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演技攻略N个大佬》作者:仙苑其灵   文案   荣林溪八岁那年,皇上下令将荣家满门抄斩,因她自幼体弱多病,尚未入族谱就被送去庙中寄养,侥幸逃过一劫,多年后,她化身宋楚灵,入宫成为一个末等宫婢。   她善良单纯,踏实勤奋,是旁人眼中只想努力攒钱,熬到出宫便去养老的小宫婢,却没想到——   向来冷若冰霜的内侍省连少监,会看着她送的香囊傻笑。   不问世事身患残疾的温润王爷,肯为她举兵造反。   飞扬跋扈专横任性的四皇子,在她面前乖得像只猫儿一样。   她从宫婢做到御前尚义,最终成为大魏皇后,所有人都以为,这个面容娇憨,傻里傻气的小姑娘,凭的是运气。只有宋楚灵自己清楚,这一路的筹谋有多么惊险,行差一步便会万劫不复……   #黑莲花自我修养#心机宫女上位记#时间管理大师   阅读提示:   1,1V1,非NP   2,女主进宫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不会恋爱脑,她是一个要心没有,要心机一堆的人,女主分别攻略事业,友情,以及和男主的情感。   3,所有角色都非完美人设,剧中正反派的行为,均是剧情需要,切勿上升到作者本人。   4,本文架空,架得特别空,千万不要有任何的对号入座。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宫斗 励志人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楚灵 ┃ 配角:李砚,李研,连修,贺白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黑莲花攻心之路   立意: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第一章   皇城中一草一木皆是天家之物,万分都马虎不得,哪怕是寒石宫外这最不起眼的一片菊花园子,每日也得有专门的宫人来修剪。   宋楚灵正在弯腰干活,抬手抹了把脸上快要滴下的汗,一道泥指印落在红扑扑的小脸蛋上。   她没有意识到,继续卖力的翻着土壤,待撒种,浇灌等一系列活全部做完,她直起身用手抵在腰背上,长舒一口气,抬眼看了下天色。   “哎呀!”宋楚灵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用力在大腿面上拍了一下,将另一只手里提着的水壶忙往一旁的太监手里塞。   这太监名叫张六,是寒石宫管事。见宋楚灵这样着急,他打了个欠,将方才嗑了一手的瓜子皮揣进口袋,又拍了拍手,这才将水壶接过去,懒懒问道:“怎么了这是?”   宋楚灵连忙跨出花坛,随处寻了个石头便坐下换鞋靴,“我将翠兰姑姑交代的事忘了!”   张六一听是要去帮刘翠兰做事,立即翻了个白眼,“翠兰这小贱人,就知道欺负老实人,我说你啊,怎么就这样好说话呢,现在谁不知道咱们寒石宫有你这么个活菩萨,谁寻你帮忙你都去,净替人家做那些子脏活累活……”   宋楚灵换好鞋靴,起身朝他讪讪一笑,“没事的,我不累,我娘说了,能者多劳!”   “那还劳者多得呢,你瞧瞧你得了什么好处?”张六恨铁不成钢地朝她挥手,“得了得了,你且走吧,回头我帮你将鞋拿回去。”   张六心里不愤,但也没有办法,谁叫他只是个无人问津的寒石宫管事,要是真和刘翠兰撕破脸来,他可是讨不得半点好处。   再说,宋楚灵成日里在外帮东帮西,旁人也当是受了他的意思,所以他也能跟着宋楚灵白捡些小恩小惠,何乐而不为呢?   “那有劳张公公啦!”宋楚灵感激地朝他屈了屈腿。   眼下也不敢再耽搁时间,话音一落,她便转身就朝千秋亭的方向快跑而去。   在宫里,不论是贵人主子,还是奴婢太监,都要注重仪态,除非出了大事或是有主子吩咐,不然是不能像宋楚灵这样闷着头快跑的。   宋楚灵敢这样做,无非是因这寒石宫在西六所最北的位置,平日里连鸟雀都懒得往这边飞,更别说碰到个人影了。   她跑了好一阵,在快至崇敬殿的时候,这才端正仪态地慢慢缓下脚步。   崇敬殿与储秀宫不远,今年各省在年前送来一批秀女,各个生的都是仙姿玉色,待翻过年后,便只剩下不到十个。   储秀宫外有两个婢女正在说话,看到宋楚灵时,当中一个冲她兴奋地挥了挥手,宋楚灵凑上前去,甜声唤道:“赵芝姐姐!”   赵芝两年前就与宋楚灵相识,也算是宫中为数不多愿意与她说些体己话的人。   她很少会喊宋楚灵帮忙,倒是宋楚灵一得工夫就会来寻她,主动帮她做些简单的活。   “你瞧你,又是汗又是泥的,这可又要赶去何处帮忙?”赵芝拿着帕子抬手要帮她擦汗。   “别将姐姐帕子弄脏了。”宋楚灵笑着偏头躲开,“昨日风大,千秋亭那边花草吹得落了一院子。”   昨日的风的确大,就连储秀宫里的小园子也被吹得一片狼藉,赵芝点了点头,转而想起什么来,蹙眉道:“你是寒石宫的人,怎么管起千秋亭的事了?”   赵芝在储秀宫待了将近五年,什么事没有见过,她时常叮嘱宋楚灵遇事多留个心眼,不要总是做和她不相干的事,宋楚灵当着她面答应的好好的,转个身便忘了。   宋楚灵不好意思地挠头道:“是……是帮翠兰姑姑的忙,我、我先不同你说了,我要来不及了!”   果然,赵芝听到翠兰的名字时,便蹙了眉头,一把将她拉住,压声道:“你帮她作甚,御花园那么多人不够她使唤,喊你过去做什么?”   宋楚灵怕赵芝生气,一副息事宁人的语气道:“没事的,寒石宫里活少,我闲着也是闲着,能出来跑动跑动,全当是散心了!”   “你呀!”赵芝气得嗔了她一眼,“你这双一看便知没休息好的乌青眼,可不像是闲着没事做的样子!”   宋楚灵是真的不敢再耽搁了,她朝赵芝嘿嘿一笑,端着上身,两条腿恨不能快步飞起地走了。   快至千秋亭的时候,又遇见了几个熟面孔,宋楚灵笑呵呵同那几人打招呼,当中有一个想下午找她帮忙,宋楚灵自然是爽快地应下了。   这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应当说,除了那些品级较高的宫女以外,这后宫中几乎没有哪个宫人不知道宋楚灵。   她入宫两年,每日都在繁忙,从寿康宫到景福宫,从乾清宫到钦安殿,又或者是北五所西三所……   后宫中每一处都留下过她的脚印,她不光认识这里的一砖一瓦,还清楚的知道,从一个宫殿去另一个宫殿最快需要多久。   她能推算出路上会遇到些什么人,这当中有谁会找她说话,有谁需要她来行礼问安,又有谁会对她嗤之以鼻……   除去这些时间,她也能在自己的计划内达到目的地,因为这里的每一条路的捷径,她也知道。   这还要感谢每个托她做事的人,因为他们都希望她能快一些,因为更快便意味着她能做得更多。   还未走进御花园,宋楚灵便听见前面传来刘翠兰的责骂声,被责骂的对象,很明显是来迟的她。   这个点正是午憩的时辰,贵人们不会来御花园闲逛,刘翠兰便仗着如此,才敢这般叉腰叫骂。   她抬眼看到疾步朝这边走来的宋楚灵,气得眼睛蹭一下红了,夺过一旁小宫女手中的扫帚,朝宋楚灵来的方向扔去。   “你这人怎么回事?”刘翠兰扬声责问,“晨起的时候不是应得好好的,怎么托到现在才过来,一会儿贵人们醒了若是来此处游玩,见这般凌乱可如何是好?”   宋楚灵没有说话,低头将扫帚捡起。   刘翠兰还在孜孜不倦地数落着她,“既然不想做,就不要应,应下了又不好好做,这不是耽误人家工夫么,主子们若是怪罪下来,你倒是能躲个干净,一切不都落我头上了?”   一旁的小宫女也是宋楚灵的熟人,两人低头对视一眼,同时扁了扁嘴,不巧这一幕正好被刘翠兰看见,她声音扬得更高,连带着将那小宫女也骂了两句。   刘翠兰今年二十有四,明年便到了出宫的年纪,她入宫早,十二岁时便入了皇宫,十六岁那年就在御花园中当职,在那个年纪能做到御花园的主管宫女,也算是在宫婢中混出了些脸面的。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直未能再进一步,这当中的问题与她的性格分不开关系,对上极尽谄媚,对下趾高气昂,后宫中没几个待见她的宫人,早前她还想往六局挤,却又因能力着实有限,碰了一鼻子灰,最后还是只能在御花园的宫人面前耍耍威风。   刘翠兰见她如何责骂宋楚灵,宋楚灵都不顶嘴,低着头像个闷葫芦似的只知道干活。就好像根本没听进去刘翠兰说了什么,这让她更加气恼。   要知道她手底下那几个小宫女,哪个见她发火的时候不恭恭敬敬掏点东西讨好她,又或者是泪眼巴巴地说些讨好的话。   可是宋楚灵呢,她抿着唇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却根本没将她当回事,将东侧小路上的落叶扫完后,又开始捡昨日从阁楼上落下的花盆。   这些花盆有的落在了泥土上,没有摔坏,她便将花盆整齐地摆放好,还有一些落在旁边的石子路上,便摔成了好些碎片。   宋楚灵怕伤了手,用帕子将碎片小心地包着捡起。   刘翠兰也骂累了,她回休息的地方喝了杯水又坐着歇了会子,等出来后,看到宋楚灵站在那里同小宫女讲话,便气不打一处来,冲过去拧住宋楚灵的耳朵,“好啊你,我刚走一会儿你就又在这里偷懒!”   宋楚灵疼得咧嘴。   小宫女连忙替她辩解,“翠兰姑姑,我们没有偷懒,这边的路楚灵已经帮咱们清扫干净了。”   小宫女特意用了“帮”这个字,就是在提醒刘翠兰,宋楚灵根本不是她的人,她不该这样对她。   刘翠兰揣着明白当糊涂,眼皮子一翻,视线便落在身旁的阁楼上,“二楼的露台可收拾干净了?”   小宫女点头道,“收拾干净了!”   “三楼呢?”刘翠兰冷声问道。   这阁楼足有三层高,平日里很少有人会去三楼,所以他们只是偶尔才会去三楼打扫一遍,不如二楼收拾得勤。   小宫女怔了一下,连忙拿起扫把道:“我、我这就上去!”   刘翠兰却是冷哼一声将她叫住,“你去北侧收拾花丛,这边让她来。”   这几日三楼一直未曾打扫过,再加上昨日大风,这会儿上面铁定是要多乱有多乱,刘翠兰摆明是在刻意刁难宋楚灵,小宫女见宋楚灵自己都没有说什么,她也不敢再多嘴,忙朝北侧跑去。   宋楚灵一手提水桶,一手持扫帚,跟在刘翠兰身后上了阁楼。   阁楼的三层有一处露台,露台外有一排木栅栏做遮挡,栅栏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木香花藤,在这个季节里,木香花开得正旺,只是被昨日那场大风,吹得花枝有些杂乱。   木香花藤后,由于宋楚灵正在弯身扫地,只能看到她的小脑袋时不时露出一个发顶,完全看不到神色,只有刘翠兰,像个夜叉似的露着半截身子面目狰狞瞪着一双眼睛。   叫骂声忽高忽低,御花园里许多宫人也见怪不怪,当中两个干活累了,偷偷匿在一颗树后,一面低声闲聊,一面朝那边张望。   “你说这宋楚灵可真是够傻的,被骂成这样也不知道还口。”   “官大一级压死人呢,翠兰姑姑平日里骂你,怎么不见你还口?”   “这不一样啊,她宋楚灵根本就不是御花园的人,凭什么受这个罪?”   “她不受着,岂不是要让咱们受着了?”   “也对,姑姑朝她发完火,就懒得理咱们了。”   两人只是闲聊几句,便也不敢多待,正要离开时,忽听露台传来一声叫喊,听不真切到底说了什么,却是能看到刘翠兰抬手掐住了宋楚灵的脖子。   宋楚灵整个身子朝后倒去,可就在此时,她身后的栅栏忽然断开,宋楚灵和刘翠兰一道朝楼下跌去。   就在众人惊呼之时,宋楚灵一手抓住了木香花藤,另一只手则抓紧紧抓着刘翠兰的手腕。   见此险状,几个反应快的宫人赶忙就朝阁楼的方向跑去,还有些胆子小的不敢靠前,只是紧张地站在原地。   而此时万分惊险的露台外,宋楚灵面容上瞧不出一丝慌乱,她垂眸看向脸色被吓得惨白的刘翠兰,声音沉冷地道:“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当年是谁指使你诬陷宸妃娘娘的?”   “你拉我上去!拉我上去我就告诉你!”   刘翠兰用尽全力想要去拉宋楚灵的手,向上攀爬,可宋楚灵的手腕由于方才干活时沾了皂水,湿滑的令她根本无法握住。   “我求求你,别松手……”   刘翠兰艰难的祈求在宋楚灵面前毫无作用。   眼看那几个要来帮忙的宫人越靠越近,刘翠兰的内心却愈发绝望。   最终,在那道阴冷刺骨的视线下,她身子一轻,重重地落在一片绵软的泥泞中。   这般距离落在泥土上,是死不了的。   可若是砸在了一片陶盆中呢?   刘翠兰双目圆睁,血水从口鼻中缓缓流出,后脑也渗出一片猩红。   宋楚灵淡淡收回视线,在上来救她的宫人看见她时,她早已换成一副泪流满面的模样。   她手上的藤蔓也要即将脱手,幸得宫人来得及时,才将她一把拉住,慢慢拽了上去。   她瘫坐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许久都站不起来,最后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刘翠兰。   宋楚灵将这三字从脑中一笔划去。 第二章   秋日的天色说变就变,晨起还朝阳明媚,到了午后,寒风忽起,大片光明隐去,让整个皇城都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阴沉。   千秋亭外,菊花的香气随着寒风四处弥漫,细闻之下,可觉出这当中还夹杂着一丝鲜血的腥气,让人忍不住想打寒颤。   宋楚灵猛一个激灵睁开双眼,她是被张六用冷水泼醒的。   在看到张六的脸时,她惊讶地怔了一瞬,很快便红了眼眶,像极了受委屈的孩子忽然见到至亲,满肚子都是想要倾诉的话,可尚未来及开口,就被神色紧张的张六一把按住肩头。   宋楚灵是寒石宫的人,今日她牵扯进刘翠兰的命案中,第一个本叫来问话的便是张六。   张六赶来这一路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他虽说身为寒石宫掌事,按照品级同刘翠兰一样,可到底论起实权,寒石宫又哪里能同御花园相比。   再加上他今晨还在宋楚灵面前啐了刘翠兰几句,若是让旁人知晓,免不了要起猜疑。   张六越想越慌,顾忌着屋中还有旁人,他不能将话说得太过明显,于是便一面抬袖帮宋楚灵擦拭额上的水珠,一面耐心叮嘱道:“赵宫正向来秉公办事,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一会儿实话实说便好,切莫慌张。”   宋楚灵原本还在怔懵,倏然听到赵宫正要来,又是一个激灵,拽住张六的衣袖便抖个不停,“宫正……宫正大人要来了,怎么办……我、我……”   张六一把将衣袖抽走,朝她低呵,“人又不是你杀的,你慌什么?”   张六虽不知宋楚灵和刘翠兰之间到底出了何事,但以他对宋楚灵的了解来看,便是给这小姑娘八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害人性命。   张六本想再提醒她几句,偏这时赵宫正到了,他忙起身将宋楚灵强行从地上托起,按着她一道朝门外行礼。   赵宫正的到来,令屋内原本就沉闷的气氛更觉压抑。   她步伐沉缓来到上首,正襟而坐后,一双厉眼落在堂下正低垂着脑袋的宋楚灵身上,审视片刻,萧冷的声音缓缓而出,“你是寒石宫的人,为何要去御花园?”   赵宫正年过四十,声音夹杂着岁月的沉淀,浑厚中带着些许沙哑,不怒自威。   宋楚灵没敢回话,缩着脖子去看一旁的张六。   张六被她气得想拍脑袋,抬手就将她朝堂中推了一把,低斥:“你瞧我做什么,快回话啊!”   宋楚灵双腿本就打软,被他猛不迭一推,直接扑跪在地,模样狼狈至极。   两旁立着的宫人中,一位年纪尚轻的小太监忍不住低笑出声。   赵宫正神色未变,只是朝身侧的司正递了个眼色,那司正几步便来到小太监面前,扬手就是一声脆响。   小太监半边脸瞬间红肿,忙抬袖掩住口鼻上的血迹,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一时间堂内气压更加低沉。   赵宫正目光重新落回宋楚灵身上,让她抬头说话。   宋楚灵此时已经被吓得浑身无力,她努力撑起身子的姿势,既笨拙又慌张,待她好不容易跪端正了,这才颤颤巍巍抬起头。   就在赵宫正看清她面容的刹那,一段尘封七年的记忆瞬间涌出,她下意识便忆起了那位曾经风华绝代,集万千荣宠为一身的宸妃娘娘……   一丝惊色从面上一闪而过,很快赵宫正便回过神,重新打量起宋楚灵来。   她眉眼生得极好,同当年那位足有八成相似,可两人的气质与神态截然不同,那位一颦一笑皆能迷乱众生,而眼前的宫婢,满脸都是憨傻之气,实在是白瞎了这双精致的眉眼。   顶着赵宫正审视的目光,宋楚灵表现得紧张又惶恐,一双小手不住搅着衣摆。   这是她入宫两年,第一次见到赵宫正,因平日里后宫的琐事,根本轮不到宫正出面,除非是今日这样的命案,才会将她请来审查,若这当中还有其他端倪,甚至还会直接禀去坤宁宫,由皇后主持审理。   宋楚灵自她如今身份过低,暂时没有必要去惊动坤宁宫,眼下只需引来赵宫正,还有那位内侍省的连少监。   内侍省在皇城的西南侧,与御花园距离较远,约摸还需再等半盏茶的工夫。   宋楚灵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哆哆嗦嗦慢慢开口:“回、回宫正大人的话,是、是翠兰姑姑晨起的时候,碰到了奴婢……让奴婢今日去御花园帮忙……”   这一点宋楚灵说得是实话,很快就有女史将御花园的几个宫人带进屋,他们说的皆与宋楚灵一致。   张六也是个机灵的,他知道若宋楚灵当真出了事,自己也难逃管教不严的罪责。万一这丫头到时候胡乱攀咬,他决然没有好果子吃。   于是张六也立即向赵宫正解释,宋楚灵向来如此,闲暇时便喜欢帮人忙,今日也是得了他的应允,才离开寒石宫的。   赵宫正正要继续盘问,门外便传来宫人通禀的声音,是内侍省的连少监来了。   果然与宋楚灵估算的时间近乎一致。   连少监名为连修,是侍奉过三朝皇帝的内侍监连宝福的养子,连宝福此刻应在殿前伺候,所以来的人只能是他。   连修年纪不过刚至十九,与赵宫正相比,在宫中的资历尚浅,可宫中向来不看资历,看的是品级与权势,论品级,他们二人皆为五品,但论起实权,如今的内侍省远在六局之上。   所以在连修进门时,赵宫正也立即起身,两人互行平礼后,便有宫人又取来一把椅子,落在上首。   照规矩,后宫宫婢的纠禁谪罚,应是赵宫正的职责,所以不必等内侍省的人来,就可以开始审理。   但近些年来,内侍省的权势愈发变大,不再只限于帝后的内廷诸事,就连各宫人员调配,也得交由他们应允。   今日御花园掌事坠亡一案,这当中关系着后宫安危,内侍省也自然寻得到理由来参与审理。   赵宫正看不惯这些阉人,却也没有办法,只得耐下心等在一旁,让人将方才审问出的内容与连修再做一遍转述。   片刻后,男子清冷的声音终于响起,“请赵宫正继续。”   赵宫正略微颔首,重新将目光落回宋楚灵身上,问道:“方才御花园的宫婢说,今日刘翠兰一直在责骂你,此事可为真?”   宋楚灵带着几分哭腔道:“今日奴婢在寒石宫干活,误了时间,翠兰姑姑以为奴婢是故意的,奴婢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连修幽冷的目光先从宋楚灵脸上扫过,又看向她那双焦躁不安的小手,最终落在了她腰侧由于一直在揉衣摆,而不经意间露出的玉佩上。   他神色平静无波,眸光却久久未曾移开。   “所以你心中恼恨了她?”赵宫正忽然语气加重地问道。   “没有的!奴婢没有……”宋楚灵一时也顾不得害怕,仓皇抬头为自己辩白,也就是趁这个时候,才让她有机会顺理成章的去看向连修。   与赵宫正一样,连修这种身份的宫人,宋楚灵很难见上一面,从前也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过一些关于连修的描述。   性情冷漠,待人严苛,却有一张无比俊美的面容。   他性情到底如何还有待考究,但这张脸确实生得极好。   他今日穿着一身靛蓝公服,将本就白皙的肤色衬托的无比白净,若非他臂弯挂着拂尘,根本瞧不出他会是一个无根的阉人,倒像是哪个皇亲国戚家的贵公子。   也难怪会有那么多宫婢,私下里一旦说起他来,脸颊都会染上一抹绯红。   宋楚灵的目光不能在他身上停留过久,待赵宫正继续询问时,她便已经垂眸落起委屈的泪来。   “既是对她无恨,又怎会与她在阁楼撕扯?”   据方才宫人所说,平日里刘翠兰的确时常责骂宫人,却很少会与人动手。   的确,刘翠兰不会轻易动手,所以宋楚灵今日帮了她一把。   这便要从她刚一进到御花园说起。   那时她在地上捡破碎的瓦片,趁人不备时用帕子包住了一块儿极其锋利的碎片,悄无声息藏进袖中。   待她与刘翠兰来到三层的阁楼,栅栏上有大片木香花藤做遮掩,她弯身后的一举一动,除了身旁的刘翠兰,外人根本看不出她在做什么,只能凭感觉以为,她正在弯身洒扫阁楼。   就连她身侧的刘翠兰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当时刘翠兰骂得起劲儿,根本没有留意宋楚灵袖中抖落而出的碎片,朝她脚腕上狠狠划了一道。   白色的袜子瞬间被鲜血染红,刘翠兰疼得惊呼,抬手便将宋楚灵头发揪住,她刚骂了两声,便听一向逆来顺受从不还口的宋楚灵,忽然沉声念出一句诗词:   “金锁红墙芳不见,心与君相念。”   迎着宋楚灵冰冷的目光,刘翠兰倏然愣住。   “这句话诬陷宸妃的话,是谁让你说的?”   面对宋楚灵的冷声质问,刘翠兰只是惊愣了一瞬,很快便回过神来,可当她想要反抗时,却发现宋楚灵不知在何时,用瓦片抵在了她的脖颈处。   刘翠兰以为宋楚灵不敢,便继续用那凶恶的眼神瞪着她道:“你、你大胆,敢提当年宸妃的事,你把手里东西放下,我、我全当……嘶!”   宋楚灵手上力道加重,血痕从刘翠兰脖颈上的红线慢慢渗出,她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用力,“我只问你,这句话是谁让你说的,你若不肯说,我便对外说,是你告诉我的……”   刘翠兰瞬间急眼,这句诗词不该有旁人知道,若是当真传开,头一个会死的便是她。   想至此,刘翠兰再也顾不得脖颈上的疼痛,扑上去狠狠掐住宋楚灵的脖子。   宋楚灵算是给过她机会,只可惜直到此时此刻,她都不曾有过一丝悔意。   既然如此,那便怪不得她。   宋楚灵踉跄后退,一手拉住身侧早已备好的藤蔓,一手死死拽住刘翠兰手臂,用尽全力朝身后的栅栏倒去。   栅栏轰然断开,两人一齐向外摔去,与此同时,那片沾血的瓦片,藏在这片凌乱中,重新落回地面。   “是奴婢错了……”一回想起阁楼上惊心动魄的遭遇,宋楚灵瞬间声泪俱下,“奴婢不该还口的,要是奴婢不还口……翠兰姑姑兴许就不会恼火……可、可是奴婢再蠢笨,也不干奴婢娘亲的事啊……”   刘翠兰仗着是御花园管事,对宫婢们一向呼来喝去,众人早就对她心生怨气,可又是敢怒不敢言,如今再被赵宫正询问,他们定然不会说刘翠兰半句好话。   尤其是今日同宋楚灵一道干活那宫女,直接就道:“宫正大人不知,翠兰姑姑她平日不动手,是因为我们皆不会还口,且还总是拿自己的份例孝敬她。”   她一开口,屋里被叫来问话的几个御花园宫人纷纷应和。   如此一来,刘翠兰今日在阁楼上对宋楚灵的大打出手,便不算稀奇了。   片刻后,查验尸首的医士过来回话。   刘翠兰身上的多处伤痕,乃是被藤蔓以及破损的栅栏划破而致,然最为致命的,便是她身下那片坚硬的陶盆。   整个事件梳理到现在,已经再清晰不过了。   宋楚灵是刘翠兰找来御花园帮忙的,见她来得晚,刘翠兰便气不过将人辱骂一顿,随后还有意刁难,提出要宋楚灵去打扫阁楼,宋楚灵在被辱骂时,忍不住还了几句嘴,又被刘翠兰拉起来责打,就连最后坠楼时,那些要她性命的陶盆,也是刘翠兰自己让人摆放过去的。   说难听点,但凡她待人有半分和善,也不至于落个如此地步,她的死与其说是意外,倒不如说是她自作自受。   赵宫正颇为唏嘘地长舒一口气,缓缓起身道:“今日之事乃刘翠兰行为不端……”   “栅栏。”   一直未曾开口的连修忽然出声将赵宫正打断,他语气平缓到听不出任何情绪,连那双眉眼也看不出到底在想着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宋楚灵道:“昨晚亥时之后,你在何处?”   话音落下,连修朝身旁的太监微微抬手,那太监意会,立即躬身退出。   果然,能让连宝福收为义子的人,不会那般轻易被糊弄。   宋楚灵故作疑惑地茫然摇头,“昨晚的风那般大,奴婢一早就回寒石宫了,未曾外出过啊……”   连修站起身来,缓步走至宋楚灵身前,用拂尘将她下巴慢慢抬起,居高临下的垂眸看她。   冰凉的指腹在她眼下乌青之处轻轻拂过,薄唇微启:“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 第三章   连修的话如同一记响雷在屋中炸起。   这让原本将要散去的压抑重新席卷而来,且比任何时候都要猛烈。   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尤其是赵宫正,若当真让连修抓到什么异样,日后她的权威与能力岂不是会受到质疑。   赵宫正努力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道:“连少监是觉得何处不妥?”   连修没有开口,他慢慢将手从宋楚灵脸上拿开,转身回到上首,待他缓缓落座后,这才吐出三个轻飘飘的字,“再等等。”   故弄玄虚。   赵宫正心中冷嗤,直接将张六叫出来问话:“昨夜寒石宫落锁之后,可还有人外出过?”   张六连忙来到堂中跪下,摇头否认。   虽说他平日里仗着寒石宫是冷宫,向来闲散惯了,屋里头那几个小主也从不上心,可落锁这样的大事,他从来不会马虎,每晚都是一到时辰,他就亲自落锁。   可若说这当中真会出什么岔子,那只有可能是在落锁之后。   由于每日不到辰时要开门去取早膳,张六一到天冷就不愿早起,于是每晚落锁后,便会将钥匙丢给宋楚灵,毕竟整个寒石宫里,办事踏实又肯早起的只有她了。   张六今日没曾仔细留意过,这会儿愈发不安起来,忍不住也随着众人目光去重新打量起宋楚灵来。   原本他对宋楚灵是一百个放心,可当他看到宋楚灵那双透亮的眸子下,果真乌青一片,便又顿时没了底。   很快,寒石宫与宋楚灵同屋的婢女也被传来问话。   这婢女年岁较宋楚灵还小上一岁,也是个没经过大事的,进门看到屋里的架势,吓得小脸瞬间就白。   她踉跄上前跪在张六身侧,回话道:“昨晚楚灵她……她……”   小婢女刚说两句,便下意识去看张六神色。   张六心口瞬间又是一堵,不由低斥,“你看咱家做什么,回宫正大人的话啊!”   小婢女缩着脖子,一口气就将话抖落出来,“楚灵她夜里洗漱过后,没有睡下便出去了,直到酉时天快亮才回来!”   屋内众人震惊吸气。   一想到方才差点被这小宫婢糊弄,赵宫正顿时沉了面色,扬手重重拍在案几上,厉声对宋楚灵道:“说,你昨晚去了何处?”   宋楚灵被吓得整个身子都打了个哆嗦,可一开口,语气依旧坚定,“奴婢昨晚一直在寒石宫里,夜里未曾回去休息,是因为奴婢与刘贵人在一处……”   赵宫正记得这位刘贵人,她是十年前那批秀女中较为出挑的,只可惜后来不知为何惹怒龙颜,被送进了寒石宫,至此再也无人问津。   昨日刘贵人染了风寒,宋楚灵送晚膳时,觉得她面色不对,一摸果真是起了高热,她熬了一副汤药送去,原本已经打算回屋歇息,可一想到刘贵人染病的模样,又放心不下,这便又去寻刘贵人,结果发现刘贵人高热未退,还更加严重。   宋楚灵又是帮她擦身,又是给她喂水,折腾了整整一宿,待刘贵人高热彻底退下,就已经到了第二日清晨。   “奴婢昨晚就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所以今日才浑浑噩噩将翠兰姑姑交代的事耽误了,往常奴婢定不会如此的。”宋楚灵说着,又委屈的红了眼眶。   她这番话有理有据,只需找刘贵人核实一番便知真伪,由于入了寒石宫的妃嫔,没有皇上亲自下旨,不得外出,赵宫正立即差人去寒石宫向刘贵人求证。   司正带着人前脚出门,连修派去的那位太监后脚便推门进来。   他弯身上前,恭敬地朝连修拱手道:“回连少监,奴才已请木匠前去查看,那栅栏的确年久失修,且不止坠落那一处有问题,还有几处也存有不同程度的破损,很多地方木头松动,再加昨夜大风,的确可能会造成轻易碰撞便倒塌的情况。”   言下之意,栅栏的倒塌不似人为。   连修沉吟片刻,再度起身来到宋楚灵身前道:“手。”   宋楚灵讶然抬眼,雾蒙蒙的一双泪眸与连修冰冷到没有丝毫情绪的眉眼相撞。   她右手很快便高高抬起,左手却只是略微扬了几寸,便没了动静。   连修手持拂尘,将她右手向上挑开,露出掌心。   连修看完,又道:“另一只。”   宋楚灵神情痛苦,费了好大力气也只是摇摇晃晃将手臂向上提了些许高度,就在左臂要彻底失力坠下之时,连修倏然垂手将她手腕强行握住。   旁人不知连修到底是在看什么,宋楚灵却是知道。   木香花藤小枝无刺,老枝则刺多且坚硬,若今日的意外是宋楚灵有心为之,那她定要顾及自身安危,提前在那堆花藤中,择出较为坚韧的花藤扭结成绳,藏于其中。   待她与刘翠兰一齐下落时,她好拉住这条藤绳来避险,等到她被人拉拽上去,那条藤绳已不再完好,旁人只会说她命大,不会另做深究。   可想要提前将那些布满长刺的藤蔓扭在一处,便是带着寻常手套,也会将掌心刺伤。   所以连修才会过来查看她的手掌。   只可惜,现在的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昨夜宋楚灵的确是在刘贵人身边照顾了一宿,可这不代表,刘贵人高烧昏睡时,她没有离开过。   这两年里,她来过御花园无数次,平日正路往返,至少半个时辰的路,她择小道而行,顶多就用两刻钟。   她太了解这里,也太了解刘翠兰的心性。   与其说今日是刘翠兰将她叫上阁楼来刁难,倒不如说,是她将刘翠兰一步步引进了早就布置好的陷阱中。   在布置这场意外的灾祸时,她的右手的确在昨晚扭结花藤的过程中,不慎留下了伤痕。   然而此刻,那些伤痕却被一道道更加醒目的血痕所覆盖,根本无法辨认得清。   这些新鲜的血痕,是她在与刘翠兰同时坠楼的那一刻,用手死死抓住藤蔓时,被上面坚硬的利刺所划伤的。   而另一只手上,除了薄薄一层茧子,什么也没有。   宋楚灵红着一双泪眸,低声道:“是奴婢不争气,若不是拉翠兰姑姑的时候手臂脱臼了,兴许她就不会摔下去了……”   从头到尾面无表情的连修,却是在这个时候眉心微微蹙起。   他猜错了么?   连修凤眼微眯,垂眸去看宋楚灵神色,然而他只看到了满脸的自责与无措,别的什么也没有。   他将宋楚灵手腕松开,再次坐回上首,只是这一次,他那一直平静无波的面容上,还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困惑。   直到司正从寒石宫回来,将刘贵人证词道出,连修脸上的那丝困惑才彻底消散。   事已至此,刘翠兰坠亡的案子便再无疑点,从头到尾只是刘翠兰一人的过失。   由于她职责疏忽,阁楼的栅栏年久失修也不知,再加上她品行不端,无辜辱骂责打宫婢,这才横生意外。   原本一条性命的忽然离去,会让人心生唏嘘,然这是皇城,在皇城中从来没有死者为大的说法,这里分的是尊卑对错,而不是生死。   刘翠兰的死注定不会惹人怜悯,便是同她日日相处的那些宫人,此刻有的也只是庆幸,他们庆幸没有因为刘翠兰而得到牵扯,同时也更加庆幸,没有哪位贵人主子因失修的栅栏而涉险。   赵宫正盖棺定论后,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那股阴沉压抑的气氛也随着她与连修的离去而消散。   宋楚灵从屋中出来时,之前骤起的寒风已在不知不觉中停歇,乌云也不见了踪影,柔和明媚的光线照在景致秀丽的御花园中,一切井然有序,丝毫让人觉察不出,就在两个时辰前,这里曾摔死过一个人。   “你这丫头也不知是冲撞了哪路神仙,竟遭了这样的倒霉事。”从御花园一出来,张六便忍不住叨念起来,“幸好赵宫正明察秋毫,这要是换个糊涂点的,今日便有你受的,不光是你,咱们整个寒石宫都别想好过。”   宋楚灵没有吭声,一面用手扶着方才被女史接好的胳膊,一面耷拉着脑袋用眼睛望着鞋尖,这般模样着实让人瞧着有几分心疼。   “罢了。”张六叹了口气,语气松下几分,“既然赵宫正都发话要你休养一月,你便好生歇着,日后可莫要在出去瞎忙活了。”   宋楚灵老实巴交的点头应下。   身旁虚扶着的她的那个同屋宫女,正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却被张六抬手在脑袋上戳了一下。   “榆木脑袋!”张六又开始数落起她,“日后要是再有今日这样的事,你老实回大人们的话便是,你看我做什么?”   “啊呸呸呸,日后不会再出这样的事……”   张六呱噪的声音在耳边一直响个不停,说得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宋楚灵没有再细听,只是若有所思地跟在他身侧,琢磨着自己的事。   虽然她没能从刘翠兰口中听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至少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能让刘翠兰临死都不敢说出的人,该有何等尊贵的身份。   宋楚灵缓缓抬起头,目光深远地看向前方宽阔的青石路。   不急的,今日的刘翠兰仅仅只是开始,她的名单上还有很多名字,一个个来,总有一日会轮到他们。   宋楚灵入宫两年,各宫主子用人的喜好,她已经探听的差不多了。   这当中有的喜欢机灵的,有的喜欢老实的,有的喜欢年轻貌美的,还有的喜欢年长稳重的……   可是有一处的主子,比任何人都要挑剔,他宫里的人几乎每月都在更换,原本如何也换不到她头上去。   可经此一事,不管是内侍省还是六局,都知道原来这后宫里,还有她这样憨厚老实,勤奋努力的宫婢。   宋楚灵唇角略微向上提了提,赵宫正向来行事严谨,今日能特令她休养一月,绝非心血来潮,若不出所料,待一月之后,便是她离开寒石宫的日子。 第四章   寒石宫虽是冷宫,平日里较为清闲,可到底还是有活要做的,等三人回去,小宫女直接跟着张六去后院忙活,宋楚灵则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房中。   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将脸上的蠢样收起。   她从床铺里侧拿出一个木盒,将腰间的玉佩取下,放在掌中若有所思地望了一阵,才小心翼翼将它放回盒中。   从昨晚到现在,她几乎未曾合过眼,此刻已经累到连水都快要提不动。   她就着木桶中的冷水,简单擦洗一番,又换了身干净的里衣,爬上床榻用被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很快,她的呼吸便缓慢冗长起来。   “林溪,只要尚未入宫,你想放弃便来得及,不管最终择的是哪条路,荣家都不会怨你。”   “师父,我意已决,我要入宫,要查明真相,要替全族报仇。”   那年她不过八岁,原本再过两年,便能回家。   只是那个家,不复存在了……   她父母在京中从商,在满是名门贵胄的上京中,算不得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   荣家老来得子,原本心中万分欢喜,可她打一出生便体弱多病,寻医无果,又有道人说她是命格太硬,应送去清修,待年满十岁才可接回府中。   便是如此,尚在襁褓中的她被送去昭偌寺中寄养,取名林溪,一直未曾录入族谱。   许是当真得了佛祖庇佑,在师父惠音的细心照顾下,她身子一日比一日硬朗。   生母赵氏心中不舍,可一见此状,更不敢贸然将她带回去,只好依着规矩,只在逢年过节或是她生辰日时,来昭偌寺与她相聚。   每至分别,年幼的林溪表面上笑着同亲人挥别,而那一道道身影消失在眼前后,她便忍不住径直跑回屋中,伏在床上抹泪,听见师父跟了进来,小小的人哽咽着转身扑入师父怀中。   “师父师父,我虽然想娘亲,可也舍不得你……”   这张小嘴儿打小就会哄人。   惠音轻笑着叹了口气,帮她轻轻摩挲着后背。   八岁这年的生辰日,她像以往那样早早守在昭偌寺的偏门处,原本一早就会出现的母亲,过了午膳也未见踪影。   她心中莫名火烧,磨了师父许久,才让她借着下山化缘的由头,带着她来到城里。   原本她只想远远在荣府门外瞧上一眼,然而看到红木门上的封条时,她怔懵的不知所措。   “别瞧了,荣家在东市呢!”   一个过路人的话音将她们思绪打断。   师父身影一晃,拉着她便要离去。   这是宋楚灵第一次违背师父的意愿,她用力甩开师父的手,撒腿朝东边的方向跑去。   东市的街头上人头攒动,身影娇小的她什么也看不见,她不知费了多大力气,终是挤开人群,见到那刑台上跪坐的熟悉面孔。   娘亲在看到她时,泪流满面的脸颊上缓缓扬起一个笑容,无声地对她道:林溪乖啊,回去吧。   娘,林溪想听你的话,可是……   可是她回不去了啊。   在她亲眼目睹那一颗颗头颅滚落在血泊中时,一切都回不去了。   惠音找到她时,人群散去,刑台已空,只剩下大片刺目的血迹,如那日高空中悬挂的日光一样灼眼。   “林溪、林溪……”   “楚灵,楚灵……”   师父满脸急色唤她的画面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刘翠兰紧紧拉住她手腕哀求的模样。   “楚灵、楚灵啊……救救我吧……我什么都告诉你……求求你……”   鲜血从她研究流出,刘翠兰神情愈发狰狞,她开始大口吐血,她口中的哀求瞬间变为了诅咒。   “荣林溪,你们荣家全部该死,你也不例外,你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宋楚灵倏然睁眼,猛地坐起身子。   她抬手摸到床边矮桌上放着的水杯,也不顾冷水的刺激,直接仰头将水灌下。   紧握水杯的手由于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许久后,她面上的凝色才渐渐缓和。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尸首,在昭偌寺的时候,她时常会和师父外出,帮那些与佛家结缘的逝者诵经超度,这些人离世时各种惨状,她看过太多太多,早已不知害怕。   可这一次不同。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一个生命从有到无,且还是因为她……   不,不是因为她。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将水杯重重的压在桌上。   是因为刘翠兰自己。   七年前宸妃被人构陷与人私通时,若不是她诬陷宸妃时常会在延晖阁念那句“金锁红墙芳不见,心与君相念”,又怎会加重皇上疑心,下令将宸妃囚禁?   在这之后,便是宸妃自尽,荣家满门抄斩。   宋楚灵双眼紧闭,许久后憋在心口的那股浊气才终于呼出,她缓缓睁眼,抬头看向窗外昏暗的暮霭,唇角重新挂起纯善的笑容,指腹不着痕迹地将眼角那滴尚未落下的泪珠轻轻拭去。   月底一连数日的大雨彻底冲走了上京最后的那丝暖意。   深秋的风里好似藏着刀子,吹的人脸颊生疼,许多忙碌的小宫婢们脸上已经变得又红又糙。   宋楚灵这些日子天天养在屋中,很少出门,白日里她坐在床旁做做绣活,夜里天一暗便躺下睡觉,如今这张圆润的小脸蛋上,不仅气色好,还透着光泽。   这日午后,宋楚灵正在认真地绣帕子,便听窗外又小宫婢唤她。   “楚灵,张公公让你去前院一趟。”   自从那日回来,张六便让她好生休息,这么久来一直没有找过她。   宋楚灵觉出不太对劲儿,连忙推开窗户,问那传话的小宫婢,“公公可有说为何寻我?”   小宫婢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前院来人了。”   “好,我这就过去。”宋楚灵笑盈盈地点点头,将窗户合上。   寒石宫清冷偏远,很少会有人主动往这里跑,能过来的想必都是得了令的,赵宫正允她修养一月,可一月期限未到,六局是不会来寻她的。   如此,便是内侍省了。   宋楚灵迅速收好最后一针,将藏青色帕子收进袖中,随后又爬上床,将枕边的木盒打开。宋楚灵深深的匀了几个呼吸,取出玉佩系在腰间,这才快步朝前院走去。   果不其然,前院正与张六说话的,正是内侍省的人。   这人名为何瑞,那日连修与赵宫正审查宋楚灵时,他就站在连修身后。   宋楚灵走上前来,何瑞简单打量了她几眼,便叫她跟着走一趟。   方才张六想探探口风,看内侍省为何要找宋楚灵,结果银子没塞成,还惹得何瑞黑了脸,他也不好再细问,干脆就同宋楚灵一道去一趟。   三人刚走出寒石宫,何瑞便停下脚步,朝张六摆手道:“张管事不必跟着。”   张六面露难色道:“何公公有所不知,月初时赵宫正曾特地吩咐下来,要这丫头好生修养一月,眼下还差那么几日……咱家是怕……”   张六原是不想得罪内侍省的,可也不能眼看着宋楚灵被不明不白的带走,只好先将赵宫正搬出来。   何瑞眉心蹙起,愈发不耐烦道:“宝福公公只说要见宋楚灵,张管事也要跟着去么?”   话音一落,张六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躬身朝后退开两步,垂眸道:“奴才不敢。”   待身边脚步声彻底听不见,张六才直起身,抹了把脸上汗珠,口中碎碎念着:佛祖保佑……   寒石宫在皇城西北,内侍省则位于西南,步行过去,至少也要两刻钟,这一路上两人无话,在看到内侍省时,何瑞才停下脚步,回身对她道:“宝福公公不喜人唤他内侍监,待会儿行礼时,记得同我一般称呼便好。”   寒风中小姑娘肉眼可见的摇晃了一下,欲言又止地望着她,最终还是怯生生地开了口,“宝、宝福公公为何要见奴婢啊?”   整座皇城中,无人不知晓连宝福是谁。   他曾服侍过两朝天子,是先帝钦定的内侍省大监,当今圣上还在年幼时,连宝福就跟在他身旁,直至如今年过花甲,依旧日日伴随左右,从未惹过圣上不悦,便是皇后见了他,也会客气礼让。   按常理,连宝福这般身份的人,根本不会去见宋楚灵这样一个冷宫的小宫婢。   望着局促不安的宋楚灵,何瑞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不是不愿说,而是他也不知道原因。   何瑞带着宋楚灵走进内侍省,一路遇见的宫人们都各自忙碌,几乎没有一个人休息闲聊,待穿过一条极长的廊道,两人来到一座院子。   院里种着一颗槐树,树枝上挂着几个精致的鸟笼,有两个宫人正在给那些鸟喂食,听到身后脚步声,便停下动作,转身朝何瑞行了一礼,目光扫过身后的宋楚灵时,平静的眸光里带着些许好奇,不过这份好奇在何瑞看向他们时,便倏然被压下。   何瑞来到门前,抬手叩门道:“保福公公,宋楚灵带到了。”   “嗯。”门的另一边传来轻哼,像是丢盹儿时被人忽然扰醒那般,待片刻之后,才慢慢飘出几个字,“进来吧。”   何瑞将门推开,侧身让出位置,宋楚灵攥着衣袖,垂眸不敢随意里面张望,只是盯着鞋尖,缓步朝里走去。   何瑞没有跟着进去,他将门关上,守在外面,抬手将院里那两个宫人挥退。   宋楚灵来到堂中,虽未特意打量,余光却也能将屋中的情况扫个大概。   这屋里上首的地方摆着一张罗汉椅,在正中的小方桌上,隔着果盘和茶水,两旁各坐一人,看不清面容,但身形轮廓她也猜得出,右边的是连修,左边白发之人便是连宝福。   宋楚灵依照规矩,朝连宝福的方向屈腿行礼,“宝福公公吉祥。”   “宋楚灵啊。”连宝福口齿有些含糊,说话也是慢吞吞的,他眉眼带着弯弯的笑意,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顿了片刻才道:“耷拉着脑袋做什么,抬起脸来同我说话。”   宋楚灵抬起头,眸光依旧落在下方,双腿还保持着行礼时的弯曲,毕竟连宝福方才只是让她抬脸,并没有唤她起身。   连宝福唇角的笑容又深了几分,端起茶盏,慢悠悠地翻着茶盖,望着她道:“家在何处啊?”   他语气慈祥又和善,若不是这身衣裳,根本不会有人将他与那传闻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侍监相提并论。   宋楚灵僵硬的身子微微晃动了一下,脸上的紧张却没有半分消退,她咽了口唾沫,小声答道:“家、家在潭州,盛江村。”   “嗯,江南啊,是个养得人的地方。”连宝福呷了口茶,缓声又问,“家中几口人呐?”   宋楚灵道:“家中只有奴婢同母亲二人。”   连宝福微眯起眼,仔细地打量她的五官。   过了半晌才将手中茶盏搁下,从一旁的粉彩过枝八桃纹盘中,拿起一个橘子。   他一面剥着橘子皮,一面又貌似随口的与她攀谈,就好似一个和蔼的老人在与她闲话家常,与一旁全程冷脸不语的连修截然相反。   宋楚灵表面上松弛几分,心中却不信这连宝福会是个和善之人,他若当真温善,怎会到现在都不唤她起身,任由她身子肉眼可见地开始不住摇晃。   “听说你上次险些坠楼,可落下伤病了?”连宝福关切道。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身子努力保持着平稳,“劳宝福公公挂念,奴婢无恙。”   “嗯。”连宝福点点头,将最后一块儿橘子皮撕开,将剥好的橘肉放在桌上,含笑着朝她招手,“这是今日刚从夷陵贡上的橘子,圣上特地赏我的,你来尝尝。”   宋楚灵忍着酸痛站起身来,她朝前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忙停下来摇头道:“御赐之物,奴婢不敢。”   “不敢?”连宝福眉梢扬起,带着笑意的唇角朝上方急促地跳动了几下,到最后,像是忍了许久终于憋不住似的,忽然大笑出声。   他的笑声在房中回荡,令人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连宝福一面笑着,一面站起身朝宋楚灵缓步走来,“欺瞒天家,谋害性命……我瞧你胆子大着呢。”   “说,惠英还教你什么了?”   宋楚灵神情疑惑又惶恐,俨然一副受惊的模样,连忙向后退去,却被不知何时起身的连修一把拉住手臂。   她还未来及做出反应,腰间的白玉佩便被连修用力扯下。 第五章   宋楚灵抬手去夺玉佩,手臂却被连修握得更紧,紧到她忍不住蹙眉吸气,对上那双冰冷的眸子,她到底还是泄了气,抿着唇无声地落下泪来。   连宝福在接过玉佩的瞬间,脸上的假笑终于散去。   他拇指带着几分颤抖,在上面反复的摩挲,许久后,一把将玉佩握在掌中,神情沉冷地看向宋楚灵,“你与惠英到底是何关系?”   连宝福口中的惠英,正是宋楚灵的师父。   在宋楚灵还是荣林溪的时候,她几乎日日能看到这块玉佩,它就系在师父的腰间,无论何时也未曾卸下。   直到两年前她离开昭偌寺那日,师父才将这玉佩交到她手中。   “这是师父能给你的最后一样东西,它会是你在宫中的护身符。”   也是那时她才知道,师父曾经不只是已故太后身边的嬷嬷,她还与内侍监连宝福有过一段情谊。   “可是师父,你说过人是会变的,这么多年过去,连宝福会不会……”   “不会。”师父眉眼中带着些许怅然,语气却十分肯定,“你按照我说的去做,他一定会护你周全。”   师父说过的每一句话,她都牢记于心,在连宝福沉冷的质问中,她没有开口,而是垂眸继续落泪。   见她不说话,连宝福冷笑一声,“她是想让你用这个做护身符么?”   果然与师父猜想的一样,连宝福在看到这块玉佩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来意。   只是宋楚灵不能回答,她按照师父说得那样,含着泪望他,什么也不说。   “惠英啊惠英……”连宝福再次冷笑,他未曾想过十七年不见,她竟然会用这样的法子来刺他。   连宝福合眼背过身去,慢慢回到罗汉椅旁坐下,待再次抬眼看向宋楚灵时,脸上又恢复了昔日的那份和善,“既然你不肯说她,那我们便说些旁的。”   连宝福道:“宸妃是你什么人?”   宋楚灵依旧没有回答。   连宝福满意地点头道:“惠英将你教的不错,是个沉得住气的性子。”   他语气略微变了变,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当年宸妃宠冠六宫,我跟在圣上身侧,几乎日日都要见到她,对她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你与她气质不同,这双眉眼却是生得一模一样。”   宋楚灵哭声渐止,连修也将她的手臂慢慢松开。   连宝福继续道:“去年八月十四,你去藏书阁表面帮忙,实则寻到当年延晖阁一事的卷宗,只可惜那卷宗只有两页,内中详情你未曾查到,只是看见刘翠兰曾说宸妃时常在延晖阁念诗,所以从那之后,你便开始去御花园帮忙……”   连宝福说得这些,宋楚灵并不觉得意外。   当年师父能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宫婢,成为太后身边最得力的亲信,正是因为连宝福,可以说师父的一身本事,皆是连宝福所赐。   所以从本质上讲,宋楚灵的心机手段也是来自于连宝福,只要他有心要查,这皇城中怕是没有能瞒过他的事。   宋楚灵清楚的知道这些,便也没有想过隐瞒什么。   在刘翠兰坠亡那日,她是故意将藏了两年的这块玉佩戴在身上的。   这玉特殊的地方不在材质,而是当初被连宝福一分为二,只有熟悉当中一半的人,才会一眼将另一半认出。   宋楚灵知道连宝福不会去御花园,来的人只会是连修,于是她刻意露出玉佩给连修看,她要连修充当信使,将消息带给连宝福。   依照连宝福缜密的心思,必定要先将她底细查清,再传她见面。   也正是如此,她才会猜出今日是连宝福要见她。   宋楚灵听到此处,便知可以开口了。   她双膝落地,朝连宝福叩首道:“宝福公公,奴婢只想查清当年宸妃的死因。”   连宝福嗤笑道:“那你若是查清又打算如何,像对刘翠兰那般?”   宋楚灵咬住下唇,透亮的眸子中含着隐隐恨意。   “胡闹!惠英真是……”责怪的话被连宝福强压回喉中,他深吸一口气道:“宸妃当年的确是自缢而亡,你若还要执着于此,我定不会帮你,你若是现在悔了,倒还来得及。”   他如今这把岁数,没必要将自己卷入任何纷争中,但若这孩子识趣,送她出宫倒是可以。   却没想宋楚灵没有半分思量,直接再次伏地叩首,“奴婢不悔。”   不亏是惠英带出来的,连性子都同她一样倔,连宝福气得心口发闷,好半天都没再开口。   宋楚灵红着眼尾,缓缓抬起头道:“奴婢不敢求公公庇护,更怕连累到公公,所以两年来未曾拿着玉佩寻你,奴婢这次……只是想帮师父……”   连宝福眉心微蹙,便听宋楚灵面带疼惜地道:“奴婢记得有一次师父带着奴婢去山上采药,不慎滑落时她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护好这块玉。这块玉对师父而言,比自身还要重要,她交于奴婢的时候说,若那个人还记得她,便会帮她。”   宋楚灵说到这儿,抬眼看向连宝福,“说实话,奴婢不信世间情意,宝福公公呢,你可信?”   连宝福没有说话,目光也不知落在何处,良久后忽而笑道:“这番话也是她教你同我说的?她以为,我听了这番话,会帮你?”   宋楚灵摇头否认,“师父不让奴婢在公公面前提她,这些话是奴婢擅作主张说出来的。”   对了,这才是惠英的性子。   连宝福没有说话,拿起手边的橘子放入口中,朝宋楚灵挥了挥手,“下去。”   宋楚灵拭掉脸上泪痕,躬身退下。   随着院内脚步声逐渐远去,静默的屋内便只剩下连宝福一瓣又一瓣往口中塞橘子的声音。   待那蜜橘全部吃完,他双眸已红,自嘲地扯了扯唇角,“今年的橘子怎么这般酸涩。”   “父亲。”一旁的连修递上帕子。   连宝福没有接,他靠在桌案上用手扶住额头,长叹一声。   随后又是许久的一阵安静,就在连修准备退下时,连宝福忽然沉声道:“护着点儿。”   说着,他扬手一挥,将紧握在掌中许久的玉佩朝连修扔来。   连修立即抬手将玉佩接住。   从内侍省出来,宋楚灵没有直接回寒石宫,而是拐去藏书阁寻小落子。   小落子比她还小两岁,去年才入宫来的,藏书阁这样的地方,甚至还不如寒石宫,平日里捞不到半分油水。   这孩子又瘦又小,也是穷苦人家出身的,他见到宋楚灵来了,满脸忧心地围着她转了两圈。   “你怎么有空来寻我了,身子可好利索了?”   宋楚灵与刘翠兰的事,私下里早已传开,一想到宋楚灵险些无辜丧命,小落子好几晚都没睡好。   宋楚灵笑着拿出一条帕子给他,“我早没事了,这个月一直在休息呢,这是我闲来无事做的,我秀活不算好,你将就着用。”   小落子惊喜的接过帕子,连连道谢。   知道没有小落子没受牵连,宋楚灵心头松快了些。   等她回到寒石宫,张六拉着她问了一通,生怕她得罪连宝福,让整个寒石宫给她当垫背,宋楚灵自是没有说真话,装傻充愣应付过去,这才回了房中休息。   夜里睡觉时,宋楚灵又将今日与连宝福见面的点点滴滴在脑中反复回放。   她的言行没有半分纰漏,全部是按照先前设定好那样做的,可她还是会感到不安,她永远也无法做到真正的去相信任何一个人。   这份不安持续到两日后,宋楚灵被再次传来内侍省。   还是那个院子,只是这一次没看到连宝福,只有连修在院中的槐树下站着。   他抬眼望着笼中鸟雀,不知正在想着什么,直到宋楚灵闯进他颀长的身影中,他才倏然回过神来,收了目光看向宋楚灵。   在他面前宋楚灵不必再装模作样,索性就收了那份娇憨,微微俯身道:“连少监。”   连修“嗯”了一声,语气与神情还是那副清冷模样。   他从袖中拿出玉佩,那日让他扯断的红绳被换成了金丝红线编织的平安结。   他上前两步来到她身侧,与她距离只在咫尺。   宋楚灵正欲后退,却被连修出声叫住,“别动。”   他声音平静无波,与他的神情一样,让人轻易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他略微弯身,拨开宋楚灵最外的那层单衣,抬手开始帮她在腰间仔细地系着玉佩。   寒风穿过老槐树,夹杂着些许清香朝两人缓缓而来。   女子颊边的一缕发丝,不着痕迹地从连修鼻尖轻轻拂过,微凉,轻柔。   正在系绳的修长指节,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连这指节的主人都未曾察觉,却落入了身旁人的眼中。   待系好玉佩,连修立即退开,与宋楚灵拉开距离,声音一如既往地冰冷,“那日冒犯,还望见谅。”   宋楚灵将手落在腰间,手指在触碰到带着些许温度的玉佩时,唇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连修眉心微蹙,他以为宋楚灵会气恼,又或是装作不曾在意的说声无妨,却没想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这里笑。   连修不解地看向她,问道:“你为何笑?”   宋楚灵也毫不避讳地抬眼与他对视,面容轻松愉悦,“有可以信任的人,真好。”   深秋的一切明明都是那般的寒凉,却不知为何会在此刻,四周莫名的生出了一丝暖意。 第六章   晌午的柔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化成一道道光束,星星点点地落铺满整片树荫,宛如夜阑璀璨的星空,而树荫以外,又是一片寂静晴朗。   一阵鸟鸣闯破寂静。   连修陡然回神,率先移开目光,望向身旁忽然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那双鸟儿。   “这是什么鸟啊?”宋楚灵也随着他目光看去。   连修拿起笼边挂着的竹镊子,冷冷道:“珍珠。”   “珍珠?”宋楚灵上前一步,来到精心雕琢的黄花梨木鸟笼下,好奇地盯着两个来回蹦跳的小家伙道:“燕子报春,布谷催耕,喜鹊送喜……那这两个小珍珠呢,可是有何寓意?”   “没有。”连修回答的不假思索。   没有么……   宋楚灵深看连修一眼,又问:“是宝福公公养的,还是你养的?”   连修从青花鸟食罐中夹了几片嫩叶,圆嘟嘟的珍珠鸟立即停止叫喊,跳到他手边乖巧地吃了起来。   直到那两只鸟儿吃饱跳开,他也没有回答宋楚灵的问题。   宋楚灵也没有再去追问,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不过,若是能趁着今日,从连修身上再多一些探究,会更好。   她手指伸向笼中,朝着里面那毛茸茸的小脑袋摸去,哪知还未碰到,手臂就被连修倏然握住拉了回来。   “它们怕生,会啄人。”连修说完,将她手臂松开。   宋楚灵望着方才被连修握住的地方,疼得吸了口气。   连修心中诧异,他方才只是出于提醒,并未用多大力气,应该还不至于将她伤成这副模样。   宋楚灵悬在半空的手臂略微向上抬起,宽大袖口随即向后滑落,露出一只纤细白皙的小臂,而就在这白净的肌肤上,一道红痕显得尤为刺目。   宋楚灵状似无意,连忙将手臂垂下,重新拉好袖口。   连修望着已被遮掩住的手臂,默了片刻,才想起那道红痕的来由。   他提步朝房中走去,待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个白玉药瓶。   他将药瓶拿到宋楚灵面前,语气还是那般平静地道:“那日……”   那日他是害怕宋楚灵在父亲面前反应过激,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才伸手去拉了她,却没想到会误将她手臂伤的这样严重。   然而解释的话就在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口,最终他也只是语气略微低沉地道出两个字:“抱歉。”   宋楚灵似是并没有放在心上,半开玩笑着对他道:“下次记得轻点。”   连修道:“不会有下次。”   既是父亲要他护着,他便不会再伤她分毫。   这次宋楚灵听出了连修的情绪,他这句话说得极为认真,很明显是在对她作保证。   从前未曾与连修接触过时,她有意无意中听过不少关于连修的传闻,知道他从七岁便被连保福收为义子,带进宫中。   在这十二年里,有无数宫人试图与他接近,这当中有的想要攀附登高,有的想要求个庇护,也有的是着实迷了他这身皮囊……   然而无一例外,那些人皆未如愿。   宋楚灵没有推辞,将药瓶接到手中,光看这玉瓶的精致程度,就知道里面的用料不会普通。   她打开盖子,闻了闻里面的味道。   在她的印象中,化瘀的药水一般都会比较刺鼻,而这小玉瓶里的味道,不仅清淡,还带着一股好闻的幽香。   看来的确不是寻常之物,光着里面调香用的草药,便已价格不菲。   “一日三次,早中晚各一次,每次用这些便足矣……”连修伸手给她示意每次涂抹的量。   宋楚灵认真听着,顺势又将手臂抬起,露出上面的红痕,按照连修说得那样将药水往红痕处倒,不料她小手一抖,直接洒出来小半瓶,药水顺着手臂就朝地上流去。   连修下意识用手去接,待反应过来时,他的手心已经放在了宋楚灵的小臂下面,将那些药水全部接在了掌中。   “呀……”宋楚灵先是一惊,随后无比自责地抿唇道,“这药水很珍贵吧,都怨我不注意,平白浪费了这么多。”   她嘴上这样说,动作却没有半分变化,小臂还在连修的掌心上放着。   连修的神色有一瞬的复杂,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惯有的平静。   “无妨的,不会浪费。”   他语气冷冰冰的,却是用手直接将那些药水,全部覆在红痕处,开始帮她涂抹。   他动作轻柔又缓慢,指腹上生出的那层薄茧,在与红痕接触时带来了一丝痒意。   宋楚灵手臂微颤了一下,连修的动作也跟着一顿,余光不知怎地就瞥见了那只娇软白皙的小手。   这只手他在不久前曾握过。   那时他为了检验宋楚灵有没有提前缠过藤蔓,见她磨磨蹭蹭半天不肯抬手,他便直接将她手掌握住查看。   结果那只手除了干活时留下的茧子,根本寻不到一丝被藤蔓划伤的痕迹。   想来这么多年,那还是他第一次推算失策。   若是不知那是宋楚灵设计好的,便也罢了,后来得知一切都是宋楚灵刻意的筹划,他哑然之余,还有许多想不明白的地方。   见连修盯着她手掌,神情有些恍惚,宋楚灵也猜出他约摸是想到了之前的事,却是故意装作不知地问道:“我的手可有问题?”   “没有。”连修立即收回目光,语气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他松开宋楚灵的小臂,掏出一条牙白色帕子,擦着手中残留的药水,语气生硬道:“待过两日红痕变成青色的,每日便只需一次。”   宋楚灵看了一眼被褐色的药水染了颜色的帕子,点头将药水收好,道:“若无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一下,我有些事情不解,可否询问一二?”   连修收好帕子,指了指一旁老槐树下的原形石桌,示意她到这边坐下说。   宋楚灵迎着寒风瑟缩了一下,一面往石桌旁走,一面紧了紧宽大的袖口,暗暗叹气。   原本以为今日她与连修不会相处太久,便耐着寒意,特地穿了这件宽袖宫服,想要用胳膊上的红痕来试一试他,却没想一时半会儿竟回不去了,不过好在石椅上放着软垫,坐上不至于太过冰冷。   两人一落座,连修便问她:“为何入宫两年才拿出玉佩?”   这个问题宋楚灵不算意外,她坦然道:“如果我第一日入宫,就拿着它寻到内侍省,你说宝福公公会帮我么?”   “不会。”连修道。   宋楚灵道:“是啊,他不仅不会帮我,还会因为怕我惹事,就将我送出宫。所以我必须寻到一个契机,一个让他即便不愿帮我,也不会赶我走的契机。”   话说至此,连修终于反应过来。   刘翠兰就是她口中的契机,她是在借刘翠兰的事,来证明自己的能力。   不管父亲愿不愿意出手,至少刘翠兰的局,她设的几乎毫无破绽,便是父亲能推测出事情原委,也寻不到任何证据来给她定罪。   所以这个局,表面上是为刘翠兰设的,实则在无形中,他与父亲也已经进了局。   宋楚灵以为连修多少会带些气恼,谁知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便是定不了罪,父亲若是不肯容你,你日后在宫里也只会是寸步难行。”   宋楚灵漫不经心地捏起面前一片枯黄的落叶,缓缓道:“这条路原本就寸步难行。”   一阵寒风吹过,她手指松开,黄叶随着风不知飘去了何处,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   宋楚灵看了眼天色,再待下去她恐要受凉,便起身打算离开。   “刘贵人为何帮你?”见她要走,连修也跟着起身。   “她没有帮我。”宋楚灵拍了拍手上灰尘,“她那日高烧,昏昏沉沉哪里还记得清时辰,不过是我说几时,她便以为几时罢了。”   连修恍然大悟,再次看向宋楚灵时,眸中的平静终于被一股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这座皇城中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事层不出穷,他见过太多太多,却从未见过如她这样,仅凭一己之力就能设出如此精绝的局,很难不叫人惊叹。   “你……”声音刚一出来,他便意识到情绪有几分明显的起伏,随即停住,将脸色沉下,待缓了片刻,才重新抬眼望向面前这双从容的眉眼,面容平静地冷声道:“颖悟绝伦。”   宋楚灵听说过连修少言寡语,也知道他待人向来严苛,冷言冷语才是常态,夸人应当极其罕见。   可夸了就是夸了,非要将脸沉成这个模样来夸,她有些没忍住,垂眸笑了。   连修还以为她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便又道:“我是在说你聪慧过人。”   宋楚灵含笑的眸光下,藏着一丝彻骨的寒意,“可我要做的事,只有聪慧还不够……”   话音落下,她冲连修微微俯身,在转身将要离去时,她的眸光再次从那两只珍珠鸟身上扫过。   一个人的心性是可以伪装的,但纵然伪装得再精妙绝伦,那皮囊之下最深处的欲望,也能令人探究。   她在昭偌寺这么多年,见过不计其数的香客,他们有地位的悬差,有年纪的大小,也有性格的迥异,可不论再不相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他们是人,只要是活人,他终有所求。   即便是连修这般冷漠平静之人,也有所求,只是他将所求藏入高墙,不愿被人窥探罢了。   青石板铺的小路上,宋楚灵缓缓停下脚步,抬眼望向身侧的三丈红墙,她口中低喃:“珍珠鸟……是信任与依赖的象征……他的所求,不难。”   待越过高墙,便可一览无遗。 第七章   几日后的一个晌午,阴云密布,寒风骤起,想来很快便会落下一场大雨。   内侍省前厅,连修正在审阅六局方才送来的一批册子,皆是月初各宫人员调配的名单。   他眸光不紧不慢地扫过一个个名字,在看到宁寿宫的名单时,倏然顿住。   片刻后,他唇角浮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原来他还是想浅了,被引入在那个局中的,还有六局之首的赵宫正。   连修蹙起的眉心愈发深沉。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何瑞绕过屏风来到厅中,见连修这副神情,一时有些惊讶,立即肃了神情上前询问:“连少监,可是这名册上出了岔子?”   连修收敛神色,将名册扣在桌案,冷声道:“宁寿宫的调动不妥,还需修整。”   “宁寿宫?”   何瑞不解地蹙起眉头,按理来说,六局不应该会在宁寿宫的事情上出岔子。   连修没有想要和他解释的意思,直接问道:“寻我何事?”   何瑞的心思还在宁寿宫上,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颇有深意地朝外面看了一眼,压声道:“是寒石宫的楚灵姑娘来了,就在院外候着呢。”   屋里氛围原本就有些不对,在听到宋楚灵寻来之后,瞬间变得更加阴冷。   “谁允她进来的?”连修面上还是平时那样不冷不淡的模样,语气却是带着极为明显的不悦。   他生人勿进的性子,何瑞一直是知道的,这些年来也帮他挡掉不少寻上门来的宫婢,只是这宋楚灵,前几日先是被连宝福传见,没过两日,又被连修传见。   这两次都待了不少的时间,尤其是与连修独处那次,走的时候,小姑娘看着心情不错,与从前那些在连修面前碰了一鼻子灰的宫人截然不同,何瑞便私以为这姑娘和连修是攀上了交情的。   今日外面天色沉得吓人,随时都有可能下暴雨,他怕小姑娘身子受不住,连修怪罪下来,这才给直接领进院里的,却没想是他会错意了。   何瑞自知不该擅作主张,忙弯身朝外退去,“我这就撵她出去。”   越过屏风,何瑞正欲转身而出,面前的男人语气竟忽然又松下几分,道:“罢了,让她先等着。”   沉闷的响雷从远处的天空滚动而来,厅外的宫人脚步愈发匆忙起来,只有宋楚灵还在原地站着,肩膀微微耸起,手心不住地搓着热气。   起初有几个宫人拿东西路过,她还迎过去还想帮人家搭把手,谁知内侍省的宫人规矩极重,见她迎过去,连连摆手避开,宋楚灵见状,也不敢再给人家添麻烦,就老老实实在原处待着。   天上开始飘下零星的雨点,厅内终于传来熟悉的肃冷声音。   “进来。”   宋楚灵笑盈盈迈上台阶,在走进厅内看到只有连修一人,便收了脸上的假笑,带着些许歉意地上前道:“我不知你这会儿在忙,不然定会换个时辰来寻你。”   连修没有说话,寒凉的眸光紧紧盯着她看。   宋楚灵眼睛从书案上略微一扫,便明白连修为何会这样看她,她没有半分慌乱,径直走到连修面前,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这样看我,可是怨我扰你办事了?”   见连修还是不语,且神情愈发不好,宋楚灵又叹了口气道:“可是……”   “换时辰?”连修忽然冷声将她打断,“你这个时辰过来寻我,不是算好的么?若当真换了时辰,岂不是会误事?”   宋楚灵挑起眉梢,显然对这番话感到十分诧异。   连修见她不说实话,索性将面前的名册直接翻过来,亮给她看。   “我愿护你安危是真,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可以随意驱使我。”   他的确受父亲之意,会尽可能护她周全,也承认她的聪慧到了令他叹服的地步,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将他视为棋子,随意扔进那些所谓的筹谋中。   宋楚灵没有解释什么,而是垂眸去看面前的名册,见到她的名字出现在宁寿宫的养性苑洒扫一职下,颇有些好奇地看向连修,“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见她还不肯说实话,连修语气更加生冷,“内侍省虽掌管宁寿宫事宜,却不代表我能将你从养性苑调进内院。”   宋楚灵忽然失笑。   这笑容也不算全然做戏,她是真的觉得有些好笑。   她与连修只见过四面,这当中连修对她所谓的关心,也是基于玉佩的缘故,又能有几分是出于真心?   在这种情况下,她驱使他做事,定会冒犯到他,这无异于直接拿起锤头用力敲他竖起的高墙。   她不会这样傻的。   眼看连修神情着实冷到骇人,宋楚灵忍住笑意,认真解释道:“我进宁寿宫的确是为了接近晋王,但绝不是你说的这种法子。”   说到这儿,她抬起眸子,明亮的杏眼与那双清冷的眸光相视,语气轻细又缓慢地问他:“在你心里,我就这般无用么?”   不等连修回应,宋楚灵淡粉的薄唇中忽又念出他的名字,“连修啊。”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讳,怅然的语气令人心中莫名泛起一丝异样。   她浓密卷翘的睫毛也不知在何时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声音也倏然沙哑起来,“夸我颖慧绝伦的人,可是你啊。”   幽冷的瞳仁在这一刻微微颤动,原本满腹的责问瞬间有些说不出口,连修迅速移开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回名册,继续冷着一张脸道:那你……”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将他话音打断,“我没想过驱使你,甚至……你也不必护我,更不必对我那般揣测。”   她拿出一条鹅叠的四方端正的鹅黄色帕子,“我今日寻你来,是为了给你这个的。”   她弯身将帕子呈到连修面前。   这帕子是用雨花锦所制,右侧的角落里绣着一只鸟儿,仔细辨认,倒是能看出是只珍珠鸟。   宋楚灵这两年一直在寒石宫,原本是讨不到什么好东西的,这雨花锦还是年初她趁着储秀宫事多,跑去帮忙得的赏赐,一直让收到如今,才舍得拿出来送人。   便是她不说,连修也猜得到这雨花锦对于她而言,是来之不易的东西。   “那日见你帮我涂药后,将帕子染了颜色,便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好在这两日闲在屋中,便匆忙绣了这条帕子。”   连修的唇畔微微动了动,可最终也没有说话,神情也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只是眸光一直落在那只珍珠鸟上。   宋楚灵见连修不接,便直接将帕子放在桌上,直起腰背道,“东西带到,我便走了。”   “帕子绣的这般匆忙,又赶在今日来寻我,当真只是为了这个?”连修再次抬眼凝视着她,冰冷的目光中依旧含着一丝疑虑。   宋楚灵唇角浅笑,无奈道:“明日我要开始上值,若今日不来,再想抽空过来寻你,便不知会到何时。”   也不管连修信与不信,她说完便福了福身,转身朝门外走去。   原本他还觉得宋楚灵是在他面前做戏,可眼见人影即将消失眼前,当真是要离去时,连修终是忍不住将她叫住。   “等等。”   宋楚灵脚下顿住,也没回身,只是头朝后略微偏了偏,对他道:“你厌恶我无妨,那帕子却是好东西,莫要糟蹋了,也不要……”   外间狂风肆虐,怕打在窗纸上传来一阵猛烈的声响,宋楚灵的话被戛然打断,单薄的身影也被惊的瑟缩了一下,待顿了片刻,才道:“不要让我拿回去。”   她语气比之前温软不少,仔细听尾音还着几分极不明显的颤抖。   不知是因为冷的缘故,还是其他……   暴雨倾盆而落,一时间周遭全是哗啦作响的雨滴声。   望着眼前的女子,连修的眉心紧紧蹙起。   他何曾说过厌恶她。   “与这些无关。”连修垂眸将帕子收回怀中,拿起名册道:“我是要与你说一声,我会将你从宁寿宫调走。”   宋楚灵明显一愣,随后立即回身,不可置信道:“平白无故你换我走做什么?”   连修声冷道:“我既是应了要护你周全,便不能允你进宁寿宫。”   当今圣上膝下四位皇子,两位公主。   住在宁寿宫的李研,正是圣上唯一的嫡子,也是嫡长子。   他容貌与皇上生得极为相似,性格活泼又不会失礼,自幼还聪慧过人,极受帝后宠爱。   只是天不遂人愿,年幼的李研体弱多病,在四岁时高热了三天三夜,最后身落残疾,一双小腿不能下地行走,终日只能坐于轮椅出行。   帝后二人皆为痛心,也就是自这之后,皇后便开始食素,还在坤宁宫设立了一座佛堂,日日礼佛求佛祖庇佑她唯一的子嗣。   两年前李砚弱冠之时,被皇上封为晋王,也是四位皇子中第一个封王。   按照规矩,成年的王爷应当出宫开府,除非被立为太子,方可入住东宫。   然皇上却直接下令,让他入住宁寿宫,一应事务交于内侍省掌管。   内侍省最初的设立,是为了侍奉帝后宫内的事务,而后内侍省势力逐渐扩大,管辖的范围几乎要涵盖内廷,可到底明面上还是由六局负责。   皇上破例让晋王入住宁寿宫不说,又下令让内侍省掌管内务,相当于对外直接将晋王的身份抬至与帝后同等的位置上。   足以证明皇上有多么宠爱他的这位嫡长子,若不是大魏礼法不允身患残疾或是容貌破损之人入朝内,怕是皇上会直接下令让晋王入主东宫。   “我承认刘翠兰的局,你设得的确精妙绝伦。”   连修说着,从笔架上挑出一根羊毫笔,“可晋王不是刘翠兰,宁寿宫也不是能让你轻易使手段的地方,若你当真出了事,别说是我,便是父亲也护不住你。”   羊毫笔刚沾染上墨水,笔杆处便倏然多了一只娇软的小手,紧紧将笔握在掌中。   她小指隐约与连修冰冷的食指碰在了一处。   冰凉,微痒。   连修动作停住,抬眼看向宋楚灵。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宋楚灵语气十分坚定,一双眉眼从容不迫,“从入宫第一天开始,我走的每一步路,都心中清楚。”   “连修。”她又一次叫他名讳,“你知道么,我愿意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所谓的庇护,而是因为我相信你。”   羊毫笔杆上忽然一轻,那只娇软的小手垂落于腰间,在那块儿透亮的白玉上轻轻敲了两下,“我知道因为这块玉,你不会伤我,我也清楚你的确是为了我好。”   她顿了一下,水亮的眸光隐含期盼地看向连修,“所以,你也试着相信我,好么?”   眸光相撞的瞬间,一股异样的感觉从心尖处向外蔓延,这感觉令他格外不安,可又不知为何,他却不排斥。   他望着她,莫名想起了初次见面时她跪在堂中,哭哭啼啼为自己辩白的模样,那时的她毫无心机,是个只知道踏实做事的小婢女,与此刻聪慧果敢,刚毅冷静的宋楚灵决然不同。   可不论哪一个她,都是那样的令人信服。   孰真孰假,恍惚中他似乎也寻不到答案。   可有一件事,他此时非常的清楚,算上今日,他们只见过四次,却不知到底是从哪一次或是那一刻开始,她与他眸光相视的时候,都会是他率先移开,而这一次也毫不例外……   他垂眸看着面前名册,明明上面写了许多名字,可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三个字。   他将各种混乱复杂的情绪,用极为刻意的冰冷去做遮掩,沉着脸像是在思索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良久后,他将羊毫笔搁在一旁,取出印章,落于名册。   雨珠从遥远的天间,一颗接一颗飞速地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阵阵噼啪的声音。   内侍省外的房檐下,宋楚灵环抱双臂,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漫天水雾。   今日是一月休养的最后一日,晨起时她便看出要落大雨,但她依旧不顾天色也要立即寻到内侍省,便是要做两件事,最重要的那件已经落实,如今还剩下一件,尚未得到答案……   再等等吧。   须臾之后,身后朱红大门缓缓拉开,高瘦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望着那柄递到面前的茶白色油纸伞上,宋楚灵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她等到了。 第八章   一连三日大雨,将皇城内的红墙金瓦冲刷的格外干净。   六局调配的指令也终于在晌午放晴时送到了寒石宫,院里正在洒扫的几个宫人听到消息,立即围住宋楚灵,无不好奇地询问起来。   张六只是略微怔了怔,没有说话,转身回走进房中,等出来时,他将院里宫人遣散,只留了宋楚灵。   其实早在半月前,就有女史来寻过张六,问了许多关于宋楚灵在寒石宫这两年的表现,张六那时就知道宋楚灵会被调走,只是他没有想到,宋楚灵能被直接调进宁寿宫。   “你这孩子过于老实了,出去可是要被欺负的,不管做什么,记得要留个心眼。”他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包东西递到宋楚灵面前,语重心长道,“咱家没有什么能给你的,就这么点东西,等你到了地方,好歹也能打点一二。”   既是说让她打点,这里的东西宋楚灵自然是不敢接。   她退开一步,红着眼朝张六恭敬行礼,道出一番感恩照顾的话。   张六听着,眼眶也有些泛红,他是打心眼里喜欢宋楚灵的,要知道两年前这批宫人刚入宫的的时候,几乎人人都在私下里做打点,说什么也不愿分到寒石宫这种地方来。   奴才最怕跟错主子,寒石宫这样的地方,住的都是什么主子?这可都是犯过大错的妃嫔,她们想要重新出去,简直难比登天,照顾她们根本捞不到什么油水,且还会耽误时间和精力。   最终能被派到寒石宫里的人,要么是惹了上头不悦,刻意送来磋磨的,要么就是糊口饭而已,不求上进的,还有一种,就是如宋楚灵这样,傻到连打点都不会,旁人避而不及,她却一口应下的傻子。   她刚来时一脸朝气,做活比所有人都认真,张六以为她坚持不了多久,可就是直到方才,她也依旧是这几人当中最勤奋踏实的,且毫无怨言。   张六将她一路看过来,他知道宋楚灵出身贫寒,也是家里没有办法才将她送进宫的,便不由想起自己来。   他不到十岁就做了阉人,来到宫里无依无靠,所幸有个师父带他,这让他才有机会做到寒石宫掌事一职。   张六颇有些感慨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咱家看出你是个有福气的,日后若是真的能混出个模样,别忘了咱家就行,若是叫外面那些腌臜货欺负了,不行就回寒石宫,咱家多少也能护着你。”   话音落下,宋楚灵鼻尖通红,眼泪巴巴的将东西收进袖中。   张六的这份情她是需要承下的,不论当中几分真又或是几分假,在这偌大的皇城中,多留一条后路总是没错的。   入宁寿宫前,宋楚灵还需去尚仪局学几日规矩。   这次与她一道被分去养性苑的还有两位宫女,那两人之前是在御花园做事的,当中那个名为王兰兰的,正是与她那日一道被刘翠兰训斥的宫女。   王兰兰一见到宋楚灵,就高兴的迎过来与她寒暄,简单的聊过几句后,王兰兰压声道:“听说养性苑是前些年皇上专门为王爷修建的,里面的奇珍异草比百花园的还要多呢,听说之前的宫女,就是因为疏于照顾,才被调走的,咱们三个日后可得仔细着。”   御花园探听消息是比旁的宫要快些,宋楚灵对她的话并不疑虑,她故作疑惑地道:“咱们不是负责洒扫的么,也要管那些花草?”   另一个宫女“啧”了一声,上前道:“你以为只扫扫地就成了,日常的养护还得是由咱们来啊,你在寒石宫就只管扫地,不浇花锄草?”   三人正在闲谈时,廊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位女史,她已经望了三人许久,在听到这句话时,才忽然出声道:“凡是没得吩咐,便不得擅作主张。”   三人立即噤声,望见她时明显都怔了一瞬,随后连忙朝女史的方向弯了弯身。   女史下廊来到她们面前,只是看了宋楚灵一眼,便将目光落在那二人身上,再次叮嘱道:“入了宁寿宫,只需做好本职,莫要存旁的心思。”   三人齐声应下。   想来也是,若真是有那么多的奇珍异草,必定是会交给专人来养护,怎会轮得到她们这样的洒扫婢女去照料。   在尚仪局学规矩的这几日里,她们从女史口中听了不少关于养性苑的事。   这才知道上个月那几个宫女为何会被调走,原来是因为她们仗着懂点养护花草的皮毛,见深秋天寒,赶在入夜前将园里的几盆小木槿搬进了房中。   最终,小木槿是保住了,她们却丢了差事。   在尚仪局的一间小屋中,三人挤在一张通铺上。   想到明日就要去宁寿宫,宋楚灵早早就洗漱完,倒头便睡,这会儿呼吸已经冗长沉缓。   王兰兰翻来覆去睡不太踏实,最后实在忍不住,戳了戳宋楚灵的后背,见她不应声,呼吸也没乱,又转过身去找另外一个。   “红梅?”王兰兰小声道。   红梅也一直紧张的睡不着,听见王兰兰叫她,就把眼睛睁开,朝她眨了眨。   虽说她们从御花园调到宁寿宫,级位没有变化,可宁寿宫这样的地方,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只要能安安稳稳不出岔子,逢年过节的赏赐可是旁的宫没法比的。   不过入宁寿宫也是有风险的,虽然外界都传晋王待人温善,从不苛责,可眼见一批又一批进来不久又被调离的宫人,谁的心理能没有压力?   黑暗中王兰兰叹气道:“眼看就要入冬了,万一园里那些花草出了问题,咱们到底管还是不管啊?”   红梅压声道:“我听女史的意思,自然是不要管的。”   王兰兰蹙起眉头,“可女史也说了,六月初那几个被调走的宫女,不正是因为什么也没管,让那几盆荷包牡丹活活给晒死了?”   屋内一时静下,许久后才传来红梅极为低沉的声音,“实在不行,到时候这些事都让她去做。”   王兰兰极为明显的吸了口气,之后便再也没有说话。   昏暗幽冷的房间里,宋楚灵呼吸愈发沉缓,却不知在何时,她已将双眼睁开,面无表情地盯着身前冰冷的墙壁。   养性苑位于宁寿宫寝殿之后,落座西南处,园口是道拱门,进来后便是几块平铺齐整的石砖路,在路的右侧,是一条宽阔的平桥,平桥那头是一处被湖水环绕的石亭。   进来的右手边,则是一片花圃,这个时节应有的花草,不论贵贱,应有尽有。   这养性苑比想象中的要小,也不如想象中精致,甚至连普通花园里常见的汀步蹲也没有,不过想来也是,晋王常年坐轮椅出行,曲径通幽这样的设计对于他而言,自然不合适。   女史将三人带到,便有宁寿宫里的主管太监接应,太监姓何,身材微胖,话不多。   何公公带着三人在养性苑走了一圈,简单叮嘱一番,便将她们带去了住处。   她们的房间就在养性苑里,推开窗户可直接看到园中景象,倒是方便不少,只是每次要回屋,还得从后面绕上一圈,毕竟宫婢们的房门总不能朝着院中开。   不过到底是宁寿宫,就连下人们住的地方,也比外面的要宽敞,三人共处一室,却有各自的床铺,红梅一进来就将包袱丢到离窗口最远的床铺上。   眼看便要入冬,到时夜里窗口钻进来的风最为渗人。   王兰兰也不想睡靠近窗口的床铺,她犹豫着要不要和宋楚灵商量一下,就听宋楚灵先开了口。   “兰兰,我想要这张床铺,可以吗?”   宋楚灵指的正是窗口旁的那张床铺。   王兰兰几乎是立即点头应下的,可随后她又不免有些疑惑,问道:“你为什么要这张?”   宋楚灵也没有藏着掖着,她一面过去整理东西,一面道:“这里看园中景象比较方便,万一何处有疏漏,我还能及时出去收拾。”   身后的两人听到这番话,忍不住对视一眼。   红梅笑着应和道:“怪不得都说楚灵做事踏实,考虑的果然周全,日后咱们若是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可当真得指望你了。”   说完,她朝王兰兰递了个眼色,王兰兰有些不好意思地跟着道:“嗯,你离窗口近,就、就多看看吧。”   两人一唱一和,算是提前将宋楚灵架在火上烤了。   宋楚灵没有说话,屋内的氛围隐约透出几分诡异。   等她将东西全部收拾齐整,一脸笑意地转身朝这二人道:“放心,我肯定帮咱们看着。”   红梅与王兰兰这才莫名松了口气。   三人从前都是做洒扫一职的,养性苑地方不大,也没有弯弯曲曲的死角,一日下来算不得多么劳累。   至于那些花草,隔三差五会有专人过来管理,她们按照吩咐打下手便好。   最开始三人都有些紧张,做事也格外认真,待立冬过后,天气愈发寒冷,每日扫完地,手指头都冻得通红时,红梅明显就起了惰性。   从前御花园人多,她就时常跟着浑水摸鱼,再加上她性子活络,总有法子巴结管事的人,便是刘翠兰在时,都很少责骂她。   如今来了养性苑,这里吃住都比御花园好,且身旁还有个宋楚灵这样分外勤快的人,她是真的愈发不想动了。   有时候人性就是如此,日子愈舒坦,身子便愈发懒……   起初她还能跟着两人一大清早出来干活,后来她便一日比一日起得晚,只赶在何公公与养花草的宫人来前,从房里出来。   便是出来以后,她也只是拿一块抹布在石亭里装装样子。   王兰兰私下里问过宋楚灵,对红梅可有怨言。   宋楚灵只是嘿嘿一笑,道:“红梅姐姐不是说她身子不好么,冬日里不要生病才是最重要的,我身子骨硬朗,多做一些无妨的!”   她说这话时眼神格外澄澈,丝毫看不出有任何不满的情绪。   宋楚灵的话不假,每年冬日,皇城中都要病死一批人,所以没有谁愿意大冷天在外面干活。   就连王兰兰也不例外。   虽说她平日里也足够勤快踏实,可今年的冬天实在太冷了些,尤其是初雪这日,当她醒来时得知整个养性苑都被一片皑皑白雪覆盖,向来会与宋楚灵一齐外出的王兰兰,也开始打退堂鼓了。   她看看缩在被褥中还在酣睡的红梅,又看看正在洗漱的宋楚灵,最终咬了咬牙,朝宋楚灵低声道:“楚灵,外面的雪那样大,咱们晚些再出去吧?”   其实也怪不得王兰兰,是宋楚灵今日起的实在太早,这个点估计整个宁寿宫里,除了守值的宫人以外,没有谁会起来干活。   宋楚灵一面挂着擦完脸的布巾,一面道:“那可不行,昨晚下了一夜的雪,路上都是积雪,万一王爷要过来,可如何是好?”   红梅被二人的谈话声吵醒,没好气道:“天寒地冻的,王爷才不会来呢!”   宫里无人不知晋王体弱多病,平日里几乎只在宁寿宫里待着,很少会外出。   她们刚来时还以为养性苑会是晋王常来的地方,毕竟这是宁寿宫里唯一的花园,可直至今日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晋王也未曾露过面。   王兰兰觉得红梅说得有道理,更加不想出去,可到底是头一次存了这样偷懒的心思,她还是有些不安,起身叫住宋楚灵,佯装要下床。   “楚灵啊,我昨晚冻得腿有些抽筋,要不你等等我,等我收拾好了同你一起出去。”   宋楚灵拿起立在门边的扫把,朝她弯着唇角道:“你不舒服就多躺一会儿,不用着急。”   得了这句话,王兰兰动作顿住,待关门声响起,她又重新躺回床上,望着红梅惴惴道:“你说……王爷今日不会来吧?”   红梅翻了个身,连眼皮都没抬,直接道:“你放一百个心,王爷就算想要赏雪,也得等晌午之后了。”   “是哦。”王兰兰彻底放下心来,闭上眼喃喃着:“连我都不想出被窝,更何况是王爷呢……” 第九章   这是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从昨夜戌时开始,直到卯时才渐渐停下。   养性苑的石板路已被积雪覆盖,路旁各类奇花异草也被悄无声息地染了白霜,别说是品种,便是连花色也辨识不出。   宋楚灵穿着一双宫里发的棉鞋,刚绕到园子,鞋袜就已经湿了,足底隐隐传来一阵寒意。   她拿着扫把,将冰冷的手藏于袖中,摸着黑从养性苑的拱门处开始扫雪。   她动作麻利,目标也极为明确,不过半晌就将拱门到石亭处,清扫出一条路。   宋楚灵站在石亭里,将扫帚靠在一旁,用几乎冻僵的小手轻轻垂着后背。   此刻天色依旧昏暗,应当还不到辰时,她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那扇小窗,未见一丝光亮,便知王兰兰和红梅还在被褥中,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宋楚灵对他们的反应丝毫不觉得意外,别说是他们了,但凡是个长脑袋的奴婢,都不会认为养尊处优的晋王,会在这个时辰顶着寒霜跑到养性苑来。   可宁寿宫的这位王爷,却不是旁人,他的心思若当真这样容易被揣度,又怎会有一批又一批的宫人被调走。   宋楚灵眯眼望向沉沉天际,在看到朦胧的一道浅蓝色光晕出现时,她深吸一口气,平静的收回目光,拿起扫帚沿着清扫出来的路,从石亭中走出,随后来到花坛边的一棵树下站着。   四周静谧无声,偶有一阵寒风从耳旁呼啸,带下几片鹅黄的忍冬花瓣……   李研向来眠浅,再加上一入寒冬,咳疾就会复发,不论喝下再多汤药,夜里也总要被咳醒几回。   昨晚便是这样,他咳醒了两次,再凌晨这次,他见进屋伺候的宫人肩头挂着雪花,才知半夜忽然落了一场大雪。   这是今年的初雪。   想到此,李研当即睡意全无。   身边熟悉他心性的宫人无人敢劝,只有将他从小看大的太监刘贵,在临出门时象征性劝了两句,李研没有说话,只是轻笑一下作为回应。   刘贵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推着他朝养性苑的方向走去。   李研体弱畏寒,这个时辰出门自是不敢马虎,他身披大氅,双腿上盖着一件厚厚的雪白狐裘,藏于氅内的双手,抱着一个烧得温而不烫的黑漆描金缠枝莲文手炉。   除了露在外面的脸颊略微有些发冷以外,浑身温热到手心甚至还出了一层薄汗。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有刘贵踩雪时发出的“咯吱、咯吱”声。   刘贵知道李研打小就喜静,走路时尽可能放缓脚步,可毕竟今日还是出来的太早了,此刻还未到宫人出来洒扫的时辰,便是他脚步再轻,踩雪的声音也会变得格外明显。   李研对声音极为敏感,当初他双腿不能下地走路后,一度是不愿意做轮椅的,后来皇上从民间花重金请了一位极其出色的木匠师傅,花了将近半年才打造出这样一副近乎无声的轮椅。   寻常的轮椅推动时总能发出难听的吱呀声,而这副轮椅的轮轴每日都要用油保养,两边的车轮是用上好的铁力木而制,十分结实不说,还用羊毛采包着厚厚的扬州木棉,如此一来,推行时发出的声音甚至比寻常人的脚步声还轻。   寝殿到养性苑顶多半盏茶的工夫,今日路上有雪,刘贵推的极为小心,等两人来到养性的拱门处时,幽暗的天际已经露出了些许光亮。   这丝光亮足以让人看到,就在不远处的那棵树下,有一个宫婢正在弯身洒扫。   可这丝光亮也仅限于此,无法让人看清楚那宫婢的神情与容貌。   除了守值的宫人以外,这还是他们一路上看到的第一个宫人。   身后踩雪的“咯吱”声不由顿住,刘贵正想询问要不要将那宫婢遣退,便听李研轻道:“无妨。”   刘贵应声,推着他继续朝前走,越过拱门,两人来到扫净的石板路上,那颇有些让他烦扰的踩雪声,终于没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李研眉心忽然蹙了一下,再次朝那棵忍冬树下看去。   忍冬树下,那小宫婢似是没有预料到这个时候会有人进来,她先是被身后的声音惊了一下,待转过身看到这两个身影时,略微一顿,立即朝来人的方向屈身行礼。   由于光线尚不够明亮,她没有看到刘贵朝她微抬下巴的示意,且又不敢一直朝那边看,硬是屈身在那儿杵了许久,最后还是刘贵实在看不下去,轻咳了一声,朝那小宫婢虚虚抬手。   小宫婢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可起身之后,她没有上前,也没有离开,而是拿着扫把继续清扫着身前的路。   这一切被李研看在眼中,虽是看不清那婢女方才神情如何,但根据她的行为举止,眼前莫名勾勒出一个女子形象,憨头憨脑的,与那孩童脚上的虎头鞋有几分相似。   昏暗不明的石亭内,无人发现李研唇角上惯有的弧度,比往日深了几分。   他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而看向逐渐清明的天际。   从石亭的方向朝东边看去,日出升起时朝霞的光束正好会从阅世楼金色的琉璃瓦上渐渐探出,随后会穿过宁寿宫主殿,安寿殿,珍宝阁,宁安堂……   最终,大片金晖将整个宁寿宫都笼罩在内,有一种令人会心旷神怡的美。   宋楚灵来养性苑的第二日就发现了。   那天她起的很早,来亭子里洒扫时便正好看到了一场日出,也就是那时她才忽然意识到,为何特意重建后的养性苑还不如御花园精致,原来它的美不在于石林堆砌,又或是树木繁茂。   它的美就是如此简简单单,却与宫墙习惯性的一切“刻意”美景,而显得格格不入,有着难能可贵的纯粹。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忽然对这个传闻中心性难测的晋王,又多了几分了解。   此刻,李研目光紧盯着微露的初日,而忍冬树下的阴霾中,宋楚灵的目光却一直落在他的身上。   不知过去多久,当园内的光亮已经足够看清人的面容时,李研才恍然回神,下意识就朝忍冬树下看去。   然而忍冬树下,空无一人,只有偶尔寒风吹过时带下的些许鹅黄花瓣……   刘贵推着李研从养性苑里出来,刚走了四五步,便被李研忽然抬手叫住。   “王爷?”刘贵不明所以,疑惑地停下脚步。   李研也微微蹙眉,再次回头看向身后,刘贵连忙侧身避开他的视线,同时,也随着他的目光朝回张望。   片刻后,刘贵终于是悟出不对劲儿来,惊讶地“啧”了一声。   整个养性苑里,除了小婢女走路时留下的脚印外,便只有从拱门到石亭这一条路被认真清扫过。   这小宫婢为何会优先扫出这一条路来,难道是知道王爷今日回来?   这不可能!   便是她猜出王爷今日会来赏雪,可又是怎么知道王爷会在这般时辰过来,且还只去了石亭……   就连刘贵都不知道李研心血来潮时会去何处,她一个连内院都进不得的小宫婢,是如何猜出这么多的?   刘贵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他试探性地对李研道:“王爷,那宫婢……”   “不必管。”李研平淡地收回目光,温润的声音里听不出旁的情绪,就好像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另一边,宋楚灵已经在屋中喝下两杯热水,红梅和王兰兰也开始起床洗漱。   宋楚灵没有隐瞒什么,将方才晋王来过的事说予她们。   红梅得知,悔不当初,连忙跑来宋楚灵身边,询问晋王的容貌举止,得知宋楚灵站的远,天色又暗,什么也看不清楚时,气得就差捶足顿胸。   要知道皇上年轻时俊美非凡,膝下的皇子皇女们也各个容貌天姿,她一入宫就去了御花园,将宫里的主子们都见了个遍,却唯有晋王没能见过。   都说晋王在四位皇子中,容貌最为出众,他面若冠玉,性情温文尔雅,举手投足犹如谪仙下凡。   想到这儿,红梅转身来到镜前,一面理着鬓角的细发,一面不断变换着面上神情。   她自认是有几分姿容的,便不由暗暗期许,若能讨得晋王欢喜,没准能将她调去内院伺候,日后便不用再受这般劳累了。   最终,她脸上的表情定格在一个带着些许妩媚的笑容上。   王兰兰则与红梅想的正好相反,她最是害怕见到这些贵人主子,尤其是这位晋王,传闻里也不尽都是好话,还有更多的人说他心性难测,有时候莫名其妙就会被赶出宁寿宫。   王兰兰可不愿被赶走,她对今日没遇见晋王而暗自庆幸。   这日之后,红梅就像喝过万年老参泡的水,再也不怕晨起天寒,每日都要与宋楚灵一道外出,有时候甚至比宋楚灵起得还早,来到园里便一双眼睛巴巴望着石拱门,手里的扫帚只是装样子罢了。   然而半月过去,红梅也没将晋王盼来。   若不是宋楚灵平日太过老实,不可能撒谎骗人,她都要怀疑初雪那日晋王根本没有来过。   月底正逢小雪时节,上京又飘起了雪花,断断续续落了好几日。   红梅每日还是会和宋楚灵一起醒来,只是她洗漱后换好衣裳,却因为怕冷而不肯出来,搬了个凳子坐在窗下,只要听见园里有一丝风吹草动,她就立即推窗朝外张望。   这日又是如此,宋楚灵拿着扫帚从拱门处开始扫雪,等她将同往石亭的路扫干净时,红梅才拿着扫帚出来,她像是献殷勤般烧了壶热水,劝宋楚灵回去喝些暖暖身子。   宋楚灵自然知道红梅一连几日在这个时候将她支走,是为了等晋王,可依旧含笑地谢过,转身回去了。   石亭内红梅一边搓手哈气,一边哆哆嗦嗦朝拱门外张望,她嫌棉衣厚重,显不出腰身,就干脆没有穿,此刻牙齿不住的上下打颤。   就在她以为今日又要白忙活,打算回去时,园外一阵踏雪声由远及近。   红梅立即打起精神,忙将一旁扫帚拿起,摆出一个练过许久的婀娜姿势,在亭中弯身打扫。   余光瞥见那两道身影步入园里,红梅装作浑然不觉,直到李研被刘贵推进石亭中时,她才恍然回神,忙将手中动作停下。   她柳眉微垂,弯身行礼,声音又细又柔道:“王爷吉祥。”   “免礼。”李研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声音果真温润如玉,正如传闻中说得那般令人如沐春风。   红梅直起身,眉眼只是朝前偷偷瞥了一眼,那张冻的发白的脸颊上,便立即蹦出两朵红云。   李研抬眼看她,片刻后温声道:“初雪那日,忍冬树下扫雪的人,可是你?”   红梅顿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倏然握紧,点头应道:“是奴婢。”   李研温柔的笑了笑,将目光落在她手中扫帚上,这扫帚可真是干净,几乎瞧不出一丝沾过雪的痕迹。   他含笑问道:“园里为何只有你一人?”   “她们怕冷,不愿出来干活,奴婢便只能靠自己一个人……”红梅越说声音越小,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嗯,你干活的确仔细。”李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继续道:“可为何只扫拱门到石亭的这条路?”   红梅又是一怔,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宋楚灵果真是只扫了这一条路,她没时间细想,胡乱解释道:“因为……因为奴婢还没来得及扫别的地方呢!”   李研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道:“既是如此,便去清扫吧。”   “本王,就在这里看着你。”   他声音明明这般温朗,却透着一股莫名的寒意。 第十章   红梅满心欢喜,心间小鹿不住狂跳。   晋王方才夸她干活仔细,现在又要特意看着她扫雪,难道说当真是对她有了心思。   红梅也不顾寒风呼啸,拿着扫帚便走出石亭,开始仔细地清扫积雪。只是她今日穿的实在单薄,连棉鞋也没有穿,脚上的绣花布鞋已被雪水浸湿,脚底早就被冻得没了知觉。   她不敢露出难耐的神情,依旧维持着柔媚的笑容,想着顶多再坚持一会儿,待太阳升起,晋王就要离开了。   可她等了许久,等到日出东方,等到手指僵硬到快要握不住扫帚,也没有看出晋王有半分想要离去的意思。   养性苑虽说不如御花园大,可好歹平日里也是三个人负责打扫,这会儿只她一人,再加上昨夜大雪,积雪足有半尺高,怎能当真就让她一人在这里清扫。   此刻红梅双唇青紫,脸被冻得毫无血色,她不由开始怀疑,王爷让她这样做,是有意在惩处她。   她想要停下来,去石亭里求求王爷,可当她一看到那张宛若谪仙的面容,正在望着她温笑时,便又鬼使神差的想:不对,王爷怎么会惩罚我,他明明夸我干活仔细,眸子也一直未从我身上移开,他肯定是觉得我好看……   红梅的思绪愈发凌乱,动作也变得僵硬起来,她不愿怪责晋王,便在心里将王兰兰与宋楚灵一顿痛骂,骂他们懒到这个时辰都不出来干活。   小屋里的王兰兰和宋楚灵,实际上早就想出来了,只是他们临出来前,在窗口后看了一眼,发现晋王就在亭子里,这才迟迟没有出去。   起初因为天黑,他们看不清亭内到底出了何事,只知道昏暗中三人在说话,王兰兰当时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喘,直到红梅拿着扫帚从石亭出去,她才拍着胸口松了口气,想着等晋王离开,再出去干活。   结果这一等便等了许久,天色逐渐清明,几人的身影清晰可见,王兰兰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儿,她拉了拉一旁的宋楚灵,小声问道:“王爷为什么不走,还一直盯着红梅看呢?”   宋楚灵笑了笑,道:“可能是因为红梅姐姐今日穿得好看,惹人喜爱吧?”   王兰兰觉得应该不是这样,但看到宋楚灵天真到有些羡慕的模样,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再说什么。   也不知又过去多久,园里的红梅肉眼可见的身影开始摇晃,手中的扫帚倏然落地,人也跟着扑跪在雪中。   而此刻石亭内的李研,依旧笑容和煦地望着她。   看到这一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兰兰又惊又怕的捂住嘴。宋楚灵也故作惊慌,忙转身从柜中寻到一件厚袄,这是打算出去帮忙的意思,王兰兰也想去,可是又害怕碰到晋王,索性便留下来烧水。   等宋楚灵从小屋绕出来时,刘贵已经推着李研走出了养性苑。   红梅还在雪地中蜷缩着,浑身止不住的颤抖,那双她平日里引以为傲的纤长睫毛,仿佛结上了一层冰晶,可即便如此,她口中竟还在喃喃着:“王爷今日夸我了……他、他喜欢看我……”   宋楚灵伸手在她额上试温,果真已经烫到骇人的地步,她将厚袄披在红梅身上,眯眼朝园外那逐渐远去的身影看去。   回安寿殿的路上,李研拿出帕子掩唇急咳。   刘贵帮帮他婆娑后背,忍不住叨念道:“王爷既是看出那宫婢心思不纯,直接让老奴去收拾便好,何故自己也跟在那里吹寒风。”   刘贵今日一眼就看出这宫婢心思不纯,与初雪那日本分憨厚的婢女并非同一个人,连他都能看出来,更何况是王爷。   只是他有些不解,王爷虽然平日里心性难测,却很少会去当面惩处何人,心怀鬼胎的宫人时常会有,王爷面上总能维持住应有的体面,等事后才会让刘贵将人从宁寿宫调走,也正是这个原因,外面才会传晋王撵人毫无缘由,全凭心性。   能像今日这样不仅当面惩处,还冒着寒风亲自监看的,这么多年来少之又少,刘贵甚至记不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   看来王爷今日是真的恼了。   李研咳了一阵,慢慢缓过劲儿来,声音带着几分沙哑道:“无妨,只是心血来潮罢了。”   刘贵没有再去追问,过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出声询问:“那宫婢要如何处置?”   “不必麻烦,照规矩便是。”李研的声音依旧柔和,只是少了些莫名的寒气,他双眼微阖,许久不语,直到两人回到安寿殿,才缓缓出声:“叫何瑞德来见我。”   午膳后,何瑞德一从安寿殿出来后,便直奔养性苑,进园子时,正好看到宋楚灵。   这小姑娘是个怕冷的,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圆圆的脸蛋,也不知是被风吹的缘故,还是她干活太卖力,白净的脸颊红扑扑的。   她正在园中认真打扫,听见园门口传来动静,抬眼一瞧,立即放下手中活,满脸急色地迎上前来,好像已经等了何瑞德许久似的。   “何公公吉祥。”再是忙乱,该有的礼数宋楚灵也从未落下过。   何瑞德笑眯眯唤她起身,佯装什么也不知,问道:“怎么今日就你一个人呐?”   宋楚灵将早晨园里发生的事缓缓道出,是从天还未亮她便出来扫雪讲起的……   整件事她没有半句添油加醋,也没有去做任何揣度,只是将自己看到的那些说了出来。   “红梅姐姐染了寒气,回去后便高热不退,王兰兰在屋中照顾她,所以园里只有奴婢一人。”说完,她又朝何瑞德行了一礼,道:“奴婢想要讨些药来给红梅姐姐,不知何公公能否应允?”   何瑞德是知道事情经过的,且比宋楚灵说得还要详细,在安寿殿的时候,他一听刘贵的说词,就能立即猜出晋王想要找的人是谁。   养性苑里负责日常洒扫的总共就三个人,他与这三人已经认识一月有余,谁是个什么性子,他心里清楚,老实规矩且还能主动摸黑出来扫雪的,只可能面前这憨头憨脑的丫头了。   “你还想替她求药?”何瑞德没好气道,“你可知今晨王爷来时,她哄骗王爷,说是她一早起来扫的雪。”   宋楚灵明显一愣,却也不见气恼,只是垂眸望着地板,小声道:“那……王爷信了么?”   何瑞德冷笑一声,道:“王爷若是信了,她何至于现在高热不退?”   宋楚灵略微怔了片刻,才明白这话代表何意,不由面露惊讶道:“王爷是怎么发现的,他好聪明啊……”   说到这儿,宋楚灵又作势连忙捂嘴,一面偷看何瑞德,一面怯怯出声:“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妄议主子。”   这算什么妄议。   何瑞德不由被她逗笑,许久未曾见过这样可心的人了,也难怪王爷会对她上了一份心思,这么多年来,王爷可是头一次找他做这样的事。   何瑞德敛了几分笑意道:“我问你,你是怎么猜出王爷要来的?”   宋楚灵愣了一下,缓缓摇头道:“奴婢没有猜,奴婢也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会来,只是想着,雪天路上湿滑,必须要提前将雪扫净。”   “不管王爷来不来,这都是奴婢分内的事。”她眨着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每一个字音都极尽诚恳。   若是旁人这样说,何瑞德还得思量一番真假,可这话从宋楚灵口中出来,不由就令人信服。   何瑞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那你为何每次都要先将这条路清理出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手指了指拱门一直到石亭的方向。   宋楚灵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下头,缓缓道:“奴婢有一日清扫石亭的时候发现,站在石亭内看日出,特别美。奴婢当时就想,不论是谁来园里,都不该错过这样好看的景色,所以先将这里清扫干净。”   “她当真是如此说的?”   安寿殿内,李研一边听何瑞德转述,一边喝着玉碗里的汤药,当他听到宋楚灵的解释时,动作忽然停住,出声将何瑞德打断。   “奴才说得都是宋楚灵的原话,没有半句修辞。”何瑞德眼观李研神色,见他只是略微顿了一下,便又开始垂眸喝药,这才松了口气,接着道:“奴才已经核实过,初雪那日不到辰时便出来扫雪的那个宫婢,的确是宋楚灵,且不仅如此,哪怕是前几日下雪时,王爷没有过去,她也还是会这样做。”   看李研手中汤药已经喝完,却没有让他下去,何瑞德心知这是还想听他继续说的意思,便又将他从寒石宫里打听到的事说了出来,也尽是些关于宋楚灵勤奋踏实,积极努力的言词。   所以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宋楚灵的身上都没有所谓的精明算计,一切只是天道酬勤罢了。   李研望着手中空落的玉碗,思绪如断了线的风筝,越飘越远,到最后,那风筝落在了一棵忍冬树下……   半晌后,他恍然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将她调进安寿殿。” 第十一章   何瑞德以为今日宋楚灵最多是得些赏赐,却没想她会被直接调进安寿殿,这可是宁寿宫的主殿,也是晋王寝位之处,寻常宫人是根本没有资格入内的,那宋楚灵再是勤快,也还只是个末等的洒扫宫婢,入宁寿宫也不过一个来月。   一旁的刘贵却不觉得惊讶,他跟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心细会伺候人的宫婢也见过不少,且不说那宫婢到底是碰巧,还是当真心思深沉,至少眼下看来,她能知晓王爷心思,既是如此,调到安寿殿来也是无可厚非的。   宫人的调派事宜,哪怕是主子亲自吩咐下来的,也得去内侍省和尚宫局走一遍流程,最快也需三两日,待流程彻底走完,宋楚灵才能入安寿殿。   至于红梅,当天就被人抬出了宁寿宫。   晋王虽没有对她深究,可按照宫中规矩,染病的宫婢若能得主子抬爱,求得汤药,即可房中休养,可如若病情严重,且还得不到上面的关照,就会被安置在尚食局后的一处院子里。   说是去养病,实则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十有八九都会将命搭在里面。   红梅被送走时,人被烧得神志不清,口中还在不住呢喃,抬她的老太监将耳朵贴近去听,很快,他脸色倏变,就近在园里抓了把土,直接往她嘴里塞,最后将那张嘴堵得严严实实,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这才作罢。   王兰兰当时看到这一幕,拉住宋楚灵胳膊抖个不停,整个晚上一句话都没有说,也不知她到底是何时睡下的,又或许是一宿未眠,第二日那双眼圈乌青的骇人。   两日后,正好在领份例这日,何瑞德寻到宋楚灵,将调派一事与她交待。   “这可是我差人特地帮你去尚服局领的,待过两日你入了安寿殿,便不能穿从前那些宫服了。”何瑞德朝身旁小太监递了个眼色,小太监立即将一包衣服拿到宋楚灵面前。   宫中等级森严,规矩繁琐,不同级位的宫人着装各有不同,连衣着的颜色也是有讲究的,若是不慎穿错,重则挨板子,轻则也是要罚份例的。   宋楚灵屈腿道谢,满心欢喜将东西接到手中。   何瑞德道了声无妨,接着又嘀咕道:“你的腰牌还在内侍省,也不知怎地,区区一个腰牌,能费多大工夫,也不知到底要做到什么时候……”   宋楚灵想到了什么,轻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很快便又恢复神色,道:“腰牌便不劳公公费心了,奴婢这两日自己去问吧。”   何瑞德点点头,却没有离开,而是将小太监挥退,只留宋楚灵在身前。   他一面给宋楚灵提点安寿殿的规矩,一面将手拿到身前,有意无意地搓着指甲。   宋楚灵早就猜出何瑞德今日来的目的是什么,她的腰牌还未到,何瑞德就迫不及待跑来找她,还不是因为今日是领份例的日子。   可碍于自己只是个憨厚傻气的人,宋楚灵不便那样快就反应过来,于是硬等着何瑞德实在没话说了,她才瞪着一双杏眼,疑惑开口:“公公的手指不舒服吗?”   何瑞德笑容一僵,忍不住道:“关手指什么事啊,咱家、咱家是话说多了口渴。”   宋楚灵又道:“那奴婢回屋给公公倒些水来?”   何瑞德简直气笑,道:“公公自个儿房里是没有水么?”   宋楚灵一双细眉微微蹙起,默了片刻,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连忙将荷包从袖中抖出。   何瑞德满意展颜,本还想象征性的推绝一二,可又怕这丫头心眼太实诚,当真将银子再拿回去,索性就直接揣入袖中,笑眯眯地对她道:“你这丫头,还是懂这些东西的。”   宋楚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坦诚道:“是张六公公教奴婢的,他怕努力在宁寿宫受人欺负,叫奴婢得学着打点。”   “哎呦……”何瑞德差点没忍住,再次笑出声来,“给都给了,话可不能说得这样明白。”   宋楚灵奇怪道:“那奴婢该说什么?”   何瑞德犹豫了一下,莫名觉得自己在带坏小姑娘,最后迎着宋楚灵真挚的眼神,他还是好心教了一句,“就说劳公公费心了,请公公吃茶。”   “好,那奴婢请公公吃茶。”宋楚灵笑容甜美的应声道。   送走何瑞德,宋楚灵回到屋里。   王兰兰这两日精神状态已经逐渐恢复如常,知道宋楚灵就要搬进安寿殿,不见半分羡艳,反而还用担忧的神情去看宋楚灵。   宋楚灵没有和她说太多,拿了几样东西出了宁寿宫,这是她入宁寿宫以来,头一次出去,守门的知道她要去内侍省取腰牌,没有为难,只是叮嘱她在下钥前务必回来。   宋楚灵没有直接去内侍省,而是先去了寒石宫。   张六看到她毫发无损站在面前,顿时喜不自禁,说起了前几日何瑞德来寒石宫寻他问话的事。   “当时咱家这心里突突直跳,还以为你在宁寿宫出了什么事,专挑着好话说给他听。”   张六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如今得知宋楚灵没有出事,反而还被调进了安寿殿,立即眉开眼笑道:“啧啧啧,看看咱家带出来的人,可真是争气,这才一个月,就能进内院伺候了。”   宋楚灵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道:“公公可别这么说,奴婢进了安寿殿,还是洒扫一职呢。”   张六笑道:“你还想如何啊,这就已经可以啦。”   多少人连宁寿宫都进不去,进去没几日又被撵出来,宋楚灵这才不过短短一月,便被王爷亲自下令调进安寿殿,在旁人眼中,明显就是入了主子的眼。   只是这枪打出头鸟,宋楚灵这样一遭,免不了惹人眼红,日后的路怕是没有从前那样好走。   张六对这些太过熟悉,同时他也自认了解宋楚灵,免不了又是一阵忧心,“那些贵人主子们心性向来难测,你也不必再往上争,就像从前那样踏踏实实干活,凡是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宋楚灵乖巧应是。   怕吓到这丫头,张六敛了忧色,笑着将她送出寒石宫。   看着石板路上渐渐远去的身影,张六颇有些唏嘘,这孩子虽说有时候瞧着傻里傻气,却也是有福气在身的,但愿往后她能顺风顺水吧。   此时已经接近黄昏,好在今日除了风冷干燥,并未下雪,去内侍省这一路便不算难走。   内侍省的宫人听说她是来领腰牌的,没有让她进去,宋楚灵也不急,她就在外面等着,不多时,便把赵睿等来了。   赵睿见她时,眼神里多了几分好奇,态度却是明显要比之前客气几分,等将她一路引进厅内,便又自觉退至门外,挥退了院里的几个宫人。   院中彻底静下,宋楚灵神情倏然一松,缓步朝上首走来。   一月未见,连修还如从前那样清冷淡漠,他端坐在一张案几后,案上只放着一壶茶,还有两个空的杯盏,他抬袖给两人各倒了一杯热茶,示意宋楚灵坐下说话。   宋楚灵与他一样,盘膝坐在一块儿团垫上,当她彻底坐下时,才意识身下的团垫有多么厚实,根本不会觉出地上的寒气。   宋楚灵抿唇笑了,将茶水一口饮尽,连修没有说话,帮她又满一盏,这次宋楚灵没有喝,拿在手中暖着。   默了片刻,是宋楚灵先开的口:“你在等我,是么?”   连修点头,拿出一块儿崭新的红木腰牌放在案几上,两指将它推到宋楚灵面前。   果然如此,宋楚灵会心一笑。   其实就算连修不扣她腰牌,她也要寻借口来见一见他,毕竟他们一个来月未见过面,若是长时间不接触,势必会影响到他们刚刚建立起的那丝脆弱关系。   宋楚灵垂眸看了眼腰牌,问道:“是你刻的么?”   一丝惊讶从连修眸中飞速闪过,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问道:“你如何得知?”   宋楚灵将腰牌拿到手中,仔细翻看着道:“我识得你的字迹。”   见连修不语,宋楚灵以为他不信,解释道:“上次给你送帕子时,这案几上都是你的册子。”   连修不是不信,而是惊讶到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那日的事他记得一清二楚,宋楚灵根本没有翻看过他桌上的册子,顶多是在与他说话时,不经意间扫过几眼。   如果只是那匆匆的几眼,就能让她识出他的字迹,并且还能分析出他行文时的习惯与风格,这样的洞察力与记忆力,如何能不叫人吃惊。   连修看她的眼神莫名涌出一股情绪,他忽然发觉自己有许多话想要问她,不光是今日备好的那些问题,还有更多意外生出念头,比如,他想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还想知道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连修深吸了口气,没有说话,垂眸望着手中茶盏,片刻后才缓缓道:“你那日说得对,你的确不需要我。”   宋楚灵原本正在系腰牌,听到这句话,她动作一顿,眉心微微蹙起。   连修的这句话可以是两种意思,一种是他在单纯的陈述事实。   还有一种,是在暗示她,日后他不会对她有任何帮助。   宋楚灵不希望是第二种。   她看了一眼默默喝茶的连修,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可连修清冷的面容根本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与其去猜,不如直接索要答案。   宋楚灵迅速系好腰牌,拿出一块儿用忍冬花制成的香胰子,朝他递去。   然而好巧不巧,那香胰子从帕子里滑落下来,正好砸在茶壶上,茶壶瞬间倾倒,温热的茶水顺着案几流到了连修的身上。   望着一桌狼藉,宋楚灵连声道歉。   连修未见恼色,道了一声无事,不慌不忙从身上掏出一条鹅黄色帕子……   在看到帕子的瞬间,宋楚灵的心里有底了。   她含笑望他,道:“我以为你会把它扔了。”   正在垂眸收拾桌上狼藉的连修,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握住帕子的手掌微微停顿了一下,修长的指节不经意间慢慢收紧。 第十二章   言语同表情一样,向来都是最直接的欺骗手段。所以宋楚灵不会在乎别人说了什么,而是去看他到底是怎么做的。   就如现在,连修这张脸上毫无情绪,说话时也一番古井无波的模样,可若细心观察,依然能从他的行为举止探出心思。   宋楚灵根本不会在意连修会如何回答,她只知道,她送的帕子就被他装在了身上,他将这帕子拿出来时,没有半分犹豫,这足以说明,这条帕子他已经用了许久,早就习以为常。   且在宋楚灵看到时,他局促了。   虽然那丝局促只是短短一瞬,却依旧没能逃过宋楚灵的眼睛。   “我不喜浪费。”   连修的回答丝毫不令她意外,她抿唇笑着将香胰子从桌上拿起,用帕子擦净上面的茶水,再次递到他面前,道:“既是如此,这块香胰子也不要浪费了。”   连修没有接,他抬手将翻倒的茶壶扶起,冷冷道:“无功不受禄。”   如果说上一次宋楚灵送他帕子,是有确切的理由,可这一次,平白无故,她没有理由送他东西,他也不该再收。   宋楚灵失笑,很快就替他寻了一个理由,道:“上次雨天你赠过我油伞。”   “还来便是。”连修收拾的动作不紧不慢,语气却是明显听出了几分不客气的意味。   宋楚灵没愠反笑,且愈发觉得连修这性子比想象中还要好琢磨,她道:“油伞能归还,恩情呢?”   “恩情?”连修干脆直接冷下声道,“举手之劳,谈何恩情。”   “不是恩情么?”宋楚灵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对旁人,也会这样?”   连修的动作终于在此刻彻底停下,他清冷的眸光缓缓抬眼,却没看宋楚灵,而是盯着门前的那道屏风,也不知到底是在和谁较劲,一张脸肃冷的有些骇人。   很快,他便扬声朝外面道:“赵睿。”   连修这个反应很明显有下逐客令的意思,赵睿绕过屏风来到屋中时,却见宋楚灵坐在那里,没有半分要起身的打算。   赵睿糊涂了,犹豫着不敢上前询问。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连修忽然缓缓地舒了口气,脸上的沉色也散了大半,他指了指颇为凌乱的案几,语调平淡地吩咐道:“重新烧壶热茶来。”   赵睿立即上前去收东西,在视线落在那块香胰子上时,不禁心中疑惑,好好的案几上,怎么平白多了这样一个东西。   他有些拿不准要不要一并收下去,便去看向连修。   连修薄唇轻轻动了一下,道出两个字,“留着。”   赵睿点了下头,没有再去看那香胰子,他很快收拾好,端着茶具就退了下去。   屋内再次静下,两人都一直没再开口。   赵睿回来的很快,他将新茶重新备好,又拿了一副干净的茶具,待摆放齐整,迅速退了下去。   冉冉的水雾从细小的壶嘴中慢慢升起。   这一次,是宋楚灵来给二人倒的茶。   有些事情的答案已经心照不宣,不需要再去刨根问底,点到为止才是最好的做法。   此时外面的日头渐落,宋楚灵还需赶在宁寿宫下钥前回去,她呷了口热茶,不得不打破这份沉静,问道:“为何要等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想与我说?”   连修深吸一口气,拿起茶盏一饮而下,片刻后才道:“都闻晋王心性难测,宁寿宫是最难留住宫人的地方,可众人也皆知,晋王温润宽容,从不会苛责下人。”   “你是想问我,红梅的事?”宋楚灵道。   连修“嗯”了一声,由于内侍省直管宁寿宫,红梅被惩处的当日,他这边就得了消息,据说是红梅想要勾引晋王,这才惹得晋王不悦,当成惩处了她。   想到这些,连修不由看向宋楚灵。   宋楚灵神情十分坦然,垂眸抿了一口茶,道:“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无意伤她,不过……我也确实利用她了。”她利用了红梅的贪性,去探知晋王。   其实原本她的确没有动红梅或是王兰兰的心思,哪怕她得知这两人心思不善,红梅还总偷奸耍滑,可只要她们不妨碍她的事,她便不打算计较,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不想在无关的人身上浪费精力。   奈何红梅偏要踩她上位,这之后的事,便由不得她了。   “如果我只是宋楚灵,在这座深渊中,能喘息几时呢?”宋楚灵唇角极具讽刺地勾了一下,“你须知道,我算不得好人。”   连修何尝不知宫内的生存之道,从他七岁入宫,连宝福就开始教他,他知道的不比她少。   “皇城内人心复杂,各有各的活法,红梅既是自己选了这条路,便得为自己的行径负责,这些与旁人无关,只是……”连修顿了顿,眼眸抬起,“我知你入宁寿宫的目的,便是为了接近晋王,然晋王不似想象中那般宽容,若稍有不慎,红梅便是例子。”   一番话毕,宋楚灵终是反应过来,连修根本没有责她之意,他只是在提醒她。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   宋楚灵发觉连修望她的眼神中,不再只是冷漠,而是多了几分关切的意味,她也不由敛了神色,认真道:“我绝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见她执拗,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连修不禁吸气道:“我知你聪慧果决,可晋王不同于其他人,他若有半分闪失,圣上甚至不会去查,而是直接将整个宁寿宫处置了。”   宋楚灵自是知道连修不是在吓她,可听到这儿,她还是没忍住轻笑出声,“你以为我要杀他么?”   连修神情严肃,不置可否。   宋楚灵望着他道:“你想知道我为何接近晋王?”   连修道:“不必。”   宋楚灵眉梢微挑,道:“你回答的是‘不必’,而非‘不想’。”   “你以为,我不会与你说,是不是?”她垂眸笑了笑,“同你没什么不能说的,在外面我是宋楚灵,在你面前,我不是,我是……”   在她将要说出口的瞬间,连修睫羽轻颤,立即将她话音打断,“不必说了。”   那日连宝福问她与宸妃的关系时,她并没有否认,这说明她的确是荣家之后,至于当初荣家被灭族时,她为何能逃过一劫,连修不得而知。   宋楚灵有些失神道:“我想告诉你,但是又怕日后万一不慎,连累到你。”   “我未有此意,我只是……”   他只是怕自己承不住这样的信任,毕竟真正的信任从不只是单方面的。   “你此刻不愿听,我便不说了,其实有时候我很想相信你,有时候又害怕相信你……”宋楚灵将手中茶盏搁下,朝连修无奈地弯了唇角,“人有时便是如此,会矛盾,会纠结,会拧巴,是不是啊?”   这句话似是在说她自己,却更像是在说给旁人听。   连修倏地一下回想起半刻钟前,被他刻意避开的那道提问。   宋楚灵还是点到为止,她拿出帕子轻拭着唇角,缓缓起身道:“今日在这里等我,到底要说什么要事?若是再不说,我便要过了下钥的时辰。”   连修慢慢呼出一口气,同她一道起身,“我已经说完了。”   宋楚灵愣住,一时没理解连修到底说了什么,直到连修绕到她身前,微垂的目光落在她身前时,说出了这句:“万事当心。”   宋楚灵才恍然反应过来,连修今口中的要事,原来只是为了借红梅之事,来提醒她。   宋楚灵忽然发觉,她在某些时候,对连修的认知多少是有偏差的,不过这样的偏差,更好。   她朝面前男人微微颔首,随后提步朝屏风走去。   “无功不受禄。”   身后连修的声音让她不由顿住脚步,她没想过到了临走时,连修还要纠结那块香胰子,就在她不打算理会,想要径直走掉时,身后又立即传来一句沉闷又轻缓的声音。   “东西我收了,情分……先欠着。”   宋楚灵愣了一瞬,倏然反应过来这句话代表何意,她忍不住含笑看向身后。   目光落于那双透亮的眸光中时,连修神情微恍,然随即又很快将视线移向了别处。 第十三章   宋楚灵从内侍省出来时,天色已经沉下,好在她熟识宫中各处的小路,火急火燎地赶回去时,还未到下钥的时辰。   等彻底洗漱躺在床上休息,她才又将今日与连修见面的每一个细节,在脑中又过了一遍。   想到连修最后那句“无功不受禄”时,她弯弯的细眉不知不觉微微蹙起。   她原本想着,宁寿宫在皇城的东北处,与内侍省距离甚远,再加上年底事杂,等她日后进了安寿殿,只会更加忙碌,不知何时能得空来寻连修,所以便正好借今日的机会,过来看看他。   其实从她第一次见到连修时,就发觉他手指纤长,十分白净,指甲修剪的齐齐整整,里面几乎看不到任何污垢,这是她见过的所有宫人中,最干净的一双手。想要维持这样干净的程度,每日不知会清洗多少次。   所以今日的香胰子,并不是她随意送出来的,她想要连修记着她,想要她成为他的习惯,让他每日不论是洗手,还是擦手时,看到她送的香胰子,还有手帕,都会想起她……   她知道连修一开始一定会拒绝,也知道他最终还是会收下,可让宋楚灵没有想到的是,连修竟然会允诺她一个人情,只是不知道,他口中的人情,到底能让他做到哪个地步?   两日后,宋楚灵从养性苑搬了出去,住进了安寿殿后的一处小院中住下,这小院里有一排矮房,两人一间,住的都是安寿殿内干活的宫人,而能入寝院的,也就是可以近身伺候的宫人,则又不同,他们为了便于照顾王爷,住处就在寝殿旁。   同屋的宫婢许是正在外面干活,宋楚灵进屋的时候,里面没见到人,她将东西搁在一张四方小桌上,开始整理床铺。   碧如没有进屋,倚在门当中,目光毫不避讳的上下打量着她,道:“我听说王爷是因你干活仔细,才将你调你进来的,可是如此?”   宋楚灵闷声闷气地道了一声,“何公公是这样和奴婢说的。”   她动作极其麻利的收拾好床铺,又从包袱中取出两件宫装,叠得整整齐齐,放进床铺里的箱中。   碧如听她提起何瑞德那只老狐狸,不屑的撇了撇唇角道,“这宫里干活认真的人多了去,也就是你运气好,碰见王爷心情好的时候,才侥幸能进安寿殿来,你可别以为进来就万事大吉,活干得不不好,照样得提包袱走人。”   也难怪碧如不待见她,能入安寿殿内伺候的宫人,要么是六局和内侍省千挑万选的人,要么便是御前亲自点来的人。像宋楚灵这样刚进宁寿宫一月,就能得晋王亲口下令调进安寿殿的,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个。   这几日私下里宫人们没少议论,有人道是宋楚灵运气好,有人觉得这样有失公允,甚至还有的人隐隐怀疑她用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法子,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宋楚灵全当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正好她收拾的差不多了,便神色极为认真地转过身,朝碧如恭敬道:“奴婢谨记姑姑教诲。”   见她模样乖顺,挑不出什么错来,碧如也懒得再说什么,朝她招了招手,又带着人朝院外走去。   两人来到廊上,碧如与她说着安寿殿的规矩,比如何处是寝屋,何处是书房,哪里能去,哪里又不能去……   一应交代完毕,两人已经不知不觉走了许久,待下廊,又来到一处小院子。   这小院子不大,中间立着一座不足一丈高的假山,假山外有两排竹子,此时正值寒冬,竹叶应当为翠绿色,却不知这院子之前是何人打理的,竟让部分叶子都已经褪成了黄色。   “你既然在养性苑干过,想必收拾起这儿来得心应手,这院子也不大,连着那边长廊,就全交给你了。”碧如说着,朝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王爷很喜欢来这边逛的,若是见你做得好,兴许还能把你调进寝院里伺候。”   宋楚灵看了眼廊角处的蛛网,又看看眼前的竹叶,想也知道,碧方才说得都是反话,这个地方王爷平日里根本不会来,且不说王爷,她们站在这里已经许久,连个偶然路过的宫人都未曾见过。   宋楚灵不觉得恼火,反而还觉得有趣,她原以为安寿殿四处都会被打理的井井有条,却没想连这里也会有个偏僻荒凉的院子。   在看碧如望着她笑时的眉眼,便知这地方是特意寻来给她的,这是打算消磨她么?   宋楚灵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她们也太低估她干活的能力了,就这巴掌大的小院子,顶多就两个时辰罢了,她会有更多的时间去做别的事。   夜里宋楚灵回到寝屋时,同屋的人已经回来。   屋子中间的木桌上点着一小盏灯,那宫婢伏在桌旁,绣着帕子。   今日宋楚灵听碧如提起过这个宫婢,名为宁雅,两年来的宁寿宫,如今就负责洒扫寝殿旁的长廊。   宋楚灵方才扫假山时,身上落了不少灰,进来后便匿黑暗中换衣裳。   这宫婢自然也在私下听过旁人议论宋楚灵,便也没给宋楚灵什么好脸色,甚至在宋楚灵进来与她打招呼时,她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宋楚灵没急着和她攀谈,她先去换好衣裳,随后来到角落里用方才提回来的水,简单的擦洗了一番,等洗漱完,又将东西仔细收好,跪在地上将洒出来的水渍全部擦了干净。   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让人能跳出错的地方,那宫婢起初对她并不在意,最后实在是忍不住了,偷偷望了她好几次,要知道她可从未见过做事这样讲究的人。   等宋楚灵做完所有的事,她不知从箱子里翻出了什么东西,拿在手中犹豫了半晌,这次小心翼翼坐到桌旁。   默了片刻,她怯生生开口,“姐姐好,我、我叫楚灵。”   “嗯。”那宫婢微微颔首,继续着手里的秀活,不冷不淡道,“不必叫我姐姐,喊我宁雅就行。”   见宁雅愿意理她,宋楚灵立即眉开眼笑,将放在桌下的手拿了上来,原来她手里拿的是一块儿香胰子。   “这、这是我之前在养性苑的时候,得空做的。”她将香胰子慢慢地朝宁雅面前推去,像是害怕被拒绝,连忙就解释道,“这里面用了很多忍冬花瓣,据说冬日里用了,手一点也不会觉得干燥。”   这里是安寿殿,每日里不仅要干活,个人的清洁也尤为重要,这双手的确每日都要洗上好几次,时日久了,整个手都会干涩的没有光泽。   原本是想要一口回绝的,可目光落在宋楚灵手上,看到她掌心处虽然长了茧子,可手指又细又白,瞧着软乎乎的,一点也不粗糙干涩,顿时犹豫起来。   见她如此,宋楚灵忙又道:“你、你可以先试试,若是喜欢,等用完了,我再给你做!”   宁雅随口问道:“要是不喜欢呢?”   宋楚灵眨了眨颇有几分委屈的眼睛,认真道:“那我就再做别的,肯定能有让你喜欢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宋楚灵这般实诚的笑脸人,这块儿香胰子,宁雅收了。   拿人手短,收下后,她也好心的提点道:“安寿殿洒扫之事,皆由碧如姑姑负责,你若是觉得今日干活的地方太偏了,不如……”   她说着,将目光落向手中的香胰子,暗示宋楚灵去讨好碧如。   宋楚灵像是没看懂般,笑着朝她挤眼道:“偏了才好呢,来往的人少,我就能省去不少力气,不然廊上总会落下鞋印,我来来回回得收拾多少次啊。”   “这、这倒也是……”宁雅一时语塞,见宋楚灵说得真切,未有半分抱怨,便不由对传言中的那些话产生了怀疑,也许这姑娘当真只是运气好,并没有那么多花花心思。   几日过去,宁雅对宋楚灵愈发有了好感,宋楚灵不仅从不多事,且每日干完活回来以后,不仅会将两人的小屋打扫一遍,在打水的时候,甚至还会帮她一并打来。   宁雅也不是好占人便宜的,她便将新绣好的帕子,送给了宋楚灵,一来二回,两人这便熟络了。   这日午后,两人回到房中休息,宋楚灵见宁雅脸色不好,细问后才得知。   因马上就要到皇室祭祖的日子,宫里各处都要挂上特质的佛法宫灯,在祭祖那晚,需要长明不灭。   宁雅平日里负责清扫寝殿后的一处长廊,她知道过两日要挂灯,便仔细清扫着廊顶的灰尘,不一会儿,寝殿内晋王忽然急咳起来,听那声音着实有些骇人。   她站在梯子上,下意识就朝那边望了一眼,正好看到殿内的一个宫人,一脸急色地在那里关寝殿的窗子。   宋楚灵听到这儿,拧眉道:“是因为窗户没关好,进了凉风,所以王爷才犯了咳疾吗?”   宁雅眼眶瞬间就红了,强忍着委屈道:“谁知道怎么回事,王爷咳疾的毛病又不是一日两日了,不管如何,也不至于怪责到我头上吧!”   宋楚灵约摸是听明白怎么回事了,但还是装糊涂道:“咦,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宁雅扯出帕子,拭泪道:“说是因我扫灰动静太大,让灰钻了屋里,将王爷呛着了。你说说看,若不是她们开窗子,灰如何进得去,再说了,哪里就有那样多的灰!还不是因我没靠山,随意将屎盆子扣给我了,我但凡……”   宁雅说不下去了,干脆伏在桌上掩面抽泣起来。   宋楚灵一面在她后背上轻轻拍着,一面若有所思地望着墙角,然一开口,语气里依旧满是关切,“可是王爷责你了?”   宁雅强忍着难过,断断续续开口:“不、不是王爷,是碧如……她、她罚我将寝殿后那两条廊顶的灰,全部清了,若是清不完……便不得下值……”   “哎呀,不是王爷就好。”宋楚灵宽慰道。   宁雅扬起脸,满面都是泪痕,“王爷那般和善,若当真是他还好,顶多不让在宁寿宫做了,可如今这个样子,分明是在欺辱我,往后再有什么屎盆子,肯定又得扣我头上,那我可怎么办啊?”   宁雅也是说急了,将这些没有影的事也一股脑说了出来。   宋楚灵歪着头想了片刻,只好提议道:“何公公人很好,我从前在养性苑的时候,他很照顾我的,不然我去求何公公出出主意?”   听到宋楚灵愿意将自己的关系拉出来帮她,宁雅心里顿时涌入一阵暖意,她拭泪道:“好妹妹,你不用费心思替我求人,何公公管不到安寿殿的。”   宋楚灵一时不知如何劝解,倒了杯水给她,宁雅接过水来,匀了几个呼吸,情绪瞧着比方才好些。   一杯水喝完,宁雅打算出去干活,却见宋楚灵忽然拉住她道:“姐姐别怕,我来给姐姐做靠山。”   宁雅愣了一瞬,随后扑哧一声笑出声,“你说什么,你如何能给我做靠山啊?”   宋楚灵见她笑了,也跟着露出两朵浅浅的梨涡,“我帮姐姐一起打扫啊!”   宁雅再次愣住,不可置信道:“你、你要帮我一起?”   宋楚灵起身,过去挽住宁雅的胳膊,笑盈盈道:“姐姐放心,我干活很认真的,绝对不会糊弄,若是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你也不必忧心,还有我可以帮你!”   她说话时,眸中闪着挚诚的、令人无法回绝的亮光。   宁雅最后自然感激地答应了,只是想起自己干活之处,是在寝殿旁,与她出去时,便忍不住叮嘱道:“王爷素来喜欢清静,咱们干活时动作定要轻慢些,不能叫人又寻出什么岔子来。”   宋楚灵拍着胸脯保证道:“姐姐放心,我不会惹事的。” 第十四章   晋王寝殿后的不远处,有两条长廊,这便是宁雅日常干活的地方,宋楚灵从刚来那日,就从碧如口中得知了。   所以她与其讨好碧如,惹她生疑,不如直接将重心放在宁雅身上。   只要她们关系逐渐相熟,她定能寻到一个机会,一个不会逾矩,却又能很好熟悉安寿殿的机会。   今日,便让她寻到了机会。   晋王每日午膳后都要小憩一阵,今日也不例外,只是他躺下不过片刻,便喉痒难忍,起初是几声低咳,后来就成了一阵又一阵嘶哑的急咳。   寝殿附近的宫人都知道晋王的习惯,每日这个时辰干活的话,多会极为小心,生怕惹出什么动静,惊扰到晋王。   如此一来,寝殿内的咳嗽声便显得尤为明显,连不远处廊道上正在帮宁雅干活的宋楚灵,都听得一清二楚。   宋楚灵站在长梯上,一手扶着梯子,一手用掸子扫着廊顶灰尘,她干活认真又专注,只会在清扫寝殿那个方向的位置时,才会借机会朝那边看去。   冬日虽冷,晋王的寝殿内却一直烧着地龙,只她来这半个时辰,就见宫人从火道处添了三次木炭,想必殿内定是温暖如夏。   宋楚灵扫完一处,又挪了地方,这一次角度正好能看到寝院里。   她发觉李研咳了许久,只看到有宫人匆忙往里面送药,却没看到有人拿唾壶出来。   按理来说,不管是喝完药后的净口,还是咳嗽时生出的痰液,都会吐入唾壶中,而唾壶里一旦有污物,宫人们便会立即拿出来清理。   所以,那汤药晋王没有喝,且他咳了这般久,喉中也未生出痰液。   宋楚灵记起入宫前,师父令她读的那些医书里,曾记载着这样一句话:久咳不见痰,乃干燥之症引起。   冬日里本就干燥,晋王平日又会吃许多滋补之物,再加寝殿内烧得极旺的地龙,想不干燥也难。   怪不得他两次去养性苑,冒着初日的寒霜,都未见咳成这样,因为养性苑的石亭落于水中,空气里湿润的水汽,便能缓解喉中干燥。   这样看来,晋王的咳疾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太医院应当看得出来,只需让他多饮水,不要总闷在烧地龙的房间内,便能缓解不少。   可转念一想,若是在寒冬时外出,染了风寒,可比这咳疾要严重许多,到时候陛下追究起来,倒是因为听了太医的吩咐才染的病,这样的罪责,谁也担不起。   如此一来,便不会有太医劝他外出,顶多是多饮水,让他就在屋里歇着更稳妥,只是人会遭些罪罢了。   宋楚灵不由觉得讽刺,怪不得师父当初总说,宫中的太医,心思不在医术上,要她自己务必学会。   扫完廊顶,宋楚灵轻手轻脚从梯上下来,刚一抬头,便看到院个宫人推开门,从房里抱着一只猫走了出来,他挑了一处光线好的地方,坐在廊边,一面瞧着二郎腿,一面拿着小梳子替那猫儿顺毛。   见宋楚灵好奇地盯着那边看,宁雅靠过来压着嗓子道:“那是去年波斯上贡来的猫儿,毛发极长像个圆球一样,你看它张脸别提多奇怪了,又扁又圆,我可从未见过这样的猫。”   去年波斯使臣来时,宋楚灵就听宫人议论过这只猫,听说这猫性子极温,从不挠人,皇后初见时十分喜爱,后来也不知为何,就转到了晋王宫中。   “那王爷喜欢它么?”宋楚灵问。   宁雅道:“应当是喜欢的吧,我记得听人说过,天还未凉下时,那猫儿总趴在王爷腿上,后来王爷入冬犯了咳疾,怕那猫的毛发加重病情,这才专门找了小允子来看管它。”   小允子隐约听到宁雅提他名字,抬起眼来朝这边看,宁雅与他还算相熟,便拉着宋楚灵走了过去,与小允子闲聊起来,介绍起宋楚灵时,宁雅可是没有吝啬,说了她一通好话。   小允子眯着眼想了半晌,问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去年我还没过来时,就听人说起过她,好像是在……对,寒石宫是不是?”   “对,奴婢之前就在寒石宫。”宋楚灵腼腆地笑了笑,目光落下地面时,看到掉了一团白毛,立即就弯身握在了手中。   瞧她极有眼力劲,小允子笑着点头道:“那应该就是你,好些人都说你为人老实又勤快,总是愿意帮旁人的忙。”   “都是举手之劳罢了。”宋楚灵笑着挠了挠头,手心里的那团白毛正好就落在她头顶上,将宁雅和小允子逗得眉开眼笑。   她也跟着一起笑,见宁雅从她头上取下猫毛时,她才反应过来,也没羞涩,反而笑容更深,整个脸颊都变得红扑扑的,瞧着就讨人喜欢。   小允子怀里的猫儿,伸了个懒腰,眯眼朝宋楚灵眨巴眨巴。   “公公可真厉害,将它养得白白净净,圆圆滚滚的。”宋楚灵笑着问道,“它平日里都吃什么呀?”   小允子得意道:“咱们凝雨可是鸡鸭鱼肉,天天不重样的换着吃!”   凝雨这名字,还是晋王亲自给取的。   宋楚灵眼神羡慕地看着凝雨,随口又问:“那它吃草么,或者蔬果那些?”   小允子眉梢一挑,神情就好像是在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笑着道:“咱们凝雨可是猫,猫是肉食动物,只吃肉就能行,根本用不着吃什么草啊蔬菜的。”   宋楚灵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叹道:“原来这样啊,我从前在村里的时候,还见那野猫去地里吃草呢,想来是饿急了吧?”   小允子点头道:“那可不,咱凝雨什么都不缺,自是不会吃那些。”   宁雅还有活没做完,三人只是简单聊了一会儿,宋楚灵又和她一起去廊道干活,待天色刚一擦黑,两人便做完了。   回去后,宁雅不胜感激,她原以为宋楚灵只是过来意思一下,却没想到,宋楚灵帮她时会这样卖力,要知道没有宋楚灵的话,她累死累活不说,至少得熬到子时才能干完。   宁雅为表感谢,将自己最喜欢的几样绣活,全部拿出来让宋楚灵挑选,宋楚灵没敢拿,连忙摆手道:“姐姐每日绣东西这样辛苦,我怎么能随便拿呢?”   宁雅见她不愿意要,硬塞了一个荷包给她。   宋楚灵也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将那荷包看了又看,使劲夸宁雅的手艺好,自己如何羡慕,将宁雅夸得笑容满面,方才的疲惫顿时全无。   到两人说到最后,宋楚灵却渐渐笑不出来了,她欲言又止道:“宁雅姐姐,我不想让你受罚,可我整日一个人待在那个小院里连个人影的看不见……”   宁雅一下便反应过来了,拉着宋楚灵的手便道:“这还不好说,你只要把自己的活做完,来寻我便是,或者我去寻你也行。”   宋楚灵道:“我那地方又远又荒,还是我来寻姐姐吧,还是姐姐那里有意思,还能看到凝雨呢。”   从这日之后,宋楚灵隔三差五就会去寻宁雅,起初旁边的宫人见了她,还会给她甩脸色看,后来时间长了,发现宋楚灵根本不像是个心思重的人。   她不仅每次会帮宁雅干活,但凡看到谁需要搭把手,她都会立即上前,今日帮某个宫婢扫扫墙灰,明日帮某个太监抬桌搬椅,旁人帮忙便是仨瓜两枣,多少也得要些好处,宋楚灵可从来都是嘿嘿一笑,什么都不肯收。   久而久之,除了寝院里近身伺候的宫人,外面的这些人都和宋楚灵渐渐熟悉起来,之前背地里那些议论她的传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最早碧如是来寻过她麻烦的,以为她不安分,跑来找宁雅偷懒,就将她拎回去查验她的活,结果发现,那小院子在她的打理下,竟越来越好了,干净齐整不说,竹子也愈发鲜活,叶子嫩的就好似能掐出水来。   碧如都忍不住问她,“你怎就这样大的精神,不知道累吗?”   宋楚灵却是笑道:“奴婢从小就在田里帮家里种地,这些活和田里的比起来,轻松多了!”   碧如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最后也只是叮嘱她要老实本分,不能惹事生非,毕竟这丫头傻是傻了些,活可是做得漂亮,有她在前头帮忙,碧如也觉得能省心不少。   很快便到了腊月,年底事情更多,那些活就好像做不完似的,但凡有人看见宋楚灵,都会立即将她叫住,拉着她过去帮忙。   就如今日,腊月二十四,掸尘扫房子。   宋楚灵早上将自己院里打扫干净,待午膳后,她来寻宁雅,平日里这个时辰,小允子会抱着宁雅坐在廊边晒太阳,宋楚灵碰到了便会与他聊上两句,有时候还会进屋帮忙打扫凝雨的毛发,又或者替他将沾了猫便的细沙清理出来。   也不过几次,凝雨就和宋楚灵熟了起来,好几次一看到她就要从小允子身上下来,跟在宋楚灵身旁不住地蹭她脚踝,小允子也是纳罕,向来认生的凝雨,怎就一点也不怕宋楚灵,甚至还喜欢的不行。   宋楚灵也极有规矩,除了帮小允子忙,从不会去主动碰凝雨。   只是今日她过来,看了一圈,也没见到小允子,一问宁雅才知,方才小允子带着凝雨去了寝院。   翻过年就要开春,天气的确渐渐暖和起来,连殿内晋王的咳嗽声都少了,也怪不得他会想起凝雨。   宋楚灵微微出神时,宁雅拍了拍她的肩膀,“楚灵,你帮我扶下梯子,我要上廊顶扫灰。”   宋楚灵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对宁雅道:“姐姐休息休息,还是我来吧!”   说着,她从宁雅手中接过扫帚,转身就朝梯子上爬去。 第十五章   宋楚灵小心翼翼爬上廊顶,只需站起身,就能看到寝院里的情况。   今日是扫尘的日子,此时安寿殿许多屋顶上都有宫人在清扫,她不能一直朝寝院望,会惹人生疑,便只能借着擦汗,或是正好要扫寝院那个方位的时候,朝里面看上几眼。   晋王寝殿之外,是一条宽阔的石板路,路的两旁各有一棵西柿银,干枯的树枝上,挂着许多结了霜的柿子。   李研背朝宋楚灵的方向坐在树下,看不到他神色,只能从他臂弯处露出来的一条毛绒尾巴看出,凝雨这会儿就在他腿上趴着。   能将凝雨这样抱着,想来李研的咳疾的确是好了。   她收回目光,垂眸仔细地清扫着屋顶。   一阵风缓缓吹来,宋楚灵的发丝朝着寝院的方向微微扬起,她再次抬眼朝那个方向看去,见凝雨已从李研身上跳下,正试图攀爬院中的那棵西柿银。   宋楚灵终于停了手中动作,她直起身子,抬袖擦拭额上的细汗,唇角不易觉察地轻轻勾了一下。   师父曾说,机会是留个有准备之人的,虽然原计划是要等到开春的时候再去做这些,可既然今日连风向都在帮她,那便开始吧……   宋楚灵舒了口气,再次弯身清扫瓦片上灰尘的同时,另一只手不动声色的将腰上香囊解开,收进袖中。   她慢慢朝寝院的方向靠近,在只剩半步就会摔下去时,才终于停下脚步,长袖中的香囊被打开,里面那些磨得极其细腻的粉末,随着徐徐细风,朝院内的方向飘去。   片刻后,宋楚灵从廊顶上下来,将扫帚递给宁雅,眯眼看了看天色,道:“今天的日头好足呀,我回院子给那些竹子浇点水吧。”   宁雅知道她对自己小院子很费心思,也不留她,还往她手里塞了个糖馒头。   宋楚灵爱吃甜的,欢欢喜喜谢过宁雅,便离开了。   就在她离开之后,寝院里传来一阵骚动。   原是正在寝院玩耍的凝雨,顺着那西柿银的树干一直朝上爬,从前它顶多爬一半,就哼哧哼哧地爬不动了,结果今日也不知怎地,它铆足劲儿的向上爬,李研都笑着夸奖它,还说是小允子教得好。   小允子心里乐呵呵的,可还没乐多久,就见凝雨纵身一跃,跳上了房顶。   宫人们忙去拿梯子,可还未等梯子架好,凝雨又顺着屋顶跃上了外面的长廊。   小允子忙不迭追了出去,一面追着,还一面唤它,可凝雨根本就不搭理,看起来极其亢奋的模样,它在廊顶上走几步,跑几步,时不时还停下来四处嗅嗅。   今日是扫尘日,廊顶上有几个宫人正在除尘,见凝雨从身边走过,一时也不敢去扑捕,生怕摔了自己又或是伤了王爷养得猫,就这样眼巴巴看着凝雨大摇大摆从面前走过。   廊下的宫人,纷纷好奇地仰头张望,相熟的还帮小允子出声唤它,可这凝雨是个怕生的,一见下面人多,就更加慌了神,几次差点脚下打滑往下跌,惹得宫人们跟着惊呼。   俗话说,猫有九条命,若是寻常的猫,小允子也不怕它从廊顶掉下来会摔成什么样,可这是王爷养得,他可不敢让它有半分闪失。   小允子一路追出来,忙将下面的宫人挥散,生怕他们惊到凝雨,等人全部散开,廊下只剩小允子一人时,凝雨这才缓缓停下脚步,从廊顶跳进小允子怀中。   小允子一口气还没彻底吐出,就见凝雨在他怀里开始挣扎着,小允子哪里敢松手,硬是将它抱得紧紧的。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李研不疾不徐的声音,“让它下来吧。”   有了他的吩咐,小允子自然是得将凝雨放开,重获自由的凝雨,好像是知道有人给它撑腰,一落地就开始用力抖了抖身子,接着便又大摇大摆朝前走去。   凝雨性子一直温良,从未像今日这样亢奋,李研也不由好奇,它到底是想要做什么,或者说,想要去何处。   他让小允子跟好凝雨便是,不用顾忌他,由于他许久没有出来逛过,难得今日天气不错,就不紧不慢地让刘贵推着他,全当是出来散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凝雨忽然从廊上跳下,钻进一处院子里,小允子也忙不迭跟了进去。   宁寿宫的长廊与别处不同,廊口的台阶旁,都是会有一处方便轮椅上下的平缓滑坡。   李研从滑坡上下来,望见院里那处假山时,蓦地有几分发怔。   宁寿宫当初在重建的时候,全程他都是参与其中的,尤其是这安寿殿,很多地方都是他亲自设计,不过兴许是太久没到处逛过的原因,这个院子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他刚一来到院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女子疑惑的声音。   这声音甜甜的,软软的,嘴里好像因为正在嚼着什么东西,话音有些含糊。   “咦,你怎么带着凝雨过来了?”   宋楚灵刚才浇完水,坐在假山下的一个石墩上休息,她一面捧着糖包子,一面扬起圆乎乎的小脸问道。   这一路过来,李研与时而近,时而远,小允子一时也不知李研有没有跟着下来,所以他没急着回答,而是先朝后看了一眼,见廊上和院口似是无人,以为李研还在后头,没有跟过来。   他这才与宋楚灵道:“哪里是我带它来的,是这小祖宗自己跑来的!”   正说着,凝雨轻盈一跃,稳稳落在假山上。   小允子也顾不得和宋楚灵说话,忙就朝它伸手道:“诶呦我的凝雨乖乖啊,你怎么又跳这么高,快下来吧!”   宋楚灵忍不住笑了笑,露出两朵浅浅梨涡,低头朝糖包子又咬一口,眸光不经意朝院外扫了一眼,随后对小允子道:“你别着急,这假山没多高,下面的土我方才刚松过,它摔下来也不会疼的。”   小允子见凝雨忽然叼起一样东西,根本顾不上理会宋楚灵,连声啧道:“诶呦呦,你嘴里是什么,快快吐出来!”   宋楚灵抬眼看去,也不由站起身,急道:“呀,那可是我的小木雕!”   小允子连哄带拽将凝雨从假山上拖进怀中,从它嘴里取出那丸子大小的木雕,终于松了口气,这才看到在这座假山上,搁着许多这种小木雕,有垂钓的老翁,有小拱桥,还有小石亭……做工不算太精细,倒是能给这空荡荡的假山上平添一份生气。   他啧声道:“你刻这么多木雕做什么,又没人看。”   宋楚灵道:“这院子平日里没人过来,我就闲来无事刻着玩的,也不是为了给旁人看,就是自己取乐嘛。”   小允子点了点头,可旋即想起什么来,一面朝院外的方向瞥,一面忽然换了语调,对宋楚灵道:“整个安寿殿都是王爷的,咱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爷,怎么也不能说是为了你自己取乐。”   怕宋楚灵反应不过来,小允子说得时候,不但刻意冲她使眼色,还用下巴往院口的方向努了努。   但凡是个机灵点的,就能觉出不对劲儿来,可宋楚灵显然就不是那个机灵的,她好像根本没看懂小允子的表情,也没听出他话里有话的意思。   她嚼着糖包,煞有其事地应道:“我知道啊,可伺候王爷、讨好王爷,不也是为了填饱肚子,这说到底,不还是为了自己么……”   “咳咳!”小允子忙咳嗽起来,将她话音打断。   宋楚灵竟还是没觉出异样,反而还上前关心道:“公公,你没事吧,你……你眼睛怎么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随小允子示意的方向看去,在看到院口那道身影时,手中的半个糖包倏然落地。   她神情从一开始的怔懵,肉眼可见的变成了着急,下意识就想用手去捞糖包,然而没捞着,眼睁睁看着糖包在地上滚了两圈。   气氛有一瞬的凝结。   宋楚灵看看那可怜的糖包,又看看不远处的李研,再看糖包,再看李研……飞速的眼神不知到底流转了几个来回,最终,她咬牙上前,扑通一声双膝落地,在叩首的瞬间,将那糖包子重新攥回手心。   “王爷吉祥!”   这甜甜的嗓音里有紧张,有坚定,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憨劲儿,就如孩童虎头鞋上的那只憨憨傻傻的小老虎一样。   将一切尽收眼底的李研,唇角扬起的弧度不自觉又深了几分。 第十六章   李研有一瞬的恍惚,思绪被莫名拉去许久前,白雪皑皑那日的忍冬树下。   刘贵没有注意到李研有几分晃神,等他推着李研来到院中时,李研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的目光扫过翠绿鲜亮的竹叶,扫过错落有致的假山,扫过那一个个有些笨拙,却十分质朴的木雕,最后再落回宋楚灵身上时,眸光不自觉深了几分。   片刻后,李研看向正在小允子怀里的凝雨。   许是一路上玩的乏了,凝雨这会儿不再闹腾,它微眯着眼,懒洋洋窝在小允子怀中,只有那尾巴有节奏地一翘一翘,看起来十分享受。   李研问道:“你可知道,它为何会来这座院子?”   小允子怔了一下,也不知王爷这是在问他,还是在问宋楚灵。可见到宋楚灵跪在那里一声不吭,他又不敢让王爷一直等着,索性就开了口。   “楚灵平日里会去后院帮活,凝雨出去晒太阳的时候经常能碰到她,兴许是对了眼缘,凝雨一看见楚灵,就喜欢得紧,今日……”今日他也不知道凝雨怎么了,可面对李研的询问,他又不能什么也不说,只好猜测道,“许是念想楚灵了,就、就一路寻着味儿跟过来了吧……”   小允子越说声越小,连他都能听出来这番话有多么没底气。   好在李研也没有追究,只是淡淡地勾了勾唇角,朝刘贵递去一个眼神,刘贵微微颔首,一双眉眼顿时多了几分凛冽,他开始在院里一边踱步,一边四处查验。   片刻后,刘贵已将院子仔细地查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之处,只好回到李研身边,朝他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跪在地上的宋楚灵,袖口处不经意地挪动了一下,立即引了二人的目光过去。   刘贵问道:“你手里是什么?”   宋楚灵紧张地摇头道:“没、没什么。”   刘贵蹙眉上前,厉声道:“还不呈上来。”   宋楚灵从刚才李研进院到现在,一直是垂着头的,直到此刻她才慢慢抬起脸来,一双杏眸里含着薄薄一层水雾,看着委屈又紧张。   刘贵莫名觉得这宫婢有些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小宫婢颤颤巍巍将手抬起,拿出一个糖包子,上面沾着些许灰尘,还被咬了两口。   刘贵愣了一下,抽出一条帕子将糖包接了过去,随后拿到凝雨面前。   小允子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王爷是在怀疑宋楚灵,以为她用了什么法子,才故意将凝雨引到了此处,想起凝雨今日的反常行为,小允子心里也不由咯噔一下,立即谨慎起来。   可谁知,凝雨只是闻了一下,便极为嫌弃地别过脸去,没有丝毫感兴趣的意思。   刘贵朝李研摇了摇头。   李研没有说话,目光落在宋楚灵身上,思忖片刻后,他才慢慢开口:“看来,他是真的喜欢你。”   说完,李研轻咳一声,对刘贵道:“回去吧。”   刘贵推着李研走出院子,小允子也立即抱着凝雨跟随其后,只有宋楚灵还在原处跪着,在几人身影即将消失在眼前时,她忽然怯懦懦地小声问道:“王爷,奴婢的包子……能还给奴婢么?”   李研没有回头,声音却是带着几分笑意道:“可以啊。”   宋楚灵嘿嘿一笑,脸上的胆怯一扫而去,可前面那几人并没有停下脚步,反而越走越远。   在一处转弯的地方,刘贵回头朝院子里看了一眼,见那丫头还傻乎乎的跪在那里,才恍然想起是在何处见过她了。   那宫婢不就是初雪那日,养性苑里摸黑扫雪的宋楚灵么,原来被安排到这儿了,怪不得那小院子被收拾得如此干净。   刘贵向来喜欢做事认真的宫人,对宋楚灵的印象便是极好的,他忍不住对李研道:“王爷,那丫头还眼巴巴跪在那里,等奴才将包子还给她呢。”   “是得还的。”   李研说着,用指节在那黑漆描金缠枝莲文的手炉上,一下一下很有节奏地轻轻敲着。   宋楚灵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到晚膳的时间了。   宁雅正在做秀活,见她推门进来,便与她说起午后凝雨从寝院跑出来的事,平时宋楚灵很是喜欢听她说起这些新鲜的事,可今日却显得有几分兴致缺缺。   她先给自己倒了两杯水,喝完后,就趴在了桌上。   宁雅说得起劲儿,也没留意她情绪有些不对,当说到不知最后凝雨跑去了何处时,才听宋楚灵叹道:“跑我那小院子里去了。”   “啊?”宁雅停下手中动作,惊讶地看向她,“凝雨可真喜欢你,只是……你今日可见到王爷了?”   宫人们今日都看见了,跟在凝雨身后的可不只是小允子,还有王爷呢。   宋楚灵有些垂头丧气道:“见到了。”   宁雅这才注意到宋楚灵情绪不大对劲儿,忙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楚灵将事情的经过简单说出,宁雅蹙眉想了片刻,犹豫道:“王爷为人向来宽厚,应该……应该没有恼你吧。”   宋楚灵小声道:“可他说了要还我糖包子,我在那里跪了好久,他都没有给我……”   宁雅原本是有些替她担忧的,在听完这番话后,都忍不住笑了,“你啊,光惦记着吃呢,一个包子而已,你若喜欢,下次姐姐再留一个给你。”   宋楚灵没有说话,小嘴里缓缓吹出一口气。   宁雅怕她想多了犯愁,便岔开话题道:“你今日怎么不绣香囊了?”   宋楚灵道:“我累了,今日不想绣了。”   宁雅与她开玩笑道:“原来楚灵也是会累的啊。”   说完,她眸光不经意间从宋楚灵腰间扫过,眉梢微微挑起,“咦,你的香囊呢?”   “嗯?”宋楚灵拧眉,佯装不知,下意识就用手朝腰间摸去,自然是什么也没摸到,她顿时直起腰背,原地看了一圈,又在身上摸了好几处,见实在没寻到,最后只好扁着嘴再次趴回桌上,有气无力道:“好像是丢了……”   他们这样的洒扫宫婢,忙起来不慎丢了东西,也不算稀奇,宁雅怕宋楚灵会难过,便宽慰道:“你那香囊里的草是何处寻来的,闻那味道还挺清新的,待开了春,姐姐采些回来,帮你绣两个戴身上。”   宋楚灵搁下杯子,一面看着宁雅,一面道:“好像是路过何处的石板,见缝隙里生出一撮草,便想着是野菜,闻着不难闻,就随手采了回来,姐姐可是能闻出那是什么草?”   她语气与平日无异,只是眼底深处,逐渐漫出一股寒意。   “我哪里闻得出来啊。”宁雅自是没有觉察出来,笑着与她道,“好歹你叫我一声姐姐,还能让我宁雅的妹妹用野草做香囊?”   说着,宁雅将自己腰上香囊解开,要送给她。   见宁雅神情没有任何异样,宋楚灵这才松了口气,眼底的寒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散去。   宁寿宫里有单独的膳房,宫人们无需自己烧饭,待到了规定好的时间,去膳房领饭便是。   宋楚灵称身子乏,晚会儿再去,宁雅便先提着食盒走了,等她彻底离开,宋楚灵才起身脱去宫服,重新换了件干净衣裳。   她将宫服拿到院里,打了桶水开始清洗,在腰侧的位置用皂粉反复揉搓,直到她彻底闻不出任何荆芥的味道,这才作罢。   荆芥的确是野草,在昭偌寺的山上很是常见,自从一年前她听说晋王养了只猫,便开始留心各种石缝瓦砾之间的杂草,宫中荆芥不算多,但若是有心的话,还是能寻到的。   这种草猫儿很是喜欢,平日里吃一些不仅有助于消化,还会令它们心情愉悦。   在第一次见到凝雨的时候,她故意问起猫儿吃草的事,小允子的回答让她得知,小允子并不清楚荆芥的事,想来晋王也应当不知,因为他若知道的话,没理由不寻来给凝雨吃。   宋楚灵这才放下心来,摘了荆芥草磨成粉,装进香囊中,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凝雨平日里才会一见她,就想靠过来蹭她,今日也正是因为这荆芥粉,才能将凝雨一路引去小院寻她,而凝雨的一反常态,一定会引起晋王的好奇。   后面发生的一切,也基本都在她的预料中,只是有一事她有些想不明白,为何最后在她想要讨回包子的时候,晋王要骗她呢?   宋楚灵望着盆中的冷水,呆坐了片刻,最后长出一口气,起身将拧干的宫服,拿到晾衣绳上挂好,正准备转身回屋,就见碧如提着食盒,眉开眼笑朝她走来。   宋楚灵立即笑着迎上前,朝她屈了屈腿,“姑姑寻奴婢有何事呢?”   碧如挥手示意楚灵进屋再说。   等两人来到屋里,碧如将那食盒放在桌上,这才笑着道:“楚灵啊,你快看看这里面的是什么?”   说着,她将盖子打开,里面是整整一笼冒着热气的包子,有翡翠鲜虾的,有蜜枣豆沙的,还有什锦蔬菜的,每个口味各三个,总共是九个香喷喷、白胖胖的大包子,光是闻着味儿就让人忍不住想流口水。   “别傻愣了,这可是王爷赏给你的!”碧如将食盒里的两个笼屉拿出来,摆在桌上。   宋楚灵这下终于是反应过来了,李研不是在骗她,而是在逗弄她,又或者还有别的意思……   她蓦地一下想起了红梅,这让她再次看向笼屉时,眼神里藏了几分幽暗。   她可没有忘记,晋王极尽温润笑容里,可是会藏着刀的。   “王爷为何要赏一笼包子给奴婢啊?”宋楚灵问道。   碧如也是方才得知,宋楚灵今天撞了大运,那凝雨竟带着晋王寻到了她洒扫的地方,内中详情碧如虽不清楚,可猜也能猜得出,定是王爷爱屋及乌,因着凝雨的关系,才会给宋楚灵赏赐。   碧如一面直勾勾地盯着笼屉里冒着腾腾热气的包子,一面道:“我当初就说了,那院子是个好地方,是我专门给你挑的,你可不能得了好处,就将姑姑我忘了。”   这番话的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若是平日里,宋楚灵便会装作听不懂,因为她懒得在碧如身上下功夫,可今日,她只是略微顿了一下,做出在思考的模样,很快便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她拿起一个包子递到碧如面前,乖巧道:“多谢姑姑,姑姑要是不嫌弃,就吃几个包子再走吧。”   碧如以为宋楚灵终于是开窍了,也没想那么多,笑着将包子接到手中,趁热就咬了一口,齿颊间顿时被虾肉咸香的味道塞得满满的,便是想要刻意遮掩,都遮掩不住味蕾带给她的享受。   宋楚灵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吃完一个包子,又殷勤的拿了两个其他馅儿的给她,见她一口气吃下三个包子,全程没有半分异样,宋楚灵眼底藏着的那股幽暗才渐渐散去。   看来晋王当真只是想要逗弄她,而非明赏暗罚。   如果说将她调来安寿殿,是因为李研偶然生出的几分心血来潮,那么今日赏下来的这些包子,便可让她心中笃定,李研已经对她上心了,却是不知,这次他对她究竟上了多少心思。 第十七章   宋楚灵不会低估皇城中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向来以聪慧著称的晋王。   如果说连修的冷漠来自他刻意竖起的高墙,那晋王李研温柔的笑容下,才是真正的冰冷,他所谓的温文儒雅,不过是极尽冷漠下的伪装。   他不去为难旁人,不是因为传闻中那样的宽容大度,而只是单纯的不在乎罢了,他的不在乎,可以让他做到不论发生何事,都可以温笑视之。   这样的人防备心最重,也是最难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亲近。   所以在晋王将她调进安寿殿的那刻起,她便知道短时间内不该出现在晋王面前,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会引起晋王的猜疑。   只有像今日这样,通过凝雨这种看似不可控的因素,来使两人相遇,才能最大程度上减少他的疑虑。   腊月二十七这日,也就是赏完包子的第三日,宋楚灵又得了调令,这一次,她被直接调进了安寿殿的寝院,由刘贵亲自带人去办的,不到一个下午的工夫,就将一应事宜全部打理妥当。   虽然宋楚灵进了寝院后,依旧是做些帮杂洒扫的活,尚不能近身伺候,可到底这寝院与别处不同,这可是在日日会在主子眼皮底下干活的,甭管是做什么,这也绝对是个有头面的活。   昨日有宫人叫她帮忙,还只是站在那里冲她扬扬下巴,今日安寿殿的人都知道,宋楚灵被调去了寝院,那宫人再见到她时,忙小跑着上前要帮她拿东西。   宋楚灵待人还是如从前那样,热心又老实,也没有因为身份的变化而摆谱,她带着本就不算多的东西,搬进了寝院旁的一排小屋中,这小屋是特地给寝院里干活的宫人准备的,屋子虽小,却是单人单间,里面的东西也一应俱全,连床铺上的被褥都要比从前软和厚实。   宋楚灵将自己的东西归置好,只是饮了一杯水,半刻都未曾耽误,就来到院里干活。   年底向来最是繁忙,院里的宫人都各自忙着手中的活,他们动作麻利,很少发出什么大的声响,就连有个宫人贴廊上窗纸时,不慎崴了脚,都只是蹙眉吸气,连嘴都没有张。   今日宋楚灵进来时,领她的宫人就与她嘱咐过,王爷喜静,除了走水这样的大事,平日里不论白日黑夜,尽可能将声音压下。   宋楚灵来到院里,她干起活来极有眼色,不等旁人特意吩咐,就知道该做什么活,也绝不会只挑拣那些轻松的做,几个宫人都对这个新来的小宫婢极为满意。   晌午的光线极好,寝殿朝着院里的那扇窗子被挂起,李研坐在窗后,手持一本书册在认真翻阅。   这会儿已经有一批宫人做完活下去歇息,院里只剩下两个女婢在干活,一个弯身扫地,一个提着水桶在给西柿银和冬青浇水。   冬末阳光已经渐渐有了温度,井里的水却依旧冰冷,这一进冬日,宫人们就不爱做碰水的活,宋楚灵从没有那些顾忌,她额上出了一层细汗,小手也被冻得通红。   待她将一桶水浇完,整个人如释重负,站在西柿银下拿帕子擦掉额上的汗水,又将两只手擦了干净,随后拿到唇边朝手心里喝热气,来回搓着暖手。   她余光朝几米开外的窗口处淡淡扫了一眼,随后微微扬起下巴,将目光落在头顶悬挂着的几颗结了霜的柿子上。   若只是百姓人家,能有机会种下这样一棵西柿银,待果子成熟后,定会立即摘下,留几个自家吃些,剩下的便会拿去卖,只有大户人家的,才会将西柿银当喜庆的树来种,结出柿子也不会随意去摘,会让它们挂在树枝上熬过一冬,为来年搏个好彩头。   宋楚灵曾随师父下山化缘时,就有幸得了几个结霜的柿子,吃起来比寻常柿子还要甜美,一回想起那个滋味,她不由吞了下口水,慌忙将渴望的目光垂下,提着空空的水桶离开了。   而窗后,李研手中敞开的书册,许久都未曾翻动过。   年三十这日,也是一年中最后的一日,依照宫中规矩,晚膳后,宫人们会按照等级进主殿谢赏,品级越高的宫人赏赐越丰厚,等级过低的宫人,不仅赏赐拿得少,甚至连主殿都不得进入,会有负责他们的管事代为发赏。   宋楚灵原本是没有资格进主殿领赏的,偏她运气好,赶在三十之前被调进了寝院,比起在寝院兢兢业业干了一年的宫人,她不过两三日就能进殿谢赏,的确是令人心生羡慕。   今日殿门大开,殿外排着一道长队,在快到殿门口的地方,还隔着一张铺着红绸的桌子,上面堆着满满一桌东西。   待队伍排到桌旁,宫人便顺手挑两样能用得着的东西,等挑完东西,再往前排几个人,便要进殿里去和晋王到吉祥话了,道完吉祥话,刘贵会将晋王的赏赐发下,宫人们捧着沉甸甸的红色锦袋,各个脸上喜笑颜开的退出来。   宋楚灵在这些人当中,资历最浅,排队时被安排在最后一位。   冬末的夜里凉风渐起,宋楚灵缩着脖子,将两手揣进袖中,小脚时不时跺着地砖。   殿内,李研起初还如往年一样,面容含笑的端坐在上首的位置,听着宫人们一个接一个进来道吉祥话。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眉心忽然蹙起,对刘贵道:“让他们不必耽误时间,三人一组进来谢赏。”   刘贵当是他身子不舒服,连忙照吩咐出去传话。   宫人们也没想那么多,王爷怎么吩咐,他们怎么做便是,只是需要提前和前后的人商量一下,待会儿进去齐声说什么吉祥话。   宋楚灵站在最后,她数了好几遍,碰巧最后就她一人落了单。   三人一组的速度的确快了很多,不过片刻工夫,就该宋楚灵进殿谢赏了。   她抬腿走入殿内,刚一进来便能感受脚下地龙传来的阵阵暖意,她垂眸不敢四处张望,按照之前排队时看到的那样,恭恭敬敬地来到李研身前跪下,两手压在身前,手背抵住额头,俯身叩首道:“奴婢祝王爷吉祥如意,平安顺遂。”   话音落下,李研却没有唤她起身。   宋楚灵愣了一下,脑袋慢慢扬起,在看到那双金丝纹龙的黑靴时,她又倏地一下将脑袋埋得更深。   “奴婢祝王爷……”宋楚灵快速想了一下,才接着道,“笑颜常开,福寿安康。”   一语毕,屋内依旧无声。   宋楚灵装作词穷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干脆将前面几人说过的那些吉祥话又道一遍,直到最后,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便只得跪在那里,一声不吭。   半晌后,上方才终于传来李研温润的声音,“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宋楚灵趴在地龙上这般久,已经被烤得口干舌燥,她头摇得像拨浪鼓,道:“奴婢实在不会说了。”   “没读过书么?”李研问道。   宋楚灵点了点头。   “那你记性倒是不错。”李研轻笑了一下,也不知是夸奖,还是讽刺。   宋楚灵便当是在夸奖她了,毕竟她能将前面那些宫人说得吉祥话都重复一遍,对于没读过书的人来说,也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她极为认真的点头道:“谢王爷夸奖。”   李研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眉梢微微挑起,目光落在她衣袖上,问道:“既是不识字,为何要挑选镇尺?”   宋楚灵方才在排队的时候,在那张桌子上只挑了一样东西,便是一把黄铜镇尺,她知道李研会去关注她,却没料到李研会看得这样仔细。   仔细到连刘贵都感到意外,他不由看向李研,片刻后一个念头在刘贵心中生出,难道自家王爷根本不是乏了,他之所以叫三人一齐谢赏,是为了……   刘贵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看看李研,又看看宋楚灵,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迅速流转了数个回合,最终,他还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不管这个想法有多么令人惊讶。   “奴婢是想……”宋楚灵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回话道,“想送人的。”   李研声音平淡又柔和地问她,“要送何人?”   “送奴婢的友人。”宋楚灵实在是不想再和李研继续这个话题了,毕竟现在这个阶段,她不想让李研知道她和连修相熟的事,也不想随意编扯谎言给日后留下话柄,所以她在回答完后,故意晃了晃身子,一副快要跪不住的模样。   果然,李研没有在继续追问,终是肯让她起身了。   宋楚灵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站起来后,将双手举到身前,从刘贵手中接过锦袋,这锦袋比她想象中还要沉。   领完谢赏,她从殿内出来时,身上的寒意已被彻底驱散,她回到自己的小屋,将锦袋打开,从里面倒出足足十两银子。   在锦袋最下面,还有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会被包裹的这样严实。   宋楚灵耐心地将油纸一层一层拔开,在看到里面那样东西的瞬间,她眉心先是蹙起,随后慢慢舒展开来。   这里面是一个结了霜的柿子。 第十八章   年三十这晚,各宫都要守夜,主子们熬过子时便可休息,宫人们子时过后,会有一部分要去歇息,因为第二天还要上值,还有一部分是需要熬到天亮的。   宋楚灵就是熬到天亮的那批宫人。   对于守夜的人来说,各宫的待遇各有不同,宁寿宫里膳房早就备了许多糕点茶水,就在廊下各处守夜的小屋里搁着,若是有谁夜里饿得慌,就会去小屋里拿些东西吃,还有些人单纯就是熬不住了,想过去沾沾人气,与屋里的人聊上几句解解乏。   天快亮时,宋楚灵才去了小屋一趟。   本着年年有余的好兆头,小屋里每次备下的糕点只多不少,这一宿都快要过去了,还有满满三盘子没有动。   小屋里有专门负责值夜的太监,原本那太监正懒洋洋靠在椅子上打哈欠,见宋楚灵进去,那双小眼倏地一下就亮了。   “呦,楚灵来了!”这太监立即坐起身,笑着从旁边抽出一大张油纸,对她道:“你别上手了,我帮你包。”   宋楚灵赶忙摆手道:“我拿两块垫个肚子就行,不用拿这么多的。”   太监朝她挤了挤眼,压低声音道:“刘总管吩咐过的,你尽管拿便是,就算你不来,我等下值也得包了给你送去。”   太监口中的刘总管便是刘贵。   宋楚灵认为她和刘贵现在几乎是没有任何交情,刘贵应当不会自作主张给她留糕点,除非是得了李研的吩咐。   宋楚灵心里虽是猜出了缘由,但明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问道:“刘总管为何要给我留糕点呢?”   那太监一面帮她包糕点,一面道:“这咱也不敢问呐,许是你干活认真吧。”   说完,那太监将满满一大包糕点交到宋楚灵手中。   守够整夜的宫人,第二日不用当值,她睡到将近午时才醒。   新的一年,多少是要穿戴得喜庆些的。   宋楚灵挑了件新发下来的丹色宫裙,发髻上的木簪也是用红色发带缠过的,她本就生得白净,又有亮色作为搭配,圆圆的小脸看着就喜气。   她提前将昨晚那包点心,一分为二,一包是打算送去寒石宫给张六的,一包是要去储秀宫给赵芝的,想来自从刘翠兰坠亡那日之后,她已经有四个多月没有见过赵芝了。   她在寒石宫与张六叙完旧,便又去了储秀宫,问了守门的宫人才得知,原来上个月赵芝就随着新封的欣美人去了钟粹宫。   宋楚灵之前就听说过,这批秀女中,欣美人不论容貌还是家世,在里面都是极为拔尖的,怪不得刚封了美人,就能搬去钟粹宫,要知道钟粹宫的主位可是娴贵妃。   赵芝之前与她说过,不想攀扯什么权势,老老实实在储秀宫做到出宫的年纪便好,如今却也不知到底出了何事,能让她随着欣美人一道去钟粹宫。   宋楚灵含沙射影问了两句,守门的宫人也含含糊糊说不清楚,宋楚灵只好作罢,如今她也不敢贸然去钟粹宫寻人,只能等回头查清楚缘由了再说。   趁时间尚早,她又拐去了内侍省。   今日的内侍省尤为繁忙,年初一天还未亮就要百官朝拜,接着又是祭天大典,最后还要宴请群臣。   太和殿里奏乐声不绝于耳,在内侍省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宋楚灵寻过来时,连修还未回来,是赵睿出来将她带进去的。   一路上宫人看着要比之前少了许多,赵睿一面引路,一面与她道:“连少监特意嘱咐过我,若是你来寻他,便要你先去他院中等候。”   宋楚灵乖巧地点了点头,问道:“那连少监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   赵睿想了想,道:“约摸还得半个时辰吧。”   赵睿也还有事情要忙,将宋楚灵带去院子后,便退下了,不一会儿,有个年轻的小太监进来送了壶茶水。   宋楚灵今日没有顾上用午膳,还又跑了这么多地方,这会儿实在是又饿又渴,有些熬不住了。   她坐在石凳上,将油纸包打开,一面喝茶一面吃糕点,待填饱肚子,她又起身来到槐树枝上挂着的鸟笼旁,逗了逗那里面的两只珍珠鸟。   也不知过去多久,身后忽然传来连修清冷的声音,“在做什么呢?”   宋楚灵显然是没有意识到身后有人进来了,她怔愣了一下,才转过身朝连修笑道:“没做什么,就是两个多月没见了,有些想念了。”   她这句话,好像是说那两只珍珠鸟,却又好似是在说他。   连修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昨日子时过了才睡下,今晨卯时不到便又起来,一个晌午都在忙碌,直到现在才得了空闲,他此刻眼神有点涣散,直愣愣望了宋楚灵片刻,才淡淡收回神色,朝石桌走去。   待他走近,宋楚灵才发现他眼下泛着乌青,唇畔也有些发白,整个人似是比之前清瘦了不少。   宋楚灵倒了盏茶给他,又将油纸包朝他面前推了推,“可用过午膳了?”   连修摇了摇头,从袖中拿出一个药瓶,倒了几粒药丸在手心里,仰头服下后,才缓缓呼出一口气道:“我有胃疾,若是休息不好,便吃不下东西。”   年底事情最多,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会如此,等熬过正月便会慢慢恢复回去。   这一点宋楚灵之前并不知晓,如今得知了,便觉得不应当留下来叨扰他,于是她站起身道:“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别走。”连修下意识拉住她的衣袖,清冷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你今日寻我有何事?”   宋楚灵抿唇看向连修的手,连修知道自己冒失了,慢慢将手松开。   宋楚灵重新坐下,她从袖中掏出一把黄铜镇尺,道:“我入宫两年多,头一次谢赏,昨晚殿外那红桌上有好些东西,我看了一圈,也没寻到我想要的东西,唯有这个镇尺,我……”   说到这儿,宋楚灵抿了下唇,声音比方才低了几分,“我看你现在用的那把镇尺有些老旧了,就想着你可能会用到这个。”   连修惯用的镇尺是十年前连宝福送他的,看着的确老旧,可那镇尺是用小叶紫檀做的,论起价值自是要比这把黄铜的名贵,但他没有说这些,也不似前两次宋楚灵给他送东西时那样别扭,直接就将面前的黄铜镇尺拿到手中,轻轻点了下头,道:“好。”   宋楚灵没想到今日的这把镇尺送的会这样轻松,她颇有些惊讶地看向连修,等了一会儿见他神情未变,也没有后话要补充,这才相信他是当真愿意收下了。   将镇尺送出,宋楚灵的目的便达成了,按照计划她该回去了,可计划不如变化快,想到赵芝去了钟粹宫的事,她便望着油纸包里没吃完的三块糕点,语气貌似随意道:“这是宁寿宫膳食房的糕点,甜而不腻,很好吃的,我原本是打算带些给赵芝姐姐尝尝的,却不知为何,她随欣美人去了钟粹宫……”   说着,她又问连修,“你要吃些么,若是不吃,便不要浪费,我把这几块带回去。”   连修望着她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淡淡开口:“你想知道赵芝为何去钟粹宫?”   连修的确是聪慧的,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宋楚灵就知道了。   她垂眸笑了,就好像是小心思被人发现那样,有些尴尬地撩了下耳边碎发,低道:“要是不太方便,我自己也能去查的。”   “没什么不方便的。”连修呷了口茶,慢慢道,“你如今入了晋王寝院,做事要更加谨慎,以后这样的事,直接来寻我便可,不必去查。”   宋楚灵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   因为不管说什么都显得多余,既然连修猜出了她的心思,也愿意帮她去查,她承认和接受就是最好的做法。   院子里忽然静下,那两只珍珠鸟也叫累了似的,半天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直到连修打破沉默,那两只鸟才跟着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晋王对你很不同。”连修眉心微蹙,语气莫名要比方才冷下不少,“看来用不了太久,你就能去他身边伺候。”   “是,我要做他的近身女婢。”宋楚灵不打算在他面前有所隐瞒,所以直接大方承认,见连修眸色微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干脆起身道,“你又要劝我么?我之前便说过,我……”   “不劝。”不等她说完,连修便出声将她打断,“我知道你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可你确定这两年中查到的可否为真?”   宋楚灵自是无法确定,便是她再努力,再费尽心思,有些被下令封存的东西,她也无法看到,就拿宸妃的事来说,她只知道姐姐当年是被人构陷私通,也知道那人身份极高,却不知那人到底是用了什么样的法子。   如果能了解到更多的信息,那指使之人的身份便更容易推算出来。   只可惜,宸妃已在宫中成为禁忌,当年有关她的卷宗都已经封禁,现在的宋楚灵的确没有办法看到。   连修拿起一块儿糕点,轻咬一口,一边慢慢嚼着,一边淡道:“上月晋王列了一批书单,初七时便能齐全,你可能来藏书阁取?”   “藏书阁?”宋楚灵眸光一动,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连修。   “嗯,你能来么?”糕点有些干,连修就着茶水喝,才将一个吃完。   宋楚灵神情有几分恍惚,她生怕自己会错意,想问却又有所顾忌。   暗忖了片刻,她轻声问道:“那日,我可是要去这里?”   石桌下,宋楚灵食指落在了连修的腿面上,她在他腿上轻柔地敲了三下。   藏书阁的第三层是禁地,不得陛下手谕,任何人不得入内,那里面几乎有宋楚灵想要的关于当年之事的一切内容。   她动作再是轻柔,也能让连修明显的感觉到她在颤抖。   连修微微颔首,肯定道:“巳时三刻,莫要误了时辰。”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眼角带着几分湿润,她偏过头将眼睛闭上,许久后才哑然出声:“谢谢。”   连修见过宋楚灵的许多面,可这样的宋楚灵,他是头一次看到。   她到底与他一起时,是不一样的吧。   连修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他向来不喜甜食,可今日的点心,的确可口。 第十九章   上京的冬日来得快,去得更快。眼下尚未立春,许多枝丫上就已经发了嫩芽,只是早晚温差大,只要不在日光下,那风里就还是带着凉意。   因这个缘故,安寿殿的地龙也只能整日烧着,晚上入睡倒是还好,到了白天,尤其是像今日这样大好的日光,那屋里头就开始发闷。   李研用过午膳,来到院里晒太阳。   这个时辰,宫里的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皆在太和殿参加宫宴,只有晋王李研,可以借口身子不舒服,不必参加。   也没有谁会因此而责备他,相反,他若是去了,众人还要提心吊胆,生怕哪个不留神,这位体弱多病的王爷病情加重。   所以,像这样的宫宴,他从来都是想去便去,不想去找人去传个话,便不用去了。   一个小太监提着猫笼,将凝雨带到了李研身侧。   小允子也不知怎地,前两日病了,这便换了个宫人来照顾凝雨,偏凝雨是个认生的,见到新来这个宫人,便对他极为抗拒,不让摸也不让抱,稍微一靠近就朝它哈气,这宫人也不敢招惹它,每日只是做了最基本的日常照顾。   笼子一打开,凝雨就直接跳上了李研的腿面上,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在光线极好的情况下,肉眼可见李研墨色的衣衫前飞起了一片凝雨的白毛。   刘贵眼明手快,连忙就抬手去挥,便是他动作再快,李研还是被那些飘起的绒毛呛得开始咳嗽。   宋楚灵进到院里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   柔和的阳光下,李研坐在院中咳嗽,刘贵帮他轻拍后背,凝雨站在他腿面上,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被咳嗽中的李研晃得来回摇摆。   李研没有怪责它,也没有将它推下来,反而还将手掌轻轻放在了它的背脊上,像是在安慰它一样,只是凝雨被晃得难受,一个弯身直接从李研腿上跳了下来。   负责看管它的宫人正打算上前去抓它,就见它一个抬眼,望见了宋楚灵。   凝雨与宋楚灵眸光对视的时候,它眼睛微微眯起,冲她眨了几下,随后四只小短腿在温风中欢快的奔跑起来,直直朝着宋楚灵的方向冲去。   宋楚灵最开始为了引起了凝雨的注意,是用了荆芥粉的,后来她与凝雨见面的次数多了,便是她不用荆芥,凝雨见到她时也会忍不住高兴。   今日便是这样,凝雨跑来她脚边,在她衣裙上发出一阵低低的咕噜声,不停拿脑袋蹭她。   宫人跟着凝雨来到宋楚灵身旁,正要弯身去抱凝雨,就被警惕的凝雨“哈”了一声。   这宫人试探性地讨好凝雨道:“来,你让咱家抱你进笼子,咱家一会儿给你吃肉。”   凝雨后背弓起,扁平的脸看起来凶巴巴的,俨然一副别碰我,我会咬人的模样。   宫人手足无措地回头看了眼李研,又看看宋楚灵脚边的凝雨,正发愁要怎么做时,院子里传来李研咳嗽完后,低沉沙哑的声音,“你把它抱过来。”   宫人原本以为王爷是在指使他,可一回头看到李研的目光是落在宋楚灵身上的,便忽然反应过来了,连忙将这烫手的山芋让给宋楚灵,讪笑着对她道:“王爷叫你把凝雨抱过去。”   宋楚灵没有得到明确的指令,是绝不会做逾矩的事,她连忙晃着小脑袋道:“王爷叫的不是奴婢,奴婢可不敢抱。”   “这有什么不敢的,凝雨它喜欢你,不会咬你的。”那宫人小声劝她。   宋楚灵继续摇头,“奴婢身份低微,不能碰凝雨的。”   “这……”这倒说得也是。那宫人回头看向院里。   李研又是轻咳一阵,发干的唇畔动了动,却有些说不出声,他忍着喉中痒意,极为明确的用手指向宋楚灵。   刘贵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他直接就朝宋楚灵道:“楚灵,你将凝雨抱进笼子里。”   宋楚灵等的便是这句话,有了这句话,她就能不必顾忌什么,弯身就将凝雨抱入怀中。   这是她第一次抱凝雨,之前和小允子一起时,不管凝雨怎么蹭她,她都未曾有过半分逾矩。   凝雨也好像对这个怀抱渴望已久,被她抱起来时,高兴得直眯眼睛,一路上咕噜咕噜的声音就没断过,甚至还直接在她怀里站起来,两只前脚趴在她肩头上,用那双柔软的小猫耳朵,轻轻的蹭她颈窝。   皮肤上的痒意让宋楚灵陡然失笑。   温暖的柔光下,少女脸上的笑容灿烂明媚,令人一时忘记移眼。   少女脚步轻快的抱着猫儿来到院中,猫儿极为配合的被它放进笼里,可即便是身处笼中,它还是会依依不舍地朝少女的方向去蹭。   “要乖哦。”   细长柔软的食指伸进笼中,在猫儿期待的目光下,在它毛茸茸的眉心处,轻轻点了一下。   李研眉眼中的温润又添了几分柔和。   在少女手臂收回,转身之时,他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宋楚灵朝李研屈了屈腿,打算退下休息,可刚一直起身子,便听刘贵忽然将她叫住,“楚灵,去给王爷再倒杯水来。”   李研从记事以来,身边便没有近身女婢伺候,他也从不会多看哪个女婢一眼,刘贵跟在他身边这样久,头一次见他对哪个婢女动了心思。   刘贵起初意识到这一点时,是又惊讶,又不安。   他在宫里这么多年,表面上装傻充愣,实则一肚子坏水儿的人,他不是没有见过,这个宋楚灵,看着的确老实,可若这份老实是装出来的,未免不令人心中生寒呐。   刘贵虽是晋王的奴才,可毕竟是看着晋王长大的,早在内心深处隐隐生出了一丝长辈的心态,自然是想看着晋王可以寻到一个能知心暖心的人,总不能往后一直如现在这样,只和他这样一个年过半百的老阉人在一处吧。   刘贵面容含笑,探究的目光稳稳落在宋楚灵的脸上。   宋楚灵如之前那样,在李研面前一直低眉垂眼,一点抬头的意思都没有,她小手揉着衣角,支支吾吾半晌,才开口回话,“奴、奴婢……今日不当值。”   刘贵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瞪大老眼,扬声道:“你、你说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整个皇城里,没有哪个宫人敢这样回他话。   宋楚灵身子晃了一下,小拳头倏然握紧,她像是意识到方才那样回答是不对的,紧张得用力咽了口唾沫,颤着声再次开口欧:“奴婢抱完凝雨,还没有净手,身、身上和手上……都是毛……奴婢担心……王、王爷咳疾……”   这个理由倒是充分。   只是刘贵依然没有缓过神来,李研却是没了耐性,他脸色不算好,声音沙哑低低道:“回去了。”   刘贵应声将李研推进殿内,临走时神情颇有些复杂地看了宋楚灵一眼。   两人进到屋中,李研脱下外衫,屋里伺候的宫人上前将外衫收走拿下去清洗,一时屋中便只剩下刘贵和他。   “你方才是要做什么?”李研问道。   刘贵如实回话道:“老奴是想试试那丫头心思纯不纯。”   李研一面用铜盆净手,一面又问:“可试出来了?”   刘贵思忖着道:“若是寻常宫婢,得了奴才的吩咐,高兴都来不及,定会上前去帮主子倒水,可这丫头不仅没有做,反而还说……她说自己今日不当值。”   便是到了现在,刘贵都会觉得匪夷所思,不敢相信真的有人会这样回话,他顿了一下,才又接着分析道:“老奴觉得,这丫头傻是傻了些,但踏实守矩,好像也没有什么攀附的心思。”   说着,他将干净的帕子递到李研手中,李研将手上水珠擦净,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可一开口,声音却透着一股凉意。   “你何时这样不懂规矩了,什么人都能在本王身边伺候么?”   的确,不是任何人都能在主子跟前近身伺候的,宋楚灵的身份的确不该。   刘贵登时愣了一下,随后立即撩开衣摆,朝地上跪去,“老奴糊涂,王爷恕罪。”   刘贵有一瞬间觉得是他猜错了主子的心思,可待他略微回过神时,便反应过来,若王爷当真觉得宋楚灵不配近身伺候,在他方才开口让宋楚灵去倒水时,王爷就应该会制止了,怎会任由事情发展。   宋楚灵若是没有拒绝,直接照他吩咐做了,王爷可还会像现在这样动气?   刘贵忽然意识到,自家主子不是在怪责他,而是在拿他撒气。   啧。   刘贵眼皮子悄悄一抬,看见李研正望着窗外出神,并没有要追究他的意思。   刘贵缓缓起身,随着他目光看去。   院子里,宋楚灵并没有回屋里休息,她人就在廊上,怀里抱着一箱书册,正要帮小顺子到院里去晒书。   “这丫头,不是说不当值么?”刘贵忍不住小声叨念。   李研眉目柔和道:“她只是在守规矩罢了。”   横竖都是他的错,刘贵顿时哑言,片刻后笑着应和道:“是是是,楚灵最是守矩了。”   李研若有所思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许久后,那小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他终于收回目光,声音极低的开了口,若不是屋内太过安静,刘贵甚至以为他只是在自言自语。   “既然如此,升她近身便是。” 第二十章   宋楚灵不知李研已经动了要升她做近婢的心思,她还在为过几日去藏书阁的事筹划。   小顺子是负责晋王书房的宫人,宋楚灵便开始刻意接近他,帮他做了许多事。   晋王的存书很多,且又是爱书之人,他自幼就喜欢读书,再加上身体的缘故,不能同别的皇子那样游抏,读书便成了他每日必不可少的一个习惯。   冬日里天寒地冻,再加上阴冷潮湿,书房里总是隐隐泛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如今天气开始逐渐转暖,小顺子便开始将书房里的存书拿出来晾晒。   初三的日头颇有些刺眼,小顺子在院子里挑选了一块空地,宋楚灵将那里扫得干干净净,最底下铺了一层面布,上面是一片竹席。   最先晒的是书柜中靠里侧的那批书,宋楚灵跪在竹席上,将书籍一本本慢慢铺开。   小顺子在一旁点燃熏香,这香中含有兰草、麝香、荷叶、芸香等草药,专门用来驱除潮虫。   一批旧书铺满竹席,宋楚灵终于起身,抬手将额前的碎发别至耳后,她在后腰上轻轻捶了几下,小顺子来到她身前,正想嘱咐她休息一会儿,就见她跑回房中,很快又取来一把蒲扇。   她背对寝殿的方向,用蒲扇开始朝熏香冒出的烟气扇风。   小顺子正站在旁边喝水,看到她这个举动,不免疑惑道:“楚灵,你这是做什么呢?”   这个时辰晋王尚在午憩,宋楚灵也不敢扬声,她朝小顺子招招手,小顺子凑到跟前来,听她轻声细语地解释道:“我方才闻到这烟气有些熏人,我怕万一引了王爷咳疾,到时候怪罪咱们。”   小顺子不由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从前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也怪不得他,因为往年他晒书前,都会和殿内宫人知会一声,宫人知道会熏香,便会合了门窗,待晒完书册,才会再将门窗打开透气,好像也没听说会引起王爷的不适。   小顺子指了指她身后,提醒道:“王爷的门窗都合着,这烟气飘不了多少进去,你就不用瞎忙活了,有这个工夫不如休息一会儿。”   小顺子对宋楚灵印象极好,觉得她又心细,又勤快,眼里有活,也从不挑三拣四,怪不得能被调来寝院干活,只是这丫头有时候会犯轴,就像现在这样,都劝她不必如此,她还不听劝,执意要在这里扇烟气。   “没事的公公,我不累。”宋楚灵说着,抬袖擦了把额上细汗,笑盈盈道,“这些烟气能少飘一些是一些。”   寝屋内李研已醒,内寝伺候的宫人正在梨花妆台前帮他梳发,屋内太过静谧,便是院里说话之人的声音又轻又细,却还是清晰的传入了李研的耳中。   刘贵自也是听到了那番话,又是忍不住心头道:这丫头啊,可当真是个天生伺候人的料。   束好发冠,李研吩咐刘贵将窗子打开。   明亮的日光下,女子站在一片书册前,一下又一下地挥动双臂,努力将烟气朝另一边扇去。   她动作明明轻快麻利,落在旁人眼中,就莫名透着一股笨拙的傻气。   李研望了一阵,慢慢收回目光,问刘贵道:“可下调令了?”   “王爷是说……”刘贵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当他瞥见窗外的宋楚灵时,猛然回过神道,“哦,是升楚灵做近身女婢的事?”   正在卖力挥着蒲扇的宋楚灵,神情与动作没有半分异样,只是耳朵轻轻动了一下。   对于刘贵的这句话,她多少是有些惊讶的。   她原以为多少也得三两月,才会让李研有这个打算,却没料到不过几日,李研就动了这个心思。   不过倒是也能想通,他本就是个随性的人,觉得有趣便招来身边,觉得无趣也可以随时就将她赶走。   所以,做晋王的近身女婢,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宋楚灵要做晋王的近身女婢,这个消息很快就被传开,众人既惊讶又好奇,毕竟晋王身边可是从未出现过女婢的。   一时间猜测什么的都有。   不出三日,事情便传进了坤宁宫。   紫檀曲尺纹罗汉床上,皇后坐在金色软垫上,一手慢悠悠的转着翡翠念珠,一手持着本手抄佛经,当身旁的赵嬷嬷说到那宫婢不过刚至十五岁时,皇后眸光微顿,手中的念珠也随之停下。   “娘娘。”赵嬷嬷俯身上前问,“可要差人去探那宫婢的底细?”   皇后没有回答,而是抬眼看向窗外,轻叹着:“该要立春了。”   赵嬷嬷道:“回娘娘,初八便是立春。”   皇后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他给那猫儿取了名字,叫什么来着?”   赵嬷嬷道:“凝雨。”   皇后点头道:“先祖最初设猫之意,正是专为子孙长深宫,恐不知人道,误生育继嗣之事而忧,如今看来,也不无道理。”   当初也正是想起了这件旧事,皇后才将凝雨送去了宁寿宫,好在晋王对凝雨颇为喜欢,不仅赐了名讳,还当真也悟了其中深意。   皇后呷了口茶,目光重新落回经文上,手中念珠也有节奏的又转起来,半晌后,才记起一事,声音沉缓地开口道:“先不必管,随着他便是。”   养心殿那边得了消息以后,皇上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点了下头,倒是一旁的连保福,趁着皇上午憩的工夫,回了一趟内侍省。   连修坐在院中,正仔细的雕刻宫牌,院外传来一阵极为熟悉的脚步声,他将手中木屑吹散,起身就朝院口的方向迎去。   在见到连宝福时,连修恭敬道:“父亲。”   连宝福扬了一下衣袖,没有理会他,径直朝房中走去。   连修紧随其后,待他将房门关上,连宝福已经坐在上首,连修上前替他慢了一盏茶,递到面前。   连宝福抬手未接,唇角上那惯有的笑容被冰冷取代,沉声道:“你好大胆子。”   连修将茶盏搁回桌上,转身来到堂中跪下,“父亲息怒。”   连宝福指着他的食指隐隐颤抖着,“我让你护着点她,没让你纵着不管,便是你不管,出了这样大的事,你也不知道与我说上一声?”   连修面容平静道:“儿子以为,父亲那日令我护她,便是允了她在宫中的行事。”   “糊涂。”连宝福道,“她了然一身,无所顾忌,你我同她可是一样?”   “不同。”连修道。   “既是知道不同,你明日带人去藏书阁又是要做什么?”连宝福已坐不住,他起身来到连修身前。   连修倏然抬眼,没有说话。   连宝福冷哼一声,“怎么,你连这等大事都打算瞒着为父?”   连修平静的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觉察的仓促,“儿子不敢,只是父亲那日说过,当年宸妃一事并无冤情,既是如此,与其劝阻或是纵容,倒不如让她自己了解清楚,断了念头。”   连宝福合眼吸气,许久后才平复心绪,他将连修扶起,手掌不重不轻的压在他肩头,“可是她要你如此做的?”   “是儿子的主意。”连修立即否定。   “你可知,你现在像极了一个人?”连宝福无奈笑道,“倒还真是我儿子。”   看着眼前的连修,连宝福便想起了当初的自己,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心甘情愿陷入其中。   连宝福的手逐渐用力握紧,半晌后,他骤然松开,伏在连修耳旁轻道:“其一,晋王不得有半分闪失,其二,明日之事不可行之。”   见连修不语,连宝福又道:“记得为父所说,那丫头所行之事,绝不可将你我牵扯其中,咱家……”   惯有的笑容重新浮现在唇角,连宝福慈笑着道:“咱家可就你一个儿子。”   连修眼眸垂下,许久后拱手道:“是,父亲。” 第二十一章   初七晌午,小顺子提着竹木箱子,前脚刚出宁寿宫的门,就看见不远处走在前头的宋楚灵。   他扬声将宋楚灵叫住,问她这是要去何处。   宋楚灵道:“我要去内侍省取宫牌。”   “正巧了,我也要去趟内侍省。”小顺子笑着又问,“你明日就能入殿了吧?”   宋楚灵未见露出多少喜色,而是拧着一双细眉道:“我从来没有在主子跟前干过活,我怕我做不好……”   小顺子宽慰道:“不用怕的,你刚进殿里,肯定不能让你直接上手,多是在旁边跟着宫人学,待时间久了才允你上手的。”   小顺子今日是要来藏书阁取书的,只是取书之前,还需去一趟内侍省,由宫人将批好的书单给他,他再拿着单子去藏书阁。   等两人来到内侍省,他便跟着一个宫人去领书单,宋楚灵则跟着赵睿来到了连修院中。   一见到连修,她莫名觉出气氛有些不对。   连修将宫牌递给她后,转身就拿镊子去喂鸟,只留了一个侧影给她,没有留她,也没有想和她嘱咐什么的打算。   宋楚灵心下有几分了然,但还是试探性地上前问道:“你一会儿也会去藏书阁么?”   连修没有说话,院中一时只剩下笼中珍珠鸟叽叽喳喳的声音。   宋楚灵抿唇道:“是……宝福公公不允么?”   那日提出去藏书阁帮她的人是他,而今日缄口不提的人也是他,宋楚灵知道,以连修的性格,不会做出这样轻易反悔的事,那么便是有人从中阻碍。   能阻碍他的人,只有连宝福。   在两人之间的信任还未彻底建立起来时,自然容易受旁人的影响,这就是何宋楚灵为何一直以来,都只是同连修联系,而不去开口求他做事的原因,因为现在的这个时机,并不算成熟。   这些也算是在预料之中,宋楚灵没有过分的反应,只是上前望着高她一头的连修,释然笑道:“无妨的,本就不该麻烦你。”   连修手上动作顿住,目光却未曾落下,余光中少女垂眸轻叹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在即将迈出院门的时候,连修终是搁下手中的镊子,将她叫住。   “楚灵。”   宋楚灵闻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连修。   她眼尾有些发红,让这双水亮的眸子,越看越像那易碎的琉璃。   连修缓步上前,眸光落在那琉璃上,迟迟未曾开口。   就在少女垂下眼眸,勉强的露出笑容,反而来宽慰他,对他说真的无妨时,连续倏然抬手,将清风中少女那缕碎发缓缓别致耳后,随即他又在她耳垂处轻轻捏了两下。   “蝙拂帘旌终辗转,鼠翻窗网小惊猜。”连修低念之后,慢慢将手收回。   宋楚灵比小顺子出来得快,她站在外面等了片刻,才将小顺子等来。   “我今日无事,随公公一道去藏书阁取书吧。”宋楚灵提议道。   小顺子也没有拒绝,晋王这一次要的书的确不少,他一个人背回去的确难捱,有宋楚灵主动帮忙,何乐而不为。   两人一起来到藏书阁,今日正好是小路子上值,有好些日子没见到宋楚灵,一看见她,连忙就迎了上来。   这几天日头皆好,藏书阁也趁着这个时候开始晒书,院子里大桌小桌上铺满了书册。   算上小路子,也不过三个宫人在忙活。   小路子接过书单,引着两人朝一楼的一间书屋走去。   院里一个宫人说是进屋来取熏香,实则他同小顺子相熟,知道这是在给宁寿宫办事,便主动给两人倒水。   藏书阁和内侍省都在皇城西南之处,而宁寿宫在东北角,一路过来的确是有些乏累的。   小顺子顺势就坐在一旁,喝起茶水。   宋楚灵喝了两口,就跟在小路子身后随他取书。   小顺子不免笑道:“楚灵啊,你说你也不认字,跟在人家身后不是碍事么,过来等着便是。”   小顺子言下之意,是想让宋楚灵过来休息一会儿,取书的事交给他们藏书阁的人便是。   谁知宋楚灵一副听不懂的样子,朝他道:“公公放心,我不会碍事的,我跟在小路子身后帮他拿书呢。”   小顺子很是无奈,索性也不管了,自顾自饮茶休息。   院里那晒书的宫人,跑去二楼拿书,不一会儿,便传来一声惊叫,吓得小顺子手腕一抖,茶水洒了一身。   三楼是藏书阁的禁室,外面站着两个守门的宫人,向来只有得了陛下亲谕,才能允人入内。   听到二楼叫声,三楼的宫人心里也咯噔一下,探头朝楼下看去,询问道:“出了何事?”   一路屋中的几人也跟着跑出来,仰着头朝楼上看。   二楼取书的宫人,小脸吓得煞白,连滚带爬跑下楼来,“老、老、老鼠!”   众人一听,笑出声来,“一个老鼠你吓成这般模样?”   那宫人哆哆嗦嗦道:“不不不,是有蛇啊,那蛇和我胳膊一般粗啊!”   “到底是蛇还是老鼠?”一宫人问道。   那宫人努力匀了几个呼吸,终于是将舌头捋直了,“是一条大花蛇将老鼠活吞了,旁、旁边还有好些黑老鼠,简直就是……蛇、蛇鼠一窝呐!”   众人听后,皆倒吸一口冷气。   一只老鼠算不得多么可怕,可若是一窝黑老鼠,免不了会忧心沾染上什么病疫,再加上还有一条不知有毒没毒的蛇,这怎能不叫人害怕。   “花蛇?”小顺子蹦得最高,几乎是眨眼间便跳到了藏书阁门口,朝里面嚷道,“听说越是花哨的东西,毒性越大啊?”   院里的几个宫人原本就害怕,听他这样一说,更觉头皮发麻,好在有个宫人反应快,抬腿就朝内侍省跑去,要请人过来拿蛇。   小路子和另外一个宫人,也被吓得退到藏书阁门口。   而三楼那两个守门的宫人,便是再害怕,也不敢擅离职守,两人只得屏气凝神,紧张得四下张望。   只有宋楚灵的脸上瞧不出半分恐惧,她拧眉看向那宫人,问道:“方才你见的花蛇,身上是什么颜色的?”   那宫人一想起方才那一幕,鸡皮疙瘩便瞬间爬满全身,他咽了口唾沫道:“好、好像是黑色的。”   “黑色的,手臂粗细……”宋楚灵思忖着又问:“可是身上像油菜花一样,有黄色的印记?”   那宫人显然不愿回忆,闭眼道:“好像有吧……”   宋楚灵紧接着再问他:“那头上是不是有几道黑色的斑纹?”   “有吧……诶呦!”那宫人连连在眼前摆手,恨不能堵了宋楚灵的嘴似的,着急道:“你可别问了,我哪里看得清呦,你要想看,你自己上去看呗!”   小路子拿胳膊肘撞了他一下,那宫人翻了个白眼,扭过身不去看宋楚灵。   “行吧,那我上去看看。”宋楚灵说完,便朝楼梯口走,外面的小顺子见她这个架势,忙将她喊住,小路子想也没想,直接伸手拉她。   结果宋楚灵非但不听劝,还无所谓地笑着道:“放心吧,我在我们村里,可是出了名的会捕蛇,大腿粗的蟒我也能给它敲晕了,不妨事的!”   “敲晕?”小顺子的头皮顿时又麻了,他一开口,语调尽失,“灵啊,你可别犯傻,你老实等人过来捉便是!”   宋楚灵顺手从楼梯旁摸出一把扫帚,满不在乎就朝楼上走去,“公公放心,我六岁就能打蛇了,我不会怕的,就是这二层有点大,里面的柜子许是也不会少,我应当会废些工夫!”   “你不怕我怕啊……”小顺子扒在门边直叹气。   二楼的房门一开一合,宋楚灵的身影消失在众人眼前。   宋楚灵敢进屋,是因为在与连修最后分别时,连修对她念的那两句诗词,以及在她耳垂上捏的那两下。   这让她知道,即便他不能与她一起过来,也没有彻底绝了这条路,只是这条路,需要她自己面对。   蝙拂帘旌终辗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这两句话不难理解,最通俗来讲,便是蝙蝠扯窗帘,老鼠翻窗子的意思,而耳垂上捏的那两下,便对应的是藏书阁的二楼。   也就是说,连修在藏书阁二楼设了局。   只是让宋楚灵颇有些意外的是,这里面竟然还放了蛇,不过想来有蛇才是更稳妥之举,也幸好有蛇,那些人才会怕到不敢靠近,也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来处理。   与此同时,内侍省那边,连修正在厅内与赵睿交代事宜,便见有人匆忙跑来传话。   “连少监,”来人气喘吁吁道,“藏书阁里见了蛇鼠!”   蛇?连修眉心瞬间蹙起,立即看向赵睿。   赵睿也极为明显的愣了一下,朝他微微摇头,显然对于为何出现蛇,并不知情。   不过皇城这般大,花草又多,即便有宫人常常清理,也无法彻底杜绝蛇虫鼠蚁的出现。   只是平日里这种事得有专门的宫人去做,而眼下内侍省里,负责这一事宜的宫人恰好没在。   按照方才连修的吩咐,应该是赵睿不紧不慢带人先去藏书阁看管着的,等将那负责这些事宜的宫人到了,再去抓那一窝老鼠。   赵睿与人退下,空荡的房间内,连修双手不知不觉已是紧紧握住,他目光涣散,最终聚焦在了案几上那块黄铜镇尺上。   不过须臾,他倏然起身,大步朝外而去。 第二十二章   内侍省的宫人从未见过连修慌乱过,便是做错事被问责时,他也都是一副冰冷漠然的神情。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连少监。他双唇紧闭,目光幽暗,眉宇间似还是那个冷漠模样,可若是细看,便可知他身下步伐早已凌乱。   宫人们心中不由猜测,藏书阁那边定是出了大事。   赵睿带着两个宫人刚一走出内侍省的大门,就看到连修追了上来。   赵睿没想到连修方才还交代他今日不会去,眨眼的工夫就又反悔了,这样的做派明显与平时不同,不过赵睿再是意外,也没有多嘴去问,跟着连修继续快步朝藏书阁走去。   几人来到藏书阁,连修视线快速扫了一圈,没见到宋楚灵的身影,顷刻间冷眸落在了小顺子身上,问他:“宋楚灵呢?”   小顺子从前是见过连修的,也知道他向来都是这样冷着一张脸,却没料到此刻会被这双冷眸盯得有些害怕,他抬手指着二楼的方向,小声道:“这丫头不听劝,非要自己上去拿蛇。”   旁边那个最初看到蛇的宫人也跟着附和道:“是啊,她还说她能将那毒蛇敲晕了去。”   毒蛇……   连修眸光又冷几分,他一面朝院里走去,一面冷声吩咐赵睿,“没我吩咐,不可入内。”   赵睿知道那窝黑老鼠不会让人染病,却对那蛇一无所知,他见连修空着手就要上楼,连忙提醒道:“少监,那蛇……”   “听令行事。”话音落下,连修已经跨上二楼,没有半分犹豫便推门而入。   院外的宫人见这架势,不由小声议论道:“原来连少监也会捕蛇啊……”   连修进来时,屋里已经无人,整个房间安静又祥和,几乎没有看到半分混乱或是狼藉,这与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他四下观望了一番,确定没有危险,这才又来到窗旁。   窗子虚掩着,只露出一道细微的缝隙,窗梁上的竹帘,也有些许的凌乱。   看来,她已经上去了。   连修转过身,目光被角落里一个倒扣的木桶所吸引,他慢慢朝过走去,轻轻在木桶底部敲了两声,见里面没有一点动静,这才弯身试探性将木桶抬起一条缝隙,朝里看去。   木桶里面是一条手臂粗的大王蛇,还有几只老鼠,它们皆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死是活。   他又将木桶抬高,目光在里面细细打量了一圈,发现的确没有血迹,这才重新将木桶盖好,终是轻轻呼了口气出来,不过,在没有亲见到她之前,连修心中的慌乱还是无法彻底平息。   藏书阁内,每一层都是大通间,里面紧凑的摆放着一排排书柜,上面的书册归置的整齐有序。   宋楚灵之前就同小路子有些往来,她知道藏书阁书册归类的习惯,很快就寻到了大魏二十年间,宸妃一事的卷宗。   看到七年前冰冷的墨迹,宋楚灵便是再能隐忍,此刻的指尖也不由开始慢慢颤抖起来。   大魏二十年,十一月十六日——   宸妃荣氏林欣,禁足于永寿宫……   十二月二十二日——   宸妃荣氏林欣,服用过量番木鳖中毒身亡……   十二月二十三日——   已故宸妃之子李碂,养于坤宁宫……   由于时间的原因,宋楚灵只能强稳住心神,快速扫过一眼,将这些尤为重要的时间节点记于心中,她一面暗忖,一面将书册重新放回原处,随后又立即寻出了同一时间段,皇上出行的记录。   大魏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戌时三刻——   帝临坤宁宫。   子时一刻——   帝离坤宁宫,入永寿宫。   丑时——   帝临延晖阁。   丑时两刻——   帝回养心殿。   宋楚灵在脑中与方才看到的宸妃时间线相交,很快便有了画面。   外间一直传言,宸妃当年与人私通,被皇上下令禁足于永寿宫中,后因她在皇上寿辰当日,服毒自尽,冒犯天颜,才惹得皇上震怒,下令将荣氏满门抄斩。   宋楚灵知道姐姐当年是被构陷,也知道构陷她之人身份极高,直到如今都无法撼动,不然刘翠兰怎会临死都不肯说出那人姓名,符合条件的后宫妃嫔中,除了皇后,还有诞下两位皇子的娴贵妃,以及育有一位公主的齐妃。   原本她还需费些时间在这三人中去仔细调查,然此刻结合了这两本书册的时间线来看——   就在姐姐被下令禁足的前一晚,原本按照惯例,皇上应当是留在坤宁宫的,可是子时那个原本已该睡下的时间,皇上竟不顾皇后颜面,要从坤宁宫离开,这足以证明帝后之间的离析,是忽然出现的,不然皇上不会忍到这个时辰。   皇上夜里去了永寿宫,却并未在宫中歇下,而是在一个时辰之后,又去了御花园的延晖阁。   要知道那是数九寒冬的深夜,皇上竟会去延晖阁?   而后第二日,姐姐就被下令禁足,那所谓私通的传言便不径而走。   宋楚灵握住书册的手止不住颤抖,她将书册紧紧合上,闭上眼努力匀了几个呼吸。   向来性情和善,温婉大气的皇后娘娘,之所以要在那个时辰与皇上起纷争,只有一个可能——   她知道宸妃此时不在永寿宫,皇上怒极而去时,会因见不到宸妃而震怒,待皇上在延晖阁寻到宸妃时,便是对她再过宠爱,也绝不会信她之言。   也许,那时候的宸妃根本无法言语。   想到这儿,宋楚灵心脏的部位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   她缓缓睁眼,泪水已将视线模糊。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将书册放回原本的位置。   她不知姐姐是如何会出现在延晖阁的,也不知那晚皇上在延晖阁究竟看到了什么,这当中的确尚还有古怪之处需要一一核实,可有一点她已然明确,构陷姐姐私通,害她全族之命的人里,少不了那位坤宁宫之主。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不敢再久留,转身便来到窗口处,就在她将窗子推开,准备翻身而下时,忽然听到身后安静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响动。   与此同时,门外看守的宫人与宋楚灵皆是一愣,显然他们都听见了那个声音。   宫人立即掏出钥匙,便要开锁。   宋楚灵顾不得其他,连忙将窗子合上,就近挑了一个高大的红木立柜,结果她刚背身而入,便猛然打了一个激灵。   幽暗中,一把冰冷的匕首飞快地抵在她喉咙的位置。   此时,外面的两个宫人已经推开房门走了进来,两人一面四处查看。   随着当中一人脚步声愈发靠近,宋楚灵身后之人手中的匕首也愈发收紧,白皙的肌肤上已经隐约渗出一条细细的红线。   宫人就在红木立柜外停了脚步,一时间柜中的两个人皆屏住呼吸。   “你说,该不是楼下那老鼠爬进来闹得响声吧?”外面的宫人开口道。   不远处另一人跟着道:“老鼠倒是罢了,可别是那毒蛇!”   “啊呸呸呸!”柜前的宫人一面说着,一面缩着脖子忙朝外走,“你可莫要吓唬我,若当真是毒蛇,咱俩可都……”   就在外面的两人说话之际,宋楚灵袖中不动声色地倏然落下一根发簪,这发簪被磨得无比锋利,她手腕微微向后一抬,身后之人的呼吸明显一滞,她脖颈上的匕首力道也倏然收住。   “放肆!”宋楚灵立即传来男子极为低沉的呵斥。   宋楚灵不仅神情未变,反而眸含杀意,发簪最为尖利之处,又朝后抵了一分,身后男人的身体瞬间僵硬住。   宋楚灵轻轻用膝盖将柜门顶开一条缝隙,一道微弱的光束照进黑暗,宋楚灵借着光亮,垂眸看向面前环住自己脖颈的手臂。   根据衣袖可以看出,这是皇城内最末等的巡逻侍卫穿得衣裳,可她能笃定,这男人定不是侍卫,因他的手背不仅白皙,且还光滑细腻,能有这样一双手的男人,非富即贵。   若是细闻,这男人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龙涎香,再回想方才那句低声的呵斥,整个皇宫中,能说出“放肆”二字的男人,可是屈指可数的。   宋楚灵已经猜出了身后之人的身份。   外面两位宫人已经重新合上房门,开始落锁。   这一次不等男子开口,宋楚灵率先压声道:“奴婢的贱命死不足惜,只是若殿下没了这宝贝,恐怕再费心思也无法坐上高位了。”   她话音极轻,却每一个字都极为清晰的传入李砚耳中。   李砚再度愣住,他一身侍卫装束,且并未被这宫婢看到面容,她是如何知道他身份的?   可随即,李砚又想到,这宫婢既然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为何还敢动这样的心思,可当真是不怕死。   李砚剑眉深蹙,再度将唇畔贴近她耳旁,低沉的嗓音刚要出声,便见那犹如尖针一样的发簪,又朝里面深了一分,李砚不由吸气。   “殿下从未同奴婢见过面,如何?”   她根本就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甚至还反过来威胁他。   李砚便是再恼怒,此刻也不容拒绝,他有种感觉,若他不答应,身前的宫婢当真会拿那东西狠狠刺他。   沉默的立柜中,只有两人呼吸的声音,还有一股淡淡的龙涎香,夹杂着些许忍冬花的香气,莫名令人陷入几分恍惚。   片刻后,李砚喉中低沉地挤出一个字,“嗯。”   宋楚灵没有给他反悔的机会,在得到了准确的答复后,她身后拿着发簪的手稳稳放在原处,没有半分晃动,另一只手则抬起来直接将抵在她喉咙的手臂推开。   随后,她又试探性地推开柜门打开,身子慢慢向外挪,因避讳她发簪的缘故,李砚从头到尾没有动作,眼睁睁看着她走出柜中。   可就在她倏地一下想要将发簪收回时,李砚终于安耐不住,扬手便去抓她手腕。   宋楚灵像是早就猜出了他的心思,在李砚扬手之时,她手腕轻巧一转,尖锐的发簪在李砚的手掌中落下一道触目的血迹。   李砚动作顿住,柜门便被外面之人立即紧紧合上,若是他不想再度惊扰到门外宫人,便只能就此作罢。   半晌后,整个屋子再度恢复静谧。   李砚才慢慢从柜中出来,他微微眯眼,逐渐适应了外间的光亮后,才垂眸看向掌心中那只青石耳坠。 第二十三章   宋楚灵没有想过连修会主动给帮她在藏书阁设局, 也没有想过在连宝福阻拦之后,连修还能出现在她眼前。   当她从三楼的窗子翻身回到二楼,手臂被连修紧紧扶住时, 她鼻中涌出一股酸意, 一头扑入了连修怀中。   连修瞬间屏住呼吸,向来清冷的眸光, 望见怀中女子那双即将溢出泪水的眸子时,他身体不受控制的僵住了,而那心脏的部位却逐渐柔软下来。   他手臂一点一点向她靠近, 就在距她后背一寸之处时, 宋楚灵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连忙将手松开, 向后退出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的, 我只是……”   宋楚灵微微拧起的细眉里, 是想要忍耐却难以忍住的悲痛情绪, 她一副不敢再往下说的模样,深吸一口气, 努力让自己心绪平静下来。   连修自是知道她的悲痛来于何处,他抬手帮她将眼角的泪水轻轻拂去, 缓声问道:“可都看到了?”   宋楚灵唇畔轻颤着点了点头。   待她情绪恢复稳定, 重新抬眼看向连修时, 才发现他的耳垂竟这般通红。   宋楚灵知道这代表何意, 只是她没有料到, 他们之间的关系进程会如此快,许是连修是连宝福教养出来的缘故, 所以师父教她的那些法子,便对连修格外有用。   “你怎么来了,不是不来么?”对于连修这样的性子而言,他肯主动向她迈进,她便不能朝后退,所以,她语气中尽是对他的担忧,“宝福公公若怪罪你,如何是好?”   连修蹙眉,都到了这个时候,她竟还在为他而忧心,连修心头的某种那股柔软与温暖更甚,这种体验是他从记事以来,从未有过的。   “我无事的,不必担忧,倒是你,可被那蛇伤到了?”多年的冷漠让他纵然是心中关切,一开口语调还是那般的平静。   宋楚灵微怔,片刻后才猛然反应过来,错愕道:“这蛇不是你安排的?”   “不是。”连修说完,眉心倏然蹙起,他看见了宋楚灵脖颈上那道伤口,这伤口很细很浅,不算明显,若不是连修站得近,且看得仔细,兴许便没那么容易发现。   “你伤到了?”连修指了指那道伤痕。   院里传来有人宫人说话的声音,向来是那负责捕捉蛇鼠的宫人来了,宋楚灵知道一时半会儿与连修说不清楚,便只是道:“无妨的,回头我会与你细说。”   连修信她,便没有追问下去。   好在那道伤痕很浅,宋楚灵拿灰尘在脸上和身上到四处乱抹了一番,便瞧不出来了。   二人来到楼下,众人得知宋楚灵一人就将那蛇敲死了,惊得目瞪猴呆。   小顺子与宋楚灵回到了宁寿宫,两人看起来都极为狼狈,宋楚灵灰头土脸,小顺子衣裳湿着,相熟的宫人见了,免不了要上前询问一二。   小顺子一面背着书册朝书房走,一面低声与相熟的宫人说起方才在藏书阁的事。宋楚灵没有吭声,一路垂着头快步回了房中。   回去后,她立即换了身宫裙,又去水房打来两桶热水,先是将换下的衣裙洗净搭好,后又给自己好好清洗了一番。   最后,她对着镜子梳妆时,满脑子都在想今日之事,直到眸光不经意扫到耳畔时,她才发觉自己不知在何时掉了一只耳坠。   这青石耳坠是宫女们份例当中经常会出现的物件,不算特别,若是掉在了路上,也不会引人注意,掉在藏书阁一二楼里,也能说得通,可若是掉在了三楼,或是……   宋楚灵默了片刻,她抬手将另一只耳坠摘下,丢回盒中,重新取出一对铜玦,夹在耳垂上,随后她拿出许久未用过的粉脂盒,仔细将脖颈上那抹浅细的伤痕遮住。   第二日便是宋楚灵正式入殿伺候的日子。   午膳时,宫人正在给李研布菜,宋楚灵没有上手,她端立在一侧,将李研的用膳喜好仔细记在心中。   也不知是不是身子的缘故,李研口味淡,且喜欢吃素,饭量也不算多,应当说还不如宋楚灵吃得多。   不过想来也是,他每日坐在轮椅上,不像宋楚灵跑前跑后还要干活,自然是出力多了,食量也会跟着变大。   用完膳,刘贵推着李研来到院里晒太阳,凝雨这几日掉毛实在厉害,没敢让人带过来与他玩闹。   李研喜静,有时候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竟可以独自一人静坐许久。   他这会儿盯着远处湛蓝的天色出神,宋楚灵站在他身侧,目光也随着他看向远方。   许久后,李研忽然温声开口:“脖子上为何会有伤?”   宋楚灵故作下意识想要用手遮挡,可随即她又将手臂缓缓放下,朝李研屈腿回话道:“奴婢昨日下午去寻凝雨,不慎被抓了一下。”   昨日宋楚灵是在晚膳的时间段去的,小允子身子还未康复,替他的宫人被凝雨折磨的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见到宋楚灵过去,他犹如见到亲生父母,诉了好一通委屈。   凝雨近来掉毛多,需要日日梳毛打理,偏它不喜生人碰它,这宫人一给它顺毛,它便扭过身子拿爪子去挠,这宫人的手背上都被挠了好几处爪印。   宋楚灵见他的确可怜,便帮他给给凝雨顺毛,宫人正好借这个空隙跑去吃晚膳。   一时间屋内便只剩下宋楚灵和凝雨。   她将凝雨抱在怀中,一面轻声安抚,一面将它毛茸茸的爪子握在手中,露出其中一根尖利的指甲,她延着自己脖颈处的那道伤口用力划去。   等那宫人回来时,看到宋楚灵红着眼眶,脖颈上留着一道鲜红血印时,人都吓傻了。   宋楚灵如今的身份,给他扣一个看管不利的罪责,也是扣得起的,可她没有为难他,反而还安慰起他,让他好生照顾凝雨,便离开了。   “听小允子公公说过,换季的时候,猫儿们容易性情急躁,许是昨日奴婢没将它抱好的缘故,才惹了它不悦。”宋楚灵替凝雨解释道。   “拿蛇都不在话下,一只猫儿却能将你伤了。”李研轻笑道。   宋楚灵怔了一下,一双杏眼快速眨着道:“王爷都知道啦?”   “怕是宁寿宫已经无人不知了。”身后的刘贵也忍不住掩唇笑道。   宋楚灵耷拉着脑袋,腮帮子里含着口气,有气无力地缓缓吹出,她本就有些圆润,这般模样便显得更加娇憨。   阳光下,李研的眉眼变得又柔软了几分,他叫人从房中取来除痕膏,赏给了宋楚灵。   李研午憩时,宋楚灵跟着常年在外间学沏茶。   常年是李研身边近身伺候的太监,他跟了李研已有七八年。   宋楚灵平日里看着憨头憨脑,学东西却是极快,不用常宁多说,示范两遍她就能做个七七八八。   待李研睡醒,又有宫人进去帮他更衣,宋楚灵这是头一次进到男子的睡房中,她全程将头垂得极低,目光只去看干活的宫人,恨不能连那余光也给藏起来。   李研做的事明明和从前无异,却不知为何,今日的一切都变得莫名鲜活。   他看出宋楚灵的视线在刻意躲避他,便故意将她叫到身前问道:“可学会束冠了?”   宋楚灵头垂得极低,眼睛也努力不去看身前男子那头墨发,她圆圆的小脑袋,摇晃了两下。   李研又问:“学会更衣了?”   宋楚灵继续摇头。   李研盯着她神色,一连又问了几样事,见小姑娘被问的脸蛋通红,除了摇头,半句话也不敢开口,最后,他故作叹气地问道:“那你一个晌午,都学了什么?”   宋楚灵一副害怕怪罪的模样,犹犹豫豫地抿唇道:“奴婢……奴婢会沏茶了。”   “嗯。”李研点终是将她放过,点头道,“那一会儿便随我去前厅会客。”   李研梳妆整理时,宋楚灵也回了房中,换了一身衣裳,她特地穿了一件立领的宫裙,将脖颈上的疤痕遮住。   片刻后,她随着李研来到前厅。   李研坐于上首,刘贵站在他左侧的位置,常年站在李研右侧,宋楚灵则站在常宁身后。   她如平时那般,整个人都规规矩矩,便是头一次过来,也不会四处张望,待宫人将茶具摆放齐整,她便上前跪在苏作榉木的矮茶桌旁。   宫中的规矩她早已被师父教养的倒背如流,可还是佯装初学者,每一个动作都极为小心,生怕哪里出了岔子,被主子训斥。   客人未到,宋楚灵便已经沏好了一壶茶,整个过程算不得娴熟,却叫人挑不出大错。   李研慢悠悠喝下一盏。   前头有宫人进来通禀,“回王爷,四皇子到了。”   当今圣上膝下四位皇子,大皇子便是嫡出的晋王李研,二皇子与三皇子皆由娴贵妃所出,今日来到宁寿宫的四皇子,便是李砚。   他的生母乃已过世的王美人,在他五岁之时生母病逝,他便养在了皇后膝下。   传言中是因他生来时,钦天监曾说他命格富贵长寿,皇上才给他取名李砚,与大皇子同音不同调,据说是用了什么秘法,来给体弱多病的大皇子续命。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在王美人过世之后,皇后才愿意将养在膝下。   不过这些年来,皇后待李砚极好,李研虽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行,对皇后却是极为恭敬,且与他的这位长兄,关系也极为亲密。   众人都知李研虽然和善温软,却是个性子孤静,不喜与人过多来往的人,然对于李砚这个四弟,他却是有着几分难得的耐心。   厅外宫人话音刚落,李砚便大步迈入殿中,上前朝李研拱手道:“大哥。”   李研颔首,示意他落座。   李砚来到左手边的矮茶桌后,两腿一盘,拿起玉盘中的橘子,三两下就将皮剥开,丢在桌上。   随后他将一腿撑在身前,胳膊有气无力搭在面前立起的膝头上,将橘子掰开一瓣,丢入口中。   他与李砚一样,生来就是一副好容貌,只是两者气质不同,李研俊美温雅,如同夜中皎月,李砚则英朗俊气,明媚如朝阳。   “今日寻我何事?”李研望着坐相极不端正的李砚问道。   李砚嚼着橘子,散漫的目光在屋内四处打量着道:“太傅将我前日的功课拿给父皇看,父皇便将我骂了一通,让我来向兄长请教。”   李研叫他将文章拿来。   李砚从身上摸出一团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刘贵上前将纸接过去,铺展开后,呈到李研面前。   李研只是用目光略微扫了一下,眉心便微微蹙起,“你这字……”   李研实在看不下去,他让刘贵又将纸还给了李砚。   哪知李砚又将纸重新揉成团,毫不在乎地丢进茶案旁的小竹篓中,道:“父皇说我字如狗爬,我便说太傅的也没多好看,他就将我大骂一通,让我来寻你练字。”   李研写得一手好字,习字之人见了无不称赞,皇上寝殿内挂着的一幅字,便是出自他手。   想到李砚当着皇上和太傅的面,说出这段话的样子,李研垂眸轻笑。   李砚吃完一个橘子,将茶案上的水一饮而尽,随后扬起一边唇角道:“若是大哥身子不适,那就改日再说,父皇也不会怪你。”   “怪我?”李研不免失笑,“你自己懒得练字,别拿我做借口,我前几日刚抄录了一篇文章,你拿去临摹。”   李研说完,吩咐刘贵去书房取。   李砚扁嘴道:“我都不明白了,字能使人看懂便是了,重要的难道不是文字所要表达的意思,写得好看有何重要?”   李研道:“你说得不错,文章重在思想,文字只是记录思想的一种方式,可若想使自己的思想传播得更深更远,这便与字的美观分不开关系,若字迹潦草,字形不能引人入胜,恐怕难以叫人沉下心去揣摩其意。”   李砚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这不就同人一样,有一个好的样貌,才会让人愿意与他接触,从而发现他真正的本性。”   他说着,眸光扫了眼立在常宁身后的宋楚灵。   李研呷了口茶,缓缓点头道:“可以这样理解。”   “嘁。”李砚鼻中出气,扬手道,“那我就算了,我看重的是志同道合,若单因外表就不愿深交,那便拉倒吧!”   李研一时觉得和他无法解释清楚,偏又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最后也只能是无奈地笑了。   李砚拿起茶盏,一饮而下,随后狭长的凤眸慢慢眯起,扬着下巴朝宋楚灵的方向“喂”了一声,示意她过来倒茶。   宋楚灵恭恭敬敬走上前去。   便听李砚有开口道:“再说,有的文章字迹再是优美,思想却迂腐糟糠,看了岂不荼毒人心?”   说着,他眸光落向弯身给他倒茶的送宋楚灵身上,“就如有的人一样,看着人畜无害,实则狠辣歹毒……”   此时恰好刘贵拿着李研抄录的文章走了进来,李砚便顺势收声,只是目光依旧停留在宋楚灵身上,毫不避讳的将她打量着。   李研看到他这副模样,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从刘贵手里将文册接过,直接朝李砚丢去,“那便用你最优美的字,将你方才的这番思想写下来,以供世人深思悔悟。”   李砚忙不迭将那已将文册接住,视线也终于是从宋楚灵身上移开。   宋楚灵倒完茶,又站回原位。   李砚将文册放在茶案上,换了个姿势,用胳膊肘抵茶案上,撑着脑袋,语气中带着几分调笑地望着宋楚灵道:“这便是大哥亲自调到身边的女婢么?”   李研没有理会他,而是颇有些肃了语气道:“既是父皇令我教你,你这次便静心练字,三日后,带你写的文册来见我。”   李砚像是没听到般,自顾自地继续道:“这婢女看着就不聪慧,长得也算不得大美人,难道……她私下里还藏着别的本事呢?”   这句话单听无妨,可一配上李砚的神情和语气,免不了让人会想偏了去。   李研唇角挂着笑意,只是眉心倏然蹙起,当即下了逐客令,“你若无旁事,便回去。”   李砚全当看不出,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二人,“大哥这是做什么,难道是在……护短?”   李研对李砚的行为举止早已见怪不怪,却不知为何,今日的李砚让他心头极为不快。   他长呼一口气,将茶盏不重不轻地放在了茶案上,李砚也终是收回目光,笑着将文册拿到手中,起身道:“大哥好生休息,我三日后再来。”   李研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   等李砚走后,他才抬眼看向身侧的宋楚灵。   这丫头宛若什么都没听懂,还是那副呆头呆脑,小心翼翼的模样。   昨日新到的书,李研还未看过,从前厅出来后,便去了书房,一会儿又要喝药,常宁便叫她去膳房端药。   终于周边只剩下她一人,宋楚灵才缓缓突出一口浊气。   原本她只是猜出,昨日与她一起躲在柜中的男人,是一位皇子,却不知到底是哪一个,肯定不会是晋王。   但另外三个皇子,年岁相差不大,她进宫两年之久,也没有机会见过他们。   她知道昨日藏书阁闹出的动静不小,不管是哪位皇子,只要稍微一问便能猜出与他躲进柜子里的宫婢是宋楚灵。   这点宋楚灵的确没法隐瞒。   但说到底,她与那位皇子是一样的,他们昨日的行径都是见不得光的,在她没有彻底将他认出之前,他要不然暗中将她处置了,彻底封上她的嘴,要么便与她一样,继续装作毫不知情。   如果是当初那个还在寒石宫的宋楚灵,想来便会是第一个结局。   可现在的宋楚灵,身处宁寿宫中,又是晋王的近身女婢,想要灭口便没那般容易。   宋楚灵穿过一间小院,走上廊道,在一个拐弯处,倏然停下脚步。   空荡荡的长廊那头,李砚正靠在廊柱上,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偏着头冲她扬起一边唇角,笑容危险又诡异。   宋楚灵犹豫了一下,朝他的方向恭敬的屈了屈腿,转身打算走另一条路。   李砚就是来等她的,当然不能让她跑了。   他手中也不知从何处摸到一块石头,就在宋楚灵即将背过身的时候,他扬手直接就朝宋楚灵头上扔去。   宋楚灵余光扫见李砚动作,根本来不及细想,抬手便将石头稳稳接在掌心。   李砚大步来到她身前,直接拉住她胳膊,将她用力往一旁院里的假山处拉,宋楚灵挣脱不过,索性就跟着他藏在了假山后。   许是昨日涨了记性,李砚知她袖中可能会藏有暗器,便将她右臂紧紧握住,拉到身前。   他一开口,整个人与方才前厅中的那个李砚截然不同。   “别耍花招。”他声音阴沉的警告宋楚灵。   宋楚灵露出既慌张,又疑惑的神情,颤着声道:“四、四殿下吉祥……”   见她还在装模作样,李砚冷笑,直接问道:“你在替谁做事?”   宋楚灵望着自己被牢牢禁锢住的手臂,委屈的眼尾泛着红晕,颤抖道:“奴婢……奴婢当然是为晋王做事啊?”   “晋王?”李砚眯起眼道,“是晋王要你去藏书阁的?”   “不是的,”宋楚灵摇了摇头,努力解释道:“是王爷要小顺子去取书,奴婢陪着他去的。”   李砚懒得听这些废话,他直接冷声问道:“那是晋王让你进三楼的?”   “三楼?”宋楚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惊讶着道:“殿下说的是藏书阁的三楼吗?那可是禁地啊,王爷怎么可能让奴婢去那里?”   李砚再度冷笑,话已至此,这宫婢还要在他眼前做戏,可真是将他当成傻子不成?   李砚忽然将她手臂松开,语气恢复以往的散漫,道:“既是如此,你随我去见晋王,将昨日藏书阁的事细细与他交待一番。”   宋楚灵轻轻揉着手臂,跟着李砚便朝外走去,两人走了几步,李砚发现这丫头根本不怕吓,也是,如果她是个胆子小的,昨日哪里敢那样对他。   李砚一想起昨日被她逼迫的场景,心头瞬间生出一团火气,他用力将宋楚灵推到假山石上,宋楚灵后背被撞得生疼,眉心倏然蹙起。   “你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了?”李砚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对她道。   宋楚灵被吓得直接落下眼泪道:“奴婢不知哪里做错了,还望殿下明示。”   若不是昨日藏书阁在那个时辰里,只有宋楚灵进了二楼,李砚可真是有可能被眼前这宫婢哄了去。   李砚剑眉拧起,用手指摸了摸她滚落的泪珠,不由啧声道:“宋楚灵……入宁寿宫三两个月的工夫,就能讨得晋王喜欢,你可当真是心思灵巧啊。”   宋楚灵没有说话,只是眼泪吧嗒吧嗒一直掉,鼻头也红了,瞧模样可怜极了,若是这会儿有人闯进来,定会以为是四皇子李砚在欺辱她。   李砚将她松开,冷声问道:“我都不与你装了,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可怜?”   “呜呜……奴婢真的不知……殿下在说什么?”宋楚灵哽咽着道。   李砚可从未见过这般会做戏的人,这婢女甚至比他还能装蒜,李砚懒得在和她废话,抬手就将她衣领一把扯开,露出的白皙脖颈上,果然有一道血痕,只是这血痕未免也太深太长了……   李砚一时愣住,宋楚灵则哭着忙将衣领紧紧抓住。   “你……你这怎么伤得?”李砚不解,昨日这丫头不知拿了什么暗器,抵在他的子孙根上,他只是轻轻压了一下,顶多能划出一道发丝粗细的红印,哪里敢下这样的狠手。   “是、是凝雨……王爷的猫抓的。”宋楚灵哽咽着说完,似是害怕李砚不信,便又补充道:“殿下若不信,可以去问王爷,这事他也知晓。”   李砚也只是愣了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丫头竟然能想到借猫之手,来掩盖刀伤。   李砚忽然笑了,他压声道:“那可当真是巧啊,昨日有个胆大的宫婢,想要行刺我,我便在她脖颈上划了一道,正好也是这个位置。”   宋楚灵哭着道:“殿下明鉴,但凡认识奴婢的人都知晓,奴婢没那个胆子。”   李砚俯身,慢慢来到她耳旁,沉声问道:“没有么?”   说着,他深深吸气,扑入鼻中的竟也不是忍冬花的味道,而是淡淡的梨花香。   他再度不可思议地剑眉蹙起。   “那你昨日可曾丢了什么东西?”李砚问她。   宋楚灵哭声渐止,抬着一双楚楚可怜的泪眸道:“奴婢丢了一个青石耳坠,不过那耳坠是寻常宫婢的份例,宫里的奴婢大多人手一对儿,也不是什么名贵之物。”   李砚冷声道:“你说有多巧,昨日那个行刺我的婢女,逃脱时,正好掉了一个青石耳坠。”   宋楚灵抽出帕子开始擦拭眼泪,语气也不再同方才那样卑微,“那敢问殿下,那奴婢为何要行刺你?”   李砚见状,知她终是不打算装了,便冷冷笑道:“你说呢?”   宋楚灵擦完眼泪,抬眼时眸中带着几分寒意,“奴婢不知,因为奴婢昨日从未见过殿下,奴婢只是在藏书阁的二楼捕蛇捉鼠罢了。”   李砚目光幽暗地审视着她,又听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奴婢猜想着,殿下应当也没见过奴婢吧?”   李砚没有说话。   宋楚灵轻吐了口气,继续道:“天上的鸟儿何故要在意地上的蝼蚁要做什么,他们原本就互不相干,不是么?”   好一个天上的鸟儿,地上的蝼蚁。   她这番话便是在暗示他,她不去管他为何出现在禁地,他也不必理会她为何出现。   李砚轻嗤一声,俯身来到她耳旁,低低道:“天上的鸟儿自然不必理会这蝼蚁想做什么,因为他想踩死这只蝼蚁。”   宋楚灵眸光黯了几分,这一次她没有退缩,反而还朝李砚靠近,唇畔几乎就要贴到李砚面容上,才停下来,轻声说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蝼蚁再低贱,也能做到鸟儿做不到的事,难道鸟儿就心甘情愿只想做鸟儿么?”   宋楚灵的声音轻缓柔细,带着某种摄人心弦的蛊惑,李砚不由愣住,许久后才回过神道:“那鸟儿如何知道,蝼蚁可否当真听他之令?”   宋楚灵轻笑,口中的气息微微扑到李砚耳垂上,带来些许痒意。   “鸟儿其实已经知道,那蝼蚁要做什么,对不对啊?”   她不相信,昨日她从三楼离开时,李砚不会去翻阅她动过的那几本书册,若是他看了,定能猜出宋楚灵要查的是什么。   果然,李砚问道:“你是在替谁查宸妃的事?”   宋楚灵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他道:“殿下,奴婢用关乎自己性命的秘密,换取你的信任或是放过,可行得通?”   李砚没有过多思量,便答应了她。   宋楚灵却是不放心地小声道:“殿下啊,昨日好像你就答应过奴婢什么,可今日就又反悔了,这叫奴婢如何敢说呢?”   昨日他的确答应过她,会装作与她从未见过。可那是在她用子孙根的胁迫下答应的。   不过此时此刻,这变得已经不重要了。   “昨日?”李砚垂眸,望着眼前修长又白皙的脖颈,粲然笑道,“昨日我一直在南三所写那老太傅布置的文章,根本没与你见过面,又谈和答应或是反悔呢?”   听到这番话,宋楚灵反而收了脸上的从容,她眉心蹙起,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奴婢所查宸妃之事,不是替旁人,而是替自己。”   当年宸妃过世时,李砚刚满十三岁,印象中那位红极一时的宠妃,当时全族都已被父皇下令诛杀,昨日在看到宋楚灵翻阅有关宸妃的册录时,他还以为又是后宫哪个妃嫔,想要利用当年宸妃之事,起幺蛾子。   可若是宋楚灵不为旁人,为的是自己的话……   李砚直起身来,眸光再度落在宋楚灵的面容上。   七年前的记忆一股脑涌到眼前,那时他年纪虽不大,却已经有了足够的记忆,更何况宸妃惊世的容颜,几乎是到了令人过目不忘的程度。   如此细细分辨,面前这丫头虽不及宸妃姿色,可那双眉眼的确是有几分相似,只是宸妃一颦一笑都带着摄魂的媚色,而她却是那般的明朗清丽,若是细看,还能看到近乎男子身上的那份刚毅与果决。   “你与荣家……”李砚试探性道。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这次她微红的眉眼不似做戏,她垂下眼眸,像是做了许久的心理斗争,才慢慢开口道:“荣家长子荣林郁,是我父亲。”   李砚再次愣住,“我记得荣林郁膝下的子女当初也被……”   宋楚灵红着眼道:“我是他外室之女。”   李砚这才恍然大悟。   荣家原本就是商贾出身,与京城的世家名门不同,商贾人家家风自然不够严谨,长子能背着人偷养外室,便不足为奇。   宋楚灵落泪道:“父亲待我极好,可因荣家不允,只能将我母亲养在洛州。”   宋楚灵敢这样说,便不怕李砚背地去查。   荣家当年做的是花木生意,洛州盛产牡丹,兄长便时常往返洛州,所以说他将外室养在洛州,完全合乎情理。   只是李砚有一事不解,他问道:“你与你母亲,既已躲过一劫,为何还要来宫里,查宸妃的事,与你有何好处?”   宋楚灵眉心紧蹙,那股李砚从未在女子身上见过的狠决再度出现,她道:“父亲对母亲有救命之恩,他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如此,李砚便彻底明白了,他又问道:“那你可查出了什么?”   宋楚灵如实道:“应与坤宁宫有关。”   李砚在看完那些册录以后,自然也能猜出来宸妃被囚禁的前一晚,坤宁宫不对劲儿。   “那你接下来想做什么?”李砚问道,“难不成还想要入坤宁宫替父亲报仇不成?”   宋楚灵抬眸看向李砚,道:“皇后娘娘是殿下的母亲,奴婢既不敢,也没那个本事啊。”   她发现在她提到“母亲”二字时,李砚脸颊微微颤了一下,看来外人口中,那混不吝的四皇子,唯独孝顺皇后这件事,并不为实,至少李砚内心不那么觉得。   果然,李砚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问道:“你与我说这么多,就不怕我拿你把柄么?”   “殿下若想取奴婢性命,还用得着这些么?”宋楚灵极其无奈地撇了下唇角,“奴婢给自己谋一个前程罢了,从今往后,蝼蚁为鸟儿所用,不好么?”   李砚今日是来讨伐这婢女的,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只是又好像并未失控,甚至主动权依旧在他手中,应当说,现在的他可以更好的将她拿捏,也不必怕她会说出什么。   毕竟,她除了在藏书阁的禁地与他见过面以外,什么都不知晓,而他知道了她最为重要的事,自然,这件事他还需要去调查一番来确定。   不过便是他不接受她的提议,她如今已是晋王的近身婢女,晋王今日在厅内的反应,可以看出她在他心目中多少是有些份量的,若是将她断送在此处,便会惹来更多麻烦。   想至此,李砚眉宇舒展,他双手背在身后,向一旁退开一步,如往常那般散漫地笑着道:“记住你今日说的,胆敢有一字欺瞒于我,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奴婢不敢。”宋楚灵朝李砚俯身屈腿,态度极其恭顺地道,“还请殿下这次能够遵守与奴婢的约定,不然……”   刚给她个好脸色,便又想来威胁他?   李砚立即蹙眉,上前一把钳住她右臂,压声道:“不然如何?”   宋楚灵神色未变,还是同方才一样恭敬,只是左手略微一动,一根发簪落入掌心。   昨日柜中,她胁迫他时,那发簪分明是从右手中出现的,今日却换到了左手,这丫头着实心思诡诈。   李砚看见那道银光时,他一甩袖,手中也多了把冒着寒光的匕首。   两人同时动作,很快,四周便再次静下。   与昨日一样,李砚的匕首抵在宋楚灵脖颈上,可宋楚灵的那根发簪,却没能抵到昨日的位置上。   李砚站在她身后,将她整个身子都按在山石上,他一手拿着匕首环住她脖颈,一手将她拿发簪的那只手紧紧握着,抵在她身后,而另一只手,被李砚提起的膝盖稳稳抵在山石上。   “昨日是我大意,被你偷袭罢了,你还当真以为能伤得了我?”李砚讥讽道。   “奴婢自然不是殿下的对手,”宋楚灵忙解释道,“殿下误会奴婢了,奴婢是想说,不然殿下还奴婢一下,昨日奴婢不是不慎伤了殿下的掌心么?”   李砚俯身在她耳旁道,“你当真是这个意思?我怎么听你方才是在要挟我呢?”   宋楚灵连连摇头道:“殿下是真的误会奴婢了……”   李砚轻笑着将她松开,顺势又将那根发簪从她手里夺了过去,“我不管你是真是假,宋楚灵,你最好不要再给我耍什么花招。”   他看着那根磨得尖细的发簪,某一处隐隐颤了一下,他将发簪收入袖中,一双厉眼看向宋楚灵,“别忘了你今日说的,既然自知是蝼蚁,便做蝼蚁该做之事。”   宋楚灵转过身来,再度恭敬行礼。   李砚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宋楚灵理了理衣裙,绕过假山来到长廊上,脚步稳而快的朝膳房走去,脸上的神情自然又成了那副憨厚老实的模样。   师父曾在她入宫前反复叮嘱过她,聪慧之人,莫与之为敌,而应与之合谋,将你软肋呈上,便能令其麻痹,不知不觉中为你所用。   李砚便是如此,让他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至于方才两人的过招,宋楚灵不由心中笑了一下,堂堂皇子也不过如此,若不是她有意让他几分,他那子孙根便没了。 第二十四章   宋楚灵的功夫不是惠英教的, 而是由昭偌寺的一位师太所教,昭偌寺里皆是女尼,有时候也会遇见入寺闹事者, 故而寺中会有精通武艺的师太。   宋楚灵自幼多病, 光靠佛光庇护自然不够,还需日常学武来强健身体。   入宫这两年多, 她也没有将功夫落下,每日只要寻到独处的机会,就要练习一阵, 再加上平日她干活勤快, 累活重活也都是大包大揽, 长期下来, 她看着似乎要比寻常宫女要圆润一些,可只有真正脱了衣裳才知,她身上每一寸的肌肉线条都是那样的流畅, 几乎没有一块肉是多余的。   宋楚灵不想太过惹人注意, 再加上略微偏胖的形象会让人莫名觉得憨厚, 所以她自入宫以来,所穿的所有宫服都会偏大一些, 配着她天生的小圆脸,才会让人对她的身形有了误解。   宋楚灵从膳房取来汤药, 回到书房, 李研已经挑了两本书, 正坐在窗边看。   见她端着汤药进门, 眼皮轻轻抬起, 他将书扣在一旁,从宋楚灵手中接过药碗。   李研每日要喝三副药, 这个时辰喝的最为苦涩,每次喝完后不仅要用茶水清口,还要用两块点心,才能将那难闻的味道彻底压下。   李研喝药时,宋楚灵又将食盒打开,把膳房刚做好的糕点,放在玉盘中。   金丝纹荷叶玉盘中,搁着三块淡黄色的杏仁酥,不得不说,李研的品味极高,他用的东西色泽淡雅,却不失尊贵,在搭配上也极为讲究。   黄色糕点搭配天青玉盘,粉色的桃花酥便要搭配碧绿的银纹陶碟,若是夏日吃绿豆糕,便又要换成青花玲珑盘。   由此可见,李研并不是个性情随意之人,他是个极为讲究之人,他遵循着自己的规矩,那些从宁寿宫调走的宫人,便是在无形中坏了他规矩的。   有些贵人主子,为了得到更好的享受,自然是会将规矩摆到明面上,恨不能让所有人都一清二楚,可李研却从不会主动将自己的那套规矩说出来,宋楚灵也是想了许久,外加仔细观察,才想明白。   还是那句话,只要是个活人,他便会有所求。   李研求的是懂他之人。   宋楚灵上前躬身递上玉盘,眼眸从书案上扣着的那本《墨脱游记》上缓缓扫过。   昨日她跟在小路子身后取书的时候,便发现这一批书中,除了一本诗录以外,剩下的几乎全部是游记。   前几日晒书时她就看出来了,李研所藏书籍中,地里、农家以及纪事本末类占了绝大部分,而皇子们本该细心研读的兵法、职官,或是政书与时令的书籍,他几乎一本都没有。   怪不得帝王会偏爱他,就算他没有嫡长子的身份,光是他这份心气,也不会引得圣上猜疑。   高位者要是当真心甘情愿能把位置传给儿子,史上就不会有那么多谋朝篡位的皇子了。   李研吃下一块杏仁酥,刚准备去拿第二块,便忽然开始咳嗽起来。   一旁的常宁忙倒水递上,刘贵在身后帮他摩挲顺气,却没有多大用处,他越咳声越大,像是有人拿到在刮他喉咙一样。   片刻后,李研终于是将这阵忽如其来的咳疾熬了过去,这还算好的,若是天在极寒的那段日子,咳得会比今日还要猛烈,且还极为频繁。   半盏茶后,李研长出一口气,再次抬手去拿杏仁酥,可端着玉盘的宋楚灵,站在那里迟迟没有上前。   刘贵见她细眉微蹙,眼神有些呆滞,还以为她在走神,便清了下嗓子以作提醒。   宋楚灵垂着头望了刘贵一眼,依旧没有上前。   常宁看不下去了,退开一步来到宋楚灵身旁,有些不满地瞪了她一眼,伸手要去端玉盘,结果宋楚灵没有将玉盘递给他,反而还避开他,直接端着那玉盘双膝落地。   她从今日来到李研身边伺候以来,一直低头垂眸,不敢去看李研的模样,然此刻,她跪在地上时,竟梗着脖子,径直抬眼看向李研,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她这副样子直接将屋中之人看傻了。   李研有些怔然,不过还是耐着性子问道:“你这是作何呢?”   宋楚灵用力抿了下唇,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开口道:“王爷有咳疾,不该吃杏仁酥!”   刘贵是打心眼里觉得,这么多年王爷能看上个丫头不容易,不想让这丫头将这好事坏了,连忙打圆场道:“你这丫头心倒是挺好,只是知道的太少,太医专门说了,杏仁有止咳平喘之效,王爷有咳疾才应当多吃两块。”   “奴婢的确不知杏仁的功效。”宋楚灵许是觉得委屈,眼圈有些泛红,替自己辩解道,“杏仁许是可以吃的,可拿杏仁做的酥点却不行。”   “为何?”一直未曾开口的李研,终于出声问道。   他声音还是如之前那般温润和善,听不出一丝愠色。   宋楚灵努力将眼泪憋住,吸气道:“膳房的师父手艺好,能将杏仁研磨得特别精细,就像粉末一样,王爷本来就容易犯咳疾,要是喉咙干时吃了这样的酥点,肯定喉咙会痒,那一痒,就要咳嗽啊……”   她语言虽然质朴,却将道理讲得清晰明了,在听完她的解释后,众人才反应过来,咳嗽时吃这样又干又细的东西,好像的确会让喉咙不适。   只是这么多年来,没有人在李研面前说过这些,太医怎么吩咐,他们做下人的便怎么做,哪里会想这么多,更何况李研的心性随意,平日又喜静,不愿与人闲聊,保不准谁多提两句会惹他生厌,没想到宋楚灵这个愣头青,也不私下先与人商量一下,当着王爷的面就将这些话说了出来。   屋内一时倏然静下,常宁垂着头不敢做声,刘贵看看李研,又看看宋楚灵,也不好再说什么,宋楚灵还是梗着脖子,完全一副说完就等着英勇就义的模样。   如此看来,她是知道说完之后,可能会面对什么后果了。   李研眉眼微弯,唇角也随之轻轻勾起,道:“本王吃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意识到一个酥点也能引发咳疾,是不是很傻呢?”   这句话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李研在陈述事实,还有一种是他在反问。   宋楚灵当即僵住,那副冒死谏言的气势也跟着泄了。   刘贵和常宁干脆不敢吸气。   片刻后,宋楚灵犹犹豫豫地虚声开口道:“王爷才不傻呢……是奴婢傻,奴婢的娘亲以前就总犯咳疾,她还喜欢吃黄豆粉,那咳疾就总好不了,后来才知道,那种粉末吃了会引发咳疾,所以……所以奴婢就以为……王爷也吃不得这些……”   “是吃不得。”   李研的回答,让刘贵和常宁再度吃惊。   连宋楚灵也下意识抬眼去看他的表情,见他没有生气,反而笑容更深时,宋楚灵也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浅笑,唇边也跟着蹦出两朵浅浅的梨涡,很是讨人欢喜。   李研吩咐常宁道:“去和膳房说,日后不必再做酥点。”   常宁应声,连忙躬身退下,真是片刻也不想在这屋中跟着宋楚灵提心吊胆了。   宋楚灵有几分不可思议,她呆呆望着李研,好一会儿才猛然想到什么,忙将眼眸垂下,仓皇道:“王爷恕罪。”   李研深望她道:“你有何罪?”   从养性苑她清扫石亭小路,到晒书时怕熏香呛到他,再到今日不允他吃杏仁酥……   这么多年,宋楚灵是第一个敢在他面前说真话的人,也是第一个真的为他着想的人。   李研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向来冰冷的心口,生出了一丝温度。   “公公们教导过奴婢,不论主子吩咐什么,奴婢都要应允,都要细心去做,不能忤逆,不然便是犯了大过。”宋楚灵耷拉着脑袋,声音越说越小,“奴婢……不该不给王爷杏仁酥的。”   李研温润的眉眼中,好似春日的暖阳一般,他轻声问道:“那你明知不该如此,为何还敢这么做?”   这样不计得失,这样心甘情愿,只为了对他好?   宋楚灵低低道:“奴婢想着豁出去了,反正最多就是不在宁寿宫里待了,份例少点,活更累点罢了,但王爷的身子最重要,我不知道便也就算了,若是知道却不说,奴婢晚上会睡不着觉的。”   李研脸上的笑意彻底化开,他笑出声来,抬手唤宋楚灵起身,随后又朝她招了招手。   宋楚灵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懵懵懂懂走上前来,手中还端着那个玉盘。   “你今日不仅无过,且还有功劳。”李研一面说着,一面拿出一条丝帕,将玉盘中的杏仁酥包在其中,抬手递到宋楚灵面前,“你没有咳疾吧?”   宋楚灵恍惚地摇了摇头。   刘贵在一旁轻笑道:“别愣着了,快拿着,这是王爷赏你的。”   小丫头显然不可置信,她杏眼睁的大大的,便是在刘贵的提醒下,还是愣了片刻,才缓缓抬手,从李研手中将丝帕接过。   这丝帕放在手中轻薄冰凉,一看便知是用极其名贵的宋锦而制,藏青的帕子还金丝线勾边,在右下角处,绣着一个“研”字。   当天晚上,宋楚灵才将那杏仁酥吃了,吃完后又将帕子仔细洗了干净,第二日天亮,她将干了的帕子收好,等上值的时候,她拿着帕子想要交给刘贵。   结果,刘贵抱着拂尘,掩唇笑道:“王爷赏你的,你还有还回去的道理?”   “可是、可是……”   可是这近身的丝帕,尤其是绣着名讳的丝帕,怎能随意送人,除了以表情意之外……   宋楚灵倏然瞪大眼睛,看向刘贵,“奴婢不能收的。”   屏风那头,晨起正在束发的李研,温润的眉眼倏然向下沉了几分。 第二十五章   “为何?”   李研因刚睡醒的缘故, 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语气也透着几分慵懒。   他一开口,屏风这边的刘贵和宋楚灵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放才他们声音虽小, 可到底李研这殿内太过安静,还是都叫他将二人的对话听了进去。   刘贵生怕宋楚灵说错话, 连忙冲她使眼色,宋楚灵也不知有没有看懂,她紧咬着下唇, 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犹豫了半天, 终于是朝屏风那边的身影, 福了福身,轻声道:“奴婢受不起这样贵重之物……”   昨日李研送帕子的时候,常宁已经离开了, 所以他并不知道, 宋楚灵口中的贵重之物到底是什么, 他好奇地朝屏风处扫了一眼,只能看到宋楚灵一个模糊的身影, 看不清手中拿了什么,便又将视线移向铜镜, 继续帮李研梳发。   李研眉眼微垂, 唇边却依旧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他略微沉吟了片刻, 缓声开口道:“一条帕子罢了, 没什么受不起的。”   帕子?   常宁这才意识到,今晨他过来伺候时, 的确没见到王爷常用的那条宋锦丝帕,想到这儿,常宁当即小手一抖。   那丝帕的确名贵,且还是王爷的近身之物,王爷竟真将东西给了她,可所有人都知道送帕子是什么意思,外面那个憨货不知道吗,她怎敢当着人前去驳王爷的面?   常宁下意识去看镜中的李研,见他神情同往日一样,并没有看到愠色,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忙将视线移开。   屏风外的刘贵,忍不住拿拂尘戳了戳宋楚灵的胳膊,示意她别再说了,将那帕子收了便是。   宋楚灵当然可以顺坡下驴,反正李研也说了,这就是条帕子罢了,她可以装作什么都不懂,安心将帕子收下。   可人性如此,越是轻易得到的,就越不知道珍惜,她好不容易站在了这个位置,若只让李研图一个新鲜有趣的话,那他与刘贵或是常宁又有什么区别。   顺应他的人实在太多了,她要做的可绝不是其中之一。   宋楚灵将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捧在掌中,俯身对李研道:“王爷的帕子实在名贵,奴婢真的不能收。”   李研知她守矩,不然那次在院里,刘贵叫她倒茶,她也不会拒绝了,可这条丝帕与倒茶不同啊。   李研莫名觉得有些怅然,他轻轻吐了口气,又问:“当真不收么?”   屏风那边良久的沉默就是宋楚灵的回答。   李研唇角轻轻弯起,说话时语气还是那般温和,就好像那丝帕真的只是他顺手赏出去的,他根本不曾在意般,开口道:“刘贵,将东西扔了。”   宋楚灵唇瓣微张,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看着刘贵无奈地摇了摇头,将丝帕拿着走出门外。   李研洗漱完毕,用早膳时,宋楚灵在一旁学着布菜,她宛如一个闯祸的孩子站在那里,言行举止比平日里更加小心谨慎,还时不时拿眼睛偷偷去扫李研脸色。   这些小举动自然都落入了李研眼中,在一次宋楚灵偷瞄他时,还不慎与他目光撞在了一处,宋楚灵愣了一瞬,慌张地眨着眼将头瞥向一边,李研视线没有移开,望着她这副模样,一时也不知是气还是笑。   整个晌午,安寿殿里没有人在去提丝帕的事,好像这只是一个无人在意的小插曲,就连刘贵都以为,这事应该就这么过去了,可没想到,午憩时,躺在床上的李研,双眸合了又睁开,睁开又合上,反复几次后,他直接将刘贵叫到身前,撩了床帐坐起身来。   刘贵以为他是身子不适,才睡不着的,倒了杯温水拿到床边,李研摆了摆手没有去接,他盯着床帐的一角,就这样靠在床上坐了许久。   刘贵知他每次这般反应,都是在想事情,却不知此刻他因何事而困扰,他来到塌边,轻声询问,“王爷,这是怎么了?”   刘贵跟了李研将近二十年,他对李研再熟悉不过,平日这样问,李研大多都会回上两句,可今日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微垂。   刘贵眯眼想了许久,忽然一个大胆的猜测涌上心头,他撞着胆子,试探性地缓缓道:“是楚灵那丫头惹了王爷?”   李研没有出声。   刘贵瞬间就反应过来,当真还是因早晨那丝帕的事,看来自家王爷并非他口中所说,随意赏赐罢了,那帕子是真的带了几分含义在的。   不过惊讶归惊讶,能看到自家王爷有血有肉,更像人一样的这一面,到底还是好事,刘贵蹙眉想了一下,又道:“楚灵那丫头年岁还小,许是什么都不懂,吓到了。”   沉默许久的李研在听到此处,终于是忍不住轻声道:“不懂……”   若她当真什么都不知道,那便只是一条丝帕罢了。包子她收了,点心她也吃了,一条丝帕却不肯收么?   只怕她不是不懂,她正是因为懂,才不愿意收的。   想到此处,李研自嘲地笑了笑,若说傻,他岂不是更傻,什么时候闲到会因一个宫婢而郁结到无法午憩,当真是可笑。   今日的李研没有午憩,早早就来到书房抄文静心,等到了喝药的时辰,宋楚灵提着食盒脚步轻慢地走进来。   如昨日一样,等李研喝完苦涩的药,她又将盛了梅花糕的玉盘端到他面前。   李研拿起一块吃时,宋楚灵圆溜溜的脑袋略微歪着,小细眉也轻轻拧着,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盯着玉盘中的梅花糕,她鼻翼似乎还动了几下,像是在努力闻梅花糕的味道。   李研吃完一块,拿着丝帕轻轻擦拭着唇角,语气带着几分打趣道:“这梅花糕也有不妥么?”   宋楚灵回过神来,看了眼李研,随即又忙将眼眸垂下,煞有其事地分析起来,“奴婢没有吃过,只是看的话,觉得梅花糕软糯清甜,应当不会引发咳疾,只是……”   “只是什么?”李研好奇道。   “只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放黄连?”宋楚灵说着,小巧的鼻翼又跟着动了两下。   李研望着她道:“你想尝尝么?”   宋楚灵许是想到了什么,忙将头垂得更低,“奴婢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李研问完,又补了一句,“你得说实话。”   宋楚灵正想摇头,听到这句话后,眼眸瞬间睁大,一副王爷怎么知道我要撒谎的神情,将一旁的刘贵都逗得笑了。   “奴婢、奴婢……”宋楚灵的小心思被洞悉,她紧张到开口竟有些结巴,“奴婢是不敢,不、不是不想……”   望着她艰难说出实话的模样,李研眉眼微微弯下,脸上神情温润和煦,仿佛彻底冲淡了午憩时心底那份隐隐的不悦。   “那便尝一块吧。”   得了李研的吩咐,宋楚灵拿出自己的帕子,正打算将那梅花糕好生包起来时,却听李研又道:“不必带下去,现下就常吧。”   宋楚灵有些惊讶,不过也没有继续拘着,她将梅花糕拿起,用帕子接着,侧过身去,低着头小口吃了起来。   李研不论是喝茶还是吃点,动作都极其优雅,带着一股天然的尊贵气质,宋楚灵自然不同,她只能做到入宫后,公公们叮嘱的那样,吃东西时闭着嘴,尽量不要发出大的声响。   李研看不见她吃东西的样子,只能看到她侧脸的脸蛋,随着咀嚼一动一动,颇为有趣。   宋楚灵吃完,用帕子仔细将唇角擦净,这才转过身来,笑着朝李研屈腿道:“谢王爷赏赐。”   李研微微颔首,对常宁吩咐道:“叫人同膳房说,往后这个时辰的茶点,多做……”他顿了一下,目光看向还沉浸在可口的糕点中,一脸满足的宋楚灵,笑着道,“多做三块。”   常宁退下后,李研又问宋楚灵,“三块你可够吃?”   宋楚灵一副这才反应过来的样子,那双杏眼睁得极大,显然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愣了好半天都不敢开口。   还是刘贵让她赶紧回话,她才忙道:“够了够了,奴婢当然够吃,只是……”   李研温笑着从书案上拿起一个倒扣着的白玉茶盏,他倒了盏茶,朝宋楚灵面前推了推,“可不是平白让你吃的,吃过之后,要同本王说,这糕点可会引起咳疾。”   宋楚灵受宠若惊地看向那白玉茶盏,再三确认后,才敢将茶水端起,由于太过紧张,第一口险些被呛到,她憋了好久才将气顺匀,圆圆的小脸上,浮着两片绯云,睫毛根部还染了一层水雾。   李研的目光柔柔的落在她面容上,许久后才轻咳了两声,端起茶盏饮下。   谁说女子须得纤细窈窕,这样娇憨可人的小模样,不也很好么……   刘贵不知在何时退了出去,见常宁回来打算进殿,一把将他胳膊拽住,朝他使了个眼色,常宁意识到宋楚灵还在里面,自然意会,到了这个时候,他要是再觉察不出什么,便枉费他能在众人口中心性难测的晋王身边,伺候这么多年了。   午后初春的阳光透过窗纸柔柔地落在屋中,仿佛让屋内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尤其是少女那双明亮的眸子,在这片薄薄的柔雾中,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吃了梅花糕,又喝了上好的毛尖,若是今日不说出一二来,就好像会过意不去,于是,她当真与李研认真的分析起来。   “膳房的师傅手艺的确好,这梅花糕既不噎人又不粘牙,好吃是好吃,却少了几分功效。”   “你是指黄连么?”李研听后,微微挑眉道,“黄连苦口,太医又不允在糕点中放太多糖,喝完那碗苦涩的汤药,你还要本王吃放了黄连的糕点么?”   两人谈话间,气氛慢慢松弛下来,宋楚灵也早已不像最开始那般紧张。   她眉眼弯弯,还颇带几分得意道:“不用放糖的,黄连虽苦,可熬梨汁来遮味,奴婢熬得梨汁可好了,里面放些蜂蜜,再放几颗红枣……”   宋楚灵一连串说了好些食材,说到最后,她笑着道,“这叫做八珍糕,里面有八样东西,每一样对咳疾都有舒缓的作用。”   “你会做?”李研问道。   宋楚灵连连点头,那双眼似有亮了几分,道:“奴婢的娘亲每到冬日便会咳疾,奴婢时常会给她做的!”   许是怕李研不信,她说完,连忙又道:“奴婢老家可是潭州盛江村的……”   潭州最为有名的便是玉满楼,里面的菜肴精致可口,宋楚灵与李研说,她们同村的一位婶子,便是那玉满楼的厨娘,专做糕点,那八珍糕便是她教给宋楚灵的。   只是每次做时,寻那些食材会费些功夫,有些需要去买,有些需要自己采摘,宋楚灵将她如何拿着家里的东西去换黄连,又如何和铁牛哥哥去树上摘梨的过程,事无巨细说给李研听。   李研丝毫不觉得厌烦,他一直望着越说兴致越高的宋楚灵,唇角始终含着笑意,他仿佛也跟着眼前的女子,一道去了趟盛江村,走了泥泞的小道,爬了一座山头,去摘梨时还遇见了狼狗……最后,他们一道踩着夕阳的余晖,回到了家中。   一位妇人将他们迎进屋里,一面关切的询问,一面又忍不住怪责她玩闹,最后还是帮她擦净小脸,宠溺的在她头上摸了几下。   “李婶还夸奴婢聪慧,说一次就能记住,奴婢做好给她尝了一块,她还说奴婢都可以去玉满堂抢她活了呢!”   “铁牛哥哥可厉害了,打蛇的本事都是他教给奴婢的,只要有铁牛哥哥在旁边陪着我,我什么也不害怕……”   听到此处,李研眼前的景象从那淳朴幽静的小山村,瞬间回到了书房中。   “铁牛哥哥?”他眉梢微蹙,“他是你亲哥哥么?”   宋楚灵摇头道:“不是,他是李婶的儿子。”   “哦。”李研不知为何,听到这里心里有些异样的不适,他轻咳了两声,宋楚灵立即倒茶捧上,他顺手接过,呷了口茶,缓缓又道:“那你家中可还有兄弟姐妹?”   “没有了,娘的身子不好,就生了奴婢一个。”   这句话宋楚灵说出口时,脸颊上是带着笑的,只是细细观察才能看出,她唇边的那两朵浅浅的梨涡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李研垂眸喝着茶,又问:“你父亲呢?”   宋楚灵顿了片刻,才轻轻吐气道:“奴婢父亲很早就病逝了……”   李研抬眸看她,终究是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吩咐她,明日做些八珍糕来。   宋楚灵欢欢喜喜应下后,整个下午脸上都洋溢着愉悦的笑容。   直到天色沉下,她回到自己的小屋中时,她坐在镜前,望着镜中那个演了一整日的自己,呆坐了许久。   没人知道,在李研问她家中可还有旁的兄弟姐妹时,袖中的那两只手,握得有多紧,紧到指甲都似是镶进了掌心的肉里。   第二日一早,宋楚灵因昨日得了晋王的吩咐,便没有入殿伺候,而是来到膳房,去备八珍糕所需要的食材。   大多数食材膳房都有,个别没有的东西,宫人们也会特地去御膳房领来,但是像黄连还有川贝母这样的药材,就稍微麻烦些。   宫中药材不能随意流通,哪怕只是一个黄连,也得先去太医院进行审批,待审批核实后,才能去御药房领药材。   宋楚灵是懂得这些流程的,所以她今早从宁寿宫一出来,便直奔东面的太医院,等她来到太医院后,将宁寿宫写下的单子交到了一位医士手中。   宁寿宫因晋王的缘故,药材审核的格外仔细,宋楚灵在院里候着,很快便有一位看着二十余岁的御医从房中出来。   从宫人口中,宋楚灵得知此人名为贺白,为太医院右院判,他年近三十,家中世代从医,如今太医院的院使正是他父亲。   宋楚灵以为能坐到这个位置的御医,大多都是留着胡子的年过半百之人,没想到一位院判竟可以这样年轻。   贺白在看见宋楚灵的一瞬,眸光中闪过一股莫名的情绪,若是寻常人,可能不会留意到这股情绪,可宋楚灵从八岁那年便开始学习识人神色,那股情绪即便稍纵即逝,也让她看在了眼中。   她不由对贺白多了几分打量。   贺白与她问话时,倒是公事公办,询问要取黄连以及川贝母的用途,又看了宁寿宫盖了章的单子后,这才应允下来,派人去随宋楚灵去御药房取药。   整个过程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可当宋楚灵与宫人离开时,她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贺白并没有回到屋中,而是站在门外一直望着她,便是她回头看,他的眼神也没有避讳,反而还冲她微微颔首。   宋楚灵也还了他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来到御药房,正好碰到宁寿宫的宫人来取晋王早膳后的汤药。   宋楚灵这边只要取两样药材,且数量不多,很快就取完了药,她将药材提到手中,与那宫人一道朝回走。   从太医院回宁寿宫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两人这一路上免不了要闲谈。   宋楚灵装作不懂的样子,问那宫人,为何御药房要这样麻烦,每日还要将王爷的药熬好,再由宫人过去取,待提回宁寿宫时,药早就凉了,等回去后还要拿到膳房里重新温药。   “我记得我在寒石宫时,若是有小主病了,直接将药材取回来煎熬便是,不用这样麻烦的呀。”宋楚灵道,“为什么王爷的药不能直接取回来,在咱们自己的膳房里煎熬呢?”   那宫人欲言又止,最后等两人走到一处较为僻静的小道上,那宫人才解释道:“从前是如此的,但自从几年前宫里有人服毒自尽后,御药房便改了规矩,凡是量多能致死的药,都得是在御药房煎熬之后,才能领人取走,这样虽麻烦些,可到底不会再出乱子了。”   宋楚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可随后又问道:“你说有人服毒自尽,她服的是什么毒啊,和药材有什么关系呢?”   那宫人知道宋楚灵如今已是晋王近婢,不好得罪她,可有些话一时又不敢轻易说出口,他四处张望了一番,压声道:“这后宫有个人咱们不兴说,你知那人是谁吧?”   宋楚灵愣了愣神,故意装作想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那宫人见她知道,便小声说道:“就是那个人,听说她生完孩子后,每日都会腰痛,太医院给她开的方子里有一味是番木鳖,这番木鳖是缓解疼痛的药,但你可别小瞧了它,它若是一次性服用过多,是能够……”   宫人说到这儿,拿手在脖颈处比划了一下。   宋楚灵这才恍然大悟,惊得捂住唇畔,半晌后才道:“这可太吓人了,怪不得御药房会如此呢。”   那宫人也连连点头,“可不是么,咱们王爷从前也是直接将药材取回去,再由我们煎熬的,可自从那事之后,可王爷的药便不能取走了,因咱们这药里啊,也有番木鳖。”   “哦,所以王爷服用番木鳖是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么?”宋楚灵问。   “是啊。”那宫人啧啧道:“不过之前可没人懂这么多,这药又不常见,谁能想到服用过量能致死呢?”   说到这儿,那宫人忍不住又将声音压低道:“我也是之前听御药房一个相熟的人说的,当初那人可是攒了十日的番木鳖,一口气服用下去,才给没的……”   宋楚灵听后,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道:“那为了保险起见,的确是不能取走的,万一有人心生歹意,可就太吓人了。”   那宫人应和道:“可不是么,所以我每日都要往御药房里跑,累是累了些,但总归不会惹上麻烦。”   “那你知道旁人的药里,可还有番木鳖么?”宋楚灵装作随口一问。   那宫人也没多想,直接答道:“这番木鳖可是西域上贡的药材,名贵着呢,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用啊,整个宫里,也就咱们王爷能用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宋楚灵的心思却已经不在这里,她记得那日在藏书阁看到的书册上,清楚的记着,宸妃服用番木鳖自尽。   这宫人方才口中那位不能说的人,便是姐姐宸妃。   宋楚灵自幼记性极好,惠音当初让她背过许多医书,她仔细在脑中搜寻着有关番木鳖的记载,终于,让她寻到了。   那本医书中都有写过番木鳖的用法与忌讳,若想致死,一次必须服用一钱以上的量。   而寻常为了缓解腰痛,只需一分的量足以。   宋楚灵脸上的笑意还在,只是眸光逐渐冰冷起来。   也就是说,连续十日的药方中,根本存不到一钱的番木鳖,姐姐当初之死,并非自尽,而是他杀。   整座皇城中,也只有李研的药里还有番木鳖。 第二十六章   回到宁寿宫, 宋楚灵便一直待在膳房里熬梨汁,旁边小隔间里就是给李研温药的宫人,他很快温好药就送了出去, 等他回来时, 宋楚灵还在熬。   她熬了一大锅梨水,里面还放了红枣和川贝母, 还有各种上好的食材,熬至午膳时,才将那一锅梨汁熬到粘稠。   宋楚灵午膳只是随意扒拉了几口, 便又跑到膳房里开始做八珍糕, 膳房的宫人一开始还挺好奇, 凑到她跟前看了一会儿, 觉得也不过如此,便没有理会她了。   宋楚灵把时间掐得很准,等她将八珍糕做好, 正好是李研午憩醒来的时候, 她将汤药和八珍糕一道带回了安寿殿。   李研今日比往常醒得早些, 宋楚灵回去的时候他已经去了书房。   两人一上午都没有见面,看她提着食盒推门进来, 李研立即就将书合上,让刘贵把他推到靠窗的矮案几旁。   宋楚灵在他腿边跪坐着, 将食盒打开, 里面是李研的汤药, 还有七八块糕点。   李研很快将汤药喝完, 随后就捏起一块形状不算好看, 但闻着就有股甜甜的梨汁香气的八珍糕。   迎着宋楚灵期许的目光,他轻咬一口, 细细在口中咀嚼,果然如宋楚灵所说,入口时带着一丝苦涩,可随后整个齿颊间都充斥着梨汁与蜂蜜的清甜,最初的那丝苦涩便荡然无存。   刘贵知道宋楚灵要去做糕点的时候,原本是没有抱太大期待的,毕竟在众人眼中,宋楚灵不过是个农女出身的婢女,做糕点的手艺再出色还能比得上宁寿宫特地请来的膳房师傅,可没想到,这其貌不扬的八珍糕,竟让李研吃下一块,又拿一块。   李研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何,许是当真这糕点做得不错,又许是这当中还有别的缘故,总之,今日的糕点分外和他胃口。   宋楚灵既然敢在李研面前提八珍糕的事,便是对自己的手艺有足够的信心,毕竟她的手艺可是师父手把手教的,当年老太后病入膏肓时,什么也吃不下,唯有师父做的小菜和糕点才能入腹。   师父教她时还特意叮嘱过,让她务必不能将糕点的外貌做得精致,任何时候,要记着自己是宋楚灵的身份,糕点可以做得可口,却不能过分精致。   宋楚灵谨记教诲,这一盘八珍糕做得怎么看都不如膳房师父的样式好,可只有真正吃了的人才知道,这糕点有多么可口。   李研让人取来一把小木凳子,令宋楚灵坐在他身旁,宋楚灵也不如昨天那样拘谨,她坐下后,也得了吩咐给自己倒了盏毛尖,与李研一同喝茶吃点。   最后收拾案几的时候,宋楚灵还笑着对李研道:“王爷若是喜欢,奴婢明日再给王爷做。”   哪知李研却温笑道:“不必了。”   宋楚灵动作略微顿了顿,有些哑然道:“是这糕点不和胃口么?”   李研没有说话,轻笑着饮茶,刘贵却是上前笑着接话道:“你这丫头,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王爷身边的近婢,每日不到跟前来伺候,总往膳房跑算怎么回事?”   旁人许是不知,刘贵却是亲眼看到的,一个晌午这宋楚灵都没往殿里来,王爷便显得与往日不同,他时不时就朝窗外看,午憩的时候也好像一直没睡踏实,最后干脆提前下了床,早早就来到书房候着。   与其说是在等八珍糕,倒不如说,是在等宋楚灵。   想到这儿,刘贵脸上笑容堆起的褶皱又深了几分,颇有深意地看了眼宋楚灵。   宋楚灵浑然不觉,还当真以为是自己逾矩了,红着张小脸,带着歉意地垂下眼来。   想起今日李砚还要来宁寿宫交练字的功课,宋楚灵便借着来月事,身子不爽利的缘由,寻常宁要了半日的假。   常宁虽是太监,却也知道宫婢们每个月都会闹会儿肚子,地位越高的宫婢们,每月都会因月事额外多两日的假,若是地位低的宫婢,只能咬牙硬挺着。   宋楚灵现在的身份,自是不会受到刁难,常宁一听便爽快的应允了,嘱咐她好生休息,明日再上值便是。   宋楚灵可不能将这时间浪费了,她回到屋里稍微坐了一会儿,便提着今日剩下的那些八珍糕离开了宁寿宫。   还是同之前那样,她先顺路去了寒石宫,将一包没有放黄连的八珍糕给了张六。   宋楚灵朝张六带着几分俏皮地挤了挤眼,“公公可别小瞧这糕点哦,这是王爷特地吩咐奴婢做的,奴婢想着,反正也得了王爷的令,那一膳房的食材想用多少便用多少,索性就多做一些,特地来送给公公。”   张六听了乐得直笑,捏起一块尝了尝,又是将宋楚灵夸赞了一番,最后还不望提醒道:“你这心意,公公心领了,日后可不该如此做了,万一落下话柄让人拿住,总归是不好的。”   宋楚灵知他处事向来小心谨慎,自然应和,只是两人聊了片刻后,她状似无意般随口道:“奴婢能有今天的脸面,也都是因为公公的教导,奴婢早就将公公当做师父了,若是有一日公公能同奴婢又在一起干活,那该多好……”   张六忍不住唏嘘道:“咱家也想啊,只是咱家没你那个本事,也没你那个福气啊……”   说自己没本事,便是张六谦虚了。   他若当真没有能耐,也不会在没有背景的情况下,担任一宫掌事之职,哪怕只是个冷宫的掌事,寻常宫人也是难以触及的。   宋楚灵之前不知道张六是因为无人来提携他,所以他只能在寒石宫里熬着,还是因为他性格问题,懒得参与各种纷争向上爬,心甘情愿待在这里的。   如今听到张六的这句话,她便心里有数了。   她朝张六笑眯眯道:“奴婢倒是觉得,公公也是有福之人呢,也许不久的将来,公公也可以风光无两!”   张六只当她是说笑,乐得又吃下一块八珍糕。   临走的时候,张六从柜中翻出一封家书,想来是那宫人还不知宋楚灵已经被调去宁寿宫,才将她的家书送到了寒石宫里。   从前宋楚灵还在寒石宫的时候,因她“不识字”,家书都是张六给她读的。   张六原本也想帮她拆开来读,可宋楚灵却笑着拒绝了,张六也不多事,向之前那样将她送出了寒石宫,待她身影走远才进去。   每次从寒石宫出来,宋楚灵的心情都格外的好,她来到内侍省,连修还在前厅忙碌,宫人将她带进了连修的院子里。   等了一盏茶的工夫,连修就回来了。   外间有些起风,两人没在院里逗留,直接进了屋中。   这是宋楚灵第二次来到连修的屋里,上一次进来时,连宝福还在上首坐着,今日这屋中只他们两人,气氛倒是染了几分莫名的情绪。   两人来到方桌旁坐下,连修倒了盏茶给她,宋楚灵一面将油纸打开,一面对他道:“这是我今晨做的八珍糕,借着帮晋王的名义,特地多做了一份给你。”   打开后,她将油纸包朝连修面前推了推,道:“晋王要治咳疾,所以他的那份里放了黄连,你与他不同,我可不能让你也跟着吃苦,所以你的里面不仅没有放黄连,还多放了两份边疆上贡的红枣。”   说着,她唇角露出两朵好看的梨涡,特意又补了一句,“红枣有养胃之效。”   连修胃痛是老毛病了,每次犯病时吃些药便是,他从未在意过,父亲也只是偶尔问上两句,也未曾真的做过什么。   今日骤然听到宋楚灵的话,一阵温暖从心尖处隐隐向外蔓延。   “多谢了。”他淡淡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轻不可察的柔软。   连修当着宋楚灵的面吃下一块八珍糕,奇怪,这八珍糕虽能尝出红枣的清香,却并不觉得过于甜腻。   见他眉心微蹙了一下,宋楚灵这才解释道:“上次见你吃糕点时,感觉你好像并不喜欢吃甜,所以我今日在这糕点中放了些许的川贝母,与那红枣的甜腻相融合,吃起来便没有那般甜了。”   见连修睫毛微颤,一时没有回话,宋楚灵有些不安道:“可是我猜错了?”   “你没有猜错,我是不喜吃甜食,今日的糕点……”连修垂眸望着手中的八珍糕,片刻后才轻道,“极为可口。”   这甚至是他出生以来,吃过最合胃口的东西。   从他朦胧记事以来,便觉得饿肚子就意味着要挨打。   因为他是一个弃儿,不知生身父母为何人,也不知当初是谁将他捡到,没有叫他冻死在街头,让他成了那群沿街乞讨之人中的一员。   他吃过别人吐出之物,也曾与狗抢过食……   总之,他每日活着的目的,就是不被饿死,又或者是不被打死,因为若是讨不到东西,便只能偷抢……   他还记得第一次吃糕点,便是吃的桂花糕,也不知那次他饿了多久,饿到眼前发晕,实在忍不住,抓了一把桂花糕拔腿就跑。   那桂花糕入口香甜,是他从未吃过的味道,可不等他回味,头发便被店家一把抓住。   店家口中的辱骂他早已习以为常,他不在乎那些,只是生怕桂花糕被抢走,拼了命的往嘴里塞,口鼻被打到出血,便混着那血腥味一起咽下。   在他额头被撞到桌角,整个人瘫倒在地时,连宝福站在了他面前。   那年他刚至七岁。   连宝福给了店家银子,垂眸望着蜷缩在地上,如蝼蚁般的他,问他可要随他走。   他抹掉遮住视线的血痕,望着眼前高大的男人,说只要不会被饿死,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连宝福笑了,询问他名字。   他摇了摇头,他没有名字。   “遇见我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既然如此,你随我姓连,便叫连修。”连宝福那日所说的话,一字一句他都记得清楚,“日后,你便是我连宝福的儿子,可愿意?”   他愿意。   从此以后,连宝福教他识字认书,教他宫中生存之道,给了他从未敢想的衣食无忧……   在连宝福领他入净身房那日,他是唯一一个不哭不闹,冷静到连那刀儿匠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人。   于他而言,只要能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然此时此刻,他竟头一次生出了一个念头,也许他的一生中,还有别的东西,对他同样重要。   就在他吃完一块八珍糕,微微出神时,宋楚灵捏着丝帕的一角,含笑着帮他擦拭掉了唇边的糕点渣。   连修耳根瞬间通红,可这一次,他没有避开她的目光。 第二十七章   眸光交汇时, 四周倏然静下,也不知是外面的风当真停了,还是屋内之人太过专注, 而忽略了一切杂音。   宋楚灵有些许的意外, 在她的印象中,每次面对这样的刻意深望他时, 他都会着急避开她的视线,可这一次,他主动迎上, 且没有半分闪躲。   宋楚灵从他看似平静的眸光中, 察觉到有一股情绪在似是在不断的翻涌。   宋楚灵眉眼微弯, 大方的朝他露出一个从容的微笑。   “喜欢吃就好, 日后若还能寻到机会,我再给你做。”   “好。”   宋楚灵今日对李研和连修说了同样的话,得到的却是不同的答案。   李研不允她再做, 根本原因是因为他看重的从不是你对他能有多好, 他最看重的是他自己的感受, 当某日她不能带给他那种新鲜的体验感时,他会毫不犹豫将她抛弃。   而连修不同, 他表面什么也不在意,内心却希望能有人真正的带给他温度。   许是和他的经历有关, 失望的次数太多, 便开始不再抱有希望, 当某一日希望闯进他的生活时, 他会怀疑, 会顾虑,当这些都被推翻的那刻, 便是他再度燃起希望之时。   宋楚灵便是要做给他希望之人。   连修静静地坐在那里,却是只吃了两块,便将油纸重新包好,他不是不愿吃,而是不舍得这么快就将它吃光,因为他知道,宋楚灵难得能出来与他见面,下一次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收好糕点,宋楚灵面露正色,与连修说起那日藏书阁的事,她没有打算隐瞒连修,便将她躲进柜中,意外发现了李砚,又与他互相威胁全部讲了出来,不过到底还是将威胁的过程省略了。   饶是连修这样淡漠的性子,在听完宋楚灵所述之后,都不由露出惊讶之色。   整座皇城无人不知,四皇子李砚不学无术,每日只知享乐玩闹,就连太傅也拿他没有办法,好几次告去了皇上面前,皇上将他训斥一番,却也好像起不到什么作用,依旧那样我行我素。   连修沉吟了许久,还是想不通这样的一个人,为何要混入藏书阁禁地。   “许是为了进去玩闹?”连修刚一开口,便立即想起一事,他望向宋楚灵,蹙眉道,“你脖颈上的那道伤痕,是他下的手?”   宋楚灵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李砚这个人不似表面上那般简单。”   连宝福将他带入宫的第一日便与他说过,这座皇城充斥着无数的猜忌与诡诈,父与子,君与臣,主与仆……何等关系都逃脱不过。   如此想来,李砚便不是他所呈现出的那副文不成武不就,一个浪荡纨绔的形象。   “他还伤了你何处?”连修向来平静的语气难得见到了几分急色。   宋楚灵微微弯唇道:“我没有那样无用,他那日也没讨得多少好处。”   经过刘翠兰一事,连修便已经知道宋楚灵是有身手的,那日又亲眼看见她翻窗而入时动作极其矫捷,便信了她的话,不再多忧。   话说至此,宋楚灵面露愧色,道:“都怨我当时没能留意到房中还有旁人,将自己暴露不说,也将你连累了。”   那日许多人都知道,宋楚灵在二楼捕捉蛇鼠,没多久连修也上去了,只要李砚随口一问,便能得知,掩护宋楚灵的人正是连修。   “无妨。”连修没有想到,宋楚灵到了这个时候,还担心会连累他,不由出声宽慰道,“你我皆为奴才,大不了便是落个私闯禁地的之责,可他不同,他是皇子,在宫中装傻充愣这般久,若是宣扬出去,皇上定会对他心怀猜忌,那几位皇子也不会向现在这样将他轻视。”   可话虽如此,连修还是不放心,他嘱咐宋楚灵道:“四皇子与晋王关系较近,听父亲说,前几日他惹了皇上不悦,令他去宁寿宫寻晋王练字,你还是尽量避开些。”   “好。”宋楚灵还没与他说起李砚在宁寿宫寻到她的事,她不是想要隐瞒,只是尚未彻底稳定李砚的情况下,暂时先不必与连修说。   默了片刻,宋楚灵又想一起一事,似随口询问般,对连修道:“你可知道太医院的贺白?”   连修身为内侍省少监,几乎掌管着整个宫内之人的名册,自然知道贺白是谁,尤其此人医术了得,入宫不过几载便坐上了太医院右院判的位子上。   连修不解道:“为何忽然提及此人?”   宋楚灵又将她今晨去太医院,遇见贺白的事说了出来。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宋楚灵蹙眉道,“也不知他家中如何,又是何时入宫的?”   “他父亲为太医院院使,至于家中……”连修眯着眼想了片刻,摇头道:“我对此人只是颇有印象,详细背景不算了解,你若不急,待我查过之后再与你说。”   宋楚灵也不像之前那样对他各种客气,只是浅浅一笑,道了声,“好。”   赵芝一事,连修也查了出来,趁着今日两人见面,一并说予了她。   原是那位欣美人在储秀宫为秀女时,有一日不慎落水,是赵芝将她救的,欣美人心怀感激,封了美人后,便直接将赵芝要到身前,搬去了钟粹宫。   “原来如此,这我便放心了。”宋楚灵松了口气,缓缓道,“若是赵芝姐姐对欣美人有恩情在,她入钟粹宫的日子便不会难过。”   话至此刻,宋楚灵眼尾蓦地红了。   连修不知她为何如此,询问缘故。   宋楚灵垂下眼来,声音发闷地低低开口道:“师父曾与我说过,皇城中尽是猜忌与诡诈,让我莫要相信任何人……”   说着,她声音哽住,鼻尖也跟着红了,“这两年多,我一直如此,可如今我发觉……”   她再度停下,抬起眼看向连修时,眸中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轻声感叹道:“有你真的很好。”   连修平静的眸子倏地一颤,那几乎从未展露笑颜的清冷面容上,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宋楚灵知道,是时候了。   窗外的天空蒙上了一层阴云,屋中尚未点灯,光线也随之暗下,宋楚灵眼眸在此刻显得尤为明亮,她望着连修,用着几乎耳语才能听到的声音,与他道:“七年前那晚,永寿宫与延晖阁的名册,内侍省可能查到?”   连修知道,宋楚灵口中的那晚只得是哪一日,也猜出她定是在藏书阁里查出了端倪,才会这样询问。   见他没有立即应下,袖中宋楚灵的手心已被汗水浸湿了一片。   当她以为,自己可能推测失误,现在的连修还不足以帮她去触碰宸妃一事时,连修忽然拿出那条鹅黄色帕子,捏着其中一角,抬手帮她轻轻擦拭着湿润的眼角。   他用着宋楚灵从未听到过的柔缓的声音,先是“嗯”了一下,随后慢慢开口:“除此之外,可还有旁的事?”   宋楚灵没有避开,她迎着连修的目光,怔怔地摇了摇头,她鼻息之处,是连修指尖的味道,那是她极为熟悉的淡淡花香,是忍冬花。   “贺白的详尽背景,七年前那晚永寿宫及延晖阁宫人名册……”他语气不疾不徐,清冷的声音分外低柔,顿了一下,似又想起了什么,思忖道,“李砚也不能轻视,我再将他从前的事也一并查来。”   他知道她极为聪慧,也许他觉不出的异样,却能让她察出端倪。   连修说完,缓缓将手收回。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也心甘情愿帮她去查,这让宋楚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仿佛再多的话,在此刻都显得多余。   他总是如此,会给她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   最终,她也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望着他,微微颔首。   在二人分别之时,连修忽然对她道:“香胰子用完了。”   宋楚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不由弯唇道:“好,等我这两日得了空,便多做几个给你送来。”   “不必。”连修垂眸望着眼前的少女,耳垂不知不觉又染了绯色,他低声道,“每次给我一个便是。”   这样,他便能多见她几次。   话音落下时,那薄薄的耳垂竟变得有些烧红。   今日宋楚灵在内侍省待得时间不算短,等她起身离开时,已经快要到晚膳的时辰。   她向往常一样择小路而行,路程过半时,穿过一条石子小路,在小路的尽头,一个高大的身影骤然出现,拦住了她的去路。   宋楚灵心道不妙,可终究是躲不过了,便屈腿朝来人行了一礼,“四皇子吉祥。”   “你躲我?”李砚深邃的眉眼带着一股渗人的寒意。   宋楚灵屏住呼吸,细听周围再无声响,便不等李砚唤她起身,直接站直腰背,语气恭敬地道:“殿下误会了。”   李砚冷笑一声,上前一步险些撞在她身上,宋楚灵连忙朝后退开几步,一双细眉微微蹙起。   “你去了何处?”他冷声问道。   宋楚灵知瞒不过他,便直接回道:“内侍省。”   李砚笑了一下,再次朝她面前靠近一步,“内侍省啊,是去寻了连少监么?”   也不等宋楚灵回答,他便又近一步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是连宝福养子,连修……”   “我听宫人私下里皆说,他面容俊美,性子清冷,许多婢女都想与他对食。”   李砚每说一句话,脚步便朝宋楚灵靠近几分。   最后,他彻底来到在她面前,与她之间不过咫尺才停下脚步。   他弯身将唇畔压在她耳旁,嗓音中带着几分戏谑地低低道:“既然如此,我帮你在晋王面前,求一道允你与连修对食的旨意,如何呢?” 第二十八章   宋楚灵想要再退后, 腰身却被李砚一把揽住,她忽地想起几年前,有一次师父带她去山下化缘, 遇见了一个壮汉。   师父在远远看见那壮汉时, 便提高了警惕,拉着她朝另一边快步走去, 却还是叫那壮汉几步追上,拦了她们去处。   那壮汉满脸络腮胡,身上还带着些许酒味, 见是位女尼带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便嬉皮笑脸往她们身前凑。   宋楚灵当时心里没有害怕, 有的只是厌恶, 就如现在一样,厌恶李砚。   他除了比那壮汉面容姣好以外,没有什么区别。   十岁时的荣林溪是怎么做的, 现在的宋楚灵还想那样做, 且她也真的那样做了。   宋楚灵胳膊向外顶的同时, 用力抬起膝盖,李砚显然没有意料到宋楚灵会直接反击, 且还是对着那个地方反击的。   他下意识就向后躲闪,并用手抵住宋楚灵的膝盖, 但是由于宋楚灵动作太快, 且力度太大, 李砚被顶得向后连退了两步, 整个身子一时都无法站稳, 可便是如此,他也不打算让宋楚灵好过, 松开她腰身的那只手,顺势就将她手臂紧紧握住,连同她一道摔在了地上。   这是条石子路,若平时布鞋底子偏薄,都会硌得脚掌不舒服,更别说李砚带着宋楚灵的重量,整个后背拍在上面的感觉了,饶是个英朗无比面容,在这个瞬间也疼得失了俊姿。   那年的壮汉却不及李砚的身手,他被宋楚灵踢到命根处时,整个人痛苦的蜷缩在地上,连咒骂的话都无法完整的说出一句。   到底还是顾及李砚的身份,宋楚灵留了几分余地。   李砚身后再痛,握住宋楚灵手臂的那只手都没有松开,且还带着几分宣泄似的,握得愈发紧了,可宋楚灵神色丝毫未变,仿若这胳膊不是她的,她丝毫都不觉得疼痛一样,从李砚身上撑坐起来。   她眸光扫了眼手臂,拧着细眉居高临下地望着李砚,道:“殿下不松开奴婢,奴婢怎么能扶你起身呢?”   李砚沉着一双剑眉,笑容森寒地回望着她道:“我若松开,你又偷袭我该如何呢?”   宋楚灵笑了一下,用着极其无辜地表情与他道:“是偷袭么?奴婢以为殿下靠得这样近,是要和奴婢切磋呢。”   “切磋?”这个理由倒是有些新意,李砚轻嗤。   宋楚灵偏着头道:“若不是切磋,那还能是什么呢?”   李砚没有说话,他用力一个翻身,将宋楚灵直接推开,随后站起身来,拍着身上的灰土。   宋楚灵也跟着站起身,却是没管衣摆上面的灰,她朝李砚屈腿行了一礼,还是那副恭敬的语气道:“殿下若无旁事,奴婢便告退了。”   李砚上前再度将她手臂握住,沉声道:“不要打岔,连修为何与你走得近,你可是在替连宝福做事?”   连宝福是皇上身边最得脸的太监,也是内侍省的大监,若当真宋楚灵是授连宝福之意做事,那他在宋楚灵面前的暴露,很有可能会被皇上得知,李砚自然会急。   宋楚灵也猜到了李砚会往这方面想,所以今日务必要给他一个能让他满意的理由。   “殿下多虑了,奴婢可攀不上连大监这棵高树。”   宫里人都知道,连宝福不喜欢旁人唤他连大监,而是喜欢直接叫他宝福公公,这也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所以宋楚灵故意称呼连宝福时,用了他内侍省的官职,来凸显他们并不熟悉。   李砚的神色却没有松下半分,审视的目光直直落在宋楚灵的面容上,问:“去年十月开始,你多次前往内侍省,可都是去见连修了?”   宋楚灵道:“既然殿下将奴婢查得这样清楚,向来也能查到,奴婢不仅抽空会去内侍省找连少监,也会去寒石宫找张掌事,有时候也会去藏书阁找小路子,甚至还去储秀宫寻赵芝……”   说到这儿,她抬眼看向李砚,带着几分笑意道:“奴婢是感恩之人,凡是帮过奴婢的,不论身份地位,奴婢都会以心待之,奴婢如今做了晋王的近婢,得了好处时自然也要念及他们啊。前些日子奴婢送的是守夜的糕点,今日送的是奴婢亲自做的八珍糕,若是殿下不信,大可去查。”   “宋楚灵啊……”李砚听后忽然笑了,“你我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将我当做傻子?”   宋楚灵颇有些无奈道:“只要当初下令斩杀奴婢父亲之人,不是殿下,那殿下和奴婢能有何仇怨,奴婢方才说得句句……”   “慢着。”李砚剑眉倏然蹙起,抬手将宋楚灵话音打断,那双狐狸眼微微眯起,望着宋楚灵片刻,才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你方才说,下令斩杀你父亲之人?”   宋楚灵一直镇定的面容出现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她快速眨了几下眼睛,将目光移开,胸口极为明显的起伏了几下,才勉强恢复平缓,道:“是奴婢表达有误,让殿下会错意了,奴婢的本意是,要找出当初陷害荣家之人。”   她开口时,语气依旧维持着淡定,可若是细听,便可得知,她几乎每一个字的尾音,都在隐隐颤抖。   “怎么办呢?我好像又发现了你一个秘密,这可是一个惊天的秘密啊。”显然这段诡辩之词,不能叫李砚信服,他饶有兴趣地垂眸望着她,嗓音低沉道,“你胆子可不小呢,原来是藏了这样的心思。”   怪不得前两日在那假山之后,她敢说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话来,敢情她是当真存了决堤之意,而那座堤坝,正是皇城中至高的存在。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一副豁出去的架势,不再躲避李砚的目光,直接扬起头望向他道:“奴婢的心思上次就已经和殿下表明,不信殿下再将‘决堤’二字细细念上几遍。”   决堤,决堤……决帝!   李砚倏然反应过来,眸光中尽是冷意,他逼近一步,一把将宋楚灵拉到身前,用着极为低沉的声音质问道:“你我上次所谈之事,你可说予旁人了?”   “殿下是怕奴婢说给连少监听么?”宋楚灵问。   连修背后是连宝福,而连宝福日日跟在皇上身边,但凡他们二人上次的谈话有几句落入皇上耳中,李砚伪装的一切便会被昭然揭开,揭开顶多是惹得皇上猜忌,可若连“决帝”都落入皇上耳中,到时便不必谈父子,只剩君臣。   “你说了?”这三字李砚几乎是咬着压根问出来的。   宋楚灵踮起脚尖,凑到李砚耳旁,用着极为轻柔的气声道:“奴婢怕被殿下灭口,自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李砚隐怒出声:“你……”   不等他将话说出,宋楚灵便立即接着道:“殿下何故这样着急,多一个能助殿下之人,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啊,你想想,连修肯帮奴婢混入藏书阁,这意味着他不仅知道奴婢的秘密,且还愿意助奴婢一臂之力,若他能为奴婢所用,那便意味着,日后的连宝福,也会站在殿下这边……”   皇上正值中年,储位未定,除了对朝政丝毫没有兴趣的晋王以外,剩下这三位皇子中,二皇子与三皇子皆有母族的势力,只有四皇子李砚,虽已经过到皇后名下,勉强算得上是位嫡皇子,却根本没有任何势力能助他。   连宝福虽为宦官,却不容小觑,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初连宝福能伴在先帝左右,坐上大监的位置,在当今圣上登基之后,他依然能稳固地位,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被皇上委以重任,便能看出他的能力之大。   便是李砚平日里装得再混,哪怕对太傅出言不逊,在连宝福面前都会收敛几分。   若当真能将连宝福拉拢住,那对于李砚而言,可要比那些日日受皇上猜忌的外戚要强得多。   宋楚灵这番话无疑对李砚是一个绝好的诱惑。   李砚暗忖了片刻,却是轻笑了一声,“你多心了,我从未想过这些事。”   “是么?”宋楚灵也跟着弯了下唇角道,“那殿下为何要在众人面前伪装呢?”   “自保。”李砚回答的极为干脆,“我没有你所说的宏图大志,只是想自保罢了,日后混个闲散王爷,在封地逍遥快活,岂不妙哉?”   “殿下既然不愿说,那奴婢便猜猜看。”李砚说得这些宋楚灵一个字都不信,她想起那日在假山后,她刻意提到皇后是李砚母亲时,李砚那不经意露出的抗拒,便由此大胆猜测道,“王美人并非病故,对么?”   宋楚灵靠在李砚耳旁,看不到他的神情,也不想看他伪装出的那副,因为不管人伪装的再好,在骤然听到一个对他十分重要事情时,他的气息会将他出卖。   宋楚灵在说出王美人三字之后,她听到耳旁的呼吸声明显一滞。   她猜对了。   人人口中皇后对四皇子犹如亲母,照理来说,李砚便是因皇后并非亲母,也应当对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心存感念,不该有所抵触,除非是和他生母有关。   这几日因李砚要来宁寿宫练字之事,宋楚灵私下里同宫人有意无意打听过关于李砚生母的事情,按照宫人所说,王美人是在李砚五岁那年病逝的。   据说王美人自从诞下四皇子,便损了身子,时常染病,喝再多药也不管用,最后是被一场风寒带走的,那年的李砚才刚至五岁。   面对宋楚灵的猜测,李砚双目紧闭,片刻后才缓缓睁开,冷冷道:“你是当真不怕死啊?”   宋楚灵道:“奴婢不怕,但奴婢在临死前,也要将该死之人一并带走,殿下说对么?”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李砚的声音除了冰冷,几乎再也听不到其他情绪。   “是奴婢猜的,毕竟连殿下都查不到证据,旁人又如何得知呢?”宋楚灵道。   李砚道:“你当真聪慧,待在晋王身侧,都是委屈你了。”   这话里带着几分嘲讽,宋楚灵全当是在夸她,顺着便道:“若殿下允许,奴婢可帮殿下去查。”   “凭你?”李砚不屑道。   宋楚灵道:“殿下碍于身份,有许多事不便去做,奴婢却不同,奴婢身后还有连少监……”   说完,宋楚灵终于后腿一步,与李砚拉开了距离。   李砚蹙眉望她,片刻后将她下巴捏起,仔细地端倪着这张圆圆的小脸,也终是露出了他往日人前的那副散漫模样,慢悠悠开口道:“我发现,你不仅聪慧,倒还十分可人呢,与个太监做对食,岂不可惜?”   宋楚灵将脸颊移开,恭敬地朝李砚福了福身,“时候不早了,奴婢该回去了。”   李砚悬在空中的手,拇指与食指指腹轻轻揉搓着,颇有些怅然地笑了笑,“人前装傻,人后精明,呵,本殿下还从未想到过,这皇城之中还有人与我会这般像。”   宋楚灵道:“殿下抬爱了,奴婢的身份低微,怎能和殿下的千岁之躯相提并论。”   “千岁?”李砚不屑地笑道,“当真以为叫个千岁万岁,便能长生不老么?你我皆是人,有何不同?”   说完,他转身朝小路的另一头走去,在走了几步之后,还扬了下手臂道:“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   宋楚灵看着身影逐渐远去的李砚,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知道李砚不会轻易放过她,两人早晚还是要见面的,查到连修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与其费尽心思要将李砚甩开,倒不如干脆将他直接拉上船。   她故作慌张说出口的那句“下令斩杀之人”,便是用绳索套住李砚的开始,随后,她又一点一点借着连宝福的地位,与连修之间的关系,慢慢将他诱上了这条船。   若李砚日后再对她动了杀心,还需忌惮连修和连宝福,除非他能将那两人也一并解决,他应当……还没有那个本事。   宋楚灵看了眼天色,也转身朝宁寿宫的反向快步走去。   不过那李砚虽是个麻烦,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   你我皆是人,没何不同。 第二十九章   宋楚灵回到宁寿宫时, 已经错过了晚膳的时间,按照她如今的身份,便是错过了, 去膳房也是能够寻到些吃的。   可她今日的确是来了月事, 又在皇城中走了一圈,再加上应付李砚, 她便是身子骨再硬朗,这会儿小脸也失了血色,浑身乏力到一沾床便不愿再起身了。   她未宽鞋袜, 整个人侧身躺在了床上, 扯了被子搭在冰凉的小腹上, 闭眼凝神。   也不知过去多久, 当她被一阵脚步声扰醒时,天色已经彻底沉下,整个屋中一片漆黑。   她向来眠浅, 一点点声响都能让她打起精神。   “楚灵?”   门被叩响, 外面传来了宫人唤她的声音。   她朝外应了一声, 深吸一口气从床上下来,随后快步来到门前, 将门打开。   屋外之人便是今早同她一道去太医院的宫人,他一手提着灯, 一手拎着食盒, 见宋楚灵开门, 便朝她笑道:“这是王爷吩咐膳房为你备的东西, 你快趁热吃了。”   宋楚灵面露惊讶的接过食盒, 免不了要询问两句,这一问才得知, 原来王爷整个下午没有见到她,便寻问常宁,得知她身子不爽利之事,便嘱咐膳房,给她熬了碗石蜜姜汤。   汤一早就熬好了,可这宫人跑了好几趟,都没找到宋楚灵,这个时辰宁寿宫已经下钥,想着怎么着人也得回来了,才又跑了一趟,总算是将人给等到了。   “烦劳公公跑了这么多次。”宋楚灵带着歉意的感激道,随后便要去送那宫人。   那宫人哪里敢怪责她,连连摆手叫她不必送,快些回去喝汤才是。   宋楚灵到底还是将人送出了安寿殿,等回了屋里,这才点了灯,将食盒打开。   食盒里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石蜜姜汤,还有三个包子,闻着味便知是翡翠虾仁馅的。   她想起之前刘贵问她包子一事时,她随口说了句翡翠虾仁的嘴好吃,没想到李研当真了。   第二日一早,她按照规定的时辰来到殿外候着。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过去,殿内传来了传唤的声音,宋楚灵与几个宫人一道走进殿内。   她虽然现在已经是李研的近身女婢,可她入殿伺候的时间太短,还不能直接上手去伺候晨起洗漱。   她便如前几日一样,规矩的立在旁边,用心去观察常宁是如何伺候的。   李研向来在没有清口之前,是不愿意说话的,待揩齿清口之后,他才抬起眼皮看向宋楚灵道:“可好些了?”   宋楚灵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福了福身道:“多谢王爷赏的姜汤,奴婢喝下后便舒服多了。”   “嗯。”李研收回目光,被刘贵推到妆台前,常宁打开妆盒,刚把梳篦拿到手中,便听李研忽然开口:“楚灵试试吧。”   屋内之人皆是一怔,就连宋楚灵也不由愣住。   帮主子束发可是极为重要的差事,便是有些得宠的宫人,也不敢随意应下这差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不慎梳断或是将主子梳疼了,都是要受责的。   常宁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梳篦递到了宋楚灵手中。   宋楚灵下意识就朝镜子里看了一眼,正好对上了李研的目光。   他和煦的目光在铜镜中,显得更加柔软,怪不得许多人都说,李研这张脸生得犹如谪仙,尤其是这双桃花眼,含笑时便同那盛开的桃花般,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宋楚灵和他眸光相对时,失神了一瞬,随即仓皇垂眸,脸颊上染了一圈淡淡的绯红。   她的每一个神情都极为真实,几乎看不出任何做戏的成分,有些人擅长人前做戏,顶多是能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但若能做到脸颊也跟着起红晕,便不是那般容易了。   当初惠英教她时,她也是学了许久才学会。   甚至她们在下山化缘时,惠英还特地会带她去寻戏班子,让她仔细去观察那些角们是如何做戏的,每一个细节都要做足做真,才能令人信服。   宋楚灵眼下便是如此,手中拿着梳篦慢慢来到李研身后,将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那份紧张小翼的模样让一旁的刘贵都替她捏了把汗。   李研望着镜中的宋楚灵,没有怪责,也没有着急,唇角的笑意反而还深了几分,他缓缓出声宽慰道:“无妨的,不必害怕。”   得了这句话,宋楚灵似是当真没那么怕了,她匀了几个呼吸,抬手将白玉梳篦缓缓插入眼前这一片墨发中。   因昭偌寺中皆是女尼,当初惠音为了教她梳发,便剪了许多马尾给她,编了一顶假发让她练习,不管是男子如何束冠,还是女子盘发插髻,她练过成百上千次,便是入宫这两年没有机会去给男子束发,她也不至于完全不会,将李研弄疼了。   可到底还是要装装样子的。   宋楚灵梳得很好,只是动作比起常宁而言,太过缓慢了,好在李研给了她足够的耐心,并没有露出半分不悦,甚至为了让她不要紧张,还和刘贵说起了话来。   终于束完了发,宋楚灵额上已是生了一片细细密密的汗珠,李研看见她这副模样,不由笑了一下,问道:“很怕我么?”   宋楚灵先是点头,随后连忙摇头,“奴婢不是怕王爷,是怕自己做不好,伤了王爷。”   李研轻笑,示意她到身前来。   宋楚灵来到他身侧,微微俯身等他吩咐,可李研却没有吩咐她做任何事,而是指了指腿边的位置,让她蹲下。   宋楚灵心中疑惑,却还是照吩咐蹲到了轮椅旁,垂眸等待李研下一步指示。   “楚灵。”   李研说话总是这样轻缓,尤其是念她名字时,莫名让人觉得更加柔软。   宋楚灵下意识抬起眼来,两人眸光再次相对时,李研的手中不知是在何时,多了一条墨色丝帕。   他抬起手臂,一点一点帮她擦拭着额上细汗,缓缓道:“这几日体虚之时,莫要着了风寒,汗需擦净才可外出,知道么?”   宋楚灵没有说话,因为她整个人都处于不可置信的怔愣状态。   别说是她,屋内还有正在叠被倒水的宫人,余光扫见这一幕时,无一不感到震惊。   只有刘贵,惊讶之后,便弯了唇角,常宁也只是一瞬的惊色后,便恢复了平静。   此刻的宋楚灵就像一只放大的凝雨,无比乖巧地蹲在那里,任由李研拿帕子在她额上轻轻擦拭着。   “昨日身子不适,怎么还往外面跑呢?”李研的声音缓缓飘入耳中。   宋楚灵倏然回过神,受宠若惊地将眸光垂下,盯着轮椅扶手的位置,好半天才出声道:“奴婢昨日去寻友人了。”   友人。   这是李研第二次听宋楚灵这样说了,年三十那日,她曾说过,那把黄铜镇尺是为了送给友人的,而昨日,她在身子不爽利的时候,竟也要去寻那友人。   李研忽然对宋楚灵口中的友人有了兴趣,他又问道:“你的友人是谁?”   宋楚灵道:“奴婢有好多友人呢,有寒石宫的张六公公,储秀宫的赵芝姐姐,藏书阁的小路子,还有内侍省的连少监……所有帮过奴婢的人,都是奴婢的友人。”   宋楚灵没有想要隐瞒什么,她将自己常去寻的人全部给李研交代了一遍。   这些人她想瞒是瞒不住的,尤其是连修,自从刘翠兰一事之后,她便时常会往内侍省跑,内侍省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只要李研想查,轻而易举便可知道。   所以宋楚灵不会隐瞒她,因为她深知一个道理,想要稳住彼此间的信任,隐瞒是下策。   与其日后让李研从旁人耳中听到连修的名字,倒不如直接从她口中知晓。   在一段关系中,彼此“坦荡”才是良策,由她自己亲口说出,才不会令人多想,也不容易被他人添油加醋的话语影响到。   李研帮她擦拭完额上的汗,便唤她起身,将帕子交给了身后的常宁。   宋楚灵起来后,长长地呼了口气,她小脸微红,一看便能让人意识到,方才的她有多么局促。   刘贵推着李研朝外间走去,宋楚灵跟在身旁,便听李研用着闲聊的语气,又与她道:“张六是何人?”   宋楚灵认真道:“张六是寒石宫的掌事,奴婢在寒石宫时,他不仅时常提点奴婢,还很照顾奴婢,所以奴婢一得了好东西,就要去看望他。”   “好东西?”李研被推到紫檀桌旁,一面用温热的帕子净手,一面问道,“你昨日得了什么好东西?”   宋楚灵笑着道:“八珍糕呀。”   李研擦手的动作蓦地一顿,眼皮微微抬起,“他也有咳疾?”   宋楚灵扫了眼李研,见他唇角虽是含笑,可明显眼神有几分不对劲,便能猜想到他因何不悦,还是那句话,与其从旁人口中听到,她打着给李研做八珍糕的旗号,做了一大堆送人,倒不如她自己来说。   宋楚灵一副生怕李研误会的模样,连忙解释道:“不不不,张六公公没有咳疾,那八珍糕是奴婢特意给王爷做的,只是奴婢入宫两年多没有做过糕点,手生了,昨日做了好些不是品相不好,就是调配有误,做了许久才做出几块像样的,就都给王爷端来了……”   她带着几分懊恼地耷拉着脑袋,见李研没有继续动作,似还是在等她往下说,这才继续道:“王爷宫中的食材都是极好的,听膳房的师傅说,那些做得不好的糕点会被扔掉,奴婢便心疼了……私以为都是奴婢做的,扔了也怪可惜的,都是些好东西……又不是吃不得,便、便……”   宋楚灵越说声越小,说到最后,几乎要听不清口中到底在说什么了。   李研却是没有怪责她的意思,反而唇角的笑容又深了几分,他开始继续用帕子净手,将细长白皙的手指一根根擦拭的极为干净,道:“所以你将那些做坏的糕点,送去了寒石宫?”   宋楚灵小手紧张的在身前握着,点了下头。   她这样说,便是告诉李研,她将最好的都留给了他,而将那些残次之物,根本拿不到他面前的东西,才送给了旁人。   果然,他整个神色都松弛下来了,将帕子放回银盘时,还不由夸了宋楚灵一句,“你倒是有心了。”   说完,他便端起了面前的银耳百合粥,动作极其斯文的开始用早膳。   常宁很有眼色,不等李研开口,便将今日早膳负责布菜的活给了宋楚灵。   她也没有让人失望,布菜时分外心细,几乎做的与常宁一样称李研的心意。   一顿早膳下来,李研竟比平日里多用了一碗粥。   宋楚灵以为李研已将昨日的事搁下了,却没想到,刘贵将他推到书房后,他将昨日李砚交来的功课拿出来看。   宋楚灵老实规矩的站在一旁,时不时帮他添些茶水。   在看完李砚的功课后,他如平日里看久了书那样,微微合眼,让眼睛休息了片刻。   就在休息的这个空档里,李研再度询问起来宋楚灵在寝殿与她说的那几位友人,从小路子到赵芝,宋楚灵一一将几人是如何相识,为何成为友人的缘故,全部说给了李研听。   宋楚灵知道李研并不是表面上那样看着云淡风轻,不问世事的模样,却不知道他在某些时候,可以这样执着,这样刨根问底。   在说到连修时,他眼睛慢慢睁开,看向一旁端立的宋楚灵,眸光中带着探究与审视,就好像不愿将宋楚灵脸上任何一个神情放过一般,直勾勾地望着她道:“你与连少监是如何相识的?”   他语气听似平淡,唇角甚至依旧挂着笑意,只是他的神情里却含着其他情绪。 第三十章   李研鲜少去打听皇城内的事, 可有些事宫人们议论的多了,难免也会传入他耳中。   他自然是见过连修的,也知道他气质与面容十分出众, 便是说他是京中哪家的贵公子, 都不会有人怀疑,再加上身为连宝福养子, 又是内侍省少监,有许多宫女想与他对食,就也算不得稀奇了。   正是想到这些, 李研的眸底才会沉了几分。   宋楚灵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 她头略微朝一侧偏去, 微微有些怔神道:“奴婢有一次在御花园帮活, 不慎与一位姑姑从楼上跌落下来,那日赵宫正和连少监都去审问了奴婢……”   宋楚灵将那日审问时的经过慢慢道出,当她说到连少监神情很是冰冷的质问她时, 眉心也跟着蹙了起来, 眼神中还带着些许委屈。   她刻意夸大了那日连修带给她的压迫, 以及加重了连修审她时的语气。   “所幸宫正大人明察秋毫,证明了奴婢无错, 还特令奴婢好生休养一月。”   话至此,宋楚灵声音都开始有些哽咽了, 一旁的刘贵听了都忍不住替她觉得委屈, 那个刘翠兰他也是听过一耳朵的, 不算个什么好东西。   “后来连少监差人来寻奴婢, 奴婢还以为是哪里没做好, 又要被拉去审问,结果没想到……”宋楚灵深吸一口气道, “没想到是奴婢误会了,连少监不仅没有训斥奴婢,还教了奴婢不少东西。”   “他教你什么了?”听到此处,李研插话道。   宋楚灵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陷入回忆的那双略微涣散的眸光,也倏地明亮起来,她的视线不由落在了李研身上,道:“他说赵宫正推荐奴婢来宁寿宫干活,教了一些宁寿宫的规矩给奴婢。”   说到宁寿宫的规矩,李研也不免有些好奇,他平日里并未定下什么特别的规矩来,不知连修会如何与宋楚灵说,便又跟着问了一句。   宋楚灵瞎胡诌的工夫了得,她用当初糊弄张六的话,又糊弄起了李研,无非就是些嘱咐她踏实做事,不要欣赏贪念之类的话。   李研自是没有张六好糊弄,他听完后,眉梢微微挑起道:“只是这些话,便让你承了他的恩?”   宋楚灵煞有其事道:“张六公公说了,连少监肯将奴婢叫去叮嘱,便是看重奴婢,奴婢要记得人家的恩情的。”   这句话张六的确和宋楚灵说过,也是他特地嘱咐宋楚灵,不要轻易断了和内侍省的关系,若得了什么赏赐,要记得去打点一二。   宋楚灵将张六的那些话,全部说了出来,甚至连她离开寒石宫那日,张六硬给她塞银子,要她来了宁寿宫记得打点的事也说了。   她说得既认真,又坦白,常宁在旁边听了都忍不住想笑,刘贵是直接就笑了出来,他一边笑着,还一边摇头,一时都不知该说宋楚灵傻还是单纯了,哪里有人将宫人们私下里走关系这样的事,当着主子的面,说得这般坦荡。   只有李研没有笑她,而是沉吟了片刻,又问道:“那你可学会了?”   “奴婢当然学会了。”一提起这个,宋楚灵显得有些兴奋,一双杏眼格外明亮。   她将自己拿银子给何瑞德,被何瑞德指点,应该叫请吃茶的事说了出来,倒也没忘了碧如送包子时,故意当她面死死盯着包子的事。   宁寿宫的人基本都知道何瑞德是个老滑头,宋楚灵愿意自掏腰包给他银子,倒也不算逾矩。   然碧如却不同,她吃的那几个包子,可是李研特地赏给宋楚灵的。   果然,听到此处,李研眸子不易察觉地黯了几分,他朝刘贵看去,刘贵没有出声,意会地点了点头。   这小小的细节宋楚灵是看在眼中的,但她继续当做不知道,还在兴致勃勃的分享那些从张六身上学到的本事。   等她好不容易说完,李研便又问道:“那你送东西去内侍省时,连修可有说什么?”   宋楚灵知道,此时的李研应当不会觉得她对连修起了什么心思,只是以为那些都是她听从张六的教导才做的事。   但李研还是会在意连修的反应,毕竟众人口中,连修向来清冷,很少见他与哪位宫婢有过多往来。   宋楚灵没有直接说,而是犹豫了一下,才小声地回话道:“他提点过奴婢,奴婢很是感激,所以才会时常去孝敬一下……只是奴婢觉得……”   她特意用了“孝敬”这个词,一下又将连修与她的身份拉开,清楚的将等级分明的关系表露出来。   随后,宋楚灵咽了口吐沫,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最终,迎着李研的目光,她还是小声地开了口,“奴婢觉得他总是冷冰冰的,还有一点点凶……”   此话一出,宋楚灵热脸贴了冷屁股的画面便油然而生了,这才应当是印象中的连修。   李研听到这里,眼底的那股莫名情绪,终于散去不少,顺口问道:“那你觉得谁不凶?”   “王爷啊!”宋楚灵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王爷笑起来可温柔了,也可好看了,是奴婢见过的人里,最最好看的……”   宋楚灵正高兴地说着,眸光不经意扫了眼一旁的刘贵,见他正破有深意地含笑望她,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   屋内一时无声,片刻后,宋楚灵憨声憨气地解释道:“奴婢不敢妄议王爷,奴婢的意思是,宁寿宫很好,王爷也很好,奴婢很喜欢这里……”   李研没有怪责她,而是将眸光落回桌案,轻轻笑了。   一段看似不过轻松的闲谈,实则为李研高强度密集到近乎审问的谈话,终于告一段落。   宋楚灵暗暗松了口气,至少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李研应当不会去在意她和连修之间的关系了。   正月十五这日,午膳之后,李研在院中晒太阳,不一会儿,远处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教乐坊会拿出几场新戏,在畅音阁连唱三日,直到正月十七方才结束,每日至少唱三出,一唱便是三个时辰。   这三日甚为热闹,从前皇上和皇后都会露面,一众妃嫔还有皇子公主们也会前往,但自从宸妃没了以后,皇上便一直没有再在畅音阁出现过。   李研儿时倒是会随着皇后去听戏,后来愈发长大,性子也愈发孤静,便也没有再去凑那热闹了。   畅音阁距离宁寿宫不算远,若是静下心细听,甚至能将戏词都听个大致。   小允子身子已好,抱着凝雨来到院里,宋楚灵在小允子养病的这段时间里,时常去寻凝雨,如今凝雨一看见宋楚灵,就会着急地想要往她怀里钻。   宋楚灵笑着上前将它接到怀中,帮它顺了顺毛发,随后将它放在了地上。   凝雨爬了会儿树,又跑到廊上玩,宋楚灵和小允子怕它向上次一样,爬墙跳瓦,一起陪在它旁边,李研的视线也一并跟着过去了。   他目光在凝雨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还是落在了宋楚灵身上。   见她起初还在与凝雨逗乐,后来整个人都愣住了,也不知在想什么,有时候会蹙下眉头,有时候又咧嘴笑,连小允子抱着凝雨重新回到太阳底下,她都没有意识到,还是凝雨“喵呜”叫了一声,她才猛然回过神,连忙朝院中赶来。   李研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畅音阁的方向微微怔神。   翌日清晨,宋楚灵进殿来给李研束发,忽听李研道:“午憩后,去畅音阁。”   话是对刘贵说的,可他的眼神却是一直望着镜中的宋楚灵。   宋楚灵自然没让他失望,小手一顿,惊喜与期待溢于言表。   午憩醒来,李研带着人来到了畅音阁,刘贵在今早得了吩咐后,就差人去了一趟内侍省。   按照李研的要求,他今日听戏的位置距离众人较远,在观戏区与戏台中间的位置,视线稍微偏了些,却也没有太大影响,反而还能将整个场都尽收眼底。   宋楚灵隐约觉得,这是连修的安排。   今日是正月十六,按照往年惯例,皇上不会再来畅音阁,只留皇后来把持大局。   时辰尚未到,已经陆陆续续有妃嫔入座,先到的除了李研之外,基本都是位分较低的妃嫔,宋楚灵还看到了欣美人,赵芝就跟在她身旁。   欣美人入座后,宋楚灵才看清她的样貌,她身姿窈窕,肤色白皙,算不得大美人,可眉眼的神态却让人有几分熟悉。   宋楚灵想了片刻,终是反应过来,欣美人的气质是与姐姐当年有几分像的,如此想来,也许皇上肯留下她,不仅是因为她的身世。   赵芝也远远看见了宋楚灵,在两人目光相对时,略微颔首示意了一下,便各自忙各自的了。   约摸两刻钟后,观戏的位置基本已经坐满,除了妃嫔之外,到场的还有二皇子和三皇子,以及两位公主。   宋楚灵入宫两年多,头一次有机会见到这么多从前没有机会见到的贵人主子们,她没有着急,用着一双澄澈又好奇的眼神,时不时朝那边看去。   直到一位老太监奸细的嗓音响起,众人纷纷起身行礼,她在垂眸屈腿的瞬间,眼底生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阴鸷。   “皇后娘娘驾到——” 第三十一章   皇后的到来让整个畅音阁倏然静下, 她缓步来到上首,唤众人免礼后,宋楚灵才站起身抬眼朝那最显眼的位置看去。   皇后头戴凤冠, 一身明黄色凤袍吉服, 将一国之后该有的气度与尊贵尽显无疑。   宋楚灵听人说过,皇后信佛, 坤宁宫还设有一处佛堂,每逢初一十五皆会食素,平日里最大的爱好便是手抄佛经诵读。   许是沾了些许佛气, 又或是原本就是这样的样貌, 年近四询的皇后虽面容不比新晋的这批秀女年轻, 可她眉眼祥和, 气质温婉又不失大气,从她五官轮廓也能看出,年轻时候的她容颜定是极其出众的, 不然也生不出李研这般仙容的儿子。   皇后落座之后, 已出嫁的静和公主便领着五岁的儿子来到她面前, 皇后一见到那胖胖的小子,便慈爱的将他揽在怀中, 还赏了一串极好的翡翠珠子。   静和这边刚退下,尚未出嫁的静乐公主也来到皇后面前, 两人不知说了什么, 只见皇后面含温笑地频频点头。   待静和离开, 重新坐回母妃齐嫔身侧后, 二皇子李砌与三皇子李碣也一齐去寻皇后。   李砌与李碣也是宋楚灵第一次见到, 从前只听说四位皇子面容皆俊,可如今一做对比, 便能明显看出,这两人只能算得上是五官端正,与容颜极好的李研李砚相比,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李砌与李碣皆是娴贵妃所出,当年娴贵妃只比皇后晚入府邸半年,入府不久便怀了身孕,所以二皇子李砌只比李研小了半岁,今年也要二十二了。   娴贵妃当初生下李砌之后,只歇了半年,很快便又怀了李碣,所以这两兄弟前后也只差了一岁多。   如今弟弟李碣,倒是长得要比李砌高出将近一头,他自幼身强体壮,是个不可多得习武的料,他肩膀也比寻常男人宽厚,站在李砌旁边,几乎要顶他一个半。   戏台上的鼓声已经敲响,武生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的在台上轻巧翻越,台下的主子们有的三三两两皆此机会攀谈聊天,有的兴致勃勃只顾看戏。   李研打心底是不喜欢这种场合的,他唇角带着淡淡笑意,眼神却是宋楚灵能够看出的疲惫。   她弯身来到李研身前,倒了盏茶水给他,见看台起了微风,又体贴的将一早备好的小薄毯子盖在了李研膝上。   宋楚灵便是不往主位那边看,也知此刻有许多道目光向她投来。   李研今天能出现,本就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再加上李研身边这么多年没有出现过女婢,今日他身侧却跟着一个宋楚灵,自然会叫人好奇。   皇后在一进来便与李研颔首示意过,也叫了一个身边的嬷嬷过来询问李研近来的状况,那嬷嬷与李研说话时,便时不时拿眼睛去扫宋楚灵。   李研不喜与人交流,所以头一出戏时,除了皇后身边的嬷嬷来过一趟,便一直无人再往这边寻来。   直到第一出戏唱罢,第二出戏还在布场时,李砌与李碣才一起寻了过来,这二人在与李研言谈时,显得十分恭敬,尤其是李砌,一开始对李研直接是称呼王爷的,最后还是李研温笑着让他不必拘礼,他才拱手称他大哥。   至于李碣,却是被宋楚灵看出了些许异样。   在李砌和李研说话的时候,他表面在一旁听着应和,实际眸光却是先将李研面前的桌台扫了一个来回,在望见那盘新鲜的樱桃时,他眉心下意识便蹙了起来,可随即又立即舒展,装作无事一样,继续笑着与两人说话。   宋楚灵在看见这一幕后,便又朝不远处李碣方才座的位置看去,果然,他的桌台上看似茶点水果摆放的琳琅满目,却并没有出现樱桃。   应当是说,整个畅音阁的桌台上,只有皇后与晋王面前有樱桃。   第二出戏快要开始时,李砌便与李碣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在戏唱至一半时,门廊的地方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原是娴贵妃到了。   宋楚灵在尚未入宫时,便听师父曾与她说过,娴贵妃是皇后的妹妹,为宁家庶出的女儿,小皇后两岁,宁家当年全力支持身为太子的秦王,在嫡女入秦王府不过半年的时间,就将庶女也送了进去。   宁家是上京百年的名门望族,家风甚是严谨,两姐妹同在府邸,从未闹过矛盾,在当今皇上登基之后,两人一个稳坐后位,一个荣升贵妃,将六宫之事把持得极为得当。   当然,那个时候宸妃尚未出现。   惠音是在太后离世那年,也就是大魏十一年的时候,离开的皇宫,而荣林欣则是在十七那年入宫的,所以师父未曾见过姐姐,却是与皇后和娴贵妃相熟。   师父曾说,早年的皇后是带了几分大家嫡女做派的,端庄稳重之余,也是有她强劲的手段在,可自从诞下李研之后,她整个人都如同变了一般,许是因为李研身子太弱的缘故,她开始吃斋念佛,那股曾经的锋芒渐渐退去。   而娴贵妃这个人,便有趣许多,她姿容不及皇后,又是庶出的身份,一直以来都是不争不抢的性子,对人总是笑眯眯的,从未见过和谁红过脸,便是下人做错事了,她也只是按照规矩扣些份例,不会过于苛责。   师父当时说到此处,便不由笑了起来,若这二人当真一点手段都没有,怎么会坐在那个位置上,且一坐便是数十载,无人可撼动。   宋楚灵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向门廊处那道身影,比起皇后明黄色的凤袍,娴贵妃一身黛蓝色银线暗纹长裙,便显得低调又沉稳。   娴贵妃来到皇后面前,朝她俯身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臣妾晨起时身子有些许不适,到方才才好些,所以来晚了。”   皇后朝她抬手道:“无妨的,既是身子不适,那快坐下歇息吧……”   宋楚灵这个角度看不到娴贵妃的唇形,却是能看到皇后的,通过皇后的回话,她也猜得出娴贵妃大概是说了什么。   皇后表面上是没有怪责娴贵妃,且还关切了两句,可当娴贵妃与她说完话,往座位上走去时,皇后脸上的笑容便显得有几分僵硬,甚至还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个反应不在常理中,宋楚灵疑惑地蹙了下眉头,紧接着又去细看落座后的娴贵妃。   她有着和李砌极为相似的一双眉眼,略微一笑,便弯成了两道月牙。她五官生得并不算美,在一众妃嫔中,甚至连精致都算不上,且她肤色偏暗,又好似不注重保养,皱纹比皇后还要明显,再加上她身材高大,也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整个人也较为富态。   若不是身上这套贵妃的行头,说她是哪户寻常人家的妇人,都毫不违和。   娴贵妃落座之后,视线寻了一圈,终是寻到了李研的位置,她含笑着朝这边招了下手,李研兴致不高,一直垂眸饮茶,并没有看到她的示意,一旁的刘贵看见了,忙上前提醒了一句,李研这才搁下茶盏,朝娴贵妃微微颔首,做了一个“姨母安好”的唇形。   娴贵妃也朝他点了点头,很快,一位年长的嬷嬷来到了李研身旁,将娴贵妃亲手绣的香囊送了过来,眼看天气渐暖,蛇虫鼠蚁渐渐多了起来,娴贵妃平日闲来无事,便喜欢做些绣活打发时间,她总共绣了七个,不光是李研有,其他那三位皇子,两位公主皆有,连荣亲王的女儿嘉悦郡主,她也送了一个过去。   娴贵妃一直望着这边,见李研含笑接过,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将视线移去了戏台,兴致勃勃地看起了戏。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门廊处有引了不少目光过去,原是李砚出现了,他进来之后,没有理会两位兄长,径直去了皇后身侧,皇后在看见他时,脸上的笑容十分真切,两人说话时,他频频朝李研这边看。   果然,不过片刻,便有宫人抬了把黄花木扶手椅,搁在了李研旁边,李研也知这椅子是给李砚搬的,便没有说话。   李砚过来时,再次将一众偷看的目光引了过来,也不怪他们偷看,实在是这两人的容貌太过出众。   妃嫔碍于身份的原因,顶多瞟上两眼就将目光移去了戏台,可年轻的小宫婢们,还有一些皇亲贵胄家中未出阁的少女们,自是忍不住要朝这边张望。   李砌自顾自喝茶听戏,而李碣在看到嘉悦郡主的眼睛,一直盯着李砚看时,那眉宇便控制不住地蹙了又蹙。   宋楚灵不知王美人生得如何,想来应当生前也是位有着角色容颜的女人,不然怎会将李砚生得这般好看。尤其是他眉下的那双细长的眼睛,似笑非笑时有种摄人的魅惑,仿若一不小心,就会沦陷其中。   比起李砚的风流俊姿,李研的美则如众人口中那般,一颦一笑好似谪仙下凡,让人不敢轻易生出杂念,否则便是染指神明,他这副容颜,只得叫人敬着,望着。   李砚刚一落座,便抬手抓了把盘中大的樱桃,四五颗一齐放入口中,随后瞧着二郎腿,将樱桃的核直接吐到了一旁的地方。   李研眉心微蹙,叨念了他一句,他扁扁嘴,依旧不改,顺手又抓一把,一面吃着,一面含糊地开口道:“也不知这个内侍省是怎么做事的,满场竟没我的位置,也不知是我不受父皇待见的缘故,还是内侍省有人玩忽职守?”   说着,他朝李研身后的宋楚灵,扬了扬下巴,“倒盏茶来。”   李研斜了他一眼,道:“内侍省向来做事严谨,怕是你一早说了不来,才没有备下的,如今你又忽然来了,自然是没得地方坐。”   宋楚灵端着茶壶来到李砚身侧,正要倒茶时,忽听李砚大笑道:“还是兄长懂我啊。”   随后,他颇有深意地看了宋楚灵一眼。   于此同时,不远处的欣美人重重地咳了几声,她瘦弱的身姿好像体力不支的模样,被赵芝扶着起身,来到皇后面前行了一礼,随后便朝门廊走去。   这一幕也落入了宋楚灵眼中,然而很快她便发现,在欣美人离开不久后,皇后身边的那位嬷嬷也消失了。   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李砚抬手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又唤宋楚灵来倒,宋楚灵乖顺地来到他身旁,结果在抬袖倒茶时,李砚正好抬手去抓樱桃,宋楚灵佯装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小手一抖,茶壶中的水洒在了自己的衣裙上。   “啧,我有那么吓人么?”李砚朝她蹙眉问道,明明他动作根本不大,也根本没有吓她的意思,她作甚这么大反应,这是要讹他不成。   李研望了眼面带委屈的宋楚灵,让她先回去换衣。   宋楚灵从畅音阁出来后,便朝钟粹宫的方向走去,刚走不到几步,便听见不远处的湖中,传来了女子惊呼的声音。 第三十二章   初春冰冷的湖水中, 欣美人惊恐地不住呼救,就在她声嘶力竭,眼看就要沉入湖底时, 一个身影猛地扎入水中, 很快,两人便一齐浮出水面。   当宋楚灵将欣美人拉上湖边时, 园子外才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为首的便是皇后身旁的那位嬷嬷,她刚一跑进园中, 看见宋楚灵抱着欣美人倚在一颗树旁, 便又立即回身, 将身后随着她一路赶来的宫人挥散了去。   方才在畅音阁时, 这老嬷嬷就见过宋楚灵,正是她替皇后与李研传的话,当时她一直暗暗打量宋楚灵来着, 所以一进园子, 第一眼就江南宋楚灵认了出来。   此时的欣美人被吓到缩成一团, 看起来分外的楚楚动人,她将宋楚灵当做救命稻草, 便是从水中出来,也紧紧抱着宋楚灵不丢手, 可当老嬷嬷赶过来时, 她余光扫了一眼后, 整个身子便抖得更加厉害。   “阿弥陀佛。”老嬷嬷没有留意到欣美人方才那细微的反应, 口中还在振振有词的念叨着, “老奴方才一路催那懂水的宫人脚下快点,生怕来得晚了耽搁了美人, 好在有佛祖庇佑……”   正说着,也不知赵芝是从何处跑出来的,她一进园子看到欣美人浑身都被水浸湿的狼狈模样,几乎是冲到老嬷嬷身边的,差点将那老嬷嬷撞到。   老嬷嬷也没说什么,她退去一边,口中还在一个劲儿喃喃着佛祖庇护。   欣美人看到赵芝来了,才将宋楚灵松开,连咳嗽带哭的又扑入了赵芝怀中。   赵芝脱了自己最外一层的宫裙,披在了欣美人身上,又将她慢慢从地上扶起,朝宋楚灵无比感激地颔首示意。   宋楚灵知道欣美人今日身子不适,方才在畅音阁时便见她一直在强忍着咳嗽,如今又一次落水,必得抓紧时间回去休养才是,也没有去计较旁的。   湖边扬起一阵微风,宋楚灵蓦地打了个喷嚏,立即环抱双臂,低头就朝宁寿宫快步走去。   回到自己房中,宋楚灵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将湿漉漉的头发绞干,等她收拾好,准备回畅音阁时,才知欣美人落水的消息传入畅音阁后,李研便回来了。   此刻李研已经回了寝殿,特地差了一位宫人过来,询问了宋楚灵的情况。   宋楚灵简单将事情经过与宫人交代完后,宫人见她并无大碍,便依照李研的吩咐,让她休息一日,明早再上值。   宋楚灵对今日欣美人的事感到十分困惑,她想去寻一趟连修,可整个身子莫名发软,打不起劲儿来,头也变得沉沉的。   她估摸着可能是染了风寒,等吃完晚膳后,灌了自己好些水,迷迷瞪瞪就歪在了床上,连鞋袜都未曾脱。   昏昏沉沉中,今日的种种画面再度浮现在眼前。   她看见头顶凤冠的皇后,看到笑容可掬的娴贵妃,看见面和心不和的李碣,又看见李研,李砚……   最终,画面落在了欣美人身上。   她蜷缩在她怀中瑟瑟发抖,浑身湿漉漉的,脸上既有眼泪也有湖水,只是当宋楚灵想要仔细看她五官时,却发现她的五官极其模糊,便是在她怀中,也看不太清楚。   “林溪,你可一定要学会游水的,姐姐又不能一直守着你,万一下次落水身旁无人,可如何是好呢?”   怀中欣美人忽然开口,可这声音却让宋楚灵倏然愣住,她不可置信地再度低头,却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成了孩童模样,正躺在一女子身上,而这女子……   宋楚灵缓缓抬起眼来,看到了那个熟悉又模糊的轮廓。   姐姐?   宋楚灵脑袋嗡了一声,随即天旋地转,她强忍着不适,紧紧将荣林欣抱住,那圆圆的小脑袋用力贴在她娇软的身子上,她哭到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想要叫姐姐,可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样,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林溪,姐姐年底便要入宫选秀,日后便不能来寺里探望你了,你要乖乖听师父的话……”   姐姐说话时总是这样轻声细语,光是听她声音,就让人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哽咽着点了点头,可随即便忽然意识到一点,这个场景从前出现过,那是在她六岁那年,也就是大魏十七年的时候,姐姐即将入宫选秀前,最后一次随娘亲一道来昭偌寺看望她。   那日她们在山泉边玩耍,她不慎失足落入泉水中,是姐姐将她救起的,随后他们一道回了寺里,她们换了干净的衣裳,一起坐在院里晒太阳驱寒气。   初夏的日光将人晒得浑身暖洋洋的,不过片刻她们的头发便被晒干了,她赖在姐姐怀中,不肯让姐姐回去,尤其是在听到姐姐日后不能来看望她时,甚至还哭了起来。   她的姐姐这样美,又这样温柔,她不要姐姐去皇宫里,她要和姐姐在一起。   将近十年过去,再度看到那日的画面时,宋楚灵竟有些想不起来姐姐的模样,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因为正如姐姐所说,从那以后,她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   直到今日看见欣美人,她才在恍惚中寻到了姐姐的模样。   “姐姐不要走……姐姐……”   宋楚灵终于从口中艰难地挤出声音来,可当她一开口,便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周围场景又跟着变化,她缓缓抬起沉重的眼皮,昏暗中她看见一个男子的面容。   她眉心蹙起,片刻后才倏然惊醒。   “可以松开了么?”李砚朝她脸上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地问道。   宋楚灵一个激灵坐起身来,连忙将李砚推开。   “你、你怎么进我屋里来了?”她一开口,声音甚是嘶哑,随后便猛地咳嗽起来。   李砚又是无奈地撇了下唇角,从一旁提起壶倒了杯水,递到她面前。   宋楚灵接过水,一饮而尽后,缓了片刻,才又带着几分警惕地看着李砚。   “看我做什么?”李砚将空水杯一把夺走,又给她满了一杯,懒懒道,“是你非要往我怀里钻,我推都推不开,还振振有词的……”   “你听到什么了?”宋楚灵脑袋发沉,眼眸却露着寒光。   李砚剑眉皱起,一副认真回忆地模样道:“说什么不要分开,要永远在一起……”   说到这儿,李砚露出一个饶有兴趣的笑容,将身子朝床上慢慢靠去,声音低低地问道:“你方才是做梦了吧,梦里那人是谁呢,让你这般喜欢,喜欢到哭成这般模样?”   宋楚灵还是没有放心怀疑,她盯着李砚看了许久,直到李砚将抬手在她滚烫的耳垂上弹了一下,她才怔懵地回过神来,将脸偏去了一旁。   “问你话呢,”李砚将手收回,又故意凑到她面前挑眉道,“可是你的连少监?”   “不是。”宋楚灵道。   “那该不是你的王爷吧?”李砚又问。   宋楚灵望着李砚探究的眼神,也挑了眉梢道:“是四殿下。”   “我?”李砚显然不信,他低笑起来道,“不想说便不说,混扯我作甚。”   宋楚灵此刻头还在隐隐发胀,身体也时不时感到阵阵恶寒,她慢慢躺回枕上,拉起被子盖好,望着昏暗中的李砚道:“你来寻我可有要事?”   李砚回望着她,那双狐狸似的细长眉眼半眯着,道:“你与欣美人什么关系,为何要救她?”   今日欣美人落湖的事,很快便在宫中传开了,如今宫中人人都知,是宁寿宫的宋楚灵将欣美人救了上来。   宋楚灵忍着不适,合眼道:“我与她没有关系,我只是在回去换衣的路上,听见呼救便直接救了。”   提起换衣裳,李砚又想起一事来,不由道:“你是故意将水洒在衣服上的,再说,那园子在毓庆宫旁,与宁寿宫可不是一个方向啊……”   “我听见呼救声了,就应声跑过去了。”宋楚灵故意没有理会洒水的事,只是闭着眼接话道。   “那你可真是个大善人。”李砚见她一直拧着眉心不肯睁眼,一面说着,一面将早就掉到枕头一旁的帕子捡起。   桌上放着一个铜盆,里面是宋楚灵回来时倒得冷水,他将帕子放进去浸湿,随后拧至半干的状态,又重新坐回床边,将叠得齐整的冰凉帕子搭在了宋楚灵额上。   额上的一阵冰冷让宋楚灵倏然睁眼,她有些不解地看向李砚。   迎着她疑惑的眸光,李砚似笑非笑地勾着唇角道:“巧了不是,我也是个大善人,但我们不同,我有脑子,我会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再去行善积德。”   宋楚灵实在是无力与他多说,她咳了几声,缓缓道:“谢谢。”   李砚冷哼一声,抬手又在她鼻尖处不重不轻地点了一下,“别谢我,我这善心可只有三个月,若三月后你什么也查不出来,到时候你便……自求多福吧。”   说着,他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从里面倒出几粒药丸在掌中,递到宋楚灵唇边,用着命令的语气道:“张嘴。”   宋楚灵没有张嘴,而是垂眼朝他手心看了一眼,随后又看向他,那眼底里质疑的情绪再明显不过。   李砚顿时不耐烦道:“是你自己张嘴还是我帮你掰开?”   “不必,我不用吃……”   药字还未说出口,李砚便毫不犹豫直接抬手将她下巴捏起,宋楚灵哼咛一声,唇瓣微微张开,几粒药丸便随即被塞进了口中。   怕宋楚灵吐出来,李砚一手将她嘴巴连忙捏住,一手去拿搁在一旁凳上的水杯,道:“自己起来喝,还是我帮你灌下去?”   宋楚灵实在没有力气再和李砚较劲,便老实地点了点头,用手在他衣摆处拉了一下。   垂眸望见黑暗中那只白皙的小手,在某个瞬间,李砚的心里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那感觉就如面前这只轻轻拉他的小手一样,软软的,柔柔的,轻轻的,慢慢的……   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点,一点一点向四周蔓延。   李砚有一瞬的怔愣,然而很快便回过神来,他眉眼低沉,一把握住宋楚灵的手,几乎是将她直接从床上拉进怀中的。   宋楚灵尚未回过神,整个身子几乎是砸进李砚怀中的,额上的帕子自然也在起身的瞬间又掉去了一旁。   她闷哼一声,拧着细眉在李砚怀中咳嗽起来,李砚先是帮她顺着后背,待她呼吸平缓,才将她重新扶好,让她半靠在他臂弯中,将水杯拿到她唇边。   “张嘴。”   宋楚灵知道现在做什么都是徒劳,便依着他吩咐,又被喂了一整杯水。   直到最后,宋楚灵重新躺好,那湿帕子又被李砚搁在了额上后,李砚终是起身打算离开。   他一面理着褶皱的衣裳,一面低低对宋楚灵道:“我改了,只给你一月的时间。”   床上刚松了口气,合了双眼的宋楚灵,倏然又将眼睛睁开,她不明白李砚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不解地看向那高大的身影,哑声问道:“为何?”   李砚没有说话,便是不看宋楚灵,也知她此刻定是瞪着那双圆溜溜的杏眸,又疑惑又气恼。   他冷笑一声,大步朝屋外走去,宋楚灵还未来及想明白,便又开始担心李砚会被巡逻的宫人撞见,可随即,房顶上传来了瓦片轻轻碰撞的声音。   宋楚灵终是松了口气,那沉重到极致的眼皮也慢慢地合上了。   而与此同时,隐入黑暗的李砚,一面朝南三所的方向走着,一面回想起宋楚灵趴在他怀中,哭着喊“姐姐”的画面。   姐姐?   李砚不由蹙眉,据她所查到的,荣家长子荣林郁当初膝下只有两个儿子,若宋楚灵当真是他私生女的话,哪里又会多出一个姐姐?   就连荣家嫡女荣林欣,也就是当年的宸妃,生的也只是一位皇子。   李砚一时想不明白,宋楚灵到底与荣家有何关系。   直到他回了自己房中,一直焦急等他的宫人总算松了口气,上前一边帮他宽衣,一边与他说起今日问到有关欣美人落水之事时,李砚才恍然大悟。   “你说,宫中有人道那欣美人与宸妃神韵有八九分?”   “是啊,奴才虽没见过宸妃,可宫里有些个老人,当初可是见过的,明面上不敢四处说,私下里却是都在议论呢。”那宫人道,“只是听说欣贵人虽神韵像,模样却不及当年的宸妃,据说宸妃当年那双杏眸,可真是生得眼波含秋……”   李砚眸光幽幽地望着杯盏中轻轻晃动的水,半晌也没有开口。 第三十三章   宋楚灵第二日醒来时, 天还未亮,因长期早起做活的缘故,她向来不会睡得太沉, 赶在上值前便能醒来。   也不知是她本身底子好的缘故, 还是李砚那几颗药的功效,她除了嗓子还在疼以外, 高热已经散去,身子也慢慢恢复了一些力气。   她一面起身下床,一面又在脑中将昨日的事细细回顾, 她昨日虽然身子难受, 可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乃至每个细节, 都无比清晰,包括李砚过来时,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将衣裳穿好, 最后去提鞋袜时, 动作忽然一顿,目光直直地落在那双摆放整齐的绣鞋上, 许久之后,她蹙起的眉心缓缓舒展, 唇角浮出几分笑意。   今日李研似是比平日起得早些, 宋楚灵刚来到门外候着, 里面便传来传唤的声音。   初春的早晚还是寒凉, 李研的寝殿依旧烧着地龙, 只是碳火没有冬日烧得旺盛。   宋楚灵在开门进去的瞬间,便感觉到一股干热的气息迎面而来, 这让她喉中生出一阵刺痒,怪不得李研的咳疾总好不了。   她赶忙将头偏去一旁,立即闭气忍耐,硬是将那股不适给压了下去。   然而这只是开始,当她拿着白玉梳篱站在李研身后时,喉中的那股不适感再度袭来,她紧抿双唇,逼自己强行忍住。   李研从今日见到她时,便觉得她精神看起来尚可,脸色却有些发白,如今又看到镜中的她隐忍难耐的模样,便不由蹙起眉心,温声道:“换常宁来。”   常宁上前接过梳篱,宋楚灵刚退到一旁,便听李研又道:“带着我的令牌,去太医院领几副药。”   每日给晋王领药的活,理应是交给膳房的宫人,也不知为何今日李研要吩咐她去做。   宋楚灵嘴上应是,可神情的困惑显然是告诉李研,她会错意了。   李研唇角轻柔地缓缓勾起,抬眼望着她道:“是给你领药,就说我吩咐的,让太医院找人给你看看。”   宋楚灵下意识就看向了李研,两人的目光不经意间撞在了一处,宋楚灵明亮的眉眼含着一层水雾,而李研带着几分关切的眸光,也在此刻变得愈发柔软。   最终,是宋楚灵率先回过神来,匆忙垂下红着眼尾的眸子,朝李研谢恩后,便退了下去。   她走后,刘贵都忍不住啧啧叹气道:“这孩子呀,昨日做了那样大的善事,也不知道讨点赏赐,还强撑着身子上值,哎呀……怎么就这样老实呢。”   李研没有说话,也只是跟着叹了口气。   宋楚灵拿着令牌出了宁寿宫,去太医院前,她还是绕了小道先去内侍省。   连修今日还有公务在身,她被赵睿带到了前厅外等候,厅内正有宫人同连修说话,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几人才说完离开。   宋楚灵进去时,连修轻拧着眉,双眼微阖,用手指在太阳穴的位置慢慢按压着。   许是近日事情实在忙乱,他似乎并没有觉察出宋楚灵已经走了进来。   当他闻到一股极为清淡的香气时,才恍然间想起了什么,将那布着血丝的双眼倏然睁开。   一只柔软又冰冷的小手轻轻将他手腕握住,从太阳穴的位置缓缓拿开,随即,身后便传来女子轻缓地声音:“我来帮你。”   “不……”   “必”字还未说出,宋楚灵便已经用指腹在连修额上的穴位处轻揉起来。   她的手法极好,也是跟着师父学的,当初师父便是用这样的手法,讨得老太后欢心的。   果然不出片刻,连修便觉得头没有之前那么沉了,疲乏感也愈加缓解。   宋楚灵帮他按完头部,便顺势又将手滑落至他肩颈处,在指尖与他脖颈上的肌肤触碰到时,她明显感觉到连修微微颤抖了一下,连同呼吸也瞬间屏住了。   她立即将手从他脖颈上移开,带着几分歉意地问道:“对不起,不、不可以么?”   她看不见他此刻神情,却是能看到他耳根在不知不觉中愈发红了。   在片刻的寂静之后,连修沉哑的嗓音低低响起,“可以。”   宋楚灵微微松了口气,那股带着温热的气息在不经意间,让几缕碎发随之轻轻晃动了一下。   连修立即闭眼,眉心再度蹙起,袖袍中的双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握住。   宋楚灵跪坐在他身后,手指重新落回他肩颈处,她一面帮他放松肩颈的肌肉,一面轻声说道:“我是第一次帮你,所以不知道你吃不吃力,若是我力气太重让你不舒适了,记得告诉我。”   连修没有说话,只是喉中轻“嗯”了一声。   屋内再次陷入安静,约摸一炷香后,宋楚灵停了下来,她帮连修将有些凌乱的衣领整好,也没有起身,而是直接来到他身旁坐下,身影落入了他的余光中。   连修莫名觉得喉咙干燥,端起茶盏,刚喝下一口,便听身旁传来宋楚灵疑惑的声音,“可是方才我捏的不舒服?”   连修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将口中的茶水慢慢咽下。   “那……”宋楚灵又朝他靠近几分,问道,“为何你的脸这样红呢?”   连修握住茶盏的指节猛地一紧,喉中尚未咽下的茶水将他呛得连咳几声,他别过脸去,抬袖掩住口鼻,很快便缓过劲儿来,又重新端起往常那股清冷模样,淡淡道:“闷热。”   “的确是有点。”宋楚灵眼底含笑,“我还以为是因为我捏的太疼,让你忍了许久的缘故。”   说完,她见连修已经将茶水喝完,又帮他倒了一盏,问道:“身子可好些了?”   连修点头道:“多谢。”   宋楚灵也掩唇轻咳了一阵,随后呷了口茶道:“这几日是出了什么事么,为何会这样疲惫?”   连修一边同她解释,一边取出本册子打开,推到宋楚灵面前。   这几日畅音阁摆大戏,内侍省本就事情不少,再加上已有好几个宫人都碰见了蛇,那蛇皆是手臂粗细的大王蛇,虽没有毒,到底也是会伤人的。   昨日欣美人之所以落水,便是和那大王蛇有关。   欣美人原本因为身体不适,提前要回钟粹宫,皇后忧心她,便叫身边的嬷嬷送她回去。   可就在半路上,欣美人想起她将娴贵妃方才送赠的香囊忘记拿了,那是娴贵妃所赠之物,马虎不得。   欣美人不敢指使皇后身边的嬷嬷,却也不想和赵芝分开,便打算一起回去取,可那老嬷嬷却笑着说,有她护着欣美人,还怕被谁伤了不成。   她将话说到这儿,若欣美人还要执意跟着去,就有驳了皇后面子的嫌疑,欣美人是个胆小怕事的性子,便只好让赵芝快去快回。   宋楚灵因比他们出去的晚,特地是绕了小路跟去的,所以没有和折返回来的赵芝碰上面。   欣美人与老嬷嬷在一处园子外,寻了个日光好的地方等着,可不知从何处钻出一条大王蛇来,将欣美人的胆子几乎都要吓破了,老嬷嬷顺手就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那蛇的七寸之处扔去,那蛇被激惹了,吐着信子就朝两人扑来。   欣美人当即便提着裙子,跌跌撞撞朝园里跑去,结果不慎滑入了湖水中。   老嬷嬷是上京人,不会水,见此状况,也顾不上那蛇了,忙就朝人多的道上去喊帮手。   等她喊来一个会水的宫人赶回去时,欣美人已被宋楚灵救了上去。   昨日发生这样大的事,内侍省与六局自是将整件事都问了清楚,可宋楚灵在听完后,唇角却浮出几分笑意道:“你信么?”   连修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是指……”   宋楚灵道:“皇后。”   连修微微蹙眉,“你是说,昨日之事,不是巧合?”   “事在人为,我从不信巧合。”一盏茶水喝尽,宋楚灵又倒一盏,问道,“欣美人如何了?”   连修道:“据说昨日在回钟粹宫的路上,就昏迷了,到现在还未清醒。”   宋楚灵能想到,毕竟连她这样好的体质,昨日落水后都发了一夜的高热,便不必提欣美人了。   据说昨晚整个钟粹宫都跟着折腾了一宿,太医跑了好几趟,连同娴贵妃都没有休息好,一直守在欣美人屋中。   可让人觉得意外的是,皇上竟没有过去看望,连差个身边的宫人过去问候一二都没有。   照理来说不应当如此,自从当年宸妃过世后,皇上的性子便愈发冷清,他很少踏足后宫,只有每月初一与十五会去坤宁宫,却不曾留夜,只是小坐一会儿便离去。   至于这些年的几次选秀,更像是在走过场,毕竟后宫的妃嫔中,已经许久都未添置新人,直到今年的选秀大典上,兵部尚书嫡女殷欣怡的出现,才让这次的选秀变得与从前不同。   据说当时皇上盯着她看了许久,原本已经撂了牌子,在连宝福递下去时,皇上又倏然将他叫住,又将那牌子给留了下来,几日后,殷欣怡便封了美人,入住钟粹宫。   原本后宫之人皆以为,欣美人会是皇上的心头宠,可自从从封赏到如今,已有将近两月之久,皇上都未曾传侍过欣美人,再加上昨日那般大动静,养心殿也没有任何表示,这不禁又让人开始怀疑,皇上对欣美人只是偶然的心血来潮罢了。   “你怎么看呢?”宋楚灵在问连修,可否觉得皇上只是心血来潮,欣美人不会承宠。   连修此时脸色已经逐渐恢复如常,他眉心微蹙着道:“皇上的心性的确难猜,但欣美人的确是与……”   连修看向宋楚灵,没有继续说下去。   宋楚灵面色如常,接话道:“欣美人与宸妃很像,是么?”   连修点头道:“我最后一次见宸妃,也是将近八年前了,那时我刚满十一,已记不大清楚,但我父亲说……两人的确神韵像极。”   这点不可否认,宋楚灵深吸一口气,将茶盏搁下,扭过身子来直视着连修,问道:“那按照你印象中的记忆来看,我与宸妃像么?”   连修在与她对视的第一眼,眸光略微有些躲闪,然而迎上她直白坦然的目光时,那份躲闪也渐渐被安定取代。   “像,尤其是眉眼,只不过……”连修有些犹豫道,“你比宸妃……”   “我比她胖些。”宋楚灵毫不芥蒂地弯着唇角道,“我故意的。”   “师父说,只有我故作傻楞,再吃得圆润些,便不会让人一看见我,就联想到宸妃。”她长呼一口气,收回视线,坐正了身子,道,“这样虽不好看,但最为安全。”   “嗯?”连修眉心微微动了动,用着依旧清冷的声音,低低道:“我觉得好看。” 第三十四章   宋楚灵正要去拿茶盏的手, 只是略微顿了一下,便继续动作,她没有去看连修, 也没有半分惊讶, 只是呷了口茶,轻笑着道:“谢谢。”   这声谢谢一道出, 连修的那句话,便不似真心,更似是在安慰她。   有那么一瞬间, 连修想要和她解释, 可最终他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站起身来, 走到书柜旁, 从里面搬出一个红木箱子,拿到了矮案几上。   这红木箱上面有一把锁,钥匙就在连修身上, 他当着宋楚灵的面, 将锁打开, 从里面取出一本册子,这册子上皆是连修的笔记, 是他这两日抄录下来的。   他将册子递给宋楚灵道:“你那日说,想要查到七年前永寿宫与延晖阁那晚的名册, 我已经全部查到了, 都在上面。”   宋楚灵眼神瞬间变得明亮起来, 她接过去后, 立即将册子打开, 可当她看到上面的那些名字时,不由惊讶地抬眼看向连修。因为在这个名册上, 不仅又永寿宫和延晖阁的名单,竟还有养心殿与坤宁宫的。   连修语气平淡地解释道:“我觉得将这两处也查了,会让你思绪更加清晰。”   连修说得她自然能够想到,可这两处是帝后的主宫,她那日并不敢直接向连修提出来,所以只要了永寿宫与延晖阁的,却没想到连修会主动帮她。   宋楚灵又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来表达谢意了,她深看着他,片刻后抿着唇点了点头,重新又将目光落回名册。   “当年坤宁宫能在皇后身边近身伺候的这几个宫人,”连修一面指给宋楚灵看,一面缓缓讲解道,“他们都已出宫,只有赵嬷嬷还服侍在皇后身侧。”   “这两个已经病逝,这一个回了老家后,便很难再查到音讯,至于这个……”连修在她名字下面轻轻敲了一下手指,“她出宫后便被请进了武安侯府,做府上的礼教嬷嬷。”   宋楚灵蓦地又看向连修,眸光中复杂的情绪又深了几分。   她实在难以置信,不过短短几日,连修竟能查的这样多,又这样细致,怪不得今日见他,会觉得他这般疲惫。   想起方才她问他为何疲惫时,他只是说因内侍省公务的原因,并没有提半句查阅这些事带来的疲倦。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掩下了那隐隐生出的愧疚。   连修却不知她想了这么多,目光还在名册上,继续讲解着那晚坤宁宫里宫人的调动记录,除了进殿伺候的那几个宫人以外,殿外的宫人调动也并无异常。   可以说,直到如今再去看,那晚的坤宁宫都不像是藏了什么秘密的模样,不然的话,皇后怎敢让自己的近婢去武安侯府,更不会留活口回乡。   宋楚灵听完,望着名册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觉得皇后是怎么样的人?”   连修的回答在宋楚灵意料之中,无非还是宫人们口中那般温善宽厚,只是连修说得更加详细些,将自己从前在连宝福身边听到的那些,也道了出来。   当初皇上还在府邸时,皇后把持着后宅,从未和那几个侍妾们生过事,当中若有人怀了子嗣,她甚至要比皇上还要尽心尽力,很多时候都是亲自照看着的,在那个时候,一众皇子中,秦王的后宅最为安宁,他膝下的子女也最多。   后来秦王登基,将更多精力放在了朝堂上,便是宸妃尚未入宫前,他也很少踏足后宫,所以一连多年都未曾新添过皇嗣,如今的四位皇子与两位公主,也都是当初在府邸时诞下的。   “所以你也觉得,皇后没有理由去陷害宸妃么?”宋楚灵问。   连修如实地点了下头,道:“在外人看来,的确如此,宸妃当年虽然受宠,还诞下了自圣上登基后,第一个皇嗣,可她的出身限制着她,无论如何,她也无法撼动后位。”   “你说得在理,皇后的确没有必要对宸妃动手,因为宸妃不会影响到她,可若是……”宋楚灵说至此,眸底隐隐透出一股寒凉之气,“若是李碂呢?”   连修倏然愣住,神情有些许恍惚道:“你是指……”   “我便同你这样说吧。”宋楚灵彻底转过身来,朝连修身旁又靠近几分,用着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几乎耳语的声音缓缓道。   “皇后根本不爱当今圣上,因为不爱,所以从不在意他宠幸何人,也不在意他到底有几个皇子,因为他不论宠幸何人,又生出如何聪慧的皇子,皇后永远是皇后,晋王永远是嫡长子,不论那个皇位如何变动,她永远是最尊贵的那个女人。”   连修也压低声道:“可晋王身残,身残之人不能为帝,这是祖宗礼法。”   “封王后不能留住皇城,这也是祖宗礼法,可如今晋王人在何处呢?”宋楚灵冷冷地勾起一边唇角,“皇上已为他破过一次礼法,也未必不会为他破第二次。”   “可众人皆知,晋王并无心帝位。”连修低低道。   宋楚灵却是又将声音压了几分道:“你可知先祖最初设猫之意为何?”   “为子孙之嗣。”连修说完,顿时愣住。   当初大魏先祖入皇城时,怕皇子们因久居深宫,日日授予礼教而忘却人道,误生育继嗣之事,便在宫中养了诸多猫,想让皇子们见猫因春性而牝牡相逐,感发人道生机。   然而在先祖过世之后,这一条令便被禁止,那时皇城中的猫儿也被一一驱散。   所以,若非宋楚灵提及此事,连修很难将一只波斯上贡的猫,与这些联想起来,可如今细细想来,宋楚灵说得不无道理,尤其是大魏史上,也的确有将皇位直接传给皇孙的帝王,再者,当今圣上身强体壮,也才刚至不惑,若非意外,再熬十几二十年也不是不可。   “所以你的意思是,皇后怕圣上宠爱宸妃至极,将李碂立为太子,所以才对宸妃出手的?”连修顺着这个思路分析道。   “这一点谁也无法保证,可兴许在有些人眼里,有些事必须稳妥至极才行。”宋楚灵眼眸微垂,低道:“李砚养在皇后身边时,已是五岁记事的年纪了,可李碂不同,那时他尚在襁褓,若能将他也一并养在身侧,岂不是最稳妥的办法。”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皇后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心思,还需再往后看。”宋楚灵转过身面对案几,与连修将距离慢慢拉开道,“但不论我猜的是对是错,皇后那般温善宽厚,为何要在那晚与皇上起争执呢?这一点如何都说不通。”   连修深深吸气,见宋楚灵目光已经落回名册,便接着与她讲起查到的信息。   永寿宫的人清理的极为干净,之所以要用清理这个词,是因为阖宫上下所有宫人,在宸妃服毒自尽后,便被一并处决了,而延晖阁那晚守夜的宫人,也是一样的情况,他们甚至在宸妃自尽前,便已被暗中处决,像刘翠兰这样白日里上值的宫人,倒是逃过了一劫,只是当初审问时,被叫去问过话。   再说养心殿,那晚皇上身边所带之人皆是亲信,连宝福就是其中之一,可他在最初见到宋楚灵时便说了,宸妃之事,并无冤情。   宋楚灵自是不信的,思来想去,她还是将眸光落回了坤宁宫那处。   连修知她还是觉得问题出在坤宁宫,便不由叹道:“眼下的话,武安侯府里的那位嬷嬷,我们很难去查问,而回了老家的那位……则需要做好长久的打算。”   宋楚灵没有出声,直直地望着那几个嬷嬷的名讳,最终,她直接将手指落在了当中一人的名字上,语气冰冷地道:“不是还有她么,她知道的应当最多。”   连修没想过宋楚灵会如此胆大,直接将脑筋动到了赵嬷嬷身上,他有些不安地望着她道:“赵嬷嬷是皇后入府邸时就带在身旁的婢女,你恐怕很难从她身上问出什么来。”   宋楚灵并没有和连修解释什么,但她看着那名讳时的眼神,却明显是在说,她不在乎这些,她已有了对策。   一阵沉默后,连修将那册子合上,放入木盒中,他问她,“你从一开始,便觉得是皇后,对么?”   宋楚灵半分都没有想和他隐瞒,极为干脆地点头道:“是。”   “所以,这才是你接近晋王的原因。”连修说着,略微带着几分怅然,又道,“那如果到最后,害宸妃之人并不是皇后呢?”   宋楚灵慢慢将眼睛闭上,那早已红了的眼尾,沾染了几分湿润,一字一句道:“便是姐姐的死与她无关,那碂儿呢?”   宸妃当年自尽之后,方才半岁的李碂便被送去了坤宁宫,却不知为何,自李碂去了以后,原本硬朗的身子越发瘦弱,整日哭闹不停,太医却又如何都诊断不出缘由,最终他还是没有熬过去……   想至此,宋楚灵十指越握越紧,整个手腕都在肉眼可见的不住颤抖。   这是连修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宋楚灵,他不知该如何劝解,也不知该如何安抚,却是在下意识间,抬手直接将掌心压在了那冰冷的拳头上。   他力道一点一点收紧,最后那冰冷的小手被紧紧的包裹在他温柔的掌心中,而那不住地颤抖,也在片刻后逐渐恢复了平静。   “对不起。”宋楚灵轻声说着,缓缓睁开泪眸,“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日后的事,交给我自己便好。”   说完,她将手慢慢移开,可就在准备抬袖拭泪的时候,手腕却被那温热的手掌再度握住。   宋楚灵惊讶地看向连修,却见他不紧不慢用另一只手,拿出那条极为熟悉的鹅黄色帕子,他捏着其中一角,轻轻擦拭着她面上的泪痕。   他面色异常平静,清冷的薄唇微微张开道:“不必道歉,并非是你将我牵扯进来的……”   “是我自己走进来的。”   他声音低沉轻缓,然每一个字,却说得那般清晰,真切。 第三十五章   宋楚灵不知不觉在内侍省已经待了许久, 她不敢再耽搁时间,整理仪容后便匆匆又往太医院赶去。   偌大的前厅,只剩连修独自坐在案几后, 目光落在方才宋楚灵坐过的位置, 莫名觉得有些空落落的。   可当他回想起宋楚灵临走前说过的那句话时,心中那空落落的地方, 似又被一样看不见又摸不着的东西,逐渐塞满。   “怎么办呢,你好像已经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   宋楚灵说完这句话时, 笑着垂下了眼眸, 晌午窗外的日光穿过薄纱, 一切都变得那般静谧柔和, 她微微卷翘的睫毛上,还带着薄薄一层水雾……   正在连修望着身侧怔神时,余光中忽然闯入了一道身影, 恍惚间他以为是宋楚灵又折返回来, 可当他彻底看清面前之人时, 眸光中那份光亮蓦地沉了下来。   他起身朝来人恭敬地行礼道:“父亲。”   连宝福唇角带着几分习惯性的笑意,不紧不慢走上前来, 他锐利的眸光从连修身上慢慢扫过,最终落在矮案几上搁着的那个红木盒上。   红木盒尚未落锁, 连修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神情淡定的弯身准备上锁, 语气也极为平静地问道:“父亲这个时辰寻过来, 可是有何要事?”   “慢着。”连宝福没有理会他的问题, 而是眉眼微眯,朝他扬了扬下巴道, “里面是什么东西,拿出来给为父看看。”   连修动作微顿,最后还是依照连宝福的吩咐,将里面的名册递上前去。   连宝福将名册翻看,只是望了几眼,便立即明白过来,他直接将名册扔到连修面前,唇角的笑意也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好啊,你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连宝福指着连修,用极低的声音斥责道,“你连养心殿都敢查?”   连修垂眸不语,一句话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看到这儿,连宝福便觉心口的位置又是一堵,他目光不经意间扫到案几上那把黄铜镇尺,忽地就笑了,“这么一个破玩意儿,你倒是真敢拿到台面上用。”   说着,他又上前一步,弯身将案几上那条鹅黄色帕子拿了起来。   从连宝福进屋到现在,也只有他的这个动作,才让神情一直淡漠的连修,眸底出现了些许波动。   连宝福看在眼中,又是一声冷笑,将那帕子在掌中摊开,认出这帕子的绣工与惠英如出一辙后,连宝福心口又是一滞,羞恼地将帕子扔在地上道:“她可是还送了你香胰子,或是香囊?”   连修依旧没有说话,目光却是跟着那条帕子,落在了地上。   见他眼神如此,连宝福直接上前一脚将那帕子踩在鞋底,继续斥道:“便是你不说,咱家也清楚,但凡你每日看见这些,便会不由自主想起她来,这招数还是咱家教惠英讨好太后的法子,如今倒是用在你头上了。”   连宝福一面说着,一面又拿鞋尖在帕子上来回扭踩,“你以为她对你能有多上心,光着帕子,她不知送了多少出去。”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连修却还是那般面无表情地只垂眸望着那条帕子,连宝福头一次感受到连修在无声的与他对抗,这让他极为不瞒。   他彻底走上前,来到连修身旁,一双厉眼望着他,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为父当真是劝不住你了?”   连修终于抬起眼,直视着连宝福,眸光在他面容上停留了片刻后,当着他的面,走过去弯身将那帕子捡起,一面细心叠着,一面淡淡道:“父亲若当真不想我与她牵扯,为何还要让我护她?”   “好啊你!”连宝福压声责骂道,“我让你护她,可没让你纵着她,更没让你帮她!”   连修回过身来,不紧不慢将叠好的帕子重新放回身上,平静地望着他道:“是这样么?”   他慢慢走回案几,一面将名册放回盒中,一面继续淡淡地说着,“父亲亲口说过,那个人将她教极好,那父亲会不知道让我护她,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连宝福挑眉问道:“你此言何意?”   连修继续收拾着案几,语气异常冷静地回答道:“父亲知道,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父亲也知道,我最终会如此……”   连修一早就知道,可始终没有和连宝福这样坦白地说过这些,今日也不知是从何处得了勇气,在看到那个空落落的位置时,他眸底的暗沉隐隐多出一丝光亮。   从他入皇城的第一日起,连宝福便与他说过,在这座皇城中,他不必争抢,不必出头,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因为他是连宝福的儿子,只要连宝福在一日,这皇城中便无人敢轻易动他,他会是他最好的庇护。   他只需要在这内侍省里恪尽职守,莫要出大乱子,待熬到年纪后,他便会带着他离开皇城,后半生他们父子二人自可衣食无忧。   可当宋楚灵拿着惠英的东西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刻起,当连宝福将玉佩丢到他手中,让他护着她时,所谓的安稳便不复存在了。   “父亲,与其说你是在劝阻我,倒不如说……”连修停下手中动作,他直起身面向立于薄窗前的连宝福道,“不如说,你是在等我,等我心甘情愿的去帮宋楚灵,对么?”   如果当初连宝福直接让他去帮宋楚灵,也许他会不情愿,甚至日后卷入风暴中时,他还会对他心生怨怼,可如今,当他已经主动走进漩涡中时,连宝福再来劝诫一二,届时的连修不仅不会埋怨,且还会觉得是他辜负了父亲,他对父亲有所亏欠。   连修将话说得已经十分明了,连宝福若当真有这个意思,不会听不出来。   果真,当他听完连修所说之后,他不怒反笑,脸上的愠色一扫而去,他望着连修,赞许地点了点头道:“不亏是我连宝福的儿子,能将一切看得这般透彻,那为父问你,你既已知晓为父目的,为何还会如此做,是出于孝道,还是……”   连宝福深看着他,没有将话说完。   连修垂眸,拿起案几上那把黄铜镇尺,将它摆放的整整齐齐,道:“是心甘情愿。”   连宝福那双布着褶皱的眉眼,望着眼前仿佛一夕间倏然长大的儿郎,年轻时的自己与这道身影来回交替,最终,他低笑着收回目光,声音沉缓地叹了一声,道:“皇城要起风了。”   宋楚灵与连修分开后,踏出内侍省前厅的那刻起,脸上的阴霾便一扫而光,她走在初春明媚的日光下,脸上依旧是那股娇憨的神色。   她来到太医院,将晋王的令牌拿给守门的宫人看,那宫人一看到令牌,赶忙就将她请了进去。   按照规矩,主子身边得脸的宫人,若是染疾,是能够请来太医院的医士来帮忙瞧病的。   再加上她有晋王的令牌,太医院的宫人见到她时便更加客气。   太医院四处都飘着草药的味道,宋楚灵来到一间小房屋,房里陈设简单,靠近窗边的位置摆着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那桌上还有号脉用的脉忱,在另一边,有个矮案几,上面搁着笔墨。   宋楚灵坐在椅上等待的时候,一个小宫人进来给她添了壶热茶,要帮她倒时,宋楚灵笑着摆了摆手,“你去忙吧,这些事我自己来就可以。”   小宫人也朝她笑了笑,退了出去。   等了片刻,屋外传来脚步声,宋楚灵知应当是医士来了,她起身过去相迎,却没想薄帘掀开时,竟会是贺白。   宋楚灵愣了一瞬,便立刻朝贺白行礼道:“院判大人。”   贺白朝她微微颔首,来到桌旁坐下,跟在贺白身后的宫人也来到矮案几后,跪坐在蒲团上,提笔准备记录。   只有宋楚灵还立在原处,一双小手在身前揉着衣角,吞吞吐吐地开口道:“奴婢身份低微,怎、怎么能让院判大人来看诊呢?”   贺白的神情几乎瞧不出半分院判的气势,他望着宋楚灵,语气平和道:“我本就是负责坤宁宫与宁寿宫的,既是见了王爷的令牌,自然是得出面问诊的。”   “那、那便麻烦大人了。”宋楚灵有些局促的来到贺白面前,缓缓坐下,撩开衣袖,将白皙的手腕搁在脉忱上。   贺白拿出一条轻薄的丝帕,搭在宋楚灵手腕上。   在后宫中,寻常宫婢能被医士看诊,便已感恩戴德,根本不会在意这些所谓的肌肤触碰,又不是后宫的妃嫔,需要避讳一二。   所以在看到这一幕时,宋楚灵难免会有些讶然。   贺白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他一面借着窗外的光亮,细细打量宋楚灵,一面替她号脉。   宋楚灵起初不敢抬眼,只是盯着桌面看,待过了半晌,不见贺白开口,便有些不安地悄悄抬起眼皮,去看贺白神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可、可是我哪里不大好了?”   贺白望着宋楚灵,温声宽慰道:“不要怕,再等片刻。”   此言一出,一旁准备记录的宫人笔杆一顿,不由带着几分惊讶地朝贺白看去。 第三十六章   小宫人觉得奇怪是应该的, 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便是贺白与贺院使,也就是贺白的父亲在一起说话时, 也不如发放才那句宽慰宋楚灵的语气温和。   宋楚灵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唇角微微弯起, 便没有再说话,继续耐心的等候,只是心中不由细细琢磨起来。   她今日与连修不光是说了七年前的事, 连同贺白与李砚的事, 连修也一并查出说予了她。   贺白十八岁入宫时便已是医士, 只一年的工夫便升为吏目, 随后步步高登,如今刚至三十,便已是太医院院判, 要知道与他同样为院判的另一位太医, 已年过六旬了。   从医术上来看, 他的确堪当此任,可古怪之处便是, 他自从考升吏目以后,便再一直住在太医院的宿房内, 几乎很少回贺府, 整日不是看诊, 便是看书, 除了会和同僚商讨与医术相关的事情外, 基本不会闲聊。   长期以往,太医院中人人皆道, 贺白虽说医术高明,却是个性子极其冷淡之人。   几年前贺家也给贺白说过亲事,贺白也是应下了的,却不知为何,两人见过一面后,那家姑娘便说什么也不肯应下,再往后又说过几个,可到底还是没有成事。   如此折腾了好些年,最后贺家彻底不管了,任由贺白宿在太医院里。   私下里有人问过贺院使,也就是贺白的父亲,贺院使只是无奈地摆手道:“他这个人呀,就钻在医书里了。”   旁人听到这话,也顶多只是感叹一二,毕竟贺白的医术是有目共睹的。   可当真是如此么?   宋楚灵故作不安的眸光里,实则尽探究,而她在贺白的眸光中,却看到了一些不该有的复杂情绪。   又过片刻,贺白终是将手收回,眼神也慢慢移开,他温道:“你这两日可曾染过风寒?”   宋楚灵点头道:“奴婢昨日落过水,到了夜里便不太舒服了……”   贺白没有让她将话说完,直接就打断道:“你喉咙可有不适?”   宋楚灵怔了一下,道:“有点干涩,有时候总想咳嗽。”   贺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对一旁记录的宫人道:“将这茶水换成薄荷叶。”   宫人搁下笔,便提着桌上的茶壶掀帘出去了。   屋内一时只剩他们二人。   照理来说,应当要等那宫人回来,贺白再去询问病情,可他好像并不在意这些规矩,直接就道:“你是因染了风寒,夜间高热后,进了大补之药,虽风寒已驱,高热也散,但因气血受阻,喉咙才会引发不适。”   说着,他看了一眼宋楚灵,继续道:“日后那种药,若给你服用,药量许减半。”   宋楚灵不由心中叹服,贺白的医术果真高明,她基本上什么也没与贺白交代,可贺白却好似知道了一切。   当他说完,帘子一动,那宫人提着一壶薄荷水回来了。   宋楚灵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慢饮下。   她今日本就喉咙不适,再加上方才与连修说了许久的话,更加干涩刺痒,此时喝下一杯清凉的薄荷水,喉咙顿觉舒爽无比。   宫人坐好后重新提笔,便听贺白说道:“你身子底不错,风寒来得快,散得也快,但到底也是染了病的,不能指望一两日就能好全,待会儿去御药房领些薄荷叶,会去用冷水冲泡,饮用几日便可。”   宋楚灵很是感激的冲贺白笑了一下,可随后想到什么,又有些担忧地问道:“那奴婢不用吃药么?”   贺白摇头道:“不必,是药三分毒,多饮水便是。”   宫人落笔速飞快,却是几乎一字不差全部记录在册,当宋楚灵感谢之后,起身离开时,贺白却忽然将她叫住。   宋楚灵脚下一顿,掀帘子的手僵在半空中,回头看向贺白。   短暂相视一瞬,贺白站起身来,他缓缓走到宋楚灵身侧,抬起帘子,朝她轻道:“我来,我会帮你。”   宋楚灵自然没忘行礼感激。   回宁寿宫的路上,宋楚灵手提一包薄荷叶,一双细眉微微蹙起,她总觉得贺白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有什么问题。   不过倒是真如贺白所说,她风寒虽好,病症却还在,想了一路没想明白,却是将头想得愈发痛了。   到了宁寿宫,宋楚灵先是回了躺屋子,她揉了好半天脑袋,又泡了一壶薄荷叶,刚喝下两口,就听屋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又是宫人叩门唤她的声音,“楚灵、楚灵?”   宋楚灵搁下杯子,快走两步将门打开,原以为是出了什么要紧事,看到宫人红光满面的笑着,便暗暗松了口气,询问后才得知,原是皇后因昨日她救下欣美人之事,给她发了赏赐。   “你可真有福气,要知道今日可是皇后娘娘身边最得脸的赵嬷嬷来给你发赏的,你一会儿见了可记得要恭敬些!”   宋楚灵当即也露出笑容,又惊又喜地随着宫人一道往安寿殿外走去,等出了殿,便看到有位嬷嬷带着两个宫女,在一处石板路上候着,见她露面,三人便都含笑着冲她颔首示意。   宋楚灵小心翼翼走上前去,那嬷嬷还未说明来意,便见她直接恭敬地朝三人行一了个跪拜礼。   旁边一宫女忍不住被她这副模样逗得弯了唇角。   为首的嬷嬷便是赵嬷嬷,她上前将宋楚灵虚扶起来,语气和缓地道:“我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你唤我赵嬷嬷便是,昨日桂嬷嬷回去将你跳入水中救下欣美人之事,说予了皇后娘娘,娘娘向来赏罚分明。”   说至此,她微微顿了一下,用着不重不轻的力道,才宋楚灵小臂上拍了两下。随后继续含笑道:“娘娘说了,你护主有功,所以今日便给了你赏赐,你可要好生收着。”   宋楚灵听出这段话是隐含深意的,但她依旧做出一副懵怔的样子,甚至是有些受宠若惊,她只是朝宫女手中拿的木盒望了一眼,便匆忙将眸子垂下,憨声憨气道:“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只是……奴婢身为宫中婢子,救护主子是应当的……”   赵嬷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没将她脸上任何一个神情漏掉,在看见宋楚灵说这段话时,神情中未见半分虚假,整张脸都是极尽的真诚,甚至还能从她神情上看出几分受之有愧的意味,赵嬷嬷也不由微抬了眉梢,眸底又深了几分。   只是她没有再说什么,让那两宫女将东西交给宋楚灵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待赵嬷嬷回了坤宁宫,皇后正准备午膳,她一面净手,一面问道:“可见到人了?”   其实昨日皇后便见到了宋楚灵,却是因为隔得远,只能看个模样,那桂嬷嬷回来后,将宋楚灵一阵夸奖,赵嬷嬷却是有几分不信,想要再去探探她为人到底如何,便借着欣美人之事,亲自跑了一趟宁寿宫。   赵嬷嬷上前俯身道:“人是瞧见了,模样中正,也懂规矩,就是……”   皇后擦净手,来到玫瑰椅上坐下,见她犹犹豫豫,便望了她一眼,道:“但说便是。”   赵嬷嬷应了一声,这才道:“老奴觉得她要么是精明到极点,要么就当真是有些蠢笨。”   “为何这样觉得?”皇后问完,朝屋内之人挥了挥手,一时间便只剩她与赵嬷嬷二人。   赵嬷嬷一边从旁布菜,一边说起今日与宋楚灵见面后,她所有的反应与说得那些话,全部转述了一遍。   不过每次在赵嬷嬷开口说话时,会刻意将脸颊扭去一旁,不会直对着桌面去说。   待转述完,她才细细地分析道:“那丫头面相看着极为老实,说起话来也不似个精明的,得赏赐时,甚至连眼皮都不敢抬一下,这样的性子,皇城中老奴可是从未见过,便是当真有,怕也做不到王爷身边去。”   皇后将口中饭菜慢慢嚼咽后,呷了口茶,这才缓缓道:“佛家讲究万事皆缘,兴许是她当真与研儿有缘。”   赵嬷嬷似有些不敢苟同,她没有反驳,只是微微撇了下唇角,道:“娘娘心善。”   此刻宁寿宫中,宋楚灵已经回到房里,将赏赐全部都收进柜中,今日赏下的东西,大多都是发簪首饰,若她当真在宫里是个小主,戴这些东西倒不违和,可她便是再在晋王面前长脸,也只是个宫女,这些东西于她而言太过招摇。   她只留一串檀珠,戴在手腕上。   估摸要到李研午膳的时辰,宋楚灵也不敢再耽搁时间,拿着晋王的令牌便赶去了正殿。   李研正在净手,抬眼看见宋楚灵,便询问她身子的情况。   宋楚灵上前屈了屈腿,先是将令牌交于刘贵,这才来到李研身侧,回话道:“王爷不必忧心,奴婢无妨的。”   李研却是没有被这样一句话就给打发了,他一面端起银耳百合粥,一面道:“说具体些。”   宋楚灵只好在旁将贺白说得那些道了出来,当然是将她夜里服过药的那一部分省去了,但说到这些时,她眉心不经意间蹙了一下。   只是极为细小的一个反应,索性屋中没有人觉察到,她暗暗松了口气,学着贺白那般,继续道:“贺院判都夸奴婢身底好,那风寒来得快,去得更快,昨日睡一觉起来,便好啦,就是病症还需再养几日,连药都没给奴婢开。”   说至此,宋楚灵恍然大悟。   贺白是故意将那宫人支开的。   因为他接下来说得那两段话,不能被记录在册,就如现在的宋楚灵,不会将她夜里高热后,李砚给她喂下那几粒药的事情告诉李研一样。   那是什么药,宋楚灵也不清楚,可既然药效那般强烈,且连贺白都只是用“大补之药”来形容它,并没有将名讳说出,便证明那药不该是宋楚灵轻易可以得到的东西,所以,贺白是在帮她隐瞒。   贺白为何要这样做?   宋楚灵一边面色如常帮李研布菜,一面在心中反复琢磨。   师父曾说,太医院那些太医们,是不能小觑的,他们医术未必了得,却是深谙明哲保身之法,那照此来看,贺白装作什么也看不出来,也不必支开宫人,只将最后那番记录在册的话道出,岂不是最为稳妥之举。   宋楚灵看到桌边那道冬瓜虾仁,便夹起一片冬瓜布在李研盘中,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布这道菜了。   因为冬瓜润肺解毒,对咳疾有所帮助,她关心李研的身体,便会帮他多布几次。   思及此,宋楚灵不由深深吸气。   贺白亦是如此,他没有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支开宫人与宋楚灵特意交代那药的用量,是因为他害怕她下次又将那药服用过量,所以,他这样做的根本,是因为他在关心她。   宋楚灵再度感到惊讶。   贺白对她的关心,尚可说是医者父母心,可他替她瞒下,也能说是为了不沾惹是非,可最后他将她叫住,主动上前帮她掀开帘子,这又是寓意何为?   我来,我会帮你。这是贺白的原话。   可正常人帮忙时,不是应该说,“我来帮你,”又或者“我帮你么?”   为何贺白口中却是“我会帮你。”   “我会帮你。”   我会……帮你……   宋楚灵蓦地一怔,漆黑的瞳仁隐隐颤了一下。   这一切不是巧合,也不是所谓的医者父母,更不是明哲保身。   贺白是在明晃晃的暗示她,他会帮她隐瞒,他也在关心她,他更会帮助她。   这个念头生出的瞬间,宋楚灵顿觉头皮发麻。 第三十七章   当初荣家之所以选择将幺女送往昭偌寺, 正是因为听友人道,昭偌寺中有位女尼,医术十分了得。   如此, 既又佛祖庇护, 又有医者照顾,荣家才安心将女儿寄养在此处。   宋楚灵自幼就是那女尼给她调理的身子, 再加上师父精心的照顾,她才能有如今这样好的身底子。   那女尼经常会在山下做义诊,荣家尚未出事前, 宋楚灵有时候也会随师父一起下山帮忙, 耳濡目染下, 常见的病症她也能瞧出个大概。   再后来, 荣家出事,她决心入宫复仇,师父便寻了许多医书给她, 在遇见看到不懂的地方时, 她又会同那位女尼请教, 一段时日后,女尼也会让她尝试看诊。   宋楚灵当时问过师父, 为何要她在入宫前,务必得学会识药看病。   师父说, 后宫不论身份的高低贵贱, 但凡有脑子的, 都不会去得罪太医院的人, 位份越高者, 越会想尽办法寻一个心腹太医,往浅了说, 不管是谁,平日里再加小心,也难免会有个头疼脑热,往深了说,还要提防有心之人用药害人。   宋楚灵知道待她入宫以后,定会万分凶险,而学医可以作为她自保的手段之一。   不过就算她医术再高明,也只是一个宫女,若能得到太医的帮助,的确会给日后带来诸多便利。   只是她实在想不明白,贺白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不过只见了两面,他便要主动帮她,这实在于理不合。   她想过无数可能,可不管如何,在她尚未确定贺白的目的前,绝不能轻易信他,等日后寻到机会,她还需谨慎的试探一番再说。   宋楚灵这几日布菜的时候,经过细心的观察,已经摸清了李研的胃口,觉得他吃得得差不多时,便缓了布菜的速度。   果然,不一会儿李研就搁了筷子。   宋楚灵立即递上清口齿的茶水,在他清了三遍口后,她又将叠好的丝帕呈上,整个动作清晰流畅,根本不需要人来提醒,哪里像是个刚入殿近身伺候的宫人。   李研用过膳,会去院里晒太阳,他还未叫刘贵来推,宋楚灵就能及时反应,连忙后撤一步,将路让开。   来到院里,她也总能第一时间发现,哪里的光线过强,会灼人眼,哪里是有暗风,待久了容易染病……   总之,她看着憨憨傻傻,却在伺候人这一方面上,实在没得挑剔。   就连刘贵和常宁私下里都说过,这个宋楚灵当真是个天生伺候人的命。   这不是贬低,而是由衷的佩服,能这般无微不至照顾一个人,想得比他们这样跟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的宫人都要细致。   她似乎总能看出李研想要干什么,第一时间就能做出反应,最初还是有些畏手畏脚的,可不过短短几日,她便愈发得心应手,做起事来胆大心细,每一处都做得恰到好处。   李研自然是发觉了这一点,这两日宋楚灵若是在殿内,他会直接叫她来做,而不是从前那样事事都交给常宁。   常宁倒是不怕宋楚灵抢了他的位置,毕竟宋楚灵是女婢,有些事王爷还是得唤他来做。   宋楚灵做事越勤快得力,他便越能轻松些,还愿意多教一些东西。   一入春,凝雨掉毛愈发严重,小允子不敢将它带来院里,李研晒了会儿太阳,便觉无趣,叫宫人将棋盘取来。   他这两日看了本书,里面有几个残局,他想试着解一解,便拿着书对照着开始布局。   随后,院中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   今日的日光的确不错,晒得人身上连同心里都是一阵暖意,宋楚灵在一旁守着,视线也落在棋盘上。   也不知过去多久,宋楚灵看到李研缓缓出了口气,她慢慢收回视线,就在李研即将抬眼前,她掩唇打了个哈欠,等她放下胳膊,眉眼惺忪的睁开时,正好与李研眸光相撞。   宋楚灵怔愣一下,倦意瞬间退去,她连忙垂眼,抿着唇一副心虚模样。   在宫里,当着主子面打哈欠,有不敬之意,实在忍不住时,也应当想办法自然而然的避开,比如找个干活的由头,背过身去,不让主子看见。   宋楚灵向来懂规矩,如果不是因为太过疲乏而疏忽了,便是因为她以为李研在那个时候根本不会抬眼,也许就算抬眼了,又哪里会去往她站的方向看。   望着宋楚灵如受惊小鹿般的模样,李研唇角的温笑又深了几分,他没有怪责她,而是垂眸重新看向棋盘,似随意般开口问道:“今日收了什么赏赐?”   宋楚灵上前一步,福了福身,一开口便能听出,她似乎还未彻底放下心来,小声道:“皇后娘娘今日给奴婢赏了好些首饰。”   李研搁下书册,缓缓抬眼。   宋楚灵如从前那般,依旧梳着寻常宫婢发髻,上面插着最简单的木制发簪,耳垂上只有一对铜玦,脖颈上没有任何装饰,手腕因袖子遮挡,看不到有没有戴东西,但李研想,她应当是没有戴。   “不喜欢么?”李研一面问道,一面拿起一个黑子落在棋盘上。   宋楚灵明显惊了一下,连忙就道:“喜欢,皇后娘娘赏赐的,奴婢都喜欢。”   李研道:“那怎么不戴?”   宋楚灵垂着头道:“奴婢、奴婢不敢……”   “为何不敢?”李研又问。   宋楚灵老实道:“太名贵了。”   “送你了便是你的,若喜欢只管戴了就是。”李研又拿一棋子落于棋盘。   宋楚灵却将头垂得更低,瓮声瓮气道:“可、可奴婢怕弄坏了,好些都是玉做的,稍微不小心,就会碰碎的……”   李研笑了一下,收手时,宽大的袖袍一不留神将一粒黑子扫落在地。   宋楚灵立即伸手去捡,白皙的手腕上,紫檀珠串甚是显眼。   “这也是皇后今日赏你的?”李研问道。   宋楚灵看了眼手腕上的珠串,瞬间弯起眉眼,点头道:“对对,这个可好了,带着一股香气,闻一闻便觉得心里可舒服了!”   她语气宛如孩童得了什么宝贝,在与旁人炫耀一样,眉眼的笑意也隐隐带着几分得意。   “那是禅香。”李研也跟着弯了眉眼。   宋楚灵一副听不太懂,但是不妨碍她喜欢的神情,笑着又点了点头。   望着她颊边梨涡,李研愣了一瞬,随后垂眸问道:“可懂下棋?”   宋楚灵道:“奴婢不会。”   李研道:“想学么?”   宋楚灵摇了摇头,道:“奴婢学这个无用。”   刘贵原本笑眯眯地看着两人,在听见宋楚灵的答复后,脸上笑容瞬间僵住,他站在李研身后,忙朝宋楚灵使眼色道:“怎么能没用呢,用处可大了去的。”   宋楚灵却是抬眼看向他,还傻乎乎的同刘贵解释道:“真的没有用啊,奴婢学完,日后出宫也没人能陪奴婢下啊?”   刘贵有些着急道:“你不会在宫里下啊?”   宋楚灵道:“可是公公,奴婢的屋中就只有自己,每日回去就已经很晚了,还能跑出去寻人下棋不成?”   刘贵顿时无语,他就不理解了,这丫头当真就只能伺候人,旁的方面是一点也搞不明白,可要把他急死了,他家王爷这话,明显是动了想要教她的意思,她怎就这么不开窍呢?   刘贵冲她一阵挤眉弄眼,宋楚灵依旧看不懂,歪着头蹙眉看着刘贵。   就在这时,李研忽然开口道:“陪我呢?”   “啊?”宋楚灵倏地一下愣了,视线下意识落在了李研身上,带着几分惊诧道:“奴婢……奴婢这样笨,怎么能陪王爷下棋呢?”   李研罕见的收起了唇角笑意,回望着她道:“谁说你笨?”   宋楚灵支支吾吾道:“他们都这样说啊……”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李研神情极为认真,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记住,永远不要看低自己。”   说完,他扬了扬衣袖,道了声“乏了”,便要回去午憩。   刘贵推着他往殿内走时,还不忘回头朝宋楚灵摇了摇头,一副极为惋惜,又怒其不争的样子。   宋楚灵继续装作看不懂,蹙眉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才连忙跟了进去。   她伺候完午憩前的洗漱,本以为终于能歇息一会儿了,便跟着打水的宫人准备一并退下,却没想李研又将她叫了回来,问道:“可会宽衣?”   宋楚灵又是一愣,忙去看一旁的常宁。   常宁显然也有些惊讶,他伺候李研这么久,知道他身边从不留女婢,更别提让女婢来宽衣解带。   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又去看刘贵。   刘贵惊讶之余,倒是悟出了点什么,他朝常宁微微颔首,又递了个眼色。   两人共事已久,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见刘贵默不作声朝屋外退去,常宁也俯身朝屋外退了。   很快,这间寝屋内,便只剩下宋楚灵与李研。   宋楚灵站在原地,不安的小手瞬间抓紧衣摆,她双眸低垂,根本不敢去看李研,更别提上前去伺候宽衣。   李研等了片刻,见她立在原地不动,便温声问道:“可是没学会?”   宋楚灵一直咬着下唇,唇畔都被她咬出了一条印子,她犹犹豫豫开口道:“常公公教奴婢了,可奴婢……奴婢怕不如公公熟练……”   “无妨,我告诉你怎么做。”   李研的声音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温温软软的,带着男人特有的低磁,落入人耳朵中时,隐约带来一种酥酥麻麻的痒意。   他双手抬起,朝她缓缓道,“凡是都有第一次,总要试试,不是么?”   宋楚灵的小手终是松开衣摆,慢慢朝床榻走去。 第三十八章   常宁说, 宽衣要先卸玉带,王爷心善体恤宫人,一般都会将上身略微朝一旁侧去, 他们只需走到王爷身后, 将玉带卸下,便可去退最外层那件宽袍。   可宋楚灵发觉, 她走上前来,李研依旧端正的坐着,甚至还将双手抬起, 根本没有侧身配合的意思。   见她望着玉带, 踌躇着还未动手时, 李研眉眼温柔地望着她, 耐心道:“先卸玉带,带子从身后解开。”   宋楚灵明显是有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毕竟李研是王爷, 他体恤宫人是情分, 可不是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宋楚灵身为宫婢, 断不能直接开口去做要求的。   最终,宋楚灵什么也没说, 只是咬着下唇, 上前将身子俯低。   原本她是打算从李研一侧的臂弯处, 探过身去解玉带, 可李研也不知怎地, 偏又抬起了胳膊,且胳膊处于的位置, 不高也不低,宋楚灵根本没法绕过他胳膊,探身到后面去。   宋楚灵怀疑李研这么做是故意的,而他故意的目的,她也能猜到,既是如此,那她便好好配合。   宋楚灵故作犹豫了一番,最后直接靠近李研身前,脸颊朝一边侧去,在距离他身前衣襟一寸不到的地方,慢慢停了下来。   她双臂展开,直接环住李研的腰身,两只手在他身后摸索了几下,终是找到了玉带解扣的位置。   随着她解玉带的动作,额前那细细柔柔的碎发,不经意间从李研流畅精致的下巴处轻轻扫过,带去一股淡淡的清香。   李研垂下眼来,望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小脑袋,轻轻笑了,他的气息落在宋楚灵发间,宋楚灵动作倏地顿住,她纤长浓密的睫羽,迎着李研的视线,快速抖动着。   “别紧张,慢慢来。”李研轻柔的嗓音在额上响起。   宋楚灵并没有因此而放松,反倒是她呼吸明显一滞,绕在李研身后的那两只手,抖得更加厉害。   玉带终是被解开了,宋楚灵像是从李研怀中弹开一般,眨眼间就站直了身子,垂着脑袋将手中玉带挂去了一旁的梨花木衣架上。   李研的悬了许久的手臂,也终于落了下来。   挂好玉带,屋内传来宋楚灵深匀呼吸的声音,待她转过身回到李研面前时,神情比方才要少了些紧张,但那通红的脸颊,足以证明她此刻并没有眼前装的这般淡定从容。   玉带解开,便是该脱下最外层的这件玄色立领衣袍了。   这件衣袍乃立领对襟,上面用银线勾勒着暗纹云团的图样,两肩处各有一条蟒,那蟒也是银线而制,做工极其精致,在拉上帘子的昏暗寝房内,透着隐隐光泽,将李研衬托得更加尊贵无比。   如果说方才解玉带时,宋楚灵还能别过脸去躲开李研的视线,那现在的她,必须同李研面对面,就算她不去直视李研的眸光,余光也必不可免能看到他的面容。   因这衣袍的纽扣就在正中,从领口到衣摆处,共有七幅。   宋楚灵走上前来,她的一双眼睛直直盯着领口的那枚纽扣,冰凉的小手带着与方才发丝一样的清香,从李研面前经过,落在了衣领处。   她的这双手却保养得极好,手背白皙又光嫩,指节一看便知极其柔软,若不是掌心处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根本看不出这双手是来自一个日日都在干活的宫婢。   李研这次倒是配合起来了,宋楚灵在解第一幅纽扣时,他将下巴抬了起来,目光也顺势看向了宋楚灵。   知道李研在看自己,宋楚灵让自己胸口起伏的更加明显了几分,她咬着下唇,好不容易将那颗宝石做的纽扣解开,忙又将身子弯下几分,去解第二幅。   第一幅犹豫紧张的缘故,解得时间最久,而接下来的几幅,宋楚灵动作明显流畅了许多,整个人也渐入佳境,直到她开始解第五幅时,忽然发觉李研有些不对劲儿。   李研其实从一开始,便将自己放在了观察和引导的位置,比起她的紧张与局促,他整个人的状态都是淡定从容的。   然此刻,她虽没有看到李研的神情,只是通过他的肢体,就能很明显感受到,他落于身侧的那两只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握紧,肢体也变得僵硬起来。   宋楚灵隐约猜出了缘由,并没有表现在神情上,而是依旧紧张又认真的在解纽扣,且还将动作放得更缓慢了。   “去倒杯水来。”   李研终是忍不住,出声将她支开。   宋楚灵有些疑惑地将手松开,起身去桌旁倒了杯水,等她拿着水杯回来时,剩下的三幅纽扣,已被李研自己解开了。   宋楚灵将水递给李研,站在一旁乖巧的等着,视线从他面容上轻轻扫过。   李研平日里不管是喝水饮茶又或是吃粥,动作都极其优雅缓慢,可此时,他却几乎是将那杯水一饮而下的。   比起连修那稍微做点什么就通红的耳垂,李研显然更加隐忍克制,他面色如常,还带着几分温润的浅笑,但行为的异样,却是没有逃过宋楚灵的眼睛。   也不怪李研如此,毕竟,她是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近身伺候他的女婢,且方才她蹲在他身前,仔细解那第五幅纽扣的位置,的确会引人遐想。   宋楚灵自是装作浑然不觉的模样,等李研喝完水,将杯盏放好后,又来帮他继续宽衣。   午憩时一般只退去外面的宽袍与鞋袜,里衣不会脱掉,宋楚灵脸上的红晕已经逐渐散去。   她蹲在地上,帮李研将鞋靴退下后,按照常宁之前教过的那样,用两手将李研的小腿环住,慢慢挪到床榻上。   李研的腿疾,是由于小腿肉痿的缘故,他上身与大腿皆可活动,所以在做到这一步后,午憩的宽衣就告一段落,剩下的李研自己可以去做,无需旁人插手。   宋楚灵额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她也顾不上去擦,抬手将床帐解开拉好后,这才缓缓地舒了口气。   “王爷好生休息,奴婢退下了。”   宋楚灵朝床榻福了福身,准备退出去时,却又被李研叫住。   “留下。”   床帐里,李研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   李研不论是午憩还是夜里入睡,房间内从不留人,通常只会有宫人在外间的屏风后守着,只有等李研醒来后,才会唤他们进来伺候。   宋楚灵诧异地朝李研躺下的位置望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低低地应了一声,准备去床侧候着。   却没想李研又让她直接站到跟前去。   宋楚灵只能按照吩咐,来到床榻边,直直地站在那里。   隔着薄薄的一层床帐,宋楚灵也能感觉到,李研没有合眼,他依旧以观察者的姿态在看她。   “方才脸为何那样红?”李研莫名其妙问了一句。   宋楚灵故作下意识的用手背在脸颊处贴了两下,回话道:“奴婢天生如此,一紧张就会脸红,到了夏日若是太热,便会又红又烫手。”   她说得很真切,那双眼睛澄澈自然,没有丝毫在找借口搪塞的模样。   这样的回答,多少与李研想的不一样,薄帐后,李研眉心微微蹙起,声音又低又轻地嘀咕了一句:“没有旁的原因么?”   “啊?”宋楚灵疑惑地偏了偏头,显然没理解还能有什么原因会让她脸红。   半晌床帐内再无声响。   宋楚灵也没敢乱动,待里面隐隐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才又是松了口气,拿出丝帕在额上轻轻擦拭着汗珠,随后又缓缓揉了揉两侧的肩颈,再扭了扭腰身……甚至还弯身在小腿肚子的位置,轻轻敲打了一阵。   “乏了便拿小木杌坐着。”   床帐内悠悠地飘出一声,将宋楚灵吓出一个激灵,她白着一张小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床榻,一时不知这句吩咐是做真的,还是在讥讽她。   见她如此谨小慎微,李研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轻道:“去吧。”   宋楚灵不再怀疑,轻手轻脚从窗下搬来一把小木杌,放在床边,规规矩矩的坐在上面。   屋内重新静下。   李研自幼就不喜休憩时身旁人有,一旦有人守着,他便很难入睡。他侧身躺着,目光一直落在那道身影上,他以为自己今日应当无法午憩了,却没想那身影自从坐在了木杌上以后,便一直未动,他这样看着看着,竟在不知不觉中合了眼。   等他醒来时,已经快至申时,他慢慢撑起身,抬手将床帐慢慢撩开。   宋楚灵还在小木杌上,她环住双膝,将头搁在臂弯上,脸朝床榻,双眼微阖,小巧的鼻头上粉粉的,与她微微张开的薄唇一样,那是少女独有的娇嫩。   她缩在一团的小身子,随着呼吸的一起一伏,在那小木杌上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仿佛只要稍不留神,她就会跌坐下去。   李研望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出声,他不动声色地将床帐放下,慢慢躺回了原处,侧着身子,如最开始那样,隔着一层朦胧纱帐,望着她。   宋楚灵断然不会让自己在李研面前睡着,她听力极好,在静谧无声的寝屋内,她又距离李研这样近,便能听出他的气息。   从气息的起伏不定,到逐渐冗长,宋楚灵得知,他睡着了,她才故意摆出了这样的姿势,又继续静静的等待他呼吸的变化,在他即将醒来时,她才会困到极致的在他身旁“丢盹儿”。   宋楚灵让自己猛然“惊醒”时,差点一头倒在地上,她连忙用手撑住地板,稳住身子后,又立即朝床帐看去。   发觉床帐内似乎没有动静,这才慢慢端正了身子,长长地呼了口气,用小手在心口处轻轻拍了几下,又是那副规矩端正的模样。   她静静等了一会儿,见李研还是没有想要醒来的意思,便从袖中掏出了叠得整齐的小纸片,她将纸片慢慢折开,摊在膝盖上,望着上面的字,一双细眉渐渐拧起,眼尾也跟着慢慢红了。   “你不是不识字么?”   李研不知何时坐起,将床帐撩开了一条缝隙。 第三十九章   李研的脸上挂着浅浅笑意, 他语气貌似随口询问,可眼底中却隐含猜忌与防备。   宋楚灵呼吸一滞,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问话给吓到了, 她小手立即捂住纸, 仓皇地看向被撩开的那条缝隙。   缝隙中,李研的里衣因午憩而敞开了几分, 他白皙的胸膛若隐若现,宋楚灵只瞧了一眼,便又连忙将目光移开, 低声道:“奴婢是不识字啊……”   “既不识字, 为何会看哭呢?”李研一面问, 一面将手伸出帐外, 示意她将东西交出来。   宋楚灵却是没动,而是努力地吸了吸鼻子,有些难为情道:“这、这是奴婢的家书……虽然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 可奴婢还是想娘亲了……”   这段话的语气带着几分颤抖, 尤其是说到最后, 她几乎是在强压着哽咽,还将脸又朝一旁偏了偏, 明显不愿让李研看见她快要哭红的双眼。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 将纸条重新叠好, 想要收起来。   李研望见这一幕, 带着柔情的桃花眼微微眯了一下, 手却没有收回, 声音比之前更加温润道:“若你不介意,我来帮你读, 可好?”   宋楚灵叠纸的动作倏然停住,不可置信地再度朝床帐的方向看去。   “若介意,也无妨的,不必为难。”李研说着,眸光里有多了几分不易觉察的情绪,手臂也似是要收回去。   宋楚灵迟疑了一下,最后起身将纸张铺开,放入了李研的掌心中,朝他行了一礼,道:“奴婢不为难的,只是……怕叨扰了王爷。”   李研朝她温笑了一下,轻道:“无妨的,去将帘子挂起。”   外间的常宁听见动静,未见李研传唤,便也不敢进来。宋楚灵将床帐拉开,又去窗旁将帘子挂起,屋中豁然明亮起来。   她倒了杯水,回到床榻旁。   就在她方才忙活的工夫,李研已经将纸上的内容快速扫了一遍,宋楚灵没有说谎,这的确是封家书。   他接过水杯,问道:“你从前收到家书后,是怎么看的?”   宋楚灵道:“是张六公公帮奴婢读的,那日奴婢去寒石宫送八珍糕,临走时公公才记起将书信给奴婢,奴婢怕误了时辰,便没来及让公公读……”   李研喝了几口水,将水杯递给宋楚灵,眸光落回书信上,开始帮她念起信中的内容。   宋楚灵将水杯搁好后,重新站回床边,小手不知不觉又抓紧了衣摆。   在信的最开始,便写了今年入冬后,宋楚灵的娘亲咳疾没有往年厉害了,铁牛会去后山摘草药给她泡水喝,还时常给她送吃的,让宋楚灵不要忧心,到了信的最后,她还不望仔细叮嘱宋楚灵,要她在宫里听贵人们的话,规规矩矩努力干活,千万不要偷懒。   李研念完,在抬眼看宋楚灵时,她将脸彻底转了过去,便是不看神情,也能听到她在抽泣。   李研没有说话,耐心的等了片刻,小姑娘定是知道不该失仪,动作极快的将眼泪抹掉,回身谢恩时,她强让自己露出笑容,就好像方才她没有哭过一样。   可那泛红的眼眶与鼻头还是出卖了她,在看到这一幕时,李研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口的位置不重不轻地扎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将信还给了她,随口问了一句,“这信是那位铁牛帮忙写的么?”   也不知是小姑娘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缘故,还是说一提起她家乡的人,便不由高兴起来,她将信叠好收进袖中,再抬眼时,被泪水洗刷过的眸子,漆黑明亮,含着笑意地摇了摇头道:“不是铁牛哥哥,他不识字的,是村头的张秀才写的,张秀才可厉害了,认识好多字呢!”   这是李研第二次听到铁牛的名字,上一次还是宋楚灵要给他做八珍糕那次,她笑着夸赞铁牛厉害,说她打蛇摘梨,都是铁牛教她的,如今又拿这样的语气,夸赞了那位帮忙写信的秀才。   “那是铁牛厉害,还是张秀才厉害呢?”李研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在问出口的瞬间,他便有些后悔,原本是不打算听宋楚灵回答了,准备唤外面的常宁进来伺候起身,却没想宋楚灵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将答案脱口而出了。   “当然是铁牛哥哥啊!”   小姑娘语气带着几分得意,李研朝她看去时,发现她的脸颊在不知不觉中,竟渐渐红了。   她此刻的神情,果真是与之前帮他宽衣时不同,怪不得她说那时候的脸红,只是紧张与局促所致。   想来她的确是没有说谎。   李研眸底隐约生出几分黯淡。   刘贵与常宁进屋时,看见宋楚灵虽然和平时一样笑眯眯的,可那眼睛一看便知,小姑娘哭过鼻子。   可李研的神情里没有不悦,宋楚灵也是如此,再加上今日午憩的时间要比平时久了许多,刘贵不免想偏了。   见屋里没有备水,也没有换下床褥或是亵裤,刘贵一时有些摸不准,两人到底有没有做过那些事,便等宋楚灵去书房备茶时,来到李研身侧,压低声问道:“王爷,可要备药?”   “备药?”李研显然是会错意了,他还当刘贵是在问他每日午憩醒来时的那碗汤药,不由道:“去了书房再喝。”   刘贵愣了一下,意识到李研可能没听懂,便将话又说得明白了一些,低低道:“奴才是说,可需给楚灵备药?”   李研眉心微蹙,看向刘贵,“贺院判不是说,她无需吃药么?”   “不、不是她风寒的事,是、是……”   这屋中还有宫人在做事,常宁也在身后正帮李研束发,刘贵小眼睛扫了一圈,最后他干脆直接掩唇凑到李研耳旁,低语了一句。   “你……”李研听后,深吸一口气,带着几分愠色地看向刘贵,半晌后才将那口气缓缓呼出,朝他摆手道,“不必。”   宋楚灵备好茶,又去膳房取李研的药,等她回来时,李研已经进了书房,在窗边的矮案几后坐着,一旁还搁着一个小木杌。   宋楚灵提着食盒走上前来,从里面取出药碗,递到李研手中,随后又将膳房备好的一盘糕点摆在桌上,今日这玉盘中搁着五块儿粉嫩的桃花糕。   按照之前李研的吩咐,每日到此时,宋楚灵是会跪坐在他身旁,等他喝完药,与他一同喝茶吃点的,可今日在宋楚灵本该跪坐的地方,放着一把小木杌。   见宋楚灵面露犹豫,刘贵笑着对她道:“这是王爷给你备下的。”   宋楚灵朝李研看去,李研正在喝药,午后的这碗药甚苦,他喝的时候眉心微微蹙着,与宋楚灵眸光不经意间碰撞到一处时,蓦地想起刘贵在他耳旁说得那句话,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收回。   那份不自然被宋楚灵捕捉到了,她心中亦是有些疑惑,却又不知为何,她思来想去,没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她等李研喝完药,收好了药碗,这才乖巧地坐在了小木杌上,像之前那样,也给自己倒了盏茶,与李研一起喝茶吃点。   今日的桃花糕因淋了一层蜂蜜的缘故,分外香甜,宋楚灵咬下一口,齿颊间尽是花香,她脸上不由浮出满足的笑意,一块吃完,她喝了半盏茶解腻,又吃下一块,面容上的喜悦更甚。   她一口将桃花糕的一半都咬了进去,半边脸颊鼓鼓囊囊,李研蓦地又想起那小虎头来,心中泛起一阵柔软,他呷了口茶,问道:“你可想识字?”   宋楚灵正要回答,猛然间意识到不该口中有食物的情况下,去与李研回话,她连忙端起茶水,想要快速将口中的桃花糕送入腹中。   见她如此慌张,李研生怕她噎住,忙温声安抚道:“慢慢来,不用着急。”   宋楚灵很是听话,她将速度放缓下来,等咽下口中的食物,又喝了一口茶水清口,这才回答道:“奴婢不用识字的。”   刘贵站在李研身后,又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李研却好像并不意外,毕竟中午在院中时,她也曾这样拒绝过学下棋。   “那你不想自己看家书么?”李研耐着性子问道。   宋楚灵却是想也没想,直接回道:“奴婢虽没有读过书,可也是知道,读书识字不是件容易的事,每日都要抽出时间来练习的,奴婢哪里有那个时间啊。”   她每日都要上值,等下值后,还要好好休息,不然的话,第二日上值没精打采,可是要出岔子的。   宋楚灵所言不假,李研思忖了片刻,又问道:“那若是在上值的时候练习呢?”   “啊?”宋楚灵没反应过来,她惊诧地瞪大眼道,“那怎么行呢,失职是要受罚的……”   “我是说,在你上值的时候,我来教你识字。”李研说完,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抬眼看向她时,眸光像是被温水浸泡过一样,温润柔软。   宋楚灵倏然愣住,支支吾吾了半晌,似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自家王爷都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便是宋楚灵根本不想识字,此刻也必须应下,刘贵生怕这丫头脑子犯浑,不等她回过神来,便笑盈盈地接话道:“诶呀,这可是天大的赏赐,楚灵,你还不快谢恩呐!”   “可、可是……”宋楚灵一时还是没反应过来,神情看不出到底是惊还是喜,又或者是旁的什么,总之,她此刻的神情让李研莫名有些不舒服。   他脸上温润淡了几分,将手中茶盏不重不轻地搁在桌上,道:“若当真不愿意学,便罢了。”   宋楚灵自然看出李研不悦了,今日她已经接连拒绝了他两次,第一次可以说是她没反应过来,这一次若当真再回绝,以后再想寻到这般好的机会,恐怕会难了。   宋楚灵觉得此刻的时机正好,她睁着一双清澈的杏眸,抬起下巴望向高他一个身位的李研,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胆怯,轻声问道:“那奴婢若是应下,王爷会开心么?”   李研神情微怔,那双好看的眉眼瞬时生出了一分异样,他眸光垂落在宋楚灵脸颊上,不由问道:“我开心与否,重要么?”   “重要啊!”宋楚灵眨着眼,那眸子更加透亮,她用着无比认真与肯定的语气道,“奴婢是王爷的奴婢,只要王爷开心,奴婢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一直都知道,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服从与忠诚,而是绝对的真实与纯粹,她给了便是。   她要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将她的纯粹与真实,捧到他面前,送到他心里,她要做他独一无二的存在,任何人也无法取代的存在。   李研望着双带着期许又小心翼翼的澄澈眸光时,多年来深不见底的那片平静的沉冷,似乎因某样东西的闯入,而泛起了丝丝涟漪…… 第四十章   这偌大的皇城中, 随意差一个宫人到李研面前,在李研询问她可要下棋或是识字时,她便是拒绝, 也只会是拿“不敢”来做回答, 而不是宋楚灵口中的“不愿”。   若那宫人应下,也只会是感激涕零, 而不是如宋楚灵这般直白地说,那是为了王爷高兴。   李研一时也不知,他到底是在笑宋楚灵, 还是在笑自己, 总之, 他有种自从遇见宋楚灵, 他开始变得愈发莫名其妙起来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两人用完茶点,宫人已将书案重新整理了一番, 将李研原本打算看的书册撤走, 换成了笔墨纸砚。   李研被刘贵推到书案后, 宫人又搬来一把黄花梨圆凳,就在他身侧搁着。   宋楚灵既是已经应下要学识字, 便也不再扭捏,直接来到书案后坐下, 她腰背如李研一样, 挺得笔直, 两手交叉相叠, 落在腿面上, 头朝一侧略微偏着,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李研正在书写的字。   李研从最简单的字开始教起, 他从一写到十,待写完后,将视线落在了宋楚灵身上。   此刻的宋楚灵脑袋歪着,拧着一双细眉,那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茫然与困惑,小脸蛋也因方才喝下热茶的缘故,粉扑扑的,甚是娇憨可人。   李研望了她片刻,才温声问道:“可有你认得的字?”   方才还交叠乖巧的两只手,听到此话后,瞬间就握成了一双小拳头。   李研发现,每当宋楚灵紧张时,她便会下意识将拳头握紧。   李研不由又将声音放柔了几分,就好似春日里阳光下纷飞的柳絮,轻薄柔软地飘入耳廓,隐约带来一丝酥麻的痒意。   “说错也无妨,不必害怕。”   宋楚灵轻轻点了下头,小拳头肉眼可见的缓缓松开,抬手指着顶头的那个字,小声道:“这个我好像认知……是‘一’吧?”   李研含笑着微微颔首,带着几分鼓励的语气又道:“还有呢?”   宋楚灵的手指缓缓移到旁边那字上,悬了好久,才抿唇道:“贰?”   这语气一听,便知是猜出来的,并不是真的认识。   但李研没有拆穿她,而是眉梢微抬,望了她一眼,笑着道:“你说得对。”   宋楚灵仿佛受了莫大鼓舞,她重新又端正了坐姿,将一到十全部都认了出来。   李研故意带着几分疑惑地蹙眉望她,问道:“你不是不识字么,怎么全部都认出来了?”   宋楚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猜的……”   见李研眉梢挑起,好像有些不信的样子,她便指着那些字解释道:“奴婢认识‘一’,往后的就不认识了,但王爷一开始就说了,要从最简单的给奴婢教起,奴婢方才自己数了一下,一共十个字,如果第一个是‘一’,第二个是‘贰’,那后面的……”   她说到这儿,嘿嘿一笑,抬手摸了一下耳垂上那颗铜玦。   “我们楚灵很聪明。”   温润的笑意在唇边化开,李研的夸奖不带半分虚假,眸光也是那样温热真实,只望一眼,便叫人心里暖暖的。   宋楚灵呆呆地回望着他,半晌才猛然回过神来,连忙将眸光垂下,重新看回书案。   李研拿出一张纸,又亲自在笔架上挑选了一根笔递给宋楚灵,极具耐心的教她如何蘸墨,如何落笔。   在说到字如其人时,宋楚灵蓦地眼睛一亮,下意识抬眼看向身旁。   “怎么了?”李研问道。   宋楚灵视线在李研的字迹上,与他的面容上快速流转了几个回合,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应道:“王爷说得对,字如其人。”   李研微怔。   他自是清楚,自己面容生得俊美,可从未有人当他的面说过这些,宋楚灵方才即便没有直接开口夸赞,可那眼神和话语,明晃晃的就是在说他好看。   李研竟头一次会因这样的事,心头生出某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并不令他讨厌,相反,还带着几分莫名的愉悦。   一个小小的插曲很快过去,宋楚灵重新提笔写字,她起初拿笔的姿势与李研所教一致,待练了两章后,她手指有些发酸,不知不觉就换了握笔的姿势,比划也开始凌乱起来。   李研发觉后,便出言提醒她。   宋楚灵想要将笔重新握好,可想了半天,也不记得到底怎样握才是对的,她眼神越来越困惑,最后垂着脑袋,活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闷声开口:“王爷,奴婢忘了怎么握笔。”   李研没有责她,拿起笔重新教她,可不知怎地,宋楚灵这会儿怎么握怎么奇怪,她越学,头垂得越低,那白皙的脖颈就好似随时有可能折断一样。   尤其是在李研停下笔,忽然噤声之后,她的沮丧与不安便更加强烈。   屋内一时静得骇人,刘贵与常宁也不知在何时都退了下去,整座书房里便只剩他们二人。   就在宋楚灵有些顶不住压力,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时,李研忽然出声道:“应当是这样……”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容的抬起手,用自己冰冷的手掌,将那握着笔有些发颤的小手包裹住。   宋楚灵温热的小手在感受到那丝冰冷的刹那,倏然一顿,随即将手迅速抽离,那逃也似的速度,让笔杆也在顷刻间掉落,在白纸上留下了一道浓浓的墨迹……   同样,那墨迹也沾染了两人的手指。   李研唇角温润的笑意瞬间僵住,他望着手上墨迹,眸底中明明方才生出的那道隐隐光亮,在这刹那间,重化为黯淡。   宋楚灵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起身退开一步,双膝重重落在地上,朝李研俯身就道:“奴婢知错,望王爷开恩……”   李研没有说话,甚至也没有看她,而是自顾自地拿出帕子,动作极尽缓慢地擦拭着指尖,许久后,他僵硬的神情才慢慢缓和下来,淡道:“我乏了,今日便练到这里。”   刘贵进来时,看见宋楚灵还在原地跪着,也不知这两人又出了什么事,怎么认个字还把人认到跪地了,莫非是宋楚灵太笨,死活记不住,惹恼了王爷?   刘贵实在猜不透,也不敢贸然询问,趁着日头还在,便推着李研去了一趟养性苑。   整个下午直到傍晚,李研一直未唤宋楚灵入殿伺候,他似乎又变成了往日那个面容始终含笑,温润如玉,却令人捉摸不透的晋王。   在入睡前,李研还有一碗汤药要喝,这碗药不如午后那碗苦涩,喝完却总是喉咙发干,一般膳房会给他再备一碗润喉的汤来,但是睡前不宜喝太多甜腻的东西,李研一般也只是喝上几口,便叫人撤了。   可是今日的汤有些不同,入喉时不觉甜腻,反而回味还带着淡淡的清凉,他忍不住又喝了几勺,最后干脆将那一碗都喝完了。   “这是什么汤?”他问那送膳的宫人。   宫人屈腿道:“是枇杷雪梨汤。”   枇杷雪梨熬的汤,他从前也是喝过的,今日的明显与之前不同,李研又问道:“是如何熬的,为何入喉这般清凉?”   “这……”那宫人朝屋外看了一眼,犹豫道,“这是楚灵姑娘熬的,奴才也不知……”   膳房自然不知李研今日与宋楚灵发生过什么,在他们眼中,宋楚灵能给王爷做八珍糕,自然也是能熬一碗汤的,尤其宋楚灵救了欣美人,还得了皇后的赏赐,如今在宁寿宫可谓是风头无两的人物,也不敢有人随意得罪她。   至于她熬的汤,自然是有专门的宫人检查过,才能送进李研口中的,可具体这汤的味道是怎么熬制的,宫人就答不出了。   刘贵见李研望向门外,没有说话,他貌似随意地问了那宫人一句,“楚灵在外面候着呢?”   那宫人点头应是。   刘贵便又试探性地问李研,“王爷,不如将楚灵叫进来问问?”   李研没有说话,但眸光还望着门口的方向。   刘贵与他这么多年,多少还是能猜出些心思的,他壮着胆子,便叫人去唤宋楚灵,李研听后,也没有反对,便继续清齿洗漱。   很快宋楚灵便推门而入,她走上前来朝李研行了一礼,她小手拉着衣摆,眉眼垂得极低,也不知是不是早晚寒凉的缘故,她鼻头似是被冻得红红的,让人看后莫名有些心疼。   “楚灵,今日这枇杷雪梨汤你是如何熬的?”见李研不说话,也不看她,刘贵便询问道。   宋楚灵小心翼翼朝上方抬了抬眼,随后很快又将眸光收回,低低道:“奴婢先熬雪梨,再放枇杷,等枇杷熬至快融时,又放了几片薄荷叶……”   她回话时带着几分不安,好像生怕这汤让李研不满意,被怪责一样,见说完后,上方没有反应,那双小手将衣摆抓得更紧,再度低声开口道:“奴婢熬之前,去了一趟太医院,太医说,可、可以这样熬的……”   还是未见李研说话,他似乎根本都没有看她一眼,一直在专心洗漱。   宋楚灵有些哽咽,继续解释道:“奴婢怕、怕入夜后吃甜会伤牙,便没有……没有放蜂蜜和糖……所以可能会有一点点的苦……”   显然,小姑娘是误会了,她定是以为,李研喝了那汤后,极为不悦,叫她进屋是来问责的。   她说着说着,眼圈便红了,最后干脆什么也不说了,直接双膝落地,朝上方俯身便道:“奴婢知错了。”   李研此刻已经彻底洗漱完毕,他挥了挥手,屋内宫人尽数退下,一时又只剩他们二人。   “你有何错呢?”   上方传来李研淡淡的询问声,宋楚灵深深吸气道:“奴婢不该……不该善作主张,帮王爷熬汤喝,让王爷不悦了。”   “那汤很好喝,我没有因为汤而不悦。”   李研的话让小姑娘猛然怔住,不可置信地缓缓抬眼,映入眼帘的是李研依旧温润却略显疲惫的那张面容。   宋楚灵怔怔地看着他,如果不是汤让他不悦的话,那便是……   宋楚灵视线不由自主落在了李研的手上,声如蚊呐般开了口:“奴婢……奴婢今日……是、是太害怕了……并不是真的想、想将王爷的手……”   “我很吓人么?”他忽然出声将她打断。   宋楚灵连忙摇头,委屈巴巴地红着一双眼睛道:“王爷不吓人的,王爷是最好的王爷。”   “有多好呢?”李研追问。   宋楚灵一时有些不敢开口,她抬起那张圆润的小脸,望向李研道:“奴婢可以说么?”   李研朝她微微颔首,“但说无妨。”   宋楚灵得了这声吩咐,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重新看向李研时,那双方才噙过泪的杏眸,一时竟比那屋外漆黑夜空中,璀璨的反应还要耀眼。   “王爷是奴婢见过最好看的人,也是最温柔最心善的人,王爷从不苛责奴婢,也不会骂奴婢蠢笨,会关心奴婢……”   她一口气将李研对她的好,全部说了出来,包括他要她去太医院看病,他请她吃好吃的糕点,喝名贵的茶水,他教她识字写字……   她与他之间的点点滴滴,她全部都记在心里,她每一句话,都说得无比真挚。   说到最后,她蓦地一下顿住,眼泪再也忍不住,倏然滚落,她粉嫩的唇瓣轻颤道:“王爷在奴婢心中,是神仙一样的人,奴婢、奴婢不敢对王爷……对王爷……生出那种坏心思……奴婢只是……”   “只是吓到了……对么……”   宋楚灵怔怔地看着他,委屈巴巴地咬着唇瓣。   李研轻叹了一声,眉宇间那抹黯然却在悄无声息地渐渐褪去。   所以,她从他手中慌忙逃走,不是因为排斥他,而是因为——   不敢冒犯,不敢指染么?   如果今日这番话,换任何一个人来说,李研只会嗤之以鼻,可从宋楚灵的口中道出,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绪似乎又瞬间涌上了心头。 第四十一章   寝殿外, 刘贵怀抱拂尘,半倚在廊柱上,一边望着天上的明月, 一边低声问身旁常宁, “你说,王爷要是想教你下棋, 你敢拒绝么?”   常宁撇了下嘴,朝身后的寝殿看去一眼,摇头道:“我又不傻, 我怎么敢呢?”   “是啊, 可里面那个敢啊。”刘贵叹了口气, 不由又问, “那王爷要教你识字呢?”   常宁唇角抽了抽,道:“我认字。”   刘贵啧了一声,拿拂尘在他胳膊上戳了一下。   常宁赔笑着朝后退了一步, 道:“我便是认字, 我也得说不认啊, 那可是王爷,他肯教我便是我祖坟烧高香了。”   刘贵瞪他一眼, 将视线落向那紧闭的殿门,长喟道:“那你说, 王爷这气能消了不?”   旁人兴许看不出来, 这两人可都是看出来了, 今日王爷从书房出来以后, 便一直气不顺。   常宁也跟着朝身后看去, 道:“楚灵这丫头吧,当真是不好说呢, 兴许……哄哄就消气了吧?”   刘贵也不知怎地,一想起自家王爷与那丫头在一起的画面,唇角就不由向上勾起,他若有所思地点头道:“我看也是,没准儿都不用哄,咱王爷自己气就消了。”   常宁听到刘贵这么说,也没忍住弯了唇,他凑到刘贵身前,低声道:“这宁寿宫内,我可从未见过有人惹了王爷,还能继续留下当差的,若咱家王爷当真是恼了她,方才何必将咱俩支开呢?”   两人意会地笑了笑,便没再说话了。   不一会儿,殿门推开,宋楚灵走出来时,果然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到了第二日,李研午憩时,又是让宋楚灵在殿内伺候的,待醒来之后,两人又是一道去了书房喝茶吃点,再就是继续识字练字。   如此将近一个来月,宋楚灵在李研耐心的教导下,已经能够认出不少字来,字迹也是越写越工整,颇有些李研的笔风。   如今天色已暖,四处春暖花开,安寿殿里的地龙也停了,李研的咳疾似是有缓了许多,只是那凝雨,每日夜里都要叫个不停,起初李研还没有说什么,可到了后来,凝雨不光是夜里会叫,白日里也时常嚎叫,那声音听了便让人忍不住捂耳蹙眉。   李研终是不堪其扰,将小允子叫到殿里,仔细询问缘由。   小允子原本是想私下里先同刘贵说一声的,可还没等他去说,人就被带到了李研面前,望着这一屋子的人,小允子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凝雨这是长大了,它怕是想要个伴儿……”   先祖最初在皇城中是养了一群猫的,可当后世继位以后,不喜那些猫们叫喊,便将皇城中的猫都撵了出去,如今这么些年来,宫里有专人饲养的猫,也就宁寿宫里的凝雨了。   “奴才听说,不同种的猫生出来的猫崽子不好养活,凝雨是波斯上贡来的,若是随意寻个与它作伴,怕是日后……”小允子抬眼朝李研看了看,将话音止住。   李研呷了口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有些怔然。   最终,他也没说要怎么做,只是微微颔首,便将小允子挥退了。   早膳之后,李研带着刘贵和宋楚灵来到养性苑。   三人走进石亭,李研便让宋楚灵坐在一旁读书,遇到不认识的字,便可直接停下来询问。   王兰兰如今还在养性苑里干活,她不敢往前走,只敢在干活时远远朝石婷里偷偷看上一眼,在看见宋楚灵与李研坐在一处,还拿着本书册念书时,整个人都震惊了。   原来传言是真的,宋楚灵当真是入了晋王的眼,不然,王爷怎么会对她那样好呢?   养性苑里还有旁的宫女,在看到这些时,还会躲在一旁小声议论。   当中一个新来不久的宫女,凑到王兰兰身旁,望着那石亭中的宋楚灵道:“我看她长得还不如兰兰姐好看呢,也不知王爷来养性苑,怎么就瞧上她了?”   王兰兰听到后,吓得连忙让她住口:“你不许说这样的话,楚灵那是踏实勤奋,当然能得主子喜爱。”   那小宫女也知道她不是个轻易红脸的人,便讪笑着道:“要说踏实勤快的,我觉得兰兰姐可是我见过的宫人当中,干活最细致的,当初若是王爷能看见兰兰姐,没准现在坐在王爷身旁的人,便是……”   “萃玉,别说了。”王兰兰拿起一旁的扫把,转身朝屋里去了。   宋楚灵在亭子里念了好几页的书,念到口干舌燥,她将脸偏去一旁,掩唇轻轻咳了几声。   李研正准备拿杯盏喝水,见她咳嗽,便顺手倒了一杯水,推到她面前。   这一幕刘贵已经见怪不怪,可落在萃玉眼中,便又是一阵羡慕。   她在进宁寿宫之前,礼教的女官曾与她说过不少关于晋王的事,她原以为,晋王也就是长得俊美,但身落残疾,又性子古怪的人。   却没想到,今日一见,才知他竟生得这样美,美到光是那一个侧脸,就让人不愿移眼,再说他虽然身有残患,可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气,让人根本不会去在意他身下的轮椅。   再加上她看到他对一个宫女,都可以这般温润,也不知是否因离得太远的缘故,她似乎从晋王的神色中看出了一丝宠溺的意味来。   想起礼教女官口中,红梅冰天雪地想要勾引晋王的事,再看看那亭中憨傻模样的宋楚灵,萃玉揪着帕子嘀咕道:“也许红梅的错,不在她动了心思,而是在于她动错了心思……因为王爷根本就不喜欢她那样的……”   宋楚灵陪着李研在养性苑一直待到快午膳的时间,几人才回了安寿殿。   这将近一整月里,宋楚灵几乎时时刻刻都与李研在一处,连下值那两日,李研也没让她闲着,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那两日李研留了许多功课给她,让她在屋里练字读书,待上值了,还要检查。   原本这些东西对于宋楚灵来说,费不了多长时间,毕竟关了门在自己屋中,她三两下就能将那些字写完,可偏偏李研又差了一个宫人给她,说是可以在旁帮她伺候笔墨,让她可以专心练字,实则就像故意找人来看管她一样。   有宫人在一旁守着,宋楚灵又要装那愚笨模样,一个字都要写好半天,硬生生将好不容易的两日下值时间,都给熬没了。   想到李砚上次说,只给她一月的时间,如今转眼即到,她好歹也得查出点什么来应付一下。   回到安寿殿,宋楚灵刻意在李研面前装作疲乏的样子,又是轻咳,又是故意说话时哑着声音。   李研以为她是因为在养性苑里念了太久的书所致,便没让她在身前伺候,嘱咐她回去好好休息,待午憩之后,在直接去书房寻他。   一般来说,李研从午膳到午憩醒来,最快也要一个半时辰,宋楚灵便想趁着这段时间,去趟内侍省。   她连屋也没有回,直接就出了安寿殿,谁知正好碰到来寻她的宫人,原是钟粹宫来了位嬷嬷,传她过去一趟。   宋楚灵跟着宫人来到宁寿宫的前院,一看这嬷嬷的年纪与穿戴,便知是在主子面前得脸的。   “你便是宋楚灵吧?”那嬷嬷扬着下巴看宋楚灵,说话时语气也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样子。   宋楚灵上前朝她微微俯身,恭敬道:“奴婢是宋楚灵,不知是哪位主子要寻奴婢呢?”   那嬷嬷没有回答她,只是丢下一句话,便转身要走,“哪个主子不重要,你还能拒了不成?”   宋楚灵记性向来好,她确定没有见过这个嬷嬷,更别提得罪她,可她这句话,不光是趾高气昂了,里面分明还带着敌意。   宋楚灵却是没有跟上前,而是继续用恭敬的态度屈腿道:“奴婢怎敢拒绝呢,只是待会儿王爷午憩醒来,还要差奴婢去书房伺候的,奴婢是怕回来晚了,耽误……”   “行了。”那嬷嬷停下脚步,有些不客气地将她话音打断,“不必拿王爷压人,便是当着王爷的面,你今日也得随我走一趟。”   能这般颐指气使,向来这嬷嬷便是娴贵妃的人了,毕竟钟粹宫的主位,便是娴贵妃。   “奴婢没有拿王爷压嬷嬷,只是奴婢需得遵循规矩,去与管事公公知会一声。”宋楚灵故作怕她的模样,向后退了两小步,缩着脑袋,仿佛这嬷嬷随时就要出手打她似的。   那嬷嬷瞥她一眼,朝她身旁的那位宫人道:“你去与刘贵说一声。”   那宫人显然是知道她身份的,朝她福了福身,便往安寿殿内走去。   两人就在原地侯着,那嬷嬷频频用带着寒意的目光打量着宋楚灵,不一会儿,那宫人便回来了。   “刘掌事说,赶在王爷午憩前回来便是。”   得了这句话,那嬷嬷冷哼一声,转身就朝外走去。   宋楚灵这一次也没有半分犹豫,连忙就跟在她身后。   待两人出了宁寿宫,走了片刻,那嬷嬷忽然问她,“你在怕什么?”   宋楚灵愣了一下,摇头道:“奴婢没怕什么啊。”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那嬷嬷冷笑道,“这后宫不是没有装傻充楞的,主子眼里可是容不得沙子,你若是聪明,待会儿最好不要再装腔作势了。”   宋楚灵抬起眼来,用着一副莫名其妙地眼神看向她道:“奴婢不知到底是犯了何错呢?”   那嬷嬷看没有看她,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冷冷笑了一下,便加快步伐朝钟粹宫的方向去了。 第四十二章   两人来到钟粹宫, 尚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传来女子哭喊的声音。   那嬷嬷没着急进去,而是回头看向宋楚灵, 见她吓得打个抖, 这才满意地朝守门宫人递了个眼色。   门被推开,两人一前一后迈过高高的门槛, 走进院中。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那不住哭喊的女子,就趴在院子正中的长椅上, 身侧站着一个宫人, 手中拿着一块猩红的长板子, 正一下又一下的朝那女子身上打着。   每当板子重重地落在身后, 那女子便会浑身震颤,抑制不住地惨叫出声来。   宋楚灵入宫将近三年,头一次见到宫人受刑, 之前只是听张六说过, 按照宫中规矩, 犯了大过的宫人才会拉至众人面前挨板子,且在挨板子的时候, 因怕惊扰到贵人主子,是要给受刑之人口中塞抹布的, 若是布子掉了, 还会捡起来重新塞进去。   可眼前这位宫人, 一声比一声叫得惨烈, 定是得了主子应允, 才没将她口堵住,想来如此做, 是故意让她叫给旁人听的。   至于是叫给谁听的,宋楚灵心中已然清楚。   那嬷嬷没着急将她带进屋去,而是刻意让开视线,朝缩着脑袋不敢抬眼的宋楚灵道:“站过来。”   宋楚灵老实的朝前走了一步,依旧垂着眼。   “娘娘……娘娘……啊……奴婢知错了,知错了……”   宫女撕心裂肺地哭求声,让宋楚灵眉心忽地一下蹙了起来,她眼皮微微抬起,在看到那张颇为熟悉的侧脸时,袖袍中的手倏然握紧。   “瞧见了么,这丫头没有照看好自家主子,让主子落了水,险些丧命,所以必须好好惩处一番。”嬷嬷的声音从身侧缓缓传来。   说完,她抬眼与上首端坐的玉嫔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唇角都露出了一丝笑意。   院中正上方的位置,隔着一把交椅,玉嫔手中端着一碗茶盏,正气定神闲地翻着茶盖。   而一旁的欣美人,比之前在畅音阁时看到的她,更加瘦弱了,她满脸都是泪痕,若不是有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将她架着,她那副模样好似随时都会瘫倒在地。   “玉嫔娘娘,不要打了,我求求你不要打了,那日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关赵芝的事啊……”欣美人一面哭,一面还在替赵芝求情。   玉嫔看都没有看她,而是慢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带着几分责备的语气道:“你的奴婢没当好差事,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做主子的没有管束好,如今本宫替你管,你倒是跑来求情了,好人都让你当了,本宫倒是成了坏人。”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欣美人泪如雨下,连忙道,“都是我的错,她没有疏忽,是我让她离开的……”   玉嫔朝她憋了一眼,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便瞬间想起了当年的宸妃来,那宸妃也是如此,动不动就红着一双眼睛,好像宫里谁都在欺负她似的。   下贱的胚子。   玉嫔气不打一处来,她一扬手,朝那打板子的宫人便道:“主子有错,当奴婢的不知规劝,罪加一等,给本宫使劲打,让这贱婢好好长长记性!”   得了这声吩咐,那宫人将板子高高举起,随着皮肉绽开的声音,这一次赵芝没有叫喊出声,而是整个身子猛然一挺,从那长椅上直接跌落下去。   玉嫔正打算叫人来将赵芝泼醒,便听身后传来了娴贵妃的声音。   “怎么了这是?”   娴贵妃说着,缓步来到院中,在看到赵芝那副凄惨的模样时,她眉心瞬间蹙起,赶忙抬手遮住视线,带着几分怪责地看向玉嫔,道:“我是让你抽空过来,帮欣美人整治整治屋中下人,也没让你将人打得这样惨啊?”   玉嫔起身朝娴贵妃福了福身,辩解道:“姐姐不知道,欣美人这屋里的宫婢,太过刁蛮了,我若不好好惩处一番,怎能以儆效尤呢。”   “罢了。”娴贵妃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去扶那早就虚脱的欣美人道,“玉嫔妹妹向来心直口快,她也是好心,你莫要怪她。”   欣美人哪里敢怪,吓都要吓个半死了,她忙不迭点头应是,随后还不望忧心忡忡地去看地上的赵芝。   娴贵妃是不愿往那边看,只是牵扯她的手,朝身旁嬷嬷嘱咐道:“将人带下去,若是认错了,就好生照料,等回头身子好了,再送来伺候欣美人。”   说完,娴贵妃便转身带着欣美人与玉嫔朝正堂走去。   院中这场杀鸡儆猴的戏码,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宋楚灵如今才知,怪不得宫人们都说娴贵妃温柔和善,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原来她的口碑是这样传出来的。   方才她不过短短几句话,便充当了和事老,玉嫔没有半分损失,还顺了欣美人的意思,将赵芝的板子给免了,如此不管是欣美人还是赵芝,都要承她的情。   只是宋楚灵不信,身为这钟粹宫主位的娴贵妃,会在赵芝快要被打死的时候,才得知此事,赶来阻拦。   要知道玉嫔是景阳宫的主位,根本轮不到她在钟粹宫里指手画脚,也就是说,今日她能够在钟粹宫搞出这样大的阵仗,没有得到娴贵妃应允,是不可能的。   三人离开后,那嬷嬷才带着宋楚灵朝里面走去。   等他们来到正堂外,里面的三位主子已经落座。   娴贵妃坐在上首的位置上,玉嫔坐在左侧,欣美人坐在右侧,几人身旁都放着今春刚送来香榧。   娴贵妃从盘中抓了一把香榧,一面剥壳,一面温声劝慰着还在哽咽的欣美人。   玉嫔喝着茶,身旁有宫人帮她剥壳,等剥好了壳,她才捏起一个放入口中。   欣美人整个人都瑟缩着,没敢去碰茶水,自也是不敢碰那名贵的香榧吃。   宋楚灵被嬷嬷带进屋时,娴贵妃正在与欣美人说话,宋楚灵不敢出声打断,只好跟着嬷嬷站在一处帘子后,那嬷嬷与她低声道:“你先跪在此处,我上前与主子通禀。”   见宋楚灵规规矩矩跪下,那嬷嬷才走上前来到娴贵妃身侧,却是没有通禀,而是一直立在那边候着。   “你这小身子骨啊,昨日刚好利索了,别又给折腾垮了。”娴贵妃望着欣美人,满心满眼都是关切,她拿了一颗香榧,道,“这可是好东西,前几日刚贡进来的,总共就给了两箱,皇上知道我爱吃,便特地给我这屋里赏了一箱,若不是妹妹过来,我可舍不得拿出来呢。”   说着,她剥开一个放入口中,笑着道:“你快别哭了,吃两个尝尝。”   玉嫔在旁皮笑肉不笑地接了一句,“你放心,没毒的。”   娴贵妃“啧”了一声,朝她翻了记白眼,又对欣美人道:“你别理她,她这人就是这样,有我在呢,你安心吃喝。”   话到这个地步,欣美人便是吃不下,也得拿起一个,也没有剥皮,哆哆嗦嗦就放入了口中。   玉嫔见状,噗嗤一声笑了。   娴贵妃赶紧让她将香榧取出来,又耐心教她剥皮的技巧,“这东西,得自己剥,才吃得香,这一颗一颗的吃着,就停不下来了,越吃越想吃,不知不觉就吃多了。”   娴贵妃笑着剥了好几个香榧,放入一旁的小碟子里,让嬷嬷将碟子拿去给欣美人,“可有些东西啊,过犹不及,吃多了可是会上火的,咱可别一时贪嘴,等嘴里生了火泡,才知道后悔。”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有多大能耐,吃多少饭,若是放不清自己的位置,日后定是要吃大亏的。”玉嫔抬手不让身旁宫人再去剥那香榧了,像是自嘲般笑了笑,“就像我,我最怕生火气了,哪怕这香榧再好再名贵,我也不敢多想,也不敢多吃啊。”   欣美人怔怔地望着桌上送来的这一小盘剥好壳的香榧,一时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   娴贵妃却是笑着朝她抬手道:“你别听她成日里瞎胡说,快吃吧。”   宋楚灵一直跪在帘后,听屋里这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将那欣美人吓得一会儿一个哆嗦。   许久之后,宋楚灵膝盖已经彻底跪僵,她额上渗出一层细汗,脸色也愈发白皙,就在她有些快要跪不住时,那屋里忽然传来娴贵妃疑惑的声音。   “那帘子后面怎么跪了个人?”   话音一出,屋中众人的视线一起落在了宋楚灵身上,也就在这个时候,那嬷嬷才弯身与娴贵妃道:“回娘娘,那是宁寿宫的宋楚灵。”   娴贵妃略微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道:“呀,原来人已经到了,我就说怎么这般久,都没将人给请来。”   好一个“请”字,这个字一出来,便给足了宁寿宫面子,也给足了宋楚灵面子。   “快别跪着了,起身到我面前来。”娴贵妃笑着朝宋楚灵招了招手。   宋楚灵应声起身,来到屋中,又是重新朝几人各行一礼。   在听到来人是宋楚灵后,欣美人脸上刚刚恢复了几分的血色,瞬间又消失了,她握紧手中帕子,一双眼好看的眉眼,紧张兮兮地看向娴贵妃,又看向玉嫔,最终,带着几分忧心地落回宋楚灵身上。   玉嫔一面望着昨日指甲上新涂的蔻丹,一面怪责地对宋楚灵道:“你这奴婢,跪在那么偏的角落里,一声不吭的,谁能知道你进来了,若是传出去,旁人还以为贵妃娘娘苛责了你呢。”   欣美人听到这话,大气都不敢出,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帮这位救命恩人说两句话求情,却没想宋楚灵朝玉嫔的方向福了福身,规矩地开口道:“回娘娘的话,奴婢只是刚进来不久。”   玉嫔刚想说话,娴贵妃却是先开了口,她含笑道:“那便好,今日本宫是特地请你过来拿赏的,若叫你受苦了,本宫会过意不去的。”   听到这番话,欣美人暗暗松了口气。   宋楚灵表面无异,心中那根弦却依旧紧绷着。   “本宫向来赏罚分明,你上月救了欣美人,而新欣美人又是我钟粹宫的,我自是要给你赏赐的。”说着,娴贵妃朝身旁的宫人递去一个眼色,那宫人躬身退下,随后她又看向宋楚灵道,“你在晋王身边当差,想来好东西也见过不少,本宫今日赏你的,虽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却是与你最为合适的。”   说完,她又笑着抬手道:“你也别站着了,坐下等吧。”   能得到娴贵妃赐座,宋楚灵显然受宠若惊,可她左等右等,也不见有人拿小凳子进来,而是看到娴贵妃身旁的嬷嬷,直接走到欣美人身旁,在那空的梨花木交椅上,朝宋楚灵抬手示意。   欣美人顿时脸色难看起来,玉嫔则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眼神在欣美人与宋楚灵身上频繁流转,而娴贵妃,垂眸继续剥着香榧,浑然不知的模样。 第四十三章   宋楚灵如何不知, 欣美人身旁那椅子,根本轮不到她坐,她便是再得晋王的宠, 身份也只是个奴婢, 怎么能与后宫妃嫔平起平坐。   这不仅是在折损欣美人的脸面,更是逾矩之罪。   如果她不坐, 便是违抗贵妃的旨意,如果她坐了,娴贵妃或是玉嫔, 今日定不会让她好过。   到时候她只能百口莫辩, 毕竟娴贵妃方才给她赐座时, 可并没有说要她坐在何处, 而那嬷嬷,也只是抬手略微示意了一下,到时候她也可以辩解, 是宋楚灵会错意了。   总之, 这个局不管如何, 都只会是宋楚灵一人的过失。   见宋楚灵愣在原地,没有上前的意思, 玉嫔皮笑肉不笑地道:“都说宁寿宫规矩极重,本宫今日也要瞧瞧看, 能入晋王眼的婢女, 到底有多么懂规矩。”   其实到了这个节骨眼, 欣美人称身子不适, 先行退下也可破局, 可是她这会儿似乎已经被吓蒙了,除了坐在那里发抖以外, 宋楚灵根本不能指望她做什么了。   玉嫔的那句话,明显就是在催促她,如果她继续这样不给出反应,下一刻玉嫔会便会将不把娴贵妃放在眼中的帽子,直接扣在她头上。   宋楚灵不在犹豫,索性当真就朝欣美人身旁走去,玉嫔脸上笑意渐深,娴贵妃也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抬起眼皮。   迎着屋中众人的视线,宋楚灵走到那把上好的梨花木交椅前,停住脚步,她缓缓转过身,将裙摆慢慢撩起,就在玉嫔已经做好怒声斥责的准备时,却见宋楚灵忽地朝前迈去一小步,整个人跪坐在地。   娴贵妃垂下眼眸,轻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玉嫔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她呆愣了一瞬后,立即抬手指向宋楚灵道:“你!你坐在哪里干什么?”   宋楚灵故作不解地四下看看,又往远处挪了挪,闷声道:“那是……坐这里?”   “你!”玉嫔气得手指都抖了两下,“我是说,谁让你坐在地上的?”   宋楚灵一脸无辜地抬起眼来,一副受惊的模样,缩着脖子道:“那……那奴婢不知要坐在哪里?”   “蠢货!”玉嫔直接骂道,“你不会坐那椅……”   不等她说完,娴贵妃便将她话音打断,笑着道:“怎么还没将凳子取来呢?”   此话一出,很快就有宫人从外面端了把矮圆凳进来。   动作能如此快,便是说明这椅子是早就备好的,这便如宋楚灵方才所料,但凡她敢坐到欣美人身侧的那把交椅上,外面的宫人便会立即将这矮圆凳拿进来,届时玉嫔或是娴贵妃就该来治罪于她了。   宋楚灵心中冷笑,这个计谋当真算好,不仅损了欣美人的颜面,还会让她这个恩人,瞬间成了仇人。   欣美人会不会恨她,她不知,可依照人性,以后便不会再有宫人愿意尽心伺候欣美人了,忠心伺主的赵芝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而欣美人日后若是再涉险,怕也无人敢来搭救了,因今日表面得赏,反被惩处的宋楚灵,原本也会是那个鲜活的例子。   只是她令面前这两位失望了。   宋楚灵笨拙地从地上爬起,直接就坐在了那把矮圆凳上,她腰背挺得笔直,一双小手规矩的放在膝盖上,眼皮耷拉着,不敢四处乱瞅,只是将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上,怎么看也不过是个晒里傻气的小宫婢。   玉嫔深吸一口气,狠狠瞪了宋楚灵一眼。   娴贵妃倒是什么也没说,笑着又与欣美人攀谈起来,只是那前去拿赏赐的宫人,出去许久都未见回来,就好像是故意在拖延时间,专门要将宋楚灵耗在这里似的。   宋楚灵略微抬眼朝门外望了一眼。   看天色,李研应当是快醒了吧。   此时安寿殿里,因宋楚灵今日未在身旁守着,李研倒是有些不习惯了,醒来的比往常早了片刻。   他坐在镜前,常宁在帮他束发,刘贵在屋外与宫人说了几句话后,面色略带沉凝的回到屋中。   他来到李研身侧,躬身道:“王爷,今日钟粹宫的掌事嬷嬷来了一趟,将楚灵叫去了。”   李研还有些困倦,微阖着眼,问道:“人可回来了?”   刘贵摇头道:“尚未回来,不过应当是快了吧,他们临走时,奴才叮嘱过,要她赶在王爷午憩前回来。”   话音落下,李研已是彻底醒神,他没有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眸光一直望着某处出神,等常宁将梳篱放回桌上,他才收回目光,开口道:“去钟粹宫。”   刘贵显然没有意料到,他连忙低声提醒道:“王爷尚未喝药,不如王爷先将药喝了,奴才带人去寻一趟?”   能让刘贵这个宁寿宫掌事亲自去寻,已经是给了宋楚灵极大面子,想来钟粹宫是不会为难的。   却没想李研根本不听劝,他脸上的温笑敛了几分,声音也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寒意道:“不必,本王亲自去。”   “那药……”刘贵刚开口想要继续劝上两句,便被李研直接出声打断,“先温着,回来再喝。”   钟粹宫这边,娴贵妃与玉嫔唱了许久的双簧之后,才恍然记起宋楚灵还在屋里候着,她忙笑着拍腿面,“瞧瞧我啊,一说得兴起,就又将你这丫头忘了。”   “东西怎么还没送过来?”娴贵妃蹙眉问道。   身旁宫人作势出去问,结果很快便回来了,在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宫人,这两人怀中各抱一个木盒。   他们走上前,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今年苏杭新贡来的尚好布料,一匹水绿云绫锦,一匹银红软烟罗。   这两匹布料,便是欣美人都没有领到,却是直接赏给了宋楚灵这样的一个宫婢。   欣美人在听到那宫人将赏赐之物说出口后,她没有嫉妒,也没有羡慕,而是不安,极度的不安,以至于她看向宋楚灵时,那双雾蒙蒙的眸子里,写满了惶恐。   宋楚灵自然也是露出了讶然之色,不过却是什么也没说,起身来到屋中跪谢娴贵妃恩典。   娴贵妃含笑唤她起身,用着好似寻常人家夫人,关心小辈似的语气道:“再过一半月便要入夏了,这两种料子都是最轻薄透气的,我这次专门留了两匹给你,你拿去尚服局做几件合身的夏装,到时记得要说清是我赏赐的,想来女官们会裁剪时会更加上心的。”   好一个慈善和气的娴贵妃,宋楚灵起身再度谢恩。   娴贵妃正想再交代两句,便听她身后那嬷嬷出声提醒道:“娘娘,奴婢带楚灵来时,宁寿宫的刘掌事说了,要她赶在王爷午憩前回去。”   娴贵妃又是故作惊讶,带着几分怨怼地看那嬷嬷道:“你怎不早说?”   “呦,那咱们可不能再让人留在这儿了。”玉嫔也跟着露出几分急色,对宋楚灵道,“你还愣着作何,快领了赏赐回你的宁寿宫去,莫要耽搁了差事,拿钟粹宫做借口。”   那两个宫人见状,便直接将木盒搁在宋楚灵面前。   这一匹布便有二十斤重,两匹布便是四十来斤,再加上两个红木箱,少说也得有六十斤重。   平日里伺候在主子跟前奴婢,大都是只做些端茶递水的轻活,别说是两箱布料,便是一箱都抬不起来。   玉嫔又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勾着唇角对宋楚灵道:“怎么还不领赏呢,该不是在宁寿宫里好东西见多了,不稀罕了吧?”   宋楚灵呆头呆脑走上前,撸起袖子,直接躬身将那个红木箱从地上抱起。   屋内众人又是一惊,尤其是玉嫔,那眼珠子都似是要瞪出来了。   宋楚灵笑盈盈的抱着木箱,甚至准备退下时,还没有将礼数忘了,还朝屋内这三个主子屈了屈腿。   就在她转身要走时,一个宫人行色匆匆地跑进屋来,对娴贵妃道:“娘娘,晋王来了。”   娴贵妃顿时愣住,从她此刻的反应,宋楚灵看出了真实,别说是娴贵妃,便是宋楚灵自己也有些恍惚。   她原本以为,耗得时间过久,最多也只能是刘贵来寻她,却没想到来的人会是李研。   屋内忽然静下,片刻后娴贵妃终是反应过来了,她忙起身对那宫人道:“还不快将晋王请去正殿。”   宫人却是为难道:“晋王说了,钟粹宫门槛过高,他不便入内,这趟过来……”   那宫人朝抱着两个大箱子的宋楚灵看去一眼,支支吾吾道:“是来请他的人回宫的。”   “他的人?”玉嫔还当是她听错了,又或是这宫人转述有误,她忍不住重复了一遍,挑眉看向那宫人。   结果那宫人极为肯定地朝她点了点头,随即玉嫔整个人都陷入了困惑与不可思议。   娴贵妃此刻已经彻底了然,她理了理衣袖,缓步朝外走去,在路过宋楚灵时,她扬声便道:“来人,还不来帮楚灵姑娘将东西拿上。”   李研就在钟粹宫正门前候着,在看到娴贵妃与宋楚灵时,他脸上是习惯性的温笑,他朝迎出来的娴贵妃微微颔首,“姨母安好。”   娴贵妃也是一脸慈爱的望着李研道:“你说你,人都来了,怎么不进去坐会儿?”   李研笑了笑,将视线落在了宋楚灵身上,温声道:“我尚有一副药还未来及服用,便不必叨扰姨母了。”   说完,他也不等娴贵妃回话,直接就朝宋楚灵道:“楚灵,随本王回宫。”   宋楚灵俯身应是,随后眉开眼笑地来到李研身侧。   那两个抱着木箱的宫人也跟了上来,却被李研叫住,问他们要做何。   娴贵妃解释道:“你身边的这丫头,之前不是救了欣美人么,我便赏了她两箱布料,想着给她夏日里添几身衣裳。”   李研眸光朝那木箱淡淡地瞥了一眼,声音依旧温润,语气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怎敢劳烦贵妃的人,等改日本王差人来取便是。”   说罢,他朝娴贵妃微微颔首,随后便直接吩咐刘贵回宫。 第四十四章   李研平日里向来随性, 可若是在人前,基本的礼仪还是有的。   就如同那次在畅音阁,娴贵妃送他的那个药囊, 他即便回去以后从未在身上戴过, 表面收下的时候,也会含笑感谢。   可今日, 人到了钟粹宫门口却不进去,说是来接人的,实际上这架势, 分明是来寻娴贵妃要人的。   众人皆知晋王鲜少外出, 便是坤宁宫他一年到头来也去不了几次, 好不容易出门一趟, 来到钟粹宫却不肯进去,明晃晃带着一堆人就等在钟粹宫外。   他声称是因为门槛太高不方便,这宫里除了宁寿宫的门槛是特别为他定制以外, 哪一处的门槛都是一般高低, 他这样说已经是给娴贵妃难看了。   可娴贵妃又不能强求, 毕竟李研的确是身体不便,且她又身为李研的姨母, 在外人眼里她对这个体弱的外甥可是向来关怀备至,她怎么说也得亲自出来见一面。   她若要出来见李研, 自然也要将宋楚灵一并带着, 这样一来, 岂不相当于是让娴贵妃亲自把宋楚灵送出钟粹宫的。   能坐上贵妃之位的, 岂是一般人, 娴贵妃便是被折了面子,依旧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从头至尾都像一个慈爱的姨母般,同李研温声说话。   没想李研依旧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他与娴贵妃说话时貌似平静随和,可那些话语根本经不起推敲,但凡多动点心思,便能发现,今日的李研连最后的情面都没有给娴贵妃留。   看着那群逐渐远去的身影,娴贵妃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她身旁的嬷嬷一双眼睛也愈发狠厉。   片刻后,身影彻底不见,娴贵妃才转身朝院中走去,一旁的宫人不敢问她,只得小心翼翼去问她身旁的老嬷嬷,“嬷嬷,这两箱东西……”   那嬷嬷冷哼一声道:“扔了。”   “可、可是王爷不是说过几日要差人来……”   宫人还未说完,就被老嬷嬷狠狠剜了一眼,出声打断,“差什么人?没看到他身边跟了那么些宫人,若是真想要这东西,方才不就带走了?”   那宫人恍然大悟,忙噤声退下。   的确,李研今日外出,身边不止带着刘贵与常宁,还跟着四五个安寿殿的宫人。   原本他没有打算将事情做的这样绝,可当他看见宋楚灵缩在娴贵妃身旁,那张受惊的小脸上,眸子蒙着一层水雾,委屈巴巴地朝他看来时,他到底还是没能沉住气。   回宁寿宫的路上,宋楚灵一直低着头,咬着唇瓣,一双小手局促地抓着衣摆。   李研朝身后做了个手势,除了刘贵以外,那些宫人便放缓脚步,与他拉开了一段距离。   “怎么了?”   李研语气温润,带着几分关切地朝宋楚灵看来。   宋楚灵那双眸子瞬间又泛起水雾,支支吾吾半晌,才愧疚地开口道:“都是奴婢不好……奴婢没有赶在王爷醒来前回去……耽误王爷喝药了……”   “你……”李研心中莫名一动,到嘴边的话一时有些说不出口来。   原本他以外,宋楚灵这幅神情,是因为在钟粹宫受了委屈所致,等他询问后,她会告诉他钟粹宫发生的一切,会给他诉说自己的委屈,却没想到,她这样难过竟是因为他……   因为错过了陪他喝药的时间。   见李研不说话,宋楚灵声音愈发哽咽,“奴婢以后不会这样了,奴婢……”   纤长的睫毛轻颤,午后日光下晶莹的泪珠瞬间从脸颊滚落,让人忍不住便心疼起来。   宋楚灵连忙别过脸去,也没顾上掏出帕子,直接就拿袖子开始抹泪。   “我没有怪你。”李研见状,声音比之前更加温柔,好似春日暖风轻轻吹入耳中一般。   宋楚灵杏眼通红,不由看向李研,见他神情的确没有半分责备的意思,才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那笑容仿若比今日的阳光还有温暖,只看一眼便令人浑身都跟着暖和起来。   看着面前这两人相视而笑,刘贵忍不住舒了口气,他头一次发觉自己怎么能够这样多余,若不是得推着自家王爷,他恨不能立即寻个墙缝或者地缝,一头给栽进去。   可到底一时半会儿离不开,索性就帮这丫头一把。   他等两人视线终于收回,这才缓缓开口:“王爷没有怪你,你也不必自责,你走时咱家交代的那些话,可不是说给你听的,是说给钟粹宫听的,咱家就是怕他们办事拖拉,耽误了工夫,结果他们倒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刘贵当然知道宋楚灵是个什么性子,她断然不会故意拖延时间,定是在钟粹宫里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她耽搁这这么久的。   他这是在故意给宋楚灵递话,想让她将今日的委屈,全部说出来。   果然,宋楚灵一听这话,脸色倏然一变,方才还像个暖人的小太阳,现在就如同受了惊的小鹿。   李研见状,眉心微微蹙起,问道:“可受罚了?”   宋楚灵眸光落向自己的膝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因为有些事,从嘴里说出来,和被人无意发现,会有不同效果,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奴婢没有受罚,但是……”她抿了下唇,心有余悸道,“奴婢看见别人受罚了,奴婢是第一次看见杖责……”   虽然被罚的不是宋楚灵,可是看到她害怕,李研还是会不舒服。   “呦?”刘贵在身后接话道,“贵妃娘娘不是向来豁达大度,平日里宫人犯错,都不忍责罚,怎么今日还杖责起人来了呢?”   宋楚灵明显神情难过起来,小手又在不知不觉中揪起衣摆。   “不是贵妃娘娘下令责打的,贵妃娘娘是好心要玉嫔娘娘帮欣美人教导奴婢的,是玉嫔娘娘……”   听到这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李研眸光中多了几分寒意,宋楚灵见状,便继续说道:“奴婢吓得不敢抬眼,可那嬷嬷偏要奴婢站到最前头去……”   李研搭在扶手上的指节不动声色地慢慢收紧,他让宋楚灵继续说。   “欣美人在一旁求玉嫔放过赵芝姐姐……”宋楚灵说到这儿,忽然哽住,李研抬眸看去,才发觉她红着一双眼睛,眼尾处还有几分湿润。   “你认识她?”李研心中不悦,可一面对宋楚灵,声音却是又柔几分。   宋楚灵点头道:“奴婢去年还未进宁寿宫时,常去储秀宫寻赵芝姐姐……”   李研似是想起,之前的确是听宋楚灵提过这个人,她当时说,赵芝是她的友人,如今亲眼看到友人被杖责,她定是极不好受的。   李研不忍再问,宋楚灵却是不能不说,她偏过脸去,抬手快速将眼泪抹掉,匀了几个呼吸,继续将当时的场景细细道出。   “玉嫔娘娘不仅没有叫停,反而还说赵芝姐姐没有规劝主子,让宫人狠狠打她,最后赵芝姐姐好像晕过去了……”   宋楚灵再次哽咽,这一次李研没有看到她的眼泪,因为她直接就将脸扭去一旁,只看到似乎有几滴泪珠,从侧脸的下巴处落在了衣襟上。   后面的事宋楚灵干脆也一并说出,只是她刻意将娴贵妃冷落她,让她跪了许久的这段省去了。   倒是赐座那里,她说得比较详细,且还绘声绘色,将那时紧张的感觉也说了出来。   “奴婢本来在等取小凳子的宫人,可是不知为何,玉嫔娘娘在那里催促奴婢,说一些奇怪的话,好像奴婢站着,就是对娴贵妃娘娘不敬一样……”   “那老嬷嬷站在欣美人旁边的椅子后,又对奴婢打手势,那可是贵人主子们坐的地方啊……”   说到这儿,刘贵的心都跟着揪起来了,他忙问道,“那你坐了没有?”   宋楚灵朝他摇头道:“奴婢肯定不能坐啊,那可是主子们坐的地方!”   刘贵紧张地又问道:“那你最后怎么办的?”   宋楚灵道:“奴婢就走过去,直接坐在椅子前的地上了。”   “你呀你呀!”刘贵听后,差点没笑出声来,便是不问,他也能猜出来玉嫔会气成什么样子。   宋楚灵也跟着嘿嘿一笑,只有李研,他唇角带着惯有的弧度,眸底却是一片凉意。   小姑娘的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破有几分没心没肺的模样,她说到最后准备拿赏赐离开时,竟带着几分得意地笑着道:“贵妃娘娘给奴婢赏赐的东西可不少,那两匹布少说也得有五十斤重,拿进来时得两个宫人各抬一箱,可是奴婢呢……”   她朝李研和刘贵看去一眼,乐呵呵地道:“奴婢一人就能把两箱东西全部抬起来,便是让奴婢抬着走回宁寿宫,都不成问题!”   刘贵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李研手背上的青筋愈发明显。   他忽然发觉,今日他做的还不够,那情面到底是留的多了…… 第四十五章   李研有很多话想对宋楚灵说, 却又怕他说得太多,小姑娘一时接受不了,有时候人未必要懂得多, 懂得越多越是烦扰。   到最后, 他只能是朝她笑着点了点头,柔声道:“我们楚灵很厉害。”   望着小姑娘那双水汪汪的眸子, 李研长出一口气,许久都未在开口说话。   回到宁寿宫,宋楚灵先去屋里换了身衣裳, 今日她在钟粹宫又是跪地, 又是搬箱子, 身上沾了不少灰尘。   等她简单整理好仪容, 来到书房时,李研的药已经晾得差不多了。   宋楚灵像个小猫一样,乖顺的在李研腿边坐下, 一双白皙软乎的小手老实地搁在膝头上, 她抬眼望着正在喝药的李研, 欲言又止。   李研余光瞥见,将玉勺放回碗中, 问她怎么了。   宋楚灵壮着胆子,小声嘱咐道:“王爷, 以后……以后还是要按时喝药的。”   李研心中一暖, 唇角轻轻勾起, 露出一个摄人心魄般的俊美笑容, “可这药委实苦涩, 难以下咽……”   宋楚灵煞有其事地对他道:“没事,奴婢陪着王爷呢。”   李研道:“是啊……你陪着, 似乎就没那般苦涩了。”   小姑娘眼眸微颤,终于是明白了什么,脸颊倏地一下红了,连忙将眼眸垂下。   喝完汤药,两人又如同平日那样,一道喝茶吃点。   李研依旧儒雅温润,宋楚灵亦是笑眯眯的,就好像今日从未发生过什么令人不悦的事一般。   待两人吃完茶点,李研却是允了宋楚灵提前下值,让她今日好生休息,不必再与他读书识字。   宋楚灵退下后,便有宫人进屋收拾矮案几。   李研坐在书案后,拿起这几日一直在看的一本游记,这游记写得甚为有趣,撰写者文笔实属了得,寥寥几句就能引人入胜,沉浸于他的所观所感之中。   李研从儿时便喜欢看书,看书可以使他心绪很快平静下来,可今日他面对自己喜爱的书册,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他索性将宫人全部挥退,只留下刘贵一人在身侧。   等四周彻底静下,连院子里也一片寂静时,书案后的李研终于失了耐性,他将手中书册一把合上,放回桌案,脸上最后的那抹淡笑,也跟着消散,“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刘贵知他是当真有了恼意,便倒了盏温差递上,与他缓声分析道:“自打那人去世后,这么些年来,后宫是头一次添人,且还是陛下亲封的美人,奴才那日见了,这欣美人的确是与当年那位神韵像极,便是眼下她尚未荣宠,也免不了会招人忌惮啊……”   后宫这些年之所以安稳无事,便是因为皇上专心朝政,别说雨露均沾,就是连坤宁宫他都很少踏足,妃嫔们已经习以为常,平日里安生度日便是,根本就懒得再去争抢什么,但她们心中并非毫无怨念,只是宸妃已故,这份怨念根本无处宣泄罢了。   如今有人闯进这份安宁中,她又与宸妃极其相似,后宫这些妃嫔怎能不将她当做眼中钉,肉中刺,定是要好生将她打压,最好是直接将命都夺了,省得她日后成为第二个宸妃。   李研自幼长在宫中,这些手段他自然能懂,便是太了解人性的劣,才让他不喜与人深交。   他拿起茶盏,放到唇边却是没有喝,垂眸望着上面漂浮的几片薄叶,问道:“杖责赵芝,你是怎么看的?”   刘贵继续分析,“意在杀鸡儆猴,如果一个主子,护不住待自己忠心的奴婢,那以后便无人再敢对她尽心。”   李研眸色沉凝道:“是这样,但她为何要给楚灵看呢?”   刘贵道:“估摸也是为了震慑宫人,楚灵之前救过欣美人,有又皇后娘娘亲自发了赏赐,这般风头无两的宫婢,若是今日在钟粹宫里受了责罚,以后欣美人万一再度涉险,想救她的人,便得先好好思量一番了。”   随着刘贵这番话音落下,屋内再度陷入寂静,李研面上看不出一丝情绪,他只是冷冷望着手中的茶水,那盏茶已经凉了,他却未曾喝过一口。   不知何时,日光被一片阴云遮住,屋里屋外的光线倏然暗下,尤其是这书房中,显得格外阴沉,还透着一股莫名的冷意。   “我那位姨母,怎会这般简单呢?”昏暗中,李研带着几分嘲讽道。   刘贵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有些疑惑地蹙眉看向李研。   “宋楚灵如果是旁人的宫婢,便只是你说得那意思,可她是谁的人?”李研唇角向上微微提起,“她是宁寿宫的人,是本王二十余年以来,头一次近身的女婢……”   说到这儿,李研顿住,视线终于从那茶水中移开,他看向刘贵,语气清晰分明地道:“因为她是我的人。”   我的人?刘贵登时怔住。   白日里李研对钟粹宫传话的宫人这样说过,可那时刘贵只以为他是带了几分气性,才故意让人这般传话的,可如今屋中只有他们二人,李研还能这样与他说,那便当真是对那丫头动了心。   刘贵早就盼着他家王爷能在男女之事上开窍,却没想到会这样快,明明前几日他提及那些事时,王爷多少还是有些抗拒的,没想到经此一事,他倒是能坦然说出了。   刘贵很快回过神来,上前道:“那王爷的意思是,钟粹宫是在做给咱们看的?”   李研颔首,既是他已经在刘贵面前承认了自己的心思,后面的话便可直接道出,不必含沙射影。   “玉嫔说赵芝没有规劝主子,犯了大过,这话是说给楚灵听的。”   刘贵一开始没有往这方面想,如今再听李研这样说,瞬间就明白过来。   玉嫔这番话,是在提醒宋楚灵,不要对晋王生出非分之想,便是她没有,晋王若是动了这些心思,她也应当规劝,否则便会如同赵芝。   李研冷笑了一声,道:“赐座那出戏,并非是给欣美人看的,那是做给我看的。”   如果宋楚灵坐了,他们便可直接说宋楚灵心思不纯,她能入宁寿宫,进安寿殿,伺候在晋王身侧,便是早有预谋,不论是皇上还是皇后,都不能允许这样的人继续待在李研身侧。   如果宋楚灵不坐,便顺理成章扣一个不敬贵妃之罪。   说到这儿,李研反问道,“你觉得,娴贵妃会如何惩治她?”   刘贵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想法有些令人惶恐,他一时不敢说出口。   李研看见他神色,便知他已经猜出来了,声音比之前更加沉冷,道:“我以为,这些年我已经将心思表现的在明显不过。”   他从不干涉政事,也不与外戚有任何往来,所学所看,皆与治国无关,他专心在这宁寿宫中养病,甚至连宫宴或是祭祀大典都鲜少露面。   他所要无非就是一个清静自在,可如今,他却连一个女子都护不住了。   李研冷笑,“我若当真有那个心思,还轮得到生子去争?”   这句话一出口,刘贵猛地一下抬起眼来,他细细打量李研神色,想试图看出他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还是当真有了旁的打算。   可他看了许久,什么也看不出,且还愈发觉得屋内寒凉,他打了个寒颤,长出一口气,像是在试图将周围寒气驱散一般,带着几分笑意地对李研道:“还好咱们楚灵傻人有傻福,今日躲过一劫,往后……”   刘贵说着,便见李研眸光倏然扫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说错话了,连忙噤声。   一提起宋楚灵,李研眸光中的寒意逐渐散去,连声音也慢慢柔和下来,“她不是傻,只是太过纯净罢了。”   李研口中这位太过纯净之人,此刻正坐在床榻上。   她脱去外衫,身上只一件淡绿色齐襦长裙,她将长裙撩开,露出两个红肿的膝盖。   那老嬷嬷是故意让她跪在那里的,且还提前在那一处的地板上搁了砂砾,初跪时便觉得疼痛,待时辰久了,膝盖会因麻木而不觉得疼痛,可皮肤被硌的痕迹,却只会越来越深。   她拿沾了水的干净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那几处被隐隐硌出血迹的地方。   忽然,头顶瓦片传来一声轻响,宋楚灵手中动作不由一顿,朝声音传来的反向看去。   半晌再无动静,宋楚灵轻出一口气,以为是老鼠跑过去发出的声音,便重新将视线落回膝盖上。   可紧接着,身后的窗子却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宋楚灵不动声色将裙摆盖好,又从床里侧顺手抓起被子披在身上。   在她回头看向窗户时,那道颀长的身影已经稳稳落入房中。   宋楚灵知道李砚这几日会来寻她,却没想到会是今日,更没想到会是在大白天里。   她望着缓步朝床榻走来的李砚,语气有几分不善道:“殿下白日里闯入奴婢房中,恐是不妥吧?”   李砚没有说话,他径直朝宋楚灵走来。   他一身绯色锦袍,银丝镶边刺绣,腰间是月白色缎带,走路时衣袂随着身影微微晃动,倒是真如流传中那样,像个不学无术,空有一张俊颜的浪荡公子。   但宋楚灵知道,这些都只是他麻痹人心的伪装。   李砚来到她面前,那狐狸似的细长眉眼,带着几分沉冷地微微眯着,将宋楚灵好一番打量,才开口道:“衣衫不整时记得先将门窗关好。”   宋楚灵未见半分扭捏,她抬眼便朝李砚道:“殿下说得是,奴婢下次定会将门窗全部锁好。”   后面这一句话,宋楚灵刻意加重了语气,李砚自然清楚,她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他好似不在意般,直接就坐到床边,脸色依旧带着几分冷意道:“你可是忘了自己允诺过的事?”   宋楚灵不冷不淡道:“殿下急什么,不还有三五日工夫么?”   三五日?李砚唇角浮出一抹冷笑,“行,那便再等你几日。”   李砚说完,宋楚灵便一副等他离开的神情,可等了许久,也没见他有要走的意思,宋楚灵不由蹙眉道:“殿下可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李砚目光从宋楚灵面容上慢慢向下落去,最终停在了那只紧紧拉着被褥的小手上,恍然间想起她高热那晚,这只小手便如现在这般用力,却不是拉着被褥,而是紧紧攥着他,怎么推也不愿松开。   “为何这样急着催我走?”李砚问道。   宋楚灵觉得莫名其妙,“这是奴婢的房间,难道殿下不该避讳些么?”   李砚轻笑着将视线再度落回宋楚灵那双杏眼上,问道:“如果我是晋王,你也会催我?”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维持着最基本的恭敬,回道:“殿下说笑了,依照王爷的品性,他应当不会私闯奴婢房间。”   李砚又是冷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将身子朝她面前俯去,与她距离不过咫尺时才慢慢停住。   他狭长的眉眼再度微眯,就好似不愿将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放过般,直直盯看了许久,才沉声问道:“你为何接近晋王?”   宋楚灵未有一丝躲闪,他迎着李砚探究的目光,道:“奴婢以为之前与殿下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殿下有任何奴婢能出力的地方,奴婢一定会竭尽所能,但奴婢要做什么,不会触及殿下利益的情况下,殿下大可不必理会。”   宋楚灵说完,直接抬手将李砚推开,转身便要下床。   却没想她脚跟刚落地,身子还未站起,胳膊便被李砚一把拉住,整个身子重新跌回床板上,李砚也顺势跟着俯下身来,宽厚的肩头如同沉重的枷锁,让她胸口瞬间被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能从钟粹宫全身而退,又将晋王逼得亲自去接你,宋楚灵啊,你本事可当真不小……”李砚伏在她耳畔,声音又沉又冷道,“怎么办呢,将这样危险的人留在我兄长身侧,我很不放心啊。”   宋楚灵闷哼一声,耐着性子诱哄李砚道:“殿下不必忧心,奴婢有把柄在殿下手中,势必会以殿下马首是瞻……”   “不不不。”李砚嗤笑出声,将宋楚灵话音打断,他那森冷的眉眼里夹杂着一丝阴鸷,“我向来不喜坐马车,因为缰绳握在自己手中,才最为保险。” 第四十六章   李砚眸光落在面前那小巧的耳垂上, 随后又一点一点被那白皙到几乎发光的脖颈所吸引,他心口莫名生出一阵燥热,呼吸也变得有几分沉重。   他正打算起身, 便听耳旁又传来那带着几分诱哄的声音。   “殿下多虑了, 只要殿下有需要,奴婢便会鼎力相助, 连少监也会如此,甚至还有宝福公公,你看, 奴婢这不就是被殿下牢牢握在手中的缰绳么?”   李砚唇角勾起, 忽又不想起身了, 他一面又朝那通红的耳垂靠近, 一面沉声道:“你……在我手中么?”   宋楚灵被他压得要透不过气来,她用手肘不动声色地缓缓用力,想要将李砚推开, 可李砚宛如一座大山, 纹丝不动。   她努力吸了口气, 勉强地点头道:“奴婢的把柄不就握在殿下手中么?”   李砚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温热的气息不住地吹在宋楚灵脖颈上, 激起一片酥麻的小颗粒。   他一边低笑,一边撑起身, 居高临下地望着宋楚灵, “在你心中, 我便如此憨傻么?”   不等宋楚灵开口说话, 他便紧接着又道:“你与晋王一起时, 可也将他当成傻子?”   宋楚灵想要坐起来,却又被他一把按住肩头, 牢牢压在床榻上。   她觉出李砚情绪有些不对,那双眉眼中除了与她说话时,惯有的探究与阴沉之外,似乎还隐隐带着一股骇人的执念。   如果是寻常女子,在看到这一幕时,多少会慌神,但宋楚灵依旧镇定,她匀了几个呼吸,脸色也渐渐恢复如常,她朝李砚露出一个从容的笑。   “殿下何故这样问,凭殿下的本事,应当已经知晓,奴婢是如何一步步走到王爷身边的,可殿下不同,奴婢与殿下是机缘巧合所致,奴婢从遇见殿下那刻起,便注定不能在殿下面前伪装了。”   说着,宋楚灵故作垂眸轻叹,“如果殿下还是不能信任奴婢,那奴婢也没有办法了。”   这话说得,倒好像是李砚在故意挑她刺一样,李砚冷哼一声,那宽掌又加了几分力道,将那白皙到几乎发光的肩膀,压出了一道红印,“好啊,我信你,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要接近晋王?”   看来今日是必须要给李砚一个答案了,宋楚灵故作为难,犹豫了片刻,才一副迫于李砚给的压力,终于妥协似的开了口:“奴婢自从出生以来,便是见不得光彩的存在,甚至不配认祖归宗,终日躲躲藏藏,被人嗤笑是野种……”   宋楚灵说着,眼眶逐渐湿润,她哽咽了一下,强稳住情绪,带着几分不服输的执拗眼神,看向李砚道:“生而为人,为何奴婢如此命苦,难道奴婢这一生,只能做那见不得光的人么?”   她笑了,“奴婢要往上爬,要享荣华富贵,要锦衣玉食,要那些看不起奴婢的人,叩拜在奴婢面前。”   她这番话说得极其真切,在最后这句话音落下时,那眸光中的坚定令李砚都忍不住有些动容。   他垂眸看着那眸中噙泪的人,低道:“那你应当知道,晋王对储君之位毫无兴趣。”   宋楚灵又是一声轻笑,道:“殿下太看得起奴婢了,奴婢怎敢去奢望那么高的位置,不过是仗着能入王爷的眼,日后能做个侧妃,便已经知足。”   李砚从第一次见宋楚灵,便知她身上有一股常人没有的痕狠劲儿,带着这股狠劲儿,她当真心甘情愿只做个侧妃?   李砚又开始不信她了,遂问:“侧妃你便知足了?”   “若是能做正妃,自然更好。”宋楚灵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位置的渴望,她说这句话时,那噙过泪的眸子,瞬间变得更加明亮。   李砚莫名不快,他阴冷的眸光从宋楚灵眉眼处慢慢向下移去,最终移到那微微张开的两瓣薄唇上,那红润的唇角带着几分期许地向上勾起,在清楚的意识到,这份期许是因晋王妃这个位置而生出时,李砚心口顿时变得更加沉闷。   见李砚神色忽又阴鸷下来,宋楚灵暗忖,可是方才那些话中,哪里说得还不够准确,想着,她便又试探性地开口道:“奴婢与王爷……”   话未说完,李砚便直接俯身下来,在她唇畔上不重不轻地啄了一下,只是一下,他便立即坐起身,宛若一个故意刁难人的孩童一般,带着几分挑衅的语气,垂眸看向宋楚灵道:“如果你的王爷知道,这张小嘴被我亲过,会如何呢?”   在方才那一瞬间里,宋楚灵自是被惊得愣住了,可此刻她已经能回过神来,她神色依旧淡定,且没有一丝回避,直接抬眼看向李砚道:“奴婢不知道,殿下大可去试试。”   李砚蹙眉,“你便一点也不觉得害臊?”   宋楚灵觉得可笑,“堂堂皇子强欺宫女,殿下都不觉害臊,那奴婢有什么可害臊的?”   似是没料到宋楚灵会是这样的反应,李砚眉心蹙得更深,颇有些不可置信道:“你当真不怕?”   宋楚灵淡定地摇了摇头。   李砚蓦地想到了什么,那双眉眼瞬间又阴沉下来,他捏住宋楚灵下巴,冷冷问道:“你不害怕,是不是因为你和晋王已经……”   如沉石的大掌在离开的瞬间,宋楚灵微微松了口气,她细眉轻佻,带着几分笑意道:“已经什么?”   这一次倒是李砚有些说不出口了,明明应当是他占据主导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莫名其妙就好像是宋楚灵占据了上风。   “你们……”李砚指尖力道不由加重,“你们可有过肌肤之亲?”   宋楚灵悄然地转了转有些发麻的四肢,浅笑道:“其实殿下可以自己去问晋王的。”   李砚心中又是一阵莫名的火烧,他将手松开,用指腹在宋楚灵唇瓣上缓缓滑过,“方才许是太快了,我竟没觉出来,你这张小嘴原来这样硬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再度俯下身来。   宋楚灵依旧不紧不慢地朝他笑了笑,“殿下可知,奴婢的膝盖更硬呢?”   随着话音落下,宋楚灵膝盖用力一提,幸得李砚反应及时,一把将她膝盖握在掌中,人也朝一旁倒去。   在感受到掌心被那膝盖震得生疼后,还在不住地隐隐发颤,李砚如何能不后怕,但凡他方才慢上半拍,那身下之物岂能完好?   李砚顿时怒不可遏地看向宋楚灵,扬声斥道:“你大胆!”   这一次宋楚灵并没有诡辩,她倒吸一口冷气,露出一个无比疼痛的表情。   李砚气还未消,语气冷硬地问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宋楚灵不似装样,她额上肉眼可见的瞬间渗出一层细汗。   李砚深感诧异,他只是用手挡住了她的膝盖,并没有下什么狠手,怎么就让她疼成这副模样,他不由将宋楚灵重新打量了一番,终于找到了令她疼痛的来源。   李砚松开握在宋楚灵膝头上的手,直接将她裙摆撩起,在看到那红肿又隐约渗血的膝盖时,顿时愣住。   宋楚灵松了口气,将裙摆重新盖好,趁他愣神之际,便打算从下床去拿外衫,可当她刚向床边挪了一下,胳膊便再次被李砚的大掌锢住。   “你腿怎么了?”李砚问道。   宋楚灵淡道:“无事。”   李砚一把将她拉回来,用另一只手又去撩她裙摆,宋楚灵出声制止,“殿下自重。”   李砚睨了她一眼,“我都不害臊,你害臊什么?”   宋楚灵被噎的一滞,待反应过来时,裙摆已经不由分说被李砚再次撩开。   他一双剑眉拧得极深,目光只是聚集在红肿的膝盖上,旁处半分也没有多看,“怎么伤得?”   见宋楚灵不说,还一个劲儿要遮挡,李砚索性便将她松开,看着她逃荒似的跑下床,去那衣架前取了外衫往身上穿。   “李研忍心罚你?还是说……”他顿了顿,沉声问道,“还是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比如……”   宋楚灵一面系衣带,一面蹙眉将他话音打住,“你胡说什么呢?”   许是李家自带刨根问底的基因,宋楚灵知道若是不说清楚,免不了又要被李砚一阵烦扰,她只好道:“与王爷无关,是钟粹宫。”   “哦。”李砚这次倒是不疑她,冷笑道,“我就说么,还当真能有人从那俩妖婆子跟前全身而退。”   宋楚灵没有说话,低头继续整理衣衫。   “你啊你,当真以为晋王身边就那么好待,还侧王妃,王妃?”李砚站起身,慢慢朝她走来,语气中尽是讥讽,“那几个妖婆子能让你活着便不错了。”   宋楚灵怎会不知,今日玉嫔与娴贵妃一唱一和,表面是打压欣美人,实则是在敲打她,让她绝了不该有的心思罢了。   屋内忽然静下,待宋楚灵整理好衣衫,转过身时,李砚已不知在何时离开了,只是在桌上留下了一个药瓶。   宋楚灵将药瓶打开,闻到了血竭的味道,便知这是活血化瘀的良药,不过要枉费李砚的好心了,这药她并不打算用。   她的膝伤,可不能好得那样快。   一连数日,李研都只让她上值半日,待午憩之后两人吃完茶点,便令她下值回去休息。   宋楚灵本想借这个机会,跑去寻连修,奈何经钟粹宫一事之后,李研对她下了禁令,不得李研亲自应允,宋楚灵不能出宁寿宫,便是帝后来传见,也得先经过李研的首肯。   李研本意是要将她好生护着,可这样却是直接拦了宋楚灵的路,想来她已有许久未曾见过连修,还有李砚给她的期限也已经到了。   宋楚灵一时也寻不到机会外出,干脆就借着每日歇息的时间,做了几块香胰子,还绣了两个香囊。   月底时,宋楚灵有一日抽空去寻凝雨玩,与小允子闲聊时才知,靖国候府出了一桩事,这几日在皇城内外已是传得沸沸扬扬。   原是靖国候世子,背着静和公主,在外面养了一个外室,原本神不知鬼不觉的,却不知是何人把这事捅到了静和公主面前,静和公主带人寻到那外室所住之处时,那外室的肚子都已经这般大了。   小允子说着,还拿手在自己身前比划,“据说都已经有七个多月的身孕了,静和公主当即就叫人要将那外室打死,却没想世子给那外室身边还留了高手,没伤那外室一分一毫,倒是将静和公主陪嫁的嬷嬷胳膊给拧断了。”   “静和公主?”宋楚灵故作不知地问道,“她是哪个娘娘所出啊?”   小允子哼了一声,“景阳宫的玉嫔呗。” 第四十七章   也不怪小允子对玉嫔是这个态度, 当今圣上的后宫里,满共就这么几位妃嫔,哪位是个什么性子, 宫人们也是心知肚明。   皇后信佛, 娴贵妃散漫,齐嫔孤冷, 就属玉嫔性子最张扬,静和公主尚未出嫁前,她多少还有点顾忌, 待公主嫁入靖国候府后, 她整个人愈发跋扈起来, 稍不顺心, 就拿宫人出气。   小允子有位相识的宫人,前几年就被调去了景阳宫,为人机灵又勤快, 也不知怎地就将玉嫔惹恼了, 将人打了个半死不活, 最后便是在那尚食局后面的院子里,咽了气。   所以这次宫人们听说静和公主闹出的事, 没有几个不在心里拍手称快的。   再说那静和公主,生得的确貌美, 可那脾气是随了玉嫔的, 动不动就辱责下人, 听说嫁入侯府后, 连世子都会挨她训斥, 估计这次也是实在不想忍,干脆便与她闹翻了。   宋楚灵一边用特质的小木梳帮凝雨梳毛, 一边问道:“那后来如何了,公主可是处置了那外室?”   小允子磕着瓜子道:“自然是处置不了,世子疼那外室得紧,据说还找人算过了,说里面怀的是个儿子,靖国候也不知是做戏,还是当真,将世子打了一顿后,老夫人就差人将那外室接回府了。”   “啊?”宋楚灵故作惊讶道,“这可怎么了得,公主能愿意么?”   小允子偷笑一声,道:“那肯定不能愿意,前日里不就因为这个闹到坤宁宫里去了么。”   前日一早,静和领着五岁的儿子,一起跪在皇后面前哭,静和是皇室子嗣中头一个成家的,又是头一个生了孩子的,皇后本就喜欢孩子,对这个小外孙平日里很是宠爱,见小外孙子哭得泣不成声,当即就心软了。   “皇后当时已经要拟旨,责令靖国候府整顿家风的,可谁知静和公主还不罢休,非要那外室与腹中之子一尸两命。”小允子蹙眉又是一阵唏嘘,“皇后娘娘可是信佛之人,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最后实在是被静和公主扰烦了,什么旨意都没下,给她一本佛经,便将人挥退了。”   宋楚灵用帕子沾了沾水,在凝雨眼角生出的两道泪痕上,轻柔地擦拭着,问道:“皇后娘娘送给公主的是什么佛经,那里面可有办法帮公主么?”   小允子噗嗤一声笑了,望着宋楚灵道:“你呀,可当真心眼实诚,那哪里是送佛经,分明是在指责公主不够仁善啊!”   静和公主在坤宁宫没讨到好处,干脆就闹去了养心殿,皇上向来看重政事,更是没有工夫搭理她,甚至连面都没有见,直接叫连宝福将人劝走了。   “那怎么办呢?”宋楚灵装作有些着急地问道。   小允子将瓜子皮全部丢入桶中,拍了拍手上的渣子道:“我听说今日一早,玉嫔便带着静和公主去了钟粹宫,看样子是想找娴贵妃替她出头。”   与此同时,钟粹宫的正堂内,娴贵妃坐在上首,她一双眼微阖,手指在太阳穴的位置轻轻揉着,堂下一边是双眼哭得红肿的静和公主,一边是喋喋不休骂着靖国候府的玉嫔。   “姐姐可不能不管啊,当初这门亲事可是姐姐拉得线,那靖国候府欺负我们便不说了,可他们这分明是不把姐姐放在眼里!”玉嫔骂了半晌,见娴贵妃依旧无动于衷,就只好将她也拉扯进来。   娴贵妃听她如此说,果真是睁开眼来,揉太阳穴的手指也停了下来,挑眉望向她道:“你这是打算埋怨我了?当初我最是属意卫国公府,是你们嫌人家样貌不好,这才嫁去了靖国候府,如今倒是怪起我了?”   见娴贵妃会错意,玉嫔忙向她解释,“诶呦呦,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妹妹的意思是……”   娴贵妃干脆借题发挥,她胳膊一抬,将玉嫔话音止住,露出一副痛心的神情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为静和的事伤神,连着好几晚都没有睡踏实,结果你倒是好啊,竟埋怨起我的不是来了,罢了罢了,我不管了。”   正在抽泣的静和公主,顿了一瞬,哭得更加伤心。   娴贵妃看着那空有美貌,没有一点脑子与心计的静和公主,饶是她平日里再心平气和,也被她吵得脑瓜子疼。   可玉嫔就这么一个女儿,她母族不争气,早年便已经没落,这唯一的女儿才是她所有的寄托。   从府邸到后宫,几十年来她心甘情愿做娴贵妃手下咬人的狗,便是因为娴贵妃允诺会给静和寻一门顶好的亲事。   然如今静和过得不如人意,娴贵妃又一副不打算管的样子,玉嫔自然是不愿意了。   她让静和先退下,默了片刻,语气带着几分生硬地问道:“娴贵妃娘娘当真是不愿意管了?”   养了再久的狗,保不齐哪日也会咬了主人,娴贵妃端起茶盏,慢悠悠喝下一口。   该顺毛的时候,也要耐心顺一顺呐。   搁下茶盏,娴贵妃蹙着眉头,一副忧心地模样,对玉嫔道:“方才静和在跟前,有些话我一时不好讲出口,静和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能不心疼她,可她这事做得的确不好……”   世家大族最讲究的就是脸面,原本静和公主知道此事后,应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去母留子是最好的打算。   “不过三两个月的工夫,待那外室将孩子生下后,谁还有空去管她,女子产子最为难熬,保不准她自己没扛过去,一命呜呼了。”说到这儿,娴贵妃颇有深意地看了玉嫔一眼,“待那时,再让静和将孩子过继到自己名下,还能博个美名,岂不是最为妥当?”   玉嫔气道:“姐姐不知,静和说世子对那外室宠爱得紧,根本无从下手,还扬言待生了孩子后,将她直接收进房中!”   娴贵妃淡淡一笑,“那便收呗,好歹咱们静和是天家贵女,那外室的名分还能高过她不成,等收入府中,那不就是砧板上的肉了。”   道理都懂,可落到自家女儿头上时,玉嫔还是有些忍耐不住,“可、可这不还是要委屈静和……”   娴贵妃舒了口气,朝她瞥去一眼,声音沉如井底般低低道:“坤宁宫都受得住这委屈,静和怎就受不得了?”   玉嫔眼眸倏然一颤,最后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再说。   正春的气温逐渐上升,还有不到一月便要入夏,此刻午后的日光已经能让人觉出毒辣。   李研由于体虚的缘故,比常人更耐热些,他坐在院中的西柿银下,一席白衣在微风中长袖轻拂,那张绝美的面容带着让人信任的柔和之美。   他身影一半在日光下,像是散发着光芒般让人不敢直视,好似多看一眼都是在亵渎神明,而另一半隐匿在树荫下,那白皙的面色将面容棱角显得更加削弱,让人不由又生出几分心疼。   小允子抱着凝雨来到院中,宋楚灵也跟在一旁,朝李研福了福身。   凝雨许久未见他,立即就跳到了他怀中,在他身上来来回回蹭了好半天。   刘贵看着这毛绒绒的小凝雨,也忍不住笑着夸凝雨白净可人。   “奴婢方才亲眼看到,小允子公公收拾得可仔细啦。”宋楚灵一边说着,一边朝身侧的小允子俏皮地挤了挤眼。   这丫头可是愈发会来事了,小允子朝她含笑地点了点头,领下这份情。   李研今日心情不错,直接就给了赏赐,小允子乐得眉开眼笑,心底对宋楚灵又添了不少感激。   凝雨蹭了会儿李研,就跳到一旁的草丛中玩,宋楚灵蹲在它旁边,用草逗它,两人玩了好半晌,凝雨又跑去爬树,宋楚灵起身时,也不知怎地,整个身子就朝一旁倒去。   李研就在她身旁,抬手便将她拉了回来,他以为宋楚灵是方才蹲的时间太长,将小腿蹲麻了,可宋楚灵站起身时,并没有理会小腿,而是在膝盖上揉了几下,神情还带着几分痛苦。   “怎么了?”李研问道。   宋楚灵摇头道:“多谢王爷,奴婢没事的。”   李研眸光落向宋楚灵的小手,见那小手不安地揪起衣摆,便知她定是有事瞒着他。   李研暂时没有去提这些,他在院中又待了片刻,才回到殿内,将宫人全部挥退,只留下宋楚灵。   他语气温和,抬手唤宋楚灵来他身旁,“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宋楚灵抿着唇,磨磨蹭蹭半晌才在他腿边的小木杌上坐下,“奴婢没事的。”   李研轻轻叹气,极尽温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失落道:“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   宋楚灵眼睛瞬间就红了,忙摇头道:“奴婢不是要瞒王爷,只是、只是……奴婢是怕王爷责怪……或者、或者觉得奴婢笨……”   小姑娘那双薄薄的唇畔轻轻颤着,粉粉嫩嫩的,还带着几分晶莹,宛如院里那清晨沾了露水的桃瓣似的,令人忍不住想要触碰……   这般想着,那扶手上修长的指节便跟着轻轻抬起,待李研反应过来时,他迅速移开目光,与宋楚灵低垂的视线一道看去她膝盖的位置。   “可是那里伤到了?”李研温声问道。   小姑娘耷拉着脑袋,喉中轻轻“嗯”了一声。   屋内一时陷入寂静,静到李研仿若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就在小姑娘偏头朝他慢慢看来时,他终是出声打破了沉默。   “介意让我看看么?”   他声音很轻,很柔,如春日晨起时的温风一样,缓缓吹进了小姑娘耳中。 第四十八章   李研的这张面容, 的确生得极美,若非有坚定的毅力,怕是任何女子在他这极尽温柔的注目下, 都难以自持。   宋楚灵明亮的杏眸睫羽轻颤, 迅速别过脸去,没有让人看到她的神情, 但从她那半边脸颊可以看出,她此刻脸如火烧,红得好像要滴血一样, 连那耳根也被迅速染了颜色。   她半晌没有出声, 就在李研以为, 她可能又是被吓到了, 不敢说话,只敢用沉默来拒绝他时,那双娇软的小手却缓缓捏起裙摆, 一点一点向上拎起。   裙摆之下, 是一件薄薄的鹅黄色纱裤, 两条白皙的小腿在纱裤内若隐若现。   她将撩起的裙摆叠卷在腿面上,动作有一瞬的迟疑, 许是又做了一番的心理斗争,终是又那青葱般的手指, 挑起纱裤, 缓缓向上拉。   最先落入眼中的是那一双墨绿绣鞋, 上面绣着两朵藕色玉兰, 在小腿露出纱裤外时, 那双绣鞋倏地瑟缩了一下,上面的玉兰显得更加栩栩如生。   可便是再生动, 在那双宛若白玉般肌肤的衬托下,瞬间失了颜色。   这细长紧实的一双小腿上,没有任何杂质,只有少女独有的细细浅浅的绒毛,在漫过窗纸洒进来的金色日光下,那吹弹可破的肌肤,好似散发着一层柔柔的亮光。   李研失神地望着这片柔光,喉中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干涩,呼吸也不知为何变得粗重起来,他立即偏过脸轻咳了几声,拿起一旁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温凉的茶水被灌入喉中,那股倏然生出的燥热似是淡了几分。   待他再度看回来时,纱裤已经撩至膝盖上,那又红又肿还带着一层血痂的膝盖,顿时闯入眼帘。   他心顷刻间被揪了起来,“怎么伤的?”   话音一出,宋楚灵小手蓦地一抖,立即要将纱裤放下,结果刚一抬手,纤细的手腕便被李研一把握住。   “说实话,到底是怎么了?”   李研想要尽可能在宋楚灵面前克制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般冰冷,可到底还是没有忍住。   宋楚灵咬着唇畔,将头埋得极深,一大颗泪顺着脸颊,稳稳珠垂落在面前男人的手背上,她看见男人手背微微抖了一下,这才哽咽着开了口。   “那日去钟粹宫时,老嬷嬷带奴婢入堂后,便让奴婢跪在一旁候着……”   她将那日的场景慢慢道来,一如既往般不会添油加醋,只是在描述事情经过。   在她说到玉嫔嫌她跪得太偏,所以没有留意到她,才让她跪了那般久时,宋楚灵呼吸一滞,像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般,屏气许久,才猛地吸了一口气,颤声道:“是奴婢自己的错,所以……所以奴婢不能怪旁人,奴婢下次跪得再显眼些,就、就不会让自己伤到了……”   她虽然如此说,可脸上的神情分明委屈至极。   看来小姑娘并没有傻到看不出,那两个娘娘是在刻意刁难她,只是她便是看出来了,也没有任何办法,谁让她们是主子,而她只是一个奴婢,再加上主子们有着冠冕堂皇的借口,便能将一切过错都扣在她的头上。   所以她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也不敢随意与人去说。   想到这儿,李研脸上的阴霾更重,一股渗人的寒意在他心头逐渐蔓延。   事情已经过去将近十日之久,她腿上的伤还这般明显,且单单只是下跪,又怎么会生出一层血痂来?   李研怕吓到她,硬让自己将语气缓下后,才开口问道:“你跪的地板上,可有东西?”   宋楚灵如实道:“好像是有一层砂砾,奴婢……奴婢怕坏了规矩,就没敢随意挪动。”   李研再度沉默,四周的氛围也愈发沉冷。   宋楚灵局促不安的小手握成拳,想要从李研手中抽出,却被他握得更紧。   “为何那日不与我说?”他问。   那日事情繁多,宋楚灵若是一股脑全部说予他听,关注点会被分散,可时隔多日之后,在让他意外发觉这道醒目的伤痕时,才能真正放大它的用处。   她要的可不只是让他心疼而已,她想要的东西更多,更深……   宋楚灵睫羽再次滚落下一滴泪珠,“奴婢明明是该高高兴兴的领赏才是,可好像自己也不开心,娘娘们也不开心,王爷也不开心……是不是奴婢哪里做错了……可奴婢想了好几日,也不知道奴婢到底错在那里了……”   望着她落泪自责的模样,李研心口泛起一阵阵酸涩,想要宽慰的话哽在喉中,迟迟不知该如何开口。   如果不是因为他将她留在身边,她根本不会遭人惦记,也不会受此委屈……   一切似乎是因为他的缘故。   想到这儿,李研双眸微阖,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他眉宇间阴霾渐渐散去,剩下的只是心疼与内疚。   “你没有错,只是你不适合这里罢了。”   说完,他松开了手,却没想宋楚灵却倏然抬手,拉住了他的袖口。   “等、等一下王爷。”小姑娘哭过后的声音,愈发软糯,好似蜜糖在舌尖上点了一下。   李研唇角终是露出一丝笑意,他眉目柔和地看向她,“怎么了?”   宋楚灵拿出一条绢帕,用帕子的一角轻轻擦拭着他手背上的泪珠,那是她方才哭泣时不小心滴上去的。   她将他衣袖拉到眼前,动作又轻又柔,就像是在擦拭着一件珍奇异宝,仿佛稍一用力,就会将这宝贝给碰碎一般。   被泪水沾湿过的肌肤,更容易感受到风的温度,由于他手距离她面容极近,在擦拭的过程中,能感受到来自她轻缓又温热的鼻息……   那股莫名的干涩与燥热,再度袭来。   听到身旁男人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宋楚灵这才将她衣袖松开,带着几分歉意地朝上方看去。   她眼尾微红,那被泪水冲刷过的眸子,宛若明亮的珠宝,“王爷……”   这一声王爷唤的人呼吸不由一滞,紧接着,便是那带着些许鼻音的娇软声音,“对不起,奴婢把你的手弄脏了……”   李研喉结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随即他立刻将手收回,一边整理衣摆,一边故作无事般让宋楚灵出去将刘贵叫来。   宋楚灵也装作浑然不觉,抹掉眼泪起身朝他福了福身,便朝门外走去。   很快,刘贵走进屋中,李研还在理他的衣摆,脸上的那丝仓皇却是让刘贵觉察出来了。   “王爷,出什么事了?”刘贵压声上前问道。   李研没有说话,伸手去拿桌上茶水,刘贵却是快他一步,将茶壶端起道:“这茶水凉了,奴才叫人拿壶热的来。”   “不必。”他将刘贵止住,他此时就是想要喝凉的。   刘贵不知自家王爷到底是出了何事,怎么整个人都有些怪怪的,似乎和以往不太一样,而宋楚灵方才出去时,又是一副哭过的模样,难道说……   刘贵端手站在一旁,一双老眼偷摸将自家王爷细细打量了一番。   几盏凉茶饮下,李研的神色逐渐恢复如常,他问刘贵,“楚灵可是及笄了?”   “已是及笄。”刘贵回完话,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忙跟着补了一句,“年方十五的女子,若是在民间,约摸是要出阁了。”   李研什么也没有说,他眸光落在身旁空着的小木杌上,许久后轻轻叹了一声,慢慢来吧,莫要将她吓到了……   这般思忖着,他眼前又出现了那片柔媚的光亮。   李研想要将那柔光驱散,可那光亮就像住进了他脑海中,愈是夜深人静,愈发清晰可见……   第二日一早,宋楚灵与宫人候在寝殿门外。   平日里这个时辰,李研早该唤他们进去伺候了,可今日却迟迟没有动静,就在常宁打算上前叩门,询问堂间值夜的宫人时,里面终于传来了声音。   却是只要常宁端水进去,一干人等在外继续候着。   一整个晌午,李研似乎都有些刻意回避宋楚灵,没有让她束发,也没有让她布菜,就好似宋楚灵最初进殿伺候那般,只是让她在旁边看着,基本没有给她近身的机会。   午憩时,宋楚灵来到殿外,一脸困惑地询问刘贵:“公公,可是奴婢这两日哪里没做好,惹恼了王爷?”   刘贵自然清楚是出了何事,可他又不能同小姑娘直说,便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宽慰道:“你不要多想,待过上两日,王爷便好了。”   看着小姑娘茫然离去的模样,刘贵笑着朝身后的寝殿望了一眼,没想到他家王爷面皮这般薄呢。   午憩之后,李研在书房喝药用茶点,倒是还要宋楚灵陪在身旁,宋楚灵明显做事更加小心翼翼,整个人都看起来拘谨不少。   她拿起一块糕点,放在唇边咬下一口后,赶忙就朝李研看去,见他神色未变,这才敢又咬一口。   李研看她如此,禁不住轻笑出声,“与你无关,不必怕。”   宋楚灵赶忙抿掉唇畔上的糕点渣,抬眼朝李研弯了弯唇角,“好,奴婢不怕了。”   这声音与这神情,还有那两朵浅浅的梨涡,让李研恍然间又想起了什么,他干咳两声,收回了视线。   用完茶点,两人来到桌案旁。   一段时间的教导下,宋楚灵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她能识出不少字来,可有些字只是认识,却不会写,李研便让她加强习字。   宋楚灵写字时,李研在旁指导,待写完一张,他指着其中一个字,耐心道:“铁的起笔要小一些,整个偏旁都要小于另一边……”   宋楚灵听得认真,频频点头,待李研说完,又持笔当着她的面重新写了一遍。   望着李研的字,宋楚灵忍不住夸赞,可等她夸赞完,忽然想起一事来,笑盈盈地望着那好看的字道:“这是铁牛哥哥的铁字吧……”   李研没有说话,笑容在脸上僵了一瞬,宋楚灵仿若没发觉李研神情的变化,还自顾自道:“那我可得把这个字练好看了,等我回去以后,要教铁牛哥哥写自己的名字……”   “好了,这个字不用练了。”李研将那张纸拿去一旁,重新指了一个字让宋楚灵练。   宋楚灵愣了一下,到底也没说什么,又开始听话的练起字来。   李研也不知怎地,余光不自觉就会瞥见两人方才写的那个大大的“铁”字,他越看,心里越不痛快。   宁寿宫前院,连修正在与刘贵谈话,所谈是两月后行宫避暑的事宜。   刘贵奇怪道:“往年不是提前一月才会准备么,今年这么这样早就开始着手了?”   连修道:“今年气候似是较往常更热些,怕是待入暑后,皇上提早起驾,所以需要早些准备。”   刘贵点头道:“还是内侍省思虑周全。”   刘贵很快列出一个随行名单,宋楚灵也自然在列。   连修望着手中的名册,淡道:“烦请刘掌事叫这些人拿好自己的宫牌,来前院一趟。”   按照规矩,登录在册的随行宫人,还需内侍省亲自核实。 第四十九章   刘贵走进书房时, 宋楚灵已经写了好几页的“研”,而桌案上那张让李研极为碍眼的字,不知在何时已经被他顺手扔进了纸篓里。   刘贵走上前去, 望着宋楚灵笔下那些歪歪扭扭的字, 违心的夸赞道:“楚灵姑娘这字写得是越来越好看了。”   小姑娘得了夸奖,哪里有不高兴的, 只是宋楚灵自己看到这样的字都觉得好笑,也亏得刘贵能夸出口来,她笔尖一停, 仰头朝刘贵笑道:“多谢公公。”   一旁的李研, 也顺着夸下一句, “是进步了。”   毕竟这些字再是歪扭, 也比那“铁”字瞧着顺眼许多。   刘贵实在不愿搅扰这二人的独处时光,可内侍省的人还在前院候着,他又不能让人家等太久, 于是她等宋楚灵又写了一张“研”字后, 才开口道:“王爷, 内侍省的人来宁寿宫了,是来准备行宫避暑事宜的。”   宋楚灵刚蘸了墨水, 准备落笔,骤然听到内侍省, 不由一顿, 白净的纸张上落下一滴墨点。   “怎么了?”李研觉出她方才似乎有一瞬的愣神, 也没顾上去问刘贵, 便先与宋楚灵温声道。   好在一滴墨水不算什么大错, 宋楚灵干脆将计就计,偏过头来看向李研, 犹豫道:“奴婢是听到公公说行宫避暑,所以……所以有点好奇。”   小姑娘那点心思,很容易猜到,李研却是故意逗她道:“行宫不如皇城大,每次去的宫人数量极为有限……”   宋楚灵细眉瞬间蹙起,一副生怕李研不愿带她的模样,眼巴巴地望着他,“那王爷可以带几个人呢?”   李研轻笑了一声,温道:“便是只能带一个,也不会落下你啊。”   宋楚灵瞬间松了口气,紧接着意识到刘贵就在一旁看着,小脸蹭地一下就红了。   大魏的避暑行宫在上京以北,就在岭山一代的环山中,距离皇城约摸有三十里路,行车过去不到一日便可抵达,几乎每年到了暑季,皇上都会带领朝中重臣,前往行宫避暑,后宫妃嫔与臣子亲眷,也会一并前往。   李研早些年因身子畏寒的缘故,一直没有去过,后来身子渐渐好转,正在加上那是他一年到头来,唯一能出宫看见山水风光的机会,便也每年随着一道去了。   内侍省知他喜静,便将他安排在最偏的一处含凉殿内,那里极其清静,推开窗便是一处山泉,在那山泉旁原本有一处空地,前些年他随手撒了些花种,没想到第二年再去时,已成了花海。   宋楚灵入宫已有三个年头,可是从未踏出过宫门一步,听李研说着,她眼睛都亮了,“王爷种的是什么花呀?”   李研道:“半枝莲。”   见宋楚灵眼睛眯起,似是不知那是什么花,李研便道:“你没见过么?”   宋楚灵摇了摇头。   李研温笑着道:“那今年我们去时,你便能看到了,若是你不喜欢,那旁边还有好几处空地,我们再种些旁的花,如何?”   “王爷种的花,肯定好看,奴婢怎么会不喜欢呢?”宋楚灵眉眼弯如月牙,她脸上的笑容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与憧憬。   刘贵看了眼窗外,不得不再次出声提醒,“王爷,奴才已将楚灵的名字报上去了,还需楚灵拿着宫牌去前院一趟。”   两人的思绪瞬间从那美好的山间风光中拉回了书房,李研朝宋楚灵含笑地点了下头,“去吧。”   宋楚灵故意装作不经意间扁了下嘴,好似不愿离开似的,这个细微的表情当然是顺利落入了李研眼中,从他那眉宇间似要融化一切的温润神情,宋楚灵便知道,这对他是极其受用的。   从书城离开后,她没有直接去前院,而是先回了一趟自己的房中,拿了香胰子和香囊,这才往前院走去。   由于方才在书房中耽搁了些时间,等她来到前院时,那些赶来核实的宫人,大多都已散去。   宋楚灵一眼就看见了连修,他立在青石板上,正与赵睿说话,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依旧是那个清冷漠然,不苟言笑的连少监。   因这院中还有来往的宫人,宋楚灵也不敢露出太过熟络的神情,她慢慢走到两人身侧,停下脚步用那轻快的语气,唤道:“连少监。”   连修抬起眼来,朝她看去。   其实早在她身影出现在院里的那一瞬间,她便走进了他的视线,周遭灰暗的一切都仿若静止,只有她如同一盏明灯,带着光亮一点一点帮他驱散了阴霾。   可是碍于旁人的缘故,他只能继续收敛情绪,只是对她不冷不淡地微微颔首。   赵睿看了这两人一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为何今年内侍省这般早就开始着手行宫避暑的事宜,所以他故意抬眼朝天上看,扬了几分声调道:“今日这日头可真晒人呐。”   说着,他便指挥内侍省同来的宫人,将桌椅搬去廊道旁一处阴凉的地方,待他坐下之后,又对那几个宫人道:“你们去院里候着,万一再有人来,将他们带到此处来登记。”   宫人们很快离开,此处便只剩他们三人。   赵睿坐的地方其实很显眼,一眼就能将院里来往的人看清楚,倒是距他三米开外的地方,有一颗粗壮的老槐树。   宋楚灵先是依照规矩,拿出宫牌递到赵睿面前,赵睿也不敢耽搁工夫,三两下登记完后,便抬眼去看连修。   连修还未说话,宋楚灵便直接朝赵睿屈了屈腿,道:“赵公公,奴婢虽为王爷近婢,但前些年从未去过行宫,尚不知有何规矩,且还想多了解一下行宫的环境。”   赵睿一面点头应是,一面看向连修,“的确,照顾王爷半分也马虎不得。”   连修冷着一张脸,终是开口道:“我来吧。”   说完,他便朝一旁的老槐树走去,宋楚灵垂眸紧跟其后。   待这两人的身影彻底隐入老槐树后,连修面上的那份沉冷终是散去,“你可有伤到?”   宋楚灵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连修也知道了钟粹宫的事。   的确,后宫不管何处的消息,只要内侍省想查到的,都不会难,毕竟各宫每日宫人的轮班,或是哪个宫有何人出入,都是要记录在册的,而这册子最终的去向,便是内侍省。   “无碍的,娴贵妃与玉嫔不敢将事情做的太绝,她们只是杀鸡儆猴,顺便提点我罢了。”   宋楚灵知道时间有限,半刻也不敢耽误,她一面说着,一面拿出一块香胰子,朝连修递去,可等了一会儿,发觉连修没有任何反应,这才抬起头来朝他看去。   也就是此刻,撞到了连修那深沉的眸光时,她才恍然意识到,从他们躲到树后开始,他便一直这样深望着她,目光从未离开过。   “为何不来寻我?”低低的嗓音从连修口中道出。   他知道以宋楚灵聪慧,想要找机会去一趟内侍省,绝非难事,除非……她不想找他。   宋楚灵不由再次一愣,她竟头一次从连修这般清冷的模样中,察觉到一股隐隐受了委屈的感觉。   她无奈地扯了下唇角,温声与他解释道:“是那日从钟粹宫回来以后,晋王下了禁令,不允我私自外出。”   连修没有说话,依旧直直地望着她,似是不信她真的没有办法能出去一样。   宋楚灵叹了一声,又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尚未开口,便听连修又冷冷地说了一句,“上次分别前,你曾说日后的事,交给你自己便好。”   宋楚灵再度讶然,她那日当着连修面,是故意这样说的,因为她知道那时的连修,已经对她上了心,根本不会因被李砚发现,就与她彻底断开。   却没想到,那句话竟当真让连修听进去了。   起初连修倒没有在意,随着时间越来越久,宋楚灵也一直未曾露面,那句话才又被他想了起来,且越想,心里越像扎了根刺。   知道连修是误会了,她笑着直接去拉他的手,将他冰冷的手掌在面前摊开,把那香囊放在了他的掌心里,温哄道:“如果我不想寻你的话,为何要赶在入夏前,给你绣香囊呢?”   直到此刻,连修才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看向了掌心里那个精致小巧的香囊。   见状,宋楚灵又赶忙将香胰子也放了上去,道:“你上次说,香胰子用完了,我也抽空做了新的给你,这是我特地去养性苑采的海棠花瓣制成的。”   说着,她顿了一下,笑着望向连修道:“海棠有股漠然的清香,最为适合你。”   言下之意,她心中一直念想着他,连这香胰子里的花瓣,都是特地为他挑选的。   连修将东西紧紧握住,表面上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可若是细看,可发觉他眸中的沉冷已是散去,他轻不可察地松了口气,道:“若你实在出不去,我便寻机会进来。”   宋楚灵也暗暗舒了口气,她又从连修手上将香囊拿起,道:“我来帮你系上吧?”   连修一时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拒绝。   宋楚灵便当他是同意了,直接上前一步,拿着香囊弯身同他道:“我记得我腰上的这块玉佩,是你亲手帮我系上的,所以我在做这香囊时,便想着等有机会见到你,我也要亲手帮你系上。”   她此刻的模样,和当初连修帮她系玉佩时,极为相似,她也是如他一般,撩开了他最外层的那件单衣,在腰间的鞶革上寻了一处最为显眼的位置,这才开始系那红绳。   她一边系着,一边低低道:“有一事我想托你帮我查一下。”   连修没有半分犹豫,直接便应了下来,“何事?”   宋楚灵道:“四皇子的生母王美人,当初因病过世,我想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是哪位太医医治的,又开了什么药,还有临死前的几日里,她所住之处,可有异常。”   语毕,宋楚灵直起身,帮连修将衣衫整理了一番,在抬眼看向他时,忽然发觉他头顶的发冠处,不知何时落了一片叶子。   她抬起胳膊,宽袖倏然滑落,露出一截小臂,在树荫的映衬下,那小臂显得更加白皙,宛如丝缎一样柔滑,它先入落入了连修的余光中,最后,一点一点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   随着一阵温风拂过,又将她身上那股熟悉且莫名好闻的淡香送了过来。   连修不由失神,余光骤然瞥见赵睿正在往这边看,他下意识想要避开。   “别动,”她脚尖微踮,轻道,“马上就好。”   说着,她另一只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袍,他一时当真没有再动,而他的耳垂,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万分灼热。   “你们在做什么?”   极其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时,宋楚灵蓦地一惊,那片树叶从指缝间飘摇坠下。 第五十章   宋楚灵连忙将连修松开, 目光下意识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从她这个角度,看不到李研, 那便说明, 李研也应当看不到他们,顶多只能看到衣摆。   宋楚灵暗暗松了口气, 快速地冲连修递了个眼色,连修微微颔首,心领神会。   桌后的赵睿, 在听见李研的声音时, 心里也陡然咯噔一声, 他知道是自己疏忽了。   他在连修身前待了这么久, 头一次看见这般模样的连修,一时有些没忍住,将注意力都放在了树后, 这才导致晋王来到院中时, 他都没有留意到。   不过到底还是常年在内侍省办事的人, 他并没有因此表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极其自然地站起身, 快步上前朝李研恭敬行礼,“王爷吉祥。”   李研通畅是不会来前院的, 可方才他在书房里, 等了许久也未见宋楚灵回去, 越等越觉得不安。   他忧心有人借此机会, 又生出什么话柄来刁难宋楚灵, 这才命刘贵将他推来前院看看。   却没想一过来,便看见赵睿一人坐在桌旁, 而就在他不远处的那颗老槐树后,露着一片鹅黄色的衣角,那是宋楚灵今日所穿宫服的颜色,且那衣角旁边,还有一片墨蓝的衣摆……   他如此忧心她,她却与人躲在树后,还离得那样近,这两片衣角分明已经挨在了一处。   李研心头瞬觉不是滋味,平日里再是淡定,此刻也失了几分耐性,直接便扬声问出一句。   宋楚灵很快就从树后现身,脸上没有半分紧张,只是带着几分惊讶地朝他快步走来,等来到他面前,朝他俯身问道:“王爷怎么过来了?”   等她从树后出来,连修才跟着露面,朝李研的方向恭敬行礼,“王爷吉祥。”   李研眉眼微寒,唇角却带着几分温笑,这笑容似曾相识,宋楚灵很快便想起是在何处见到过。   那是许久前,红梅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瑟瑟发抖地扫雪时,石亭中的李研便是如此的神情。   “方才在做什么,为何要躲在树后?”他笑着又问一遍。   他这句话似乎是在对宋楚灵说得,可眸光却是又落在了连修身上。   从前他便听说过,内侍省的连少监模样极为清俊,性子淡漠,倒是引了许多宫婢们趋之若鹜。   李研对这些事向来漠不关心,对连修自然也不曾留意,便是偶然碰见,也只是淡瞥一眼,直到今日,他才算得上是头一次正眼将连修打量。   见连修上前似是准备开口回话,李研却是不打算听他开口,他微勾唇角,对一旁的宋楚灵道:“你说。”   连修是连宝福的儿子,又在内侍省做事,想来已经是个人精了,谎话岂不张口就来,宋楚灵却是不同,若当真他们方才在树后做了什么,她怕是不到两句话,就能露出端倪来。   “躲?”宋楚灵故作什么也没觉察出来,她此时神情就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她与连修站在树后说话,会有“躲”的意思。   她先是疑惑地蹙了下眉,抬眼朝那棵老槐树望去,看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道:“奴婢没有躲着,是因为今日日头太晒了,那边有树荫,所以才会去那里说话的。”   说着,她还特地绕到了李研的左侧,用自己的身子帮他遮住日光,又冲他盈盈一笑,这笑容纯净又无暇。   李研也不知信了没有,温润的眼眸微眯着,冲她颔首示意,“过来。”   宋楚灵知他这样代表何意,便乖巧地蹲在他腿边。   李研拿出一条帕子,就在众目睽睽下,用帕子在她额前轻轻擦拭着。   宋楚灵显然是被这个举动惊到了,她脖子微微一缩,带着几分困惑道:“王爷,奴婢没有出……”   她想说,她没有出汗啊。   可后面的话却被李研温声打住,他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口型,轻道:“嘘。”   宋楚灵只好抿起唇来,垂眸不再开口。   而面前的连修,自始至终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清冷,漠然,仿佛面前一切皆与他无关。   李研将帕子重新装回身上,唤宋楚灵起身,连修与赵睿也准备退下,可就在此时,李研忽然眸光一顿,再度出声:“连少监身上那香囊,看起来极为别致。”   那样的东西,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   宋楚灵顿时心生后悔,方才就不该帮连修将那香囊系上,便是系上,也不该系得那样显眼,可就是再后悔,如今已经引起了李研的注意。   连修不慌不乱,朝李研颔首道:“多谢王爷夸赞。”   李研故作随意般问了一句,“是何人送的?”   连修没有思索,几乎是脱口而出道:“一位女子。”   赵睿心中又是咯噔一下,后衫已经全部被汗水浸湿。   他又好奇这几人的神色,又害怕真的看出点什么来,最后只能是端出一副恭敬的模样,垂眸将身子微俯着,一眼不敢看。   刘贵自然也是瞥见了那树后的两片衣摆,只是他上了年纪,眼睛难免有些花,看得不如李研仔细,只知道宋楚灵与连修在树后说话,却不知两人靠得有多近。   可自家王爷今日这样的反应,明显是有些不大对劲儿的。   “呦。”刘贵既是觉出不对,便不能事事都让自家王爷亲自开口,于是他笑眯眯地朝连修道:“咱家之前便听说了,这多少宫婢都上赶着送东西给连少监呢,可又听说,连少监向来是会推拒的,怎么将这香囊戴在了身上呢?”   宋楚灵心跳如擂鼓,面上却也是十分好奇地望向连修,她甚至已经找好了借口,如果连修说出是她所赠,她要如何同李研解释。   然连修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朝上首微微颔首道:“传闻不可全信。”   刘贵原是打算再问两句,将那送香囊的人帮自家王爷问出来,可李研却是作罢,他虚抬了下手,将面前二人挥退。   回去的路上,李研一直没有说话。   等他们回到书房,只留宋楚灵在身侧,他给自己和她各倒了盏茶,唤她坐在腿边,这才温声开口:“怎么去了这样久,为何登记完还要与连修独处?”   宋楚灵猜出来李研不会就此作罢的,便是他没有亲眼看见她与连修做了什么,也不会轻而易举将这一页接过,毕竟,李家之子骨子里是有刨根问底的习惯在的。   宋楚灵带着几分倦意地趴在膝头,眉眼含笑地望着李研道:“因为奴婢从未去过行宫,想多问一些关于行宫的事。”   李研道:“回来问我便是,为何偏要问他?”   “不一样的。”宋楚灵圆圆的小脸上,细眉微蹙,她坐起身来,满脸皆是认真。   “王爷告诉奴婢的皆是行宫之好,不论是那些花草还是山水,它们虽然很美,奴婢也很向往,可是奴婢与王爷不同……”   “奴婢不是去享受的,奴婢过去是为了好生伺候王爷的,所以,奴婢不能只知道行宫之美,奴婢更应当要知道的是行宫那些不便之处。”   宋楚灵这番说辞挑不出任何错来,她身为奴婢,的确应该这样想。   其实从一开始李研就已经知道,她比宫中任何人都要兢兢业业,类似这样的话,他之前也听过许多次,可如今,再听宋楚灵这样说时,他竟觉得异常刺耳。   宋楚灵见他沉默不语,便试探性地继续解释道:“王爷之前与奴婢说,行宫里人少,奴婢又是头一次过去,生怕到时候照顾不周,出了什么岔子,所以才着急询问连少监的……”   见李研还是没有说话,宋楚灵语气忽然一转,她眼眸低垂,小手局促地抓住了衣摆,一开口,那声音还带着几分颤抖,“奴婢……奴婢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事,让王爷不悦了……”   “没有。”李研终于出声,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他抬手覆在她微微颤抖的小手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拍着,温声道,“不怨你,是……”   是他想偏了。   小姑娘心眼太实,满心满眼都是要对他好,他却仅凭两片衣角,便生了那般不该有的心思,至于那衣角为何离得那样近……   许是风的缘故吧。   李研的话戛然而止,宋楚灵小心翼翼抬起眼来,好奇地等他继续说下去。   李研却是一滞,有些话他到底是说不出口,索性就换了话题,“你可会绣香囊?”   宋楚灵以为他还没罢休,又盯着那香囊生了怀疑,心口里那将将落下的大石,又立刻悬起,“奴婢会的,但是许久没有绣过了,有些手生……”   果然,那香囊的确与她无关,不然她怎会说手生?   李研又是轻呼了口气,道:“绣一个吧。”   宋楚灵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奴婢绣得不太好看,为何要绣呢?”   李研将手从小姑娘手背上抬起,去拿桌上的茶盏,“连修都有人惦记,送他香囊,我这鞶革上却是空的。”   宋楚灵看了一眼他要上的鞶革,的确没有看见香囊,不由道:“奴婢记得娴贵妃娘娘不是送给王爷了一个么,若不然奴婢去帮王爷取来?”   李研拿茶盏的手蓦地一顿,深吸一口气道:“我不喜欢她送的。”   宋楚灵干笑了两声,道:“娘娘手艺那般好,王爷都不喜欢,若是见了奴婢绣的,说不定都要罚奴婢了呢。”   “不罚,不论绣成什么样,都只会赏。”李研说着,含笑地朝腿边望去一眼。   宋楚灵眸光明显闪过一丝诧然,她极为迅速地眨了几下眼睛,似是不信般,小声问道:“王爷……确定想让奴婢绣一个给你么?”   李研呷了口茶,喉结微微滚动,轻轻地“嗯”了一声。   宋楚灵半晌没有说话,垂下头也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她才点了下头,搓着小手开口道:“那奴婢还会做香胰子,王爷想不想要啊?”   “想。”李研回答的毫不犹豫。   宋楚灵抬起眼来,明亮的眸光里满是笑意,“好,奴婢今晚就回去做,只是……”   “只是什么?”李研看向她道。   宋楚灵小心翼翼地试探开口:“奴婢想给那香胰子里面放些草药,王爷睡前用它净手的话,会有安神的作用,可以吗?”   李研颔首。   宋楚灵唇角扬起一丝微笑,“那奴婢需要去太医院取药,王爷可以下令让奴婢外出吗?”   李研温笑地撩起她颊边发梢,帮她轻轻挂在耳后,道:“不必,你要什么草药,唤膳房的宫人去拿便是。”   说完,他似是不放心般,又补了一句,“乖,不要乱跑。” 第五十一章   宋楚灵没料到李研可以这般油盐不进, 只是因为忧心她安危,便将她牢牢得关在这宁寿宫中,半步都不肯让她迈出。   不过好在今日连修来主动送上门来, 她已经将需要查的事基本交代完了, 连修做事不用她费心,应当不过几日便能有结果, 但愿这几日李砚没工夫理她。   夜里,宋楚灵回到住处便开始给李研绣香囊,针线都是晚膳前宫人从尚功局取来的。   宋楚灵之前在给连修绣香囊时, 虽然用的是最寻常的针线布料, 可那手艺却是顶好的, 要知道当初老太后身上的绣品, 大多都出自师父之手。   可如今,面前可都是最好的丝线与布料,她却只能故意绣得歪七扭八, 怎么蹩脚怎么来, 为了彻底绝了李研的怀疑, 将这么多好东西平白糟蹋。   灯光下宋楚灵正在低头绣着香囊,窗户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 像是有人在外面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   宋楚灵停下手中动作,朝窗户看去, 犹豫外面天色已是黑透, 看不出来是风还是当真有人动手推了她的窗户。   宋楚灵屏气凝神, 细细去听。   然很快, 便传来了两声极轻的叩门声。   宋楚灵几乎是瞬间就猜出了门外之人的身份, 因为寻常宫人来找她,不可能用这么轻的声音来叩门的, 且在叩门之后,肯定还要出声唤她。   更何况,宁寿宫里的人可不会先去动她窗户,见推不开才来敲门。   宋楚灵叹了口气,可真是天不遂人愿,怕什么便来什么。   门外的李研,在轻叩门之后,听到里面不仅没有任何动静,且还立即熄了灯,他英朗的眉宇瞬间蹙起,直接扬手再次叩门,这次的声音要比之前重了不少。   “别给我装睡,我看见屋里亮灯了。”   夜里静谧,李砚低沉的声音从门缝中钻了进去。   宋楚灵无奈起身,上前将门打开。   屋外皎洁的月色从李砚身后照来,将他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月白色光晕,将他英朗的脸颊勾勒的更加立体,那双剑眉星目,犹如画中美男一般,极为赏心悦目。   只这神色,有些过于阴沉了。   宋楚灵侧过身,将门口的位置让开,李砚阴恻恻地径直朝里面走来,进来后他直接坐在桌旁,拿出火折子将灯重新点燃。   宋楚灵目光带着几分警惕地在院中扫了一圈,这才轻轻将门合上,回到屋中直接在了李砚对面。   “我以为你胆子当真上天了,不怕被人瞧见呢。”李砚似笑非笑的话语中,尽是嘲讽。   宋楚灵拿起桌上绣品,神色无异地继续绣着,“奴婢是在为殿下思量呢,如果让人看到殿下深更半夜,在宁寿宫下钥的情况下,还能出现在奴婢房门口,怕是会引人猜忌,对殿下日后之路有阻碍。”   李砚冷笑一声,像是在找茬一样,又对宋楚灵道:“见了我,也不知行礼?”   “行礼?”宋楚灵淡淡抬起眼皮,望他一眼,道:“我以为殿下不在乎礼数呢。”   李砚自是听出了宋楚灵话里有话,暗讽是他先失了礼数,大半夜闯入她房中的。   “你这张嘴,比那胡椒还呛人。”   李砚也不是真的想让她规矩行礼,毕竟就算她表面装得再是恭敬,那心里也指不定会骂出什么难听话来。   见她只是唇角微勾,并没有回话,一心都在那针线上,李砚忽地也跟着默了声,就这样注视着摇曳的橙光下,那张令他不悦,却又莫名不愿移开视线的面容。   许久后,宋楚灵终是将手中针线搁下,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水。   李砚进屋半晌,的确唇畔有些发干,这宋楚灵也不算全然无良心,还是知道倒杯水来招待他的。   李砚刚将手臂抬起,还未移到桌面上,便见宋楚灵将水倒完,直接拿起水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待喝完半杯,她将水杯放回了原处,随后重新拿起针线,继续绣香囊。   她动作极其流畅自然,甚至全程都没有看对面一眼,仿佛这屋中只有她一人似的。   李砚唇角微抽,那悬在半空的手臂到底是没有收回去,他带着几分愠色,直接拿起宋楚灵方才喝过的那个水杯,将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待他将空了的杯盏放回桌上,才觉出唇齿间似有一股清甜的味道,还挺好闻的。   “你这水里放了什么?”李砚脱口而出。   “这水里没有放东西啊。”宋楚灵眉心轻蹙,带着几分诧异地朝那杯盏看去。   李砚也跟着蹙眉,他抬手又倒一杯,这一次他饮得极慢,细细品味那水里的味道,可是不知为何,这一次味道淡了许多,不由奇怪道:“方才分明是有股甜香的……”   听至此,宋楚灵恍然想起了什么,她轻笑了一下,“可是淡淡的桂花与蜂蜜的味道?”   李砚抬眼,“对,是这种味道,可是为何又好像没有了……”   宋楚灵垂眸,继续绣起香囊,“那是我的口脂。”   “口、口脂?”李砚微怔,下意识看向宋楚灵,见她唇瓣粉嫩,没有半分口脂的鲜红颜色,不由疑惑,“你的口脂没有颜色?”   寻常女子的口脂的确是红色的,可是红色虽好,用在宋楚灵唇瓣上,便会显得娇媚,所以她不敢将带有颜色的花汁放入口脂中,便选用了桂花。   上京的气候时常干燥,寻常口脂起不到润唇的功效,宋楚灵又添了蜂蜜在里面,每晚睡觉前,她厚厚的涂抹一层,待第二日起来后,唇瓣看起来水润又有光泽。   宋楚灵没有和他解释这么多,只是简单道:“我是用桂花和蜂蜜熬制的,没有用染色的花汁。”   李砚再度看向宋楚灵时,眸光不由自主向下移去。   她唇瓣粉嘟嘟的,是嘴唇原本娇粉的颜色,自然又莹润,看起来软软糯糯的……   李砚忽而想起那晚,他欺在她身上,在她唇瓣上啄的那一下来……   由于当时速度太快,他应当是什么也没感觉到才是,可不知为何,那种柔软又带着几分甜糯的感觉,就好像久久不散,时至此刻,在想起时依旧可见……   李砚没有将水杯搁下,而是又给自己满了一杯水,一面慢饮,一面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这是给谁绣的?”   李砚这话多少有点明知故问了,宋楚灵手中那布料是藏蓝色的,通常只有男子才会佩戴这种颜色的香囊。   “是给王爷的。”宋楚灵道。   果然,也只有李研能让她这般费心思。   李砚唇角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你便是绣得再好,李研也不会戴,不要枉费心机的讨好他了。”   宋楚灵没有说话,继续认真的垂眸绣着。   李砚又道:“做完给我得了,这么丑的绣工,这皇城之中怕是只有我不顾脸皮肯戴上了。”   “不行。”宋楚灵直接道,“这是王爷要的。”   “是李研问你要的?”李砚显然没有意料到。   宋楚灵没有说话,点头“嗯”了一声。   李砚心口愈发有些堵了,他冷着脸道:“既然如此,这个丑的便给他吧,你给我重新绣个好看的。”   宋楚灵眼睛朝李研身上扫去一眼,“殿下身上挂着的那个,可比我绣得强过百倍,我便不让殿下丢丑了。”   李研一把将鞶革上的香囊扯掉,随手就丢进宋楚灵桌上的框篓中,“晋王要你就绣,我要你就不绣?”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明显有几分无奈道:“王爷是我的主子,他的命令我必须听啊。”   李砚凤眸微眯,片刻后朝她一笑,那笑容令人莫名有几分不安,“一个香囊,宽限你五日,如何?”   宋楚灵动作微顿,抬眸看向他。   李砚道:“别装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宋楚灵彻底将手中针线放下,对他道:“十日。”   李砚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慢慢敲着,“八日。”   宋楚灵咬准十日,便不会松口。   李砚与她僵持了一会儿,最后噗嗤一声笑了,“好,十日也可以,只是给我的香囊,必须要比给李研的好看,若是我发现你糊弄我,我便……”   李砚没有将后话说出,只是眯着那双细长的眉眼,含笑地望着宋楚灵。   “殿下放心,十日后所查之事,定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答复,至于香囊……”宋楚灵将桌上自己绣了一半的香囊朝李砚面前推去,故意将语调放低,道,“奴婢给王爷绣,都只能绣到这个水准,便是再想给殿下绣好看,怕也入不得殿下的眼……”   李砚望着那花不成花,叶不成叶的扭曲图形,脸上不由浮出一抹笑意,“我要求也不高,只要比这个好看半分,我都不会怪你。”   宋楚灵故作为难的点了点头,刚准备将东西再拿回来接着绣,就见李砚直接起身,一把将凳子拉到她身旁,坐下道:“腿如何了?”   宋楚灵敷衍道:“好了,殿下给的药很管用,连疤痕都没留下。”   李砚明显不信,抬手就去掀她裙摆。   宋楚灵直接将他手腕钳在手中,那力道可不算轻。   “奴婢谢过殿下关心。”宋楚灵语气也不客气,说完后才将他手腕故意朝另一边丢去,“夜深了,殿下若无旁的事,便回去歇息吧。”   “你敢撵我走?”李砚挑眉转着有些发酸的手腕,“我可当真是出力不讨好,原本还想着这几日收拾老二老三,给钟粹宫的添添堵,给你好好出口气,看来也不必了。”   宋楚灵心中一动,不由侧目看向李砚,她虽未开口,可那神情里显然能看出她在惊讶。   李砚扯了扯唇角,道:“你该不是以为,是你那王爷做的吧?”   说着,李砚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根针,在手中把玩起来,“看来你当真还是有野心啊,想逼你那王爷出手?”   宋楚灵没有说话,神情有些令人捉摸不透。   李砚望了她一眼,将那针直接扎进在绣了一半的香囊上,“我告诉你,李研不会出手的,你趁早绝了这个念头,你于他最多不过是猫儿一般,高兴了抱两下,不高兴了随时便会将你丢了……”   李砚起身,跳动的灯光将他身影拉得更加修长,“你这般聪慧,想来不用我提醒,也能看出他是个什么性子的人。”   李砚踱步来到门边,脸颊微微向后侧去,最后说道:“十日后我会再来,若你敢将我关在门外,我便直接把你门板踹了,你若不信,到时候可以试试。”   李砚说完,抬手将门咣当一声拉开,随后大步跨了出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月光照入屋中,从门槛到方桌,再到桌上的针线……以及沉默的宋楚灵。 第五十二章   五日后的一个下午, 宋楚灵来到书房,如往常一样坐在李研腿边,陪他喝药。   宋楚灵眼神有些躲闪, 一双小手缩在袖子里, 李研颇觉奇怪,将药喝完放到桌上, 垂眸去看她的手,在那袖口的位置,可以看到一条浅蓝的穗子。   李研猜出她为何局促了, 却是装作不知的样子, 温道:“怎么了?”   宋楚灵垂着脑袋, 没敢看他, 支支吾吾半晌才道:“奴婢给王爷的香囊绣、绣好了……”   李研含笑着将手伸至她面前。   宋楚灵一副躲不过,干脆豁出去的架势,直接将攥在袖中许久的香囊放在李研手上, 随后, 便将脑袋垂得更低。   宋楚灵给他的香囊绣得样式极为简单, 比起连修那精致复杂的一双珍珠鸟,李研的秀囊上只在当中绣了几团金线勾勒的祥云, 与其说是金丝祥云,倒不如说是金线大饼……   李研看到的时候, 也微愣了一瞬, 不过很快, 他唇角浮出一丝笑意, 如此看来, 连修身上那香囊与她应当是毫无干系了。   他温笑道:“很有趣,帮我系上吧。”   李研今日一席白衣, 腰上是月白色鞶革,上面什么也没有佩戴,宋楚灵将他薄衫撩开,原本是想系在腰侧的,毕竟那里不算惹眼,可李研却是直接指了个位置,与那日连修佩戴香囊的地方几乎一致。   宋楚灵只得硬着头皮将那香囊系了最显眼的地方。   用过茶点后,两人来到前厅,今日是李砚交功课的日子。   矮案几后,李砚盘膝而坐,他面前搁着两本册子,皆是他抄录的文章。   宋楚灵来到他身旁,弯身去拿册子时,李砚装作正好伸手要去拿册子旁隔着的糕点。   就在宋楚灵身影挡住李研的视线的同时,李砚手指飞快地在宋楚灵掌心上挠了一下,随后很自然地捏起一块糕点,迎着宋楚灵冷冷瞪来的眸光,含笑在那糕点上咬下一口。   宋楚灵将册子拿到李研面前,李研将册子打开,刚扫一眼眉心就蹙了起来,“你糊弄太傅便也算了,竟连我也要糊弄么?”   李砚“唔”了一声,将半块糕点丢回盘中,拿出帕子擦拭着手上的糕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辛祥写得不像么?”   辛祥是李砚的近侍,年岁与他差不多大,此刻就在门外候着,他隐约听见厅内传来李砚念他名字的声音,不由打了个寒颤。   李研将书册合上,丢到案几上,叹道:“所以你自己都没有看过,便直接将东西拿来糊弄我了?”   宋楚灵弯身将册子收好,又给拿了回去,她怕李砚又做小动作,这一次她刻意侧过身,尽可能不去遮挡李研的视线。   可便是如此,也让李砚逮到机会,又在她小臂的位置,隔着衣袖挠了一下。   宋楚灵神情未变,她等退回到李研身侧,才又狠狠剜了李砚一眼。   她见李研茶盏空了,就跪坐在一旁,乖巧地帮他倒茶。   李砚将册子打开,看了两行后,也忍不住笑了,道:“大哥莫要生气,我回去便将辛祥好好惩治一顿。”   “你惩治他做何?自己不努力,还要怪旁人?”若面前之人不是李砚,他恐怕早就扭头走人了,也只有李砚,才能让他多少存了几分耐性。   李砚则一脸无奈道:“大哥有所不知,我就不是那习文的料,我便是将那书案练穿了,也不及大哥的字迹啊!”   “哪里有人天生就能写得一手好字,你以为我就不用练么?”李研说着,忽然望了眼腿边的宋楚灵道,“楚灵原本不识字,从上月才开始练起,她的字可都要比你能看了。”   不识字?李砚忽而剑眉挑起,似笑非笑看了宋楚灵一眼,意味深长道:“真没想到,大哥的近婢竟然不识字,那如此想来,她定有过人之处啊……”   李研不太喜欢听到旁人谈论宋楚灵,他敷衍地“嗯”了一声,正打算将话题重新放到习字上,喉咙里却忽然一阵干痒,他忍不住开始咳嗽。   一旁的宋楚灵连忙起身,站在他身侧小心地帮他摩挲着后背顺气,待他缓过劲儿来,不必开口吩咐,手边已经有温茶递上。   李砚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眸注视着上首的一切,他看到宋楚灵方才紧张担忧的模样,也看到她在他面前的温柔小意,更是看到李研接过温茶后,与她温柔对视的目光,以及在他喝将茶水喝完后,对她极其温柔地安抚道:“无妨的,不用紧张。”   李砚拿起茶盏,垂眸饮下时,眸光变得极为阴沉,当他重新将茶盏搁回案几上时,又是那副散漫模样。   “怪不得呢,原这楚灵这般贴己,我身旁可就没有这样的宫人,当真是羡慕大哥。”   李砚说着,舌尖从下唇轻轻掠过的同时,眸光也慢慢望向宋楚灵。   李研没有看到这一幕,也知李砚性子一贯如此,纵是不想同他计较,心里也多少生出几分不快。   “先下去吧,在书房等我。”李研将宋楚灵挥退。   一时厅中便只剩下兄弟二人。   李砚呷了口茶,将手撑在身后,懒懒散散地开口道:“我看你那样喜爱那宫婢,干脆就了了母后一桩心事,将她收成通房或者抬个侍妾……”   “管好你自己便是,不必为我的事上心。”李研将手中杯盏,不重不轻地压在桌面上。   李砚依旧秉承着刨根问底的习惯,带着几分笑意,继续试探道:“大哥不回答我,那便是没有这个念头了?”   李研眸光微沉,唇角那惯有的温笑也淡了几分,这次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眼前那杯盏,微微怔神。   门外有一位宁寿宫前院的宫人,在看到宋楚灵退出来后,便迎上去道:“楚灵姑娘,内侍省来人了,就在前院侯着呢。”   宋楚灵朝他颔首,“有劳公公了,想必是我之前询问关于行宫避暑的事宜。”   索性今日李砚来了,一时半会李研应当没空管她,宋楚灵便没有回书房,跟着那宫人去了前院。   说来也巧,这个时辰同五日前连修来寻她时几乎一致,日光也是那样耀眼,两人再次来到那棵老槐树后,只是这一次,赵睿不敢再分心,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廊口的方向。   连修将一本册子递到宋楚灵面前,这册子上记录的都是关于行宫的事宜,便是一会儿有人寻来,他们也不必慌张。   宋楚灵接过册子,连修的手臂正要落下,却被她倏地一下拉住。   他骨节分明的手十分修长,一如既往地干净白皙,在与宋楚灵手心相触时,连修喉结不经意间滚动了一下。   宋楚灵将他手掌拉到面前,在他手背上轻轻嗅了嗅,露出一个欣喜的笑容,“是海棠花的味道。”   他方才在过来前,用了她做的香胰子。   宋楚灵将他手松开,垂眸去看那书册。   她神色十分自然,仿佛方才只是一个极其寻常的行为,根本不会令她去想那么多,可站在她对面的连修,却截然相反,他手背肌肤在触碰到宋楚灵温热鼻息的那一刻起,耳垂便如同火烧,灼热得像是要滴血一般,心脏也跟着蓦地一顿。   她在看书册,他在看她。   许久后,宋楚灵终于觉出不大对劲,她微微抬起眼眸,朝连修看去。   “那日他可为难你了?”连修轻道。   宋楚灵弯唇道:“没事的,我能应付过来。”   连修似乎还有话要说,他唇瓣轻轻动了两下,却是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如今两人见面不易,不该在这个时候说旁的,于是神色略微变了变,终于与宋楚灵说起正事。   李砚生母王氏,是当今皇上还在秦王府时收入房中的,据说前身是扬州瘦马,随江南富商来到上京,那富商想攀附权贵,当时正逢永州水患,先帝令秦王负责筹款一事,也不知通过何人,秦王便与那富商搭上了线,于是王氏顺利成章就成了秦王的人。   对于一个瘦马出身的女子,能入秦王府做侍妾,便是一步登天了。可她这样的出身注定会被府中其他妇人排挤。便是她入府的第二年就诞下了儿郎,在秦王登基之后,也只是给了她一个美人的位份。   在一众王府女眷中,她的位份最低,就连当时还无所出的齐氏,都能得一个婕妤的封位。   入宫后王美人住在景阳宫,主位为玉嫔。王美人虽然容貌艳丽,站在人群中很是出挑,可她却是个不争不抢的乖顺性子,一连数年都未曾承宠。   宋楚灵可以想象到,宫里人向来拜高踩低,王美人在景阳宫的那两年,约摸过得不会好。   “据太医院的记录上来看,王美人自从生完孩子之后,便落了腰疾的毛病,有时候疼的夜里无法入睡。”李研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张不足巴掌大的纸,放在书册上,“这是当时王美人每日服用的药方。”   枸杞,核桃仁,牛膝,番木鳖……   又是番木鳖。   宋楚灵记得曾听膳房里温药的宫人说过,番木鳖乃西域贡药,极为珍贵,整个后宫中,也只有当年的宸妃,与晋王才能有资格服用此药。   宋楚灵眸光一顿,生出几分晦暗。   一个不受宠的王美人,怎会日日都能服用到番木鳖。 第五十三章   如果王美人只是偶然服用一次, 宋楚灵都不会这般怀疑,偏这药方是王美人入宫之后,一旦腰疾复发, 便会日日服用的方子。   她指着番木鳖这三字, 道:“这味药,寻常的身份应当抓不到。”   连修原本对药理并不熟悉, 对这个药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可这两日他暗中深查时,让他查出了一些端倪来, 他低声道:“据说是当初是在某日的宫宴上, 皇后见王美人气色极差, 得知是腰疾的缘故, 当众下旨,让太医院将王美人好生医治。”   有了皇后的旨意,太医院开起药方来便少了位份的顾忌, 的确, 在这道药方中, 除了番木鳖以外,还有合欢皮、灵芝等同样名贵的草药。   宋楚灵也没有打算在连修面前隐瞒, 她思忖了片刻,直接道:“宸妃当年是番木鳖服用过量致死的, 可我知道番木鳖想要将人当场毒死, 至少需要一钱以上的剂量, 而通常太医院最多一副药中, 只会开到一分的量。”   连修垂眸看去, 果然在王美人的这张药方上,番木鳖的重量确为一分。   “宸妃死前, 喝了十日的药,便是将那十日药方里的番木鳖全部挑出来攒下,也不足以让她当场毙命。”宋楚灵早在几月前,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当她亲口与人说出来时,心脏依旧像是被人用力捏了一把那样难受。   她缓缓合眼,用力吸了口气,可就在下一瞬,一个略显僵硬的臂弯将她揽入怀中。   闻到那股淡淡的海棠花香,她微颤的睫羽瞬间染了几分湿意,她没有抗拒,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靠在他怀中。   连修也是如此,什么也没说,应当说,他觉得任何语言都无法真正的安抚到她,他能做的,或是他能想到的,便只有如此。   也不知过去多久,他身上的气息从清冷到温暖,衣衫内的心跳从沉缓到仓皇,可唯有他的动作,依旧那么小心翼翼,像是抱着某样易碎的稀世珍宝。   当宋楚灵从他怀中起身时,他的手心已被汗水浸湿,便是表面上神情依旧冷然,可那双眉眼中,分明如同灌入了一汪温泉,在看向宋楚灵时,令宋楚灵都有些出乎意料。   恍惚间宋楚灵移开了目光,她长出一口气,重新将那册子打开,“王美人是染何病去世的?”   连修微微清了下嗓子,回道:“据记载,王美人去世前有很长一段时间,茶饭不思,夜不能寐,还时常胡言乱语,太医诊断,除了身上原本的腰疾以外,王美人后来的诸多症状乃是忧思成疾,心病所致……”   那时的王美人异常消瘦,整个人如同树上秋叶,好似随时都会被风吹落,到了最后那两日,她几乎任何水米都无法入口,便是有宫人强行给她灌下,她也会不由自主呕吐出来。   与其说王美人最后是因病去世的,倒不如说是她将自己活活饿死的。   宋楚灵听完后,眉眼中的思虑更甚,那双细眉也蹙得愈深。   王美人性子淡漠,不争不抢,膝下又孕有一子,她不该如此忧思才是……   片刻后,宋楚灵忽又开口问道:“当时最后负责王美人的太医是哪一位?”   连修道:“正是如今的太医院院使,贺章。”   十多年前的贺章已是太医院院判,按照王美人的身份,一开始负责她的太医,是太医院的王姓御医,后来因皇后亲自下令的缘故,王美人的病便由贺章全权负责。   “贺章……”宋楚灵杏眼微眯,“那当初负责抓药的宫人,以及王美人的近身女婢,后来如何了?”   连修道:“近身的奴婢在王美人死后,因看护不周,被送去了浣衣局,不久后因病过世,而御药房负责抓药的宫人,因被查出私自倒卖宫中药品一事,同年被处死。”   连修做事便是如此让人安心,原本宋楚灵以为这一点他可能不会深查,没想到他事无巨细,将御药房的人也没有落下。   宋楚灵忽有想起了宸妃,当年宸妃身边的近婢,是她入宫前就一直伺候在身边的丫鬟,宋楚灵儿时也见过她,只是模样多少有些淡忘了。   据说当年宸妃服毒自尽后,身边的近婢因念主心切,当场追随而去了。   再度想起这些,宋楚灵表面镇定,内心却依然还会翻涌,她长出一口气,带着几分讥讽地扯了下唇角,“王美人忧思过度,心病所致,却要惩处她的婢女,而那抓药的宫人偏也是在她病逝后出了事,未免太巧。”   宋楚灵不信巧合。   一时间再次陷入一阵极长的沉默。   太阳被一团阴云遮住,院中忽起一阵凉风,带着些许迷人眼眸的沙尘,连修上前侧身,将这股风挡在身后。   “我知道了。”   宋楚灵忽然抬眼,一把拉住就在她身侧的连修,那双沉思许久后的眼睛,灿若星辰。   “贺章知道真相,但是他不能说,也不敢说,因为是皇后下的旨,在皇后与王美人之间,贺章只能将一切过错推在王美人自己的身上。”   连修也随即蹙眉,“你的意思是,王美人的死是皇后所为?”   宋楚灵道:“王美人起初只有腰疾,疼得受不了时才会夜不能寐,但自从皇后下令让贺章去医治王美人后,她的病情不减反重,且到了最后,以至精神错乱。”   说着,宋楚灵又垂眸看了那药方一眼,“中毒分慢性与致死,宸妃当年一次性服用过多,才会当即毙命的,而王美人则是因这番木鳖而起的慢性中毒。”   一分的两可以治病,两分或是三分,不会致死,却能将毒性慢慢渗入人体内,最终发病而亡。   宋楚灵记得医书上讲过,长期过量服用番木鳖,可致人精神失常,呼吸不畅,吞咽困难等,这些与连修方才说的那些症状基本都能对应上。   她道:“王美人不是不想吃东西,而是她因为中了番木鳖的毒,无法下咽。”   宋楚灵分析的不无道理,可凡是都要有动机,连修不由问道:“那你觉得皇后为什么要这样做?”   宋楚灵抬眼看向他,手上的力道下意识重了几分,“李砚。”   皇后乃是高门大户的嫡女,她自幼身份尊贵,自是不会将一个瘦马出身的女子放在眼里,可当她生下一位体弱多病的皇子时,那低微的女子却生了一个健康的儿郎。   据说当时李砚出生的前几日,上京一直阴雨不断,就在王氏临盆之际,阴雨骤然停歇,随着李砚一阵哭声落地,秦王府的上空出现了一道彩光。   众人皆道这是命格福旺的征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当时的秦王才会直接给自己这第四位儿子,取名李砚,与那位自幼便体弱多病的嫡长子李研,同音不同调。   据说如此,可以将李砚的福气过到李研身上。   如果单单只是体弱多病,也许年轻的秦王并不会如此做,可就在李砚出生的半年前,四岁的李研因一场高热,引发小腿残患,这让当时人前万般端庄的亲王妃日日以泪洗面。   宋楚灵私下里听说,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向来不信鬼神的秦王妃,私底下寻了不少偏方,总有人看到那坊间的道士法师,出入秦王府。   再然后,她便开始吃斋念佛,所谓的一心向善。   想到传闻中的种种,连修不由道:“你是说,皇后想将李砚养到膝下,所以才会对王美人出手?”   宋楚灵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眸光微沉,声音也带了几分沙哑道:“我不是她,我不知道她到底会如何想,可当一个母亲看着自己的儿子身残无法医治,而旁人的孩子正在茁壮成长时,她会不会妒忌,或是怨怼,又或是恨天不公……且,她贵为皇后,免不了还要为储君之位去做打算……”   当时皇上膝下只有四个皇子,皇后所生李研,娴贵妃所生李砌和李碣,王美人所出李砚。   皇后与娴贵妃这不知会不会因储位而心生龃龉,但说到底两人同族,不管最终的储君之位是李研或是李砌李碣,他们的母族势力都不会受到影响,可若是落到李砚头上,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毕竟李砚出生那日,可是天将福象的。   这般想来,似乎皇后想要暗害王美人的行为,就愈发顺理成章了。   也不知为何,在连修听完了宋楚灵的分析后,他心中也莫名生出一种怅然。   宋楚灵也是如此。   她望了眼天色,不敢再耽搁时间,她握住连修的手慢慢松开,就当她手开始落下时,眼眸忽然一颤,那只小手瞬间又握了回去,且这一次,明显力道更重。   这下意识的反应,让连修心中也随之一紧,“怎么了?”   宋楚灵眉心紧蹙,缓缓摇头道:“不对……”   连修道:“哪里不对?”   宋楚灵神情怔然,似是没有听到般自语着:“他知道,他应当是知道的……”   连修不明所以,但是见她面色不对,抬手就将她冰凉的小手紧紧握在掌中。   他没有在继续追问,只是用掌心的温度在告诉她,他在她身旁,不必忧心。   宋楚灵终于回过神来,她抬眸看向连修,眸中的讶然依旧未散,“你可还记得,年初我去藏书阁那次,三楼的禁地可在那几日里入过什么书册?”   藏书阁不管是禁书,还是寻常书册,都会在内侍省的看管下收录,禁书虽然不能翻看,但是大致的类型,还是知道的。   连修回忆道:“似是与瓦剌有关的书籍……”   宋楚灵先是微怔,而后轻笑,“我恐怕要重新衡量李砚的价值了。”   她说完眸光垂下,落在了他的手上,他的手总是这样好看,干净又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的青筋也清晰可见。   “李砚可能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待我这几日验证过后,再同你说,可以么?”宋楚灵抬眼看向他道。   连修垂眸回望着她,唇角少见的浮出了淡淡的弧度,他轻轻“嗯”了一声。   “咳咳。”不远处赵睿忽然清了清嗓。   知道有人要来,连修松开手的同时,脸色又如平日般冷漠,宋楚灵也是如此,她露出一个人畜无害般的笑容,侧身先从树后走出。 第五十四章   李砚下廊来到院中,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宋楚灵,他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紧接着看到从树后走出的连修时, 他便瞬间了然, 随后便扬着唇角径直朝二人走去。   宋楚灵见来人是李砚,蓦地眼皮跳了两下, 她迎上前朝李砚恭敬地行了一礼,起身后便打算离开。   “等着。”李砚先是将她叫住,而后微扬着下巴, 眸光淡淡地朝连修瞥去, “内侍省这么闲么?怎么连少监都有空亲自来寻一个宫婢了?”   连修与李砚不算相熟, 但比起很少外出的李研来说, 他们在宫里大大小小的场合中也时常能碰到面。   连修神色淡漠,上前朝他行礼道:“回殿下,内侍省近日在筹备行宫避暑一事, 今日过来是为了将行宫有关事宜交代于王爷的近婢。”   宋楚灵很是配合的将手中册子摊开, 刻意让李砚来看。   李砚没去看那册子, 眸光却是在他们二人身上来回流转。   这一幕赵睿觉得异常熟悉,好似五日前就是这样, 时间地点皆几乎都未曾变过,只是忽然出现的人从晋王变成了四皇子。   赵睿虽然不知宋楚灵和四皇子有什么关系, 可自打那日连修与宋楚灵在这里碰过面以后, 一连数日都在查当年王美人的事, 如今想来定是因为四皇子的缘故。   一想至此, 赵睿悄悄抬了抬眼皮。   此刻的李砚, 已经将二人彻底打量完,他眸光带着些许懒意, 似是只用眼角在看连修,“连少监果然思虑周全,怪不得我听说宫内许多女子,都心仪于你。”   他也不等连修回话,直接就用手中折扇指着连修腰间那个墨绿色香囊道:“那东西该不会是哪个心仪你的小宫婢送的?”   连修嗓音透着几分清冷道:“不是。”   宋楚灵暗暗松了口气,可连修只是微微一顿,紧接着又开口道:“她可能……暂时还未心悦于我。”   李砚唇边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后彻底笑开,然而下一刻,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转身直接拉住宋楚灵的胳膊,就朝那老槐树后走去。   在路过连修身侧时,他还声音低沉地道了一句,“那连少监可得好生努力了。”   赵睿惊得一身冷汗,连忙去看连修,见连修没有任何反应,只那眸色微沉,他又下意识朝那老槐树后看去。   李砚拉着宋楚灵来到老槐树后,直接抬手按在她肩头,将她狠狠压在树干上。   饶是见过不少场面的赵睿,在看见这一幕时,依旧惊到愣住了神。   李砚蹙眉朝他看来,极不耐烦地冷声斥道:“滚去守着!”   赵睿瞬间回神,立即扭过脸去,快走几步来到连修身侧,他望了眼廊口的方向。   李砚方才过来时,身后是跟着辛祥的,只是这会儿辛祥还在廊上站着,并没有半分要过来替他家主子守着的意思。   赵睿不由压低声问连修,“连、连少监,咱们当真要、要替殿下……”   “守着。”连修目光微垂,喉中轻道。   他今日来寻宋楚灵,是拿行宫避暑事宜来做正当的理由,可李砚不同,若是让人看见他与宋楚灵隐在这树后说话,只辛祥一人守在旁边,怕是不管说什么,也很难令人信服。   可如果在场的还有内侍省的人,随意说些什么,也不至于让人以为,宋楚灵在私下与四皇子相见,更不至于传出什么难听话来。   所以,便是方才李砚不说,他也会留下来替她守着。   老槐树后,宋楚灵细眉骤然竖起,她用册子抵在李砚身前,压着那毫不客气的语气道:“你疯了么?你就不怕……”   “怕什么?”李砚剑眉挑起,浓黑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她道,“怕连修四处宣扬么?”   “他不会的。”   宋楚灵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脱口而出,这让李砚心头升出的那团火焰更甚,他胸口起伏愈发明显,脸上的笑意也在顷刻间散去,那双漆黑的眼眸阴鸷骇人。   宋楚灵却是没有被吓到,应当说,在看见眼前这般模样的李砚时,她下意识想到的是王美人。   一个五岁的孩童,日日与中了番木鳖而精神错乱,疼痛难忍的母亲在一起时,会是什么样子……   宋楚灵缓缓呼出一口气,再抬眼看向李砚时,她眼眸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这是李砚从未见到过的宋楚灵。   在他的印象中,宋楚灵从第一次偶然与他碰面起,就从未对他有过什么好脸色,且还时不时仗着懂几分武艺,便来偷袭他。   想到这儿,李砚神色又沉几分,他将身子稍稍退后半步,警惕地扫了一眼宋楚灵的膝盖,冷冷道:“你若敢偷袭……”   “殿下。”宋楚灵忽然温声唤他,将他原本打算狠狠威胁的那番话瞬间噎了回去,他莫名喉中一哽,眯眼打量着宋楚灵,想看看她要耍什么花招。   却见宋楚灵唤完他,从书册中取出一张巴掌大的纸条,“连修今日来寻我,是因为这个……”   她将纸条拿到李砚面前,怅然地叹了口气,缓缓道:“这是王美人在临终前那一段时间,日日都会服用的药方。”   李砚没有立即去看,而是深看着宋楚灵,片刻后才将视线移去那纸条上。   只是快速地扫了一遍,他便收回了目光,道:“所以呢,你查出什么了?”   宋楚灵道:“许是番木鳖的问题。”   李砚神色未变,继续问道:“还有呢?”   宋楚灵温声将方才与连修说得那番推论,娓娓于他道来,每一个细节都说得极为详细。   她一面说着,一面打量着李砚的神色,可她从头至尾都没有看到李砚有任何异样的神情,便是说到王美人最后无法进食,是因为中毒所致,根本难以下咽任何食物时,他似乎也不为动,根本看不到任何悲伤或是震惊的情绪,就好似她口中所述之人,与他毫不相干。   这根本不符合人性,除非,李砚早就知道这些,并且与她一样,这么多年习惯性隐忍自己的心绪,所以在听到这些话时,他才可以如此冷静。   在她将所有推断全部道出之后,李砚半晌没有说话,只那眸光依旧稳稳落在她面容上,片刻后,才嗓音沉哑地低低道:“你真的很聪明。”   “所以,”宋楚灵回望着他,眼睛也随之微微眯起,“殿下早就知道,是么?”   “唔。”李砚面上的阴沉淡去几分,他用手指朝宋楚灵耳垂上的铜玦轻轻弹了一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宋楚灵头朝一侧偏了偏,躲开了他的手,道:“殿下的手连靖国候府都能伸进去,怎么会查不出连修只用五日就查到的东西,且这些东西但凡细思都能觉出端倪来,殿下又是经历过那些事的,自然也能推断得出,再者……”   她顿了一下,看向李砚,轻道:“殿下在听我所述时,有些过于冷静了。”   李砚不由再次夸赞道:“你可不止是聪慧,还惯会看人脸色。”   “殿下过奖了。”宋楚灵说着,朝外面看去,见天色已经渐渐沉下,不由有几分心急,道,“那殿下可否告知,为何还要逼我再去查验一番?”   之前在前厅时,李砚也听到了李研要她在书房等着,见她此刻神情,他便猜出她在忧心什么,一时又心生不快,抬手就将她下巴捏起,强行让她直视着自己,道:“你不是打着连修与连宝福的旗号,要与我共商大计么?若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你的能耐……够不够资格呢?”   这一点是在宋楚灵的意料之中的,如果说李砚有着她不可小觑的实力,那么如果她当真可以调动连修和连宝福,对于李砚而言,便是如虎添翼,他想要测试她,再合理不过。   李砚说着,眸光落在了她那粉嫩又带着晶莹光泽的唇畔上,不等她开口,便直接道:“那只是其一,还有其二……”   宋楚灵蹙起眉头,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诧然,望着他没有出声,一副等他出声解释的模样。   李砚却是唇角微扬,慢慢朝她耳旁靠去,那如同砂砾在喉中慢慢摩挲的低哑声,与湿热的气息缓缓钻入她的耳中,“你不是很会查人眼色么,那你可能看出,我现在想要做什么?”   话音将落,耳旁又传来了男人喉结轻轻滚动的声音。   宋楚灵怎会不知这代表何意,她下意识便抬手抵在李砚的胸口处,想要用力将他推开的念头刚一生出,便迅速被另外一个念头所取代。   只见她手指收紧,将他胸口的衣衫紧紧攥在掌心,随后踮起脚尖用力一拉,直接将李砚拽到身前。   她用着与他同样的姿势,将唇畔俯在李砚耳旁。   她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用那幽兰的气息,朝他耳畔轻轻柔柔的送去,在听到耳旁李砚的气息忽然乱了一拍时,宋楚灵这才缓缓出声。   “奴婢知道殿下想要什么,只是凡事都要付出代价,奴婢很想知道,殿下有没有这个能耐……”   话音一落,也不待李砚反应,她直接松手将他猛然朝后推开,随之便转身走出树荫。 第五十五章   宋楚灵赶回书房时, 李研正在看书,他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本关于园林建造的书册, 他知道宋楚灵进来, 却是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他天生气质便是如此温润,五官的线条又是极为柔和的那种俊美, 便是如现在这样不苟言笑,也很难让人意识到,他内心真正的情绪。   除了与他十分相熟的人, 才知道此刻的李研, 心情极为不悦。   刘贵站在李研身侧, 使劲儿在朝宋楚灵打眼色, 宋楚灵一进屋便看见了,两人也算共事了好几个月,宋楚灵多少也应该能从刘贵的神色上看出些门道来。   她朝刘贵点点头, 示意她已经知道李研心情不好了, 可知道是一回事, 该用什么法子讨好又是另一回事。   宋楚灵吸了口气,轻手轻脚来到李研身侧, 见那茶盏里的水已经下去大半,便提壶又替李研满了一盏。   平时若宋楚灵帮李研倒茶, 他便是不渴, 也会象征性拿起茶盏抿上一口, 而此刻李研根本没有动, 视线一直不离书册, 就好像他看入迷了,对周遭一切都浑然不觉。   然只有李研自己最为清楚, 他根本没有看进去,从他进书房到现在,满脑子里都是身旁的这个人,而这个人在回来以后,什么也没说,就只是帮她蓄了些茶水,便往他身侧一站,用那小手不住地揉搓衣角,好似一点都没意识到,他在等她,等她主动来与他解释。   屋内一时太过安静,静得刘贵的心突突直跳,到底是上了年纪,他不想陪着两人一道受这个罪,干脆上前一步,弯身对李研道:“王爷,老奴去看看晚膳备得如何了。”   平日这样的事,用不到刘贵操心,他此时忽然提及,很明显给自己找了个脱身借口。   李研没有说话,这便是默认他可以退下。   等刘贵退出书房,屋内便知剩他们二人。   又是一阵静默,李研终是不打算在和身旁之人耗下去,他将书册合上,接过茶盏轻抿一口,目光落在那双还在揉衣角的小手上,“方才去何处了?”   李研是在明知故问,当他回到书房没有看见宋楚灵时,便已经询问了宫人,但是他还是想听宋楚灵是如何说的,会不会存了刻意隐瞒他的心思。   “回王爷,是因为行宫的事,上次奴婢不是问了好多行宫的事宜么,内侍省便给奴婢送来一本关于行宫的书册。”宋楚灵如实回答,却是没有提到连修。   对于这一点,可以说是因为连修于她和旁的宫人没有区别,所以没有特意说出来,也可以说,她是故意想淡化连修的存在。   李研想至此,眉心轻轻蹙起,又问道:“拿一本书册,需要这般久么?”   宋楚灵有些着急地解释道:“奴婢识字不多,见那书册上画的宫殿匾额有好些看不懂,索性就直接当面询问起来……问得多了,一时就误了时辰……”   这个理由倒是合情合理,只是李研依旧心头不快,“为何不回来询问我?”   宋楚灵面露难色,“王爷……奴婢就是知道了那些字,也不知道那些宫殿里住的都是何人,有哪些规矩,又有哪些避讳,还有、还有……”   她声音越说越小,最后便没了声音。   其实她便是不再往下说,李研也全然明了。   他能告诉宋楚灵的,只是那些字代表什么意思,可内侍省的人,能告诉她的便不止于此。   说到底,他是王爷,而她只是奴婢,他们所思所想不能同路。   宋楚灵故意装作害怕李研生气的模样,直接上前蹲在他膝边,那双杏眼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就这样自下而上地抬眼望着他道:“奴婢是听行宫不如皇城大,贵人主子们的宫殿又都比较近,怕、怕自己哪里没做好,不慎又……”   她垂眸哽咽了一下,再抬眼时,便是摇着脑袋像李研保证,“王爷不要生奴婢的气了,奴婢下次不会这样了。”   望着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模样,李研心里早已不气,想到的只是她之前在钟粹宫时受到的委屈。   如果她不是奴婢,那次她兴许就不会挨罚,他要带她去行宫,她也不会满脑子装的只是伺候他的事,更不会一提到别的主子,就如此战战兢兢……   李研莫名觉得心头上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先是蹙了蹙眉,随后望着宋楚灵的那双眉眼,更加温软,“我没有怪责你,也不是因你生气,是……”   是他动了许久的那个念头,随着时间的推移,没有半分消退,反而愈演愈烈。   宋楚灵没有追问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只是听到他没有生气,便微微松了口气,那气息轻柔地落在李研的手背上,他的肌肤又白又薄,手背上青筋十分明显,然就在方才那一瞬间里,那青筋肉眼可见的在跳动。   今年的暑气来得果真比往年早了许多,还未彻底入夏,那日光便将地砖烤得似要冒烟。   皇上在打算提前去行宫避暑时,得知内侍省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就绪,甚为满意,整个内侍省都得了赏赐。   李砚则从那次老槐树后,一直未曾私下里来寻过她,甚至连宁寿宫都未曾露面,有一次李研在教她练字时,还不由念叨起了李砚,说他过了教功课的时间,还迟迟不来,想必又是不知去哪里混日子去了。   其实从某一方面讲,宋楚灵挺佩服李砚的,他在伪装自己的能力上,甚至比她还要厉害。   她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宫婢,不会有那么多双眼睛一直盯着她看。   然李砚却是不同,便是他生母再不受宠,如今的他也已经过在了皇后名下,是大魏皇室宗谱上的嫡子,抛开晋王不谈,李砌与李碣怎会不派人将他死死盯住。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够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且表面还是人人眼中玩世不恭的四皇子。   师父曾与她说过,慧人与之合谋,笨人与之交心。   这当中所说的慧人,便是李砚这样的人,他心思缜密,城府极深,不该让这样的人成为对手,而应当想尽办法与之合谋,却不能交心,为了防止日后他心中生变。   至于笨人交心,倒不是说真寻个傻子和他什么都交底,而意指与那没有心机的人,让他们感受到你的坦诚与宽待,日后才能为你所用。   迟迟未等到李砚来寻,宋楚灵也并不着急,依照她识人的能力来看,李砚不会将她就此放过,他们之间日后还有的纠缠,只是她需要调整方法。   明日便是离开皇城前往行宫的日子,她一早就回了房中,将所带的行礼又细细盘查了一番,确定没有遗漏,这才准备洗漱睡下。   夜里发闷,窗户基本都是敞开的,只拉着一层避蚊虫的薄纱,在夜风中轻轻摆动。   一到天热时,宋楚灵几乎每日都要擦身,她从水房提来两桶热水,额上已是出了一层热汗,她来到窗后,伸手去拉窗子的时,忽然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   紧接着,那手的主人便出现在了她面前。   许久未见,李砚一身墨色长衫,立于月色之下,他望了她片刻,才将她手腕松开,随后翻身而入,眸光一下就看到了地上的那两桶水,还有摆放好的香胰子与长巾。   他朝桌旁走去,唇角的笑带着几分嘲讽,“看来我到的不是时候。”   他语气不善,神情中隐含怒意。   宋楚灵暂时没有理会,她先是将窗子拉上,转身去将那两桶水盖好,这才走到桌旁坐下。   李砚很自觉的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面喝着,一面看向宋楚灵,“你可知这二十多日,我去了何处?”   宋楚灵淡道:“不知。”   李砚没有着急开口,他眸光寒冷地望着她,直接朝桌上丢来一个绥带结。   这绥带结原本应当是红色的,可因为佩戴的时间太久,色泽已经黯淡无光,乍一看还以为是木褐色,那绥带结下方的流苏,也变得参差不齐,有好几处已经磨损到丝线发毛的地步。   宋楚灵正在给自己倒水,眸光扫到这条绥带结时,她神色没有半分慌乱,平静到壶中的水稳稳流入杯中,没有洒出一滴。   “不觉得眼熟么?”李砚挑眉问她。   宋楚灵喝了口水,面色如常道:“眼熟啊,这不是我娘亲的么?”   她口中的娘亲,不是之前与李砚扯谎时,随口胡诌的荣林郁的外室,而是她入宫的名册上登录的,那远在江南潭州,盛江村的母亲。   “殿下总不至于,亲自去了趟盛江村吧?”宋楚灵忽而朝他一笑。   明明只是随意的这么一笑,却是在橙光的跳动下,显得格外明亮,明亮到连李砚眸底的那片黯然,都在一点一点慢慢照亮。   “荣家能在上京扎根,将生意做得如此红火,在洛川当地可谓是无人不知荣家的大名,你猜怎么了?”李砚说着,直接拿起宋楚灵面前喝过的水杯,放在鼻尖下闻了闻,不由蹙眉,忽然换了话题道:“你换口脂了?”   真是想到一出是一出,宋楚灵正在细心听着,被他这样忽然打断,那脸上的笑容顿时散了几分,她一面抬手要将水杯拿回来,一面与李砚解释道:“那口脂里的桂花,是去年秋日我存的,已经用完了,我新做的口脂里,用的是梨花海棠。”   李砚抬手将她手臂握住,在杯口处又闻了几下,随后几乎是压着她唇印的位置,将剩下的半杯水送入喉中。   他下巴微扬,露出一截好看的脖颈,上面那强而有力的喉结,随着吞咽,很有节奏的一下又一下的抽动着。   直至那半杯水全部饮尽,他才将水杯重新放在了宋楚灵面前,然那握住她手腕的那只手,似是忘了一般,没有松开。   他本以为融了蜂蜜的桂花甚是好闻,却没想这梨花海棠,似也不差,甚至莫名的比上一次还要让他喜欢。   他想要让自己看起来阴鸷一些,却不知为何,那目光落在宋楚灵脸上时,到底还是敛了寒意,尤其是口齿间还弥漫着那股令人着迷的清香,让他莫名喉中又生出几分干涩,想要饮水。   感受到宋楚灵想要将手臂抽走,李砚却是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将这手腕握得更紧,且还又朝自己身边不容抗拒地拉了一把。   他匀了几个呼吸,待那莫名生出的杂念散去,这才冷声开口道:“荣林郁从未养过外室,更是没有什么私生女。” 第五十六章   早在数月前, 宋楚灵告诉他,她是荣林郁养在洛川的外室之女时,他便暗中派人去了洛川, 可不论怎么调查, 都查不到半分有关荣林郁养过外室的线索。   便是荣林郁遮掩的再为严实,他给外室也得置办宅院, 也需有人从旁照顾,何况当年外室生子,还需去请产婆。   洛川并不大, 那么一个活人又带着孩子, 若是当真存在过, 怎么都会留下蛛丝马迹, 可查了这么久,他派的暗线什么也没有查到。   宋楚灵听后却是垂眸笑了:“所以殿下一无所获,便亲自去了盛江村?”   听宋楚灵这般语气, 好似并不相信, 李砚终于是将她手腕松开, 把自己的手掌摊开在她面前。   李砚的手生得很好看,手指如他身影一样修长, 且还宽厚有力,掌心上有一层厚茧, 其实细细想来, 李砚若当真不学无术, 整日只知享乐, 他的手合该如李研一般细嫩白皙才是, 怎会生出这样的茧子。   只是寻常人约摸没有机会将他的手看得这样真切,应当说, 是李砚从未给过旁人这样的机会。   李砚有时自己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对宋楚灵与旁人不同,也许是因为他总是莫名觉得,他们之间有某种相似之处。   “看到了么?”他问。   宋楚灵轻“嗯”一声,脸上笑意顿时散去,她蹙眉深深吸气。   因她看到李砚的这一双手掌中,有的不止是茧子,还有几处极为明显的伤口,好似是被什么东西磨破了一样,似还在隐隐渗血。   “这些都是被缰绳磨破的痕迹。”李砚说着,将手收了回去。   原来他当真是亲自跑了一趟。   从上京到潭州,想要来回控制在二十日以内,这一路上少说也要跑死五六匹马,且还要不眠不休。   宋楚灵没有想到,李砚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借着身旁闪动的灯火,她再次抬眼认真的看他。   她发现李砚眼下泛着乌青,面上的肌肤没有什么光泽,平日里十分红润的双唇,此刻也变得苍白起来,只那腰板,不知是习惯还是在逞强,倒是挺得依旧笔直。   “为何要亲自跑一趟?”宋楚灵收回眸光,一面问他,一面起身朝柜子走去。   因为在她的认知里,李砚没有必要这样做,差几个聪明可靠的人去查便是,何故这样折腾一番。   其实她没有想错,起初李砚是派亲信去的,却没想到,亲信去了潭州之后,查了数月给他的结论,竟然是宋楚灵的身份为真。   这个结论完全出乎了李砚的意料,他头一次质疑手下之人的办事能力,因为他认识的宋楚灵,绝对不会是那个村民口中,老实勤快的小丫头。   李砚原本只是打算换人再去细查,可那日老槐树后,她附耳说得那句话,让他不知怎地,就生出了亲自去查的念头。   也许是他想向她证明些什么,又或者他原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凡是都要刨根问底,查个清楚明白才能安心。   宋楚灵从柜中拿出一个药瓶,放到桌上,转而又拿了一个干净的木盆,蹲在水桶旁朝里面舀起温水,见李砚一直没有回答,她便又问:“那你查出什么了?”   李砚拿起桌上那条绥带结,故意沉声道:“查出你不是宋家的人,你所谓的娘亲余氏,也根本不认得你。”   他想用余氏近身之物来诈她,却没想她一眼就能认出,不过既然认出这是余氏的,便更能说明,他没有骗她,他真的与余氏见过面。   没想宋楚灵却是“噗嗤”一声笑了,她蹲在那里忍不住回头望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你如实说便是,诈我做什么?”   李砚顿时愣住,整个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狠狠的堵住了,呼吸都变得极不顺畅,他也不知这是第几次了,竟被一个小姑娘三两句话就弄得这般狼狈。   他蓦地收回神色,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唇角,“你本事当真极大,让整个盛江村都替你扯谎……”   李砚起初还不信,可当他拿着宋楚灵的画像,几乎问遍整个村子后,才信了手下的话。   但凡认识宋家的人,都知道那画中之人是宋楚灵,是那余寡夫家的闺女,几年前随人去了上京,据说要入宫伺候主子。   李砚的人又装扮成寻常百姓,跑去与余氏靠近乎,聊到宋楚灵时,余氏满脸自豪,说她女儿有本事,在皇城里伺候贵人,等几年后女儿归乡,还要拿钱给她盖大房子呢。   那妇人的神情不似作假,便是她当真惯会演戏,也不至于真能让这个村子冒着欺君之罪,陪他们一起作假。   李砚实在想不明白。   宋楚灵听至此,却是又笑了,她将木盆放到桌上,道:“你就没有想过,我也许真的就是宋楚灵,而荣家后人,才是我诓骗你的话?”   “你若与荣家无关,为何会看着宸妃当年的记事册落泪,为何能对番木鳖如此了解。”李砚将手放入水中,拿起香胰子仔细清洗着双手,冷笑道,“如果你当真是潭州的人,又是余氏这样大字都不识的村民一手拉扯长大的,那你这一身武艺,还有这般聪慧才智,是如何学得的?”   宋楚灵浅浅一笑,就当李砚是真心在夸她。   见李砚手已洗净,她又递去一条干净的巾帕,面不改色地问他,“那你猜出来了么?”   李砚接过巾帕,擦着手道:“你不是荣林郁之女,却当真是荣家之后,你入宫是来查明当年宸妃之死的真相,以及要为荣家……”   后话不必明说,两人皆心知肚明。   语毕,他抬眼看她,以为她在听完这番话后,多少会有些慌乱,却没想她只是抿唇轻笑,整个人都无比松弛。   李砚打心底对她生出几分佩服来,若是有人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底抖落出来,他都未必能有此刻的宋楚灵这般气定神闲。   “你当真一点也不怕?”李砚蹙眉道。   “不怕啊。”宋楚灵笑了笑,将木盆搁回原处,转身又回到桌旁坐下,她将药瓶打开,朝李砚扬了扬下巴道:“放上来。”   李砚平日对外的那副性子,也不全然是做戏,他骨子里不喜欢听令于人,尤其是宋楚灵这样的神情与语气,若是在平日里,他早就……   “快点。”宋楚灵微微蹙眉,催促的语气令李砚眉心又是一蹙,可他什么也没说,莫名就照做了。   他将手摊开搁在他面前,只那双眼,还在审视她,“我可以不必亲自露面,暗中就能将这些话散播出去,你当真一点也不忧心?”   “不啊。”宋楚灵不紧不慢从药瓶中倒出些许白色粉末,洒在李砚掌中的伤口处,“大魏是讲律法的,口说无凭,你没有任何证据。”   是了,她说得没错,他的确没有证据。   荣家已经死绝,没有人会出来指认她与荣家有关,而盛江村更不必提,所有人认识她的人,都道她是余氏的女儿。   想至此,李砚莫名又觉得自己被嘲弄了,他下意识扬了语调,“你到底是谁,宋楚灵在何处……嘶!”   李砚话未说完,便猛地吸了口冷气,随即又沉声道,“你是故意的?”   宋楚灵朝她耸了下肩,语气带着些不耐烦道:“你老实些便不疼了。”   李砚不再说话,静静地看她帮自己上药。   灯光下,她一半脸迎着光亮,一半脸隐在黑暗中。   那被光照射的半张脸,纯净又柔美,而隐在暗中的那半张脸,危险却迷人……   待她帮他抹完药,起身之时,那微卷的睫毛轻轻一挑,明亮的眸光便朝他射来,“别强撑了,回去休息,明日一早还要往行宫赶路呢。”   她的这双眼澄澈明亮,不含半分媚色,却莫名让人移不开眼,李砚没有起身的意思,而是眯眼看着她道:“你是在命令我?”   宋楚灵无奈轻叹,“你若再不走,我的水该凉了,若是染了风寒,我便不必去行宫了。”   宋楚灵说得没错,他似乎是该回去了,可他有觉得哪里怪怪的,怎么好像是她在赶他走,或是她又在命令他做事一样。   李砚没有让自己起身,他先是倒了杯水,缓缓饮完后,硬是又坐了片刻,这才起身来到门后,抬手准备开门时,他眉心倏然蹙起,转身道:“你糊弄我?”   宋楚灵不知李砚这是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收拾桌子的动作顿住,用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看向李砚。   只见李砚大步走到她身前,一把拉住她手臂,“你上次说要看我能耐,如今你可看到了?”   原是这事。   宋楚灵叹了口气,眉眼中隐含失望道:“有点可惜,你与我想象中的能耐,还差一些,毕竟……人证物证,你一样都没寻到啊。”   见李砚面色沉下,宋楚灵忽又改口道:“不过,倒是有一人,若你能将她寻来,也许谜底便能揭出了……”   “谁?”他冷着脸,手上力道又重几分,想要直接将她拉至身前,却见宋楚灵忽然用手抵在他胸口处。   他垂眸看去,胸前只有一根手指,那手指娇软细腻,粉嫩的指甲闪着透亮的光泽,正在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上滑去。   从胸口到衣领,从脖颈到喉结,再到那坚毅的下巴……李砚呼吸不由加重,被那食指碰触过的地方,顿时一片酥麻……最终,那指尖停在了他的唇畔上。   “武安侯府的礼教嬷嬷,我想见她。”   她指尖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依旧是海棠花的味道,他似乎之前从未意识到,海棠花可以这般香甜,比那蜜饯还要可口……   “好。”   他嗓音沙哑低沉,鬼使神差的就应下了。 第五十七章   李砚走后, 宋楚灵长长地呼了口气,方才她再是气定神闲,与李砚一起时那根弦反而绷得最紧。   她来到水桶旁, 舀了瓢水将那指尖冲了两遍, 随后又拿香胰子在手上揉搓,很快就起了一层细密的泡沫。   她正打算舀水冲洗, 身后忽然响起敲门声,听那敲门的节奏与力度,宋楚灵眉心再度蹙起, 也顾不上去冲手上的泡沫, 忙起身过去将门打开。   屋外月朗星稀, 李砚方才走时颇有些泛红的脸颊, 此刻已经恢复如常,他板着一张脸,侧身迈进屋中。   宋楚灵无奈将门合上, 用着略显疲惫的嗓音问道:“又怎么了?”   “又?”李砚挑眉, 这个字听起来很是刺耳。   宋楚灵没再说话, 只是看了他一眼,便来到桶边将手上泡沫冲掉。   李砚这才意识到, 他方才前脚走,宋楚灵后脚就跑来洗手, 光看那手上的泡沫便知, 她洗得有多么仔细, 就好像手指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李砚瞬间脸色沉下, 大步来到宋楚灵身旁, 一把将正用巾帕擦手的她拉至身前,“你为什么净手?”   宋楚灵又好气又好笑地朝他道:“你擦浴时不会洗手么?”   李砚又是心口一堵, 被宋楚灵噎的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才没好气地嘟囔道:“那也不至于洗这般仔细。”   宋楚灵却是满意地望着自己白净的小手,故意将拉长语调,含着深意道:“洗干净才香啊,难道你不觉得么?”   李砚眸光也不由再度看向那娇软无骨的手指,脑中不由回想起方才临走前的那个场景。   他咽了口唾沫,匆忙移开视线,将宋楚灵松开,“把东西给我。”   宋楚灵一脸诧异,“什么东西?”   见她一点也没想起来,李砚又拉下脸道:“香囊。”   李砚的香囊早些天就已经绣好了,只是他一直未曾露面,她就将香囊收了起来,时日一久,便有些淡忘了。   宋楚灵从柜中将香囊取出,递到李砚面前。   这是一个银灰色的香囊,上面用金线勾勒着一个虎不似虎,猫不似猫的怪异图形。   望着这个猫虎不清的东西,李砚剑眉越蹙越深。   见他如此神情,宋楚灵又是无奈地朝他撇了下唇角,“我已经尽力了,若不喜欢,那我丢了便是。”说着,她便要将手中香囊朝桌旁的竹篓中丢。   “别丢!”李砚连忙出声将她拦住。   也罢,不论是猫还是虎,也比那日他与李研在前厅时,李研腰上的那个香囊的图形复杂,这不正好说明,她待他更加费心思。   想到这儿,李砚莫名气顺了,可一开口,语气还是十分生硬,“系上。”   这已经是宋楚灵第三次给男子系香囊了,她撩开李砚外衫,也不等李砚开口,直接就将香囊系在最显眼的地方。   这个举动李砚很满意,因为在他眼中,宋楚灵这样做有几分在宣示主权的意思。   然这份满意也只在心里停留了一瞬,他便又想起一事来,“连修那香囊可是出自你手?”   宋楚灵似是轻笑了一下,道:“我要有那个手艺,还不绣个最美的讨好王爷?”   “这倒是。”李砚下意识点头应道,可转念又想起了什么,那气瞬间又给堵上了,“晋王知道你的事么?”   宋楚灵道:“不知。”   李砚又问:“连修呢?”   宋楚灵道:“不全知。”   李砚再问:“那与我相比,他知道的多还是少?”   “你与他不同。”宋楚灵已将香囊系好,她直起身望向他,许久后才缓缓出声,“连修所知道的,皆是我想让他知道的,可有些事,我若不想让他知道,可能他永远也无法知道。”   因为连修从来不会像他或是像李研那样,将她反复盘问,他从来只是做聆听者,等她开口告诉他。   李砚并不知晓这些,骤然听宋楚灵这样说,还以为宋楚灵只是单纯的在利用连修,根本未曾与他交过底。   想到这儿,他又莫名生出几分得意。   “那我的确与他不同,”李砚垂眸望着身前那不算太精致的香囊,弯唇道,“你的事,我定会全部查清楚。”   这一次李砚走后,宋楚灵没着急去擦身,她硬是又等了许久,见院内彻底没了动静,这才来到桶旁,她用手试了一下温度,果然是已经彻底冷下来了。   这个时辰她没法去打热水,要是今日还想擦身,就只能用面前的冷水。   宋楚灵不喜欢夏日里的黏腻,再加上明日一早要赶路,她会与李研同乘一辆马车,在那狭小的空间里待上几乎整个白日,身上难免又要生出一层汗来。   宋楚灵没有办法,只能用冷水将就一下了。   结果她正要宽衣,门外突然又传来几声响动,紧接着又是一声不重不轻的叩门声。   这动静不似李砚。   宋楚灵警惕地来到门后,通过门缝朝外看去,门外空无一人,只那地上搁着两桶水。   是温热的水。   夜阑至深,李砚终于回到寝屋,辛祥连忙迎上前去,帮他将外衫脱下。   桌上是早已备好的水和药膏,得知李砚方才在宋楚灵那里,已经给手上抹了药膏,便松了口气,一面收拾桌子,一面道:“楚灵姑娘还是有良心的,也不枉殿下一赶回来,只换了件干净衣裳就去寻她了。”   李砚没有说话,眸光垂落在那银灰色的香囊上,许久后,他用指尖轻轻弹了一下那猫虎头。   良心,她还当真是有的,但好像并不多。   第二日,天还未亮,皇城内外的护城军便已整装待发,从皇城到以北的岭山,若中途不出意外,辰时出发,酉时前便可抵达。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街道上行进,一看这架势,百姓便知这是圣上要去行宫避暑,这长龙一般的队伍,从头至尾皆有持刀侍卫护着,没有半分空档能让寻常人近身。   百姓想凑热闹,只能远远观望,根据不同马车,去猜那里面坐的是何人。   今日不论位份大小,随行而去的主子都要在马车中待上整整一个白日,直到行至行宫,才可露面。   位份高者马车不仅宽敞,且东西一应俱全,位份低的,自是会差些。   李研的马车,虽不及皇上,却与皇后的那辆规格相似,往年也皆是如此,只是以前他的马车中,只有刘贵和常宁,这一次,他没有将常宁带在身侧,而是依照规矩,只带了一名近侍,便是宋楚灵。   马车上有一张只能容下一人躺身的床榻,上面铺着竹席,李研坐在上面,腰后是绵软的金丝团枕。   他向来不喜坐马车,因为摇晃的时间一久,他头便会隐隐作痛,此刻他半阖着眼,浑身乏力地倚靠在团枕上,墨色的青丝松散在两旁,显得极为倦怠。   宋楚灵在床榻旁坐着,她倒是不怕马车的颠簸,整个人都精神奕奕的,对面的刘贵也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脸色瞧起来也不太好。   快至岭山脚下时,皇上令队伍休整半个时辰。   宋楚灵见李研似是睡了过去,便与刘贵打手势示意,随后就走下马车。   连修在不远处正与宫人说话,宋楚灵走上前去,朝他行了一礼,询问还有多久才能到。   连修推算应当还有不到一个时辰。   宋楚灵点点头,又道:“王爷今日膳食用的极少,气色也不太好,等一会儿到了行宫,在晚膳送来前,可以先寻太医开副养胃的汤药么?”   周围人多,连修神情如往常那般清冷,眸光却是在不经意间与宋楚灵交汇在了一处,她脸上是惯有的笑容,只那眼里的眸光,细看却有几分不同。   他沉吟片刻,微微颔首道:“这是应当的。”   宋楚灵说完,便回了马车。   含凉殿位于行宫最西侧的位置,这里较行宫其他殿更偏远些,每年李研若是要来,都会安置在此处。   李研在马车中闷了一日,等一到含凉殿,便迫不及待带着宋楚灵去看那山泉和花海。   山泉自上而下潺潺而流,那淡紫色的花海半枝莲,随着山间凉爽的清风,缓缓摇晃,这般景色,令人心胸顿觉宽阔,夏日里烦闷的燥热也在顷刻间归于平静。   酉时之后,太阳逐渐西落,夜里的行宫很是寒凉,尤其是对于李研这样不耐寒的人来说,更要注意保暖。   宋楚灵取来一条薄毯,搭在了李研腿上,随后便坐在他腿边,与他一道欣赏眼前景致。   不多时,有宫人上前禀报,内侍省的连少监与随行太医贺白求见。   宋楚灵推着李研回到房中时,连修与贺白已经候了一段时间。   见李研进门,两人皆上前行礼问安。   李研不免有些奇怪,他今日虽然不太舒服,却也只是因为马车颠簸的缘故,等从那马车上下来,休息片刻就慢慢缓过劲儿了,不知为何贺白会寻来。   一经询问才知,原是宋楚灵忧心他胃口不好,想要讨个养胃的汤药,被这次随行的主事太医贺白听闻,便想着晋王的事不能马虎,这才亲自跑来一趟,正好已有多日未曾请平安脉,今日便一道请了。   李研身子并无大碍,贺白请完脉只是开了道养胃的方子,差人下去拿药煎服,便打算离去。   刘贵想要去送,可他今日实在是折腾乏了,脚步虚浮不说,脸都有些肿了,宋楚灵心疼地扯了下刘贵的衣袖,看向李研,“还是奴婢去送贺大人吧。”   来到行宫后,李研心情大好,也不想刻意拘着她了,毕竟常宁不在,许多事还是需要宋楚灵去打理的。   宋楚灵来到贺白身侧引路,两人前后走出房门,连修还在房中,询问过两日宫宴的事。   虽然这是宋楚灵第一次来含凉殿,可她一点也不陌生,这便多亏了连修给她的那本书册,里面将含凉殿四周的路线画的极其详尽。   两人路过一处小院子,这个时辰宫人不是在打扫收拾,便是准备给李研备晚膳,各有各的忙碌,很少会有人四处闲逛。   宋楚灵知此处僻静,刻意将步子放缓,便是想要看贺白的反应。   果然,很快贺白顿住脚步,轻道:“等一下。”   宋楚灵也随之停下,侧目朝贺白看去,“院判大人,怎么了?”   贺白没有开口,他先四处张望一番,确定无人,这才肉眼可见地深吸一口气,朝宋楚灵做出一个请的姿势,想与她下廊去一旁更隐蔽的地方说话。   宋楚灵故作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跟着他去了一处偏僻的角落。   等两人彻底站定,宋楚灵抬眼看向贺白时,才发现他竟不知在何时,红了眼眶,宋楚灵连忙关切地问道:“大人……这、这是怎么了?”   贺白再度吸气,许久后才缓缓呼出,“你可听过一处地方……名为昭偌寺。”   宋楚灵心脏倏然一紧,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应有的平静,她微微偏头,“是寺庙么?”   “是。”贺白泛红的眼睛直直望着宋楚灵这双眉眼,他声音隐隐开始颤抖起来,“那里有位法号为静亭的师太,她擅长医理,曾为我父挚交……”   宋楚灵登时愣住。   她记得,娘亲曾说过,上京跟前的寺庙这般多,之所以选了处较远的昭偌寺,便是因友人引荐,说那里有位医术极高,擅长养护的女尼。   见她愣住,贺白眼泪顷刻而出,他顾不得拭泪,颤抖着从袖中拿出一个绢花。   这绢花是用碎步条做的,由于时日太久,上面的颜色已是发白,手艺看起来也极差,像是个没学过女红,照猫画虎般胡乱做出的,可又莫名带着几分可爱。   “你、你可还记得这个?”贺白颤抖的声音几乎要失了语调。   绕是宋楚灵之前已有过心理准备,可当她看见这朵绢花的刹那,心脏犹如被人狠狠捏了一把,痛到她几乎无法呼吸。   “你……”她艰难开口,眼眶已然湿润,“你怎么会有……”   会有她儿时送给姐姐的绢花。 第五十八章   贺家世代为医, 自先祖开始,代代皆有子孙能入太医院,当今太医院的院使贺章, 便是贺家大房, 然二房医术不精,未能入仕, 而是在上京等地开了不少药堂,做起了药材生意。   再说这荣家,祖上世代商贾, 早年是在洛川做的花草生意, 洛川的花草最负盛名, 尤其是那牡丹, 更是大魏一绝,后来荣家便将这洛川花艺引至上京,虽不算富甲一方, 却在上京也算是个小有头脸的商贾人家。   贺荣两家原本并不相识, 还是贺家二房经人介绍, 前往洛川谈草药的生意时,被那时常欺诈外地客的假商人所骗。   那日正好荣家老爷就在一旁, 听隔壁之人口音似是上京人,不由多留了个心眼, 差自己亲信前去打听, 结果发现贺家二房已入圈套, 白白赔了不少银两, 还什么也没拿到。   据说当时甚至连回京的路费都搭进去了。   那时先帝重病, 几位王爷搅得朝堂上下一片混乱,其他各地也人心不稳, 洛川又是个小地方,更加难管,那时候衙役为求自保,表面将案子接下,实则根本不敢招惹这些地头蛇,三言两语就将贺二打发。   那些人知道贺二还跑去报官,更是要扬言让他走不出洛川,也就是这个时候,荣家出面了。   荣家仗着多年在洛川走商的人脉,又出人又出力,上下打点了许久,最后,终于是将贺家二房的事给摆平了。   贺家二房当时便要与荣家老爷结拜兄弟,还说他贺二欠荣家一个恩情,日后定要加倍还回。   上京百年以来的风气,便是崇官不崇商。   当时贺家大房贺章,年纪轻轻就坐上院判之位,而贺家二房只是个给开药铺的,众人一提贺家,首先想到的便是大房,二房时常被人忽略,自也没人有空去管他私下里与何人结交,尤其还是荣家这样的老商贾。   然贺二却是个重情义的,逢年过节都会与荣家往来,在荣家长子荣林郁娶亲这日,贺家二房不仅带礼上门恭贺,顺带还将大房之子贺白也领去热闹。   便是在那日,四处贴着喜字缠着红绸的院落里,十五岁的贺白一眼便被人群中,那个笑容明媚的小姑娘所吸引。   自这以后,小姑娘时常跟在他身后,唤他白哥哥,要他教她识药草,教她如何诊脉,而她也会与他诉说,说她的妹妹病了,她和娘亲都很难过,娘亲请来高人看相,要妹妹离开家中去那庙里……   向来懂事的荣林欣那日在他怀中哭得令人心疼,“妹妹那样娇小可人,怎么能离开家人,去庙中寄养呢?”   贺白的心也跟着一阵阵揪起,学医之人不信怪力乱神,更不信所谓看相,他忧心那小妹妹病情被耽误,回去便与父亲百般说情,想请父亲去荣家看望。   太医院事务向来繁忙,贺章本就不喜从商之人,再者他眼看距那院使之位一步之遥,不想在这个节骨眼生事,可儿子与兄弟都来求他,最终还是点头应下。   荣家人知道能将贺章请来实属不易,也是懂得上京官场的一些门门道道,贺章来府邸探病一事,便也不敢张扬。   “这孩子天生心脉在右侧,与常人不同,再加之荣夫人怀子时年岁过高,孩子便体弱难养。”   听到那大名鼎鼎的太医院院判都这样说,荣夫人当场就哭如泪人,荣老爷也是一边抹泪,一边询问贺章,“大人,那高人说要将小女送去庙中寄养,这可、可是能行?”   贺章最厌烦听到这些,奈何荣家对贺家二房有恩,他一时拉不下脸来,默了片刻后,只好道:“倒也不是不行,庙中清静,倒也适合养身,我听闻有些寺庙中还有懂医理的僧人,会去民间义诊,若是能寻到这样的地方,或许是要比在府中养着能好些。”   寻常人家府邸是没有大夫的,顶多是寻个普通郎中,大多数郎中医术并不高,只能医治些小毛病,若是将这体弱的孩子让他们照料,怕当真便时日无多了。   得了贺章的话,荣家便下了决定,要将荣林溪送往庙中寄养,然上京附近庙宇众多,想要寻个懂医理的,又肯收养女郎的地,并不算好找,这一时又让荣家犯了难。   最后贺章也实在看那小女娃可怜,再加上被贺二和儿子缠的没办法,终于松开,暗中替荣家引荐昭偌寺。   那昭偌寺中有一女尼,当初贺章还识年轻时曾与她一道学医,贺章心中清楚她的本事,这小女娃日后有她帮忙养身调理,应当不会出岔子。   如此,尚在襁褓中的荣林溪才被送去了昭偌寺。   而这段往事,于贺家这样的医药世家而言,定是不允外传,不然便会引得同行借机拉踩,说他贺家无用,医不好人,还将人送去寺庙求神佛庇护。   于荣家而言,他们一方面不愿将贺家拉扯进去,一方面谨记高人所言,为保幺女性命,连族谱都没敢记,送往昭偌寺后,便直接对外宣称,孩子夭了。   荣家是想,等荣林溪长大高人所说的,年满十岁时,再将她接回府中,届时对外称,是养在老家的侄女,过到了荣家名下。   也不知究竟是神佛庇护的缘故,还是那昭偌寺山水宜人,静亭师太医术高绝,荣林溪身子当真愈发康健,好几次荣家都动了想要将她接回去的念头,左思右想下,最后还是又将这念头给按住了。   倒是贺白与荣林欣,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日渐成长,情谊也愈发深厚,早已暗通心意。   荣家对贺白很是满意,贺家却是除了那二房以外,皆是装作对此事浑然不知的样子,且那贺家老夫人还下了令,不允人外传。   是啊,那时候的贺章刚做稳太医院院使的位子,年轻的贺白又被引入了太医院,不过一年便考为医士,仪表堂堂的他前途无量,贺家怎会让他娶个商贾人家的女子。   可贺白态度坚决,非荣林欣不娶,眼见儿子顽固,贺章只得先将他稳住,欺他若两年内能考为御医,便允了这桩婚事。   然就在贺章考为御医之时,一道户部令荣林欣入宫参选秀女的指令送入了荣家。   “如果不是等我……林欣也许早已定下婚约……便不会入宫……是、是我……她是为了等我……”   年近三十的贺白,人人口中那个医术高超,清冷孤静的院判,谁也想不到,他还有这样一面。   他哭得泣不成声,如孩童般无助地倚在石墙上,直直地望着手中那朵绢花,久久都缓不过劲。   “这绢花她一直带在身侧,比那些稀世珍宝还要珍爱,她与我说……待有一日,若能遇见你,让我将它还于你……替她对你说……”   再提到林欣,他心口便又是阵阵绞痛,痛到他双唇泛白,看不到一丝血色,整个身子似要站不住般摇摇欲坠,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即将跌坐时,臂弯处被一个强有力的手掌紧紧拖住。   贺白不由朝身旁看去,他没有想到,那个曾经襁褓中虚弱不堪的小姑娘,可以有这样强大的气场。   她眼眶虽已湿润,却未见半分柔软,她正用那无比坚毅的神情望着他,一字一句道:“姐姐说了什么?”   许是被她这股力量所影响,贺白也顿时止住哭泣,他合眼努力地匀了几个呼吸后,缓缓出声:“她要你远离上京,要你好好活着。”   宋楚灵一时无声,只那握住贺白的手在微微发颤,片刻后,她将贺白松开,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眼尾的湿润,吸气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那日在太医院,第一眼看见你时,便觉得你们眉眼相似,但一时又不敢确认……”贺白侧过身,一边擦着脸上的泪痕,一边道,“后来那次,我得知你来到太医院问诊,便主动前去为你诊脉,在发觉你心脉果真是在右侧时,当下便已确定,你就是荣林溪。”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日她觉得贺白举止十分怪异,如今细细想来,便是这个缘故了。   贺白的心绪已经渐渐平复下来,脸上的泪痕也已擦拭干净,他压声问道:“你是如何入宫的?”   宋楚灵没有回答,而是将视线落在绢花上,反问道:“你呢,这些年在做什么?”   贺白哑声道:“我在赎罪。”   “赎罪?”宋楚灵抬眼望他。   贺白没有打算对宋楚灵隐瞒,他极为坦白道:“我是在为自己赎罪,也是在为贺家赎罪,若当初我没有对林欣有过允诺,她不会一直等我,若我父亲没有暗箱操作,依照大魏正常的选秀律法,户部的那道旨意不应当会送去荣家……”   “而当荣家蒙难时,贺家之所以没有将你供出,也是因为父亲怕皇上盛怒之下,将贺家牵扯其中,所以才会对此事闭口不谈,并不是真心为了护你,所以……”   说至此,贺白直接撩开衣摆,以膝落地,朝宋楚灵道:“荣家灭门之后,我已与贺家断绝关系,可此事因我而起,我不求荣家能宽恕,只求……为林欣报仇。”   宋楚灵算是彻底明白了当初的那些渊源,只是荣贺两家之间的这些恩情与怨怼,一时难以去辩驳,她眼下要做的,便如贺白口中所说,她要倾尽一切,为荣家报仇。   “贺哥哥。”宋楚灵轻唤一声,抬手将贺白扶起。   “我很感激你愿意将这些毫无保留的告诉我,如今你我相认,便是命运使然,只是可惜……”   她垂眸望向他手中那朵绢花,轻道,“这次我不能听姐姐的话了。”   说完,那双沉冷的眼眸倏然抬起,望向贺白道:“贺哥哥不妨与我说说,这些年你是如何……赎罪的?” 第五十九章   贺白受贺章的影响, 从小便知道宫中的人心险恶,在得知荣林欣入宫之后,他对她的爱也随之深埋, 他不能连累她, 但是他可以在皇城中默默的守护她,如此也好。   □□林欣却总是借口更信服年长的御医, 一直在刻意的回避他,从她入宫后,他们之间似乎是彻底断了联系, 他只能从别的御医口中了解她的状况, 偶有相遇之时, 她也几乎从不会看他, 就好像两人从未有过相识相知。   在得知荣林欣服毒自尽的那日,他恍惚到根本无法思考,一连数日如同丢了魂魄, 若不是贺章怕他出事, 派人将他牢牢看住, 那时的贺白应当已经追随荣林欣而去了。   一段时间的痛苦消沉过后,贺白逐渐清醒过来, 他虽不知皇上与荣林欣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凭借他对荣林欣的了解, 他觉得她绝不可能不顾荣家还有年幼的孩子, 赌气之下服毒自尽。   于是, 清醒后的贺白重回太医院, 很快就意识到这当中最大的疑点。   “太医院每次开出的量, 便是全部拿出,也不足以让林欣当场毙命。”   贺白找贺章对峙过, 可贺章只说,医书上所记也是因人而异,荣林欣产子后身体虚弱,也许不用常人毒发的剂量,就能令她身亡。   这样强行的解释,贺白不愿接受,但由于那时宸妃之死已成宫中禁忌,太医院早已将死因呈禀,这件事赫然已是盖棺定论,皇上不在追问的话,仅凭他一人,根本无法还林欣和荣家一个公道。   “我能做的,便是替他们报仇。”   此刻的贺白,俨然已经恢复成往日宫人口中的那个沉默寡语的贺院判,他抬眼扫视四周,将声音压得极低道,“那时除了永寿宫每日会开番木鳖,还有一处,便是坤宁宫。”   十多岁的李研还未封王,一直养在皇后身侧,他每日的汤药里也会有番木鳖。   贺白见宋楚灵听后,似乎并不惊讶,他眼眸微眯,很快便反应过来,不禁道:“你是故意接近晋王,做他近婢的?”   宋楚灵轻点头,可随即也想到了什么,蹙眉看向贺白,“晋王的身子时好时坏,他的药膳以及用药当中,表面上看皆是为他身子着想,实际有些却并不适用于他……这件事,是你所为?”   宋楚灵在晋王身侧已有一段时日,她总是能觉出一些不妥之处,比如之前的那些糕点,还有冬日里屋内长期不通风,还将地龙烧得燥热……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可一时又不足以给何人定罪,如今却有几分细思极恐。   “我恨不能直接让他们死,可好像死又太便宜他们了,”贺白神情极为冷漠,“皇后不是最要紧晋王么,我便要晋王一直受病痛之苦,要她吃斋念佛,要她日日对着林欣跪拜……”   宋楚灵倏然愣住。   据她所知,当时宸妃死后,皇上盛怒之下,让她烧烬的灰骨不得安葬,而是一直放在那永寿宫中,而后永寿宫又成为宫中禁地,无人敢踏足。   想至此,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贺白。   贺白没有和她再去详细的解释什么,只是望着她道:“你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这次,我不会连累任何人。”   “林溪,”贺白刚一出声低唤,便又立即改口,“还是先叫你楚灵吧,我已将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了,至于你的事,可以不必告诉我,但日后你有任何事,大可直接向我开口,不用有所忌讳,我定会全力助你。”   贺白不知宋楚灵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但他如今也已经极为明确,宋楚灵与他一样,要为荣家报仇,且这小姑娘心思异常缜密,绝非常人。   宋楚灵颔首谢过,随后问道:“贺哥哥,有一事我想问你,姐姐在入宫之后,你二人可曾有过往来?”   贺白先是摇头,眸光落向那绢花时,忽地想起什么,道:“只一次,是我休沐时,在宫外遇见了她的近婢,将这绢花给了我,还要我日后若是遇见你,便替她转述那句要你离开上京的话。”   不管是贺白还是宋楚灵,都不能理解荣林欣当时的这个举动,但眼下这不是重点。   “如果贺哥哥没有和姐姐有所往来,那晚皇上在延晖阁究竟看到了什么,为何会有宸妃与人私通的传言流出?”这才是重点。   贺白立即否认道:“林欣不会与人私通,不管皇上看到了什么,都是假的。”   宋楚灵也是这样想的,尤其是得知了贺白的存在,她更加笃定延晖阁之事是被人做了局。   宋楚灵望了眼天色,她知道连修会帮她拖延时间,可她与贺白实在耽误了太久,不能再继续说下去。   两人重新走上廊道,宋楚灵将贺白送出含凉殿后,立即就朝回赶。   一进院子,她就看见了守在屋外的辛祥,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她还未走进屋里,就听见李砚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我方才已和母后皆说过了,要搬入甘泉殿住。”   甘泉殿极小,是距离含凉殿最近的住处,之所以叫甘泉殿这个名字,便是因为它的正门直对含凉殿后的那处清泉。   也就是说,日后若宋楚灵要与李研在泉边散心,不论做什么,都会落入李砚的眼中。   宋楚灵走进屋,朝李研与李砚各行一礼,随后走上前去,规矩的站在李研身侧。   李研暂时没有理会李砚,而是看向她道:“怎么去了这般久?”   宋楚灵弯身低声道:“奴婢方才询问了贺大人一些事,是关于哪些花草可以入香,或是制成糕点的事。”   方才李研同宋楚灵在后院时,宋楚灵就对许多未曾见过的花草产生了好奇,所以她这样对李研解释,李研并没有起疑心,反而还弯了唇角。   毕竟,不管宋楚灵想要用花草入香还是制糕点,也定是为了他。   正与连修说着要迁殿之事的李砚,在瞥见宋楚灵与李研低语时,那眸光柔柔且小意的模样,顿时收了话音。   他撩开最外层那件青色薄纱,一边将腰间系着的银灰色香囊在手中把玩,一边含笑着望向二人,“聊什么呢,这般高兴?”   因李砚平日里腰间上从未空过,那玉佩、香囊、佩印、荷包等,一个都未曾落下过,且还皆是做工精良,质地珍贵之物,所以李研方才并未留意。   此刻却是看到在那最显眼的位置上,竟挂了这样一个做工粗糙,看不出什么样式的香囊。   他又朝连修身上的香囊看去,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腰间,的确在绣工上不如那两个,但他就是喜欢。   李研唇角微微勾起,又与李砚说起甘泉殿的事,“在皇城时也不见你这样用功,怎地来了行宫,便要日日寻我练字?”   李砚道:“我也不知怎地,在皇城时总是心浮气躁,如今一来行宫,看到这般悠然之色,忽然就意识到,不该再磋磨时光,应当如大哥所言,多读书,勤练字,这样不好么?”   李砚就是拿这个借口与皇后说的,皇后一听他要努力练字读书,自然是立即就应允了,只是这一片向来因晋王喜静的缘故,只住他一个主子,旁边的几处小宫殿从不会安排人进去。   皇后又忧心会扰到李研,便让李砚过来询问他的意思,若他应允,才会让内侍省进行安排。   李研听他这样说,微微颔首道:“你若当真是存了这个心思,自是可以搬去甘泉殿,可若你只是在敷衍我……”   “怎么敷衍?”李砚忙笑道,“我这次定会日日都来寻大哥,与大哥请教学问的。”   两人说话时,连修朝上首看去,眸光很自然地从宋楚灵面上缓缓扫过,在与她目光短暂交汇后,已经明白了她的想法。   眼看李研就要被李砚说动,连修终是朝李砚拱了拱手,出声道:“甘泉殿虽然与含凉殿距离相近,可这么多年来未曾有主子入住过,里面有许多东西怕是已经破损……”   “无妨,将我现在所住之处的东西,差人换过来便是。”不等连修说完,李砚直接将他话音打断。   连修并未应下,而是又道:“殿下所言极是,可桌椅可以更换,然墙瓦许是还需修补一番,眼下恐是很难……”   “我说了,无妨的。”李砚脸上禽笑,可语气中隐隐透着一股寒意,他抬眸直直朝连修看去,语气不容抗拒地一字一句道,“我不在意。”   连修不卑不亢地又朝他拱手道:“殿下可以不在意,但这是内侍省的职责所在,若殿下在甘泉殿内入住时,有任何闪失……”   李砚“蹭”地一声站起身来,只两步便来到连修身前,“你再说一遍。”   宫里人向来知四皇子的脾气,他可是连太傅的面子都不理会的,连皇上有时候都拿他没办法,寻常人更是不敢轻易招惹他,不过四皇子也并非蛮横之人,只要顺着他的意,他也不会刻意去刁难何人。   可眼下堂中这剑拔弩张的架势,显然李砚是来了脾气,刘贵忙朝李研看去,若是以往,李研最烦这样的情形,定会出声将李砚叫住,或是找个由头把连修挥退。   可此刻,他端着茶盏,旁若无事般慢悠悠地喝着茶水,未见半分想要出手的意思。   宋楚灵见状,忙朝连修使眼色,可此刻连修并没有朝她这边看来。   连修目光冷然,并没有因为李砚的愠色而选择退让,“殿下,奴才……”   “你还知道自己是奴才?”李砚毫不客气的再次将连修打断,他凤眸微眯,嗓音沉哑地道,“我以为你早就将自己的身份忘了。”   与此同时,李研将茶盏缓缓搁下,眸光朝身侧看去,见宋楚灵那双小手只是微微攥着,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紧张的捏衣角,他心头莫名松了几分。   李研的这个微小的观察,是在宋楚灵的意料中的,从前每当她想要表现出焦急的情绪时,会故意让李研看到她捏衣角的这个行为,可方才她明明没有表现出紧张,却不知李研为何依旧不肯出声。   宋楚灵不愿再耗下去,李砚那样的性子,若当真脾气上来,连修是要吃亏的,她深吸一口气,朝一旁的刘贵看去,刘贵正蹙眉望着那堂中二人,余光瞥见了宋楚灵的目光,便也朝她看去。   两人目光相视时,宋楚灵先是故作愣了一瞬,随后用力朝刘贵点了点头,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   也不等刘贵反应,她便直接提起桌上的紫砂壶,朝李砚方才坐的位置走去。   一时间所有目光聚集在宋楚灵身上,只见她先是给李砚将茶盏满上,随后端起茶水,走到李砚身旁,恭敬地福了福身道:“殿下,喝点茶润润嗓子吧。”   说完,她回头朝刘贵看去,毫不避讳的当着众人面,冲刘贵点了点头,这举动分明是在说,她完成了刘贵的交代。   迎着众人目光,刘贵脸上的神情顿时从诧然变为慌张。 第六十章   宋楚灵在与刘贵“交流”完, 回过头又看向李砚,她此刻背对上首而站,李研与刘贵看不到她神色, 只有面前这两位才可以。   李砚垂眸望着她, 脸上的愠色并没有缓和,且一想到她这样的举动是在为连修解围, 心头愈发不快。   宋楚灵见他双手背在身后,一副不要接茶盏的样子,便用手指在茶盏上轻轻敲了两下, 又将那茶盏朝他面前伸了伸。   李砚的目光从粉粉的指尖处轻轻扫过, 脸上的神情终于松了几分, 抬手去接茶盏。   他也知道这个角度上首那二人是看不见的, 便当着连修的面,接茶盏时,故意用手将那粉嫩的手指包裹在掌中, 然而很快, 那手指就从他掌中悄然溜走, 却因指甲划过薄茧而留下了一阵微微发麻的痒意。   李砚笑了。   他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又将空的茶盏放回宋楚灵手中, 自是不忘趁机又做小动作。   这次他是在收手前,用不重不轻的力道, 在她小手指上快速捏了一下。   宋楚灵顾及身后的李研与刘贵, 不敢明显的反应, 只是略微蹙了下眉头, 就恢复了以往的神色。   李砚的这些小动作全部落入连修眼中, 他也露出没有半分异样,仿若无事发生般, 朝李砚道:“殿下,奴才方才的意思是,若不着急,给内侍省三日时间,将甘泉殿打理妥当后,再请殿下入住。”   李砚现在的心情忽然就舒畅了,尤其是宋楚灵转身回去之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那一眼让他唇角抑制不住地扬了起来,再看连修时,方才的愠色全无,语气也变得轻快不少。   他道:“三日而已,我又不是等不了,你若方才说清楚,我还能恼你不成?”   连修没有说话,只是又朝他颔首。   上首的李研温笑,出声帮连修说话道:“是你太过心急,总是不等连少监将话说完,就出声打断。”   其实仔细回想,方才的确如此,连修从未将话说死,他只是道甘泉殿有诸多不便,并未说不让李砚搬进去。   是李砚他自己关心则乱。   既是已经安排妥当,连修便打算离开,宋楚灵又去送他,李研没有出言阻拦,只是望着那二人离开的身影,微微怔神。   宋楚灵与连修离开主院,走上廊道。   她四下环顾,等近处无人,才将脚步放慢,低问:“你怎么知道我想见贺白?”   连修下意识想要看着她说话,可碍于不远处偶有宫人路过,便不得不让自己只盯着眼前的路,回道:“你这般懂规矩,怎会不知没有太医的方子,御药房是不允随意抓药的。”   所以当时宋楚灵下马车后,与连修说起要抓养胃的药给李研时,连修便知道,她意不在药,而是在太医。   “你之前特意让我查过贺白,若你想要见太医,便只会是他。”连修说完后,见一时四周再无人影时,终于朝身侧看去。   宋楚灵脚步微顿,也朝他看来,四目相对时,两人同时弯了唇角。   “连少监果然颖悟绝伦。”宋楚灵脸颊露出两朵梨涡,故意用调皮的语气夸赞他。   这个词还是当初连修夸将她时用的。   连修唇角原本极为轻浅的那抹弧度,在听到这句话后,不知不觉深了几分,他眸光微怔地望着她,轻缓出声,“楚灵姑娘过奖了……这不是聪慧,是因为知你、懂你……”   一时间两人相望无声,直到不远处廊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们才立即收敛神色,继续朝前走去。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都不在说话,宋楚灵却是微微蹙眉,心中隐约生出一个不好的猜想。   果然,就在一个拐弯处,她余光瞥见了身后之人,来人也知道她看见了,索性快走两步,直接将她手腕拉住。   “殿下?”宋楚灵一边想将他甩开,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生怕被旁人看见。   连修索性直接停下脚步,侧过身挡在二人身前,如此在旁人看来,只能看见李砚与宋楚灵站在一处,似是正在与连修说话,却看不到两人的手正紧紧握在一处。   “若非亲眼所见,我还不知道连少监竟也会笑?”李砚手上的力道不由加深,宋楚灵一时无法将手抽离,气得脸颊都有些发红,却是在听完这句话后,蓦地愣了一下。   这才忽然想起,李砚的轻功了得,向来他早就跟在了二人身后,只是一直不露声响,待看到两人相视而笑后,才故意传出脚步声,将两人打断。   见连修与宋楚灵一时都没有说话,这种隐隐的默契令李砚心绪更加烦乱,“你们方才在说什么,为何走着走着就停下来望着对方笑呢?”   这句话李砚几乎是咬着牙根问的。   可让他更加气恼的是,在他话音落下时,宋楚灵竟和连修忽然一齐开口道:“在说甘泉……”   两人似乎也没想到,对方会在此时开口,且他们极为默契的说了同样的话,两人下意识互看一眼,又立即收回目光。   这次连修没再开口,只宋楚灵接着话道:“奴婢是与连少监说起了甘泉殿的事。山间蚊虫多,殿下再搬进去之前,定要将房中多熏几遍蒿草。”   李砚怎会不知二人方才说得绝对不是此事,可他也知道,这样问是问不出结果的,他冷笑一声,眼神极不友善地睨了连修一眼,拉着宋楚灵便打算离开。   然李砚前脚刚迈出一步,连修便抬手拦在他身前。   宋楚灵被连修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忙抬头看向他,冲他摇头示意。   李砚眸光落在面前横出的手臂上,那阴冷的眼神,就好似下一刻便会拔剑将这手臂直接砍下。   “殿下。”连修清冷的声音低缓而出,“这里并不隐蔽,如此做会给她引来麻烦。”   李砚额上青筋肉眼可见,眼看就要发火,手背上却忽然传来了一阵酥麻的痒意。   那是宋楚灵正在用指尖轻轻挠他。   李砚神色未变,还是如方才一样阴冷,可到底那怒火还是散了几分,他阴恻恻地朝连修看去,语气中尽是警告,“你管好自己便是,不该有的心思,莫要生出。”   前方有两个宫人路过,眼看就要上廊来,李砚紧紧握住宋楚灵的手却没有半分要松开的意思,连修眉心越蹙越紧,就在那二人转身朝这边看来时,李砚终于松手。   连修眉心微松,恭敬地朝李砚行了一礼,便自行朝外走去。   宋楚灵也想趁此机会,赶紧从李砚身旁离开,她也屈腿行礼道:“还望殿下见谅,奴婢还要回去伺候王爷晚膳,便先行告退了。”   李砚冷着脸,并未出声留她,宋楚灵暗暗松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结果刚迈出两步,就听身后传来李砚冷冷的声音,“好像这次武安侯也携家眷来了行宫避暑……”   宋楚灵脚步倏然顿住。   说来也巧,李砚寻到的偏僻之处,正是之前贺白与宋楚灵说话时的院子。   宋楚灵跟在李砚身后,刚一站定就被他一把推到石墙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道:“你和连修到底说了什么,他为何要望着你笑?”   若是寻常人,李砚不会这样在意,可他入宫这般久,还从未见过连修会看着哪个人,露出那样的笑容,那笑容分明就是带了情意的。   想至此,李砚心里那股异样的感觉再度袭来,他剑眉深蹙,抬手有将宋楚灵下巴捏住,强行让她与自己对视。   宋楚灵望着眼前气急败坏的李砚,忽地笑了。   “你笑什么?”李砚沉声问道。   宋楚灵弯着唇角,饶有兴趣地望着他道:“你该不是……醋了?”   “醋……”李砚当即愣住,莫名有种被戳破心思的慌乱感,可随即他又冷声斥道,“不许笑!”   宋楚灵并未害怕,反而笑容更深,到最后甚至笑出了声。   “有什么可笑的?”李砚脸色越来越冷,手指的力道也深了几分。   宋楚灵终于敛了笑意,想到李砚对连修的态度,她故意贬低道:“连修只不过是一个太监,你便是要吃醋,也不该吃他的。”   李砚冷哼道:“连修可不是一般的太监,据我所知,这宫内想要与他对食的宫婢,不在少数。”   宋楚灵无奈道:“所以你是在拿自己和一个太监比么?”   “你!”李砚一时语塞,心口那股忍了许久的怒气,瞬间染上眉梢,“宋楚灵,你愈发在我面前放肆了。”   “所以呢?”宋楚灵依旧望着他,“我不可以么?”   李砚没有说话,只那隐含怒意的眉眼,冷冷凝视着她。   没有得到李砚的回应,宋楚灵漠然垂眸,她眸光落在那银灰色的香囊上,自嘲般扯了扯唇角,低低道:“是我想多了,我以为……我在你面前不是奴婢……”   她眼尾微红,彻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求殿下恕罪,是奴婢今日冒犯了,以后奴婢再也不会……”   “可以。”沉默许久的李砚忽然低声开口,还不等宋楚灵反应,他便俯身下去,将那两瓣晶莹的粉唇含在口中。   “你可以在我面前放肆,却也只能在我面前放肆……”   含糊不清的话,从两人唇齿间低低传出,在感受到身前那双手想要将他推开时,李砚立即用手臂环住她腰身,将她死死按在自己怀中,那吻也从最初的轻柔瞬间变得炽烈起来,应当说,他是在索取,在不顾一切的竭力索取。   以至于在许久后,他将她松开时,她额上生了一层细汗,那圆圆的脸颊也涨得通红,大口大口吸食着空气,就好似那快要窒息的鱼儿,终于被放回了水中。   匀了片刻的气息,宋楚灵逐渐恢复如常,只那通红的双唇还在发麻,“你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为难……”   “你最好不要替他说话。”   李砚不想听到那个名字,直接沉声将她话音打断,随后轻轻帮她擦拭着额头细汗,在目光落向她红肿的双唇时,意味不明地勾起唇角,“时辰不早了,回去照顾你的王爷吧。” 第六十一章   初夏时夜里的山间气温骤降, 李研晚膳后便没有出门,直接回了寝屋,见宋楚灵还未回来, 又吩咐宫人去寻她。   一旁的刘贵见他眉心微蹙, 面前的书摊开着,却迟迟未曾翻页, 便猜出他是在忧心宋楚灵,不由轻声宽慰。   这不开口还好,一开口, 李研又想起一桩事来, “今日堂上, 为何不得我吩咐, 就擅作主张?”   刘贵顿时叫屈道:“奴才怎敢随意行事,奴才什么都没做啊。”   “既你什么都没做,楚灵为何要冲你点头?”李研显然不信。   刘贵忙又解释道:“诶呦, 这、这奴才也不知道啊, 奴才不过就是看了她一眼。”   刘贵话音刚落, 宋楚灵正好回来了,她一进屋便低着脑袋, 似乎还有意躲避李研视线。   刘贵正发愁要如何给李研解释,见她回来, 自然是连忙将她叫来身侧, “诶呦楚灵啊, 你可算回来了, 咱家问你, 你今日为何要去堂中给四殿下倒茶?”   宋楚灵垂着头,瓮声瓮气道:“公公让奴婢去的呀。”   刘贵“啧”了一声, 心急道:“咱家就是看了你一言,何时要你去了?”   宋楚灵眯着眼,故作回忆道:“公公先对奴婢眨了眨眼,随后又抿了抿唇……”   主子在身旁时,熟悉的宫人之间,向来会用眼神来进行交流,这不算什么秘密,再加上宋楚灵说得煞有其事,竟将刘贵也给说愣了。   他也拧眉想了半晌,只记得朝宋楚灵看去一眼,似乎并没有冲她抿唇啊……   然他这一整日因马车的颠簸,的确也有些晕晕乎乎,或许当真是抿了抿唇,只是他自己忘记了?   毕竟宋楚灵没必要撒谎啊?   刘贵越想越糊涂,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   李研倒是来了几分兴致,问宋楚灵,“只是眨眼和抿唇,你是如何能得出,他是要让你给四弟倒茶的?”   宋楚灵极其认真地分析道:“公公每次冲奴婢眨眼,便是想要叫奴婢做事,而抿唇可能代表着口渴,既是口渴,便要喝茶,四殿下说了那么多话,这堂内需要喝差的人,肯定是他!”   宋楚灵说完,很是满意地侧目朝刘贵笑了笑,在看到刘贵那极其复杂的神情后,她才恍然一副终于反应过来的样子,忙将头又垂下,语气中尽是不安,“是不是奴婢猜错了,奴婢不该去倒茶吗?”   责怪的话刘贵实在对宋楚灵说不出口,毕竟小姑娘分析的很有道理,只是他依旧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儿,偏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最后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由于宋楚灵将头垂得太低,又刻意别过脸去,李研看不到她此刻神情,但从她抓衣角的动作,便知她在紧张和不安,于是温声安抚道:“与你无关,是刘贵的过失。”   刘贵低喃着,“奴才当真没有这个意思啊……”   “既没这个意思,你看她做什么?”李研抬眼看向刘贵,“在那个节骨眼,你忽然看她,她自然以为你是想要让她做些什么。”   刘贵算是听出来了,李研这是在明晃晃的替宋楚灵说话,人这心一旦偏了,他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刘贵无语,默默叹气。   李研也未再说话,只是朝宋楚灵的方向微微出神,片刻后,他朝两人摆手道:“罢了,日后旁人在时,行事要更加谨慎些。”   见李研并未打算追究,两人松了口气,俯身应是。   李研将刘贵挥退,只留宋楚灵在房中,他唤她来腿边坐下,小姑娘依旧垂着头。   “今日四弟为难连修时,你可有紧张?”李研的语气听似平静,可还是叫宋楚灵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她揉着身前衣角,摇头道:“奴婢不紧张呀,只是有点害怕。”   李研问道:“怕什么?”   宋楚灵犹豫了片刻,似有些不敢说,等李研允她实话实说后,这才低低开口:“四、四殿下有点凶,奴婢有些怕他。”   “他脾气向来如此,只要不故意招惹他,不会有事的。”李研温声安抚了两句,又问道,“那你不紧张连修么?”   宋楚灵摇摇头。   李研微微蹙眉道:“我记得你与连修相熟,怎会不替他紧张呢?”   宋楚灵瞬间了然,原来她那时故意装作的不在意,落在李研眼中,才是不符合常理的表现,怪不得他一直不愿出声解围。   找到问题的根源,解决起来便容易许多。   宋楚灵长出一口气,语气辛酸又无奈道:“主子发火,做奴才的只能受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奴婢就是紧张也没有用,其实……”   她略微一顿,声音又低几分,“其实做奴婢的人,早就习惯这些了。”   奴婢、奴婢、又是奴婢。   李研愈发不喜欢从她口中听到这个词了,这样的自称仿佛是一座无形的大山,就横在两人之间。   他深深吸了口气,许久后才缓缓呼出,再开口时,便是询问她方才去了何处,怎么这样久才回来。   宋楚灵又将脑袋往下埋,几乎都要贴到膝盖上了,“奴婢送连少监离开后,回来的路上,想顺道采摘些花草,可是、可是……”   “可是如何?抬起头来说话。”李研轻道。   宋楚灵缓缓将头抬起,在看见李研视线落在她红肿的唇畔上时,她又立即将头垂了下去,抑制不住地委屈道:“今日送贺院判时,他说前院种的独角莲有清火祛毒的功效,奴婢这两日总觉得心浮气躁,方才回来时,在廊道旁看见独角莲,就顺手摘下一片,放在口中嚼,却没想到……”   小姑娘说着,眼泪似乎都落下来了。   李研最是见不得她受委屈,一面伸手将她面容抬起,一面拿出帕子帮她轻柔拭泪,“别急,慢慢说,无妨的。”   宋楚灵哽咽道:“奴婢觉得味道不对,嘴巴还越来越疼,跑回屋中照了镜子才知,奴婢的嘴巴肿了……”   “贺院判说得应当不会有错啊。”李研奇怪道。   宋楚灵可怜地吸着鼻子,摇头道:“贺院判没有说错,是奴婢看错了,独角莲只那前院种了一片,院中廊道旁的是滴水观音,两个叶子长得很像,可滴水观音有毒,不能入口的……”   敢情这是因为误服滴水观音,而中毒导致的唇畔红肿。   她这行为简直是又可爱,又让人心疼。   李研帮她将眼泪擦净,随后自己驱使着轮椅来到柜子旁,从抽屉里找出一个松木药盒,这是太医院给他备的药膏,据说外用内服皆可,只是他一直未有机会用过。   回到宋楚灵身旁,他弯唇道:“放心,这里面的草药当真可以清热解毒。”   听出是在拿她打趣,宋楚灵顿时细眉拧起,可怜巴巴地撇着唇角,“王爷……”   “乖,别动。”李研敛了几分笑意,眉宇间尽是温柔,他用指腹沾了些许药膏,一手将她下巴轻轻托起,一手给她红肿的唇畔慢慢上药。   他想要让自己专心一些,可当那股湿热又轻柔的气息,从她微张的唇畔中缓缓呼出,落在他指尖上时,他的心绪瞬间乱了。   也不知是这张红唇在发烫,还是他的手在发烫,为何每当他手指触碰到她的唇瓣上时,便莫名会生出一股灼热,从指尖迅速向朝他身上蔓延。   李研温润的眉宇轻轻蹙起,手上的动作也随之停下,他喉结微动,哑声问道:“苦么?这药。”   她一直没敢看他,眸光落在那昏暗的角落里,摇头道:“不苦,甜甜的,凉凉的,还有一股花香。”   他自幼服用的药都是极为苦涩的,还从未尝到过甜香的药,他此刻忽然想试试,这香甜的草药是什么味道。   李研的气息愈发沉重,在不知不觉中俯下身向她靠近,最终在距她脸颊一尺的地方停了下来,嗓音比之前更加低沉沙哑道:“楚灵,可以么?”   见小姑娘蓦地愣住,那神情明显是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何忽然这般询问。   他只能再次压身朝她慢慢靠近,在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时候,强迫自己再度停下。   “可以么?”这一次,他沉哑的语气中,那股极为明显的隐忍与克制,似乎顷刻间就要决堤。   小姑娘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在那决堤的瞬间,她立即别过脸去,只那颊边微凉的发丝,从他微张的薄唇上轻轻掠过,留下一抹淡淡清香,是那海棠花的味道。   “王爷!”宋楚灵仓皇起身,连他看都未曾看一眼,便立即朝他跪下,那衣衫内的身影,肉眼可见的在隐隐发颤,“奴婢、奴婢……奴婢不敢!”   李研方才微阖的双眸,缓缓睁开,眼白处的红血丝依稀可见,“是不敢,还是不愿,亦或者……不想。”   他既害怕听见她开口,又想知道她为何要躲,这样异常的矛盾,是他从未有过的。   好在宋楚灵没有让他煎熬太久,她深吸一口气道:“王爷待奴婢极好,奴婢心中万分感激,可奴婢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身份低微,便不敢妄图攀附,也不敢心生贪念……”   她说至此,缓缓抬起那双噙泪的眸子,抿唇道,“奴婢不敢,也、也……也不想。”   不想。   她说她不想。   李研双手顿时握紧,手背上拢起数条青筋。   宋楚灵似是再也忍不住,那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垂落在地,很快她面前的地板就湿了一片,她哽咽开口:“奴婢不想,是因为奴婢太害怕了,奴婢不想日日活在惊恐中……”   这句话宛若久旱的田园上忽然出现的雨滴,让李研瞬间又起了希望,“所以,你的不想是因为害怕,不是因为我?”   他声音很小,很轻,生怕将这细小的雨滴吓走。   宋楚灵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许久后,李研将手抬起,缓缓朝她面前伸去,“如果,不避讳身份,不去想所谓的宫规宫戒,我想问你,你愿意么?”   宋楚灵怔然的眸光中尽是迷茫。   “楚灵。”他用那轻柔的嗓音,低低地与她道,“我并非在说笑,我是当真……当真想问你,可否愿意与我一起?”   宋楚灵咬着唇,缓缓抬起手臂,朝他的手慢慢靠近,在与他指尖只剩下微不可见的距离时,忽地停住,那双迷茫的双眸,仿若瞬间醒神般看向李研,“可是王爷,没有如果的,奴婢就是奴婢……”   眼看她停在空中的手,顷刻间就要垂落,李研再也无法克制,他的手用力朝前伸去,将那只冰冷的小手牢牢握在掌中。   宋楚灵顿时愣住,她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向他,那红肿的唇瓣轻动,“王爷,奴婢……”   “你不是奴婢,你是宋楚灵,是我……”他话音微顿,用那从未有过的认真眼神,深望她道,“是我心悦的女子。” 第六十二章   在说完这段话后, 屋内陷入一片沉默。   她没有将手收回去,没有出声拒绝,却也没有点头应下, 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许久都不再开口。   李研将她拉起身,将那药膏交到她手中, 温润的眉眼中没有责怪,也没有逼迫,而是一种淡淡的满足。   在他还没有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之前, 她没有继续拒绝, 已经是最好的答复。   他们已经在行宫住了三日, 今日是李砚搬入甘泉殿的日子, 由于两殿距离极近,一早就听见那边传来宫人的声音,直到李研午憩前, 园里才渐渐静下。   潺潺的清泉声是大自然最好的入眠曲, 李研这几日午憩的时间都比在宁寿宫里久, 整个人的气色也愈发好了。   之前还在皇城时,他美则美矣, 却总是透着一股病弱的破碎感,如今, 那白皙的脸颊也会隐隐透出一抹红润的光泽。   午憩醒来, 李研去书房喝药, 随后又与宋楚灵如往常般同吃糕点。   在之后, 宫人将直对着园子的竹帘卷起, 在那书案上铺了一大张纸。   李研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所看的书籍都是有关园林修建的, 今日他将几分常看的搁在手边,将宋楚灵叫到身旁。   他拿出一本书册,翻开后指着上面的图画问她,“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家院后的山上,有一处竹园,可与这个相似?”   宋楚灵惊喜地连连点头,“对,就是这样的!那竹园后面还有一处石亭呢……”   李研一面听她说着,一面提笔在纸上作画,很快,便将她描绘出的场景栩栩如生的落在了眼前。   “我记得你喜欢荡秋千,这里采光好,身后又有竹林来遮风,便是天寒时你想来玩,也不会被风吹得难受……”   “主院这里种两棵西柿银,以供观赏,你若是馋了,便来后院,我想将这一片,都种满西柿银……”   “你那小木雕很是有趣,到时候在这里放一处假山,你若想雕刻,便将木雕都放于此处,若是不想费力,喜欢什么样的木雕,便吩咐下去,我会请最好的师傅来刻……”   李研说了很多,最后桌案上的那张大纸上,几乎布满了他的墨迹。   他忽然发觉,宋楚灵已经许久都未曾出过声了,他将笔搁好,回头看向身侧之人,这才发现宋楚灵一直在望着他。   “怎么了,眼睛为何红了?”   李研温眉轻蹙,见宋楚灵只是抿着唇,没有回答,不由多了几分不安,“是有何处不喜欢么?”   “奴婢……”她刚一开口,便忽然想起李研自那晚表露心意之后,就不允她在他面前自称奴婢,宋楚灵连忙改口,道,“我、我很喜欢,王爷说得每一处我都好喜欢,只是……我不知道王爷为何要这样?”   见不是因为别的事,李研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温声询问:“南至桂州,北至延州,东至沂州,西至凉州,这几处你最喜欢哪里?”   宋楚灵下意识道:“桂州。”   “好。”李研温笑,“桂州隶属江南,距你家乡更近,那便将晋王府设在此处。”   宋楚灵瞬间愣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半晌后才怔懵地开口,“王爷……你……”   屋外一股清凉柔和的风徐徐吹来,李研抬手帮她将发丝别致耳后,“我知你孝顺,待府邸建成后,我会命人将你娘亲也一并接入府中,只是我不知她的喜好,你若愿意,现下就说予我听吧。”   宋楚灵仍旧处于愣怔的状态,她有些语无伦次,又有些不知所措,手心都生出了一层薄汗,“可我……可我若是到了年纪,是要回家的……”   他已将话说得如此明了,她竟还未听懂,或者说已经听懂,但不敢相信。   李研将视线重新落回画卷,轻声问道:“那这里做你的家,可好?”   宋楚灵极为明显地吸了口气,许久都未曾呼出,只那手心愈发湿润。   李研将她手掌摊开,用帕子帮她轻轻擦拭着手中细汗,声音极柔极缓,如那缕清风般开口道:“楚灵,你已知我心意,若还有什么顾虑,但说无妨。”   小姑娘心中果然还有顾虑,她眼眸瞬间垂下,那口气也终是缓缓呼出,低道,“铁牛哥哥……”   李研动作微顿,温和的眉眼倏然多了一丝复杂的情绪,“你喜欢他?”   宋楚灵没有正面回答,她将手慢慢抽离,深匀了几个呼吸后,认真地望着李研道:“王爷,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了,但是我不能接受的,我虽然身份低微,可我不想,也不会……和别人斗心眼……”   “我娘很小就与我说过,镇上有位老爷,他院里有好些娘子,当中一个因为对夫人不敬,被、被活活打死了。”宋楚灵说到这儿,她似是害怕李研误会,忙道,“我知道王爷最是心善,肯定不会打我的,可、可我……”   李研明白了。   暂不说她对铁牛是否有情意,只铁牛不会再娶旁人,让她缠于内宅纷争,于她而言便是最好的选择。   李研没再继续追问,而是温笑着将手掌放在她头顶上,轻抚的动作中尽显宠溺,“我懂了。”   在之后,他又开始翻看着书册,时不时在图纸上进行修改,宋楚灵也一声不吭地守在他身侧,直到屋外光线渐渐暗下,他眼睛有些疲惫,这才将书合上,差人去将帘子落下。   夜里的山间很是幽静,李研在床榻上却如何都无法入睡,只要一合眼,满脑子都是宋楚灵推拒时不安的模样,等到他彻底入睡时,漆黑的夜空已是露出了一际白光。   这一晚宋楚灵也没有睡好,应当说,她是一宿未眠。   她从李研寝屋内回来时,天色已经黑透,她正打算洗漱,李砚便出现了。   “可会骑马?”李砚问她。   宋楚灵愣了一下,犹豫道:“我在入宫前是学过骑马的,可这三年都未曾骑过,约摸是要熟悉一下才行。”   “没那个时间让你熟悉了,”李砚拉住她的手,便要带她出去,“再说,夜里的山路难行,你只能与我同乘一匹马了。”   两人前脚从屋里出来,辛祥便一个闪身钻进了宋楚灵房中,他身着女装,昏暗中倒是也像个身材娇小的女子。   李研对行宫极为熟悉,拉着她避开各处守卫,这一路上太过紧张,宋楚灵心中满是疑惑,却也没有机会问出声,直到两人顺利出宫,来到马匹前,她在问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李砚侧身上马,将手递到她面前,唇角的笑容是抑制不住的得意,“武安侯府。”   武安侯这次携家眷一道来了行宫,没有将那礼教嬷嬷一并带来,嬷嬷年长,也经不住舟车劳顿,便在府中休养。   她一生无儿无女,被请到武安侯府,便开始教导家中几位小姐,因是皇后身边的嬷嬷出身,在府中也算受人尊重。   武安侯夫人专门给她在侯府里设了一处小院子,差了个丫鬟在身侧照顾,今日那丫鬟家中忽然逢事,不得不赶回去一趟,要到翌日下午才能归来。   马背上,宋楚灵听到此处,不由问道:“武安侯乃武将出身,府邸中想必会有诸多亲卫,若将人从里面套出,兴许更加稳妥,如今你我直接入府,可会横出事端?”   “不必忧心,我都不怕,你怕甚?”耳后是李砚的轻笑声,“再说,一个老嬷嬷,还轮不到亲卫专门守着,她又不似你,成日里只会沾花惹草……”   知李砚胸有成竹,宋楚灵便放心了,可他后面这句话,又让宋楚灵蹙了眉头。   月光下,李砚侧目朝怀中之人看去,见她并没有否认,便不由心头多了几分不快。   他先是冷哼一声,随后刻意俯在她而后,将他湿热的气息往她耳中灌,“众人皆说李研天资聪慧,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我怎就觉得,他傻到家了。”   宋楚灵将身子朝前挪了一下,刻意与他拉开些许距离,避开了他的唇畔。   在行至一个略微陡峭的坡路时,李砚刻意拉缰绳让马扬起前蹄,宋楚灵直接倒入他怀中。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研为你都动了出宫建府的念头,这样还不够?”李砚问道。   马蹄声与夜里的风声在四周呼啸,宋楚灵将脸微微朝后侧去,才能让声音不被遮住,“难道没人告诉过你,趴墙根非君子所为么?”   月色下她涂过口脂的唇畔,透着诱人的光泽,回想起三日前那股淡淡的清甜,李砚喉结下意识向下抽动,“难道你还未曾发现,我从来不是什么君子么?”   此刻宋楚灵满脑子都是待会儿要见那老嬷嬷的事,懒得再去理会他。   行宫所处的这片山路,皆有重兵把守,李砚只能寻各处险路绕开,所以他们这一路上各种颠簸,好在李砚骑术精湛,身下的马儿也是良驹,驮着两人依旧矫健如飞。   也不知过去多久,宋楚灵实在忍受不住,她再次偏头过来对李砚道:“将你鞶革上的东西朝一旁挪挪。”   他平日里鞶革上就会系不少东西,也不知今日是戴了什么,感觉似是匕首之类的物件,硌得她身后愈发难受。   李砚这一路上嘴就没停,这会儿却异常沉默,且还没有要将东西挪开的意思。   宋楚灵在他怀中扭动了两下,蹙眉不悦道:“你挪还是不挪?”   李砚明显呼吸快了几拍,声音沉哑地低斥,“宋楚灵你老实些!”   宋楚灵彻底对他无语,没好气地直接将手伸去腰后。   “宋楚灵你……”   “我都说了,这东西硌得我难受!”   “嘶……”   李砚呼吸猛然一滞,宋楚灵也陡然愣住。   直至那所谓的匕首在她掌中轻轻跳动了一下,宋楚灵才反应过来,连忙将手松开。 第六十三章   两人这一路上都未再开口, 待他们快马赶至城外时,寅时已过,这个时辰, 向来都是一日当中最疲乏的时候, 也是夜里睡得最昏沉时。   城内有两个黑衣人接应,他们很快便来到了武安侯府外, 翻过眼前高墙,便是那老嬷嬷住的院子。   一个黑衣人蹲跪在地上,将两手交叠, 稳稳举在身前, 李砚一脚蹬在他掌中, 随着他闷声发力向上一举, 李砚整个身影倏地一下便跃上墙头。   待他坐稳,回过头来准备去帮宋楚灵,却没想到宋楚灵已经紧随其后, 不声不响也翻坐在了墙头上。   李砚知她有身手, 却没想到可以这样好, 再看她时,那眼神中不由多了几分惊喜。   院中还有一黑衣人一直在等候他们, 听到墙边传来动静,就立即迎上前来, 从这些黑衣人的动作便可得知, 都是些一等一的高手。   李砚与那黑衣人低语几句后, 直接推门而入。   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 一进门便能闻见一股熏香的味道, 有些许刺鼻。   在屋子正中,摆放着一张方桌, 桌上是一盏昏暗的烛灯,一位年已半百的妇人,被结结实实的捆在椅子上。   她嘴里被塞着东西,眼睛也蒙着黑步,走近可以看出,她一直在抖个不停,脸上也满是泪痕。   因身旁香炉中下了药的缘故,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在不住地发抖落泪。   方才宋楚灵在进屋前,李砚给了她一粒药片,叫她含在口中,有了这药,便不必忧心香炉。   宋楚灵从桌旁拉出一把椅子,放在老嬷嬷面前,在她坐下时,那嬷嬷浑身明显的颤了一下。   李砚也来到两人身侧,他朝那黑衣人递了个眼神,几乎是眨眼间,那黑衣人便没了影踪。   昏暗的烛火下,宋楚灵指了指老嬷嬷嘴里堵着的布条,李砚朝她点了点头。   宋楚灵这才伸手将东西取下。   当口中之物不见,老嬷嬷铆足全力大声呼救,可她因为中药的缘故,她不管多大声嘶喊,那声音都极为虚弱,便是站在门外,都听不真切。   宋楚灵没有吭声,只是冷冷地望着她,待她彻底放弃,不在张着嘴企图大喊大叫,她才缓缓出声,“李嬷嬷,我今日是来寻你问话的。”   李嬷嬷没有想到,深夜将她从床榻拉起,捆在椅子上的恶人,竟是位听起来年岁不大的女子。   她愣了一瞬,忙哑声求饶,“我不知道啊,我什么也不知道,姑娘啊……你是不是寻错人了?”   宋楚灵不愿浪费时间,她将桌上烛灯拿到两人面前,直接开门见山道:“我是要问你八年前,在宫中当值之事。”   烛火下,李嬷嬷张了张口,明显呼吸顿了几拍,过了片刻,才故作镇定地开口道:“老、老奴在宫里时一直安分守己,谨记宫规宫令,皇后娘娘的事,从不敢多问多听……”   “所以,你知道我想问有关皇后的事。”宋楚灵语气异常平静,平静到就好似在与人闲话家常。   可对于李嬷嬷而言,在这般骇人的情况下,平静到极致的语气,反而会令人生出一股莫名的森冷寒意。   李嬷嬷忍不住又是一个激灵,“不不不,姑娘,你听说,我只是院内伺候的嬷嬷,平日里很少进主殿伺候,皇后娘娘若当真要说什么私密之事,她定是不会留我在身旁,你、你不如去寻那赵嬷嬷,她肯定什么都知道。”   宋楚灵没有说话,只是低低笑了一声。   明明听声线是个不大的姑娘,可也不知为何,她的冷静落入李嬷嬷耳中,让她身上的汗毛都禁不住竖了起来,她咽了口唾沫,又小心翼翼为自己辩解道:“再说,我若当真知道那些内情,我又怎能活着出宫呢,是不是啊?”   宋楚灵“哦”了一声,慢慢道:“看来你是知道,八年前那些事是有内情的。”   李嬷嬷瞬时一愣,再开口时,明显支支吾吾起来,“我、我……我不知道……”   宋楚灵将手放在桌子上,用指节一下又一下,缓缓在桌上敲着。   这最平常不过的声响,如今落在李嬷嬷耳中,犹如那催命的钟,让她心跳也随着这响动声,不住地加快……   “到底在宫中待了这般久,想来嬷嬷是个聪慧又明事理之人,那我便直说了,今夜不管你说与不说,但凡我放一丝消息出去,自会有人来取你性命。”宋楚灵淡道。   李嬷嬷果然不再出声,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她眼前一片漆黑,耳旁忽然间便只剩下那轻叩桌面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速度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沉重,就好似敲在她的心口处,一时间空气的莫名变得稀薄起来。   李嬷嬷终于熬不住,她试探地出声问道:“那、那我便是说了,不也还是一死,难道姑娘还能将我放了不成?”   叩桌的声音戛然而止,宋楚灵平静的语气中多了一丝和缓,“我向来守信,你若句句属实,我可差人将你送离上京,给你足够的盘缠,便是那西域,也可。”   她说完,朝一旁的李砚看去,李砚全程没有说一句话,然他的目光,从宋楚灵对李嬷嬷开口说出第一句话时,就未曾从她脸上移开过。   见李砚没有反对的意思,宋楚灵微微松了口气。   李嬷嬷听闻,壮着胆子反问道:“那你若是诓骗我呢,将我拉到那深山老林中杀了,我该如何?”   “你有的选么?”宋楚灵唇角露出一抹冷冷的弧度,见李嬷嬷抿唇不再说话,宋楚灵忽地轻笑一声,气定神闲道,“你最好不要说谎,或者拖延时间,我这个人,有的是耐心。”   然她说完后,话锋忽又一转,“只是不知,你等不等得到天亮。”   李嬷嬷脸上神情明显不安起来,“什、什么意思?”   宋楚灵缓缓道:“想必你也能闻出,这屋里点着香,这香若是在一个时辰内没有服用解药,便会令人丧失神志,五脏剧痛,最终暴毙而亡。”   她一字一句说得十分真实,根本让人听不出是她随口胡诌而出的。   这香炉中是一种可以抑制肌肉力量的麻药,闻多了会浑身无力,连口齿力道都会减弱,并没有什么致命之毒。   若不是顾忌一旁的李嬷嬷,已经弯唇的李砚怕是会笑出声来。   但显然,这招用来恐吓李嬷嬷,是十分管用的,她吓得脸色瞬间惨白,舌头也开始打结,“我我我,我都说,你、你尽管问便是,但凡我知道的,绝、绝不隐瞒……”   终于来到正题,宋楚灵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随后冷静开口:“我要你事无巨细的告诉我,大魏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坤宁宫内出了何事?”   李嬷嬷眉心蹙起,似在努力回忆过往,在她意识到询问之人所说的日子是哪一天时,她呼吸明显快了几拍,“按照祖例,十五应是陛下去坤宁宫的日子,我虽为皇后身前的嬷嬷,却不得皇后信任,向来在这样的场合,我是进不去殿内伺候的,只能在院里候着,不信你大可去查。”   李嬷嬷这段话所说非虚,哪怕是处于不安中,她依旧能说得理直气壮。   然宋楚灵却不管是真是假,直接问道:“帝后为何争吵?”   李嬷嬷道:“我人在屋外,根本不知道缘由啊……”   “不知道么?”宋楚灵神情冷绝,语气也愈发幽冷。   李嬷嬷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我来帮嬷嬷回忆一下。”   宋楚灵话音一落,便从袖中倏然抖出一根锋利无比的发簪,而后只是眨眼的瞬间,李嬷嬷手腕上赫然出现了一道醒目的红痕,正在朝外面慢慢渗着一颗一颗极为细小的血珠。   李嬷嬷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忽觉一阵风从面前闪过,随后手腕上传来一丝凉意,空气中似乎隐隐弥漫出一股血腥味。   “啊——”   李嬷嬷很快便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她面容上布满惊惧,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痛哭着向面前女子求饶,然而她的求饶在这女子面前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说。”宋楚灵依旧平静。   李嬷嬷强稳住呼吸,用那带着几分哭腔的声音道:“那日晚上……”   宋楚灵出声将她打断,“从你白日上值时说起,记住,要事无巨细。”   李嬷嬷忙不迭应声道:“好好好,我说,我全部都说……”   大魏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   那日晨起时日头极好,风却异常大,吹得人脸上生疼,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她按照往常那样,摸着黑便去膳房取来众妃嫔请安时要用的茶点。   她与两个宫女将东西在主殿,按照妃嫔入座的位份将东西摆放整齐后,便与门外的宫人交代了一声,又去旁边的小间里一面温茶,一面等妃嫔入内。   卯时未到,第一个进殿的是齐嫔。   不用她刻意去记,因为不论是刮风下雨,酷暑严寒,后宫妃嫔中,头一个来请安的永远都是齐嫔娘娘。   齐嫔性子冷傲,不喜与人说话,却也从不苛责下人,她带着身侧婢女,坐在椅子上静静候着。   李嬷嬷进去奉茶时,她只是朝她微微颔首,随后便端着手炉,合眼靠在椅上养神。   随后进来的顺序她就记不住了,可有一件事,她记得十分清楚。   这段日子请早时天又黑又冷,皇后娘娘体恤大家,请安时只是走个过场,等妃嫔都到齐之后,叮嘱几句就会将人挥退,可那日玉嫔忽然发起了牢骚。   “臣妾出月子时正值腊月,天上下着大雪,那府邸还未生地龙,不照样摸黑去给姐姐请安,这宸妃的谱可摆得真够大,生完孩子将近半年,连这坤宁宫的门槛都未曾踏入过。”   “宸妃因产子时动了元气,是皇上应允可以不必来请安的,待她身子好些了再说吧。”皇后并未因此不悦,反而还未宸妃说话。   玉嫔向来心直口快,她并未作罢,冷哼一声又道:“哪个妇人生子不动元气,怎就她这般娇贵,不是恃宠而骄又是什么?”   “个人体质不同,有的人身子好,养得就快,又得人底子单薄些,便需要静养许久,才宜出门。”皇后说完,抬眼看向她,“玉嫔,要记得慎言。”   玉嫔起身朝上首福了福身,可等她坐下后,竟又忍不住嘟囔起来,“这还哪里是后宫,分明是尼姑庵还差不多。”   玉嫔之所以心有埋怨,是因为自打宸妃得宠后,皇上几乎再也未曾宠幸过其他妃嫔,有些妃嫔甚至已有一年多未见过皇上的面,只在一些宫宴上,远远看去一眼。   皆是后宫的女子,谁能心中不埋怨,只是都不敢开口罢了。   玉嫔见皇后这次没有出声,便壮着胆子又道:“姐姐是不着急,到底初一十五也能见到圣上一面,可妹妹们呢?”   玉嫔扫了眼殿中众妃嫔,一时没忍住又念叨起来,“一年少说三百多日,好歹能让姐妹们都见上一次,我今日也不至于当着这么多姐妹的面,去做这个招人厌烦的出头鸟。”   皇后手中转动的佛珠慢慢停下,蹙眉思索。   平日里玉嫔的话就多,那日倒也没说旁的,绕来绕去说得都是关于皇上独宠宸妃之事,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便是没过多久,那十多岁的静和公主,忽然来了殿里。   静和公主是皇上的头一个女儿,也是皇后看着长大的,皇后娘娘对她极为喜爱,见她哭着走进殿内,便连忙将她叫到身侧,心疼得拉着她的手询问缘由。   “我想爹爹了,我好久都没见过爹爹了……”静和当时是这样说的。   玉嫔见女儿哭,便也跟着哭了起来,一时间好些个妃嫔都开始垂眸抹泪。   皇后没有说话,只是将静和揽在怀中,轻轻摩挲着她的后背。   最后,是娴贵妃出声打得圆场。   说到娴贵妃,李嬷嬷轻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她不经意间的反应,没有逃过宋楚灵的眼睛,她将烛灯拿得更近,若是李嬷嬷再向前半分,那火光便会将她面容烧伤。   到底是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老嬷嬷,她瞬间就意识到方才那丝异样被觉察了,她也不等宋楚灵开口,便继续老实交待。   娴贵妃娘娘性子宽厚又开朗,便是皇上不去她的钟粹宫,也从未有半句怨言,她笑呵呵与众人道,“忙有忙的累,闲也有闲的松快,我这一闲下来,便做了好些女红,过两日要是哪个妹妹感兴趣,就来钟粹宫挑几样带走。”   娴贵妃向来喜欢做女红,她的手艺也的确极好,许多时候甚至连染料的活都在自己宫中做了。   说着,她又笑着对皇后道:“妹妹还做了几样小衣给五皇子,用的都是今年锦州新到的料子,特别舒服,就是不知何时才能有机会能见到宸妃。”   自打宸妃有孕以来,皇上将她护的严严实实,许久都未曾在众人面前露过面了。   娴贵妃说完,就让身旁嬷嬷将那些小衣裳呈到皇后面前,皇后伸手摸了摸衣料,见的确极好,就让赵嬷嬷先收了,说等日后寻了时间,差人送去永寿宫。   宋楚灵听至此,蹙眉道:“她可还说旁的了?”   李嬷嬷蹙眉想了片刻,摇头道:“好像没有再说什么,说来说去不是女红的事,就是小皇子的事……”   “哦对,”李嬷嬷忽然想起来了,“那日娴贵妃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在她临走前,特地又与皇后娘娘说了一句……”   “孩子的事,可万万马虎不得。” 第六十四章   李嬷嬷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 是那时娴贵妃在说完这句话后,皇后娘娘脸色微变,她没有像往常那样, 等人散了之后就回屋休息, 而是在那里坐了许久,久到天色大亮, 赵嬷嬷在她耳旁低低说了几句话,她这才起身离开。   “赵嬷嬷是皇后娘娘最为信任的人,她向来口风极严, 我们有时好奇想探听些消息, 都探不出来。”说着, 李嬷嬷还特意强调, “那时赵嬷嬷说了什么,这我的确是听不到,也问不出的。”   宋楚灵不知在想什么, 她眉心微蹙, 火光在她漆黑的眸中灼灼跳跃。   这片刻的静默, 让李嬷嬷愈发不安,最后她实在没忍住, 颤着声继续往下说起。   整个白日里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去细说的事了,直到天色渐暗, 约摸是在戌时之后, 皇上才来坤宁宫。   她那日没有进殿伺候, 只在院内守着, 随时听候吩咐。   一开始帝后二人还算和睦, 就如从前那样相敬如宾,待到了夜里, 两人去了寝屋,在这之前,她因为伺候洗漱,进去了一趟。   那时帝后之间的气氛,好像已经有些不对劲儿了,她也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了,总之,皇上一直冷着脸,皇后却还是面色如常。   熄灯之后,她就下值了,院里便是由别的嬷嬷守着,她也是后来和那相熟的嬷嬷聊了几句才知,那屋里的灯很快就又亮了起来。   由于隔着墙,做下人的又不能靠近细听,只有只言片语偶然传出。   似是因为皇后在劝皇上雨露均沾,起初似乎并没有彻底将皇上惹恼,后来皇后不知又说了什么,竟哭了起来。   皇后已经许久未曾哭过了,且那日还哭得异常伤心,最后皇上实在忍受不了,这才在临近子时的时候,拂袖而去。   说完,见宋楚灵依旧没有出声,她越是不说话,李嬷嬷越觉得骇人,再说她这胳膊上还在渗血,她颤着唇又是一阵哭求,“我真的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了,主子们为何事争吵,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李碂为何会死?”沉默许久的宋楚灵终于出声,声音却是那般的寒凉。   李嬷嬷不由打了个寒颤,忙道:“不是老奴为皇后说话,而是那五殿下的过世,的确和娘娘无关。”   “皇后娘娘当真是喜爱孩子,她对小皇子极为上心,夜里都是直接让小皇子睡在她身侧的,可那孩子许是和生母连着心的,自打宸妃过世之后,他夜夜哭闹不已,娘娘一点也没觉得厌烦,还总是半夜起来抱着他哄,一哄就是半宿。”   宋楚灵忽然问道:“娴贵妃做的那些衣物,去了何处?”   李嬷嬷猜出她为何这样询问,便如实道:“能让小皇子近身的东西,都是太医院和六局仔细查验过的,便是那奶娘每次给小皇子喂乳时,她身上的穿戴也会由人细细检查。”   说到这儿,李嬷嬷不由叹气,“那孩子生得极好,模样可心疼人了,就是……唉,就是福薄吧,又或是宸妃娘娘舍不得他……”   宋楚灵倏然抬眼,双手也随之握紧,她想要指责这是谬论,这是无稽之谈,可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眼尾微红,语气依旧平静,只那声音透着几分沙哑,“李碂死后,他的近身之物都去了何处?”   李嬷嬷道:“照宫中规矩,自是都烧了。”   宋楚灵冷冷垂眸,暗忖了片刻后,她忽然抬眼,“奶娘……李碂死后,他的奶娘去了何处?”   李嬷嬷道:“小皇子在坤宁宫时,有两个奶娘,在他死后,那两个奶娘都已出宫去了,剩下的我便实在不知晓了。”   “与我说说这二人。”宋楚灵道。   李嬷嬷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想了片刻才缓缓道:“宫里的奶娘要求极为严格,每日他们的吃喝都是膳房特别做出来的,都是些要催奶的吃食……”   这二人平日里话都不多,平日只在小皇子吃奶时才会出现,其中一个因平日里吃得多,已经是个妇人模样了,另一个奶娘,她倒是颇有印象。   那奶娘还不到二十的年纪,看着瘦瘦弱弱,奶水却极为充足,她五官生得普通,但那皮肤,白皙似雪,李嬷嬷入宫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哪个女子皮肤可以那样雪白,站在日头下,就好似要发光了。   “她还有什么特征?”宋楚灵问。   “好像没什么了,就是她头发挺少的,还不如我这老婆子多呢,许是因为喂奶的缘故吧。”李嬷嬷是这般猜想的。   毕竟哺育孩子,的确是挺耗损元气的,许多女子在这个时候,都会如此。   宋楚灵从李嬷嬷腰间抽出一条手帕,拿到她手腕处的红痕上,一面帮她包扎,一面问道:“皇后当初为何要害王美人?”   李嬷嬷登时一愣,嘴巴惊讶地张了许久,才哆哆嗦嗦开口道:“没、没有啊,皇后娘娘是奴婢见过最心善的人,她、她不会主动去害人的,王、王美人……她、她是因为神志……”   “主动?”宋楚灵动作一顿,抬眸看她。   李嬷嬷又是一怔,这一次她没敢在随意开口,只是那双惨白的唇还在一直发抖。   而一旁的李砚,此刻神情极为阴鸷,他刚上前一步,身侧的手就被宋楚灵一把拉住。   她冲他摇了摇头,做出一个“我来”的口型。   李砚垂眸望着她,片刻后脸上的阴冷终于慢慢散开,朝她微微颔首。   宋楚灵将他手松开,又将那尚未系好的帕子抽了出来,搁在桌上。   “先是王美人,又是宸妃,若皇后当真如此心善,那这一切便是巧合么?”宋楚灵一面语气平静地说着,一面用手指在李嬷嬷手腕上的伤口处,用力一挤,大颗大颗的血珠顿时向外涌出,“李嬷嬷,你自己信么?”   李嬷嬷又疼又惧,她哭得浑身都在发颤,“我要离开上京,将我送得越远越好!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知道了,我能说得都说了啊!”   “是么?”宋楚灵将手松开,用帕子将手指上的血渍擦净,缓缓道,“既是如此,那你便在此处等死吧。”   宋楚灵说完,慢慢起身,将椅子推回原处,便毫不犹豫地朝屋外走去。   当她来到门口处,将门推开,一阵风忽然吹进屋中,身后的李嬷嬷终于忍受不住,顿时哑声哭求,“啊——别走别走!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宋楚灵重新将门合上,坐回原处。   李嬷嬷哭着道:“我要是说了,你、你保证要将我平安送走,我、我要去西域,我不要留在大魏!”   宋楚灵对她保证道:“这是自然。”   李嬷嬷匀了几个呼吸,将那本就低哑的声音又向下压了几分,“皇后忌惮娴贵妃。”   宋楚灵道:“为何?”   “娴贵妃若当真闲散大度,就她那般姿容,如何能嫁入秦王府,且阖府上下,就她一连诞下两位子嗣,还坐上了贵妃之位。”   李嬷嬷索性彻底将话说开。   “在未诞下晋王前,皇后娘娘的确心高气傲,可自打王爷出事,她也的确收敛心性,一心向佛,可那娴贵妃是在会拿捏人心,便是她再三教唆,才让皇后乱了心智,不然,那晚皇后也不会和皇上起争执,宸妃又如何能出事?”   “老奴可不是在为皇后说话,若姑娘当真是个聪慧之人,想必能将这当中事情梳理清楚。”   “至于王美人之事……”李嬷嬷顿了顿,道,“没有任何君王的后宫不会出现阴谋算计,王美人当初之死,的确蹊跷,可陛下不过问,下面查验时也只会糊弄应付,毕竟死的人身份低,或者的都是不敢轻易招惹的主。”   宋楚灵眼睛微眯,揣度着她的话,问道:“你觉得是何人,是娴贵妃?”   李嬷嬷道:“凡事讲究真凭实据,老奴只能说,若没有她,可能后宫中便不会有诸多乱子了。”   “你方才为何不直说,是因为怕她?”宋楚灵道。   “姑娘啊。”李嬷嬷又是长出一口气道:“当今圣上自宸妃死后,便再无所出,日后这大魏天下,便是这四子当中之一,晋王体残,二皇子善文,三皇子善武,他们三人身后都有依仗,而四皇子虽已是皇后嫡出,可到底……”   “到底争不过那二人。”宋楚灵替她将话说完,侧目去看一旁李砚,他此刻唇角微扬,眸中却是一片冷意。   “所以,你觉得日后掌管大魏之人,定是娴贵妃之子。”   宋楚灵说完,李嬷嬷点了点头,道,“老身就猜测一下,若到了那个时候,太后之位必是娴贵妃的,她绝不可能会像现在这样对皇后恭恭敬敬的。”   宋楚灵不在说话,她用帕子将李嬷嬷手腕上的血痕包好,起身与李砚离开屋中。   李砚与黑衣人低低交代了一番,又一道翻墙而出。   眼看就要卯时,两人不敢再耽搁工夫,快马加鞭就朝行宫的方向而去。   回去的路上,宋楚灵没有像来时那样坐他身前,而是在他身后,将他腰身紧紧环住。   李砚微微侧过脸去,对身后的宋楚灵道:“那嬷嬷最后所说,你如何看?”   “皇后是李嬷嬷旧主,也许她念及情谊,护住心切,将脏水都泼去了娴贵妃身上,然也许,她所言句句为真,但是……”宋楚灵说着,朝李砚看去一眼,“她在说宸妃与王美人这两件事时,情绪截然不同。”   “我知道。”李砚默了许久后,才忽地冷笑一声,“弑母的仇人,怎会只有一个。”   宋楚灵有些惊讶道:“你知道是何人?”   李砚“嗯”了一声,随后转移话题,问她,“你姐姐之事,你可听出眉目了?”   “不是皇后,便是娴妃,毕竟后宫除她们之外,没有人再有那个能力,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宋楚灵蹙眉思忖道。   李砚又问:“可还有什么需要我之处?”   宋楚灵道:“如果可以的话,能帮我去寻一下李碂的奶娘么,尤其是那个肤色白皙的?”   李砚没有问缘由,直接点头应下,“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宋楚灵长舒一口气,可那口气还未全然呼出时,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眸瞬间睁大,整个人都不由顿住,“你、你是如何知道宸妃是我姐姐的?”   李砚弯了下唇角,没有回答。   宋楚灵蹙眉暗忖,很快就觉出了端倪,原来前几日不是巧合,李砚是故意将她拉到和贺白一起说话时的那间小院子。   宋楚灵不可置信,那双杏眼睁得圆圆大大,迎着身下的马蹄声,还有耳边呼啸的夜风,宋楚灵扬声质问,“李砚,你竟然派人跟我?”   李砚唇角微扬,带着几分无奈地呼出一口气,低道:“不跟你,怎么护你。” 第六十五章   回行宫这一路上, 两人都未再开口,只是李砚不知是赶时间,还是故意存心招惹宋楚灵, 他将马驾得飞快, 宋楚灵只能将他紧紧环住,半分都不敢松开。   直到下马后, 宋楚灵扭动着发酸的胳膊,才不冷不淡朝他道:“日后不要找人跟我。”   李砚将马交给接应的黑衣人,随后拉起她的手, 朝一旁小道走去。   他没有回答她, 便是默认了还要继续找人跟她。   李砚轻功了得, 他身边的那些人自然不会差, 若是当真还要跟她,会让她极难觉察。   “李砚。”宋楚灵等不远处巡逻的侍卫离开,又低声叫他, “你到底听到没有?”   李砚停下脚步, 垂眸看她, “知道了,不会了。”   回答的很是敷衍。   宋楚灵正要再开口, 李砚又将她拉至一个角落,不远处又是一阵脚步声。   她靠在他心口上, 听着衣服里那沉缓的心跳声, 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罢了, 就算逼他此刻应下, 依照他的性子, 定还是会找人跟的。   脚步声渐渐远去,李砚又拉着她往含凉殿的方向走, 宋楚灵看了眼天色,停下脚步,低道:“我还有事要做,你先回去歇息吧。”   李砚没有将她的手松开,低声问道:“你要去何处?”   宋楚灵有些犹豫。   李砚却是猜到了,“寻连修?”   宋楚灵点头道:“是要事。”   她前脚将他利用完,后脚又要去寻连修,李砚的脸色瞬间沉下,冷冷道:“宋楚灵你别太过分。”   宋楚灵抬眼看向他,那双细眉微微蹙起,没有将他手挣脱,反而还将另一只手放在他手背上,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拢起的青筋,轻叹:“你别这样,我是当真有要事需要他去查。”   又是用这招,当他是狗么?   李砚眉眼不仅未松,反而又添了一抹愠色,嗓音阴沉道:“那我与你一起,为何不可?”   宋楚灵没有说话,又是长叹一声,再抬眼时,月色下她眼尾已红,她就这样楚楚可怜地盯着李砚。   可到底李砚不是李研,根本不吃她这套。   宋楚灵最后无奈垂眸,将他手松开,神情与语气明显比方才冷硬不少,“算了,天也快亮了,日后再说吧。”   “日后?”李砚蹙眉,眼看天快亮,他们就算要说什么,也不会在一起太久,若当真今日不让她去,保不齐他们背着他要做是什么,李砚讨厌那些难以掌控的事,索性脸色缓了几分,将她手腕重新拉住,“罢了,夜里巡逻的多,我送你过去。”   李砚这次倒是说话算数,并没有要和他一起进去,只是与她一起来到连修院中,朝她生硬地挥了挥手,让她别耽误工夫。   宋楚灵来到连修门前,轻叩了两声,屋内很快传来响动。   连修漠然的声音在里面响起,“谁?”   宋楚灵四下张望一番,低沉回道:“是我。”   连修很是意外,却半刻也不敢耽误,忙披了衣裳起身将门打开。   宋楚灵走入屋中,转身去关门时,院里已不见李砚的身影。   连修将她拉到桌旁,这才将灯点亮,他仔细看她神情,又将她上下打量,见她并未有本分异样,这才极为轻缓地舒了口气。   他给宋楚灵倒水时,忽然意识到他衣衫不整,随着提壶的动作,胸口的肌肤露出了一大片。   他耳根瞬间发热,还未倒水,就先将茶壶放下,强压着心头的慌乱,淡道:“出了何事?”   她能在这个时间点来寻他,想来定是极其要紧之事。   连修问完,起身背对宋楚灵,开始整理衣衫。   “那日我与贺白说了许久,才知他是姐姐故人……”   宋楚灵原本那日在送连修时,便想与他说的,只是后来因李砚的介入,这才没有寻到机会与他说。   连修一边听着,一边将衣衫穿好,等他回过身时,看见宋楚灵手中拿着杯盏。   连修正要出声阻止,就见宋楚灵抬手将杯子里的水喝了下去,等她喝完后,才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她疑惑地看向连修,“怎么了,这水……有问题么?”   连修坐回椅子上,眼神明显带着几分闪烁,他低道:“那是我的杯子,睡前我用过……还未、未来及清洗。”   宋楚灵愣了一下,忙将杯子放回桌上,“抱歉,我不知这是你的杯子,我等会儿帮你洗净。”   “不必,我、我不是嫌弃你,是……”   是他一想到,她与他唇齿间接触碰到了一处,心头便顿时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   连修极少会像现在这样,慌乱的心绪似乎很难被平复,他微微蹙眉,忙将脸向一侧偏去,一缕长丝缓缓滑落至脸颊。   宋楚灵一时看不到他神色,但大致是猜出他为何这样了,她语气故作轻松地道:“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连修“嗯”了一声,却还是没有将脸颊转过来。   宋楚灵抬手帮他将那缕发丝撩开,慢慢别致耳后,在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那耳垂时,才发觉他的耳垂,竟在不知不觉中这般滚烫。   指尖仿若被灼伤一般,宋楚灵立即将手收了回去,她清了下嗓,继续道:“当初姐姐与贺白这般情意,入宫后都能如此避讳,便断然不会与人在延晖阁私通。”   这一点他们之前就知道,宸妃一定是被陷害的,可如今知道了贺白的事,便更加能够笃定,宸妃不会与任何人私通,她没有理由这样做。   宋楚灵道:“如今我疑惑之处,在于姐姐为何要去延晖阁,是何人用了什么样的法子,将她引去的?”   连修情绪渐渐平复,只是他回过脸,眸光不经意间落向水杯时,呼吸还是有几分凌乱,“当年延晖阁与永寿宫的宫人,已经都被处决,这一点很难再查清了。”   “之前我将重点偏离了,”宋楚灵说着,抬眸看向连修,“任何人想要查清当年的事,都会将重点放在永寿宫与延晖阁,可若是细细想来,有一个人才是重点,那便是传讯之人。”   连修清冷的眉宇瞬间蹙起。   的确如此,那时皇上将永寿宫看护的极为严实,便是连个苍蝇都别想近宸妃的身,有人想在那日将宸妃引去延晖阁,自然是得差人送讯给她。   想至此,连修低道:“我来找这个人。”   宋楚灵先是点了点头,可随后又面带忧心地望他道:“我们现在对这个人的身份,毫无所知,连她是男是女,为哪个宫做事,到底是那日送的讯息,都毫不知情。”   她说着,语气微微低下,“而且事情已经过了八年,这太难了……”   “不算难。”连修看向宋楚灵,神情中未见半分疑虑,“传讯之人定是当日传达的消息,因为皇上几乎日日都歇在永寿宫,除了上朝之外,几乎与宸妃寸步不离,那人要避开皇上,还要寻个正当缘由接近宸妃,且还要宸妃能如愿上钩,这消息便不能传得太早,不然哪一处出了岔子,这个局就废了。”   宋楚灵望着连修,半晌都没有开口说话,只那漆黑的眼眸不住地闪着光亮。   连修没有回避,那极尽清冷的眸光,在与她对望时,渐渐变得柔软起来,“没有想象中那般复杂,我要寻的皆是不寻常之处,毕竟,不寻常的才是少数。”   宋楚灵怎会不知道这些,然哪里会有连修说得这般轻松,她眼眸低垂,依旧抿唇没有言语。   见她似有愧疚,连修轻叹,起身从柜中翻出一样东西,待拿到宋楚灵眼前,她才看清,这是一个香囊。   一个绣工极其精致,比她送给他的那个还要好看的香囊。   他修长白净的指节,将她碧色的薄衫轻轻撩开,在腰间最侧边,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帮她将香囊系上。   “月底宫宴一事,晋王与你说了么?”他一面垂眸系着,一面低声询问。   没有得到宋楚灵的回应,他便猜出,这件事她还不知道,于是继续道:“前几日你去送贺白,李砚也还未寻去时,他与我说……”   连修微微顿住,抬眸看向宋楚灵,“他说,他要带你去宫宴。”   “嗯?”宋楚灵眉心蹙起,一时有些不明所以,“我是晋王的近身女婢,王爷要是参加宫宴,带我在身侧不是很正常么?”   连修垂眸,将香囊的红绳拉紧,等起身之后,才重新望向她道:“可晋王特地嘱咐我,要在他身旁,给你备一张座椅。”   宋楚灵顿时愣住。   连修十分淡定地望着她,叮嘱道:“李研与李砚,这二人皆不简单,以后应付他们时,定要当心。”   他用的是“应付”这个词。   宋楚灵再度怔住,过了片刻才慢慢回神,她看向连修,一时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你……你今晚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连修望着她缓缓摇头,“你想说时便会说,我不必询问。”   宋楚灵匀了几个呼吸,将眸光重新落回那香囊上。   连修唇角扬起一抹淡淡弧度。   他知道那二人的香囊也是出自她手,然从那两个香囊的绣工,远不及他身上的这个。   他与他们不同,他从一开始就清楚明白,又怎会让她为难。   旁人也许不知,他却是一眼就能看出,那日她给李砚倒茶,根本不是受益于刘贵,而是因为忧心李砚为难他,铤而走险。   想至此,连修轻道:“楚灵,日后他们在时,不必顾及我,我信你……”   也认定你。   清晨第一缕日光,伴随着院内珍珠鸟鸣叫的声音缓缓出现。   她望着他露出笑颜,如那满山花草般,让他孤冷许久的心尖,逐渐生出一片暖意。   在她离开之后,他睡意全无。   他来到桌边,望着那水杯看了许久,最后,他缓缓坐下,将那剩下的半杯水端起……又搁下,搁下……又拿起……   如此不知反复多少次。   到最后,他将那水杯拿到唇边,闻到那淡淡的清香时,却又再度停下…… 第六十六章   宋楚灵从连修所住的地方出来后, 刚往小道走了两步,便被一个大掌握住手腕。   宋楚灵被拉住的一瞬间,袖中的发簪立即而出, 可感受到那股熟悉温度时, 便又收了进去。   “你怎么没回去?”宋楚灵低声问道。   李砚看了眼天色,一边拉着她朝含凉殿的方向走去, 一边压声道:“便是连修给你行宫图册,你顶多也只是熟悉路段,却对侍卫巡逻的路线不熟。”   他是怕她在回去时, 被侍卫撞见。   “我没那么笨。”宋楚灵低道。   李砚没有在说话, 只是侧目看了她一眼, 唇角微微扬起。   回到含凉殿, 已近辰时,估摸再等一会儿,宋楚灵便可以直接换衣上值了。   李砚将她直接送进房中, 却没有离开的打算, 拉着她的那只手也没有松开。   折腾了一个晚上, 宋楚灵身心俱疲,原本还想稍微休息一下, 见他不走,似还有话要说, 便耐下心来询问, “还有要事?”   屋中没有点灯, 晨曦的微光穿过薄窗, 落在宋楚灵面容上, 她犹豫疲惫,眼神缺了些往常与他一起时的那丝凌厉。   “我做得如何?”李砚也略显疲惫的声音里, 隐隐透着一种想要得到肯定的期待。   宋楚灵也不知是怎么了,许是人在困乏时精神更容易不稳定,她一时没有回答,只是觉得莫名想笑。   在看见她起唇角,冲着自己笑时,李砚便觉得答案忽然变得不重要了。   他俯身就朝她面前凑去。   “别这样。”宋楚灵却是连忙将手抵在他身前,“上次就是因为你,害我去寻滴水观音吃,头一次可以说是我误服,这第二次很难再用同一个借口了。”   “这次不会了。”李砚说着,将她手腕握住,慢慢从身前拿开。   宋楚灵似是不信,忙朝后退去,却被他另一只手揽住后腰。   见她神情全是抗拒,李砚叹了口气,也不再勉强,他将下巴抵在她额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就一会儿。”   宋楚灵察觉出他情绪有些不对,便也没再挣扎,她蓦地回想起在她和李嬷嬷说起王美人时,李砚的神情。   他今日的心情应当也不算好。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们很像。   不,他们不一样,他还有父亲,还有兄弟姊妹,可她什么也没有了……   李砚走后,宋楚灵已经没有时间再去休息,她换了身干净衣裳,洗漱梳妆之后,来到李研寝屋外与几个宫人一并候着。   李研昨晚也没有睡好,可当他看见宋楚灵时,见她比自己的状态还不如,便不由关心道:“昨夜没睡好么?”   宋楚灵抿着唇,似是有些难以开口地点了点头,在李研一番追问下,才终于知道,原来小姑娘是因为这两日他的种种行为,扰得心绪不宁,无法安眠。   李研淡笑着拉住她的手,让她来他身前,对她道:“我知道,我说再多的话,都无法让人安心,所以我想做一些事,这可能会吓到你,但请你相信,我可以做到,我可以护你周全,一辈子如此。”   他低柔的声音里,是宋楚灵从未听到过的坚定,随着他话音落下,他唇边那抹温笑也渐渐收起,他用那双令人沦陷的桃花眼,定定地望着她,而他握住她的那只手,也渐渐加了几分力道,却又像是怕将她弄疼一样,在那手掌收到一定力度时,又极为缓慢地开始松懈。   “楚灵,那些复杂的事都交于我。”他说着,将她小手捧在面前,宛若那是一件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轻轻在鼻尖处似有似无地碰了一下,“你不必为任何事而忧心,只需要相信我,好么?”   宋楚灵小手在触碰的瞬间,轻轻瑟缩了一下,这一次却没有抽离,她圆圆的杏眸似是已经开始沦陷,直到那湿热的气息温软地落在她指尖上,又从指尖一点一点向上慢慢移去,最后从彻底印在她白净轻薄的手背上时,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然不等她做出反应,手已被李研从面前放下。   自始至终,他不管在做任何举动,眼睛都未从她面容上移开,看到她脸颊浮出的那两朵红云,他的脸颊竟也开始微微发热。   小手彻底恢复自由,宋楚灵没有任何想要擦洗的动作,只是立即将手背在身后,她胸口那又快又乱的气息,让她小口微微张开,眼神在不住躲闪。   李研知她面皮薄,便让她先去外间休息,将刘贵唤了进来。   用过早膳后,两人来到山泉边的一座小园子。   有宫人送来工具与花种,还有许多陶盆摆在木架上,宋楚灵与李研就在这木架旁一起种花。   她与他说了许多童年趣事,说到高兴时,好像也不顾那些礼数了,直接侧过脸来朝他笑,那唇边的梨涡甚是明显,让人看了之后就舍不得移开视线。   宋楚灵很是认真,半晌就将自己面前木架上的一排花盆全部种好,她高高兴兴扭头去看李研的木架子,不由惊讶道:“王爷,你怎么才种了两盆啊?”   李研没说话,只是看着她温笑。   身后的刘贵也偷摸笑了,小姑娘是来种花的,他家王爷是来看小姑娘的。   种完花,两人来到石亭休息,亭子里有一张梨花木长桌案,上面放着糕点茶具。   宋楚灵按照以往的习惯,抬手就要帮李研煮茶,却是被他叫住,“我来吧,你歇一会儿。”   宋楚灵显然还是有些不适应,她不局促地朝刘贵看去一眼,又朝园子里其他宫人看去,那双小手又开始捏起衣角。   这一幕落在李研眼中,他直接叫刘贵退下,又将园里的人全部挥退。   一时间这片园中,只剩下亭中的他们。   没有旁人在,宋楚灵终于缓缓呼出一口气来,随后带着几分隐隐的期待与雀跃,直接趴在桌上,用脑袋枕着胳膊,笑盈盈地看着认真煮茶的李研。   他面容犹如刀刻般精致俊美,再加上与生俱来的儒雅气息,与慢条斯理的动作,宛如这山间的一幅绝美画卷,没有任何人可以在这个时候舍得将视线移开。   宋楚灵就这样一直盯着他看,眸光中的欣赏与赞美根本未加掩饰。   李研知道她在看他,便一直控制自己不要回看,因为他知道,如果他在这个时候也去看她,小姑娘那比纸还薄的脸皮如何受得了,定是如受了惊的小鹿一样,仓皇逃离。   一想到这儿,李研本就温润的眉眼,又染了几分柔和的笑意,更加令人沉迷。   当他将茶煮好,倒入杯盏中,想要递给宋楚灵时,这才发现,小姑娘不知在何时,已经睡着了。   李研笑着摇了摇头。   他一边慢悠悠地品茶,一边温笑着看她,才发现她方才种花时,不慎在额角和脸颊靠近耳根的地方,蹭到了泥。   李研将手中杯盏放下,拿出一条绢帕。   方才煮茶还剩了些泉水,李研用泉水将帕子沾湿,慢慢拿到宋楚灵面前。   他害怕将她吵醒,没有直接就上手,而是先朝她轻轻吹了口气,小姑娘没有任何反应,已然一副睡得极为沉稳的模样。   李研唇畔笑容渐深,也不知为何,他几乎从记事以来,头一次会做这样的事,他笑着又朝她缓缓吹了口气,她呼吸依旧沉稳不变。   如此,李研才敢拿帕子去帮她擦拭,然就在湿帕子碰到她肌肤的刹那,小姑娘那双细眉忽地轻轻蹙了一下,可也就只是那一下,便又立即恢复了原样。   他动作极其轻柔,将脸颊擦净之后,又去擦拭她额角,待全部擦完,他将帕子搁下,学着她的模样,也趴在了桌案上,与她面对面,这样一直盯着她看。   片刻后,他再次将手伸到她面前,先是轻轻触碰了一下她额前细软的碎发,随后又是眉毛,睫毛,鼻尖……   在碰到鼻尖的时候,宋楚灵忽然低低地哼咛了一声。   李研的动作倏然顿住,见她并没有睁眼,他微微松了口气,可那悬在空中的手指,在即将触碰到她这张红润的唇畔时,迟疑着不敢去动。   然就在这时,宋楚灵的眼睛没有预兆地忽然睁开,她眼白处有明显血丝,眸光涣散无神,一副似醒非醒的样子,极其缓慢看着他眨了下眼皮,随后唇畔轻动。   “王爷……真好看……”   宋楚灵含糊不清地笑着说完,那眼皮便沉沉地再次合上。   李研松了口气,准备将手收回时,却见还未彻底睡踏实的宋楚灵,连眼睛都未睁开,直接将面前的这只手拉住,压在脸下。   李研呼吸顿时停住,许久后,那口气才缓缓呼出。   他方才一直犹豫着不敢轻易触碰的那张唇,如今就抵在他手背上,那湿润沉缓的气息,在上面不住地吹拂着,激起一阵又一阵酥麻的痒意。   这股痒意从手背上,一直扩散到他的心头。   他不敢在动,只是这样一直望着眼前的女子,竟也在不知不觉中,合了眼皮。   在方才宋楚灵去拉李研手腕的时候,她的拇指正好就在他脉搏的位置上,感受到他脉搏跳动的规律逐渐平缓之后,她才缓缓睁开眼,望着那面带温笑,满足睡去的男子。   几日后的一个晚上,宋楚灵在睡梦中惊醒,看到身侧之人是李砚时,她暗暗松了口气,下意识伸到枕下的手也慢慢收了回来。   李砚躺在她身侧,也不说话,就这样蹙眉一直盯着她看。   “有事么?”宋楚灵睡眼惺忪地准备坐起身,却被李砚一把又给拉回了枕上。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么?”李砚语气有些生硬。   宋楚灵一时不知他又怎么了,只得先顺着毛捋,“你这样晚来找我,我肯定会担心是出了事啊。”   李砚没有说话,抬手开始从她额前碎发摸起,随后是眉眼,鼻尖,在快到宋楚灵唇瓣时,手被宋楚灵一把拉住。   望着她不悦蹙眉的模样,李砚冷冷道:“这几日我为你的事忙前忙后,你呢?和李研在那小园子过得倒是惬意快活。”   李砚的甘泉殿,在书房的位置,推开窗可以看到小园的景象,这些日子李研与宋楚灵在那石亭里的一举一动,都让他看在眼中。   一想起那些画面,他心口就堵得难受。   宋楚灵听出来了,李砚是因为看到了她和李研在一起的画面,所以醋意大发,气恼了。   不过眼下,她顾不得这些,而是将重点放在了他的前半句上,忙问道:“奶娘的事可查到了?”   李砚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他直接翻起身,将宋楚灵牢牢锢在床上,嗓音阴沉沙哑地质问她,“宋楚灵,你当我是什么?是你的狗吗?” 第六十七章   李砚说完, 不等宋楚灵回话,直接将她唇瓣压住,如上次一样, 炙热又猛烈的吻让宋楚灵透不过气来, 只是这一次他多少还是顾及一些,没有将她唇畔吸食的那样厉害, 但唇齿间那强烈的掠夺却丝毫不减。   他此刻情绪的失控,与其说是来自宋楚灵,倒不如说是来自他自己。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明知道宋楚灵是在利用他, 利用李研, 利用连修, 甚至也在利用贺白……应该说,她能利用任何人,任何事, 她就是这样毫无情意的女人。   从前的他根本不会被这样的人哄骗, 若是他想, 他甚至可以让她死得悄无声息。   这个念头不是没有过,甚至还出现过许多次, 尤其是今日他从亲自去看了那奶娘的棺木,确认无误后匆忙赶回来, 想要第一时间将消息告诉她时, 竟看到她与李研在那亭中喝茶吃点, 她甚至还用帕子帮李研擦拭唇角。   那轻柔小翼的模样, 令他怒火中烧, 心中顿时出现两个念头,一个是索性将让她消失, 一个便是日后彻底不再理会她。   可他头一次发觉,自己竟能没出息到这个地步。   在李砚狂风骤雨般的一阵索取之后,见他动作开始变得轻缓,呼吸却愈发开始沉重,宋楚灵意识到不能再继续。   因之前几次李砚这般时,宋楚灵攻击过他最为忌讳之处,这一次他好像提前意识到,他用腿将她的两条腿直接压住,别说顶膝,便是动一下都困难。   然李砚肩膀宽厚,身前更是硬如磐石,若是蛮力她毫无机会,只能将巧劲用在他颇为纤细的腰身。   她佯装配合般用手环住他腰身,一只手在肩上搭着,另一只手在他后背上慢慢游走,当停在腰线处命门的位置时,李砚忽然意识到不对,还未来及将她手臂扯下来,就感觉到后背一阵剧痛,痛到他身体猛然一颤,朝床侧倒去。   宋楚灵从枕下迅速摸出一根发簪,用那磨得尖利之处,抵在李砚脖颈上。   李砚愤愤地瞪着她道:“你想杀我?”   宋楚灵抬袖擦了擦唇角,匀了好半天呼吸,才开口道:“我杀你做什么,我是想让你清醒点。”   李砚身上的剧痛已经逐渐缓和,他盯着眼前发簪,冷哼道:“你会这样对李研么?”   宋楚灵不免觉得好笑,“那你觉得李研会像你这样对我么?”   李砚冷笑道:“那是因为他不知道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若他知道了,怕是还不如我。”   李砚说完,忽又反应过来,蹙眉道,“我怎么对你了?我帮你夜闯武安侯府,又去给死人开馆……我为你做了多少事,可你却想要我的命?”   说着,他将眸光落在宋楚灵手指上,想起那晚她用这手指勾得他心神乱飞,便忍不住冷哼道:“再说,只允你勾引我,还不允我亲你了?”   宋楚灵怕他再次炸毛,便试图顺着毛捋,她收走发簪,起身来到李砚身后,李砚还有所顾忌,刚要开口,就被她轻声制止,“别动,我帮你揉揉。”   李砚倒是当真不动了,只那脸色沉得依旧厉害,“你在连修面前温婉娴静,在李研面前乖巧可人,对我怎么就这幅鬼样子?”   宋楚灵轻叹一声,气息落在李砚肩颈处,在加上她正轻柔地帮他揉着后腰,一时间又让李砚心头乱了几分。   “你们不一样。”她道。   李砚强让自己冷下声反问道:“哪里不一样?”   “我以为你知道的,”宋楚灵又是一声轻叹,“整个皇城中,我对谁都可以笑,纯净的笑,欢快的笑,谄媚的笑……可我当真想笑么?”   李砚一时没有出声。   宋楚灵无奈地扯了唇角,“我从未与你说过这些,是因为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你也是这样想的,毕竟我们从最开始,就将自己真实的一面告诉了对方,不是么?”   李砚心头蓦地一松。   宋楚灵将手放下,重新来到他面前,用那略显疲惫的双眼就这样望着他,“你知道么,你和他们不一样。”   这倒是没有说谎,她在他面前,的确不需要再有任何伪装,这样想着,李砚积压许久的怒气瞬间就散去大半。   宋楚灵忽然垂眸,颇有几分无可奈何的意味,道:“你要是想,我也可以那样对你。”   说完,她再抬眼时,脸上神情果然变了,就如同在园子里和李研一起时那样,羞涩中带着几分愉悦地笑着。   好看是好看,但是……   李砚眉心一蹙,立即道:“谁让你这样的,把你的戏留到李研面前去做。”   宋楚灵神色瞬间又变了回来,“那你还气么?”   李砚板着脸道:“还未消完。”   宋楚灵探身在他脸颊上用唇轻轻压了一下,“这样呢?”   “甩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李砚冷嗤,“宋楚灵,你可真会。”   宋楚灵索性彻底坐开,“那你到底要怎么样,难道你今晚过来寻我,就是为了同我争吵么?”   李砚此刻心绪极为复杂,他在听完宋楚灵说得这些话后,心中的确是生出了几分欣喜的,可他莫名又觉得不对劲儿,偏一时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对。   他索性不去想了,直接抬手将宋楚灵拉倒,可这一次,倒在枕上之后,他没有再做别的动作,只是躺在她身侧,拉着她的手,“李碂的奶娘,在出宫后不到半年便死了,是病死的,家人将她葬在南山的坟岗上。”   李砚是今晨收到的消息,二话不说便策马赶去,直接令人将棺木抬开。   “照理来说,人死八年,尸首应当早已成为一堆白骨,可那王氏,身上竟还维持着肉身。”   李砚当时看到,便觉得定有古怪。   宋楚灵听到这儿,心中已经有猜测,但她还想要再去查验一番,便问道:“那她的尸首现在在何处?”   李砚一副就知道她要询问的样子,道:“我差人将她尸首抬至附近藏起,你可是想要贺白去验尸?”   宋楚灵若有所地点了点头,道:“后日贺白应该会来请平安脉。”   李砚道:“好,到时候我会寻李研,你与他将事情说明,待夜里让他不要睡得太沉,我将你们二人都带出宫。”   感觉到宋楚灵手忽然紧了一下,李砚不由朝她看去,“害怕了?”   宋楚灵怕的不是奶娘的尸首,可一时又与他解释不清,便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两日后,贺白正在含凉殿请平安脉时,李砚来了。   他大咧咧地往堂中一座,拿了几本册子要询问李研。   很少见到李砚这般好学,李研这个做兄长的,倒没有觉得厌烦,反而还极为欣慰,两人打算去书房。   宋楚灵要去送贺白,刚与贺白走到门槛,脚步还未迈出时,李研忽然抬眼将她叫住。   “还是刘贵去送贺院判,楚灵你随我来书房,一道听讲。”   刘贵听完就笑着朝贺白走去,宋楚灵并未挪步,而是扫了眼李砚。   李砚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对李研道:“大哥,我好不容易沉下心来找你讨学问,你留个小丫头在身旁作何,平日里你和她在园子里赏花喝茶还不够么?当真是片刻都分不得了?”   宋楚灵忙将头垂下,脸颊肉眼可见的红了。   李研轻咳一声,带着几分责备地朝李砚瞪去,“你想什么呢,楚灵向来好学,我是想给你们二人一并讲。”   可李研见宋楚灵一副躲着李砚的模样,又想到之前她说过害怕李砚,便又将刘贵留下,让宋楚灵去送贺白。   两人还是在之前的那处偏静的小院里说话。   宋楚灵将那尸首的事情说予贺白听,贺白当即也有了猜想,但毕竟是学医之人,向来严谨,他没有犹豫就直接应下,夜里会和他们一道出宫去将案尸首查验一番。   在贺白准备离开时,宋楚灵忽又将他叫住。   她没有立即开口,犹豫了片刻才道:“贺哥哥,王爷的药里……”   “你放心,我不会留下把柄的。”贺白说得笃定。   宋楚灵却是眉心蹙起,“不是,我的意思是,当年的事我觉得还有蹊跷,在没有彻底查清之前,兴许不该对晋王下手……”   这段时间她将李研的药方看了许多次,可是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出端倪来,所以今日才试探性开口询问。   她一面说着,一面去看贺白的神色。   果然,贺白在听完这番话后,眸光瞬间沉下,“楚灵,你可是对他动了心?”   想到宫内的传闻,再加上亲眼所见,贺白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并非如此。”宋楚灵摇头否认,回答的斩钉截铁,“我是因为前几日去寻到了新的线索,忽然意识到,可能当年的事……”   “楚灵,你想告诉我冤有头,债有主是么?”贺白望着她,露出痛心又失望的眼神,“林欣死的不明不白,荣家初你之外,全族都搭了性命,这合乎道理么?”   “我不知道你查出了什么,可那番木鳖属实只有晋王的药中会有,如果是皇后下令做的,他们是罪有应得,若是旁人暗箱操作,便是坤宁宫看护不利,间接害了林欣……”贺白一股脑将话说完,深深吸气,“不管是哪一种,他们都不无辜。”   宋楚灵知他心中有痛,便将声音又放轻了些,“我知道,可……”   “不必劝我。”贺白直接杨手将她打断,“林溪,你不该如此的。”   说罢,他拂袖上廊,头也不回就朝院外走去。 第六十八章   入夜, 李砚在接近子时才来寻宋楚灵。   他们二人出宫来到接应的地方时,贺白比他们出来的更早一些,由于他对宋楚灵的信任, 在夜里看到那黑衣人时, 几乎没有多问,便挎着箱子随那人离开了。   在看见李砚与宋楚灵同时出现在他面前时, 他才恍然意识到,怪不得白日在含凉殿时,那传闻中不学无术的四皇子, 会找晋王讨学问了。   他知道宋楚灵从一个无所依靠的宫女, 不过短短两年多, 就能入宁寿宫, 又在几月的时间内,走到晋王身侧,定是有极大的能耐, 可他没想到的是, 她不仅如此, 还可以让连修帮她办事,甚至连李砚都能为她所用。   今晚的李砚与贺白从前看到的他, 截然不同。   他不再是那个玩世不恭,骄横跋扈的模样, 在与黑衣人交待事宜时, 举手投足间不怒自威, 便是故意在与他颔首示意时收敛了几分冷意, 可还是让他能感受到一股较为压迫的气场。   世家子弟都通马术, 贺白翻身上马,回头去看宋楚灵, 原本还想问她需不需要同乘,在看见李砚的马背上那件马鞍时,便明白过来,应是不需要他了。   快马赶到一处山脚下的小屋前,隐匿在暗处的两名黑衣人迅速迎上前来,贺白下马之后,便来到宋楚灵身旁。   白日他们分开前,不算愉快,回去后贺白想了许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心中背负的是怎样的仇恨,他不该情急之下妄下定论,去质疑她的心性。   “楚灵,今日之事,是我言重了,莫要介怀。”贺白歉疚地望着宋楚灵。   “我知贺哥哥本意是想要提醒我,怎会介怀呢?”宋楚灵朝他淡淡一笑,显然就没有将白日的事放在心上。   她越是坦荡,他心中越是愧疚,只是眼下还要忙于正事,便只是朝她也含笑地点了下头。   在几人临进屋前,贺白取出几个特制的纱巾,交到宋楚灵与李砚手中。   这是他今日听闻,要查验尸首后,特地赶制而成的,那个都用了至少三层布巾,中间那层的布巾还是用药水进行泡制过的。   几人戴好纱巾后,这才推门而入。   这小屋内有两间房,外间只有桌椅,和几桶干净的水,尸首搁在里间,门口处挂着一张薄帘,屋内无风,那帘子却在轻轻地摆动,在这夏日的夜晚里,透着一股渗人的寒意。   贺白没有本分犹豫,他行医数十载,不信鬼神之说,提着箱子直接掀帘走进房中,宋楚灵也想一并跟进去,却被李砚拦住了。   “你在外间候着,我去里面帮忙。”李砚道。   宋楚灵以为他是怕她看见那些画面会害怕,便道:“我不怕,我也懂些医术,可以进去帮忙。”   李砚蹙眉,“那尸首掩在地下已有数年,且未曾化为尸骨,万一开腔后体内生出病疫……”   “殿下说得极是,你二人都不宜入内,我一人便可。”不等李砚说完,帘后便传来贺白的声音。   “贺哥哥……”宋楚灵想要再说什么,贺白却是又将她话语打断,“时间有限,不必再多说了,你若在身侧,我反而会有所顾忌。”   见他这般说词,宋楚灵也不再强求。   帘子底下很快就透过来一道明亮的缝隙,宋楚灵知道,贺白要开始验尸了。   起初宋楚灵和李砚坐在桌旁等候,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愈发坐不住了,起身在屋中开始踱步。   李砚望着昏暗的灯光下,那个蹙眉极深,做了立不安的身影,终于忍不住,起身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也就是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她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湿。   他没有帮她擦汗,也没有温劝,而是与她十指紧握,力道不轻,却也不至于将她握疼,就好似他心中有股隐隐的力量,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传递给她。   帘子掀动,宋楚灵眼眸一亮,忙将李砚手松开,朝贺白走去。   贺白没有着急开口,他先是将罩衣脱下,扔在墙角,随后走到水桶边,他用随身携带的香胰子开始净手,“她体内有大量朱砂。”   李砚眼睛瞬间眯起,宋楚灵只是双拳微微握紧,对这个答案似乎并没有太多意外。   在她前几日听李砚说,奶娘尸首不腐时,便有了这个猜想,但猜想终归只是猜想,任何时候,证据才是最重要的。   “贺哥哥可看出,那些朱砂是如何进入体内的?”宋楚灵问。   贺白一面净手,一面点头道:“她五脏之中皆被朱砂所侵,也就是说,她的死并非因一次性大量服用朱砂所致,而是在她生前,曾时常过量服用朱砂,日积月累下,才让她最终毒发而亡。”   宋楚灵异常冷静地继续问道:“如果她在哺育的时候,服用过量朱砂,那孩子吃了她的奶,可会一并中毒?”   “会。”贺白一直垂眸净手,这双手他已经反复洗了数次,却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孩子若是长期服用含有朱砂之乳,肝脏俱会受损,定会日日啼哭……最终……”   他说着说着,逐渐失了语调,到最后,甚至已经说不出话来,因为验尸之后,必须要将手反复净洗,才能去碰眼睛,所以他只是不停的洗手,任那眼泪不住地下落,也没有去做任何擦拭。   在他最后一遍将手清洗完之后,再度抬眼时,那眼眸中有的不止是泪,还有痛与恨,他完全不顾李砚就在身侧,直接开口道:“我会亲手杀了皇后,还要让她在死前看见晋……”   “贺哥哥。”宋楚灵不是不痛,而是痛只会让她更清醒,她来到他身前,忙将他叫住,“当务之急,我们需要先查清楚奶娘的朱砂是从何处得来的。”   奶娘的饮食是由膳房特地做的,每顿都会有专人查验,这当中很难出错,所以她想要在坤宁宫时常能够服用到朱砂,并非误服,而是刻意为之。   想要找到真正要害李碂的凶手,便需要清楚,奶娘的朱砂是从何处而来,待知道出处,凶手是谁便一目了然。   听完宋楚灵这一番话,贺白心中愤恨慢慢被压下,整个人开始冷静下来,分析道:“你说得对,皇城内想要得朱砂,只有两个法子,一是药用,需拿太医院药方,去御药房取,二是物用,需内侍省或六局因需提供。”   说着,他拿出一条干净的帕子,侧过脸去擦拭脸上泪痕,“药用交于我去查,至于物用……”   “我会托连少监去查。”宋楚灵说完,还是担忧地看向贺白,“贺哥哥若是查出端倪,可以先与我商讨之后,再做打算?”   贺白回头看向宋楚灵,望着那双熟悉的眉眼,许久没有说话,最后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好。”   回去这一路上,三人都未曾开口说话,直到回了行宫,李砚将宋楚灵再次带到连修那小院时,他才将她拉住,在月色下望着一副蹙眉深思,冷静异常的宋楚灵,轻道:“我在外面等你。”   宋楚灵点了点头,不似上次一样,有想要撵他走的意思。   原本是该高兴才对,可看到这样的宋楚灵,李砚根本无法宽心,反而更加担忧。   他唇瓣轻轻动了几下,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轻叹着将手松开,目送她走进连修房中。   然这次没让他等候多久,很快,宋楚灵就推门而出。   连修合门时,看到院中的李砚时,神情也未露出惊讶,反而还冲他微微颔首。   李砚没有半分表示,眸光只是从他面上一扫而过,便直直落在了宋楚灵身上。   她依旧没有哭过的迹象。   李砚上前将她拉住,与她隐入了沉沉的夜色中。   有李砚在一旁带路,宋楚灵便没有费心思,只是被他拉着一路上走走停停,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不是回含凉殿的路。   “你带我去何处?”宋楚灵蹙眉道。   李砚并未出声,只是将手上的力道微微紧了几分,待他将她拉到一处荒凉无人的小院子时,才停下脚步,对她道:“宋楚灵,你的故事我已经听了许多,你可愿听听我的?”   宋楚灵一时有些怔然,还未回话,就被李砚横腰抱起,随后只是三两下动作,两人的身影就已落在屋顶。   他将她缓缓放下,拉着她来到高处,面朝东方的位置而坐,与她十指紧握。   “这座小院,便是四岁那年我来行宫时,与娘亲住的地方。”   李砚说着,唇角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   “娘亲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我自幼就听人说过,若当初不是因为她的姿容,父皇是不可能让这等身份的女子进府的。”   “是不是很可笑,明明得益者是他,却好像他才是受了那折辱的人。”   李砚脸上闪过一丝阴鸷,不过很快又被那浅淡的笑容所取代,只因他又提起了与娘亲在一起的时光。   “娘亲样貌绝美,自幼就被选中作为瘦马来培养,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待人温柔和善……”   他似乎并没有避讳王美人的身份,相反,宋楚灵从他神情中看到了一种骄傲,那是孩子对娘亲的崇拜。   “我的娘亲这般好,可她到最后,痛苦到将自己浑身上下抓得鲜血淋漓,她躲在床帐之后,不论我如何哭喊,她都不敢掀开帘子,因为怕吓到我……”   “便是宫人们都说她疯了,她也从来都未曾伤我分毫……”   “在她临终那日,她曾清醒过片刻,她将我叫至床榻旁,那没有点灯的屋中,一片漆黑,但我知道,她因为思我过甚,所以忍不住想要在弥留之际前,在看我一眼。”   “那晚,她与我说,这座皇城会吃人,要我学会韬光养晦,永远不要去查她的死因,也不要动帮她报仇的念头,人各有命,这是她的定数,她只希望我能好好活着,待有一日定要远离这样的地方……”   “我当时不懂,可我还是答应了她,向她保证,我一定不会比任何皇子优秀,我会远离这里,去封地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闲散王爷……”   李砚眸光渐渐垂下。   “但我食言了,因为现在的我知道,皇城不会吃人,会吃人的……是人。”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双阴沉的眼眸倏然抬起,目光冷冷地落在那行宫中,最尊贵威严的地方。   “不论是皇后,还是娴贵妃,又或者还有什么人参与其中……找到那个最终的根源,才能避免一桩又一桩的悲剧。”   根源……   宋楚灵也抬起眼,跟随他视线看去。 第六十九章   意识到李砚的这段话, 意味着什么时,宋楚灵心头猛然一颤,下意识将手收紧。   李砚缓缓收回目光, 看向她低声道:“怎么办啊宋楚灵, 你好像已经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   月色下,李砚俊朗的面容是少见的柔和, 他说这句话不似在威胁,而是一种近乎失措的无奈,“你可知, 如果不是因为你, 我不会将自己这么快就暴露在贺白与连修面前。”   “我知道。”宋楚灵声音轻缓地对他道, “谢谢你李砚, 谢谢你对我帮助,谢谢你这般信任我……”   “谢谢可不够。”李砚说着,将手伸到她面前, 似是在做某种邀请般, 低声问她, “荣林溪,你可愿意?”   宋楚灵没有动作, 眸光依旧落在他面容上,“愿意什么?”   “愿意走进我的故事中, 也愿意让我成为你故事中的一部分。”他凤眸微微眯起, 低沉的嗓音极为惑人。   宋楚灵垂眸, 将目光落在他掌心中, “难道现在的你我, 不正是如此么?”   话音落下,她的手稳稳落在李砚掌中。   在感受到来自她掌心微凉的温度时, 李砚将她手紧紧握住,随后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他将鼻尖埋入她颊边的发丝中,默默地低念她的名字,“荣林溪……”   李砚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便彻底沉溺在了她的世界中。   他将她再度横腰抱起,从屋顶下来之后,却也未曾松手,而是就这样抱着她直接回到宋楚灵的那间小屋中。   李砚离开后,宋楚灵先将身子擦洗了一番,随后换了身干净的里衣,趁天还未亮,躺下休息。   她侧身面对床榻里侧,紧闭的双眼不断地涌出泪珠,她一把将枕边的帕子拿起来死死咬在口中,从头至尾,她都没让自己哭出声,只那耳边的发丝与枕头,浸湿在暴雨般的泪水中。   第二日,李研问她眼睛为何有些肿,宋楚灵乖巧地坐在他身侧,将圆溜溜的小脑袋搭在他腿上,用那清甜的嗓音道:“我哭了。”   李研轻抚她发丝的手,不由一顿,“为何哭?”   宋楚灵带着几分委屈道:“我想娘亲了……”   是了,小姑娘这般孝顺,离家已近三年,自然是会想娘亲的,再加上随他入行宫后,便收不到家乡来信,便更加会想念。   李研没有出声,许久后,将她扶起身,温声问道:“过两日同我一道去见母后,可好?”   他用的是“同”这个字,且还刻意将这个字加了重音,而不是通常所用的“随”或者“陪”。   他话中之意宋楚灵自然能听明白,可她依旧得装作一副没有反应过来的模样,怔然道:“王爷也想皇后娘娘了吗?”   宋楚灵来李研身侧这般久,除那次畅音阁,这对儿母子远远见了一面之外,他们便没有任何接触了。   见她误会,李研拉起她的手,温笑道:“我想让你快些见到自己的娘亲。”   小姑娘听完后,偏着脑袋似乎更糊涂了。李研却没再解释什么,只是笑容又深了几分。   三日后的一个晌午,李研用过早膳,与宋楚灵在泉边消食。   这小园子里许多新栽的盆景,皆是出自宋楚灵之手,每次两人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李研便会将园里人都挥退,甚至连刘贵也没留。   这会儿便是如此,宋楚灵坐在一个小木杌上,正在刨土,身旁是前些日子内侍省送来的花种。   李研在一旁给二人煮茶,待煮好后,他将她叫到身前来,她手上还沾着泥土,也未来及洗净,就见李研把茶盏拿起,搁在唇边轻轻吹了几下,随后递到宋楚灵面前。   宋楚灵小脸微红,却已是习惯,她垂眸轻抿,似是被烫了一下,眉心微蹙,向后缩了缩脖子。   李研也随之蹙眉,“还烫么?”   他将茶盏拿回唇边,呷了一口后,带着几分歉意道,“的确是烫。”   说完,便又帮宋楚灵轻轻吹着茶水。   甘泉殿的书房中,李砚一面望着亭中那二人,一面听属下与他汇报,当初李碂的另一位奶娘刘氏。   自打刘氏出宫后,便随家人返乡回了盘州,如今家中从商,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   李砚眸光一直盯着窗外,片刻后冷冷道:“备马。”   从上京到盘州,往返最快也要半个月。   那属下愣住,想要出声劝阻,可看见李砚那张坚毅冷峻的侧脸时,最终还是没有开口,领命退出门外。   李砚看了片刻,正打算离开,便见那园子里又多了一抹身影。   他眉梢微挑,将目光落在连修身上。   园里,连修带着几名内侍省的宫人,又送来大大小小许多花盆,那些宫人将花盆按照李研所说的进行摆放,随后又拿来了一批海棠花种。   连修朝李研拱了拱手道:“如今上京能寻到的海棠花种,有十二种,今日皆已送来,只是当中有些品种不适宜这个时节种植。”   说着,他递上一本册子,上面记载着各类海棠花种植时的方法与禁忌。   让内侍省找海棠花种,是前些日子李研就吩咐下去的。   宋楚灵将册子接到手中时,神情自然地抬眼看了连修一下,连修回看她时,落在旁人眼中,似也没有任何的神情变化,但宋楚灵却能意识到,连修有话想与她说。   她坐回李研身侧,一副惊喜模样,将册子翻开。   李研也不顾忌院内还有内侍省的人在,用那极为温柔的目光看着宋楚灵,“喜欢么?”   “喜欢!”宋楚灵连忙点头,指着册子上一张图画惊讶道,“哇,还有这种垂丝海棠呢,与养性苑的一样!”   李研见她这样开心,唇角的笑意不由深了几分,“我知你喜欢这个,特意吩咐定要将这个的花种寻来。”   他以为宋楚灵会问他怎么知道的,可等了片刻,宋楚灵注意力全部在那册子上,并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   他忽然感到自己愈发幼稚,可这样幼稚的行为,他不觉得讨厌,而是感到莫名的有趣。   “你身上便是垂丝海棠的味道,很好闻。”他声音不大,却是能让亭中这三人听得真切。   说完,他再次“幼稚”地抬眸去看连修。   见连修神情淡漠,没有半分异样,他这才收回目光,重新宠溺地望向宋楚灵。   用过午膳,李研回房中午憩,宋楚灵也回了自己的屋中。   她在屋中只是小坐片刻,见院内静下,拿起那海棠花的册子,便出了含凉殿。   宋楚灵寻到内侍省,与连修在院里说话,她指着册子上一张图,疑惑地问连修,“连少监,我核对种子时发现,和画册上有一处不同,不知是给错了种子,还是画错了?”   连修将赵睿叫来,随后三人便进了一间库房。   这件库房分里外三间,赵睿在最外间的门口等着,连修与宋楚灵走进了最里头那间。   时间有限,李研最近愈发离不得她,若不是她气色有些不太好,怕她太过劳累,不然午憩都会让她陪在身侧。   宋楚灵不敢多耽误,直接就问道:“是送讯之人查到了,还是朱砂的事?”   连修道:“是朱砂一事。”   朱砂名贵,凡是各宫有所需要,内侍省皆会记录在册,连修要查,并非难事。   他这两日借口办事,骑马回了一趟皇城,将八年前的册子拿出来翻看,很快就查出了端倪。   皇后因信佛的缘故,时常要用朱砂抄录佛经,以表心诚,可自从宸妃去世之后,她开始每日都要抄录佛经,朱砂便用的比之前更多。   “至于其他妃嫔,偶尔也会寻要朱砂,但大多都是正常用度,不算普遍。”   连修说完,又补充道:“我今晨在玉华宫遇见贺白,这几日因皇上染了风寒一事,他脱不开身,让我将话带给你。八年前因小皇子夜里哭闹频繁,皇后无法入眠,也曾找太医院开过含有朱砂的方子来安神。”   单听连修查到的,宋楚灵还只是微微蹙眉,在听完贺白查到的也与皇后有关时,她眉心蹙得更深,不由低道:“太巧了……”   她暗忖了片刻后,不由分析道:“朱砂一次若是服用超过一钱的量,便可出现中毒迹象,若想不被太医发现,奶娘每日服用的量只需半钱便可。”   连修道:“内侍省的记载上写着,当时坤宁宫每日需三两朱砂。”   宋楚灵蹙眉深思道:“三两的朱砂足以让皇后日常抄写经文,便是再磨一些下来喂那奶娘,也是足够的……”   “你是觉得,她没有必要再去讨一副含有朱砂的药方?”连修问道。   宋楚灵没有说话,眼神盯着一处,想了许久后,回过神来,缓缓道:“我只是觉得,如果皇后当真心思缜密到连令奶娘服用朱砂,给李碂下毒的法子都能想到,为何要将一切证据都落在坤宁宫中……”   王美人当年如此,宸妃也是如此,小皇子李碂还是如此。   “会是皇后百密一疏,以为没人会查到这个地步,还是说……”连修思量道,“她是遭人陷害?”   “很快便会水落石出。”宋楚灵长出一口气道,“明日晋王会将我带到皇后面前。”   连修忧心地蹙起眉宇,低道:“他想做什么?”   “应当是动了娶我的念头。”宋楚灵声音极为低沉地上前一步,她踮起脚尖,用只有近身才能听到的声音,对连修道,“我需要内侍省,以我身为奴籍,不得明媒正娶为由,向皇后谏言……”   她气息落在鬓边与耳畔,连修呼吸逐渐凌乱,他顿了片刻,才用着同样低沉的声音,将唇也凑近她耳旁,“为何,我以为你想让李研娶你。”   “所以,我还需要你将前朝婉贵妃一事,暗示给皇后。”宋楚灵说完,重新站回原处,抬眸看着脸颊微红的连修道,“会不会让你为难?”   “不难。”连修微微朝她摇头,弯唇道,“原来你去他身侧,是动了这个念头。”   前朝婉贵妃曾为奴婢,后入坤宁宫,成为皇后身侧的凤仪女官,将奴籍转为官籍,后被赐婚给当时的太子,再之后,便成了当时最为得宠的婉贵妃。 第七十章   宋楚灵离开后, 连修便带着赵睿去了宁清殿。   皇后向来睡眠不好,便是在行宫这样幽静清凉之处,她也难以入眠, 午憩时常不到半个时辰, 便起身了。   这个时辰她在一处水榭中正在抄录佛经,赵嬷嬷将连修和赵睿带入水榭。   两人恭敬行礼后, 连修道:“有一件事,奴才想要请示娘娘。”   皇后将笔搁下,一面用丝帕擦手, 一面看向他道:“何事, 但说无妨?”   连修道:“月底宫宴上, 晋王吩咐内侍省在他身侧多备一张座椅……”   月底宫宴乃是皇后生辰日, 皇后向来低调,生辰日也从不铺张浪费,那日基本上到场的皆是皇室成员, 所以与其说是宫宴, 不如说是家宴。   “你是说晋王想与宫婢一道入席?”皇后听到这儿, 那刚端起的茶盏还未喝,便直接放了下去。   连修颔首道:“宋楚灵乃奴籍, 按照规矩不得与王爷平起平坐,且那日是娘娘生辰宴, 奴才觉得此举不合乎规矩, 便出言提醒过王爷, 但王爷执意如此, 且说过几日会来宁清殿与娘娘亲自言明, 但眼看就要宫宴……”   连修没有继续往下说,但很明显, 他的意思是李研一直没来与皇后说,他不得已今日才寻了过来,请示皇后的意思。   皇后听明白了,内侍省做事向来严谨,若连修今日不来,她当真是不知道,李研竟动了这样大的心思,上次在畅音阁时,那宫婢乖巧老实,就在他身侧照顾,如今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竟要直接在宫宴上同席而坐了。   皇后半晌没有说话,只是手中的佛珠不住地转动着,一旁的赵嬷嬷却是拉了脸色下来,忍不住俯身道:“娘娘,连少监所言极是,那宫婢身份低微,不该与王爷同坐,且还是在娘娘的生辰宴上,若是传出去,恐怕……”   赵嬷嬷也没将话说全,但在场的几人皆是听出来了,她是在为晋王日后选妃而忧心。   虽说晋王天姿仙容,温文尔雅,令多少京中贵女痴恋,但他身患残疾,且不问朝事,这就劝退了众多世家大族,贵女们的婚事向来由家中做主,她们再心心念念,也无法和家中抗衡。   且李研本身喜好孤静,少与人往来,也曾与皇后明示过,他暂无成婚打算,待日后有了会主动来与她说。   为人父母自然会对子女的婚事着急,皇后性子再寡淡,也是会着急的,只是她一直顾及晋王的身子,不想逼迫他,所以这些年晋王的婚事才一直耽搁着。   许久后,山间清爽的风将水榭外的湖面吹得泛起涟漪,皇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朝连修摆手道:“这件事内侍省且先去办,本宫这两日会询问清楚。”   待连修与赵睿行礼退下,赵嬷嬷立即又上前,着急道:“娘娘,奴婢上次去送赏赐时,就说那宫婢要么是当真实诚,要么就是心思异常诡诈,如今看来,她定是后者啊。”   见皇后望着水面出神,赵嬷嬷声音愈发恳切,“王爷久居殿中,怎能抵得过那些心思不纯的女子有意勾引?”   “奴婢听闻,上次娴贵妃将她叫去钟粹宫,说因她救了欣美人要给赏赐,结果刚进去不久,就惹得王爷也跟着追了过去,听说那日王爷都给娴贵妃甩了脸。”赵嬷嬷说着,摇头叹道,“王爷那样温润懂礼之人,为了这样一个丫头,他、他都能如此,可想而知,您若是再不插手,那丫头想必是要……”   “你若所言当真,”皇后温婉的眉目含笑,将视线从湖中慢慢移开,望着一旁满脸急色的赵嬷嬷,道,“那便是说明,研儿喜欢她,且喜欢得紧啊。”   “娘娘……”赵嬷嬷一时愣住,那些“谏言”半晌都说不出口了。   第二日晨起后,李研是与宋楚灵一道用早膳的,两人就像寻常夫妻那样,同桌而坐,身侧没有留人,连刘贵都在外间候着。   李研不仅不让人帮他布菜,甚至还频频帮宋楚灵夹菜,“你近些日子清瘦了不少,可是膳房的饭菜不合口味?”   宋楚灵舀了勺蛋花粥,笑道:“膳房的师傅手艺那样好,怎会不合胃口呢,我只是一时换了地方,有些睡不踏实。”   一连串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宋楚灵夜里时常被噩梦惊醒,有时候彻夜都无法入睡,小脸当真是肉眼可见的小了一圈。   两人用过早膳,一道去了宁清殿。   宋楚灵的紧张不言而喻,一路上那手都要把衣摆扯个窟窿。   两人来到正堂外,桂嬷嬷将门打开,先是朝李研行了一礼,随后抬眼看见到宋楚灵时,也朝她笑着点了下头。   宋楚灵也回了一个笑容。   李研知她紧张,也不顾院里宫人侧目,直接就握住他的手,温声道:“你先在外面等我,可好?”   桂嬷嬷以为自己听错了,那双老眼倏然睁开,见宋楚灵朝李研低低道了一声“好”,这才眨眼回神,忙侧身将路让开。   早晨天还未亮,皇后便起身在后堂礼佛,身上都是香的味道,怕李研闻不惯这些,她便换了身衣裳,才从后堂绕了过来。   李研朝她恭敬地压手行礼,皇后抬手便叫他坐到跟前来,“我正打算今日差人去寻你,你倒是自己来了。”   “母后寻儿臣是有何要紧之事么?”李研并未上前,按照规矩,将轮椅停在皇后下首的位置。   皇后也没说什么,呷了口茶道:“我听闻过几日宫宴上,你要与那个宋……”   她一时有些忘记那孩子叫什么了,停下来看向一旁的赵嬷嬷,赵嬷嬷提醒道:“宋楚灵。”   “对,宋楚灵。”皇后笑着道,“你要与她同坐是么?”   “的确如此,今日儿臣前来,便是要说及此事,我与她……”李研眉心微蹙,忍不住咳嗽起来。   从他方才一进屋,就闻到一股香火味,可能寻常人不觉得难受,但他因为长年喉疾的缘故,一闻就觉得喉中干痒,还一阵阵发紧。   见他咳嗽,皇后连忙起身来到他身侧,抬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赵嬷嬷也跟上前去,又帮他倒了盏温茶。   “要差人去请太医来么?”等他慢慢缓过劲儿来,皇后才轻声询问。   李研摆了摆手道:“无事了母后。”   皇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坐回上首。   “母后,”他一开口,嗓子比刚来时明显哑了几分,“我与她情投意合。”   他的话是在皇后意料之中的,皇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他时的那双眼睛里,满是心疼,“难得见你有心悦之人,这是好事,我不会阻拦的。”   李研倒是有一丝微怔,他原本以为皇后听闻后,多少会不悦,却没想她应的这样快。   皇后说完,朝门外看去一眼,问:“你今日怎么没将人带来让我瞧瞧?上次在畅音阁,离得太远,我连她模样都未曾看真切。”   一提起宋楚灵,李研温润的眉眼变得更加柔和,“她就在外候着。”   皇后愣了一瞬,忽笑道:“你是怕她受委屈,所以我未曾开口前,便不敢让她进来么?”   她还不知,原来她的研儿动了心后,会这般疼人。   见李研垂眸点头,皇后脸上笑意更深。   “那宋楚灵照顾你有功,且你又喜欢她,若当真动了心思,位份不宜太低。”皇后思忖着道。   “儿臣也是此意,”李研温笑道,“儿臣想娶她为妻。”   一旁的赵嬷嬷脸色瞬间沉下,忙去看皇后脸色。   皇后的笑容在脸上极为明显的僵了一瞬,将那宫婢娶为正妻,显然是出乎了她的意料,她深吸一口气,斟酌地说道,“宋楚灵身份不高,若是直接娶为正妻,恐怕惹人非议。”   “儿臣何时在乎过那些。”李研轻笑。   皇后一时没着急开口,她拿起茶盏,一面轻抿着,一面望着堂下出神,待一盏饮尽,这才轻道:“便是我点头应下,怕你父皇也不能应允啊,你可知她身为奴籍,而你是皇室正宗,不得将她明媒正娶,这不和祖宗礼法。”   她说时,眉心微蹙,一副想要答应,却碍于种种原因,没有办法的神情。   没想到李研听后却是一点也不着急,唇边依旧微微扬着,“母后应下便是,至于父皇那里,儿臣会去说。”   已经将来意表明,且这屋中他待得不算舒服,李研便生出离开的念头。   知子莫若母,皇后一看他神情,便知他打算回去,连忙出声道:“你便是不为自己考虑,也应当为她考虑啊。”   果然,听到这句话,李研神情微变,透着几分不解地望向她,“母后何意?”   皇后一面拨动手中佛珠,一面缓缓道来,“我知你不在乎旁人目光,但她呢?难道你是想让她用奴的身份嫁于你做王妃,背地里受人指点么?”   想到宋楚灵与他一起时,身旁若有别人,她那般谨小慎微的模样,李研眸光到底是沉了下去,“我会与父皇禀明,出宫建府后,与她在府邸成婚。”   这便是打算,不给任何人指点的机会,便是那些人想要指点,也入不到他们耳中。   皇后不知是否该笑,她的孩儿到底是长大了,将他心中的小姑娘护得这样好,这让她忽地想起一个人来,当初皇上心动时,也将那个人护得极好……   见皇后不再出声,李研也不打算再留,他朝她颔首行礼,“若母后再无旁事,儿臣便……”   “等一下。”皇后立即回过神来,将他叫住,“你可知前朝的婉贵妃?”   婉贵妃可以说是无人不知,她曾是前朝皇帝的宠妃,先是入宫为奴,后深得皇后喜欢,被封为凤仪女官,被赐婚给太子,若不是她无法生子,便是那后位都有可能落在她身上。   李研眉心微蹙,抬眸看向她道:“母后何意?”   皇后见他没有明显抗拒,便笑着道:“你应当是知道的,母后身侧凤仪女官一职,之所以一直空着,是因为没有寻到一个堪用之人,也不知你那身前,可有一两个心细又规矩的人?”   话已至此,李研已然明白皇后之意,她的想法的确令人心动,可这与他之前所计划的截然不同。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许久后,李研出声打破了沉默,“母后,儿臣身边的婢女宋楚灵,正当合适。”   皇后拨动佛珠的手立即停下,她眉眼中皆是笑意,“好啊,那你还不将人传来,让母后看看。”   正堂的大门被赵嬷嬷推开,她抬眼看见屋外的人时,蓦地愣住,心脏剧烈地在心口上快速撞了几拍。   太像了,那侧过脸时的眉眼,与那人简直一般模样!   她记得几月前初见宋楚灵时,还不觉得这般相似,怎么如今……   “赵嬷嬷?”一旁的桂嬷嬷见赵嬷嬷盯着宋楚灵愣神,屋内皇后和王爷还在等着,她连忙拉了一下赵嬷嬷的衣袖,小声唤她。   赵嬷嬷这才猛然回过神来,那张脸白得有些吓人,她努力压住心头慌乱,对宋楚灵道:“皇、皇后娘娘,传、传你进去。” 第七十一章   宋楚灵最是擅长察言观色, 方才赵嬷嬷那下意识的反应,也就是最真实的反应,全部落入她眼中。   她不仅看出赵嬷嬷神情中的震惊, 甚至还觉察出她在惧怕。   她怕宸妃。   不, 应当说,她怕的是死去的宸妃。   赵嬷嬷虽然已经将那些情绪压住了, 可还是会忍不住去打量宋楚灵。   宋楚灵则装作什么也没意识到的样子,她拘谨地朝赵嬷嬷福了福身,随她走入堂中。   皇后虽然之前没有差人去查探宋楚灵的底细, 可多少对她也是有所了解的, 毕竟这半年多, 宁寿宫里的宋楚灵可是宫人们常会议论的焦点。   见宋楚灵从进屋开始便一直垂着头, 那双小手握也因过于紧张而握成拳,皇后便不由露出温润的笑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 含笑道:“抬起头来说话吧。”   在她话音落下时, 宋楚灵缓缓你抬起头来, 那双眉真切地落入皇后眼中。   只听“咣当”一声,皇后手中的杯盏顿时摔落在地上。   宋楚灵是故意的,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她做出什么样的神情, 会与姐姐相似, 再加上近日她因休息不好, 瘦了一些的缘故, 方才抬眼的瞬间, 那模样便像极了当年的宸妃。   皇后在看到这张面容时,眉毛最先是因为惊讶而向上挑起, 双唇也不由张开,可紧接着,那高挑的眉峰便瞬间落了下来,她双唇紧闭,唇角还在隐隐向下撇……   这是惊讶后的难过,而非赵嬷嬷表露出的那种惧怕。   宋楚灵也愣了一瞬,然很快她就恢复了以往的那副神情,胆小谨慎中,透着些许的憨愣。   她上前一步想去捡茶盏的碎片,手刚伸出去又立即缩了回去,可能是害怕坏了规矩,最后索性什么也没做,老实巴交的垂眸立在原处。   此刻的皇后也已经回过神来,她重新将宋楚灵打量了一遍,见她只是那双眉眼过于相似之外,其余各处截然不同。   想来应是她看错了。   皇后微微松了口气,重新端正神色。   她唤人进来收拾破碎的茶盏,随后起身坐到了另一侧,缓声对宋楚灵道:“你莫要害怕,是本宫自己没拿稳,与你无关。”   宋楚灵点了点头,还有些不安地朝李研看去一眼。   李研明显不知皇后为何方才会失手,他只是隐隐觉出气氛有些不对,他心中生出一丝悔意,也许不该随了皇后方才的提议。   皇后自然也意识到了李研的不悦,他此刻的神情,让她觉得异常熟悉。   她恍然记起许多年前,皇上在呵护宸妃时,便也是如此的神情,恨不能将心爱之人藏进衣袖中,生怕任何人伤了她,哪怕是受点惊吓都不行。   皇后无奈地笑了,她重新看向宋楚灵,开始简单的询问起她的家世。   宋楚灵虽然害怕,但与李研交换过眼神后,明显安定不少,皇后问什么,她就答什么,一来二去,似乎堂内的氛围逐渐缓和下来。   “你既是出身农户人家,怎么会只生你一人呢?”皇后问道。   按照常理,农户人家更以男丁为重,且生得越多地里的农活越有保障。   宋楚灵道:“奴婢的娘亲身子不好,生完奴婢后就亏损了,奴婢的父亲……不久后便离世了。”   如此说来,倒是个可怜的人,皇后开始拨动起佛珠,“那你为何不留在你娘亲身边尽孝,来皇宫做什么?”   宋楚灵道:“村里的大娘说,入宫不愁吃穿,等到了年纪在出宫,能得好大一笔银子,如果活做得好,宫里的贵人主子们也会给赏赐,待奴婢出宫后,就能同娘亲过上好日子了。”   “那你离家数十载,不会担心娘亲吗?”皇后又问。   宋楚灵道:“同村的人待奴婢和娘亲极为亲厚,有他们照顾娘亲,且奴婢还能时常收到家书……”   宋楚灵说着,眼尾有些泛红。   皇后见她如此,便换了话题,“你是如何通过选拔入宫为婢的?”   想入皇城为奴婢,也是要经过一层一层选拔的,那些选拔的宫人个个精明,他们有自己的一套标准,要么家世背景好,要么如他们一样精明会来事,要么识字认书有些才艺在身,要么便是模样生得好……   总之,他们希望自己选出来的宫人,日后能在皇城中飞黄腾达,也能给自己落些油水。   皇后这样问,若是让有心人听到,会觉得她是在质疑宋楚灵不够入宫为婢的资格。   没想到宋楚灵听后,却不以为然,甚至那小下巴还不自觉向上扬了几分,“奴婢活干得好,可有力气了,记性也好,当时入宫前,公公交代的那番话,只有奴婢全部记住了!”   这倒也能算得上是个不可多得的优点。   皇后缓缓点头,再去看李研,见他宠溺地望着宋楚灵笑,免不了又是一声轻叹。   可紧接着,她忽然声沉音缓道:“你可当真是既有孝心,又有本事,连王妃的位子都敢觊觎。”   宋楚灵顿时愣住,脸上笑容顷刻散去,她下意识又双膝落地,再度俯身叩首,连连摇头道:“奴婢不敢,奴婢没有……”   李研蹙眉极深,未等皇后出声,直接转动轮椅来到宋楚灵身侧,拉住她手臂道:“起来,我们回去。”   宋楚灵又委屈又害怕,一时不敢起身,口中还在不住低喃,“奴婢没有,奴婢没有……”   赵嬷嬷见状,也不由出声责问道:“若不是你故意勾引,王爷怎会看上你这个……”   “赵嬷嬷何故咄咄逼人?”李研彻底冷下脸来,头一次用这般阴冷的眼神看人。   赵嬷嬷被他盯得不敢再开口,忙去看皇后的脸色。   皇后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二人,再次问道:“你当真没有么?”   李研极为不悦地看向皇后道:“母后不必问了,是我心悦于她,想要求娶她,一切皆为我主动,而非是她。”   宋楚灵红着一双眉眼看向身侧的李研。   皇后不解地问李研,“所以到底是你一厢情愿,还是你二人两情相悦?”   李研的心意已经表现的在明显不过,可宋楚灵自始至终都未曾开口说过。   皇后显然最为在意这一点,见李研又打算开口,皇后抬手将他打断,看向宋楚灵道:“你不必说了,我想听听宋楚灵怎么说。”   李研当真不出声了,却不是因为皇后,而是因为宋楚灵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宋楚灵朝他弯了唇角,挺直腰背,头一次不露怯地抬眼看向皇后,一字一句道:“奴婢愿意尽心尽力照顾王爷。”   皇后神色稍缓,却还是没有松口,“若本宫只是想找一个人照顾晋王,那太医不必你更合适么?再说,不还有刘贵和常宁么?”   宋楚灵道:“可他们不会让王爷开心,奴婢会让王爷开心,奴婢和王爷在一起的每日,我们都会开心。”   “所以,你也心悦于他,是么?”皇后缓声问道,她想要听宋楚灵亲自说出口。   可宋楚灵并没有开口,而是眼眸微垂,只那脸颊逐渐红了。   李研那寒霜一样的眼眸,终是柔缓下来,他不必她再说什么,心中已有了答案,他拉住她,温声道:“走,我们回去。”   宋楚灵显然还是顾及礼数的,没有直接起身跟李研离开,而是看向皇后,等她出声吩咐。   皇后一时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们,那略微弯起的唇角,愈发和缓。   片刻后,她缓缓起身,来到二人身前,她朝宋楚灵伸手道:“起来吧。”   宋楚灵望着眼前的手,满眼都是不可置信,皇后笑容更深,犹如一个长辈般,抬手在她发髻上一面轻抚着,一面开口道:“研儿难得有喜欢的女子,我不会为难,但到底身为人母,我也得试探一二的。”   说完,她再度将手伸到宋楚灵面前,宋楚灵不敢再犹豫,若是再不起身,便是不识好歹了。   她缓缓将手放在皇后掌中,被她虚扶起身,可皇后却没有将手松开,而是拉着她继续端详着她的面容。   “母后可还有事?”李研的语气不算好,明显是因为方才的试探而不悦。   皇后也没有气恼,而是笑着对他道:“你可知,你这般心急护她的模样,让我想起多年前的皇上了,你们父子二人在这一点上,倒是像极了。”   皇后没有说明当年皇上护的人是谁,可宋楚灵心中清楚,她是在说宸妃。   宋楚灵心中诧然,再看皇后时,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她不解,为何皇后提及当年盛宠宸妃的皇上时,可以这般淡然。   皇后又是轻叹一声,望着宋楚灵道:“你与我当年的一位故人,也是像极了,也许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缘分吧。”   依旧云淡风轻,宋楚灵没有从她眸色中瞧出半分的异样,除了那些许的怅然以外。   “对了,”皇后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疑惑道,“我记得之前赏了你许多首饰,怎么一样都没有戴?”   宋楚灵没敢直说,她先去去看李研,见李研冲她点头,示意她直说,这才低声回答:“那些首饰都太沉了,戴着不方便干活,若是再不小心磕了碰了,奴婢会心疼……”   皇后以为宋楚灵会说,她的身份配不上,又或者是那些东西太名贵之类的话,却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忽然就意识到,为何李研会喜欢上宋楚灵了,她果真是与寻常宫人不同。   皇后缓缓点头,慈爱地在她手背上轻轻拍着,然指尖碰到一样东西时,不由垂眸。   宋楚灵也随她目光看去,这才连忙道:“哦对,奴婢手腕上的这串珠子,是娘娘赏赐的。”   “为何单只戴了佛珠?”皇后问道,“你也信佛?”   如果宋楚灵立即应声,说自己也信佛,这便会让人不由怀疑,她是不是为了讨好皇后,刻意为之的。   可宋楚灵却是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模样,“啊?奴婢……就是觉得这个是木头做的,应该不容易碰坏,所以就戴上了,而且这个珠子香香的,很好闻……”   见并没有刻意的讨好,皇后又是缓缓点头,“你喜欢这个味道?”   “嗯。”宋楚灵如实道,“奴婢休息不好的时候,闻着这个味道,会觉得很安心。”   “这是用小叶紫檀做的佛珠。”皇后说着,从手腕上脱下一个白玉手镯,搁在宋楚灵手心里,“这玉我已养了多年,晶莹剔透,甚是好看,今日便送给你了。”   她说的是“送”,而非主子对奴婢的“赏”。   宋楚灵再次受宠若惊地看向李研,李研朝她点了点头,她这才敢将镯子收下,又朝皇后行了一礼。   皇后笑道:“怪不得研儿喜你,你当真是个讨人欢喜的孩子,不如明日开始,你便来宁清宫陪我些时日,可好?”   李研方才就已经后悔了,他正打算出声拒绝,就听宋楚灵在一旁点头应道:“好啊。” 第七十二章   从宁清宫回去的路上, 李研的脸色都不算太好,他唇角是惯有的温笑,拉着宋楚灵的那只手, 却是冷的。   “王爷?”宋楚灵假装不知李研为何如此, 她晃了晃李研的手。   李研“嗯”了一声,神情不冷不热。   宋楚灵知他不悦, 却不知到底为何,她扁了扁嘴,问:“是不是我方才哪里做得不好, 在皇后面前给王爷丢人了?”   李研无奈看她, “你这样想我么?”   宋楚灵抿唇不再说话, 那神情显然是委屈上了, 李研叹了口气,就近寻了处亭子,与她进去后, 将身旁宫人挥退。   “为何应下母后, 你不是怕她么?”李研眉心微蹙, 望着她道。   宋楚灵似乎根本没意识到李研为何情绪不好,她带着几分委屈道:“一开始是害怕的, 可后来我发现,皇后娘娘人很好的……”说着, 她还将衣袖拉开, 露出那晶莹剔透的白玉镯道, “娘娘还送我镯子了。”   李研看都没看那镯子一眼, 吸气道:“只是见了一面, 聊了几句,再送你一样东西, 你便能断出那是好人了?”   她这样单纯的心性,怎能让他放心将她送去宁清殿。   “当然不是因为这些啊,”宋楚灵着急地蹙了眉头,“那是因为皇后娘娘是王爷的娘亲啊!王爷这样好,王爷的娘亲自然也好,而且王爷和娘娘长得那般像,我看见娘娘自然就觉得亲切了。”   若这番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就会有刻意讨好的嫌疑,可从宋楚灵口中说出来,就莫名的令人信服。   李研没想到,宋楚灵会是因为他的缘故,才愿意应下皇后去宁清殿的。   如今知道真相,他的那些不安的情绪倏然间就消散了,他怔了一瞬后,带着几分温哄去拉她衣角,“所以,你是爱屋及乌?”   宋楚灵扁着嘴,没好气地点了点头。   李研将她手攥在手心中,唇角的笑意又深几分。   两人回到含凉殿,他叫她来身旁坐下,耐下心将凤仪女官之事说予她听。   宋楚灵听完后,又惊又喜道:“原来皇后娘娘留我这两月,是打算让我她的凤仪女官。”   “你想做女官?”李研见她如此反应,倒是有些意外。   宋楚灵没有回答,而是趴在李研腿上,偏着头抬眼望他,“王爷呢,不想我去么?”   李研轻揉着她耳垂上那颗小巧的铜玦,轻道:“我不想和你分开……”   宋楚灵有些慌神,缓缓坐起身道:“我也舍不得和王爷分开,但是……我还是觉得娘娘说得是对的,我得去的。”   “你怕旁人非议你?”李研问道。   宋楚灵摇摇头,起身将凳子拉到李研正面前,抬眸直直地望着他,认真道:“旁人怎么看我,我才不在意呢,只要不用身份压我,给我扣罪名来惩治我,我是不会害怕的。”   她将李研的双手一并拉到面前,语气忽地软了下来,“可我不想旁人说你……”   李研不解,“说我?”   宋楚灵点头道:“王爷想娶我,着实是我高攀,被人议论也在常理,可若是旁人因此而怪责王爷坏了礼数的话,那我肯定是不愿意的,我的王爷这般好,谁也不许说……”   李研有些怔愣地望着她道:“楚灵,你是在护短么?”   宋楚灵用力地点头道:“是,我就是不想任何人说王爷,哪怕一星半点的不好,我听了都会难受!”   小姑娘气鼓鼓的模样,令他心尖处莫名生出一阵痒意。   “楚灵。”他轻柔地唤了她一声,抬起一只手,用拇指轻抚着她的耳垂,手掌捧着她半边脸颊,手指缓缓深入她发丝间,他的身子也随之慢慢前倾,在距离她脸颊不过半尺的距离,停了下来,“可以么?”   “可、可以什……”么字尚未出口,就被一阵泛着淡淡药香的温软所掩住。   许久后,他才将她松开,他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似是被泉水浸泡过一般,温柔的水光似要从眼底漫出。   小姑娘脸颊红如滴血,她将眼眸垂下,对方才发生的事显然还有些没缓过神来,那张晶莹的小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最终,也只是用极低的声音,嘟囔着,“我还未说完,王爷怎就、怎就……”   李研在她鼻尖上轻轻勾了一下,“我听见‘可以’二字,便以为你同意了。”   “王爷欺负我……”宋楚灵还是不敢抬眼看他,还是低低嘟囔。   李研忽然又不说话了,只那温润的眉眼,愈发灼热,片刻后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   轻咳两声,道:“明日开始,我与你一起去宁清殿。”   宋楚灵以为李研只是说说,没想到第二日晨起后,李研宛如父母送子女去学堂一样,陪着她一起来到宁清殿。   “你当真就不放心到如此地步了?”皇后无奈又觉好笑。   李研倒是神色自然道:“人是我推荐给母后的,自然要帮母后看看,她能否堪认。”   “好啊。”皇后乐得如此,毕竟从前的李研性子太过孤静,整日闷在宁寿宫不肯出来,若以后他为了护着宋楚灵,可以日日都到她跟前来,这倒不失为一桩好事。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宋楚灵晨起之后,先和李研在含凉殿中用早膳,随后两人会一起去宁清殿。   李研带着书册,在宁清殿的水榭中看书,宋楚灵在另一边同嬷嬷们学习规矩,皇后则在佛堂里抄诵经文,待休息时,她也会来到水榭,与李研一道喝茶吃点。   快至午膳时,李研会带着宋楚灵离开,等午憩醒来后,她陪着他将那碗最为苦涩的药用完,李研又会陪她来宁清殿,直至晚膳前,两人再度离开。   “我还从未想过,研儿能做到如此地步。”   夜里,皇后已经洗漱完,她坐在镜前,轻笑着摇头道。   身后的赵嬷嬷取下最后一根金簪,搁在妆盒中,用玉篱帮她轻柔地梳着头发,“老奴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说吧。”皇后道。   赵嬷嬷望着镜中的皇后,缓缓开口:“娘娘既是答应要将凤仪女官的位子给宋楚灵,那她便是娘娘身侧的人了,毕竟她与王爷的婚事还未定下,如今却日日伴在王爷身侧,甚至夜里也宿在含凉殿,若是传出去,恐是会招人非议。”   皇后没有说话,怔愣地望着镜中出神,许久后,她才淡淡应了一声,“本宫知道了。”   第二日便是皇后的生辰宴。   李研一早带着宋楚灵来到宁清殿,这个时辰宾客还未到,只那主殿里繁忙的宫人来来去去。   宋楚灵随桂嬷嬷在偏殿学规矩,李研则去后堂寻皇后,也不知二人说了什么,等宋楚灵与他在水榭中碰面时,他心情看起来格外好。   宋楚灵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她倒了盏茶给李研,等李研将书合上,饮茶时,她才忍不住开口道:“王爷,昨日内侍省发了新的宫牌给我,如今算来,我已经不再是含凉殿的宫人了,今日嬷嬷教我规矩的时候,好像是在暗示我……不该总和王爷回含凉殿。”   其实桂嬷嬷人很好,并没有暗示她什么,但她实在是不想每日这般来回折腾了,她好不容易寻到机会能来皇后身侧,若日日有李研陪着,她恐怕很难查出线索。   “怎么办呢?”李研叹气,“我放心不下你。”   宋楚灵抿起唇,扣着小手道:“我也放心不下王爷。”   李研唇角抑制不住地轻轻勾起,“还有午憩醒来的那一碗药,苦涩难耐,你不在身侧,我喝不下去。”   “也是哦……”宋楚灵为难地点了点头。   李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那笑容愈发深了。   午膳时宫宴中的人基本已经到齐,皇上称事务繁忙,没有露面,只是叫连宝福送了东西过来。   皇后没有半分不悦,反而还忧心地嘱咐连宝福,“瓦剌这半年来异常动荡,的确是不得不让人烦忧,皇上朝事再是繁忙,也得注意身子,好生休息。”   自打宸妃过世以后,宫中大小宴会,皇上极少露面,就连除夕宫宴,他都只是象征性出来与众臣嘱咐几句,便离开了,所以今日皇上未到,在场众人皆已见怪不怪。   随着奏乐声起,殿内顿时热闹起来。   皇后瞥了眼李研身后的桌子,那本应是李砚的位置,此刻却是空的。   李砚虽然平日里玩闹了些,可到底在她面前还是讲规矩的,隔三差五会来和她问安,更是从未缺席过她的生辰宴。   想来李砚似乎有一段时间未来与她请安了,皇后暗暗叹了口气。   宫宴已经过半,皇后将视线落在最后排欣美人身上,扬声问道:“欣美人身子如何了?”   欣美人闻声,连忙起身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托娘娘洪福,臣妾身子已经康复了。”   皇后慈善地点了点头,“那便好,本宫有一事要说。”   听到此话,正在与身旁之人闲聊的人,连忙噤声端坐,正推杯换盏者,也立即搁下酒杯,朝皇后看去。   堂内很快静下,皇后含笑着看向身侧。   皇后娘娘身边大多数都是年纪颇长的嬷嬷,众人头一次发现还有这般年轻的一位宫婢。   有些见过宋楚灵的人,此刻不由心中惊讶,有的从未见过宋楚灵的,只是觉得好奇。   迎着众人打量的目光,宋楚灵深吸一口气,规矩又大方地站在那儿,并没有露怯。   桂嬷嬷见状,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这小丫头可当真是个拿得出手的,也不枉她这几日细心教导,看来是将她的话都听进去了。   就在众人不明所以时,皇后再度开口道:“年初欣美人在宫内险些落水丧命,幸得宫女宋楚灵入水相救,这才避免一桩祸事横。”   这件事几乎人尽皆知,然之前私下议论时,大都会说那欣美人命好,或者还有觉出些门道的,会觉得宋楚灵傻,这样的事不该管的。   如今听到皇后话中是褒奖之意,自然也会顺着她的话去夸赞。   在各种褒奖声中,内侍省的连少监与六局的赵宫正也走进殿中,齐齐朝她行礼。   皇后抬手将二人唤起身,又让宋楚灵一并站到殿中,对众人道:“宋楚灵入宫三年以来,规矩守礼,勤奋上进,恪尽职守,与人为善,本宫特封宋楚灵为凤仪女官。 ”   殿内先是忽然静下,然紧接着便是众人议论的声音。   在大魏,凤仪女官可不是后宫的寻常官职,那可是妃位以下都不必行礼的官位,向来都是年长的宫人所担任,还未曾见过哪一朝的凤仪女官,是这般年轻的小姑娘。   玉嫔最先坐不住了,她与宋楚灵是结过梁子的,若当真让那贱婢做了凤仪女官,日后两人见面,那贱婢岂不是连礼都不用给她行了。   玉嫔与娴贵妃对视一眼,忽然笑着扬声道:“娘娘是在与姐妹们说笑,还是当真啊?”   皇后道:“本宫几日前便已经与内侍省和六局说过此事,如今凤仪的令牌都已做好,自然是当真。”   玉嫔用她一贯心直口快的做派,直接就道:“宋楚灵身为宫婢,救主子也是应当的,据臣妾所知,皇后与娴贵妃皆已给了她赏赐,这还不够么?若当真只因这区区一件事,便直接让她做凤仪女官,岂不是有失公允?”   说着,她一道厉眼落在欣美人身上,“臣妾听闻,欣美人身侧那宫婢赵芝,与宋楚灵私交颇深,那日欣美人刚一落水,宋楚灵正好就在旁边,将她救起,也不知这当真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设局,营造一个救人立功的假象……”   玉嫔这段话,不仅将宋楚灵与欣美人推到风口浪尖,同时还质疑了皇后的决断。   欣美人瞬间白了脸色,自打她住进钟粹宫,便没少被玉嫔欺辱,想到玉嫔那些手段,她腿就发软,若不是一旁赵芝将她扶住,她恐怕早就跌坐在地了。   宋楚灵依旧没有露怯,她只是在玉嫔最开始出声质疑的时候,看了李研一眼,在得到李研肯定的眼神后,她便彻底安下心来。   皇后什么也没说,将目光落在了娴贵妃身上,娴贵妃此时正在悠哉地喝茶吃点,仿若殿内之事都与她无关一般。   感觉到皇后的目光,她才慢悠悠抬起眼皮来,朝她淡淡一笑。   凤袍中皇后双手逐渐握紧,她平静地收回目光,对宋楚灵道,“本宫问你,有妃嫔当着本宫面,出言不逊,该当如何惩治?”   宋楚灵没有半分的迟疑,直接上前躬身道:“回娘娘的话,出言不逊者,掌嘴十板。”   “好。”皇后点了点头,颇为赞赏道,“本宫果真没有看错人,你这记性的确好,这才几日,便将宫中规矩记得这样牢,比有些入宫数载的人都要清楚。”   玉嫔料定皇后不会动手,只是故意拿话来压她,便不由问道:“娘娘此言何意?”   向来温润慈善的皇后,在此刻倏然冷下脸来,只听她扬声道:“本宫的宴上见不得血腥,来人,将玉嫔带去偏殿,掌嘴二十,由凤仪女官代本宫行罚。” 第七十三章   往日里玉嫔仗着性子直率, 更难听的话都说过,皇后顶多出言提醒,从未处置过她, 今日她不过质疑宋楚灵的升位, 皇后却当着众人面,要那贱婢掌她的嘴。   玉嫔自然不服。   皇后身前的两位嬷嬷已经来到玉嫔身侧, 做了一个请的姿势,玉嫔扬手让他们闪开,直接来到殿中, 她看向上首端坐的皇后, 开口前还不望先行一礼。   “皇后娘娘乃六宫之主, 一言一行都为妾等表率, 然臣妾实在不知,方才的直言规谏,怎会让娘娘误以为是出言不逊?”   她的这番话中, 头两句是在提醒皇后, 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后面算是给了彼此一个台阶,将皇后指责她的出言不逊, 弱化成直言规谏,若皇后动了反悔之意, 可以顺着她的话说, 就当是两人方才有了误会, 她的那二十板惩处, 便能被撤回。   但皇后并无所动, 她甚至都没有去看玉嫔,而是端起茶盏, 声音异常沉缓地道:“玉嫔为何还未去偏殿?”   玉嫔的眼神明显开始慌了,那神情倒还维持着应有的体面,她连忙用求助的眼神去看娴贵妃。   众人皆知,娴贵妃性情纯厚,在宫里也从不与人争执,向来是个和事老般的存在,果然,她笑着开始打圆场。   她先是笑着“哎呀”了一声,随后将手中茶盏缓缓搁下,看向玉嫔道,“不是姐姐说你,今日可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宴,应当和气喜庆才是,你啊你,怎就这么多年了,还是收不住性子,凤仪女官之位再是慎重,你也应当私下去与娘娘谏言,怎可当着众人面扫了娘娘兴致呢?”   娴贵妃表面在指责玉嫔,可实际上每一句话,都是在帮她解围,她将玉嫔的顶撞,化成了性子直爽不顾场合的谏言,且还有意无意提示皇后对宋楚灵的封赏,的确是存有异议,而最后那句话,直接点明,皇后对玉嫔的惩处,只是因为被扫了兴致,根本不能服众。   玉嫔与娴贵妃向来一唱一和,极为默契,她听完这段话,明显就反应过来了,眼神中的慌乱顿时散去大半,她作势朝皇后恭敬地行了一礼,调顺坡下驴地软了语气。   “的确是臣妾的过,臣妾在娘娘面前直言惯了,今日竟一时忘了场合,惹了娘娘不悦,还望娘娘宽宏。”   又是一番含沙射影的话,若是皇后还要惩处她,便是不够宽容,且还让人忍不住猜疑,为何从前玉嫔如此,皇后都不会动怒,今日偏要惩处她,难道说宋楚灵的封位,当真是有问题,皇后怕被人质疑,才要那玉嫔当靶子。   果不其然,方才还尤为镇定的皇后,由于娴贵妃的介入,神情明显多了几分异样。   宋楚灵不明白皇后为何如此,可她能觉察到,此刻皇后在做思想博弈,她竟然真的动摇了。   再看李研,他望向皇后的眼神里,竟也含着一股无奈与失望。   然就在此刻,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传来。   “皇后娘娘,臣妾有话要说。”   让众人又感惊讶的是,这开口之人竟然会是齐嫔。   齐嫔向来少言寡语,她膝下的静和公主也是同样的性子,所以很多时候,他们下意识便会被人忽略。   今日也是如此,若她不开口,众人都想不起来这殿内还坐着一位齐嫔。   一时间众人目光又齐刷刷落在了齐嫔身上。   尤其是玉嫔,她回头看向齐嫔时,眉心倏然蹙起,那眼神像是带着几分警告。   齐嫔得了皇后的应允,起身朝上首福了福身,这才又道:“娴贵妃与玉嫔说得皆在理,凤仪女官之位关系六宫,的确应当慎重。”   玉嫔听她似是在帮自己说话,那神色不由缓了几分,然她紧蹙的眉心刚一舒展,便因为齐嫔的后话,而重新蹙起。   “皇后娘娘身为后宫表率,这么多年的行为处事叫臣妾尤为敬重与信服,想来能封宋楚灵为凤仪女官,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只是臣妾不知,玉嫔为何要质疑娘娘的决断,莫非她与这宋楚灵私下相熟?”   齐嫔说话时神情悠然,平铺直叙的语气几乎不带半分情绪,像是将自己摆在一个极为客观的角度,在陈述事实。   她没有被娴贵妃和玉嫔带偏,而是又将重点放在了玉嫔最开始质疑皇后的那段言行上。   玉嫔虽与齐嫔同位,可她这么多年来依附娴贵妃,再加上与靖国候世子结亲的缘故,自然要比那孤冷的齐嫔受人重视。   玉嫔今日已经丢了颜面,如今连齐嫔都来踩她一脚,她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也不顾娴贵妃的眼色,直接出声道:“齐嫔此言何意?我虽与宋楚灵不熟,可我也是知晓的,她身为宁寿宫的人,从前一直在晋王身侧伺候,也就是这几日,才刚去皇后身侧的,这样的宫婢,若是当了凤仪女官,如何能服众?”   娴贵妃听后不由合眼,玉嫔的这张嘴的确该掌,方才她们好不容易将场上风向逆转,被她这番话彻底又给带回了原处。   “是么?这些我倒是不知晓了。”齐嫔略微勾了下唇角,“原来玉嫔对晋王和皇后身边的事,这般明了啊。”   她云淡风轻的两句话,却字字诛心。   言下之意便是在暗指玉嫔手眼通天,连晋王与皇后的身边事都能如此熟悉。   玉嫔登时冷眉骤竖,然不等她开口反驳,齐嫔的目光便落在了李研身上,“如果玉嫔与宋楚灵不曾相熟的话,又是为何敢断言她不够资格,既然她之前是宁寿宫的人,询问晋王不是最为妥当么?”   众人又随她看向李研。   那谪仙一样的男人,温润的眸光看着殿中的宋楚灵,只是道出四个字:“楚灵堪当。”   说完,他抬眸看向皇后,母子二人视线交汇时,皇后从他的神情中看到了那股熟悉的眼神,是无奈与失望。   她的孩儿再次对她失望了。   皇后用力握拳,指甲刺的掌心传来一阵阵疼痛,然这股痛让她清醒过来,“桂嬷嬷,还愣着做什么?”   玉嫔见娴贵妃不打算再开口,桂嬷嬷带着人来殿中要将她拉下去,她索性豁出去,直接喊道:“臣妾不服!臣妾哪里说错了?她宋楚灵是晋王的宫婢,若晋王觉得好,留在他宁寿宫便是,凭什么叫这婢子做凤仪女官?皇后娘娘,这可是凤仪之位,怎能如此随意……”   “玉嫔娘娘此言差矣。”谁人都没想到,在玉嫔大放厥词之时,会是连修出声将她制止。   连修先是朝上首行了一礼,随后冷漠的眸光落在了玉嫔身上,“皇后娘娘与内侍省和六局,慎重的商讨过多次,才做了此等决定,并非玉嫔娘娘口中的随意行之。”   一旁的赵宫正闻言,自也应声肯定。   宋楚灵可是当初她亲自选去宁寿宫的,她觉得这丫头老实本分,应当不会出乱子,安安生生能在宁寿宫里多待些时日便好,没想到这丫头如此好命,直接就入了皇后的眼,要将她封为凤仪女官。   那日她还以为,向来严谨的内侍省多少要提出异议的,没想到连少监一口就应下,还列举了诸多宋楚灵合适的缘由,既然如此,她定是乐得顺水推舟。   而如今宋楚灵在大殿之上被质疑,她这个六局之首,必须出来表态。   眼看今日之事成了定局,两位嬷嬷来到玉嫔身旁,那神情已然不再客气,就好像她但凡在拖延片刻,就要直接上手将她架出去一般。   玉嫔绝望地合了眼,终是不再叫嚷。   她扬着下巴,转过身拂袖就朝偏殿大步而去,在路过齐嫔时,她不甘的眸光狠狠从齐嫔与身后的静乐公主面上扫过。   随着玉嫔的离开,殿内之人也不敢再有任何非议。   偏殿里,玉嫔端坐在椅子上,神情如往日一般高傲,她目中无人般望着殿内正中挂着的那副山水图,只是在宋楚灵接过红木板时,睫毛颤了一下。   宋楚灵扬起手臂,一板重重落在玉嫔的双唇上。   从小锦衣玉食的玉嫔,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她双眸瞬间红了,见她想要挣扎,两个孔武有力的嬷嬷各站她一侧,用力将她按在椅子上。   玉嫔想要出声训骂,可宋楚灵根本不给她机会,扬起胳膊又是重重一板。   那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响起,令人听后不禁心中一惊。   连一旁的桂嬷嬷见状,都忍不住看了宋楚灵一眼。   奴婢们在惩处主子时,多少会顾忌一些体面,尤其是打在明处的位置上,向来要收几分力道,以警示为主,而非惩戒。   桂嬷嬷想要出言相劝,可一想到玉嫔这些年来,对皇后的诸多不敬,以及宋楚灵如今凤仪的身份,她便什么也没说,只死死地压住玉嫔,让她动弹不得。   十板之后,玉嫔唇角渗出鲜血。   她双唇已然痛到麻木,只那双眼睛死死瞪着宋楚灵,一开口,语调尽失,“你这个贱婢……你公报私仇……你……”   宋楚灵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一面轻轻转动手腕,一面故作茫然地看向她道:“娘娘这样指责奴婢,那奴婢便要问一问,娘娘和奴婢有何私仇呢?”   见到宋楚灵这双看似无辜的杏眸,玉嫔恍然间忆起了一个人,再看宋楚灵时,她浑身开始发冷,一股极尽的寒意从足底瞬间蔓延。   “娘娘若不愿说,那奴婢继续了。”   宋楚灵不等玉嫔反应,又是一板重重落在嘴唇,这一板,比方才前十板都要重。   因那前十板,宋楚灵是为她自己打的,而接下来这十板,她是为了姐姐。   啪——   “宸妃的谱可摆得真够大,生完孩子将近半年,连这坤宁宫的门槛都未曾踏入过……”   啪——   “哪个妇人生子不动元气,怎就她这般娇贵,不是恃宠而骄又是什么……”   啪——   “这哪里是后宫,这是尼姑庵还差不多……”   回想起礼教嬷嬷口中,大魏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那日清晨玉嫔在坤宁宫说得那些话,宋楚灵手上的力道一下更比一下重。   在最后一板落下之后,玉嫔双唇渗血,嘴皮破烂,眼泪与鲜血交织在一起,从脸颊两侧缓缓落下。 第七十四章   玉嫔离开时什么也没说, 应当说,她当时的那副模样,也无法再开口说话。   她被婢女扶到门口时, 扭头回来看了一眼宋楚灵, 那眼神似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桂嬷嬷见了都不免心有余悸,她看向宋楚灵, 发现她依旧维持着端正的神色,未见半分露怯,简直和平日里见到的那个小姑娘截然不同。   由于出了玉嫔这样的事, 皇后也没了兴致, 正殿的宫宴很快就散了。   大殿上还有诸多事宜, 宋楚灵如今又是新封的凤仪女官, 一时间抽不开身,由桂嬷嬷在旁协助,等她们彻底忙完去见皇后, 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寝殿内皇后已经换上常服, 坐在妆台前正由赵嬷嬷拆卸发饰。   宋楚灵和桂嬷嬷来到她身侧, 行礼之后,宋楚灵先开口道:“回皇后娘娘, 宫宴事宜皆宜办妥。”   皇后缓缓点头,问宋楚灵, “玉嫔呢?惩处她时, 她可为难你了?”   宋楚灵摇了摇头, 如实将惩处的过程叙述, “有桂嬷嬷在身侧协助, 玉嫔受惩时没有抵抗,只是在十板之后, 她曾指责臣……”   显然宋楚灵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的自称,她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指责臣公报私仇,然后臣问她为何这般说,她却又不说话了,臣便继续惩处,待二十板全部罚下之后,她才离开。”   皇后头痛的毛病又犯了,她合眼揉着眉心,随口问道:“那她可知错了?”   宋楚灵思忖道:“玉嫔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但是臣觉得,她应当日后不敢在娘娘面前出言不逊了。”   “哦?”这倒是皇后没有想到的,依照她对玉嫔的了解,这次的惩戒尚还不至于让她彻底转了性子,想必过几日来寻她请安时,又要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来讥讽几句。   她将眼睛睁开,看向镜中的宋楚灵道,“你为何会这样觉得?”   桂嬷嬷不安的眼神看看皇后,又看看宋楚灵,欲言又止。   好在宋楚灵没让她为难太久,直接就说了出来,“回娘娘,臣将玉嫔的嘴巴打破了。”   皇后惊讶地挑起眉梢,又问:“可严重?”   宋楚灵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当,点头便道:“严重,臣将她的嘴都抽流血了。”   赵嬷嬷手上动作立即顿住,横眉朝宋楚灵责声训道:“你好大胆子,怎敢出那样重的手?”   说着,她又看向桂嬷嬷,“还有你,到底怎么教她的,便是她不懂,你在一旁也不知道拦着么?”   桂嬷嬷年纪虽长,但为人老实,两句话就被赵嬷嬷训红了眼。   宋楚灵眉心蹙起,想起平日里的赵嬷嬷,待人时总是慈眉善目,唇角含笑的模样,眼下却是这般凌厉,且不等皇后娘娘开口,竟越俎代庖训起了话来。   宋楚灵一双杏眸睁得圆溜溜的,好像依旧没意识到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她看向赵嬷嬷,语气中尽是不解,“今日大殿上嬷嬷是在场的,应当知道我是奉了娘娘之命,才去偏殿惩处玉嫔的。”   赵嬷嬷气不打一处来,“娘娘是要你以警示为主,而不是让你当真将人给打伤了!”   “是这样么?”宋楚灵细眉拧起,继续不懂,“可我记得娘娘当时下令时,原话是‘本宫的宴上见不得血腥,来人,将玉嫔带去偏殿,掌嘴二十,由凤仪女官代本宫行罚。’”   宋楚灵当真一字不差将皇后当时的那番话重复了一遍,且故意将“血腥”一词加了重音。   随后她蹙眉更深,满眼皆是困惑地看向赵嬷嬷,“如果对玉嫔的惩处是为了警示,掌嘴也只是做样子,并不是叫我将她打出血,那就不用专门去偏殿了啊?”   赵嬷嬷何时被这般反问过,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来也下不去,“你、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玉嫔的身份,怎能当真在殿内行处,娘娘那样说,只是为了给她留足面子,不是叫你把人拉去偏殿打出血来!”   “真的么?”宋楚灵似是并不认可赵嬷嬷的解释,她蹙眉看向镜中的皇后,想要寻一个真正的答案。   赵嬷嬷见她还是不信,冷哼一声也看向镜中。   皇后方才一直没有出声,就是在安静地看着这两人,待此刻屋中倏然静下,她依旧什么也没说,只称身子乏了,将桂嬷嬷与赵嬷嬷挥退,独留下宋楚灵一人。   得了皇后的应允,宋楚灵才来到她身后,继续帮她拆卸头饰。   她动作轻柔仔细,一点也不必赵嬷嬷差,皇后望着镜中小姑娘认真的模样,思绪又被拉去了很远,待宋楚灵将她头发全部搭理完,来她身侧轻唤了一声后,她才倏然回神。   “楚灵?”她眉目柔和地转过身来,看着她。   宋楚灵乖巧地点头道:“娘娘。”   皇后望着她又是晃了一下神,拉住她的手道:“老实与我说,今日在殿上你害怕么?”   一提到今日大殿上的事,宋楚灵明显有些拘谨,皇后让她无需顾忌,也不必在乎那些称谓,与她直说便是。   宋楚灵点点头,老实地回话道:“我一看到王爷,心里就安定下来了,且我想到,自己的一言一行代表的是皇后娘娘,就……就不敢有丝毫马虎。”   她说着,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但其实,我害怕极了,尤其是听到娘娘要我去惩处玉嫔娘娘时,我、我小腿肚子其实都在打颤……”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光这会儿工夫,她手心就已经渗出一层薄汗,皇后能感受到,这些在她眼中,是无法装出来的。   “那你为何出手那样重呢?”皇后怕吓到她,让她以为是在追责,所以问的时候,神情语调中让人觉不出半分责怪,而是极尽的温柔。   宋楚灵将方才对赵嬷嬷的那般解释,重复了一遍,见皇后又不出声了,她神情变得愈发忐忑,“娘娘,我是不是当真理解错了?”   皇后长出一口气,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打就打了,也怪窝囊久了,将她们纵成了这副模样,当着众人面,质疑我,质疑内侍省,质疑六局……这个后宫到底谁做主,她们怕是已经忘了。”   这番话中,宋楚灵留意到了两个词,一个是窝囊,一个是她们。   宋楚灵小眉毛一皱,也不由紧了紧皇后的手,“娘娘怎会是窝囊,娘娘那是心善仁厚。”   皇后却是笑着摇了摇头,“你不必劝我,我……”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半晌后才又抬眼看向宋楚灵道,“玉嫔不是个心性宽厚之人,日后你在她面前,行事谨慎些,只要不被她拿到错处,依照你如今的身份,也不会被她随意欺辱。”   宋楚灵点头应是。   皇后又道:“你到底已经是本宫身前的凤仪,再加上今日大殿上玉嫔将事闹起,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多少还要做做样子的。我与研儿也已经说过了,每日我都会让你去含凉殿帮我做事,只要赶在宁清宫下钥前回来便是,如何?”   宋楚灵欣喜应下。   “好孩子,等熬过这两月,回了皇城后,我会亲自下旨赐婚。”她定定地望着宋楚灵,片刻后莫名就红了眼尾,“楚灵啊,不要忘了你说过的话,要让研儿日日都开心。”   “娘娘放心,我会让王爷每日都开开心心,绝不会……”宋楚灵正认真向她保证,可看到皇后神情,便不由慌神道,“娘娘……你怎么哭了?”   皇后自己显然都没有意识到,她连忙将宋楚灵手松开,起身径自来到一处梨花木矮柜前,她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条帕子。   原本是想擦拭眼角,可余光扫过柜中那双虎头鞋时,她眼角却愈发湿润了。   宋楚灵也跟了过来,一副想要安慰她,却不知她到底怎么了,便无从开口的局促神情。   皇后扶着矮柜,默默落泪许久,情绪才渐渐缓和下来,她拿出那双虎头鞋,语气十分怅然道:“这是研儿小时候的鞋,是我亲手为他做的……”   她含笑着轻扶着那虎头鞋,“也不知是我手艺不佳,还是他过于好动,这小鞋子根本就穿不住……”   她一时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说到最后时,她忽然又哽住了声音,“我一直舍不得扔,便是后来小碂儿走了以后,我也舍不得……”   说至此,皇后双眸紧闭,又是许久的默不作声。   宋楚灵听明白了,这双虎头鞋不止李研儿时穿过,李碂也曾穿过,按照规矩,李碂身边之物应当一并焚化,或是与他掩埋墓中,可皇后实在不舍,将这双虎头鞋留了下来。   一想起那未曾蒙面就遭人所害的小外甥,一股浓烈的酸胀感顿时涌入鼻根,宋楚灵眼眸也倏然红了。   这双虎头鞋,是李碂留在世上唯一的痕迹,也是她见过唯一一样与他有关的东西。   宋楚灵深深吸气,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开,可皇后的视线却再次落在了她的脸上。   宋楚灵故作困惑地问她,“娘娘为何总盯着奴婢的脸看呢?”   皇后抬手在她面容上虚抚着,“你与她长得极像,我有时候望见你,就忍不住想起她来……”   “是谁啊娘娘?”宋楚灵问。   皇后红着眼道:“是……是一位极为出众的女子……只是……”   只是她没有办法,帮她脱离苦难,让她的一切美好都葬送在了这座精致名贵的牢笼中。   “本宫乏了。”皇后喟叹。   宋楚灵躬身退下,又去了含凉殿,直到天色渐黑,她才赶回宁清殿。   宁清殿里有一间房屋,与含凉殿里她的房间大小差不多,里面的陈设更加华贵一些,还有单独的一间净室。   凤仪女官身侧可以配三个宫人,向来是太监一人,宫女两人,皇后指了一个宁清殿里向来规矩的宫婢给她,至于另外两人,宋楚灵心中已有打算,便暂时没有寻要。   这宫婢年岁不算大,约长大两岁,看起来很机灵,等宋楚灵将自己从含凉殿带来的东西规整好后,她已在净室内将水备好,甚至还洒了花瓣。   宋楚灵装作有些不适应的样子,对她一阵感谢,也没有留她在身侧伺候,等她彻底离开,她才脱衣坐进浴桶中。   她缓缓将眼皮合上,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事宜,在脑海中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   也不知是否因为太过疲惫,她竟不知不觉染了困意,头朝一侧慢慢滑去,在鼻尖即将淹入水中时,一个宽厚有力的大掌,将她一把捞起。   “你以为这样我就不会恼你了?”   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宋楚灵顿时惊醒。 第七十五章   李砚一手捞起宋楚灵, 一手将旁边搭着的宽巾扯下,盖在宋楚灵身上,随后抱着她就朝外间走去。   宋楚灵在他怀中挣扎了两下, 最后放弃抵抗, 只紧紧拉着裹在身上的宽巾,“你这是作何?”   李砚冷冷望她一眼, 将她搁在床榻上,转身又走进净室。   也不知他进去做什么,宋楚灵等了片刻都未见他出来, 她想要从柜中取衣服穿, 垂眸一看才又意识到床边没有放鞋袜, 索性赤脚就下了地。   等她将衣服穿好, 李砚还是没有出来。   宋楚灵慢慢走到净室外,听到薄帘后传来淅淅索索流水声,她蹙眉轻道:“李砚?”   里面传来低沉的声音, “嗯?”   宋楚灵看了眼窗子的方向, 天色已黑, 宁清殿应当已经下钥了,她叹了口气, 对里面道:“你怎么这样胆大,连宁清殿都敢闯?”   这次李砚没有开口, 只那流水声还在继续。   宋楚灵知他为何闹脾气, 压声问:“你在里面干什么呢?出来说吧。”   李砚依旧不语, 宋楚灵也不敢贸然进去, 片刻后流水声停下, 脚步声将近,宋楚灵松了口气, 将路让开。   李砚掀开帘子,身上只披着一件夏日里最薄的墨色外衫,便是在屋内只点着一盏灯的情况下,也能将他的身形所露无遗。   宋楚灵只在下意识看了一眼,便立即别过脸去,“你怎么……”   “我这些天去了盘州。”李砚一面说着,一面大大咧咧朝床榻走去。   宋楚灵害怕隔墙有耳,连忙跟在他身后,垂眸低道:“盘州这么远,你跑去哪里做什么?”   “是啊。”李砚将最后那层外衣脱去,拿起方才宋楚灵用过的宽巾,擦拭身上的水珠,“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傻到明知道你在利用我,我还是忍不住寻到一星半点的线索,就豁出命一样帮你去查。”   宋楚灵已经彻底背身对他,下意识就要问他查到了什么,然到底还是稳住了心神,她略微蹙眉,关切地问道:“手可伤到了?”   这次换李砚愣住,他本以为宋楚灵会着急询问线索,没想她第一时间想到的竟是他有没有受伤,明明他装了一肚子怒气,竟因为这短短一句话,顿时消了大半。   “伤了。”他故意继续冷着脸说。   宋楚灵又是一声轻叹,走去柜边摸出一个药瓶,来到桌旁坐下,“你将衣服穿好后再过来,我帮你抹药。”   说完后,她还不望又补了一句,“行宫的夜里寒凉,穿得单薄容易染风寒。”   李砚没有说话,待身上水珠擦净,这才有将那薄衫又披上,蹙眉道:“我从盘州赶回来后,只换了身干净衣裳便来寻你,等我过来后,那里衣已经又是一层汗。”   他言下之意,并非是故意在她面前身着单薄的来回晃悠,而是因为他衣服潮了,想要晾一晾。   “你……”宋楚灵声音几乎要低到不能再低,几乎是一瞬间就将话说完了,“你好歹将亵裤穿了。”   李砚登时愣住,然很快便反应过来,他里面的一层单裤是鹅黄色的,在这般昏暗的灯光下,的确与肌肤的颜色极为相似,再透过薄衫,乍一看的确像是什么也没有穿。   意识到这一点,李砚那阴沉许久的面容,终是忍不住露出几分异样,“你盯我这里做什么?”   宋楚灵连忙摇头,“没,没有,我什么也没看见。”   “那你为何说我没有穿亵裤?”李砚朝桌边走来。   宋楚灵呼吸有些凌乱,“只是你出来的时候,我余光不小心扫见一眼,具体的什么也没看清楚。”   感觉到李砚已经走到她身旁,宋楚灵彻底背过身去,“你先别过来,去将裤子穿了!”   李砚来到椅子旁坐下,又好气又好笑,“我不止穿了亵裤,连裤子也穿了,不信你转过来看。”   “真的?”宋楚灵迟疑着未敢立即回过身。   李砚彻底无奈,“宋楚灵你到底在想什么?”   听他语气不似作假,宋楚灵慢慢将身子转回来,垂眸先朝他脚踝处瞥,见到的确是穿了裤子,这才松了口气,神色逐渐恢复正常。   不过当她拧开药瓶,李砚将手摊开在桌上时,随着他的动作,薄衫下紧实的胸膛若隐若现。   也不知李砚是否故意,当那药水渗入伤口时,他微微蹙眉,吸了口气,手又朝回缩了一寸。   宋楚灵视线中那精壮的画面更加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索性不再去想那么多,直接将他手腕朝自己面前拉,随后镇定地帮他涂药。   一时间屋内再次恢复安静。   李砚知道宋楚灵想听他去盘州查到了什么,可只要她不问,他便不说,他就是想要看看她对他的耐心到底有多少。   等涂完药,宋楚灵将药瓶放回柜中,依旧没有问,而是回到桌旁,倒了杯水推到李砚面前。   李砚没有将杯子拿起,而是把手朝宋楚灵摊开,示意她手上有药,还未干。   李砚平日不会这般矫情,今日这副样子明显是故意的,宋楚灵也没有恼,而是耐着性子帮他将水杯拿起,递到他唇边。   那杯子顶多也就一拳大小,李砚垂眸去喝时,下嘴唇不自觉就碰到了她的指尖。   在触碰的瞬间,那手指明显微微颤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又恢复镇定,将这一杯水平平稳稳送入他喉中。   就在宋楚灵转身准备去一旁的椅子坐下时,李砚忽然一把将她拉入怀中,“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忍辱负重,特别委屈,因为想要知道我查了什么,所以才强迫自己耐心的与我周旋?”   宋楚灵没有挣扎,而是极为无奈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我以为那晚之后,你我之间不会再有这样的猜忌,我们彼此间应当有的是真诚与信任。”   李砚神情沉冷,可那眉宇间明显带着几分怅然与失望,“是啊,我也曾这样认为,直到我得知那个本该与我一心的女人,过不了多久会成为晋王妃后,你说我会怎样想呢?”   宋楚灵也回望着他,语气平静地道:“如果你当真信任她,那你便该想的是,她为何要做晋王妃,而不是沉着一张脸来责问她。”   瞧瞧,三言两语便又将过错推给他了,李砚知道可能会是这样的结果,偏还是要顺着她的话继续道,“好啊,那你说说,为何要如此?”   “我从一开始接近晋王,为的就是今日,我要他想娶我为妻,要他帮我争取一个能够与他为妻的身份,只有在这个身份上,我才能接近皇后……”宋楚灵坦白道。   “你以为我猜不出来这些么?”李砚未见半分意外,他蹙眉深望她道,“那我问你,两月之后呢?我可是听说,待回到皇城之后,皇后会亲自下旨赐婚。”   “不会等到那个时候。”宋楚灵回答的极为决然。   李砚不解,“为何?”   宋楚灵没有着急解释,而是合眼深吸一口气,等她再度睁开眼时,神情好似完全换了一个人,往日澄澈明亮的杏眸,眼尾微垂,看他时隐约含着一股淡淡的柔情。   李砚微愣,片刻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环住她腰身的手臂不由缩紧,“你……”   “像她么?”她声音也柔了下来,语气与平日的宋楚灵截然不同,“我记得那时你已满十岁,应当还能记得她的样貌。”   “的确像她。”李砚说完,便立即郑重神色道,“宋楚灵你不要去招惹他。”   欣美人只是神韵与她像了几分,便被封为了美人,李砚不敢去想,若是当他看见不管眉眼还是神情,皆与宸妃相似的宋楚灵后,当会如何。   想至此,他神情顿时更加凝重,“宋楚灵,我的目标你是知道的,若你想动他,不必你亲自出手,我……”   宋楚灵手指压在他唇上,“那晚我之所以答应你,便是因为我知道你我在做同样的事,在整座皇城中,你应当是最了解我的人。”   “你可以支持我,帮助我,陪伴我,又或者什么也不错,默默看着我,都不该像现在这样,劝我放弃。”宋楚灵说着,将手落下,要从他怀中起身。   李砚眉心越蹙越深,他恍惚间生出了一个念头,如果他在这一刻没有将她留下,那么以后他将会真正意义上的失去她。   也许他从未得到过,又或者是如她所说,是他对她还不够信任,所以才会这般患得患失。   可不管如何,他都清楚的认识到一点,在他们二人之间的较量中,她才会是赢的那一个。   李砚没有松手让她离去,反而直接握住她后颈,将她按在他面前,紧紧含住那双久违的柔软。   她从最初的凌乱仓皇,到后来试探性地一点点回应,再到最后,被他横腰抱起步入床榻。   也不知过去多久,连她都以为他会抑制不住时,他却忽然停了下来,在她脸颊处落下一个轻柔的吻,随后大步又朝净室去了。   许久之后李砚再次出来时,衣衫均已穿戴整齐,他走去桌旁倒了杯水,拿到床边递给宋楚灵,道:“李碂当年的另一位奶娘刘氏,人在盘州。”   宋楚灵接过水杯,一饮而下,那脸颊上的绯色还未消退,神情却已然进入另一个状态中,她蹙眉问道:“可问出什么了?”   李砚自嘲般弯了下唇角,又走回桌旁,直接将那壶拿起来,三两口便喝干净了,随后才又坐回塌边,道:“刘氏知道的不多,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确,她与王氏的关系不对付。”   据刘氏所说,那时候她的奶水要比王氏多,可王氏贯会巴结人,每日都要和那赵嬷嬷背着人攀扯,想来是给那赵嬷嬷不知塞了多少东西,才会让赵嬷嬷频频带着她去给小皇子喂奶。   刘氏不服气,可人家赵嬷嬷又不搭理她,她也害怕惹事,便混装什么也不知道。   宋楚灵听时,拧眉望着角落处神,不由想起白日里在皇后寝屋时,赵嬷嬷对她厉声的责问。   还有皇后与她独处时,说得那些话。   窝囊,她们……   还有大殿之皇后看娴贵妃时的眼神……   片刻后,宋楚灵忽然眨眼回神,她望向李砚道:“你可了解皇后的母族郑氏?”   李砚点头,他可是连靖国候世子在外面养了几个外室都知道,怎会不了解上京最负盛名的百年旺族郑氏。   宋楚灵问:“我想知道郑府如今谁说得算?”   李砚道:“那自是郑府的老夫人。”   老夫人年过八旬,乃先帝亲封的一品诰命,郑氏满族皆对她尤为敬重。如今她虽然瘫痪在床,却耳聪目明,思绪一点也没有混乱,将府上诸事把持的井井有条,到如今府中若出要事,都得先经她点头。   年轻时她便是一个狠角色,头脑清晰,决策果敢,在东宫悬而未决时,她便一眼看中了当初的秦王,要知道那时别的世家大族们,有的害怕押错宝而迟迟不敢嫁女,有的恨不能将皇子们府邸全部都塞一个进去。   郑老夫人则不同,她直接就将府上适龄的两个娘子,全部送去了秦王的后宅。   也就是当今的皇后与娴贵妃。   “郑府的规矩这般重,皇后身份尊崇,又是郑家嫡女,赵嬷嬷若是她娘家就带在身侧的婢子,应当对她极为敬重才是,为何敢在她面前逾矩?”宋楚灵不解。   李砚道:“这你便不知了,赵嬷嬷不是寻常奴婢,她在郑家时,自幼就跟在老夫人身前,是因为当初府上嫡女出嫁,老夫人放心不下,才将自己的身侧的嬷嬷,给了出去。”   “怪不得。”宋楚灵双眸微眯,思绪越发清晰,“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赵嬷嬷表面上是皇后娘娘的近身奴婢,可实际上,她背后是郑老夫人?”   李砚若有所思道:“应是如此。”   “皇后与娴贵妃,谁更得老夫人的喜爱?”宋楚灵问。   “喜爱?”李砚冷笑,“据我所知,谁能助郑家屹立不倒,她才会看重谁。”   宋楚灵默了片刻,缓缓道:“皇后虽为一国之母,膝下却只你与李研,你非皇后亲出,郑氏必定不认,李研又无心朝事,且身有残患,自也不得郑氏帮扶,娴贵妃却不同,她膝下两子,文武皆备。”   所以,皇后在郑氏眼中,只是一枚棋子,且还是一个表面光彩,却不堪大用的棋子,娴贵妃才是郑氏的将来,她与她的两个皇子,才是郑氏依仗的对象。   难怪皇后觉得自己窝囊,会觉得她们都看不起她。   想至此,宋楚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些毕竟都是她的猜测,当初宸妃与李碂之死,到底是何人所为,她尚需要继续查明,而这其中,最为关键的一个人,便是赵嬷嬷。   “看来我要好好与赵嬷嬷聊聊了。”她语气淡然,却隐隐透着一股寒意。   “好,我来做。”李砚说着,将她冰凉的手握在掌中。 第七十六章   李砚没有就此离开, 他帮她将手心焐热,随后再次去了净室,等他出来时, 竟端着一盆清水, 在那木盆边还搭着一条帕子。   他来到床边,将木盆搁在地上, 抬手就去拉宋楚灵的小脚。   宋楚灵被他触碰的瞬间,连忙将脚朝后缩,却还是比他慢了半拍。   “知道夜里寒凉, 还光着脚到处走。”李砚语气怪责, 眼里却透着一股少见的温柔。   望着他如此认真模样, 宋楚灵索性也不再开口, 任由他帮她擦洗。   第二日,宋楚灵去给皇后请安时,才得知今日李研不会过来, 他咳疾犯了, 在含凉殿里休养。   皇后听闻, 又在后堂里念了许久的佛经。   等她休息时,宋楚灵正好将昨日宴上的生辰礼盘点妥当, 她将礼单的册子呈于皇后。   翻看了片刻,皇后只对欣美人留下了印象, 还特地派人去将欣美人送的手抄佛经取来。   欣美人字迹隽秀, 且一笔一划都极为工整, 皇后看后忍不住频频点头称赞, 后又吩咐宋楚灵道:“我看她似乎比刚入宫时清瘦了不少, 你去挑些养身的补品,代我去走一趟, 嘱咐她定要好生将养。”   宋楚灵应是,随后与婢女带着一箱补品,去了欣美人的住处。   欣美人住在晨风院里,在娴贵妃所住的流光殿之外,这小院子里仅有两间房屋,院里只一颗榆树,旁边的花草因年久失修而长得参差不齐。   欣美人坐在一把圆椅上,与赵芝一起拿着剪刀在修剪,听到宋楚灵来了,她连忙搁下剪刀,起身就朝门外迎来。   宋楚灵现在的身份,见到欣美人也不必行礼,她只是略微颔首示意,倒是欣美人,见到宋楚灵的时候,明显还带着几分局促。   赵芝在和宋楚灵视线交汇时,似是有话想与她说,宋楚灵道明来意后,对身侧的婢女道:“皇后娘娘托我带了几句体己的话,要对欣美人嘱咐,你便在院里候着。”   说罢,她便与欣美人和赵芝走进房中。   宫里人向来拜高踩低,这房中陈设自是连她在含凉殿的都比不上,那松木做的四方桌上,只放着一壶水,一个空的瓷盘。   赵芝刚一将房门合上,欣美人便作势要给宋楚灵跪下,宋楚灵自是连忙上前将她扶住,“娘娘这是作何?”   欣美人眼眶瞬间就红了,“宋凤仪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却无以回报,只能以此来感激……”   “娘娘的心意,我已经知晓,只是这样不合礼数。”宋楚灵将她彻底拉起,与她一道朝桌旁走去。   欣美人愧疚地落着泪道:“还有上次在钟粹宫时,我也听闻娴贵妃和玉嫔为难你了,我知道,都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救我的性命,我却害你受累,我、我……”   赵芝见状,连忙拿出帕子帮她拭泪,“主子不要再哭了,再哭眼睛又要疼了。”   欣美人的家世,李砚也与宋楚灵说过,她门第虽然不错,却并不受家中长辈的喜爱,当初也是因为有人得知她与宸妃神韵相似,才将她送入宫中选秀,却没想到她根本没有入皇上的眼,索性就将她彻底放弃。   没了母族的帮衬,再加上娴贵妃和玉嫔的有意磋磨,她在宫里的日子愈发不好过了。   “楚灵,”赵芝下意识像从前那样脱口而出,可随后立即反应过来,神色明显紧张起来,忙改了称呼,“宋凤仪。”   宋楚灵朝她笑了笑,摇头道:“这里没有外人在,赵芝姐姐不必与我这样生分。”   有了她这句话,赵芝与欣美人明显松了口气,赵芝的眼眶也不禁红了,她试探性朝宋楚灵伸出手来,宋楚灵直接将她手拉住,一如从前那样,对她笑着道:“姐姐从前就时常帮我,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   欣美人也拂泪,露出笑容,“赵芝一直与我说起你来,她说你与宫中旁人不同,如今我当真是信了。”   三人也不再拘谨,一并坐到桌旁。   赵芝询问宋楚灵怎地如今步步高升,竟坐到了凤仪女官之位,她实在想不通,毕竟在她眼中,宋楚灵还是那个心眼实在,憨厚勤快的小宫女。   宋楚灵没有直说,而是垂眸看向赵芝不慎露出的半截手臂,那手臂上落着几道红痕,明显是被藤条抽打留下的痕迹。   赵芝也看见了,连忙将衣袖拉上,重新将红痕遮住。   “是谁打的?”宋楚灵问。   赵芝勉强地笑了一下,“无事的,是我干活不小心碰的。”   宋楚灵假装不悦,“姐姐是防着我了。”   赵芝忙又与她解释道:“怎么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是我怕连累到你……”   宋楚灵道:“我若害怕连累,那日不会跳入水中救人,今日又何故进来与你们说话?”   这小院外守门的宫人,不用问也知道是娴贵妃的眼线,宋楚灵今日何时过来,何时离开,在房中待了多久,娴贵妃定是一清二楚。   宋楚灵也不怪他们,任何人经历这些事后,难免会心中设防。   赵芝还有些犹豫,欣美人却是难得一见的豁出去了,她压低声宋楚灵道:“昨日从宫宴回来后,玉嫔便叫她身侧的嬷嬷来了我的院子,说我在宫宴上冲撞她,罚我跪在院中,赵芝好声好气与她理论,就被她取了藤条抽打……”   赵芝也索性不再遮掩,接着就与宋楚灵道:“我昨日言行半分过错都没有,可那嬷嬷说打便打,丝毫不讲道理。”   宋楚灵心中嗤笑,“姐姐从前那般聪慧,怎会看不出,他们不是要与你讲道理呢?”   赵芝愣住。   宋楚灵又道:“昨日玉嫔的嘴被我打烂了,她心中有火发不出,只能拿你们撒气罢了。”   这次欣美人也一并愣住。   玉嫔昨日在大殿上已经丢了颜面,她一路回去都是拿团扇遮住脸的,根本不敢让人知道她被打的有多么惨。   若是让人得知了,她怕是在这后宫中再也抬不起脸了,所以打碎了牙只敢往肚子里吞。   这二人愣住片刻,回神时眼中皆是惊惧,赵芝拉住宋楚灵的手,一开口,语调都带着微颤,“玉嫔不会罢休的,她一定会想尽办法对付你的,你怎么能……”   “这还是玉嫔教我的。”宋楚灵眉心微蹙,用那心疼的眼神望着赵芝,“我入宫三年以来,头一次见到有人被杖责,那日我记得玉嫔说过,既是要责打,便要狠狠的打,否则日后不会长记性。”   赵芝怎会听不出宋楚灵在指何事,那次她被玉嫔杖责后,险些就丢了性命,直到现在每当变天时,她整个下身都还会刺痛。   赵芝的眼泪再次翻涌而出,她怔怔地望着宋楚灵,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所以,”宋楚灵拿出帕子,帮她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泪水,用极低地声音道,“她怎么叫人打你,我便怎么打她,毕竟,她冲撞的可是皇后娘娘,我身为凤仪女官,怕她记不住教训啊。”   宋楚灵是在替她出气,赵芝感动到直接将她抱住,宋楚灵轻轻在她后背上拍着,“姐姐啊,我记你明明聪慧过人,怎会不知玉嫔和娴贵妃为何要对你们百般刁难呢?”   欣美人也在一旁垂眸抹泪,低低道:“他们说……因为我像当年的宸妃……”   宋楚灵道:“是啊,你既然知道,便应该明白,除非你这张脸彻底毁掉,不然你在后宫多久,他们便会折磨你多久。”   欣美人心知肚明,却又无可奈何。   赵芝倒是逐渐平复下来,她将宋楚灵松开,望着她道:“我知妹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定也万分不易,就是不知妹妹可否告诉我,如今我们底怎么才能摆脱困境?”   宋楚灵一双细眉微微蹙起,神情就如赵芝印象中老实憨厚的她,一模一样,“我这一路上并不算难,我想你们若是想要摆脱困境,应也不会太难吧。”   二人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宋楚灵。   “姐姐觉得我为人如何呢?”宋楚灵问赵芝。   赵芝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地回答道:“善良,老实,勤快,细心……”   她说完,宋楚灵笑道:“我的凤仪女官,就是这么来的,不论是王爷还是皇后,他们喜欢这样的宫婢。”   说着,她又看向欣美人道:“娘娘不妨好好想想,自己的优势在何处。”   宋楚灵说完,起身朝二人颔首,随后推门离开。   屋中的二人半晌都未回过神来。   最后,是赵芝开口打破的沉默,她望向欣美人,沉声道:“娘娘,楚灵没有说错,一个人若想出头,定要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优势?”欣美人还有些怔懵地没有回过神。   赵芝一把拉住她的手,近乎用耳语的声音与她道:“娘娘不必自怨自艾,与那位相似并不是你的错处,应是你的优势才是……”   离开晨风院,宋楚灵因要与内侍省对接事宜,所以顺路就去了内侍省。   连修在一个时辰前去了御前,估摸着快要回来了,宋楚灵嘱咐婢女随赵睿办事,自己则在连修的院里等着。   院中树上挂着一个鸟笼,里面还是那两只珍珠鸟,平日里白天在这个时间段,两个小东西定是在里面活蹦乱跳的叫喊,今日却安静的出奇。   宋楚灵上前去看,才发现当中一只缩在角落里,似是病了一样,没精打采的,而另一只也极为乖巧,不吵不闹就陪在它身侧,时不时在它羽毛上轻啄两下,就好似在关切它。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连修回来了。   宋楚灵连忙回身冲他道:“你快来看,有一只小珍珠好像病了?”   夏日的暖阳将连修蓝色的薄衫似是照出了一层光晕,他不急不躁地款步上前,“它不是生病,而是有孕了。”   “啊?”宋楚灵先是感到惊喜,可随后又担心起来,问他,“那你该怎么照顾它呢?”   连修拿起小镊子,夹了一个鸟食到那公鸟面前,公鸟将食物夹在嘴里,没有吃下去,而是转身跳到母鸟面前,将口中的食物塞给了它。   “不必担心,它会照顾它的。”连修说着,将镊子放下,侧眸望向宋楚灵,“它们一旦认定对方,便会尽一切所能照顾它,陪伴它……”   宋楚灵没有意识到连修的目光,她正专注地望着笼中,连修慢慢将视线收回,他把笼门打开,轻轻将母鸟握在掌中,细细看它的肚子,温声道:“可能还有几日,便要多出几个小珍珠了。”   “它不怕你么?”宋楚灵道。   连修将它放回原处,又将笼门关好,道:“它知道我不会伤害他们,珍珠鸟一旦信任你,便不会怀疑。”   他说着,再度看向身侧,宋楚灵依旧没意识到,还在望着笼中那两只依靠在一起的鸟儿。   他的眼神是少见的温润,可在那温润之下,眸底中却隐含着异样的情绪,那是深不见底的冰冷。 第七十七章   当宋楚灵终于将注意力收回, 看向他时,阳光下她眉眼微弯,水亮的那双眸犹如明镜, 让那层深不见底的冰川上, 不知不觉裂开了一道缝隙,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 从那缝隙中不断灌入……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牵着她的手向房间走去。   两人来到桌旁坐下, 连修拿起茶盏, 给宋楚灵倒茶时, 目光望见杯口的位置, 耳垂蓦地又染了丝绯红,“昨日宫宴散去后,晋王去寻皇上, 说了想要出宫建府之事……”   皇上没有拒绝, 不过在得知他想将府邸设在桂州时, 还是有些担忧,然晋王一再坚持, 最终皇上也是应允了。   今日将他叫去,便是在做此事的安排。   可宋楚灵显然对此事并不关心, 连修起身去将窗子合了, 重新坐回桌旁, 对他低声道:“八年前那日去永寿宫送讯一事, 我查出了些许眉目……”   那日出入永寿宫的人, 包括永寿宫内的宫人,但凡有过外出的, 他也将那些人去了何处,去做什么,只要登记在册,能查到的,他全部翻阅了一遍。   “这当中可疑之人仅三人,一位是皇上身侧的大宫女,在散朝之后,不知皇上交代了什么,她去永寿宫见了宸妃,约摸不到一刻钟,便就出来了。”   “还有一位是尚宫局女官,据记载那几日气温骤降,宸妃身子虚弱,觉得寝屋中还不够暖,女官便前去商议屋中烧碳一事。”   “再就是赵嬷嬷。”连修说至此,看向宋楚灵。   那日众妃嫔去坤宁宫请安之后,娴贵妃将自己给小皇子缝制的衣裳留在了坤宁宫,皇后没有派人去送,而是先叫来太医与张尚服,将那些衣裳仔细查验了一番,确认无误后,登记在册,这才让赵嬷嬷将衣裳送去了永寿宫。   皇上下旨,后宫不论宫人或是妃嫔,没他旨意,皆不能踏足永寿宫。   自从皇上下旨后,后宫妃嫔再是私下抱怨,也从未招惹过,甚至连永寿宫的大门前都不会经过,皇后也是如此,只那一次,她差赵嬷嬷去送衣裳。   “守门的宫人原本不允赵嬷嬷进去,要将东西收下后再去与宸妃禀报,可赵嬷嬷却说衣裳的事可大可小,不能借手他人,要宸妃身侧的近婢来拿。”   到底是皇后身前的大嬷嬷,她也言之有理,宫人便让她先在外面等候,差人又去寻宸妃身前的婢女。   如此一来,宸妃便知是皇后差人来给小皇子送衣裳,天寒地冻的就在宫门外候着,顾及皇后的身份,宸妃索性就将赵嬷嬷请了进去。   “赵嬷嬷在里面也是待了一刻钟的时辰,便离开了。”连修说完,蹙眉道,“如果当真有送讯之人,便是在这三人当中。”   “应不是皇上身侧的宫女,”宋楚灵推测道,“皇上这般护着永寿宫,能替他出入之人,定是他极为亲信之人。”   连修也觉得应当如此。   “至于尚服局那位女官,”宋楚灵蹙眉道,“她如今在何处?”   连修道:“她去年刚出宫,如今在上京边上购置了一处宅子。”   “那必定不会是她,背后之人不会留下活口的。”宋楚灵尤为笃定。   说完,她看向连修,将昨日李砚查到的事全部与他道出。   “我原本对赵嬷嬷只是心存疑虑,如今看来,我已然不需要在有所顾忌。”宋楚灵深深吸气道,“今日我出来太久,必须得回宁清殿了,你能帮我寻一趟贺白么,我有事想交于他去做。”   连修应下。   宋楚灵起身来到他身后,在他耳旁一阵低语。   等宋楚灵回到宁清殿时,李砚正在与皇后一道用午膳,原本李砚昨日未来参加皇后的生辰宴,让皇后多少心中感到失落,今日他来后,三言两语又将皇后逗得直笑。   宋楚灵进去回了话时,与李砚不动声色地对视了一眼,等她离开宁清殿,去含凉殿寻李研时,李砚又跟了上来。   含凉殿与甘泉殿是一个方向,所以两人同路倒也不算稀奇。   辛祥知道两人有话要说,故意寻那宋楚灵身侧的宫婢问话,不知不觉,就与后面慢慢踱步的宋楚灵和李砚拉开了一段距离。   宋楚灵道:“昨日与你说的事,你暂且不要出手,我来做。”   李砚蹙眉道:“为何?”   宋楚灵望着前面二人,低道:“没时间与你细细解释……”   “你方才去了内侍省,可是见了连修?”李砚见她不打算说,便直接问道。   “你轻点声啊。”宋楚灵连忙看他,才发觉他脸色阴沉,一副泡进醋坛的模样。   “我是见了他,所说之事待这两日与你私见再细说。”宋楚灵声音极低,语气也带着几分哄他的意思。   李砚没有说话,但那神情没有丝毫转变。   宋楚灵四下打量,见周围无人,便用指尖在他身侧垂落的掌中轻轻挠了一下。   李砚还是没有反应,且那神情似乎又冷了几分,他也不知道为何,便是见宋楚灵和李研在一处,都不会这般心里别扭。   宋楚灵又用小指勾了勾他,见他还是不为所动,不由叹了口气,就在她准备将手移开时,李砚却忽然将她手紧紧握在掌中。   宋楚灵双眸倏然睁大,连忙又去打量四周,蹙眉低道:“快放开……”   李砚不仅没放开,反而握得更紧,更牢。   宋楚灵挣脱不过,又不敢闹出太大动静,一路上就这样提心吊胆的被他拉着,直到看见那含凉殿三个大字,他才将她手松开,回了甘泉殿。   含凉殿的寝屋内,李研已经准备午憩,知道宋楚灵来了,便将她叫进屋中。   李研面色有些不好,见到她尚未开口,便咳嗽起来,宋楚灵忙上前倒水给他,“可看过太医了?”   李研点了点头,缓过片刻后,嗓音带着几分沉哑道:“无妨的,老毛病了,歇息几日便好。”   说着,他慢慢躺在枕头上,侧身望着她道:“昨日睡得可还安稳?”   他记得她换了地方,便会睡不踏实,昨日刚搬去宁清殿,也不知她可否休息好。   “嗯。”宋楚灵朝他露出两朵梨涡,转身去拿小木杌,打算午憩的时候就在他身侧守着。   李研却是抬手将她衣袖拉住,语气轻缓地道:“可我睡不安稳,一想到你离我那般远,便觉得心里不够踏实。”   宋楚灵顺势就坐在床边,圆圆的小脸上也浮出一抹惆怅,“那我白日里多来陪陪你,好不好?”   李研也不知为何,心中总是会莫名的忐忑,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朝里面挪了两下,将面前的位置空出,对她道:“与我一起,可好?”   宋楚灵白皙的脸颊慢慢红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她起身将外衫脱去,又脱掉鞋子,躺在李研身侧,与他面对面,互相望着对方。   李研将薄被盖在她身上,随后只在被中轻柔地握着她的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做其他动作,就只是这样望着她。   最终是宋楚灵先合了眼皮,待片刻后,面前男人呼吸声越来越沉缓,她才将眼睛睁开。   在与李研同床的整个午憩里,她什么也没做,只是这样一直怔怔地望着睡熟中的他。   一连半月皆是如此,宋楚灵上午在宁清殿履行凤仪女官该有的职责,待午膳之后,便会赶来含凉殿,陪着李研一道午憩,直到即将入夜,又会赶在下钥前回到宁清殿中。   直到有一日晨起时,宋楚灵来与皇后请安,一旁的赵嬷嬷额上一直在冒汗,在皇后与宋楚灵吩咐事宜时,她好似精神有些涣散,望着一处一直在怔神,等皇后叫她好几声,她才猛然回过神来,然往前走时,脚步虚浮,踉踉跄跄险些一头载下去。   赵嬷嬷是皇后身边最得脸的嬷嬷,她一病倒,自也是能请来太医的,且还是贺白亲自来帮她诊脉。   皇后没有入内,只在堂中候着,待片刻后,贺白才急匆匆赶来回话。   他脸色沉凝,上前行礼道:“赵嬷嬷所患背疽,此病可大可小,且还有一定的传染性,必须立即从宁清殿搬出。”   “传染?”听到传染二字,皇后脸色陡然大变,连同堂中其他宫人,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见此状况,贺白又与皇后解释道:“此病只要不接触病者血液,以及背疽生出的地方,通常不会传染旁人。”   赵嬷嬷的背疽就生在后腰的位置,向来并没有被旁人接触过,皇后暗暗松了口气,听从贺白的建议,立即差人将赵嬷嬷屋中一应东西,全部焚烧。   而为了保险起见,平日里常与赵嬷嬷接触的人,在十日内,都不得外出,需要太医来诊脉,确保再无人感染,这才能彻底放下戒备,这当中自然有皇后与桂嬷嬷。   好在赵嬷嬷不待见宋楚灵,私下里两人并无往来,而宋楚灵每日晨起来寻皇后的时候,也不会与她接触,只是互望两眼。   一时间宁清殿大小事宜,都落在了宋楚灵身上。   而赵嬷嬷也被内侍省安排了其他住所,如今她住在行宫最靠西侧的一处小院里。   这日,宋楚灵来到小院中,代皇后探望赵嬷嬷。   屋中趴在床上休息的赵嬷嬷,迷迷糊糊听到院里传来皇后二字,连忙就将眼睛睁开,强撑着坐起身来,眯着一双泛着浑浊的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   门被推开,看到来人是宋楚灵时,她神情中闪过一丝失望,不过还是端着几分架子,对宋楚灵道:“是娘娘让你来接我回去的吗?”   宋楚灵走进房中,身后跟着的贺白,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见到贺白也在,赵嬷嬷也顾不得和宋楚灵摆架子,忙就冲他问道:“贺院判啊,我已经喝了五日的药了,我身后早就不疼了,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两人都没有回答她,贺白转身将门合上,宋楚灵则拎起一把椅子,在距离她一米之处坐下。   “能不能回去,得看你说不说实话。”宋楚灵面上带着一丝笑意,声音却是赵嬷嬷从未听到过的清冷。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这几日夜里她不断梦魇,几乎夜不能寐,只要一合眼,就见那厉鬼寻她索命。   她眯眼细细去打量宋楚灵,在望向那双带着几分妩媚的眸子时,猛然打了个冷颤,忙朝床榻里侧缩去。   “不不不,不要过来,不关我的事!害你的是他们,不是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宋楚灵深深吸气,最后的那丝疑虑在听到这番话后,彻底消散。 第七十八章   自赵嬷嬷住进来以后, 她每日的汤药中都会加入洋金花,此药又缓解疼痛的作用,可若是服用过量, 便会致幻。   赵嬷嬷恍恍惚惚了好几日, 她以为身后不疼,便是已经好了, 晌午的那碗汤药,说什么也不肯再服用。   可她灰白的脸色,以及她眼下的乌青可以看出, 她一脸数日都未曾好好休息过, 俨然已经到了精神濒临崩溃的地步, 想要突破她心底的防线, 便会比正常情况下容易许多。   赵嬷嬷惊惧的眸光再度扫到贺白时,眼睛倏然一亮,连滚带爬就朝他而去, 可由于动作太大, 再加上没有好好喝药, 撕扯到背后伤口,便引来一阵剧痛, “贺大人啊,院判大人救我啊……”   可她因为服用药物的缘故, 刚爬了两下, 便体力不支趴在了床榻上, 只那手还在朝贺白面前伸着。   “赵嬷嬷。”   听到宋楚灵的声音, 赵嬷嬷怔怔地朝她看去, 由于这次距离更近,她眯着眼看了片刻, 终于将宋楚灵认出,忙又是对她道:“楚灵?你怎么来了,是娘娘要你接我回去么?”   宋楚灵冷冷地望着她,道:“娘娘说,碂儿不是刚喝过奶么,怎么又哭了,可是没有喝够?”   “碂儿?”赵嬷嬷一时意识又开始恍惚,她眉心紧蹙,盯着一处出神,口中喃喃道,“奴婢这就找王氏过来……”   宋楚灵仔细辨认着她的话,遂又问:“王氏的奶水不如刘氏充足,何不叫刘氏过来?”   “不不,王氏的好,小殿下得多喝王氏的……”赵嬷嬷继续喃喃。   宋楚灵又问:“为何?”   “她……”赵嬷嬷猛地一顿,抬眼又朝宋楚灵看去,在与她视线交错的瞬间,幡然醒神,她语气立即就变了,扬声就道:“你到底是谁?你问这些做什么,你怎敢提及当年之事,到底是谁叫你来的?”   面对赵嬷嬷一连串的质问,宋楚灵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她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我是宸妃的妹妹,我是来替她报仇的。”   她冰冷的声音犹如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砸在了赵嬷嬷的心口上,将她砸的似要喘不过气了,张着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不、不可能……”她又惊又怕地看着宋楚灵。   当年荣家不是满门皆为问斩了么,怎么可能还有一个女儿在世,赵嬷嬷不信,可脑中一提起宸妃,那张惊艳绝美的五官不由自主就浮现在了眼前,的确是与宋楚灵面容极像,尤其是宋楚灵忽然冲她变了变神情之后,两人的那双眉眼,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赵嬷嬷便是再不信,也由不得她了,她吓得连忙又朝床榻里侧缩去,“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去找害她之人啊,找我做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做过……”   精神的涣散让赵嬷嬷慌不择言下,说漏了嘴,她显然也意识到了,连忙将嘴捂住,用那双老眼偷偷去看宋楚灵脸色。   宋楚灵依然气定神闲,只那眉梢微微蹙起,“宸妃当年不是服毒自尽么,为何你要我找害她之人呢?”   “对对对,”赵嬷嬷连连应声,“她是服毒自尽,没有人害她,我、我老糊涂了。”   “不对。”宋楚灵道,“她虽是服毒,可绝非自尽,是有人将那番木鳖强灌给她的。”   听到这句话,赵嬷嬷又是一惊,她没想过宋楚灵连这些都知道,她明明已经无路可退,却还是在不住向后挪,一边摇头一边又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没关系,你不愿意说,那我帮你来说,”宋楚灵也不急躁,她有的是耐心,毕竟,她等这一日已经等了足有八年之久,“当年宸妃去世后,李碂被送入坤宁宫,他身边的奶娘王氏,每日会服用朱砂,所以皮肤异常白皙,且时常脱发,李碂在喝了她的奶后,因身体不适而时常哭闹,长期以往,他身子盈亏,最终亡故。”   宋楚灵并没有一开始就从宸妃说起,因为对于她而言,当年宸妃的事还未被证实,只是她的推测,若是说出来后,与赵嬷嬷知道的真相有出入,便会让赵嬷嬷意识到,她没有证据,只是在猜测。   如此一来,主动权便落在了赵嬷嬷身上,这是审问时的忌讳。   所以宋楚灵在一开始,先从已经查明的真相着手,那便是李碂之死。   果然,赵嬷嬷听完后,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慌乱,她紧紧咬住下唇,连眼睛都不敢再抬起。   见状,宋楚灵不紧不慢地继续道:“皇后每日都要用朱砂抄写经文,赵嬷嬷伺候在侧,想必每日都取来一点给王氏,最为方便不过。”   “我就是一个奴婢,怎懂得用朱砂去害人,你、你找错人了,我……”赵嬷嬷还在企图为自己争辩,却被宋楚灵沉冷的声音所打断,“你不懂么?”   赵嬷嬷不住摇头。   宋楚灵冷嗤,“那你来说说,为何王氏体内会有大量朱砂,时至现在,她尸骨仍然不化,又是为何,你每日都要与她私下见面?”   赵嬷嬷顿时惊得哑口无言,她从未想过,当年的事那般隐蔽,竟让面前这丫头查了出来,且她字字句句皆为属实,连半分疏漏都无。   尤其是当宋楚灵说到王氏尸骨不化时,赵嬷嬷瞬间就觉得浑身发冷,豆大的汗从额上冒出。   见她这般惧色,宋楚灵冲她冷冷弯了唇角,“王氏的尸首是我亲自检验的,你若还在狡辩,我便将她带来,就搁在你面前,让你好好看看,我可否将你冤枉。”   心理的防线再一步步被击溃,赵嬷嬷又是拼命摇头,她用求助的眼神去看一旁的贺白,可当他意识到,贺白面上不止又冰冷,还有那竭尽全力在压制的愤怒与怨恨时,她才又陡然反应过来。   “你!你……你和她是一伙的,你们好大胆子,你们竟敢……”她话说一半,后脊又是一阵彻骨的寒意,她哆哆嗦嗦抬起手,指着贺白,“我的病……我的病是你、是你……”   贺白没有说话,但他的神情已然给了她答案。   枉她还以为,仗着她在宫中多年的资历,连贺院判都来亲自给她看病,原她本就应当无病,这一切都是那贱人所致。   想到她这几日遭的罪,以及人人避而不及的模样,赵嬷嬷再也抑制不住,痛苦地哀嚎出声:“那贱人就是该死!她生得杂种也得死!”   宋楚灵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恼怒,相反,她比之前还更加淡定,“所以你承认,当年是你将朱砂给王氏,让她每日服用后,再去给李碂喂奶,导致李碂最后身亡。”   赵嬷嬷愤恨地瞪着她,咬牙道:“是又如何?你还能杀了我不成?我到底也是皇后身边的人,我不信你二人还能只手遮天,连娘娘都能……”   “皇后娘娘?”宋楚灵忽然听笑了,忍不住将赵嬷嬷打断,“我还从不知,皇后娘娘竟也会吟诗哼曲,想来这些日子,她过得有多么舒心自在。”   说着,她挑眉看向赵嬷嬷,问她,“你在娘娘身边待了几十年了,应当比我了解她,你说,她为何这样舒心呢?”   看到赵嬷嬷僵硬的神情,宋楚灵再次确定,赵嬷嬷便是郑家老夫人搁在皇后身侧的一双眼睛。   这么多年来,皇后就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窝囊到连自己的儿子都对她失望,窝囊到明知后宫诸多险恶,却强装不见,将自己关在佛堂中,将一切都交给佛祖。   想至此,赵嬷嬷布满褶皱的眼角,逐渐湿润,她摇着头低低道,“不……娘娘……娘娘不会如此对我的……她、她怎么能离开我呢,她那般仁善,怎会不牵挂我的安危,不会的……不会的……”   宋楚灵趁机道:“这没什么想不通的,任何人被监视久了,都想要喘口气的,她如今将你放弃,实属情理之中啊,你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倒不如好好想想,可还有旁人能救你?”   旁人?   赵嬷嬷头痛欲裂,她使劲闭了闭眼,猛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又扬起头来,冲宋楚灵喊道:“你若是害我,整个郑氏都不会放过你,我是老夫人看着长大的,老夫人不会……”   “哦。”宋楚灵故意将声音拉得极长,“你倒是提醒我了,听说前日里,郑府派人来宫里请太医,好像是老夫人染了重病,也不知这次能否熬过去。”   宋楚灵说完,看向一旁的贺白。   “的确如此。”贺白应声道,“老夫人病入膏肓,想来等不了几日,郑府门前便会挂上丧灯。”   宋楚灵叹了口气,“听闻那老夫人是女中英杰,整个郑府都听她差遣,也不知待她离去后,群龙无首的郑家会如何啊?”   赵嬷嬷猛地吸了口冷气,许是因为身子的缘故,她开始不住地咳嗽,咳到喉中都泛起一阵血腥。   宋楚灵将身子慢慢朝前探出几分,对此刻已经有些不人不鬼的赵嬷嬷低声道:“你安心在此养病,你放心,没有人会来打扰你的……”   “娴贵妃昨日询问过她的病情。”贺白从身侧冷不丁冒出了一句。   这一句话让近乎绝望的赵嬷嬷顿时又生出了一丝希望,她拿手背抹掉唇角的血,笑道:“贵妃娘娘啊,不枉老奴对你忠心耿耿!”   赵嬷嬷说着,又看向他们二人道:“娘娘是不会放过你们的,她定会找人来将我救出去!”   “是么?”宋楚灵眉眼沉下两分,如果之前还只是猜测,现在她已经完全可以确定,赵嬷嬷一直在为娴贵妃做事,“当年知情的人,可还有一个活口?”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赵嬷嬷顿觉脑袋嗡了一下,心脏也在此刻倏然一紧。   宋楚灵身子又朝前探去几分,低低道:“若今日之事走漏半点风声,想必娴贵妃的人,倒是当真会来寻你,只是不知,寻到你之后,是救你还是……”   宋楚灵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可赵嬷嬷也绝非愚钝之人。   她不禁又是一个惊颤,口中再度溢出血迹,她捂住心口,人一旦在彻底无望的情况下,反而会镇定下来,她看着宋楚灵,哑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何不将我杀了,为你姐姐报仇?”   宋楚灵缓缓摇头,“杀你的确容易,但有些事,我还需要好好与你理理清楚。”   赵嬷嬷忽然大笑起来,她满口是血,嗓音也极其沙哑难听,“所以你有求于我,想从我这里知道当年的真相,是不是?”   “可我说了又有什么好处,你还能放过我不成?”赵嬷嬷冷笑着看她。   宋楚灵也勾起一抹冷笑,“我说了,杀你是最容易的事,可让你不人不鬼的活着,才是难事。”   说着,她起身来到桌前,将桌上搁的食盒打开,从里面拿出一碗粥饭,一边用羹勺搅拌着,一边朝床边走来,“宸妃因番木鳖而死,李碂因朱砂而亡,不知道若将两者每日一并服下,痛苦可会加倍?”   说完,她将碗递到赵嬷嬷面前,赵嬷嬷忽然奋力抬手,一把将碗勺打翻在地,“你要做什么,我不会喝的!”   宋楚灵轻叹一声,淡道:“你身后的背疽可还疼?”   赵嬷嬷没有说话,只死死盯着宋楚灵。   宋楚灵见她不说话,便又道:“我不瞒你说,你的药里有洋金花,喝了之后会让你精神涣散,可你若是不喝,便只能强忍着痛苦。”   “还有,你一日三餐的饭菜里,均有番木鳖和朱砂,你若不吃,我也不会找人强灌,那你便饿着。”   “只是不知道,你能撑多久呢?”   “想必嬷嬷活到这个岁数了,定是听说过观音土的,人在饿极之时,连土都会发疯似的往嘴里塞,这区区并不能一次就致死的粥饭,嬷嬷能忍不住不吃么?”   宋楚灵将所有的话说完,缓缓坐落椅子上,一边慢条斯理地理着衣裙,一边又道:“我只数到十,若数完后你仍不肯说,那我方才所言,便是你的将来。”   不给她思量的时间,宋楚灵直接出声开始念数。   “一。”   “二。”   “三。”   她声音冰冷如寒石,每一声都让周遭的气氛更加阴冷,在她念完第七下之后,起身准备离开,然就在她转身之时,赵嬷嬷终于忍受不住,朝她喊道:“我若是说了,你会如何?”   宋楚灵没有回过身,而是朝门的方向迈去一步,“八。”   随后是第二步,第三步,“九。”   “我说!”身后是赵嬷嬷嘶哑地呼喊声,“我说,我全部都说!” 第七十九章   宋楚灵重新坐回椅子上, 眸光异常了冷漠,让人只看一眼,便周身生寒, “从大魏二十年, 十一月十六日,坤宁宫晨请时, 娴贵妃给李碂缝制的衣物说起。”   赵嬷嬷原本还存了几分编撰的心思,可当她听到宋楚灵这番话后,心中不由更加胆寒, 她根本摸不住宋楚灵到底在想什么, 以及她知道什么, 又不知道什么, 她生怕一个不留神,说出来的与宋楚灵知道的不同,会遭受更大的折磨。   宋楚灵甚至不必警告她, 她就已经心生畏惧, 老实交代起来。   “皇后娘娘原本是不想将衣服送去永寿宫的, 她知道娴贵妃定是没有存什么好心,且还想借她之手, 可娴贵妃背后是老夫人,她的话皇后又不得不听, 所以当着众人面, 才将那衣服收下。”   “皇后娘娘叫来宫人仔细将衣物查验了数遍, 这才安下心来, 差我将衣服送去永寿宫。”   说到这儿, 她略微抬眼看了宋楚灵一下,发现她一双凌厉的眸子正直直盯着她, 便连忙垂下眼来,继续道:“晨请的时候,娴贵妃将手上衣物递给我时,塞了纸给我……”   “一张纸上写着一首词,一看便知是小女娘写给儿郎的,什么山之高,月出小的,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贺白听至此处,双手倏然握紧,他身影摇晃了一下,将脸朝一侧偏去。   那年他刚考上医士,父亲允诺两年内若能考得御医,便应下他与荣林欣的婚事,他几乎日日都泡在了医书里,每日只能以书信的方式与她互诉衷肠。   而赵嬷嬷口中的那首词,正是出自荣林欣笔下,她借前人的一首小词,来表达对他的思念。   可他分明记得那封信被放在了书柜中,后来不知为何,便又寻不见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粗心大意,丢了林欣的东西,如今想来……   贺白意识到能出入他书房的人是谁后,那心中的疼痛瞬间被愤恨所取代。   赵嬷嬷没有发现贺白的变化,她只是低着头继续道:“还有一张更小的字条,写着时辰和地点,我看过后,便将那张写有诗词的纸折好,塞进了小殿下的衣袖中,而另一个写着时间地点的,则烧了……”   待她顺利见到宸妃时,故意含沙射影说了一些话,宸妃将屋中人挥退,只留了身侧的婢女,她打开信的时候,神情明显愣住。   “我只知道那首诗词是出自宸妃之手,却不知到底是写给何人,又是怎么被娴贵妃寻到的,但肯定不会是给皇上的,不然宸妃当时的脸色不会那般难看,我见宸妃认出自己的字迹后,便将时间和地点告诉她,子时,延晖阁。”   宋楚灵沉缓地吸了一口气。   一切都通了。   姐姐当时在看到那首诗词时,已经知道她被人要挟了,可她还是愿意主动在子时寻去延晖阁,因为她害怕如果不去,会殃及贺白。   所以,便是在皇上发现她与男子深夜出现在延晖阁时,她想与皇上解释,却依旧百口莫辩,因为她不能将实情说出来,哪怕她告诉皇上,她自从入宫之后,再与贺白没有过任何往来,依照皇上的性子,也不会留贺白活口。   所以那时的她,只能辩白与那男人不识,可当皇上询问她为何要深夜出宫,她却唯有沉默。   娴贵妃的高明之处便是如此,她将人性拿捏到极致,她知道宸妃一定会去,也知道她面对皇上的质问,不会将贺白说出口。   皇上便是想要相信宸妃不会与人私通,可冬日严寒的深夜里,她却不能与她说明,她为何会出现在延晖阁。   贺白在想到这一幕时,眼泪顷刻而下,彻底背过身去。   赵嬷嬷也终于意识到了他的反常,她眯眼看向那高大的身影,暗忖了片刻后,恍然大悟。   然不等她多想,宋楚灵冷冷的声音如夜晚鬼魅叩门般传来,“延晖阁里发生了何事?”   赵嬷嬷身后已经疼痛难忍,她痛苦地咧着嘴连道:“好像是宸妃和一个侍卫在阁楼,皇上当场拔剑就将那侍卫斩了……”   至于具体的事情,赵嬷嬷的确不知晓,她通常都只是负责去做老夫人与娴贵妃交代的事,他们若是不与她细说,她是不能询问的。   “我都已经说了这么多,没必要在此事上说谎啊。”怕宋楚灵不信,赵嬷嬷忙与她解释。   的确,延晖阁的事已经不在赵嬷嬷负责的范畴内,想来她的确不知内情。   宋楚灵道:“帝后夜里为何争吵?”   那晚赵嬷嬷就在皇后身前,这件事她知道的极为详细,她深吸一口气,才开口:“娴贵妃要我在皇上来时,故意将白日见了宸妃一事道出……”   皇后那时在皇上面前关切地问了两句宸妃的近况,赵嬷嬷便故作不慎说漏了嘴,她说宸妃气色极好,小皇子也白白净净模样惹人喜爱。   皇上当即就拉下脸来,责问她何时去了永寿宫。   赵嬷嬷便说是娴贵妃送的衣裳,皇后让她拿去,也特地表明,是宸妃娘娘下令叫她进去的,并不是她拿皇后来压人。   可皇上显然不信,他脸色冷得骇人,整个晚上都没再开口说过话,皇后早已习惯,神色淡淡并未太过异常。   在入夜后,赵嬷嬷又特地提醒皇后,白日里妃嫔们哭诉一事,皇后向来听从她的话,便又壮着胆子与皇上说起雨露均沾之事。   这才将皇上彻底惹恼,摔门而出。   在之后的不必赵嬷嬷说,宋楚灵也全然明了。   皇上心里本就放心不下宸妃,再加上皇后今日派人去过永寿宫,他更加挂念宸妃母子,所以从坤宁宫离开后,他便会去永寿宫。   而此刻的宸妃,已经去了延晖阁。   皇上极为震怒下,亲手杀了侍卫,却没有伤及宸妃,只是下令将她禁足在永寿宫中,这便是在给她说出实情的机会。   可惜宸妃不能说。   宋楚灵神情镇定,只是开口时,声音是遮掩不住地沙哑,“将皇上生辰宴那日的事,细细说来。”   赵嬷嬷此时已经疼得蜷缩在床上,她断断续续地开口道:“灌毒一事……不、不是我做的……”   “将宸妃毒死的番木鳖,从何而来?”宋楚灵问。   赵嬷嬷摇头道:“这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也是在这件事之后,才知道那番木鳖还能将人毒死,要知道连王爷的药里都有那东西,我……”   赵嬷嬷说至此,忽然愣了一下,忙又道:“我没有动王爷的药,这个真的不是我!”   宋楚灵眼眸微眯,她静下心来又将事情想了一遍。   皇后虽然窝囊,受人摆布,听从郑氏一族的话,可她对李研却是不同,她可以为了李研喜爱的女子,违背娴贵妃的意愿,当着众人面将她封为凤仪女官,且还惩处了有异议的玉嫔,这足以说明,她对李研的关护与爱,甚至高于她自己。   想至此,宋楚灵倏然明白过来,无论如何,皇后绝不可能去碰李研的药,所以,当初宸妃被灌下的那些番木鳖,与李研无关,甚至应当与皇后无关。   “楚灵,不必再问,我已经知道了。”   贺白低沉沙哑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宋楚灵抬眼看他,才发现他早已满面泪痕。   既然他说得这般笃定,宋楚灵便也不再去追问,她对他点了点头,又看向赵嬷嬷道:“那日生辰宴上,可有何人离开过,又或者来晚过?”   赵嬷嬷眉心深蹙,仔细回忆道:“那日我一直跟在皇后身侧,有许多事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宸妃的死讯是在宴席过半的时候传来的。”   “娴贵妃或是玉嫔呢,这两人可有异样?”宋楚灵道。   赵嬷嬷又想许久,最后还是摇头道:“我印象中,他们二人并未中途离开过。”   说完,赵嬷嬷又是重重地咳了一阵,整个屋中都弥漫着血腥味。   她望向宋楚灵,恳求道:“我已经将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了,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隐瞒,求求你,放过我,哪怕是……哪怕是给我个痛快啊……”   宋楚灵没有说话,直接站起身来,甚至连她未曾看去一眼,便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赵嬷嬷还在痛苦的哀求着她,“你要言而有信啊,我将所有都告知与你了,你不能如此待我……”   宋楚灵来到门口的位置,才慢慢停下脚步,她没有回头,只是轻道:“你没有资格与我讲条件,往后余生,我愿你终日悔恨。”   她话音落下,推门而出。   身后是赵嬷嬷愤恨的诅咒,然她的咒骂声并未持续多久,当她再度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时,她的喉中一阵剧痛,痛到根本无法再开口说话,身后的背疽也犹如被成千上万只虫蚁啃食。   她彻底放弃抵抗,疯了似地朝床下爬,在靠近床边的时候,整个身子重重摔在地上,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拼了命又爬到桌旁,又用尽全力从地上爬起,坐在了椅子上。   她颤颤巍巍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有一碗汤药,赵嬷嬷将药碗端起,却在即将入口时,蓦地停了下来。   然身上的剧痛让她只犹豫一瞬,便将那碗药一饮而尽。   屋外的窗后,看到这一切的宋楚灵,双眸缓缓合上,她吸了口气,许久后才长长地呼了出来。   “那药中有喑药,日后她便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   贺白的声音在耳旁冷冷响起,宋楚灵回过身来,与他一道朝院外走去,她低道:“那首诗……”   “诗与番木鳖一事,均是贺章所为。”贺白道。   “那你有何打算?”宋楚灵脚步微顿,抬眼看向他。   贺白红着一双眼,额上青筋尤为可见,几乎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开口道:“因果不虚,善恶有报。” 第八十章   负责看守赵嬷嬷的宫人, 是内侍省的人,连修每日都会询问赵嬷嬷的情况,贺白也隔三差五会来看她病情。   十日的隔离期限眨眼便结束, 宁清殿内再无人患上背疽, 一切又恢复从前,只是由于赵嬷嬷一直没有康复, 皇后近身又不能无人,桂嬷嬷便取代了赵嬷嬷的位置。   这段时间,宁清殿诸多事宜都是宋楚灵在忙, 她便少了和李研的见面, 有时候李研午憩醒来, 她还没有去含凉殿, 他便在书房等她。   等她赶来之后,他会给她倒杯凉茶,然后在她的陪伴下, 才将那碗苦涩的汤药喝下。   最开始宋楚灵来晚, 还会露出愧疚或是抱歉的神情, 李研心里不悦,可哪里舍得怪她, 反而每次还宽慰她,让她不必着急。   可十日之后, 宁清殿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秩序, 宋楚灵应当不至于那般繁忙, 可不知道为何, 她来得还是那般晚, 甚至比之前还要晚。   “王爷,兴许又是宁清殿里出了什么要事, 楚灵才赶不过来,不然咱先将药给喝了?”刘贵担心喝药的时辰耽误了,会影响李研的身子。   毕竟他咳疾尚未康复,身体方面的事可是一点也马虎不得。   李研什么也没说,只是定定地望着窗外园子里,那一片刚刚发芽的海棠。   刘贵觉得奇怪。   昨日宋楚灵来得一样很晚,王爷在等她的时候,烦闷归烦闷,可那眼神中满满的期待极为明显,他一直望着院里,等那灵动的身影一出现时,他的眉眼也会跟着明亮。   今日却是不同,他没有在盯着院子里去等待宋楚灵的出现,而是背过身来,望着另一边的园子出神。   那晦暗不明的眼神,像是在看石亭,又像是在看泉水,也像是在看甘泉殿书房的那扇窗子……   眼看园里光线渐渐暗下,宋楚灵却还没有露面,刘贵再次忍不住开口劝道:“王爷,不如先将药喝了,奴才再去差人到宁清殿问问缘由。”   李研没有说话,又静默了片刻,终于出声道:“去甘泉殿。”   “啊?”刘贵诧异,“那药还未……”   李研抬眼看他,那眼神刘贵已经许久未见过,如今见到,才恍然记起,这才是他家王爷从前的模样。   似乎自从宋楚灵进了安寿殿以来,李研在不知不觉中,脸上那副温润的假笑,变得愈发真切,以至于让他有些忘记王爷原本的模样。   刘贵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再开口劝说。   皇后那边知道李研将宋楚灵看得重,且每日都要让她陪着喝药,便刻意不会在午膳后,给宋楚灵安排事宜。   原本是打算让两个孩子好好聚聚,可宋楚灵却是利用这段空闲的时间,在做别的事。   今日午膳后,宋楚灵就从宁清殿出来了,她没有带宫女,独自去了一趟内侍省,随后又去了甘泉殿。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来甘泉殿寻李砚,应当说这段时间,她几乎日日都要来甘泉殿一趟,甚至在里面待得时间,要比在含凉殿的还要久。   甘泉殿的书房中,宋楚灵对李砚道:“连修与我说,昨日皇上召见了荣亲王,且在书房中相谈仅两个时辰。”   李砚道:“是瓦剌之事。”   瓦剌前段时间内乱,近日来刚刚平复,信任的首领不认旧首领从前与大魏定下的合约,屡屡在边境冒犯大魏,意在试探大魏。   皇上不能容忍,动了御驾亲征的念头,可他前段时间刚染了风寒,还未彻底痊愈,自是得到众臣一直反对,而荣亲王武将出身,当今身上之所以能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便与荣亲王的鼎力支持脱不开关系。   “皇上可是想要荣亲王率兵攻打瓦剌?”宋楚灵道。   李砚思忖道:“荣亲王一定会去,可这一趟应当不止还有他。”   荣亲王虽然在军中威望极高,可他毕竟上了年纪,怕是体力不堪,难挂主帅。   宋楚灵蹙眉想了片刻,很快便反应过来,“你是说李碣?”   二皇子李砌善文,三皇子李碣善武,这次若大魏真与瓦剌开战,便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历练机会,便是皇上不提,李碣定也会想办法毛遂自荐。   如今东宫之位悬而未决,一旦李碣这次能大获全胜,定能收获人心,且还能拉拢朝臣。   李砚眸光不由沉下几分,冷冷道:“他最好能去,若是去不了,我倒是还要帮他。”   宋楚灵只是与李砚对视了一眼,一个念头闪入脑中,她明白了李砚此言何意。   两人还在书房说话,辛祥忽然在外禀报,“殿下,晋王来了。”   李砚对外扬声,“将王爷请进院中。”   说完,他又看向宋楚灵,“你似乎今日与我说得太久,忘了时辰,这该如何呢?”   宋楚灵向来谨慎,断然不会误了时间,她一连几日都这样做,定是故意为之,李砚心中清楚,可还是忍不住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宋楚灵没有说话,淡定起身与他一起朝外走去。   李研来到院中,看到宋楚灵与李砚一并朝他走来,脸上那抹始终柔和的笑容,在夕阳的余晖下,莫名让人觉出几分寒意。   他朝她抬起手,声音听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依旧温润如玉,“楚灵,你也在啊。”   他明明就是来寻她的,可这样一开口,便好像是偶然碰见一般。   宋楚灵来到他身前,行礼道:“王爷,皇后娘娘托我带几样东西,送来甘泉殿。”   李研听后,并未露出不悦,他毫不在意旁人目光,直接握住宋楚灵的手,将她拉到身侧。   李砚目光落在两人的手上,不冷不淡道:“大哥来寻我,所谓何事?”   李研随口道:“前几日你从我那里借的书,该归还了。”   “我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惹得大哥亲自跑来一趟,”他说着,慢慢将视线从两人手上移开,看向一旁的辛祥,“去将书取来。”   取书自然是借口,李研并未等候,只留了一位宫人在院中,便拉着宋楚灵回了含凉殿。   路上,他将她手攥得极近,比任何时候都要紧,便是宋楚灵感觉到疼痛,极为明显的吸了口气,他也没有将手松开。   他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两人回了书房,他才再次看向她,眼神直直地落在她的眼眸上,“你不好奇,我为何会知道你在甘泉殿么?”   宋楚灵没有说话,只是冲他摇了摇头。   李研脸上的温笑一点点散去,“是不好奇,还是不知道?”   宋楚灵想要将手抽回,却被他握得更紧,“昨日嘉悦来寻我了。”   嘉悦郡主是荣亲王最为宠爱的女儿,自幼便时常出入皇宫,知道李研在帝后心中的地位,打小就对他极为尊重,且又知李研喜静,不喜与人过多往来,便很少主动来叨扰他。   嘉悦郡主喜欢李砚,这在宫中也不算什么秘密。可她这样的身份,婚事哪里能由自己做主,如今东宫之位尚未明确,且大多数人都不看好李砚,荣亲王自然不会应允此事,嘉悦性情倔强,如此便一直拖着。   昨日,嘉悦郡主寻去了宁清殿。   小姑娘的心思极为明显,表面是给皇后请安,实际上是为堵李砚,她知道李砚这段时间,几乎日日都要去宁清殿给皇后请安。   “嘉悦说,她看见李砚从宁清殿出来以后,你二人拉着手,一道进了甘泉殿。”   李研不会轻易相信旁人的话,昨日听完后,他并未放在心上,哪怕嘉悦说得再为信誓旦旦,他也不为所动,只是随意敷衍了几句,便叫人将她送走了。   如今李研与宋楚灵的婚事虽未定下,可私下里宫人们早已传开,晋王要在桂州建府,而皇后会将身侧的宋凤仪赐婚给晋王。   嘉悦自也知道此事,所以昨日看到那一幕,她便气急败坏地直接去了旁边的含凉殿,寻李研告状。   “我没有信她的话,我知道你不是那样人的。”李研说着,眸光落下宋楚灵另一只垂落在身侧的手上。   她没有紧张地揉搓衣角,这说明她并没有心虚,对么?   李研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一言不发的宋楚灵,终于在此刻开了口,她道:“王爷如果不信,就不会和我说这样的话。”   她恭敬的语气中隐隐透着几分疏远,“这几日四殿下总会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他喜欢吃宁清殿的糕点,所以娘娘这些日子才总是让我顺路将点心送去甘泉殿。”   宋楚灵既然敢这样说,就不怕李研去问,她说得也的确是实话。   皇后以为她每日午膳后会来寻李研,含凉殿又与甘泉殿相邻,便让她顺路将东西送去。只是没想过,宋楚灵会借此机会,将整个下午的时光,都留到了甘泉殿中。   这段话她说得分明有理有据,他不该怀疑她,可他心里却还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下意识又将手上力道加重,手背上的青筋在隐隐跳动。   宋楚灵再度蹙眉吸气。   如果是从前的宋楚灵,她会拧着一双细眉,望着他委屈巴巴地说,王爷,你将我弄疼了。   可眼前的宋楚灵,什么也不说,她宁肯这样默默的忍受着疼痛,也不愿抬眼看他,和他说话。   片刻之后,李研将手上的力道慢慢松开,他垂眸望着那只被握得通红的小手,深深吸气道:“我不是在质问你,我只是……想你了,所以想去甘泉殿,将你带回来。”   他强迫自己用着如从前一样的温柔语调与她说话。   他怕吓到她,或是让她误解了。   然而,宋楚灵却是将她的手立即抽回,朝后退去一步。 第八十一章   在宋楚灵手抽离的刹那, 李研心口也跟着一并空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他心急之下, 便又引来一阵猛烈的急咳。   “王爷!”门外是刘贵叩门的声音, “药已经温好了。”   宽袖中宋楚灵的手不由握紧,她没有等李研开口, 径直走过去将门打开,她从刘贵手中接过药碗,又立即回到李研身旁, “王爷以后要按时喝药。”   她语气淡淡, 只那细眉微微蹙起, 可还是让李研不由弯了唇角。   他知道, 她还是关切他的。   李研的气息渐渐恢复平缓,他端起药碗,舀了一勺喝下后, 抬眼看向她道:“这药太苦, 你不在身边的话, 我喝下不去。”   宋楚灵走去桌旁给他倒水,“我听贺院判说, 这几日已将药方做了调整,应当没有之前那般苦涩了。”   身后的李研眉心微蹙, 下意识道:“你和贺白很熟么?”   宋楚灵转过身来, 却没有朝他走去, 而是僵在原地望着他, 那眉眼的神情, 无奈中带着疲惫,“前些日子因为赵嬷嬷患病一事, 贺院判几乎日日都要来宁清殿。”   说着,她叹了口气,“王爷总是同我说午后的这服药苦涩难咽,所以那日便寻了机会,与贺院判提及此事,贺院判说从未听王爷说过苦,便以为这个程度是王爷能够接受的,从我口中得知后,他说会做适当调整。”   宋楚灵所言不假,这几日的药的确没有从前那般难咽,可不管这药到底是苦是甜,她在身旁才是最重要的。   李研看向她道:“所以,你是为了我……”   “是啊。”宋楚灵忽地笑了一下,她朝他走来,将水递到他面前,“是啊,但王爷不信我,不然怎么会下意识就去质疑我与贺院判的关系呢?”   不等李研回答,她垂眸又是笑了一下,“就如方才一样,如果王爷当真不在意嘉悦郡主的话,怎会那般问我,又怎会将我的手捏成这样……”   看到捧着水杯的那只手,李研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楚灵……我……”   “王爷。”宋楚灵看了眼窗外天色,淡道:“我该回去了。”   “别走,再陪陪我好么?”李研一手将水杯接住,一手又将她手腕轻柔地握在掌中。   这一次,宋楚灵没有将手抽开,她静静地站在那儿,与他眸光相视。   “王爷,我不能坏了规矩。”她声音很轻,像是稍不留神,就会随风飘走一般。   这一次李研没有说话,他双眸微眯,将她自上而下极为细致地打量了一遍,最后才哑然开口:“好,陪我将杯水喝完,好么?”   许是害怕李研故意拖延,宋楚灵明显有些为难。   李研心中轻叹,垂眸将那杯水一饮而尽。   在她转身去放水杯时,他在她身后道:“我明日会等你来,再喝药。”   宋楚灵用力握了一下杯子,眉心也随之紧蹙,然在她转身回来时,脸上神情又恢复淡然。   她没有给他任何答复,只是朝他恭敬地行了一礼,迈步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当她手掌落在门上,准备将门推开时,他忽然出声将她叫住。   “楚灵,”他对她道,“我想吃八珍糕。”   屋内瞬间静默。   许久后,宋楚灵声音带着几分微颤地开口道:“好,我明日会给王爷做。”   他应当高兴才是,可为何他会难过。   随着那身影逐渐远去,他的心神似乎也跟着离去了。   刘贵不知这二人到底说了什么,可从他们的神情可以看出,定是闹了不愉快。   他走上前来,一面望着李研的脸色,一面试探性开口劝道:“王爷,楚灵年纪还小,如今坐到了凤仪女官的位置,那么多双眼睛可都盯着她呢,便是皇后娘娘体恤她,这个位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坐的,她肯定压力极大,难免会闹些小情绪……她就是个小姑娘,王爷……王爷多少让让她吧,不要和她太过计较了……”   李研什么也没说,就这样一直望着院子,待外面光线彻底暗下,他才将眸光缓缓收回,落在身前的香囊上,轻道:“你说得对,是我的问题……”   他不该随意揣测她,不该疑心,也不该拿话去试探她,待明日他来时,他会和她道歉。   也不知,她的手还疼不疼了。   宋楚灵回到宁清殿,将房门推开时,李砚就在屋中坐着,他没有点灯,但宋楚灵对他的身影再熟悉不过,一眼就知道是他。   “可与他说清了?”李砚问。   宋楚灵来到桌旁,将灯点亮,“快了。”   见她情绪不太好,李砚心中亦是烦乱,不由冷笑,“看来我那位兄长倒是真的喜你至极,嘉悦的话他不信也就罢了,亲眼见你从我房中出来,他也不信么?”   想到此刻宋楚灵的愁眉不展皆来自李研,李砚心里那股情绪便开始翻江倒海,他起身走过去将正在换凤仪官服的宋楚灵拥入怀中,不等她说话,直接含住那两瓣粉唇。   许久后,他才将她松开,“他若是亲眼看到这些,总归会信了。”   “不行。”宋楚灵拒绝得极为干脆,这让李砚瞬间蹙眉。   宋楚灵知他又醋了,便缓下语气,“眼下正是你最关键的时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   李砚垂眸望着身前之人,语气不冷不硬道:“你是高看他了,还是低看我了?”   宋楚灵今日莫名疲惫,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抬眼看着他,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   李砚一时也懒得再去计较什么,将她直接横腰抱起,一面朝净室走去,一面道:“郑府老太太,今日殁了。”   宋楚灵不知在想什么,她靠在李砚怀中,双眼紧闭,片刻后才道:“谢谢你。”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李砚说着,撩开帘子带着她走入净室。   第二日晌午之后,李研没有午憩,他知道自己睡不着,索性就在园子里一面消磨时间,一面等宋楚灵。   他没有让刘贵在身旁伺候,自己转着轮椅去打水,给宋楚灵种的那片海棠浇水。   不知忙了多久,他额上渗出一层细汗,这才唤刘贵到身前,将他推进石亭中歇息。   “说什么时辰了?”他问。   刘贵道:“已至未时。”   一般这个时辰,李研刚午憩醒来。   他莫名有些紧张,匀了几个呼吸后,开始煮茶。   许久后,他又问刘贵时辰,刘贵蹙眉朝园口看去,犹豫开口:“已过申时……”   李研将茶水倒掉,又重新用泉水煮了一壶。   可当这壶茶也彻底凉透,宋楚灵依旧没有出现。   刘贵想要宽慰他,可看到他的眼神,却说不出口了。   李研抬眼望向甘泉殿那扇紧闭的窗子。   似乎……每次他与楚灵在园中之时,那扇窗子便会打开,若楚灵不在,那窗子就会如此刻一样,紧紧闭着。   他眉心紧蹙,可最终还是强迫自己将视线收回,他将腰间那早已没了味道的香囊,紧紧攥在手中。   她答应会给他做八珍糕的,她不会骗他的。   他不该多疑。   他在心中对自己道。   忽然,园口的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李研立即抬头朝那边望去,在看到来人是宋楚灵身侧那宫女时,他那刚生出光亮的眸子,瞬间黯淡。   宫女提着食盒来到亭中,行礼道:“王爷吉祥,这是宋凤仪听令做的八珍糕,特让奴婢送来给王爷品鉴。”   “听令……”什么时候她对他生分到这般地步了,李研蹙眉道,“这是她的原话?”   宫女仔细琢磨了一下,未觉得哪里说错,便颔首道:“是宋凤仪让奴婢这样传话的。”   “她在何处?”李研没有去看那糕点,只冷冷问道。   这宫女从前也是见过晋王的,在她的印象中,晋王温文尔雅,待人和善,从未有过今日这般,冷着一张脸,莫名令人感到周身生寒。   宫女一时摸不住,该不该回答。   见她没有开口,刘贵在旁边加重语气扬声道:“王爷问话,你为何不答?”   这宫女不由想起宫中传言,不几日回宫后,宋凤仪会被赐婚给晋王,那这二人关系定不一般,她便是说了,应当也不会造成什么后果,于是她道:“宋凤仪将东西交给奴婢后,去了内侍省。”   “是寻连修么?”李研问。   宫女道:“应当是吧,眼看就要回宫了,宁清殿诸多事宜,都是要寻连少监商议的。”   是啊,快要回去了,他再等她几日便好。   李研将宫女挥退,这才看向面前食盒,他从食盒中将那盘八珍糕取出,从盘中拿起一块。   这八珍糕的形状如她头一次做时一样,不算好看,可扑面而来的那股甜甜的梨汁香气,让他思绪不由飘回了许久前。   那时,她坐在他身旁,小手紧张地揉搓着衣角,满心期待地问她,好不好吃?   迎着她期许的目光,他轻咬一口,入口时那丝苦涩会被梨汁的清甜所取代。   然此刻,他将一整块吃完,却未曾感受到半分香甜,而那黄连的苦涩,却从唇齿间直直蔓延到了心中。   见他神情恍惚,刘贵心疼不已,忙出声问道:“王爷,可要去内侍省?”   李研又从食盒中拿出一块,细嚼着缓缓摇头,“不必。”   刘贵暗暗叹气,想到再过几日就要回宫,到时等皇后一赐婚,两人定能和好如初。   这日之后,宋楚灵彻底没有再去过含凉殿,直到即将回宫的前一日,刘贵亲自来宁清殿寻她。   刘贵一见她面,便着急开口:“楚灵,你、你未免也……”   意识到院子还有旁人,刘贵努力压住心中不满,压低声道:“王爷这几日午憩后的那服药一直未曾喝过,咳疾都加重了不少,你就当真忙到这个地步,抽出片刻时间去看看王爷都不成吗?”   宋楚灵淡道:“王爷咳疾加重,刘掌事应当去寻太医诊治……”说着,她眉心处略微蹙起,然很快又恢复平整,“还要劝王爷好好喝药。”   “诶呀。”刘贵也一副没有办法的样子,叹气道,“你、你明知道王爷就是念及你才如此的,你当真就……”   “我还有公事在身,不便与刘掌事相谈了。”宋楚灵说完,直接转身离去。   身后的刘贵怔怔地望着那身影,心中五味陈杂。   两人之间的这些情况,皇后并不知情,第二日准备上马车前,她还将宋楚灵叫到身侧,与她温笑着道:“你不必陪着我,去研儿马车中,一路上好好陪着他便是。”   宋楚灵故作羞涩地将视线移开,眸光恰好落在了不远处晨光下,那辆闪着夺目光亮的金辂马车上。   马车旁,身着龙袍的男人,正要提步上马车,身侧的连宝福不知与他说了什么,他顿下动作,侧目朝连宝福看去,然某个身影闯入他余光中时,他脑袋顿时嗡了一声。 第八十二章   宋楚灵与皇上眸光相撞的瞬间, 两人皆为一愣,然她眸中神情却与皇上复杂的情绪所不同。   她从一开始与皇后说完话时的娇羞,到看见皇上时的意外, 再到惊慌避开, 整个过程,全部落入了皇上眼中。   连宝福随着皇上目光朝身后看去, 用那寻常语气与皇上道:“那便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宋凤仪。”   皇上向来对后宫之事漠不关心,他甚至不知,皇后什么时候封了凤仪女官。   他什么也没说, 只定定地站在那里, 望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 直到那身影在视线中彻底不见, 他眼眸才慢慢沉下。   “她叫什么名字?”他问连宝福。   “宋楚灵。”连宝福道。   昨夜李研咳了许久,几乎一宿未眠,他此刻坐在马车上, 疲惫的双眼下泛着淡淡乌色, 五官的美感没有因病弱而减少, 反而更加令人疼惜。   宋楚灵在外与刘贵说话的声音,传入马车中的那一刻, 他眸光倏然明亮起来。   他轻咳几声,对外道:“楚灵, 进来吧。”   宋楚灵推开车门, 在抬眼看见李研时, 微愣了一瞬, 随后恭敬地行了一礼, 特意与他说明来意,是皇后娘娘命她过来的。   她的一言一行, 规矩守礼,可正是如此,才刺的李研心口生疼。   来时她就坐在他身侧,只他一抬手,就能触碰到她,然回去这一路上,她坐在马车门边的位置,恭敬地垂着眼眸,几乎未曾朝他看去一眼。   如果她看了,她便会知道,在回皇城的这一路上,李研从未合眼休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他有许多话想与她说,他想看到她笑盈盈与他说话时的模样,可他未曾开口。   因为他害怕,他害怕她唇角的梨涡真的不会再为他绽放,害怕她在回话时的恭敬与疏离,害怕从她口中听到的每一个字……   李研笑了,他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   今日午憩后的那服药,他没有像之前那样让刘贵倒掉,而是喝的一滴不剩,膳房备下的几块点心,他刻意留了两块在盘中。   宋楚灵过来收拾的时候,他看着她,让自己笑容如以前一样温润,将那盘子朝她慢慢推去。   可她像是没看见一样,直接将那盘子拿起,转身递了出去。   他脸上的温笑,变成了自嘲,这还要他如何再骗自己呢?   回到皇城,宋楚灵甚至没有去宁寿宫,直接就回来坤宁宫,只差她身边宫女去安寿殿将她房中东西收拾带出。   她趁还未到下钥的时辰,忙朝寒石宫赶去,张六在看到她时,高兴到眼泪都落了下来。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丢了礼数,先是规矩的朝宋楚灵行了一礼,待宋楚灵笑着让他不必拘谨,他这才如从前那样,笑着与她道:“咱家早就知道,咱楚灵是个有福气的!”   宋楚灵将特地为张六准备的东西放到桌上,笑道:“多亏当初公公照拂,我才能有今日的福气啊,公公看看可否喜欢?”   张六没将东西打开,只是看了一眼,便笑着应谢,随后又问宋楚灵,“我听旁人传,说这次你回宫后,会被下旨赐婚,可当真有这样的事?”   “公公不要拿我打趣了。”她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只是腼腆一笑,岔开话题,“公公在寒石宫住得可还习惯?”   “诶呦,咱家都住了这么些年了,早就习……”张六原本只是随口与宋楚灵回话,可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   张六从今日见到宋楚灵开始,便觉得她与从前有些不同,可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同。   他以为是宋楚灵长开的缘故,毕竟现在的她,个子明显要比之前高了一截,脸也小了一圈,原本那澄澈水灵的杏眸,如今看来倒是多了些女儿家的妩媚。   直到此刻,张六才恍然间意识到,她的不同并不是来自样貌的变化。   他在寒石宫这般久,正常情况下怎会有人问他住得习不习惯,除非她话中有话。   张六暗忖着,再次看向宋楚灵时,语气中多了几分试探,“咱家虽是寒石宫掌事,可说到底,还是个奴才,奴才就是为主子做事的,哪里顾得上习不习惯。”   宋楚灵抬手将桌上的一包茶叶打开,一面笑着与他道:“这是今年杭州新上贡的龙井,听说这龙井的制作过程十分讲究,从采摘到烘炒,这当中有许多步骤,那可是缺一不可。”   张六细品着她这番话道:“想要保留茶香与色泽,的确是要步步谨慎,哪一个环节出了岔子,都会影响茶的口感。”   宋楚灵点头道:“想要喝得好茶,自是要多废些力气的,只是有的人喜欢饮茶,有的人不喜欢饮茶,若是再好的茶,送于那不喜之人去喝,怕是根本品不出这当中的好来,只有赠予那懂茶之人,才能品出这龙井的香来,公公说是么?”   张六颇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他从未料想过,他认识的宋楚灵可以说出这番话来,这话中的弦外之音隐晦到他甚至有些怀疑,是不是他想多了。   见张六一时有些惊愣,宋楚灵便又笑着道:“我在公公身边待了两年之久,自认为是了解公公的喜好的,所以才敢将这龙井赠予公公,可是公公不喜?”   这个“敢”字用的精妙。   言下之意在未明显不过,她敢给他送,就看他敢不敢接。   这番话彻底打消了张六的疑虑。   宋楚灵的意思他彻底听懂了,她是借着送他龙井之名,问他可否还有心思与她一起往上爬。   若他无心,直接说喝不惯龙井,品鉴不了它的好来,若他不甘在寒石宫继续待着,直接收下便是。   宋楚灵在寒石宫待了只一刻钟的时间,便被张六恭恭敬敬送了出来,她两手空空,来时给张六备的礼,一件也没有带回去。   比想象中的还要顺利,见天色还未沉下,她索性又去了内侍省一趟。   连修养得珍珠鸟这次下了两颗蛋,公鸟与母鸟各自孵化一颗,据说不到一月的时间,便可将小鸟孵出。   宋楚灵进院时,连修正拿镊子给母鸟喂食。   宋楚灵凑到旁边看,“我近几日不想去宁寿宫,你若是前去,可否帮我询问一下宁雅?”   连修道:“是你刚进安寿殿时,同屋的宫婢?”   宋楚灵道:“是她,她为人直爽,若是不愿意来我身边,定会当场就回绝,若是愿意,自也不会太过犹豫。”   “好。”连修应下后,将镊子搁回笼边的小盒中,转身看向她道:“张六可能信过?”   宋楚灵点头道:“他是聪明人,不必我叮嘱,自己就主动说了,早在刘翠兰出事时,我们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而且阖宫上下皆知,我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当初我在养性苑时,何瑞德寻他问我的事,他也满口都是褒奖,若我当真出了岔子,便是他日后不来我身侧,也逃不过干系。”   所以,张六只是略微一思量,便立即应了下来,几乎没有半分犹豫。   至于宁雅,她聪慧虽不如张六,可踏实能干,又与她相熟,有她在身侧,要比旁人更容易做事。   “如此甚好。”连修一边用帕子擦手,一边蹙眉又道,“方才一回宫,父亲便来寻我,说陛下暗中在叫人查你。”   “这么快么?”宋楚灵惊讶之余,唇角露出一抹冷笑,“他越急,事情倒是越好做了。”   夏末的晚风吹乱了她的发梢,连修从袖中拿出一根红玉髓发簪,抬手帮她将发梢别致耳后时,将那发簪也一并插入了她的发髻中。   “楚灵,最后会是李砚,对么?”他一贯清冷的眉眼,在与她对望时,露出几分温润。   宋楚灵的眼神没有躲闪,喉中轻道:“是他,可以么?”   连修没有着急开口,他直直望着她,片刻后,才淡淡开口:“好,我知道了。”   宋楚灵离开后,连修的视线重新落回笼中,他望着正在努力孵蛋的那只公鸟,许久后,他冷漠的眸光慢慢融入到了夜色中。   回宫的第三日,便是十五。   按照规矩,每月不论初一还是十五,皇上皆会来坤宁宫,可自打宸妃离世以后,他便未曾在后宫留住过。   所以,皇后心中清楚,皇上只会在晚膳后,来坤宁宫的前厅小坐片刻,顶多一盏茶的工夫,他便会离去。   这么多年来,皇后早已习惯,但今日她还有一事要与皇上说,便是晋王与宋楚灵的婚事。   皇上从前也说过,李研的婚事由他自己做主,想来一会儿他得知后,应当不会反对。   皇后用过晚膳后,一早就在前厅候着,她今日心绪莫名不安,一面望着院中,一面默念静心咒手转念珠。   片刻后,明黄身影出现,她手中念珠不知为何,忽然断裂,大小玉珠滚落一地。   身边宫人立即跪地去捡,皇后也顾不得其他,起身迎上前行礼。   若是以往,皇上只会沉着脸色做在上首,将一盏热茶喝完,起身就走,除非重大事宜,不然半句话都不会与她说。   可今日,那热茶刚一端来,他便沉着声问道:“朕听闻你封了一位凤仪女官?”   皇后心中咯噔一下,皇上向来不会过问后宫之事,不知为何会忽然询问此事,她一时间不敢冒然多说,只点头道:“确有此事。”   皇上翻了翻茶盖,神情语气沉缓,依旧听不出什么异样,“她才十六的年纪,就坐在凤仪女官之位,可当真稳妥?”   皇后忙道:“宋凤仪年纪虽小,但遵规守矩,且心细如发,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皇上“嗯”了一声,呷了口茶,若有所思道:“当真是人才的话,倒也不必顾忌年纪。”   皇后点了点头,可心里莫名悬着的那块大石,还是未曾落下,她看皇上那盏茶快要喝完,忙道:“臣妾有一事,想要与陛下商议。”   皇上不容她开口,直接将茶盏搁下道:“朕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在与朕说。”   说罢,他站起身,沉冷的语气不容置疑道:“朕身边御前尚义之职,一直空缺,既你说那宋凤仪这般人才,便将她提来御前,为朕效力。”   皇后顿时愣住,手中的茶盏险些落地,桂嬷嬷也难掩震惊,连忙从她手中将茶盏接过去,皇后也随之起身,未曾思量便脱口而出,“不可啊!”   皇上没有理会她,径直朝外走去。   皇后心急之下,连忙提步追了上去,下意识拉住面前明黄衣袖,“陛下留步,臣妾有话要说……”   皇上脚步倏然顿住,他阴冷的眸光落在皇后手上,皇后蓦地打了个寒颤,连忙将手松开。   她僵在原地,看那身影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第八十三章   当天晚上, 宋楚灵就被带去了养性殿,皇后心乱如麻,若宋楚灵当真做了御前尚义, 她便无法再下旨赐婚, 因为御前之人,论及婚事, 定要得到皇上的首肯。   第二日一早,皇后便守在养性殿外等候。   皇上散朝回来时,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 并未将她叫进殿中。   很快, 连宝福推门而出, 冲皇后摇了摇头, 见皇后还是不肯离去,他叹了口气,上前毕恭毕敬行了一礼, 低声提醒道:“娘娘应当知道, 御前尚义一职, 可不是随意什么人就能做的。”   皇后怎会不知,皇上昨日既然能够开这个口, 定是已将宋楚灵身份底细全部查清,他知道那是研儿看上的女子, 可他竟然枉顾伦理, 直接将她调去了身侧。   这么多年了, 他还忘不了她, 便是当真对她情深意切, 又怎能因为宋楚灵样貌相似,就做出这样的事来。   “公公所言, 本宫心中清楚。”皇后眉心紧锁,着急道,“可、可研儿那边……”   李研那边,皇后实在无法交代。   毕竟当初还是她提议要让宋楚灵做那凤仪女官的,若不是如此,如今的宋楚灵还安安稳稳守在李研身侧,哪里会出这样的事情。   连宝福朝身后殿门看去一眼,将声音压得极低道:“宋尚义当真如娘娘所说,遵规守矩,心思细腻,尤其是那双眉眼,一看便知是个老实敦厚之人,在皇上身侧时,一点也没露怯,难怪小小年纪就能被娘娘看重,做了凤仪女官。”   皇后听出连宝福话中有话,想到宋楚灵那双眉眼,她忽然明白了连宝福在暗指什么。   当年选秀之时,宸妃在皇上面前根本不敢抬眼,那可越是如此,越发显得她楚楚动人,不禁令人心生疼惜。   可宋楚灵却是不同,她的胆怯明晃晃就写在眼中,直白到让人生不出任何心思,这样澄澈明朗之人,虽然乍一看眉眼与宸妃极其相似,一旦与她相熟,便知她与宸妃绝不是一个性子。   见皇后神情稍缓,连宝福趁机又道:“奴才听说,那宋尚义当初还救过欣美人,可见当真是个性情极好之人呐。”   欣美人……   皇后再度抬眼看向连宝福,很快便反应过来了。   比起模样相似,性情却天差地别的宋楚灵而言,欣美人那神韵与心性,才真正与当年宸妃相近。   皇后不得不再次佩服连宝福,怪不得他一连伺候了三位皇帝,他方才那些话,就算落入旁人耳中,旁人也会以为,皇后是在忧心宋楚灵在殿前失仪,他只是随意宽慰几句,可就是这三言两语的宽慰,便给皇后重新指了一条路。   几日后,皇后寻了个缘由,直接将欣美人升至昭仪,还将翊坤宫给了她,那翊坤宫如今算后位当中,与皇上所居的养心殿最为相近,中间只隔着当年宸妃所住的永寿宫。   玉嫔听到后头一个不愿意,可她脸上伤势到现在还未彻底康复,气得在屋中乱砸一通。   娴贵妃倒是沉得住气,因她近日心思全在两位皇子身上,   郑氏老夫人没了,郑家那几个儿郎们又各个不让人省心,再加上大魏与瓦剌一触即发的局势,让她不得不为李砌与李碣分心筹谋。   正如连宝福所言,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皇上在看见宋楚灵时,内心不断翻涌的情绪,也渐渐归于平静。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宋楚灵只是与宸妃模样相似,可终归不是她,也不会成为她。   然即便如此,他还是不会让她离开,因为那双眉眼,实在像极,且她明明与她不同,可在某一个瞬间,他能从她身上看到荣林欣的影子。   对他而言,这便足够。   这日在御书房中,皇上脸色沉得骇人,他将几本从边境递来的折子,一把丢在书案上。   宋楚灵与连宝福连忙上前将折子收好,交到几位皇子与重臣手中。   堂中之人看过折子后,最先出声的便是李砌,他迈出一步朝上方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瓦剌首领之所以如此行径,乃是因为他初登首领之位,忧心我朝因与前任首领之间长期以来的合约,而暗中扶持旧部,使他地位受影响。”   皇上冷冷道:“依你所言,为了稳定瓦剌,大魏应当如何?”   李砌直言道:“和亲。”   此话一出,堂中几位老臣纷纷倒吸冷气,他们没有着急开口,欲言又止地互看一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上首。   瓦剌挑衅到如此地步,若和亲所送之人并非真正的公主,想必更加会让瓦剌借机生事,责大魏并非诚心,所以依照李砌所言,要和亲的话,只能派皇上亲出的公主前去。   皇上膝下的公主仅有两人,玉嫔所出的静和已经嫁人,若当真要派公主和亲,便只能将齐嫔膝下的静乐送去。   在李砌提议和亲之后,堂中忽然陷入一片静默,连皇上也未曾开口,只是冷冷望着众人。   就在此时,往常像是被拉来凑数,从来不曾发表过意见的李砚,忽然上前一步,朝皇上拱手道:“父皇,儿臣以为此事不妥。”   皇上很是意外,在众人都不敢说话之时,头一个站出来的会是李砚,他沉声问道:“为何不妥?”   李砚蹙眉,睨了一眼身侧李砌,语气少见的严厉起来,“我大魏自开国以来,从未割地,和亲,称臣,纳贡。先祖之训,怎敢遗忘?”   他掷地有声,剑眉之下那双眼睛显得尤为英朗,与年轻时满身气焰的皇上十分相似,这还是皇上头一次这般认真地审视李砚。   一旁李砌闻言,又朝上方拱了拱手,道:“四弟莫要急躁,我只是提出一种可能性,若是此举……”   “二哥身为皇子,这种事起止不能提,便是想都不该想,难道在你眼中,只有牺牲一个女子,才能保我大魏安定?”李砚毫不客气将他打断。   李砌正欲争辩,皇上却忽然拍手称赞,“好,说得甚好!”   此言一出,李砌立即朝李碣看去一眼,李碣也随之上前,横眉责道:“二哥所言的确不妥,我大魏怎能被瓦剌拿捏?”   说着,他单膝落地,扬声便道:“父皇,为保边境百姓安危,为护我大魏百年国威,儿臣请愿出征瓦剌!”   话音一落,堂内之人不在观望,纷纷出声应和。   最终,二皇子李砌被罚行宫禁足思过,三皇子李碣手握兵符,与荣亲王一道远征瓦剌。   消息送去钟粹宫时,娴贵妃终是舒了口气。   这与她之前谋算得基本一致,有李砌出言在先,探出皇上心思,若皇上当真愿意送公主和亲,则会更加看重李砌,且还能将齐嫔那贱人一并除去,若皇上意在出征,便由李碣率先请愿,便是如今李砌被罚,兵权也落在了李碣手中。   只是她没料到,皇上会将李砌罚的这样重,直接将人送去了行宫,还有那李砚,也不知是误打误撞,让他在皇上面前露了脸,还是他心思深沉,藏到现在才露出端倪。   自打那日之后,皇上显然对李砚又上了几分心,时不时会查他功课,在政事上也会询问一二。   宋楚灵日日伴在皇上身侧,再加上她揣摩人心的本事极高,她私下先与李砚交待一番,李砚再与皇上谈论之时,许多想法便不谋而合。   他怕皇上心中生疑,虽然想法两人相似,可他那字迹,依旧如狗爬,行为语气也与从前一样,该骄横时还是骄横,就只那应对朝政时的脑子,开了窍。   这日午后,宋楚灵准备去内侍省办事,刚一出养性殿,便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刘贵,面露急色地望着她。   宋楚灵暗暗叹气,将手中东西交给宁雅,差她先去内侍省,随后带着张六朝刘贵走来。   到底不似从前,两人如今身份,私下见面多少要避讳一些,刘贵在前引路,将她带去一处偏僻的园子,张六替两人守在外面。   然刘贵似是不放心般,与她又朝竹林深处走了几步,在看到那个瘦削的身影时,宋楚灵倏然停住脚步。   刘贵像是怕她会就此离去,忙开口对她道:“楚灵啊,算是公公今日求你了,有些事他必须说清楚,不然落在心中始终会是个疙瘩……”   “公公,我知道了。”   鼻根处生出一股隐隐的酸胀感,拒绝的话压在喉中,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她与刘贵轻轻说完后,抬步走向李研。   刘贵抹了把泪,退出竹林。   “咳咳……”李研脸上毫无血色,还未入冬,他便捧着手炉,膝上也搭着毯子。   他将脸朝一旁撇去,咳了一阵,才哑声开口:“有人逼你如此么?”   宋楚灵摇了摇头。   “那……为何要如此?”李研抬眼望她,从前那般的温笑全无,有的只是深深的困惑与不解,“楚灵,只要你开口,我便会信你……是母后,还是父皇,又或者是……”   “王爷,没人逼迫我。”宋楚灵长舒一口气,平静道,“有一件事,我想说与王爷听,兴许听过后,王爷心中疑惑便能解开。”   “你说。”李研轻道。   “我在调去宁寿宫的养性苑之前,尚仪局女官曾与我们几人讲过养性苑的规矩,她对我们说,在我们之前,养性苑曾有两批宫人被调走,第一批宫人,让那荷包牡丹在太阳下活活晒死,而第二批宫人,有了前车之鉴,见天气寒凉,便将那些小木槿搬回房中,养得极好,可还是惹了王爷不悦……”   宋楚灵抬眼看向李研,“王兰兰与红梅当时极为不解,他们不知若我三人去了养性苑后,面对那些花花草草到底应当如何,是呵护,还是放任?”   李研眉心蹙起,宋楚灵抬眼看他,“宫中之人私下里皆知,晋王温文尔雅,待人宽厚,可他心性难测,在他手下做事,很难长久。”   “有时候人就是如此,自己做不到,便会埋怨别人,”宋楚灵唇角微微勾起,原本澄澈明亮的眸光,逐渐被一层阴云遮住,“那荷包牡丹为花种名品,应当家养,而小木槿本为山间野花,本就应当经历风雨。”   “她们将需要精心滋养的生命任由风吹日晒,而原本无需多管,生死应听天意的,却被他们强行呵护起来。”宋楚灵轻叹,“王爷不是心性难测,而是他们未曾真正的了解过你。”   一番话说完,宋楚灵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开口气,鼻根处那隐隐酸意也被彻底压下,她唇角含笑地看着李研,笑容在竹林细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王爷,如今你可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宋楚灵。”   她对他所做一切,皆是处心积虑。   李研怔怔地望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那视线开始逐渐模糊。   “王爷可以恨我,可以想尽一切办法来惩处我,我不会有任何埋怨,也不会替自己做任何辩解。”宋楚灵深深吸气,朝他极为恭敬地行了一礼。   然而李研依旧什么也没说,眸光依旧落在她身上,一刻都未曾移开。   宋楚灵又等了片刻,最终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准备退下。   然就在她提步之时,身后的李研终于低哑出声,“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宋楚灵没有回头,只清冷地回道:“我不想做奴婢。”   李研慢慢来到她身侧,眸光落在那白皙的小手上,几经犹豫后,终是抬手将那片冰凉攥进手中,“晋王妃……不是奴婢。”   话已至此,他依旧不愿放手么?   酸涩感再度涌入鼻腔,宋楚灵双眸倏然闭紧,决绝道:“王妃地位尊贵,但于我而言,还不够……”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喉中涌出,李研神情痛苦地强忍住咳意,最终,他慢慢将手放开。   “好,本王知道了,祝你日后……步步高升。” 第八十四章   今年的冬日来得比往年晚, 也一直未曾下雪,干冷的天气还是让许多宫人都染了病,往年也是如此, 一入冬便会倒下一宫人。   太医院近日以来十分忙碌, 好不容易撑到沐休之时,院使贺章总算能回府休息两日。   这日他刚进府门, 便见小厮迎上前笑着他道:“老爷,少爷回来了!”   贺章愣了一瞬后,立即大步朝堂中走去。   贺章夫妻膝下只贺白一子, 自当年宸妃离世之后, 贺白便未曾归家过, 一家三人也未曾一道用过晚膳。   这一顿饭, 吃得极为舒心,父子二人皆饮了酒。   晚膳过后,贺章来到贺白房中。   贺白倒了盏茶, 递到他面前, 他捋了捋胡须, 接到手中却未喝,而是看着他道:“方才见你母亲高兴, 便没有开口问你,如今只你我二人, 我有话要与你说。”   贺白朝他颔首, “父亲请讲。”   他已经许久未曾唤他父亲, 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 他总是冷冷清清叫他贺院使。   贺章笑了笑, 拉开椅子坐下,问道:“赵嬷嬷身后的背疽是从何而来的?”   贺白也弯了唇角, “赵嬷嬷的身份,也配让院使大人费心?”   贺章沉住气道:“背疽向来都是因不洁而导致的,赵嬷嬷人在行宫,日日伴在皇后身侧,所用皆是六局送的上乘之物,怎会引起不洁?”   贺白道:“人不可貌相,外在越是干净,背后越是肮脏,能染得背疽,倒也是情理之中。”   “你!”贺章刚要发火,贺白便将他面前杯盏,朝前推了推,“父亲稍安勿躁,喝口清茶消消火气。”   贺章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并未喝下,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你今日能回来,为父甚是宽慰,只要你我父子一心,太医院始终都是我贺家为上,日后这院使之位,也定是你的。”   “父子一心?”贺白忽然冷笑。   贺章倏然蹙眉,“有何可笑?”   贺白望着那杯茶道:“方才用膳时,父亲见我先喝了酒,才敢饮下,如今这盏茶也是如此,我不喝,你便不敢喝,如此将我防备,何谈父子一心?”   贺章看着他道:“你多心了,为父只是不渴。”   贺白又是一声冷笑,“父亲既已觉出端倪,何故在我面前继续惺惺作态?”   “你可休要听旁人教唆,那赵嬷嬷所言未必属实。”贺章急道。   贺白眸中泛起一片冷意,“我还要多谢赵嬷嬷,若不是她,我还不知父亲会不顾我的安危,将林欣写给我的信拿去给娴贵妃。”   “不顾你安危?”贺章彻底扬了语调,“那信我是在你窗外捡的!我原本没有旁的心思,是那荣家女儿入了皇上的眼,若是让人知道你曾与她私相授受,我们贺家便会毁在你们手中!”   “你便这样相信娴贵妃,你就不怕那信传到皇上眼中,若是因此而彻查下来,贺家又会如何?”不等贺章回答,贺白一阵低笑,“是我忘记了,早在王美人诞下四皇子后,你与郑氏就已经沆瀣一气了。”   贺章没想到贺白知道的这般多,他惊愣了一下,随后压声道:“你已年近三十,为官数载,怎么到现在都不明白,为父计谋深远,所做一切皆为贺家,我若不这样做,你能顺利入太医院?能做上院判之位?贺家又如何能在上京扎根?”   亲耳听到贺章承认,比他从赵嬷嬷口中听到时还要痛心,他望着这位自幼就极其尊重的父亲,痛斥道:“你的良知在何处?为医者,心不仁,你不配坐太医院的院使,甚至根本不配从医。”   贺章气得直接起身,“我不配?儿啊,你空有医术,却没有为官的大智,那是皇城,不是其他地方,我若如你这般软弱,贺家……”   “不要拿贺家当借口!”贺白也跟着站起身,接着怒斥,“如果没有荣家,我二叔有没有命回京都是两说,你却这样对荣家?”   贺章道:“那是你二叔自己不争气,再说,那荣家小女娘的事,若非我出手相助,怕是早已一命呼呜,便是现在,我不是照样帮他们瞒着,没将那小女娘供出!”   “你是替荣家隐瞒,还是替你自己?”贺白怒极反笑,“你不敢让郑氏知道,你曾帮过荣家,你也不敢让皇上知道,我与林欣的情谊,所以,是你不敢说,而不是你有心想要帮荣家隐瞒。”   “随你怎么想。”也不知是许久未曾饮酒的缘故,还是太过生气,贺章脑袋一时有些发懵,他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指着贺白,“宸妃已死,你与她之间的事已经是过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往后你万事都与为父商议……”   贺章愈发昏沉,视线也有开始模糊,他用手捂住心口,顺势又坐回椅子上,他终于觉察出不对劲来,不可置信地看向贺白,沉重地喘气道:“你……你做了什么,我、我是你父亲,你怎敢做这般忤逆不孝之事?”   “在你是我父亲之前,你首先应当是一个人,可你是么?” 贺白拿起茶盏,将贺章一直未曾喝下的茶水洒在地上,“你的确聪明,只是你猜错了,毒药不在这盏茶中,而是在你我共饮的那壶酒里,而这茶盏里……是解药。”   “贺白!”贺章浑身发软,整个身子都摊在桌上,还不忘为自己辩驳,“我何错之有,都是那荣林欣,是她害了你,害了贺家!”   贺白望着他,冷冷道:“是你的欲望和贪念害了你自己。”   贺章的眼神中终于露出恐惧,他开始求他,开始用各种温言软语想要打动这个儿子,然贺白依旧不为所动。   贺章心口的疼痛让他彻底失了耐性与理智,他开始讥讽他,挖苦他,用各种话来刺激他。   “你可知……我将那碗药送到宸妃面前时,她没有丝毫设防,还以为我是前去探望她的……直接将那一碗药全部喝尽,待毒发时,她才知道那药中有剧毒,哈哈哈……”   “她到死时都以为,是你害怕她将你供出,才叫我去灭她的口……”   所以,那时的宸妃没有挣扎,只痛苦的将自己蜷缩在地上。   这也是当初皇上不论如何下令彻查,也知能查出来宸妃为自尽的缘故,因为她在临死前,没有留下任何挣扎的痕迹。   贺章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屋中只剩一片死寂。   贺白麻木地看着他,心中的疼痛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动作,许久后,一口鲜血从他喉中喷出。   太医院一时更加忙碌,院使贺章在沐休之时,酒后引发胸痹而亡,院判贺白,因思父心切而病倒,好在年底前,他身体渐渐恢复了些,又回到太医院重新任职。   眼看便要过年,李研却是忽然与皇上禀明,想要去桂州亲自督建晋王府邸。   皇上放心不下,原本是打算让贺白陪同李研一道去桂州,可因贺白不久前父亲刚刚过世,再加上他身子也并未彻底康复,于是便将太医院另一位医术高明的左院判,派去李研身侧。   皇上念及贺家劳苦功高,贺白医术卓群,直接将他升至太医院院使一职。   李研走后不久,边境传来喜讯,在李碣与荣亲王的领兵下,打的瓦剌溃不成军。   朝堂内果然对李碣的呼声更高。   年初一太和殿宫宴那日,皇上面前的玉盘中有一道牛乳糕,他用下之后,脸色倏然一变,询问后才知,那是翊坤宫的欣昭仪亲手所做。   皇上的目光穿过大殿众人,最终落在那玉软花柔的女子身上。   欣昭仪朝目光射来的方向,微微侧目,含羞带怯的眼皮略微一抬,与皇上眸光相撞时,又立即躲闪开来。   她本就与宸妃神韵相似,如今又做出这般神情,连皇后看到都会下意识以为,那是宸妃回来了,更不用说皇上,他在看见这一幕时,眼尾竟渐渐红了几分。   他望了许久,才将眸光收回,重新看向面前的牛乳糕,宸妃当年最喜欢吃这道糕点,这也是她最喜欢做的糕点,他还记得,她第一次做给他吃时,紧张又羞涩的模样……   不知是思念宸妃太过心切,还是当真如此巧合,皇上竟觉得欣昭仪做的这道牛乳糕,与当年宸妃做出来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宫宴散去后,皇上直接去了翊坤宫。   这是他自宸妃离世之后,第一次留住后宫,还是在年初一,本应去坤宁宫这日。   可即便如此,后宫也无人敢有怨言,妃嫔们甚至还在心中暗暗期盼,也许皇上在宠幸过欣昭仪之后,慢慢又对男女之事起了兴致,到时候保不齐会雨露均沾。   可到底还是让她们失望了,皇上的兴致只在那翊坤宫。   有了宸妃的前车之鉴,妃嫔们便是心有微词,也不敢轻易表露,反正这么多年都是这样熬过来了,玉嫔伤势恢复后,人前也不再随意开口。   在这当中,只娴贵妃坐不住了。   李砌虽在行宫禁足,可到底也没有犯什么滔天大罪,待李碣彻底将瓦剌之事解决,皇上的气也就消了。   原本朝堂上形势大好,却没料到还是让这欣昭仪入了皇上的眼,如今皇上日日都往翊坤宫去,万一再让那欣昭仪有了皇嗣,她又要费尽心思去筹谋。   再说贺章这样得力之人也离世了,贺白又是那样冷清不通人情的性子,娴贵妃如何不头疼。   好在李碣与荣亲王越战越勇,将瓦剌打得节节败退,想来不日便会递上求和书。皇上正在用人之际,对郑氏也就多了几分耐性,娴贵妃借此机会,一连多日给皇上变着法子去送粥品。   内侍省还在筹备今年行宫避暑事宜,皇上却不知为何,这几日时不时便会头痛不已,行宫之事便也就此耽搁下来。   这日午后,娴贵妃又带着粥品来到养心殿。   “今日是绿豆百合粥,臣妾问过太医,这个时节喝此粥清火降噪,最为适宜。”娴贵妃神情关切,亲自将粥碗端起,递到宋楚灵手中。   皇上之所以对娴贵妃有几分耐心,也不全是郑氏和两位皇子的功劳,娴贵妃姿容平庸,却心灵手巧,不论女红还是厨艺,皆为上乘,且为人不似皇后那般拘谨,她笑眯眯的,万事都不往心中去的样子,倒是让人与她一起时,心情也跟着松快不少。   宫中的规矩繁多,入口之物能出现在皇上面前,就已经通过了层层查验,而最后这一关,便是由连宝福来查验,他先是用银针探毒,随后还会喝一口来以身试毒。   这些繁琐的规矩娴贵妃早已习惯,她看都未曾多看,一心都搁在皇上这边,不过她向来会说话,将近半月的时间里,与皇上偶尔闲聊两句,提的也是李碣和李砚,未曾替李砌说过一句话。   “老三老四虽然年纪小了些,可如今也算是能在皇上身前尽孝了。”娴贵妃笑着道。   皇上道:“他们兄弟四人年纪相近,没差多少岁,这老三老四只是排行低,岁数倒也是不小了,尤其是老三,头一次征战沙场,就能有如此成效,实在令朕欣慰……”   皇上正说着话,太阳穴的位置又开始莫名抽痛,他用手指在疼痛之处轻轻按压着,蹙眉又接着道:“还是你教导的好。”   娴贵妃忙道:“臣妾哪里会教导这些,都是皇上与太傅们的功劳。”   两人谈话间,连宝福已将粥品查验完毕,端到了皇上面前。   皇上舀了一勺,刚放到唇边,便听身侧宋楚灵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等一下!”   这一声将屋中之人皆吓了一跳,连守在门外的佩刀侍卫,在听到后手都立即放在了刀柄上。   皇上倒是没有恼火,只是十分诧异地朝宋楚灵看去,毕竟宋楚灵在他身侧半年之久,未曾出过任何纰漏。   “皇上。”宋楚灵显然意识到方才御前失仪,她一脸惊色,却不望朝皇上拱了拱手,才强压住心慌,沉声道,“这、这碗粥……怕是喝不得。”   宋楚灵这番话,让众人心中又是咯噔一声。   娴贵妃平日里再是淡定,面对无端指责,她也难以坐住,起身便质问道:“宋尚义此言何意,无凭无据是想要诬陷本宫吗?”   皇上看了眼面前的粥,将勺子重新放回碗中,同样望向宋楚灵,只冷冷道了一个字,“说。”   宋楚灵丝毫不畏惧,她看向皇上身侧一直默不作声的连宝福,道:“皇上请看宝福公公的嘴。”   “老奴的嘴怎么了?”连宝福浑然不觉。   屋中之人却已在宋楚灵的提示下,一起朝连宝福看去,在看见那双青紫的嘴唇时,不由心中大骇。   娴贵妃被当场禁足在养心殿旁的暖阁中,贺白带着几位太医赶来时,连宝福已经昏迷,被抬去一间屋中。   不到半个时辰,贺白便来堂中与皇上复命。   “回皇上,臣等在那绿豆百合粥中,发现了微量的雷公藤。”   “那是何物,服用后会有什么后果?”皇上沉声问道。   贺白解释道:“雷公藤有消肿止痛之效,却不能长期服用,否则会引起慢性中毒,轻则诱发头疾,身体困乏,重则损害肾脏,会导致……”   说至此,贺白不安地朝上首望去一眼。   “说,到底会如何?”皇上的眸光愈发阴冷。   贺白实在不敢轻易开口,他上前两步,将声音压得极低道:“此话需屋中之人回避。”   等宋楚灵带着几个宫人退去几米开外,贺白才敢上前低道:“回皇上,损害肾脏,便会使人彻底绝了子嗣。”   皇上额头青筋倏然绷起,他重重一掌砸在案几上,怒道:“好一个娴贵妃!她可当真贤德,竟存了这般歹心!”   皇上震怒,众人皆屈膝跪地。   然到底是一代君王,皇上很快便恢复了理智,冷声责问,“此等毒物,为何能近朕的身侧?”   贺白跪着道:“少量的雷公藤放在粥品中,无色无味,连那银针也探不出毒性,寻常身体康健之人,每日只喝一口的话,毒性太低,也极能显露出中毒的迹象。”   说到这儿,贺白忙不迭又朝皇上看去。   皇上心中一凛,显然也意识到了,这雷公藤怕不是今日才出现的。   果不其然,在几位太医诊断下,皇上这段时间莫名头痛的原因也寻出来了,正是因为雷公藤慢性中毒所致。   另一边,被灌下两碗羊血的连宝福,唇上的乌青终于慢慢退去,可到毒性伤及心脉,一时难以下地。   众多人试粥都未见中毒迹象,只有连宝福反应如此大,是因他年长的缘故,且每日的粥品他都会亲自试毒,不似旁的宫人,因沐休或是调职的缘故,并不是日日都那一人来试毒。   所以,连宝福今日才会毒性攻心,直接显在了唇色上。   养心殿这边刚一出事,连修便带人去了钟粹宫,将里里外外仔细地搜查一番,的确是在娴贵妃的屋中,寻到了不少雷公藤。   且这些雷公藤,六局都记录在册,是将要入夏时,娴贵妃特地差人去尚食局寻来的。   所有证据摆在眼前,娴贵妃依旧坚称是被陷害,她跪在地上哭着道:“那雷公藤的确是臣妾的,可那都是臣妾用来制香囊的啊!”   雷公藤夏日放在香囊中,的确是有很好的驱虫功效。娴贵妃往年一入夏便会如此,她会让尚食局送来许多雷公藤,她会做许多香囊送人,来拉拢关系,博一个好名声,却没想到,她的名声坏也坏在这雷公藤上。   “臣妾没有啊皇上,臣妾入宫十几年,何曾动过那样的心思,臣妾没有任何缘由要害陛下啊!”   娴贵妃痛哭的声音让皇上头疾再次发作,从而对她也彻底失了耐性,直接要将她送入宗人府。   宋楚灵见状,不由上前提醒,“皇上,若当真将娴贵妃送人宗人府,此事便会彻底传开,毕竟如今三殿下还在……”   帝王本就多疑,不提李碣还罢,此刻一提到李碣,娴贵妃想要谋害他的心思不就顺利成章了。   晋王远在桂州,李砌虽在行宫禁足,却已然有朝臣在替他求情,足以说明李砌在文臣眼中的威望,再说李碣,他如今手握兵权,眼看就能凯旋而归。   可就在此时,李砚忽然冒头,他又时常去翊坤宫……   想到贺白所言,中那雷公藤后,会阻碍子嗣繁育,皇上的怒意彻底压制不住,起身便来到娴贵妃面前,将她衣领一把提起,“你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声音阴沉渗人,“你当真为了你那两个儿子,费尽心机,你是想等李碣回来后,直接让朕将这龙椅让给他吗?”   “不不不!”娴贵妃痛哭流涕,“臣妾没有啊!”   皇上再也不愿从她口中听到任何一个字,他用力将她推倒在地,狠狠道:“来人,将娴贵妃押入诏狱!”   这次无人敢在相劝,宋楚灵也只是乖顺的站在一旁,静静地看那娴贵妃痛哭着被宫人拖走。   不知姐姐当年被冤枉时,可也是这般痛心的模样。   皇上怒火攻心,在加上体内有雷公藤之毒,这日之后,便彻底病倒。   朝中之人不敢开口求情,而那身在行宫的李砌,不知从何处得知此事,连夜书信来替母亲求情。   皇上在看到书信时,没有被李砌的文笔所打动,反而更加恼怒,“朕让他禁足思过,他倒是手眼通天,那毒妇前脚进诏狱,他后脚就敢书信来求情,还敢说不是早有预谋!”   瓦剌的求和书也在几日后送到上京,娴贵妃入狱一事,尚未被传到边境,所以李碣虽然没有书信来求情,可皇上依旧信不过他,甚至连当初他驳斥李砌,情愿出征都起了怀疑,觉出那可能是兄弟俩在他面前上演的一出戏码。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想要根除便是极其困难。   眼下皇上膝下的四位皇子,也只剩李砚能够信任。   他虽早前不学无术,如今年岁渐长,倒也愈发踏实起来,日日都会来养心殿中探望他,且他性子直爽,不似李砌那般心思深沉,也没有李碣的兵权在握,更没有强大的母族去给他做靠山,便是他动了忤逆的心思,在这皇城中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瓦剌的事他交于李砚去做,很快便与朝臣商议出新的合约,皇上看后甚为满意,再这之后,许多朝事他都交到了李砚手中,李砚每日都会来养心殿中,再将朝事一桩桩说予他听,没有半分逾矩之意。   这日午后,宋楚灵将姜黄色床帐慢慢拉上,正要转身离去,床帐内传来皇上低沉的声音。   “林欣……你要去何处啊?”   宋楚灵眉心倏然蹙起,然很快又恢复平整,她回过身来,朝床榻微微屈膝,“皇上有何吩咐?”   床帐被慢慢拉开一道缝隙,皇上疲惫的目光朝幽幽望来,许久后,他长叹一声,将手垂落。   不是林欣,不会她,她定是很透了他,又怎会来看他呢?   不过兴许,是她来向他索命了……   床帐内久久未有声音传来,宋楚灵躬身退出门外。   见她出来,张六连忙迎上来,是内侍省的事。   连宝福中那雷公藤毒之后,便是皇上下令让太医院尽心诊治,可那毒性已至心脉,能保命到现在,已经是贺白竭尽全力的结果。   宋楚灵让张六守在养心殿,她带着宁雅去了内侍省。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连宝福的房间中,上一次来时,还是两年前,她还在寒石宫任职的时候。   赵睿守在院中,见她进来恭敬地行了一礼。   宋楚灵走上前轻轻叩门,很快,门被打开。   开门的是连修,他神情疲惫,眼中带着红血丝,整个人都清瘦了许多,在连宝福病倒的这段时间,他不仅要忙于内侍省的事,还时不时要去殿前,待抽了空,还要回到连宝福身前照顾。   在看到宋楚灵时,他眸光微微跳动,宋楚灵也没有忌讳身后的宁雅和赵睿,直接就将他指节分明的手握住,与他一起来到床侧。   连宝福面色苍白得骇人,看见宋楚灵来了,他唇角挤出一丝微笑,让她在身侧坐下。   “咱家一生服侍了三代帝王,咱家也想随她出宫去,潇洒自在的与她相伴,那是咱家与她的誓言……咱家岂会不愿……”   “只是咱家出不去啊,出不去呐,出不去……”   他眸光越发黯淡,神情也逐渐溃散,只不停重复着“出不去”这三字。   宋楚灵知道他的执念在何处,也明白他为何没有履行誓言。   对于外人而言,三代君王身侧的内侍省大监,有着非比寻常的权利与尊荣,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一路上有多么如履薄冰,他知道太多帝王的秘密,便是帝王仁慈放他出宫,也不会允许他有嘴能言,有手能画。   他身上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是为了保全自己,也是为了保全惠音。   所以师父曾告诉她,她并没有因为连宝福不能与她出宫而恨他,她恨的是,既然明知道不能履行誓言,就不应该向她允诺,不应该给她希望,甚至从最开始就不应该招惹她。   宋楚灵将身上那半块白玉解下,放在连宝福手中,对他轻道:“师父说,她从未恨过你。”   连宝福握着白玉,神情微顿,片刻后轻轻笑了,“你这丫头,又在诓骗我了……还以为我看不出……你是见我要走了,在安慰我罢了……”   见宋楚灵眼眸逐渐湿润,连宝福的笑容又深了几分,语气和缓地安抚道,“傻孩子,你不必内疚,那毒是我自己服下的,与你无关,这皇城我是一刻也不想熬了……”   娴贵妃自然不会蠢到下毒去害皇上,那雷公藤的毒是连宝福每日试粥时,沾在他勺子上的,当他用勺子舀粥之时,毒便融在了粥里。   原本连宝福按照计划,只是轻抿一口,并不会引起大碍,可他每日回房后,又会特地服用一些雷公藤,因为只有他也跟着中毒,才能彻底不让皇上对他生疑。   “儿啊。”他又抬眼看向连修,那缓缓抬起的手,被连修一把握住,连宝福用尽全力地握着他的手,一直不曾说话,许久后,泪水从眼角缓缓滑落。   “你是我连宝福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我对不起我儿,对不起……”   在他愧疚的一句又一句的抱歉声中,连修慢慢合眼,在连宝福手臂垂落的刹那,连修眼角也随之湿润。   这是宋楚灵第一次看见他落泪,她起身将他抱住,没有出声宽慰,只紧紧的抱着他。   许久后,连修神情再度恢复往日清冷,他将唇附在她耳旁,低低道:“林溪,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第八十五章   连宝福离世后, 皇上下令将连修升至内侍省大监一职。   如此,养心殿中时常出入之人,便是前来诊治的贺白, 大监连修, 御前尚义宋楚灵,还有代掌朝政的李砚。   欣昭仪隔三差五也会来殿中陪伴, 皇后倒是很少过来,整日在坤宁宫抄写佛经为皇上祈福。   诏狱中传来消息,娴贵妃病重晕厥。皇上派宋楚灵带太医前去查看, 可否属实。   宋楚灵便与贺白奉命来到诏狱。   便是娴贵妃一直不肯认罪, 在诸多证据面前, 也不容她抵赖, 剥夺褫号的旨意下来后,原本还在诏狱中能有些许体面的她,彻底被当做罪人对待。   昔日的雍容华贵在她身上全然不见, 那温厚敦良的假面也彻底露出。   在听到长廊尽头铁链滑动的声音时, 娴贵妃不顾一切朝外喊道:“本宫要见皇上, 本宫有要事要与皇上禀明!”   阴暗潮湿的墙壁上,烛火在跳动, 她看见宋楚灵与贺白出现在眼前时,先是愣了一瞬, 随后冷笑道:“贺章可当真是有个好儿子!”   狱卒将铁门打开, 娴贵妃慢慢从地上站起身, 她脚下拴着铁链, 无法朝二人靠近, 索性端出几分往日仪态,坐在那硬石板上, 抬手指着贺白道:“赵嬷嬷的病是你做的,贺章也是你害死的,连皇上的毒……也是下的。”   在诏狱的这段时间,娴贵妃将诸多事情反复深思,这当中有许多她想不通的地方,可有一点她可以确定,赵嬷嬷无端病重,贺章之死,再加上皇上中毒,这些事的背后,定是离不开太医院的。   贺章是她的人,能让贺章掉以轻心的,必是他那医术超卓的好儿子贺白。   在宋楚灵和贺白走进铁门之时,身后的张六已经将周围的狱卒打点走了。   看到这一幕,娴贵妃不由低笑,“你们怕了,这便说明,我猜对了。”   “你好歹运筹帷幄这么多年,怎么会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宋楚灵神情冷漠,朝她走进一步,“每个入诏狱的人,都会说自己是无辜的,将脏水泼到旁人身上,若狱卒听后会信以为真去禀报,你自己想想……这可能么?”   “本宫是娴贵妃,本宫为皇上添了两位皇子!怎可和那些罪人相提并论?”娴贵妃道。   宋楚灵不由轻笑,“你曾经是,不过现在的你,只是诏狱中的罪人郑氏,连名字都不配有。”   她一面说着,又朝前走去一步,墙上铁窗的光亮落在她的面容上,她朝她露出一个柔媚的笑容,温声问道:“你可认得我?”   娴贵妃自然知道宋楚灵与宸妃像,可往常宋楚灵故意做出的那般神情,又能极为明显的让人将她与宸妃区分,直到此刻,看到这样的宋楚灵时,她愣在原地许久,都未回过神来,“你、你为何会与她……”   “会与她这般相似,对么?”宋楚灵弯唇道,“我不会说的,我便是要你带着困惑日日受尽折磨。”   娴贵妃猛然回神,“你到底和荣林欣是什么关系,总不能是她、是她在何时生下的野种?”   宋楚灵眉心微蹙,语气失望道:“是我高估你了么,你的颓势让我有些惊讶,我以为今日你我相见时,你会是从容不迫,镇定异常的模样……”   她语气一转,再次轻笑,“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你,何时受过这样的冤屈,你的起点之高,让你将旁人性命视如草芥,所有人都可以成为你们权势的垫脚石,所以,当有一日,你落到与他们同等地位时,你的那些淡定从容,便会烟消云散……”   “我要见皇上!”在对上宋楚灵那极其镇定的眼眸时,娴贵妃莫名感到周身生寒,她没有心思去听她说教,她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   宋楚灵停下脚步,将手伸到身侧,贺白将药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药瓶递到她手中。   “这是什么,你们要做什么?”娴贵妃语气明显开始紧张。   宋楚灵一面将药瓶打开,从里面道出一粒极为醒目的红色丹药,一面淡道:“皇上听闻你病重,让我带太医来看看。”   娴贵妃先是朝后缩了一下,随后想到了什么,忙扬起头道:“皇上还是挂念我的,我好歹与他夫妻一场,还为他诞下两位皇子,他不忍我病重……”   “啪!”   清脆的一声在娴贵妃脸上响起,她不可置信地看向宋楚灵,“你、你竟敢打我?”   宋楚灵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冷冷道:“郑氏请谨言慎行,皇上的正妻只会是皇后娘娘,而非是你。”   娴贵妃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她瞬间便要起身朝宋楚灵扑去,可她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哪里是宋楚灵的对手,不过三两下就被宋楚灵推翻在地。   “你屡屡提及二皇子与三皇子,那你可知,他们很快会来陪你,哦不,”宋楚灵顿了顿,脸上的阴冷又多了几分,“应该说,我会给他们痛快,会给整个郑氏痛快,就如当初的荣家一样,而你不会……”   她说着,在她面前顿下,一把将她头发拉起,娴贵妃痛叫一声,那红丹顺势被宋楚灵丢入她口中。   “你给我吃的是什么?”娴贵妃惊恐地想要将丹药扣出,可她的手被宋楚灵死死握住,根本动弹不得。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宋楚灵冷冷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会如何,你的母族会如何,你的两位儿子又会如何,早在九年前,你自己就已将结局写好。”   她在娴贵妃惊诧地眸光中,缓缓起身,“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现在,你要开始还债了。”   宋楚灵起身朝外走去,娴贵妃在她身后不住哭叫,“贱婢,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你回来,你回来,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本宫要见皇上……”   活在未知的恐惧当中,她的痛苦应会加倍。   自这日之后,宋楚灵与贺白会亲自来诏狱,将那红丹喂给她吃。   今年的初雪来得及早,刚至晚秋便给这碧瓦红墙上染了一抹淡淡的银色。   宋楚灵站在高台上,望着南方出神,身后一只手忽然将他腰身揽住。   “在想什么?”李砚问她。   宋楚灵慢慢收回目光道:“李碣到了何处,还需多久能够赶至上京?”   李砚将下巴抵在她肩上,朝她方才望着的地方看去,“最快下月。”   “好。”宋楚灵蹙眉思忖道,“李碣入关之后,便要派人将消息传入他耳中,最好是与郑氏有关之人,才能叫他相信,还有便是他的行程,务必要精准,待李碣行至上京外十里地时,城内一切戒严,定要嘱咐好京兆尹,不管如何,百姓的安危放在首要,还有行宫那边,若能将李砌也同时引出……”   宋楚灵说了一通,觉察到李砚在盯着她看,她便忽然停下,转过身来,“怎么了,可是我哪里说得不对?”   李砚眼神中有赞叹,也有些许的异样,他道:“你说得每一个字,都与我想的一样,有时候我会想,你若是男子,该有多可怕。”   宋楚灵失笑,“我不想当男子,我也不想可怕。”   她也想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度过一生啊,可她的人生已经成了这般模样,她唯有咬住牙根,继续走下去。   “你怎么知道京兆尹会听我的?”李砚问道。   宋楚灵望着他道:“所有人都以为你背后没有任何势力,可我知道,你背后是齐嫔,而京兆尹正是齐嫔母族岳氏之人。”   皇上还在亲王府邸时,能入他后宅的女子,放眼整个上京,不是百年旺族,便是当朝重臣,齐嫔自也不会例外。   她母族岳氏之所以容易被人忽略,乃是因为岳氏向来以官者清廉自居,府邸那门前那两座石狮子,便是加起来都不如郑氏门前那一只大。   然岳氏正是借着这份不起眼,在风云多变的上京,能屹立不倒,乃至现在,不论朝堂,还是商贾,皆有人脉在手,他们做事向来稳妥,一旦出手,从未站错过边。   “你是如何知道的?”李砚尤为好奇。   宋楚灵道:“齐嫔膝下无子,静乐已到及笄之年,婚事一直未定,她肯做你的依仗,想必是为了给静乐日后某一个好前程,给岳氏一个安稳。”   的确如宋楚灵所说,齐嫔在一众妃嫔中活得最为通透,她知道皇后根本做不得主,娴贵妃手段阴狠,与其依附这二人,与虎谋皮,不如另谋出路,暗中扶持那无人在意的李砚。   “皇后娘娘去年在行宫生辰宴那日,向来不会参与纷争的齐嫔,会忽然出声为我说话时,我便猜出了几分。”宋楚灵道。   李砚不由弯唇,将她再度揽在身前,“是我临走前曾与她交待,让她护你周全。”   宋楚灵道:“还有李砌当时提出要公主和亲时,你几乎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出言将他驳斥,这当中便是因为静乐的缘故。”   李砚在她后背上轻轻摩挲,喃喃道:“荣林溪啊,你为何这般聪慧呢……”   十一月的上京一连数场大雪,将人冻得直打冷颤。   皇上久病不起,朝中政事几乎全部都交在了李砚手中,然他依旧每日都会来养心殿,将所有事都说予他听。   皇上有时听着听着,会忽然打盹,李砚也没有停下,继续说着,待他猛然醒来后,还会问方才漏听的那一部分。   可即便如此,东宫之位依旧没有定下,私下里有人传言,娴贵妃一事尚还不能彻底绝了李碣与李砌的路,只要这二人做事稳妥,带李碣凯旋而归后,顺利将兵权交出,那东宫之位也许便会敲定。   然谁也没有料到,在李碣帅军即将回京之时,李砌会从行宫逃出,暗中有人将他一路护送到李碣的军营内。   李砌将娴贵妃的断臂放到李碣面前时,李碣当场一声怒吼,提刀就要冲进皇城。   到底是李砌更加稳重,身边谋士与他道,“两位殿下不在皇城的这段时间,皇上忽然病重,对外称是贵妃娘娘投毒谋逆,可娘娘为何这样做,这是没有道理的,如今朝事全由那李砚把持,明显便是在等三殿下回去,一旦这兵权交于他手中,两位殿下与娘娘皆会……”   说到这儿,那谋士频频摇头叹气,“依卑职之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不如直接带兵攻入皇城,打着救驾的旗号,先将那李砚杀了,再将母亲从诏狱救出,至于皇位……”李碣说着,看向身侧李砌。   望着桌上残臂,李砌还有些犹豫,李碣却是红着眼直接将那兵符取来,大步朝营长外走去。   李碣连夜攻入上京,朝堂内外一片哗然,自是以为他率兵造反。   消息传入养心殿时,皇上气得从那龙床上爬起,将这两个不孝子一通怒骂。   李砚自不忘添油加醋,故意道:“是儿臣失职,没叫人将二哥看住,至于三哥……他最是听娴贵妃的话,兴许他只是一时冲动,若让贵妃能出面劝解,兴许……”   这一番话正中要害,皇上听后更加震怒,下意识就会认为,正是因为娴贵妃的缘故,这两个不孝子才敢忤逆于他。   “给朕,将那贱人即刻处死,朕要她的头颅挂在午门上!”   宋楚灵自然不会让娴贵妃轻而易举的死去,连修并未将原话传出,只是让人去诏狱将娴贵妃另一只胳膊砍去,挂在午门之上。   李碣在看到这一幕时,彻底崩溃,杀红了眼般直冲进皇城,到底是在边境浴血奋战过的将领,将李砚提前做的部署一道道击溃。   眼看那漫天火光与血腥扑入太和门,御林军将养心殿团团围住,李砚也安耐不住,亲自持兵器护在殿外。   厮杀声愈发靠近,一道道飞箭划破夜空,听得无比清晰。   皇上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再次怒骂,“这两个逆子,是要弑父逼宫!”   原本不至于会被李碣打到这个地步,是李研未曾料到,那对外将女儿宠爱至极的荣亲王,会不顾城楼上嘉悦郡主的安危,在她出现的那一刻,直接叫人取箭将嘉悦射伤,若不是身侧侍卫出手快,那一箭会直接要了嘉悦的命。   “对于男人而言,权势的诱惑与一位女子相比,孰轻孰重其实不难猜想。”   宋楚灵之前与李砚说过,可他还是觉得,荣亲王多少会犹豫,但凡他犹豫片刻,局势都不会如现在这般严峻。   喊杀声几乎就在耳边,宋楚灵也愈发坐不住,想要出去帮忙,连修怎肯让她涉险,叫人将她好生看护,自己却推门而出。   空气中的血腥味令人作呕,连修在厮杀中看到那极远之处,有人抬箭对着李砚,周遭一切似乎倏然变慢,他在这一瞬间竟能想到许多事,在思绪飞速的翻涌之后,随着那箭飞速射出,他横在了李砚身前。   宋楚灵看到李砚将门踢开,连修被人抬进殿中时,眼泪瞬间涌出,贺白就守在殿内,见状立即拿着药箱来到连修身旁。   李砚身上的盔甲上鲜血淋漓,他想要宽慰她,可门外的杀敌声让他不敢再有半分差池,他嘱咐身侧侍卫,随后再次推门而出。   张六极有眼色,表面上是忧心众人安危,让侍卫皆护在门后,实则给了两人说话的机会。   贺白还在处理伤口,所幸这一箭没有靠近心脉,只是射在了左肩上,不然这般力度,连修定会当场毙命。   宋楚灵方才已从侍卫口中得知,连修这一箭是为李砚所挡,她瞬间泪如雨下。   他不该如此的,他这样,叫她日后如何能狠下心来。   这些话她并未从口中说出,可连修只是望着她,便猜出了她在想什么。   他缓缓将手挪到她面前,拿小指轻轻将她手指勾住,用那只有近身才能听清的声音,低哑开口:“他心中对我有亏欠,便不会让我轻易离开……”   “你怎么这样傻呢?”宋楚灵哭得泣不成声。   连修吃痛,眉心骤然蹙起,可随之,他唇角却露出一道浅浅的弧度。   他不是傻,他是要在她身边啊。   嗖的一声,一支箭射在窗上,殿内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宋楚灵与连修的手掌倏然握紧。   紧接着,第二支箭,第三支箭……无数箭羽朝殿□□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无比激动的声音。   “暗影卫!是暗影卫来了!”   暗影卫乃大魏先祖开国时设的一批千人的精锐侍卫,只认影符,不认君王,每一朝皆会由上一任暗影卫的执掌者秘密将影符交于下一任。   谁都不曾想到,先帝当初会将影符传到自己的孙辈晋王手中,而非当今圣上。   暗影卫的加入让局势瞬间转变。   李碣能带入皇城的人本就不多,与御林军奋战数个时辰,眼看已经攻入养心殿,却被这批暗影卫所阻拦,他疯了般冲出人群,想要直接闯进殿中,却被殿外李砚所拦。   两人一番厮杀,最终李碣倒在了李砚剑下。   “好你个李砚,竟将自己藏至这般深……”   李砚不再犹豫,手起刀落之下,李碣彻底没了气息,而他的党羽也渐渐放弃抵抗,只那荣亲王还在挣扎,却是让暗影卫也将他就地处决。   尚在十里开外的李砌,自也没能逃过,被李研派出的一支暗影卫一并拿下。   李砚推门走进殿中,将刀直接丢给一个侍卫,随后拿出帕子一面擦拭手上鲜血,一面朝宋楚灵走来。   他将她手紧紧握住,询问贺白连修的伤势,贺白自是将伤势说重几分,只是暂无性命之忧。   李砚暗暗松了口气,与连修颔首之后,拉着宋楚灵朝寝殿走去。   龙榻之上,姜黄色的床帐上满是血迹,这皆是皇上气急攻心所致。   他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来,靠在那金丝团攒做的枕头上,饶是这般筋疲力竭之下,他那眉眼中还依旧存着三分威严。   李砚上前道:“父皇,逆贼已亡。”   皇上问道:“是你亲自斩杀的?”   李砚道:“正是。”   皇上声音低沉地笑了起来,“朕的这几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藏得深啊,老大身后有暗影卫,老二老三想要弑父逼宫,而你……故作不学无术,实则暗地筹谋,连那骁勇的老三都不是你对手,想必你那武艺绝非寻常啊……”   李砚面无表情道:“儿臣若不是大巧若拙,可能活到今日?”   “咳咳。”皇上咳了几声后,又是一阵低笑,“那你现在意要如何?”   李砚没说话,他将宋楚灵手松开,从桌上端来一杯水,走到皇上身侧,皇上自是没有去接。   如今在他眼中,没有任何人可以相信。   “父皇可记得王若如?”   在念出这个名字时,李砚眸中难得见到一丝温软。   皇上蹙眉怔愣,想了许久都没记起来,这是何人。   见他如此,李砚将那水杯直接丢到一旁,破碎的声音响起时,他不由冷嗤,“皇上应是忘记了,这是我母亲的名讳,她不是因病过世,也不是第一个因后宫争斗而死的女子,陛下可知?”   皇上明显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朕对后宫之事向来厌烦,怎会知晓这些?”   “所以呢?”李砚冷冷望他,“既是不喜欢,为何还要放任其流?”   皇上也沉了语调,“朕乃一国之君,朕有国事,朕有臣民,怎能将经历放在后宫之中?”   “后宫的妃嫔不是子民么?”李砚沉声呵道,“母亲之死你从未彻查,但凡你将她视作人来看,便能查出是那郑氏所谓,可你呢?你从不过问,就好像她是你人生中的污点,甚至诞下皇嗣都未曾与她封妃,她是瘦马不假,可瘦马也是人!”   皇上忍不住一阵急咳,在之后,他语速虽缓,语气却依旧阴沉,“先有国,再有家,朕的后宫岂是与你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自古以来便是如此,朕也有朕的无可奈何!”   “国之大,正是由无数家而构成。”李砚说到。   皇上抬眼望他,“你……你这是在怨恨朕?”   “是。”李砚直言道,“母亲之死,正是拜你所赐,宸妃也因你而亡,娴贵妃也是如此,还有……”   “放肆!”皇上怒斥。   李砚神情未变,继续道:“你这般动怒,是因为我提了宸妃,还是因为我说得句句属实?”   皇上喘着粗气,开始剧烈地咳嗽,“滚,滚出去!”   “我的话还未说完。”李砚不为所动。   宋楚灵长出一口气,慢慢走到床边,重新倒了杯水,递去皇上面前。   皇上下意识想接,可随即又将手收了回去,“咳咳,传、传太医,贺、贺白……”   “皇上不必找太医了。”宋楚灵淡淡道,“没有用的,姐姐当年也是如此,即便太医来了,也回天乏术。”   “姐姐?”皇上愣了一瞬,蹙眉朝她看去。   宋楚灵深吸一口气,将当年之事缓缓道出,她从自己出生之后开始说起,说到被送入昭偌寺寄养,说到贺白与荣林欣两情相悦,说到荣林欣被迫入宫为妃……   在说到她因担忧贺白安危,面对皇上不断逼问,也不愿说出为何会深夜去延晖阁时,皇上已然愣住,低喃着道:“她为何不说……她说予朕,朕会为她做主……”   “别自欺欺人了,因她自尽你便拿整个荣家泄愤,你这般心性,能容得下贺白么?”   宋楚灵毫不客气地将他揭穿,随后继续往下说着,听到李碂是因朱砂而亡时,又是一口鲜红落在了姜黄色的幔帐上。   “朕、朕不知,朕不知会是如此……”   “皇上是不知,还是不想知?”宋楚灵异常平静地望着他,“你不必和我解释,不如自己去和姐姐说,当着荣家之人的面,当着所有因你而亡故之人的面,好好同他们解释吧。”   皇上彻底倒在床榻上,他泪水从眼眶中漫出,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那片姜黄,直到他胸口起伏彻底停下,宋楚灵与李砚才才转身朝外走去。   此时大殿之内,已被清扫开来,连修也被人带下去休息,李研被常宁推到殿中,在看到李砚与宋楚灵一道出现时,他宽袖中的手不由慢慢握住。   “楚灵……或者,我该叫你荣林溪?”   不难想到,若李研手握暗影卫,若想在一年内将她身份查明,并非难事。   “我去过盛江村,见到了宋楚灵的母亲,她口中之人,与你极其相似,可我还是听出来了,那不是你……不过你不要担心,我没有将这些告诉她。”   李研到底还是查出来了,那真正的宋楚灵,如今身在昭偌寺中,当初她的确是与人要来上京,想要入宫为婢,可领她一道前来的那个婶娘,在途径昭偌寺时不慎染病,当时荣林溪正在山下义诊,与师父一道将二人收留,最终,那婶娘还是没能撑过去,宋楚灵也因她的缘故,不慎被传染。   在荣林溪与师父的精心照顾下,宋楚灵逐渐好转,却因染病浑身都落下了豆子大小的红痕,她不能入宫为婢,甚至连人都不愿见,她也就此皈依佛门,从未再下上与外人接触过。   师父早在第一眼看到宋楚灵时,便觉得二人面容有些相似,只是宋楚灵因常年在地里干活,皮肤比荣林溪黑,皮肤也更为粗糙,那张脸也较为圆润,她眉眼弯弯喜欢笑,荣林溪则是标准的浓眉大眼。   于是,师父要她开始模仿宋楚灵的一言一行,平日里她吃饭也会多吃一碗,很快那张脸也与宋楚灵一样圆润,她的浓眉被修剪成一道细眉,她与人一说话,便弯了眉眼。   不到半年,荣林溪便能做到与宋楚灵八分相似。   自此,她便拿着宋楚灵的户籍,顶着她的名讳一步步走到今天。   “林溪。”李研朝她伸出手,“可愿意与我一起?”   在他已经彻底了解她,在他不再用逃避的心去面对各种纷争时,他为她迈出了这一步。   宋楚灵没有说话,只蹙眉望着他。   “林溪,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什么……都可以。”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真切,在说完后,他甚至将眸光落在了殿中上首的那张梨花木盘龙椅上。   他愿意为她争,只要她告诉他,她要的是那个位子。   暗影卫虽在李研手中,朝事他却从未涉足,李砚背后又有岳氏帮扶,若这二人再起纷争,上京又是一片血雨腥风。   宋楚灵望着他久久不语,最后她将李砚松开,却没有去接李研的手,她来到他面前,像从前那样蹲在他腿边,轻声问道:“那样,你会开心么?”   不会,他不会开心,可是为了她,他愿意去做。   李研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温柔地望着她道:“我只是想在你身边,你可知,午后醒来的那碗药,极其苦涩,难以下咽……”   宋楚灵立即垂下眼来,没有人能看到她此刻神情,许久后,她又是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眼来笑着对他道:“可是王爷,我想你开心啊,我想你一直开心下去……”   这番话她曾经对他说过,他记得极其清楚,在这番话之后,是那句“因为你开心了,我才会开心啊。”   李研眼角慢慢溢出泪水,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冲她露出温笑,最后一次抬手宠溺的在她头顶轻轻揉了一下。   “好。”   ——————————   “你我本是同类人,你的母亲是宫斗的牺牲品,我的家族亦是,你身在储位,日后你的家,到底要如何,皆有你来定夺,你可以如旁人那样,三宫六院美人入怀,不论他们生死,不顾他们会如何这些明争暗斗中慢慢凋零……如你母妃,如我家姐……”荣林溪道。   “我说了,我会封你为后……”李砚道。   “我信,我自始至终都信你,从第一次遇见你,我不就信了么,我相信殿下也是信我的,不然那晚我们中必定有一个会走不出那间屋子,不是么?”   李砚不说话,深看着她。   荣林溪笑容中带着无奈和苦涩,“我曾笑这金砖红瓦中的燕雀,往后,我又何尝不是他们,不过好在有殿下的爱护,我会是他们当中飞得最高的那只……然飞得最高,便意味着最累。”   “你也会怕累啊……”李砚带着几分玩笑口吻。   荣林溪笑道:“怕啊,如何不怕,但在那个位置上,怎敢叫自己松懈?”   李砚知道,她不仅要稳坐后位,还要她的孩子成为太子,若她暂无所出,自然也不会让那些莺莺燕燕所出。   李砚也跟着笑了,“原来你对自己这样没自信啊。”   荣林溪微微蹙眉,李砚将她用力揽在怀中,用下巴抵在她发顶上,许久后,长出一口气道:“我也怕累,应付你一个便足矣,至于其他人……从未想过,也从未打算有过。”   “林溪,对我再多些信任,你得到的不是偏爱,是独爱。”李砚说完,垂眸与她凝视。   荣林溪从他眼中看到的从未有过的认真与坚定。   李砚看到母亲消瘦蹉跎的样子,心里会疼,想到那些肮脏的勾心斗角,他也会恶心。   他永远不会成为那样的人,像那些高位者一样,放任这样的丑陋不理,也不会让他的女人,深陷那样的泥潭中。   “朕的后宫,仅你一人。”他对她许诺。   她似乎依旧不信,“若朝臣……”   “关他们屁事。”他一口回绝。   大魏三十一年春,先帝因病过世,四皇子李砚登基,追封其生母王若如为容贤皇太后。   孝慈太后皈依佛门,入昭偌寺出家为尼。   荣氏一族满门追烈,荣氏之女荣林溪册封为后。   ——————————   帝后大婚之日,她凤冠霞帔,身侧连修将她扶至太和殿外,他侧眸看向一旁的女子。   望着明媚的柔光下,他头顶凤冠为他亲手所制,而这身虹赏,也出自他一针一线。   今生能伴在她左右,分明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