行从篮球架上搭着的衣兜里拿出手机,把嘴里快要含化的金嗓子咽下去,“没事,他最近状态挺好的。”   “今天考试也很好?”   “嗯,唐寒还夸人了。”盛夜行说,“就是互动还有点儿困难。”   顾群山说:“我觉得比最开始来的那几天好多了。”   “是啊。”盛夜行点点头。   是啊。   愿意说话的次数多了不少。   ——你等会儿去吃饭,别瞎跑。   ——[饭/][饭/][饭/][饭/][饭/][饭/][饭/][猪头/][饭/][饭/]   发送过去好几分钟路见星都没回。   盛夜行边打球边惦记着,还没等中场休息就把手机掏出来看小自闭回没回。   顾群山看他那按捺不住的样子,眼睛一眯,边跳着边八卦起来:“哎哟哎哟,我说呢,你今儿在场上一直打不下来,感觉总想着什么,我是不是有嫂子了啊?”   “有啦——”   “铁树开花了吧这是!”   “谁那么好福气哈哈哈!咱队长这体力,杠杠的!”   全队一开始起哄。   盛夜行勾了球回在手里,瞥他:“你管得着么?”   “我操,他没反驳!”   顾群山率先指着盛夜行跳起来,李定西也跟着瞎乱吼一通:“市二有人早恋啦——”   这个时候,盛夜行很想装严肃,想发火治治他。   嘴角却见鬼一样压不住想笑。   他接过队友传来的球,边运球边单手发消息,在队友的走位联防中连着给路见星又发了两条消息:   ——哎我操。   ——不好意思啊,手误按了个猪头。   盛夜行握着手机傻逼老半天,想了会儿该怎么给小自闭解释猪头不是想骂他的,是冬天太冷,这一停下来手抖,就特么按飘了。   这个吃饭的系统表情旁边是猪头表情。   猪头旁边儿还有一朵玫瑰花呢,自己怎么就没点错? 第24章 叽。   一场比赛打完,天色已经逐渐暗了。   场上十个队员被教练集中在一起训了几顿,拿战术分析本出来抄上名字再写上了各自比赛中的不足。教练是市二专门从市里请的,非常耐心,教这些特殊少年也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最开始,校队的队员们都怕教练嫌弃他们,所以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现在才发现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把他们当作异类。   “夜行。”   教练喊一声,看这小子还在发愣,本来想拿笔端敲一下他头。发现身高有距离,教练只得敲敲他的肩膀,“发什么愣?该你写了。”   校队的规矩,比赛结束每个人要给场上另外九个队员写建议,标签无非是“带球太飘”、“动作花哨”、“菜比打球”等等。   可是,盛夜行全场的注意力都没有在队友和对手身上,他捉着笔看了看队友们期待的眼神,一时不知道写什么。   “笔给我,”教练夺过笔,长长一声叹气,“你啊……从中场开始就走神了。老师给你写个‘注意力不集中’,没问题吧?”   “嗯,是我。”   盛夜行的眼神还没看过来,时不时踮起脚往场外乱瞟,“您写。”   收拾完一捆毛巾、捡完扔了一地的矿泉水瓶,盛夜行带着队员们解散,开始穿上校服往校外走。   他拿出手机给路见星发了个消息:   ——在哪?   路见星应该是在玩手机,回得也迅速:   ——寝室。   ——你就自己回去了?   ——你吃饭了没有?   正要继续打字,李定西突然从后面勾手搂了盛夜行的脖子,拍拍他肩膀,“老大,到底是哪个妹子啊?庄柔?还是之前我们在城北玩儿的时候碰到的那个姐姐?”   “哇,你是不知道,”顾群山也说,“就你刚接球还能看手机的那个笑容……还好我知道你什么性格,不然我得以为你已经在爱河中沉底儿了!”   后边儿又一个跟屁股走的队员扑上来:“队长,你喜欢萝莉还是御姐啊?”   “现在特流行小狼狗知道不知道?我们老大就是这种,”顾群山笑嘻嘻的,“那肯定是御姐啦。”   队员推搡顾群山一把:“我怎么也觉得我们老大喜欢高冷的呢。”   “我操,就他这性格,找个性子冷的,俩人天天干什么?盖被子纯聊天儿啊?睡电热毯啊?”李定西翻白眼。   盛夜行:“……”   他扛着篮球袋子往前迅速走几步,根本不想搭理这群胡说八道的人。   什么御姐?什么高冷的?   怎么睡电热毯都他妈能盲狙到一条。   “别瞎掺合,”盛夜行有点儿脾气,忍不下这种猜测,非要翻一个盘:“就一小孩儿,得照顾。”   顾群山“嗷嗷”地跳起来,“我知道了!”   盛夜行推开他的熊抱:“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边儿去。”   “先是朋友后是妹儿,最后变成小宝贝儿。”顾群山小声说。   这群没经历过盛夜行带来的大风大浪的队员们开始吹口哨了,吹得那叫一个几唱几和、有声有色的,听得盛夜行脑仁子疼。   从市二正大门出了学校,盛夜行在街上站了一会儿,决定去副食店买包烟。   买烟的时候,他犹豫了许久,选了一包自己从来不碰的外烟。   橘子爆的。   他一咬破爆珠就满口腔充斥了股苦甜苦甜的味道。   下午六七点,天已经逐渐变黑,远处霓虹灯闪烁微光,把行路人的脸都涂抹上一层不该有的瑰色。   市二的位置又偏又诡异,明明巷口街道旁瓜果摊味儿美香甜,也有穿校服的青春少年人匆匆而过,猫儿多狗叫,可周围建筑总包裹了一层难言的“死气”。   从他来到这个学校的第一天起,就听说过好多不好的传闻,大多都是从坊间和校内播散出来。有说这里“不详”,是把一大群有问题的、被上帝遗弃的残次品聚集在了一起,是使劲了无用功也挽不回的痛。   盛夜行不在乎。   他骑机车自南朝东,乘风而下,就没想过别的,病症使他时常像喝醉了酒,眼瞳却清明又不甘屈服于欲望。   就他家到学校的这一段路三四十公里,他每天都想过可以死在这条路上。   他不是偶像剧里那种穿着校服奔跑在阳光下的少年。   他够野,爱流浪。   生于雨夜,又睡在风里。   三根烟抽完,盛夜行感觉自己被齁到得去副食店再添购一瓶苏打水。   才学会抽烟那会儿,他经常被烟味辣到,喉咙熏得一个周都说不了话也不想说,被老师逼着讲话就总用眼神瞪人家。   双方冲突一起来,盛夜行脾气暴,什么都忍不住。   现在好了,和同学老师之间逐渐熟悉,也有了自己的生活和任务。   自己每天就只需要想三件事——   我今天吃药了没?   小自闭在干什么?   我什么时候死?   挺好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一瓶苏打水喝到半,盛夜行穿着单薄的校服出副食店,发现外边儿天已经黑得差不多。   校门口的路灯灯光尽管微弱,但也能隐约发现一些细小的白色坠落物。天气预报没说今天会下雪,朋友圈也没什么反应,看来应该是雨夹雪。   他在树下站了会儿,往树身的部位踹了一脚。   “哗啦——”声渐渐,树上的积雨和小雪粒全飞落下来,淋了盛夜行一脑袋。   他薅一把短寸的发茬,笑着骂:“我操。”   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然后,盛夜行“呲儿”一声按上火机,又点了根烟。   他揣着兜绕了远路,本来说去农贸市场那边看看有没有没关门的熟食店,买点面包回去,不然这么冷的天,明天一大早,李定西和路见星这俩小祸害肯定又要赖床。   农贸市场一到晚上七八点就陆续开始关门了,盛夜行什么也没买着。   面包店老板说今儿下雨夹雪,摊子收得早,只看到街口有馒头卖。   馒头包子这种早餐,放到第二天一早就冰凉了。   算了。   市场门口有一盏灯还没关,看起来是卖鸡鸭鱼肉的摊铺,摊铺前似乎是在卖别的什么东西。   盛夜行搓搓手,顶着一脑门儿水珠小跑过去。   他站稳脚,用脚尖点了点散落在地上的藤编筐,把滤嘴咬扁了含住,“老伯,这儿……怎么卖啊?”   老伯缓缓抬起头,捋起袖口伸进去挑:“啊,要哪个?”   盛夜行:“全是红的?”   老伯:“也有绿的。”   盛夜行:“……”绿色不太吉利啊。   “我是真心想买,”他把篮球袋抱着蹲下来,抹了把额头上的水,“没染过的色有吗?”   “有,我给你找找,”老伯把手伸得更深了点,“头顶染红了行吗?”   “行。”盛夜行说。   头顶染个红,跟戴了顶圣诞帽似的,这不正好么?   嘿,他还以为这玩意儿小时候在小学门口才有。   付了钱把这小东西揣进校服衣兜里,盛夜行小心得像捧了一簇小火苗,道了谢又往回走。   副食店的铁卷帘门关了三分之一,上边儿挂了一个脏脏的圣诞老人玩偶。   如果盛夜行没记错,他去年、前年都在这里看到过这个玩偶。   今年还是你。   盛夜行低下头看一眼手机日历,再数了数日期,紧接着他第三次返回副食店,翻了一张二十元、一张五元的纸币出来,用冻得冰凉的手将其抚平。   “吴哥,我再买个东西。”盛夜行咬着烟招呼老板。   “哎哟你这……跑几趟了啊?怎么不一下买完呢,吃饭没啊?”吴老板笑着把扫码机器拿出来。   “我不吃。”盛夜行说,“这儿有没有袜子?”   他说着,校服衣兜里忽然有活物动了动,盛夜行赶紧把手掌心捂进去轻轻摁住——别乱动!   “最近都买袜子,什么原因?”吴老板嘀咕一声,“要哪种?”   盛夜行挑了张网上搜出来的照片给吴老板看,“圣诞袜,能装东西的。”   “啊……这玩意儿我这里没有。”吴老板说,“回头我进点儿货,你再来看看?”   “成,多谢吴哥。”盛夜行皱了一下眉头,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他踢开了副食店门口挡路的小石子,咬住校服领口拉下拉链儿,再把他手里捧着的一团小活物兜进内揣,心情还有点儿紧张。   这么小个东西,在外边儿吹这几步路的风应该死不了吧。   从宿舍楼下神神秘秘地走过,盛夜行的双肩又落了些小的雪粒,用温热的掌心一拍,总能把那些糖盐似的白色给攥化成一滩滩水渍。   他喊亮了楼道里的灯,大跨步上阶梯朝五楼奔去。   敲开门,是李定西。他裹着羽绒服,伸手去拍盛夜行双肩的水珠,“哎哟”一声,手臂止不住地抖:“都几点了老大!我都先回来了,你跑去哪儿了?”   “农贸市场。”   盛夜行躲过李定西撞过来的力度,“路见星呢?”   “刚刚出去拎开水了,我看他今儿走路摇摇晃晃的,还有点担心,我说我来,他说不用,我就……”   “你不知道追出去?”   “老大你怎么这么双标啊,”李定西说,“我多动症一上头拎水还手抖呢!”   盛夜行示意他让开点儿路,嘴里还是不停歇,“他最好是别摔路上了,开水壶那么烫。”   “哎呀,你怎么这么能操心啊。”   “……”盛夜行睨他,“你也没省心到哪儿去。”   进了宿舍坐下,盛夜行看路见星那儿满桌的断头毛线,一缕一撮地全纠缠在一处,伸手薅了一把,疑惑道:“这什么?”   这俩不省心的人猫在寝室干什么?   “啊……路见星今天下午回来拿了双新袜子出来拆包装,然后他也没说要干嘛,坐下来就开始拿把剪刀对着我,”李定西拍拍胸口,“我他妈还以为他要拿剪刀捅我!”   “然后?”   “他二话不说,把袜子颈口‘咔’剪了,又‘咔’把另外一只也剪了。然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把有一双的线头拎着扯,扯啊扯,扯上瘾了,另外一只就被扯没了……”   “……”   盛夜行想象了一下小自闭捋着校服袖口捉一把剪刀扯袜子的模样,是觉得有点儿心惊肉跳,继续问:“他剪袜子做什么?跟你说了没?”   “我问他,我说你整这些东西做什么?袜子大了小了跟我说啊,我去帮你换。他看我几眼,没吭声。”李定西说。   听他这么描述,盛夜行无语了,“你得直接点儿问,为什么剪袜子。别的他听不懂。”   “我太同情你了,还要和他一组半年多。”李定西拍拍他肩膀,“哥们儿挺住。”   “他到最后都没和你说为什么?”   “没啊。哎哟,九点了。”   李定西打个哈欠,端着脸盆从盛夜行旁边绕过去,“老大我去洗洗澡啊,路见星应该快回来了。”   宿舍里开了空调,暖气足足能把整个宿舍的寒气给吹热。   盛夜行这才进来十分钟不到,后背已经开始出汗了,他看了一眼路见星放在桌上被剪掉的袜子,决定把他怀里的小活物放进去。   袜子正好把颈口剪了,里边儿空间恰恰就适合装这么一只,盛夜行越看越满意,再找了个黏贴挂钩弄到床头上。   他又把路见星剪剩的毛线头领出来筛了几根暖色调的,撮成长条,给小活物的脖颈上系了个蝴蝶结。   “盛夜行。”   他刚偷偷摸摸做完这些事儿,就听到背后有人喊自己。   路见星把裤腿挽得老高,跟插秧的似的,上半身校服略显宽大,额前的碎发都被打湿黏住了。   他攥了攥衣袖,盛夜行发现他掌心捧着一个什么小瓶子。   “你拿个什么?这儿怎么又把袜子剪了?”盛夜行严厉起来,“在宿舍里拿把剪刀很不安全,知道吗?”   “嗯。”路见星抿嘴唇,“圣诞。”   “啊?”   “圣诞节。”   他重复一遍,先举起手里的水蓝玻璃瓶,突然按泵口对着盛夜行喷一下,“香水。”   “我靠!”   这玩意儿跟防狼喷雾似的,味道还挺好闻,但猛地这么一下子刺激得盛夜行忍不住后退几步,皱着眉闻闻自己肩膀又闻闻手,“你给我喷香水做什么?”   路见星的回答十分直接:“好闻。”   “但是不能随便往别人身上喷,你……”   他还没“教训”完呢,路见星又打开衣柜喷了喷,又往自己床上喷了喷,然后嘴角带点儿笑容,把这一瓶香水塞到盛夜行手里。   路见星张张嘴,没说出来话。   盛夜行也不吭声了,就等他说下一句。   “送,”努力镇定下来,路见星说完第一个字,就指指盛夜行,“你。”   热的。   盛夜行只能感觉到这瓶香水……是他妈的……热过的……   也不知道是拿什么热的。   开水烫的?   谁告诉路见星冬天喷香水要热一下的?!   “你还热了一下?”盛夜行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现在总算懂了唐寒说的“理解不了”是什么意思了。他们想法足够单一直接,像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路见星点点头,很乖,“嗯。”   “那,我谢谢你。”   盛夜行稀罕这瓶香水,将其在手中握了握,才说:“你以后……别往床上喷,跟空气清新剂似的。香水不是那么用的。”   “以后,就是你的。”   盛夜行再努力去理解路见星讲话,现在在之余还是卡住了壳,“嗯?”   “味道。”   路见星突然说着,闭了闭眼,“好睡觉。”   盛夜行:“……”   他真的很想拿一个笔记本来记一下这些天路见星在他面前卖萌装乖留下的撩拨话。   谁扛得住。   “袜子呢?”他深吸一口气,觉得现在暴风雨应该来得更猛烈点儿,但他收到了第一份礼物之后,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是你剪给我的圣诞袜?”   路见星一边低头翻书,一边磨出一个单音节鼻音,“嗯。”   算了,说什么“你看看你的床头柜”、“猜猜我给你买了什么”这些话根本就不适合路见星,盛夜行直接伸手把他的小礼物从床头取下来递到路见星眼前。   路见星低头去看时,觉得心里的触动感似乎无法用语言去描述。   是一只小鸡。   他上幼儿园、小学时才会在校门口看到的那种黄色小幼崽,毛茸茸的,眼睛黑溜,脚蹼踩在软软的袜子上,头顶被糟糕的染料“不小心”顶了一坨红色小帽。   “送给你的……喜欢吗?我今天去副食店,还喊吴哥给我找圣诞赠礼了,结果他说没找到,以后有了再通知我。”盛夜行说。   “那就明年,”捏了捏包裹住小鸡崽的袜子,路见星继续说,“我也去问了。”   盛夜行想起老吴古怪的眼神,还说最近怎么那么多人,只得说:“怪不得。”   “圣诞节,”路见星说,“是月底二十五号。”   “嗯,你先养着。”盛夜行搓了一把头发,身上还挂着水珠。   “活的。”   “对,不喜欢?”   瞥他一眼,盛夜行迅速把目光挪开看向别处,“不喜欢也没用,我已经买了。”   路见星满脸疑问,还没开口,盛夜行又来一句:“月底可以宰了煲鸡汤……还是说你比较喜欢吃黄焖鸡?”   他说完这句,路见星感觉自己掌心里的小鸡崽好像“叽”了一声。   路见星:“……”   煲鸡汤……   这得养到明年圣诞节。 第25章 同桌   没过几天,盛夜行就开始后悔给路见星买了这只小鸡。   李定西也喜欢这只鸡,说是寝室里比路见星更脆弱的活物。他把自己新鞋的鞋盒给弄出来,从被褥里扯了不少棉花,再垫上卫生纸,说给它还原一个温暖的养鸡棚,这叫宾至如归。   路见星更好玩儿,他把他清一色的白鞋全拽出来,挑了双新的把鸡放进去,就说放在鞋里养。李定西问为什么,路见星只是说“它冷”。   李定西:“它不冷。”   路见星:“它冷。”   李定西:“它……它真的不冷!”   听完,路见星瞥他一眼,淡淡道:“我冷。”   只要李定西捧着把小鸡弄出来,路见星就面无表情地再把小鸡放回去。   整整半个晚上一直闹到十一点熄灯,盛夜行洗漱收拾完就翻在床上看这两人折腾。   看路见星嘴角抿着的笑,他心中舒坦不少,觉得小自闭应该是喜欢的。   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礼物。   李定西凌晨四点就醒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在床上一直动,动几下砸几下墙,整张木质床不停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种动静一直持续到五点半,李定西终于忍不了了,翻身下床就去穿衣服,朝盛夜行的床喊了一声“老大”。   早就被吵醒的盛夜行一直忍着,“嗯?”   他们这种特殊情况,就是得互相忍让互相帮衬的,如果哪一天真的忍不了,直接抄家伙把对方打得头破血流那也正常。   “我,我有点躺不住……”李定西尽量压低声音,“楼下早餐铺那些差不多开了,我去干一碗肥肠面!我看你也醒了,要一起去吗?”   听他说得,盛夜行都饿了。   但盛夜行看了一眼还安安静静睡着的路见星,只是说:“我不饿,你去吧。”   晨间七点半,已穿好校服系好鞋带的盛夜行站在楼道抽烟。   他抽完烟把烟头灭了,揣着兜往五楼回走了几步,靠在门框边朝里喊:“路见星?收拾完没有?”   听里面没回应,盛夜行不耐烦地又敲了敲门,“路见星?!还不出来我走了。”   话音刚落,门猛地被打开,路见星头发乱乱地站着,一只脚踩在门框上,鞋带散乱,校服兜里还揣了一只小鸡崽。   “……”盛夜行沉默一阵,指了指他的衣兜,“你要带它去上课?”   路见星点点头,抓过挂在门背后的书包就要往外走。盛夜行伸手又把他推进去。   “站好,”盛夜行扳正他的肩膀,眼神威慑力十足,“别乱动。”   接着,盛夜行把书包往背上一甩,再蹲下身子,捉住路见星的脚踝就往自己跟前扯,“脚伸过来!”   说实话,路见星被吼得一愣。   等他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明白盛夜行的意思之后,才低头去看盛夜行的动作。   盛夜行满脸不耐烦地帮他把两只脚的鞋带都系好了。   再满脸不耐烦地站起来,对他说:“以后不会弄就叫我,别耽误时间。”   路见星还没回过神,看盛夜行转身要走,自己又急匆匆地往前跨一步,门还没关就撞上盛夜行的背。   他一声惊呼还没出口,盛夜行赶紧拽了他的手腕,有点儿发怒了:“你急什么?本来走路就不太稳,你还这么慌慌张张的,这儿要是楼梯口怎么办?你是不是得一跌扑下去?”   好香。   路见星动动鼻子,闻到了自己昨晚送的香水味,突然就忘了自己在急什么。   他把校服衣兜护得上好,用手心感受那一团温热的毛茸茸,仰起脸说:“早上好。”   盛夜行又没脾气了。   他把篮球袋子调好了拎在手腕上,背好书包,再检查了一遍路见星有没有把衣服裤子全部穿正确,捏了捏路见星的脸。   “走吧。”他说。   进教室放好书包,路见星把怀里的小鸡崽给捧出来塞进课桌抽屉里。   抽屉里边儿又硬又冷,路见星就老把手放进去感受,没过几分钟,他直接把校服外套脱了,一股脑塞进抽屉,算是做了个软垫。   盛夜行把他搭在大腿上的手抓过来摸了摸,“你不冷?”   看路见星没回答,盛夜行把自己的衣服脱了给他搭上,忍不住多说一句:“别鸡没感冒你感冒了,我没耐心跑那么远给你买药。”   这时,路见星才慢吞吞地把盛夜行搭上的校服掀开,朝他眨了眨眼,“上次。”   “上次什么?”   “那样,”路见星示意他靠过来钻自己怀里,“暖和。”   盛夜行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说像上次在三轮车上那样用一件衣服裹住就暖和了……   但这里是教室,哪儿能那么明目张胆的。   而且大多数同学还觉得他俩不怎么熟,不然他们又得开始害怕路见星了。   看盛夜行没反应,路见星也没感觉不对劲,只是把校服脱了还给他,再一个人趴在课桌上玩儿笔。   他把一只黑笔挑出来在草稿本上勾勾画画,来回画了十几条小蛇,再拿铅笔涂了些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图案,在底部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最后撕下一整页揉成团,抬手回头,以投掷的方式将其送进垃圾桶。   早自习有打扫卫生的同学路过后排,眼尖瞧见了路见星抽屉里有什么明黄色的小东西在动,想也没想就特大声地招呼:“路见星!你抽屉里是什么?”   她这没喊不要紧,一喊班上后排的大部分同学全围了过来,但他们也只敢围路见星,盛夜行桌子前几乎是空的。   盛夜行把路见星的凳子往自己这边儿挪点,瞥了一眼围过来的同学,没说话。   见盛夜行并未露出那种“别靠近我”的表情,其他同学放松了不少,一个个撅着趴在路见星的桌前,问:“是什么?”   “你带什么好玩儿的来啦。”   “给我们看看吧路见星,还没上课呢。”   路见星被吵得烦,愣着也不知道如何回应,感觉又回到了刚转学来的那一天。他紧张地抓紧了桌角,把校服袖口攥进掌心内,半个身子直接趴倒在桌面上,不吭声。   “鸡。”   盛夜行忽然说,睨了一眼所有人,“我说完了,你们能回座位了吗?”   他看着众多目光中含有好奇的同学,不知道哪儿来的毛病,心中某一块地方又软软地凹陷下去。   盛夜行长叹一口气,皱着眉再说一遍:“路见星有一只很小的小动物,正放在抽屉里。现在马上要上课了,等会儿老师来了就得被收走。所以等下课了,我再劝他给你们看看,行么?”   不少同学点点头。   与此同时,早自习完毕,第一节上课的季川老师拿着教案进来。   他先是表扬了一遍班上这次月考数学成绩还不错的同学,最后把一张白卷扯出来摊到桌面儿上,朝盛夜行动了动手指。   盛夜行看了看旁边桌子上无缘无故趴了一早上的路见星,只得自己上去给路见星取卷子。   卷子拿到手,盛夜行扫了一眼这张只写了名字的白卷,发现前几个选择题路见星都做了,还是全对,但后边儿他就什么都没写,卷面上还有不少拿铅笔芯点的小圆点,看不懂什么意思。   “路见星,”盛夜行用胳膊肘碰碰他,“你哪里不舒服?”   他看到路见星趴着,手里拿了个手机正在给自己发微信。   手机震动,盛夜行打开手机微信,收到消息:——我想一个人待。   盛夜行回复:——想回寝室吗?   路见星:——趴着。   盛夜行:——行吧,那你先趴会儿,有什么事叫我。   他握着手机又看了会儿,路见星并没有再回复了。   路见星现在和他坐得非常近,因为刚刚盛夜行伸手把路见星的凳子往自己身边儿挪了挪。   课上了没几分钟,路见星忽然把手伸过来放到盛夜行大腿上,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路见星弹钢琴似的,用指尖在盛夜行的腿侧轻轻搭了几下。   “……”   盛夜行解开了领口的纽子,觉得呼吸顺畅了一点。   结果小自闭还是不安静,又把手凑过来牵住了盛夜行另一只没有握笔的手,然后,他就这么牵着不动地一直过了整节课。   下课铃响,盛夜行把手放开。   掌心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路见星还是趴着,偶尔侧过脸来看他一眼,又继续把脸埋进自己的手臂,一动不动。   长大了,趴着已经算好。   小时候自己有时候动不动就躺地上装死或是拿头去撞地板。   路见星偶尔回想起来,经常都不能理解自己这样的举动。   课间休息,不少同学都围过来说要看那只小鸡崽。   盛夜行在得到路见星的允许之后,把那只小鸡捧在掌心里郑重地拿出来。学校里因为为了帮助学生学会“去触摸”,在学校里会放养一些温顺的猫狗,但是小鸡他们有些还真是第一次在校园里看见。好奇心驱使着他们越靠越近,有女孩儿还会夸奖说非常可爱。   路见星虽然半趴半坐的,但他还是看到了大部分人善意好奇的眼神。   被注意的感觉原来这么好。   被喜欢的感觉,原来也这么好。   哪怕真正的目标对象不是他,路见星也从心底觉得非常舒服。   他看了一眼盛夜行,后者正满脸无奈地捧着那只番茄炒蛋色的小生命,眼神却时不时往自己这边瞟。   盛夜行甚至眨了眨眼。   路见星被眨得心尖儿发痒,揉了揉胸口处的衣料,红着耳朵又趴好了。   真好啊。   下节课也是季川上,但他没想到上了一半,突然在教室某个地方听到了诡异的——   鸡叫。   从小鸡崽开始嚎第一声起,路见星迅速坐直身体,把课桌稍微往自己这边斜了斜。盛夜行反应更快,也心虚地打挺脊背,拿书遮了遮路见星这边儿的动静,掐住自己喉咙猛地一咳嗽。   “咳咳咳——”   “叽叽叽叽。”   几句没咳完,小鸡叫声越来越明显,盛夜行用脚尖轻踹上前桌顾群山的凳子,顾群山好歹跟着盛夜行玩儿了那么久,早就轻车熟路,也跟着开始“掩面咳嗽”。   顾群山和盛夜行一咳起来,全班大部分人也听到了鸡叫,一瞬间,教室里展开了一场此起彼伏的咳嗽大赛。   路见星还有点儿懵。   干什么这是? 第26章 男朋友   才半节课没有,和他们待了不到二十四小时的鸡崽还是被发现了。   “哎,我还说下课把它弄走廊上去来个小鸡快跑呢……”顾群山嘀咕着转过身,“路哥?”   路见星没说话,眼神挺吓人。   他想大喊大叫,挣扎着把校服拉链拉开,冷得一哆嗦。他不后悔把小鸡带来教室,同时也想不清楚这之间的因果关系,他开始联想——鸡崽如果不和大家见面,它就不会有害怕的感觉,就不会尖叫,它的叫声使它自己暴露。   路见星越想越生气,得出结论:这只鸡也有自闭症。   “路见星,把它拿出来先放到办公室去。”季川说着,看了一眼盛夜行,像是要求教,“教室里不可以带动物来上课的。你同桌应该也很清楚。”   猜都不用猜,这鸡肯定是盛夜行搞来的。   对于路见星来说,原本柔顺的棉绒毛衣能瞬间变得粗糙无比,连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进了自己的耳朵,也会像火车在隧道中按笛长鸣——他甚至会惧怕突然凑近的呼吸声,那比指甲磨过黑板的噪音还让他觉得刺耳。   季川老师讲话太快了。   路见星看了看盛夜行,眼睛红成一圈,一句话都没说。刚刚季川的话在他听来就是胡言乱语,半个字都听不清楚。   “先把鸡,放到办公室。”   盛夜行看了一眼季川,开始给路见星复述,“放学了,我们再去拿。可以吗?”   所有人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路见星的回答。   近距离看东西时,路见星是歪斜着头的。   他现在瞪眼看着盛夜行,盛夜行忽然觉得他样子还有点可爱。   路见星没反应好,只是揉揉眼睛,盛夜行抓下他一只手,压低声道:“别揉。今天揉太多次了。”   凑在路见星耳边,盛夜行的声音足够小,小到只有两个人能听到,可就算再小,这种声音对于现在高度敏感的路见星来说也像有鞭炮在耳畔炸开。他惊呼一声往后躲去,手却紧紧抓住盛夜行的校服衣摆,喉咙里发出近似于“咕噜咕噜”的声音。   “路见星?”盛夜行喊他。   路见星抬起眼皮,嘴唇动了动,才说:“烧开水。”   还不太能和路见星的思维模式同步,盛夜行下意识反问:“嗯?”   “开了,啊啊——”   他把校服蒙到头上,趴在桌子上耸起肩,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长而尖锐的惊叫,像受了什么刺激,叫得盛夜行心头一颤,连忙伸手去抓他肩膀:“路……”   “你先别碰他!”季川匆匆去讲台上把手机拿下来,“夜行你看着他,之前你们班主任给我发过一个,一个……说是感官超负荷……”   “你先别通知班主任。”   盛夜行说完,手悬在空中,肘部贴着路见星的背,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只得轻轻地用指腹在路见星后脖颈上点了点。   点一下,路见星就抖一下。   点两下,路见星又发出一种近似于小兽哀叫的声音。   同学们有的在议论,窃窃私语的声音难免在大多数人沉默时特别刺耳,路见星的胳膊和肩越缩越紧,突然从右耳里掉出来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耳塞。   一直戴耳塞在上学?   教室里议论声越来越大,盛夜行把耳塞捡起来用纸巾包好,朝教室内吼道:“都安静!”   与此同时,课桌边儿的凳子也被踹了个底朝天,看得盛夜行失了神。   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踹了凳子——   怎么就控制不住。   学生行为有些失常,季川也习惯了,观察过后决定先去办公室通知唐寒过来看看。   唐寒的办公室离教室很近,接了电话端着个垫满了纸巾的小盒子就来了。   她先是十分耐心地跟路见星轻声细语地讲了一遍小盒子装鸡崽的用处,再不管路见星怎么颤抖,用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背,才努力让人镇定下来。唐寒的表情自然,没有怜惜也没有难过,只是把路见星的偶尔发作当成如一日三餐般正常的事,所以路见星一抬头,对上的就是老师坦然温柔的表情。   盛夜行算是学到了。   首先自己得足够镇静,而不是慌乱。   去办公室之前,唐寒扔了两个装满沙子的负重袋班上部分同学,说最近需要一点儿有效治疗,上课下课都得把负重袋顶在大腿上,她会调监控检查。   “啊……”顾群山小声嘀咕,用膝盖顶了顶沙袋,又想起来自己捆凳子上的艰难岁月。   “用上吧。”盛夜行看他一眼。   办公室。   距离从教室被带回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路见星全程都在喝果汁,一杯接一杯不停,有时候一口含在嘴巴里半天不吞下去,瞪眼瞧着唐寒,眼尾上挑,笑得唇角弯弯的。   除了人所常讲的触觉、嗅觉等等之外,人体另有五种感觉,是平衡觉、本体觉和方向感和人肢体的空间运动感。另外还有痛觉,时间感,对气温敏感度的差异。   路见星身体里这些感觉是矛盾的,有的高度敏感,比如你拿湿纸巾碰他一下,他会被凉度刺激到痛哭。   他有时候又是反应迟缓的,叫几十遍名字都没有任何回应。   终于在唐寒第十三次喊出“路见星”三个字时,他有了点儿反应。   “最近是怎么了,见星?上周考核面试表现挺好的,笔试怎么交了张白卷?”唐寒避开了今天发生的事,不打算再提,“不想写吗?还是握笔不舒服?”   路见星低头开始玩儿印了“市二”两个大红字儿的搪瓷杯碗,说:“都,不。”   “语言治疗仍然是你的干预治疗中最重要的部分。”唐寒说,“交流的时候语速尽量放慢,这对他的情绪稳定也有帮助。”   路见星点点头。   那我说话也要慢慢讲,对两个人都好。   “慢,慢,讲。”   路见星的烦躁逐渐消失,不再生气地大吼大叫,只是说:“这,样。”   “对,试着慢慢地去说话……说清楚。”唐寒递过来一把染过色的豆子,路见星掌心被堆得痒痒,没忍住笑了笑。   唐寒看他笑了,心里也踏实,说:“见星,你的感官输入还多需要时间去适应……这些东西可以放在校服兜里揣着,每天时不时就摸摸。”   路见星顿了快有一分钟,才说:“好。”   唐寒说:“喜欢封闭空间?”   路见星点头。   “钻衣柜不是不可以……明天老师再送床被褥和枕头过来,给你垫软一点儿。喜欢盛夜行那种床帘么?能遮光。学校前段时间挺缺这个,供货商那边要拖延几天,翻年一过就去给你安。”唐寒说完,向他征求同意。   听完,路见星眼睛亮了亮。   “还有,寝室里是不能养动物的,见星。”唐寒喝了口咖啡,“喜欢小动物的话,我们都有给你安排接触动物的课。”   他的目光挪到办公桌上的小盒子内,黄色毛茸茸的小鸡崽正撅着屁股晒腿儿。他只是看,并不动作,许久才低低地说一句:“我的。”   “你自己去买的?”   “……”   路见星权衡一二,决定不能出卖盛夜行。可他一走神,唐寒立刻看出来了不对劲。   没和路见星多说什么,唐寒忍着笑,完全能想象盛夜行去买小鸡的样子。她先是招呼了路见星去帮她把文件送到文印室去,再和路见星说现在可以回教室上课了。   路见星转身出办公室,差点儿一闷头撞到盛夜行胸膛上。   盛夜行:“你又不看路?”   路见星:“……”   唐寒正在办公室里间接水喝,看盛夜行自己来“撞枪`口”上了,直接喊他进来聊聊。   亲眼看着路见星回了教室,盛夜行才放心又折回办公室,吊儿郎当地敲了敲门,一只脚踩上不锈钢门框,迅速嚼碎了嘴里的薄荷糖吞下去。   口腔里持续着一股甜腻的味道。   唐寒笑笑说:“今天看懵了?”   “真看懵了。要不是亲耳听,我都不相信路见星能尖叫出那么高的分贝。”   今天路见星不仅叫了,还特别烦躁,身子左右摇摇晃晃的,一句话都不说,校服袖子被他自己扯得一团糟,全皱一块儿了。   “上学对他来说,其实挺痛苦的。表面孤僻好斗,只是因为怕被伤害。”唐寒说,“你站在他旁边按一次打火机,那种‘咔咔’声会震到他,从而脑内循环一整天,然后一整天都眼前窜火花。偶尔出现幻觉,他会感觉自己是悬空的。”   盛夜行愣了好半天,说:“我的疏忽。”   唐寒拍拍他的肩膀,感慨道:“这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夜行。你也是孩子,你有权利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你现在能和路见星相处下来,我们真的很惊喜。”   “老师,我还有个问题。”   “你说。”   “他为什么睡觉不穿裤子?前段儿李定西怕他着凉就让他穿,他死活不穿,要不是李定西拦着,路见星能把内裤都脱了。”   盛夜行一边问一边在内心唾弃自己:这是什么糟糕的台词?   “触觉敏感啊,他巴不得一年四季穿短裤,越少的布料碰他越好。”   回到教室,路见星已经去帮唐寒送第二趟资料了。   盛夜行找季川转发了那篇讲“感官超负荷”的博文,趁着下课时间把桌椅拖出来摆在教室中间,咬着滤嘴儿就准备让顾群山开始抄写。   “老大,在教室你还抽……”   “没燃,”盛夜行瞥他,“怎么,你想抽一根燃的?”   “不不,也不是这意思。我意思是,感官超负荷……意思是会不舒服?”顾群山拿着书凑过来。   “应该是。”盛夜行接过书翻页,催促道,“快拿个本儿,我说你记。”   顾群山一把草稿本甩过来,盛夜行摁了支笔给他,照着书上内容小声地说:“当他失去平衡或方向感时……不对,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失去?”   顾群山:“没站稳摔了?李定西不是说他老摔么。”   盛夜行:“李定西。”   被点杀的李定西赶紧转头过去假装写字,等着盛夜行一脚踹凳子上,嘀咕:“本来就是嘛。我下次不乱说了……”   “二,皮肤泛红或突然苍白。”盛夜行念着,又停了。   小自闭脸蛋儿一直都挺白啊。   但脸红,要怎么区分是害羞了还是感官不适?   算了继续看。   “三,坚持拒绝活动,心跳加速或脉搏突然下降。四,歇斯底里地哭喊、胃难受、恶心呕吐。”   盛夜行念着,抬眼去看记得笔尖翻飞的顾群山,“焦虑和生气。哎?他好少生气。”   “我感觉我路哥都悄悄生气,就等着爆发呢。”   “六,开始不断鹦鹉学舌或者说一些熟悉而又不相干的词。这还真有……经常学我讲话。”盛夜行想起路见星老迷迷瞪瞪地重复语句,有点难受。   之前还以为路见星是卖萌和发愣,没想到是整个人都被浸泡在“超负荷”中的表现。   “还有最后一条,对温度不敏感,没说冷也要检查保暖情况……”   盛夜行眯着眼念完,顾群山开始笑:“我靠,老大你这是给人当老妈子呢还是当搭档啊?”   操。   盛夜行瞥他一眼,没说话,嘴角抿着笑。   给他当男朋友。 第27章 不一样   这想法一出,盛夜行愣了好半天没缓过神。   当兄弟可以、同学可以,怎么自己的定位就偏偏到了“伴侣”的份儿上,是不是因为最近的关心过于……特别了?   男朋友。   这是谈恋爱的关系、要交心的关系,不是闹着玩儿的,也不是随便可以用自身缺陷搪塞的。   盛夜行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时松开紧握的手机,掌心和手机壳上全黏了湿乎乎的汗。   他并不恐同,也不是没听过有这么一群人存在,自己也会好奇到去手贱搜索……但盛夜行下意识以为自己这辈子就独活了,根本没有考虑过找对象的事儿,更别说性取向,哪怕他已经成年了。   他不信有能长时间忍受他的人,能遇到的概率太低。   太低。   第二天上学,盛夜行监督着路见星没再把那只小鸡带来,说上课时间都放在门卫室“寄养”。   他耐心不太够,只得由明叔给路见星解释了好半天“寄养”是怎么回事儿,路见星也理解了挺久,最终得出结论:就像爸妈把自己放在这里一样。   临走时,路见星还抓着盛夜行的衣角说,鸡会不开心。   李定西在旁边儿冲路见星傻笑:“叽——你这小鸡叫得还挺响亮。”   路见星跟着鹦鹉学舌:“叽。”   李定西逗他,“叽叽叽叽。”   “叽叽叽叽。”路见星笑了一下,特配合。   李定西来劲儿了:“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路见星嘴角勾了勾,用眼尾特挑衅地看李定西,不跟着学了。   李定西大喊一声:“喔唷,路见星你挺坏啊!”   路见星瞬间躲到盛夜行身后去,用手攥着盛夜行的校服轻轻地扯。   李定西:“操……”   这寝室没法儿待了,小自闭什么时候和老大关系这么好的?!   “李定西你他妈别找揍。”盛夜行推搡李定西一把,漫不经心地说:“他学一句话能记好久,等回宿舍晚上他不睡觉和小鸡一块儿叽叽叽,你怎么办?”   “那不也影响你吗!”李定西说。   “我?”盛夜行掐了烟,嗤笑一声:“我能出去住。”   路见星顿了顿步子,又继续跟着走。   吃完早餐后的三人风一般地冲进学校,盛夜行嘴上叼的奶都还没喝完就扔了,边跑边给路见星喂油条,路见星咬一口笑一下,最后被呛到打嗝,蹲在地上缓了好久才缓过劲儿。   上午随堂突袭考作文,路见星又交了张奇怪的卷子。   改写作文的地方半个字他没写,全是画,用铅笔涂得潦潦草草,依稀看得出来是一个男孩儿骑在车上,风过掀起校服的一角,露出一截儿劲瘦精壮的腰腹。   盛夜行盯着卷子看了好半天,总算明白为什么考试考到一半路见星会突然伸手过来捋他衣服了。得亏他知道路见星什么性格,不然还以为是当众耍流氓。   不过画中人骑的这个车……怎么看怎么像摩托。   背景是拿铅笔涂的,路见星搞得一手铅才把天空一格格地全涂成雾蒙蒙的灰,骑车的人小小的,下眼睑边儿用红笔点了颗痣。   难道是画的我?希望我开心?   盛夜行带了满腹疑问,用胳膊肘碰碰路见星的,后者瑟缩一下,并不愿意讲话。   他好像一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人偶尔附和,看样子是没有太大的问题了,可其实根本就没有打开过某一扇门。每次书写都会画出来的小蛇盘踞在页脚,被画成了一个自己把自己打结的姿势。   考完作文考选择,路见星以比常人更快的速度迅速写完。   盛夜行一直暗中瞟着他,心想总算没什么问题了,突然听路见星在旁边儿开始念答案:“a!d!a!c!c!c!”   这一石激起千层浪,班上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哇操,学霸念答案了——”   “这什么神仙操作?”   “别说了,不想挂科就快照着写呗!”   唐寒停了巡考的步子,抬手示意全班停笔,用教鞭敲了敲讲台示意:“都先停笔。”   “c!”路见星又说完一道答案,冲盛夜行乐,“d!”   他和路见星对视片刻,笑了一下,侧脸在教室窗外的阳光下格外立体,“路见星,你今儿不烧开水改公布答案造福群众了?”   “啊。”路见星被自己呛了一口,不念了。   “水烧开没?”盛夜行看了一眼唐寒,努力给自己足够的耐心,压低嗓音学着路见星昨天模仿水烧开的声音:“啊——”   “开啦。”   被调侃的人回应得小小声,理直气壮地把答案用笔全涂了,在全班注视下站起来,嘴唇动了半天没说出话。   顾群山在前边儿帮忙:“寒老师,路见星要交卷。”   “就你话多。”盛夜行拿笔敲一下他的头,“你就不会让他自己说么。”   顾群山捂住头顶喊冤:“哎哟……我着急嘛。”   考场直接念答案的事儿让路见星在校园里火了一下午,其他班不少人专门跑来七班瞧路见星一眼,大多数人都挺好奇自闭症学生是什么样的,怎么还能说话呢?上次打架打完了都没人再敢风言风语什么,这次总算有借口再去瞧瞧。   他们装着是去上厕所路过,其实眼睛全往教室后排瞟,盛夜行被看得烦,来一个他瞪一个,吓得有几个男生连人头还没数清就赶紧扭头跑了。   “喂!哪个班的?”李定西小跑着去往外望,“别吵吵!”   “李定西!能让你们班寒老师把路见星转我们这儿来不!我们班少个念答案的!”   走廊上又飞奔过三个人影。   他们后边跟了好几个男生,争先恐后地往七班后门大吼:“你们班儿小自闭之前不是不说话吗,现在能说话啦?”   “你有本事来我们班抢啊?”李定西脸红气喘地吼回去,“傻逼!上次被路见星砸豁的手好了吗!”   有人说:“叫你们班人挑盛夜行不在的时候喊啊!”   “李定西。”盛夜行出声。   “啊?”   “退进来,”盛夜行声音冷冷的,“进教室。”   李定西刚退进教室站在垃圾桶旁边,盛夜行就从椅背上取了篮球在手里转转,往后门上使劲儿一扔,“砰”地一声把门给砸关上了。   “坐。”盛夜行说,“别搭理他们。”   真烦。   路见星不仅能说话,还能自己一个人去买煎饼果子加蛋加里脊肉加青菜呢,还能去办公室帮老师跑腿儿,能一个人摸回寝室不摔跤,晚上关灯贴墙睡觉不喊怕黑。   我家小自闭能做的可他妈多了,都以为跟你们这群傻逼似的?   晚上放学,盛夜行因为要留下来参加篮球训练,只得把路见星送到校门口,再好好儿跟他说了一遍要走的路。   临走时天要黑了,他看路见星走出去几步,又纠正:“路见星,别踮脚尖儿走路。”   路见星点点头,突然凑过来在他脖颈处狠狠地嗅了一下,闻到自己喜欢的味道之后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又走了。   这种味道对他来说是慰藉也是安全感的保证,至关重要。要是哪天没闻到,就可能成为路见星烦躁和大吼大叫的根源。   这种味道也让他回味,愣神似的在校门口的塑像下站了好几分钟,才低头盯住自己的脚,开始琢磨先出哪一只比较好。   这个问题又让他多思考了十分钟。   他依稀记得,李定西说不回寝室,盛夜行也说不回寝室……这么晚了还要训练,所以今天寝室只剩自己一个人了?这种认知让路见星下意识抗拒回去,又饿又冷,想在校门口站着等盛夜行晚上集训回来。   他的目光扫到大树下的花坛有一圈儿坐的位置,也不怕冰屁股,直接坐上去了。   放学接学生的家长多,但现在夜幕低垂,大部分走读的学生已经被接回,花坛边儿坐的大多数都是路过休息的行人或者还在等孩子做特殊训练的家长。   路见星旁边还有个空位,再旁边就是跟他一个班的女孩儿柳若童,只不过他并没有认出来,也没有印象。   好冷。   路见星缩了缩手,正盯着不远处卖肠粉、面条的小摊儿发呆,肚子咕咕地叫。今天盛夜行忘了带他买饭就走了。   “让!”   旁边一直安安静静的柳若童突然出手去推另一个前来坐空位的大叔,女孩儿清亮的嗓音化作尖叫,“啊!!!”   市二的学生特殊,有一部分也来自于家长在精神疾病方面的遗传,比如盛夜行就是,所以家长也不一定都“精神状况良好”。   “啊——”柳若童又一声尖叫。   在在场所有人都未意料到的情况下,柳若童用尽全身力气去推拒这个大叔坐到自己身边,眼眶发红,嘴里不停地喊:“这里有人,这里有人,这里坐着我的朋友……”   这个位置明明就是她的“好朋友”坐的。   她那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好朋友。   “神经吧你!小姑娘!这里哪有人?”   大叔被推搡着不让坐,火气一下就上来了,抬腿就往空的位置踩,“老子偏要坐!”   柳若童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惊叫起来,抱住大叔的腿不放,后者也被惹得发了狂,抬腿就想往柳若童身上踹:“放开!疯子!”   周围群众一下散开不少,神色惊恐万分。   “让开,让开!”柳若童失声地喊,腰腹突然被猛踹一脚,趴在地上起不来。   大叔被彻底点燃了火,冲破身边有几个成年人的阻拦,还要拼了命地往地上的女生身上踢去。   “别踢了!人一小女孩儿你好意思么你!”有大妈开始喊人来帮忙。   场面触目惊心。   因为只有几个家长敢帮忙,所以差不多是三四个成年人撕扯在一起,其中那个大叔还疯了似的,一边怒吼一边往花坛的空位狂踩。   “疯了吧!报警啊快!”   “学校保卫室的呢?!叫保卫室!”   路见星听到周围一阵乱吼,艰难地捂着耳朵转过头站起来,一个趔趄没站稳,被那大叔一拳头抡到花坛边靠着。   好痛。   路见星没吭声,转身去校门口的垃圾箱边拎了个把手有近一米长的铁撮箕扛在肩上,又折回来。   谁在哭?   哭声尖锐刺耳,路见星耳膜被震得发疼,他低头,看了眼在地上趴着哭的女生。   下一秒,他那个铁的撮箕被他抡过肩膀,少年身躯如一头蓄势待发的幼豹,用所有肌肉力量将沉重的利器精准出手——   铁撮箕砸到那位大叔的背上。   一点儿都没砸偏,路见星默默地算了一下距离。   再一下。   只听到几声尖叫之后,人群中有人爆发似的吼:“流血了!见血了!”   紧接着有人开始跟喊:“杀人啦!”   我没有啊。   路见星有些茫然地把带血的撮箕往地上一扔,完全忘了柳若童,把校服袖口紧攥着,再将背脊开始流血的大叔踹到地上摁住背,挥起拳头就要往人后脑勺上狠砸。   “住手!”   校园保安们有三四个巡逻的,从校内冲出来,率先按住了正要下猛拳的路见星。路见星迅速躲开,再蹲到旁边儿,抹了一把脸,抹得眼下带着鼻尖全是腥红的血。   他站起来没说话,目光冷漠又决绝。   他手里还拎着那个铁撮箕。   最后学校报了警,叫了救护车,把路见星、柳若童和那个精神病大叔都送到了医院去做了全身检查。所幸除了大叔之外,两个孩子并无大碍。   等大叔的家属来医院认领时,被发现果然是某位学生家长,的确有精神病史。   路见星手抖。   他依稀记得,那一夜盛夜行发病时,也是和这个大叔发病时一样的眼神。   浑沌又疯狂。   唐寒睡衣都还没换就从教师公寓跑来了,外面套了件厚羽绒服,头发被风吹得全贴在脸上。她在询问期间下楼去接了两杯热椰奶给两个孩子,再找来凳子坐在他们面前,打算好好开导开导。   考虑到病情,唐寒握住柳若童的手,小声问她:“童童,你的朋友需要什么饮料?”   “和我一样就好。”柳若童也悄悄说。   “好。”唐寒笑了笑,又去买了一杯。   路见星再迟钝,也朦朦胧胧地明白了旁边这位女孩的病症,心口一时间堵得发胀。   唐寒看着不说话的路见星,拿了温水蘸棉质纸巾,把他脸上干涸的血一点点擦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还好现在是冬天,先动手打人的那个大叔穿得也厚,要不然路见星那一撮箕下去,伤的就不只是皮肉了。   脸上的血擦得差不多了,路见星也快把大腿揪青。   他及其反感老师这样的触碰,也讨厌温水在脸上擦血的感觉,讨厌棉纸巾的触感……他难受得想大喊大叫,却全部忍了。   现在不能发作。   不可以。   唐寒安抚好两位学生,认真道:“见星,你是为什么要动手?因为女同学被欺负了,对吗?”   路见星并没有点头,只是说:“痛。”   “什么痛?”   “她痛,”路见星花了十秒说出这个答案,又顿了顿,继续讲,“也打到了,我。”   唐寒长叹一口气,说:“那个男人有精神病。”或许受不了什么惩罚。   “我。”   路见星蹦出一个字,说不下去,只得把自己装在书包里的手机翻出来。   然后他发了半小时呆,柳若童和唐寒聊了什么他都没听进去,也不想听。   微信消息早就弹在了屏幕上,盛夜行问他,在哪里?   然后是十多个未接电话。   路见星有点委屈。   他点开备忘录,打一行字用了五分钟,才慢慢地把手机转给唐寒看,问多久能够回寝室去。   “还得有一会儿,”唐寒看看表,“等会儿季川老师送你们回去。”   “快。”路见星说。   唐寒点点头,想去触碰路见星的脸,又怕惊扰到他,只得说:“老师知道的。”   路见星深呼吸一口气,把目光投降了从始至终一直在发抖的柳若童。   他很想告诉她,人的大脑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你并没有什么特殊。   也正因为我们的不一样,我们的生活才这么有意义。 第28章 伞。   曾经有不熟悉盛夜行的人问过李定西,说为什么盛夜行躁狂症得了那么多年,真正发作的次数却两只手刚好数得过来?   李定西说,操,兄弟,你觉得十次太少了吗?   活火山得挑日子喷。   当盛夜行领着一群校队的男生出校门时,天已经完全黑透,手机上的时间指向夜里九点,校门口议论纷纷的人却还没有散去,地上血迹斑斑,李定西赶紧找路人打听,才反应过来这场冲突的主角之一是市二唯一的自闭症患者路见星。   校园门卫多了四五个,全负手而立,站在校门口巡逻,清洁队的阿姨们也来了,手里拿着拖把在消除地上的血迹。   盛夜行大概是今天药吃得少了,这事儿的冲击力又不小,把小自闭扔到校门口自己回寝室的愧疚心一起,卸了篮球袋儿就握拳往地上砸。   操,地上又多了些血。   李定西他们几个大男生还是拗得过盛夜行的力气,拽着他的腰就往旁边的空地上拖,围观群众散的散、跑的跑,不少路人还嘀咕,说市二的学生一个比一个吓人,以后走这边儿还是绕路为妙。   晚上十一点半,路见星和柳若童在医院做完所有检查和记录,被季川和唐寒老师送了回来。   季川和唐寒向明叔确认过学生都回来了之后,又给两个孩子做了一会儿思想工作才离开,尽管路见星全程没听进去,只是仰着头往五楼望,突然说:“亮了!”   “什么亮了?”季川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他们宿舍灯亮了,”唐寒笑笑,“路见星想室友们了。”   听到这句话,路见星转过头来看唐寒,咧着嘴也笑了一下。   他长相生得好,好到转学来第一天就有女孩儿注意,好到平时上课怎么用书本遮脸不想听课都有女孩儿借着传卷子的机会瞟他,好到他眼神空洞无助时,都让人不愿意相信这是一个被神所遗忘的少年。   路见星平时不爱笑,总是不抬眼皮,看着像睡不醒还不好接触,对这个世界都不感兴趣。   唐寒第一次看路见星笑成这样,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她转过身去擦,又怕周围人察觉出异样,赶紧仰头把眼泪憋回去,扯了扯季川的衣袖,只是说时间不早了,让孩子们早点回去休息。   路见星笑完,又想起今天打架的事儿,表情瞬间变了。他急忙发出几下呜呜哼哼的声音,头也不回地直接上了楼。   他用钥匙开锁特别麻烦,得把手机手电筒打开蹲下来对着插。   路见星今天情绪不稳,捣鼓了十多分钟弄不进去,抬腿就准备踹,又想起今天大叔踹女生的动作,刹车停了脚。   门会痛吗?喔,我的脚也会。   他抬起手,往门上敲了三下,条件反射地想到盛夜行教他的“在市二敲三下是谢谢”,小声地跟着念:“谢谢。”   “哗——”门一开,盛夜行正满脸阴郁地站在桌子边,衣领乱得不成样子。   路见星还没停下来自嗨的节奏,嘴里不歇息:“谢谢。”   “……”盛夜行愣了几秒,“你说什么?”   开个门小自闭都能说谢谢了,这算是有进步了吧?   路见星没说话,正准备关门回自己的床位边儿,突然被盛夜行掐着肩膀抵到墙上,“路见星,你给我看看。”   他的动作已经尽量放缓了,但盛夜行知道自己现在情绪还在暴躁边缘,绝对又把路见星弄痛了。   他忿恨地看着自己的手,又将路见星的下巴捏住,声音都变粗了:“你有没有受伤?”   他好像在生气。   路见星在慢慢地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没回答盛夜行的话,只觉得被掐着很难受,挣扎着要躲。   他退一步,盛夜行就跟着走一步,最后路见星脱了鞋拉开衣柜门,直接把自己整个人塞了进去。   盛夜行眼内红血丝重,如今已酸痛到快要全线崩盘,抓住被路见星箍得死紧的柜门把手,怒道:“你说话!”   他十分暴躁地抬起手,往柜门上狠狠敲了几下,“路见星?”   “咚咚咚——”   盛夜行无意识地又敲柜门,他根本就没注意自己敲了多少下。   片刻,衣柜里传来路见星小心又低哑的声音:“不客气。”   盛夜行:“……”   对峙几分钟,盛夜行愤怒地抓过李定西桌上笔筒里摆的圆规扯出来,一个人进了寝室卫生间。   半小时后,路见星才从衣柜里出来。他怕得把浴巾都裹到身上,拼了命地闻衣柜里遗留的香水味,企图寻找一些往日的安全感。   他不是在怕盛夜行。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突然想找一个黑暗幽闭的环境待一待。等他自己缓过劲儿完毕,他发现盛夜行不见了。   床上没有,椅子上没有,出去外宿了?   这个想法让路见星又烦又恐惧,在原地打转站了几分钟,才听到厕所里有动静,像是淋浴头被打开了。   寝室里没有开灯,路见星摸着床边的爬梯,又摸过桌沿,扶着墙走到卫生间门口,伸手去转动门把,发现锁了。   他往后退了点儿,一脚将木门本来就不太结实的门锁给踹断了。   盛夜行正在卫生间的角落低着头洗胳膊。   他的胳膊结实有肌肉,藏在校服下面也能看出曲线,现在被捋起来暴露在空气中,上边儿还被圆规划了又细又长的伤口,圆规尖头插了一半儿在肌肉里。   伤口在渗血,地上一小滩浅红色的血混着水,正往厕所洞里流。   路见星看不清有多少道,走过去蹲下来,抓过盛夜行满是伤口的胳膊,用指腹去揩血。   他突然知道这个学校存在的一小部分意义是什么了。   伤害自己这种事儿他不是没做过,十来岁刚懂事又找不到发泄方法的时候,路见星在有几年里,大腿皮肤就没有完好过。他近乎自虐地天天站在家里阳台上听风声,听在他耳朵里会被放大无数倍的尖锐风声。   盛夜行在发病,盛夜行需要发泄。   他需要用拳头砸到墙上,需要通过伤害别人来刺激自己的神经,需要用重物落地的爽快来释放自己的冲动欲。   “你出去吧。”盛夜行看路见星一眼,把圆规拔出来,“我再忍忍就好了。”   路见星没动。   “我让你出去,”他的声音哑得吓人,“你忘了上次的事吗?”   “没有。”   路见星往盛夜行身边靠了靠,淋浴头的水也把他的头顶和衣服全湿透了。   盛夜行没有推开他,只是沉默着,用一手猩红去摸对方的脸。他看路见星被水淋得睁不开眼,想给他擦擦,结果手上带血,红印儿越擦越多,把路见星长得过分的睫毛粘在了眼皮儿上。   一股腥味。   路见星垂着眼,任由盛夜行胡乱地、甚至略带粗暴地用手去擦自己眼睛上糊成一团的水和血。   他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眼前越来越模糊。   眼睛里有什么液体在往外流,很像小时候自己一个人被孤立在小朋友队伍之外时的感觉。   那一天的路见星还没明白过来流泪的含义。   盛夜行没有起身去关淋浴头,路见星也没有。   “我们睡觉,”路见星比划,“我开。”   “开什么?”   “热的。”路见星指了指自己的后背,“不冷。”   “电热毯?”盛夜行问。   路见星点头,“嗯。”   “路见星,”盛夜行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喉结动了动,说:“你真的要跟我一起睡觉?”   对方没有否认。   “你知道俩成年男的睡一块儿是什么意思吗?”盛夜行突然想笑。   “十五。”路见星说。   盛夜行叹一口气,“你十七。”   “……”   路见星眼睛亮亮地看他,没点头也没摇头了,自己站起来,注意力被仍在滴水的淋浴头吸引去,伸手又把开关拧开。   “哗啦啦——”他们俩又被浇了一身。   “下雨,下雨!”   路见星指了指花洒,将双手举过头顶,摊开掌心,把双手中指之间相对,做了个“遮挡”的手势,“伞!”   他看了看被淋得一身湿的自己,又看看同样满脸是水的盛夜行,把自己的“伞”挪到盛夜行头上。   盛夜行突然环住他的腰身把人往跟前一带。   被拉拽得措手不及,路见星的手搭上了盛夜行的脖颈,被水呛得一阵咳嗽。   “路见星。”   盛夜行低声喊他。   被这么搂着腰还靠这么近讲话,路见星有些不解,盛夜行用尽全身力气抱紧他,小声地问:“路见星,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叫什么?”   卫生间在这一刻仿佛只剩花洒出水的哗啦声和两个人的心跳声。   路见星并没有思考太久。   “躲雨。”他说。   雨又大,砸到身上又痛,淋了还要感冒,当然要一起躲雨!   还是说……只有雨砸到我身上会痛?   关了水,盛夜行把路见星从卫生间抱出来放到凳子上,再拿毛巾和吹风机过来折腾,搞了快一小时才一起收拾完毕。   路见星又在盛夜行去洗澡的时候洗漱完毕偷上了床,把电热毯打开,调到最热,耐心地等人。   盛夜行上床的时候差点儿没被烫死,连忙关了电热毯的电源,问路见星:“你不觉得特别热?”   “热,”路见星都在流汗了,“我有,温差。”   “温差?”   盛夜行想起书上说的路见星对温度感知有偏差,心都揪起来了,“所以你是怕我凉?”   路见星耳朵热热的,逞强道:“没有。”   他其实很想说对,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又想否认……不愿意承认。   盛夜行一挨着自己睡,路见星睡觉必须背贴墙的臭毛病就被纠正过来了。   盛夜行直接伸胳膊把人揽过来,说要贴贴人墙,真墙冰冷的,你天天往上凑个什么劲儿啊。   路见星被这么抱着,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压根儿没懂盛夜行是不是在耍流氓,伸手顺着自己后腰往下摸,突然停住了手。   “呼——”盛夜行听他鼻腔长呼一声气,心脏擂如重鼓。   他没想到路见星会直接毫不忌讳地触碰过来,又听路见星一声低笑,还以为对方已自动开窍,要一改往日的高冷作风,要特性感贼沙哑地说句什么“size不错”、“流氓”、“硌着我了”等等令人浮想联翩的话……   “盛夜行。”路见星喊他。   他的嗓音哑哑的,语气非常急促,像憋得慌了必须要说句什么。   盛夜行也开始喘气,从喉咙间磨出一个字回应:“嗯?”   路见星沉默一阵。   他忽然说:“我,我……”   “不急,慢慢说。”盛夜行侧过头去往他脖颈间呼气,再吐气。   路见星突然讲话声音特大:“我也有。”   盛夜行:“……”   我知道你有!   行了,乖乖睡觉吧。 第29章 喜欢   盛夜行身体够刚健,第二天没咳嗽没发烧,睡时什么样醒了还是什么样,一睁眼就看见路见星又热又软的后脖颈。   睡衣是浅灰色,衬得路见星的肤色更白了。   头一次起晚的路见星也特别给力,睡得浑身软绵绵地爬起来,自己穿上衣服裤子鞋子,第一次提前站在门口等盛夜行把晨起一根烟抽完。   昨晚忘了关窗户,凌晨急雨,晾在窗户顶儿的围巾被雨水打湿。   盛夜行抽完烟逆着光往寝室内走,水滴在头顶上凉得他一发颤。   他一甩头咬住滤嘴,嘴角咧着“嘶”一声,用右手拨开黑硬发茬儿上的水。   微微侧过身子,盛夜行身后的阳光露一点儿进屋,照得他一身校服金灿灿,连脖颈至肩膀的那一溜线条都是发光的。   路见星只觉得心跳仿佛骤然一滞,眼前晨光炸成烟花,满脑子就两个字。   好看。   他一边想着,一边从门后取个鸭舌帽扣在脑袋上,防止大风把头发吹乱。   那样他会有焦虑和烦躁不安的感觉。   扯一张纸擦干头发,盛夜行把纸巾揉成团扔掉,看路见星:“把鞋穿上,走了。”   “好。”路见星答应下来。   盛夜行注意到,路见星在选鞋时明明都穿好袜子了却还不穿鞋。   “怎么不穿?”他问。   “……”路见星没回答,只盯住对方手上的动作。   盛夜行以为路见星是不想系鞋带了,便加快速度去拎黑篮球鞋,准备自己穿好了给路见星系。他手指一动作,路见星就把自己鞋柜里纯白的跑鞋扯出来迅速蹬上。   这是什么意思?   假装没发现地把鞋子穿完,盛夜行把手插进衣兜,朝路见星扬下巴:“你觉得黑色和白色挺搭?”   “嗯。”路见星很坦诚,“特别。”   “那你觉得……我跟你,”盛夜行憋着笑,“搭不搭?”   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寝室里,都穿一身蓝色校服,里头的内搭也一个白一个黑。床边儿尽管没有穿衣镜,盛夜行都能想象出来路见星站在自己身边有多登对。   他思考过,在他青春期最重要的十八岁,身边突然多了一个同样能暴躁能孤僻的小自闭,是上天给的折磨还是折磨还是折磨。   昨晚“淋雨”过后,他发现是礼物。   那种用数层包装纸得特别严实的礼物,易碎而珍贵。   路见星思考了快五分钟,闷闷地回应一句:“还行。”   真的还行。   盛夜行听完,觉得自己不用吃早餐了。   一句管饱。   临出门前,盛夜行把冬天开始时盛开给自己拿的护肤乳从行李箱箱底翻出来撕开包装,挤在手心里揉散了,招呼路见星过来:“冬天皮肤容易干燥,我给你抹点儿东西。”   路见星往他身边靠了靠,点头。   “你皮肤好得跟女孩儿似的,得好好保护。”说完,盛夜行用双手掌心捧住路见星的脸,轻轻拍了两下,“我给你抹上了,你自己再把它抹散一下。”   什么东西……   这么腻。   路见星露出嫌弃的表情,把自己左半边脸蛋儿上的揩下来,抹到盛夜行的脖子上。   “……”盛夜行闪躲不及,无奈地用手将护肤乳拍散,问他:“你是不能忍受这个味道吗?”   路见星没动,晃了晃身子,不明所以地往窗口边看了看,才摇摇头。   “那沐浴乳?”   路见星又摇摇头。   “那我呢。”   盛夜行靠近了一点,“我靠近,可以吗。”   不错,小自闭今天涂的红痣。   那颗痣明艳艳地勾在眼尾,墨水未干,亮泽非常。   路见星敏感的嗅觉捕捉到了一缕皂香,想起来这是小时候自己曾在浴室偷闻过一天的味道。   六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他喜欢玩香皂,拿一块就再用直尺一片片儿地切,再一片片摆在皂盒里,一盆浴就把皂片全扔进去哗啦啦地到处洒水,边洒边喊:“喜欢!喜欢!”   路见星踮了踮脚尖,深吸一口气,享受盛夜行“肆无忌惮”的靠近。   他垂下眼看盛夜行胸前的胸牌,抿住唇角笑,再顺轮廓往上用目光描摹过对方凸出的喉结——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   路见星再往前站一点儿,那喉结又滚动一下。   他抬起手用指腹轻触上去,掌心贴住盛夜行的喉结,五指再指微微收拢,托住盛夜行下巴颏儿。   太近了。   盛夜行感受到路见星的吐息,下意识别开头看向别处,努力镇住自己容易被看出来的慌张。   “喜欢,喜欢。”他听到路见星大声地说,“好闻,喜欢。”   盛夜行又觉得,中午饭也不用吃了。   两句话,甜蜜撑一天。   年关将近,十二月的城市愈发湿冷,街道两旁枯枝叶败,校门口重刷过的白墙发出刺鼻的气味,街头巷尾的小吃贩都极少在高峰期之外的时间出来摆摊。   摆摊儿的少了,偶尔几只流浪的猫狗寻不到食物,就在街上晃悠。   自从校门口“铁撮箕”事件发生后,盛夜行压根儿不敢再把路见星扔到校门口一个人走了。   早上起得晚,上课铃已经响过一次,路见星开始因为没有准时到校而感到烦躁。   一路上有流浪的小狗跟着叫了一路,他更烦躁了。   回头用脚尖点了点地,盛夜行朝小狗吹一声口哨,说你别跟着你路见星哥哥。   路见星被逗得想笑,罕见地开口讲长句:“等下迟到,还记名字吗?”   “记啊。”盛夜行掩过讶异,伸手往兜里掏东西,“我操,忘了带我的刻章了……”   路见星憋不住地笑了一声。   买过早餐后,盛夜行带着拎了两杯豆浆的路见星过马路。   他低头装作不经意地瞟过路见星露在校服袖口外修长白净的手指。   他有一点想牵他。   冬天,十二月,年底,团圆——   本该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   又到了一年之中许多人最忙碌的时候,郊区往城内运送货物的大卡车越来越多,偏偏重卡严禁进城,学校附近交界的公路成为运货的必经之路。常有卡车轰隆驶过,扬尘十几米,把上下学的学生呛得不行,有些身体不好的,直接被家长命令要戴好口罩。   班上不少同学都是走读,被家长武装得严严实实,要不是盛夜行多看了两眼,他快以为李定西戴了个防毒面罩来上课。   高二七班上课上一半搜出一只鸡来的事情不知道被办公室哪个老师说了出去,教务处主任来班上巡视,点名说要路见星写检讨,写完了还得贴学校告示栏上。   “好。”路见星答应下来,手伸进抽屉就开始招找纸。   等到下课时间到,路见星扶着围栏下楼,撕不干胶把a4白纸往告示栏儿上贴,贴好了再掏出笔,往纸上写了三个字。   我错了。 第一节 的课间,学生基本都在睡觉,校园里四处走动的人少。   顾群山在来学校的路上堵了车,刚进校园就看见小自闭一脸冷漠地正攥着什么往楼上走,吓得以为路见星拿了把刀,挎着书包几步追上去阻拦道:“路哥!”   路见星:“?”   顾群山:“别激动啊,你看这大早上的……老大他是不是又把你扔了自个儿先来上课了?”   路见星指了指告示栏:“检讨。”   检讨!   喜闻乐见的检讨!   顾群山松开路见星,挎着书包又飞速往告示栏边儿跑去围观,扫了一眼没憋住笑。   他知道路见星走路慢,于是抄近道从男厕所边冲上教学楼,进了七班教室就准备去给盛夜行打个小报告。   可惜盛夜行在睡觉。   老大正在补觉,他连挪凳子的声音都要小声点儿,更不敢说路见星上告示栏了,只得在前桌眼巴巴地等盛夜行能一觉睡到自然醒。   又睡了一节课,路见星在校告示栏上直接贴“我错了”仨大字儿的事传遍年级组,教务处主任气势汹汹地赶过来,拍门拍桌子一通训斥,最后还是不得不放软语气要求路见星重新写一份。   盛夜行睡醒了听说这事,差点没被乐死。   他在课桌下捏了捏路见星的大腿,低笑起来,说:“不能这么写,你再多添点儿字。”   路见星被捏得腿一颤。   他从抽屉里再抽一张纸,带了笔就往楼下走,再贴一张在告示栏上:不该养鸡。   得了,这下全校都知道高二七班路见星养了鸡。   第二次失误的结果就是,盛夜行和顾群山陪着路见星站在告示栏边儿把检讨剩余的三百字全部补齐。   路见星不笨,写检讨直接上百度搜了一次【检讨书】。他对着模版改了个关于养宠物的,写得手酸腿疼,眼睛不舒服好几回,顾群山还跑了趟教室给他拿眼药水。   顾群山在旁边边喝汽水边给他竖大拇指:“路哥,真的猛。我和老大写过的检讨书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我第一回遇见你这么直接的。”   “哦。”   路见星回应过又觉得太冷淡,补一句:“哦……”   “别哦了,写字。”盛夜行说。   顾群山说个没完:“真的牛逼,路哥。我东门小旋风甘拜下风。”   “够深刻么?”盛夜行睨他。   “深刻,深刻。”顾群山闭嘴了。   旁边认真摘抄的路见星突然把手机塞给盛夜行:“拿着。”   “写完了?”   “背下来了。”路见星说完继续默写。   盛夜行:“……”   顾群山:“……”   看路见星毫无障碍地继续奋笔疾书了,盛夜行才低头去看路见星的手机。   小自闭的手机屏幕还亮着,界面停留在百度页上,盛夜行手一抖点了搜索框,下边儿弹出来几个曾经搜索的词条:   【室友】   【室友好看】   【室友躁狂症】   【同桌好看】   【同桌躁狂症】   盛夜行不禁又一次:“……”   这都不是一个意思吗?为什么要搜两遍?再说了,问什么百度,问我啊。   意思是,小自闭对我还挺好奇?   他按下【室友躁狂症】这条,第一个搜索结果就是百度知道上边儿弹出来的:那就离你室友远一点。   盛夜行:“……”   感觉人家说得挺中肯。   检讨写完,是要上新改进过的体育活动课。   由于上次考试成绩高低差别太大,唐寒和年级组商量了增加双人活动,第一节课就学原地旋转,说要搭档一起将手臂平放于身体两侧,双臂向外伸展后再举过头顶,之后再双人一起旋转,每圈都需要触碰到对方的手。   班上有的组两个人身高差距过大需要调换组员,而组员之间早已熟悉,不愿意更换,老师一催促便有同学哭闹起来。   调节期间,路见星站在教室的角落里慢慢按照盛夜行的指示挪步子,只觉得室内十分吵闹。   他低头看地砖的缝,脚不自觉地往上靠,渐渐就变成非要将脚掌挨着地砖线走。   盛夜行捏着他的胳膊,想说他不好好儿练习又感觉不能硬来,只得一点点地劝:“路见星,我们先完成现在的任务好不好?”   “直接开始,”路见星说,“我可以。”   他踮着脚转了几圈,逐渐找到平衡感,伸手去扯盛夜行:“现在就可以开始。”   “真的可以?等会儿老师要抽查,你可以多练练。”盛夜行站直了在他身边。   路见星知道盛夜行需要去篮球队训练,不想给他添麻烦,说:“早练完可以早走。”   “早恋啊,”盛夜行笑了一声,“好啊。”   两个人配合得不错,一轮十圈儿下来路见星已经满手心都是汗。   盛夜行捋起袖子要叫老师来检查,路见星看他一胳膊的血痕,想起要拿小本子记仇的事儿,拔出笔抄本子就在“发病次数”后边儿又画了个月亮logo,这次还在后面跟了个标注:自残。   盛夜行:“……”   “你会痛吗?”   路见星问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一会儿说要去医务室拿药,一会儿又说盛夜行不会痛,说到最后笑起来,指着盛夜行的伤口控制不住音量:“你痛!”   “……”   “你很痛。”   他边笑边质问的样子实在陌生,盛夜行皱着眉一句话都不说,心里有点儿难受。   顾群山和林听的组就在他们旁边,顾群山自然也看到了盛夜行的伤口。   他不用想都知道怎么回事儿。   自残嘛。   听李定西说,高一那会儿盛夜行天天在寝室砸墙撞门,现在拳头握紧了一看,手背手指上全是伤口,跟在社会上滚过刀子似的。   路见星一直在笑,笑得眼睛弯弯的,刺得盛夜行眼睛疼。   他甩开路见星的手,无力地倚在墙边儿,问了最后一句:“你在高兴什么?”   “我……”   路见星夸张地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胸腔部位,平日冷漠没表情的脸绷出一层绯红,嘴角勾起,言语中是雀跃:“你……”   顾群山感觉到盛夜行的不快,赶紧把林听拉到自己身后以免误伤。   扶了扶耳塞,林听把路见星拉到课桌前,抽出一张白纸。   林听用水彩笔在纸的一端写了个“痛苦”,再在另一端写了个“兴奋”。   林听尽量放柔语气,说:“路见星,你现在什么感觉?”   路见星本来脸上还挂着笑,一听见林听叫自己,迅速安静下来,往纸上看。   他有点懵。   顾群山抓过盛夜行捋起袖子的胳膊,将盛夜行的手腕摆在白纸中间,加重语气再问一遍:“路见星,你现在心里什么感觉?你到底是开心还是难过?老大对你这么好,你……”   路见星攥起拳头,猛地一下砸到“痛苦”二字上。   难受,堵。   像有谁用手把自己的心脏撕碎了。   他也抓过盛夜行的手臂,动作小心翼翼的,将校服袖口用手指捻着顺下来。等衣物完全遮蔽住手腕,路见星摸出手机往盛夜行的手臂拍了一张,小声说:“是这样的。”   他需要记住的是这样的、看不见伤口的手臂。   盛夜行的手臂。   在路见星翻相册的时候,盛夜行瞟到相册中有许多张同样的照片。好奇驱使冲动,盛夜行摊开手朝路见星说:“手机拿给我看看。”   路见星察觉得出他之前的怒气,点点头,把手机递给了盛夜行。   盛夜行这才发现,那张照片是自己和摩托车的合照,自己曾经发到过朋友圈里。   照片上的自己,肩宽腿长,半靠在猎路者摩托座垫边,头发全被定型素抹成了背头。   他微微侧着脸,过高的山根与下颚线形成极为凌厉的线条,正咬着一根才点燃的烟,边戴手套边笑。   盛夜行有些吃惊地退出照片页面去看相册,从头拉到尾地迅速浏览一遍,再看了看相册照片总数:1335。   可路见星手机里就没多少其他照片。   他将路见星拉到教室窗帘边,压低声音问:“这张照片……你为什么存了一千多张?”   “想存。”路见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怎么存这么多?”盛夜行气息都要不稳了。   路见星答:“一排一排地复制。”   盛夜行坚持不懈地追问:“你复制了多久?”   “一个小时。”   “……”   当天夜里,盛夜行跑到寝室阳台上站了快半小时,连着抽了五根烟。   路见星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第一是因为盛夜行不在身边,第二是因为他对深夜里的噪音十分敏感,打火机的声音足够让他醒来无数次。   在床上滚了半把个小时后,路见星攥着被角睡着了。   他不知道的是,盛夜行用emoji软件把自己原本漆黑一片的微信头像加了颗浅黄色的星。 第30章 看望   月底来得很快。   自从盛夜行发觉到自己心思没对劲儿之后,开始频繁地在夜里出入宿舍楼。他也不说是要去干什么,就等十一点统一熄灯后穿上外套从宿舍楼下翻墙出去,再回来就是清晨。   算是彻夜未归。   有一回碰到早晨起来冲澡的李定西,哥俩在寝室里大眼瞪小眼,李定西沉默许久,才开口问一句:“老大,你昨晚上又跑出去了?大冬天的,待外边儿你不嫌冷啊?寝室里有什么待不住的,又暖和又方便。”   “出去转转。”盛夜行把冲锋衣衣领扣子解开。   “要我说……你真别出去飙了,多大没意思,”李定西说,“都是一群比你大的,还都是社会上的!谁知道他们摩托车后座上捆的是刀片儿还是钢管呢?万一哪天你出个什么事,你……”   盛夜行给听笑了,边脱衣服边问,“我怎么?”   李定西搓搓手,正色道:“你打个电话给我们,我们从三环赶过去还需要时间呢。你就在学校附近玩儿成吗,做什么都有个照应。你一个人也太野了。”   “学校附近的马路?我还不如骑自行车。”   “自行车那不是还挺环保吗?”   “蹬起来还没我跑得快。”   “你到底求个什么啊?爽?”   李定西问完,盛夜行下意识想说一句“求死”,但是他刹住了脱口欲出的话,深吸了一口气。   说来可笑,他最近好像没那么想死了。   以前盛夜行总觉得“死亡”是离自己很近的事,或许是一场车祸或许是一次械`斗,再痛苦点儿无非是药吃多了出现副作用。可现当下,说到感受“死亡”,他倒觉得生活逐渐在变得有趣多了。   想到这里,他把皮手套取下来挂在衣柜粘钩上,朝对面床上瞄了一眼。   路见星正睡着,突然翻了个身。   不太安稳。   “求刺激。”盛夜行说。   他说完,脱了靴子踩上上下铺的爬梯,抓住栏杆站上去往路见星床上瞄了一眼。确定路见星没有踢被子之后,盛夜行把寝室窗帘拉开了一个边角,露一些光进来,招呼李定西过来拿早餐。   “路见星昨晚怎么样?”他问。   “还是背贴墙睡呗,怎么劝都没用。哦,还有睡觉非要捏着自己耳朵睡。我让他把手拿进来,说这样会感冒,他‘哦’了几声表示答应。结果,嘿哟我一扭头睡下去,他又把手伸出来了!”李定西笑一声,“不过昨晚他给我泡了杯果汁喝。”   “是么。”   盛夜行冷笑一声,“别炫耀了。他昨晚给你泡果汁的时候我还没走,我能不知道?”   “哎呀,这可是大事件,需要记录。”   “他也给我泡了,”盛夜行强调,“不是只给你。”   李定西连忙喝一口白水压惊,“老大,我那杯……有点凉。你的呢?”   盛夜行把嗓音压到最低,“有点烫。”   李定西:“……”   对面床上的路见星忽然又翻了个身,翻得李定西吓一大跳,赶紧把面包塞嘴里吃好大一半,再把火腿挑出来吃了。他喝几口牛奶,背书包说要先下楼去校外报刊亭帮张妈取今天的新日报,来弥补之前自己淘气犯下的错。   李定西把门一关了出去,盛夜行就抓了毛巾擦干头发,脱得全身只剩下一件薄卫衣。他感觉到对面床上的人又翻来覆去的,便踩上爬梯说想再看一眼,果然看见路见星把腿伸了出来。   小自闭又睡觉不穿裤子。   盛夜行伸手摸上去,感觉这腿被晾得冰凉。   把手表掏出来看一眼,盛夜行觉得还能让小自闭再睡半小时,决定等一会儿再叫路见星起床。   他把被褥轻轻扯了一下,搭住路见星的腿。   路见星悄悄睁开眼,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掌心攥紧了被套,突然开始怀念那天被盛夜行抱在怀里的感觉——   那种整个后背都在发烫的感觉。   那种互相呵护的感觉。   那天他抱我抱得那么紧,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心跳的声音。   他意识模糊地想着,顺手把被子薅到身前,让整个背全暴露在冷空气中。盛夜行正被一溜儿裸露在外的漂亮背脊闪得发愣,路见星又翻个身,半趴着睡了。   人还迷迷糊糊的。   他把手掌心搭在自己小腹上,数腹肌。   路见星闭着眼,在半梦半醒间摸自己腰腹上的肌肉纹理。   一块、两块、三块……   五块。   他抓住那一块硬`物,依稀能辨别出是一个人的手。   盛夜行顺着他拉扯的动作躺下来,侧身子挡在路见星与墙壁之间,用手去捏住路见星的耳朵……想笑。第一次看见有人睡觉要捏耳朵的。   窗帘一角已有晨光斜飞而入。   “路见星,现在才六点半,”盛夜行从身后环住他,凑近了在耳畔低语,“别醒,再睡会儿好不好?”   在晨间最困的时候听见“再睡会儿”四个字,路见星脑子里一片浆糊,只得点头,小声应了句:“嗯。”   平安夜的前一天,路见星的父母从隔壁省市来了。   他们开车抵达的时候并不是上课期间,提前也没有告知老师,说是碰巧要路过市里就说来看看。路见星对固定行程中突然的变化及其难以接受,拉着盛夜行站在校门口一时不知道该停下来还是继续走。   校门口正是放学时间,家长和学生喧哗成一处处,小摊贩的叫卖声都弱了。路家的车辆正停在马路边,路母手足无措地站在校门口花坛旁,小声地叫了一声“星星”。   这个称呼被叫出口的一瞬间,路见星往后退了一步。   他首先接收的事物永远不是“人”,所以对打招呼和交流会感到唐突。除去乱糟糟的人群、语速流利的对话外,路见星先感受到的是马路上汽车飞驰而过扬起的灰尘、头顶雾蒙蒙的天空,以及盛夜行几乎散了一半的鞋带。   他并没有回应母亲,而是低头踢了踢盛夜行的脚后跟。随后,他开始因为回寝室的计划被打断开始烦躁不安。   五分钟后,路家父母还是跑过来了,他们把路见星牵进学校保卫室里躲避凛冽寒风,单方面地聊了聊路见星离家后两个月内家里发生的事情。   路见星怔怔地听着,眼神一直落在在门卫室等待的盛夜行身上。   后脑勺黑黑的。头发很短,摸上手很扎。   耳朵冻红了,他睡觉不捏耳朵。   脖颈好看……   脖颈歪了一下,他在看什么?   肩膀宽,靠一下舒服,能挡住整个我。   “儿子?!”路父出声打断了他的走神。   路见星被吼得回过神,扭过头看父母,“嗯”了一声,然后他看见母亲的眼眶红了。   “我……对不起,你现在能这么快就回应我们了,妈妈很开心,”中年女人连忙拿出纸巾擦了擦泪,伸手去握住路见星的,“今晚和爸妈一起住酒店可以吗?你弟弟画了新的画,说要拜托爸爸妈妈送给哥哥呢。”   路见星摇摇头。   他不能容忍自己已被改变的生活再遭受一次改变,哪怕是一点点“插曲”都会让他不安。   他看到母亲就难受,像喉咙被命运扼住的难受。他永远记得七八岁时,有小半年的时间自己没事儿就在家里往木地板上撞头,撞得去楼下诊所敷药了,母亲忍耐多年的委屈终于崩溃决堤,不断地问医生,我是不是不会生孩子。   为什么会把孩子生成这个样子。   他其实并不怪父母对他怎么样,只是不断地被自己的特殊性烦恼。   现在长大了点,稍微懂事儿些了,路见星越来越独立,也逐渐明白了“每个人是一个个体”这样的说法。   路见星采取了“拒绝回答一切问题”的方案,父母也理解,但是他们脸上失望的表情让路见星十分受伤。   每一个和他说话的人,都难免会掩藏不住这种情绪。   除了盛夜行。   从门卫室出来,路家父母再一次邀请盛夜行和路见星搭他们的车去宿舍。   路母感觉盛夜行不是什么好孩子,但又碍于儿子好不容易能交到朋友,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盛夜行。   “你想上车么?”盛夜行见路见星迟迟不愿意上车,侧过头耐心地问他,“想上车就告诉我,不想的话我们还是走回去。”   路见星没说话,把父母带来的一罐旺仔扣开递给盛夜行。   最后路见星还是没上车,他和盛夜行并肩走在街道上,父母开着车在后面悄悄地跟。路见星对声音及其敏感,他知道,他也回头,眼神中是说不出的落寞。   现在是两个月见一次,以后就不知道是多久能见一次了。   对于父母,他仍然心怀感激。   父母总希望他能多交些朋友,但从来没有问过他,你想不想交朋友,愿不愿意交朋友?交朋友对他来说无疑是困难的。   多数人不理解的一点是,为什么他连一句“你好”都说得困难,这难道不是张张嘴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一路跟到寝室楼下,路家父母将他们带来的棉被、食物全从车上卸下来,说要拿到寝室上去。盛夜行把东西整整齐齐地码了一遍,说就放这里可以了,等会儿他会和路见星一起把这些东西搬上去。   父母临走时,和他们两个人对立站在宿舍楼下互相望着,谁也没有先迈步。盛夜行看他们的眼神,知道他们在等待什么。   “说句话吧。”盛夜行捏了捏路见星的耳朵。   小自闭的耳朵跟开关似的,捏一捏就叫唤,特别管用还好捏。   路见星张张嘴,没出声。   “再见!”盛夜行吼了一句,在过于寒冷的空气中呼出白雾。   路见星侧过脸看他,朗声跟了句:“再见!”   搬着食物和棉被上楼,路见星一句话没说,眉心紧拧成一团,“哼哧哼哧”地喘一口气,靠在楼道边的栏杆上擦汗。   两个人拎的重量差不多,盛夜行明显更轻松。   路见星暗自咬牙,把手里的一大箱奶又拎上了一个台阶。他有些使不上力。   出乎意料的是盛夜行很耐心,在每一层都安静地等他。   盛夜行看他抗拒了一路的表情,试图发问:“为什么不喜欢和叔叔阿姨说话?”   “他们总问我,自闭症。”   路见星挺直了背脊走路,“哈”一声吼亮楼道里的灯,认真道:“一直问我,自闭症。”   盛夜行笑了,“可这没什么大不了,生病而已。”   “不喜欢,”路见星说,“不喜欢。”   他们交谈速度慢,说完这些已上了五楼。盛夜行摸出钥匙去开宿舍门,转头说一句:“你不喜欢别人提。”   点点头,路见星走到寝室阳台上伸手拧开了自来水水龙头,闭上眼听“哗啦啦——”的声音。   他心中的难过好像这些流水,不停地爆发出来,再落入看不见的深槽管道之中。   他放了一会儿,仰起脸朝盛夜行笑。   水声让他恐惧又平静。   如果谁再问,就这样回答好了! 第31章 圣诞   平安夜的前一天,市里电视台来做活动,摆了几台摄像机在校门口,说给学校学生买了不少课外书,还说明年年初要积极报道各学校和关爱中心之间的互动往来等等。   学校极少打开的喷泉开了,从校门口进来到告示栏至主教学楼的那一路都扫得干干净净。   红底黄字的横幅拉在头顶,枝叶随风,不少陌生访客架着机器在校园里来回跑。   盛夜行按时从办公室吃过药,正站在走廊上往下看。   季川正赶着去上课,抱住作业本拐过来踢了一下盛夜行脚边的瓷砖,佯怒道:“药物是辅助你大脑情绪稳定的东西,固定时间吃的和随身吃的药要分开,知道吗?”   “知道了。”   “还有,不许去校外买些乱七八糟的药。”季川长叹一声,看一眼这不省心的小子,从兜里掏出手机给唐寒发短信,边发边说:“夜行,下周元旦放两天,有什么打算没?”   “骑摩托。”   “……”季川动动嘴角,头疼道:“换一个。”   盛夜行看他一眼,想笑又觉得得尊重老师,无奈了,“还有什么可做的?”   哦,还有跟小自闭玩儿。   “骑自行车、打篮球赛、远足,或者去市里吃一顿好吃的饭……都是很好的选择啊。”季川说,“你也可以回你亲戚家。”   盛夜行把最后一个建议否了:“不行,最近我太不稳定了。”   “不对,我刚刚说的远足不行,”季川挠挠头,“你一个人可不能跑远,谁知道你小子还回来不回来!你们现在年轻小孩儿最喜欢做什么?去唱唱卡拉ok也行啊。”   “好。”盛夜行笑了一下。   他话音刚落,季川不知道被谁撞到还是自己没站稳,手一抖洒了一地的数学练习本。   年级上有几个调皮的男生飞快跑过,大吼大叫:“季川老师!今天电视台来了您就表演洒作业啊!”   “这群死小子……”季川扶着腰站起来,看盛夜行默不吭声地蹲下去帮他捡本子,失笑道:“你刚上高一那会儿,我以为你也是跟他们一样的。”   “本质上是一样的。”   说完,他把微微敞开的校服捂紧,兜内揣着的打火机黏糊了满手的汗。   捡完练习本,盛夜行把它们叠好交给季川,突然说:“我决定了,去唱卡拉ok。”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决定元旦节和路见星去走一个远点儿的地方,k歌包房环境太小声音太杂,两个人都不会受得了的。   算是大胆,算是肆意妄为,也算是给新的一年里的他们画上一个冒号。   故事要慢慢写,病也要好好治。   烟盒里还有三根烟,盛夜行忽然不想再抽了。   上课期间有摄影师带了摄影机在走廊门口兜兜转转,来听课的人时不时往教室窗户口望一眼,目光总是从讲台顺到最末一排。   顾群山翘起凳脚往后稍微挪了挪,一敲盛夜行的桌面,“老大。”   没反应。   “哎哎哎,老大,别特么睡了。”顾群山又拿手肘往后桌上捅,“有人来了。”   还是没反应。   盛夜行犯困,还得继续睡觉。   谁来了跟他都没什么关系。   顾群山退一下,盛夜行就用膝盖顶着桌子往后退一下,退得顾群山又要和路见星并排了,路见星抬起头瞪他一眼,低头继续写作业。   虽然他的作业常常写得乱七八糟,但基本正确率还是有的。   在抬头抄板书的一瞬间,路见星瞧见门口有人拎摄影机,浑身像触电似的抖了一下。   这节课是把盛夜行能念叨睡着的英语,老师对他们私人情况了解不够深,说是电视台需要拍摄专访片,问同学们是否都能接受拍摄。   特殊学校不比普通高中,学生在“自尊心”会有更强一些的地方,有一小部分不愿意被拍摄,便被唐寒接去了休息室自由活动。   一轮筛选下来,路见星还在原地坐着不动,盛夜行还在睡。   对于自闭症,外界总是更好奇。打听到市二有收自闭症学生后,电视台负责人说要和年级组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试图接触。   教务处主任说学校这个学生比较好接触,可以试试看。   表明来意后,唐寒还没继续说下一句,就听见路见星说:“不要。”   “没有别的意思,这只是一个专访片,”唐寒解释道,“见星,如果你不愿意……”   “不要!”路见星回应的声音近乎尖利。   “路见星,你只需要和这些叔叔单纯地聊聊天……”教务处主任也挤过来劝他,“他们也对这方面比较上心,希望你可以配合一下。”   “吱——”路见星抗拒地往后一挪凳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呼吸急促起来,眼眶已经红了,紧皱的眉头迟迟难以舒展。   他慢慢吸气吐气,喉咙里“呼”地一下,抓住手中的铅笔在桌上不停地敲打,没有再说不要也没有说可以。   唐寒不再说什么,安静地退到一边。   另外一个电视台的编导扯着话筒线凑上来,急道:“也许了解一下你的情况,对其他和你一样的孩子能有帮助……”   和我一样。   我是独自一个人,没有人和我一样。   路见星眯起眼看围在自己身边的一圈黑影,再挪凳子,突然感觉自己无处可藏。他想起昨天在校门口盯盛夜行后脑勺时自己想的话,便一下一下地往盛夜行身后躲。   挡住我。   你可以挡住我。   盛夜行本来就一直板着脸在旁边听,碍于唐寒在场不好发作。   他见小自闭靠过来,顿时睡意全无,挺直了背脊将身后的人捂在墙角处,尽量放柔语气:“寒老师,麻烦您带这些人走。”   “小盛,路见星都没有说不行,”教务处主任以为路见星不再说话是因为听到了可以帮助其他孩子,正准备开始劝说,“这只是一个专访片,很有意义的。如果他能出镜,或许更多家庭愿意把孩子……”   “主任。”   盛夜行耐着性子听完对方的话,也感觉到路见星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我能替他决定。”   昨天路见星在父母面前是什么表现,盛夜行不是不知道。   昨晚睡前,路见星早早地把电热毯温度调好,洗完澡一个人躺在床上打滚。   唐寒在班级群里说过几天有“裹棉被”双人训练,路见星捧着手机激动得安分不下来。他还不太明白自己心里渴望与盛夜行身体接触的原因是什么,只知道对淋浴出来的盛夜行说,看群!   说完他就笑。   昨晚第二次一起睡觉的过程很顺利,盛夜行从后边儿抱住他,睡了没几分钟两个人都喊热,路见星扯过床头的纸给他擦汗,擦了没两下,眉眼间有了遮掩不住的笑意。   最后疯闹得迷迷糊糊,盛夜行把怀里的人松了点儿,伸手捏上路见星的耳朵,哑着嗓子说:“其实,父母也很难。”   路见星沉默良久,说了三个字,我知道。   回忆结束,教室课桌前的大人们已散去,有几个编导正满怀歉意地收话筒线与三脚架。教室内剩下来的同学还很多,纷纷交头接耳,朝后排墙角这边不停地张望。   盛夜行扭过头去看仍不作声的路见星。   我知道,你也很难。   电视台的专访活动一直持续了三天,校园里并未庆祝圣诞节。   平安夜当晚,市二宿舍楼道里出现一些装饰性的挂物、随处乱扔的红袜子等等,张妈从一楼收到五楼,边收边骂:“你们这些臭小子!都给我回屋里待着去!袜子到处扔,张妈没钱给你们塞礼物!”   三楼高一的伸出头来吼:“张妈——要糖!”   张妈一听这些臭小子的声音,又回喊:“要什么味儿的啊——”   “要草莓味儿。”   盛夜行接一句嘴,跨进寝室大门。   与此同时,楼道里明叔的熄灯号又响起来,宿舍楼一片“鬼哭狼嚎”:“平安夜这么早就熄灯啊——”   “四楼的傻逼吼什么吼!有本事你上五楼去吼啊!”   “今天盛夜行回来没啊——”   盛夜行被吵得头疼,站楼道里回应一句:“你爹回来了,闭嘴!”   已经查寝查到一楼的张妈一声怒吼:“小盛!”   盛夜行跑进屋关门。   他回来得晚,已经十一点多了,进屋却发现路见星还没睡。   “想什么?大晚上不睡觉。”盛夜行没开灯。   小自闭已经开始从怕黑渐渐变成享受黑暗了,夜里睡觉也不会再想要开灯,就像李定西说的,星星啊,你一眼睛一闭一睁不就完事儿了么,堂堂男子汉,你怕什么。   路见星觉得他说得很对,他不应该怕黑。   “平安夜,”路见星说,“是平安吗?”   “是。”盛夜行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低沉,开始乱编似的哄:“在这一晚失眠的人,都会平平安安。”   “圣诞树,”寝室里又响起路见星的声音,“红绿红绿红绿红绿……”   盛夜行笑了,“什么红绿红绿?”   “红绿红绿红绿红绿。”   路见星一直念叨,盛夜行被他复读机似的语气笑得受不了,“你在说什么东西?”   路见星像嘴瓢了:“红绿红绿红绿红绿红绿。”   “圣诞树?”   “啊。”   “那校外就有。就我们宿舍后边那咖啡馆,老板挺时髦的。”   “想。”   路见星嗓子哑得不舒服,猛烈咳嗽几声,声音发软,朝盛夜行说话像撒娇,重复一遍:“想。”   想看看圣诞树。   看他又固执起来了,盛夜行小声问道:“没见过圣诞树?”   也没说见没见过,路见星只是说:“想。”   路见星说想,那就该马上照办,可惜张妈还在楼下没走,盛夜行站阳台上观察了好久“敌情”,才决定带着他穿好外套匆匆下楼。   盛夜行用铁丝儿撬了没几分钟就把宿舍楼门锁给开了。   “哗啦——”一声轻响,宿舍楼门关上。   “来,跟紧点儿。”盛夜行说完朝后看一眼,怕小自闭夜盲跟不上,“看不清路?”   “一点,”路见星强调,“就一点。”   “别逞强,”盛夜行说,“过来,我牵着。”   “盛夜行。”路见星边走边喊他,冰凉的手顺着对方的裤线往上摸,捉到人手就捏住掌心不放了。   盛夜行随口逗他:“路见星,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俩名字特别……”   “配。”   盛夜行听他这么说,猛地一下止住脚步。   他刚想说点儿什么衬托气氛,路见星又说:“你说的。”   哦,对,那是开学的第一天。   他都快忘了,开学第一天是他先“挑战”的小自闭,一上来就逗人家玩儿。当时他压根没把对方症状放在心上,还当着全班人的面儿说不可能一组,后续则开始打脸现场。   他对路见星所抱有的“偏见”和大众普遍了解到的一样,以为他们“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听不见也说不出来。   他没有想到过路见星是能接受信息的。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呢,就是像现在这样,在大晚上走啊走啊走,等脚都走软了,再抬头一看,我操。”   “我操。”路见星又开始拎脏话,照葫芦画瓢。   “别,”盛夜行笑得快控制不住表情,“你还是少说这句,唐寒听了不得一巴掌把我呼噜死。”   被教育的人没搭腔,但是突然捉到了盛夜行为什么笑的原因,自己也跟着笑,捏了捏对方的手掌心,说话声音黏糊糊的:“再抬头一看。”   “再抬头一看,天上有星星。”   盛夜行说,“实话告诉你,在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把我们俩的名字连在一起这么想过了。”   路见星努力回应着:“嗯。”   “我在语文卷上看过一篇文章,说仰望星空,俯视地下,作者发现那种‘地上死去一个人,天上就丢星’的说法,特别自作多情……作者说,天空的星远比地上的人要多,就是全地球上的人都死了,星空依然光芒万丈*。”   盛夜行说着,也不管路见星能不能听得懂、跟不跟得上了,“可是对我来说,这段话是反的。”   天上的星星不计其数,地上的人只有一个。   天空是陆地,陆地上才是我们的天。   他上课不听讲,下来也不学好,一考试就爱趴在卷子上把能看的题干、阅读全看了,因为自己是个无所谓爱谁谁的性子,所以印象深刻的内容也不多,这偏偏就是其中一段。   他停顿好一会儿,没说出来这些,只是用指腹磨蹭了蹭路见星的指尖,长呼一口气,让白雾从唇缝中轻轻飘出。   “抽烟,”路见星眼睛发亮,“抽烟。”   盛夜行又呼一下,“还挺会想,你也抽一口?”   路见星深呼吸,张开嘴,学着盛夜行吞云吐雾的模样,“呼——”   盛夜行也笑了,跟着路见星的节奏吹:“呼——”   这明明更像加湿器!   两个人站在宿舍楼下,身影并立,面部轮廓都被夜色悄悄镀上一层浅淡的光。   风过,稍微高点儿的影子朝矮了小半个头的那个靠,黑影交错在一起,被夜灯拉得好长好长。   一仰头,路见星忽然想起小时候幼儿园里老师教的: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让迷失的孩子找到来时的路——   “笑什么?”盛夜行边走边问。   路见星说:“没什么。”   市二学生宿舍楼的安全措施做得到位,围墙顶端翻过去的砖上插满了玻璃碎片,盛夜行才顺着砖块一踩上去就看到了,搓搓手又翻回来,给路见星说今天还是不出去了。   他自己翻来翻去整得满手血肉模糊没有关系,但是他不可能带着路见星翻墙。   他干脆带着路见星在宿舍楼道里坐了会儿,没几分钟路见星就被生物钟打败,眯着眼喊困,一步步地上楼梯,险些趴在栏杆上睡着。   两个人回到寝室之后,盛夜行开始在室内待得心烦意乱。   等到凌晨三点左右,他翻身下床从桌上取了易拉罐汽水抠开,仰头全喝了,擦干嘴边的水渍,决定等天亮了上出门去三环外去飙一趟晨间车。   冬天天亮得晚,盛夜行看还有半小时起床号就响了,拿手机给李定西发了个微信,说等会儿记得带路见星去把早饭买了乖乖去上课,自己有事儿先走了。   宿舍楼大门一开,楼下就传来摩托车发动的声音。   盛夜行穿得薄,把校服揉成一团塞进书包里背上,身上只套了一件纯黑连帽卫衣。   他将帽子戴上,把领口松散的系带拉紧打了结,露出下颚和鼻梁。   他的唇角和路见星不同,方向是往下的,没表情就像心情特别差,再加上他眼皮内双、卧蚕明显,还喜欢皱眉,看人的时候又懒得掀眼皮儿,满脸就只剩下两个字:帅、凶。   李定西说过,盛夜行看人的眼神像要找行凶目标。要不是长得帅,学校里绝对没女孩儿敢跟他说话。   顾群山会撞他一下,不屑道,你懂个屁,现在小姑娘们就喜欢这种痞坏痞坏的。   盛夜行总挑眉瞅这两个小弟,笑一声,你说谁坏?   先遭殃的总是李定西,立刻被顾群山指认:他!   盛夜行笑笑没说话。   他其实心里门儿清,最混蛋的是自己。   自己“坏”就算了,现在还想拉上小自闭。   这一天,唐寒敏感地感觉到路见星对校园里来了一大群陌生人的强烈排斥感。   路见星上课不再认真听,走路要扶墙,甚至在走廊上有学生奔跑而过时难受捂住耳朵。   她放了路见星半天假,说可以回宿舍休息,还可以在宿舍楼下的门卫室和那只小鸡玩一玩。   路见星对“圣诞节”感知模糊,依稀能理解到是一个不少人都很喜欢的节日,这种“从众感”一来,他也对这些文化充满好奇。   盛夜行把他送到寝室楼下后,又折回去上课。   他走到马路边要过斑马线了才发现路见星一步不差地跟在后面不走,看得直笑:“你先回宿舍好不好?下课我就回来。”   六点半晚间下课铃响,盛夜行不打球也不打架了,快速把课本往抽屉一扔,“咣”地一声将凳子摔到课桌前,甩篮球袋上背,系紧了鞋带就往校门口跑。   “哎?”唐寒正和季川拿着下个月的出题卷路过走廊,“他跑什么?”   “骑摩托去吧?”   季川扶一下眼镜,认真地朝唐寒问:“他最近都住宿舍了?”   “嗯,”唐寒点点头,“自己掏药吃的频率也少了。”   盛夜行跑回寝室时已是十分钟后。   他将钥匙插入锁孔后靠在门口喘了会儿气,努力平复下急促的呼吸,整理好凌乱的衣领才伸手推开门。   宿舍灯大亮,路见星正端了两碗粥在自己的桌前发愣。   他并没有被开门声打扰,只是扯不开包装袋的结,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扭头看盛夜行,低声说:“回来。”   “嗯,回来了。这是什么?”盛夜行惊奇地看桌上的粥,“哪儿来的?李定西回来过?”   路见星表情酷酷地靠在床铁架边,摇头。   他像下一秒要提拳头招呼人了。   盛夜行看他的表情就想笑。   路见星的眼神扫过来,冷冷的,“没有。”他再一次强调。   “这是你去买的?”盛夜行终于问。   路见星点点头。   “你开口问的?怎么买的?”   路见星站直,指了指身前的空气,又指指自己,再从兜里掏出纸币要递给盛夜行。   盛夜行明白过来,点点头,“牛逼啊路见星。下次能自己开口说么?你就说,老板,我需要一份粥。”   “哑巴。”路见星冷不丁一句。   “嗯?”   “老板看我,说,哑巴。”   “什么时候?”   “我走,”路见星笑笑,“走好远,好远,好远,好远。”   他不停地重复这两个字,一个人径直走到寝室阳台上,又走回来,像还在模仿刚刚买东西的经历。   盛夜行算是听懂了。   路见星感官不正常,听觉敏锐,走远了都能听到粥摊老板同旁人吐槽说的一句“哑巴”。   说这些话的人却以为他听不到。   “路见星能自己买东西”的喜悦和“小自闭被说哑巴”的气愤混杂在一起,盛夜行头一次感觉到无力,抬头却还看见路见星捧着粥在一口一口地喝。   他像是能察觉到烫了,撅嘴吹了吹粥,又改拿勺子一点点儿地往嘴里喂。   盛夜行的气愤淡了一点点。   “吃。”路见星主动招呼他,眼神没往这边瞟。要不是盛夜行也有一碗粥,不然都不知道他在跟谁说话。   盛夜行的气愤又淡了一点点。   吃了没几分钟,路见星一舔唇角,扭头看他了。   他朝盛夜行露出一个笑容,“好吃。”   盛夜行“嗯”了一声,也学着他的样子乖乖低头喝晚饭。   操,以后不去那家买了。   *引用出自毕淑敏《星光下的灵魂》。 第32章 我的光   元旦迎新晚会定在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   下课期间,李定西得到可靠的小道消息之后立马回到班上教室,手里捧了一盒校外翻墙送进来的糍粑,推了推盛夜行的凳子:“老大。”   “……”盛夜行还在冬眠中。   “老大!”   “大大大大你个头!李定西,全班就你声儿最大。”路过的学习委员敲一下李定西的后脖颈,后者还挺享受。   “这不是下课时间嘛……”李定西说着,看了看时间。   这大哥睡了一上午了,现在都要中午放学吃饭了,应该已经睡够了吧?   不对劲,盛夜行最近越来越嗜睡了。   他决定改变战略,又去敲路见星的桌子,“哎,路哥。”   在作业本上画完第十只小蛇,路见星置若罔闻。   “路哥,最近他,”李定西特小声,指了指睡着的盛夜行,“是不是经常吃药?”   见事情和盛夜行有关,路见星才抬起头瞄了一眼。   “他那些药吃多了不好,你得看着点儿啊。我老被我爸妈叫回我亲戚家,我都没法儿在宿舍住,只有你帮我们哥几个照顾照顾他。”   李定西说完见路见星还是没什么反应,终于没忍住长叹一声,小声嘀咕道:“哎……你又听不懂更听不进去,我费这劲儿给你说这么多有什么用呢。”   不是的。   我听得懂。   路见星握紧了笔,还是没说话。   “别睡了,老大!”李定西一激动起来浑身没个消停,又往后撞了一下凳子,撞得路见星一眼刀飞扫过来:“……”   李定西:“……”   他权衡了几分钟,为了自己的项上人头,决定等盛夜行自然醒。   没等几分钟,盛夜行把蒙住脑袋的校服抓下来揉成团塞进抽屉,慢悠悠地抬眼,刚想悄悄把手往路见星大腿上放。   李定西见他醒了,直接开场白:“老大,庄柔要唱歌。”   盛夜行还属于才睡醒的状态,揉了揉眼睛把汽水瓶抢过来喝一口,努力眨了眨眼才看清楚眼前围了一桌子的人。   脚踏在桌脚上,盛夜行用膝盖顶了顶抽屉,甩作业本把橡皮擦屑全抖到地上去,朝桌前的人扬下巴:“都往后退退。”   李定西站开一点儿,眼神却落到一边小自闭的身上。   他微微侧着头,正十分认真地用铅笔往课本上画圈圈,画一个空心的,再画一个实心的……李定西才过来十分钟没有,小自闭已经画了满页的圈。   什么意思啊?   李定西没敢问,又把刚才想告诉盛夜行的八卦重复一遍:“老大,庄柔要唱歌!唱……”   “我靠,你说柳若童要是没生病多好,她那么漂亮,跳舞肯定特好看!”   校队里一个队员挤过来,一身的汗。   “滚滚滚,哪个班的回哪个班去,”李定西拿手肘推人,“我们班好几个女生都挺好看的!”   顾群山用肩膀往校队男生身上撞,说:“跳什么舞,我们学校就找不出几个能跳舞的,哎。”   校队里来的那个男生回撞了顾群山一下,他正想说点儿什么,眼神瞟到一旁安安静静写作业的路见星身上,突然说:“顾群山,我说……你们班男生也挺好看啊。”   “来我们班别惹路见星啊,他一拎凳子你就完事儿了。”顾群山往李定西的糍粑碗里拿牙签。   顾群山一时没控制住力气戳下去,直接把泡沫盒碗戳穿了。   李定西疼得“嗷”一声退到一边,“我操……”   盛夜行无语得不想搭理这两个人,招呼傻愣在一边儿的校队男生过来。   他喊了一声,“路见星。”   别人怎么叫都叫不到回应,盛夜行只是喊了名字就让路见星转过了头。   盛夜行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心里暗爽,握住男生的肩膀给路见星说,“这是我校队的副队长,五班的。叫展飞。”   “你好……”展飞搭一句腔。   他因为和校队很多人不同班,对路见星的了解全部来自于“传闻中”,今天一见面倒感觉对方并没有那么“封闭”,眼睛也很有神。   路见星淡淡地看他一眼,转头继续做作业。   算是知道了。   李定西把疼出来的眼泪逼回去,目光忍不住往盛夜行这边瞟,“你跟他说他也……”   盛夜行只是讲:“至少我说过了。”   至少我朝他表达过了。   中午放学,盛夜行带校队几个哥们儿和路见星一起去校门口吃了刀削面。   顾群山和李定西对路见星热情到了极致,拿酱油又添小葱的,完全当成“团宠”来对待,也不需要盛夜行再单独去询问路见星需要什么。   面上来得很快,校篮队的男生都去窗口端面。   盛夜行人高马大走得最快,最先将他和路见星的面端回来,刚坐下就听路见星突然嘀咕一句:“庄柔。”   “庄柔怎么?谁?”盛夜行问完,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李定西说的要唱歌的女生。   震惊之余,他心中突然有一种“荒唐”的想法——   难道路见星很在意?   很在意李定西专门来告诉自己,有一个女孩儿要唱歌。   眼见着其他队员要落座了,盛夜行在路见星耳边低低地喊了一声:“路见星。”   他吐息温热,嗓音带哑,路见星听了只觉得有一股什么冲劲儿自背脊上脖颈,把脑袋里的想法全用一只手攥住了。   一群男生吃饭,无非边聊边笑,还有几个傻的偶尔被汤呛到。   路见星一句没听进去。   他的脑海里似乎开始在循环某首歌,歌曲音量大如潮浪,席卷过原本安静的沙滩,将一切曲调在耳畔哗啦作响。   甚至听不见盛夜行在和他们说什么了。   路见星吃面是一根一根地挑着吃,有时候挑不起来就拿筷子把面条裹起来往嘴里塞。   他吃得费劲儿,桌上自然会有男生好奇地看他,但他感受不到那目光。   哆哆哆,咚咚咚——   他把左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跟着节奏打拍,右手依旧捉筷子往面碗中搅动。   他在走神,走得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盛夜行在餐桌下偷偷牵住了自己的手。   路见星搅面的筷子停下来。   下一秒,他把自己的筷子放好,再去拿了一双新的筷子伸进盛夜行的碗里。   路见星在桌上其他男生的注视下,把盛夜行碗里的香菜全挑了出来。   他并不知道确实是有一部分人吃不了这个,只知道刚开学时第一次和盛夜行吃面,对方就把这些绿色的小玩意儿全夹了出来,甚至吃到一点都会皱眉。   “我操。”顾群山被惊得忍不住飙一句脏。   桌上瞬间安静下来。   香菜全部挑拣完毕,路见星冷冷地抬眼。   他们在看什么?   他把筷子往碗里戳了戳,在桌上男生们惊呆了的眼神中开口——   “吃。”   他“发号施令”完毕,顾群山、展飞、李定西和另外两个队员不再吭声,整齐划一地将目光再投向盛夜行。   盛夜行有些“挑衅”地朝李定西挑眉,“吃。”   路见星低头开始数葱粒儿有多少颗,数完了才拿筷子又去裹面。   桌下,盛夜行温暖粗糙的指腹正摩挲过路见星柔软的掌心,还悄悄地捏了三下。   是“谢谢你”的意思。   路见星开心地回握住盛夜行的手。   主动地握住。   正吃牛肉面吃得满头大汗的展飞突然看见盛夜行握筷子的那只手一抖,愣道:“我操,兄弟你怎么了?”   “没事。”   盛夜行嘴角勾了下,“吃面。”   晚上七点。   迎新晚会往年都是在小礼堂举办,今年却因为学生的强烈抗议,挪到了本来就不是很大的操场中间。   由于经费和演出原因,校方搭的舞台和一般公司年会的舞台大小差不多,说是因为今年报节目的同学不多。   其实每年都不多。   学生能出的节目少了,对音响设备、舞台灯光的要求也少了,但还是没少了给学生们发荧光棒方便捧场,毕竟有一部分小孩儿说话困难,表达情绪只能靠挥舞发光体了。   主持人虽然由老师挑大梁,但也有过于紧张的学生在舞台上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这种事儿在其他学校就是演出事故,但在市二再正常不过。   “哎哟,说话啊姐们儿,”顾群山把瓜子往后递,“展飞,这是你们班那个感官失调的女生?”   “对啊,为了这次晚会她准备了快半年吧,去年就想上台了。”   展飞接过瓜子盘,拎一颗出来嗑一嘴儿,咬破瓜子皮的声音大到盛夜行直接踩到他凳子腿儿上,低笑道:“小声点儿吃,要让唐寒看见你在我们班吃瓜子,我立刻把你遣送回去。”   “行行行……”   展飞伸长了脖子去看舞台上的表演。   因为高三来看迎新晚会的人少的原因,七班被安排得离舞台不远。   盛夜行他们坐的凳子全是从楼上教室搬下来的,大晚上冷,学校还在下午给了时间让他们回去拿毛毯。   顾群山李定西这种坐不住的人,被唐寒拿了沙袋压腿,坐在凳子上哪儿都去不了。   李定西好奇,接嘴道:“我看她没几句台词啊。”   “就七句,练了半年,”展飞说,“你看啊,现在台上这个走秀的也是我们班的,有抽动症。看不出来吧?”   “是不是隔远了我看不到他抽抽啊。”   “他治疗得挺好,十二三岁就好了的。他是因为从小被班上嘲笑,长大了就有心理阴影,不愿意说话,再加上其他并发症……”展飞长叹一声,“不过他很坚强。”   李定西笑一声,“哎哟,市二出奇迹嘛。”   “市二出奇迹”是学校里边儿经常传的一句话,最开始被自嘲成安慰方式,结果几年下来发现真的有学生有所好转。   盛夜行记得唐寒的微信个性签名就是这五个字。   他仰头看漆黑一片的天空,再直视前方去看光芒四射的校园舞台,一时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   “荧光棒这一头和那一头扣在一起就是个手环,”李定西手把手地在教路见星,“你喜欢手环就做手环,不喜欢手环就做项圈,还可以拿我们的给你做呼啦圈……”   “……”路见星有点儿懵,玩法这么多?   “你别听他的。”盛夜行动作略显生涩地弄好一个手环。   他拿着手中金黄色的手环看了看,又把它扯开变直,敲上展飞的后脑勺,“兄弟,换个红的给我。”   展飞正看演出起劲,赶紧把红色的荧光棒递过去。   盛夜行做好一个红色的环手环后,朝身边儿低声喊:“路见星。”   未得到回应,他摸黑凑过去点,“有在看吗?”   路见星不明所以地扭过头,只感觉盛夜行拿红色手环在自己眼下轻轻点了一下。   盛夜行把手环递给他,说:“开心一点,别这么丧。我觉得……红色比较配你。”   或许是因为知道今晚会十分吵闹,路见星今天眼睛下面的痣是蓝色的。   见盛夜行手里拿着荧光手环,几个从座位后排匆匆跑过的男生笑着喊:“我靠,队长还玩儿这个啊?你自己弄的?”   “不是。”盛夜行否认。   夜色茫茫,路见星的侧脸忽明忽暗。   令盛夜行意外的是,路见星今晚没有因为人多而感到烦躁不安,反而看起来十分专注,时不时深吸一口气,抿住嘴角又笑起来。   路见星非常享受操场上的这股青草气息。   舞台灯光没往这边照,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舞台上,李定西他们几个男生被民族舞蹈表演惊艳得瓜子都忘记了吐壳。   晚上冷,路见星盖腿的毯子漏风,他全神贯注地在研究怎么能让这个毯子不漏风。   见他根本没在听,盛夜行再不要脸地凑过去点儿,“冷?”   “嗯。”   “手给我。”   “嗯。”   “放进来。”   “嗯。”路见星说完之后就傻住了,自己的手被盛夜行抓着放进了对方的衣服里——也就是自己正摸着对方的小腹。   盛夜行见计划成功,把毯子拎起来搭在路见星手臂上,巧妙地遮住了路见星伸过来的手臂,谁都发现不了他在耍流氓。   路见星:“……”   他瞥了一眼人形暖手袋,正准备开始认真观看演出,没想到盛夜行又靠过来在自己耳边说:“喂,唱歌的那个女孩儿的节目已经过了。你猜我听没听?”   “……”好想知道!   “唐寒老师找我说要多引导你说话,我现在就是在做这一项任务。路见星,你是不是很在意这个事情。”盛夜行看他充满求知欲的眼神,乐了,“你说出来,或者朝我表达一下你的意见。”   路见星瞅他,表情有点儿冷酷。   等了十多分钟,另一个舞蹈节目都结束了,路见星才在盛夜行的小腹上挠了两下。   盛夜行:“……”   我靠。   所有节目表演完毕以后已经是九点半左右,市二花重金租来的电子显示屏终于起了作用。   主持人老师在宣布完弹幕要求后,打开微信弹幕通道,操场上顿时人声鼎沸,之前被冷风冻僵的小树苗们全部“活”过来,打开手机就开始噼里啪啦地发弹幕——   【希望新的一年里,多动症能被划出残疾分类!】   【 1,还有抽动症!】   【我打赌上上条是高二七的顾群山发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2333333!】   【万一是我们李定西呢?】   【新年愿望是明年高二可以转到其他高中普通班随班就读!】   【一定可以的!记得想我们。】   【蹭一波~希望明年能每周回家不给爸妈添麻烦:(。】   【咱市二人都要笑起来:)!】   “老大,你新年愿望是什么啊?快,赶紧发个弹幕!”李定西把手伸过来拍拍盛夜行的肩膀,“我的愿望是明天早上寒老师给我压的沙袋能不这么重……”   “展望过去,没什么好说,观望未来,也没什么好期待,”盛夜行无所谓地笑笑,“新年愿望是争取明年不自杀。”   这不能发上去,太扫兴了。   舞台上的弹幕已爆炸到白热化阶段,滚动得却很慢,每一条都能够看清楚。   晚会即将结束,操场上市二的学生躁动起来,主持人准备邀请校长、主任们上台唱一首《难忘今宵》。   路见星听了盛夜行的回答,心里像有根针刺了一下。   顾群山察觉出两个人的气氛有些消沉,连忙说:“老大,这一年才开始呢,你想想别的说!”   盛夜行沉默许久,才说:“二零一九,那就希望长长久久。”   “嗯。”   路见星应了一声,也没问是什么长长久久,他的下意识反应已经将对象定位于二人之间,其他的事和外来因素再与他无关。   操场风大,路见星被吹得咳嗽了几声。   盛夜行拎起毛毯站起来,准备去班级后勤区域的保温杯里接一点温水过来给他润嗓。   临走时,盛夜行揉了揉路见星冰凉的耳朵,低声道:“我去接杯热水。”   路见星点点头,眼神一动不动地盯住学校的弹幕墙,虽然他对信息接受能力较弱,但上边儿不少文字还是看得他特别想笑。   “心酸”或者“难过”的情绪他能察觉,但表现得迟钝,就只能将笑容挂上脸。   盯了没一会儿,屏幕上方突然划过一条——   【路见星加油。盛夜行。】   盛夜行的号召力和距离感相同,在校园内具有极大的影响。且不说其他同学,光校队男生就十来个,一看平时谁也不敢惹的队长都直接留名上弹幕了,便开始跟风刷屏——   【路见星加油!!!!!!!!】   【高二七路见星加油!欢迎你来市二!!!!!!!】   【2019啦我们一起加油!一闪一闪亮晶晶!】   路见星对“物”异常敏锐,稍微眯一眯眼睛就捕捉到了数十条滑过屏幕的文字信息。   他形容不出来现在的感觉,只觉得心像被一只手掌捂得热热的,足以抵挡现在操场上刮过的寒冷夜风。   弹幕一出,操场内口哨声吹得那叫一个此起彼伏,顾群山和李定西他们都顾不得扭头看路见星的反应,低头狂发弹幕,直至全校同学拿起手机开始刷那句曾经被他们拿来自嘲的话——   【市二出奇迹!】   【市二出奇迹!】   【市二出奇迹!】   路见星被震住了。   他深呼吸再回头,看盛夜行正开了手机手电筒,举着那一处光亮站在后排。   你也要加油。   学着盛夜行样子将校服领口拉到顶,路见星捏弯了手中的荧光棒,默默地在心里又说一句。   我的光。 第33章 遛娃了   市二的迎新晚会上了当地新闻,元旦中午放学前就有报社的人来采访。   元旦放一号下午和二号全天,一号上午的课就得照着课程表上。起先路见星并不知道报社来人,只听到班上有同学过来发练习卷,边发边交谈道:“今天报社的人来的相比电视台少了好多。”   “要我说,现在还真没人看报纸了……”另外一个女孩儿小声说。   “不一定!我小时候家那边儿有个精神病患者发病走丢了,就是她家里人登报纸才把人找回来的。”   “你都说了是你小时候嘛……”   走丢了?   路见星回过神,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瞅一眼,突然有点儿不安。   他朝站在窗台边儿的盛夜行招招手,后者停笔,用手指在胸前做了个走路的动作。   路见星会到了意,点点头,跟着他动了一遍手指,再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座位。   盛夜行收了本子过来挨着他坐,紧张得眉心都拧起来,“怎么了?不舒服?”   路见星摇头。   除了香水味之外,盛夜行的存在也让他安心很多。   身边其他人对他来说都没有吸引力,自己能感受到这一处热源就够了。   呼——   真的好多了。   “老大!你回座位干什么,我们这儿还没抄完呢。”李定西嘀咕一句,暗骂自己没用。   他坐不住,被罚抄古诗词必须要站着抖腿,常常在课堂上突然离开座位,还时不时再转个圈儿什么的才舒坦。   唐寒就说,李定西你干脆和顾群山以后一写作业就站窗台边儿上去,没必要在座位上难受着。   盛夜行也要罚抄,自己坐着无聊,就跟顾群山和李定西一块儿站窗户那里一边看风景一边抄古诗词。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唐寒在讲台上按照花名册依次点了全班的名,点一个说一句“元旦快乐”,也训练了学生对他人表达祝福。   最后点名点到路见星,后者站起来半天没吭声。   “新年快乐,”顾群山在前桌翘凳子,悄悄对后面提醒,“路哥,说一句新年快乐就哦了!”   “新,”盛夜行拿书蒙住脸,小声道:“你说,新。”   路见星咬紧嘴唇,急得发抖。   但他明白自己需要立刻冷静下来,尽管说不了话他都不能着急,更不能无缘无故地动气。   经常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情感是他最痛苦的事情了,他也经常会想,为什么人类有身体有眼神,很多事却一定要用语言来传达?   他想着,手抖得更厉害了。   旁边桌的男生看好几个同学都在提醒路见星,也小声说:“新。”   盛夜行又提醒:“新。”   唐寒安静地等他说出一个字,眼神充满期望和鼓励。   大概是过了三四分钟,路见星紧攥起的拳头放松下来。   他动动喉结,许久没说话的嗓子有些发哑:“……新。”   他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大部分同学都能听见。   因为教室早已安静得落针可闻。   就等他说话。   在他这个字说完的下一秒,李定西带头跳起来接过路见星的话,和全班同学齐声大喊道:“新年快乐!”   接着,教室里一群学生开始“叽叽喳喳”地朝老师送祝福:“新年快乐寒老师!放假啦!”   “放什么假,元旦结束你们还得回来。今天路见星很棒,你们也很棒。”   唐寒收了课本,朝台下的路见星递过去一个眼神,温柔地笑笑。   唐寒一走,下课铃响,他们的元旦假期正式开始。   盛夜行有计划带路见星出去,但得和一大群哥们儿一起先回一趟寝室。   他们校队加一个路见星,七八个一米八左右的高中男生凑仔走廊上你撞撞我,我撞撞你,看得盛夜行直皱眉,把小自闭护到自己身后。   路见星不矮,十七岁是一米八一左右的身高,长相更是出众。   可是把他扔在一群开朗的男生中间只会觉得他太过于突兀。   从状态来看,他太过于孤僻。   “李定西!你又犯病了?课外书又忘教室了,得亏你们班人叫住我。”展飞从五班教室门口的走廊拐过弯来,扔了一本封皮都掉了的玄幻小说过来,“你丢三落四的毛病全校都知道!”   李定西气鼓鼓的:“我就没好过!”   在看热闹的顾群山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伸手搭上李定西的肩膀跟他一块儿挤在走廊上,“行了,你还是多配合唐寒老师吧……你这‘成人轻微脑功能障碍’我怎么觉得越来越严重了?”   “操,我这叫‘多动症’。”李定西说。   展飞接嘴道:“学名是‘成人轻微脑功能障碍’。”   李定西瞪过去:“能闭嘴吗兄弟?”   “行,”展飞耸耸肩,“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你。”   “哎,来来来,”李定西看盛夜行一直在听他们讲话,把嗓门儿拉高了点,“我说个有意思的。你们知道贴吧上那些群吧?就是一大堆患者聚集在一起会交流经验。”   “知道知道!”展飞说。   李定西接过展飞的关东煮,抽一串出来吃。   他动作太快被烫着嘴,呼噜几下舒服了,才说:“昨晚我加了一个多动症的,本来最开始都在好好儿说该怎么治疗,结果突然有人开始拿手机拍晃动小视频,你们猜怎么着?”   旁边还叼着烟的盛夜行瞥他一眼:“怎么着。”   “然后过了没几分钟,”李定西特神秘,“群里的人都开始拍,还比谁抖得厉害抖得快……这他妈不是有病么这是!”   展飞没忍住打岔道:“本来也有。”   李定西试图为自己的病友讨回公道:“操,这两个‘有病’不是一个意思……”   “我也加过,”盛夜行说,“群里的人不打字,只发语音,一来就开始说哪些哪些名人也是躁狂症,说自己憋了三个月的气把病憋好了,说躁狂状态是撞邪了,能和天神通灵识……”   李定西:“这么逗?那你们其他群友怎么回复啊?”   盛夜行嗤笑一声,无奈了,“让人赶紧吃药去。”   “嗳,你说,小自闭他们那样儿的有群吗?”   李定西悄悄说着,把胳膊回搭上顾群山的肩,抛地`雷出去炸展飞,“展飞,你觉得呢?”   展飞没说话,顾群山接道:“你说呢?自己聊都费劲,还群聊?每个人发一个省略号么?”   李定西:“我觉得应该是句号。”   顾群山:“拉倒吧,我认为群里没有人说话。”   李定西:“可能加群的人都没有。”   在旁边听得决定拨乱反正一下的盛夜行掏出手机。   他把自己和路见星的聊天界面打开,用大拇指在屏幕上划拉几下,“人家能文字交流,别他妈瞎造谣。”   “哦……”   李定西说完,决定自己得先带几个哥们儿先跑远一点。   老大看起来有点儿动怒,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火山爆发了。   盛夜行的眼神全落在手机微信界面上,他又一次注意到了小自闭的微信头像。   还是一只卡通的小话筒。   小自闭一发消息就特别搞笑,像是网游界面里的喇叭在讲话,每说一句就要花点钱似的。   他想了会儿,放慢脚步走在人群最后面,伸臂把路见星往自己身前带了带,悄声问道:“你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头像是这个吗?”   路见星今天不太想说话。   都已经跟一群人一起过了马路了,他才把手机举起来晃了晃。   盛夜行点了点头,正准备发微信把自己的问题再重复一遍,没想到路见星自己主动发了消息回复他。   ——怕被采访。   盛夜行想起圣诞节那段时间小自闭对“被询问自闭症”的抗拒,决定躲避开这个问题:——那为什么你的头像还是一个小话筒?   等校队一群人都带着路见星把饭吃完了,路见星才慢慢地打字:   ——用话筒做头像。   ——对方会感觉,我的文字很大声。   ——像在向全世界说话。   他打字需要一只手拿手机一只手去触碰,速度极其缓慢,有时候还手抖。   打完这二十多个字,路见星额间出了细汗,他扯了点纸巾擦擦,低头还想再打,怔愣了几秒又停下来,他能察觉到盛夜行一直在看他打字。   自己异于常人的举动让路见星有些难受。   他不愿意在盛夜行面前脱裤子上`床,因为自己爬床梯的姿势很难看,他也不喜欢在盛夜行面前用手机,因为自己拿手机的姿势也和别人不一样。   与他对视几秒,盛夜行低头解锁了自己的手机屏。   路见星只见他的指尖在屏幕上飞速地划着,再东摁摁西点点,一会儿就把手机拿起来对他指了指。   解锁、开微信,路见星尽量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熟练而不别扭。   盛夜行发的消息只有一句。   ——我虽然没有用话筒头像,但我也在向全世界说话。   在向我的全世界说话。   在宿舍楼下集合完毕,盛夜行点了点校队兄弟们的人头,喊一声“自由活动”,元旦假期就算正式开始了。   头一次遇到完全不训练也没作业的假期,李定西兴奋地上蹿下跳,以至于他上了亲戚来接人的车都还在狂拍车窗,用嘴形对展飞、顾群山大吼一声“江湖再见”,又从天窗伸出脑袋来喊路见星:“路哥——元旦快乐!”   “……”盛夜行把面无表情的路见星拉到身后。   李定西远远地抛个飞吻:“老大也再见!”   “他真没问题么,感觉最近腿抖得跟裁缝似的……”   展飞不放心地目送着,回头指了指宿舍楼,“没什么事儿我就回去休息了。”   盛夜行点头,“假期愉快。”   他说完,朝路见星勾了勾手,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上了五楼宿舍。   把校服换下来,路见星扯了扯系得过于紧的围巾,有点儿紧张地站在门口,敲了敲墙,意思是:我好了。   “嗯,我也好了。”盛夜行把骑行手套带上,看一眼路见星的外套,“把现金揣好,别掉钱了。”   “好。”路见星捂住口袋。   他转头朝门看看,还是没忍住伸手去敲了敲。   以前李定西还会给路见星说“我们在室内,现在要出去,外面没有人,所以不需要往外敲门”,但路见星像根本听不进去似的。   他依旧固执地在每天出门前敲一下寝室的门。   他知道,尽管这动作在旁人看起来十分愚蠢,但对他而言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仅仅是一个敲门的动作,会让他感受到新的一天开始,能充满斗志。   把摩托车从宿舍楼下停车棚挪出来,盛夜行抓着头盔直接扣路见星脑袋上。   路见星不舒服,非要取下来,盛夜行拗不过,只说:“那我们速度就慢慢的,不能提速了,不刺激了。”   路见星似乎很不想戴头盔,知道可以不戴时还笑出了声。   他厌恶封闭的感觉,更受不了透不过气的窒息感,这会让他想呕吐。   他很想告诉盛夜行他这种感觉,但是没能说出来。   在临出发前,路见星掏遍自己的衣兜,把市二特殊学生救助卡认认真真地卡在外套内揣里,再检查了一下必须要带出门的东西,突然说:“药。”   盛夜行说:“不吃,吃了骑不了车。”   他说着去打燃了火。   猎路者机车轰鸣声起,他们的脚边被激起一浪又一浪的灰尘。   这动静成功的吸引了路见星,他的注意力全落在灰尘上了。   机车的噪音在他脑海里放大了无数倍,但也还能忍受。   正在路见星发愣之际,盛夜行下车把外套脱下来围到路见星身后,自己坐上车,再把外套袖口围至自己身前打了个结。   路见星:“……”   这是什么意思?   盛夜行动了动方向,朝身后瞥一眼,给出解释:“这样就不会掉了。”   车缓缓行驶在道路上。   盛夜行发誓,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把机车开得像小电驴。   寒风刮脸,小自闭感官敏锐,戴着外套自带的大帽子,把自己的脸蛋儿捂得严严实实。   “路见星你别睡着了啊,一睡着就变重,我真怕你掉下去。”盛夜行回头看他。   他在盛夜行的后背蹭了老半天,才出声道:“说说。”   “说什么?”   路见星抬手,用手指在盛夜行的背上划了个“病”字,戳一下。   “你写的什么?”盛夜行的笑声散在风里。   路见星不厌其烦地写了无数遍“病”字,写完一个戳一下。   都不知道是多少遍了,盛夜行才模模糊糊感觉出来他的意思,开口问:“问我的病吗?”   路见星戳了他两下。   应该意思是:对。   “这么想了解我?”   路见星又戳他两下。   盛夜行深吸一口冷空气,边骑车边说:“我啊,我躁狂症,我一兴奋起来就很爽,很飘。我非常易怒,甚至会滥用暴力。”   路见星在身后握拳:“打!”   “打什么打,”盛夜行被逗得不行,“打谁都不打你。”   不行,这是个flag。   又骑了一会儿,见小自闭不作声,盛夜行怕他真睡着了,继续说:“你会不会好奇,我是为什么生病?”   “嗯。”   “遗传,我爸就有精神病……我躲不过的。”   “啊。”   “对,我说一句话你就发出点儿声音,好歹让我知道你没睡着,能听得懂。”   “哈。”   “你哈两下?”   身后立刻传来路见星冷漠的声音:“哈哈。”   “……”   盛夜行都能想象小自闭躲在帽子里“别惹我”的凶恶眼神。   将车速加快了一些,盛夜行还是想讲给他听:“关于我爸,我是没什么印象了,但非要从记忆深处挖掘的话,那还是有的。”   “你爸。”   “对,”盛夜行满不在乎地笑一声,像在说与他无关的故事,“我爸比我厉害多了,他一发病能把家里家外砸得很烂,许下很多他根本完成不了的承诺……那时候我家附近还有邻居,都说我爸吃软饭,他当场发作,狂到六亲不认,有次他还把邻居打进了医院。得这个病的人,一般都受不了别人说他有病……”   停顿几秒,盛夜行说:“其实我也是。”   “……”   路见星垂下眼,深呼吸一次,目光不知道落到了什么地方。   “但是我忍下来了。”   盛夜行也不管他听没听了,就是想说,“其实很多患者是不会主动吃药的,而且很抗拒,我一开始也是。以前我舅妈经常把药加在水里、菜里,但药的味道太重了,我一尝就吐出来,排斥加上自尊心受挫,更加激动到无法自控。”   路见星把他抱紧了一点。   “刚开始的时候我被送到医院里去限制了人身自由,我就恨所有人……特别恨。特别是被约束带绑在床上的时候。”   路见星又悄悄松了一点抱住他的力度。   盛夜行长呼一口气,平复下不稳定的情绪,说:“路见星,我有时候会羡慕你。”   你不知道恨,也不知道难过。   盛夜行在精神病院待过,也遇见过被误当成精神疾病被送到医院来的自闭症小朋友。   他不在乎周围的环境,所以对那些事只是略有耳闻,说有些在普通学校被正常的同学欺负,欺负完了还问老师: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们年纪尚小,不懂“欺负”是恶意,更不懂“为什么被欺负的是我”,他们甚至要花好长一段时间去理解某一个恶毒的举动、一句伤人的话。   可路见星不一样,他十七岁了。   他早已经历过了这些,对很多事物甚至更加敏感。   他有攻击性,对自己的保护采取一种主动暴力的方式,所以和周围人关系越来越恶化,但他无所畏惧。   刚来市二的那一段时间内,如果不是自己在身边照应,盛夜行都不能想象小自闭会吃多少亏。   “药很难吃,真的。”   盛夜行说,“我初中才开始吃药的那一段时间,吃完整个人都昏昏沉沉,一天要睡好多个小时,没有力气。现在你经常看我上课睡觉,真的不是因为我有多困。”   路见星了然道:“是因为吃了药。”   “会变胖。”   盛夜行已经习惯路见星的突然出声了,“初高中我拼命运动、参加集体比赛、健身、晨跑,就是很害怕药物导致我变胖。”   “胖。”   “……”   盛夜行决定为自己的身材辩解一下:“这叫壮。”   “……”   路见星盯了他的肩膀一会儿,松开手臂比划肩宽,像在表现“盛夜行你块头这————么大”。   但盛夜行正在认真骑车,他没看到。   路见星发觉自己的动作没被盛夜行看见,又偷笑了一声。 第34章 大勇敢   如果是换在从前,盛夜行绝对想象不出来自己会将好不容易放一次的假期耗在寺庙里。   还是骑机车去。   还背着个小自闭。   还一路上耐心地和对方说话,还任人把自己的腰勒得快喘不过气。   骑车骑到一半儿,天空开始飘雨,自己还把车上唯一一件雨衣取下来搭在对方身上。   还他大爷的……   感觉特别幸福。   唯一不舒服的就是盛夜行这车本来不太适合载人,因为平时他都是伏在车上骑着装逼耍帅的,带一个人容易骑得累,这屁股垫儿太高了。   他们要去的寺庙在市内二环开外,是处历史背景深厚的唐代佛刹,算是挺出名的景区。   盛夜行从小就听舅妈说那儿许愿求福什么的特别灵,每年都有许多从全国各地赶回来还愿的善男信女。   盛夜行不是什么多纯良的人,但他现在想求一次健康平安。   城里三环内在节假日查得严,盛夜行只得选择了一条从外三环绕过去的路,难免就会走一些不太宽敞的小道。   这种路上常有重卡经过,扬起的灰尘铺了整条街,盛夜行需要放慢速度,再回头确定一下小自闭是否正乖乖戴着帽子。   在行车途中,他瞟到有一家卖蛋糕的店推出的新品叫“冰皮月亮蛋糕”,说是里面裹了整颗草莓,咬一口会爆汁。   从外边往内里咬去的口感是先含一口冰激凌,再尝到香香软软。   操。   路见星的本体难道是这个?   这个冰皮蛋糕精。   骑车必须全神贯注地观察马路上的潜在危险,但盛夜行仍然走神了。   “嗳。”   他没忍住喊了一声:“路冰皮儿。”   可惜路冰皮儿没搭理他。   此时此刻的路冰皮儿正在与听觉做斗争。   他能听见盛夜行的话,能听见马路上远近皆有的喇叭声,能听见耳畔风声呼啸,但这些声音在他听来都是相同分贝,吵得他一时提取不出信息。   他在发愣。   盛夜行胆子大到松了几秒机车手把,将腰间打结的袖子扯紧了点儿,朝身后说:“路见星,抱紧一点!”   说完,盛夜行加了速。   这辆“身躯”庞大的猎路者在马路上卷裹风尘,自坡道俯冲入辅道中。   从辅道冲下来,他们头顶是贯穿城市南北的立交桥。   现在还不是高峰期,并不堵车,一辆又一辆汽车从立交桥上下来,往大路上行驶。   路见星从捂得严实的帽子里露出一对亮晶晶的眼,观察许久,突然说:“车在滑滑梯。”   “……”   盛夜行惊异于他的想象力,自己又只得想破了头去跟上脑洞,特严肃地说:“我们都是小饼干。”   路见星:“……?”   想象力不是你这么强行硬拗的!   盛夜行:“车是传送带,我们要去工厂加工。工厂就是市二,市二让我们浇上果酱变得更好吃。”他越说越扯,自己都编不下去了,感叹一句小自闭的世界还真不好融入。   他还真挺怕小自闭听完“我们好吃”,张嘴一口咬到自己肩膀上。   那时候的盛夜行还暂时体会不到“吻痕、咬痕都是爱的纹身”的意思,他对爱的定义还模糊不清。   路见星纠正他:“不是去市二。”   “那,我们就是潜逃的小饼干。”   盛夜行说完也被自己的傻逼劲儿给惊到,又加快了行驶速度。   也看不见路见星是什么表情。   从不远郊区飞来的客机飞得很低,噪音特别大。   盛夜行能感觉到路见星把自己的腰身又抱紧了点儿,人还在发抖。   “说会儿话会舒服点吗?”盛夜行说。   路见星开始努力地将对方的话从四周的噪音群里分离出来。   “嗯。”   “你出过远门儿么?”   “嗯。”   “火车坐过吗?”   路见星在身后摇了摇头,盛夜行也看不到,只得自己先聊起来:“我坐不了火车,小时候一听电视上那些绿皮车一开起来就‘呜呜’的,我他妈总感觉有人在一路哭。”   盛夜行的语气认真又严肃,“现在动车高铁倒没什么声儿了,但我也没什么机会坐。”   “你是不是不能坐飞机?”   “嗯。”   “飞机耳?或者说容易耳鸣,会受不了。”   路见星听他这么说,眼神躲闪一下,又想起第一次坐飞机时那种绝望崩溃的耳痛感,点了点头。   过了差不多半小时,盛夜行带着迷迷糊糊的路见星下车上锁,吹一声口哨:“到了。”   从停车场上山的路很窄,一路青苔岩石,路见星每走一步盛夜行都看得心惊胆战,表面上还是要装作毫不在意。   他明白,过多的被瞩目会给路见星造成无形的压力,就好像自己在发病时极其厌恶别人的指指点点。   什么“你别生气了”、“你太过分”这种类型的话,就完全是在火上浇油。   “你怎么了?”盛夜行在笑。   路见星边低头边走,非要去踩景区地砖的缝,“有病。”   盛夜行:“我也有病。”   路见星:“你有病。”   被“指认”的盛夜行已经开始直面自己的问题,被这样误伤也没有任何不爽的感觉,“对,我有病。”   “我有病。”   学人说话是路见星的一大技能之一,连神态都能模仿到位。   看他顶着一张冷漠脸说傻逼话的样子,盛夜行又想逗他了,“你和我都有病,连起来叫什么?”   路见星特别大声:“倒霉!”   “……”   盛夜行叹一口气,揪他脸蛋儿,“也不是。”   以前是觉得挺倒霉,现在不了。   现在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两个人走到售票窗口拿学生证买完票,路见星手掌心都是汗湿的。他无比庆幸今天游客并不多,不然他可能会直接堕入无尽的焦虑中。   他望了一眼身前的一棵棵参天古树,都快忘了上一次接触大自然是什么时候了,毕竟自由活动去哪里这种事儿一向都不是他能决定的。   小时候容易走丢,长大了容易出走。   刚才盛夜行讲家庭,倒是勾起路见星不少回忆。   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他满目新绿,精神放松,顺利进入走神状态。   “我们家没有精神病史,你却生一个有病的孩子出来,你让我怎么给我爸妈交代,我路家脸往哪儿搁啊?啊!孩子是你生出来的,你生成这样的!自闭症,说是自闭不讲话,你看他那些行为跟智力障碍有什么区别!还天天跟我讲‘贵人语迟’,他多大了都?路见星六岁了!连句‘爸爸’都没叫过!我不想一辈子就拖着这一个儿子了,你自己看着办。”   路见星记性不是特别好,能让他在意的事也十分少,但爸爸在他年幼时曾在书房咆哮出来的话一直让他记忆犹新。   那一夜,他安静地站在卧室里听。   小朋友的神情看起来木讷呆滞,其实什么都懂了。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样的炮火与硝烟中,父母能再生出第二个儿子。   一个健康的、没有任何问题的小弟弟。   自己是挺倒霉的。   小学那会儿,路见星记得妈妈像市二的许多家长一样选择了在学校附近租房住。有一段时间他离不开妈妈,走哪儿都必须跟着,人家房东一看就知道小朋友有问题,更不愿意租了。   家里离学校太远,去学校又天天守水龙头,一上课就哭,路见星干脆不想去上课了,采取消极抵抗。   早上一叫他起床,他就撅屁股在床上晾自己。   哪儿都不想去。   盛夜行抽完一根烟,路冰皮儿还在灵魂出窍。   他们不逛风景区,只是直奔主题去烧香的地方,还必须上一处有数十级的长路石阶。   路见星一头雾水地跟着盛夜行走,盛夜行回头看他不说话的乖样儿,感觉自己哪天兽性大发把他拐卖了他都还会软绵绵地喊一声“夜行哥哥”。   盛夜行看着他,又有点说不清感觉了。   阶梯并不算陡,但是梯数就已经让人累得够呛。   盛夜行打赌,以路见星那些异于常人的“磕磕碰碰”,走不了几步就得摔一下,等走到顶了那不得一膝盖血吗。   阶梯上游客不多,要么正在以各种姿势拍照,要么累得死去活来,一边大口喝水一边说下次再来。   登山拜佛的大多是中老年人,年轻点的都是女孩儿占多数,两人在一群游客里特别扎眼。   盛夜行万分庆幸自己和路见星走路速度够慢,甚至比不过老年人,不然真就被当成夕阳红旅行社导游了。   他目测了一下石阶级数,“唰”一声将外套拉链拉好,半蹲下身子。   盛夜行朝身后说:“上来。”   这回轮到路见星懵了,动都没动一下。   盛夜行没管那么多,凑到他跟前再弯下腰,强硬地搂过路见星的两条胳膊把人顶上背。   他一使劲,路见星双脚离地,下意识就扯紧了盛夜行的领口,盛夜行再从身后托住他的膝盖弯,直接把人背了起来。   哎,小自闭还挺重。   身高体重明明就是完全健康的,甚至还很有劲儿。   “抱稳,”盛夜行喘一口气,有点兴奋,“我要冲上去了。”   他这完全把路见星当沙袋在练。   路见星挺乖,趴他背上还安抚性地捏他耳朵,“慢慢。”   “我们先跑到那里。”盛夜行扬下巴,示意了长石阶中间的平台。   “慢慢。”路见星只是说。   “好,我慢慢的。你把我脖子抱好,腿夹紧一点,”盛夜行说完这两句感觉有点没对劲,耳朵一红,继续说:“别乱动。”   路见星长这么大第一次被除了他爸以外的男人背在背上,傻了。   有一种正在被用心对待的感觉。   很好。   再想想还有什么词语能表达现在的感受……   满足!   他悄悄搂紧盛夜行的脖颈,看周围人投来的好奇目光,紧张又害羞。   但他害羞得不明显,只是低着头靠在盛夜行颈窝附近,努力想让脸颊上的温度降下去。   其他正气喘吁吁的女孩子都在看他。   其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长辈也在看他。   树叶,昆虫,飞鸟,白云,都在看他。   他却让一个只大自己一岁的男生背着,想光靠偷懒就登顶!   “路冰皮儿,”盛夜行清了清嗓子,“我告诉你啊。”   “啊。”   “我们一点儿都不倒霉。”   懵了好一阵才想起来怎么回事,路见星收紧了交叉在盛夜行锁骨处的手臂,低低地“嗯”了一声。   百来阶的古刹长梯,盛夜行背着路见星跑了上去。   他本来想在中途停,却感觉根本不累。   说是当作普通训练的“负重跑”,可这和以前背发高烧的盛开飞奔去医院的感觉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   上石梯登顶,到殿前要捧三柱香。   盛夜行把烟掐出来,有点混账到想拿三根烟作数,又看了看旁边的小自闭,决定自己还是真诚一点。   他买了香烛折回来,自己握了一把,再给了路见星一把,说等会儿跟着他拜一拜就好了,他说这里很灵,可以许三个新年愿望。   石阶上人不多,但主殿前的香火很是旺盛。所有人都望着殿内金尊像虔诚一拜,互相并不交谈。   路见星看盛夜行从兜里摸打火机点香烛的样子,觉得更像在点烟。   火星跳跃,盛夜行眉眼间的戾气莫名地消散了,更多的是认真。   想小自闭越来越好是真的。   想小自闭也是真的。   “咚——”撞钟声起,盛夜行压低声音对路见星说,“我们可以许愿了。”   求神拜佛的过程对于路见星来说无疑是新奇的。   自闭症是天生的,躁狂症是遗传加诱因,再算上程度对比,路见星决定让自己这次的诚心诚意保佑盛夜行。   希望盛夜行早日进入稳定期。   不打架,不自残。   完毕。   谢谢您。   路见星默念完毕,认真地鞠了躬。   他的神情近于漠然,站在殿内的角落看盛夜行站起身,低头玩儿撞钟僧人送的小佛像卡片,好像世间所有事都和他无关。他的指腹顺着卡片边缘摸了一圈又一圈,正面反面来来回回摸了二十多次,才乖乖地收了手。   没有谁看得出来他也带了一颗诚心,去许了另一个人。   盛夜行活了十八年算是修了一身反骨,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带人来寺庙里相信这些东西。   今天临走前他还特意打电话咨询了一下舅妈,对方的意思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看路见星特上道地拜完,盛夜行问他:“许了几个?”   路见星比了个“一”。   “可以许三个的。”盛夜行说。   路见星没说话,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也不知道要等人。   他不能太贪心,一个就足够。   从正殿出来还需要下楼梯,路见星闷声不响地下了第一阶,撑着膝盖弯腰不动。   盛夜行刚把外套上的香烛灰抖干净,“走不动了?”   路见星说:“来。”   “干什么?”盛夜行问。   背你下去。   你一次,我一次,公平。   路见星怕不出声对方不能会意,还做了个踩平衡球时的动作。   盛夜行先沉默一秒:“……”   “来。”路见星说。   “不是,你知道我多重么你就敢背我?这么高的阶梯,你摔坏了怎么办,别说唐寒,光李定西他们……”   “来。”   只重复这一个字的路见星十分坚定,“试试。”   “……”   操。   那就不客气了。   “行,那这样。”盛夜行上前一步,将胳膊搭上对方的肩膀,“我腿就不夹上来了,就这么吊着背,你要是要摔了我好拉住你。”   路见星突然抖了一下。   因为盛夜行说话的吐息在他耳边。   “你抖什么……”   盛夜行耍流氓似的又靠近他耳朵一些,嘴唇都要蹭上人耳垂了,故意压低嗓音慢慢地勾:“太近了吗。”   太近了。   敏感如路见星,他呼吸都急促了。   盛夜行察觉到他的异常,刚想再多说句什么,远处有个游客像被山里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的野虫子吓坏了,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路见星又抖了一下,这回是生理性控制不住的颤栗。   他对这种声音敏感异常,被惊得愣了神。   “靠,刚刚谁打嗝儿了?”   盛夜行想办法转移他注意力,在他耳边低声粗着嗓骂:“这怎么比李定西吃饱撑着了还响。”   路见星顿了几秒没反应,过后才笑起来。   笑得真他妈好看,跟朵花儿似的。   盛夜行暗“骂”一句。   松了一口气,盛夜行把手臂稳稳地挂在他脖颈处。   “走吧。你确定你能使上力?”他说。   掌心正恰好碰着路见星的喉结,盛夜行瞬间紧张起来,用温热去感受那一小处凸起。   还想用嘴。   用嘴亲一下。   这里可是路见星说话时会有动静的地方。   盛夜行更重更壮,但是路见星好歹也有一身偏瘦的少年感肌肉,要挂着一个盛夜行走下坡台阶完全没问题。   他用双手在胸前握住盛夜行的手腕,稍微弯了弯身躯,确定把人“背”稳之后,颤悠悠地往下一阶踏了一步。   “厉害,”盛夜行趴在他耳边,说话声音尽量低沉,“路见星,牛逼。”   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男音一入耳,挠得路见星心尖儿上都痒痒。   酥酥麻麻的。   这种心跳加速的感觉过于清晰,又让他感到好奇与萌动。   他缩了缩脖子,又伸腿往下一阶坚定地迈了一步。   他的样子像要上战场的士兵,身后是他最坚实可靠的盾。   一生难遇,千金不换。   小自闭今天不是小自闭,满脸汗和泥的样子也和小漂亮不搭边。   今天是小勇敢。   等今年夏天满了十八岁,就是大勇敢了。   路见星的后脖颈起了层薄薄细汗,在阳光下显得亮晶晶的。   他抿紧下唇,把快要滑下去的盛夜行又往上提了点,又下一阶。   我也可以。   我也能够。   我,我特牛逼! 第35章 开趴体   实话说,盛夜行遇到过横的,但没遇到过路见星这么横的。   才从石阶顶背到中途路段,他就能感觉到路见星扛人扛得吃力,喉咙里时不时小声地发出“哈”、“哼”等用力过猛的音,乐得盛夜行憋笑都憋不住气。   他让路见星停,但路见星不停。   他猜小自闭是想跟他切磋,毕竟高手过招从来都是相顾无言,以呼吸沉默交流。   盛夜行实在忍不住了,怕自己一个用力把人压趴在阶梯上,劝他:“我知道你特别牛逼,但你费劲儿也没多大意义。因为怎么比也是一个我能背五个你。”   他这个形容一点儿也不夸张,毕竟自己是篮球队出身,身上的肌肉全藏的是力量。路见星看着白白净净,体形偏瘦,再怎么将衣服捋起来晒腹肌也没有盛夜行看着壮。   但路见星停了脚。   “得,四个你。”盛夜行说。   路见星没动。   盛夜行和他讨价还价,笑一声:“那……三个你?”   路见星小心眼儿病一犯,真不愿意走了。   “行吧,两个你。不夸张。再少我就不同意了。”   “……”   两个我,确实还可以。   背到一半路途,盛夜行就下来了。   路见星背他背得够呛,盛夜行吊他脖子也吊得累,两个人撑住膝盖弯腰站在石头阶梯中间对望一眼,也不知道是谁先笑了出来。   碰到有游客说“麻烦让一让”,路见星躲闪不及,没收住脚,不小心往下连着踩了好几阶,完全出乎盛夜行意料地靠自己极弱的平衡感站稳脚跟,微微喘气。   他背对盛夜行站得笔挺,不算宽的肩膀上像承担了什么重量。   “路见星。”盛夜行吹一声口哨,叫他。   路见星抖了一下肩膀,再缓缓侧过头睨他一眼,并没有讲话。   盛夜行还记得他刚转学过来的时候,明明是一个被叫名字也不会答应的人。那时候自己只是觉得小自闭好玩儿,现在除了好玩儿还多了一些莫名的感情。   但他们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盛夜行还不想弄得太明白。   两个人同时在发愣,路见星率先回过神,像突然想到什么,在脚边空地上蹲下伸手去摸地砖上的石头。   景点的地砖被做成浮雕,形为月下蛟龙出海,双角中央托一龙珠在上,栩栩如生——这么一幅作品在路见星眼里也只不过是一条龙、一轮月、好多水、一颗球。   他伸手去摸摸那颗球,盛夜行也跟着蹲下来哄他:“地上东西很脏,你先起来。”   路见星充耳不闻,东摸摸西搞搞,从树下抓了四根掉落的树枝,将其拼成一个正方形的形状,又扔了几颗碎石在正方形里面,抬头将目光投向盛夜行。   有话想说?   环视了一圈周围,盛夜行确定这就是普通的景区环境,应该没有什么会刺激到小自闭,难道他以前来过?   盛夜行干脆蹲下来看他到底想说什么。   路见星点了点一颗石子,“触觉板。”   他说完,又摸了一下另一颗:“羊……角球。”   “竖抱桶。”他再摸一颗。   最后,路见星把指尖落到石头上,又给人家起名字:“跳袋。”   盛夜行没太明白他想说什么,只知道路见星在向自己介绍关爱中心会准备的一些训练器材,市二的体育训练室里也有。   只见小自闭把正方形开了个小口,指了指自己,再用手指跨进三角形,几下就撞掉了摆得端端正正的石头。   他张张嘴,没说话,只是盯着盛夜行看。   盛夜行彻底犯难。   他看路见星喜上眉梢的表情,又结合了一下两个人之前有关于治疗训练的谈话,决定大胆点儿猜一下:“你想告诉我,你很喜欢这些器材?”   路见星没反应。   “那……”盛夜行想想,“你想告诉我,你小时候进训练室就这样横冲直撞?把这些器材都撞飞了?”   路见星的眼神闪了一下,仰起脸朝天空笑。   看来是猜对了。   “路冰皮儿,你小时候上学你哭么?”   盛夜行瞅他一眼,想捏一把他的脸,忍住了,挑眉的动作特别欠,“哭吧?肯定还哭得打嗝儿。”   路冰皮儿还没来得及接收到自己的新外号,就开始忙不迭点头。   哭啊。   哭还不听劝,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也听不见,唯一停下的原因只有可能是我自己哭累了。   放个屁都能把自己吓哭。   我小学的时候特别好吓唬,但一上课就烦躁,哭得特别凶。   老师没办法,只得把学校洗手间里的水龙头打开。我就站在水龙头那儿用手指接水,感受水流顺着我的手指往下滑……   这个动作能反复循环一上午。   这么多想讲的话,在他嘴里最终化为一个字概括:“……啊。”   路见星愣了一下,快把嘴皮咬破了。   怎么这样呢!被盛夜行那样鼓励的眼神看着,他好像就又不会讲话了。   “没事,”盛夜行心中钝痛,抬起胳膊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认真道:“不着急,以后慢慢说。”   从寺庙景区出来已经是傍晚时分,盛夜行载着路见星绕开下班高峰期会堵成浆糊的大路,抄近道找了家吃炒菜的小餐馆,说过节得好好儿吃一顿。   他本来想带路见星去试试市里不少出名的美食店,但考虑到路见星对周围陌生人影响的承受能力有限,只得先带来人少的地方用餐。   学校附近的那些餐馆,他们也吃腻了。   再说了,路见星还在长身体,总不能天天二两面打发,他又不太会说话,吃过的东西也少,难以表达自己对味觉上的意愿。   菜上得很快,炒肉、煲汤、凉拌菜、烧菜和蒸菜通通上桌摆盘,类型要什么有什么,算是新年伊始的一个好兆头。   路见星捉筷子愣了好一会儿,最后把筷子落在凉拌鲫鱼这道菜上。   他完全在惊异于鱼为什么也可以做凉的。   “没吃过凉拌菜?”看他好奇的表情,盛夜行才想起来不少自闭症患者都是肠胃不太好,赶紧叫老板多加了碗开水来温温。   见对方吃得眉开眼笑,盛夜行又紧张道:“烧豆腐没吃过?”   路见星“嗯”了一声。   “黄瓜?”   路见星摇头。   很多东西不是父母不给吃,是他不敢吃,也不接受自己最喜欢的土豆被取代地位。以前那会儿他一吃没吃过的蔬菜就闹,闹完就吐,有一回吐得差点儿栽进厕所里去。   “茄子?”   “豆腐?”   “西兰花?”   “宽粉条?”   路见星全否了,没继续搭理他,低头拿勺子去扒饭。   都没吃过。   因为说话做事只能选一件,路见星吃着吃着就把筷子停下来,朝盛夜行指哪个菜好吃。盛夜行说你能不能试试边吃边夸,同时做两件事儿试试,结果路见星一开口就条件反射地停筷,气自己气得不行,手再一抖,豆腐全夹了个漏。   这顿晚饭最后是路见星买的单。   到结账的时候,他从衣兜里拿了张一百的钞票叠好放到老板手里。   他说话的声音大得小店面儿里吃饭的人都听得见:“十七!”   老板被他大嗓门儿吓得动作一顿,手指飞快地在计算器上点来点去,诧异道:“还真是找你十七块……怎么做到的?算得比我还快。”   她根本就没打菜单发票,也没有报总共多少钱,眼前这小孩儿上来就甩一百块钱,把要找多少钱说出来了。   路见星在看菜单时就记了价格,吃饭期间一直在心中算来算去,为了最终鼓起勇气去找老板买单。   其实他并不想多说一个字,但他认为这顿饭就是得他来买。   他想说感谢,却不知道怎么说。   晚上九点半,两个人一路瞎晃着回了市二附近。   张妈在微信群发消息说今晚查寝不挨个儿查了,改为抽查,谁抽着谁倒霉,班群里一阵跳跃欢呼,总觉得那些个倒霉蛋绝对不是自己。   此消息一出,七班男生小群又炸开了花,顾群山直接甩坐标,说爹妈新给买的双屏电脑到了,让兄弟们过来打游戏。   还特意圈了盛夜行,说好久没聚聚了。   盛夜行无语,难道不是天天都见面吗?   盛夜行领着路见星进门时,出租屋里烟雾缭绕。   见两个人同路,顾群山惊得眼球快掉出来:“我操,节假日你俩都做康复训练呢?”   屋里就四五个男生,面前摆了啤酒瓶,全围成圈坐在台式电脑前观战,一看见盛夜行进屋,都站起身来。   “对,累一天了。”   盛夜行面无表情地套上鞋套,把路见星往身后带一下,皱眉道:“屋里的人都掐烟,不然我带他走了。”   “这烟也不呛啊。”   “我咳嗽。”   “别别别,大哥……”顾群山一拍大腿,喊展飞:“展飞,快关门儿上锁,绝对不留一个逃兵!”   展飞抬起下巴,叼着烟说:“烟灰缸在桌上。摁了摁了都摁了。”   “都摁了!”顾群山边说边跳,抢过展飞嘴里的烟屁股嘬一口,嬉皮笑脸地把外套拉链儿敞开散热,“老大你进屋,今晚我们就等你呢,没想到你把我路哥也带来了。”   一个男生从冰箱那边把一件啤酒抱出来放桌上,愁了,“群山,老大都来了,这件酒今晚够不够我们糟蹋的啊?”   “不够再叫外卖订,”顾群山没想那么多,直接抠开一瓶喝一口,对路见星说:“路哥喝酒不?”   “不喝。”   “喝。”   两个不同的回答同时响起,前面是盛夜行说的,后面是路见星说的。   展飞没忍住笑,“真能喝?”   “他胃不好,少灌点儿。”盛夜行说着抬起头,眼神往屋内扫一圈,那感觉完全不是少灌点儿,完全是谁灌他谁吃不了兜着走。   路见星没搭理盛夜行怎么说,找了个最边缘的空位盘腿坐下,剥了颗开心果就开始发呆。   “哎,我今天在隔壁学校瞅着个女生特别可爱,好想上去要微信啊。”在场的一个男生拍拍胸膛靠在沙发上,“你们找过谁要微信么?”   “要什么微信,没那个资格。”展飞喝啤酒是一杯接一杯不带停,“高攀不上。”   盛夜行咬碎了嘴里的冰块,笑笑没说话。   “穿着市二的衣服,能找谁搭讪?”顾群山接展飞的话,“很多人特别看不起我的出身,我也不怪谁。”   “你家干嘛的?”沙发上瘫着的男生问。   顾群山用牙咬开啤酒瓶盖,大声道:“挖煤的。”   男生:“……”   展飞这边正在给李定西打视频电话,手握不稳手机,只得拿个手机支架托着。   李定西发现自己一走,这群人就开始聚众拼酒,气得要死。   碍于在亲戚家,他只得开着微信视频在那边自己也拿了杯果汁,呐喊道:“让我们举杯邀明月,天涯……”   “天涯海角也没你的地儿,”盛夜行伸手去挡摄像头,“拿杯果汁就别出来丢人了。”   李定西“哎哎哎”几声还是不死心:“老大,你们说什么话题呢?”   “沉重的话题。”盛夜行说。   “到底说什么呢?”   “说什么时候把你踢出我们球队。”   “别,我都听见了。要我说,融合教育才是最好的。你看那些跟我们年纪差不多大的人,挺多都动不动想死啊觉得没活头了,那是因为他们不认识我,”李定西越说越较真儿,“他们要是认识我,看我这么惨还活得这么积极向上,那可不得更加珍惜生命了吗……”   展飞摁键杀了顾群山一个狼人卫兵,嘴角一抽抽:“问题是……没人愿意让孩子跟我们玩儿。”   顾群山一巴掌拍沙发上,怒了,“哎我操,李定西搞演讲刺激到你了,你他妈杀我干嘛呀。”   “杀你好玩儿。”   展飞说完,把游戏手柄递给盛夜行,“老大,干他。”   盛夜行也笑,接过游戏手柄后喝了一口啤的,朗声道:“干什么干,你们这游戏太血腥。玩儿什么杀`人卫兵,没意思。血都喷到屏幕上了,手断了还不打马赛克,这像话吗?都别打了,都他妈坐过来看。”   他说着,觉得喝酒喝得热了,拉拉链儿脱下外套就甩在一旁沙发上。   “来,路见星。”   盛夜行端着键盘坐到一言不发的路见星身边去,吐息间略微有些酒气,“哥教你玩儿超级玛丽。” 第36章 抱   盛夜行刚贴着他坐下,屋内瞬间鸦雀无声,其他人都往他这儿看。   看什么看,没看过带未成年隔离不良信息的?   “得了吧哥,这叫‘超级马里奥’。”展飞扔了颗花生米在嘴里嚼起来,“你没碰过这游戏就别净化心灵了。”   盛夜行沉默了几秒,说:“有没有黄金矿工?”   “没有。”顾群山惊得掉下巴。   “……”盛夜行又咬碎一口冰块,说:“森林冰火人。”   顾群山:“真没有!”   盛夜行:“狂扁小朋友?”   “老大你饶了我吧……”顾群山又开了瓶啤酒和可乐兑在一起,“你这真的是大爱无疆,舍己为人。平时这种血腥战争游戏不是你最喜欢的吗?你还说你一拿武`器爆头就特别爽,每次打玩游戏你眼睛通红,跟磕了药似的。现在你来跟我说太血腥了不行?要玩那种4399小游戏?”   怎么着,小自闭对这些过敏?   被叨叨的人倒没搭理他,咬了个滤嘴不吭声,丝毫不受干扰,搂过路见星就直接退出现有界面去找益智类游戏入口。   “喏,打游戏前先喝点酒,”展飞吹一声口哨,“方便发挥。”   顾群山开始吹牛逼了,“操,超级马里奥这种游戏,我喝断片儿了都能打通关。”   展飞倒了酒,兴奋起来又吹口哨。   “再吹要尿了!”   顾群山抓抱枕去捂严实他的嘴。   “喝!”展飞躲开攻击,把见底儿的啤酒瓶砸地毯上,“今儿喝不翻你我改名儿叫展降落。”   “划拳,三局两胜。”顾群山说。   展飞拿手肘撞盛夜行,“赏脸参与一个?”   盛夜行起身去拿开瓶器,压低了嗓在展飞耳边说:“我要是喝醉了,你背小自闭回去?”   “背?”展飞吓懵了。   我操,盛夜行给人当保姆了?   “不然你以为……我这腹肌怎么练出来的?”盛夜行笑一声,“就只有我背得动。”   他把路见星当小菩萨似的供着,对方也把他牵进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一喝酒就兴奋,啤酒灌多了有点上头,等他回到路见星身边坐下,发现路见星还在望桌上的啤酒。   盛夜行是不太想路见星碰酒的,但他以为对方是口渴了,就问:“要一点啤酒吗?”   “游戏有蘑菇。”路见星说。   已经习惯了他这种思维不在一条线上的回答模式,盛夜行倒是见怪不怪,继续问:“如果要就告诉我,或者我给你一点可乐。行么?”   “手机信号差。”   路见星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手机屏幕上李定西模糊的脸,又小声逼逼一句。   都卡成ppt了!   “路哥说什么呢?来,拿着。”   顾群山喝得有点儿高,没仔细听路见星讲的话,倒了一杯啤酒加冰块递过去。   路见星接得快,晃了晃酒杯观察一遍金黄色气泡,再伸舌头舔一下杯沿,含了冰块在嘴里翻来覆去地咬,左边腮帮和右边腮帮都藏了冰块,鼓起来像个仓鼠。   路见星不是没喝过酒,只是很少喝啤酒。   他以前初中那会儿因病长期失眠,就拿家里当爹的白酒喝,逐渐喜欢上晕晕乎乎的感觉,也喜欢汹涌袭来的睡意。   但他很有度,不会让自己断片,免得给父母添麻烦,自己肠胃也不太好。   今天,他望着小出租屋内一群和自己一般大的少年人,突然想醉那么一回。   盛夜行多少能看出来他发白的脸色,皱眉道:“要不要回去?”   没想到路见星没吭声,反倒第一个扶着沙发站起来,举着啤酒杯,看了看盛夜行。   屋内的人一看是路见星主动要碰杯,全都赶紧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展飞更是连花生米都没嚼完,一口吞了一颗下去,呛得手都在发抖。   “啊……那我来说几句。新的一年到了,大家能聚在这里我也非常开心,嗯,该说的话也在迎新晚会上说过了,欢迎路见星来市二,也希望你早日康复!”   顾群山爽快地说完,被展飞一个眼色瞪过来砍个半死:你傻逼啊,这病他妈的康复不了。   “啊……那,”顾群山是真喝得有点儿高,挠挠头道,“那就为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也为我们迷茫的未来,干杯!”   展飞冷漠地吐槽一句:“你是青春疼痛电影看多了。”   盛夜行再火上浇油地提醒一句:“为了青春又为了未来,那你应该再干一杯。”   顾群山听得呛了一口酒。   把整杯啤酒直接灌下肚,路见星擦擦嘴角抬起头来,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但他发现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努力了一下想说点什么,还是没说出来。   他像突然被阻断了表达能力,只得握着空酒杯又坐下。   出租屋里的灯已较为老旧,光线昏昏暗暗,洒在路见星的鼻梁上投出浅淡的影。   也许是他乖顺得久了,盛夜行还有点儿不太习惯他能一口气干掉一杯,也快忘了他是那个能开学第一天直接在寝室里爆室友脑袋的人。   说不出话的感觉让路见星感到烦躁不安,他拿了桌上的果汁、可乐、雪碧一通乱兑,再加一瓶小的绝对伏特加进去晃晃,仰头一口就闷了。   “他……真没问题?”顾群山他们又开始在打游戏了,“老大,你不管他喝酒?”   “他想喝就喝。”   说是这么说,一玩儿起罚酒划拳这些活动,盛夜行就要去拦顾群山他们递给路见星罚的酒。他想让路见星参与社交活动,又不愿意让路见星喝酒,就直截了当地说了,路哥的酒都我来喝。   展飞看他这么拦酒,不乐意了,“哪有你这么玩儿的,路哥愿意让你挡吗?”   盛夜行说:“我喝他喝都一样。”   一直没吱声的路见星动动嘴唇,眉心都拧起来了:“喝个屁。”   “嗯?喝醉了怎么还骂人,”盛夜行低低地哄他,乐得想笑,“路冰皮儿,你这里头是黑芝麻馅儿还是草莓馅儿的?”   路见星看他一眼,又把眼神往天花板上抛。   哎?小顾家这个灯还不错!   几番“轮回战”下来,出租屋内的空易拉罐倒了一地,冰桶内的冰块全化成了水。餐巾纸铺在桌面上,全被浸得都不能用了。   凌晨三点半,整栋楼里所有的窗户都熄灭了灯,全世界像唯独他们还醒着。   展飞瘫在沙发上发扑克牌,手软得不行,喝到最后干脆不发了,把扑克牌朝空中一洒,“我不行了。”   “孬。”盛夜行笑一声。   手臂搭在顾群山肩膀上,展飞说:“把剩下的瓶子喝空了就结束战斗吧!”   路见星一个人蹲在一边儿,正拿啤酒当饮料喝。   他一听要结束战斗了,赶紧把手里的酒喝见底,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雪碧。   “你不要喝了。”盛夜行从桌下伸过手。   也许是酒精作祟,盛夜行第一次没经过路见星同意就亲密地触碰了对方的身体。   他捋开路见星衣摆,悄悄摸了摸他小腹,凑近了低声耳语道:“肚子都喝鼓了。”   路见星赶紧收腹。   盛夜行一声不吭地用手腕将他的腰揽过来,动作强硬得不容商量。   屋内灯光太黑,又都喝得快不省人事了,压根儿没有人注意到他俩在桌下做了什么小动作。   “哎,群山,别喝了。”展飞看顾群山还在添酒,急了。   “老大,你还记得吗……上次我跟你说我加了群,还笑嘻嘻地跟你讲……”   顾群山根本不停谁劝的,手里的啤酒瓶还在往外漏酒,“我看他们那些发病的行为觉得好笑,然后发现自己其实也是这样……我一辈子都逃不开这些症状,我每天小心翼翼的,好怕被陌生人看出来我不对劲……”   “加群挺好玩儿的,我觉得我自己也挺搞笑。”盛夜行冷笑一声,语气听不出情绪,“谁又不是呢。”   沙发上躺着的另一个男生干完最后一口,说:“新的一年,又要开始丧了。”   “又他妈要开始丧了。”   顾群山复读完一遍,抹掉嘴边的酒渍,嘟嚷道:“冬夏你要这么说才够表达情绪……路哥你听见没,适当爆点儿粗,特别为你的语句增添力度!”   “少乱教。”盛夜行踹了个空啤酒瓶过去,知道自己喝得也有点高了。   啤酒瓶在地毯上滚两圈儿,停下,盛夜行又踹一个滚过去,一环撞一环,躺倒在地上的空啤酒瓶清脆地响了好几声。   像是他们的生活破碎了再碰撞的声音。   原本就磕磕碰碰的生活。   展飞夺过酒瓶放到冰箱上,转身过来扶人,边扶边吐槽:“喝醉了怎么还搞汇报演出呢,你们班这群人每次喝多了就出洋相!”   “得了,我和路见星进杂物间去睡,我记得有个小床。”   盛夜行看路见星喝得快坐着睡着了,站起身来扶人,“展飞,你和冬夏、群山进卧室睡,群山床大,能睡三个人。沙发上倒得全是酒,湿的,睡不了人。”   “你和路见星挤?”展飞站起来脱短袖,“你比我们四个都壮,会不会太挤。让冬夏和路见星睡吧。”   盛夜行直接说:“没有我路见星睡不着。”   展飞:“……”   一群喝醉的男生挤一个洗漱间简直就是灾难,盛夜行干脆带路见星在客厅里等他们完事儿。   等待期间,盛夜行实在是有点犯烟瘾,脱了上衣就咬烟,含在嘴角也不点,时不时用眼神勾路见星一下,以寻求准许。   他知道路见星不会准确接收到“我能不能抽烟”这种信息,但就是想锻炼对方的这种互动,说不定哪一天路见星能在和他对视一眼后,点头说可以。   等展飞拖着两个洗漱完毕的酒鬼进主卧,盛夜行才裸着上半身进了浴室。   喝酒喝到一半他就觉得热了。   衣服越脱越少,连呼吸都变得不顺畅。   他迅速洗漱完毕让出空位,招呼路见星进来洗脸刷牙,自己则挤进了淋浴间。   盛夜行最终没忍住点燃了那根烟。   他知道自己喝得有点多了,路见星也是。   而路见星正一脸懵地站在洗漱台前,把挤好牙膏的牙刷往嘴里送。他咬着牙刷动了几下,嘴里含住白泡沫,扭头朝淋浴间里看。   他只知道盛夜行脱了上衣穿着长裤,正开了热水在云烟氤氲的淋浴间里抽烟。   热水不断地冲刷过瓷砖,与掸下的烟灰形成漩涡。   盛夜行咳嗽了几声,嗓音低沉又性感。   在呼吸骤然变快的须臾间,路见星看见对方精壮紧实的肌肉隐没在雾气里,脑子里有点乱,突然迷糊到不明白下一步该做什么。   然后,他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抬起手把自己的上衣也给脱了。   这下盛夜行也傻了。   他叼着燃尽的烟屁股开玻璃门出来,抓过干净毛巾用热水打湿。   “抬头。”他对路见星说。   路见星抬头,盛夜行努力克制住往人半裸上身转移的目光,将毛巾捂到路见星脸上擦了一圈。   换过了一次水,盛夜行拿香皂给他擦了擦耳后,确定酒气削减一半,这才放心地准备带他回房间。   出浴室前,路见星扔了一团纸巾。   但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在扔纸巾时,路见星转过身去弯了腰,大半个偏白劲瘦的后背暴露在浴室的雾气中。   他微微湿润的发梢、脖颈、乃至腰线以下被运动裤包裹的臀,让盛夜行有了点状况。   完了。   后者只是深呼吸,拽住了准备往房间走的路见星,“先把衣服穿上再睡觉,好吗?”   “不。”路见星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盛夜行看他挣扎开了,忍不住吼道:“路见星!”   小自闭头也不回。   特别拽。   出租屋就那么点儿大,杂物间更是小。   盛夜行在洗漱间门口来不及抓住人,只得拿了路见星的卫衣跟着进去。   一进屋,盛夜行就把门反锁了,再把自己的衣服全部穿好。   路见星半裸着身子坐在床头,伸手管盛夜行要衣服:“冷。”   “我脱你就脱,我穿你也穿?”盛夜行发现了这个问题,沿着床边儿坐下来,“你睡里边儿,我怕你半夜滚下床了。”   “贴。”路见星说。   盛夜行摇摇头,眼睛红得厉害,“今晚不能贴着睡,背对背吧。”   路见星不吭声,脱了鞋袜蹿上床,非要睡在外面背对着盛夜行,睡下没几秒就往后瞧瞧,随时等着盛夜行像往常那样贴上来给他当一堵墙。   “背对背睡。”盛夜行转过身去不看他。   路见星张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啊”,又凑过去动作轻轻地闹他。   几次请求无果,路见星烦躁得翻了好几个身,“贴,贴。”   “睡觉。”   “贴……”   “路见星,你贴着我也一样的,不一定非要我抱你。”   “贴!”路见星叫起来,“贴背!”   盛夜行半睁着眼,哑声道:“你贴我背,一样的。”   “要正面,”路见星说,“要抱。”   “别动,”盛夜行喘着粗气,整个人快爆炸了,“我认识你没多久,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别动’、‘慢点儿’、‘说句话’……有时候我说了你也不听,听也听不进去,该怎么折腾怎么折腾,谁都治不住你。但这次,你是真的别动。”   病症导致的某些方面亢奋让他紧张得无所适从,酒精带来的刺激又难以控制,浑身开始发烫,连着后脖颈那一片的神经都在颤抖。   胀痛、发热,又激动。   他的后背在流汗,并且止不住地发抖。   路见星懵着“嗯”了一声,趴在床上不动。   他根本不知道躲。   他喝得睡到卫衣都捋起凌乱一角,腰腹被窗外晨光的亮度照得极为白皙,皮肤汗涔涔的,偏浅的头发也揉得乱糟糟。   路见星翻身,鼻息间发出一声闷哼,衣物被自己压错位了也不知道扯扯,直接露出半个背。   盛夜行反复深呼吸几次。   就是这个背,这张脸,让他快犯病了。   他再回过神时,路见星已经被自己压在身下,安安静静的,像是丝毫不觉得难受。   望着路见星那截儿曾经让他觉得“脆弱”的后脖颈,盛夜行低头,往上啄了一下。   他在忍住想咬上去的冲动。   他有反应,快要爆炸了。性`亢奋,是他不能避免的过激症状,也是他极少爆发的糟糕状态。   而且路见星明明就还没有闭眼。   他乖乖趴着也不反抗,只是抓攥着床单,不知道在想什么。   像清醒,又像迷糊。   “今晚你喝太多了,我也是……”   盛夜行将压制的动作改为后抱,哑着嗓子说完最后一句,“睡吧。”   被人圈在怀里,路见星头昏脑胀,别的什么都再思考不了了,只感觉自己的一条胳膊正被压在身下,磕着非常疼。   他迷迷糊糊地翻过身去拥抱眼前的热源。   五分钟都没有,两个人的姿势就从后背抱变成了正面相拥。   路见星把脸埋在盛夜行的颈窝附近,将双臂交叉起来,开始莫名地贪恋眼前的温度。   “你这样睡不好,转过去,背对着我。”盛夜行头痛,眼前阵阵发黑,晕得根本看不清什么情况,只能凭本能地去推拒路见星的过分亲近。   路见星还是固执地重复最开始的话:“抱。”   “转过去,我抱你。”   “这样。”路见星想说,就这样。   他本来是想要被后抱的,但现在可以正面抱着睡了,自己就想要亲密得更多一点。   面对盛夜行,他几乎是爱上了肌肤接触的感觉。   盛夜行叹一声,并不妥协,“转过去。”   现在,他们交缠在一处的呼吸都太过于炙热。   “盛夜行。”   路见星晕晕乎乎的,低声唤了这么一句。   几秒过后,盛夜行屏息凝神,不再动了。   酒是个好东西,他想。   但我不是个好东西。 第37章 饲养员   元旦的第二天假期几乎要被他们匆匆睡过去。   再一睁眼,时间已经是二号下午六点多。   冬季天黑的早,路见星洗漱完出卫生间,身上披了一件盛夜行的外套,袖子空空,晃晃荡荡。   他站在出租屋杂物间的窗台上,学着盛夜行的样子往嘴角咬一颗烟,将脚尖踮起来往外望。   宿醉让他眩晕头痛,也让他爽快。   远处晚霞落红,天际衔接出紫色。   南方的城市难以望见“窗含千秋雪”的景,路见星也没看过雪,只依稀记得雪在电视里的样子。他胡乱地擦一把脸,往楼下望,又看见街道上小贩们的摊车上冒起簇簇白烟。   他开始想,为什么盛夜行生气的时候不冒烟——   越想越觉得好玩,路见星回头看一眼还在沉睡的人,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以后不要生气了。   我也不会让你生气。   晚间七点,在盛夜行醒来前的十分钟,路见星揣着几张折得软皱的纸钞下楼,找了家卖海味小馄饨的店。   出门前,他费劲吧啦地回想了一遍昨晚一起玩的人数,拿纸张将其记录下来,一到馄饨店就把纸递过去,再比划了一下。他突然在想,是不是那些不会讲当地语言的人去国外,在某些方面的无助是和自己一样的?   见老板投来同情的目光,路见星赶紧磕磕巴巴地开口:“不是,不是哑。”   路见星在市二多少有点小名气,出租屋又离市二不远,自然有学生一看到他就了然了,低头给老板小声说了几句。   没几秒钟,老板再投来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好奇。   “那他咋的还能说话啊?”老板粗声粗气的,意识到自己太大声之后迅速压低音量,“自闭症不是都不理人么……还能自己买馄饨?”   路见星听力过人,一听到这些,数馄饨碗的动作停了一下。   老板放下舀馄饨的勺,在腰间毛巾上擦干净手,边回头边说:“弟弟,你喜欢画画不?哎呀,你看店铺白墙上这些乱七八糟的,都是我儿子画的,我听说你这种病的小孩儿都挺爱画画,还画特别好,有空你可以来找他交流交流啊……”   店内的气氛大概沉默了十秒,路见星才头也不抬地回答道:“不画。”   不是所有自闭症患者都是天才画家。   他动动嘴唇,最终找不到沟通的方式,只得机械地指了指自己的嘴,再将目光投向老板。   但可以,讲话。   “嗨!没事儿,说话嘛,这种事儿慢慢来,但你别让这功能退化了,得多说!勤说!”老板也怕说错话,赶紧将话题回到馄饨上:“你一个人买这么多吃?要不要辣椒油呀?”   路见星点点头。   老板先是惊异于他的饭量,转头又心想可能这种孩子有点儿古怪,只得拿大漏勺在高汤锅里舀了好几颗新鲜虾仁,“来,叔多给你捞点儿虾仁啊!”   路见星捧着馄饨碗站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赠予了多余的“礼物”。   他将心中排练过许多遍的“谢谢您”说出口,再跟了句“结束”。   每说一句话对他来说都好像作为机器人正在完成任务,他总是忍不住在心中加一句“结束”或者“完毕”,而今天他却在陌生人面前不小心说出来了。   路见星愣了几秒,没有发现周围谁在嘲笑。   大家都很忙,没有人有时间在乎谁。   老板继续为下一位顾客盛馄饨舀虾仁,买完馄饨的顾客也匆匆忙忙,正在自己扯塑料袋,要将塑料打包盒装进去盖好盖子。   路见星学着他们的样子,把自己买的五碗馄饨打包盖好,再提回了出租屋。   他把晚饭一买上去,展飞、顾群山和冬夏也都醒了,一脸茫然地看路见星拎了五碗馄饨上楼,面面相觑,话都说不出来。   顾群山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赶紧推门进去喊盛夜行起床,说路见星主动买了晚餐回来。   “几人份?”盛夜行正坐在床沿穿衣服。   “五个人,”顾群山说,“你,我,展飞和冬夏以及他自己都有……他已经能自己买东西了?”   盛夜行沉默几秒,闭了闭眼,“之前买过一次,被人说哑巴。”   他说完,心像被紧攥住了,“这次最好没有。”   “我该……怎么说?”顾群山看起来十分紧张,“跟他说‘谢谢你’?”   “嗯,”盛夜行低头穿鞋,“就像平常朋友之间,不用搞特殊。”   他希望他是个人,而不是病人。   四个人给路见星道过谢,全端着馄饨狼吞虎咽,吃完已经是晚上八点左右。   盛夜行收拾了一下昨晚睡过的床,决定现在带路见星回去休息。寝室离出租屋并不远,他们赶上了张妈的查寝。   因为平时玩儿得野,不习惯集体生活,顾群山和学校好多同学一样有单独在外面租房,相对也就更加自由,夜里十一点又打电话过来问盛夜行要不要翻墙出来玩,说学校附近新开了酒吧,总感觉昨晚没喝高兴。   盛夜行以前不是没喝多过。   可是,像昨晚那种明显又难忍反应还是第一回。   接过电话再回寝室,路见星已经睡下了。   他还是保持后背贴墙的姿势,还专门空出一只手捏着自己的耳朵。   盛夜行接了个电话又抽了根烟,在外面站得一身雨露湿气,时间也相对较久。   他抓过毛巾擦干微湿的头发,瞥到路见星书桌上还有未关上的笔记本。   盛夜行打开手机手电筒。   他本来只是想看一眼小自闭又悄悄记了什么,一看却没忍住眼睛,又往下扫了几排文字,愣住了。   路见星把百度知道上关于【同桌躁狂症】的词条摘抄在了本子上,可行的就拿红笔打钩,不可行的就拿红笔划了叉。   ——告诉老师,要求换座位。(叉)   ——让他去精神病院。(叉)   ——回家告诉父母,让他们找学校要求保护好你。(叉)   还行,路见星每一个大红色叉都划得力透纸背。   盛夜行继续往下看。   ——和他单挑。(勾)   小刺猬把肚皮儿露出来晾久了,背上的刺儿偶尔也觉得痒痒,想扎人。   看到这里,盛夜行突然有点儿迷茫。   要是自己跟路冰皮儿真的干起来了,他是用反手一个擒拿把对方摁住呢,还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让他打让他打让他打。   他在黑暗中退后几步,摁开了李定西床头许久没有人用的小夜灯,屋内一角便有了点点星光。   盛夜行踩上床梯,坐在路见星身边,用手臂力量将人翻个面儿,再把路见星捋起来的后背衣物全扯下来盖好。   手掌心抚上路见星的后背,盛夜行能感觉到对方这一块贴墙的肌肤都是凉的。   正准备睡下,盛夜行猛地止住动作。   昨天是因为喝了酒,有什么反应他能理解,可自己今天根本没有喝酒。   为什么,还是有反应?   盛夜行干脆盘腿坐在床尾,盯着那小夜灯消火。   算了,就不该把这玩意儿打开,不打开也看不清路见星的脸,也就没这么多事儿。   可盛夜行心里明白,对方连呼吸都勾人。   他再尝试一次躺下。   路见星的一只手正捏着他自己的耳朵,睡觉姿势看起来有些别扭。   盛夜行把他手握住,正轻轻地拿进被窝,路见星迷迷瞪瞪的,挣脱开手部的桎梏,顺着盛夜行的锁骨往脖颈往上摸,直接捏住了盛夜行的耳朵。   还掐了两把。   盛夜行:“……”   靠,今晚就这么睡?   他转过身从后面给路见星挡住了墙,想把路见星的手从自己耳朵上挪开,试了几次都挣不开,干脆就让他这么捏着了。   “路见星。”   盛夜行在临睡前凑到对方耳朵边,“就让你这么一次。”   算了,自己好像每晚都这么说。   元旦收假,高二七班一大早就开始收作业。   对于这种清早没睡醒就收人作业的行为,顾群山表示非常反对。他就记得,这次布置的作业也不算作业,就是说要自己给自己安排一点儿事做,并且最好写成报告交上去。   自己元旦干嘛了?喝酒、打游戏,还吃了顿路见星买的馄饨。   这么一想,这光阴浪费得还有那么点儿值。   也许是盛夜行站起来放篮球袋的动作太大,连带着里面有一张纸也被扯出来落到地面。   “别动,”盛夜行在后面说,“我来捡。”   纸都飘到跟前了,顾群山没有不瞟一眼的道理。   老大听起来有点紧张。   顾群山两眼放光,更好奇了。   他冒着被开瓢的风险迅速蹲下来,边蹲边说:“老大别动!小弟我来替你捡!”   这什么玩意儿?   纠正行为:   (1)拒绝与陌生人接触。   (2)反复喊亮宿舍楼道声控灯。   (3)看书时,眼睛与纸面贴得太近。   (4)脾气有点大。   余留问题:   (1)蹦单字。   (2)睡觉捏耳朵,浅眠易醒。   (3)黏人。(已划掉)   生理问题:   (1)在走路时稍不留神仍然容易摔跤,对空间距离感知较弱。   (2)温差感知能力弱。   进步:   (1)握笔不手抖,能熟练书写。   (2)经常笑。   (3)回答问题能在五分钟内。   (4)已掌握一些日常词汇。   (5)不随便开瓢。   (6)黏人。   顾群山捻起飘到地上的这张纸,惊了,“哎我操……唐寒说还要整这些?这什么啊?”   “你就写我嘛,那还不简单?”林听趴在桌子上大声给他支招:“你就写‘听不到’、‘说话声儿太大’。”   “真布置了这个作业?”顾群山不死心地问。   “没有。”   盛夜行把纸抢过来,“这是课余作业。”   顾群山越想越头疼,抓着A4白纸和黑笔,也不知道该不该往上写字,“林听,我不记得有这个作业啊……”   林听也喃喃道:“我也不记得……”   “这什么啊?”顾群山有点懵。   他还没缓过来,这是写的小自闭?盛夜行什么时候搞精准扶“贫”了?   “不该问的别问。”盛夜行收回那张纸。   顾群山:“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盛夜行:“饲养手册。”   顾群山:“……”   一旁趴着休息的路见星暗暗咬住牙,让腮帮鼓起来,再悄悄地动了动耳朵。 第38章 买鞋   一月中下旬,课程安排临近期末,冬天最冷的时候已经过了。   盛夜行情绪不太稳定,没有敢擅自给自己停药或减少用量,只得规规矩矩谨遵医嘱,一上课又只得趴着睡。   唐寒经常在其他课的课间来给他加一件外套披上,时间一久,路见星也学着唐寒的样子,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盛夜行盖上。   有些时候,盛夜行是被捂醒的。   唐寒给披一件、路见星再给披一件,热得他一身汗,抬头起来往教室扫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到同桌身上。   被盯住的人只是端着学校发的水果,拿塑料叉子在果肉上戳眼儿。   戳就算了,还非要每一排都戳得对称,讲究深浅,戳满一面又换一面,根本不打算吃。   盛夜行沉默着坐直身子,用食指关节敲敲桌面,小声吹口哨:“路见星?”   路见星不搭理他,继续戳水果。   “喂,”盛夜行挪凳子靠近一点,拿了本书挡住两个人,“别玩儿了,都戳烂了还怎么吃。”   他说着把自己的水果盒推过去,“你吃我的吧,我不太想吃。”   自己不爱吃水果,每次想扔了又老被唐寒说浪费食物,如果小自闭爱吃就好了,自己每天的水果盒都即将有去处。   “……”   路见星还是不理他,竭力要把每一排叉子眼戳得整整齐齐!   “还有十分钟就放学了,你再不吃我扔了。”   盛夜行放一句“狠话”,把水果盒装模作样地往自己这边挪。   安静好一会儿,盛夜行又把水果盒推过去“三八线”,催促道:“你看这苹果,富含矿物质和维生素,这梨,止咳的。”   “这西瓜,贼甜……”   顾群山端着自己也没吃完的水果盒转过头,正准备说几句,又愣了,“哎,怎么冬天还有西瓜呢,反季节啊,不健康。老大你别让路哥吃了。”   盛夜行:“……”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路见星抓起叉子插了块红西瓜,直接往盛夜行嘴边送。   盛夜行不好意思在顾群山的注视下就让路见星喂,只得把叉子拿着自己吃完那块西瓜。   能怎么办呢,还不是得吃。   一口西瓜还没嚼完,盛夜行听路见星闷哼一声。   “哼唧什么,”盛夜行把西瓜咽下去,紧张起来,“你怎么了?”   路见星摇摇头,眼睛发红。   自己太丢人了。   他又把食物喂到自己下巴上了。   塑料叉子做工粗糙,尖头难免有毛刺,疼得他嘴边的皮肤全刮红了。   泡水果的水也黏了些在他唇角,水渍清晰。   路见星本能地抗拒所有能伤害自己的东西,一脱手,“啪”一声,叉子连带水果盒都摔在了地上。   他看起来很痛,正单手攥着校服衣摆发抖,脸色煞白。   为了不让其他同学看出来异样,路见星拿试卷遮住了半张脸,努力让自己镇定。   顾群山看他把水果盒摔了,正寻思得拿扫帚和拖把过来把地板弄一下,就低头要去捡地上已果盒分离的“残骸”。   盛夜行制止他:“顾群山,你先别动。”   “啊?”   “你转过去。”   “这地上……”   “转过去。”   盛夜行在顾群山转头之后,咳嗽了几声,掩盖住自己挪凳子的声音,又尽量让自己的身体离路见星近一些。   他附到路见星耳畔,把从抽屉里扯的卫生纸塞到对方手中,沉声道:“水果是你不小心摔的,叉子也是,你今天要不要试着自己捡一下,收拾一下?愿意就去做,不愿意就摇头,我来弄。”   路见星愣了十来秒没动作,好一会儿才点头,撑着课桌蹲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是不是对空间距离感知有点弱,直到指尖察觉纸巾被水渍浸透得湿润了,他才意识到已经碰到了需要捡拾起来的垃圾。   好凉。   甚至刺得痛。   路见星在地上又蹲了好一会儿,像朵蘑菇似的,把洒在自己脚边的水果全捡起来装进水果盒里,再将其扔进了垃圾桶。   班里都在上自习,没多少人能注意到后排的动静。   顾群山多动症,本来专注力就差,时不时往后瞟瞟,居然看见盛夜行拿着拖把进教室,再把拖把递给了路见星。   “喂……林听,”顾群山对着林听的耳朵说悄悄话,“你说,最近为什么什么事儿老大都让小自闭自己干啊?”   语毕,顾群山还加了句:“你小声点儿答。”   林听点点头,尽量压低音量发表自己的意见:“要锻炼吧?见星要是不多训练训练,以后毕业了怎么办。不说远了,就说寒假了怎么办呀。”   “哦,寒假。”顾群山说。   林听“嗯”一声,继续写作业,自言自语道:“要放寒假了。”   路见星认真地拖完地板,出了一身汗。   他听力好,回到位置上又趴了好一会儿,直接开启与世隔绝模式,说什么都不起身。   他满脑子都在循环播放顾群山和林听说的那五个字——   要放寒假了。   意识到“会分开一段时间”后,路见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当中。   吃完午餐回来,他先是把衣服脱得只剩最里面的一件衬衫,整个下午都在走神开小差,谁说话都听不见,非要拿笔在本子上画小蛇,周围一有人路过他就烦躁,又跺脚又晃椅子。   盛夜行最开始还劝他把衣服穿上别着凉,到后边儿就干脆不劝了,路见星脱一件他接一件。   他能感受到路见星不愉快的情绪。   等脱到只剩一件了,盛夜行才问:“真不冷?你到底在气什么?”   “冷。”路见星说,“我冷。”   “裤子也只穿了一条……”盛夜行朝他裸露的脚踝上看一眼,“这鞋穿了一周了,明天换一双好不好?”   小自闭全身上下就一件衬衫一条校裤,衬衫薄到趴着的时候衣摆还会勒出腰线,脚踝也露在外边儿,冻得浑身都哆嗦。   路见星只是说:“不。”   “穿衣服。”   盛夜行强硬起来,把厚外套往他身上拢,“感冒了没人会照顾你。”   “就穿这个。”   路见星答非所问,低头去摸自己的鞋面,“白的,黑的。”   盛夜行穿黑鞋,他穿白鞋。   他觉得配。   “你不能只指着一双穿,白鞋有很多双,可以试着换着穿。还有,你现在只穿这么点儿衣服会感冒。”   盛夜行深吸一口气,“路见星,我的耐心有限。”   只穿一双鞋这种行为,他以为只有小盛开在三四岁的时候才会这样。   也不知道为什么,小自闭今天下午突然开始阻断交流。   路见星动了动胳膊,拿铅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边写边念:“不—要—寒—假——”   之后无论顾群山、林听,乃至盛夜行给他说什么,再怎么劝,路见星翻来覆去都是这四个字,不要寒假。   最后实在没办法,教室门一开一合的,冷风不停地往教室内钻。   本来空调暖气也供应不够,路见星已经冻得嘴唇发白了。   路见星没什么精神地趴着生气,盛夜行却因为怕对方感冒气得攥拳头。   他忘了,路见星这支“镇定剂”能让自己迅速冷静,也能让自己越来越容易被刺激。   被激发出那种毫无源头、不受控制的情绪。   顾群山怕再这么下去两个人得打起来,赶紧去办公室叫了唐寒来看看怎么调节。   唐寒把路见星带到了办公室。   她自己有一个单独的小隔间,桌下放了烤手的小太阳。   她把小太阳提起来放办公桌上,招呼路见星坐过来,“说说吧,今天怎么回事?”   路见星不说话。   他快把手掌心掐红了也说不出话。   唐寒忍住叹气,从抽屉内拿了一套图片出来,朝路见星晃了晃。   “见星……我们先让沟通变得简单一点,”唐寒轻声说,“看看这张图片,上面画了什么,告诉我。”   “球。”   路见星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他只是匆匆瞟了一眼,又开始往走廊上张望。   唐寒试图吸引他的目光:“告诉我,谁在踢球?”   “人。”   “男孩儿女孩儿?”   “男,”他指了指自己,“人。”   唐寒想笑,又意识到路见星确实快成长为真正的男人了,只得说:“你是男人,但图片上的是一个小男孩,他看起来只有六七岁,对吗?”   路见星凝视了一会儿那处小身影,点头。   “连起来试一试?”   “男孩,踢球。在。”   “在放到中间,想清楚再开口,不着急。”   “男孩在,踢球。”   “快一点试试,像平时听我们讲话那样。再来一次可以吗?你能做到的。”唐寒看他急了,连忙安慰,“你看你平时和夜行他们讲话,有时候就很自然也迅速。现在是老师要求你去描述图片,是在和你聊天,你想怎么讲就怎么讲,用你自己的方式。”   听到“夜行”两个字,路见星很用力地眨了眨眼。   唐寒自然捕捉到了这一细节,“嗯……也不一定是和他。想想和其他同学讲话?”   “夜行,”路见星捏住自己冰凉的手掌心,“我和夜行,讲话。”   唐寒问:“想和夜行讲话?”   路见星避开了问题,开始把话题回到照片上:“阳光下,灿烂。有,男孩儿,踢球。”   “阳光很灿烂?”唐寒笑起来。   这图并没有表示出阳光灿烂,算是路见星开始表达联想思维了。   “嗯。”   路见星盯着图,还是说得有些磕巴,意识到了漏了一个字,他又认真地补充:“在,踢球。”   他记忆中的“男生”,总是在冬日灿烂温暖的阳光下,跑得一身热汗,站在篮球架下神采飞扬地笑。   望着自己笑。   唐寒到最后也没能问出来他为什么不愿意放寒假,只当是自闭症孩子对“不允许环境改变”的执着。   劝说着让他把衣服穿上后,唐寒让他回了教室。   和前几次谈话一样,路见星前脚刚走,盛夜行就主动找上门了。   他明明担心、关心,却非要装作不太在乎的样子,靠在办公室门口,看似随意地喊一声:“寒老师。”   唐寒捧着热茶进办公室,冲他笑,“问路见星的事?”   “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放寒假,”盛夜行共情能力弱,很少能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还有为什么不穿衣服。”   “不是他不想说,”唐寒道,“让他对情绪做出解释,已经超出了处理范围。”   “他什么都没说?”   “不愿意讲。”   唐寒喝一口茶,认真道:“但是,他说了一句‘夜行’。”   盛夜行“嗯”了一声,没什么表情,却已经开始紧张了。   “先进来坐,门口站着冷。”   唐寒招呼他,“我了解过情况,说是路见星小时候并不讲话,现在我们看到的他的表现,都是经过十多年有针对性的密集干预所影响出来的。”   盛夜行理了理睡得凌乱的领口,“可是他有时候能说完整的句子。”   唐寒摇摇头,继续道:“教他发出声音和发元音的难度是一样的。从他能说‘嗯’或者‘啊’这样的语气助词开始,就说明他离讲话不远了。现在也是训练出来的结果。你不会知道为了讲简单的一句话,他会在脑海里排练多少遍。但关于他的思维,我们都没办法理解,只能引导他讲出真实想法。”   “他有时候……很多想法挺有意思。”盛夜行说。   唐寒点头,“对他,我还在探索期。”   盛夜行补充道:“人与人之间许多想法都不同,你们老师也不能去否定他的天马行空。”   “对。而且如果他在语言方面暂时有退步,那也很正常。不要着急,会慢慢变好。”   “嗯。”   “冬天也快过了……”唐寒叹道,“小半个学期下来,他进步已经很大了。多亏了你。”   盛夜行沉默几秒,才点头,“他也……帮了我很多。”   “离寒假没多久了,这段时间少让他喝牛奶,也少吃面食。”唐寒说,“消化有病症的人多少都有点感情问题,我得多注意。回头还得给他家长说说。”   盛夜行像想起了什么,问:“口腔也需要强化?”   “你知道?”   “没,听说的。”   他还是不太愿意承认是自己专门去网上查的。   “嗯,”唐寒说,“多监督他用吸管,偶尔吹吹口哨。这是两个强化口腔肌肉的绝佳运动。”   盛夜行走了神。   那接吻呢。   “听到了吗?”唐寒看他没放心上,笑了,“在想什么?”   盛夜行咳嗽一声,说:“好。”   “作为老师,我有一定的责任感,可每个自闭症孩子表现出来的情况都不一样,每颗星星都是一个谜。”   唐寒捋过耳发,轻轻地叹气,“就像你望天上的星,你知道它在那里,也看得到它,但就是隔了几万光年的距离。除了看见,一无所知。”   师生谈话完毕,盛夜行拿着一沓卷子出门。   临走前,唐寒喝完了茶水,小声地对盛夜行说:“夜行,我不会落下任何一个学生。所以,你和见星都要坚持下去。”   “好。”   盛夜行回应完,还是没忍住问:“寒老师,要是他在一段时间内一直只穿一双鞋怎么办?”   “……”   唐寒有点儿懵,一时答不上来。   好像这并不在盛夜行需要管的范围内。   盛夜行也觉得自己问得奇怪,清了清嗓子,“当我没问。”   “这应该叫……”唐寒想想,“刻板行为,固定对象。”   盛夜行本来在走神,一听这话瞬间回血,愣了。   对象?   什么对象?   “哎,”唐寒突然出声,“等一下。”   她很想告诉盛夜行说,路见星非常在乎你。   在乎到一听到名字会使劲眨眼睛,会重复那两个字,会很容易被牵动情绪。   但她已经不太想把路见星的治疗工程强加在盛夜行身上了。   两个孩子的磨合期已过,还能不能继续互相帮助下去就看接下来的一段过渡期了。   路见星是盛夜行的一盏灯。   可这盏灯需要自己亮。   盛夜行停下脚步,回头道:“怎么了?”   “没什么,你先回教室吧。”唐寒说。   盛夜行关了办公室的门,有点儿后悔下午那么急躁地就给路见星发脾气。   对方只是没穿衣服,自己就他妈快急出病。   以后还得了啊!   回到教室已经是下午第三节课间,等第四节上晚就又放学了。   到了七班门口,盛夜行并没有急着进去,而是靠在走廊上,咬烟看风景。   偶尔有疯跑的学生冲过去撞到他的肩膀,总会被他的眼神吓跑。   也许是性格里的冷漠和暴戾堆砌得久了,他只是瞥一眼,都足以让同龄人感到害怕。   这样并不好,他也不想这样。   盛夜行把烟叠起来,再剥开烟纸,将烟丝一点点扯出来揉碎,投掷进垃圾桶。   烟也少抽了吧,味儿太大。   他把卷子递给了准备进教室的同学,准备再在走廊上吹一会儿风,毕竟只有吹风的时候,他能感受到自己是独立存在的。 第四节课是季川的,他正端着茶杯和教辅书来了七班门口。   季川见走廊上就只剩盛夜行一人了,也习惯这小子作风,随口问一句:“不进去上课?”   “要。”盛夜行站在走廊靠里的窗边,眼神往教室内瞟,“我再站会儿。”   神了,小自闭好像在玩儿手机。   还笑得特别……   操。   那种笑是怎么回事?   感觉他的嘴角是忍不住上扬的,原本又大又漂亮的眼睛快眯成了一条缝,连呼吸都是含糖的。   “给你十五分钟。”季川看了眼手表,在一旁提醒道。   盛夜行压根儿就没听季川在说什么,光盯着路见星看了。   小自闭还在玩手机。   小自闭好像又笑了一下。   小自闭打字的时候还念念有词的,说话很小声。   吗的。   他在给谁发消息?   盛夜行正气得一股无名火没地儿撒,季川突然伸出手在他眼前打一个响指。   季川问道:“盛夜行你小子听我说话没?再给你十五分钟吹风,吹完进教室上课。”   还没来得及答应,盛夜行兜里的手机响了。   不用解锁滑屏,直接拿出来就能看到。   是路见星发的。   ——老师有问你,那张图写了什么吗?   ——你有说,阳光很灿烂吗?   小自闭收手机了,正趴着发呆。   小自闭刚刚的消息,是给自己发的。   “谢了您,”盛夜行收手机,拍拍季川的肩膀,“十五分钟不够,这节课我逃了。”   季川连忙扶稳险些被盛夜行撞翻的茶杯,愣道:“啊?”   “我得去买点儿东西,等放学就关门了。”   扔下这一句,盛夜行边笑边往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后退,又往翻墙的地方去了。   学校选址偏僻,最近的一家耐克店在离校大概二十多公里的商场里。   盛夜行没来得及回宿舍骑摩托,只得坐三轮车去。一进店,他没有看眼花缭乱的男款货架一眼,直接给店员描述。   “买鞋,”他说,“要纯白的,鞋带颜色有点儿偏米黄,鞋底厚,气垫的,鞋边缘有一圈凸出的斜纹,鞋侧面有个勾。”   “这款是有的,”店员边找边说,“是这个吗?”   店员托了一双鞋到盛夜行面前,盛夜行看过后确定道:“是这双。”   “好,您要多少码的?”店员问。   盛夜行想了一下路见星的码,说:“四十二的,拿三双。”   店员看他还穿着校服,迟疑道:“三双一样的?”   “嗯,能换着穿。”盛夜行说完,准备拿手机付钱。   “三双四十二码的,纯白的,对吧?”店员说。   “对。”   盛夜行确定完,像想到什么,又说:“再,再拿双四十四码的,一样的。”   店员已经不知道他到底要怎么买了,还是按照要求去拿货过来,“还要一双四十四的?”   “嗯,”   盛夜行说着,不知道为什么脸有点红,“我穿。” 第39章 答案   李定西今晚没回寝室,不算大的空间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   看到四双一模一样的鞋放在一起,路见星还有点儿懵,他闹不明白为什么之前还好好的,现在和盛夜行单独呆在一起自己就紧张,连话都说不利索,只得用冷酷的“表象”来伪装自己。   况且,要放寒假的事实还在困扰着他。   深呼吸,放松。   再深呼吸,张嘴。   还是吐不出半个字。   他想要去交流的欲望在喉咙横冲直撞,寻不到话头,无从说起。   盛夜行把四个鞋盒放在地上,将自己那双四十四码的拎出来摆到一旁,对路见星说:“这双是我穿的,另外三双都是你的。快试试看合脚不合脚。”   路见星不懂为什么盛夜行会送自己鞋,抓着鞋不肯往脚上套。   盛夜行又哄:“因为你不能总穿一双鞋,所以我就买了三双一样的。明天穿这个新的好么?”   “只有一双。”路见星说。   “我知道你只有一双。”盛夜行耐性子解释,“可现在是四双了,他们都是一样的,所以换着穿,好吗?”   路见星在固定依赖上非常固执:“一双。”   听他还是不愿意转弯,盛夜行试图换一个思路去哄:“你不想和我穿一样的鞋吗?”   唐寒说过,对付路见星这种就需要逆向地去引导他。他赞同的事,怎么问他都没反应,但是一旦说了他不赞同的,他可能会被刺激到要说一两句话。   天知道盛夜行问出这句“自恋”的话时,心跳得有多快。   他是被心动冲昏了头脑的人,鲁莽地出击、占有,只等对方点头首肯。   对普通人来说只需要摇头或点头的问题,被路见星回答得很难。   他花了十多秒去反应,再开口说:“想。”   脚踝被盛夜行轻轻握住,路见星脸红得紧张,连忙说:“我……”   我自己可以来!   盛夜行的掌心太烫了,力道又大,抓得路见星挣脱不开。   “想自己穿?”盛夜行问。   路见星点点头,把头稍微往侧面偏了点,努力想掩藏住自己发红耳朵。   可他忘记了,人是有两只耳朵的。   一只藏住了,另一只又蹦出来。   盛夜行看路见星缩脖子缩得像只兔子,又觉得好笑,知道他现在知道害臊了,赶紧站起来让位,再确认了一遍:“那你自己穿?现在鞋带儿会系么?”   路见星深呼吸,“会。”   盛夜行说:“改天我给你录个系鞋带儿的视频,你跟着学几遍,说不定就会了。”   路见星板着脸答:“好。”   还是不太放心,盛夜行就看着他穿鞋,没敢挪步。   不一会儿,盛夜行就听见市二男生宿舍楼下喧闹无比,一群半大的小男生凑在一块儿尖叫呐喊,像在哄抢什么东西。   盛夜行单手揣在衣兜内,踱步至窗前往楼下看一眼,“果然,明叔在楼下发独轮车了。”   他说着,往屋内瞧一眼:“路见星,我在门口等你,你系好了找我。我先下去帮你领一个。”   每天晚饭后推半小时手推独轮车是学校的新安排,说是练习力量和平衡感,和什么前庭觉有关系,盛夜行上课不认真,没太仔细听。   这项锻炼还不止针对路见星,更多的是要去帮助学校里部分统感失调的学生。   盛夜行还记得以前体育课,他和班上同学闹腾,玩儿输了就得一只手掐耳朵一只手指地面,盯着转圈圈。   好家伙,那些统感失调的哥们儿特别能转,因为双手协调不良能有理由不捏耳朵,而且还不会眩晕。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路见星。   等会儿也不知道小自闭能不能推好独轮车。   毕竟那东西沉,还得靠自己去把它平衡起来,再往前推动。   盛夜行下楼之后,路见星在床沿坐着系了无数遍鞋带,最后终于自暴自弃地把鞋带一股脑全塞进鞋里,干脆不系了。   他想不通,明明就可以全塞进去,为什么非要系起来。   还有,吃饭明明可以就用勺子解决,为什么非要用筷子。   还有,将物品放在固定的地方能让自己平静,为什么要将它换一个位置?就放那儿不行吗。   可能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怪异。   也像人和人之间,孤独一点很好,为什么需要交流……   他以前向医生书写过这个问题,对方说,只是因为你没有理会过沟通的乐趣。   这个回答让路见星郁闷了一段时间。   临出门前,路见星迟疑了好一会儿,决定给盛夜行拿一件外套下去。   他刚才好像穿得很少,一踮脚拿篮球袋,校服衣摆往上提了十来厘米,腰腹露出一截,看着都冷。   也很赏心悦目。   现在路见星还没意识到自己的“关心”有多么不同寻常。   他喘一口气跑下楼梯,差点儿摔在三楼的楼道里,好不容易扶住扶手站好,楼上匆匆跑下来的同学朝他吼:“路见星!你跑什么跑!”   “路见星!你保镖呢?”   “操,你也能玩儿独轮车?”   这些话语,是开玩笑还是真心嘲讽,路见星压根儿听不出来,只自顾自地往楼下跑。   跑到二楼了,后面追上来的同学还是在那儿缺心眼似的加油打气:“我今天不能输给路见星!”   “傻逼,今天是单独训练,人家才懒得跟你比——”旁边一个男生说。   “独轮么,溜就完事儿!”   “得拿得稳!”   “路见星!你领独轮……”小男生话还没说完,看见盛夜行拎着独轮车站在楼梯口,瞬间嘴瓢了,“车了没啊……没领我帮你。”   盛夜行眼神阴鸷着,从头到尾将三个隔壁班面孔扫了个遍,再提了提手里的独轮车。   他提独轮车的样子像要拿车子抡人,吓得那三个男生赶紧贴墙根儿往外走。   其中有一个边走边说:“哎呀,快快快,你磨叽什么磨叽,领车去!找明叔去!”   另一个男生道:“找明叔去!”   杀气腾腾的盛夜行放下独轮车,朝他们瞥一眼,没说话。   以前自己一打架对殴,基本都是同龄男生被揍得屁滚尿流地喊“明叔——”,然后自己被“收押”到上级跟前,收场得不太风光。   但是打赢是打赢了的,所以他没怕过谁,也不会怕谁。   现在路见星站在一楼阶梯上,被一群不熟的男生嘲得一脸懵,盛夜行倒真有点儿怕了。   他怕路见星把那些不着调的笑话往心里去。   路见星动了动腿,看见盛夜行在第一级阶梯那儿站着,突然就不知道怎么动作了。   盛夜行看出他的紧张,干脆把独轮车放下靠在墙根,说,“跑下来吧。”   路见星还是有点儿不敢动。   之前他随便怎么撒欢儿跑都无所谓,但现在他不想一趔趄摔盛夜行眼前。   自己最近状态不稳,干什么都特别丢人。   他再迟钝、再难考虑是非,但也有很强的自尊。虽然说这自尊心对于他来说,难以支撑。   “路见星,我接着你。”   盛夜行松开手,稍微将手臂下放,做出身前托举的姿势,“除了我,没人看见。”   他算是看明白了。   小自闭洗澡避着自己、爬床梯避着自己,连下楼跑个步都要避着自己,就是怕丢脸。他们这个年纪的男生自尊心特别强,更何况是搭档。   最不想拖累的搭档。   但是,盛夜行现在需要把路见星的惯性思维调转过来,他们之间需要的是:只在对方面前露出脆弱、需要保护的一面。   路见星最终平平稳稳地跑完了最后几阶。   他坚定着脚步走出楼梯间,边走边回头,想要看看盛夜行有没有跟上。   “急什么,”盛夜行看他着急,笑得不行,“空地都还很多,有位置的。大家都在训练自己的,没人会说你做得不好。”   “嗯。”   “不用紧张……慢慢来,”盛夜行说,“有的是时间,就怕你不想练。”   路见星被说中了心思,实诚地点点头,伸手去接盛夜行领的独轮车。   要独轮车保持平衡对于正常人来说并不困难,但对路见星来讲是一大挑战。   这和小时候玩的平衡木、触觉板,或是大龙球不同,独轮车是非常有重量的。   路见星开始庆幸自己没有疏于过锻炼,身子骨也算结实硬朗,完全能依靠蛮力去维持短时间平衡。   路见星虽然反应慢了半拍,但在自学上还是一点就会。   他先是扫视一圈周围同学费劲吧啦的动作,规避掉一些不必要的漏洞,握着独轮车车把就开始一点点地围着宿舍花坛转圈。   三圈下来,车倒了四五次,路见星的耐心即将告罄,只得朝盛夜行投去求救的目光。   “再多转几圈儿?你这才练多久,唐寒明天要检查的,这还只是第一个作业。”盛夜行正叼着没点燃的烟站在一旁观察他,“要是等会儿你不想玩了,你就说‘结束’或者‘完毕’。”   路见星大声道:“结束!”   “嗯,这么快?”   “……”   “撒娇卖萌都没用,况且你眼神还这么吓唬人,”盛夜行在他后脑勺薅一把,拍了下,“乖乖推满十五分钟,给你点奖励。”   路见星:“……”   十五分钟……   那不得推到手酸脚疼啊。   斟酌了一下,路见星决定讨价还价,左手比个“一”,右手比个“零”,朝盛夜行扬下巴,神情严肃得不容商量。   “多五分钟加一杯奶茶,”盛夜行松口了,做出让步,“还是加珍珠的那种。”   路见星一愣,直接把右手张开,将时间又还原为“十五”。   他想喝点甜甜的饮料,能让心情变得更好。   独轮车训练完毕,路见星如愿以偿地喝到了热奶茶,盛夜行则在一边儿靠着墙喝冰可乐。   几块冰块咬碎了下肚,盛夜行被凉得一颤。   等他们吃过饭回宿舍,天已经黑了。   最近学校附近的小摊贩、商铺纷纷撤货,基本都是清仓大甩卖,许多店在天黑不久就关门歇业了,街上的人也难免变少。   天气冷,盛夜行走着走着觉得手冻,不自觉地会去够路见星的手,要是觉得对方手也冰,就直接往自己衣兜里塞。   路见星也不觉得哪儿没对,一只手捧奶茶,另一只被牵着,还暖和。   偶尔马路上有车灯照过来,盛夜行也不放手,只是搂着路见星的肩膀,让路见星离自己近一点。   盛夜行看他正卯足了劲儿努力吸珍珠,觉得好玩儿,便随口喊他:“路冰皮儿。”   “哎。”路见星回应得十分洪亮。   这么大声说话的次数很少。   “哎?你哪儿学的,”盛夜行笑了,自己本来就是随便喊喊,没能想到有回应,“怎么还有东北口音了?”   路见星又不吭声了,盛夜行边走边叫:“路哥?”   “……”   “路开瓢?”   “……”   “小自闭。”   盛夜行冒着被揍的风险说完这句,轻声道,“你……现在还对‘自闭’这个词语感到排斥么?”   路见星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而是仰起脸,笑了,“啊——是我啊!”   “是你啊。”盛夜行也笑。   看样子是慢慢能坦然了,这是个很大的进步。   路见星还抓着不放:“是我啊。”   “是你啊。”   “是我啊。”   “嗯。”盛夜行捏他后脖颈,低头看自己的脚,“是我们啊。”   总感觉……这情侣鞋穿在脚上,自己像在占小自闭便宜。   算了,这便宜还真就要占了。   回到寝室,路见星又在盛夜行收拾桌面的空档里去洗了澡。   盛夜行正在把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没用的笔记本电脑从衣柜里翻出来,上边儿都已经落灰了。   这电脑是舅妈买的,上面有不少盛开小时候的照片,所以盛夜行一直没舍得扔。   今天唐寒布置的另外一个作业是需要把几个颜色深浅不一的几何图形在电脑上做出来,还有一篇文章需要纯手打到图片文档上。   盛夜行好做,十分钟就搞定,但是路见星就难了。   “我把画图软件给你打开了,你先试着把这个正方形、圆形给画上去,”盛夜行脱了上衣,把毛巾卡在腰间系个结,踮起脚去床边拿背心,“我洗个澡,稍后就来。”   画图对路见星来说并不难,但要按着鼠标在电脑上画图,确实需要多练好几遍才能成功。   在他忙完三个几何图案之后,盛夜行才披着毛巾出来,边擦头发边去看电脑。   他一身潮气,锁骨连着胸腹都在淌汗。   俯下身的时候,路见星被他圈在臂弯,一股干净的皂角香味扑鼻而来。   由于嗅觉比常人敏感,这种香味对路见星来说无疑是刺激。他先是眯着眼闻,闻了一会儿就有些不受自制,鼻尖都贴上了盛夜行的手臂肌肤。   触碰到热源,路见星一怔愣。   “好闻?”盛夜行故意低下头,呼吸都变得绵软,“下次给你也用这个。”   “嗯。”路见星有点儿搞明白为什么自己容易耳朵烫了。   好像盛夜行一靠近,一触碰,自己就会。   当下还是作业为重,盛夜行先看了一遍他画出来的几何图形,确认过色彩有差异但问题不大。   接着,盛夜行把唐寒打印出来的文章资料铺平到桌面,“一千四百字的文章,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吗?”   电脑打字对路见星来说较为陌生,他没有太大把握。   路见星没有说太多废话,捋袖子就开始一个键一个键地摁。   他双手协调能力问题很大,想要连贯性打字算是天方夜谭,每个拼音都得挨个去点,有时候还打错,就得全部摁“delete”,删除重来。   折腾到夜里十一点,男生宿舍切断了电源,路见星也还没弄好。   一千四百个字的文章,他才打满四百个,就已经累得手酸脖子疼。   他开始焦虑。   盛夜行看他着急,只得安慰道:“再打一百个字就去休息?我明天给唐寒说一声怎么回事。”   “……”   路见星摇头,默不作声地开始摁键盘上的删除键,直接删了五十个字下去。   无能。   他对自己的无能感到了愤怒。   “别乱摁……你这字儿打了这么久,一摁又没了。”盛夜行去抓他的手,“只剩三百多个了。”   路见星烦,烦得头都要炸了。   他咬咬牙,把纸张拿过来看,又开始笨拙地在电脑上打字,每一个“return”回车键都敲得巨响无比。   打完一排,他说一声“结束”。   打完五排,他又按删除键,把打了半小时的字又全部删了。   盛夜行不太能明白他的举动了。   “住手,”他能感觉到路见星在不合理地发脾气,但也知道对路见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你如果不想打字了就说,不要去删掉,不然明天还得重新来。”   “放,”路见星的嗓音变得尖锐起来,“放!”   盛夜行的言语根本不受控,“路见星!”   “放。”   盛夜行不得不放开他的手。   片刻之后,盛夜行退到一旁,看路见星发狠似的把之前打的字又删除一百,再重复性地把删除的字打一遍,键盘按键都是一个一个地按,又急又躁。   路见星好着急。   但他好无能为力。   盛夜行在旁边沉着脸色看,手指却快要把掌心挠破。   路见星极少有较大的情绪波动,这种情况还是第一回,盛夜行安慰不成只能看着,试图去把他抱着安抚,对方又不让近身。   可是,路见星的手好凉,脖颈好白,眉眼的模样是少年人独有,连皱眉的神态都很吸引人。   在混乱的“不自知”中,盛夜行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抓起鼠标砸到了一旁。   “哗!”   “啪!”   紧接着,寝室里床腿儿挨着栏杆那一块被砸得一片狼藉。   路见星停下来,气得面色泛红,想说话又说不出,只是急得掐住盛夜行的手不松开,又眼睁睁看着盛夜行把书本全摔了。   “别,”路见星身量够高,勉强能强制止住盛夜行砸东西的动作,“别砸!”   盛夜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觉得脑子里有一根弦被烈火烧铸得滚烫,胸腹、背脊全出了冷汗。   只需要一拨动,那根弦就开始疯狂震颤,影响得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   被路见星摁得半跪在地上,盛夜行出口的音都变得低哑:“我……我刚刚……”   “你。”   路见星干涩着说完,也蹲下来,完全凭借本能地靠在盛夜行身边,说:“刚刚,砸了,好多东西。”   盛夜行头痛得快要呕血,几近失语。   “砸,”路见星停顿几秒,用掌心去摸摸盛夜行的额头,“不好。”   这么烫。   他总感觉对方没有在犯病,是在发烧。   同样的,盛夜行不觉得自己发作了。   “躁狂”不止是他的病,还是年月深久埋藏在身体里的毒药,渐渐地将他本人性格也变得狂躁起来,而且现在他还有一些说不出口的隐秘欲望。   他知道的,不管男女,躁狂症患者在发作期间都容易发生性行为。以前他年纪小,对于这方面没有太过于在意,现在成年了,问题就逐渐浮上水面。   并且他知道,在发作期间,患者本人是没有这个意识的。   说实话,盛夜行总觉得自己发病的时候很爽,感觉要毁天灭地似的,能想一些好多平时都不敢想的事,和接触过的那些病友一样,在自己看来可笑至极。   但爽归爽,药还是要吃。   他的药量已经从最开始的减少到现在睡前四分之一粒,但现在他还是控制不住很多暴躁的情绪因子。   他和路见星的这两种病,就是仇亲。   最受折磨的是亲近的人。   现在倒好,变成了互相折磨。   收拾完残局,盛夜行催促着路见星上床睡觉,又自己去阳台站着抽烟、吹风。   他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   一根烟抽完,他回寝室内吃了今天的药,又在黑暗中站了好一段时间。   盛夜行吃了药犯困,他只是闭着眼给路见星掖了一下被子,转眼便堕入梦境,连一句以往每晚都有的“晚安”也没来得及在心里讲。   睡意昏沉,席卷了他的所有。   觉睡到一半,盛夜行醒了。   他起先是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敲击键盘的声音,再听见低低念叨的人声。   听了一会儿,盛夜行才模糊察觉是唐寒布置的那篇文章,又感觉身边的位置是空的,于是他几乎惊醒,再坐起身来往床下看。   路见星正坐在电脑前,一个人将头埋得很低,双手都放在键盘上。   他一边小声念,一边敲击键盘,神情十分专注。   盛夜行没忍住喉咙干涩不适,咳嗽了一声。   路见星闻声转头,发现盛夜行醒了,主动开口说道:“我,做完了。”   “什么做完了?”盛夜行愣了。   “作业,”路见星顿了顿,“全部。”   “一千多个字你打完了?”   路见星端着电脑,模样特牛气,“嗯。”   盛夜行下意识抓过枕头边之前差点儿被自己砸烂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凌晨四点五十七。   路见星一个人把作业弄好了。   盛夜行突然想起唐寒的那句话,说你能看见他,但你对他一无所知。   “你很棒,”   盛夜行攥紧被角,才睡醒的嗓音微微发哑,“路冰皮儿,快上来睡觉。”   路见星笑一声,慢吞吞地收拾电脑,也学着他的“沙哑感”,悄声说:“好哇。”   盛夜行坐起身,往旁边躺了躺,让自己的背紧贴住冰冷的墙,毕竟前胸怀抱是拿来留给路见星的。   关于唐寒的那句话,盛夜行想给出回复。   他是一道世人未解的谜题。   但答案在我手里,也只有我知道。 第40章 拆组   第二天,除了交作业之外,路见星没忘了在自己的本子上画一个月亮图案。   毕竟昨晚上盛夜行乱砸东西了……   这个习惯非常不好。   为了配合操心同桌的现状,路见星晨起后在书桌前多坐了几分钟,挑挑选选地拿了只蓝色水笔往眼下点了一笔。   冬天过得太久,他的皮肤被捂白了一点,由于吃好喝好了,气色也相对好不少,不像一开始来的时候那样稍显病态。他眼下的水笔痕迹未干,一转头面向阳光,那颗蓝色的泪痣都在悄悄闪亮。   低头把鞋带费劲地系好,路见星取下书包站起来,抬眼往门口看。   盛夜行正和往常一样靠在寝室门口等他。   他看起来很急,很躁,安静不下来,甚至不停地来回走动,会用脚尖踹一踹门板。   可是,一旦眼神和路见星对上,他总会笑一笑。   路见星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心里很满。   满满当当的满。   按照惯例,早饭一般是由盛夜行决定吃什么,他说买什么就买什么,买完路见星只需要吃,也极少表达出想吃什么的意愿。   今天走到校门口,盛夜行看路见星眼下的痣,越看心里越不舒坦,决定开口问:“早餐想吃什么?今天都依你。”   路见星没注意他说了什么,一双眼只顾着去瞧马路上开过的车。   对他来说,人也是风景。   盛夜行伸出手指在路见星眼前晃了晃:“路冰皮儿?”   路见星微微回了神。   “摊煎饼?包子?粥?还是豆浆油条?”盛夜行从校服兜里掏钱了,“选一个。”   路见星大声地重复道:“选一个。”   说完,路见星没等盛夜行就往卖皮蛋瘦肉粥的铺子走,边走边掏自己的钱,像是决心要自己买。盛夜行看他先走一步,干脆不跟着了,长舒一口气,靠在店铺旁边的树下,想看路见星到底能不能独立完成这些事。   他买东西还是买得困难,把钱放在收银台上就不说话了,隔着几米开外盛夜行都能感觉到他动作的僵硬。   路见星就这么在收银台边站了好几分钟,也没说买什么,直到被前来排队的顾客挤到一旁,他不小心撞翻了收银台上的桌号,“啪”一声,自己都懵了。   “不好意思,借过。”   盛夜行背着书包进了店铺,先是拉过路见星到身后,再捡起落地的桌号,看了眼菜单,“两份南瓜粥,打包带走。谢谢。”   他说完正准备掏钱,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里边儿攥了一张二十元的人民币。   盛夜行没接,那只手往他腰身靠了靠,坚持不收回去。   “你来给?”他问。   路见星的手又轻轻靠了一下,把钱币攥得死紧。   付过钱,盛夜行带路见星出了粥铺。   晨间上课铃响,他又差点儿被年级主任抓到带路见星踩点进教室。   盛夜行一口把温热的粥喝了一半再扔掉,朝身后爬楼梯的路见星说:“还有五分钟算迟到了,你自己走还是我背?”   背?那也太丢人了。   好歹自己十七岁一堂堂男子汉了,被同桌背上楼算是个什么事。   路见星老想起上次被背的经历,觉得这动作盛夜行越做越自然,那以后自己走路怎么办,都需要别人照顾着吗?   不行。   路见星没有答话,只是把书包带子攥紧了,表示可以自己来。   经过努力,路见星还是在上课铃响之前跟着盛夜行进了教室。   早上第一节课的时间并不长,作业上交完毕后,盛夜行趴着一会儿就睡过去了。   睡前眼睛里是路冰皮儿的侧脸,睡醒还是,对他来说堪称视觉享受。   唐寒有意锻炼路见星的社交能力,便经常在下课时间麻烦他帮办公室的老师们递交文件。唐寒也明白,适量的夸赞和鼓励,能让孩子更快地重拾自信心。   大课间才下了没多久,路见星又被唐寒叫出去了。   “哗——”一声,盛夜行前座的凳子被撞开。   路见星不在,盛夜行睡得正不踏实,稍微有点动静就醒了。   他垂眼,看地上好像掉了个手机。   学校并不像许多高中那样在教学楼禁用手机,相反,学校很支持各位同学用手机交流的方式对更多朋友敞开心扉,从而解开一些成长的心结。   “哎哎哎!好好说话,别砸手机。”   顾群山边退步边把盛夜行桌前撞歪的凳子扶正,他又指了指正在战火中的冬夏和另一位同学,继续劝:“多大个事,你们……”   “要打架我奉陪啊!”其中一个男生叫嚣道。   冬夏怒了,“你那朋友圈是能随便发的吗?你对全班的健康状况多了解?”   “我们班……”   说话慢,男生有点儿站不住脚了,“应该没心理疾病吧……看着都挺乐观么这不是。”   “生什么病都是有可能的,你戴什么有色眼镜?病是生理性的,还不明白吗?什么叫得抑郁症就是因为心理阴暗、不够乐观、不会开导自己?你活在几百年前啊?!”   冬夏看见路见星进教室了,继续怒道:“你看路见星,他弱智吗?他一辈子不说话吗?他记不住谁对他好,记不住自己该干什么吗?他门儿清!偏见就是偏见,我他妈小时候有抽动症,导致影响了长大之后很多行为不受控,所以才来到这里。可我现在改了,我现在可以不抽抽了,能不老耸肩了,我下学期还能回普通高中!不是所有人都一样的!”   讲理是讲理,可是人一愤怒起来就容易口不择言。   路见星的注意力全在他后半截话上,前半截的“攻击”力度一下就弱化了。   从小到大,自己被说“笨蛋”也不是一次两次,他早就习惯了,也没有想过要去反驳什么。   小时候,路见星对学习属于排斥状态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无法交流。后来大了点儿,一旦接受了“需要学习”这一设定,路见星将学习放进了自己日常的固定行为中,尽管吃力,但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非常困难的事。   人总是要自己推着自己向前走的。   父母会老去,老师会休息,自己跑得慢、做得吃力,就应该尽力去拥抱阳光。他知道,还有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无数有困难家庭互相关怀着,都期望看见其他同类能够越来越好,那样自己才有希望。   他的走神还未结束,那边同学拿起书就互砸,砸得邻座女生纷纷躲避。   “别打了!”   李定西和顾群山这一众准备拉架的人眼看打起来了,担心误伤其他人,伸手去拦:“要打架就打架!你扔书是嫌一个对手太少了不够你单挑还是怎么的啊?砸到其他人了那不得都打起来吗!”   “干什么!”   季川老师才刚进教室,随堂课本都来不及放,赶紧招呼道:“停手!全都站好了!”   学校里打架,只要战火没烧得太旺烈,老师一到场基本就宣告战斗结束。   季川叫来了唐寒善后,自己先进教室把课给上了。   路见星看唐寒来了,回座位拿了笔记本便出教室追上去。   他也说不清什么感觉叫“倾诉”,只是迫切地想要让老师知道——   盛夜行状态不好,盛夜行需要帮助。   唐寒皱着眉看完本子上记录的发病次数,收起本子,招呼路见星又进了办公室。   次数虽然寥寥可数,但已经足够成为分开的理由。   交涉之前,唐寒给路见星泡了杯茶,小声问:“见星,有在听老师讲话吗?”   路见星快把茶都喝干了,才说:“嗯。”   “当时老师安排你和夜行,有很大一个放心的原因是因为他早就进入稳定期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我们也没预料到。”   唐寒叹一口气,继续说,“这次应该不算发病,只是在发脾气。这么多年,他的脾气也受了生病很大影响……等这学期结束了你们就拆组吧,这个险不能冒了。尽管你们已经帮了对方很多。”   拆组?   “夜行虽然患病,但抛开疾病来说,他责任心够强,也有能保护和照顾同学的能力,非常懂事,大部分时间也比较冷静……这些我们都是考虑过的,在相处的时间里,你也越来越开心了。”   唐寒的眼神十分温柔。   “见星,不管今天你能不能听得进去,老师都想说一句谢谢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也没有放弃过自己。”   路见星是个棘手的孩子,各方面。   从入校第一天,她就明显察觉到了。她的工作是个非常需要耐心以及信心的工作,出发点总是在于为了学生好,凡事也都有第一次。为了教路见星,唐寒查阅无数资料,看过无数纪录片,也在周末去关爱中心待过,只希望能尽职尽责。   其实不止是她,市二所有的老师,乃至普通学校的老师,都非常尊重自己的职业,也会为此努力。   “许多方案我们还需要探讨……你先回教室上课吧。”   唐寒给路见星递了一块巧克力,笑道:“不过,一切的意愿在于你和夜行。你们能健康快乐地在市二度过高中生活,这是我们的基本愿望。”   “拆组”这两个字几乎困扰了路见星大半天。   剩下的时间,他全耗在了在笔记本上画小蛇的行为中。   李定西明天才回寝室住,盛夜行也乐得轻松,毕竟路见星不爱讲话,回寝室能有个更加安静的环境。   各自在书桌旁玩儿到十一点熄灯,盛夜行才察觉出路见星今天不对劲。   从六点多放学到现在,除了吃饭时说了一句“要葱”,别的什么都没讲。   洗过澡,盛夜行端了根板凳坐到他身边,看路见星用湿纸巾去擦眼下的痣,沉声说道:“今天一天都不开心,所以不想讲话?”   路见星这次并没有采取沉默抵抗,反倒点了头。   “有什么不开心的……可以说说吗?”   “……”   “我今天也很不开心,”盛夜行喝了纯净水,“因为我看到你点了蓝色的痣。”   “……”   “你还是不愿意讲。”   路见星听到“不愿意”三个字,总算有了点反应。可他并不看盛夜行,眼睛瞧瞧左边再瞧瞧右边,最后垂眸,研究自己的膝盖。   “算了,不早了。”   盛夜行疲惫不已,“睡吧。”   “睡。”   路见星说完,回头去接盛夜行递过来的被褥,准备往床上甩,不然两个人盖同一床会感冒的。   他没注意到自己在床尾坐着,原本掀起来的床帘也掉下来遮好了整张床,他一回头,脸贴上床帘,把布料顶起一小块。   盛夜行也正在想刚刚拉开得好好儿的床帘怎么就又关上了,抬头就感觉床帘快贴到自己脸上了。   他能明显看出来,床帘布料是被路见星的脸顶起来的。   小自闭隔着床帘看什么?   “别动。”盛夜行再一次说。   他保持着抬头的姿势,往前倾了倾身体,嘴唇着魔般地往布料上亲了一下。   亲的是床帘布料另一边对方嘴唇的位置。   感觉非常不真切。   但他确实就是这么做了。   两个人在一瞬间都停下了动作。   布料不算厚,他能察觉路见星悄悄呼了一口气——温热,又粗重。   很软。   路见星的手也在抖,他突然就使不上劲儿了。   五分钟后,路见星搂着被子侧躺在床上,等盛夜行过来抱。   他自己主动关掉夜灯,小声说:“刚刚,是我在那边。”   他盯着黑暗,也不知道对谁说这句话。   盛夜行没回答,只是把被子弄好后安静地躺下来,路见星已经入睡了。   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身体贴这么近,心却隔那么远,盛夜行还是决定尝试着去理解路见星。   他真的不是什么都能说的。   虽然今天很不愉快,但盛夜行还是想在心里对路见星说一句。   我知道。   我知道那边,是你。   拆组的事情让路见星心心念念,一晚上都没太睡好。   他的专注力全在“要分开”上面,还没有考虑到盛夜行会怎么想,盛夜行愿不愿意,只自己生闷气。   倒也不是生气,更多的是无力。   明知不应该再互相影响,可真的双方都有不小的进步。就算盛夜行始终是个定时炸弹,他也想说他不害怕。   早上晨起,路见星提前半小时就醒了。   他轻轻挣脱开盛夜行的怀抱,爬梯子下床,在洗漱完毕后把手机视频打开,看盛夜行给自己录的视频。   系鞋带的教学视频。   路见星起床的动静很小,但盛夜行还是醒了,大概只晚了几分钟。   他薅一把凌乱的头发,稍微撑起身子,把下巴搭在床栏边儿往下望。   寝室地上摆了几排鞋,李定西的、自己的,还有路见星的。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来,依稀能看清楚路见星蹲在地上满头大汗地干什么。   路见星把全寝室的鞋都给系了。   盛夜行先是愣了几秒,决定不打扰他,躺回床上开始憋笑。   路冰皮儿,真行。 第41章 初吻   自从唐寒提出要自愿拆组,路见星总感觉自己上课的劲儿都更足了,怕哪里没做好就会又被叫去办公室谈谈心。   期末将至,各科目的复习也进入冲刺阶段,他们唯一能够放松的项目则是上一些锻炼课。   盛夜行早晨去路上骑过摩托车,回来时还在肩膀上挂着透明雨衣,半遮面的户外面罩没取,就这么从后门开进了市二的停车场里。   停车场有标号,盛夜行顺着选了个路见星生日月的数字,把车开过去停了。   虽然幼稚,但很满足。   盛夜行一路拎着篮球袋,挎个书包回教室,第一节课已经下了。   “服了,”他低头取下牛皮骑行手套,将防摔护具也取下来放进书包里和作业本混在一块儿,边整理边骂:“我他妈就不该买这么多装备……”   “要我玩呢,就是人菜瘾大,”李定西摇头晃脑,“要你玩呢,就是实至名归。”   盛夜行瞥他一眼,“少贫。”   李定西随手将今日锻炼课的调查问卷摊平在课桌上,蹬腿儿开始翘凳子,抬下巴道:“哎哟,防盗锁呢?”   “没上。”盛夜行边说边去提凳子。   “靠,你那机车那么好,不怕被偷啊。”   “怕,但这玩意儿大早上差点没摔死我。我想了想还是命更重要,”盛夜行最近开始知道惜命了,“偷了就偷了吧,我当它没来过。”   李定西先是盯着他摇头叹气,说一句“男人”又说一句“太无情了”,最后抛出“伴君如伴虎”这种荒唐话,直接被盛夜行差点一巴掌拍后脖颈上去。   “闭麦,”盛夜行捏他,“调静音。”   “操……我一多动症你喊我少讲话,有没有人权啦。”   林听看了一眼闷不吭声的盛夜行,从兜里掏出两个未拆封的耳塞。   盛夜行懒得跟他贫,低头研究今天的锻炼项目。调查卷上无非是问一些心理问题,再讲述了一下活动要求。   平时盛夜行是没什么兴趣仔细看的,毕竟跟着组织走就行了,可今天他看一眼同桌快昏昏欲睡的路见星,突然有想主动阅读流程的冲动。   他嫌冷,半脸面罩还没摘,只露了双眼睛。   顾群山发作业本路过,看盛夜行正侧过头去和路见星讲话,头微微仰起来,面罩都被勒出些许轮廓。   顾群山遭受了视觉冲击,立刻凑过去“拍个马屁”道:“老大,你这侧面轮廓长得,这下颚线长得……已经不可以用硬朗来形容了,我想想,应该是,刀削的似的。”   “嗯,”盛夜行点头,“中午吃刀削面吧。”   顾群山一砸作业本,“成!”   他正准备走,又看到盛夜行眉眼含笑的,看样子特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的?   今天的训练项目以前都做过,不至于这么开心吧?   “老大,我怎么感觉你最近不对劲啊。”顾群山边说边下定论,“你看看你,笑得。笑得能开朵花儿了。你自己是没感觉,我们周围人看得可清楚。”   盛夜行脱校服外套的动作停了几秒。   “别愣了,走。”   顾群山拍他,“还有五分钟上课了,现在得组织班上同学一起去训练室。”   盛夜行没说话,站起来拿校服。他忘记取面罩,路见星盯他看了好久,隐约发出一点儿声音,像是在说某个字。   “嗯?什么?”盛夜行不热了,又把校服穿上。   路见星睁大眼睛认真打量他,半晌才憋出一个字:“酷。”   声音还很大。   班上不少人都回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盛夜行紧张,紧张得都不想取面罩。这面罩取它干什么,路冰皮儿说“酷”,他就巴不得这面罩能长在自己脸上。   班长领着全班一起去了训练室。   训练室的器材多种多样,地垫海绵踩上去也十分柔软。   第一个项目是搭档要裹在同一床被褥里朝同一个方向打滚,动作要求一致,不然谁滚得慢了、用力了,就难以一起朝侧面挪动。   “左边二十下,右边二十下……”盛夜行把面罩扒拉下来,攥着清单看,“在翻滚过程中,将墙这头的小教具搬运到另一头……”   说实话,以前的这些锻炼他都选择蒙混过关,今天还是第一次想要认真去完成。   “我说清楚了吗?”   盛夜行念书完毕,低声往路见星耳畔讲话,吐息发热,刺得路见星一缩脖子,没看人,只是答了句“嗯”。   “我们在被子里,其他人都看不到……你把手给我牵着,我们一起朝另一边翻滚。”   盛夜行说完,也不顾路见星同意不同意了,悄悄从被子里去握路见星的手。   十指交握的那一瞬,他们听见老师说“这组快一点”,听见同学说“老师我滚不动了”,听见哥们儿说“我操了啊路哥和老大那一组也太慢了”等等的话——   偷偷牵手,变成了暧昧而隐秘的小快乐。   翻滚耗体力,两个人也不怎么交流,一用上劲、找准契合点了,运动起来完全符合要求。   被褥里又暖和又有安全感,路见星滚得高兴,滚了几圈终于支撑不住躺下了,朝盛夜行突然说:“卷心菜。”   盛夜行现在已经被练得能自动翻译他的话,笑了,“他们像卷心菜是吧?我也觉得。可大家的头一直有露在外面呼吸,我觉得更像生鱼片卷。”   路见星:“卷饼。”   盛夜行:“易拉罐。”   路见星继续想:“蟹肉棒。”   “对,还有蟹肉棒。”盛夜行怀疑他早上没吃饱。   “呼吸,”路见星深吸一口气,又缓慢地将其吐出来,“呼吸……”   “对。”   “啵。”路见星将上下唇轻轻分开,发出一种轻微的拟声,“啵!”   这也太难猜了。   “啵是什么意思……”盛夜行想来想去,“鱼在吐泡泡?”   刚刚自己提了生鱼片。   路见星一听他这么说就没再继续“啵”了,反倒是从地上躺着翻滚回来,表示再来几圈。   这种配合运动的机会实在少见,而身下的海绵软垫、身上的羊绒薄毯,都让他感觉到舒适。   还有,原来和别人在封闭空间里碰撞的感觉也如此的好。   第二个项目是“你画我猜”,属于以前初中年级的锻炼手段,要求一般比较复杂。   可是高二这节课对于写字内容就并无太大要求,老师说是眼看着要过年了,大家可以给搭档说一些新年相关的祝福。   祝福不祝福的,盛夜行听不进去,他逮着了机会揪路见星的手,让人摊开掌心。   手心全是汗。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的,有那么热?   “我先写字,你来猜猜看是什么字。”盛夜行想了想老师的话,重复道:“你去摸任何东西的触摸感很重要,同样的,在接受触摸时,你的感觉也很有意义。”   盛夜行说完,花了几分钟慢慢写字。   三字很少,却是肺腑之言。   路见星先是眉头一皱,随后才将手心上的汉字想清楚。   “你会,”路见星吃力地念,“好。”   “不,”盛夜行点点他的手掌心,“是你会好。”   在对方的注视下,路见星突然开口道:“你也会。”   盛夜行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按照老师的要求,再用手指在路见星手掌心写了个字。   “我——”   路见星拖长尾音念着,“会——”   盛夜行点头表示正确,鼓励似的将写字的速度加快了点。   “陪——”   张张嘴,路见星花了几秒钟去反应下一个字,“你——”   我会陪你。   这四个字像某个开关,摁开了“拆组”这两个字在路见星脑海中的按键,莫名的情绪又倾倒而出。   路见星努力平缓呼吸,控制住想左晃右晃的肩膀——为了让自己在一群同龄人里看起来不那么怪异。   轮到路见星拿指头写字,他非常谨慎地考虑一会儿,伸手画了个“门”。   他正想再画两个小人在门里面,又感觉有更重要的回应尚未做出,有些焦急地看向盛夜行的掌心。   “我来抹掉它们,”盛夜行合掌拍了拍,“现在可以重新写了。”   “写!”   路见星把食指伸出来,“写。”   “嗯,想写什么,我来猜。”   路见星的指腹发凉,划在掌心上的感觉十分舒服。盛夜行一边享受,一边将指尖移动的轨迹牢记于心,记完却发现路见星不动了,他只写了一个“好”字。   “是‘好’吗?给我的回应?”盛夜行问。   “嗯。”   好。   我会陪你,你说好。   第三项的活动是触摸食品训练,这在高二七班还是第一回。   由于高二七本来就属于鸡飞蛋打型调皮班级,每次科任老师都害怕在触觉训练完毕之后,教具也被偷吃得差不多了,但好在今年孩子们都有进步,也有所改观。   这个活动太低于盛夜行的行动水平,他只得趴在一旁看路见星摸。   路见星的眼神,淡漠又疏离,却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兴奋。他好像什么都好奇,又好像什么都与他无关。   盛夜行太好奇了。   他真的非常想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   他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路见星的手边准备了湿纸巾,他自己也时不时拿起来擦擦。   他摸草莓果酱、黑森林蛋糕、生番茄、南瓜籽,还摸鸡蛋,最后干脆把蛋打了放碗里用筷子搅和,搅和成混合物。   蛋糕很软,果酱很甜。   “都摸完了?还有什么食物,手边的,大家再拿手去触碰触碰。”老师说。   “老师,我把教具吃了怎么办呀。”班上有男生喊。   “还挺甜的。”李定西抿一口嘴角果酱。   全班哄堂大笑。   “再领啊,”老师倒大方,也跟着笑,“不过你领了还吃,就没有第三次机会了。”   本来也是她想给班上孩子解解馋的。   “……”路见星正盯着满桌甜品。   他对这些不太感兴趣。   盛夜行本来看路见星拿手指在面团儿上戳洞都要看困了,眼皮沉得睁不开,却突然感觉自己的嘴唇被什么冰凉凉的东西摸了一下。   他猛地睁开眼。   路见星还沾着面包糖渍的指腹就这么摸上了盛夜行的嘴唇。   属于少年的,线条硬朗偏薄的嘴唇。   食物触摸训练,路见星选择去摸盛夜行的嘴唇。   下课铃响。   “食物触摸训练完毕,但我们下节课还可以继续。想留着的同学们可以把食物留下来自己拿回去试试。”   老师说着开始收教案,她的余光瞥到闪出教室的两个身影,惊叫道:“路见星盛夜行!你们去哪里!”   盛夜行的脚步压根儿没停顿。   早已为盛夜行当好良好后盾的李定西“嚯”地一声站起来,认真对老师说:“老师,我老大……不是,盛夜行说想上厕所。”   老师:“可……他没打报告。”   李定西:“我知道的,他一急着消失就是想尿尿。”   老师:“那路见星呢?”   李定西有点难为情了,“他……我也去上个厕所!”   我也不知道啊!   从训练室到厕所的路并不远,这边也极少有人过来上厕所,因为地方太偏,同时也比较干净。   推开男卫生间门,水龙头未关,还正在哗啦流水。盛夜行顺手拧紧水龙头,又扑了些冰水在自己脸上。   他只需要片刻清醒。   随后,盛夜行非常急躁地踹开厕所隔间的门,揪过路见星歪斜的校服衣领,再把他推入隔间。   盛夜行十分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没有发病,各方面情绪都很正常,用力不会手抖,踢踹不会腿软,清醒到连呼吸的深浅都让他足够佯装镇定。   但他的心跳骗不了自己。   “你……”没想到是路见星率先开了口。   “路冰皮儿,”   盛夜行的嗓音都变哑了,“我们亲一个。”   路见星没有再望向别处,而是真真实实地将目光投向了他。   盛夜行低头,吻了上去。   第一次的他们过于紧张而青涩,选择蜻蜓点水,点到为止。   可是他们又像分不开一样不愿意松手。直到路见星用力,把对方摊煎饼似的翻过面,重新推在厕所隔间的门上。他也有一腔难以表达的感情,想要发泄。   “你别怕磕伤我,你想怎么推怎么推,隔间就这么丁点儿大,”盛夜行喘着气,“打也行,开瓢也行,你别憋着……你试着,讲讲话。”   路见星眼睛红了,只是瞪着盛夜行。   “操。”   盛夜行咬着牙骂一句,他瞬间想把话吞回肚子里。他见不得人脆弱,特别是路见星。   盛夜行一拳头捶到隔间门上,“你难受,你就骂。”   路见星还是不吭声。   他说不出来什么爱,感受不了什么情,他只知道:我需要他,我想他,我们互相不可或缺。我甚至离不开他。   一开始看是盛夜行占了上风,因为他几乎是把路见星抵在墙上,可从路见星翻身压他开始,他才明白,路见星也有情绪。   “算了。我不能逼你非要说什么……你今天没开我瓢就他妈不错了。明明隔间门能打开,你在进来时也看到了冲拖把的池子那儿有扫帚和撮箕,对吗?”盛夜行问。   漫长的沉默后,路见星点头。   盛夜行努力平缓过心情,再伸手抱住他。   曾经他沮丧、狂乱,整日如行尸走肉,他把呼吸当成活着的唯一迹象。   可现在接过了吻,他发现心跳才是。   连呼吸都比不上心动。   他居然敢鼓起勇气说,路冰皮儿,我们亲一个。至于为什么亲一个,因为喜欢。   虽然后面那句没说,但路见星的态度也足以让他再支撑好长一段时间。退一万步说,其实两个人都在独自支撑着。   “昨晚。”路见星突然说。   昨晚那种行为,他也明白的。   “今天不一样,”盛夜行倒是脸不红,低笑道:“今天是国际接吻日。”   路见星闻言从兜里掏出手机,把现在手机桌面上的“一月十三日”看了无数遍。   哎?   国际接吻日明明是七月六号啊。   上次上课外课,老师说的是七月六号!   突然,厕所隔间外有了点儿动静,门被推开了。   “靠……”李定西气喘吁吁的,“老大,你打路见星了?”   “没啊。”   最里边那间传来盛夜行懒洋洋的声音。   李定西累得五官都快扭曲了,天知道他多担心,“那怎么回事?”   盛夜行淡淡道:“我想上厕所,裤拉链儿卡了。”   “哈?那你为什么不叫我?我好歹……”   我好歹在寝室和你一起洗!过!澡!   “路见星有经验。”   “什么经验?”   “他也卡过。”盛夜行左手抱着路见星,右手去摁冲水键,“好了,我尿完了。但我裤头还有点儿不踏实,我怕拉链儿又往下掉。你能去门外等我么?”   “啊……行,”李定西挠挠头,“路见星呢?”   盛夜行迅速回想了一下刚进来看到哪些隔间是关着门的,“他在第二间。”   “好,我就不去敲门了,我这脑袋还想多完好几天,嘿嘿。”李定西边笑边洗手,“那我在门口等你们!”   奇了怪了。   洗完手,李定西从包里摸纸,边摸边诧异,“老大和路哥关系怎么越来越好了……课间相约一起上厕所不是女孩子才干的事儿吗?” 第42章 落星   从有了第一次嘴唇碰嘴唇后,路见星也没感觉哪里不对劲。   虽然他迟钝,但盛夜行对他还是和以前一样,该照顾的照顾,该学习的学习,并没有多余的害羞和明显变化。   倒是路见星,总莫名想起那时候的触感,耳根红成一片,自己也有些忍不住想要去躲盛夜行。   很奇怪。   对于路见星来说,迎面走来一个人,他也不能很快分辨出“这个人是谁”。但只要是盛夜行,对方站在走廊上望着自己笑一下,他好像就能听见小烟花在耳旁炸开的声音。   想到这里,路见星喉咙干渴得赶紧喝一口温开水。   他正在发愣,手里的塑料水杯没有拿稳,差点儿被迎面来阳台晒衣服的李定西撞一个趔趄。   “哎!”李定西侧身撞到旁边的墙上,疼得抽了抽,“路哥,你怎么站路中间儿啊……疼死我了。我刚没站稳呢,一下就……这谁他妈扔地上的拖……”   李定西呲牙咧嘴地叨叨完,想了一下整个寝室就他们三个人,不是他扔的也不是路见星扔的,剩下的那不就是盛夜行扔的吗。   他顺着话说下去:“老大,你也别乱扔拖鞋嘛。”   “你踹过去的。”盛夜行在床上玩儿psp。   “啊?”   “你刚刚自己走歪路了,一脚叉我凳子腿儿,然后把拖鞋踢出去的。”盛夜行朝阳台上望一眼,“你一激动又往前走几步,拖鞋给你绊了。”   李定西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自己踢到了两次拖鞋,可飞到阳台上的拖鞋只有一只。   “行。”   把毛巾甩到肩上搭好,李定西往回看了看,小声对路见星招手:“路哥,我能把手放你肩膀上吗?”   路见星的眼神闪了闪,没说话。   盛夜行正在戴着耳机打游戏,没太听明白李定西说什么,也就没回头看。   李定西再三确认他戴着耳机,赶紧把胳膊搭路见星肩头,压低声音说:“路见星,你跟我说实话,那天在学校厕所……”   路见星原本望着别处的眼神回来了,斜睨着李定西,带了警告意味。   “别凶我,”李定西被他唬人的眼神吓到,讪讪地说:“我就想问问你,老大是不是打你了……”   “没有。”路见星说。   “那他上厕所……那么急匆匆的干什么?还拉着你一块儿。我们年级只有女生才结伙上厕所呢。”李定西左瞧右看,“你……”   “没有。”他重复。   “他欺负你要给我说啊,他没轻没重的。我平时是挺听他话的,但是关键时刻他还挺看我的意见。老大这个人呢,其实就是看着凶而已,心里软得很,最温柔的就是他了,你别……”   李定西还没说完,路见星就盯住他的眼睛,再重重地点头,表示赞同。   看路见星肯定的眼神,李定西像受到鼓舞似的继续说:“以前每次老大出门,我都说我想吃蟹黄小包,他说不给我带不给我带,其实还是悄悄给我买了。”   对方没吭声,李定西更来劲儿了,搂住路见星小声道:“还有啊……我们在外出打比赛的时候,他都可护着我,老说什么‘没人管你’,但其实一遇到对方队员冲我唬劲儿了,老大第一个挡我面前!还说不管我,骗人。”   “那是我怕你被罚出场,”床边突然传来盛夜行的声音,“罚出场了我们队就没个能打的得分后卫了。”   “你看!”李定西指指盛夜行,“他就是死那什么嘴硬!”   想了想,路见星说:“鸭子。”   李定西:“嘎!”   “行了,连路见星都能跟你虎一堆去,”盛夜行吹了声口哨,“睡觉吧你俩。”   他说着把耳机扯下来,朝李定西瞥一眼:“李定西,你洗澡了没?”   “洗……操,好像只顾着讲话去了,我等下就去洗。”   “快断电了。”   “真的?”   “嗯,”盛夜行看了一眼时间,把时间说快了十分钟,“还有五分钟。”   李定西飞速冲到自己的桌边,抓起香皂往盆里一扔,端盆踩拖鞋就往浴室里边儿冲,“我去了!”   李定西一进浴室,盛夜行就顺着床梯爬下来了。   他先是把毛巾搭肩膀上抹了把脸,再盯着愣在阳台的路见星,抬抬下巴示意自己同排的床,笑道:“愣着干什么,上来睡觉啊。”   浴室里传来水流砸向地面的声音,李定西开始冲澡了。   床帘可以捋起来使并排中央的那一段互通,但是床帘鼓起的部分总会让人生疑。盛夜行先是眼看着路见星慢慢爬上床,再自己蹲到床尾,在路见星稳坐上床垫时拍了拍他的肩膀,“先别动。”   又是一句“别动”,路见星已经听得快条件反射性地立刻停下所有动作。   盛夜行的一只手压着床帘边角,另一只手轻轻扳过路见星的脸。   “你可能是不太知道你多好看的……我算是捡到宝。”盛夜行说,“李定西在洗澡,你别紧张。”   路见星放松下来。   盛夜行屏息凝神,深吸一口气,又用膝盖往前挪动半分。   他俯下身,嘴唇刚好摩擦过路见星柔软的耳廓,悄声说:“路见星,我们再亲一个。”   迎接盛夜行的是一个扭头。   路见星转过去,想寻找发出声音的人,又刚好让自己的嘴唇蹭到他的,耳根发烫,紧张得马上又别开脸。   盛夜行纳了闷了,路见星到底是怎么做到每一次都像初吻的?   看他不好意思,盛夜行指了指自己的唇角,低笑道:“亲到了,这算亲到了吧。”   路见星没看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意愿,抄起抱枕抱在怀里。   感觉很好,感觉奇妙。   放假的日子越来越近,学校里的生活节奏也快了起来。   期末考是笔试,主要重心在语数外三科上,高二七班又属于平时对课外活动投入较多的班级,成绩稍算吊车尾。一到期末,为了及格,老师不得不带班上同学多复习几轮。   李定西和顾群山依然属于坐不住的人,唐寒让他们自己想办法,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决定一起贴教室窗外墙根儿站着去。一来能面朝教室,二来同学们又看不见他们两个人抖腿,还雅观。   最后一节课的复习时间一结束,老师宣布了第二天的考场纪律,再强调了一遍班上答题最不认真的几位同学。   念到“盛夜行”,路见星下意识朝盛夜行所在的位置看一看,再很快投入自己的世界。   考试进行得顺利,高二七的纪律也足够好,唐寒检查过一遍没有白卷后就收了卷子。   离放假还有一天,盛夜行请了个假回家,说是舅舅回来了。   起先,路见星还不太能接受盛夜行这么快就赶着回家,破天荒地低头开始打字。   汉字如同某种按键的秘密,他如果打出来文字,能让自己按照文字的读音讲出来。   “多久回。”路见星问。   盛夜行抖了抖肩上的篮球袋,冲路见星说:“我大概这算提前走……所以,下次回来可能是开学了。你有什么问题一定要找我。”   你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告诉我,又是哄小孩儿语气。   现在上着课,路见星没法跑出去祝福新年快乐,也明白盛夜行等会儿回寝室就把东西全收走了,连个床单被套都不会留。   路见星难受着,低低地“嗯”了一声。   最近日子过得太舒坦,他都快忘了拆组的事儿了,可事情越憋越难受,通通都只能一个人消化。那时候的路见星还没想到,唐寒能找自己,就肯定也已经找过盛夜行了。   两个人自己的忍耐或许不比对方少。   盛夜行舅舅回市匆忙,时间也不等人,盛夜行收好书包挂背上阵。   唐寒在班级后门正小声敲了敲门,朝盛夜行做口型:“收拾完了吗?”   盛夜行点点头,回头看一眼路见星。   这人还在写作业,就是手有点抖,字迹不太走心。   他在后门站了一分钟,路见星也没转过来看他。   舅妈的车就停在宿舍楼下。   由于并不是上下学高峰期,市二男生宿舍楼下还算冷清。盛夜行从五楼拎下两个行李箱,再把箱子拎上车的后备箱,拍了拍手上的灰。   盛开估计在家等着哥哥投喂,一蹶子睡到现在,还在被窝里黏糊没起来。   车辆到家,盛夜行又开门“卸货”,刚一手拎一个行李箱要往楼上走,碰到了从家里下来买生抽的舅舅。   盛昆够精明,识人眼光也足够毒辣。他说不出来是为什么,盛夜行总给他一种“一针见血”的压迫感,只得调笑道:“夜行长大了呀。”   “先上楼,我去买吧。”盛夜行说。   三个人上了楼,盛昆又开始折腾他从年货市场里淘的年货,什么对联纸、倒福、假大亮灯笼等等一应俱全,而小盛开已经在餐桌边上扒拉住桌布,开始等待开餐。   “夜行,把年货搬一下。”盛昆扯下   门口贴的对联和倒福,边撕胶纸边指挥,“去年贴的这都什么呀……春来回大地……”   “舅妈写的,”拎了一箱子柑橘,盛夜行剥开一瓣塞盛开嘴里,“舅舅,今年你写?”   盛昆拍掉掌心的纸屑,拧起眉佯怒道:“你写!你都高中生了,还不能写个毛笔么……”   “不写。”盛夜行说,“盛开写。”   含了瓣柑橘在嘴里,盛夜行去抓盛开的小辫儿,用手指将小辫子绕住,用指尖轻轻往小姑娘后脑勺拍了一下。   妹妹辫子软,还挺好揪。   半小时后,盛家门口贴了一对字迹歪斜的春联。   也不管路见星会不会看微信,盛夜行还是照常汇报行程:   ——我到家了。妹妹写了对联,拍给你看。   舅妈在厨房忙活,端了一碟青菜出来,再招呼盛昆进去端菜。   “我出门吧,少生抽是吗?还缺什么?”盛夜行把家钥匙摸了揣兜里。   “缺不干胶,再买点酒,咱爷俩喝点儿。”盛昆说着,正费劲儿地拿铲子去铲干净去年春联撕下后留的印。   舅妈抹了抹汗,又进厨房继续炒菜,头也不回地喊:“夜行!再出去买点葱!”   “能不放葱吗!”盛开边吃冬瓜糖边接嘴,“哥哥跑外边儿多累啊!”   “再不听话你跟你哥一起去!”   “去,我想去!”盛开说完就完全整个人往她哥哥腿上挂,抓住了不松手,“哥……”   “起腻。”   盛夜行嘴上是这么说,但还是给盛开拿了个毛绒小耳帽扣脑门上,说:“你再学别人卡通电影里的女主角喜欢穿礼服,可以,但你别这么冷还穿这么少。”   “她很勇敢。”盛开一屁股坐地上开始穿鞋。   “但你不能感冒了。”盛夜行说完,把盛开抱出楼梯间,“电影里面的女生都是公主,是有超能力的。”   “我是吗?”盛开问他。   “你当然是,”盛夜行笑笑,“小公主。”   从家里到菜市场还是有一段距离,盛夜行又边走路边发了句:   ——出门买菜。   再一次坐上三轮车,盛夜行的心情妙不可言。他看了眼旁边靠着自己被抖得都快昏睡的妹妹,伸手捏了一把盛开的脸。   恭喜盛开获得全市第二好捏的脸蛋奖,另外第一名是……路见星。   想到这里,盛夜行又把手机掏出来,点开和路见星的对话框,再摁消息输入的区域,盛夜行打了句“我想你”。   这句话到底该不该说,能不能说,就不一定了。盛夜行总怕过于明显的示好会给对方带来麻烦。   打完字,盛夜行的大拇指正隔着一二厘米悬在“发送”键上方。   三轮车本来就容易颠簸,在路口遇到地面凹陷不平,车上抖得更带劲儿了。   不抖还好,一抖盛夜行也跟着没控制住,手一摁,直接把这句“想你了”发给了路见星。   “操。”盛夜行没忍住。   完了,怎么就发了?   “哥?怎么啦。”盛开挨着她哥,睡得迷迷糊糊。   看了眼妹妹,盛夜行长叹一口气,“没什么。”   他这才注意到屏幕上落下了最后一颗小星星。   手机软件还能这么浪漫?   盛夜行想再发一次“想你了”看看,又担心路见星对此反感。   电话那头,路见星盯住手机屏幕,看接收“我想你”之后的微信界面,正有小黄星哗啦哗啦往下掉。   他一愣,嘴巴开始数数:“一、二、三、四、五……”   其他落丢的数不清,但自己数了……   十八颗! 第43章 寒假   盛夜行走的第二天,学校开始正式放假。   校门口人来人往,不少学生都已换下校服,用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脸上带笑。   家长有开车的、骑车的,都领着孩子换下的行李,带孩子往回家的方向而去。   路见星只背了个双肩包,脚边放了登机款的行李箱,里面是些没来得及换洗的衣裳。他一个人站在校门口的树下,轻轻踮起脚,沿着路面透水砖的线踩来踩去。   左右左,左右左。   他想起自己才来市二的那一天,等待也是如此漫长又不安。   看见来接自己的是父母,路见星紧绷的情绪终于放松了一点,开始学着主动去把行李箱拎起来往后备箱放。   父母对他主动做事的态度惊讶了几秒,只是连连说好,声音颤抖。   听得路见星莫名心酸。   他接受情感干预较早,并不是终其一生都无法体会到感情,偶尔迟钝但也还算懂事。对他来说,曾经唯一孝顺的方式就是不给父母添麻烦。可是如今,他倒觉得自己可以试着帮父母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外人看来的“举手之劳”,对他来说可能就是前进了一大步,毕竟这一条路在一开始是窄的。   可他一天天长大了,路也就渐走渐宽,他也可以试着加快脚步。   他裹着厚外套坐上车后座,在车辆启动时往玻璃上哈了一口气,再伸出手指划了两下。   他想就着市二的背景写一个“再见”,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写完一个字,车就开走了。   算了。   路见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座椅上,头还是侧着,眼睛盯紧不断倒退的窗外风景。他隐隐约约感觉父母在讲话,可不知道是不是在对自己讲。   他正出着神,衣兜里的微信提示音响个不停。   掏出手机一看,他发现是李定西拉了微信群聊。   两个群,一个是他们经常一起玩儿的一堆男生凑了个聊天组,叫什么“NBA明星球员群”,另外一个是宿舍群,三个人的。盛夜行修改的群名称是“宿舍群”,李定西手快,给修改成了“我爱我家”。   盛夜行又改回“宿舍群”,李定西坚持不懈地改“幸福一家人”。   盛夜行继续改“宿舍群”,李定西终于把群名敲定吃“家和万事兴”。   路见星看得有点懵。   李定西是找话题大王,又对什么都好奇。他先是在群里问,说你们放假都干什么了?   盛夜行说陪妹妹放摔炮,李定西拍了一张自己买的鞭炮,说老大你买这个可以放屁的炮没啊?你一点燃,就是“噗——”的一声,太他妈可乐了!   盛夜行发了个菜刀的表情,说自己还带了个小丫头,能不能问点儿仙女棒之类的小烟花?   “你自己说你带盛小开放摔炮的。”李定西说。   盛夜行答:“我寻思她屁股墩儿离地面也就那么点儿高,摔下去应该也不疼。”   李定西都听得心惊肉跳:“你带妹妹玩儿摔炮拿屁股摔?”   “她觉得拿屁股摔好玩儿。”盛夜行在那边尝了一颗朝天椒,辣得嘴角一抽。   “哎,路哥呢,我路哥呢。”   手机打字的速度已经跟不上李定西的倾诉欲,他直接摁了麦克风开语音说:“路哥,今年开学你早点儿回来啊,如果碰巧遇上元宵节,我老大能给我们包顿饺子吃,蒲公英馅儿的,特别养胃。”   “元宵节不该吃汤圆?”盛夜行回。   “饺子也成嘛,”李定西说,“你包那饺子多好吃。”   “就特么包过一次,你暗暗惦记挺久?”盛夜行又回了一条语音。   路见星本来打算回家再听李定西的语音,可现在盛夜行发来了,他就有点儿忍不住。   他把音量开到最小,想要听一听盛夜行会说什么。   明明对方才提前走一两天,却像好久不见了一样。   盛夜行的声音是好听的,少年感很足,又偏低沉硬气,偶尔说话时自带高冷buff,一温柔起来总是要命。   “那今年大年十五我们煮点儿汤圆吃?还是翻墙叫外卖?”李定西那边像在厨房帮着长辈忙活,也不知道是不是帮倒忙,“妈!给我葱!……哎呀,路哥,群都拉了你说句话呗。你喜欢吃什么馅儿啊?我提前几天让我妈准备准备。”   “你管好自己,”盛夜行那边倒是很安静,“他不能吃太甜的,糯米也得少吃,汤圆你就别想了。”   李定西叹了一口气,说:“糯米吃多了对胃不好……我想起来了。算了,我费这劲儿拉群聊干什么,跟私聊有什么区别,我路哥都不发言的。”   “今天放假吧?都这个点儿了,你路哥估计正在他爸妈车上昏昏欲睡。”盛夜行说。   “也对,他是要回隔壁省的……路上一定比较累。他今天围巾都不围一个,我看着都冷。”   李定西一微信语音就像开了话匣子,叨叨个没玩没了,“老大,今年我有空来找你放摔炮吧?哎你家盛小开多喜欢我啊,上次一见面,在我身边儿围着跑,边跑边喊‘哥哥’,哎呀我去,美死我了。”   盛夜行快速回复冷冷地一句:“她是叫你,抖哥。”   “我认了,盛小开还挺会人脸识别……哎,你说你要是下次带路哥回去,盛小开得怎么喊啊?会不会喊‘冰棍儿’哥哥、‘雪糕’哥哥?靠,空气都给我说冷了……路见星,你是不是在偷听啊?”   李定西说着,嘴里被塞了块腊肉。   “李定西,”盛夜行忍无可忍:“阿姨没拿腊肉堵你嘴?”   “啊……”李定西迅速嚼吧两下,“堵了!”   车内空调温度很高,路见星都快热出汗了。   他把掌心的汗在衣摆蹭了蹭,用一只手握住手机,再用另一只手摁屏幕上的键,发送消息:   ——没有。   这不叫偷听,我是正大光明地听!   李定西“嘿嘿”一声笑,继续发语音:“哎,偷听了就偷听了嘛。我路哥就是这么可爱。”   盛夜行甩了个“你很皮”的表情包过去,路见星也再没回复,李定西担心他这句话没说对,赶紧发消息:   ——@路见星???哥   盛夜行打字回道:——别at他了,可能正在忙。   李定西手一抖,又把群名称改成了“世界和平”。   那几个男生凑一块儿的微信群也热闹了一阵,互怼的互怼、约架的约架,全靠比试谁的手速更快,但都因为饭点儿到了各自放下手机。   最后一条群消息是李定西发的,他说,路哥肯定又在偷听。   这一年除夕夜前,路见星都没怎么出过门。   他就每天在家里看书、吃饭、睡觉,心情好的时候看看落日晚霞。   偶尔遇上窗外飘雪,他还能在阳台上站站。好在亲弟弟听话,也不太闹他,房间门一锁,几乎就与世隔绝。   弟弟小,心地善良,只知道哥哥身体不好,具体的事儿也不太明白。   他搬了许多自己的玩具车、挖掘机、刀剑模型等等放到哥哥房间门口,自己再乖乖地回阁楼玩别的玩具。   路见星偶尔出门用卫生间,被堵得走不动路。   起先他还很懵,一脚能将玩具踹飞几米远,还会被吓一跳,后来他就尽量学着蹲下来捡玩具,将它们堆到不挡路的位置,再贴着走廊墙根慢慢地去卫生间。   临近春节,父母常常外出做年终结算,弟弟也被送到亲戚家帮带,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守着,倒也还乐得清闲。   阅读能力对他来说很珍贵,路见星就将寒假的大部分时间都放在了读书上面。   他现在指着书上的语句,时不时能跟着念完一段长句子。   小时候父母担心他舌位高,口腔训练做了不少,现在长大了,咬字也还算清晰。   放假一个周,他和盛夜行基本没有太多交流,都是在互相发在做什么,到哪儿去玩儿了之类。   一打开对话框,路见星能看见自己发的内容几乎都是两个字“看书”。   他对对方假期生活的记忆很模糊,依稀只记得一句:”想你了。“   那天,微信界面落了好多星星。   一转眼,南方小年夜已至,群里又开始刷红包。   路见星在躺椅那儿找了个软抱枕捂着肚子,靠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也没有伸手去点开红包。   他开始逐渐习惯在微信上看别人用文字交流,像是自己也能体会到一些沟通的乐趣。   一群青春期男生凑一起难免爱占一些幼稚的便宜。   展飞发了个六十六的红包,名字叫[我的儿子们抢],群里其他男生也无所谓,领了红包赶紧喊“展爸爸”。   要争回一口气,所以盛夜行也跟着发:[展飞儿子收]。   展飞领了这二十块钱,公屏喊了声“老大”,说你怎么也爱玩儿上了,去年不是还觉得幼稚吗?   盛夜行每天心情都挺好,根本不在乎幼稚不幼稚,只得笑着回:   ——我没说过我成熟。   接着,在新一轮红包雨后,屏幕上突然又弹出一个盛夜行发的红包,上面贴的备注是:[路冰皮儿的]。   这红包谁都看得出来是给谁的,自然没人敢动,路见星紧张得吞了口唾沫,试着点开红包,再点了“拆开”,收获了他人生中第一个微信红包。   展飞:哇,果然在窥屏!   李定西:我们见星儿闷骚着呢……你回你那边省里了?   路见星:嗯   群里因为路见星的突然出现又热闹一阵,消息刷得飞快。   路见星被手机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疼,只得把手机拿去充会儿电,决定过一个小时再玩。   直到夜深,他都忘了再把手机拿起来。   睡前,家里小区外的街道上还在隐约传来不知名公司年会演出的唱歌声,让路见星略有些烦躁。   小时候家里还不住这边新小区,房子更旧一些,家属院里就有很多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儿。   那时候是千禧年后了,城里还没有全面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他们就经常揣着几块钱去小学门口买鞭炮放,炸得满条街热热闹闹的,还曾经因为太淘气,把烟花冲到别人家阳台上去,又少不了一顿邻里说教。   他以前趴在自家窗户阳台上看,并不向往,就只是看着,什么话也不说。   现在各家各户的生活条件好一点儿了,各自搬迁,邻里之间往来也少了,不太走动。大城市每逢佳节便容易空城,更少些过年的气氛。   街道上的灯笼像不要钱,一棵树上挂了五六个,从窗台望下去,火红色的圆球如星星点点,照亮着稍显冷清的路。   路见星看了一眼手机时间,这才看到手机屏幕上弹出来许多条信息。   第一条是盛夜行发的音乐分享,是一首钢琴曲,还有一大段话。   那些话发得很零碎,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路见星怀疑对方喝了点酒。   ——这首歌是我初中学校放学时,校园广播站总会放的,一放就代表放学了。我那会儿脾气不好,还叛逆,一放学总是第一个冲在前头,是不是特别傻逼。   ——现在一听这歌,我就老想起风往脸上吹的感觉。   ——冰冰凉凉的,很自由,也能让我镇静。   ——书上说,对你,要“温柔地坚持”。“温柔”我尽量,“坚持”我想要去做到。   第三条是一条语音。   “哥哥的室友路见星哥哥!祝你新年快乐!”是一个颇为娇憨的女童音,“我是盛开!盛夜行的妹妹!”   盛开喊麦似的喊完一通,小声嘀咕:“哥,还说什么啊……”   “不是亲妹胜似亲妹。”盛夜行的声音也传出来了。   “我,不是亲妹胜似亲妹……路见星哥哥,我哥哥很喜欢你,你有空来我家玩,好好哇”盛开的声音带着小孩儿特有的干净透亮,听得路见星的心情不自觉好起来。   盛夜行在微信那头好像敲了一下盛开的头顶,严肃道:“是‘好不好’,不是‘好好哇’,跟你说了不能这么讲话。”   “他听得懂就行了嘛……”语音的最后一句话,是盛开这么说的。   盛夜行没说,你路见星哥哥还真不一定能听明白。   最近的一条消息是十秒小视频。   摄像头高度很低,看样子是盛开拿着拍的。盛夜行正蹲在家里客厅的大落地窗前,往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用食指抹上去勾勒出一个爱心的形状,再扭过头看着摄像头。   他唇角带笑,少见地显出阳光一面。   接着,盛夜行把手也伸过来,在摄像头上点了一下。   这一点,点得路见星眼皮一跳,拿手机的手都不太稳了。他感觉这个动作很熟悉,像自己离校那天也做过,只不过没有完成。现在是盛夜行把他想要做的动作做完了。   他看着手机,感觉自己像是在手机里养了一只暴王龙盛夜行,对方正隔着手机想要和自己击掌。   盛夜行又发了条语音过来,问他:“路见星,你看视频了吗?”   他还说,打字难,就拍小视频吧。寒假二十一天,争取每天发一个。   路见星愣了一会儿,愣得打了个哈欠,眼里的液体盈出了眶,睫毛都湿漉漉的。他的手机还在循环播放这个视频。   他用左手拿着手机,用右手食指点了点视频最后盛夜行的像是藏在屏幕“里”的手指,再用指腹点上自己嘴唇。   “呼哈——”路见星往空气里吹一口气。   当然看了啊。   除夕夜那天,城里已经走得没剩多少人了。   一般从上午八九点开始,昨晚吃过一轮年夜饭的各家“大厨”又纷纷出动,去菜市场抢购最后一批年夜饭的食材。现在流行年夜饭在餐厅里吃,但也有不少人更习惯在家里开着春晚吃顿热热闹闹的年夜饭,毕竟经由自己手做出来的味道总是不同。   盛夜行在除夕之前跑了趟医院检查,说想试着停药却还是被建议了不停。他这段时间基本不喝酒了,在家里陪妹妹、骑车都更方便。   盛夜行的舅妈叫文袖娟,平时做饭做得勤,但年夜饭这种重要的饭局还是选择拒绝操主刀,要求盛昆和盛夜行打下手,三个人一起做。   往往这种时候,盛开就在客厅乖乖地玩玩具,偶尔趴厨房门口来讨一口肉吃。   盛昆给她夹熏肉,盛开一口气吃了好大一块儿,被咸得眉眼直皱,一旁淘米的舅妈忍不住怒道:“小开多大点儿就吃熏肉腊肉?那能行吗!你个当爹的,你也不看看就往她嘴巴里喂……”   “小孩儿就得糙养,吃一块怎么了?”盛昆觉得她无理取闹,“我们大人不也照样吃吗?”   “大人跟小孩能一样吗?这东西有营养吗!”舅妈像真的动了怒,锅铲都在洗碗槽边甩得直响。   看两个人架势越吵越足,盛夜行看了眼呆愣住的盛开,忍不住插嘴道:“别吵了,盛开还在这儿。“   “又不是耗子药,吃得死人吗?我跟夜行他妈小时候就爱吃这个!盛开这孩子就是你惯出来的,这么娇气,喝口凉水都能打嗝儿!”盛昆火了,他不太能容忍妻子在小辈面前挑战自己的权威。   文袖娟也不是多软弱的性子,一听这话更炸了,“我的闺女,我爱怎么养怎么养!”   “我说,别吵了。”   盛夜行拧起眉心,把包饺子的手擦干净,到门边蹲到泪眼朦胧的盛开身旁,摊开手,叹一口气,“来,乖,吐哥哥手里。”   盛开张嘴,把卡在喉咙里的熏肉吐出来,放声大哭。   把手里的东西扔了,盛夜行洗了个手,拿纸巾擦了擦掌心,回头朝盛昆和文袖娟说:“我等下过来帮忙,我出去吹吹风。”   舅妈也意识到了家长不该当小孩儿面吵架,连忙说:“哎,夜行,多穿点衣服再去。”   “成。”盛夜行喝了一口温水。   盛开蹲下把自己的红靴子鞋带系紧,小声道:“哥哥,我也去。“   舅妈正在加汤煮菜,挑了块煲鸡汤的板栗塞盛开嘴里,“外边儿多冷啊,你跟着吹什么风?”   盛开嘴里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说不出话。   她不想留在这里。   她回头看看爹妈,眼神里带了点儿畏惧。她年纪小但是懂事,能感觉到爹妈之间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太让她难受了。   盛夜行拍了拍妹妹的后脑勺,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捆她脖子上,“扯着点儿,别把衣摆拖地上了。”   “好!”盛开把哥哥的衣服裹紧,撵屁股似的追上去,“哥哥等我!”   盛夜行蹲下,把妹妹抱进臂弯,捞着去阳台磕坚果了。   南方的春节期间已过了冬季最寒冷的时候,阳台上风并不大,白天偶尔出太阳,阳光打在身上格外暖和。   盛夜行敲坚果,盛开负责吃,没一会儿小姑娘就眉开眼笑,逐渐淡忘了父母吵架的事情。盛夜行记得他小时候所经历过的一些不好的,明白盛开不可能忘记,只是暂时性地不愿意去想起。   他伸手摸摸妹妹毛茸茸的后衣领,低头掏手机给路见星发了两条消息过去。   ——带妹妹吹风。   ——你呢?   从大年二十九开始,路见星就没怎么回消息了,打电话也接,只是不讲话。时不时发张照片过来,都是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看书或者写作业的。   手机“嘀嘀——”一声,路见星姗姗来迟地回复了一个小视频。   画面上是他的弟弟正在堆乐高,边堆边摇旗呐喊,说哥哥也来玩,哥哥你也堆一个城堡!小男孩虎头虎脑的,不似路见星长得像妈,和路见星只相似在眉眼,别的倒都随了当爸的,被养得白白胖胖。   “你,你也玩呀。”小男孩说着,扔了个挖掘机模型过来,“哥哥陪我,修房子。”   十秒视频的最后一秒,路见星的声音出现了:“嗯。”   视频晃动得厉害,几乎就是只用大拇指按住拍摄键就完事儿了。盛夜行看完弟弟后明白,路见星应该是想给自己看看他的亲弟弟。   越长越大,他们各自都成了拥有一条小尾巴的男子汉。   偶尔背着盛开回家,盛夜行会想,路见星和他那个弟弟应该是较为陌生的,彼此之间会像有一面隐形的墙,将两个原本血浓于水的人间隔着。   当哥哥的难受,当弟弟的也难受。   盛夜行想了想,拿手往盛开脸上捏一把,抖抖冻僵的手指开始打字:   ——什么时候带我去你家,我带你弟弟堆个宇宙飞船。   他回头往盛开在客厅里的玩具角上“咔嚓”一张,继续打字:   ——看,盛小开这些飞机房子坦克的,一半儿都是我给她折腾的。   连着发了两条消息还不够,盛夜行把手机话筒放在盛开嘴边,吹一声口哨:“盛开,还是昨天那个哥哥,你给他说‘新年快乐’。”   “啊?哦好的!”盛开吃盐焗腰果正吃得腮帮子像仓鼠。   她卷了一圈唇畔的糖渍,眉开眼笑地朝手机话筒道:“祝小开的哥哥最喜欢的哥哥,新年快乐!”   她的夜行哥哥是个什么人,盛开再小也有点儿数,什么时候三番两次地让自己给对方送祝福了?以前在幼儿园读小班,自己喊哪个中班大班男孩儿的一句“哥哥”,盛夜行都要不爽一天的,说总感觉哪儿酸酸的。   她能感觉到,哥哥很在乎这个人,所以理所应当地把称呼改成了“哥哥最喜欢的哥哥”,绕得她自己都有点儿晕。   比喝多了蜜桃酸奶和吃多了蓝莓奶酪还晕!   “可以啊盛开,小小年纪挺有眼力见儿啊?“盛夜行调笑一句,掩藏不住嘴角的幅度,往旁边侧了侧脸,“那你记住了,这个哥哥叫路见星。”   除了你,这个哥哥也是我最想要保护的人。   “我记得……你昨天说过了!”盛开上蹿下跳的。   没一会儿,盛夜行的微信再次响起,屏幕上显示的是:   路见星:[发来一段语音消息]   语音有十秒,前七八秒全是安静的沉默。   直到最后,路见星才慢慢地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也许就是在这一瞬间的平行时空里,他们狂奔过月台,各自能踏上朝向对方的路。这不长不短的二十多天也能匆匆而过。   吃过了年夜饭,盛夜行把从舅妈舅舅那儿领的红包收好,放入了口袋。   接下来的节目也不过是一家人在沙发上坐着看春节联欢晚会,他和盛开一起负责消灭茶几上的开心果、瓜子、奶糖和冬瓜条等等。   他不怎么爱吃炒货,过年抢着吃是因为怕盛开吃得太多不长个儿。   春节联欢晚会对于盛开来说还没有太多意思,满目红色与金光灿灿,闪得她眼睛泛酸,没一会儿就趴在哥哥的膝盖头睡了。   盛开睡相乖巧,舅妈拿了绒毯给她盖上,再指挥着盛昆把女儿抱进房间。小孩子开开心心地睡了,一家人表面无忧无虑的除夕夜就算过去。这还没坚持到十二点,舅妈也开始打哈欠。   “夜行,我们就先进去休息了,”舅妈站起来,喝盛夜行给倒的茶,“你如果要出门就小点声关门,别吵醒妹妹。大晚上的,除夕夜没什么人,你也别往街上飙车了,啊?”   “好,舅妈放心。“盛夜行回应过了,嚼碎嘴里的果仁。   微信群的“家和万事兴”提示音响了,是李定西在群里发了根点燃的香烟。   李定西说:点火。   盛夜行笑笑,也从兜里摸一根拍下来:我还没点。   李定西发语音:“我这边忙完了,家里人都睡了。哎呀,这个年过得越来越没意思……我今年五福都没集齐。”   “展飞集齐了。”盛夜行把滤嘴咬在嘴里。   李定西惊讶道:“啊?这么牛逼?分了多少钱?”   “两块八毛八。”盛夜行披上外套,拿着手机发语音,“你说你费这劲儿干什么。”   “没意思,这下连我过年最大的乐趣都被剥夺了……老大你妹妹也睡了?你家怎么这么安静呢,一点声儿都没有。”   盛夜行感觉那根烟被雨水泡湿了,又换一根叼上,说:“我家里人都睡了,就我醒着。”   “哎,你等着。”李定西说。   没过半小时,李定西拎了两瓶二锅头、揣了包南京,坐在了盛夜行家楼下。   李定西打电话让盛夜行下来。   冬天毕竟夜里冷,盛夜行下楼的时候也给李定西带了件外套披上,两个人喊亮楼道口的灯,双双坐在单元门前,叼上烟,把酒瓶子碰了一下。   盛夜行叼上滤嘴偏甜的烟,把二锅头放到脚边,认真道:“我最近真得戒酒,今天饭桌上都没跟我舅喝。“   “行吧,我就想着大过年的,得跟你见见。”李定西点了根烟,动作略显生涩。   “抽不动就别抽,没事儿学什么。”   “抽的是感觉嘛。”李定西轻轻吐了点儿烟出来,仰头闷了一口白酒,辣得“啊”一声,捶胸顿足的,“呛他妈死我了……”   “慢点儿吸。”盛夜行忽然觉得,如果路见星要抽烟,第一次抽肯定也是被呛得直咳嗽,一张脸憋得红红的,眼里包着全是泪。   “我们现在应该来一下年终总结……对吧?”李定西的话痨属性又开始了自动展示,“你看,我们宿舍三个人能凑在一块儿也挺神奇的……我一直以为路见星得真的跟我干一架的,谁想到能相安无事地过小半学期呢?”   “你也干不过人家。”盛夜行呲儿他。   “哎,老大你怎么这么说呢。”李定西摸摸自己下巴,“不过确实是啊,每次他洗澡,捋衣服的时候,那腹肌……你说他没偷偷练仰卧起坐我都不信。”   “下次别看了。”   “啊?”   “没什么,”盛夜行的耳朵不自然地红了红,“路见星……他身上有一种力量。”   李定西点点头,被白酒辣得嘴巴生疼,悄悄说:“我以前看学校标语,老有那种‘小是小了,折是折了,花儿朵朵开’……曾经觉得希望都挺渺茫的,现在倒感觉……确实会各自开花。”   “他长得就跟朵花儿似的。”盛夜行继续做年终总结。   “哎,老大,说真的,”李定西抽的包口烟,并不入肺,吸一口张嘴就吐出不少白雾,“你对他是真的好,他对你也真的好。”   “至今为止,我都不知道他的病是怎样的。他可能只是占了一个特征,其他的问题都是因为这一个特征而逐渐出现的。”盛夜行紧皱眉头,“我还真看了不少案例,也试着找我的医生问过情况……他说,各有各的病法,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出现。”   “他能感觉到我们对他好吧?”   “有时候能,”掸掉燃过的烟灰,盛夜行轻声道,“他还知道给我挑香菜出来。”   “我记得!哎哟,当时我们几个完全傻眼了……牛还是你牛,大哥。”   李定西说着开始掏手机,“不过我觉得吧,今晚站这儿抽烟的应该是三个人。要不要给路哥打个电话?”   “不了,他可能都休息了。”   “好吧,我今天……除夕真的特别开心。我爸妈特别好,我家里人都特别好。”李定西喝得有点儿多了,慢慢地朝后躺去,“老大,你也特别好。以后那些伤害自己的事儿,就别再做了。不然我揍你哦。”   盛夜行把他的酒瓶拎过来,低头闻了一口酒香。   他伸手往已经躺地上的李定西头上摸一把:“喝多了吧你。”   喝到凌晨一点多,盛夜行叫了个车把李定西送回去,再自己打车回来。   他回到家时,把盛开踢得乱糟糟的被褥重新盖好,再冲了个澡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下。   寒假啊寒假,他从没觉得寒假这么漫长,这么难捱。   除夕夜里,盛夜行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路见星从隔壁省偷偷坐了高铁过来,脸上有血,说是走路不小心摔的碰的。见面时,路见星站在月台上看自己,眼神并不飘忽了,反倒十分坚定有力。   梦里的路见星也不说话,只是给自己发微信,说:——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第44章 收假   ——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消息一出,盛夜行半夜醒来,捧着手机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他的梦一般做得很杂、很真实,常让他在半梦半醒间分不清白天黑夜。   一直到凌晨四点多,盛夜行才重新回到被窝睡着。睡前他发了条朋友圈,内容只有两个字:当然。   早上起床,那条朋友圈下更了快二十多条回复,全是那些爱起哄的男生评论的。   展飞:哇,谈恋爱了?   李定西:???Yes,i do.   顾群山: 1   张择雨:盛哥在搞暗恋啊?   盛夜行沉默着把朋友圈评论翻了一遍,没忍住笑了一下,再删掉了这条朋友圈内容。   恋爱不假,但是……暗恋?   他可没说这是暗恋。   正月初一过后的习俗是盛夜行过习惯了的,家里也规矩,哪天请客、哪天请财神爷,全都分得清清楚楚。   接待客人这些活儿是盛夜行最不爱干的,舅妈也考虑到他特殊情况,近几年等盛夜行懂事了才开始让他接待一下。   让他偶尔倒倒茶,放点瓜子、花生,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盛夜行偶尔推拒不了亲戚就得喝酒,一喝醉了就看了好几次去隔壁省的票,最后还是努力劝说自己冷静一点儿。   他一大男生冲到别人家去,路见星还不一定愿意见他。   他自己的病,舅舅舅妈都帮着瞒,几乎没对外提过。那些个不知道几年见一次的远房亲戚一来看了盛夜行,没有哪个说这孩子不好的。   正月十五,元宵团年。   等年一过,他们也差不多要收假了。虽然才高二,但是学校给他们的假期并不多,说是要提前适应高三生活,为最后的冲刺做准备,但是盛夜行想了想,好像从他们高一开始,学校放假时间就都比较晚了。   也正是元宵节这天,盛夜行休息了一天。   因为他发了低烧,正浑身不舒服地窝在被褥里,床头柜上摆满了盛开送过来的零食玩具,还有一个平板电脑,上边儿播放着盛夜行被迫收看的动画片。   “拿走,你自己看去,”盛夜行把被子裹好,声音很闷,“你哥我都十八了,不看你的狗大队。”   “这个叫!汪汪队!”盛开往嘴里塞了颗果冻,嚼吧两下吞了。   “全称叫什么?立大功对不对?”盛夜行只想尽快赶走这只小麻雀。   “嗯。”盛开又咬了块威化,特别乖地点头。   “开妹儿,“盛夜行从被褥里伸一只手出来薅妹妹的小辫子,“立什么大功啊?你好奇吗?”   “好奇啊!”盛开说。   “那就拿出去看看吧,好像下一集就得播了。”盛夜行勉强支撑着坐起来,把平板电脑的电源拔了,将电脑递给盛开,“拿出去看,哥哥睡会儿。”   盛开现在全部注意力都在动画片儿上,咬着威化对她哥哥狂点头:“好!”   盛开一捧着电脑跑出房间,盛夜行迅速翻下床锁了门,抓着自己的手机回到被窝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小朋友的注意力挺好转移,也挺好骗。真好玩儿。   也不知道路冰皮儿小时候发愣是什么样子,肯定跟个小冰雕似的站在那,嘴唇紧抿,皱眉不语,稍微碰一下就奶声奶气地抗议:“不要碰我。”   盛夜行撑在床上,发软的手臂都有些承载不起身体的重量。   上次这么生病还是多久之前了?自己身体好,基本没怎么发烧感冒过,偶尔受凉,也总是采取以毒攻毒的方式,再吹吹就好了。   今天这一烧,烧得他感觉心肺都好似火烤,喉咙里成串儿的小焰苗疯狂往外冒,眼皮子都是烫的。   “嘀嘀嘀——”   正在他躺着走神时,手机微信语音的通知忽然响了。他随意伸手把手机往跟前一带,发现只响了一下,发起人是路见星。   按错了?   一般这种只响一声,很明显就是手滑……但是如果不点自己的页面看,也不会手滑。   要不然,干脆直接回一个过去?假期之间的联系和上学时如影随形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盛夜行得抓紧一点儿机会问问对方情况。   他们班很多突然就不来学校念了的,选择在家里静养。他很害怕路见星的父母反悔,要将他留在家里。   盛夜行行动力够强,一般考虑问题不会太久。   他按开手机屏幕解锁,再点开微信,选择给路见星回拨了过去,响了差不多五六声,微信电话接通了。   “路见星,”盛夜行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你刚刚给我打电话了?”   事实证明,路见星的确是不小心按到的,但前提条件是:他在盯着盛夜行的微信名片卡发呆。一不留神,他手部没受控制就按下了通话键。   路见星蓦然听到盛夜行的声音,点了点头。   点完头,他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当面儿在讲话,小声道:“嗯。”   “哦……我以为你想我了。”盛夜行猫着声音在被窝里,烧得脑子都有点儿糊涂,开始没命地犯浑,“你觉得这个‘我以为’,要不要去掉啊。”   路见星听得咬紧嘴唇。   他倒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对盛夜行的声音太过于敏感,他能感觉到对方嗓子很哑,听起来是生了病的样子,十分疲惫。   他张了张嘴没吭声,过了几秒才说:“你,生病吗?”   “你听出来了?”这回轮到盛夜行愣了。   “嗯。”路见星回答得快,“明显。”   “昨儿太累,傍晚我都睡下了,那小丫头拉我起来放鞭炮,还非要去郊区能放的地方。我偷懒,起床没怎么穿衣服,套了件短袖就带她出去野了。”盛夜行烧得浑身冒汗,咬咬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脆弱,“结果一回家,第二天就发烧了。”   盛夜行说话语速刻意放得很慢,路见星便开始慢慢消化他的语句信息。   在他的印象里,像盛夜行这么健壮、风里来雨里去的人,是不应该会生病的。他能在冬天裸着上半身冲一身的凉水,也能在雨天骑摩托飚上千米,怎么吹个风就发烧了。   他纠结一小阵,开口说:“大过年的。”   “你怎么学到这句了,”盛夜行笑得咳嗽,“大过年的、孩子还小……这些不是票选出来的什么最那什么的借口吗。“   他说完之后,路见星没再搭话。   盛夜行意识模糊着,也没吭声,两个人保持沉默通话超过了五分钟。过了一会儿,等盛夜行翻身,路见星才在电话那头没忍住说了句:“盛夜行?”   一拿电话,彼此之间所有的沟通方式就是语言。语言一被放大了,路见星就非常容易显得紧张。   他深呼吸,再放松,又喊了一声:“夜行?”   这句倒把盛夜行叫醒了一点儿,他“嗯”一声,哑着嗓子笑出来:“我还真没想到……有一天会是你主动叫我的名字,还叫了两次。”   “大过年的。”路见星又重复一遍。   “老说这个……是因为叔叔阿姨最近爱说吗?知道过年是什么?”   “嗯。”   “我脑子不清醒,再打会儿挂了。”盛夜行决定不再瞎闹他了,却还是忍不住说一句,“你知道还有多久才开学吗?”   “三天。”   “想我吗?”盛夜行确定自己烧糊涂了。   “……”沉默过后,路见星又回到源头发问,“过年是,什么。”   “春节……是团圆的节日,就是每一年的岁首,”盛夜行保持着通话状态,举起手机打开百度,对着耳机麦克风蹩脚地念:“什么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春节是最隆重的传统佳节……”   电话那头的路见星安安静静地听着,突然笑了一声。   “嗯?”盛夜行被他笑愣住了,紧张道:“你笑什么?”   “这些,我知道。”   沉默着,路见星没有把手机听筒挨得太近,“以前,爸妈也讲。”   “你别笑话我,我是真的头痛。”盛夜行把手机放在耳畔,闭着发烫的眼皮,被路见星笑懵了。   “可……”路见星说剩下的话显得有些吃力了,他也学着盛夜行的样子清了清嗓,“不明白。”   “不明白春节?我……再给你讲一遍吧。”盛夜行说。   路见星不喜欢被曲解意思,着急了就大声说话,“不是!”   “那是什么?你慢慢说。”   “我,”路见星哽了一下,“不知道……”   “那就我先挂电话了?”盛夜行叹一口气,“再不挂电话,我他妈要说胡话了。”   路见星沉默了很久,直到盛夜行主动挂了电话。   电话那边,路见星把手机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上,自己一个人望着熄灭下去的屏幕发愣。   可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讲出来给我的感觉,和爸妈不一样?因为我能模糊感觉到在我听着你讲话的时候,我呼吸是快的、耳朵是热的。   你说的每个字,都变得清晰了。   收假的前天晚上,盛坤开车载着外甥和闺女去了趟市里演出电子烟花的地方。   电子烟花燃放时长长达四十分钟,几乎花样不重复,在高空燃放的可看性极强。盛开起先听说不是真的烟花爆竹,气得压根儿不想看,结果小姑娘人一到现场,就被迷得挪不动步子。   盛夜行看了几分钟也没闲着,拿手机全给路见星录下来了。都录的十秒小视频,刷屏似的发过去。   ——今年没怎么看到烟花吧,你们那儿城里应该放不了。   ——你是没在我身边,不然我就带你去网吧玩儿蜘蛛纸牌了,赢了就有得看。   还没等路见星发消息问,盛夜行就急着又回复:   ——一种游戏,赢了就有烟花可以看。   电话那边的路见星正窝在床上拿着手机看盛夜行发过来的电子烟花视频。   被窝里很闷,热得他满掌心都是汗。   他看得捏了捏自己的鼻子,眼睛看疼了。把手机放到身下歇会儿,他才又慢慢把手机拿出来,擦干掌心的汗水,继续捧着手机又看了好多遍。   他看了盛夜行说的游戏,还挺好奇,但是没多问,拿好手机又发了一会儿呆。   路见星在收假的前一天坐动车回了市里。   由于盛夜行说了要来接他,路见星也勇敢地朝家人表达了可以和同学一起去学校的意愿,做父母的更是大喜过望,说把他送到动车站就回去。   一开始,路见星还会受不了动车的声音,后来他就慢慢适应了。   两个小时的路程不算远,他盖着围巾睡一觉就到了。只是动车上小孩儿和乘客的脚步声过于让自己敏感,戴上耳塞也没太睡好。   路见星也不生气,坐起来往窗外看看,数完树木数农村房舍,时间一会儿就过了。   下了动车出站,老远他就看到了站在出站口一脸焦急的盛夜行。   一个寒假不见,对方好像又长高了点,也瘦了,精气神很足,看不出来是大病初愈。他穿了双黑色球鞋,羽绒服也是黑色的,头发不是寸头了,但还是好帅。   “没剪头发。”   这是路见星见到盛夜行的第一句话。   “我倒想去,”盛夜行接过被路见星拖得七扭八歪的行李箱,笑了,“我那天带着盛开说去给她剪个什么公主切,我舅问我剪不剪,我说要,我想剪回寸头。我舅吓得赶紧给我塞了几百块红包。”   “哈哈。”路见星笑得很捧场。   “傻乐什么,你都听不懂,”盛夜行递给他一杯买好的奶茶,“晚点了十分钟吧,奶茶都凉了。”   “听,听得懂。”路见星努力辩解。   “那你说说什么意思?”   “死……”眼神亮亮的,路见星望着他,“死舅!”   盛夜行差点笑出声,“看不出来你懂得还挺多啊。”   正想抓着机会试着再聊几句什么,路见星的手机倒响起来了,是李定西打的。   按照惯例,李定西的电话一通就会开始主动叨叨模式:“哎,路见星,我刚刚陪我家里人逛书店,我看到一本书挺好。要不要我带给你一本当新年礼物啊?”   盛夜行咳嗽几声偷听。   李定西继续说:“叫什么……《暴王龙喂养手册》,讲养盛夜行的,你感兴趣吗?”   “……”路见星沉默。   “哎呀,你肯定特别好奇,我先给你讲讲。”李定西把书页摊开,一本正经道:“说它们在地球会觉得冷,得穿八十个成年人分量的羽绒服。还有啊,它们要吃鳄鱼,得放养,还要给它们铲……”   铲什么,铲屎!   因为对声音敏感,路见星的电话拿得远还开的扩音,盛夜行全听进去了。   “操,”盛夜行忍无可忍了,凑到电话边冷笑道:“李定西,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我靠,吓我一跳!老大你怎么也在旁边?”   “开学了啊,开学了我就肯定在身边儿。”   盛夜行咳嗽一声,才病好了的他嗓子都还是哑的,“叔叔阿姨把他送到动车站了,我来动车站接他。”   “我也到动车站了,你怎么不来接我啊?”   “你也不敢一个人回学校?”   路见星耳朵红了,还是要争一口气:“我敢。”   “你听听,人家星星儿说敢!”李定西不甘示弱地叫起来。   “停,”盛夜行一声喝住他,“你多大了?你跟路见星争什么争。”   “你别老拿路见星当小孩儿,他比我小不了几个月。明明就是你自己心眼儿长偏了,还说我欺负小孩儿!不公平!”李定西想闹了。   他怎么都想不通怎么新舍友才跟盛夜行住了几个月就关系好成这样了,那自己往哪儿搁啊。路见星如果肯跟自己玩儿那还好,但关键是路见星不爱理人,和除了盛夜行之外的人沟通简直堪称困难。就算是同龄的男生,再沉默也玩儿不到一起去。   李定西一想到这儿,就有点郁闷。   本来想钻空子和路见星搞好一下关系,没想到这还没来得及收假,盛夜行倒好,直接奔动车站接人去了。   李定西沉默了几秒,决定询问一下:“老大,你是打算和路见星在外边儿住一宿,明天再回学校吗?”   “本来是有这个打算,因为今天挺累了。”盛夜行买了瓶水蜜桃饮料,拧开递给路见星喝,边放钱边用肩夹着手机,“但是……我考虑到他对酒店环境不太熟悉,他会受不了,就算了。我先带他回宿舍,我把宿舍收拾收拾,今晚我们就睡宿舍了。你多久回来?”   “我今晚吧。”等你收拾完!   “明早?成,明早回来吧。”   盛夜行睁眼说瞎话,把手机挪开耳边一点点,再对着路见星说:“李定西明天早上回来,你今晚跟我回宿舍住。”   路见星一听两个人又要单独相处了,耳朵热热的,不过还是点头应下来:“嗯。”   电话那头的李定西:“……”   “怎么了?说话。”看路见星答应了,盛夜行心情好得吹了声口哨,“你不说话我挂了。”   李定西委屈地说:“挂吧,我也想挂了。”   盛夜行没忍住笑出来,“那你挂吧。”   “我挂吧……老大,”悲痛地吞了口唾沫,李定西说,“明早见啊。”   “嗯,明早见。”盛夜行也扣了电话。   吃过晚饭折腾回宿舍,时间已经差不多九点了,收拾收拾差不多明天下午去报道。   看路见星乖乖地蹲下来放行李,盛夜行忽然就想起之前路见星来的第一天,也是这样不吵不闹的,自己捣鼓自己的东西,怎么就跟李定西能干上?   得出结论:李定西欠揍。   盛夜行无所谓地笑笑,把药盒子拿出来开始研究医生开的平片。   他按医嘱掰了几颗放在桌面摊开的纸巾上,起身拿水杯去接一点温水。   路见星刚把衣服挂好。   他看盛夜行拿药出来,心里好奇,伸手去摸了几下,没摸几下就想吃。他总感觉盛夜行试了什么,自己就特想也去试一下。   他潜意识里觉得应该是同步的。   起床要、睡觉要、吃饭要、上学要、吃药也要!   “别动,我的药是我吃的,你不用吃药。”盛夜行端着杯子赶紧过来,想要去拿路见星捏在手里的药片。   “我吃。”路见星说。   盛夜行皱眉道:“不行。”   路见星没说话,攥着药蹲下来,也皱眉了,掐住自己的手就张口咬下去!   他咬得特别不给自己留面子,那劲道像真的要把表皮都撕开。   “操……你又突然开始咬自己干什么?”   看他手腕子都快被咬瘀血了,盛夜行赶紧抓住他,“胃反酸?头晕?不舒服了?”   路见星摇头。   他就是烦!他像突然不能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在哪里了。   盛夜行给他解释:“我吃的那种平片是药。”   “要吃。”   “开学第一天你别跟我闹……”   不知道为什么,路见星的声音也变得锐利起来:“要吃!”   “你不能吃,”盛夜行突然像被戳到某个点,直接怒道:“我让你别跟我闹!”   “……!”路见星呼吸急促起来,抓住床杆像不放手了。   “手,手放开。”喘气的不止盛夜行一个,他眼睛又快他妈气红了,“床杆上有铁刺,容易割破手。”   路见星听懂了,眼神躲闪地朝盛夜行这边瞟,但就是不放开。   “我让……”话说一半,盛夜行想起他听唐寒说的“少命令”,使着改了一下语气:“能不能试着把手放开?”   像听明白了还要对着干,路见星非要把手往上摸,非要试试有没有刺能扎手,站起来就还要往上蹭。   胡乱地摸了没两下,他一声闷哼,再把手松开一屁股坐地上,掌心摊开已经有血了。   盛夜行顿时像脑仁里放了炸`药。   他“嚯”一声站起来,靠在床梯边顺着杆子往下蹲,最后也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路见星!”   他低吼一声,先是薅了把自己的头发,再把路见星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抓过来,逼着对方把手掌心摊开,强压着怒意道:“为什么,为什么每次我说什么你都不听?你刚刚明明知道不能继续摸了,你他妈非要把手弄上去,又全是血,疼一下舒服了吗?疼一下你爽飞了是不是?!”   感觉自己被吼得莫名其妙,路见星愣道:“是!”   “你还学会气人了,我……”盛夜行烦躁到想扇自己耳光。   “你是不是上次看到我在卫生间自`残你有阴影了?你觉得我爽了,你就可以也伤害自己?”盛夜行站起来,一脚踹到床梯上,“这是铁!生锈的铁!你是不是不知道扎着你了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后果有多严重!”   “……”不是有阴影。   “路见星,”盛夜行看他疼傻了似的立在那儿,伸手去抓人,“手拿过来我看看。”   算了,单方面吵架。   没意思。   沉默几秒,盛夜行选择了闭嘴。   “我……”路见星张张嘴,想说点什么,急着把手往脸上一抹。   盛夜行急道:“你别往脸上……”操。   他不抹还好,这一抹,半边脸上都有了血痕。   这场景完全和盛夜行那夜的梦重合了。   盛夜行还记得,在梦里路见星问他能不能牵手。   看着路见星白净脸上突兀的血痕,盛夜行忽然有点儿挫败。   他一下又不气了。   像每次发完脾气一样,盛夜行默默地站起身,把自己踹翻的凳子扶起来,又把拿来捆床梯的泡沫软条摆正好,朝路见星招招手:“过来,我给你弄一下伤口。”   盛夜行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路见星犯浑都是在晚上,也不太懂他为什么非要执着于舔一下药片。   等他推拒着把路见星摁上桌子,盛夜行才发现路见星的眼神里又隐约含着委屈。   路见星像头鹿似的瞪个眼睛,单手攀在自己肩上,把受伤的掌心摊开了。明明就是快成年的大男孩儿了,干什么都还跟小孩子一样没有太多准数,说幼稚又不是,乖的时候又特别听话。盛夜行越来越了解他,就越来越陷进去。   “哎,我他妈真的是……”长叹一声,盛夜行又被自己气得想抽人了。   对上路见星发问的眼神,盛夜行厚着脸皮继续说:“……拿你没办法。”   无所谓,反正他脸皮儿也不薄。   从抽屉里的常用医药箱内拿出碘伏和棉签,盛夜行边上药边说:“下次你再不听话,再非要去做伤害自己的事情,我就采取强制措施。比如……”   路见星都受伤了心情还挺好,接嘴道:“比如!”   “在外边儿怎么没发现你接话挺利索?”盛夜行笑笑,“比如把你捆了扔床上面壁思过去。”   就这样啊?   路见星还以为自己得挨顿打,伸手比划:“一个。”   “嗯,就这一个。其他的……我不忍心。”仗着路见星不太听得懂意思,盛夜行说些暧昧话是毫无顾忌的。脸皮厚了什么都敢说。   路见星也翘着嘴角笑。   药上好之后,盛夜行站起身来收药箱,没想到路见星直接伸出双臂来抱住了自己的腰。   小时候,妈妈曾经有一段时间养成过一个习惯,在每一次告诉自己“爸爸妈妈爱你”之后,就会抱自己一下。   久而久之,路见星潜意识里能意识到“拥抱”这个动作是伴随着爱的。   他还把脸埋在盛夜行小腹的位置,笑了一声。   为了表达自己的开心。   可是盛夜行石化了:“……”   路见星感觉到对方的僵硬,想告诉他理由,但是并没有说,反倒是把电脑拿过来,费了一会儿时间才说:“你去,洗澡。我打字。”   “有话想说?”   “嗯。”   等了十多分钟盛夜行冲完澡回来,电脑上显示出一排字,正是路见星给的关于拥抱的解释。   兴许是从小未曾感受到过这种爱意,盛夜行又开始羡慕路见星。   他把毛巾搭上肩膀,一身潮气还散着热,“说完了吗?想说的就是这个?你的意思是你拥抱我,就是你爱我?”   路见星又在电脑上打出一排字,逐字念出:“爱,的意义,广泛。完毕。”   “那你是哪种爱?”   “……”路见星有点儿犯难,自己总不能说是一见面就心脏狂跳的爱吧?   “没事,以后慢慢说,”盛夜行故意逗他,弯下腰凑到路见星耳边,“也可以去床上你悄悄跟我说。”   眼前只看得到盛夜行过于短硬的发茬和高挺的鼻梁了,路见星呼吸急促了一点。   感觉到对方的小动作,盛夜行又压低了嗓子笑道:“路见星,你闭上眼。”   由于凑得太近,路见星有点儿紧张地往后退了一下身子,“……”   可他的背已经抵在桌子边,再退不动了。   盛夜行看他没有闭眼,直接伸出一只手去强制性捂住对方的眼睛。   随即,他轻轻咬住路见星柔软的下唇,再吻住唇角。他也不动,不深入,就这么将炙热的嘴唇贴在那里,很小声地“mua”了一下。   然后他没忍住笑。   他呼吸好烫,烫到路见星能感觉到他的嘴挪开了,又悄悄来到自己的耳边。   “那今天,我也要教你一件事。拥抱是爱的意思,亲吻也是。拥抱可以和很多人,但亲吻只能和我。”   路见星听到盛夜行的嗓子哑哑的,像又发着烧。好像盛夜行的喉结动了几下,自己都能感觉到。   收住笑容,盛夜行突然好认真地说:“路见星,你记住了。” 第45章 青柠味   节后初春,天气没有那么冷了。   开学第一天,一早就有学生捧着寒假作业本蹲在宿舍楼下临时抱佛脚的,说是清晨刺骨的寒风能让自己的意识更加清醒。   张妈一皮鞋脚尖踹几个臭小子屁股墩儿上,说早干嘛去了!   你们今天抄作业的,名字全要被我报上去!   成绩这么差的都敢抄?   不要命啦!   “哎呀,张妈又刀子嘴豆腐心了。”   李定西拎着行李箱往楼上跑,嘴里还叼了片吐司面包。   “七班李定西……”张妈拎着花名册看了好一会儿,赶紧叫住李定西:“等会儿!站住!你怎么早上才回来?!”   李定西把嘴里吐司吞了,单手拎起行李箱要上梯子,“住得近嘛!”   像是为了迎接最后一波所谓“倒春寒”,李定西一大清早就裹了件厚羽绒服过来,脚踝却还露在外边儿,冻得自己哆哆嗦嗦。   上五楼打开宿舍门,他发现路见星又老早起床了。   路见星正光着腿站在阳台上晒短袖。   这么冷还睡觉穿短袖?   李定西浑身都冷,回宿舍了才缓和一点,寻了个凳子坐下,累得气喘吁吁:“早啊……我李汉三儿终于又回来作孽了……”   路见星晾好一件短袖,回头冲他眯了眯眼。   “你怎么不说话呢,”李定西搓搓手,“你和老大一起,话就多。”   说了几分钟没人回应,一抬头他发现路见星又在晾衣服。   算了。   感情这种事儿……得慢慢培养吧,不能急。   友谊是需要慢慢建立的,特别是对于路见星这种“小朋友”。   他抖着舒坦,还不忘记给路见星怀里塞一些老家捎带回的花生糖,边塞边眨眼:“路哥,我妈可反感我吃这些,都是我偷偷带的,就这么几块儿了……哎,你喜欢吃甜的吗?”   隔着糖纸包装,路见星沉默着把条状的花生糖掰开,朝李定西扬了扬下巴。   这还是早上,他眼神特别亮。   路见星看李定西愣着不接,才开口表达意思:“分享。”   “哦对,分享分享……”李定西笑嘻嘻地伸手关上门,“我他妈老惦记着你开学的时候揍我呢,刚刚突然场景重合,我一时有点儿没回过神!”   “……”路见星眨眼,盯着他。   “你老盯着我干嘛……”过了几秒,李定西才明白他正处于“倾听”状态,便顺着说下去:“你还记得你拿的那台球杆子吗?之后我再也没碰过那玩意儿,我以前拿来防身用的。”   “哈哈。”路见星已经学会了如何尴尬地笑。   “哦,哈哈。”李定西嘴角也一抽抽,“算了,收拾收拾上学了。”   他提那茬子事了,那天的事儿才又在路见星的脑海里浮现。   路见星也只是笑着没多说话,拢了拢身上的外套。   打架?对,是打架。   他反感陌生人的触碰,在不熟悉的环境下被“侵犯”更是雪上加霜。   把洗脸水倒了,路见星开了瓶新买的漱口水。   拧开瓶口,他凑过去闻了闻。   青柠的。   好香!   液体的颜色也好像果味儿芬达,尝一口肯定很甜。   想着想着,路见星突然口渴了。   他伸舌头舔了一圈儿唇边,又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肚子。   “哇……你还用这个,我以为我家那些丫头才用。”这一连串小动作看得李定西心惊肉跳,忍不住出声提醒道:“路哥,这不能吞下去,知道吧?”   路见星点头,“嗯。”   “刷牙要这么刷,”头上几根呆毛都还没有平下去,李定西掖着外套就挤到洗漱台边,抓起路见星青柠味的漱口水,假装要往嘴巴里倒,“仰头,然后张开嘴,用喉咙像煮开水一样——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路见星看傻了:“……”   “你试试?咕噜咕噜咕噜——”李定西仰着头也不觉得脖子痛。   路见星也把脑袋仰起来,从喉咙里艰难发声:“咕噜咕噜——”   李定西一阵狂笑。   “操……”   盛夜行完全是被闹醒的,他在床上侧躺着支楞耳朵听好一会儿了。   他薅一把头发,伸出头往床下望,目标锁定到阳台:“才早上六点,你俩闹什么?”   “对不起,那我小声点儿逼逼……”   李定西被说得一缩脖子,又忍不住想继续说一下自己的新春见闻:“路哥,你们年夜饭吃什么了?火锅吗?我一个人吃了老长一根香肠!”   按道理来说,家里是应该吃火锅的。   但是考虑到弟弟太小,路见星肠胃又不太好,除夕那晚就吃得比较简单。   本来路见星是没有“年夜饭”这个概念的,但听李定西这么一说,他突然觉得和父母坐在一起,自己旁边再坐个弟弟,还有点儿阖家欢乐的意思。   “对了,我今年在家吃饺子吃到硬币了。”李定西说,“吃到硬币呢,就是很幸运的意思。我说过啦,老大会拿蒲公英做饺子馅儿,下回……”   “不用等下回,就这回,”盛夜行顶着棉被坐起来,“你上来,我拿硬币塞你嘴里,保证你今年红红火火天天开心。”   李定西举手投降:“好好好,我闭嘴了。”   “……”路见星才吐完漱口水,嘴里一股子青柠味。   睡到七点半,盛夜行裸着上半身下床,睨了一眼两个已经换好校服的室友。   其中一个,正在努力与鞋带做斗争。   地上还摆着自己录的教学视频……   好像有了视频之后,路见星是学得更方便了,也不会再因为忘了动作急得面红耳赤。   早上起床,盛夜行洗漱完通常还要冲一个澡。   他把香皂和毛巾全扔进盆里,想了想,又把毛巾先挂上自己床位桌前的椅背,再甩着胳膊进了浴室。   才开了热水,浴室里被蒸得白雾缭绕。   “路见星,”盛夜行把门开了一条缝隙,朝宿舍里吹了声口哨,“路见星!”   “啊。”被喊到的人动作一顿,把没系好的那边鞋带一股脑全塞进鞋里。   盛夜行问:“路见星,你过来一下可以吗?”   “哎呀。”   李定西正趴在桌子上奋笔疾书,抬头的时间都没有,“老大,我正在生死时速呢,我就帮不了你了啊……有什么东西没拿吗?你出来就行了嘛,你的裸`体我们又不是没看过,不对,我路哥没看过……”   已经习惯了寝室里第三个人的不间断性叨叨,两个人都选择假装没听见。   应该是早上喝水的时候没注意,路见星的校服领口上还有一块小小的水渍。   他都不知道盛夜行突然叫他干什么。   刚靠近浴室门口一点,自己的校服领口就被攥住了。   盛夜行把他拉近,低头往他嘴唇上又印了一下。   “!”路见星一惊,慌张地朝李定西背对着写作业的方向望一眼。   见对方并无察觉,路见星才张嘴缓缓呼出一口气——由于距离太近,盛夜行没忍住又朝他脸旁凑了凑。   将淋浴头开关拧到最大,水声也大了。   盛夜行伸臂挡住路见星往后退的路,低声道:“你早上偷偷吃什么了?好甜啊。”   “有,有人。”路见星盯他,没有用力气去反抗,只是抵着对方,“有人。”   盛夜行故意箍他,“以后每天一个。”   要说比个儿,路见星稍微矮半个头。他现在能看清楚有温热的水流从盛夜行的脖颈滑过,再把臂膀肌肉衬得亮又结实。由于有门板遮挡,再从胸肌往下他就看不清楚了。   “路,见,星?”盛夜行热衷于喊路见星的大名,更热衷于在对方耳边说悄悄话。   靠,路冰皮儿该不会是看自己的身体看入神了吧?   不可能的。   明明他自己的身材也还不错。   路冰皮儿什么时候在他洗澡的时候邀请自己来看呢,不对,应该是突然忘了拿什么东西。算了,下次我偷偷给他拿走一个什么……   停!   都他妈想什么!   “喂,”他用湿手捏了捏冰皮儿的脸,“喂——”   回过神的路见星发出疑问:“?”   “每天亲一个,反抗无效。”盛夜行也不跟他扯了,“我忘了拿毛巾,可以帮我拿一下吗?”   “刚刚,就可以说。”几秒后路见星才反应过来。   “说什么?”   “说了,我就拿过来。”   “哦,”盛夜行的脸皮厚度已经开始练得无人能及,“你过来两次就亲两下啊。”   他能看出来,路见星明显脸红了。   今天他的路见星穿了件鹅黄色卫衣,套头的,稍微缩一点儿脖子能把脸蛋藏进衣帽边缘,衬得脸型更小了,巴掌似的。   他今天的痣,是红色的。   盛夜行心情也好起来,问他:“你今天很开心?”   “嗯。”   “开学都这么开心?”   “嗯!”   开学有你,当然开心!   路见星没说,只是伸手摸了摸眼尾的痣。   感觉有点烫手,又烫心尖儿。   第二次拿来毛巾的时候,路见星像忘了会被偷亲,又愣在浴室门口被嘬一小口。   “去吧,我马上冲完澡出来。”盛夜行捏了下他耳朵,“是青柠味的吧……我看到漱口水瓶子了。”   “嗯。”   路见星略带慌张地应,转身朝宿舍内走。   阳台上的窗户没有关严实,清晨有风吹进来,抚摸得他耳廓都凉凉的。特别是刚才盛夜行用手沾过水的位置。   更凉了。   也好甜!   今天也是青柠味的!   下半学期开学,除了拆组的事儿之外,年级组还安排了一次志愿统计。   因为考虑到高二七班的特殊性,所以更多老师对这个班的关心要多一些,也在给班级重新树立高三冲刺方案,还说要把班级名字加一个什么“花蕊班”、“星球班”、“飞翔班”此类称号等等,说是给市内其他学校做个榜样。   敲定来敲定去,唐寒考虑到“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这句话,就回复了年级组,说把高二七班暂定为“星球班”。   路见星的变化她能看得到,她也希望班上其他孩子能和路见星一样有较大的进步。   抄作业的同时,李定西也不忘继续自己的嘴,他边抄边说:“群山。”   “嗯?”顾群山应了句,“你能闭嘴吗?怎么一样的病我就话不多呢?”   “每年的开学季,就是屠宰现场。我们一只只快乐的小猪,就这样被老师用寒假作业这样的刀,亲手送入……”李定西继续。   “送入什么?”唐寒拿着教鞭,手里还握着决定生杀大权的红笔。   “送入,”李定西快被自己哽到了,“快乐的天堂。”   怎么就开学了!   怎么又开学了!   为什么平时上学感觉天天难熬,一放假就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老师,我今天才领悟到了珍惜时间的真谛。还来得及吗。   李定西已经快哭了。   寒假作业检查完一波,班上最后一排靠墙的位置又站了七八个,其中就包括李定西和顾群山他们。   顾群山捧着作业本在李定西背上写字,李定西边回头边问:“你他妈什么时候写得完啊?”   “我写五页你写五页……寒老师太狠了,桌子都不给我们一张。”顾群山小声说。   “有桌子的时候你们不写。”盛夜行坐在凳子上翻手机。   “老大,你这是坐着说话不手疼,我春节天天都开开心心的,要放鞭炮要领红包,给我小侄子剥碧根果都还要两只手呢,我哪有时间写作业啊!”顾群山说。   李定西继续搭腔:“就是,春节为什么要布置作业……劳民伤财。”   朝后看了一眼一排兄弟的狼狈众生相,盛夜行笑得不行,“你俩再讨论一会儿,估计半个字都写不出来。”   林听突然从前桌传了一张志愿表下来,“路见星盛夜行,你们俩的。写在后边儿就行,一人一个大学名字。”   “我的大学……”   盛夜行捻着一角,甩了甩纸张,皱眉道:“我能考上大学?”   灵魂质问。   旁边埋头研究的路见星捧场道:“嗯。”   “算了,人要有梦想,我先写个吧。”盛夜行拿笔开始写字。   李定西在后边儿起哄:“大学名字越短越牛逼,老大你写四个字就得了啊。”   “滚你的。”盛夜行笑了。   他写完志愿调查,把纸张传给了路见星。   过了几分钟,盛夜行都要趴在课桌上睡着了,路见星才用手肘顶了他几下,表情有点尴尬,看起来特别不好意思。   盛夜行以为是他不敢把这张统计表传给下一位不太熟悉的同学,接过纸张问道:“写完了?”   “你,”抿了抿嘴唇,路见星想笑又没笑出来,“我……”   盛夜行低头赶紧看看自己是不是拉链儿没拉好,“你怎么了?”   “抄错了。”路见星说,“志愿,的字。”   “志愿的字错了?”   路见星有点儿不好意思:“……嗯。”   抓过志愿册子一看,盛夜行才发现刚刚路见星什么都没想地照着自己的志愿抄,连大学的名字都跟着抄错了。   “你……”盛夜行心跳得好快。   看路见星咬嘴唇的样子,盛夜行动了动喉结。   靠。   在教室里要怎么亲? 第46章 长大   要怎么在教室里偷偷“坏事儿”这个问题导致盛夜行在上课期间不间断走神,开始了认真的脑内研究。   假装掉东西,弯腰在桌下亲一口?算了,万一路冰皮儿不配合怎么办。   去厕所?算了,上次是自己太冲动,指不定隔间里边儿还有其他人。   思考之余,盛夜行开始想,等以后路见星再慢慢能接受了,他一定要先亲额头,然后亲下巴,再亲一下左脸,再亲一下右边——   最后亲中间。   他想着,没忍住一笑,又用手遮了遮脸。他想努力控制住面部表情。   操,自己笑得像个痴汉。   讲完了学校布置的内容,唐寒看离下课时间还有十来分钟,决定就假期活动与孩子们展开交流,多互动互动。她把手表放到讲台桌面上,摁开腰间的小蜜蜂,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了教室内。   她拍了拍手,提问道:“过年期间你们都玩儿了些什么?可以给老师分享吗?”   “鞭炮!炸得我呀,那叫一个……”   “数压岁钱。”   “帮亲戚带小孩儿。”   “你带什么小孩儿呀,你自己都是小屁孩儿。”   “我妈说我还没工作就还是小孩儿!”   他们有的和家里人飞去了海边度假,有的和家里人一起放鞭炮看烟花,有的还和父母一同做了年夜饭,说那是一年来吃过最好吃的一顿,有热气腾腾的白果煲鸡汤、入口即化的红糖糍粑、甜滋味儿的八宝饭等等,连咬进嘴的香肠腊肉都腻得化在心口了。   噢,家人团圆。   没爹没妈的盛夜行听得有点心酸。   他烦躁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长吁一口气,把目光转移到桌上,再瞧瞧同样不说话的路见星,小声道:“喂。”   知道对方不容易听进去,盛夜行继续说:“你别听他们臭显摆。想放炮么?哥下次带你去放。”   路见星还是没看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课本发呆。   关于过年的回忆,他都不太记得清楚了,只记得盛夜行给自己录的烟花视频、弟弟堆得乱七八糟的乐高玩具,还有年夜饭桌上一口热热的糯米饭。   盛夜行卡着笔,故意把转笔姿势做得漂亮又风骚,用手肘顶了一下路见星的胳膊,悄悄吹了声口哨。   流氓,自己这样儿像个流氓。   “……”路见星转过头,咳嗽一声。   然后,他把手从校服袖口里伸出来,从自己的手肘下过“三八线”,将握紧的拳头摆在盛夜行眼下。   这回轮到盛夜行懵了,这是干什么?要揍我?   路见星用关节在桌面敲了三下。   他记得敲三下的意思是,谢谢你。   “谢谢?”盛夜行有点儿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低声道:“你谢什么?”   “炮。”路见星说悄悄话。   盛夜行:“……”   路见星怕他听不明白,脸都憋红了,憋半天蹦一个字儿:“嘣。”   有点意思。   盛夜行想现在马上就拉他出去放一个祖坟冒青烟的炮。   上课上到自习时间,唐寒说去办公室拿个教案,暂时离开。   虽然高二七班纪律本来就差,但是有班委管着,全班在上课时间也还算安静,基本都在埋头写自己的作业、看自己的书。   打探了一遍四周,盛夜行抓过中性笔,在自己的掌心写了几个字。然后他学着路见星的样子把手掌伸过去,缓缓张开掌心。   里边儿写了“亲一下”这三个字。   盛夜行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有没有看懂,想把书本先立起来遮挡住视线来个硬的。他刚用空的那只手拿起书本,就蓦地感觉自己掌心一热。   路见星低头,往他手掌心写字的位置亲了一口。   他半张脸都被盛夜行的手掌遮住了,还很乖地闭上眼,睫毛微微颤抖着,像莲花瓣儿里托了颗月亮。   随后,路见星抬起头,朝盛夜行笑一下,笑得眼下那颗红痣都被牵动了。   盛夜行怔愣着,先是捏紧拳头用指尖碰碰被亲到的地方,一时分不清是自己的指腹烫还是掌心烫。   被他盯着的少年开始趴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撕草稿纸,眼神干净纯澈。   在盛夜行看来,那是所有人不曾见过的明亮。   路见星好似又堕入了某种异度空间,开始寻找自己的事儿做——比如撕纸、在课本上画吐信子的小蛇、极为用力地用中性笔在本子上画圈圈等等。   还有,他开始把“红橙黄绿青蓝紫”这几种颜色可以成条状地画在一起,一画就是一下午,整个笔记本翻开全是小彩虹。   “彩虹”,在盛夜行看来是一个符号。   盛夜行不是很在意自己的性取向,对于“gay”这个概念也模糊不清。   他的性格不允许他将自己囚禁在一个固定的框架内,所以他的“喜欢”也是随心所欲,别的并不会去考虑。   但对方是路见星。   盛夜行能明显感觉到自己挑了一块铁板去踢。   放学收拾完东西,盛夜行带路见星回宿舍洗漱睡觉。   才开学第一周,他还不想闹出点儿什么事情来。   自从李定西发现了宿舍楼下边儿有墙可以甩外卖进来,他又睡不着,就老在半夜拉着盛夜行起来吃夜宵,吃完还不过瘾,非要唠叨几句。   “老大,出去转转?”   李定西从外卖纸袋里挑了根热狗递过去,“你看你的车都落灰了,冷了它一个寒假,还不拉出去遛遛啊?”   每到晚上,李定西就想跟着他去城区把机车开开光。   “不遛了,才开学你就想惹事?”   咬一口热狗,盛夜行摸了摸被自己剪回去的寸头,扎了一手,“再说了,我妹说这几天和我舅妈来看看我。谁知道她什么时候来。”   李定西笑一声,从床上翻下来,“来了会打电话啊。”   盛夜行眯起眼往窗外看,“不成,我妹见不着我会哭。”   “操……一个路见星够你折腾了,还那么宠小盛开。你搞慈善的啊?”李定西有点儿不太能理解盛夜行为什么能对别人好过自己。   “搞啊,”饿得几口就把热狗吞了,盛夜行用纸巾抹抹唇角,“但我不善良。”   “得了吧,我现在还记得当初认识你时,你说拿蒲公英包饺子馅儿是因为舍不得杀猪。”李定西不满地说。   盛夜行往他后脑勺敲一下,扯着嘴角笑:“我他妈随口一说你都信?”   李定西继续叨叨:“看着你最凶,干什么都像要吃人似的……”   盛夜行深吸了一口烟,没吭声。   李定西也呼出白雾,说:“其实,其实我们谁不知道你最心软啊。”   “谁都不知道。”盛夜行嗤笑一声。   怎么老说这个。   最近对他们是不是太温柔了?   其实盛夜行自己不觉得,有了路见星之后,他自己的脾气好了太多了。   这个观点李定西并没有直白地说出来。   “哎呀……睡什么觉啊,睡觉多浪费时间。”李定西光着上半身和盛夜行蹲在一块儿,手里嘬着烟,“我想唱歌,我闲不住,我想抽烟。”   “现在凌晨一点,我困。”已经把烟吸得只剩屁股了,盛夜行站起来拍拍烟灰,“我这儿剩下一包中华,你能耐就拿去抽,抽完睡觉。”   “操,中华?”李定西盯着那红包装的烟盒。   “在绕城外飙摩托,赢了一条。”盛夜行比划了一下是多长一条。   “牛逼!”   “还行。”   “老大,你……”   “乖乖抽你的烟,哥去睡觉了,”盛夜行压低眉骨,甩眼刀过去,“把路见星吵醒了我弄死你。”   盛夜行嗓音哑哑的,听得李定西嘴角一抽。   已经是第二个学期开始,路见星在各方面都对环境逐渐熟悉了,对很多活动也不再那么抗拒。唐寒开始安排一些“接触活动”与训练器材室的单独课程给他。   课后,唐寒把她观察到的和路见星关系稍微近一些的几个男生集中的办公室里,互相询问了一下彼此情况,再小小地上了一课。   唐寒说,他的行为是因为自身损伤,而不是故意为了激怒你。   李定西听完之后,提问道:“但是我如果真的被招惹到了怎么办?我真的很生气怎么办?”他说着,眼神朝盛夜行瞟了瞟。   盛夜行紧皱着眉,没有说话。   “他做出反常行为时,只是正在遭受焦虑与恐惧,以及许多他不能表达出来的痛苦……他的本质是好的,”唐寒叹气,“在控制不住自己之前,先想想这些。”   见几个男生都不讲话了,唐寒继续说:“当然,我从来不会要求你们必须让着他。你们都是平等的,你们也有权利去宣泄自己。你们只需要记住,平等才有尊重,尊重了才能去理解。”   唐寒停了停话语,将目光缓缓落到每个孩子头上,道:“理解了,才有爱。”   开学除了作业要交,学校还给高二七班安排了一篇小作文,说是每个人写一写自己的进步和变化,成绩会算入寒假的作业考评中。   第二天一大早,唐寒给了全班同学两节课的时间写,但字数只规定到了五百,说要他们慢慢写,再好好儿想。写写自己的开心和不开心,更能方便老师沟通治疗。   盛夜行把桌上路见星乱撕的纸片儿叼上嘴,指缝里卡了只笔,扬起下巴往路见星空白一片的作文纸上点了点。   一个小时过去了,路见星什么都没写,全在本子上画小蛇。他画得起劲儿又忘我,盛夜行也没有去提醒他要写作业的事。这项作业对路见星来说本来就是吃力和几乎不可能的,谁都没有资格去要求他必须完成。   他发誓,他考试写作文都没这么对待过。尽管文笔不好,但字字却是用心。   盛夜行犹豫一会儿,开始认认真真地书写。   那日,盛夜行写道:   【他比来的时候胖了点,白了点,身体长高了,脸上长肉了。   他开始习惯和我说话,却并不理其他人。   他向我分享他的生活、独立完成作业,像想要去证明什么。   他变得不那么挑食,能晚上关灯睡觉了。   最开始他洗澡会喊疼,现在能蹲在那儿享受流水的感觉。   他学着不害怕风,不戴帽子了。   他会坐我的机车后座。   他记性好,又不好。   他记得住我几点训练完,却记不住自己几点该吃饭。   他给我挑香菜、买馄饨、拿矿泉水,给我留一些我并不爱吃的糖果。】   写到最后,盛夜行发现他并没有写到有关于自己。   他闭眼想了一会儿,看了看交作文的时间,最后才缓缓落笔。   【我好像真的长大了。   我变得好爱吃糖果。】   最后这张纸被盛夜行保存起来叠进了自己的语文书书页。   发下来的两张纸,一张全白,一张写满了字,两个人都没有交。 第47章 我的命   要说起“长大”这个词语,盛夜行总是迷茫。   从小到大,似乎从来没有人去教他要如何去长大、该怎么做人,他就像被随意播洒的种子任由风吹日晒,飘到哪儿就是哪儿了,至于有没有长成歪脖子树,并没有人在乎。   久而久之,他性格里的躁动因子与自由如风也被刻入他的骨血之内,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高二这一年前,他从没有明显地意识到自己成长了,也不会觉得肩膀上有了其他重量,也极少被他人牵动情绪。   在他眼里,众生皆迷茫,所有事物都与他不关不顾。   现在,他与他的机车依旧驰骋在夜里,只是他能明显感觉后座上多了一个人,一个会紧紧抱住他腰身的人。   他在成长里跌跌撞撞了十八年,终于在漆黑一片的路途中看到一盏灯。   这盏灯并不是太亮,明明近在眼前却像远在天边,同夜空里的星星一样。   他并不贪心,他只想要这盏灯陪他一起走下去。   别的、多余的,都不要。   开学半个月,暖春成功登陆。   操场上的男生挥汗如雨,他们时不时捋起衣摆擦汗,阳光垂落了双肩,连春风都记得他们弯腰的模样。在高强度的训练下,盛夜行他们校队一群男生早就天天热得开始穿短袖。   阳光好了,风也暖和,可春雨难免多情,常常小雨一下就是小半天。   校队训练紧急,偶尔飘了小雨也还要训练投球、挡拆,谁没站稳一个屁股墩儿摔地上了,还要被全体队友围着嘲笑老半天。   “啪。”将球拍到橡胶地上,盛夜行低头看了眼掌心里的泥渍。   他默默算了算临近比赛的时间,把心里的不愉快又压了下去。   已经要过了下午的放学点儿了,今天李定西也得跟着校队特训,又下着雨,他不放心路见星一个人回宿舍。   最近开春,在学校门口想干什么的人都有,再加上这边儿三环外了,地段较为偏僻,出点什么岔子还真不好有办法。   顾群山他们取了一箱子矿泉水过来,教练吩咐着队员发毛巾,表示现在是休息时间。   盛夜行看了看手机时间,确定还有几分钟高二就下午放学了——   路见星一个人回宿舍肯定是不行的……前段时间还有可能,但这段时间感觉他状态不太稳定,谁都冒不起这个险。   他接过顾群山递来的冰水,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擦了擦嘴角的水渍,朗声道:“教练,我得回教室一趟。”   教练很少看他请假,扶了扶眼镜愣道:“什么事儿?”   “有事儿。”盛夜行答。   “你的事儿?”教练问。   “嗯,”听教练这么问,盛夜行几乎没思考,哑着嗓子说:“我的命。”   在场的人都安静了几秒,然后接着自己练自己的球、喝自己的水,装出一副没有听明白的模样,私下其实有几个已经开始互相使眼色,脸上挂着学生时代常有的那种八卦笑容。   谁啊?整得盛夜行冲冠一急为红颜了。   教练看了看表,问他:“去多久回来?”   “不耽误训练,”盛夜行抹干额间的汗,“去去就回。”   “那行,你去吧。我们再多休息五分钟。”教练招呼他。   离开操场,盛夜行几乎是跑着回了教室。   等下课铃一响他就把路见星揪出来,两个人穿着校服站在走廊上对望几秒,盛夜行抢先开了口:“我今天得训练,我先送你回宿舍。都下雨了。”   路见星朝校园内看一眼,只觉得春雨如牛毛,是丝丝飘雨罢了。   根本不需要担心的。   盛夜行看得出来他什么意思,搂过他往前推了一下,“别磨叽,走。”   “我有,”路见星指了指地上晒着的伞,“伞,伞。”   “道路湿滑,人又多,最近进城的大卡也老从这儿过,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盛夜行不由他多说,抓起伞甩了水就推着他要往教学楼下走。   见只有盛夜行一个人急匆匆地从操场上来,路见星先是寻找了一番顾群山李定西等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应该是为了送自己回宿舍,就先脱离训练跑上来了。   路见星握着伞柄,深吸一口气,攥紧了盛夜行的校服袖子。   现在正是下课时间,一堆同学在走廊上挤来挤去,都忙着想早些回到自己的窝里,吵吵嚷嚷,闹得路见星不太舒服。   他又努力往盛夜行身边靠了靠,偷偷牵住对方的手。   他也不是有意,就是想跟紧盛夜行,很害怕被人潮挤丢,因为他现在脑子有点发昏。   自己也不能在同学堆里乱挤,盛夜行选择把路见星带到墙根儿贴着走,再一只手拿书,伸臂将身后的人护住,这才顺利地下了楼梯。   因为难以忍受人躲嘈杂,平时路见星都走得晚,盛夜行也等得耐心,可今天留给盛夜行的时间确实不多。   刷完校卡出门,盛夜行领着路见星一路跑,路见星坚持撑着伞,不愿意让盛夜行被淋到分毫。   走到最后一个拐角路口,路见星看了眼一直不变绿的人行道红灯,说:“回去,回去。”   “现在是送你回去啊。”盛夜行稍微低着头站好。   路见星比他矮,打伞的后果就是伞骨都快敲着头顶,站都不好站。   “你。”   “我回去?”   “我,自己回。试试。”   “不行。”   路见星咬紧嘴唇,真的不想再耽误他时间了,“试试。”   “都快要到了,我得看着你回去。”盛夜行伸手拉了他一下,心想还好自己跟着,今天地面滑得很,保不齐路见星就得摔一个仰八叉,那得疼死。   他的小冰皮儿多宝贝?是易碎的,摔不得。   路见星最近学会了赖床,非要在床上躺几分钟再起,睡醒了还迷迷糊糊地站在洗漱台前,低头先把盛夜行的牙膏挤好放那儿,然后也不管李定西有没有在寝室住,也要把李定西的牙膏挤了。   最开始李定西回来还会“哎呀”几声,后来慢慢习惯,还跟路见星说一声“谢谢”。   特好玩儿。   固执地将路见星送回宿舍楼下,盛夜行看了看手机时间,他离开早已超过五分钟了,估计回去要被罚绕操场蛙跳。   他其实可以给教练说,耽误了时间是因为必须送独立困难的室友回宿舍,但他不太想让别人知道路见星的难处,也就选择了闭麦。   盛夜行看他一个人拿了把伞站那儿,突然就挪不动步子了。   “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等会儿训练完就回来。没吃晚饭饿吗?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等下给你点外卖,让四楼的肖亭送上来。”他说。   春雨很细,细到垂上微颤的眼睫。   “我……”   路见星哽了一下,手心攥紧了校服袖子,恰好一米八的大男孩儿在淅沥小雨中笑容浅浅,“等你。”   听完对方说的话,盛夜行笑一声,“等我干什么?我回来都很晚了。”   路见星突然很大声:“一起吃!”   “好吧,我听你的。”盛夜行又往后退了两步,“我先走了。”   由于实在太着急,盛夜行也没有朝后看,蹲下系紧鞋带就往回跑了。   盛夜行一走,雨似乎下得大了一丁点儿。   磨磨蹭蹭地上了宿舍三楼,路见星的手指轻轻地敲过每一根楼梯护栏,嘴里也跟着数:“四十七、四十八……”   数到“四十九”,他忘了前边儿数的什么,赶紧退回第一阶梯,又重新数:“四十、四十一、四十二……”   楼上冲下来两个放学后要去老居民楼踢球的同学,没看清楚路,侧身撞了路见星一下,嘴里喊着:“路见星一个人回来啦——”   路见星被撞得没站稳,又往下掉了一阶。   他们或许并无恶意,但路见星就是听得背脊一凉,鼻尖儿泛酸,但也没说什么。他悄悄握紧拳头,将手放入校服兜里,重重地咳嗽一声。   四十几了?   又重新来吧。   他退回一楼,数了数十二根栏杆,数到十二根处,张张嘴,说:“十三、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踮着脚尖踩上第十八阶,他的书包肩带已经垮到臂弯了。   路见星揉揉手心,嘴里念叨了不知道什么,站在十八阶上一动不动,喃喃道:“十八!十八……”   对!   盛夜行,十八岁。   盛夜行呢?   他朝身后看一眼,并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这才想起来对方好像是要去训练,等会儿晚点要回来。   外面下了雨,晚上路又黑。   盛夜行需不需要人接?   那天就是不知道什么心理作祟,路见星突然想折回去走一遍从学校出来的路,把步数全部重新数一次。他知道路上有好多会影响他的事物,他就会重新倒回去走,等走到校门口了,盛夜行应该也训练结束了。   从宿舍楼出马路,路见星站在宿舍区门口吹了会儿风,树梢有雨落到他脸上。   路见星伸出手背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凉!   是因为这个,所以喊自己冰皮儿吗?   他倒没多思考这个问题,决定自己再走回校门口,一路上鼓起勇气跟小摊贩老板买点儿食物。这样盛夜行也不会挨饿了。   绕过第一个路口,路见星又靠着巷道已老旧的墙根儿走,注意力全被撕得只剩白胶和残片的广告海报吸引去。   有汽修学校的广告、有三无药品的宣传贴、还有三环外洗脚城公主少爷的联系电话……他挨个儿挨个儿大声地读,读得一路上引来不少人侧目而视。   红墙砖瓦、几棵曾在风雨飘摇中的小树、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副食店……   路见星靠着自己的记忆走到岔路口,突然脑袋像当机了,找不着路。   天色明显暗了,时间已是晚上七点。   应该是要训练到九点的。   没事,还有两个小时可以走……可以慢慢买东西。   数着路灯往回走,身边行人越来越少,路见星都没有意识到走错路了。   他对静物一向敏感,没在陌生街道里走几步就发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深蓝色回收垃圾桶,旁边儿蹲了个半大的小孩儿。   也许是此处街道过于偏僻,路灯老旧,灯光昏暗到路见星看不清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只隐约发觉有个人在那处。   路见星身形够高,路灯微弱的光将他的影子缓缓拉长。   蹲着的小朋友抬头,露出一只眼睛瞧他,随后一怔,走过来拉他的衣角。   是盛开。   可是这个时间,她本该在家里吃妈妈做的饭、抱着玩具熊复习小学功课。   她淋了雨,眼睛很红,呜咽着喊了句:“哥哥……”   路见星怔愣在原地,朝她勾了勾手指,小女孩儿仿佛瞬间找到救星,先往前跑几步蹲过去,抱住路见星的腿就不撒手了,一双白鞋边角全沾了泥泞。   “我叫盛开,我找我哥哥……”盛开又说,嗓音软软的。   盛开?   看了好一会儿,路见星才反应过来这个小女孩好像是盛夜行的那个妹妹。在他难以记住同类的印象里,隐约有这么一个梳辫儿的丫头,六七岁的模样,眼圆脸皮儿白,嘴唇红艳艳的。   她怎么在这里?   而盛开见过哥哥朋友圈发的聚会集体照,她是认得这个哥哥的。   开学那天,哥哥还拍了宿舍照片,配文字“回家”,照片上就有这个哥哥模糊的面孔。虽然眼神有点儿呆,但长得很好看。   “我,我找我哥哥,”盛开年纪小,和不太熟悉的人讲话还有点儿迷糊,“你能带我去找我哥哥吗?是哥哥的,的室友吗?”   路见星蹲下来,紧皱起眉。   风声、雨声、女童过于清越的讲话声……刺得他耳膜生疼。   他没说什么话,但先注意到了冷得发抖的盛开,默默地把自己衣服脱了。   “我哥哥的宿舍楼……我找不到了,带我去吧,好吗?”盛开说。   她的辫子全散了,腿袜上摔得全是泥。   路见星把自己的校服披上盛开的肩,再把校服袖子围到盛开身前打了个结,停顿几秒没说话,终于才说了个:“别……别动。”   “好,”盛开感觉暖和点了,“您可以带我去找我哥哥吗?”   路见星点头,又摇头。   因为他感觉到他有点儿找不到路了。   手机,今天出门没带手机。   他没说别的话,转身就要往学校的方向走。   盛开裹着市二的校服,在他后面边喘气边走,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眼睛里也全是泪,生怕自个儿一趔趄没站稳,眼泪全洒出来。   夜里九点十分,盛夜行以最快速度从校门口往宿舍楼跑。   雨早就停了,他也不担心那些小吃摊贩收摊得早……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慌慌的。   他冲到宿舍楼下,抹了把额头的汗,扯开校服领口,长长地出了口气。   但是,五楼自己宿舍的灯为什么没亮?   他正要思考,手机忽然响起来。   “夜行,你妹妹有没有来找你?”是舅妈。   盛夜行嗓子都哑了,“盛开?没来。我刚训练完。”   “她……今天我有急事,放学没去接她。她老师说她说自己回家,可现在都……都九点了……”舅妈说话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盛夜行:“您的意思是盛开不见了?”   那边舅妈再说了些什么,盛夜行都感觉自己被脑海里的轰鸣声震得头昏眼花。他没太多耐心再听下去,直接把篮球袋和书包甩给同行的展飞,戴上卫衣帽子就要往宿舍楼外跑。   保卫室的明叔拿了个手电筒冲出来,“哎!夜行!不准出去了!”   手电筒的光线照在他身上。   盛夜行觉得这不是光,是闪电。   刚才舅妈说的那些话,像第一道闪电从天灵盖击到背脊,疼得他眼睛一热,再遮挡了视线。   明叔还没歇口气儿,身后的张妈又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惊诧道:“小盛!路见星没和你一起回来?张妈记得你这几天训练的,我才查完寝下来,我以为……”   轰隆一声——   盛夜行感觉脑子里的第二道闪电又劈了下来。 第48章 得失   路见星怎么也没想到,他把盛开领丢了。   本以为能找回去,可这马路越走越窄,他一时不太分得清方向,干脆就停下了脚步。   市二附近偏僻,夜里八点左右正是热闹的时候。   可现在快九点,店铺该收摊的收摊,下班的人疲累整天也都回家休息,街道上人并不多。   以前他也自己上下学过的,只是次数很少。偶尔记记路,转背又忘了。   他快被盛夜行养坏了,宠坏的坏。   盛开在后边儿跟得很乖,不闹也不乱叫,她能感觉到这位哥哥找不着路了,可是没敢多吭声。   路见星一紧张就不容易沟通,皱起眉四处张望的样子的确和她那个暴王龙哥哥有几分相似。   明明也就还是半大的人。   头顶泼了化不开的墨,天色早就彻底暗下来了。   为了避免突降大雨,路见星决定先把自己包里的册子本儿拿出来,解开胸口卫衣系带,先把本子放在小腹处紧贴着肉身,免得下雨把书包淋湿。   这个本子对他来说尤其重要,上边儿写了盛夜行的发病次数、病症解决办法,还有一些他平时记录的盛夜行今天穿了什么、说了什么,哪怕图案歪扭难辩,他自己回头再看也不知道画了些什么东西。   三月一日,黑色高领毛衣,校服。   三月二日,深蓝连帽拼色卫衣,校服。   三月三日,白衬衫加灰色毛衣,校服。   ……   一页页翻过去,看见衣服仿佛就能立马想起来盛夜行那天的模样。   嗯,盛夜行今天好像是穿了件黑金的短袖,手臂带了纯白的加长护肘。除非是高强度训练,否则护肘盛夜行不轻易戴,理由是说感觉跟缠绷带似的,看着刺眼睛。   记下来吧。   笔呢?没笔。   夜风钻入路见星半敞开的衣领,冷得他一哆嗦,手抖。   “哥哥,你在藏什么呀?”盛开裹着市二校服凑过来。   路见星没说话,看她几眼,再把本子塞回身上,将卫衣系带重新捋直弄好。   他打不了结,手在领口处弄了老半天没系上。   盛开踮了一下脚,路见星蹲下来。   随后,他看见一双白而小的手在自己领口翻飞一阵,乖巧地打完一个漂亮结。   路见星又站起身,用掌心碰了碰盛开的后脑勺。   他对女孩儿细软的头发有些好奇。   “哥哥,”盛开见他亲近,将校服袖子递了一截儿给路见星握在手里,“这样就不怕丢啦。”   “问问。”路见星说。   盛开问他:“问什么?”   “路。”   路见星也不多话,说完就不肯挪步子了。他害怕盛开独自跑开,便蹲下来将她小心护着,嘴上又重复一遍:“……问路。”   盛开眼里积泪花了:“我害怕。哥哥去问好吗?”   朝远处挑高眼神,路见星动了动喉结,盯住盛开,“我……”   我有问题。   我……   他的眼尾上剔,眉心偏宽,整个人的气质明明是懒散的,有时却又过于小心,走一步都要多多掂量,而现在现在就是他需要谨慎的时候。   他倒没去想如果盛开知道自己有问题会怎么样,他只知道现在这个无处可去的小女孩儿在依靠自己。   盛开看起来好像有些内向,对于与陌生外界接触有着和自己差不多的恐惧。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只能对熟悉的人展开笑颜,多说几句话。   “哥哥,不然我们明天早上再去找我哥吧……”盛开把市二校服穿在身上了,正晃荡着袖子玩儿,“明天早上他们很多学生都从这里过,我们就跟着他们走呀走,肯定能找到我哥……”   想法是不错,但怎么可能带盛开在外过夜?   路见星深吸一口气,突然无力。   他把双臂垂到身侧,手指或翘或并,不知道该怎么放了。混乱的情绪也好像自己无处安放的肢体,任由心事打秋千。   他带着盛开在路灯下又站了几分钟,连一位晚归的同学都没见着。   盛开似乎是生物钟到了,靠在他腿边快要睡着。   路见星看她眯着眼都快站不稳了,干脆蹲下来,学着平时爸妈抱弟弟的样子张开双臂,要去搂盛开的膝盖弯。   刚抱起来离地没半米,路见星感觉这个岁数的小朋友这么抱容易摔,又换了个姿势让她先站地面儿上,从前面背她。   小孩儿困了就想睡觉,被背得理所应当,双臂自然而然地环住大哥哥的脖颈。等背稳了,盛开单手从兜里掏了个棒棒糖出来咬掉包装,把糖直接送到路见星嘴边,害羞地说:“请你吃,谢谢哥哥。”   路见星嘴角带笑,回头朝背后看了一眼。   盛开一时也想不出为什么之前觉得这位哥哥有些呆愣了,明明动态看起来就十分有灵气,眼神还清炯炯的,很干净。   路见星咬住糖,默不作声地朝前走几步。   也许是上次背过盛夜行,盛开这点儿四五十斤的重量根本不算什么了,路见星轻松地走了一小段路。   他想起弟弟,常常坐在爸爸的脖颈上,大喊:“小满儿骑马马!”   爸爸笑得很开心。   自己小时候肯定没有这样过,骑了也不会喊。   弟弟叫小满儿,妈妈说是希望一切圆满,完完整整的,也意味着月亮。弟弟是月亮,哥哥是星星,这辈子能相辅相成的。   年夜饭上爸妈这么说,路见星只是抿着嘴不说话。   他不拖累弟弟就不错了。   家到底是个什么定义,他好像逐渐有了点感觉。   “离家,出走吗。”路见星抱着盛开走了几步,突然问她。   盛开闭着眼咬糖,“啊?”   “你。”   “嗯。”盛开睁眼了,泪汪汪的,“我爸妈吵架了。”   “……”路见星沉默。   “我爸妈啊……就是哥哥的舅舅、舅妈,他们老因为哥哥吵架。我爸觉得他养了我哥这么多年,我小姑的遗产他可以保管,我妈觉得是哥哥的就是哥哥的……”盛开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呜咽了,“我不敢告诉我哥哥……你帮我转达,我都告诉你了。我怕我哥哥生气,我哥哥可凶了。”   路见星闷闷出声:“不凶的。”   “凶的!小时候我偷吃个冬瓜糖他训我老半天,说牙牙会长虫虫……我被人拿扫帚打了一下,他拎棍子还人家好几下,我妈还赔医药费了。”盛开小声嘀咕。   “……”   “你会帮我告诉我哥哥的吧?”   见对方没什么反应,盛开又补充道:“你吃我的糖了。”   路见星没说话,只是稳稳地背着她。   他的低着头,视线全集中在脚边的路砖线上。他得仔细看路,避免自己摔倒把盛开给伤着。   糖还挺甜的。   但他背着已经睡着的盛开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往哪儿走。   他不想给盛夜行添麻烦的,很不想。   可是,自己好像就是个麻烦。   盛夜行这次没像上回那么傻,自己犯了病往外瞎跑。   夜里风凉,才运动完又一身的汗,冻得他直抽气。   一回生二回熟,盛夜行叫上了校队的几个兄弟,决定四五个人分头散开找。学校老师那边通知过了,季川和唐寒已经出去找。   他们在宿舍楼下扫了共享自行车,蹬上就往外骑。   临走前展飞回头吼了盛夜行一句:“你先去找你妹妹?”   “……”   盛夜行跨坐在摩托扶把手,闻言顿了动作,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   他感觉心都要裂开了,这辈子没这么慌过。   没错,于情于理,他都该先去帮着舅妈找妹妹。   队里有弟兄问:“路见星有什么经常去的地方?”   “我……”   我身边。   盛夜行哽一下,冷静道:“就学校和宿舍这段路,他往返得多。平时都跟着我,我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他都没有自己的活动?”   “没有。”盛夜行说。   “老大,你别骑车了吧……我总感觉你现在不稳定,”顾群山用脚踮稳地面,让自行车稳住,“或者我陪你进城去?”   “不用。”盛夜行伸腿去踩油门。   “老大你先去找盛开,路见星让我们去找。”李定西响了两下自行车铃。   盛夜行还是不放心,只是说:“我先去周围转转。”   “哎,等会儿。”展飞拦住他,“你先把头盔戴上。”   盛夜行甩开他的手,情绪隐约已有些躁了,“戴头盔开到路上路见星认不出我。”   “你扯什么犊子,”展飞气得想撞他了,“你戴了他也认不出来!”   “认的。”   展飞说:“认什么啊,上回放学我走他后边叫他名字,喊了五六遍都没回头。”   队里另一个男生也搭腔:“路哥又他妈不认人的……”   “你是你,我是我,”盛夜行还是固执地把头盔挂在身后,“他认我。”   “认你个屁!”   “别废话了,”盛夜行说,“走。”   “兄弟,”展飞觉得他是已经急疯了,“你要骑摩托就戴头盔,要不然就跟我们一起骑自行车,你再这样我给唐寒老师打电话!”   “你打。”盛夜行抓了根烟咬上。   展飞看他非要走,扔了自行车就跳下来,“你真他妈别拿自己命开玩笑……飞摩托哪有不戴头盔的!这边儿三环外晚上到处都是重型大卡,谁要是视线盲点没注意把你撞了怎么办!”   盛夜行回头,“我不是没被车撞过。”   他都快踩油门儿了,衣摆又被校队的兄弟拉住,谁都不让他走。   他们都熟悉盛夜行的脾气,这他妈不戴头盔地出去,横竖一个死字。   展飞边退边朝身后吼:“明叔呢?叫明叔来拦人!”   盛夜行看一眼被拽住的衣摆,“松手。”   “别疯了!”顾群山起火了,拿起头盔就要往盛夜行头上套,“现在最让人担心的是你!”   盛夜行红了眼,也吼起来:“是我妹妹,是路见星!”   “戴个头盔有那么难,你死外边儿了怎么办,”展飞也跳了,“你他妈的!”   “滚,”盛夜行怒道:“丢了命的是我!”   展飞脾气也暴,“那你去找你妹妹,路见星……”   盛夜行差点儿把头盔取了砸过去,“路见星归我管!”   “他自己都不知道!”   要说青春期的男生,个个基本都是炮仗一点就燃,盛夜行先一拳头过去的时候展飞没能躲开,骑在自行车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太不冷静了。   展飞还手,又一拳砸到盛夜行胸前,“凭什么你就要那么拿别人的事儿当事儿!什么事都从来不会考虑自己!不戴头盔他就认你?!别搞笑了,谁不知道路见星……”   盛夜行憋着气,双目赤红,死死地把展飞抵来躺到地上,没吭声。   他好愤怒,愤怒自己的理智永远追不上感性。   他现在不该动手的,他该乖乖戴上头盔骑摩托出去,去找他的妹妹和心上人。   可他像控制不住。   他想让所有人知道他不会出车祸,他能找到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管束,他能驾驭一切——他盛夜行才是马路上的强者,车轮毂哪有他一身骨头硬!   “吐气,老大,”顾群山看出来不对劲,赶紧过去蹲着劝,“再吸气……”   李定西也跟着说:“你别着急啊,这才两个小时,可能路见星出去吃面了,盛开,盛开被你舅舅接走了……”   盛夜行的拳头已经从展飞身上转移到了地上,沙石土砾,磕得关节处全是血。   他镇定了一会儿,松一口气,主动把展飞扶起来。   “我先去找,别耽误时间了。”盛夜行说。   顾群山还是强硬着去拉他:“找个屁,你……”   路见星是转学生,盛夜行是他们跟了两年的大哥大,孰轻孰重他们心里很清楚。况且教师组已经出去找了,他们一群学生只能帮帮忙。   可帮忙也不是拿命去磕出来的。   盛夜行正要不管不顾地骑摩托冲出去,市二男生宿舍楼下的门铃忽然响了。   是晚归的人才会在门口按的铃。   李定西脑子还算清醒,第一个回头。   刚回头,他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宿舍楼下,腰弯得很深,背上还背了个小孩儿。   “我操……”顾群山先叫出来,“路见星!你他妈跑哪儿去了!”   瞬间几辆自行车倒地的声音,不知道谁先抬脚踹的。   紧接着,众队员开始松了一口气。   李定西着急地跑过去,站近了摸了摸路见星的脸,又看看背上的女孩儿,朝盛夜行大喊:“老大!背上是盛开!”   展飞靠在路牙子边儿的树上,也跟着侧过头,“哎哟”一声。   “快,快给老师打电话,别找了。我靠。”   顾群山快吓死了,“人自己回来了!”   是盛开,确实是盛开。   看那双摇摇晃晃的小白鞋,盛夜行就看出来了。这鞋寒假在商场里买的。   路见星呢?   路见星的头发被吹得很乱,刘海儿快遮住眉眼,可他没有空余的手去捋。   惊喜之余,顾群山率先问他:“你走哪儿去了?自己找回来的?”   他觉得自己问得太急,又放缓语气,“你刚刚在哪里?”   李定西也问:“怎么回来的?”   路见星吃力道:“我,我找回来的。”   “那你是不是因为之前找不到路了才这么晚回来?”李定西说。   “她,”路见星出声,“妹妹。”   “我靠,路哥嗓子都吹哑了……给点儿水!”顾群山朝身后吼。   “来了!”队员匆匆跑去保卫室接水,“我顺便给明叔说一声!”   “哎哟……”顾群山回过神,又盯着路见星,“什么妹妹?”   “盛,夜行。”路见星说。   盛夜行还愣在摩托上没动。   不是他不想动,是他觉得动弹不得。   他形容不出来这一瞬间的感觉。   挺魔幻。   自己左肩膀扛的人和右肩膀扛的人莫名其妙凑在一起了。   大的背着小的,小的睡得还很香。   大的腮帮子还含着棒棒糖,小的嘴边只剩根纸棍儿。   盛开这小兔崽子也是个心大的,一个人在外边儿被夜风吹着也能睡着。   离了摩托往前走几步,盛夜行快跪下来了。 第49章 有了   距离路见星和盛开只有两步之遥时,盛夜行停下了脚步。   走得近了,他才终于敢确定眼前的就是他要找的两个人。   他暂时还没有心情去好奇为什么这两个宝贝会阴差阳错地凑一块儿,也说不出别的,他选择蹲下来,掏出手机给舅妈打电话。   自己安心了,要让家人也安心。   “喂,舅妈。”   盛夜行的声音疲惫不已,“盛开在我宿舍这儿楼下,我同学把她带回来了。”   舅妈在电话那端哭一阵歇一阵的,声音还有些许哽噎,“好好好,我现在过来接她……大概四十分钟。”   “嗯,”又松一口气,盛夜行把手上的血擦在短袖上,“对了,您别骂她。”   “她太不乖了这次,还好是遇到你同学,不然遇到坏人那怎么办……”舅妈说。   “她一直很乖,可以偶尔不乖一次。”盛夜行说。   今天的事是肯定有原因的。   妹妹算是自己看着长大,脾气性格都明白,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跑出来找自己。   舅妈愣了几秒,“可……”   “舅妈,”盛夜行难得打断长辈讲话:“没有必要。”   看了看还站在夜风里的兄弟们,盛夜行握着电话说:“您过来吧,我守着盛开。”   挂掉电话,盛夜行走过去到两人身边。   李定西他们几个早就从保卫室跑出来了,后边儿还跟着明叔。   凑到路见星身边,李定西先去挪盛开的手臂:“哎,路哥你也背了挺久了,你先把盛开放下来,我们把她抱去保卫室休息着,那儿有软凳,她能睡得下。”   “……”   路见星不肯让别人碰盛开,侧身朝旁边躲了一下。   李定西瞪大了眼:“嘿你……”   背上瘾了还。   路见星还是采取躲避态度,往后退了两下,不愿意把盛开放下来。   看盛夜行通知完家里人过来了,李定西朝盛夜行喊:“老大,这……”   盛夜行摇摇头,站到路见星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来吧。”   感觉到盛夜行的靠近,路见星警惕的神经才稍微放松点儿。   他垂着眼自己的脚,将身体后倾,“卸货”似的把睡得迷迷糊糊的盛开落到盛夜行臂弯里,背上轻松不少。   像某种交接仪式。   在抱盛开去保卫室休息之前,盛夜行靠近路见星,低声说了句:“辛苦你了。”   此时此刻,千言万语只能化作这四个字。   “路见星,你一起进来。”   他的声音疲惫又温柔,听得路见星心头一跳,耳朵像被羽毛抚摸过。   等盛夜行进保卫室后,路见星重重地“嗯”了一声。   将双手垂在身侧,他的指端在校服裤缝点了又点。   点了又点。   安顿好盛开,盛夜行让校队的人都先上楼睡觉,自己在这儿守着盛开等舅妈来接。   要不是都还处在需要念书的年纪,盛夜行挺想揣一万块钱带盛开和路见星跑路的。   他们会在那一个星期内,看海、看山、看河流,在山脚草丛里摘几朵蒲公英,将它们放入如梦似幻的夜空中。   读不读书其实不是阻碍。   阻碍是两个人的自理能力问题。   “这丫头长得乖啊,小盛你家基因挺好,”张妈捋了一下盛开的额头,试试发没发烧,“还好,没烧。”   停止思绪,盛夜行把张妈拿来的毛毯搭到盛开身上,朝身后看看,“路见星呢?”   “门口呢,他不进来。”张妈朝外望一眼,“哎,见星儿有没有妹妹啊?他这五官能有个妹妹多好,绝对也白净得很……”   “他有弟弟。”   盛夜行说着脱掉自己的衣服,给张妈打个响指,“张妈,您帮我看着我妹几分钟,我去把路见星叫进来。”   张妈越看盛开越喜欢,笑着答:“成,你去吧。”   盛夜行一句话也没多说,出了保卫室就把自己的外套披到路见星身上。   他摸摸路见星的手,皱眉道:“冷么?”   路见星没反应。   盛夜行故意压低了嗓音,佯装凶他,“还学会给人脱衣服了,盛开好歹也穿了毛衣配羊羔绒的,你穿什么了?你要是感冒怎么办?”   “咳咳。”   路见星假装咳嗽两声,再抬眼,望着盛夜行的脸。   病了就咳嗽!   “……行,”盛夜行无言以对,又伸手碰碰他的鼻子,“你肯定冷得不行,鼻子都冰凉了。”   真实的路冰皮儿。   像想到什么,盛夜行并不去问他在“失踪”的这两三个小时内去了哪里,只将他手臂、小腿、后脖颈等等容易受伤的地方全检查了一遍。   盛夜行放下心来,还是没忍住问他:“自己找回来的?”   路见星点头,别过头不再动作。   现在路见星什么都听不进去。   他只觉得烦躁。   他把衣角捏了又捏,强忍着把衣服全部脱光的冲动,站在原地狠狠地攥紧拳头。   他说不上来现在的焦虑感是从何来的,也许是因为自己识路了,也许是因为他想庆祝又说不上来,一口气堵在心里,突然像又回到了幼时险些丧失语言能力的那段时间。   想要回宿舍待着。   他需要封闭又熟悉的空间。   “回去,回去!”路见星指了指楼上亮起的窗口。   盛夜行点头去搂他腰,“我先送你上去。”   路见星开始重复用词:“一起!一起!”   “是一起上去,我送你。”   “睡觉。”路见星攥他衣服。   “我得等妹妹……我先送你上楼,李定西陪你,我等下就上来。”盛夜行的耐心也快到极限了。   “……”   路见星不肯走,像个喝醉的人,没两步又停下来。   “别紧张,你看,”盛夜行想了想从兜里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调到相册界面,低声哄道:“这是上次我们一起出去玩儿的时候拍的照片,对不对?你手里的芝士蛋糕很好吃,你舔了一口就开始抿嘴唇。”   路见星现在正处于沉迷影像的年龄阶段,看见自己的照片就挪不动目光。   往往这些留在欢乐时光的照片能让他想起当时的情景,心情也会跟着舒缓不少,逐渐忘却现当下的焦躁。   盛夜行点了一张出来,又说:“还有这次在美术室,唐寒老师陪你把所有的牙签都涂成红色了,你很开心。”   “睡觉——”路见星拖长尾音,拉他的手。   “都到楼道口了,你和我乖乖上去。”   盛夜行想的是先上去让李定西把路见星稳住,他一个当哥哥的,就算张妈在看着,他也不可能把那么小的妹妹一个人扔那儿。   这楼道口他们一起走了无数遍。   每当楼道内的昏黄灯光照亮他们的眼,偶尔重叠的身影被缓缓拉长。   他们像两只互相扶持回家的小兽,已找到归途。   回忆虽然琐碎,盛夜行却记得每次路见星在楼道里的行为,他第一次觉得这半步阶梯都那么难以跨越。   “听话。”盛夜行只会在自己耐心即将告罄使用这个词,因为他知道他一说,路见星就会听。   两个人谁也不爱闹腾对方,只是想依赖。   走到三楼楼道了,一直张嘴想讲话的路见星忽然停住脚步。   他将手指放在栏杆上敲出几声清脆声响,发声道:“想你,想你。”   楼道里的“混响”将路见星的嗓音衬得温柔,盛夜行没忍住爆了一个字。   “靠。”   盛夜行突然有点恨这楼道里的灯关闭不了,不然他绝对敢关了灯就把路见星摁到墙上亲,亲得他腿软,亲得他站不稳,亲得他跪下去。   当然,盛夜行也不知道路见星那两句“想你”在心中预演了多久。   从他敲自己的裤缝开始。   路见星清了清嗓,逐渐开始想要去表达一下自己的事情:“昨晚。”   盛夜行从楼道窗口看了一眼保卫室,回头应答:“嗯,昨晚。昨晚怎么了?”   我他妈不会打呼噜了吧。   沉默长达两分钟。   “梦见,”路见星的小指抵上他手臂,“你抱。”   盛夜行忍不了了。   他从稍矮的那阶踩上一阶,把路见星抵到楼道栏杆上抱住对方。   似乎是在外面走久了,路见星的脸有点儿凉,脖颈处的衣料也是湿润的,从喘气的声音来听,他的确有点儿小咳嗽。   盛夜行人高马大的,肩膀也宽,抱着人就像拢住了全世界的光。   路见星觉得热,温热。   他的手被迫挤在少年的身侧,像是无处安放。   盛夜行捏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强制性”地搂到自己脖颈处,“放这儿。以后我抱你,你都这么搂住我。”   环着就完事儿。   路见星是真听话,也抱得很紧。   迷路后的忐忑与恐惧,他不必说,无助与想念,他也不必说。   有盛开陪着反而是好的,他明白自己至少不是一个人。   他知道,自己也需要独立与担当。   盛夜行快出不了气了也不说,他明白了为什么电视剧里那些领便当的人在临死之前偏偏要死在心上人怀里了。   也许是受凉的缘故,路见星的呼吸声很重。   他在第二次走失之后回来也不折腾了,就这么没命地抱着盛夜行,不吭声。   他发现只要是和盛夜行,抱着或是亲着,都很舒服。   “不用做梦,”他揉了揉路见星的发顶,低笑,“以后说一声就好了。”   将路见星送上楼,盛夜行又匆匆跑回保卫室,最后等到了舅妈来接盛开。   舅妈并没有对盛开离家出走这事儿做出解释,倒是盛夜行在舅妈离开时拉了一下舅妈的手。   舅妈一回头,盛夜行也没问,只是讲路上小心。   回到寝室里,李定西和路见星早已睡了。   盛夜行站在床前想了许久的事儿,又跑去阳台上抽烟。   凌晨五点半,盛夜行提前起床洗漱,在宿舍大门开了之后第一时间骑摩托去跑了一圈回来。   回来时他还带了全队的早饭,以作感谢。   发完早饭,离上学时间还有一会儿,校队几个人都穿着篮球服站在宿舍楼下的小花坛边吃。   展飞注意到在等李定西和路见星下楼的盛夜行落了单,拍拍屁股坐过去。   昨晚两兄弟还打架了,他们需要聊几句。   “哎,高一有学妹找我处对象,我说算了。”展飞开始没话找话。   盛夜行看他一眼,“怎么不谈?”   “早恋没什么意思。”展飞说。   “你又没谈过。”盛夜行眼皮都不抬,“早恋怎么没意思了?”   “啧,”展飞无所谓地笑,“你说得像谁小时候没喜欢过人似的。”   “嗯?你说说,是怎么样的。”盛夜行弹了一下未点燃的烟,嘴角动了动。   展飞抹了把脸,笑着说:“她是我同桌,小学的时候报了萨克斯班,我也就跟着去报克拉管,反正都一个教室。以前每周二下午放学我就扯着红领巾随她追一路,每次开始学了我就只盯着她的脸看,觉得这丫头真好看……一学期下来我只学会了《两只老虎》,她都会《东方红》了……”   “你说这挺有意思啊。哎,我们玩儿野摩的有个人,叫什么名儿我忘了……每次一见我就,兄弟,我今晚在哪个哪个夜店开了几万的酒,时间长了都喊他‘几万’,”盛夜行笑一声,“今早那孙子酒驾抓进去了。”   “骑摩托喝酒都算酒驾?”展飞问。   “算,”盛夜行捻掉烟,吹一口气儿,“一样的。”   展飞叹气道:“说到喜欢的人……我还没见你对哪个女生心动过。因为生病所以不想拖累人家吗?”   “也不是。”   盛夜行坐着低头,把手肘放在膝盖上,眼睛盯住地上的烟头,“不完全是。”   “那是什么?”展飞问。   “之前没遇到,也没想要多个包袱。”盛夜行说。   展飞愣了一下,笑开了:“哈哈哈哈!就我们这年纪,谁不想处对象啊?哎说真的,兄弟,对象对你来说是包袱?”   “包袱也分甜蜜还是痛苦,对不对。”盛夜行瞥他一眼,嘴角带笑。   展飞一拳头给他轻轻揍过去,揍得盛夜行一口汽水儿差点洒出来,“操。展飞你给我合适点儿,激动什么?”   “能不激动吗,这话能从你嘴里说出来,变了天了!”   “哪有那么夸张。”   “还真有……”   递过去卫生纸,展飞的笑容坏起来,用胳膊肘撞他,“你这话说得……像挺有明确目标了?”   盛夜行擦干嘴角的汽水,拧紧瓶盖,再把汽水瓶摔到脚边空地上。   “有了。”他答。 第50章 红蓝   如果是换做平时,盛夜行不会隐瞒自己的那些少年心事。   他是个擅长藏匿感情的人,但如果周遭有朋友好奇,他也会痛快承认。可是现在情况特殊,站在他那条河对岸的人是路见星,是一个同性。   算了。   可以,但没必要。   盛夜行叹一口气,选择转换话题:“昨天……挺谢谢你们的。”   听他这么一提,展飞似乎是想起了被盛夜行一拳头砸中的痛感。   他严重怀疑盛夜行的拳头是钢筋混凝土灌出来的。   “嗳,”展飞捂脸道,“那是兄弟该做的。”   “之前路见星丢过一次,我也出去找。”沉默几秒,盛夜行继续说:“那天是夜里,下了很大的雨。”   展飞说:“上次,他又是去哪儿了?”   “……”盛夜行停顿,“遛弯儿吧。”   他只为了给我买药。   他跟在盛怒的我身后走回来,被雨淋得发烧。   他现在明明连买东西都是日渐练出来的进步,却一开始就敢去那么远的地方给我买药。   “真麻烦……”展飞叹一声,挠挠头,“真挺麻烦的。”   “还好。”   “说真的,你像他爸。”   盛夜行笑一下,没说话。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说了,不然以展飞的聪明水平,没几句就能联想到之前自己说的那句“甜蜜的包袱”,选择闭嘴是保护路见星。   展飞看他有些走神,用手指掐住盛夜行的手腕抬起来审视一番,说:“你瞅瞅你的手!昨晚弄的吧?全是细小伤口。”   “嗯。”   “我去明叔的保卫室拿一下医药箱!你也不知道处理,都特么肿起来了……”展飞跳下花坛,边走边回头说,“没事儿往地上砸什么,你拳头硬还是地硬?”   “拳头硬。”   说完,盛夜行把刚才摔到空地上没喝完的饮料瓶捡起来,晃荡几下其中的液体。   他盯着瓶里的深褐色液体看了好一会儿,拧开瓶盖将其一口干了。   喝完饮料,他的目光锁定垃圾桶,将手臂抬起来稍稍用力一抛。   盛夜行小声在心里配音:咻——   “哐——!”   球进了!   饮料瓶稳稳砸进不远处的深蓝色垃圾回收桶,瓶身撞击桶身,发出一声不小的响动。   “哪个小屁……”明叔骂着从保卫室伸出头来看一眼,见是盛夜行,收了后半截儿话。   “明叔,早。”   盛夜行靠在花坛边站好,用指尖夹住烟盒,笑着打招呼。   明叔回望他,点头示意:“噢,小盛早啊。”   “瓶子没扔外边儿。”盛夜行朝他抬抬头,“早餐放您桌上了,多谢您昨晚帮我找人。”   他的“帮我”两个字说得重,明叔也没多在意,看了眼桌上早餐,朝盛夜行回了句“谢谢”。   等展飞抱着医药箱出来,路见星和李定西也从楼上下来了。   李定西满面愁容地“路过”盛夜行身边,小声道:“我靠,老大,我路哥下个楼梯老费劲儿了。”   盛夜行没说话,正蹲在地上让展飞给他将伤口消毒。   展飞是个细心的,但是还是没稳住手抖了一下,浇了点儿酒精在盛夜行手上的伤口内。   “嘶……”盛夜行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不是还记恨我……”   “我操,对不住,大哥,”展飞赶紧又拿纱布去擦,“重新来,重新来。”   在旁边看戏的李定西简直无法直视了,“别弄进伤口了,你拿棉签粘点儿给他蹭一下边缘……”   李定西是经常给盛夜行处理伤口的,他也知道该怎么弄,边看边指挥:“嗳,对,就是这样,对对对,你沿着边儿上给他抹……轻点儿轻点儿!”   盛夜行早都被弄得眼闭眉头皱的,“展飞你行不行,不行换李定西来。”   展飞说:“行,谁说我不行了,男人不能说不行。”   “放你的兔子屁,上回搁顾群山家里看毛`片儿,谁没几分钟就跑浴室去了的?”李定西敲他脑袋一下。   “反正不是我。”展飞答。   “你意思是是我?”李定西反问。   被吵得脑仁子疼,盛夜行低笑道:“你们课外活动挺丰富啊。”   “还行。”展飞还是埋头拿棉签擦创口,往盛夜行身边挪了点儿。   远处,路见星正站在宿舍楼门口的树下,用手去抠树干上快要枯落的树皮。   他从一下楼就注意到了。   收回目光,路见星只接收到两个信息:盛夜行受伤了、有其他人靠近盛夜行。   心里……有点儿难受。像被打了一拳,再浇点儿酸酸的调味料。   得回去。   “哎!”李定西才递完绷带,回头朝楼道口看了一眼:“路见星!你干嘛去啊!”   路见星正往回走,看样子是要回宿舍。   刚走了没两阶的路见星顿下脚步,懵着回头,好一会儿才答:“回去一下。”   “哦……”李定西挥挥手,作了个“上去”的手势,“快去吧!”   李定西搓搓手,回头道:“大概是拿丢东西了吧……老大你是不知道,今天你不在,路见星早上起来收东西都收了半把个小时,问他落什么东西没有,他倒是乖得很,说没有,现在还不是落了?”   “对他得有耐心。”盛夜行说。   他看了一眼自己被纱布绷带包成粽子的拳头,皱眉道:“操,我真的要这么去上学?”   纱布用了两三片也就算了,绷带还缠得东一下西一下,全黏糊在一块儿。   盛夜行感觉自己的手已经开始在疯狂地出汗。   “……”展飞快速转移话题:“他怎么又上楼了?”   “都快早自习了,”才吃完饭的冬夏甩着散开的球鞋走过来,“哎老大你要不要去看看?”   “怎么就必须盛夜行去啊?”   展飞也说不清楚自己这股气哪儿来的,他就是有点儿为兄弟抱不平,凭什么什么事儿都要盛夜行担着,皱眉道:“我上去看看。”   “要不你们先走,”盛夜行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才上课,来得及的。”   “但是……”   “他说了‘上去一下’就是‘一下’,会下来的。我等他。”盛夜行找了块儿亮面砖墙靠好。   “你不像等他的,”李定西嘴角抽抽,“你像堵他的。”   盛夜行:“……”   他咳嗽了一声,眼神不自然地往四周瞟瞟,把校服立领的拉链往下拉了点,将领口翻好。   把烟盒都揣进了校服衣兜的最深处,盛夜行勾勾唇角,问:“这样会不会看起来好学生一点?”   “我来说……”才跑下楼吃完饭的顾群山顺着人挤过来,竖起大拇指:“老大你这个寸头就他妈很有杀气……像那种小学门口堵小学生要保护费的,还不收零钱!”   “只收整的。”展飞说。   “山,你也太精辟了。”李定西为顾群山点赞。   跟着挤来的冬夏也说:“还有你这双眼睛,戾气太重了,得戴个眼镜装斯文。”   盛夜行冷笑道:“什么眼镜,墨镜?”   “那不是更……”冬夏住了嘴,小声道:“大哥,我说的是近视镜。”   “行了,你们先走。”盛夜行头都被说痛了。   盛夜行一挥手,人全散了。   众人一走,盛夜行又等了几分钟,等得急了。   他掏手机给舅妈打了个电话,询问了一番今天妹妹的情况,听到妹妹还是照常上下学之后,他长总算放了心。   盛开还小,挺多话表达不太清楚,还是得等下次见面再说。   盛夜行掐着手机日历表琢磨一会儿,决定等过一段时间就回家再看看。   等路见星下来之后,盛夜行发现他眼下的颜色是蓝的。   水笔的痕迹还没干,明显是才点上的。   又凑近一些看,盛夜行看得出来那片皮肤微微发红。   难道刚才是红色的点儿?   怎么给画成蓝的了,哪里不开心?   盛夜行也没多问,领着他一路出了男生宿舍区,往马路上走。   路过一处小巷口,路见星不但没有跟上脚步,还朝后退了一下。   盛夜行一靠过去,路见星就挨着盛夜行走,靠得十分地近。   这是怎么了?   感觉出他的不对劲,盛夜行直接上前一步牵住他的手,低声问道:“昨天在这里,迷路了对吗?”   路见星点头,“嗯。”   “我带你走,”盛夜行看着他的眼,安慰道:“不要怕。”   路见星试着朝前走几步,把盛夜行的校服袖子捏得好紧,他总是想到昨天自己在这里的无助与崩溃,难受得后脑勺都在隐隐发痛。   盛夜行边走边回忆。   书上说,需要一些新鲜的、没经历过的事情和快乐来掩盖他的紧张,道理和“影像记忆”同理,他们那些不好的注意力需要被身边的人有目的性地转移。   于是盛夜行找了巷道里某个有大树遮挡的隐蔽之地。   他先是站定了脚步,面朝路见星,哄劝似的说:“你环住我的脖子。”   “……”   路见星没动,盯着盛夜行的“粽子手”。   看出来他的担心,盛夜行说:“没事。”   路见星还是不动。   盛夜行干脆上了手,把路见星的胳膊搭上自己的双肩。校服衣料太滑,盛夜行抱了两次都没抱动,路见星却很耐心,像个玩具似的任由他捣鼓。   几分钟后,盛夜行把路见星抱起来转了圈儿。   路见星先是一惊,随后,注意力全被眼前不断变幻的景象吸引了。没几秒他觉得晕,索性把头埋入盛夜行的肩胛处,像缩进属于自己的蚌壳。   空中失重的感觉很爽,像是胆子也跟着变大一点。   一圈,两圈,三圈……   直到被放下,路见星都还记得盛夜行脖颈处的味道,闻起来犹如置身碧海蓝天,不知道是什么香。   盛夜行看他不说话,找话问道:“好玩儿吗?”   “……”路见星眼神清冽,弯了弯唇角,紧盯着盛夜行。   盛夜行深呼吸。   他只觉得路见星眼角下的蓝色扎得他眼痛。   他正以为路见星要说点什么,没想到路见星突然转身要往巷道外跑。   盛夜行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住,道:“你去哪儿!”   路见星咬咬牙:“回去。”   “又回宿舍?回宿舍做什么?”盛夜行诧异道。   没说话,路见星等了好一会儿才指了指自己眼下的蓝痣,眼神却也没有看向盛夜行,不知道是在和谁表达,也许是指给自己看的。   盛夜行:“……”   现在青春期的小孩儿都这么多变吗?一大早换了三次情绪。   这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路见星眼神飘忽着,嘴里小声道:“红点点,红点点。”   “过来。”盛夜行抓住他臂膀的手并没有放开。   路见星:“?”   “路见星,”盛夜行并没有给出多余的解释,只是手臂一用力,将人拉到跟前,“我来给你弄。”   偏僻的小巷道里,路见星安静地站在盛夜行跟前,被掐着下巴微微仰起脸。   盛夜行的手指触碰他的眼尾下,一用力抹开,那处蓝色的小痣点儿就已经消失。   接着,他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一只红色水性笔,比着路见星平时画的大小,在路见星的眼下点了一个红色的点。   “操。”   盛夜行没忍住骂一句自己缠了绷带的手,抖得跟筛子似的。   别抖啊兄弟,给点面子。   下笔,再轻轻填涂——   他点得不太好看,像画了个小实心圆。   看路见星没反应,盛夜行脸上倒烧起来了,他吞吞吐吐道:“以后,以后的红色,我来给你画。”   好早之前我就送过你的红色的球衣,是希望你天天开心。   现在干脆让我就这么守着你吧。   “……”路见星第一次被人在脸上画东西,眼神里满是新奇。   盛夜行鼓起勇气,说:“只要有我在,你就……”   “就,”路见星突然接嘴道:“天天开心。”   他才说完这一句,嘴唇突然被吻住了。   晨风过巷,阳光来得格外温柔。   唇齿碾`磨间,盛夜行掐住对方下巴的手渐渐放至对方的腰身处,再悄悄收紧。他舔过路见星的唇角,再咬住路见星的下唇,轻易攻入,再越探越深,直到把人抵上巷道内贴满小广告的墙壁。   被放开时,路见星张嘴换气,“呼……”   “呼。”盛夜行学他出气,垂下眼笑了,“呼呼。”   路见星反过来学他:“呼。”   “吹走不开心。”盛夜行摸他脸蛋,心底被烫出了幼稚的成就感。   “好。”路见星说。   “就亲一下,”盛夜行看他越顺毛越乖,说,“之前说好的,每天亲一下。”   “……”路见星被吻得气喘脸红,还有点儿懵。   看他发愣,盛夜行没忍住,又低头亲一下他的眼睫。   路见星更懵了。   两下了! 第51章 亲亲   “这什么啊……”李定西凑近,用手指摸上路见星的侧脸,“今天怎么点得跟拔了火罐儿似的,这么大一个。”   路见星不习惯别人的触碰,侧身躲开,把脸藏在立起的书本后面,眼神都变凶了。   “哎,见星儿你知道什么叫拔火罐吗?就这么大一红疤。”李定西得寸进尺了,整个上半身快摁到桌面上去。   “哎,别挤。”顾群山在前座顶住板凳往后挪一下。   “就这么大,”边说边拿手作“c”状比划,李定西还趁机捏了路见星一下,“印身上的。”   原本趴在一旁看戏的盛夜行也抖了下课桌桌面,开口道:“别挤。”   他话音刚落,路见星突然起身,吓得周围站得近的几个男生一哆嗦,赶紧往后退了几米。   这位兄弟的发作水平他们都是略有耳闻过的,不敢胡来乱招惹。   几个人一起后退的动静不小,路见星已经明显察觉到了,但没多吭声。   “……”路见星顿了顿动作。   他用手指捻住衣服下摆,再低头把滑到中间的拉链重新拉到了锁骨处,再捋平了衣摆坐下来,看向众人的眼神十分迷茫。   靠,就拉个拉链儿至于站起来吗?   有个刚走开的小男生背对着低声耳语:“嘁……”   “我以为他要开瓢了。”另一个说。   路见星听力不差,只是听完这些心头添堵。他是在宿舍都会站着穿衣服的人,也并没有故意去装得多可怜,是怎样就是怎样的,他也从来不会同情自己。   唐寒说过,要让缺陷变成推着你走的动力。   盛夜行捏了捏手中冰冷的拉链,朝挤过来看热闹的同学们挨个使了眼色,“你们围着是有事找我?”   课桌旁瞬间走掉好些围观群众。   临近周末,周五加了一节叫手工改物的课。年级组说是为了锻炼他们,让唐寒买了不少教具放在教室内,说让他们到时候挨个儿认真做,做完给老师点评打分,最好再加点儿自己的创意。   这课还搞得班级里一众男生挺紧张,因为动手能力都算比较弱的。   盛夜行倒没怎么关注这些,认为到时候拿着教具整就完事儿。   他现在吃了药才睡醒,头还有点痛。   自从路见星彻底尝到了“接吻”的感觉,他时不时会用手背来贴一下盛夜行的嘴唇,然后用指尖不停地在自己的手背上打转,再趁盛夜行不动时凑上去往人嘴上亲一口。   盛夜行不知道路见星这亲人的习惯是哪来的,只发现路见星越来越习惯与他接吻。   不是那种带有商量意味的“接吻好吗”,反而是直接型的“亲我”。   周三中午午休,盛夜行在寝室床上拉上了床帘,路见星终于被亲得喘不上气。   他们本来是待一块儿看唐寒发的训练图的,看了没几分钟路见星就又用手背去贴盛夜行的嘴唇,再用手指摸被亲到的地方,盛夜行问他为什么不直接亲,路见星只是重复之前盛夜行的承诺,说每天亲一个。   少年人的心潮总是澎湃。   盛夜行忍不住了去咬他的唇瓣,咬得路见星疼了,也学着张嘴咬回去,抱怨道:“疼!”   他可以表达痛楚,却被亲得绵软,声音都是稠的。   李定西从洗衣房回来,还多问一句:“怎么了?哪儿疼?”   “他腿磕了,”盛夜行咳嗽一声,“给他弄点儿膏药贴贴。”   “啊?”李定西手上放不下psp,“没流血吧?”   盛夜行掐住路见星的下巴颏儿,看一眼唇角,回答:“没有。”   李定西说:“那就好……膏药我放床脚了,等会儿让他贴上。他会不会不能贴这些?这粘性挺强的,撕下来会疼。”   “粘性是挺强……”盛夜行的目光就没挪开过他的嘴唇,笑了,“定西你放我桌上吧,我问问他要不要用。”   “行啊,那我先去林听他们那儿打会儿游戏,”李定西的眼睛还在psp屏幕上停留着,根本不抬头,“老大你别欺负我路哥啊。”   李定西没有抬头,看不到路见星已经被亲得手臂撑出床帘外了。   “老大,周末什么安排?”李定西又问。   “搞点儿课外活动。”盛夜行答,“不训练了。”   “好。”李定西说完仍没抬头,再没人讲话。   过了几秒,李定西才点击关闭游戏,边低头穿鞋边说:“老大?你俩睡着了?”   怎么还睡一张床上的!   过分!   “没,马上下来。”盛夜行应了一声,把路见星的手臂抓回来。   在教室,偶尔盛夜行还给路见星写小纸条,近乎“苦口婆心”地告诉他在教室里要注意,想亲了就说想去厕所,会跟着你去。   路见星算是贪恋上这种潮湿的触感,有时亲得用力,有时又是轻轻的。   盛夜行问他为什么那么小心地亲。   路见星只说,雪糕会化。   整整一周,路见星都在用嘴唇去吻餐巾纸、矿泉水瓶盖儿、酸奶勺子、自己的短袖等等物品,他不是不懂,但像是想要用唇部的触觉去感受差别,并且乐此不疲。   周一,盛夜行正在寝室桌的日历上画完圈,并且批注:一九年三月,我们都很好。   字迹工整,规规矩矩。   在路见星来之前,他每个月的圈都是胡乱画完的,有时力透纸背画过了页,他还能把日历单扯下来撕个粉碎。旁边的批语密密麻麻,情绪是潮涨潮落,大部分时期都地处低谷平原,字迹如针尖扎人,痛得他喘不上气。   有一段时间里,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落过笔,盛夜行并没有回头看到路见星在路过时用嘴唇蹭了一下他晾干在床架的短袖。   盛夜行的味道能让他安心。   高二七班教室够大,学生也不多,课桌之间挨得并不太近。   盛夜行和路见星常年坐在最后一排,偶尔走个神被前座林听提醒一下,视力够好倒也能跟上节奏。   盛夜行打了他那个“记仇本”很久的主意了,时不时把本子拿过来翻看,发现自己的名字后边记录得很少,只有零零碎碎几个小的月亮章,非常没有存在感。   虽然说少发病是好的,但盛夜行还是想趁机多找路见星说点儿话、接近一下。   因为是在上手工课,班上大家都在各忙各的,都在想怎么把手里的“工艺品”折腾出花儿来。盛夜行低声喊了路见星几句,路见星并无反应,他干脆撕了块小纸片写了字过去。   纸上两个字:在?   以下是两个选项:在或不在,还专门画了方框,旁边儿写了:请打勾。   路见星没像从前那样在方框处打勾,而是在纸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在,并且小声念出来,再更小声地跟一句:“完毕。”   “完什么毕,”盛夜行低笑,又怕被守课的老师看到,只得拿手掌遮住半张脸,“机器人似的。”   路见星正埋头写字,想把他手里的纸花瓶上写满一个“152”。   “这‘152’什么意思?”盛夜行好奇。   路见星先是没吭声,等了一会儿才说:“十一月、十二月、一月、二月、三月……”   回答问题喜欢从侧面是他的“小问题”,盛夜行也乐得去猜意思,摸了摸鼻子,故意道:“我来猜猜,‘152’是来学校多少天的意思吗?”   “嗯。”听他解释,路见星眼睛亮了亮,又加一次:“嗯!”   被认同完毕,盛夜行又想起去逗路见星:“路冰皮儿,机器人得‘嘀嘀’两下,知道么?”   路见星:“……”   哪有那么容易上当?   不嘀!   “来,”盛夜行说,“我们规定一个新制度。”   路见星:“新制服。”   “不是制服,是制度,”盛夜行解释,“游戏规则。”   路见星重复:“规则。”   “对,”盛夜行曲起手肘撞一下对方胳膊,“比如我稳定三天,你就给我添朵红花儿什么的,再奖励点儿额外的。怎么样?”   路见星皱眉,似乎开始思索这个颇有深意的“额外的”包含了什么。   “额外的。”他在询问。   盛夜行说:“比如陪你睡一宿,和你吃一顿早餐之类的?”   思考了一会儿,路见星从校服兜里伸出都快要汗湿的手,掌心向上,做了个微凹的手势,像是托着一阵风。   一阵微风,吹得他心痒痒。   他吸了吸鼻子,将手又抬高了点,略显吃力地说:“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说完,他的手一下就被盛夜行牢牢抓住,再压到课桌底下。   盛夜行单腿踢住课桌,将板凳朝路见星那边挪了点儿,再把路见星的手揣进自己的校服衣兜内。   “可以。”盛夜行悄声说。   可以,是你都可以。   盛夜行的呼吸快了点儿。   某些惹不起的市二“一哥”,表面上看起来风雨见遍冷酷无情,内里却因为一次牵手心脏狂跳到想吃胸腔止痛药。   没几秒钟,盛夜行自己的掌心也全是汗。   两个人交握的部分黏糊糊的,但谁都没舍得放开。   盛夜行动了动喉结,眼睛还有些干涩,紧张到不太敢去看路见星的眼睛。这毕竟是路见星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说要牵个手,比月考天台那次还要让他心动。   太扯了。   明明都接过吻了,为什么牵个手还这么让自己……   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这句话被盛夜行在内心咀嚼数遍,咀嚼到他突然愣了几秒。   他这才反应过来,好像春节做的梦成真了。 第52章 睡觉   “哎,路冰皮儿,”盛夜行说,“其实……”   他总感觉自己讲什么都在欺负人,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认真道:“其实,除了‘我可以牵你的手吗’,还有其他的说法。”   路见星表示疑问:“?”   “你还可以说,‘我可以亲你吗’、‘你可以亲我吗’、‘我可以抱你吗’、‘你可以抱我吗’……”比划了一下“亲”和“拥抱”的区别,盛夜行严肃地说,“这些句子,你都可以使用。”   路见星:“……”   他还有点没味儿过来,但能接收到盛夜行期待的眼神。他哽了一下喉咙,把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像小时候准备被老师抽起来回答问题似的,说:“好。”   不管盛夜行说的什么,先说一句“好”!   可是路见星说“好”的时候,眼神都是飘的,走心没走心全被盛夜行看出来了。   盛夜行听得想捏他脸蛋,“你真听明白了?”   “好。”路见星又重复,低头玩儿手指,玩儿了没几秒又觉得不舒坦,趴在课桌上长吁一口气,仍旧没看盛夜行。   盛夜行暗暗发笑。   行啊,还学会敷衍了事了。   和路见星睡觉的盛夜行开始睡不着。   春天正是病症高发期,李定西感冒,就不亲戚家学校宿舍地两头跑了,安分待在宿舍里养病。他吃了不少药,鼻炎也犯了,夜里一睡着就打呼噜。   声音很小,但能听见。   盛夜行听他睡着了,就起身翻过床栏,掀开被子凑到路见星身后去,有时候抱,有时候不抱。   抱着喜欢的人睡觉的感觉十分神奇,像睁眼在梦里,闭眼也还在梦里。   等到破晓时分,他再回自己床上躺一会儿。   偶尔他抱路见星睡觉,手麻了也不敢放,只是把掌心放到路见星的小腹处,轻轻感受他呼吸的起伏,然后一夜未眠。   自己睡总是空落落,怀里得有点儿什么才安心。   他们睡前会亲吻,盛夜行常被路见星亲得唇角都湿了,鼻息间一股要命甜腻的青柠味。时间一长,路见星的睡衣上也会沾染一些盛夜行的香水味。   盛夜行呼吸急,又总能在自己感觉“快刹不住车”时控制下来。   近日用药的剂量没变,他也还算安心。   只是不能长期这样,总有一天会出点什么事。   每晚一起睡觉的情况持续了一周。   路见星记得盛夜行的宽肩窄腰,记得他常常冒出薄汗的背,一抹上去掌心全是濡湿感。   明明寝室里的所有灯都已经关上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脸他还是能看得清。   今日睡前,盛夜行还趴在床头小声提问:“路冰皮儿。”   “啊。”   “哥我给你整的小夜灯呢?怎么不开了?”   夜灯本来是挂在路见星床头的,床帘一拉就只有床上有光。   路见星现在学乖,睡觉虽然会滚来滚去,但不会再去衣柜里躲了。以前经常睡到一半盛夜行找不到人,下床拉开衣柜,发现路见星坐在柜子边上发愣,像是想把自己往里塞又塞不进去。   路见星一闭眼,像全世界都黑了。   “……”他犹豫几秒,回答:“不怕。”   盛夜行朗笑一声,刻意逗他:“你真不怕?知不知道什么鬼啊、什么蝙蝠之类的?”   “鬼。”路见星说,“弟弟是,爱哭鬼。”   行,还会嫌弃弟弟了。   “这么说你弟,你弟今晚得做噩梦,”盛夜行想想,补充道:“那我家盛开是胆小鬼。”   路见星恍惚一下,回过神来:“我不是。”   的确不是,路见星胆子挺大的。   在他对于外界处于未知状态时,他总是先挑起“事儿”的那个人。   有时看路见星自己能做很多事、能单挑solo、能磕磕绊绊地表达了、能自己拴鞋带儿了,盛夜行感觉自己特没用——说来还挺矛盾,毕竟这半年来很多事儿还是盛夜行自己教他的。   唐寒说,进步都是水滴,汇聚在一起就会变成小河。   后来盛夜行又录了个教自我防卫的视频,路见星简直天赋异禀,没看几遍就学会了一些简单的动作,一招一式还像模像样。   盛夜行说你别把这些招儿使在我身上,路见星并没回答,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   床帘内没什么光,睁眼也一片漆黑。   “说真的,有时候我会想,”盛夜行伸出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腰腹,“你什么都会,胆子还大……我怎么照顾你?”   路见星想了会儿,把盛夜行的手搂到自己腰间把自己抱稳,认真地说:“这样。”   “嗯?”   “就这样,”他讲话速度很慢,“这样。”   抱着我,就好了。   照顾都是互相的,没有谁有义务要顺着谁。   他深知自己前进的阻碍,更不想自己趴在盛夜行身上让对方背着自己渡过这条水流湍急的河。   双方沉默一阵,盛夜行突然出声:“太懂事儿不好。”   路见星“嗯”了一声。   “嘶,”盛夜行没忍住出声,把垫到对方肩膀下的胳膊抬起来,手正麻得厉害,“手都睡麻了……你起来点儿,我甩下手。”   “……”路见星没说话,把他的胳膊抱到自己胸前,伸手摁住盛夜行的手腕和手肘内侧,开始颇有指法地按起来。   “会按摩?”盛夜行问。   路见星点头。   按了没几分钟,盛夜行还真觉得自己的胳膊没那么酸痛了。   “技能点儿挺满啊?”盛夜行夸赞道。   路见星没说因为他小时候康复中心的老师常给他捏,时间一长自己也就学会了。久病成医,有时候这句话并不假。   两个人不知道怎么的,过了凌晨两三点还特别有精神,不停地都在重复同样的对话。明天是周日,他们早上也不跑操,可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全身在被褥里包裹得暖烘烘的。   盛夜行先问:“困了吗?”   路见星说:“不困。”   没过一会儿,盛夜行又问:“现在困不困?困了就告诉我。”   路见星没再答,扭头望着他,眼神亮晶晶的,像藏了一汪清泉。   不困。   他们两个人其实都有点犯困,但谁也不想睡,就只是想靠在一起,谁都舍不得先闭眼。   “我有点饿。你饿吗?今晚我看我买的那两碗牛肉面你都没吃多少。”盛夜行用胳膊将他又搂紧一点。   路见星顿几秒,说:“不饿。”   他这句话刚说完,肚子就叫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翻过身将肚子贴在床上,甩开盛夜行的手不让摸了,耳根越来越红,过了几分钟才缓过劲儿,笑了自己一声。   “别折腾了,跟随哥哥我下楼,”盛夜行翻身坐起来穿外套,“给你翻墙弄二两馄饨进来。”   到了宿舍楼下,时间快过凌晨三点,已是夜深人静。   盛夜行牵着他小跑到宿舍围墙下,指了指快被翻塌又重修过的墙面,掐了表,说:“我知道外边儿百米处有个夜宵摊,你在这儿等我几分钟。”   他回头看路见星穿得少,又准备脱自己的外套。   路见星意外地注意到了他的动静,哑着嗓子说:“……不冷。”   他知道对方这几天都有点儿咳嗽,毕竟春天是高发期,动辄就容易小感冒小闹腾一阵子。   “我初中那会儿带人翻墙,翻一半儿有个比较胖的兄弟卡墙上了,耽误了不少时间,”盛夜行笑着喘气,“后来,后来我骑墙上正准备往下跳,一低头看见我们校长拿个手电筒蹲在地上望着我,叫我下来。”   路见星也笑,嘴角勾了勾。   “然后……”盛夜行搓搓发凉的手掌心,一边说一边特自然地攥住路见星的手,“然后我倒没下来,我翻回去了。翻回去就算‘翻墙未遂’,不叫‘翻墙出校被抓’。里边儿是学校,外边儿是街道。”   他双手撑上可供踩踏的石板,回头问路见星:“你吃什么味儿的?”   路见星说:“辣。”   “行,清汤馄饨。”盛夜行头也没回。   “……”   “胃不好半夜就别吃辣了,”盛夜行决定再问一下意见,“清汤和海味儿的都可以,你选一个?”   路见星没有回答,眼神定定地看着围墙边的一颗小树,伸手去抠了抠树皮。   盛夜行叹一口气,没几下就翻出去了。   回来时他拎着打包的袋子,落地差点儿把汤水都洒出来。   路见星接过自己的那碗袋子,将馄饨放到花坛边,鼓起勇气似的捏住盛夜行的手。因为足够默契,盛夜行知道他想干什么,就举着手掌心抬手,做个“单手投降”的姿势。   “要谢谢我?”盛夜行笑问。   路见星屈起指关节,正准备往对方的掌心上敲三下,“……嗯。”   他想表达谢谢。   还没等到路见星敲完第三下,盛夜行突然勾住他的后脖颈,用了点力气将他的头摁到眼前,深吸一口气,吻了上去。   由于在外面,盛夜行见好就收,没几秒就结束了这个吻。   他捏住路见星的脖颈,沉声道:“市二的规矩是‘敲三下表示感谢’,但那都是对外的。对内只有你和我,规矩是‘亲一下表示感谢’,明白吗?”   “……”路见星愣了几秒,回答:“好。”   路见星已经开始逐渐接受了自己心里某些悸动的情愫,他把这些都归类于亲密与喜欢。   他听别人说过,有些人不适合有牵挂,他知道自己也是。   但牵挂不可能没有。   这一晚,为了怕影响到李定西,两个人蹲在宿舍楼门口吃完了夜宵,都还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盛夜行看他笑,心里也舒服,觉得这也是读书时最容易满足的瞬间了。   夜风肆意,空气燥热。   夏天在远方的拐角处站着,等待与少年人牵手。   周日没课,寝室里三个人一起睡到了十一二点。   没有上遮光布的窗帘一拉开,阳光飞泄入阳台,楼下时不时有学生拿着不锈钢饭盒飞跑过去,筷子和勺子不断在饭盒上敲出“叮叮——”声响。   盛夜行和李定西先买了饭回来,把饭菜放到桌子上一起去洗手。洗完手,盛夜行脱了鞋爬上床梯,发现路见星半睁着眼还在赖床,长叹一声,捏了捏他藏在被子里的腿:“起床了。”   路见星不想起,缩成一团往墙根儿靠,越往里盛夜行就越碰不到自己。   “晚上还得去上自习,”盛夜行催他,“快起床,我点了你爱吃的,等会儿饭菜都凉了。”   路见星又翻一个身:“……嗯。”   盛夜行在路见星面前就有点儿碎碎念,“学会赖床了啊还?都一点多了。你不上课也不能睡太久,人会睡得不舒服。”   路见星采取闭麦抵抗政策:“……”   盛夜行去拽了一下路见星的被角,又怕路见星凉着,只得摸了摸路见星的额头。   他的“魔爪”顺着路见星的耳廓理所当然地往下摸到脖颈,低声哄道:“快起吧。”   “中午了。”路见星鼻音很重。   “嗯,得起来吃……”   盛夜行的“饭”字还没说完,居然接二连三地又被路见星接了嘴。   路见星拿被子蒙住头,也不知道说给盛夜行听还是自己:“该睡午觉了。”   盛夜行:“……” 第53章 对象   路见星最近好像爱上了吃泡面。   整整一周,他也不和盛夜行去校外的摊子上吃饭了,专门就找超市想要买桶装方便面。盛夜行找唐寒提过这个问题,唐寒只是说适当地看着他吃点儿就成,过一段时间兴许会腻。   课也不上,把所有品牌的泡面口味名抄在本子上,吃一个划一条,一周下来划了小半页本子。   有些买不到的进口味道,他就在后面画个重点符号,像是发誓以后一定要去吃。   上课,偶尔有老师问到同学们的梦想,顾群山就说:“开小卖部啊老师!”   老师问为什么,顾群山答:“这样才养得起我们见星儿。”   每到这时,盛夜行会悄悄把脚踩上顾群山乱晃的凳子腿儿,压低嗓音打趣道:“你们见星儿……不需要你养。”   旁边听课的路见星还在事不关己地转笔。   全班一阵大笑,但能听懂怎么回事儿的也就盛夜行那一圈小弟兄了。   本来笑笑也就过去了。   直到盛夜行发现路见星的购物单上也全写满了各种味道的方便面时,他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不成,这样下去迟早得进医院。   一进医院路见星就紧张,他不能让路见星紧张。   回了寝室,盛夜行问到他关于泡面的问题。   路见星就说:“今年冬天。”   “今年冬天。”盛夜行耐心地重复。   路见星磕磕巴巴的:“天。”   “天什么?”盛夜行在笑,也不催他,“慢慢说。”   “冬天……”路见星把滚烫的开水和曾发热的脸颊联想至一起,把双手揣进兜内,朗声道:“结束得很顺利。”   他看寒夜里凛冽的风、看从未下过雪的天空、翻卷至脚边的落叶,他观察路上穿得略显“臃肿”的行人,能真真切切感受到冬天来过。   他感知世界的方法多种多样。   唯一与常人不同的是,他会将所得信息都妥善安放,因为都是他的宝藏。   末了,他说完一句话,还得加上一句:“完毕!”   “完什么毕,完蛋吧你,”盛夜行抓过购物单,将其拧成长条往路见星的额头上敲一下,佯怒道:“知道泡面吃多了有什么不好的么?”   路见星:“……”   盛夜行逗他:“还学会转移话题了?”   “!”路见星没吭声,拿塑料叉子在泡面桶上深勾出一道道的划痕。   李定西正斜靠在床上看书,瞟眼儿就看见盛夜行这么一下,惊叫起来:“操,开眼了!你舍得打他了!”   “这算打?”   被说得有点儿紧张,盛夜行把手指摁到路见星额头上,确定没什么事儿之后才说:“不是谁都跟你一样没轻没重。”   李定西继续说:“至于吃泡面……老大你也别管他,等他吃腻了不就不吃了吗。”   “他肠胃本来就不好。”盛夜行看一眼寝室里烧水的水壶,考虑要不然把插头给拔了。   没热水了,路见星就没法儿吃。   李定西从床梯上跳下来,抓过路见星买的泡面看几眼口味,笑了,“你这吃得也……你挺辣啊见星儿?”   “辣什么,”盛夜行把脚踩到寝室门槛上,身子晃一下又站稳了,“好好说话。”   “看得我馋嘛。”李定西说。   “那,”在旁边玩儿塑料叉子的路见星突然出声,“你吃。”   李定西愣了几秒,表情由呆滞转为狂喜,“我吃?”   给我吃?   路见星给我分享食物?   他惊喜地赶紧回头看一眼正默默注视着这边动静的盛夜行,在得到对方肯定的眼神后,李定西才转过来抓住路见星的手臂,又重复地问一遍:“你把这个,让给我吃?”   咳嗽了一下,路见星努力抬眼,将自己的目光转移到李定西脸上,肯定地答:“……嗯。”   怎么了,不喜欢?可是,刚刚还在说想吃。   他像是怕李定西觉得不好意思,把泡面桶往前推了推。   “愣着干什么,接啊。”盛夜行用胳膊肘在李定西背上靠一下。   “哎,谢谢……”   李定西把泡面桶接过来抱在怀里,深吸一口气,再呼出来,架势像要吹个鼻涕泡。   那天,李定西就抱着那桶泡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甚至都舍不得吃这一桶泡面——   总觉得这对于自己来说十分有意义。   盛夜行抽完烟回来看了看时间,也才傍晚六点多。   今天是周五,没晚自习上,明天也不上课,大家的自由活动时间较为充裕。   晚上校队在学校操场自发组织了一个夜跑活动,说要锻炼锻炼速度,挺久没练这种单项。   “哎几点了?”李定西边走边穿中筒袜。   “六点四十。”盛夜行把打火机扔进柜子里。   李定西“哦”了一声,说等会儿要去外边踢个球,感受一下绿茵的魅力,晚上就不跟着校队去练三千测评了。   “那都不去了吧。”盛夜行说。   “都不去了?”李定西想起来今晚活动是盛夜行临时组织的,点了头,“那,那老大你晚上怎么安排?”   “嗯,我带路见星去外边儿下馆子。”盛夜行把护腕取下来挂到床边挂钩上。   穿好鞋袜的李定西扒门框边儿想溜:“好,那,那我先……”   “面,”盛夜行点了点桌子,“吃了再走。”   李定西也看到路见星的目光正跟着自己,赶紧凑到盛夜行身边耳语:“可我今儿想吃馄饨,这盒我想留着珍藏,我舍不得吃。”   “他盯着你呢,”盛夜行悄声,“你今天要是不吃,下次他就不给别人分享了。”   “行吧,反正我也饿了。”李定西刚要去端泡面碗,路见星就把泡面接过去,意思是他去接水。   李定西看他端泡面桶去接水,还担心他会被烧水烫到,紧张地跟了一路。   “红的,”李定西教他,“摁下去就出水。”   把手指放上另外一边,李定西又说:“如果你觉得烫了点儿,可以加凉水……但泡面就是要用开水来弄,煮软了才好吃!”   “你别教了。”盛夜行在身后提醒。   怎么还教上了?   “……”把泡面桶掀开端至饮水机龙头下,路见星的指尖在红色热水的按键上点了又点,动作停下来。   路见星思忖片刻,突然生气了。   别人都会的事情自己却不会。   他再慢半拍,也会因为这种事难过。   以往他会烦躁、会焦虑,还会把情绪全部挂在脸上,或是从喉咙里发出“哼哼”、“嗯嗯”的声音,但他今天克制住了没有。   路见星想,自己可以像盛夜行一样有一点自制力。   可他在有这些想法前,表情已经有了明显变化。   根本控制不了。   “……”   “怎么了?”李定西感觉他突然僵住了。   “……”   他深呼吸数次,微微颤抖着手把泡面桶递到李定西手上,再侧过脸将求救的目光投向盛夜行。   盛夜行足够了解他,知道他有点儿不开心了。   正要开口问,盛夜行没想到路见星却说:“吃饭。”   饿了,想吃饭了。   去商圈吃饭的路挺长,盛夜行选择用围巾和毛线帽将路见星裹成粽子,再让他上了自己的机车后座。   路见星今天心情不太好,盛夜行担心风会影响他的情绪,于是就放慢了速度,将机车骑出一种小电驴的架势。   因为不能吃太辣,盛夜行找了家较为清淡的餐厅,点了一份煲汤,说给他跟进点儿营养,这周泡面吃得太多了。   路见星一边喝汤一边点头,盛夜行每看他一眼,他就把汤咽下去,再说:“不呛着。”   “省心,”盛夜行叹一口气,“你现在是真省心。”   不好吗?   像看出来疑问,盛夜行又说:“省心是挺好,但你得有什么困难也要说,不要都一个人担着。”   路见星点头吃下去一片藕,喝了口茶,眼神盯住窗外来往的车流与行人,喉结上下滚动一阵,似在吞咽。   也没给什么回应。   “我很喜欢你,”盛夜行说,“所以需要帮忙就找我。”   他其实还想说,不要找其他男生。   但觉得这么想想太自私,让路见星多和其他人讲话是件好事。   他刚说完有点心慌,低头夹菜,目光全在筷子夹住的排骨上,没有注意到在自己说完“喜欢你”之后,路见星的眼神从窗外回来,悄悄地看了自己一眼。   就一眼。   机车停靠在有人看管的收费停车场内,他们还需要走过一条街的路。   这条路并不长,路灯昏暗无比。   路面砖块似乎才翻修过,每一棵树下都留了一处不大不小的树坑。   以往两个人走路还会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几句,现在盛夜行不敢吭声了,全神贯注地在盯脚下的路,生怕摔着。   一路不过一百米,路见星连着踩空两个坑,都被盛夜行眼疾手快拽着胳膊拎上正路。   直到路行一半,路见星又摔了第三个。   “路见星,”盛夜行无语了,“你能不能别看我了,好好走路可以吗?”   “……”路见星一只脚还踩在树坑里,“好。”   可是。   你不看我,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近视吗?”问话至一半,盛夜行想起他的眼神,改了口,“不近视吧。”   路见星摇摇头。   “跟小朋友似的,走路还摔跤,”盛夜行忍住不笑他,感觉掌心全是汗,“上次问你是不是走路能稳稳的了,你怎么说可以?”   这路有坑啊!   路见星嘴一瘪,答非所问:“没有人。”   “什么没有人?”盛夜行问。   “认识我。”路见星说。   盛夜行抬头,压下眉骨用眼神往四周扫一圈,的确没有发现其他认识的人。   八点了,天黑得厉害。   这街上就没什么人。   他和路见星走得很近,校服又足够宽敞,自己手里还拎了个口袋,到底是不是牵手,从远处确实看不太清楚。   路见星像是渴了,停下脚步弯腰,伸手去够口袋里没喝完的瓶装矿泉水。   盛夜行看他停了,也松开手想换个方向牵。   两个人才驻足没多久,身后突然响起一阵阵自行车的车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耳旁风声阵阵,来的是穿别家校服的“球友”,正背着球袋儿往城里街球场赶去。现在周五晚上,正是各大高中抢场子争面儿的好时机。   “盛夜行!你对象啊?”领头的先捏稳了刹车,从盛夜行后边儿慢慢骑过去。   路灯够黑,旁边路见星又刚好弯着腰踩在树坑里,两个人手还牵一块儿。   眼神乱瞟的小伙儿们也没注意男女,就看身高差觉得是盛夜行带了个妹。   “嗯。”盛夜行侧身朝路见星面前挡了一下。   “那行,”领头的学生点了头,松开刹车又蹬起来,边回头边吆喝:“走了!改明儿二环场子约斗牛啊!”   盛夜行点头,抬胳膊招呼:“行!”   又几声车铃响,四五个人的小骑行队飞驰而去,偏僻的街道又平静下来,仿佛刚刚那群少年人从未来过。   路见星还站在树坑里没动。   他看得出来盛夜行侧过身子挡住自己的姿势,也能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索性就站那儿杵着了。   看路见星不讲话,盛夜行低笑起来,扶住他的肩膀。   路见星身子一斜,差点又没站稳。   盛夜行凑过去沉声道:“明明……就有人认识你。” 第54章 初夏   三月过四月,路见星老吃泡面的习惯渐渐改过来。   盛夜行带领校队参加了一场篮球赛。   高中时正处青春期的男孩儿通常在体育竞赛中都力求认可,打得全场风生水起,对自己的动作姿势要求极高。偶尔有看到镜头,还会边退后边比个“耶”。   李定西就是其中一个。   他穿了身市二的主场球衣,绕过场内三分线,持球冲入,后撤步一退,近距离跳投,再朝在还来不及防守他的对方球员点了点头。   顾群山拦截下一颗球,回传给盛夜行,大喊:“走!走!走!三号补位!”   “三号鞋带儿散了!”   “系啊!傻`叉!”   “我草,谁给我踩散的?”   “行了都少嚷嚷几句,”盛夜行打的位置是小前锋,他已经跑得一身汗,“跟进!”   李定西才进了球,还没迅速恢复到状态中,站在场边撑住膝盖喘气。   看队友掉线,顾群山赶紧跑过去拍他屁股,提醒道:“别摆pose了,后边儿那举手机的姑娘在拍老大,没拍你。”   场边有个穿格子裙的女生站在阶梯上,正举着手机往这边不停地望。   像接触到李定西的眼神,她也笑了一下。   “我靠,那是我才认识的女孩儿,人真的在拍我!”压低嗓音,李定西摸摸自己的脸,嘀咕一句:“我也挺帅啊……”   “是挺帅的!”顾群山又拍拍他屁股。   “别动手动脚的,”李定西侧身躲开,朝场外回了个阳光的笑容,回头警告顾群山,“爸爸我不想跟你搞。”   “爸爸明白。”   “儿子乖!”   顾群山一时憋不住气,正想说几句还回去。   他还没开口,从防线外跑来串走位的盛夜行凑过来,往顾群山耳边小声说了句:“队内不准谈恋爱。”   顾群山:“……”   不对,老大看李定西摸我屁股,为什么第一反应是我们不能搞对象?   不觉得男生不该摸男生屁股吗?!   怎么回事!   下半场开局没十分钟,盛夜行又连续进了三个球。   他这六分,将互相紧咬的分数迅速拉开,连对方啦啦队的欢呼声都减弱了。   对方球队败势已来。   这场比赛是跨区校园友谊赛,本来规模就不小,再加上有他们参与,又引起了上次来学校采访的电视台的注意。   电视台早早就派人架好了机器,在室内篮球场馆边挂了摄像器材,在比赛进行到一半时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采访学生。   路见星坐在第一排最边上的位置,手里拿了瓶水。   他看得手心全是汗。   他不断地把瓶盖拧开又拧紧,手心里红痕遍布,也不觉得疼。   因为室内场馆的回声会让他感到不舒适,所以路见星不太坐得住,看一会儿就要去场外转转再回来。   他也很想一直看盛夜行打完全场,但过于尖锐的叫声使他难以忍受。   刚才市二的女生们呼声很高,似乎是盛夜行进了一个“3+1”的球。   球进后,满场尖叫欢呼,替补席上的毛巾全被挥到了场上,矿泉水瓶子因为观众太兴奋而脱手,扔得脚边到处都是。   这会儿路见星正好从门口进来,他站在球场边愣了几秒,准备往看台上走。   噪音如洪水猛兽,从四面八方将他吞噬溺毙。   他脚步一趔趄,还没站稳,毫无防备地撞进了一个人怀里。   但鼻尖的味道很熟悉,他能分辨出是自己买的香水。   那就是盛夜行。   盛夜行在全场注视下跑过来给了他一个拥抱。   抱得路见星耳边“嗡嗡”的,思绪乱成一团浆糊,指尖止不住颤抖。   炙热的,属于少年的拥抱。   暧昧又坦荡。   抱完,盛夜行还拍拍他的背,让他快回到观众席上去。   因为盛夜行拍背的动作实在是“够兄弟”,市二的学生也都经常看见这两个人在一起上下学,周围没人起哄,倒是有更多的人注意到了同样相貌出众的路见星。   对方持球的队员是盛夜行经常在街球场碰到的人,一起喝过几斤白酒,也还算熟。   见球场上出现了“异状”,他赶紧问道:“谁啊?”   “我同桌,”盛夜行说,“私人教练。”   “私教?“对方笑起来,“教你什么?”   “他……”仰起头,盛夜行露出脖颈,手背横着一划,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让我想和你们速战速决。”   “操,挑衅?”   “嗯,”盛夜行单手持球来了个虚晃,“来。”   一路从线内接球冲进三秒区,盛夜行又得两分。   由于被打得节节败退,对方球队要下暂停,市二的队终于可以休息一会。盛夜行边走边咬开手上缠的护腕松紧带,把护腕扔到凳子上搭着,灌了两口矿泉水,朝看台上望。   “老看什么呀,”展飞打趣一句,似无心地用手肘捅了下盛夜行,“小自闭就在那儿,跑不了。”   “挺久没人这么叫他了。”盛夜行接过毛巾了把汗。   “嗯,以前私底下都这么叫他。你在,私底下都不叫了。谁敢这么叫?”展飞说。   盛夜行沉默良久,盯住熄灭下去的手机屏幕,又“嗯”一声。   “兄弟,”见盛夜行没说话,展飞又补充道:“你场上看看也就行了,场下还眼神一直追着……”   回完手机消息,盛夜行把目光挪到展飞身上,语气略有些僵硬:“担心他而已。”   “盛夜行,”展飞突然很小声,“你有没有听说过,男生在球场上得了分,他第一个看的人往往是他喜欢的。”   心头一跳,盛夜行镇定回答:“不。”   展飞压低了嗓音追问:“不喜欢?还是并不是因为喜欢。”   盛夜行:“开场,打球。”   展飞:“你听明白了的!”   “……”盛夜行的嘴唇动了又动,还是没说个反驳的理由,只是又说了一句“开场打球”。   比赛继续,路见星坐在场边,看盛夜行给自己发的微信: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想抱你。   ——就好像抱你一下,我浑身都充满了干劲儿。   关掉手机,路见星一下站起身,把手里的矿泉水拧开自己喝了一大半,再把剩下的水瓶扔进垃圾桶。   他走出看台,打算去场馆内的自动贩卖机给盛夜行买果汁。   好像那个更甜,更有味道。   更!好!喝!   盛夜行应该喝更好喝的饮料。   他捣鼓了贩卖机挺久,也不开口问,不会就让后面排队的人先买,自己站在旁边观察到底是怎么弄的。   直到比赛都快要结束了,路见星才终于买好一瓶果粒橙,拿好了准备往回走。   “嘟——”   裁判站在场上中线处,吹哨了。   接着,裁判拿着话筒朗声宣布:“全场比赛结束——市第二中学获胜!”   盛夜行领着全队与对方握手拥抱,再搭上了濡湿的毛巾,笑容满面。   他知道的,这才是他想象中高中生该有的生活,而不是自己一个人蹲在角落里想砸墙、想做一些常人都做不了的事。   自以为的“牛逼”、“与众不同”、“生死由天”,其实都是摧毁自我的暴风雨。   他在努力克制。   场馆内欢呼声过于刺耳,路见星后退几步,干脆就站在门口等。   篮球队的队员们换衣服很快,也没有冲凉,都急着回宿舍好好休息,等晚点儿再出来吃个庆功宴。   盛夜行被簇拥着出来时已是十分钟后。   李定西率先抓住路见星的胳膊,惊叫道:“路哥!见星儿!我的路大宝贝,你怎么跑外边站着了?我们几个找你找疯了快!”   “对啊!”冬夏也挤过来,“不是叫你不要乱跑吗!”   路见星点点头,也没说为什么站外面。   他愣了几秒,把手里的橙汁递给盛夜行。   盛夜行也跟着傻了一下,接过,笑着说了声“谢谢”。   李定西心里又不平衡了,“怎么就买他一个人的啊,凭他今天是全场mvp?我今天也很累!”   “我今天得了六分。”冬夏也开始觉得路见星好玩儿了,来讨赏。   “你路哥能自己买瓶水不错了,”顾群山搭腔,“哎,路哥,我喜欢喝可乐,下回啊,下回。”   “我喜欢芬达。”冬夏说。   李定西紧随其后:“我都行,你给盛夜行买什么样儿的就给我买什么样儿的。”   说完,李定西有点没明白盛夜行看自己的眼神怎么那么凶。   兄弟之间争个宠怎么了?   好他妈委屈。   回宿舍需要坐学校的包车,校队的位置也是早就安排好的,不方便调动。   在车上,盛夜行还是足够放心的,也知道要试着放手让路见星自己去做一些事。   车动,路见星坐在单独的位置上自己拴好了安全带。   他的手机又响了。   解开锁一看,又是盛夜行发的微信。   ——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没有用我的方式感谢你?   ——我们回去再亲。   路见星脸一红,把手机关了。   他却没忍住坐直身体,扭头往后边儿的座位上看。   这一回头,直接撞上盛夜行带坏的笑容。   路见星的心狂跳了一下,随即努力着也回应了一个笑容,还学着盛夜行的样子,歪了下嘴角。“微笑”是他小时候对着镜子练过好多遍的。   这下好了,轮到盛夜行捂不住心跳。   比赛过后,市里开始升温,四月在暖风的追逐里迎来初夏。   他们所在的城市地处南方,天气热得很快,已经有不少男生在运动完后直接去厕所水龙头下用凉水冲洗汗湿的头发。   有时候边洗边吹口哨,都在商量放学要去哪条道上骑一骑单车,骑完了再找个游泳馆比试两三圈儿。   教室里,路见星仰着头在课堂上看头顶转动的吊扇。   印象中,以前学校的吊扇是小电扇,弧形的,还会摆头。   现在的这个扇叶大,转得快,三片叶子能转成白盘,能转得他迷迷糊糊——他看得久了,睡意酝酿开,没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一到夏天他就犯困。   他知道过不了多久,市二校园内的参天大树上会传来蝉鸣声,晚风会发烫。   自己会变得爱出汗,需要天天洗澡,不然身上黏黏糊糊的,非常不舒服。   玩了一会儿,他又发现自己放在课桌上的水杯在“闪动”。   阳光,水杯。   阳光透过水杯映出的光芒令他十分感兴趣,一整个下午路见星就拿着水杯不停地晃荡,观察水面折射出的点点星光。   他够安静,靠在不太起眼的位置自己玩儿自己的,老师忙于授课,叫不听也就不管了。   盛夜行原本想提醒他上课听一会儿讲,但是一发现路见星玩儿得挺开心,他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开心是最重要的。   至少对于盛夜行来说,让路见星开心是最重要的。   事后记不记得无所谓,但路见星在那一瞬间有过愉悦、兴奋,就足以让盛夜行感到满足。   下午放了学,展飞提议说要去游泳馆兜几圈儿,来庆祝夏天的如约而至。   初夏,一群男孩儿游完了泳再去吃吃烧烤,简直是比在空调房吃西瓜还爽的娱乐活动。   “游,游泳?”顾群山听完愣了好几秒,特别小声地说:“我没带泳裤,改天再约。”   “没事儿,我也白斩鸡身材。”冬夏火上浇油道。   “谁,谁白斩鸡了,”顾群山不服,“把你衣服捋起来,我好歹猛吸一口气还有腹肌呢。”   李定西跟随冬夏补`枪:“就你那二两肉……”   “我,我真的不……”顾群山往后退了两步。   展飞直接拎着他后衣领把人捉过来,说店铺门口泳裤才十块钱一条,哥给你买!   李定西又回头问盛夜行:“老大你去吗?”   盛夜行正陪着路见星走,走得速度要慢些。   他其实挺想去。   但是,路见星对于“水”的感知,他没有办法把握。他不确定路见星会喜欢还是会害怕,连被冷水包围其中的感觉他也无法感同身受。   所以他没有办法为路见星做决定。   他也不能当着所有兄弟的面,让路见星扫他们的兴。   “你们去吧,我今天有点儿累了,昨晚把腿上磕了个伤还没好,”盛夜行说,“我和路见星去逛逛,等你们游完出来吃烧烤。”   “我也去逛逛!”顾群山叫起来。   “你掺合什么,游泳去。”不想被打扰“二人世界”,盛夜行从兜里摸了张五十的纸币出来递给展飞,“给小山买五条,换着穿。”   顾群山:“……” 第55章 甜味   那天傍晚,落日来得格外地迟。   最后一缕刺眼的阳光似乎落到了盛夜行挺拔的背脊上。   因为他的背影也在路见星眼里闪闪发亮。   道路两旁的树被夏风吹得哗啦作响,它们夹道而立着,从豆绿变成墨玉绿。   盛夜行走着路,被汗打湿的球衣背心黏得他有点儿热,汗水都从发梢滴了下来。   他玩了几下手心的硬币,决定等下去买两杯酸梅汤喝,不然太口渴。   也希望路见星爱喝吧。   想到这里,盛夜行侧过头看了一眼正在扯领口扇风的路见星。   后者正热得轻轻喘气、脸颊发红,耳根也有了颜色。   这一刻盛夜行才彻底感觉到,夏天是真的要来了。   等到天色全暗下来,路见星手里的蛋烘糕又被多加了好几个口味。   自从宿舍楼下巷口那家没摆摊了,路见星就挺久没吃过,心里惦记。   他的校服袖口被盛夜行挽至肘部,左边手腕挂着一卷塑料袋装好的蛋烘糕,右手又挂了一串同样的,数下来刚好四个,是准备买给展飞他们的。   路见星对于口味搭配完全乱来,凭着自己的猜测去选择,弄了些什么豇豆裹奶油的、肉松夹冰糖粒儿的,盛夜行看着都想笑。   不知道等会儿那四个坑货要被呛成什么样子?   在游泳馆门口等了不到十分钟,四个人头都没擦干地跑出来了。   李定西先是湿着头发到超市门口的风机面前一站,被凉风吹得一哆嗦,惊叹一声:“夏天真爽!”   “小心感冒,”展飞瞥他一眼,“脑子进水了似的。”   冬夏帮腔:“对,还没到夏天呢。等会儿夜里就冷了,你先拿卫生纸把头发擦擦。”   “我不管,天气稍微热点儿就是夏天。”李定西挪开,往自己肩膀上搭了毛巾,擦干耳后的水。   路见星不吭声地站在一边,注意力全被超市门口挂架上花花绿绿的泳衣吸引。   见他发呆,又怕蛋烘糕全凉了,盛夜行从他手上“卸了货”,把蛋烘糕分过去,示意他们慢慢吃,是路见星买的。   “吃不下也别扔啊……”顾群山咬了一口,用悄悄话的音量说。   “对。”盛夜行点头,又给他们递矿泉水,用眼神示意:吃不下也努力吃,实在吃不下给我吃。   光吃蛋烘糕不够,在去烧烤摊的路上,展飞又花钱买了两个口口脆西瓜。   顾群山跑到摊位旁边抱着西瓜就开始轻轻地敲,看得盛夜行无语道:“它能给你开门?”   “你看你就缺乏生活常识,这是想试试沙不沙甜不甜!”顾群山说完,指了指其中一个,“这个甜!”   老板一尖刀将西瓜劈成两瓣,那架势,几个人眼睛都看直了。   展飞迫不及待地拿塑料勺舀了一瓢果肉送进嘴里,随后严肃道:“我没觉得甜。”   顾群山:“对不起,兄弟我判断失误。”   吃了一口没再吃,盛夜行从校服兜里开始掏钱,“老板,再拿两个番茄,要大的。”   “好!”   “白糖您有么,麻烦给我一袋。”盛夜行又捻了张五块的纸币给出去。   李定西推推他的手肘,“干什么?”   “切开番茄,弄成片儿再洒白糖,特别好吃。”盛夜行接过老板递的袋子,拍李定西的后脑勺,“蒲公英馅儿的饺子没给你包成,回宿舍给你和路见星弄点吃的。”   李定西兴奋极了,握拳道:“老大你终于意识到我还要长身体了!”   “路见星比你小,”盛夜行睨他,“他吃四片,你吃一片。”   李定西:“嗯?”   一般遇到一群人一起玩,路见星总是最安静也最不走心的那个。   他有时候走在人群的最边上,有时候又被簇拥着,被当成重点保护对象。   路见星慢,盛夜行又左右陪伴着,两个人落单的情况已经让另外四个人习以为常。   过马路的时候,盛夜行像要说什么,稍微低了头凑过去讲话,又像趁机亲了一下路见星的脸。   吹过风的唇很干燥,吻在发热的脸颊上有很微妙的触感。   再抬头。   盛夜行突然感觉顾群山挑的西瓜明明就很甜。   路见星愣了几秒,继续往前走。   风吹啊吹,吹得他们校服前襟都好像要飘扬起来,像小时候总在走廊上打量过的红旗和旗杆。   以前他在走廊上发呆,想着什么时候能自己爬上去,想自己以后长大想做的事,想家里阳台上风铃的声响,想喝完汽水打过的嗝。   那会儿他还以为自己跟得上同学们的进度和成长,到后来才知道什么叫力不从心,什么叫始终有距离。   烧烤摊离游泳馆不远,过一条街就到。   李定西说这家是全市最好吃的烧烤摊,是沧海遗珠,老板特别爱把五花肉烤得半焦不硬,一入口,油都化进嘴里,必须还得整一口酸奶啤酒才过瘾。   点了两三百块钱的烧烤,五个人找了塑料凳子坐下来。   由于路见星肠胃不太好,才吃了冰的,盛夜行不敢让他再吃太多烧烤,就麻烦老板娘煮了一碗蘑菇清汤面。   烧烤摊的食物品种齐全,饮料类型也足,盛夜行今天不想喝酒,就要了一瓶冻得快成冰块儿的北冰洋。   北冰洋这种饮料路见星没怎么喝过,目光倒是全被橙色的液体吸引过去,伸手够了够,意思是想要试一试。   盛夜行嘴上正叼着吸管,在用开瓶器将瓶盖拧开。   “那,”盛夜行取下唇角的吸管,将吸管直接递给路见星,“就喝一口。不然回去怕你胃疼。”   “嗯。”   说完,路见星把吸管插进瓶子里,低头喝了一小口。   他说了声谢谢。   盛夜行点头,说了句不客气,笑着咬住了路见星含过的吸管口。   路见星的眼神顿了顿。   烧烤上来,肉菜摆成一摊,热油还滋滋冒着泡。   小摊子装修不太好,乱转的电风扇似乎没起什么作用。看着这个电扇,路见星想起教室里的那个,渐渐出了神。   “真热,穿多了我,”冬夏开始扯领口,“夏天又好玩儿又闲,就是太热了。”   展飞咬了块掌中宝,说:“得了,多享受享受。等你再大点儿,关于夏天的记忆就只剩下热了。”   “大学回来也能玩儿嘛,”冬夏说,“如果我考得上的话……”   摇摇头,展飞说:“有的大学不放暑假的。”   “什么大学?”李定西拿筷子给路见星夹了几筷子烤好的韭菜,说壮那什么的,多吃点。   “对啊,什么大学不放假?”顾群山被辣得疯狂喝水。   展飞回答:“军`校啊。”   李定西点点头,像想到了什么,“哎,展飞,你……你生理和心理上是没什么问题的,去试试看?”   “成啊。改明儿招飞我就去。我要能选上,还能和校长合个影呢,胸口挂这么大个红花。”展飞开始在胸前比划。   “飞,你看你这名字起得多好,一定能飞。”李定西又开始乱“拍马屁”。   冬夏还是不放心地补一句:“听说特严格。”   李定西:“没事,亲爱的飞,你慢慢飞。”   盛夜行听不下去了,打趣道:“你要想和老头子合影,明天跟我翻一次墙。”   “别这么损,”展飞昂起头,“我那是光荣。”   游完泳、打完球吃一顿烧烤几乎都是校队标配。   冬天太冷,春天犯困,夏天自然成了他们潇洒的好时机。   吃完烧烤再消个食、散个步,等到一群人浪回寝室时,他们也差不多要洗个澡熄灯睡觉了。   张妈又回拿着大喇叭在楼道里扯嗓门儿喊,明叔会拉拢大铁门,反复检查,以防被哪几个捣蛋的小混球撬锁溜出去。   绕路散步回宿舍楼下,路见星一身的汗水已被风给晾得差不多。   他靠在盛夜行边上站着,手里拿了瓶没喝完的北冰洋。   橙色的液体在玻璃瓶中晃荡,路见星嘴里的回甜味还未散去。   老板娘说这瓶子不能拿走,盛夜行又付了点儿钱,才让路见星把玻璃瓶揣上。后来走在路上,他们发现路见星不是多爱喝汽水,完全是因为对玻璃瓶感兴趣。   “明天上课的照片你们准备了吗?”李定西问他们。   展飞和他们不一个班,就没有说话。   倒是顾群山拿出一张从教室内往外拍的蓝天白云照片,指着说:“这云,特别像孙悟空的那朵筋斗云。”   李定西:“……”   这次美术课布置的作业是每个人交一张自己近期拍的最喜欢的照片,说要印出来贴到班级的美术角上展览半个月。   盛夜行和路见星都没说话,李定西只得想了想自己书包里那张普通的风景照,说:“算了,我等学校后池子里的荷花开了我再去拍。”   “后池子里的荷花什么时候开?”展飞在宿舍楼停下脚步,突然说。   “哎,”冬夏的思绪也被拉远,“你们说,今年还有螃蟹可以钓吗?”   “哎,有吧。”李定西一叹气。   盛夜行说:“明年就没有了。”   李定西问:“为什么?”   “明年就毕业了。”盛夜行说。   等我们走了,那些事物就没有了。   盛夜行记得以前自己年纪小、叛逆,喜欢放了学就领一群男孩儿脱了鞋去江边踩水,水浪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轻轻吻他的脚背。   偶尔,他们手里再拎几瓶冰镇过的菠萝啤,学大人的样子仰头吹瓶子。因为盛夜行的身高相对出众,也基本是他装作成年人去超市买来的。   那时候,大多数小孩对于“早恋”这个话题总是禁忌,忍不住倾诉也会讲一个惯用开场白:我给你说一个秘密。   通常对话如下:   ——好啊。   ——我喜欢你。   ——哇!   幸运点儿的,会得到一句:   ——我也喜欢你。   然后,基本就没有然后了。   再后来,儿时秘密变成了被遗忘在岁月里的玩笑话。   再再后来,他们开始有了藏秘密的理由。   第二天,美术课。   高二七班的作业先从第一排开始交。   老师边收边点评,路见星被昨天的“筋斗云”弄得挺好奇,一上课就盯着窗外的白云看,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再一醒来,作业已经点评到班级中央的排数。   路见星自己也睡得一脸红印。   “脸怎么红了,”盛夜行使坏,故意拿手背去碰他脸,又试试额头的温度,诧异道:“没发烧没喝酒的,怎么还脸红了?”   “我,”路见星加重了音,“热!”   盛夜行像是这段时间温柔体贴惯了,狼皮一扒下来,显得异常蛮横,“是不是觉得我管得太多了?”   “……”路冰皮儿选择沉默。   “你要是怕我生气,你就拿我的手机多来几张自拍。”盛夜行总觉得自己还是挺颜狗的,或许在想发火时多看看这一只“人形灭火器”,不少问题能迎刃而解。   路见星瞪了他一眼。   盛夜行笑着没讲话,慌乱地挪开眼,想伸手拿走落至路见星肩头的一片金黄叶。   等他把手拍上去,才发现那不是叶子,是窗外不慎泄入的阳光。   再过了没一会儿,作业收到最后一排,最靠外的同学站起来把照片作业全收了。   收到路见星时,那位同学愣了几秒,随后嘀咕了句什么,才把八张照片统一上交。   接下来的一分钟内,美术老师浏览完八张照片,拎了其中一张人物照出来,拿起小蜜蜂话筒在嘴边试了试音量,率先夸赞道:“这张人物拍得不错。”   “哇……”   顾群山先惊讶完,愣了,这不是盛夜行吗?   盛夜行视力好,也看清楚了照片上的自己,应该正是上次去寺庙烧香的时候。   自己抱着摩托头盔,正靠在摩托车上低头用纸巾去擦干净扶把上的灰。   拍照时间是阳光正好时,人影显眼,他原本就先天条件优越的鼻梁更高挺了,眉眼深邃,身材也被拍得更加腿长肩宽,活脱脱像个在机车店拍户外广告的模特。   行,这绝对是路见星拍的。   他还记得路见星一张照片要复制上千张存起来的“癖好”。   不过,他去哪儿印的?   明明这几天也没离开过身边。   美术老师扶了扶块要掉下去的话筒,温柔地朝教室最后一排笑道:“请问这张照片,是盛夜行同学的吗?”   盛夜行有些慌了,一时不知道要不要先把这张照片认下来。   犹豫再三,他才慢慢举起手,朗声道:“嗯,我的。”   没想到话音刚落,坐在他身旁一脸没睡醒的路见星也跟着开了口:“我的。”   说完,他笑了一下。   “……”盛夜行低头看他。   盛夜行不知道路见星在笑什么。   反正挺甜的。 第56章 浑了   “路,路见星?”   美术老师艰难地念出花名册上写得歪扭的人名,再把照片单独拎出来欣赏了几分钟,继续开口夸道:“构图和光线都很不错,把盛夜行同学的优点全部放大了。请问这张照片是在什么情况下拍摄的呢?可以说一说吗?”   她知道路见星的情况,问话也是不抱希望的,只想试图去引导这孩子接收一些外界的讯息。   全班陷入安静,不少同学扭过头,都在往后排看。   见路冰皮儿已经完全不在状态了,盛夜行只得举起一只手示意,等老师点了才解释道:“老师,这张照片是我和他去寺庙里烧香的时候拍的。”   “摩托车是你的?”美术老师问。   “嗯。”盛夜行答。   顾群山看美术老师正在调试投影仪,激动地去撞林听的胳膊肘,“你看,我们拍的照片要被投上去!”   林听轻轻张嘴出声:“啊……”   这句还没说完,盛夜行的单人照就被投上了屏幕。   尽管分辨率不高,也难掩相貌出众。   顾群山又忍不住感叹:“靠,真帅啊。”   把同学们上交的作业投影出来,美术老师开始挨个点评。   路见星一直在转桌上闲置的橡皮,还拿铅笔在桌上写字,写了又擦,发出了很细微的声响。美术老师点评了什么,盛夜行半句都没听进去。   “路,见,星。”   一字一顿地喊完,盛夜行伏下身趴在课桌上,把美术教材立起来挡住脸,伸手去够路见星藏在课桌下的另一只手。   路见星很自然地接受了他的手,回握住了。   他们在桌下偷偷牵手,牵到全是汗也不放开。   初夏的教室内还未开始开制冷空调,夏季校服也没来得及换上,人一多了空气难免闷热。   盛夜行拉着路见星的手挪了挪快翘翻过去的凳子,用空手抓起一张机读卡扇风。   他们两个人的掌心已经汗湿得不像话,黏黏糊糊的,却很舒服。   终于点评到最后一张,盛夜行先是听完美术老师的鼓励式教育“吹捧”,再去看路见星的反应。   他原以为路见星根本就没听。   可路见星似乎有点儿兴趣,像认真在听老师讲话,正目不转睛地盯住大屏幕。   “拍得很好,”盛夜行压低嗓音,“我很喜欢。”   路见星又有点儿不自在地松开盛夜行紧握的手,开始转橡皮,橡皮转完转削笔刀,好一会儿才迟迟地应答:“嗯。”   看样子是有点儿害羞。   盛夜行又来劲了,想验证一下网上那句“高冷是因为害羞”是不是正确的,厚着脸皮把路见星“逃开”的掌心捉回来,悄悄地挠挠。   接着,路见星的肩膀像是抖了一下。   盛夜行收回手,撕下一张纸,火速用中性笔在上面狂乱留下几个字:   ——谢谢你,把我拍得那么帅。   卷起纸条,盛夜行抬起趴在桌上的手肘,将纸条从手肘下推了过去。   接收到纸条的路见星显得有些兴奋,他把纸条拆开,随后低下头,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比划跟读。   “谢——谢——”路见星读得有点儿大声,后排转了好几个脑袋过来,“完毕。”   没过几分钟,盛夜行收到一张来自路见星的纸条。   纸条上没什么特别的内容,倒是画了两个球体碰在一块儿。   这什么?   他疑惑地看了看路见星。   后者也学着他的样子用书本遮住脸,让修长的手指从校服袖口中伸出,再用指腹触碰过自己的唇角。   盛夜行说过,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感谢方式是接吻。   他都记得。   观察过现在是自习时间,盛夜行瞬间从最后一排举起手,朗声道:“老师,我想用厕所。”   说完,他二话不说,伸手握住路见星的手腕要拎人起来,““老师,他也用厕所。”   老师批准后,盛夜行在上课时空无一人的教学走廊上行走速度快得快要飞起来。   为了防止学生吸烟以及校园`暴`力,高二年级男厕所锁不了门。   等盛夜行检查完所有隔间都没有别人之后,盛夜行找了个干净的隔间,把路见星推进去。   他没有忙着亲,倒是双手捻住衣摆,将校服外套向上脱了下来。   随后,盛夜行把校服外套蒙在了两个人的头上,自己紧拽住晃荡的衣服袖子。   “……”路见星止住他的动作,满眼好奇。   盛夜行立刻压低了嗓音说:“这样声音小一点,我怕有人进来。”   路见星呆住,像在问:什么声音?   “接吻的声音。”   盛夜行说完,低头吻住他的嘴唇。   亲完回教室,路见星一下午的课都上得很认真。   下午课程结束,校训队依旧疯闹到了夜里八点,盛夜行和李定西负责把路见星送回寝室,三个人又在宿舍楼旁边小吃摊的过桥米线店里干了一次晚餐。   路见星吃米线是一根一根地挑,讲究细嚼慢咽,另外两个狼吞虎咽完的“粗糙小孩”就在一边抱着腿等。   吃饱喝足,李定西路过辣卤摊,根本挪不动步子:“辣卤不错,买点儿晚上下酒。”   “想喝酒?”盛夜行斜睨一眼。   “嗯,”李定西东看看西看看的,“最近夏天了,晚上得整点儿冰啤。”   盛夜行掀起衣摆,伸手进去摸,严肃道:“那这是我这学期最后一次陪你喝酒,我得戒了。再喝腹肌都没了。”   李定西接过辣卤店老板称好的食物,挎着书包追上先去买冰啤酒的两个人,边跑边喊:“有的,有的!”   一般这种“聚众酗`酒”活动,路见星都被明令禁止参与,所以等到宿舍一熄灯他就早早地睡下了。   还是被盛夜行哄睡的。   哄到后边儿,路见星开始很慢地讲话,虽然毫无逻辑,但也让盛夜行心里舒坦不少。   就这样越到最后,越也不知道是谁哄谁了。   临近五月的夏天容易闷热。   他记得小时候的床都是有蚊罩的,偶尔妈妈会坐在床边为他扇一整夜的蚊子。   和往常一样,如果盛夜行不在的话,路见星就习惯贴着墙壁睡,现在钻衣柜的行为倒也少去做了。自从有了盛夜行这个人肉靠垫,路见星睡眠质量直线上升,还离不开盛夜行脖颈间的香水味。   今天盛夜行哄完自己,人一走,路见星就莫名其妙地又醒了。   这种依赖的感觉很糟糕,又让人上`瘾。   夜里十二点,李定西提着几瓶冰啤酒再带上辣卤,招呼着才冲完凉出来擦头发的盛夜行下楼去。   宿舍屋内的灯光很暗。   盛夜行上半身裸着,短袖还卡在脖颈处,夜灯依稀能勾勒出胸腹的轮廓。   他的肌肉饱满有力,线条匀称,看得李定西特别愁。他不知道为什么都是同样经常在一起喝酒的兄弟,盛夜行的身材长得就和自己不一样。   “睡了?”李定西小声发问。   “嗯,应该睡了。”盛夜行拿毛巾擦头发上的水珠,“他今天挺累。”   李定西点点头,“见星儿不是肠胃不好嘛,也不适合熬夜喝酒。”   “对,应该是睡了的。”   我一哄就睡了。   将毛巾缓慢地擦过颈窝、喉结,盛夜行仰起头,目光游离向路见星的床位,心里软软的。   他说不出来是什么感受。   像一颗伤痕累累的心被贴上了好多创可贴,又像一颗硬如磐石的心被春雨淋得绵软。   “嗯……”   盛夜行从鼻腔中长舒一口气,穿好短袖招呼人,“走吧。”   李定西裹了件外套跟上,“哎!老大,往哪儿?”   “宿舍花坛边上,老地方。”盛夜行说。   轻轻一声,宿舍门关上了。   路见星在床上睁着眼,安静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他刚刚就醒了,在盛夜行起身去洗澡的时候。   什么时候挨着睡觉也变成习惯?   就这么睁眼躺过一两点,路见星终于支撑不住倦意,换了个趴睡的姿势伏在枕头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把夜灯打开,再揉揉眼,只眯着一只给盛夜行主动发了一条微信消息:   ——我醒了。   那边也不知道“战斗”到什么程度了,盛夜行秒回:   ——嗯。   路见星继续打字:   ——早回。   ——嗯。   ——还好吗?   盛夜行朝自己回复单字的情况很少见,路见星稍微要迟钝一些,也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握住手机又浅眠了一会儿,手机才又一震动:   ——喝多了。   喝酒了。   还喝醉了。   他的少年或许正晕晕乎乎,抱着酒瓶趴在哪棵树下乘凉。这样子实在是帅不起来。   路见星瞧着屏幕发了会儿懵,不知道要怎么回复。   手机又一震,盛夜行是连发了三条:   ——喜欢你,好好的。   ——喜欢你,好好的。   ——喜欢你,好好的。   李定西喝多了在跟垃圾桶说话,盛夜行喝了酒倒是安静,只是抱着手机说个没完。   打字打到最后,他被初夏夜里的凉风吹得稍微清醒些,站起身来甩了甩脑袋。   旁边,李定西还在和垃圾桶“诉衷肠”。   楼道门口的光依旧很暗,盛夜行看不清眼前的路,干脆就带着李定西往石阶上坐下来。   喝了酒,上了头,人往往都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只想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别的什么都不管不顾。   哪怕都站不稳了,还是要趁着喝了酒,壮个胆。   医生说要少饮酒,盛夜行已经克制许多,但他今天就是想喝。   浑了。   盛夜行又回一句:   ——你知不知道,有些话是因为我想说,我才去喝酒。而不是因为喝了酒才想说。   路见星十分钟没回复了。   没事,也正常。   再过了两分钟,盛夜行快被风彻底吹清醒。   李定西已经靠着夜间才被张妈换过的干净垃圾桶,张口唱些盛夜行听不明白的粤语歌。   李定西发音标准,也不标准,倒像胡乱哼哼,还有一句华语歌,盛夜行隐约听出来是小时候听的。   李定西哼哼唧唧的,用手臂搭上盛夜行的肩膀,小声地唱:“多少人为生命在努力勇敢地走下去,我们是不是该知足①……”   其实他们都知道,比他们辛苦的人多了去了。   “……”盛夜行沉默一阵,沉声道:“该知足。”   路见星二十分钟没回复了。   算了,烟也不想抽了。   凌晨三点,两个人差不多被风吹得偏头痛,该回寝室消停了。   正要收了酒瓶子去开防盗门,盛夜行看到里面站了两个学弟模样的人,像是溜出来拿外卖的。   楼道里光太暗,对方也没看出来他是谁,“外卖?拿进来吧。”   盛夜行有点站不住了,不想解释太多,只得说:“麻烦开一下门。”   李定西附和道:“谢——谢——”   “那门口外边儿有钮,拧一下就成,”另一个男生咬着烟低头玩儿手机,边退边摆手,“自己没长手吗?”   “哎你怎么说话的?”   李定西虽然喝得多,但也就头重脚轻,意识还是有的。   那小学弟一听,“哎哟”一声,冲起来了:“我怎么说?送个外卖屁话那么多!”   李定西听得要竖中指了,一脚踹到门上,怒道:“开门!”   “我去开门,你站稳。”盛夜行劲儿也有点上来,没多指挥什么,撑着墙去把门锁摁开。   趴在门上的李定西没站稳,一下就扑进去,先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第57章 急诊   展飞赶到校急诊室时,已是凌晨四点半。   他本来还在做梦,正梦见自己在明年的某一天经过三轮“比拼”成功过了招飞。结果,他还没来得及梦见去报道,就被顾群山一个电话打醒,那边说宿舍楼下出了事儿,李定西和盛夜行正在学校急诊室那边处理伤口。   路见星他们宿舍在五楼,展飞住六楼,一路从六楼往下跑时,他还犹豫了要不要去叫路见星。   想想顾群山说的“你一个人来就行”,展飞忍住了。   因为他还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   宿舍离急诊室不远,那边儿就是开着给他们凌晨看突发状况用的。   展飞赶到的时候,季川老师也到了。   他扶着眼镜,拖了一件薄风衣,走得急匆匆,险些撞上同样在找人的展飞。师生撞到一起,都心照不宣地打了个招呼,一起朝盛夜行和李定西的休息床位奔去。   病房内,李定西正恹恹地靠在床头,侧脸被唐寒拿着冰袋在冰敷。   盛夜行倒是要厉害一点儿,大腿和小腿都上了束缚带,挣脱不了,胳膊搭在床沿,才被医生缠了纱布。   他的床头柜上放了一个碟子,里面是才挑出来没多久的玻璃片。   “盛夜行,你怎么又搞得一胳膊血?!”季川还没等展飞开口,率先着急了。   唐寒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也发苦,只说:“他都上束带了,就别说他了。”   “上束带干什么?又有点儿症状了?”季川问。   “打了架非要去骑摩托,定西去拽人,夜行直接把酒瓶摔地上了,”唐寒说得头疼,“两个人磕磕绊绊的,夜行摔垫底儿了。”   季川显然觉得事情还没这么简单,“就这样?”   “就这样。”李定西出声。   展飞看那些快碎成渣的玻璃片,瞠目结舌:“哥们儿你这……摔玻璃厂里了?”   被数落的人半阗着眼,疼得都没精神了,哑声道:“累。”   “操,怎么打个架嗓子还哑了,喊的?”展飞上前一步。   从外边儿接了温水的顾群山端着一盘纸杯进来,递了一杯放在盛夜行床头,问道:“老大你还喝水吗?”   “谢谢。”盛夜行困得快睁不开眼了,但消毒水的味道实在刺鼻。   顾群山递完了温水,绕去李定西的病床边,试图接过唐寒手中的冰袋,“我来吧老师。”   唐寒手也举酸了,便把冰袋给过去。   “对方什么人?”展飞瞄一眼顾群山。   李定西说:“高一的学弟。”   展飞:“牛啊,你俩被学弟给干趴下了?”   “怎么可能!”李定西反驳。   “那两个学弟呢?”顾群山好奇道。   季川老师是个护崽的,越看自己学生越心疼,在旁边嘀咕一句:“互殴的话,性质就有点恶劣了……这样,我明天得把人叫去德育处问话。”   “还不算打起来!”捂住侧脸的红肿,李定西疼得直抽冷气,“我一开门扑进去,他以为我要揍他,直接给我来一拳,打完了才发现是我,想跑又被老大眼疾手快给拽住了。”   “然后?”展飞问。   “老大一拳砸人肩膀上!那小学弟准备还手,一看是盛夜行,都他妈要吓撅过去了……”李定西说,“当时那学弟的表情就‘我操怎么是你’。”   “意思是,一共就两拳?”展飞打断他。   李定西点头,继续回忆:“嗯,老大喝了酒站不稳,就放那小学弟上楼去了。”   “还好没出大事儿……”展飞松一口气。   他接到消息时,都以为两个人已经躺在重症监护室好兄弟一生一起走了。   “……放了。”展飞无语。   “小问题。”   盛夜行摆了摆完好无损的那一只手。   他当时喝了酒,又有点儿买醉的意思,脑子里混成一片,根本没想太多。好在自己控制住了,李定西也拉住自己了,不然还会酿出更大的事。   唐寒不允许他再骑车,盛夜行也挺自觉地把兜里车钥匙摸出来上交,说等过几个月再去取车子。   今天太冲动。   也太丢人。   束缚带是他自己要求上的。   粗略一算,盛夜行也忘记了自己有多久没有用这东西。   以前总感觉用这个把自己绑在病床上,就像是被钉子定在耻辱架上,现在倒觉得这是个好东西。   眼见着唐寒老师连打三个哈欠,盛夜行开始赶客:“都凌晨五点了,看过了你们就回去休息。”   “明天周末。”顾群山弱弱反抗。   “没什么大事儿的话,我和季川老师先回教室公寓,”唐寒接过展飞递来的背包,叹一口气,“夜行,你和路见星最近相处还好?”   “挺好,”顿几秒,盛夜行说,“老师,今晚的事别告诉他。”   隔壁床的李定西叫起来:“那不行,见星儿一个人在寝室呢。等两三个小时他就醒了,发现没人怎么办?”   盛夜行都忘了自己多久没有外宿了。   市里那些住不重样的大酒店戒了,以前每个周都翻出去住一晚的小旅馆也不去了。   “行了,展飞你和群山先回去。”盛夜行说。   顾群山往外看了看天:“等七点,我把他接过来?换我和展飞。”   盛夜行最终还是只有选择妥协:“……也行。”   他的路冰皮儿足够敏感,靠借口完全“哄骗”不了。   况且手上的伤口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的,路见星肯定会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算了,先休息会儿吧。   等天蒙蒙亮,盛夜行醒了一次。   学校急诊室配备的病房里,展飞睡在陪护床上,顾群山挨着李定西,手里的冰袋早化成一袋子凉凉的水。   夏天天亮得早。   盛夜行躺着,却睡不着了。   他看了看自己又被包成粽子的手,以最轻的声音叹了一口气。   你说告白就告白吧,犯病就犯病吧,怎么还能自己把自己给折腾成这个样子?   昨天下午,舅妈还来了电话,说首都那边儿找到一个很不错的医生,说可以让他飞过去看看,可能要在那边待一小段时间。或许三五天,或许几个月。   盛夜行问那还读不读书了,舅妈说治病比读书重要。   电话这头的盛夜行没多说什么,只是应下来。   他不能说,舅妈,我觉得治不了了。   再怎么折腾也没用的那种治不了。   可他不忍心去打击家人的信心,还是他在这世界上仅剩的亲人。   发了会儿呆,窗外的天空彻底亮了。   盛夜行看了看病房里的挂钟,时针已走向上午七点。   叫醒了展飞和顾群山,盛夜行说让他们把路见星接过来,来的路上可以简单地尝试着去告诉他怎么回事,说话慢一些,尽量用一点儿他比较能接收信息的简单词汇。   七点半左右,顾群山领着路见星到了。   他只穿了一件短袖,袖口宽大,一晃手臂像在扇着风。   也许是病房里闷热的感觉让自己感到压抑,路见星在病房里站了没一分钟就去阳台上透气了。   透了十分钟,他都不愿意进来。   盛夜行解开束缚带下床,扶着墙走过去,突然就被路见星一把抓住手腕。   路见星微微昂着头,露出一截较为白皙的颈项。   夏日晨间的清风一过,盛夜行似乎都闻到路见星身上那股足够青涩的少年气息。   “先进去吧。”盛夜行避开,将眼神挪向别处。   “……”路见星并不动作。   看盛夜行包扎过的伤口,他瞪着眼,发出一声惊叹,随即表情变得有些痛苦。   “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你穿得太少,站外面容易被吹感冒。感冒了要吃药,但你不喜欢吃药,对不对?先把手放开,乖乖跟我进屋,等下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尽管已经放柔语气,盛夜行的语气听起来还是格外着急。   顾群山和李定西都傻愣在那儿,睡眼惺忪的,有点儿不敢相信盛夜行能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话。   以前盛夜行在他们面前对路见星好是好,但没这么迁就、这么有耐心过。   还有,现在虽然才初夏,但也不至于被晨风吹感冒!   是不是有点太过于保护了?   居然还用上了“对不对”、“好不好”这种商量哄劝的语气。   见了鬼了。   真的。   “打。”路见星牵过他的手,在掌心写字给他看。   是打架了吧?   “小摩擦。”盛夜行说。   路见星:“打。”   盛夜行:“事情是这样的,我们遇到两个学弟下楼拿外面,我们又喝多了,那边又脾气大,一来二去的就推搡几下。”   路见星:“……”   显然是不信的。   “我以为门打开就能进去,结果李定西没站稳扑腾了,迎面就是一拳。李定西还手,我也得跟着护上,不然他昨晚得出大事。”盛夜行解释。   “打!”路见星有点生气。   “……确实,是打架了,”盛夜行放弃抵抗,“但没出大问题。”   路见星一步跨进病房内,以问句的语气道:“家里?陪你。”   “家里?”盛夜行本来挺紧张,一听他这么说倒笑了,“我就受个外伤,不用叫家里人来。”   再说了,也没几个家里人。   “……”路见星着急,比划了一下,“长辈。”   “长辈?除了我舅舅舅妈,家里真正算长辈的就我姥姥。她前些年去世,临终时都还在惦记我的病,我舅实在没办法了骗她说我有得治,她才安安心心地走。”盛夜行说。   路见星听懂部分,点头:“姥姥。”   “去世了。”盛夜行语气很淡。   “去世。”路见星重复。   “嗯。”盛夜行点头。   “舅……”舅舅。   上次盛开说了什么路见星没太多印象,路见星只依稀记得有这么个词语。   “没事,不用叫我舅舅。”盛夜行笑笑,“他也不太管我的。”   “我,”路见星吃力道,“早醒了。”   他说着,用手势比了个“二”。   二?   凌晨十二点还是两点?   盛夜行还以为他是早上醒的,“一起来就发现我不在?”   路见星点点头。   看了一眼继续睡得打呼噜的李定西,盛夜行见顾群山已经走了,放下心来,又回过头来问路见星:“怎么发现的?”   “因为……”路见星说。   盛夜行耐心地等他讲。   “好像,所有人,定西、群山、展飞、冬夏……”   路见星的语气慢而温柔,头一次主动去讲出身边朋友的名字。   “嗯。”盛夜行低着头,用手去捂胳膊上缠着的纱布。   他不想打断对方,他能感受到对方的“倾诉欲”。   这种几乎不可能有的“倾诉欲”。   又注意到这抹刺眼的白,路见星微微皱了眉,愣了好半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眼神转移到盛夜行身上。   “他们都,围着你一个人转,”他说,“你一个人,围着我转。”   晨风拂过,天色像是又亮了一点。 第58章 五月   五月,夏天是真的来了。   这种季节,盛夜行通常是在阳光下暴晒着又打球又骑车。虽然他速度跑得慢,但仍会折腾得腿脚手臂伤痕累累。以前高一的时候,唐寒还会催促着他去医务室消毒去肿,现在完全提醒不过来,由他去了。   学校课程安排得紧凑,高三有不少选择去校外冲刺班补课的学生,在不同的时间段内慢慢“撤退”出了校园。   一时间,写满班级同学名字的花色校服都被高三学生拎在手上,挨个串班签名,也有来高二找学弟学妹签名的,盛夜行就是被要求签名的其中之一。   一上午的时间,他就写了四五件校服,最后怕影响到路见星学习,也实在应付不过来,干脆躲到高二的走廊上靠着栏杆吹风。   展飞的班级不远,他一出教室扔垃圾就看见了盛夜行。   没一会儿,展飞去楼下自动售卖机刷了两瓶碳酸饮料,说是新出的蓝莓味儿,要拿给盛夜行尝尝。   “谢谢。”   盛夜行接过饮料,单手拉开易拉罐,仰头灌了一口。   饮料入喉,气泡冲头。   他小小地呼出一口气,摇晃罐子里剩下的液体饮料。   展飞说:“现在甜吗?”   “什么?”盛夜行一下没味儿过来。   “‘甜’这个字,”展飞写给他看,“不难理解。”   “现在甜,”点过头,盛夜行又咽了一口汽水,“蓝莓的味道也甜。”   “想过以后吗?”展飞直接问。   盛夜行没有应答,只是垂下眼,把手中的易拉罐攥得快要变形。   “别装,”展飞把脸侧到一旁,“你和路见星。”   “嗯,想过……”盛夜行拉长语调,“也没想过。”   “……”展飞听得胸口有点儿闷,准备认真听他陈述。   听哥们儿不接话,盛夜行才缓缓道:“想了的不现实,等于没想。”   展飞点头,问:“那打算呢,理想的是什么?”   盛夜行不犹豫地回答:“考到同一个大学,然后带他做康复。”   “能康复?”展飞问。   盛夜行仰头的动作顿了顿,叹气,“不太能。”   “现实的呢?”展飞又问。   “可能考不上大学,”盛夜行说,“而且我问过他,关于以后。他描述得很粗略,但大概意思是等自己成年了,他更想靠自己的努力去变得‘普通’一点,不想那么特殊。”   “这么看来,路见星他不是那种完全没有想法的。”展飞站定。   “他不说,不代表不明白。”   “他对你呢?”   盛夜行想点头,又不太能确认下来,只得靠自己的理解答道:“我还不太敢确定……要他亲口说一句‘盛夜行我喜欢你’,真的很难。”   “我觉着吧……他看你的眼神就很不对劲。”   展飞嘬一口汽水,那气势像喝酒似的。   盛夜行提起瓶子和展飞碰了一下,爽朗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我观察仔细。”   “好兄弟。”   展飞和盛夜行默契地碰了一下拳头,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把汽水喝得见了底。   五月的阳光够烈,够热,晒在校服面料上有种被抚摸触感。   盛夜行伸手去接住从树梢间洒下来的碎光,眼神越飘越远,直到望向校园外的一些高层建筑与桥,再将目光落到飞驰过马路的汽车上。   外面的世界很大。   外面的世界又容得下他们多少?   盛夜行和展飞撞了下空荡荡的易拉罐瓶,开口打破沉默:“对了。”   “嗯?”展飞看他。   “明年招飞你一定要报。”盛夜行说。   关于即将面临的“人生岔路口”,展飞确实有这个打算,但他没有太过于在意。   听盛夜行主动提起来,展飞反而好奇了:“你这么上心?”   “嗯,因为我也想,”盛夜行笑一笑,“但是我过不了的。精神、生理,各方面。”   展飞呼吸一窒,没再多问,只是接过盛夜行喝光的空罐子,做了个投掷的动作将其扔进垃圾桶。过了好一会儿,展飞才点点头,像是听进去了:“好。”   因为市二校园的“特殊性”,老师们更注重学生的生活方面发展,对学业要求并不高。   展飞成绩并不是特别好,过一本线都算吃力,在听取了盛夜行的意见之后才开始减少了课外娱乐时间,偶尔顾群山想打球约不到人,还会抱着篮球在教室里抱怨几句。   路见星耳朵尖,自然会听到一些,有事儿没事儿拿手机查,过了好几天才搞明白怎么回事。   数学课上到一半,路见星还会突然从抽屉里把亮着的手机拿出来,盛夜行往页面瞟一眼,就知道路见星又在好奇这世界上的什么了。   “快高三了,可以多看会儿书,总能提上去一点分数,”盛夜行把课本翻折的页脚为他捋平,“你看,展飞都好好学习了。”   路见星盯住课本:“难。”   盛夜行还以为他说招飞的事儿,边点头边问林听要笔记,抬手捏了捏路见星的脸,“他们都是宝贝。”   沉默一阵子,路见星才憋出一句,“我也是。”   盛夜行笑了:“你当然是。”   路见星:“……”   见路冰皮儿不吭声了,盛夜行把他的手机调到微信页面,说以后你不想看书可以多在手机上看看新闻之类的,养成阅读的好习惯。实在不行,你可以给我发微信,就算你在我面前,我也会回复你。   路见星没理他,他就打开自己的微信,再点开和路见星的对话框,打字道:   ——你以后没事儿,就给我发这个表情包。   盛夜行也不要脸了,直接把表情包发给路见星。   反正,“喜欢你”这种话都说了好多次。   那是一张很土味的微信表情包,像网上盛传的那种“中老年专用”。   如果要具体形容一下,那就是一杯咖啡旁边放了朵白玉兰,图片上漂浮着用玫瑰红写下的一句:宝贝在干嘛?   路见星偶尔发发,每次都看得盛夜行想笑。   还真的说发就发。   突然有一天,盛夜行的微信收到了路见星发的另外一个土味表情包。   像是和那个“宝贝在干嘛”是同一个系列。   是一封大红色的信件,上面用蓝绿色交叠的粗体字写着:你是我的宝贝。   盛夜行手一抖,回复道:   ——从合集里点的?你能看明白?   路见星并没有直接回复,倒是回了个玫瑰叠成爱心的表情,配字是:心里满满都是你。   手机再一震,路见星回复过来了:   ——嗯。   这种“暧昧”的气氛又持续了一个周。   盛夜行有点儿憋不住了。   一因为盛夏烈日炎炎,青春期男生有用不完的荷尔蒙,心思难免躁动;二是因为他是不喜欢暧昧的,他总觉得有什么就得摊开说清楚,要真真正正让心上人变成自己的,他才踏实。   他憋得够了。   傍晚放学回去,李定西不在宿舍。   盛夜行把拿去洗衣房洗过的外套带回来晾干,一进屋就撞见路见星蹲在床边不知道干什么。   为了方便宿舍进出,也方便张妈打扫卫生,李定西去买了个鞋架放在寝室门口,说三个人的鞋都能放在这儿。路见星经常就在门口站着,手搭在鞋带儿上一点一点地磨,   盛夜行看他蹲地上跟朵蘑菇似的,边笑边往屋内走,打趣道:“路冰皮儿,你又把寝室里鞋的鞋带全系上了?”   停下脚步一看,盛夜行看他手里拿了一把被卸下来的鞋带。   盛夜行:“……”   路见星:“头发。”   盛夜行点头,薅一把他略为凌乱的额前碎发,“头发是挺长了,明儿下午放学带你去理发。”   他说着,在屋内开始找:“李定西在网上给你买的那个斗篷呢?记得带上。”   每次路见星理发都会被剪下来的头发扎得大喊大叫,偶尔会憋得一脸汗水,等坚持到理发师弄完了,才说一句“难受”。   路见星握着一串拆下来的鞋带,甩了甩,又重复:“头发。”   他这么动作,盛夜行才跟上他的想象力,鼓励道:“这么拿着看,确实有点像是头发。想起谁的头发了?唐寒老师吗?”   “琪。”路见星说。   对,班上有个叫什么琪的女孩子是及腰长发,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以前教务处查“披头散发”,那女孩儿就把随身常备的橡皮圈拿出来套上,等教务处一走,又迅速把头发披散开,说是扎着头发不舒服。   盛夜行有点醋了。   他的路冰皮儿居然还会注意到别的女孩子?   见盛夜行抱着一件外套,路见星的眼神又闪了闪。   “这件衣服,”路见星说,“抱过我。”   “……”盛夜行脸有点儿红。   路见星也不说了。   盛夜行镇定下来,假装面不改色地继续给他捋:“记得我亲你那天,我穿的什么衣服吗?”   “……”   “校服。”   见对方不讲话,盛夜行又说:“别人穿是校服,我和你穿就是情侣装。”   “……”   路见星点头,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盛夜行伸腿把寝室门给重重关上了,凑过去,低声道:“你闭上眼。”   “?”路见星发出疑问。   “女……男,男生,”盛夜行编得快嘴瓢了,“男生闭上眼睛,就是想要亲一口。”   路见星瞬间眯起眼,睫毛还在颤抖。   盛夜行险些笑出声,但还得板起面孔严肃道:“是闭上眼,不是眯眯眼。”   路见星还是不闭眼,就眯着。   “算了,我来遮。”盛夜行说完伸手去遮住路见星的眼睛,凑过去在对方唇角吻了一下。   路见星像尝到甜味,生涩地张开嘴,还“嗯”了一声。   他这一声像在给盛夜行呐喊助威,后者直接把他抵到李定西挂了吊床到位置上,从内到外又吻了个够本。   路冰皮儿嘴里好甜。   他好像,真的是糖心馅儿的。   盛夜行这么想着,看了一眼路见星放在桌上的青柠味漱口水。   路见星睁开眼,眼神飘忽不定,小声道:“烟花。”   “嗯?哪里?”盛夜行往阳台的方向望。   这还没天黑啊。   才七点。   “!”路见星指自己的眼睛,又闭上眼。   在你亲我的时候。   虽然我闭着眼什么都看不见——   但还是好像看见眼前在放烟花。   盛夜行又想起舅妈说在首都找到了医生的事,小心地问道:“如果我要离开几个月,你害怕吗?”   路见星迟疑好一阵,点点头。   “害怕是一种情绪,就像害怕失去,害怕黑夜……我知道你是有的。”盛夜行说。   甚至因为生理,他的路见星有很多“畏惧”之物。   “我长这么大,什么都没怕过。”盛夜行看着他,脱口而出,“但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去做的事,就是在楼道里牵你的手。”   眼神闪了闪,路见星像是听明白了,主动摊开自己的掌心。   盛夜行叹一口气,选择回握上去。   说说话啊。   说几句也行。   他第一次觉得原来当面交流也会有很多捉摸不定的情绪。   “你在我面前不用那么努力地去说话、去强迫自己。做你自己就好。”盛夜行握紧路见星汗湿的手,“我喜欢你,我的耐心都给你。”   我们也可以一起想办法。   我们还可以,一起去把人生必经之路走完。   你怕的、我怕的,都可以一起去克服。   路见星正低着头,眼神死死盯住两人交握的手掌:“……”   他腿动了一下。   脚尖碰到床架,发出轻微闷响。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兴奋得差点儿没忍住踹了一下床。   以前,唐寒在每次单独辅导时总会告诉路见星,千万不能产生自我厌倦情绪。   唐寒说,这么多人都喜欢你,你也要努力地去喜欢上自己。 第59章 进步   除开吃了一小段日子的泡面外,睡前必须打一小时俄罗斯方块也成了路见星的日常娱乐活动。   最开始,盛夜行还会给他规定一下时长,说半个小时,最后再缩短至二十五分钟。   可是一到时间,路见星仍然不愿意放下手机。   黑夜里玩儿手机太伤眼睛,一熄灯盛夜行就会去把手机拿过来。   有时路见星会听话地选择盖被子睡觉,有时就会采取一些过激的动作,譬如打、咬、抓之类——盛夜行发现了,与人之间关系的日渐亲密并不能影响到路见星无处安放的攻击性。   路见星偶尔也会有一些威胁性的身体语言,比如把拳头握紧了放在身侧、说话提高音量,忍不住仰起头等等。   他似乎在头上突然安了个小引线,拿火苗一触碰就会燃起来。   盛夜行都怀疑是不是天气太热的原因,路见星有点儿反常。   问,也不问不出所以然。   午饭时间,校园下课铃响,学生们都走在去用餐的路上。   今天盛夜行选择了晚一点再出教室,打算等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再出发。他能感觉到人群氛围给路见星的超负荷压力,吵闹、汗味、过于刺眼的光线……甚至是球鞋底磨蹭到水泥地的声音。   哪怕路见星不说,但这一小段时间里的路见星是不开心的。   等到楼道空无一人,正午的阳光已黯淡几分。   “路见星,站过来点儿。”盛夜行挂着书包站在楼道口,身上校服袖口已挽至肘部,长而有力的臂膀露出来,被白日光线晒出一种健康的麦色。   路见星手上还拎了根上节课用来做手工的皮绳,说什么都舍不得放。   “人都走空了,要不要坐到栏杆上往下滑?”盛夜行拍了拍黑色的楼梯栏杆。   往下走了一阶,路见星好奇了。   他见过其他同学因为赶时间或者调皮,曾经从最上一级阶梯的栏杆上往下滑过——   他羡慕别人的平衡感,也好奇这是什么感觉,是不是和滑滑梯一样?   “你坐上去,我从后边儿护着你腰,”盛夜行说,“慢慢下来。”   路见星没搭话。   “是要坐栏杆的滑梯,还是要自己走台阶下来?”盛夜行换了一种方式问一遍。   盛夜行已经发现,“开放性”的问题会让路见星不知所措,所以就在日常对话中养成了安排好一切的习惯。   往往一句“今天想要吃牛肉面还是鸡翅包饭?”会比“今天想吃什么?”效果要更好。   有时,盛夜行的语气也会是建议。   他需要一点耐心去等对方开口。   “……”听完盛夜行的话,路见星还是不回答。   他选择走到栏杆边,用腰靠住栏杆,抬腿坐上去。   在路见星坐上去后,盛夜行用一只手牵住他的手,再拿另一只手挡在他身前,说:“滑吧,慢慢地滑。”   在滑下半个楼层的过程中,路见星并没有像盛夜行以为的那样很容易摔下来,反倒滑得比较平稳。   只是路见星将盛夜行的手握得非常紧。   一松开,掌心已全是汗水。   天气越热,教室也越让人待得透不过气。   “别咬袖子,”盛夜行抿住唇角,趴在课桌上哄劝道:“袖子挺脏的。”   一听“脏”这个词,路见星焦躁的情绪缓和一些,松了口。   没几分钟,他像坐不住,又伸手到头顶想要去抓头发。   “怎么了这是?”   李定西刚从教室后门收了作业回来,眼睁睁看路见星在座位上不安分了一下午。   他快怀疑路见星是不是被自己“传染”了。   “最近状态有点儿不太对,有空我找唐寒老师聊聊去,”盛夜行说,“你先回座位吧,有什么晚上回寝室说。”   李定西捧着教材,还有点儿不放心,“……行。”   说完,他像想起什么,背过手叩叩桌面,小声道:“老大,今早上我们吃的包子都是见星儿自己去买的。”   “好。”盛夜行点头。   又有进步了。   每一次主动,都是挑战。   路见星丝毫不受两人对话影响,依旧在努力拨弄本来就不长的头发。   不但不长,还有点儿扎手。   盛夜行拿着教材坐下来,伸手薅了一下路见星的后衣领,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早上自己去买包子的行为很棒。下次麻烦你,帮我买打火机。”   “对身体,不好。”路见星冷冷地说。   “行,”盛夜行笑出来,“那你想给我买什么就买什么。”   路见星点头,“嗯。”   “别弄了,”盛夜行扣住路见星的手腕,用指腹在他脉搏的位置轻轻捻磨出热度,叹气道:“头发可以抓,但轻点儿抓。”   路见星二话不说就揪住自己剪过的头发,跟着趴回桌上。   他就这么趴着不动,盛夜行剃到快青皮儿的短寸。   像快给剃光了。   学校里留短寸的男生并不多,大部分都是时髦型的两边铲、子`弹头等等。盛夜行好像是因为觉得剪短点儿清爽舒服,又嫌夏天热,直接去理发店剪了个贴头皮的。要不是顾群山拦着,路见星怀疑盛夜行能把头发剃光。   路见星嘴角含笑。   他一低头,又闻到盛夜行滴在校服领口的香水味,心里安稳了一点。   存在的!   在嗅觉和视线里,这个人都是存在的!   还没捱到下课,路见星就把校服脱了。   脱完校服,他又开始解衬衫的袖口。   袖口被紧绷着的感觉太难受了,他有点儿受不了。   冬夏他们出校买了雪糕回来,分了一盒香草味的给路见星,看得路见星眼睛都直了。   “哎,老大,他能吃吗?”冬夏问。   盛夜行无情拒绝:“肠胃不好,别给他吃。”   路见星深吸一口气,一脸冷漠地强调:“……是我吃。”   “哈哈哈哈哈!”顾群山第一个没忍住笑。   冬夏也打趣道:“哎,咱路哥会反抗了。”   “一直都挺牛逼的,”李定西说,“都不知道他俩谁听谁的。”   盛夜行看了李定西一眼,“互相的。”   见路冰皮儿的眼神就没从雪糕盒子上挪开过,盛夜行也只得先退一步。   他也只能说:“那先在嘴里含一会儿再吞咽下去,知道吗?”   “好。”路见星很配合地点头。   但当雪糕拿到了手上,路见星还是拼尽全力用勺子舀了最大的一口往嘴里塞,也没有在嘴里含,直接从喉咙下肚,气得盛夜行愣了几秒,旁边围着吃雪糕的李定西等人全部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的是,大家一笑,路见星也笑了。   他好像慢慢开始能区分开“善意”与“恶意”了……   他笑得有点害羞。   他抬眼迎上盛夜行的目光。   盛夜行只觉得他的眼眸亮晶晶的。   吃完雪糕,没多久又放学了。   盛夜行先是跑了趟校队拿球衣球鞋,教练还通知把每个队员上次比赛赢的奖状给拿回去。要不是情况不允许,盛夜行还真想问一句能不能多给一张空白的,他想给路见星添个“最佳啦啦队”的tag,以此表扬。   拿着一摞奖状去吃饭,盛夜行护得小心翼翼,怕给溅上油点子。   路见星主动分担,想要自己也保护几张。   于是两个人就在吃饭时把奖状藏进校服里,用胸口护着,弯腰站在炒饭摊前狼吞虎咽。   把最后一颗虾仁咽下肚,盛夜行擦擦嘴,问他:“吃好了?”   “好吃了。”路见星笑着。   吃完饭,两个人再一起迎着晚风一路跑回宿舍。   现在盛夜行还偶尔拿树枝给路见星把行走路线给“别着”,路见星也还会摔跤,只是摔了能迅速自己爬起来,不喊疼也不尖叫,倒是满怀愧疚地跟在盛夜行身后走。   回宿舍没多久,路见星看了会儿书。   不过看书的动作没持续多久,他觉得夏天夜里的风吹得自己一身黏黏腻腻,不太舒服。   合上书本,路见星打报告了:“洗澡。”   “去吧。”盛夜行点头。   “洗澡。”他又重复。   盛夜行笑出来:“快去吧。”   路见星得到许可,端起自己的盆子要往浴室走。   因为地板滑,他怕摔跤就走得很慢。   “等一下,”盛夜行叫住他,“游泳镜没拿。”   迟疑一会儿,路见星把盆子递过来。   盛夜行扯了挂在挂钩上的游泳镜扔进去,催促他:“快去吧。”   因为对水过于敏感,路见星在洗头洗澡的时候会害怕水流不慎进入眼睛,所以盛夜行去搞了个泳镜给他捆着。   路见星刚进浴室洗澡,李定西就拎着哑铃鬼鬼祟祟地走过来。   低头,盛夜行用指缝夹着烟,“什么事,你说。”   “我发现一个事儿!”李定西说。   “嗯。”盛夜行犹豫几秒,选择不点烟。   “老大,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一般早上我们俩搁那儿用剃须刀,见星儿都隔老远站着不动了。”李定西悄悄耳语。   “为什么?”盛夜行想了一下。   李定西留的是日韩风格男生头,碎发较长,全薅下来能遮住眉毛,有时候洗完头干不了就会用吹风机。有时候开着吹风机讲话听不太清,他又大嗓门儿,交杂在一起就成了让路见星不太受得了的噪音。   盛夜行问:“震动的声音会让他不舒服?”   “好像是。”李定西说,“干脆我们都换成剃刀?用刀片刮。哎不过,夏天一过,见星儿都十八了,他也有要用剃胡刀的那一天吧……”   “嗯,我会跟他说刀片怎么用。”   “不安全!”   “那我给他刮。”   “……”李定西差点儿把哑铃丢出去。   李定西刚想说什么,寝室门就被人敲响了。   张妈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手电筒,悄声朝里喊:“小盛!”   “嗯?”盛夜行放下擦头发的毛巾,将其搭上肩胛,“张妈,怎么了?”   “你舅妈来了。”张妈说。 第60章 机票   舅妈为什么来,盛夜行心里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明明是之前就打过招呼的事情,他却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   把桌面上散落的烟灰全部用纸巾擦干净,盛夜行换好了鞋准备出门。单脚刚跨过寝室门槛,他的校服衣摆就被拉拽住了。   他回头一看,是路见星。   力气还不小。   “晚上楼下挺冷的,别让你家长等。走吧?”张妈手里拿着花名册,握了圆珠笔在纸上划来划去,“哎,路见星在寝室是吧?李定西也在……你们寝室出了名的皮,今儿还同一时间到齐了,挺难得啊。”   点头,盛夜行面上没什么表情:“嗯,麻烦张妈。”   说完他回头,握了握路见星拽住自己的手,又回过头来小声询问:“怎么了?”   “我……”路见星的目光似要将盛夜行眼眸望穿,“我也去。”   “我舅妈来了,应该要找我说家里的事。也有可能是……”将话说到这里,盛夜行才反应过来路见星这几天的焦躁烦闷是为了什么。   是这样吗?   因为不太敢确定,他的语句中还带有猜测:“你是想和我下去一起听听舅妈要说什么?”   “嗯。”路见星点头。   张妈“哎呀”一声,伸手想要把路见星牵小孩儿似的牵过来,“下面多冷呀,没事儿就别去了,乖喔。”   “……”路见星侧身躲开了张妈的手,眉骨压得低低的,眼皱在一块儿,像受了特别大的委屈,一句话也不说,光掐着盛夜行的手。   沉默了几秒,他才又磕磕绊绊地说一句:“我想要,跟着。”   “定西。”盛夜行抬头朝屋内喊。   在旁边看观察“战况”的李定西高喊一声“到”,原地立正,又搓搓发凉的手,问道:“怎么了老大?”   盛夜行挥手:“麻烦你,把我床边那件外套取下来给路见星搭上。”   路见星颤抖一下。   眼看着路见星被李定西披好外套,盛夜行在门口又盯了他一会儿。   张妈等得有些没耐心了,“走喽!”   从身后带了一把路见星的腰,盛夜行拍拍他,“……走吧。”   楼道里的灯坏了一个。   从五楼下一楼,行至二楼左右就没什么光了。   宿舍选址偏僻,楼道外并无太多光亮。   张妈拿着手电筒走得快,时不时也回头给两个孩子照路。本来有长辈在场,盛夜行不好与路见星太亲密,但这楼道里没有光,他再怎么举动也显得平常不过。   于是盛夜行索性直接从后边搂住路见星的腰,指挥着路见星贴栏杆走。   等两人算是跌跌撞撞地下了楼,舅妈已经进了保安室等待。   下楼没几分钟,天空开始飘雨。   郊区夜雨常下得瓢泼,而今夜例外,只是洋洋洒洒地落了些雨点,将土地浇灌出片片潮气。   盛夜行帮路见星取下外套帽衫,将外套给他系稳披好,小声询问了几句冷么?路见星摇头,固执地跟在盛夜行身后,像看敌人似的望着半敞开的保安室防盗门。   盛夜行看出来他的情绪不对劲,只得伸手薅了薅他额前碎发,“……别紧张。”   “嗯。”路见星低头。   盛夜行往后侧了下身子进门,敲了敲,先打了招呼:“舅妈,来了。”   “夜行,”文袖娟点点头从板凳上起来,“刚刚收拾去了?”   “嗯,所以耽误了一会儿。舅妈,这我室友路见星,给您提过的。”   “记得,我让你提牛奶回去那次?”   盛夜行看了一眼正在往外瞟的路见星,“是,您让我多照顾点儿。”   “哎哟,真俊。”文袖娟没忍住夸一句。   应该是听出来了自己被夸奖好看,路见星耳朵红了。   他朝盛夜行身后退了几步,给文袖娟让出一个位置来,自己又把搭在身上的外套裹紧点,抬头看窗外下雨去了。   下雨。   下雨了!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路见星不知道在脑海里数了多少个“哗啦”。   他看窗外地上积了些雨水,再有雨珠溅入之时,积水水面会鼓起透明易破的泡泡。   他披上盛夜行的外套,心底也在冒泡泡。   接下来十分钟,文袖娟阐述了一下现在家里的情况,再提了下盛开在学校的琐事,最后才把弯子绕到去首都治疗的问题。   她说让盛夜行想好时间就告诉她,方便和那边联系。   盛夜行接过明叔泡的温茶,道一声谢,问文袖娟:“去见医生的初定时间是多久?”   “先见一面,他得看看你怎么样,”文袖娟说,“治疗很长一段时间的都比较严重,算是直接从这边儿转院过去。”   一提到住院,盛夜行就想起双腿被束缚带捆住的日子,心里一阵反感。   他压了压嗓子,说:“我现在问题不大,但还是去看看吧。今天已经五月中了,干脆就暑假去。”   “暑假太晚,”文袖娟否了,“抽个周末上去。”   盛夜行做事儿不爱拖沓,便答应下来:“嗯,那就这周。”   文袖娟说:“行,那回头舅妈把钱赚你,咱把票订了。”   “您带我去?”盛夜行把茶递给路见星抿一口。   路见星挺自然地接过茶,就在盛夜行喝过的地方也喝一下,完全没有注意文袖娟有没有在看自己。   听侄子发问,文袖娟点头:“对。”   “我自个儿去吧,您还得上班。”盛夜行说,“您把地址和联系人电话发给我。”   “首都可远了。”文袖娟不同意。   盛夜行听这话,憋不住笑了一下,又有点儿无奈,“舅妈,我长大了。”   临走前,文袖娟又拎了两箱橙子给盛夜行,说是专门带盛开去乡下摘的,让他带回去分给室友吃。   路见星憋了一晚也没憋出一个“舅妈好”,只得跟着做苦力,陪盛夜行把两箱橙子拎回寝室。   这一夜盛夜行睡得好不好他自己不知道,他只知道路见星没睡好。   在怀里翻来覆去地也就算了,路见星半夜三点醒了一次,四点半又醒一次,醒了也不讲话,就把盛夜行抱得很紧,以濒临窒息的力度。   盛夜行被捂得热,掀开被子想要透气,路见星死也不放开被子,盛夜行又怕闹醒李定西,只得任由他捂出一身汗,两个人再粘粘糊糊地靠在一起。   夏夜——   少年的体温,发烫的皮肤,吻过背脊的汗液。   晨起,李定西先起床下楼买豆浆油条,带了三份去教室给顾群山他们。   盛夜行和路见星起得晚,在早餐摊要了两枚水煮蛋就急匆匆地走了。   早上盛夜行吃了药,趴在桌上睡了一上午。   才睡了觉起来,李定西就捧着书本在他课桌面前发愣,看样子站了挺久。   “……”盛夜行才睡醒,还有点儿懵,“我没叫你守着我啊。”   李定西见他醒了,跟摁了开关似的跳起来,提过一根凳子靠过来,趴着说:“有事儿找你嘛。”   “什么事?快说。”   “老大,今天,今天见星儿跟我说话了!”李定西说。   “哦,他现在不是每天都要有事儿没事儿去惹你几句么?”盛夜行笑了,“惹你一两句就不搭理你了那种。”   “今天才不是这种!今天他……他跟我说了……”李定西语无伦次地掰手指数数,“我算算,一、二、三、四、五、六……十一个字!”   “他不是不能说话,有时候也说得出来。只是看他想不想说,或者有没有那个意识去说。”   语毕,盛夜行从课桌里拿出自己摆弄已久的小木头。   这木料是他专门去买的,刀具也买了一套,什么平口刀、核雕刀的,锋利薄片的也有,能拿来钻这些小物件。他打算没事儿就拿刀在这儿雕木头,打算弄个机车木雕,也算打发时间。   看盛夜行还在漫不经心地玩儿雕刻,李定西都快冲上去摇晃盛夜行的肩膀了。   “不是,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说了什么!”李定西着急了。   盛夜行放下手里的圆弧刀,皱眉道:“嗯,说什么了?”   被说得有点儿紧张,盛夜行手一抖,把堆积在桌面上的废木削推下了桌。   李定西:“……”   盛夜行:“……没事,等下我来收拾。”   “那行,”李定西打了个响指,学着路见星的语气,冷冷道:“他说,‘你好,可不可以教我,买机票。’”   听完之后两人足足沉默了五秒,盛夜行张张嘴,艰难开口:“那你教了没?”   “……教了。”李定西声音小小的。   气得把核雕刀直接插上木料,盛夜行简直想空出一只手拍在李定西后脑勺上,“他没轻没重,你怎么也跟着没轻没重?!”   “操,老大你是不知道,见星儿拎了这么长一个簸箕在身后藏着……”李定西抱着头,“我怕他开我瓢!”   “……”   盛夜行把核雕刀抽出来,在初具雏形的木料上敲敲打打,“万一你路哥只是想倒个垃圾?”   李定西大声道:“我不信!” 第61章 吻。   “他……”   大课间时段,盛夜行正一脸纠结地站在办公室里,从牙缝中艰难挤出第一个字。   “路见星?怎么了,”唐寒在批阅作业,忙得头都不方便抬起来,“说吧。”   盛夜行挑眉,“能坐飞机?”   “一般来说,是不建议出远门的。火车噪音也非常大,怕他吃不消。”唐寒回答。   “行吧。”   “怎么了?”   用手指敲了敲校服侧边裤缝,盛夜行笑而不语。   “到底怎么回事?”唐寒皱眉,“他要跟你一起走?我记得是你要去首都治病了?”   “……”   “……”   盛夜行没法点头也没法摇头,只得在沉默之后迅速挪开话题:“老师,教室里边儿清洁剂那些是不是都换过了?感觉他闻着不太舒服,今早一进教室就趴那儿。”   “是吧。”   唐寒说完这句才放下了笔,抬头又看了盛夜行一会儿,叹气道:“别担心,我给后勤那边打个电话问问看。”   盛夜行点头,说:“我感觉他挺烦躁的。”   “你观察得比我们老师都细。”唐寒说。   被说得心虚,盛夜行赶紧自己接自己的话题:“一问他他就指鼻子,别的也不说,有时候闹烦了就拍桌子。”   “怎么拍的?”唐寒捉笔,准备又开始记录一下路见星的点点滴滴。   “砸桌子一样,特别响。”   盛夜行说完,伸出手指比划,“还有,拿指甲去磨桌面。”   唐寒得出结论:“他在伤害自己。”   “我知道。”盛夜行说。   放下写到没墨的笔,唐寒边摇头边拿出墨水瓶要重新装水,“这样不行,我得想想办法。”   “换吧,”盛夜行突然说,“味儿整个给换掉。”   “换?怎么换。”唐寒问。   “我有办法。”盛夜行说。   确定了是更换过清洁剂后,盛夜行专门在网上找了些味道最小且刺激性不强的清洁剂买来试用,挨个儿让路见星闻一点再看他的反应。   最后,盛夜行一口气买了十瓶的其中一种,被他全部送给了保洁部,并且尽量劝说这些阿姨用他买的。   路见星自然不知道这些,课余时间全耗在机票上边儿。   他出远门都是坐车,飞机基本上没坐过。   小时候他姥爷家挨着市区内的军用机场,一到晚上有夜航训练,各类机型低空飞过,总会吵得路见星睡不着觉。   他听姥爷讲歼20、讲黑鹰、讲伯努利原理,没听进去一分半点,注意力倒全被飞过的声响吸引,任由其如洪水猛兽将自己吞没。   有时,路见星又贪恋这种让自己疼痛上瘾的噪音,他会趴在房间阳台上数数,飞过一架数一架,嘴里时不时发出模仿螺旋桨旋转的声音。   “轰隆隆隆——”   “嗡嗡嗡——”   “突突突突——”   有时声音尖锐,路见星就说是飞机在哭。电视上那些云层,是留下的眼泪。   路见星一遍遍地重复,弯起眉眼又开始笑。   在他的主观意识里,只要他抓紧对方的衣摆,那他也就只能看见衣摆。   路见星感觉“能跟着”,就足够满足他的依赖心。   他最近也越来越“黏人”。   他习惯在出门前管盛夜行讨要一个吻,习惯自己做对了一件事儿也去讨要一个吻,发展到现在,连一句“谢谢”也变成了路见星索吻的理由。   他们在各个空间里吻得爱恨缠绵,彼此却都摸不清心底所想,甚至说不出半句“我爱你”。   在接吻时,路见星还不太爱闭眼。   在大部分时候,他们接吻接得轻柔,从盛夜行专注的神情都能看出来一股酥麻感。   他们的鸟,像是衔住一颗心在云端。   偶尔,盛夜行会幼稚得瞬间只有三四岁,怎么拉都拉不住。   课间能逮到盛夜行去办公室取病历的空隙,李定西就认认真真地给路见星讲清楚。   李定西要是没空,那就是“替补队员”顾群山给他讲注意事项。   顾群山从来不怕添乱,也觉得帮人帮到底,非要把路见星拉到一边儿,说的就是什么值机要提前俩小时去柜台联系人、找你要证件就递这张有自己大头贴的等等……   晚上,他们一起回了宿舍。   五楼搬走了不少高三学生,整个走廊冷清到仿佛只有这一家屋内还住着人。   顾群山他们寝室正在打牌。   冬夏、展飞,都一人咬了一根烟在嘴角,手里握的扑克牌不打斗地主,专打开火车,说顺着玩儿下就行。   又玩一会儿,展飞开始拿了个纸杯到桌上,用卫生纸蒙住纸杯杯口。   如果骰子在烧完一个洞之后都没有落下来,那就传给下一个人。   盛夜行推开他们宿舍门进去时,展飞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拿打火机去烧湿掉的纸巾中心。   “嘶,疼死我了……”展飞的拇指都快要被陡然窜高的火焰灼伤。   “哈哈,展飞你这未来国防身体怎么还不耐高温了。”冬夏在旁边笑。   “展飞。”   宿舍门开,盛夜行倚在门框边直接点名了:“顾群山呢?没跟你们一块儿么,让他出来一下。”   大概是被盛夜行突然敲门和说话的声音吓着,展飞原本稳如狗的操作猛地一抖,火苗烧了大半张湿手纸——   “操!”   “小孩子玩儿火要尿床你知道吗?”盛夜行故意拖长尾音,话锋又一转,“顾群山,出来一下。”   顾群山这才把一直蒙在头上的短袖衫取下来露出脸,语气可怜巴巴的:“老大,单独修理啊?”   “嗯,”见人走出来了,盛夜行拍拍他的肩膀,“有事儿跟你说。”   展飞才喝完一杯罚酒,被力娇酒味道甜齁到呛鼻,边笑边说:“盛夜行你他妈让我多喝了一杯,你说怎么办吧。”   “多喝几杯。”   盛夜行端了杯伏特加起来,一口气仰头而尽,完事儿了扯纸抿了抿唇角,“算我贸然闯入你们寝室的罚酒。”   喝了酒,展飞率先兴奋起来:“要问我酒量!手指大海的方向!”   “展飞我看你也不怎么的。”冬夏拆台。   房间里烟酒味过于刺激嗅觉。   盛夜行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单独相处在一块儿更好。   “今天找你就是想说,下周我得走一段时间,就拜托你们帮我好好顾着点儿路见星。”盛夜行把嘴角咬上的未燃烟拿下来夹在手掌心。   他也意识到这句话的意义。   托付?   也不算。   是信任与保护。   “……怎么,怎么想起来找我说。”顾群山给路见星普及了民航知识,这会儿算心里有点小鬼,说话都不敢大声了。   盛夜行笑了笑,说:“定西很少回宿舍住,展飞又忙着准备招飞,冬夏心性像小孩儿更不靠谱。想来想去,路见星能接受的、我也比较放心的。也就只有你了。”   “是真打算自己一个人走?”顾群山问。   “嗯,或许一周、或许两周……或许一个月,又或许一年。”   说到这里,盛夜行被楼道里的冷风吹得一哆嗦,没闹明白为什么明明都夏天了,夜里温度还是发凉。   “好……”顾群山想起之后看不到盛夜行,有点儿失落。   说好还要有时间带好哥们儿飙车上环数的,但好像自从新交规出来,这些愿望都变成了“历史遗留问题”。   “我感觉你现在挺好啊,”顾群山忍不住说,“没发病也没多大脾气!”   “可我,是定时炸弹。“盛夜行说。   “嗯?”顾群山思绪才飘回。   盛夜行把滤嘴被咬得濡湿的烟扔了,伸手往顾群山肩胛上轻敲二下,“民航的事儿也别跟他科普了,没用。”   “行,我知道了。”顾群山说。   回到寝室,已是晚上十点。   路见星知道盛夜行不在寝室,早早地就自己看完书洗完澡,刚刷完牙准备休息。   他才拿着浴袍进卫生间又洗一次脚,卫生间门就被盛夜行急匆匆地撞开了。   盛夜行也没注意到卫生间有人,刚好就挤进去把路见星“禁锢”于自身臂弯之间,呼吸也近在咫尺。   路见星脸热,大胆地抬起手去碰碰盛夜行的面颊。   冰凉的。   然后,路见星凑过去用脸蹭了蹭盛夜行的脸。   蹭热一点!   随后,他紧紧抱住盛夜行,仰头想要一个吻。   亲一下吧?   亲一下吧。   盛夜行从校服袖口里探出指尖,敲下音符般地弹响路见星的腰侧,再将头埋进路见星的颈窝,狠狠地深吸一口气。   卫生间很小,混响效果十足。   盛夜行听到自己沉着嗓子问:“你喜欢我吗?”   他的语气随意,像问“你吃饭了吗”一样简单。   沉默往往让人窒息。   路见星不答,盛夜行也就没有问第二次。他没有再提,只是一口咬上路见星的耳廓。   意想不到的是,盛夜行开始急躁。   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将路见星用大腿抵上卫生间的门。   直到路见星拎起洗漱台上装电动牙刷的盒子要砸过来,盛夜行才微微收回一些理智。   “……先别动。”   他单手撑在洗手台,“你后退,去阳台上。”   果不其然,和前几次一样,路见星还是习惯叛逆命令,偏偏要过来抱住他,像哥哥哄弟弟似的,一遍遍地说“没事了”。   盛夜行双眼发红,后脑勺疼得像有人拿了把棒槌在他后边儿一下下地敲,像要敲一颗钉子进去,嵌入他的骨血……   “也许是还不够喜欢。”盛夜行沉声道。   原本,他只是想说给自己听。   他以为这句话像拳头砸上棉花,但没想到路见星突然扔了文具盒过来。   “咣——”一声。   床架抖了一下。   盛夜行先是忍了,却终于在路见星又甩了一包抽纸过来时,将衣架直接甩飞到阳台上。   盛夜行还手了。   衣架直接撞上玻璃窗户,发出沉闷声响。   虽然说这些武器都没有砸到对方,但屋内已小规模地一片狼藉。   “你扔,”盛夜行喘气,“你想砸的、看不惯的、看不起的、欺负你的,你全往我身上扔!”   吃了表达的亏,路见星再生气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想扔东西。   他讨厌被揣测,被误会。   他们继续漫无目的地砸,板凳都全部被踹到地上了。   正在盛夜行气到肢体都快僵硬的时候,路见星突然凑过来。   路见星用双臂环住盛夜行的脖颈,呼吸有些乱。   他好慌张。   他盯着他。   路见星的眼神讨好似的,又像布满星星。   纯粹,干净。   “稳,稳,”路见星叫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另一个“吻”的意思,用手给盛夜行顺气,自己也大口呼吸……   “什么吻……要亲我吗?”   盛夜行怔愣住了,“路见星,你要亲我吗?”   “……”   路见星不说话。   最后,他眼里湿漉漉的。   他吻了盛夜行。   年少挚爱,唇舌勾连。   再多的痛苦都化进喘息里。   一吻结束,路见星放开盛夜行,语气是愤怒的:“可以镇定,一点吗!”   他们失去理智般地互相攻击,互相发怒,又拼了命地想要将对方治愈。   他们边打,边接吻。   路见星见盛夜行不动作,又去亲盛夜行的唇角,重复道:“可以吗!可以吗?”   可不可以,再镇定一点点?   盛夜行眼眶红了。   他突然拦腰抱起路见星,将他压上宿舍桌面,没轻没重地吻他。   盛夜行的动作有些凶狠,嘴上也不饶人,吻得路见星天旋地转,伸手把文具、书本、闹钟全部掀翻在地上。   “咚咚咚。”   寝室门突然响了。   盛夜行粗喘着,一身汗水涔涔,低头,将额头抵上路见星的。   他仿佛听不见有人敲门。   路见星笑了好久,喊热。   盛夜行又亲上去。   “怎么没人?”   现在不是还没熄灯吗?   李定西蹲下来看门缝里透出的光,伸手从乱成一团的书包里找钥匙,边找边说:“还好小爷我带了钥匙回来……” 第62章 出发   钥匙被李定西用教材压到了书包最底部,光靠用膝盖抬书包还真不好拿。   他捣鼓了挺久终于把钥匙扯出来,钥匙不小心撞上门,又发出阵阵清脆响声。   盛夜行嘴下还不“饶人”,吻得路见星双腿都在发抖。   并不是说体型身高差距有多大,外形来看二人明明势均力敌。可是,今天盛夜行使坏,偏偏把路见星摁到桌面上折腾,路见星又被亲吻磨得节节败退,抵抗无力,浑身都快软了。   他身下根本没有能靠手肘支撑的地方。   “哎我……我这钥匙怎么塞不进去,”李定西最大的乐趣就是碎碎念和乱动乱闹,如今嘴上讲话也像在给里边儿抛信号,“看样子是没怎么打过油了,回头去校门口炸土豆摊上管老板娘要点儿菜籽油去……”   “咯。”   这一声完,盛夜行听得出来李定西的钥匙可算是插入孔内了。   “怎么又卡了!”李定西似乎是拧不动门把,抱怨道,“老大找的什么开锁工人,上次是不是把咱们仨爱巢的锁给弄坏了!”   “咯。”   又一声结束,李定西的钥匙拧动了门把。   “……”路见星还处于被吻得眩晕的状态。   盛夜行轻轻用犬齿叼咬住路见星的上嘴唇,小声道:“定西进来了。”   一被松开嘴唇,路见星像泄了气的球,吐出一声:“呼——”   看他又发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小声响,盛夜行觉得有意思,伸手捏住他脸,轻轻带了一下力气,“紧张?”   “敲门,”路见星重复,“定西,敲门。”   “你怎么就确定是李定西?”   看来路见星已经开始对别人的声音敏感。   盛夜行不能自私,只能觉得这算是好事。   “习惯!”   路见星还没说完话,宿舍门就被直接推开了。   “哎我操……老大你怎么不给我开门啊。”   李定西刚用钥匙开了锁,盛夜行反应快,先用胳膊肘去顶阳台上的开关,把室内的灯都关了。   厕所灯没关成,隐约透出的光亮能望见墙上的人影幢幢。   李定西进屋第一件事儿,就是看人影是否熟悉。   确定是盛夜行在寝室后,他就没多看了,选择低头换鞋。   ……哎?   不对。   是两个人吧   怎么两个人都站那儿?   还站得很近,有点儿亲密。   自己是不是又他妈被排挤了?!   “老大,”李定西拎着球鞋站起来,边往鞋柜放鞋边说,“你和见星儿站那儿干嘛呢?鬼鬼祟祟的。”   直起腰身,盛夜行又把宿舍的灯依次按开,像从黑暗中走出,“试戴项链。”   “项链?什么项链?”李定西好奇道。   老实说,朋友之间也有占有欲。   一发现两个人有秘密了,李定西总是忍不住会想要去探究一二。   盛夜行侧过头仰起脖子,伸手将颈项间明明自己戴得好好儿的挂坠扯断,“小时候在院子里打架赢的铁片和狼牙,偶尔拿着玩。”   他摊开掌心,把挂坠在空中甩了半圈,又转过身去挡住路见星欲走的脚步。   “等会儿。”   “?”   “戴上给定西看看,”盛夜行低笑道,“还没带完就被打断了。”   接着,他屏住呼吸靠近路见星,再将挂坠的带子往路见星后脖颈系好。   盛夜行的呼吸声有些重,手指也好像刻意碰到了路见星发烫耳廓。   ……动作却十分自然。   盛夜行见李定西还站在原地不动,朝卫生间看一眼,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去洗漱。”   “不着急不着急,”李定西一回神,边笑边往后躲,“改明儿老大也给我赢一个。”   “行。”盛夜行点头。   周末,盛夜行联系了一次路见星的父母。   他说话直接,十句并作三句,说白了就是讲路见星想要陪自己一起去北方看一段时间的病。   他说相处的时间久了,怕离开太久不放心,学习时间也不会耽搁太久,大概就小半个星期,去去就回。   电话那头的路家父母沉默很久,似乎是不太相信儿子有了所谓的“好朋友”,这也太稀罕了。上次虽然双方已打过照面,但路家父母还没觉得这人高马大的室友能让儿子粘到得寸步不离的地步。   “……”电话开的扩音,路见星还没听完父母的话,就率先朝那边回答道:“我想!”   盛夜行也尝试引导着询问他:“想什么?真想跟我一块儿去,你就好好跟叔叔阿姨说。”   路见星急了:“想要去!”   “学校待着不好吗?从小因为身体原因,儿子你没怎么出过远门,”路妈紧张了,“这次还那么远……”   “喜欢,喜欢!”   一早上起来没喝多少水,路见星喉咙都干了,“喜欢和他——”   他那句“喜欢”什么还没说完整,盛夜行就先把电话掐了。   “……”路见星望着他。   盛夜行也直勾勾地看着路见星:“……”   谁能想到,盛夜行居然慌到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直接摁断。   “路冰皮儿,这是你亲爸亲妈,”叹一口气,盛夜行觉得好笑又幸福,唇角都抚平不下去,伸手捋开路见星细碎的额发,他认真道:“要真让他们知道你喜欢我,别说首都了,你搁这儿待着都不成。”   “啊。”   莫名感叹一声,路见星光洁的额头全露了出来,偶尔被遮掩住三分的眉眼轮廓更加明晰。   沉默一会儿,他好奇地瞪着眼瞧盛夜行,眼神像在询问:为什么?   “你现在还不知道,”抬起手臂,盛夜行摸了摸他冒尖刺儿的短发,“或许在某一天,就能明白了。”   但我永远不希望你明白。   把手机重新解锁,盛夜行拿着手机去了趟阳台,简单地给路家父母说明了此行的计划,说今晚之前把车次、住宿、医院的名字都编成短信发过去。   等路见星端着盆子去洗澡了,盛夜行拦住李定西,“你上次去外地坐的火车还是动车?”   “动车啊。”李定西诧异道,“有动车当然坐动车。”   盛夜行点头,开了瓶矿泉水往嗓子眼里灌,“……火车能买到票吗?”   “火车?K开头的?一走起来况且况且那种?”李定西问。   “都行。”盛夜行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心里不愿意说是想跟路见星在路途中多待一会儿,“软卧,单独一间那种。”   两个人已经握着手机蹲下来,靠在床杆边努力搜索信号。   才跳出火车车次信息,李定西一拍脑门儿,“没了……”   “硬卧。”盛夜行紧张得想抽烟。   “也没有了。我看看,只剩……”李定西挠挠头,“硬座,硬座你看成吗?”   “……”盛夜行动了动喉结,朝水流声阵阵的卫生间望一眼。   算了,路冰皮儿那屁股那么金贵,圈家里养都得捧着养的。   “看看动车?”   说完,盛夜行从兜里摸了块乌龙茶味的电子烟出来咬上,吐息都有一股奶味儿,“买一等座。”   李定西也摸一块哈密瓜味的电子烟出来,拨开软套再含上,重重地吸一口,又吐出来,“哎哟”一声以作享受,再开口道:“动车最好的是特等,四个人单独一个间,有窗帘遮光,还能躺着。”   盛夜行一听懵了,四个人一个间?   那,另外两个电灯泡会是陌生人?   于是盛夜行灵魂发问:“包间里除了乘客还有别人吗?”   “还有乘务小姐姐,超级漂亮。”李定西神色暧昧地撞他一下,“隔一站就过来报站名,都特别有礼貌。腿比你还长。”   盛夜行问:“你上次坐特等座是多少岁?”   “十,十五六吧……”李定西抿住嘴唇,害羞了。   盛夜行:“……”   差点把整口乌龙烟都喷李定西发顶上,盛夜行含好滤嘴,吸一口又吐,问道:“那就订一等座?这能躺吗?”   好歹七八个小时,不能躺他怕路见星受不了。   “一等座那可就很多人在一块儿了,”李定西开始琢磨,“老大,你要是真带见星儿上首都的话,我劝你还是领他坐特等座吧?吵吵着多难受。”   “特等座的座位都是分开的?”   “你老挨着他干嘛啊?室友当得跟监护人似的。”   “监护人?”   “对。我们私下早讨论过了,说你啊,又像他监护人,又像他保镖,又像他……”   李定西还没说完,盛夜行已经想笑了——   明明路见星凶神恶煞的时候更像保镖。   盛夜行掐住滤嘴嘬一口,眯起眼道:“把话说完。”   “像他男朋友!”利索地说完这一句,李定西不哽不慌也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正转身要走,手臂一下被盛夜行拽住了,“谁说的?”   “说什么?”李定西根本没觉得他会在意这个。   盛夜行提起来都有些脸红:“……男朋友。”   “哦,展飞!”李定西回答。   盛夜行:“……”   李定西挣脱开他,“不说了,我真要去洗衣房取衣服了,不然我今晚只能裸睡。” 第63章 北上(一)   男,朋,友。   这三个字一直绕在盛夜行心里,邪门儿似的出不去了。   因为路见星的感官问题,盛夜行还真把出行计划调成了困难模式,决定坐动车带路见星外出北上。   一个刚未成年的人顺便“拐”带个即将成年的,都穿着运动装站在车站检票处,不看年龄都分不清谁是小的那个。   人潮涌动,又各自匆忙。   但零零散散前十八年算下来,两个人都是没独自出过远门的人。   盛家虽说还算富裕,但自盛夜行出生以来,家庭一贯维持原有作风,常常闹得鸡飞狗跳,更没有太多时间去管小孩子。   路家耗在孩子上的精力有限,路见星对外界的灵敏度又较弱。对此次出行,老实说,他不好奇也不期待。   他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好像都差不多一个样子,又说不出哪里特别。   十七岁的路见星也有心上人,要说“特别”,那个人就是他心底世界的缩影,因为视线所及的其他地方皆为模糊一片。   他记得对方下巴上哪里有一块疤,记得一起吃饭要把香菜全部夹出来,记得学校发水果时给对方留一碗苹果切得最大的,就是记不清有关于自己。   身边人常说路见星“迟钝”,可只有他自己明白,能这么说的还真不算身边人。   不过,所有关系都是他自己选择的。   为了出行方便,盛夜行给路见星套了件宽松的冲锋衣,拉链照常拉到顶部,套头帽戴起来,再把系带拴上。   车站人多,害怕气味刺鼻,路见星还拿了个口罩捂好。   热,热得他整个背都是汗水。   没办法也只能忍。   临走前,盛夜行又给他戴了新买的耳塞,这一套下来堪称“全副武装”。   总之,跟着大哥大走就行了!   市里的动车站有两个,盛夜行尽量挑了处人流量较少的。   但是为了少请假,他们还是选在周末出行,人一多了难免有肢体剐蹭,路见星在路中间走着走着就躲到最边上去了,光从帽子和口罩的空隙处露出一对眼睛,谁也不瞧。   盛夜行拉了个行李箱,里边儿装了两个人一周的衣物。   路见星有时候莫名执拗,今早出门非要背个双肩包,里面装了他的画笔、地球仪等等小物件,说什么都不肯拿出来,盛夜行也就随他去了。   早晨出发的时候,李定西和展飞几个男生站在宿舍楼下跟了一路,那架势像他俩要转学走了再也不回来似的。   盛夜行不知道的是,载着他们的小汽车走后,他的一群铁哥们儿都互相对望几眼,谁也没多说什么。   一路领着路见星排队取了票,盛夜行再领他去过安检。   “把包放进那个黑箱子里,传送带会把它们送到对岸去。”盛夜行把行李箱放上去。   “里面会有人,”路见星说,“把它们打开看。”   他并不是在表达疑问,而是在肯定自己的观点。   “有透视的机器……”话说到一半,盛夜行又笑笑,“我没进去过,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有的。”   “哦。”应一声,路见星点头,把包取下来放上传送带。   过了安检,盛夜行率先拎过背包准备帮他提走,路见星还是不让他背,拽着书包带子不放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   眼见僵持不下,盛夜行只得试图开导他:“这么沉,压肩膀上久了会很累。我来背。”   “……”路见星看他一眼,皱了皱眉。   “觉得我把你看得太弱了?”盛夜行低声,“等下还要坐那么久的车,我怕你不舒服。”   路见星还是用了力气把书包拽过来自己背上,“但我自己,可以。”   也是,都这么大了。   盛夜行伸手揉了一把他后脑勺,嘱咐道:“那你背好包,跟紧点儿。”   车站人流量大,为了预防疾病,唐寒在两个孩子出发前为他们准备了口罩。   等到了候车的座位上,盛夜行才把口罩扯出来戴好。他很少戴这些东西,鼻腔被压迫得不太舒服,拎住绳带扯了老半天,最终放弃似的任由它歪歪扭扭。   路见星看得出来他口罩戴歪了,动作自然地伸手扶了一下。   手指捏住盛夜行的山根往下,路见星又用了点力气把口罩捏出形状,强调道:“这样。”   他说完,用一种怪异的审视了一圈周围候车的人,紧张得手心出汗。   人一多路见星就容易不舒服,但毕竟这么大的人了,什么事儿都能自己尽力扛下来。他一声不响地往盛夜行身边凑了凑,突然道:“午饭好吃吗?”   盛夜行早被他没头没脑的话捋习惯了,“现在才早上,你再看看时间?”   掏出手机,路见星看了一眼屏幕。   锁屏上漂浮着几个爸妈打过来的电话,他没有接到。   “几点?”   “十,十点。”   “嗯,那我们的车是几点出发?”   “十一。”   “还有半个小时,对吗?”盛夜行笑笑。   路见星犹豫了会儿,回答:“一,一个。”   “厉害啊,没上当。”盛夜行站起来把背包拴在行李箱拉杆上,朝不远处的炸鸡店望了一眼,“你今天想吃炸鸡还是面条?”   以前唐寒说炸物吃多了不好,他都很少给路见星买这些油炸食品。可也许是今天人多,好几个路过的乘客都拎了一袋炸鸡,路冰皮儿那眼神往上瞟了好几次。   路见星捂住口罩跟过去,“鸡。”   盛夜行逗他:“读‘闸’还是‘诈’啊?”   耳朵都憋红了,路见星从牙缝里磨出一个字:“……鸡。”   盛夜行对油炸物不太感兴趣,点好了餐就去餐厅外的吸烟舱内点烟了。   车站专门的吸烟舱内专设有点火器,盛夜行数了下身上一整包的根数,决定趁这会儿把烟瘾给释放一下。   毕竟在首都待的这几天,他不想再当路见星的面儿抽烟。   从吸烟舱回来,盛夜行发现路见星撕开了蘸酱包的锯齿口,直接把调料含在嘴里,桌上的炸鸡动都没动过。   “我说,”盛夜行坐下来,“你这样吃不觉得齁么?”   他说着要把蘸料往鸡翅上淋,路见星固执地阻止他:“不可以!”   “嗯?”   “生气,”路见星腮帮子都快鼓起来,“会生气。”   盛夜行:“……”   随后,路见星慢条斯理地把一包蘸酱全吃完了,再戴手套去剥掉炸鸡上的脆皮,只啃里边儿的肉。   他没说,他本来还想把翅中鸡腿分一下类再吃的。   排队进站的等候区非常拥挤,盛夜行个头出众,光一个人就占了挺大的面积,更成为不少乘客的“开路工具”,一来二去的,行李箱都差点被挤散。   路见星跟得乖,用手腕勾住行李箱,率先进了闸口,站在电梯处等盛夜行,不让人多费心。   进车厢找好座位,盛夜行把外套扯出来搭到路见星腿上。   “要坐好几个小时,困了就靠我肩膀上睡。”盛夜行拧开矿泉水瓶盖,提醒了一句。   “嗯。”   应答完,路见星稍稍侧了侧头,发现以他俩的身高差,自己把头搁在盛夜行肩膀上正好。   “对了,要上厕所也告诉我。”   路见星转过头看窗外,“……什么都告诉你。”   这语气不是妥协。   盛夜行的厚脸皮功力又开始发挥作用:“对,你困了要我抱着你也可以说。”   “外面。”路见星说。   “无所谓,没人认识我们。”盛夜行冲他眨眼,笑了。   其他人怎么看,管他的。   他才说完这句话没几分钟,动车开始缓缓运行起来。   一等座车厢里还算安静,大部分乘客开始各自掏出手机追剧或者闭目养神,估计过不了多久,乘务要开始推车卖小零食了。盛夜行摸了一下口袋里的零钱。   调整了一下坐姿,盛夜行的眼神落在前座的椅子上。   他瞟了眼抱着可乐瓶舔瓶口的路见星。   他突然把手放下来,再摊开——   出乎盛夜行意料的是,路见星这次反应很迅速,马上将自己的手回握过去。   “这就对了,”盛夜行动作自然地把拿来搭腿的外套盖到两个人手上,摸了摸鼻尖,低声说:“我刚刚在想……”   想你要是不握回来怎么办?   “想。”路见星牵着他,又挑字说。   “你要是把可乐瓶子放我手心上怎么办,那得多尴尬啊。”盛夜行长舒一口气。   “……”   路见星的唇角弯了下,像被双方掌心相接处的汗水弄得不舒服,动了动胳膊。   接着,他用空闲的那只手拿出一张抽纸,伸过去擦自己和盛夜行交握的掌心。   要坐那么久,就一直牵着?   牵着吧。   全是汗也不嫌热。   动车像是驶出了城市边界,头顶的电子屏不停显示着时速。   车厢内有小朋友过生日,父母整拿了个最小寸的蛋糕给她切开,邻座的两个小朋友也有份。路见星本来都闭上眼睡了,听见有小朋友在低声唱生日歌,便睁开眼想要看看。   童年就是这样吧,过生日的那一天,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自己长大了。   等到真正长大了,又想在过生日那天把自己藏起来,不被任何人找到。   成长总是不愿意面对的。   路见星想起自己的十六岁生日,就是一个人在家里的墙角站了小半天,最后把父母买的蛋糕全部毫不领情地晾在一旁,置之不理。   他根本不是不想吃,是舍不得吃。   总觉得在生日当天吃了蛋糕,生日就这么结束了。   “哎。”   路见星挪回目光,叹了口气。   极少听到路冰皮儿叹气,盛夜行惊奇地看他一眼,伸手去薅他的衣领,“羡慕小朋友了?”   他摇摇头,悄悄捏紧了盛夜行的手心。   “我去一下厕所,”盛夜行松开手站起来,“坐好等我,哪儿都别去。”   路见星有点慌,“不。”   “十分钟。”   “五。”路见星张开手掌比数字。   盛夜行擦干手上的汗,“成交。”   没过几分钟,盛夜行就从过道里挤回来了。   他侧着身子往前走,身后藏了个什么东西,等走到了座位边,他才把东西端出来。   “吃吧。”   盛夜行有点害羞地拍拍手上的蛋糕屑,想着要去卫生间洗手,目光不自然地往飞速后退的窗外景色看去,“条件比较艰苦,就只在餐车找到这个。”   他摸了摸兜,捻到两根烟。   反正动车上也不能抽,打火机也扔了的,要不要再把这两根烟插蛋糕上?   端着块枣泥蛋糕愣在那儿,路见星皱眉,眼看着盛夜行犹犹豫豫的。   路见星:“?”   “没什么。”   深吸一口气,盛夜行把那两根烟藏在身后晃了几下,又揣回衣兜。等烟回到兜里烟盒内了,他又盯那枣泥蛋糕总感觉少点儿什么。   他最后还是把烟插了上去。   自己怎么就这么怂了?   “……”路见星纳闷地看。   “就这么吃吧,”盛夜行说,“生日快乐。”   路见星像被这两根烟震住了,“今天,不是。”   盛夜行突然靠近一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那我家路冰皮儿,每天都过。”   呆住几秒,路见星点头应下来:“好。”   明明还是大中午,远处天色却像是暗了。   他们仿佛在瞬息间飞驰过十八年。 第64章 北上(二)   在盛夜行的印象里,铁路、长途公路往往是充满奇遇的交通工具。   人足够多,故事也足够多。   他们的这一趟班次开得晚,路途耗费近十个小时,抵达首都已接近夜里九点。   周围人气一密集,路见星就自动进入了一种把自己关起来的低气压状态。起先他还乖乖靠在盛夜行肩膀上睡觉,过了没一会儿,他被狭小的座位挤得不太舒服,想叫又知道不能发出噪音,只能捂住嘴蜷缩在位置上低低地抽动。   说不上是疼还是压迫感过重,就感觉自己直不起腰。   等到下午两点,路见星直接把外套顶在头上,闷得喘不过气也不放开。   头朝着靠窗的方向,他并不去黏盛夜行。   盛夜行递过耳机给他,问要不要听一些轻柔舒缓的歌?路见星打掉耳机,不耐烦地皱起眉,觉得太吵。   在打掉耳机之后,他现在像是能照顾到别人的情绪了,又从座位边悄悄地勾一只小拇指过去,在盛夜行的掌心里点了点,再蹭一蹭。   “靠过来点?”盛夜行给他调试海绵耳塞,“我抱着你睡,就快到了。”   路见星应下来,“嗯。”   回答完,路见星攥着外套靠过去一点,长舒一口气,再伸出食指揉了揉眉心,像要把紧皱的眉心给揉松散些。   “不好。”他喃喃道,“不好。”   焦虑不好,烦躁也不好。   下午四点时,唐寒来过一次电话,询问了中停站点,再确认了一次多久出站,说那边会有人来接。   盛夜行放心一点。   和路见星独处让他开心,但是他不敢保证自己就能完全照顾好对方。如果真出点什么事,他知道他把一切搭上都不要紧。   因为好像自从冬天之后,每次他看路见星的眼睛时,里面能倒映出自己。   也只有自己。   车厢里大部分人都在休息,没睡的也都在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后几排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有一个中年男人在用外放刷小视频,特别吵闹。   有几位乘客出言劝阻过,但好像没什么用。   在别人耳朵里是一倍的音量,到路见星这儿就变成了十倍,他调了好几次耳塞都阻隔不了噪音,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拧开可乐喝了一口。   一喝水,他听自己的吞咽声,能转移一点儿注意力。   咕噜咕噜——   “咳。”盛夜行咳了一声。   随后,盛夜行穿着外套站起来,靠在过道边,冷冷地朝音源方向看了一眼。   那大叔本来也就是跷着腿占道的,自然注意到盛夜行,也抬头将目光迎了上来。   “您能用耳机吗?这儿车厢里的人都要休息,”盛夜行捏紧座椅靠背,“太吵了。”   “大家都没说话,就你提意见?我寻思我也没见你休息啊?”那大叔说。   盛夜行的呼吸快了几拍,“我弟弟在休息。”   也许看得出来是学生,大叔鄙夷地盯他,“你这么高,在那儿走来走去的,我不嫌吵呢?!”   盛夜行没话说。   由于怕人和太吵,路见星要喝水要吃东西全是盛夜行去弄,由于进出频繁,一来二去的或许是打扰到了别人。   可这不是对方没素质的理由。   见盛夜行不说话,那大叔又瞪圆了眼睛说:“耳机?公共场合我想怎么怎么,我没钱买耳机,你给我买一个!”   盛夜行还是没吭声,抬手扯掉自己的耳机,把耳机连着线直接抛过去。   在围观群众的惊呼声中,耳机落到大叔脖颈处。   当面被甩这么一下,大叔气急败坏:“扔老子脸上了!”   “麻烦用耳机看视频,”盛夜行努力镇定,“别他妈吵。”   盛夜行面相太凶,眼神更是狠戾,吓得大叔寸步不敢往前,颤巍巍地立在那里,张口就喊:“乘警!怎么没有乘警?”   他又慌着去抓旁边拿手机的陌生小伙儿,“拍下来了吗?拍下来了吗?刚刚是他先攻击我,对不对?他先打我!”   “……我没打你。”   说完,盛夜行捏了捏拳头,明显感觉自己袖口已经被一只手拽住了。   大叔又叫起来:“神经病!”   这一声像刺激到盛夜行哪根弦,一下没忍住举起手要再扔什么东西,手腕又蓦地被路见星摁住。   他其实是想扇自己一耳光。   旁边群众看出来他想要攻击的动作,小声叫了几句,“动车上别打架呀……”   “行了小伙子,我们感谢你,但是你也别太激动……”旁边一位阿姨说道。   “坐下,”路见星的瞌睡彻底醒了,他急得浑身发冷,“坐下!”   路见星知道,人越多,他越兴奋。   僵持过几分钟后,那个大叔被他攻击性极强的模样吓得也没再多说什么了,盛夜行这才浑身脱力般地坐下来靠上座椅,手抖得厉害。   “路见星,”盛夜行半阗着眼,哑声道:“我想吐。”   他好想去跑步,想去飙摩托车,想大声告诉所有人他能独自出来旅行了,想打电话告诉唐寒他控制住了没有和别人起冲突。   他还想骂自己——明明中午吃东西吃很多的时候就应该感觉不对劲了。   盛夜行没忍住一抬手,立刻想往自己脸上这么来一耳光。   “嗯。”路见星低头捏捏他的指尖,从大拇指到小拇指,每一个指腹都捏了一遍。   盛夜行显得非常挫败而后悔,“我没事。”   凝视他许久,路见星张张嘴,说:“……吃药。”   “我没事。”盛夜行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底气有些不足。毕竟连路见星都感觉出来了,他不得不真实地开始怀疑自己。   “……”   “我已经不是一个只会爆炸的高压锅了。”   路见星瞪着他:“复诊,复诊了吗?”   盛夜行这才意识到,他的路见星已经是一个学会质问的监护人了!   “……这个月的复诊忘了去。”   盛夜行眼睛没那么红了,看起来还是凶得唬人,嘴上说的话却委委屈屈的,“这不是要去首都么。”   “安静,安静。”   路见星着急,“该……休息了。”   我不想让你伤到自己。   他表达不出来。   路见星谨记着唐寒曾经提醒过的“三别”——别争论、别讽刺、别激怒。   语气放软一点,亲切一点,好好儿跟他说话,先让他停下来。   喧闹过后,车厢归于平静。   盛夜行走进过道时,两侧的乘客都小心地躲了一下。   他进了厕所,趴在洗手台前将袖口捋起来,又用清水冲遍了手腕,洗了又洗。然后,盛夜行开始催吐,把喉咙里、胃里不舒服的“负担”全吐了出来。   他接了凉水漱了几次口,掏了几颗在餐车买的口香糖含住,后脑勺隐隐作痛。   盛夜行靠在洗手间门板上,想抽烟。   他闭了闭眼。   回到车厢座位上,路见星正睁大眼,在看窗外不停倒退的景色。   盛夜行安静地坐下来。   路见星并没有被他的回来影响到,而是越看越开心,用平常的音量惊道:“稻草人!”   “看到了。”盛夜行说。   “田野……”路见星又说,“山!”   “嗯。”盛夜行答。   “电线杆,麻雀。”   “夏天。”   路见星:“白云!”   “像什么?”盛夜行随口提问。   “李定西的屁股。”   “不一般都说棉花糖吗。”盛夜行笑了笑,突然想起他的路见星并不一般。   盛夜行凑过去一点,陪他认真地看,“我们已经在北方了。”   他才说完这句,车厢又陷入一片黑暗。   “隧道。”路见星的语气有些兴奋,“好黑。”   “喂。”盛夜行又凑近一点。   路见星懵着一扭头,唇角被印上一处湿湿的温热,像被含住了。   还有一股淡淡的薄荷香。   车在隧道里穿梭而过,轰鸣声巨大到令路见星难以忍受。盛夜行吻他,再用手掌心小心地捂住他的耳朵。   他只是用嘴唇贴上去,轻轻地出气,没有过大的动静。   这才算转移了一点注意力。   等重新“天亮”,盛夜行才放开路见星。   路见星任他用指腹擦去唇边水渍,耳朵红红的,又扭过头去看窗外的景色,长叹一声。   “你叹什么气,”盛夜行笑笑,“别看风景了,那些都是要过去的。快看我。”   路见星不看他,还是叹气。   明明接吻的时间只有十来秒,却好似过了一夜。   五一去首都的人很多,旅行社也多,还有不少来接站的人举着旗帜、横幅、手捧鲜花,都用同一种期盼的目光望着出站口。   说实话,盛夜行有点儿被这种场景震撼到。他以前不知道,原来“盼望”的眼神能够如此热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能满怀希望。就好像他从来不觉得,他被谁需要。   在遇见路见星之前。   盛夜行听行李箱滚轮滑过地砖的声音,心情莫名愉悦起来。   来接站的工作人员已经打过电话了,说在停车场等他们,可以试着去找找看。   “欢迎,南方的朋友——销售公司——春秋旅行社——首都三日游——”路见星每过一个接站处,就大声地念。   由于戴了口罩,周围又足够吵,很少有人听得清他在喊什么。   盛夜行快笑死了。   他帮路见星调试好歪扭的口罩,伸手把掌心举起来,认真地说:“欢迎路见星!”   路见星止住脚步,眼神亮了下,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盛夜行愣住半秒。   哎,好像没人教过他击掌?   他又追上去,说:“我一举手,你就把掌心拍过来,我们击个掌。”   路见星点头,像是才学会。其实他知道的,只是没想到刚刚盛夜行是想击掌。   盛夜行再一次抬手:“欢迎路见星!”   “欢迎!”抬起手心碰上去,路见星感受到他湿热的汗,眼睛快弯成一道桥了,“我们!”   接着,路见星没有挪开手,而是慢慢张开十指。   盛夜行也张开十指。   合拢。   等两个人反应过来时,手又牵在一块儿了。   路见星显得很兴奋,丝毫不管行李,卯足劲儿了往前冲,盛夜行拖行李拖着跑,又不能松开手。   等好不容易两个人速度一致了,盛夜行才低头看一眼交握的手。   欢迎,我们。   他想。 第65章 北上(三)   在出站口,盛夜行远远地就瞧见了来接洽的工作人员。   车站的出站口是路见星极少去的,他看身后人来人往,再看站外完全陌生的城市,突然就在旋转栅栏前停下了脚步。   路见星把手指搭上冰冷的栏杆,用指端敲出声响。   好像是三下,又好像是四下。   外面天已经黑了。   空气燥热,环境陌生。   路见星很烦,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在顿过脚步之后选择继续往前走。每当日落,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今天结束了。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能将情绪藏匿进黑夜里的解脱。   “怎么了?”盛夜行察觉到他不对劲。   路见星摇头,跨步出了出站口,站在车站广场上看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拉长。   广场上的人很多,多到路见星不舒服。悬挂在站名下方的大荧幕不停滚动播放着车次信息,远处黑夜里卷来暖风,吹得他感到窒息。   盛夜行从包里翻了外套出来给他披上,又抱着胳膊靠过去,压下肩头挨了挨路见星的,“不喜欢这里?不喜欢我们就回去。”   也不是不喜欢。   “呼。”路见星哈了一口气,往前走两步。   盛夜行像在车上那样伸出手,“手给我。”   大概是人太多,路见星并没有回应动作,而是选择站在盛夜行身边一脸戒备地去打量周围的环境。   现在是夜里,一般这个点他都睡了。   作息被打乱让他不爽,人太多也让他不爽。   “我不在乎……”   盛夜行瞧了一眼往来匆忙的乘客们,回过眼神紧盯住路见星的脸,“你在乎吗?”   路见星还没答话,从广场中央跑过来一名工作人员,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漂亮大姐姐。   “跑死我了……我哪知道进站接人必须要买票,我刚从售票处换了票出来,还好没把你俩搞丢!”   她扶着腰歇气,拨正凌乱的刘海。   眼神在两个人之间游离过了,她最终把目标锁定到个头稍微高点的盛夜行,“盛夜行是吧?”   “嗯,您好。”盛夜行点头。   “‘叫我晨姐就行,”晨姐笑了笑,“现在小朋友都这么稳重?”   “十八,”听得太阳穴发胀,盛夜行指了指路见星,“路见星,十七。”   晨姐搓搓手,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过路见星,小声道:“对,唐寒老师有跟我提过会多一位同学一起来。但是,文阿姨联系我们的时候还没有提到过他。”   盛夜行点头,“嗯,是我自己要带上来的。他家长也同意。”   “啊,哦,这样……怪不得后来改成标准间了,”晨姐笑起来脸上没皱纹,亲和力十足,“唐寒老师还专门叮嘱,要把这位小朋友看好。”   路见星动了动食指,不知道在盛夜行掌心内抠了几下。   哎。   也不是小朋友吧,十七岁了。   “对,得多费心。”   说完,盛夜行稍微侧了侧头,放低音量,“他的具体情况,唐寒老师有提过吗?”   “提过,”她笑了笑,目光落在在盛夜行牵着的手上,“但是……”   是生理原因吗?   被长辈这样盯着打量,盛夜行的回应倒很大方,“我们得互相照顾。”   “互相?”   “互相。”   “也是,俩都这么大了,”晨姐低头在手机上记了什么,“哎,走吧,先带你们吃个饭,再送你们回去休息。”   盛夜行点头,“谢谢姐。”   “客气什么!”晨姐招呼他们。   “这次是给我看病……”盛夜行顿一下,没说下一句。   这都是次要。   主要是带路见星出来玩儿,算放风了。   去车站停车场的路弯弯绕绕。   越往地下走,路见星捏盛夜行的手捏得越紧。   等吃过饭回酒店,已经快到了他们平时在学校里熄灯的时间。   晨姐知道盛夜行已经是成年人了,也就没多说什么,只反复强调说明天早上八点要出发。检查完一遍房间内设施,她说完“晚安”就出去了。   大门一关,路见星把埋进被窝的脸露出来,紧皱着眉头,一张脸被憋得通红。   他像在憋气,又把头往被褥里拱,盛夜行单膝跪上了床,用臂弯去捞他,边拖边笑:“你在干什么?不闷?快起来洗个澡,洗完睡了。”   路见星长吁一口气,“……潜水。”   “嗯,我猜猜。”盛夜行放缓语气,拍了拍床,“不够软?”   路见星摇头。   他的眼神在两张床之间来回挪动,最后落到床中间的床头柜上。   从床上站起来,路见星走到床边跳下去,用手扒了一下床头柜,发现是可以挪动的。   “别动那个!”   盛夜行一声警告喊完,拦腰去抱他。   两个人双双倒在另一张床上。   被压在最底下的盛夜行喘着气,收紧了怀抱,朝路见星耳畔小声地表达着:“我和你,睡同一张床,所以别去挪床头柜。知道了吗?”   路见星镇定了一点,眨眨眼:“一起。”   确定好床位,路见星盘腿坐在沙发上,蜷缩下去打开地灯。   地灯的光从下往上,昏黄柔和,映得他一张脸愈发显小。   盛夜行就坐在对面的凳子上看,边看,边用指缝夹住勺子模仿抽烟的动作,想咬在唇角狠狠吸一口。   想用烟雾留住这一刻良辰美景。   路见星把书包抓过来,再把里面的东西全一股脑倒在床上。   身份证顺着床沿落至地毯。   盛夜行从凳子上下来,走过去弯腰捡。   他拿起路见星的身份证看了又看,瞪圆了眼睛,“生日?我记得你跟我说你是冬天生的。”   “夏天,也可以。”路见星低头在玩儿耳机线。   盛夜行说:“成年不是随便闹着玩儿的。”   “嗯。”路见星发出细微的一声,似乎有点不满耳机线缠在一起解不开,用力地抓扯了几下。   “月底。”盛夜行用手指弹了弹证件。   路见星笑着点头。   捏一把路见星的脸,盛夜行无奈极了,“可以啊你路见星?瞒我挺久?”   靠,之前的拿身份证乘车的时候怎么没注意?   光注意证件照上的人去了。   证件照上的路见星看起来也不过十三四岁,一看就是还没长开的小男孩。   不知道是因为照证件照不能点痣还是什么,照片上的路见星看起来非常不开心。   他前额的黑色碎发被黑色发夹别了起来,隐约支棱的几根也被模糊掉了,而且他皮肤够白,又压低了眉骨去瞧镜头,整张稚嫩的面孔上还真有一股子“阴郁”气质。   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光是眼神都充满希望。   “你念初中的样子……”   拎着身份证比对到路见星脸庞,盛夜行突然有点儿明白什么叫长大。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他所见过的世界,从眼神能够看出来他的经历。   路见星正乖乖地立在那儿让他比对,“嗯?”   “挺可爱。”盛夜行挑眉,“还挺叛逆。”   像一到夕阳西下,就徘徊在附近小巷内不愿意回家的小孩。   路见星抿住下唇,眼神在盛夜行身上飘飘忽忽的,再扬了扬下巴。   “我给你看看我的,”盛夜行说着从兜里掏出手机,先点开空间相册把初中的照片调出来,“中二病时期。虽然现在也没好。”   好奇心驱使路见星主动凑近了一点儿。   照片上的盛夜行挺惨,正坐在病床上,左脸包的纱布还在渗血,右手用绷带裹了一圈又一圈,活脱脱像个大白糯米粽子,还不粘糖的那一类。   谁要看这个!   又翻一张,是盛夜行小时候站在楼梯上压腿。他后面有一扇门,门边站着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正望着他的背影笑。   路见星伸出手指戳了一下照片,“人。”   “我爸。”盛夜行第一次介绍他的父亲。   “你爸。”路见星重复。   “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天天带我看武打片,还说大了要送我去少林寺,以后让我长大了去什么空降兵,然后……”盛夜行说着说着,不想说了。   他收了手机站起来,去衣帽间取浴袍,再把毛巾浴巾都拿出来叠好。   关了走廊的廊灯,盛夜行脱掉上衣,裸着上半身站在衣柜边拿行李箱里换洗的衣服,边整理边回头说:“明天早上,我要去一趟医院。我去看看什么情况,你就先不跟我去,好吗?”   “嗯。”   “你早上醒了之后再睡一个觉,我就回来。”   “?”路见星瞪圆了眼睛。   “回笼觉。”盛夜行安抚他。   路见星吸吸鼻子,紧绷的神经松懈一些,“哦。”   “你先去洗澡吧。”盛夜行说,“我还得收拾一会儿我俩的衣服。”   他陪着路见星去了浴室,调试好水温之后再退出来。   退出来时,路见星凑过来,在盛夜行的嘴角吻了一下,又舔了舔。   浴室本就暧昧旖旎,再加点湿润的气息,整个人都被热水蒸出绯色。   淋浴头的水喷溅而下,路见星抹了把脸,又开始有些出神。   刚刚他自己的眼神全落在盛夜行宽阔的后背上了。   明明就是十八岁的少年人,双肩宽得却像能够抗起一切重量。   洗完澡的酒店浴室雾气氤氲。   路见星弯腰,捻起毛巾搭上肩膀,抓过洗漱台上的矿泉水拧开,仰头灌了一口。   盛夜行正裸着上半身站在浴室门口,准备进来换自己洗澡了。   “洗完了拿这个擦擦,”盛夜行努力挪开自己不听话乱瞟的目光,动了动喉结,看向天花板,“擦完去床上等我给你吹头发。”   路见星往前走一步,光裸的脚底踩上柔软的防滑垫,“……嗯。”   路见星出去了,盛夜行耳朵很烫。   因为双方都侧着身子,盛夜行也没有看到路见星的耳朵同样红得吓人。   他只是深呼吸一口气,取了洗面奶准备挤一点出来先洗脸。   浴室是玻璃门围起来的,路见星才洗完,玻璃起雾,整片玻璃门变成了“雾面”。   盛夜行把掌心打起泡沫了,正准备一股脑往脑门儿上薅,突然就看到眼前玻璃门上的雾面有被路见星用手指写字。   路见星写了三个字:谢谢你。   后面画了一个简简单单的笑脸。 第66章 北上(四)   路见星的睡眠障碍又造访了他。   他不熟悉现下所处的环境,也不喜欢床垫带来太过柔软的感觉。这使他总觉得自己快要陷入进无边黑暗当中。   房间里的钟表滴答作响,浴室洗漱池内还有未干涸的流水,楼下汽车启动的声音也清晰可闻,在这种环境下,盛夜行的呼吸声变得好听了。   “药。”路见星提醒他。   “你比我还记得清楚……”盛夜行躺下来,“今天不吃。”   “……”   “真的不用!临走前寒老师交代过的,我这不算私自停药。明天一早我再去问问医生,好吧?”   “嗯。”路见星妥协。   撑着手肘斜躺过来,盛夜行问他:“我们来总结一下,今天开心么?”   “开心。”   “我们在哪儿啊?”   “外,外地。”   “首都!”   “首——都——”路见星学他的语气,最后一个字的发音让他将嘴唇撅起来,看得盛夜行伸手就捏住他脸蛋挤了一下。   “!”路见星佯装很凶地瞪他。   盛夜行看他脸红,都快笑出来了,“多说几句吧,今天的开心、不开心……”   “今天早晨,车站上……天很亮。”   路见星在黑夜里淡淡道,“我看到鸟。很热,吵,车声嗡嗡嗡……”   这么长一句话听得盛夜行又惊又喜,他收紧了搭在路见星腰上的手臂,低笑道:“嗡嗡嗡,那是小蜜蜂。”   路见星长长地“嗯”了一声,将自己的背脊紧贴上盛夜行前胸。   寻找从小到大在床上睡觉要靠墙的感觉。   沉默了几秒,盛夜行问:“你今天其实很想和晨姐说话,对不对?”   路见星不作声。   “你看,你和李定西、展飞他们都可以偶尔交流,是因为时间长了。但对于才见了一面的人,你就没有办法,”盛夜行说,“可以在明天试着给晨姐打个招呼吗?”   “好。”   “你要先叫她的称呼,每句话说短一点,适量使用手势,她能更明白你的意思。”   “……”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路见星把脸往被子里埋得更深。   “感受差异。”盛夜行困到闭上眼讲话,“你有的能力,别人不一定有。不是说你就比其他人要糟糕的。这个世界是在不断变化的,我们也会。等过了这个坎,我们会越来越好,超级无敌爆炸好……”   超级无敌爆炸好!   路见星捏住盛夜行的手,摸他手指上练球练出来的茧,摸他受过伤的手背纹路,发现两个人的手差不多大,手指长度也差不多。   他开始好奇人与人之间,到底为什么会纠缠在一起?自己的“异常”是以什么为判定基准?他们这种磕磕碰碰的“陪伴”还能坚持多久?   很多感情是有终点的,但遗憾没有尽头。   突如其来的问题如洪水泄闸般冲刷上路见星的思维,他攥紧了被自己揉皱的被褥,浑身冷汗。盛夜行应该是太累了,强撑着睡意把被子给路见星掖好,从背后搂住路见星的力气又大又强势,嘴上却很轻声地说了句“晚安”。   片刻,身后响起均匀而熟悉的呼吸声。   路见星看房间内一片漆黑,不远处沙发下地灯光线柔和昏暗,稍微照亮了他的即刻小世界。稍稍垂眸,盛夜行年少有力的臂膀正横在自己脖颈之下,明明快要睡着了,都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拍觉哄睡。   这一切,构成路见星青春记忆中的一个重要场景。   早上,路见星醒得晚。   他翻身一醒,直接翻下床去了卫生间脱裤子,动作熟练镇定,拿着香皂搓了又搓。半小时过去,他脸上诡异的绯红也未曾消褪。   确实,迷糊间感觉睡觉睡着睡着,怎么黏黏腻腻的。   天啊。   又……   路见星深吸一口气,有点儿发懵。   他以前这样过,但没有和盛夜行一起睡觉这样过。他有点烦躁地把洗干净的裤子随意乱扔到地毯上,不愿意去看。   洗漱完回来准备去洗澡,他回了趟床上拿睡衣,这才注意到床头留了便签条,是盛夜行的字迹。   ——早饭在桌上,中午回。   路见星望向餐桌,上面果然摆了一些全麦面包和牛奶,也许是怕他吃不惯,还放了一碗清汤馄饨。   把早饭一口气全吃完了,路见星拍拍肚子打算冲个澡。   一进卫生间,他看见镜子上也贴了便签条,依旧是盛夜行的字迹。之前刷牙洗脸太匆忙,根本没注意到。   ——对着镜子笑两下吧,我能看到。   真的吗?   路见星带着这样的疑问,微微咧了嘴,还拿温水薅一把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有点帅!   他是“有点帅”,盛夜行是“巨帅”。   路见星加上自己的粉丝滤镜,回想起盛夜行的脸,开始不自觉地朝着镜子傻笑。   洗完澡出来,他伸手去够毛巾,毛巾里边儿也掉了张纸条出来:   ——毛巾湿了就不要用第二次。   路见星穿上拖鞋换浴袍,又看到梳妆台边放了一张:   ——想你。   这种“发现感”大大刺激了他对房间的兴趣与好奇,便放下手头的一切事情翻箱倒柜,差点把咖啡伴侣的料包都抓过来撕掉。   路见星在熨斗下、雨伞内、衣柜里、台灯灯罩下,甚至晾衣架的夹子中都找到了盛夜行临走前留的纸条,内容多种多样,路见星印象最深的就是:   ——今天也很美好!   这办法还是唐寒教盛夜行的,说如果“家长”不在家,小孩子容易紧张,那就在一些不经意的地方留一点儿字条。这样能让小孩子感受到被在乎。   路见星虽然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但还经常被盛夜行看作小孩子,出于本能地去照顾与保护。   路见星把一袋咖啡伴侣倒在白瓷碟上,再用勺子沾了一点水上去,再敲敲打打。   他一遍又一遍地滴水,将碟子上的粉末整得粘稠甜腻,丝毫不觉得无聊,倒是就这么就着一直玩儿到中午饭点。   中午十二点,盛夜行和晨姐一起回来了,说接路见星出门吃个饭。   上午的咨询很顺利,下午还得跑一趟。医生说状态挺好的,应该不用留下来治疗。   盛夜行晨起情绪亢奋,忘性一大就忘记把自己的资料和药物带过去,这下还专程回来拿。   他刷卡推门进来前,都做好了房间里被弄得一片狼藉的准备,毕竟路见星的好奇心是旺盛的,可他只看见条扔在地毯上的裤子。   一条湿漉漉的裤子。   怎么乱扔?   路见星懒懒地靠着沙发背,正把衣摆捋起来晾肚皮。   “裤子怎么乱丢,”走过去把他衣摆放下来,盛夜行揉了揉他的小腹,再捏他鼻子,“露肚子容易着凉,说了多少次了?”   “五次……”   路见星脸红了一下,掰着手指头数,想努力回忆露肚子是在哪些时候,数了没多久他选择放弃,注意力落到桌上没吃完的曲奇芝士条上。   他吃了几根芝士条,又拿手机开始看新闻,有时候一个页面一看就是十分钟,整得盛夜行有点儿摸不透他到底看完了没有。   新闻是路见星了解世界的窗口,他得努力踮脚看看窗外景色。   “张嘴。”盛夜行把维生素喷雾拿出来。   路见星喝了口橙汁,被酸得一眯眼,又灌了一口矿泉水下去才舒坦。他看盛夜行拿药了,不得不坐下来凑过去,舔了舔唇角张开嘴:“啊——”   喷了几下,路见星不愿意再弄了,转过身滑下床去穿拖鞋,往桌子旁边走。   “你……”话说一半,盛夜行止住了声。   路见星把棒棒糖拆了,正想用打火机的明火将硬糖给烤化。   “玩儿吧,小心点别烧到手。”说完,盛夜行站起来准备去换衣服。   他知道专注于做一件事的路见星八成是不会理人的,虽然偶尔自己是剩下的两成。   盛夜行没阻止,路见星就真坐在那儿拿火烤糖,烤了好几分钟。   “火烤棉花糖才好吃,”盛夜行托着腮,边看边说,“没吃过吧?下回我带你去公园吃。”   “……”路见星瞥他一眼。   我吃过,在我很小的时候。   晨姐在一旁默默观察着两个孩子相处的模式,心里略微感到惊异。   上午在医院的时候,盛夜行条理清晰地说了一遍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经历,无非是叛逆、疯狂、不服管、特立独行,唯独没有让人感觉到他内心的柔软。   她见过的患者也不少了,大多都是年纪轻轻就开始与之做一生的斗争。   晨姐想起盛夜行背包里的束缚带,轻微地叹一口气。   现实归现实,悲观归悲观,从现状来看,盛夜行算是控制得比较得当的了。他自己正在努力从这个深渊里一步步爬出来,他有发病后的愧疚、有想要好转的决心、有去面对世界的勇气。   “等会儿吃完饭我还得去医院,你把这个揣好。”   盛夜行把唐寒做的卡片别到路见星polo衫胸口的小口袋里,“我就去两个小时,去了就回来。你不能出房间。如果你发现自己不在房间里了,你又找不到我,手机也联系不上,就把这个给身边的人。”   异地不同于市二那样的封闭式校园环境,唐寒为了万无一失,把市二的资料卡又做了份更详细的让路见星随身携带。   卡片上有写路见星的名字、家庭成员联系方式、害怕的东西、感官障碍、药物食品的服用需求等等。   在卡片的最底部,唐寒还写了他的喜好以及接近安抚他的方式。   调查统计出的患儿走失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二,谁也不能确定路见星是剩下的百分之八,况且他也突然消失过有几次了。   十岁的时候,他就相信自己能够做得更多。   妈妈在取晾干的衣服,他就默不作声地盘腿坐在妈妈身后的沙发上,把上装下装分好类,再动作笨拙地叠好。偶尔衣料让他触摸难受,他会把衣服胡乱地搭上沙发背。超市是他去不了的,所以日常活动范围比较窄,陌生的地方都不爱去,当初跨省转校来市二也下了非常大的决心。   唐寒说,教育是教他怎么样去做,在这之前,不要想他天生就会。   晨姐靠近一点,想要和路见星说说话。   在来之前,盛夜行就告知过他,路见星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见见面可以,接触一下也可以,想要交流沟通的话还真得看缘分。   因为他真不一定理你。   路见星对拥抱的感觉是常人的十倍,他能更清晰地感受到怀里的存在。对于陌生人,他会接受不了对方身上的气味、拥抱的力度,这些都会使他不适。   “可以抱你一下吗?”晨姐放柔语气朝他招招手,“我会轻轻地。”   盛夜行让开,给晨姐和路见星的接触距离腾出空位。他也不作表态,就以鼓励的眼神看向路见星,希望他能多接触其他人。   路见星顿在那里,过了会儿才说:“没关系。”   晨姐紧张得双颊发红,靠过去轻轻地抱住了这个男孩子。   相比晨姐,路见星再一次感受到盛夜行拥抱自己时的坚定有力——善意和爱意,他看得明朗清晰。   当然,善意的,他也非常享受。   听说成长会伴随着痛苦,但他不想。   在路见星被晨姐拥抱的时候,盛夜行悄悄走到卫生间门口,把路见星扔到地上的内裤捡起来,紧张的表情微微松动。   “……”将内裤看了拎着看了一会儿,盛夜行沉默着朝路见星望了一眼。   他看到路见星的眼神也撞过来了……   带了点儿惊慌与期待。 第67章 北上(五)   中午饭点,晨姐带他们找了个有当地特色的餐馆。   路见星对腥膻味较为敏感,但丝毫不觉得这儿的羊肉涮着有味儿。   他先是拿勺子舀了点儿麻酱蘸着吃,又觉得齁,低头一口一口地抿盛夜行给他端的汤。   北方的麻辣汤锅也没多少辣味,吃得路见星很不习惯。   在市二念书的时候,盛夜行就不怎么让他喝冰镇的汽水。到了首都,盛夜行反而在外人面前拗不过他,只要了一瓶冰镇的,让路见星喝了几口就抢过来,自己把剩下的全喝光。   晨姐一边涮肉一边给他们俩夹菜,点了一大桌子,说哪样都尝尝。   借口去上厕所,盛夜行把钱给结了。   吃到最后,晨姐也拿着口红去厕所补,补完准备去结账却被告知已经结过。她略有些慌乱地站在前台扭头朝店门口望,两个少年正站在店门前安安静静地等他。   个头稍微矮点的那个穿了身纯白的短袖,宽大的袖口被北方的热浪吹成半张小旗帜,在午后阳光下随风而动。   盛夜行穿的黑色,像背景板似的站在路见星身后,头微微低着,嘴角噙笑,不知道正在给路见星说什么。   路见星怔愣着听一会儿,也笑了。   明明就是这么两个近乎“完美”的孩子。   这一幕,在晨姐的教育生涯中留下了很深的记忆。   出了餐馆,晨姐打了个出租车,问他们有没有午休的习惯。   盛夜行正想说可以早点去医院早点回来,双眼余光就瞟到路见星轻轻地打了个哈欠,盛夜行又改了口,说得回去睡会儿。   酒店离餐厅不远,没一会儿就到了。晨姐在大厅与他们告过别就先走了,盛夜行拿着房卡一路把路见星领回房间。   一到房间,路见星像又不困了似的,热得脱掉长裤,躺在沙发上把电视摁开。   再打个滚。   舒服!   酒店沙发的皮质感触碰感良好,冰冰凉凉的。   客房部送了水果上来,盛夜行接过果盘分给路见星一个青枣。路见星拿着青枣进了卫生间,拧开水龙头不知道又洗了多少次。   洗完出来,青枣在路见星掌心颠簸几下,“农药味……”   盛夜行凑过去闻,没觉得有什么味儿,懒懒地靠上沙发,“小狗鼻子。”   两个人吃完饭后水果,盛夜行这才想起来之前捡到的内裤,问他:“怎么把裤子扔了?”   都是男生,他其实一眼就看出来怎么回事儿了。   但他就想问问路见星。   想知道路见星对这方面是怎么看的。   问着,盛夜行把临走前搭在浴缸边的内裤拎起来用冷水冲过一次,拧开甩了甩水,“穿着不舒服么?”   “……”   路见星很争气,脸蛋儿没红,耳朵红了。   红得快要滴血。   但他还是坐直了身子,没又把肚皮晾出来。   盛夜行看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快要笑死了,咳嗽了一声,故作神秘道:“那你……是不是发育了?太勒了的话等会儿陪你去商场买条新的。”   “没有!”路见星瞪他。   再发育也不至于一夜就勒了!   “那是怎么,你又不解释,我只能可劲儿乱猜。弄脏了?还是湿了?”看路见星的眼神像随时要跳起来吃人,盛夜行忙不迭补救几句,“以后放洗漱台上就行了,我来洗。”   “我可以,自己。”   “那怎么不晾起来?”   “……”这不是忘了吗!   看他这迷迷糊糊样,盛夜行也不奢求能从路见星嘴巴里边儿套出什么话了。   盛夜行把路见星湿掉的内裤挂在镜前灯的支架上,从柜子里取了吹风机出来插好,又看了一眼路见星,随口添一句:“哎,宝贝你跟我说说,到底为什么啊?”   宝贝。   一句“宝贝”喊得路见星阵阵发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虽然盛夜行是开玩笑的语气。   算了,宝贝就宝贝吧。   路见星对这个称呼的含义也懂得不多,只记得小时候妈妈偶尔这么叫。他握了握手,悄悄地用拳头在身侧敲打自己的大腿,鼓起勇气似的说:“你。”   “我?”盛夜行握吹风机的手僵住半秒,“我怎么了?”   “你,你挨着我。”   “咣——”一声。   盛夜行手里的吹风机落地上了。   闻声,路见星抬头望浴室的方向望,怎么了?   “没事,手滑。”把吹了一半干的干净内裤放下,盛夜行三步并作两步走入卧室内,望了望拉上的遮光帘,稍稍侧着头,“我……”   我……   我好高兴。   夏日午后充足的光线自酒店遮光帘的缝隙中泄入房内,不偏不倚落上沙发,路见星又正好坐在沙发上。   他盘着腿,眼神发亮,金色的光线犹如利剑,从额间顺至下颚。   路见星笑着偏过头,侧颜被过度曝光,轮廓更加明晰。   盛夜行没控制住。   “!”   “……”   “别动!”   “别,动……”   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说了同样的话,于是都停下来对视,憋着喘气。对视了有一会儿,又都把炙热的眼神匆忙挪开,不敢再看对方。   路见星被压得手忙脚乱,紧张地呼气吸气,伸出手臂回抱住浑身僵硬的盛夜行,小声抗议道:“顶……到了。”   他的掌心摸到盛夜行背脊上薄薄的汗,湿润绵软。   盛夜行下意识道歉:“对不起。”   屋里的中央空调本来迟迟没开,这会儿却像忽然加足了马力,噪音与冷气一起席卷而来,刺得盛夜行一哆嗦。盛夜行直起上半身,擦了擦唇角的水渍。   如浪潮般扑上背脊的寒意让他的理智悬崖勒马。   现在……还不行。   盛夜行艰难地支撑住自己的身体,稍稍挪开一点,翻身坐到地毯上,捂着胸口喘了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突然又明白了“性亢奋”是什么意思。   我可以控制自己的。   我不应该是病痛的奴隶。   他对自己说。   下一秒,路见星被一股称得上是蛮力的力道猛地推上沙发扶手。   他急着起身,额头一下磕到地灯灯罩上,烫得他一缩脖子。   盛夜行愣一秒,路见星连忙捂住自己额头上被烫到的部位,滚下沙发蜷起来。他掐住自己的脖颈,喉咙里发出痛楚的呻吟:“啊……”   他刚侧跪上地毯,盛夜行也手忙脚乱地从沙发上扑下来,抓住路见星捂额头的手,嘶声道:“我看看!”   “……”   “脑袋转过来,路见星,给我看看。”   路见星本来痛觉就更敏感,这下更是弄得话都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儿躲。盛夜行脾气上来,干脆直接压制住他的手,掐住人下巴把脑袋掰过来看,额头上发际线那儿有一处明显的红痕。   估计是灯给烫的,不太像撞伤。   盛夜行扑到茶几旁的座机边,正准备给前台拨电话要礼宾部的人去买药。   “叮叮叮——”   这时候,盛夜行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路见星捂着伤口去看,屏幕上正闪动着李定西的微信头像,是视频通话请求。   “……!”   路见星按了“接受”,把手机举起来,学着盛夜行平时给他们打视频电话的样子。   “见星儿露个脸!你怎么拿鼻孔对着我们啊!”顾群山在那头的电话屏幕里挤了个脑袋,“草,见星儿你鼻孔都这么好看,这形状,这椭圆,一看就是那种鼻梁高的……”   展飞:“够了啊你,适可而止!”   顾群山:“好看还不让说了?”   “顾群山你是舔狗吗?”李定西不爽地翻个白眼,目光又落到屏幕上,“哎,老大呢?路见星你额头怎么了,怎么捂着?”   “啊。”   被点名的人手一抖,把额头露出来还给了个特写。   李定西率先叫起来,“我操!”   “见星儿,你把手机给盛夜行,”展飞受不了他们这群一惊一乍的了,只得耐心地引导他,“我们有话想跟他说!”   路见星抬眼,视线与恰好回头的盛夜行撞上。   只见他的盛夜行双眼发红地站在座机边,肩膀连着整个身体都在发抖,手足无措地像个孩子。   “他,”路见星摆正了摄像头,深吸一口气,有些着急,“他!”   “他怎么,慢慢说,”展飞凑近,“他不在?”   路见星一字一顿地说:“厕,所。”   “现在不能接是吧?那我们等会儿给他打!”展飞说。   挪开目光,路见星重重地“嗯”一声。   “你们在首都怎么样?”   “……好。”   李定西不甘心地把脑袋挤过来,咧开嘴朝视频对面笑,“那就行!我看你发的视频了,我们都很喜欢!”   说来也惊喜,这几天路见星时不时会用手机录一点小视频发到他们的兄弟群里。虽然视频基本都是镜头晃到没法儿看的,压根不知道在录什么,但路见星至少学会分享了。   用微信录小视频还是李定西教他的。   路见星没注意到李定西说了什么,刚准备去关视频通话,突然感觉额头上一热,是盛夜行正半跪着亲他的伤痕边缘。   他原本紧握在手里的手机就这么滑下来,跌落地毯。   湿湿的,有点儿热,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盛夜行嘴上轻柔地啄吻着,手上却急躁地把手机打到一旁的沙发底下,再将路见星摁在沙发边有一下没一下地亲……好像这样能让他稍微放松一点。   他真的很想问一句,路见星,你本体是镇定剂吗?   亮着屏的手机还在沙发底下闪烁着,未挂断的视频电话里传来一众兄弟们的热切问候——   “喂?!”   “见星儿?怎么了?”   “你不开心也不要砸手机呀,上次在宿舍就跟你说了……”   在首都治疗的第五天,晨姐带两个孩子去了一趟郊区农场。   她说夏天水果不多,但在农场晒一天太阳、摘摘果子会很有趣。   起先路见星不愿意动作,就搭个草帽站在树下扶着扶梯,仰头看盛夜行给他摘甜果吃。到后来阳光不那么刺眼了,他又顶着帽子从草丛里跑出来,自告奋勇地去摘果子。   摘完他也不吃,只是问能不能把这些都带回市二分给同学吃。   盛夜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你开心就好!   结果一袋子水果拎回酒店,还没到夜里,路见星就翻下床全拿来吃光了,吃得盛夜行大半夜找礼宾部的人去买健胃消食片。   翻身跪上床,盛夜行把手从路见星的睡衣边缘探进去摸肚皮,“舒服点没?”   完了,不会开始暴饮暴食了吧?   “啊,”路见星顺势坐起来,把脸凑过去,再舔了舔嘴唇,“甜。”   “嗯,吃了水果当然嘴角是甜的。”喝完一口温水,盛夜行解释道。   路见星提要求:“尝尝。”   “好吧,尝尝。”   他低头吻住那抹甜,忽然有点儿感慨。   他有点儿明白为什么人都说欲望是恶魔了——   因为会疯狂滋长。 第68章 成年   原本说好在首都只待几天,可文袖娟打电话过来说让盛夜行再多待待。   盛夜行看路见星人在外地的兴奋劲儿,想也没多想就答应了下来。   在相处的这段时间内,盛夜行也逐渐明白,一个人的基本素质发展是需要周围人去引导的,并且这是长期“锻炼”项目,让路见星追上同龄孩子的脚步不太现实,但只要让他不断地去学习、去接受教育,他就能有所突破。   他们都需要一双手,将对方从摇摇欲坠的边缘拉回生活。   整个五月,路见星也被晨姐带着去看了几次,做了几次训练,随时帮助着他学习进步。   时间一长了,路见星和盛夜行也与医院那边的人熟悉一点,也能自己过去。首都有不少书店,盛夜行每隔两天就带路见星去转转,翻几本书买回去念给对方听。   最开始路见星不愿意张口,盛夜行就拿点外卖没用过的筷子,指着汉字让他一个一个地发音。   他在想什么呢,在想洒水车后面为什么会有彩虹。   今天一大早他就跟盛夜行出门了。   晨姐今天有事,路见星就主动提出要陪盛夜行去医院,还在路上买了豆浆和馒头。北方早饭吃面的少,他也顺便戒点儿油荤。   清晨的阳光如碎片落下来,黏得他后脖颈热汗潮湿,昏昏沉沉的。   想起手上冰棍儿化了的黏糊感,路见星皱了皱眉。   盛夜行边走边看药瓶上的字,一点一点念给路见星听,路见星的注意力却全在不远处的洒水车上。他看见洒水车后面有一道彩虹,亮晶晶的,道路两旁还有行人正在拿手机拍照。   盛夜行刷了辆共享单车,刚一屁股垮上去,路见星就说:“我……我推你。”   “行,”盛夜行侧着坐上坐垫,抱着手臂看他,“我这么重,你能推得动?”   路见星睨过一眼,“都是男的。”   “去年你第一回上我的后座,旁边没有人,天上悬着灯。你在我的后座,默不作声得又像没有在。”盛夜行吹一声口哨,“我第一次觉得紧张。”   抹开脖颈的汗,路见星垂下眼,看车轮边寸寸光影推移,一下笑出来:“喔……”   他把尾音拉得好长,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夏风过,树叶被吹出声响,光斑映上路见星的侧脸,美好得盛夜行心头突跳。   “今天点红的了?”   盛夜行掰过他脸看了又看,掌心的热度烫得路见星一愣。   他端详着,伸出指腹摸了两下,“怎么还有点儿凸出来了……你不会是点太多了,真点上了一颗吧?”   路见星压着眉骨瞅他,过一会儿憋出一句:“……凝墨。”   真点上还不好啊,那就真天天开心了。   首都的道路宽阔平坦,路见星推着自行车走得毫不费力,心情好得甚至想哼点儿什么小曲。“声音”对他来说是个奇妙的存在,经常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不自觉哼歌了。   盛夜行握着扶手掌握平衡,时不时扭过头看一眼路见星。   路过一处公园门口,卖酸奶卖雪糕的小摊子都开门了,有路过的小学生围过去,胸口的红领巾都被跑得扭到了后脑勺去。   “去买根冰棍儿吧,”盛夜行突然说,分我咬一口。”   “好哇。”路见星眯着眼答。   每天回酒店的时间也不会晚,大概傍晚时分。   天边的火烧云烈得整座城市灿烂铺金,路上所有行人的胳膊都汗涔涔的,这种浓烈的潮湿感让路见星极为不舒服,一路上都在急匆匆地往前走。   放下贴在脸颊上的冰镇饮料,路见星也不穿拖鞋,就光着脚在浴室瓷砖上踩,说凉爽。   盛夜行凑过去亲他一口,“咸的。”   “嗯?”   “一脖子汗,”把浴室衣架上的毛巾取下来递给他,盛夜行说,“洗澡去。”   路见星拿了换洗的衣服正要去洗,盛夜行又三下五除二地脱完衣服,“不要脸”地往浴室里挤,“一起!”   汗从鼻尖掉下来,路见星无言以对:“……”   冲完澡出来,已经是七点。   夏天昼长夜短,天也暗得晚,盛夜行将钢勺插进口口脆西瓜,边拉开窗帘边对浴室里还在吹头发的路见星说:“今天晚霞真漂亮啊。”   浴室内,路见星薅了把本来也不长的头发,用手在雾气氤氲的玻璃镜上点了点,画下一圈笑脸。   “吹完头发快来吃西瓜,保鲜膜都起雾了,”盛夜行倒了两杯水,“绿豆汤喝么?我叫个外卖。”   路见星捧着水杯坐下来,摇头表示不喝。   昨晚路父路母还来电话了,问他怎么还没有回去,还问在这边咨询的结果怎么样,首都这边有没有能康复的办法?   盛夜行压制住脾气,耐心地给对方解释,路见星这个问题暂时不存在治愈的可能性。   挂了电话,盛夜行把窗帘又按开一点儿,入目,天穹之间的红橙色正烧得旺烈,映得他腰间系着的浴巾都有点儿颜色了。   抹了把汗,盛夜行仰起头,喉结滚动一番,长吁一口气——还是热。   他正准备去换浴袍,手机微信又在桌面上震动起来。   路见星按了接听键,把手机递过来,一个人跑旁边端着西瓜吃瓜肉。他吃得嘴角发红,扯了张纸巾自己擦擦,又看自己的手机也亮了。   他伸出食指去划开屏幕,看是群视频的邀请。   路见星犹豫了几秒,按开接听,还把手机立在抽纸盒旁边固定好镜头,然后低头一言不发地吃西瓜。   “我操!见星儿接视频电话了!啊!啊!”   李定西先叫起来,一张满是惊喜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聊天室就六个人,开视频的就有五个,冬夏、顾群山、李定西、路见星和盛夜行。李定西说展飞备考努力得很,为了过招飞,年底还要去做个什么手术,得纠正一下。   “去过首都看医生是不一样啊,路见星都能接视频了……哎老大,你医生给你怎么治的?”冬夏手里捧着碗芋圆,正吃得吧唧嘴。   “聊天,做心理建设……还能有什么,都一样,”盛夜行趴在房间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回头望路见星一眼,“不过我那个医生,见了路见星几次,说这小孩儿还挺灵光的,挺不一样。”   冬夏继续问:“你的束缚带还用么?”   “没用了,”盛夜行说,“我感觉我好多了。”   顾群山忍不住插一句嘴道:“冬夏,你害妹听说过‘首都’什么概念啊?!”   冬夏一肘子撞过去,“你怎么乱说方言呢?”   “我说的普通话啊。”顾群山一趔趄,差点摔个屁股墩儿。   “你……算了,”冬夏揉揉太阳穴,懒得听他扯,“我还能指望你说普通话没口音么?”   顾群山不服了:“我本来就没口音!”   我那不是配合见星儿和老大么!   看那头兄弟打打闹闹的,盛夜行憋着笑把摄像头拿远点儿,故作嫌弃道:“我就上来看个病,给你们说得观光旅游似的,折腾不折腾。”   “吃冰棍了吗见星儿,”顾群山又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老大还让你吃吗?”   “嗯。”   路见星热得不想讲话,感觉汗都要顺着胸口流向肚脐眼了,“薄荷的。”   “一个?”   “嗯。”   盛夜行看路见星有点儿累了,伸手把电话抢过来就对顾群山说:“你以为跟你似的,非要吃五六个,口味还不一样,舔了这头舔那头,怕滴下来黏手上。”   “巧克力化了还舔手指呢,”顾群山说,“不过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了……”   “哎,你们多久回来?”   “后天的票,”盛夜行说,“今天陪他在这边把生日过了。”   路见星不太会说,就只能听,他也习惯了倾听,在听别人讲话时眼睛会亮亮的。偶尔黯然,那绝对就是不感兴趣或者没注意到。   一听“生日”两个字,他眼睛发光了。   过后三天,五月二十五日,是路见星生日。   也就是这一天,盛夜行没让路见星跟着去医院,自己拿着测验报告跑了趟医院,中午和晨姐吃了顿饭,一点过就准备回酒店去。   拿完药正准备从诊室离开,盛夜行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了,“医生,那个,我……晚上睡不着的话,能不能多吃点药?”   天天抱着路见星睡觉,能容易早睡着就奇了怪了。   躁狂类的药物吃了嗜睡,这一威力盛夜行早就体验过了。   “你这药吃了是嗜睡不是催眠,”医生看他一眼,正在纸上记录着什么,“这药是精神类的,能多吃吗?”   “不能。”盛夜行说。   “药吃多了不好,能不吃就尽量不吃,”医生扶了扶框架眼镜,劝慰道:“睡不着就听点舒缓的音乐,不要睡得太晚。”   “行,”盛夜行攥紧纸张,打了声招呼,“我先走了。”   出了医院,盛夜行也没走。   盛夜行去文具店买了根黑色的马克笔,把兜里装的机车木雕的后视镜涂成黑色,在车身上写了个“猎路者”。   这就是他自己那辆车的型号名,没想到挺赶巧,真成猎“路”者了。   每天早上他都比路见星先起床来,就在浴室偷偷弄一点儿,想争取在生日前做好送给他,这下终于大功告成。他手里的木雕早已不像上个月那样粗糙了,边角都是细细打磨过的,路冰皮儿绝对喜欢。   对于“生日”,盛夜行的理解还颇为模糊,他也不觉得长大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属于路见星的十八岁永远不要到来。   但是,只要是凡人,都躲不过要长大的命运,也会去面对自己的一片天地,然后一辈子自己对自己负责了。   刷了个单车骑回酒店,盛夜行叫了个蛋糕外卖,在酒店大厅等蛋糕到了再上去。   早上走的时候路见星还没醒,没能及时说一声“生日快乐”。   盛夜行拎着蛋糕回房间,路见星正拿着手机,有点儿懵地看班上好多同学在班群里刷屏,都是祝他生日快乐的。   他们那里的学生接触社会少,大多都比较直接,什么话都说,无非是希望路见星尽快好起来,尽快融入他们。   “我说的,”盛夜行把蛋糕拎到桌上放好,“你应该得到很多祝福,很多很多。”   他说完,走到路见星身边,往路见星被空调吹得发凉的脸颊上印了个吻,“热得一身汗,我去洗澡。想吃点什么?”   路见星知道他在问午饭,但还是说:“蛋糕。”   “行吧,等下一块儿吃,”盛夜行深呼吸,用掌心在衣摆擦了擦汗,从兜里把小木雕掏出来,看似随意地说:“喏,送你的。”   “啊。”   路见星双眼都发光了,他实在太想念被唐寒没收了车钥匙的摩托车了,那是盛夜行的“七彩祥云”,能载着自己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装……”他捧宝贝似的把礼物接过来,看了看自己的行李箱,完全不知道把它放在哪里。   “放行李箱里就行,回市二了摆寝室里,”盛夜行说,“喜欢吗?”   路见星点点头,但还是重复:“装!”   看他眼神完全已经黏在木雕上边了,盛夜行笑着问:“装箱子里啊。你非要拿着?”   路见星只是说:“身边。”   “装你衣帽兜里吧。”盛夜行一挥手。   “丢了。”丢了怎么办?   “我刻了挺久,你别弄丢了,”盛夜行抬眼瞥过去,“丢了的话,哥再给你整个。”   别说整个了,“整”个世界都行。   洗完澡出来,路见星抓着他新研究好的玩具——吹风机,自告奋勇地要给盛夜行吹头发。   “我这寸头有什么好吹的,”盛夜行哭笑不得,“得长点儿再吹,我这不用吹,知道吗?”   “哦。”路见星伸手要去扯插头。   盛夜行又觉得不能打消他的积极性,伸手把人揽过来,再乖乖低下头,“吹吧。”   吹风机在头顶响了会儿,路见星又默默地把吹风机收好。   他手里还握着那个猎路者的木雕。   意思是,今天开始我就十八岁了吗?想想都好笑,在他六岁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是三岁,妈妈花了好多时间给他解释人一年会长一岁这个事。   “天快黑了,”盛夜行看一眼,落地窗外夜幕即将低垂,天空的颜色正在缓缓变暗,“现在你十八岁了。”   天快黑了,星星也都出来了。   盛夜行拨弄开他鬓角的发,揪一把路见星耳朵,“听说过几天学校有个活动,我们回去参加还来得及。”   “嗯。”路见星抱着木雕,答应下来。   “生日快乐啊。”   盛夜行语气紧张,“话就不多说了,都得用行动证明。”   以前路见星还没成年,对于盛夜行来说还是小孩子,有点儿想法都觉得自己是畜生。青春期少男就是这样的,大一岁都是大,没过十八岁就觉得别人还小。   十八岁一过,再回头来看世界的眼光都不同。   盛夜行这么想着,叹一口气,拿过摆了一排的饮料在鼻边嗅了嗅。   操,爱着一个男孩的男人好脆弱。   “行动。”路见星突然说。   “对,”盛夜行仰头喝一口矿泉水,抱着枕头盘腿坐在床上看路见星兑饮料,“新的一岁,要更好地陪着你玩儿。”   “我陪你玩”真的是个很美好的承诺,代表两个人一起快乐。   “想不想,”路见星抬头看他,“做点别的。”   盛夜行倒饮料的手顿了顿,他明显感觉到路见星把落地灯关了,房间内光线暗了一些。他紧了紧喉咙,迟缓道:“十八岁……你成年了,你知道吗?”   “知道。”有浅浅的影打在路见星眼睑下。   “靠……”盛夜行狠狠吸了一口气。   其实路见星只是想亲亲他,当时还没来得及想别的。盛夜行倒是因为房间里没套,都不敢靠过去。他买的饮料很多种,里面还有折扣下来的椰子味预调酒,尝着甜甜的,度数却不低。   “做,做什么,”盛夜行不认为路见星完全明白那种事,“要抱一下?还是……”   “……”路见星没吭声。   他摇摇晃晃地走几步,跨坐在盛夜行大腿上,嘴里还嚼着冰块儿,咯嘣咯嘣的。   一口气灌掉第二瓶兑好的桃汁,路见星整个口腔又甜又凉,低头轻轻吻上盛夜行的嘴唇,再用舌头把含住的一块冰推进去。   靠。   盛夜行有点儿明白什么叫“冰火两重天”。   接吻接到单膝跪上沙发边缘,盛夜行托住路见星后脑勺,想把他放到床上去。路见星劲儿大,抓着盛夜行的短袖领口往身前一拽,双双落入柔软之中。   窗外万家灯火,落地窗窗帘没关,盛夜行也懒得去床上了,直接拽过被子拖到地上。   他想着,等会儿让客房部再送一条干净被子过来。   他们把空调开到十六度,盖上被子,粗鲁又小心翼翼地拥抱。   被褥非常干燥,但人体传递了潮湿温热。   夏天,生机勃勃。   -   完事儿了,盛夜行故作淡定地把乱成一团的被褥扯过来搭到路见星裸露的肩胛骨上,再轻轻拍了拍路见星的背,“空调我开得低……不冷吧?”   路见星摇头,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疼得眉眼都拧一块儿了。   手酸。   怎么那么久才……   他捏住路见星酸痛的胳膊,左按按右捏捏的,边揉边安慰,“给你捏捏就不痛了啊,乖。以前啊,我们校队里都这么弄的,都是互相的,弄完特别舒坦。”   “……?”投过去疑惑的目光,路见星给听懵了。   什么意思?   以前在校队里,他们都这么互相搞?   盛夜行没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劲的,还以为他嫌力度太小了,加重点儿力气问:“怎么了?”   “你们,”路见星咳嗽了两声,“你们。”   玩儿挺开啊?   再认真琢磨路见星的眼神,盛夜行赶紧解释:“想什么呢。我的意思是说,经常互相按摩。”   “哦。”   偷笑一下,路见星又把衣袖捋起来将胳膊往前凑了凑,发觉好像捏捏是更舒服了!   再一看时间,已经凌晨。   关了灯躺下来,盛夜行伸手从后面抱住路见星,哑着嗓子说一句:“真好啊。”   “……”路见星觉得他抱得太紧,掐了掐他的手臂。   “就是真好,没什么原因,”盛夜行低头把下巴搭在路见星肩膀上,“现在的氛围和人值得我说这样的话。”   “紧……”   路见星快被他勒得喘不过气。   睡觉的时候,盛夜行喜欢把手掌放到路见星小腹上,路见星总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呼吸不太畅快。   “放松,”盛夜行拍他小腹,“全是腹肌又没赘肉,你吸什么气。紧张?”   睡意袭来之前,路见星小声地答:“嗯。”   盛夜行闭上眼:“瘦得都没什么肉,得喂胖点儿。”   “嗯……”路见星累得犯困了。   “睡吧,晚安。”   最后,盛夜行说。   上午,盛夜行裸着上半身去摁打扫铃,等了五分钟也没见着有人来,干脆自己拎着垃圾袋去一趟楼梯口。   路过酒店走廊的长镜时,他往镜子上看了一眼,看到自己肩膀和手臂上绯红的印记——是被用力摁出来的指痕,是路见星弄的。   那个被拥抱一下都会耳朵发红的人,那个会说有趣的话、会笑得恰到好处的人,那个被说“不正常”的人。   九点了,夏天的光明朗敞亮,也从走廊窗户偷偷泄入,铺洒在他的肩膀上。   不自觉手一抖,盛夜行的房卡掉在地毯上。   他低下身去捡。   放完垃圾到安全通道楼梯口的存放处,盛夜行又回到房间门口,抬眼看这紧闭的厚重大门。   随后他拿卡把这扇门又刷开了。   盛夜行听说过,“青春散场时是需要一个人关门的”,但他认为,只要年少时爱的那个人一直在身边,这场青春就永远不会结束。   今天,他的路见星正式十八岁了。   与此同时,五月顺利结束。   他们的懵懂时代也宣告结束。 第69章 返程   五月的最后一天,他们离开了首都。   临走前,盛夜行带路见星又走了几遍医院到酒店的路,看朱墙乌瓦,回忆悠闲又漫长。盛夜行说等毕业了还要来一次,再把走过的路都走一遍,路见星点头答应,注意力全在路过越野车改装的LED大眼灯上。   晨姐来送行,等两个孩子进去了都还一直站在关外久久不愿离去。   在火车站换票的时候,有乘客突发心脏病昏倒,还好救护车赶来得及时,同行亲属哭的哭喊的喊,路见星好奇心上来拽都拽不走,就站在那儿满眼好奇地看。   “走了,”盛夜行去拽他袖口,“不要看了,不礼貌。”   路见星对“不礼貌”三个字还是较为敏感,他挪了挪步子,随着盛夜行往站内多走几步,还是没忍住问,会死吗?   “应该不会吧。”   “啊……”   “啊什么,走,找我们的站台。”盛夜行拉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冲,一时间有点儿害怕路见星会问出“死亡”是什么之类他解释不清楚的问题。   盛夜行眺远目光,忽然说不出口。   对于这个话题,深有体会的盛夜行保持了长时间的缄默,直到上了高铁,盛夜行才把车票递给路见星,让他试着去找位置。   尽管路见星动作慢,但他还是把座位找到了。   等了十来分钟,高铁缓缓开动。   由于光照太过于强烈,盛夜行拉上了遮光帘,他们这一排的光线瞬间暗下不少。   盛夜行侧过头,哑声道:“对于死亡,你有概念吗?”   “嗯。”路见星答。   点点头,盛夜行继续道:“回头我把盛开的一本书给你吧,老少皆宜。死亡这事儿,我自己到现在都不能接受我爸妈不在了,也理解不了为什么这个‘孤儿’会是我。死亡只能被接受。”   路见星更困惑了。   那人在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他眼神清亮亮的,盛夜行只能依靠自己对他的了解来作出判断和解读:“对死的人来说是一瞬间,但对他身边的人来说,这是个漫长的、持续一生的过程。”   “死亡就是分开。”路见星低头,看了眼两个人像来时那样交握在一起的手。   盛夜行默契地回一个眼神,捏了捏路见星发汗的柔软掌心,笃定似的说:“能分开的也只有死亡。”   看着路见星的侧脸,盛夜行有点儿懂电影电视剧里面那些“托孤”是什么意思了。   确实是,每个人在世界上都会有放心不下的人,以前盛夜行不信,现在信了。   希望他不要太依赖我。   如果有一天我有什么意外,那我就不能继续陪他了。   在我不在的时间里,他需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自己爱惜自己。   像念电影台词似的说完这些话,盛夜行调了个舒服的坐姿,低声喊人:“路见星。”   自从有了“冰皮儿”、“见星儿”、“路哥”等等风格迥异、配套齐全的绰号后,路见星还少听见盛夜行直呼他大名了,不由得紧张地扭过头看他。   “没什么,”盛夜行笑起来,嘴角上扬,“挺好的。”   回学校的这天,火车站到郊区的路变得十分遥远,路上小车一晃一晃。   盛夜行本来正靠着窗户看景色,不知道怎么就晃到路见星肩头靠上了,他一闭上眼,睫毛落了一层傍晚霞光。   晚上兄弟们给他俩接风,冰啤酒、烧烤、卤味全安排上了,把寝室楼下的圆花坛摆得满满当当。   张妈路过,还被塞了俩麻辣兔头。   唐寒和季川老师也来了,说看看情况。   舅妈来过电话,说下个月让盛夜行回一趟家,带点儿换洗的衣服去学校。   “接风宴”办得草率又潇洒,全部垫着报纸席地而坐。路见星被簇拥在中间,一言不发地坐在小凳子上玩儿消消乐,只吃烤茄子,把里边儿加料的豇豆野山椒全挑出来吃。   盛夜行就负责“演讲”,讲了一遍在首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对病情倒是一笔带过,也对他在医院的一些治疗只字不提。   觉得没必要提。   冬夏追着问,盛夜行就说还行,情绪稳定多了。   烤茄子被路见星吃了四条,盛夜行就说翻墙出去买点儿健胃消食片,由于盛夜行喝了酒,冬夏拉都拉不住人,最后只得让顾群山拦腰拖住他,说喝醉了去翻墙会摔死人。   双方僵持不下,十多分钟后盛夜行才下来,眼神还飘忽。   “明天就举报你。”顾群山气鼓鼓的。   “没什么好收的了……我还在想唐寒老师什么时候把摩托车钥匙还给我。”   顾群山没好气道:“等你好点儿。”   盛夜行“哦”一声,“算了,我找外卖跑腿的帮我递进来。”   顾群山一把拉住盛夜行的手腕,“哎,不是……你这么顾着他,为了个什么啊?”   他任由手臂被人拽着,脸上的表情还挺酷:“为了祖国的明天。”   “你这控制欲啊……”顾群山一缩脑袋,挠了挠自己的后脖颈,“天蝎座真恐怖。”   “天蝎座怎么着你了?”   “没什么,挺好的。”   “你什么座?”   “我……”顾群山脸有点儿红得诡异,“处男座的。”   “我看你是浆糊做的,”盛夜行放下可乐罐,重新抹了汗要上场,“多吃点儿肉,桩子扎稳点,你看你身体脆成什么样了,一打防守就被突突,再这样把你发配边疆挥毛巾去。”   顾群山一听要被弄到替补席去,赶紧站直了表决心:“别别别!我不想守饮水机,我得打首发。”   “就这点出息?”盛夜行敲他后脑勺,“明年要是我不打了,你得打主力。”   “为什么不打了?”   “还不一定。”盛夜行只是说。   他说着,朝路见星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路见星好像又在发呆。   成年了,路见星会开始思考一些以前不会想的问题,比如早知道自己是这个“毛病”,还不如不出生呢……   但一这么想,他又觉得对不起妈妈,又赶紧把这点儿不孝的苗头想法给摁回去。   十八岁的世界,好像确实不一样了,曾经他总以为自己三岁,离十八岁还有好多个三年。   路见星可以开房了,可以上网了,可以判刑了,可以大喊一声:我他妈不是小孩儿了。   二两酒佐风,路见星拿筷子沾了点酒在唇边舔舔,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吹牛逼,从色情聊到lol,再从手游聊到怎么在英语听力里不睡着。   看一群男孩子在夜色下谈笑风生、打打闹闹,路见星偶尔会有一些艳羡的情绪。   说实在的,路见星成绩不怎么样,一听外语就打瞌睡……   有时候他挺纳闷,大多数人一听说“自闭症”,都觉得好像是一个天才群体,怎么自己就菜菜的,像什么都做不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路见星还养成了一个新习惯,就是每天傍晚一定要去天台看夕阳西下,有时是六点半,有时是七点,也不让任何人跟着。   他去的天台是曾经和盛夜行牵手的那个,贴满《市二学生行为规范》的那面墙已经被重新粉刷过,上面又被调皮的学生写了些q号、微信号,还有几句不知道调子的歌词,路见星在第四次上天台时带了便签本,唰唰写完就把便签贴上去。   写废的,他就拿来叠纸飞机,一扔进夕阳里,不一会儿就随落日的风去了。   等呆够了半小时,路见星又下楼。   盛夜行板着脸在楼梯口等,也会问他,“怎么爱上傍晚了?”   “过一会儿,就能睡觉。”   路见星说着抿抿嘴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夏天过于燥热,热得他头昏目眩,像浸泡在烧开的水中。   第二天早上,盛夜行在早读时间跑出来上了天台,想看看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玄妙之处。   路见星的便签纸是鹅黄色的,黏在一堆a4打印纸中十分醒目,字体也歪歪扭扭,盛夜行一看就知道是他的字。   撕下那张快要失去黏性的便签纸,迎着光亮,盛夜行认真地逐字念出。   “一闭上眼,世界便远远离去……   只有你的温柔之重,永远在试探着我。”   嗯?还会写这些了?   狂喜之后,盛夜行冷静地拿出手机在百度上搜了一下,发现是一位叫谷川俊太郎的日本诗人写的。   还好,不然真的就惊了。   路冰皮儿能写点儿句子还好,算是共情能力进步的一种表现吧。   盛夜行手痒,想把这张便签纸带走保存……   手在便签旁犹犹豫豫好久,盛夜行才忍住了冲动。   就让这张纸永远在市二的夕阳下飞舞吧,一切都保持原样最好。   回来续上高中生活的第一个周末,学校组织了他们班去到福利院和老爷爷老奶奶一起看市里小学来做的演出。   路见星端着凳子坐在露天坝里看得百无聊赖,一个节目完毕了,现场观众一起鼓掌,路见星就愣着不动作,等大家鼓掌结束,他才抬手哗啦啦地拍掌,掌声异常响亮。   起先还有人老转过头来看他,后面就没有了。   “别看啦。”李定西轻飘飘地加一句。   顾群山也搭腔:“是见星儿,大家别老回头了。”   除了班上的同学、一些长辈,还有陪着来看演出的小学生,越是这么提醒,他们越想看,不停地都有人在回头望。   盛夜行和路见星坐一前一后,盛夜行正把脚搭在路见星凳子腿边,以一种护着的姿势。   “宝贝,你坐过来,”盛夜行身体前倾,附在路见星耳旁小声说,“我和你换个位置。”   “嗯?”路见星没搞明白为什么。   “换,我想多晒晒太阳。”   “哦。”说完这句,路见星抬头看了看肩头落的阳光,心想这不都是一样的吗!   换过位置之后,不断回头的小学生眼神就直接撞到盛夜行身上,盛夜行选择抬眼与他们对视,以一种“你再回头试试”的眼神。   路见星不知道,盛夜行的眼神酷得像头护崽的猎犬,正露出犬牙让外人看清楚他的领地。   “呀,有个哥哥好凶。”   “别往后看啦。”   “看节目吧。”   路见星只听到有几个小弟弟正在交头接耳。 第70章 樱桃   由于下学期就是高三阶段,市二推迟了暑期放假时间,并且不打算给他们放多长的暑假。   路见星对此决定很满意,他也不太想回家。   倒不是因为不想见父母,仅仅是动车站拥挤的人群、陌生的汗味、音量几乎穿破耳膜的广播和泡面泡好的味道,就足够他受不了。   六月,校园里高树花台换了新绿,盆栽挤在一块儿被跑过的学生撞得东倒西歪,路见星就趁着上学时间,一个个再把它们扶好。   然后站在盆栽旁盯叶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展飞和盛夜行不同班,就喜欢大课间跑到教室外的走廊上喝汽水。   每次在走廊上都是眺望远方,天空的颜色也千变万化,再加上展飞名字里有个“飞”字,导致盛夜行日后看到天空总是想起他。   从自动贩卖机买了水出来,两个人碰一碰易拉罐,对视一眼,又将目光往校园内放。教学楼在面对操场正中央的位置,刚好能看到路见星站在绿化带旁没动静。   展飞挑眉道:“哎,你媳妇儿。”   “……”盛夜行被这称呼震到,又觉得有意思,轻笑一声,“对,我媳妇儿。”   “不过,他又在干什么……”展飞好奇道。   这人总是做出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相处大半年下来,这扶盆栽也就算了,有一段时间还喜欢搜集回形针,哗啦啦全给扣连成项链,也不带,就一圈一圈地收藏着。外面一出太阳,路见星就把那些回形针都拿出来晒晒,看光线把它们映得发亮,他心里就舒坦。   “他啊,”盛夜行侧过身子喝一口饮料,“强迫症犯了。”   没聊一会儿,路见星就上楼了。   他走路走得慢,在走廊也要贴着围栏走,走到展飞面前就停下了。   “看看吧,今儿天挺漂亮的。”展飞把他拉到盛夜行身边。   盛夜行顺手带了一下路见星后腰,低声问道:“刚干什么去了?”   “聊天。”和盆栽聊天。   “哦,”盛夜行习惯了他的思维方式,“聊什么了?”   “展飞和李定西混在一起会变成绿色。”路见星说着,目光完全被周围环境所吸引。   “那我呢,”边笑边看他,盛夜行薅了把路见星脑门儿的碎发,“我和你混在一起是什么颜色?”   就当他以为路见星要说“黑色”、“白色”之类的纯色调时,路见星却说:“你,彩色。我们混在一起……彩色。”   “我是彩色?你是什么颜色?怎么混在一起还是彩色。”   “透明,”迟疑一会儿,路见星淡淡道,“我是透明。”   正想安慰几句,他听到路见星又说,还好弟弟不是透明的。   果然血浓于水,路见星虽然和弟弟关系生疏,但常常还是会想起来。在和唐寒老师的交流中,盛夜行了解到路见星弟弟在当时算超生,家里罚了不少钱,父亲也把单位工作给丢了。   “你弟弟还挺值钱。”盛夜行捏捏他脸,“透明又值钱,那是什么啊?”   “钻石。”   脑筋一点儿都不糊涂,路见星问:“值钱?”   “嗯,叔叔阿姨生弟弟的时候,罚了点儿钱。”盛夜行答。   路见星动了动耳朵,表情看起来非常疑惑。生孩子为什么要罚钱?   盛夜行按住他悄悄动的耳朵,上手觉得又软又好捏,“因为……没有得到允许。”   这说得路见星更懵逼了,“允许?”   生孩子为什么还要得到允许?   其中牵扯的原因庞大,盛夜行没法儿跟他解释,只能选择闭嘴,说以后再告诉你。   路见星点头,没再多问,扭头过去继续低头看他看不太明白的天空。   阳光落到过长的睫毛上,世界都亮晶晶的。   展飞在一旁看着他们。   和盛夜行做兄弟这么长一段时间,他头一次那么强烈地能感觉到盛夜行的情绪。   那种“在乎”的感觉。   “上课了,”展飞把易拉罐投掷入垃圾桶,“我先回教室。”   正如李定西所说,日子只要过对了,时间就会变得很快。   一晃神,六月随风动,七月的温度又给市二的孩子们带来勃勃生机。   七月天气热,唐寒常把路见星叫去感统训练室聊天交流,盛夜行容易浮躁,就干脆天天花半个下午的时间泡在篮球场上,下课了就去训练室看看,再买点儿喝的送过去。   路见星也学会给盛夜行买水,最开始满心满眼全世界只有盛夜行一个人,就只买一瓶,到后来慢慢学会给队里的人都买一些。   散学后,他们聚在一起吃晚饭,就经常有队里的小伙伴请路见星和盛夜行。   七月的某个下午,篮球场的地板温度烫得灼人,顾群山正脱掉鞋子换一双袜子,伸脚踩在场地上,被烫得嗷嗷叫唤。   盛夜行正在篮球场上“大开杀戒”,挡拆完毕准备下一步战术。   地上的土灰黏附在篮球上,他运着球,手掌心也脏脏的,再抹一把脖颈的汗,一瞬间三排黑指印儿就出来了。   他只有一只手带了掌心套,看着特像忍者侠客,这下脖颈上有黑印,倒像打过丛林战的。   真正的高手不需要战术,只需要气势和冷酷。   “接球!”   “往我这儿来!”   “接稳,”盛夜行长传,“掉了罚一百个俯卧撑。”   队员抬手接稳长传过来的篮球,拍了拍,高声道:“队长……你这让我不敢不接!”   “这场完了一起跑几圈儿吧。”   “好!”   盛夜行把球回传过去,朝替补席的弟兄打个响指,想要一瓶矿泉水喝。   操场就在篮球场旁边,跑道上冲过来一位同班同学,还没跑到篮球场就扯开嗓子大喊:“盛夜行!快——路见星打架了!”   什么?   路冰皮儿都多久没用武力解决问题了,怎么又开始了?   “……”盛夜行把水瓶子捏住,回头朝队友点个头,“今天就先这样,明天继续。”   得意门生旁边跟了条小尾巴的事儿,教练也略有耳闻,于是在旁边点头道:“没事,你快去吧,别真出什么事了。”   “我和你一起去!”李定西扔掉毛巾。   “我也一起!”顾群山也说。   他鞋子都还没穿好,直接拎着战靴就跟着跑,穿了袜子的脚底踩在地上,跑得李定西都忍不住想笑。   人多点也好,万一真有什么事拉不住人怎么办?   盛夜行跑了几步,回头招呼他们:“走吧。”   一路冲到高二年级办公室,盛夜行扒着门望了半天只看到路见星,没见到和路见星打架的那个人。   年级上早有人收到风声跑来办公室附近看热闹,看到是盛夜行赶来了,便在盛夜行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顾群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撑着膝盖站在办公室门口,指指里边:“怎么不进去?”   “我,”盛夜行紧张得不行,“有点儿不敢进去。”   “啊?为什么?”   “他是被打,还是打别人?”   “肯定打别人啊!你家路见星什么水平你不知道?”   说是这么说,可盛夜行总觉得路见星的性子都被他惯软了。   盛夜行紧张了几秒,还是敲了门,没等到里面老师说“请进”就急着推开门进去,一进去就看到路见星半边脸都被毛巾捂着,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办公桌旁,面无表情。   还好。   还行。   还是以前那种独孤求败、大哥求砍的样子。   盛夜行松了一口气,大步走过去,摸了摸路见星的后腰,“我来了。”   路见星往旁边挪了挪,他有点儿不想让盛夜行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消息挺快啊,”对面桌坐的是对方班主任,她喝了口茶,“你们班路见星在食堂门口搞了场自由搏击赛呢。”   盛夜行诧异道:“食堂?”   这个时间段,路见星一般都在教室自习的。   “他买水去了。”唐寒指了指放在沙发上的七八瓶矿泉水。   盛夜行环视了一圈办公室,直接望向对方班主任:“人呢?”   “干嘛呀,还想打啊!”对方班主任有点儿惧他,“你们班路见星没什么事儿,我学生才倒霉了,现在还在医务室。”   “问题不大吧。”   盛夜行又问,这句是对着唐寒问的。   “还……哎,”唐寒碍着对方班主任在,不好说,“等会儿再去看看。”   “好的。”盛夜行说。   唐寒眼尖,一眼看到顾群山踩得脏脏的白袜子,无奈道:“顾群山!怎么回事儿,你鞋呢?”   “我……”顾群山一咯噔,从身后把鞋扔到地上。   “快穿!”   “好的老师!”   李定西没憋住笑,路见星也跟着笑。   唐寒看了一眼对面面色铁青的对方班主任,不得不训斥几句:“还像不像话了,穿个袜子就来办公室!快穿上!”   盛夜行也不纠结了,转脸望着路见星,“怎么回事儿啊路见星?”   “说我,不行。”路见星抹了把脸上的汗,牙咬得死死的,“说你,更不行。”   他讨厌被背后议论,也太明白什么叫人言可畏,会在某一瞬间让他有被世界抛弃的感觉。   “高三了……”   盛夜行把“别打架”三个字吞入喉间,“算了,他们说什么了?”   “暴……”   这话都还没说完,盛夜行一下抱住他拍背,连哄带劝的:“没事没事,慢慢说。”   路见星:“不是。”   盛夜行:“嗯?”   不是要抱抱!   把脸都憋红了,路见星才说出下一句:“暴力狂带了个小自闭。”   “这也太不像话了。”顾群山默默地怼一句。   李定西开始满屋子找棍儿,“不会说话就别说话!抽他们去我!”   对方班主任一拍桌子,怒道:“抽什么抽,还嫌事情不够乱是不是,不想毕业了是不是?!唐寒你们班都是什么学生?”   顾群山忍不住了,反击道:“我们班什么学生您不知道吗!”   “你……”   “别说了,”唐寒有气无力地,“都出去。”   “对不起啊寒老师……”李定西嘀咕,“这都暑期了,怎么学校里低年级的学弟还没走完……”   盛夜行皱皱眉,口气很呛人:“不是学弟,是我们年级的。”   唐寒厉声道:“夜行。”   用手肘顶了盛夜行一下,顾群山悄悄地:“老大,我们私下再说。”   “私下也不许说,”唐寒瞥一眼盛夜行,“这届高三已经毕业了,现在你们高二升上来的就是高三生,个个都是成年人了,真不想毕业?”   缓过一口气,唐寒将目光投向路见星:“见星,还疼吗脸上?”   “不疼,”路见星默默地回应,“暴力狂带了个小自闭。”   重复完,路见星郑重地把温热的手指搭在盛夜行手腕上,强调:“你没有。”   你早就改了啊。   长长地叹一口气,盛夜行回道:“你也没有。”   办公室里的众人都沉默了一阵。   打了架,路见星脸上也挂彩,破皮的地方一上消炎药就发红胀痛,疼得他直抽抽。   唐寒听上课铃声响了,赶紧招呼他们:“夜行,你们先回教室上课。”   “他伤口还没处理。”盛夜行冷声道。   “夜行,你们听话一点,先回去吧,”唐寒揉揉额角,“我陪他去。”   旁边不吭声的路见星扭过头看向盛夜行,点头,闷闷一句:“嗯。”   在医务室处理完伤口,唐寒带路见星回教室,路上问他:“犯错了,打算怎么办?”   “惩罚。”路见星淡定道。   “对,你不可以打架。都十八岁了,很多事情你需要自己负责了,拳头不能解决一切问题……这事儿确实是对方做错了,但你看你脸上都伤到了,会有很多人心疼的。”唐寒头疼又心疼,怜惜地看着眼前这个孩子。   真的吗。   会有很多人心疼我?   路见星顿了脚步,眼神朝走廊上望:“罚站。”   行吧。   唐寒给他找了个罚站的位置,说站半天,放学就乖乖回宿舍。   路见星说好。   课间,李定西开玩笑,拿了本课外书就顶在路见星头上,逗趣道:“哇,见星儿你也有被罚站的这天。”   路见星不敢动,怕书本掉下来,嘴角还是噙着笑:“有哇。”   “你怎么不拿根凳子给他顶着,”从教室里走出来的盛夜行说,“还更好看。”   他嘴上说得狠,心里却早软成片片云朵似的,伸手碰了碰路见星的脸:“不热吧?”   大夏天的,还自告奋勇站走廊上,太阳晒着不说……   万一你那打架的“仇家”看到怎么办?   算了,路见星根本就在乎不到“面子”的存在。   打架完回去的这晚,夜里下了雨。   窗外风声呼啸,夏夜的天空被雷电照亮。路见星躺在寝室床上,脸疼得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睡前让盛夜行吹了几下,好像也不顶用。   明明小时候爸妈都是这么给自己吹的,还很管用啊。   也许是翻身动作太大,盛夜行也感受到他的不安,专门从被窝里爬出来,靠在床脚,伸手摸了摸路见星冰凉的脸蛋儿。   他也没说“快睡”,也没说“很晚了”,只是摸了几下路见星的脸。   路见星记得那种被呵护的感觉,一会儿热,一会儿凉,没几分钟他就昏昏沉沉地睡着,因为安心。   迷糊间,路见星在想……   以后他一定要给盛夜行买好多好多篮球,让他不用再去和队友抢那一个。 第71章 少年   这一年七月,市二只给高三年级放了十天的假期,剩下的时间全部返校上课。   虽然是返校上课,但由于高二七班的特殊性,课程安排得并不紧张,该打球的打球,该看书的看书,还有一小撮天天跑到窗户边趴着晒日光浴的,脖颈后都被晒出一圈校服圆领的印儿,像带了圈别致项链。   路见星光去注意这些了。   打架事件的后续发展不错,两个孩子受伤程度都很轻,当面和解过便没事儿了。   和解当天,唐寒还专门想办法拜托顾群山他们把盛夜行给支开,害怕再造成什么冲突。   也就是那一天,路见星当着自己班主任和对方班主任的面,要求和自己互殴的同学亲自说出“盛夜行不是暴力狂”这样的话,并且对着路见星自己连说了两遍“盛夜行对不起”。   虽然盛夜行不在场吧。   对方支支吾吾不情不愿地说了,路见星也感觉不到他态度不端正,只听到了话语觉得可以,才满意地点头握手言和。   盛夜行听到唐寒讲这些事儿时,憋笑憋得难受,嘴上还是说:“老师,我一定好好监督他。”   但盛夜行不知道的是,和解完的那天下午,路见星心情异常地好,好到跑到学校天台围栏上坐着看云朵、看天空偶尔飞过的鸟。   路见星太开心,再加上肢体协调能力有限,屁股险些一打滑滚到楼下去。   他的盛夜行差点永远失去他。   回教室,盛夜行看他衣摆还有灰,问他怎么回事?   路见星没回答,盛夜行就也没多问,从抽屉里拿了点儿去疤的药给他抹侧脸。   上回战斗结束,路见星挂彩的脸上留了疤,侧脸挨着鬓角的地方总有点儿发红的迹象。   “你看你多好看一张脸,”盛夜行给他敷上一层冰凉凉的透明药,“都整出印子了。”   “啊。”   路见星发出一个单音节,没过多解释,突然感觉忧伤徘徊心间。   八月,学校后面的荷花池又开了不少花,李定西领着一群人去看,拿手机拍了很多照片,为了发个朋友圈绞尽脑汁,甚至还上网去搜关于荷花的诗词,最后憋出了一句“出淤泥而不染”,再配了拍得特直男的九图。   当然,路见星在他们的怂恿下也发了一个一张图的朋友,言简意赅:好看!   发完朋友圈,父母电话就过来了,言语中都带着欣喜。   路见星愣了好一会儿说不出话,“爸妈”也没喊,匆匆挂了电话,然后蹲在荷花池旁边发呆。   他看蜻蜓掠过水面,再掠过他的发梢,终点落入夏天。   路见星想起,来市二之前他问过妈妈,学校里会不会有和我一样的人?   妈妈说肯定有的。   后来路见星才明白,就算另外三十多个同学全都和他一样的病,他们也很难成为朋友。   教室里课桌上的书越摞越高,路见星学得越来越累,经常没一会儿就趴桌子上睡着了。   “中午回去睡吧,”盛夜行拿胳膊肘碰他,“教室里开了电风扇的,你一身汗,睡觉会感冒。”   路见星假装没听见,抓了本书蒙在后脑勺上。   “行,你睡啊,”坐直了身子,盛夜行撑起手臂用自己半个身子挡住这边角落,“我给你打掩护。”   困意席卷,路见星动了动眼皮,没一会儿就睡了。   要怪就怪李定西这段时间老走读,趁着李定西不在,盛夜行就找路见星瞎闹腾,两个人一块儿疯完就凌晨了,再喝个水聊个天什么的……   天都快亮了。   简直毫无时间观念!   不过,路见星不太明白“进入高三”意味着什么。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常想起他的高中生活,才明白过来离去的不只是那三年,还有只属于他们的、特殊的校服年代。   校门口新开一家火锅店,一放学盛夜行就领着队员往店里跑,专门点了鸳鸯,再慢悠悠把白汤锅底那边转到路见星面前。   虽然说路见星强调过很多遍,他们家那边也吃火锅的,他不怕辣,但盛夜行还是记得唐寒嘱咐过的“路见星胃不好”,只能妥协到找老板倒白开水洗一洗,洗了再吃。   吃完火锅,一群男孩儿又骑车绕了城外的路。   夜风吹得一身热汗都贴到皮肤上了,他们才在张妈的骂声中乖乖回去点名。   路见星成年了,盛夜行这下也学坏了。   洗完澡出来从来不穿上衣,裸着精壮的上身出浴室,眼尾带钩似的,时不时往路见星所在的地方瞄几眼。   路见星假装没看到地认真看课外书,耳朵早就红了。   才洗完澡,盛夜行有点儿急地凑过来,刚捋开路见星的衣摆,路见星就拿手肘抵他:“看书。”   “你都有反应了,”盛夜行说,“还看什么书啊。”   谁还不能有个反应了!   路见星嚼了颗薄荷味的糖,抬眼睨他,再把手上课外书塞到盛夜行怀里。   “怎么了?”   “念。”把糖咬碎,将糖渣子吞下去,路见星揉揉眼。   “看太久了眼睛不舒服了?”盛夜行问。   路见星没说话,挣脱开盛夜行来抓他的手。   “念。”他重复。   “得,我念。你成天这都看的什么书。”   盛夜行把书本翻了几页,暗自松了一口气,这可比之前路见星看的那些什么电器维修说明书、药盒里塞的说明纸条好多了。   “一旦住院,就意味着你从此失去了人身自由。‘病人不能出去’这个规矩,我是进来以后才知道的,这让我一瞬间就有了进监狱的真实感。陪护和探病的时间也有严格规定①……”   读了几句,盛夜行就不读了,看了眼封面标题就把书收起来,“关于精神病院的?少看点这些。”   路见星说:“陪你。”   薅开碎发,盛夜行把路见星的眉眼露出来,“你还想以后陪我住精神病院?”   回答他的是路见星缓缓地一个点头。   “我没那么严重……”就算要去,也不会带你一起啊。   “算了,不看了,来滴眼药水。乖啊,把头仰起来,”盛夜行拿过桌上的滴眼液,弯下腰捧起路见星的脸,“给你滴一点儿,会舒服很多。”   “苦的。”路见星强调。   “药当然是苦的。”盛夜行说。   之前每次滴眼药水,总会有一些淌下脸颊流入他的嘴唇里,路见星卷舌尖一舔,就能感觉到难言的苦味。   给路见星小心翼翼地滴好滴眼液,盛夜行准备去拿点儿纸巾给他擦,回头就听到路见星特大声地喊:“我哭了!哭了!”   盛夜行失笑道:“这是药,不是眼泪。哭这个字不能挂在嘴上。”   “药,苦的,”路见星认真极了,眼圈也红红的,“眼泪也是。”   像真的哭过。   盛夜行慌得回头把搁置到一旁的那本书拿起来胡乱地翻了几下,刚才自己拿起来的那几页折痕明显,盛夜行一下就翻回去了。   书页下方明显有被什么液体浸染过的痕迹,纸张微微鼓起一小块。   这一页的最后一段写着——   “光天化日之下,欢声笑语中,你却在盘算着怎么结束这一切。   很妙,这种被全世界隔离的感觉。   任凭谁,对你做什么,你体会到的都是一种隔靴搔痒般的无力感。”   盛夜行没吭声,把书放到自己枕头边,侧过身子去抱路见星,沉声道:“书我给你没收了,以后都别看这种了,知道吗。”   路见星还是瞪着眼看他,唇色有些发白:“我……图书馆,借的。”   “明天我去还了。”盛夜行说。   “好。”路见星点头。   两个人刚耳鬓厮磨完,宿舍门又被敲响了。   为了“安全”起见,盛夜行现在养成了回宿舍就锁门的习惯,谁有钥匙都开不了。   于是李定西在门口边拍门边喊:“老大你怎么又锁门啊!躲寝室打飞……”   帮他搬蛋糕的顾群山打断他的话:“这走廊上,还公共场合,你注意点儿文明用语。”   “噢……我明天生日,我最大。”   “你是个成年人,这楼道里还有小学弟呢,你对人负点责任行不行?”顾群山托住蛋糕,害怕把这脆弱的食物给颠簸了。   盛夜行开了门,把毛巾搭上肩膀,冲门口一吹口哨:“今天知道回来住了?进来吧。”   “我怎么感觉有股味儿……”顾群山动动鼻子。   李定西补充:“荷尔蒙的味道!”   “对对对,太准确了。”顾群山表扬他。   “别贫,”盛夜行一毛巾抽到顾群山后腰上,把蛋糕接过来放寝室凳子上,挑眉道:“今天怎么不在家里住?”   “为了庆祝我战胜病魔十八周年!”   盛夜行瞥他:“真的?”   “再说了,你也没战胜啊,”顾群山补刀,“顶多抗衡一下。”   “顾群山你非要刺激人吗?也不完全是……”李定西说,“十八岁嘛,想和你们一起过。哎,我让群山叫展飞冬夏他们,叫了没啊?”   “叫了叫了,他俩买辣卤去了。”顾群山搓搓手。   盛夜行点点头,又伸手去弹路见星后脑勺,朗声笑道:“路见星,别看书了,来过十九岁生日了。”   “……?”路见星懵了几秒,写字的动作仍不停歇,嘴上还是说:“这么快!”   “对啊。”盛夜行说。   “老大啊,”李定西走过来轻推了盛夜行一把,“别逗我们见星儿了,被你玩儿得傻不拉叽的,一见你就笑。人家以前那么酷。”   “一见我就笑还不好?”   “又不是见我笑,当然不好了。”   “他是看你搞笑才笑,”盛夜行回推了一把,“他看我,是因为见我就高兴。”   李定西瞬间丧着个脸,戳了自己脸蛋儿两三下,嘀咕:“我是挺搞笑的。”   盛夜行一勾唇角,“对了,我想起来,上个月有一天我和展飞在走廊上喝饮料,路见星走过来观察了一会儿,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在旁边骑凳子上打手游的顾群山突然插嘴道。   盛夜行答:“说你和展飞混在一起是绿色的。”   “混在一块儿就是绿色?”李定西说,“哎,那我是黄色还是展飞是黄色啊?”   “这不扯淡么你,除了你还能有谁是黄色。”顾群山说。   李定西瞪顾群山,不满道:“滚一边去,你别干扰我见星儿判断……”   没想到,路见星正在写作业的笔都停下来了,还定了定神,表情十分冷酷地说:“你,黄色!”   ①:左灯《我在精神病院抗抑郁》 第72章 独处   李定西是个好孩子,从小时候就是。   七八岁那几年,他的病症发作到了小孩儿时期的顶端,爸妈怎么都拿他没办法。   二零零几年的时候,对这方面治疗普及度还不够高,爸妈把他送到医院待过一段时间。那会儿少儿频道还在放《鸭子侦探》,李定西就天天拿个放大镜在院儿里找什么东西,久了倒还真静下心来,能在院儿中的藤条椅上坐半把个小时。   他坐也没坐相,李母就给儿子手里握一条冻糕。   李定西边吃边坐,晒晒太阳,没多久就睡着了。等睡着了,李父再把他抱屋里凉席上。   童年里的夏天就这么晃悠着过去。   思绪转回,李定西动静颇大地吹熄盛夜行点的一根烟,又小心地许了个愿。   本来盛夜行是想在地上立一排烟的,但李定西说点十八根烟太浪费了,一根就够,以后都点一根。展飞说,你想清楚啊,十八岁可就一生一次,真不点满?   把火机按响,稍微斜了点儿手,李定西笑得身子一歪,说就当我一岁吧,谁想长大啊?!   他们买回来的辣卤又把路见星辣得连喝了好几口矿泉水,最后坐在床边揉肚皮。   盛夜行以上厕所为借口,把路见星拉到卫生间里,贴近了把校服衣摆掀起来,摸到胃的位置,一点点儿地按压。   盛夜行咳嗽一声,伸腿踩上冲水的踏板,压低声音往路见星耳畔凑:“舒服点儿没?”   “舒服。”   “叫你少吃点儿,非不听话,”盛夜行又踩一下踏板,冲水声盖过他的话语声,“等寝室没人了我收拾你。”   “哦……”路见星小声道,“怎么收拾啊。”   倒也没想到他会反问这个,盛夜行干咳嗽两声,说不出个所以然,坏笑着把做乱的手从路见星衣服里摸到后背去,往腰上捏了一把。   路见星“啊”一声惊叫没憋住,还好盛夜行眼疾手快,又踩了冲水的,“哗啦——”声一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老大你冲个厕所还没冲完啊,”李定西正在和拉不开的易拉罐扣子拼搏,“这个月水费都得你出!”   顾群山做手势:“冲了三回。”   “上个厕所还挺费劲,”动作顿了顿,展飞接过李定西的易拉罐,单手给开了,“夜行,你和见星儿快点出来啊。”   顾群山又说:“好到厕所都要一起上,真牛。”   李定西笑嘻嘻地朝展飞道了声谢,转脸对顾群山说:“才发现啊?我们早失宠了。”   过完生日,几个男生各自都回到各自的寝室休息。   碍于李定西在寝室里,盛夜行也没怎么“收拾”路见星,只是在李定西去浴室洗澡时逗路见星几下,等路见星脸红得不行要张嘴咬人了,盛夜行再迅速端过脸盆溜进浴室,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等他洗完澡一出来,路见星就坐在位置上等他,学着盛夜行的样子在盛夜行腰腹上薅一把,薅完迅速爬上床。   最后,路见星从床帘边露个脑袋出来,表情还特凶。   “收拾你。”   说完这句,路见星一下就把床帘拉上了,但留了点儿缝隙。   没几秒,路见星又把胳膊伸出来,勾了勾手。   意思是:上来陪我睡。   盛夜行浑身发热,这才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反省完毕,他拿起桌面上的空调遥控板,把寝室空调温度调低了一点儿。   南方的八月,奇热无比。   喝凉水降温已经不是什么新奇的手法,李定西直接将脸贴在教室的瓷砖墙上,贴一下喊一声爽,路见星和顾群山也愣愣地跟着贴,一下课教室里就贴了一排的人,像被什么黏墙上了。   唐寒一进屋看这阵仗,还以为墙里边儿有什么东西,拿教鞭挨个审问了好久,大家全把目光投向李定西,最后闹剧以李定西在教室后站了半节课告终。   “都多大了还罚站……”   林听说话声儿大,说得顾群山赶紧捂他嘴巴:“是李定西自己要求的。”   “他又得去找唐寒老师要沙袋了,得上课放腿上,”林听说,“不然又想到处跑。”   顾群山敲了敲笔,小声道:“我总感觉定西越来越严重了呢……”   犹豫过后,林听反驳道:“没有吧。”   “真的,按理说到这年龄应该已经……”顾群山越说越小声。   身后的盛夜行抬头,伸腿轻踹了下前座凳子腿儿,“别乱说。”   踹完座,盛夜行把腿收回来,把手里的手机划开,想看了看还有多久下课。   手机一开,想干什么他全忘了,眼神全落在路见星的微信头像上。   盛夜行没事儿就研究路见星的朋友圈,路见星也研究他的。两个人捧着手机在对方朋友圈里进进出出,时不时望对方一眼,好像在说:你怎么不发东西?   路见星也不知道发什么,他朋友圈就一条,上回被逼着搞的荷花图。   愣了一秒,盛夜行见手机屏幕上的小头像变化了下。   好像……是自己。   他有点脸红,故作镇定道:“你什么时候把头像换成我的照片了?”   路见星冷淡无比:“刚刚。”   “你再换个朋友圈背景吧。”盛夜行推推他手肘,开始得寸进尺,“全黑,你这看着也太冷漠了。”   路见星:“?”说得像你之前不是全黑似的。   手指动作几下,路见星头像又一变,和背景图一块儿变成全黑。   盛夜行:“……”   路见星:“睡觉。”   打了个哈欠,路见星现在学会了掩护,翻开大练习册就顶到自己后脑勺上,在桌面趴着睡了。   盛夜行看了看自己头像上那颗幼稚又Q弹的小星星,默默地选择了继续使用。   下午,班上发生了一件不可控的事儿。   有位同学突然发作,摔完凳子摔桌子,把图书角的桌子都薅到了地上散落开来,尖叫带喘,唐寒来了都没把人控制住。   他一脚踹开凳子,凳子朝后仰倒在教室地砖砖面,“咣”一声吓醒了正趴着睡觉的盛夜行,盛夜行没发作,倒是路见星抄起凳子就站起来要往发出声音的源头地砸过去。   还好顾群山眼疾手快,拦腰抱住路见星,边往后拖边喊:“冷静!冷静!”   路见星眼睛红红的,握着拳也在极力忍耐,最后鼻腔内哼哼几声,乖乖坐下了。   那位同学被“押送”走,路见星当没发生过这事儿,下课就去了趟小卖部。   回来在门口发了半小时呆。   “管管吧,”李定西看一眼教室里靠后门儿的位置,小声道:“一下课就去小卖部买了十多袋奶糖,全一个味儿的。我闻那味儿都快被腻住了,这十多袋他全吃下去不得齁死啊。”   盛夜行停下笔,“全吃了?”   “第五袋了,”李定西比个数,“拦不住。”   “为什么生气要吃糖?”盛夜行问。   “这你问他去啊,我也看不明白。”   “行。”   把课本简单收拾过了,盛夜行起身推开凳子往后门走,李定西他们几个眼神瞬间变得崇拜,都没想到盛夜行还敢去劝路见星,毕竟今天见星儿发飙的样子再一次成功吓唬到了众人。   盛夜行走到路见星面前,别的也没多说,只是讲:“我也想吃。”   路见星二话不说,剩下的几袋全塞盛夜行怀里,眼神诚恳。   哽着脖子吃完糖,盛夜行赶紧喝了好几口矿泉水,努力把那股齁劲儿压下去。   他现在打个饱嗝都是奶糖的抹茶味。   最后一节课有大课间,班上挺多同学都处于睡醒之后的兴奋状态,撞得桌椅板凳乱七八糟。   路见星正坐在位置上看书,桌脚一被撞歪就去扶正,反反复复二三十次,看得顾群山都烦了,一脚蹬到旁边桌椅腿儿上,大声道:“别特么撞了,要疯闹去空地闹去!”   “你们班还有人给路见星出头呢,”被斥责的男生尴尬地笑一声,又朝旁边抱着足球的男生说:“对不住了啊,我先撤。”   顾群山也脾气冲,翘着凳子腿回一句:“我们班还有人串门儿呢。”   “行了,外班的,”林听说,“还不是看在夜行去办公室了,敢这么横。”   摇摇头,顾群山说:“老大现在脾气也好了。”   大课间结束,盛夜行端着唐寒的茶杯和电脑进来,把教具放在讲台上,下台回到座位。   趴着睡觉的路见星抬起头,瞄了盛夜行一眼,笑了下。   “偷笑什么,”盛夜行翻开书,低头小声说,“唐寒老师说你今儿打架了,特别不乖,让你下课了去库房把明天训练要用的东西搬去训练室。”   路见星点头。   盛夜行把书立起来点,悄悄地:“你怎么不叫我陪你去啊。”   “陪我去。”路见星说得挺僵硬,眼神却亮着。   “我不会忍心拒绝你的,”笑着也点点头,盛夜行说,“下课就去。”   高三稍微放得晚点儿,快七点,他们才被唐寒从闷得快要死人的教室里解放出来。   市二的校园库房在操场周围,是单独的一个小厂房,里边儿除了特殊班级需要用的感统训练器材之外,也放了不少体育器材。   盛夜行放学就把两个人的书包全收拾好,手机也塞进书包最内层,说等会儿从库房回来再一起带回寝室,不然背着太累赘。   库房内篮球一筐一筐的,看得路见星两眼发直。   “操,这也太闷了。”盛夜行捏着鼻子,挡住路见星前进的路,“里边儿全是灰,我们拿完就走。”   “好。”路见星皱着眉。   盛夜行拍拍袖子上的灰,“唐寒老师还说,有什么你喜欢的玩的,一起拿走明天用。”   “好。”   “三角形滑车、独脚凳、踩踏车……现在还玩儿这些?我们都这么大了,”盛夜行边看清单边说,“你小时候玩儿过么?”   “嗯。”路见星回应,“会摔!”   “你老摔?”   “嗯。”   “我看你现在还治得挺可以啊,第一天就抡人,今天又抡,”盛夜行蹲下来,伸手敲了敲他的脑门,严肃道:“你打人手会疼的,你疼我就心疼,知道吗?”   “烦,”站得腿都要僵了,路见星说,“很烦。”   他不喜欢听人吵吵,觉得特别烦。   盛夜行一时语塞,等了会儿才说:“那我爆发的时候,你怎么就忍得下来?”   “……”路见星没吭声,按照清单上勾划的笔迹去找独脚凳。   感觉以现在的状态,路见星也不是完全听不进去,盛夜行趁热打铁,追上去拽住路见星的手臂,沉声道:“以后有什么事儿先别急着动……”   路见星止住脚步,转过身,眼神飘忽落在库房里落灰的桌凳上,最后再扫视过盛夜行全身。   最后,路见星蹲下身子,动作略显笨拙地把盛夜行散开的左脚鞋带系上了。   微微松了一口气,路见星抬起眼,眼尾被手指的灰抹得发黑,“动什么。”   “动手,尽管动手,”盛夜行突然说,“我善后。”   说完,盛夜行拍拍手,招呼着路见星一起把器材都搬到库房靠近门口的地方去。   七点半,差不多小件儿大件儿清点完,两个人准备出来锁库房的门。   训练室也在操场,离库房很近,没几步就到了,两个人搬这些东西十分容易。   “差不多了,我给寒老师拍张照,让她再点点,”盛夜行说,“你站着休息会儿。”   “好。”路见星找了个干净的柜子靠了靠,抹汗。   多运动一下果然舒服些,但夏夜的库房也过于闷热。   还没来得及掏出手机拍照,路见星敏锐于常人的听力就给他敲响警钟,他突然感觉门口像有什么人,下意识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盛夜行。   “哎,我手机呢……”摸了下校服空兜,盛夜行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怎么了?”   “人,”路见星说,“门外。”   盛夜行点点头,“没事,可能夜跑的学生。”   不过现在放学时间,谁没事儿来操场?保安检查一般不会往不值钱的库房走,况且也还没有彻底天黑。   路见星看了眼紧闭的库房大门,“锁,看看。”   盛夜行闻言,伸腿去踢门,发现门锁果然震了一下,再去推门,已经弄不开了。   “钥匙。”路见星把库房钥匙递过去。   摆弄了几下,盛夜行皱眉:“不行,这是从外边儿被锁上了……”   八点,天彻底黑了。 第73章 善意   天黑了,库房里灯光微弱,路见星感到昏昏欲睡。   盛夜行靠在门上,看早已清点完毕的训练器材,犯了难。   平时这个点,校园放课后巡视的保安虽然不怎么来库房,但看机遇还会来转转,今天怎么没动静?   锁门的又是谁呢。   谁那么缺德。   库房里四壁是水泥糊的,窗户是紧闭的玻璃板,通风口在墙上开得大,但有栏杆。   库房在操场刚好面对马路的位置,多余的光亮皆从路上车灯而来,比屋内的还亮。   路见星站到窗户那儿去往外看,也不讲话,嘴里念念有词。   夜里风来,封闭空间里的空气稍微好些。   “宝贝,”盛夜行抹了把耳后的汗,“要不然我们把门砸开?”   “白色,”路见星说,“银色、香槟色……”   扔下抹布,盛夜行大步走过去,好奇道:“你在干什么?猜汽车的颜色?”   路见星没搭理他,说下一辆车的颜色:“白色。”   盛夜行接嘴:“黑色!”   “灰色。”   “红的!”话音刚落,盛夜行看飞驰而过的车辆,又说:“我靠,还真是灰的。”   两个人在库房里猜了会儿车,路见星实在无聊了,挨着盛夜行又站了几分钟,终于没忍住仰起脸蛋凑过去,声音哑哑的:“亲。”   盛夜行瞬间像得了特赦令,撩衣摆就把校服脱下来,找了个桌子踩上去,再把校服甩起来蒙到监控摄像头上。   动作行云流水,一点儿不磨叽。   “……”路见星被惊得打量他几秒。   “我这一进屋就看好监控在哪儿了,可惜找到没死角,”盛夜行扯扯里面背心的领口,挑眉,“不然早亲你了。”   路见星白他一眼。   那你不早点。   两个人在库房的角落里搂着接吻结束,路见星浑身都是汗,喘得胸口校服拉链都在响。他蹲得腿麻,被盛夜行捞起来的时候还小声哼哼了几下,逗得盛夜行立刻又蹲下来给他揉小腿。   看路见星被吻得有点儿缺氧,盛夜行也怕他闷了,说:“不待了,砸窗户吧。”   “你知道。”   “我知道怎么出去……就想跟你多待会儿,我看你猜车也猜得带劲。要不然再猜会儿?”   路见星眉眼弯弯地:“好哇。”   盛夜行:“……”   于是,他又陪路见星在窗户口站了会儿,两个人才去选了凳子,把腿儿卸下来,拎着像钢管似的就往玻璃板上砸。他俩力气都不小,没两下就把窗户给砸了个窟窿。   玻璃碎了这就好办,盛夜行又去把监控探头上的校服扯下来包住手,把剩下的玻璃板给扳下来。   校园后操场地儿黑,也没什么灯,盛夜行撑着窗沿先翻下去,再站在窗户口伸手接路见星。   他本来以为路见星会有点怕,没想到路见星也学着他的样子翻窗户,特麻利地就出来了。   盛夜行正要带着他走,路见星还回头看一眼,“你校服,里面。”   脚步一滞,盛夜行趁机牵了路见星的手,冲人眨眼道:“不要了。”   夜晚的操场,安静。   盛夜行穿着件背心,拽了路见星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在跑道上,操场内照明灯很暗,夏夜的细雨过后,青草地溢出股泥土香气。   “现在能跟着我跑起来了?”   盛夜行边放慢脚步边笑,“我还记得你刚入学那会儿,走路都要我拿个树杆子给规范着,我在你旁边就怕你摔马路牙子下去。”   低头盯脚,路见星反驳:“没摔过!”   盛夜行又说:“跑步走路要看前边儿,越看脚你越紧张。”   “哦……”路见星说完,拽住盛夜行,绕到他身后将胳膊环上去,“背我!”   “行,以后你多提点儿这要求。”   简直求之不得,盛夜行半蹲下来,一撂挑就把路见星扛上背了,“搂紧,要是碰见老师……我就说你腿折了。”   操场灯越来越远,他们周围也渐暗。   路见星攀在他耳畔真诚提问:“为什么折了。”   盛夜行使坏捏了把路见星大腿根,笑道:“破窗而出!”   回宿舍已经九点。   盛夜行先把路见星送回五楼,再下楼去找顾群山。   在一楼自动售卖机买过汽水,盛夜行扔了一瓶给顾群山,扬起下巴道:“你仔细想想,最近学校里有没有谁说要找我麻烦?”   “说笑呢你,谁找你麻烦敢提前打招呼啊,”顾群山喝一口汽水,“再说了,谁敢找你麻烦。”   盛夜行抿了下瓶口,打量着说:“还真有。”   “怎么了?!”顾群山猛地起身。   “坐下坐下,先别激动,”把人拉回来坐下,盛夜行低声问:“今天路见星有和谁起冲突么?”   “没啊……”   顾群山回想一阵,猛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有个外班的,来我们班的时候起了点儿口角。”   盛夜行持怀疑态度:“口角?”   还能有人和路见星起口角?   “倒没吵起来,”顾群山拍拍屁股上的灰,“走,你跟我来,我知道是谁。”   顾群山认识的那人在二楼被找到,直接从寝室里叫出来的。   叫出来时,盛夜行也没多说什么,一垂眼就瞧见人手上的锈都还没擦干净,就让顾群山别动手。   对面一看这架势,有点儿怂了。   盛夜行又说,他们今天是把库房窗户都砸了的,这事儿如果往大的闹,说砸窗户的时候流了血受了伤……   顾群山看气氛烘托到位,趁热打铁,说还不快道个歉。   对方道完歉,这事儿暂时算了了。   临走时,盛夜行让顾群山先走,只朝对方留了一句话,别再找路见星麻烦,今天的事不会报给学校。   他爆发还好,路见星真玩儿命,谁也玩儿不过。   解决完事情回寝室,路见星床位上的床帘已拉拢了。   李定西正在洗衣房与枕套对抗,没在寝室里。   “对了,今天那个锁的事儿,有保卫科的人来找过我了,”盛夜行不自在地摸摸鼻子,“说是不知道里边儿有人,锁错了。”   路见星耳朵尖,也还没睡着正在等他,听这么一说,从床上把头探出来,应了声:“好。”   “行,乖乖等我啊,”盛夜行端起澡盆,“我先去洗个澡,你累了就睡。”   路见星说:“好。”   第二天一大早,盛夜行和路见星起早,去库房门口把昨天没搬完的东西搬到训练室。   库房窗户玻璃碎了一地,自然有人问责,盛夜行专门挑了下课时间找唐寒说明事情。他没有说被锁了,只说和路见星睡着了,醒了发现钥匙打不开门,没办法就破窗出去。   唐寒端着茶看他一阵,慢慢道:“要不是人班主任找我,我还真信了你。”   盛夜行怔愣,“您知道了?”   “昨下午最后一节课刚好是他们班,库房出事当然第一个找班主任。班主任今早去查监控,就看到他们班孩子了。”唐寒说。   “嗯,昨晚我找人聊过了,”盛夜行靠在办公桌旁,“这事翻篇儿。”   唐寒睨他一眼,“你说翻就翻?”   “别问责,也别跟路见星说,”盛夜行说,“过去了,没必要。”   拧起眉心,唐寒先心疼起俩孩子了,“怎么没必要了?万一那屋子不通风?万一玻璃划伤了?”   “路见星这种人,以后在社会上对头越少越好,”盛夜行说,“他需要善意,全世界的。”   还有我的爱。   唐寒一猜就是这理由,眼神闪烁道:“但你不可能永远保护他。”   “那我就……”盛夜行手上动作停了停,说:“尽量去永远保护他。”   “独立”对路见星来说是个陌生的词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比学历与外貌更重要的是社交能力。   唐寒迟疑一会儿,问他:“对了夜行,我想问你,你最近有没有感觉李定西有点出问题?”   “情绪上么?”盛夜行琢磨,“还好啊。”   “得有空带他去检查检查。”唐寒说。   “好,回头您跟他说就行。”   唐寒把茶喝完,轻柔道:“还有,冬夏估计下个月要转校了。”   盛夜行接水的动作明显停滞,没多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回答:“挺好。”   “不好奇自己什么时候能走吗?”唐寒问。   “不好奇,”盛夜行笑笑,“总有那么一天。”   唐寒:“那么一天远吗?”   盛夜行:“远吧。”   “大脑是最精密的仪器,半点出不得差池……在这种情况下,一点点的小错误都会引起病症,就比如我们常说的,抑郁症、精神分裂、双向情感障碍等等。”   话说了一半,唐寒伸手拍拍盛夜行的后背,叹息道:“没有人想生病……很多问题是生来就有的,也有后天的,他们无法选择。”   盛夜行说:“嗯,我们只是生病了而已。”   “对,”唐寒继续道,“包括正常人……他们在生活里也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和压力。他们也说自己‘抑郁’、‘躁狂’,甚至网络上经常会有人讲‘啊我自闭了’,这些都是世界所赠予人类的一部分:千奇百怪的情绪。”   盛夜行点头。   见学生不讲话,唐寒又强调道:“如何正确去面对自己的情绪,这就成了一生必修的课题。”   “控制自己很难。”盛夜行说。   “没错,很多正常的成年人都做不到自控,更别说你们了。”   唐寒揉揉额角,把办公桌上的茶端起来抿一口,“你的车,我再扣一个周。”   唐寒这句话的意思是“下周还你”,在盛夜行那里突然就被理解成了“再也不还你”。   盛夜行握紧拳头一直没吭声,手掌被掰开的时候,掌心红肿一片。   他略有些激动地和唐寒争执,说那是他一半儿的命根子,已经让扣走那么久不错了,要不是他愿意配合谁他妈都动不了他的宝贝云云,几乎做到了口不择言,刺得唐寒心坎儿上隐隐作痛。   明明刚才都还在说“要自控”。   等盛夜行冷静下来,他自个儿蹲在办公室阳台上,嘴里咬了根烟,看样子颓废得很。   唐寒心疼,恨铁不成钢似的在盛夜行旁边跺一脚:“你再这样,也得检查检查。”   “我没事……”盛夜行咬住滤嘴,“刚刚就没控制住。”   “还抽烟?”唐寒瞪圆了眼睛。   盛夜行仰起脸把烟给她看,“没点燃。”   才在办公室咬完烟没多久,学校里就又开始抓抽烟的学生了。   市二“烟枪”不少,经常聚集在各年级的各个男生厕所内,胆子大点的在天台,经常一下课,教导处主任去厕所一抓一个准。   最开始还看有没有烟雾,现在都学乖了跑去窗口抽,主任就干脆直接捉手指闻。   唐寒拿盛夜行没办法,只得拜托路见星监督。   她倒没说别的,直接在网上下载了一堆《吸烟的危害》之类的文章,图文并茂,拉着路见星讲了好一会儿,换回来路见星一个点头。   盛夜行被憋着戒烟一周,就在上学的时候拐到巷子里去和李定西点了小半根,你一口我一口就抽完了,再出巷子装作没事人,并且发誓再也不抽。   路见星拿着买好的包子馒头过来,学主任的样子,捉住盛夜行的手指就要闻。   手指还没凑上去,路见星过于常人的嗅觉起了作用。   “不,不自觉!”   扔下这么一句,路见星贴着墙根儿自己朝前走了。   傍晚放学回寝室,趁李定西不在,路见星跑到阳台上往下看了看后院摆放着的摩托车,眼里快冒桃心了。   盛夜行冷不丁从身后冒出来搂住他,在耳边说:“今天我抽烟,你和唐寒老师说了?”   “嗯。”路见星一动不动。   “可以啊路见星,会告状了,”把剥好的橘瓣塞人嘴里,盛夜行继续道:“你说,罚你什么?”   “罚?”咬得嘴里酸甜,路见星眯眯眼。   “你最怕什么?”盛夜行问。   “一天不和盛夜行讲话,”路见星恍然大悟,伸手指往自己唇角抹一把,“罚我一天不和盛夜行讲话。”   盛夜行赶紧说:“那不行!”   看路见星疑问的目光,盛夜行假装生闷气,转过脸怨念:“你帮着唐寒老师对付我,我心都碎了。”   那哪能是对付呢?   路见星伸手去捏捏他衣袖,表情挺认真:“想骑。”   “骑我的车?”盛夜行问。   动动嘴唇,路见星又说:“我想。”   盛夜行故意逗他:“那是我的摩托车,又不是你的。”   已经把思维理透,路见星掰掰手指,冲盛夜行眨眼:“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真的?”盛夜行反问。   “真的。”路见星确定。   “成,”盛夜行把摩托车钥匙在手里掂量几下扔给他,“那下回看见我妈……我舅妈记得喊舅妈。”   路见星:“……”   不是该跟着李定西他们喊阿姨吗?   盛夜行本来想顺口说“看到我妈喊妈”的,回过头来才想起自己孤家寡人一个,非要占路见星便宜就只能用舅妈了。 第74章 夏末   冬夏转学那天,市二迎来九月第一个周末。   夏天似乎是在逐渐退场,天气也凉快些。   再见面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几个哥们儿逃了课去宿舍陪他收行李,最开始还说说笑笑,收到后边儿大家都不吭声了,也不知道下次再相遇是什么时候。从出宿舍到把行李拖到校门口,冬夏顾着看脚下的路,喉咙哽噎,说不出口任何话。   班上同学来校门口送行的同学不少,大家议论纷纷,看上去很开心。毕竟能离开这个环境,说明冬夏恢复还算不错的,能够回到原本的生活轨道。   只要在慢慢变好。   他们就能看到希望。   冬夏的父母看起来喜气洋洋,不断地朝前来送行的老师们道谢,接着就是一些客套话,感谢几年的栽培什么什么的。   冬夏面无表情地在一旁没吭声,眼神全盯着站在人群之后的几个兄弟,挥了挥手。   这么多学生,就他一个人没穿校服,只搭了件短袖在身上。   他在阳光下暴晒了会儿,不知道是被刺着眼睛了还是怎么……   他偷偷侧过脸用手腕抹了下眼泪。   兴许是忘了自己没穿长袖校服,冬夏破涕为笑,用一种“再看老子揍你”的眼神又望向在围栏内盯自己的兄弟们。   展飞先“哎哟”一声,说:“哭什么,这是好事儿。”   “对,回去好好念高二,来年考个好大学,我们就是你学长了。”顾群山笑几声。   一辈子都别见我们了。   盛夜行心想。   他没这么说,只是把眼神落到冬夏身上,淡淡地接了句:“一个人在新学校好好的。”   “嗯……”   冬夏吸吸鼻子,将眼神挪到盛夜行身边的路见星身上,扒着围栏认真打招呼:“哎,见星儿!”   “啊。”路见星慌张着抬头。   “有缘再见了啊,奇了怪了,相比起这群兄弟,我还比较放心不下你,”冬夏勉强笑了,“不过有老大照顾你,我就不多嘴了。微信你加了吧?有空常联系!”   “好!”路见星声音奇大,“联系!”   盛夜行也点头,“你放心吧。”   展飞举起胳膊挥手:“不过在新学校出什么事儿还是得先找我们!”   “记得给我们打电话,”顾群山做了个接电话的姿势,“随叫随到。”   “好!”冬夏说。   说来奇怪,直到很多年以后,路见星都记得冬夏走的那一天。   冬夏穿了件专属于少年期的短袖白衬衫,转身上车,有树叶随风被卷进车轮下方,阳光倾泻满地,拢住他半张稚嫩的脸庞。   然后,冬夏关上车门。   也关上了他的小前半生。   冬夏走了之后,他们几个人安静了小半天,后知后觉地开始沉浸在名为离别的氛围里。   他们和一般孩子不一样,交到个朋友不容易。   他们被混乱地聚在一起,又被混乱地分开,从始至终浑浑噩噩,都没能彻底让自己做主。不过还好,都没变成在街口拐角大排档里骂骂咧咧的那类人,还心怀希望。   市二出奇迹,这句话在混乱中一直被坚信着。   课间,顾群山趴在座位上起不来,林听没办法,只得拖着他说要下楼跑步。   学校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要高三也去跑操,本以为逃过一劫的高二七班只得每天按时到位。   不对,现在已经是高三七班了。   同一个跑道,谁速度稍微快点儿慢点儿都不行一不小心俩班级就给怼上了,路见星不适合跑圈儿,就站在操场边的石台上观望。   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没有看人,看风景去了。   早晨阳光下的绿草地很漂亮,云朵变幻成各种形状。   七班领跑是顾群山,展飞又高,刚好是最后一排,回头就看到顾群山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笑出声了:“你还领跑?”   “嗯!”顾群山跑得气喘吁吁,“我们班前边儿不该是六班吗,怎么变成你们五班了?!”   “人不乐意挨着你们班。”展飞说话挺直,“我们班就当仁不让了!”   “放屁,明明是五班女孩儿爱喷香水,”挤眉弄眼的,顾群山用肩膀顶他一下,“你们班男孩儿故意跑慢点等着闻吧?”   “操,别乱说啊!”   “谁乱说了!”   “你说得跟个变态似的!”   展飞笑跳着跑开,边躲边喊:“哎唐寒老师!你们班领跑怎么爱找隔壁班吊车尾聊天儿啊!”   顾群山气得也笑了:“傻逼展飞,你他妈……”   高三学习时间紧迫,大课间缩短,普通班级还要上晚自习,盛夜行他们班就经常闲得没事儿做,靠班级门边上望风景,边望边喝汽水,一罐喝完扔进垃圾桶,转身潇洒离去。   偶尔有外班的女孩儿红着脸路过,也只敢有庄柔会停下来大方又主动地给盛夜行打个招呼。   庄柔有申请校篮球队的“经理人”职位,一来二去和这群男生来往频繁点了,和盛夜行偶尔也能搭上几句话。   盛夜行总感觉,这女孩儿也不是说不通的那一类,终于在一次周围暂时无人的课间把假装上厕所实意路过七班的庄柔拦下来,率先递过去一瓶葡萄汁。   手里拿着饮料,庄柔还没吭声,盛夜行先发制人:“柔姐留步。”   庄柔看了看四周没人,眨巴眼,悄声回应:“勇于追求。”   “我有主了,”盛夜行朝后退一步,“好好学习。”   一愣,庄柔拧开葡萄汁,没喝,继续聊四个字儿的:“我没听说。”   “真有了,”见说不通,盛夜行只得真情实感地添一句:“我们班的。”   这下庄柔像气球没气儿了,低下头嘀咕:“近水楼台先得月啊?不公平。”   盛夜行叹一口气,倒像真的惋惜:“说真的,都高三了,你我都少往篮球场跑。”   “我说盛夜行,你现在思想觉悟挺到位?”   “家里那位管教得好。”   庄柔往后退一步,伸手竖了个大拇指,握着葡萄汁瓶身倒了个谢,转头折返回去,朝自己班级的方向走了。   七班门口,盛夜行还没走,眼看着庄柔走远,觉得这丫头脑袋后边的马尾都快甩自己脸上。   下午还没放学,盛夜行就被叫去教导处办公室了。   主任还是那个曾经被路见星气个半死的主任,表情严肃,气度不凡,不凡就不凡在抓谁不好,偏偏要在早恋的问题上抓已经成年的盛夜行。   按理说,高三谈恋爱一般是管不住的。   主任先喝了口茶,气定神闲地陈述:“有同学反应你和年级上一位女同学关系不明朗。”   盛夜行吹了声口哨,背着手站得身型笔挺:“不认识。”   “我都还没说是谁,你就说不认识!盛夜行啊,你现在高三了!好不容易熬到高三,还早恋,毕业证不想要了?”   一顿连珠炮似的话语攻击完毕,主任又装作冷静地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好几圈。   盛夜行有点儿忍不了他皮鞋摩擦在瓷砖地板上的声音,咬紧牙关道:“主任。”   “干什么?!”   “您能不能别转了,”盛夜行手撑着桌面,“我难受。”   “你难受什么你难受!你们七班学生……”   一听要地图炮了,盛夜行猛地抬头盯住他。   大概是双眼发红的缘故,主任成功被唬到,一边说着“没大没小”,一边配合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盛夜行松一口气。   接着,盛夜行站直身子,说:“主任,第一,我没早恋,第二,我已经快十九了,成年人了,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任。”   主任一拍桌子:“十九也不是正常谈恋爱的……”   盛夜行辩论得字正腔圆:“国家法定结婚年龄二十二对吧,谈个三年再结婚刚刚好,怎么就不是了。”   “别跟我绕!”   很少亲自训斥这样的学生,主任慌得喝一口茶,“就你最会忽悠人。”   盛夜行唇角一勾,没忍住笑出来:“您错了,我们班李定西最会忽悠人。”   门口的偷听小分队不乐意了。   “操,怎么乱出卖人呢。”李定西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忽悠谁了我……”   从盛夜行被主任叫走开始,李定西就觉得事情不简单,赶紧喊上各位兄弟出来,说趁着要放学了,去办公室门口偷听一下。   偷听这种事儿他没少干过,挺多前线战报都是偷听来的。   见身边的展飞他们都默默当听众,不发表感言,李定西又忍不住道:“哎,要说早恋,主任怎么不抓我啊。”   展飞回头瞥他一眼,“你家早恋十八岁?和谁?”   “二班那个。”李定西说。   “谈了?”   “也还没。”   “哦,搞暧昧。”展飞得出结论。   李定西最不喜欢优柔寡断了,差点儿肘击过去:“别污蔑我!”   “别想女人了,”展飞捅他一下,“影响发育。”   李定西立刻做无辜状,“谁想了!再说了,我成年了。”   “男人是要发育到二十二岁的,小心长不高。”展飞往他脑门儿敲两下。   被敲得“哎哟”一声,李定西摸摸自己脸蛋:“脸好看就行了。”   屋内。   “主任,”盛夜行终于受不了主任毫无意义的碎碎念了,“今天的早恋教育就停止在这儿,您看成么?”   “我什么时候停,需要你来指教我?”   “不是,青年少吧都有一根反骨,您再多说几句,”回头朝办公室门抬抬下巴,盛夜行挑眉道:“门外那群人就也想搞对象了。”   展飞听得仔细,刚好听到主任皮鞋发出的脚步声,瞬间带着人朝旁边教室的门框那儿一躲:“我操!”   “老大这招杀敌一百自损为零啊,”李定西悄声冷静分析,“转移火力了。”   展飞一耸肩,“他是怕情绪上来了说漏嘴。”   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就开了。   盛夜行满脸阴郁地从内走出,站在走廊上张望了几秒,回头关上办公室门,直直走向兄弟们藏身的地方,勾了勾手指。   他也没向以前那样说明情况,只是在展飞和李定西额头上各点一下。   “听见没,别早恋。”   说完,盛夜行有点儿愁。   高三还有一年,他和路见星这么黏下去也不是办法……万一哪天被发现了怎么办?   得想想后路。   因为特殊身份限制,他和路见星虽然成年了,但很多事儿还自己做不了主,还没有完全独立的能力。   “怎么了?”展飞问。   “没事。”盛夜行说。   “没事就行,哎老大,”搓搓手,李定西凑上去,“上次见星儿拍的你那张摩托机车照,我拿去po了条微博,转发还挺多的,好多人私信打听你呢。”   盛夜行皱眉,“没泄露隐私吧?”   “那到没有,有分寸的。”   说完,李定西满眼期待,“我想请你和见星儿吃饭!”   不吃白不吃,盛夜行点头应下来,又摸摸自己引以为傲的下颚线,小声说:“原来长得帅真的可以当饭吃。”   正好,摩托车钥匙到手了,吃完饭带路冰皮儿私奔去。   不对,兜风去。 第75章 水   拿回车钥匙的第一个周五下午,盛夜行就载着路见星去跑了一趟车,顺带还在学校附近发现一个新修的湿地公园。   按照公园简介说,明年还会放几只黑天鹅来。   因为发现了好地方,所以盛夜行在周六叫了一群人一起去转悠转悠,说高三压力大,多放松放松。   他们去湿地公园待了一下午。   傍晚落霞漫天,远方烧出淡红色,盛夜行骑着摩托载了路见星,两个人在公路“非机动车队”的最前端狂轰油门,后面尾随了一串骑共享单车的弟兄。   骑摩托路过街道上小商铺,暖风熏人,路见星趴在盛夜行后座上昏昏欲睡。   困意再重,他也知道要抱紧身前男人的腰腹。   这段时间内,路见星逐渐地愿意去观察周围环境,奇怪新颖的物件也常吸引他的注意力,偶尔看街头小孩儿抽塑料陀螺,一看就是到天黑。   他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爱躲在大人的腿弯后,看同龄的小朋友玩各种玩具、各种互动。那会儿不同于九零年代,已不再玩儿军旗、跳房子了,倒还挺流行“东南西北”、吹肥皂泡、翻绳等等。   路见星肢体能力稍弱,也参与不了集体互动,就站旁边看着。   久而久之,他只对那些他能近距离观察的小游戏记忆深刻。   “东南西北”是他本来想折个给盛夜行玩儿一下的,结果攥着纸在桌上趴了老半天,忘了。   摩托车路过人多的街道,速度渐渐慢下来。   怕路见星摔下去,盛夜行还是选择了拿校服外套把他从后腰围到身前,再拿校服袖口打个结。   远看上去有点儿像当爸的背了个小崽子。   这样是挺安全,但总把路见星勒得慌。   他把手放在袖口拧结上,不舒服地哼哼几声,摸摸盛夜行汗湿的背,正想说话,视线就被街道两旁一些微光所吸引。   他注意到商铺门前斜挂的镜子,扯了扯盛夜行的短袖衫,问道:“镜子,干什么的?”   盛夜行觉得“辟邪”两个字给他讲不通,整理了一下词汇,道:“镜子能改变光的方向,这个摆放是特别有讲究的。他们这么挂,应该就是逢凶化吉,转危为安,能让不好的事儿都变没有。”   听得懵,路见星还是重复一遍:“镜子,干什么的?”   盛夜行一叹气,说:“照的。”   路见星“哦”了一声。   本来他们想早点儿回宿舍休息的。   但是,夏末的夜晚太危险,四处都是烧烤摊。   不约而同地停下车来撸袖子开干,一群长不大的男孩儿回寝室时,时间已经过了夜里的查寝点。   唐寒接到张妈电话,一声令下抄三遍《市二学生守则》,领头的抄十遍。   第一条就是:1.特殊班级的学生不得晚归。   唐寒说就这一句,盛夜行这个领头的抄五十遍!   盛夜行虽然生在新时代,但也会买很多根笔芯并在一排握着抄这种小把戏,没一会儿就抄送完毕。   路见星握笔稍微困难些,还是低头用一只笔杆一笔一划地写。   字不太好看,但很认真。   抄完《市二学生守则》,路见星把放桌上一直没怎么用过的镜子挂在床边,吓得李定西够呛。   常人都知道镜子不能对着床,李定西也怕有什么脏东西跑出来。   李定西问他想干嘛,路见星还说:“方便照。”   “……”李定西做了一番心理斗争,说:“见星儿,我们打个商量,每天晚上我睡觉就把这镜子翻个面,早上再翻过来,成吗?”   “为什么。”   “因为……”李定西喉头哽咽,“我害怕。”   路见星也小小地纠结了一下,最后做出让步:“好。”   周日,九月的天空烈日炎炎。   湿地公园附近有新开发的楼盘,各种乱七八糟的产业链也就兴盛起来,盛夜行骑摩托兜风,看这街上一路全是小吃,油烟呛鼻,火星四溅,道路也被乱停放的车辆挤得水泄不通。   城市的拥挤总能给人窒息的感觉。   路见星戴了头盔还戴口罩,露一双眼出来东张西望。   今天他和盛夜行出门没带那几个小尾巴,选择两个人单独出来晃悠晃悠。   李定西说,这周的“秋老虎”是最后一次来了,得好好享受阳光,夏天真快过去了。   “哎哟,看着点儿路。”   一个手里拎蒜的大叔从摩托车前过,惊得盛夜行一踩刹车,拿脚点了点地面,点头道:“您先走。”   大叔皱着眉从摩托车侧挤过去,手上的豆浆又砸下来溅了一地。   “妈的!”他愤懑地骂一声,把满腔不快挂上脸,瞧了眼路见星露出来的眼,又瞪住盛夜行:“毛都没长齐就骑摩托了!挡路!”   路见星:“……”   他被喷得有点儿懵,侧过头来看这位大叔。   “喂,”还不等路见星理解大叔的话,盛夜行伸腿点住地面,单手扶住摩托,另一只手拨开头盔面罩,压低了眉骨,“长没长齐,要不要试试?”   说完这句,盛夜行的眼神变得更狠了些。   就吓唬人特别管用。   因为早晨行人多,所以盛夜行骑得慢。   炫酷的重型机车把手上还挂了袋红豆红糖花卷。   “不,不计较了,”大叔知道自己碰上硬茬子,选择身退,“现在的小孩子事儿怎么这么多,我走了……”   他边说还不忘占便宜,伸手去抹盛夜行松开的那只把手上挂的花卷。   路见星竖着耳朵在听。   接着,他感觉整个摩托车车身一震,盛夜行似乎是摁住了什么东西。   “我的。”盛夜行说。   “也是我的。”路见星认真跟嘴。   “噗。”盛夜行没忍住笑出声。   把花卷重新挂好,盛夜行伸腿去踩油门。   摩托车发动的动静大,方才安静下来的小吃市场重新被带动了气氛,又热热闹闹起来。   发现没好戏看的大人被摩托车声浪惊得作鸟兽散,旁边几个四五岁的孩子依旧端着粥和玉米,以好奇又艳羡的目光打量盛夜行的猎路者。   一路骑出街道,路见星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不太习惯被那么多人注视着。   “为什么,”路见星歪了点头,攥紧盛夜行后背的衣料,缓缓道:“不,给他?”   “谁?”盛夜行没听清。   “大叔。”   “我很讨厌不劳而获的人。”   “不劳而获。”   “对,就是什么都没做,却想要去得到的人。”   “哦——”得到答案的路见星拖长尾音,兴奋地继续道:“花卷!”   “对啊,花卷,你喜欢吃的味道,”盛夜行也迎着风笑,“我大清早跑了好几家早餐店才买到,怎么能别人说拿走就拿走了。是吧?”   路见星在身后乖乖点头:“嗯。”   盛夜行发现了,如果常常用疑问句结尾,路见星会比较爱回应一些。   到了湿地公园,路见星率先跳下摩托,再自告奋勇地要把盛夜行从车上抱下来。   两个人一起在窗口买了学生票,排队期间一人一口,把红豆花卷给吃完了。   路见星咬一口就喊一声甜,齁得眉眼弯弯,喜滋滋的。   过了安检口,迎面就是个小岛环湖,环湖绿道上能骑自行车,湖里边儿也还能划船。   为了避免路见星平衡力不够,把自己一头栽进湖里骑成水上漂,盛夜行否定了前一种活动,理智地选择第二种。   “哎对了,”买完船票,盛夜行说,“最近我怎么没见着你点痣了?这小习惯戒掉了?”   路见星听懂了,手在衣摆犹豫半晌,突然把衣摆捋开,匀称结实的腰腹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像个急不可耐的帅哥暴露狂。   盛夜行急得猛侧身一挡,捏住路见星的脸,故作凶狠道:“你干嘛?!”   “点点。”路见星说。   盛夜行问:“什么?”   “点啊,”像是不管盛夜行拉不拉得住他了,路见星又卯足劲儿把衣摆捋开,指了指自己小腹上的口红印:“这儿了。”   盛夜行一低头,见他小腹上有一点浅淡的红圆印。   这是什么?   这绝对不是红笔涂的,倒像是拿口红点了一个实心圆。   口红?   操?   哪儿来的?平时也没看路见星和什么女孩儿接触啊。   盛夜行伸胳膊就钳制住了路见星,“老实点儿!”   路见星:“?”   审犯人?   像是有点吃飞醋,盛夜行又不愿意承认,换了个方式问:“怎么想起来用口红点在这儿了?”   路见星和他对视了几秒,“大的开心。”   因为距离太近,他说这几句话时,声线压得低沉。   盛夜行这才听出路见星的嗓音有些发哑,应该是这几天玩儿得太疯了,叫的。   要换做大半年前,盛夜行绝对不敢相信路见星也会有嗓子哑的时候,还是因为用声过度。   记得昨天他们一群人在路上撒野的时候,骑自行车领头的展飞率先扯嗓子吼了句:“每当夏天我吹着温暖的风①!”   李定西也跟着喊:“吹着温暖的风!”   顾群山喊:“温暖的风!”   路见星跟不上节奏,就靠在盛夜行背上懒懒地跟着嚎:“风!”   盛夜行听得快要笑死,都快忘了下一句是什么。   他只记得歌词里依稀有一句——   年少轻狂的爱能多久。   歌词另外写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们的答案是很久很久。   展飞嘲讽了一遍他们都不会唱这歌,接着又唱下一句。盛夜行没注意听,听了个七七八八,是什么什么爱得洒脱。   他那会儿想着想着,脚下踩油门的力度都变大了点。   思绪回转,盛夜行耐心着继续追问:“什么大的?”   路见星没吭声,看风景去了。   这下更需要耐心了。   盛夜行喝了口矿泉水,理了理路见星说的话,打定主意之后才开口:“你的意思是,脸上的红痣很小,但在腰上用口红点一个印就是大快乐,对吗?”   路见星“啊——”了好一会儿,才扭过头盯住盛夜行,“嗯。”   阳光映在路见星眼里,亮闪闪的。   盛夜行忍不住问:“那口红是你借的?”   “嗯。”路见星答。   “哪儿来的?”   “二楼。”路见星重复一遍,喊麦似的,“二楼!”   他这么一说,盛夜行才想起来他们男生宿舍二楼有个小学弟,之前开学因为爱穿粉色的衣服、还会化妆,在校园里“小火”过一阵。   盛夜行深吸一口气,“他怎么样?”   路见星毫不犹豫:“很好。”   “你去借口红,是去了他的宿舍里对吗?”盛夜行很好奇路见星的看法,“看到他挂着的裙子了吗?”   那位学弟的裙子还被同寝舍友拍到往上嘲笑过,照片都传到他们高三这儿来了。   路见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得这么详细,但还是点点头。   盛夜行迟疑一阵,不知道该不该去试探路见星的观念,“学弟化妆、穿裙子,你觉得怎么样?”   “漂亮。”路见星说。   “嗯,”盛夜行点点头,仰起脸笑,“我知道了。”   幸好。   身后有人骑着自行车一闪而过,路见星微微侧着头,刘海被风掀起一撮。   他正发呆,突然听到不远处的人工湖里有什么动静。   沿路的湖水波澜四起,层层漾开。   “救命!”远处有人喊。   盛夜行皱着眉朝湖那边的方向往一眼,“怎么了?”   “……”   路见星定定地站着,听周围几个人也惊慌地叫喊起来:“有人落水了!救命啊!有人快要淹死了!”   路见星没挪步子,像感觉不到任何。 第76章 颁奖   盛夜行拖着路见星小跑到湖岸边的浅滩上。   环湖公园里的处处树梢被风拨动着,偶尔有树叶落至湖面。   路见星的注意力变得出奇专注,像再也接受不进任何。等他反应过来那些尖叫声和呼救声代表着什么之后,他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才抬起头朝湖里望。   “救命!”   “有人掉水里了!”   整个过程不超过两三分钟,但路见星的慢半拍刺得盛夜行眼睛有点儿疼。   盛夜行已经把上衣脱干净了,正在低头解裤腰松紧带。   他扶着路见星,也没多说话,边解带子边脱鞋,“等我一下。”   正一个箭步要蹿出去,路见星突然拽住他的手腕不放,晃了晃头,声音略微发哑地问:“干嘛。”   “游个泳,”盛夜行摸不清他的“范围”在哪儿,“捞个人。”   路见星松了点儿力气,眼睛红红的,还是不放。   旁边围观群众看热闹不怕事儿大,喊起来:“哎呀!松开呀!”   “坐船!对,对,先坐船过去!”   “松开啊小弟弟!要死人了!”   “死人”这两个字又一击即中地刺激到路见星,他猛地收紧力道,目光冷冷的,越过人群穿过盛夜行,不知道在看哪里。   “放松,我很快就回来。”   盛夜行完全可以甩开路见星再跳下去,但他还是心软地停了几秒,再一狠心,用另外一只手把路见星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再不放要沉了。   掰开之后,腕子上发红的指痕清晰可见。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湖边能下水最近的地方,有几个不敢下水的小伙子七手八脚地把船只推过来,“这儿这儿!”   一群人慌忙地划船过去太慢,盛夜行看船差不多走了几米就站起身。   他把船当一个跳板似的,直接把船头踩稳,抓起船桨就朝落水者那边递过去:“抓这儿!”   船上另外的热心群众急得满头大汗,“操,弟弟你看看,人还有气儿吗?!”   “成,我看看。”   再定睛一瞧,盛夜行发现那人被水淹得只剩个发顶。   盛夜行回头朝岸上望一眼,“扑通”一声跳入水里。   已经是秋季,湖水冰凉,底部却向有一股力量托举着他向前进。   前一秒,他听见岸上路见星失控地尖叫——   “啊!”   那个分贝,比第一次李定西差点儿被开瓢时的尖叫还高。   盛夜行水性好,童年时常在运动场上、院儿里以及游泳馆混大的,救生知识也学过一些。   他拽住落水者的胳膊,再从后把人往上一提,钳制住前胸,先把人头部拽出水面。   “船桨,船桨!”船上的人朝盛夜行递桨。   “拖!把他们往回拖!”船上的人又喊。   盛夜行胆子再大也有分寸,小心翼翼地抓住船桨不敢乱动。湖水淹没至他的肩下,怀里搂着的落水者看起来三四十岁,呼吸微弱,眼睛已经被不太干净的湖水糊得睁不开。   不到十分钟,盛夜行和热心群众拖着落水者到岸上。   围观的群众里有医生,捋起袖子就凑过来了,盛夜行侧身让开,第一件事就是回头去找路见星。   盛夜行这会儿全身上下全部湿透,耳廓里也滴着水,光着脚往前跑一步,地上就多一个湿印。   不过他也顾不上了。   只是救人而已,路见星的尖叫声让他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哎,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   盛夜行张开双臂把路见星抱住,安慰地拍拍背,“对不起啊,这次我没说明白就跑了。”   “没事。”路见星闷闷一句。   脸贴在盛夜行前胸上,路见星动动鼻子,注意力被转移得飞快,“好臭。”   这水太腥了。   “我先把衣服穿上,”盛夜行低头去捡衣服,“穿好我们就赶紧走,不然又上个新闻什么的,不低调。”   路见星把裤子递给他:“嗯?”   “什么市二高中生奋不顾身勇救落水大叔……”盛夜行说,“改明儿学校得给我戴个大红花了。”   “哈,哈。”路见星很配合地笑了笑。   “笑得这么勉强。”   “哈哈!”   “……”盛夜行憋着笑把衣服穿好,抹了把脸上的水,朝路见星放电:“穿好了,跑吧?”   太阳还未落山,盛夜行一脸湿漉漉,轮廓被光映射得发亮。   真帅啊。   路见星想。   看这“没心没肺”样,路见星心里像哪一处变得软软的。   拽着路见星挤出人群,围观的人似乎是没注意到这两个孩子先跑了,还有人喃喃自语道:“哎,落水的还没醒呢,是不是被岸上那孩子给耽误了,弄死不让他哥下去救人,自私的呀……”   另外一位插嘴道:“就是啊!人命关天这种事,几分几秒精密得很呢!”   “闭嘴啊。”盛夜行狠瞪一眼过去。   第一反应是把护着路见星肩膀的手往上挪,捂住他的耳朵。   盛夜行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撞开了这位挡路的群众。   带着一身水回到停摩托车的地方,盛夜行自暴自弃地摸了根烟出来,咬住。   他很想发脾气,但都忍住了。   可他现在被气得手抖,打火机都按不下去。   “来。”   坐在后座的路见星出声,夺过他手里的打火机,按出一簇小火苗,挑眉重复道:“来。”   阳光没那么强烈了。   环湖公园门口没多少人,大路前空出一片地,路见星正坐在后座给盛夜行点烟。   盛夜行微微侧着头,鼻梁硬挺,睫毛湿润,后脑勺发茬还在滴水。   他“啊——”地一声放松全身心,狠吸一口烟雾,嘴角勾起来:“你,不是不让我抽烟?”   “嗯。”路见星应一句。   “镇定,这样会让我镇……”   盛夜行话还没说完,路见星伸胳膊勾住他的后脖颈,就着点烟的姿势在盛夜行唇上烙下一个吻。   垂下眼,路见星被领口被风吹得翻飞,硬凹出一种颓败的美感。   “这,才镇定。”他说。   “……”   盛夜行定定地看着路见星,舔了下唇角。   被窝不是青春的坟墓,烟草才是!   再也不抽了,谁抽谁孙子。   他想。   回去学校宿舍不到一天,电视台又开着小面包车来了。   一群工作人员牵着话筒线、反光板和摄像机,逛菜市场似的挤入高三七班,最后将目光锁定在最后一排趴着睡觉的盛夜行身上。   路见星见状,表情冷酷地往盛夜行头上盖了本摊开的教科书,踢了踢顾群山的凳子腿。   112呼叫113,请求掩护!   请求掩护!   顾群山心领神会,坐直了身子,挡了盛夜行大半边。   等这群人走近,路见星才慢吞吞地说:“看书睡着了。”   在前座没憋住笑的顾群山补充道:“我们大哥学习特别辛苦,争分夺秒的,这一下课就睡了。”   路见星看了顾群山一眼。   其实都睡了一上午了。   虽然说药效带来的“肥胖”能让盛夜行用运动去抗衡,但嗜睡让盛夜行不得不屈服。   “大课间再找他吧,”顾群山当起了新闻发言人,“我们都叫不醒他的。”   路见星在一旁配合点头。   等到学校颁奖的当天,盛夜行都没搞明白为什么电视台的人能找到他。   明明那天已经跑得飞快了。   学校在一周一次的全校大会上给盛夜行颁了奖,盛夜行也在全校师生面前“声情并茂”地阅读了一遍德育处老师写的发言稿。   他念一句,校队那群臭小子就疯狂鼓掌一阵子,搞得校长好几次夺过话筒大喊“安静”。   在第六次警告时,李定西终于止住了带头喝彩的动作。   “在老师们的教育下,小小的我才得以成长,如果有下一次,我也会……”   盛夜行念到此处,停顿了一下。   他想起路见星的尖叫声,突然有点儿念不下去。   路见星还在现场呢。   自己的爱人要是听到“我也会奋不顾身地去救”会怎么想?要是普通人,可能会理解这样的做法,但是路见星不一样。   人类的大脑精密无比,任何环节出错都马虎不得,而路见星偏偏又是这种出了错的。   盛夜行抖了抖发言纸,把这句含糊过去,直接跳到最后:“感谢老师,感谢父……”   他又卡住了。   “感谢付出过又不计回报的兄弟们,”盛夜行直接说,“没有你们的陪伴,我就没兴趣去游泳,更学不会救人。”   底下同学们像是被逗笑了,李定西边跳边喊:“不客气!”   校长皱着眉维护秩序:“安静!”   盛夜行停顿了几秒,又落了句:“感谢路见星。”   高三七班的人全往路见星这儿望。   “是他给了我这次行善积德的机会。”   可是路见星正低头看自己的掌心纹路,也没抬头,他已经能感受到别人的注视了。见他没动作,大部分同学又把脑袋转了回去。   下一秒,全操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都是为了盛夜行。   路见星嘴角一翘,笑容幅度很小。他心里软乎乎的,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不客气!   当天下午,李定西被喊去了办公室。   第二天上午,唐寒的课全部由季川老师代上,传闻说是带李定西去医院检查了。   下午,唐寒带着面无表情的李定西回了班上,让顾群山他们几个帮李定西把课桌书包都收拾一下。   路见星刚睡醒,揉了揉眼,再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盛夜行:“?”   见过许多中途转校或者直接转院的同学,盛夜行看唐寒的表情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   “完了,”他把板凳坐好,趴下身子低声道:“有其他症状了。”   “啊。”路见星发出单音节。 第77章 破绽   一下课,顾群山等人迅速地把李定西围起来,都特别自觉地没有多问。   顾群山开口,也只是问他要不要喝点饮料,李定西说想喝甜一点儿的牛奶。   盛夜行说我翻墙去买。   没半小时,盛夜行从后操场那边的砖墙后拎着一大袋牛奶回来,给每个兄弟发了一袋。   盛夜行左手插吸管喝奶,右手捏着烟,眉头皱得紧紧的,被尼古丁味哽得喉咙发痛发涨。   路见星没说话,拿出手机在备忘录上打字——   抽烟没?抽了。   盛夜行把烟灭了,抬眼道:“说吧,你去哪儿。”   李定西咬断吸管,把断在嘴里的那一截塑料在舌尖弹吐出来,恹恹道:“精神病院。”   “……”顾群山沉默几秒,“你到底怎么回事?”   “双向,”李定西苦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盛夜行:“这么突然?”   李定西:“嗯。”   “好吧。”盛夜行点头,“还能在寝室待多久?”   “下周走。”   “为什么一定要去里边儿待着?”   他们这群人,平时说医院都很敏感,老神神秘秘地讲“里边儿”,一来二去就习惯了。   盛夜行也把吸管抽烟似的叼上,叹了一口气,继续问:“医生叫的还是你自愿的?”   “我自愿的,”李定西垂着头,“我现在这状态也没法学习,得吃药,得跟和我一样的人待在一起。”   展飞提问:“为什么?”   “去和他们待在一起,或许我会觉得我那点烦心的破事算什么?”李定西说,“这样或许会心情好一点?”   盛夜行点点头:“先去待着吧,舒服了再回来。生个病也没什么,别被它打败了。”   病痛、外人所看见的可怜,都是他们需要经历的,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走过的路。唐寒在开学第一天就告诉过他,如若甩脱不了,那就坦然面对。   控制情绪、控制思想,让对苦难的怨念化为斗争的勇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人生。   就经常想——   这个被摧毁的人凭什么是我?   对,不能是我。   每一天都有新的奔头,就有将自己治愈的可能。   他把烟头在脚下捻碎,又用纸巾包着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这一次短暂又匆忙的兄弟聚会将要散场。   李定西喝完最后一口奶,把目光投向默不作声的路见星,故作轻松道:“见星儿,你有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路见星笑了,然后沉默。   “算了。”   李定西突然悲从中来,摇摇头,想伸手让顾群山扶一扶自己。   “好起来。”路见星突然将音量提得很高,又笑了,“一定!”   看路见星弯弯的眉眼……   李定西有点想哭。   离李定西离开还有几天时,路见星把头像换回了小话筒。   盛夜行头像还是那“黑夜里的一颗星”。   竟然都说清楚了,李定西也不再抗拒在兄弟们面前吃药,每天乖乖按时服药,吃完就坐在座位上拿手机出来打游戏,边打边和队友连麦对喷,没事卖个萌,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问题。   日子平缓,只有李定西知道他即将面临人生一大转折。   在大多数人的生命里,重要的时刻总是悄无声息,安静得让人感受不到转变。   招飞初选开始,展飞一大早就要被家里人接走。   李定西还没睡醒就被展飞叫起来,一脸懵逼地坐在床上。   展飞伸手敲了敲他的床边挡板,小声道:“我就来给你们道个别,我得去体检了。”   李定西清醒一点了,“这么快?去哪儿啊?”   展飞挠挠头,“什么航空医学体检中心……”   “查什么?”   “耳鼻喉、眼睛什么的,”展飞咬着包子,“你继续睡吧,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所以没叫醒夜行和见星儿。听说你今天也要走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你一面。”   李定西笑起来:“有空来医院看我吧。”   展飞点头:“一言为定!”   李定西:“一言为定。”   “祝你成功,”李定西坐着挥手,“我能不能吹牛逼说我有个哥们儿开轰炸机就靠你了。”   展飞:“轰炸机没有舰载机酷。”   李定西:“都行吧。”   “那么,”展飞回头给了个眨眼,“我能不能吹牛逼说我有个兄弟在精神病院当大哥大也就靠你了。”   宿舍门悄悄关上,李定西往后一栽,倒在枕头上,哼哧哼哧喘气——   好难受啊。   下午,季川和李定西的家里人带李定西去医院体检。   李定西一被接走,拿着木雕小摩托在课桌上定点转圈的路见星停下动作,一个人趴在桌子上思考了很久。   他玩儿了木雕玩儿瓶盖,最后把瓶里的饮料一口气全部喝光,轻轻打个隔,哼了几声小调,剥开一颗薄荷糖塞嘴里。   盛夜行看他把试卷都写完了,也没多说什么,继续低头看书,另一只手放在路见星大腿上。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地耍流氓!   路见星抄起笔,在纸条上写两个字:沉闷。   “夏天沉闷吗?”盛夜行抬眼问。   “夏天不沉闷。”路见星想了想,如此回答。   “那什么沉闷?”   “心里。”   盛夜行松一口气,心里又有点儿窃喜,“意思是你看李定西走了,心里很不舒服,是吧?”   路见星没回答,转过脸继续玩儿木雕摩托去了。   “……”   盛夜行突然听路见星嘀咕了一句什么。   “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没一会儿,路见星又嘀咕了,盛夜行还是没听清:“你说什么?”   路见星:“没什么。”   盛夜行:“……”   路见星不搭理他,照葫芦画瓢似的,学着盛夜行那天的语气小声道:“感谢路见星。”   “哈。”盛夜行笑一声,心里烫得发涨。   这么可爱干嘛啊?   晚上回寝室之前,盛夜行拉着路见星在回去的路上买了点儿辣卤。   路见星洗澡,盛夜行也挤着进去洗,洗完出来满头大汗,路见星觉得自己的澡都白洗了!   辣卤才咬了没一口,盛夜行就特别放肆地按着他肩膀凑过来,“今天李定西不在寝室。”   路见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李定西下午体检去了,叹一口气。   以后都不在了。   “还会叹气了?”盛夜行失笑,拿过李定西没喝完的果酒瓶子灌一口。   喝了没几口,盛夜行就把路见星抵到墙根儿坐着,自己低头捋衣服。   他从书包里摸了根不知道哪儿买的口红递给路见星:“给我涂。”   路见星震惊了:“?”   “涂一下!噢——”盛夜行抬起脸做口型,“是这样吗,会不会方便涂一点?”   路见星笑不出来了,瞪着眼答:“谁知道!”   盛夜行噘着嘴,眼神还酷酷的:“麻利点儿。”   要是让那群孙子知道自己逼着路见星给自己涂口红,得笑到断气。   口红涂完,盛夜行继续扒着路见星的衣摆把路见星推倒,低头捋开衣摆,对着小腹处深深地印了一个唇印。   路见星:“!”   “想要大片的红色,以后找我给你亲,”盛夜行从他稍稍有轮廓的腹肌上方抬眼,“不用口红也行。”   吻痕能种在小腹上?   不知道。   得用实践证明!   两人双双蹿上床,放下了床帘。   拉好床帘,盛夜行一回头就看路见星正躺在床上,眼神干净纯澈,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在说什么。   这种“干净”让他又心疼了。   相比起最开始的“呆滞”,已经好了很多。   “我说,”盛夜行拉过被褥,缓缓躺下,“我本来这辈子打算一个人过的。就想着也不去祸害谁了。”   路见星:“哦。”   盛夜行补充:“但谁让那个人是你。”   “祸害。”路见星说。   “我和你就不叫祸害,叫互相救命。”   回想了一下那天落水的人在水里扑腾的样子、叫喊的语句,路见星开口:“落水?”   “嗯,”盛夜行靠近点儿用鼻尖顶他下颚,“我的第二次生命是你给我的。”   “为什么,这么说。”   盛夜行突然顿住动作,低低地笑几声,悄声道:“在我的世界快要崩塌的时候,我也愿意为了你再努力一把。”   路见星有点儿被震住。   再怎么“两耳不闻自己事儿”,他也被震住了。   他感觉对方的这一句话像一只滚烫的手渗入自己胸腔,将心脏抓得又痒又热,热到鼻腔都在冒气。   怎么就那么想掉眼泪。   两个人一路扶持确实不容易,但他们是处在这么一个环境,多大的困难和挫折都觉得正常,只要“活着”就行了。   可是明明和他们同龄的孩子正在努力考大学、在手游上打得火热、在篮球场肆意挥洒汗水,前途无量,对未来憧憬无比。   但他们什么都没有。   只有黑暗里,属于对方的一双手。   路见星忽然想起无数个相拥入睡的夜晚,盛夜行总是看着自己先睡了再睡的。   那每一晚的盛夜行,看着寝室窗外的点点光亮,会不会有想去触摸的冲动。   趁路见星发呆,盛夜行的手在路见星腰上不听话地乱摸,摸得路见星直接屈起手肘往后捅向盛夜行小腹,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今天折腾得够累了,也没买套。   算了,熄火。   盛夜行讪讪地回抱住路见星,瞎亲几下,努力把心底那点儿小火苗给压下去。   果然,秋天是个让人忧郁的季节。   抱着东滚西滚瞎闹腾了一阵子,盛夜行被路见星的劲儿折磨得气喘吁吁。   他捏住路见星的脸,威胁道:“叫大哥哥。”   路见星困得不行,匆匆就范:“大哥哥。”   “这就对了,”盛夜行坏笑,“不但大,还是哥哥。”   路见星:“……”   “再叫一次。”   “……”   不叫了!   “本来也是哥哥,”盛夜行搂他,“以后就叫‘夜行哥哥’,行不行?”   正要回答,寝室里出现了一个突兀的人声:“老大,你别让人满足你的恶趣味行不行?”   盛夜行听出来是顾群山,立刻反应过来,“才进来?”   不是锁了门的吗?   门锁坏了?   顾群山声音有点发抖:“嗯,刚进来。你给谁打电话呢,还‘夜行哥哥’?”   “给我妹,”盛夜行检查了一下床帘够不够严实,“有事儿吗?”   路见星捂着自己嘴,已经学会了不吭声假装不存在了。   把买好的可乐放在桌上,顾群山朗声道:“李定西说下周可以去看他,说给你发消息没人回,拜托我转告你一声。”   “知道了,”盛夜行说,“你回去休息了吧。”   关门声起,盛夜行把床帘捋开一角。   没想到的是,顾群山还没走。 第78章 眼泪   宿舍内漆黑一片。   顾群山站在床下面发愣,手指紧张地贴紧裤缝,而盛夜行和路见星都在拉好床帘的床上。   整个空间内鸦雀无声。   盛夜行一时不知用什么词语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只感觉脖颈像被谁掐得很死,一切变得困难至极。继展飞之后,顾群山这突如其来的一手打得他措手不及。   路见星衣领和发丝凌乱着,却没乱过他的呼吸。   顾群山呼吸声很重了,“……”   “怎么不走?”盛夜行伸臂把捋开的床帘又拉回去。   “……”顾群山还是没吭声。   “群山,”盛夜行眯起眼,“你慢慢回答我。”   说不怕被发现任何端倪是不可能的,但这一天总会来。   顾群山把门关上,人又不出去,无非是想知道接下来在这间房里会发生什么,想知道事情是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我,我早就进来了。”顾群山的声音仍带颤动。   他觉得后背又冷又热,四肢僵硬到难以动弹。一时间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盛夜行“哦”一声,说:“我锁了门的。”   “定西说,说,”顾群山哽住,“转两圈外锁,扶手往上提一把,锁就能开了。”   “……”   “夜行,对不起。”   “没事,”盛夜行镇静无比,“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啊,哦,好!”   言语慌张,顾群山还没能冷静下来。他七手八脚地去掰动宿舍门扶把,逃也似地出去了。   太乱。   太夸张。   临出去前,他止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   楼道里“长明灯”未灭,将长廊刷漆的墙壁照得通透。   亮白光线如剑般划破了房间内的黑暗。   他能看清盛夜行捋开了床帘,正端坐在上铺。盛夜行身边有被褥鼓包,明显还躺了个人。   见顾群山停了步子,盛夜行也挑眉望着他,低声做口型:去吧。   “嘭”一声,顾群山关上了宿舍门。   那天夜里,盛夜行拿出手机来放了首吉他指弹的纯音乐,陪路见星规矩地躺下睡了。   凌晨一点左右,路见星鼻息平缓,悄悄进入了梦乡,而盛夜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李定西是第二天下午回来的。   他带着医生开的单子,面色略显苍白,与他曾经活蹦乱跳的模样完全像两个人。   一回宿舍,盛夜行先是拿过李定西的单子看一眼,再把单子搁到桌面上,拍了拍他的肩膀。   突然像什么都说不出口。   才初期就想要去医院待着,必定是有自己的想法。不管是怕影响到家里人还是让朋友们担心,盛夜行都相信李定西能够自己做出正确的决定。   李定西回来时带了三块提拉米苏蛋糕,三个少年就在地板上铺纸壳,直接坐地上一起吃。   路见星泡面瘾过完了,最近嗜甜,吃得一言不发,只是拿勺子在舌尖反反复复地舔。   看他吃得开心,李定西也低着头笑,把自己蛋糕上那颗还没动的小樱桃拎下来,放到路见星的盘子内。   路见星屈起手指,在地板上“咣咣咣”地来了三下。   李定西大声道:“不客气!”   路见星也很大声:“没关系!”   “没关系不是这么用的,”盛夜行说着,又朝李定西说:“别惯着他,再吃得蛀牙了,你今天上午不在,路见星差点儿把上次我买的速溶奶茶都喝完了。”   盛夜行平时不爱吃甜,但想到是李定西买的,就还是往下吞。   李定西笑嘻嘻地说:“等他吃!我供得起!”   “不需要你供。”   盛夜行几口就把蛋糕吃完了,“真要说惯他,你还不如留下来,什么医院的就别去了。真有那么严重?”   “暗无天日啊!”   看了眼时间,把手机扔到一旁,李定西摇摇头,“那感觉,比以前篮球赛输了还难过。”   以前区上打比赛,队里互相都还在磨合阶段,李定西特别看重输赢,每次都拼命想要把第一名和MVP收入囊中。最开始盛夜行初露锋芒,老被李定西揪着一对一solo,一来二去,李定西被盛夜行打服了,紧跟着一大群男孩儿也被打服了。   “……”盛夜行沉默许久,“到底什么感觉?”   “什么都做不好,很沮丧。”   李定西说着,叹口气,“你说我这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长大了,又摊上这事。就像攒了很久的钱,想要出去旅行,却发现身份证都搞丢了。”   旁边不吭声的路见星把蛋糕吞入喉间,莫名其妙地跟了一声:“哎。”   李定西勾起唇角笑了笑。   揉了把路见星的后脑勺,盛夜行收回手,握紧成拳,要和李定西碰一碰:“争取不自杀。”   李定西见状,把拳头彭过去,嘴上答应得爽快:“好!”   “对了,还不能割腕,”盛夜行强调,“我试过,很痛的。血流了很多,还死不了。”   他没看到的是,他说“我试过”时,路见星的肩膀抖了一下。   李定西问:“很疼?”   盛夜行回答道:“嗯,疼到没知觉,然后护士就破门而入了。以前我们那儿,上厕所都锁不了门。”   听得手腕发胀,李定西点头:“好……”   盛夜行口吻淡得仿佛不是在叙述自己的事,“别忘了高一那年跨年时我们的愿望,争取——明、年、不、自、杀。”   “好。”   盛夜行松了一口气,“嗯。”   “为什么是我啊……我明明挺好的,”李定西哽咽一下,“就突然有一天,一个人待着都想哭。”   “之前怎么不说?”盛夜行问。   “让兄弟们为自己担心很失败,”李定西放慢语速,哀叹一般地,“就像你,总能独自抗下很多事。我也想像你一样。”   盛夜行都想揍他了,“那能一样?你这是生病,不是什么其他别的事。”   “没关系,”唉声叹气中,李定西垂下毛茸茸的脑袋,“反正……我一直都不是正常人。”   “嗯。”   “我们都不正常,不是吗?”   面对兄弟的“灵魂拷问”,盛夜行迟疑了一会儿,用路见星能听清楚的音量说:“也不一定吧。”   路见星从始至终没有参与讨论。   他只顾着玩儿勺子,奶油糊到嘴角了就用舌尖去卷,强迫症似的,每次舀起来的蛋糕块大小都一样,小了大了就重来,绝对不允许有一点不同。   最后一块小蛋糕入腹,他满意了,抬起头来看好像没继续说话的两个人。   李定西不知道为什么低着头在哭,眼泪啪嗒啪嗒往蛋糕上掉。   盛夜行呢?   也好像很伤心,流了点眼泪,集在眼角。   李定西走的前两天,市二学校搞了一次全校性质的书信活动。   这次活动本来是之前五月就要进行的,但因为种种原因耽搁,终于拖到了高三七班的孩子都回来。让唐寒有些遗憾的是,冬夏没能赶上这一次活动。   吃完早饭,盛夜行把自己的猎路者摩托推出学生宿舍院内,嘴里咬了个红糖馒头,再给路见星嘴里也塞一个。   路见星更拽,咬着馒头,眼神十分不屑,手里拎着没装多少本书的书包。   再一甩,他把书包搭在肩膀上。   路见星踩着篮球鞋的双腿一晃晃的,脚腕在清晨的阳光下白得近乎反光。   他已经比最开始来市二时长了点儿肉,个子也在半年多内蹿高了一些,气色红润,不说话时又酷又懵逼,一说话嘴角带点笑,眼尾点的痣也逐渐固定成深红色,仿佛每日都是艳阳天。   偶尔看路见星点了深蓝色,顾群山就拿一本书把自己的脸遮住,神神秘秘地回头——   “路哥。”   路见星写字的笔停顿一秒,抬眼瞥一下顾群山。   意思是:干嘛?   因为迟钝的关系,路见星看人的眼神大多独孤求败。   顾群山又把板凳挪近点儿,用指腹挨了挨路见星的侧脸,“怎么今天变蓝色了?我记得老大跟我说,红色是高兴,蓝色是不高兴是吧?谁惹你了?”   路见星不说话,嘴角略微有向下的弧度。   “操!”顾群山作势要把鞋脱了打人,“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路见星使坏,勾勾手指,做了个“靠近点”的手势。   顾群山又“狗腿”地凑近。   像是某个开关被触发,路见星面无表情地用超大音量在教室里朗声道:“盛——夜——行!”   声音大到所有同学都转过头来看他们一眼,发现并无异样后又匆匆扭过去。大部分人已经习惯了“小自闭”变成“大喇叭”的事实。   被喊到的人从桌子上懒洋洋地撑起手肘,冲顾群山挑眉:“有事儿吗?”   “没,没事儿,”顾群山立刻拿书挡脸,“我刚刚问他,咱高三七班班上谁最帅来着。”   盛夜行确实才醒,揉了揉眼,“真的?”   “真的!”   语毕,顾群山已经转过去了。   盛夜行审视的眼神又挪向路见星,路见星怔了两秒,“嗯嗯”地胡乱应了,又补充:“真的。”   上课铃还没响,盛夜行数了一下校服衣兜里的硬币,算了算,刚好买一罐饮料够了。   但是……   吃药发胖这个问题依旧困扰着他。   要不是运动量这么大,他现在估计连腹肌都要没了。盛夜行叹一口气,又把硬币装回包里。自动售卖机里的饮料大部分还是凉的,路见星也得少喝。   想着,他伸手去拿了路见星的矿泉水瓶,拧开抿了一口。   路见星看他一眼,已经习惯了两个人喝一瓶水。   注意到路见星从早自习开始就在写小作文了,盛夜行好奇道:“你在写什么?”   他说完又靠近点儿,悄悄话似的:“情书啊?”   前座的顾群山像听到了,“啧”一声,自顾自地摇摇头。   盛夜行伸腿往顾群山凳子腿来了一脚。   路见星突然像害羞似的遮住自己写的字,把笔帽盖好,决定等会儿再继续写。他趴着,从臂弯里抬起头,眼神亮亮地:“活动,的题目。”   盛夜行这才想起来有唐寒布置的这回事儿,写作文。   题目是:《写给三年后的自己》。 第79章 小路   大清早,盛夜行一下床就跑到宿舍的全身镜面前照镜子。   他捋开背心下摆,把匀称有力的胸腹肌全露出来,再放心地呼一口气。   长期服药会发胖的问题困扰他太多年,每天做梦都怕自己会变成球,会走不动路。   但现在这些担心还算多余。   因为药物只起镇定作用,主要还是得靠自己稳定和调节,内分泌失调等等问题也需要自己去克服和接受。他在混乱和焦躁中成长,“自我控制”的过程漫长而痛苦,但他都挺过来了,也一直在路上。   盛夜行有时候觉得自己都不太像躁狂症患者了。   昨天他为了躲路见星,跑到高一教学区域的阳台抽了半根烟,还没抽完就被季川抓个正着。   季川说:“我现在抓你抽烟,你都不跟我谈上三天两夜了。”   盛夜行就很抱歉地笑一下,“我以前是那样?”   “嗯,还好你爱打篮球,大不了冲我面前给我来几个招数,带球过人、抢断、空接什么的。要是你喜欢唱歌,那我们整个高三都别想上课了。”   说着,季川摸了块电子烟出来。   接过那块电子烟,盛夜行用指腹蹭了蹭那磨砂触感,抬起眼皮,好笑道:“我还说过什么?”   季川唇角松动,也笑了:“你说你激素高,容易兴奋。我学学你啊:老师别管我!我逼逼完就好了!”   “没想到我这么有自知之明。”   “嗯,后来你就不爱讲话了,爱动手了。不过还好,你都是对自己动手。”季川把另一块电子烟咬上,“高一那年,你自己把头磕破的英勇事件,就不用我再说了吧?”   “不用了。”   带贬义的英勇事件还少了吗?   盛夜行也把电子烟咬上,吸一口直接吐雾,舔了舔唇角,只觉得齁甜。   他问:“什么味?”   “哈密瓜,”季川瞥一眼绿色包装,“生活苦,得甜一点儿。”   盛夜行垂眼,盯住包装上那颗卡通的哈密瓜图案,“嗯”了一声。   “其实也还好。”他说。   和太多人相比,我这点苦,什么都算不上。   “定西确诊那天,我和他在面馆吃了二两面,喝了两瓶可乐,他也说可乐很甜。”   话说一半,季川摸摸鼻子,面孔隐没在白雾里,“我告诉他,会好的!人都会生病,你也只是情绪生了病而已。然后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盛夜行问。   季川说:“他说,我应该不会好的。”   “我太能明白他的感受了……”盛夜行长叹一声。   李定西的情况他能看出来,属于稍微轻一点儿的,和自己一样。可是,这种在清醒状态下的情况往往最难受,因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痛什么,却束手无策。   但幸运的是,后来真的变好了。   市二校园后有一个盛放着荷花的池塘。   可惜,那些花朵并非出淤泥而不染,反而被不太干净的水糟蹋得七七八八,秋老虎一过,异味顺风扑来,学生们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路见星最开始要戴口罩,到后面就对这气味更敏锐,一路过就皱眉跺脚,更甚时会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眼神凶得像要随时提刀去砍谁。   自闭症患者多为视觉导向性,于是盛夜行想了个法子:买了个七彩色的风车给他拿着。   风一过,七种颜色一转,路见星安静下来,用手指掰着风车叶片,一片一片地数:“红……橙……黄……绿……”   然后,路见星再拿着风车进教室。   他把风车插在课桌斜上方的螺丝钉槽里。   学生时代,课桌更新换代,难免有上一任“桌主”手贱在桌面留下过洞眼。   市二条件就那样,能用的继续用,路见星每天上课都拿橡皮擦狠命儿地擦铅笔印,再把橡皮擦皮屑全戳进桌面洞眼里。   风车一插,路见星的桌面又成了高三七班一道靓丽风景线。   教室窗户大开着,秋风过,吹得他的小风车呼呼乱转。   偶尔盛夜行中途睡醒,睁眼就看见那小风车安静着转得飞快。   目光再向下挪,路见星正全神贯注地玩儿橡皮,侧颜秒杀他所见过的一切。   朦朦胧胧间,清清醒醒外,盛夜行想起天使与彩虹的搭配。   就这么一下,心又被世界吻了个遍。   为了送李定西,校队教练带着一群孩子到校门口的火锅店开了一次荤。   啤酒、荤素菜、豆奶等等全上了桌,教练拿着啤酒瓶给学生们来了一次激情演讲,李定西带头叫好,折腾得整个包间热热闹闹,每个人都在笑。   吃到一半,汤锅内加了两次水,盛夜行注意到李定西开始只吃不说话,没什么表情。   “哎,说话。”   盛夜行用胳膊肘推他,“你现在一不吭声,我们就紧张。”   李定西喝了口奶,“我感觉我上午的时候情绪挺好的,一到晚上又有点儿失落……我要垮了。”   “垮个屁。”   顾群山嘀咕一句,给李定西下了盘他最喜欢的虾滑,“都看医生了,看过就没事儿了。”   李定西突然指着自己说:“吃药会让我看起来很木讷吗?”   “不会,它会让你面无表情,”盛夜行冷笑一声,“只会让你看起来很酷。”   顾群山在一旁做了个扶墨镜的动作。   和老大一样酷。   “我好讨厌这样的自己,好讨厌,”李定西话语含糊不清,“以前我只觉得自己话太多,太开朗,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   “别想那么多,”教练夹菜给他,“好好去放松一下,回来还能继续玩儿球呢。”   李定西捂脸道:“玩儿不了了,我没救了。”   教练:“不要这么说。”   “那要怎么说!”李定西像某个开关被摁了,猛地站起来,浑身发抖,“我也不想钻牛角尖,但是……”   “纸,拿纸,”盛夜行招呼顾群山,“给他拿张纸。”   因为盛夜行以前常有事儿没事儿身上就出血,顾群山这群兄弟就习惯了备纸,没想到有朝一日能用到李定西的眼泪上。   等卫生纸都糊到脸上了,李定西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应激流泪。   他把眼泪擦了,赌气似的坐在一旁,“我只想自己待着。”   “我们陪着你的。”盛夜行说。   李定西点点头,又摇摇头。   确诊书上的“双向情感障碍”让他不得不接受现在的自己。   他突然感觉手心凉凉的,一低头,是路见星在捏他的手掌心。   再抬头去看路见星,李定西发现路见星并没有在看着自己。   路见星低着头吃力地在嚼盛夜行给他夹的一块毛肚,眼神专注,像完全不在乎周围发生了什么。   安慰人,他有他自己的方式。   吃完火锅,一群人又骑车回了宿舍。   路见星说想自己骑,跨上自行车又像什么都不会了,脸红着下来,最后认命地坐上盛夜行的后座。   他把卫衣帽子扣在头上,只露出半边尖小的下巴,舌尖一卷一卷的,偶尔把泡泡糖吹成泡吐出来,再吸进去重新咀嚼。   从市二刮来的夜风愈发凉了,秋天也不知何时会过去。   路过小卖部,路见星像骑马一样勒住盛夜行的腰身,说要下车。   他进小卖部买了染料、铁盒、蜡烛,用塑料袋装好了,又匆匆跨上车,说我好了。   回宿舍,洗漱完毕的三个人正在想要不要今晚早点休息。   路见星把他买的东西拿出来倒在地板上,再蹲下来,朝李定西说:“做灯。”   “做什么?”李定西愣了愣。   “灯,月球灯。”   “我陪你?”   “嗯。”   “那,那老大呢?”李定西抬头看了眼盛夜行,后者已经爬上床准备睡觉了。   盛夜行最近基本都不熬夜了,怕长胖!   路见星没管他也没吭声,拿过安全剪刀就要开始捣鼓。   “纪念。”他忽然又说。   “给我作纪念?”李定西惊喜道,“我可以带去医院吗?”   路见星仰起头,极长地拖一个音:“嗯——”   看两个人在桌上裁剪、压线、折线、组装,盛夜行拿手机给他们拍了个十秒短视频,发到了朋友圈。   配的文字是:或许月亮也可以自己发光。   收了手机,盛夜行从床上坐起来,认认真真看两个人的互动。   其实从互动里看来,路见星还是少了很多和李定西的交流,只是自顾自地坐,没有说太多话。   说是合作,更像是要独立完成。   但这对于路见星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通过这晚,盛夜行总算是想明白了。   一直以来,所有人都以为路见星是一颗星,但其实他不是。   他是太阳,让月亮发光,让暗处拥有光亮。   这段时间,唐寒模仿职能治疗师Veda Nomura给学生们出了一张信息反馈表,在电脑上制作后印刷出了很多份,用于每次作业和课堂之后的辅助指导。   纸张共分两面,第一张写布置的作业名称,下面第一个问题是:我觉得我完成得________。   选项有:非常好、好、不好、我没有能力完成。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这次作业,我认为它______。   选项有:有意思、无聊、过于困难、感觉很酷。   路见星勾选了“非常好”、“有意思”,还在“感觉很酷”前面也打了勾,再画个笑脸。   第二张纸写的建议,选项有:私下说给老师听、用电脑打印出来、和班级一起完成、画出来或者借助教具展示出来。   路见星歪歪扭扭的笔迹并没有在任何一处空白画勾,而是选择在“其他我想说的话”后,一笔一划地写下——   我想说给盛夜行听。   唐寒收到这张纸时,第一时间就把反馈表给盛夜行看了,随后沉默许久。她并没有往其他方面想,只是单纯在思考。   盛夜行把反馈表收下,问能不能把纸给他。   晚上回寝室,他把这张纸收入文件夹。   文件夹是他在校门口吴哥小卖部里花了一块钱买的牛皮纸袋,封面很幼稚地写了个“勿动”。   里面是很多小纸条、小作文,还有几张冬夏拿拍立得洗出来的照片。小纸条都是路见星上课传给他的、写过回复的,小作文则大多是平时唐寒布置的作业,他自己不愿意交,就全留着了。   照片有他们在游泳馆的、夜里出去骑车的、在寝室楼下喝酒的,路见星有几张上镜,五官俊秀好看,唯一不足的是眼神。   空洞又安静。   安静到几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的不同。   两天后,在上课期间,李定西被家长悄悄接走。   李定西最后在兄弟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说是回见,不告而别是因为不想看到大家舍不得他的样子。他臭屁了几句,又说,或许戛然而止能更让人想念吧?   盛夜行回复:那么,相见不如怀念。   李定西立刻就慌了,连忙说,不行不行,你们还是要来看我!   然后他们都说好。   李定西走的第三天,各个年级组从优秀学生作业中挑选了一些出来做了个特别展览。   盛夜行听说路见星那天努力写的小作文上了榜,还等不到下课就借口要上厕所跑出教室,一路冲到操场旁的展览区域。   他从第一张纸开始看,一张一张地找路见星写的。   一直逛到第三块大展览板,盛夜行才在一张不起眼的作文纸边停住脚步。   也许是因为字体难认的关系,这张纸被挂在边缘,还好,右上角贴了朵年级组给的优秀评分花。   盛夜行像看情书似的,有点儿紧张。   “写给三年后的自己,”盛夜行小声地念出来,“你好啊,三年后的路见星。”   要换做自己,只想问自己一句话——   兄弟你还活着吗?   如果非要有下一句,那应该是——   你还陪着他吗?   【《写给三年后的自己》   学生:路见星   班级:市第二学校高三七班 正文:   你好,大路。   如果你能遇见三年前的我,要说一句:加油!   我不知道,你现在能不能养活自己、还快乐不快乐,我也不知道你还为不为成长发愁。   就像三年前,你也为这些问题烦恼!   希望三年后,你不再是“小路”。你长成了“大路”,能指引更多的人去该去的地方吧!   “大路”会让人明白,健康和爱是评判幸福的唯一标准。书上说,你的内心里必须先接受自己,然后才能找到适合你的地方①。   幸运的是,你已经接受了并不完美的自己。   你可能不会痊愈。   你可能话越来越少。   你可能失去方向。   但你要勇敢,像盛夜行一样。】   这是一封十八岁写给二十一岁的信,字不多,还歪歪扭扭,语句不太通顺,没有错别字,还有满满的正能量。   落款是:小路。   盛夜行盯住落款看了很久,悄悄揉皱了纸张边角。 第80章 蹚水   路见星的小作文在学校里拿了奖,唐寒挑了两句重点语句出来朗读,路见星也不羞,还是专心在座位上坐着玩儿他的木雕摩托。   念完了,全班鼓掌,不少同学扭头看他,他也像感觉不到视线。   路见星用手压住摩托车车背,让它的轮胎从桌面划过去,嘴里发出很小声的:“呲——”   “呲”完,他就眯起眼睛笑。   盛夜行看他伸手在找什么,把水彩笔套盒摊开递过去。   路见星挑了只红色的,捉笔就往摩托车上涂,涂了几笔又换紫色。   全班同学都在看,唐寒在讲台上也没说话。   “美术课,他自己上美术课,”盛夜行指了指路见星,“老师你们继续上语文课。”   路见星再低低地说一声“呲”,把摩托车顺着桌沿挪啊挪,最后停在盛夜行平放在桌面的胳膊上。   少年的肤色呈偏深麦芽,肌肉曲线明显,路见星沿他的手臂“开”至前胸,把车停下了。   “语文课。”   路见星自言自语一句,把书翻开,准备认真听唐寒老师讲课。   “笨蛋。”   沉声调笑一句,盛夜行伸手过去把他的书调过来,“书拿倒了。”   路见星:“……”   李定西和冬夏走后,第一个月过得缓慢至极。   市里正逢雨季,下了一场暴雨。   冬夏在新学校过得不错,好像还想早恋。   他说早恋不是看恋的是谁,主要恋的是那个状态、是校服的裙摆、是白衣飘飘的年代,他说谁的青春不迷茫啊,早恋能让两个人一起变得很好。   总之,说得一套一套的。   然后他和那个女孩儿一起考了全年级倒数,高三恋爱计划被班主任及时扼杀在了摇篮之中。每每一提此事,冬夏就作绝望状,在群里发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李定西利索回复:那你去死8!   冬夏呛他:你怎么不去?   李定西又回:我答应了老大的,今年不能自杀。   冬夏:那明年?   李定西琢磨……明年也不行。   明年他家小姨生宝宝了,他得当小妹妹的护花使者。   他羡慕了盛夜行的盛开那么久,他也要有可以保护的人了。   现在,只需要快点好起来!   李定西那边也不错,除了医护人员每一个小时就要来查一次房还把他的月球灯关掉以外,没有什么大问题,出入都挺自由。   那边要求八点就入睡,相比在校时常凌晨出来喝酒的日子,他还不太习惯。李定西平时不想吃药,就在护士来的时候把药片藏在舌头底下,但总是在被迫张开嘴检查时露馅儿。   医院每天都有人问他,你有病吗?   李定西非常肯定地说,我没有。   然后他又转了个似乎更严重的病区,天天待在里边儿兴风作浪,一看到护士就是那种“我不太想出院”的表情。   唯一的问题就是:手腕上一直带着环,不太自在。   李定西说他那边雨声好大,冬夏说自己忘了带伞。   盛夜行侧卧在床上看微信群里的消息,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但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感觉到他和他的“战友们”是在一起的,还能彼此照应。   可医院、普通高中、特殊班级——   他们明明已经是三个不同的世界了。   大雨封路,从市里各个地方赶来的任课老师们也容易迟到,这时候班上就有同学会站在走廊望风,方便教室内的同学们疯玩。   偶尔回头喊一声:“老师来了!”   教室内迅速安静几秒,如果老师没来,就有人抱怨怎么乱通风报信。   班上同学已经会逗路见星了,常扔个橡皮过来,“路哥,刻个章吗!”   路见星就很大声地回答:“不!”   “路哥,美术课作业给我看看行吗?”   “不!”   “路哥,放学一起吃饭吧?”   “不!”   路见星一脸冷酷,表情和言语都在表明着拒绝,但还是有耐心和同学讲几句。   盛夜行把凳子腿儿翘起来,抬眼道:“他比较想和我吃。”   “嗯嗯。”路见星附和。   他出完声,盛夜行瞟他一眼,刻意严肃道:“那么可爱干嘛啊?”   路见星又“哎呀”一声,把脸埋进臂弯里。   暴雨使市二校园内积水过深,到了放学时间,学生们都只能脱了鞋挽起裤腿走路。   市内教育局迟迟不下停课通知,课还得硬着头皮继续上。   有中二的同学跑到教学楼下张开双臂,仰天长啸一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会惹来周围一声声狂笑。   路见星不一样,倒是躲在屋檐下,低头看雨水溅上鞋边,再蹲下来用卫生纸将其擦干净,眉心紧拧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对水的感觉反反复复,有时爱,有时厌恶,发丝黏上皮肤的感觉让他难以忍受,更别说雨水特有的腥咸味。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盛夜行最近总会忘记带东西,比如这段特殊时期非常需要用到的:伞。   路见星能惦记,但惦记惦记着就被转移注意力,只能拿一支水笔在盛夜行掌心写一个“带伞”。   可是,这好像起不了太大作用。   盛夜行想起来这回事,还是因为下课打哈欠才看到的。   捱到放学时间,两个人就站在满是积水的教学楼前相顾无言。   一般情况下,盛夜行会义不容辞地把路见星背起来,哪怕路见星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孩儿不用这么娇气。   可是昨天骑车的时候,盛夜行把脚踝刮伤了,今天早上才去上的药,纱布都还干干净净的。   积水不深,但是有下水道口,雨水够脏,刚好能没掉脚踝。   这一脚下去,感染就麻烦了。   路见星像是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把校服拉链拉开,脱掉了校服。   雨逐渐地小了,淅淅沥沥,从屋檐滴下来落到路见星眼睑下,像正在哭。盛夜行被这一“光景”夺去目光,还没反应过来,“你做什么?”   “……”   路见星没说话,踮脚,把校服搭在盛夜行头顶,再像爱抚宠物似的摸了摸他后脑勺。   随后,路见星转过身,缓缓道:“我,背你,出去。”   盛夜行僵硬着动了动嘴唇,“我可以叫群山他们……”   我也可以,又不是没背过。   路见星没这么说,倒是“哼”了一声,再固执地半蹲着不起来,动了动托在身后的手掌。   “我脚没那么严重,”盛夜行说,“可以往水里踩。”   路见星皱眉,佯装作不耐烦地催促他:“快。”   他怕盛夜行死活不肯地跟他矫情,干脆直接一脚踩进水里,人又比盛夜行矮了一截儿。   “成,”盛夜行把校服顶好,上半身贴近路见星的背,“背好了,别摔,不然我俩都栽雨里。”   路见星点点头:“嗯。”   盛夜行用右臂把校服撑开,挡住路见星头顶那一片雨,再用左臂环住路见星的脖子,紧张到呼吸都快停止了。他怕自己最近长了点肉,一不留神真把人压垮。   两个人一起使劲,总算背了个端正。   “呼。”   路见星出一口气,又“嘿”一声,把盛夜行背好。   盛夜行没再说话。   雨水带来的不适感让路见星每一步走得很艰难,也很扎实,他走得一深一浅、一快一慢,半点不敢分神,所有注意力都留在了脚下。出校的路他走过没有千遍也有百遍了,平时他记不住,就全是盛夜行带着走的。   从一前一后变成并肩,中途掠过多少辛酸不用多说。   到现在,他总算跟上了脚步,还能够帮上一点点忙。   略显别扭地趴在路见星背上,盛夜行喊他:“路冰皮儿。”   “嗯。”路见星回。   “见星儿。”   “啊。”   停顿几秒,盛夜行继续嘴欠:“路哥。”   “噢。”路见星还是回答。   “小路。”   “嗯。”   “……”盛夜行深呼吸,带着笑说:“大路。”   路见星的脚步顿了半拍,没有做出回应。   他的背脊紧贴着盛夜行的胸腔,两具足够温热的身体正靠在一起。他好热,热到背上出了好多汗,热到一时分不清脸上是汗是泪还是雨水。   “我看啊,用不着三年后了。”   盛夜行收紧胳膊,声音低沉沉的,“你现在就是。”   而且,你已经很勇敢了。   你做了很多半年前你做不到的事。   校医室关着门,盛夜行想去换个药的希望破灭了,就寻思等会儿回去路上找个诊所再包扎一下。   每次看到路见星一脸紧张自己的样,他就想对自己好点儿。   就好像他们对自己好点,对彼此好点,这个世界也能对他们好点。   对此,盛夜行从不屑一顾变成了深信不疑。   那天,刚蹚水过了校门,路见星背着盛夜行的景象简直成了市二一道风景线,高三七班也有同学在,基本都停下脚步来望着这边,有惊讶有疑惑,大多带了一种赞赏的目光。   因为盛夜行脚踝上的纱布也非常显眼。   盛夜行听到有走读生同学的家长问孩子,怎么了?   然后,他没听清同学给家长嘀嘀咕咕了什么,但听清了一句:是不是特别厉害!   他没看到的是,同班同学说完这句话之后,一直低头认真走路的路见星勾了勾唇角,小幅度地笑了一下。   十月到十一月这段时间,盛开由舅妈领着来过一次学校。   盛开给路见星带了一箱AD钙奶,说是她最喜欢喝的饮料,也想给第二喜欢的哥哥喝。   路见星笑着接过,在小姑娘摊开的掌心轻轻敲了三下。   盛开说,我知道!意思是谢谢!   当天晚上,盛夜行在路见星同意过后,拎了两瓶AD钙奶出寝室,和顾群山在宿舍楼下的花坛边谈心。   自从李定西走了之后,顾群山就担当起了“定期为老大排忧解难”的重任,顺便聊聊自己的人生。   顾群山像是非常能接受两个哥们儿搞在一起的事实,还调侃盛夜行,有没有当成“大哥哥”?   盛夜行听完差点一口奶喷他脸上,再抬起眼,堵回去一句:“好奇心这么重?”   “也不重……”顾群山挠挠头,“你们之间,真是爱情?”   咬住吸管把最后一口喝光,盛夜行说:“你觉得是什么,同情心?”   “是吧!”顾群山说,“那你们之间的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什么,这个命题太浅薄。   对于青春期的少年人来说,他们一生会爱上各种各样的人,比如男人,比如女人,再比如公交车上偶然遇见的红衣女孩,或是夜店迪厅里见过的英俊侍应生。   能早早就定下一生的很少,只有彼此的也很少。   “不仅仅是爱情吧,”盛夜行说,“虽然我不想把事情复杂化,但我们之间的确是一种无法归类的情愫。”   顾群山闻言哽咽一下,小心翼翼地问:“还有亲情?你把他当弟弟?”   盛夜行:“弟弟?”   顾群山:“……难道是儿,儿子?”   盛夜行无语了,“我跟你产生不了思想上的碰撞。”   “别啊老大!我特别乐意听。”顾群山拽住盛夜行的衣角。   “少这么八卦,”盛夜行说,“知道我俩好了就行。”   “当儿子也行啊,见星儿又帅又可爱,我也想有个这样的儿子。”顾群山笑嘻嘻的。   抹了把额间细汗,盛夜行无奈道:“兄弟你口味太重了。”   顾群山嘿嘿一笑:“还行。”   盛夜行捏了一下他的耳朵,放弃争辩。   这种感情只有他们自己懂也好。 第81章 悄悄   深秋来临的十一月中,盛夜行迎来了他的十九岁生日。   生日当天,舅妈从市里来了电话,说她和舅舅已经协议离婚,盛开判给了更有经济能力的舅舅,但平时还是由舅妈带着养。   盛开之前把“预防针”打给过路见星,但路见星转背就忘记了。   这也怪不得他。   收到这个消息时,盛夜行正在寝室阳台上咬电子烟烟嘴,电话通完后,烟嘴都被他咬破了。   “至于你妈妈给你留的财产,这些年你上学吃穿用了一些,剩下的都划到你的户上了。”舅妈说着,有些哽噎,“十九了呀,你呀,你也长大了。”   十九年,瞬息之间。   盛夜行没有问有多少钱,只是淡淡地答:“明年就二十了。”   他觉得自己说了句干巴巴的废话,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安慰似的对舅妈说:“您一个人带盛开应该挺辛苦的,等我高考完,您如果有时候太忙就把盛开给我带几天也行。”   “哎,那多麻烦你。”除开舅舅这一层,舅妈本来和盛夜行就没有血缘关系,这一离婚了更觉得略微疏远。   “不麻烦,”盛夜行低头看窗沿上昨夜遗留的雨露,“毕竟是我妹妹。”   “说到高考,你有什么打算吗?”舅妈问。   盛夜行说:“我成绩差,但也不算没救,努力一下读个本科还是可以的。”   舅妈放心地“哦”了声,“你这么认为,舅妈就放心了。你还是愿意考个大学的吧?”   “当然。”盛夜行说。   “那……”舅妈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你什么时候回家看看?盛开挺想你的。”   “不是才见过么,”盛夜行笑了,“告诉她,哥哥有空就回来。”   其实他觉得自己有点儿笑不出来了。   除了舅舅舅妈离婚的消息之外,在他生日的这天下午,唐寒还打了电话过来,说路见星的父母在学校附近租了套房子,有意让路见星在高三下期走读。   说是还请了专门辅导他的家教,想让路见星冲刺一下本科,这么天天在班上玩儿可不是办法。   盛夜行问唐寒,意思是不是路见星就不在宿舍住了。   唐寒说是的。   后来,唐寒又打了个电话来,说路见星不太愿意配合,唐寒问问盛夜行能不能劝劝他。   盛夜行说:“我不想劝,他搁我身边儿待着挺好的。”   唐寒说:“你得为他的前途想想。”   “前途”是盛夜行不喜欢听到的词,因为好像这个词和他们这种人就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只需要“生下来活下去”就行了,没有时间考虑未来。   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谁也不能拖谁的后腿。   为了庆祝“路见星来校一周年”以及盛夜行的十九岁生日,还没捱到周末,一群在高三学习生活里水深火热的男孩儿们又蹬着自行车去了学校附近一家味道还不错的烤肉店。   因为天气逐渐转冷的原因,盛夜行都不怎么爱骑摩托车了。   每次他骑摩托,就得拿围巾把路见星的脸蛋、脖颈全用料子包起来,不然路见星会被风刮得难受,继而在后座上使劲掐盛夜行的腰。   每每一提起“高中生活”,盛夜行总想起那些和兄弟们骑车的夕阳落日下、一起在训练室做活动、一起在天台上偷偷抽烟的场景。   一在天台上抽烟,盛夜行喜欢把手臂举起来,抬眼,看烟一寸一寸地烧,像长辈们在寺庙里烧香一样虔诚地许个愿,量一量自己和天空的距离。   以前唐寒经常拿沙袋去压顾群山和李定西的大腿,俩小孩儿被折腾得嗷嗷叫,却还是咬牙坚持下来,一觉得自己没救了就乖乖跑到教室窗口去自我罚站,然后对着教室内好奇张望的同学们笑。   现在只剩顾群山一个人,他都不乐意去站着了。   日子平凡,梦想“卑微”,最平静普通的反而最难得。   李定西说他们病区的有些人会接受电休克治疗,治疗完之后的短时间内能忘记一切,自己也很想去试试看。   他这一想法吓得顾群山大周末偷跑了一次医院,摇着李定西的肩膀,不停地问:“我是谁?”、“我和你在篮球队打的是什么位置?”、“我们今年该上高几了?”云云,问得李定西一愣一愣的,再说出正确答案。   他的主治医生还说,要是李定西再不配合治疗,出院时间一拖再拖,小心回去念书的时候被降到高一年级,给李定西的兄弟们当学弟。   “我还想当学弟呢,我们学校那些学弟,一个个猴精似的,上蹿下跳,我高一的时候可没他们精力那么旺盛,”李定西说着,眼神往窗外飘了,“不过,等我返校了,你们都毕业了吧?那我回去干嘛?”   思及此处,李定西心里像被一块闷不透风的抹布蒙上了。   他大大地呼吸几口气,蜷缩在病床上一下下发颤,手抖腿抖,用眼里不争气的泪悄悄打湿枕头的一角。   这边搞简陋派对,一群人“欢聚一堂”,吃到烤肉店就快要打烊。   为了方便路见星研究“烤一块肉翻几下合适”,一群人专门要了有两个电烤炉的桌子。   其他人谈天说地,路见星就负责烤吃的,认真专注,每一片都烤到正好合适的口感。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看大家在谈笑间推杯换盏,看大家说到了什么好笑的地方,哈哈地大笑起来。   大家笑,路见星也勾着嘴角,眼神落到明明没有人的地方。   笑到后面,大家又都沉默下来,不知道是谁起调,开始哼什么“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盛夜行笑着打破这悲伤逆流成河的气氛,说还没到毕业就这么伤感,到时候真各自散落天涯了不得哭个半死,不至于。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未来,说虽然祖国的伟大复兴少自己一个不少,多一个不多,但他们也不能给社会添麻烦。一来二去,众人达成共识,考不上大学的人决定曲线救国,过早地投身进社会建设的各行各业。   路见星推开凳子站起身,把自己烤好的最大的那一块里脊肉夹给盛夜行。   在众目睽睽之下偏心,路见星不觉得有何不妥。   他木木地坐下,再把蘑菇片和茄片放上电烤炉,继续玩儿游戏似的烤烧烤。   天气凉,容易感冒,盛夜行开始一大早提前半小时起床,带着两件外套领路见星早起晨跑。   唐寒也说了,多锻炼总是好的。   路见星最开始还赖床,非要让盛夜行给他穿衣服。   起先,盛夜行还能将就他、随着他来,后来就不干了,说不能太宠着你。   路见星被叫醒后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头发乱成鸡窝,困得眼睛都舍不得睁。   盛夜行又给他把上衣套在肩膀上,说,我去洗漱,你自己穿好。   等他洗漱完回来,路见星的衣服还套在脖子上,路见星也睡得正香。盛夜行正想拍他屁股好好教育一下,路见星就迷迷糊糊地把胳膊搭过来往他身上拱。   盛夜行认输。   这谁顶得住?   然后盛夜行把路见星摁床上一顿猛亲,还美其名曰为:晨跑前热身运动。   市二早上校门六点就开了,两个人摸进校园操场,在运动器材边又摁腿又拉伸。   盛夜行高一截,运动天赋强,稍微快一点儿,路见星在身后跟得吃力。盛夜行跑几步回头一下,发现路见星也正盯着自己的后脑勺,相视一笑。   他们是可以一起为了活下去而奋斗的人。   他们的青春是恢复力惊人的身体,身体有无限的可能性。   十二月中旬,路见星的父母又来了一趟学校。   路爸路妈说是出租房里边儿什么都安顿好了,就等着路见星上下学过去。可每次来接路见星,路见星就像没看到他爸妈来了似的,悄悄想靠着墙根儿找遮挡物糊弄过去。   什么幼稚的、机灵的办法都用尽了,就为了躲爸妈。   接下来的好几天,路见星和盛夜行日复一日地上学、放学、回宿舍,没有过多的交流。   路见星乖乖地在训练室接受唐寒的单独治疗,也在篮球场边等盛夜行打完球,再一言不发地一起去吃晚饭。   他像是突然又回到了刚来的那一段时间,不说话、不被影响,做个透明人。   唐寒也注意到了路见星的改变,还给路见星父母打了个照面,说小孩最近情况不是很好,住宿改走读的事儿不可以操之过急。   晚饭吃面,盛夜行端了碗豆汤面给路见星。   他撞撞路见星的胳膊,趴下来,试探性地问道:“你爸妈给你请家教了?让你住外边儿?”   这问题可得谨小慎微地问,因为上次不知道是戳到了路见星脑子里哪根弦,一提到就开始尖叫,叫到最后歇斯底里了,张妈和明叔都从楼下赶上来,问他们宿舍出什么事儿了。   盛夜行打开宿舍的灯,支支吾吾地说,路见星做噩梦。   “别回避,你得跟我说说你的想法。”盛夜行往面汤里来了点儿醋。   路见星抗拒回答:“……”   盛夜行不想逼他,但还是说:“你是成年人了,不能一遇到问题就采取逃避的方式去面对。”   很多时候,和路见星沟通,言语是需要适当刺激的。   路见星点头,“面对。”   “去吧,挺好的,”盛夜行也不知道在安慰自己还是他了,“你还是要来教室的啊,我们还是能见面,只是晚上不在一起而已。”   “……”   路见星仰头翻白眼。   “你想,我的学习能力不比你差,我努力一下,你也努力一下,说不定我们还能读一个学校。”   “……哪里。”   “嗯,就市里的锦大吧,二本,分不高的。”盛夜行认真道。   “好。”嘴上说着好,路见星还是悄悄皱了眉。   盛夜行见有突破口了,乘胜追击道:“家教就是一对一地教你。你想想,如果唐寒老师只给你一个人上课,效果是不是更好,效率也很高?”   路见星又闭麦了:“……”   他像是在自己和自己生闷气,白皙的耳廓连着下巴、脖颈,上至侧脸那一块正在泛着红。   “皮卡丘的脸颊旁边也有两团红色的,叫‘电气袋’,知道拿来干什么的吗?放电的。”盛夜行说着,往路见星微微鼓起的腮帮戳一下。   路见星一侧头,略微干涩的嘴唇碰到了盛夜行的手指。   干脆不去了吧。   盛夜行险些脱口而出。   “我放电了吗。”路见星突然说。   “你那不算,”接过老板娘递来的红油馄饨,盛夜行握住筷子搅拌几下,侧过脸朝路见星眨眨眼,“这才算。”   似乎是对“分开”这个词太敏感,自己又被这个词吓唬过太多次,路见星吃面,吃着吃着就哽哽咽咽,努力把快溢出眼眶的不明液体给逼回去。   还好,盛夜行去付钱了,没有看到他扯纸巾。   记忆中自己流泪的次数屈指可数,路见星也闹不明白现在是怎么了。   曾经“舍不得”这个感受离自己明明那么遥远——现在能对周围的事物有一套自己的认知方式了,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快乐也好,难过也罢。   他总算感觉,自己像是在真正地“活着”了。 第82章 独立   几番周折和劝说下来,路见星总算松了口,答应每天放学后去父母租的房子里接受三个小时的课后作业辅导。   在学习这件事上,路爸路妈是挺愿意花钱,一请就是市里重点高中的名师。除了课时费,他们考虑到小孩儿的特殊性,还多给了老师一些补助费,只不过老师并没有收,反倒开始和家长畅谈教育的意义。   就是听到这些事情,唐寒才觉得这老师还算靠谱,又找了一次盛夜行去做路见星的思想工作。   路见星答应下来,但说晚上还是要回宿舍住。   对于他来说,要更改现在的生活轨迹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   为了不让盛夜行过多操心,路见星还自告奋勇地要自己从出租房回宿舍,盛夜行也答应了,并且表态也不是不可以,但这是十分钟的路程,我只给你二十分钟的时间。   于是,每天夜里九点多,从出租房到宿舍的这一小段路,经常都是路见星一个人背着书包往前走。   盛夜行在后面保持几十米的距离,跟着。   他看路见星一个人走,一会儿把书包甩下来沿着墙摩擦又摩擦,一会儿又停在有阴井盖的地方止步不前……   有好几次,盛夜行差点儿就冲上去把人抱住了。   但他没有。   他们之间仿若又回到了从前,虽然仍是一前一后,但位置已被调换。   夜色下的街巷中,盛夜行偷偷摸摸地靠在砖墙角,校服背心蹭一墙的灰。偶尔距离没把握好,跟得近了点,盛夜行都要放慢呼吸,仰起头紧张几秒。因为他知道路见星的听觉比普通人都要敏锐。   天气冷了,盛夜行打完球浑身是汗,风一吹,没几天就感冒了。   “独立”是唐寒在教育阶段对孩子们给出的最高命题。   对此,盛夜行持保留态度。   他不认为“独立”是一个个体人类需必备的技能,就像他自己的病,医生总说最好别一个人待着,至少得在发作的时候有一个能给自己拿药的人。   盛夜行是不信邪的人,偏偏要自己待着,时间一长,他能按时吃药,能在发作后找个墙角蹲着反省,直至后来不需要总是吃药。   倒不是说药不好,只是那些药永远在一遍一遍地提醒他:   你有病——   每每想到此处,盛夜行就忍不住感谢上天,没有让路见星吃药。   有时候手抖到难以控制,那些药会一粒一粒地散落在地上。   盛夜行就得趴在地上,视线恍惚,一粒一粒地找。   十二三岁的时候,他找着找着,少几粒或者因为手抖拿不起来,他就在地上趴着发脾气,想哭又挤不出眼泪。   再难捱,用拳头砸砸冰冷僵硬的地面、从喉咙里憋几声沉闷的嚎叫,也就过去了。   盛夜行不敢想象,如果他和路见星的病症对调,会是怎么样的光景。   对于路见星来说,“独立”是他与生俱来的技能,甚至因为过度而让他变得渺小孤单。   所以在盛夜行心中,让路见星“学会依赖”才是最好的课题。   爱情真奇怪。   让典型独居动物变成了依赖同类体温的粘人精。   时间一长,路见星能自己走了,盛夜行还是不放心,掐着时间点去接人,有时候还带点儿小汤圆、章鱼小丸子之类的。   路见星没法儿边走边吃,就停下来吃一口,歇下气儿再继续走,笑得盛夜行腰都直不起来,还得在路冰皮儿“冷酷”的眼神中把食物喂到嘴边。   “烫!”   盛夜行看路见星被烫得一哆嗦,连忙把手里的芝麻馅儿汤圆扔垃圾桶,从路见星校服兜里把纸巾抽出来递过去,“给你说了特别烫,吹吹再吃,怎么我一放你嘴边儿你就张嘴吞?”   路见星鼓着腮帮子瞪他:“……”   刚刚烫得他舌头扯着喉咙管都发胀。   说完这一连串,盛夜行才想起来路见星可能没接收到“信号”,心生歉意,张望了下四周,“需要喝一口能凉下来的矿泉水吗?”   “哈。”路见星呼出一口气,原地跳几下,“打你。”   盛夜行诧异道:“打我?”   路见星听完盛夜行的复述,干笑几声,眼神发亮:“你也,学我说话。”   就快要跟不上脑回路了,盛夜行只得边走边按照他的意思来:“学你说话。”   “说话!”路见星大声道。   一直都是他爱从别人说的话里面瞎抓重点,现在盛夜行开始跟着他学了,路见星还觉得挺好玩儿,没走两三步就回头看一看,直接在街巷里伸胳膊去勾盛夜行的手腕子。   校服宽松,两个人的手臂又摇摇晃晃地,真牵在一起也没多少人注意。   盛夜行放心地让他握着手,学唐寒的语气,无奈笑道:“说话啊——路见星——”   “说话啊,路见星!”路见星自己也喊。   像没完了似的,盛夜行继续学唐寒平时劝自己的样子,压低声线道:“冷静啊——盛夜行——”   这次路见星没有学舌,反倒猛地停住脚步转身,直挺挺撞上身后的胸膛,还用手臂紧抱住了盛夜行,“发泄!不憋!”   也不要委屈自己。   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路见星依稀记得,自己抄过的关爱手册里说过,像盛夜行这种,一般在发作结束后都会自责万分,内心愧对天愧对地,时间一长了就容易产生自我厌弃。   听完路见星说的话,盛夜行没憋住叹一口气。平时,他是不喜欢让路见星听到他叹气的。   被抱得浑身暖和,盛夜行轻捏着路见星的后脖颈,手略有些颤抖,“你说你要是……”   知道不该继续说下去,他止住了话。   你要是没生病多好啊。   路见星却像听懂了,“嗯”了一声。   平安夜那天,市二没有举办活动。   照常接路见星“下班”回宿舍,盛夜行在床上望着路见星埋头练字帖的背影发愣。   因为字歪扭得太过分,盛夜行给他想了个拿字帖练练的办法,这半个多月下来还算有些成效。路见星练得认真至极,还有点儿爱上了描绘。   想想去年平安夜,路见星还在一脸懵逼地和自己吃力表达:圣诞树、红绿色、苹果、礼物……   这才一年多,就可以在便签上写一句“节日快乐”了。   平安夜对路见星来说就是“吃苹果节”,但他认为苹果没有雪梨好吃,干脆买了个梨回来,被盛夜行教训一顿,说梨可不能随便送人,“离”的寓意不好。   路见星懒得搞清楚什么寓意不寓意,眉头一皱,举刀就要削梨,吓得盛夜行火速把大雪梨削了个漂漂亮亮。   市二学生宿舍的平安夜并没有往年那么过于闹腾。   这半年内,情况较为严重的高三七班陆续走了不少学生,各有各的去处,留下来的又面临高考,整栋楼都安静许多。   高一高二的小学弟们倒是不知道从哪里搬了棵圣诞树到楼梯口,在熄灯前还叫盛夜行下楼去帮他们挂树梢枝头最高的那一颗条纹彩球。   挂完圣诞树回寝室,盛夜行关了宿舍内的所有灯,和路见星裹着被子站在阳台上,打开窗。   他们一边看楼下热热闹闹,一边吃梨。   “平安夜晚上,有圣诞老人要给你送礼物,”盛夜行挨着他的耳畔呼一口气,热得路见星痒痒,“今晚我们就都别睡了。”   “……”路见星的耳朵和脖颈可预见地泛红一片。   他最近嗅觉异常敏锐,对喜欢的味道也有如痴汉一般,老往盛夜行脖颈处凑,越凑,盛夜行越享受,干脆把香水往脖子上喷,勾得路见星秒变小狗,一回宿舍就扑腾上去,闭着眼闻个够。   路见星表情放松,唇瓣冰凉,呼吸间带了少年人特有的急促,盛夜行被嗅着嗅着也情动。   两个人常常不知道怎么的就开始拼命接吻,再抱成一团,直到谁被推到床边磕疼了为止。   “你想要什么?告诉我,”盛夜行沉嗓,“什么都给你。”   安静好一会儿,路见星没回答,只是把下巴搭上他的颈窝,呼吸平稳,发愣了,半句话没说。   他长这么大最想要的,是“感受”。   他要怎么表达,要怎么去形容:我最想要的,在这一年里,你已经慢慢地给了我一点点。   有时候他甚至怀疑,盛夜行是不是天赐的?   不仅仅是盛夜行,包括李定西、顾群山、展飞、唐寒老师、林听等等同学老师,包括学生宿舍的明叔、张妈,还有学校小吃街上那些和蔼可亲的叔叔阿姨们,都在生活的每一处细节里给他努力下去的勇气。   这种“感受”微乎其微,但他察觉到了。   路见星用侧脸紧紧贴住盛夜行的脖颈,再纠缠一般地去蹭对方的嘴唇,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不像哭也不像笑,手臂在盛夜行身后胡乱地绞起来。   每当这种时候,盛夜行痛苦又快乐。   他真切地享受着路见星的“需要”,又无法忍耐住心脏的抽痛。   伸手安抚住路见星的异样,盛夜行没办法,没话找话:“唐寒老师说你共情能力并不是没有的,那你猜猜,我现在什么心情?”   “幸,福。”路见星闷闷地答。   盛夜行安抚道:“嗯,幸福可不能算是‘心情’。”   “我好幸福啊,”路见星语速快了点,自顾自地说,“我好幸福!”   盛夜行屏住呼吸,低声问:“那你再猜猜,我现在什么感受?”   “幸福。”路见星还是重复这一个词。   还没来得及等盛夜行表态,路见星又说:“因为我,而幸福。”   跨年夜那天,市里下了一场雪。   学校预先策划举办的元旦迎新晚会并没有如期举行,高一高二的学生早早地回了家,留下高三的学生们还在“留校”,正挑灯夜战。   顾群山一边咬笔一边摇头,说咱学校这得是什么精神,连元旦节都不让过了?   林听把新发下来的文综卷给他,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人一生呢,也就七八十个元旦节,为了你的远大前程,耽误一次怎么了?就你这觉悟还想考大学呢,考大专去吧你。   一听这话,本来就没什么底气和信心的顾群山就不满了,大专怎么了?我看大专挺好的。   “是挺好的,”林听拿橡皮擦抹掉铅笔字迹,“那你就别跟我们一块儿上锦大了。”   “别啊……我还想考呢,”越说越想哭,顾群山缩缩脖子,“但我考不上啊……”   “人见星儿都猛涨了些分数了,争点气吧你。”林听说。   顾群山捂住脸,从指缝露出眼睛,“不是都说自闭症儿童是天才么,我能跟人家比?”   林听看了看明明随时都在努力看书的路见星,小声道:“以偏概全。”   哪有什么真正的天才,不过是在偷偷努力罢了。   努力过的人,老天爷都愿意帮他。   今夜喜逢两个年份的交接,雪花漫过树梢,草木湿润。   偌大的操场上空无一人。   南方通常是不怎么下雪的,但今年的雪犹如满天繁星,由夜色至降。   用唐寒的话来说,就是这雪虽可有可无,但也是个好兆头。   雪下大了些,高三七班课也不上了,一群孩子压根坐不住,从教室里跌跌撞撞地狂奔出来,冲到楼层大平台上伸出手去接雪,更有甚者,直接仰头探舌头去尝,被冰到后就眯起眼笑。   路见星就是其中一个。   他尝到味儿后,慌张地在周遭寻找什么,像想拿个盆接点儿回去。   寻找无果,路见星把双手手掌作接捧状,接了些快被他体温融化的雪水,再回到教室,把这些水倾倒在盛夜行桌上。   雪水冰凉,惊得正在睡觉的盛夜行猛然醒来,盯住桌面上的水渍,愣了。   这是做什么?   “下雪,”路见星靠着他坐下来,悄悄把脸颊挨过去,“下雪了。”   果然,路见星的举动永远无法预料。   “这是雪吧?给我捧进来了?”   “啊。”   盛夜行这才明白方才的水是什么,松了口气,“我陪你去看。”   两个人偷偷从教室后面溜出去,没有去操场,也没有去走廊大平台,倒是从消防梯上了教学楼天台。   大概因为是屋顶,天台的地面已积了层薄薄的白雪。   “星空。”路见星说。   盛夜行怔愣片刻,闻言抬头向上看。   都是深蓝色的底,浅白的“光”——   换一个方式看雪夜,确实还挺像星空的。   盛夜行笑着摇摇头,牵住他的手蹲下来。   “你也来了一年了,没点长进,”盛夜行说着反话,捏一把路见星的脸蛋,“倒越来越可爱了。”   路见星没听出来在夸他,木木讷讷地回:“啊。”   “前段时间,晚上六点到十点,我不在你身边,你自己一定克服了很多困难……比如自己吃饭、自己冥想,有时候我有事儿接不了你,你还得自己从叔叔阿姨租的房子里回宿舍,我每次都怕你丢了,”盛夜行说着,放慢语速,“等这最后一个月训练完,我就和我们校队教练说一声,我不打了。”   “干嘛。”   那你干嘛?   “准时准点接送你上下学啊,绝对站好最后一班岗,”盛夜行紧盯住路见星,“这可是我坚持了一整年的事。”   也是我也许要再坚持好多年的事。   毕竟“好好学习”不仅限于学生时代,这辈子也有很多事需要不断学习。   “哦。”   路见星又应一声,不知道在答应谁,“好。”   路见星看盛夜行头顶的雪,忍不住伸爪子薅了一把那片扎手的白,薅完发现还有,笑了笑,指着说:“像爷爷。”   因为蹲着,天台上的一些水箱、太阳能板等等大型物件才能将他们显得渺小的身影遮挡严实。   盛夜行没学路见星的样子去抹掉对方头顶的白雪,倒是紧张了,深吸一口气,说:“嗳,你知不知道,结婚是什么?”   “长大要做的事!”路见星说。   “那,”盛夜行沉了沉语调,“我们就选择不长大。”   “好。”   “那你知不知道,在结婚的仪式上,大家会祝福什么吗?”   路见星摇头。   “会说,”盛夜行的眼神柔和起来,“白头偕老。”   路见星只听明白一个“白头”,突然眼弯弯,里边儿光彩亮亮的,小声极了,指了指自己和盛夜行的头顶,像在说什么秘密:“是……我们这样吗。”   “是啊。”盛夜行点头。   路见星“哦”一声,花了几分钟来反应,讲话的音量越压越低,“可我不想长大。”   “那我们小声点儿说,”盛夜行快笑出来了,憋着,“悄悄地。”   语毕,他只觉唇畔冰冰凉。   是路见星在蹲着扭头亲盛夜行时,嘴唇落了一片雪。   不同于以往的难舍难分、毫无章法,少年之间的吻难得轻柔,像真的怕惊动了谁。亲得盛夜行想笑了,喉结滚动好几次,还是没停下来,只是抬手臂托住路见星的脸,用指腹揉对方发烫的耳垂。   他们在静悄悄的雪夜,静悄悄地吻对方。   片刻后,新的一年来临了。 第83章 一个人   市里的雪,自从跨年夜后就没再下过。   唐寒老师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只看到美的一瞬间也是好的。   因为给路见星单独辅导比较费劲,一节课的内容被老师拆成两节课来上。   一回宿舍,路见星把老师布置的作业拿出来,洗漱完就趴着坐,经常做着做着就睡着了,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盛夜行靠在床上看他睡了,就爬下床去把路见星叫醒,说去床上睡。   好歹路见星有那么高的个子,让盛夜行抱着他爬床梯不太可能。   李定西在医院里参加了一个什么元旦活动,要求诗歌朗诵,结果慷慨激昂到录小视频的人手都在颤抖。   他估计是情绪稍微上来了点儿,自我感觉良好,录完视频还发到微信群里,让好兄弟们再录一个鼓掌视频,享受一下被众星捧月的快乐。   在特别关照李定西这方面,一群人是“绝不手软”,专门叫出来在学校走廊上录了个视频,又点赞又鼓掌,发到朋友圈还被不少朋友嘲笑了一波。   展飞还在朋友圈质问,你们为什么录视频不叫上我?   盛夜行说,你还是好好儿读书吧,全村的希望了。   展飞自从招飞体检过了之后,年级上就对他比较重视,说今年能不能出一个就看他的成绩了。展飞撇开了所有的娱乐活动,每天的学习劲头比路见星还猛。   新年伊始,盛夜行带路见星又跑了趟城北的寺庙,算是还去年许下的愿。   时间快到他们措手不及。   今年谁也没背谁,双双默契起来,一步步地往上爬石阶。路见星协调慢,爬得鬓角起汗也没叫停,硬撑着不喘气儿,到了殿内直挺挺跪下去,嘴上不知道小声嘀咕了什么。   盛夜行在下山时,旁敲侧击地想要问出来路见星又许了什么愿,路见星闭着嘴没说,紧皱眉头,倒是认认真真地教育了句:“说出来,就不灵。”   盛夜行靠到他耳旁,放慢语气,逗似地说:“想我一直陪你睡觉?”   “……”   被说中的人,脸蛋儿很没骨气地红了红。   为了夺回点儿面子,路见星学着盛夜行以前穿校服的混球样子,把衣领拉链拉到顶,藏了小半张脸进领口,语气还挺拽:“那你呢,说说。”   “我在想……”盛夜行喉咙里像含了块糖,嗓音意外地发软,“你什么时候用腿给我测腰围?”   路见星像被噎住,再花了好一会儿来消化这句话的意思。   想了想“用腿测腰围”是什么场景。   路见星瞪了他一眼。   盛夜行见好就收:“那我再猜猜,还有什么想跟盛夜行念同一所大学这种?”   路见星:“……”   怎么什么都知道?   太没面子了!   “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猜对了,”盛夜行控制住上扬的唇角,“要是我只考上家里蹲大学怎么办?”   路见星正在一阶一阶地下山。   路见星懵了:加里敦?   猜他都听不懂,盛夜行才说:“就是在家里蹲着……考不上大学。”   听人这么说,路见星顿了顿脚步,语气抗拒:“我,也家里蹲。”   “你这样可不行,”手腕一勾,盛夜行牵住路见星的小拇指,“小尾巴也不是你这么当的。”   路见星抬了抬眼皮儿,从鼻腔里把声音哼出来似的:“谁是你小尾巴。”   “我是你的小尾巴,”盛夜行假装唉声叹气的,“行了吧?”   点点头,路见星没说话,只是眯着眼笑。   脑子里还在想怎么测腰围的事。   是像在首都那样?   不过,他还真有点不习惯盛夜行不在身边的生活。   从前年到现在,一年过去,他们生命中一些原本不被重视的东西已经在悄悄改变。   盛夜行给了他很多父母都给不了的——   成长就是这样吧,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给自己上那么一课。   坐在盛夜行的机车后座,路见星主动将手臂再一次搂到了他的腰间。   明明用手也可以,为什么非要用腿?   猎路者在城市之中穿山过水,路见星从头盔里窥视着马路上来往车辆,身子轻飘,第一次有了种不安定感。   要是换在以前,“不安定感”会使他慌张,甚至流汗,但以现在来看,他抱着的这个人能抚平好多不愉快。   冬天的风冷,刮上脸就疼。   盛夜行在出发前给路见星捆好帽子系带,又捂了个泡沫口罩,说现在明星都戴这款,特别酷。   路见星就闹不明白了,都戴头盔了还戴什么口罩?   “全副武装”后,路见星差点儿给捂得喘不过气,拿湿纸巾擦了擦头盔,一路规规矩矩地看“窗外”的风景。   路见星想起现在有不少养小宠物的人,就喜欢背个书包,让宠物从书包上的透明半球里探出头来看世界。   好好儿一高中室友,就被养成小宠物了。   他这么认为着,心情挺好。   风吹着,他闭眼想旋律,用手指在盛夜行的腹部腰间轻轻地敲打,像在按钢琴琴键。   盛夜行侧过头看了眼,问他:“弹什么呢?”   Kiss The Rain。   路见星没说出来。   以前念小学的时候,一到放学时间,校园广播站就放这首。所以就算这么多年过去了,听到这首,还有一种童年奔跑在操场上的感觉。   路见星的思绪容易被自己带跑偏,想着想着又看路边儿卖小吃的摊位去了,没再想别的。   回宿舍之前,盛夜行领路见星去吃了顿烤鱼。   从小怕被鱼刺卡住,路爸路妈没怎么给路见星吃过鱼,要吃都吃那种刺大刺少的鲶鱼,避免辛辣刺激,基本都做成鱼汤喂他喝。时间一长,路见星腻了,长大了连嘴巴都不愿意张,后来家里干脆就不做了。   盛夜行比较细心,要了两双筷子,左右手并用,把鱼刺一根一根挑出来,再夹给路见星吃。   就这么吃,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   吃得路见星撑到在路边蹲着,说不出话。   他一起身,盛夜行就想笑,两个人在冬日的夜风里笑了一路,最后笑到路见星实在是岔气站不起来了,盛夜行又让他坐在机车上,推着走了一小段路。   下一个巷口拐过去,就到学校宿舍了。   冬夜寒冷,九点的郊区街上没什么人。   农历年关在即,捣鼓城乡综合治理的工作人员来过一波,将那些临街小摊铺全部轰走了。每年都是这样,返乡的返乡,罢工的罢工,好像一到新年,所有人一年所受的好与不好皆为泡沫,苦难迎来终结,人们常一怀一颗感恩之心,期待下一年的来临。   路见星爱市二的生命力,也爱学校附近大街小巷间的人间烟火气。   寒风凛冽,整条街的“人味儿”瞬间全无,只剩昏黄的路灯以及寥寥人影。   路见星吃了点健胃消食片,舒坦了,抱住盛夜行不撒手。   他留意这条路上的每一块井盖,每一处屋檐,像在看一位老朋友。   “哈——”他张嘴哈出一口气,空出一只手去抓白雾。   没抓到,他又再伸手:“哈——!”   “干什么你,”盛夜行在前面笑,“抱紧点儿,别摔了。”   “小盛!”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喊。   盛夜行放慢车速,把车停下来歇脚。   他取了头盔往前看,看是张妈正穿了件羽绒服站在路边,笑眯眯的。   盛夜行看她手里拎的保温盒,“您看雨哥去?”   张妈的儿子就是雨哥,上个月出了车祸,受了点儿伤,现在都还在医院躺着。以前他没受伤的时候,盛夜行周末晚归时经常碰到他来接张妈回家。   “嗯,送点汤过去。”张妈答应一声,又望向盛夜行车后座。   路见星还戴着口罩和头盔,乖乖地挥挥手,喊了声:“张妈好。”   “哎哟,张妈这真是老了,”她往后一退,像被吓到,用手顺顺胸口的气,“你看我这眼睛,我以为你摩托上载一大姑娘!”   “是我室友。”盛夜行大方笑笑。   “见星嘛,我知道!”张妈说着,像想起了李定西,又有点儿哽咽了,“你说室友,我就想起定西……多好多阳光一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盛夜行忍住叹息,劝慰道:“总会回来的,您别太担心。”   眼看时间已晚,盛夜行本来想自己骑车把张妈送到方便打车的路口去,但又考虑到路见星离了自己不行,干脆就用手机叫了个车把张妈直接送到医院住院部。   张妈上车之后,盛夜行绕到驾驶室,敲了敲车窗玻璃,嘱咐了一番司机。   他说乘客年纪大,麻烦开慢点儿,刹车别踩太急。   他还问司机,大概多久能到?   司机说四十分钟,盛夜行说那行,四十分钟后给乘客打电话问问是否安全抵达。   安排好一切,盛夜行目送车走。   把路见星从猎路者上抱下来,盛夜行帮他把头盔解了取下来,伸手捋开路见星的衣摆,再掀卫衣、毛衣,最后摸到光滑的小腹上,揉了揉。   盛夜行说:“下来一起推着车走回去吧,你还得消化一会儿。你肚子都还鼓着。”   路见星沉默:“……”   离出餐厅才半小时,哪有消化那么快的!   路见星被他冰冷的手摸得浑身寒颤,“冷。”   “你看你腰上,一点儿肉都没有,”盛夜行又摸到他腰侧,真在嫌弃似的,“以后你都吃这么饱就好了。”   路见星一下笑起来:“那……每次都走不动了。”   见他还望着张妈离去的方向,盛夜行伸手去推车,让人跟在自己身侧,问:“你是不是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啊,嗯。”路见星愣住。   “‘感恩’你知道什么意思吗?”盛夜行眼看快到宿舍门口了,放慢速度。   路见星点头:“嗯。”   但其实他又是不懂的。   要他对爸妈做什么,对唐寒老师做什么,对张妈明叔做什么,他常常都是懵的。对盛夜行不是想要回报,这点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盛夜行没再接话,路见星也不说话了,低头看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脚步。   两个人一起拐进宿舍小区。   宿舍楼下照明灯敞亮,明叔从保安室望了俩人一眼,低头在花名册上的两个名字后画了勾。   停好车,盛夜行把车钥匙揣进兜里,戴上冲锋衣衣帽,去拽路见星的袖子,“上楼。”   踏进宿舍楼,盛夜行喊了一嗓子,声控灯亮了。   路见星还站在楼梯口的第一阶不走,小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张妈那样做?   疑问本不该有,但路见星其实想知道的远不止这个。   盛夜行戴着帽子,背对楼道光源,整张脸隐没在暗处,脚踩一双篮球鞋,有一下没一下地踏在阶梯上,发出很大声响。   路见星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   “因为……其实我挺不愿意和你说这个,因为‘谢谢’这两个字,是我教过你的。”盛夜行慢慢地说,“有时候我希望你懂得怎么表达感谢,有时候又不想。”   路见星继续把问题抛给他:“为什么?”   “我总觉得你这样,是上天欠你的。你明明应该得到所有的好。”盛夜行说。   路见星接不上话了。   他理解这两句话都要费好大力气。   盛夜行继续说:“我想,你知道怎么‘得到’就好了,不需要去‘给予’,那样会让你累,也让你苦恼。”   见他对不说话了,盛夜行就当刚才什么都没说过一般,下了两阶去牵他,“跟我回去,别想了。”   破天荒的,路见星执拗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咬着牙说:“我想,一个人……”   下意识以为“一个人”是别的意思,盛夜行回头就说:“不行!”   “……坐坐。”   路见星把后边儿两个字说完,倔脾气也上来了,甩开盛夜行的钳制,非要坐在楼梯上。   盛夜行又去拽他的手,“回去了,外边儿冷。”   这回换路见星的嗓音尖锐起来:“不!”   盛夜行突然像耐心告罄,再次去拉扯他,“回去。”   两个人虽然身高相当,但体型和力道仍有差距,这一下路见星挣脱得艰难,费了劲才甩开盛夜行的手臂。   手有点疼。   路见星低头看手腕,明显已有了一道红痕。   楼道内暗下去的声控灯亮起来。   盛夜行站回上两阶的楼梯,表情阴郁地看着他。 第84章 冲动   沉默过后,楼道里的灯暗了。   盛夜行粗重的呼吸在漆黑一片的小空间里清晰可闻。   他皱紧眉头,用手撑上楼道护栏,选择让自己安静。   只需稍微一声咳嗽,灯就亮了。   路见星也是个犟脾气,坐在地上愣是不动,垂头看地面,浑身冷得发抖。   瞧住脚尖,路见星用手绕着鞋带玩儿,“你先上去。”   “回去,我累了。”   盛夜行扔下这么一句,回头往楼上走了几阶。   他一动作,路见星丝毫不受影响,还是坐那儿不动,手一直放在膝盖上。   通风口的风一吹,吹得冰冰凉。   这下盛夜行没管他,直接回了宿舍。   没过几分钟,楼道灯从五楼被脚步声一路踩亮,路见星抬头往上望,能看到每一层的灯光如萤火旋转——直到灯亮回一楼,盛夜行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再下楼的时候,他手里拎了一件外套。   他把外套披在路见星肩膀上,在楼道里摁响打火机,点了一根烟,也没抽,就把烟搁在脚边,盯着它燃。   两个人都坐在楼道里喘气,谁也不开口讲话。   他们的身影被风交叠在一处消融,极像荧屏上才会出现的场景。   盛夜行突然站起来。   他下了一阶,稍稍弯腰,伸胳膊去拽住路见星的衣领,把路见星硬生生拽了起来。   接着,盛夜行是拿出了十二三岁时带自行车翻墙的力气,将头部埋在路见星腰身的位置,长肌肉的胳膊没白费力气,狠得猛使劲儿,路见星直接被他扛米袋似的扛肩了。   盛夜行就是那种在生气时会拽得二五八万的人。   他抬起右脚,将脚底踩上楼梯,沉下身子,把那一截没点完的烟咬回唇角。   咬了烟,盛夜行才拿另一只手去好好扛稳路见星,告诫似的说:“别乱动。”   “!”   路见星是真不敢乱动,这种老式居民楼,地都是水泥铺的,万一摔下去就是两个人都遭殃。   力气再大,带个人上楼梯还是需要费点儿劲,盛夜行靠着栏杆,每一步踩稳,背心都汗湿了才做到好几口气上五楼。   每上一层,路见星就在背上捂着盛夜行的脖子,“嘿”、“哈”,把声控灯叫亮。   宿舍门没关,盛夜行伸腿去把门踢开,忽然说:“你冷暴力我!”   “没!”   否认完毕,路见星瞬间天旋地转,被盛夜行掐着腰放下身在面前站好。双脚刚一落地,路见星挣扎着要甩开钳制,却还是被盛夜行拽紧了动弹不得,气得哼哧吐气。   单手拽了路见星,盛夜行用另一只空闲的手臂拉过寝室内有靠背的木凳,一屁股坐上去。   虽然看不清盛夜行的表情,但路见星能想象出来,对方现在肯定跟个大爷似的。   还没来得及说话,被盛夜行的胳膊拦腰一勾,路见星面对面地坐上盛夜行的大腿。   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摔”。   再怎么迟钝,如此亲密的动作也足让路见星害臊。   “……”   他耳朵诚实得发烫,表情还是那样儿,能崩几秒是几秒。   一坐上人腿,盛夜行呼吸加快,单手捧住路见星的脸颊,迫使路见星低头。   盛夜行一向强势,但没有这么不顾对方疼不疼过。   他们的吐息又一次撞到一块儿,额头对额头、鼻尖顶鼻尖,嘴还没吻上贴合。   寝室内电源都关上了,唯一的光源仍旧是宿舍楼外的路灯。   盛夜行犯浑,坐在凳子上咬住路见星的校服拉链往下拉,手直直往人后腰摁去。路见星也不是吃素的,下意识曲起手肘去挡开,腕子打上盛夜行的脖颈,疼得后者剧烈咳嗽几声,还是生拉硬拽着把路见星拖回腿上。   校服的裤腰是松紧的,不用松前边的系带,直接从后腰圣涡下就能摸进去——   路见星有那两个塌下去的涡,很软,轻轻用指腹摁一下,会浑身颤抖。   似乎是在楼道里受凉了,路见星嗓音有些哑:“你欺负我……”   你怎么能这么欺负我。   他手上一用力,勒在盛夜行后脖颈的指尖在皮肤上划下一道红痕,疼得盛夜行一缩脖子。   快皮开肉绽那种疼。   两个人面对面愣了几秒,急得一个眼红一个脸红,原本干燥的空气开始潮湿无比——所有的光也逐渐扑朔迷离,每一束都舞台灯似的打在光洁身躯上。   冬日,人与人之间最需要体温的慰藉。   盛夜行虎习惯了,直接把上衣脱了。   顺了光线,路见星看盛夜行的脖颈、胸腹肌,下至使校裤微微鼓起的隐秘部位,突然喉咙发干。   像是察觉到对方的目光,盛夜行十分臭屁地侧过头,故意把生得极好的下颚线展露无疑。   这下颚被黑夜勾勒成柔软的刀锋,甚至还滴着汗……   另外,盛夜行的喉结也动了动。   路见星也动了动。   吞咽口水的那种动!   呼——   这种奇妙的冲动又在酝酿了。   不熟悉,也不陌生。   毕竟这一年多,还是有那么几次同样的感觉。   不过怎么又打着闹着就……路见星逐渐察觉,他们之间那种火花依靠温存、依靠怜惜,还依靠势均力敌地互相制服。   少年之间的武力碰撞能让他们更兴奋。   就着在凳子上相拥的姿势,盛夜行伸胳膊去够书桌。   他用手指勾住抽屉,将屉柜拉出来,再伸进去薅了袋正方形的小东西。   这东西他还没用过……   之前成年礼,年级上的几个小混球送他的“成人礼盒”,里边儿就有一盒没开封过的。是什么味道盛夜行没注意,能用就行。   这一下破戒,年少纷纷的情欲好似江河泄洪,冲刷过了他们全身——   互通心意那么久,盛夜行头一次觉得自己离路见星这么近。   对方不再是孤独星球上的某个人,自己也不是。   他们可以彻彻底底地连在一起。   刚完事,盛夜行把瘫软在书桌上的路见星捞起来。   路见星很清醒,只是浑身发软,整个人还没太从一场陌生的情事里缓过劲。   不想承认也得承认——   他有点儿贪恋这种和喜欢的人交缠在一处的感觉。   “咚咚。”   寝室门又响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对视一眼。   “操……”盛夜行低骂一声,抬起头往门那儿望,“谁?”   门又被敲了两下,外边儿传来顾群山的声音:“老大——我来给你们拔罐!”   “等一会儿。”   盛夜行回应完,穿好短袖,去拧了块热毛巾,蹲下来给路见星把裸露的下半身擦干净。从小腹到臀下、大腿内侧,全用热毛巾裹了个遍。   路见星低头安静地看他擦,一边儿特乖地递卫生纸。   顾群山又喊:“老大!好了没呀?”   盛夜行还没回话,路见星先从他身上跳下来,特顺畅地去开门。   盛夜行松了一口气。   还好。   要是走不动路就不好了,肯定很疼。   门一开,顾群山一眼就看到路见星锁骨处的紫红吻痕,“哎哟”一声,动作夸张地把眼睛捂住。   他一捂眼睛,还坐在凳子上的盛夜行也捂了捂脸。   第一次被抓现行——   脸皮比学校院墙还厚的他有点儿小羞耻。   虽然说没经历过,但都到青少年发春期的年纪了,什么片儿顾群山没看过,丁点儿事就容易往那方面想。   光路见星这个吻痕,够他马上脑内几个文件夹的rmvb视频文件了!   可是路见星的眼神特别自然,浑然不像被发现了私密奸情的人。   顾群山简直“自惭形秽”。   “路哥,路哥晚上好……”他尴尬地晃了晃手里的工具,“我,我来……我真是来拔罐的。”   盛夜行提高音量:“你?拔罐?”   “嗯啊!”   “多少钱一次?”   “操,我这免费的!不过以后你们可以当回头客,”顾群山说,“唐寒老师说我学习还需要加把劲,但要是高考没考好的话,可以另谋出路。”   盛夜行给他找了根凳子坐,“你这曲线救国的门路也太野了。”   “高中毕业嘛,”顾群山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先找点儿事做。”   挑眉看他手里拿着的“凶器”,盛夜行艰难开口道:“真是拔罐?”   这蓄意谋杀差不多。   “气罐!”顾群山把网上买的工具一股脑倒在李定西的空书桌上,“快快快,你们谁先趴下?”   盛夜行看了眼路见星,对方似乎有跃跃欲试的意思。   可是路见星腰上还有自己的指痕,不成。   他家路冰皮儿的半裸不能让别人看到!   可是,路见星正在在解开衣服领口。   盛夜行眼尖,瞄到了。   比谁动作快的时候到了!   捋开衣摆,盛夜行特爽快地一脱,赢在穿得少,将整个完美腰腹露出,“我先!”   “啧,赶上好事儿你就抢先……”顾群山嘀咕。   “我是怕你把我心肝宝贝儿折腾坏了,”瞪一眼顾群山,盛夜行把脱下来的长袖拴在腰间,“我选择先受死。”   顾群山感觉被秀了,无语道:“我就不该来……”   盛夜行冷哼一声:“你也知道。”   看他们有事儿做了,路见星扶着腰坐下来,摊开作业本打算看几眼英语。   七手八脚地乱搞了一会儿,顾群山总算把东西固定在盛夜行的背上了,又赶紧拿手机出来看下一步该怎么做。   路见星像是怕顾群山把盛夜行的皮扒了似的,一脸警惕,时不时回个头瞧瞧,要是顾群山下一秒敢拿刀出来,路见星就敢抬手再把顾群山的头给开瓢了。   顾群山边拔罐,边给盛夜行讲NBA球星的人生经历。   坐在一旁边写英语作文边听的路见星还挺入神。   拔罐结束,盛夜行去洗漱间洗了把脸。   顾群山还没走,靠在衣柜边试图和路见星唠嗑。这么久了,和路见星无障碍唠嗑一直是他没什么出息的人生目标。   他手机微信群像是都没屏蔽,一直震个不停。   盛夜行被闹得烦了,“你看看消息。”   “哎,唐寒老师发诊断成绩了,”顾群山掏出手机研究,“我操,老大你进步不小啊!你是不是偷偷补课了!”   盛夜行咬住牙刷,笑得特帅:“我闲暇时间不都跟你在一块儿么。”   “我也想搞对象!”顾群山握拳。   “如果你找的人能让你变得更优秀,那才是找对了。”   说完,盛夜行把嘴里的泡沫吐了,扯纸巾擦擦唇角,继续得瑟:“比如我和路见星。”   以前他没觉得能谈恋爱有多好——   现在他觉得没有什么比谈恋爱好。 第85章 男人不拽   拔罐完毕,宿舍也响了熄灯口号。   再不过半小时,今晚代替张妈值班的明叔就要上来查人了。   盛夜行侧卧在床上,看路见星动作生涩地给自己掖被子,在黑夜中也懒得抑制得意,笑起来往路见星的脸上亲一口,再捏把腰,问他屁股那些地方去卫生间洗过了还疼不疼。   初次“犯错”,盛夜行不太放心,非追着问:“你屁股还疼不疼?”   路见星不吭声,揉了揉酸胀的腰。   老问屁股,怎么不问问腰啊。   疼的是腰!   至于屁股……本来不疼了都要被问得又疼起来。   “我明儿给你买点药好了,我上百度搜搜得涂什么药……”盛夜行在枕头边开始乱摸手机。   “?”路见星疑惑。   翻来覆去地不安心,盛夜行从身后抱拥他,吹一口气过去,哄人:“那你,你前边儿疼吗。”   路见星憋红了脸,声音哑哑的:“耍流氓。”   “我哪儿耍了?”憋不了笑,盛夜行装得一本正经,“我没耍你还说我,那我今天不再耍一次都说不过去了!”   “……”路见星闻言,背对着盛夜行,闭眼要装睡。   查药物的心情都没了,盛夜行把手机锁屏了扔到床脚去,故意大声说:“行,深夜座谈会取消,我也睡了。”   “别呀。”   回一声,路见星立刻转过身来瞅着他,“疼。”   “你终于舍得说了?我就说第一次哪儿有不疼的,”盛夜行急得坐起来,“哪儿疼?”   “哪儿都疼。”   “哪里最疼?我先给你揉揉。”   路见星摇头。   这彻底触及到盛夜行的知识盲区,“那怎么办?”   “眼罩,”路见星眨眨眼,“想玩儿。”   路见星想跟他闹,就把摆在桌上的眼罩也扔上床,要盛夜行戴上。   拗不过他,盛夜行只得把眼罩戴上,再问:“怎么了?”   路见星并没有回答他,低头,力道不轻不重地吻上盛夜行的嘴唇。   嘴唇被细细碾磨的感觉很舒服。   从唇角到舌尖,从深吻到舔对方的嘴唇,触感柔软湿热。盛夜行跟随路见星的节奏,在被攻略后选择只退不进,完全成为被动一方,也明白这是不同于以往的享受。   和以往不同了,路见星给他的吻不再只是限于“亲亲”,现在一吻上就忍不住乱摸乱放的手逐渐成了一种意味不明的符号。   他们都在长大了。   眼睛看不到,盛夜行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触感上。   原来丧失了一种“感官”是这样的。   一直以来,路见星是缺失的,现在的自己也是。   缺失了任何一种,那其他的也会更加敏锐。   睡前的蒙眼亲吻完毕,路见星用手指一点点拨开眼罩,笑起来。   虽然床帘内光线很黑,两个人互相看不见脸,路见星也非常安静,但盛夜行就是知道他在笑。毕竟路见星只要一弯唇角,盛夜行的世界都好似在发光。   “我先。”   躺下后,路见星闭上眼,紧张地捏住被角,“我先睡。”   “你睡着了我再睡?”盛夜行问他。   “嗯。”   不知道怎么的,最近好几次路见星都睡得更晚,闭眼无法入眠,睁眼又看见盛夜行安静地睡着了,心里就发慌,难受。   盛夜行没吭声,表示没答应。   他把手肘撑在身侧,含糊道:“我很困了。”   而且不能再这么惯着路见星了。   他最近常常陷入一种莫名的焦躁中,想推着路见星成长,又舍不得下手。   察觉不到盛夜行的“不乐意”,路见星就当他默认了。撅屁股将头往盛夜行怀里一拱,蹭了又蹭,没几分钟就能一头栽进睡梦中。   学习压力大,天气又冷,市二学生同冷空气斗智斗勇,没多久就有人裹着棉被来教室了。   盛夜行忘性依旧大,常出了门才想起没穿羽绒服,一回头,路见星手上正搭了一件儿,面色凝重地瞧着他。   寝室里各个位置,“厚衣服”、“带钥匙”、“带伞”、“装热水”等字样的便签纸粘得越来越多……   对盛夜行的担心愈重,路见星愈发说不出口。   一月底,有一天市里下了雨,盛夜行又忘了拿伞,只得找班上的人借。   哪知道路见星像被拨动了脑子里哪根弦,伞一撑开就挥手打掉了。   他打掉伞,背靠在雨水冲刷过的教学楼墙砖上,边躲边说:“这不是,我们的伞。”   “我们的伞,我忘带了。暂时用一下。”盛夜行举着伞靠过去。   路见星还是躲,语气愠怒:“伞!”   “伞在这儿!”   “这不是!我们的!伞!”   他固执地重复,再冲进雨中。   盛夜行心头钝痛,顿觉挫败,当下就把这伞还给了同学,脱下校服外套,往雨里冲。   一路顶着校服外套回到宿舍,路见星进门就到阳台上,拿起原本晾好了伞,抹了抹眼睛。   路见星表达不出自己的感受。   这种感受也是他自己察觉不到的。   他像被黑暗痛苦地掐住喉咙,却喊不出一句“救我”。   他手上全是雨水,脸上也是,这一抹,本来就不怎么干净的雨水全进了眼眶,没一会儿就发炎了。   盛夜行有点急,没注意到他的眼睛,捋开路见星的校服就凑上去,亲一口全是雨水的味道。   两个人头发湿漉漉的。   最后一顿耳鬓厮磨结束,盛夜行看他眼睛又红又肿,“哭了?”   路见星本来不想哭的。   被这么一说,他突然更加强了难过的情绪,顺着眼睛的疼痛感一挤泪——   眼泪真就这么滑出来。   “还真哭了,”盛夜行心疼坏了,“哭什么哭,不就是没拿伞么。”   说的是斥责的话,表情也凶巴巴,他语气却温柔得不行。   路见星乱擦两下脸蛋,艰难抬眼,“是雨。”   没有哭,是雨!   从那以后直到放寒假,市二都没再下过大雨。   偶尔有毛毛细雨飘落下来,路见星不打伞,也不再提醒盛夜行带伞,两个人默契地把内搭卫衣的帽衫全扣脑门上,在小雨中并肩地走。   应该是上网查了点儿恋爱技巧,盛夜行花钱买了两件情侣装,是纯蓝和纯红的长袖卫衣。盛夜行故意把自己那件蓝色买成xl的,路见星的红色买成l的,免得分配时有异议。   两个本就出色的男生穿差不多的亮色衣服,自然在校园里也较为显眼。   一来二去,专门议论这事儿的人还不太多,在班里被问到,盛夜行也大方承认是同款。   倒是在老师办公室里,会有外班班主任神神秘秘地探个头过来:“唐寒,你们班形影不离那俩男生,穿的好像情侣装。”   唐寒喝茶,“那叫兄弟装。”   “女生还能理解,男生这样是不是有点怪?”老师继续说。   “哥俩好,”唐寒在翻报纸,丝毫不觉不妥,“也没违反校纪校规吧。”   说闲话的老师被呛一句,坐一旁去不再吭声。   今年春节来得晚,刚好和情人节同一天。   网络上各种段子频出,说陪女朋友还是陪父母成了一个难题,算来算去,还是直接把对象带回家最方便。   市二学校在市里三环外,又是部分住宿,学校里有不少外省外市来的学生。   为考虑到中秋、清明、端午这些节假日都没怎么放过,学校就多给他们放了一周的寒假。这么一来,高三年级的寒假假期从一周顺利变为半个月,还不到二月中旬,这假就开始放了。   放假前,冬夏回过一趟市二,还是瞒着父母来的。   他说他爸妈都不希望他再回到这个地方,避免被影响,再一刺激复发什么的,高中又得交代在这儿。   冬夏说,他特别想去精神病院看看李定西,但他爸妈也不让。   半年多不见,冬夏看起来比从前圆润不少,跟在爸妈身边,气色也养好了。   “哎老大,”冬夏临走,在校门口边发抖边给盛夜行散烟,“你们不在,我的高中生活都无趣了。”   “什么才叫有趣?”盛夜行反问他。   “嗯……有奔头,有故事,有刺激,”不好意思地笑笑,冬夏又补:“有,有病。”   盛夜行咬上烟,“这可没什么好的。”   冬夏叹了一口气,掏火机给他点烟:“老大,我真觉得你挺聪明的,要不然休学一年好好儿养个病,再稳定一点,明年转我们普通高中来算了。说不定还能考个好大学呢?”   “没什么用,”盛夜行说,“我这辈子,就好好治病。”   治不好就算了,治别人去。   至少路见星是肉眼可见地有进步。   顿觉氛围凝重,继承活跃气氛优良传统的顾群山出马了。   顾群山在一边儿夹电子烟,细声细气地开始装:“夜行学长,听说您去年考得特别好,请问您对我们这届学弟学妹有什么关于高考的建议呢?”   盛夜行一脸冷漠,接过电子烟当话筒,字正腔圆:“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   “你这不行,思想就不端正。”   “怎么不端正了?”   顾群山:“还记得我们那标语么,‘小是小了,折是折了,花儿朵朵开’……”   盛夜行嗤笑,“多惨,别人都在寻思上清华还是上北大的时候,我在担心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学。”   越长大,心态越不平衡。   有时候又想得挺开的。   但有时候就特别恨自己。   可能这就是病。   是药三分毒,多年服用药物的影响已远远不止记忆力减退等等了,还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以前他用药物维持的时候,医生就说,现在你还年轻,感受不到,等以后老了就明白了。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对他来说,都是祸兮福兮,危在旦夕。   “我再拜托你们一件事,”冬夏插话,“听说你们下周要去看李定西……能不能别告诉他,我回市二看你们了?”   在场的人都能猜到原因,盛夜行也没多说,“行啊。”   还没吃上晚饭,冬夏就搭公交车悄悄回家了。   避免被爸妈发现,冬夏没能留下吃饭,一群男生就随便找个地儿聚众解决了。   米粉店里人不多,路见星坐在位置上没有觉得烦躁。   他的米粉就在眼前,没吃也没搅合,玩儿醋瓶子就玩了好几分钟。   “怎么了?怎么不吃了?”   顾群山捧着米粉,一屁股坐在盛夜行旁边的凳子上,“哎对了,老大,我看你家见星儿这段时间吃东西吃得特别多……”   “我儿子长身体。”   说着,盛夜行瞥他一眼,“再说了,你能不能小点儿声?他不怎么能听人讲话,但不代表什么都听不见。我告诉你,这种年纪的小男孩,自尊心特别强……”   听他这护犊子语气,顾群山总觉得怪怪的。   顾群山:“老大,你不会真有那方面癖好吧?”   盛夜行:“哪方面。”   “就是让他叫你‘爸爸’什,什么的……”   顾群山越说声儿越小,最后调了静音。   “顾群山,”盛夜行冷笑,“我可以让你叫我‘爸爸’。”   “那还是不了,不了,”赶紧吃一口米粉,顾群山擦擦嘴,“这影响多不好!”   盛夜行伸手捏了把兄弟的后脖颈,继续垂眼,把给路见星还没拌好的米粉弄好。   刚盛上来的米粉都烫,一般就照他这么搅合几下,会方便吃得多。   “男人不拽,注定被甩。”   说完这一句,顾群山幽幽地将眼神挪向路见星,又挪回盛夜行脸上,“你能不能拽一点?你看路见星,多拽。”   盛夜行闻言,还真看了眼路见星。   这小朋友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凳子上抱臂,完全一副等吃喝的大爷架势,还真有点儿拽。   盛夜行咳嗽一声,压低嗓音对顾群山说:“你看看桌下呢。”   听他这么说,顾群山低头往桌下一看,哎哟。   盛夜行在桌下的腿正被路见星拿脚尖有一下、没一下,“讨好”似的轻轻踢着。   顾群山抬头又看路见星,突然觉得路见星眼神有点儿可怜,真是饿了。   眼神像在说:哥哥,还没拌好吗?   小鹿斑比眼!   像我路哥给人欺负了。   扭头,顾群山给盛夜行咬耳朵:“他怎么不往你腿中间踢?”   盛夜行:“……”   那还得了?! 第86章 玫瑰   李定西所住的医院条件不错。   从病房的窗户往外看,医院草坪上的杂草似乎才锄过。一片新绿中立了块刻字石,上面写着“新生”。窗帘被人用力关上,盛夜行收回视线,又看向在病床上吃馄饨的李定西。   好兄弟的头发长长不少,积在后脖颈,用黑色发卡固定在一处。   盛夜行想起路见星也曾经有一段时间没剪头发,一去理发店就像进了任人宰杀的屠场,用指甲快把掌心抠烂。问他为什么不剪,也不给解释,直到刘海快扫了眼,路见星才把下巴扬起来一点儿,做一个剪刀手势。   李定西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   他开始不满这扎人后颈的长度。   把买好的汽水递过去,盛夜行问他:“放弃形象了?”   “不想剪头发。”李定西喝一口。   汽水带给舌尖的颤动感使他不舒服。雨水滴答拍打在神经上,全身麻木,大脑做不了任何事。   见李定西皱眉,盛夜行拿过只喝了一口的汽水放回桌柜,“为什么?”   “不要!”   “可是,你这样看起来太颓废了。这不是你。”   “我不想从身上拿掉任何东西。”   中二台词。   “……”   好,生病的朋友需要更多的照顾。   盛夜行走神,继续看窗外的绿。   冬日已过,又一年春季悄然来临。   病房窗户要是不关,院里的树会吹落些叶片进来。它们如小天鹅旋转在纯白的床单上。   李定西持续性烦躁着,挥开一片叶,“春天来了,夏天也不会远。热起来浑身黏黏腻腻,我不喜欢!”   叶片落到病房的地上,路见星见状低头,将那片叶捡起摊在手心,指尖翻转,叠出一个四不像。   没人猜得到他叠了个什么,包括盛夜行。   李定西接过四不像,还是对路见星说了句:“谢谢!”   路见星弯弯唇角,眉眼吹来春风。   李定西佩服路见星有一种特殊能力:总能不动声色地将周围的气氛缓和,并以自己的办法悄悄治愈他人。   想起来身边好不容易有了可以说话的人,李定西捡起方才没说完的话,“夏天要游泳,对吧?你们高考完会陪我游泳的,对吧?”   “你以前很喜欢夏天的。”盛夜行渐渐习惯他的跳跃式谈话。   李定西回话牛头不对马嘴:“我现在也很好。”   他激动得想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一动作,李定西枕头挪了位。   盛夜行面无表情地从李定西的床枕下摸出一根烟,并用指缝夹住那根烟,在空气旋出弧度,收入衣兜。   李定西眼神躲闪一二。   他看起来可怜巴巴,“老大……我就剩这个了。”   盛夜行叹气,“不好,别抽了。”   他是过来人,知道烟草代表着什么。   盛夜行想过,要是把他颓丧时抽过的烟头都搜集起来,大概能堆积出曾经一个蠢货般的自己。   活在烟雾缭绕的环境中,逃避现实需要他承担的责任。   李定西的那根烟是他好不容易和病友讨的。   来之不易,他自然要再争取,“就一根,你都要收?”   “收,”盛夜行摩挲过烟嘴,“都湿了,还抽?”   “湿了啊……”李定西失望至极,“是汗水吧。”   盛夜行讶异,“汗水?”   “晚上会做噩梦。”李定西简单带过。   医院是晚上八点就熄灯入睡,习惯猫头鹰作息的他还没适应,常常一睁眼就到十点。黑夜带给李定西很多幻想,例如蝙蝠、例如鬼神、例如翻窗进入精神病院偷东西的强盗。   每晚做噩梦,他会把被褥当作束缚的绳索,一边挣扎一边被困于此,惊醒后,他胸膛起伏着,把满脖颈的汗擦到床单,再躲进被窝里流眼泪。   神爱世人。他想。   那天从医院出来,盛夜行网购了一支电子烟,托人送到李定西手里。   二月,展飞复试过了,简单地在微信群内通知过,并祝大家新年快乐。   市二已经放了寒假。   除夕夜那天,路见星的父母在知道盛夜行的家庭情况后,盛情邀请他去家里过年。   盛夜行权衡再三后选择了拒绝。   父母是比他们多活了一倍时间的人,对幼崽的保护嗅觉及其敏感。   胆子再大再野,轻重也能把持住,盛夜行不敢拿这个开玩笑。   那晚,电视里说“辞旧迎新”,倒计时从十数到一。   市里二三环有市民放了烟火,一簇紧接一簇,城市的夜幕点缀星光。烟火绚烂,不断将天际印染各色,路见星眼底的光也随之变幻。   但路见星没看烟火,注意力全在楼下。   他趴在校外出租屋的阳台上,往下望。   “一”结束,路见星听到弟弟奶声奶气的欢呼声,听到父母在招呼自己进屋,听到无数朵烟花绽放……听到自己的手机响了。   盛夜行正拿着手机,站在楼下,也抬头朝楼上看。   接通电话,路见星比盛夜行抢先说了“新年快乐”,之后两个人的通话陷入短暂沉默。   全世界静得仿佛只剩呼吸声。   路见星什么也没说。   “看见烟火了吗?”盛夜行仰头,“明年我放给你看。”   “我不喜欢这个。”路见星觉得吵。   盛夜行下意识道:“那你喜欢什么?”   喜欢你。   “啊。”单音节,他的路冰皮儿又以发出声音作为回答。   打电话对他来说,可以算最困难的事之一。   路见星趴在窗边往下看得吃力,大半个身子露在外边,随时有种要掉下去的可能。   这时候,盛夜行的脑海涌出怪异想法——跳下来吧。   跳下来。   结束这一切。   一阵通话沉默后,盛夜行在黑暗之中望他,低声说:“尼斯湖水怪。”   “……”   “我只看得到你的半边影子,”盛夜行感谢烟花,烟花的亮度让他在短暂间能看清路见星被照亮的脸,“你还记得么?上学期唐寒老师放纪录片,有一只水怪的影像……它也像你这样,很小心地在水面探出头。”   甚至有点可爱。   “哦。”   意外地,路见星仿佛理解到了意思,在窗边歪着头笑。   他学怪物,小小地“嗷”一声。   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路见星不在乎父母在客厅里冲自己喊了什么,也不在乎零点时分应该欢呼庆祝,只在乎盛夜行在楼底下傻站了一个半小时。   “新春佳节,我们与家人团聚——”电视机里的主持人说。   路见星瞬间把这个黑色小方盒归类为不喜欢的物品。   他掰着手指算自己的家人。   爸、妈、流鼻涕的弟弟……   楼下的盛夜行!   路见星一激灵,又往下探头。   “今晚你就和叔叔阿姨住,乖一点,好不好?”盛夜行哄他。   路见星点头。   他忘了是在打电话。   “好不好?”盛夜行又问。   路见星张张嘴,好半天才回应:“不好。”   落下话音的瞬间,他那张被上天偏爱的面孔被紫红色烟花照亮。   新年,路见星的黑发理得很短,原本遮掩住的眉露出,偏白的脖颈也露出。他扭头看烟花,眼神淡淡的。   万家灯火,阖家欢乐。   他的盛夜行在一栋居民楼下,却没有可以进门的房屋。   路见星感觉胸口被巨石压着,不明白这是什么感受。他张嘴,闭嘴,用嘴巴呼吸,用鼻子呼吸,仍旧没能缓解难过。   他又趴好,在妈妈招呼自己回客厅吃水果时“嗯”了一声。   盛夜行穿了身薄款红冲锋衣,是舅妈年前寄来的,说新年穿这个喜气。而从路见星这个角度看,盛夜行像一滩在他家楼下的血。   没察觉到路见星逐渐急促的呼吸,盛夜行把遮住嘴唇的领口放下来,从衣兜内拿出什么东西。   “……”路见星在四楼看见他蹲下身。   把那东西小心地用废报纸托举好,盛夜行将它放在地上。   长长地松一口气,盛夜行说:“新年礼物。”   说完,他踮起脚招了招手,指指小区门口。   盛夜行走了。   路见星从四楼下去,扶着楼梯一步步地走完路,另一只手里还拎了垃圾袋。   他告诉妈妈,下楼扔个垃圾。   到了楼下,路见星准确地把垃圾扔进大的回收垃圾桶,在单元门门口找到了盛夜行给他留的新年礼物。   一支木雕的玫瑰。   虽然雕得……不太好看。   也没有上色!   路见星小心地捧着它,再一步一步上楼。   “老路,你看你儿子捡了个什么回来!”路妈看一眼路见星手里攥的木玫瑰,摊开柔软手掌,“可以给妈妈看看吗?”   路见星摇摇头。   他把玫瑰拿得更紧,还好盛夜行没有逼真到把玫瑰花刺也雕出来。   可能是技术没有那么好?   想到这儿,路见星笑了一下。   路爸爸看他不愿意给,也好奇,多瞅了几眼,没说话。低头专心给小儿子喂快要凉掉的年夜饭。   回到房间,路见星掏出手机看盛夜行发来的微信。   是很长的一段文字。   路见星翻开草稿本,字迹工整地把盛夜行发的文字誊抄了一遍。他抄得很慢,慢到路妈妈敲门进来时,还以为儿子在认真写作业。   喝完热牛奶,路妈妈关了儿子卧室的灯,说新年快乐,早点休息。   路见星动作利索地爬上床,再把睡衣捋起来,将整个背脊贴上冰冷的墙,眼神定定地在房间内环视一圈,没有找到可以躲进去的衣柜。   躺了一个小时,路见星又爬起来。   他把台灯打开,趴在床上,把盛夜行发的文字又抄了一遍。   路见星现在会看书,也要做阅读理解。   观阅文学类书籍时,他比常人不同,经常要抄写一遍才能稍微有一点模糊的自我理解。   每抄几个字,路见星就停一下。   新年的第一天,他抄小情书抄到凌晨两三点。抄到后来他快要睡着。   他模模糊糊记得有一段说:“我问过你,我们是什么颜色?你说你是透明的,而我是彩色的。我今天想要告诉你的是:在你那里,我永远是透明的。你是什么颜色,我就是什么颜色。”   就像今天的玫瑰没有颜色。   我们是什么颜色,取决于对方。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你痛苦所以我痛苦。   十八岁的路见星还不太明白,他们现在的爱情异于平常情侣,不仅是性别,还有依赖互存的相处模式。他们是捆在一起纠缠的绳索,是雪峰之巅离太阳最近的薄冰。   大年初七,高三七班下半期开学。   路见星把这支木雕玫瑰放在抽屉里,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常常把干净的手掌弄得乌黑。   玫瑰杆会掉色。   大年初一那天,路见星把家里放的黑墨水瓶翻出来,一口气全部倒进自己洗脸的盆子里,再把盛夜行送的木玫瑰扔进去。   他徒手捞出玫瑰。   拍了张照片,路见星手滑,把照片发到了朋友圈。   在医院修养的李定西回复说:谁家玫瑰花被雷劈了?[/疑问]   路见星脸上被手抹得像丛林迷彩,洗了三天没洗掉,就一挂着几道灰灰的痕迹直到初七开学。   盛夜行来接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去上学的路上,盛夜行拿微信给路妈妈发了条语音:“阿姨,您应该把家里的颜料都收起来,我怕他爱上人体彩绘。”   路见星睁大眼,在旁边说:“人体彩绘?”   “没什么。”盛夜行趁周围没人,亲了他一口。   路见星没表达的是,因为他在花店没见过黑色的。   与满街血红色玫瑰花相比,它是最珍贵的。 第87章 繁星   木雕玫瑰染上黑色。   路见星每天要花几分钟的时间在学校洗手池里洗手。   为了方便将手上颜色去掉,他在身上揣了块香皂,专门用小袋子装着,完全不在乎学校备好了洗手液的。   那些洗手液被淘气的同学挤出来,流得到处黏腻,路见星不喜欢。   再三请求后,路见星总算答应把他独一无二的“黑玫瑰”摆放在宿舍里。   一三五带去教室,二四六放寝室。   剩下一个周日,路见星选择把它拿去出租屋。   他盯着黑玫瑰写试卷。   视觉不稳定,他眼睛酸痛。   黑玫瑰取代了作业本页脚吐信子的红色小蛇,成了路见星在草稿上“为非作歹”的又一标志性印记。   黑玫瑰被和自己的兄弟——木雕摩托车放在一起。   车屁股和枝干屁股上扭曲地写着盛夜行的生日,像在宣告自己的生父何许人也。   要不是路妈亲眼看见儿子只是去倒了个垃圾,她会怀疑这支玫瑰是某位爱慕儿子的女生送的,还被如此重视。   但不至于宝贝成这样。   路见星没告诉所有人的是,黑玫瑰也可以开放。   带木雕上学的坏毛病暂时告别路见星,不愿意放弃拿香皂的问题接踵而至。   香皂的味道很好闻。   盛夜行一靠近他,就能闻到这股清香。   于是两个人上课跑厕所的几率又大大提高。盛夜行自制力还算可以,只是捏住路见星的指尖,用嘴唇去触碰指腹。   最后,他将吻落到路见星的手背。   活像个变态大哥哥。   上课,盛夜行看他又把香皂袋拿出来。   从抽屉里摸出美工刀,盛夜行说:“香皂给我,哥哥给你雕个东西。”   没见过拿香皂刻小玩意的,路见星愣住。   “香皂花。”   盛夜行自言自语完毕,把香皂拿到掌心放好。   唯一拿得出手的小伎俩就也就这些了。   他刚拿到香皂,前座顾群山正在翘凳子。   翘了两下,顾群山的椅背不小心碰翻了路见星的水杯。   水杯倒在桌上,矿泉水流向满桌,路见星想起家里小区门口一潭死水般的喷泉设施。水洒得过快,盛夜行的手也打湿。香皂成了鱼,直接因为被握得太紧,滑了出去。   “捡一下!捡一下!”   顾群山喊着,弯腰去抓,手也滑,香皂溜得更远了。   “操!这香皂会动?”   “那是手上有水……”   “哎呀,好脏……”   半个班的同学都纷纷弯腰,加入了抓香皂的快乐插曲中。   路见星满桌子水,还发懵在原地。   教室内乱成一团,科任老师用教鞭使劲敲击黑板,怒喝:“都安静!”   “啊——!”有女生在混乱中尖叫。   香皂被顾群山截住,截去了办公室。   科任老师在班上问是谁弄到学校来的香皂?怎么不把家里遥控空调的遥控板也带来?!   “……”   路见星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摸了会儿衣兜。   他错把斥责听成了命令。   路见星真摸出一个小巧玲珑的空调遥控板,并且把它放在桌面上。   有同学开始憋笑。   “我来试试能不能用。”盛夜行截走他的话题。   盛夜行随意地摁下开关,教室悬挂的壁式空调“嘀——”一声。   全班大笑。   同学们都笑了一会儿,老师也跟着笑。   快乐如来早的潮水,将他们的压力和对未来不确定的恐惧短暂吞没。   “你啊。”盛夜行叹气,在桌下捏住路见星的小拇指,蹭了蹭。   盛夜行看窗外,恰好有阳光洒满桌面。   追随他的视线,路见星垂眼,再伸出手,将掌心覆盖上微微发烫的木桌,看阳光将他的指甲照得透亮。   路见星一低头,盛夜行也低头。   看他的手,盛夜行想起儿时妈妈晾在院里的金丝绒裙边。   校门口时兴“刮刮乐”有奖彩票,老板揣个钱袋,一边收钱一边笑,腰包日渐鼓鼓囊囊,终于吸引了小财神路见星的注意力。   路见星一口气扯了六张卡片下来。   周围刮卡片的同学散到一边去,有的垂头丧气,有的笑容满面。   都在交智商税。   盛夜行这么想着,还是从校服兜里夹了块钢镚儿,抵上未知的卡片,轻声说:“你刮刮。”   “乐。”路见星补充。   路见星全神贯注地盯紧那几片,活像等试卷的学生,正摩拳擦掌准备一显身手。   六张卡片上分别是几只动物剪影,对应的是兑奖数额。   盛夜行说他去店内看看对照表。   兔子,谢谢惠顾。   绵羊,五块钱。   摇摇头走出来,盛夜行把钱叠在一起给老板,拜托他等下把这几张钞票“奖励”给路见星。   “兔子是一百元,绵羊是五十元。你刮了两只兔子,四只绵羊,那就是四百元。”盛夜行坦然自若,说谎不打草稿。   低头,路见星刮出一张五百元大奖,是头熊猫。   盛夜行拿着彩票,又进了次小卖部内部,确认了这五百元是真的中了。   老板在一旁满脸痛苦地捂住腰包。   领了中奖钱,路见星开心,坐在摩托车后座晃腿。   盛夜行说,路见星这段时间越活越倒回去。   吃饭笨拙,偶尔掉饭粒在身上。擦干净后,路见星会不好意思地傻乐。有进步,路见星的自信心强一点儿,自然也不再那么谨慎,有时候在路上走都能撞墙,痛得捂住额头站在路边儿好半天。   盛夜行又心疼又想笑。   好的是,路见星说话的声高和频率好些了,但还是没有什么语调,盛夜行经过一年的相处下来,已经能偏差不大地完全理解他的意思。路见星起先耐性差,现在耐性也不好,多聊几句就被转移走注意力。   学习上,路见星能看进去的知识他就能掌握得很好,没兴趣的、或者没接受的,半个标点符号都写不出。   唐寒说,这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三月过得平平淡淡,他们之间却轰轰烈烈。   盛夜行开始学会试着把路见星送回他父母身边去过夜。   两个人夜晚待在一起的日子虽成了奢侈,但极好地保证了双方的睡眠。钻进被窝,再一身汗地出来,缠在一块儿喘得口腔里一股血腥味。   这是两个人常通宵达旦干的事。   和“另一个自己”融合的感觉很好。   路见星躺在床上搂抱住盛夜行,被他发鬓的茬刺扎得想笑,背脊流的汗已经将铺垫在床上的短袖又一次打湿。   他仰头看宿舍床帘顶端挂上的一小枚昏黄夜灯。   夜灯起先是一个,慢慢被速度摇晃成两个、三个——   重影交叠,温柔莽撞。   路见星闭眼,像在这一刻要进入梦乡。至极致处,夜灯在他的视线里分裂成无数个。   他在室内望见满天繁星。   盛夜行为了路见星,也开始把摩托车换成电瓶车,用于捆腰固定的校服渐渐被路见星听话的双臂所代替,车手把上会很不酷地挂一点儿好吃的好喝的——心上人的嘀咕替换了令盛夜行曾追求的风声。   他在小小世界之中为他神魂颠倒。   四月初,市二门口的小商贩被综合治理清管过了。   校门外的路宽阔笔直,通往另外一个世界。   学校给特殊班级新订购的感觉统合训练教具起了新作用,不少孩子渐渐开始接受“训练”的存在,并且主动想要为之努力。唐寒说,高一新入校的学弟学妹们适应得很不错。   唐寒还说,对这一方面训练的最佳时期是七岁以前,人在这段年龄中的学习是最快的。   或许是感同身受,盛夜行常带路见星去高一看看。   高一那位班主任的办公桌上常出现一些零食饮料,基本都是高三七班的学生放了再走的。   爱是相互的。   他们感谢一切给予过他们帮助的人。   四月底,伴随三次鼓掌声,路见星终于在班级里做到了不最后一个交卷。   因此,盛夜行请班上同学吃了顿烤肉,买单买了四位数,还和路见星开玩笑,说接下来一个月都得天天吃面条。   路见星一听吃面条还挺兴奋,一到放学就往面馆坐。这一吃就吃到月底,盛夜行差点吃吐了。   五月初,李定西在微信群发起群通话,说他已经又转了个病区,月亮灯每晚都亮,说他给病友说他有个自闭症的兄弟谈恋爱,结果人家不信。   五月底,天气渐热。   恍惚间,他们又回到去年夏天。   在市二教学楼走廊上陪盛夜行喝汽水的人变成路见星,只是一个讲话,一个搭腔,再一起仰头看云朵漂浮于蓝天。路见星一会儿说这朵像头熊,一会儿说这朵像匹马。   盛夜行看得晕乎,扭头,看一颗汗珠自路见星的下巴滑至颈项之间。   宿舍的温度升高,空调也起不了降温的作用。   市二宿舍在寒假那一周翻新过,专门有清洁阿姨来打扫。以前三个人一起洗漱的洗手台干净不少,镜子悬挂于瓷砖之上,裂痕消失,床间有兰花清香。   回了宿舍,路见星把从明叔那儿单独领来的手推独轮车放到门背后。   其实这东西高三开始就都没怎么用了,学校说得专心复习,但是路见星和别人不一样,他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刚才在楼下转了好几圈,独轮车险些砸到自己的脚。   路见星叹气,捋开短袖去冲澡。   睫毛上有汗。   他的腹肌比去年来的时候更加结实,他脱衣服的动作也更加利索。   盛夜行看他腰身,看他形状天赋异禀的屁股,闭眼就是路见星的校裤褪至腿腕的画面。   洗完澡,宿舍空气的兰花香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盛夜行身上的香水味。   盛夜行问:“还记得你把我的香水拿开水泡了吗?”   “是我送你的。”路见星反驳。   “那你还记得你把一整个寝室的鞋带都系起来了么?”盛夜行低声喘着,空气绵密,欲望在路见星的胸腔内涨潮。   路见星点头,又摇头,“是你录视频让我学……”   “那下次,”指尖越过拆下来的鞋带,盛夜行从身后抓住路见星的手腕,坏笑,“我给你录点儿别的?”   “不说了,”路见星仰头,把脆弱的脖颈露出来,“不说了。”   盛夜行拿鞋带绑了他的手腕。   他们靠在床梯边。   他们从床头亲到床尾,再撞上床栏。   因为疼痛,他们又滚在一起。   路见星抱他的头,抬高双臂,用无法分开的手腕曲起,双臂中央形成一个圆圈。   他将对方拽入不休的亲吻。   市二修了处音乐室,专供高一高二年级对音乐感兴趣的学生使用,每周二下午四点,那里会准时响起吉他声。路见星一到那个时间就要上厕所,绕路从音乐室门口过,不停下脚步,却也竖起耳朵。   每每亲吻时,他耳畔像又响起吉他声。   声响拨动神经,拨动心绪,最后拨动他脊背、腰间、臀上隐秘的曲线。   盛夜行说:“以后每年都可以这样。”   胳膊如藤蔓缠绕上他的树。   路见星从鼻腔轻哼出声:“嗯……?”   “我可以进去,”   盛夜行的汗滴落了,绽开在路见星起伏的锁骨上,“你可以出来。”   一切归于寂静,盛夜行熟练地扯床头备好的纸张,捋开被褥钻进去,把不该有的黏腻擦干净。   也许是太累,收拾完床铺后,路见星已经蜷缩在床尾睡着。他紧闭双眼,半边脸被夜灯映照出轮廓。   呼。   周围的空气又变得闷热无比。   盛夜行扯了扯松散的裤腰,拿纸巾擦汗。   他回味起刚才正面相对时,他鲁莽,路见星就软绵;他喘息,路见星就湿热,直到眼角出泪,视线模糊——   床帘挂的夜灯又被欲望撞碎。   一年以来,路见星流眼泪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一次,盛夜行突然明白。   好多看似孤独的人,其实连眼泪都没流过。 第88章 高考   高考前的那一晚,一切如往日平常。   每一年的六月六号都如此。   盛夜行想起以前自己高一高二的时候,还觉得高考离自己非常远,并且不屑于参与这一场考试。往年六号,他们一群半大的男孩儿在夜里飞街、喝酒、淋雨,把干燥的身躯打湿,沉醉入夏天的晚上。   这是他的青少年发春期。   从车棚里取回落灰的猎路者机车,盛夜行发现机车都旧了。   高考完再换一个吧。盛夜行这么想着,有些不舍。   他用抹布擦干净座椅。   风吹着,他们在校外三环路的辅道上飞驰而过。   视频开着,微信电话的通知声响了一路。   电话第七次因为无人接通而挂断,盛夜行庆幸自己没有在车后座安一个大音响,音响下连彩色跑马灯,彩条飘带迎风乱舞。拿洋酒洗车的事他做不出了,盛夜行怀疑当年自己的脑门被射中高压水枪。   一轰油门,整个城市的公路将是他的主场。   找了晚餐店,盛夜行领他们在靠路边,规规矩矩把车停好。   手机还在裤兜内震动,顾群山摸了根棒棒糖含上:“接吧?万一有什么急事儿。”   盛夜行按下接听键,手机屏幕黏上掌心的汗。   “明天高考了,你们不得喝个夜啤酒庆祝一下?”李定西在微信群中如是说。   “虽然市二很好,但我明年不想回了。对了,市二还不收复读生。”队友说。   “高考加油啊各位!”另一位队友说。   “八号晚上给我留个卡座吧。”盛夜行说。   吃完夜宵,盛夜行在回去的路上问路见星:“要参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试了,什么感觉?”   “嗯?”迟疑一秒,路见星第一次那么快做出回答:“快乐!”   盛夜行以为他会说“紧张”之类的词,“……”   天天傻乐!   不过也好。   “对,你没说错,”   点头表示赞同,盛夜行抬手,单臂搂住路见星,朗声道:“考完了之后,我们将拥有夏天、西瓜、汽水,还有冻在冰柜里永远不化的冰块。”   “冰块。”   抬眼,夏风如羽毛点过路见星的眼睫间。   收好手机,盛夜行赶在九点之前,早早地把路见星送回了出租屋。   “明天七点我来接你。”盛夜行取下头盔,“我给你带早餐。”   说完,盛夜行跨上摩托,发动机的声音比校门口烤肉店做宣传的音响声还大。   “有点儿吵。”盛夜行观察路见星的反应,抱歉笑笑。   路见星抿唇,“拜拜。”   “……”   盛夜行讶异于这种道别方式的轻松,还不太习惯他这么说。他戴好头盔,故意从透明罩间眨眼电路见星,“走了。”   路见星点头,站在黑夜里目送他潇洒离去。   一年中,六月的存在往往不同寻常。这意味着半年过了,下半年迎来崭新。   会发生什么?   他第一次如此期待新生活。   在考前这一夜,路见星在黑暗中睁眼,挥舞手臂,不知道在抓什么。他将被褥裹紧全身,尽量地不去让背脊触碰冰冷墙壁。   折腾到十一二点,困意姗姗来迟,疲惫抚摸他的眼睛。   高考这天,天大地大考生最大。   盛夜行平时要花半小时才买得到的花卷店,今天五分钟就买到了,老板认识他,更喜欢他清清爽爽的学生样,赶紧又塞了几个豆沙馅儿的馒头。   七点,路见星准时出现在楼下,身边是僵硬的路家父母。   你确定要坐摩的去高考考场?   头盔够硬?   超速的话,我儿子会飞出去吗?   真的可以骑这种摩托机车去参加高考吗?   读懂路家父母的眼神,盛夜行为自己辩解道:“叔叔阿姨,我这是我自己的车,和街上那些野摩不一样,我骑车挺慢的,很安全。”   我这后座都快变成你们儿子专属了。   这句自然没说,盛夜行没什么耐心。他直接略过路家父母的意见,戴头盔,扣绳,扬下巴招呼路见星上车:“赶紧。”   路见星很乖,跨上车就往脑袋上戴头盔。   像教育小孩儿,盛夜行用手肘顶了顶身后,“和叔叔阿姨道个别。”   “拜拜。”   又是拜拜!   面对担忧的父母,路见星没有再多和父母说什么,只是伸胳膊抱紧盛夜行的腰。与妈妈交换了一个放心的眼神。   深呼吸,吐气。   唐寒老师说这是缓解紧张的好办法。   最后半年的抱佛脚行为帮不了太大的忙,路见星明白。学习很难,但一想到或许能继续与盛夜行一起念书,路见星就有了干劲和信心。   其他的他都不在乎。   高考考场设在离市二不远的一所学校中,路见星并不熟悉环境,坐立不安。   铃声响,他动作略显笨拙地拿出准考证、笔袋,再盯住窗外蓝天漂浮的白云,足足发了十分钟的呆。   第二天的考试依旧如此,考前例行远方眺望。   眺望够了,他才舍得动笔。   高考对他而言和平时的考试没什么两样,所以路见星做得轻松,写完也不检查,交卷走人。能把每个空白都填满,他就已取得了最大的胜利。   他也有堆积成山的测验试卷,有无数个摇头晃脑背诗的夜,只是别人一倍的功夫他要用双倍来还,还不一定能够有效。   老师尽力,他尽力。   这一段青春尽力,就够了。   下午最后一堂考试的铃响,他捏着填涂机读卡的笔,在教室门口的墙上印铅点,又拿橡皮去擦。   考生如潮水涌出教室,路见星的发鬓被炎夏和人群打湿。   他步履缓慢地走到楼梯口,看盛夜行穿一身蓝色的短袖,拿了准考证,正站在楼梯口等他。   就是这时候,明明所有人都在往楼下走,盛夜行却逆流而上,贴住楼梯栏杆,礼貌地说一声声“借过”。   一年前,是盛夜行站在高一些的台阶,满脸不耐烦。   一年后,换路见星站在楼上,把手掌心的座位号条捏成一团褶皱过度的软纸。   “盛夜行。”   主动下了一阶,他喊。   今天天气很好。   他们把准考证用固体胶黏成手环,并肩走在有火烧云的夕阳下。   甜蜜在耳畔欢呼。   他的高中生活到此结束。   高考完,路家父母先回了隔壁省市,说等成绩出来、毕业典礼结束后再开车过来接路见星回去。   展飞参加了招飞最后一次定选,李定西正在准备八月出院,冬夏忙着升学,顾群山还在研究除了拔罐以外,能有什么适合他的职业。   夏天匆匆忙忙,热意从南到北。   全新的空气环绕了整座城市与整条三环路。   盛夜行的摩托车后座被阳光晒得发烫,他考虑要不要给路见星弄个冰的屁股垫。   六月中旬,顾群山来小道消息,说唐寒老师终于解放了,在忙完他们这一届之后,相亲了一次。   一群男生跑到唐寒老师相亲的咖啡馆里,找其他座位,监控一样地审视那位陌生男人。   唐寒本来最开始没看到他们,倒是听顾群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一下就听出来了。   然后她大大方方地给对方介绍,我学生,后面这桌。   “这是盛夜行,这是冬夏,这是顾群山,这是路见星……”   听到唐寒点名,路见星第一个站起来,顾群山把他按回去。   有了相亲事件,路见星对男女之间关系有了新的了解。   在回出租屋的路上,他非说盛夜行是他女朋友。   顾群山笑了一路,盛夜行无奈极了,说女朋友就女朋友吧,认了。   晚上洗完澡,两个人窝在沙发上看了一场投影的颜色小电影。空调度数开得高,路见星很热,捋开裤腰躺在沙发上,脸上蒙着盛夜行脱下来的短袖。   低低地喘息。   盛夜行在戒烟,嘴里只能咬一根顾群山送过来的牛奶味电子烟,粉红色的。低头,盛夜行把烟雾弥漫上路见星的小腹,平坦光滑的小腹。   他又想起高考完那天的蓝天白云。   他被齁甜的烟雾呛到想流眼泪。   盛夜行又想起那个命题。   路见星根本就不是什么透明的,彩色的,他应该是最纯粹的白色。即使这朵白云正咬了短袖衫衣摆,做着抬高胯骨求欢的动作。   “今天你学了不少新东西。你告诉我,”盛夜行靠近,不死心地问:“我是你谁?”   被极致的快乐扼住喉咙,路见星断断续续地答:“男……男,男朋友。”   还知道男朋友是什么?   “嗯,”盛夜行清了清嗓,遮掩不住得意,“男朋友是什么?”   路见星张嘴:“男的朋友。”   “……”盛夜行低头找胶带。   他要把路冰皮儿这张气人的嘴封上。   “我……不想找男的,也,不想找女的,”路见星很快捋直舌头,在唇角舔了舔,“就想……找你。”   “这种感觉,像亲情吗,还是爱情?你确定你很清楚?”说出一直不太愿意面对的疑问,盛夜行心中如一块巨石落地。   “是哥哥还是弟弟?”路见星懵懵地反问。   盛夜行闭眼,“算是……哥哥。”   “我不想当弟弟。”路见星皱眉。   “只能是男朋友了,没别的位置。男的朋友也行。”盛夜行把脸凑近,妄图增加杀伤力。   毕竟快奔二十的人了,嗓音已更成熟。   稍往下压,如钟撞入心间。   “哦,”路见星眉眼弯弯,“其实不是朋友。”   意识到被耍了,盛夜行选择拉闸闭麦:“……”   他不讲话,路见星也不跟他讲。   纾解过后,他提高裤腰,把腰带系了个死结,低头玩儿顾群山送过来的高难度拼图。   盛夜行绝望地看了一眼那裤腰带,开始回忆家里的剪刀被放在了哪里。   又得剪开了。   拼图是一张全市地图,将城市浓缩成五个小小的环。他已经把三环拼好了,拼图水平及其高超,眼尖手快,只看到个航站楼就能把机场都拼出来。   “说真的,”盛夜行把火车站的那一块给他,“我有个很好奇的点……”   “嗯。”路见星把火车站的拼图拼到动物园那儿去。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盛夜行见他不吭声,继续诱导,“能说说吗?”   听这个问题,路见星的双手从交叉的姿势变为互相捏掌心,掌心藏了一块拼图。   盛夜行也捏他的手,“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这对我很重要。”   听问题的人懵住。   回忆里,盛夜行太多种多样——   他踢进一颗篮球,从教室后门进入,捡起我面前的卡片,说我和他的名字很相配。   后来,我们也很相配。   他骑着引以为傲的臭屁摩托车,飞驰在夜里,孤独如风,身后却载着我!于是他慢下速度,从亡命徒变成承运宝藏的博物馆押送员。   他不惜以伤害自己来控制病症发作,会痛、会哭、会流血流汗,会认真记关于治疗我的笔记。   他在各个领域发光发热,他值得一切最美好的称赞。   他夺下我视线里的金奖杯。   高速运转的思绪逐一停摆,两个人靠在一处,眼神对视起来,像烟草遇上明火。   可烟头湿润着,于是双方沉默。   “……”盛夜行在等他开口。   路见星没有表达,也没有把这些个场景与盛夜行的问题联系到一起。   望进盛夜行满含期待的眼神,他抿着嘴唇微微发笑。   “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太急了……这种事需要慢慢来,我知道。”盛夜行遮掩不住失望的神色,但还是继续说:“希望我今年的生日礼物可以是你的答案。” 第89章 蓝灯   成绩下来那天,路见星眼角点的是一颗蓝痣。   一提起成绩,他就捂住心口,望着盛夜行笑。很幸运,他们虽然都没上本科,但读了同一所大学。锦大的专科,他们还有三年和一辈子的时间可以待在一起。   填志愿对他们来说并不需要费太多精力,唐寒看了一遍他们填的志愿,就说可以这么填。   唐寒说,盛夜行你要是少开点儿摩的就不至于专科了。   盛夜行心想,不开摩的我也上不了重本啊。   展飞的军校录取书来得早,他选择了市里一家还不错的中餐馆请客。   从地铁口出来,盛夜行被风吹得有点儿冷。他只穿了件背心,以前背部留下的伤疤结痂脱落,稍稍一扯,满背都是浅粉色痕迹。路见星伸手摸上去,叹口气。   盛夜行笑着捏他的嘴。   “有时候我挺舍不得市二,总感觉在这里才是最真实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希望。”展飞说,“以前我觉得这种群体离我太远,真正接触之后发现大家好像也没什么两样。”   毕业典礼结束后,市里搞采访的那群人又来了一次。   其中有一个是去年见过路见星的,所以这次提前准备了问题,还去咨询过唐寒,说想看看能不能采访一下。毕竟这是个考上了专科的“星儿”,和市二的毕业典礼一起报道一下,能给很多处境艰难的家庭一些鼓励。   唐寒花了半个小时,和路见星沟通,说了目的和内容。   可是采访对于现阶段的路见星来说,还是有些困难。   外界信息,是他“质的障碍”,属于选择性接收。   一场简单的问答完毕,路见星没有表现出去年的恐惧和排斥,倒是安安静静地坐完了这五分钟。   “加油哦。”   路见星只说了这三个字。   他不太明白这三个字的重要性,讲完就站起来往采访室内张望,想找盛夜行的身影。   被寻找的人正靠在门框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有喜悦,有满足,有说不出的情绪。偌大的教室化作深海,阳光映射海面,海底波纹闪动。路见星口中说出的每个字是蚌壳内耀眼的珍珠,值得鱼群庆贺。   七月的市二安静非常,只剩新高三的还在埋头苦读。   蝉鸣鸟叫,流明绿意。   市二校园内,似乎有永不止息的生命力量。   唐寒说,有几个教育中心招暑期志愿者,包吃住,出勤按天算,能来就算好的。这消息通过顾群山的嘴传到年级上,高三七班的人一个没去,反倒是展飞和庄柔报了名。   展飞八月初就要去大学报道,但七月还算空闲。   他想,在自由的时间内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虽然说他属于普通班级,但长期与特殊班的兄弟们厮混,三年下来,对这么一个群体他也有了自己的见解。   也愿意去为他们做点什么。   盛夜行他们知道这个消息后,专程去展飞在的教育中心看了他和庄柔。   展飞是助教,平时就帮老师做一些简单的工作。由于他是在教育中心少见的男性,还年纪轻轻,许多不到十岁的小孩都喜欢跟他玩。   很多年后,盛夜行都还能想起当时敲门的感觉。   路见星和几个大男孩站在他身后,身前是一扇彩色的、半敞开的门。   “开门看看吧,”展飞在他身旁说,“我给他们说了有几个哥哥要来拜访他们。”   “你说了我们的问题没有?”盛夜行小声道。   “说了的,”展飞笑笑,“可是这并不重要。”   是的,不重要。   “别紧张,”庄柔小声地说着,将眼神移到盛夜行握住路见星的手上,“你……”   盛夜行感觉到被注视,笑了,“嗯?”   庄柔看懂他眼里的意思,摇摇头,“没什么,快进去吧。”   轻推开门,盛夜行一只手牵着路见星,另一只手放在胸前给孩子们打招呼。   “哥哥好——”   有几个小天使们软绵绵地喊。   也有不吭声的。   顾群山跟在路见星身后,看起来有些紧张。他们拿话筒挨个自我介绍了几句,觉得在全校大会上念检讨都没这么害怕出错。   冬夏拎了塑料袋,从里面拿买好的盲盒,给座位上端坐的小朋友每个人发一个。   展飞蹲下,耐心地给他们解释。   庄柔靠在门边。   展飞说,盲盒里面有一个会陪伴我们的小玩具。   他说,每个人拿到的可能会不一样,但都要喜欢它们,要把它们带回家,并且好好照顾它,可以吗?   “可以——”   童声清澈,像一枚枚银币落进盛满希望的许愿池。   阳光从教室窗口悄悄泄入。   路见星站在黑板前,望着一室的人。   少年身躯生机勃勃,如苍绿在蓝天白云。已经成年的他们正努力成长为参天大树,想要用枝叶庇护荫凉。坐在位置上的小朋友们是嫩草。   他们柔软,他们迎风生长。   没错。   每个家庭拿到的宝贝都不一样。新生命降临人世,理应得到最纯净的祝愿。   他会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盛夜行。   除了庄柔和展飞所在的教育中心,顾群山摸着社区提供的地址,领他们去了几家其他的小规模机构。社区的人说这种机构很“紧俏”,有些教学资历好一点儿的,想进去念书比去重点高中还难。   展飞请了半天假,说要跟他们去看看其他地方。   几个大男孩儿拎着几大袋日用品、文具上了一座座楼,联系上中心负责人,再把这些特殊的礼物交给对方。   盛夜行说,他们自己也有问题,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买点东西了。   微不足道。   有些中心会安防护网,防撞的软包边角,门大多选择木质,因为靠用头撞门方式发泄的小朋友不在少数。路见星全程没怎么讲话,只是慢慢地跟着他们,想起许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   有家由幼儿园改造来的中心环境条件不错,在感统训练室内有捏橡皮泥的小木桌。   盛夜行说去抽根烟,路见星便盘腿坐上干净的软垫,和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儿一起,将橡皮泥捏成各种形状。   “这个。”路见星开口。   小女孩儿把白橡皮泥揉碎,用指尖捏出弧形,软软地形容:“啊,饺子。”   路见星愣了几秒,抿唇,笨拙地把小女孩儿薅下来的橡皮泥揉搓成团,用自己的方式描述它:“汤圆。”   片刻后,路见星收获了一个带甜味儿的笑容。   芬芳扑鼻的花朵托举住他的心脏。   安全通道口,盛夜行靠在楼梯口,和展飞一起抽电子烟。   展飞说等八月去报道,要开始为期两个月生不如死的新训,根本不可能抽烟。盛夜行说这是你自己选的路,自己坚持点儿保家卫国吧。展飞把他翻过面儿来,用审视的目光看盛夜行背脊上的疤,摇摇头说可惜了。   “没疤我也不可能去,”盛夜行低头,“精神病这一关就过不了。”   展飞提高声音:“你都好多了。”   盛夜行点头:“不可能根治,我只是现阶段运气很好。”   “你啊……”展飞把烟收了,揣进包内,“自己有病,还找个自闭症的男朋友。和我一样走上一条不归路。”   “那不一样。”盛夜行打断。   展飞皱眉,“怎么不一样?他的感知是生理性的有问题,你很明白。但愿下次我回来的时候,见星儿能比现在更开朗八个度。他用一年的时间告诉了我,他那样的病,不代表永久性沉默和毫无感知。”   “不管他知不知道,我很爱他。”   盛夜行了解到这可能是他和展飞近几年最后一次谈心的时间,索性开口说了平时不会讲的话。   “他呢?”   “或许也是吧。”   展飞“嗯”一声,“你觉得值得就好,这话我和你说过无数次。”   “他的生活很难自理,几乎不可能独立。放假前,叔叔阿姨找我谈过一次。”   “说什么?”   “他们说,夜行,你是路见星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唯一的朋友……我否认了,我说不止,路见星有很多朋友。如果在一个学校的话,我会照顾好他。叔叔阿姨还说给我一点补贴,我说好。”盛夜行说着,摊开手,摸自己那根生得浅淡的“爱情线”,笑笑,“我打算帮路见星存起来。”   展飞觉得盛夜行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你这是又当爸爸,又当哥哥,还当男朋友。”   “叔叔阿姨不会抛弃他。他们只是担心,将来他们不在了,路见星怎么办。”盛夜行说。   “我这里很多家长也这么说。”   抬起眼,展飞看安全通道门上生锈的铁链,长长地叹气,“他们担心孩子没有去处。因为真正能与社会接轨,能自理的孩子太少。”   “嗯。”盛夜行沉默。   展飞拍拍他肩膀,“好兄弟。”   “你也要加油,在这儿工作一段时间……算是了结了你一个心愿。嗯,我看过唐寒老师发的朋友圈,摘录了一条:教育本身意味着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盛夜行难得倾诉。   “是啊。”展飞表示赞同。   “雅斯贝尔斯说的。”盛夜行补充。   “夜行。”展飞叫他。   “你说。”   展飞说:“等八月我去报道了,可能一年才回来一次,你有空的话,带见星儿过来看看。”   盛夜行点头,“你也……带上我的梦想。”   以后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一个为了理想和抱负,一个为了爱和希望。   双手合十,展飞伸出一只手举起来,“闯荡平安。”   抬胳膊,单手回握,两个人的手捏紧在一处。   盛夜行说:“起落平安。”   抽完烟回去时,盛夜行和展飞看见路见星还在陪那个小女孩儿玩。   他们不太交流,各自做着橡皮泥,时不时看看对方。小女孩儿好奇地眨眼,路见星腼腆地笑。那时正逢夕阳西下,橙红色在室内柔和流动。   画面很美,展飞有些相信了唐寒在学校进行宣讲时的说法。   天使从来都不在天上,而是在人间。   天使光芒万丈。   当晚,盛夜行和路见星回到了出租屋收拾东西。   马上要到八月,他们得搬到盛夜行在城南的家里去。等到了中旬,位于市中心的锦大就要开学了。路见星听说那所大学沿河,晚上能去散步,兴奋得在出租屋内大喊大叫,盛夜行单手根本按不住他。   夜里,他们最后一次靠在沙发上看投影电影。   电影演了一个青春片,盛夜行觉得有必要让路见星接触一些主流片子。是同性恋,路见星也有权利知道异性恋是怎么回事儿的。   屏幕上,两个穿蓝色校服的人骑着自行车从绿树间穿过,短发的女孩儿大笑,身后的男孩儿按住车铃,“叮叮叮——”地掠过她。   影片最后,他们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   看着男女主角一起接受了那么多人的祝福,路见星怔怔地。   他突然想长大了。   在电影结尾,女主角将捧花抱紧,双眼包含热泪,声音清脆:“我遇见你……”   拿遥控板关掉了电影,盛夜行翻身,靠在路见星身侧,接过女主角的台词,“我遇见你,就像……就像在夜晚一直朝着最亮的那颗星星走。”   路见星点头:“啊。”   “啊什么啊,快说,”盛夜行亲他:“会怎么样?”   路见星捂住半张脸,露眼出来眨眨。   “会天亮。”   “……”   路见星止不住笑。   他靠在盛夜行怀里,屁股止不住地下滑,靠成半躺的形式。   路见星仰头亲吻盛夜行的下巴,假装被冰块触碰了一下弹开。   他又被盛夜行反手摁回来,低头回了深吻。   “不及格,”盛夜行佯装愤怒,用指关节敲他的脑袋,“再说一次!”   “我会爱你。”   等待好一会儿,路见星这么说。   本以为盛夜行会回一句“我也爱你”云云,但他没有。   盛夜行把头突然仰起来,仰成下颚线与脖颈几乎九十度的直角角度,迟迟不动作。   他像在看天花板是否漏水。   天花板倒没漏水。   他的眼漏水了。   路见星紧张到不敢呼吸。   空气像静止了,时间被按下暂停。   “啊,”难以感知到盛夜行的情绪,路见星干巴巴地又重复:“爱你。”   他突然被盛夜行抱住。   抱了一会儿,盛夜行也没动静,把头埋在路见星颈窝,宽阔的双肩抖动着,和呼吸乱得同样厉害。已经分不清是生理还是情绪上头,盛夜行闭上眼。   流泪对他来说是个太过于陌生的事情。上一次,他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   但在路见星面前,他要卸下所有铠甲。   等盛夜行放开自己,路见星才发现盛夜行眼下的湿润。他不能明白这句话的重大意义,只在乎盛夜行现在是否难过。   他慌张地皱紧眉头,“那我不爱你。”   “不可以反悔的,你才说了爱我,”盛夜行哭笑不得,捏袖子把眼泪擦了,低头,嘴唇挨上路见星的鼻尖,“你再多说几遍,我得录下来当每天早晨起床用的闹钟。”   往往被要求时,路见星的“叛逆期”就到了。   他闭紧嘴唇,拒绝再吐露任何话。   高冷,害羞。   扯过床头备好的卫生纸,路见星把它笨拙地叠成三角巾形式,一点一点地擦盛夜行脸颊上的透明液体。他边擦,边从喉咙里发出“哼哼”声,看样子是真的开心。笑意在眉梢堆积。   “睡吧,我也爱你,”盛夜行说,“虽然我从没对你说过。”   羞于表达,盛夜行在说完这一句,反而脸红了。   还好夜里看不清楚,他庆幸地想。   这一夜,他们睡得迷迷糊糊。   半夜空调度数不够高,窗户也没关严实。寒风钻入房内,凉得路见星蜷缩起身子,躲在盛夜行这个热源身侧。记得去年这时也冷,他却还是固执地要用背靠墙壁。这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   今年,有一点不一样。   在凌晨路见星醒过一次。   他全身心依赖于黑夜,嘴里像含了一块软绵甜糖。   路见星说:“我爱你……”   “你要爱我多一点。”   睡眠一向较浅,盛夜行有意识地回复他。   “多很多。”路见星低喃。   “那我也要爱你多很多。”盛夜用胳膊回搂住他,姿势依存。   路见星清醒了不少,手指比划,“多,一点。”   多一点就好。   他说完,捂住眼睛。爱情使感官陷入麻木。过往的细碎片段如电影画面轮转,心动是获得最佳奖项的长镜头。他们始于一个名字,结束于漫长无尽的岁月。   路见星趴好,任由盛夜行亲吻他裸露的肩胛。   “我爱你。”   他强调着,又重复一遍。   用手指在盛夜行的手背上轻轻点了三下,再十指紧扣。   路见星好像也懂了世界上最难解的题。 第90章 再回首(终章)   盛夜行还发现,蓝色的星星代表和路见星同样的群体。   蓝色应该象征希望,而并非忧郁。   路见星点痣的习惯依旧保持,但蓝色的出现频率已经很少很少,几乎没有。   最开始,他还会因为“白桃苏打气泡水不好喝”、“白鞋被淤泥弄脏了”、“晾衣服两天了还没干”这种原因点蓝痣,但心态很快就被盛夜行严肃纠正。   八月,展飞去了学校,李定西出院,已经被摧残得坑坑洼洼的月球灯被他带回家,继续蹂躏和疼爱。   盛夜行和路见星去了大学报道,顾群山在家里人的帮助下找了个工作,展开为期三个月的试用。   九月,盛夜行在大学申请了外宿。理由充分、高中学校写过情况说明书,校方考虑再三,批准了他们的外宿请求。   月底,他们开始有了自己的小家。   十月,国庆节,李定西带父母登门道谢,唐寒荣获市级优秀教师称号。   盛夜行带路见星回舅妈家吃饭,若不是亲眼所见,文袖娟不会相信侄儿真有了一个能陪伴生活的人。盛开不再看动画片了,开始看记录频道,并给路见星拆了一袋芒果干。她郑重地鞠躬,感谢路见星陪她哥哥度过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女孩儿扎了蝴蝶结的小辫子翻飞起舞。   花开了。   十一月,盛夜行满二十,邀请以前的兄弟们一起搓了顿火锅。路见星被辣得喝了好几口可乐,却还是把袖子撸了起来,说还能再吃点!   当晚,路见星把“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这个答案写在纸条上,偷偷塞到盛夜行的枕头底下。   月底,盛夜行终于在路见星的努力暗示下才发现这张倒霉的纸条。   同年十二月,市里又下了一次雪。   不大不小,刚好又能淋白了脑袋。他们不再蹲在雪里接吻。   盛夜行带路见星去滑雪,一路牵着走,怕路见星摔屁股。其他大学同学纷纷侧目而视,有几个同学大胆猜测,盛夜行并没有否认。   翻年,盛夜行二十一岁,路见星二十岁。   一月,高三七班趁着寒假,举行了第一次同学会。   同时,展飞也没有回来。   参加完同学会的这天晚上,盛夜行和路见星站在曾经散过步的河流边。路见星怕这条河都结冰了,靠在护栏边往下望,满眼好奇。看着河流静淌,他回忆起许多画面。   篮球场、市二宿舍、烧烤店、湿地公园、地铁,他们年少时代的缩影,被牢牢地烙印入时光里。   这座城市的光影日夜、垂至河畔堤坝的柳条、不灭的路灯。   路见星在看风景,盛夜行在看他。   十岁自己,趴在落灰的地板上发呆,指尖全是抠墙皮抠出的血,世界旋转,痛苦是他年幼的倒影。   家里院内的狗在叫。他额角渗血,瞳孔被涂抹成暗红,叫得不如狗大声。   后来再长大一些,盛夜行会打架,会飞踹,会把来嘲笑他的孩子揍得爬不起来。   其他孩子在身后追,舅舅在拎住那些孩子的衣领,让他们滚远一点。盛夜行跨上舅舅的自行车,蹬出了摩托车的架势。   他跳下车,把防身的美术刀倒插在泥土里,绕进巷口内,面无表情,蹲下抹眼泪。   第一辆摩托车是黑色的,盛夜行现在都还记得。   也许是因为名字和性格的关系,他一向酷爱黑夜的颜色,忽略过繁星点点。高中在市二待了那么久,他看过许多人,听了许多事,沉醉于每一个翻墙出去过夜的声色中。   他戴帽衫、夹烟、骑机车,在诊所处理身上不该有的伤口,再一脸阴郁地回教室上课。   他咬紧牙关,发誓要自己控制人生。   第一次吃药时,盛夜行问舅舅,为什么要吃药?   舅舅说你生病了,夜行。   盛夜行吞下药,抹去脸上的灰,双眼发红发胀。   病痛如毒蛇猛兽,撕扯开理智,咬断他最后一道防线。他扑到舅舅身上,试图拿台灯灯座砸烂自己的头。他泪如泉涌,还没变声的嗓子吼得沙哑,邻居凌晨来敲门,问盛家这小子是不是疯了?   舅舅凭借成年人的力气制服了他,说没事儿去打打篮球,游个泳,跑跑步,你要保护好自己。   临到被送去医院捆起来,盛夜行都在问,为什么?   我没有问题啊。   舅舅说,你看,你都病了你还说你没事,你这就是病得很重的表现。   荒唐可笑!盛夜行不同意,坚持自己没问题。   然后,一纸诊断书飘到眼前。   他拿起那一页纸,命运打断了他的手腕。   再后来,盛夜行开始爱吃糖。   后来的后来,路见星捡起河边的落叶,说指尖停留了蝴蝶。   想到此处。   “你不该是星星,”盛夜行早就想说了,也不管路见星能否懂得,“你应该是月亮。”   他刚说完,来送客的同学朝盛夜行打招呼:“夜行,这就回去了?”   “嗯,他不能太晚睡了。”盛夜行点头,抱歉地笑笑。   同学继续道:“路挺远的,你俩慢走啊。”   盛夜行朗声回答:“放心,我们并肩走的,丢不了。”   又坐地铁回去,路见星太累,在地铁上靠住盛夜行睡着。盛夜行把他的帽檐压下来一点儿,拒绝了地铁上陌生人的拍摄请求,做了个“嘘”的手势。   长夜漫漫,星河天悬。   这年,他们算是正式走到一起。“我爱你”捱到结尾,新的篇章重新启航。   他是江湖河海上唯一的灯塔,不放过暗处彼此过往的船。   展飞的衣服从球衣变成制服。   他能空闲下来与家人朋友联系时间的很少,偶尔在群里冒个泡,大多都是报平安的话。   时间一久,盛夜行把自己和路见星每个月去教育中心的情况写成长段形式,发给展飞看。展飞看完扣“1”,再说“安好勿念”。   生活琐碎,偶尔看看手机,展飞在群里发的消息简单利落,几乎是每周例行一次报平安。   盛夜行发给他几张路见星在教育中心给小朋友们画黑板报的照片,还有庄柔和路见星一起准备圣诞礼物的照片。   他说路见星还记得往年圣诞自己收的礼物,记得苹果是平安的意思。   盛夜行还说,展飞,路见星让我送你一个苹果。   展飞发来一张抹了肩章的军装照,深蓝色也衬不白晒黑的他。他说他们跳伞、磕草坪、磕水泥地,每次都能在空中想起和盛夜行他们一起骑车过天桥马路的感觉。   在空中时,自由给了他一切。   身处在青春里,就做感受它的事。爱恨、稚嫩、稳重与勇气,推动每个人脚下的每一步,影响一生的轨迹。   盛夜行把这张照片裱起来放在家里的储物架。   上边除了展飞的照片,还有他们在校篮球队时留下的一些纪念品,比如金牌、银牌、nba球星手办,还有那次和普通高中学生比赛时一举夺得的金奖杯。   储存路见星小纸条和手写作文的文件袋也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盛夜行将那个文件袋开了个口,并且每天要求路见星右手握笔,字迹公正地抄写一些文字,再投掷进去。   他们的家很大,两百多平,跃层。   路见星爬楼梯不太方便,所有规划就干脆挪到了一楼,两个人有一起睡觉的主卧,还有大大的书房,里边儿有盛夜行拿来放摩托车零售周边的架子。   那辆即将宣告退休的猎路者,被放在了车库,盛夜行还专门安了个高压水枪。   路见星也洗,洗得盛夜行站在身旁,一条篮球裤全被淋湿。   上大学的这些时间里,盛夜行学会了做饭,经常半裸着上身就在厨房里系围裙。   盛夜行的肌肉越来越好看,路见星的定力越来越差。   顾群山经常来做客,捂着眼就喊有伤风化。   二零二二年,盛夜行二十二岁,路见星二十一岁,大三毕业。   毕业后,他们回市二的教师宿舍见了一次唐寒,唐寒已经和当年相亲对象结婚,怀孕在家。   路见星送上了他攒钱买的婴幼儿套装礼盒。   盛夜行和唐寒说了很多话,从六年前到现在,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   离开唐寒家时,路见星和盛夜行路过了市二的学生宿舍,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盛夜行拿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偶然发现朋友圈有唐寒老师发的新动态,还是那包含深意的五个字,能让许多学生铭记在心的五个字。   是唐寒在入校第一天就说的:市二出奇迹。   再一刷朋友圈,盛夜行发了一条新的纯文字动态,紧随其后——   比如我和路见星。   “咔。”   锁屏,路见星关上手机。   他把头别过去深呼吸,再转眼看盛夜行。盛夜行站在他身边看他,用指腹抹掉路见星不自知的泪。也许是泪,也许是打了个哈欠,路见星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还会有很多奇迹。   他们把家里的花篮涂成黑色,每周换三十四朵玫瑰,他们把木雕做成市二篮球架的造型,把西瓜整个放进冰箱里冷冻,把家里大门的密码锁设成做爱的固定日期。在冬天里光脚奔跑,在接吻里见血见汗,见小花园里瓢泼大雨。   或许有一天,他能给盛夜行写一封信。   非要说“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路见星真的没有概念。   恍惚中,他想得起那一年元旦晚会,学校舞台大屏幕上,有全校对他铺天盖地的祝福,有他们这群特殊少年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所有同学把手机手电筒打开,举起来摇晃,形成比宇宙纪录片里还美的壮丽星河。   那时候,路见星回了头,为了看盛夜行。眼神和现在一样。   谢谢你,我的光。   也谢谢自己,成为了你的光。   我是你的月亮。   还是你的星星!   宇宙、银河、太阳,都不重要。   拥有你的爱,是我成长里最美妙的勇敢事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写在尾声。   跨越冬春夏,它完结了。   动笔之前,认真思考过如果我身边有这么两个“不普通”的男孩子,他们会是什么样的。   不止是对方,他们的亲人和朋友也在善意帮助。两个男孩长成了男人。   故事收尾,生活继续,校园文永不完结。   聚散终有时,后会有期。   出奇迹的不止是市二、小路和夜行,还有我们的身边、我和你。   东田直树先生在自白书中写道:“我并非寄希望于有一天可以变成普通人,我也和大家一样,希望明天会到来。我坚信今天的幸福会连接着明天的幸福,现在的笑脸是十分重要的。”   希望和爱是光,能让人变得更好。   感谢成长!   “因为你,我悄悄地长大。”   罗再说   2019.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