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绒   作者: 容溶月   本文文案:   【美艳钓系异族公主x高冷禁欲太子殿下】   他撷取她的花瓣,摧折她的茎骨,迫她臣服;   她揉乱他的心脉,搅碎他的清风,逼他就范。   都别逃,都逃不掉。   司绒,是一种花的名字。   花梗柔韧,上连饱满冶艳的花瓣,重重叠叠,火红瑰丽,拥金晕紫。   下接广袤土地,根茎细软绵密,牢牢抓附泥土,生命力极其顽强。   无所畏惧,自由自在。   阿悍尔草原上来的司绒公主,美艳张扬,性子比鹰还难驯,踩着太子殿下的脸面进了京。   昙花台上初见,众人:苍天无眼,这个漂亮又大胆的异族公主,不知能不能在京城活过三个月。   更别提一进京就得罪了太子殿下,眼看两人的仇有越结越深的架势,旁人劝她不要一条道走到黑。   而司绒却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和太子殿下悄悄玩起了暗渡陈仓的把戏。   太子:“你既要和孤交好,怎么又作出与孤不睦的模样?”   司绒:“殿下不觉得,暗渡陈仓更刺激吗?”   太子:“原来你是这么一个阿悍尔公主。”   司绒:“你也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太子殿下。”   一个肆无忌惮地撩拨,一个漠然从容地应对。   她背后是辽阔的草原,他背后是巍峨的皇宫,两个人在深水之下一次心照不宣的交碰见不了光。   见不了光,也止不住势,他们还会在阴云诡谲里彼此忌惮,彼此靠近,偷一刻的欢愉,在人前每一道擦着火线的对视里都有不为人道的回味。   阅前说明:   架空,私设超多。1V1HE   这个世界设定:   双强——广袤草原:阿悍尔VS中原正统:北昭。(原本属于互相看不顺眼状态)   其他小部落:   1、北昭西边沙漠:乌禄国(开局被灭,但有后续)。   2、北昭西南:南黎国。   3、北昭南边东边靠海,有海寇之患,海王叫阿勒。   4、阿悍尔东北部:赛罕部。   5、阿悍尔西北:仇山部、塔塔尔部。   6、阿悍尔正东:神秘的阿蒙山。(阿蒙山以东是三不管地带,鱼龙混杂,三不管地带再往东,也是海。)   内容标签:强强天作之合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司绒,封暄┃配角:稚山,阿勒┃其它:   一句话简介:钓系异族公主x禁欲太子殿下   立意:爱与和平常在 第1章 红   ·昙花台   第一场宴会是在昙花台办的。   司绒和太子的第一个梁子,也是在昙花台结下的,而太子殿下本人并不在场。   夜风微熏,宴席已结束了,空气里仍有未消的私语和喧嚣过后的寂寥余温。   私语的对象是夜宴的主人公——司绒,阿悍尔草原上璀璨的明珠,赤睦大汗捧在掌心的至宝。   她今夜踏入昙花台时,皎皎如玉的花瓣渐次舒开,风漫漫,蕊颤颤,红裙软鞭小羊靴的公主自玉桥上来,像一阵来自天外烂漫的风,刹那间就席卷了歌舞靡靡的昙花台。   漂亮是漂亮,胆子也足够大。   宴上得知太子殿下称病未至,让随行护卫捧上两只托盘,指名要给太子殿下,话说得可谦逊:“阿悍尔荒僻,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倒有些药材希望能对了殿下症状,只盼殿下不要嫌弃才是。”   一石激起千层浪。   乐师拨错了一个调,承平侯当场落摔一只白瓷杯,众人的视线无法移开。   只有皇上仍然保持意味深长的微笑。   谁不知道太子的“病”一半跟阿悍尔草原有关。   说起来,这位阿悍尔来的公主,压根就是那条催发太子之“病”的导火索,偏偏她说得这样认真,完全没有始作俑者的心虚和慌悸,还在不慌不忙地给太子的“病”上添一把心知肚明的火。   说是送药材,实则踩在东宫脸上,这是胜者对败将的挑衅,表示数月明暗博弈的结果是她司绒赢了。   阿悍尔公主进了北昭国土,被接办使迎入京城,作为贵客登上内宫昙花台,而一直以来反对北昭与阿悍尔交好的太子却“病倒”在东宫,连昙花台夜宴都没现身。   -这不是草原来的公主,是一只披着华裳的狐。   -胆大包天的那种。   夜宴散后,不少太子心腹都这般想。   政事嗅觉不大敏锐的官员,离席出宫时也在窃窃交耳,细听,不过是“可惜了”、“想不开”这类透着浓重惋惜的感慨词,都觉着司绒公主一进京就得罪了太子,日后定没有好果子吃。   晚风没有把这些感慨的私语吹到司绒耳朵里。   但她知道。   就像女官引着她出宫的这条路,饶过了长清殿,需要多走一段宫道。   她也知道。   前头皇城司侍卫开道,内侍提灯,两排晕黄的绢灯悬在内侍身侧,行走间光影浮动,逶迤柔长。   “公主当心脚下。”女官轻声提醒。   “嗯。”司绒轻应,小羊靴抬起,上头缀的顶镶南珠撞入女官眼里,饱满浑圆,晃晃生辉,跨过门槛,一闪就掩入裙裾下。   这样成色的南珠,女官也只在淑妃娘娘的宝簪上见过,那宝簪用层叠累进的赤金点翠为辅,将那颗南珠簇拥在中间,端显富丽华贵,是淑妃娘娘大宴上必戴的定心簪。   却仅是司绒公主足上物,沦落至与浮尘共舞。   南珠掀起许多人的心潮,司绒已经无暇顾及,她迈入了这条本不应该经过的寂长宫道。   从容步伐之下的心情并不轻松,因为跨过门槛之后,身旁稚山的手悄然垂下,谨慎地贴在腿侧的弯刀刀柄上。   稚山是阿蒙山来的刀客,有比鬣狗还敏锐的嗅觉。   这个动作让司绒的呼吸放缓,耳旁风声细细,空中犹有花香,两侧朱墙黄瓦浸润暮色,却有她看不见的杀机。   这是一段生死路。   也是北昭太子的反击,更是对她夜宴之上一番挑衅的无声回应。   他分明什么实质性的动作也没做,却把这股威慑扎扎实实打在她踩过的每一块地砖上。   她每走一步,刚才在夜宴上占据的上风就被打散一寸,被人拿捏的弱势感就强一分。   太子今夜未曾露面,却对宴上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了若指掌,他知悉了她的挑衅,把要说的话放在这段寂长宫道中,由她自行领会。   表示的意思是——他只把她看作一只误闯虎口的羊羔,慌张地走在他的口舌间,是生是死只看他心情。   真是难搞。   司绒攥着手,这么给北昭太子爷扣下了第一个标签。   直到走出宫门,司绒长长舒出一口气,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额上的冷汗一起生出来:“没走过这么长的路,真怕这位殿下真让我昙花一现呢。”   穗儿掏出帕子给她,说:“北昭太子不敢在皇宫里杀阿悍尔公主,草原上的雄鹰会撕碎他。”   稚山站在夜风里,还在窜个子的少年假作老成地木着脸,他松开刀柄,跟一句:“撕碎他。”   “不敢?”司绒笑一声,摁了薄汗,翻身上马:“四月前,北昭与西边乌禄国开战,山南海域还有海寇之患,驻守在北昭与阿悍尔边境的青云军被皇帝调派到两地,阿悍尔驻兵二十万于八里廊,趁势提出与北昭交好的意愿,北昭在战与和之间选择了和,我们是踩着东宫进的北昭啊。”   稚山木脸转臭脸:“阿悍尔不能打北昭,草原的战马只能奔在外野,短刀用来割羊肉,战甲和钢盾供在青灵湖畔,你们是一群自安其乐的胆小鬼。”   “逞强的勇敢需要血的代价,”司绒手里握着马鞭,望着阿悍尔的方向,“阿悍尔即将迎来凛冬,别忘了,我们是来与太子交好的,还有,把你的臭脸收一收。”   “可是北昭太子不想和你好,刚才还在警告你,”稚山拿后脑勺对着她,“难道今夜这份礼就废了吗?值不少银子呢。”   司绒忽然转头,往后看了一眼夜色里的皇宫,浮华散尽,威重森严,覆着浓浓暮霭,就像笼罩在一片巨大的阴影下。   那是太子的阴影。   他今夜已经带她领教过一番了。   “没废,方才一刻钟的警告就是说明他把这礼接下了,只是他接得不情愿不高兴,这样更有意思是不是,”司绒垂眸低语,“他喜欢跟聪明人玩儿,让他轻而易举地摸透了,就真成了待宰的羊了。”   马鞭凌空抽响,三道影子冲入阒黑夜色中,荡开了浓浓夜色。   身后的皇城中,夜风还在轻拂,带走细碎低语和幽邃远芳,一路飘过朱檐琉瓦,拂至东宫。   “阿悍尔豪富。”   东宫里,孙廉拇指与食指圈起,比了个大小:“这样大的南珠,满宫里也找不出几颗,竟缀在那公主的靴子上。”   书房里,回答他的只有烛火噼啪,良久才从长桌后传来一道纸页翻动的声音,微黄的纸页上搭着一只长手,手背看着干净修长,青筋在灯影下不太明显,指腹虎口有一圈薄茧。   “赤睦这样憨实的性子,竟养出了个如此张扬的女儿……”孙廉站在条桌旁看着药匣子,里头满满当当的药材,匣子旁还放着一条扁平状木条,他拿起一瞧,便愣在了桌旁。   太子殿下坐在长桌后,头都没抬:“玉笙楼的小竹牌。”   孙廉回神,这便知道太子早就着人查验过这两只匣子,可还是讶然开口:“殿下,司绒公主给您送玉笙楼的小竹牌?”   话里有震惊,一个草原来的异族公主,打着送药的幌子,给太子殿下送北昭京城内最有名销金窟的入场竹牌?   太子不言,合上册子,是一份玉笙楼人员收录名册,上头“乌禄”二字隐在不起眼的角落,他没有要向孙廉解释的意思。   烛火跳了一跳,暖色的烛光中映出一张年轻的脸,眉眼间距窄,所以有几分孤冷的凌锐感。   掌中握着一只茶杯,茶烟袅袅萦绕在他手臂上,他一振袖,荡开了茶烟。   “玉笙楼小竹牌一月一出,一牌千金,诚意倒是足的,”孙廉看殿下没把牌子扔了,就知道这药是真送对症了,遂把小竹牌放桌上,“只是北昭与阿悍尔不和已久,八里廊边境摩擦年年都有,如今来这一出,面上与您交恶,实则隐有交好之意,莫不是做样子给皇上看?”   太子不置可否,指头一下一下点在杯壁上,云淡风轻,撂了一眼长桌。   孙廉会意,往前两步,待打开桌上的一张拜帖时,一颗心猛地跳了一跳:“阿悍尔还同神医吴青山有交情!”   “吴青山天南海北地跑,不稀奇。”太子淡声说。   “您为着太傅的病情找了吴青山这样久,都没个回音,这份礼怪重的,阿悍尔出了个了不得的公主,”孙廉感慨一句,又从袖中抽出一张叠得方正的纸,递过去,“只是这位公主的模样也生得太出挑了些,今晨策马入城,午后宫外便已传满公主画像,都说——红衣小枣马,神容得天眷。”   太子接过纸,并未展开细看,只说:“从哪儿传出来的,就从哪儿掐了,收拾干净。”   “是。”孙廉也是这个意思,阿悍尔公主美名盛传对北昭来说不是好事,行过礼后,便躬身退了。   门扇轻轻合上,新凉似水,太子封暄的肩身、脊背有一部分融进阒黑夜色中,眼波寒峭。   仍在腾着热气儿的杯子把画像压在桌上,画像对折,边角在夜风中发出细碎声响。   他和司绒还未真正见过对方,却已经在笙歌间、宫道里完成了第一次点对点的错位交锋。   外人看来,他们结下了第一道梁子,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不过是双方一次深浅水的试探。   封暄看到了一袭模糊的红裙,她从广袤的草原中乘风而来,向他抛了一个他没法拒绝的饵。   他拽了钩。   就是不知道,她吃不吃得住呢。   狡猾。   作者有话说:   来了朋友们。   新文请多多关照,前三章评论区掉落红包。 第2章 擦肩   ·竹音殿   第二场宴会是在竹音殿办的,昙花一现,有竹长青。   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本是为了宴请赛罕部来使,据说也请了司绒公主,还是鸿胪寺卿亲去都亭驿请的,鸿胪寺卿是铁打的太子一派,单单这份用意就引人多思了。   更耐人寻味的是,太子殿下来了,司绒公主称病未出席。   出席竹音殿夜宴的是阿悍尔的大伽正,即“与天神对话者”的意思,是一个白胡子的慈悲相老人,见人先笑三分,深深浅浅的交情都是笑三分。   他在阿悍尔的地位不亚于赤睦大汗,照理挑不出礼数的错来,但就是更让人浮想联翩。   宴席上,忙碌的眼风相互交错碰撞,能衍生出一幕幕“异族公主与太子殿下不得不说的恩怨情仇”之大戏,飘来飘去,那余波里就剩个“仇”字了。   孙廉跽坐在太子侧后方,也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嘿,这阿悍尔公主,脾气倒是不小。”   赛罕部是小部落,皇上赏脸略坐了坐便回了。   太子殿下端坐在龙椅下首第一位,满殿飘飞的眼波扰不到他,觥筹交错里他是独一个的安静,无声的气势笼遍竹音殿,连那点儿余波都驱净了。   一刻钟后,太子离席,殿中才重新热闹起来。   而风暴中心的司绒,人不在宴上却招人惦记的司绒,乔装打扮进入了另一个声色场。   金碧楼台中,琴音袅袅,轻纱脆珠,金铃怯怯,宛若阆苑仙境。   司绒手里握着玉骨小折扇,轻轻探入纱帘,纱帘掀开一道小角,就被引客女郎撩了开来,悬挂在一侧的铜钩上,笑得热忱:“贵客这边请。”   司绒进了雅间,抬扇一指:“放下来。”   引客女郎习以为常,来玉笙楼的客人非富即贵,各有各的癖好,贵客如何吩咐,她如何做便是。   纱帘垂下,玉笙楼里的光焰荧煌都被柔化了一层,听不见多少喧闹声,古琴声如水浪一波一波荡进雅间里。   左右雅间都让她包下了,四下无人,稚山坐下来,抱着他的宝贝短刀:“六千两银子包六个雅间,你就这么笃定他会来?哪家太子殿下逛青楼?我听说那是尊真佛,七情六欲都杀干净了的。”   “他来不来有什么关系?”司绒给自己倒茶,“小竹牌送出去,以他的能耐,自然会查到近来玉笙楼都来了些什么人,这就够了,给这位太子殿下送礼么,就得蒙个纱,让他猜让他琢磨,大大剌剌地送到他跟前会被乱棍打死的。”   稚山往嘴里抛一颗花生,耳旁尽是靡靡之音:“你带我逛青楼,大汗若是知晓,定要策马从阿悍尔赶来。”   司绒瞥他一眼,丢一枚花生壳过去,知道稚山日日都写小信回家:“这种小事就不用告诉父汗和兄长了。”   “加银子,”稚山指刀柄,“我要在这里嵌一颗猫眼石。”   司绒:“……”   古琴声止,一阵铃铛轻响后,琵琶声嘈嘈切切,激越开场。   三个栗发碧眼的乌禄美人蹁跹起舞,后背春光大泄,腰悬金链,足挂金铃,富贵妖娆之下,也不过是被锁链套住待价而沽的“货物”。   司绒起身到纱帘旁,用折扇挑开了一小道缝隙,正好和当中一个飞速旋身的乌禄美人对上了眼,两道目光在一静一动、一立一转中擦撞数次,她放下了纱帘,往后头的窄门走,经过稚山身后时,折扇在他肩头一敲。   “走了?”   “走了,”司绒展开扇面,“成了,玉笙楼这礼送出去了。”   走出玉笙楼,从笙歌靡音中脱身出来,她抬头望天,这夜清风徐徐,一卷薄云静静悬在天穹,月儿从云里慢慢地挣出一道清冷的圆弧。   满街灯山覆彩,锦绣生辉,她在浮华中想念阿悍尔的月。   “当心。”   司绒手臂一紧,整个人被往后拉了两步,面前一队奇装异服、头戴假面的人当街而过,敲锣击鼓,嬉闹欢跳。   稚山觉着好玩,掏钱买了两只面具,一只扣在司绒脸上。   面具一戴,她整个人也被推入了人群中。   视线明暗交错,鼓声躁着,不知名的咒语低喊着,有谁高声笑着,红色的灯笼、暖黄的烛火、琉璃的亮光混在狰狞怪异的人群里,让她有种头晕目眩的昏沉感。   像一下子被带入了另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静立着,被周遭人群挤着撞着,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然后,在一片纷乱杂色中,视线里撞入了一道深沉的黑,那人好高,头上戴着黄金面具,上头四只怪异的眼睛,各呈四色,威武可怖。   他从容在喧嚷的人群中穿行,周遭人是吵闹的蹦跳不休的,独独他一个从人潮中款步而来,漠然又高傲,眼里没有人群也没有她,潇潇红尘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   抓到你了。   面具底下,司绒缓缓地勾起了笑,她顺着人潮往前走,眼角折出上挑的弧度,像从冰井里湃出来的两颗水葡萄,有面具掩不住的水润鲜亮。   两人在拥挤的人潮中擦身而过,那一刹那,周遭都静下来,风止灯黯,云来云去,只有孤月捕捉到了他们在一息的对视间产生的气场波动。   没有对话,隔着面具。   眼睛是心窗,他们打开各自的窗扉,任由对方窥视了自己的心房一角,一个肆无忌惮,一个心如止水。   两人最近的时候,手臂衣衫擦过,司绒闻到一缕幽冷的松香,像冬日里的雪松味,清冽好闻。   而她握着玉骨小折扇的手是松的,狼牙小扇坠勾到了谁的缎袍,手心一滑,小玉骨扇便像条游鱼从手中溜走了。   她回头看,地上绣鞋布屦纷踏,袍角裙裾相依,不见小玉骨扇的影子,笑得更开心了。   再抬起头,眼前已经是稚山那张长舌面具。   两人从人潮里挣出来,司绒脱了面具,甩到稚山怀里:“下回要自作主张,扣银子。”   “我先看到他的!我在帮你!”听到扣钱,稚山就有些气恼,但还是对那人很感兴趣,往那人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他是最好的刀,可他手里很干净,矛盾的人。”   稚山只钟爱他的刀,在他眼里,什么都可以是刀。   大汗是钉在阿悍尔边界的土刀,厚重又仁慈,不可撼动,有赤睦大汗在,阿悍尔每一株小草都可以自由结浪。   司绒么,司绒是小鸾刀,华而不实,只能割一割羊腿肉,还要动不动就扣他钱。   而这是司绒第一次听到他说“最好的刀”,她习惯性地抬手,手中空无一物,无声地笑了笑。   “别抬了,你的扇子跟人跑了。”稚山感受到司绒对他那番话的不在意,抱着臂瞥她。   “啊,真是,”司绒往反方向走,用后脑勺都能感觉到他那道白眼翻在了她天灵盖上,懒懒说,“要不你帮我找找?”   “司绒!”稚山气得要跳脚,“你是故意的,那柄扇子这样值钱,可以换三柄……不,四柄袖刀,落到那人手里,怕一时半刻就丢了。”   “丢不了,”司绒走到街角处,回过头,看那人离去的方向,“看到没,那是去大枫林的方向,第二份礼也送成了。”   稚山气闷地跟在后头,两人走到巷子口,仆从牵着马从巷子里出来。   他说:“他和皇帝不一样。”   “自然,封家是在马背上打下的江山,传到如今的天诚帝,已是第四代,天诚帝是个重文抑武的,沙场里磨出来的血性掩在了诗书礼仪中,身形文弱,气质虚浮,处事中庸,只想当守成之君,到寿终正寝之后能得个仁德之名就是最大的追求。”   稚山不屑:“腐锈钝刀。”   司绒站在一丛无尽夏旁,伸手拨了拨密密叠叠的蓝紫色花瓣,笑起来:“腐锈钝刀要磨起人来,那是最疼的,偏偏这个皇帝不爱磨外敌,不爱磨朝廷蛀蠹,反而爱把这刀横在他儿子的脖子上,既要用他,又要防他,还想打压他,啧,不体面啊。”   “要不是皇帝和太子狗咬狗,你也进不了北昭。”稚山接过缰绳。   司绒翻身上马:“是啊,真正踏上这片土地,就不能逆了这位太子爷的毛,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稚山,道阻且长。”   *   城外大枫林里住着神医吴山青,他脾气古怪,一年到头着家的日子没有几天。   太子找他已有两个月了,没想到,这次还是沾了别人的光才把他请出来。   孙廉满头是汗地从里头出来,吴神医家的老仆非要他带一篮葡萄走,若不是他走得快,后头还跟着两个提番薯土豆的小厮。   乖乖,这也太热情了,他上门拜访四次,哪次得过好脸,这回不过拿出了一张拜帖,吴家下人就跟换了张脸一般,人才,人才,就是不晓得有没有意向到东宫发展。   “殿下,如何?”孙廉提着提篮,抹了一把汗,喘着气问。   “明日派车过来接。”   “成了!您亲自上门,加上那封拜帖,总算把吴神医给请出来了,”孙廉下意识想抚掌,发觉手里提着篮子,一拍脑门,激动得脸涨红,“太傅的病可不好再耽搁。咦,殿下您这柄扇子……”   太子扫一眼:“捡的。”   啊哈,这样成色的玉扇,他也想捡一把去,但话不敢说,孙廉提着篮子,看着太子殿下上了马车,苦哈哈跟上去:“殿下,这葡萄……”   “拿走。”   嘿,要不是您看了眼吴家院里的葡萄架,人至于送这么大一篮葡萄嘛,孙廉这般想,一骨碌也钻上了后头的灰顶小轿。   太子手里握着玉骨扇,手一旋,扇面展开,上头绘着一丛花,有饱满冶艳的花瓣,重重叠叠,火红瑰丽,拥金晕紫。   底下龙飞凤舞的两字——小蛮。 第3章 面对面   ·钟磐楼   第三场宴会是在钟磐楼办的。   六月二十,晚夏。   北昭的晚夏与阿悍尔的晚夏不同。   阿悍尔的晚夏已有明显的秋信,干爽肃杀,草浪碧湖蓝天苍鹰,一概能呈清晰的轮廓;   北昭的晚夏,悠谧灿烂,各色该开的不该开的花儿争奇斗艳,在最后的盛放时间里,挣出另一种异常的生命力,空气中都飘着温软。   申时,钟磐楼里座无虚席。   钟磐楼,顾名思义,有钟磬与磐石。   大小不一的钟磬绕殿一周,殿正中有一块磐石,是北昭开国太/祖题过字的。   上书——路遥八千里,当风不让秋。   本是老祖宗拿下遥遥八千里的州郡后,一抒胸臆的豪情之举,后来演变成哪位能臣武将有了了不得的战功,便通通在此设宴。   今日这宴的主人公是二皇子封历。   太子殿下行六,上头五个哥哥,除开早夭的大皇子,就是二皇子封历与三皇子封武出挑些。   四个月前北昭与乌禄交界处爆发冲突,北昭被人打到了脸上,皇上还在主张和谈,太子一力主战,朝堂上吵了半个月,北昭陶城都快让人掏空了,皇上这才交出虎符,派遣老将李迁率领苍云军出战,连同二皇子封历一并派了出去。   一战四月,铁蹄踏遍乌禄全境,将乌禄纳入北昭版图。   钟磐楼里,皇帝刚刚和二皇子上演过一出父子情深的大戏,二皇子不过一个随军皇子,战场不用他上,军功落不下他,李迁还在乌禄驻守,二皇子就已经策马千里回京亲报喜讯。   皇上一改不战态度,拍着二皇子的肩,话里话外就差没将苍云军交到他手中了。   司绒噙着淡笑,看络绎不绝涌向二皇子座席的人,看那张酒意高涨的得意脸庞。   酒香时引人,酒臭时可就招蝇了。   目光往二皇子上首移,司绒看到一角杏黄蟒袍,以及一只半掩在袖袍底下的手,看起来养尊处优的一只手,手背却有明显的细长青筋,拇指上还戴着略显斑驳的扳指。   表里不一。   司绒饮茶,这么给太子殿下扣了第二个标签。   抬头时,太子身旁围簇的人也走了,他望着桌上的一盘水晶葡萄蹙眉。   葡萄?司绒看着自个儿桌上的葡萄,起兴剥了一颗,汁水四溢,犹带沁凉,味儿不错。   葡萄?封暄看着这盘从冰库里取出来的葡萄,上边儿凝着细小的水珠,圆溜溜,清凌凌,像谁的眼睛。   余光不由自主瞥向左前方的一道红衣身影,他常挽弓,目力极好,一眼就看到那葱段儿一样的指头沾了浅紫汁水,顺着她的指头往下滑出一道水痕,很快被帕子摁了。   鬼迷心窍一样,他的脑中又回过了一遍葡萄汁滑下她手指的画面,仿佛能感受到那股痒。   再往上就是一张标准的美人脸,美则美矣,狡猾多诈。   视线一扫而过,毫无留恋。   封暄朝身后的内侍抬手,将自己桌上的葡萄撤了下去。   *   日头西斜,浮躁的恭维和宫宴的热度都降下去,人开始三三两两地离宫。   司绒起身,众人按着品级先后往钟磐楼外走,走出朱门,在外头见着一个脸熟的人。   哟,等着呢。   司绒笑笑:“劳烦姑姑了。”   这人正是昙花台夜宴领她出宫的那位女官,女官恭顺颔首:“公主这边请。”   一刻钟后,果不其然又到了那条“生死路”。   重新踏上这条宫道,司绒的心情和第一次完全不同,杀机或许仍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但在这宫里能主宰生死的人却就在跟前五步远。   “公主当心脚下。”女官轻声提醒。   和那夜一模一样的话,不同的是,她跨过门槛后,女官自动自发地折到了墙檐下垂头快步离开,司绒朝身侧一点头,穗儿与稚山也跟在女官身后疾步离去。   天边开始浮动橘金色。   身后的朱色宫门缓缓合上,身后无路,只有跟前长长的宫道,一层套一层仿佛无休无止的朱色宫门,一轮烈烈的红日悬在宫道正上方,平添一股壮丽肃穆的美感。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彼此的呼吸声、脚步声、衣饰摩擦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一步一踏,都是隐而不发的试探和算计。   安安静静地走了半条宫道,司绒速度未变,可两人的姿态已经从一前一后变成几乎并肩,是他放慢了步子,也是要开口的意思。   司绒的头顶才将将到他肩头,余光里就是他的手臂和半截下颌。   封暄率先打破了沉寂:“公主入北昭,是做好了为质的打算吗?”   这是封暄对司绒说的第一句话,没有客套花招,单刀直入,毫不拖沓,话里都是笃定的威胁,一开口就习惯性地要霸占上风。   司绒目视前方:“殿下这是说的哪里话,阿悍尔是来与北昭交好的,八里廊原本草木丰茂,生机勃勃,既有草原的遥铃,也有北昭的笙歌,如今铁蹄遍踏一片荒芜,不是可惜了吗?”   她意有所指道:“战事,是给他人建功勋的嫁衣,殿下今日在宴上该是瞧得很清楚了才对。”   两人心知肚明,北昭之所以不肯与阿悍尔交好,就是存了打阿悍尔的心思。   司绒花了这样多的心思进北昭,并不是阿悍尔怕了北昭,而是如今的阿悍尔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阿悍尔耗不起,更不能让人察觉阿悍尔耗不起,这才是司绒入北昭的真正目的。   而北昭自诩中原正统,怀柔远人,若要出兵,必要“师出有名”,就如四个月前打乌禄,就是乌禄挑衅在先,如今北昭再不能故技重施,把这四字用在阿悍尔头上了。   “如今不是,很快也是了。”封暄不为所动,转回第一个话题。   司绒微微一笑,惋惜道:“看来殿下对司绒送的礼不满意。”   “确实不满意,孤不喜强塞到手里,又无法拒绝的东西,”封暄顿了顿,“更不喜擅作主张的人。”   他说着话,在夕光里侧头,司绒正好看向他,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   脚步同时顿下,橘金色的光芒洒下来,他们的鬓发、衣肩、鼻梁、颌线都跳动着同样的光芒,又各自糅杂出不同的风度和气势。   冷峻的青年,浓颜淡绪,眼里仿佛盛着阿悍尔的星空,让人看不懂,参不透,却总不自觉仰望。   她眼睛弯起,好似委屈:“这可不能怪我,殿下拒人千里之外,东宫的大门对阿悍尔紧闭,司绒只能用这种法子把诚意送到殿下手里了。”   两人距离一臂,封暄垂眼看她。   她的五官轮廓要深一些,美艳,还有点儿英气,偏偏皮肤白又柔,个子挺小,中和了那股攻击性。   要命的是那双眼,眉骨高,眉峰锐利眼窝深,笑的时候眼角微微折起来,就透出一股不自察的诱惑,能把人越看越怯。   一股按不住的风。   封暄的食指指腹摩挲着扳指上的纹路,无波无澜,缓缓说:“阿悍尔想要什么?”   “不如让我先说说,阿悍尔能给殿下什么。”   司绒伸出一只手指,认真地说:“殿下万事俱备,只差一个兵权,皇上以‘君之嗣,不可以帅师’为由,分割兵权于四块虎符中。殿下虽掌皇城城防,但地方军不是殿下的。今日席上,皇上已有让二皇子跟随李大将军前往乌禄,驻军守秩的意思,这对殿下来说,大不妙啊。”   封暄看那只手指头,仿佛有一道浅紫水渍,声音冷了两分:“二皇兄去不去得了,你不是最清楚么?”   看来玉笙楼的乌禄美人已经去了她该去的地方。   司绒的指头摇了摇:“殿下速度真快,可我能帮殿下拉下一个二皇子,谁说不会再有别的皇子顶上来呢,皇上别的不多,儿子是不少的。”   “派谁都是一个样,”封暄面无表情,“驻军不代表掌军权,苍云军只忠于皇室。”   “对,苍云军、破云军、青云军、绥云军,都只忠于皇室,但忠的是天子,”司绒往上指了指,眼里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殿下还只是殿下,势在必得的东西让别人染指了很难受吧?”   封暄看着她,那双眼里说不上是蛊惑还是撺掇。   他说:“有没有人告诉你,手伸长了容易被剁掉。”   “没有,我一向伸得快,缩得更快,”司绒压低声音,往前踏一步,说悄悄话似的开口,“做坏事么,自然要神不知鬼不觉。”   封暄不动,抚扳指的手停下,杀机已起。   司绒乖觉后退,说:“乌禄一战耗损了北昭国力,山南海域还有海寇之患,殿下正是需要兵马的时候,阿悍尔如今不打仗,恰好有些闲置的铜铁金银,马儿也养得不错,可以解殿下燃眉之急。”   乌禄国美人、引荐吴神医都是小菜,真正的重头戏,在这儿。   司绒笑盈盈地看他。   封暄似早就猜到这点,接着问:“阿悍尔要什么?”   “要粮啊,”司绒摊手,“今年北地风不调雨不顺,阿悍尔族人逐水草而居,虽有耕地,但也就那么些,今年冬天不好过,望殿下施以援手。你看,北昭要给军中补充新鲜血液,阿悍尔要过冬粮食,我们各取所需,可以合作。”   “孤与你不是一路人。”   “人生海海,谁又能和谁走到最后呢,殿下与司绒不是一路人,却并非不能结伴走这一段路,再说了,我人都在北昭,殿下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你要什么?”封暄又问。   “我啊,”司绒看向滚滚下坠的红日,转头告诉他,“我喜欢北昭,想在这繁华场富贵乡里玩一玩儿,殿下别赶我走啊。”   尾音搔着人心窝。   没两句真话,封暄无视那道乱扫的潋潋眼波,回头往前走:“别露出你的狐狸尾巴,否则。”   他不信她的目的只是这么简单,若是要换粮,何必阿悍尔公主来,但他们的信息交换只到这个程度了,彼此都点到为止,既然要留下来,她就只能在他五指山里蹦哒,任她翻也翻不出天。   司绒悄悄松一口气,跟上去,目光落在他的手指,笑嘻嘻道:“殿下这扳指不错,平素里拉的都是九张弓吧,豁口磨损,该换了。”   “你也拉弓?”封暄不喜人窥探,随口把话头抛回去。   “不拉,那九张弓比我都重,”司绒话锋突然一转,“我说的是这扳指,玉中之王啊,我也有柄玉骨扇,可惜丢了,殿下可曾见过?”   封暄目不斜视:“丢在哪儿,就要往哪儿找,问孤做什么?”   “怕被有心人捡了去,传出去,可不就是私相授受了。”司绒把私相授受这四个字咬得又重又慢,透出一股蔫坏味儿。   “没想到阿悍尔也讲究男女大防。”   “阿悍尔不讲,入乡随俗,太子殿下或许讲,”司绒往前快走两步,“殿下真没见过?”   “没见过。”   “殿下帮我找找,在北昭,没有殿下找不着的东西了。”   走出宫门,直道尽头是左右路口,封暄最后看了她一眼:“入了孤的地盘,扇子也好,人也罢,都没有自由作主的说法,公主既已踏入北昭地界,怎么还没想明白这点?”   司绒望着他。   暮色渐沉,风声厉厉,封暄的背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宫道转角,那股压迫感也没散去。   司绒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那就看看,最终是谁作谁的主吧。   作者有话说:   君之嗣,不可以帅师,《左传》 第4章 艳杀四方   在北昭地界儿,得了太子“关照”,和不得太子“关照”,是两种活法。   对于这一点,司绒最近很有体会。   都亭驿外,多了一队日夜巡防的卫队,这也就算了,出个门更是有数个“影子”缀在身后,阿悍尔草原上打马挥鞭长大的司绒怎么能忍,把他们都交给了稚山。   这日,司绒起了个大早,日头还未出来,横天的长云浮在东山山头,天地幽暗,晨风微凉。   稚山坐在院子中庭的大石头上,拿一块绢布爱惜地擦着他的刀,刀锋寒利,上头犹有血迹。   司绒把小软鞭缠上手臂,从屋里出来时抬头一看,随口问:“又打起来了?”   稚山别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她,对多出来的差事很不满意。   “打退十二个,找大伽正,他给你加银子,”司绒拨了拨额前的红珊瑚,“因为那六千两,我昨儿刚让大伽正训了一回,老人家俭省,你家公主现在——没银子了,穷得叮当响。”   她抬手弹一记门下珠帘,叹一句:“叮当响啊。”   稚山高兴起来,他把刀往大腿圈缚一插,跳上墙头掠身出去,掰着指头数数,找那最后一个倒霉蛋去了。   司绒笑笑,出门上了马,往丹山马场而去。   北昭人多,京里都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跑马场都在城外,司绒来北昭时,带了两千匹芬捷马,如今进京已快半月了,运马队才到京外丹山马场。   司绒一路策马出城,到丹山马场时,正是巳时中。   太子殿下正在丹山马场试新马,跨坐在马背上,侧头和护卫说话,就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爆竹似的,由远及近炸响。   丹山马场是京郊最大的跑马场,平日里来的公子小姐都不少,但多慢踱缓行,少有这样疾驰而来的。   封暄甫一抬头。   早晨的阳光金黄,不烈不骄,把土地焙得干燥,马道两旁梧桐高立,一道枣红影子飞速从马道中奔来,风驰电掣,带起身后尘烟滚滚。   行至马场外的沟渠时,速度也不曾放缓,甚至未从木桥上过,而是猛然间加速,就见得那匹枣红色骏马前蹄高抬,纵身而起,马背上的姑娘稍俯身,抚着枣红骏马的鬃毛,而后马儿跨过沟渠,稳稳落地,一道红色闪电似的冲入了马场。   马蹄落地那一瞬,马背上的姑娘忽地侧头,朝他露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殿下跑马呢?”司绒驱着枣马,缓缓停下,隔着藩篱看隔壁甲字马场的太子殿下。   “公主近来忙碌。”封暄不咸不淡应。   “拜殿下所赐啊,不知道殿下也这么关照赛罕部的人吗?”司绒饶有兴致地打量太子,被连日盯梢的愤怒压在了微讽的语气下。   “赛罕部没你那么不安分。”   司绒低笑一声,话锋一转,抬头说:“殿下考虑好了吗,愿不愿同阿悍尔做这一桩生意?”   封暄正是等她开口,他缓缓转了一圈扳指:“阿悍尔需要多少粮食?”   司绒别过马头,朝他靠近,伸出一只手,缓缓舒张五指,指头摇了摇。   五指缝隙间漏出淡金色的阳光,随着摇动,仿佛有细细碎碎的芒在她手指上弹跳。   封暄再次鬼迷心窍地仿佛在她食指上闻到了浅淡的葡萄味儿,他把目光移开,望着她的脸,只想让她好好说话,不要时时刻刻下钩子。   他冷声说:“这不是个小数目。”   司绒真诚地拍起马屁:“普天之下,除了殿下也没人拿得出了。”   阿悍尔是个铁桶,他们极度排外,安于一隅,人人都可以为了足下的土地献出生命,北昭的刺扎不进去,他无法从这庞大的数目中推断出这是阿悍尔真正的需求,亦或是这个狡猾的小公主抛出的烟雾弹。   仅仅犹豫了一会儿,封暄点了头,这个数目的粮食能换到的武器和战马同样不是个小数目。   总算把太子殿下骗上贼船了。   司绒止了笑意,她认真起来,眉峰十分锐利,眼里勾人的劲儿都敛了,就显得有几分锋芒。   艳杀四方。   封暄想到这个词。   司绒她握起了拳,在左胸上方轻轻碰了两下,对他的点头做出回应。   “下一段路,要请殿下多关照了。”   司绒认真不到两息,说到“关照”二字时,眼里那种挑唆的流光又折出来,她抬起马鞭点着前方空阔马场:“不如一道跑一趟?”   封暄神情冷漠,拒绝的意思很明显,让她不要得寸进尺的意思更明显。   司绒笑笑,扬鞭策马,绝尘而去,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武力她是不行,但论骑术她就没输过。   爆竹般的马蹄声荡彻清晨的丹山马场,细碎的金光再次簇拥她飞扬的身影。   她很受阳光青睐。   太耀眼了。   扎眼,封暄在心中换了个词。   身后有声响传来,封暄不着痕迹收回眼神。   “不愧是草原上来的姑娘,这身骑术在北昭就没几个人比得过,”纪从心慢吞吞从远处过来,目光还追着那道身影,“这么看起来,性子确实烈,背后还有个阿悍尔,怪不得敢给你脸色瞧。”   纪从心是皇后娘家侄子,半身纨绔,半身画魂。   自来没个正形,在这个太子表弟面前也一贯如此,他适才离得远,没听见他们谈了什么,但太子的脸比一刻钟前更沉了这是显而易见的。   封暄别过马头,说:“看到她那匹马了吗?”   枣色酽酽,长腿小腹,眼若悬灯,筋肉密如长瓣。   “好马,漂亮。”纪从心啪啪两下鼓着掌,敷衍一句。   “那是真正的阿悍尔战马,”封暄抬臂,抽响马鞭,荡开气浪,“和她送来的那些花架子芬捷马不一样。”   纪从心不善武,他只能画马,倒鉴不了马,摸摸鼻子:“瞧不出来。”   而后他便被太子殿下远远地甩在了后头,他看着相隔一道藩篱,同样朝着晨光的方向疾驰的两个人影,一样的快,一样的势不可挡,像两道离弦之箭,心里头突然涌起点儿微妙的感受。   心里同样微妙的还有乙字跑马场的高瑜,她看着司绒,觉着自己北昭第一女骑士的名头要换人了。   司绒这边刚翻身下马,到马场旁的净室内梳洗过一番后,缠着鞭子往外走,迎面见到一位极其高挑亮丽的姑娘。   长马尾,黑色束身骑马装,银色腰封,长腿削肩,懒洋洋地靠在净室外的柱子旁,见了她一抬下颌:“公主。”   “……”司绒脚步顿了顿,“高副将?”   “是我,见过司绒公主。”高瑜这才站直,朝她行了一个军中礼。   高瑜,北昭上下第一位因为军功受封将位的女子。   高家常年驻守山南十二城,是矗立在数万里海岸线上的一面巨盾,他们抵御海寇,保护商船,用几代人的鲜血铺出了一条安全通外的航道,山南沿海埋的都是高家忠骨。   可以说——高家是山南破云军的魂。   高瑜是将门虎女,还未及笄,就敢率着三条快船,绕到海寇屁股后头,带着十几个人沉入水底,凿穿海寇船底,也曾三度担任主将围剿海寇,功勋赫赫的姑娘。   司绒本以为是个严肃的女将军,没想到这样爽朗,还有点儿玩笑般的轻佻。   “将军也是来查验芬捷马的?”   “不,来跑马,”高瑜拿马鞭一头指马场,笑,“公主有没有兴趣再跑一圈?”   司绒抽出腰间马鞭,扬眉笑:“来啊。”   人和人之间的气场是这样神奇,一对眼,便胜却千言万语。   事实上,这日她们跑了八圈,女将军是打水战的,马上功夫生疏,司绒看出来了,一场又一场地把她摁在身后。   高瑜管她赢不赢,她爱死了这种纵马驰骋的刺激感!   这和山南海域的磅礴风浪一样,让她的心高悬,高瑜是个无法静下来的人,她的底色是“追与战”,只有疾风骤雨、巨浪狂涛才是她的归处。   作者有话说:   作者腹诽:司绒做什么动作你都觉得在撩,不如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太子殿下。 第5章 灵药与玫瑰   初秋的时候,北昭下起第一场秋雨,树影萧森,湿气和暗影浮浮漾漾,驱散残留的暑气。   司绒和高瑜从丹山马场回来,刚进城,天上就飘了雨丝,二人从马上下来,将马交给城门口的守卫军,让他们给牵回各自府宅,两人就这么撑着伞在街道中慢慢走着。   她们谈阿悍尔的烈马,谈北昭街头巷尾的美食,谈阿悍尔清灵湖圣地,谈北昭龙栖五十里,各自家国立场之上,天南海北都能谈得来。   三四个捧着糖包的小儿没带伞,连路也不看,横冲直撞地在街上跑。   高瑜生得高,撑着伞把她往里侧推了一把:“这几日跑马跑得真舒坦,过段儿我就要下南边去了,南边儿没马,只有一望无际的海。”   “海寇又作乱了?”司绒伸手去接伞沿的水线。   “啧,闹得凶着,头几年还内讧,今年一开春就杀出了个头儿,在山南海域自封为王,难缠得很,武器装备精良……”   这不是什么秘密,山南十二城连穿开裆裤的小孩都知道,高瑜倒豆子似的说:“阿勒一人就有上千条海战船,六月时我们打过一仗,那船上投火台、拍杆、箭垛子,什么都有,船身极重极硬,就算什么也不做,也能凭船身将我们的船只撞翻,石头船那是!”   “叫什么?”司绒忽然停下脚步,手里的水线结成一捧,滴滴答答顺着她指缝往下滴落。   “啊?”高瑜扭身看她,“那头头啊,叫阿勒,怎么了?”   司绒甩掉手里的水,水线溅在灰墙上,勾出一柄尖锐的弯刀模样。   她说:“奇怪的名字。”   高瑜也没多想:“谁说不是,海寇猖獗到这个地步,当今……唉我直说了吧,你可不许外传,这话我没跟谁说过,要让我在外头听到了我就记你头上啊。”   司绒噗嗤笑出来:“那你别说了,我是阿悍尔的公主,听太多北昭政事对我没好处,你们太子本来就看我不顺眼。”   “嘿你怎么这样胆小,这几日耍我玩儿的时候胆子倒挺大啊。”   司绒捂着耳朵,笑得眼睛弯成月儿,双颊饱满,羊脂玉一样柔腻白皙,在这昏暗的伞下是独一份的柔光。   “哪是什么阿悍尔小天仙,分明是阿悍尔小祸害,你别朝我笑,要勾死谁呢。”高瑜啧啧两声,然后转回刚才的话题,压低声儿。   一把扒拉下司绒的手,说:“这在北昭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过是个立场罢了。皇上仁厚,不兴战事,乌禄那仗都是给人骑到脸上来了,死了多少人才出兵。山南海域呢,年年打仗,户部拨给破云军的军饷就那么些,养兵都难,别说养战船了,这不就纵出了个心腹大患。”   破云军在四军中穷是穷出名了的,苦也是苦出名了的。   他们要面对绵延数万里的海岸线,极端复杂的地形与多变的天气,海寇以船只为倚仗,深海中有无数岛屿可作为他们的藏身之地,打一下,打不过了就跑,你若深追,就要被反打成落水狗。   他娘的,憋屈!   女将军差点儿一拳砸在树干上。   司绒知道这话她只能听听,不能发表议论,指了一记街道斜对面的高府:“你什么时候走?”   六月时破云军吃了败仗,户部那群老油条半个子儿也不批,太子在山南十二城的产业中抽调出了银子,购粮补械,才让破云军从六月一场大败中缓过劲儿来。   高瑜回京请罪是明面上的活儿,他们需要将阿勒一事报给朝廷,以及从未出现过的黑蛟船。   私底下她也要给太子呈明细,最好能再要点儿钱。   因为山南海域的雨季一过,海寇就要扑得更猛。   唉,穷啊,破云军就不该叫这么个破名儿。   但这在北昭是不能摆在明面上的事,遑论对阿悍尔,那更是一个字都不能蹦。   什么交情说什么话,倒点儿人人皆知的苦水是正常交流,但若是透了机密,就是给高家招祸、给司绒招祸,高瑜心里门儿清。   高瑜便反问了句:“怎么?”   “我送你个东西,你明日来都亭驿取。”   “什么好东西?”   司绒保持神秘:“保命的好东西。”   高瑜进了府,把伞留给了她,司绒站在阒无一人的空荡街道,暮色罩下来,黯霾重重,铅灰色压在鳞次栉比的民居上,每一片灰瓦都散着初秋的微冷。   阿悍尔。   她在雨里默念阿悍尔的名字。   阿悍尔的天,即便是下雨,也能看到旷远的天际,地面上是深绿和浅绿的起伏草浪。   而她站在这里,四下无人,街道空寂,犹如被锢在了灰瓦湿墙中,寸步难行。   *   同样被困在潮湿柴房中寸步难行的,还有稚山和塔音。   浑身湿透的小刀客,与双手血淋淋的乌禄小王女紧紧挨在一起,门外灰衣的隐卫正在审慎地四处找寻。   雨催人冷。   二皇子府的柴房外,缠着密密的爬藤,带着刺的荆狂乱地裹着叶片,一只眼珠子藏在浓密叶片后缓缓地转动。   是稚山在缝隙里看外头的雨幕。   幸好下雨了,他想,否则这小王女一身的血味就要把他们暴露出来。   门外的人搜寻到另一座屋子,稚山和塔音缩在柴垛后头,还不敢贸然出去。   他烦躁地按着手背的抓痕:“你属猴子的吗,挠人这么疼。”   塔音是乌禄国仅剩的王室血脉,她在沙漠里被阿悍尔的雄鹰发现,可她不想活,她祈求阿悍尔的明珠带她进入北昭,她要手刃那个畜牲,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对不起,”小王女把手藏进袖子里,“我没把你认出来。”   “哦,”稚山冷漠地接受道歉,又问,“二皇子死了吗?”   塔音手一抖,肩头微颤,伏下了头:“没有,太子的人来了,他们是毒蛇,带走了我原本要送给司绒的礼物。”   “不管她,”稚山又往外看,雨帘更密了,噼里啪啦地溅到门板上,“她更高兴那东西落在太子手里。”   “嗯,”塔音轻轻应,“谢谢你,你是阿悍尔的勇士。”   “我不是,”稚山一哂,他是阿蒙山的鬣狗,被司绒捡回来的崽子,“是司绒叫我蹲在墙头救你,她付了钱的,你要谢就谢她。”   他又转头问:“你受伤了吗?”   塔音抿着唇,局促地说:“没有。”   稚山在昏暗光线里看她:“那你这脸、手和脖子被狗咬了?”   塔音被这目光追得无所遁形,仿佛被剥开了端详,她在这坦荡的眼神里感到羞耻,裹紧了衣服:“是被狗咬了。”   稚山才十五岁,窜个子的年纪,不懂这些事,但他懂得各种各样变态的侮辱和伤害,他在逼仄的空间里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裹上去:“你咬回来了吗?”   沉默片刻。   塔音滚下一颗泪:“咬回来了。”   稚山装作没看到:“咬回来了就行,下次要咬死他,谁伤害你,就咬死他,听说你们是从沙漠里杀出来的乌尾蛇,你还太小,不懂得致命一击,但你长大了就会了。”   “好。”   两个在成长中被折断翅翼的孩子,肩碰肩躲在这狭小柴房里,他们不用互相体贴和安慰,肩头互相传递的体温就是最好的灵药。   稚山不喜欢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子,他们都是天上人,地上仙。   他不是。   他跟破碎的人才有话说,譬如塔音,他们都是不完整的,被撕碎砸裂的,露出来的伤痕坚硬刺人,纯真无暇的心灵会被他们刺破,只有两个破碎的人靠在一起,才不用时刻担心对方被自己刺伤。   司绒某种程度上也是这样的,他见过她在黑暗里崩溃的模样,那是他答应赤睦大汗追随她的原因。   外头已经有半个时辰没动静传来,稚山谨慎地查探后,带着塔音冲入雨帘,贴着墙根离开了二皇子府。   他不知道,塔音在路上扔掉了一柄尖锐的簪子,那是她原本打算送入自己心口的。   太子殿下买的乌禄美人刀丢了,始作俑者撑伞站在漫天雨丝中,一辆马车拐过街头,捕捉到了那道静立的身影。   逮到你了,阳奉阴违的阿悍尔公主。   作者有话说:   稚山和塔音都是15岁,司绒18,太子22。   国破家亡的复仇小王女x地下拳场被救赎的小崽,浅浅磕一波纯洁的友情吧,小王女走复仇路线,逆风扬帆的。 第6章 唇   雨幕笼罩整座京城。   在蛛丝般的雨线里,一辆马车破开雨幕疾驰而来。   司绒往街边让了几步,压下伞面,看那马蹄踏破水洼,溅起碎珠无数,听那马蹄声由急到缓,直至停下。   她侧过身,把伞面抬起,半掀起的车帘旁,一张冷冽的侧脸就这么映入眼帘。   司绒心虚,徐徐吸口气,把心潮压平,散漫地扯出一道笑:“太子殿下是来捎我一程的吗?”   封暄往前倾身,手指搭在车窗,不动声色地盯她两息,如同俯视掌心里好不安分的小兽,气势扑面而来。   一副“你跑不掉”的模样。   随后点了头,说:“内城已封,街上怕是不太平,公主孤身一人在外,孤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司绒微叹:“殿下对阿悍尔,若也能有这样的和颜悦色就好了。”   封暄意有所指:“等阿悍尔也成为孤的囊中之物,孤自然和颜悦色。”   “也?”她何时成他掌中物了?   封暄居高睨着她,两人的视线隔着细密的雨帘撞在一处,雨声消失了,灰瓦湿墙隐匿了,两人短短的几次交锋,都恨不得在风平浪静之下,把那股隐晦的锋芒对撞个尽兴。   他视她如囊中之物,她看他同样是待捕猎物。   片刻后,司绒笑了笑,把锋芒敛尽了,客气地说:“风急雨密,那就有劳太子殿下……捎我这短短一条街了。”   马车外头看着朴素无华,里头五脏俱全,连矮榻都有,司绒有眼力,没往矮榻的另一侧坐,提了裙摆就要往底下的软垫坐下。   马儿在这时缓缓前行,司绒少坐马车,不防这一下动静,身子重心忽地不稳,整个人像被凿了根的嫩竹,往前栽倒。   这一息很长又很短,她听到自己骤然错乱的呼吸,大红色的百褶马面裙如扇面荡开,膝盖似乎有预见性地开始疼痛,车壁不知名的雕刻纹路蓦地放大。   一息过后,呼吸仍乱着,裙面还晃着,膝盖手肘都没有痛感,她的小臂多出了一只浮着青筋的手。   下倒的趋势被止住。   接着脚底磨着软垫,身子拧转,裙裾上波浪般的金色纹线一晃,稳稳垂在脚面,司绒也稳当地坐在了矮榻另一侧。   司绒的心砰砰跳,落回了胸口,扭头看封暄:“殿下心情挺好?”   封暄收了手,反问她:“一个人?你的护卫呢?”   司绒无声冷笑,哪儿是来捎她一程的,分明就是来堵她的。   嗅觉真是一等一的敏锐。   属狗的吧这太子!   她不慌不忙地拆招:“稚山啊,在都亭驿里磨刀呢,殿下这几日关照太多,稚山的刀都快砍豁了。”   说着话,忽地感觉眉边的水珠滑下了脸颊,她低头往小兜里找帕子,说:“怎么,殿下寻他有事?”   明知故问,人都被他捏在手心了还一副无法无天,坏得冒水儿的样。   封暄也没指望她说实话,阖着眼不回。   司绒找不到帕子,这才想起来帕子在丹山马场擦脸的时候用了,转头问封暄:“殿下,借块帕子。”   封暄冷淡地回:“没有。”   “……”北昭的男子,谁出门不带块帕子,司绒在心里骂他小心眼儿。   也只好攥着袖子,抬起手往脸上擦,袖子还未碰上脸颊,跟前又塞过来一块天青色的丝帕,她不客气地接过:“多谢殿下。”   丝帕被抽走时,滑过封暄的掌心,指尖被一点沁凉轻微触碰。   司绒摊开帕子,仰了头,把它整块儿罩在脸上,鼻腔里果然有雪松味儿,她阖眼闻着。   薄薄的丝帕晕着雨水,贴在她面上,模糊了五官,只勾勒出一道轮廓,封暄摩挲着扳指,目光似一只有实质的湖笔,从她的额往下描画,勾出鼻峰,下滑至唇瓣。   看到那儿因为水润而把丝帕濡湿,贴得严丝合缝,透出底下的殷红,清冷的天青色里,独独的一抹殷红。   唇是微张的,气息流动,丝帕被气流带来极其细微的起伏。   这姑娘天生有一种操控气场的本事,她一上马车,马车内寂冷的气氛就不由自主退散,被逼退到角落。   在丹山马场上,他想错了。   她不是受阳光青睐,她就是阿悍尔的烈阳,带着具有侵略性的温暖,然后在你产生贪恋的时候,将你燃成灰烬。   她仿似无辜,你心甘情愿。   太子殿下收回了目光,心防高竖,他意识到了司绒的本事。   司绒扯下帕子,在手上甩了甩:“回头洗洗还给殿下。”   “烧了吧。”他说。   接着他们便没再说过一句话,司绒刚上车时觉着这位太子心情不错,说不到两句他又成了块儿冰坨子,脸上是明晃晃的“别招我”三字。   一路无言,到了内城都亭驿,马车停在偏僻的侧门,封暄吩咐九山:“送公主进去。”   司绒理了理裙摆,侧头问他,温声问:“殿下不进去坐坐?”   而封暄就那么掀开眼皮,静静看她:“公主常在雨里走,小心湿了鞋。”   司绒没被他这股气势压住,柔声道:“殿下常在云上游,莫要遮了眼。”   一盏茶后,九山从侧门出来。   “殿下,内院都由他们自己人守着,干干净净,看不出端倪,那带刀的小子在檐下值守,气息平稳,没有血气。”   “嗯,回镜园。”   封暄捏着手指,指头上那点沁凉到很久都没消。   小狐狸生了慈悲心,跟他玩儿阳奉阴违这一套,就要做好麻烦转移到自己身上的准备。   *   都亭驿里,司绒进了屋,穗儿关上房门,拉开床帐,床上栗发碧眼的少女正屈着膝坐在角落。   司绒接过热帕子,递给她:“擦擦脸。”   “二皇子要倒了。”塔音胡乱地擦着脸上的血污,抬手时,手腕上有指头掐痕,也有鞭痕,甚至有凌乱的齿痕。   她擦了会儿,又用帕子捂着脸,呜咽着哭起来:“我没能杀死他,乌禄国已经降了,他还折辱了我的姐姐,把我父兄的头挂在城门口,可我没能杀死他,我没能……”   “你让他在看到希望时,又瞬间失去所有,”司绒抚着塔音的背,让她放肆地哭,“你也把他打入了泥潭,他会在皇权争夺中被各方铁蹄踩在脚下,一日复一日地苟延残喘,活在不甘和冷嘲里,这比让他死了还难受。”   “我想杀了他,”塔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如泣血低喊一声,“我要杀了他!”   “慢慢来,”司绒解下她头上被血打湿的绢花,“首先,你要站起来,要变得强大,才能夺回你的国土,乌禄国的子民在等着他们的小王女。”   “我不行……”塔音还在流泪,碧眼像一汪倾泻的天湖,她不住地摇头,“我只有一个人。”   “可你还活着,你代替他们所有人活着,”司绒把绢花丢到床下,“乌禄族是从沙漠深处杀出来的,绿洲上的国土被占领了,那就回沙漠去吧,你的先祖是怎么打出来的,你也可以。”   塔音已入了修罗道,原本天真肆意的小王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园被践踏,亲族被□□屠杀,她承载乌禄王族唯一的希望,出城时族人的鲜血就洒在她身后,就滴在她脸上,成了她永远抹不去的痛。   她憎恨光明,成了血里开出的花。   要她遗忘一切地活着不是太残忍了吗,谁说女子不能愤怒,不能咆哮。   去恨吧,去战吧,去夺回自己的家,在废墟上建起城墙,在沙海里撑起孤帆。   恨意化骨,终将成为支撑她活下去的脊梁。   司绒看着阿悍尔的方向,握拳贴在左胸口,说:“阿悍尔会为你保驾护航,直到沙漠重新扬起乌尾蛇的旗子。”   塔音扑上来,抱住了她:“沙漠永远忠于阿悍尔,乌尾蛇永远追随雄鹰,塔音永远忠于司绒。”   作者有话说:   作者:太子你为什么看人姑娘看得这么仔细?是因为人家蒙了脸就肆无忌惮吗?   太子:谁看了,我没看。   作者:哦,那你为什么看完又不高兴了,司绒都发现了。   太子:谁不高兴了,我没不高兴。   作者:帕子怎么办,这么私密的东西,啧啧又是一次私相授受。   太子:谁私相授受了,我没私相授受。   作者:行吧,司绒会烧掉帕子,帮你毁灭证据的。   太子:她敢。   作者:你看她敢不敢。 第7章 入局   雨势催天沉,夹着闷雷阵阵。   屋外。   大伽正穿着洗得发白的伽袍,散着一头白发,眼里有慈悲的光,望着她微笑,她在这目光里像蹒跚学步的孩子,想把自己的慌张和不安说给他听。   “公主是感到唇亡齿寒吗?”   司绒到美人靠上坐下,伸手去接檐下的水帘:“大伽正是感到唇亡齿寒吗?”   “阿悍尔不是乌禄国,阿悍尔有天险,有骁勇的战士,有精良的武器,有团结的族人,和乌禄国不是唇齿关系,所以,公主不要怕。”   “太子今日堵我,他笃定我派人接应了塔音,”司绒看水帘在掌心里积成一捧,倒映着昏暗的天色,声音闷闷,“他有一双能洞察一切的眼睛,他看穿我,却不戳破,我像他手心里挣扎的小兽,他只是在看我玩。”   “阿悍尔赋予了句桑王子雄健的体魄,赋予了司绒公主自然的灵气,北昭的太子殿下有一道铜墙铁壁,可他只要望进你的眼睛,就无法招架,他会为你瓦解,为你崩溃。”   “我不想瓦解他,他太危险,他会拖着我跌落的,”司绒回头看大伽正,“等阿悍尔平稳度过这道坎,我们就回家,阿娘酿好了酒,等提提的小崽长到和它一般高的时候,就是我回家的时候。”   大伽正把手放在司绒头顶,揉了揉她柔软的发,慈爱地叫她的乳名:“小蛮,不要怕,大伽正会带你回家。”   大伽正走了,他从长廊尽头拐入月亮门时,蹲在廊下的稚山站起来,在他开口前,司绒从袖中抽出一张封了漆的信:“用海鹞子把信送出去。”   海鹞子……   稚山沉默着接过来,忍不住问:“阿勒回来了?”   “在山南海域,”司绒望着雨幕,“阿悍尔欠他的,还不完了。”   “行,你叫德尔过来顶差事,我去送,”稚山把信放怀里,然后指着手背上被指甲抓出来的红痕说,“沙漠的乌尾蛇抓出来的,加银子。”   司绒指着大伽正离开的方向,“大伽正还没走远。”   “老头不给我银子,他说刀不用镶猫眼石……欸,司绒,司绒!别走!”稚山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气得跳脚。   “狂妄的小蛮,嚣张的司绒,狡猾的公主。”   …………   塔音不能长久待在都亭驿,这是内城,是天子脚下,处处都有太子殿下的眼睛,只有稚山能找到那些人的视线盲点,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都亭驿,但他没法带她出城。   司绒说要送塔音回沙漠,不是说着玩儿的,但这事的紧迫程度和它的难度成正比。   次日,天色阴沉。   都亭驿外的眼睛多了一倍,司绒出门时,收到了高府下人带来的信,高瑜今日要去龙栖山行宫面见圣上,没法来取东西。   司绒望着灰蒙蒙的天,卸了马鞭,改乘马车出城。   和过往几日不一样的是,司绒的马车今日在城门口受到了盘查,即便驭车的德尔掏出了令牌,守城的士兵还是隔着车帘对她说:“公主请恕罪,近日城中各处戒严,小的们也是按指令办事。”   话里的意思是,不掀帘子查车驾就不给过。   司绒在马车内没应话,沉默把那士兵瘆得额上出了冷汗。   后头还排着一辆马车要出城,见司绒的马车挡在前头,车夫扯了下绳,后头的马车绕过司绒,朝另一个守城士兵出示了牌子后,持戟的戍卫竟然就将戟收了,向两边让开。   “慢着,”司绒撩开车帘,下颌一抬,“他们为何不用盘查,能直接出城?”   那车夫头也没回,缓缓地驱着马车朝城门底下去。   一旁的士兵连忙解释:“那是太子的令牌,车内是纪家公子。”   司绒悠悠地点了头,士兵刚松一口气。   她眸子倏地一抬,锐利的目光直盯向前方,说:“太子的亲眷就不用盘查了么?这是北昭的国法,还是太子的家规?”   天边铅色的云层里电龙涌动,轰地投下一道冽冽雷响,和这阿悍尔公主大不敬的话一起炸在众人耳畔。   守城戍卫的眼神都朝这儿瞟。   前头的马车停下来。   司绒马车旁的士兵腿一软,就被后头的魁伟大将提溜住了后脖领,往旁一拎,那大将笑道:“司绒公主这说的是哪里话,这自然是北昭国法,持太子令公办者不受盘查,您要喜欢,也请太子给您赐一块儿呗。”   “老蒙,怎么对公主说话呢,”前头马车帘挑起,露出一张俊逸斯文的脸,看向司绒,拱手做了个揖,“见过司绒公主,在下纪从心。”   纪五,纪从心。   北昭的“丹青国手”,皇后娘家侄子,八面玲珑的人物,既能在天诚帝跟前说得上话,又能在太子殿下跟前吃得开。   司绒点头:“纪五公子。”   老蒙哈哈笑两声:“对不住了公主,小的没念过书,是个死心眼儿的木疙瘩,请公主多见谅,今日有冲撞之处,给您赔不是了。”   这大将说话时声音洪亮如钟,一双眼儿铜铃似的,滴溜溜转得快,不是个糙人。   司绒没买他的账,慢悠悠把车帘挂在一侧的铜勾上,说:“本公主没有太子令,可有你们北昭天子令,天子许我自由出入京城,你今日要查我的车,却放纪五公子走,是要打阿悍尔的脸,还是视天子令为无物?”   这帽子一扣,纪从心哪儿还敢走,觉着这阿悍尔公主真是飙啊,一连两次打太子脸,还想借着皇上的手打太子脸,得,得,这脸还是打他的吧。   纪从心喊老蒙:“呆子,司绒公主给你找补呢!一点儿好歹都不识,皇上与太子父子情深,岂是你一小小兵头子能胡搅的。”   说着话,后头又来了架马车,纪从心眼尖,一眼就看出那是太傅的马车,那车夫谦和有礼,朝迎来的士兵说:“里头是给太傅看脉的吴神医,欸,欸,应该的,您查。”   给太傅瞧病的人啊,那可不能挡着,纪从心忙让老蒙把自个儿的马车拉到一旁,借着机会在老蒙耳旁道:“太傅的车都让查了,蒙兄弟,你可别为难我了,查吧查吧,这公主连太子的脸都敢下,惹不起啊。”   老蒙能屈能伸,脑子转了一圈儿,这就客客气气地把两尊大佛请到一旁,招手让兵蛋子过来,尽职尽责地查,一视同仁地查。   司绒笑了笑,放下车帘,余光里,太傅家的马车长驱北上,渐行渐远。   城门口一场动静传到镜园时,太子殿下正在画扇面。   孙廉收了消息,匆匆进屋:“殿下,人没在司绒公主车上。”   “没在?”太子不慌不忙勾完最后一笔,扇面上,一棵古柏昂然矗立,气势直削天穹。   孙廉将城门口一幕仔细地报了,真是摸不着头脑,这阿悍尔公主能将人藏到什么地方去。   刚报完,就见着太子搁了笔,靠到椅背,缓缓地说了句:“滑不溜手。”   孙廉跟着九山出来时,还摸不着头脑,拿肘顶了下九山:“怎么回事啊?人呢?”   “出城了。”九山言简意赅,搞得孙廉更懵。   “怎么出去的?车上不是没搜着人么?”孙廉这幕僚当得摆设似的,脑子转上天了都想不到。   九山走出两步,又转身,抬指在眼睛旁比划了一下:“老蒙就是殿下放在城门的一双火眼金睛,没谁能逃出他的一双眼,想想谁避开老蒙出的城。”   孙廉顿悟,拳掌相击:“嘿!这阿悍尔公主,借刀杀人玩得溜啊。”   见他九山往前走,他不敢在镜园高声,追上去几步问,“那你这干嘛去?”   “办差。”九山快步走了。   *   司绒在城外兜了一圈儿,天边的闷雷滚了一个下午,把云滚得铅灰铅灰,就是没有半点雨丝飘下来,空气沉闷得似乎要凝住了。   她在约好的地方接上了稚山。   “成了,沙漠里的乌尾蛇走了。”稚山身上脏兮兮,沾了一身灰,拍了又拍才进马车。   “做得好,”她从小兜里掏出一颗金葫芦,抛过去,“镶在你那刀柄上吧。”   稚山气闷,还是接过来塞到兜里:“俗。”   一主一仆讨论了一路刀柄上嵌什么不俗,入城后望着东北角滚滚浓烟一齐呆愣。   司绒脸黑下来:“那是……内城的方向吗?”   “操!”稚山挎着刀,屈腿坐在外头,“是都亭驿方向,司绒,你被绕后包抄了。”   司绒望着东北角,在横铺半边天的浓烟里,看到了太子殿下的警告,那浓烟游曳在铅云里,把都亭驿上空的天穹涂抹得不均匀,似一张巨网,等待即将入局的司绒。 第8章 送王八   司绒搬家了,被迫搬家了。   确切来说,整座都亭驿的人都搬了。   七月初一西北风邪肆,大火借着风势,将整座都亭驿烧成了废宅。   天诚帝听闻此事时,正在龙栖山行宫,当即就发了话,请阿悍尔和赛罕部贵客到龙栖山旁暂住。   龙栖山山脉连绵五十里,坐落与京郊西南侧,主峰紫气缭绕,传言有龙气藏之,是独属天子的,天诚帝常年带着妃子在行宫住着。   除开主峰,还有不少副峰,东侧山脚下是大片的平原。   凫山河蜿蜒而过。   数千里外的狸落雪山衍生出一条兮冬河,迤逦南行。   两条河流在此交错汇聚,伸出细小又稠密的河网。   云顶山庄就建在河网之上,之所以叫云顶山庄,就是由于山谷加河网,造成此地早晚笼罩白雾,如云顶仙境。   但司绒最不喜欢雾,她喜欢蓝得没有一片云的天,喜欢能荡开雨霾的大风,喜欢一切浩荡磅礴的事物。   可偏偏她就被安排在了云顶山庄。   隔壁半山腰就是镜园,太子行宫。   这整片东山脉都是太子地盘,禁军、皇城司、东宫近卫,里外三层把云顶山庄裹得铁桶一般,阿悍尔的雏鹰在这里振不开翅膀,她被捆了双翼,压在了太子的眼皮子底下。   司绒进了院子,看墙角树上略显青涩的石榴,转头说:“稚山,摘颗石榴下来。”   稚山上下一眨眼的事儿。   司绒看都不看那颗石榴,径自往屋里走:“去,送到隔壁给太子殿下,就说劳殿下费心安排,司绒谢谢他!”   *   封暄从主峰下来,书桌上躺着一颗石榴,半青不熟,他微微蹙眉,解下披风撂在一旁:“哪儿来的?”   九山问了当值的护卫,道:“禀殿下,司绒公主送来的。”   “她还会爬树?”封暄面色平淡,拿起石榴在手上抛了抛。   九山默了默,据实报:“是那佩刀的小子。”   封暄手顿了顿,再一抬腕,石榴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懵怔的九山手里。   “拿走,扔了。”   九山摸不着头脑,只得垂首退下,走到门口时,听到太子殿下又问:“带了什么话?”   九山又回身:“司绒公主说,劳殿下费心安排,她谢谢您。”   自石榴之后,太子殿下的书桌上时不时出现新东西,隔壁云顶山庄的木脸少年一日至少来三趟。   太子殿下没说不收,底下的护卫也没敢擅作主张。   镜园书房日日上演送东西、丢东西的戏码,即便如此,殿下也没让人把那木脸少年挡在门外。   仿佛不在意。   这东西送得也千奇百怪,有方方正正的石头,有混着泥土的桂花,有半壶酒,九山防着殿下心血来潮去碰,还让人验了半日毒。   而今日,九山苦着脸,捧着个脸盘大的斗彩阔口圆瓷缸,里头一尾指头大的鱼半死不活,骇人的是,还有一头不知哪儿捞的小王八。   他想:这谁敢往太子殿下跟前送啊,阿悍尔公主胆子也太大了!   云顶山庄的阿悍尔公主遥有所感,打了个喷嚏。   英姿飒爽的高副将一迭声地哎哟,说:“怎么回事这是,病了?”   “有点儿,风寒。”司绒眼里盘桓着几道血丝,脸也比平时要苍白些。   “这地方确实湿气重,你打阿悍尔来嘛,肯定不习惯,要不我替你跟太子说说,挪个地儿,住外城也比住这儿好啊。”   高瑜四下望着,骓雅亭四面环水,一条木栈道连通对岸的主院,云雾氤氲,她是瞧不出什么仙境不仙境,朦胧不朦胧,瞧着只想打个响亮的喷嚏,一气儿荡开这千百重的白纱。   司绒几度张口想应好,但都按下了,艰难地拒绝:“不必了,这儿挺好,挺好。”   高瑜狐疑地看她,也不好多说什么,目光放到桌上寒光凛凛的弯刀,挑眉说:“这就是你说的保命的好东西?”   司绒把桌上的托盘移过去:“自然,从大伽正那儿求来的,好刀。”   “谢了,”高瑜不含糊,拎了刀在手中颠了颠,“怪沉的。”   司绒又掏了一块帕子咳了咳:“是沉,加了赤精钢的,比寻常钢刀密度高些,扛打。”   “你们阿悍尔好东西不少嘛。”   “那是自然。”   “这上头嵌的什么?”高瑜指刀柄。   “猫眼石。”   稚山在亭子外抱着刀,黑着脸转过头去,用后脑勺对着二人。   “你这几日既然身子不适,就在山庄里养着呗,外头也乱着呢。”高瑜把刀挂腰间,喝了茶就起身。   “外头怎么?”司绒捧着茶,指头在杯壁上抚。   高瑜朝主峰的方向努努嘴:“前几日都传皇上有意抬举二皇子,让他到乌禄国去镀金,这几日不知怎么,原本说好的封赏没了,连二皇子府也闭门谢客,去乌禄国的成了皇后娘家的小侄子,纪从游,纪六,那可是个实打实的小霸王。”   肥水又回了太子殿下自家田里。   司绒饮一口热茶:“嗯。”   “都说二皇子居功自傲失了圣心,还有传二皇子在乌禄国屠戮已降城民的,”高瑜挥了挥手,“乱着呢反正,外头风言风语多,站了队的忙着撇关系,没站队的忙着看热闹,明枪暗箭一堆,你身份特殊,正好借着养病,别去凑。”   司绒搁下杯子:“知道了。”   高瑜不能多留,她明日就要启程去山南,这是要去龙栖山主峰,顺路才来的云顶山庄。   司绒送她过木栈道,高瑜挥手让回屋歇着去。   司绒一手抱着她送来的两本兵器册子,长发在风里飘起,白雾模糊了她的身形,没有吞噬她的声音。   她一手握拳,轻击胸口,说:“阿悍尔的天神会保护你。”   “我不用天神保护,我有你的刀!”高瑜的步子没有停顿,在一片云雾里渐行渐远,声音穿破重重白雾打入司绒耳里,“好好活着小天仙,别跟太子斗啦!过年回来我给你捎山南海域最大最圆的珍珠!给你打头花儿!打一对儿!”   司绒笑,气儿逸出喉咙,闷咳两声,低回一句:“好啊。”   咳得头越发昏沉,穗儿请了大伽正来过一趟。   司绒喝了药茶后浑身疲软,歪在榻上不想动弹,望着梁顶出神。   太子动作真是快又狠。   塔音走之前告诉她,她在二皇子府找到的是他和世家子弟的书信礼单。   二皇子许给世家子弟前程,想要带人进苍云军,在苍云军中建起一张世家网,这个盘算打得很精,直接搔到了世家的痒处。   这些平素里遛狗打马的纨绔们大多没有一官半职,况且去了乌禄只要守秩□□,不用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冲锋陷阵,换句话说,现成的功劳谁不想捞?二皇子的口风放出去,短短几日,府里的帖子和书信就摞起了高高一叠。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燃掉了二皇子本就少得可怜的警惕心,他忘记了四军是太子盯了多少年的,那是太子势在必得的东西。   贪和蠢这两个字,二皇子但凡少沾一个,都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太子做得更绝的是,他先是按兵不动,等二皇子将人选拟定,送交兵部,再呈到御前,朱笔钦定之后,再挑个御史台的铁头御史,把这些书信呈交到皇帝跟前,玩一出借刀杀人,   用一个饵,拉下一个二皇子,原先定好的那些世家子弟也不能再入苍云军,他顺理成章替换上自己的人。   早在四个月前,二皇子领命随军前往乌禄的那一刻,太子就已一笔一笔写好了他的下场。   整个局里,太子高坐云端,隔云落子,风过无痕。   司绒微微叹一口气,她希望的就是,太子尝到了甜头,别忘了她这个送糖的人。   心里存着事,身子发着热,她浑浑噩噩地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天已阒黑。   尝到甜头的太子殿下回了镜园,在书桌上看到一头小王八,沉凝半晌,带着阿悍尔公主别出心裁的礼物,叩响了云顶山庄大门。 第9章 深夜造访   司绒送了两日东西,送的东西实际上叫挑衅,终于把这位矜贵的太子殿下逼出了镜园,来瞧瞧,给她安排的这是什么云里仙宫,雾里迷境。   连路都瞧不清的仙宫能住人吗?   但司绒在骓雅亭外看到太子殿下时,就明白,他不是过来改变主意的,也不是来回应她的挑衅的。   司绒有敏锐的感觉,她能够感受到太子是个习惯性占据上风的人,她对于太子来说,是个突兀地闯入视线里的人,打乱了他原有的节奏。   太子不会喜欢她,因为她象征意外。   意外就是不可控。   可——太子喜欢征服意外,这就是她的机会。   他烧了都亭驿,让司绒进了云顶山庄,这对司绒来说,也是机会。   她揉了揉眉心,让自己更清醒,今夜是一场硬仗。   今夜雾重,长长的水上木道若隐若现,司绒站在亭子外定了定。   亭子顶上悬着莲花灯,暖黄色的雾海里,太子殿下背身站立,他穿着一身黑色缎袍,同色系暗绣祥云纹的腰带,把劲瘦的腰线勾出来,宽肩长腿,司绒觉得自己烧昏了头,看他的身形竟然比平常更具压迫感。   司绒走进来,云雾在周身轻轻荡开。   她披了件纱衣,里头是一件赤金色吊脖小衣,乌黑柔亮的发松松挽着,松石绿小簪定住,纱衣不挡风,也不避寒,在雾里穿行时,缥缥缈缈,真似从云顶下来闲游的天仙。   封暄只看了她一眼,就朝亭子外的九山吩咐:“去请邱太医过来。”   司绒摆手:“不必。”   九山仍然看太子,无声请示,太子挥了挥手,司绒也让稚山退到木道之外。   亭子里只剩两人。   司绒头重脚轻,扶着白玉桌坐下来,桌上一口小小扁扁的斗彩阔口圆瓷缸,小鱼还是半死不活,小王八倒是游得欢快。   封暄把瓷缸往前移了一点儿,说:“王八敢送,太医不敢看。”   “啊,是呢,”病容和雾气柔化了她锐利的眉眼,显得乖巧,“殿下连都亭驿都敢烧,一个不高兴,药轻点儿重点儿,受苦的还是我。”   她的喉咙干又痒,说不了几句就捂着帕子咳起来。   咳嗽时肩头一颤一颤,纱衣往下滑,左侧肩头游上薄雾,肤色比雾色还要白润,发丝跟着晃。   可怜死了。   封暄冷漠地看着,手垂到腿上,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假可怜,真狡猾。   司绒咳得脸涨红,巴巴地看着茶壶和瓷杯。   茶具都在封暄跟前,他慢悠悠地斟了一杯茶,指头抵着,移到中间:“那孤的茶,你敢喝吗?”   喝,怎么不喝。   堂堂太子,还能干出亲自下毒这种事?   司绒两口喝完,喉咙口的干涩痒意才缓和稍许,又把杯子移过去,温和有礼地笑起来:“劳烦殿下再斟一杯。”   封暄没有动手,他缓缓地倾身,盯着司绒:“倒是真敢提。”   压迫感再度袭来。   司绒放在腿上的手攥出了薄汗,她再把杯子移过去一寸,把声音放软:“殿下斟的茶,司绒敢喝,殿下设的局,司绒也敢入,否则如今也不会在这云顶山庄中,与殿下毗邻而居。”   指头感受到一点压力,是封暄也伸了一只指头,抵上杯壁,不容拒绝地往她移过来,接着把茶壶也一道移了过来,不可能再给她斟一杯茶的意思。   司绒的神色很平静,自己给自己斟茶,左手掌心的细汗消散于无形。   和太子殿下说话实在太耗神了,她的精神在快速流逝,就像壶里越来越少的水。   热腾腾的茶烟往上蹿,封暄才切入正题:“孤没想到,公主送出的礼,还能往回要。”   司绒放了茶杯,说话时,鼻息间的热气越来越重:“我送的礼是二皇子,不是舞姬,殿下得了想要的东西,何苦再追着一个可怜的孤女不放,还是说……殿下也喜欢在屋里养一个舞姬吗?”   封暄打量了一眼她薄纱下的手臂:“孤喜欢折了鹰翼,把它养在笼子里。”   她也往他手上撂一眼:“殿下的喜好真是异于常人啊。”   封暄没心思和她在此打太极,她能和他绕一晚上弯子,他盯着司绒的眼睛说:“封历蠢,认不出人,不知道枕旁的是乌禄王室余孽,你当孤也查不出来吗?”   “王室余孽?”   她像有点惊讶,表情拿捏得好,那点讶色随着眼里的乌润光芒漾出来,湿湿浮浮的,叫人看不真切。   封暄冷声道:“你的诚意若是只有这么点,孤便要重新衡量日前你所说的合作。”   他手里把玩着空杯,让司绒觉得自己就是那易碎的瓷器。   她唇边的笑意随之淡下来,认了送人出城这一茬:“殿下如今生气,不过是气我把人带出了城。”   彼时事急从权,她偷天换日送人出城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个儿是摘不出去的,但——司绒话锋一转,她看着封暄。   “但无论她是不是乌禄王族,对殿下都没有影响不是么。”   “孤再说一遍,不要擅作主张。”   他把杯子搁下,轻磕的声响却带有显而易见的威胁,炸着司绒本就高悬的精神力,他忌讳的不是她放了什么人,是她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司绒忽然点点头:“司绒错了。”   “……”她认错认得快,眼里一派真诚,封暄忽地感到一点烦躁,这是他很少有的情绪,他在这股烦躁里感觉到了不可控感。   她不安分,他就想打压她,打压得服服帖帖才能放心用。   她安分,却又藏着自个儿的心思,时不时探出爪子,妄图试探他的底线,揣摩他的性情。   真是留不得。 第10章 撞了个满怀   封暄想要速战速决,做完这桩生意,就该和这个危险又狡猾的姑娘切断关系。   他坐直身,从怀里掏出一卷册子:“这是半个月内,北昭能调动的粮食明细,种类、运输方式、时间、预计损耗度、粮价都在上面。”   这是正事,司绒正色,但没急着接,用指尖把册子摁着,说:“除开粮食,阿悍尔还要一份契约,免得……殿下转头就拿阿悍尔的兵器反打阿悍尔。”   在钟磐楼宴会后不说,此刻北昭先应了招,提出了粮册,她才开口,封暄在心里把狡猾这俩字给她压实了。   他算到这一筹,不买账:“阿悍尔能提供的军械与战马,不过是非战时的余物,乱世中,谁会将真正的军脉拿出来做买卖?”   真难糊弄。司绒拿起册子,这么在心里给太子殿下扣下了第三个标签。   她翻了两页后,合起,放在桌上,轻轻笑了:“殿下真是狮子大开口啊,番薯、粟米都比寻常市价高两成,真拿阿悍尔当肥羊宰了。”   “今年阿悍尔少雨水,北昭也同样是旱年,粮收丰寡和需求决定它的价格,”封暄顿了顿,“不是孤狮子大开口,北昭朝廷拨款控制北昭粮价,拿国库填的这个差价,难不成北昭还要拿国库给阿悍尔填这个差价?”   “是不是狮子大开口殿下说了不算,我需要查一查。差一厘,阿悍尔付出的都是真金白银,殿下不会介意吧?”   又有新招,封暄往后靠,眼波冰冷:“你要如何查?”   司绒含笑,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冷淡:“巧了,我的近卫正擅此道,明日便派了去镜园,届时请殿下多多包涵。”   封暄睨着她,无所谓地点了头:“可。”   司绒拢了拢点儿都不挡寒气的纱衣,虚得冷汗直冒,冷得清清醒醒,这种清醒却是过度的透支,透支了她本就不多的精气神,全神贯注用在和太子的交锋上。   差不多了,她手心里冒虚汗,委婉地下逐客令:“殿下还有什么事吗?”   封暄看了眼一直在扑腾水面的小王八。   哦,王八啊。   司绒捧起了花花绿绿的小瓷缸,起身到栏杆边上,准备把小鱼儿和小王八都送回湖里,她转过头:“殿下不要误会,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王八遗千年……”   话未说完,亭子外忽地刮来一阵风,搅散了浓稠的白雾,灌入了亭子里,司绒冷得一哆嗦,一鱼一龟连同瓷缸都“咚”一声落进了湖里。   随之往下坠的还有亭子顶上的莲花灯,一道暖光闪过后,莲花灯四分五裂,微弱的烛火跌在地上,瞬间熄灭。   整座亭子登时陷入突如其来的黑暗中。   司绒猛地站起身。   黑暗在瞬间摧垮了她。   刚才强撑的精力轰然溃散,疲惫和沉重轰轰烈烈地反噬,巨大的恐慌袭来,她被黑色的浪头打翻,从浪潮底下淘出更久远的记忆。   清灵的流水声成了夜魅的磔磔怪笑,四下里好像一片虚无,又好像有无数看不见摸不着的绿眼,围困她,要撕碎她,不存在的血腥气一重一重地叠上来,她呼吸困难。   她不能控制地想要逃跑,可一转头就撞入了一道清冷的怀抱。   撞得她头脑晕眩,那些云雾好像都游进了她的脑袋,让她没法思考,分不清这里是草原还是亭子。   只觉得……有一股好闻的味道驱散了记忆中的血气。   但凡能射得了九张弓的人,都有一双极亮的招子,封暄不说目胜鹰隼,但夜能视物是肯定的,早在半盏茶前,他就察觉云雾开始游动,这是风的痕迹,司绒没看到。   那阵风卷入亭子里,带落灯盏,封暄可以阻止,但他没动,就如他自个儿不在意黑暗与否一样,他认为这阿悍尔来的胆大包天的小公主也不会惧怕黑暗。   但没想到,光明消失的一瞬间,烈阳迅速颓散,狡猾的红狐成了离群的羊羔,惊惶又莽撞地逃窜。   他还在审视究竟是突然的黑暗催露了她的真性情,还是只是又一场伎俩,就被小羊羔撞了个满怀。   在此刻,他仍然保持绝对的警戒。   他抬起的袖子里有锋利的寒芒,准准地抵在她后心,她若是轻举妄动,那剑尖就会刺破她的皮肤,扎入她的心脏。   黑暗里,他在谨慎地观察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阿悍尔公主。   没想到后腰一紧,她把两只手都环在了他腰上,整张脸埋进他胸口,头顶的发正好顶在他下巴。   封暄倾耳一听,她喊他……阿娘?   我不是你娘。   “松手,孤叫人。”封暄不用脑子想都知道现在两人看起来像什么样,这简直荒唐。   司绒没松手,甚至抱得越来越紧。   封暄想提着她后脖领把人拎开,可只触到了一条细细缎带,被他的动作一带,缎带松开,他在此刻意识到了什么。   默了默,又把着她的肩头想把人推开,可后腰的手攥得死紧。   叫不了人了。   她紧闭着眼,仿佛闭眼的黑暗可以忍受,可睁眼还是黑暗就让她无比恐惧,所以她不敢松手。   温暖和熟悉的香味是她溃散的意识里仅剩的浮木。   封暄二十二年来,没有哪一刻有此时狼狈,他怀里埋着个是敌非友的姑娘,他拽掉了她小衣的挂脖系带,还要在来人之前给她系回去。   他为什么镜园不待,要来这里?   还有。   小衣系带。   怎么系?   “别动。”他两只手还得拎着带子,以防它往下掉。   手指在黑暗里牵引缎带穿梭,指头不可避免地在她后颈一次次划过。   不可控感再度袭来,比上一次更凶猛,暗藏着深层次的焦虑、不知名的抗拒,混乱地冲撞他的心防。   封暄停了下来,他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杀了她?   昏蒙里,他掏出来的粮册被风吹动,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在嘲弄他:后悔,来不及了,绥云军还等着这批兵器和战马呢。   手指头再次动起来,迅速地在她脖子后打了个死结,提着绳结把人拎开。   她的身子是软的,呼吸间有雨雾的潮湿,还有不寻常的热度,落下来的一缕发被冷汗濡湿,贴在脸颊。   他余光里瞥到了什么,闭了眼把她下滑的小衣往上提。   那是稍微碰一碰就陷下去的柔软,也是极度的滚烫。   还很危险銥嬅——封暄在心里冷漠地提醒自己,柔软是她的武器,等她醒过来就会想着怎么吃掉他。   外头的侍卫听到动静从木道过来时,封暄已经把她拉离,摁在美人靠上斜斜歪着,稚山提着灯,一脸着急地进来,又防备深重地瞪封暄,最后唤来侍女将她搀回了房。   九山看着一地狼藉,正要开口,就听殿下问:“让你请的太医呢?怎么半日还未到?”   九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纳闷地想:什么太医?   作者有话说:   司绒这个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原因后面会讲,小可怜。感情戏为主,大家看个乐吧。爱你们。 第11章 结   司绒在黑暗中逃了一夜,身后是穷追不舍的狼群,她跑得毫不知疲倦,只是口干舌燥,脑袋热得要命,四肢又像冻在冰窖里,冷热两股力在她身体里乱窜,冲得她疲软无力。   “公主……公主……”穗儿的声音从遥阔的天际传来,渐渐晃入她耳里。   睁眼时首先反应了一会儿,不是米白色的帐篷顶,是层叠累缀的华丽帐帘和淡金色绣花的衾被。   是了,她在北昭,在龙栖山脉最东边的云顶山庄。   被北昭太子捆了双翼,看在这里。   司绒揉着额头坐起来,喉咙被烧透了,声音嘶哑:“渴。”   穗儿瞥了眼外屋,压声道:“北昭的太医想要给您把脉,大伽正在正屋和他坐了一夜。”   昨夜,她看着穗儿:“昨夜我是怎么回来的?”   “奴扶您回房的,”穗儿端杯子过来,扶着司绒喝了一杯药茶,“灯坠之后,稚山要进亭子,太子近卫拦在木道外说无宣不得入,稚山动了手,生闯进去的。”   动手了?   司绒问:“太子走的时候,脸色如何?”   “看不出区别,阿蒙山的冰雪都没有他冷。”穗儿小声嘀咕,搁下茶杯后,拿起了昨夜司绒穿的纱衣,双手提着纱衣两侧,微微一拉。   薄薄的纱衣上,后心的位置有一道利刃所划的痕迹,司绒手一颤,后心感受到一阵刺心凉,那是后怕,她的手不自觉地往后伸,覆着自己的后颈,掌心却触到了异常的鼓起。   司绒两指一捏,后颈缎带系了个死结,她怔了一怔。   “公主啊,”穗儿偏头瞧见了,她懊恼地弯身过来,给她解着结,碎碎念道,“奴婢说过绳结不是这样打的。”   “……”不是她,司绒在心里默念,这真不是她系的!   穗儿的手灵巧,解绳结时司绒后颈感觉到一点痒,这触感顺着她的颈部往上,攀到头顶,把浸在夜色里的一块块记忆碎片捞了出来,它们以触觉和嗅觉的方式在她身体里重复出现。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带着另一个人的温度。   ·鼻腔里似乎有浅淡的雪松香。   ·曾在她后颈划过的手没有穗儿那么灵巧,更粗砺,有薄茧,还有扳指的冰凉。   ·呼吸的热气从头顶传来,薄薄地贴着她额头往下游。   司绒徐徐地弯起了唇,他想杀她,可是没下手,还帮她系了小衣的带子,这结打得很紧,穗儿到现在都没解开,那么他动手的时候一定在生气,生气是情绪波动,情绪波动对她来说是好事。   她需要这情绪更强烈,更多样。   兵粮兑换在即,反正他也杀不了她。   屋子东面的窗缝被风扑得更大了,秋阳杲杲,驱散浓雾,薄薄一道铺在地面。   真喜欢太阳啊。   半晌,穗儿重懿驊新给她打了个漂亮的结。   司绒把纱衣团一团,说:“烧了吧,和前几日那块帕子一道烧了。”   “是,”穗儿转头瞅屋外,“北昭太医像黏糕,坐在外屋赶不走。”   “大伽正年纪大了,请他回去歇息,”她看了眼床帷,“让太医进来。”   邱太医本名邱屏,常年在龙栖山脉值守,昨夜突然被太子传召,却被禁军带到云顶山庄。   他祖上都是太医,对宫闱秘事见得多了,知道要当太医,首先自己先得是个病人,适时地聋,适时地哑,适时地瞎,适时地装傻充愣,顶上人怎么明暗交锋,怎么你来我往,都是大佛们的事。   可他人到了,草原的大伽正也到了,温和地拒绝他一次又一次的请脉,终于挨到天亮,隔着帘子规规矩矩地给阿悍尔公主请了脉,掉着书袋拽了几句医书,开了方子请小药童抓来就算完成了这趟差使。   谁知挎着小药箱出云顶山庄时,又撞上了九山大人。   邱屏心中感叹东宫当真将阿悍尔盯得紧,面上不露分毫,对九山的来意一清二楚,做了个揖:“九山大人这是要往镜园去?”   没等他回答,又喊身后跟着的小药童:“浑儿!快去药库抓药,耽搁了司绒公主的病情有你好果子吃!”   小药童悄悄地吐舌,一溜烟地去了。   邱屏又捋着须,眯着眼看了眼爽阔的天际,叹道:“秋日这天儿也真是多变,昨儿夜里骤然降温,今日又挂起了高阳,秋老虎眼看便要卷土而来,乍寒乍暖的,云顶山庄又雾深湿重,这当口最易得风寒,九山大人您说是不是?”   几句话透出司绒公主确实病了,病因便是风寒,九山还了个揖:“邱太医说得是,这龙栖山上下贵人们的身子,都要您费心照料。”   两人客套几句,各自回了。   九山将话报给太子殿下时,太子殿下正在看山南十二城总领钱谦的奏折。   钱谦总领山南十二城军马钱粮,还提领措置屯田,品级不高,但山南十二城有“北昭粮仓”一称,这位钱大人,简言之便是北昭粮仓的守门人,更是最早一批的太子心腹。   封暄听了回话,合上奏折,透过窗棂看了眼屋外,问的却是:“灵书园此时能晒得到太阳吗?”   九山回:“禀殿下,能的。灵书园在镜湖西侧,四下空阔平坦,连高点的树都没栽,是龙栖山一带所有园子里日头最足的了,您可是要移步灵书园?”   封暄没答,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窗棂的日光上,手里握着钱谦的折子,直到那日光终于挪动一点点,攀上他手背,才说:“把天诚二十年以来,山南十二城的粮收粮价册子都取出来,送到灵书园去。”   “是。”   “镜园守卫加一倍,日夜巡防不得有空档,内园巡防撤掉禁军,换东宫守卫,灵书园四角门各安排一个隐卫,书阁加派两倍人手。”   “是。”   封暄撂下折子,说:“现在,请司绒公主过灵书园来。”   …………   灿灿的日光晒得司绒浑身舒坦,她在云顶山庄的氤氲雾气里泡了三日,好似被罩在巨大的蛋壳内,由蛋清包裹着,从顶头针眼儿似的洞隙里,每日只窥得两个时辰的太阳。   如今不算守得云开,因为太子殿下还未准许她从云顶山庄迁出来,只是让她每日里核对粮价时在灵书园待上几个时辰,但只能在灵书园里,理由是“北昭机密不得外带”,连查阅时都有人在旁盯着。   司绒就坐在灵书园的葡萄架旁,耳边还能听到一墙之隔的书斋里不时传来的争吵声。   她派出的是德尔,她的近卫之一,盘账是一把好手。   如今在“奉命找茬”,查粮价是假,查账目是假,她要拖着时间进到镜园去才是真。   德尔的声音和算盘珠一起,噼里啪啦地炸响,不给对方回嘴的机会。   镜园派来的是位叫孙廉的幕僚,精明的山羊胡中年人,做久了太子幕僚,成日在宦海沉浮,为主子出谋划策,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识过这样粗劣鲁莽的年轻人了。   单单粗劣鲁莽也就算了,偏偏德尔每一个茬找的都是有理有据,让人没法轻易揭过,这叫什么?   “这简直就是有预谋的胡搅蛮缠!不可理喻,不可理喻!”孙廉似乎暴跳如雷,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司绒耳里。   司绒把书放在膝上,轻轻笑,米黄色纸页徐徐翻过一页后,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只黑靴。   “殿下也是来查看进度的吗?”她抬起头。   可他站的位置实在不好,逆着漫天橘红色的云浪,傍晚温柔的光线铺在他肩身,勾出了他的轮廓。   滚滚红日从他左肩头落下,又奇妙地在他右肩头托起了另一轮不灭的日,那是他肩上承的北昭。   司绒对他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抽象的地方,他是司绒要经历的战场,是司绒要插下战旗的城墙,他在司绒的调查中被她塑造成一个强悍且冷漠的形象。   可昨夜那道系死的绳结又扯出了另一个,稍微具体的他。   人只要具体,就有破绽可以寻。   封暄踩着枯叶和橘光进了院子:“准备在灵书园待多久?”   “嗯……”她把声儿拉得略长,像真在思考,“半月总是要的,精细活嘛。”   半个月能生出的事多了,她压根就没想干干脆脆地给北昭战马和兵器。   封暄目光落在她膝上的书:“高家的兵器谱。”   “啊,”司绒轻轻应一声,目光落在黑白的战斧图上,“殿下一眼就看出来了。”   高瑜带书去过云顶山庄,这事一个时辰后就报到了他书房。   封暄不露声色,他的眼光随着她手指头定在书页上,仿佛随口问了句:“喜欢兵器?”   “哥哥喜欢,我也看一点。”她的声音还有些哑,说话也慢,尾音沙沙的,似有无数细小的勾子抓人耳朵。   这声音让封暄下意识抚指头上的扳指,但今日他手上什么也没戴,动作顿住,思绪没落下。   “句桑王子喜好收集天下神兵,听闻有一柄百斤重的铜尾刀,加了赤晶石淬炼,一刀能削下山石。”   司绒放在书页上的指头微动,微黄的纸页隆起,又舒展下去。   他连哥哥最爱的刀掺了什么锻造都知道,太子殿下的眼睛,比她想象中要多,这是敲打,他习惯性地要把控这场谈话的主导。   司绒抬手,把碎发捋到耳后,反问他:“殿下呢,殿下喜欢什么兵器?”   封暄观察着她的神情,没有话题被岔开的不悦,仿佛避忌就已经是另一种回答,比起漫不经心的笑,他更喜欢看到她淡下来的神情。   这也是一种破绽。   封暄的目光跟着她的动作移到了耳后,说:“剑。”   “那我便送殿下一柄剑,”司绒笑起来,微风带起她的发,脖子上的缎带若隐若现,“以谢殿下帮我系好了衣裳。”   封暄的表情无懈可击,像一块严丝合缝的冰盾:“剑就不必了,举手之劳,天黑雾重,公主还是安分些好。”   “我最安分了,”司绒合上书,站起来走入渐沉的橘光里,“殿下今晚一起用饭吗?” 第12章 猎心   司绒没请得动太子殿下一道用晚膳。   但第二日早晨,她坐在了镜园内,和太子殿下一起用的早膳。   一旁的条桌上还搁着一只打开的剑匣。   这里阳光正好,空气中没有潮湿的味道,司绒捏着瓷勺,偏头问太子:“殿下这里,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吧?”   食不言,寝不语,她把这六个字咬得又轻又柔。   这两句话若是合在一起答不对劲,分开答更不对劲。封暄现在听她任何一句话,都仿佛有缠绵不尽的深意。   九山给他打手势,问是不是要退,连近卫都对这阿悍尔公主如临大敌,搁往常九山绝然不会在他用膳时杵在屋里的。   封暄摆手挥退人,说:“没有。”   “那就好,”司绒喝了一口粥,咽下,“那我能日日都来殿下这吃早饭吗?”   封暄侧额看她,司绒凑巧转了头,让正要告退的九山开一扇窗,阳光从窗子洒进来,转头看到封暄目光寒冽,犹带山间寒露气。   司绒迎着他的目光,不疾不徐地补充:“殿下这里的粥好喝。”   封暄巍然不动:“镜园的厨子可以拨一个给你。”   她笑得含蓄:“那多不好意思。”   九山关了门出去,想:您掐着点来送剑蹭饭倒是没有不好意思。   四旁没有留人,司绒又指另一侧的虾仁杂米粥:“殿下能给我盛一碗粥吗?”   “里头有发物,你不能喝,”封暄下意识地想到她的风寒,话催着话就出了口,停顿一息,又搁下筷子,把一大碗粥端她跟前,“自己盛。”   而司绒笑一声。   仿佛突然间有了点到即止的美德,接下来一句话也未曾开口,认认真真地吃着东西,她吃东西很慢,很香,口味挺多变,每样都喜欢尝一点儿,让人看着就有食欲,封暄也不自觉多添了半碗粥。   饭毕漱口,唤人上了茶。   司绒拿自个儿的帕子拭嘴角,发觉封暄的目光停在帕子上,她把帕子拢回袖中说:“殿下放心,殿下那块帕子,我已着丫鬟烧了,一丝都不剩。”   “嗯。”   她又指一旁的剑匣:“殿下喜欢吗?”   封暄之所以还没走,就是因为这柄剑,他没拿,目光放在她握杯的手上:“赤精钢名不虚传。”   “殿下才名不虚传,看一眼就知道搀了赤精钢。”司绒早饭吃得舒适,这会儿脸颊粉润,冲淡病容,眼梢又盈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赤精钢虽叫这么个名儿,却并不是因为它显色,而是因为淬炼锻造过程中,它在高温下会保持更久的赤色,这柄剑乍一看,只是比普通的剑更好看些,线条流畅,剑身较窄,显得利落锋锐。   “你要与北昭换粮,若是折成这种兵器,那点差价孤给你填了。”   “殿下财大气粗,”司绒没松口,呷了一口茶,“但赤精钢开采不易,淬炼更难,这就不是价格的问题了。”   “你要什么?”   “想要与北昭缔结友好同盟。”司绒看着他,十足真诚。   封暄不动声色。   阿悍尔人口虽少,但资源丰足,占据天险,易守难攻,自古就敢倚靠复杂的地形和北昭叫板,如今突然来个公主,突然来个缔结同盟的请求,没诈就怪。   北昭地大物博,虽有内弊外患,但军事实力摆在这儿,说得难听些,只要虎符在手,哪怕要立刻出兵阿悍尔,半个月内就能征调八十万军,生啃,也能啃下阿悍尔。   要结成同盟,就是让封暄放弃势在必得的一块肥肉,不可能。   这是他未宣于口的野心,也是司绒对他最深刻的忌惮。   封暄盖上茶碗盖:“公主胃口不小。”   “是啊,”司绒一语双关,“就看殿下收不收留我了。”   “没得谈。”   “啊,”司绒轻轻柔柔叹一记,“真是可惜,若殿下觉着太过仓促,不若先在八里廊边界开设榷场,先行互市,对双方都有利无害。”   “榷场一开,还拦得住同盟的趋势吗?”糖里带刀,封暄半点儿不沾,二次拒绝,“没得谈。”   司绒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化成一声叹:“什么都让殿下否了,殿下真狠心。”   “司绒。”封暄第一回 正经唤她的名字,他缓缓起身,手撑在桌面,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垂视她。   “你的眼神和你父亲、兄长一模一样,只映得出阿悍尔的蓝天和绿地,你们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从来只要自由与安定,为此你们年年拿捏着劲儿在八里廊试探北昭军力,驱赶周旁觊觎阿悍尔的部族,你们不会与任何一个部族交好,除非让他们臣服归顺。”   他直了身,话里的寒意仍在:“阿悍尔与北昭,唯一交好的可能性是一方先低头臣服。但阿悍尔硬气,北昭同样有傲骨,这是我们无法交好的原因。所以,别千方百计地试探孤,孤对你最大的善意就是——离开北昭,回阿悍尔去,战场才是我们最该相见的地方。”   司绒也起身:“殿下不要太武断,路总是人走出来的。阿悍尔不想要战争。”   封暄走到条案旁,咔地合上剑匣,回眸凝视她:“那就拿出足够与阿悍尔匹敌的东西,到那时我们才有一谈的必要,小公主,你的诚意太低了,又常有意想不到的小动作,很难让人放心。”   太子殿下不欲与她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了。   司绒识相告退,走到门边时,忽然回头说:“你喜欢剑,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上边的宝石是我选的,与阿悍尔无关。”   日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打了一层白芒,仿佛病容恹恹。   封暄点头。   司绒转过身,逆着薄光看不出神色:“收了东西就是朋友了,太子殿下,司绒想提个请求,我能搬离云顶山庄吗?”   封暄手搭着剑匣:“不能,你先破坏了规矩,送人出城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后果。”   司绒退了一步:“我白日里待在灵书园,能进灵书园的书阁看吗?”   封暄目光深沉:“可以。”   司绒一点点地顺着话往上攀:“云顶山庄每日早晨都起雾,我能来这里吃早饭吗?”   “你是想搬到孤的镜园吗?”   “可以吗?”   可以吗??   封暄险些要被她气出冷笑来,他来到她身前,仅仅一步的距离,比平时更近,比那夜更远。   司绒的手缓缓垂下,她在太子扬起的袍裾中仿佛嗅到了戈壁的烈风,肃杀又沉戾。   随着距离拉近,司绒不得不仰头看他。   神情无辜。   仿佛没有什么深意,只是随口说的一句不知越线的玩笑。   可她的眼神又实在可恶。   他目光扫过她眼角因病生出来的血丝,那血丝织在她眼底,像某种玉器上的裂痕,无端有种易碎的妩媚,诱人的薄欲从那裂痕中悄无声息地释放。   封暄明白要与她保持距离,她就是那点可以燎原的火星,一旦靠近,就是烈火焚身。   原本可以端坐云上,看她折腾,看她谋划,可就是在这一句话下,在这样的眼神下,让封暄起了扼灭这团火焰的心思。   太碍眼了。   不为什么,就是单纯地觉得碍眼,想要撕下她所有伪装。   封暄握上了她的脖颈,渐而上移,卡着她下颌,冰冷的扳指贴在她脸侧:“想上孤的床吗?”   “这步子就迈得太大了,”司绒拿手指点点他的手,“殿下想杀我吗?”   他把她困在了胸膛和门板间,空间是狭窄逼仄的,他冰冷孤高的外壳被敲裂了,露出来的气势凌厉,饱含侵略,风和阳光都要退避三舍。   “阿悍尔跟孤玩商贸,玩军事对垒,那是阿悍尔有这个底气,但你,司绒……”他加重了力道,俯首说,“你若要跟孤玩美人计,小心玩火自|焚。”   “玩儿么,平平淡淡有什么意思,”司绒说着话,将手覆在封暄的手背,松了松钳在她下颌的手指头,说,“殿下,姑娘家的脸,不是这样捏的,会疼,轻一点。”   她说话时,眼里浸的都是欲说还休的笑意,气息就在封暄的嘴唇游走,清甜和茶香混合,她在煽动他的感官和情绪。   封暄是个嗅觉敏锐的猎手。   也是在这一刻,他蓦然发觉,自己强大而不可撼动的心防被一道线缠上了,它还没有摧垮他,可已经牢牢攀附了上来。   他被引诱了,他不是圣人,他有欲,他的欲束缚在杏黄蟒袍里,压抑在诗书礼仪下,释放在拳脚剑弓中。   却在此时。   有燎原之势。   封暄触着她下颌的手心发烫,被她贴着的手背发烫,简直腹背受敌。   这是他的猎物,可没有半分猎物该有的自觉。这甚至是一个自视猎手的猎物。   她的诱惑和无辜、眼神与气息,都是向他下的战书,无声地反驳他之前说的“玩火自|焚”,她已经是一颗静默燃烧的火星,她无所谓焚烧,她有把握全身而退。   她的眼神里甚至多了一点挑衅,问的是——你敢不敢,接下这份战书?抛开国与国的立场,玩一场风与火的角逐。   气氛在升温,封暄的胜负欲、占有欲和情|欲被一并挑起。   司绒确实是个高级的猎手,她把权欲和情|欲糅杂在一块儿,给封暄设下了天罗地网,哪怕这个网把她自己笼在里面,也无所谓。   正在此时。   风起,檐角的惊鸟铃叮当作响。   如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荡开了屋里将起的情潮和微妙的旖旎。   封暄松开了手:“原来你是这么一个阿悍尔公主。”   她客气地回一句:“你也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太子殿下。” 第13章 好彩头   离开镜园的时候,早桂的清香随风一起漾过来。   司绒身上的寒意迟迟不散。   阳光烘不暖她从心底里窜出来的冷,她没有看起来那么游刃有余,和太子的每一次交锋都像穿着冰刀在冰面起舞,要舞得漂亮,就要承担风险。   她成功撕裂了太子的一角面具,也付出了窥探的代价。   穗儿察觉到主子的寡言沉默,挑了一些京里的趣事告诉她,无非是谁家公子惹了什么风流债,京里服饰铺子又出了什么新鲜样式,有意思的是,司绒带来的两千匹芬捷马十分受高门贵族喜爱。   芬捷马四肢修长,线条流畅,毛发柔亮,不是最强悍的马,却是最漂亮的马。   一场秋雨过后,暑气渐散,空气新凉。   京里贵人们陆续办了几场马球赛,用的都是阿悍尔来的芬捷马,在漂亮之外,速度奇快,矫捷灵敏,虽然不能驮重物披战甲,但驮个人在赛场上驰骋是绰绰有余的,大大增加了马球赛的观赏性。   一时之间,成了京里的公子姑娘们乐于追捧的新宠。   因为芬捷马来自阿悍尔,长公主前两日还给司绒下了一张马球赛的帖子。   昙花台夜宴和城门口拦车这两出后,京里人默认了司绒与太子殿下梁子结得不小,哪怕她受皇室厚待,也给北昭带来了丰厚的礼物,但大家对她的态度是暧昧不明的,除开高家,没有人敢大张旗鼓地与司绒交好。   可长公主是淑妃所出,嫁的是裴国公之子。   淑妃娇媚受宠,与天诚帝有年少情谊,在后宫中的地位不如皇后,在天诚帝心里却要比皇后更重,这在她们的子嗣上也能看得出来,皇后只生了行六的太子一个,淑妃却生了大皇子、三皇子、十皇子与长公主,大皇子早夭,十皇子才八岁,她自然对三皇子封武寄予厚望。   所以说,淑妃党是与太子派天然对立的。   这是看中了阿悍尔的实力,朝司绒抛出了橄榄枝呢。   马球赛的日子定在五日后,正好撞上十二皇子生辰,十二皇子是宫里最小的孩子,才五岁,照理说是不过生辰的,撞在了一块儿,天诚帝便吩咐一起在丹山马场办了小宴,没对外说生辰,只说马球赛。   司绒脸色还有些苍白,伸手接了一捧阳光,说:“真是前有狼,后有虎,这北昭地界儿,遍地是陷阱啊。”   “那公主去吗?”   “去,怎么不去,本公主与太子一贯不睦,淑妃娘娘的马球赛么,当然要去凑个热闹,”她转头又吩咐穗儿,“小皇子生辰,那就备一把阿悍尔小芒弓给他,挑最漂亮的。”   穗儿犹豫了一下:“小皇子年幼体弱,怎么拉得动弓。”   她合上手,把阳光拢在掌心:“现在拉不动,练练就拉得动了,越是体弱,越渴望强大,他会喜欢的。”   *   司绒送的小芒弓果然受到小皇子的喜爱。   五日后。   午后时分,天边的云朵洁白,一忽儿团在一块,一忽儿散成棉絮。   和丹山马场上的两只球队一般,聚时成云,散时成星,在球场上飞奔争球,男男女女,英姿飒爽。   周旁鼓声震天,彩旆飘飞,东侧的皇帐里时而传来叫好声。   五岁的小皇子封深在天诚帝授意下,过来朝她致谢。   小小的孩子一团稚气,生得真是瘦瘦弱弱,甚至有些怯态,一双眼睛小鹿似的,被突然炸响的鼓声一惊,差点儿就要摔倒。   真不像皇家出来的孩子。   稚山一把扶住了他。   小皇子脸红彤彤,虽然年纪小,也知道自己露了羞:“多谢司绒公主。”   此时皇帐里众人的目光都追在马场上,司绒让内侍给他搬了椅子,在身旁坐着:“喜欢这把弓吗?”   “喜欢。”他眨着大眼睛,连连点头,看内侍抱在怀里的小芒弓,露出天真的欢喜。   “会拉吗?”   “不,不会。”小脸一下子垮下去。   司绒看向侧前方:“去请教你太子哥哥。”   小皇子只瞥了一眼就垂下头:“太子哥哥政务繁忙,父皇不让多打扰。”   哦,有意思。   司绒的眼神还没收回来,侧前方太子微微偏了一下额,两人的目光隔着宫女交错的耳珰,在喧嚣声中对上两息,他的眼神缓缓地下滑,看的是她下颌和脖颈。   这眼神十分坦荡,余波有些意味深长,宫女垂首退下,两人视线错开,司绒被捏过的地方,灼热和禁锢感又汹涌地泛上来。   浑球太子咯。   司绒慢悠悠对小皇子说:“你太子哥哥闲的,成日里在镜园也没个正事,明日你便……算了,你还是先能提得动这弓吧,否则定会教他扔出来。”   小皇子眼睛刚亮一瞬,又熄了:“好。”   怎么有这样乖巧的孩子,阿悍尔的小崽都是摔打大的,个个皮实淘气,遛马驯鹰,在草浪里滚出了一身桀骜爽利的性子,便是姑娘家也没有这小皇子乖。   就算再不受重视,也不该怯弱成这样。   司绒把小碟子往小皇子跟前挪,动作间又往皇帐里扫了一眼,让他吃东西:“还喜欢吃什么?”   小皇子用银签戳着秋月梨,刚吃两口,后头的内侍就提醒,不可吃多,司绒往后睨了一眼,那内侍顿时不敢多话,哆哆嗦嗦往后退两步。   稚山默不作声往内侍跟前一杵,整个挡住了他。   司绒把乳球、酥糖各色糕点都移了过去:“爱吃什么就吃什么,别吃撑就行,你自己有数吧?”   “有的。”小皇子点头,也只拿了一颗小乳球含着。   也太规矩了!司绒再次感到不可置信。   正在此时,外头一阵急切密集的鼓点声响起,伴随数千禁军同时发出的高喊声,一颗缀红飘彩的大红彩球被高高抛至半空,气势如虹。   胜负已出。   司绒兴致缺缺,懒懒地跟着鼓两下掌。   皇帐下木阶咚咚响起,一身形高大的男人把彩球夹在肘下,偃月形球杖随手丢给内侍,快步进了皇帐,在皇帝跟前单膝跪下:“父皇。”   这人浓眉宽颌,肤色略深,乍一看像个武夫,可眉宇间又没有莽悍之气,也没有赢球的骄傲,倒一派平和,甚至被皇帐里此起彼伏的夸赞声说得有些羞赧。   不管是真羞赧,还是假作样,这样一个三皇子,确实值得淑妃党费心谋划。   司绒眼神一转。   后头陆陆续续跟进来几个皇子公主,皆是一身窄袖长袍,意气飞扬,跟在后头跪了一串。   “都起来。叫你母妃好好看看,方才马腹侧挂那一下,可让你母妃担忧得不得了。”天诚帝抚着美髯,眼里俱是慈爱。   后面的皇子公主都跟内侍下去梳洗了,三皇子接过淑妃身旁女官递来的帕子,擦了两下,才往淑妃身旁坐下来。   肘下还夹着象征胜利的大红彩球。   司绒在人头攒动里看了淑妃一眼,看这个宠冠后宫,却没有半点跋扈之名的女人。   淑妃年近四十,眉贴花钿,云髻峨峨,保养得宜,不论和皇帝说话,还是与儿子说话,都透着一股天真娇憨。   十八岁时有这般神色不稀奇,年近四十还能这般,除开恩宠深重的缘故,她也着实很聪明,晓得年少情谊最宝贵的就是“初心”,皇帝看着此时的她,眼里也有十八岁时的柔情。   皇宫里能活得长久的,没一个花瓶。   三皇子把彩球放手心里,悬挂的小金铃漏下指缝,被风一吹,叮叮当当地响,明碎可爱。   淑妃看着,嗔道:“这彩头打小也赢了几十颗了,怎的独独抱着这颗不放?”   三皇子封武笑起来颇有几分憨直,目光炯炯的,说:“今日多赢了两球,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事,儿臣高兴。”   “今日场上用的是阿悍尔的芬捷马吧?”说话的是裴国公,他哈哈一笑,“迅骝紫飞星,意气卷长空,遥望三殿下英武,想来也有好马的增光添彩。”   “好马配英雄,好彩配美人,这颗彩球该送与带来芬捷马的司绒公主才是。”淑妃笑靥如花。   马场上的戏没唱够,又挪到皇帐里来了。   封暄往椅背靠,手搁在了桌沿。   在听到芬捷马时,司绒就偏了头看向上座,这么笑笑的一眼看过去,绝色二字就有了最饱满的体现。   但这绝色里没有温驯,也没有柔婉,真正的绝色,都是有杀伤力的。   大多人都是瞥一眼,就收回目光。   三皇子的眼神亮了又亮,太子殿下眼含薄讽。   司绒看着淑妃,笑意不减:“这怎么好意思。”   说完这话,感觉听起来熟悉。   但她没多想,继续说:“在阿悍尔,战利品是英雄的专属,三皇子雄姿英发,芬捷马能与你一起驰骋马场夺得好彩,是它的荣幸。”   张口就来,你看了几眼球场?稚山在后面腹诽。   司绒四两拨千斤地化开了淑妃的释好,与淑妃相顾一笑,客套几句后,揭过不提。   淑妃并不是真正要司绒收下这彩球,司绒与太子不和,她只需要适当地释放善意,就足够表明他们的拉拢之意。   她收回视线时,余光瞥到了太子殿下。   想起来了,方才那句话是她前几日对他说过的。   太子目光不豫,司绒对上他的目光,朝他露了个隐晦的笑意,旁人皆认为太子不满淑妃一党与阿悍尔交好,但那眼神里盛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的深意。   作者有话说:   没有标明出处的诗句,俱属原创,见笑见笑,大家周末愉快。 第14章 舍不得吗   马球赛后,还有赛马、马三戏,热闹劲儿到傍晚都不散。   老鸦归野,游云静悬,西山吞噬了橘红的日头,张口一吐便是半边天际的极致绚烂。   温度陡然降下来,司绒裹了裹披风,和稚山一前一后穿过山林,走出疏疏错落的林子时,看到了不远处马匹旁等着的九山。   九山在,太子就在。   两个时辰前,可就听说了太子离席回京,这是杀了个回马枪,这回马枪是朝谁杀回来的?   九山到司绒跟前行了礼:“见过公主,太子殿下请您往瞭望台一叙。”   司绒颔首,刚侧过身,忽然问了一句:“这座山是打我上来之后便封了吗?”   九山一愣,道:“是。”   怪不得一个人都没见着,她略一挑眼:“守株待兔呢?”   这话九山怎么答?怎么答!?他干巴巴地笑了声。   “行吧,”司绒掏出帕子轻轻打了一记喷嚏,朝稚山说,“帕子不够用了,小兜儿落在方才的皇帐里,稚山去替我取来。”   九山没拦他,由着稚山盯着他倒走几步,翻身上马往山下去。   瞭望台在半山腰,荒废已久,是一座四方木台,哨塔立在正中间,太子殿下就站在瞭望台一侧,面向丹山马场,前面的树梢把他隐匿得很好。   而司绒在看到他手里一把九张弓时,心里微妙地悬了一下。   她踏着枯叶走到木台旁,没有立刻朝他走。   太子徐徐侧头,把九张弓一端拄在地上,手搭在上头,身板和上头的龙筋弦一样笔直。   风灌入他的领口,掀起他的黑袍,撼不了他的气度,树影在他身上零星落着。   他背后是另一片灰蓝的天空,和另一边的绚丽绮霞毫不相干,和马场上的热闹喧阗也格格不入。   两人中间没有宫女们的耳珰,也没有虚浮的恭维,周旁干干净净的,只余风动林声,这一眼反倒没了先前意味深长的力道,轻得像是涟漪的尾巴,碰过一眼,又各自收回。   司绒踏步迈进去,木台地面老旧腐朽,发出些沉闷的吱声。   “强弓高台,殿下想猎什么?”到他身旁时,立着的九张弓真就到她下巴了,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拨弦,毫不意外地纹丝不动。   “站这边。”他望着山下,额头往左侧斜点。   司绒绕到他左侧站,有他挡着,山风一下没了肆意的路径,司绒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是要为她挡风,因为太子殿下已经举起了弓,从前头箭筒里抽出了一支箭,搭在弓上。   缓缓拉开。   九张弓重一百二十斤,龙筋弦拉开的声音沉闷滞涩,带着浑厚的力道,像一调长长的索命符,让人胆颤心惊。   司绒的目光顺着箭头的方向往下看。   底下马场的表演散了,贵人们三三两两地骑着马慢踱,在夕光里笑语,完全不知道在身后的山坡上,死神已经瞄准了他们。   “只要孤想,你也是下面那些人之一。”弓弦张到极致的时候,他开口。   “那为什么我在这里呢?”司绒在人群中看到了稚山,转头道,“殿下舍不得了啊。”   封暄侧过头,他脸旁抵着扳指,扳指上绷着龙筋弦,因为攒着气劲,脸上的神情也比往常要冷峻。   “你当孤是吧。”他慢慢地松了弦,或许是没找到猎物,或许是意兴阑珊,把弓搁到了箭筒旁靠着。   她笑笑,披风下的手抚着臂,被削弱了大半的风显得温柔,带着她的发丝,缠到他的左臂,竟然有片刻的宁谧。   但下一刻,就被山下乍起的惊叫声打散。   司绒神思一凛。   底下马场上,一匹通身柔金色的马像是发狂,嘶鸣惨烈,癫乱地甩头摆尾,上面坐的是……   淑妃!   马场上瞬间炸开了锅。   贵人们惊吓成一团,围着的侍卫猛扑上前,却及不上芬捷马的速度,马儿载着淑妃狂颠乱跑,横冲直撞,眼看就要朝皇帐冲过去,这一撞马上的人势必坠下,说不得还得被马蹄踩上几脚,人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蓝色的人影疾冲而出,手中的短刀如闪电迅劈而去,马儿吃痛,嘶叫一声扬蹄,马上的人被颠落了下来,那人将淑妃稳稳接下,往皇帐里冲出来的三皇子身边推去。   淑妃是稳稳被接住了,而他自个儿却麻溜地滚到了马蹄下,被马血淋了半身,还被临死挣扎的马踹了两脚。   稚山。   这两脚险险将阿悍尔从惊变中摘出来了。   还好遣了他下山。   司绒的心从看到芬捷马的那一刻开始吊起,直到此时才安稳落下,她平复着呼吸,偏头半笑不笑:“殿下好谋算啊。”   话毕折身要走,手腕不防一紧,生生顿住了脚步。   司绒回身拿手搭在他胸口,仰头轻轻一笑:“殿下哪里是舍不得,分明是太舍得,阿悍尔还没与淑妃一派搭上线呢,殿下连这点火星都要掐灭,真是眼不容沙。”   风云乍涌,天边的绮色迅速消散,身后暮霭渐沉。   封暄没有回应她的质问,只说:“当真要下山?”   司绒想起他弓弦所向。   今日不是马球赛,是太子殿下一个人的猎场,不知道他究竟要猎什么,但整片马场都在他射程范围内,他问她是否要下山,就是问她要稳坐高台还是舍身入局。   她在风声里说:“我喜欢入局,殿下就且高坐云端吧。”   封暄松开了手:“随你。”   “殿下也会把箭矢对准我吗?”   “会。”   她笑了笑:“那就请殿下手下留情了。”   而后翻身上马,马鞭凌空抽响,一道风似的冲入了将暮的天色中。   这是封暄第一次看她离开的背影。   他重新把九张弓拿回手里,沉甸甸的九张弓,在手里握得一点踏实感都没有,他冷冷凝望那道火红的身影,呼出的气都是热的。   *   司绒踏着暮色下到马场的时候,天色完全沉下来,丹山马场绕着场周点了一圈火把,仪卫队通通不见,挎刀的皇城司里外围了三层。   她翻身下马,通报后匆匆迈入皇帐。   主座前支了一道屏风,两旁垂了纱帘,皇子公主们都在外头,只有皇帝、淑妃并三皇子在屏风里边。   稚山坐在她原先的席位上,外袍换过了,捂着胸口一副伤重模样,左手缠着纱布,不着痕迹朝她点头,是安心的意思。   司绒便没朝他走。   这时,小皇子先看到她:“司绒姐姐来了。”   细语声一停,十几双眼睛齐刷刷转过来,她正要说话,外边又有人撩帘子进来,是个魁梧大将,看着眼熟……城门口那个拦她的大块头!   老蒙像没看到她,径直上前,单膝跪地,双手捧着一只纸包。   内侍往屏风内通报。   不一会儿,屏风被慢慢撤开了,里边除开三人,还有个太医,小几上搁着药箱,天诚帝坐在榻边,怀里靠坐着面色雪白的淑妃,三皇子站在一侧。   三人先看到了司绒,司绒无声行了阿悍尔礼节,皇帝朝她温和一笑:“公主先坐。”   老蒙朗声道:“启禀皇上,击毙马为编号廿二的芬捷马,涉事人员已全部看押,其中有一名场中牵马的内侍供词对不上。”   动作够快的啊。司绒心里微讽。   老蒙翻开纸包,接着说:“另外,微臣在马臀上发现银针一枚。”   银针?   司绒思绪乍乱,这两个字像一根缰绳,给司绒差点歪到天边的思绪刹了临门一脚,主观的讽刺被冲散后,她开始深思。   这么明显的手脚……司绒抿唇,半垂眼帘,这场戏不是太子做的。   淑妃侧头,盈着泪把头往天诚帝胸口埋了一寸,天诚帝轻抚她后背,淡声说:“呈上来。”   内侍接过了纸包,天诚帝略抬手,一旁侯着的太医躬身上前,细细查看了一番后,说:“启禀皇上,这银针上抹了三伏散,乃致马匹癫狂纵踏。”   三皇子折过太医,单膝跪下:“请父皇为母妃做主!”   此时外头又有脚步声响,通传后匆匆进来一名禁军,扑通跪下:“皇上恕罪,内侍齐汶已咬舌自尽。”   淑妃闻言,怔怔坐直,委屈强忍不诉,却已盈泪于睫,天诚帝知晓她这是怕自己左右为难,霎时心疼不已:“爱妃要保重身子,此事朕定给你一个交代。”   天诚帝看三皇子还跪着,略一思忖:“此事便交由大理寺,三日内朕要看到结果,武儿便入大理寺协审吧。”   “是。”   三皇子仍然恭敬垂首,淑妃半点不曾哭闹撒泼,只弱弱挨着天诚帝的胸口,两人没有对视,没有对话,却完成了一波以退为进,淑妃无恙,三皇子得了协审之权。   若是把握得好,就此能站稳脚跟,他便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成为继太子后第二个参政的皇子。   淑妃一派自知弱势,弱不撞强,蛋不磕石,他们没想和太子硬碰,而是充分利用了自个儿的弱势,一点点积攒势力,一点点往上爬,直到能撼动太子。   不论此案是谁手笔,淑妃一派都抓住了风波余力,成了实打实的受益者。   思索间,天诚帝宽慰了一会儿淑妃,又对司绒说了些客套话,赏阿悍尔勇士黄金百两,疲色甚重,一行人起驾回了龙栖山。   人都散后,稚山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半点儿没有衰弱模样,目光灼灼盯司绒:“黄金百两!我的!” 第15章 太子的猎物   禁军和内侍被扣押大半,没有多余的人手给贵人们牵马出来,稚山就去了马棚,司绒一个人在丹山马场外的小道走着。   小道静谧,两旁的树影浸着比黑夜更重的墨色,像两排张牙舞爪的鬼魅。   司绒提着马灯走在里头,就是一点荡进墨海的萤火虫。   安静有助于思考。   今日出事的虽然是阿悍尔送来的芬捷马,但救下淑妃的也是阿悍尔的勇士,稚山因此“负伤”,加上银针下毒这么一出,足够把阿悍尔从这案子中摘出去了。   若是没有稚山,今夜阿悍尔势必会在几方势力交错中沾上脏水。   她又不禁回想,稚山已经把阿悍尔摘了出来,太子还是不让她下山,又是为什么呢?   寂静中,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以为是稚山,回首一看,一个小不点朝她挥手:“司绒姐姐。”   “你怎么没跟着仪卫队回去?”司绒看着他想跑不敢跑的模样,就往他走,怎么会有五岁的孩子,活得跟一部宫廷礼仪书似的。   小皇子好容易走到她跟前,额上都沁了汗,接帕子擦了汗才好委屈地说:“弓,弓被大胡子将军收走了。”   司绒微愣,蒙将军是太子的人,太子收她小芒弓干什么?   后边稚山牵着两匹马过来,司绒看了一眼,问小皇子:“想要回来吗?”   小皇子点头:“想。”   司绒指一下后边的马,说:“我带你去。”   内侍行了礼,婉拒道:“多谢司绒公主,小皇子还要回宫,便不劳烦公主了。”   “要不要弓?”司绒眼神都欠奉一个,只问小皇子自己的意愿。   小皇子想要弓,可不敢说,眼巴巴地看内侍,又看司绒,眼眶霎时就红了一圈。   这群仗势欺主的无根货!稚山听说北昭皇宫里住着一群没根的阉人,心态扭曲,口蜜腹剑,背着人连不受宠的主子都敢拿捏,这让他想起在阿蒙山拳场被当狼狗圈养的日子。   稚山翻身上马,手里的鞭子凌空抽一记。   “啪”一声烈响,少年脸色阴沉,一副要吃人模样,那内侍腆着笑脸弯着腰,却也一步不退。   哟,挺有意思,这内侍看着谄媚小人样,还挺硬气,司绒提灯置身事外,她知道小崽在北昭小皇子身上看到了昔日碎掉的尊严。   稚山压身下来,马鞭指着内侍:“你主子还没发话,有你什么事儿。”   小皇子察觉到两人像吵架,怯怯地往后退了一步。司绒本想就这样算了,他不受宠,年幼怯弱不晓事,被内侍拿捏是一定的,真正能改变他处境的,是上头人对他的态度。   何苦插这一手,把他往火坑里推得更深。   别管闲事,司绒,别管闲事,想是这么想,她的手还是揉上了小皇子的脑袋:“不怕,我带你去找太子哥哥啊。”   不拉一把,和目送他跌入火坑有什么区别。   阿悍尔公主没别的,就是凶。   听到太子哥哥,小皇子瞬间亮了眼,点头:“好。”   内侍还要再拦,稚山直接别过马头挡在了他跟前,马鞭抵在他喉咙口。   “跟哥哥,还是跟我?”司绒把灯给稚山,问小皇子。   小皇子想这哥哥可太凶了,坚定地指她的马:“姐姐,跟司绒姐姐。”   “?”稚山挂好马灯,心里骂了句不知好歹,一夹马腹,马蹄扬起的灰飞了内侍一脸。   带着小孩儿,司绒没骑快,她在风声中告诉小皇子:“别拽它的毛,拽马鞍前边儿那条带子。”   小皇子唔唔地应,细弱的声音被夜风搅得细碎。   司绒又问:“冷不冷啊?”   “不,唔,唔冷!”   “骑过马吗?”   “没七锅!”   “高不高兴?”   “高兴!”这句喊得最响亮。   就是这样!龙子凤孙,哪能一点儿棱角都没,她扬鞭指着前头,在夜风里高声说:“男子汉!说话要掷地有声,驯最烈的马,拿最强的弓,哪怕逆风也要把控自个儿的方向,往后……往后踏遍万里河山!”   “太子哥哥,我要像太子哥哥那样!”小皇子高舞双手。   司绒一把捂着他的嘴:“这话不许说,到处是你太子哥哥的耳朵。”   “司绒啊。”稚山小声嘟囔,连蚊子也听不见他的声儿,他知道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   策马夜奔的意气飞扬坚持不到半个时辰,小皇子在马上睡着了。   “服气,了不起。”   她缓速慢骑,抬头望了眼,月辉彻底被乌云笼罩,阴影在蜿蜒的山道中不断加深,夜风中裹了湿意,是大雨的前兆。   司绒抬手解披风,给小皇子裹了。   “还有两刻钟就到了,跑快点,还能少淋一会儿雨。”   “行。”有道理,司绒一甩鞭,枣马迅速踏破了层叠落叶,疾驰起来。   风刚扬起她的发。   司绒就看到了侧前方窜出来的一道黑影,那么快,那么凶悍,两点幽幽的绿光闪过她身前,她紧急勒了马,喉咙口被风堵了个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稚山在那瞬间抽出了刀,从马上翻滚下来,可那匹狼转眼就扎入了密林深处,留下一道灰黑的剪影。   狼走了,他却嗅到了更多不速之客。   马道一侧是密林,另一侧是半人高的草场,被暴雨前的风搅得有如狂狼涌动,里头藏着快速移动的人,他们分草拂叶,正在朝这里杀来。   “有刀,很多,我要猫眼石。”   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左侧一棵老树顶簌簌地动了动。   司绒下意识地抱着小皇子翻身下马,就见着一柄寒光凛凛的宽刀几乎擦着她的脚面削下来。   小皇子醒了,他揉着眼看不清晰:“怎么了司绒姐姐?”   司绒用披风罩着小皇子眼睛,拉着他后退到林子里:“有狼,别看。”   “狼?”小皇子哆嗦了一下。   稚山持刀挡住了对方的攻势,他猛扑上前,黑夜里只有一盏微弱的马灯,两人的身影像水里交缠的墨,快得让司绒分不出谁是谁。   糟糕的是,草浪遽然翻腾,浪里站起了十几个黑衣人。   不妙。   稚山手起刀落,一脚踹飞领头人的刀,有几人顷刻就迎面对上了稚山,可以看出训练有素,他们只是要部分人力缠住稚山,真正目标是司绒。   七八人迅速朝她围拢过来,司绒算着距离,上不了马,横手把马鞭对着四周甩出一道空响,没想到对方避也不避,直接伸手在半空抓住了她的鞭尾,往前一扯,司绒立刻松手,一把捞起小皇子往身后的林子里跑。   稚山不恋战,找了个突破口脱身后跟上。   跑不出两步,一把刀从侧后方挑来,司绒竟然躲过了!   但她侧身的刹那,后肩被一掌击中,她完全不会武,被这一掌打得剧痛,整只右臂麻得无知无觉,松了小皇子,垫了他一下,小皇子轻轻落地,她自个儿在林地里骨碌碌滚了两圈。   长刀出鞘的唳啸在耳旁炸响!   “司绒!”稚山踏叶奔来,跑出了此生最快的速度,他握着刀,在遮眼的血污里似乎看到了四壁的铁笼和红衣的姑娘。   快一点,再快一点。   稚山弯身在地上滚了一圈,接住了司绒,司绒一仰头,却看见打飞她的黑衣人没有提刀朝她来,那柄寒意瘆人的刀高高抬起,对准的是地下懵懂地撩开披风,露出半张脸的小皇子!   不是朝她来的,是朝小皇子来的!   “稚山!”   比稚山更快的,是从林子里窜出来的另一拨人,打头一个服饰最惹眼,抬手就掷出了一枚石子,准准打在黑衣人手背。   跟着小皇子的内侍!   稚山半途改了方向,从偷袭黑衣人改为扑抱小皇子,一大一小在地上滚了两圈后,他朝司绒喊:“又睡了!”   司绒想说他那不是睡,是吓昏了,但她说不出口。   前后两拨人缠斗在一起,司绒在一片雪光刀影里看到了两点幽绿。   它在缓慢地靠近这片战场,在伺机寻找落单的个体,它找到了司绒。   稚山在喊她。   司绒听不到,她看着那两点幽绿的光,仿佛看到八岁那年的自己,漆黑的秋夜,骑着小马的她,被一群狼追了十几里,它们咬死她的马,嚼食她的马,她跌落在草地上,头顶是摇曳的草丛,在浓重的血腥味里,那只头狼也是这样,慢慢靠近她,就像看势在必得的猎物。   从此她夜里要点灯,见狼就哆嗦,黑夜和狼成了她不可言说的最深的恐惧。   她不知道自己是站着还是坐着,她只听得到自己沉重、缓慢的心跳,感受血液的滞缓和无力。   然后——   在全身开始发麻时,长风递来了浑厚的拉弦声,她在瞭望台没听到的破空响,在此刻听到了。   *   九张弓的力道何其大。   这一箭划破长夜,荡开草浪,穿透狼头,带飞狼身,把它死死钉在十步开外的树干上,连呜咽声都发不出来。   沉闷的声响昭示着死神降临。   乌云蓄了一夜力,终于凝出雨滴,颗颗砸落,嚣张地弹跳在冰冷的刀刃上,溅出碎裂寒珠。   越来越多沉默肃杀的黑衣人加入战局,内侍敌不住,被打得节节后退。   太子啊。   稚山悄无声息要扛她走,司绒伸手挡了,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抉择,低声快速吩咐:“带小皇子走,去汪太傅府外蹲着,明日卯时之前,若是没有见着我们的人,就把小皇子送入太傅府,告诉太傅,他的好学生要残害手足。”   三个人走,谁都走不了,稚山带小皇子走,她才能活。   稚山犹豫一瞬,起身走了。   哨声一响,黑马疾冲过来,他肘下夹着小皇子,翻身上马,钻入密林深处。   司绒脸上沾着狼血,仰头看天,阴暗的树叶间隙落下越来越多的雨滴,她希望能把脸上的狼血冲干净。   劲风策雨,枯叶承力。   厮杀声停息了,身后传来脚步声。   周围点起了松脂火把,封暄的影子斜斜地铺过来,不动声色地把她笼在了里头。   她动了动仍在发麻的手指,看着那黑影:“真可惜啊,殿下的猎物,被我截走了。”   风雨大作,封暄踏雨而来,浑身湿透,他蹲下来,冷峻的脸就在司绒面前,雨水把他的五官冲得更浓烈,情绪却越发淡薄。   “站不起来?”   “嗯……”司绒轻轻长长地应一声,“胆子小,被殿下吓怕了。”   没看出来,截人倒是很利落。   封暄抬手盖住了她脑袋,把叶片间隙里落下的稀疏的雨点也给她挡掉,完全不因稚山带走了小皇子而有任何困扰,他看着她,仿佛这才是他要猎的人。   “山雨湿冷,你的狼吓到我了,所以……殿下,能抱我吗?”   她略微仰头,又叫他的名字。   “封暄,抱我吧。” 第16章 吻   可以吗?   这就不是个问句,是个狡猾的勾子。   这一伸手,和方才一开弓一样,都没有回头路,可太子对绝对掌控之下的小变数不以为意,哪怕她一次次干扰他计划的走向,把水搅得一团浑。   如果是变数,那还是抓在手里比较安心。   嗯,这个想法也让太子殿下安心,他用这个理由把心里那些跳动的小火花摁下去了。   封暄的目光仅仅沿着她狼狈的脸庞转了一圈,便抬起了手抄起她的小腿,把她凌空抱了起来。   她好轻。   “到现在还有闲心关心孤猎什么,”封暄抱着她往马车走,“落单的阿悍尔公主,你的弱点暴露出来了。”   “殿下厉害啊,”司绒挨着他胸口,不紧不慢地说,“对殿下来说,我这一两个弱点暴不暴露有什么打紧,哪怕我铁甲裹身也不敌殿下一击之力。”   她阖着眼轻轻嗅了嗅,雪松香带着潮气,又被他的体温一烘,真好闻啊。   “惧黑又怕狼,你小时候跑夜马遇过狼?”他不理她的糖衣炮弹,把人抱上马车。   司绒不想说,她伸左手:“帕子。”   “没有。”封暄不知想到什么,神情冷下来。   马车徐徐驶动,封暄解了腰带,司绒心里一咯噔,立即别过头去看车壁:“殿下不用这样急着宽衣解带吧?”   封暄没搭理她,褪下外衫,随手丢到一旁,那股清冷的雪松香在衣衫滑动间更加明显。   他跽坐脱衣的影子投在车壁上,宽肩窄腰,余光里是一件件被丢过来的衣服,没有亲眼正视,那股暧昧却在想象中越发强烈。   她被味道和影子包围了。   司绒屈起腿,把头埋进了膝盖中。   而后一阵干爽的衣物摩擦声响,司绒刚抬头,头顶罩下一件衣裳,她笑不出来了,声音闷在衣裳里。   “殿下……我不脱。”   “裹着,免得换不来孤的猎物,你就先病死了。”他系好了腰带,坐时肩身笔直。   司绒从袍子底下露出一张脸,鼻尖都是雪松香,她捕捉到猎物两字,今日的惊变在脑海中串出一条越发清晰的线。   “殿下。”   封暄侧额看她,很多人都喊他殿下,但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就显得旖旎,听不出半点恭敬,玩儿似的,勾子也不认认真真下,若有似无地试探,惹得人伸了手又往回缩。   “我今日不该说殿下好谋算,芬捷马案背后的黑手不是你。”她只露出小半张脸,语气平缓所以听起来很认真。   封暄自然不觉得她是真心认错,仍然冷冷将她望着,等她下半句。   “殿下真要杀淑妃,不会用这样不入流的法子。银针下毒,阵仗太大了,选的还是芬捷马,要离间阿悍尔与淑妃一派的意图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最后淑妃未死,殿下惹了一身腥,这对殿下来说,简直是伤敌八百,自损一万的招数。”   司绒右后肩被打了一掌,那股麻劲儿散了,开始微微发抖刺疼,她捏了捏右手臂接着说:“殿下会留这么明显的败笔吗?不可能。”   封暄是谁。   北昭往上数两代的太子都只能听政议政,但封暄十四岁参政,十五岁领兵东袭,平定如今唐羊关以东的沿海六城,自那之后就开始架空天诚帝,一步一步走了七年,成了势压帝王的庞然大物。   太子是国之储君,占了礼法上的正统之名,手握京城三十万禁军,此是明刀,还有三千皇城司,此是暗剑。   名义、人心、权势他都有,他已经牢牢占据上风,不会做利人损己的事。   封暄不知道司绒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分析他,他随口“嗯”一声,独自品着方才的话里,有几分真心的歉意。   司绒没察觉他的出神,接着说:“所以不是殿下干的,这件事从头到尾,淑妃和三皇子有惊无险还得了实处,殿下被无形中泼了脏水,我曾想过会不会是淑妃自己下的手,但若真是她,必不会选择芬捷马,她为三皇子拉拢阿悍尔还来不及,怎么会在殿下的高压下,再竖起一个阿悍尔强敌呢。”   封暄理着袍角,收回思绪:“那你告诉孤,是谁做的?”   皇帝。   借计挑起淑妃一派的怒火,给三皇子铺一条堂而皇之入朝堂的路,以此牵制太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皇帝才是今日最大的赢家,他不在乎三皇子,也不在乎太子,巴不得两边打得越烈越好,他端坐高位,有自己的盘算。   但皇帝没想到,他在操控戏台的时候,封暄早已脱身而出,站在高处用强弓瞄准全场,再用一队黑衣人钓出了深藏不露的内侍,找出了皇帝的盘算——小皇子封深。   司绒眸光几变,却没开口,她没忘记自己现在落在谁手里,谈判之时最忌全盘托出。   她抬眸与封暄对视:“那就要问殿下,是不是要杀自己的亲弟弟了。”   他的目光突地锐利,在幽暗的灯光里望向她,烛光把他的身形映得无比高大,投在身后好似一头匍匐的巨兽暗影,那暗影缓缓移动,和司绒的影子挨在一起,两人的距离只有一拳。   司绒不知是疼的,还是紧张的,右手轻微地抖。   他说:“现在看明白没有?你知不知道自己在招惹什么人,将要陷入什么样的浑水里?”   司绒连呼吸都放轻了:“所以阿悍尔不愿与殿下为敌,今夜带走小皇子是万不得已,我撞破殿下大事,恐殿下不会饶过我。”   封暄再压近一寸:“你不愿与孤为敌,怎么又作出与孤不睦的模样?”   她没有退,反而扯出道笑:“殿下不觉得,暗渡陈仓更刺激吗?”   “难道不是因为不想让父皇多一层忌惮?但你明知孤不在乎他忌惮与否,也要把这层表面功夫做到位了,是做给孤看的吧?怕走不出北昭?”封暄望进她的眼,借着烛火光,看到里头有未褪的血丝,他伸手探她额,没有发热。   司绒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睫毛猛一颤,然后轻轻拂落他的手,说:“怕啊,怕站队太早,怕殿下最终不能问鼎高位,但司绒多虑了,如今看来——”   她抓住他手臂,倾身,在他耳边悄声低语:“最是无情帝王家,个中翘楚是殿下。”   呵出的气搔着他的耳廓,封暄和她拉开距离。   在司绒弯起笑的时候,他的手忽然贴在她脸颊,她的笑顿时凝固,静静地看着封暄。   她的脸颊上有狼血的痕迹,雨水没有把它冲刷干净,他看着这道淡红色血痕,指腹抹了两下,注视着她:“看清楚了,就躲孤远点儿。”   大雨敲打车顶,两人呼吸交错。   他说的是“躲远点”,但这眼神又分明是想绑住她。   她叹气似的说:“殿下靠我这样近,我怎么躲得开。”   封暄擦干净了血痕,但司绒雪白脸颊上还是红的,那是他擦拭的痕迹,她皮肤上留有他的痕迹,想到这一点,封暄的呼吸开始发沉。   他逼近了她的脸:“在皇帐里,你也是这样看别人的?”   司绒别了一下头,没能从他手中挣开:“殿下不讲理,我可没瞧过别人。”   巧舌如簧。   封暄张开手指,虎口就能整个裹住她的下颌线,拇指和食指触着她两边耳珠,被上头红玛瑙耳坠轻轻撞。   马车十分平稳,晃动的频率微小,秋雨仍在砸落,寒意始终不散,两人的鼻息贴近交缠,逼仄的空间里,隐秘的暧昧在再次升起,游走在彼此的呼吸中。   她的眼神不自觉地下滑,在极近的距离里,在不可动弹的禁锢里,目光缓缓滑到他薄薄的嘴唇上。   就是这么个眼神,封暄浑身的热气瞬间躁动起来,轰轰烈烈地烧掉了他的理智。   眼神移得自然而然,亲吻来得猝不及防。   他吻得狠,这是太子第一次亲吻,从来都游刃有余的太子殿下,难得有不得其法的时候,薄薄的唇是热的,胡乱地吻她,吮她,更像是要拆解她,吞掉她。   她有点儿疼,轻轻“嘶”了一声,左手抚上了他的胸口。   这一声“嘶”,带入口中的不仅有空气,还有太子的舌尖,他的攻势在触碰到她的舌尖后变得缓慢,轻轻地碰她,又收回,斜了脑袋重新从她唇上开始吻,这一回进得很顺利。   他的手渐渐环上她的肩,抚上她的后脑,然后,把她压向自己,贴得密不可分,辗转深入。   司绒的鼻腔里是浓郁的雪松香,那味道和他的吻一起渡进她口中,她仓皇地吞咽了一口,换来更深更乱的吻。   当克制被敲碎,矜贵冷漠的外壳被剥下,禁欲背后,露出的是太子殿下不可示人的侵略性,他强势掠夺她的呼吸,将她当成手中猎物,他以为自己在操控欲|望。   完全没有意识到。   他在被她的眼神扫过的一瞬,就落入了另一张网,他掠夺她,也在追逐她。   雨还在下,狼血滴答。   长箭破开的夜色重新合拢,马车里有人在接吻。   作者有话说:   预收文,求个收藏:   一、《山河玉骨》【浪帅海盗大魔王x超强甜辣小岛主】   我无法平静地爱你,潮动是我放浪的呼吸,我生来追逐暴风与骤雨,在跌宕里起伏不定,而遇到你,我有了锚。   阿勒,乌溟海上的无冕之王。   传言里——   “是个混世魔王,没有人见过他,但他的势力遍布海上,有人说他长得美,有人说他生着獠牙,若有什么统一的……”   “听说他喜欢女人,漂亮的那种,他的船上绘着一尾巨大的黑蛟龙,双眼是美人影。”   有一日,黑蛟船上多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姑娘,她笑起来时,脸颊有一对深深的梨涡。   她会在船上赤足跳舞,但只跳给一个人看;   她会在海里深潜,但只和一个人同游;   他们一起在午夜看过星河倒垂海面,冰山崩塌时擦过他们的船舷,从天而降数百颗流星,声动数里,心动数里。   后来,这个小姑娘不见了。   万顷浪涛一夜之间汹涌翻滚,这位恶名在外的海王翻遍了渺阔的海域。   直到那个夏日夜晚,他踏上陆地,看到那姑娘“唰”地掏出一柄叠雪弯刀,利落地一记扫腿,把七尺大汉扫翻在地,刀刃拍在那人脸上,笑出一对儿乖巧的梨涡,说。   “乱动,杀掉你哦。”   他抱臂立在远处:“逮到你了哦。”   海上王VS陆上王   永远为你俯首称臣。   二、《原子大碰撞》【混血冷感天才少年x摇滚浪漫学霸少女】   我的竹马是个天才,是个危险分子,还是个恃帅行凶的混血。 第17章 脱衣   这个吻停不下来。   风在每一个角落追逐夜雨,老鸦缩在巢中羞得不敢探头,暗夜里的天穹垂落雨帘,一辆马车孤单地驶在山林中,破开雨幕,驶入了平坦宽阔的龙栖山马道。   不一会儿,九山在外面忐忑地开口:“殿下,到了。”   封暄放开了她。   而后看她急促地喘息,嘴唇鲜润,那双眼睛尤其漂亮,在迷离里呈现情潮催出来的红。   她在方才的深吻里丢失了锋利的爪子,任他攻占,没有余力想计谋与盘算,只能在他怀抱里与他唇齿相依,他被这个念头再一次煽动了。   司绒说:“到……”   封暄又俯首,把她的唇和未说完的话都含入了口中。   他是故意的。   太子在自己的地盘无所畏惧,可司绒却在这种近似偷情的隐秘和刺激中,悄悄渗出了汗,那汗又把她的热意往上拱一层,骨酥筋软。   她要化成绵云了。   须臾,封暄松了手,掏出块帕子,擦去她唇上的湿润,把方才的缠绵都藏进帕子里,再鬼使神差地塞入怀中,说:“原来,你也不过是个纸老虎。”   司绒慢慢地坐正:“彼此彼此。”   这场亲吻充满较量,激掠和柔克之间的较量,糟糕的是,偏偏都是新手,在稚嫩到显得蛮横的动作里,通通抵抗不了情潮的侵袭。   两人都心绪未平,但显然司绒更外露些,脸颊的红久久退不下去,太子早已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撩开车帘看了眼:“走得动?”   “走不动,”司绒解着裹身的外袍,把那股无所不入的雪松味丢到一旁,“手断了。”   帘子唰地落下,封暄的眼睛在她左右手一扫,准确无误托住了她右臂:“能不能动?”   “动不了,”她轻轻地叹气,再次重复,“手断了。”   真断你就不是这模样了。   他往上摁了一下,心里就有数了:“是断了,断成八截了。适才为什么不说?”   “不敢说,怕你呢,”司绒被他按到了疼处,皱了下眉,“别按了。”   他朝外吩咐:“进园。”   九山在外面应是,驱着马车从侧门入了镜园。   封暄一手固定着她的右肩,声音不冷不热:“方才不敢说,现在就敢了?”   “敢啊,”她半真半假说,“殿下都带我入镜园了,司绒还有什么不敢。”   但他没带她进主院,而是去了偏院。   司绒坐在罗汉床上,扶着自己的右手,封暄拎着两只瓷瓶掀帘子进来。   “脱衣。”   “嗯?”司绒打量屋里陈设,回首看他,微讽道,“殿下收收心,一口吃不成个胖子。”   封暄声音冷淡:“擦药。”   擦药不会说擦药,偏要说脱衣。司绒解着自己的腰带,衣裳松开,她看着自己的右臂,意识到一件事:“我脱不了。”   封暄正往掌心里倒药液,伸出一指,轻轻拉开了她右肩的衣裳,露出来的肩颈弧度美好,笼在烛光里,皎白如玉。   他犹豫一瞬,将手贴了上去,她的肩背看着薄,却是属骨细肉盈的类型,触手软滑细嫩,像游走在一团乳酪里。   薄茧带着药液在她伤处涂抹,热而粗糙,司绒坐得笔直,但她知道,她的脸一定红透了。   何止是脸,封暄发觉她耳珠都是红的,只看一眼,便在脑中挥之不去。   亲吻的余波把此刻正经的擦药变得旖旎,触感在寂静里被无限放大,但两人都默契地不开口,故作老成地把旖旎压在可控范围内,宁可挨着这无声的折磨。   “行了,这几日少动右手,”封暄叮嘱她,“安分点。”   司绒松口气,拉上衣裳:“我最安分。”   封暄不置可否,他到桌旁坐下,唤人端冷茶进来。   司绒四下环顾,忽然问:“这儿住过人吗?”   他侧额反问:“怎么?”   “住过人的我不要。”   “还在惦记孤的床?”   亲都亲了,还挺会顺杆反讽,司绒四两拨千斤地把他的讽刺打回去:“我不想住这儿。”   “你没得选。”   真是翻脸不认人,司绒说:“好歹把我的侍女带过来。”   “等你什么时候把我的人交出来吧。”   侍女端着托盘无声地出入,纱帘开开合合,动静极其细小,她看着侍女的步子,知道都是练家子。   “我要喝茶。”她破罐破摔地使唤起太子殿下。   “你喝什么冷茶。”封暄一连灌了几杯冷茶。   “封暄!”她恼了,随手把榻上的软枕往那掷。   封暄下意识抬脚踹开,看她的眼神里有点儿不可置信的意思,注视了这么一两息,看她真怒了,不紧不慢朝外吩咐:“给公主上一壶热茶,再端一碗姜汤来,浓的。”   两人都有片刻沉默,今夜的亲吻和触碰似乎模糊了一些界限。   侍女应声而入,热茶和姜汤就搁在她手旁的小几上。   司绒端茶:“我交了人,殿下能放我走?别就此让我交代在这儿了吧。”   “你还不明白,孤在给你机会,一个半大小子,带着个孩子能藏多久,他们去的方向是东城,你与孤扯皮的时间里,皇城司已经搜了半个东城,他们能藏身的地方在迅速缩小,天不亮就能将人搜出来。”   “我劝你,还是不要把稚山逼急了为好。”司绒轻轻把浮沫吹开。   “孤也劝你,趁早把人交出来为好。”   “殿下,”司绒搁下茶,往他跟前走,“小皇子才五岁,年幼体弱,连小芒弓都抱不动,杀了个他,你怎么就知道皇上不会再换一个人扶持?”   “你的嗅觉倒是敏锐。”封暄微讽。   这是司绒在马车上琢磨出来的。   “在这座皇城里,有能耐派出那么些高手保护小皇子的,除了皇上还有谁。小皇子规矩得过分了,皇上这是照着殿下的反面来养他的。”   这是讽刺他不规矩,封暄忽然伸手抓住她右臂,抓得她不敢乱动,臂上的手顺着往后探,捞了她的腰就往前带,司绒再次跌进了温热的胸口。   只是这个姿势更危险,她坐上了封暄左腿,轻轻往外挪了下脚,不敢往里碰。   “躲什么?”封暄在主动出击里发现了她的局促,压声道,“要进镜园,只有这么点胆子怎么行,把孤的底子摸得那么清楚,是要给孤做谋士?”   “谋士就算了,殿下出不起价,”司绒的耳朵被热气呵红,她侧过颈,“与其杀小皇子,不如把他放在身边,不杀也不放,皇上摸不准你的路数,日日夜夜都要悬着心。”   “谁说我要杀十二?”   司绒蓦地转过头,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你……引蛇出洞,乱皇上阵脚!”   封暄端详她片刻,那目光里有她不懂的深沉谋算:“自作聪明的公主,现在,可以派人把你的护卫从太傅府旁请回来了。”   司绒还是没法确定,她在审视他话里是试探她,还是当真查到了稚山的踪迹。   “东城就那么大,你能把他送到哪里,太傅为人古板清正,见不得兄弟相残,有他相护,孤动不了十二,况且太傅府里还有个吴神医能说上话,你不就打着这个主意吗。”   “你耍了我一夜!”司绒左手撑着他的膝起身。   “你把孤摸得那么清楚,孤若不还你一些,你要骑到孤头上了。”封暄欺身,双肘抵膝盯着她。   “我把稚山叫回来,你就放我回云顶山庄了?”   “不急,”他站起身,“你心心念念进孤的镜园,怎么还想着走?”   司绒把放凉的茶一口灌了,似笑非笑:“我怕了你嘛。”   他置若罔闻,走到帘子旁时,回头问:“明日早膳想吃什么?”   司绒把杯盏往桌上怼,他听着声儿勾起道极浅的笑,掀帘子走了。   早膳想吃什么。   这不是问话,是应战,意思是他不会再对她的攻势漠然以对,他会反击,会在她扯下他面具的时候,也扒下她一层皮!   是“要玩儿,就陪你玩儿到底”的意思。   她在这一刻,知道自己到底招惹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马车上的吻改变不了什么。   他们还是各自代表着不同立场,她背后是辽阔的草原,他背后是巍峨的皇宫,两个人在深水之下一次心照不宣的交碰见不了光。   见不了光,也止不住势,他们还会在阴云诡谲里彼此忌惮,彼此靠近,或许还会有比这更激烈的碰撞和纠缠。 第18章 我很乖   夜雨濛濛,稚山在太傅府外的破亭子里蹲了半夜。   这亭子还漏雨,外头下大雨,亭子里下小雨,他坐不到一刻钟,就要挪屁股。   胆小鬼半夜醒了一次,看被稚山抱在怀里,吓得要哭出来。   稚山虎着脸警告他:“敢哭就把你丢掉!”   小皇子哪儿经得住吓,嘴巴一瘪,就要嚎了,稚山忙不迭地捂他嘴:“再哭把狼招来了!”   哭嚎声立止,只是眼泪还大颗大颗地落,打湿稚山手心,稚山嫌弃死了,不耐烦地问:“还哭不哭了?”   小皇子拼命摇头,在脸上的手松开后怯怯地问:“狼在哪里?”   “你猜?”稚山把一手的眼泪蹭在他衣服上。   “我不知道……”小皇子才五岁,没经过事,连字都不认得几个,是一个在不晓事的年龄便被吊起线的小木偶人,一言一行都在严苛的引导与管束里,耳畔听得最多的是“听话”二字,抬眼四看俱是高高的宫墙。   他在林子里一直罩着司绒的披风,不懂得那些乒乒乓乓的声音是刀剑碰撞,哪怕那最危险的一刀也只看见了一点儿寒芒,后来又被稚山那一扑救给吓晕。这会儿真以为碰见狼,他们的马都被狼吃掉了,那司绒呢?   他哭丧着脸问:“司绒姐姐也被狼吃掉了吗?”   “胡说!臭小鬼,你被吃掉她都不会被吃掉,”稚山恶狠狠的,低头摁他脸颊,“狼最喜欢吃细皮嫩肉的小孩子了。”   “哇……”小皇子又要哭。   稚山伸出一指头警告他。   小皇子自个儿伸出小手把嘴捂了,眼泪落个不停,都渗到稚山的腿上了。   烦死了。   稚山身上有司绒装帕子的小兜,抽了一块出来,在他脸上胡乱擦,小皇子觉得这木脸哥哥比所有的内侍加在一起都凶。   稚山把他放在地上。   一大一小,俩孩子蹲在漏雨的亭子里,看远处街上腾着热气儿的馄饨摊子。   小皇子吞了口口水。   稚山:“饿了?”   小皇子点头。   稚山:“想吃馄饨?”   小皇子一连点三次头。   “忍着,”稚山兜里有芝麻酥,但他不想给这破小孩吃,嘟囔一声,“我也饿。”   小皇子很乖,蹲在一旁没哭也没闹,甚至都没问有没有人会来接他。   他就像习惯了被忽视、被抛下的日子,他有很多哥哥姐姐,有一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父亲,但他却不懂得这些字眼真正的意义,这些称呼冷冰冰,和眼前的秋雨一样散着寒气,而象征温暖的烟火气在很远的地方,像他过不去的馄饨摊。   烦死了烦死了。   稚山看他哭,不喜欢,看他乖,更不喜欢,最终从兜里掏出芝麻酥,恶声恶气说:“吃吃吃!”   “哥哥!”小皇子惊喜地喊,又忙不迭地捂住了嘴,小声地说,“哥哥,哥哥真好。”   他的喜悦都盛在眼睛里了,亮闪闪的,他抓了一块,又抓了一块,通通塞进嘴里,左右腮帮子鼓起来,像只幸福的小松鼠。   小皇子不知道馄饨是什么味道,但芝麻酥又香又甜!   亭子外的苍天古树突然动了一动,摇落一捧雨水。   德尔攀着树藤,悄悄地从亭子上吊下来:“哈,你还有不吃独食的时候。”   凑近了一看,顿时呆了:“哈!你还有看别人吃独食的时候!”   …………   司绒睡不好,她掉进了敌窝,才知道这敌窝比她想象中更危险。   她还担心稚山,不是担心稚山保护不了人,是担心稚山在半途就把小皇子卖了换金子,稚山最讨厌孩子,尤其是爱哭的孩子。   辗转反侧的,半夜咳了又咳,睡得总不踏实。   第二日磨磨蹭蹭到主院,太子殿下已经久候多时。   今日阴天,雨停了,天色却仍沉昧,成了巨大的鸭蛋青穹顶,把空气也冷冷地压住了,滞闷又压抑。   这种压抑的感觉持续到进入小膳厅,才被一阵迎面而来的微风拂散。   入内时,司绒在角落里看到微风来处,是一座怪异的大箱子,箱子内隐约可听水声,上头一扇青铜芭蕉叶徐徐扇动,青铜芭蕉叶前还堆着一座雪白的冰山,丝缕寒气被芭蕉叶带动,流窜在膳厅各处。   司绒自然坐下来,问:“殿下今日不上朝?”   封暄看她熟练地用左手执筷,说:“巳时了。”   皇帝常年住在龙栖山行宫,早朝也挪到了主峰下的拙政堂,改为三日一朝会,紧急军情与要事除外,镜园来回主峰只需两刻钟时间,今日已算迟的了。   “哦,”司绒挑着自己爱吃的菜配粥,“殿下往后不用等我,我自己吃也是一样的。”   封暄习惯在朝会散后用早膳,但没解释,应了声:“嗯。”   镜园防备森严,司绒没见到稚山,不能确定德尔是不是把两人带回来了,便问:“小皇子还喘着气吗?”   青铜叶片徐徐地吹,空气流动间,凉意也丝丝地钻入衣领里。   封暄斜过来的眼神不善:“在镜园。”   司绒看了一圈膳桌,夹起一只汤包到他碗里:“我能去看看小皇子吗?”   “不能。”封暄看着碗里的汤包,他早上从来不吃这个,近日因为司绒在镜园用早膳,要的花样多,膳房也会换着花样上了。   自作主张,俩都是。   “不能吗?”司绒略显苦恼,“我把他带上马的,没见到他安全无虞总不踏实。”   封暄面无表情地把汤包吃了,用茶压了一口,道:“没看出来公主还有此等善心。”   “那当然,”司绒忽略他的微讽,以为他喜欢汤包,再往他碗里夹了一只,柔声再问,“可以吗?”   “?”   封暄看碗里的汤包,又看她带着血丝的眼睛,冷着脸把汤包吃完,道:“晚点让你的护卫去一趟,你不行。”   他毫不怀疑,若是他不松口,她会一只一只往他碗里放汤包。   司绒满意了,果然再不管他,自顾地吃自己的。   两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封暄往后靠靠,他一夜未眠,被两只汤包堵得发腻,拎了酽茶喝,说:“你已入了镜园,灵书园的戏码不用日日都唱了吧?”   这是试探,封暄看出了司绒拿查粮一事接近他。   司绒喝粥,真诚地说:“殿下说的哪里话,查粮是正经事,你看德尔日日背着小算盘往灵书园跑,挑出来的问题哪一个是无理取闹的?”   牙尖嘴利。   封暄端第二杯酽茶,司绒也腻得很,伸手拎茶壶,他抬了下手,没让她够到:“酽茶,你别喝。”   又把备好的清茶移过去给她:“随便查,只是阿悍尔也该给孤拟一份兵器册子了。”   “殿下要的是枪戟刀剑,亦或是,”司绒接过茶盏,“弓箭、床弩、钩枪?”   话里透的意思很明白,问他打的是陆战还是海战,连军事机要都敢打探了,封暄看着她,眼里的警告意味颇重,半点儿不透露。   “都要。”   “十日后给你。”   “怎么不干脆等寒冬过后再给孤?”   “殿下急呀?”她喝一口茶,慢悠悠说,“急有急的价,殿下与我私交不浅,不如让我进一次你的藏书阁,别说十日,明日我就能给你。”   这话里每句都是深意,封暄不想抽丝剥茧,领会得太多就容易掉入她的陷阱,很干脆地点了头:“行。”   哟,这么容易。司绒略感诧异,似惊似喜地望着他,那灼灼的眼神别提多漂亮,眼尾折出的余波都是不自察的妩媚。   封暄口中含着一口酽茶,苦意在口腔中散开,滑下喉道。   “当然可以,”他把着空杯子,在手中慢慢转,看向司绒:“藏书室在孤寝殿内,欲入藏书室,便从榻上过,你选。”   “……”   屋里的风向悄然转变,司绒感受到了压力。   这是在告诉她,要么安分地做兵粮兑换,要么就付出代价来窥探他,太子殿下远远不是几句话几个眼神就能打发的。   封暄把握住了司绒进攻的节奏,正在悄无声息地转换进攻的主动权,他不满于自己处于被动的一方,只能任由她肆无忌惮地撩拨,他在亲吻中尝到了把控主动权的味道,在上药后撂下了反击的号角。   而这句话,就是他放出的先锋。   微妙的安静里,呼吸声和青铜箱内的流水声相互缠绕,两人都想起了昨夜潮湿激烈的吻。   封暄的目光如同灯炬,捕获她脸上每一寸皮肤,把那细微的变化都收进了眼里,倾身逼近:“司绒,你紧张什么。”   司绒怔了一瞬,在一指的距离里轻缓地呼吸,点头道:“紧张啊,仁风远被、矜高孤冷的太子殿下,变成了诱人上榻的封暄,我,好,怕。”   “怕是好事,冷静点,阿悍尔公主,别把事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五日,”司绒似乎妥协了,给了他一个确切的期限,“五日后把册子给你。”   行,选择规矩安分。   封暄有些兴致索然,正要坐直身子。   可下一刻,司绒蓦地攥住了他衣襟,把人拉向自己,极快地在他唇上一啄,贴着他唇角说:“司绒是个规矩办事的人,殿下也别吓唬我,我不喜欢被动做选择,我,都,要。”   司绒亲完就快速地起了身,封暄手快,一把抓住她左手,指头顺着手掌往上滑,贴着她手腕:“这就想走?”   司绒往回抽手,笑了笑:“别急啊,来日方长么。”   火红的裙裾在门口一晃而过,封暄舌尖抵着唇角,眼底有危险的暗潮。 第19章 逮个正着   司绒从主院出来后,径自去了灵书园。   稚山正蹲在灵书园墙头眺望远处,司绒揉了揉眉心:“下来,去看过小皇子了?”   稚山刚落地,又两下攀上墙,站在上头遥遥指了一处方向:“看过了,在那里,这里地儿高,正好能看到,北昭小崽真笨,连把小弓都抱不动。”   司绒往他指的那方向看,只能看到被鸭蛋青色压迫的重重屋檐,以及上头黯淡的鳞瓦。   算了。   抬手唤他下来,两人往里走,她脑中事儿多,迈入书阁时才从稚山说的话中找出不对劲来,问:“小芒弓?”   稚山点头:“当然了,他还能抱得动什么弓?”   原来如此。   司绒坐下来,拨着茶碗盖:“丹山马场外,小皇子曾说小芒弓被大胡子将军收走了,那时我就奇怪,蒙将军是太子的人,他收走小芒弓做什么,如今看来,彼时的举动是为了今日有个名头留小皇子在镜园,兄长骑射一流,幼弟正当开蒙时,真是个送上门的好借口。”   稚山坐在小马扎上,掏出小兜里的炒黄豆。   司绒伸手:“给一个。”   稚山当真就给了她一颗,炒黄豆的香味儿在口中爆开,她继续说:“倒回去想想,在皇帐里,蒙将军来得太快,太医还未诊完淑妃的伤势,蒙将军就拿住了涉事内侍,扯出了银针之毒。”   “大胡子是太子的人。”稚山往嘴里接二连三丢炒黄豆,嚼得嘎崩脆响。   “对,”司绒拧着眉头,“蒙将军的出现给丹山马场一案迅速降温,达成了四方都满意的结果。”   “阿悍尔洗脱嫌疑;皇帝乐见太子与淑妃矛盾加剧;淑妃与三皇子获得实处,宁愿把账算在太子头上,因为三皇子日后若有机会反击太子,此案就会成为抨击太子的利器;太子么,太子不会在乎淑妃的怒火,他压根不会让三皇子有爬起来的机会。”   稚山点头:“懂了,太子在皇帐里捞了阿悍尔一把,又用小芒弓坑了阿悍尔一把。”   “丹山马场案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很快就会推出一个倒霉的替罪羊,几场秋雨过后,便同暑气一起深埋在地底,成为没人会再提起的存在,”司绒淡漠一笑,“太子强弓高台,真正要瞄准的是皇帝的私心。”   天诚帝看中小儿子,想要玩一个灯台暗影的手段,明面上既打压太子,又看重其他成年的儿子们,实则明亮的灯台底下,那个黑暗里怯弱胆小的幺子才是他的执念。   为此他漠视小皇子,把他从所有人的目光中淡出去,但不知道为什么,被封暄觉察,一柄从头顶压下的寒刀逼出了天诚帝的底牌,暴露了他的意图。   小皇子被封暄放在镜园,犹如被抬到灯台之上,还是堂而皇之地放在封暄的阵营里,一脚跺碎天诚帝付出多年心血的暗线,让天诚帝再次在封暄手里成为一个透明人。半点底牌都不要有,这样,他就能安安稳稳在合适的时机退位。   杀人诛心。   司绒微叹:“天家无父子,封暄手段硬。”   “我再跟你说件事,”稚山看着自个儿的手心,“昨夜出现的那些人,不是禁军,也不是皇城司。”   司绒眉目一凛:“什么?”   “他们……”这是稚山对武学的天赋,他不知道怎么同司绒解释,挠头想了半日,说,“他们是不一样的刀,昨夜那些人,比皇城司和禁军更狠更戾,而且他们打的是配合,不是单切,像是放战场上的。”   司绒沉默下来,封暄的底牌,除了禁军与皇城司,还有更多,只是她不知道,天诚帝也不知道。   这是天诚帝无声无息败北的原因,也能成为司绒警惕的线索。   会是什么呢?   稚山又爬上了墙头,司绒倚在书阁窗边。   穗儿端着药茶来,搁在小方桌。   窗外云隙间终于漏进来一丝风,那风从稚山的头发吹起,一路吹到屋檐下的惊鸟铃,显出了它的路径。   对。   再隐秘不可见的事物,只要动起来,就会有痕迹。   她合上手里的书,一口喝完药茶,把书递给穗儿:“叫稚山送去镜园,问问太子殿下,书阁二楼能不能上,”眼神望到了院外,“哦,顺带摘一颗石榴送去给殿下,客气点。”   没想到稚山这一去,一直到午后都没有回来。   *   从天外漏进来的丝缕微风,最终悍然地结成一股风势,呼啸着荡开了穹顶的云霾。   灵书园里耳目太多,司绒正站在镜湖边与大伽正说事儿。   这会儿风大,梧桐叶半青带黄,落地磕出细响,密密匝匝的,盖住了两人的交谈声。   司绒拢了拢披风,说:“封暄在催促兑粮的兵器明细,我需要两份册子。”   大伽正有些惊讶:“两份?”   “对,”司绒伸出一只手指,“一份七成近战兵器,三成远战兵器,十万匹战马。另做一份相反的,七成远战三成近战,三万匹战马。”   司绒要看看封暄要哪份,就能知道这批兵器战马往哪儿放。   大伽正眼神慈蔼,他知道司绒想做什么了,揉揉她脑袋表示明白,而后又想到一事,抬眼环视一圈,露出些凝重:“家里有信来,塔塔尔部已经开始有动作了。”   司绒轻轻抽一口气,手指攥着披风内衬,迎风而立:“真快,塔塔尔部马肥兵壮,孤注一掷,定风关的风要刮起来了。”   “仇山部不会作壁上观,阿悍尔要面临西北处两部的侵袭,如果战事传开,八里廊边境的二十万青云军会立刻挥师北上,不止是秋风,阿悍尔凛冬将至。”   司绒低头把一颗石子踢进湖中。   “司绒!”高喊声随着涟漪荡开,消失了三个时辰的稚山在墙线上飞奔起伏,他纵身一跳,荡着树枝轻巧落地,喘吁吁地在二人跟前停下,“德尔出事了。”   司绒站在初秋的冽风中,抬眸往一湖之隔的镜园看了眼,抿紧了唇。   *   昨夜要让人接应稚山,太子松了口让她在偏院见自个儿的近卫,司绒给德尔的任务实际上有两个:一,带回稚山和小皇子;二,保护吴青山。   这张牌用太多次了,药匣之内的引荐帖、送塔音出城的马车、昨夜让稚山把小皇子带到太傅府的权宜之计,让吴青山从她与太子博弈的棋盘上彻底暴露了出来,过分扎眼,太子一定会注意到他。   吴府在大枫林深处,门口挂着两只灯笼,禁军把府宅围了个水泄不通。   司绒到时天色已晚,刚跳下马车,老蒙迎面而来,行了个礼:“见过司绒公主,公主这是串门呢还是赏景呢,不巧,禁军公干,这还没完事儿呢。”   响亮亮的声音震起了林深处的飞鸟,司绒掸了掸袖子上落的灰:“蒙将军忙你的,我来看个病,不打扰你们办事。”   “您不住龙栖山么,一溜儿的太医随您挑,那可都是术妙轩岐的老太医了,何必磕这一个!”   “是这么个理,”司绒抬头,轻一笑,“可惜东宫的药不大好,我听说大枫林里住了个妙水回春的神医,特来碰碰运气。”   东宫二字一出,老蒙肃了容,直起身板来飞快地打量了眼司绒,顷刻便改了口:“公主千金贵体,在下不敢耽搁,不过话说在前头,到禁军办完事儿之前,这吴府都只进不出。”   “这是自然。”她略一点头,带着稚山抬步往院子里走。   老蒙站在门口,碾着脚底下的石头子儿沉思,这是真有点风月事啊,还是假借势啊。   吴青山不是个讲究人,一门心思都埋在医理药学里头,因此宅子也修得格外简单,他们一路往药庐走,经过的每一扇洞门都把守着两名禁军,终于在药田上找到了挥锄洒汗的吴青山。   稚山猫着身,从田埂上摸过去,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吴青山的背,吴青山吓了一跳,手里的小锄跌落在地,随即哈哈大笑,猛一使力,一个过肩摔把稚山摔在了田埂上。   “嘿!小崽!”   稚山点儿都不生气,笑嘻嘻地爬起来,跳上了吴青山的背,俩人亲得像是爷孙俩,踩着干燥的土块往司绒这来,给她使了个眼色,往顶上看,示意屋顶上也有人。   二人前后进了药庐,稚山蹲在檐下守着,吴青山一进屋就抱个小钵,把药捣得咚咚响。   “德尔给你传了话,待在太傅府才是安全的。”司绒听得耳朵疼,拉开门朝屋顶上一指,示意稚山把人拎下来。   上头砰砰几声,吴青山把小钵放下,叹口气说:“弘襄在这里嘛,不回来看看他,我不放心啦。”   吴青山祖籍山南,乡音难改,说话时有一股热情亲厚的劲儿,弘襄是他独子,今年将将及冠,一手玉雕做得极好,但天性不爱与人说话,人也似玉雕似的,清贵冷僻。   “一会儿我去看看他。”司绒坐下来。   “不着急啦,你右手干嘛了?”吴青山一眼就看出她右手行动不便。   “嗯?”司绒抬头,“拉伤。”   “来来,”吴青山朝她招手,在她右肩头摁了两下就有数了,起身朝外走,“我给你抓帖药,两日就好了。”   “等……”司绒刚开个口,吴青山步下生风,早拉开门出去了。   这咋呼性子。   药庐清净,满墙都是齐整的百子柜,药香从柜里漫出来,她正靠在桌旁拨弄着小药杵,药杵环钵壁一圈圈打旋,荡出清悠声响。   正在此时,门口有脚步声传来,司绒停下手:“等太傅的病情稳定……”声音顿了顿,“殿下。”   药杵仍在小钵内旋转,屋外一棵老枫摇曳,支着一捧红烟笼罩着半座院子,封暄黑袍玉冠立在门口,如同一把刻骨的长刀,具有直削天穹的气势。   他踏步而入,一把摁住了旋转的药杵,悠鸣声和她的手指一起落入他掌中,两人相隔咫尺,四下归于寂静。   “听说东宫药不好,孤来看看,公主需要何种灵丹妙药。”   他覆着她的手,如同捏住她整个人,司绒再次有一种被放在掌心端详的感觉,封暄的目光毫不遮掩,好像长刀锋刃,薄薄冷冷地贴着她的皮肤游走,她在这种眼神下悄悄地出了汗。   不能出汗,她脸色很平静,可是耳下的红和指腹的薄汗都出卖了她的情绪。   “热?”封暄把手指探入她掌心,揉着她的指头,明知故问。   “冷。”司绒往回抽手,却反而被扣得更紧。   “九山,关门,”封暄朝外吩咐,再回过头俯首压声,“公主觉得冷。” 第20章 放肆与理智   吴青山提着两包药,用麻绳绑了,哼着小曲儿从树下过来,抬眼就见着九山合门,急声道:“这里查过了啦,里面还有我的病人!”   九山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稚山三两步跳下庭院,抬手把吴青山的脖子一勾:“走。”   “走什么,司绒还……”   “司绒?司绒在云顶山庄,”稚山一脸严肃,“今晚是我来看你,德尔被扣在哪里,我们先去把他捞出来。”   外边的声响透过薄薄的门扉传进来,变相地拱成了另一道火苗,把这药庐里的药香一烧而空,化作一座巨大的熔炉。   四下都是火。   以封暄眼里一簇簇跳动的火星最为灼热,几乎要烫到她,那是只要四下无人,就不会再掩饰的掠夺欲,也是她曾经敲裂的外壳,她从里窥到了太子的欲,扯出了另一个封暄,他要她为此付出代价。   凭什么只能任她放肆,任她进退自如,她进一步,他就没打算让她往后退,对封暄来说,今夜是一场请君入瓮的计,也是把她握在手里的局。   司绒不知道他心潮迭起,只知道他势在必得,如果说她展露给封暄的眼神、气息、话语,都是软刀,那么他强势探进来的手指与他的体魄气势,就是强剑。   两人都在各自的领域找到了发力点。   她微微抬高了被封暄握住的左手,抬起晃了晃:“我的手好牵么?”   “好牵,”封暄手掌宽大,与她十指相扣着,腕骨还能贴着她的手腕,他仔细地感受她略显混乱的脉搏,说,“孤的名号好用么?”   “好用,打着殿下的旗号,我能在京城里横着走,连禁军都要让道。”   “那便好好用着,孤等着你的回报。”   司绒可没打算回报他,她与他就是一笔笔乱账,只会越搅越乱,没有扯清的一日。   她转而说:“殿下牵得这么紧是怕我冷吗?”   他一语双关:“还怕你跑。”   司绒轻轻笑起来,稍稍踮了脚,下颌挨着他襟口:“跑不了,深林掩老宅,红枫罩新庐,司绒就在你手里,殿下,我能不能提个无理的要求?”   “不能。”封暄几乎是立刻就答。   “可我好热,”司绒露出点儿可怜神情,仍然踮着脚,侧脸贴在他衣襟处,被握住的手掌动了动,两人相贴的掌心濡着薄汗,她小声说,“出汗了。”   如果不是手里还紧紧扣着司绒,封暄几乎要以为司绒就是一把专门为瓦解他而生的尖刀,她不惧怕他的气势和压迫,甚至能在每一次落于下风的时候,打出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把节奏抓回手中。   这绝不仅仅是因为背后站着阿悍尔那么简单,她就是——知道怎么吃准他,且这其中还有他一次次纵容给她带来的底气。   他不能想自己为什么要纵容她,因为这个问题同样危险万分!   多想一点,就会跌入更高深的陷阱中。他们是互相追捕攻防的猎手,都把对方视为猎物。可她多可恶,她引着他想,引着他做,引着他一步步跌落,就是用这样无辜的表情挑唆他,用带魅的眼尾勾着他,还要用似是而非的话语邀请他。   被她攥过的襟口又游进她的气息,那热气钻进他的衣领,宛如吻在他颈上,让封暄呼吸顿沉。   他按下了,偏问:“不冷了?”   司绒站直,隐晦地笑一声:“有殿下在呢,冷不着。”   片刻后,封暄的手放在她披风系带上,说:“你的脉搏很乱。”   司绒微笑着还以颜色:“殿下敢让我摸摸你的么?”   封暄不语,他的手指尖捏着细细的缎带,只要一扯就能褪下她裹身的披风,他却迟迟没有动作,静默着与她对视,两人都藏着力道与心事,都知道这披风扯下来就是放一匹脱缰的马回归原野,它会把两人拽到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   有人不在乎,有人为此踌躇。   司绒看出他的犹豫,笑意更深,善解人意地给他递台阶下:“很难吧?殿下若不会,便松开我的手,这披风也就不必解了。”   下一刻,司绒笑意顿止,她身前一凉,似乎能听到系带滑动时轻微的“嘶”声,也能听到封暄擂鼓般的心跳声,它们交杂在一起,也鼓乱了司绒的心跳。   你,还,真,敢,脱。   披风落地的同时,封暄把她往侧旁一拉,整个摁在了后头的百子柜上,百子柜摇摇晃晃,头顶装满药材的小抽屉震得滑出来,顶住了司绒的后脑,封暄抬手“啪”的一巴掌往里拍实了。   司绒背靠上百子柜,刚起一声闷哼,下颌便被捏着抬起,封暄浓冽的眉眼瞬间放大。   他来势汹汹,一下就撬开了她的齿关,进入深吻。   一旁的桌子被这动静带得一震,上边儿的药杵“叮——”地敲在小钵边沿,发出类似耳鸣的悠长声响。   司绒也进入了类似耳鸣的状态,封暄的吻很凶,夹带着某种不甘与恼怒,仿佛要把不能宣之于口的情绪都在吻里还给她,还给这个自视无辜的始作俑者。   他就像极致的黑与白,要么冷到拒人三尺,要么热到让你无法招架。   桌上的桐油灯站立不稳,摇曳的火光交织在两人的脖颈间。   他们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封暄停下了吻,把她抱起来,让她足底悬空,可这个动作并没有比激烈的吻安全多少,他的指腹摩挲着她后颈的小衣带子。   它没有系得漂亮的绳结,是吊脖的完整一条,但他想把它扯断,如同他想把司绒揉碎。   他们额头相抵,都在喘息,或轻或重,而司绒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危险而偾张的欲|望。   他的指尖在克制,眼神在放肆。   片刻后,抵着她问出一句:“能不能?”   司绒微怔,他的指头似乎也燃了一簇火,正点在她后颈,这温度烫得她发麻,甚至有些眩晕,心口有些难以自抑的痒。   可她仍然留有理智,这是她和封暄博弈的底气,七分放肆,三分理智。理智不需要太多,它会绑住司绒的双翼,理智也不能太少,它要在司绒濒临失控时拽她一把。   她在深沉的注视里吻住了封暄的下唇,封暄抬指,带子被挑起来,她却故意地改吻为咬,一字一顿:“不,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仿佛看到封暄笑了一下,没等她回味,便被夺走了神思,他要她专注,要她在这片刻的吻里不做阿悍尔公主,只做司绒。   *   一只小银钩在油灯灯芯拨弄,豆荧似的微光一点点地壮大。   司绒和封暄各坐一端。   “太傅的身子好多了吧。”司绒想做点什么来松一松这屋里依然紧绷的气氛,手里捏着小银钩快把灯芯挑成花儿了。   “未达预期。”封暄把手肘搁在桌沿,捻着小钵旁落的一圈药粉。   她啧一声:“那殿下这还没过河就要拆桥,真不怕把太傅气出个好歹来。”   封暄八风不动:“禁军公事公办罢了,乌禄王女离京那日,所有出城的马车都要再查。”   哄谁呢,塔音人都到大漠了,这会儿查起出城马车了。   司绒唇边的笑意有点儿淡:“殿下骗我。”   不与他虚虚实实打太极,突然的直拳出击打在了封暄的痒处,这态度让他喜欢,当中的某一个字又让他觉着刺,他抬头看她,道:“吴青山与阿悍尔交情不浅。”   因为他没有正面回答,司绒也无甚表情地抛回一句:“不熟。”   真是张口就来,封暄把手指头那点儿药粉捻干净了:“既然不熟,孤也不用看你面上,只围府搜查了。”   “殿下说反了吧,”司绒把小银钩往桌上一丢,“不就是看我面上,才把人府宅围了的么。”   “是,”他略一颔首,眉眼生寒,“太傅的脉案孤都看过,他既然不肯付十分心力为太傅医治,还有闲情逸致管乌禄王女的事,孤还留着他做什么?”   “殿下所说的,与我所知的吴青山不是一个人,他或许会与殿下耍点口舌心思,但在治病救人上,绝对不会留有余力,神医之名,不是光听个响儿的,他有仁心有医术,绝对当得起这个名头。”司绒连用两个绝对,非常笃定。   “听公主的意思,要在孤跟前保人。”   “吴青山当然……”司绒话音骤停,她遽然看向封暄,短促地笑一声,慨叹道,“折腾了半日,殿下原来在这里等我,蒙将军亲率禁军围府,扣了我的近卫,再把消息层层透给稚山,殿下这阵仗闹得大啊,请君入瓮好玩吗?”   封暄没有否认,他确实是用吴青山钓司绒的反应,她一定会来,而她何时来、以什么方式进府,则是基于这人对她的重要性,他倏地把油灯往身前移,眉眼骤亮的同时开口。   “你来得太快,正说明此人于你重要,给孤一个留下他的理由。”   司绒把油灯移回来,那微弱的火焰在两人手中颤抖不止,映得两人的面容都明明灭灭看不清晰。   “殿下先说,请君入瓮是为了什么?”   “为你。”   “为我,”司绒齿间咬着他说的话,“为扒下我一层皮吧,殿下太狠心了。”   封暄不知为何看向了地上的披风,只是一瞬,便收回了眼,把油灯移到桌子中间,说的却是:“要保人简单,你们离开北昭,回阿悍尔。”   司绒的眼神轻飘,像一道无形线:“封暄,你又赶我走。”   不等他回答,又笑了一笑,笑意那么轻,像春风化雨,她往前靠了靠,捏住封暄抚在灯座的手指头。   “可是你的眼神里说的都是——要我留。” 第21章 凶   封暄漠无反应。   司绒学着他今晚的样子,把手伸进他掌心,与他十指交扣着:“殿下明知道我不会走,这话说出来就是让我反驳的。你不想我五日后交了兵械册子就离开镜园,想要我主动说留,然后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我扣在……你想把我留在镜园吧?”   “你要顺理成章地反击,出招要师出有名,就是不肯承认你就是——舍不得我,”她低诱着,拿手指在他掌心一道道轻划,“口是心非。”   她有把猜测往对自己有利的地方放大,继而变成事实阐述的本事,那一字一句说出来,假的也要成真,她分明手无寸铁,却以言语为刃,一刀一刀挑着他的防线。   “是,”封暄猛地合拢掌心,不让她在掌中作乱,他手劲儿大,声也寒,“你越了界,还想要来去自由,真当孤好说话?”   “殿下别凶啊,”她站起来,往他身旁坐下,轻轻把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脖子上,看着他的眼睛,“在北昭没有来去自由的说法,我离开阿悍尔的草甸,踏上北昭的土地,就是把要害摊在了殿下手中,只要你想,收紧手,就能杀了我。”   封暄的手搭在她脖颈,那么细腻又脆弱的地方,只要稍一用力,这双眼睛再也不能漾起波澜,红颜化为白骨,他心里的挣扎、深层次的焦虑,所有不可控的因素都会消失,一切再度回归井然的秩序。   可惜,都是计中计。   “以退为进没有用,”封暄的手移到她后脑,把她往前一送,与她再度额头相抵,“你说杀了你,可你眼里没有半点臣服的意思,你的心气和阿悍尔的天一样高,比起要你的命,孤更想碎掉你的心骨。”   “然后证明你是一个不会被欲|望把持的人吗,”她微微一笑,“殿下天真了,但凡到要证明这一步,你就已经输了。”   封暄不会与她争论风月事,就如同他不会深思自己许多举动背后的原因是什么,在她低头臣服之前,这些事情深思就要命。   言语是弱势者的刀刃。   他只能做。   半晌,他松开手:“吴青山年纪大了,不宜四处奔波,就留在京中养老。”   司绒把手拢进袖子,这手今夜要再让他握一回,就要握坏了,能留住吴青山的命是司绒今夜的底线,她点了点头。   封暄起身,开门时夜风灌进来,裹着几片干燥的枫叶磕在门槛上,他看到院里那一层叠一层,望之不尽的火的颜色,说了句:“你在,吴府在。”   “嗯?”   司绒刚站起来,身上就兜来一件温热的外袍,封暄弯身捡起她掉落在地的披风,挂在自个儿臂弯:“哪里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司绒哪里都不明白!   先前一席话,只有头一句说封暄放话等她反驳是真的,其余八成皆是她胡说八道、蓄意撩拨,话劲儿都散了,此刻他猛不丁还一句回来,真真假假打得司绒措手不及,她竟然有些怯于说一句“你果然舍不得我啊”,她相信,这话若一出口,脖子上挂着的系带今夜就会被扯断,连同她这个人。   她只能略显不自然地说一句:“殿下厉害啊,不但会脱衣,还会穿衣。”   “……”封暄看她,有些莫名。   一时之间,除了往来的风声,两人再不说话,并肩往檐下走,禁军都撤出去了,隔壁院子里传来稚山、德尔和吴青山的笑闹声。   司绒听这声儿就笑,她忽然想说点什么:“小崽,哦,稚山初到阿悍尔的时候一身病痛,骨瘦嶙峋,腰都直不起来,是吴青山把他救回来的。他会喊的第一个人是我阿爹,第二个人是阿娘,第三个是吴青山,第四个是哥哥,他不是我的近卫,是整个阿悍尔都愿意宠上天的小崽。”   “你是第几个?”   “我啊,”司绒提到这个就略显气闷,“十七,小崽把周围所有的马和狗都喊过了,最后才叫我,分明我是他第一个见的人。”   封暄把那打闹声听在耳里,他不能明白那种热闹,他诞生于权力碰撞的妥协里,是两方都不会为之欣喜的产物,似乎天生就是为权力而生,为冰冷的王座而生。   而司绒,张扬肆意,如风似火,阿悍尔的草野养出了她桀骜不驯的眉眼,她成长中最不缺的就是掌声和陪伴,她就是热闹本身。   某种程度上,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他为此抵触司绒,余光却忍不住一次次瞥向司绒。   毕竟,山巅有点冷。   “殿下。”司绒握了握右手,在他手背上迅速一碰。   “嗯。”他垂着的手指随之一动,五指微张,但克制着没把她牵起来,此前的牵手是为了牵制,多余的牵手没有必要。   可为什么连行为都需要克制了呢?别想了封暄,这就是个拿着刀刃挑人心防的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有让人忍不住想入非非的勾子。   “殿下才是我的灵丹妙药,”司绒毫无所觉,或许是身上的外袍隔绝了夜风,让她感觉到温暖,化掉了她一点点防备,所以她试着探出了一点点触角,把心里的实话放了出来,“殿下哪里都好,就是心心念念想着打阿悍尔,打打杀杀多没意思,我们分明可以玩到一起。”   “这话等青云军过境再说。”他不为所动,手指头僵着,还在动与不动之间徘徊不定,他想,如果她再一次碰到他,他就牵回去,让她安分点。   “那就迟了。”司绒的触角被刺到了,她迅速地收了回来,深埋进土里,这耗掉了她为数不多的勇敢,真正的,属于司绒的勇敢。   作为阿悍尔公主,她无坚不摧。   作为司绒,她是个走在深宵旷野里的胆小鬼。   说到这个话题,气氛便冷下来,这是两人间无解的死局。   封暄偏头,在沉静里凝视她,看她眉敛眸低,唇线紧抿,在越发昏暗的光线里迅速黯淡下去,在曲折回环的阴影里模糊不清。   “殿下先走,我要去看看弘襄。”她在洞门旁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地看他,他总不会要押着她回镜园吧。   “孤送你过去。”他声音冷淡,指一下廊檐,吴宅简朴,没有三步一盏的宫灯,他记得她惧黑。   司绒拒绝了,客气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喊一声稚山就来了。”   她还把外衫脱了下来,递回去给他,转身往左侧廊下走。   封暄抬了抬手,袖子底下的五指仍然是微张的,手臂上挂了两件衣裳,都有她的味道,一件凉透了,一件尚且温热,叠在一起,很有些分量。   他注视着司绒进了屋,才转身离开。   司绒不知道。   老蒙却傻了眼,目送太子殿下上马时,清楚地从他马上披挂的外袍底下瞅见了一角红色,娘欸,这不是司绒公主穿进去的吗,还真有点风月事啊。   封暄翻身上马,马蹄踏碎红枫,融进了山林夜色里。   一夜过后,湿泥还未干,封暄又策着马从龙栖山主峰回到镜园。   他解着微湿的披风,鬓眉沾了山间雾雨,显得五官寒冽,没回屋更衣,下马就快步往膳厅走,把披风抛给九山:“什么时辰了?”   九山不敢直视殿下,有些踌躇:“巳时中了。”   今日早朝急议,耽搁了些时辰,他踏步迈入膳厅时微一顿足,看着空无一人的膳桌,说:“公主已经用完早膳了?”   九山偷瞥了眼殿下:“公主今早没来。”   没来。   封暄没说什么,沉默地坐了下来。   因为他拒绝了她抛来的友好枝,所以她也拒绝他,这拒绝从大枫林里的外袍一直延伸到了镜园的膳桌,在无声无息里,战鼓雷鸣,谁先低头,谁就要被敲断一截傲骨。   第二日。   九山小心翼翼地推开膳厅门,这回什么也不必说,殿下也不再问了,公主又没来。   热闹过后的冷清最难忍受。   她真是个瘾。   *   秋意渐深。   阿悍尔西北,定风关的朔风骤然刮起,军旗猎猎,先响起的是犬吠,塔塔尔部和仇山部从枯野中冲出来,持着钢刀与长|枪,在定风关打响了第一战。   句桑率着六万阿悍尔战士回防反攻,他不善言辞,沉默温厚,从未与谁红过脸,连稚山都不说他是刀,而说他是一面厚盾。   当战鼓响起时,句桑站在老树霜皮旁,心跳几乎与战鼓同频率,他遥遥望着北昭的方向,望着山南海域的方向,望着身后连绵不绝的草野,那都是他深爱的家人。   他低下了身,把手伸进草丛里,感受到了阿悍尔的脉搏。   再站起来时,拿起了刀,翻身上马。   骑士归来。   战!   *   北昭吹不到战场的朔风,连消息也要七日才到。   报平安的书信里,寥寥几行字,就盖掉了无数的鲜血与厮杀,司绒把它们叠在枕头底下,数日睡不好一个安稳觉。   司绒在北昭,打的是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且只能赢,不能输。   她已经推了几日和太子的早膳,他的眼睛实在太利,又善于在言辞间挖凿线索,稍微答得不对就会被他看出端倪来。   太子也没说什么,两人自大枫林那夜后,就保持在了一个微妙的距离里,身处同一个镜园,在刻意的躲避里连面也见不到。   司绒不会去找他,也不会任由距离继续拉大,她要让封暄迈出这一步,才有主动权。   又过了两日,司绒出门,赴一场茶会。   是长公主给她下的帖子,看来丹山马场那日的风波已经定案了。   茶会设在铃铛湖心的水台上,请的都是些高门贵女,远有湖光山色,近有小鸥剪秋纱,滃滃翳翳,景致尤畅。   司绒第一次出席这种茶会,和端肃的宫宴不同,四周香环云鬓,乌乌袅袅,谁说话都是柔声细语的,见人先露三分笑,实在是处了不得的温柔场。   她一到,长公主封灵就拉她说了会儿话,亲厚得很,好似经了丹山马场一案后,两人就有了同仇敌忾的对象,司绒在这温柔攻势里含笑以对。   她们坐在水台一侧,四下竹帘都拉高了,女孩子们都识趣,凑在另一侧点茶斗茶。   “母妃那日……”封灵未语先红目,“多亏了阿悍尔勇士,本宫与三弟都承公主的情,还望公主莫要着了那些小人的恶心思,与瑶荷宫生分了。”   司绒回得挺谦虚,没有顺着她的话问哪些小人,只答:“长公主客气,淑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发挥得正正好。   封灵果然露出受用模样,要是司绒一味骄傲甚至居功相胁,他们就要重新考虑与阿悍尔交好的盘算了,封灵坐得靠近一分,放低了声音,说:“大理寺已经将案卷交由刑部审核了,你可知那内侍咬出了谁?”   “谁?”司绒稍稍露出点好奇。   “二皇子,”长公主叹气,并不是义愤填膺的样,“那内侍说,是收了二皇子的银子在母妃的马上做手脚。三弟前些日子得了个乌禄美人,二皇子适逢得意时,三弟便将那美人给了他,后来听说那美人偷了个什么要紧东西跑了,惹他被御史台密奏弹劾,这才引得两兄弟不和。”   乌禄美人,塔音。   太子竟然是借三皇子的手把塔音送进二皇子府,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顺带玩一套挑拨离间。   会玩儿啊。   “公主的意思是,里边有隐情?”那边儿的贵女们点了茶,差侍女送来,司绒抬手接,放在膝上。   “二弟是什么人,我们心里都是有数的,虽说浮躁些,本性不坏,残害母妃这事他万万做不出来,”封灵也接过茶碗,搁到了一旁,“况且他因结交世家一事被禁足于府中,还是母妃替他与父皇说情,他如何还会下这等毒手!”   本性不坏,司绒心里微讽,面上不露分毫,作倾听状。   长公主说得激愤,但脸上仍然挂笑,让另一侧的人以为她们只是在闲谈。   “二弟受了冤屈,可那内侍吐出的证据无比详尽,我们哪怕再急,也一时找不到法子为他澄清。”   口中说着急,做的却是把这枚弃子再拉出来利用一番的事儿,司绒浅声道:“三皇子刚入大理寺,也要避这个嫌。”   “谁说不是,”封灵仿佛找到知音,“二弟这事一咬出来,连三弟都受了父皇训斥,你说,若是二皇子三皇子接连倒了,受益的还会是谁。”   司绒没答,晦涩一笑。   “公主若是在北昭遇着什么难办的事儿,尽管开口,我与三弟都会倾力相助。”封灵点到即止,这是她这一番真假试话的最终目的,向阿悍尔释好,两边即便不能同盟,也要把她对太子的忌惮打牢一层。   司绒轻应声谢。   而后水台另一边热闹起来,二人也起身过去。司绒喝了两杯茶,临近午时,长公主要留饭,司绒寻了个借口推了。   没有想到,在铃铛园外,遇着了三皇子。   连环套啊。   稚山在茶房呆坐半日,不耐烦的劲儿都出来了,牵着两匹马过来,避也不避,木头似的杵在边上。   三皇子只看了稚山一眼,温声与司绒问候了几句,他生得没有天诚帝的儒雅,也没有淑妃的精致,五官粗犷,很有几分憨气。   司绒笑着应了几句,也客气地回一句:“听说三殿下差事办得好,想来很快能为皇上分忧。”   封武有点儿不好意思,他人是真憨,淑妃长子早夭,把封武看得眼珠子似的,不似封暄打小就浸在各方势力角逐中,有天生的冷情和锤炼出来的锐利。   封暄是削天的长刀,封武就是虎狼窝里捂出来的憨石。   他紧张得把手背在身后:“父皇嫌我办事粗糙,不敢说分忧,能让父皇少叹些气就好。”   司绒琢磨了一下语句,说:“三殿下赤诚……”   还没说完,稚山忽然握拳,立在一旁用力地咳嗽,咳得脸上通红,眼风不住地往一旁瞟。   司绒收了声,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眼皮子一跳。   百步开外,风从坡上来。   连日天晴,林子的水汽都收干了,叶子脆爽,一束束耀眼的直光从树叶间隙投下,纯黑色的高头大马从坡上缓步踱下,上头是她多日未见的人——封暄。   他没有穿黑袍,一身天青蓝的锦衣,肩身落着斑驳的日光,像个温雅的青年公子,正与身旁的人说话,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司绒身上。   隔了百步,司绒还是能感觉到那沁寒的眼波直直地打到她心底。   凶死了。   司绒忍不住握紧马鞭,这眼神好似要把她剥开,让她有种“被捉奸”的感觉,她想抽鞭子。   很想! 第22章 追逐   凫山河旁。   天高地阔,宽广河面与旷野的罅隙里,蓦地多出了一道枣红色的马影,蹄声如雷鸣,道道打在土地上,溅起新黄的草叶,又卷起漫天的黄沙。   司绒手里的马鞭抽得震天响,她微俯身,减少吃风的阻力,细细的小辫子全飞在脑后,眼睛直直盯着前路,迎风的眉眼又冷又飒,当速度加快,一切景致都成为快速掠过的剪影时,她身体里属于阿悍尔的血液就会重新燃起。   “啪!”   那黄沙后,突然蹿出另一道黑影,一匹纯黑骏马侧拐而出,从黄沙里现出身形时,就已经赶上了前头的枣红马。   两匹马从前后咬合,变为并身而驱。   风声呼唳,掠耳而过,一红一黑两道影驰骋在凫山河畔,宛如两道贴地而飞的星子,不能靠近,亲吻已经够危险,再靠近就会像星子碰撞,迸出火星与高温,把两个人烧得魂都不剩!   大枫林那夜,他想要握住这个人,把她框入局里,无论如何翻天覆地都逃不脱他的手掌心,可她退了。她从踏上北昭土地的那一刻起就在步步逼近,而在他终于伸出手的时候,她竟然退了!   一退数日,毫不留恋。   这让他刚伸出的手也停在了原地,进退两难,进一步就落入她的圈套,退——不,太子从不后退。   封暄的马鞭在瞬间挥出,缠上了司绒的缰绳,一勒,自己同时缓速。   嗯?   司绒的马缓下来时,刚往侧旁落一眼,那马鞭就牢牢缠上了她的腰,腰间受力,整个人登时像片枫叶,飞也似的落到了封暄的马鞍上。   封暄勒马缓速,胸口贴着她,手臂圈着她,颠簸感都在此刻落踏实了。   “右手不要了?”   司绒还惊在他突兀的举动上,右肩到大臂便被来回摁了个遍,她默了默,闷声说:“殿下,别摸了,都几日了,早好了。”   他朝后打个手势,驱马上了前边的小山坡。   坡上有棵古树,坡下是奔腾的凫山河。古树老根迭起,已经听了数百年凫山河的脉息,它静默在这里,犹如不言不语的守护巨灵。   稚山拴好马,三两下爬上了树,坐上枝头荡着脚,九山率隐卫散在四周,所有人都默契地背过身去不看主子们。   司绒跑累了,她半躺在坡上,手肘撑在柔软的草地,脸颊有些泛红,额上铺着薄薄一层汗,河岸风来,徐徐地吹动她垂下的小辫子,与一刻钟前策马飞驰的简直不是一个人。   封暄不坐,他看了眼司绒额上的薄汗,说:“几日了,镜园里躲着孤,喜欢在外面偶遇孤。”   司绒还在微喘,说话时气息不稳:“不是偶遇,是精心策划。”   “精心策划,”他眺望河对岸,“见孤甩脸,甩完脸就跑。”   “殿下,”司绒朝他摊开手,“你我在外人跟前还是仇家呢,不宜太过亲昵,甩脸刚好,甩鞭更佳,帕子。”   “孤看你是想把鞭子甩到孤头上,”封暄掏出一块帕子,避过她的手,蹲身下来把她额上的薄汗拭了个干净,“几日不见,胆色愈长。”   “几日不见,殿下想我了吗?”   这话偏偏在两人靠得极近的时候说出来,好似要证明他口中“胆色愈长”这四个字,好让他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胆色。封暄的手还停在她额头上,她开口时温热的气息拂在他的手腕,从他的袖口往里钻,钻得人心口痒。   他不动声色,收回了帕子捏在掌心,说了两个字:“不曾。”   “撒谎!”   司绒笑了起来,她反手贴在封暄的心口,沉而有力的跳动感从掌心传来,她坐了起来,和他面对面:“你想我,你还骑马追我。”   他不该否认,否认就是给她得寸进尺的机会,封暄刚要开口,司绒就飞快地拿手指抵住了他的唇。   “我也想你。”   猛不丁地被这四个字戳了一下,封暄抿唇,而后问:“想我,还是想青云军按兵不动?”   他用的是“我”。   “不矛盾,都想。”司绒莞尔。   “择其一。”封暄不吃这套。   “想你。”司绒斩截地说。   今日是个美人局,她放弃了似是而非的软勾子,改为打直拳,一记记重拳都往他薄弱的防线砸,连柔软的唇,也变得力如千钧。   封暄未动,睁着眼,仍然是深沉地凝视她,她吻得乱七八糟,没什么章法,轻一下,重一下,迟迟不敢探出舌头去寻他。   她在这幕独角戏里生疏地找着方向,对象也是冰冷的看客。   吻了几下,再睁眼时,眼中就有酝酿已久的潋滟,嘴唇还轻轻地贴着他。   封暄不给反应,司绒要退了,封暄却托着她的后颈让她退不得:“司绒,若你能安分一点。”   司绒还在等他把话说完,可他眸光渐沉,撬开了她的唇,把不能说的话、不能起的念头都揉在了激烈的吻里。   风从他们紧贴的下颌游过,司绒的左手撑着他胸口,右手攥着自己的裙摆,从面贴面,变成上对下。   封暄将她放在柔软的草地上,一手环过她后颈,让她无处可逃。   那种要溺水的感觉又来了,司绒心如擂鼓,舌尖和指尖都是麻的。   她不知道真正的爱侣如何亲吻,但她和封暄的吻里有欲,有较量,有难以分舍,他们都沉溺在蕴藉的缠连中。   真的,除了爱,什么都有了。   可是,这本该是亲吻时最动人的回味,却是他们遥不可得的月与星辰。   耳下湿热。   “殿下……”司绒仰着颈,“还在外头呢,吃相太急,就难看了。”   封暄不是她说停便停的主儿,把战场移到她耳朵到脖颈,女孩儿的体香就顺着她的衣领,被体温烘着往上蹿,他在吻下去时,需要克制再克制,才能忍着不扒了她的衣裳。   “孤看你吃得挺香,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他轻轻嗅一下,近乎饮鸩止渴。   “铃铛园那是……”   封暄不让她说完,就像他都不知道自个儿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一样,她再一解释,仿佛就在他身上戳盖了一个“吃醋”的印子。   他衔住了她的耳垂,不轻不重地咬下去,司绒不防这一下,整个儿一抖,屈起了膝,断续地喘气,一点话都说不出了。   猎手找到了猎物的敏感点。   他并不急着动作,松开她耳垂,手指就在她耳后那块儿摩挲着,俯身在她耳旁窃语:“今日为何使起美人计?是阿悍尔有变数,还是你急了?”   太敏锐了。   司绒口干舌燥,轻喘了口气,说:“要说正经事,殿下是不是先做个正经人?”   “不做。”   她长长地吸了口气,在短暂的喘息中想到了应对的话:“殿下那夜太狠心了,上一刻还在耳鬓斯磨,下一刻就说发兵阿悍尔的话,我等了你数日,你都不曾来找我。”   “假话。”   司绒被耳朵边上那若有似无的触碰惹得心潮没法平静,她睁开眼,视线里一半是蓝得通透的天,一半是他鼓起的喉结,他的话像条调皮的小鱼,贴着耳根游遍了她全身,语气越是冷淡,越是让她控制不住地呼吸潮热。   “真话,”她认真地说,“我在等你找我,你来了,说明我们仍然可以玩儿在一起。”   司绒一鼓作气:“我没有要你放弃家国立场,只是想请殿下试试走条不一样的路,化干戈为玉帛,这次的兵粮兑换就是很好的切入口,我会让你看到阿悍尔的诚意,只希望殿下在这期间按兵不动。”   她撑起了身,定定看他:“战争能掠夺到的,合作同样可以。”   封暄没有那么容易打发,他居高临下,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从里头察觉出了她的保留。   “司绒,你使美人计,想要剑走偏锋,恰恰暴露一个事实,”他眼神一厉,冷声说,“那就是——阿悍尔等不了。”   司绒心口一悸,只能避开他视线,埋在他颈窝,看到他的喉结上下一滑,就像颠动的秋山,和远处的峰峦轻微重叠。   轻声说:“错了,我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坏人,还是你纵出来的。”   这句话杀伤力巨大,扎入了封暄的心底,他心底有一道里应外合的声音,一次次煽动他,一次次倒戈相向。   这就是他先踏出这一步的代价,她的退是为了此刻的得寸进尺,他策马追上她,就等同于将把柄递到她手里,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这个行为呢?   没有,因为——他陷进来了。   说要碎掉她心骨的人,被反捏住了把柄,但——都别逃。   “既然公主不喜欢待在偏院,今夜就不用去了。”   封暄拨正她的脑袋。   “孤与公主,秉,烛,夜,谈。” 第23章 美人计   千里之外的山南海域。   落日把海平面烫出刺眼的黄金鳞,风还鼓着热气,坏小孩儿似的,煽动静谧的海水涌出浪涛,打出白潮,一扑一扑地撞在潮湿的船身上。   这船怪异极了。   船上有巨大的前甲板,后甲板小些,船楼高三层。   船楼顶端有一根倾斜高杆,杆头还用网兜吊着巨石,船舷处堆着大量犁须镖、竹篙、钩子,船身上绘着一头巨大的蛟龙,蛟龙的双眼各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美人影。   这是令山南十二城所有人闻风丧胆的黑蛟船。   外边儿海风徐徐,船舱里酒香熏熏,小核桃上上下下跑了好几圈才找到王,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捧着一卷纸,激动得声儿都是抖的:“王!赢啦!蛟龙旗插上了帝弓湾的土地,大祁哥沿着帝弓湾放了一溜儿的炮仗!破云军被打回陆地,屁都不是!”   “屁都不是!”   底下的敞怀大汉们高举酒碗,齐声喊。   喧闹里,有个人懒洋洋躺在竹椅上,长腿随意叠着,衣襟微敞,一尾黑蛟龙盘桓在胸口劲挺的肌肉上,手摊在身旁,握着一只水晶杯,酒液轻晃,在窗缝的天光里明明暗暗。   眉毛几乎是从眼角削出来,利剑一般,一双眼漂亮得很,眼角微微折起就带了点儿轻浮公子的味道,只是肤色略深,轻浮外放,整个人显得粗野浪荡。   是个坏种。   他眯着醉眼拆信,看过后随手拿烟枪一怼,燃起火星后扔到了酒碗里。   “噗呲”一声。   他懒散道:“小核桃啊。”   “在!”   “告诉大祁,放一圈儿怎么够呢,”他猛地坐直,双眼骤利,酒碗砰地在他跟前砸烂,粗陶四溅,酒香爆开,“给老子放!让先锋船把炮仗炸到破云军脑袋上去!让破云军过个早年!”   底下的大汉们随之噼里啪啦地猛砸酒碗,陶片碎了一地,酒液渗入木板里,整座舱室里酒意冲天,煞气也冲天。   落日彻底沉入海平面,海鹞子乘着最后一点夕辉,将指令传达到帝弓湾。   这一夜,破云军的旗帜被来自近海的飞火箭点燃,火光映不到陆地内部,但战败的消息犹如登岸的飓风,席卷了山南十二城。   这是近百年来,山南海域的土地第一次被海寇插上旗子。   风尾旋在山南十二城的每一处角落,搅刮着每一个人,将士平民的心被吊在半空,吹得摇摇晃晃,仿佛看到了冲天的怒涛里一头狰狞的黑蛟龙。   那是乌溟海上的无冕之王——阿勒。   高瑜将将抵达军营,就和传信的快马擦肩而过,她和父亲隔着躁动的士兵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骂了一声:“妈的!憋屈!”   山南的雨季结束了。   而京城的天开始多变,白日里秋阳灿灿,到了晚上就刮啸起北风,寒冽的雨点稀疏地扑在窗上,司绒觉得屋里的灯太黯了。   可这不是她的地盘,是太子殿下的卧房。   五日之期已到,太子所谓的“秉烛夜谈”,谈的也是正经的兑粮之事。   司绒规矩地坐在桌旁。   两人同时开口。   “殿下……”屋里太黑了。   “你在……”与孤耍什么心思。   又同时停下来。   封暄合上册子,面色称不上好看:“你说。”   司绒看他的神情,话到口中转了个弯:“殿下有哪里不满意?”   “司绒,”他往椅背靠,手指点在兵器册子上,“别跟孤玩这种心思。”   “殿下多心了。”   “对你,怎么多心都不为过,你要粮,孤要兵器战马,这桩生意我们本可以顺顺利利地做,可你先拿粮价的事拖时间,如今又用兵器册子刺探北昭军情,”他往前压,“孤要怎么信你?”   司绒从他指头下解救出被敲打的册子,翻开看了一眼,正是那份近战七成、远战三成、十万战马的兵器明晰,合上后说:“是我的错。”   她又从袖中掏出另一卷册子,移过去:“该是这份。”   封暄没拿,甚至连看都没看,冷冷朝她荡过来一眼,意思很明白了,若是这一份还是试探他,那两人真就没得谈。   司绒沉默地看他。   在封暄将手指头移到第二份册子上时,她覆在上头的手也没移开。   薄册子压在两人的手指下,像满屋子滞闷的空气一样,凝住,一动不动。   明白了,又是试探他的册子,又是一次算计,她压根没有半点真心。   封暄说不清心里什么感受,他们本来就虚虚实实,半真半假,各怀鬼胎,他究竟在奢望什么?   雨势愈大,嘈嘈落在房顶密瓦,屋里只一盏豆荧小宫灯,可可怜怜散着一圈微弱的光。   在晦暗里,封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而后站起身说:“司绒公主,请吧。”   司绒知道他是生气了,抓住他的手。   “殿下。”   “太子殿下。”   “封暄。”   一连叫了三声,他忽然回头,把手撑在她椅子扶手上,压制性地把她圈在手臂中,薄怒已经控制不住:“你的诚意就是这个。”   “封暄。”司绒忽然打断他,把手放在他手臂上,抬头望他。   “兵器与战马已经抵达八里廊周边,你在云顶山庄给我粮册的第二日,我便给父汗写了信,按的是你那份粮册的价格折算出兵器册子,详情你适才看过,远近战兵器五五开,并十万匹战马,除此之外,我还给你添了两百斤赤精钢。”   “辎重已达,战马后行,约要半月,只等殿下的粮食了。我确实借兑粮之事接近你,试探你,但该做的事一件都不会少做,阿悍尔有十足诚意,司绒也有十足诚意。”   她松开手,轻声问:“现在,殿下还要我走吗?”   雨还在打,惊鸟铃急促地响在密集的雨声中,灯芯久久未挑,室内越发昏暗,角落里的暗色悄悄地蔓延开,在暴雨的鼓动下侵蚀光亮。   这番话没有让封暄有动容或满意,他的神色和之前没有区别,若说哪里不一样,那就是呼吸,她被封暄圈在椅子里,能够感觉到那拂在她额顶的呼吸变沉,变慢,人在深度思考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良久,他才直身:“你要的粮食也会在两日内到八里廊。”   两日……   北昭粮库在山南十二城,司绒要的粮食不少,是德尔特地算过的,封暄只能从山南调粮,山南十二城到八里廊需要跨越大半个北昭版图,运的又是粮草,至少需要半月时间。   这就说明,要么封暄另有粮库,要么……这批粮食囤在八里廊周边很久了。   司绒更倾向于后者,他不会在与乌禄交战的同时打阿悍尔,让北昭陷入三面受敌的困境,他是在乌禄战事起的时候,屯粮,防备阿悍尔趁机攻打北昭。   但现在乌禄战事已经结束,他还留着粮食未动,这也说明——他果然要打阿悍尔。   片刻的沉默后,司绒问:“殿下没有要说的了吗?”   封暄垂手而立,灯光昏暗,看不透他情绪,也没听到他开口留她。   “那就止步于此。”   司绒微微叹口气,她站起身,折过椅子,往外走了两步。   “……雨大,你要去哪儿?”封暄看着她匿入更深的黑暗中,背影黯淡,一如大枫林药庐廊檐下离去的模样。   她脚步没停,拉开门,狂风夹着零星雨点扑在身上,把她的声音冲得飘忽:“给我一把伞,回云顶山庄,两日后,我便回阿悍尔。”   “孤没让你回阿悍尔。”   她在风雨晦夜里回头,长发侧扫,裙裾狂飞:“那就告诉我,你要我留下,告诉我,你不想我走。”   屋外风雨大作,屋内烛火颤颤。   封暄仍然未开口。   司绒无声一笑,然而她的步子刚跨出去,身后气流细微涌动,整个人便被拦腰抱了起来。   他确实不说,但他做。   落入温热的怀抱,他的手臂紧实有力,司绒将侧脸轻轻挨在封暄胸口。   “口是心非的殿下。”   “是。”   司绒得寸进尺:“你一点也不想我走。”   封暄应:“是。”   她沾了湿雨,二人往浴池去。   封暄说:“欲擒故纵。”   司绒应:“是。”   封暄说:“以退为进。”   司绒点头:“是。”   都认,半点不遮掩。   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态度,却又是更深一层的攻心计。   封暄不能不问,明知道问了就要掉入更深一层的网里,明知道这是更高深的狩猎手法,可是他没法看她走。   因为接过她狡猾勾人的招数,吃过她瞒天过海给的亏,抱过她惶然失措时的身体,吻过她柔软鲜润的唇,看过她失落黯淡的模样,再受了她的冷落,又尝了她给的甜头,万般滋味尝尽了,就舍不得撂下手。   自作自受。   什么叫美人计,明码标价那是逛青楼,真正的美人计是你明知是计,也心甘情愿地自作自受。   封暄不得不承认她高明,但也没有要就此缴械投诚的意思,他作得起,也受得起。   作者有话说:   预收求收藏呀,右上角专栏可见。   一、《山河玉骨》浪帅海盗大魔王x疯批萝莉小岛主。男主阿勒,女主龙可羡,海上王——陆上王。   二、《原子大碰撞》混血冷感天才少年x摇滚浪漫学霸少女。青梅竹马。   三、《猫猫尾巴不能摸》奇幻。男主会分裂,一面是温柔挂,一面是邪恶挂。捡了一只小猫猫,时刻想要把她吃掉。 第24章 逃无可逃   主院的浴池修得不大, 简单的暖黄色砌石,没有堆金砌玉的豪奢派头,弥弥湿湿,氤氲的雾气都盘桓在半空。   “殿下。”司绒靠坐在池壁。   封暄在屏风后的浴桶里洗好了, 正穿寝衣, 他应一声。   “殿下别过来, 我要穿衣了。”司绒看了眼屏风,爬起来走上石阶,迅速在架子上扯了件衣服把自己裹起来。   封暄扣好衣领,慢条斯理再应一声。   “这怎么是你的衣裳?”司绒鼻子潮润润, 拿他的短衫在身上比了比, 连扣子都不必解,张开手把脑袋往里套, 声音闷在宽大的寝衣里,找半日才把自己的头从领口探出来。   “穿好了?”   “嗯……好了。”   封暄从屏风后折过来, 他抬手挥开些湿雾,入目就是两条白生生的小腿,晕在水雾里,水珠还在沿着她小腿腹往下滑, 脚踝很细,骨感明显,他可以一手握两只。   那滑动的水珠像是都进了他的脑袋, 封暄错开了眼, 喉咙口上下一滚,滚出来的声音嘶哑。   “穿好。”   司绒转过身, 仰头看他, 摊开手:“穿好了, 只是殿下的衣服不太合身。”   她赤着足,踏着湿漉漉的地板往封暄那走,到他跟前时,伸出只手,拉着他的一只手指,指尖沿着他虎口的薄茧处走了一圈,然后贴在他心口,一下下急促有力的心跳传递到指尖。   “殿下,你跳得好有力。”司绒踮起脚,语气半惊半逗,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别用这种语气说话。   封暄握了握拳,手背青筋突兀。   他的衣裳领口对她来说太大,可以清晰看到水滴沿着她的侧脸往下滑,一颗一颗地滚进不可视的漆黑里,袖子太长,被她挽起来,露出来的手臂湿腻腻,泡得泛粉,简直一揉就会化掉。   雨打窗台,浴房里里外外都被水汽濡得透了。   浴房里一片安静,雨声淹没了若有似无的啄吻。   司绒攥着他的衣领,拉下他的脑袋,将唇轻轻贴上去,浅吻一下,再吻一下。   不够。   封暄不满足于她的蜻蜓点水,把着她的腰,往上一提,放到高椅上,双手顺着往后一揽,司绒整个人都在他怀里了。   他扣着她的后脑,想要撬开她的齿关往深吻。   司绒往后收了点儿,不让他亲,拿鼻尖和他轻碰:“殿下,美人计还是有用的对不对?”   封暄手稳稳地把着她的腰,看她若即若离,大胜之后掩不住的得意,那表情像是偷喝了陈酿的猫儿,说不上的勾人。   他乐意宠着这样的她:“除了你,孤不接受任何贿赂。”   不是美人计有用,是看美人计谁使。   她这会儿没先前的失落模样了,嚣张得拿手指头在他掌心里打圈:“这可怎么办,司绒要把你吃死了。”   他隔着水汽望入她眼底,把她往前一送,整个儿抱入怀里,让她的下颌靠在他肩上,偏头在她耳畔问:“还没。”   还没吃。   还没死。   早着。   话里未尽的都是这个意思。   司绒僵住了,她轻轻倒抽口气:“殿下,好凶。”   他在雾气里抱着她,宛若抱着一尊暖玉,袅娜的白气里,出现了一只白皙的手。   封暄捉住了她的手,打量这只小羊羔:“还要玩什么花样?”   司绒抽出手,触上了他衣衫上的第一颗扣子,眼神专注在解开盘扣上,话里专注在解他心防上:“殿下知道今日留下我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不再没有弱点。”   嗯……扣子很难解。   司绒微微地蹙了眉,说:“起码,在我面前,你不再是那个清心寡欲百毒不侵的太子殿下。”   “你想玩,孤陪你玩到底,”封暄覆着她的手,手把手教她解扣子,“解个扣子都这么生疏,公主要是不会,孤教你。”   “殿下啊,”司绒幽幽吐气,偏要曲解他话里意思,“现在说着陪我玩到底,可我真怕你明日就翻脸不认人了。”   两人都默契地把这种“欲”说成“玩”,他们都有聪明的头脑,却无法控制汹涌的心潮,聪明人的坏处在这里,他们不肯承认自己的失控,起码在对峙的时候不肯承认这一点。   两人都把自己放在了悬崖边上,看谁先掉下去。   不如就当作玩一场,酣畅地玩一场,在深层的交碰下得到彼此要的东西,司绒要攻心,封暄将计就计。   不同的是,司绒在这个字眼里感到安心,封暄开始对这个字眼不满意,他不想要玩。   第一颗扣松开。   封暄本该感觉到松泛的,可随着她的话,仿佛有一圈圈无形线环住了他的脖颈,正在慢慢收紧,让他的呼吸在滞涩中发烫。   不用他再教,接下来的几颗扣子一一解开。   他把寝衣揉成了团,扔到水面上,肌肉薄而劲厉,动作间扯出细微的线条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燥的,肩颈处已经挂了薄薄的一层汗。   封暄捏着她下颌,拇指送入她口中,卡在她下齿:“不够,司绒,这种程度的玩,还不足以让孤打消念头,孤说过,要让北昭放弃阿悍尔,你只能提出比阿悍尔更具价值的东西来与孤交易。”   她没法自如说话,一张口,舌尖和牙齿都在他拇指上滑动磕碰,舌下溢出,仓皇间咽了一口,却有一丝漫出了嘴唇,濡得他拇指水润,润得他双眼通红。   “封暄!”司绒恼了,扒下封暄的手,抬脚一记踹,同时抬臂去擦。   封暄不想听了,也摁不住了,他捞起她往屋内走,湿答答的足迹拖了一路。   迷蒙的水汽抛在了身后,潮湿的呼吸陡然升温。   他们倒在了柔软衾被里,鼻息相抵。   司绒被他的热度烘得发热,在这种可怕的温度里看到了封暄,不是太子,就是封暄。   这颗无法掩其锋芒的帝星,他光芒寒冽,气势削天,阿悍尔就是他登顶权巅之前,最后一道要攻下的硬茬,是他送给自己的登顶大礼。   司绒站在悬崖边,她预感自己会跌落,跌得粉身碎骨,可她不能停下来。   “殿下。”她轻喘息。   封暄把她一只手束在了头顶,司绒攥着他另一只手不让动,在被他融化掉之前,执拗地望着他的眼睛:“试一试,走另一条路。”   很快地,封暄的吻落在她额头,他落得很轻,以此抑制着澎湃的力道。   “且看换粮一事顺利与否。”   他松了口,北昭与阿悍尔数百年凝成的厚冰,出现了第一道裂缝,它很细微,具有惶不可测的未来,但却算是个开始了。   头顶的簪子被取下,“咔哒”丢在了地上。   封暄把她的发丝捋到耳后,司绒趁机收回手,捧住他的脸,仰起来亲了他一下,这个姿势不好保持,她又重重地落回了被子里,封暄俯首下来时被她抵住了肩。   她此刻穿的是封暄的寝衣,手指头点点身前的盘扣,眼睛都不眨地说:“殿下,司绒不会解。”   “不会解?”他把手放在盘扣上,“真不会?”   “不会,你帮我。”她说得理直气壮。   那些雾气都进了她的眼底,虚虚幻幻的让人无法移开眼。   裂帛声响起。   封暄可以一颗颗解掉扣子,偏偏用了最粗暴的方式。   “太……凶……了……”   司绒松开手,跌进了滚烫的臂弯。   *   漆黑的天穹上,雨神一声喝令,瓢泼的雨倾盆而下,砸出了惊心动魄的气势,盖住了一切声响。   卧房里垂着重重帐幔,灯影摇曳,孤守着窗下的方寸之地。   司绒出着汗,她的鬓发都湿透了,一缕一缕贴在了耳下,被子显出深深的褶痕,她如同枯叶一样飘荡在陌生的大海里。   这雨滴通通砸进了她脑袋里,砸得她头晕目眩,意识昏沉而细碎,封暄在强势地证明他的存在,凶得司绒泪流不止,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或许是一簇簇的火星和酥麻感联合起来,它们融掉了她,把她也变成了穹顶的雨滴,从眼里落下来,再被封暄吃掉。   封暄像一个又凶又尽职的老师,严格地把控力道,又轻声细语地带领她在海域里沉浮,会听她每一句话,胡言乱语的,抽泣哼哼的,这同样令他进步飞快。   封暄也是她的浮木,让她生又要她死。   一次次带她潜入深海,每每到她几乎要窒息的时候就捞她一把,再反复地把她拽进海里,她除了他无处可抓。   小小的四方空间里隔绝了复杂的国势,卸下了封暄肩上的重担,黑暗里有只小羊羔,慌张地走在他口舌间,逃无可逃。   他发觉他停不下来,此前她说过的每一句话,瞥过来的每一道眼神,抛过来的每一个勾子,都在此刻产生某种微妙的反应,酿成势不可挡的力道,全部返还给她。   他在这种返还里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输了,输得没有半点不甘,甚至生出了更大的贪婪。   司绒喊他的名字:“封暄……”   这声音太抓人了。   封暄可以听一万遍!   她的眼睛湿漉漉,眼角那块儿红起来就带着直白的妩媚,她毫不掩饰,懵懂又依恋地望着他,她的一切反应都准确无误地打在他心底。   这是对索取者最直接的鼓舞。   也是封暄喜欢的声音。   这一刻的她,完全无力支撑白日里的伪装,打颤时的欢愉是真的,咬他时的气愤也是真的。   他要她这样的真实。   他迷恋她的反应,迷恋这种完完全全掌控她的感觉,甚至产生了此生永夜,不要破晓的荒唐念头。   心里仿佛有一道微弱的声音——喜欢她。   这声音那么微弱,来不及让他听得清晰,就被跌宕的力道压了下去。   半夜时,床帷停止了晃动。   司绒睡不着,她穿着不合身的宽大寝衣,有刚沐浴完的清爽,又有余味悠长的酸麻,被子隆起的空间里,不属于她的温度绵绵不断地漫到她后背。   她听着凌乱的雨声,很迷茫。   “睡不着?”封暄也睡不着。   他从身后抱过来,弥补刚才欠缺的温存,他没法温温柔柔地爱她,面对无法掌控的风,他只能不断地追逐与征服,在掠与夺之间达到一次又一次的餍足。   司绒不想说她为什么迷茫,这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脑子钝钝的,声音也钝钝的,小声开口:“殿下,能不能点着灯?”   “忘了你怕黑。”封暄起来点灯。   司绒翻过身,在明暗交错的光影里看他的背影,自言自语似的说:“小时候胆大包天,七岁就敢跑夜马,八岁的时候就栽了跟头,甩掉了跟着我的两个护卫,跑到外野,被狼群盯上,狼群吃掉了我的马……”   帐帘再次垂下,只垂了两层,让烛光能平铺在帘子上,像一片柔和的黄昏海,温温地投进床内。   封暄进了被窝,问:“怎么跑出来的?”   “哥哥啊,哥哥打小在外野跑着大,铁镖耍得好极了,连狼都不招惹他,”司绒被他圈在怀里,揪着他一点点衣角,“后来他离开家,他说草原跑来跑去都是有边界的,他想去无边无际的地方闯一闯……”声音渐渐低了,后半句封暄也听不清。   但这夜,封暄点了一对红烛。   司绒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玩”是两个人的心照不宣。司绒只能说是“玩”,太子说着“玩”,但他不想“玩”,所以,我们太子要开始反钓司绒了,欢迎进入第二进程——钓与反钓。 第25章 那就别走了   翌日, 封暄命人把早膳挪到卧房内来,司绒没什么食欲,挑着肉粥里的小白萝卜吃。   她往常吃东西就很香,也不挑食, 什么都吃点儿, 让人不知不觉产生一种奇特的成就感。   封暄在细微地观察她, 不是出于算计和防备,就是好奇。   突如其来的结合,让稍显不足的了解度成为一种急需补上的空白,但司绒就一点也不想了解他, 耽溺其中的只有封暄, 他在观察中把“司绒”这两个字填补得有血有肉,丰富多姿, 像掌心里跳舞的豆子姑娘。   “别看我。”她懒恹恹地放筷子,指了一下牛乳蛋羹。   “还想吃什么?”封暄放下筷子, 把蛋羹移给她。   “抽龙筋,扒龙皮,啖龙肉,”她捏勺子吃一口, 眼神落在他肩上,“饮龙血。”   封暄一滞,肩头一溜儿都是浅牙印, 原本不痛不痒, 此刻诡异地烫起来,连同他的耳根一道悄悄红了, 他掩饰性地喝了口茶, 继续挑着她爱吃的往她碗里搁。   用过早饭后, 稚山送来阿悍尔的回信。   昨夜雨大,阿悍尔和东宫护卫都挤在茶房里,大眼对小眼地过了一夜,两边都不习惯,所以今日所有人齐刷刷地黑了一圈眼眶。   司绒拆火漆时,眼睛在稚山眼下转了两圈,等稚山出去后,司绒边看信边问:“你的人是不是欺负稚山了?稚山还小,身世可怜,在阿悍尔连我阿爹阿娘都宠,你给他们交代几句。”   “他身手不错,阿悍尔没有那样的刀法。”封暄在窗下一张小书桌上写完一封信,盖了私戳,用火漆封上。   “他是我从阿蒙山……”司绒的目光在快速的扫视中蓦然停下来,顿在其中一道龙飞凤舞的字眼上,抬头,顿了片刻,含笑望他,“殿下啊,怎么还套起我的话。”   封暄食指中指交叠,弹了一记窗,把信交给了窗外闻声而来的九山,转头说:“他底子扎实,不是练的正统刀法,没有定招,但十足狠辣,是从生死境中才能磨出来的身手……他是阿蒙山蚍蜉楼的人?”   “殿下也知道蚍蜉楼,”司绒心中微震,面上不露分毫,转移着话题,“稚山是我捡回来的,他带的信是我阿爹的,押运辎重的队伍停留在雨东河畔,殿下是要这批辎重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北昭呢,还是要在明面上给阿悍尔一个友邦的名分?”   名分。   司绒言者无心,封暄听者有意。   他没有立刻答,司绒便以为他仍在思考,抽出第二页信,摆在桌上,用指尖抵着移过去:“我没哄你,这是父汗的亲笔,一批辎重不少,若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北昭,殿下可就要定好路线与接运人选,我也需与押运队提前通信。”   他靠在桌旁,逆着光线,背后的天穹被洗得发亮,司绒的角度看不清他神情,只觉得冷白秋阳投在他身上,仿若攀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殿下?”   封暄分神只有一瞬,很快给出回答。   “过雨东河后,往东边哈赤草原走,孤会派人调开八里廊的最东侧的驻卫兵,”他从书桌上的锦盒里取出一枚令牌,“将这个一并送去给押运队,作为双方交接凭证。”   这是要神不知鬼不觉运入北昭,入他太子殿下的私库了。   “好。”   司绒的神色淡下来,手指头摩挲着信纸,眼睛看的是地上某一点虚空,心里也是灰蒙蒙的一片雾。   封暄张开唇,想说什么,刚离开的九山又折了回来,在门口一长两短叩三下门,封暄收回了手,也压下了差点冲出口的话。   司绒知道他有要事,叠了信放在袖中走了。   九山候在门口,等她出来了才敢往里入,司绒瞥见九山额上豆大的汗珠,似笑非笑说:“秋老虎猛啊。”   九山不敢抹汗,连话也不敢多说,生怕露点端倪,点头应:“是,公主。”   等她转入西侧回廊时,九山忙不迭往里进,从袖中掏出一卷指头长的纸条,递给太子:“殿下,塔塔尔急报。”   封暄展开泛黄的纸条,片刻后把纸条重重揉入掌心,抬首时,司绒的红裙折过廊角,风吹起她的裙裾,像一只翩飞的蝶。   “司绒……”   怪不得要他按兵不动,怪不得剑走偏锋,阿悍尔果然等不了。   九山去传信了,可带出去的,并不是早先太子在窗边交予他的那一份。   暴雨和温存都留在昨夜,今日秋阳高挂,把空气中的淋漓湿气焙得干干爽爽,随着湿度的降低,若有似无的情意还未被两人品出真正的味道来,也随之散于无形。   她把它当成计,他把它称作欲。   还没出主院,走两步路,她的小腹就酸疼一片,两腿还打颤,跟连着跑了三天马似的。   她方才留地儿给太子处理事情,也是找地儿给自己喘口气,此刻走到外院的石桌旁,坐下就问德尔:“怎么回事?”   稚山给家里送信去了,跟过来的是德尔。他算盘打得好,心思转得也快,知道在镜园里头说点儿什么话都得提防着隔墙有耳、树后有眼。   想了想才开口:“那姓孙的幕僚天天拉着个驴脸,我都想给他吊到树上练练倒挂金钩,实在想得厉害了就往纸上画两只猴子……猴子没画好,画成海猴子了。”   司绒脸色骤白,半晌才能开口:“哪儿有什么海猴子……早就叫你少看那些志怪杂书,那海猴子画的什么模样?”   “花衣裳,白皮肤。”德尔神色严肃。   “你那不是海猴子,是女鬼……”   “可不能说,那海猴子晚上得找你去。”德尔凝着眼,掩不住的担忧。   “太子殿下昂藏龙气,在这镜园里有什么海妖异兽敢找上来?”   “不怕他找上来,就怕他掏你老窝。”德尔见廊角有道玄黑影子,后半句说得飞快。   “行吧,明日画两只我瞧瞧,”司绒也看见了封暄,“太阳出来后再画,我怕做噩梦。”   两人自然地结束了话里藏话,德尔往檐下退去,识相地偏过半身不看中庭,司绒把手臂一张:“我废了,封暄,走不动道抽不了鞭子了,你抱我。”   封暄脚步顿了一瞬,跟着走得更快,两大跨步下了台阶,一把将她横抱起:“今日就在这儿,别乱走。”   “殿下……”司绒看他又往里头走,真有几分魂飞天外,揪着他衣领说,“来日方长,朝生暮死蚍蜉之欢可要不得。”   晃晃的天光在眼前迅速地划过,鼻尖有草木清香,当顶又罩来朱红的廊檐,他没让她朝生暮死,只享蚍蜉之欢,她被抱着从卧房经过,走过垂花门,入了书房,随即给了她一本刀剑全册。   这本书消磨了她一日时间,封暄把她放在一墙之隔的里间,偶尔会来瞧瞧她。   里间本是封暄小憩的地方,在纵深三间的长形书房格局里,只占十分之一的位置,阴深幽凉。   从窄窄的窗子抬头望出去,便是一簇紫白相间的小花儿,从屋子外边攀墙迤逦而来,怯怯地露出一角伶仃的簇蕊在窗子旁随风摇曳。   她要了笔墨,就坐在窗下的小桌案,画了几张图纸。   封暄给她拿葡萄进来时,见她歪着头仰望窗角,问了一嘴:“喜欢?”   “好看,它会从窗子口垂下来吗?像花帘似的。”她边说边上下比划。   “应该不会。”他不喜欢。   “真可惜,”她也觉得封暄应当不会喜欢这种女儿家闺房的打扮,不死心地问了句,“明日就会把它剪了吗?”   “嗯。”他把葡萄放在小案一边,看见了她画的图纸。   “可以多留几日吗?”她转头问他,眼睛里盛着半明的日光,眼角还有点儿血丝,这样侧头看他的时候,和昨夜某一道画面重合。   他没有拒绝,而问:“几日?”   她随口一说:“五日吧。”   等封暄再次进来,天都黑了,墨色在穹顶一泼,四下跟着静下来。   她枕着手臂趴在案上睡着,嘴角有没擦干净的葡萄汁,额头蘸了一点墨迹,窗外的风徐徐拂着,她鬓角有些碎发扬起来,眉峰捋平,显得无害。   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揩了她唇角一点葡萄汁放到嘴里来尝,已经干了,尝不出什么味儿。   司绒在此时睁开眼:“殿下,司绒好吃,还是葡萄好吃?”   他唇边的笑很是隐晦,仿佛带点被撩动的愉悦,又要牢牢地藏起来不愿被窥见,他把这愉悦转为动作,挑开她的襟口,把她面对面地放在了小案上,散下她的发。   葡萄清甜,他喂入司绒口中,再从她嘴里尝味儿,他要用这样的方式回答她的问话。   “只看五日,它垂不下窗口。”他衔着她的唇,挑她唇角的葡萄汁尝。   “只怕到时殿下又要赶我走了。”她回应得略显生疏,拿舌尖与他的快速碰了碰。   “这么怕,做了什么亏心事?”   “我做的坏事多了,最亏心的,无非是殿下了。”   “那就别走了,”他握着她下巴,与她唇舌相缠,“留下来,留在孤身边,司绒。”   司绒听不清,火红瑰丽,重重叠叠的司绒花,再一次被冲破了。   天幕深蓝,一轮孤月悬在窗外,摇摇晃晃的,一忽儿近一忽儿远。   四下没掌灯,他要在跌宕里凝视她,借来月光端详她,又怕连她也只是他向月光借来的欢愉。   怕,意识到这个情绪的时候,他抱起了她:“司绒……”   这瞬间就要了司绒的命,她伏在他肩上,幽咽声漾在夜色里,眼泪滑落脸颊,烫着他的肩头。   被他喂了一颗又一颗葡萄,每一颗都要与她分吃一半,他想索取的还有更多,但只能把它化在甜腻的葡萄汁里。   混合的味道暴烈地鼓动着封暄。   月光渐渐倾斜,窗台下的小案愈发明亮,和屋内昏暗烛光交叠,宛如独独扩出来的一座岛屿,盛放了温柔的月色与激烈的潮浪。   这夜司绒累得眼皮子耷拉,手都不想抬,困的懒样儿瞧得可怜死了,饭都是囫囵吃的,看了眼床帐上的温柔黄昏海,滚到里侧沉沉地睡了。   封暄在昏暗的光线里静静注视她。   他被她撕碎了铠甲与面具,原形毕露,也让她溃不成军,但他没打算和她一样第二日起来就翻脸不认人,把欢愉就当作大梦一场,或当作某种接近他的手段。   原以为披上衣服,就如同覆上铠甲,蟒袍底下可以妥善安放他的私欲,心脏跳动的力道象征规则与秩序。   可一靠近她,他就无法自控地被煽动,被蛊惑,他甚至迷恋这种自制与渴望之间的矛盾感。   不知道这种情绪称为什么。   它来得太快,太迅猛,自内而外地瓦解他。   简直是一瞬间的事。   仿佛是一种自我秩序的瓦解,她打破了他井然的自我秩序,他再次重组起来时,发觉最根部的底子被狡猾地凿掉了一个洞,渴望有人重新充实他,他渴望的是司绒,他也知道,司绒或许并不想要他。   至少,没有他想要得那么强烈。   但,他要她。   既然来了,他就没想过让她再离开北昭,再属于别人。   留下她吧,哪怕不那么光明磊落。封暄在心里想。   封暄又点了一对红烛。   司绒还是不知道。   *   两场床笫之欢,终究改变了一些东西,比如两人之间越来越模糊的边界感。   搁在往常,太子殿下绝不会过问她要去哪儿。   司绒今日穿好了衣裳,梳了小辫子,踏着小羊靴,身前挂个丁零当啷的项圈,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俩人站在屏风内穿衣的时候,封暄从镜子里看到她一脸严肃地想了会儿,把项圈摘了,长耳环也摘了,换了一对小巧精致的细珠蜂形耳环,又不满意,再换了一只环形耳扣。   只戴一边,对着镜子侧过半张脸仔细地看,最后通通摘下来,低头在匣子里翻拣。   她的耳朵,该戴珍珠耳环。封暄这么想。   他褪了朝服,换上单色长袍,走过去从身后圈着她,从多宝匣里拣出一对来,低头给她戴上:“要去哪儿?”   侍女垂头,抱着衣裳无声而退。   “……”耳环是冰凉的,耳垂是温热的,细细地穿过她的耳洞时,那种被穿透的感觉很微妙,司绒戴了十几年耳环,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她屏住了呼吸,没敢开口。   封暄戴好了一边,握着她下巴轻扭了扭,示意她看铜镜。   铜镜中,一道小小的红影被圈锢,封暄的下巴就抵在她头顶,两人的视线通过镜面折射,形成某一种更加微妙的对视。   “别看孤,看你自己。”他在她耳边说。   视线缓缓挪移,耳垂下,一只赤金小狮子惟妙惟肖,口中含着一颗小小圆润的珍珠,神情傲慢又可爱。   “像不像你?”他揉着她上边的耳廓,问。   司绒的耳朵被他揉得发烫,烫得要烧到脸颊上来了,手撑上妆台,半真半假地笑说:“河东狮么,怕殿下消受不起。”   封暄给她戴上另一边,又问一遍:“要去哪儿?”   “玩儿,”司绒也不问他怎么一眼瞧出来她要出门,挪开一步,弯身找鞭子,“富贵乡温柔场,殿下一道去?”   封暄抬手把屏风上挂着的鞭子递过去:“去,但不与你一道。”   “那殿下可要藏好了,别让我撞见,”司绒一手提着鞭子,转身拿手挑着他下颌,“否则。”   封暄眼里没有波澜,垂首看她:“否则怎么?”   司绒摇头晃晃耳坠,小狮子在她耳下摇头晃脑,煞气腾腾的劲儿要按不住,她说:“河东狮吼。”   “你也别让孤逮到,”他仿佛意有所指,“否则,狮藏深闺,要化猫、悦主、晒春,再逃不得半步。”   司绒走后,太子殿下进了一间空屋子,再出来时手上抱着一床薄被,叠好后收入了一只木盒,再放入一只大红木箱里,箱子里头还有两只上了锁的小匣子。   木箱轻轻阖上,荡起一带细小尘屑,上了锁便被推入床后暗格中。   *   秋老虎气势汹汹地来。   马车驶入人潮里,在京中兜转两圈,停在摇英茶楼前,这个点儿摇英茶楼正是热闹的时候,大堂座无虚席,茶香掺着果香,人声裹着说书声,灰衣小二热情似火,披着抹布拎着长嘴铜壶在人群中麻利地穿行。   司绒下车时戴着帷帽,隔了喧嚣车马踏起的尘烟,也隔了若有似无的窥探目光。   她要了个三楼雅间,跟着小二从侧边屏风后转到楼梯口。   不一会儿,三楼隐隐出现一个红衣身影,纱帘垂下,只能瞧见一截模糊的侧影,对面是一个半大少年。   而一刻钟后,司绒穿过逼仄的窄弄,来到一处民房外,不远处纤细的塔影在浓密林叶中若隐若现。   木门嘎吱一声响,一名老仆打开门,无声地将她迎入院内。   进屋后,司绒左右看了眼简朴陈设,说:“龙王爷不居龙宫,怎么入了这简陋屋舍?”   “小公主不游于草野,怎么入了这金笼玉窟?”   久违的沙哑声音,司绒终于看向他。   桌旁坐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皮肤呈一种病弱的苍白,从左耳根往下刺着纹身,第一眼像个阴郁滥情的病秧子,第二眼才能品出那股阴郁底下瘆人的芒。   他就是昨日德尔话里藏的那只“白皮肤花衣裳的海猴子”——李迷笛。   这是真正的龙王,阿蒙山所有见不得光的场子,头上罩着的都是他的手。   司绒坐下来,开门见山地问:“找我有什么事?”   “怎么不见稚山?”李迷笛扫一眼德尔。   “怎么不见阿勒?”她立刻反问,眼里有厉色。   两人对视一瞬,目光都不善,一息后又各自收敛。   话不投机。司绒显得有点烦躁,皱着眉头看老木桌上的倒刺。   李迷笛转头让老仆上茶,说:“这是我今日找你的事,阿勒去了山南海域,带着他的黑蛟船,你猜他要做什么?”   司绒拿手拔木刺,说:“我哪儿知道。”   “别装傻,司绒,”李迷笛看她的手,“塔塔尔和仇山部已经动起来了,阿悍尔西北部全线受敌,南边就是虎视眈眈的北昭,阿勒从来不在北昭海域玩儿,如今在这当口把山南海域重新洗牌,所有海寇均收归麾下,不是为了阿悍尔拖住北昭军力?”   司绒心头一跳,木刺扎进拇指,霎时就渗出一颗血珠,她把拇指放入口中,而后冷漠地看李迷笛,说:“不巧,这事我头一回听说。”   “来,”李迷笛伸出手掌,望着那点儿鲜润的红,他喜欢鲜血的颜色,“小姑娘就该在帐篷里饮茶,在草野上策马,戴最漂亮的头花,少掺和男人间的事。”   司绒侧身避过了,这不但是个吃人的龙王,还是个性|淫的龙王。   德尔随身带着她的小兜,掏出块帕子来给她,她低头缠在拇指上,微讽:“战事将起,龙王爷这回又要发财了。”   一阵风把窗子扑开,阳光猝不及防投入屋内,李迷笛手背纹的海兽落了道白芒,他蹙眉收回手,十分厌恶阳光,老仆上了茶忙把窗子合上,拿铁栓插好。   屋内重新暗下来,李迷笛才说:“银子赚得再多都是这个样,不如把阿悍尔对我开放了,我来助你打退西北的山豹和蠢马。”   “然后阿蒙山渗透阿悍尔,你在青灵湖畔开起第二座蚍蜉楼,把阿悍尔的雄鹰变作渴血的鸟,把阿悍尔的孩子们变作下一个稚山。李迷笛,你的算盘响得我父汗在阿悍尔都听到了!”司绒难得显出疾言厉色的模样。   “呵,”李迷笛目露嘲讽,“那你呢,千里迢迢来北昭,真以为和北昭的关系破冰了就是交好,你就等着看,看北昭太子知道阿悍尔西北被撕开口子后,是往阿悍尔再插一把刀还是放过你们!”   “关,你,屁,事。”司绒站起身,一字一句说。   “司绒,不会吧?”李迷笛跟着起身,他看着苍白瘦削,却通身都是常年浸在黑场子的铁血气势,眼睛眯起来就露出几分可怖,“进北昭一个月了,还在惦记爬北昭太子的床,见过他几次面啊?连东宫都没进过吧?”   德尔谨慎地上前,司绒抬起下颌看着他:“是啊……见过几面就不用你操心了,你还是管好你自个儿吧,别在北昭教人扒了皮抽了龙筋,听说太子爷的九张弓弦,就是龙筋做的呢。”   最后两句说得又轻又慢,挑着眼睨他,一身的反骨都激起来了。   李迷笛抬了下颌,侧颈的纹身跟着舒张,露出阴戾的一只兽眼,他抬手握在司绒脖子上,德尔捏着拳头暴冲上前:“去你妈的!欺负一个小女娃,阿蒙山的狗渣滓!”   在他挥拳过来时,半点儿不起眼的老仆忽然抬手挡了他这一击,两人旋即在屋内摔打起来。   “假老头!力气这么大!”德尔跑得快,眼睛厉害,打得一手好算盘,拳脚却不怎么样,肚子上当即挨了两拳,龇着牙冲劲如牛。   而李迷笛身上两双同样阴戾的眼睛盯向司绒,在逐渐收紧的力道中,空气越来越稀薄,她的脸开始涨红,在迷离的光线里,徐徐扯出道笑,哑声说:“杀我啊。”   电光火石间,她伸出了手,马鞭缠在臂上,短柄处是一把极细的匕首,她瞬间抽出匕首往李迷笛腹间送去。   终究吃了不会武的亏,李迷笛轻巧避开,一手打落匕首,扣着她脖子,把人往后搡,司绒后背“砰”一下撞在墙上,一口气呛不出来,里外被堵,他就是卡着那么个巧劲儿,掐不死她又让她呼吸困难,逼她在生死之间松口、服软。   李迷笛一脚踩在匕首上,俯身逼近:“你总有一天要求到我头上,在这之前,我先送你一个消息,阿勒迟早拿下帝弓湾。我给你一条明路,你我合作,我帮你封锁阿悍尔受袭的消息,夜袭北昭东海岸,拖住北昭大军,阿悍尔缓过劲来后,你、我、阿勒从北、东、南三面围攻北昭,一口一口,吃掉这头睡狮。”   而后松开手,眯眼轻笑:“这不比北昭太子的床好爬?那可是尊真佛,没有凡心的,这么漂亮的小花儿要是进了东宫,不到两月就要枯萎,考虑一下咯,咱们仨才是知己知彼的伴儿。”   清凉的空气一下子挤入胸腔,司绒捂着胸口一阵呛咳,声音嘶哑:“谁跟你知己知彼,杀我,阿勒会让你东海域的战船变成废木,不杀我,我今日就要教你学乖。”   李迷笛确实不敢真杀她,一个阿悍尔,一个阿勒,哪一个他都惹不起。   他松了手,不代表司绒能忍下掐脖子这事儿,她要这个人为此付出代价,她一把推得李迷笛侧了身:“李迷笛,你实在不该爬出地底,还是趴回去吧。”   他全然没了片刻前的阴狠,弯着笑,摊开手,一副愉悦模样。   疯狗。   司绒往外走,德尔一个鲤鱼打挺跟上,她一脚踹开大门,迎着日光回头:“你总有一天要求到我头上,我也给你指条明路,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作者有话说:   阿勒是谁?他的身份藏在24章最后了。 第26章 痕   走出低矮阴凉的民房, 重新沐在和煦的秋阳里,司绒心口轻微起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脖子那处冰凉冷腻的触感挥之不散, 让她觉得烦躁。   德尔挨了十几拳, 这会儿怒气冲冲, 翻来覆去地把李迷笛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边念边转头看司绒,这一看,惊得当即跳起来:“公主!”   “嗯?”司绒正摸着脖颈, 看他。   德尔没敢往她脖子那块儿多看, 指了一下便别开眼,说:“有好几道掐痕。”   他愁死了, 立刻丧个脑袋:“公主罚我吧,我没有保护好你。”   掐痕, 司绒略一顿足,说道:“不怪你,李迷笛是想警告我别和北昭搭线,他怕呢, 怕我和北昭先联起手来把阿蒙山给肃清了,对了,一会儿回去了别同稚山说起李迷笛。”   稚山不能见到李迷笛, 那是他最深的幽怖和恐惧, 是曾经笑着把他碾到地底的人,他见了李迷笛就要疯, 谁都压不住他拔刀。   德尔想了想:“说咱们遇着采花贼了?”   “?”司绒默了默, “没有更好的理由了么?”   “这不就像……嘬出来的……”   “你还是别开口。”   嘬出来的……司绒把领子拉高, 不知着了什么魔,想的是衣裳底下的狼藉,那些不可窥的春色在隐隐地昭示两夜放纵的力道。   要怎么同封暄说呢?   司绒头疼。   领子一拉,旁人或许看不到脖子上这痕迹,但封暄迟早要看到,她思来想去没想出能糊弄过太子殿下的说法,叹口气,转头冷声吩咐:“把京城所有蜘蛛窝都烧了,我要送李迷笛一份大礼。”   蜘蛛窝通常设在花街柳巷里、窄弄暗门中,往来都是潦倒客或惊酒人,三教九流都有,这种复杂的环境里,要织一张见不得光的网太容易了,这是李迷笛的看家本领,他用这法子掌控了阿蒙山的地下场子,想要如法炮制,在北昭也织出这样一张网,渗透进北昭的官员及世家中,并为此筹备了数年。   而司绒,要烧了它。   “蜘蛛窝,”德尔的眼睛渐渐亮起来,“对了!弄死他们!”   “今夜就办,”她神色冷锐,“李迷笛最怕死,他不会在北昭久留,要在人溜走前让他看着自己的心血付之一炬。”   “办办办!”德尔搓掌,激动得脸发红,眼珠子一转,不免又有点儿担忧,“可是这样一来,他会把仇算在你和阿勒头上,阿勒给你的消息,你放的火,你们……”   司绒冷冷睨过去一眼。   德尔霎时捂着嘴,连点三下头,像说“办办办!”   这条窄弄曲折幽深,灰墙斑驳,墙根底下都是潮湿的苔,一路延伸至摇英茶楼后门,二人回到了茶楼,离时无声,归时无觉。   司绒神色仍然不太好看,比起脖子上几块儿掐痕,李迷笛话里透的意思更让人心惊,他的手竟然不知不觉从阿蒙山伸到了唐羊关海域。   今日他信誓旦旦,要阿悍尔和阿勒与他联手,说明他手里已经有了战船,足够在唐羊关海域构成威胁,这样规模的战船,他一个人绝对养不出来,阿悍尔没插手,阿勒没插手,谁卖给他的船只和武器?   更重要的是,这事封暄又知道吗?   司绒动摇了。   能够牵制住北昭军力,对阿悍尔来说就是好事,但对封暄来说不是,如果此事他知晓便罢,算他耳聪目明了不起,如果此事他不知晓,一簇冷刺隐藏在万顷波涛里,对准了北昭的东海域,那是致命的。   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浑凝震耳地拍,楼里响起一阵叫好声,两人走至三楼。   司绒叫住了德尔:“立刻用海鹞子给阿勒去一封信,告诉他——东海域,龙王弄潮。”   不管怎么样,消息还是要通个气儿的。   德尔记住了,他点头,抬手一撩雅间竹帘,霎时惊在了当下:“主子。”   楼里又是一阵潮浪般的哄笑声,震得足底的木板都在颤。   在鼓噪的声浪里,司绒透过撩起的帘子,看到了空无一人的雅间,渐渐抿起了唇。   德尔快速地查验了一遍:“没有打斗痕迹,没人能悄无声息带走小崽,小崽是自己走的。”   正是因为看出这一点,司绒才这样凝重,她把稚山留在这里,一是为了避免他与李迷笛见面,二是为了迷惑跟在她后边的尾巴,这是稚山的差事,当差时最重要的就是规矩,他花了数年时间把“规矩”二字刻在脑子里,会是什么让他擅离职守?   正在此时,起伏的掌声笑声里忽然传来突兀的踏步声,“咚咚咚”,十分急促。   司绒蓦地扭头,看向楼梯口。   那“咻”地出现的脑袋不是稚山,是乔装的九山,他一步三个阶梯往上跨,连礼也来不及行,仓促地拱手压声说:“主子请您即刻回云顶山庄,皇上在龙栖山行宫遇刺。”   司绒一愣,她知道为什么要回云顶山庄。   天诚帝在龙栖山行宫遇刺,按照规矩,所有住在龙栖山的人都要接受询问。   而她今日乘的是太子做过伪装的灰顶马车,绕了一段路才进的城,龙栖山是没有她出行记录的,若是不能按时到行宫,跳进凫山河也洗不清。   她折身往下走,回头问:“封暄呢?”   仓促间,她连敬称也忘了。   九山听得骇然,他就当这是殿下和公主的情趣了,往下走着领路,边说:“主子调集禁军正往行宫去。”   走出摇英茶楼时,外头车马喧踏,人头攒动,裹着烟火味儿的风呼啸着扫飞她的发丝,她略微眯了眼,望向龙栖山方向。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了。   **   他们沿着来路回到云顶山庄,司绒还没换衣裳,穗儿从外头匆匆进来:“公主,行宫来人请您过主峰。”   司绒的手搭在领子上,来不及换了,转头说:“取一件披风来,要能遮住脖子的。”   “是。”   司绒系着带软毛围领的披风,乘着软轿,在行宫内侍的带领下向主峰去。   越靠近主峰,空气中的湿度越低,他们从山脚走,渐渐地,可以望见那紫气氤氲的主峰。   传说那是龙蜕所藏之地。   行宫偏殿人并不多,司绒瞧着几张陌生娇艳的脸,想来是天诚帝带在身边的几位美人,还有两个受宠的皇子,十来岁大,正是最皮的时候,在殿里闹腾不休。   赛罕部的大汉赫利姆坐在角落显得格外局促,正眼都不敢往贵人群里瞧,恨不得把自己埋入这富贵地砖下才好。   众人脸上都没有忧色,看来消息被压住了。   她提了裙摆,踏步入内。   回廊尽头,暗灰色的墙影下,太子背靠檐柱,看着司绒踏过落花,拂开枯枝,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偏殿,才直起身,回头往主殿走。   老蒙快步从外头来,正迎上太子,小声说:“殿下,那太监确实不是奔着刺杀来的。咱们的人离得不远,真切听着寝殿里头的说话声儿,敲门请示入内了,那太监才突然地暴起刺杀,三两下便被击倒了,嘿,还挺懂规矩,刺杀未遂就自尽了,这明摆着自个儿灭自个儿口么。”   两人前后进了主殿,老蒙就收了声。   封暄旋身说道:“涉事内侍和宫女全部押到副峰,今夜请大理寺卿与皇城司宋锦共审;涉事人的亲疏远近立即捉拿,送往东巡三院夜审;即刻调东二营至龙栖山,里外三层守山,所有出山口只入不出,把龙栖山……给孤封死了。”   “是。”   三皇子站在帘子边,看太子立在高堂殿宇中,他今日穿着冷银色的铠甲,犹如一座不可跨越的冷山,那凛凛的威势随着话音悄然弥漫,压得屋内人都不敢大口喘气。   这是太子。   一帘之隔的内殿里,明黄垂帘悬挂起,龙床上的天诚帝脸色虚白,阖着眼睡了,床边坐着同样神色冰冷的皇后娘娘,和太医一来一回地问答,淑妃坐在圆凳上望着天诚帝无声垂泪。   太医掉了半日书袋,要传达的意思只有一个。   “匕首入身较浅,皇上身子素来康健,并无性命之忧,往后小心将养些便可。”   太医说话素来委婉,这番话的重点只在后面四字——小心将养。   说明还是伤了天诚帝的底子,他喜文厌武,本就不甚健硕,脱去龙袍,就是一文弱书生的模样,加之上了年纪,这一刀,还是要了他半条命。   皇后起了身,一屋子的太医忙碌地讨论脉案,淑妃终于能坐到床边去垂泪。   而皇后搭着身旁人的手走到殿外,太子回过身,三皇子也赶忙起来,两人齐声问安:“母后。”   “进去看看你父皇吧。”皇后对三皇子说。   三皇子看了眼太子,行了个礼,撩开帘子进去了。   “查出来了吗?”皇后问,她虚抬了手,搀扶她的姑姑留在原地。   “是在行宫伺候了二十年的老太监,当场就自尽了。”封暄和皇后一前一后往外走。   “嗯,那就照规矩办吧,这几日我也会在行宫里。”   “是。”   简单两句后,两人就没什么话好说。   封暄的冷情是承自母亲的,他们的皮肤底下,青色的血管里头,流淌的热血中始终掺着冰粒,它们诡异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流达四肢百骸,让他们的脑子时刻保持清醒和冷静,拥有理智的决断,这几乎是封暄能够平安无事走到今天的基石。   多么适合做皇帝的一副性情。   但如今这块基石被狡猾地凿掉了一个洞,尚未被填满。   封暄不知道司绒在偏殿做什么,微微出神。   “天干物燥,我瞧你也燥得很,”知子莫若母,皇后朝他淡淡瞥去一眼,“得空让邱屏给你开几帖下火的药。”   “是。”封暄耳根的红,悄悄漫到了脖颈。   皇后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开窍了。   *   在偏殿喝完了一盏茶,门口的守卫稍有松动,八人变为了四人,司绒放下茶碗,宫嫔和皇子们都去了主殿,连赛罕部的赫利姆都去表达“赛罕母亲河最绵长慈悲的祝福”了。   司绒一个人坐在偏殿里想事儿。   偏殿门开着,阳光从第十块砖面侵到第十五块,已经攀上了她的小羊靴。   随之攀上来的,还有一道人影。   司绒的目光沿着地面往外,从那拉长的身形里竟然看出了那么一点熟悉感。   说来真奇怪,司绒没见过他银甲加身的模样,一抬额看过去,心里边儿竟然是先意识到这人是封暄,再外延到他今日穿了什么。   仿佛——坦诚相对后,就有了一点儿无需赘言的默契和牵绊,毫不怀疑,就是他今日穿了一身戏服,她也能准确无误地认出来,这感觉不妙。   封暄跨步迈入。   “怎么穿这样?”两人同时开口。   司绒还没想好怎么跟封暄说围领下的掐痕,她站起来,正要开口,外头紧接着传来一阵轻声细语。   来人了,人还不少!   司绒看着他,正要做出反应,眼前银光沉沉地罩来,坚硬冰冷的铠甲把她整个人一环,扣着腰侧就撞入了侧边的厚帘子里。   “你干什么?”司绒压着声音,四下一看,帘子后是一间无人的茶水房,炉子里的炭被两人的动静带起了薄灰,露出一点猩红,上头铜壶无声腾着热气。   “本宫近日会留在行宫,妹妹们这些日子伺候圣驾都辛苦了。”一道清冷声音从外头传入。   本宫……是皇后!   簇拥的宫嫔们一人一语地道着“不敢”,“臣妾的本分”,脚步声碎踏,簪环珠钗细细碰撞,轻轻重重的声音让司绒吓到手脚发麻。   更吓人的是太子殿下!   外头是一片红粉战场,一道帘子之隔的茶水房里,太子殿下把她抱上一张高几,说的是。   “偷欢。” 第27章 服帖   偷欢。   这两个字轻飘到近乎是气音, 裹在银甲的冷光里,像一股寒流,飘入司绒到耳朵之后就变作扎扎实实的四颗爆竹,它们噼里啪啦地在司绒脑袋里炸开了。   冰火两重天, 炸得她头晕目眩。   她不能相信这是封暄说出来的话, 更不能相信他敢在一帘之隔的茶水房里说出这样的话, 银甲该是他的禁制,此刻半点都束缚不了他。   不——司绒做出口型。   封暄只作不见,他不可能放过她。   适才在偏殿门边,他定定地站了好一会儿, 看她一个人皱着眉头入神思考, 而她半点都没发现。   她这件不合时宜的披风也早被他惦记上了,午后时分的日头能晒得人骨头发酥, 她连夜里睡觉都踹被子,这时还披件儿带毛领的披风?   欲盖弥彰的小狐狸, 今日定在茶楼里遇着事了。她越遮掩,他越想摁得她服服帖帖。   他抚上了她的脖子,揉着围领的白狐毛,也揉着她耳下的那片皮肤, 司绒耳边络绎不绝地传来说话声,这说话声把他的动作烘得格外羞耻。   她摇头,比出口型:别——   耳下的皮肤最嫩, 连阳光都未曾过多青睐, 他的指腹带着薄茧,柔软和粗砺在摩挲中生出某种带着热辣的痛感, 这痛感在逼仄狭小的空间内被无限放大。   人声不断传入耳内, 都盖不过他沉沉的呼吸, 司绒要在这羞怯和难言的刺激里被他揉死了!   她脊背发麻,拽住他的手指,双眼汪着水花儿,无声说:别摸我!!!   封暄的手停下来了,眼神往她披风领口放,意思是要她自己脱。   司绒哪儿知道他要做什么,两人压根不在一个频率上。   封暄要看披风底下藏了什么,司绒被“偷欢”二字震得魂飞魄散,此刻完全忘记了披风底下的掐痕,把这“脱”字和昨夜的某一时刻相连,只觉得太子疯了,真疯了,外头满屋子人,他敢在这里要她脱衣裳,她一连摇了七八下头,说什么都不脱。   “脱。”他贴在她耳畔说。   司绒别过头,用力捂着他的嘴,摇头,无声道:有人,别说话!!!   “脱。”他的唇在她手心呵出道热气。   司绒仍然摇头。   封暄的目光一下变得莫测。   她的手在寸寸回收,不是她的力,是封暄在低头,她一连三摇头,脖颈后仰,目光惊诧,可是挡不住他了。   封暄拉下她的手,贴在自己冷硬的铠甲上,贴着心脏的位置。   手心冰凉,手背是他的热度,实质感的冰火两重天把司绒逼得想要挣扎,可她不敢动,这高几旧了,承不住力道,一挣扎便发出古怪声响。   司绒整个被摁住了。   而唇舌间,封暄吻得很重。   外头开始有皇子吵闹,越来越多的宫女捧茶入内,杯盏磕碰,笑语喧阗,一位女官接到殿外九山的眼色,悄悄地站在了帘子旁守着。   司绒不知道,外边的一丁点儿声音她都要捕捉,她怕哪个宫女突然入内取茶,也怕哪个顽皮的皇子跑闹间闯入,臆想出来的可怕场景让她心脏狂跳,也在这成倍飙升的刺激感里汗湿了后心,巨大的羞耻横冲直撞,封暄偏不让她分心,她被迫仰头,被迫承着他激烈的索吻,被迫看清自己在这个场景中的劣势。   偷欢,真是偷欢。   浑蛋!   司绒一口咬在他的唇上,血珠渗出的瞬间,就被交缠的唇舌融开了,浅淡地散在了两人口中。   这激起了封暄更强的掠夺欲,血液中的那些冰粒被她融化了,在她的挣扎下,叛逆地变成了火种,窜在他的四肢百骸中,他再一次有了强攻的欲|望。   封暄堵着她的唇,捏住她后颈,迫使她咽下去,在她瞪大眼时再把她整个人捞起来。   要整个人在他怀里。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苦了司绒,她没有支撑,下不了地,只能挂在他身上,银甲硌得她又冰又疼,脑袋被吻得又昏又热。   长久的激吻里,挤进司绒胸腔的呼吸都是他的,她无处可逃,神思碎成了飞絮,堵住她的脑海,忘记了是何时开始回应他的。   最后两人分开时,都不是能见人的模样。   外头的人早已离开了。   他燥得已经顶起了沉重的铠甲,在一旁灌冷茶,又撩铜盆里的冷水净面。   司绒衣裳凌乱,簇着下颌的毛领被揉得乱七八糟,浮毛乱飘,都快揪秃了,小狮子耳环掉了一只,怎么找也找不到,她干脆把另一只也摘下来放进小兜里。   “殿下天赋异禀,喜好异于常人,”司绒气息未定,拍着一手的浮毛,“这事没少做吧,熟手得很啊。”   封暄倒是没反口,他占足了便宜,有挨讽的自觉,把脸上的水拭干了,问:“热不热?”   “一点也不热。”司绒挑开帘子,悄悄地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偏殿。   可她的脸都晕了绯红。   封暄扫她一眼,不动声色,目光继而落在她颈部:“藏了什么宝贝?”   “便是有宝贝,也让你揉没了,”司绒把帘子扯好,坐得离他稍远,“你离我远点,我有事同你讲。”   他拉了把宫凳,大马金刀坐在上头,堵住了去路,挺阔坚硬的银甲撑开他的身形,比平时更具压制力,方才心血来潮,如今才是真正的不交代清楚在茶楼遇着了什么事,就不放人的模样。   “京城的街弄小巷里藏着蜘蛛,他们在你看不到的地方织起了网,”司绒说话时有点儿慢,舌头疼,“这股势力正在渗进北昭,他们会悄无声息地在你的臣子们家里织更多更小的网。”   “跟你的披风有关系吗?”他不接着问,偏问这个,直觉告诉他这比较重要。   “嗯?”他两句话都围着她的披风,司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你方才说脱,是要我脱披风?”   “否则?”他转着护腕,眼神往她上下一扫,“你想脱哪?”   司绒的脸刚褪热,霎时又泛上了红,她转头闷了一口茶水:“自然也是披风。”   她没有多想,一点也没有多想。司绒脑子里无数个小人在嘲笑打架,片刻前的冷讽和恼怒通通反噬,天赋异禀的不是太子,是她。   她抬手搭上披风领口,一扯,顿时凉快许多,可下一刻,银甲逆光而来,那么快,司绒只看到一道不断放大的冷芒,封暄便已到了她身前。   他极轻地碰了一下她的颈项,只一下,方才亲吻时的肆虐消失得一干二净,此刻看着那几道掐痕,连多碰一下都不舍得。   “是谁?”   他表现得很平静,淡漠一如既往,可是眼神出卖了他,那是比沉夜还浓稠的漆黑。   司绒往后退了一步:“织网的人咯。”   “说出来,孤给你出气。”   “说不了,”司绒把头一偏,“你咬我,说不动了。”   封暄拿手托着她下巴,拇指在她嘴唇上点一点:“伸出来,我看看。”   “?”司绒一把拍开他,力道不小,两人都静了一静。   封暄没被她拍动,他把她的力气摸得一清二楚,他凑近点,再次说:“张口。”   司绒被他磨得好烦,她探出了舌,含糊地说:“看看看,疼死了。”   封暄飞快地俯首,亲住了那尾红润的小鱼,舌尖轻轻滑过,算作抚慰,旋即抽身,抬手放在她头顶,揉了一揉:“现在,告诉我织网的人是谁?”   司绒震惊。   她目光复杂地望向太子殿下,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你闭一只眼,今夜让我的人出去,我会把京城里所有的蛛网都烧掉。”   “你的护卫,还有一个没回来,去了哪儿?”封暄没一口答应。   他顺着她方才的话想到了两件事儿,一,近两年老蒙确实从京防大小案子里摸出了几条奇怪的线,如今处在放长线钓大鱼的阶段,这许就是她所说的蛛丝;二,她遇到麻烦与皇帝遇刺的这两件事看似没有半分关系,但撞在了一起就值得多思,他喜欢抽丝剥茧地分析,遇刺案或许也与这些蜘蛛有关系。   “行刺的事不是稚山干的,”司绒以为他怀疑稚山,肃声道,“他做事只遵循两条,银子和命令,一个都不能少,我没给他银子,他不会做这种划不来的事。”   “没说他。”老太监这条线指向的是皇帝自个儿,他没多解释。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司绒稍微安心,转头望向窗纸上的一层薄光,轻声说,“我在找他。”   封暄定定望了她一会儿,说:“让九山跟着,否则你的人无法在夜里纵火后全身而退,京城戍防不是摆着看的。”   司绒权衡了一下,答应了。   出门时扬起眉,瞪他一眼:“不是你给我出气,是我帮你肃敌。”   封暄薄薄的唇扬了一下,眉眼冰霜初霁。   *   今日这一场刺杀案是不可外传的机密,若是只有几个后宫妃嫔在此,皇后说不准就发话把她们终生圈在行宫,或干脆利落点儿就处理了。   但麻烦就麻烦在,此前都亭驿被烧后,天诚帝邀请了赛罕部和阿悍尔来使住在龙栖山脉。   因为搜查不能摆上明面,皇后干脆就把所有人请到了主峰行宫来,以设宴赏秋的名头,至于皇帝为何未出席,是突染风寒,连淑妃都强撑着笑脸在配合。   这说辞把下午偏殿里的人都哄进去了。   除开知情的几人。   主座皇后放下酒杯,刚刚说完一番客套的陈词。   司绒坐在下首靠中间的位置,身旁是小皇子封深,小皇子还是很规矩乖巧。   因为稚山的芝麻酥情谊,对稚山来说,吃了他的东西,即等于成了他罩着的人,他日日都有一个时辰是蹲在墙头瞧小皇子的院落。   所以司绒就知道小皇子没了内侍拘着,多了五个师傅,十二个侍卫,也学会了写几个狗爬字,目前正在努力把字写到四方格里。   还听说,他在院子里支起了一个馄饨摊子,小皇子坐在摊子上,日日等人来买一碗石头做的馄饨,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等来了一个从墙头跳下来的客人。   为此,稚山个守财奴,日日都要破财,偶尔还要带着东宫侍卫一起破财。   小皇子见着司绒很开心,他坐得板正,少了一些怯弱气,叫她:“司绒姐姐。”   司绒神情温和:“抱得动弓了吗?”   “可以,”小皇子举手,“可以抱一柱香了。”   “厉害,”司绒笑起来,“等你能单手拎得动,就能学拉弓了。”   “太子哥哥说,教我拉。”说到这个,小皇子脸很红。   “太子说的?”司绒挑眉。   “嗯!”   司绒拍了拍他瘦幼的小肩膀,那还不能称之为肩膀,顶不起天,扛不住风浪,小皇子也朦胧地知道。   他最近学了一个词——顶天立地。   他小小的心里,太子哥哥是这个词的唯一解释。   身后宫女恭顺地端上盘碟。   司绒望了一圈,都是热腾腾的菜,她舌头疼着,没一个能入口的,眼神飙向斜对面的太子殿下,满殿的觥筹交错里,两人眼神交错一瞬,擦出来的都是下午火花的余温。   他跟前的热菜也一个没碰。   错开视线后,封暄向后吩咐了一句,不一会儿,所有人的小案前都添了几道清爽的凉菜与冰寒甜软的霜酪。   这个季节,吃什么凉菜霜酪,皇后扫了一眼封暄,为母的直觉让她感到那个让儿子开窍的人就在这里。   满殿里,吃凉菜霜酪的人不少,但,只吃凉菜与霜酪的,也就……   皇后缓缓把目光放在了司绒公主身上,怪不得燥啊。   作者有话说:   哑巴公主vs偷欢太子。司绒还是天真了,下午这点儿真不算什么。 第28章 有猫腻   “皇后请我?”   席散后, 司绒正要回云顶山庄,就被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姑姑拦了下来。   “正是呢,公主这边请,皇后娘娘就住在听风院。”大姑姑叫花丫儿, 从小跟在皇后娘娘身旁伺候, 大家都称她一声花姑姑, 是个和善人,说话声音温厚又舒慢。   “那就,有劳花姑姑了。”司绒跟在花姑姑身后走,心里有些惊疑不定, 甚至有某种挖了别人家的小白菜, 还被当场逮住的羞愧感。   舌头又隐隐开始痛。   “不知道公主宴上吃得可还习惯?”花姑姑仿佛拉家常似的开口。   “习惯。”司绒脱口答。   “奴婢瞧十二皇子与您亲近,这可真好, 小皇子在宫里也是独一份儿的乖巧,就是身世可怜, 性子不免怯了些。”花姑姑说话如春日拂风,面庞带笑,让人很容易敞开心扉。   “小皇子确实乖巧,草原上找不出这样规矩的孩子。”司绒真心地回了句。   花姑姑话头猛不防一转:“丹山马场那事儿之后, 小皇子便被太子带去了镜园,报给娘娘时说的是小皇子性子太弱,放在眼皮子下带几日, 拔拔他的气性。”   司绒在话语中捕捉到不寻常的两个字, 捋了一下耳发,谨慎地应了一声:“略有听说。”   花姑姑拂开了桂枝, 她不介意司绒前后语气的变化, 心里喜滋滋, 越是遮掩,越说明有戏,她接着说道:“娘娘为此甚感欣慰呢,咱们太子虽瞧着冷清,实则和娘娘一样,都是热心热肠。”   桂枝抖动,冷香拂面,有零星几点浅黄的桂子落在司绒头顶,她没察觉,品着这越听越不对的话,懵了一懵,道:“这倒不太了解。”   万幸,拐过一道石桥,前边就是听风院了。   落日垂下远山的时候,天际还有暗橘色的余辉,晚风徐徐推着薄云,往湖畔老树虬枝上盘一顶灰白的伞盖。   不幸,司绒在这老树下见着了封暄。   封暄也一眼便看到了她,她踏着波浪状的灰云与暗橘夕光而来,头顶有零星的柔黄色。   哦,落了桂子。   他的拇指和食指交叠,不自觉捻了捻,看那桂子碍眼。   皇后这安排里透的深意足够令人遐想万千,再扮仇人就蹩脚了。   所以两人都默契地安分规矩,装得素不相识,眼神也乖巧听话,似两道平缓的水线,无声交汇,再安静错开,不发出半点儿浪声。   邱屏邱太医正弯腰盖上药箱子,一边轻声说些秋日养身的话。   皇后娘娘一身素淡的秋香色常服,坐在一旁仔细地听着,四旁点了几盏绢灯,光线不亮。   封暄的五官其实与她不像,他五官浓烈,尤其眉眼,如重墨点漆,昏暗之下也足够抓人眼睛,而皇后娘娘面庞素净,细眉润眼,似轻描淡勾的寥寥几笔山水画。   若说有哪儿是一瞧便知这是母子俩的,便是如出一辙的冷淡面色,他们的情绪都不挂脸,并没有令人反感的冷傲,而是某种秩序与规则的井然体现,都是不被情绪左右的人。   司绒脚步未顿,上前给皇后行礼的时候,邱屏背着药箱从她身旁经过,躬身行礼,仿佛初见。   皇后神情淡,眼神却温和,在司绒行礼时将她仔细看了一眼,团扇徐徐摇动起来——确实是个标致孩子,灵窍大方,还挺沉得住气。   花姑姑上了点心,月亮爬起,玉辉泄入静湖里。   三人便就着月色,坐在这湖畔老树下的竹椅饮茶,旁边侍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公主尝尝这茶,南黎国传过来的,近日秋燥,饮茶正当时。”皇后捏着一柄缂丝团扇,上面的花纹很清雅,是半面风吹鳞动的湖,和眼前之景相得益彰。   “多谢娘娘。”司绒捧起茶盏,这茶盏是石青色的,粗糙厚实,茶色澄澈,入口清香。   “可合意吗?”皇后问,“阿悍尔多喝奶茶,本宫平素喝的浓茶恐你喝不来,便挑了这萃山茶。”   “好喝,”司绒点头,她不懂茶,说不出什么门道,“娘娘费心了。”   好喝,封暄唇角微微地勾了一下,往那茶水上多落了两眼,她挑嘴得很,没有说过镜园的茶好喝,倒是嫌过镜园的茶苦。   司绒慢慢地把一盏茶用完了,在搁茶盏时看了封暄一眼。   他早在晚宴前就换下了银甲,穿的是一身黑色常服,手肘搁在桌旁,手指头弯垂到桌上,指尖轻碰桌面,偶尔点一点,目光放在远处的湖面上,挺放松的模样。   司绒略有些闷怔,真就是来喝茶的啊。   皇后看着她空空的茶盏,摇动了两下团扇,也不叫人来添茶,继续闲话着阿悍尔的景致风情。   没一会儿,封暄动了。   他喝光了自个儿那杯放了整一刻钟,放到冷都不爱喝的茶,再拎起茶壶往三个茶盏里添了些,司绒又捧起了茶盏。   司绒饮一杯,他就皱着眉陪一杯,再继续添茶,小动作循环往复,都收在了皇后的眼角余光里。   皇后抬起扇面轻摇,把唇角泛起的笑藏在了风吹鳞动的湖色中。   从阿悍尔风光说到了司绒的喜好,皇后的话看似是闲聊,实则问得很细致,司绒觉得她好像成了个毛线织的小人,正一条一条地被皇后拆开来细看。关键在于,皇后的谈吐太舒服了,娟静里有条不紊,分寸拿捏恰到好处,不知不觉就化去了司绒的警惕心,等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掏了不少自己的底子。   封暄呢,封暄半个时辰就开了三次口,两次是教人重沏一壶茶来的,自然地把自己当作了这老树下的一片叶,沾了茶水,黏着在竹椅上,安静地听着对话。   司绒再小心地把话题挪回香茗点心时,皇后露了些疲色,司绒便欠身告辞。   皇后把团扇放在腿上,看了眼听了一晚上闲话半点儿不耐都没有的封暄,摆摆手:“夜色深重,暄儿与公主同路,小心照应些。”   皇后由花姑姑搀着往拱门后去了,司绒悄悄松一口气。   封暄与她往湖边僻静处走,忽然叫住了她。   “嗯?”司绒不明所以。   封暄抬手往她头上一拂,总算把她头顶那几点碍眼的黄金蕊拨了。   司绒伸手碰了一下他手背:“皇后娘娘是邀我来品茗、吃糕、谈天的么?”   她说得隐晦,意思便是你自个儿下午时的一通胡闹,没把我也给扯出来吧。   “你说呢?”封暄应得随意,他垂下的手指动了动。   “不知道,我看娘娘……嗯?”司绒正冥思苦想呢,她还真摸不准皇后是什么意思,即便有什么微妙的想法,也自个儿给自个儿摁下了,免得落个自作多情。   手就突然一暖,被封暄牵在了手里,她默了默,把手抽回来,半笑道:“殿下,玩儿呢?”   封暄手里空空,不是滋味儿,他没有再往前,定在了原地,看司绒自顾地往前走,她似乎没有为他停下的意思。   湖上有风来,月圆,一轮饱满的弧挂在天边,倒映在粼粼千片的湖里,就是一粒明润的白珠,他看着湖里那颗白珠,在明错光线里,仿佛缀在她干净小巧的耳垂下。   他忽然想把湖里的白珠、天上的圆月都给她。   也想让她朝自己走一步。   “司绒,进城玩儿吗?”   “夜半纵火?”司绒已经走出了四五步,闻言转回身,在月色里望向他。   “嗯。”   “去,迫不及待。”能亲眼看着李迷笛的心血被一把火烧干净,当然过瘾。   封暄这会儿便朝她伸出手,并往手上落一眼。   就这么个动作,让两人都有片刻凝滞。封暄没做过这事儿,倒老手得好似个撩拨人心的惯犯,眼神放在她身上,整个威慑力略微拔起来,为这显露几分幼稚的动作撑腰,伸得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意思。   司绒偏不过去,也往他掌心落一眼,装着看不懂的样子:“殿下要什么?”   封暄的眼神陡然危险,但还是忍了,对她说:“来。”   司绒这才轻轻笑了一声,裙裾荡起了一地月辉,来到他身前,把手覆上去,穿过他的五指,而后封暄迅速合拢,把她往身旁一带。   行了,握住了,踏实了。   月色如水,两人忽远忽近,像是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过天河的伴侣,看起来都在较劲儿,却隐约地碰出了有情人的亲昵。   身后的拱门里,现出两道人影,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湖畔小径那头。   “这两个孩子,”皇后转过身子,搭着花姑姑的手往里走,“还有得磨。”   “娘娘不要担心太过了,有得磨也比殿下不愿磨好,这高处孤冷,就怕殿下没个体己人。”花姑姑说的是掏心话。   “体己人,他们俩离体己人还远着。”皇后摇头。   “殿下自小聪颖,姻缘也必定顺遂。”花姑姑从小看太子长大,心里当真高兴。   “暄儿是聪明,就是太聪明了,脑子动得太多的人都有个毛病——忽略心声。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机关算尽都要得到,你看他克制冷情,其实只承袭了我们纪家的冷面皮,实则他们封家人,都是天生的掠夺者,偏还都出情种。”   花姑姑跟随皇后多年,知道皇后只是想倾诉,她静静地听,并不插话。   皇后顿了顿,手里的团扇贴在身前:“司绒一看便知是个骄傲的性子,不可能任他拿捏,两个人太刚强,会碰得头破血流,伤痕累累,若碰伤了能彼此爱惜倒也好了,只怕暄儿手段硬,把计用在阿悍尔上头,到头来消磨了感情,司绒不肯再给他机会。”   “这孩子啊,人生就是走得太顺了,生下来就是储君,天下名士倾尽心力教导,文韬武略样样要拿第一。你记得他小时候吗,才八岁,射箭射得没老二老三远,面上不说,回到东宫日夜都在练,那墙都是斑驳的,十五岁时一战定势,北昭上上下下,没人敢逆他半句话。”   “太顺了!没栽过跟头,就不知道缘分缘分,缘难求,分难守,这是世间最不可控的东西,”皇后把团扇一挥,“他迟早要栽一回。”   花姑姑劝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殿下和公主都是有福之人,娘娘不要太操心,您累了一日,奴婢一会儿给您捶一锤腿。”   皇后点头:“嗯,那边还是淑妃守着?”   花姑姑应是:“几个太医都是咱们的人,还有殿下派的侍卫一刻不离地看着皇上,出不了事。”   皇后露出松泛之色:“她爱守就让她守吧,一会儿叫小厨房上点吃的,这行宫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奴婢给您捏面疙瘩,上点豆腐砖,咱们悄悄地吃。”   *   皎皎的月色铺在湖畔小路上,又铺到了宽阔的马道,再一路延伸至灯火不夜的京城。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小巷中驶出来。   司绒撩开车帘一角,看西南角那起伏不定的火光与灰烟交织,这火势在满京城纵横交错的锦街灯龙里,就像乍然迸开一朵不起眼的小黄花,那涌上天际又散于气流中的,既是北昭朝堂的隐患,也是司绒胸口压的一口浊气。   没有人能把手握在阿悍尔公主的脖子上。   她与李迷笛在今夜之后,梁子是彻底结死了,或者说,在他把手握上司绒脖颈的那一刻,司绒就没有兴趣再与他维持表面的平和。   坏人要做到底,不可留一线。   这冲天的火光只是司绒送他的第一份礼,司绒还要送一柄利剑搅入他的心脏,这柄剑,就握在太子殿下手里。   司绒不介意做一个掌握两面消息的坏蛋,但她同时是一个极佳的合作伙伴,除非一方背弃盟约,否则她不会中途更换合作对象。李迷笛说的话乍听起来挺吸引人,与他联手,阿悍尔、李迷笛、阿勒分别从北东南三面发兵北昭,一口一口吃下这头睡狮,且不论这难度有多大,光论李迷笛此人,让他坐大,就如同让一尾阴狠的蛇尾缠上自己的脖颈,甩之不去。   况且,反杀封暄……司绒看着那渐渐低下去的火光,没由来的,有点抵触这四个字。   但——真刀真枪地反杀不行,下午的账还是要算一算的。   司绒放下帘子,回头看封暄:“我帮了殿下这个大忙,殿下拿什么谢我?”   封暄手搁在另一侧窗沿上,大半身子隐在靠背中,只露出一道棱岸的颌骨。   他一刻钟前接了消息,找到了对她下手的人,这人身份有点不对劲,此时心里想着事儿,便睨了她一眼:“你出人,孤善后,谈什么谢不谢。”   “司绒为的是出气,对殿下来说,是把一个能成为北昭附骨之疽的隐患扼杀在微末之时,怎么算都是殿下赚啊。你派去跟着德尔的那队人,在蜘蛛窝里捞什么东西我就不问了,那算我送你的,阿悍尔公主别的没有,就是大方。”   封暄听出意思了,他搁下心里那团乱麻,看过来:“说得对,你帮了孤一个大忙,想要什么?”   “不急,”司绒突然微微一笑,眼睛里有一层漂亮的光膜,她倏地翻身往上,面对面地对封暄说,“我再送你一个消息,你会感谢我的。”   “今夜突然这样殷勤,”封暄把手罩在她后腰,“孤先问问,孤付得起这价吗?”   “殿下这就见外了,我们之间还谈价吗。”   “不如先说你要什么,孤再决定听不听你这消息。”   “那简单,我要殿下别动,”她俯身,嘴唇靠在他耳边,“殿下在盯着阿悍尔,却不知道,北昭也被暗中盯上了。”   放了这个钩子,司绒忽然就刹住了话头,转而挑开他领口,手指沿着他颌线往下走,点在了他喉结上,话锋一转:“下午好玩儿吗?”   封暄慢慢地松开手,搭在她腿侧,胸口微微震一下,隐约地笑出了气音,如果她的好胜心都用在此处,封暄并不介意让她一直赢下去。   但话还是撂在这儿了,他慢悠悠道:“司绒,你这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她毫不自知地对他敞开了怀。   人前司绒过不了自个儿这个坎,人后她没有什么好顾忌的,手还在往下游移:“火在哪儿呢?”   游到了地方,她不敢真碰,就在附近游走,两人鼻尖相抵,她眼帘半垂,漾出半明不灭的蛊人眼波,轻轻地问出一句来:“在这儿吗?”   封暄喉间滚动,阖了阖眼,手背青筋迸起,此时外头由远及近传来车马人声,是到了城门口。   这个时辰,京里十四座城门关了十三座,只留福昕门供上头的人急出急入,要出城的手里都得有三衙共同批准的条子,或是上头特发的腰牌才行。   城门口人声喧哗,老蒙远远瞧着驱车而来的九山,拧出一个笑,嘿,太子亲自来了,今儿要逮这条鱼,来头还不小。   他一手一个地提着手下兵蛋:“查仔细着点儿!毛蛋,去请后头的爷往边上等等,前边儿还得查呢。”   又扯嗓子嚎了一声:“天干物燥,小心走了火!”   这响亮亮的声音炸在司绒耳边,她脑子一嗡,立刻停住了手,先时勾人的气焰熄得好快,电光火石间就换上了乖巧安分的面容。   九山在外面勒马叫停。   “吁————”   长长的声音遮掩了晦涩的裂帛声。   她想退,封暄不会让她下去。   司绒惊得想打人,手却被反扣住了,封暄一手握着她双腕,牢牢地扣在她背后。   他找着了方向,把她提起往下压,挨在她耳畔把话呵气儿似的说出来。   “公主没听着吗,小心走了火。”   作者有话说:   皇后:什么都逃不过为娘的眼睛。 第29章 玩脱失控   这夜, 京城不太平。   西南角成片的低矮民房处,几道流影目标明确,在屋顶上跳跃起伏,每经停一处, 低矮的屋檐鳞瓦上就腾起滚滚浓烟。   不到半个时辰便火龙啸天, 潜火队无声驻在街道外, 把起火的街道围了一个圈,云梯搭在完好无事的高楼上,所有潜火兵沉默望着火光处,蓄势待发, 他们收到的指令是——火势不蔓延到旁街, 就不上水囊与唧筒。   火光里,禁军有条不紊, 拿湿布捂着口鼻,一个个往外拎人, 裤子还没穿好的嫖|客、花容失色的暗门妓、头发凌乱的乞儿、烧了半截胡子的老翁都被搡在火圈外的空地上,禁军来回走动,对着册子数人头。   哭喊声震天。   *   西南角爆发的火势蔓延不到城门口。   福昕门下,气氛宛如张到极致的弓弦, 只要一弹,就能荡出凛冽杀机。   一辆简朴的马车正被十来个兵蛋围着检查,驱马车的仆从防备深深, 马车里忽然探出来一张布满皱纹的脸, 手里提着只钱袋:“各位兵爷都辛苦了,这大半夜的, 当差委实不易, 小小意思……给小爷们打点好酒, 喝了好暖身。”   *   百步开外的马车里,同样是一触即发的春色。   潮湿的呼吸被压得极低,两人都不发出声音,侍卫们都自发地散在二十步开外,拔刀冷立,默契地做出悍然护主的模样。   司绒听不到外边的交谈声,但她知道这是在城门口,不远处即是流动的人潮,她把撩拨和引诱放在钩子之后,想要借此让封暄尝尝欲求不得的味道,谁会想到马车停在城门口了呢?她什么算账的心思都没了,此刻只想从封暄的手中逃出来。   太危险了。   封暄兵临城下。   他在城门口用强兵刀剑扯开了一片狩猎场,猎杀对她出手的恶徒,在马车里也以铁臂大手为缚,把她牢牢地禁锢住了。   哪个都别想逃。   他的手劲儿半点都没松,把她的手牢牢扣在背后,扣得司绒没有地方支力,只能用双脚脚尖费力地顶着地面,因为只要往下掉一点,一点点,她今日就要死在这里。   “继续说。”封暄的手已经烫得不得了,腕脉底下的力道就贴着她脚踝跳动,让司绒心惊胆战。   她踮得费力,拿双手揪着他衣领:“松开我,我便告诉你。”   “那不能。”   “那殿下就等着真正的兵临城下吧。”她也犟着一股气,眼里的光膜写满倔强。   她不知道,越是倔强,越引人攀折摧毁。   “孤提醒你,人在弱势时千万别试着威胁和激怒对手,你说此刻是孤先死,还是你先败。”他望入她眼里,享受着她的无措,因为是她先动的手,所以他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制高点,反击。   反击得十分熟手,他对她的观察和探究都没有白费,因为熟悉了她的反应,连呵在她耳畔的气都恰到好处。   司绒把脚尖踮得发麻,浑身紧绷,和肩上的力道作着对抗,在这种又急又羞的处境里把彼此的体温都烘高了。   好可耻!   她的眼神和气力都在反抗他。   可是她的身子在欢迎他。   她分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极力抗拒,一部分本真迎合,这矛盾感把她凌迟了,凌迟了一遍又一遍。   马车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有一种长途跋涉的竭力感,这是她自己的原因,她知道,正因为知道,反而加速了意识的沦陷。   封暄是个浑蛋。   她在心里这么想,可她学乖了,面上可怜地把他望着:“等出了城吧,求你,求你。”   封暄不吃这套,他甚至觉得她说的“求你”,本质上是“想掐死你”,不过没关系,求你,掐死你,咬你,吻你,都可以,他不介意。   只要是她,都可以。   肩上再度一沉,司绒腿肚子在微颤,她心跳剧烈,想要休息,想要大口呼吸,想要放松下来,可是放松意味着投降,等待败将的只有被贯穿这个后果,那——她一定会死在这逼仄的空间里。   她慌得捧住了封暄的脸,同样颤抖的声音暴露了情绪:“有人觊觎唐羊关以东的沿海六城,北昭东面海域里,潜伏着你看不到的杀机。”   唐羊关。   封暄棱岸的下颌线再度绷紧,昏光下有股苍冷的压迫感,司绒以为他会追问详情,但他只问:“跟对你动手的那人有关吗?”   “啊?”司绒好混乱,她的心神和力气全部用来抬高自己的身体,小腿开始发麻,因为血液流通不顺畅,呼吸越来越急促,反应也越来越慢,她知道这样的状态面对冷静敏锐的封暄会致命,但她的身体处境更致命。   过了会儿,才说:“就是他,李迷笛的本事不止在阿蒙山,他的手伸到了海域上,你能不能别摁我。”   “我不动,”封暄说着不动,实则全是哄人的,他抬起她下巴,“阿悍尔和阿蒙山什么关系?”   司绒摇头:“李迷笛要从阿悍尔买铜铁,阿悍尔没卖,彼时不知道他要组建战船队,如果北昭没有内线给他提供这些东西,那么他的支援就在海外。”   封暄暂时放过了阿悍尔,接着问:“李迷笛,他和山南海域的阿勒什么关系?”   “?”司绒的腿麻到失去了知觉。   她掉下去了。   她感觉到了。   她死了。   “我恨你……”   封暄吻了吻她潋滟的眼角,不再问了,他不喜欢在这时候让她想别的人,别的事,只要想着他就可以。   外头的网,该收了。   封暄蓦地一抬头,眸底寒厉,扬声对外说:“老蒙,京中的秋景可好?”   马车外,老蒙的声音铜钟一样,荡开酽酽夜色:“云懒弄秋意,卧染一山红啊,秋景好着呢!”   封暄把舒畅到头皮的快意按下,声如冰霜:“那便请贵客别出城了,留在京里,卧染一山红。”   *   与此同时,城门口传来尖锐刺耳的兵戈声。   老蒙狞笑一声,手里的长刀寒光闪闪,手起刀落地解决了驱车的男人。   前面的马车被削掉了顶,白发苍苍的老头沉默地跳下马车,无声地环顾四周,白发是他的伪装,他的眼神锐利得好似荒野上以腐肉为食的秃鹫,且脸皮耷拉,法令纹很深,两颊的肉挂不住,沉沉垂下,像个怪物。   他的身后,跟着跳下来一个男人。   白,很白,白得像鬼。   大片的纹身盘踞在他脖子上,延伸到底下不可见的皮肤里,随着扭头的动作,脖子上两只阴戾的眼睛也在危险地扫视。   城门楼下的火盆里,火丛吐出狰狞的青焰,焰尖儿对准的城门楼上,无声无息地攀下来几十个训练有素的黑衣侍卫。   一场猎杀就此展开。   太子殿下这是奔着要李迷笛的命来的。   *   兵戈声传入马车里,司绒在瞬间就知道了封暄在做什么,她想说什么,可是含不住喉中的呜咽,它先话语一步,幽幽地逸了一丝出来。   封暄捂着她的嘴,说:“嘘——”   这道嘘声充满羞耻,不如不说。   下午在茶房的偷欢是太子殿下索取的甜头,在马车里,他要这个狡猾多诈还想隐瞒的小狐狸露出原型。   “噤声。”   他的声音和亲吻越温柔,力道越可怕。   就像司绒在折磨里把自己分裂成了两半一样,封暄也走向了两个极端,但他们又有所不同,司绒是被迫而羞耻的,封暄是主动而愉悦的。   司绒的眼眶噙不住泪水,蜿蜒而下,濡湿了她的脸庞,被封暄一次次吻走。和那个雨夜一样,雨滴或许从未离开过她的脑海,只要封暄还在,这雨滴随时会从意识深处凶猛地反扑而来。   砸得她的神思碎散。   她也恨她自己。   司绒克制着喉咙口的声音,她在跌宕里张开了口,把他的虎口狠狠咬住,封暄一点儿都不在意,他吻她,甚至用鼓励的眼神看她,好像在示意。   咬我。   我不介意流血。   司绒的泪和呜咽全揉进了他掌中。   *   城门口混战成一团,青焰晃碎的光影里,突然出现了另一队人,他们从隐蔽处蹿出来,打乱了战局。   九山握着刀柄,和有序护在周旁的侍卫肃然列阵,盯着城门口那处。   但来人目标明确,他们丝毫不恋战,撕开了突破口就往城门口急掠,沉重的城门来不及关闭,只留住了几道残影。   老蒙朝九山抛个眼神,九山比了个手势,意思是做个样子放虎归山。老蒙意犹未尽地颠着刀,看着重伤逃离的白皮鬼,啧一声,浑身的劲儿刚激起来,这就要按回去,像一口气舒不出来似的,哪哪都难受,但令不可违,他底下的副将带着一队人追了出去。   *   司绒并不知道城门口的变故,她被封暄困在了只有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   封暄掌控着外界,掌控着她,也迎合着她所有的反应。   司绒要他停。   他停了,可他停得不是位置,司绒一口气差点儿没提起来,封暄在半明的光线里看她半截漂亮的蝴蝶骨,因为颤抖而显得脆弱又妩媚,好像下一刻就会振翅飞走。   想到这里,封暄眼中有一簇簇诡异的野火。   他罩住了那截蝴蝶骨,摁住了她振翅的势头——可以飞,在我掌心里。   她在胡言乱语,说着不成语意的话,混着灼热的呼吸和潮湿的泪水,那一声声哼气都挠在了他心里,他吻住她,把一节节混乱的音节都吞下去。   马车没停,它仍在行驶着,外面风声唳吼,马蹄碎踏,夜空中潜藏着庞大的星云,它们都透不进这薄薄的车壁。   车厢内两个人的体温都不正常,温度把他们的皮肤变得敏感,细小的颠簸也变得难以忍受,在相对静止里,他们静默地感受,额头相抵,两个人都是被折磨的一方。   司绒以为他胆大包天,但其实他是更克制的那个,他需要极大的自制力,才能把频率压在她能承受的范围里。   某种程度上,他好矛盾,既希望快点回到镜园,又希望这一刻被无限延长。   他们在折磨里注视对方,她是迷离而美丽的,他是冷静又疯狂的,这对视真要命,两人都从光膜里看到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   司绒裹着被子,滚到床里侧。   封暄抱着她洗了澡,陪着她吃了饭,还给她揉了一刻钟肚子,此刻正在屏风旁更衣。   已经换了两遍。   “殿下,”她埋在枕头里打了个哈欠,才喃喃道,“再换下去天便要亮了,你不去书房吗?”   她今夜放出的消息太吓人,这等于告诉封暄,山南海域有一个阿勒,东面沿海也有一支隐而待发的暗箭。   唐羊关以东的沿海六城是他十五岁时率兵打回来的,那是他在百姓和四军心中立威的开始,他不能让人动了他的根基,所以他一定会连夜做下安排。   “去,”他的眼神透过镜面,一刻也没有离开她,他其实不想走。   岑寂里,烛火爆出噼啪声,晕开了夜色,封暄佩好了玉带,回身揉了一把她头顶的发。   “快走吧,你好吵。”她睡意迷糊。   “孤枕难眠,我一会儿回来。”他放下两重帐幔,让光半明半昧地透进去。   “嗯……不回来也……可以。”   “嗯?”他半途折回来,“说什么?”   床帐里飞出一只软枕,封暄抬手抓住了,笑笑,把枕头丢回了床里。   门扇轻轻合上,里屋一对红烛在静静燃烧,烛火烫皱的空气里,同样有绵长均匀的呼吸。   司绒陷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里,身体极度疲惫,精神仍有余力,她在想,封暄若是只耽溺在她的身体,下了床就该走了,但他做这些是为什么呢。   人前他还是那个冷漠的太子殿下。   榻上他对她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占有意味,又狠又凶。   日常里,许多细节在他身后又铺出了另一个封暄。   司绒曾经觉得细节是人的破绽,是情绪和性格的真实展露,但她不想要太多细节,因为她快要在封暄给的细节里迷失方向了。   这很危险。   她甚至有一种玩脱了的失控感。   啊……她要累死了。   *   而封暄不累,一场欢|爱让他精神抖擞,酽茶也不必喝。   他身前铺着图纸,身边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方脸浓眉,青衣短打,生得是一脸凶相,名叫朱垓,是封暄真正的心腹。   “两年来,我们的人伪装成商船,经由旭州海湾这条航道往东方的蓝凌岛去,把东边海域摸了个遍,”朱垓的手指点在地图上,把地图上那片水波纹虚虚圈一遍,“从未发现过什么船队。”   “这样规模的船队在海上藏不住,李迷笛也不是在这里建的船队,是蓝凌岛。”封暄提起朱笔,在茫茫海洋的东侧,圈起了那处稍小的土地。   蓝凌岛在赤海上方,四面环海,但陆地面积比北昭还要大一些,约莫是北昭加上南黎国的大小。   “蓝凌岛又乱了,”朱垓谨慎地开口,“几百年来,政权都未曾统一,如今能做主的是万壑松、烬三爷、龙可羨。”   “万壑松和烬三爷都是老人,龙可羨什么来头?”封暄沉吟道。   “龙家是蓝凌岛老牌家族,富甲一方,豢养私兵数万,十年前因内斗覆灭。龙可羡是龙家最后一点血脉,龙家覆灭后曾失踪数年,归来后一把叠雪弯刀在赤海杀出了威名,她如今掌的正是赤海海域。”朱垓没跟龙可羨打过交道,但他手底下管的商船在赤海被这女魔头讹过几次。   蓝凌岛就是一滩浑水,常年跑海船的人戏称它为“□□”,所有人都不是能坐下来好好说话的主,个顶个的疯。封暄曾派使臣前往,碰了几个血钉子后也没了打交道的想法。   “赤海?”封暄蹙眉,“赤海海域是阿勒地盘。”   “怪就怪在这里,黑蛟船遇到她的船,是绕着走的。”朱垓也奇怪呢。   沉默了一会儿,封暄说:“此先按下不管,唐羊关海域巡防照旧。”   “也好,先不打草惊蛇。”朱垓也是这个意思,原先对方在暗,他们在明,如今掉了个个儿,殿下这消息,真是来得及时嘿!要真等到被人打上了门,多少也要慌一阵手脚的。   朱垓掩门退了,九山掐着时机进来。   把今晚在西南城角筛出来的消息理了一遍,呈予太子殿下,并拣了要事报:“殿下,刺杀皇上那内侍,曾多次出入一间暗门,他在此地养了个女子,三至五月去一趟,那女子平素不接客,只他一个恩客,在那条巷子里也属少见。”   “那女子呢?”封暄翻着纸页。   “起火时没跑出来。”   封暄睨过去。   九山不敢大喘气,忙说:“人是先被重器击打而死,再抛进火海的。”   那就是被灭口了。   封暄颔首。   九山报第二件事:“晚间在城门口接应之人,与丹山马场外接应十二皇子之人走的是相同路数。”   封暄撂下纸张,盯着上边的几行小字,眼神莫测。   九山顶着这压力,报第三件事:“塔塔尔部与仇山部来使抵京时,被司绒公主的侍卫盯上了,他们要与您密谈。”   “稚山?”   “是。”   怪不得丢了个近卫,原来是盯上他了。   封暄对两部没有兴趣,但对于用两部来钓一条时刻想溜走的鱼有兴趣,起身道:“两部那里,不见不谈,带他们在京里转转,连同阿悍尔小崽一起吊着,别让他把消息漏出来。”   “……是。”   封暄跨步出门,绕到休憩的小间外,抬头打量了眼从斜上方攀进来的浅紫色花墙,抬手比了一下花簇垂下窗口的长度,顺手摘了一朵小心地拢在掌心里。   回到房里时,司绒睡了一觉醒过来。   他手里拢着花,虚虚地合着,坐到床沿撩开帐幔。   司绒裹着被子坐起来,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睡眼惺忪。   “殿下,我要回云顶山庄。”   作者有话说:   太子很多爱,他现在把这种爱曲解为占有欲,他脑子里占大头的是“要她要她要她”,不明白自己那些小细节是占有欲解释不了的(葡萄、他往常见一次烦一次的花、皇后那里的他不爱喝却喝光光的茶、耳环、每次要点的红烛……)   很多读者都发现了,他的感情早就偷偷越界啦。   这章说到的龙可羨是预收文《山河玉骨》的女主,求个收藏。 第30章 我能对付他   紫色的小花在手里碾碎了, 粘腻地附着在掌心,封暄眉眼上慢慢地镀了一层秋霜,在微弱的光线里注视司绒。   “你今日帮了孤一个大忙,又送了孤一个关键消息, 于情于理, 若让你住回夜雾深重的云顶山庄便是委屈了。”   于情于理, 哪儿的情哪儿的理,太子殿下倒是挺会顺杆爬,司绒迎着他的目光,捋了一下发丝, 突然间嗅到了什么, 鼻子微微动,那味道一闪即逝, 她没多纠结,往前坐了一点儿。   “殿下大方啊, 听意思,是想给我换个园子住?”   “镜园不好?”   司绒哪能真留在镜园,这里太不方便了,她可以对角落里探究和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 但若一举一动都在东宫近卫的眼皮子底下,不能及时收取阿悍尔和山南来的信,那就等同于被蒙住双眼、捂住耳朵、缚住手脚, 要不了多久, 就会失去与封暄对话的底气。   二人亲密相对时,袒露出来的亲昵都有欲望的加持, 这不作数, 但脱离床榻, 司绒不想玩脱失控,让事情脱离原本的轨道,亲密度停在这里刚刚好。   不进不退,便是可进可退。   司绒说:“镜园再好,也是殿下的地盘。”   封暄袖子底下的手捻着破碎的花瓣,说:“在孤的地盘,你怕?”   “怕啊,”司绒似真似假开口,“殿下总追着我咬,谁不怕。”   封暄定定望了她一会儿,花瓣在掌心里有了温度,显得更粘稠,它化作了另一种情绪,堵塞在他胸口,让他呼吸不畅。   要来就来,要走就走。   她的本事怎么这样大?   太子殿下不高兴了。司绒与他交颈相卧了几日,多少能从他厚厚的冰面底下摸出些情绪,她刚把身子往前挪些,封暄忽然松了口。   他垂下眼睑,说:“好。”   突然的转变简直让司绒毛骨悚然,她以为还要再费些口舌,谁能想到转过一个弯,太子殿下忽然退了步,一股诡异的不妙感霎时漫上心头。   她抚着臂,后脊一片细细的惊凉,撑在面上的浅笑就要挂不住了,可还未开口,就又听他说。   “你打算何时回阿悍尔?”   胸口轻微地起伏着,司绒惊疑之下,轻轻地挤出一丝笑:“殿下腻了?”   “腻不了,”他伸手拉下了她裹身的被子,“倒是你,像是已腻了。”   司绒在他倾身过来时闻到了浅淡的香气:“什么味道?”   “花。”   他掏出帕子把掌心的花瓣擦掉,碎了的花瓣附着在帕子上,在昏暗的光线里呈迷离斑驳的紫色,划过一道弧,就被丢到了床下。   司绒怔了一怔:“你……”   他丢了帕子,堵住了她的唇,不想再听她说半句戳人心窝子的话。   这一夜,他温柔地把她拿捏着,次次都在她的点儿上,把她的声音冲得破碎,和掌心的花一样,也逼得她求了好几次,他沉迷在她低泣的声音里。   司绒坏透了。   她抛着饵,下着钩,既想要把封暄拿捏着,与他在阿悍尔的话题上有一谈的机会,又想要进退自如,来去如风。   她每一回“进”,都是为了更好地“退”,她仍然以为总有一天可以退回到阿悍尔的草甸与蓝天里。   多么天真。   封暄截然相反,他若是为她“退”,势必是为了更猛烈地“进”,他想起了掌心里罩着的蝴蝶骨,她可以飞,他不束缚她的双翼,但她得在他掌心飞。   “我在镜园,等你回来。”封暄从背上叠下去,她整个人都陷在厚厚的衾被里,进去时,也咬着她的耳垂把话呵进了她耳内。   …………   司绒第二日是真的起不来了,封暄什么时候上朝,什么时候回来了又走她都不知道。   她没有封暄那样可怕的体力和精神,漫长的温存夺走了她的睡眠时间,体力的透支和严重的缺觉让她直到下午才醒过来。   封暄不在。   “殿下下朝后回来过一趟,见您还睡着不让叫起,只让奴婢等您起时告诉您一声,殿下回宫去了,晚间回来,”侍女给她递茶,又说了一句让司绒摸不着头脑的话,“殿下吩咐,公主的衣物首饰便不用来回搬了,免得过两日回来时还要折腾。”   “?”   吃过饭,司绒抿了口茶,还没从侍女的话里品出味道来,舌尖先尝到了熟悉的茶香,低了头看茶盏,微微一愣,是昨日在皇后那儿尝过的茶。   侍女见她喜欢,又斟了一杯:“殿下多喝酽茶,这是昨儿打发人从皇后娘娘那儿要来的,说是南黎国那边进来的萃山茶呢。”   浅色茶汤在杯盏中呈七八分满,像一面平滑的琉璃圆镜。   司绒没喝第二杯,起身走了。   *   在镜园待了几日,又被皇帝遇刺一事耽搁,司绒积了一堆事儿没理。   德尔和她一道回云顶山庄,在路上就先报说:“稚山没消息,家里……”   德尔有几分焦灼,小心地看了眼司绒,说:“定风关全线已经打起来了,句桑王子的游隼队把整片西北都看在眼里,塔塔尔部和仇山部联合,还鼓动了周边几个小部落,他们要在冬天前抢夺我们定风关往南的草场和牛羊。”   司绒拧了下眉心:“父汗在哪儿?”   德尔道:“句桑王子率六万人守定风关,大汗坐镇九彤旗,对方攻势很猛。”   司绒冷静地说:“塔塔尔部今年饿惨了,再不打,他们今年冬天就再养不起马,连族人也要饿死,仇山部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撺掇塔塔尔部打前锋,仇山部是贪婪的山豹,塔塔尔部的饿马玩儿不过他们,最终不是被赶回大漠深处,就是被仇山部反噬,吃得丁点儿不剩。”   德尔讨厌那群狡诈又凶狠的山豹,他说:“句桑王子不会让西北部被撕开口子的,句桑王子是阿悍尔的守护盾,没有人能打破句桑王子的布防。”   司绒看向晴日的蓝天:“春日少雨,哥哥在夏天时就已经布好了定风关到渺渺湖的防线,把阿悍尔西边裹了一层保护罩,我不担心塔塔尔和仇山部会打进来。”   德尔沉默了会儿,他想到昨日李迷笛说的话:“公主担心北昭会在这时发兵,往阿悍尔腹地捅一刀。”   两人经过云顶山庄的守卫,到了内院,司绒才说:“山南海域,阿勒夺了帝弓湾,里头有他自己的盘算,也是帮阿悍尔给北昭震慑,阿勒会拖住破云军,摁住封暄的一只手,唐羊关海域封暄也不能不防,这便让阿悍尔又安全了一分。”   大伽正站在阶下,遥遥地看着她,眼里有担忧。   司绒回大伽正一个笑,继续说:“起码,封暄会有所顾忌,他不想让北昭北边、东边、南边同时成为战场,北昭人多地富,可战争就是个大型的烧钱场,三线同时开打,他也要被扒层皮。”   “但,”司绒面色又沉下来,“这是在封暄不知道阿悍尔……其实已经没有那么多兵的前提下,如果他知道我们正在做什么,打算做什么,会不惜一切代价先攻下阿悍尔,所以,消息一定要遮严实。”   德尔拍一下脑袋,说:“大汗来的信里,说黑水已经开采出来了,大工匠尝试用竹子做武器,可是阿悍尔买的竹筒少,大工匠又试了拿铜做管子来盛那东西,好家伙,一炸开,水都浇不灭那火,半夜把大工匠的帐篷都烧了半座,这东西要真用到战场上,是……”   德尔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才一拍掌,说:“是天雷!炸地火!”   “不够,”司绒一拍他手臂,让他镇定点儿,“不稳定,杀伤力不够大,我们需要北昭的图纸册子,才能知道准确的配比,才能让这东西发挥最大的威力,到那时,阿悍尔才是一片真正的不破之域。”   大伽正迎上来,把手贴在司绒头顶,没说什么。   司绒的脸微微地红了,大伽正有一双青灵湖一般透彻的眼睛,他什么都知道,他是入世又脱俗的大伽正,像阿悍尔的天空一样包容着草野和烈马、稚儿与雏鹰。   德尔悄悄地退下去。   司绒和大伽正坐在屋子里,穗儿里里外外地忙活,她见到公主高兴得快要跳起来,做了一桌子的糕点奶茶,站在门口给她使眼色。   司绒喝了奶茶,又吃了一块糕。   穗儿才欢喜地退下去。   大伽正先问了稚山,司绒道:“已经派了一只小队去找,或许是遇到了突发之事,他没办法联络我们,但是稚山的身手,出入皇宫都不在话下,大伽正不要担心,小崽很机灵。”   大伽正起身,去到窗口,双手合十抬至头顶,朝着阿悍尔的方向默念了一会儿,司绒一并起身。   阿悍尔所有的人都紧张这个小崽。   大伽正默念完,静了静,便从袖中取出两卷字条,说:“雄鹰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北昭太子没有食言,他们在哈赤草原东部完成了粮食和军械的交换,阿悍尔的粮食足够度过两个冬天了。”   司绒看了字条,掌心贴着胸口:“他没有骗我。”   大伽正也喝了一口奶茶,说:“定风关一战很快就要传到北昭,公主有对策了吗?”   司绒把阿勒和李迷笛之事跟大伽正说了一遍:“封暄不会贸然出兵的。”   “但公主的处境会很危险,”大伽正慈和地看她,“你是阿悍尔明珠,北昭太子把你放在掌心,他被你瓦解,不会放你离开。”   “我能对付他。”司绒这话出口的时候,锁骨下那一簇簇牙印都在隐隐发烫。   大伽正走后,司绒坐在小案前给哥哥、阿爹、阿娘各写了一封信,把它们叠起,贴在胸口,窗外的阳光斜铺进来,照得她的手背温热,她望着阿悍尔的方向,仿佛听到了草原的遥铃。   这夜,司绒沐浴完后,倒头就睡了。   司绒呼吸绵长,陷入深眠的时候,镜园才迎回它的主人。   封暄解了衣扣坐在榻边,手肘撑着膝头,缓缓地看了一遍屋内。   他的十指交错,扣在身前,风敲惊鸟铃的声音撞入耳里,夜的墨色从脚底铺起,缓缓上升,层层叠叠把那浓稠的黑暗推到他周身,直到将他淹没。   不眠夜。   *   京城的秋日爽阔,山南海域的高瑜则浸在冰冷的蓝色水域中,几道黑影沉在水里无声又迅速地游动,越是靠近黑蛟船,越是不敢探出头。   “哗啦。”   几颗脑袋从深蓝的水面上探出来,轻微喘气,高瑜给三个下属打个眼色,四人掏出腰间别着的攀船钩扎入了船沿的吃水线,像四只蚂蚁,无声地往高船上攀爬。   三日前,阿勒高调攻下帝弓湾,炸烂了破云军的旗帜,在帝弓湾俘虏的士兵也不杀,反而一个个地扒了战甲,用麻绳串成蚂蚱,推上海岸线还给了破云军,又是一记巴掌刮在了破云军脸上。   这就是一个趣味恶劣的魔头。   破云军吃了前所未有的败仗,高瑜一口气咽不下去,蹲点数日,终于在海面上逮着了来回传讯的快船,擒贼擒王么,她倒是想看看这位恶名远扬的海王生了几只手脚。   四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攀上船舷,脱下鲛衣,扎在船外沿,这才轻巧落在甲板上。   高瑜打了手势,四人各自散开,命令是格杀。   船楼上喧嚷无比,头顶的窗口敛不住酒香与烛光,四道影子藏在喧闹中无声游走,高瑜攀上二楼,避过夜巡的守卫,折身闪入一间窄舱,后背霎时抵上一只手指,浑身寒意一凛。   后头便响起了稚嫩的嗫嚅声:“谁,谁啊。”   高瑜猛地转身,她站立的身影不像寻常女子那般纤弱,而是脊背挺直,静默无声时也有掩不住的飒气,她挡住了窄舱的光线,看着里头蹲在角落惶然不知所措的小子,蹲下来,手按在他肩头,喉咙一滚,声音便带粗哑:“藏什么好东西哪?”   “我我我我我,我没藏啊。”小核桃吓死了,他捡了一支卷烟,早就想试试这味道,哪知道烟卷刚点上,就被逮了个正着呢,此刻那呛人的味道从身后幽幽地漫出来,烟头燃起的热气烫得他屁股一痛,差点儿尖叫出声。   高瑜瞬间捂住他的嘴,把那尖叫压回了他喉咙里,耳尖一动,外头便传来细小的脚步声,她往回勾脚,无声地把舱门合上。   小核桃也听到了脚步声,他心想这哪个岛的哥哥啊,真聪明啊!   两人蹲在窄舱里,等那串脚步声逐渐远去,高瑜松了手,哑声道:“拿出来我瞧瞧。”   小核桃这会儿不惦记烟卷了,他刚十二岁,对什么东西都只有一时的新鲜劲儿,这便献宝似的把烟卷掏出来:“好东西,哥,抽吗?”   烟头一点儿微弱的光散出来,小核桃便是一愣,他好像没有见过这张脸,小孩儿藏不住心思,察觉一点不对劲,身子动得都比脑子快,刚要扯嗓子大喊,侧颈一痛,人便软倒了下去。   抽?姐姐抽你。   高瑜把烟头捻灭,塞到了小核桃手里,把犯罪现场给他做实了,扒下他头顶的小帽子,戴自个儿头上,帽檐一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刚一出舱门,窄道尽头刚巡完的人便见着了她,遥遥地笑喊一声:“谁啊,又扒小核桃帽子,小心王收拾你。”   高瑜抬起手挥了挥,背过身大跨步地往前走。   那人又笑骂两声,继续巡逻去了。   高瑜避着人往船楼顶上走,在三层楼梯口见着了三个沉默守着的大汉,她转过身,把帽檐再往下压了一寸,沿着二楼船舱外的过道绕到了后边。   海域上的夜色遮不住人,只要有星月,倒垂在海面上,那就是碎盐粒般的双重光亮。   需要速战速决。   高瑜左右看了眼,攀着船壁往上爬,她的一只手攀在船舷上,把整个身子吊在半空,静静听了半晌,才忽而翻身上了船楼顶。   双足轻轻落地,不发出声响,她半蹲身,船楼顶有座高台,还有根倾斜高杆,后头吊着巨石,高台前面传来若有似无的说话声。她把匕首握在手里,猫着腰往前挪,到高台边沿就不动了,缓缓站起,谨慎地背贴高台听前边的说话声。   “不要摸我,耳朵也不可以!”是道女声。   “这里呢?”是道轻佻低磁的男声。   “不可以,你滚吧。”   “你站在我船上,要我滚哪儿去?”   这他妈的什么戏码,高瑜手里的匕首差点掉,以为能听到什么机密,结果整了出风月戏,这位海王玩儿挺野啊。   她一口气没缓过来,又传来道声音:“来客人了呢。”这声音几乎是一瞬间就贴到了她耳边,高瑜下意识地侧身闪避,这才躲开了凛冽的雪芒。   暴露了,高瑜不知道是怎么暴露的,但她瞬间就做出了反击,横匕往跟前划过。   “铿——”   金戈交击声刺耳。   高瑜手臂被这一下力道震得发麻,借着拉开的距离看到了来人,她以为会是那位恶名昭著的海王,没想到是个漂亮极了的小姑娘,这小姑娘笑着,身后是一轮柔亮的月,海风轻拂她海藻一样的发,露出来的脸庞粉润,乍一看,像是从月亮上跳下来的小兔子。   只是,这兔子也太狠了。   “打架要认真哦。”   一柄细弯刀迎面斩来,高瑜后仰身,抬脚踢开那道攻势,仅仅几个回合,她就领略到了这姑娘惊人的速度和力气,弯刀的雪芒十足锐利,宛如一张巨网,束缚住了高瑜的手脚,让她的招数不能施展到底,棘手。   她们在船楼顶上相搏,阿勒就懒懒散散靠在船舷,头发松松扎在脑后,手里旋着一把未出鞘的短刀。   “砰!”一记巨大声响,高瑜被横扫一腿,后背重重砸在高台台壁,差点儿闷出一口血来。   “承让了,”龙可羡的弯刀横在了她脖子上,蹲下来笑了笑,“让我猜猜,你是北昭的女将军,对不对?”   “姑娘身手不错啊,”高瑜被抵着要害,没有半点儿惧色,“跟我去北昭玩玩么,你这身手待在黑蛟船上可惜了。”   “不对哦,这不是我的船,”龙可羡笑时脸上有一对梨涡,好似认真地想了想,“北昭好玩吗?”   “好玩,”高瑜咽下口血,哄孩子似的说,“遍地都是乐子。”   “我会去的,告诉我你的名字。”   “高瑜。”   “我记住你了,你们可以走了。”   “走?”   此时木梯口传来几道声响,高瑜的三个下属被推搡着到了船楼顶,高瑜脸色未变,说:“阁下速度挺快啊。”   她是对阿勒说的,高瑜没有见到他的正脸,只看到他背身而立,风灌入他的领口,鼓起了后颈的衣领,垂下的手臂有显眼纹身,没有应话。   龙可羡收了弯刀,别在自己腰间,打了个手势,一个大汉沉喝一声,扛起人,扑通扑通地往下丢,三道巨大的水花迸起。   高瑜:“……”   龙可羡笑眼弯弯:“要我送你吗?”   高瑜敬谢不敏:“别了,我自个儿跳吧。”   龙可羡觉得好可惜:“啊,我也可以扛得动你的。”   高瑜立刻弹起身:“别。”   龙可羡真诚劝道:“下回别来了,你们在百丈开外的时候就被发现了,怎么说呢,你们陆地上的人养狗,船上的人养鸟,都是一样的道理。”   高瑜觉得今晚真是见了鬼,把匕首一抛:“我技不如人,认栽,但下次战场相见,我不会手软。”   龙可羡饶有兴致地看她:“没有下次了。”   高瑜不太明白:“什么?”   “我说,把你的帽子留下,那是小核桃的。”   高瑜伸手一扬,帽子往后飞,她迅速地跳上船舷,一个猛子往海水里扎去,几下沉浮之后,四道人影便消失在了夜潮中。   龙可羡弯身捡了帽子,说:“真有意思,你打下帝弓湾却不杀人,放任北昭的将军上船也不宰她,让我猜猜,你想引起北昭太子的注意,你想和他玩什么?”   “玩儿?”阿勒俯身下来,“我跟他玩什么,不过铺条路子给你玩儿。”   “我说了,耳朵不可以摸!”   木梯上,咚咚当当传来几道闷响。   “王!我不是故意摔的!”   “您继续,继续啊!”   “你踩老子脑门上了!”   与此同时,咚咚的声响也在京城外信马道炸响。   一匹骏马朝龙栖山脉疾驰而来,马上的人一手举着军情急报的大红旗帜,带着遥远西北方的粗犷风沙,如一柄利剑,冲破了夜色,搅乱了平和的夜风。   京城的风向变了。 第31章 心   起风了。   司绒是被风打芭蕉的声音吵醒的, 屋里的灯彻夜燃着,把帐幔上的串枝花映得生动可爱,有鸟雀栖在上头,低着脑袋挨到花瓣上。   司绒望着那串枝花出了一会儿神, 一时分不清楚自己是在哪。   穗儿听见响, 掀开床帐进来:“公主可算醒了。”   “什么时辰了?”一缕凉风顺着床帐间隙游进来, 秋意浓了,有点儿冷,司绒渐渐清醒,紧了下领口坐起来。   “巳时了, ”穗儿挂起帐幔, “十二皇子已经等了您一会儿。”   “小皇子?他来做什么?”司绒起了身,到屏风后洗漱更衣。   “稚山不在, 小皇子的石头馄饨没人买,这便找上门来了, 德尔正在带他逛园子,两个人提了抄网在骓雅亭里捞鱼。”穗儿又轻又快地给她编了小辫子,往辫子里穿了红珊瑚珠。   司绒洗漱完,正换衣裳。   小皇子正吃力地拖着抄网进屋来, 在身后拖出了长长一道水线。   拨给小皇子的侍卫都被拦在了院子外,而阿悍尔护卫们在草原上都见惯了孩子们摔打着长大,别说拖一根抄网, 就是小皇子要扛米袋, 他们也是看戏鼓劲儿的。   穗儿笑着迎上去,到门口帮他把抄网提起来:“小殿下把网给奴婢吧, 德尔哪去了, 怎么不跟着您?”   小皇子规规矩矩地道谢, 然后从小兜里掏出帕子来把汗摁了,小家伙把自己收拾妥帖了才说话:“德尔半途离开了,往——”   小皇子伸出一根指头,转头朝西边一划,又在院子的廊角见到了一道影,高兴地说:“又回来了。”   穗儿看德尔急赤白脸的模样,忙带小皇子到里头去净手净面。   司绒从里间出来,抬眼便见一道迅厉的风啸起,在院里猛地打起旋,把地上的花瓣和枯叶搅到半空,德尔也不走廊下,三两步冲进中庭,往屋里跑过来,撞开了漫天的尘叶。   把尘叶与萧瑟都带进了屋里。   “公主,塔塔尔部与仇山部联合攻打阿悍尔,消息在京城传开了。”   “消息越传越离谱,连说太子要杀司绒公主祭旗杀进阿悍尔的都有……”   司绒手里贴着软如无物的纱帘,望向远天碧蓝如洗的穹顶,说:“起风了,关门吧。”   房门阖上。   “消息传得太快了!原本算着,怎么也要再过七八日才能到北昭,打哪儿漏出来的?”德尔一急,小动作就很多,这会儿抓耳挠腮地踱来踱去。   对阿悍尔来说,战事起的消息早来一日,晚来一日,传入谁的耳里都关乎生死。消息若是早来,司绒与封暄还未做成兵粮兑换的生意,封暄也未曾松口考虑与阿悍尔“走另一条路”,那么青云军此刻或许就已经铿锵肃列,横跨八里廊,直入阿悍尔腹地了。   但消息此时传入北昭,已经过了最险恶的时候。   阿悍尔与北昭之间在厚冰之下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诞生于严寒之中,埋在复杂的国势和多变的政局里,也因此拥有在低温中蛰伏蓄势的能力,努力地汲取一切可以让它茁壮成长的养分,它第一次萌芽的力道让厚冰裂开了一道缝隙,尽管很微弱,却是一个足以影响局势的好开头。   所以满城风雨其实不算个事,阿悍尔的局势和将它当成茶余闲谈的人没有关系,真正影响阿悍尔局势的,是这龙栖山脉的人,是看着她埋下种子,促使种子生根发芽的人。   “迟早要来,”司绒显得平静,她喝着粥,“商量一下,你到外边走行不行,你家公主被你晃得要晕过去了。”   小皇子收拾完出来,好奇地问:“谁要晕过去了?”   司绒招呼他过来吃东西。   “多谢司绒姐姐,深儿用过早膳了,此时还不到时辰。”小皇子很害羞,说话慢慢的。   穗儿上了热奶茶,小皇子小口小口地喝奶茶,又喜欢,又懂得克制。   小小年纪,只怕一半是拘出来的,一半是天生的,真稀罕啊。   司绒这么感慨。   “深儿不能打搅司绒姐姐太久,一会儿便要去镜园了。”小皇子放了碗,脸上藏不住激动。   “镜园?”司绒神色未变,似乎随口一问。   小皇子连连点头,脱口就说:“太子哥哥要教我拉弓。”   皇帝遇刺,对外的说法是风寒,虽然如今还未下旨明说太子监国,但拙政堂里已经隐隐有了这势头,太子……今日该忙得脚不沾地的太子,却有空闲教小皇子拉弓。   挺闲啊。   司绒不动声色,把一块泛着奶香的酪饼移过去,说:“看来小皇子拎得动弓了啊,这样奶茶可不好多喝,吃点儿蛋奶羹和酪饼,一会儿有力气。”   小皇子接过酪饼道谢,还没吃,便问她:“稚山哥哥还会来同我买馄饨吗?”   司绒喝一口热奶茶:“他答应你了吗?”   “嗯嗯!”小皇子连连点头,伸出根手指,“他说每日只买一碗,不能多,可已欠了几日了。”   司绒笑:“那他会回来的,小皇子的馄饨摊很快要再度开张了。”   *   镜园上空,成群的鸟雀往南方飞去,如同一捧水滴形的黑雾,张在苍蓝的天空中,呈现饱满的秋日模样。   肃杀的秋风里,有一道晦涩滞闷的拉弦声缓缓响起,弓弦卡在扳指的豁口,张到极致的时候这一片空地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下来。   跟随的近卫不约而同地被这噬骨的拉弦声麻了后脑,盯着弓弦张到极致,听得一声“嗡!”   破空而出的箭矢杀破了秋风,荡开了气浪,一点铮铮的寒芒拉出道剪影,刹那间就扎入了百丈开外的箭靶中。   “砰!”   还未掠过镜园的鸟群受了惊,有序的队列陡然轰散,发出扑簌簌的声响。   “好!”小皇子抱着弓出现在后边的长廊尽头,所有近卫都齐刷刷地转过来看他,他缩了缩脑袋,抱着弓一步一步往前走。   “从哪儿过来?”封暄握着九张弓,看小十二吃饱喝足而红扑扑的脸,瘦弱还是瘦弱,精神头还算好。   “云顶山庄啊。”长廊尽头倏地响起一道带笑的声音。   封暄蓦地抬头,目光射向那处,灰墙与桂树的罅隙里,司绒一身橘红色利落的裙装走出转角,小辫子垂在身前,走动间有调皮的红色珠影。   他缓缓地放下了九张弓,看了眼九山,九山立刻躬身退了。   司绒看向仍在不住摇晃的箭靶,抬手,缓缓地鼓两下掌:“精彩。”   封暄往百丈开外的箭靶一侧额:“试试?”   司绒往前走:“好啊。”   小皇子好激动,举着弓高声说:“司绒姐姐用我的弓!”   司绒笑了,说:“我不用小芒弓,我用——”   随即走下廊檐,一道阳光跳上了她的手指头,她指着太子殿下的身侧,一扬眉:“九张弓。”   九山取了轻便灵巧的羽燕弓来,闻言僵在了原地,这弓送上前也不是,拎回去也不是,只好悄悄地搁在了墙角,领着小皇子往后边儿试箭去了。   *   今日西北风料峭,吹得这天空瓦蓝,没有一片云彩,周围的湿气都被日头焙干了,而司绒离封暄越近,空气中便也开始带了若有似无的潮湿。   “殿下给不给?”她在离他三步的地方站定,打量着这把强弓。   “公主起步挺高。”他示意她过来拿。   “你可别松手,”司绒从封暄身后绕过去,老样子弹了一下弓弦后,把手放在弓壁上,用力紧了紧手,笑道,“握不住啊。”   “握不住么?”他从身后环着她,覆上了她的手,把她的手和弓壁一起圈住了,说,“握住了。”   这一幕和前日马车里的某一道画面略有重合,封暄的余光里,司绒的耳尖悄悄地泛起红,他的眼神轻轻落上去,司绒扭头刚想说点什么,就被他的眼神烫到了。   两人一高一低地撞上视线,同时回想起了跌宕的光线里彼此的脸,衣冠楚楚的太子殿下,双肩裸出的阿悍尔公主,裙裾和衣摆相连的地方,是他们的负距离。   司绒不想回味,那极致的快感和羞耻感经过时间的久酿,变成了另一种又酸又麻的情绪,它们会腐蚀她的神思,但她克制得很艰难,只能收回了视线,闷声说:“握住了,该搭箭了。”   “纸老虎,”封暄松开了她的手,而后摘下扳指,“戴上。”   司绒接着这沉甸甸的扳指,触到的就是冰冷和刺剌感,她把扳指套到自个儿右手拇指上,当即愣住,低头看扳指里自己的指头,抬手晃了晃,那扳指完好的内壁就在她指头上左右撞。   “戴不住。”   封暄从箭筒里抽出一只箭矢,见状扯开一道无声的笑,眉眼如春山化阳,叮嘱道:“卡着就行,否则你这手,箭未放出就要血溅当场。”   “往后靠。”他的左手抬起了九张弓,目测了一下箭台的高度,把弓往下放了些许,不让出箭时的破空声炸到她耳朵,司绒也往左后方挪了一步,背部紧紧贴着他胸膛,他正好把下颌抵在她头顶,箭矢的冷芒在半空划出一道弧,搭在了箭台上。   “抬手。”封暄低声说。   司绒的左手握着弓壁,右手再次被包裹住,拇指卡在弓弦上。   “疼不疼?”他先停了动作,想起她右手受过伤。   “不疼。”司绒摇头。   “那好,扣弦。”他卡着她的拇指,让扳指掉不下来,又能护住她的指头,他的右臂虚虚与她的交叠。   推弓,拉弦,浑重沉涩的拉弦声再度响起。   司绒感到略微的紧张,弓弦缓缓张开弧度,她的左手渐渐脱离弓壁,转而抓住封暄的衣摆,右手仍然稳稳地扣着弓弦,此刻风乍起,弓弦和箭矢成了虚线,司绒眼里只有箭尖的一点寒芒。   “做得好,你的右臂很紧张,沉肩,用臂带动,对,漂亮。”封暄的声音在拉弦声中沉如磐石,他在自己的领域上不像矜贵清冷的太子,而像潜心渴学永不止步的学生,他对力量有崇拜感和追求度,为此一日不疲地锤炼自己。   但带着司绒进入他的领域时,他突然察觉,自己竟然一点排斥感都没有,反而像一个极具耐心又不吝夸奖的好老师,用沉稳的语调化去了司绒的紧张。   弓弦张到极致,司绒盯着箭头的寒芒,蓝天成为巨幕,巨幕里只有一座立着的箭靶,那寒芒对准了靶心,一触即发的场面把司绒的心脏鼓得砰砰乱跳。   “司绒,凝神屏息,要……来……了。”   话音轻落,声浪爆出!   箭矢如流星,乘风可破长空,飞出的一刹带飞了司绒的鬓发,她微微地眯了眼,耳旁一道猎猎炸响后,整个天地就只剩下了封暄的呼吸声。   她没有双翼,却在马背上感受过那种速度快到极致时的失重感,那是一种贴地飞翔,是对没有双翼却渴望飞翔之人的慰藉。   但今日她看那乘风破空而去的箭矢,再一次在气浪与速度中,仿佛把心的一角附着在了箭矢的尾翎上,随它飞了出去。   正中靶心。   司绒也随风飘了一会儿。   封暄放下九张弓,贴着她的耳说:“再来?”   司绒回神,从他怀里抽了身,说:“浅尝辄止,这道理殿下还需多领悟。”   “浅尝辄止,”封暄把九张弓架好,“想不到能从公主口中听到这四个字。”   “殿下今日倒是闲啊,”司绒意有所指,“满城风雨都搅不乱殿下的闲情逸致。”   “你呢,”封暄朝她略一招手,“风雨把你吵醒了?”   两人在空地上并肩走着,长风从头顶掠过。   司绒抛着手里扳指玩,说:“不至于,对殿下的这点信任还是有的,兵粮顺利交接,阿悍尔和北昭走上了第二条路,殿下不会出尔反尔。”   她说的是肯定的语句,抛的却是一个询问的态度,司绒今日过来,就是确认这件事。   封暄略微抬起下巴,看向远天,露出来的颌线是斩截一道。   他的野心并不局限在草原,武力手段攻占草原不是他唯一的路,他用这个目标鞭策自己多年,在往上走的时候开拓了视野,壮大了野心,但他没打算说,他要留着这个似是而非的威胁,好拿捏住这个狡诈的阿悍尔公主,沉吟半晌,道:“阿悍尔能给北昭什么?”   “我说过了,战争能得到的,合作也同样可以,殿下,”司绒停下脚步,摸索着小兜,说,“我们开了一个好头,阿悍尔想与你并肩走下去。”   “有话直说。”   “四个字,和而不同,”她手里攥着一枚冰凉的物事,扭了扭头,让封暄把手拿下去,看着他说,“榷场,通商,以下行上,以商贸往来磨合政治步伐,既不突兀,又是见效最快的方法。”   和而不同,这跟封暄的想法撞在了一块儿,但他仍然没有给一句肯定的答复,这些话由司绒说出来,仍然在一个提议与商讨的范畴,若是封暄一点头,就是彻底的板上钉钉,直觉告诉她,这姑娘的底牌多着,他攥着主动权要看清她的底牌,就不能轻易松口。   司绒不介意他的沉默,拉起封暄的手,把掏出来的一枚墨黑扳指套入他拇指,旋了旋:“来日方长。殿下,看,大小正好呢。”   封暄右手拇指沁凉,低头看了眼:“送我的?”   “送你。”   “礼尚往来,这个也送你。”封暄看一眼她手里斑驳的旧扳指。   司绒微愣,两枚扳指的意义截然不同。   她送的是一枚全新的扳指,昭示着阿悍尔和北昭之间崭新的路途。   而他这枚扳指上面豁口斑驳粗冽,是千万次拉弦中磨出来的,它跟着他上过战场,染过鲜血,淌过泥泞,某种意义上,世人只看到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那些落拓与颓唐,都交由了这枚扳指去深刻保存。   司绒觉得这枚扳指好重。   封暄把扳指取出来,阳光下,墨色的扳指内壁有一朵小小的司绒花,他觉得这枚扳指好轻,要戴好了,套稳了才跑不掉。   “砰——”   两枚扳指正中靶心,无声地击中两人心口。   而后司绒若无其事地把扳指收到了小兜里,说:“走了,殿下别送。”   “?”封暄拽住了她的手腕,“走?”   “回云顶山庄啊,”司绒笑笑,抽出手的时候在他掌心一划,“换玩法了,正经点,殿下。”   司绒渐行渐远,一道橘色的剪影消失于桂树与灰墙的罅隙中,日头愈盛,廊檐顶上的琉璃瓦迸出亮光,封暄转了一圈扳指,无声地笑。   果然还有底牌。   *   傍晚,雾气早早就逸散在云顶山庄里,白白袅袅,浮浮冉冉,如同京城里到处流传的消息。   司绒见不得雾,日头落山前就合上了房门,把雾气隔绝在门外,如同把流言隔在门外,外面把阿悍尔的局面传得如何凶险她都不在意。   司绒散了发坐在床上,床帷没放,里间的烛火点得亮堂堂,她在床上支了一张小案,就着烛光拆阿勒的信。   这是今日海鹞子送来的。   信封外边用油纸包了一层,拆开时还带着海风的咸湿,里头沉甸甸的。   她先看了信,果然,阿勒在四日前就拿下帝弓湾,打得破云军不敢冒头,他还要对北昭通往海外的航道动手。   司绒提笔铺纸,信没看完,先写了句——“小心被拔得毛都不剩。”   正事没多少,剩余的就是些七七八八的杂事,什么捕了一条百斤重的大鱼,夜半有海妖吟唱,在沉船里找到一柄短刀下次回来带给稚山,山南的日头太大,晒得他又黑了,揽镜自视时常被自己迷倒云云。   看完信,她瞥到信封里还有东西,倒出来一看,零零碎碎的东西登时滚了出来,有些还滚下小案,落得床上都是。   司绒笑起来,一一拾起,海外的香膏,珍珠耳环,还有不知什么材质晶莹剔透的手串,都是些女孩儿的物件。   还有一张炭笔画的美人小像,浓眉大眼,瞧着可爱极了,右下角留一个“龙”字,翻到背后一看,是阿勒狂乱的字体——我的姑娘,凶得要死,我爱得要死。   下面一行小小的字显得很可怜又颓丧——还没娶到,东西她送的。   司绒笑倒在床上,将那张小像看了又看,下床找了一本书珍重地夹在里头,而后趴在小案上唰唰唰写了八页回信。   写完后,她倒在床上放开思绪。   阿勒占领帝弓湾的打脸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海寇和北昭朝廷的正规军不一样,他们说白了只是一群粗野莽夫,倚仗武器的优势和诡秘的行踪,对破云军的攻击叫做“骚扰”,东一棒锤,西一榔头,他们的打法只有两个字形容——无赖。   这种无赖打法在绝对的军力前,不堪一击。   等破云军缓过劲来,或等朝廷再拨下军力去,他们就得弃帝弓湾而逃。   司绒明白阿勒占领帝弓湾,一是为了在刚收拢的手下跟前立威,二是为了在这个关键的时候,给北昭当头一击,让封暄即便知道阿悍尔西北部起了战事,也不敢轻易出兵阿悍尔,是在为阿悍尔拖走一部分北昭兵力。   但他接下来的动作……   司绒隐约摸到他的意图,倒吸一口凉气,胆子不小,野心不小啊。   她把第一页纸张揉了,重新提笔,一笔一笔郑重认真地写下。写好装封,上完火漆,唤人连夜送出去后,回到里屋,把零零碎碎的首饰都搁进八宝妆匣里。   妆匣丁零当啷地响,还有一枚雄狮含珠的耳环孤零零地躺着,在昏暗的匣子里丧眉耷眼。   另一只挂在修长的指头上,雄赳赳的小尾巴和墨色扳指轻轻磕碰,在明亮的光线下娇蛮可爱。   封暄晃着耳环,借着烛光看这只摇头摆尾的小狮子,得意的劲儿跟它的主人一模一样。   他还没有给出半句不出兵阿悍尔的准话,她就敢擅自改了玩法,连镜园也不留,这里头透出来的笃定与自信耐人寻味,他的按兵不动是对的,小狐狸狡诈,底牌一张接一张。   他看她犹如雾里霜花,天真美丽又带诈,露出来的软肋被他擒住了,没想到重防之下还有软甲,有意思,真有意思。   “九山。”封暄直身,把耳环捏在手心。   九山开门进来:“殿下。”   “阿悍尔小崽子不用再吊着了,机灵点,放他回去报信,告诉刚进京的客人,孤得了空,让他们带着诚意来。”   “是。”   底牌是纸做的,在真正的杀招面前不堪一击,太子殿下早就对“玩”这个字眼不满意,他不想要玩,想要走一条更难更刺激的路。   他望了一眼大床,摩挲着扳指,和衣仰躺在榻上睡了。   游曳浓雾里,隐隐雉堞中,阿悍尔小崽在墙头飞速穿行,在雾气里荡开了一条起伏的暗线。   到内院后攀上老树,踩着枝桠翻身落地。   守门的德尔听着那熟悉的枝桠摇曳声,从檐下一跃而出:“小崽总算回来了!可是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   稚山和他碰了个肩,问:“司绒睡了吗?”   “这个时辰,猫都该睡了,出了什么事?”德尔把他拉到檐下,从晕出来的灯光里看到稚山面色不好,转身就走,“我去让穗儿喊人。”   还没走出两步,司绒披着衣裳拉开了门,先将稚山看了一遍,确定小崽好好的,才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稚山抿着唇:“西北的黄马和山豹进了北昭,他们带来了臣服的国书,北昭太子要见他们。”   司绒蓦地转头,在那密密叠叠的浓白雾气里望着镜园的方向。   封、暄。 第32章 激烈   稚山连着盯了两日梢, 司绒让他休整一夜。   第二日出门时,换了轻便的马车,太子对她盯得紧,司绒出门没法避过山庄里的侍卫, 因此在城中辗转了几圈, 把尾巴甩掉后, 傍晚时分,稚山带她摸到了一座酒楼的后园,两人正在园里分花拂柳而行。   稚山说:“塔塔尔部和仇山部的人像游鱼一样,窜在北昭的大街小巷, 隔一两个时辰就换一个地方, 我要防着被发现,又要盯人, 根本没办法传信,狡猾的山豹。”   司绒跟在后边走, 手指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擦过粗粝的山石:“塔塔尔部和仇山部对京城没有这样熟悉,帮他们遮掩行迹的是能在北昭只手遮天的人。”   “狡猾的太子,”稚山这就懂了,立刻改口, 又看她,“你不高兴?”   “很明显?”司绒摸了把脸。   “也没有,写在脸上了, 不看你的脸就看不出来。”稚山认真说。   “……哦。”司绒干巴巴应一声。   “现在声音也听得出来了, ”稚山一副大包大揽的模样,“我可以帮你收拾他。”   “志向不错, 此情可感, 但还是别了, 我不想再掏一笔延医用药的银子。”   说话间,两人穿过冷泉木石,雪浪滔滔,远远地看到了浸在斜阳余晖里的四方院落,稚山把这地儿摸熟了,带着司绒往侧方绕小路走。   “你说我打不过他?”稚山掏出刀来,劈开了乱蓬蓬的杂草,踩实了压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响,抬额示意司绒跟上,“我确实打不过他,但是。”   稚山忽然停下来,他转过头,认真地说:“如果你不痛快,我也不会让他痛快,司绒,大汗给了我名字,你让我站起来活成一个人,我们的交情,一颗猫眼石就够了。”   “小崽。”司绒轻轻地笑了声,抬手在他肩头上一拍,没说什么。   两人走到小路尽头,他带着她纵身一跃,翻过了高墙,轻轻落在院落偏僻墙角。   这是酒楼专为不喜人扰的达官贵人准备的宴客小院,小桥流水,跳珠倒溅,树竿撑着一蓑要蒙不蒙的旧云烟,疏花淡影里,簇拥着一间清雅的屋子。   “为什么要翻墙?”司绒每回被稚山带着跳墙都很痛苦,小崽跳墙只追求速度,从来不考虑带着的人会不会武,而她揉着胸口,在翻腾间快吐了。   “你不是要偷听?”稚山惊讶地看她。   “来前隐匿行踪,是为了打他个措手不及,找着了人,就要当头棒喝,才能让人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司绒理了理裙摆,额上稳稳贴着冷银色额饰,在橘色晚霞里折出动人心魄的光。   “不早说。”稚山绷着的身子放松下来了。   “稚山。”她目光锐利,望向当中的屋子。   “在。”   “塔塔尔和仇山部交给你,一个不留,杀。”   稚山一下子绷直背,手握着腿侧刀柄,沉默点头。   *   这两位在墙根下毫不遮掩地对话,易星蹲在树上咬着片树叶,朝九山打个手势:报不报殿下啊?   九山木然地守着门,对易星的暗号视若无睹,待那光明正大闯院子的两位出现在视线里后,面露一个标准的讶色,上前一步,正要开口。   司绒摆手让他噤声,柔声说:“我来赴约的,这就不用报了。”   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带着人进了屋。   外头明的暗的守卫默不作声互看一眼,同时松口气。   这院子一层套一层,推门而入,里头还有一方露天的庭院,东西两侧厢房都暗着,正屋阖着门,楼上有细语声传来。   司绒绕上木梯,远远地看着二楼玉台上轻纱袅娜,灯影幽幽,她面无表情,穿过一层一层浮色暧昧的轻纱,向着玉台走,那甜腻的香味游过她的耳侧,一道道声色场中惯见的画面在穿梭中臆想出来,充斥她的脑海,让她手脚冰冷。   这段路很短,却被重重轻纱阻隔得犹如攀山涉河,司绒耗尽力气,又始终要撑着一口气,最终站在玉台外,与那灯融酒香的声色场就隔着一座屏风的距离时,司绒听到了里头传来道女声。   “仇山部愿意追随中原的太子殿下,共同分割阿悍尔,仇山部只要阿悍尔西北部的草场和牛羊,矿山和战马都属于您。”   脚步顿下来,司绒不动声色,偏过半截身子,从屏风和柱子的间隙里,隔着又一重轻纱看向玉台内。   稚山戳了下司绒,比出口型提醒她:是卡蜜儿。   卡蜜儿,仇山部最漂亮最辣手的豹子。   短暂的沉默后,卡蜜儿像是要一鼓作气,司绒看到她举杯跪伏在封暄身前的模样,看到一只彪悍艳丽的山豹低下她的头颅,向封暄虔诚献上她的所有。   她的声音响亮,伴随动作响起细碎的铃铛声,说:“两部的儿郎们冲锋陷阵,正在为太子殿下牵制阿悍尔兵力,殿下,您只要派出北昭的英雄,就可以搅碎阿悍尔的心脏,结束雄鹰对阿悍尔长达千年的统治,到那个时候,您就是草野与中原唯一的主人。”   接下酒杯,就可以拥有近在咫尺的美人,拥有美人背后的仇山部和塔塔尔部,然后往阿悍尔腹地插一把尖刀,搅得它四分五裂。   这片天下……都会是封暄的。   司绒心口缓慢地起伏,稚山侧头时,看到她的脸颊流动着光影,面色冰冷,又透着信任立于危崖的些许无措,然而越是无措,她的脊背挺得越直,这让他也忍不住握紧了腿侧的弯刀。   仇山部的美人计,封暄会接吗?   她终于移动目光。   玉台拽香摇翠,弥漫着轻浮又柔软的颜色,主座上,封暄一身黑袍,气势肃杀,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他戴着司绒送的墨玉扳指,扳指卡着酒杯,那酒杯以极其微小的幅度晃动着,他的眼神不知是落在酒杯上,还是落在扳指上,不发一语,眉眼的薄霜带冷了一室的旖旎。   而仇山部的卡蜜儿跪在他跟前,热辣露骨,外放媚惑,活色生香,那身漂亮的蜜色皮肤是阳光的馈赠,也是她胆色的外放。   封暄的漠视就是对卡蜜儿的反向刺激。   卡蜜儿不会认输,她认为中原的人都用诗书礼仪掩饰着他们的野心,一旦有机会拓宽疆土,没有一个掌权者会拒绝这个机会。   她再伏低了头,把光滑的颈项和饱满的胸脯都袒露出来,双手高高举起,捧着象征着臣服的酒杯,朗声说:“如果太子殿下是真正的英雄,是有野心的主宰者,就请接下卡蜜儿的酒!”   封暄终于搁下酒杯,撩起了眼皮,看向恭顺呈酒的卡蜜儿。   玉台外,司绒攥起了手,呼吸变缓,心跳变快,看封暄淡漠自如地操控玉台里的气氛,也无形地捏住了她心口。   卡蜜儿喜色外溢,接着说道:“卡蜜儿愿意陪伴在殿下左右,愿意为您撕碎高傲的阿悍尔公主!”   话音刚落,突变乍起。   一道银光瞬间在眼前迸开,卡蜜儿尚未反应过来,脖颈忽然感受到彻骨的冰凉,同时有一道巨大的声响自侧边响起。   屏风“砰”地被踹开,纱影摇晃里,露出一道飒爽的蓝裙身影。   卡蜜儿手里的杯子砸落在地,看到一道殷红的血线遽然泼洒开来,在木地面上形成一柄血色的弯刀。   她怔怔地捂上自己的脖子,手上是源源不断的热流,锋刃过喉的刺骨寒意和痛感传来时,她已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塔塔尔部的阿吉尔骇然起身,他不善言辞,先前已说好了由卡蜜儿向北昭的太子殿下表达两部的忠心,不知道她哪里惹了太子殿下不高兴,竟被当场斩杀,哆哆嗦嗦地就跪倒在地,慌乱叩首:“请太子殿下不要迁怒塔塔尔部……”   可首座上的太子殿下却只看向那一道湖蓝色的人影。   他缓缓站起身来,随手把尚在滴落血珠的短刀丢在一旁,那目光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   “阿悍尔小公主,戏好看吗?”   这是久候不至的不耐。   司绒站在玉台外,也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惊了一惊,她先看到卡蜜儿仍在抽搐的身子,那红色的河流从她脖子处漫出,正中的木地面上顿时就凝出了一片血泊。   封暄站在首座,血泊里倒映着他的脸。   挺峻的身量从高处压下来,肃冽的脸庞从血泊里映上去,两个他,在明暗光线中,在虚实对称里糅合成了一个他,真正的他——封暄。   那目光里犹有血腥气,宛如赤红色的丝线,隔着浮华与旖旎,一圈一圈地缚住了她,她的双脚就跟生了根一般,定在原地一动不能动,玉台风大,浓重的血腥味甚至让她隐隐有点晕眩。   而封暄弯身,拿起了酒杯,慢慢地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胸有成竹,不疾不徐。   中计了。   中计了!   封暄玩了招引蛇出洞,他根本看不上塔塔尔部和仇山部,司绒就是这尾被钓出来的笨蛇,这是一个司绒注定会踩进来的陷阱,因为两部关切阿悍尔战局,封暄但凡有一丁点摇摆,都会对千里之外的定风关战场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   她赌不起这个“万一”!   轻浮旖旎的轻纱,自我主观的臆测,通通弱化了司绒的警惕心,暴露了她的急躁,让她刚刚握了两日的主动权随着这屏风轰然倒塌后,自然而然地递到了封暄手中。   攻心计啊,封暄也会。   “你,出去。”稚山被抢了一个任务,很不高兴,手起刀落地砍翻阿吉尔,他不能上战场,可是他看着这匹被蛊惑的蠢马,和千里之外的六万阿悍尔战士斩下了同样利落的一刀,刀尖滴血,他握刀的手泛热。   收刀回头时,封暄和司绒都失去了踪影。   “砰!”   又一声踹门响,厢房门被重重关上,封暄把她按在身前,一手点起了灯。   连口气都不让她喘,带着人就倒在了榻上。   他嘴里带着淡淡的酒味,熟悉地扣开她的齿关,冲得司绒晕眩感更重,她推着他的身子,承着让人呼吸不畅的吻,被那股冲劲和热烈摧得脊背发麻。   封暄手背暴露青筋,抚上了她的额头,司绒缩手屈腿,把他猛地一推,从他身子底下钻了出去,霎时又被扣着脚踝往回拽。   “咚”一声,倒回榻上。   “封暄!”   司绒抬脚就是一踹,用力地踹到了他小腿,封暄闷哼一声,顿时激起更大的掠夺欲,反手把她一只手往她背后塞进去,摁住了,重新吻下来。   司绒偏过了头。   “你再跑。”   封暄扣住了她下颌,另一手把她的后脑托起,两双眼睛在昏暝的室内冽冽对视,司绒心里有无数的话,质问怒骂的,浸着忧透着恼的,最终什么都不想说,通通都装在了织满红丝的眼睛里。   封暄也什么都不想说,他原本想开门见山地把正事先敲定了,但见到这人,就想起她两日的忽远忽近,想起这个没有良心的骗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骗子,本事大得要翻天的骗子。   想到这,他又俯首恶狠狠地吻了下去,他沉溺在她的味道里,又想怜惜她,又想暴烈地冲破她。   摇晃不休的烛火慢慢地平静下来,小小一圈,照得室内的光线半明半昧。   他抵着她额头,把她微湿的额发往后拨,享受着她的喘息和迷离。   “你也没有那么沉得住气,司绒。”   我沉什么气,塔塔尔部和仇山部把手伸到我的猎物身上,我的猎物要翻身做主,设局诱我露出马脚,我沉什么气。司绒连气都难匀,只能在心里骂他。   “想说什么,说出来。”他抚摸她的眼角,那儿被怒气和情潮攻陷了,织出一片红。   “说你真是个浑球。”司绒在急促的呼吸中挤出一句话,她想过数种今日相见的场面,甚至产生过大不了玉石俱焚的冲动,独独没有想过这种。   她用力地喘口气,猛然间抬膝一顶,正顶在封暄腿内侧,他“嘶”一声,险险地避开了,司绒趁机翻身坐起来,又再一次被他压倒。   天旋地转。   动作间带松了衣襟,那玉白的锁骨底下有新盖上的两行细密牙印。   “殿下找错人了吧。”她喘着气,抬手抵在他胸前。   “孤要找谁?”他握住了她的手指,在光线下看那条跳着寒芒的额饰。   昆图银叶生长在雪山之颠,贴在她眉峰上方,把那美艳不动声色地揉开了,镀上一层锋利,带来另一种冰冷的丽色。   封暄感受着她的怒气,这是种自知落败的恼怒,他喜欢这种怒,这是较量之后令人着迷的战利品。   “我怎么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卡蜜儿,就有第二个卡琪儿,第三个卡托格,万种娇花任君采撷。”司绒往外抽手,是真的想咬他。   “你呢?阿悍尔的司绒花。”封暄握得更紧,甚至得寸进尺地往上与她十指交扣。   “我?”司绒借着扣指的力往上,抵着他的鼻尖,冷声说,“司绒看上的人,不允许他有第二个玩伴。”   封暄觉得有意思,她一再在这种触底的情境里做出稳居上风的模样,明明自投罗网,又好像赢了的人是她。   “孤不介意陪你,”他顿了顿,不太情愿地把那个字说出口,“玩,但不可能让你来制定规则。”   这句话之后,司绒的后脑麻了一下,她的脑袋被封暄的一只手臂禁锢,承着他的气息,感觉自己在被他的语言与气息双重攻袭。   封暄步步紧逼:“司绒,你的笃定从容从哪里来,不要告诉孤是因为昨日模棱两可的几句话,阿悍尔与北昭没有正式破冰,我们只是在暗地里走了一桩见不得光的生意,孤更没有给你不发兵阿悍尔的准话,你就可以跨过这个坎,把目标放在榷场上,是捏准了孤不会出兵?谁给你的底气?”   “谁知道呢,”司绒笑意淡薄,“你吊着我,我不能诈一诈你吗?”   封暄微讽:“谁吊着谁,司绒。”   司绒气着:“你吊着我。”   封暄压低,抵住她的额头:“你怎么这样难驯?”   司绒一口咬了上去:“想要驯服我?殿下还差了点火候。”   封暄抬起头,套着墨玉扳指的那只手抚着唇角的湿,缓声说。   “是吗?夜里求饶的人不是孤。”   “风月事罢了,”司绒貌似很镇定,但她脸颊泛了红,自己却没有察觉到,还微微挺起了胸脯,要把气势撑到底,“司绒喜欢,殿下不喜欢吗?”   “喜欢。”封暄看着那两行牙印,因为她的动作毫不自知地敞开了,烛光淌过,笼上一层薄薄的暖色,突然陷入某种思考,这两个字,既是给她的回答,又像给他自己的回答。   他的心口泛上又刺又痒的情绪,像有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拿着巧劲儿揉捏着。   在这种掺着蜜的痛苦里,他把这两个字敲碎了吞入口中,细致地品着,陡然间明白了什么。   这情绪突如其来,又早已有迹可循、有理可依。   他看着司绒,想到空置的大床,想到他珍而重之的匣子,想到狮子耳环和被揉碎的花瓣,想到她惧怕的黑暗和狼,想到她策马时飘起的发、踏碎的光,想到勾上了他袍子的玉骨扇,想到最初的最初,一张始终未展开的画纸。   心口那只手忽地消失了,化作了火焰,点燃了他心底、四肢百骸的火种。   这些陌生的情绪,猛烈的情绪,复杂的情绪,对他来说都是从未有过的劲敌,更可怕的是,这些来势汹汹的劲敌正是从他心底生起。   它们矛盾地交叠,最终轰轰烈烈地汇聚成不可抵挡之势,猛地冲破了他的心防,这里面也有他自己不争气的里应外合。是的,他一直在纵容她,今晚的卡蜜儿提醒了他这一点,令他终于正视了自己纵容背后的情绪支撑。   如果不是司绒,任凭几个阿悍尔都没法让他动摇,他不会与谁产生这样多的牵绊而心甘情愿,再气再不甘都要忍,听到有人要拧撕碎她,他就忍不住想拧断那人的脖子。   原以为那是君子的美德,或是欲望的附加,其实感情早就偷偷地越了界。   可司绒,却始终画地为圈,安全地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想进便进,想退便退,游刃有余。   不可能了,阿悍尔小公主。   封暄看她的眼神越发危险,司绒感觉不妙,缩起腿就往后退。   她露出的手腕是一截儿莹润的白,骨细肉腴,被一只手紧紧地扣着,那力道分毫不减,像在嘲弄她如蚍蜉撼树。   很快,手的主人也在渐渐地逼近。   在极近的距离里,说:“还想去哪儿?”   作者有话说:   太子:恋爱要谈,架要打,较量不能少,司绒更别想跑。   对他来说,要先正视自己的心意,把自己的情绪捋明白了,之后的行为才能有一个逻辑支撑。有读者问得比较多的,太子会不会恋爱脑啊,怎么说呢,太子是个雷厉风行的野心家。   btw这本书大家喜欢的几个角色,高瑜、小王女塔音,着墨过的角色都会在后面出现。 第33章 反钓她   “一夜夫妻百日恩, ”司绒看着自己被擒住的手腕,温声道,“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越温柔,心里的防备就越高, 本质上, 这就是一头能把人吃得骨头都不剩的狐狸, 她的狩猎方式不是粗暴的肉|体搏杀,而是悄无声息地瓦解人的心防。   封暄把这点摸透了,也吃足了这亏。   除了司绒,不会有别人了。早在他说出“只接受你以美|色为名的贿赂”时, 他就该意识到这一点的。他在这场攻心计里输得一塌糊涂, 纵容,就是他对她敞开的无底线的怀。   封暄松开了她, 他锁紧的眉头一寸寸舒展,脸上有不再自耗的轻松, 也有因为终于看透而骤然涨高的占有与爱惜,情绪复杂,复杂到他心潮迭起,久久无法平静, 而司绒仍然噙着半真半假的笑,这衬得他仿佛落入了被动。   可是现在,被动不再是他的劣势, 而是他进攻的号角。   封暄起了身, 抬眉往她盯一眼,那眼里流露的意思都是——“别后退, 敢退一丁点, 你一定会后悔”。   司绒收回手, 她知道好歹,没往后退。   天外暗沉下来,窗纸上薄薄的夕光也沉了下去,屋内带了昏黑,封暄起身去挑亮了灯芯,两人重新在榻上坐下来。   她在踹他时蹬掉了靴子,又在亲吻间滑落了锦袜,一双白生生的脚半隐半现,像幽蓝深雾中静放的玉莲,封暄看了一眼,从榻上角落捡回锦袜,说:“抬脚。”   她往回缩:“我自己能穿。”   封暄无可无不可,把锦袜放到她脚边。   司绒看着那月白色的锦袜,没拿,屈腿,拿脚踩住了。   她瞟了眼封暄,能够感觉到他在短短的时间里有了些许变化,但她说不准,直觉那变化很危险,像戾兽出笼,又像野狼归原,总之是没了束缚的坏东西。   她试探着说:“看来今夜是谈不拢了,司绒还有几只小虫要宰,要不我们明日再谈?”   封暄盘腿上榻,一副要谈正事的模样,堵了她的话。   又伸手撩了一下司绒的裙摆,把那双白得惹眼的脚盖严实了:“此前谈不拢的时候,也不见你这样轻易放弃。”   “不巧,殿下没赶上好时候,”司绒也盘腿而坐,轻描淡写道,“我今日耐性差。”   “孤赶上的好时候少,”封暄不以为意,“你倒次次都能赶上好时候。”   “所以说么,人要积德,”她抚着自己锁骨下的两行牙印,瞪过去,“殿下这样的,赶不上也正常。”   “孤不靠好时候活,阿悍尔就不一定了,”封暄盯着她的脸,在烛光里捕捉她面上每一丝表情变化,“公主若是想继续赶得上好时候,利齿须得收一收。”   “我就靠这利齿活呢,”司绒跪坐起身,压上前一寸,真有几分凶悍小兽的模样,“你少吓唬我。”   “吓唬你,”封暄咬着这三个字,说,“孤从不吓唬你。”   司绒在来回交锋中收拾好了情绪,她知道封暄这副架势是要谈正事,她被他先前的阵仗搅得一塌糊涂,不过几次口舌交锋就没法稳下来,此刻便坐回去,放好裙摆,坐得端庄,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   屋外风吼与夜鸟齐鸣,屋内烛火静立,二人对坐的影子被无声投到墙上。   封暄卡着扳指,她额上的昆图叶把冷银色的寒光投入他眼里,冷丽动人心魄,那扳指徐徐地转了一圈,他移开了视线,注视她的双眼,开门见山说:“你看上的人,不允许有第二个玩伴,这句话,孤还给你。”   司绒极快地一蹙眉,还未开口,就见他微一振袖,从漆黑的袖摆里滚出了一颗莹润的珍珠,珍珠耳环。   他压身上前,撩开了她耳下的发,抚着她耳垂,上头是另一颗圆润透粉的珍珠:“阿悍尔没这样式,谁送你的?”   她在亲吻间不但丢了鞋,丢了袜,还被悄无声息地摘走了耳环。   封暄这个浑球,摘一颗,还要留一颗“罪证”在她耳朵上,亲够了,把她的神思敲散了,才正儿八经地开始算账。   司绒轻轻地倒吸口气,说:“殿下是要讲公事,还是要讲私事?”   “你的敌友遍天下,李迷笛是你的仇家,那么阿勒呢?”封暄面上没有情绪,“他是你的敌人还是朋友?他是私事还是公事?”   这珍珠是沿海才有的好货,圆润无暇,光泽悠亮,封暄稍一作想,就知道这便是她笃定封暄不会出兵阿悍尔的底气之一,既然连李迷笛的底子都清楚,那她与阿勒认识又有什么好奇怪。   司绒被他不轻不重地捏着耳垂,轻轻地笑了。   “没有永远的敌人,殿下半年前不也是司绒的敌人吗?如今我们是盟友,阿勒对我来说是敌是友,这是殿下说了算,殿下若与塔塔尔与仇山部为友,那阿勒就是我的新盟友了。”   新盟友。   这三个字刺激着封暄。   “但,”司绒把控着谈话的气氛,把阿勒这张牌打出来就行了,不能真惹恼这尊大佛,她微微错开眼神,“但我喜欢跟殿下玩儿,阿勒不是个好选择。”   喜欢。   这两个字着了魔一样在他脑中不断地重复,他的眉目松泛下来了,有被这两个字愉悦到。   司绒笑意不散,她拂开了他的手,在封暄平静的目光里抚上左耳,那细细的银针从柔软的耳朵里带出来,极细微地扯动了她的耳垂,封暄看着,目光里渐渐有意味不明的深沉。   司绒拉起他的手,把另一枚耳环也放入他手中,说:“我的牌打出来了,殿下能与我谈谈阿悍尔和北昭的未来了吗?”   她就这样把劣势扭转了回来,那眉眼扬着,暖光透过她的小辫子斑驳地落着,再一次与他站在了平等的位置上。   你能用塔塔尔部和仇山部引我急躁,引我打出底牌,我也敢把牌摊在你面前。   来啊,都别遮掩。   他们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阿悍尔与北昭的局势,司绒以退为进,把谈话的气氛烘到了这个高度,底牌就是为了达成目的而存在,不管它的实现方式是主动打出来,还是被动被揪出,只要能达成目的,司绒都不介意。   屋内安静。   空气里仿佛弥漫两股冷暖气流,在极低的气压里迸出雷星与火花。   封暄手里躺着两枚耳环,忽而往后一抛,两道高低弧线一闪而过,“嗑嗑”两声,圆润无暇的珍珠就这样在狭小的厢房里蒙了尘,沾了灰,滚到了幽暗的角落里无人问津。   “啧,殿下,”司绒略有不满,她的动作没他快,反应过来时耳环早被黑暗吞噬了,“你讲不讲道理。”   “讲道理,好,”封暄身子往旁移,靠坐进了榻里,“我们便来讲讲道理,孤先不问你为何与阿勒走得这样近,孤先告诉你,哪怕东面南面都遭了海寇入侵,也无法改变阿悍尔的局势,有句话叫远水救不了近火。”   “远水跑得快,也不是救不了。”   封暄看着她,像看一个不听话又打不得的孩子,那眉梢的笑意都在诉说她的天真。   他拉过司绒,让她坐自个儿腿上,说:“再快,山南海域的水能在两日之内抵达阿悍尔吗,军令只要两日就能传到八里廊,第三日,青云军和绥云军四十万兵马就能横跨八里廊,站在阿悍尔的土地上,苍云军从西南侧包抄,阿悍尔会遭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封暄,你要这样与阿悍尔公主说如何侵略她的土地吗?”司绒面无表情。   “不,我在给阿悍尔指一条明路,”封暄拉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你知不知道,你一生气,就喊我的名字。”   “阿悍尔若是这样好打,你早就打了。”司绒没掉进他的谈话思路里,她在保持冷静的判断。   “对,但你想过没有,孤为什么没打,就是因为知道阿悍尔难打,若要强攻,或许会将北昭国力往回拖二十年,就像你曾说过的,北昭想生吃下阿悍尔,自己也要被扒一层皮,届时海寇与周旁部落趁势扑上来,北昭在阿悍尔的脚还未站稳,就要先被捅了老窝。”   司绒静静地听,这是她此前与封暄谈生意所用的理由,但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并没有顾虑与焦灼,他好似看穿了北昭的处境,所以为此开辟了另一条路,她直觉他还有后半句话。   果然,他把她的手摁在自己胸口,在昏暗里凝视她:“所以,孤为阿悍尔磨了一把尖刀,它能悄无声息地分开阿悍尔的草浪,从内部瓦解阿悍尔。你来得很及时,若是再迟半月,等乌禄国彻底平定……”   尖刀!?   司绒毛骨悚然。   她的手贴着他的胸膛,像拢着一块烙铁,烫得她心惊。   他却不放她走,学着她的模样,轻声慢语地说:“现在,刀未出鞘,未见血,阿悍尔公主,你还有与孤对话的时间。”   寂寂的夜色笼罩庭院,昏鸦嘎地扑进老树里,厢房里一盏烛火怯怯地燃着,司绒看不清他逆光的神情。   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封暄还有杀招。   他也毫不掩饰,今夜与两部的见面确实就是一个计,引蛇出洞。   司绒确实就是那条被西北的风沙诱出来的笨蛇,轻易地就把自己再次送入了封暄的手中,封暄要钓的人是她。   他或许早就知道了阿悍尔受袭一事,她瞒着,他也不提,然后看着她为阿悍尔做出种种举动,以此揣摩她的底牌和阿悍尔的实力。   封暄……   她没办法否认这个人的计谋和心机,她今夜闯入了他的口中,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势在必得,这是棋差一招的代价,是关心则乱的代价。   她艰难地在平复呼吸,可手指头都在轻微发抖,反手攥住了封暄的衣裳掩饰。   喉间干涩地问:“是……绥云军?”   “是绥云军,也不是绥云军。”封暄模棱两可地答。   “你从什么时候?”她在震惊里吃力地凝住神思,这杀招把她此前所有的盘算都如沙盘推翻,碎成了一抔无用的荒土,这彻底打破了两人之间本来就微妙的平衡。   尖刀意味着什么,那是一整支被彻头彻尾改造过的绥云军,是从未现于人前的二十万人!   她舔舔干涩的唇:“从什么时候开始磨这把刀的?”   封暄平静地说:“七年前。”   “那你今日告诉我,是为什么?”她抛着问题,在间隙里飞速地思索对策。   “为了让你看清楚谁才是你真正的盟友,”封暄搓着她的脸颊,“司绒,你的底气不但在阿悍尔,还在你眼前。”   司绒怔了一怔,在这句话里揣摩出了什么:“你……”   “哪里不明白?”他却轻轻地吻住了她,压根没要她答话,把话在咫尺之间度了给她,“刀柄给你,我们换个乐子。”   司绒在明灭不定的光线里睁开了眼,又缓缓地阖上。   在缠吻间,司绒被他迂回地夺去了呼吸,他的气味不同于以往的强势,刻意放柔了夺取的力道。   司绒被他深深浅浅的吻模糊了判断力,她的心跳因此加快,睁着眼没有闭上,烛火“啪”地一响,她抬手罩住了他的嘴唇,人往后移,同时抬脚,脚尖抵在他胸口。   随即发现这个姿势危险,她想往回抽脚,反被扣住了脚踝,他的手顺着那莹润的脚踝往上,司绒头皮一阵一阵地麻,闷声说:“别摸了。”   封暄一抬眼,捞起锦袜,低头认真地套上,边说:“你想走的那条‘和而不同’的路容不下第三人。抛了旁人,你我就不需互相试探,我们用兵粮互换开了个好头,但不是阿悍尔和北昭开的好头,接下来,要走明路,还是渡暗河,看你。”   走明路,就是将北昭与阿悍尔破冰的裂隙往冰面上张开,从他们的私下交易走上国与国之间的合作。   渡暗河,就是二人再彼此试探,彼此忌惮,最终把阿悍尔推上尖刀锋刃。   而这条明路,恰恰就是司绒昨日同他提的“榷场通商,以下行上,以商贸往来磨合政治步伐”,他今日再度提起,是应答,也有新的要求,这要求就盛在他眼里。   司绒沉默片刻,说:“封暄,你不要骗我。”   “昨日,你敢在阿悍尔局势未明的时候同我提起‘和而不同’这四个字,足以见得你的底气不但在于旁人。”   他顿了顿,目光幽深看她。   “还在于你自己,你看得远也看得透,这点我佩服,你掌握北昭、阿悍尔、山南海域三地的消息,在更广阔的局势上看得比我更清楚,这是好事,也是险事,冰层上游走的滋味不好受吧,下来,司绒,开阔的视野需要坚实的基础,回到我身边,你能看得远也站得稳。”   他用了“我”,司绒抬眼看他。   封暄隔着锦袜拽着她脚踝,把她往前一扯,同时坐起身,与她面对面,再度问道:“要不要回来?”   司绒被这劲儿一冲,有些散在记忆里的细节就浮出来了,她曾经不想要这些细节,这会使她迷失方向,此刻这些细节和眼前这个人融合,和这五个字一起,同样打得她措手不及。   他问她。   要不要回来?   这句话里有占有和柔情的混合,她不害怕前者,却忌惮后者,因为欲望可以操控,但感情是无法上缰绳的野马,会拽着她冲向未知。   她想停在前者,可贪心的殿下两者都想要,一点儿也没想放过她。   司绒彻底玩脱了。   封暄把情意摊开在她面前,司绒不怀疑它的真假。   真正的统治者常常要把情绪压在心里,用足够的理智做出决断,封暄具有天生的冷情优势,他的情绪是不轻易展露的,那是使他“真正像一个人”的东西。   封暄将它坦然地捧到她面前,那就是真心的展露。   他的喜欢是真的,但更该为此敲响警钟的是司绒。   柔情像一把看不见锋刃的尖刀,它会摧毁司绒的意志。   两人的关系最好止在今夜之前,激烈的交碰和潮湿的拥吻都在榻上,穿上衣服他们就不只是司绒和封暄,而是阿悍尔公主与北昭太子。   可司绒打出了阿勒这张牌,封暄用“尖刀”捅破了她幻想的格局,他是这样狠辣而利落;   偏偏又在下一刻,在破碎的格局上重新铺砌一条路,应和了她昨日的提议,包容她的野心,给她递出并肩的台阶,他是这样果决而冷静。   最后用柔情打回最初,贯穿始终,这是一切改变的源头。   他要她在局势中清醒,又要她在情爱里沉溺,更要她留下,回到镜园。   司绒抿了抿唇,还想挣扎:“我可以住在偏院。”   “装得刀枪不入,其实你也就是只纸老虎,”封暄略感公平,撩拨他,她很在行,但玩儿大了,她同样兜不住,封暄捏住了她的下巴,“就是主院,来了就别走了。”   油盐不进的殿下。   她垂下眼,想了想,说:“殿下不能再用别的人试探我。”   封暄颔首,目光犹如实质,打入她眼里:“你也别想找新盟友,找一个,孤杀一个,然后,狮藏深闺,悦主晒春,一步不离。”   她的胸口轻微起伏:“悦主晒春,你做梦去吧。”   封暄扣住了她后颈,让自己的阴影包裹她,把她负气的话全吞进口中,化成了又绵又热的吻。   烛火被带得摇曳起来,在那片刻的寂静里,两人的下颌交叠在一处,影子融成一人,水波似的轻轻漾开。   在这场博弈中,司绒先拽了封暄入局,封暄却先尝到了爱的甜头,为此撕碎了游戏规则,把界限打得模糊不清。   在他心里,“爱”——它还是一个刚刚被挖出来的沧海遗珠,他尚未完全领会这个字的意思,它和司绒这个人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填补了他心底被凿出来的那处空白。   太子殿下或许是天生的皇帝,但于爱一途上着实是个生嫩的新手,他的爱意里还带着自负,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司绒留下来,他们要走一条新的路,为此他心里又涌出了初掌大权的蓬勃精力和冲劲。   从今日起,他的野心里,多了一个她。 第34章 殿下冷静   亥时一刻, 稚山颠着刀,从一座平房里走出来,刀刃滴落的血溅落在干燥的土地上,风中有寒意。   仇山部和塔塔尔部的人还不知道他们已经失去了此行的领头羊, 就在刀光和秋寒里丢了小命, 稚山撕了一角袍子擦着刀, 血液浸湿了掌心,在沉甸甸的夜色里犹如丹漆。   他曾经以为提刀是件快意的事,打仗时更不容许慈悲之心,却无可避免地在收割掉二十一条性命之后, 感到迟钝的迷惘。   在这一刻, 他有些意会到司绒说的话,战争是无尽的长夜, 它罩在战争地上空,覆盖的是天穹下的每一个人, 或多或少,或早或晚地都要受到它的影响。   提刀可以不为了杀戮,但一定要会守护。   易星蹲在外边的树上,朝他打了个哨, 羡慕地说:“你的刀好快。”   稚山听到这哨声才发觉树上蹲了个人,他感到惊讶,因为此人的气息低到完全察觉不到, 明明这么大一个人蹲在树上, 却仿佛也是长在树上的一片叶子,能把自己的气息完美地融入环境。   稚山眯眼看了一会儿, 他认得这个人, 是镜园来的。   易星见稚山不回话, 吐掉了嘴里的叶子从树上跳下来,朝身后打个手势,一行黑衣侍卫无声地上前进屋。   易星抬手比了比高度,他要比稚山要高半个头,这让他高兴极了,勾着稚山的脖子说:“我们殿下让我来给你收尾的,你不会打算杀人就放火吧,这可不行,今日风大,这火会把周围成片的宅子都烧了的。”   他说话慢,咬字不太清晰,稚山抬起刀把,拍掉了他的手,木着一张脸不说话。   “说句话嘛,以后咱们就一起当差了,”易星翻手掏出两颗绿莹莹的宝石,恋恋不舍地递过去,“这是殿下赏的,往后你们公主就在镜园了,你可以领两份月钱呢。”   “我不要。”稚山只喜欢猫眼石,他固执地认为刀有魂,需要一只漂亮的眼睛。   “那好吧,九山说你若是不要,这就归我了,他说我差事办得好,这两日带着你在城里转圈的就是我,怎么样,你追不到我,可是我呢早就发现你了。”易星恋恋不舍的脸色立刻消失,兴高采烈地抛着宝石玩。   那绿光将将抛到眼前,横空伸来一只手,稚山把宝石收到自己的小兜里,看着目瞪口呆的易星,翻身上马:“给谁也不给你,狡猾的鱼。”   易星扯了缰绳,策马追上前去。   两道迅捷的影子在漆黑的马道上较着劲儿,无论稚山如何扬鞭,另一道马蹄声总是与他胶着在一起。   空山新响,马蹄震踏,野径蜿蜿蜒蜒,绵长地埋入阒黑的夜色里,夜色尽头,两拨人一前一后地回到了镜园。   司绒心里有一种离奇的宿命感。   一切的最初,司绒设下天罗地网,把自己当作一枚火星燃烧,也要拖封暄入欲海玩一遭,封暄在落败里扯着爱的旗子反将一军,他要司绒一起沉溺。   两个捕猎者,遇上了势均力敌的对手,最终在较量里把自己都搭了进来。   这又是一座崭新的擂台,台上是两个生嫩的新手,一切规则尚在摸索中。   司绒走进屋里,打量这陈设,好像从她走的那一日就没有变过,茶盏的位置,软枕的位置,她前日被压在被褥里跑无可跑时扯下来的一边帐幔,还懒耷耷地在床沿半垂不垂。   而那时候抓着她手腕反把她摁在床沿的人,正站在屏风后脱衣裳,封暄厌恶在玉台时染上的甜腻味道,回到镜园的第一件事就是更衣。   外间门没关,传来几道喧嚷声。   司绒走出去,见着九山一手一个地提着稚山和另一个侍卫的后脖领,把俩人唬在檐下站得板板正正,遥遥问了句:“怎么了?”   九山刚一回头,稚山就挣了他的手,手脚利落地翻过栏杆,跃下中庭,踩着一地月光三两步蹿过来,没成想,还有道影子攀着房梁,轻巧地荡了两下便率先在她跟前落了地。   这人简直像个能自己放自己的风筝,司绒想。   九山一脑门汗,抬手抹了一把,也跟上来,说:“公主,这是殿下从营里调出来的隐卫,名唤易星,擅隐匿与伏击,脚程极快,您有个什么要跑腿儿的便使唤这小子。”   司绒唇边的笑淡了下去,借着白玉石灯座,把这宽额长脸的高个小子瞧了眼:“这么好的身手,怎么能委屈了做个跑腿的小厮使唤。”   易星是个直肠子,不会圆融也不会曲意逢迎,甚至连重剑也提不起,只生了一双跑得飞快的腿,因为不能胜任诸如刺杀、围剿、探密、营救这些任务,所以在隐卫营里常常是被闲置的那个。此刻闻言就急红了脸,道:“公主,我,我不占地儿,吃得,也很少。”   他语无伦次,因为急切而有些口吃,九山偷觑了眼司绒,看她没有要点头的意思,心道不好,为这小子惋惜,朝司绒歉意地行了个礼,带着易星下去了。   易星双眼红通通,只敢瞅司绒一眼,没敢再开口。   “你可以留着他,”稚山从兜里掏出宝石,“如果榷场开了,你不是要把德尔调回八里廊吗,这小子可以提上来,他……很特别,像雨林里的变色龙。”   “我对他这个人没有意见,再议,”司绒看他手上的宝石,“哪儿来的?”   “北昭太子给的,”稚山把宝石给她,“你们和好了?北昭太子杀掉了仇山部的卡蜜儿,他对阿悍尔还有威胁吗?”   “给你就收了吧,”司绒把两颗漂亮的石头推回去给他,她抬头看向夜色深处庞然盘踞的山影,问,“他接受了我的提议,北昭可以和阿悍尔并肩,你信吗?”   “信啊,”稚山在生死境里磨练出了敏锐的直觉,直觉是他最忠诚的朋友,无数次救他于水火之中,他从不怀疑它,肯定地说,“他如果说要杀你,我信,他如果说要和你并肩,我也信,他是已经站在山巅的人,不需要谎言和欺骗伪装自己。重要的是,你信吗?”   “我信我自己。”司绒没有他那样敏锐的直觉,她最大的倚仗是她自己。   稚山把两颗宝石重新装回了兜里,最后问了句:“这场仗会打多久,什么时候天亮?”   司绒张了张唇,她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用力拍了把小崽的肩膀:“青云军不动,黑夜就不会再扩散。”   司绒把手拍得发红,小崽指着她发白的脸色哈哈大笑,下一刻笑声戛然而止,他被九山捂着嘴提溜走了。   阿悍尔公主回到镜园,这一次的意义截然不同,对他们这些侍卫来说,同样有一条磨合的路要走。   *   寒意袭至后颈,司绒阖上了门,回到里间把茶盏捧在手里暖着,听见屋里的动静,刚一扭头,就撞见一片裸背,微微怔住。   封暄到浴池里简单洗了洗,此刻只穿条绸裤,裸着上身,背对司绒,往柜格里拿衣裳。   他抬高了手,去够柜子顶上的那件外袍。   后肩的肌肉线条就跟着拉扯舒张,在流转光线下,显得当中一条脊沟十分明显,放下手时,那宽阔的肩膀也跟着平铺,背型往下收紧,削出了紧窄的狼腰,绸裤松松搭在臀部上方,半道饱满的圆弧被灯光笼罩。   一具年轻而具有压迫力的身体,且数次在跌宕里让她真切感知到力量的差异。   他站到铜镜前,扣起扣子,从铜镜一角看到了司绒,略一侧额:“过来看。”   司绒刚拿起的杯盏又放了回去,走过去帮他理了理领口,手指头顺着他喉结往下,揪着那一片衣襟,故意放低了声音,好似在说什么悄悄话。   “看不到啊。”   “公主扣子解得好,想看什么看不到。”他意味深长地回她一句,把她托起,放在桌上坐着,俯首吻了下去。   回到镜园的亲吻,封暄显得格外有耐心,他像是一个被踏实感安抚了的小孩,可以不慌不忙地折香来品尝,也十分愿意放任她不安分的小动作。   屋里的每座灯都是封暄摆的,司绒不知道,她都没察觉自己对光的要求苛刻,暗一点儿亮一点儿她都会第一时间感觉到,那是心里横亘十年还未痊愈的伤痛和恐惧,她只是觉得镜园的光线正好,无时无刻都正正好。   这恰恰是封暄默不作声的投其所好。   橘黄的光影一层一层地铺在他们交叠的下颌,仿佛也带着热度,把他们的呼吸变得潮湿又绵热,最终亲昵地挨在一起。   司绒解扣子确实很快,这是封暄教的,她对此有混杂着复杂情绪的肌肉记忆,闭着眼睛,都能把他的扣子一颗一颗地解了。   最后从他肘下钻出来时,司绒欣赏着他胸口一排新鲜的牙印。   很棒,报仇了。   她不怀好意地往下撂了一眼。   绸裤很薄,已经抬头的戾兽勾勒出形状,露出让人心惊的凶悍气势。   司绒步步后退,笑了一声:“夜露风凉,殿下冷静冷静,一会儿还有正事要忙。”   “还有事要告诉我?”封暄被突然叫停,除开绷得难受,倒没有什么不悦。   他就当这是情趣了。   都要还的。   傻司绒。   他把帕子浸入冷水里,拧干后敷在面上静了一会儿,重新穿戴整齐后,司绒已经坐到了桌边。   “有,”司绒朝他摊开手心,“耳环呢,还给我。”   “……”封暄没想到她还记着,“一会让九山回去找。”   “殿下眼力好,一眼就看出来那珍珠的来历。”   封暄立刻便知道她要讲的什么事,山南战局。   他走到屋外叫人摆饭,两人边走边说:“山南海域的三条航道每年送出大量海商之舰,往各海外小国番岛勾招进奉,博买珍珠美玉、香料油绢,见多了便能看得出来,你的暗示已经给到脸上了,公主。”   “厉害啊,抽丝剥茧,层层递进,殿下还会什么,不如一道摆出来。”   “别急,我们有得是时间。”   出门时一阵冷风袭来,司绒刚出了点儿汗,乍迎上夜风就打了个喷嚏。   京城位置偏北,传言是龙脉汇集之地,东面是唐羊关六城,往西和北皆是平野,平野莽莽无界,像天地间扯开的一副辽阔画作,颜色随四季更迭,每到秋冬,西北季风就弥天卷来。   像龙栖山周边的绵延群山,简直可说是京外矗立的巨人雄狮了,也正是直面西风的第一道盾牌,随着秋意渐浓,风里也有了明显的萧瑟。   封暄从身后给她罩上件披风,是他穿的,尤其宽大,曳地一臂长,她无言地看着披风尾巴,又看封暄——这要怎么走呢。   “哦,”封暄耳根泛热,简单粗暴地拎起了后摆,从后边托着她的腰往前走,冷淡道,“你没带披风。”   到了膳厅,他给她盛了碗汤。   司绒捏着瓷勺,想到傍晚这桩事儿,问道:“塔塔尔部和仇山部的使者算死在谁手里?”   “你。”   司绒愕然看他:“这事算起来,还是殿下启的头,你栽赃陷害会不会太熟练了点?”   “孤的意思是,两部使者已死的消息只要一传出去,他们只会认为是阿悍尔手笔。”他这两日都没有吃过一餐正经饭,这会饿劲儿全起来了,她汤还没喝完,他已经先下了一碗饭。   司绒想说什么,看他唤人添饭,又压下去了,专心地吃饭。桌上有道乳酪饼她很喜欢,巴掌大,烤得皮面金黄酥脆,里头塞了乳酪,放到微凉上桌,一口下去饼皮还是脆的,里头乳酪馅香软,她吃得津津有味。   吃完一块又拿起一块,掰了一半给封暄。   封暄抬手接过来,唇角若有似无地勾起来,就着汤填了个八分饱。   “怎么像两日没吃饭似的,”饭后,她捧着茶,“你之前晚膳不添饭。”   封暄应一声,可不就是两日没吃好饭,他不想多说,一点儿都不爷们,倒杯酽茶转了话题:“阿蒙山出来的刀客,下手挺利落。”   “稚山啊,殿下别在他跟前提阿蒙山,小崽可要自尊了,他不乐意人提起往事。两部把战场延到北昭来,就不能怪我不仁义,我要拿两部伸长的爪子祭阿悍尔前线战死的将士。”   封暄吹了吹茶面:“你也挺利落。”   “过奖,”她偏头不轻不重地看他一眼,又说:“殿下对此有想法吗?”   封暄抿一口茶:“无,孤对山南有想法。”   “送你个消息,阿勒对山南也有想法,”司绒拿手沾了茶水,在桌上画出一道半圆弯弧:“他吃掉了你的帝弓湾。”   帝弓湾,是一片由断崖三面环抱着的海湾,海湾正中间有一小片陆地,涨潮时便形成帝弓一般的弯弧形,名由此来。   封暄看着桌面上那道弯弧,目光渐渐幽深,如果是为了掠夺陆地资源,帝弓湾周旁什么都没有,它距离最近的城池村落还有百里之距,是一片已经被废弃数年的演兵海域。   为什么是帝弓湾?   他从司绒的只言片语里,结合今年以来山南海域诡异的局势变动,在脑中铺陈开了一幅巨幕,于深蓝色的纵横水域里逐渐摸索到了对方的意图。   凝眉看了司绒一会儿,说:“他要的不是帝弓湾。”   “那谁知道呢,”司绒摆手,“殿下不如与他打个招呼。”   “原来公主是来牵线搭桥的,”封暄一杯饮尽了酽茶,“别忘了孤今晚说的话。”   “殿下咬着我的耳朵说的,”司绒似笑非笑,“忘不了。”   “最好如此。”   司绒又想起件事:“镜园不方便我做坏事,你的人盯得太紧了,让我喘口气儿。”   “在镜园住了几日,你的坏事也没少做,”封暄雷打不动,她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姑娘,她骨子里藏着桀骜的反骨,从那对眉眼就可以看得出来,“这是要镜园为你做坏事大开方便之门?”   “好啊。”她笑。   “什么都敢提。”   “恃宠不骄,实在浪费。”   “孤会给稚山一块东宫令牌,可免查进出镜园与龙栖山,使劲骄吧。”   司绒笑起来,吹皱了茶面,把它吹得千鳞万片,然后一口饮尽了,茶香充斥在口齿间的每一个角落,在还没回甘时就被封暄一口含住,回甘从口中返回来,和他清淡的雪松味一起揉化在口中。   这个吻蕴藉又绵长,他堵了她还想问的话,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赶出她的脑海,好教她只能想着他一个人。   初尝情|事的年轻男子最容易被点燃,一个吻,一个眼神都可以煽起他体内的火。   但封暄把火压下了,梳洗过后,两人面对面地躺在床上。   司绒望着帐幔上淡黄色的黄昏海,长发如墨藻铺散在她身后,把她昳丽的脸庞柔化得有三分乖巧。   封暄出走了两日的心,又落回了胸口。   他感到踏实。   “这两日睡得好吗?”她从他的眼角往眉骨摸,眼底的血丝比她重多了,这是明知故问。   “孤枕难眠,公主呢?”   “独享大床,睡得甚好。”   他伸出手就可以把住她的腰,往前一带,吻了吻她额头:“今夜会睡得更好。”   昏光和封暄的怀抱都催着司绒早早地沉入了梦乡。   封暄小心地捉了她的手,贴在胸口处,把乱撞的心跳传到她手上,再放回她心口,在静谧里,轻轻地笑了。   而后下床穿衣,踏着夜色去了书房。   …………   今日天未亮时洒了一阵雨,此刻辰时刚到,行宫外雨气空濛,看不到日头,远处的翠微氤氲成一带青烟,有些料峭的冷意。   阶下三三两两的大臣有伞的都在吆喝,没伞的赶紧一溜儿钻进去,武将们撞开雨滴就跑了,老成的捏须摇头。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封暄才出来。   朱垓在旁边撑开伞,错开两步跟在太子殿下侧后方,说道:“殿下的消息来得及时,这战时,时间就是前线战士的命,您昨夜一道军令下去,定的是前后线的心。”   朱垓长得粗犷,实则铁汉柔情。   七年前唐羊关那一战,他跟着太子殿下立了赫赫战功,本可以在十月便结束的战事,就是因为朝廷军令迟迟不达,大军不可无令回返,否则就视同谋反。   这令他不但没有在妻子产期相陪,还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待他千里归家后,见到的是满府白绸苦灯,蹒跚的老父抱着个小襁褓等在门边,打那之后他就没有再娶,把女儿看得如珠如宝,因而对此格外感慨。   封暄步下长阶:“夺回帝弓湾容易,海寇守不住土地,他们的倚仗在海域,上了岸就如脱水的鱼,蹦不长。”   朱垓接道:“谁说不是,难的是怎么肃清这些贼寇。咱们大宗商贸走海的不少,去年一年经由户部结算,入国库的税银,单单市舶这块儿,就占了十之有三,沿海城池靠海吃海,养起多少富户。”   朱垓想到太子殿下养绥云军的银子有一半也是从海贸上抽的,它某种程度上就是太子殿下的钱脉,便忧心道:“就怕阿勒对三大航道动手。”   封暄望着挂满雨露的厚叶,说:“他意不在此,此后与他打交道的时候还多着。”   朱垓从这话里咂摸出了别的意味,犹自心惊,这是要南北双线都化干戈为玉帛了啊。   若能顺利,好事儿!   封暄今日策马,到了马道前,有侍卫牵着他的马过来,封暄朝朱垓一点头:“高远老了,数年来的求稳政令挫灭了他的锐气,给高瑜调兵之权,命她重整海上巡检司。孤要的不仅是一面盾,还要能依照局势随时排列组合的刀,五千绥云军给她了,若是用不出个名堂来,破云军魂……就换个姓氏吧。”   朱垓心头猛跳,肃声应:“是。”   山脚马道被雾白的雨气笼罩,路都显得昏暗模糊,一道急促的马蹄声从主峰脚下一路炸到镜园,马背上的人看不清,速度之快,所经之处只余一道淡黄的虚影。   翻身下马时,封暄浑身的衣裳都湿透了,眉眼被雨一浸,便像拿画笔重重地在那剑眉寒眸上多描了几笔,浓墨重彩,气势逼人。   主院正屋的门紧闭,东宫侍卫和阿悍尔侍卫一左一右地站,大眼瞪小眼。   封暄大步流星地往里走,靠近门口时放慢脚步,抬手指一下屋里,意思是醒了没有。   德尔连连摆手,双手合十贴在侧脸,微微侧了一下头。   九江看得想翻白眼。   封暄轻轻推门进去了,撩开床帷看了一眼,才到浴房去梳洗更衣,再出来时窗纸上的灰色更重,风雨大作里,床上的人睡意正酣。   他把床帷轻轻掀开,司绒正翻身,半张脸露在外头,脸颊上还有衾被的印痕,头发凌乱地铺在身后,抱着被子呼吸绵长。   这糟糕的睡相。   封暄算着时辰,歇够了,该还债了。   他把她轻轻地翻了个面,抽了个枕头垫在她肚子下。   等司绒感觉到他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了,整个人被一记力唤醒,她在半梦半醒间长长地呜咽一声,然后把脸埋进枕头里,立刻又被封暄捞出来,偏头吻住。   昨夜在屏风后窥见的线条和力量没了遮挡,都在逼近她,都在告诉她——这是你唾手可得的,也是我虔诚奉上的。   这一次的情绪截然不同,有他水到渠成的爱,也有终于浮出水面找准方向的追逐,但攻伐的凶悍始终如一。   他就是无法温温柔柔地爱她,他喜欢看她汗湿鬓发,喜欢听她抽泣哼声,也喜欢她划在他手臂的每一道痕迹。   司绒从混沌里清醒,又在清醒时失陷。   身体的记忆这样诚实,它记住了封暄的力度和频率,从生疏到亲密,只要短短几息的时间。   潮湿的呼吸洒在了她耳畔,司绒说着不知意的胡话,封暄每一句都认真应。明明前言与后语不搭,却能极度地契合。 第35章 就亲这一下   情酣之后, 里间一片混乱,两人挪了个地方谈正经事。   雨已经停了,地上有青黄的枯叶和落花,在踩踏间被压出靡湿的味道, 天边厚重的积云里陡然破开一道金光, 翻滚的云层里浮出一轮日, 树影亭影寥落花影都在噗呲噗呲地闪现。   封暄觉得真是奇怪,她一回来,雨也热闹,光也斑斓。   镜湖边的亭子里。   “阿悍尔的小崽下雨不用打伞, 下了雨他们更高兴, 在草场里骑着小马就呼朋引伴地耍雨,马鞭在雨里抽得震天响, 噼里啪啦,不压过那雷声就不过瘾, 不滚到自己和小马一身泥浆就不回家。”   司绒看着亭子四旁滴滴答答的水线,自言自语那么一句,声音还有点儿哑。   封暄剥着松子,看过去时她已经挪回了视线。   又扭回头来对他说:“殿下今日早朝散得早, 想必是山南海域战事还未传到京城?山南路远,连绵起伏的峰峦和泥泞的土地把消息变得更慢,等到了京城, 山南的天只怕又换了一片, 有个词叫鞭长莫及,有需要司绒的地方尽管提, 依着我们的交情, 价钱都好商量。”   “好商量, 不如先商量一下榷场之事,”封暄把剥好的一小碟松子移过去,屈指在桌上扣一下,对司绒说,“给你佐茶的,把那药茶喝了。”   司绒一点儿都不想喝,她把那碟子捧着,一颗一颗地拣松子。   封暄到亭子外去,九山捧了一叠书卷图册来,他接过放在一旁条案上,看一眼司绒,指一记药茶。   他指一下,司绒才喝一口,苦得吐舌头:“这是什么茶?”   “药茶,补身。”封暄看她喝了就行了,弯身从书卷图册里挑出了一只卷轴。   司绒一口喝完了,微微叹气说:“上个十碗来,公主我要与你一战到底。”   封暄笑,而后把卷轴放在了桌上,随着卷轴一边徐徐铺开,露出浓重不一、棱线分明的简笔图画。   “嗯?”司绒站起来,她擅画,一眼就看出这是某种城池的初构图纸,说是城池或许不妥当,瞧比例与布况,规模要更小些,她懵了一懵,“是榷场?”   “对,站过来些,”封暄的手指头绕四方建筑虚虚圈了一圈,说,“两件事。其一,你所说的以下行上,商贸往来磨合政治步伐,见效太慢,没有两国盟约的支撑,同样会束缚住榷场开设与通行。”   这是自然的,以下行上便是这么个坏处,没有两国盟约,榷场就系在顶上人的嘴皮子与心情上,说开能开,说关也能关。   司绒最开始与封暄提及此事时,没有完全的把握,试探性地递过两次订立盟约的意思,但都被封暄否了,彼时他没兴趣也没心思与阿悍尔谈和,使得司绒只能后退一步,以小见大循序渐进地推动,如今若能直接从和谈订立盟约开始,自然是最好不过。   而封暄此刻的意思正是洞彻了她的想法,他性格刚硬,处事雷厉风行,初时自个儿将司绒推后了一步,现在便亲自将她往前带一步。   风里递来了揉叶子的声音。   两人对过一个眼神,便知悉了彼此的意思。   司绒定神,说:“此事由阿悍尔提起最好,我来时带了父汗亲笔国书,尘封数月,终于得见天日,小崽!”   稚山踏着水坑跑过来。   司绒扬声说:“去找大伽正,把鹰礼国书取来。”   稚山眼睛一亮,瞟了一眼封暄,重重点了个头,撒开腿便跑了,易星在后边跟着,小声道:“我也去。”   “看此处,”封暄继续指卷轴上呈条带状的八里廊,“近百年来,八里廊这条拱卫带南北分隔了阿悍尔与北昭,界限时常模糊,近年来几次摩擦也均由此而起,孤的意思是,万事之前,领土细分需先定好。”   “来前,我与父汗兄长彻夜详谈,”司绒弯身,从封暄手里接过笔,熟稔地在图纸上寥寥勾出几道线,“此是阿悍尔可以退让的领土。”   而后点了点八里廊最东边的哈赤草原:“但我们要哈赤草原。”   “公主贪心。”   两边领域不是一个量级,哈赤草原的土地是她方才勾画的三倍,正好也是封暄与司绒此前兵粮互换时对接的地方,这片地儿因为与阿悍尔隔了一条截面宽阔的雨东河,在地势上北昭占有优势,所以阿悍尔一直打不回来,即便有几年打回来了,最终也守不住。   司绒放下笔,笑笑:“各退一步咯,北昭没有适宜养马的草原,这是你此前要向我买战马的原因,不如把哈赤草原对阿悍尔开放,你们可以在哈赤草原养战马,我们要经由哈赤草原往东边海域走,这里有我们的一条商路,双赢么,只要不打起来,什么都好说。”   “可以,”封暄提笔,把两边的分界线重新勾了一遍,而后说,“榷场初设事关重大,需递折提交各部,拟出方案,御笔朱批了才可提上日程。然而如今的八里廊寸草不生,荒僻颓败,不如遣匠人与劳工先行,筑起城隍,完葺沟壕。”   “嗯……”司绒仔细地看卷轴,手指头在柔软的纸面上轻轻滑,“就按这图纸,是哪位大师画的,当赏。”   “赏什么?”封暄靠在了桌沿,扭头问。   “黄金百两。”司绒还在专注地看图纸,随口一答。   “不够。”封暄摇头。   “嗯?”司绒把卷轴卷起来,“这赏都不够,贪心了。”   “是贪心。”封暄承认。   “啊,”司绒直起身来,“不会是国手纪从心吧,听说纪从心一幅画值得千金呢。”   “不是,”封暄慢悠悠应,“他姓封。”   司绒手一顿,侧过头来,稀薄的日光就笼在她的半边脸上,把那动人的丽色笼成了令人微醺的神采:“那,黄金百两,确实是委屈了。”   封暄千杯不醉,也要为这神采感到心旌摇荡了,他合住了司绒的双颊:“赏孤一个阿悍尔公主吧。”   *   九山把书卷图纸撤下去,重新上了茶。   司绒转回了之前的话题:“山南的战报传来了?”   封暄尝了甜头,也尝了她嘴里的药茶味儿,自觉地剥松子儿,颔首说:“消息昨日半夜到了,兵部和枢密院都主张增派兵力,把海寇一举打退到外海,山南十二城总领钱谦还提议填海造陆,以众星拱月之势拱卫陆地。”   填海造陆。司绒一惊,这可是项大工程,填进去的人力物力庞大,或许要数十年、上百年才能看到回报。   她看封暄说起此事语气淡漠,试探地说:“但?”   封暄说:“父皇病中听政,闻言直道此做法逆天而行,将给北昭国祚带来重创,把钱谦批得狗血淋头,满朝的人顾及圣体,不敢再言。”   “山南战事也没商议出个结果?”   “调兵需虎符。”   这就明白了,谁也不敢逼重病的皇帝交出虎符,若是因此把皇帝气出个好歹,一顶戕害帝王的帽子扣下来,谁也担不起。   话又绕回去,司绒淡声说:“殿下受虎符之困久矣,‘尖刀’在手,调兵不是问题,只要把‘尖刀’配在破云军手里,同样能发挥它的作用。”   所以他昨夜连夜派了五千绥云军精锐往南,这事除了朱垓与九山,谁也不知道。   封暄侧额看她:“公主步步深入,把孤摸得这样透彻,孤更不敢放你走了。”   她对上封暄幽沉的目光,温声说:“殿下有一天也会把尖刀捅进司绒心口吗?”   “不会,”他回应的速度和语气一样笃定,“你会是孤的太子妃。”   司绒半笑不笑地说:“还不是呢,殿下别给我套身份,司绒是阿悍尔公主,殿下往阿悍尔用这把尖刀,和捅在我心口没有区别。”   封暄唇线抿着:“孤有分寸。”   随后说道:“你对山南的消息收得比朝廷专用的信马道还要快,了不起。”   司绒笑:“山南有消息传来,我会第一时间告知殿下。”   “你们书信往来频繁。”   “殿下既然说我站得高,看得远,不频繁也跟不上局势变化。”   封暄视线移开,这两句话显得他沉不住气,闷声道:“你们用什么传信,能将消息传得这样快?”   “殿下猜啊。”   “走陆路逃不了朝廷的眼睛。山南的水道交错复杂,往北是逆流,也无法走。所以,你们应有传信的猎隼,或者……走外海海道再由港口快马送入京城。”   “殿下聪明。”   话音刚落,稚山与易星一前一后地进亭子来,他带来了鹰礼国书,封暄打开看过一眼后又装回了匣子里,两人一商议,此事不能由太子在拙政堂提起,由大伽正出面以国礼呈交最为正式。   小崽便抱着匣子又回了云顶山庄。   司绒看着那高个儿的木讷青年,说:“殿下不用拨人给我。”   “孤送你的是一把可以认主的刀,他比不上稚山锋利,胜在速度够快,且熟记京里京外明暗哨点,”封暄抬手止住她开口的势头,用一句话堵住了她,“李迷笛没死,你身边多个人就是多重保障。”   “没死?”   司绒手里的茶盏一晃,水面顷刻波荡动摇,热茶从杯里荡出来,泼上了她的手指。   “拿冰来。”封暄朝外吩咐,迅速地取了杯子,拿帕子吸干茶水,把她的手指头放在唇边吹气。   司绒懵怔着,要抽回手:“就一点儿烫。”   九山取了一碗冰来,封暄一言不发,拿帕子包了冰敷在她烫红的地方。   冰块儿被帕子裹着,坚硬的触感带来跨越一整个春夏的冰寒,贴在她左手食指上,帕子被封暄握在手里,在烫红的地方来回滚动,司绒看着他手背浮起的青筋,指头薄薄地沾了一层湿。   他很专注,在上一刻可以在正事上和她唇枪舌战,下一刻也可以为了她烫手而妥帖照料。   他已经不再掩饰这种时而张戾,时而柔软的情意,在角色的转变里他更加果决而坚定,并且可以从中挖掘无限乐趣。   司绒不知为何,显得很茫然。   她看着封暄熬红的双眼,那张榷场图纸十分细致,显然下足了功夫,一笔一画都是心血,她又想起了碎在他掌心里的花和他那时已经明显落寞的神情。   或许,或许,她也要对他好一些。   封暄边滚着冰,边吹气,司绒的手一点也不疼。   她无意识地动了一下手指,封暄抬眼,一个迷茫,一个关切,两道眼神极近地碰在一起。   他的呼吸就在咫尺之间,她忽然往前倾了身,贴上他的唇。   就亲这一下。司绒想。   帕子跌落在了地上,里头剔透的冰块砸得四分五裂,封暄的心也被砸得四分五裂,再被她轻柔的一个吻粘合起来,碎掉的每一道裂痕里都是她的痕迹,重新粘合起来的心脏更有力,每一次跳动都鼓着前所未有的力道。   封暄不舍得在这时候阖上眼睛,他看到她深邃眼窝鼓起的弧度,浓密的睫毛在轻轻抖。   看,她也很紧张。   这抖动每一下都准确无误地搔在了他心头。   这个吻太短,蜻蜓点水,可回味一直绵绵不灭地烧着他的魂。   跌落在地的帕子和冰块无人理会,在地上化开了,倒映渐朗的天光,还有一道冒死靠近的身影。   九山顶着一脑门汗,背着身在外边通传:“殿下,山南十二城总领钱谦请见。”   “请到书房去。”   “是。”   司绒的脸微微红。   山风势大,荡开了遮蔽在头顶的浓云,把她的发吹得乱舞,封暄抬手给别到了耳后,露出了一弯小小的耳廓,上边缀着单颗的珍珠耳环。   早在皇后那儿时,他就想把天上的悬月、湖里的白珠都给她,为此他开了私库,挑了成色最好的打了几十对,最终能入他眼的,不过这一对罢了。   他想给她最好的。   他要给她最好的。   他揉了揉她耳朵,想起一事,说:“塔塔尔部和仇山部的事,北昭保持中立,只要阿悍尔的兵不踏入北昭国土,青云军就不会跨过八里廊,今日之后,我们脚下走的才是一条新的路。”   司绒忽然拉住他的一角衣摆:“可以信你吗?”   “当然,”封暄握住她双肩,“你还可以爱我。”   “我……”司绒被他的眼神烫得想往后缩,偏偏动弹不得,她被这目光紧紧地网住了。   封暄短促地笑一声,是他想看的反应,又不是最好的反应,捕获阿悍尔公主的心,比与阿悍尔握手言和更难。   他很少笑,这一笑,眉眼间常年凝着的冰霜消散,在秋风里,把春山的鲜活都带出来了,浓颜淡绪的一个人,五官生动起来时,真是如画中仙。   画中仙与她碰了个吻,去书房了。   …………   书房里压的都是要事。   钱谦中年发了福,肤色黝黑,乍一看不像掌管军马钱粮,还提领措置屯田的官儿,更像从哪块田埂里卸下锄头的农夫。   他从前也是个青衫端雅的少年郎,一口海味儿十足的山南腔,说话慢悠悠,性子很和善,刚进京时不少京官就爱拿他的口音说笑,常常说他一口“咸鱼味儿”。   封暄把他放在山南十二城总领这个位置上,掌“天下粮仓”,是因为他乃是口舌拙,形貌敦,心思细的这么个人物。   钱谦在书房里用了两碗茶,才把渴劲儿给缓了。   早上他那句“填海造陆”差点把自己先填进海里去,惹得皇上动怒,损了龙体,早朝散后便在皇上行宫里跪了两个时辰请罪,一滴水都未进。   封暄进来时,钱谦忙起身行礼,他是来呈报山南要事的。   封暄颔首,带着人直接进了暗室,里头点着烛火,桌上正摊着一张山南军事图。   钱谦此次来谈的正是填海造陆一事,也顾不得铺陈拽文,急忙便说:“殿下,臣早朝时所提议的填海造陆并非良策!”   封暄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孤明白,坐吧。”   钱谦坐下来,心也稳了些:“填海造陆劳民伤财的!须得非战时、国力充盈、山南人口剧增土地不足,方有可行性,可山南十二城土地充裕,尚且未到这个地步。臣今早莽急,才有这荒唐言,依臣看,阿勒意不在攻陆。”   这想法和封暄不谋而合,封暄远坐京城,是纵观全局揣摩出来的。钱谦不一样,他的根在山南,心血也在山南,是实打实做了不少调查,这几年关于山南十二城及沿海的消息,不少都出自他手。   封暄抬手指地图,九山把地图挂到了墙上,将灯盏都点起来,两臂长的地图上,是山南海域的地形、海岸线及布防,下边三条朱笔标出的航道直通外海。   钱谦先从军事领域切入:“海寇哪里守得住土地,他们抢一波,跑一波,得了便宜就要跑,就像……像海老鼠。前几年海寇零散,高将军的打法是化整为零,如今海寇都被阿勒收到麾下了,乍然要化零为整肯定需要一段时间的嘛。”   早上山南海域的战败消息传入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山南破云军一败再败,这对士气是一大打击,破云军这些年本来就憋屈,他们被这些海老鼠东一口、西一口地乱咬,偏偏被朝廷扯住了后腿,不能痛快地迎战,这是天家父子相斗的无奈结果,承担的除了前线的战士,拖累的还有沿海的百姓和经济。   “阿勒出现后,这些海老鼠变成了碧蓝海面上的一股黑潮,配有强悍的武器,甚至懂兵法。臣四年前便与此人打过交道,那时他的地盘在乌溟海。”钱谦伸出手指,在三条航道下方极远处,圈了一片海。   然后又在蓝凌岛下方圈了一大片:“如今他的地盘扩大到了蓝凌岛下方的赤海,再往西扩展,便到了山南海域。”   这所有地盘加起来,比整个北昭国要大三倍,尽管海上的地盘与陆地地盘不能相提并论,但仍然是可怕的存在。   钱谦又从怀里摸出来张皱巴巴的纸:“此是能查到的有关阿勒的所有资料,细细碎碎,多是臣从出海的海商口中打听来的。他从前没沾过陆地,只在海上行,起家时就敢在乌溟海自称为王。”   封暄看着零散的句子,拼凑不出什么完整的形象来,只觉如浓雾笼罩,后头是一头蛮戾摆尾的黑蛟龙。   钱谦报事要一股气报完,这是殿下的规矩,他继续说道:“所谓王不见王,阿勒虽是海上王,却不敢碰陆上王,他不是训练有素的海陆双军,他的人只擅海战,攻占陆地得不偿失,此间必有深意。”   “阿悍尔。”封暄言简意赅。   “啊?”钱谦惊诧,“阿勒竟与阿悍尔有关系,这样便说得过去了,阿悍尔起了战事,为了避免腹背受敌,阿勒在南边牵制北昭军力,怪不得把炮仗都放到破云军头顶来,这是造势啊,不,或许不仅为造势,他一面拖着军力,一面试探三大航道,还是奔着航道与海贸来的。”   封暄拿起两枚铁质小旗,往航道上放,只听“咔咔”两声,小旗被吸附在了地图上,他说:“新的海上巡检司该派上用场了,此次先让高瑜与他打个招呼,有何盘算,过几次招都能试探出来。”   钱谦稍稍安心,知道殿下自有安排,二人再说了一些山南的钱粮,他便要告退了。   却在行礼时,听见殿下问:“依你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钱谦谨慎地思考半晌,实在想不出什么词,阿勒诡诈多变,没谁真正见过他的面,结合他的行事,只好中肯地说:“是个混世魔王,没有人见过他,但他的势力遍布海上,有人说他长得美,有人说他生着獠牙,若有什么统一的……”   钱谦一拍脑袋:“听说他喜欢女人,漂亮的那种。”   封暄手里的奏折凹下去了一点,细小褶皱从他摁得发白的拇指向外扩散开,声音便有几分莫测了:“女人?”   钱谦以为殿下恼自己不早报这事,跪下身道:“前几年还为了找一个女人,动静闹得大,行经赤海、乌溟海的船每一条都让他翻得底朝天。后来……便没再听说了,或许是找到了吧。”   九山收着地图,钱谦已经走了有小一刻钟了。   密室里的灯灭了两盏,殿下隐在座椅后,影子打在身后的墙上,就像一只沉睡的雄狮。   “殿下,阿勒找的也未必是司绒公主,没听说公主去过外海啊。”九山倒也没向着谁,只是直觉不合理。   “嗯,”封暄不会捏酸吃醋,这对他来说太荒谬,他冷淡地应一声,走出密室,“公主呢?”   “易星!”九山喊人。   易星进来时好委屈,瞪了九山一眼,道:“禀殿下,公主,公主又回云顶山庄了。”   “……”   九山享受着那一记瞪眼,心道:好险啊。 第36章 咬   封暄刚踏出房门, 易星又沿着墙线蹿回来了,落地行礼,高声说:“殿下!人又回来了,是, 是公主又回来了。”   封暄往易星看一眼, 点头, 步子半点没停顿,往檐下走去。   已经在他身边深深扎根的聪明人司绒不会要,这个憨头愣脑,跟谁就忠谁的傻小子正好。   九山在后边直接上手了, 一记锁喉锁住了易星, 日日就为这些小子们提心吊胆,遂小声道:“叫你把舌头捋捋直再说话。”   “欸, 我,我……殿下!”易星被勒得脸涨红, 动也不敢动。   殿下?九山忙不迭松手,正正经经地给折返回来的主子行礼。   “公主的东西。”   对,从厢房里摸出来的耳环,九山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盒子递给殿下。   *   封暄握着盒子回主院, 雨过之后,天色开阔,空气中还有湿气, 庭院里的日光便像涨起的潮, 他一路循着潮浪走到房门口的时候,蓦然被一道日浪凶猛反扑, 脚步硬生生地被逼停。   他沉默着, 心情异常复杂。   目光缓缓在墙上的弓、狼牙坠子、条案上的斗彩蝶纹罐、榻上七八只软枕一一划过, 然后定在里外间悬挂了一半的珠帘上:“这个,撤了。”   九江踩着凳子站在高处,抬着双手正挂珠帘,闻言不敢动,心道不妙,他就知道要糟。   “别呀,”司绒站在旁边看,她的眼睛里盛着珠帘上各色的宝石,“我喜欢垂下来的东西,叮叮当当的,多热闹。”   封暄没搭话。   屋里的侍女都垂下头,抹低自己的存在感。   九江觉着自己站在凳子上,就像一串被挂起来的爆竹,随时都能在两方交火里被点燃,天老爷,他可还没娶亲呢。   司绒带笑的眼神在封暄身上悠悠地转一个来回,扭头对九江说:“挂。”   有恃无恐。   九江哪儿敢,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看太子,太子低头捏了下眉心,九江这人精,手立刻动起来,三两下地挂好珠帘退了下去。   司绒抬手拨了一下珠帘,转过头挑衅似的说:“好听吗,殿下。”   封暄看着满屋子格格不入的摆设,不,那弓和狼牙坠子还是能入他眼的,他敷衍地说:“好听。”   而后走到狼牙坠子前:“你怕狼,为什么在房里挂狼牙?”   这串狼牙挂在角落,上面有积年斑驳的血迹。   司绒并不靠近,她只远远地看着:“这是差点吃掉我的那些狼啊,每头狼的獠牙都拔了,这象征我翻不过去的高山,我要用它来提醒我自己。”   封暄数了一下,大大小小十四颗,十四头狼,她那时候该很怕,小可怜。   “来。”他朝她招手。   司绒压着他上了榻,双手扶着他的脸颊,把他堵在了榻里侧:“其实看殿下也是一样的,提醒自己——脑子在强权面前一无是处。”   “妄自菲薄了,公主。”封暄把她往上托了一把,这往哪儿压呢。   司绒拿膝盖压住了他手臂,手轻轻巧巧往下一捞,摸出来个小盒子。   “什么好东西?”   她看了封暄一眼,一打开,里头粉润的珍珠刚见到天光,又被“啪”地合上,封进了黑暗里,封暄看她的眼神挺有力道,暗示也给到了脸上。   司绒笑,把小盒子上下抛了抛,拿到里屋,收进妆匣里,出来时故意把珠帘撩得晃动。   封暄靠在软枕上,宛如卧进云团里,讲实话,不太习惯。   便坐正拿手肘抵着膝,看那珠帘轻轻碰撞,他尝试习惯那些细碎的声响和斑斓光线,讲实话,有点艰难。   他移开了目光,看向司绒:“你日前画的那些刀剑图纸,孤命人打了两把。”   “如何?”司绒有些惊讶,她坐在他身旁,“那些还不算完整的图纸呢。”   司绒没有想到她在书房里随手描绘的几张图纸,他上了心。   非但上了心,还打了出来。   真是……   封暄就像山巅上不可亵玩的神像,手里握着蓄满力量的权杖,俯视这人间,铺散的目光平滑地覆在每一寸角落,象征秩序与规则。   这么一个人,她亵玩了。   她把他矜贵冷清的外壳敲裂了,露出满是侵略性的内在,那侵略性重重剥开,层层沉淀,沉淀出了柔软的感情。   司绒忍不住偏头瞧他,光膜里像是还有珠帘的影子,晃一晃就能晃出潋滟的神采。   封暄对上这目光,呼吸骤然热了点儿,那神采晃进了他眼里,又轻又坏地勾着他,在他心口放起东风,要他尝遍春意,又如纸鸢被她牢牢攥在手心。   他早说过,司绒坏透了。   “嗯?”司绒扬起声儿,从鼻腔里轻轻地哼出一个音调,问。   封暄平静起身,说:“惊喜。”   如果不看他手背青筋的话,确实很平静。他到屋外叫九山,不一会儿,九山捧着一把窄身的短刀入内。   二人站在窗下就着光线看这雪刃。   “这刀适合绥云军用,双刃锋利,近可裁叶,远可疾攻,刀刃往两侧斜下的角度甚妙,这让整把刀轻了十之有三。”封暄拎着刀,秋日的光线偏浅,平铺在刀刃的截面上,折出的光线异常锐利。   “我看看,”司绒拎着刀柄颠了颠,说,“若是换成阿悍尔的乌金柄,还能更轻,柄身做个机窍,藏几枚钢针,这把刀才算有点意思。”   “如此,那就有劳公主了。”   “哈,”司绒把刀抛回去给他,这不是把完美的刀,她还看不上,“有求于人可不是这么个态度。”   “态度好说,公主喜欢什么样的?”封暄配合着她玩儿。   “乖巧的,听话的,小狗样儿的,不过可不能追着人咬。”司绒正儿八经地说。   封暄却笑了一笑,这全是照着他的反面说的,胆儿挺肥。   他今日笑两次了,司绒的余光里都是他浓烈的眉眼,他过近的眉眼距离在此时像磁石一样,抓着她的目光。   她看他,目光逐渐被吸引得下滑,滑雪一样荡下他的山根,从高挺的鼻尖跳起来,打两个漂亮的旋,又落在他薄薄的嘴唇上,险险地定住。   然后,就再也看不到了,她被封暄夺走了目光和呼吸。   封暄反手把刀一掷,雪刃入地三寸,摇晃不止,锋锐的截面里隐隐地投出两道相叠的影子。   司绒的舌头被吮得好痛,她喘着气背靠在窗台,发丝扬在秋风里,抑制着战栗的声音,说:“封暄,你,你这个登徒子……我不会,不放过你!”   “嗯……不要放过我。”封暄的喉结明显,上下滑动时就贴在她掌心,这让她忍不住瑟缩。   他附在她耳畔说。   “咬我。”   长风荡开了云絮,太阳垂直地落下来,庭院里涨满日潮,窗口依偎的两个人都被这日潮浸透了。   泛滥了。   …………   司绒就住在镜园了,她在这里渐渐找到了让自己适应的方式,这其实很简单,因为她是被迁就的那一方。   短暂地留宿几日,与长期住在镜园不同,司绒是个无比怀旧的人,她的生活里有一套自己的模式。   司绒把这套模式带入了镜园,推翻了原有的秩序,她无孔不入,且她的存在感在具象上比封暄更强,几日后,当京城中传出阿悍尔欲与北昭谈和的消息时,镜园就充满了她生活的痕迹。   太子殿下竟然也可以为了她作出让步,对他那些过于苛刻的生活习惯做出改变,譬如作息时间、饮食规矩、房屋陈设,大大小小。   当然,太子殿下没有做过让步这种事,尚且生疏。   磨合又磨合之后,挑衅又挑衅之后。   他在“纵容她——不喜不要略烦躁——忍了——收拾她”之间也找到了微妙的平衡。   他在学习怎么把“她喜欢”,变成“我喜欢”,这对习惯性占上风的太子殿下来说,实在很难,目前还停留在“我好烦又有点愿意妥协”这点上。   这妥协里,让司绒最惊讶的是,竟然还包括自由。   封暄不拘着她去哪里,京里京外都行,甚至他说,阿悍尔的雏鹰,可以翱翔在北昭的每一片天空。   但她又很快从那话里听出明显的界限,他说的是北昭,也就是,她一定要在他的视线里,离一寸都不行,所以她身边堂而皇之地多了一个叫易星的近卫。   这原本令她有点无奈,却在生死之间感受到了封暄的另一层用意——保护。   这夜新月如钩,老鸦唱晚,云絮一缕一缕地游织在一起,渐渐把老鸦压回了巢,把新月逼回了云后。   一辆马车在林间小道穿行,慢时似老牛缓踱,快时像一支利箭刺破酽酽夜色,突然,这支利箭像被套上了勾索,急促地刹住了前行的势头,马儿被紧急勒停,车厢整个朝侧方一个大甩,车轱辘在地上拖曳出刺耳的声音。   “砰砰!”几声。   司绒捂着额头:“稚山……驭马车和骑马不一样。”   她手上传来点湿意,低头一看,掌心被血濡湿了一片,倒吸一口凉气。   德尔麻溜地爬起来,拉开帘子就骂道:“小崽把公主撞伤……了。”   德尔的声音也像急速刹停的马车,滞涩的话音散在秋夜的风中。一股不妙的预感悄悄地攀上司绒心口,她放下了手,缓缓抬头,在德尔肩头与车帘的间隙里,看到了一个露齿笑着的白皮鬼。   “抓着稚山!”司绒猛地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德尔的手刚伸出去,稚山已经弓着背像只猎豹一样蹿入了夜色中,他只抓到了一角裂掉的袍子,急道:“稚山,回来!”   阴翳的树影笼罩了马车前的一片空地,空中的浓云密布,气压低到好似一拧就能拧出冰冷的水滴,人被低压重重围困,呼吸滞闷。   空地中央站着两个人。   “稚山啊,”李迷笛饶有兴致看着这少年,语气宛如多年好友,他把目光轻轻地放在稚山的脖子上,仿佛那里少了一条什么,“蚍蜉楼少了你,真是少了很多乐趣呢。”   这眼神让稚山瞬间拔出了刀,他的杀气突兀地高涨,听不见任何话,眼里除了这个人再没别的,脑子被割成了碎片,一片一片倒映的都是在阿蒙山被当鬣狗饲养、猎杀、斗兽斗人的场面。   他是个人。   他不是人。   刀影晃得人看不清晰,一片片白色的冷芒在劈斩间激射出来,稚山在极致的混乱里丢失了自己。杀了他,杀了他就好了,稚山心里只有这个声音,它催促着他,让他的刀法没有规律可严,那都是生死境里千锤百炼出来的直觉式打法。   “星星!回来!”德尔看到头顶的树冠上极快地掠过道黑影,易星落到地上,一个弯身后就撒腿跑起来,越跑越快,越跑越远,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德尔不禁大喊:“你没有义气!哥哥刚还给你买烧鸡!”   司绒跳下马车,她无暇顾及跑掉的易星,她看着两团纠缠在一起的黑影,说:“李迷笛,你还敢待在北昭。”   “你烧掉了我的天罗地网,我是回来谢谢你的,”李迷笛侧身避过稚山的一刀,反腿踹在他胸口,借力拉开了距离,“顺便,看看我养的狗,你把他调|教得很不好,鬣狗就是鬣狗,不是人。”   “你闭嘴。”司绒扬声,把他最后两句话盖了下去。   她知道他想玩什么把戏,他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瓦解稚山的心神,如果说司绒的恐惧是不见五指的黑和狼,稚山的恨和恐惧就是李迷笛,这是个恶魔。   司绒看着稚山,稚山荒溃的神色就是她此刻的心绪,这不是感同身受,这是照镜子,她看稚山就像看自己的投影。   夜风带着凉,风里裹了银丝一样的雨线,濡在司绒额头上的伤口,她心里那些挥之不去的恐惧再次悄悄地攀了上来,这甚至让她想逃跑,可她的脚步死死地钉在了这里,她不能后退半步,她和稚山,今日总有一个人要走出来。   司绒把掌心抠得发疼,用疼痛驱逐有些麻痹的神思,她缓慢又坚定地说:“稚山,过来。”   稚山手里握刀,他听到了司绒的话,她的声音很熟悉,带着一种让人平静的力量,出现在矛盾和混乱的源头,奇迹般地安抚了他,他停下来,眼睛还盯着李迷笛。   司绒迎风迎雨,裙裾狂舞,往前走两步,轻声说:“还记得赤睦大汗说的话吗?”   “他说,他说……”稚山低头,艰难地回想什么,他神思溃散,想得很痛苦。   稚山捂着脸,手指缝里淌出了泪,又像血,他断续地喘气,那些话就像一粒粒跳动的豆子,他很想抓住它们。   司绒再往前走了两步,她攥紧了袖摆,没有人看到她颤抖的指尖,她仍然在温柔地引导他:“稚山是谁?”   是了,他没有名字,他们叫他“那条狗”、“那条疯狗”,他们踹他,把他关在笼子里塞到恶臭的角落,他每回出笼子,都是为了撕掉其他的“狗”。   拳场上,渴血疯狂的欢呼声响起来之后,李迷笛会赏给他一点肉渣和肉汤,然后拽着他脖子上的铁链把他塞回笼子,李迷笛认为饥饿能让狗保持始终高亢的冲击力,所以永远不会让他吃饱。   稚山厌恶那些欢呼声,又不可抗拒地日复一日地在渴血的环境里长大。   不知道这样过了几年,有一天他的笼子再次被打开,有个人穿着红色的裙子蹲下来看他,他觉得奇怪,没有人愿意蹲下来,与他在一个平面对视。   他想,这是另一条狗吗,她弱得可怕,他只要单手就可以撕碎她。   可她伸出了手,掌心里有两块芝麻酥,问他:“吃芝麻酥吗?”   芝麻酥,芝麻酥是香的,他像嚼骨头一样把它吃掉了。   她让人解掉了他脖子上的狗链,带他去了一片广袤的草原。   原来,天地不止四方铁笼,这草原啊,一眼都望不到边。   原来,正常人是可以站起来的。   并且,站起来碰不到笼子顶,站起来也顶不到天。   红裙子的姑娘带他进了一个白顶包里,有个大胡子男人拍着他的肩膀,他说……   “他说,多乖的孩子,你有山尖一样的气势,你是阿悍尔的小崽了,你叫稚山,这真是个好名字,在你走过来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喜欢吗?”稚山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他放下了手,他泪流不止,空洞而迷惘的眼睛渐渐在回忆中被无数身影填满。   实际上,他一点也不乖,他见到了真正的狗,那只叫提提的狗,他差点把它宰掉,他也不知道人不能想杀就杀的,不知道怎么说话和吃饭,因为常年关在笼子里,连走路的姿势都和别人不一样,他因此自卑又易怒,他闯了好多祸。   好多。   可是没有人怪他。   稚山当时没有回答赤睦大汗,他怎么没有回答呢,然而此刻他说出口了,小声说:“我很喜欢。”   我有名字,我是个人,我喜欢我的名字。   夜风寒湿,司绒望向远处的龙栖山脉,浓云冷压之下,只能望见一道山棱。   她的手不能控制地颤抖,她把手藏进袖子里,碰到了一把袖箭,是封暄给她防身的东西。   奇怪的是,她在这种坚硬的冰冷里感受到了安心。   李迷笛咧着嘴笑,他口齿间有被打出来的血,显得很瘆人:“原来,你是用这种法子驯服我的狗的。”   “我不是!”安静下来的稚山又猛地挥起刀,暴冲而起,劈向李迷笛,“我是人!我有名字!我不要待在笼子里!谁都不可以!”   “是吗?”李迷笛往后退,他知道怎么跟鬣狗玩,他扭了下脖子,脖子上那双刺青眼也盯向稚山,“那我的狗链是为谁准备的呢?”   话音落,一道道黑影从枝头落下来,从灌木闪出,站在李迷笛身后,有人提着刀,有人手里拽着铁链,冷影乱晃。   司绒平静地呼吸:“谈谈,让你的人把那东西扔了。”   “谈,可以,”李迷笛享受这种占据主动的感觉,他看司绒的眼神里带着阴郁的温柔,像恶|魔似的低语,“你过来,到我身边谈。”   德尔拦在司绒身前:“然后你再把手掐上她脖子吗?阿蒙山的渣滓。”   李迷笛的眼神很危险:“你的人真是……要么像狗一样不会说人话,要么像狗一样狂吠。”   司绒侧身一步,往前走:“你敢动他们,我就再送你一份大礼。”   寒湿的冷意渐渐凝结成大颗的水滴,从墨黑的穹顶砸落,林子里很快就落满铮铮的敲打声。   易星在夜色里辨别方向,玩命地跑,跑,再快一点。   老天没有给他好用的脑子,连伶俐的口齿都吝啬,只给他一双好用的腿,去他妈的,跑!   “来,”李迷笛喘着粗气,嘴里含着血腥,站在十步之外朝司绒张开怀抱,“最好送我一个阿悍尔公主。”   “啧,”司绒停下了脚步,站在稚山身边,她对李迷笛摇头,“不要说让我不高兴的恶心话。”   李迷笛笑了笑,他觉得有意思,她怎么能这么有意思,明明每一步都踏在生死之间,那双眼睛却高高在上,像在审判他,又蔑视他。他喜欢这样的眼睛,这种不屈和倔强,放在床上打碎了,最好看。   他咧开唇:“来,只要你让我高兴,过往的账一笔勾销,我们应该合作,我马上要碾碎这片土地了,我需要你。”   “你需要阿悍尔的矿。”她站在风里,把稚山往自己这拉了一步。   “不一样吗?”李迷笛问。   “对你来说,一样,阿悍尔不会对你敞开。”司绒微微笑。   “好吧,一样,”李迷笛舔了舔牙,把血咽了下去,“一样的是,你们都跑不掉,都是我的。”   干燥的土地被雨铺了一层,零星的土块跳起来,好似是被雨珠溅起的,又好似是被某种细微的地动带起的。   “德尔,”司绒的脸被雨打湿了,额头上的伤口混着雨,细细的一条红线从她额头蜿蜒往下,爬过眉骨,沿着眼尾往下淌,她侧头说,“听到雷声了吗?”   德尔狠声大笑:“听到了!阿蒙山的渣滓在吹牛呢!”   真的有雷声,山林里的每个人渐渐都听到了,为首一道简直石破天惊,后边仿佛跟着声音稍低些的、更密集的雨点。   像是隔着点儿距离。   距离。   他妈的!是马!   马蹄声由远及近,犹如轰雷,夹着细密的杀机,炸响了这片树林。   比马蹄还快的是一支利箭,它就像从远处激闪而来的闪电,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道,把那道正在烈烈焚烧的怒火瞬间拉近,直取李迷笛的人头!   电光火石间,李迷笛仓皇地提了一个黑衣人,挡掉这支箭。   两只手臂都被这力道震得发麻,人更是往后退了五六步才停下,胸口气息起伏不定。   李迷笛看着透出来的带血箭矢,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一把丢掉人,目眦欲裂,对着司绒抬起刀:“你竟然真的搭上了太子!”   司绒一步步往后退,她一手摊开:“不然呢,和你玩儿吗?”   她盯着李迷笛,轻声说:“渣滓。” 第37章 爱你   封暄今晚应当在书房议事。   阿悍尔的大伽正两个月来, 在庙中与高僧论道,在书舍与学子清谈,在田埂与农夫讨学,游山涉水, 拄杖渡溪, 心有所感, 故而修书一封回到阿悍尔,给草原的领主带去了北昭包容旷达的民风。   赤睦大汗收书沁泪,长叹不息,当夜梦起, 梦里阿悍尔天神降下了和平的旨意, 他将天神的旨意郑重写入鹰礼国书中,由聆听神旨的大伽正郑重递交给北昭皇帝, 阿悍尔愿意与北昭结束百年斗争,达成和平的共识。   这消息先在朝堂上炸了一圈。   这会儿正是封暄该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 然而他来了。   长风再次递来了浑凝啸杀的破空声,和丹山马场那夜一样。他的身影还没出现,融在浓稠的黑夜里,马车的风灯照不到他, 但她知道,封暄就在往这里来。   那支利箭从漆黑浓稠的夜色里激射而出,神奇地搅散了她心里团起的阴云。   大雨倾盆而下。   她忍不住, 一再地往雷鸣滚来的方向看。   那马蹄如雷鸣, 她的心跳无比急促,几乎要与这马蹄声同频。   太快了啊, 马蹄是, 心跳也是。   李迷笛已经出离愤怒, 他的理智快要燃烧殆尽,他成了一根枯枝,焚烧过后露出了猩红的颜色,那是三十年的不甘、嫉妒还有侥幸,被这雨兜头一浇,噗呲噗呲地在他胸口刺挠。   他把司绒的眼神看在眼里,把马蹄声听在眼里,他掌心中还有被利箭冲击的力道,为什么?为什么都是封暄的?为什么有人生来就在阴沟,有人生来就应有尽有,他不会看到旁人为此做出的努力与牺牲,他只看得到自己的付出与旁人的收获,不知道这二者根本没有关系。   “你这个……”李迷笛咬着牙,话没说完,被猛冲而出的稚山打断。   “闭嘴……闭!嘴!”稚山手里的刀砸碎了雨滴,溅出无数细小截面,头顶泼天的大雨在提醒他,他站起来不再是笼子顶,眼前这个人也休想再把他拖回去。   两人在雨夜中喘着粗气,可是稚山身后突然出现了一条游动的银蛇,是一条铁链,稚山从来都用进攻代替防守,他的脖子被突然出现的铁链套住了。   那冰冷的触感和禁锢的力道都刺激着稚山,他被铁链拖住了进攻的节奏。   李迷笛朝他露出一个阴狠的笑。   司绒倏地抬起手,一道细小的箭芒从右手腕下飞射出,直直没入提铁链之人的胸口。   血花四溅。   稚山脖子一松,抬手就去扯铁链,他不要再戴这东西!绝对不要!   可下一刻,那铁链的两端又被一双覆满纹身的手拽紧了,李迷笛勒着他的脖子用力拧绞,把他整个人往林子里拖,与此同时,那些黑衣人要在马蹄到来前先抓住司绒。   “来咯!阿悍尔的雄鹰们!撕碎这些渣滓!”德尔沉立在雨中,震天这么一喊,从他们身后,也走出来十个彪壮的阿悍尔汉子。   他们迎上了面前的黑衣人。   缠斗间,这方土地的主宰者带着雷鸣和雨点降临,封暄一眼就看到司绒额头上的血,那眼神很淡,燃起的怒火却高涨。   封暄从侧袋里抽出了鞭子,纵身跳起,落地时鞭子缠到了李迷笛脖子上。   带着狠劲儿一拽。   李迷笛的脖子像要被绞断一般,整个人随着这力道往侧边飞,“砰”一下砸上了树干,口中喷出鲜血。   鞭子带着倒刺,刮破了李迷笛颈部的皮肤,把他脖子上那只眼睛擦得稀烂,封暄不让他立刻毙命,也不让他有喘息的机会,吊着他的脖子又往另一边一甩,像甩破袋子一样把他砸翻在地。   李迷笛赤红着眼睛,他瞪着封暄,眼神是疯狂的,缓缓地张开了嘴,牙间全是赤红的血,宛如索命恶鬼。   稚山脖子间的铁链被一蓄着络腮胡的黑皮大汉接过了手,不容稚山喘息,再一次拽得他站立不稳,易星攀着树枝荡下来,高喊一声:“去他妈的!”骑在了那络腮胡脖子上,双手掐着络腮胡的脖子用力一拧。   他拧不动。   络腮胡大汉沉身伫立,宛如不可抗逆的黑色大山,易星干瘦的身子骑在他头顶就像插了根竹竿,他猛喝一声,松开一只手,猛摆肩臂,把易星从头上掀了下来。   “砰”地砸落在地,易星觉得自己的骨头要断成八截了,他果然不适合营救任务,他就是个需要被营救的人。   稚山得了空喘,他抬起刀柄卡入了自己喉咙与铁链的间隙中,一旋身,把铁链一端从络腮胡手里拽了过来,刀柄抬起,瞬间扯飞了铁链,铁链重重落地,寒芒被泥水裹得明灭,被他一脚踹开。   踹开了。   他不需要铁链!稚山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络腮胡愤怒不已,他在风雨中嘶吼着,把地跺得砰砰颤,溅起浑浊的泥浆,易星抱着头滚了七八个身位,大喊:“小崽,他要吃人啊!”   司绒看不清林子的境况,她视线里的漫天大雨中,封暄丢了长鞭,弯身一把拎起李迷笛的衣领,扎扎实实一记硬拳轰然砸下!   那是握九张弓的手。   太子殿下蟒袍都没换,携着风雨和怒火而来,杏黄的蟒袍被雨打得湿透了,湿衣贴着他遒劲厉挺的肌肉线条,把那层专属太子的清贵克制濡散了,露出的是极端的威胁和愤怒。   这跟李迷笛被嫉妒冲出来的愤怒不同。   封暄的愤怒是因为被触及底线,他的底线叫做司绒。   这一拳直接砸得李迷笛恍惚耳鸣,雨滴打得他睁不开眼,痛感因此无比清晰,偏头呛出来的血里带着两颗牙,还没喘过气,第二拳迎面而来,他闷哼一声,鼻梁被这一拳砸断,那是刺骨的剧痛,仿佛头都要被砸烂。   封暄下手没停,一拳比一拳重,砸得他奄奄一息。   司绒走到离他们五步远。   李迷笛掺了血和雨的眼睛盯着天空,余光里出现了一截红色的影子,他再次吐了一口血,断续地说:“厉害啊司绒。”   “就你会埋伏吗?我也找你很久了呢,”司绒淋着雨,面无表情,“来,杀我啊。”   “我是说,”他咳着血,笑得诡异,眼珠子吃力地转向她,“勾搭一个阿勒还不够,还勾搭上太子,太子殿下,你知道你身旁这个女人……”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一道力遽然拉起身子,再重重掼到地上,泥水四溅,封暄抿着唇,漠然不语,一记接一记重摔,摔得李迷笛连喘息都难,他成了破碎的麻袋。   紧接着“啪啪”两下响,鞭尾甩上了他的脸,李迷笛再被抽得偏头,红肿的脸上再覆上两道粗血痕。   司绒懒懒丢掉手里的鞭子,含笑轻声道:“说了你总有一天要求到我头上,洗干净脖子了吗?”   李迷笛说不出话,封暄剥夺了他开口的能力,他成了阶下囚,在两人的脚底下爬不起身,可他仍然阴戾地睁着眼。   “孤也等你很久了,封殊。”封暄猛然俯身,一脚踏在李迷笛胸口,冰冷的目光犹如实质,压死在他头顶。   “?”司绒猛地转头看向他,“封殊?”   李迷笛只是笑,边笑边吐血。   “带回去,别让他轻易死了。”封暄冷声吩咐,他的眼神就是对李迷笛最残忍的碾压。   另一边,稚山放倒了络腮胡大汉,九山有条不紊地指挥手下清理场地,易星被打得好痛,挂在稚山背上不愿意下来,小崽烦得要命,却接到九山在下令的间隙抛过来的一个油纸包,闻了闻,是蜜饯味儿。   大雨仍然在尽兴地敲打密林,冲刷着满地的血污。侍卫们无声默契地把中间的空地隔出来,在风雨中隔出了独特的寂静,寂静里,司绒轻轻地抓住了封暄的手指头,顺着往上,把颤抖和冰冷都搁进他掌心。   封暄合上了手,用温度包裹她。   暴雨早就冲掉了她脸上的血痕,她的脸色被雨浸得苍白,额头的撞伤发红发肿,格外明显。   封暄抬手罩住她的头顶,他察觉到今夜的司绒不一样,他问:“还有哪儿疼?”   司绒摇头,湿漉漉地望进他眼里,说。   “我能不能亲你?”   把皮肤和头发都交给大风大雨,她无所谓淋湿或受伤,她只需要力竭后的抚慰,除了亲吻,她什么也不想做。   雨骤然扑大,被风带得斜扫,在漫天淋漓里,封暄低下头,把冰凉的水滴和温热的嘴唇都吻住了。   这与被日潮浸透的极致刺激不同,雨水浸透了两个人,他们无所顾忌地把距离拉近,这是种脱离浪漫的依赖,她湿答答,伤痕累重,在黑暗里沉浮,在这一刻得到了短暂的喘息和平静。   *   封暄给司绒额头的伤做了简单处理,回到镜园后又上了药,裹了一圈纱布。   她的右额肿起一个大包,右边眉毛抬不起来,表情也要克制着做,好像成了一个泥塑的假人。   简单沐浴过后,她靠在榻上,手里捏一本话本看,小几上搁着空药碗。   封暄出来时,她低着头在看书,下颌弧度美好,脸还泛白,侧脸的眉峰处拥起一个小尖角,刀尖一样,认真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冷,如果——手里的书不是还停留在一刻钟前的那一页的话,他就信了。   她晚上很安静。   回到镜园后,她就很安静。   她在稚山身上看到自己身体里的恐惧,那就是一只潜藏在意识中的巨兽,它曾经在她还幼小的时候把生死和恐怖撕裂给她看,在她心智还不成熟时,用卑鄙的手段迫使她一遍遍把恐惧放大,只要有一个契机,它就会顺着黑暗爬出来。   从前,封暄不能理解这种情绪,他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超脱而集中的皇权和稀少的反驳声把他的心磨得生硬。   某种程度上,他和司绒是截然不同的两面。   她身边不乏掌声与陪伴,却没有人走得进她心底那片盘踞着阴翳巨兽的一角,她日复一日地抗争,在黑暗里无声盛放,她明艳动人的容貌是父母的赠予,她张扬肆意的个性是抗争的结果,又被她武装成了利器,用以抵挡扑面的风雨。   世人看到司绒花瑰丽无双,却没看到土壤底下绵长而有力的根茎,她能牢牢抓住土壤,在风雨中屹立盛放。   与人相争易,与己相搏难。   清淡的雪松味传过来,司绒才发觉他来了,她把话本丢开,说:“我等你好久。”   烛火摇曳,封暄和他的影子都把司绒裹住了,他小心地避开她额头上的伤口,把她抱在怀里,说:“我让你等太久了,今夜是,从前更是。相逢恨晚,司绒。”   这句话像叹息一样,没有丝毫分量地到处乱飘,从司绒的左耳荡啊荡啊,在耳道里弹跳,扑通扑通地一个个重重地砸进她心里。   他说的是,相逢恨晚。   恨,这个字要把她揉醉了。   “别在我受伤后抱我,殿下,这叫趁虚而入,趁虚而入非君子。”她说着话,勾起笑,手却环上他的腰,在那背后摸了一把。   “我今夜不做君子。”他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司绒翻身到里侧,封暄顺手给她塞个软枕,放下床帷。   柔和的黄昏海铺下来,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对视。   封暄在雨中的亲吻里第一次走进那盘踞巨兽的黑暗一角,这是司绒第一次对他打开心防。   在雨夜里,在泥泞中,在满地的血水狼藉上。   他无比确信,他心疼这个人,那是一种知道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却很想固执地把她的伤背负到自己肩上的情绪。   “今夜我也不想做君子,可惜了,”司绒指指自己的额头,笑笑,“不是时候。”   “我爱你。”他忽然说出口,无所谓突兀,他就是想说,这声音低沉,像黑夜里的潮水声漫过石苔。   司绒眼里的笑意定着了,她愣住神。   “我很爱你。”他再次吻过来,这次很笃定。   没别的解释了,除了爱。   司绒被这轻吻卷进了波浪里,这浪潮就像封暄的脉搏,快又混乱。   混乱也很短暂,封暄离开她的唇时就恢复了平静,他看着她,不愿意错过她一丝反应。   司绒,司绒很慌张,她可以坦然地应对欲|望,可她无法招架真情,此时此刻需要有些东西来拨正她的心绪。   “殿下,”司绒凌乱地做着任务后的安排,“稚山、易星还有德尔的奖励给了吗?稚山要多一份的,他喜欢金子和猫眼石,这是阿爹特许的。”   封暄一时冲动,剖白了情绪,他以为把自己放在下风处,就会被这狡猾的公主拿捏,为此他甚至做好了反将一军的准备,没有想到这句话同样把她打得慌乱。   司绒还在用正事拉回自己的心绪,它就像阿悍尔草原上最烈的野马,正拽着她在四野狂乱奔驰,她不能被拽飞,她的额头发紧发疼,小声说:“粗鲁勒马的小崽,好想扣他月钱啊。”   “已经给了。”封暄靠近一点儿,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她,想要把她的神色看得更清楚些。   “多谢殿下,那我就不与殿下计较抢我猎物这件事了。”她终于找回了点熟悉的感觉,但还不够。   “这几日可跑开心了吗?”封暄把扳指套进指腹,一圈一圈地转着,眼睛盯着司绒,“把龙王当鱼钓,为什么不提前告诉孤?”   “显得我厉害,都要靠殿下怎么行,阿悍尔的公主不是这样的,是殿下抢了我的猎物。”她抬起头看他,在慌乱里寻找丢失的秩序,没察觉到自己的话说了两遍。   封暄捕捉到她的情绪,他的手指停下来,用眼神一寸寸地抚摸她,想要剥开她。   他说的“我今夜不做君子”,指的是他想要把她真实的情绪逼出来,他贪心了,在剖白过后不止想要身体的契合,更想要灵与欲的默契。   然而他在这段关系里渐渐开始落于下风,他清楚自己的情感,却看不透她的,他看她始终如雾里看霜花,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他往前靠,徐徐说:“他是我放的长线,是我的猎物,不巧和公主撞上了,怎么能算抢了你的猎物。”   封暄的眼神太有侵略性了,司绒的思绪被他打乱,连呼吸都开始发热,她说:“那殿下用完了他,能把他给我吗?”   封暄颔首,眼神更加专注,他在用眼神围猎她,声音有意识地放低:“已经有人开价了。”   “已经?”司绒反应很快,她数着时间就能揣摩封暄要用李迷笛做什么,“你竟然不杀他,你要用他跟皇上换什么?”   “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声音很危险,里头透的意思是,把秘密摸透了她就彻底被绑在他船上了。   分明没有实质的触碰,也没有说半句胡话,司绒却觉得呼吸困难,头皮发麻,后颈窜起一簇簇的电流,它们爬到她指尖,噬咬她,把她咬得湿漉漉,又刺又痒。   她无法招架这种隐晦的入侵,果断地摇头:“不想。”   啧,慌张的时候竟然还保持这样快速的思考和冷静,他加强攻势,他一定要看到这朵司绒花彻底被揉碎,不能给她太多时间,否则她调整过来,又是那副没心没肺百毒不侵的样子了。   他问:“你要李迷笛做什么?”   “让稚山杀了他,他不能一再用下三滥的法子控制稚山。”司绒眉眼又笼上阴云。   “很想解决他?”封暄抛了扳指,“别皱眉头,会扯到伤口。”   “想啊,”司绒感受眉心的粗糙触感,觉得痒,“可是殿下留他有大用。”   “给你。”   “嗯?”   “你想要,就给你。”封暄的语气像在哄小孩,但没有一句是假的,他的眼神里透的都是笃定和认真。   司绒的脸上果然又出现了那种迷惘的神情,封暄在记忆中把几次迷惘的她重合在一起,初次过后、在他意识到感情对她态度转变时,他喜欢这种神情。   “殿下能用他换到想要的东西。”她避开了他的眼神。   “我最想要的是你。”他步步紧逼。   司绒把腿蜷起来,包着纱布可怜地把他看着,这神情尤其抓人,明明是故意露出的脆弱,却是对付封暄最好用的武器,她把这武器用得生疏,连这种生疏都是附加的力道,准准地打在封暄心里。   封暄心知肚明,他头一回在骓雅亭里抱住她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这一点。   她是个操控欲|望的高手,可在感情上称得上生嫩,小羊羔和小红狐都是她。   今夜他确实趁虚而入了,趁着她脆弱时,顺着她敞开的心防入侵了她,又被她反攻停止,封暄觉得有些颓唐,还有些欲罢不能,他太想得到回馈了,这比身体的渴望还要强烈。   “你别再说了。”司绒没有回应他的索取,封暄是个趁虚而入的浑球。   “好,睡吧。”封暄突然变得很好说话。   但这让司绒更感到不妙,她努力地把身体里的秩序找回来,她甚至回想起来北昭之前,那一沓沓有关封暄的资料里,是如何构现了一个无欲无求的冷君子,她迫切地需要这种能力,但她忘记了,连封暄都把自身的秩序打破了。   秩序不存在,帐幔里只有混乱和入侵。   封暄把她的腿弯放平,她后脑挨上了柔软的枕头,床帷的褶皱被捋平,黄昏海平静地给她安全感,封暄侧躺在她身边,没有催促她。   司绒却皱紧了眉头,她觉得封暄根本没想放过她,他还在蓄力,为他心里那些坏念头,他没有放弃趁虚而入,眼神呼吸和话语都是他的入侵方式。   “你别看我。”她的心里一万点雨滴在砸,砸得她头晕眼花。   “我不看你。”封暄平躺,甚至合上眼。   司绒翻了两次身,他的呼吸声均匀而有力,她攥紧了被子,说:“你最好也不要呼吸。”   “强人所难了,公主。”封暄勾起唇。   司绒想要捂住耳朵,也想要闭住气息,但她发现这都是徒劳,封暄是个手段高明的浑球,他拽着她在情海里横冲直撞,把她的脑袋冲得混乱一片。   她在混乱里无力反抗,渐渐被封暄全方位包裹。   司绒胡乱地说:“我头疼。”   封暄蛊惑着司绒:“要我抱你吗?”   司绒不说,她背过身去:“我好冷。”   封暄给她拉起被子,不靠近。   司绒把半张脸埋进去:“还是冷。”   封暄把手贴上她侧腰,不靠近。   司绒小声地嘟囔:“快抱我吧。”   他在半明的光线里又笑了起来,笑得很好看,司绒没看到,但她听到了从鼻子发出来的气声,也忍不住笑出声,眼眶却红了。   然后……她侧腰的那只手移到了身前,两只手指放在她唇边,在她唇角处往上推了推,把笑堆实了,她背后贴上宽厚的胸膛,脑袋被轻轻抬起,枕着一只有力的臂膀。   他把她抱得又稳又暖,像一座无敌的堡垒。   所以这夜她忘记了恐惧,做了一个好梦。   作者有话说:   送给你们无敌的堡垒,和超多的爱。 第38章 小豹子   黑夜很短, 司绒的脆弱也很短暂。   她睡得好,第二日便醒得早,封暄坐起来时她就醒了。   外边天还暗着,下了一夜的雨刚停, 庭院寂寂, 冷清清雾蒙蒙地呈一片极深的灰蓝色。帐幔里光线昏暗, 暖意熏熏,司绒呼吸温热,半睁眼。   封暄坐在床沿揉着脸醒神,上身裸着的, 当中一道深深的沟壑, 从紧窄腰身沿着脊线一路往上,挺峻的力道就向两边张开。   那肩头上既承着北昭的天, 也落着她的齿印。   她轻轻勾住了封暄撑在床沿的手腕。   “嗯?”封暄的声音带点儿沙哑,转头, “怎么醒了,天还未亮。”   封暄其实还有点儿困,司绒昨夜睡着后就开始发低热,他摸着后就没敢睡, 时刻探着她的额,就怕突然烧起来,额头上包着纱布也敷不了冰帕子, 于是把司绒抱怀里捂了一夜, 在她睡意迷蒙的时候还给喂了一碗药。   司绒只记得半夜起来喝了药,那时难受得不得了, 为此闹了点脾气, 往他肩上咬了四五口。   她勾着他的手腕把自个儿往前挪一点, 说:“李迷笛,你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吧,这人我不要了。”   他没答这话,转过身来碰碰她的纱布:“你别想这些,头还疼不疼?”   不说还好,说起来还有点儿疼得发紧,司绒点头:“疼,小点了吗?”   “没有,肿的,”太子殿下点儿都不会哄人,他伸出一指点点自己的额头,“再睡会儿,等我下朝回来给你换药。”   她把被子拉高了,蒙住脸:“刚刚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想好了?”   “他如果姓封,那就太贵了,把人给了你,如果能以此换得更有价值的东西,那也不算亏了,”她只露出双眼,还有额头上缠的纱布,“但殿下要用别的东西补偿我。”   “放心,公主出人又出力,不让你吃亏,想要什么?”   司绒朝他勾勾手。   封暄俯身下来,挨着她唇边,他的身子又热又硬,没有衣物的柔化,像压下来一座棱岸高峻的山,把司绒的视线都占满了,她就着这力道,环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殿下耍诈,不见了你得的好处,我才不提。”   “教你发现了,”封暄转过头来,鼻尖挨着她侧脸,“可惜,反应这么快,看来你已恢复如常了。”   “可惜什么,可惜没能把我彻底吃干净吧,”她转过身,慢慢漾起道笑,“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她有点儿像只淋湿了的猫,毛发湿透时看起来狼狈,过后迅速重整旗鼓,浑身的毛烘干了,就能弓起背抬高尾巴,慢悠悠地踩在他肩头上放肆。   封暄怕碰着她额头,就拿手撑在枕头一侧,拉高了身子看她,另一只手已经游进了被子里。   “这么有把握,把我吃透了,自个儿倒缩回去看戏……嗯?”封暄眸色渐深,“你抖什么?”   “封、暄……”司绒哪儿能料到他临出门了还能来这招,她喘出了声,话都说不完整。   封暄用了点儿力,低头咬住了她的嘴唇,司绒当即骨酥筋麻,鼻腔里漏出断断续续猫儿一样的哼声,也不知道是舒坦的,还是难受的,那哼声绵热,全数渡进了封暄口中。   封暄不敢真把她惹急了,最后贴着她的皮肤静了一会儿,把她的寝衣重新扣好,说:“再睡会儿。”   司绒余韵难平,连伸出来的手腕都浮着一层粉,懒懒地拽住他的手:“殿下要给我办差去了?”   封暄捏住她的鼻子,压下去笑:“对,孤给你办差去。”   “奉命”办差的太子殿下收获了一枚细巧的牙印,印在他那只作乱的手臂上。   *   净手沐浴,穿戴齐整后,封暄站在深灰蓝的天地间,寒冽的湿雾扑面袭来,杏黄蟒袍着身,七情六欲妥帖地放置在蟒袍之下,旖旎柔情小心地收在帐幔里,九山在身后将伞撑开,他走进了湿雾中。   一个时辰后,早朝结束,天色半明不亮,山中风卷残雾,掀起封暄的一角袍子,他踏着潮湿的石阶上山,步入了行宫寝殿。   这是太子殿下早朝后必做的事情,皇上圣体违和,已多日不能理朝政,外间皆传,太子殿下衣不解带,亲尝汤药,事必躬亲,朝野内外一片赞叹之声。   内侍宫女无声地退出寝殿,值守的太医识趣,将药碗搁在桌上,也拎着一把蒲扇去守药了。   内殿药味苦重,明黄的帷帐挂起,天诚帝披衣坐在床上,掩唇轻咳,老太监刺的那一刀没有伤他的要害,他的身子却在整个太医院的精心照料中颓败下去。   这个儿子啊。   天诚帝看着封暄峻挺的身姿,他整日困在这龙床之上,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日光,但看着那道稳步靠近的身影,就仿佛看到旭日初升一般蓬勃的生命力。   这是日暮与朝阳的区别,没有一头年老孱弱的狮王会不忌惮年富力强的雄狮,何况天诚帝还算不上狮王,他那儒雅风流的外表下藏着一头恶魔。   封暄把药搁在一旁,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天诚帝点点床上小几,上面静放着一枚虎符,他捏起虎符,说:“换那孩子一条命。”   封暄微嗤,在半空中接下虎符,说:“你笼络四军一辈子,也按了四军一辈子,临了倒是交得痛快。”   “朕乃天子,令行中庸,寡战鲜争,以平和中正之道治国安邦,朕无过错,”天诚帝说话时夹着咳嗽,声音粗哑,“便是朕百年之后,史书上也不能以此赘言半字。”   “是吗,令行中庸,是为民还是为己,你最清楚,”封暄摩挲着青云军虎符,“这东西换不了他的命,四军都忠于皇室,你已无力理政,这虎符给不给都是一样,对孤来说意义不大。”   “你……”天诚帝语急,一时间呛得咳嗽不止,颤巍巍地掏出帕子来捂着嘴,那只温润修长的手已经枯瘦下去,只覆着薄薄一层皮,露出可怖的青筋,他止了咳,说,“这便等不及要朕让位了吗?”   “不到时候。”   “也是,你自来走得稳,怎么会在胜券在握时落人口实,你要留着朕这把老骨头,一根一根拆了,为你登顶铺路,你们纪家人,纪家人……寡恩少情,你母亲如此,你也是如此,你们都是怪物。”   “怪物,”封暄不置可否,抬起眼皮平静看他,“你记得徐芋娘吗?”   \"谁?\"天诚帝忽地一抖,好像有一层皮被扯了下来。   “不知道也正常,前两日刚捞出来。皇宫内院里,埋了多少个‘徐芋娘’,你数过吗,也没有,你连她们的脸都不会记得。”   封暄陡然起身,灯光把他的身影拉长,沉沉地压在天诚帝身上,天诚帝被这寸寸拔高的气势慑住了心神,枯败的身体支撑不住,斜斜地歪倒下去。   “你稳坐龙庭四十载,你恨纪家挟恩相逼,恨孤夺皇城司,取禁军,立朝堂,下军署,你没问过自己一句,你也配吗?”   屋里点着香,那烟气就一丝一缕地缠绕在封暄身周,游走在他手指缝隙里,他慢慢地朝天诚帝落一眼,无情也无绪,而后站起了身,到门帘旁时,天诚帝才松口。   “秋寒深重,风雨摧身,朕多日垂身病榻,深感心力不足,恐江山萎溃,社稷失序,敕皇太子封暄监国,尊供玉玺于拙政高堂之上,自此,自此军国政务,大小国事,皆,皆交予太子处置,然后闻奏,以保军绥邦安……”   嘶哑无力的声音被湮没在充满苦药味的内殿。   封暄面色沉静,迈出行宫主殿时。   天际浮云,金光涌现。   秋日是草木凋零的时候,也是瓜果腴沃的时候。   他站在主峰行宫外,回首看到山巅处的紫气正在浮冉逸散,其下是雄伟宫殿,宫墙重重,层台累榭,他手里握着一枚虎符,一步步迈下了青石阶。   *   司绒手里把玩着虎符,这就是能调动二十万大军的东西,它长得丑丑的,像一只被扒光皮,绘满金色符文的小黑豹。   “难以置信,皇上竟然会为了李迷笛把虎符给你。”   封暄刚解开她头上的纱布,往上吹了吹。   司绒又拿起桌上的小靶镜,左右转了转头,问:“是小了点吗?”   “没有。”封暄实话实说,甚至更肿了,但她没问这个,他便也没说。   司绒怏怏地放下了镜子:“什么时候能好?”   “好好地涂药,三日便消了。”   他拿帕子沾湿水,把上头糊的膏药一点点擦掉。   帕子是湿凉的,力道是轻柔的,擦在司绒额头却扯着疼,额头上不仅是一个鼓包,还是一处破了皮的鼓包,帕子要擦过破了皮的地方,把附着的药膏带下来,没有皮层的保护,帕子的柔软也成了细密的小针,又冷又利地刮着她的伤口。   “疼?”封暄没停手,越慢她疼得越久,可他的额头上也跟着沁出了汗。   “不……”她刚想否认,不知怎么又反了口,“好吧,真的很疼。”   帕子带下药膏,也沾了细微的血色,封暄看着那血色十分刺眼,重新给她涂上药膏,余光里她一手握着虎符,一手的指头还在戳它,真像有什么深仇大恨。   “听说过扶荔楼吗?”封暄问。   “嗯,”司绒头疼,反应慢,应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是什么地方,要笑不笑地抬头看他,“嗯?殿下也去过?”   “别动,”她这一动,药膏就抹到了她额发上,他拿帕子擦了,手又往下抬起她下颌,眼睛里有调侃的味道,“扶荔楼倒的时候,孤还未出生。”   她的思绪很快蔓延开。   扶荔楼是山南十二城最有名的青楼,极盛的时候长街十里、满城喧嚣,只为了一睹美人风采,繁华里推出了扶荔楼的盛名。   可惜盛名如烟花,转瞬即逝。   “听说是被查抄了?”她对这段事儿查得不深。   “是被抄了,猜猜看,被谁抄的。”他引着她思考,把注意力从伤口转开。   司绒感觉到一点疼,但这疼痛不足以止住她的思绪,她想着,封暄会这样问,就说明和李迷笛有关系,扶荔楼、李迷笛、皇帝、查抄……司绒很快把它们串成了一条线。   “天子垂爱下山南,一朝红颜枯,铺就通天路——”   封暄听这一句拿腔拿调的词,涂药的手差点没稳住。   司绒继续说:“没看出来,当今还有这样的气魄。”   封暄淡讽:“彼时皇位不稳,他需要纪家支持。”   怪不得,她继续拿腔拿调地说。   “蚌内藏珠渡长海,姗姗朱容颓,恨灌白玉珠——”   封暄停下手,给她塞颗乳糖,奖她乖巧,也堵住她怪里怪气的腔调,说:“后来受宠的妃子,都有那位美人的影子,尤其是淑妃。”   真是讽刺啊。   司绒用舌尖把糖抵到左颊下,说:“所以皇上为了坐稳龙椅,抛下扶荔楼美人,美人带着腹中孩子远渡出海,这孩子就是李迷笛,他回来后不敢在北昭露面,于是选了阿蒙山,在那个三不管地带打下了基业,如今是回来报仇的。”   乳糖在左颊化开,她舌尖一滚,又把它塞到右颊下:“在他眼里,你与所有皇子公主所享的尊荣和地位原本都该是他的……啧,殿下,如今反悔来得及吗?你不该放他走,那就是个疯子,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放不放他走,后患都无穷,”封暄听她一条条分析的时候,手上动作就慢了下来,看她的眼神带点意味不明的味道,“他死,祸患生于海,他走,祸患也不会凭空消失,他的牌在海上,孤要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盘算落空。”   “殿下厉害啊,有魄力,”司绒假惺惺地夸,“与其拿他一条蚍蜉一样的命,不如先把虎符这种实际的好处拿在手里。”   “比不上公主,”封暄语气平淡,“孤没有说李迷笛出生在海外,你连这都知道。”   “……”乳糖不动了,司绒定住了,那甜味儿随着津液漫出来,她想了一想,还是坦白了,“从阿勒那儿买的消息。”   天地良心,她真的掏了真金白银。   “嗯。”   听他声冷,司绒又抬头:“我坦白了,可殿下又生气。”   “孤没生气。”   这句话一点可信度也没有。   司绒嘴里的糖化完了,仿佛多了点别的味道,她的脑袋被封暄固定好,缠纱布,他的袖摆在她眼前一晃一晃,司绒揪着他衣裳:“我只有两个秘密,这个不算,我可以告诉你和李迷笛有关的所有事情。”   “秘密里,有与孤有关的吗?”他没把李迷笛当回事,偏问这个。   “……”司绒被问住了,她仓促地松手,“这个也不能告诉你,我有三个秘密。”   封暄却在她这种胜似回答的动作里捕捉到了想要的东西,他想:诱捕这只小羊羔入网真是太有意思了。   屋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窗子开着一道缝,风从缝隙中游进来,调皮地穿梭在珠帘间隙,帘子下摆的宝石和珠子经不起逗弄,和风舞起,磕出细小的悦耳声响。   封暄把她额头上的纱布缠好,系了个漂亮的结,忽然想起来,骓雅亭里初次拽掉她小衣缎带时系的那个死结真是……丢人。   终于好了,司绒摸摸脑袋,发觉手上还握着虎符,说:“殿下,这是破云军虎符吗?”   乌禄战事已经结束,山南海域常年遭受海寇侵袭,只有破云军还在面临频繁的主将调动、攻击回防,天诚帝将虎符给了太子,不论是哪一支军队,这个先河一开,其他三军的主将便等同于嗅到太子势压皇上的味道,心中天平不可避免地开始倾倒。   而皇帝因病退至龙栖山行宫,遵循古制,太子监国,封暄与真正的帝王,也就差了那顶冠冕与龙袍。   司绒其实有些疑惑,这步路走得太顺了,李迷笛的心智手段不足以与封暄相抗,他在这京城中的所作所为与其说是给封暄下绊子,不如说是给封暄上位铺路。她不禁往深了想,李迷笛背后,会不会还有人。   封暄看着她,久久没答。   司绒在沉默里觉察了什么,她放下了这只丑陋的小豹子:“是青云军?”   “是。”   是驻守在八里廊的青云军,封暄不但把绥云军改成了尖刀,还有了一支可以调遣的军队,它们都是为了瓦解阿悍尔存在的。   她又缩回去了。   她看虎符的眼神充满忌惮。   “拿着。”被搁在桌上的虎符重新塞回了她手里。   司绒不想要,这丑陋的小豹子仿佛想咬她。   “这是调兵凭证,司绒,”他包裹着她的手背,让她没法松开虎符,“好好想想,拿着它意味着什么。”   司绒被心里的猜想惊到,封暄把虎符放在她手里,是想把青云军的调遣权交给她吗?   这,太,荒,谬,了。   但这个猜想就像带着糖,引诱着司绒,让她像只蚂蚁一样嗅着这味道往前走:“能让青云军撤离八里廊吗?”   封暄轻笑:“别做梦。”   “那……”她有点受挫,但停不下荒谬的猜想,“能让青云军后撤两百里吗?”   封暄摇头,心想她真是太可爱了:“不能。”   她另一只手揉着脸,闷闷说:“你耍我。”   “你不能让青云军动,即便你有虎符,北昭的军队也不会听从阿悍尔公主的调配,我也没有昏聩到这个地步,”封暄把唇附到她耳边,“但你能让它不动。”   “不动?”   “虎符在你手里,青云军不会越过八里廊半步。”   如果说上一次的保证是空口,这一次他把能调遣青云军的虎符交到了她手里,他的话掷地有声,司绒十来息的时间没有做出反应。   “能不能不走?”他把她抱了起来,摸着她脑后的纱布结吻她。   司绒得到了一枚不能动的虎符,她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觉,此前她察觉到封暄在反击她,在被她击垮的同时也想要扒下她一层皮,那都停留在“欲”的范畴。   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欲”脱缰了。   它被封暄的“爱”拽离原本的轨迹,带着他们在草甸上狂乱地奔驰,在每一次起伏的时候扯下天上一粒一粒的星子,星子里藏着闪闪发亮的细节,封暄把星子揉碎给她看,在一手细碎光芒里告诉她这是爱。   他问司绒能不能不走。   司绒能怎么回答?   她给了他深吻的回应,把彼此的呼吸弄得潮热。   蚂蚁爬上了司绒心头,那糖味儿又蛊惑着她:我能不能既要阿悍尔,又要封暄?   蚂蚁啃噬她心口,她在潮湿的吻里有片刻的沉沦:我想要阿悍尔,还想要封暄。   把司绒放下来的时候,封暄明显从这个吻里尝到了点儿别的味道。   他揩着她唇角的湿润,说:“甜的。”   她想:是啊,我吃到两颗糖了,嘴里一颗,心口一颗。   可是不能告诉他,她只能偷偷把甜味儿还给他。   爱是存在的,它浓烈到司绒没法忽视,她伸出了自己柔软的触角去碰封暄的爱,但这仅仅停留在她是司绒,他是封暄的程度上。   他们又不仅仅是彼此,他们还是阿悍尔公主和北昭太子。   所以,他们需要更长的时间,把能承载爱的堡垒搭建起来,这个堡垒是盟约与法条,是榷场与通商。这些具有强制约束力的东西,是司绒可以安放感情的基础。   在这之前,司绒不敢想得太多。   快建起来吧。   到那时候,她一定勇敢地接受他,或许,或许也会热烈地回应他,让他知道阿悍尔的雏鹰不是浪得虚名。   这个想法好急促,可他们身后,阿悍尔和北昭这两座庞然大物的运转却很缓慢,它需要一枚枚细小的齿轮和链条勾连在一起,每一点点的推动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   还需要时间。   时间是最无情的引子。   接下来的几日,司绒在主院养伤,封暄也被困在书房,但他有种日破云海而出的势头,精力充沛,把大大小小的问题变作脚下砖,一点一点铺出一条新的路。   他们的路。   现在的他不知道,这条路从开始就出了岔子,有一柄尖刀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地砖下,变成了隐秘的威胁,它可能会把所有的努力从头扯翻。   这把尖刀,甚至是他亲手埋下的。   它正游走在阿悍尔的腹地,在草影叠翠中窥探阿悍尔的秘密。 第39章 酒兴正酣   山河已秋。   西北的寒流席卷京城, 汹汹南下,却被重重山峦挡住了第一波威势,到得山南十二城时,只染黄了几簇草地。   破云军终于打了近两年来最爽快的一场仗。   帝弓湾一战从开始赢面就大, 海寇先前的嚣张气焰似乎无以为继, 如何登上帝弓湾, 便如何被缓过劲儿来的破云军打回了海域。   高瑜夺回帝弓湾,把帝弓湾的巡防线往外海推出十里,给全新装备的海上巡检司做了严密的巡逻安排。   登陆的飓风散去,头顶盘旋的黑蛟龙跟着消失, 山南十二城欢呼声彻夜不休, 家家户户张灯挂彩,民间海商府宅门口撒铜板分秋糕, 比过年还要热闹。   海边的风仍然是暖湿的。   高家三人坐在海边一块坑坑坎坎的礁石上,看落日被海平面一口口吞吃, 这景永远看得人心潮澎湃。   高远搓着脸,他已经老了,被这夕阳一照,脸就像熟透了的皱皮红柿子:“老子在这看了四十年落日啊, 朝局几变,山南海的落日永远看得人热泪盈眶。”   “那是你矫情。”高瑜手里一捧石子,毫不留情地拆穿。   “小爷也看了二十几年, 怎么没看出什么名堂。”高达从高瑜手里偷一颗, 往海面上掷去。   “你跟谁小爷呢?”高远扭头就往高达肩上扇了一掌,“你妹子是主将, 老子打叫以下犯上, 抽你个臭小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高达挨了一掌, 不服气:“你这军职再降,我也要爬你头上去了,你要再抽我我就罚你二十军棍。”   “嘿,老子打你是家法!”   “小爷罚你是军规!”   眼看又要掐起来,高瑜哗啦啦地把石子都丢了下去:“得了,再打我又要下海捞你们了,不如两位自个儿往下跳呗。”   “爹,我英明的老爹!真不是我说,那夜夺回帝弓湾,你就该一块儿上,把军功拿了,要升回去也就是时间上的事儿。”高达点儿都不记打,这会儿又凑到高远身旁了。   “你懂个屁!”高远把他肩膀一搂,拿拳头磨着他脑袋,磨得高达嗷嗷惨叫,他才哈哈大笑两声,看着那落日彻底沉入海平面,说。   “我老了,在山南当了四十年盾,锐气都叫上边人磨干净了。太子殿下有雄心,我服他,但殿下要的是刀剑,不是盾,他能让我体面退下来,没给我来个削职查办就是留情了。”   高瑜和高达都沉默。   高远一人给了一巴掌呼在肩上,恨铁不成钢地说:“丧气个什么劲儿!你们就是刀!破云军就他妈该是刀是剑!给老子把肩挺起来!人总会老的嘛。”   他的眼睛也被泪打浑了,又搓了把脸:“总会老的,但总有人正年轻嘛。”   层层叠浪拍上来,扑湿了三人的袍角,驱散这点儿愁思,高远察觉女儿今日不大高兴,对小子可以凶,但对这个女儿,他总要多开解关怀,问道:“还在想军营里那些风言风语呢?”   高瑜摇头。   高瑜帝弓湾这仗不管打得容易还是难,都算得上漂亮,又花了心血扎扎实实把沿海的布控重新调整了一遍,但她还是没能坐稳破云军主将这个位置,世间对女子要求苛刻,在军营里更甚,她受人尊敬不假,但更多人看的却是她头顶上的姓氏。   高瑜不恨自己的姓氏,相反,高家是一棵苍天大树,她是大树上化出的一根枝条,她愿意为高家成为锋利的刀剑,也愿意为高家化作坚不可摧的盾牌,她生根于此,又渴望随风直上青云。   高远想了想,问:“你担心阿勒卷土重来?”   高瑜确实愁,她前几日打回了帝弓湾,怎么说呢,输了憋屈,赢了也他妈的憋屈,她对军情的敏锐度很高,在这几个月的来回拉扯里,隐隐地感觉到,压根不像是打仗,像天顶上两只手在博弈交锋。   帝弓湾一战,阿勒退得太容易,太子的军令也没要她乘胜追击,双方更像是在……展示自己的力量,以达到互相试探深浅的目的。   高瑜撑着下巴,说:“前些日子他还在航道边沿试探,夜巡的船逮到了好几回,都让人跑了,这几日安分得诡异,总觉得苗头不太对,压根不像打仗。”   高远已经退到了后线,有些事感知得没有高瑜清晰,这事儿他插不进口,只说。   “太子殿下派来的五千人,你要谨慎着用。我看殿下是要借着战败的军士缺口,把这五千人融进破云军的意思。六月战败,咱们原本就欠着殿下一份情,此次收复帝弓湾驱逐海寇也离不开这五千人,如今真是要把人往外赶都没脸开这口了啊。既然赶不走,你就要好好用起来。”   高瑜点头:“知道。这些人跟破云军比,路子太野也太凶,夜巡是最合适的。”   高达满不在意地说:“皇上连青云军虎符都给殿下了,破云军那就是迟早的事,我看不如跟殿下走得近点儿,说不定往后咱们高家还能先捞个心腹的位置呢。”   “混小子!你当心腹是这么好当的!”高远一看这儿子手就痒,“怪不得不是当主将的料,跟你妹子好生学学。”   “太子真正的心腹是那五千人,四军都只要各司其职,苡糀维持原状,彼此牵制,就是殿下最想看到的,他不希望天平倾斜。”高瑜说。   “正是,”高远突然一拍脑袋,“日头都落了,你娘说了今日要回府吃饭呢!”   高瑜高达蹭地站起来,齐声喊:“你不早说!”   三人嘻嘻哈哈地跳下了礁石,往那炊烟处去了。   身后海平面早已将落日吞吃殆尽,再张口一吐,散作漫天星光,倒垂入海里,粼粼闪闪,天地全是星芒。   …………   数千里外的京城。   星星都被盛在了一只扁扁小小的瓷缸里,里头飘着几片萍钱,底下藏着一尾红色的小鱼,就指头那么长,安安静静地藏在萍钱下。   偶尔动一动,就荡碎了一缸的星子。   “太漂亮了,”司绒在庭院里看鱼,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说,“我在阿悍尔就想养这样一条鱼,刨了无数的水泽,都没有找到红色的。”   “好好养着,这鱼容易死。”两人今夜要赴一场宴,封暄给她罩上披风,不紧不慢地吐一句。   “真的吗?”司绒回头问他,那双眼里都是真诚的发问。   “真的,横竖我不会帮你养,你自个儿看紧点。”封暄说得正经。   司绒偏头瞧她,半张脸被毛领簇拥着,只露点儿隐约的笑意,在夜色下迎光,晃出来的涟漪勾住了封暄的眼睛。   我得看紧我的鱼,所以最好一步也别离开北昭,你不就这个意思。司绒没说出口,但那意思都盛在眼睛里了,显得意犹未尽,远比话语的杀伤力要大。   封暄捏住她的后颈往前走:“徐大人的宴席在京里堪称一绝,今年还未曾亲手操办过,今日沾了公主的光,还是快走吧。”   九山在身后捧祖宗似的把这尾小红鱼捧进了屋里。   *   司绒额头上的伤早就好了。   在这段日子里,阿悍尔的战事接近尾声,只余一小股流兵,司绒心里悬的石头落下了一块。   她在给阿爹的信中,阐述了谈和及榷场两件事,封暄和各部也草拟了条约和款项,派人送往阿悍尔,递交给赤睦大汗。   这是一个给司绒的信号。封暄选了第二条路,他在搭建让司绒妥善安放感情的堡垒。   这是一个北昭和阿悍尔交好的信号。这些条约和款项代表着两方正式破冰,等赤睦大汗的回信到京城,就是两方友好往来的开始。   榷场一事虽才见雏形,地点定在边境八里廊,在条约款项定下之前,封暄已经派了工匠和军队前往整饬,修屋建舍,建起墙垣。   京里渐渐闻到风向,不论前边儿阿悍尔的战事怎么在京里搅得流言漫天,但此刻都被这点儿风向压没了。   一时之间,京城内有门路的都动起来了。   阿悍尔是什么地方?在八里廊开设榷场意味着什么?   撇开那些朝廷管制的铜矿金矿、马匹、军用物资,就是阿悍尔的牛羊皮货、药材珠玉,北昭的茶叶布帛、瓷器粮食,这些买卖能沾一手那就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第一口红利谁不想吃。   连司绒都收了两筐拜帖。   “他们要上哪儿拜访我?镜园吗?吓死他们。”马车已经快要驶达徐府,司绒撩着车帘往外头看。   今晚的宴席就是因为八里廊榷场工事进入收尾,由礼部徐清弦牵头,几位参与阿悍尔谈和之事的核心重臣都收到了帖子。阿悍尔这边,本是请了司绒与大伽正,大伽正自来不爱出席这类宴会,带着小崽和易星往京外采风去了,还没回云顶山庄。   “你这两日出门叫人堵了?”封暄理了理袍角。   “那倒没有,正经人,去的都是正经地儿,”司绒回头笑,“殿下该下车了,叫人看了我们从一辆马车上下来,这多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封暄把扳指套好了,偏头睨她。   “怕……”司绒挨近他,“坏了殿下清誉。”   好,调戏他。封暄凌空指她一记,那意思是秋后算账。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马车。   徐府坐落在虹襄河畔,梅花坞中。   屋宅脱离豪奢,清幽雅致,徐夫人爱花善谈,宴开之前引着司绒赏花。   花园里悬着柿子灯,西溪梅还未开,遒劲古朴的枝条盘旋往上,万寿芙蓉疏密摆放,间以秋菊辅之,宝相花密密叠叠,宛如一捧粉紫烟霞。   而宝相花旁,是……   “司绒。”   她不知不觉走近,那花盆里种的确实是阿悍尔的司绒花,花瓣火红瑰丽,花蕊处点点碎金色,花瓣的颜色由浅至深向外渐变,最外沿呈现晕紫,是还未盛放的司绒花。   “正是,”徐夫人知道司绒公主的名字由此花而来,她不直呼这花的名字,指着这硕大的花盆,道,“此花根茎细长,寻常花盆养不下它。”   “在阿悍尔也没有人试过在花盆里养这花,”司绒拿手背碰了碰那花盏,“倒是在野外生得好些。”   司绒说得委婉,事实是这花儿只能生在野外,凡是屈在花盆里养的,都活不长。   徐夫人莞尔,还要说点什么,那边丫鬟来传,宴将开了,二人沿着花廊往设宴的院子走。   司绒到时,还未见封暄身影,屋里站了七八来人,男男女女都有。   北昭没有女子不得入朝为官的陈条,前有高瑜领兵为将,后有师红璇入朝为官,位同副相,都相当了得。   这都是日后要与阿悍尔长期打交道的人物,两边互相寒暄。   此时,外头丫鬟打起了门帘,徐清弦引着太子殿下进了屋,后头还跟着不请自来的老蒙。   大概是没有想到太子也会来,大伙儿以为司绒与太子能来一个就了不得,二人不和的传言似真似假,普通人瞧的是热闹,在座瞧的都是热闹底下的深水,不过都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们,没人把眼风往司绒这儿飘。   太子抬手,止住众人跪拜的势头,说:“今日是私宴,私宴无君臣,尽欢尽兴。”   众人改行揖礼,封暄受了,而后看向司绒,一个简单的颔首:“公主。”   司绒笑笑地往封暄身上落了一眼:“殿下。”   两人的招呼既疏离,又充满大势所趋的客套,又因为司绒的眼神抽得太快,余味显得有几分冷淡。   一刻钟前的调戏还萦在封暄耳边,和此刻的疏离形成强烈的反差感,像冷暖气流的交汇,顷刻间就在他心底迸起电光,封暄徐徐地转了一圈扳指,任由那电光炸在他心口最软处,泛起麻。   徐清弦高抬起手:“教诸位久等,这便请入席吧!”   说着引着众人往侧边的窄门进了,从一条内廊穿过,来到一处露天的庭院,中间以梅花型摆桌案,每张桌案就是一片花瓣,凑成完整的梅花模样,四旁枯木山石,水木明瑟,自然偕趣,还有一带冒着氤氲雾气的热泉流经。   “老徐,你这宅子,别有洞天啊。”老蒙笑道。   “你别再趁酒兴,把禅枝给徐大人扯断喽!我们可不想再看一回莽汉醉剑舞。”师红璇打趣他。   “是这个理,这回升了官,我看老蒙是满面红光,徐大人这一园子禅枝是保不住了,难为殿下和公主,今日要赏一场别出心裁的剑舞。”工部古睿也是个实干的年轻人,一眼先看这园子的构造是煞费心思。   “旁人想看还看不得呢。”老蒙揉揉鼻子,并起双指作醉舞模样。   众人哄笑。   这么一来一回,气氛就热起来了,落座后,丫鬟鱼贯而入,菜式丰富,不但美味,而且道道都能说出些名堂来。   酒过三巡,司绒来自阿悍尔,酒量不算差,也跟着大家喝徐清弦珍藏的陈酿。   梅花席没有头坐,朝东的一面是两张小案,司绒和封暄各坐一边,有过一两次眼神交汇,都没有交谈。   席上众人谈酒谈花也谈正事,正事围绕着八里廊榷场,古睿问起榷场何时正式开启。   这事该问师红璇,在座各部都算是她手底下的办事人,她是统筹者,但太子在这,她不能越线先答,看了太子一眼,得到首肯之后,说:“八月十五。”   “哟,就这几日了,公主可会亲去观礼?”徐夫人自个儿也是南昀书院的女先生,师红璇就是她的学生,加之又是主家,便没退下,留在了席上。   封暄不太掺和大话题,他知道自个儿插一嘴进去,就容易带走话题风向,所以大多是和人单独对谈。   此刻正和另一侧的徐清弦说话,闻言借着举酒杯,往司绒那看了一眼。   老蒙暗道不好,筷子一搁,借着酒兴,把这话势冲淡了,说:“哪儿能呢,榷场事小,北昭与阿悍尔建交事大,这里头大大小小的事儿都得公主拿主意呢。”   司绒桌上一壶酒已经见了底,拿手背虚虚支着下巴,笑道:“蒙将军说得是,确实走不开。”   老蒙侧头让丫鬟把大伙儿的酒满上,声音洪亮:“我老蒙没在座的文采,不会说好听话,今儿高兴,殿下和公主赏光,北昭与阿悍尔止戈向和,我请诸位一道走一个,为山河安定!为盛世太平!”   老蒙上过战场,他腰间一道老伤至今碰了还会发疼,背上刀伤剑伤无数,他不属于天生的将才,也没有超群的武力,他用一身伤痛换来了今天的位置,他是个普通人,说的都是普通人的心里话。   众人感慨,一饮而尽。   老蒙这番话激昂澎湃,鼓得司绒心潮跟着涌动,酒意一道泛上来。   古睿已经喝醉了,扯着师红璇和几位大臣往边上去,非要用石子枝条搭个榷场的模样给人看,徐夫人也凑趣,叫人给古大人上一张长桌,要看看古大人的手上功夫。   那边热闹喧腾,座上除了司绒和封暄,只有一个打盹的大人。   她侧头,手指支着额,偏头看封暄。   封暄正拨着茶碗盖,身姿挺拔,他也喝了不少,耳下到脖颈那块有些微泛红,察觉到司绒看他,挑眼:“喝多了?”   酒意熏人,司绒眼里的光膜像浸在了雾里,欲隐欲现的,那饱含勃勃活力的妩媚从眼尾漏出个一星半点,她好像对自己此刻的诱惑感浑然不知,用手作了格挡,挡住了几丈之外的喧嚣,肆无忌惮地只露给眼前人看。   她甚至举起了酒杯,说:“走一个,为……为了什么呢?”   确实有几分微酩了。   封暄眉眼柔和,柔和里又藏着满是侵略性的欲望,他尽数接收了司绒的妩媚,和着酒意,把它们酿得又醇又烈,烧着他心口。   他同样举杯,说:“为百年好合。”   司绒挑起眼角,笑:“那是交杯酒,殿下别诓我。”   封暄略作思考:“也是,那就为白头偕老。”   “好啊。”   她或许是醉了。   或许也没醉。   两只酒杯在空中靠近,头上顶着一带碎盐粒般的天河,两人酒杯里落的都是闪烁的星芒,瞳孔里倒映的都是彼此,在迷离的光影里,满堂的喧嚣都消失不见。   酒杯轻轻一碰。   清脆的薄瓷声像石子落湖,荡开了这浓稠的情绪,泛起的涟漪化作酒液入肠侵心。   古睿最终是没能用石子枝条搭起榷场的模样,捏着石头半晌落不下手,老蒙一瞧,哈哈大笑,竟是站着就打起了酒呼噜。   司绒搁下酒杯时,在桌案底下,悄悄勾住了封暄的手指头,往他手腕上划了两下。   徐夫人唤人带古大人下去醒酒,又吩咐厨房上点汤水、醒酒茶来,又返回席上。   司绒要往回抽手,封暄不慌不忙地反扣住她,他的手指头长,指腹带着薄茧,往常就没少用那双手作乱,此刻顺着她的袖口往上,半点儿多余的动作都没做,只是沿着她的手臂走了一遭。   那粗粝而火热的触感游走在司绒的小臂,顷刻间就把她拱出了汗,面上沉静,耳尖却红得像滴血,小臂整个发麻发烫。   这个正经的老手。   终于在徐夫人只离司绒五步远时,封暄松开了她的手。   徐夫人把师红璇一起叫过来,三个女子往厢房去净面饮茶,而后挨个把客人们送上马车。   司绒看不出醉色,但眼里已现了重影,一上马车就端不住,歪在车壁上,昏昏欲睡。   马车驶过一个街角,封暄掀开帘子入了车厢,勾住她的腰,俯首就吻住了。   她喝了酒,体温偏高,导致比往常更敏感,脾气也比往常更难捉摸,她不让封暄解她半件衣裳,自己却要对他胡作非为。   封暄由她想怎么样都行,甚至耐心地教她,手把手地教。   她脑袋混沌,下手没有轻重,把他弄得倒吸口气,司绒抬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嘘——噤声。”   醉是醉了,仇还是记得牢。   封暄覆盖她的手背,带着她一道动,最终不得尽兴。   回了镜园,房门“砰”地一关,在静夜里砸出巨大声响,掩盖了刺耳的裂帛声,封暄一刻也不想等。   徐清弦珍藏的陈酿是好东西,酒液流达他们的四肢百骸,某种程度上麻痹了他们的脑袋,让他们只记得原始的亲吻。   记得彼此的温度和力道。   司绒跪在窗下的长榻,手指头抠破了窗纸,把它扯得破碎,她的低泣声也破碎,数次倒下去,又被封暄扶住。   她没有支撑,像根基不稳,又偏偏承受巨浪拍打的小舟。   他轻柔地吻她。   也凶狠地爱她。   作者有话说:   总会老的,但总有人还年轻。——出处是刺猬乐队《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原歌词:一代人终将老去,但总有人正年轻。 第40章 猫眼窥春戏   封暄顶着寒冽的山风回到镜园。   进屋后, 发觉窗子开了一道缝,屋里游走着一道冷风,徐徐地驱着屋里的靡靡气息。   他绕到屏风后,司绒正在穿衣, 背身对他, 发丝随意地垂下来, 露出一截腰线,笼着微光,封暄只要撑开手,就可以罩住她的后腰。   司绒听到脚步声, 回头看了他一眼。   小衣遮不住昨夜的狂乱, 红色的花瓣像从她身体里长出来,从脖颈往下延伸, 无规律地点缀在她身上,但她知道哪里最为集中。   所以但凡欢爱过后, 她都不让人服侍穿衣洗漱,那痕迹诉说着封暄情浓之时的讨要和给予,可以窥见他对她的喜好与偏爱,是独属于两个人的秘密。   封暄从后边儿帮着捞了一把她的头发, 司绒把外衫穿上,他再把头发放下来,五指伸进去, 捋了捋顺。   她系好带子后, 封暄已经把珍珠腰封从她左腰侧伸出去,司绒拉住, 右腰侧紧跟着伸出另一边, 她拉起, 一扣,珠串儿垂坠下去,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挂耳坠,戴手环,佩项圈。   随着亲昵的增多,两人的默契渐渐不需要言语。   侍女送茶水进屋,望了眼屏风上投出来的两道身影,无声退出去了,那是一种融不进第三人的气氛。   穿戴整齐后,司绒坐在榻上,翻看太子殿下给她做的一份呈报。   太子做呈报,这是独一份的待遇,上边一一罗列了谈和的进度与日程安排,包括还未商定尚待实地勘查的边境线。   封暄捞着她小腿,搁在自己膝头,把她的裤腿儿撩起来,碰了碰她膝盖。   司绒额头的伤加上小日子,两人隔了十来日没做。昨日酒酣助兴,把司绒融成了一团棉花,舒坦的时候格外好说话,被封暄带着把花样玩遍了。   不加约束的畅快到了第二日就会酿出可视的结果,显得最惨烈的还是这两块乌青的膝盖。   司绒看完了呈报,含着一口萃山茶,咽下去润了润喉,问:“皇上的身子还是这样?”   封暄挖出一团药膏,敷上她膝盖,揉开了,稍一颔首:“嗯。”   他不爱谈起天诚帝,也不想与司绒多说天家父子的纷争,无论理由多么冠冕,感情多么淡薄,都不能掩盖那是人伦湮灭的相斗,是母子俩对君父的报复。   司绒没再问,等他净手回来,点点那份呈报:“昨夜师大人也同我提起边线一事,八里廊这条拱卫带地势复杂,雨季与旱季都会导致边境线的改变与模糊,尤其是你呈报中圈出来的这三片地方,因为边境线的来回推移,历年的冲突都在此爆发,导致地形越发难辨,双方各执一词,不肯为领土让步。”   “嗯?”封暄擦着手,越听越不对。   “你此前也说过,领土是我们谈和之前要敲定的前提,边线不定,阿悍尔和北昭就有再起冲突的可能,这是个隐患。加上榷场再有十来日便要正式开启,这两件事堆在一块儿,我仔细想了想,有些放心不下,”司绒抿了一口茶,继续说,“所以……嗯?你臭着一张脸做什么?”   我臭着一张脸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你要回阿悍尔?”   “不是……”司绒微怔,她昨夜虽然醉了,但宴席中说了什么话还是记得的,“我打算把德尔派过去。他打小在边线一带跑马,闭着眼睛都能把边线的形状摹出来,哪儿的水泽与草甸会随季节变迁是最清楚不过的了,我想派他回阿悍尔,与阿爹派出的人一道走一遍这三片地方,北昭也得出个能拿主意的人,这事儿得双方一起做,敲定之后灭除隐患。”   “行,”封暄坐下来,拎着她的茶盏灌了一杯,“封祺去吧,身份足够,这事结束后正好入青云军磨一磨。”   “八皇子?”   “是。”   “都行,若是战事结束了,哥哥也会与他们碰头。德尔算账是把好手,边线敲定后,我要把他留在八里廊,”司绒有些惊讶于他会提拔亲兄弟,偏头瞧他一眼,定在他拎茶盏的手上,狐疑道,“你喝我的茶做什么?”   封暄只喝酽茶,心情松快的时候也喜欢煮一壶普洱,萃山茶这种清淡里带点儿果香的茶他自来不爱喝。   “……”封暄把茶盏搁回去了,应得有些牵强,“换个口味。”   “哦,一杯怎么够,”司绒挑起点儿嘴角,又斟了一杯,“再来一杯啊。”   这杯封暄无论如何都不碰了。   封暄心里始终有不能安定的因素。   谈和之事稳步推进,阿悍尔与北昭砸碎了多年来凝成的厚厚坚冰,在碎冰砾上面建起一座能够包容双方的堡垒城池,秩序重新构建,规则再度书写。这座堡垒越稳固,司绒得到的安全感就越多,反馈予他的感情就越从容。   但人的直觉很奇妙,他在这风平浪静里嗅到了一丝隐忧,他还没有找到这隐忧的来源,却已经受到了不可控感的威胁。   这威胁感在两个时刻尤其明显——昨夜徐夫人问司绒是否要去八里廊时、司绒方才流露出类似于要回阿悍尔的意思时。   封暄察觉到,他的潜意识里在担忧司绒会离开,谈和给不了封暄安全感,他是掠夺者也是野心家,他要司绒的身,更要司绒的心。   那么这个意识从哪里来呢,封暄陷入深思,一定有什么他忽视了的地方,他需要抽离出来,目光只看前路不够,还要回溯过去。   *   近日天晴,镜园上空时常盘桓着一只白色的鸟,它旋着双翼,从长空滑翔而下,贴着飞檐呼啸而过时,长钩爪会把镜园的琉璃瓦带落,跌得粉碎。   司绒小心地跳过碎瓦,封暄扶了她一把。   “这比我养的鹰要凶多了,你看到那爪子了吗?”司绒指一指翘起的飞檐上栖着的白鸟,“那是能在海里眨眼间就抓起鱼儿的爪子。”   她把与别的男人的往来讲得这样自然,封暄不乐意听,喉咙口滚出短促的“嗯”,有点冷峭,放了她的手臂,走到了前边去,步子迈得快,连被风带飞的袍角都是负气的。   “那叫海鹞子,”司绒偏爱逗他,慢悠悠地坠在后边,慢悠悠地说,“这是种充满灵气的鸟,懂得与自然协作,顺着冷流往南飞,你不是好奇为何我能比你更早收到山南的消息吗?天上没有山峦与河流,当然要比殿下的马儿更快。”   “厉害。”封暄不咸不淡应一句。   “哟,殿下这是醋了呢。”司绒把这平淡的两个字调戏出了味道,酸的。   封暄蓦地停住,倒走两步,扛起司绒往书房走,照着那丰腴的一处就拍了下去。   司绒胸腹卡着他的肩头,顿时怒了:“封暄!你上手!你……”   海鹞子在风吼与惊怒声中振翅离去。   司绒有些日子没来书房了。   近来事多,除了阿悍尔与山南海域,封暄还要忙户口增损查核、较正刑狱、各地粮收录入。   有一点与往年不同,因为与阿悍尔谈和,所以今年无需“防秋”,否则每年到秋日,往八里廊边境屯兵屯粮就是件大工程。   两人各据一地,隔着书卷与奏折无声对峙。   封暄坐在书桌后,铺纸提笔,蘸了点儿墨,余光往司绒那儿瞥。   司绒脸上的红晕犹在,那是情潮,也是羞恼,唇线抿得笔直,她从小兜里抽出海鹞子送来的信,把它抖开,正大光明地看。   封暄看见了,倏地收回目光,落笔带着气劲儿,把批好的一封奏折撂到一边,上边的墨渍渐渐失去光泽,干透了,封暄的目光还停在司绒身上。   这目光犹如实质,让人没法忽视,司绒看完了信,脸上那层薄怒已经消失不见,换回了略带点懒意的神色,挺招人。   封暄搁了笔,往椅子后靠。   司绒这才扭头看他一眼,半笑不笑地看这个被醋劲儿浸透了,还不自知,甚至要负隅顽抗的太子殿下,勾出点儿笑意:“我有事要同你说,把醋劲儿收一收。”   “我没有,”封暄冷漠地应,看了眼桌沿,说,“过来。”   “你没有,是我有……”司绒往书桌走,话音渐渐低下去,因为余光里瞥见了书桌上一道金色弯钩,被叠成高摞的书和折子挡在后边,只露出小小的月牙儿一样的角。   封暄转着扳指,脸上没什么表情。   司绒再往前走两步,折过桌沿,那月牙儿一样的尖角在视线里逐渐拉长,是一把弯道,刀柄上一颗漂亮的猫眼石,果然是她送给高瑜的那一把!   看到这把刀的时候她的步子就定住了,她站在桌旁,看到封暄刀锋般的下颌。   一时间,脑子里转过了许多想法:这是她送给高瑜保命的刀,她在山南海域直面阿勒,阿勒是个什么人司绒清楚,他的破坏力、脑筋、胆量都是顶了天的存在,是个天生的危险人物,对,虽然她很爱阿勒,像爱句桑一样爱阿勒,但他真就是个纯粹的坏蛋。   她送给高瑜这把刀,是想要保她无虞。   那么刀是高瑜自个儿交上来的吗?高瑜在帝弓湾一战发现了它的不对劲,所以把它呈给了太子?   可是……小兜里的信似乎在隐隐发烫,阿勒的信里为什么没有提到这件事?   “过来。”封暄神情平静,转头把她的神色收入眼底,再伸手一拉,就把她拉到了身前圈着,一副算账的架势。   太子殿下被“醋”这个字打得没有招架之力,此刻他要反击了。   “……”司绒瞬间落入牢笼一样的怀抱,半点儿动弹不得,叹口气道,“能往后点儿吗,我不想坐那上面。”   封暄张开腿,给她空出了点位置,但双臂还是铁钳一样箍得她不能起来。   司绒的后背紧紧靠着他滚烫的胸口,他的呼吸洒在她左耳耳廓,这让她的脸颊又浮了红,手指尖有一层薄汗。   “眼熟吗?”只要把司绒箍在怀里,封暄就能像个不败战神,先前受她拿捏的薄怒和他不愿意承认的醋劲儿都压下去了。   他从容极了,甚至还在提笔写另一封折子,挥笔如龙,字字苍劲,但那墨迹在司绒眼里就像混乱的黑色毛线,反而堵得她脑子乱糟糟。   肢体的接触上,封暄总有天生的压制力,他太熟悉她的反应了,可恶。   “眼熟,”她把眼神从近在咫尺的纸页上挪开,努力地镇定下来,“我送高瑜的。”   挺老实,不狡辩。   封暄松了一点儿手,捞着她小腹往自己怀里压了些:“有什么想说的?”   “高瑜没事就行。”   “嗯?”封暄写完搁笔,“没了?”   司绒反问:“殿下放着刀在这里守株待兔吗?”   守株待兔,封暄看着她的耳朵,她今日没戴耳饰,那耳廓就像上等的玉石,这是她最敏感的地方,一点点呵气都能让它变色,每回事毕,耳朵都是通红的。   “嗯,”他顿了须臾,“是守株待兔。”   司绒只要动起脑袋,就没有那么好糊弄,她开始冷静地分析:“山南海域最近的一战是十几日前,破云军夺下帝弓湾,势如破竹击退黑蛟船百余里,再往后就没有起战事,而帝弓湾一战,高瑜没有带这把刀吧。”   否则阿勒肯定会提起。   她被封暄禁锢着,但思绪挣了出来:“高瑜是自己把刀送回来的吗?发生了什么事?”   封暄却没答她的话,他搁了笔,重复了一遍方才她脱口而出的:“高瑜没事就行,你的意思是这把刀挺厉害,能在山南海域保高瑜一命?”   “啊,”司绒自己露了破绽,但没关系了,她点头,“可以。”   “你此前说与阿勒非敌非友,”他的声音带点冷,“非敌非友的关系能凭一把阿悍尔弯刀就保下破云军主将性命?”   司绒承认:“对。”   知道阿勒的性格,亲密通信,阿勒可以为阿悍尔拖住北昭军力,她提起阿勒是不再掩饰的熟稔语气。   他们或许是更亲密的关系,青梅竹马?   从容不见了,封暄要炸了。   他此生没有感受过这样强烈的负面情绪。嫉妒、恼怒,它们像裹着夜色的鸦,乱叫着扑飞着,冲击着他由诗书礼仪和皇家正统灌注出来的身体,他半垂的眼眸看似平静,底下却涌着疯狂且危险的潮。   封暄没有回答,司绒就继续说:“我们确实非敌非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殿下听吗?”   “你说。”他的声音短促,很冷,很低,愠气掩饰不住。   司绒顺手把桌上的茶往后递,封暄连她的手一起握住了。   “殿下别抱我这么紧,你太热了。”司绒想要离开他怀里再说,他的气息压得她不太舒服。   封暄把茶喝了,但没松手,他就是要让她化。他附在她耳边说:“你说之前,我先告诉你,高瑜没带这把刀南下,这把刀一直在书房,司绒,只是你没看到。”   司绒被这话打乱了节奏,惊愕地说:“你诈我!”   “我没说过高瑜把刀送回来,你在猜测里慌了手脚,”封暄看向刀柄上的猫眼石,“高瑜是破云军主将,你们阿悍尔的将士没有这种规矩,但北昭将领不可能带一柄来历不明的刀上战场,更何况是阿悍尔的刀,这是军纪。”   司绒特意选择在云顶山庄给高瑜这把刀,她知道高瑜一出去这事就会被报到太子耳里,这事过了太子的耳,就能避免被盖上“通外”的莫须有罪名,但她没想到高瑜连刀都没带走。   “她出了云顶山庄,就把刀给你了吗?”   “对,她带不走这把刀,交给我是为了避免让你卷入纷争。”   “这真是……”司绒有点感慨。   “可以说你的事了。”他的声音仍然很低。   “殿下真得先放开我,我要取个东西。”   封暄松开了手,司绒从他怀里起来,在小兜里抽出了两张叠好的纸。   在打开前,她说:“这个秘密和阿勒有关系,我和他,确实关系匪浅。”   封暄的眼底深不可测。   他没有起身,坐在椅子上,往前倾身,把手肘撑在了膝盖上,像一座悍然的高山,又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雄狮,气势骤然涨开。   “说清楚。”   “他是我最爱的人,”她在他的阒黑眸子里,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指:“之一。”   而后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说:“我爱阿悍尔,爱阿爹阿娘,爱句桑和阿勒,你明白了吗?这在阿悍尔是不能被提起的禁忌。”   禁忌。   封暄皱起了眉:“句桑和阿勒,是双胎。”   *   阿悍尔没有双胎。   曾有。   但也会变成没有。   因为双胎出生之后,先落地的那个才能活下来,后出生的那个被视为诅咒和不详,会给这片土地带来灾难。   阿勒是一个意外。   那年句桑和阿勒一同出生了,赤睦大汗在极度的喜悦之后,又被巨大的无助当头打下。他舍不得这个出生就带了小卷毛的小崽,他的手脚蹬得那样有力,哭声震天响,撒的尿流了他一手。   他热爱这片土地,也想要保护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他不明白,这两者为什么有一天就成了矛盾。   这某种程度上成了赤睦大汗想要与北昭谈和的原因,他认为北昭的书籍可以开化子民的思想,让他们除了草原之外,还可以看见别的东西。   最终他留下了这个孩子,把他送到了大伽正那里养着。   司绒小时候曾问起“阿勒为什么不能回家?”“阿勒可以回来吗?我又看见他一个人在跑马”,阿爹就会沉默下来,阿娘会背身去垂泪。   一两次后,她就不再问了,她会和句桑一起,偷偷找阿勒玩,可惜阿勒确实很让人头疼,他叛逆又不驯,扎着一头卷卷的小辫子日日在外野跑马,一手铁镖出神入化,连狼都不惹他。   他说他血里带风,总要离开这片有边界的地方,去无边无际的地方闯一闯,后来他真的走了,一步步成了现在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海王。   *   书房里没有点香,窗下有一小筐她摇下来的桂花,风露成霏。   封暄把那信放在桌上,用镇纸压着,没急着拆,司绒的声音浸在桂花香里,柔柔地送进了他耳朵。   末了,她点点信纸:“此前我不能告诉你,因为这是和阿勒有关的事情,这次,是他想要和你说话,他说北昭与阿悍尔止戈向和,你与他模棱两可的试探也可以结束了。”   封暄拿起镇纸,打开前司绒又握住了他的手指,有些难以启齿:“你可能会看到一些比较放肆的话。”   信纸展开。他挑起眉。   这哪里是“比较放肆”,字里藏的刀,连锋芒都不敛了。   他在看信,司绒在一旁就着他刚才的杯子喝了口茶,顿时被苦得肝胆都要往外呕。   “你别喝这个。”封暄唤九山上一壶蜜枣茶,她刚小日子完,喝这个正好。   等九山上了茶出去,他也把信看得差不多了。   很简单,阿勒的意思就是把“打”变成“玩”。   北昭只把海贸做到蓝凌岛和南边几座岛国上,他可以在赤海、乌溟海中间给北昭的商船开一条航道,把生意往外扩,有他的人保驾护航,除开天险,其他都不用担心。   对于北昭能得到的利益,阿勒在信上给了个保守的数字,封暄说:“是如今市舶之利的十倍。”   看封暄正在思考,司绒端着蜜枣茶喝,提醒了他一句:“阿勒是个坏蛋,他没有任何道德可讲,更不会看在我的面子上对你格外优待。就算他流着和我一样的血,我也要提醒你,和他做生意,很危险。”   你也是个坏东西。   封暄睨了她一眼,把信投进小火炉烧了:“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安心,他的野心不加掩饰,值得一试。”   “嗯……”司绒把茶都喝完了,“我只是不想你日后吃了亏,算到我头上。”   “是吗?”   “是。”   封暄一手拿高了她的杯子,一手把她拉到腿上:“逗我,惹我,好玩吗?踩在我的情绪上蹦,好玩吗?”   司绒严肃,拒不承认:“一点都不好玩,我没有。”   她露出来的颈项洁白,从耳垂往下,延出一道流畅柔美的弧度,他看着她的颈项,就想到夜里的春戏,但他面上没有半分显露,只把手指搭上了她的腰。   司绒丝毫没有察觉危险正在逼近,她提醒封暄:“他还想借你的兵,你的尖刀,他在帝弓湾一战看到了他们,他的条件之一是要借尖刀一用。”   封暄勾着她的腰带往前拉:“只要他出得起价,可以。”   封暄一定会坐地起价,这点司绒毫不怀疑。   “我可以戴那对耳环了吗?”   “孤送的不喜欢?”   “不是。”   “不行,只能戴孤的,”他对她露出了点愉悦的笑意,解开了她的腰带,诱|哄似的说,“来。”   马车上的可怕容纳感和冲击感瞬间回溯,司绒脸色唰地发白:“不能再这样了。”   封暄扣住了她的手腕,没让她跑得了。   怎么跑得了呢,她整个人都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   唇舌是软的,吻里却有力道,他蛮横地夺取司绒的气息,要让她所有感官被放大,然后,清晰地感知他,眼睁睁地看着他。   她被桂花味儿浸得甜透了。   也在这书房里被封暄吃了好几回,桂花味点儿都不剩。   身上全是他的味道。   她被迫和明黄的奏折面对面,在肃穆庄严的颜色下,汗湿了后心。   一桌子的书卷被撞得颤颤不稳,一摞摞堆高的奏折中间晃出了波浪似的线条,最终骤然斜倒,跌下了桌,散落一地无人理。   书桌冰凉,皮肤滚烫。   刀柄上的猫眼石不会动,但它窥到了这一场春戏。   作者有话说:   高瑜的这把刀,指路第八章,司绒送给太子殿下一只王八,送了高瑜一把宝刀。 第41章 猫   日头沉下去, 一炉晚霞黯于天际,月亮悄悄攀着那一线黑云升起来,一重一重地把人间铺满冷清银色。   司绒也捋着发,从榻上坐起来。   下午的一场胡闹从书房转到了一墙之隔的厢房里, 封暄把她安置好后, 就宣了人来谈事。   谈事!   这个精力旺盛的浑球。   炉子上铜壶腾着热气, 噗噜噗噜的声音里还带出了些谈话声。书房已经一片狼藉,封暄把人宣到厢房外间,司绒在黄昏时醒过一次,他们在谈, 夜色四笼了, 他们还在谈。   她把头发松松挽起,在脑后堆了个小髻, 到屏风后去倒水。   刚把手放到那茶炉柄上,就听一道稍低沉些的声音说。   “黑蛟船参与的每场战事战报都在这里了, 从进攻路线、时间和频率来看,对方明显未尽全力。他们拥有远超破云军的战船,高将军曾夜探黑蛟船,道那船上……破云军有的那船上都有, 破云军没有的,那船上更多,有些武器连她也见所未见。”   这在谈什么, 怎么听起来像摸阿勒的底。司绒仔细听着, 目光虚焦,手指头不自觉地点起来, 这一不注意, 手指头直直地点到了壶盖, 被那热度烫得往回抽手,铜壶歪斜,在炉子上曳出剌耳朵的声响。   外边谈声立止。   “……”司绒往回抽手,贴上自己的耳朵,又放唇边呼了呼。   封暄往门扇看了眼,摆手:“无妨,养了只猫,调皮,你继续说。”   猫?   司绒的指甲确实长了点,挠了他几道痕。   猫慢条斯理给自己斟了杯水,低头吹皱了水面,竖着耳朵听墙角。   与封暄对谈的人叫明昱,朱垓的同门师弟,是南派下帝弓湾的人之一。   他明显迟疑了一下。   猫,殿下说是,那就是呗。   明昱把语速也提起来了:“所以,无法估算出阿勒的具体实力。然高将军做了保守估计,若是对方全力以赴,破云军沿海防线两日内就会再次被破,而后胶着在海岸线上,陷入海寇占不住陆地,破云军也打不退对方的僵局。”   明昱顿了一下:“届时三大航线必毁,山南十二城也要受到影响。”   “此为其一,我们对于对方的底细实力尚且不清晰。其二,属下多嘴,朝廷万万不能与海寇有明面上的往来,百姓不看对方是阿勒还是旁的什么人,他们只记‘海寇’二字,这二字与‘敌人、侵入者’是等同并论的,朝廷要民心,就要与海寇站在对立面,除非阿勒能够洗白,以一个体面的身份与朝廷往来。”   明白了,司绒喝了一口水,将杯盏搁在桌上,发出“嗑哒”声响。   明昱说完后,也没有要报的事,识趣告退,留地儿给太子殿下逗猫。退出去时,偷眼觑太子殿下,想:哈,会使杯盏的猫,了不起。   *   封暄唤了人摆饭,才推门进内室,眼睛先落在她的手上,没有明显烫红的痕迹,才落座:“第一声是无意,第二声是有心,公主有何指教。”   “是有指教,”司绒手腕酸,那是在书桌上撑久了的缘故,转了两圈腕,朝他摊开掌心,“给殿下当谋士有什么好处?”   “月钱五十两,”他拉过她的手来,在腕上揉按,“当然,榻上的指教另算。”   “好啊,殿下可得记着这账,”司绒笑,而后话峰一转,问,“方才是不是在谈及与阿勒合作的可行性?你们是要把北昭的航道往南面海域拓展,这当中的好处阿勒要分一杯羹。而那位大人谈及两点,一,摸不清阿勒底细和路数,二,担忧与阿勒合作伤及民意。”   “是。”   司绒中肯地说:“你们想窄了。”   封暄摆出愿闻其详的架势。   司绒伸出两只手指:“先说第二点,你不需要大张旗鼓与阿勒往来,阿勒也不会想与北昭朝廷沾上关系,暗渡陈仓这个把戏我们玩儿过,殿下熟手得很,完全可以重操旧计,合得来便合,合不来便散。”   “暗渡陈仓,”封暄把她两只手指头握住,拉下来,在手腕上揉按,“此次不比你我,你就在京城,在镜园,在我眼皮子底下,就算出了岔子也能及时灭掉火。山南路远,海域辽阔,那是阿勒的辖区,是北昭从未踏足过的区域,暗渡陈仓容易,形成规则与约束则难,依你所言阿勒的性子,就算订立盟约,他也能找到漏洞与我阳奉阴违。”   司绒从这话尾似乎听出了些什么,但那念头如铜壶嘴儿的水汽蒸腾,扑涌上来一瞬,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反过来想想呢?”司绒不揪着那点思绪,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反覆盖在他手背上,“陆地是你的辖区,他的手同样伸不上来,盟约对阿勒没有约束力,海域无限包容他的放肆,他在海域不受约束,也不会愿意受盟约的约束。但他吃利益啊,你也吃利益啊,你们二人总不是要拜把子当兄弟,讲究情分做什么,有利可图才是要紧的。”   封暄抬额,那眼神颇感兴味,他知道她的狡猾是随了谁了。   “据我所知,你们山南海域的航道不仅允许朝廷商舰、市舶司登记在册的正规民间商船通行,还对部分私船睁只眼闭只眼,”司绒觉着他的眼神怪异,拿手掌遮了,“变则通,规矩要立,大面上把握住即可,总要留些缝隙让小鱼钻进钻出。”   喝了水,继续说道:“同样的,第一点也不是问题,你摸不清阿勒的底细,这点我须得先老实告诉你,我也摸不清。但你有绥云军么,他也同样摸不清你的底细。”   窗外的惊鸟铃被风敲出碎响,和炉子上的铜壶一唱一和,司绒偏头听了会儿,听到封暄说。   “公主一人,能抵千军万马。”   “别给我戴高帽,”司绒说得不吃这套,但她睨过来的眼神里漾出了猫儿一样的骄矜,“恕我直言,你们都不是省油的灯,最终会发展成共赢,还是你二人黑吃黑,就看谁手段更高明了。”   屋外九山敲了两下门,道膳厅摆好晚膳了。   封暄往司绒后腰一拍,又托了一把:“先用膳,用完膳再算账。公主接连在局势里披露头角,先有青云军虎符,后在南北海陆中牵线搭桥,今日又抽丝剥茧层层分析,欠你的账积了一次又一次,我怕还不起。”   司绒顺着力起身,勾住他腰间玉带,轻声说:“别妄自菲薄,你还得起,账都记着吧,这点儿还不够,我要换的好处非同小可。”   她离得近了,封暄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那衣领下藏不住的红痕,和半道起伏的玉色,那痕迹是新的,情是浊的,这是独属于封暄的视角,他为拥有这个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顿了须臾,封暄逗她:“我若是记不住?”   “猫么,”司绒斜额,瞳孔里流进了暖色的烛光,“记仇的。”   这眼神太有撩拨性了,荡出来的坏劲儿被封暄收了个彻底。   *   又过两日,树上的柿子沉甸甸,压低枝条,颤巍巍结成一片。   赤睦大汗对向北昭皇帝的回信抵达京城。   继阿悍尔呈交谈和的鹰礼国书、北昭回以友好反馈并送去谈和细则之后,这是双方第三次正式来往。   信中,双方就谈和细则各自做了让步与妥协,其实两边都尚算默契,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放得长远,并没有揪着关税、民间往来这些细节不放。   除了领土,双方都表达出了前所未有友好态度,因此,在北昭送出第二次回信与中秋国礼时,八皇子封祺与德尔跟着车马队,一道出发前往八里廊。   而这几日,太子殿下闲下来,把猫养到了书房的小里间。   他前两日在厢房小榻上尝到了甜头,照着样儿在小里间也置了一张睡榻,那是一种有别于大床的情趣,他喜欢两个人依偎在榻上,在霜冷的寒夜里挨着彼此取暖。   屋子太小,又没床帷,封暄把灯点在外间,让暖光投在门扉镂空处的绢纱上。   可司绒嫌这睡榻挤得很,疑心他是故意的,她左右翻身困难,只能缩在他臂弯里,越睡越热,越睡越硌人,不知不觉就被剥了个干净。   一晚上要了三回水。   他确实是故意的。   到了最后,司绒已经顾不得是在哪儿睡,她腰酸背疼喉咙干哑,就着封暄的手灌了两杯水,几乎是沾了枕头就跌入梦乡。   封暄意犹未尽。   如果可以,他想无休无止地占有她。   静夜里,小小的窄室内,光线透过绢纱晃进来,把这方空间渲染得像充满颗粒感的画幕。   耳边呼吸声绵长,张扬的绝色也变作了乖巧的睡颜,封暄抬手沿着她的眉峰走了一道。   什么时候提亲呢?榷场开设后,阿悍尔和北昭正式交好,那是个好时候,他迫不及待要宣告天下。   他好爱她。   爱真是个无解的谜题。   但他想把它说给她听,他凑近了告诉她:“我好爱你。”   司绒听不到,她在睡梦里被热气呵痒了,皱起眉抓到他的衣裳,封暄把她的手放到了自己心口。   翌日醒来时,司绒额头还挨着一方胸膛,她困劲儿还在,睁不开眼。   迷糊着说:“你怎么还在?”   她很少在早上起来时还能看到封暄,他不是去上朝,就是已经在书房,但总能在她梳洗更衣后,掐着早膳的点回来,关键是她用早膳的点和起床的点都不准,所以这在司绒心里也是个无解的谜题。   “你攥着我。”封暄早便醒了,臂弯里枕着她,脑中铺陈一方巨幕,正演绎山南海域航道延伸、海贸扩张的沙盘。   她哪有……   手指动了动,柔软的绸衫被她攥得温热。   好吧,她确实有。   司绒松开了手,艰难翻个身:“你走吧。”   封暄演算到一半,闻言把她往身前捞,贴着她的背,下巴抵在她头顶:“巳时了,司绒公主。”   “是吧,今夜子时再叫我。”她困得蔫巴,声音从被子里闷出来。   “夜半更深,你想做什么?”他体魄魁伟,手往下可以捞住她蜷起的小腿。   “想独守空闺啊。”司绒躲着他的热度,她往前挪,额头都快贴到榻壁了,后背还是源源不断传来热意。   她没有独守空闺的机会,封暄的侵占味儿浓烈得吓人,白日穿上蟒袍立于人前,他是那个丰神峻冽的太子,脱下衣裳卧躺榻上,他就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掠夺者。   司绒扒了他的壳,给他开了一个源头,他就可以举一反三,把从中挖掘出来的无限乐趣都返还给她。   司绒挨着他又睡了一个回笼觉,起来时精神已补足了。   封暄没唤人进来,她穿着不合身的宽大袍子,坐在榻沿醒神,鬓发睡得不听话,翘起来一丝,露出的半边耳还红着。   耳鬓吹来阵凉风,司绒摸着后腰泛疼的牙印正闷气,抬起头时,在晴日的光潮里,被一捧紫烟拂了面。   窗子不知何时打开了。   一帘紫白相间的小花垂在窗口,占了半面的位置,柔和的秋光贴近,风细细地来,一面紫白浪花轻微起伏,在波动间漏进了碎碎的日光。   司绒怔住,花影和光影攀了她满身。   这是封暄说不喜欢,嫌累赘,要把它绞个干净的花帘啊,却在这窗外悄悄蓄了多日,藏得严严实实,到能入得他眼了才带司绒看。   说什么好呢?司绒看着窗口侧身而立的封暄,他略一斜头,示意她过来。   什么也不用说。她走到窗边,把手撑在窗下桌案上,仰着头往上看,眼里盛着紫蕊,也落着金光。   封暄侧立站在一旁,他生得高,那小花的尾巴会扫到他头顶,也因此能把她欢喜的神色都捕到眼里。   这眼神太干净了。   穿上红裙,绑上小辫,扬起马鞭,她就是人前张扬冶艳的司绒公主,行能生风,动可策马,言辞间就给你设下天罗地网。   褪下外壳,卸除防备,对着小红鱼和紫花帘,她也有天真无邪的一面。   干净的眼神里渐渐没有了光影,投出了他的身形。   司绒朝他勾勾指头:“过来。”   说着根本不要他动,攥着他的衣襟,就把唇凑了上去:“你咬我的账,来算一算。”   “来。”他敞开了怀,让她为所欲为。   司绒被这花儿拂着,又伸出了一点点触角,世界浮动在光影和花香中,她忍不住摇曳起来,扑进了滚烫的怀抱。   风禾尽起,这个秋日会带来好消息。   *   阿悍尔苍鹰在草甸上空疾飞,划破了千里长云,旋落在镜园的鳞鳞密瓦上,带来了阿悍尔的捷报。   塔塔尔部和仇山部在得知使者死在北昭后,背水一战,惨烈大败,被驱离出领地,句桑在两部的领地设了固定的哨塔,以及定时巡逻的骑兵队,这是阿悍尔百年来头一回扩张领地,也是对周边所有部族的震慑。   经此一战后,句桑王子的威名荡遍了阿悍尔的天。   阿悍尔子民口中高喊着句桑王子的名字,阿悍尔的小崽们以他为荣,模仿他的装扮和说话方式,阿悍尔热情的姑娘们为他唱起草原的长调,一旋一旋的马面裙绽开在青黄的草地上。   从前,句桑被人夸赞的原因是“仁厚”,他不善言辞,继承了赤睦大汗的温和,他力大无穷,可以轻易撂翻一头牛,却总是微笑待人,连稚山都不说他是刀。   但这回,稚山说:“他没有拔刀,因为从前没有拔刀的必要,句桑是一把好刀。”   战时,哥哥给她的信囊里,满当当的都是物件儿,文字总是很短,但每一封都会告诉她提提的崽子长到多高了,尾巴永远会落一句,想念小蛮。   每一封。   一切都在向好。   秋天太好了,你可以数着树上掉落的叶片,可以把它摆成各种图形,红脸的狐狸、黄发的老头。   但要小心,风会把它们偷走。   司绒喜欢秋天。   事实上,她什么季节都喜欢,但格外喜欢今年的秋天,阿悍尔天神或许会送她一颗甜蜜的果子。   但要小心,风会把它吹落。   *   捷报是中午到的。   司绒在后园水阁上画图纸,风从高处而来,有各院里桂花的清甜。   稚山将信送过来给她,司绒拆信时,稚山正摸着他刀柄上的猫眼石,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看。   德尔回八里廊后,她身边的侍卫就是易星与稚山,做她的侍卫有个好的,可以领两边月钱。   太子殿下很大方,给的是九山这种第一档近卫的月钱,比阿悍尔给的还高,稚山每旬还多一罐芝麻酥。前两日封暄向她借走稚山不知办了什么差事,回来时赏了他这颗漂亮的猫眼石,稚山再看太子的目光就不一样了,那是看自己人的亲厚。   司绒展开信,说:“照理说,这颗猫眼石该充公。”   “姆姆说得的赏都是我的。”稚山嚣张地复述。   “姆姆说,姆姆说,我劝你,以后遇到姑娘家,不要把姆姆说挂在嘴边。”司绒语重心长,开始看第二页,脸上渐渐露出笑。   稚山扒拉着小兜,里头是牛皮纸包好的蜜饯和糖酥,他催促司绒:“你快些看,我还要去送给小皇子。”   司绒一指头指过去:“你敢,跟着小皇子的侍卫已经告过两回状了,你总带着他偷吃,小皇子的牙还没换,便要生牙虫了。”   小皇子不日就要从镜园搬回宫里了,稚山想说这个,看着司绒那一指头,没敢讲,踌躇半日,等司绒看完第三页信了,支支吾吾说:“那,能送到沙漠吗?沙漠里没有蜜饯和芝麻酥吧。”   “嗯?”司绒把信塞了回去,她脸上笑意仍在,挑眉问,“你要送去给塔音?”   “嗯……对。”   司绒半眯了眼看他,把稚山看得耳根子发红,才拉长了音说:“哦……当然可以,不过,你该送去阿悍尔,小王女在沙漠里扬起了乌尾蛇的旗子,带着八百人,从定风关西南侧包抄了仇山部的流兵。稚山!这是捷报!”   稚山猛地跳起来,他把手撑在桌上,撂翻了一桌子的图册:“赢了?!”   司绒抬起手,哗啦啦地扬落了一地图纸,眼睛亮闪闪:“赢了,小崽!”   稚山好激动!   他想翻过桌子去把司绒举起来抛高,易星在水阁外盯着小火炉里的红薯,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见状站起来大喊:“不可以!小崽要冷静!”   这声儿传进来,两人都哈哈地笑,司绒把信封好给稚山,和他碰了个拳。   “送去给大伽正。”   他离去的脚步比平时轻快许多,快飘起来了,是个藏不住事儿的小崽。   司绒藏得住事儿,但战事平息一事,司绒不打算瞒着封暄。   在晚膳后,封暄带着一身尘土回了镜园。   司绒还在水阁上夜钓,她今日只适合干这种不伤筋动骨的轻慢活儿,最好动也不要动。   鱼竿那头刚有点儿动静,司绒猛不丁地就被一双长臂圈了个满怀,手里的鱼竿跌落,在水里撂开了圈圈涟漪,刚上钩的鱼儿就这样逃出了生天。   “殿下最好赔我一条鱼,”司绒转头动了动鼻子,“好多尘土……”   他把披风挂手边,在她头顶亲了两口:“这湖里的鱼都精得很,你要钓到何时?”   她伸出根手指,把他的下巴顶开:“愿者上钩么,钓鱼和钓储君,都是一样的道理。”   什么都敢说,他拎着披风回屋沐浴了,走前不怀好意地送她一句话:“我先预祝公主满载而归。”   满载而归?司绒钓一夜了就遇着这么一个动静,还让他吓跑了。   她重新捡起鱼竿,而竿那头一直平静,湖面如镜,一轮即将满弧的月垂在水面上,宛如浸在夜色里的水墨画,安静得不起半点波澜。   封暄从浴房出来,穿着黑色暗云纹滚边常服,腰缠玉带,正坐在榻边穿靴,一眼就看见司绒提着鱼篓进来。   他拉起靴筒,坐直身,轻抬起眉。   司绒对着他略带戏谑的眼神,把空荡荡的鱼篓一丢,往他跟前去。   “空手而归的公主。”他的手搂着她的腰,揉着他咬过的地方。   “是满载而归的公主,”她冰凉的手贴在他两颊,“送你一个消息,听不听?”   “阿悍尔?”   阿悍尔鹰爪近来越发频繁地落在镜园,封暄猜也该是和战事有关,北昭探哨的传信速度没有阿悍尔特训的苍鹰快,关于战况,他时刻都在关注,但消息总比司绒要滞后一天。   “战事已息,”司绒没敛着情绪,把欢喜都放在了眼里,“阿悍尔赢了。”   “高兴了。”   她忍不住往他脸上亲一口:“阿悍尔战事平息,榷场开设在即,和谈顺利,我,好,高,兴。”   他也高兴,这个消息由她说出来,与明后日从战报上看是不一样的。   封暄把她的手放掌心:“有没有想过,若你这招美人计落空,阿悍尔要怎么办?”   “刺杀你咯,阿悍尔刺客,红衣夜奔的那种,见过吗?”司绒拿指头点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在他耳旁轻呵气,“灭掉太子,北昭大乱,阿悍尔之劫应势可解。”   “聪明,是个好法子,”封暄被她点得燥,“一劳永逸,北昭至少乱上十年。”   司绒被他正经的胡说逗笑,眉眼鲜妍,带得屋里都明媚起来。   两人团在榻上说了会儿话,司绒摸到他半散下来的头发微乱,跽坐在封暄身后拿梳子给他梳,身后只听得见窗外风动虬枝的声音,封暄让人把近屋的树枝全修剪过了,她没有再在夜里被鬼手一样的枝影吓到。   想着这个,她梳得还算耐心。   封暄习惯性地把朝事放在脑中铺陈,一一捋着阿悍尔战事细则,往前盘了盘时间,说:“塔塔尔部和仇山部能上战场的不过两万余人,定风关早有部署,此战拖得有些久了,是赤睦大汗在打磨句桑?”   玉梳梳齿圆钝,贴着封暄头皮一路往下,忽然遇滞,扯动了他一缕发,封暄轻一蹙眉,没有看到司绒微微发白的脸色。   外间门开着,九山敲了两下门。   封暄从轻微的痛感里回神,九山一般不在这时候打搅他,他道:“进。”   九山头也没抬,盯着地砖,说:“殿下,皇上一刻钟前下旨,要摆驾回宫,筹备中秋宴。”   司绒微讶:“大半夜的,皇上兴致这么高。”   皇上一摆驾,整座行宫里的人都要跟着动,等回到宫里,都要子时往后了,届时宫门开关、人员流动,都要皇城司重重把控,这不是折腾人么。   封暄眼里闪过道晦涩的芒:“去准备吧,一刻钟后走。”   九山退出去了。   封暄披上袍子,戴上扳指,司绒在榻上歪着:“殿下走好。” 第42章 屠龙   封暄立刻撇过头看她。   “我不能跟你一道儿走吧, ”司绒摊了下手,无辜地看回去,“我是外邦人,要赴中秋宴, 也是在八月十五当夜, 这几日, 我独守空闺时会想你的。”   “最好会。”他不信,那眼神坏得没边儿了。   封暄重新束好玉冠,走到门口时,后边的人还没跟上来, 他踢了一脚空荡荡的鱼篓, 说:“你翻遍了镜园书房,只看兵器册子, 绘了不少图纸出来,还曾对我的藏书室感兴趣。司绒, 藏书室不在镜园,记不记得它在哪儿?”   “嗯?”司绒倏地站起来。   ——藏书室在孤寝殿内,欲入藏书室,便从榻上过, 你选。   这是封暄说过的话。   她抄起了玉梳往外走:“殿下缺个梳发的人,宫女的手艺没有我精细。”   封暄站在门口,左臂挽上来一双手, 他状似冷漠地说:“东宫地小, 要藏个公主不容易。”   这人怎么还要哄的。   司绒撩开他的披风直往里钻:“藏起来了。”   *   宫闱森森,朱红和明黄沉睡在暮霭里, 静默地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 宫门几度沉钝地开合, 闷响在夜里传开,消息和夜风一样,刮遍了整座皇宫。   进到宫里时,空中银线一撒,忽然下起了细雨。   雨势渐大,敲在琉璃瓦上,敲在六十四骨竹节伞上,溅出斑斑碎光,掩住了母子俩的谈话声。   “他的身子,撑不了几年了。”皇后的声音无悲也无喜。   “太医会尽心调理。”封暄平淡道。   两人走入延福宫,雨打湿了地砖,露出湿湿昏沉的光线,空气中的水汽无孔不入,在这秋雨夜里贴着人的衣裳往里钻,冻得彻骨。   而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母子,都对这寒意习以为常,他们在这里谈论皇帝的生死,如同提起一个陌生人。   二人上了台阶,花姑姑赶忙褪了皇后的披风,再罩上一件烘热的,还往她手里塞了个手炉子,见太子没有入内的意思,便抬手让下人都退了。   封暄的伞没收,放在一旁,雨线沿着素色伞面往下爬,很快在地上积出了小小的水洼。   他说:“父皇糊涂了,多年服食梦胥散,早掏空了身子。”   皇后见过他用梦胥散助兴时,脸上的那种迷离模样,心里直犯恶心:“趁这时候把梦胥散销了吧。”   封暄应:“是。”   梦胥散。皇后未染丹蔻的指头抚摩手炉上精细的纹路,看檐下的夜雨,她多年不与天诚帝亲近,对这三个字既厌且惧。   她年轻时还是纪家年轻一代才容最出众的姑娘,与师红璇一前一后入了南昀书院,成为名动一时的双姝。   二十多年过去,师红璇站在了朝堂的中心,成为书院里那些花骨朵们追逐的太阳,而她被困于这牢笼里,只是一朵风干的牡丹。   纪家逼迫天诚帝送走了扶荔楼的美人黎婕,作为助他坐稳龙椅的条件。那是天诚帝真正挂在心尖上的人,自那之后,天诚帝就开始服用梦胥散,助兴床|事,也因此大改性情,在行房时无法控制,暴虐不堪。   她站在父辈的荣光上,不能对家族的安排做出抗争,只能在封暄日渐长大后,把纪家的权柄无形转移到封暄手上,封暄走的每一步,背后都有皇后的推波助澜。   他们是母子,更是心照不宣的屠龙者。   皇后的声音浸在夜雨里:“他这些年做的恶心事多了,别让他死得太轻松,这后宫每一口井里的孤魂都看着他呢。”   “是。”   皇后想起一事:“李迷笛的身份还要查。你没见过黎婕,那是个了不得的女子,智谋心性手段都不输于师红璇,甚至比阿璇狠辣三分,当年若是让她进了宫,或许今日封家江山都要易了姓,那样的人万万不可能教出一个草包来。”   “如果李迷笛不是封殊,那就是有人要让他以为自己是封殊。”封暄想起司绒玩笑说的“恨灌白玉珠”,李迷笛是仇恨浇灌出来的人,却没有相匹配的手段和能力承载他的仇恨,最终给封暄做了垫脚石。   封暄对他的身份存疑,但没有明显的证据,所以才废了他的手脚和一双招子,放人的同时派隐卫跟踪,如今人还在阿蒙山一带辗转。   皇后脸色有些复杂:“如果是这样,那便是黎婕的手笔,她若是回来,必定剑指封家江山。”   年轻时的数次交锋,让皇后对黎婕印象深刻,二十多年过去,往日恩怨俱已如烟散去,但她对黎婕的忌惮随着年月而沉淀得越发浓厚,她们因为一个男人被迫站在对立面,但只有天诚帝以为黎婕对他情根深种,实际上让黎婕情根深种的是这皇权。   夜雨瓢泼。   封暄几乎是一刹那间就明白了!   司绒曾经提醒过他,东面唐羊关海域潜藏隐患。彼时他在与朱垓的夜谈中提到,这样规模的船队在海上藏不住,只能是来自于海域对面的蓝凌岛。黎婕二十多年前势单力薄,她把着一个同样势弱的天诚帝没有用,最终在与纪家的交锋中败退。   若是她在蓝凌岛重新起家,在那龙蛇之地淬炼自己,二十多年后重整旗鼓杀回故土,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黎婕手里还握着一个真正的“封殊”。   皇后看了一眼地上的伞:“你把司绒也带进宫了?”   封暄沉默。   上回见面过后,封暄打发九山来讨萃山茶,那就是不遮掩的意思了,封暄还是懂皇后,他们那些蹩脚的掩饰在皇后眼里一览无余,干脆摊开。   “连用盏茶的时间都没有,赶着回去,还能为着什么,”皇后说到这个,声音才渐渐从夜雨寒气里回暖,“折腾一夜,想必饿了,遣人去将司绒接过来,花姑姑的扯面做得不错。”   说着要唤人抬软轿去接,封暄抬手止了,说:“我去接她。”   *   汤的热气儿腾腾地升,氤氲里倒映三张脸。   司绒挑着面,慢慢地吹气。   她还有些懵,封暄说带她吃面,没说来皇后娘娘这吃面。深更半夜,皇宫内院,儿子从东宫带出貌似不和的异族公主,司绒都不知道怎么应对这场面,皇后娘娘倒比他们二人还从容。   司绒吃了一口面,听他们二人在谈中秋宴的布置。   “我便不露面了,你斟酌着办,依循往年的规制出不了岔子,”皇后喝口汤,又说,“届时要用凤印,到延福宫正殿来取即可。”   “是。”封暄盛汤,撇掉了葱花。   “中秋后,紧跟着便是你的生辰,办不办随你自个儿的意思,”皇后看了眼那汤,不紧不慢说,“只是朝中催你立妃的折子必不会少。”   司绒手里的筷子滑了一滑,差点被面噎着。   封暄给她移过一碗汤,神色自若:“每年九月都要收一摞。”   皇后把司绒的神情收入眼里,意有所指问:“不急?”   这一问后有片刻的安静,司绒就着汤,把面吞了下去,抬头时发觉两道视线在朦胧热气中落向自己。   在说什么?   封暄揉了下额角:“急,急不来。”   这回答饱含深意,皇后明了,侧头吩咐花姑姑,把加了葱花的汤撤下去,换一盅上来。   司绒脱节了一会儿,就发觉自己跟不上二人的话题。   急什么?什么急不来?   出延福宫时,雨已经停了,空气中盘桓着一层湿雾,地面薄湿,皇后站在檐下,看那两道身影并肩走着,侧耳交谈着,进入那阒黑夜色里。   *   封暄今日不忙,昨夜的阵仗像夜雨,嘈急地落过一阵也就没了,天气薄阴,地覆重湿,雨气未散,众人的精气神儿也未从昨夜的折腾中缓过来。   他上完早朝便在书房里召见了几个心腹,商讨航道拓展一事。   朱垓要镇定许多,他一下就想到了前段日子,太子殿下在军情之前便知晓帝弓湾失陷,料想此事不是一朝一夕的盘算,太子殿下既提出来,便是板上钉钉了的,是让他们将此案缺隙之处填补周到,不是让他们提出反驳,他给一旁的李栗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胡乱开口。   李栗同是东宫心腹,常年驻守唐羊关,是负责战船海巡的人,做事老辣,就是性子急,炮仗似的,唐羊关巡检司在他手里被训得虎虎生威,但扔到一众同僚里,同样也常常炸得人不想与他多说话,许多事儿总需要人提着根线提醒他,是在座众人中师爷幕僚最多的一个。   他听了果然急道:“殿下慎思呀!三大航道延长是好事,但要把这交给海寇,便等于是给了他内探近海航道,外控远海航道的机会,若是他反咬一口,届时三大航道都要受重创,赔了夫人又折兵么这不是。”   朱垓翻了个白眼。   九山把窗子给开了,外头潮湿的冷气灌入,把李栗上头的热意驱了些许,但他还是觉得危险嘛,跟海寇做生意,这不是疯了吗。   那还是个乌溟海出来的海上王!   “欸,李将军莫急躁。”年纪最长的许铜眯着眼睛,像没睡醒,说话时白胡子便一翘一翘。   许铜一出声,李栗也要闭嘴,李栗侧耳听着。   “海贸这种东西吧,它就是风险与际遇并存,天诚二十年以来,朝廷多次南下拓线,都止步于纵横复杂的海域。那些暗礁漩涡都是要命的,岛屿都是会哄人的,有些白日里出没,夜里便沉入海中。如今若有机会,那便是继往开来的好事嘛,凡是开拓疆土也好,航道也罢,开始哪有不难的。”   许铜年轻时跑过不少海域,据说还走过私船,天南海北见识广,他的乐观给朱垓顶了一层力。   朱垓拱手:“殿下,臣认为,阿勒之举在于扰,而非侵,其间深意如今想来,便是对话的苗头。”   “这么说来,虚张声势咯!”那窗缝儿的风呼啦啦就往李栗身上吹,他冻得搓手,瞪了九山一眼。   “然,阿勒此人,与其说是海寇,不如说是海上王,北昭以陆地为据,阿勒以海域为境,若能与海上王合作,总比与之为敌来得好,钢索上讨好处的事咱们不是没做过,”朱垓瞥了眼李栗,一掌拍在他肩头,“将军说有没有道理?”   妈的,这一掌糊得李栗肩头发麻发烫,他能说什么?显得就他一个糙人是吧,他梗着脖子不说话。   众人一言一语地讨论着,封暄坐在圈椅上捏着两支指头长的铁旗子。   那边李栗还在拼命给九山使眼色,朱垓与许铜讨论着航道延展的方向与巡卫方式,封暄缓缓地站了起来。   冷风搅动他的衣领,鼓起他肩身的衣裳,显得冷峻挺拔,众人都止了声,看殿下站在山南海域军事图前,手中第一枚铁旗插在三条航道最南端,没作声。   大家的目光还凝在南边海域时,太子忽然将另一枚铁旗插在了唐羊关海域。   “噗呲”一声响。   “唐羊关全线,进入备战状态。”   风急了,卷着虬顶的枯叶扑在窗台,枯叶沾雨,在窗子上发出“啪啪”的响动,留下了数道巴掌印,拍得众人心中酷寒。   窄小的窗缝外,铅云再度压下,闷雷滚动在云层里,其声嗡嗡,滞闷沉郁,像一道将发未发的警示,警示万里之外的海域波涛万顷,卷浪而来的阴戾海兽正缓慢地朝北昭逼近。   *   一刻钟后,书房众人退了。   司绒踏着前人的尾巴,穿过三重拱门,才进了书房。   在宫里与在镜园的差别太大了。   镜园前后八座院子,三大一小共四座花园,依山傍湖,整体格局开阔旷达,屋舍脱离精致,处处有主人的雅思,更像个清贵人家的雅致园子。   东宫则是巍峨端肃,金钉朱漆,柱环飞云,峻桷层榱,半空金碧折出的俱是不可直视的皇家气派。   司绒在门口时接过了九山手里的茶,轻轻放在桌旁,打量墙上的军事地图。   封暄起身关了窗,端起茶来呷了一口,靠在桌沿:“公主有何指教?”   司绒指着山南海域小旗子扎着的地方:“你想让阿勒从沿海退到这里,给破云军和山南沿海松绑。”   茶水缓慢地滑入喉道,这话他方才没说,也无人看出来,封暄笑笑:“我一句都未说,让你猜了个准。”   唐羊关要起战事,山南的松绑就是给北昭缓了一口大气,在许多方面,他其实要感谢这位来自草原的小公主。   “我还猜……”司绒往下拿手指圈了圈山南海域以下的铁扇群岛,及铁扇群岛下方的乌溟海,脑中有个惊人的想法。   “猜你想在铁扇群岛设个驻点,北接巡防船,东、西、南连通新航道,你要把铁扇群岛变成北昭的巨型港口与中转地。”   是了!之前明昱往镜园去的时候,司绒与封暄的那场谈话里,她感觉到的怪异就在这里,封暄不是单单要与阿勒做生意,他是要把领土推向海域!   此前还不明白,如今看了这军事图,他的野心,全在这小旗子上边了。   封暄眉眼的深意越发浓烈,他们在思绪的拓展上,也有惊人的契合。   司绒毫无保留的分析对他来说是另一种碰撞,每一缕思路的延展都准准撞在他的点上,在渺阔的海平面上空与他不期而遇,这让他又有一种隐秘的快意。   山巅孤冷,缠来了另一道暖风,他怎么会不想握住这道暖风。   可司绒转头就打破了他的意图:“别傻了,阿勒不会让你的军队驻在他的海域的,你想把海贸变成地域交错,变相地将北昭的领土扩展到铁扇群岛,他一眼就能看穿你的意图。”   知是一回事,行是一回事,司绒为他的胆量鼓掌,但可行性实在很低。   封暄面不改色:“他不会亏。”   “但他会不爽快,”司绒挺起身子,显得很有几分骄傲,“我们草原的孩子,讲究的就是一个爽快,哪怕天大的利益送到嘴边,吃得不爽也绝对不干。”   “拭目以待。”   好吧,封暄不放空话,他这样说,便是有十足的把握,司绒继续端详这张地图:“这便是山南海域的军事部署,高瑜在哪儿?”   “这里。”封暄握着她的手指头点在靠南端的一道尖角上。   她比了比与京城的距离,与阿悍尔的距离:“真是天涯海角,航道一事就定了?”   封暄眼眸略深,他看着地图,仿佛遥远的海域上每一片浪花、每一座岛屿、每一条战船都被那双眼睛笼了进去,它们在他眼里移动、画线、成局,那势在必得后面透着他的野心。   他的目光缓缓地移动:“还要调巡检司南下,我要在南边海域开一条蓝色通道,以铁扇群岛为衔接点,东西南三个方向纵横贯通,阿勒送出一个铁扇群岛,我能在远洋触手不可及的地方,还他十个。”   说话的这一刻气势张开,司绒也看得心头砰砰跳。   两个野心家。   封暄和阿勒的野心穿透海面浮光,越过层峦叠嶂,默契地碰在了一处。   “然后北昭的版图扩张到了海域,手脚伸出了铁扇群岛,创前无古人之壮举,阿勒借着你的兵,能往更远的海域吃下的地盘也是十倍之数,双赢,”司绒假惺惺地鼓掌,“厉害厉害。”   这语气一下搅乱了屋里沉闷的气氛,封暄揉揉她的下巴。   他说:“等阿勒送来海域图,便可拟定巡航路线。”   司绒眉一挑,忽然反手握着他的指头,在铁扇群岛东、西、南边各点了一下:“这来回便得多等十日了,殿下想要海域图,找我啊。”   他略带诧异地看她:“手上有?”   司绒摇头,随即点点自个儿的脑袋,莞尔:“在这儿呢。”   真是个意外之喜,此事宜早不宜迟,迟些唐羊关海域乱起来,要再南拓便要束手束脚了,他抱起司绒放在书桌上:“画给我看。”   脚底腾空的这一刻司绒就搂紧了他的脖子,她想起镜园书房一场荒唐事,一双眼里浮着妩媚,柔声道:“殿下要我,还是要我画?”   “都要。”   司绒抬指按着他的唇,徐徐摇头:“不可兼得,若殿下只能择其一呢?”   “你,”他压着她的手指逼近,那清爽的气息就拂在她的脸庞,两人咫尺之距,“天下万事万物,都在你之后。”   司绒眼里的妩媚淡了,那层漂亮的水膜里润出了另一种更惊艳的光彩,它摄住了封暄的心,把那一指的距离也变没了。   他们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此刻双目相持着,却仿佛魂儿脱了壳,在半空交舞相缠,每一次眼神交汇都带着悸动与颤抖。   它带有唯一性。   两人在对视中,都感受到了那种共同进入状态时的极致快|感。   司绒反手压住了他的脖子,要他吻下来,魂归于体,激起了剧烈鼓动的心跳。   *   书籍奏折旁置,偌大的桌面只余一副巨大的空白卷轴。   司绒画图不喜欢用毛笔,她用炭笔,像个孩子似的在上边作画,初时连封暄也没看明白她的动作,大开大合之后,粗定格局。   而后便是逸媚潇洒,细涂慢绘,山水岛屿在她笔下应势而生,成就一副灰白色的磅礴大作。   更重要的是,这张图把乌溟海、赤海、遁雷海都囊括了进去,这是北昭从未探索过的海域,司绒给封暄开了一片全新的视野。   三个时辰过得飞快。   窗户把风声和俗世隔绝在外,屋子里浮动着窸窸窣窣的炭笔滑动声,他长久地看专注画图的她,看她如珍珠一样,明润而宁谧的侧脸。   他可以看一辈子。   最后收笔之时,司绒的袖子、侧掌、手指头都晕得黑黢黢,她张着自己的手要往封暄身上扑。   封暄握着她的手在铜盆里揉搓,清澈透明的水顷刻便又染成了另一幅水墨画,然后在司绒的搅动下浑浊成一片。   九山再端了一盆水进来,斜眼望了眼桌子,心道:好家伙,就这份本事,进四军也有口饭吃啊。   封暄往里滴了玫瑰露,从身后环着她,两人的手浸在温水里十指交扣。   司绒抬头亲到他下颌,说:“算账了,殿下。”   “说吧,阿悍尔小狮子。”   哈,这是等她狮子大开口,司绒认了,说:“殿下应承我一件事,凡经市舶司入北昭的东西,北上到八里廊榷场,不再收额外商税。”   没等封暄回答,她又补充道。   “阿悍尔远居内陆,只有一条道可以通往海域,便是顺着八里廊这条拱卫带,沿雨东河穿过哈赤草原,再往东数百里,便是曼宁港,但那港口鱼龙混杂,与阿蒙山是连在一起的,这杯羹,阿悍尔一直吃得不容易。即便有阿勒在,也没法将海域的好处转换到阿悍尔来。”   封暄明白这点,说:“阿悍尔往南,与北昭势同水火,更不可能沾染北昭的三大航道,这就与海商之利彻底隔绝了。”   “没错。”   他笑出来的热气就洒在她额头:“一点儿亏都不吃。”   司绒笑眯眯:“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贪心的小蛮。”   “嗯?”   司绒在水里捏了捏他的指头,刹那间就想到了自个儿的玉骨扇:“殿下什么时候还我的扇子?”   封暄的长指穿过她的指缝,牢牢地贴住:“你的扇子勾到了我,便是我的了。”   她悄声问:“勾到你了吗?”   封暄学着她,悄声答:“勾到了。”   “那这算私情,”司绒往后扫了眼卷轴,“海域图是公事,我想用它跟殿下换一条山南海域直通阿悍尔的商道,这在短期内看起来殿下是吃亏了,但长远看,殿下简直开万世新途,于后世无穷益。那么,这个短亏,殿下吃不吃?”   “吃,”封暄偏偏抓着私情这两个字,“公主给名分吗?”   司绒摇头:“殿下太急了。”   封暄略有不满:“公主一点都不急。”   司绒理所当然:“我不急,我勾着你呢。”   封暄妥协了:“也行,勾着便跑不掉。”   最终,累着了的司绒公主回了寝殿,封暄还要交代人把这副卷轴描出来,炭笔画受温度和湿度影响太大,不好保存,常取常用便容易晕开,他要用临摹过的图,而把这副珍藏起来,锁进他的大箱子里。   这是太子殿下不为人道的小癖|好。   书房里待了一日,封暄迈出门时,夜色悄悄从穹顶罩下来,迎面再次扫来了湿冷的水汽,天地灰蒙。   九山面色凝重地从檐下过来,递给他一卷微黄的密信。   “殿下,阿悍尔密报。”   作者有话说:   黎婕,敲重点。   皇后如果不被家族牺牲,也是厉害的,师红璇是她师妹。   上卷还有几章就结束。   补充一下,北昭山南十二城往南依次是:山南海域、铁扇群岛、乌溟海(后两者是阿勒地盘);   北昭东面是唐羊关六城,横渡东面海域,是蓝凌岛;   北昭北面:阿悍尔。   阿悍尔往东依次:阿蒙山、港口、海域。 第43章 我信你   清晨, 阿悍尔的草野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白霜,太阳爬起时,这层薄霜就会化掉,在稀薄的光线里迸出光亮, 把整个世界映得琉璃一般。   陈译爬坐在土坡上, 看着这琉璃世界, 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远处的帐篷里,蓄着络腮胡的中年男人骑在马上朝他招手:“蒙嘉!快啊!该出发了!”   陈译吐掉枯草,往土坡下跑去,翻身上马, 踏碎了这一地琉璃境。   他对于阿悍尔来说, 也是一道琉璃幻境。   谁都不知道,这张名叫“蒙嘉”的皮子下, 藏的是一个中原人,他叫陈译, 绥云军隐卫营玄队甲字第一人。   他在阿悍尔与太子殿下初次兵粮互换时,藏在他们返程的粮车底下,可惜没能通过阿悍尔边境过于严格的筛查,为了不引发冲突, 只能小心地撤离,以鱼群洄游的方式从阿悍尔边境线撤回北昭。   或许是阴差阳错,陈译在撤离过程中, 遇到了一队从定风关前线撤回的重伤兵队伍, 他们遇到了暴雨,路上死了不少人。   他扒下其中一人的衣裳腰牌, 照着那伤势给自己来了套全的, 再用粗石把自己的脸蹭得鲜血淋漓, 保险起见还扯了纱布把自个的脸包得严实,这才从阿悍尔这铁桶的启合中找到了一丝隙,游了进来。   一同执行任务的其余六人都以为陈译死在了撤离过程中。   “陈译”确实死了。   活下来的人叫“蒙嘉”。   他生了一副酷似草原人的体格,连口音都能学得一般无二,混入这阿悍尔最东边的邦察旗是件轻松的事,他寡言卖力、踏实肯干,又是上过战场的英雄,很快得到了朴实的阿悍尔人民的喜爱。   陈译的初始任务是打入阿悍尔,隐蔽,等待起用的那一日。   马匹掠风而过,草野上的水珠被日头晒透,清晨的氤氲散去,草叶脉络纤毫毕现,在阳光的照透下最终无处躲藏。   *   阿悍尔朔风呼啸,尖刀隐蔽游走。   这股朔风掠过重重山水,越境呼啸而来,搅乱了京城上空的积雨浓云,夜色笼罩下的东宫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冷湿中。   书房重新掌了灯。   就一盏,孤零零地立在干净的长桌边沿,微弱的光线照透不了整个空间,它只能弱小地坚守着桌边的小小阵地,在时间的流逝中变得越发黯淡。   封暄在此坐了将近一个时辰。   他手里的密报被捏得发皱,手上的玫瑰露味儿早已散去,迸起的青筋昭示着主人无法平静的心潮。   密报所示,阿悍尔布防在西北定风关前线的军队仅有六万人,这与封暄原本的猜测大有出入,但也符合了他昨日无意问司绒的话——战事拖得太长了。   敌方没有助力,那便是阿悍尔出了问题,裁兵?北拓?屯田?建城?不论是哪个,阿悍尔兵力大不如前。所以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司绒找上封暄的原因,是阿悍尔要与北昭开榷场谈和的原因,是阿勒在山南海域占下帝弓湾,牵制兵力的原因。   阿悍尔在做什么?   封暄想到了昨夜,他说起战事是否拉得太长时,陡然被司绒扯落的头发;想到司绒画的图纸,刀、枪、剑、戟、锤、箭,她对十八般兵器都有所涉猎,但明显对这些兵器兴致缺缺,她像在找某种特定的武器,有几次已经提到嘴边了,又硬生生给咽回去。   无所谓。   封暄捏着眉心。   他不在乎这些。   他沉坐的原因不在于此,不在于密报的内容,而在于这封密报本身,它来自于阿悍尔内部!   这让他想起和司绒的“尖刀论”,她对于尖刀有多么排斥与抵触,从她的反应就可以看出来。   可这把尖刀被他早早地,亲手送入了阿悍尔腹地,带出了阿悍尔的秘密一角。   他不敢想此事暴露的后果,不送尖刀入阿悍尔,这是他许下的承诺,可这把刀送入得太早了,早过了他许诺的时间。   尖刀还在潜伏,就已经在隐匿待命的过程中悄然幻化出了另一边刀刃,扎得封暄心口生疼,这是种崭新的痛感,和他此前从司绒身上尝过的种种都不一样。   司绒。   司绒。   封暄默念着她的名字,近乎颓废的默念,把他的心念得又酸又丧,那是一种无痕的窒息感。   离开。   这两个字光是想想,就能杀掉他。   不能,封暄徐徐吐出一口粗重的气,司绒只能在他身边。   雨势骤然大起来。   已入夜了,暮色遮掩暴雨,肆无忌惮地弹跳在朱檐瓦砾上,九山从雨幕中走近书房,收伞抖了抖袖子,一长两短敲门:“殿下,朱将军到了。”   “嗯,”封暄点燃密信,丢进铜炉里,“请进来,公主用过晚膳了吗。”   “公主用过晚膳,一刻钟后便到,”九山小心地问,“殿下,是否告知陈译任务终止,寻机隐出阿悍尔?”   九山看的角度是北昭与阿悍尔如今正谈和,陈译这把刀藏得好便罢了,若是藏不好,那就要从助力变成北昭自己的隐患。   谈和是国事,犹如巨大的车轮滚动,每往前走一寸,后边都是双方人力物力财力的堆砌。   除开这些,双方正处于重建信任的关键期,这信任感就像刚蹒跚学步的稚子,受着两边的搀扶和护持,若是身后猛不丁来把刀一捅,顷刻就会稀碎!   双方已经不再像两个月前,隔着八里廊拱卫带互相眺望,远远地忌惮,现在是正在彼此靠近的时候,握手能言和,反手也能给对方致命一击。   九山忧心忡忡,他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却久久等不到殿下的答复。   “暂不撤离,以免暴露。”纸张潮湿,火舌艰难舔舐,封暄盯着那一点火光,他想的远比九山要深,不知道陈译是怎么打入阿悍尔的,贸然撤离,风险必定成倍拔升。   要撤离,也要做好万全安排,如今榷场已开,边关即将开放,人口流动是个好机会;唐羊关海域北接曼宁港,若是战事延伸到阿悍尔东部,趁战乱撤离也是个好机会,甚至若能把陈译这把刀在阿悍尔转个方向,对向外敌,更能化解这把刀的“罪孽初衷”。   封暄有数种方法转圜,唯独不能想象司绒的反应。   *   亥时初,司绒走进东宫书房。   房门打开,从里游出一丝纸张燃烧过的味道,很快被身后猛灌而入的夜风搅散。   屋内亮堂,热茶备着,火盆点了起来,窗户只留两道流通的窄缝,西侧墙上悬挂唐羊关海域军事图,封暄和朱垓一左一右地站着,正在细谈军事布防。   “来了。”封暄一眼看到司绒,待她走近,在中间做了简单的介绍。   寒暄过后,切入正题。   “请你来,是要将唐羊关海域的军事部署与你通个气,看此处,”封暄手指点在一处港口,“唐羊关最北是旭州城,旭州港一路往北,直通曼宁港阿蒙山,那里是谁的地方,不必孤多说。”   关于黎婕的猜测,封暄已经与司绒提过几句,她的目光随封暄手指移动,放到阿蒙山的位置,说:“你的意思是,他们可能会从曼宁港登岸,南攻北昭,西进阿悍尔?”   封暄眉峰压低,专注在地图上,思路转得很快:“不,如此一来他们会面临陆上的双面回攻,他们会兵分两路,步兵从曼宁港登岸,西进阿悍尔,水师从海域袭来,正面攻上北昭唐羊关。”   “这点我同意,但恕我直言,”司绒叹了口气,阿悍尔战事刚平,还没喘过一口气,紧接着又面临隐形的威胁,“黎婕与阿悍尔无冤无仇,李迷笛若不是皇子,那就是颗可以随时放弃的探路石,她为什么要同时对上阿悍尔与北昭,吃得下么?”   “铜矿、铁场和工匠,”封暄一针见血,“若要打持久战,占领阿悍尔东面,就等于拥有源源不断的武器供应,即便被你我双方夹攻,也可以退回易守难攻的阿蒙山,这风险值得冒。”   好吧,这是真有道理,司绒专注想事时,就爱揪着一根手指头,封暄往下落一眼,把她往身侧带一步,给朱垓让位置,又塞了一杯热茶往她手里去。   “朱垓,说一说如今的唐羊关海防布局。”   朱垓放在军中也是一跺脚震三震的人物,为人义字当先,军营里官场上都吃得开,今日却有些局促,他清了清嗓,才说:“唐羊关现有绥云军二十万,各州、县、港湾地方军共三十万,合五十万正规军,战船二千,巡船四千。”   报了总体概况,朱垓紧接着详述了各个港口海湾的布防细节。   时间缓慢流逝,九山进来换了两次茶。   “咱们东面唐羊关进入备战状态后,便做足了准备,巡防日夜不辍,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朱垓说得口干舌燥,灌了一杯茶,搁下后又说,“阿悍尔若是遇袭,绥云军从旭州往北支援阿悍尔,那重重山脉天险反而不利行军,但可以从旭州湾往上,包敌军屁……后路。”   “太慢,”封暄指了一下阿悍尔东面的大片草原,“如果阿悍尔能够接受北昭驻军在哈赤草原,就可以在一日内支援到阿悍尔。”   “这不能,”司绒立刻拒绝,“在哈赤草原养马可以,驻军不成,阿爹不会同意的。”   哈赤草原每一次冲突爆发,都是因为北昭有往里驻军的意思,这儿的雨东河,西连阿悍尔腹地,东流向曼宁港,往北同样是阿悍尔的邦察旗,让北昭在这驻军,就等同于把阿悍尔敞开怀,无法防备的那种。   这直截了当的拒绝把朱垓吓了一跳,他和九山一道低头望茶水,装作没听见太子殿下教人一票否了。   “别急,”封暄接着抛出重弹,“阿悍尔也可一同驻军哈赤草原,把邦察旗变作前线阵地,封锁住阿蒙山这条进攻路线,再把雨东河这条路封死,阿悍尔内部便不会受到威胁。”   这话一出,连朱垓九山都往太子看过去。   “?”司绒思绪顿时卡住,她看向封暄,“你想要建个军事联盟?”   这步子迈得太大了。   阿悍尔和北昭才刚刚破冰,商贸上的往来要小心谨慎,至今连边关都不敢彻底放开,就是要保稳。   稳,这是双方谈和过程中,毋庸置疑的基调。   军事往来意味着什么,上半年还在拼杀得你死我活的两边人,如今要处在一块儿当好兄弟,过往的仇怎么算呢?我父辈祖辈的骨头埋在这片土地,你的长刀饮尽了我兄弟的热血,强行要融合,只会导致已逝之人不能瞑目,幸存之人无法自处,最终酿成大乱子。   封暄疯了吧。   但他竟然点了头:“如果不想有无谓的牺牲,就要抛却旧有成见,等到敌军兵临阿悍尔,那就迟了,两军磨合要趁早。”   *   子时,夜风呼啸,窗缝间流动冷气。   宫里的灯和镜园的灯不一样,封暄摆了几次,对光线都不满意。   司绒刚沐浴完,披着衣裳出来,一见封暄就说:“这事儿太大,我没法定主意,方才已经写了信回阿悍尔,将此事明晰都告知阿爹。”   “嗯,”封暄把一座绢灯灯罩换成琉璃罩,“这个光线如何?”   “都行。”司绒没看出来区别,她的心思都在哈赤草原上。   封暄干脆把所有绢灯都换了灯罩,才拥着她上床:“有什么顾虑,说出来。”   “还是那句话,太急了。”司绒把外衫脱给他。   “知道我此前为何打算攻打阿悍尔吗?”封暄把衣裳挂好,反而岔了话题。   “愿闻其详。”司绒翻到床里侧去。   “疲了,”封暄放下床帐,“阿悍尔与北昭在八里廊对峙数年,胶着数年,大大小小冲突不断,又连对方的土地都踩不上。久而久之,青云军的疲态是四军里面最明显的,甚至比破云军还严重,若是再不拔刀出鞘,这把刀就要锈了。”   “阿悍尔是流动军,没有这个问题。”司绒若有所思。   “所以你们能一直保持高亢的战意,这也是青云军屡攻不下的原因,但是司绒,”封暄从身后把她抱住,“如果能把这战意转向第三方,那就是化解你我敌意的最佳方式。”   “封暄,”司绒忽然说,“我感觉你想要把阿悍尔绑住。”   “我想绑的是你。”这才不择手段。   “这需要莫大的信任,我信你,阿悍尔未必。”司绒把这当作一句情话,她不知道这当中有她不能承受的因由。   “你说什么?”封暄把她翻过来。   “我说阿悍尔未必信任北昭军队。”   “前一句。”   司绒停了停,自然而然说:“我信你啊。作为司绒,我信你,作为阿悍尔公主,我对你还剩一个秘密,你听不听?”   封暄沉默良久。   他曾经和这个姑娘彼此算计,较量不断,信任要跨越家国,脱离立场,所以分外难得。   封暄今天,听到的是不再掩饰的信任。   偏偏在这一刻。   信任,这两个字把他无声地凌迟了一遍。   他伸出的手臂枕上了一颗脑袋,司绒把他抱着,头往他颈间埋。   “过时不候,殿下出神可要有个限度。”   “与藏书室有关?”封暄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你也能猜到。”司绒含着笑,已经不会有被猜透的微妙忌惮了,她处在一种充满安全感的阶段,心底的小触角犹如浸在甜浆里头摇曳,这是封暄小心灌溉和守护的结果。   “今日迟了,明日带你开藏书室。”   司绒观察力非常好,她不会放过心里的任何一点疑虑:“你不高兴吗?”   “哪个更重要?”   “嗯?”   “藏书室和我不高兴,”他托起她的下颌,想要把她看得更清楚,重复问道,“哪个更重要。”   “你,”司绒答得毫不犹豫,停了一下,笑,“你不高兴,我怕你把我闷死在藏书室里啊。”   封暄没说话,拇指指腹摩挲她的下颌。   “真的是你。”司绒小声地补充,近乎气音,也不在乎对方能不能听到。   真的是你。   封暄听到了,他被这四个字击中了,看司绒的眼神浓烈到无法忽视。   今夜他介于温柔和暴戾之间,在猛烈的力道中用缠绵的吻化掉了她,让她汗泪涟涟,他们彻底没有了距离,紧紧地抱在一起。   他拨开了她颈后的湿发,在她战栗的时候问:“可以不走吗?”   太不道德了,他想,可不可以不道德?就这一次。   司绒意识缭乱,热得没处跑,那灯火涌向她,山影压向她,在混乱明碎的光线里,怔怔地看他。   这每个字都像单独拆开,一个个敲在她天灵盖,让她除了声响,再不能领会到其中的意思,只能混乱地抓着他的话尾重复:“什么……不走吗?”   他不满意,变得凶狠起来,蛮横起来。   她哼哭出声。   “说,”他附耳过去,哄着她,“不走。”   “不走不走。”她学会了,说得飞快,在哼声里连说两遍。   “永远都别走。”   他把这句话搅进了她口中。   他好卑鄙,他想,就这一次。   封暄用卑劣的手段骗到了一句轻飘飘的“誓言”。   这句誓言一点分量都没有,宛如海面上的泡沫,第二日起来她就不会记得。   不,她在下一波浪潮里就会忘记,可他用这句誓言定住了自己不安的心,假装它就是一句“不离不弃的海誓山盟”,这在他心里重如千钧。   *   翌日司绒坐在床上,她很确定自己在夜里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但她撑着额,沉浸在在混乱的思潮里,凭借一向拿得出手的记忆力,像大海捞针一样捞自己说过的字词。   捞了半日,呼吸潮湿,面颊浮红。   回想到的都是一些激烈的场面。   蟒袍在跟前游过,封暄正找她的衣裳,她懒懒地抓住他衣摆,有点闷气:“殿下以后不要哄我胡乱说话。”   “我这儿,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他把食不言、寝不语六个字咬得重重的,司绒攥紧手,脸“唰”地通红,这是她头一回去镜园蹭饭时故意说的。   她拿冰凉凉的手贴着脸,把那股热压下去,憋出一句:“殿下记性真好。”   八宝柜里的衣裳不多,一会儿要去藏书室,里头阴冷,其实把外衫穿好比较重要,但他翻来挑去,找的都是小衣,因此回得漫不经心:“公主就一般般了。”   司绒贴着贴着,把手放鼻子下闻:“你不要再学我说话。”   封暄还在学着她的调调:“好啊。”   司绒拔高声线:“封暄。”   “乖。”   司绒奇异地被这个字安抚到了,她嗅着掌心,好像有什么画面碎片一闪而过。   同时。   封暄从屏风后出来,五指张开,每根手指上都挂着件薄薄的小衣,像个漂亮极了的小挂衣架。   他问:“哪件?”   而司绒脑子一轰,四下顿时静了,酥麻感贴着头皮往下走,顺着她的脊骨四散开来,她看得怔了,随后那五指好似动了一动,惊得她仓促地收回了视线。   封暄抿着唇,看的是她的手,是她低头嗅手的模样,那眸子底阒黑一片,涌着狂浪的力道,又被半敛下来的眼皮遮掩了。   宫里檐角没吊惊鸟铃。   此刻没有什么别的声响来打断寝殿内的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司绒在这沉默下,感觉自己快烧成一段灰炭了,只有鼻子还在出气儿,她用仅存的气儿维持住了体面:“那,那件吧。”   哪件?   她连眼睛都没转过来。   “嗯。”封暄不逗她,就自个儿挑了件蝴蝶形状的,腰部有镂空,吊来吊去的细绳儿很多,在榻上时他很喜欢她穿这件。   他往前几步,小衣落在她身边:“自己能穿?”   “?”司绒在静默里找回了冷静,她肯定地点头,“当然。”   封暄往屏风外走了,走到屏风边时忽然回头说了句:“别闻。”   司绒攥着小衣,乱七八糟的流苏看得她头疼,闻言抬头:“什么?”   话出口便反应过来,猛地握住了自己的掌心,说:“你弄在我手上了。”   “嗯。”   司绒刚平下去的心潮再次泛起波澜,她努力镇定,抬眼问他:“擦过了吗?”   “沐浴时帮你洗了。”   沐浴……那叫洗吗!司绒掌心像攥着一团火,头顶也要冒出烟丝儿了,抿唇说:“你出去吧,我要穿衣了。”   “我在这等你,用完早膳带你进藏书室。”封暄站在屏风后,背对着他,寝殿内燃着数盏宫灯,把他的背影清晰地投在屏风上。   衣衫摩挲声细密,寝衣已褪下了,小衣缓缓地贴上她皮肤,微微凉,司绒看着那背影,却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奇异的注视,明明隔着屏风,明明背身而立。   却好似她就在他眼前,一览无余。   司绒穿了这辈子,最慢的一次衣裳。   脸颊红透了。 第44章 表面功夫   藏书室在东宫东南角。   内里干燥。   司绒待了一会儿便感觉出来了, 鼻腔有些发痒。   “可以打喷嚏吗?”   司绒跟在封暄身后,穿过一道长长的内廊,内廊的灯是悬在墙壁两侧的,二十步一盏, 显得有些昏暗, 两人影子交叠, 踩在脚下,像两团深灰色的毛线。   “不可以。”封暄慢条斯理地来一句。   “那我打了。”她这么说着,轻轻笑起来。   封暄跟着回身捞起她的手,干燥把他的指腹变得更糙, 捞着她的手滑动, 宛如掬了一捧热豆花儿。   “藏书室有些东西年头久了,需要专门打理, 对湿度和温度要求严苛,人不能长时间待在里头。”   司绒被他揉得痒, 把拳头握起来:“知道了,不要待太久,免得将北昭的老底掏空了。”   封暄抽手,捏着她后颈:“免得将你的底掏空了。”   扳指冰凉, 上边儿有九张弓新磨出来的痕迹,还没有盘润,抵在她后颈带点儿沙感, 她发出道低哼声, 摇了摇头,不让他捏。   干什么, 拎猫吗?   封暄没再捏她, 手仍然搭在她后颈, 两人走到一面奇怪的墙前。   她抬头一看,这面墙整个是由统一的菱形石砖筑成,形状尤其的规整有序,漆成了黑白两色,颜色的铺陈看起来没有什么规律,可问题是——   “没有门啊。”   封暄没说话,一手在那菱形石砖上按压、抽取、旋转,每次动作下施力、角度都不尽相同,司绒看得很认真。   片刻后,整面墙突然细细地颤动,光带里,薄薄的灰尘从墙上抖落,不一会儿便在左下角旋出了一扇小门。   “厉害,”司绒抚掌,“我记住了。”   “厉害,”封暄还她一句,然后托着她的颈往里走,“每次开启的规律不同,不怕死可以试试。”   “……”   两人从小门里走进去,就如从窄窄的口里进入了宽阔的布袋。   司绒霎时就被眼前景象震住了,眼前是一整个跑马场那么大的幽暗内室,密密地排着书架,还有不少箱子垒叠在两旁,这地方的入口是一间普通宫室,那宫室绝对没有这样大的内容量。   她诧异地问:“这,方才内廊那条路是往下的吗?”   只有地下才能挖出来这样的暗室。   “是,”封暄给她解释,“角度很小,两侧灯架和墙壁纹路刻意作成平铺模样,让你察觉不到自己在往下坡走,有时人会被自己的视觉骗过。”   司绒觉得有意思,回想起来也品不出不对劲儿的地方。   “皇宫内院一般也进不了人,为什么要修得如此神秘?”司绒打量着这地方,玩似的说一句,“总不会是建着玩儿吧,显得你好厉害。”   封暄在悄无声息地被猜透了一回,他不会承认年少时这种幼稚的想法,但从她口中说出来,真是羞耻里带点隐秘的暗爽。   “走这儿。”封暄引着她往深处走。   大手掌已经贴在她后颈许久,司绒轻甩甩头:“殿下能不能别摸我了,痒。”   她没说全,又痒又热,明明是在这样干冷的藏书室,能摸得她手指头都渗出了薄汗,仿佛身上其他地方也在被隐约地把玩着。   不能想,想一想她连呼吸都烫。   幸好,封暄当真松开了手,带着她一路穿过了十几排书架,司绒鼻子里全是旧书陈墨的味儿,还挺好闻的。   “告诉我确切的兵器分类,否则你一本本找等同于大海捞针。”   司绒想了想,说:“不常见的兵器。”   封暄道:“比如?”   司绒跟着他转过一面菱形纹石壁:“火……”   封暄蓦然停了下来,司绒也跟着顿住脚步,这一抬头,喉咙口干涩,艰难把后一个字说完:“……器。”   烛火轻晃,两人的影子一高一矮地铺在眼前的书架,明明暗暗的光线下,司绒眼前赫然是一本老旧泛黄的火器全册。   司绒张张嘴,没能说出话。   封暄帮她取下高处的书册,装在小筐里,说:“别在这儿久待,这些够不够?看完再进来取。”   司绒轻轻攥住他袖摆:“你知道了啊。”   “想猜不到也难。”封暄说。   小到刀剑,大到攻防床械她都看过了,如果说还有什么要找的,那就只能是火器了。他把小筐放到一旁地上,手指在最上层的书册上划过,最后定在两本,取了下来,垒叠在筐里。   而后将手扶在书架上,转身看司绒:“但我需要提醒你,一百二十年前,丰城一战言无秀将军用了火器,满城死伤五万人,生灵涂炭,血流漂杵,火光噬影,成了人人不敢提起的修罗场,丰城如今,年节无炮仗,元宵无烟花,那是满城的痛,也是北昭的痛。自那之后朝廷禁用一切火器,搜罗所有相关书简籍画,全数销毁,世间还剩的,只有藏书室这一壁。”   司绒在话音里沉默下来,她站在封暄身侧,被他斜铺过来的影子牢牢圈住了。   话音里是少见的严厉,是谨慎,还有劝告。   封暄继续说道:“一百多年来,不是没有人打火器的主意,但凡出现,必是掀起腥风血雨,丰城的余波还在,永不会消散,它是造成大规模死伤的祸首,不仅受到朝廷严格管制,也受到百姓强烈抵触,连军中人士也视之如魔,世人对火器的惧怕,会让拥有它的人也成为天然的有罪者。”   “我明白。”   司绒这三个字没有力道,封暄带她进入藏书室,把书册给她,某种程度上同样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他是储君,但储君也会倒在彻底的反驳和声讨中。   她垂着头,像个明知是错也要犯的小孩。   封暄缓和语气,问到了关键:“阿悍尔不想要战争,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可怕的武器?”   “因为,”司绒的目光从他胸腹往上移,坠入了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阿悍尔站到悬崖边了。”   她慢慢地跪坐下来,在最底层的一沓书册上一页一页地翻找,在清脆的纸页声中说:“北昭以城划分地域,阿悍尔以旗划分地域,最东边的邦察旗有一片长横草原,那里藏着一片黑水,那黑水藏于地底深处,燃则不灭,水浇不透。”   黑水。   封暄面色不改,扶在书架上的手已经慢慢放了下来,他以为她想要火器,没有想到她所图更大。   翻页声还在继续,蜷了下指头,再翻过一页,终于看到了想要的东西,她转头看封暄:“殿下。”   他半蹲下来。   司绒摊开书册,抬高,弯曲的手指头点在纸页上。   封暄往上一扫,眼底骤然有利光折出,那是忌惮和审视。   图纸上所示是一只铜做的四足柜,上横放一只巨铜,首尾大,细尾开小窍。筒中填放薄铜球,铜球内注黑水、铁砂、碎瓷和石子。   引燃时,可以发出数十丈远,落地即炸,火起不灭,且薄铜球爆开的瞬间里头的铁砂、瓷片和石子也受到巨大压力炸开,对四周产生巨大杀伤力。   一颗发出,或许能致数百人伤亡。   司绒的心在砰砰跳。   他忌惮和审视的是这件杀器,她知道,她放下了图纸,握上他的手腕,她的声音也在颤抖:“我们试图盖住黑水,用土和石头填埋它,但它从草场上渗出来,燃掉了半片长横草原。”   “阿爹让人把它开采出来,他为此夜不能寐,觉得这是神明的诅咒,总有一天不灭的大火会燃遍阿悍尔的草甸。但我们家有个叛逆的坏蛋,先人一步把它用在了战船上,横扫了赤海,成了海上的无冕之王,是他告诉阿爹,武器是握在手上的,它可以用来开疆扩土,也可以用来守卫家园,阿悍尔仁慈的土刀可以用它给阿悍尔竖起一道强悍的盾牌。”   司绒把手放下来了,竭力让自己的呼吸不要那么乱,声音不要那么抖,她没有阿爹充满包容性的仁慈,更不是阿悍尔草原上乖巧美好的明珠。   司绒拥有野心。   为什么要把广袤的草原与无垠的海域相连?海贸的利益是其次,她更想让阿悍尔的视野放长,放远,放到更广阔的天地,为此愿意承受与之相匹配的风险;   为什么要与北昭谈和?止战,自保,为了让阿悍尔往外走的路没有致命的荆棘。   为什么想要手握最强大的武器?她心里有一只黑狗,八岁时的创伤毁掉了纯真可爱的小阿蛮,那黑狗日复一日地啃噬她,所以她既慕强,又渴望自己同样强大,任何意义上的强大都可以。   他们的野心是不一样的。   如果说封暄走的每一步都稳健实干,那么司绒的每一步都是剑走偏锋。   两排书架隔出了安全的空间,一坐一蹲的两个人,四目相持着,苦茶色的光线落满他们的肩身。   这是司绒朝他走的最大一步,这意味着信任不止停留在口头,也被付诸实际。   封暄把手罩在她后心,揉了一揉,在无声间给了她强有力的支撑,他的意思是,在我跟前,什么都可以说。   “阿勒造出的武器能用于战船,能用来守城,但那不够,我想要最强大的……”她低头,手指摸索着这张图纸,“我很贪心,这是我接近你的第二个目的。”   摊开了,扯开了,毫无保留了。   烛火噼啪爆出声响,荡开了连绵的茶色烛光。   封暄看她:“这是你的第二个秘密,为什么要告诉我?”   她揪住了封暄的袖摆,指头在他手腕上虚虚靠了靠,没挨上去,说:“怀璧其罪啊。阿悍尔有两劫,一是西北部的战事,春少雨,秋瘦马,两部的背水一战是早有端倪的;二是黑水,若你知晓此事,一定会在阿悍尔战事起时攻下阿悍尔,即便自己不用,也不会让它落在阿悍尔手里。”   “对,”封暄承认,而后说,“现在不怕了吗?”   “仗打完了,阿悍尔不怕你,”司绒往前挪点儿,把自己埋进他胸口,嗅了嗅,“阿悍尔又是兵强马壮的阿悍尔,你敢打,就跟你拼了。”   他的胸口略微起伏了一下,笑声短促,胸腔有浑厚震鸣声递出,他觉得司绒真是……聪明都聪明在了他的点儿上,笨也笨在了他的点儿上。   “已经握手言和,就不要再打打杀杀了。”   “有道理,黑水可以作军需物资流通,”她马上正经起来,“阿悍尔吃不下这东西,北昭出工匠,阿悍尔出原料,邦察旗正在屯田建城,我们可以在那里试行这东西。”   “作军需流通可以,但不走明面,”他略一思忖,淡声道,“战事一起,这就是御敌的杀招。”   “哦……”和兑粮的军械一样,都入太子殿下的私库咯,司绒拉了个长音,“我们都是坏蛋。”   “站在高位的没有纯粹的好人,没有雷霆手段,怀不了菩萨心肠,但你,司绒,你是我一个人的。”   她从他怀里挣了出来,仰头看他:“殿下,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呢?”   来北昭的一切顺利得像琉璃梦境,让人忍不住怀疑它的真实性。   “都可以,法境是梦,沙粒是空,世存万万年,你我都仅是时间长流里一息的脉搏,但是司绒,你在这里。”他握住司绒的手,贴在自己胸口,在茶色的光线里,把身影压向她,包裹她,犹如一个无形的怀抱。   强有力的跳动传递到司绒的指尖,引出了柔软的小触角。   它探出司绒的心口,又怯又天真地触碰封暄,欢快地绕着封暄打转,奔跑在他眉眼间,然后“扑通”一下,掉入他掌心。   管他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这个人咬住了她心里的黑狗,做了她的灵药,没有束缚,在阳光下勃勃生长的感觉快活极了!   司绒凑上唇,悄悄地说:“殿下,我只剩一个秘密了。”   实话已经完全摊开了,这需要莫大的勇气,她不想做一个理所当然的索取者,回馈也会很快乐。   三个秘密,一个关于阿勒,一个关于阿悍尔,一个关于他。   最后一个秘密关乎爱,就算司绒还没有说出口,但也已经有沉甸甸的存在感。   这句话好重。   封暄昨夜刚黏合起来的心脏,又被敲碎了,碎片里沾着蜜。   *   连日多雨,在中秋这日终于放晴。   满城碎金柔□□|香随着蒸发的水汽一道升腾,在半潮半干里结成了巨大的香阵,荡起的风在整座京城走了个透,吹了个遍。   秋意爽!   长长的宫道里,两道人影并排走着,地上的雨水还未干透,宫墙下新生的苔是鲜绿的。   故地重游。   司绒嗅着午后的菊香,算一场旧日的账:“殿下在这条路上吓唬过我。”   她抬起两只手指,嘴边的笑有点儿坏:“两次。”   封暄不防她提起此事,沉吟半晌,问道:“吓着了吗?”   “吓着了,那时殿下想杀我吧,”司绒一字一顿,“我,好,怕。”   封暄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话题:“听说那夜你鞋面上缀了一颗明珠,后来怎么不见?”   他还敢提这个,司绒叹口气:“珠子啊,我用来包了玉笙楼的六个雅间,约见一个好难伺|候的贵人,可惜贵人没有赴我的约,让六千两打了水漂。”   赴约,封暄抿了抿唇,把这两个字记住了。   走出宫道,两人要分道而行。   封暄给她拨了拨额前的珊瑚珠:“给母后送了东西就别耽搁,尽早过来。”   司绒也装模作样地理了理他板板正正的蟒袍,说:“知道了,殿下克制些,别总看我,多吓人啊。”   封暄想说他吓谁了,话出口成了:“一眼都不看你。”   哟,这小脾气。   司绒微微踮了脚,在他唇边呵气:“也不许看旁人。”   “不看。”   “宴上见。”   “宴上见。”   两人跨过门槛,司绒头也未回地朝前走,封暄往右,走出两步又停,回首看到她逆光的背影,胸口微动,他转身两步赶上去,快速地捞过司绒的腰,顺而往上,夹住她的侧脸,说:“今夜我有空,可以赴约。”   “嗯?”司绒被他压过来的气势惊了一惊,才反应过来,她仰起颈,含笑摇头道,“我不约你。”   封暄有点失望,好看的眉眼耷下来了。   司绒想,太子殿下和大型犬类也没有什么区别,同样对自己的地盘严防死守,同样可以为了自己的肉骨头厮杀,同样在不高兴的时候丧个脑袋。   她鬼迷心窍地摸了一下他有没有尾巴。   “?”太子后腰一痒,猛地就站直了,反手立即扣住了她的手,危险地眯起了眼,“要在这里?”   “?”司绒往回抽手,轻声细语,“摸摸看你有没有尾巴。”   “那你不该往后边找。”他把话咬在她耳边。   “……”司绒被他的气息环绕了,她在这句正经又可恶的调戏里红了脸,捻了捻手指头催出的潮湿,假装听不懂这句话,偏头把热气呵在他鬓边,悄声道,“该你约我了。”   该你约我了。   太子殿下站直了,阳光破开云层直穿而下,填满了两人的距离,那样明亮而温暖,符合一切美好的想象。   他摸了摸司绒的脸:“司绒公主,今夜愿意赏光与孤同游吗?”   “嗯——”司绒往后退一步,提着食盒撒腿就跑,“看情况吧。”   跑不掉的,傻司绒。   封暄站在原地,看她扬起的裙裾,小辫子里的红珊瑚在跑动间上下起伏,在他眼里连成红色的线条,变成了另一种红,流淌在他皮肤底下,它永远灼热。   *   延福宫里藏着一个桃源。   司绒提着个食盒,里头装了阿悍尔的啫啫饼,一壶桂花酒,还有烧鸭、果子,都是些中秋应景的食物。   花姑姑在宫门口接了她,仍然是那样和气,司绒防着她绕弯子问自己一些与太子有关的事,但这回她什么也没问。   两人沿着回廊往侧旁走,经过富丽端肃的前殿,过了两扇门后,她的步子便缓了一缓,陡然从云间宫殿掉入了家常宅院。   传言里,皇后娘娘常年不理宫务,一年到头露脸的次数两只手可以数得过来,凤印在延福宫高高供起,镇守着前头那座辉煌的殿宇,折射着国母这两个字的威严,同时让所有靠近它的人退避三舍。   六个字形容,不食人间烟火。   而殿宇后面,安放的正是皇后娘娘的人间烟火。   这里屋舍几间,左右白墙灰瓦,木桥下流水潺潺,底下的青石板旁一丛不知名小花野蛮生长,西北角有一棵不甚高耸,却根粗叶茂,像朵绿色蘑菇的树。   皇后娘娘身着秋香色常服,头上斜插一支玉簪,靠坐在树下看书,腿上伏着一只胖猫,茶烟在小案上袅娜升腾。   司绒走了神,花姑姑连着唤了她两声。   她抬手行了阿悍尔大礼。   皇后娘娘的声音一如既往平和且冷淡:“和太子头一回来此时的反应一样,那时他五岁,无法理解本宫为何住在这里不住前殿。”   花姑姑引着司绒坐在皇后身旁,递了茶给她。   “太子殿下一贯……”司绒差点要把不解风情四个字说出来,话到一半艰难地改了,“太子殿下真是,从小就有储君风范。”   皇后抚着胖猫的下巴:“饮茶否?”   司绒笑,搁下食盒:“今日请娘娘赏脸,饮一盏阿悍尔的青茶。”   司绒在延福宫里招猫饮茶,逗留了将近两个时辰,离开时日头倾斜,天色将晚。   *   到达显和宫外,里头屏风四立,人头攒动,宴席将开。   她站在长阶上望了眼天边,暮色还未完全罩下来,天边深橘和深灰交错,霞晕黯淡,一对苍鹰在远天处翱翔,像两捧泼开在天边的墨,它们飞向高山与草野,自在没有边界。   目送它们旋入云巅后,司绒转身踏入了华灯宝炬中。   宴席还是这样,若说与以往有什么不同,一是司绒的座次往前调了点儿,在太子对面,二是来找她攀谈的人多了些。   她往右侧走,一路入内,在举杯交错里和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点头致意。   很快,他们的目光就从她身上移到了她身后。   太子来了。   太明显了,他出现时,会带走一部分喧嚣和热度,让秩序与规矩回归,宫女正好引着她到了自己的座位,司绒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正朝这里走的人。   红衣美艳的草原公主,蟒袍孤冷的太子殿下,在人声喧嚣与众目睽睽里与对方客气致礼。   “太子殿下。”她眼睛微弯,笑是真心的,也是蔫坏的。   “司绒公主,好久不见。”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但真心实意,确实如隔三秋嘛。   殿内眼波缭乱,明的暗的,凑趣的与看戏的,询问与好奇满堂乱飞,曾经水火不容的两个人头一次在正式场合里对上。   你说他们陌生吧,两人倒挺客气,说他们熟悉吧,两人又有点儿各自端着的意思。   不少人猜测二人仇怨难解,只是因势不得不打交道,在这儿做表面功夫呢!   却没人知道她的耳环是他戴的,他的玉带是她选的,他们在一个屋檐下衣冠不整,又在同一面镜子前整装待发。   玩儿的就是刺激。   宝灯华炬流转着光亮,在酒香果香里揉出烟火气,琴师的手指拨动,琴音流淌而出,大殿里到处滴着轻快的音符,二人于高处相会,又于高处擦身而过。   杏黄色的袖子擦过了火红的肩臂,宽大的袖摆做了绝妙的障眼法,底下的两只手迅速地碰了碰,司绒的小拇指勾着他的虎口,封暄步子不停,任由那手指从虎口轻微滑过,留下又痒又麻的触感。   余味悠长。   随后,众人落座。   帝后都称病未出,由礼官唱词,带来天诚帝病中所作的长赋。   中秋宴热闹极了。   封暄就在她正对面,与她相隔一块华丽的地毯与三个蹁跹的舞姬,两人没再有眼神交汇。   司绒甚至不用看他,只看自个儿的小条案,上边就全搁满了太子的心意。   有阿悍尔的啫啫饼和青茶,她送去给皇后的那一份是穗儿做的,而封暄照样子给她来了一桌。啫啫饼的饼皮松软,里头夹着芋头泥、葡萄干与乳酪,咬一口,唇齿间都是阿悍尔的味道。   殿上轻歌曼舞,舞姬的腰肢如春柳柔软,冶艳的裙摆有规律地荡起,司绒透过三重裙摆看向对面,而封暄条案旁跽坐着朱垓,一眼也没有朝她看。   叫你别看,你就当真不看。   她闷闷地正要收回目光,却猛不丁地撞上了他移过来的视线。这一刻,舞姬的裙摆停止了转动,躬身退下,乐师奏起激昂的调子,应和着司绒猛烈的心跳。   孤就看了,怎么着吧。封暄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全是这个意思。   眼前开阔,无遮无挡。   司绒举起酒杯,朝他遥敬。   封暄略挑了下眉,同样举杯。   两只酒杯隔空一碰,无声胜有声。   他饮下时,在杯子与手背的间隙里,看她仰起的颈,看酒液滑下她喉道,在那玉白的颈项上鼓出诱人的弧度,再润湿了她的唇。   他含着酒,宛如含着她这个人。   *   席散,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封暄在一刻钟前就不见人,熟悉的女官引着司绒往外走,第三次踏入了那条长长的宫道。   与前两次都不同的是,这回女官到门槛处便躬身退了。   司绒提着裙摆踏步迈入,刚要抬头,侧旁横空伸来一只手,卷走她的腰,按进了宽阔的胸膛里,头顶的银灰色被檐角遮挡,二人相拥着藏进了漆黑的宫墙角落,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窃窃私语。   司绒闻到清冽的香气,看到熟悉的滚银边黑色,他回东宫换了常服。   “公主今夜可愿赏光同游?”   哦——赴约啊。   作者有话说:   四足柜相当于一个火药发|射|弹,参考《武经总要》。   “满城碎金柔黄……荡起的风在整座京城走了个透,吹了个遍”,这一句的灵感来源是黄巢诗句《不第后赋菊》中的“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调岗了,所以之后改一下更新时间,12.5号开始,每天21:00见,爱你们,谢谢你们。 第45章 我带你私奔   司绒用手撑着他胸口, 拉开了些距离:“真是不好意思,本公主有约在身。”   后腰的那只手顺而上滑,贴在她蝴蝶骨的位置,那上面还有未消的齿痕, 封暄的手停在那里, 说不清是威胁还是引诱, 声音在秋夜里泛着点儿蛊人的意思。   “弃了他,与孤走。”   “不成啊,”司绒轻声地,说悄悄话似的开口, “我要带他私奔呢。”   封暄顺着她玩儿:“私奔有什么意思, 奔不出孤的五指山。”   “殿下,嗯?”她感觉到那只手在游移, “五指山放在哪儿呢?”   封暄还沉在戏里:“考虑得如何,要不要与孤走?”   “我答应他了, ”司绒笑,手指勾着他腰带,坏坏地扯一扯,“那可是位顶难伺|候的贵公子, 我若丢下他,恐他不会饶过我。”   封暄握着她使坏的手:“那你便不怕孤不饶过你。”   “殿下找什么呢?”说话间,司绒身子一僵, “往哪儿找呢!”   封暄压声答:“尾巴。”   司绒被他这两个字砸得头晕目眩, 他的话有魔力,引着司绒不由自主地想象自己生了尾巴的模样, 耳廓不知不觉就镀上一层红, 她闷声说:“我没有。”   封暄怎么会放过她, 他爱死了她这反应,正经地说:“你有,你说一句话,孤便感觉有条尾巴打在身上。”   我……没……有……   司绒为这不存在的尾巴吃足了苦头,她仰起头,说话声时高时低:“别找了……封!暄!”   封暄把她往身前压一寸:“是殿下。”   玩个没完了。   司绒阖上眼,手指头把他的衣摆抓皱了:“殿下,放手。”   “不放。”   怎么不讲理。   她轻轻地喘出口气,勾着他的脖子,说:“殿下,我带你私奔。”   “不要贵公子了?”   司绒攀在他后颈的手交叉握住,往前倾身:“要你。”   “喜新厌旧。”   怎么连自个儿的醋也吃。   司绒扭身,躲了一下他的手:“殿下、封暄,两个我都要。”   “贪心。”   司绒没招儿了,被捏得脸上泛热:“我贪心,殿下审判我吧。”   漆黑的宫道里,半盏灯都没有,他们在墙角下和夜色相融,扯开漆黑的幕布,即兴唱起了让人脸红心跳的戏码,为着一条不存在的尾巴红了脸,烫了耳,湿了唇,乱了衣。   最后,司绒攀着他后颈,借了个巧劲儿从他手下钻过去,跳上了他的背:“背我,尾巴给你摸。”   肩颈感受到她下颌的重量,封暄笑了声,把她往上颠了颠,轻轻的,像背着一团绵软的云。   司绒靠在他肩头:“既要幽会,那就得听我的。”   “听你的。”   他们从黑暗处走出来,温润光华从云边泻到肩头,铺得前路一片澄明,封暄背着她,希望这路走不到尽头。   *   中秋,满京不夜,人人都在走月亮,耍灯山,游龙的队伍把街道填满,往来俱是云鬓香风与欢言笑语。   虹襄河畔,人流如织。   他们策马经过虹襄河一段僻静处,河岸两旁栽着桂树,满树的桂子随风摇落,在地上铺了一重黄金屑,风来都是桂子香。   而河面上,月光倒囊入水,千百盏琉璃灯漂浮在上,像倾下的满天星斗,又似墨带里浮起的点点萤火虫,静夜无人扰,真是个幽会的好地方。   这是太子殿下午后命人放的千盏琉璃灯,他要取个整数,作圆满的好意头。   司绒骑在马上,俯身拿手在空中一挥:“殿下从哪儿偷了星星放在河里?”   “喜欢?”   “好喜欢。”   封暄看她仍然拉着缰绳的手:“那是要继续夜骑,还是赏河灯?”   “河灯赏过便记住了,这景儿都存在心里呢。如今自然是夜骑,太子殿下,我带你出城!”司绒凌空抽响马鞭,直指北方,像一道离弦之箭,疾冲而去。   封暄紧随其后。   她喜欢精致的河灯,但她永远不会为河灯停下脚步,阿悍尔的雏鹰,即便不能翱翔在阿悍尔的天空,也想要驰骋在无边的旷野。   他们把喧嚣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一路往北,树林的暗影与河流的幽芒从余光里快速掠过。   马蹄踏平了夜色,踏碎了星光,惊起的声响在旷野上绵延不绝,夜鸦埋首在林叶间听着这一串爆裂的声响。   直到天色微亮,二人停在一片游荡薄雾的平原。   马灯还有余光,天边是铁铮铮的亮灰色,这里虽然空旷,但或许是因为雾气下沉,连风都游得慢,听了一夜的风吼,此时静静坐下来,耳旁只有封暄略急促的心跳声。   两人一前一后地坐,从穹顶往下看,真是两粒坠入雾海的小芝麻。   司绒想,要真是两颗芝麻就好了,那么他们必定要被日头晒透了,被经年的风蚀透了,化作分不清你我的粉末,游遍北昭的大街小巷,穿梭在阿悍尔的草影叠嶂中。   司绒往后缩:“好冷,你抱我。”   封暄怀里拥着她呢,司绒的后背和封暄的前胸紧紧贴在一起,这话就是撒娇。封暄懂的,他把外袍给她兜头裹住,只露出一双眼,下颌正好搁在她发顶,看着眼前一片透着蛮荒的寂静。   司绒抬头望天:“看不到日出了。”   灰云几乎要压到头顶了,不要说日出,一个时辰后不要被大雨浇透就要谢天谢地。   封暄说:“京城可以看到。”   可是她又问:“离阿悍尔还有多远?”   封暄默了默才回答:“两个日夜。”   “我跑不动了,”她往后偏头,想看他,“你摸我腿,抖的。”   “不摸。”   “那么回程你带不带我?殿下,封暄。”   回程,封暄听到这两个字才有些情绪起伏,但他没应话,他抱着司绒,双臂如铁,风不能把他吹开,她也不能把他挣开。   司绒揪着他的手指,看向昏蒙的天际,悄声说:“我想偷走你,把你藏进阿悍尔的草野与蓝天,藏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风从草隙过,把她的发带到他脸颊,有点儿痒,封暄静静看她:“偷走,然后做什么?”   “偷走!”   司绒在潮湿的空气中大声喊,声音响亮亮,仿佛要把这沉闷的天顶一气儿荡透。   “私奔!”   而后迅速地转了个身,在封暄怀里跪坐起来,双手捧着他的脸,正正经经地吻住他。   “封暄。”   “封暄。”   她吻得好认真,叫他一次,就吻一下,然后揪着他衣领,把他拽向自己。封暄一手放在她后背,一手托着她后脑,接了美人的邀请,不客气地登堂入室,辗转吻得深入。   风从头顶游过,把包裹的外袍往后掀飞,露出司绒的额头,发丝随之扬起,她的双目阖着,舌是湿润的,在柔软的跑道中被封暄追逐,随后衔住,交缠,封暄的手还在施力,要把她紧紧地圈在怀里,丁点距离都不要有。   这是司绒的回答了。   她带着封暄跑了一夜,把思念的情绪散在了夜风里,在天光将明的时候把自己交给他,要他带她“回程”,她想要嗅到阿悍尔夹着草野清香的风,也愿意待在他的臂弯里。   小触角乖巧,它探出来的时间越来越长,很少再把自己埋回心底了。   两人逐渐从亲吻中感受到身体里奔走的热度,那是他们烙在彼此身上的印记,那么熟悉,只要一个吻,甚至一个眼神,就能点燃。   他们的唇齿稍稍分开,额头相抵,让风穿梭在他们唇峰与下颌,降降这热度。   “我听到了,很大声,你说爱我,”封暄面无表情像胡扯,可他说的是真的,他摇头磨了磨她鼻尖,“你没有秘密了,司绒。”   司绒半垂着眼帘,看他湿润的半道唇,没有回答这话。   她没有对上封暄的眼神,但她能感觉到,封暄的目光没有一刻离开她,随着沉默时间的延长,他的眼睛里慢慢地写满了掠夺,正在一口一口吞吃她。   这无声的默认,比上一声更让封暄心潮澎湃。   一线荒莽连到天,枯草成浪,云间凝落雨滴,渗入两道贴紧的唇瓣中间,混在了缠绵的热气里。   在昼夜交替时的蛮荒旷野上,司绒和封暄旁若无人地拥吻。   天亮了。   *   回到镜园时,两人都体面得很,风吹雨打的痕迹都在马车里擦拭干净了。   这得仰赖于有一拨操碎了心的侍卫们。   稚山不高兴,他把人跟丢了,在半途被驱着马车赶来的九山捞走,唯一跟上了司绒和封暄的只有易星,这小子耐力惊人,这会儿正蹲在茶房里捧着海碗喝水。   九山进来,把人都叫去吃饭:“我守着,你们都去。”   “欸!”易星跳了起来,搡稚山一把,稚山纹丝不动,抱着刀坐在椅上闷闷不乐,小崽的情绪更外露,他还没有学会怎么隐藏他也想家这件事。   “你去。”九山给易星打个颜色,他往稚山身边坐下来,兜里掏出来一把短匕,往稚山手里塞过去。   “什么?”见到短匕,稚山才有点儿心思开口。   “我们近卫营都配的,别看小,削铁如泥呢,喜欢不?”九山把那短匕在手心里转出花儿了,又拔|出一点儿寒芒,稚山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   “给我的?”他没伸手去接。   “拿着吧,都是自个人。”九山把短匕给他塞手里了,这回稚山没推拒。   看稚山喜欢,把那匕首翻来覆去地看,九山像个老大哥似的拍了拍他的肩:“就把东宫把镜园当自己家,我们这群近卫,你爱喊哥哥叔叔,喊大爷都行。”   近卫不敢妄议主子的事,但九山这几个月大开眼界,觉得司绒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了,这事和日升月落一样,肯定得堪比自然规律,那么这个阿悍尔侍卫也就是自己人了。   东宫一向护短,他们不介意把小崽一起护进自己的地盘里。   稚山握着匕首上下比划,高兴了些,说:“谢谢。”   “谢什么,你上回差事办得好,该得的,”九山笑起来,揉了把小崽的头发,“去吃饭!”   *   主屋里,烛火通明。   三四张图纸叠在桌上,用一枚镇纸压着,司绒站在桌旁,握着炭笔把最后一点儿收了尾。   封暄沐浴完出来,头发半散,笼在烛光里的眉眼冷清,像九天游下的仙人,坐下来时衣襟微敞,从那半泄的春光里望进去,就是隔绝探视的一片禁|色。   只是多看了两眼,司绒就被捂住了眼,封暄饮了茶,从后边圈着她,双手撑在桌旁,看图纸上被她重点标注的细节,司绒本弯着身,这个姿势就变得格外危险。   泡过热水的身子比平常的温度更高,那雪松味儿被揉散了,烘起来了,四面八方地围住了司绒,围得她心旌摇荡。   “这是什么意思?”封暄点了下铜柜的一角。   “预留注油处,我想战场瞬息万变,若是遇到强攻,火油铜弹不足的情况下,也可直接用火油,”她指柜上长筒的一头,夸张地比了个手势,“轰——!!燃成一条火龙,守城攻城都是利器,双用。”   “嗯,”封暄看得认真,目光沿着图纸走了一圈,就记在了心里,“天赋惊人。”   “嗯?”司绒笑,“纸上谈兵的天赋确实不错,父汗的回信这两日应该就要到了。”   “回信到,青云军便拨两万人前往哈赤草原,”封暄把她的鬓发勾到耳后,“随后青云军大部退回翼城,只留一万人驻守八里廊。翼城是中枢站,往东南连通唐羊关,往西直通乌禄,往南即是京城,往北可连哈赤草原。”   司绒一愣,在他怀里转身,封暄把图纸叠在一块儿,拨到一旁。   “这是要把先锋军变成可四方支援的后备军吗?”   “差不离,”封暄尽量把这说得简单,“我打算分化青云军,作海陆双训。”   “内陆安定,和阿勒的合作让你把目光放到了陆地以外的地方,”司绒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野心和机变,猜出了他的盘算,“航道的稳定和外域的扩张都需要强大的军事基础,你想做双王。”   “黄沙莽莽山埋玉,蓝域涛涛浪淘金,陆地是可视的领地,海域亦是多变的挑战,如果战事起,这就是一次把青云军磨利的机会。”封暄没有否认,他眼里充满某种压至实质的锐气,从前他从不将野心宣之于口,如今他只把它露给司绒一个人看。   “阿悍尔与你并肩而行,草野与蓝天同样包容你的野心。”她伸手摸了摸他,指头从他的眉骨往下,一路下滑。   停在到他肩头。   “司绒是野蛮生长的花朵,我要长在你的骨头上,从这儿开出来,和你一起沐飞霜,迎巨浪,你保护我,我的根系缠满你的骨头,让你变得更加强韧。司绒向阳而生,有我在,你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   九月之后,寒流席卷,天气陡然转冷。   八里廊榷场于八月十五正式建立,这片荒芜了数十年的苦寒边境迎来了春日般的生机,沙砾中堆砌起城墙,南北各设两道城门,对阿悍尔和北昭开放。   商铺棚寮林立,草原的遥铃与北昭的长歌互相应和,唱起了八里廊的勃勃生机。   司绒和封暄走进院子,左右迎上来两人,分别递上书信和奏折。   “德尔说,有位阿爷驱了上万头肥羊从草原深处来,来时八里廊正下起第一场雪,那羊跑散了,扎入雪地里就没影儿,半条街的人都去给那位阿爷追羊。”   司绒拆的是德尔送回来的信,德尔离京时垂头丧气,到了八里廊,一脚踏回故土,喝的是阿悍尔羊奶,吃的是鲜嫩的炙羊肉,耳畔俱是乡音,瞬间便活了回去,他觉得对司绒愧疚,所以在信里把八里廊的场景描述得活灵活现。   “该训几条狗,牧羊是好手。”封暄正看榷署的折子,榷场设在八里廊,下一步就要在两地内部各设置一处榷署,便于管理商贸往来,还能处理部分外事矛盾,这个位置至关重要,除了职能划分,外派的官员也要雷霆手段与怀柔变通相结合,这人不好找。   两人相顾一笑。   近来,白日里穿上衣裳,二人谈的都是正事,夜里放下帐子,切磋的便是私情。   甚至有几次,司绒半醒未醒的时候还背了一遍各项通行之物的商税。   忙昏了。   封暄想,等这阵儿忙过了,要带她泡几日热汤泉。   稚山在门边打帘子,二人走进屋。   他们刚从拙政堂回来,北昭重臣与阿悍尔来使在拙政堂内,开启了第一次正式的会谈。   八皇子封祺归京,带回三段勘查好的边境线概况,提议模糊不清的水泽草甸挖沟砌石,做出明确的分界线,这条重新划好的边境线得到了赤睦大汗的肯定,在拙政堂上还是北昭的朝臣讨论得热烈些。   屋里热,司绒拉开大氅系带:“领土问题定下,基石就稳了。”   封暄伸手从她两肩把大氅褪下,顺手和自己的一起挂在衣架子上,点头:“这是重中之重。”   虽然最后敲定的边境线整体上是往阿悍尔推进的,看起来是阿悍尔损失了小部分领土,但北昭把哈赤草原与阿悍尔共享。   哈赤草原,这片在阿悍尔东南方的草原,比整个邦察旗还要广袤,雨东河把它的地理位置变得尴尬,像一片被河流圈隔出来的草野,在北昭立国时,被骁勇的北昭太|祖占领攻下,在那时候拓宽雨东河的河床,把它彻底与阿悍尔草原分隔开,这一分隔,就是数百年。   两边各自派了部分兵力进驻,循序渐进地往里驻军,在哈赤草原上小心翼翼地往来,这其实不太顺利,九月初驻军进哈赤草原,到九月十五时,就爆发过三次矛盾,最严重的一次,双方在巡逻过程中爆发口角,动起了武。   这都是磨合过程中必然会有的矛盾,不要酿成大规模冲突,就在可控的范围内。   大氅褪下,屋里点着火盆,司绒踢掉了靴子,把项圈和手环一一取下来:“还有几处商税需要阿爹定,这几样物品就先不要在榷场通行,北昭这边,边关何时开放?”   “通关文牒的样式明日便出来了,如何盖印压花你我一起看看,没有问题便在八里廊设定一个关口,出入境皆凭通关文牒,这项职权下放给两地的榷署,”午后晴朗,封暄把窗缝开大了些,靠坐在扶手椅上,“阿悍尔呢?”   “和你想的一样,我们凭羊皮手札出入阿悍尔,上面加盖青印,难以仿制。”司绒把叮叮当当的吊饰都摘了,挤着封暄坐一张椅。   “阿悍尔工匠了不得,”封暄见识过他们的羊皮手札,上面的压花和图纹民间轻易仿制不出来,“有没有兴趣来北昭传道授业?”   “哈,”司绒马上就猜到了他想借人来整顿整顿银锭铜钱的铸印,作出一副明算帐的样子,“阿悍尔出色的匠人都免征契税,乐意干这行的人不少,殿下要呢,我给你引荐,保准儿把民间的私银逼得无路可走。”   “狐狸,”封暄这么被挤着难受,把她提起来放腿上,“尽管开价吧。”   “开价伤感情,阿悍尔矿多,提纯冶炼一直是个硬伤,这技术都被北昭藏在了兜里,怎么样,要不要摆出来换换?”司绒挑着他的下颌,“把藏书阁里那些陈旧的书册拿出来,就是滚滚不断的银子,一本万利的买卖啊太子殿下。”   两人切磋的场子从军事到床榻,再从床榻到政务,都不约而同地在这种对碰中撞出了思潮的火花,那是一种有别于床榻交融的畅快感。   “好说……”封暄把她的指头放在齿间,刚咬一下,外头传来脚步声。   司绒霎时从他腿上起来,理了理衣摆,装得比谁都正经。   封暄抬手指她一下,起身往外走。   九山在这冷飕飕的秋日午后愣是逼出了一圈额汗,没顾得上擦拭,往屋里一瞥,往旁边侧走两步。   这副形容与前些日子阿悍尔密报来时一模一样。   封暄心底沉下来,微偏过身。   九山把手里的信件一呈:“主子,密报。”   封暄低下头,把这信迅速看了,面色渐渐凝重。   “阿蒙山进哨探了。”   九山一惊:“与殿下此前猜测合上了,对方果然欲要先攻阿悍尔。”   哨探是一支军队里较为隐秘的存在,在战前刺探军情、山川阨塞道路险夷,作为后方大军的向导,战时也会作为精兵对敌方进行突袭。哨探一出现,往往意味着战事将发。   封暄把密信递给九山,二人往中庭走,九山一目十行看完。   简而言之便是陈译打入阿悍尔后,便负责牧场的巡逻,而冬日快到了,阿悍尔牧民们会上西侧阿蒙山去采摘药材变卖,有时会落入猎户设下的陷阱里。陈译时而会帮着上山搜救,在一次搜救中,发现了哨探的痕迹。   陈译是绥云军万里挑一的能手,更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局势在变化。他打入阿悍尔时,两地还彼此仇视,战事一触即发,他打入阿悍尔后,两地止戈谈和。   那么陈译就成了一个隐患。   所以陈译调整了计划,一点点地转变自己的任务方向。   九山道:“陈译还算机敏,他原先也是哨探出身,对这些探哨的手段最了解,这个应对做得也好,借着搜救的名头,自荐领一队人往阿蒙山上夜巡。”   封暄抚着扳指,看向中庭,秋季的晴日饱满,枝叶落了个干净,树底下流动的阴影显得抽象可怖:“不够,句桑和赤睦大汗必须作出应对,曼宁港乃至阿蒙山东侧,可能都已经被渗透了。”   封暄看向屋内,司绒站在窗下,捏着小勺柄正喂鱼,身上鬓边都流动着斑驳的珠光,顷刻间便被一道朔风刮乱了发,她搁下勺子,低头打了个喷嚏。   风云再起。   乱世里留不住这宁谧。 第46章 袭   唐羊关的战报是一个时辰后来的。   封暄在书房里召见了几位大臣, 墙上张挂的唐羊关军事地图连日不曾摘下,铁做的小旗子在曲折的海岸线上错落有致地插着。   封暄拿茶碗盖拨茶沫,微一抬指:“九山,给各位大人报详情。”   “各位, ”九山指着唐羊关六城中最北端的旭州, “先是十二日前, 巡船在旭州海湾发现了两艘快船,不是走商的,相当轻便快捷,眼生, 没在咱们的海域跑过, 再是七日后的夜晚,二十条快船登上旭州湾, 袭击了正在旭州海湾操|练的青云十六营。”   封暄掌了青云军虎符,这枚虎符原本一直放在司绒的梳妆台上, 无声地做一个沉甸甸的保证,它定在那儿,对司绒来说就如同一个定海神针。   如今两地谈和,连军事联盟都在逐步建立, 这枚定海神针渐渐向封暄这个人转移,向他们越来越牢固的结盟关系转移。   司绒把它归还给封暄后,他将青云军作了拆解调动, 两万人进驻哈赤草原, 一万人戍守八里廊,十万人退守翼城, 七万人于最近的旭州湾建起了营地, 作海战专训。   “与其说是袭击, 不如说对方没有想到旭州海湾有驻军,才从原本的刺探演变为偷袭。”朱垓补充道。   旭州海湾由于位置偏北,进入十月就要迎来封冻期,届时只有大型船舰能破冰通过,中型战船没法在这里训练。所以秋冬之交,旭州湾就是一个少兵少船的薄弱口,朱垓说的没有错,今年若不是军事布防作了调整,恐怕还要等敌方上了陆地,才有可能被巡军发现。   “李栗那边如何?”封暄问。   “除了旭州湾,其余海域总体风平浪静,巡船拉出百里之外,没有异常发现。”朱垓答。   “让高瑜做好支援唐羊关的准备。”封暄把最后一枚铁旗子扎到了山南海域上。   “是。”   几人再对着军事地图讨论了一会儿布防情况,加强对封冻港口的巡逻,日头西斜时便散了。   司绒在小里间看北昭战船的结构图纸,战船就是海战的马,不同的是它承载着更多的士兵和武器,每一条船,就是一座可进可退的岛屿,它必须足够强大,才能在海岸线旁形成一道可攻可守的防线。   她握着炭笔时而改改画画,窗口斜铺下日光,从浅淡的金色渐渐染上橙红,随着司绒不住滑动的指尖轻轻跳。   封暄进来时带了一碗药,站桌旁时,视线里的紫色小花已经呈现了半脱水的枯萎模样,没有先前的饱满与鲜润,他定了定,抬手关了窗。   “有负殿下所托,你们的新战船相当完备,没有我班门弄斧的敌方。”司绒埋案久了,脖子酸疼。   “画的是什么?”封暄把药碗搁在小桌上,点起灯后,给她捏了捏肩颈。   司绒午后打了几个喷嚏,有点儿着凉。   捏着鼻子把药喝了,往嘴里放一颗蜜饯,吞下去后才说:“可以装火油柜的地方,我这就给哥哥去信,让他派人往绥云军送四十只火油柜,你要提前命人挖好可以储存黑水的池子,做好防御。等火油柜到了,你们军中的工匠便可以把它装上战船,这东西装起来容易,使用时一定要小心风向,别一不注意,火烧连营了。”   “不急,”封暄拉了把椅子坐下,“旭州骤然遇袭,你有没有想过阿悍尔?”   司绒一怔,缓缓地放下了炭笔。   封暄迎着她的目光,接着问:“曼宁港往西,过了阿蒙山便是阿悍尔邦察旗,邦察旗边境线有多少驻兵?”   “一万,”司绒拧起眉头,在思考,“你的意思是旭州遇袭,对方也有可能现在就从混乱的阿蒙山摸到阿悍尔。”   二人之前就预推过,黎婕若想打个持久战,会分出部分兵力对付阿悍尔,甚至有可能会先猛攻阿悍尔,拿下邦察旗,有了邦察旗的铜矿铁场,就等同于有了源源不断的武器输送。   更不要说邦察旗北边儿还藏着一片黑水,那是流动的黄金,也是具有强大杀伤力的武器,如果让敌方探得,阿悍尔势必会沦为兵家必争之地。   “一万人太少,”封暄抽了一张纸,简单几笔画下一片连绵群山,在左侧圈出一片空地,几道线条从空地散射到群山边沿,“至少五万,黎婕的真实兵力还无法预测,以邦察旗与阿蒙山交界线的长度来看,五万是一个保守估计,若对方兵力更强,还要加派兵马。”   “阿爹或许会先调两万人前往邦察旗,哥哥的大军刚从前线定风关下来,伤兵治疗、亡兵抚恤、兵器回收再造、军籍核对、将士升降、粮草辎重的回收,这都是事儿,半个月内恐怕无法赶往邦察旗。”司绒边说,边把船只图纸搁到一旁,铺纸写信。   封暄把笔递给她:“这半个月我帮你稳住,哈赤草原两万青云军随时可以给邦察旗提供支援,翼城十万青云军一日之内也可以抵达邦察旗。”   司绒蘸了墨,点头。   沉日坠得很快,司绒写好信时,桌上的灯盏光亮已经盖过了晚阳余晖,她搁笔封火漆,交给了稚山,即刻发回阿悍尔。   镜园上空,苍鹰犹如离弦之箭,刹那间就搅散了气浪,带着墨迹新干的消息,张翼旋入桔红色的霞晕中,看起来像是在追逐西山坠落的红日。   *   桔晕彻底融于夜幕后,司绒发起了热。   邱太医刚写好方子,稚山跟着药童去抓药,大伙儿进进出出都把声音压得很低。   帐幔重新放下来,邱太医边收拾药箱子边说:“公主身体底子好,先前两次风寒入体,都拿药压下去了,这回彻底发一发,养个半月,便也无虞。”   喝了药,人都退下去后,封暄灭掉两盏灯,坐在床沿就着微弱的光线看侧睡的司绒。   她烧得脸上没有血色,连嘴唇也发白,露出来的一截手腕白生生,把自己蜷在衾被里,拱起小小一团,皱眉睡不安稳,瞧着可怜。   司绒生病不折腾人,药也肯好好喝,就是不乐意吃东西,夜里觉也睡不好。   封暄褪了衣裳,赤着上身,把这一小团热热的绵云抱在怀里,想了好多事儿。   半夜时司绒渴醒,封暄立刻就发现了,喂了水之后她睡不着,封暄便给小病人讲山野异事。   屋外风吼不止,枝桠胡乱拍动,梨木高架上的红色小鱼儿藏在萍钱下,听着帐幔里淌出来的声响。   他伸出手臂横在司绒枕头上方,她就拿额头挨着他胸口,呼出来的气比他的体温还要高。   讲到了黄石精化为人形,勾|引上山砍柴的农夫时,司绒就问他:“黄石精的心也是石头做的吗?”   封暄哪儿知道,这故事都是他胡诌的,想了想点头:“是啊,铁石心肠的黄石精,生了副花容月貌,害苦了一见钟情的农夫。”   司绒紧接着问:“为何害苦了农夫啊?”   公主的问题很多,一个接一个地问,封暄的故事完全就是顺着她的问题瞎编的,难为还能起承转合,凑得精彩。   封暄的声音在夜里有种奇特的力量,顺着耳道,清泉一样滑进来,沿着司绒的四肢百骸流动,让她在混沌里感受到了低沉的安慰。   司绒抽了抽鼻子,挪着身子往上,把脑袋枕上了他的手臂,闷闷地说:“封暄,这都是你编的吧。”   她烧得迷糊,说话时都半阖着眼皮,字也一个个慢慢地从口齿间咬出来,因此显得沙哑而零碎。   “是我编的,”封暄把手肘屈起来,弯着手指碰了碰她额头,还是很烫,“公主听得满意,明日记得打赏。”   “赏不起,殿下要什么没有。”司绒闷咳了两下。   “巧了,我还缺个太子妃。”封暄拿手拍拍她后心。   “封暄。”司绒徐徐地睁开了眼,拿手碰他的脸。   封暄握住她的手腕,贴在自己面颊上,拿脸蹭她热得绵软的掌心,轻轻应了一声。   “好硬。”她指他过于斩截,容不下多余赘肉的脸部线条。   “你软,”他戳她脸颊,“豆花儿。”   “提亲吧,”司绒无力支撑精神,眼皮又慢慢地半垂下来,磨蹭着往前挨,“战事停歇后,去阿悍尔提亲,我要先告诉你……没有那么容易的……”   帐幔上的黄昏海给两人敷上一层柔光,衾被柔软得像一捧云。   满帐子只能听到司绒浓重嘶哑的鼻音,封暄没敢动,连呼吸都止住,手指头还陷在司绒嫩得出水儿的脸颊,半晌后点头,平淡无波地说:“好,提亲,是该提亲了。”   这场景有几分滑稽的庄重。   貌似波澜不惊,镇定自若,其实太子殿下心底已经炸开了花儿,如果司绒抬起眼,就能看到那遮也遮不住的红耳朵。   红透了。   *   苍鹰再度旋落在镜园时,司绒风寒初愈,人不可避免地瘦了一圈,到如今还有些咳。   司绒披着大氅在书房里喝药。   余光透过窄窄的窗缝,苍蓝的天际陡然滴落一点灰色水滴,它来得那么迅捷,稚山站在中庭伸出手臂,苍鹰绕着稚山转了一圈,偏偏立在稚山头顶上,爪子把稚山的头发抓得乱蓬蓬,好像要把稚山的脑袋当窝。   “我看它想在你头顶孵崽,你不如从了它吧。”稚山解下信来,拿了进来递给司绒,司绒接过,沉沉地咳两声。   封暄靠在桌沿:“比原先的时间少了两日,赤睦大汗要坐镇九彤旗,是句桑王子亲自去了邦察旗?”   九彤旗在京城西北角,邦察旗在京城正北稍偏东,从直线距离来看,邦察旗自然要更近。   司绒拆开看了信,递给封暄,喉咙痒,只点头,示意他自己看。   封暄接信去看,侧脸隐在窗棂的阴影下,显得更楞岸,她病这几日,封暄也瘦了。   “与我们此前预估的差不多,阿悍尔三万人驻在阿蒙山边境线,两万人驻在哈赤草原,还有随时可调的有十二万青云军。”封暄把信投到火炉里,闷了盖,让人拿到屋外去烧。   *   九月来,司绒接连出门,频繁出入虹襄街的一间屋宅。   到九月三十这日,终于抱着一只小包袱出来。   易星往巷子里去牵马车,司绒和稚山偏头说话,说话时,稚山的鼻子微动了动,停下脚步。   司绒没察觉,还在讲邦察旗旗主的女儿,那是和她一道大的姑娘,蓦地一阵风从耳旁啸过,掀飞了她的小辫子,寒意从脖领顺着往脊背游,司绒打了个寒战,后背倏地抵上尖锐物。   她眉眼骤利,把包袱往左肘下一夹,遽然抬脚往左下猛一跺,同时旋身,翻出袖摆底下的匕首,锋锐的匕尖抵到了对方的胸口。   速度算不上顶顶的快,但这架势挺唬人,封暄手把手教出来的。   “招儿不错,有长进。”   来人声音低哑,还带点儿没醒透的懒。   阳光迎面洒下来,司绒愣住了神,那匕首霎时跌落在地,在地上敲出“铿铿”两声响。 第47章 碎掉   天际的晴云夺目, 日光从他肩上成束擦过,给他的右侧颊打了一层光,露出轮廓极深的一张脸。   “阿勒!”稚山兴奋地喊出声,猛地拔步而起, 往他背上跳上去。   司绒从怔愣里回过神, 肩头挨了轻轻一击, 随即笑出来:“真是……神出鬼没!”   阿勒被稚山这么一冲一扑一跳,纹丝不动,反手扣住他手背,笑眯眯地给小崽来了个过肩摔, 动作间把那层轻佻气儿都荡出来了, 这个祸害,魔王, 以一己之力拔高了满草原姑娘的择婿标准,然后拍拍屁股回了无拘无束的海域。   “小崽!我来帮你!”易星远远地看着, 从巷子里快步冲出来,流星那么快,想要给这一看就坏的人一个迎头暴击。   “欸,不成!”稚山弹跳起来, 在半空中抱住了易星,把人扑倒在地,易星速度快, 这势头太猛, 两人在地上滚了两滚,沾了一身草屑灰尘, 狼狈得不得了。   司绒笑, 把包袱滚了个圈, 宝贝似的抱在身前:“你这也太惹眼了。”   阿勒外形惹眼,他和司绒都长得像娘,尤其是眉眼那块儿,眉骨高,眼窝深,看起来都有股锐锐的劲儿,这劲儿搁司绒身上是美艳夺目,搁阿勒身上是火力全开的浪。   “哪儿惹眼,这北昭京城里进了不少阿悍尔人,我这样的,不稀奇。”阿勒眉眼厉害,身上野性重,偏偏浑身懒筋,总给人一种事不关己漫不经心的态度。   司绒还要说什么,那边稚山和易星起来了,阿勒指头上飞速旋着一枚冷银色铁镖,指向易星:“收拾了这小子,回阿悍尔。”   *   封暄站在台阶下等人,长风卷动他的袍裾,云潮涌动,逐渐覆盖金光,把他的眉眼笼一层薄阴。   他左手揣着一个给司绒的手炉,右边袖里还有几颗润喉糖,今日是封暄设宴,宴赏此次于阿悍尔与北昭谈和一事□□劳显赫的臣子们,二人说好提早在此碰面。   如今,距离二人约好的时辰已经过了两刻钟。   司绒一向准时,只是去取个东西,再说今日封暄主场,她没有道理会迟来。   九山跨过门槛,上前来提醒:“殿下,大人们已陆续入席了。”   封暄看着远天,狂风煽动云潮,日光隐没在那深灰浅灰的穹海里,天地昏暗。   片刻后封暄转身,走入一片狂舞乱摆的草木中,草木都黄透了,簇拥着一道峻挺背影渐行渐远,在风中呈现一种岁尽的苍凉。   *   一阵风扫过巷子,枯叶横飞。   “不行!”司绒和稚山齐刷刷地开口,易星一脸防备又害怕,悄悄地躲到稚山身后去。   阿勒掸一掸袖口落的灰:“十日前邦察旗和阿蒙山边境线抓了两个哨探,这消息你还没收到,我和句桑一起封了。”   司绒还没深思阿勒的用意,就先悚然一惊:“阿悍尔要起战事了。”   依照局势推测阿悍尔会直面迎敌,和真抓着敌方哨探,这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没错。”阿勒眼尾往易星那儿一瞥,那不咸不淡的一眼,让易星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巨兽叼在了嘴里,脸色白得像飞雪。   “你知道这哨探是谁逮着的吗?”阿勒放过了那胆小的崽子,突然一笑,问。   风呼呼地蓄势,司绒等着他下半句话,手里不自觉地抓紧包袱。   “绥云军尖刀名不虚传啊,”阿勒把着那枚铁镖,有一搭没一搭地套在手指头打转,“千里迢迢潜入阿悍尔,不为分裂阿悍尔,甚至殷勤地为阿悍尔安危做布防提议。这随机应变做得快,悬崖勒马做得好,太子殿下了不得。”   这巷子幽长逼仄,风从巷子深处卷出来,带着干透的青苔和尘土味,刹那间涌向司绒,掀飞了她的辫发,耳垂下一颗圆润饱满的小珍珠蒙了尘。   司绒听着阿勒的话,从惊讶到迷茫,只要一瞬间。   “尖刀”这两个字顺着风灌入耳道,打得她耳膜生疼,她有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一种空空洞洞、冰冰凉凉的抽空感,她抱着包袱的手,在下意识交缠,捻得自己的手指头发白,她毫无所觉。   发丝落下来,遮住了她的半截下颌,阳光不见了,头顶怒云翻腾,司绒站在初冬的风中,忽然倍感畏冷。   稚山同样震惊不已,突然转头看易星,眼神里透着质询,易星懵住,他比稚山还惊愕,他也没接触过这样高级别的机密啊。   外边戴大红虎头帽的小孩子奔来跑去,拖着长长的枯树枝往巷子里跑来,阿勒看着,没阻止,任由那孩子擦过司绒的身,把她一撞。   而后看她晃了一下身子,重复两个字:“尖刀。”   “邦察旗原本驻兵五千,你让句桑增派兵力至一万,这合理,”阿勒看她这样,把话从源头挑起,“后来你二次去信,让句桑加派两万兵马,在阿蒙山尚未有敌情传出的时候,边境线就已经驻军三万,严阵以待,你是通晓未来的天神吗司绒。”   “唐羊关遇袭,”司绒一字一句,声音带种脱力疲惫般的轻,也不知道是说给阿勒听,还是解释给自己听,“我们担忧对方会先取阿悍尔。”   “不但因为唐羊关遇袭,还因为封暄在邦察旗插了把刀,所以他才这样笃定,”阿勒把铁镖往腰间一收,忽视她话里的“我们”,接着说,“我相信这把刀原先是准备捅破阿悍尔的,如今转了向对外,有时局改变的原因在,也有你的原因在,你准备如何处理这人?”   阿勒对这事不太在意,他对阿悍尔,对哪儿都没有那么强烈的归属感,对他来说只要阿悍尔不灭族,那都算不上大事儿。   他问这话,其实是在问司绒,准备如何对待尖刀背后的那个人。   司绒说不出话,尖刀,这两个字伴随风声,在她脑海里萦绕不散。   “这事儿还没传开,那把刀顶了个前线士兵‘蒙嘉’的名字,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这有赖于你救的那个乌禄小王女。句桑大军到之前,乌禄小王女率着八百轻骑兵先赶往邦察旗,见到了这支立下大功的夜巡队,她在乌禄灭国时与这类尖刀打过交道,在见到‘蒙嘉’后感觉熟悉,随后报给句桑。你知道句桑的本事,他就是阿悍尔真正的鹰,对平野上奔驰过的每个子民也好士兵也罢,都能过目不忘,而句桑从未见过这个人,这是个全新的截然不同的‘蒙嘉’。”   阿勒接着把前因后果给她盘清楚,他知道,不盘清楚,司绒会自己把自己卡死,聪明人,在某些切身设肤的时候,也会显得异常的笨,谁也别想逃过这种自我设陷。   “所以这事儿可大可小,你可以把‘蒙嘉’当细作杀了,也可以顺着台阶下来,装作此事没发生,和北昭太子继续和睦共处,”阿勒像在给建议,又像在观察司绒的反应,“我建议后者,那更轻松,难得糊涂咯,想必这也是封暄的目的,他早早地在阿悍尔插了一把刀,却没有想到你的出现,这刀已经拔不出来,就想转个方向让它对外,这么一来,这尖刀的性质就变了,变成了送到阿悍尔手边的助力,阿悍尔还得承他的情。”   他把司绒想得到的、不愿意想的,都说了出来。   然后掏出了两份手书:“我和句桑的往来手书,你想看更细致的,上面都有。当然,你做什么决定都是你的事,用什么态度看待这件事情都可以。”   “你若想回家,哥带你回家。”   手书在风里发出揉皱一样的细碎响动,象征证据和理性。   司绒站在原地,对周遭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阳光早就隐入云层里,风吹动她的发,枯叶从她手背擦过,她都感觉不到。   巷子里的风声太大,蛮横地往她脑子里钻,鼓噪尖啸,像要把她撕碎,事实上,她能够感觉到身体的某部分正在出现裂痕,处于崩溃的前兆,反映在外的表现就是她的头一阵一阵地疼,抽着疼,带着眼皮都一起跳。   她抬手捂住额头的时候,包袱随之脱手,从腰间蓦地跌落,在地上滚出两滚,传来一道沉闷的裂响。   仿佛有什么裂了。   *   宴席设在城外太子私园。   来的都是梅花坞宴上出席过的人物,徐清弦珍藏的陈酿广受好评,这回也带了两坛子。   座下吵吵嚷嚷,差事办得好,朝上已经轮番以功赏了一遍,众人都比上回更松弛。   古睿今日没喝酒,在正中的空地摆了张桌,严肃又紧张地用石子、彩帛、木条搭着榷场模型,老蒙拎着酒壶在一旁捣乱,把古睿茶盏里的茶偷偷给泼了,斟上酒又给摆回去。   宴席一派热闹,只有太子座旁空着一张条案。   一只手炉子从热放到凉,太子等的人还是没出现。   喧闹里忽然传来一道极其细微的推门声,封暄蓦地看向帘子,喜上眉梢的厚帘子一撩开,由下至上地出现了小羊靴、红裙摆、软鞭,和一张略显疲惫苍白的脸。   封暄手里的酒杯放到了桌上,霎时起身,带得八分满的酒液摇摇晃晃。   隔着被热闹揉皱的空气和攒动的人头,司绒遥遥望了封暄一眼,那双眼睛是通红的,情绪复杂而浓稠,像是爱恨情仇都搁在了里头,又像是一把火把它们全烧了个干净。   只是一眼,司绒就移开目光。   席上的人看到了她,热情地招呼,司绒没往封暄身旁去,挑了个末席坐下,此时大伙儿都穿来走去,没人觉得这有哪儿不对劲。   说不出来的感受,和司绒眼神相对的那一刻,封暄的心口陡然就像给钝刀锉了一下,疼痛感突如其来,把那至软的一处锉出伤口,鲜血无声地流,岩浆一样给他心口带来灼烧般的痛感。   出事了。   封暄想要往那儿走,可满堂的大臣和热闹成了他和司绒的阻隔,他缓缓地坐下,扭头朝九山吩咐了两句话。   师红璇刚到司绒身旁坐下,司绒跟前的这张条案就多了一只琉璃小碟,盛着她爱吃的菜,侍女跪坐在侧,还在一样样地摆。   司绒视若无睹,看师红璇,唇边的笑恰到好处:“师大人。”   “公主来迟了,得罚。”师红璇把酒壶摆上条案。   师红璇少时天资不算最佳,尚肯苦读,又在南昀书院沐着太多前辈的光芒,因此对自己要求分外苛刻,不肯落于人下,渐渐养出了一副刚硬的性子,成了如今朝中实干派的中坚人物。但说起来,她私底下的性格并没有行事那么刚硬,反而风趣随和,不能说是圆滑,而是一种成熟的游刃有余的圆融,二者天壤之别。   所以,席上只有师红璇一人捕捉到了太子和司绒之间那微妙的情绪流动,她从司绒落座的位置看出了她的回避,而太子,作为下属,师红璇太熟悉太子那势在必得的强横手段了。   师红璇不用去揣测二人的关系,不用去管那有多复杂晦涩,她只看司绒的回避就行了,她乐意为司绒挡这一时半刻的强势注视,这是女子对女子无需赘言的相护,因为高处的女子少,所以倍加惺惺相惜。   “自罚三杯。”司绒朝她举杯。   “不急,”师红璇含笑给拦下来,努嘴看这一桌子与别不同的菜式,“先垫点儿,再罚不迟,这三杯酒少不了你的。”   司绒没有胃口,她这副精神都是强撑出来的,捏着瓷勺,看了眼宴席上绝对不会出现的热粥,这是谁的安排一目了然,她搁下了瓷勺,转而与师红璇说起通关文牒的制作进度。   她没有往首座看,也能感觉到那时不时移过来的目光,这是默契使然。   默契,爱里催生出来的默契。   此刻无情地反杀了她。   封暄在这种刻意的漠视下感到烦躁、不安,甚至有一股细微的恐慌开始流窜,他已经想到了司绒是因为什么事情有此刻的反应,那把尖刀正在悄然转向,从这一刻起,对准了他自己,他预感自己会被搅碎。   古睿搭好了缩小版的八里廊榷场,周围爆出一阵阵欢呼,文臣翘着胡子以此赋诗,老蒙看着古睿饮了那杯酒开始脸色通红,蔫坏蔫坏地笑。   火热气氛下,有两股暗潮在隐隐地对流,有一个已经快要沉不住气。   封暄被气氛烘着,往中间的桌上走,认真看了两眼,露出个肯定的神情:“巧夺天工。”   老蒙跟上一句:“了不起了不起!古大人给咱们做糙活儿的长脸了,但我老蒙还得说一句,这要能得了司绒公主肯定,才算给你这‘工部圣手’的美名啊,镶层金!”   司绒在轻谈时被点了名,那声音不远不近地递到耳里,耳道再次灌满聒噪的风吼声、海浪声、雷鸣声,它们无处不在,简直像身体里住了雷公电母,又像有人贴着天灵盖敲打她的骨骼,这杂声搅得她头好痛,神思整个被搅碎,带着那锋利的边沿往她脑子里狠命地摁。   这让她不得不攥紧了袖摆,才能抵抗这一阵一阵临近崩溃的痛苦。   须臾,司绒站了起身,师红璇默不作声搭她一把,然后虚虚点了一下老蒙:“公主还没去过八里廊盖起的榷场,你这滑嘴油舌,休想把公主拉下马。”   “师大人这就外行了,”老蒙没看出来公主如何,他倒是看出来太子老往公主那儿瞥,还在想给二人创造机会,“公主没去过,正好让公主瞧瞧嘛,你们在拙政堂日日谈榷场,榷场,真正的榷场瞧不着,看看这微缩小榷场也不错啊,古大人说是不是!”   老蒙一拍古睿肩膀,把古睿拍得摇摇晃晃,这一栽下去小榷场可就危险了,他忙捞着古睿的身,扭过脸来一瞧,哄然大笑:“又醉过去了!”   “早在梅花坞时就想看古大人搭的小榷场,今日总算能开个眼界,”司绒踏着喧闹声往中心长桌走,众人往旁挪身,给她在封暄身边空了个位置,司绒顿了一顿,偏半个身子,斜着站了进去,背对封暄,莞尔道,“纤毫毕现,鬼斧神工。”   不但外墙屋舍都搭了出来,连细节处的帆幌沟壕也有。   她就站在离封暄一拳之侧,说话时,封暄可以看到她跟着动起来的眼睫,她的味道能若有似无地飘过来。   可他们挨得那样近,却又分化出某种天涯海角的隔阂。   封暄袖摆细微地动,在桌子底下握住了她的手腕,这手腕冰凉,像握着一截冰润的玉。   司绒被这一碰,脑海里的杂音四面八方地涌过来。   封暄的压制性太强,她不用回头看,也能感受到那眼神底下的力道,他要她回头,要她听他说话,要她看他。   她曾经在这束缚中感到安全,甚至欢愉,如今她只想逃。   司绒感到呼吸窒闷,那些杂音撕裂她,让她感觉自己变成了碎片,离我远点,离我远点,声音和你都是。   *   与此同时。   漆黑的夜色里,稚山驾驶马车,熟门熟路地用太子令牌进入了龙栖山脉,禁军对稚山已经熟得不得了,带了太子令牌的马车一概免查。所以谁也不知道马车里坐着一个肤色略深的男人,单臂靠着车窗,盯着角落里的易星看。   易星警惕地抱着脏兮兮的包袱,一瞬不动地看他,只要他一动,易星就能像青蛙一样弹跳出去。   马车在云顶山庄门口兜了个圈,出来时车上多了七八人。   如此几趟过后,云顶山庄人去楼空,彻底陷入沉寂。   京外一座普通的民房外,稚山屈腿坐在马车边沿:“你怎么不救她?”   “什么叫救?杀她的人不是我,这刀从哪里来,就要往哪里捅回去,不捅得封暄伤口淋漓,你高兴?”阿勒半笑不笑,那神情和司绒很像,但要邪性得多,“她想要一个了结。”   “她扛了太多,我以为阿悍尔好起来后,她会快乐,事实上她这段日子确实很快乐,”稚山翻着手里的匕首,“但没有想到这样短暂。”   阿勒望着夜里的浓云,不知道想到了谁,他略感烦躁地抬手,手里泻出的冷光刹那间打破了宅子外的旧水缸,碎片炸了一地。   *   老蒙被古睿缠住了,要吩咐人带古大人下去醒酒,屋外进来几名侍卫,要将这小榷场抬走粘合,摆在拙政堂里。   司绒借着这阵挪腾纷乱,后退两步,挣开了封暄的手,脚步有些踉跄,闷咳出声。   长桌撤下后,舞姬摇曳腰肢,像花儿一样摇摆开来。   众人从聚在一团,又重新坐回了各自的坐席,侍女鱼贯而入,换杯盏盘碟,重新上菜,封暄的目光没离过司绒,司绒也没回应他半道眼神。   封暄头一回感受到什么叫求而不得,但这仅仅是个开始,他知道的,他早该知道!   司绒会杀掉他,就像他杀掉了司绒。   酸甜苦辣不可怕,可怕的是,司绒要把他尝遍酸甜苦辣的机会都剥夺。   封暄胸腔有一道巨力拉扯,他无法体会到司绒的心情,可是他和她一样感觉到呼吸困难,心里的痛感蔓延到了身体。   他朝后吩咐人给司绒上膳,把话题往阿悍尔引。   没用,都没用。   除开人群中那一眼,司绒就没有再看过他,半点都没有。   封暄的不动声色和暗自隐忍都随着一道道菜品的独赐,与只针对她这一个人的妥帖中渐渐浮上水面,在一个个话题的抛入和被拒中越发鲜明,也在一次次被忽视之后越发苦涩。   美轮美奂的屋宇,笙歌曼舞,微酩的气息,流转的光线,通通沦为他们的布景。   这里只有两个正在心碎的人。   师红璇叹气,老蒙傻眼,余下的人要么装看不懂,要么互相递眼神。太子殿下身旁那个空座太明显了,和末席多出来的一张桌案一样明显,有眼尖的瞧见了太子桌上的手炉,那是女子用的东西么!   众人眼风一飘一碰,那被两个人共同隐藏的感情就浮上了水面,可叹的是,这段感情刚为人知晓,竟然是在濒临破裂的状态。   没一会儿,众人各自寻了理由,陆续告退,封暄与人话别,余光只是离开一瞬,司绒就不见了踪影。   他站在空荡荡的室内,心底被填满的那一处,再度被凿裂,带着血和着泪硬生生被扯出一块,剧痛让他心脏狂跳不止。   房门“砰”地被拉开,荡开夜色。   封暄在回环重绕的游廊里奔跑,他翻上栏杆,跳下石阶,再跑到另一边院子,跑得甚至有点儿急,口鼻间呼出热气。   没有,哪儿都没有她!   廊下灯笼三步一盏,加了风罩,就是要把路照得亮堂堂,而封暄跑遍了园子,最后在一条靠近正门的幽暗小路看到了司绒。   他臂上挂着披风,衣摆在夜风中摇晃,额头贴上一点刺人的冰凉,好像下雪了。   司绒肩身忽然一沉,封暄握着她的肩,把她轻轻转回来,那双手的指骨节绷得发白,可手底下的力道那么轻,怕力道太大捏疼了她。   封暄想抱她,还想说很多话。   冷不冷?   下次别走这么暗的路,我找不到你。   你好难过。   你能不能原谅我?   你看我一眼。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   他是等待审判的人,司绒用安静剥夺了他开口的权利。   有什么东西,在初冬的夜里悄悄地碎掉了。   司绒在注视里几度启唇,可是她找不到话说,麻线一样的情绪把她的胸腔堵住了,最终化为浓重的一声哽咽。   许久后,天空开始飘起碎盐般的雪。   她说:“封暄,你是不是恨我?”   作者有话说:   阿勒是另一本书的男主角,专栏可见,求收藏。   《山河玉骨》浪帅海盗大魔王x超强甜辣小岛主。海上王VS陆上王——永远为你俯首称臣。   专栏还有两本预收:   《原子大碰撞》混血冷感天才少年x摇滚浪漫学霸少女。青梅竹马。   《猫猫尾巴不能摸》尝试一下奇幻,发挥空间更大一点。纯甜文,男主会分裂,一面是温柔挂,一面是邪恶挂。一个风光霁月的男人捡了只猫猫,给洗澡揉毛,突然有一天……他露出来两颗獠牙,“我要吃你了。” 第48章 上卷完   你是不是恨我?   她说出这句话时, 四围俱是飘雪,面上的神情更多的是一种看不清路的迷惘,蹙在眉间些许痛色。   司绒推翻了他曾说过的“爱”,用恨以代之, 仿佛这样才能给胸口不断肆虐的痛感找到一个宣泄口和理由。   这话杀伤力太大了, 它沁着司绒的血, 沿着封暄的胸腔横冲直撞,他握着司绒的手臂不肯放,说:“下雪了,我们进屋说。”   司绒没有理封暄的这句话, 雪渐渐密起来, 模糊了视线,她摇头, 开口时咳了两声:“殿下随机应变做得好,悬崖勒马做得漂亮。”   这就说明她不但知道陈译的存在, 还知道陈译在阿悍尔做了什么。   封暄要开口,司绒就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势,她甚至都没要他解释,直接说:“殿下, 我们本该是隔着八里廊互相眺望与忌惮的两个人,阿悍尔往北昭派过探子,北昭往阿悍尔安人实属正常, 我只想问你一件事, 这把尖刀什么时候送入阿悍尔的?”   她的声音有咳嗽过后的嘶哑,封暄的声音也放得很低, 在这风雪夜里, 是示弱的证明, 因为他知道他即将说的话,会再度撕裂司绒的伤口。   “兵粮兑换时。”封暄一字一句,慢慢地说出了口,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司绒。   司绒懵了一下,是他们初次之后啊。   脑子里一下子就回溯了那日九山额头上的汗,还有那小心翼翼的神情,她原以为这是一枚更早的棋子,没有想到是一枚初次之后才送入阿悍尔的棋子。   几点碎盐落在司绒睫毛上,她眨了下眼睛,那点点白色就在她眼皮上化开了。   司绒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柔软的触角探出了这片天地,她尝到了一点快活的味道,正在毫无防备地欢快摇曳,却被当头的一把刀挫断了撕烂了,心里属于感情的那部分遽然崩裂瓦解,她痛得喘不上来。   眼眶发红,水汽迅速地积蓄,凝聚,而后夺眶而出,无声地砸落在地,无声地四溅开来。   “司绒。”封暄的脸色瞬间变,抬手去擦她眼下的湿润。   “别碰我。”司绒偏头避开。   封暄没听她的,拇指指腹贴在她眼下,把那点潮湿擦掉了,接着快速解释:“当日九山送来仇山部与塔塔尔部联攻阿悍尔的战报,我派一支七人队潜入阿悍尔,半月后的任务结果是失败。我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是因为没有必要,更没有想到七人队里活了一人,他打入了阿悍尔。”   所以便有了后来的转向,陈译从捅向阿悍尔的尖刀,变成阿悍尔的助力。   司绒明白他的思路了。   她抽一下鼻子,脸上呈现一种异常冰冷的平静,好像那滴泪就是封暄的错觉,她在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脆弱也像是封暄的错觉。   她心底有东西在坍塌,在碎裂。   然而风雪压身,漆夜噬人。司绒,司绒,根茎有力能抓住一切生机的司绒,一点点把自己的脊背直了起来。她可以迅速把自己收拾好,感情埋在塌掉的心底,她有无数个夜里可以慢慢消化这种痛,现在她要做的是,把背挺直,干脆利落地走。   司绒拂掉了封暄的手,任由那白披风从肩头滑落,堆在她脚边像滑塌的雪山。   她点点头,再度开口时声音还是沙哑,却充满理性:“这事对阿悍尔来说,过了,我会把你的人送离阿悍尔,抓到哨探的功与潜入阿悍尔的过相抵,往后阿悍尔和北昭还是伙伴。”   司绒给这件事划了结尾。   “那你呢?”封暄从这话里听出不对,立刻就问。   司绒肩背挺拔,她把自己碎掉的部分捡起来了,一点一点黏合,拼得乱七八糟,别管内里坏成什么样,露在人前的那副脊骨仍旧是笔直的。   她慢慢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披风,把上边沾的碎雪拍了,露出来的手背没有什么血色。   随后把披风递给封暄,轻轻地笑了一笑:“我们,也过了,我要回阿悍尔。”   司绒给这段感情也划了结尾。   她不要他了。   封暄眼神沉下来,他反手握着她手腕,把人往廊檐底下带,冻得发僵的手胡乱地抹掉她头顶和肩膀的落雪,只说两个字。   “不行。”   司绒在走动中闷咳不停,偏身躲避他的手,她割裂埋起来的那部分是感情,拼凑在外的那部分是理智,只有同样讲究规则与秩序的理智能够帮她抵挡风雪,抵挡封暄,他不再是那个能让她袒露脆弱的人了。   “殿下,别让事情变得难做。”   封暄到这一刻才明白,别管这事有多少阴差阳错,别管他过后做了多少补救措施,他在司绒这儿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这就是他犯的错!   他是个合格的储君,却是个糟糕的伴侣,他犯下的过错,他能认,能扛!但不能接受司绒此刻完全公事公办的态度,生气也可以,哭泣也可以,拿把刀捅他都行,别把他抛下……   做点什么,做点什么让她留下来,封暄,别他妈像个楞小子,做点什么!求你了!   “是我错,司绒,”封暄抱住司绒,血气在胸腔翻滚,“别走,司绒,别走。”   扎扎实实的三个字,偏偏现在才来。   司绒的口鼻埋在他胸口,半笑:“殿下,自重。”   封暄被这态度刺到了,他不应,空出来的手罩着她的后腰,在被她推开的时候把住了距离,而司绒贴着他的手掌转身,头也没回地往外走。   封暄两步就追上了她,想要把她的手腕拉起来,瞬间被挥开。   她蓦地转身,手臂上缠着的软鞭鞭柄抵在了他胸口,眼里燃着火:“你别再跟着我。”   封暄不动,任由那鞭柄抵着他,他的态度也很坚决:“留在北昭,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风雪扑得司绒鼻子泛红,封暄立马褪下自己的外衫,在他动作的时候,司绒拔步往外跑起来,难过也难过了,心底也塌了一块,她不想愤怒不想哭,更不想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她就想体体面面地抽身走人。   “司绒!”   封暄刚一声喊出。   不远处的园子大门缓缓拉开,紧接着从那道窄缝里出现一道纤细人影,身旁有人撑着把素色油纸伞,那人影在白茫茫的视野里渐渐清晰,封暄皱起了眉。   “这大冷的天,站在门外作什么?”来人是皇后,她披着素白大氅,步伐不似平时缓慢而闲适,带着利落的气势。   “花姑姑,给公主披件衣裳,”皇后朝司绒招手,“司绒,过来本宫这里,你风寒才愈,别在雪里站。”   “本宫接到战报,雨东河有哨探出没,阿悍尔战事将起,”花姑姑给司绒披了大氅,戴上兜帽,皇后轻柔地给她系上带子,把手炉递过去给她,“回去吧孩子,你挂念家乡,赤睦大汗也同样挂念你。北昭是阿悍尔的伙伴,是一同抗敌的盟友,本宫不会让任何人绊住你的脚步。”   皇后身后站着一队人,那都是纪家的旧部,在天诚三十年之后为封暄打磨班底,如今这些东宫近卫,都是这些老家伙们练出来的,他们站在这儿,就是对东宫近卫,对封暄的震慑。   那意思就是:小子还嫩着。   司绒鼻子酸涩,长辈特有的包容和关怀,让她有想要依靠和大哭的冲动,皇后将她轻轻搂在怀里,氅衣太厚,她只能揉一揉司绒的后心,像哄孩子。   这动作和封暄常做的一样,司绒眼里的泪蓄不住,死死地咬着唇,把那呜咽声压在喉咙里,两行泪潺潺地落,渗入皇后的氅衣。   司绒终究还是走了。   封暄手里的外衫滑落在地,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皇后往他淡淡瞥一眼,转头朝人吩咐:“一,把禁军和皇城司的调动手符给本宫撤了,明日午时之前,谁也不准调兵;二,江夏派一队人,护送阿悍尔使者回程;三,回镜园,立即,此刻!”   三段话有条不紊地落下来,彻底封死了太子的路。   九山想起了营里前辈们曾说过的话,“皇后最可惜的,就是做了皇后。”   皇后推开伞,走到封暄跟前:“不要想着瞒过你娘,你玩过的手段,都是我玩剩下的。”   *   子夜时分,龙栖山雪更大,寒夜中只能看到一条苍冷的山脉棱线,狂风卷着碎雪拍入室内,把一帘已经枯萎的紫色小花吹得零落一地。   封暄坐在小榻边,手肘撑着膝,右鬓迎风,沾了薄薄的一层雪粒。   他手里躺着三颗糖,指腹还在发烫,脑海里司绒埋首闷哭的身影,和她离开的背影重复地出现。   他没有对皇后的安排有半句废话,这异常的沉默下催出了另一个封暄,另一个趋近于疯狂的封暄。   皇后吩咐好所有事,推门入内时被风雪迷了眼,抬头就看到那捧枯萎的花。   “你要让她走。”   “她不回来怎么办?”   “你就这点本事吗?封暄。”皇后找了把剪子,把那些枯萎的紫藤花绞了,关上窗,“明年的春天,紫鸢花还会再开,若你舍不得剪掉无用的枯藤,只会拖住它再次开放的生机。”   封暄没有说话,眉毛和鬓发的雪化了,湿意把他的眉眼濡得浓烈,那里头盛的情绪也浓烈。   “隔在你们中间的,不是阿悍尔和北昭,是你不会爱,光会要是不行的,封家给了你掠夺的本领,没有给你守护的本事,你要自己学会。”   第一个雪夜很漫长,但对封暄来说,这不会是第一个漫长难熬的夜晚。   *   第二日,封暄表现得异常平静。   阿悍尔的车马队离开京城时,他迎着冷风,走入拙政堂的金钉朱漆大门。   朝臣讨论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如往常的热烈,封暄还能在讨论到榷署职能的扩展和署官人选时,冷静地做出决断。   下朝后,封暄独身一人从山下小道往回走,他没有策马,因为镜园里没有人等他,沿途的禁军许久没有在此见过殿下,愕然之余向他请安。   回到了镜园,膳房的人仍旧上了一满桌早膳,正中一道滚肉粥,是司绒前日点名要吃的,他盛了一碗粥,在沉默中把它吃完了。   午时天气不错,他带小十二拉了会儿弓。小十二问他,司绒姐姐的骑射学得怎么样?   封暄平静地答,她学得很快,只是往后不会和他一起拉弓了。   昨夜雪大,封暄又去了一趟花房,那儿是单独辟出来的一片空地,种着他在梅花坞宴席那夜,从徐府带回来的司绒花。   养得很艰难,虽然没养死,但也没让那花苞盛放,封暄本来想要等开了花再带她看,如今他一个人看了那花苞好久。   等到天色暗下来,封暄回了正院,看到蹲在门槛边上的易星。   易星好委屈,他被留在了镜园,司绒公主没有带他走,他为此洒了两滴泪,谁也没告诉,但所有人都从那红通通的鼻头和眼睛看出来了。   “在这儿做什么?”封暄没有心情与他计较。   “公主给您烧了杯子,昨日去取,要给您的生辰礼。”易星从怀里掏出一只脏兮兮的包袱,那布料已经被木盒边沿磨破了。   封暄微有点愣,他接过来,又听到易星浓重的鼻音:“公主烧了好几套,都不满意,这是她最喜欢的,可惜昨日摔碎了。”   摔碎了。   封暄抿着唇,情绪没有起伏,他低头拆开包袱,打开里头一只紫檀木盒,里头果然只躺着密密叠叠的碎瓷片,他捏起一片放掌心,上面有朵小小的司绒花。   他想起前些日子司绒淤红的小拇指,想起她手腕内侧的几点烫伤,沉默着进了屋。   从门口走到高几边,上边的斗彩鱼缸里是她养的鱼。   进到里屋时,撩起的珠帘声音清脆,他已经逐渐习惯这声音和光亮。   他下意识地点起屋里的灯盏,这是她感到最舒适的光线。   妆台上搁着他命人新打的首饰,屋里到处都搁着润喉的糖丸,昨日晨起胡来,小衣还塞在枕下,他背上的咬痕没有消。   都是她的痕迹。   “嗒,嗒。”   碎瓷片刺破封暄的掌心,血液滴落在地,他掏出帕子,一圈一圈缠住手掌,同时喊人:“九山。”   “殿下,”九山匆匆从屋外进来,“都安排下去了,即刻可以启程。”   傍晚的阴翳遮天蔽地,细雪再次从天穹扬下来,封暄银甲着身,踏入风雪中。   司绒回了那片无拘无束的草野,把他放逐在了权力的巅峰,以为能一走了之。   但现在,他要去把她找回来。   ·上卷完   作者有话说:   下卷回归阿悍尔。   司绒不是怨天尤人的类型,她会迅速把自己收拾好。   说起来,如果这事儿发生在平时,两人也就是吵架,太子要吃点苦,踏踏实实认错,然后和好,但是现在碰上阿悍尔要打仗了,司绒当然要回去。   下卷除了司绒和封暄的感情线,前边着墨过的人物篇幅会多点,率了八百个旧部杀出沙漠的乌禄小王女;即将踏着父辈荣光在新战场大杀四方的高瑜;王者归来的黎婕;低调不理世事到上卷尾巴才露出一点锋芒的皇后;挑后方大梁的师红璇;还有全书情绪最稳定的句桑;阿勒把妹妹送回阿悍尔就要跑了,他说保留一点神秘感,新书再跟你们见面。 第49章 无声渗透   “后来呢?”   “后来啊, 司绒心碎啦。”   阿悍尔的冬日特别长,那连绵迭起的草坡上覆满了雪,变成波浪形的白色海洋,远处阿蒙山上的雪顶淋了一层金光, 少年少女坐在白色海洋的一片浪潮上说话。   “啊, ”小王女塔音捂着自己的胸口, 她为司绒感到难过,“完全看不出来,我是说,她还是那么漂亮, 就像那雪山顶一样似乎会发光。”   “她最要骄傲了, 不会让人看出来的,”稚山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认真地告诫塔音,“所以这就是他们经常说的爱啦, 你以后一定要擦亮眼睛。”   “好啊。”塔音歪了下头,轻轻地笑,和稚山肩并肩挨在一起,   上一次坐得这么近时, 塔音还是国破家亡的小王女,伤痕累累,心存死志, 躲在下雨天的柴房里发抖, 她记得那雨声,记得那道从肩头传来的体温, 它们一起揉成了她濒临崩溃时的灵药。   “快看!快看!”稚山指向东方山顶。   那洒了金光的雪顶下, 新推出一轮饱满的日头, 金黄衬着穹顶亮蓝,光线从雪顶高调地一泻而下,有种磅礴的瑰丽。   就像一道高悬的号召。   照透每一个为阿悍尔奔波忙碌的人。   *   第一束阳光洒下红河谷时,河谷间的薄云雾镀着层金光,司绒半蹲在河岸边,把手伸入湍急迸溅的河流,阳光透过云雾,敷在她额头上。   以红河谷为界限,往东就是阿蒙山,往西就是邦察旗。   司绒离开北昭已经半个月,除开赶路的行程,途径边境线时还去了躺八里廊,两日前来到邦察旗,这里已经进入了完全备战状态。   她在日出前策马到了红河谷,沿着这条河谷走了一遍,听泰达详述布防和驻军情况,隔着地图想象与实地勘查截然不同,后者更辛苦,但公主这两个字不仅仅意味着特权,特权之上还有责任。   在定风关一战开始前,赤睦大汗就已经退居后线,他把阿悍尔交给了司绒和句桑。句桑以强兵在定风关布下牢固的防线,提起长刀捍卫领土,司绒前往北昭,化解了一场能分裂阿悍尔的战争。   他们曾经站在不同的战场,守护一样的家园。   如今又即将站在一起。   “靠山一边的牧人都迁移了吗?”司绒问泰达,声音有点儿沙,嗓子没好透。   邦察旗东边靠阿蒙山,自古以来这一块儿就不怎么起战事。牧人垂直放牧,一山分四季,夏日上山,冬日下山,与草原另一边的平面放牧形成截然不同的生活形式。   战事将起,阿蒙山上就不能再进牧人。   “迁了,如今靠边境线红河谷这边,只有驻军,没有平民。”泰达是跟着赤睦大汗征战的老将,司绒要叫他一声阿叔,他生得魁梧彪壮,在草原上摔跤无人能敌,如今是句桑手下最得用的副将。   “再有个把月,这条河就该结冰了,河流变作平地,就意味着这条分界线不存在,”泰达也蹲下来,拿手捞了把河水,湿漉漉的手指头指向北方,“阿悍尔东南面将成为前线战地,但我们得把那个豁口守好。”   司绒收手,掏帕子擦拭。   抬头往北边看,那里没有蜿蜒的河流,连绵的群山也在那里中断,爬上高耸的悬崖壁后,就是长横草原,长横草原深处藏着阿悍尔的黑水。   “长横易守难攻,只要对方没长翅膀,轻易攻不上去,”司绒站了起来,雪白的毛领簇着她的下颌,“除了这条边线,南边哈赤草原、雨东河同样是突破口。”   “哈赤草原乱成一团啦,像什么呢,像那铜壶里快要沸腾的热茶,”泰达抬起手,把拇指和食指捻一块儿,搓了搓,“就差那么一点点火力,哈赤草原的天就要被两边的兵崽子捅烂。”   泰达说得夸张,他巡兵时去过哈赤草原,大乱子起不来,小骂战是日日都有,双方甚至对着一条沟壕互丢马粪。   “该拎出来降降温,”司绒抿着唇,侧脸显得冷,“大敌当前还有心思内讧。”   “句桑王子就是去训兵崽的,兴许会把安央留在那,安央稳重,安央好啊,这一代小将里,最出息的就是他,”泰达到一旁去牵马,“今日句桑就该回来了,你们兄妹上次见面还是夏日,如今这阿蒙山都罩雪顶咯,还是早点回去吧。”   两匹马飞奔在雪地上,一条窄身轻盈的白色细犬在前头带路,把雪地踏得白沫四溅。   不远处哨塔上的士兵高抬起手,朝正西方抬起一臂,同时吹三短一长的哨子,是通知后边的守备军一路放行的意思。   马儿从栅栏木门中穿过,又一路疾驰两个时辰,正午时才回到大营里。   司绒翻身下马,士兵上前来把她的马牵走,泰达向她告辞。   稚山叼着草芯打起帐帘,司绒边解大氅边走进帐篷,问他:“塔音呢?”   “去西边接应粮草队了,这两日天晴,得快点儿把粮草运到邦察旗来,等下大雪,那车轱辘就该滚不动了。”稚山指一旁的药茶和热粥,合上帘子还得出去喂狗崽子。   正午的日光垂直而落,雪地毫不吝啬地反射光线,巡逻的士兵脚步声整齐,而后与光线一起被厚厚的帘子隔在外头,司绒的手边,药茶和粥的热气氤氤氲氲。   对司绒来说,吃饭和睡觉都是个问题。   她的风寒一直就没好透,烧倒是不烧,就是咳嗽,尤其是夜里咳得更厉害,嗓子里像含了一把沙粒,什么好吃的都不耐烦咽,只能喝点儿这种半流食。   她喝了粥,喝了药,静下来时,就会看着虚空某一处发会儿呆。   不但风寒没有好透,心里塌掉的那一块也没有好透。她能够感觉到仿佛有两个自己,一个在白日里沉睡,一个在黑夜里醒着。   司绒想要逃离封暄身边,可是逃不脱他无处不在的影子,路途中有人谈论太子,军营里有人谈论太子,军报里有太子,连需要她用印的军资运输条呈也有太子。   太子,太子。   司绒甚至能在这种过于密集的声音里猜到封暄的用意——封锁。   封暄在正义凛然地渗透阿悍尔,然后全方位封锁司绒。   一开始,阿悍尔和北昭的合作得小心翼翼,双方都不敢过于激进,客气热情地书信往来,建立谈和的基调,而后稳步地推起了榷场,勾勒出榷署的雏形。   在九月过后,封暄大刀阔斧,把整个进程硬生生往前推了一大步,这一步就是哈赤草原的驻兵。   阿悍尔是司绒的归途与退路,她若是有朝一日回到阿悍尔,势必要赶往前线邦察旗,而封暄早早地以哈赤草原为圆心,织起了一张无形的网,辐射到邦察旗,甚至辐射到阿悍尔腹地。   在司绒还没有到的时候,邦察旗新来的两万驻兵吃的就是北昭太子拨的粮,作为阿悍尔送出四十抬火油柜的报酬,泰达压根儿没理由拒绝。   司绒越想逃,那网就收得越紧。   她感到头疼,因为这是她用过的招,以对方无法拒绝的方式来拉近彼此的距离,得到谈话权后再步步推进,直到扒下对方一层壳。   封暄在拿她曾经猎他的方式来反猎司绒,这攻势密集,简直算得上青出于蓝。   他的狗脾气一贯就是这样,简单粗暴,直攻要害,哪怕落于下风也别想让他哭泣求饶,再颓唐再落魄往前冲的劲儿也绝不散,不管对于朝局还是对于她都一个样,这是封家给予他的血脉,是烙在魂里的锐劲儿。   司绒在这一刻,仿佛又有了一种被封暄紧紧圈锢的错觉,她舒出一口气,觉得帐子里闷,披上大氅走了出去,稚山蹲在帐子边拿风干的肉喂着狗,司绒从他手里抽一条肉干。   这条细犬刚刚一岁,长得很漂亮,白色的皮毛又短又密,光滑油亮地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优雅而强韧的线条,钻到雪地里只能看到乌溜溜的一双眼睛,阖上眼睛那简直就隐形了。   后腿微微弯曲,蹄瓣密实,这是它无可比拟的跑速的支撑,让它能够在原野与山林里迅速地穿行,人和马都比不了这速度,它是军营里的小宠儿,能给粮车带路,也能跟夜巡队上阿蒙山,前些日子逮着哨探也有它一份功劳。   它是提提的崽,叫白灵,是说它跑起来就像贴地飞行,无比灵动。   白灵要来够司绒手里的肉干,司绒往高了抬手,不让它吃到,而后将手往下略压一寸,同时给它一个简单的指令:“坐。”   白灵不听,抬着前爪就要扑向司绒,这猛地一站起来,真能扑上司绒的肩膀,稚山“嘿”一声,在旁边拎着了它的后脖子,把白灵拽了回去,白灵急得发出嘤嘤的哼叫。   还是只野性难驯的调皮崽。   司绒就非要驯一驯它,她摇了摇手里的肉干,重复着这个指令:“坐。”   白灵急得迈小碎步,被拎过后脖子就不敢再上爪子,绕着司绒转了两个圈,才哼哼唧唧地坐下来。   司绒笑了笑,这种成就感让她在被封锁的烦闷里喘出了一口气,任你天罗地网呢,在我跟前就得低头。   稚山翻个白眼往外走,这是驯狗吗,这架势是想驯人吧。   白灵叼着肉干就跑到了一边,远远地到沙袋旁趴下来,拿爪子压着咬,司绒又笑,吃完了还得找我。   而刚走出不远的稚山被人匆匆地拦了下来,来人是个传讯兵,跑得口鼻直冒热气,对稚山边比划边说着什么。   稚山神情惊讶,再次确认了一遍。   传讯兵重重地点头,又一溜烟儿地跑下个帐篷传话。   司绒捏着油纸包,刚回帐篷里坐下,帐帘“哗啦”地被掀开,霎时刮进来一阵裹着雪沫的冷风,司绒透过稚山肩头与帐帘的缝隙,看着那酷蓝的天空有点儿晃眼。   “太子来了。” 第50章 针尖对麦芒   越往北, 雪越大。   封暄冒着大雪连日疾奔,几乎是咬在阿悍尔车队的尾巴跟着,双方默契地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在那几日,他举目间只有茫茫天地, 他知道司绒就在前方二十里的地方, 雪林白影里, 搁满了她那夜果决离去的背影。   他不能上前,皇后把他的理智吊了回来,就是告诉他一个事实,此刻对司绒冒进, 就等同于把他从司绒心里彻底踢出去, 司绒会做得更绝。   而此刻退一步,才能重新规划一条合理地站到她身边的路, 与她对话,甚至与她并肩。   对待司绒, 不能操之过急。   不能急。   这三个字死死压着封暄抽响马鞭的力道,与他胸口沸腾的情绪激烈对冲。   掌心的伤口为此反复磨破,结了薄痂再磨掉,重新结痂再脱落, 染得缰绳上满是血渍。   他都不在意,面容在风雪中无比冷酷,一切痛感都变得迟钝, 只有心底在源源不断地淌血。   这场自我折磨到翼城才停下, 他站在翼城城楼上目送那支车马队继续北上,直到天际线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   而后便沉入了忙碌的状态里。   先到翼城校场巡了一遍青云军。封祺性格温吞, 在军营里磨了一段时间, 苦头没少吃, 人也瘦了一圈,但那锐气是被拔高了些,再磨一磨可以送上前线见见血了。   巡过青云军后,封暄没作停留,连夜往东,赶往唐羊关六城中最靠北的旭州城,在这儿与李栗碰了一面。   落日斜铺的时候,两人站在甲板上。   这是一条崭新的战船,封暄从山南海域的航道中抽出来的银子数额巨大,除了养兵,就是用来造船养船。原本是用来对付阿勒的,现在山南风平浪静,海寇退出了铁扇群岛,战场变成航道,旭州湾这批新战船连血都未见过。   须臾,浪沫拍打船身,天际的橘云刺眼。   工匠和士兵都已就位。臂力雄浑的士兵站在一只怪异的四足铜柜旁,四足柜上边搁着长长的巨筒,他手里拉着一只鼓风柄似的东西,随时准备演示。   李栗引着太子殿下往前,靠近那只四足柜。   “了不得,了不得,大杀器这是,”李栗声音洪亮,指着这火油柜,“句桑王子派人送来时,属下还真不知道这大铜柜怎么用,好在阿悍尔那边还送了军匠来,看着咱们安上了,教明白如何用了才走。”   “已经试用过了?”封暄没带别的饰物,只拇指上套着一枚墨黑扳指,食指抵着扳指时,新拉出来的豁口粗糙,让他想起司绒在八月十六那夜改进的图纸。   封暄的目光沿着这只四足柜走了一圈,和记忆中的图纸细节比对,和司绒改进过的不一样,这应该是最初模样的火油柜,只能注油、推风、燃火,不能放置火油铜弹。   想着图纸,便会想到她在他怀里比出的夸张手势,以及伴随的那声得意又俏皮的“轰——”   他们分开后,许多碰撞出来的计划就此搁置。   扳指无声地转了一圈,里侧的司绒花贴着他的指骨节停住,他不能再想,再想就会遏制不住胸口疯狂生长的恶念。   “已经试过了,殿下您请往后边站些,这会儿风向正好,来福!”李栗喊那准备就绪的士兵,嘴上没把风,高声道,“给咱们太子爷喷条火龙!”   “是!”响亮亮的一声应答后,那士兵一手撑在柜沿借力,一手□□手里的鼓风柄,只听到一声沉闷的气液挤压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巨筒里迅速升温燃烧,而后就见巨筒另一端爆出一点火星,接着猛地窜出一条火龙!   这火龙足有三四丈长,掀起的气浪滚热,烫得四周的空气仿佛也变形,远远看起来就像船头吐出了火舌。   封暄站得远也感受到了那股灼热,他对这武器有数了。   “行了行了!”李栗哈哈一笑,给主子演示过即可,那士兵旋即停手,识趣地退下去。   李栗接着说:“自从旭州湾被突袭之后,东海域受过十二次小型袭击,对方试探深浅的意图明显,属下用的都是咱们的老战船去对敌,新战船都藏着呢。”   “嗯,四十只火油柜都安上了?”   封暄转身在甲板上走,落日坠下去后天色就暗得快,海风遥遥卷来,带着冷冽的寒湿,他的袍子吃风,被搅得猎猎作响,迎风的侧脸有种略显忧郁的英俊。   李栗偷眼觑了下,心里直咂摸着京里的传言,都说殿下与那阿悍尔的小公主闹掰了,这是情伤啊。   想是这么大逆不道地想,脸上不敢表露,答话答得顺溜:“四十只全安上了,储油的池子也挖好了,四围半点儿火星都燃不起来,但这玩意儿贵啊殿下,又是纯消耗的东西,供一只不亚于供个祖宗,属下担忧的是此刻利器在手,往后无以为继岂不要糟。”   “价格孤去谈,别杞人忧天,我们有求于阿悍尔,阿悍尔也有求于我们,”封暄冷静地说,“你只需把绥云军训好,这七万青云军孤也教给你,一个月内至少要能辅助东海域战场。”   “欸!是!”李栗挠了下后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您让高瑜什么时候来?绥云军属下训练着还成,破云军在山南那边年年对着零散的海寇,打法不正规,跟游击似的,软绵没劲儿,恐怕没那么容易适应这东海域的凶猛打法。”   “小瞧她了,”封暄一手搭在船舷,看渐渐染黑的海面,“破云军是钝了,不是废了,再磨亮就是重现锋芒,不要轻视一支被压抑三十年的军队,他们爆发的怒火能让你侧目。高瑜有变废为宝的本事,反倒是你,性子不收一收,她来了东海域便要踩在你头上。”   "哈!那小丫头片子,还要喊属下一声李叔呢,要踩绥云军头顶还得再练二十年。"李栗不以为然。   封暄点到即止,这都是跟他多年的老将,李栗安逸久了,没有新血液进来就容易麻痹自固。   除了战船,诸位水师将领还在军营里等着,要和封暄详述这十二次小规模袭击的战况。   后头两日封暄都待在唐羊关。   天气晴朗,可视度极高,不论是遥远的海面还是近岸处密密麻麻的战船,一概呈现清晰的轮廓。   封暄乘巡船沿着海岸线走了一遍,到中部渝州沿岸停下,这里有一条直通哈赤草原的信马道,这个月正在拓宽,准备做南北的军资输送道,他要从这条路去阿悍尔。   最后一个夜晚,封暄看完水师演训后,出了大营来到附近街巷。   渝州是古城,满城海味风物,幽深骑楼,带着海风咸湿味儿的方言,带有一种特有的安逸与从容。   这座城市适合两人漫步,最好洒点细雨,连伞也不必要撑,牵着心上人的手在雨里奔跑,然后到那漆巷里捧着对方的脸颊,把冰凉的雨水和心上人的唇都吃进去。   封暄孤身一人,目的明确,走到长街尽头,站在一座爬满藤蔓的白石子两层屋宅外。   屋宅簇新,门外立着白玉灯座,他没走进去,手放在灯座上,静静站了会儿,垂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那身影被远街的灯火衬得有点寥落。   静立了一会儿,转身,看向对面倚树而站的男人。   两人没有见过面,可封暄还是凭借对方那身散漫轻佻的气度,以及与司绒极具相似性的眉眼,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   “久闻不如一见。”阿勒半身立在阴影里。   “跟了孤一路,有何指教?”封暄反问。   “宅子漂亮,”阿勒偏头,挑点儿笑意,“不请我进去喝两杯?在这饮风沐月,这么有情调的事儿我跟你可做不来。”   这又轻又坏的神情跟司绒就更像了,封暄冷眼一瞥,转身往另一处走。   *   阿勒是来与封暄谈生意的,不管封暄和司绒是和还是吵,对阿勒来说,这和生意是两码事。   两个人站在靠海的二楼栏杆上,迎面吹着湿冷的夜风,灯光朦胧,远远地只能看到两道高挺的身段。不过他们都不需要灯火的加持与光影的青睐,就算隐在昏暗里,也能慑住旁人的目光。   易星跟着九山守在楼下,攥着小刀,前所未有的紧张,这是他见过最危险最善变也最会伪装的人,他做好了随时加入他们战局的准备。   但紧张的只有侍卫们,二楼的气氛算得上和谐,他们轻声慢语,好像两头互相试探的兽,并不进攻,而是绕着对方转,试图在平静中找到对方的破绽。   “我的人已经撤出铁扇群岛,恭喜你,太子殿下,铁扇群岛现在是北昭的巨型港口与中转站了。”阿勒一杯酒也没捞着,语气里有几分意兴阑珊。   这话说起来简直像封暄占了多么大的便宜,事实上铁扇群岛是个什么模样两人心知肚明,那里住着十几个本岛部落,光管束好这些人就要费一番功夫,否则那些本土部落会像油鼠一样把经港或者停留的货物蚀空。   明明是丢掉了一颗烫手山芋,偏偏要说得诚意满满的样子,换个人就要被阿勒这模样骗过去。   封暄压根不接这茬,他从虚浮的客套里挑出重点,问:“铁扇群岛东、西、南三面的航道什么时候能肃清?”   “随时,只要铁扇群岛清干净了,东、西、南三面航道立刻就可以通船,”阿勒微笑,显得很配合,随后话风骤然一转,似乎在关心封暄,“殿下急了吧,打仗就是烧钱,北昭的国库能撑多久?殿下的私库能撑多久?航道的重要性在此刻太明显了,原先的山南三大航道是三条金船,如今航道拓展,我助你拉来的是三座挖不空的金山。”   随时这两个字就是在打太极,铁扇群岛是给北昭了,但三条航道什么时候通行还是阿勒说了算,这狡猾的黑蛟龙,从来不会好好遵守规矩,他信奉的是弱肉强食四个字。   一个是正统与秩序里浇灌出来的太子殿下,一个是混乱与无序中野蛮生长的海上王。   阿勒不会拿他当妹夫,封暄也不会拿他当兄长,他们得在较量里让对方忌惮,讲感情就没意思了。   “孤不急,速战速决就是止损,”封暄察觉到他话外还有意思,正在慢慢地把他的意图钓出来,“你这么关心北昭战况,这好意孤心领了。”   “心领不如行动,此一时彼一时啊,太子殿下,你原先给我的条件放到如今,不够看了。”阿勒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口。   “还想要什么?”封暄转头看他。   司绒曾说阿勒没有自我约束的意识,更不会给人约束他的机会,他不讲究道德,在话语间想试探就试探,想推翻就推翻。   那看起来懒而散漫的外表下,其实充满危险性,他随时都在犯规,找不到他出招的规律。   譬如,现在就在明目张胆地越界。   两人之前已经谈好,航道拓展出去后,北昭送出去的商船在阿勒的海域不受人为风险,简言之就是在阿勒的海域,不能有海寇对北昭商船下手,甚至他们要为北昭商船保驾护航,以此可以降低北昭商船的风险与成本,从中获得巨大商利,阿勒要从这利益中抽取部分数额。   但现在,他抓到了北昭正处于战时这一点,还想要别的条件,典型敲竹杠。   封暄在等阿勒开口,而阿勒转了个身,背靠着栏杆,又放慢攻势,为自己即将提出的要求叠加砝码:“不急,我再给你送个消息。”   “黎婕。”封暄沉沉吐出两个字。   不管阿勒怎么变化多端,封暄稳若泰山,经风不动,不会被他的节奏带跑,阿勒觉得有意思。   他把手肘往后靠,搭在栏杆上,说:“对,你没有查到和黎婕有关的消息吧?”   “没有。”封暄派过人去蓝凌岛,第一拨回来的探子并没有在岛上打听出有用的消息,他们用名字查探,没有人听过“黎婕”二字;他们用时间查探,也没有找到二十五年前上岛且在岛上闯出分量的女人。   所以封暄倾向于黎婕隐姓埋名,或藏在某个势力之后,把自己的过往洗干净了。   “那女人是个传奇,是个硬茬,蓝凌岛没人听过‘黎婕’这两个字正常,但十年前,大帝之名如雷贯耳,无人不知。黎婕,二十五年前上蓝凌岛时还是个无名氏,带着个孩子什么苦累活都做过,二十三年前,她遇到第一个贵人,那是个富商。”   蓝凌岛几百年都没有成立一个政权,就是因为地形复杂,势力分散且混乱,有钱就能招兵买马,立个山头就敢称大王,除了几个屹立不倒的寡头,其余势力更迭换代比潮起潮落还要快。   北昭政权是基于正统与道德性的。封家打下江山,自诩承天命,安万民,自上而下地形成层级约束,具有伦理道德约束力。   蓝凌岛截然相反,混乱的土地孕育不出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君子,那里不讲血缘与正统,就是一群混蛋的聚集地。   蓝凌岛的富商其实就是拥有私军的小型势力,在寡头之下,在平民之上。   “你猜怎么着,她花三年吃掉了那富商,把控他的财势和兵马,接着投靠了另一个男人,在合作中又翻脸吃了他。任何能让她扩张的力量,她都抓住了,不管是要和对方虚与委蛇,还是要和对方真刀真枪,她都敢做。这是一个只要挨上,就要被她吸干净的狠人,多少人不信这邪,觉得自己能拿捏住黎婕,最终死得皮都不剩下,而黎婕越爬越高,势力最大时,半座蓝凌岛都是她的。”   蓝凌岛上不少人管自己叫大帝、龙王,能在十年的时间里,独占大帝这个名号的,只有黎婕。   封暄面向夜海,潮浪拍打礁石,这声音绵长动人,永不休止,像是海的脉息。   在这规律的声音中,他知道黎婕藏在哪儿了。   “而你之所以找不到黎婕的消息,是因为黎婕早早把自己藏在了局后。大帝之名响彻十年,之后渐渐消散,被新起的浪潮拍倒在岸上,人人都以为大帝死了,或者离开蓝凌岛了,实则她退了一步,推出了自己的儿子。这人你知道,如今蓝凌岛三道势力,烬三是其中一个,他是黎婕的亲生儿子,你的,兄长。”   “总之,你以为这些小规模进攻是试探,其实她或许已经从其他角度渗入了北昭,只是你没有注意,”阿勒想到了龙可羡说过的话,转述给了封暄,“黎婕能忍,手段隐晦,不擅猛攻,喜欢放长线,折磨对手。”   这消息至关重要,意味着封暄要对整个东海域的战术施策做出调整。   封暄浸在夜风里思考,给阿勒抛了个建议:“龙可羡要吃蓝凌岛,我们可以里外夹攻黎婕。”   好胆色,阿勒缓缓拉出一道笑,眼角折出的碎光在夜色下显得幽怖:“敢拉我的人下水,我就吃掉铁扇群岛,把你的山南海岸线往里侵蚀。”   “试一试,”封暄还他一个平淡的笑,气场在瞬间铺开,“让孤进入你的领地,孤就没有往回收的打算。”   “太子殿下这就要翻脸?”阿勒不慌不忙,笑意更深,眼角眯起来,他的语气里不是怕,反而显出某种迫不及待。   “翻脸?不,陪你玩儿罢了。送了孤这消息,如今该提你的条件了。”封暄很平静,阿勒今夜往自己身上累加这一个个砝码,送出的消息都是至关重要的,说明他对封暄有所求,只要他提出要求,封暄就能在今夜的对峙中占据主动,要打压他还是借此换取更多好处都在封暄一念之间。   是真有意思。   阿勒笑笑,他此前以为封暄只是手段高明些、强硬些,恐怕还是个循规蹈矩的乖太子,可他显然错判了这个人。   太子或许风光霁月,循规蹈矩,但封暄绝对是个有疯劲儿的混蛋。   如果不是时间紧迫,他不介意和封暄多玩一玩。   但,阿勒忽然转了个话题,盯着封暄的侧脸,说:“你就是这样被司绒抛下的吗?我猜……你对她用了不体面的手段,她那脾气就是小犟猫,磕破了伤着了绝不会回头,兄弟,你危险了。”   封暄遽然转头看他,两道气场在无形中擦碰,瞬间剑拔弩张。   楼下的侍卫们齐刷刷地握紧了刀柄。   这是封暄的伤口,但他如此骄傲,不允许除了司绒之外的人触碰一丝一毫,就连提及也不可以,连他自己也不能让伤愈合,它只能交给司绒,由她处置。   “她回到阿悍尔的那日,下了大雪,她在雪里站了一会儿,哦,那样子就跟你刚才站那宅子外边儿差不多,是真可怜啊,可再回军帐的时候,就不能再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了,”阿勒得寸进尺,欣赏封暄这一夜唯一一次的情绪起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她把自己冻在大雪里,连同对你的感情一起封冻。”   “她是个对伤痛很敏感的人,这来源于幼时的阴影,我们好不容易把她从八岁的阴影里拉出来,你呢,砰——又把她推回去了。”阿勒承认他说得夸张,他就是个恶趣味的坏蛋,但这夸张有必要,让封暄在想象中尝到剜心噬骨的痛苦,这更有必要。   他说得爽快了,才肯抛出自己的要求:“天晚了,我来与殿下借几条船,再借道从渝州湾出海,我要去……蓝凌岛。”   “你可以往南,那是你的海域。”封暄拒绝。   “那不成,我姑娘在蓝凌岛打架,东海域出去更快,再迟点她要把蓝凌岛的天捅下来了,这不成给你铺路了吗?亏死了。”阿勒理直气壮。   “三条中型战船,”封暄松了口,接着提条件,“十一月之前,铁扇群岛要让北昭商船通过。”   “成交。哦,殿下还得给我派五千兵,绥云军精锐尖刀就不错,毕竟夜黑风高,浪狂潮猛。”   阿勒冲他一笑,露出颗尖尖的虎牙:“我怕黑。”   *   翌日,天边破光,一道橙红斜打在渝州军营。   封暄和衣在床沿坐了一夜,和司绒不同,睡觉对他来说不是问题,但封暄觉得自己不需要睡眠,他不会疲惫,也不困,被阿勒扯出来的伤口横亘在他胸膛,让他没有睡意。   他好想司绒。   司绒曾说要从他肩骨中长出来,她成为了他的一部分,又毫不犹豫地割裂了这部分,这伤让两个人都鲜血淋漓,他可以痛,他该的,可他不想司绒痛。   这想念混杂着苦涩的情绪,在夜里蔓延,像暮色一样从他脚底下升起来,重重叠叠地推高,淹没他。   九山敲门进来,报说东宫卫队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出发。   “殿下,是回翼城吗?”   掌心里被碎瓷割破的伤口结了厚痂,封暄坐在床沿,低头把那硬痂扯掉。   “去阿悍尔。”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面,你们觉得司绒会是个什么反应? 第51章 碰   司绒还没有从“太子”这两个字的包围中走出来, 就要直面封暄。   午后的光线暖烘烘,空气还是清冽寒冷的,米白色的大军帐坐落在二营中间位置,帐帘合得严严实实, 外边游走的冷风吹不进去, 里头肃穆诡异的气氛也传不出来。   军帐中, 阵营清晰地一分为二,左边一溜坐着以泰达为主的阿悍尔将领,右边一溜坐着以太子为主的北昭将领,泾渭分明。寒暄和客套走了一圈, 切入正事时, 泰达渐渐有点接不上话。   泰达是副将,虽然资历摆在这儿, 也确实不够格和太子对谈,从西大门接了这位久仰大名的太子殿下后, 对话不到十句,对方就已经抛了三件他没法拿主意的事儿。   太子不是来闲聊的,他来谈的是阿悍尔和北昭的联合阵线,从前线到后勤, 甚至时军需物资的调配和互换,这些都需要一个主事人来拿主意,这个人首先该是赤睦大汗, 其次句桑, 再次司绒。   前两者都不在二营,后者……   泰达一边不着痕迹地往帐子看, 一边应话:“不瞒您说, 句桑王子南下去了哈赤草原, 您若是走哈赤草原这条路,保不齐还能和句桑王子碰上,如今二营……”   说话间,那帐子动了动,泰达余光瞥见,霎时坐直,声线略微提高:“如今二营是我们公主在主事,您提的事儿还得听听我们公主的意思。”   封暄原本搭着椅子扶手,此时如有所感,手肘慢慢地放下来,目光徐徐移向帐子处。   对面的阿悍尔将领也都齐齐站了起来。   十几双眼睛下,帐子里缓缓地泄入了一道天光,可帘子竟然不是从上边儿掀开的,而从底下钻出了一张白白尖尖的毛毛脸。   “……”   众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白灵的眼睛骨溜溜一转,骄傲地摆着尾巴,轻巧地钻开了帘子中间的缝隙,咬着那帐帘,迈着小碎步往边上一扯,外边儿紧接着出现道湖蓝色的裙摆。   风把烛火带得轻轻晃,封暄松弛的手掌缓缓合紧,目光追着那道裙摆不放。   司绒伸手搭了一下帐帘,从天光雪影里走入肃杀的气氛中。   左侧的阿悍尔将领朝她问好,司绒略一颔首,接着目不斜视往最上头的主座走,她的步子从容而镇定,明亮的烛火照着她,热奶茶的香味环绕她,细碎的衣饰磨动声滑过她耳朵,一道如有实质的注视锁定着她,都无法让她有半丝停顿。   这个过程有多久呢?封暄说不清楚。   她瘦了,只要一眼,他就能看出来。   封暄的目光无法离开她,从她进入军帐的那一瞬,他手心的疤痕就仿佛在灼烧,而不论封暄的眼神里藏有多少渴望和想念,司绒的余光始终不曾向他倾上一倾。   她走动间带动裙摆轻荡,不作声地搅散了军帐里由封暄主导的气氛。   从正中的地毯穿过,踏上正中的主座后,才一旋身,居高临下地看向太子。   封暄没有起身,他只要坐在那,就是一道山岳一样的压迫力,泰达这些副将刚才就是被这样的气势死死地压了一头,那是一种无需出鞘也具有震慑力的威压。   两道眼神一高一低地碰在一起。   封暄迎着这道目光,无声地转了一圈扳指,这是他心心念念想要见的人,是他布下道道罗网想要捕获的心,他以为那眼神里面会有恨,会有怨,会有怒,然而什么都没有。   她那么平静。   就像燃烧过后的火堆,余烬已经熄了,在风雪里显得尤为寒冷。   这对视也很短暂,只有当事人能明白里头试探和拒绝的味道,封暄率先朝她点头致意:“司绒公主。”   司绒在朝他施压,要他摆出一个让她满意的态度,他只能是来谈正事的,否则她连这场谈话都会拒绝,他知道的。   司绒这才朝他露出一道晦涩不明的笑:“太子殿下。”   随后气场一敛,朝阿悍尔将领们说:“诸位坐吧,泰达,把军事沙盘摆出来,稚山,把奶茶撤了,上一壶青茶来,太子殿下那壶要浓一点儿。”   浓茶,封暄刚收回来的眼神又一次被这句话煽动,他看向司绒,司绒对他和善地说:“既然要谈事,还是得吊着精神,对吧,太子殿下。”   话里都是客套,眼里没有半丝温度。   *   二营是后备营,这里储存物资与粮草,养着大量军匠,可以接收前线伤兵,大军帐里也有一台依照真实地形做出来的沙盘。   营地上空风卷长云,日头西坠,大军帐里同样有风暴聚集。   军帐里点着火盆,两边的椅子都撤下去了,正中摆一张长桌,上边用褐土堆成山脉,用细白沙平铺成覆雪的草野模样,四块石头从北至南地摆放,这是邦察旗的四个营地。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阿悍尔大军压后,粮草未达,四营兵力薄弱,北昭能往三营、四营调派四万步兵作前锋。”泰达言简意赅,心里有些唏嘘。   前面都是双方早就知道的事实,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阿悍尔的地形以平原为主,一马平川的草野养出了所向披靡的轻骑和重骑,他们都是马背上的雄鹰,是无敌的弓骑,冲锋号角一响就能快速地平地推进,扫荡战域。   但是他们的打法太受地形限制了,一旦放到山林、水域上,这份凶悍猛攻的优势就会消失,反之陷入被动。   而此时此刻,战争的前线在阿悍尔与阿蒙山的交界,这意味着阿悍尔的力量要受到约束,只能被动防守,若是追敌或是进攻,就要进入到阿蒙山地界,那连绵复杂的山岭会把阿悍尔骑兵的优势对半砍。   说对半砍都是客气,如果对方在山林里耍战术,他们会被当狗遛也说不定。   如果有北昭的步兵加入,那就是弥补了阿悍尔兵种的短处,形成进可攻、退可守的完整战术,所以太子这是一针见血,直指阿悍尔要害。   泰达想,这事儿大啊,让北昭进军邦察旗营地,和双军共驻哈赤草原不一样,这是要对北昭军队敞开阿悍尔的怀抱。   他就是个副将,担不起这个责任,万一,就说万一,这四万人掉头对准阿悍尔,前线就要沦为内外夹击的修罗场。   这话一出,阿悍尔将领齐刷刷地看司绒。   她绕到长桌尾,去看三营和四营的位置,一二营规模小,三四营才是主力,她要承认封暄的提议充满诱惑。   可是她拒绝了:“还有五万大军没有到达邦察旗,在这之前,阿悍尔的策略就是防守,殿下的好意我心领。说实话,阿悍尔不敢要一支控制不了,也没有归属感的军队。”   封暄料到她会拒绝,因为现在时候未到,他的目光在对话时没离过司绒,点了下头:“五万步兵就驻在哈赤草原南边,一日内即可驰援阿悍尔。”   他的姿态放得低,连稚山都侧目。   司绒蜷着掌心,垂眼看沙盘,客气道:“如此就多谢殿下。”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封暄抿了一口酽茶,让苦涩的茶液滑入喉道,转了个话题,指哈赤草原上的雨东河,“你说过阿悍尔曾从雨东河行船往曼宁港出海,如今这条水路还能走吗?”   稚山看大家端茶盏,也把腰间的小水囊递给司绒,里头是她的药茶。   司绒单手顶开水囊口,往侧边走了两步,手点在雨东河中段的位置。   “走不了,”司绒张开虎口,中指和拇指的长度括住一段河道,“这一段都是李迷笛的地盘,从我烧了他在京城的蜘蛛网后,整条水路就对阿悍尔封闭了,你看两侧……”   一句话没说完,司绒突然拿帕子抵住了嘴唇,背身走到一边,低头闷咳。   泰达知道司绒还病着,把话自然地接过去:“公主方才指出的那一段是最险的河道,途径阿蒙山内部,两侧都是悬崖峭壁,若要强行过,除非人能从水里闭气一路游过去,否则在那一段,人家从山顶推几颗山石,连人带船都保不住。”   “阿蒙山是一个统称,从群山过去是丘陵与沿海平野,地盘约有三个邦察旗那么大,里面原本就约莫有两万余人,包含各国各部落接受的生死之徒,有通缉榜的常客,有在逃的江洋大盗,还有些蓝凌岛混不下了跑过来的人,鱼龙混杂,往年阿悍尔的船通过这段河道……唔,不怕你笑话,我们还要给对方缴半船商货。阿悍尔出海十分不容易。”   “听起来就是土匪啊,阿悍尔没想过派兵剿灭,一劳永逸吗?”朱垓跟在封暄边上,略感疑惑。   封暄听泰达说话时,目光时不时地看司绒的背,看那因为咳嗽而耸|动的肩头,沉闷嘶哑的咳嗽声就穿插在谈话声里,他垂下来的袖子里滚出颗润喉糖丸,悄无声息地绕着长桌,往她身旁一站,糖丸搁在了桌沿。   稚山刚要动,脖子被易星亲亲热热地勾住了。   泰达不意外对方会这样问,解释道:“一来,就是你们刚刚提过的兵种问题,阿悍尔的弓骑兵到山林里不占优势,容易被遛着耍,二来,阿蒙山那些不是正规军,他们也从未主动寻衅阿悍尔,两边几百年来都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人家的河道凭什么给我们白过。”   司绒止住咳,喝了药茶,把水囊口盖上,转身时眼前蓦然多一道黑色身影,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腰差点撞上放茶的小桌。   封暄眼疾手快,抬手扶了她一把,司绒反肘往他侧腹用力一顶,封暄闷受这一记,握着她的手臂没放。   瘦太多了。   他简直想现在就把人捆回京城好好养一个月。   司绒用脚趾头也知道他在想什么,那看似克制的表情下,是按捺着的攻击性。他是具有绝对掌控欲的储君,从前,司绒在引诱他的时候不在意这一点,和他在一起后愿意彼此束缚,但现在,司绒只想踹开他!   她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抬脚狠狠往他小腿踹了一记,借力甩开他的手,转身到了长桌另一侧。   将领们都围在沙盘边上,两人在背光处的动作除了稚山和易星,谁也没看到,稚山冷笑,把易星的手指头往后撅,撅得易星小声求饶,道再也不敢。   另一边司绒神色自若,加入了之前的对话:“这片地盘打下来没有意义,要生啃可以,打下来那数万亡命之徒如何处置,收编入弓骑兵吗,这是引狼入室,如今和阿悍尔打的是蓝凌岛黎婕,她的目的是阿悍尔的矿,所以一定会猛攻,阿悍尔只要能守住,对方猛攻不下就不会在此浪费时间。”   “在这场战争里,阿悍尔是被北昭拖累的一方。”司绒抚摸自己被握过的手臂,声音陡然变冷。   泰达纳闷看她,不知道为什么公主好像生了气。   “先后次序不同罢了,黎婕若是吃了北昭,下一个就是阿悍尔,”封暄从背光处走出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司绒,“怀璧其罪。”   看吧。   这是个能够利用自己的优势占稳上风的混蛋!他看起来放低了姿态,对阿悍尔显露出战略伙伴应有的善意和关心,实际上在这冠冕堂皇的理由下,他步步都在逼近司绒。   “怀璧其罪”四个字就是在提醒司绒,阿悍尔和北昭紧紧捆绑,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只能抛却一切旧有成见合作。   他要打赢这场仗,也要司绒。   司绒能从他漆黑的眼眸里看到这层意思,她冷眼看着,须臾,扯出一道温和的笑,说:“自然是如此,我们如今是盟友,自该倾力合作。”   封暄在她的注视下,没再开口,他明白自己不能真把人逼急了,否则今夜就会被她赶出阿悍尔营地。   他正要开口,帐子外陡然响起凌乱的马蹄声。   稚山神色一凛,立刻拉开帐帘。   天已经黑了,东南方向那几里黑暗中,星火点点,从远至近地亮起,一名传讯兵高高抬着旗子冲入营地,踏碎了一地清冷冷的月光。   “四营遇敌!”   “四营遇敌!”   泰达沉喝一声,夺步而出,把传讯兵的马匹勒停:“句桑呢?”   传讯兵答道:“对方把四营的黑武引出了营,黑武的前锋全军覆没了,王子从哈赤草原上来时立刻就调兵转向了四营,此刻已经率兵追出去了。”   司绒跟着出帐篷,心口仿佛被重重地一跺:“追出防御线了?”   传讯兵急声喊:“是!”   司绒握了握拳,把兜帽一戴,冷声下令:“泰达镇守二营,做好接收伤兵的准备,粮草两日后到营,一到立即分往各营地,稚山带一队人,半刻钟后出发!”   司绒转身要上马。   封暄的余光没有一刻离开她,在她手握上缰绳的那一刻就抓住了她的手臂:“你不能去前线,待在二营!”   司绒俯身逼近封暄的脸,将马鞭抵在他胸口,轻声说。   “让开。”   “否则,我就杀了你。” 第52章 句桑   泰达早就忙着下达命令去了, 周围的士兵都在有条不紊地动着。   四营遇敌,就说明二营需要立马搭起容纳伤兵的帐篷,军匠要赶制弓箭与马刀,火头军连肉干、干奶块都要备好。   稚山正在调集一队两百人的轻装弓骑兵, 拎起一只皮革袋丢给白灵, 把腰间的小水囊也塞进去, 指一下司绒的方向,再拍拍白灵的脑袋。   白灵嗅了嗅,小机灵马上咬着袋口一路拖过来。   月隐云浪间,厉风如刀割, 空气中悬浮雪沫, 整个营地白雾腾腾,人头攒动, 司绒骑在白马上,她的兜帽被风刮得往后飞, 雪影里露出一双充满怒气的眼睛。   封暄低下了头。   司绒以为他会后退,没想到封暄突然抬手,就着她俯身的姿势,把她的兜帽盖上, 飞快地给绳子系了个死结,只露出她的眉眼,而后罩住她的后颈往下压, 重重地往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亲了一口!   他太高了,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半点反应的机会都不给, 亲得司绒猝不及防。   悬浮的雪粒环绕了两个人, 在一片忙碌紧张中隔出了安静的一隅。   封暄把额头抵在她额头上, 呵出的白雾清爽冷冽,平静地说。   “现在就杀了我,司绒。”   “否则,你就跟着我走。”   司绒懵怔,想还手,他已经把这片刻的怔愣当作了默许,松开了她,弯身从白灵嘴里提起皮革袋,往司绒马背挂上去,里头是她的补给,拉开看了一番,把水囊抽出来拎在手里。   等她的补给上好后,利落地翻身上了她的战马,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环抱,把她的手塞进大氅里,自个儿握住了缰绳。   封暄调转马头,对策马而来的朱垓说:“青云军分层推进阿悍尔。哈赤草原驻军往北进一步,驰援阿悍尔四营,南边青云军往北进一步,守住哈赤草原,作二次推进的准备。”   “同时封死雨东河,一条鱼都别给孤洄游上来!”   “绥云军尖刀营拨五百人,陈译带队,轻装分化,随军渗入阿蒙山!”   雪雾间的兵刃迸光。   三道命令掷地有声,泰达在不远处感到震惊。   朱垓翻身上马:“是!”   司绒电光火石间明白了,顾不得私情与私仇,往朱垓那儿丢了一枚令牌:“拿我的牌子过哈赤草原,否则青云军进不来。”   朱垓凌空接过,抽响马鞭,在重重叠叠的声音里肃声应:“是!”   司绒扭头,嘶声朝泰达喊:“备两个营的补给送往前线!扩建二营营地!把一营的军匠调过来!我们需要地网!”   这几道命令下下去,司绒几乎是把嗓子拉到了极致,说完后嗓子就彻底废了,低头咳个不停,肺部像缠满丝线,那咳嗽声就一丝一缕从肺部拉扯出来,经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口,简直像往外扯火线。   轻骑正在快速整装集合,白灵半俯身体刨着前蹄,随时准备一冲而出。   封暄一边拍着司绒的背,一边提醒稚山:“把你们穿甲衣的战马带上,轻骑换重骑。”   “可是我们要赶路,轻骑速度更快。四营打的是守卫战,敌方又不跟我们打平野战,你们刚刚说过,在山林里重骑的优势荡然无存。”稚山提出了质疑。   封暄懒得跟他解释。   稚山气闷,司绒拿拳抵着唇,朝他点头,他这才转头吩咐下去。   在重骑整装列队的时候,封暄把水囊口顶开了,等她说完就送到她手边,司绒把手盖在水囊口急剧地喘息,喘过这口气后才喝了药茶。   “去骑你自己的马。”   封暄反手往她口中塞一颗糖丸:“我劝你少说话。”   重骑整装完毕,稚山翻身上马,朝天吹了一记嘹亮的长哨,这是划破长夜的号角。   白灵长啸一声,率先蹿出。   封暄一夹马腹,马儿跟着颠跑起来,刹那间撞散了悬浮的雪雾,气势凶悍,离弦而去。   他把下颌抵在司绒发心,在风雪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阿悍尔战马速度奇快,承载着两个人也拥有惊人的爆发力,黑甲黑马的重装弓骑兵跟在头马后面,冲出了营地,奔入了夜色里,像一群装备了铁翼的夜鸦,所经之处,气势浩荡地铺开。   易星是最开心的一个!他喜欢带着公主跑!他和白灵前后不断替换,在雪夜里快速辨别方向,快得要飞起来。   在极致的速度里,司绒的视线模糊不清,她紧紧抓着马鞍,从喉咙口咬出三个字:“我恨你。”   “我知道,我也恨我,你别原谅我。”   *   山脉下的四营营地浮动在混乱中,这里驻扎着一万人,他们的将领被引出了防御线,前锋精锐一个都没回来,密密的雪林中,流出的血液淌成一条长河,从阿蒙山上盘桓而下。   句桑王子冲入山林里不见踪影,剩余的八千人失去了将领,军心动摇,他们都是从定风关下来的战士,但跟此刻的猛攻相比,定风关那一场仗简直像挠痒。   老旧的城墙犹如一道蜿蜒的长龙,由南至北,横卧在防御线上。   它伤痕累累,备受摧残,在猛攻下发出疲惫沉闷的喘息。   接替黑武的副将叫木恒,他是泰达的小儿子,此刻就在城墙上,稳着这躁动的军心。   木恒把着弩,从望山里寻找着对方潜伏的弓箭手,太暗了,妈的,连月亮都不出来,他偏头啐了一口,把肉干咬在嘴边,耳边厮杀声震天,城墙轰轰地震颤,他什么都听不见,全神贯注地在黑夜里寻猎。   黑夜里的阿蒙山犹如一头沉寂的兽,上面爬满了嗜杀的虫,大树是他们的遮掩,他们的步兵在前方冲锋攻墙,弓箭手居高射杀。   忽然,一点寒芒从远处半坡上飞来,“砰”地扎在城墙上,霎时石砾飞溅,土块稀碎顺着墙沿滚落在地。   逮到你了。   木恒稳稳一压脚,脚蹬上弦,一支长弩矢激射而出,直指寒芒飞来的方向,敌方弓箭手还没来得及搭上第二只箭,就被穿胸而过,身子遽然飞出,砸在山石上,滚落在地再无生息。   去死吧。   最强的弓骑兵在阿悍尔,跟爷玩弓玩弩,孙子少生了一百年。   一旁的士兵体会不到木恒的成就感,倒下一个弓箭手,还有千千万万只黑虫从山坡上下来,这一段没有河谷作为天然阻隔带,这些黑虫迅速地下山穿过平地,想要侵蚀阿悍尔的城墙。   士兵们配合紧密,多发弩、投石机、弓箭全用上了,但敌方人实在太多,他们没有攻城床械,简直在用人海战术以最粗暴原始的方式猛攻城墙。   “攻势太猛了!我看起码有两万人!”   “两万?你说的是对面的前锋吧,这攻势后面起码还有上万人。”   只要把城墙撞开一道突破口,他们就能如潮水涌入,顷刻间淹没踏平四营。   所以,要死守啊!   “报————”   远处的传讯兵气喘吁吁地来,跑得头盔都掉了:“东南角的城门快被冲破了!!”   “填石堆土!不要出入口了!把城门封死!”木恒犹豫一瞬,就果断地下了命令。   可是这样,已经出去的人也回不来了,句桑王子没回来呢,可是在阿悍尔,军令就是天,传讯兵不敢耽搁,立刻掉转马头往回跑,默念着:阿悍尔天神保佑,援军快来吧。   马蹄声由近及远地散在了混乱的防御线上。   *   在那马蹄声逐渐消散的尾音里,另一串惊天的马蹄声炸响在四营营地外!   哨塔上的士兵紧张地看向马蹄声来处,漆黑的夜色在风里震颤,递来了阿悍尔雄鹰的力量。   士兵眼睛亮,一下子就看到了为首的双人马,激动地抬高手势,命人抬起营地大门:“公主,是公主……”   阿悍尔天神的子女。   这是他们信仰的来源。   为首的白马就像闪电,悍然地撕开了夜的一角,封暄在进营后就下马,往司绒口中再塞了一颗糖丸,他知道司绒是来做什么的,他要把台子给司绒撑起来。   在漆黑的雪夜里,阿悍尔四营火光点点,营地里不断有伤兵被抬进来,然后再替补上去,一轮一轮地撑着薄弱的防御线。   士兵们停下来,他们有的头上包裹纱布,有的用马刀拄着瘸腿,有的肩膀上扎着箭矢还没拔下来,他们看着仿佛从天而降的公主,有片刻奇异的寂静。   司绒拉下兜帽,辫发在风中侧扫,锋利的眉眼被火光照亮,这一刻,它脱离了“美色”的形容,成为“力量”的代表。   她神情坚毅,夜风和雪雾凝成她眼里倒映的煞气。   她什么也没说,缓缓地抬起手,握拳,往左胸轻一击。   ——和你们同在。   阒无人声里,骤然爆发出震天的呼声。   “阿悍尔!阿悍尔!”   这高呼声盖过了前线的厮杀声,躁动的士兵们沉静下来,动摇的军心在呼声里慢慢稳定,对军队来说,士气尤其重要。   木恒红着眼睛,囫囵地咬了几口肉干,生硬地吞下去,又一弩射翻了对面的弓箭手。   阿悍尔人的信仰纯粹而不可动摇,从神祇信仰演变到对统治者的信仰,他们敬爱从青灵湖畔诞生的阿悍尔天神,相信每一代大汗都是天神的血脉传承,这种信仰极度专一,且不齿背叛,是阿悍尔不可分裂凝聚力的来源。   司绒就是句桑,句桑就是赤睦大汗,赤睦大汗就是他们每个人足下的土地,穹顶的蓝天。   城墙是很弱!   但是阿悍尔很强!   封暄在这里看到了另一个司绒,他没有见过的司绒,他静静地看了会儿,耳畔响起了熟悉的哨声。   封暄看向南边,黑蒙的暮色里,出现了一点火影,火影越来越近,往后拉出了绵长蜿蜒的火龙,他转了一圈护腕,对稚山作出口型:援军。   稚山知道司绒喊不了,他策马往前,进入那圈明亮的火光里,高声吼着:“援军到了!!”   这一把火添上去,高涨起来的士气霎时又壮大了一圈。   守墙的士兵齐齐地吼了一声,拼了!   然而就在这时,震耳欲聋的厮杀声里,似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一声“嗡嗡”,木恒五感出众,立刻暴吼一声:“退!”   随着这声暴吼,城墙上的士兵都往两边阶梯跑,脚下不断震颤的墙体抖得更厉害,本来就不稳固的城墙开始簌簌地往下滚落碎石,木恒跑得飞快,但这墙抖得太厉害了,人就像踩在抛动起伏的浪潮上一般,身旁的小兵被带得跌倒,木恒一把拽起人,扛在背上,三两步往下奔。   在他身后,墙体摇摇晃晃,正在被人强攻。   原来是敌方匍匐在地,伪装着缓慢逼近了城墙,木恒的眼光凝聚在远方山坡,没有看到脚下。   伴随惊天动地的一声“轰——”   墙是很弱!!   可墙真塌了啊!!   司绒翻身下马,营地里可以望见城墙上的火光,风里来往的都是血腥和伤药味,她没有上过前线,这仿佛在跟死神争抢领地,只有你死我活,没有中间地带。   她静立在风中,看到猛然倒塌的一角火光,消息还没递来,但所有人都从那朝天空腾起的黄色尘烟里看出来了。   ——城墙塌了。   风静下来,高呼声戛然而止。   他们刚刚涨起的士气被勒住了气口,人人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们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攻破了。   司绒立在光影中,凝视那团黄烟,嘎嘣一下咬碎了嘴里的糖丸。   她作出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决策:“塌了正好,原守军弓\\弩掩护,打散敌军攻势,黑骑整装冲锋,给青云军开路。”   一切的失败都不是失败,是为之后的胜利铺路,城墙若在,有守成平稳的打法;城墙塌了,有猛烈回攻的打法。   司绒必须在此刻迅速拉起四营的士气,这关系到驰援的两百重骑的冲锋力,也关系到已经到达的青云军步兵的士气。   “怕什么,塌的是墙,立起来的是阿悍尔的英雄们。”   司绒咬着糖丸,一层薄薄的蜜化开,药味儿充斥口腔,在伤兵和传讯兵的注视下,她的声音是嘶哑的,神情是平静的,却说着最张狂的话。   “现在,该让他们见识见识阿悍尔弓骑兵的厉害了,碾碎他们。”   四营上空,士气完全被点燃,火光冲天,怒气冲天,冲劲儿直啸夜空。   他们不是被攻破了,他们是要转守为攻,憋了一晚上,闷挨了一晚上打,也该轮到阿悍尔拔刀了!   有人与司绒同时作出了一样的决策。   封暄从司绒身后拉过缰绳,翻身上马,往旁伸手:“弓来。”   九山吃力地抛上九张弓,封暄身骑白马冲入高涨的士气里,迅速搭弓,浑凝滞涩的拉弦声在风里揉散开,紧接着一道爆裂般的声响,银色的游光势不可挡,刺破沉闷的夜色,猛地扎入了坍塌的城墙左侧。   “砰!”   封暄力道大,判断力惊人,瞄准的是坍塌城墙左侧摇摇欲坠的部分,这道力一点儿没浪费,从墙体薄弱处进入,巨大的冲击力把左侧的城墙瞬间轰塌。   彻彻底底把那道缺口打开了!   底下的敌军正要冲入,就被头顶再次砸落的石块土块打了个措手不及,抬头迎面又是守军密集的箭雨!   稚山策马离得最近,这声儿剌得他耳朵疼,不过他马上就知道为什么封暄和司绒要带重骑来了。他们带来的不仅是重骑,还是阿悍尔最引以为豪的骄傲,是他们士气的黏合者。   黑甲黑马的重骑兵像愤怒的潮水,跟着这一箭的力道往前冲锋,跺得土地震起灰尘,那惊天动地的力量让人鼻子泛酸。   沉默无声的青云军迅速跟上,在黑色怒潮后边形成了源源不绝的后继力量。   敌军的脑袋还没能穿过坍塌的城墙,就先被重骑踏翻了。   夜凉逼人,每个人的胸口都很热。   *   “你听到了吗?”句桑趴在巨大的岩石上,他听见风里传来了重骑的声音。   “没有。”小兵什么也没听到,他紧张地趴在句桑身边,朔风贴着头顶刮啸而过,一旁的老树被压低了腰,那簌簌的枝条正好成为他们的掩护。   老树底下还藏着一个重伤的黑武,他咬着牙靠坐在树干上:“是黑骑的声音。”   阿悍尔内部把弓骑兵分为黑骑和白骑。   黑骑是重骑,从人到马全副铠甲武装,就是一堵可以平地推进的墙,通常配合战术群体进攻,可以互相形成阵型;   白骑是轻骑,穿单面甲,以攻代防,速度更快,单体杀伤力更强,可以作为突袭队,也可以侧方包夹。   黑武就是黑骑,他在定风关割下的敌人头颅让小兵们羡慕又佩服,在那里连重伤都没有受过,那场仗让他以为阿悍尔所向无敌,他也所向无敌,然而今夜他败了,他的前锋队都是精锐,被敌人当狗一样诱捕围剿,两千人里活不到二十个。   如果不是句桑,就是真正的全军覆没。   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惨败,这让他迅速颓丧下来。   句桑把双手搭在太阳穴,合拢起来,仔细地看平原上亮起的火光,严谨地推断敌人的数量。   他往后看了眼,又轻轻地爬下石头,和黑武一起缩在树下坐着:“是黑骑的声音,没有错,你也是黑骑,不要被一场失败打倒。”   “我不是合格的黑骑,我害死了一支前锋队,我太……太废了。”黑武振作不起来,他今年刚刚十九岁,是最容易得意也最容易颓废的年纪,他的颓废里还藏着另一种失落。   “打仗就会有失误,就会有伤亡,我也做过错误的决策,因此失去了最好的伙伴。”句桑望着浓稠的夜色,他提起自己的失败,已经能从容地面对。   “你是句桑王子,你犯的错很少,那些和你的战功相比什么也算不上。”黑武认为这不能相提并论。   “你错了,我是在错误里成长起来的,司绒说,”句桑提到妹妹,神情就显得更温和,“人之所以对眼前的错误耿耿于怀,那是因为还不知道未来会犯更多错。”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安慰,黑武十分郁闷,而且提到司绒,他就更失落了,他低垂着头,摁着自己腰间的伤口,想要落泪。   “我在战场上领会到了她要表达的意思,人可以被一个错误打倒一次,但要把它变成自己的鳞片,把缺陷补完整,在不断犯错的过程里武装自己,”句桑嗅了嗅风里的味道,掏出磨箭石,磨着箭头,认真地说,“所以黑武,站起来往前看,打得多了你就会发现,你还会犯更多错。”   “……”黑武竟然被反向鼓励到了。   “司绒回来了,所以你想打场漂亮的,对吧?”句桑转头看他,突然点破他今夜冒进的原因,说,“那你可要快点振作起来,她带来了黑骑,我们很快就要碰面了。”   黑武难得红了脸。   句桑重新趴在巨石上,静默地看底下平原上密密麻麻,缓慢前进的敌军。   他在营救黑武时,发现进攻四营的敌军打得相当鲁莽,前方的攻势要多猛有多猛,简直是不要命的打法,黑武就是被这莽劲儿钓出来打的,但深入阿蒙山就会发现,敌军后继力不足,没有补给,也没有人从战场上拖走伤兵。   这说明他们只有这一波攻势,没有后续的援兵。   句桑当即就断定,这是声东击西,敌人的目标不是四营!如果说有哪里比三营四营的地理位置还重要,那一定是可以直通阿悍尔腹地的哈赤草原。   所以营救前锋队之后,句桑没有回撤,他作势后退,实际上埋进了人堆里,让下属扒了敌军的衣裳,从战场侧方摸进了阿蒙山,隐秘地绕向哈赤草原侧方,他们在这一处山坡藏匿了将近两个时辰,对方的人马仍然在缓慢地推进,半山底下,是密密麻麻望不到边的黑色人头。   这就明了了,一波对四营的猛攻是要打乱四营阵脚,把阿悍尔军力往四营引,敌方的真正目的是,要以绝对的军力优势占据哈赤草原。   “这至少有十万人,”一旁的小兵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紧张的,直哆嗦,“王子,我们只有五百人,冲进去,对方一人一脚就会将我们踩成稀泥。”   句桑反问:“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跳下去送死?”   “哈?”小兵不懂,“那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等我们的援兵。”句桑脸上又浮现那种温和的神情。   “援兵……我们哪里有援兵?”小兵绞尽脑汁地想,最终丧气,“四营还在挨打,说不定城墙都要被攻破,到时候四营也破了,哈赤草原也险了……王子,王子实在应该留在四营,不该绕他们屁股的。”   “可是不深入,哪里会发现大队人马,”黑武龇牙咧嘴,缓慢地挪移,爬上石头,“司绒公主带来了黑骑,句桑没有回到营地,她很快会发现不对,他们兄妹俩做起坏事来有绝对的默契,对吧。”   句桑笑了笑:“我的妹妹,绝对不会被动挨打。”   “不但不会被动挨打,还会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第53章 白阎罗   老旧的城墙破了, 四营的防御线被撕开了缺口,士气降到最低的那一刻,阿悍尔的信仰重新回归,带着他们骁腾剽悍的图腾横扫战场。   用黑色, 踏破了黑色。   城墙外厮杀声震天, 传入百丈之外的营地, 传入覆盖厚厚一层沙土的帐篷里,司绒给木恒递药粉。   营里腾不出人手来,方才被木恒扛下来的小兵手忙脚乱,正给他包扎肩上的伤口, 他脱甲时, 直勾勾盯着司绒:“你别看。”   司绒别过身:“什么时候了还瞎讲究。”   木恒是阿悍尔的宝贝疙瘩,尤其战时。   阿悍尔以弓骑兵为主, 人人都能拉弓射箭,然而不是每个人都能被称为神弓手, 这不但是一种天赋与热爱,还是十年如一日的练习带来的荣誉。   而木恒就是阿悍尔数一数二的神弓手,天赋与习惯让他拥有比常人要细腻的五感,沉静、观察力惊人, 捕猎时能够隔绝所有的干扰,擅长用目光捕获猎物,却不喜欢被人注视, 被看多了动不动就生闷气害羞, 更别提脱了上衣让姑娘瞧,这简直要他的命。   为这, 黑武那皮小子还趁木恒洗澡时把人看了个光, 说是要确认他真是个一马平川的大老爷们。   等木恒包扎好伤口, 穿上了衣裳,司绒蹲在地上把他的甲翻看了一遍,说:“为什么里面没有丝绸内衬了?”   丝绸贵,阿悍尔压根不产这玩意儿,他们要从北昭买来,在甲胄里衬一层,能够在受到箭伤时减少冲击力对肌肉造成的撕裂性破坏,在拔箭时也会相对容易,所以不管这玩意儿再贵,阿悍尔都不会吝啬给前线士兵用。   木恒左手摁着右肩,活动了一下肩关节,看着甲胄答道:“二营物资不够。”   司绒沉思了一会儿,木恒黑武这拨人,几乎是刚从定风关前线打完仗,就马不停蹄横跨整片阿悍尔草原,从最西边赶到最东边,没休息过,也没有时间更换已经有缺损的装备。   邦察旗四个营地,缺的物资还有很多,一会儿需要拟份册子让人急调,司绒不能露出难色,从容地起身,眼神里有让人安定的力量。   “物资的事不要担心,两日后粮草和辎重都会补上,其余物资也会补齐,缺了谁的都不会缺前线。”   木恒点头,穿上磨损的战甲,一会儿还要去替人。   司绒让小兵上碗热奶茶,开始问木恒正事:“把今夜战况详报一遍。”   “一开始就是小股兵力,大约两三百人,他们的吼声惊天动地,还有弓箭手压阵,直冲营地南面的老门。黑武就守在那里,起初还应对得十分顺利,可是后来对方露出疲态,暴露了人少的缺陷,黑武就开老门率领一支前锋队追了出去,他……”   木恒想说黑武被定风关一战冲昏头脑,但想到人已经不在了,就低下头没再说。   木恒、黑武、安央、句桑、司绒、阿兰娜,他们年龄相仿,都是一起大的伙伴。   木恒是神弓手,黑武是冲锋精锐,安央是能四方支援的后备军,失去黑武,不但是失去一股具有前冲压制力的力量,还是失去亲密的伙伴。   他们头回面对伙伴的死亡,木恒昨日还跟黑武分一块肉干,那小子又坏又爱吃,怎么能说他今日就再也回不来了呢?   木恒在守城墙时怕分心,不敢多想这事儿,现在回过味来,就觉得浑身哪哪都难受,骨头疼得要死,眼眶都红了一圈。   司绒走过去,想在他后肩拍一拍,又想起他肩膀负伤,看来看去没地儿下手,悄悄地就把手收回来了,安慰他:“这一仗还没有打完,前锋队不一定就一个没活,黑武多能跑啊,到哪儿都是个刺儿头,有句话叫祸害遗千年么,别哭了,教他回来看到这双红眼睛,又要喊你哭包。”   木恒闷闷应:“嗯,没哭。”   司绒本来已经打算过会儿再找个守城士兵来问话,没想到木恒别过头去搓了把脸,觉着在公主跟前红眼睛太丢人,接着把句桑的事儿说了。   “黑武追出去后不久,消息往南北两边传,句桑正从哈赤草原往北来,收到消息后,几乎是前后脚追着黑武出去。句桑带了五百个人,都是轻骑,带了长刀和弓箭,马都留在营地,他们去了很久。”   司绒边听,边挑起帐帘,往东方看,厮杀声比两刻钟前要小了些,漆黑压着战场,松脂火把连成起伏的一线长龙,老旧城墙被火影揉得明灭,摊开在她眼前,其后是巨兽盘踞的阿蒙山。   再有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但是句桑还没有回来,说明他正在深入阿蒙山。   漆黑的夜空悄然落下一点雪粒,点在司绒的眉心。   下雪了。   *   封暄换上了阿悍尔重甲,骑着司绒的白马冲出断壁残垣,这对于敌方溃散的军心来说,就是一记绝对的碾压力。   不少敌军和阿悍尔士兵都看到了那宛如游龙的一支箭矢,那支箭矢代替了反攻的号角,把迅速上升的士气灌入箭头,阿悍尔隐隐崩溃的气场迅速凝合起来,势如破竹地反压敌军。   当射出这一箭的人驰入战场,就放大了那一箭的阴影。   他的箭,他的刀,他座下的白马和漆黑的重甲,都沉甸甸地碾在敌军的士气上。   封暄手持弯刀,白马掠经一个敌方,就要落下两三人头,鲜血喷洒而出时,白影已经驰入下一片混战的地域,动作又快又狠辣。   他似乎不想让血溅脏了座下的马。   阿悍尔黑骑看到这白马阎罗,胃部也要隐隐地痉挛。   连青云军也在刀光剑影间窥向那边的白马阎罗,他们有时会把太子当作端坐在拙政堂的神像,确实高不可攀,确实让人敬仰,但那更多的是一种皇权的象征。除了绥云军,很少有人会提起太子十五岁时打回唐羊关六城的那场仗了。   那也是一场硬仗,七年前煞性毕露的眉眼,经由时间的捶打和朝堂的磨练,蜕变成了另一种收放自如的杀伐。   白马阎罗鼓动士气,比激烈的战鼓更甚,他们追逐那让人不自觉臣服的人影,在这一刻没有青云军和阿悍尔黑骑的区分,只有被绝对力量凝聚起来的统一战线。   但是这白马阎罗不是来上阵杀敌的,封暄冲出城墙,就像他射出的一支箭,迅速地沿着城墙冲了一遍战地,随后单枪匹马从侧方绕上了山地,被对方的弓箭手合力压了一波,才勒马回撤。   一骑绝尘,驰回营地。   *   白马乘风来。   落在司绒额心的一点雪,在化水前就被人拭去了,封暄对眼前这个人有难以形容的占有欲,他甚至不喜欢雪停在她眉心。   “不要带白马上战场,它是短途轻运的好手,你简直是在为难我的马。”司绒不客气地拍掉他的手,看他身上这身八十斤重的战甲。   “它跟我没受委屈。”封暄特意指了一下白净的马身,意思是一滴血也没让它溅着。   “进来。”司绒不想跟他多话。   司绒转身入了帐篷,封暄跟在她身后,他戴着头盔,进帐子时都要低下头。   木恒还在帐篷里,打头一看,就被座黑色的山占满了视线。   这身重甲把封暄的身形衬得高大,完完全全堵住了帐帘,肩头往两边撑开,好似战地的漆夜和凝重全部被这一肩顶住。   他一入内便把头盔摘下了,黑甲和他浓烈的眉眼互相映衬,神情寒削,整个人充满铁铮铮的攻击性,那眼睛,撂过来就让人不自觉腿软。   木恒知道这是谁了,北昭太子。   封暄一入内就要卸甲,这战甲重,有人搭把手是最好的,他解了搭扣,刚抬起手,就见帐篷里坐着个年轻人,脸上有血污,一双眼睛和鹰隼般锐利。   封暄的目光往他的手臂和肩膀走了一圈,回想起山林里那些被一击毙命的弓箭手,知道木恒的本事在哪儿了。   嫩崽,封暄没把他当回事。   “这场子不对。”封暄稍抬起手,边说边往司绒那看。   司绒慢条斯理地弯身,在桌案前就着烛火拟册子,对他的暗示熟视无睹,不过就着他的话想得深了些,说:“而且,哥哥也没有回来,你有什么发现?”   公主不搭理他,但一旁的小兵不能不动,他不知道这位是谁,但知道那惊天动地的一箭是这人射的,想到这里,小兵立刻颠颠地上前,替太子殿下把甲卸了。   封暄活动筋骨,时间不多,他只把结论和司绒说了:“对方只有一波猛攻的势头,没有后继。”   “嗯?”司绒搁下笔,等墨迹干透,望向墙上挂着的地图,“这是声东击西,要我们自乱阵脚,无暇他顾。”   “你说他们想击哪儿?”封暄穿起自个儿的外袍,束好护腕,好像是刚卸下战甲又要启程出发的模样。   司绒捏着册子,从桌子后走出来,站在军事图跟前,手指头点在四营的位置,顿了顿,而后一路下滑,点在四营底下一片硕大的草原,神色冷郁:“哈赤草原。”   “你把哈赤草原的青云军往北调了,那里还剩多少驻兵?”司绒立刻转头问封暄。   “青云军的推进通常是以半个营地为起拔点,还有半个营。”封暄往司绒身边走,找她的水囊,熟手地顶开水囊口,递过去。   “和阿悍尔驻军加在一起,只有三万人,不够。”司绒哪儿有心思喝药茶,她凝目看地图,快速分析着军情。   句桑追出防御线,但是他没有回来,是因为他知道消息南北通传,司绒一定会带兵到四营回防,她绝不会闷声挨打,只要一打出防御线,句桑能发现的不对,司绒同样会发现,那么敌方“声东击西”的计谋就会暴露无遗。   而句桑离开的时间越长,就说明他们遇到的敌军越难缠,他需要支援,哈赤草原也需要支援。   “放心,来阿悍尔之前,翼城调了五万兵马就扎在哈赤草原南部,”封暄点点哈赤草原南侧,“只要对方敢来,那就让他们和青云军玩一把。”   封暄说这话时,犹如一柄出鞘的剑,寒芒刹那间涌动在这方小小的帐篷。   木恒率先感受到这股压制力,他感到头皮发麻,刚要起来,迎面抛来一枚令牌,他赶忙抬手接了,便听到司绒冷淡又果决的声音:“木恒,传令下去,速战速决,对方没有援兵,他们踏过了阿悍尔的防御线,那么,就永远留下来,填阿悍尔倒塌的城墙吧,犯我阿悍尔者,都要付出代价。”   “是!”木恒的伤口发热,那是一股被激起的战意。   “木恒。”司绒的声音轻柔下来,她微微仰头看阿悍尔全域图。   木恒攥着令牌,看她的侧脸,应一声。   “今日的猛攻只是对方的试探,你怕了吗?”   “怕个蛋!”木恒是阿悍尔最出色的神弓手,他有绝对的自信,和坚定的信仰,他什么也不怕。   “那好,”司绒倏地回头,“这里不是你的战场,阿悍尔的弓骑兵不该缩在这山疙瘩下挨打,铁蹄要碾碎来犯者的骨头,长刀将贯入来犯者的胸膛,你的弓箭,还要为阿悍尔射杀敌方的将领,木恒,等五万双骑归来,你的战场就是哈赤草原。”   她的声音踩在战鼓落点的重节奏上,化作另一种凶猛的信念,顷刻间灌满了木恒的胸口,少年人的心性势可撼天,他心里最后一点儿犹豫不安也被荡尽了。   “双骑归来,战!”   木恒几步上前,和司绒勾着手肘,碰了个肩,两人相视一笑,那里有儿时的情谊,也有我们终于长大,要一道扛起阿悍尔天空的信心。   封暄捏着扳指:“木恒。”   够了吧。   摸个没完了。   “嗯?你认识我?”木恒完全忘记刚才司绒喊了他的名,他沉浸在某种磅礴的战意里,一心只想着迅速结束这仗,修好城墙,等五万大军到前线后,就到哈赤草原去让那些来犯者尝一尝阿悍尔铁蹄的味道。   “不认识,”封暄一指帐篷口,冷漠地说,“你该走了。”   这话里带着寒意,木恒似乎从封暄进帐篷以来一连串的行为与对话中察觉了什么,他向司绒告别,若有所思地抬步往外走。   走到帐子口时,突然停了下来,站在这风口回头一看,那北昭太子的身形把司绒公主完完全全罩住了,这姿态让他想起定风关外的狮王护领地时的模样,这是强烈到不容忽视的占有意味。   木恒终于明白过来,黑武要是真没死,回来心也该寒透啦。 第54章 若我求你   黑武耳朵痒。   “好像有人在骂我, 一定是木恒那小子,昨天我抢了他的肉干,他都要哭了。”   雪下大了,句桑打头走在前面, 一行人犹如浸泡在雪花罐子里, 松软的新雪会遮盖危险的地形, 句桑的每一步都踏得小心翼翼,用足底一寸寸地摸索着山间的地形。   句桑的步子十分稳健,甚至沉重,是因为他背上还带着黑武, 这小子太沉了, 外头瞧不出来,扒了衣裳, 那一身都是锤炼结实的腱子肉。   山道左边是山壁,右面是矮崖, 句桑小心地探右前方的道路,说:“你总是欺负木恒,可是木恒最向着你。”   黑武伤得重,耷拉着脑袋伏句桑肩上:“如果, 我是说如果,我死在这里,你不要告诉他, 这太窝囊了。”   句桑一脚踩实了, 接着往下走,他认真地应:“没问题, 在邦察旗给你立块无名碑。”   黑武喘息有点儿急促:“我想要英雄碑啊……”   句桑察觉到地形越来越平缓, 稍微加快了脚步:“那么你要活着, 定风关的功和今日的过都抵了,没有战功,你得不到英雄碑。”   黑武想到这就心痛:“谁,谁他妈要拿战功换破碑,我想拿战功同赤睦大汗求亲,你们家,你们家……能不能让司绒嫁给我?”   句桑比这群小的长几岁,木恒安央都好懂,可他实在不明白黑武,问:“我一直以为你讨厌司绒,你捉弄她,撬掉她的马镫,抱狼崽子吓她,木恒和安央从没挨过她的鞭子,你隔三差五就要挨一回。司绒去北昭之前你甚至让她嫁到北昭不要回来,可是我听人讲,她走的那一日,你躲在帐子里哭了。”   “你不懂,我们有可能是两情相悦……否则为什么她那鞭子只抽我一个,这就是爱,”黑武回过味来,断续地骂道,“木恒又卖我。”   看,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句桑摇头,足下踏到平地:“挨鞭子可不是什么独特的爱。”   “我……”黑武说着话,垂在句桑胸前的手突然一翻,一颗角扣直直射向侧上方的枝桠。   枝桠上顿时掉落成块的积雪,砸入地里,被一道道拔刀声掩住了。   句桑放下黑武,看向那截不住晃荡的雪枝:“下来吧朋友,跟一路了。”   随后扭头,严肃地对黑武说:“下回不要拽我的扣子。”   陈译攀着树枝跳落在地,掏出火折子,用手拢了一圈火光:“别动手,自己人。”   *   外头风催雪急,帐篷发出簌簌的声响,里头光线昏暗,一高一低两道人影斜斜铺在中间地毯,看似贴得很近,实则顺着影子往上攀,他们各自占据桌子的一个边角,仿佛呈对峙之势。   封暄背靠在桌沿,凝着司绒说:“公主这一番慷慨之言,鼓动阿悍尔弓骑兵往哈赤草原一战,可能是忘了,哈赤草原目前还是北昭的领土。”   她方才那番话,木恒都要以为他是要为阿悍尔而战。   司绒没看他,她坐回桌前,把刚刚写好的册子搁在一旁,然后提笔在小卷纸上写下寥寥几个字。   说话声伴随墨香晕开来:“四营遇袭,太子殿下急调青云军支援,如今哈赤草原大军压境,阿悍尔也应当倾力相助,互帮互助方为盟友。”   搁笔后,抬头朝他露个标准的浅笑:“不是么?”   封暄走到椅子边,一只手指就搭在扶手上打圈:“倒不用如此费心,阿悍尔把四个营地守好即可。”   “别客气,”司绒把纸条卷起来,抬头看他,反问,“再说了,你能拒绝阿悍尔士兵进入哈赤草原吗?”   “能,”封暄漠然地说,“不仅是阿悍尔防着北昭军队进入你们的领地,北昭同样要防备你们从哈赤草原长驱直入,你此刻在为点燃那五万大军的士气做准备,但只要我未松口,你们就进不了哈赤草原。”   “说得我们好像在为北昭而战,敌方是冲阿悍尔来的,他们若是攻破哈赤草原,往南能直入北昭,往北往西能入侵阿悍尔,我在自保而已。”   “放心,敌方攻不破哈赤草原,北昭有四军,你这五万人还是留着吧。”   封暄早先让阿悍尔军队入驻哈赤草原,打的是共同御敌的旗号,但他在这基础上藏了个心思,阿悍尔进入的军队卡在两万这个数量,和哈赤草原的青云军形成平衡局面,但阿悍尔这五万人再一进来,就要打破原有的平衡。战事结束后,这些阿悍尔弓骑兵会轻易撤出哈赤草原吗?   司绒,狡猾的司绒。   她有得是招数,让这些阿悍尔战士光明正大留在哈赤草原。到时候,哈赤草原就要从北昭制衡阿悍尔的利器,变为阿悍尔反制北昭的刺。   这片土地太重要了,东连曼宁港,西与北通往阿悍尔,南接北昭,司绒早在北昭时就跟封暄提过,她想要这片地。   快速地对答过后,司绒把纸条塞进指头长的小筒里,轻声说:“可是你们没有黑白双骑,阿悍尔弓骑兵是能够缩短战时的强力保证。殿下,不考虑考虑吗?唐羊关也打起来了吧,你的四军有几支能调动?我是在助你缩短战时,提高你东面战场的胜算。”   不调绥云军,他还有乌禄的苍云军可以调,但封暄把这按下,想钓出司绒的目的:“与其说助我,不如说是阿悍尔在自保。”   司绒没反驳:“确切来说,是双保。”   巧舌如簧,封暄直接点破她的意图:“阿悍尔这五万人进了哈赤草原,还会往回调吗?”   司绒笑,半点儿没有被戳穿的恼怒,这确实就是她的目的,她的目光看得比这场战事远。   战争不会无休止地打下去,若是战事赢了,哈赤草原能够东连曼宁港,阿悍尔的海路便可通。   这才是真正的四通八达!   蛰居内陆,眼望四海,路达八方。司绒的野心在这里。   她把小筒旋在指尖转了一圈:“你说呢?这场仗若是打赢了,我就要同你算一算哈赤草原的归属了。”   封暄喉咙口滚出声轻笑:“真心狠啊,司绒,还在合作就惦记上我的领土。”   司绒也笑,低语道:“不心狠不行啊,你设计诓我,让阿悍尔军队进驻哈赤草原,把阿悍尔彻底绑上北昭这条船,就要想到我反咬一口的后果。”   诓我。   封暄心口被这两个字刺痛,他陡然压低身子,把两只手撑在司绒椅子扶手上,在黯淡光线里看向司绒,知道她是在攻心,但他没法把这两个字揭过忽视。   掌心的疤痕已经变成肉粉色,但它无时无刻不在灼烧。   分离从京城的第一场雪开始,越是往北,越是纷扬的雪就在无情地挟持他,一路冰冷地刺痛他,直到在帐篷里见到她的那一刹交汇。   冰与火奇异地重合,矛盾地对碰,谁都无法压过谁一头。   然后在她的冷淡态度中被封冻,又在她真真假假的笑里被催暖,最终热的更热,冷的更冷,它们汇成矛盾的河流奔跑在他身体里。   简直要撕裂他。   陡然逼近的身体带来热度和压迫感,他呵出的气就贴着她的额头拂散,这种被圈锢的感觉让她的假笑也淡了:“有事说事,不要离我这么近。”   封暄仍然凝视她,那双眼里的情绪克制力道,小心地释放着,放出来的声音犹如融进火花里的飞霜,他这辈子没说过这么轻的话,他这辈子也没为谁轻过他的膝盖。   封暄单膝蹲下来,说:“如果我求你,你会回来吗?”   司绒没答,她眼里没有温度,冰面里只倒映封暄的请求。   片刻后,冷漠地转头,留给他一道逆光的侧脸。   这就是她的拒绝了。   封暄在这一刻知道了心如刀割的滋味,他缓缓地站起身,目不转睛,漆黑的瞳仁里酝酿起另一种疯狂,就像她离开那夜一样,让看不见的黑暗重重叠叠地淹没了他。   风是有形的猛兽,它驱策飞雪,化成了呼啸的长龙,毫不留情地用龙尾鞭笞帐篷,两盏烛火摇摇晃晃,既挨着外头风龙的震慑,又挨着里边凝滞气氛的折磨。   静了一会儿,烛火猛地一颤。   司绒跟着站起身,把刚写的册子“砰”地拍在封暄胸口,用力之大,硬生生地打散了这道注视,把气氛拉回了正轨。   “阿悍尔缺物资,如果七日内能从北昭送往前线,阿悍尔可以包了北昭战船一个月的用油量。”   财大气粗。   封暄抬手把那册子接住了,翻开一看,随后提笔在几项物资前作了个标记,又在一串物品名下边补充了两样阿悍尔能用得到的。   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把跌到谷底的姿态重新捡起来,搭起了一个最初印象里的封暄,手握规则的太子殿下。   “三日内就能到,我还能派人帮你修补城墙,阿悍尔草野莽莽一线连天,修建的城墙不够看,抵不过下一波猛攻。另外,你要哈赤草原做什么我知道,通往外海的河道送你,但那五万人不能留在哈赤草原。”   司绒半笑不笑,往册子上落一眼:“可以。”   这才是封暄,若不是谈及军情,她根本不想和他待在同一个帐篷里。   司绒推开他,往帐篷外走,要把手里的竹筒送出去。   人还没走出桌椅间的空隙,手臂被紧握住,一道力从手臂带到全身,让她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后倒,背撞在封暄的胸腹间。   那么硬。   还有浅淡的血腥味。   司绒忍不住,她抬肘借力往封暄小腹一送,这招百试百灵,还是封暄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   封暄再次闷吃一记,而后反手把住她的腰,把她往椅子里压:“急什么,公主还没听我的条件,河道不是白给,城墙也不是白修。”   “玩儿呢?”司绒眼带微讽,“这话题刚才就结束了,我给你的战船供一个月的油,你还要什么?”   “那换的是物资,司绒。”封暄在极近的距离里俯视她。   “行啊,这种附加的好处我不要了。城墙我们自己修,至于河道的归属,那不是你说了算,别忘了,现在阿悍尔就有两万兵留在哈赤。”司绒伸手摁着他的胸,微微后仰,拉开距离。   “那就试试,从雨东河出海的河道我不需要,我有山南海域,山南航道畅通,十一月前就可以打通铁扇群岛这个关口,你看我会不会就此把雨东河堵上,让你只能依赖北昭的航道。”封暄更近一步,弯下身,再次把司绒圈在椅子里。   “殿下啊,”司绒迎着这带着狠的要挟,轻声说,“你真是个……不择手段的浑蛋。”   “那你告诉我,司绒,此时此刻,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只要有半点机会,你就会头也不回地离开。”封暄拿手抬起她下颌,他就想让她看他!   “你的眼睛不会向后看,我们的过往你说丢就能丢,半点儿机会都不给我,我必须走在你前面,才不会被你越抛越远。”   司绒挣脱不了,直接攥着封暄的衣领,双目织红:“你最好别惹我生气。”   他们鼻息交错,在风摇雪落里对峙。   司绒忽然一抬脚,在被圈锢的姿态下往他膝盖恶狠狠地踹了一脚,封暄吃了这力,膝盖酸软处受击,猛不丁地就屈了下去,高大无比的身影直接往司绒身上倒。   她一脚得逞,立马便要从他肘下往外钻,然而封暄双手紧紧抓着扶手没放,一推一压之间,带得椅子往斜倾倒,司绒右脚已经离地,心头高高悬起,倒吸一口气,在天地侧旋间只顾着抱着自己的脑袋。   “咚!”   椅子倒地,封暄后背着地。两道声儿沉闷地滚在一起。   同样滚在一起的还有司绒和封暄。   在倒下的一瞬间,封暄用手罩住了她的头往胸口带,用自个儿做垫替她缓冲了这一记倒地的力,此时闷哼一声,司绒也被震得趴他胸口闷咳。   守在外头的稚山一边听着这动静,一边摸着白灵的脑袋:“别怕,大人打架。”   白灵乖巧地趴在一旁啃肉干。   缓了会儿,司绒闷在他身前说:“我今夜说想杀你,不是在说着玩,如果你拦我的路,我一定会出手。”   封暄仍然保持一手罩她后脑,一手护她后腰的姿势,虽然狼狈,但人在怀里,就有十足的踏实感,闻言道:“我也说了,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否则你无法阻止我靠近你。”   “那你松手啊。”   封暄把手松了,松了一只手,腰上的手没放,他时刻记着这人有多狡猾。   司绒撑着手坐起来,目光往上,依次在他胸口、脖子、脑袋上巡过,不疾不徐地把手放在他脖子上,一只手还握不到他脖子的一半,顿时就不高兴了。   就在此时,一只手从余光里探上来,她吃足了教训,没让他扣着后脑,反手把他的肩膀摁死在地上,没料到封暄转而握她手臂,借着她往下摁的力道把她也往下一扯,她的腰霎时就落下来了,把着腰的手顺带着再往后一压,司绒便不受控制地往下倒。   封暄借着腰力抬高点颈部,两人的鼻头猛地撞在一起。   这一下力道,撞得司绒鼻子又热又痛,眼睛霎时蓄满水花。   “封、暄……”司绒疼得咬牙切齿,握拳往他大臂上砸了一拳。   封暄轻巧地翻身,把她反压在了身下,握着她的小腿往前压,手放在她松垮的衣领,司绒半道肩就游上了冷飕飕的空气。   “你敢。”司绒绷着颈抬起上半身,扬手往他脸颊去。   封暄在半空抓住了她的手:“其他随便你打,给留点脸面。”   司绒半点儿没留情,一拳拳全往他胸口砸,砸得她手发红,眼眶也发红,里面掺着痛,也夹着火星。   说实在,封暄也挺疼,但这种痛感和刚才相叠的怀抱一样,充满让他踏实的安全感。   风雪下的帐篷,昏暗摇曳的烛光,长桌下的隐秘空间,还有越来越近的,他和她的距离。   他们吻过很多次,从最初的充满试探,到最后的水|乳|交|融,但没有像此时此刻,夹着愤怒亲吻。   愤怒是一种会把人烧化的情绪,他的双臂间锢着司绒的脑袋,覆上来的身躯像山岳倾倒,让人无法抵抗。   两人都睁着眼,形成带着潮湿的怒视。   封暄也怒,半个月来有痛有悔,有巨大的想念和无处安放的爱,也在此时此刻,被冷漠拒绝后生出了怒气。他怒的是为什么连认错的机会都不给?这种怒更多的是指向他自身,暗藏一种深层次的恐惧和按捺不住的疯狂。   他不想在伤痛里独自负重,仅仅依靠那点毒酒一样的甜蜜度日。   他要吻她,甚至渴望她,要这实实在在的人在他怀里,和他没有距离,才能弥补这半个月的分离。   分离,这两个字代表不可回溯的空白。   倒下的椅子被踢开了,带得挂大氅的架子往下倒,直直砸在封暄背上,他被砸得一闭眼,抬手把大氅盖在两人头上,在黑暗里把这个吻加深。   司绒的背部紧贴地毯,被他的体温和热吻催出了薄汗,眼睫上仿佛都带了湿漉漉的一层水汽,呼吸困难,额头发麻。   在接近窒息的混乱里,上升的温度渐渐地融化了她。   他们对彼此太熟悉了,司绒知道怎么让他喜欢,当她开始回应,就能让他迅速抬头。   她随便勾勾手,都直指他的要害。   当他气息蓦地沉炽后,司绒空出来的手迅速打了个响指。   帐篷底下钻出颗白色的脑袋,紧跟着游进来一股冷风,白灵耸着鼻头,霎地就绕到了长桌后,叼起大氅一角,钻进来,讨好地用舌头舔了舔封暄的额头。   “……”   封暄的眼神能杀人。 第55章 三月小阳春   司绒把信送出去, 与阿爹报今夜突变。   落雪霏霏,风起处,来自阿蒙山的寒冷裹挟血气,脚下的积雪犹如滚动的白浪。   司绒策马巡了一圈, 最后回到原点, 眺望城墙的缺口。那道被敌方攻破, 又化为阿悍尔士气出口的城墙残缺,如今正穿梭着阿悍尔和北昭战士的高涨的战意。   天明之后,那些滚落的石砾、粗糙的棱角暴露在光线下,就将成为下一场守城战的隐患。司绒感到头疼。   此前她把话放得狠, 但封暄提出的附加好处, 其实正是她迫切需要的。   阿悍尔弓骑兵擅打一往无前的平野战,而论起守城战, 比不过城池遍布的北昭,论起修筑城墙的门门道道, 自然也是北昭工匠更精通。   城墙一事需要尽快敲定,即便不能一夜之间恢复原状,也要拟个章程,时间紧迫, 连战鼓也在急促地敲打她。   司绒在风雪里望向主帐,那昏黄的光线被雪和尘笼得黯淡发灰。   要回去吗?   *   封暄已经料到司绒会回来。   司绒按不下这股气,阿悍尔公主可以。   桌上摆着简单的肉糜粥, 在这冰天雪地的前线竟然还有一小把绿蔬, 饭菜旁放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   这些东西看似简单,但都不是阿悍尔的军营里能吃到的东西, 是北上的青云军呈进来的太子专供。   而太子本人, 坐在一旁就着热奶掰行军饼, 桌下趴着一只耳朵往后塌,一动不敢动的白色细犬。   司绒一进来,白灵立即“嘤”一声求救。   她打了个响指,白灵咻地站起身,而后眼珠子一转,头顶上压下来一道不友善的目光,它可怜兮兮地坐回去,前脚往前伸,缓缓地趴了下去。   “嘤。”   小可怜。   司绒把大氅解下来,太子还气着呢,倒地的架子无人扶,她弯腰给立了起来,大氅挂上去,拍了两下雪,挺自然地说:“先前说的城墙……”   “我修。”没等她说完,封暄就接上话。   上道。司绒掏出帕子把一手的水擦干。   封暄把行军饼塞完了,又撕鹿肉干吃,再喝口热奶,这些干巴巴的东西在胃里被浸泡开,饱腹感很强。   他不挑,指了下桌上的饭菜:“吃完谈事。”   司绒也配合,但吃饭是个问题,那粥香浓绵软,经由喉道滑落却像咽下带刺的汤。   她喝了两口便搁下勺子,捧着碗硬灌了半碗,又拣了点鲜蔬吃,最后拧着眉头把药喝了。   这整个过程连半盏茶的时间都不要,封暄越看,眉毛皱越紧,但他没说什么,把这事儿记下了。   “睡一会儿。”封暄指一旁的小榻。   “天明要拔营?”司绒慢慢往那儿挪,她问的是青云军,战事天明前就该结束了。   “青云军留在这里,你把五万援军调往哈赤,四营总要留人,这一万步兵给你调配,他们留在这里比你们的骑兵好用。”封暄到铜盆旁洗了手,扯下帕子擦干。   趁着封暄起身,司绒唇间微动,发出声“噗呲”,随后一指帐帘。   白灵迅速叼起掉在地上的油纸包,弓着背,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   封暄擦完手,司绒已经踢了靴子,缩在榻上,眼尾勾着点儿冷笑:“见招拆招,殿下反应快啊。”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司绒怎么往哈赤草原放军队,封暄就怎么往阿悍尔放军队。   司绒往哈赤放五万兵马,加上原有驻兵,满打满算七万人,战时要联合对敌,战后她就算耍赖,也要为阿悍尔争取通往海域的雨东河河道。   封暄同样往阿悍尔放一万步兵,不要看人少,和数量压根没关系,这一万人把住的是阿悍尔的边境防御线,这是要害。   可以预想到,如果战后阿悍尔驻兵不撤,那么这一万步兵也不会撤,局面僵持在这里,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届时只能各退一步,双双退兵。这对北昭来说不亏什么,对阿悍尔来说,唾手可得的河道就没了。   封暄把帕子丢进盆里,在水声中说:“不及你。”   河道能徐徐图之,城墙是当务之急。   司绒不能想这事儿,再想下去,对封暄的偏见和情仇会压过理智,让她做出错误的决断。   她拿小毯子把自己裹住了,主动转回让她不愉快的那段对话:“你想要什么?”   封暄站到榻边,司绒往旁挪了点儿,他旋即坐下来,说:“两个条件。一,哈赤这场是可预见的硬仗,需要有一个能统帅两军的人。”   “可以,”司绒点了头,而后从贴身的小兜里取出鹰牌,“哈赤是你的场,由你统帅两军最合适。”   在大局上,司绒不会犹豫,阿悍尔弓骑兵可以任他调配,这与他们的忠诚不矛盾,封暄只有调配权,没有归属权。   “不是我,”然而封暄把她手掌合起,“这个人,该是句桑。”   掌心里的疤痕贴着司绒的手背,难耐的灼热受到柔软的抚慰,然后从心底攀起更不可细说的痒,他包裹着司绒的手不放,说:“唐羊关还有战事,我不能长久待在这里。”   司绒微微愣,他握着她的手,就是在霸占她的视线,要她看他。   瘦削的颌线、眉眼盛着的风雪都在拉近的距离里那么清晰,烛火把封暄过于强势凌厉的眉眼弱化了,变得和善可亲,像洒了一把毛毛雨,柔软地侵袭司绒。   她低下头,他洗净的手像玉骨,修长且匀称,手背浮起恰到好处的青筋,她把手收回来,就看到他掌心里若隐若现一道粉红色的长疤痕。   疤是哪儿来的?   封暄要兼顾两方战场,哪怕如今唐羊关水师重兵以待,做足准备,也不代表万无一失,他确实不能长久地待在这里。   但他此刻是在做什么?示弱吗?   司绒不认为他会真正示弱。她说过的,封暄的每一步“退”,都是为了更好地“进”,这是一个擅长举一反三的对手,他学会了“柔克”这一招,这原本是司绒对付他的招数,他运用纯熟,进步神速,想用这招把司绒带回他的领地。   太危险了。   司绒想到这儿就不肯再看他,错开视线:“哥哥回来之前,还是要殿下费心。”   清醒一点。   这都是你玩过的招数,不要落进自己设过的陷阱里,那太窝囊了。   “客气。”封暄没什么表情,掌心有一团虚无的火。   他觉得可惜,也再一次证明了示弱对她无效,这不是他该走的路子。   对封暄来说,心可以软,手段必须硬。   “第二个条件?”司绒把鹰牌放回小兜里,问他。   “睡觉。”   “?”司绒看他褪靴子,忍住了把人踹下榻的冲动,“你不要得寸进尺。”   “还有两个时辰就要天亮,别指望我去睡地上,你睡不睡?”封暄只解了外袍,躺下来时脚悬在小榻外,显得有点局促,补了句,“不脱你衣裳。”   封暄要做什么呢?   再简单不过了,我爱你,想要你回来,你至今……没有说过爱我。   司绒狐疑地看他,最终裹紧了毯子躺到里侧,他们有过在小榻上睡出火的经历,她知道不能与他共用一块毯子,否则就是给他入侵的机会。   她原本丽嘉面朝里,躺下后又转回来,看到他在用匕首挑灯芯,说:“修筑城墙时,我想在城墙上加设放置城防床械的地方,另外,阿悍尔工匠要跟着,你不会拒绝吧?”   “过河拆桥不要那么急,公主,太明显了。”封暄轻笑,他躺下来的时候有罕见的放松。   “就是怕你看不出来。”司绒得到确切答复就满意了,应得有点儿懒。   “可以,听你的。”封暄不在小事上计较,对他来说,这都无所谓。   “别碰到我。”司绒最后警告一句,转了过去。   两人挤在小榻里,封暄也转过身,这张榻太委屈他的身高,让他需要把腿屈起来,否则搁不下他的腿,可这样一来,膝盖便碰到司绒,司绒又往里缩了一寸,把自己蜷成虾米。   封暄张开手比了比,他可以像包饺子一样把她裹起来。   真裹起来就好了。   战场进入收尾清扫阶段,九山指挥下属丈量沟壕宽度,木恒沿着城墙扒拉遍了尸体,没有找到黑武,终于笑起来,骂着骂着又抹了两把泪。   碾碎冰雪的声音、马蹄嘚嘚的声音、风龙刮啸的声音传入帐篷里就被钝化,但声音无处不在,司绒把脑袋蒙在毯子里,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得并不安稳。   所以也并不知道身后的人偷偷地越了界,环住了她的腰身,然后把那毯子往下拉,露出她的鼻子,也看到了她紧皱的眉头。   吃饭是问题,睡觉也是个问题,怪不得瘦这么多。   他把她轻翻了个身,拢入怀里,手掌贴着她后背,鼻梁贴着她的发顶,嗅着那丝丝缕缕漾出的清香。   他握着司绒的一缕发,偷了两个时辰的安宁,偷了几个吻。   而司绒挨着滚烫的胸膛,梦见了三月的小阳春。   *   战地没有小阳春,山岭间的冰雪地里,句桑终于等来他的援兵,尽管没有想到,是友方,而不是己方援兵。   几个主事人凑在一起,雪地当中插着火折子,被他们的身影围得严严实实,半点儿风都游不进来。   陈译蓄着胡子,看起来不修边幅,他先简单说了几句青云军支援四营的事,便在地上划了道线:“这是王子方才经过的路线,依您看,对方总人数约有多少?”   句桑略想了想,给出一个保守估计:“十五万以上,步兵为主,他们没多少马,行得慢,辎重颇多。”   没有骑兵,就要依赖更多的大型攻战床械。   “麻烦,”陈译往后看,“我只带了五百人。”   “干他们,怕个蛋!”黑武是唯一一个坐着的,他伤口疼,蹲不住。   句桑看黑武一眼,这一眼很平静,同时带着让人低头的威严:“说话太糙了。”   黑武仿佛被捋顺了毛,没再造次,但他还是看陈译不顺眼,在心里喊他虬髯大盗。   “王子,我可以继续沿着这条山路往深处走,对方人多,一日的粮草消耗就不是小数目,辎重床械也需要后备填充,因此他们需要一处地方放置粮草辎重,我们人数有限,只能剑走偏锋。”陈译很敬佩这位草原王子,他的语气里多是商量的味道。   陈译说的是“我”,句桑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示意陈译继续说。   “另外,”陈译顿了一下,“殿下的意思是,深入敌营这事交由绥云军,还请您即刻启程回哈赤,坐镇中军。”   句桑的打算是,若来的是阿悍尔轻骑,他就要带队深入,但陈译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句桑没有立即点头,反而说了句:“太子殿下到阿悍尔的时机挑得好,倒是我怠慢了。”   这话陈译怎么答,总不能说不怠慢,正中殿下下怀吧,他装傻,含糊地应:“军情多变,这也是常有的事。”   “我把这五百人留给你,你还需要什么?”句桑不再纠结于上个话题,似乎就是随口一说。   陈译摇头,竟然拒绝了:“不必,我有这五百人就行。”   两边人又谈了些琐事,陈译在阿悍尔当“蒙嘉”的时候把这一带地形都摸透了,给句桑指了条安全的路,这里毕竟是敌境,不能确保敌方不会改变战术,对四营进行二次猛攻。   句桑礼貌道谢,而后扯着黑武站了起来。   陈译把火折子抽出来,盖灭。   头顶的树影顿时倒盖,四围呈现一种微光消散的朦胧颗粒感。   陈译握火折子的手突然一紧,脊背寸寸僵硬,他有种在黑暗里被凝视的感觉,这视线没有任何恶意,否则他的刀早抽出来了。   但他仍然在这种静默的凝视里被逼出了汗,须臾,他听到黑暗里传来道声音。   “我妹妹给了你什么?”   *   “你给了陈译什么?”   天已经蒙蒙亮,穹顶像一块没打磨透的琉璃,冷雾从地平线浮起,十几匹马从四营出发,在渐渐亮起来的天色里,把阿蒙山抛在身后。   “你怎么知道?”司绒在风里反问。   太子是个高明的偷香贼,他没有让司绒察觉夜里的越界,在天明时把毯子还给了她,让小公主觉得还是在自己的安全领域里,因此早上换来了公主的和颜悦色。   “九山报给我,我策马出城墙后,你召陈译进了帐篷。”   “此时说不明白,等战事起你就知道了。”   在他们疾驰的时候,哈赤草原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一线黑潮。   浪来了。 第56章 浪   “敌袭!北三路重装步兵冲破中线。”   “北二, 北二也不成了,他们的甲怎么他娘的这么硬,龟壳啊。”   “南线还成,南线只有小股轻装步兵, 但他们人太多了!弩!我们还要弩矢!”   “小心!南二线有伏兵, 是在雪地里穿白衣裳不披甲的前突手, 野路子!”   战报声不断。   司绒和封暄到达哈赤之前,两百里开外的巡军就已经和敌方打了个照面,对方来势汹汹,巡军也早有防备, 头一回照面就打得凶。   接着就是全线攻打。   封暄坐镇中军帐内, 熟练地在沙盘上摆放铁旗,每一次移动与转向, 每一次进退和调整,都将在片刻之后传递到战场。   沙盘上是缩放的战局, 战报声随着战鼓不断响起,犹如对冲的激流,迸出来的节奏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最后一面铁旗插下,战型初定, 军令依次传出,封暄的目光沿着沙盘的每一寸逡巡,万军齐备, 只等重骑开拔。   他突地迈开步子, 看向北方天际,那里像盘桓着一片涌动的黑云。   *   那黑云是鹰翼。   中军帐向北三百丈处, 天空呼啸着鹰群, 黑甲黑马的阿悍尔重骑肃列待发, 像苍茫的雪地上,刀削斧砍出来的五十个黑色方块。   司绒红衣白马,立在黑色的钢铁结构中心,尤为显眼。   她在等待重鼓鸣响的那一刻,代替句桑“拔刀”,这是阿悍尔重骑开拔前的仪式,刀锋出鞘的一刹,就是铁蹄碾压的号角。   司绒没有做过这件事,她也没有“刀”。   她立在这黑色方块里,如同落进兵戈中的一朵花,像是顷刻间就会被这凛冽的刀影割碎。   前方青云军铺阵张弓,准备就绪。   后方重骑肃立,就在有人担忧司绒或许会被这刀影摧倒时,她的眉眼缓慢地镀上一层冷厉的颜色,在飞雪中,单薄的身躯不曾有片刻后退。   就在此时,战鼓重重地击响!呼吁重骑入阵!   风遽然夹雪而来,刮动了这肃冽的气氛,在一线凝重中,司绒手里的长鞭应声而起。   司绒确实没有“刀”那样刚硬的一面,但是鞭子是她手里常握的武器,它们不同形态,却有同样的气势。   鞭身在半空矫夭升腾,那柔韧的弧度中覆满细小的硬鳞,在数道弯曲之后,最终笔直地昂首,犹如呼啸的黑龙。   “啪!”   鞭响。   声音穿过一个又一个黑甲战士,从圆心向四周,重重叠叠地扩散开来,黑色方块从她身边推动,迎合着浑厚的战鼓,硬沉沉地压向南北六线。   阿悍尔的花,开放在钢铁般的战意中。   她柔韧的身躯上覆满铮铮的鳞甲,动作时呈现笔直向上的线条,这些线条与棱角,造就了司绒不可逼视的锋利感。   在这战甲与冷刀的包围中,她是显得如此渺小。   但她站在中心,屹立不倒,又被反衬得尤为坚韧。   她就是阿悍尔锐不可当的气势的缩影,千千万万的士兵眼里倒映的是红衣长鞭,也是他们自己,更是他们身后的草甸与蓝天。   土地在铁蹄下震动,踏起的雪沫就像近地的云海,在轰隆声中翻滚,司绒和封暄隔着这朦胧的云海远远对视,黑色方块从他们中间渐次而过。   封暄的眼神一如既往平静,像灰暗晦涩的战场上不坠的星,他高悬在穹顶,放出亘古久远的亮光,成为可以指引方向的定点。   司绒的眼神中脱离了旖旎与柔情,染上了铿锵的锐利。   她让今日战场上飘下的每一片雪,都带有红色的角影。   *   马蹄震动的一瞬间,鹰群已经迎着云雪,戾啸而去,拍动着翅翼宛如一片积雷的灰云,冽冽地炸响在哈赤草原上空。   鹰群所到之处,正在带领阿悍尔黑方块涌入青云军。   冷森森的雪地上,喊杀声震天,白色雪地渐渐染上斑驳的红。   黑色方块滚动起来,气势悍然,一往无前,敌军的箭矢无法穿透黑甲,就被弹落在地,在甲上留下浅浅的一道划痕。   藏青色的青云军步兵紧随其后,灵敏地围绕黑骑变幻阵型,依仗着那势不可挡的力道,弥补了重骑笨重的缺陷,硬是把敌军生生地往后压了五十余里。   *   战鼓还在鸣响。   重军开拔之后,只剩足下的土地能够感受到遥远的震感,司绒避过了封暄的手,翻身下马,抓了一捧土。   “我想要做天上的鹰,掠翼而过的时候,每一片云都要给我让道,”她松开手,让湿冷的土落回地上,不在意掌心的狼藉,站起身来看着封暄,“做鹰能雄飞,做花能傲放,远胜于束缚在你掌心里。”   封暄喉间滚动,没有打断她。   扬鞭振士气的司绒,握拳击左心的司绒,挥笔成山水的司绒,过往和此刻的数道幕布重叠在一起,他似乎有预感她要说什么,于是明智地保持了安静。   她指尖带着黄褐色的土,又落了白色的雪粒,指着他心脏的位置,隔着点距离一路往上,落在他肩头处。   “我也曾说要从你肩骨长出来,与你沐风雪,迎巨浪,你保护我,我的根系缠满你的骨头,让你更加坚韧,”她收回手,握成拳,“但你仍然想要把我握在手心,那样是很安全,但是同样看不到天。”   他问司绒能不能回来,从那句话里司绒就知道,他至今只认一桩错——不该让司绒伤心。   可是他从没有打心底里认为对陈译这件事的处理上,他有哪里做得不妥当的地方。他犯了司绒的忌讳,往阿悍尔插了一把尖刀,然后把尖刀变成了助力,调转方向朝向敌方。   作为合作伙伴,司绒甚至可以为他鼓掌,夸他应变迅速。   作为被蒙在鼓里,毫不自知地敞开心房的人,司绒如受当头一击,那种突如其来的懵痛感司绒不想回味。   他问司绒能不能回来,司绒给了表示拒绝的无声回答,但她没有把原因说出来。   因为在昨日,密闭的空间无法让司绒和封暄站在同一高度,封暄追来阿悍尔是为了什么司绒太清楚了,他来带她走,不是来听她拒绝。   她想说给他听的这些话,是想要一个字一个字地钉进他心底,如果没有表达出十足的力道,那么说出来就毫无意义。   现在么,司绒看着远处马上的人,轻轻地笑了笑,正是时候。   “阿悍尔是自下而上地凝聚,北昭是自上而下地统治,你是太子,你已经习惯朝局和天下捏在你手里。在你手里,一切都是可控的,包括我。”   司绒边说边往后退,脸上有种云开雾散,不再自耗的轻松,她摊了下手。   “可是方寸掌心留不住司绒,你不要再妄想握住我,遮蔽我的视线。这两日我不痛快,该结束了,太子殿下。”   马蹄声越来越近,司绒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另一只手上的鞭尾懒悠悠地晃了晃,还带点有恃无恐的得意。   封暄站在原地,他觉得司绒太聪明了,这些话放到昨日不一定有如此震撼的力道,她在万军之中扬鞭,把那难以磨灭的明艳身影烙进他脑中,借着这战鼓急催,漫天漫地的风雪都成为她的助攻。   就这样,强而有力地把他的罪名准准确确地刻下了。   封暄认这个错,但他不能接受“结束”这两个字。   他的眼眸里半是清醒半是疯狂,司绒早在北昭的时候就把这颗星子点燃了,他不会停止燃烧,他愿意被审判,但要在有她的世界里。   这是底线。   “才刚开始,司绒公主。”   司绒回到阿悍尔的每一刻都是在疗伤,是在向好。   封暄没有司绒的每一刻都是在深陷折磨,没有她的时候,时间只是在一点一滴,毫无意义地重叠着,但凡司绒能够明白他的感受,就会知道他永远不可能说出“结束”两个字。   此刻的封暄有点危险,那平静底下的情绪太重了,司绒知道她说的“结束”惹到了他,他向她轻过膝,软过语,从京城一路追到阿悍尔,他有那么多的爱,就像一个个飘忽的字符,还没有串成一句真正能贴近他心意的话语,怎么会接受被“结束”两个字支配,然后给他的感情画一个冷冰冰的单向完结符号。   司绒闯进他的疆域时没有讲过半点道理,离开时也那样坚决果断,他的心都被扯烂了。   现在的封暄,就像个刚刚找到方向的迷途客,找准了方向,就不会为任何事物停下脚步。   因为,真正离不开的人,一直都是封暄。   他在浓浓浅浅的白色里朝她走,司绒的鞭尾被拽住,她咻地一收,反手振臂,柔韧的长鞭在她手里宛如听话的黑龙,尖端化作龙首,在封暄护腕上抽了一记。   “嗒”。   不疼,却有存在感。   司绒收回鞭子,漂亮的眼睛折出弧度,有点儿又俏又冷的傲气:“你是统帅,我不抽你,这一下是警告,你,不许再靠近我。”   封暄轻笑,那笑的含义司绒不太明白,与她看过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但她直觉危险,好像她的直白和拒绝没有打退他,反而使他迎难而上。她甚至不自觉地想到了昨夜昏暗的桌子底下,罩在大氅里头闷热潮湿的吻,咬得她的唇角似乎还在发疼。   身体的反应把她的思绪拽得满天飞,最终在逼近的马蹄声中,她恶狠狠地说:“也不准再亲我!”   封暄不置可否,看她提着鞭子迎向从马上下来的男人。   *   句桑赶到哈赤的时候,重骑已经肃列待发,他没有上前,而是选择远远地看司绒代替他的位置,抽出了那漂亮的一鞭。   但这朝北昭太子手上抽过去的第二鞭,真是让他……感慨万千。   句桑稳稳地接住了妹妹的一扑,大笑着把她抱起转了一圈,然后停下来,把掌心贴在她发顶:“怎么我的妹妹一下子就长大了。”   封暄面无表情地等在一旁,扳指无声地转了一道。   “明明我才走四个月。”司绒笑,她太想念句桑了,如果把阿悍尔的蓝天草甸水泽通通化为缩影的话,那么倒映出来的一定是句桑,他和阿悍尔一样,充满包容。   “好像已经过去一年,”句桑很懂得克制,一会儿就把手收回来了,“稚山有没有保护好你?”   “有啊。”   司绒要和他并肩走,句桑看向神情莫辨的封暄,挂起一道温和的笑:“太子殿下。”   “句桑王子,久仰,”封暄客气颔首,抬手做了一个平礼,“雪大,进帐篷说。”   “我从四营过来,也有些军情要和太子通个气。”句桑点头,突然想起来什么,回头看了眼趴在马上起不来的黑武。   他拍了拍司绒的手臂:“你去看看他。”   司绒这才回头,眉毛轻轻一挑:“哟,不容易啊,木恒都要以为你死了。”   嗯,司绒没把黑武掀下马,句桑很欣慰。   四人往中军帐走,司绒拉着马儿的缰绳,上边趴着个半死不活的黑武。   黑武像才反应过来,他怔怔愣愣地看蹄影里的残雪,觉得自己快被冻死了,这雪怎么像冰雹子专往他身上砸呢?骨头怎么那么疼呢?还有屁股、腰、手臂,哪哪都疼。他说不清……他妈的他真说不清,心口好痛啊!   刚才那一幕简直像噩梦循环,不断不断地在他脑袋里重复出现。   他吃力地把头抬起来,看近在咫尺的司绒,还是那么骄傲又漂亮,那红衣裳衬得她像火又像风,一圈儿的毛领簇拥着小小的下颌,眼睛眨啊眨,还带点儿不耐烦,就是这种不耐烦,他可真喜欢死了,只要她站在这里,他就可以看两个时辰不带喘!   可是……   黑武嘴唇翕张,表情挣扎又纠结,犹豫又犹豫,最终无比艰难地,把最想说的话挤出了口:“你……你怎么能对他甩鞭子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模样可怜又委屈,好像某个专属的宝贝被人夺走。   句桑在前面听着,心里一咯噔,叹了口气,你要说的不应该是这句话。   封暄不知道这马背上是什么人,看起来像四营那些守城战的士兵,没多在意,继续说着今日的军事部署。   “哈?”司绒疑心自己听错了,“你很想吃鞭子?”   “不,也不是,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黑武支支吾吾,他发过誓,只要能活着,就要把心里话说出口。   “说啊。”司绒漫不经心地应,竖着半道耳朵在听前边两人说话。   “我想……”   “想什么?”司绒要笑不笑地侧额,“要是敢耍我,就把你丢到雪里埋起来。”   “想娶你。” 第57章 认错   中军帐里剑拔弩张。   司绒不高兴。   封暄不高兴。   黑武更不高兴, 他被司绒丢雪地里了!脸朝下!   只有句桑一个人气定神闲,在火花乱迸的气氛里捏着茶盏,把沙盘看了一遍,记住了军事部署, 随后感慨, 一个人的排兵布阵多少能看出性格偏重。   句桑偏稳, 是定军磐石;   封暄激进,是削天长刀。   这性子……句桑朝沙盘左侧看过去,还是把收放自如的削天长刀。封暄身上不见外露的情绪,他稳坐主位, 就像狮王雄踞一方, 不动声色地震慑胆敢侵犯他领地的小狼。   另一边要混乱许多,随军大夫仔细按了黑武的骨头, 按得黑武嗷嗷惨叫。行军打仗的人,皮外伤不打紧, 要紧的是骨头,这直接关乎到重返战场的可能性,按了骨头,又划开黑武的衣裳。   司绒冷脸别过头。   “伤看着瘆人, 其实都不深,也就是疼点儿,没伤到要害, 这小子皮实, 养个七八日就能提刀握剑了。”大夫是阿悍尔人,对黑武算得上熟悉, 说的都是大实话。   句桑朝黑武瞥一眼, 皮外伤, 也要一路让他背。   大夫收拾药箱退了出去。   黑武被句桑看得不好意思,他是皮实,可他也怕疼嘛,拉好了衣裳,他偷偷背过身去拿袖子抹了把脸,把摔下马时脸上的雪水和褐土给擦了,才扭过头来对司绒说:“你走了四个月,每一日我都在想你。”   “我信,”司绒睨着他,慢悠悠地说,“想怎么往我帐子里丢石块儿,想怎么绞断我的鞭子。”   “这些我都改了的,再也不会这么做!你走之后我想了很多……首先,我们应该和好。”黑武急着立保证,竖着三指像在起誓。   “你是不是摔坏脑袋了?”司绒抿着唇,她根本不会往那方面想,她和黑武从小打架,在一块儿绝说不到三句话便要动手,假意和好这花招黑武耍过无数次,在她心里,整个阿悍尔的少年加在一起都没有黑武烦人。   这边在你一言我一语,迟来的笨拙情意、坚不可摧的恶劣印象,两者注定擦碰不出火花。封暄始终高居主座,身子前倾着,手肘抵在膝上,手里翻唐羊关的军报看,只露出军报之后,一截冷峭的眉。   “我没有摔坏脑袋,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黑武急得站起来,扯痛刚包好的伤口,他也顾不得了,用力抓了把头发,焦躁地说,“你究竟考虑得怎么样?”   黑武站起来的同时,封暄放下军报,下颌缓缓抬起,目光钉向帐篷中间的少年,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锐利的匕首,匕首在他手心上下翻转,晃出一道一道危险的寒芒。   封暄发觉这只小狼好像没长眼睛,看不懂敲打和震慑,他需要结结实实撞上南墙才会死心。   冷光随着翻转的动作荡开,黑武感受到了不可忽视的压制力,他顶着那道压制力,飞快地看了眼封暄,决定硬扛。   司绒莫名其妙:“我考虑什么?”   匕首的寒芒刺到她眼睛,她往封暄那横一眼,封暄停下手,退了一步,把匕首插回靴筒。   黑武一听这话就急了,怎么还忘事儿呢?   “你过来,我同你说。”黑武不想在人前讲这些事儿,这一点都不爷们,他都想好了,先和好,再求亲,他想拉司绒的手,然而就在弯身的一刹,一颗石子凌空飞来,像箭矢那么快,“咚”地一下打在他手臂麻筋,这力道让黑武半边身子发麻,身子向后退了两步才停下。   他惊愕地看封暄,旋即死咬住唇,一双眼里火气蹭蹭地涨。   封暄一步一步朝他走,山岳一样的气势裹挟熔岩的炽烈,宛如实质,重力夹着焚烧感,从黑武的脊骨一路往下碾,黑武攥紧了两只拳头,甚至能感觉到背上开始发麻,冷汗贴着头皮渗出来,短短几步路,就让他后心汗湿一片。   轻狂的少年怒视着高位者,狼狈恐惧也无法使他后退。   勇气可嘉。   但勇气在绝对压制力跟前没有用,雄踞一方的年轻狮王见多了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他单手就能撕碎对方。   封暄停住脚步,没有忘记句桑还在这里,堪称有礼地说:“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封暄比黑武要高,立在他跟前,遮挡了光亮,黑武就在他影子里,觉得自己矮了一头,于是把胸膛挺起来,但背上的汗不住地渗,胸口砰砰砰地急促跳动,胸膛一挺,气势还没撑出来,又露出了脖颈的要害。   封暄平淡地把目光下移,眼眸是纯粹的黑,一切潮涌都看不出来,只有寒意化作细小的铁丝线,一圈一圈地勒紧黑武的脖子。   黑武顿时就觉得呼吸不过来,那是一种被死卡住喉咙的窒息感,不要说开口,他已经被这煞气压得连喘气都难。   黑武被方方面面地压制了,他不愿意承认,尤其不愿意在司绒面前承认,他扛得难受,甚至感觉对方想要自己匍匐跪地,他越想硬扛,对方就越要把他摁得抬不起头。   司绒看不懂黑武,她认为就算阿悍尔没有姑娘了,黑武都会选择抱着马孤独终生,而绝对不会对她产生任何旖旎想法,这事儿就像夏振雷、冬雨雪一样笃定。   然而司绒看得懂封暄,封暄是真想杀人。   “稚山。”司绒当机立断喊人,硬生生逼停了封暄。   稚山在外边儿听得一清二楚,讲实话,稚山真不想进来,他就想看这个狂妄的刺儿头被收拾一次。   “扛走。”司绒指着黑武,利落地下命令。   “你敢!”黑武怒气冲冲,他被封暄几步路压得喘不上气,这对他来说是种耻辱。   稚山不但敢,还往他嘴里塞了块儿纱布,粗鲁地把他扛上了肩头。   句桑目睹全程,他可没有漏掉封暄手上那枚扳指,也没有漏掉司绒和封暄之间那股你来我往的暗流。   他想,他要跟阿勒好好算算账。   *   战鼓不会为军帐中的小插曲停下,它以哈赤大营为起点,向南北六线一路延伸出去,战报再逆着鼓点送回帐中。   九山和传讯兵进进出出,靠近帐帘的地毯被踩湿,显得一片狼藉,前后线的消息必须畅通,封暄正在对战术做出二次调整。   句桑日后要接替封暄坐镇中军,但部署不会做大的变动,他的用兵习惯和封暄天差地别,需要快速适应。   司绒没打过仗,所以听得很认真,封暄在话语间隙里察觉到,不知是句桑在这里的关系,还是她对军务感兴趣,总之在封暄说话时,司绒的眼神便会专注在他身上,那瞳孔里折出的光芒是静止的,柔和的,真是……乖得不得了。   封暄从未在司绒身上受过这种优待,她对他一向是又坏又勾人,更多的是把他当作亲密的对手。   乖又不愿意乖到底。   当他回视过去,司绒眼里的光芒就会流动起来,若无其事地转移到沙盘上,只留下一点儿淡淡的余味让他细品。   所以,九山把二轮部署的细微调整拟成军令向外传递时,天已经黑下来了。   中军帐里堆满军务呈报,三人换到封暄的帐子,挤着一张小桌简单地用饭。   “四营的城墙已经在修筑,此事还要多谢太子殿下。”   句桑看着太子把盛着肉糜粥、青蔬、汤药的托盘往司绒跟前搁,自然地把司绒的热奶、炙肉与烤饼移到自个儿跟前,“多谢”俩字咬得尤其意味深长。   “……”司绒想把托盘换回来,可那简直是欲盖弥彰,只好装作无事发生,裙摆微动,桌下的脚踹了一下封暄。   封暄端坐如常:“客气,公主许了北昭战船一个月的用油量。”   睁眼说瞎话,那换的是物资,修城墙这事儿,占便宜的只有封暄,北昭搭上了一万人,纯吃亏。   司绒握拳抵唇,轻咳一声,把这话题挪开:“算着日子,粮草明日就该到四营了。我的建议是,不论阿悍尔与北昭士兵,打追击战的一概换上干肉条和干奶团,配上你们的行军饼,回营还是照常由你们配给吃食,明日到的粮草也充入大营,统一配给。”   今年春夏雨水不丰,是属旱年。   司绒刚到北昭时,以此为由,和封暄私底下进行过一场兵粮兑换,这次从九彤旗运过来的粮草就是那时候换的,如果没有战事,这批粮食能够吃到明年冬天,暂时算不上缺粮。   而战时粮草和辎重消耗巨大,北昭的粮草要供往双线,唐羊关和哈赤草原都在消耗北昭粮库,连如今哈赤草原的重骑兵在营地里吃的都是北昭粮食。   封暄说这样方便配给,但司绒不能心安理得占便宜,思来想去想了这么一个法子,算是变相缓解北昭的供粮压力。   句桑点头,其实比这更早,他在赶到邦察旗时,就已经发现那里的士兵吃的都是北昭粮,泰达给的解释是北昭太子为了感谢那四十抬火油柜,而特意给出的谢礼,句桑在那时就察觉不对劲,那粮给得太多了,如今看来,真是处处有玄机。   “可以,”封暄心里有数,他拿手背碰了碰热气渐消的药碗,“吃饭。”   句桑愁,这到底是到哪一步了呢?   以及,他究竟是该敲打敲打这位太子殿下,还是该和善以待呢?   再想起黑武被扛走时的惨状。   更愁了。   *   句桑的愁绪没有维持多久,便带着稚山跟朱垓去了北二线。   司绒一肚子的话要报,也只能按下,封暄在中军帐,而她的帐子还没准备好,只能待在封暄的帐子里。   晚间雪停了,风还在呼啸,紫蓝色的穹顶疏疏点着几颗星,战鼓声遥远,像天外滚来的闷雷。   帐子里点了火盆,帐子外多挂了一层挡风帘,隔绝了朔风与寒夜的侵袭。   司绒伏在案前算着战事开支,顺带把待处理的事儿记在手边,白灵乖巧地伏在她脚边。   司绒写得肩颈僵,站起来活动筋骨,打量了一眼封暄的帐子,帐子很大,一贯的简单实用,厚地毯,长桌矮几,两架屏风隔出了洗漱和休憩的地方。   她走到两架屏风的间隙,在烛火摇曳里看到了床边一点润亮的天青色。   是只茶盏,色泽浅淡,并不饱满,上面斑驳地落着细小的裂痕。   是她做来给封暄的生辰礼,被她丢在了梅花坞的巷子口,她以为它或许已经沦落到哪处泥泞土堆里,没想过会出现在封暄床边,也没想过会是这布满裂痕的模样。   司绒心口仿佛被扯了一把,喉咙发涩,脚步不听话,转身就到了床前,跪坐下来,几度伸手,还是没有碰上它。   她看到这只茶盏,会想到制作它的过程,会想到沁着糖味儿的吻,会想到灵肉契合的慰藉,还会想到在毫不设防时被锉痛的窒息感。   就在司绒的手指要碰上茶盏时,身后突然传来道低哑的声音。   “别碰。”   来不及了,司绒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手指猛地抖了一下,碰落茶盏,沉闷的一声响后,茶盏再度四分五裂,陷在地毯的绒毛中。   司绒懵了懵,看着再度裂开的瓷片有点儿手足无措。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粘起来……”封暄的声音像叹息,又像无可奈何,他从身后环着司绒,俯身把碎片一一捡起来,破碎的天青色躺在他掌心,下边露出疤痕的肉粉色。   “……别靠着我。”   帐篷点着火盆,温度足够高,和环住她的胸膛一起烘出了司绒的汗,她脸色不变,垂落在小腿边的手已经揪住了地毯的软毛,掌心里沁出的薄汗和细小的绒毛濡在一起。   封暄把碎瓷片捡起来后,拿了只小匣子放进去:“今夜你就歇在这儿。”   司绒捻掉掌心里的毛:“北昭物资不够了?”   “帐篷管够,地方不够,营地里要扩出地方给将到的五万骑兵,”封暄说完,补了句,“你睡这儿,我一会儿还要去中军帐。”   “句桑呢?”   “还在北二线,回营后就在隔壁帐子,和那黑小子一起,不要怕,吃不了你。”   司绒顶着他的视线,帐篷本就是个密闭空间,两架屏风把床榻夹得逼仄,封暄就这样蹲在她跟前,静静地看她,没有多余的动作,也不再说话。   风在催雪,山在等日,封暄仿佛悬在过去和期待之间,眼神既危险又克制,直白地告诉她,你可以束缚住我,也可以释放我。   都可以,只要你在这里,都可以。   司绒在数次混乱间见过他这样的眼神,越是即将抵达顶峰,他会越克制,像一个蓄力的过程,要等到她主动绞动,他才会虔诚地交出自己。   长久的沉默中,两人只用眼神交锋,温度和距离把这种注视变得黏稠,身体记忆如返潮,听凭风浪的摆布,湿答答地渗透了沙粒。   司绒没有错开眼,在注视中,眼尾渐渐地染了潮粉。   但她的神情还是这样平静,好似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这副模样会给对方带来多大的困扰。   在静默里,她感觉到封暄的转变,他在为她克制,很……乖。   封暄也感受到司绒的变化,她在……变坏。   像个正在驯服兽王的人,用她独特的味道和眼神,轻轻地拽他最柔软的位置,形成某种夹着潮热痛感的惩罚,她没有在撩拨他,封暄已经为她疼了一遍。   “你想吃了我。”司绒眨了下眼,说。   “想。”封暄承认,他的心,乃至到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想念司绒,可以这样安静地待在同一处空间里,也可以更近。   “我今日说的话你没有听明白,我说结束了。”司绒轻轻一笑。   “相反,”封暄单膝跪了下来,“你告诉我错在哪儿,是给我认错的机会,否则……否则你会像那夜一样扭头离开。”   她看他的膝盖:“你这是在做什么?”   “认错,”封暄平静地说,“你要我走,我便走,你要我留下,我便留下,司绒,告诉我,要我吗?”   他说的不是我想要你回来,是你想不想要我?   高低平衡,在这一刻打破,封暄把自己放低了。   作者有话说:   迟到啦,发红包。 第58章 裙下臣   司绒没有动。   四周都浮动着平滑的暖光, 光束从屏风顶滑过,也在识趣地躲避,床榻边的这个角落不但昏暗一些,连温度与湿度都与外边不同, 并且因为视线毫不避讳的交碰, 在过近的距离里把期待和渴望都放大。   呼吸声平缓。   她需要反应的时间, 在观察,在辨析,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像兽一样遽然而起,把她吃得渣都不剩。   不能怪她谨慎, 封暄常做这事儿。   他的退, 是为了更好地进。   可是封暄连眼神的力道都收敛了,飘满了雪雾与烟海, 把那股侵略性遮得半点儿不剩,棱角也被阴影笼得模糊不清, 皮肤在昏光下就像融化的糖块儿,只要司绒伸手碰一碰,那甜味儿就会听从她的号令,把两个人包裹起来, 化在一起。   司绒碰到了。   很轻的一下,一触即离。   她的手像豆花儿,软软热热, 柔若无骨。   封暄把这当作默许和奖励, 慢慢地往前倾身,他身段高挺, 这样也比司绒高出一大截, 因此张了张双臂。   “抱你?”他学乖了, 正在征得司绒的同意。   司绒没应,这感觉……太奇怪了。   司绒看到了封暄脖子上绷出的青筋,封暄对她从来没有克制过,从镜园的那个雨夜开始,他就在进攻,在掠夺,在不知疲倦地驰骋,仿佛有一丝一毫柔和,都不能体现他对她浓烈的爱。   只有这样激烈到难以承受的方式,才能诉说他胸膛那些滚烫的热意。   而此时此刻,他息掉进攻的号角,收起具有杀伤力的利爪,两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往另一片领域过度,这不是封暄擅长的,他在通过眼神和询问向她讨要一点甜头。   司绒呢,司绒摇了摇头,她撑起身子,坐在床沿,这样,才能和他平视,随后她踢掉了靴子,只着一双锦袜,抱着膝,把下颌搁在膝头,细细的小辫子垂到身侧,封暄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是雾海里前行的两个人,雾气遮天蔽地,把一切好坏都盖住了,如果,司绒是说如果,做点儿坏事,也不会被人发现的吧。   大狮子太乖了,哪怕是装的,也让司绒有驯服的冲动,这冲动里还夹着些许酸涩的痛感。   这头自负的狮王,咬伤她的狮王。   辫子里缀的珊瑚珠忽地动了,司绒的脚尖点在了封暄的肩头,隔着两重布料,也能感觉到他肩头遒劲的肌肉。   一个动作后,她停住了,更加谨慎地盯着封暄,那眼神十分锐利,透的意思都是:如果他敢反制,她就踹他!   封暄微挑眉,没动,他早说了,他今夜是来认错的,乖得很。   对视片刻,司绒没有感觉到危险,她是个好猎手,擅长在动作语言间吃得对方半点儿不剩,但是驯服需要讲究分寸与力道,要时刻踩在禁|忌的边缘,拽着狮王柔软的命脉,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这样,它就会乖顺地追随在你身后。   期待你的下一次驯服。   司绒的脚面缓缓下移,放到封暄另一边膝盖,锦袜有些松动,露出了她的半面脚踝,司绒察觉到封暄的呼吸变沉了。   她倏地收回脚,双手环着小腿,警惕地看他,像只机灵又敏捷的雏鹰。   “我……”封暄想解释一下,他脚麻了,最终揉了揉额角,干脆跽坐在床下的地毯上。   这床不高,配合军营的规制,和家里那张矮榻差不多,封暄即便坐下来,也像把她困在了身前。   困,或许不太合适,他没有任何禁锢的意思,由于距离的拉近和平视的角度,司绒清楚地看到,他眼里的雪雾和烟海更浓,底下或许压抑着岩浆般滚烫的掠夺欲,但他克制得很好。   小不点儿驯兽人和狮王对视。   看吧,狮王只是打了个滚儿,伸了个懒腰,甚至露出了柔软的肚腹,没有要进攻你。   你可以踩在我的肚子上蹦,也可以拽着我的尾巴,还可以埋到我的被毛里,选脖颈吧,数那儿最柔软,能够承接你的喘息和齿印。   这一次,司绒没有太过谨慎守成,她的位置太好了,他的要害全不遮挡,让她可以放肆胡来。   双脚平放下来,红色的裙摆下伸出了小小的布团,踩在正中。   “司绒……”狮王低低叹一声,又醇又慢,说不清是爽的,还是忍的。   司绒的肩颈到耳下的皮肤也烧热了,温度把她白皙的皮肤催红,耳珠尤甚,她今日没戴耳饰,只在额前佩了红珊瑚额饰,细小的珠子们窸窸窣窣地随着她的动作,敲打在她利落的眉峰上。   封暄有反应了,地块的碰撞与挤压隆起了高山,还是一座久未爆发的火山。   火山上覆盖的植被都是多余的,封暄把它们撇开了。   这座高山地形崎岖,环绕虬髯的青筋小道,海拔未知,需要司绒的足底来丈量。   只要她的脚踩得够结实,就能感受到山形在急剧变化,高山再度隆起拔升,形成骇人的形状。   好凶的一座山。   可司绒不动了,她想起一件事儿:“我要沐浴。”   “你很干净。”封暄褪掉了她的锦袜,露出像豆花儿一样小巧白腻的脚,把多余的阻隔彻底丢掉。   “还很香,愿意出汗吗?”封暄带领她找到地方。   出了汗她就更香了。   那潮湿的水汽会顺着他的鼻腔进入,爬满他四肢百骸。   “不……”她扭动脚踝,不愿意被引导,她是驯兽人,不能被狮王反牵着走。   她说着不愿出汗,可是额头和耳下已经覆了薄薄的湿意,似乎连睫毛上都笼了烟雾,认真且充满诱惑。   她的脚连接封暄的衣摆,两人的上身都是完好的,绝想象不到正襟危坐的太子殿下,被踩住了要害。   矜贵的太子成了裙下臣。   强横的封暄作了足下客。   白灵四脚朝天,睡了一觉醒来,嗅到点儿不一样的味道,它站起来在帐篷里寻找异样,小鼻子拱到了屏风底下,规律的翕动清晰地传到两人耳朵里。   他们都没动。   司绒想让它离远点儿,可她的脚底突然变得有点儿滑,只有一点点儿,她的脸唰地通红,眼睛里蓄满水汽,那是情催的。   “不要紧张。”封暄喉结上下一滚,滚出道闷哑的声音,那是压的,他想把她摁在屏风上,听她哭。   要死了。   白灵还在嗅,沿着屏风底下嗅了一圈儿,在帐帘底下发现了一只风干羊蹄,眼睛霎时一亮,什么异样都被进食的本能抛在了脑后,它又伏回了桌底下,细爪子抱着羊蹄啃得欢快。   “咔嚓咔嚓”。   盖过了衣料摩擦声。   司绒湿漉漉的眼睫偶尔颤抖,是被烫的,她很紧张,也没有做过这事儿,笨拙到显得有点鲁莽。   她能感觉到封暄被她弄疼了,哪儿知道对封暄来说,疼痛算什么,他腰眼儿整个发麻,要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忍住把她吞吃入腹的冲动。   他早说过了,她随便勾勾手,都直指他的要害。   “我很想你。”封暄忽然开口,他忍得难受,青筋甚至从额角迸出来,动情的按捺和眼神的认真形成反差。   司绒不给他想要的回应,她撑在床沿的手揪紧了被褥,颤抖地看着他。   他们一起罩在闷热的布料里,不见天光。   而眼神又在紧密地缠连。   她抗拒他,又折磨他;   要他克制,还要他沉沦。   狮王没有得到抚慰,如虹的气势被驯兽人扯飞,眼底的烟海浮现出隐约的痛,他托住了司绒的脚踝,加重了力道,要按照他自己的节奏来。   把乱七八糟的踩玩儿,变成了规律的滑压。   “豆花儿……”他胸腔低鸣,溢出因为极度抑制而喑哑的声音。   绵。   软。   热。   滑。   两人的视线没有一刻分开,痛也痛,爱也爱,恨也恨。   他们都在被回忆吊打。   那些拥抱的温度和缠绵的湿吻,那些跌宕的力道与潮涌的水花,它们拉帮结派,从晚夏到深秋,从深秋至初冬,浩浩荡荡地迎雪而来,汇聚成澎湃有力的爱意。   爱意狂奔向她。   司绒被烫到了。   *   封暄从外头打了水,把她的脚摁在热水里,细致地清洗,他做惯了这事儿,边揉着她的足底,把附着在上面的黏稠洗干净,边说:“黑骑和青云军配合良好,南线压力小,主要是北二线,敌方已经打过了中线,正沿北二线侵入北一和北三的东面战场。”   知道她挂心前线,所以封暄把最新战况说与她听。   “比想象要多。”司绒在想,已经过了一个日夜了,陈译走到哪儿了呢?   “嗯,有意思的是,都不算正规军,”封暄手指滑入她指缝间,“打法粗糙,但十足强悍,战意不输重骑。”   “这主将厉害……嗯?!”   司绒想得入神,脚下热乎乎,舒服地张开了脚趾,圆润的拇指被捏了一下,立刻惊回神,水面顷刻激荡,溅出来的水花儿渗入了地毯,松软的绒毛耷拉一片。   “是个人物,”封暄神色自如地接话,把她的脚搁在膝盖上擦拭,“这支军队既野又悍,能把它凝起来,变成这样凶猛的一把刀,这人不容小觑,若是还有后备军,乌禄的苍云军也要东调。”   封暄的行动总是早于言语,多于言语。   他此刻会这么说,那一定已经下了军令,苍云军已经整兵待发。   司绒的思绪跟着凝重起来:“会是黎婕本人坐镇后方吗?”   隔着帕子,封暄的掌心和她足面相贴:“若是,说明她对阿悍尔的重视远超我们的想象,若不是,说明她麾下人才济济。”   不论是哪个,都说明他们要重新估量对方的实力。   司绒好不容易把自个儿的思绪摆正了,又被他的动作干扰扯歪,她的脚趾头不禁蜷起来:“痒。”   封暄松了手,把铜盆端出去,再进来时司绒盘腿坐在床头,洗干净的脚白里透粉,像兔耳朵。   她朝他勾手:“过来。”   封暄俯身,想把人捞起来,司绒手往后撑,屈起腿,一只脚踩在他腰带上,把他轻轻往后送,说:“你该去中军帐了。”   “不要我留?”封暄神情有点儿不满,眉毛压下来时,压迫感再次袭来。   他想抱她睡一会儿。   司绒没再说,那眼里是澄澄澈澈的清明,半点儿浮红都瞧不见,好像方才的水雾和潮热都是一场错觉。   行吧。   他的喉咙口短促地跳了一下,出去了一趟,端着一只药碗进来:“一会儿把药喝了。”   司绒背对他站在床边,歪头摘额饰,只穿着中衣,背影薄薄的一道,随口应了声“嗯。”   封暄倚在屏风边看她:“抱一下。”   给点儿甜头,给点儿奖励,这很重要。   司绒半回头,蹙起的眉峰又冷又美,用眼尾轻轻勾着他,然后挑了一个隐晦的笑。   坏死了。   封暄没讨着甜头,进了中军帐,一头埋入军务中。   风停下来了,积雪不再翻涌,雪白的颜色浅浅地挽着帐篷脚。   *   塔音是天亮时到达哈赤大营的。   絮状的灰云上浮出一轮日,晨曦敷亮大地,营地里驶入成列的粮车,车轱辘在雪地轧出深深的灰色波浪线。   这波浪线一直从营地外向内延伸,尽头处站着黑武。   他养着伤,不能上前线,就给后营帮把手,做些清点装备粮草的杂活儿,塔音从马上翻身下来,跳落在地后弯身拍了拍裙摆,喘了口气,道:“幸不辱命!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顺利吗?”黑武夹着册子,命人清点数量,他手里抓着一块饼,问完咬了一大口,塞得脸颊鼓囊囊。   “不太顺利,前日雪太大了,翻了两车,我已经做好了标记,为防潮湿,你们需要先查验。”塔音在哈赤大营里有些拘束,左右张望。   黑武知道她在找谁,脸色拉下来:“别找了,那小子不在这,上北二线了。”   塔音举起手搭在额上,朝前眺望,看到了白灵的小鼻子,说:“我找司绒。”   黑武脸更黑了,甚至别过身去,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似的。   “啊,来了!”塔音朝帐篷后转出来的人影高高挥手,紧接着迎着晨光小跑起来,一路跑到司绒跟前,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扎扎实实地转了好几圈。   “塔……”司绒刚从中军帐过来,刚想和塔音打个招呼,一口气便噎在了喉咙口,眼前飞快地旋转,眩晕之中,雾气和曦光一起搅荡,变成了流动的金色线条。   “你放下她,她病着呢。”   黑武嘴里咬着饼,一手握笔,一手捧册子,正写着数量,余光瞥见司绒都快被转吐了,急得喊塔音,这一开口,嘴里的饼啪地就掉入了雪地里。   “抱歉抱歉。”塔音很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上回在二营两人没有碰上面,这回总算见着了,差点儿想把司绒抛起来,停下了旋转,还是握着司绒的双臂,认认真真把她打量了一遍,碧色的瞳孔里流着金色线条,亮眼极了。   “没什么,”司绒扶额稳了稳,她没有想到小王女力气这样大,“你长高了,小王女。”   塔音是乌禄族,乌禄族人褐发碧眼,身量稍高,体型玲珑有致,她性子不算太外放,但在司绒跟前格外放松,眨了下眼。   “雪天押运粮草不容易,辛苦你跑这一趟。”司绒和塔音转身往中军帐走,晨光刺破云层,白灵叼着一只灰扑扑的烙饼,欢快地跑在跟前。   司绒想起什么,回头望了眼。   黑武抿唇站在原地,身上收拾妥当,没有昨日的狼狈,是个干净的少年模样,有点儿傲,有点儿轻狂,可那双眼睛红通通。   像雨天里,打湿了皮毛的小狗。 第59章 大逆不道   北二线陷入鏖战。   司绒到中军帐的时候, 帐里聚了一群南线将领,正在商议北援的兵力分配。   最远的战地打马过去都要一个日夜,补粮补装备的呈条进进出出,司绒听了一耳朵, 没往里进, 随手逮了个九山问。   “前线如何?”   九山跟着太子忙了一夜, 这会儿刚歇下来喝两口热奶,闻言差点儿呛,把碗往身后一藏,说:“公主, 北二线于后半夜突遇重步兵强攻, 防线再度回缩。”   北二线回缩,就说明北一和北三也要受侵蚀, 整条北线都难打。   “你吃吧,战时别拘着。”司绒边说, 边透过攒动的人头往里看了眼。   今日天晴,斜铺进去的晨曦与帐篷里的烛光重叠。   最靠里处,封暄的身形在人群里尤其招人,双手撑在沙盘桌沿, 背肌流畅如斜山坡,护腕箍出小臂的冷硬线条,正在侧头听战报, 时而往沙盘里插一枚铁旗子, 沉静专注,举手投足里一股冷然的秩序感, 让军营里的糙汉子们都不敢造次。   像是察觉到什么, 他半回头看了眼。   司绒站的位置不太显眼, 半道身子被挡风帘遮着,他回了头,第一眼没瞧准,很快别了回去,手里一枚铁旗子捻了两下,倏地又回头,这回侧了身,头稍后仰,准准地在挡风帘外看到了司绒。   他抬手叫停,朝司绒微抬眉,作了个询问的意思。   司绒怔了怔,摆手,让他忙自个儿的。   里面的交谈声停了一瞬,复又低低密密地响起,这会儿功夫,九山已经把饼塞完了,犹豫了一下,说:“殿下昨儿一夜没睡,天不亮便见了几位将军,刚接了唐羊关战报,这一忙便要到晌午。”   “……”司绒没接这句话,“等人走了,报他说粮草已达,双骑还有两日路程。”   “是。”九山暗自懊恼,怪自个儿多话。   “句桑回来了吗?”司绒该走了,但她没迈开步子,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句桑王子在北二线。”九山心道奇怪,北二线鏖战,句桑王子定然回不来,公主应该更清楚才对,怎么会问这一句。   没等他多想,公主走出几步,又回头伸出手来:“唐羊关战况如何?”   九山掏出战报递过去,在镜园时,司绒就熟悉山南和唐羊关海域,唐羊关布防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九山没什么好瞒的,在她看时,自然地说:“老样子,小波巡船试探。”   这是摸底呢。   司绒把战报递回去:“上了早膳再把战报呈上去。”   “是。”九山松一口气,他就是这么个意思,殿下忙起来寝食皆废,别管这战报是急是缓,他要敢擅自作主晚呈一刻,就得等着被扒皮。   这大逆不道的主张,还得公主提。   *   塔音在哈赤大营的局促显而易见。   司绒在中军帐外和九山说话时,她就站在二十步开外,把自己藏进帐篷和帐篷间的阴影里,躲避着淡金色的晨曦,也躲避往来的北昭战士。   这是摧毁乌禄,摧毁她家园的人。   乌禄国的灭亡是咎由自取,他们数次踏过边境线,试图跨出沙漠,染指北昭的边境陶城,巴掌盖到了北昭脸上,皇帝才从谈和的幻想中抽出来,发令回攻,苍云军势如破竹,铁蹄踏遍乌禄全境,把乌禄国收入囊中。   但乌禄王族已降,王族的惨死是二皇子为图军功,残忍激进导致。   塔音深恨二皇子,幽惧北昭大军。   然而这恨到如今,乌禄已经没有人能切身体会,当她孤零零地站在沙漠里,发现四周都是陌生的脸,他们不明白她的恨,只看到她身后保驾护航的阿悍尔雄鹰。   “我曾经以为沙海里能重筑起城墙,可是当我回到沙漠深处,发现乌尾蛇龟缩,他们惧怕北昭铁蹄,不要说夺回乌禄,就连踏入乌城也不敢。在那时,我才真正明白,夺回家园是大梦一场,事实上,我已经没有国,也没有家了。”   褐发碧眼的小王女看着西面的万里雪原,声音空渺又彷徨。   “但是你还是从沙漠里杀了出来。”   司绒在派人送塔音回沙漠时,就知道她需要面对回不去的国土,她避不过,一定要走这一遭。   北昭派了一整支苍云军驻在乌禄,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守秩归顺。   乌禄王性喜奢华享受,税赋苛重,北昭在攻下乌禄后,颁下的第一道政令便是免除三年徭役税赋,派军开荒屯田、栽树植草,以养民生息。   是要吃饱穿暖、安稳平静的生活,还是追随仅仅十五岁的王女反抗强大的北昭军?乌禄百姓做出了选择。   人之常情。   曾经的小王女,是被故土放逐了,被旧民拒绝了。   “沙漠是一片荒芜,我想出来看看。”塔音想走出沙漠,可是她不知道该去哪儿,漂亮的碧色眼眸浅淡,仿佛三月里的一捧柳烟。   经冬的风一吹,便要散了。   碧色转了过来,塔音轻轻地挽住司绒手臂,下巴靠在司绒肩膀上。   她们坐在雨东河畔的沙袋墙上,双腿悬空着,脚下就是丁零当啷的雨东河,河水反射出皱巴巴的光线。   司绒指着雨东河:“这条河叫雨东河,它从高山而来,泻下雪水,裹挟泥沙,湍流不息,最终在横铺在东方尽头的千里平原,连接万里无垠的海域,是阿悍尔境内少有的终年不冻河。”   塔音若有所思。   “你看到阿悍尔有坚定的信仰,北昭有上下贯通的秩序,”司绒依次伸出两只掌心,“信仰的基础是我们足下的土地,秩序的根源是无可超越的道德归依,这两条路你走不了。”   塔音走出沙漠,就是想要带这八百个族人找一条路,荒芜的沙漠不是她的归属,阿悍尔与北昭雄踞南北,她既走不进北昭,也不想一味依附阿悍尔。   这话说出了塔音的迷茫来源,她苦笑,而后从怀里掏出一只鸽子蛋大的铜球,贴着司绒的耳朵摇一摇,里头传来沙沙响,塔音说:“我把乌禄的沙带在身上,摇一摇,能听到沙漠的风声。”   “丢掉它,塔音。”司绒侧过额头,半道脸颊流淌阳光,有让人心定的温暖,她说丢掉它,像在说一句稀松平常的话。   “我……”塔音手里躺着铜球,里面的沙粒静止不动,擦着耳畔过的,是南北交互的朔风。   “黄沙不再庇护你,任何人都无法成为你的最终依靠。”司绒把小铜球拿起来,拇指和食指捏着它,抬高手,把它嵌在东北处阿蒙山的山巅。   簇簇雪峰在阳光下迸发金光,山顶镶嵌一只黯淡的铜日。   司绒在这时问:“你想要家吗?”   塔音看着铜日,像明白了什么,但这简直匪夷所思,她愣愣的:“那里不是……我从未去过。”   “就是因为你没去过,”司绒扭头,把铜球放到塔音的掌心,“在陌生混乱的地域,建立自己的国度。散沙有散沙的好处,你们的适应力无可比拟,能在寸草不生的沙漠里生存,也能跟随阿悍尔双骑,为什么不能在山林里杀出新的天地。”   司绒不仅让她依赖,还总在推她往前走。   塔音哑口无言,她在此刻陷入比迷茫更糟糕的情绪,那是胆怯,她已经走到末路,竟然怯于迈出开天辟地的第一步。   司绒知道她的顾虑,不是光靠嘴皮子动动,就能在一片混乱地域构建蓝图。塔音要走的路比北昭、阿悍尔还要难,她连刚刚听到这个想法,都需要一个接受和消化的过程。   但野心的种子,总得种下。   宽广的河床对面,阿悍尔的荒草随风飘拂,待到来年春日,它又会焕发蓬勃生机,一星点的绿色往往从河畔开始,渐渐往内陆染透,直至把荒原变成一片绿色的潮浪。   该走了,司绒旋身跳下沙袋,拍了拍裙子,迎着清爽的光线说。   “小王女。”   “你想当王吗?”   日头越升越高,雨东河湍急激荡,铜球落入水面,顷刻就被水流卷走,它终年不冻,将承载一颗微弱的种子,驶向那山林,驶向那平野,驶向那浩瀚无垠的海域。   *   时辰掐得刚刚好。   司绒到中军帐时,九山刚从里头出来,朝她拱了个手。   “来得正好,有两份军需调配需要你用印,”封暄把扶椅上的大氅挂起来,让她坐,“一早去了哪儿?”   “粮草已经到了,和塔音去了一趟后备营。早上听你们说,南线要往北支援?”司绒翻开册子看,不禁就咬住了拇指。   “无,只是将领调动。”封暄没打扰她思考,打了个响指,白灵从桌下起来,抖了两下身子,摇着尾出了帐篷,九山立刻放下帘子,给白灵丢块儿肉干,奖它机灵。   “嗯……”司绒翻过一页,看完后从怀里掏出小印盖上去,“消耗比原先估算的要大,南线在打拉锯战?”   “是,因此无法北援,拉锯战的下一步可能是疾攻,南线受地形限制,比北线更短,一旦沦陷,对方可能直攻到哈赤大营。”封暄接过两份册子,拿到外边交给九山。   “所以对方猛攻北二线……”司绒沿着沙盘走,看了一圈儿,伸手拂了把小铁旗,喃喃道,“他等的就是你将军力北调,露出南线缺口后,再剑指哈赤大营,那为什么不……配合他们?”   一线黑影从手掌悄悄攀上来,司绒慢悠悠转身,伸手摁着封暄胸口:“太子殿下,这距离合适吗?”   “合适,正经人,谈的都是正经事,”封暄学着她说过的话,一本正经,双手撑在沙盘桌沿,把司绒整个儿圈在了里头,仗着身高手长,倾身把南线一枚铁旗子抽出,“南线是你们阿悍尔的小将,叫安央,打法稳健,把南路三线守得犹如铁桶,甚至还能抓对面阵型失误,把敌军往回压制,南三线被他守成了能互相支援的灵活阵线。”   当他往前压,司绒的鼻子就碰到他胸口,他身上的味道被体温烘热,四面八方地包裹司绒。   当他说话,声音就漫在司绒耳上,随着空气下落,沉沉地滑入司绒耳道,司绒不但能想象到他喉结滚动的形状,还能感受到贴近的胸腔在鸣震,那种低低的频率,干扰了她一瞬的思绪。   她要思考封暄说的话,还要抵御声音和味道的侵袭,在包围圈里,转过了身,努力地把脑袋拨正:“那么,安央就是对方的眼中钉,不如帮对方拔了吧。”   转过身更危险。   封暄往前移了一步,鞋尖衔接她鞋后跟,再度俯低身子,若有似无地碰到她腰线往下,一抬手,铁旗子倏地落到宽阔的北二线,随着惯性晃了两晃。   司绒的呼吸也晃了两晃。   “请君入瓮。”两人同时说。   “戏要演得逼真,北二线还要回缩,句桑得受点委屈,”封暄紧着这条思路往下延伸,“否则对方不敢把主力全部调出,若是不能给对方主力重创,这一计就是我们吃亏。”   北二线必须足够“惨”。   最好惨得哭爹喊娘,濒临崩线,这样才会显得安央的北调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位“敌君”才能安心“入瓮”。   “而安央调往北二线后,敌方入计,南线便需要一个能够扛得住敌方主力的大将,封暄,双骑两日后就到大营了,这是个好时机。”司绒迅速地接。   “听起来你有人选。”封暄另取一枚铁旗子,递到她手中,借着动作,下颌快要挨上她耳朵尖了。   “我是有个人选,”司绒抬手,把小铁旗子稳稳地扎入了南线正中心,“你曾说对方打法激进,既野又悍,那就让他去碰一碰,看看是谁更野。”   “合适吗司绒,”封暄不用她说,也猜到她说的是谁,直指要害说,“那小子被小股兵力引出四营,带灭一支前锋队,你要把五万弓骑兵交给他。”   “在这个失误之前,他是定风关一战里最令人瞩目的小将,曾经凭借五百人的小队在沙地里埋伏,剿灭仇山部一支两千人的骑兵精锐,打了大小二十几场胜仗,声名直逼句桑,这五万弓骑兵里,有一半后来都归入他手下。”   司绒神情坚定。   “作为司绒,我还想抽他,作为阿悍尔公主,我无比信任他。他是天生将才,四营……不过一个激进失误而已,瑕不掩瑜。”   “若是句桑同意,我无异议。”封暄虽然看不上黑武的狂劲儿,但封暄欣赏将才,若黑武真有这本事,封暄不介意拱他一把,当然,最好拱得远远的,瞧着碍眼。   这个话题暂定了,是个战术方向大调整,司绒绷紧的神思放松下来,稍稍挪开了封暄的手臂:“正经事说完了,能离我远点,做个正经人了?”   “没说完。”封暄发誓,除了脚尖挨着她脚后跟,他身上没有一处碰着她,真是循规蹈矩极了。   皮肤是没碰着。   但他离得太近,一拳不到的距离里,都被他的热度盈满,这让司绒快被烘出汗了。   “热吗?”封暄看她微红的耳垂,忽然问。   偏偏问得正经又温和,带着他一贯的冷淡,还有些许关怀,仿佛可以听出他放低的姿态。   司绒转过身,手搭在他腰间玉带,呵气儿似的说一句:“热啊。”   这一句就让封暄呼吸错乱了一刹,他再次忍住了,她不松口,他就不会有真正越界的举动。   封暄要时刻提醒自己,若是忍不住,昨夜转暖的关系会再度降至冰点。   他不想再看她离开的背影了,那简直……摧心焚骨。   橘色暖光在帐篷里静静浮着。   他没动,司绒有点儿诧异。   她甚至仰起头,手往后移,贴上了他后腰,把自己往前送了一分,封暄跟着站直身,左右的铁臂没了,司绒摩挲着他鼓起的喉结,压声说:“在耍什么花招?”   “在依公主之言,做个正经人。”封暄忍着喉咙的痒,胸口一簇一簇的火星跳动,忍得有点儿燥。   低头的狮王这样乖,想要讨个奖励。   司绒的手还没收回来,两人鼻息交错,饱满的暖光在下颌摇曳穿梭,而后被压得越来越薄,越来越小。   正在这时,外边响起一串急促的马蹄声。   “急报!” 第60章 一个可心人   两日后, 句桑“重伤回营。”   为了把戏演得逼真,他当真吃了一箭,伤了左臂。   消息传到司绒耳里时,她正埋案忙着与太子“明算账。”   两军连日变阵, 打配合。   一支强悍不输自己的敌军, 让两军看到了抛却旧仇倾力合作的必要性。阿悍尔士兵与北昭士兵刚开始还有互相别劲儿的苗头, 这两日挨打,挨出了同仇敌忾的气势,恨不能拜把子称兄弟,先把自个儿的后背打结实了, 才能无后顾之忧地抗敌。   前线调配灵活, 传到后方就是扎扎实实的压力,军需物资全混在一块儿用, 阿悍尔觉着北昭单手盾不错,冲锋时借了, 北昭觉得阿悍尔钢刀硬,设伏时借了。   战场上就没有“借”这个字儿。   这些物资封暄没看在眼里,但战后都是要一一细呈到兵部、户部的,阿悍尔这里, 赤睦大汗也要过目,账面一定要清晰,最好谁也别占谁的便宜。   焦头烂额中, 司绒一把掀开了帐帘, 被夹着雪沫的风扑了一脸,大氅没来得及披, 埋头往句桑的帐篷走。   这两日没下雪, 风酷烈, 搅得营地的军旗猎猎作响。   转过一个帐篷,司绒肩头一沉,熟悉的味道传入鼻腔,紧接着头上也被罩了兔毛耳帽,司绒自然地把大氅拢紧,周身裹满封暄残留的余温。   封暄问:“地网到了吗?”   司绒问:“物资到了吗?”   俩人相视,头顶一片晴云向东悠悠扬扬飘去。   辎重更重要,司绒先开口:“地网今晨刚到营地,一会儿便让人扯两张到中军帐。”   地网是伏击战时的利器,分为陷地与平地两种,是用来对付重骑兵与重步兵的,杀伤力与造价一样高,且不像箭矢能回收,地网纯属消耗型。   封暄帮她提着大氅中段,以免曳地,闻言点头:“物资今日也会到,你这两日忙得很,我调了个得力人帮你盘清明细,你每日只需核个总账即可。”   “殿下真是个可心人,”前面就是句桑的帐篷了,司绒加快脚步,到帐子外时,才想起来回头问,“调了谁?”   封暄撩开帐帘,手贴在她后腰:“你的可心人。”   司绒没反应过来,后腰一沉,被小力推进了帐篷里。   *   帐篷里有股金创药味儿,句桑、稚山、黑武、安央还有几名大将都在。   两人一进去,稚山便领着大将们退下,封暄站在帐帘口与他们说话,句桑刚包好肩上的伤,早避到屏风后穿衣去了。   司绒抬手一指黑武,提着大氅坐他身旁,挑眼半笑道:“这两日忙啊。”   为着领兵上南线一事,司绒连着找了黑武两日,都没见着人,这人就像打定主意躲她,此刻逮了个正着,司绒放不了他。   这一指头把黑武的脚步死死钉在原地,黑武只得又坐下来,硬巴巴地应了句:“忙。”   “忙什么,说来听听,”司绒把手叠在身前,好整以暇地看他,“后营的活儿我拨了人替你,粮秣辎重不需你操心,你这两日既没往演武场去,也没待在帐篷里,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黑武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躲着司绒,一切都与他想象中的不同,他看着此时此刻的司绒,就如同看六月烈日下的司绒。   司绒离开阿悍尔那日,下了一场久违的暴雨,他至今仍然记得雨点是如何击打干燥的土块,溅起潮湿的泥腥气,那是迅猛又短暂的爆发和热烈。   那日,他冒雨策马追出了百里,只能在边境线的哨塔上遥望一列车马队远去,逐渐消失于地平线上,雨水冲刷他的脸,他清楚地感受到,司绒从地平线上消失的那一瞬,他的情感迎着暴雨从地平线缓缓升起。   两者终究没有交汇的一刻。   “答话。”司绒眼波渐冷,往黑武手臂拍了一下。   如果他还是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不再适合往南线战场放,那简直是送死。   黑武被拍回了神,神思归位,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串儿东西,塞进司绒手里,手指头碰到她后,慌慌张张地收回,又抬起下巴,不肯在她跟前丢掉气势:“这是你走之前,被我拽断的手串,还给你。”   帐帘边的封暄瞧见,唇边浮一道冷峭的笑,眼看已经往里挪了一步。   安央不露痕迹地留人:“此番从南二线调了千人北上,不知北二线…… ”   司绒低头把手串儿拨了拨,十八颗,一颗不少。   这是她出生时大伽正送来的,象征天神的庇佑,是她从小戴到大的护身符。   她拨手串时,黑武已经坐正,说:“句桑已经与我说过南线的分布,我随时可以听调上阵。”   手串儿滚过司绒手面,滑到她腕骨处停下,流光四转。   “伤没问题?”   黑武不再往她细白的腕骨看,正经起来也很像回事:“拉弓提刀都不是问题,北二线退下来几位大将,我……我先去与他们碰个头。”   “你要面对的可能是敌军主力,那不同于你在定风关的小股精锐交锋,你手里是五万弓骑兵,十万青云军为你辅阵,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司绒抬手止住他起身的势头,认真地问他。   “不能犯错……”黑武挠挠后脖子,他从没这样跟司绒正经说过话,有点儿不习惯,“我会小心的。”   “你可以犯错,但不能犯同样的错,”司绒纠正他,看他紧绷的神色,真是很难不抽鞭子,她定了定神,才说,“黑武,这十五万人交给你,是因为你就是阿悍尔所有将领中,最好的那个。”   阿悍尔内部没有停止过练兵,黑武三年前就在内部演兵时露了锋芒,别管老将小将,比他能打的没他会带兵,比他会带兵的没他能打,最重要的是,他仍然保有旭日一般破云而出的势头。   轻狂带来的弱点可以由老成持重的副将弥补,但老成持重的将领绝对没有这样的天生傲气。   南线这一仗至关重要,要打出致命一击。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一击关系到此后是全线反击,还是继续胶着。   因此——不能束手束脚,不能瞻前顾后,要一往无前,要有钢铁火花一般的冲劲儿!   除了黑武,司绒想不到其他人选。   “那你呢,你信我吗?”黑武目光灼灼地看她,这对他而言尤其重要。   司绒偏头,侧脸进入了暖光中,睨着他,眼神里的懒散和氤氲被拭干净,现出清晰的锐利。   她说:“否则是谁力荐你领兵的?”   黑武出帐篷时,雄赳赳气昂昂,从烛火的暖光走出来,眼前一座座白色帐篷外,光潮泛滥,他深深吸了口气,松快!   掠耳的朔风里,夹着一道短促的气音。   黑武别过头。   浮云游荡,遮光蔽日,天地陡然转黑,料峭和酷冷刹那间席卷,封暄和黑武侧立在帐篷外,衣袂冽冽翻动。   对视间,火花迸溅。   须臾,封暄慢悠悠地收回了目光,转一圈扳指,勾起点儿笑,半敛下眼眸说:“得胜归来啊。”   黑武觉得被这一眼看矮了!   又输了!   *   句桑衣冠整齐地喝茶,封暄大马金刀地坐在司绒身旁,把玩着手串儿。   适才他在里头,便是为黑武和司绒腾点儿空间,黑武是个好将,颓得快,硬得也快,四营那场失误敲响了他的警钟,不足以成为阻挡他前冲的障碍。   这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在司绒跟前栽跟头,要让他心无旁骛地上前线,这关就得先过。   他对司绒的感情稀里糊涂,最让他耿耿于怀的,不是冬日里踏雪归来,却已经心有所属的司绒,而是夏日暴雨里,怀着对他的气离开的司绒。   这小子还在六月的那场暴雨里,魂儿没回来呢。   所以么——这根筋还得司绒掰正。   “安央不急上北二线,”句桑搁下茶盏,转回神,正色道,“要让对方主将放松戒心,北二线至少要回缩至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司绒微讶,她这两日看沙盘看得多,对战线有一定了解,“这样一来,若是南线不成,北线也将沦陷,那时便是全线崩盘,哈赤草原就得丢了。”   “你方才这样笃定,说黑武就是最好的,如今怎么倒说起丧气话。 ”句桑说这话时,余光瞥向封暄。   最好的。手串儿被挂在封暄食指上,飞快地甩动着,因为用力而形成被拉扁的圆形,有几下几乎要从封暄指头上飞出去。   “两码事,该气势如虹一往无前的是主将,作为后方,自然要做好最坏的准备,”司绒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手串,心都要跟着飞,一把摁上去,“还我。”   封暄侧头看她,面无表情地任她把手串拿走,从左手滑下腕间,还意犹未尽地抚了抚上头的珠子。   句桑把两人的反应收入眼里,摇了摇热奶茶,微笑着拱一把火:“殿下别介意,这是她的宝贝。”   这话好似有哪儿不对,她当然宝贝这手串,大伽正所赠,还是从小戴到大的护身符,司绒看向句桑,在她开口前,句桑干脆利落地切断话题,让手串在封暄心里扎了一根针。   “在北二线,我见到了对方的主将,确切来说,是主将们,”句桑抬手给二人添茶,“他们的主将几乎每日都在变更,你们知道对方是如何把野蛮暴力的散兵拧成一股绳的吗?”   “弱肉强食。”封暄眸色几变,开口道。   这话一出,连司绒也跟着色变。   阿悍尔的将领要在开战前拔高士气,而敌方完全不走这一套,他们在军营里实行另一种残忍的淘汰规则。   每一个分营地里,士兵以几十至数百的人数组成一支支小队,完全各自作战,只要能杀死敌人,就获得一定功勋,甚至己方之间,只要你有本事,也能互相吞噬。   在这套规则上,同时实行严格的死亡人数控制,这样无需担心自己人为了往上爬而自相残杀得太严重,保证了军队的人数。   他们的战术没有固定形式,且没有任何退路,不战就意味着全队死亡,因此显得格外凶猛,难以捉摸,能留下来的都是精锐。   “够疯的,以战养士气。”半晌,司绒轻轻吐出一句。   三人齐齐沉默下来。   “熟悉吗?”司绒忽然想到什么,问句桑。   “阿蒙山便是这样的。”句桑神情掩在暮霭一样的光线里,他在战争中淬炼出了威严,但那双眼睛仍然温和。   所以,如果让这么一群人性泯灭的强悍军队进入北昭,或进入阿悍尔,那无异于灭顶之灾。   三人接下来还谈了些军务。   外头天色渐沉,深蓝天穹铺满鱼鳞般的碎云片,深橘色的日头卡在雪野与灰云的罅隙里,艰难地下坠着。   稚山在外边问是不是要传饭?   句桑从撩起的帘子望出去,看到了天色,转头不好意思地看着封暄:“阿悍尔粗茶淡饭,就不多留了。”   这是逐客令。   一下午的谈话中,但凡谈及公事,句桑事无巨细认真以待,周到得让人找不到可挑剔之处,但一涉及到私事,句桑便挂上笑脸,开始打太极,封暄也没法更进一步。   到得此时,司绒反应再慢,也该回过味来,这两日在北二线,稚山定然把她卖得一干二净。   句桑什么都知道了。   司绒微微摊手,朝太子殿下露出个爱莫能助的神情,你看,哥哥欺负你,我也没办法。   *   脚下从软地毯过度到硬土地,暖流被钢刀似的寒风驱赶。   封暄没去中军帐,回了自己的帐篷,靠坐在床沿,翻着匣子里支离破碎的茶盏,不知不觉夜色深沉。   帐篷里火盆和灯盏都没点,寒意肆意地摆布这帐篷里的每一寸空气。   长久的死寂里,一缕风悄然从帐帘中间滑过,更沉的黑影压到手腕的一刹那,封暄翻身而起,准准地捉住了来人手腕。   纤细的骨感如此熟悉。   封暄下一刻就松了力道,但没放手,借力把人往前一拽。   司绒撞到他怀里,冻得一双手冰凉冰凉,捧着他的脸,继而把手往他后颈绕,在封暄低头吻她时把人往后推着走。   “咚”一声闷响。   他的背抵着屏风。   司绒这才又攀着他后颈,踩上他的鞋面,踮起脚,就这么把太子殿下怼在屏风上吻住了。   温热和冰凉相贴。   封暄忍着这胡乱啃咬的吻法,把着她的腰往床榻上转,两人的唇瓣没有一刻分开,他吻得又深又狠,很快找到主动权,把司绒渡过来的香甜贪婪地吞吃入腹,还要变本加厉地夺取她的气息。   鼻息交错时,封暄咬着她下唇问。   “要吗?”   司绒松开手,封暄的腰带应声落地。   作者有话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出自曹刿论战。   黑武就相当于阿悍尔的富二代,家底不错,自个儿还争气,战功在身,又是阿悍尔年轻一辈小团体里的头儿,除了欠一点,不长嘴,自我沉浸式的恋爱脑,不太能提供情绪价值,没别的毛病,这些毛病在司绒跟前才暴露出来,在长辈跟前机灵得很。   挺好的一个少年,或许有哪个平行空间,他会追上司绒,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第61章 潮   一粒黄豆般的烛火在夜色里揉开, 昏光浸透了两个人。   司绒剥掉封暄的衣裳,趴他身上轻一下重一下地吻他的唇。   封暄肩阔腿长,简直像一叶扁舟,承着划浪采莲的女孩儿, 任由她东撩一下水波, 西拍一朵浪花。   被褥拉高, 罩住了两人,在漆夜里造出一个堡垒雏形。   在这里不需要光线,他们用呼出的鼻息代替视线,全方位地注视对方, 司绒不冷了, 在温热里渐渐出了汗。   奇怪,先前激吻时那股恨不能将对方拆吃入腹的莽劲儿消失不见, 这座松软的堡垒搭建起两人的安全感,让他们不约而同缓下步伐, 企图在拉锯间,一簇一簇地把对方点燃。   今夜没有战事,连战鼓也不闻,天空是深邃的蓝黑色, 星云如同巨大的尘埃,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下来。   帐篷四周也不见人影,静得如同悬浮的白色岛屿, 连风尾都只轻飘飘地环绕。   “下午说起蓝凌岛与阿蒙山相似的生存环境, 你有些分神,为什么?”司绒挪了个位置, 直起半身, 坐到小舟上。   手底下是他绸裤的边沿。   柔软的被子被脑袋顶出个小尖角, 空间被拉大了,但它仍然是密闭的堡垒,封暄清爽的气息在这里被体温催热,他此刻是温顺躺倒,露出了柔软肚皮的狮王。   他曾用眼神邀请驯兽人到他肚皮上蹦跳,但这滋味儿可不太好受。   驯兽人不会找位置。   或者说,她就是故意的,太会找位置。   封暄把她往上颠了颠,这动作不妙,让司绒脑中划过马车上皱巴巴的一幕幕,于是她重重地摁住了封暄的双腕,就像他曾经对她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她还想要把他的手束在头顶,让他哼得求饶。   但最终理智还在,密闭空间里,他的身躯带来不容忽视的压制力,越来越高的温度烫破了她坏得冒泡儿的幻想。   舟能载人。亦能覆人。   手腕上的力道忽轻忽重的,封暄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把手从她手中抽出来,司绒立刻不满,对着他呵出一口气:“轻举妄动要不得啊。”   清甜的味道,带点儿奶香,封暄想,她晚膳时一定喝了奶茶,方才埋头吻他时,毛领上也有奶香……   或许她没咽完那碗香浓的奶茶,让它溢出了唇边,擦拭不及,奶白色从下巴滑着滴下,落在毛领上,打湿了那一片。   嗯,一定是这样,她嗓子眼儿细,喝不了大口的茶,也吃不住很多东西,譬如他的手指。   她会咬他。   ·黑暗里滋生想象。   封暄把手背到了脑后,双臂像扇面一样,把被褥撑开,游进了一丝冷风。   “冷。”   这股冷风顺着司绒的膝头往上游,盘桓在她光滑的后背,那里几条可怜的丝绳可挡不住什么。   封暄微微叹口气,把手收了回来,乖乖地让她攥着手腕。   她方才说什么来着?   “嗯……”封暄终于从乱七八糟的奶茶里找到了上一个话题,说,“绥云军一开始便是这种训练模式,区别是绥云军不玩人命,只在内部争夺。首次遴选,五万人里仅留下一万,如此持续七年,方有了一支五万人的尖刀。”   这真是……没有想到。   司绒低头,摸索着他两只手腕,并在一起,按在他硬邦邦的腹部。   狮王的腹部柔软,有一重绵绵密密的被毛,司绒推着那双手腕,在封暄腹部寻找不存在的被毛。   “你不在意陈译。”封暄从阿悍尔初见的那夜就发现了这一点,他骑上白马跃出破损城墙后,司绒在帐篷里见了陈译,而后陈译才带着五百人渗入阿蒙山。   “只要尖刀不是对着阿悍尔,我不在意尖刀。”司绒停下来,看向黑暗里他的脸。   追根究底,我在意你。   封暄借着腰力坐起来,把她抱在怀里,一言未发,气息喷薄在她颈间。   他错,他认。   他遮挡了她的眼睛,用他自以为是的爱。这话他已经说过,无需在此时赘言,时间与行动会成为他的佐证。   这个错误在阿悍尔的草影叠嶂中悄然穿行,于初冬的雪夜里露出冷冽的锋芒,刺痛司绒,锉断她细腻而敏感的触角,而在封暄逆风北上时,一遍遍地凌迟他,让他痛她所痛。   初冬的雪粒将停留在他心口,高悬成警钟,在每一次蓬勃有力的跳动里提醒他。   在沉默里,狮王再一次被推倒了。   驯服还在继续。   司绒不再抓着他手腕不放,她将封暄的胸膛当作宣纸,在上面肆意挥毫。   落笔无声,笔触停留在圆盾一般的弧面上,她说:“哈赤一战警醒了我,阿悍尔与阿蒙山过往数百年的互不干扰已经行不通,混乱的地域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就会成为潜在的隐患,一旦爆发,便是血流漂杵、生灵涂炭。”   司绒画出了连绵起伏的阿蒙山,山巅处有两颗相互眺望的小珠子,她围绕着小珠子勾勒群山的轮廓。   “你让乌禄小王女进了哈赤大营,想要用八百人吃下阿蒙山?这很难。”封暄说话时的声音与平常不同,哑得厉害,类似炭笔画在宣纸上大开大合的粗糙感。   司绒喜欢这个声音,她为自己的画作升起骄傲。   如果她是猫儿,这会儿该摆尾了。   但若她真是猫儿,尾巴该绕柱而上了。   “拭目以待,殿下,用铁蹄踏平阿蒙山很麻烦,但,用阿蒙山的规则吃下阿蒙山呢?”   司绒声音像把小刷子,又坏又懒地梳着狮王的皮毛,偏偏还手生得很,拽得他生疼。   “公主野心不小。”   “还有更大的,你敢听吗?”   ·黑暗里滋生默契。   他们不再对话,用亲吻堵住对方。   松软的堡垒里,司绒如愿以偿听到了封暄唇间漏出来的哼声,那是被她胡乱摆布,而忍到极致的不满和催促。   真好听。   司绒一口一口把哼声吃下去,哼声在她小腹间化开,把驯兽人变作了天上云。   ·黑暗里滋生汗水。   狮尾探进了云团里,把云团撞碎,内部的云滴遇冷,不断翻滚绞动,滴滴答答地把尾巴濡湿,尾巴的毛发遇水而愈发沉重膨胀,在环旋迭进的积雨云里横冲直撞。   云朵想要待在头顶。   狮王摇头摆尾地欢迎。   ·黑暗里滋生抽噎。   柔软的堡垒变得碍事,被狮王蛮横地踹开。   云朵数次跌落在地,又撑着一口气,固执地把自己飘起,晃晃荡荡地悬在翡翠蓝的天空中,光柱从云隙里乍泄,还伴随滴滴答答的雨珠。   落雨了。   还是谁在哭?   狮王的爪子堵住一处雨滴,尾巴用力地带出另一处雨滴,它想要住在云团里。   云朵破碎,比平时更绵软,最终落入地面,狮王的舌面有倒钩,把云丝一点儿一点儿带出来,连同那甜滋滋的雨滴,通通吞入腹中。   狮尾左拍右打,再一次迫不及待地冲碎了云朵。   *   月亮爬过半片天,夜鸦栖定。   一座座帐篷的光芒熄灭后,中军帐旁边才依次亮起金顶。   帐子里暖烘烘,封暄吻了吻司绒的额心。   司绒握着封暄的一只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而后叠在他掌心中,手指轻轻交扣着。   他们浸润在欢愉的尾波里,连对视都有潮热的余温。   “这道疤哪儿来的?”司绒在他左手掌心中摸到了更软更嫩的一道痕,与他掌心中其他粗糙的地方相比,有柔软的存在感。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那片新生的肉还没有经过剑柄、弓身的打磨,被她的指甲刮蹭着,又痒又麻。   “那我就更想听了。”司绒把他的手从被窝里拉出来,抬高在头上,就着昏光仔细地看,有她食指那么长,横亘在他掌心,深深浅浅的,边沿不规则,像一次又一次新伤覆旧伤,最终叠得斑驳错乱。   可以看出主人并不想照料这道伤,而任由它在掌心野蛮地生长,粗糙地盘踞,疤痕将伴随他一生,提醒他不要妄图将锋利的物事握在掌心,人也一样。   “是……”   “算了,”司绒忽然不想听,她翻上去,再次压住他,“唐羊关战事有异?”   这两日唐羊关军报多了些。   “旭州湾短攻密集,”封暄握着她的腰往上提,亲她潮润润的眼尾,“是猛攻的前兆。”   司绒撑起身来,发丝从肩头滑落:“你要去旭州吗?”   封暄卷了一指她的发,反问:“你要去阿蒙山吗?”   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两息后笑出来,司绒磨着他的鼻梁:“你怎么知道?”   “简单,当你对某件事物志在必得时,不会假于人手,”封暄想到了什么,补充道,“这点你们兄妹一样,句桑本不必亲自前往北二线,然此方战场对他来说过于陌生,让他无法仅仅凭借战域图而纸上谈兵,一定要亲自闻过战场的尘烟,踏过战场的泥地,才能放心坐稳中军帐。”   封暄顿了顿,捧住她的脸颊,继续说。   “在中军帐时,你的眼神总会顺着哈赤草原一路往东方延伸,那是曼宁港的方向。要雄踞内陆,足踏八方,打通阿悍尔直通海域的路,只靠北昭不行,哈赤草原的归属非儿戏,经此一战,哈赤草原对北昭的重要性更甚,退一万步,就算北昭肯把哈赤草原给阿悍尔,阿悍尔也不想付出同等代价来交换。”   封暄望入她眼里,下了定论。   “卧榻之侧,岂容恶兽酣眠?你要借此战彻底把阿蒙山东面的隐患肃清,杜绝从曼宁港直攻入阿悍尔的可能性,同时连通东北海域,吃掉那里的盐场、渔场,扩出阿悍尔自己的航道。”   司绒点头:“强攻四营的两万余人中,有少部分阿蒙山的亡命之徒,没有立场的恶兽觉醒,站在敌方一侧,我们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但要怎么做呢?这事司绒也没底。   “我不能随你去旭州。”司绒轻轻说,她要留在阿悍尔。   “我知道,”封暄抬起下巴,向她索吻,“所以我在这里陪你。”   “你该去旭州,坐镇中军,我……”   司绒的话没说完,帐篷橘黄色的斜顶从眼前划过,天地倒旋,她被沉沉地压在了衾被里,当顶的俊脸罩下来,亲得她呼吸凌乱,急促喘息。   “你……”   司绒被咬了,她忿忿瞪他,拨掉脸颊上的发丝,还要说什么,刚吐一个字又立刻被吞走,封暄用胸膛压着她,让两人的下颌没有空隙,连光都透不进,她在凶猛的掠夺里脑袋眩晕,昏昏沉沉地承着他的吻,连小腿什么时候被捞起来都不知道。   “再说,我听不到。”   封暄终于放过她,拇指扣着她下齿,眼底流动着烛火的光影,光影里倒映着迷离的司绒。   他看起来危险又深情,这两者并不矛盾,太子殿下现在听到类似“离开”、“分开”的字眼就会开始自我防御,手里绷着一道无形的弦,她一开口,就要把人贯穿。   “我说……”司绒气喘不匀,声音断续,“你,真,是,好样儿的。”   封暄气得发笑,不是温顺服软的大毛狮子了,是追逐征战的万兽之王:“你句句不离阿悍尔,有一点偏生不提,此刻是战时,敌军于曼宁港登岸,横跨阿蒙山,直捣曼宁港港口,就是断其后路,绝其援兵的上佳之策。”   他扣紧她的膝盖,死死地摁在腰侧,往前欺身:“这不是阿悍尔一方之事,别想我放你孤身犯险。”   司绒吃痛,猛地一口咬住了他,呜咽声忍不住逸出来。   驯兽人与狮王闹翻,他们开始了新一轮的撕咬。 第62章 暴雪   月落参横。   天明时分, 哈赤大营迎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雪片乘风势,连成无数细小的雪鞭子抽在大大小小的帐篷上,司绒睡不安稳, 耳朵像被盖住揉个不停, 拉高衾被把脑袋蒙起来, 翻过身是空荡荡的床沿。   这才想起,昨夜她没让封暄留在帐篷里。   腰酸背痛,小腹尤甚。   雪鞭空抽声不绝于耳,像是帐篷里都落满雪影。   司绒翻来覆去, 干脆摊平手脚, 闭着眼睛,听雪一片一片地落在她耳朵里。   “闷不闷?”   司绒吓了一跳, 唰地拉下衾被一角,床沿在此时下陷, 压出滞涩声响,昏黄如陈旧纸张的视野里,一道鸦青色人影裹着寒气出现在床前。   “殿下……闯人睡榻做得熟手啊。”   “不及公主,赶人下榻毫不心软。”   怎么说呢, 封暄打死都不会想到昨夜事毕后,他抱她沐浴擦身,干干爽爽暖烘烘地要抱美人共眠时, 美人披衣穿靴就要走人。   即便她不给留夜的机会, 那封暄能让她冒夜回去吗?   最终他闷着气,用力地套上靴子, 披着大氅从自个儿帐篷里离开了。   昨夜过得跌宕起伏。   先被句桑温里带刀地敲打, 再融浸在夜色里独自受着情绪的拉扯, 心爱的人给他两个时辰的餍足,又要他食髓知味之后独自品味。   封暄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儿,他的情绪并不剧烈,但起伏足够密集,若用笔触画出来,便是一条远看笔直,近看有无数细小起伏的波浪线。   他时刻都在为司绒波动。   却摸不准司绒的目的。   “错了,我是自己下榻。”司绒转过身背对他,再次把衾被拉高。   “装也装几分真心吧,”封暄拉下被子,食指和中指交叠,在她红扑扑的耳朵上弹了弹,“翻脸不认人,多少有些无情了。”   司绒被弹了一记耳朵,回头瞪他一眼,继而把被角扎扎实实地压在手臂下,把整个人都蒙在被褥里,声音零零碎碎地传出来。   “嗯……是无情啊,殿下还是小心些好,别被……骗了身心。听说这昼夜交替时分,有貌美河妖出没,专逮……昂藏龙气的储君。”   “那河妖长什么模样?”封暄不让她蒙被子,伸手轻而易举地探进被窝里头,一勾就是她的腰,使了点劲儿一翻。   他就想看看司绒!后半夜卧榻空置,一早听见雪啸声,还要愁她睡不好,巴巴地过来,就给他瞧一团被窝?   司绒蹭地坐起来,照着他手背就是一口咬,然后微微抬着下巴,看着那细巧的齿印,略带蛊惑地说。   “长我这样。”   手背湿热。   封暄看着她,笑,把手往后撑,仰头看着帐篷顶,下颌拉出一道流畅线条,眉眼的冰冷霜寒都被融化了,昨儿夜里被拒出帐外的刺痒酸疼通通消失不见,转而涌上的是一夜沉淀过后,甜中带酸的情。   情这一字,只要不带苦,那什么滋味儿都能品出万般花样。   在情绪转变的这一刻,他知道司绒在做什么了。   司绒用独特的味道和似是而非的眼神勾着他,待他靠近,她便拽得他发疼,待他落寞,她便轻飘飘地给颗糖,是要把节奏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   因为受了伤,记着仇,所以尽管爱也不愿意轻而易举饶过他。   只要战域独属于两人,谁占上风都可以,节奏这东西,本就是轮流转。   他们是势均力敌的对手,也是灵肉嵌合的伴侣。   封暄不再惹她,抬手揉她发红的耳垂:“求之不得啊。”   司绒被他揉得脸发烫,坐起身后,精神跟着回来,窸窸窣窣地下床,背身穿衣:“这么早来做什么?”   “雪大,料想你会醒。”封暄给她递小衣,神情正经,波澜不惊,好似长指头上挂的是他自己的蟒袍。   司绒一把拉过,动作有些鲁莽。   正经?如果她划过他手指的时候,没有被他轻轻勾住指头,那她就信了。   “转过去,”司绒闻着小衣,只觉得被他掌心一握,那丝缎都染了他身上的味道,余光里的人没有动作,她把小衣攥在身前,回头一指屏风后,“到外头去。”   封暄转身,眼神微妙而愉悦,但他不听这话,背靠在屏风沿,把衣衫滑动声一丝不差地收入耳里。   他很贪心,被剥夺了注视,便连声音也不愿放过。   司绒穿衣很慢,伸臂、弯身、捋发,但凡有大动作,肩颈和手臂的影子便会擦过他身边,封暄摊开手掌,就能把她的影子托在手心,托住她的肩,托住她歪斜的脑袋,托住她叮当的耳坠。   影子没有温度,也没有重量,或许有及其细微的温度差异,但这一剪灰色让封暄爱不释手。   司绒背着身,不知道自己的影子正在旁人的掌心中跳跃,只是在异常的安静里觉察不对,她忍不住猜想封暄在做什么。   于是,暧昧在这单向的追逐、单向的想象中越发强烈。   连天地都安静下来。   正在此时,静谧里传来一道细微的震动,封暄的指头将将碰上她的耳垂,便倏地一收,目光骤然锐利。   司绒毫无所觉,弯身拉靴子,在起身时,也感受到了仿若地动的微弱震感。   她微微出神。   封暄拉开帐帘一角,天地昏朦,除了鹅毛大雪,什么也瞧不见。   司绒从屏风后晃出来,轻轻一笑。   “黑潮来了。”   *   天降白雪,地返黑潮。   压顶的灰云凝落雪花,湍急的雨东河夹着龙鳞一样的碎冰。   司绒裹着白色大氅,站在雪里几乎要与白色融为一体。   茫茫雪野里,一开始只是从遥远的地平线上浮出一条黑线,紧接着那条黑线越铺越宽,越铺越长,像一片不断扩张的漆黑潮水,势要与天穹争三分力。   待那黑色潮面翻涌到眼前,星点银白色亮甲便会如水珠一样迸出光芒。   这是阿悍尔双骑。   *   “哈!你小子,吃败仗了?”泰达把黑武的脖子一勾,“带着两千人就敢杀出营地,胆子肥啊。”   哈着热气儿的声音就炸响在黑武耳边,黑武揉着耳朵:“吃教训了,泰达叔。”   木恒从后边拨开两人,一双眼睛红通通,适才已经哭过一回了,把黑武往一旁拽,神秘兮兮地说:“你一会儿若想哭,我这帕子管够,你……”   黑武莫名看他:“我怎么?”   木恒一言难尽:“你千万不要忍。”   话才说完,帘子霎时被撩起。   句桑、司绒、封暄三人打头入内,后面跟着一串甚少在中军帐露面的北昭将领。   双方寒暄过一圈。   今日暴雪,只有北二线有小股敌军在骚扰,其余五线都静悄悄,故而将领都到得齐,今晨到的五万阿悍尔双骑没有进入哈赤草原,而是在对岸就地扎营,众将在此齐聚,为的便是商讨南线的反击战。   中军帐里挤满了浓浓奶茶香,当中一张长桌铺着战域图。   统帅之权即将移交给句桑,首座自然让给他,司绒挑了次座,再下该是泰达,然而因为北昭将领少,若是左右分坐,便显得人数不对等,泰达干脆与上回往二营送粮草的北昭将军勾肩搭背地坐在了一块儿,借此无声地打破了尴尬局面。   众将一起扛过驽,也一起骂过阵,乐于混在一块儿,哄哄闹闹地陆续落座。   稚山抱刀立在帐帘旁,“唰”地把帘子合了个紧。   喧嚷间,木恒往黑武后背一推,黑武身子瞬间歪,脚下趔趄,踉跄两步到了司绒身旁,人还未落座,左侧顷刻多出一只小臂,抵着他的身子往旁轻轻那么一送,那人冰冷地吐出一句。   “风疾雪大,小将军还是莫要让雪迷了眼,乱了脚步。”   黑武站定,咬着牙说:“小爷脚下稳得很,不劳太子殿下挂心。”   “什么?”司绒没听清他们的话,扭头问。   “北二线要回缩,需要考虑到北一与北二的附带影响,”封暄拉开椅子,用身躯挡住了司绒的视线,顺带着坐到她身旁,“北边三条战线相辅相成,唇齿相依,若是北二线被打回缩,其余两线亦要受到侵蚀,届时对大营造成的压力便成倍加大。”   这一句便把司绒的思绪正了回来。   南线要反攻,前提是北线需守稳。   句桑在北二线守了两日,心里有底,伸手点到地图一处:“这里叫矮子坡,有十里左右的起伏地形,依我的意思,这片正好做拉扯的战场,因为矮子坡往后便是一马平川,若是被推到这里,敌方的重步兵要平地推进可就容易了。”   “这坡好,可埋地网,也可设伏。”泰达附议。   “地网给不了北二线,南线要用来伏击骑兵,”司绒无奈,“只有八千张地网,与其零星散用,不如集中于一处。”   “南线确实需要地网。”安央在南线守出了经验,他知道南线地形复杂,不似北线有宽广的原野,地网一埋一个准。   “行吧,小子,那你可要挨打了。”泰达摸着胡子,看向安央,他喜欢这稳重的孩子。   “叔护着你,保准儿少不了一根汗毛。”朱垓将与安央共守北二线,闻言立刻作保。   安央少年老成,严肃地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众将哄笑,打趣黑武:“听见没,若是不给安央摘一颗狼首回来,安央白挨打了!”   气氛火热,司绒也望着黑武笑了笑。   木桌底下,一片衣袖悄然靠近,封暄不动声色地罩住了司绒手背,自然而然穿过她的五指,把喧闹与起哄隔绝在外,将隐秘的暧昧攥在掌心。   司绒没有料到他敢这样明目张胆,借低头喝茶的动作,往回抽手。   “南边战线短且复杂,除了地网还需要辅战的大型弩床,只是先前弩床多挪到北二线支援,是临阵挪调,还是开备用械库?”   封暄握得紧,感受到掌心里氤出的潮热,侧头时,捏了捏她的手指头。   “公主说呢?” 第63章 退为进   公主说呢?   公主说你这只手, 还是咬得太轻了啊……   目光齐刷刷移过来时,司绒面上稳得很,说:“殿下糊涂了,暴雪时分, 雪地湿泞, 怎么好挪动弩床, 轴辘一旦下陷不是耽误军情吗。”   司绒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把封暄的手拨掉,从腰间取出枚铜令牌,搁在桌面上, 两指摁着, 往前一推,令牌打着旋往黑武跟前滑, 黑武抬手按住,看向司绒。   司绒微微摊手, 拍板开口的是句桑:“战时一切从简,南线的粮秣辎重调派由你作主,不用再递条呈请示,出入库随时有守营人替你登记造册。”   司绒和句桑昨日便谈定了此事, 后备营为这一战抛却陈条地全力支持,这是给予黑武最大的信任。   他沉默地收下令牌,收到腰间, 妥帖放好。   北二线与后备辎重都谈妥, 封暄推动着谈话的进度。   他抬起右手,拿指骨节支着侧额, 右半截脸都沉在阴影里:“重械今日便要开始往南线运, 北二线挨打的开始, 就是南路三线布防的开始。”   诸将陆续加入讨论中。   奶茶和青茶添了一轮又一轮。   在谈及双骑与青云军的配合时,黑武开始有些不自在。   虽然哈赤一战打了些日子,阿悍尔和北昭共同御敌,但实际上每条线都有双方将领在下达军令,而今日讨论了这么一会儿,黑武把阿悍尔重骑的战术抽丝剥茧地捋清楚了,却没有听到北昭那边对于青云军的安排,他甚至不知道与自己合作的将领是哪位。   封暄从倾听的状态中抽出来,轻扣一记桌面,说:“南线反击战,只设一位将领。”   这话一出,阿悍尔诸将面面相觑,反观北昭将领一派淡然,像是早就知道要被放到这年仅十九岁的轻狂小将手底,竟然也没有异议。   一时之间,帐篷里无人敢接话。   青云军,这是一支自北昭建朝以来,便囤在八里廊周边的军队。   它为进攻阿悍尔而存在,每一次操练与演武,都是为了找到克制阿悍尔骑兵的方法。   然而现在,封暄把它从克制阿悍尔,变为辅助阿悍尔。他心甘情愿把青云军放到“辅阵”的位置上,不仅仅是出于对阿悍尔双骑的信任,也不仅仅是出于对阵型的配合,太子殿下压根儿不是那么安分的人。   这个举动背后的“心甘情愿”,写满了隐秘的让步,只让该品的人品味。   句桑今日不喝奶茶,手边搁着浓浓的阿悍尔青茶,他把杯沿的墨绿茶叶捻出来,弹到了一旁,茶色的水面倒映他和善的面容,可这声音充满铿锵之力:“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十万青云军为你辅阵。黑武,敢接吗?”   *   暴雪还没停下,守营小兵呵着手扫雪铲雪,中军帐帐帘紧闭两个时辰后,再度打开,登时涌出团团白雾,人头攒动着,挤在白雾后面出来。   阿悍尔三小将在迷眼的暴雪里并肩而行。   木恒半个人挂在黑武左臂:“你当真敢接吗?那可是十五万人呢。”   “他敢把青云军交给我,”黑武不耐烦地拍掉木恒的手,“我就敢接。”   安央为他守北二线挨打,司绒为他倾整个后备营之力支持,封暄给他青云军的指挥权。   南线反击战要打出致命一击,黑武就是双方共同举起的一把长刀,他们每个人都为这把长刀添了一抹锋芒。   他年轻,他狂妄,他锋芒毕露毫不收敛。   血液流淌的速度,纵马驰骋的节奏,挥刀向敌的力道,通通都是他不懈追求的目标。   从赤睦大汗,到句桑,他们从未打压他傲然展翼,如同阿悍尔的蓝天一般包容他的冲劲与失误,给予他疗伤自愈的时间,还要策风推他前行,如果他们都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那么他有何不敢,有何不可!   黑武低头按住腰间的令牌,那里仿佛烙上了一枚铁印,他抬起头,任暴雪飞扑在脸上,年轻的眉眼充满坚定。   阿悍尔的鹰,在展翅的那一刻,风雪冰霜都要为之让步。   他笃定地说:“我会赢。”   “你当然要赢啦,你再输,公主就要提刀砍人了,”木恒锲而不舍地霸着黑武的右肩,掏出手里的帕子在他跟前甩啊甩,“你看到那位,那位太子殿下了吧,他们在四营的时候就在一块啦,说不定更早,你去问稚山,或许两个人在北昭就好上了,你从前让司绒嫁到北昭不要回来,如今她真的要嫁到北昭了……哈!你要哭了吗?你心碎了吗?你需要帕子吗?”   安央安静地跟在一旁,在黑武捏拳揍人时,才圈着木恒的脖子避开拳风:“不能打,这是阿悍尔的宝贝疙瘩。”   *   对句桑来说,阿悍尔的宝贝疙瘩是司绒。   封暄在领兵权上的让步,不但是给司绒的信号,更是给句桑的诚意。   他从昨日委婉的逐客令里感受到了被拒绝的意味,那不足以令他颓唐,反而会提醒他向句桑释放善意的必要性。   中军帐里,其余人都散了。   白灵拱着鼻子入内,它环着长桌嗅了一遍,最终趴在封暄脚下,抬起小脑袋要抚摸。   句桑想:这到底是谁的狗呢?   “留两位下来,是为两件事,”封暄切入正题,“其一,翼城五万守城军会在两日内开拔,孤想向句桑王子讨一枚通行令,这五万人就从八里廊边关进入,等双骑进入战场,这五万人便停在如今双骑驻守的位置。”   司绒捧着杯,闻言杯沿一滑,差点儿掉,她扭头,意味不明地看封暄:“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再清楚不过,这五万人,是给你兜底的。”封暄云淡风轻。   翼城在哈赤草原正南方,东连旭州湾,西通乌禄,南接京城,是座四通八达的城池,同时是一座重兵屯守的要塞,封暄把守城军调出来,所谓兜底……一是可作为四方调配的后备军;二是若战败,哈赤草原沦陷,这五万人连同四营的人马,可以迅速堵住哈赤这个豁口,避免敌军乘胜推进,直入阿悍尔腹地。   封暄可以毫不犹豫地给黑武青云军的领军权,配合阿悍尔为那狂妄的小子鼓劲儿,但他同样会做好最坏的打算。   句桑想:这诚意,过分实在了。   “守军出调,城池中空,是为大忌,”司绒笑意淡薄,她可不敢吃这块大饼,“殿下慎重啊。”   “中空?不至于。”封暄把玩着空茶盏。   句桑想:北昭到底有多少兵?   四年前阿悍尔与北昭还在哈赤打过一场,彼时估算的翼城守城军在两万之数,四年来,北昭四军没有扩充的迹象,原来全增到各城的守城军里了。   “你手里到底有多少兵?”司绒可不会藏着话,她直勾勾地盯着封暄,问出了口。   傻妹妹,他就等着你问呢。   句桑起身,从矮柜里取出一枚通行令牌,但没立刻交给封暄,他站在桌旁,魁梧身形遮挡了光线,阴影将长桌削出一道三角,他不常做这种营造谈话氛围的事,但这位太子殿下打破了他待人的温和法则。   因为,太子让他觉得,今日的会谈从此刻才真正开始。   这相当可怕,说明太子把此刻的谈话看得比南线之战还重要,而更可怕的是,句桑知道,太子此刻的谈话中心是司绒。   心思电转中,句桑把令牌压在桌面:“照理说,不应该质疑殿下的好意,但是四营已驻有一万青云军,他们化解了一波猛攻,修筑起牢固的防御高墙,阿悍尔要感谢勇士们的慷慨相助。然而你们北昭人常说四个字,过犹不及。一万人可以是伙伴,五万人就可能是威胁。”   一句话里,所带的转折词后边,往往是重点。   句桑的重点是婉拒,但他手里同时压着令牌,便是要让封暄继续摊明目的,表示这场谈话还可以继续。   司绒耳畔跳动着声音,在二人谈话的间隙里出着神看地图,目光沿着灰色线条一路延伸,攀过阿蒙山的崇山峻岭,宕到阿蒙山东面的千里平野,最后落入深蓝的海域中。   她在这一刻明白了什么,想要开口。   句桑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他想要听封暄明说。   “简单,”封暄同样从袖中取出一枚太子令,他并没有向句桑一样扣在手底下,而是直接递到司绒手里,“翼城所能出调的,便是听太子令调派的兵马。”   这些年,四军人数始终保持在二十万左右,没有大变动。然而北昭还在年年征兵,这些兵员大多扩充到各城守城军中,入了太子的手里,成为他的一道底牌,这事连心腹也知之不多。   私兵。   司绒和句桑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地想:深藏不露啊。   封暄流连在司绒的手上,没有在意两人的沉默,接着说:“若我不在,这五万人就是我留给你的底牌。”   封暄才是个高手,他进步神速,正在改变。   昨夜导致第二场“撕咬”的就是封暄的去留、司绒的进退。   唐羊关战事密集,开始出现猛攻的苗头,封暄不说前往旭州,也起码要坐镇居于中间点的翼城。他留在哪处,都象征着他对此方战场的偏重,继而对另一面战场的士气造成破坏。   他不但是封暄,他还是北昭的监国太子,是北昭所有将士仰望的定点。   昨夜封暄仍然想要通过某种运作,留在阿悍尔。   今日他已经想到了第二条路,用强兵铁令换一个心安。   这是他的私兵,司绒甚至可以带他们扫清阿蒙山……   他这是在放司绒飞的同时,武装她的铁翼。   司绒没有说话,也没有收回手来,她在茶香里,隔着被热气揉皱的空气看着封暄,她能感受到心里被锉断的小触角再次伸展,在它周旁仍然是一片坍塌的废墟,废墟飞快地被清空,取而代之的是噼里啪啦落下的钢铁鳞片。   它们从封暄的心口掉落,虔诚地覆盖在小触角的伤口。   “咳……”句桑算是明白这位太子殿下的路数了,了不起。   两人错开视线,面不改色。   “手……”句桑好痛苦,他真不想干这活儿。   他想大声呐喊,让司绒勇敢去爱的是他!   也想小声哭丧,跟司绒夸下海口说会好好敲打妹夫的也是他。   封暄松了手,把太子令留在司绒手中,耳根悄悄红了一片。   白灵在两人脚下伸着懒腰,袒露肚腹。   “小蛮,你先回帐篷。”句桑已经连支开人的借口都懒得想,他需要打起精神对付这位过于难搞的太子殿下。   封暄在今日的谈话里,大多时间都在倾听,只在关键几处作出话题的推动,从北二线的防御,到粮秣辎重的运配,再到南线战术的讨论。   他寥寥几次开口,都主宰着话题的开头,他又深知不可过分强势,故而总把结尾交由句桑下定论。   这可怎么说呢。   句桑认为,封暄并不是一个善于把自己放于低处的人,他那深层次的目标,叫做司绒,这太危险了。   司绒离开后,两人其实并没有深谈。   句桑把通行令牌给了封暄,明白过多的言辞都会被太子化为绵掌,打回给自个儿,于是只微笑着给封暄下了一记重拳。   “阿悍尔公主绝不外嫁,你能为她做到哪个地步呢?”   *   这场暴雪持续到十一月。   句桑坐镇中军帐。   封暄开始在翼城和哈赤之间来回奔波,他把自己的帐篷留给了司绒,却在第一次回来后发觉帐中空置,司绒早就回了自己帐篷里。   当夜,太子殿下极其不要脸地做了一回偷香贼。   北二线继续被吊打,安央真是个奇将。   把他放到哪个战场,带领哪方兵马,他似乎都不需要适应的过程,稳重的优势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他的厉害之处在于能够稳住自己的防守节奏,即便挨打,也挨得倍显真实,丝毫不像在做戏。   北二线战线拉了半月有余,安央和朱垓一丝一缕地削薄敌方戒心,给敌方造成了正在逐步蚕食北二线的假象。   而南路三线的不温不火终于在半月后改变,敌方悍然地结成一股凶势往南路三线猛攻而来。   十一月初二,雪止,风来。   亮刀! 第64章 全线反击   卯时中, 京城的天还没有亮。   香炉里的烟上浮,灰白色的竖波浪腾起,逸散在室内,驱散浑浊的药味。   半个龙栖山的太医都兢兢业业地守在主峰上, 日夜不敢离, 把脉案的每个字眼儿都抠透了, 商讨着小心用药,但尽了整个太医院的力,都只能吊着皇上的一口气。   主峰行宫寝殿里,浓重苦涩的药味浸泡着皇上, 这位帝王被困在了龙床上, 一日复一日地孱弱下去,像一只泄了气的羊皮囊, 消瘦可怖,颧骨凸出, 双眼凹陷,精气神儿颓败,可悲的是,他知道这还远远没到他死的时候。   他有时候会瞪着浑浊的双眼, 面前闪过一张张或青白或涨红的女人脸,他在龙床上操控她们的生死,现在也同样被人操控生死。想久了他就会变得暴躁, 喉咙口滚出野兽一样嘶吼的声音, 但他已经说不出话。   没有人能从嘶吼和哑声中领会到他的绝望,就如同没有人知道他这幅儒雅皮囊下是个恶鬼。他只能在心里把“报应”两字撕烂了咽下去, 就像咽下一捧粗粝的沙土, 刮得他喉咙生痛。   “报应。”   皇帝在内殿由内侍照料, 皇后捧着手炉子站在外殿门口,轻轻吐出一句。   “娘娘保重凤体,风大。”师红璇没听清皇后的话,皱眉看着天色,忍不住劝道。   庭中老枝横斜,虚张声势,伸出枯瘦的爪子抓向天穹,四围死气沉沉,显得皇后娘娘浅鹅黄的身影单薄,像是下一刻就要被暮色压倒。   “你近日来得早,裴国公还在拙政堂前闹吗?”皇后不在意,她享受着日出前至暗的一刻。   “闹着呢,裴家大公子裴世珩在考绩中评了个中,三年钻营付之一炬,继而受御史弹劾,言其挪用公款宴请朋党,那御史可是‘殿上虎’李广宁啊!哈,那言辞激烈,直取要害,臊得裴国公一张老脸险些挂不住。”师红璇劝不住,便站在风口挡风。   太子离京是一道信号。   后方的魑魅魍魉没了当顶的五指山,便按捺不住,趁着年末聚势抱团,在朝堂上兴风作浪,搅得近来的拙政堂乌烟瘴气。   淑妃一派作为太子的天然反对派,是其中叫嚣得最凶狠的一拨人。   皇帝病重就是一记压到眼前的催命符,让裴国公和淑妃意识到,一味隐忍也是死,奋力一搏也是死,为何不选择还有稍许希望的后者?毕竟,若是斗倒了太子与皇后,淑妃所出的三皇子就是顺位下来无可争议的储君。   而如今朝堂之上,温相年老体衰,秉行“守中”之策,不偏不倚,闹腾得再凶他也是垂眉吊须眯眯笑,居中调和。   裴国公等人见这团棉花打不动,便把矛头对准师红璇,师红璇私下为人随和,但在朝堂上行事刚硬无比,从不因私转圜,脚踏实地,一步步地成为朝中实干派的中坚人物。自太子离京之后,她便是挑起朝事大梁的人。   一个女人。   区区一个女人。   裴国公批判她:“女子当温婉淑德,侍奉夫君,孝顺婆母,如今高居朝堂者倒置阴阳,岂非让天下女子以其为标榜,皆学师红璇抛弃女德妇道!届时纲常何存?伦理何存?”   师红璇朝下听闻时,正在梅林赏雪,说了一句:“男子当有容纳之量,耻于听女子言,羞于行女子令,谈何消化之功?阳盛阴衰亦是失衡,自太|祖爷起,便有女将女官共聚朝堂,开百家之言时不拘门第,兴嘉言懿行时未避男女,此为我北昭朝堂兴盛之始。裴国公有空置喙太|祖爷所定的朝堂选拔官员之策,不若正正经经考个官罢。”   这成为两派相斗的开端。   “阿璇能担大任,扛高旗了。”皇后走下台阶,她少见朝官,师红璇是例外,她对师红璇的夸奖比太子还要多。   “师姐别说了,显得我每每来正殿,都是为了同你讨个夸奖似的。”师红璇搓搓额头,有点儿不好意思。   师红璇入南昀书院时年纪尚小,懵懵懂懂犹如刚刚破壳的鸾鸟,她望着那才学横溢从容谦敏的纪家嫡小姐,期待着长大后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她贪婪地汲着柔性的余光成长。   二十多年过去,待师红璇羽翼丰满,立于山巅,彼时光芒万丈的纪家嫡小姐已经困于深宫高墙,但师红璇望着皇后,眼里仍然倒映柔性的光辉,某种程度上,那是师红璇的启蒙。   “跳梁小丑不足为惧,如今蹦出来的,都是秋后蚂蚱。裴国公自顾不暇,他儿子盯上的职缺被同宗的小子得了,此刻忙着内斗呢。让他们闹,闹得越凶,收拾起来越有名头。”皇后遥望东方。   天边暗云涌动,云边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边,天快亮了。   “臣……我原先以为,太子殿下离京仅仅为着战事。如今看,殿下不离京,这些妖魔鬼怪、巨蠹奸吏便抱不成团,便不敢行背水一战,殿下是要让他们在抱成团后又为了利益自相残杀,先杀一遍,再一一收拾漏网之鱼啊。”师红璇同样遥望东方天际。   至暗之后,日出之前,最容易让人忽视的是这时柔亮的金光,它才是日出的起始。   “他们以为暄儿眼里容得了沙,不知道这三年一次的考绩升迁平调就是他一举收网,清理朝堂的时候。”皇后说起太子,话里要冷淡严肃许多,她没说出口的是,这是他的一种惯性掌控力,比起出现奸佞就打压至死,他的做法更让人心惊。   皇后教他蛰伏,而他已经学会了在蛰伏时养敌磨刀。   与其粗暴地一棍打死这些世家,不如让他们死前攀咬,扯出要害来,再一一收拾。人死之前,也要先榨干他们,狠啊。   青出于蓝胜于蓝,日出于柔光盛于柔光。   东方的薄云金边乍然透亮!日轮缓缓上升,金光磅礴涌出,世间一切阴翳都要靠后。   这是一种人力无法阻止的自然规律。   皇后的思绪飘到二十二年前。那时纪家如日中天,连礼部所拟的太子名讳也要先递呈祖父,祖父为安抚她,让她择选,她选了“暄”字。   祖父朗声大笑,直叹此名好极,太子如旭日东升,光照四方皇土,纪家亦是伴日而起,鼎盛兴旺。   但谁也不知道,她要的是日出的这种不可抗力,伦理纲常通通压后,亲缘伦常全部碾压。   去他的皇后。   她是纪敏。   这世间还有人记得她的本名吗?   皇后是这深宫内院里一朵风干的牡丹。   纪敏是被孝道礼法逼得离经叛道的女子。   她用时间铺线,与自己的母族下了一盘经年的大棋。一丝一缕抽干纪家滔天的权柄,许以母家权势财富,再把权势一点点转移到太子手中。   等纪家反应过来,曾经高不可攀的门楣内里已经蚀空,祖父怒斥她,亲族唾骂她,却拿她无可奈何,是他们把她推上这高峰,她已经被消磨了志气,但她生下的孩子就是这世间正统!   她赢了,她也乏了。   皇后抚着手炉,百无聊赖,说:“又是一个晴日。”   *   又是一个晴日。   木恒两宿没有合眼,他带领一支弓箭手踞守戈姆山。   戈姆山地处南三线,山势高耸,适合强弓手居高射杀,山下就是一道窄口袋般的山坳,从山坳过,就可以绕西南侧逼近哈赤大营,加上易守难攻,对敌方来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戈姆山的山壁上挂着零星的雪块,在阳光下迸出成片刺眼的金光。木恒靠坐在树后,肉干和行军饼一块儿掰碎了丢嘴里嚼着,在冰天雪地里活动着手指头。   一缓下来,手都是抖的。   再硬的骨头,敌方都在硬啃,木恒没有打过这么艰难的一场仗,敌方死战两日,昨夜才撤军。   他甩了甩手,用力地掌对掌搓了两把,边骂边暖手,弓箭手最重要的除了一双眼睛,就是手,眼睛瞄准猎物,手上功夫才是射杀关键。   刚灌两口冰奶,耳朵旁“啪!”地一声爆响,老树皮细碎地炸开,他的精神高度绷紧,缓慢地吞下浸泡开的肉干,蹑手蹑脚转身,刚从树后探出脑袋。   “啪!”又一声响,箭矢擦着头顶过,树皮窸窸窣窣落了木恒满头,还好他腿麻蹲得快,否则脑袋都该搬家。   硬茬儿啊。   木恒迅速半蹲下,抽箭搭弓,动了点小脑筋,将箭袋往头顶举起来,一点点儿地探出了树的遮挡。果然,就在那只箭袋探出一角的刹那,箭矢从对面飞射而来,木恒全神贯注,感受着箭袋飞出的力道与惯性方向。   说时迟那时快,箭袋从手中松开的刹那,木恒探身而出,在对方搭箭时一箭飞出,直取对方面门!   “第八十七个,兔崽子,跟你爷爷玩弓……”一击得手,木恒再次蹲回树后,默默记着自己的战绩。   不对!   木恒说着话寒毛直竖,哪儿来的人?!   往前十里该有阿悍尔巡逻军,这怎么长的眼睛,让敌人都摸到对面山坡来了?!   木恒飞快地用脚尖勾回箭袋,第二支箭还未抽出来,竟然迎面飙来一点寒芒,他当即抱着箭袋滚身避开。   “有人摸上来了!去他……”木恒在雪地上滚了几滚,借一块儿大石头躲身,他咽下了糙话,不顾满身脏雪,偏头喝问道,“守山的人呢!”   侧方盖满雪的灌木里滚过来一个人,是木恒手底下的弓箭手:“没……西边也摸上人了,一箭差点射中我屁股,还好箭袋挡了一下,好消息是子孙囊保住了,坏消息是箭全漏光了。”   “……”木恒抽几把箭丢过去,当即道,“把箭给我搭上去!”   弓箭手刚要拿箭,目光从木恒乱糟糟的头发旁穿过去,见木恒方才藏身的老树上晃晃悠悠地扎着一支箭矢,箭羽濡湿着红色,在晨阳下异常刺眼。   “他妈的!这是阿悍尔的箭,是守山人的箭!”弓箭手爆喝一声。   木恒跟着扭头,正在此时,雪林里蹿上来一个人,是半坡替防的自己人,他气喘吁吁地报说:“东西两面,全……全被攻破了,他们要占山!木恒,今天南三线根本没有援兵,前方十里巡逻的人全死光了,所以连被人摸到跟前都不知道!咱们是不是被黑武放弃了?”   伴随他的声音,木恒耳边隐隐传来嘈杂的闷响,这声音他这几日听了数次,木恒发誓,哪日他成了亲,绝对不要敲锣打鼓。   他扒着石头往底下一看,东面平地之上,灰扑扑的旗帜迎风翻飞,硬邦邦的铁人在地上跺出白蒙蒙的雪雾,后边跟着骑兵和轻步兵,木恒甚至有种整座戈姆山都在晃动的错觉,这数量。   比前两日加起来都要多!   “给他九十九个胆子都不敢弃线而逃!”木恒迅速地背上箭袋,果断下令,“点人,撤!”   紧接着他将双指放到唇边,朝天吹出两道尖啸,往地上一坐,直接从雪地上往山下滑。   这一路可不顺利,敌军几乎绕山脚圈了一圈,像收束绳带一样往上拢,木恒带着仅存的四十人硬生生撕开西南角的突破口,满身裹满冷的雪,兜头又是热的血,狼狈极了。   而正当他们从西南角突破口冲出去时,敌方大军早已浩浩荡荡穿过戈姆山山坳,直逼西南侧而去。   弓箭手喘着粗气,手上的血把弓弦浸湿了,结成剔透的红色冰线,颓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完了,前有大军,后有追兵,我,我的孩子还不会叫阿爹……”   木恒望着那乌压压的旗帜,地面上的积雪被踏翻,露出了斑驳的褐色土块,他不信阿悍尔会放弃任何一个士兵。   他不信。   木恒一把拽起人:“我管你叫阿爹!起来!”   “躲开!”弓箭手眼尾压来一道光,下意识吼出声。   木恒五感灵敏,在这一瞬间,似乎感受到身后的一支箭矢驱着阴冷的寒芒,破开滞冷空气,朝他后心飞来!   戈姆山完全被敌方占据,半山腰遥遥站着一个神色阴鸷的瘦削男人,他握着长弓,手感正热,阿悍尔神弓手是吧,小嫩蛋。   *   “当!”   兵戈声刺激耳膜,一柄长刀横空飞来,尖锐的箭矢在刀面上击碰出一道冷痕,硬生生地截掉了这一箭。   木恒看到刀柄上熟悉的标记,心刚定下来,怒火蹭蹭地涨,他是神弓手,平生最爱占高位与敌互飙箭矢,最恨背后偷袭的宵小之辈!   “偷……袭……的……混蛋!”   他不要礼数和风度了,一个字一个字拖着音,声儿甚至发抖,可手下稳得要命,搭起弓反手一箭,那箭矢由下往上,半面映着雪光,半面映着天光,最终穿透人身,沾了湿答答的血光。   这一箭漂亮极了。   威风凛凛。   可威风凛凛的神弓手扭头就红了眼睛,朝身后拍马赶来的黑武控诉:“你来得再慢一点,小爷死这了!那多窝囊啊,传出去我阿爹怎么在大汗跟前抬头啊……”   说着快哭了。   “你爹在这呢……”那弓箭手见着援兵,高兴得差点要跟木恒一起抱头痛哭。   黑武一挥手,身后的一队人围山打狗,把戈姆山重新占了回来,他弯身拔出刀,高坐在马上,身边还跟着匹战马。   “要留这哭,还是上马?”   “上马啊……你拿我诱敌,总该扶我一把,冷得腿麻了。”木恒觉得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是传说中的大福星大福将,红了下眼眶,好歹没真哭出来。   扶?黑武惯得他!闷头盔里哼了一声,说:“马上功夫没忘吧?”   “没忘!”木恒挺着胸膛,自个儿活动手脚暖着身,“阿悍尔的神弓手都是马背上训出来的,山林里设伏那是委屈我了。”   “吹破天了,”黑武的白眼闷头盔里都瞧得见,直接扔下一副甲去,“戴甲上马,阿悍尔的宝贝疙瘩。”   随即掉转马头,身后的日轮腾腾而上,冷硬的盔甲反射旭日,年轻的小将诱敌入山,胆大包天,气势傲然:“现在,该关门打狗了。”   天地间遽然啸起冷风,穿过戈姆山下的山坳,长驱直入,犹如一条咆哮摆尾的风龙,张开凶悍巨口,欲要一口吞噬来犯者。   *   南线战鼓连天。   北线歇了一夜,安央和朱垓肘下夹着头盔,和诸将从帐篷里出来,走入天光中。   安央在戴头盔前,望了一眼南线的方向,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这里,朱垓夸他稳重,诸将赞他成熟。   他哪里是稳重呢?他就是一个反应迟钝的笨蛋,天生痛觉不敏感,也没有脾气,往往受伤后他还没有什么感觉,木恒就先嚎啕大哭,黑武再给骂骂咧咧地上药。   而安央总是安静,他在兄弟们的感情中笨拙地汲取一些情绪。像孩童搭雪人一样,慢慢地捡一些旁人的喜怒哀乐,填到自个儿心里去。   慢一点没有关系,安央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会学,我学会了快速拔刀,我学会了冲刺,我学会了变阵。   安央一遍遍重复着,我很强。   头盔举起,冰冷贴面,安央迎着旭日,转头对朱垓冷静地说:“我很强。”   “那还用说!你是阿悍尔这一辈最出息的小将!老子这辈子也没挨过这么多打,安央!”朱垓抹掉脸上浊血,戴上头盔。   “干他们!”   *   南北六线全线反击!   北部的阿蒙山静悄悄,不闻战鼓声,只有窸窸窣窣的足轧雪声。   一行人在雪山上缓慢前行,身后留下一长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   封暄在翼城同样听不到战鼓声。   他从唐羊关军务中抽出身,看着掌心疤痕,迟了一个时辰。   司绒的信每日巳时必到,只有早,没有晚,然而今天迟了一个时辰。   今日晴冷,寒风扑打窗扉,噼里啪啦的声音让封暄有些微焦躁,他把最后一份军令拟好,搁了笔,不自觉地走到榻边,不自觉地戴上护腕。   房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脚步声。   封暄扭头,扣上另一只护腕,在来人敲门前开口:“进来。”   九山跑得满头汗,敲门的手转为推门,三两步奔到榻前,掏出怀中的信件,说:“公主,公主上阿蒙山了!”   封暄脸色骤然沉下来,九山递了信立刻出去整集人马,随时待发。   封暄一边往外走,一边几乎是粗暴地撕开封漆,指骨节绷得发白,一目十行地看完信。   走出房门,迎面洒来温热的光线,他揉皱信纸,望着北方的皑皑雪峰,胸口缓慢起伏,头一回双目织红,胸腔滚热,磨得喉间带血似的,又气又痛地挤出两个字。   “骗子。” 第65章 公主不好惹   大雪压山。   塔音在暴雪时分进入阿蒙山, 到今日已有半月时间,她到了阿蒙山东面平原,与仅剩的亡命之徒周旋。   果然如此前预料的一般,阿蒙山原班人马分为两拨, 一拨为钱为利被黎婕收买, 被编入敌军冲锋陷阵, 猛攻四营的人里头,有阿蒙山一份力,另一拨不愿受人掣肘的便聚集在此。   另一拨人甚至在此建了第二座蚍蜉楼,这兵荒马乱的寒冬雪月里, 仍然有五湖四海的人来来往往, 看一眼传说中蚍蜉楼的“兽斗”。   这就是一片三不管的灰色地带,盛放规则之下逃逸的罪恶。这世道上只要有人走投无路, 只要有人逃罪长奔,只要有人为世俗所不容, 蚍蜉楼就永远有生意。   百里开外战鼓雷鸣,蚍蜉楼里正在开盘设赌局,百十来人吵吵嚷嚷地下注,铜板砸地, 溅出来的都是猩红的血渍。   “王女头一回来蚍蜉楼,诸事开谈之前,不如先看看我们蚍蜉楼的‘兽斗’, 压生压死, 压手压腿,怎么玩儿都随你。”蚍蜉楼自李迷笛失踪后, 就是刘赫做头儿, 这人早年上山打过虎, 下山做过屠夫,因为与人口角杀人犯事,从北昭逃到阿蒙山,他生得体格健硕,壮乎乎好似座大山,又常年裹着一身虎皮,人人唤他大猫。   刘赫引着塔音往楼里走,这新盖的蚍蜉楼没有上一座华丽,从外头看黑黢黢的。   说是楼,实际上只是把中间的平地圈起来,四四方方地围上高高的木栏,木栏之后是石砌的高台,石台上摆着歪歪斜斜的桌椅板凳,大多人还是凭栏而立,朝场下高喊。   “不要叫我王女,乌禄国成为了北昭的附属城邦,这世上再找不到一面乌尾旗,也不再有乌禄国,”塔音跟着大猫走上石阶,“今日同李大当家相谈的,是沙漠来的塔音。”   刘赫哈哈大笑:“来到蚍蜉楼的人,都是抛却旧身份,为俗世不容者,塔音姑娘若入我蚍蜉楼,必定是一大助力啊。”   “入蚍蜉楼?那就却之不恭了。”塔音十分从容,撩披风落座。   刘赫没应这话。   此时,场下人已经下完注,铜钱碎银丢得满地都是,他们轰然而散,攀栏爬到石台上。   一名褐衣男人敲着锣鼓绕场走了一周,接着石台底下一道木门徐徐拉开,两名膀大腰圆的汉子赤着上身,拖出两只半人高的铁笼。   兽斗开始。   “看到那笼子了吧,那是关鬣狗的,从阿悍尔偷出来的赤晶钢全融了进去,迄今为止,只有一条‘鬣狗’曾经挣破笼子跑出来。”刘赫站在栏杆边上,打个响指。   笼开,两只骨瘦如柴的“鬣狗”从笼中嘶吼着出来,手脚并用地前行,刹那间便厮杀在一处,他们常年被关在笼子里,身躯无法自然挺直,这种兽化的体征让四周高呼声更甚。   蚍蜉楼把人当成鬣狗,厮杀在遍地铜钱碎银中,在绝望荒溃的日子里抛却为人的底线,以人为乐。   塔音抿唇不语,不知想到了谁,眸子沉沉如墨。   刘赫转过来,身上的虎皮融在昏暗的光线里,虎纹深深,森冷可怖:“小丫头,要入蚍蜉楼我自然欢迎,只是蚍蜉楼从来只收无依无靠之人。你被故土流放,这很好,但你并非无依无靠,你背靠阿悍尔!沙漠的乌尾蛇做了草原戾鹰的走狗,你此番根本不是来入蚍蜉楼的,是来剿蚍蜉楼的!”   “磅!”   蚍蜉楼大门应声而闭,人群寂静一瞬,场下野兽般的厮杀也停止了。   一个头发蓬乱的人蹲在地上,鼻孔翕张,喘着粗气,他的对手蜷缩在地,衣衫破烂血迹斑斑,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咚————”   胜负已定,锣鼓声环荡在蚍蜉楼内,人群再度爆发高喊。   高喊掩盖了几道拔刀声,塔音也站起来,她身量高,站在刘赫跟前不用仰头:“草原的雄鹰是乌尾蛇的朋友,我背靠阿悍尔,手中刀取的却是你的项上人头!”   话音方落,刘赫手握成钩爪,斜斜地就向塔音的面门抓来,狞笑道:“小小年纪口气不小!”   塔音身手灵敏,扭头就躲了这一爪,翻身跃过栏杆,跳下了中间的场子。   刘赫怎么能放过她,跟着翻身跳下,壮实的身躯在地上震起灰尘,脚旁登时落了几枚铜板。   “吼——吼——”   蚍蜉楼现如今的当家人亲自下了场。   虎皮大汉对上碧眸美人。   蚍蜉楼的看客都沸腾了,掏着身上的铜板,噼里啪啦往底下砸。   刘赫对塔音势在必得,不但是为了这一场,更是为了塔音带来的八百人,那都是个个彪壮能打的汉子,如果能收到麾下,他在阿蒙山的底气便更足。   他在阿悍尔北昭与蓝凌岛的战争里作壁上观,前不靠阿悍尔,后不挨蓝凌岛,就是在观望,他是夹缝里生存的人,但如果有人把主意打到他头上,就不要怪他!   “我给了你考虑的时间,但是你仍然执迷不悟。”塔音自知不是他对手,只在拳风腿扫间灵敏地躲避着。   “执迷不悟?你是谁?”刘赫被这敏捷的乌尾蛇耍得东跑西跳,渐渐烦躁起来,“好一个正义凛然的灭国王女啊,你当自己是北昭的官老爷吗?还是阿悍尔的大伽正啊!”   “是要踩在你脑袋上的人!”塔音弯下身子,抓起一把混着血的铜板朝前扬去。   刘赫被铜板砸了一脸,扬起的烟灰全扑他眼里了,当即沉身跺地,发出了凶狠的怒吼,扶住腰间刀柄,他不想再跟这乌尾蛇玩了。   弯刀“刷”地拔出,如同一把火线,霎时间就点燃了四围的哄笑与呼声,新一轮的铜板与碎银哗啦啦地从天而降。   漫天漫地都是铜钱。   塔音站在铜钱雨里安然不动,那双碧眸犹如夏日的湖色,能承接噼啪的暴雨,也能消化狂猛的飓风。   刀光疾速逼近。   千钧一发之际,蚍蜉楼大门轰然大开,亮光就像乍泄的洪流,顷刻间就覆满了楼内兽场与高台,随之蹿入的,还有一道清瘦的人影。   刘赫执刀的手被稳稳捏住,接着那腕骨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角度往旁歪斜,在万籁俱寂里,发出令人齿冷的声响。   看客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门外又踱入一高一矮两个人,高的那个瘦得竹竿儿似的,矮的那个浑身裹着大氅,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脸。   那张脸微微一转,眼角与眉尾折出锐利的弧度,明明带着笑意,却让人觉得跌进了冰窟窿里。   而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蚍蜉楼的大门就这样被人一脚踹开,寨子里的人都死了?   来人正是司绒和易星。   稚山怒极,他差点就要来不及,差点就要看到这曾经碾压他尊严的地方,再度夺走他在意的人,愤怒让他的拳头毫不收敛,又狠又果决地往下砸,直砸得刘大猫成了病恹虎,整个人出气多进气少。   塔音弯眸看着,眼里碧光点点。   在稚山撂翻刘赫后,司绒踏步往里走,跨过遍地铜钱,一只脚轻轻地踩在了刘赫的腕骨上。   就这么站在场中央,环视一圈,在乌泱泱的人头里,笑了一笑:“诸位,热闹啊。”   随即摘掉兔绒帽,这才低头看一眼,像是没注意似的,略带抱歉地说:“真是不好意思,踩着了。”   说着不好意思,脚倒是挪开啊!   刘赫眼眶发紫红肿,他没想到对方还有后援,后援竟然还真是阿悍尔小公主,她,她还带来了稚山。   “大猫,落魄啊,蚍蜉楼这样不景气了?竟需要二当家的亲自下场揽客。”司绒蹲下身,像老朋友似的,语气轻柔。   刘赫鼻孔直呼噜着粗气,他看着逆光的司绒,她的阴影就压在他头顶,让他瞧不清她的脸,只能偏头吐掉一口浊血,血里滚出白森森的断牙,说。   “公主……是蚍蜉楼的,老朋友了,今日相见,连旧交情都,都不顾了吗?”   “是啊,老朋友了,”司绒转着自个儿的兔绒帽,轻言细语地说,“蚍蜉楼就喜欢对老朋友下手嘛,对阿悍尔拔刀相向也挺利落。”   “打你阿悍尔的是刘坡那群人!与我们无关!”高台上,刘赫的手下当即喊道。   阿蒙山也分帮结派,各不干涉。   司绒站起身,把兔绒帽又戴了起来:“那怎么办呢?阿悍尔公主别的没有,就是喜欢迁怒。”   都是一丘之貉,装什么无辜呢。   “你!”   “嘘——”   司绒伸出一只手指,抵在唇边,而后站在兽场中心再次环顾一圈,摊开手,说,“诸位,压生压死,压手压腿,请下注吧。”   那一截腕子浸在浑浊的血腥气里,就像血池中攀出的一弯新月,那样莹白细腻,仿若无害,却看得人手软脚颤。   压个蛋啊!   人都给你踩在脚下了!   “拿,拿什么压?”人群开始骚动,上一刻还以人命为乐的人,此刻暴露在天光下,丑态毕出。   “嗯……拿命吧,”司绒认真考虑了会儿,目光巡过一张张惊慌的脸,给了个诚恳的建议,笑意深深,“阿悍尔公主别的没有,就是好打架。”   这话一出,无人敢应。   到此刻,看台上的人也该明白过来了,蚍蜉楼的守卫全□□趴啦,这位阿悍尔公主有备而来,就是要把他们全部圈在此地作困兽之斗,不如同她拼了!   人潮涌动,有的想逃,有的想打。   塔音朝外吹了一道长哨,她的旧部们从门外压入,个个怒目圆瞪,煞气腾腾。   司绒拢紧了帽子:“塔音,失望吗?”   “失望,这里的人比沙漠还要贫瘠荒凉,”高台上已经厮杀一片,塔音眼里倒映飞溅的血线,“他们的心里开不出绿草与鲜花,只有毒芹。”   “那就推翻这里吧,这是你的场了。”   *   蚍蜉楼里杀声震天,蚍蜉楼外的寨子里早已经是一片死寂,阿蒙山剩余的爪牙悄无声息死在了睡梦中。   封暄给的人确实好用,个顶个的暗杀高手,把这片寨子围了个死,半只豺狼都跑不出去。   想到封暄,司绒搓掉手里的雪粒,叹了口气,还是速战速决吧。   她转过身来,易星立刻一抬手,将浸在冰河里半死不活的刘赫提了起来,丢在雪地上。   “你他……”刘赫一身的虎皮在河水里浸得湿透,提起来不一会儿就挂满霜花,饶是他体糙抗冻,此刻也快冻成冰碴了!他蜷缩在地,艰难地转动眼珠,把话咽了下去,“你到底想干什么!”   司绒给易星一个赞赏的眼神,和颜悦色地对刘赫说:“给你止止疼,醒醒脑,以免一会儿说出些胡话来。”   “你想问曼宁港!我告,告诉你,”刘赫声音都发抖,疼倒是不疼,冻啊,他死攥住拳,喘了两口气,“曼宁港早就不是阿蒙山的了,李迷笛十年前就把它卖给蓝凌岛,那,那烬三爷。”   烬三,司绒记住这个名字了,她抱着自己的手炉,端详着刘赫眉毛上凝起的冰霜:“我确实想问你,曼宁港的军力部署。”   “老子哪儿知道!”刘赫嚷起来,头发上的冰碴子簌簌地往下掉,“他们打阿蒙山过,就带走了半山的人,我只剩这么些,都让你给弄死了,老子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跟那边半点关系都没有,问我就是白问!”   “别紧张,”司绒提醒他,“声音都抖了。你哪儿是孤家寡人呢,你是让我高看一眼啊,这寨子两百里开外就是战道,港口被战船占领,你这蚍蜉楼里还能有外海来的看客,了不起啊。”   蚍蜉楼。   刘赫脸色微变,梗着脖子不说话。   他知道司绒在做什么。就如同在蚍蜉楼里那样,她是以言语为刃,操控气场,轻而易举就让楼里那么些亡命之徒以为强兵到来,必死无疑,还未拔刀,士气就已经跌入谷底,她再让沙漠的乌尾蛇进入,从那些悍匪恶徒头上碾压过去,赢得轻轻松松。   诡计!诡计!女人都是虎!   她此刻就是在钓话!   司绒垂头,笑,说:“还是不够清醒。”   “我来!”易星可激动了,一脚把刘赫踹入冰河里,手里拽着麻绳,麻绳连接刘赫的腰部,这回扎扎实实地把他冻得只剩一口气儿才提起来。   裙裾铺在雪地里,火红的颜色似花瓣,层层晾在阳光下,刘赫冻得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见到了妖魅。   他耳里忽远忽近地荡来声音。   “我只是来借个道,带我去见你的朋友,多简单啊。不要试图惹我生气,上一个惹我生气的蚍蜉楼楼主是什么下场,你还记得吧?” 第66章 诈   曼宁港沉浸在夜雾里。   这里就像一处湾阔水深的口袋, 在凹型的岸边延伸出一条木栈道,木栈道两侧钉着石柱,石柱上密密麻麻的铁链缆绳,连接整齐停靠的船只。   夜雾如白纱, 遥望只能看到一截截整齐的黑色剪影。   司绒侧身倚在船舱窗口, 海上风来, 咸湿冰寒,迷得她睁不开眼。   他们的船只沿着雨东河支流前往曼宁港时,一共途径三道关卡,不是被酒气熏人的虬髯汉子放行, 就是塞了两锭银子后顺利通过, 亦或瞧了一眼甲板上的刘赫便连盘查也免了。   “此行顺利,倒要好好感谢二当家, 之前是司绒失礼了。”司绒伸出一只手指头,勾住窗沿, 把夜雾冷风都隔在了窗外。   船舱简陋,左右都守着司绒的人。   刘赫蹲在火盆旁,身上的衣服刚烤得半干,他知道司绒话里在怀疑什么, 解释道:“这条道是分支,只能通往次级港口,这些年来从外海漂来, 进出阿蒙山的都走这条道儿, 鱼龙混杂什么玩意儿都有,来往都是悍匪恶徒与红刀歹客, 交够了银子就能随意出入, 两头一边连着海, 一边连着蚍蜉楼,只要坐着蚍蜉楼的船就查不严。”   司绒浅笑晏晏,也不知道信没信。   刘赫暗骂一句,他如今看她笑心里就发怵!烤着火搓了两把手,一副你爱信不信的样子。   “我信,”司绒坐下来,易星殷勤地递给她一颗烤好的红薯,司绒接在手里慢慢剥皮,“只是,你的朋友在次港吗?”   “怎么个意思?”刘赫看她那双白嫩嫩的手就发毛,浑身关节都痛,他可没忘那只手在蚍蜉楼里一摊,那笑盈盈的“下注”一出口,赌掉的就是数百人的性命,整个寨子都为之血流成河。   他扬了声,不可置信地说:“你这是要往主港去?那我可提醒你一句,你要夜袭曼宁港,就凭带的这几个人,最好从次港摸山过去,才能打个措手不及。从雨东河干流正面攻入可不叫夜袭,那叫送死。”   “谁说我要夜袭曼宁港?”司绒往嘴里送一口香软的红薯,“打打杀杀多不好,和气才能生财,公主我是奔着生财来的。”   “你……”稚山移一道眼神过来,刘赫立刻把糙话咽回去,皮笑肉不笑道,“哈赤草原混战一团,阿悍尔这是要临阵倒戈?”   “是啊,跟北昭没什么好玩的,哈赤草原守下来又不归我们,阿悍尔还填了这么多人进去,不得不另寻出路啊。”司绒把拇指沾上的深橘色吃掉。   “公主不要哄我,你们连榷场都开起来了,哪里还有翻脸的可能。”刘赫心里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榷场算什么,几道墙垣几张帆幌,敌不过硝烟一捧铁蹄一踏。阿悍尔是看到你的朋友实力雄厚,这才起了合作的心思。你们要打北昭,先取阿悍尔占下矿场,这是个好法子。”   司绒继续撕开皱巴巴的红薯皮,在桌上整齐地叠放,她做得很认真,话语也十分诚恳,随着最后一道红薯皮撕下:“但有个更好的法子,阿悍尔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我们对北昭也感兴趣,与之谈和是为了在定风关一战里不受两面夹击,如今收拾完了塔塔尔与仇山部,再谈和没有必要。”   那双手仿佛有魔力。   司绒在谈话时,全程没有向刘赫倾过一眼,但是司绒的狡诈和善变让刘赫记忆太深刻了。   司绒越平淡,刘赫越忌惮她,越不能克制自己去看她,分析她。便不得不一再地把视线放在她的手上,看着她动作间带起的弧度,看那抹莹白不断地沾染橘红,在烟丝儿一样的热气里缓慢地动着。   夜雾冷风退避三尺,司绒不说话时,船舱顿时陷入寂静,护卫不声不响呼吸放低,只有极其轻微的水流声淌在耳畔,但这水流声太规律,成为某种幕布后令人习以为常的声响,不足以弹起刘赫心湖里的涟漪。   刘赫在这种气氛里感觉自己被捏住了心脏,这是一种温柔刀。   她不需要男人般结实遒劲的肌肉,不需要力拔山兮的震慑力,那双手拿捏气场,强硬时挥指收割人命,温和时化人心防。   这他妈的,妖怪,妖怪,女人都是妖怪。   刘赫甩了甩脑袋,他的思绪差点被带跑,此刻危险的是,明明知道司绒说的都是假话,但就是因为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让刘赫反而有几分踌躇不定。   司绒也不催他,慢腾腾地给红薯吹了口气,易星乖巧地给递上一杯热茶。   茶杯落桌,轻微的磕响让刘赫回神,他转了下眼珠,便一改先前的怀疑防备,你会攻心是吧,我也会浑水摸鱼!   刘赫笑说:“和气生财好哇,乱世就是生财的好机会,公主不嫌弃,在下便做个中间人。”   “好啊。”   司绒不介意他这样快就倒戈,她吃掉了半颗红薯,脸颊粉润,连白日的锋利都不见,昏光把她变得无害,就像误闯雾林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别人说什么都会信。   她吞下红薯,和善地说:“大猫啊,早说这话,不就没先前那番苦头吃了。”   “你这花老虎!”易星抱着胸,抬起下巴,怀疑道,“你不说,和那边不熟吗,怎么又做起中间人了,别不是唬,唬我们公主呢!”   易星说话有点儿结巴,于是话速放缓,声调拔高,有几分童言无忌、直指要害的意思。   刘赫就防着这些下属呢,他哈着手,不以为然:“混江湖的,谁不藏两手。”   司绒把红薯吃完,慢条斯理地擦手,点头:“有道理。”   *   谈话间,旧船破开夜雾,从河道分岔口悄然偏转,驶向支流汇聚的主干。   刘赫坐惯了船,一下子就从船身的细微晃动中感受到流速变化,呵呵地笑:“公主果然胆色过人。”   易星得意洋洋:“那是。阿悍尔公主别的没有,就是胆子大。”   司绒颇为赞同地看他一眼。   刘赫转了个身烤火,半道脸陷在黑暗里,瞧不明晰。   雨东河干流流速快,在夜色里托着两条船破水前行,打个盹儿的功夫,船只便浑浑一震,似是停泊靠岸了。   刘赫估摸着时间,同往常差不离,忙不迭地起身,易星手快,上前摁住了他的肩膀,刘赫被这竹竿少年吊出了阴影,怕又被丢进雨东河,当即一抖,回身看向司绒:“尊贵的阿悍尔公主,我这不给您引路嘛!”   “急什么,你这样殷勤主动,我倒有些受宠若惊了。”司绒一手托着下巴,睡眼惺忪的模样,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我能不殷勤吗?我的脑袋就拴在你手里,你拽上一拽,我项上人头便松上一松。我倒想耍花样,我敢吗!”刘赫忿忿,好似责怪司绒真不识好人心。   “你既有诚心,引路不急,不如先同我介绍介绍,你的朋友有什么讲究没有?别一会儿见了面,我不知他的忌讳,说错了话表错了意,好事也得办砸。”   不管刘赫是狡诈,是花言巧语,还是急于剖白诚意,司绒都相当从容,棉花似的,让他的千般力道打不进。   “阿悍尔公主的身份一摊,何来忌讳,他要扫榻相迎才对,”刘赫咻地站起来,稚山手贴腿侧刀柄,他立刻又抱头蹲下去,唉声叹气,“只是……虽然公主亲至,轻装简从,但前线毕竟还打着仗,若是能先给出阿悍尔一方的战事部署,就是最好的敲门砖。”   “你很干脆,”司绒把手乖乖叠在身前,转而夸起刘赫,“引路引得好,让我顺利到了曼宁港,可有何求?”   “不敢,您抬抬手漏我这条鱼入海,我刘赫就感激不尽,哪里敢有所求。”刘赫连忙摆手。   “那不成,委屈你了。”司绒笑盈盈。   这是要拉刘赫入局,刘赫到此刻倒不慌了,顺着她的意思说:“公主怎么安排都好,咱们这便出舱?”   “看,还是急了。”司绒对易星说。   易星有样学样,指着刘赫大声说:“嗯!急了!花老虎心虚!”   刘赫简直想骂人,一船的人耍他一个呢,他被这温柔刀磨得想死,将脾气摁了又摁,好言好语地说:“我心虚个什么,随行一路可曾耍过半点花样?如今不过是有幸在公主与蓝凌岛之间当个中间人,迫不及待。”   鬼话连篇。   “二当家好脾性,被指着鼻子骂都能忍。”司绒这句二当家,就是点他在蚍蜉楼的身份,操控生死场的人,踩在人头顶,从血里捞银子的人,跟好脾性三字挨不上边。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公主捏着我的命脉。”刘赫沉声道。   司绒压根不同他在一个话题上多转,叠住的手又捧茶,就是没有起身的意思:“我们停靠了这么一会儿,你的朋友竟没有半点表示?曼宁港防御松散啊。”   原来在这里等他!   刘赫手指头磨着地面,说得有几分强调的意味:“入港泊岸的是蚍蜉楼的船只,一路而来畅通无阻,自己人当然不起波澜。”   “是么。”司绒总算是站起了身,不过不是迈步出船舱,而是走到窗边,一手捧着茶杯,一手微微推开了点儿窗缝。   刘赫跟前的火盆顿时跳了一跳,他扭头望过去,只看到司绒一线下颌,与外头星点飘雪。   不过须臾,司绒便反手关了窗,后腰靠在窗沿,抚着手里温热茶杯:“你在强调你很重要,这点我不否认,但今日下了雪,我不爱出船舱,我们就地相谈吧。”   刘赫还没从这话里品出深意,眉头一皱,竟也没反驳:“公主谨慎,人之常情,只是也要容我下船去请人,这岸边停泊的都是空巡船,大营还在五里开外。”   “还请什么呢,”司绒声音轻轻的,“人不是已经来了吗?”   刘赫眉头重重一跳,低垂的脑袋没有抬起来,守卫各自按着刀柄,稚山两步到了司绒身边,易星随时准备开跑,气氛一时肃杀。   火影轻摇,落针可闻。   “公主说笑,”刘赫终于抬头,他站了起来,“这还没请呢,贵人怎会来?”   “贵人,跟前就有一个啊。”司绒握着茶杯,往刘赫处略微一抬。   茶烟袅袅,雪落无声。   刘赫的脸色逐渐沉下去,火光把他的影子拉长,衬得那一身虎皮森森可怖。   行了,一夜的虚虚实实,言辞间的你来我往,就如同脆弱的水泡,在此刻被挑破,显出清晰的恶意来。   刘赫的紧张惶恐、虚与委蛇、假意服从全部消失不见,脸上流露阴狠戾色:“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还敢随船入港。”   不管司绒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们扎扎实实过了三道关卡,进入曼宁港范围这是铁打的事实,刘赫断然没有让她逃脱的道理!   刘赫一副请君入瓮的模样,司绒却仿佛不在意,她把玩掌中杯,半撩眼皮睨了他一眼,从头慢慢捋起他的身份:“白日里我便觉得奇怪,听闻阿蒙山蚍蜉楼个个都是硬茬儿,一身骨头比钢还硬,刀山火海都下得,怎么你就进冰河里冻了一冻,不伤筋不动骨的,这就受不了了呢。”   “你不信我,却不得不跟我走,因为你要借我悄无声息入曼宁港,”刘赫眼神缓慢地转,把每个守卫的位置记住,“你拿捏我,便等同于把自己陷于囹圄。”   “你在阿蒙山建了蚍蜉楼,要钓的人不是塔音,也不是我,要钓的是封暄或句桑吧?战事一起,重兵胶着在哈赤草原,但你料定阿悍尔和北昭会直取曼宁港,以断敌后路,截敌援兵,而雨东河水路危险,你便在阿蒙山东面建起蚍蜉楼,无论来的是哪个,都可以把人引到曼宁港伏杀。”   司绒抿了抿唇:“可惜了,那两位都不会来。”   “杀你也一样,你是句桑掌中明珠,与太子关系匪浅,杀你等同于杀一遍他们两个!阿悍尔和北昭都要受到重创!”刘赫恶声道。   “这么说来,李迷笛果然是死在你手里。”司绒又挖了一个秘密,封暄断了李迷笛手脚筋,摘了他一对招子,送到了阿蒙山后便再无音讯,刘赫没有渠道能了解她和封暄的关系,必定是从李迷笛口中得知的。   她解谜解得开心,脸上泛起微妙的笑意,说:“李迷笛是黎婕放出的迷障,你才是黎婕放在阿蒙山的真正心腹。你给了李迷笛一个高手护身,供得他高高在上,让他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是怀揣恨意可问鼎大位的龙子龙孙,实际上,那就是一个可怜虫。”   李迷笛以为自己是龙子,可是除了一腔刻意浇灌的仇恨,他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手段和能力,又蠢又狠,最终做了封暄的垫脚石。   司绒转念一想:“他蠢归蠢,终归是一张牌,黎婕为什么要这样轻易地把他打出来呢?”   “他已是被养废了,留之无用。”   不对,不对,司绒停下了手,望着茶面上鳞鳞的光片,倒回去想,李迷笛死得快,他改变了什么呢?封暄用一个李迷笛换来了青云军虎符。   黎婕变相地把青云军虎符送到封暄手里,继而大军从曼宁港登岸,硬生生把青云军摁在哈赤草原不得动弹,对东海域来说,青云军这张牌直接废了。   东海域!   司绒按着茶杯的指甲因用力而发白,后背蹿起一阵一阵的冷汗,面上不露端倪,反而轻笑一声:“刘大猫做了看门狗,叫声挺响啊。”   不论黎婕是不是要猛攻东海域,眼前的危机才是最紧要的。   易星知道怎么给主子涨气势,汪汪地叫了两声,那气势简直扇在了刘赫脸上。   “哈!”刘赫怒极反笑,“横竖你今日都要死在这里,有什么话趁早放完,过个一时半刻,阎王爷便要点你的名了!”   “你挺有底气啊。”司绒还噙着半真半假的笑。   刘赫从这笑容里觉出不对,他倏地握拳,翻身就要开船舱门,一旁的守卫当即横手挡了,几人缠斗在一处,刘赫狠了命要开门,沉身一跺,挥拳扫开人,趁着这一瞬的空档拉开了门。   夜风裹着雪粒扑面而来,刹那间就飘满了船舱,外头却是茫茫夜色,星火点点,遥映在河道尽头。   被耍了!   这哪里是什么曼宁港!   船被两只巨大的铁钩爪挂在了河边的山壁,根本没有靠岸,离泊船的木栈还有一两里呢。   刘赫以为自己苦肉计使得高明,将计就计,请君入瓮玩了个遍,谁知道又被司绒摆了一道。   司绒把茶杯搁在窗沿,戴起了帽子,把他说过的话还给了他,摊手说:“混江湖的,谁不藏两手。”   *   甲板上的守卫围过来,司绒踏出了船舱,闻着咸湿冰冷的海风。   刘赫犹如困兽,徐徐地动着步伐,虎皮裹着的身躯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脱离了封闭的船舱,朔风搅得他神思清明,此刻什么都明白了。   “你在拖延时间,你带来的人不止这两船!”   “否则?”司绒笑,鼻息扑在毛领上,只露出一双潋滟的眼,“带这点儿人来曼宁港玩,我找死么,你在自作聪明诱我入套时,我的人正在扫平曼宁港,我要感谢你,为我指了条明路,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曼宁港港口竟还分主次。”   刘赫一心想引她进入次港,想来把重兵都调到了次港,她此行带了五万人,为了不引人注意,分拨分次地隐入阿蒙山,足足部署了半月才有蚍蜉楼一行,刘赫不会想到,杀人的网,变作了自缚的茧。   更重要的是。   重兵都在曼宁港,等着关门打鱼,雨东河两岸反而疏于防守。   他们的船在驶动时,司绒带来的人就在悄无声息地快速肃清雨东河两岸,她要的不仅是曼宁港,还有雨东河。   战场不止南北六线,若是雨东河打通,两军便能乘船往东,对前后战场形成包夹之势,一锅剿灭。   还有封暄。   她在雨东河上游,阿悍尔境内,为封暄备了二十条快船。   “他爷爷的……”刘赫咬着牙,双目几欲滴血,一整日都被这阿悍尔公主耍得团团转。   司绒则微微侧着头,抬手搭在耳边,边捕捉风里的信号,边说:“你也不要太高看我,一切都是猜测,今夜不过是闲着无事,诈你一诈,谁知道你自己便跳出来了。”   这话简直是一记铁拳,轻飘飘起势,重砸入心,刘赫被司绒折磨了一夜的心理顿时被砸得几近溃败。   司绒抬手指着前方一道道整齐码放的黑影,那是载来敌方士兵的大船,司绒还在进攻刘赫心防,压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些船……我一艘都不会烧,我要用它们,捅入黎婕的心脏!”   “你……”刘赫步步后退,他意识到司绒想做什么,震惊不已。   “我什么,”司绒笑,“不过是借船一用,反打唐羊关。”   这人绝对留不得!   刘赫陡然转身,迎雪动身就要逃,稚山闪身上前,抓住了他的后领往下一拽,谁知他反手往稚山腰腹一送,借稚山闪避的当口,从船舷抓了只什么,放在嘴边,运气一吹。   一道啸声遽然响起,似兽嘶鸣,又似狼夜吼,声音穿透漫天飞雪,在河面上荡复回荡。   他抓着最后的希望,狠声道:“就算你今夜带了千军万马,此刻却只有两船人,我要你死在这里!给唐羊关战船祭旗!”   司绒确实听到了什么。   那是长风递来的拉弦声。   她望着簇簇雪影后的浓黑夜色,说:“不用千军万马,我有太子殿下。” 第67章 封暄   这句话成为压垮刘赫的最后一棵稻草, 啸声带来了他的爪牙,数十道黑影乌压压地从河岸山壁上杀来。   后船顷刻抵上,训练有素的士兵攀着船舷在后甲板落地。   船舱内是风波诡谲,船舱外是风雪浩瀚如烟。   司绒在剧烈晃动中扶住船舷, 后船的人已经放下了筏子, 烟海中时而窜出一柄两柄锋刃。   甲板地儿窄, 风雪迷眼,所有人都施展不开,打得船只东晃西歪。   稚山与刘赫斗在一处,两人的身影在雪中模糊交叠, 肉眼瞧不清。   “公主!快, 快!”易星口舌虽拙,但在这生死一刻聪明地选择了蹦字儿。   他身手不算上佳, 对上这些虬髯匪徒没有胜算,抱着扁浆左拍右打, 灵敏得谁都无法近他的身,余光瞥见后船放下来的几条筏子,当即将绳梯放下,喊司绒下筏子。   雪粒密集, 司绒的睫毛上沉甸甸,落满了碎盐粒,不时眨眼, 那盐粒便化在眼眶, 湿漉漉地让司绒视线模糊不清。   她用力揉了两把眼,在摇晃中, 扶着船舷往绳梯处去。   手将将摸上绳梯, 还未翻身上去, 眼尾便杀来一块儿刺眼的炭,朔风把上头的灰吹净,露出灼日一般的颜色,杀气滚滚地打上了司绒的手臂。   她甚至听到了细微的“嘶嘶”声,毛绒立刻烧焦蜷缩,塌进拳头大一块儿,烫倒是不烫,她被这一记力打得手麻。   一块烧红的炭滚落在地,跟着又飞来七八块儿,司绒侧身躲了,溅起的火星迸到她露出的手背。   “狡猾!”易星不敢离司绒的身,便拍着大扁担一般的桨,哐啷一下打破了船舱门,谁知从里头竟腾出了滚滚浓烟。   在这冰天雪地里,不少人都有随身带只革囊装酒暖身的习惯,这往往是极寒之时的救命稻草,此刻却成为催化火龙的索命符。   革囊里的酒四处乱撒,船舱里烧着的桌椅板凳正噼里啪啦往外砸,砸到哪儿,哪儿便乘风起火势,不过须臾,甲板上积的雪便化成朵朵水洼。   热浪融化飞雪,飞雪煽动热浪,四面八方地敲响催命的号角。   烧起的火光直冲天际,远方的快船恨不能一眼万里,船首站着一个人,一贯冷淡的双眸被火光割裂成无数碎片。   太子殿下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快一点,再快一点。   *   绳梯被火舌舔透,司绒当机立断:“往后甲板走。”   她沿着船舷穿行,这些悍匪杀手们也迅速转移着战场,火舌衔尾而来。   勾住山壁的铁链铁钩被烧得通红,而船身开始向离岸的一边倾斜。   短短几步路,司绒的胸口咚咚咚乱跳。   在火追雪扑的前后夹击里,出了一身的汗,她在走动间给易星下了命令:“不要与敌缠斗,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当务之急,撤退!”   易星翻上船舱顶,在风雪里喊了几句,火舌悄悄地摸上了他的袍角,易星吓得在舱顶滚了两下,扑灭火星,跳往后甲板的竖杆滑着下来,一手扶住了司绒。   “他们不听我的!”   确实没有人退,这些沉默寡言的私兵秉承封暄一贯的强硬,要他们厮杀,绝无二话,要他们弃主而逃,绝无可能。   司绒抿唇,在颠簸间艰难前行,望着后边尚且完好的一条船。   然而火势蔓延得太快了,几乎是贴着所有能燃的木头帆布飞快窜起,船帆如倾倒的黄云,“砰”地倒在两船相衔的船舷上,彻底断了司绒的生路。   后船开始缓缓偏转方向,被水流推着前行,船首擦着这条船的船尾徐徐地偏移,不一会儿便驶向前方。   “跳,跳船!”   跳船还有一线生机,在火船上就是个死。   易星手里的扁桨也沾了火,他一边喊,一边不断地拍着着火的船舷,试图把它拍断,可扁桨烧着的一端成了脆炭,一拍就断。   他迎着火浪,闻到了眉毛的烧焦味,在这一刻还想着,原来这就是真正的火烧眉毛。   稚山刀脱手了,赤手空拳地和刘赫厮打,刚一拳把刘赫打飞撞断桅杆,便空手抓着滚烫的杆子掷向船舷,打开了一个缺口,通往水流湍急的漆黑河面。   “脱衣!”稚山高声提醒司绒,大氅浸水会把她拖死在河里。   他知道一个完全不会武的人在火光、大雪、厮杀场里绝对不会好受。   风火雷雨不会与人讲道理,聪明才智从来都无法与自然规律抗衡,在生死一线的时候,脑子便是最弱的东西。   司绒脱了大氅,事实上,她根本不知道稚山在哪儿,不知道易星在哪儿。   她被火包围了。   亮黄的火光逼退她的视线,让她睁不开眼;口鼻呛着烟气,让她几近窒息;船板开始腾起烟气,让她足底发烫。   到处都是被火烫皱的场景。   高温掠夺着四围的空气。   司绒站在一层一层的火光里迟钝地寻找出路,耳边突然划过了铮铮的破空声,闪电那样快,刺破了千万雪片,贯入刘赫的心口,把那鬼祟刺杀的身体死死定在燃烧着的舱板上。   他垂下的手握着利器,刀尖写满渴血,颤抖地对着司绒的方向。   司绒在浑沌里低头,足下的稠红血泊倒映她摇晃的身影。   火光里的世界被这一箭打破。   火光外的世界只有疾驶的快船。   快船没有缓速,它带着一夜长渡的惯性力,猛地撞碎了一排燃烧的船舷,直撞得燃烧的火船彻底翻斜。   司绒的嘴唇无声地动了两下。   封暄就在这一刻,扑进了火海里。   *   司绒是如何从四围的滚烫火光掉入漆黑冰河中的,她后来已经想不起来。   对这两日的阴霾心存余悸的是哈赤大营里的人。   疾风大雪都在一夜之间恣肆挥霍干净了,次日阴沉,冷灰色的天穹压在哈赤大营上空。   中军帐重兵把守。   连句桑都不能进。   九山有苦难言,昨夜殿下往火里冲的那一刻都快把他吓昏了。   这一冲,出走的是殿下的理智,动摇的是北昭的国祚。   而今日,司绒公主昏迷不醒,殿下看着也被扒了层皮,这是东宫近卫自启的完全防御状态。不针对谁,是无差别防卫。   九山望着头顶,这天可千万别塌。   句桑背着手站在十丈开外,熬了一夜的眼眶通红,颧骨上是一拳被砸出来的淤青,和黑武站在一块儿,黑武指骨上同样带着红。   木恒不敢扒拉这时候的黑武,黑武已经疯啦,连句桑都敢打,他若敢扒拉上去,指不定就要削他个半死不活。木恒只好退而求其次,扒拉着稚山的肩膀,往常他们并不亲近,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但稚山尽管不耐烦,却没有推开。   他们都在沉默地望着中军帐的方向,呼吸间流淌着同一种情绪。   天地间陷入安静,沉默没有疆界。   连鹰都敛翼歪首,停在中军帐顶。   风匍匐在脚底,白灵坐在帐帘旁,在万籁俱寂里摇了下尾,发出低低一声“嘤”。   苍鹰展翅,扑腾开了沉闷的空气。   几人立刻往前走。   吴青山撩开帐篷,拂开重甲加身的东宫侍卫,抬手给了一个安心的手势,不等这些人开口,操着那一口山南腔:“安心啦安心啦,没外伤,没内伤,进河里泡了一下冷到了,小姑娘又不是铁打的,发热嘛,一时半刻醒不来。”   句桑松一口气,转头看黑武,却发现黑武已经转身走了。   *   帐篷里苦药味浓重。   司绒烧得脸发红,到下午时醒了一会儿,但认不清人似的,时而发着抖,翻来覆去地说几个词——“船、唐羊关、阿悍尔。”   偶尔会在话尾巴里把阿爹、阿娘、哥哥叫一遍,就是没有叫封暄。   她呢喃时,封暄总勾着她的一只手指头,在她指头上摩挲,能让司绒静下来。   封暄出乎意料的平静,给司绒喂了药,擦了身,额头敷上冰帕子,就坐在床沿守着人。   但仔细看,封暄眼底血丝非常重,袍子在返程的船上换过了,后背和左臂都有干涸的血,在黑色的缎袍上洇出了更深的痕迹。   封暄在冲入火中时抱住了司绒,用后背挡了船只倾斜而砸下来的木块,背上烧伤连着砸伤,换衣时连着皮肉扯下来,他一声也没吭。   从火里到水里,从水里到船舱,实际上过得很快。   可是封暄回想不起来当时的心情,再想就是空白,没有冰冷,也没有灼痛,那是一种完全虚无的空洞。   他被时间推着往前走,找不出时间流淌的痕迹,只要错开眼,便有种陷于真实与幻觉之间的飘浮感,不踏实。   只有看着司绒。   只有不错眼地看着司绒,才能确认她真的从火里出来了。   封暄低头吻了吻司绒。   司绒在昏睡中攥紧了他的手。   *   一下午过去,司绒还是没有完全清醒。   封暄给她喂了药,把碗端出去的片刻听到点儿响,再回来发现她蜷着身,在哭。   哭得特别小心。   哭得特别可怜。   鼻梁通红,眼泪从濡湿的睫毛里一点点儿地渗出来,像乖孩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不敢讲,只小声小声地啜泣。   封暄整个人要被这哭声揪碎了。   他拿手指头抹掉了眼泪,半蹲在床边,额头贴着她,每一声轻哼和抽噎都准确无误地打中他,在抽噎声里,还夹着几个“封暄。”   他挨着司绒问:“谁欺负你了?”   司绒抽了一口气,哭得整张脸潮红,额上透了汗。   他没敢堵了她呼吸,一下下抚着她的背,问:“是个叫封暄的吗?”   司绒含糊地跟了句:“封暄。”   他摸着点儿汗,便给她贴背置了一方帕子,免得汗湿了衣裳再换又要着凉,便顺着她的气,边说:“封暄哪儿敢啊。”   司绒哪能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烧得难受,难受就想叫人,嗫嚅着又唤了声:“冷。”   封暄给她掖好被子,把人拢在胸口,下颌抵着她额头,哄着生病的乖小孩儿。   晚云融于归鹰的翅翼,红日沉于雪野的时候,一队轻骑跨桥而来,哈赤大营无人敢拦。   为首一人身躯魁伟,下巴冒点儿胡茬,腰配弯刀,快马途径处,错落着阿悍尔士兵热情的招呼声。   瞧着和和气气,可那马匹直到中军帐前才停下来。   一日未曾露面的太子殿下亲自迎出来。   而后两人寒暄两句,前后入了帐篷,中军帐的封禁才无声解除。   “满帐子都是药味,把帘子拉一角。”   “米粥加点儿糖,司绒小时候生病便吃这个。”   “兑温温的蜜水来,病着的人嘴里苦,沾点糖味好得快。”   几句话撂下来,帐子里的人无声进出,拉帘子的拉帘子,熬米粥的熬米粥,顷刻间便把帐子里的气氛带得轻松了些。   “坐。”帘子撩起了一角,赤睦大汗端坐在上首。 第68章 剥糖衣   这是阿悍尔真正意义上的统治者。   他五官端方, 胸膛横阔,身躯强健,脸庞的每一道深痕里都有日晒风吹的痕迹,不作声时富有威严, 一身气势凝实浑厚, 是真真正正雄掌一方, 且与北昭南北对峙了数十年的统治者。   阿悍尔极度排外,不齿于与外界交好,从阿悍尔走出来与北昭谈和的是司绒,但其实司绒还主宰不了阿悍尔。   真正扛着内部压力, 拿定主意要打破对峙局面的是赤睦大汗。   他远居内陆, 目光却看得到过去的风,未来的云。   他清楚固步自封的坏处, 也深知改变族人根深蒂固思想的困难,于是在平稳里寻找破局时机, 同时把阿悍尔小一辈的孩子们通通放在草野上奔驰。   孩子们的性格养成有他的推动,司绒成了展翼破云的鹰,阿勒成了矫腾向外的黑蛟,句桑成了包容兼爱的磐石, 三小将们各有长处,但都养成了一颗以盈寸纳万物的心。   如果把孩子们都比作纸鸢,他们在长风万里间翱翔, 赤睦大汗就是站在阿悍尔土地上, 策风放线的人。   封暄也是北昭的“孩子”,他在赤睦大汗跟前矮一辈, 在礼数规矩上, 也只是储君, 与君王一字之差,却是天差地别。   他与赤睦大汗对视会有压力。   并非是欺筋迫骨的压力,而是一种很微妙的阅历压制,简单地说,封暄看着赤睦大汗,就像看二十年后的自己,他们之间的差距不是能力与手腕,而是跨不过的时间。   前辈永远比你多走了二十年路。   封暄打起了十足十的精神应对,在下首落座时,不动声色地往屏风看了一眼。   但赤睦大汗眼睛在帐篷里转了一圈,露出了微笑:“战况如何?”   一开口,和善不已,气势转换极其自然。   赤睦大汗既不问司绒为何在太子帐中,也不问太子为何封锁中军帐,看过司绒情况确认无性命之忧后,开口便是军务,在这点上,一家人确实是一脉相承。   封暄很少有这种……需要拿捏着言辞分寸,谨慎开口的时候,他略一思忖,简单概括了反击战的进程:“南北六线的敌军悉数后撤,退出战线范围,两军仍在乘胜追击,雨东河已通,剩余兵力正从雨东河快速往东,最迟明日,便可从曼宁港包抄敌军后路,呈围剿之势。”   司绒冒险拿下曼宁港,彻底定了哈赤一战的胜局,堵死敌方的后路,截断敌方再次登岸远袭的可能,还能让青云军乘敌方巡船进入唐羊关,拉大唐羊关赢面。   封暄昨夜除了接人,就是部署包围战的打法,那是司绒昏迷间都在呢喃的事儿,她这次釜底抽薪,相当凶险,封暄要让她的战果成倍放大。   “唐羊关那边如何?”赤睦大汗看着封暄。   封暄抬额望过去,他没想到赤睦大汗会问北昭。   如果说两人交谈中有些没有必要踩的界限,那便是两国各自内|政与军务。封暄还在谨慎地顾虑,别踩了未来老丈人的底线令他不悦,而这位大汗已经顺着话题踩过来了。   怎么说呢,与人示好的方式,父女俩也是一脉相承的。   封暄心中百转千回,口中答得很快,也答得很细:“唐羊关鏖战,蓝凌水师专攻南部海湾,有往山南航道侵袭的意思,五日前登南部屏州,上岸占了屏州岭,这一战凶险,屏州地处南北沟通要塞,有几条直通北部的商道,亦有东南最大的粮库,孤……我已命破云军北上支援。”   赤睦大汗晓得,阿悍尔与北昭谈和之后,司绒和封暄做了个交换,换了一条山南海域直通阿悍尔的商道,选址便是在屏州岭。   这也是阿悍尔的金口袋啊。   赤睦大汗摸了下胡茬,他只是抛了个话题,这事儿封暄提起是冒犯,赤睦大汗提起便是长辈对晚辈的垂询。   垂询点到即止,他没有深谈军务的意思,转而道:“你们北昭水师十分优秀,早些年我与高远打过交道,他是个和善人,听说他如今退下来,他的女儿在破云军当主将。”   封暄简直拿出儿时与太傅对谈的架势了,把赤睦大汗说的每一句话都拆开了揉碎了琢磨,应道:“领兵支援的正是高瑜。”   “她是司绒的朋友。”赤睦大汗记得司绒信中提过。   好到送阿悍尔金刀的朋友,那是阿悍尔勇士的最高荣誉。   “司绒时常问起。”封暄颔首。   说到司绒,赤睦大汗转了转腰间弯刀,看了眼屏风,说:“孩子们都做得很好,司绒也做得很好,她是阿悍尔最勇敢最聪明的雏鹰,她有顽强的生命力,不会轻易被风雨摧垮。”   这话封暄没法自如地应是,他没有赤睦大汗那样的乐观,赤睦大汗身边围满欢笑热闹,是无限包容的平野草甸,而封暄是孤岭绝崖,追风逐日时只绕来了这么一缕风。   封暄只有一个司绒。   这孩子。赤睦大汗深看了他几眼。   跟着握拳放唇边,咳了咳才说:“我听说……你是来提亲的。”   *   句桑脚步一顿,就想扭头走人。   身旁的稚山已经撩开帘子走了进来,拱了一把火:“殿下是来提亲的。”   赤睦大汗所有的听说来自于稚山,他把这个小崽看得像第四个孩子,招手露出了笑容:“稚山啊,来。”   稚山闪步入内,站到了赤睦大汗身后,眼风往句桑那儿飘:“但是……听人讲我们阿悍尔公主绝不外嫁。”   句桑踏着这句明显告状的话入内,脸不红心不跳地岔着话题:“妹妹怎么样了?”   这两人但话一出,赤睦大汗懂了,封暄明白了。   两道视线飙向句桑,他镇定自若,指一下屏风:“我先去看看妹妹。”   谁知他刚绕到屏风后,便看司绒额上敷着帕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竖耳听人言。   见着句桑,便从被褥中伸出手,虚弱地指着外边,意思是:哪儿来的规矩,阿悍尔公主竟然不知道。   句桑露出无奈的苦笑,再度转身,他觉得此方帐篷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折身过屏风,说:“妹妹瞧着好多了,昨夜真是凶险。”   三人一狗齐刷刷地看他,句桑还挺稳得住,在目光焦点上,低了头吹茶面。   赤睦大汗手扶在刀把上略一摩挲,他不会当众推翻句桑的话,也没有顺着句桑把这事儿敲定打实,任由这些小崽们各玩儿自己的心思。   外嫁不外嫁的,还早呢。   他看向句桑:“包围战是谁在带兵?”   “如今是安央和朱将军,黑武在戈姆山剿灭敌军主力,安央与朱将军从北二推进,全线外压,”句桑心道好险,他放下茶碗,又略带复杂地说,“黑武想再上前线带黑骑。”   黑武?赤睦大汗挺喜欢这小子,看句桑神色复杂,迎光那半边脸颧骨上一块儿淤青尤其扎眼,把几个小崽放在心理盘了盘,品出了点儿意思。   “太子的意思呢?”赤睦大汗需要再探一探话。   “句桑王子坐镇中军帐,该由句桑作主,若要替换将领,不如将朱垓替下。”封暄不咸不淡地应。   他还有一层想法,曼宁港是司绒拿下来的,却用了北昭军力,战后诸事平定,曼宁港归属便说不清楚。   撤下朱垓,前线由阿悍尔小将们说了算,等同于在曼宁港归属上表态。   封暄要无声无息地退,把曼宁港主控权交给阿悍尔。   赤睦大汗从一团麻线里揪出了关键,他看向屏风,关键就在屏风后,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头,对句桑说:“你斟酌着拿定。”   把黑武撇开了,封暄抿了口茶,接着说:“哈赤大局已定,我想同大汗借几位小将前往唐羊关海域,望大汗首肯。”   这是个好机会。   阿蒙山连同曼宁港给了塔音,塔音背靠阿悍尔,日后若有水战,阿悍尔为了航道,为了内陆安定,训一批水师便是迫在眉睫之事。   而阿悍尔蛰居内陆,骑兵所向披靡,水战却称得上旱鸭子摇桨,不伦不类。   那李栗、高瑜、许铜都是各有千秋的水师将领,若是能跟着唐羊关这一战学点儿皮毛,就是受用无穷的好事儿。   看吧,太子姿态放得低,说是借人,实际上帮你训水师小将,把台阶镶金嵌玉地递到脚下,你拒得了吗?句桑默不作声,端着一碗奶茶,喝了又喝,明智地把场子交给阿爹。   赤睦大汗眯起笑,把这暗云涌动之下的台阶稳稳踩住了:“安央稳重,木恒机敏,在哈赤与北昭诸位将领配合默契,便命他二人带两万轻骑前往唐羊关。”   在帐篷外浑水摸鱼,充当守卫听墙角的木恒:“……”   白灵坐在身边,舔了舔他的手:“嘤。”   封暄抚摩杯盏,恍若补充似的说道:“公主天资聪颖,有领兵之……”   “咳咳……”木恒在帐篷外用力咳嗽,他还在想方设法给兄弟创造条件,司绒要是离开了阿悍尔,黑武还有个蛋的机会啊。   封暄看了眼九山,九山板着脸把帘子合了个严实。   赤睦大汗摸着胡茬:“你想带司绒去唐羊关。”   封暄道:“是,渝州重兵囤城,水门石台一应俱全,吴青山亦会随军而行。”   屏风后的司绒默默地拉高了被子,把手指头揪在衣领上,你,还,挺,有,盘,算。   看吧,太子连退两步,曼宁港不要,帮你训水师,都在为最后目的铺砖添瓦,他的野心就是司绒。台阶上了,你要怎么下来呢。句桑搁下了茶碗,早说过这位太子不好糊弄。   赤睦大汗露了个颇有深意的笑,确实聪明啊。   帐篷外夜色缄默,帐篷里无人应话。   茶香浮动着,柔光从四面八方流泄过来,每个人的脸都像古老祠庙里的雕塑,静而端肃。   封暄顶着赤睦大汗的目光,一身傲骨敛得干干净净,就像个恭谨谦和的晚辈。   保证掷地有声,态度清清楚楚,诚意满满当当。   他只想要司绒。   须臾,悬浮在帐子里几近凝滞的空气微微一动,赤睦大汗往前倾身,腰侧弯刀滑落下椅,刀鞘磕在地面,折出的冷芒压在封暄脸上。   “年轻人,我需告诉你,司绒是阿悍尔明珠。”   封暄徐徐起身,郑重道:“我必珍之重之,不背不弃。”   赤睦大汗笑起来,胸腔嗡嗡鸣震,跟着起身,在封暄肩头重重一拍,没应也没否,径直地出了帐篷。   他看出来了,司绒和封暄之间,封暄才是泥足深陷的那个。   至于那情情爱爱之间的吵闹,他不认为司绒的性子会让自己委屈。   他是最初的拽线人,也是最终的剪线人。   孩子们不能在掌心作一辈子的纸鸢,他们要冲破浓墨重彩的薄纸,在九天之上振出飒然的意气。   *   赤睦大汗不能在哈赤大营留夜。   阿悍尔权力中心正在转移,赤睦大汗退居后线,他需要把主控权留给句桑,过多的掺和就是稀释句桑在诸将心中的权威。   他到中军帐见了双方将领,喝了两杯热奶茶,鼓舞了一番士气后又回了司绒这儿,见见孩子便要回九彤旗了。   帘子掀掀合合时,司绒正靠坐在床头喝粥。   赤睦大汗从屏风外转进来,一看她喝粥就高兴,拿手背刮了两下她的脸:“小时候生病,就这么一碗粥一碗粥地喝,粥里什么也不要,就爱兑点儿糖,喝着喝着就从小花骨朵儿长大啦。”   “阿爹……”   赤睦大汗手上有老茧,司绒的脸颊被刮红,他看了又心疼,坐在床沿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我的阿悍尔小勇士……”   床边立着一盏绢灯,把赤睦大汗脸上的深纹映得如刀刻斧凿,他就像虬盘相结的古木,用自己不老的身躯护着树底下汲汲而长的小花儿。   司绒把粥碗搁一旁,轻轻地把额头磕在阿爹肩头,病恹恹地蹭一蹭:“骄傲吗?”   “骄傲,”赤睦大汗拍拍她的背,“小蛮厉害啊,一战定乾坤。”   司绒笑:“一战定乾坤的是南北六线。”   “那阿爹管不着,”赤睦大汗跟着笑,眼里浑浑的,“阿爹就管小蛮一个。”   绢灯的光线柔和,淌出来的光海把父女俩温温地笼住。   他们轻声细语,窸窣的声音融在营地的夜风里。   *   赤睦大汗离营后,司绒侧躺在床上,额头还敷着冰帕子,脸上薄红,嘴唇没血色,懒懒恹恹的模样。   她阖着眼,额上一动,封暄换了一块帕子敷上来。   “殿下……醉翁之意不在酒。”司绒没睁眼,低声说。   “在你啊。”封暄望着她,勾着她一只手指头轻轻摩挲。   司绒睁开眼,在光晕里定定看他一会儿,说:“这事儿过了。”   封暄停在她指节上,沉默许久,问:“那我们呢?”   司绒挑起一点儿虚弱的笑:“你么,太子啊。我么,如今是率将支援北昭的阿悍尔公主了,你最好对我客气点儿。”   “那自然,奉为上宾,”封暄反握住她的手,刮了一下,“公主给机会吗?”   “这就看殿下有几分能耐了,”司绒朝他勾手,“阿悍尔公主可没那么好糊弄。”   封暄低身下来,被她环住脖子,轻轻地吻住了唇,他反应很快,抚着她鬓发,回吻得又慢又柔,两人鼻息交错着,药味儿和糖味儿相互撺掇。   他把这几日错失的吻都要了回来。   唇舌相依,司绒觉得自己像被舔掉糖衣的糖块儿,正在被细品慢尝,她逐渐有些晕眩,抵开了封暄。   她揪着封暄的袖摆,轻轻匀着气:“不舒服……喝药,闷了一身……汗,帮我……换个衣裳。” 第69章 讨点甜头   水汽从身后漫过来, 途径封暄手边。   他伸手握了握,果不其然地被溜走。   营地简朴,一切以实用为主,没有专门的浴房, 司绒病着也泡不了澡, 便让人打了水进帐篷里。   封暄再一次被赶到屏风后。   这地儿他最近老站, 但这一次感觉不同。   水声细微,衣物摩擦声细微,封暄笔直地站着,把那些声音连带空气中弥漫的味道一块儿收集起来, 团成斑斓的色块, 照理说,他会想要在脑子里构想她如何擦身, 如何褪下肩头的衣裳,如何拨弄发丝, 脸颊又如何因为热度与水汽而呈现熏红。   就像泼墨作画一样,拿这些色块涂抹勾勒,在心里,隐秘地活色生香。   但他没敢。   这想法光起点儿苗头, 就让他有抬头的趋势。   紧接着,司绒咳了一声,这声儿立刻把他的旖旎驱到天外, 他严格地拿捏时间:“还有半盏茶。”   “知道。”司绒闷着声应。   “这两日都是我替你擦的身。”封暄一再提醒她。   病得不省人事时他当然什么都没心思想, 醒了能一样吗?司绒不信。   “你当我此刻格外矜持吧。”司绒懒懒地挽水花,拧帕子, 侧头, 捋发, 发丝从左肩滑下的同时,橘黄色的烛光与热帕子一道贴上来,顺着右颈,徐徐往下擦拭。   肌肤纹理细腻,被热帕子带过,暖光映出一两息的水光后,便呈现更柔软的晕光。   热水汽游走在周身。   司绒鼻尖有浅浅淡淡的玫瑰香,一旁的小几上还搁着一瓶白瓷底的玫瑰露。   就一小瓶,司绒方才看封暄掏出来的时候简直像变戏法。   他那只木箱最底下,搁着一只宝贝极了的小匣子,翻取玫瑰露时里头丁零当啷,迸出的都是些莫名熟悉却找不到记忆点的声响。   像那些遗留在记忆间隙里的暗点,明明曾见过,曾摸过,曾用过,偏偏捞不出半点儿具象的画面。   封暄便把这些暗点挨个儿收集起来,这是太子殿下的小癖|好,他不准备同任何人说,幸好司绒的好奇心不重。   封暄掐着时间,觉得久了点,朝侧旁挪了下步子,偏点儿耳朵,问:“好了?”   但这次司绒没答,她褪了小衣,哪儿都擦得干干爽爽,唯独后背擦不着,吸了下鼻子,把帕子一丢,水花迸溅的声音盖过了封暄的声音。她起身到床头拿寝衣。   弯身的一刹,头顶压下道黑影,司绒迅速地扯了毯子抱在身前,紧接着被轻轻按在床沿坐下。   封暄弯身把寝衣打开,要给她裹上,其间眼神没敢往她身上多落一眼。   “背。”   司绒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鼻音浓,眼里汪着水雾,发热而致的薄红还没褪,吸鼻子的时候,眉眼间还裹着一层淡淡的病色。   两人的眼神迅速一碰,封暄先挪开了,他还是没敢多看。   转身捞了帕子,拧干,把他目所能及的地方通通再擦拭了一遍。   迅速擦好后,把寝衣拉开往她背上罩过去。   封暄站得笔笔直直,余光里是半片光滑莹白的背,她身前还抱着一大团乱糟糟的毛毯。   乌黑的发丝一半拨在身前,一半柔顺地铺在背上,发尾沾着湿,丝丝缕缕流连不去地贴在后腰,白生生的手臂上也落着发丝,黑与白都不是那么极致,被水汽与暖黄柔化一层,但这视觉撞击力仍旧满当当。   这两日擦身时,比这更多的封暄不是没看过,可那都是心疼又担忧的,想起来的都是那皮肤底下吓人的温度。   偏偏在这种时候,撞见这场景。在她醒来过后,在她说出“这事儿过了”之后。   这个简短的回应,抵过封暄到阿悍尔以后所有安排博弈。   寥寥几个字,彻底打实了封暄的安全感,也像引线似的,点燃了封暄压抑着的渴求。   她身上每一处对封暄来说都是无声息的吸引,连同那发丝间隙里透出的皮肤,毛毯遮挡的细腻肌理,每一寸每一毫都写满隐秘的遐想。   帐篷里的温度逐渐上升,眼神没有交汇,两人的交流是能多简短就多简短。   过多的话语就是助燃的火油。   封暄拉开衣袖:“左手。”   司绒松左手,套进袖子里,右手还抱着毯子遮挡身前。   说了句:“头发。”   封暄会意,帮她把头发捞出来,从后背寝衣外头垂下,拿干帕子把发尾的湿摁干了。   这么一来,便不得不低头,余光里的春色撞了满眼,一截锁骨,一道起伏,一点儿红透的耳垂。   他的喉结跟着上下跳了跳,声音可闻地沉了下去:“右手。”   短暂的游离中,司绒把右臂也套进了袖子,绳带囫囵系上,翻身滚进了被褥里。   只给他留一丝带着温度的余香。   *   封暄再度回到帐篷里时,司绒也看到了他换过的衣裳。   是洗漱过。   不但洗漱过,封暄还终于腾出空,给后肩手臂的伤口上了药,血和里衣洇在一处,脱衣时扯着皮肉发疼,处理完才回来。   司绒侧躺着,困劲儿上来了:“稚山是不是跟阿爹走了?”   封暄拍拍床沿:“他送大汗回九彤旗。”   司绒往里挪:“他就这样……黏阿爹。”   封暄躺下来时,动作间有些许滞涩,司绒正翻身,没注意到,躺平后,腰侧紧跟着探上来一只手。   “嗯?”司绒转头看他。   帐篷里比两刻钟前要暗许多,是正正好适宜司绒入睡的光线,封暄上半身充斥视线,他正侧着身,手肘作支点着力,拉起上半身,手藏在被褥下,神情异常正经。   “没系好。”   他在系寝衣的绳带,带得司绒有点儿痒,动了动,他的手背就触到了不该触碰的柔软,两人的视线再一次撞上。   吸取了上一个吻的教训,封暄把自己交给她,任由她细细的牙在他下唇啃咬,任由她放肆的小动作,只在舌尖交互时勾她一勾,听到她逸出的喘息后,心满意足勾起笑。   两人之间渐渐升起的热度不再充满急躁,这个吻比前些日子深层的交流更让他安心。   因为此前的窥探与索取都未经许可,只是夹着怒与气、悔与惜的复杂碰撞,晦涩的爱意在夹缝里瑟瑟发抖无人理。   而此刻的吻乱七八糟,像那蓬勃生长的春芽,有种混乱生涩的热情。   但是这吻太短了,司绒抚上他后背时触到了纱布。   她拉开点儿距离,困巴巴地看他:“这是什么?”   不等他回答,意识到什么,旋即爬他身上把人翻过去趴着,手在他后背游移时触到一大片布痕,低下去嗅了嗅,药味顺着进入鼻子。   “皮外伤,”封暄撑起身子,司绒就向后滑,他伸手把她手臂一握,带回了身边躺下,被子掖得严实,一本正经地说,“不要紧,就是有些疼,有些麻,有些热。”   “多疼?”她问。   “疼到还要同你讨点甜头。”封暄俯首下来,他的目的在这儿。   “不给……”司绒把他摁下去,让他侧身背对,从身后嗅着药味。   轻轻地亲了亲。   *   翌日,天将亮时,封暄先去了趟中军帐,碰上从里头出来的黑武。   黑武一身黑色重甲,两人在帐帘口擦身的瞬间,寒风扑面,一股难言的对峙意味在对视里浮现。   情场失意的少年将军,失而复得的年轻储君,这一眼碰出来的情绪太复杂了。   正因为复杂浓烈,一触即发,所以彼此都转得很快,只有那肩头重重碰撞时的闷响昭示着刻意压抑的火花。   闷响过后,黑武迎着寒风迈入东方的鱼肚白,形单影只,脊背笔直,暂时的落败无法打垮少年的钢筋铁骨,他心头只有一场六月的暴雨。   封暄轻扯唇角,他从容且冷淡,指尖搓着一点雪,无情地把它捻碎,飘入地面,踩着那点寥落的残雪入了中军帐。   两日后便要启程出发。   封暄和句桑在给哈赤一战收尾,追击与包围还需十来日,加上肃清战场,划分地域,林林总总,战后的军务同样堆积如山。   在给曼宁港一战定功时,抛开司绒,陈译毫无疑问居功至伟,这个安排追溯到封暄刚刚抵达阿悍尔时,四营遇袭那夜,司绒给了陈译什么?司绒给了陈译五百颗铜球,并两台四足柜。   陈译是最早带五百人渗入阿蒙山的,因为带着重械,反而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摸到曼宁港附近,期间与塔音也有传讯,更改过数次位置。   彼时,封暄给他下达的任务是敌方巡船,司绒给他的任务是港口。   不谋而合。   所以陈译目标明确,直接蛰伏到最后的攻港时刻,配合翼城守城军一高一低封死了曼宁港。这也是头一次在战场上用到火器,杀伤力让人惊惧,原本是一场苦战,在用上火器之后,几乎是以一面倒的优势拿下了曼宁港。   战报传得太快,超出句桑和封暄的预期。   午后司绒进入中军帐时,正好赶上传讯兵,她站在两道复杂的目光里,微微摊开手:“误打误撞。”   句桑颧骨上的伤看不出来了,他看着司绒着实头疼,想告诫她此物危险,又想到这压根就是司绒借由北昭的图纸造出来的杀器,一口气噎在喉咙口,在心里又记了阿勒一笔账,妹妹小时候多乖啊,一定是阿勒带坏的。   看了司绒一会儿,对着那张病容到底开不了口,转头对封暄说:“查得巡船一百七十条,其中敌方在顽抗时意图烧毁船只,索性扑救及时,还有一百五十条完好无损。”   封暄目光移到帐篷外:“翼城守城军就地整装离港,曼宁港交给阿悍尔了。”   哈赤大营上空晴日酷蓝,云团白得发亮。   千里之外的山南海域阴云当空,风雨大作。   刚刚点将巡海结束的高瑜回到营地,手下亲兵急匆匆迎上来:“将军,有,有位公子等您两日了。”   “哈?”高瑜擦着额上的雨,身板挺直,很是英气,“哪儿来的?打发出去。”   “不成啊,人家手里揣着太子令呢。”亲兵苦哈哈地应。   “太子的人?”高瑜若有所思接过伞,往屋里走。   亲兵在后头追着跑。   “不……他说是您的未婚夫。”   作者有话说:   尊敬的乘客们,下一站,唐羊关,请坐稳扶好。 第70章 长风捕春潮   持太子令者, 不一定能得到高将军的即刻接见,多少得等个一时半刻。   但未婚夫婿就不一样了。   “稀客啊。”高瑜收着伞,一身湿透的薄甲都没换,倚在门外看了会儿, 才开口。   “高将军。”纪从心正看墙上的一幅秋晴望海楼, 闻言回身, 拱手行了个礼。   “欸,客气了,”高瑜把伞往桶里一丢,上前几步, 虚虚地扶了一扶, 紧接着笑道,“上回说了, 不必纠结这些繁文缛节。”   上回见面还说了:这回躲我,下次再见就得劳烦纪五公子自报身份了……什么身份?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身份呐, 总不会是僚属……僚属也成,我治军温和得很,对你是断断使不出军棍的。   结果第二日便听说纪五公子出了京,云游四海去了。   此刻山南再见, 岂不是自投罗网。   高瑜身上的黑红薄甲滴滴答答地落着水,不一会儿地上便积了一片水洼,纪从心脑袋里也滴滴答答地落水, 他循礼别开目光:“将军还是先换个衣裳吧。”   “行啊, ”高瑜抬指摸一把鬓上的水珠,“只是, 姑娘家呢, 更衣洗漱, 涂脂抹粉,熏香篦发,折腾下来咱们可就得明日再见了。”   这话给纪从心堵的,他当下便不知该如何作答,留军中,他敢么?   亲兵在外头守门,在滴答声里听这瞎说八道,她纳闷儿:您洗漱用得了一刻钟吗?将军平素不是这么浑不吝的人呐,怎么遇上风度翩翩的公子就变了呢。   山南潮湿,每到冬天便湿冷入骨,风在屋内潺潺流泻,寒意直沁后颈,高瑜望着风里的纪从心,这生得也太好看了。   北昭鼎鼎有名的“丹青国手”,纪从心,半身纨绔,半身画魂,这身书卷气比整个军营里的人加起来还要足。   这么好看的未婚夫婿,打小她就看上了,怎么能让他从手边一溜再溜呢?   “柳鸣,关门。”高瑜反身坐在了当首的主位。   门“砰”的一声干脆利落合上,火盆的温度渐渐压过寒气,这微妙的冷热变化在封闭的室内通通作用在纪从心身上,纪从心胸口起伏,俊逸斯文的这么一个人,抿着唇站在原地,像走投无路的山鹿,高瑜隐含兴味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正在一寸寸收紧。   高瑜小时候可没那么收敛。   将门出身的小霸王五岁就敢提着一柄木剑,压在他身上扒了他的衣裳,一群皮娃娃起着哄,让她把漂亮小郎君带回府里作压寨郎君。   自那之后,纪五公子见到姓高的就绕道而行。   好好的一场娃娃亲,便到如今还无人提起,一个镇南大将,一个丹青国手,一个想结,一个想解,谁敢瞎传。   纪从心有点儿热,他打定主意给了东西就要回京,高瑜还敢追着他上京城?于是转身搭着一只长条木盒,说:“纪五一介白衣,不便在军营里多叨扰高将军,此番来是奉太子之命,将东南部海岸线详图交与高将军。”   北昭东、南两面沿海,曲折蜿蜒的海岸线分隔海陆,平素不打紧,战时便格外重要。北昭有着相当详尽的内陆地图,细到城镇村落荒山孤岭,但海岸线至外海这一带却模糊不清,且多年未曾更新增减,有些地方受海浸风袭,坍塌有之,颓倒有之,成为太子的一块心病。   十月时,司绒送了他外海海域图,解了一半;对于沿海海岸线的重绘,便落到了纪从心头上,论对比例的把握,对详略的拿捏,交由他最合适。   “送军事图啊,”高瑜往他手边盒子落一眼,点点身前长桌,“那就劳烦纪五公子,拿近点儿。”   “……”你不能自个儿拿吗?纪从心把话咽了回去,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取出地图,摊开到长桌上。   “你这图画得好,”高瑜起了身,到桌旁仔细地看,忽然瞟了他一眼,小声嘟囔,“原来不是云游四海,是足杖轻衣绘军事图去了,怪不得瘦了这么些。”   一个七尺男儿被看得像个小媳妇儿,纪从心微怒,拿指骨节敲敲桌子,提醒她:“高将军!看图!”   “行,看图看图,”高瑜认真地看了一遍,摇摇头,“啧,你们这些读书人,绘的图漂亮是漂亮,同旧军事图不同,看不懂啊。”   “自然,往年的军事图没有这么细的,我特地多加了标注。”纪从心刚退一步,又往前凑了点儿。   两人的身影在长桌后交叠,高瑜轻一笑,指着地图一角问:“这是什么?”   “海湾。”纪从心用看鬼的眼神看她,不知道连海湾都看不明白的将军怎么领兵打仗的。   “这个呢?”高瑜笑眯眯地又问。   “城垛!”纪从心不想与她挨这么近。   谁料高瑜又指着一处问:“这一片呢?”   纪从心告诉自己要稳当些,定神看过去:“海湾,方才不是说了吗!”   “看不懂啊,”高瑜摇头,被夜雨浸透的眉眼正在收干,清晰又锐利地看着纪从心,偏偏语气放得温温和和,哄孩子似的说,“破云军马上要拔营支援屏州岭,纪五公子雪中送炭来得妙极了,不如好人做到底,明日便随军同行吧。”   “我不善武,不上前线。”纪从心知道高瑜在推着气氛走,当即拒绝。   “啧,”高瑜不勉强,唤了亲兵入内,指着图问,“看得懂吗?”   亲兵哪儿看得懂这歪七扭八的线条,压根儿不识字,老实地摇头:“看不懂。”   纪从心噎着一口气,站在屋里直愣愣地看一军主将明目张胆地耍赖。   “我哪儿能让你上前线,是让你坐镇后方给指几条明路呢,”高将军长腿迈步,在纪从心肩头轻轻拍了拍,“来,看图吧,同我细致地讲讲,这图……”   *   “这图画得细致啊。”司绒就着烛火看军事图。   司绒手指下的军事图要比高瑜那份完整,高瑜领兵支援东南屏州岭,手里只有一份单独拓画出来的东南军事图,司绒这份是全域图。   高瑜北上那日,司绒与封暄南下,七日后抵达渝州。   这是一座冬日无雪的小城,贯通唐羊关,往北有直达阿悍尔的军马道,往南有通往山南十二城的运河。封暄就在这里兼顾南北战场,以重兵囤城,用铜墙铁壁造了一座巨大的军营,以全域图为棋盘,与黎婕下一场生死大棋。   这两日海鹞子与信马频传,李栗带兵于屏州岭鏖战,敌方三占□□屏州岭,劫了一座粮库,却只得了半仓沙土,里头的粮食早已于战前转移,但敌方紧接着烧毁了屏州岭码头,大火焚了整整一夜,渝州的风里似乎都能闻到硝烟味。   “高瑜已经到屏州岭了吗?”屏州岭有南北商道,有东南最大的三座粮库,在阿悍尔与北昭谈和之后,同样是阿悍尔的金口袋,司绒养病时日日都问。   封暄前几日忙碌,今夜和司绒一道挑灯观图:“未曾。”   “奇袭?”司绒想了想,手指头点在屏州岭的位置。   “李栗性子急躁,三占屏州岭便是往他脸上扇的三掌,敌方在等李栗按捺不住,大军主动越防线而出的那一刻,便是敌方反攻的开始。”封暄示意司绒过来看。   封暄的眼神无法忽视,他说的都是正经事,对话时司绒需要对上他的眼睛。   他的目光有热度,会说话,司绒知道那目光里的含义,她晾封暄太久了。   “好钢需用在刀刃上,所以你要让高瑜在敌方开始打反攻时踢破云军这块铁板,双军共围屏州岭,这一战凶险。”司绒借着喝水的动作隔绝那道目光。   而封暄在此时动了。   他折身过长桌,提起司绒的腰,放到后边的高几上,让司绒除了他扶无可扶。   “单独要院子,不与我一道住,晾了我一路,高兴了吗?”封暄罩住她后腰,往自己身上压。   “太子殿下夜夜闯姑娘闺房,也做得得心应手嘛,”司绒翻手扣住了他的脖颈,笑盈盈道,“这是采花贼的下场。”   “擒拿手不是这么使,”封暄喉间上下一滚,握着她的手到了腰间,“拿这儿。”   司绒滑身落地,轻轻一反肘击在他腹间,被封暄从身后握着双腕,整个人被举了起来。   离地的一刹司绒低呼出声:“你……仗势欺人。”   “你欺我啊。”封暄都可以,他双手撑在枕畔,把司绒圈在了臂间,作势要下来。   “别下去!”司绒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吗,权衡之下还是选了舒坦的位置,在他双臂间仰起颈,攥着封暄的襟口低声警告,同时抬膝抵在他胸口,脚尖若有似无地滑动起来。   封暄闷出一声笑,扒了她的锦袜,让她踩个实在。   司绒脸上薄红,脚下越来越实,甚至反跳着打她的足底,那力道让司绒胆颤心惊,隔着布帛也能感受到虬结的筋络。   她口干舌燥,蜷起了脚趾,后颈沁了薄薄一层汗,紧接着汗意漫上脸颊,热得如同可以蒸云煮雾的桃靥。   在缓慢推进时汗湿了鬓发,一缕缕地被封暄环在手指上。   大病初愈,加之时隔近半月,司绒不习惯,封暄垂首吻住她,念着平素不会说的浑话,让她热,让她漾起潮雾,让她丢盔卸甲。   渝州的夜风咸湿冰冷,风里似乎带了雨滴,咸味儿的雨滴一颗一颗砸在司绒颈窝里,四溅开来,每一颗都反射着红透的耳垂与挂汗的臂膀。   春未到,长风已经掳获了桃影,在夜鸦与海潮的齐鸣中厮缠至天明。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呐,24H内留言发小红包。 第71章 揉   昨夜先是看全域图, 折腾起来时已经夜半了,直到晨光熹微时两人才沐浴完躺下。   到处都一片混乱,司绒昨夜甚至听到床板在咯吱响。   她翻了个身,掌心卡着半截扯烂的床帏, 屋子里游走着暧昧的余息与薄薄的天光, 越过封暄的胸膛可以看到浮在空中的细小光带。   “睡不着?”封暄赤着上身, 后背的烧伤结痂,司绒把手探过去时摸到厚厚的硬壳。   她瓮声瓮气地应一声。   昨夜是某种程度上的久别重逢,两人的心绪情感都不同,那是一种拨开云雾见天光的落定感。   昏光把一切变得顺其自然, 彼此只要额抵额, 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便会一触即燃。   距离和湿度把他带到恰到好处的位置。   长夜里, 封暄是理智残存的蒙赦困兽,惦记着她还容易气短, 把频率控制着,却收不住深度,每一记力都推进到顶。   她吃不住那样的温柔攻势,汗、水把床褥渗得湿漉漉, 眼神也湿漉漉,声音也湿漉漉,漾出来的话语都是颠三倒四的。   这样的欢愉, 余韵最要命。   司绒此刻乏透了, 而困劲儿也过了。   封暄爱死她这副模样,他撑手起来, 俯首来吻她耳垂:“说什么呢, 听不着。”   耳垂上这一点红是公主不为人知的秘密。   也是被太子深挖出来的动情证据。   “别……”   封暄的吻在迫使她回想夜里的潮湿, 那些温热的气息喷薄在耳朵上,便不讲规矩地四处游动,贴着她的耳下往颈窝去,贴着她颈窝往衣物里的黑暗里去。   司绒不想回想了,她才刚刚沐浴完,过多的回味会打湿她。   但封暄的吻坏得没边,司绒要偏过头才得以喘息,指头扣着他肩上一排细密的小齿印。   最终封暄没有心血来潮再要一回,他吮得司绒耳珠湿滑,红得能滴水,自个儿的肩头上又多了两道新鲜的齿痕,便起身穿戴齐整,带着她出了门。   在院外时,封暄问了一句:“骑马?”   这语气平淡得仿佛没有任何言外之意,但司绒耳垂上的红却悄然蔓延至脸颊,小腹随之泛起一阵带着酸麻的痒。   她勾住了封暄的腰带,那条用来固定与束缚的玉带常常被她松开,甚至踩踏,她借着力道把手搭上了封暄的脖颈。   封暄把人往上一带,一颠,轻巧地背上了她。   两人在半明半昧的天色里往城垛走。   一路无人,转过几个弯,天光渐明,耳畔逐渐涌来潮动声,风贴着头顶过,地面是土黄色的石砖,砖缝里填满细沙,夜雾留下的水汽薄薄一层,反着光线,使得一条细细的窄道像落了星带。   他们在星带上行走、低语、轻笑。   走到星带尽头,海风和潮浪声一并涌来。   封暄把她放下来,两人站在海边的城垛上,视线尽头的海平面正好浮起一线深橘红,深橘从平铺一线至向上晕开,渐变渐浅,直到将半边天都染成橘红浅黄。   封暄在这时候从背后抱住她。   他就是有私心,他不想看日出,但对看日出的司绒很有兴趣。   城垛上的风仿佛刚刚醒来,带着气,一阵一阵来得疾,裹着未散尽的夜雾往人衣领里溜,司绒戴着昨夜扯坏的滑稽兔绒帽,毛边丢了一截,另一截被她揪秃了。   好在能挡风,只是城垛外一重一重的潮声就被罩得浑厚。   封暄顺着她的目光往下滑,说:“像你的梦呓。”   司绒伸手搭在粗糙的墙身:“像你喘气儿。”   声音都散在了疾风里,化为长空里一刹的私语,被两人妥帖记着,说话间海面上突然探出一点儿金光。   原本还是深蓝的海面霎时缀上朵朵金鳞。   而后那点金光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往上攀,越见浑圆,越见饱满,直到完全冲离海平面的桎梏,腾上云间时,司绒陡然有种从破水而出的失重感。   飘飘然似清风。   她在这一刻攥住了封暄的手指,轻轻一捏,默契无需赘言,她刚抬头便迎上他清冽的眉眼,两人唇间含着潮水,也含着日轮,还跳着金鳞,下颌紧贴没有一丝缝隙,只有颈间和发丝穿梭着浅金色晨曦。   风把她的绒帽吹得往一边跑,封暄抬手拉实了,甚至恶劣地遮住她的眼,在黑暗里加深这个吻。   *   回程的路上,司绒困得蔫巴,顺理成章被封暄带到他的院子。   一觉睡到午后才起来,洗漱用饭,到院子里躺椅上眯眼缓劲时,九山从隔壁院落过来,说殿下有请。   午后日光盛。   渝州的冬日,叶落不尽,深黄浅黄地挂在枝头,风一拂,便窸窣揉在一起,打个旋儿,磕在青石板上。   司绒踏着脆巴巴的落叶转入了洞门。   书房里人不少,大半都是司绒见过的,安央也在,木恒被调到了屏州岭,书房里酽茶味儿浓,应是谈论了有些时辰。   司绒的到来没有打断众人进度,她没往中心去,而是寻了个偏僻位置站。   一名发须皆白的老将仅看了她一眼,客气地拱了个手,便指着墙上接着说:“敌方船舰没有如我们所愿进行第四次登岸,他们频频在屏州东南、东北骚|扰李栗的巡船,李栗一旦带战船冒头,对方便回缩,隐入海域中。”   “激将。”安央话仍旧不多,直指要害。   “不错,”许铜很欣赏这后生,“李栗两度差点被引出防御线。”   所谓防御线,便是海域上的一道无形线,在屏州岭哨塔的视线范围内,一旦打起来,沿岸的战船在一刻钟内可以支援到。   他们在谈论军情时,司绒手背和后颈嗖嗖发凉。   她站的位置是窗边,窗沿开了道缝透气,风像冰片儿似的一下下往手背上刮。   司绒不动声色揪着袖摆,把手往里缩,没作声。   在安央上前阐述时,屋里七八人都稍微挪了个位,让他到东面墙边。   人影游移间,司绒身旁倏地多了个人,手背一痒,她袖摆底下的食指被捏住了。   耳畔的高谈声里,夹着极轻的一声“啧。”   像是对这冰坨一样的手有意见。   封暄带着她往书桌旁走,短短几步路,看起来像并肩而行,谁也不知道公主的手正在被捏着悄悄转移。从火红转移到玄青,从冰冷转移到温热,紧跟着整只左手被裹在了不见天光的袖摆下。   封暄多出来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刮蹭她的内腕,人还靠在书桌旁,目视前方,聚精会神地听安央说。   安央阐述完后,许铜略带迟疑地看太子殿下,说:“敌方三登屏州岭的路径皆不相同,且焚毁屏州码头的是死士,以速度折算,近乎是从战场目的明确地直达屏州码头,一点儿多余的路都没走,臣疑心……”   这话题敏感,事实上,这些日子大伙儿都有被耍着打的憋屈劲,当他们进,敌方就的巡船就能把在要塞放风,且必然是摸准了当日的风向与水流,只要援军一到,就溜得比鱼还快。   滑头得很。   这都说明敌方对东部海域了解甚深,这事儿深究起来就是忌讳,有跟太子久了的心腹知晓此事事关帝王秘辛,却事关战场不得不提,几人在入书房时便说好了,由许铜这种老臣点出来最合适。   许铜不避忌阿悍尔将领,然安央不能兴致勃勃地听,他有大智若愚的木劲儿,便在话语间隙里低头找茶盏,猛地灌了一口,苦得舌根发麻,脸上更木了。   众将目光移到书桌旁,封暄望着屏州岭军事图,把话挑得更明白:“不仅是登岸,黎婕的进攻与退防都是基于对整片东海域的了解。她在二十年前于扶荔楼扬名,结识的都是三教九流,要摸清内河与码头的位置不难,况且还与……内廷有勾连,也有可能早早便得了东海域海防军事图,她对北昭水师的了解尤甚于我们对她。”   封暄说话时,司绒咬着牙往回抽手,别说冷,她被裹紧的拳头都快燃起来了,众将的目光齐聚在太子脸上,可司绒就是觉得他们目域宽广,视线里连带两人挨在一起的袖摆都囊括了进去。   那两层薄薄的布料犹如透明,被司绒的羞耻心燃烧殆尽。   司绒擅长在无人处、在隐秘地拿捏封暄,偶尔玩点儿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把戏是情趣,但不代表她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长久地招架这情趣。   封暄语速不慢,然而司绒耳朵热得很快,那些字眼一个一个地落进来,像屋外的落叶,非要在空中打两个旋儿才乐意落地,短短的几息,硬是让司绒过成了三秋。   封暄在目光焦点里说话,司绒便悄悄挣手,可封暄的手掌铁钳似的,箍得又密又紧,司绒不愿被瞧出端倪,便目不斜视,抿着唇看屏州岭军事图。   她哪儿能看得到什么布防状况,那些流畅的线条与密集的标注都糊成了一团,她的脑子也糊成了一团,继手和耳朵之后,胸口跟着发烫,呼吸热呼呼的。   随着封暄话音落,司绒挣手的动作幅度大了些,她怕被看出两人一同震荡的袖摆和底下紧连的双手,当机立断,抬起右手指地图,借抬起的指头掩盖了左袖的异样,严肃地说:“但黎婕的消息过时了。”   昳丽脸庞被毛领衬着,就巴掌大,午后的日光从屋外漏进来,斑斑驳驳地落在她身上,谁也不知道发丝下藏的是公主绯红的耳珠。   安央心细,借着光线看到司绒鬓发濡了一两缕,他想:看来公主的病是好透啦。   稍许沉默让司绒整个人热度攀升,也让她电光火石般地在脑中捕获到了没人提及的关键,于是几乎是话头接话尾地说:“这张图是国手纪从心新绘,耗时四载,无比详尽。黎婕的手伸不到这么长,她对沿海地貌再了解也有个限度。这是我们比黎婕更占优势的地方,甚至……”   司绒话音一顿。   封暄侧额认真地看她,表情十足正经,话音里头的深意只有两人听得懂:“甚至?”   司绒忍着手腕的痒,那只可恶的长指头,昨夜就在捻花乱水,此刻又循着她内腕不轻不重地揉按,好像在鼓励她,了不起,说到我们都没察觉的盲点上了,继续说。   司绒停了停,胸口重重起伏一下,说:“甚至可以利用这地图差距,走诡战的路子,对照新旧图的差距,就在那地貌改变之处设伏,诱敌深入……攻与防具体如何布控,还是要看诸位将军。”   接下来便是对新战术热火朝天的讨论。   司绒的手在讨论声中被握了一下午。   司绒的耳朵在战术进出时红了一下午。   直到酣柔的斜阳歪歪地躺入西山,窗角的最后一丝余光收敛殆尽,书房里人散茶凉,司绒把那只作乱的手摁在了膝盖下,把太子压在圈椅里,气势凛然地算起账。   *   太子乐在其中,太子的表哥就不一定了。   纪从心被压进了被褥里,大惊失色地望着高瑜:“你你你你你……”   “你什么?舌头捋直了说话,”高瑜把匕首往地板一丢,玩味地看身下的人一眼,“戒心这么重,床里藏匕首,不怕断子绝孙。”   “断也不干你的事!”纪从心缓过神来,才察觉双腕被只膝盖摁在了小腹上,动弹不得,急道,“你先放……开我。”   高瑜却不急,日已落了,船舱里没点灯,她安然不动地压着纪从心,目光里流转的光线他看不到,心里慢慢淌出的柔软他也感知不到,但高瑜不在意,她得慢慢地捕这只容易受惊的山鹿。   山南航道刚刚拓长那会儿,阿勒还在山南海域转悠,高瑜和他打过几回照面,便是那时候,阿勒猫着坏教了她几招。   那时他说什么来着:要让他在抗拒时沉沦,在口是心非时深陷。   船舱昏暗,纪从心哪儿能想到,他坐船坐得晕乎乎,打个盹儿的功夫舱里就进了人,人就上了他的身!   纪从心麻筋都被压着了,皱起眉来:“手……”   高瑜唇边带笑:“丹青国手的手腕确实不能摁。”   她松了膝盖,纪从心立马收手起身,却在仰身的一刹被反压回去,再次重重地倒入被褥里。   高瑜十足关怀地说:“听闻纪五公子坐船不适,既然不适,还是不要这么急起急落,动作间温和些好,我扶你起来?”   是谁把我压得急落的!纪从心简直无法与这女魔头多言,他别过脸:“我自己能起来!”   “哟,声音这么虚,还是扶一把吧,纪五公子如今是破云军的眼睛,委屈了谁都不能委屈纪五公子。”高瑜说着话,俯身下去。   “你扶便扶,”纪从心用力地扭着脖子,余光里是越发拉近的人影,“靠这么近作什么!”   高瑜心知要拿捏分寸,她俯身握着纪从心的手臂把人扶起来后,施施然到桌旁点灯:“我找你,是想问你对旧海域军事图有几分了解?”   丹青国手啊,被捧在云端上的人物。   清高,骄傲,自尊强。   对这种人呢。   轻微的“嚓”响后,一粒火光浮在漆黑的空间里,幽幽地照亮了高瑜唇边的笑意。   对这种人,就要一根一根地拆骨头。   断断不能像那附庸风雅的俗人一般附和他。   纪从心不知道高将军心思七拐八弯地瞄准了他,他特特检查了衣襟,拢得紧紧的。   别怀疑!他就是觉得大将军会把目光放到他全身!这暴露出来的颈项就显得格外危险。   油灯被移到桌角,桌子正中心摊着一张地图。   纪从心矜持地坐下,屁股就沾了点儿椅子,只要大将军一有动作,他随时都能开跑,因此连眼神都落得格外小心:“旧图我也瞧过,怎么?”   “瞧过是多了解?”高瑜不满意这模棱两可的回答,“不会连细节都记不住吧?”   “小瞧谁呢。”纪从心被激起来,纪家被凿空后,这位丹青国手成为纪家为数不多出挑的儿郎,他自个儿也争气,晓得不能往仕途上钻营,便在书画一途上下死功夫,别说记两张旧图,就是往前倒个十年百年的北昭大疆域图他都能闭着眼睛摹下来。   “厉害,厉害,”高瑜拍着掌,哄小娃娃似的说,“那就有劳纪五公子给点拨点拨,我们如今刚到平县外的港口暂泊着呢,依你瞧,破云军有没有可能避开敌方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摸到屏州岭?”   “嗯?”纪从心从“敌方的眼睛”这五个字咂摸出点儿隐秘的味道,他毫无知觉地被女将军用一句模糊的秘辛拽走了心神,连带着身子都挪近了些,压声道,“你是说,敌方手中可能有旧域图?”   “我没说。”高瑜深谙吊人胃口的秘诀,面色端肃地否认。   “我懂,我懂,”纪从心立刻便作出我会保密的模样,手指头摩上地图,在屏州岭周边海域认真地看了一圈,点出三处地方,“出平县海域后,北上时便不要往屏州岭方向直行了,否则若是天晴,他们瞧你这船队便犹如白雪里瞧红梅,一瞧一个准。”   白雪里瞧红梅,高瑜说这舱里的味道这么熟悉呢,墨香里带点儿梅韵,这是哪儿的墨呢?   船舱门紧闭,丁点儿味道都逃不出这闷窄狭小的空间。   怪好闻的。   想扒了他闻个痛快。   “你听没听?”纪从心发觉高瑜出神,伸手在她跟前挥了挥。   高瑜一把抓住他的手掌,忽然问:“你平素用的是桓州墨吧。”   “我他……”纪从心被抓了个严实,差点儿便端不住君子的风度,匆忙之下改了口,“我爱用哪家墨,你管得着?”   “管不管的,日后再说,”高瑜松开手,话里有话地揭过了这一茬,示意他继续看图,“不往屏州岭走,往哪儿去?”   大将军收放自如,上一刻言辞调戏大好男儿,下一刻又一副醉心公事的模样,让纪从心刚燃起来的怒火显得如此不识大体。   纪从心狠狠地把手收回了桌子底下,拿下巴虚点几处:“大锣湾往西有一条内河,是八月时才拓的,往里进,可以直通屏州岭中段的入海口。”   “大锣湾?”高瑜似笑非笑地点着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海湾城镇,“哪儿啊?”   你他爹的……   纪从心飞快地伸手点到一处:“这儿!”   “哦,早说么。”高将军得了指点,变得尤为好说话,慢慢地卷起了地图。   终于要走了,纪从心暗暗松一口气。   正要挂起笑送客,便见身量高挑的大将军往他床上走,刚扬到一半的唇角僵在当下:“你该出去了!”   “纪五公子啊,你或许不知道,在战船上呢,一舱一室都是固定的,本将军睡了几日板子床了,睡得腰酸背疼,也该躺躺绵云软枕了,”高瑜双□□叠着,晃荡在床边,双手背在脑后,轻佻地说,“接下来便委屈纪五公子同高瑜挤一挤了,我保证……我睡觉安分得很。”   挤,怎么挤?这船舱的床榻全是单人的,两人躺上去连个翻身的地方都没有。   “高将军身系前线,若是因为纪五的缘故让将军……让将军腰酸背疼,那真是纪五的不是,这样,我去睡板子床,皆大欢喜。”纪从心说什么也不要与这女将军共卧一床,摆手抬腿往外走。   他会被扒得丁点儿不剩!   他还打不过她!   然而当他的手扶在门框上时,发现门框犹如焊死在船板上,纪五使了姥姥劲儿扒得自己指头生疼,都无法撼其分毫。   纪五沉默了,心口紧跟着发悸,他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那道轻佻的眼神在牢牢锁住他。   “忘了告诉纪五公子,战船上到点便锁舱门,”高瑜踢了靴子,往上拱一层火,“歇了吧。”   作者有话说:   跨年啦,老样子24h内留言发小红包。   太子殿下喜欢暗搓搓搞仪式感。   唐羊关这一篇,因为不是女主主场阿悍尔,所以战场面描写比较少,有具体描写的话,会从高瑜或者两小将的视角推进。   所以还是司绒和封暄相处为主。   高瑜和纪五,没有追妻hzc,咱们小高爱刺激,只想玩点儿寻常人不敢玩儿的套路,强制甜就完事儿了。   高纪这一对儿和阿勒龙可羡挺像的,主要是高瑜从阿勒那儿悟到了点儿追夫的邪门歪道,他俩臭味相投,都不讲道德地欺负欺负欺负,欺负得越狠越好。   要说有什么不同的,龙可羡武力值爆高,她是可爱的小疯批,和阿勒天雷地火,高纪直接一边倒,纪五从送货上门开始,就注定逃不脱高将军的五指山。 第72章 足踏   “用点儿劲。”   “我怕给你踩断了。”   “你这芝麻点儿大的劲, 全使出来也踩不折。”   “……够劲儿了吗?”   封暄闷哼一声,埋在臂间的脸在笑:“够。”   “别动。”司绒赤着脚踩封暄背上呢,这一笑带得肌肉颤动,她滑着就坐了下来, 把腿一盘, 坐在他背上。   午后日头盛, 风都静悄悄地蛰伏在草叶间不动。   封暄背上的痂落尽了,这两日总摆张长榻在院子里趴伏着晒背。   两日不闻战事,不论是北昭还是黎婕,攻势都不约而同放缓, 但封暄知道这是敌方正在蓄力的表现, 而他也在细数军事图的差别,待到敌方再度扬帆, 便是以诡道锉灭其攻势的时候。   四下的人都打发走了。   司绒在流瀑一样的光线下被晒得暖洋洋,抬手挡在额前, 有些恰然的安宁。   安宁不过几息,司绒细数心里悬着的几件事:“哈赤收尾战不好打,困兽犹有三分力,被囚到平野上围杀对他们来说是绝境, 绝境常常使人爆出不可思议的力量,我担心泰达和黑武,黑武的信回得太慢了, 显然是战况胶着。”   “你还给他去信了?”太子殿下偏过脸, 抓的重点与众不同,既偏且刁钻。   细听带点儿酸。   两人不曾单独提起黑武, 封暄不多过问, 他的安全感被打实了, 那轻狂的少年对他构不成威胁,而司绒也在见到句桑脸上的伤后意识到了什么,她没有再戴黑武送回来的手串。   那串手串,珠子还是那十八颗,可细看里边的编绳是新作的,略显粗糙,连接处凹凸不平,是不常做这细致手工活儿的人自个儿编的,她沉默良久,还是把手串收进了匣子里。   出了会儿神,司绒说:“我去的信多了,殿下想听哪一封?”   日头太大了,把她晒得眼前冒金光,骨头都发酥似的,声音带点儿懒,干脆转过来叠趴在他背上。   阳光把他的皮肤晒得发烫,双臂是向两边张开的,肌肉舒张,阳光赋予其深浅的线条,皮肤呈现健康的光泽感,像一块儿敞了糖衣,晾在日头下的蜜糖,不作声地散发蛊人的糖味儿,明晃晃地勾得馋糖的姑娘品尝。   封暄后肩传来湿湿的刺痒,他为她的沉默不悦,又奇异地被这一咬一舔安抚到了,司绒轻而易举就能操控他的情绪。   他放过了黑武这一茬,说:“不论有没有封锁曼宁港这一出,敌方同样不会在战场上心存侥幸留有余地,他们自从踏上曼宁港,就绝不会为任何事物停下攻掠的步伐。围杀是上上之策,这场围杀进行得越彻底,阿悍尔双骑积累的战意就越强。阿悍尔双骑经此一战,出鞘时的锋芒再无人敢逼视。”   顿了顿,细风游过,吹得封暄后肩的湿润发凉,眸底的火正一簇簇燃起。   “再好的军队都需要积累实战。你换个角度想,阿悍尔从四营受袭,到哈赤全线开战,再到北线几近溃败,继而开始将计就计在南线打出致命一击,最后你封锁曼宁港,局势彻底偏转,走到围杀战这一步,阿悍尔双骑都在全力拼杀,能积累的战时经验是内部训演无可比拟的。”   封暄把手往后探,揉乱了司绒的发,总结了一句:“司绒,这是送上门来的磨刀石,阿悍尔百年都遇不了这样的对手。”   以战养战的效果为什么好?   就是因为他们永远都在亮刀,战事是被动遭受的,经验可以主动积累,将士可以主动成长,阿悍尔的内部凝聚力可以主动增强。   退回来讲,封暄也遭遇过这样的问题,他是换了个立场给司绒开辟新角度。   对北昭来说。   青云军因为与阿悍尔胶着数年,疲态明显;   破云军被海寇骚扰软攻,钝感倍生。   封暄为什么要把青云军分化成海陆双军?为什么要换破云军主将,继而将破云军北调加入唐羊关战场?   正是因为再好的刀,若是不用,若是待在一成不变的环境中,就会锈,就会钝,在纸上谈兵中自得其乐,直到变成一堆废铁,再也无法守卫足下的土地。   地面的零星土块被风推着,以细小的频率往前滚动,司绒盯着土块隐没到树影下,消失不见。   她转了个身,重新坐起来,谈起第二件事儿:“屏州岭码头烧毁,待到战后重建又得赶上春汛、农忙,等到码头再度启用,至少也是明年六月的事了,原先走屏州岭的商船要如何安排?”   这事儿封暄也在考量,想了想,说:“先走山南十二城的陆路,往北至桓州再转水路,路程稍长些,待屏州岭码头重建后再作调整。”   “嗯……”   司绒还有些事儿要提,榷场有几样物品的商税未敲定;通关文牒的样式还没给封暄看过;阿悍尔需要提纯冶炼的技术,北昭烦恼于银锭铜钱的铸印,两方正好可以做个交换;还有榷署的职能与官员还没定好;边关未曾正式开启……   事儿多着。   两人分开后搁置的要务需要一一捡起。   但今日的日头晒得人有点儿懒,她伸手接了一捧阳光,让它们从指缝间漏下,洒在封暄腰窝上,双脚便开始作乱。   “嗯?”封暄还等着她继续说,后腰一阵麻,那里正在被足尖压制,他阖了阖眼,喉咙口的吞咽声异常惑人。   “别动,踩背呢。”司绒轻声说。   封暄裤腰都被脚趾头挑起来了,踩背?   “踩背呢?”封暄还以同样的三个字,只是这语气截然不同,带点儿要拱火就要好好收场的意味。   前脚掌滑入布帛底下,那是绝对的隐秘地,从未受过阳光的青睐,与太子殿下背部糖块儿般的蜜色不同,布帛底下是不可窥见的白皙。   司绒不知是晒的,还是在纵火时把自个儿一道烧起来了,她的指尖有薄汗,日头那么大,她甚至感觉睫毛都覆了一层雾,眨了几下眼,不能抑制这种双向奔流的情潮。   阿悍尔小师傅很尽职,她用了点儿力:“这个力道还行吗?”   “不成,再用点儿劲。”封暄的声音呈现一种火烧过的嘶哑,他想把背上坐着作乱的人掀下来吃了,又不愿意打断她每一次主动出击,只能心甘情愿地溺在又爱又痛的前潮里。   痛是憋的。   “不会压着前面吗?”司绒迟疑了,虽然和方才正经的踩背不同,她此刻没有站起来,人还坐在封暄背上,只动起了脚,力道不算大,但总归没有什么经验。   听人讲,男人那儿用着厉害,实则脆弱得不得了。   “不会。”封暄半边脸陷入臂间,喉结在司绒看不到的地方滑着,眼底的火星也在司绒看不到的地方燃着,难以言说之处也在司绒看不到的地方抬头了。   既然如此,司绒放心了,她悄悄地伸出了左脚,雨露均沾地覆盖,撩人的戏码张口就来:“公子受用便给多些赏钱罢,我还要养家里久病的郎君呢。”   “……”你还敢玩儿这手呢。   封暄一时之间没进入角色,司绒便收回了脚,要偃旗息鼓了。   脚刚踏上榻沿,就被捉了个准,那双脚踝在裙摆间若隐若现,骨感清晰,被一只手扣在一起,脚面异常白腻,在日光下可以看到青蓝色血管,圆润的脚趾正不知所措地蜷缩成一团,半点儿看不出方才嚣张的劲头。   封暄翻个身,把那双脚踝往下一拽,连同这不安分的阿悍尔公主一起箍进怀里:“郎君久病,不如弃了他。”   司绒的足底被一弹,触到的热度惊人。   “不成啊,”她悄悄地收回脚,“我不是这么始乱终弃的人,公子听起来倒是浮华场里的老手么。”   “老手称不上,只不过被个阿悍尔小公主始乱终弃了一回。”封暄的野心不局限于那双脚踝,他捞着司绒起了身,把她带到湖边亭子里。   湖上有风来,竹帘垂下,潮声便从四面涌上。   规律的湖水拍打亭座声作了绝妙的遮掩,亭子里一出即兴戏码唱得正酣。   阿悍尔公主坐在玉桌上,足面挂着薄薄的布料,略显气愤地看着被撕下来的外衫,警告似的说:“我不在外头脱衣裳,你若是……若是敢扒了我,我便告我夫君去!”   “告诉你夫君,你今日给本公子……踩背,”封暄拉着她的脚,往下放,“用的就是这只脚。”   司绒的足底丈量不来这可怖的家伙,她往回屈膝,封暄便直击她的要害。   “小声些,你久病的郎君要听到了。”封暄吻掉了她眼角滑落的泪珠。   “郎君……郎君不,听不到,他养了一尾小红鱼,鱼,送我。”司绒在跌宕里呼吸急促。   “哪儿的红鱼?”封暄含住了她的唇,往深里吻,含糊地说,“这尾吗,捉住了。”   “你……你也是这样欺负阿悍尔,公主的吗?怪不得,她,不要……”   最后一个字没说出来,司绒被一记重力钉死。   措手不及。   呼吸停了三四息,在战栗间不能自抑地滑下泪来。   “话不好乱说,”封暄温柔地说,可动作间没有放过她,甚至在趁势逼近,“阿悍尔公主是我的,你也是我的。”   司绒匀过了气儿,在酸软的这一阵要与他颠倒天地。   封暄抱她坐到美人靠上,借着竹帘漏进来的细碎光线端详她。   抬指揩掉了她额上的汗,说:“你是谁呢?”   阿悍尔公主,司绒。   她的出现是这辈子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扶,扶好我,阿悍尔公主有赏!”司绒已经在真假戏码中混乱一片,她艰难地坐着,一会儿做策马扬鞭的阿悍尔公主,一会儿做养家的小娘子,一会儿做叱咤风云的女帝。   她谁都是。   爱里能做出无限可能。   这时候的光线侧打,玉桌宫灯的影子似乎无风而动,噗呲噗呲地摇晃在亭子里。   亭座的吃水线沾了一圈落叶,被湖水推着,攀上更高的亭座,荡出湿答答的光泽。   潮透了。   作者有话说:   元旦么,事业狂小公主也要休息两天,走两天甜甜。 第73章 觊觎她   哈赤的连日大雪终于停了。   最后一个晦朔的长夜即将过去。   阿悍尔重骑平地推进, 犹如势不可挡的黑色方块,每一记滚动都在碾压来犯者的战意。   轻骑灵敏地穿梭在战场间,薄刀起落的一刹,迸出的是热血, 收割的是惊慌失措的漏网之鱼。   青云军前后辅阵, 在黎明前扯开了一张钢筋密网, 在厮杀间快速地收缩战场。   雪地逐渐铺满刺眼的红色,铁蹄溅起的雪粒沾着血。   朔风搅刮着,战场已经收缩到最小,阿悍尔的鹰旗和北昭的青云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军旗围成一个大圈, 当中的两人两马在作最后的厮斗。   战鼓的余音里,天边浮白。   苍鹰旋翼, 俯冲杀入最后的战场,钩爪落在漆黑的刀柄上, 黑武握着刀,刀身刚刚贯穿最后一名敌将的胸口,尖端处鲜血凝落。   滴答,滴答。   在无数人的喘气声中, 落响最后的倒计时。   敌将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马背上的阿悍尔小将,眼里是强烈的不甘, 干裂出血的嘴唇翕动着, 想要说什么,话音出不来, 大口大口的血从口中涌出, 因为窒息感越发浓重, 脖颈很快爆出青筋,只有双手死死抓着贯入胸口的刀身,任由那锋利的刃边割裂他掌心。   苍鹰等得不耐烦,漠然的鹰眼左右一转,歪着脑袋把刀柄猛一跺,刀柄重重往下一沉,刹那间搅烂了敌将的心脏,那双不甘的眼睛乍然失去神采,双手松开,滚下马背,重重地倒在了铁蹄之下,和千千万万个来犯者躺在一起。   雪沫爆溅的同时,鹰翼遽然展开,尖唳着冲入云霄,唳声荡遍寂静的修罗场。   黑武抽出长刀,猛然往地上一掷!   刀锋入地三分,在风中颤抖不止。   赢了。   金乌从东方振翅而起,双翼流淌金光,拂过每个人的脸庞,所有人都处于某种失语状态里,安静地咧开嘴,安静地滚下泪,偷摸地把泪一抹,继而爆出了惊天的吼声。   赢了!   黑武拍马挤出了人潮,抬手抓个传讯兵,把手擦了又擦,掏出一张皱巴巴温热的信:“把战报传给唐羊关。”   *   阿悍尔的鹰翼荡开了晦朔,钩爪旁挂一枚小信筒,从雪野飞向山峦,从山峦滑下平原,从平原飞往沿海,掠风破云后,扑簌簌地落在了船舷上。   司绒靠在船舷,把信筒放手里颠了颠,察觉到今日的信筒要比以往的重上稍许。   封暄低头矮身从舱室里出来,臂弯挂着件披风,打眼瞧见了鹰:“阿悍尔的?”   “嗯……”司绒拆了信看上第一眼,就知道出自谁手,“我劝你不要看。”   封暄把披风给她罩上,把绳结系得又花又漂亮,跟着“咻”地就抽掉了她手中的信。   “这狗爬字,比小十二还不如,看多坏眼,”封暄摊着信纸,把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看过一遍,冷漠道,“通篇只用二字可以概括——赢了。”   “还我。”司绒微微眯起眼,朝封暄摊出一只手。   谁能想到太子殿下还玩儿耍赖这一手,他捏住了司绒的指头,把自个儿的手掌交给她,朝里吩咐:“行船。”   这一声落,船身撞开重重海浪,荡入了万顷波涛中。司绒跟着晃了一晃,封暄右手稳稳托住她手腕,带着人往躺椅上坐下:“我劝你不要推开我。”   不推,司绒就着这个姿势往前,探到了他放在背后的手,这是个拥抱的姿势,只是她没有如愿找到薄薄的纸张,一顿:“嗯?信呢?”   “往上摸。”封暄把左手背在身后,凑在她耳边把话呵进她耳朵里。   “别耍我。”司绒耳朵发烫,嘟囔一句,他今日穿的衣裳里压根没袖袋。   她调整姿势,坐在他腿间,侧脸就挨着他胸口,垂下眼帘,在目不可及里,往他背后的手继续探寻,从封暄的手指一路往上,经停掌心,划了两下。   柔软和粗糙厮混在一起,带起了让人脸红心跳的热度。   这热度范围极小,仅仅局限于两人视线不可及的手部。   但杀伤力极大。   封暄笑了笑,真是引火烧身。   滑动的就不是手指头,是纵火犯,专逮着他心底那点儿燥热撺掇。   两人在此时对上视线。   巡船已经驶出一段儿,渝州城被湿风与长帆抛在身后,成为阳光底下的一线长堤。   背后的追逐脱离两人的视线,在日光下,在海风中悄悄地进行,但他们对视着,彼此的眼神里都缠连着追逐时拉出的旖旎。   不安分的手在他掌心短暂停顿后,再次往上,这回只有一只手指头在游移,上游到封暄内腕后,没有停顿,探入了窄袖里,颇具要挟意味地勾着袖口拨了两下。   嗒,嗒。   窄袖弹着封暄手腕,像一道饱含暗示的邀约,又像心照不宣的索要。   司绒眼里的光膜也失于透亮,仿佛被流雾虚化了一层,湿乎乎地看着人,不作声就已经是种极端的诱惑。   她还要用晒得惫懒的声音勾着他:“还不给我吗?要我再往里吗?要我剥了你的衣裳吗?”   一连三个问,挠得封暄心口发麻。   “来。”   猫儿快把自己晒化了,露出了又骄又坏的本真,她作的一切乱封暄都照单全收,他那眼神里甚至还煽动着她,流露着愉悦和期待。   “那你可别动啊……”手指头挤入封暄的窄袖,在他有力的脉搏上按了两下,继而往他平滑的手腕皮肤上左右移动,几次碰到眼里晃出了坏劲儿,在封暄低头吻下来时倏地抽身,反手抵着他胸口。   “矜持些吧,太子殿下。”   司绒手指间夹着一张薄薄的纸,抬起晃了晃,在风里发出脆响。   得手了。   不玩儿了。   封暄忍不住笑起来,他松了手,整理起自己被撩动又被冷落的手腕。   这一来一回,把司绒刚拆信的那股别扭劲儿冲得荡然无存。   封暄贪心,司绒收黑武的信可以,难为情不成,羞赧不成,这是专属于封暄的情绪。   封暄全部都要霸占。   司绒盘坐在躺椅上看信,头发在船行中被海风扫乱,封暄把人拉怀里,挡了风,顺带捞住了她不听话的头发丝,一圈一圈环在手腕上,盯着司绒垂首看信的专注侧脸。   行了吧,看个没完了。   又是风又是雪的热烈告白里,司绒觉得封暄能读出捷报来都算了不起,她把信纸一折,扭身塞回了封暄袖口:“他还想来唐羊关。”   “不用,唐羊关没他的位置。”封暄云淡风轻地拒了。   他把袖口的信抽出来,塞回信筒,搁到了茶座上,再热烈的情感,对封暄来说,那都是光明正大的觊觎。   光明正大,觊觎,这俩但凡黑武少沾一个,封暄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现在么,封暄两只眼都要睁着盯死他。   司绒也就提一嘴,她不会干涉封暄的安排。   唐羊关确实不缺将领,战事正处于阶段性的停滞期。   这一战里,主动进攻方是蓝凌水师,然而对方越洋而来,连前期准备都做了将近半年,选中深海里的几座岛屿建营,屯粮置械。   他们不像北昭这样背靠整片大陆,补给随时都能跟上。所以对方前期全力三占□□屏州岭后,实际上已经消耗了大半补给,便试图偷袭几座沿海小城,没想到封暄把整面唐羊关海域防得死,若是猛攻,北昭还要好好招架,若是偷袭,凭北昭如今的防御力度,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就逼得蓝凌水师全部退回深海里的岛屿进行补给、修补船只、轮换将士、更改战术。   在这段停滞期里,司绒以为封暄会趁机轮换将领,谁知他没动,半点儿没动,一切维持在停滞期之前的模样。   “想什么呢,晕不晕?”巡船刚在水上漂了个弯,封暄搓了把她的脸,问。   “没晕,在草浪上驰骋,与在海浪上打弯都是一样的,”司绒望见侧前方一片倾斜的山峦,“到了?”   两人站到船舷,九山呈上一张港口草图。   船速拉缓,风跟着安分下来,流淌过司绒的脸庞,让她微微眯起眼睛:“这一片都要作港口,建起来得费不少功夫。太子殿下腰包还鼓着吗?山南的金山都快搬过来了吧。”   “阿悍尔豪富,公主不掺一手么?”封暄用眼睛一寸寸地覆盖眼前的景象,低头对比手中的草图。   脑中铺开巨幕,透过这海、这山,他可以看到陆地上纵横的商道,然后在脑中初步构建出港口的模样,估算容量与流动量,试算这港口能给唐羊关带来多少市舶之利。   “阿悍尔山高路远,同殿下借道可以,掺一手就越线了。”司绒老实道,她一贯在如何与北昭保持进出平衡上很谨慎。   “孤邀请公主掺一手。”封暄拿炭笔在图上做了几处修改,便卷了起来,看向司绒。   他用的是“孤”,在北昭的层面上邀请阿悍尔分一杯羹。   司绒转个身,背靠船舷,姿态放松,也是馅饼递到口中却不买账的模样,轻声说:“阿悍尔不掺和。”   “渝州港口建成,海域直通阿悍尔的商路就能从这走,距离缩短近一半。”封暄给司绒盘着入股的好处。   这分明是又要把阿悍尔绑死在北昭这条船上,司绒伸手按住他的嘴唇:“殿下要更换阿悍尔商道,此事我们可以再商议,若是拉阿悍尔入伙就免了。”   他们谈和时用的四个字就是“和而不同”。   彼时的共识在施行时又出现了细微的分歧,封暄重在前者,司绒重在后者。   封暄锲而不舍地想要把阿悍尔和北昭绑死,他的推进手段和从前相比,称得上怀柔温和,搁在镜园那会儿,封暄或许已经把此事拍板了,而今日,他借着出海巡港才在言辞间把此事挑给司绒。   甚至他只抛了个话钩子,引着司绒一点点咬上来。   然而司绒自始至终对两国的合作度卡得很死,鱼儿只想畅游,半点儿不咬钩。   封暄把司绒的手指放在齿间,不悦地咬了一口。   司绒吃痛:“封暄,你!又咬!”   她身上没有哪儿没被咬过,这人压根是属狗的。   封暄松了口,司绒锐锐地盯着他,紧跟着想到另一件事儿,勾着他的玉带往前一拽,问:“榷场新拟的通行商货何时批给我?”   “没瞧见。”   封暄偏头,望向远海的深蓝之色,巡船往回调转,一圈圈儿的涟漪还未来得及荡开,便被深蓝处重重推来的海浪吞噬。   “就放在你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搁在所有奏折上头,”司绒含笑,捏住他下颌往前掰,“我耗心耗力算了五日,殿下可别晾着我。”   榷场通商有个致命缺陷——经济压制。   司绒在回了阿悍尔之后才意识到这一点,北昭地大物博,在榷场通行的商货品类极广,阿悍尔人民适应久而久之会导致阿悍尔过度依赖北昭,一旦掐断榷场这条供应,阿悍尔内部必然出现混乱。   短缺的商货遭到哄抢抬价,民有怨怼,阿悍尔的乱象自内生起,甚至连经济都会自下而上崩溃。   简直不费一兵一卒,便可以捏死阿悍尔的命脉。   和亲是两国相交最弱的手段,且多是惨烈收场,女人沦为政治博弈的牺牲品,左右不了局势,只能用短暂的盛开换几日表面和平,青山之下埋忠骨,也埋有潦草下葬不得归乡的芳魂。   战争代价过大,拖累的是百姓民生,这一点司绒在哈赤后营看得清清楚楚。   阿悍尔与北昭若有冲突,经济绞杀将会是最有效也最可怕的手段。   这怎么办呢?   “你不惜在当前的商税上吃亏,也要在商货品类的需求度上和北昭尽量拉平,是觉着有一日我会掐断榷场,信不过我?”封暄由她掐着下颌,把着她的腰往上一提,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显然有气。   司绒上半身都悬在船舷上,风霎时从身后卷来,她晃了晃,死死抓着封暄,笑:“吓唬我啊?”   封暄不说话。   司绒饶有兴致地居高打量他,点点他的唇,主动地把双手交叉到他后颈,说:“我信你,但百年之后呢?守成求稳有时候不是坏事。”   “我往前进一步,你便往后退三步,”封暄揽着她的腰身,“司绒,我有时候真想把你捆起来,看你能退到哪儿去。”   “我也想把你捆起来,”司绒往下瞟一眼某处,意有所指道,“让你进退都拿捏在我手里。”   封暄往前走一步,和她紧密相贴:“你捆。”   “我不上当,此刻说让我捆都是骗人的,你会反捆我,”司绒捧住了他的脸,“我没退,司绒没退,阿悍尔要与北昭稳中求和,司绒只想越线放肆。”   太子殿下被这句话捋顺了毛,罩住她的后腰,同时抬起下颌,索吻的意思很明显。   晴日的阳光十分平滑,穹顶和海域都是澄澈的蓝,两人倚在船舷上,背靠这极简的天地,接了个清浅的吻。   返程抵岸时,狂风猖獗,天边重云滚滚,封暄捻着指尖沾的一点儿细沙。   “变天了。”   *   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甲板上,日落之后,这天便如被啄开了个口子,兜头的瓢泼大雨将寂寂山岭浇了个透。   一串战船首尾相衔,安静地停在屏州河畔,外舱连灯都不挂,隐藏在雨幕与漆夜里,犹如蛰隐的黑色长龙。   纪从心坐在桌前,支着下巴在雨声里打盹儿,脑袋一耷一耷,高瑜进舱里时,险些将他惊得磕了下巴。   “别磕,”高瑜手快,两步上前就给托住了,“咱们还没到那地步。”   “……”纪从心冷漠地拨掉她的手,他绝对,绝对不会再应她半句调戏的话。   高瑜笑了笑,反勾起小腿,踹上了舱门。   走到床前,抬手解了自个儿的腰带。   “?”纪从心捂紧自己的领口,站起身来,往门边摸去,谨慎地看她,“你不是自来和衣而睡吗?”   “谁日日和衣而睡同自己过不去,我自来是宽衣解带睡的,”高瑜偏过头,甩着自个儿的腰带,指他一下,笑,“捂那么紧作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作者有话说:   我杀回来了。 第74章 隔云落子   又不是没看过。   这句话勒停了纪从心的脚步, 他沉默着挪回了桌子旁,这是数日前的混乱与羞耻,在结束后就从未被提起过,仿佛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遗忘了那些生涩炽热的初次纠缠。   但高瑜此刻用这样轻松熟稔的语气再度提起, 他就知道, 她从来没想放过他!   高瑜褪了外衫, 看纪从心拘谨地站在桌旁,勾了勾唇角,把软甲解下后又穿回了外衫,腰带一封, 地图一摊, 说:“前方几条岔道,河面宽度不一, 哪条最快抵达外海口?”   纪从心这几日被高瑜练出来了,一谈正事便自动地绷紧心神对待, 这仿佛也是他下意识地给自己的存在施加意义,否则……否则不真成给高将军暖床的小白脸儿了吗!幕僚,幕僚,他现在是幕僚!回头还得找太子盖个戳儿, 把这军功给打实了,他真不是小白脸儿。   纪从心胡思乱想地,耳朵里没有错过高瑜话里的意思, 破云军明日是要出兵啊。   但他又奇怪:“这雨下了一日, 明早也不一定停得下来,敌军行船要受风向水流影响, 怎会在茫茫大雨里越洋而来?”   “挺聪明啊纪五公子, ”高瑜从兜里翻出几颗板栗来, 用匕首卡着裂纹一撬,在“咔哒”声里说,“小聪明挺好,但要率军打仗,这二十万人都不够你霍霍的。”   纪从心刚扯一半嘴角,立刻僵死在了脸上:“敌军明日真会冒雨登岸?”   “明日?”匕面卡着板栗出来,高瑜抬手递过去给纪从心,一副瞧后生小辈的表情,“不是明日,此时此刻的暴雨就是最好的遮掩,沿岸已经打起来了。”   纪从心将信将疑地把匕首接过来,小心地拨下板栗肉,自顾自地吃了:“那……你为何还在这儿?”   “太子殿下是真没有同你传授个一字半句啊,纪大国手。”高瑜摇头,这真是个只能被捧在云端上的贵胄公子哥儿,丢进官场就得被老吏狐狼吞得骨头都不剩。   “我们各有所长,”纪从心挺起胸膛,而后端详着高瑜的脸,像脱俗的谪仙突然窥到了宦场诡谲的一面,表情上有稍许崩裂,“你是不是……等着李栗被打得惨一点儿,你再从天而降夺取军功。”   高瑜这回是真笑了。   船舱外暴雨如注,湿气似乎漫进了舱室内,和高瑜的笑声一样无孔不入地环绕纪从心。   纪从心呆了呆,艰难地想要挪开目光,却发现无法移动分毫,他只好默念着:高将军平素英气逼人,高马尾银腰封,削肩直身大长腿,一对双刀耍得赫赫生威,双腿往人脑袋上这么一夹一拧,拧断的人头可以填满一方小池子。   但,她有酒窝啊……   单边的啊……   我在看什么啊……纪从心仓促地将目光收回来,说:“是我想岔了。”   他自个儿说完也察觉不对,太子殿下那性子,怎可能将一军主将的位置交给为了军功延误军情之人。   船舱里笑声停了,高瑜面上笑意却没断,垂眸撬着第二颗板栗仁儿:“指路吧,纪五公子。”   纪从心指着地图上一条相对笔直却窄小许多的河道,说:“最快到达入海口的是这条河道,但水流湍急河道狭窄,若雨不停,船只难行,若雨停了明早山谷中势必起雾,届时船只更难行,危险得很。”   “若是明早起雾,你有把握从陆路返回桓州吗?”高瑜突然问道。   “……能,我们还要转道桓州?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日。”纪从心想问问高将军行军布阵如何安排,却转头被颗饱满的板栗仁儿堵住了嘴。   高瑜把第三颗没撬过的板栗往他身上一抛:“不是我们,是你。”   *   暴雨冲刷屋脊,庭院里落了一地残叶。   屋里的铜壶咕嘟咕嘟冒热气儿,标注“帅”字的棋子在空中抛出一道弧线,“咔”地落在了棋盘上,将黑棋排列肃杀的气势搅乱。   “第十六盘,太子殿下,欺人太甚了吧。”司绒和封暄下了十六盘棋,她也输了十六盘,且封暄没有一回手下留情,次次都如风卷残云般吃得她的棋子半颗不剩。   封暄抵着汤碗,挪过去给她:“汤要凉了,先喝汤,喝完想到新招了再来。”   说完清空棋盘,左右手自个跟自个下了起来。   这是在军中流行的棋盘,以两军对垒为基础,模拟两军对战,只要战术多变,下起来非常有意思。   但也可以非常折磨。   司绒把能用上的战术都用了一遍,一盘比一盘输得惨,一盘比一盘输得快,她捏着瓷勺,喝了一口煨得香浓的补汤,在淡薄的氤氲中看封暄执子的手。   他落子极快,动作间几乎看不到因为思考而产生的滞涩感,司绒知道,他是在模拟此时此刻屏州岭的军情。   司绒曾经感到奇怪,在这段停滞期中,封暄为何不对前线将领作出调整,甚至连被打得头昏脑胀,导致随军幕僚们的告状信一封接一封往营地飞的李栗都没有撤下。   因为黎婕根本没有回撤补给,而是漂在茫茫无垠的海域上,观察天时,伺机而动。   若是在伪装出来的停滞期里更换了将领,或是放松了警惕,此时此刻屏州岭都已经第四次沦陷了。   “右手要赢了。”司绒半碗汤下去,客观地说。   行吧,他宰起自己的左手,下手也没有多温情,司绒平衡了,接着喝汤。   瓷勺是旭州产的,细腻柔白,釉面光洁,阿悍尔小公主把它捏手里,手指微动之间,光影里晃出来的白皙比瓷还漂亮,那只手能捏着瓷勺,也能挑落太子殿下的玉带。   司绒在目不转睛地看封暄落子,封暄在落子间隙里捕捉她喝汤的样子,笑笑,紧接着把左手杀得片甲不留。   “杀高兴了么?”司绒喝完汤,把碗搁在一旁小几。   “杀高兴了。”封暄盯着她唇边一点儿清透的汤,拇指间的墨玉扳指无声地转了起来。   司绒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一顿,舌尖快速地往唇角一卷,把那点儿汤卷入了口中,借此驱散那令人耳热的注视,才说。   “你把黎婕所有能用的战术都推了一遍,她本尊已经抵达东海域了?”   封暄手里的扳指一停,绘着司绒花的那一侧卡在指节上,双眼光膜里流动着某种隐晦的兴趣。   不疾不徐地停顿两息,才说:“我从翼城离开时,是一个转折点。在那之前,敌军攻势凶猛,然而打发粗糙,除开渝州重兵屯守,相当于唐羊关的中心营地,他们攻不进来,其余大小沿海城池都受到不同程度的侵袭与掠夺。”   封暄指的是司绒给他传信,独自率军推入阿蒙山那日。   司绒想了想,说:“哈赤一战的敌军打法也是如此,粗糙凶悍,走的全是野路子,这符合蓝凌岛的特点,他们都并非……并非是像青云军或阿悍尔双骑这样训练有素的正规军,而是遵循某种狼群规则的彪悍私兵。”   司绒说话时,封暄的目光仍然有意无意地往她唇边落,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定住心神,从他的话中顺着时间往上推,剥离出一个重点:“那时屏州岭刚刚受到第一次攻陆战。”   “不错,”封暄点头,“那一战不同。”   “嘶……”司绒想到件事儿,“李栗!李将军即便再性急再易受激,也不可能被些野路子激得三战三败,让敌方三次攻上屏州岭,是黎婕坐镇指挥。”   “屏州岭三战,绥云军遭受的压力前所未有,他们不但要面对凶悍的敌军,还要面对极其快速精准的变阵,三败是情理之中。”封暄淡声说。   军务中没有情理之中四字,哪怕封暄心中当真是这么想的,李栗也要为这三败承担相应后果。   那么封暄仍然给黎婕留一个她能轻易击败的对手……   司绒倒吸一口凉气——封暄早就算好了。   连李栗的败也被他算在了局势当中,他不仅仅是个善于排兵布阵的统帅,还是个善于利用将领的性情制定战术的统帅。   封暄要的是全歼。   李栗急躁,所以将他放在屏州岭,就是最好的诱敌之计;   高瑜果敢,借由新旧地图的差别,避开敌方视线,在敌方倾巢而出时,来一记神兵天降似的奇袭。   双军汇合迎敌,再剿不灭敌方都是对北昭水师的侮辱。   “高坐云端,隔云落子。”司绒想起了二人初初打交道那会儿,她在二皇子的倒台案中对封暄的评价。   阿悍尔小公主问题太多了,没有将正事想明白就不愿意停下思考。   隔云落子的太子殿下在棋局间挑开了她心里的麻线团,把人往怀里一捞,拇指指腹摩挲着她沾过汤的唇角。   他看了又看,想了又想的地方。   叠上的舌温热,扫过唇角时还尝得到浓汤的味道,太子殿下不但要尝味儿,还要循着这味道侵入她口舌间。   小几碍事,太子殿下把它踹开了。   棋盘哐当倾倒,棋子落了一地。   司绒在翻身时,从倾下的发丝间看到了一枚赤红的“帅”字,它沿着地毯的缠枝花一路滚动,从稀稀落落的棋子中滚到了长榻下方。   她不知道心里的异样感从哪儿来,很快便被卷入了凶猛的情潮里。 第75章 钓鱼与反钓   山谷间沁润雨雾。   屏州岭位于北昭东南端沿海, 与西北闻州成对角之势,它既不属于山南十二城,也不囊在唐羊关六城之内,而是以一条河道两头贯通, 兼之外接海域, 逐渐成了南北东西的海商河商们货物经停抛手的中转站。   这地儿暖湿, 十二月的天,京城的雪早下了一茬又一茬,屏州岭的树叶还是碧绿的,上头挂着饱满的水珠。   一行黑红相间的船只在湍急河道中穿行, 浸在浓浓雨雾里, 即便蹲在河岸旁的山壁上也看不清晰,只有那不断被带落的水珠昭示着船队正在行进。   且是一支, 长度惊人的船队。   *   李栗搓着指头,喉咙口呛着血气, 把方才被削断一半的指甲盖咬住,歪头一撕,直接扯了半片下来,他啐出一口, 抬手一挥:“追!”   海面上雨雾将散未散,战船激烈地追逐交战,火光跳动在白影中, 漫天都是裹着火光的箭矢, 撵着前头仓皇而逃的敌军战船。   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绥云水师在屏州岭遭遇了第四次攻陆战,苦战一夜后, 终于将敌军打出防御线, 副将李栗立刻乘胜追击, 势要将这些水耗子弄死在海域上。   水茫茫天阴沉,追出防御线两刻钟后,视线陡然开阔,然而远处的海天一线里,那二十几条仓皇逃窜的敌军战船背后,隐隐地浮出了一条线。   李栗对那突兀地浮在海平线上的线太熟悉了。   日出时,东方浮起的橘线渐变渐染,瑰丽中将会推出一轮日。   但此时此刻天际阴沉,别说日头,连光都被沉云重重拖垮,洒到海面上只余下阴白的颜色,而那条线是浓黑的,短短几息过去,定神细看,便已能看到黑线上的白帆。   “船!是船!将军,对方还有支援!”猴子似的挂在拍杆高处的哨兵脸色刷白,朝甲板上喊。   “警戒四围,从末队开始回撤!”李栗撕了衣角,把不断滴血的指头缠住了,旋即拿起弓,他的脸已不再年轻,那日晒风吹出来的纹路却显得他异常坚毅。   话语间,层层叠浪推着一线黑往前压来,那背后是数不尽的战船,哨兵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船,他喃喃地从拍杆上滑下来:“这,这他爷爷的,整片唐羊关的船加起来也就这么多吧。”   局势瞬间扭转,气势高昂追敌而出的绥云军踢上了深海域中的铁板,被反撵着往岸上逃窜。   小兵躲着流光一样的箭矢,在间隙里射出一箭,随后靠坐在船舷下喘气儿:“将,将军,咱们要是不追,追出防御线就好了。”   “钓鱼没见过啊?咱是饵!饵不暴露这大军能出动啊!”李栗一拍小兵脑袋,把他往舱里一推,“去去,去把那藏了几日的神弓手请出来,来活儿啦!”   “在,在顶上呢。”小兵指着二层船楼顶上一搓乱糟糟的发。   木恒咬着他的肉干,顶一头乱发,衣衫胡乱裹着,像是从船舱板床上硬生生被撬起来似的,一副浑然没睡醒的少年模样。   可那双眼亮得吓人,他搭弓拉弦时侧脸紧绷,听不见风声,听不见喊杀声,同样可以无视迎面飞来的流箭,只专注在自己眼前的箭头寒芒上,随着指弯弓弦松开的一刹,百丈开外的敌船上,弓箭手被穿胸而过,钉死在了拍杆上,那拍杆剧烈晃荡之后,前头甩动的巨石砸飞了三四个敌军小兵崽。   “霍!好本事的小娃娃!”李栗忙里偷眼见着了这一幕,“别回阿悍尔啦,跟你李叔在唐羊关建功立业!”   木恒默默记下干翻的敌军人数,咬着肉干,笑得有点儿腼腆:“不啦不啦。”   心想你们只给咸鱼干儿啊,咸鱼干儿哪有阿悍尔肉干好吃。   一个神弓手敌不过数千条战船的压近,绥云军仍然退得很狼狈,半个时辰里已经被打沉了三十二条船。   这数量还在剧增。   头顶阴云翻滚,敌船不断迫近,船帆犹如云里嘶吼的戾兽,李栗竖着耳朵都能听得见那帆吼,骂了一句,箭矢擦着头顶过,他盯着屏州岭的方向,瞪得眼眶都发红。   终于!在游曳的薄雾里,看到了一线水晕开的翠微。   “收箭!换勾枪!弓箭手避入船舱!勾枪都给老子出来待命!换阵型加速回撤——”中气十足的声音荡响在海面上。   随即军哨军鼓一齐响起来,指令层层传达。   远攻手与近攻手在船舱门擦身,纷纷抬拳相击。   “干他们,兄弟。”   “鱼给你们钓回来了,该你们了。”   “你爷爷的,引了头海兽回来吧。”   “快腊八了不是,送你们尖刀营熬粥啊。”   人人都疲乏不堪,脸上淌着汗和血,拳头握起来时,那突出的指骨早就龟裂出血了,但他们互相交替时,传递给战友的永远是高亢的战意和亲热的情谊。   钢铁般,灼热。   绥云军被船潮撵回了岸边,在还未靠岸时,依着阵型坠在尾巴的船只已经被撞翻数条,紧跟着前头的船只也陆续地攀上敌军。   近船战拉开,火油柜猛抽,在薄雾里啸出了条条火龙,吞噬了数条敌船。   绥云军并不恋战,他们的船比对方好,配给武器比对方强,然而在船只数量上与敌方相差甚远,用战船硬碰硬是下下策,岸上还有部署,依托陆地打登岸战才是上策。   然而敌方也想登岸。   唯一的区别是,敌方想把绥云军杀个干净再登岸。   一时之间,海岸边的薄雾剧烈地荡起来,海浪拍到岸边顷刻便破碎飞溅,绥云军战船被撞回岸边,顷刻间也碎木飞溅。   浓云越压越低,灰霭覆在每一面船帆上,在火光与厮杀声里,一条黑红相间的战船悄然从内河道驶出,依托坚硬船身,“砰”地撞翻了侧翼一条敌船。   紧跟着数不尽的黑红战船穿入战场,逮着敌船就撞!拍杆上的巨石逮着敌船就抛掷!   又猛又悍,毫无规律。   短短时间里,就撂翻了十数条敌船。   李栗抹着额上的血污,刚打飞一支火箭,手指缝里卡着自个儿烧焦的头发丝,喘着粗气砍翻一名敌军,抬脚就将人踹下了船。   就听得后头飘来道声音。   “李叔!哟,胡子都烧啦。”   这没大没小的,李栗虎起脸,扒着船舷往对面瞪:“再来迟点儿你李叔变叉鱼了!行不行啊小丫头片子,你的船咋打得这么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   “行不行的……您老就瞧好吧,”高瑜甩着双刀,逼人的雪芒在雾里迸现,她脸上是一贯的轻佻从容,“我们破云军呐,就是打游击的。”   “若是敌方有回退之意,堵住东南口的海域即可,依照今日风向与水流,他们若是要退,那是最快的路径。”   ?   高瑜难得露出了惊愕之色,她猛地扭头望向开口之人,声音拔高数倍:“我……你怎么在这儿!”   不是下船了吗?不是转陆路往桓州去了吗?!   纪五公子穿一身明显不合身的战甲,局促又有股滑稽的庄重感,他乌亮的眼睛盯着高瑜:“我不是破云军的眼睛么?”   高瑜噎到说不出话来。   头顶流矢乱飞,她两步往回冲:“你是我一人的眼睛!本将军给几个人撬过板栗啊,到里待着去,流箭不认人!”   说着话,她拎着纪从心衣襟给他提回了船舱里,舱门一踹,才压着他死死地盯着,几度开口,想问他战甲哪儿来的,想问他在船上躲多久了。   想问他——为什么不去桓州!为什么要留下来?   最终什么都没说,她把纪五压在了被褥里,捧着他的脸,恶狠狠地吻了下去!   船身受到撞击,正在剧烈晃动,箭雨破风而来,塔塔塔塔扎在船身上,风里全是潮湿的血腥味。   而高瑜咬着纪从心的下唇,吻得又急又狠,纪从心反搂住了她的腰,张口卷入她的舌。   短暂的激吻后,两人分开。   纪从心喉咙口逸着喘息,说:“我不善武,但我能给你辨方向,我还会射箭……箭势没殿下和将军那么刚猛霸道,但也能宰杀一两个敌人……”   高瑜气得冷哼:“我要你辨方向啊!要你一个丹青国手给我杀敌啊!破云军那么多人干嘛的,我就想把你绑船上看不出来吗!”   “那你又为什么让我走!”   “你又为什么不走!”   高瑜舌尖抵着唇角,收起了一贯的轻佻,她蓦地拉开门,风声箭雨声、水浪厮杀声,声声入耳,她站在明错的光线里回头,说:“待战事了了,你最好解释清楚,为什么不走。”   待战事了了,关你个十日十夜!   不跑是吧……   高瑜“刷拉”一下拔出后腰的双刀,寒芒凛凛间,挑掉了攀船舷而上的一颗脑袋。   不跑,就再也别跑了。   给过你机会了。   *   司绒有点儿畏寒。   近来风急雨骤,灰云卧脊,空气中森森冷冷,在屋外稍站会儿,那湿湿冷冷的水汽便会顺着人衣服往身体里钻。   裹再厚的衣服都没用。   她抱着一只茶缸,盘腿坐在榻上,望着棋盘出神。   易星敲门进来时,往棋盘看了一眼,这棋盘一刻钟前是什么样,一刻钟后还是什么样。   稚山被司绒派往阿蒙山,近身保护司绒的便成了九江与易星,九江轻易不露面,易星离开阿悍尔时,被稚山勾着脖子敲打过,日日都吊着十足十的精神守着主子。   他把糖匣子搁在了小几上,碎碎念似的,慢腾腾说:“前线打得,打得可凶啦,沿海的海水都打成了红色的,高将军真厉害啊,第一日真是神兵天降!听传讯兵讲,那敌船都被撞翻了十几条,对方才发现战场上多了一支援军,就是委屈了作饵诱敌的李将军。”   “天时地利人和,高瑜占全了。”司绒回神,捏着棋子,一枚一枚地垒高了玩儿。   “公主您说,这仗也要打完了吧。”易星搬了小马扎,坐在底下,翻着手烤火。   “嗯,照这两日的攻势,半个月之内战事便要平定。”棋子渐渐垒高,尖端垒到了司绒下颌的位置。   这场战事来得凶险,前期打得磕绊,后期却十分顺利,顺利得……有几分诡异。   她吹了口气,棋山便摇摇晃晃。   “太好了,今儿就是腊八,兴许,兴许咱们还能回,回京过年呢。”易星一激动,口吃的毛病便犯了。   司绒微微一笑,点了下头。   “皇后娘娘派来的御厨还在小厨房,在熬腊八粥呢,我,我刚刚经过闻了闻,真香啊……”   “皇后娘娘派了厨子来?”司绒侧额问。   “是啊,娘娘想殿下与公主都在渝州,营地里定然是没有,没有人熬粥的,千里迢迢送粥来也不成,干脆早早地拨了御厨,同那押运粮草的车队一道儿来。”   司绒把指头轻轻搭在棋子上,目光虚焦,喃喃道:“皇后娘娘自来不费心这些琐事。”   易星挠着手背说:“殿下不在京城嘛,宫里大小都得皇后一把抓,腊八宫里,宫里要赏粥的,娘娘自然便想到主子们啦。”   司绒手一抖,垒高的棋子“哐啷”一下全倒在了棋盘上!   一枚红色的“帅”骨碌碌地滚动起来,司绒盯着它滚动在棋盘纵横交错的线条间,盯着它滚出原本的阵营,盯着它滚到棋盘边沿,倏地消失不见。   腊八。   皇后。   黎婕。   司绒猛地起身披衣,朝外唤人:“九江!”   “公主。”九江从檐下推开门。   风尾裹着雨丝瞬间灌入屋内,扑得司绒发丝后飞,露出一张冷丽的脸,她寒声吩咐:“备马,整装肃队,去前院请太子殿下过来,即刻回京。” 第76章 疾   山林间滚动着雷鸣般的马蹄声, 溅起的泥点打在沿途老树上。   五日前。   司绒望着从前院匆匆赶回来的封暄:“若我们一开始的方向便错了呢?李迷笛是黎婕放出来的影子,他初初在北昭出现,搅起的风云乱不了京城的天,便被当场拿下, 我们都认为他败得太容易, 不过是一个空有恶毒心肠却没有匹配的雷霆手段之人。”   皇后也曾说过, 黎婕不会将自己的孩子教成个废物,后来虽然证明黎婕亲子另有其人,但无法掩盖李迷笛倒得太过轻松这个破绽。   封暄还用李迷笛与皇帝换得了一枚青云军虎符。   太容易了,简直像……送上门的人头与虎符。   “在曼宁港与刘赫拆招时, 他提起李迷笛, 同样是将其当作鄙夷的弃子,我便想, 黎婕放弃了李迷笛这颗棋子,让你因此得到青云军虎符, 或许是要将青云军拖在哈赤战场,好让东海域少一道助力,如此一来,她要拿下东海域至少多两成把握。但她……”   封暄眉间还浸润冷雾, 把那俊冽的眉眼浸得浓烈锋锐,他在司绒连珠响的话里立刻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自然的默契感让他顺着一路往下接:“方向没错, 但黎婕布了两条线, 拖住青云军是其一,另一个, 是母后……”   司绒忽然感到后心一阵发寒:“李迷笛出现那日, 暴露了一个内廷老太监, 他刺伤皇帝,这就导致皇帝缠绵病榻,皇后娘娘不论如何都无法安住在延福宫内。”   曾经忽视的细节,从纷乱的记忆碎片里浮现。   若那老太监只为了在李迷笛与皇帝之间传话,为何要刺伤皇帝呢?老太监当场毙命,唯一知道内情的皇帝咬死不说,何人能逼他开口?   没有。   这成了最大的疑点。   时至今日才浮上水面——皇帝遇刺那日,皇后踏出了延福宫,前往龙栖山行宫。   常年不理宫务,一年到头露脸的次数两只手可以数得过来的皇后。   凤印在延福宫高高供起,镇守着前头那座辉煌的殿宇,折射着国母这两个字的威严,而她本人避居延福宫后小桃源的皇后。   她踏出了延福宫,开始在龙栖山与皇宫之间频繁往来。   谁都认为这是理所应当,谁也不会想到在这看似粗暴简单的阴谋下,藏了两根棘刺,正在隐秘地靠近这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俩。   或许更有可能,这些安排与计谋都是冲着皇后来的……黎婕与皇后的恩怨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对黎婕来说,纪家便是令她败走海外的罪魁祸首。   若要对皇后不利,那么从龙栖山往皇宫的路上就是绝佳的下手地段。   所以从李迷笛开始,黎婕的手段就是一石二鸟,不过是一明一暗地推进着,用明覆暗,以暗托明。   封暄抬手唤九山,传讯回京,调派禁军死守龙栖山,海鹞子总比马蹄跑得快。   随后拉了司绒进屋,边换马靴边说:“从哈赤南线反击战开始,她便知道拿不下阿悍尔,而绥云军也有她从内廷打探不出来的杀器,她要拿下东海域同样难如登天,她或许一直待在海域中的孤岛之上,将局势尽收眼底,在败势已定时,她会破釜沉舟往京里去。”   “嗯,前两日你说,敌方变阵很快,黎婕本人或许就在战船上。”   这也是司绒想不透的地方,她三日前输了封暄十六盘棋,最后一局甚至想掀桌走人,那时便想,若是黎婕,压根没有必要冒风险直面封暄。她只要待在后方补给岛屿上,甚至待在蓝凌岛部署都行,半点儿风险都不会有。依照她的谋略,这不是办不到。   但黎婕偏偏就来了。   “她是为了登岸来的,是为了故人故交来的,”封暄给司绒披好斗篷,迅速地分析道,“若是有让她趁乱登岸的时机,必定是第四次攻袭屏州岭的时候。且她只能走陆路,屏州岭港口被烧毁,而其余往北的河道需要在战时运送粮草,已经受朝廷管制,山路……屏州岭山路难行,湿雨泥泞,马匹速度要受限,此时此刻应该到……桓州与虞城一带!”   “九山!”封暄骤然扬声,吩咐道,“桓州往北的山道、河道重重设卡,宁可错抓一万,不可放过一个!”   司绒提着马鞭,望向雨雾中的一线翠微:“回京吧。”   明暗两线,明线溃败,暗线启。   浓云压在林叶间,来自唐羊关的一阵烈风荡开了云絮,直指京城而去。   *   “哐当!”   内殿里传来药碗磕地的声响,不一会儿,内侍抱着沾湿了药汤的毯子与几片碎瓷垂首退出来。   龙栖山听不到四方而来的马蹄声。   皇后抱着手炉子,站在阶前望向金橘色的远天,日头还没落下去,阶下的雪反着橘光。她静静站了片刻后,问:“阿璇今日怎么没上主峰来,是裴国公又闹起来了?”   “奴婢方才还打发人问呢,拙政堂里无人吵闹,太子归期未定,几位大人都在商讨新岁大典的章程。”花姑姑搀着皇后,如是答道。   没有异样,只是忙碌些,皇后指头贴着手炉子,眼眸漆深。   正在此时,阶下的残雪被踏起,在雪絮游影里一名内侍匆匆来报:“禀皇后娘娘,一刻钟前宫里传话,淑妃娘娘昨儿夜里起热病重,呕吐不止,此刻不省人事,恐怕不好,太医院不敢拿捏用药,特遣人来请娘娘回宫作主。”   皇帝病重后,几乎所有老太医都被调到了龙栖山,宫里剩的几名太医哪里是要人作主,分明是不敢担责。   “哟,这天都快黑了,事儿倒赶得急促。”花姑姑从旁提醒了一句,暗示娘娘天色已晚不便回宫。   内侍垂首不敢多话。   皇后有十来息的时间没有说话,眼里倒映着枯枝残雪,悠悠晚阳,片刻后轻一笑:“淑妃骤病,本宫自该回宫瞧瞧,花姑姑,去将邱、黄两位太医请来一道回宫。”   *   一支小队将将踏入城郊范畴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从龙栖山出来。   此刻天色暗沉,最后的夕光流荡在凫山河畔。   河面被切割出一带带细碎鳞片,犹如反射的刀刃截影,在马车徐徐驶到河畔拐角时,骤然闪亮!   山坡下河畔旁摇曳荒草丛里,如昏鸦一般扑出几十人,持刀便往前首的马车砍来,驭车侍卫悚然一惊,高喝一声:“护驾!”便一手控缰绳勒马,一手持刀格挡。   随车护驾的禁军紧跟着抽刀赶上,与荒草丛里探出的刺客战成一团。   鲜血一捧捧洒在车壁上,马车在包围圈里左右摇晃,里头的人始终很镇定,连一角车帘也未曾掀开。   混战间,来路传来道滚雷声,一匹烈马从来处疾奔而来,在愈沉的天色里犹如一道黯色剪影,势如破竹。   禁军抽刀间见这马匹断然不减速,绝不是策马经行的过路人,且那马匹直直往马车处而来,电光火石间,驭马的侍卫喝令道:“斩了那人!”   可来不及了。   那马匹速度惊人,非但不缓速,越靠近马车,速度越是骇人。   “砰!”一声。   巨大的冲击力传来,马车往斜旁倾倒,驭马侍卫被震得头昏脑胀,直接被这一道巨力甩下了马车,紧跟着马车车厢“哐哐”几声滚下了山坡,滚入了凫山河,顷刻间便被湍急的水流带走。   完了。   禁军们在提刀格挡间面面相觑,立即便有一支小队脱身而出,往马车漂走的方向追去。   哪儿能追得上呢。   别说在湍急的河流里救人,这马车壁再坚实也是木头打的,被水势带着一冲,再往河里暗石一磕,要不了一刻钟便要分崩离析。   人在这情况断断活不下来。   *   沉日西坠,最后一丝余烬收敛殆尽,天空呈现枯炭般的深灰色。   不远处林子空地上还停着一架马车,厮杀声遥遥传来,把足轧落雪枯枝声掩在风里。   皇后寂寥地坐在马车中拨着琴弦,车壁上悬一盏青柏小灯,琴声含在掌中荡一荡,那灯火光影便晃一晃。   少顷,皇后收起手,然而那青柏小灯仍在颤动不休,她略抬起眼,从光影晃动里往马车帘瞧去,果然见车帘被微微挑起一角。   黑衣帏帽的纤瘦人影轻巧地上了马车,坐在长琴对面。   “你还真是……戏都懒得做全,哪怕是往马车里塞个人呢,是笃定了我不会查验吗?”来人声音略微沙哑,是已上了年纪,沉淀出威势的沙哑,与二十五年前黄莺般甜柔的嗓子不同。   “明知你爱耍过场,本宫还往马车里放人,嫌旁人的命便不是命了么。”皇后淡声应。   “金蝉脱壳做得挺快,何时发觉不对劲的?”来人赞叹道。   “金蝉脱壳比不上你,从屏州岭一路北行,倒是辛苦了。”皇后掌心贴着琴弦,随意地拨了两下,唇角始终挂着薄薄笑意。   抛开话题,两人说起话来宛如经年老友。   “二十多年不见,”对方帏帽垂下的纱透着黑,在光下皱起来,像是她正挑了眼看人,纱皱上片刻,紧接着又垂得平滑,这是垂首了,只听她说,“弹一曲儿?”   “听哪曲?”皇后素手罩着琴面,没有抬头看人,凝视着琴弦。   “关山十五,月满西楼。”来人思索一番,抛了曲目。   “为难人了不是?名曲早已失传十数年,谁弹得出来。”皇后轻声道。   “你听不听?你若听,我还记得前调。”来人话里有稍许笑意。   “听。”皇后收回手,抱着手炉,一副将琴交由对方的模样。   “我从不弹与旁人听。”来人抬手细抚琴弦,似叹似笑地说了句。   皇后细润的眉眼在灯光下淡如烟渺,勾唇笑笑,在车壁上略敲两下,说:“孩子们歇着去吧。”   易星灰扑扑地从马车底下钻出来,挠着下巴,一步三回头地跳着跑开了,闪身入了密林,避到主子们身后。   司绒拨着被雪厚压的虬枝,那雪扑簌簌地落了一地,柔软中伴随着马车内泄出的铿锵琴音,她不善琴,却听得出琴音铮铮,如兵戈相击。   她偏耳听了会儿,说:“听人讲琴音随心,这位叱咤蓝凌岛十几年的大帝是朵铁血蔷薇啊。”   封暄不置可否,他站在树下,靴面落了方才司绒摇落的雪絮,身旁立着九张弓,身板在马灯昏光里绷得像条龙筋弦。   “殿殿下,不不危险么,方才属下听那女人落地无声,踏雪无痕,又是个心狠手辣之人,皇后娘娘半点儿功夫也不会,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好。”易星探头探脑地往林地中间的马车看。   司绒摇雪落地,站的位置偏了些,封暄伸手将她一拉,挡在自己与树干之间,把背后空门封了个死。   手臂衣衫一紧,便见司绒扒着他的衣袖,凑到他耳边问了句话。   封暄闻言稍一抬眼,有些讶异于她会问出这话来,点了点头。   司绒这就明白了,怪不得皇后娘娘敢单刀赴会。她继续歪耳听着,那琴声奏到高亢之处,却如铁甲骤裂,在刺耳的崩断声中戛然而止。   “可惜了。”皇后垂首看着几条断弦,说。   “想听全的,不若与我回蓝凌岛,在那深宫内院日日闷着有什么趣儿。”黎婕摘下了帏帽,露出原本样貌来。   这张脸已然染了些岁月风霜,鬓边仍是乌黑的,眼尾却已有浅浅几道痕,不似一二十岁娇艳得能滴水的模样,但骨相极佳,岁月不败美人,仍能看出年轻时艳绝山南十二城的美貌。   那身气势同样令人不可轻视。   若说皇后是块已然将自己打磨通透的璞玉,无所追求,淡然自适地度日。   那么黎婕便是底层挣扎出来的铁血蔷薇,她根茎里带血刺,微末之时缠根在男人身上,便能吸净他们的血肉,化为己身成长的养料,成长后能抵得出风浪了,也要上上下下将自己锤炼成钢筋铁骨,这是个狠人,随心所欲没有定性的狠人。   皇后略略打量黎婕一眼,指着琴弦说:“琴音不可惜,可惜的是我的琴弦。”   “图不穷不现匕,弦不破不现刀。”黎婕话音一落,手腕下倏然亮起雪芒,手臂高抬,短匕直指皇后面门。   皇后一掌拍在小几上,琴身被这力道震至半空,硬生生格开了这一击,她笑道:“来便来,动手就没意思了。”   “什么有意思呢,”黎婕笑起来,眼尾折痕深深,“败走出海有意思,忍辱负重有意思,勾心斗角厮杀角逐有意思,你知道我头十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么?”   皇后叹口气:“二十五年前,没有赢家。”   “二十五年前,我败走出海,你入主中宫,此刻你告诉我没有赢家?”黎婕微讽,现出一种落落难合的神情。   “当年你难道想入中宫?”皇后反问,“你想要的不是入主中宫,是做九重天阙上的女君女帝!为此你作得柔弱模样,骗过皇帝,骗得他至今还认为你是那个美若天仙的无依孤女。若当真让你进了宫,待你诞下孩子,要不了几年,皇帝便该自然‘病逝’,你连那珠帘都不会挂,天下彻底改姓黎。”   “你知道封承是什么人,他坐得稳这龙庭吗!他配吗!”黎婕言辞激烈起来,眉间藏不住积年累月的不甘与愤怒。   “他不配,你便配吗?”相较起来,皇后温和得仿佛一汪月下静水,她轻声说,“不是封承,也可以是别的封家子孙,独独不能是你,你今日此番说法,不过是恨我挡了你的通天路。”   反观黎婕在蓝凌岛崛起的速度与狠辣劲儿,若让她把持帝王,伺机篡位,今时今日未必有姓纪之人一站之地。   黎婕深深望着皇后,半晌眉宇间淬毒般的狠意散尽,情绪淡下来:“瞧我,二十多年未曾有人与我谈及往事,谈起来便没了分寸。”   皇后微微颔首:“往事若是一谈便要动手,那还是不谈好。”   黎婕多年前便领教过这张嘴皮子,侧额,眼里精光隐约:“不谈要怎么?”   皇后正经地说:“依我们的交情,天牢中,坐北朝南的好刑房给你备一间,总是能做到的。”   黎婕眼里冷光乍现:“话不要放得太早。”   皇后眼没抬,在不住摇曳的光线中徒手扯下断弦:“你的战败是意料中事,我猜到你必定不会甘心,京城一行免不了,却没料到你来得这样急。”   “我确实不甘心,”黎婕重重摩挲着匕首柄,“二十五年前不甘心,二十五年后,我这四十万人马,变作了你儿子的磨刀石,我也不甘心,这怎么办呢。”   皇后慢声道:“人呐,要学会认命。”   黎婕长眉一挑:“若是没有那阿悍尔的小丫头,北昭与阿悍尔局势未变,今时今日这一战,谁赢谁输还不一定。”   皇后浅笑摇头:“我若是你,便不会去打那小姑娘的主意。”   “轰隆——”   司绒惊愕抬头,皎皎月光下,林地间的马车剧烈摇晃,紧跟着车帘一掀,从里一前一后地跳下来两个人。   她还未开口,手臂上一阵巨力传来,眼前一黑,司绒被摁着头埋在了封暄胸口,身后老树“啪”地一声响,似是箭矢入木,打起来的碎树皮溅了司绒一身。   好家伙,声东击西呢。   这京里哪儿来这么多刺客?   封暄一手摁着司绒的脑袋,九张弓一抬一旋,两支箭矢咔哒咔哒断成四五截跌落在地,九山率着为数不多的近卫,横刀护主。   司绒被两下摁得想吐,周遭的雪地正在被人飞快踏起,正往此处杀来的刺客至少还有百来人,树上挂着的马灯在夜色渐浓时就是最好的靶子。   “灭灯。”司绒闷在封暄胸口说。   天上月笼着地上松,松林冷寂,站在下风之处,可以闻到彻骨的寒意与经冬蛰伏的生机。   黑影在林间穿梭,封暄没有灭灯,带着她往林地间撤过去,先前在凫山河畔缠斗之人悉数围过来,形成了剑拔弩张的两方阵营。   司绒在移步时飞快地动着脑袋。   他们从渝州往京城赶,半道儿上设的重重关卡没有将黎婕拦下来,一路飞奔回京时当场目睹马车滚落下凫山河,司绒心都快要从喉咙口跳出来,谁料封暄将马车车轮一打量,再从马匹飞撞马车的力道一推断,断言车上无人,紧跟着便拉着她往周旁树林里避,果然找到了皇后。   皇后娘娘与黎婕有旧要叙,那是她们上一辈的恩怨。   这不妨碍封暄调动城郊禁军将黎婕截杀在这里。   但这一片地儿尴尬,离城门口禁军营地半个时辰,离龙栖山营地同样半个时辰,也就是说,算上方才的打斗时间,他们至少还需要两刻钟才能等得来大队人马。   两刻钟,敌我数量悬殊,能发生的意外太多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下周就完结啦,现在是收尾阶段,第一章番外在写封暄和司绒初相遇的反转版,就是别有目的去阿悍尔,接近司绒勾搭司绒的成了太子殿下。高纪也有单独的番外,会把船上第一夜的事儿详细写一写。还有一篇现代番外。大家还想看什么番外来着? 第77章 封殊   第一个意外打着旋儿便朝司绒脑门上飞来。   封暄抬手拿护腕一挡, 铁镖与赤晶护腕交碰的刹那间,嗡鸣阵阵,司绒立刻捂着耳朵,在凄风月影中, 见铁镖在冷银色护腕上一滑, 紧接着封暄腕间一动, 铁镖便从哪来往哪飞了回去,打着旋儿扎入斜前方一名刺客胸口。   击身的力道之大,让那刺客还没反应过来,人便往后斜飞了出去。   “咚隆”砸地, 再无气息。   封暄再垂下手时, 护腕上连击痕都没有。   司绒算是瞧明白了,方才在林子里那鬼祟一箭, 此刻的铁镖偷袭,都是朝着她来的, 她松开手,看着一袭黑裙的黎婕:“迁怒啊?”   “是了,便挑你这软柿子捏。”黎婕颠着短匕,面上殊无笑意。   司绒温驯地笑了, 乍看有些腼腆的意思,她别过脸勾住封暄的一根指头:“我软么?”   封暄眉头一跳,不知想到了什么, 反勾了她的手, 喉咙口一个“软”字几度滚动,跳出的是一句, “教她看看你有多硬。”   话落风摇。   松尖儿上的雪顶斜斜跌落, 啪地溅起了一团又一团的雪雾。   黎婕在雪雾间见司绒腕下寒光乍现, 下意识地拿短匕一挡,短匕匕身顷刻被短箭打得凹进一道,下一刻便拧着力脱了手,匕首“哐当”落地,余在掌间的只有那精悍生冷而准确的力道。   “你……”   黎婕此刻才从那看软柿子的眼神转变过来,盯着司绒腕下,掌间发麻。   司绒对她的眼神感到满意,像个小辈似的又乖顺一笑,轻柔地说:“对不住,我这颗软柿子,恰好有点坏脾气。”   她确实不会武,但她会动脑,世上人可利用的除了一身劲力,还有可以随身携带的机括弹发式武器。   譬如臂弩、袖箭。   这只袖箭费了司绒不少功夫,司绒改过机括,机括弹飞的速度可以弥补力量的不足,没有一身强盛的劲力有什么打紧,只要她的眼神准,打出的杀伤力也挺能唬人。   乱世么,谁能没点保命的手段。   这一箭催发了半场混战。   风摇得更急。   满林子雪松哗啦啦地滚落雪沫,扬起的白雾把林间这方小小的空地罩住,往来皆是迷眼的冷白。   封暄手里握着乌金柄,刀开双刃,极轻极薄,近可裁叶,远可疾攻,破雪凌风,他拿惯了重刀强弓,也能将这种用于偷袭的薄刀使得凌厉,悍然之势劈得黎婕招架不住。   黎婕吃了一记斩,手臂酸麻不已,向后退了四五步才稳下身子,她唇齿间沾了血,偏头啐掉,说:“后生可畏。”   “知道可畏是好事,此四字可刻至碑铭之上。”封暄不是与人废话的性子,他今夜杀性俱开,只想速战速决,黎婕挡不了他二十招。   身旁不断有人倒下。   松林在夜里哭号,黎婕带来的刺客只剩半数,东宫近卫与护车禁军交付后背,以一当十地护主,杀得双目血红也未曾后退半步。   刺客的人数优势荡然无存。   可黎婕仍然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将被劈出豁口的长剑扔了,弯身又从地上捞起一把弯刀,猛扑而上,在刀刃擦身的空隙里说:“二十五年前纪家绝我通天路,二十五年后本家相残的滋味如何?”   本家相残。   司绒背靠在马车边沿,与皇后站在一处。   她捻着右手指头的酸麻,在雪雾里看封暄抬刀格挡,低低地念了一句:“今夜不会有禁军支援了吧。”   皇后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背:“没有了。”   这话无法撼动封暄分毫,他手中的短刀薄刃翻飞,招数间下的全是死力,挑锋往黎婕肩臂一滑,刀刃滑经处霎时挤出一捧鲜血,他抬脚又是一记踹。   黎婕捂着腹部往后倒了十几步,“砰”地往树干上抵住了,这才呕出两口血来,喘出一口气,才看着皇后:“抽空纪家有什么意思,在暗处里养大了他们的心思,养得他们目中无人骄狂自傲,再一把子碎了,这才够点儿味。”   纪家。   司绒知道了,黎婕恨的不仅仅是皇后太子,还有当年使她败逃出海的纪家,纪家老爷子连同皇后生父生母,都已经化成了白骨几捧,剩下的这满门当中,嫡支由纪从心撑着,皇后和太子一向看得紧,黎婕渗透不了。   可纪家庶房败落,高不成低不就,既沾不了权势,也不甘心与商户百道混在一处,只要不出岔子,天顶上那两位绝不会费神过问,是最好策反渗透的一群人。   从救走李迷笛的刺客开始,到今日出现的这拨人,若都是些江湖九流亡命徒,要在京城附近藏这么久,绝对逃不开老蒙那双眼睛,而且京中严查户籍,也没有穷凶极恶之徒能在京郊安稳过活。   除非——他们原本就是京中人。   原本就是有人一年年来,蓄意养在京郊,借着纪家庄子收了一批“农户杂工”,这数百人往庄子里有名有姓地一放,纪家就是他们最好的遮掩。   所以,不会有支援。对皇后与太子来说,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门户清理。   “在纪家养了这些年的豺狗,教我说你什么好呢,”皇后一叹,“这些人不值当你费这些心思。”   “不值当?可我在千万重碧涛之外,只有想着此事,才好受些呢,”黎婕毕竟不是正经习武出身,她受了封暄几刀,唇齿含着血,说话已有些含糊,“旧年里,纪家迫得你离开南昀书院,踏入那九重宫闱,你不杀!纪家迫得你以皇后之尊收纳宫妃之心,化为己用,这般恶心你,你不杀!纪家连儿子也想与你抢,你还是不杀!”   她痴痴地笑起来,眼尾的皱纹遮掩不住,在树影下显露了年岁流经的痕迹:“你是没脾性,也是软心肠。与纪家虚与委蛇,用十年拔了纪家的羽翼算个屁,抽筋扒皮,踩得他们再无还手之力才是正道!”   皇后手里缠着琴弦,勒得一圈圈发紧发红,司绒的手默不作声地探过来松掉,皇后任司绒轻轻地解弦,心道真是当局者迷,自己也不能免俗,被三两句话便唤起旧日心绪。   她呼出口浊气,再抬眼时心定神闲:“你筹谋数年,为脏我一只手,那我也不好教你失望,今日这数百条人命我担了。可从心从游两兄弟仍在,那是我从颓倒的门庭中挑选出的两个好儿郎,他们在,纪家便不会倒,暄儿在,北昭更不会倒,你汲汲营营谋划十数年,没有半点意义,只能落个功亏一篑的结果。”   “我知你性情啊,你可知这些豺狗里混了多少你们纪家人?哈哈哈……我只要看你手里染了本家人的血,此生也别想洗干净,我便开怀……开怀畅意啊。”黎婕眉目沉沉,狂声笑起。   “你快意,可问过孤?”封暄什么时候沦到须得站在一旁听人嚼那陈年旧事,他手里的薄刀刃插回了靴筒,在两人对话间,揪过一个鬼鬼祟祟靠近司绒的刺客,偏身躲了一刀,反手在那人腕间一劈,那刺客登时手臂至半边身子都酸软无力。   封暄臂间力道骇人,扯过刺客衣襟往地上一掼,刺客立时歪倒,被摁着脑袋砸得眼冒金星,血潺潺地流。   污血模糊了刺客的视线,他费力地往上仰头,只见到一截冷硬的下颌。   封暄抬手接过易星抱得东倒西歪颤巍巍的九张弓,在风里将箭一搭。   易星速速地捂住了双耳,往后一跳,露一双眼睛瞧。   喊杀声里,寒芒乍破,拉弦声沉在喊杀声里都显得突出地刺耳,就像心口有生了锈的铁线来回滑动,让人心口又悸又麻。   风里有雪松针,一道破空响后,司绒便眼见着那点箭芒驭过雪松针,一大一小两点锋利的芒线掠风而去,直取黎婕面门。   电光火石间,松林里陡然有道幽绿色冷芒疾射而出,生生截断了封暄的箭势,那支长箭在黎婕两丈开外偏转方向,“砰”地扎入了她身侧的树干。   司绒被那道绿色吓了一跳,偏头往地上一瞧。   是把折扇。   “箭下留人。”雪松摇曳,薄雾里走出来个人,面容未瞧清楚,听这声儿倒是翩翩有礼,谦润儒雅。   然而就在那人迈出松林的一刹那,另一支小上数倍,只有一掌长的箭矢再度破空而去,瞬间便没入了黎婕胸口!   司绒摊着手,对上雪雾里现出的俊雅人面,无辜地说:“你见过谁杀人还同你废话的?这人我就是不留,你能如何?嗯?封殊,或者说,烬三爷。”   封殊。   他的眉目太好辨了,活脱脱便是年轻三十岁的天诚帝。   “还是唤我烬三吧。”   烬三并不恼怒,这人乍看五官有七分像天诚帝,可那身气度与天诚帝截然不同,天诚帝是浑浊的恶流,可烬三看起来却像弃恶从善、金盆洗手的魔头。   矛盾。   这人的气度让人觉得矛盾。   司绒看过封暄书房里关于烬三的册子,这人分明是手上染了不知多少血的霸主,却没有凶相恶相。   让她想到阿勒。   阿勒没有善恶之心,没有是非之念,是个兴风作浪的坏胚,可能上一刻与你把酒言欢,下一刻手里剑便贯穿了你的胸口。   烬三则是以恶为善,挂了副顶好顶温润的皮囊,实则都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主儿。   司绒的心思飘到了天外天,黎婕已经喘不过气,胸口的血漫过黑衣时瞧不出来,在身下汪出一滩红血时却格外惹眼。   烬三从怀里掏出药瓶,往树下走去。   封暄握着弓,正要搭箭,却蓦地往树上一看,司绒跟着抬头,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树上叶密,连覆雪都不落,沉甸甸地挂满枝头,在银灰色的月光下显得苍冷。   突然间积雪晃了晃,荡下一线冷白来,司绒眼前一花,就见树上跳下个好标致好眼熟的小姑娘,弯着眼,雪颊含着梨涡,一头乌发海藻似的,司绒还未看清她的动作,眼前再一花,便见着小姑娘笑眯眯地就捏住了烬三的手腕,说:“藏兮归啊,好东西,给她便作践了。”   雪松影又一晃,树后头紧跟着晃出个懒散散的人影。   糟了,魔王不经念,一念便到。 第78章 定局刀   烬三被捏住了手腕, 顺着力道一拂,便拂掉了龙可羡的手,他手里的药瓶滑回袖中,定定地看了会儿龙可羡, 忽地笑起来:“你还是来了。”   “那肯定的嘛, 伏松林困不住我, ”龙可羡往他身后颓然坐倒的黎婕看了眼,“你们母子斗了十几年,临了她坏了你的事,你还要千里迢迢来救她。”   “我心软。”   “我不信, 你给我瞧瞧, 瓶里的是救命药还是催命符?”   这话一出去,黎婕猛地呛咳起来, 她灰白的脸色再度颓败下去,适才见到烬三时迸出的神采在这一刻化作死灰, 垂着头气息微弱。   马灯渐渐平稳下来,周遭的刀光剑影变得零星,九江带人追几个溃逃的刺客,其余东宫近卫与禁军已经开始打扫战场。   九山亲自带着三个人去拿黎婕, 烬三身后同样走出十来人,持刀肃立着,没有显见敌意, 也没有放行之意。   烬三在此时挪开眼神, 看向封暄,拱了个手:“唐羊关战事已近尾声, 家母连受重创, 不足以再构成威胁。烬三不敢多求, 只盼太子殿下留家母一命,烬三可向你作保,家母余生只煎茶赏春,安分度日,绝不会再有踏上北昭的一日。”说完补了一句:“太子殿下若愿高抬贵手,条件好谈。”   不对。   这话听得司绒眉头乱跳,烬三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就该知道不可能三言两语地就让封暄放掉黎婕,这可是挑起哈赤、唐羊关两场战争的罪魁。   封暄若有这样的好脾气好度量,全天下的渡口都不用船家撑船,就指着太子殿下一人的肚腹来撑就得了。   重点都在最后四字,条件好谈,烬三还想同封暄谈什么条件?   司绒看向阿勒,阿勒懒筋挂身,抱着臂站马车旁,侧颈的纹身半掩在襟口下,浪劲儿凶劲儿敛得干干净净,连那双锐利的眼睛都半阖着,安心地把场子交给旁人,万事万物不侵身的样儿。   他感受到什么,也扭头朝司绒看一眼,瞬间便明白司绒有顾虑,随即勾起点儿危险的笑,伸出一指摇了摇,示意她别管,跟哥哥一道儿看戏就是。   封暄状似不经意地往前挪一步,挡住了司绒与阿勒的眼神来往,目不斜视道:“好说,只要哈赤与唐羊关中战死的将士答应,孤便放了你母亲。”   这便是谈不拢了。   烬三没有强求,他像个教养良好的世家子弟,朝自己的对手歉意一笑,笑意还挂在面上,手里拳风已达封暄面前。   这个瞬间似被拉长了。   司绒几乎能看到封暄的衣袍经风而动,掠起一角,可封暄还未起招反击,余光里的兔子先动了起来,龙可羡脚步轻点,后退数步,细细的腕子从袖中探出。   烬三拳风刚劲,龙可羡的手腕这样白嫩纤细,像是被这拳风轻轻扫过就会折断,司绒摁住了袖箭,却在下一刻见着龙可羡化出一掌,往侧方一送,轻松地将拳风打了回去。   “黎婕。”皇后轻吐一声,提醒道。   母子连心。封暄同时弯身从靴筒中抽出乌金柄,抬手一送,双开的薄刃在瞬间穿过烬三与龙可羡缠斗的身影,谁也拦之不及,“咔”一声,穿喉而入。   杀招不留余地。   这数月兵荒马乱的挑起者,十几年阴私挑拨的发起者,躲在暗处穿针引线的窥伺者,被穿喉一刀夺走了苟延残喘的机会。   司绒嗅着风里的血腥味,似乎嗅到了经年的刀刃与铿锵的战意,心里像塞了一团雪絮,堵得厉害,凉得厉害。   “……”司绒闷声说,“漂亮。”   她那一箭没能立刻要了黎婕的命,而这种贯喉伤之下,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烬三掐着招数的间隙与龙可羡对出一掌,两人双双后退,烬三借着这力道往黎婕身边掠去,捞起尸身,交予下属后便疾步后退。   他不恋战,深知在北昭地界儿,再缠斗下去就算给他一对翅翼也跑不了。   几人纵跃而去,九山带着人前后脚追上去。   在不断掠过的松影雪影中,烬三忽地回首看了一眼封暄,有礼地抬手道别。   封暄一侧额,扯出一道讽笑。   雪雾下沉,沾血贴湿了地面,四下里安静,司绒与龙可羡打上了招呼,阿勒抬手搭着龙可羡的肩非要听小话,默契地给皇后和封暄留了一隅安静的地儿。   皇后凝着黎婕留下的血泊,谈不上轻松,甚至略感疲惫,她朝阿勒和龙可羡一点头,对封暄嘱咐了一句:“花姑姑还在行宫等着,庶房那边……一个不留,从心从游回来便如实告知,从心不沾政事,从游手里的兵权是收是放你拿捏着看吧。”   封暄搀着皇后上了马车,颔首:“是。”   车帘垂下,壁灯还燃着,幽幽照亮一四壁窄室,一本琴谱静静躺在断弦旁。   皇后百无聊赖地翻了翻,眼神定在白皙的手指上,看了会儿,似乎看到白皙之下抹不去的红,叹了口气,收手回来不再看,她抚着早已凉透的手炉,在马车碾动的一瞬间自言自语似的开口:“说了没有赢家……明日,又是个晴日啊。”   *   镜园里的摆设没变。   封暄和阿勒站在檐下,风里偶尔递来只言片语,谈的是山南航道拓长之事,龙可羡对这些事儿没有兴趣,她巴巴望着瓷缸里的小红鱼。   “烬三……”司绒回想着那几道纵跃离去的黑影,“你说他像在做戏吧,他面上比谁还诚恳,方才像是真愿意付出大代价救他母亲一命,但你说他真有此等孝心吧,又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龙可羡翘着木勺,她从不干喂鱼这种事儿,脑子里想的是这指头长的鱼儿,若是要烤,恐怕连鳞都不用剐。   闻言道:“不对劲就对啦,今夜我若不到,他或许会把半座蓝凌岛连同东西航道都抵给你们太子,但真救回去呢,黎婕落个什么下场都不好说。”   司绒升起点儿兴趣:“你与黎婕有仇?”   “仇……算不上吧,”龙可羡垂下眼,片刻后轻轻说一句,“但黎婕还是死了好,你明白吧,有些人活着就代表无限的祸患。”   这是不欲多说的意思,黎婕叱咤蓝凌岛十数年,隐退后该闲不闲,也招人恨呐。   司绒没再问。   今夜月色也静,像浸在天河里淘洗过几遍,清清亮亮的冷银色从窗扉泄进来,在瓷缸里倒映出不甚饱满的弧度。   司绒撑着下巴瞧这位嫂嫂,她的脸偏小,五官铺得刚刚好,没有多余留白。   一点骄恣,一点天真,一点不羁。   颈项生得美极了,京城的寒冬腊月里,她不穿袄也不披大氅,只着单薄的浅蓝色衣裙,那截颈项就像海水里攀出的一弯月,弧度完美,莹白细腻得让人……想咬一口。   怎么说呢,她让人着迷。   天真的样貌带来无害的错觉,眼神里露着些许不谙世事的残忍,带来另一种饱含禁|忌感的诱惑。   初初看,想要把她纳入羽翼下好生呵护,多瞧一眼,便会想要琢磨如何驯服她,驾驭她,然后在这过程中被她反吃死。   司绒还没忘记龙可羡出手时,那纤细腕掌里爆发的惊人冲击力。   可是此时此刻,那冲击力被收敛了,通过一只木勺,搅弄着瓷缸里的风云,让小红鱼在萍钱下狼狈地左躲右藏。   “……”司绒瞧着小红鱼可怜得很,立刻伸手摁住了龙可羡的手,“饶过它吧。”   “好呀,”龙可羡把木勺一搁,可好说话了,她任司绒打量了这样久,也想与她说几句话,便往司绒身边挪了点儿位置,两人肩臂挨着,龙可羡悄声问,“我听个女将军讲,北昭遍地都是乐子,你来了这些日子,可知道都有哪些乐子?”   “女将军?”司绒忙把瓷缸放回高几,坐回来时斟了一杯茶给她,笑道,“若是姓高的女将军,多半是唬你的,她只在姓纪的男人身上找乐子。”   “啊。”龙可羡很失望,男人有什么乐子,遇上那半点羞愧感都没有的,只会逮着人兴风作浪,再大的力气都会被吞得半点儿不剩。   “我见过你,”司绒看她耷拉脑袋便想笑,她伸手比出一个小框样,“你的小像,据说,你是我嫂嫂。”   “不是,坚决不是,”龙可羡一愣,严肃地否认,“我还未成亲呢。”   “不是什么?”阿勒从外头走进来,自然地抚了下龙可羡后颈,收手时还捏了捏那截月弧,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意思,“谈什么呢。”   龙可羡震惊,飞快地看了眼司绒,脸颊立刻浮红,连带眼眶也红了一圈儿。   “哦,忘了。”   不能摸。   阿勒短促地笑一声,连装都不装,浪劲儿已经搔到人心口了,贪欲毫不遮掩地敞露给龙可羡。他把司绒拎到一旁:“斟杯茶给哥哥。”   自个儿挨着龙可羡坐下,把她的指头放到鼻尖轻嗅,露着虎牙,像是随时都想咬破她的皮,吮掉血,舔得干干净净,然后用力地欺负她。   “我我我我我,”龙可羡想抽回自己的手,还想把耳朵罩个严实,更想捂住眼睛不要看他,我了半日干脆换了个座儿,挪到另一边,挨到司绒身边去,认真地说,“我喝茶,我要坐这儿。”   你他娘的……   司绒才从这一幕中抽出神来,她不敢置信地指一记阿勒,看他简直就像看挑唆人动情的浪子,再看龙可羡,就像看一只被坏蛋勾得七荤八素的兔子。   龙可羡是真纯呐。   阿勒是真坏胚啊。   司绒拉着龙可羡的手腕,把茶壶移过去给阿勒:“唤我斟茶?惯的你。”   阿勒看着司绒,心想又是一个被小骗子吃死的傻蛋。   此时封暄安排完几件要务,一进屋发觉司绒左手边坐了人,右手边也被占了。   阿勒这人精,瞟了眼封暄的神色,趁机拉起龙可羡就往外走,司绒拉不及,只能看着坏胚牵走兔子,兔子耳朵红透了,隐约有几句什么——   “骗人的乐子……”   “那有什么趣,我教你……”   “你就会咬,我不要再学了……”   “……你不喜欢?”   “……喜欢。”   “那还学么?”   “学……不,不学!”   “迟了。”   “……”司绒捂住封暄的耳朵,“家门不幸,非礼勿闻。”   “公主想学什么?”尘埃落定后,司绒两离两回镜园,封暄心口说不上的酸甜,像被人拿着劲儿捏住了软处,他反手合上门,连带月色都隔到了窗外,不允它窥伺。   而后把司绒抱到桌上坐着,凑首下来吮住了她的唇,含糊地说:“同你这个哥哥少学点,都是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孤教你……” 第79章 恰到好处   司绒唇尖被咬得又热又疼, 都能尝到点儿血味了,她费力地躲,封暄便乘胜而追,吻得她汗湿了鬓发后才松开手。   似乎觉得哪里不对, 封暄揩掉了司绒的薄汗, 余光将屋子巡一圈, 到里间去点起灯。   绢灯换了新烛,油座添够了油。   光线一一亮起,像归巢的燕尾拖动光带,扇动的都是掩不住的旧日思念。   一些记忆里被惯性忽视的细节涌上来, 这些灯盏亮起的次序、在屋里张起的光线, 到全部点燃后形成的柔软光潮,连同光潮里朝她走来的人。   都那样熟悉, 熟悉到刚刚好。   这是不作声的投其所好,是藏在手心里揉碎的细节, 好招人。   “我一直以为,屋里的灯是侍女摆的。”司绒的汗都消了,可心口发烫。   “嗯?”封暄不知道她心潮起伏,自然地抱起人, “还有谁能把灯摆得这样合你心意?”   话里有难得的得意,像悄悄种下又精心呵护的种子结出喜人的果子,成就感与满足欲一并涌来。   “是太子殿下。”司绒把手圈到他脖子后, 不吝啬地反馈予他一个吻。   说是吻, 更像啃。   “又胡来。”   封暄脸上沾湿,往前凑去要蹭在她脸上, 司绒笑着往后仰头, 露出了脖颈的要害, 被人一口含住,笑声撞破珠帘,变成难耐的求饶。   太子殿下没有二次追击,他在恰到好处的光线里,给了司绒一个恰到好处的吻,心里搁着失而复得四个字。   司绒浸在熟悉的光线里往左右看,处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封暄是个自觉寡淡的人,他的饮食起居被刻板教条推着走,黑白分明,没有多余的色彩,秩序堆不出温情,也构不成琐碎的寻常热闹。司绒的闯入搅乱了这汪平静的水,把镜面点出涟漪,在镜影中放起东风,她带来的热闹在镜园野蛮生长,充斥每一个角落。   她的痕迹被精心保存,只要一踏进来,仿佛就能看见无数个自己的影子,司绒揪着自己的衣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腰霎时抵上只手,把她轻轻往前托着走。   如同沉水之人,痕迹瞬间淹没了她。   那些……她曾决绝抛弃的痕迹,像蛛丝一般,一圈一圈缠在她心口,司绒像是站在过去与现在的罅隙里,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曾离开过。   她转过身,低头勾住封暄腰带:“若我不回来呢?”   封暄笑了笑:“不回来你要如何?”   “那谁说得准,在草野上放鹰跑马,破云追风,自由自在,若是遇到个可心人儿,便成亲,若是遇不到个可心人儿,跑一辈子的马也是好的。”   封暄笑声更沉,他恶狠狠地对准她,又认真说着情话。   “可心人会追你而去的,我们在哈赤,在八里廊,建一座小城,眉挑烟火,衣染晨霜,足踏暮霭,过一辈子。你想回京便回京,想回阿悍尔便回阿悍尔,想在哪儿都行。”   “骗人,你是储君。”   “正因为我是储君,才不会骗你,你可以信我,还可以爱我……”   穿过窄廊,踢开两重门,水雾氤氲绕身,封暄解掉了束缚,哑声说:“太医说泡汤泉能养身。”   所以他将浴池作了改动,前后分隔成大小两池,引了热汤泉盛在后头的小池里。   司绒被他的气息烫到了,她把额头靠在封暄胸前,手里还在弹拨那圈玉带,说:“我自己泡才能养身,与你一起泡,伤身。”   腰带弹来弹去,弹得封暄后腰发麻,嗓子发紧,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胡说,我也要养身。”   “你,”司绒闷闷地戳一下他硬邦邦的手臂,“你养得够足了,单臂便能抱起我。”   “不够……”封暄托着她沉入水里,热汤泉溢出池面,倒不全是因为进了人的关系。   水里不必寻路,热流自会带封暄去他该去的地方。   那里远比热汤泉池更暖。   司绒被热水浸透了,她额上汗涔涔,半个人沉在水里,水面上生了好浓的雾,两人鼻息交互着,却连神色都看不清,衣衫湿湿地贴在司绒身上,轮廓半遮半掩,那儿光是被封暄的目光盯一眼,便紧张得怯怯站立起来。   还是藏着些好啊,偏生没地儿躲,藏也藏不住,站立起来便要被擒住。   齿是硬的,舌是软的。   司绒是昏沉的,她脑中飘着氤氲水雾,那些雾气里的水珠会凝聚,从相连的地方渗出来。   封暄撞出了水面的波澜,又咬着那点儿湿衣服,逐渐让司绒战栗不止,她的双手无处可放,听从封暄的引诱穿入他发间,却敞开怀抱方便了他的行事。   “水,扑上来了……”司绒断续地说着,热水溅到了她脖颈,溅到了她脸颊,让眼睫湿答答,她看不清,耳朵里被呵了热气,堵得哪儿都酸,便只能闭眼感受。   他们赶跑了池水,让它们向岸上狂奔。   他们倒在了更柔软的锦被上,额饰和钗环落了一地,敲响的叮当声盖不住迭进的潮浪声。   像下雨。   像涨潮。   像决堤。   “司绒。”   封暄拿鼻尖挨着她湿透的鬓发。   “司绒。”   封暄的尾音渐渐喑哑。   “司绒。”   封暄用鼻尖轻轻地磨着司绒脸颊,把那儿磨得一片红,还不甘心,湿湿重重地咬了一口,偏头衔住润着水泽的耳珠,像吃到了什么宝贝。   “我可以用力吗?”   司绒撑起手肘,咬住了他下颌,用两排齿印作回答。   他们再次额抵额地对视,都从那层光膜里看到了坦坦荡荡的情意。   他讲着让人温度飙升的胡话,司绒挑挑拣拣,选着不那么混账的应,水雾似乎漫到了帐幔里,否则怎么会这样潮湿。   镜园是归燕的巢,这里不设任何疆界,封暄在柔软跑道里驰骋,檐角的惊鸟铃通宵达旦地鸣响。   *   腊月廿二。   拙政堂一早便站满了人。   内侍把窗子支开道缝,散味儿,也散声儿。   呜咽声从裴国公下垂的嘴角爬出来,阴魂不散地萦绕在拙政堂半空,师红璇垂着手,和垂眉吊须的温相对过一眼,一个八风不动,一个年老成精。   封暄从主峰下来,一脚踏入拙政堂,随风压入的气势碾碎了呜咽声,裴国公垂首跪在堂前,余光瞥着途径的杏黄蟒袍,额头的冷汗不住地落。   “老臣年轻时也曾跟惠武帝打过东北赛罕部,不说立下汗马功劳,用这一身老骨头守了寸把国土也是有的,我裴家满门忠烈啊,老了老了孩子受了冤却无处可诉,‘殿上虎’李大人参我儿挪公款宴朋党,那不过是年尾同窗相聚罢了,他李广宁就没吃过同僚几盏酒吗!”裴国公声嘶音哑。   “臣确实未曾饮过同僚酒,更不曾饮过裴公子这般一盏千金的琼浆玉液。”李广宁侧步而立,肃声道。   “……”裴国公觑了眼太子,抹把冷汗,老泪纵横,“那都是谣言,是误传,是那有心人盯着我儿下绊子!我儿蒙受了好大冤屈,形销骨立,颓于家中,老臣哭诉无门,猪油糊了心去求淑妃娘娘,娘娘病中也将老臣怒斥一通,道后宫不参与前朝事,天道自在人心!老臣糊涂,殿下便罚老臣一人,老臣自当摘了国公府匾额,送到李大人脚下,作你的青云梯……”   简直胡搅蛮缠。   太子离京后,后方的魑魅魍魉们没有让裴国公聚成势,去搅一搅龙栖山顶的紫气氤氲,而是落进了太子网中,被师红璇兜在一块儿,喂了点实权实职的饵,就内斗成一团,狗咬狗地恨不得把大伙儿的遮羞布全扯了。   裴国公见大势已去,太子归京后,必定要一个个地收拾,这刀子迟早有一日要落在裴家满门顶上,便日日跪在拙政堂前,企图用一把老骨头沾点儿旧功勋,把这罪责能撇的撇了,能扛的扛了,再不济丢官罢爵也要保下几条香火。   “裴世珩任职三载,收受名家字画,四方珍奇异物,折银四百二十万两,”封暄端坐上首,略翻了几眼折子便合上,“旁人收受冰敬碳敬,裴家只收珍玩名经,名头都打出京城了,孤在唐羊关都有所耳闻,国公爷真是谦逊了。”   封暄蓦地起身,将折子往裴国公跟前一丢。   “啪”,裴国公觉得自个儿的脊骨都被砸折了一截,冷汗滴到了手旁,他伏地不敢说话,几乎要以为那丢下来的是断头铡刀。   师红璇品出了点味道,侧身上前一步,作礼下拜,道:“臣有本奏。”   *   “你猜师红璇奏的什么?”高瑜嗑着瓜子儿,吐了皮,悠哉地问。   “捞裴国公一把。”司绒想都不用想。   “嘿你怎么知道,太子同你支过声儿?”高瑜霎时坐正。   “没有,裴老爷子哪儿都扯,就四个字没扯,裴家确实满门忠烈,到如今军中还有老将肯为裴家说话,这是裴家和太子相斗多年屹立不倒的原因。”司绒望着外边的天,扔一颗糖粒嚼了。   “这事儿闹得太难看了,其他小鬼好处理,裴国公顶着国公府的招牌把老脖子伸出去让太子砍,就是要保儿子。那太子爷这样重视四军,这会儿也不能真砍啊,师红璇这一奏,奏得好,把裴国公的脖子从铡刀底下拉了回来,稳住四军里那些耿直老将的心,可师红璇拉了一把裴国公,紧接着又推了一把,你再猜太子爷要怎么对裴家?”   抽空。   司绒和高瑜默契地比出个口型,同时笑了笑。   从前如何对纪家,此时便如何抽空裴家。   师红璇是太子手底下第一人,知道太子要收权,还得收得漂亮,便配合太子唱了一出黑白脸。   太子要在刚直参奏的清流跟前撑住场子,便要作出要铁面直斩裴国公的模样,师红璇就悬崖勒马,和温相一起细数了裴家功勋,说得连裴国公都臊得慌,由此保下了裴家上下性命,也彻底绝了裴家人的青云路。   自此往后,裴家拿祖上功勋作保命符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一门上下都得掂量着过日子,在京里做个缩头王八。   这才是收权。   “洗掉了裴家之势,淑妃深居后宫能做什么?她倒想再得宠,也得皇上起得来床啊。一个裴国公,一个淑妃,换了三皇子在大理寺担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人还得夸一句太子能容人,亲手足。”高瑜啧啧地叹,和司绒一道儿,嘴上就没把门。   “高将军小心功高盖主啊。”司绒也跟着笑谈。   “我有什么功?我无功!我早想好了,破云军输了半年,才打赢这么场大的,这怎么说都是功过相抵,谁要往破云军头顶上盖大功我就跟谁拔刀。”高瑜不傻,太子这边儿清着朝堂,年末朝中风向如此,御史们的笔全削成了刀,谁敢往风口上站那就等着挨笔削吧。   “户部别卡着破云军军饷就成,我可不想再穷了,再穷下去男人都快养不起了,”   高瑜又灌一口茶,“前两日阿勒回来了?”   “嗯,”司绒没多提,她回京已有十几日,五日前封暄才放出回京的消息,就是要错开凫山河畔那场血洗,以及模糊行踪,她点点头,“但第二日便走了。”   高瑜听着不对劲儿,没问,从怀里掏出个红木小盒,移过去:“小天仙,给你打的头花儿。”   “一对儿啊?”司绒抚着盒子,笑。   “一对儿!那能送一朵吗。”高瑜饮尽茶,站起身挥挥手就要走了。   司绒问:“上哪儿去?不跑马了?”   高瑜瞧着天色:“军中有事儿!”   司绒揣着小盒子:“别怪我没提醒你,私扣丹青国手,一旦事发,皇后都得收拾你。”   高瑜理直气壮,提着刀翻出栏杆,倚靠在柱子旁,朝司绒眨个眼:“谁私扣纪五?没私扣!破云军就这规矩,他窥得了破云军行军布防之道,我更换布防这几日关他一关怎么了,防军情泄露嘛。” 第80章 终章·阿悍尔公主   年末下了几场大雪, 厚雪轧实了,里头藏的都是几场风云的余波。   这个年过得简单。   一来,年前两场战事打完,北昭安定了这么些年, 算风雨里飘摇过一回, 不算动根基, 却也损元气,抛头颅洒热血的大将们还未归京,京里这些贵胄官宦们便不敢大张旗鼓地顶风玩乐。   二来,谁都怕再招惹个“殿上虎”, 捏着笔杆子能将人从金玉阶掀下草石路, 那裴家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正旦过后,逐渐放晴, 前线将领踏雪归京,京里紧巴巴的风向才骤然舒缓。   紧跟着便是一连串的封赏述功, 钟磐楼连设三日大宴,风敲得环殿的钟磬摇晃,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大宴后京里酒楼私席不绝, 众人慢慢嗅出味儿,这是上头睁只眼闭只眼开始松弦的意思。   京里的年味儿自此才开始弥漫在大街小巷。   春信未至,东风先摇。   风里送来了阿悍尔的遥铃, 悬在马车四角, 藏珠穗里一张温婉的脸庞若隐若现,阿兰娜佩着青兰色额饰, 胸前已经不挂饰了, 对阿悍尔姑娘来说, 这是定了亲的意思。   她听着北昭街巷里跑来飞去的热闹劲儿,看着满街帆幌和连成波浪形的屋瓦,嗅着深巷酒香,说:“北昭真热闹啊。”   九彤旗也热闹,但那是尤带野性的外放的热闹,北昭是奔忙的浮华的热闹。   句桑策马跟在车帘旁,侧首说:“挤了些,还是个四方城墙围起来的地域,跑起来有疆界。”   阿兰娜笑起来像春雨点水,又柔又灵,缓声说:“这就是你哄北昭太子,说阿悍尔公主不外嫁的因由吧?”   哪怕是青梅竹马一道儿大,句桑也总是抵挡不了阿兰娜的声音,他忍不住靠得更近些,说:“阿悍尔公主,做什么都得痛快。她待在北昭痛快,成,待在阿悍尔痛快,也成。做哥哥的,管不到她怎么活,只能给她辟一条无忧的后路。”   操心这许多,还不是因为一个哥哥得顶两个用,另一个净扯后腿。   两人相视一笑间,遥铃里掺进了马蹄声,阿兰娜看着长街尽头飞驰而来的红影,眼睛刹那亮起来了,把手伸出去,遥遥地朝那道人影挥动。   *   这日正逢元宵,宫宴过后,镜园里再设私宴。   私宴就设在镜湖旁,挨着几株白梅,风来时身上便落满冷梅香。   一群人在宫宴上通通留着肚子,一到镜园,入席便启了七八坛子阿悍尔带来的烈酒。   “高将军怎的没来?我还没向她讨教谁的双刀更快呢。”木恒往安央和稚山中间硬凑进去,一手搭一边肩膀问。   稚山木着脸,把那只猴手拍掉了。   倒是安央静了一会儿,转头在木恒耳边说了一句话。   木恒的神情瞬间变了,手忙脚乱地捂紧自己的衣襟,说话都结巴:“真,真的么?真瞧不出来,我平日里看高将军还挺,挺文秀呢。”   易星觉得这人在学他讲话,从后头照着屁股踹了木恒一脚,让木恒险些栽倒,不远处的小皇子看见了,咯咯地笑,大声地喊:“哥哥们来买我的馄饨!”   木恒“嘿”一声,利索地站起来,转身就要给易星一拳,拳头在半空被一只手截下来,是陈译。   陈译今日才回,报事时被司绒留下赴宴。他在曼宁港带着一百多条敌方巡船出了外海,伪装成敌军把那两座作后备营的岛屿烧了个透,如今已经从绥云军调出来,封暄有意把他放到哈赤建城,毕竟是个在阿悍尔、北昭都能吃得开的人。   易星挨着陈译的胳膊,撺掇他跟阿悍尔的小子们摔跤,梅树下嚷成一团,积雪扑簌簌地落。   姑娘们都没喝多,凑在湖边的小案上说话。   司绒被梅树下的动静吸引了一瞬的目光,刚堆起来的小雪团就被塔音一指头戳塌了,阿兰娜笑得倒在司绒肩头。   封暄和句桑难得不谈正事,大半时间都在口诛阿勒。   句桑说阿勒给他惹了一箩筐麻烦,封暄说阿勒借北昭巡检司清理铁扇群岛,算盘打得他在京城都能听丽嘉见响。   两人眼光一碰,千里之外便有人耳朵痒。   海上月圆,连绵不断的潮音里,坏胚咬着兔子耳朵,正兴风作浪。   *   翌日天不亮。   浴池里漫出白蒙蒙的水汽,院里白梅开得也好,一枝横斜,探入窗扉,窥了一夜春戏,也落得个以身饲戏的下场,尖梢几朵开得尤盛的全被揪了个光。   锦被里揉着满床花。   司绒挽着袖摆,嗅手臂上的梅花香,嗅来嗅去,才察觉那梅花香是从衣襟钻出来的,不禁多闻几遍。   隔着屏风的几个动作,在模糊光影里,就已经把浮在空气中的旖旎烧出了形。   封暄沐浴完出来,一边佩腰带,一边站在床沿做一个目不转睛的旁观者,看人也看花,他望着屏风上横出一截的光杆梅枝摇摇晃晃,疑心那里又被催出了新瓣,情绪随着生长的痕迹挠得心口痒。   司绒不知道他在外头,便慢吞吞地更衣,嘴里念念有词的是通关文牒的十八种压花模样,等她穿了衣裳,把头发拨到身前拿手指头绕了两圈,歪头走出屏风时,一额头栽到了宽阔的胸膛口。   “嘶……”司绒摁着额前的昆图银叶,一指头戳在他腰间,“哪里来的俏公子?休要出声露面,我相公还在帐中酣眠。”   封暄俯身,往她的衣襟口偷了一抹香,妥帖地藏在心口,说:“公子带你去观日。”   夜里落了雪,司绒踩着石阶老打滑,封暄干脆把提灯往她手里一塞,背着她往峰顶走。   司绒歪着脑袋,把侧脸垫在封暄肩头,催着他快点儿。   走不到一半,司绒的下巴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封暄一度被伞面罩得看不清路,说:“你这是要遮我浮云万重目。”   司绒懒懒地在他耳下舔了舔:“还要乱你铿锵千寻耳。”   折过三道弯,两人上了峰顶,这儿有座观日台,白玉石底,飞檐斜出云边,气势磅礴,瞧着……   “怎么瞧着像新砌的?”司绒跳下地。   “旧时是座茅草亭,别说观日,风刮起来,连你带茅草都能往山下掀。”封暄牵她上高台。   这座高台修了有三个月,封暄亲自盯的进度,满意了才带她上来观日。太子殿下是个实干派,在朝务上如此,对待司绒更是如此。   天边隐隐浮出鱼肚白。   高台里点着火盆,四下掌灯,朝东的一面开了扇窄门,薄薄天色从窄门里溜进来。   外边儿栏杆冻手,底下还悬着剔透的冰凌,司绒在等日出时,戳着那排冰凌玩儿,冰凌丁零当啷地砸到高台下,溅起的都是经冬的碎光。   给司绒埋惊喜时,这一幕他在脑中已经过了数遍,但司绒简简单单往栏杆边一站,便胜过了他过往所有想象。   封暄靠在门边,就着暖光看司绒:“同你说过,京城看得到日出。”   “什么时候……”司绒想起来了,中秋那日两人彻夜策马北行,到了一片荒芜原野上,封暄那会儿怕是以为她要直接骑回阿悍尔,说出这句话时又酸又涩。   那日他们没有看成日出,封暄回来便着人修了这座高台,想要与她日日在京城观日。   司绒想到许多,唇边逸着笑,勾勾封暄的腰带,把他带向门边,暖光游荡在身后,幽昧的天色渐渐亮起来。   山风寒冽,天高地迥。   地平线上徐徐探出一轮日,金色光潮贴地而来,刹那间就卷上天穹,铺得满天满地都是金乌羽翼。   “司绒,司绒生在哪儿?”封暄从后抱住她,下颌抵着她肩头銥嬅,梅香混着体香,从她衣襟口游入他鼻腔中,他觉得这滋味儿绝无仅有。   司绒转过身,背靠栏杆,逆着光,手指头点在他肩头,一字一句地说:“在这儿,司绒是野蛮生长的花朵,我要从这里开出来,与你迎巨浪,沐飞霜,饮风雪,逐日生,你守护我,我的根系将缠满你的骨头,使你更加强韧。”   太子殿下听到了他差点儿弄丢的话。   他凝视着司绒,俯首靠近那圈晕了金边的耳廓,说了句:“成亲吧司绒。”   他说的是成亲吧。   不是嫁予我,也不是我娶你,来日共赴皇权之巅时,你仍旧是那手握凤印的阿悍尔公主。   作我的伴侣,后位是你的,中宫是你的。   作我的伙伴,谈来年的粮食生意,谈银锭铜钱的铸印。   作我的对手,白日里切磋正事,夜里较量私情。   “抱我。”   封暄抱她坐在栏杆上,两人鼻息交错时,司绒咬着他说:“成亲吧封暄。”   封暄突然一滞,下一刻便卷走了她的舌,想要把这句话,连同这个人都吞入腹中。   司绒气息断续,在橘色晨光里点着他的喉结,而后倾身上前,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   封暄在这句话后,罕见地愣了半晌,他掩饰性地搓了搓发烫的耳朵,想说话,发觉此刻没有言辞能融进他们的气氛中。   耳朵需要睡一觉,嘴唇需要歇歇神,话语返流回胸膛,酿成某种更加激烈的情绪,封暄觉得他完了,这辈子都要被阿悍尔公主吃死了。   最后两人抵着额头一道儿笑起来,眼神缠连在一起,丝滑得连光也找不到缝隙。   封暄擅长找到时光间隙里散落的细节,以填充自己稍显贫瘠的情感。   如果说司绒是行走的一簇光,她每经停一处,就落下些许光芒,他跟在身后,把这些光芒捡拾起来,这些光芒在他掌心里揉成星子,而他的情感最初就像阒无一物的夜空。   他把一颗颗星子粘上去。   顿时就热闹起来了。   这热闹经冬不歇,遇春化雨,迎夏雷鸣,秋来结果,生生不息。   ·正文结束,感谢陪伴。   作者有话说:   改了好几版结尾,特别不会道别,因为他们的故事还在书里继续,阿悍尔的天依旧很蓝,北昭深巷里的酒超香,各位仍然可以时不时回来看看太子和公主,他们一直在这儿。   谢谢大家将近三个月的陪伴,接下来更新番外啦。   新书可能开《山河玉骨》,有一定存稿,但世界观构塑还不完整,这是个大工程,世界观完整就能开文了。   不过《山河玉骨》的书名还要改,这个名字我自己很喜欢,就是太正气了,像保卫河山征战沙场的基调,阿勒那个德性,谋朝篡位还差不多,使不上这么正气的名字……想文名想得头秃。   作者求求收藏:   《山河玉骨》浪帅海盗大魔王x超强甜辣小岛主。   《原子大碰撞》混血冷感天才少年x摇滚浪漫学霸少女。青梅竹马。   《猫猫尾巴不能摸》神明和邪魔的双重人格,夹心是只猫猫,这本千万千万请年满十八岁再看,跪谢!   《随机波动》喜欢高瑜纪从心的收藏这本,gb向。 第81章 番外·反转   ◎你方才是在撩拨我吗?◎   闷雷滚在云层里, 雨迟迟不落。   天太热,小枣马跑不动,在河畔垂首饮水, 提提跟着她来,也渴得直甩舌头。   这一片是外野范畴, 夏日里常有些野兽出没, 司绒不常走这条道, 但今日事急, 原本北昭来使要明日到阿悍尔九彤旗,然而不知为何,行程提前了一日, 她收信后,只能抄了条近路从清灵湖返程。   心里发毛。   天色压得沉, 司绒的指隙里淌过温热的流水, 偶尔有柔软的水草拂过,她的眼睛巡着周遭, 热风煽动着草浪摇摆,发出干枯的窸窣响动。   她掐着时辰,朝提提吹了个哨,提提扎入水里往这游, 破水而出时把一身毛打得湿漉漉,抖动身体时甩出的水溅了她一脸。   “提提!”   司绒挡着脸刚叫一声, 提提便突然朝东南方向吠叫起来,突如其来的反应让她心神一凛,别是怕什么来什么, 胡乱地用手背揉了揉眼, 抬眼一瞧。   模糊的视线里, 草浪上出现一线起伏。   安心了,不是猛兽,是途径的过路人,一队二十余人,从东南方向来,不过十来息便掠过河畔,看样子也是往九彤旗去的。   司绒安抚地拍了下提提的脑袋,唤过小枣马,准备启程回九彤旗,马儿颠跑起来后,先前经过的人又折返着跑了回来。   ?   折返的仅有一人。   司绒轻一皱眉,勒马停下,握紧了马鞭。   风浪是热的,四野昏暗,伴随着密集的马蹄声,折返的人片刻后便停在了她跟前,是个年轻男子,长得……相当好看,这样昏沉的天色下,他打马回转的那一刻起,司绒便看到了他浓烈的眉眼。   并且,是个北昭人。   他没有说话,仅仅从怀中掏出一块天青色的帕子,递给她。   像是友善的示好,司绒没有感受到敌意,提提也没有再吠叫,而是绕着他的马嗅闻。   它对这个陌生人过分友好。   两人的距离靠得很近,马儿喷出的鼻息前后交缠,深灰色的积云压得低,电龙在云层里翻滚,风里越发潮湿。   他们在云欺风拂里,短暂地对视。   没有人说话。   司绒率先错开目光,低头接过帕子,手指在他掌心和指尖无意划过。   再度抬眼时,他已经掉转马头飞驰而去,像专程回来给她送帕子似的。   没有开口道身份,也没有邀她同行,可能是认识她,顾虑到阿悍尔公主或许不愿让人点破这稍有些狼狈的一面。   听说,北昭人对帕子这类贴身私物看得很重,这叫什么,有意识地私相授受吗?   态度像是个克己复礼的君子。   行为像是个刻意矛盾的怪人。   她松开手,帕子随风落到了草浪里。   他想做什么呢?   *   “他想做什么?一记锁喉便能将蒙嘉打倒,他为什么不这么做?”   “钓过鱼吗?”   “没有啊。”   “那你这就开眼界了。”   “哈?”   木恒扒着黑武的肩,两人挨着坐,边看眼前的摔跤,边一来一回地说话。   这场摔跤是北昭来使与阿悍尔勇士的友好角斗,两边关系封冻已久,时有摩擦。可六月时,北昭突然递交谈和之请,并派遣出使者出使阿悍尔。   今夜就是欢迎来使的宴会,夏日闷热,宴会在宫城中的圆甸上举行,是一片露天草地,通常用来招待各旗旗主,十来年都不见得会迎来外客,招待北昭使者更是百年来首次发生。   所以北昭作为求和的一方,自然不能赢,起码,不能赢得太有压制性。   黑武看着蒙嘉吃力对抗,最终被一记翻摔打倒在地,对方谦和地拱手:“承让。”   掌声雷动。   阿悍尔人看重力量与爆发,他们不会因为自己人输了而无谓地谴责对方,蒙嘉笑着摸摸磕出血的唇角,一下场就已经有七八个勇士跃跃欲试想要挑战北昭胜者。   欢呼声里,司绒掐着时机悄悄地入座,句桑在首座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   她入座时,没有引起太大的动静,但围着摔跤场坐的一圈人都注意到了,司绒从一圈视线里感受到了某种特别的注视,她刚要转头,句桑清咳一声:“北昭战士果然骁勇。”   “哪里,这位小兄弟看着年轻,就已经有如此劲力,属实了不得。鄙人虚长几岁,若要回到小兄弟这年纪,两招就得被放倒。”北昭胜者是位叫朱垓的青衣汉子,长得凶相,说话圆融。   对方把胜利归结于年龄带来的经验,而不是力量、反应与爆发,很顾全“大局”。   句桑再次看向司绒,这意思是问继续打呢,还是不玩儿了,他绷着精神与这北昭太子周旋一夜,真是比连日练兵还累。   打,怎么不打?输了才要打。   她偏头唤:“稚山。”   稚山应声而出,轻巧地落在了场中央,朝朱垓简短而冷淡地说:“讨教几招。”   稚山一上场,他们相斗的方式便不是传统草原摔跤,而是生死场上的拳脚对招,呐喊声震耳,司绒咬了几口啫啫饼,在草屑翻飞和手脚虚影里捕捉到了那道目光。   而后往那人座次左右一瞥,能坐在下首第一位的……哟,北昭太子啊。   司绒微微挑起道笑,慢腾腾地喝水,把食物咽下去。   没有阴云与闷雷,他们隔着呐喊与汗水,在第二次对视中互相确认了身份。   这视线很微妙。   或者说,对方在刻意向她传达这种微妙的感觉。   提提也认出了他,亮着眼睛盯对面,趴在地上尾巴摇摆,啪啪地直打她的裙裾。   司绒的视线被稚山带走,在一记利落的横空扫腿之后,朱垓输了,他抹着额汗,说了句:“英雄出少年。”   稚山年纪小,面上还看得出稚气,这无形中化掉了朱垓先前说的年龄一论,以小胜大,把先前输的场子都找了回来。   封暄捻着一片叶子,察觉到阿悍尔公主的行事作风与句桑截然不同,这一晚上,不论是先前他和句桑的谈话,还是之后的摔跤,都是为了试探句桑对北昭的友好度。   司绒出现之前,气氛朝和谐的方向推进,句桑虽然没有直接松口与北昭谈和,也没有断然拒绝,更像是在封暄试探的时候,句桑也在观察揣摩封暄的目的,双方的气氛相对融洽。   司绒出现之后,原先搭建起来的气氛急转直下,她不像句桑那样有耐心,愿意与北昭一来一回地周旋,她很明白阿悍尔的优势,会将上风占据到底,甚至不会轻易给封暄开口的机会。   封暄先前的猜测是对的,这位阿悍尔公主才是真正关键的人物。   阿悍尔内部正在进行权力迭代交接,赤睦大汗不理事,句桑在外统筹大体要务,司绒看似在阿悍尔权力中心隐形,然而看起来却是个有票否之权的公主。   也就是说,无论封暄在句桑身上下多少功夫,最终若是过不了司绒这边,都将功亏一篑。反过来,若是从司绒入手,会遇到棘手多变的挑战,或许也会有期许之外的收获。   司绒……   封暄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脑中回溯初见时无声的往来,掌心被划过的地方泛起麻痒,空气中似乎反涌了午后的潮湿。   最终宴会上的摔跤以阿悍尔之胜为终结点,封暄咽下了原计划里要提的诸事,再三权衡后转移了目标。   *   在宴会结束之后,北昭使者呈上了丰厚的礼物,种类繁多到将礼单摊开都有人高。   “这礼不对。”句桑翻过第二张礼单,对司绒说道。   “嗯?”冰凉的霜酪滑下喉咙,司绒笑,“送出花儿来了?”   “确实。”句桑敲敲桌沿,示意她来看。   她搁下银勺,到桌旁顺着句桑的视线往第二份礼单末尾瞧了一眼,视线一凝,而后翻开第三份礼单开头,中间快速滑过,滑到结尾,神情变得意味不明。   “怪有意思的,这位太子。”司绒合上了礼单。   “对你怪有意思,十份礼单,三分之一都是给你的。”句桑面露古怪,心道像下聘。   按着百多年前的旧例,北昭与阿悍尔若有往来,礼单也是循旧礼,不会如今日这般……有明显的性别指向,绫罗绸缎、镜帘脂粉,还有些符合司绒外显喜好的软鞭马具与宝石珍珠,若说前者是女子惯爱的物件,那么后者便是指向性十分明显的投其所好。   北昭太子就差没有在礼单上标明,此份礼物单单赠与阿悍尔公主。   意会到这一点,兄妹俩同时笑了笑。   “那位太子,他手中礼单至少三份你信吗?我今夜到场,他呈上的是这份,我若是今日赶不及回九彤旗,恐怕他呈上的就是另一份,再者若是阿爹在场,他呈上的恐怕还不一样,”司绒两口喝完霜酪,说,“他是个聪明人。”   “他是个聪明人,”句桑接过话尾,松一口气,说,“知晓同我虚晃两招费时费力,还不定有用,便将目光放至你身上。”   “让他来么,正巧我也想看看北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司绒喝掉最后一口霜酪,准备回自个儿的院落。   *   司绒没有想到,有些人这般不经念。   司绒望了眼远处浸在月色里的院子,再将目光轻落在眼前人身上,摇着枯草,说:“……巧了。”   “孤在等公主。”封暄伸出只手,做了个请先行的手势。   挺实诚,司绒笑笑:“这条道儿,不好等吧,我一个月里也走不了几回。”   司绒不住王宫,九彤旗不设城墙,她自小便不喜欢从四方高墙里仰望天穹,故而十四岁之后便单独开院,住在宫城西边的院落中,出九彤旗十分方便。   阿悍尔人大多如此,主区内搭屋建舍是近年趋势,句桑正在集中医馆、集市与书塾,往往大伙儿还是多住在草野帐篷里,乐得两头跑。   司绒说在这条道上难碰上她,不是虚言,除非摸透了她的行踪与习惯。   两人逐渐并肩。   “那便是巧了。”封暄略一思索,把话打回来给她,面上露了个极浅的笑,像冬日漫着冷雾的湖面被轻轻拨动,瞧着怪勾人的。   这位北昭太子擅长给人某种具有独特性的对待,让人不知不觉陷入“我于他是独特的,他是不是对我有意”这类陷阱中,继而让人欣喜,甚至自然地对他作出同等的独特对待,真是个高明的猎手。   阿悍尔搜罗的关于太子的消息中,并没有提及他平易近人的一面,相反,这是个具有铁腕手段的冷面储君,掌实权,行实事。此刻却将自己不轻易示人的一面展露给她。   司绒想,这许是个情场老手。   夏夜虫鸣低语,夜间风大,将穹顶阴云一荡而空,几颗疏星点在天边。   两人走了十余步,司绒算着时辰,到她院落中约摸还要走一刻钟,她没打算开口。   封暄无声地转着扳指,察觉到她客气之下的拒绝意味,将虚浮的客套咽下了,直接切正题:“北昭有意与阿悍尔谈和,公主如何看待?”   司绒接得挺快,像是在腹中盘好了对话:“殿下问错人了,这是父汗与兄长需要考虑之事,我么,只是个游手好闲的公主。”   “公主太过自谦了,”封暄说,“阿悍尔明珠的声望不低于句桑王子。”   “族人抬爱罢了,殿下也当真吗?”司绒八风不动地打太极。   “公主对北昭来意存疑,此是人之常情,”封暄偏偏不与她绕圈子,只谈正题,“只是阿悍尔开春少雨,草枯羊瘦,秋冬怕是不好过。”   “殿下关心阿悍尔人吃不吃得饱,”司绒停下了脚步,在明暗光线里看他,“当真……博爱。”   “孤以为,与其绕弯子打太极,不如公主听听北昭能拿出来的诚意,公主觉得呢?”封暄拉开两步。   “今夜不谈正事。”司绒笑笑,明确地拒了。   这话听起来拒绝的意味浓,实际上留了余地,只是今夜不谈,明日如何,便要看你能拿出什么东西来与我对谈。   “今夜谈私事否?”封暄反应得很快。   司绒略一挑眉,不解其意。   “孤想请公主夜饮清茶。”封暄望着她的眼睛,不自觉地卡住了扳指豁口。   司绒摊手:“可惜了,我没有饮茶的习惯。”   眼前几步路的位置便是她的院子,上哪儿饮茶,上她的院子吗?这位太子真是……半点儿不遮掩啊。   封暄没有强求,他似乎算准了会被拒,只是在话语中表态,表示将自己置于下风,以温和的姿态请求友善的对待,但司绒知道,这又是一种狩猎手段。   她不上当。   侍卫拉开大门,退后数步。   封暄停在几步开外,目送她进门。   司绒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站在两阶之上,就着灯笼的暖光与他平视,须臾,轻轻笑了一声,问的却是:“你……方才是在撩拨我吗?”   封暄几乎没有迟疑:“是。”   作者有话说:   反转大概2-3章。   太子:听说我是个情场老手,媳妇儿封的,那我要怎么老手给媳妇儿看呢。   司绒:搞快点搞快点,想追我就拿点手段出来。 第82章 番外·反转(二)   ◎“你把情话讲得像述职。”◎   是。   竟然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司绒笑意更深:“头两回, 也是?”   她指的是帕子、礼单和结束得过早的摔跤。   封暄点头:“从第一回 见面就是。”   司绒没再说话,只看着他。   晚风微熏,她细细辫子里绑进去的珊瑚珠打着肩臂, 对上这样直白的话语,两人都没有正常青年男女该有的反应。   “你把情话讲得像述职。”片刻后, 司绒慢慢地说了一句。   这话的意思很多, 单单凭着司绒没有唤人将他谴离这点, 就足够令人深思。封暄察觉到司绒的本事, 她没有娇羞也没有躲避,有种招架得宜百毒不侵的从容。   并且她反应快,封暄在用言语撩拨她, 她也在学着用似是而非的话语模糊他的判断。   短短的时间里,两人的眼睛都碰出了些许棋逢对手的火花。   封暄往前走了一步, 鞋尖抵着第一阶台阶:“孤此前未曾说过, 日后请公主多担待。”   声音和缓,听得出些许不自然。   司绒抱着臂, 没有反驳他“日后”二字,也没有理会他所谓初次讲情话的隐晦意思,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今日外野相遇,是偶然吗?”   封暄像是知道她能发现这一茬, 坦荡地承认:“是蓄意已久。”   不是偶遇,是蓄意。   司绒垂下眼帘, 温声说:“殿下打算将精力全部耗在我身上么?”   封暄模棱两可地问了句:“公主不喜?”   他可当真会在话里设伏,司绒不惯他,直接问道:“你指什么?”   猝不及防。   封暄反应了两三息, 说:“指我。”   他用的是“我”。   司绒脚步轻挪, 下了一级台阶, 从平视他到需要略微仰头,她没有停下来,在封暄骤然幽深的眼眸里往下再踏了一步。   鞋尖相对。   偏偏隔着一级台阶,司绒仍然站在高一阶的位置,她不再看他的眼睛,目光平平地放在封暄的脖颈处,清晰地看到那突出的喉结上下一滑,发出隐晦而暧昧的吞咽声。   因为距离的拉近,因为高低的递进,两人之间只有一拳距离,司绒可以闻到他身上清淡的雪松味,他可以站在亲密而独特的角度看她扇动的眼睫,白皙的脸颊,额顶的碎发有一两丝被风带到他下巴。   痒。   即便没有眼神交汇,没有肢体触碰,她也能轻而易举地让气氛升温。   司绒虚凝着那截脖颈,轻声说:“我不想与你绕圈子,玩花样,你为何来阿悍尔自个儿心知肚明,若是明白地扯开了,你我还有一谈的可能,若是玩风月旖旎,惹了我生气将你遣回北昭……就不好看了。”   封暄不能摊开讲,北昭南面与东面皆有海寇之患,开春以来频频试探北昭水师深浅,此时是雨季,大规模海战爆发不了,他才算着时间跑一趟阿悍尔,只有稳住阿悍尔,与其谈和,才能避免让北昭陷入三面受敌的困境。   这话若是摊在明面上,难说阿悍尔会不会即刻翻脸调兵,从八里廊往南杀入北昭。   北昭赌不起。   “事要谈,人也要相交。公主是个聪明人,阿悍尔与北昭交好利大于弊,接连两个旱年,阿悍尔的储粮量不足了吧,”封暄避重就轻,将话题引到于己有利之处,“阿悍尔短夏长冬,秋冬雪一扬,全域上下吃饭便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益处是多,陷阱也不少,你要帮阿悍尔解决粮食问题,阿悍尔又该付出什么代价?”司绒反问。   封暄还要开口,司绒伸出一指,点在他胸口。   突如其来的接触,融化了封暄一贯的游刃有余,被她触碰的地方泛起一簇簇奇异的热度,心跳急促,呼吸发沉。   一切的反应都经由那一点接触面传递到司绒手指。   司绒微愣,这到底是戏做得太高明,连心跳也能快慢自如呢,还是这位太子殿下当真做局将自己做进来了。   风动灯火,阶前立着的两人之间流转着晦暗不明的光线。   封暄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反应,他将此归结于夏夜、晚星、熏风,与绝少与人触碰的经验。   他忽地抬手覆住了司绒的手指头,像是对她动作的迎合,也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尝试。   随即说道:“北昭绝不想与阿悍尔交恶,此是实话。公主有顾虑,实属人之常情,北昭可以给阿悍尔供给一冬的粮食,阿悍尔只需接受好意,不需回馈什么,如此,对阿悍尔来说便无风险可言。”   “行啊。”   这礼才有点儿意思,比那长长一摞礼单靠谱多了。司绒要的就是这个态度,要么坦诚相谈,要么拿出点真东西,否则她没这心思与他打交道。   两人掌心与指背相贴的地方逐渐升温,气氛不受控制朝诡异的方向乱跑。   可司绒率先蜷起了手指,藏入袖中,往后倒走上了两级台阶,目光缓缓从他胸口往上移,在那双冷湖般的眼睛扫过。   转身入院。   封暄旋即转身回程。   两人背道而行,从光源底下走向昏暗处,影子从重叠的墨黑褪向单薄的灰色。   不同的是,封暄在转角暗处稍停了两息,风仍是微熏的,几点疏星忽明忽暗,心跳仍然急促,碰过她的那只手掌渐渐发热。   *   那夜过后,司绒没再与封暄有来往。   他的诚意给得很快,也很周全,粮册第二日便呈入了王宫,句桑看过之后批复并给予通关文牒,七日后,粮车便会从北昭翼城出发,直入阿悍尔九彤旗。   这七日,司绒帮刚定亲的句桑接了一半担子,正是忙得连轴转的时候。   封暄虽然没有正面出现,然而他的存在感仍旧很强,正在以一种司绒无法推拒的方式层层渗透她周边。   粮草何时到,北昭使者又去了哪儿,与谁往来,这些消息司绒日日都要翻看,甚至需要命人向封暄传话,与他隔着一个传讯侍卫进行延时交流。   那夜的触碰和若有似无的旖旎,司绒不曾再想起。   但太子殿下似乎仍在寻机重温。   六月廿一这日,粮食抵达九彤旗,司绒骑在马上,看着寥寥二十辆粮车,午后的太阳晒得她眼前发黑,和翻涌的草浪一起,燃起了她胸口的一簇火。   半个时辰后。   司绒透过浮浮冉冉的茶香,望着对面跽坐的人,怒火仍然在胸口跳动着,烧得她难得有些烦躁。   “如果我没有记错,殿下曾说的是,包揽阿悍尔今冬的粮食。”   寥寥二十辆粮车,连十分之一的量都够不到。   “但孤未曾说过,粮食会一次性进入阿悍尔。”   “玩儿呢。”   司绒顶着烈日杀到封暄跟前,日头晒得她脸颊微红,眉峰蹙起一个锋锐的角度,失去了耐心的冷漠语气昭示着——她在生气。   封暄净手沏茶,用指节抵着杯盏,移到到她跟前:“粮食一分不会少,你可以相信我。”   司绒没接茶,她用力地扯着坐下竹垫的边角,连眼神也不屑与他相接。   “体量过大,北边儿没有这样多的粮食,公主知道,北昭粮库集中在山南十二城,北调需要时间,孤会将粮食分批送入阿悍尔。”封暄的眼神自始至终锁在司绒面上,耐心解释。   竹垫的边角被她扯下一块儿,司绒闷闷地丢在一旁,鼻子闻到乳香,一丝冰霜酪的凉气从案几上飘到她脖颈。   她停下了与竹垫作对的手,抬头看了一眼。   封暄跟前放着一只琉璃碗,上头盛着凉飕飕的霜酪,顶上还浇了绛红色甜果浆,琉璃碗被移到她身前。   “不要误会,孤只是想与公主多些交集,公主近日……可是在躲着孤?”   “没有。”司绒不客气地翻出手,封暄将手里的银勺递给她,那勺子上还留有封暄的热度,司绒不太喜欢,捏着顶端舀霜酪。   “孤先后呈了两份谈和细则,公主都派人打了回来,可是有哪里不满?”封暄相当好说话,对着她明显冒火的语气,仍旧能够保持耐心,语气里甚至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司绒小口吃霜酪的场景占满他的视线,唇边还沾了点儿绛红色的果浆,封暄甚至有些想替她揩掉,而他也鬼迷心窍般地伸出了手,司绒正探出舌头去卷那点儿果浆。   他伸手的速度这样快,仿佛一片黑云掠过,柔软冰凉的舌尖便碰上了温热的指腹,下意识的动作惯性收不住,舌头在那指腹上扫过,回到口中后才后知后觉地松开了勺子。   “叮——”   银勺敲在琉璃碗上。   司绒:“……”   你,在,做,什,么。   封暄慢条斯理地将指头放入口中,沾着的果浆和薄薄的潮湿一并在舌尖起跳,这果浆比往常更甜。   ?   司绒脑中“嗡”地一响,面颊轰然烧热,她推了琉璃碗,霜酪无声倾斜,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司绒猛地站起身往外走。   “司绒。”   封暄快步跟上,握住她的手腕往后带,司绒一个趔趄,在转身时失去平衡往前栽倒,手迅速地撑上了他胸口,而后被他带着按在了临窗的玉榻上。   “是孤孟浪了,”封暄立刻松了手,接着说,“粮食之事,公主若不放心,大可与北昭签订条约。”   司绒还没从他先前的举动中走出来,胸口轻微地起伏着,站了起来,告诉自己:外头都是我的侍卫,他若是再……再从我嘴边偷吃,我就……杀他?   此刻还真不能杀他,司绒颓丧地想,封暄展现了自己的价值,阿悍尔需要北昭的粮食,再者杀了他逞一时之快必定会让阿悍尔陷入战火中。   得不偿失。   最终她喊了稚山,稚山推门而入,完全无视东宫近卫,扫了一眼案几上倾倒的霜酪,又盯着司绒绯红的面颊和微乱的衣衫,狐疑地看着俩人。   别这样看!我们没有什么!   司绒懊恼得几乎想喊出声,但她挪开了目光,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屋里不能待了,封暄请司绒往长廊底下走,长廊通风,幽深,隔开了赤金般的阳光。   两人隔着一个身位,每当他行走的幅度过大,司绒都会有意识地往另一边避开。   封暄察觉到了,两人在阴凉处的长石凳上坐下来,封暄在左侧坐着,司绒坐到了右侧边沿。   稚山打着哈欠,背身坐在不远处,从兜里掏出炒黄豆嘎蹦嘎吧地嚼。   草地有人打理,呈现饱满水嫩的鲜绿色,柔软地扫着她的裙裾。   封暄说了一路粮食分批进入阿悍尔的安排,照着这个速度,他们还要接着打两个月交道。   “封暄。”司绒忽然打断他。   没有人这样称呼过他,封暄两息后,应了一声。   “北昭与阿悍尔的争端年年都有,你若说北昭没有吃下阿悍尔的心,我不信,所以青云军驻军之地想必还囤着一批粮吧,这粮食当真有必要千里迢迢从山南调么?”   “青云军囤的是陈粮,山南是新粮,孤以为公主会选后者。”封暄没有否认司绒的说法,却仍旧坚持分批送入阿悍尔那一套。   司绒接着说:“阿悍尔不是要存粮,新粮陈粮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没有差别,过了今冬便会消耗干净。”   封暄目之所及都是开阔的绿色,顿了顿才说:“军粮与民粮相差甚远,公主若是急需,可从青云军调取部分,但还是需要倚靠山南粮仓。”   嘴怎么这般硬。   司绒扭过头:“拖这点儿时间于你有什么好处?”   封暄淡声说:“孤想要与公主长久相处,这仅仅是个开始,北昭还有更大的诚意。”   司绒深深吸一口气,她往里挪了点儿位置,撑着石凳的手与封暄的相碰,她忽然伸出手,指尖沿着他长长的手背往上滑,在封暄转身时,左手揪住了他的衣襟,与他一高一低地对视,气势半点儿不差。   风里微凉,像浸着绿意的绸缎,温温柔柔地拂散两人交缠的鼻息。   “北昭遇着什么麻烦了,让殿下连美人计都使出来。”司绒的左手食指往上挑,轻佻地碰着他的下颌。   右手紧张得冒汗,藏在身后只有凉风窥得。   “孤心悦于你,”封暄面色虽淡,话很直白,“谈和要谈,人也想要。”   司绒不信:“见色起意?”   封暄摇头:“一见钟情。”   司绒轻声:“老套。”   封暄改口:“钦慕已久。”   “话很动人,可惜,”司绒薄讽,“我对满腹心思、蓄意接近的异国太子没有兴趣。”   “那么……公主为何紧张?”封暄突然往前,“孤心悦于你,绝无虚言。”   “心悦于我,”司绒平静地复述这四个字,“哪怕是真的,又在你的目的中占得几成?”   “给个机会,公主自会知晓。阿悍尔可以安心与北昭交好,重启榷场,交互通关,青云军将会撤出八里廊,阿悍尔甚至可以往南直通山南海域,公主的野心不仅囿于四边草野,不是吗。”   这才是他能拿出来的真东西,司绒听着这话,脑中动得飞快,却在越来越近的距离里被扰乱了思路。   她从一团乱麻中先抽出了关键:“口说无凭。”   “公主当真是一眼也没看孤呈上的细则啊,移步孤的书房么?孤可以为公主,一一拆解分析。”   说着话,封暄准准地握住了她背在身后的手,他的掌心同样热得不正常,肌肤触碰,薄汗相融,催出了另一种潮热,她的额头正正挨上封暄的下颌,紧接着他低了头,下颌从她额头滑过,清爽的味道无孔不入。   美人计么。   这才是美人计。   作者有话说:   来啦。   太子确实是蓄意靠近司绒,结果做局把自己做进去了。 第83章 番外·反转(三)   ◎你对我,为所欲为……◎   进书房一谈, 这是摆在明面上不作遮掩的陷阱,所谓的谈和细则便是搁在陷阱里香甜的糖,猎人站在陷阱外, 对司绒循循善诱。   司绒惯的他!   那日司绒到底也没有顺封暄的意,与他进书房一谈。   封暄上道, 两日后, 句桑回到九彤旗, 几乎是屁股刚沾上书房椅子, 封暄命人送上的谈和细则便送到了句桑手里。   兹事体大,赤睦大汗特意为此事回过一趟九彤旗,拍板敲定了谈和一事, 封暄自此便成了王宫的常客,司绒与他抬头不见低头见。   周旁若是有人, 封暄那张冷淡的面皮就成了绝好的门面, 能作得比谁都还正经,在议事时镇静从容地引领话题, 一看就是礼仪规矩约束出来的正统储君。   一旦与司绒有独处的时候,那张矜贵自持的面容便如薄冰融化,眼里递来的都是勾人的情绪。   就好像他们真发生了点儿什么似的。   这夜,句桑设宴招待阿悍尔的新盟友, 司绒饮了几盏冷酒,宴席结束后, 甩着新得的九节鞭往小院走,半道儿上毫不意外地“偶遇”了封暄。   她记着句桑提醒的话,要友善, 友善, 友善。   自我暗示多了, 加上酒劲儿一上脑,便请他进了院子饮茶,她不愿意与他待在密闭的室内,让穗儿在后院跑马场上席地支了张小几,摆了几样糕点果子,绝对够友善了。   夜风徐徐。   两人席地而坐,司绒无声地望着星空,低声说:“你最好不要这般看我。”   他的眼神有力道,司绒能够感觉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接近她,甚至想要拥抱她。   封暄笑笑,与司绒一道坐在半坡草地上,七月初的阿悍尔,夜风里已经有了肃杀的味道,那是草叶正在凋零。   但这段日子的夜空最好看,天河璀璨,犹如洒了一袋碎盐粒,仰头便能与亘古建立某种久远的联结。   “赤睦大汗也松了口,阿悍尔与北昭成了新盟友,往后的路会越走越顺,公主还在顾虑什么?”封暄撑在草地上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动,咫尺处便是司绒的手。   “顾虑的便是太顺了,你呈给父汗和兄长的这份细则,简直像割下北昭一块肉来反喂阿悍尔,连山南都敢让我们沾一手,所求为何呢,仅仅是谈和?”司绒吹着凉风,提提就在两人跟前滚着草地。   “为外事稳定,亦为你。”封暄淡声应。   “……”司绒对封暄的招数感到些许头疼,她努力地把思绪转回正题,“阿悍尔要完全吃下,至少需要两年时间,这意味着两年之内,我们不能轻易与北昭翻脸,你所求的是两年的北线安定,比起身死,割肉这点代价算什么。”   “公主猜到了?”   “北昭是遇内忧呢,还是遭外患?”   “无论内忧外患,北昭不愿与阿悍尔为敌,这点毋庸置疑。”   为了不与阿悍尔为敌,甚至先后撤了驻扎在八里廊的二十万青云军。   山南航道、过冬粮食说到底都是金银层面的东西,然而撤军不一样,这意味着八里廊乃至整个阿悍尔用兵压力都将骤减,北昭与阿悍尔的对峙之势从根源开始改变。   这是阿爹愿意松口的原因。   于公,谈和是拦不住的趋势,接受并应变才是她该做的;于私,司绒既想把封暄的思绪扒个清楚,又怕被他反侵了心神。   封暄会的。   他看起来对司绒格外温柔,冰山底下的春讯只对她一个人展露,但司绒总会感到某种无形的压力。   比如此刻,他在无声无息地营造和谐的气氛,好像他们是青梅竹马,好像他们是久未见面的好友,好像他们是坠入爱河的伴侣。   “你便是在九彤旗长大的么?”封暄忽然问。   司绒只想与他谈正事,但此刻夜色宜人,封暄觉得他们可以聊得更深些。   至于聊什么,封暄这么一想,心里竟然浮出许多期待与想象,他想要了解她,与公事无关,这完完全全出于私情。   他不得不承认,接近司绒的过程,对他来说就如同陷入沼泽一般,他深陷其中,越想挣扎就陷得越深,甚至他能清晰地察觉到,在某些时刻他像是刻意纵容自己的行为,纵容自己触碰她,纵容自己靠近她,纵容自己越陷越深。   “……”司绒不防他突然转变话风,应了声,“殿下,我们的关系还不到能畅谈私事的时候。”   “白日里正事谈得够多了,再者,我们的关系……”封暄捏着一根枯草,侧头端详着司绒,“你我是什么关系呢?尝同一碗霜酪的关系吗?牵手的关系吗?”   “?”稚山听着风里送来的话尾,呆了呆,吹个哨叫走提提,一人一狗识相地避远了。   司绒没有察觉,她往后挪了点儿,不可置信地看封暄:“我们没有尝同一碗霜酪!”   “是没有,”封暄将目光下移到她唇角的位置,“我尝的是你……”   司绒蓦地翻身,跪坐起来,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一字一句地说:“闭,嘴。”   封暄闭嘴了,他的眼里仿佛蒙着冷雾,视线专注到司绒听不见风声,看不见天河,突如其来的动作粗鲁地撞破了两人薄薄的窗户纸,亲密接触里有熟悉的悸动。   她的掌心困住了他的嘴唇,那弧度流畅的鼻子呼出来的气便扫过她的手指,痒的。   司绒在这个瞬间想到,他的嘴唇这样薄,却很软,有些干燥。   “……”司绒仓促地松了手,她在想什么?   她想退,然而封暄不会让她退,他握住了司绒的手腕,虚虚地放在唇上,像在告诉她:我喜欢你碰我,我期待你碰我,别停下。   他的眼神透着这个意思,口中也在说:“看,我又尝到了你晚间喝的酒,吃的果子,很香……你剥葡萄了吗,宴上没有葡萄,是方才进屋更衣时剥的?”   嘴唇就贴着她掌心,说话时的气息呵在她皮肤上,是热的。   温度与触感把气氛变得诡异,司绒缓缓地抽手,封暄没再有过分的动作,但那眼神里的热度越来越盛,夹杂着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的情感。   他们好像骑上了一匹未曾驯服的野马,在阿悍尔广袤的草野上横冲直撞,谁也下不去。   谁也别想逃。   “你呈上的诚意无懈可击,内忧也好,外患也罢,如今你完全能够腾出手来解决它,阿悍尔不会成为你的第三个隐患,为什么还要……”司绒攥紧了那只禁锢过他的手,指尖把掌心摁得发疼,她需要疼痛,疼痛让人清醒。   她顿了顿,接着说:“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损人不利己,这说明我还是能对你产生影响的,司绒,你不像看起来那么抗拒。”封暄抓的重点十分刁钻,这五个字能让他品的地方太多了。   随后不等司绒说话,他拉近了半个身位,手就撑在她身后,这是个半拥抱的姿势,他就着这个姿势认真地看她,把后半句话说完:“你的眼睛像葡萄,井里湃过的那种,我昨夜梦见了。”   “!”司绒后背挨着他的手臂,背部肌肤可以感受到他手臂的起伏和热度。   她不想退,她也不会退,不管这让人感觉惊悚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她都想要探究一二,所以司绒略抬起头,在过于亲昵的距离里开口:“还梦见了什么?”   “没别的,只有你。你去了北昭,入了镜园,我们在较量中沉沦深陷,独独有一点不好,我惹了你难过,你便回了阿悍尔。”   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司绒笑笑:“挺像我。”   封暄露出有些一言难尽的神情:“说起来也不太像,梦里的你更主动。”   “如何主动?”司绒顺着他的小臂往上移,停在他衣襟,“这样吗?”   “不止,”封暄声音略哑,像在克制着什么,“你对我,为所欲为……”   司绒舔湿嘴唇,移开了头,短暂的交锋让她心口狂跳,鬼才要为了一个梦对封暄为所欲为呢。   在她转头的刹那,封暄的手彻底越界,他揽住她的右肩,一翻,随即左手顺着她的脚踝往上,握住那截小腿,再轻轻一拉,同时自个儿往草地上躺下,便轻巧地把她放到了身上,快速地松开了手,说。   “冒犯了。我不再碰你,但你可以碰我,司绒,”封暄眼里的情绪激烈,轻声诱哄着,“要不要试试……吻我?”   晚宴上的冷酒不足以醉人,她往常喝得比这多的不是没有,但酒劲儿从未这么持久过,她感到头晕目眩,被这话冲击得心口直跳,脚踝发烫。   一起烫起来的,还有封暄的耳根。   虫鸣低微,夜风清凉,她的头发滑下肩头,轻轻地摆动,她竟然觉得这个角度的封暄一点儿也不陌生,甚至他们似乎用这个姿势做过更坏更羞的事。   记忆有一瞬的淆乱,司绒鬼使神差地俯低了身,手指从他眉峰往下滑,在眼尾处稍稍停留,再滑过光滑的面颊……   她看进封暄的眼睛,两人对视着。   在虫鸣声中,她轻轻贴上了他的嘴唇。   和想象中的触感不同,和手中的触感也不同,唇瓣相贴时,有双向的柔软湿热,很奇妙,催着心跳砰砰地鼓动。   行了吧,试也试过了,这就是亲吻。   司绒正要起身时却遽然被罩住了后脑,紧接着口中探入一道湿滑的舌,清爽的气息蛮横地霸占她的属地,下颌紧紧贴着,鼻息相缠,亲密相拥。   封暄在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前者是蜻蜓点水,后者才是亲吻。   *   可阿悍尔公主亲完人就不认账了。   封暄不能长久地留在阿悍尔,谈和提上日程后,他便该离开阿悍尔了。   七月初十这日。   封暄在清灵湖畔找到司绒,她身旁跟着一男一女,正在谈笑散步,背后是粼粼波光,司绒的身影在粼光里虚化。   他遥遥望着,眼里被粼光闪得刺痛,突然陷入了低迷的情绪中,他这才意识到,司绒并没有把那个吻当真,她进退自如,游刃有余,甚至不愿在分离时与他告别。   阿兰娜瞥了一眼那道稍显落寞的背影,苦恼地说:“怎么办呢,这位太子殿下看起来伤心了,你喜欢他吗?”   “喜欢,”司绒看着远处草坡,“但他是北昭太子啊……他不会入赘阿悍尔,我也不会嫁入北昭困于四方宫墙。”   所以,停在这里刚刚好,起码,她知道什么是亲吻了。   “你是阿悍尔草野上策马扬鞭的公主,说不定他也不舍得把你困在宫墙中呢,如果,”稚山抱着刀,说,“我是说如果,他追回来了呢?”   “啊,”司绒轻笑,“那便和他试试。”   封暄没有听到这些对话,他望着越来越近的边境线,荒芜的八里廊像草野上的一道长疤,刻着双方数百年的对峙与旧仇。   但如今对峙之势化解,旧仇推翻,这片荒芜的土地将要搭建起高墙新屋,草原的遥铃和中原的歌舞将在这里交互,阿悍尔和北昭会一同走上崭新的路。   可他呢?   封暄握着缰绳。   他的陷入像是宿命,从他见到司绒的第一眼起,就很难移开目光,人群中他会第一个找她的身影,听到她的声音便忍不住转头看,只要没了别人,他便控制不住地想要靠近她。   他以身设局,反而让自己溃不成军。   封暄勒停了马匹,转头看向无边的绿野,梦里她离开的背影突兀地浮上脑海,刺得他胸口阵痛。   不能,不能就这样结束。   你得给我一个名分。   封暄突然掉转马头,往九彤旗疾驰而去。   作者有话说:   反转结束。   太子肯定会要到一个口头名分的啦,在这条if线里他们比较和谐,没有敌对立场,太子会更撩一点,甜就完事儿了。(btw喜欢看男主撩女主,看阿勒!龙可羡多纯呐,前期全靠阿勒搞气氛。撩、暗示、撺掇,直到越来越过分。)   下一篇番外——大婚。 第84章 番外·大婚   ◎小阳春◎   “第, 第二十八封信。”   易星像风似的卷进帐篷里,后边跟一黑一白两只细犬。   帐篷里接二连三地蹦出轻笑声,塔音拍拍阿兰娜的手臂, 两人戏谑地看司绒一眼:“总算是最后一封了,这信送得一日比一日早, 再这样下去, 太子殿下该杀到阿悍尔来了。”   婚期定在三月中旬。   司天监定的日子原是在六月, 但据说当时呈上去的折子沾了墨迹, 被打了回去;司天监李大人诚惶诚恐地再拟了第二份,看得眼珠子似的亲自送到镜园,哪知道又被打回来, 这回是说纸上熏的香冲撞了太子。   司天监出得了头的都是人精,当即把折子塞回袖中, 避在廊下和九山大人凑首问道:“接连两封折子不合上意, 这属实是下官处事不严考虑不周,唉……您看殿下都喜欢什么味儿的香?”   九山懒得和这些油头滑脑费口舌, 点拨了一句:“您这香熏的,跟六月天儿里的臭汗似的,殿下不爱这口,我倒是听说小阳春里花香沁雪, 又清又雅,合咱们殿下的口味。”   嘿, 殿下就是想早日过完大礼嘛。   这么一点,司天监不眠不休忙了几个日夜,终于挑了个好日子, 把折子写得漂亮, 当日就批下来了。   就是小阳春!   按着规矩, 司绒要提前一个月回阿悍尔,而她前脚刚走,在路上的第二日便收到了封暄的信,自此每日一封,从无间断。   司绒捏着颗果仁儿朝那轻轻一丢,塔音拉着阿兰娜轻巧地避开,笑闹着钻出了帐篷,易星也退到外头。   光影一明一暗,白灵咬着装信的薄革卷,拿脑袋直拱司绒的小腿,不摸就不给的意思。   司绒朝提提和白灵抛了俩干奶块儿,捞起薄革卷,没急着拆,先拿在手里搓了搓,喃喃:“越来越薄了。”   越来越薄就意味着封暄的耐心告罄,说不准真能干出杀到九彤旗来的事儿。   她慢条斯理地拆起信,果然只有薄薄一张,上边没写什么,画了一个歪头歪脑的蟒袍青年,衣带松垮,肩头立着只呆鹰,一人一鹰都望着北边的方向,北边则画了一大片火红的司绒花,细描慢勾,画得很是细致。   司绒伸指,把那蟒袍青年描了一遍,从头到脚,最后定在寥寥几笔勾出的五官上,念着:“我也想你。”   木恒咬着肉干,在帐篷外边探头探脑:“苍鹰成了传情的鸿雁,你们太折腾我的鹰了。”   “胡,胡说,”易星耿直地说,“这鹰就是殿下驯来传情的,不是你们阿悍尔的传讯鹰,就这么十几只,传得都瘦了。”   木恒“扑哧”一声,笑得前仰后合,嘴里的肉干掉落在地,白灵从帐篷里出来时头一低,夹着尾巴顺走了肉干。   “碍事。”稚山一手提一个,把这瞎凑热闹的俩活宝摁走。   二月底的天碧蓝,游云浮絮,云边贴着金光。   帐篷淋上金顶,人们捧红抱金,笑语欢声在照面中迸出来,整个九彤旗都洋溢着喜气。   *   阿娘进来的时候,司绒正把信装匣子里,厚厚一摞,匣子像个吃撑的胖娃娃,搭扣怎么都合不上。   “小蛮,来。”阿娘坐在小榻上,手里捧着一只绘红点翠的羊皮卷,神情瞧起来很有些跃跃欲试。   司绒猜到什么,迟疑着挪步,坐得别扭,想说该懂的不该懂的她都懂透了,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阿悍尔女儿成亲前啊,做娘的都要帮着盘一盘嫁妆,你的嫁妆呢都在册子里,句桑亲写的,盘得比阿娘还细,你回头自个儿瞧。还有一桩事,便是这夫妻敦伦……欸,小蛮,司绒,不许走!给我坐这儿!”   阿娘说着说着声儿便高起来,司绒刚站起来,被这一喝立刻乖觉地坐下,心里默念着几句偈语。   “你这孩子,羞成这样,若是新婚夜将暄儿踹下床可怎么好,”阿娘瞅着司绒,怕她看着机灵内里放不开,加上这一身傲脾气,不免忧心忡忡,“这本是一桩快活事,你这性子,别倒过来你二人新婚夜在床上干仗……”   “阿娘……我不羞,”司绒挽住阿娘的手,脸都烫起来了,眼里水潋潋的,破罐破摔地把那册子潦草地翻了翻,“看了,成了,明白了,保准儿不干仗!”   “你瞧瞧便懂了?到时候可别走岔道……”阿娘狐疑地看她。   “?”司绒耳朵嗡嗡的,盯着阿娘看了半晌,才泄气似的垂头,把册子拨得哗啦啦响,心说她同封暄玩儿的那些花样,都够再绘五本册子的了。   纸页晃出虚影,司绒闷声说:“走不了岔道,我试过了。”   “哈?”阿娘愣了半日,忽地一拍手,开怀笑起来,“阿娘还怕你们讲究北昭那些陈规腐矩呢,咱们阿悍尔不讲究那个,就讲究个痛快,知道怎么舒坦就好,阿娘再教你……”   “阿娘,”司绒往她口里塞了一颗蜜枣,堵住阿娘的嘴,“枣甜,多吃几颗,这些高招妙法还是留给阿勒吧。”   “那浑小子!”阿娘眉毛一竖,“说给什么事儿绊住了脚,连你成婚也不回。”   说到这个,司绒有些感慨。阿勒给她的添妆是山南海商之利的两成,且不归阿悍尔,单单入她一个人的金库。阿勒与封暄合作拓长了山南航道,阿勒保北昭商船在赤海、乌溟海畅通无阻,自此能够对北昭船队造成威胁的只有天灾,再无人祸,作为报酬,阿勒要抽取三成利。   如今两成给了她,银子是次要的,他知道司绒的野心在哪儿,她想让阿悍尔走出自困的蛰居内陆,眼望海外,路达八方,所以阿勒就在陆路之外,给她开了一个场,也启了一个头,看她能玩儿到什么程度。   “留一坛子酒给他启。”司绒宽着阿娘的心,然后面不改色地把册子藏到了身后。   半月忙碌,九彤旗连只闲立枝头的雀儿都找不到。   到得启程出九彤旗这一日,骏马开道,蹄踏红尘,遥铃悬角,一路浩浩荡荡地南行,在一线连绵的白色浪丘上拉出了深深浅浅的印迹,这印迹从九彤旗延伸到八里廊,足足走了三天才出阿悍尔。   司绒摆弄着榫卯小物件打发时间,马车颠动时,车帘处漏进些许橙黄的光束,她抬手敲敲车壁。   稚山驱马跟在边上:“到八里廊……了。”   马车应声而停,车帘静静地垂着。   司绒察觉异样,撩起眼皮,小木球在掌心滚滑,问:“怎么了?”   没有人答话,风细细地吹。   她抛了抛小木球,正要掀帘子,边先听到了足轧雪地声,心口微微一动,刚刚镀上一层暖光的手指头有点麻。   不能吧。   愕然间,车帘自外被挑起了一角,是一只修长劲厉的手,橙黄光线随着动作涌入马车内。   她缓缓抬头,看到悬日就托在那熟悉的掌中,把那手指的影子拉得长,直直地铺到了司绒肩头,像在触碰。   “你怎么……不是奉使迎亲吗?”   “谁能迎你,谁敢迎你。”   封暄意气飞扬,他记着不能见面的规矩,只把手探入马车内,弯弯手掌,向她讨个甜头,侧额说:“我的妻,我亲迎。”   遥铃随风摆动,在“叮呤”声里,司绒笑,撩开额前珠帘,在他温热的掌心上亲了亲。   *   阿悍尔雪还没化,北昭枝头便已冒了春芽儿,天刚蒙蒙亮,街头巷尾的娃娃们绑着冲天辫儿,到处横冲直撞。   宫城外闹春,宫城内有序地忙碌着。   东宫里外是两个气氛。   外边轻声慢步的规矩早丢了,内侍宫女一身簇新袍子,在廊下像游鱼般穿梭,灯盏把东宫照得犹如白日。   九山听见里面殿下叫人,掀开帘子进去,下意识地就报:“殿下,还有一刻钟。”   说完杵着不敢动,心想殿下没问你开什么口啊,就算前头叫了十二次,次次问接亲时辰,也不代表这回也问时辰呐。   幸好这大喜的日子,殿下心里那丁点小缝都塞满了司绒公主,九山偷觑了一眼。   说不急吧,殿下已经问了十二回时辰,问了七回章程,问了二十五回公主那儿的情形。   说急吧,殿下始终在榻上坐着,手肘抵在膝头,手里把玩一枚扳指,镇定矜贵的模样,似乎和往常一般无二。   但细瞧瞧,还是有稍许不同的,殿下眼神挺虚渺,没个焦点,焦点都在都亭驿新娘子身上,飘远啦。   这一刻钟过得像一个月,九山数着今日得的赏钱,数得头昏脑胀时,外头东宫僚属连同礼部官员一溜儿跑进来,眉开眼笑地请殿下乘舆出宫。   封暄蓦地站起来,大步流星到铜镜前将自己看了又看,冕服得宜,神色如常,但他知道自个儿的心神在乱。   期待,想念,悸动,喜悦,还有紧张,这些情绪混乱而拥挤地充斥他胸腔,让他像个理智出走的毛头小子似的。   他走出内室。   又折返回来拿扳指。   再走出门口。   又折返回来把呆雁提上。   天色熹微,皇后一身正服,抬手理了理封暄衣襟,往他肩头拍了一把,呆雁在封暄手里扑腾着翅膀,热热闹闹地往廊下蜿蜒而去。   织红地毯从都亭驿外蜿蜒向内,地上落满喜字铜板。   都亭驿里设了重重关卡,首个吊儿郎当出来的就是英姿飒爽的高将军,高将军一杆红缨枪,斜靠在门口石狮上,笑说:“殿下,不对,今儿没主臣。”   随即把红缨枪往地上一拄,在薄尘中朗声说:“要进门儿呢,先过破云军这关。”   封暄没打算在这儿弄得一身汗,枪把手里的呆雁往前一抛,迈步往前走:“军饷不要了?”   一击命中死穴。   高瑜那杆红缨枪挂着呆雁,摸了摸鼻子,小天仙啊,姐姐但凡手头宽裕点儿,高低也得跟太子过两招。   折过照壁,到内外院的平地时,木恒笑嘻嘻地等在跟前:“太子殿下,比一比箭呐。”   话毕抬手搭弓,一箭直入百丈远的箭靶中心。   射完一箭,乖巧问道:“殿下可要派人去取您那九张弓,这一来一回,吉时就要耽误啦。”   封暄只是淡淡看了眼他的燕羽弓,说:“借弓一用。”   片刻后,封暄在碎裂的靶子和木恒的表情中,转身进内院,步子越迈越大,最后几乎要小跑起来。   最后守门的是句桑,俩人对了个眼神,句桑背着手移步到了门边,有模有样地看远天长云。   安央一肚子的怪问题没问,待太子进屋之后,纳闷地问:“怎么就将人放进去了?”   句桑轻咳两声,一副高深模样,心道,曾使下的绊子,终究是要还的。   封暄一路畅通地进了屋中,打眼儿一看,床头就坐着个叮叮当当挽鞭花儿的新娘,司绒被突如其来的人一惊,瞬间收了鞭子往身后藏,先朝门外看了眼,随即笑道:“殿下好手段啊。”   阿悍尔不兴红盖头,是在额饰上垂珠帘儿,罩住新娘子的面容,这就叫犹抱琵琶半遮面。   遮得太碍事儿了,太子殿下在晃动的碎光里瞧了半日,没地儿下口,只好意犹未尽地刮了刮她的手背,说:“比不上太子妃。”   “成亲去?”司绒把手滑进他掌心。   “成亲去。”封暄握紧了,这辈子都松不了。   出都亭驿后,入得东宫收宝册华章,拜天祭祖帝后授福。   晃眼都是热烈的红色。   这种红色被礼仪伦常赋予了意义,他们正在建立一种世俗关系,被亲友的祝福与欢笑包围,在三月的小阳春里望向过去的云,迎往未来的风。   作者有话说:   下一篇番外,婚后日常。 第85章 番外·日常   ◎酸甜◎   五月时, 司绒和封暄拣了个晴日,南下渝州。   渝州现今还保留着战时的布局,沿海大营修葺了一番, 砌上墙垣,掏了火油柜洞, 把停泊港扩大, 作了整个唐羊关水师调度大营。   司绒以为他们会直入水师大营, 没想到马车拐了个弯, 直直地驶入了长街,在一座白石白墙,花香清浅的宅子前停下。   这宅子漂亮, 不像京城的规整端肃,也不像阿悍尔的粗犷大气, 上下二层, 小宅小院,精巧细致, 很有渝州闲适安宁的风格。后院院门一开,便是千顷碧蓝,海涛阵阵。   二层楼上,屋内另设了一道小门, 连通一片露天高台,高台上置放悬椅条案, 姝花碧草,张眼便是宝石般的蓝海,潮声中藏着只影片帆。   是个消遣的好地方。   人不是个消遣的好人。   潮湿的风带着草木香, 司绒薄衫碧裙, 正是夏日清凉模样, 手臂上扣着的三环镶红宝臂钏是唯一饰物,她就挨在小门边吹风,披肩的纱衣随风飘,宛如风里带来的一朵云。   封暄背靠书架,往前可以和司绒并肩看海,往后可以坐进宽椅里,但他这么背靠书架站着,不进不退的,既像在等人递一个上前的台阶,又像在为了某种原则和脾气固执地守着足底那一亩三分地。   两人正吵架。   缘由说起来并不是什么大事,而是从山南航道延伸出的船队归属问题,事儿不大,吵起架来的动静也不大,对司绒来说,闹起矛盾来只要没让她抽鞭子,那都不算大事儿,只是俩人都有自个儿的脾气,待静下来谈一谈便好了,司绒是这么想的。   不是针尖对麦芒,只是像这洋面底下的冷暖流交汇,偶尔有些暗潮撞出来,正常。   可封暄不这么想。   船队归属和利益划分问题,司绒同他见外,气;   俩人都没错,最好的做法是各退一步,他就站在原处,司绒只要稍勾勾手,抛个眼神,他就顺着台阶上了,司绒偏不,气;   这个状态已经三个时辰了,暮色涌进屋里,瞧着不像一时半刻能好的,说不准还要过个同床异梦的夜,更气了。   风里带着司绒的味道,他看着这朵随风飘的云,简直想把她攒成一团,揉捏,挤压,水汽凝珠,让她流泪落水。   封暄出神时,小半刻钟的时间便过了。   一个吹风,一个看人吹风,天幕渐染成深蓝色后,司绒转身进屋,视线在封暄身上不轻不重地一放,脚步停了一下,她说:“我先沐浴。”   挺客气,看不出生气。   他们两人吵架也不像高瑜那两口子,高瑜纪从心那俩,吵起嘴是暴风里来,爆火里去,轰轰烈烈地吵一番,床头床尾滚一遭也就过了。   司绒,司绒连鞭子都不与他提,公事掺了私情不要紧,私情用公事公办的态度解决就要命了,她始终坚持用理智化解这次吵嘴。   “好。”封暄情绪不挂脸,仍然是一副冷淡模样,只是话应得有点儿僵硬。   说点什么呢,再说点儿话,可脑子里的思绪在打架,缠斗在一块儿,成团地堵塞在封暄的胸口,半个多余的字儿都蹦不出来。   只能看着司绒的纱衣和发丝从他身旁滑过,薄纱把她肩头的皮肤笼得很好看,像块儿时刻被握在手中把玩的白玉,细腻白润,蒙雾浸雨,惊人的丽色往往在隔层纱时更勾人。   隔着火气时,更勾人。   浴房的门轻轻合上,有一缕缕白色水汽从门底下爬出,攀着纱帘往上。   “啪。”   封暄短促地拍了下书桌,撇过头,揉着额,眉毛微微皱起来,心口有排绵密的针在滚,扎得人躁郁。   连沐浴也要分开了,床是不是也要分着睡?   还真是。   夜里司绒单独抱了一床薄被,滚到内沿,把那薄被轻轻地搭在腰上,两人仍然是同下午时一般,简单客气疏离,除几句必要交流之外,便没有多余的话。   确实把架吵出了风度。   司绒自个儿挺满意,若是纯私情,司绒不介意与他私了,各种方式都成。   然而此次本质是公事,日后两人或许还会在公事上生出分歧,她不想一次开了个“私了”的头,之后次次“私了”,这会模糊她的判断力。   封暄的气有一半都是被她的态度激出来的。   他攥着自己的这床薄被,看与他隔了三个身位,背身侧躺的司绒,那一头浓密柔软的发丝都没有半点儿越界,安安分分地铺在软枕上。   薄被卷成一团,封暄和她背对背躺下。   背对背!   他们什么时候睡觉有过距离!   太子殿下这辈子的气都在今日闷了个彻底。   躺了一会儿,看帷帐上稍暗了些的光线,他没挑烛芯,就是在等司绒开口,可等了半刻钟,没听见司绒的声音,看那烛火被暗影侵蚀,帐幔上的光线被灰色覆了一层又一层。   终于是自个儿没耐住,起身来把烛芯挑了,让帷帐上的光线和往常一般无二。   重新躺下后,身后已经传来均匀轻缓的呼吸声。   封暄身子一滞。   她还睡得着,她还睡得挺香!   心口的火怎么也平不下去,生气之余,还有点儿委屈,这都不是他能生出来的情绪,封暄觉得自个儿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把这些荒唐的情绪藏在心底,看起来仍是那个清隽如松的太子殿下。   委屈?   太子殿下从来不委屈。   封暄双手枕在脑后,听着潮声闭眼,实在无法入睡,气得心口突突跳,也没发出半点动静来吵着司绒。   吵嘴归吵嘴,人还是放在心尖尖儿上。   可夜半之时,寝衣旁忽地搭上只手,他几乎是瞬间便睁了眼,司绒攥着他的衣摆,攥得很用力,指尖都泛点儿白。   他翻过身,目光定在她面颊上,夏夜热,冰山搁得远,她出了些薄汗,借着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她微红的面颊,和被汗濡成一线,贴在耳下的一缕发。   黑的发,雪的肤,红的唇,长夜里偶尔唱起几声虫鸣,潮浪推着细沙,也推着封暄向她靠近。   是种不可抗力。   不管她是静是动,在封暄眼里,司绒这两个字就意味着不可拒绝的诱惑,诱惑经年沉淀,就变成靠近的本能。   潮汐是种不入流的借口,他心底永远有一处在煽动他蛊惑他,把他自内而外地瓦解。   什么脾气,什么委屈,在这一刻都被退潮的力带远。   他低低地俯首。   “你越界了。”   说话时,唇已经贴上了她。   司绒半梦半醒,感觉到嘴唇吃痛,后腰被揽近,身子轻微摩擦过床面,口鼻间温热的气息逐渐变得具有侵占意味。   她迷蒙着眼给了回应,是下意识的行为,却像是一种鼓励和迎合,口中霎时滑入一尾小游鱼,温柔地追逐她,唤醒她。   在呼吸越来越热时,司绒睁开了眼。   在同时,封暄也停下了亲吻的势头,两人抵着额对视,封暄眼底的情绪压不住,像在讨要一个准许,又像在宣告某种意图。   “可以吗?”   封暄在问,却不像期待回答的样子,那眼神有力道,盯着司绒,像是无论她回答什么,都会被他吞入腹中。   可是司绒好似完全没有意会到似的,她伸个懒腰,在他的注视下闭上了眼,说:“睡吧。”   呼吸还缠连在一起,眼神的触碰已经断开。   拒绝了?   拒绝了!?   司绒把被子拉高,气息拖得长长的,是舒懒休息的意思。   封暄猛地一握拳,浑身上下跳动的火被这一闭眼浇灭了,他抿着唇,也带着显而易见的怒,翻身下去,用力卷走自个儿的薄被,背过身,躺到了床沿最边上。   忍不住伸手摸着唇边的湿润。   绷得难受。   气得半死。   司绒在昏暗中听着,被这类似赌气的动作带得无声弯唇,她的情绪没那么大起伏,把封暄的一止一行听在耳里,有点儿好笑。   这么一笑,原本的脾气随之弥散稍许,想逗逗他的情绪逐渐占了上风。   她翻个身,把手探出了自个儿的薄被,越过空荡荡的中界线,从封暄身上那床鹅黄色的薄被下挑起一个口,紧跟着整只手都进入了暖烘烘的被窝。   薄被遮挡了视线。   真是奇妙,视觉成了累赘,两人都看不到,可是其他感官却在静谧中放大,怪不得……蒙眼时总有别样感觉。   出着神,也游移着确认位置,司绒察觉到那是一处凹陷,指沿还触到了衣物布料,是裤腰。   哦,腰窝啊。   碰一碰便要惹火。   薄被模糊地勾出封暄侧躺的身型,像一座卧倒的山,从肩头到手臂渐渐走低,薄被遮挡的黑暗底下,司绒正在迂回地挑衅着。   各方各面的火气,司绒都想要。   封暄还记着那个闭眼的拒绝意味,他们没有这般吵过嘴,封暄都不知道仅仅一个眼神便能催发出这样多陌生酸涩的情绪,他觉着自个儿心硬如铁,可以坚守阵地,冷着脸,一言不发,也没有转身。   虫鸣声里,跳出几道不明显的气音,是司绒在笑,手指轻滑。   他们在吵架,怒火是燃烧理智的罪魁,它不但会让人失去正常思考的能力,也会催发人心底阴暗猖獗的负面情绪。   不巧,封暄想对司绒放肆。   这明目张胆的挑衅对封暄来说就是导火索,他的眼神瞬间变了,猛地扣住司绒手腕,头皮发麻,呼吸克制,脑中一阵一阵地放空。   司绒一向胆大,一向敢玩儿。   封暄缓缓呼出一口气,在此刻意识到,他对此生不起半点儿抵抗的意志。   比这更让人气闷的是,他非但拒绝不了,还在这境地中生出了类似于欲拒还迎的情绪,这重点在于拒与迎的矛盾,在于“拒”永远压不过“迎”的宿命感,还在于他对“迎”的自我期待。   扣着她手腕的力道不知不觉松了,与浑身紧绷的肌肉相比,封暄的呼吸缓慢而绵长,咬住唇角,似忍耐,似专注,后肩的汗把寝衣打湿,贴在皮肤上,勾勒出肌肉线条。   他在脑中一遍遍划下“欲擒故纵”四个字,克制着,压抑着,静候一个节点。   她的手很软,骨节也是小小几颗,就像是某种触点,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却总也学不会如何控制。   封暄怀疑她是故意的,故意,让他疼痛。   “好玩儿吗?”封暄遽然翻过身,沉声问,汗顺着喉结往下滑。   他转身时,司绒指甲盖不免划过,封暄轻微嘶声。   她眨了下眼,把手指头的潮往他手臂上抹,别提多坏。   而后轻飘飘地说:“你将我的手弄湿了。”   说的是控诉,语气却像是饱含深意的邀请。   “……”封暄心头一突,罩住她的后腰,控制不住地咬着她下唇。   “疼,别咬。”司绒吃痛,可她往后也没地儿躲,封暄臂力骇人,蛮横地圈定了她的活动范围就在他怀中。   “抓着我。”封暄放过了她的唇,偏头咬住她耳珠,把话从她耳边呵进去。   “抓哪儿?”   “方才抓哪儿,此刻便抓哪儿。”   司绒笑,朝他轻轻吹了口气,耳边的温度陡然拔升,仓促间,司绒听到了他喉结滑动的声音。   封暄掐住司绒的后脖颈,同时低头吻住她的唇。   呼吸被攥紧,口鼻间的气息艰难地挤入司绒胸腔,她眼前有一道道的空白。   像沉溺在温水里,无所不在的热流让她温暖,又夺去她的呼吸,在喘不上气时后颈的手和噬咬的唇会松开一个,然后在她匀了气儿之后再度合紧。   控制周而复始。   他被司绒把控在掌心,要挟着,又似挑拨着,让他进退不得。   痛感明显,一簇一簇地发麻,封暄看到她眼睫上蒙着水汽,表情无辜,可眼神蔫儿坏,摆明了是想看他无法自持,想听他喘,想听那混乱急促的呼吸。   疼痛让人上瘾。   他们在亲吻中满足地笑出来。   因为发现了新鲜的玩法,他们可以不需要规则,正在借助怒意使坏。   新玩法仿佛点燃了异样的火星,在情到浓时,让这事儿充满不为人知的默契,一起遵守规则的感觉很好,一起做坏事儿的感觉更好。   君子?公主?   不是,他们是一对饮食男女,该把那刻板的教条抛诸脑后了。   这种点到即止的控制与疼痛太妙了,像那平静水面上激起的水花。   冒险。流汗。亲吻。挑衅。   随着意识清醒复又模糊,坏脾气变成绝佳的助力,封暄锁住司绒,掐着司绒,司绒不甘示弱地一次次推翻控制。   他们在跌宕中对视。   要命了,竟然从一次吵嘴中开辟了新玩法。   软枕被胡乱摆放,司绒眼里蓄着泪,细流从眼尾蜿蜒而出,渗入了鸦色的鬓发里。她弄湿了软枕,当中洇出一片深色的湿迹,说不清是眼泪,还是别的什么。   两人额抵额,绵密地亲吻。   她撑着的手肘发红,在打颤的一刹掉落下去,又被稳稳接住,发辫上的红珊瑚在半空中撞在一起。   弦月慢慢爬过半边天穹,海面倒映疏星。   司绒呛了几口气儿,咳起来,封暄给喂了一盏水,又拍拍她的后心。   “去……沐浴。”司绒累得指头都懒得动。   黏答答,汗从下颌滴落,渗入被褥。   “一起?”封暄看着她锁骨一排齿印,随意地拣了件干净袍子罩在两人身上,迈步往浴房去。   “不。”司绒抬头,额上的汗蹭到他鼻尖,她看到封暄在这句话后勾了勾唇,垂首来嗅她鬓发,就知道要不妙。   一个字成了一场仗的导火索。   封暄原本要往浴房进去,闻言步子停在半途,鼻腔里哼出点儿气音,转过身,重新进入另一处地方。   “你……”司绒猛不防地蹙眉,仓促地咬住指背忍耐这阵劲儿,面颊再度飞红。   封暄没有要歇的意思,偏头吻住她。   从屋这头走到屋那头,沿途的屏风和圈椅都被踹开,乒乒乓乓地响成一团。   短短十几步,封暄走了一刻钟,他肩头湿成一片,有司绒的汗,也有司绒的泪。   两人在紧密耳语,司绒说了一箩筐好话,还糊里糊涂地说了些浑话。   这次的初衷和过程通通跑偏,而结局一如往常,司绒沾枕即眠。   封暄常常端详她的睡颜,那无害乖巧的容色与过往画面重合,他把她的发拨到耳后,在那耳廓上落个吻,轻声说爱。   *   重见天光时已经是午后。   司绒赤脚踩在木地面上,裹着长袍,抬高手往柜格里去够衣裳,可衣裳都被放得高,她扯了一件小衣,里头的怎么也够不着。   她努力踮脚,抬高的一只手往柜子里挪移,忽然身后黑影浮动,在柜子里探寻的手被罩住,后背也贴上温热的胸膛。   “怎么不叫我?”封暄还带点儿鼻音,说话时,偏偏又是个完全圈锢司绒的姿势,沐浴后的潮湿味儿和低沉的鸣震就一起侵袭她的感官。   “帮我拿衣裳。”司绒把手抽出来。   封暄挑了两件儿,司绒道声“多谢”,便从他肘下麻利地钻了出去。   “……”封暄还立在原处,转头,看她站在屏风后慢腾腾穿衣,后知后觉地发现——女子在榻上说的话,同样可以穿衣不认。   衣都不用穿,司绒这态度,分明是昨儿说的那些好话,服的那些软,顺他的那些意,到天明通通就不作数了。   封暄以为她昨夜是妥协和好,实际上一场欢爱过后,什么也没改变。   情归情,事儿并没有睡一觉就稀里糊涂地过了。   俩人还在吵嘴的状态中。   说得严谨点,是司绒将他睡了,还要继续同他吵嘴。   想到这儿,封暄低下头,目光下沉,心也下沉,手还搭在柜格上,那股愠怒已经掩不住,他没同谁真正置过气,这回是真恼了。   司绒系着带子,把臂钏戴好,说:“船队与分利之事,再谈谈,我不想插手山南巡检司,你先前与阿勒怎么办,如今便还怎么办。”   两人吵嘴的缘由说起来怪阿勒,阿勒和封暄一同拓长了山南航道,要把北昭的海商运行范畴扩大十倍,但两人合作上出了些问题,阿勒不是能遵守规则的人,他变起来不看对方是妹夫还是一国储君,开春以来,出了不少岔子。   所以说,阿勒给她的陪嫁,扯开那层写满利益与挑战的轻纱,就是在甩开一个烫手山芋。   那两成海商之利,是阿勒给司绒玩儿的,也是阿勒给司绒的管理银钱,让司绒自此挑起与北昭巡检司、北昭市舶司、北昭户部沟通的梁子,说白了,司绒和封暄把山南航道的活儿干了,阿勒不出力,还占着利益,能维持他在乌溟海的船队支出。   其实最开始,阿勒只分司绒一成利,司绒看破了他的心思,抬到了两成,想让司绒出力,没点儿真金白银使唤不动她。   兄妹俩心照不宣。   一脉相承的坏。   可封暄不同,他认为两人已经成婚,且在利益占比上,司绒的比重高于阿勒,先前他与阿勒的那套说辞便该与时俱进,山南航道自此是夫妻俩说了算。   阿勒靠边儿。   甚至拟了一份册子,将山南巡检司分了两队划入她麾下,除开行船海商,铁扇群岛的本土产利也划了五成给她。   后者尚且只关乎银钱,前者就过火了。   与巡检司有关,便与破云军有关,封暄在变相地把她的地位带入四军当中。   说句大逆不道的,若司绒有心取封暄而代之,去谋划封家江山,这当真是提着灯笼也找不着的好事儿,但司绒没这心思,也觉累赘,更觉得,封暄这一步迈得太大。   上一回步子迈得大,给司绒留下了阴影,所以她不愿意接受。   两人昨日有分歧的点儿都不同,封暄在意的是司绒的态度,她总想把自己摘得远远的,司绒在意的是这事儿本身。   一个在私,一个在公。   偏偏都有性子,谈不拢便僵着了。   窸窣声里,封暄沉默地穿衣裳,半晌才应了声:“行。”   这不情不愿的,司绒从屏风后探出半颗头,见那黑影裹着沉沉的气往外去,紧接着“砰”一声,黑影消失在了门框后。   司绒看着空气中震荡的一带尘粒,想,真生气了。   “公主,那寄风楼还去吗?”   午后司绒在高台上乘凉小憩,捏着凉丝丝的果子吃,翻阅杂书,易星就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跟着吃,他人憨直,点儿心思都藏不住,跟着司绒把规矩都忘光了,此刻突然想起来,提醒了一句。   书页停在半空,薄薄地被风拂动。   差点儿忘了这事,吵嘴前,封暄派人以民间游商的名头定了寄风楼的雅间,去一品名家手艺,定的就是今日晚膳。   “什么时辰了?”   易星说:“还有半个时辰,咱们现在过去正正好。”   司绒合上书:“殿下呢?”   “殿下午时便出门啦。”   出门了,司绒回屋换过衣裳,便说:“许还要回来,我们到巷口等他。”   “哪个巷啊公主。”易星摸着脑袋,待攥上马车缰绳才想起这么个问题,渝州窄街多巷,路就跟那蛛网似的,到处通达,就这宅子到寄风楼的路便有七八条。   “最近的。”司绒爬上马车,随口说。   车轮碾动起来,耳畔逐渐多出喧嚷声。   可直到游云镀上金边,傍晚的归燕融入熏风,司绒也没等到封暄。 第86章 番外·日常(二)   ◎吵架◎   渝州入夜热闹。   窄街里的流光簇拥往来人潮, 马车驶过叮当敲糖的小贩,驶过当街沽酒的侠客,到城北时, 流光和喧嚣一起沉寂下来。   寄风楼不是独独一栋酒楼,而是成片的院落群, 一院一客, 矮篱四围, 疏风淡水, 远处田埂笔直,有点儿野趣。   司绒到时,已经迟了两刻钟。   是等封暄等的。   门“吱呀”一声开, 两人目光交汇一瞬,再各自错开, 那一瞬撞出来的情绪相当激烈, 又因为地方的限制,各自按捺着脾气, 心里却有烧得通红的炭与冰面击碰。   气得滋滋响。   司绒没有像平时一般,往他身旁坐,挑了个离得远的位置。   九山躬身把门带上,脸上急躁, 不住地朝易星使眼色,小声问:“带着公主上哪儿去了, 教殿下这般好等。”   易星撇过嘴,好生气,有样学样地不瞧九山半眼, 任凭那眼风乱刮, 忿忿不平地对着空气控诉:“殿下好等, 公主才好等呢!”   “等?你们等哪儿了?”九山微愕。   “柳叶街口,最近的。”易星一脸你还敢问的模样。   九山如遭雷击。   原来是等错了。   公主在最近的街口等,殿下在最快的街口等,能做出等人这事儿,分明就代表都打算主动递台阶了么,可偏偏阴差阳错,俩人隔着一条飘酒香的深巷,在沉日西坠的时候,消磨了耐性,叠加了误解。   九山愁眉苦脸,想:里头不会打起来吧?   易星专心地瞄着门扉,身板儿笔直,绷得似条线,是一触即发的状态,准备里头一有动静便冲进去拉偏架,他默念着,打起来吧,快打起来吧。   一门之隔,外边各怀心思,里头诡异平静。   茶烟腾腾,封暄徐徐地推动杯盏,湿迹从方桌一侧拖动到另一侧,清透的茶面平稳,一先一后地映入两张神态平静的脸。   现在比的就是谁更沉得住气,真相没有对他们开放,他们都是各自意识里的等待者,是那个向对方递了台阶又被辜负的人。   搁在从前,他们绝少会有这样不可理喻的情绪波动,分明好好地说两句话便能真相大白的事,偏偏要这样拗着劲儿。   但谁能想到呢,爱的安全感释放心底的稚气,他们可以向对方胡乱撒野,因为感情牢不可破。   怪新鲜的。两人心里同时想。但下一刻就被气闷盖过了。   “不喝茶。”司绒伸手抵住茶盏。   两份力道作用在茶盏上,茶面轻晃,封暄面不改色,茶是萃山茶,司绒只喝得惯这一口。   他收手,扭头唤人上菜。   想:还特特带萃山茶出来,是不是有些放低身段了?   小厮侍女鱼贯而入,不多会儿便摆了满桌,寄风楼在渝州是数一数二的老牌酒楼,做的自然都是老渝州风味。   盛盘器皿可以看得出讲究,上的酒也是温过的,司绒执筷,拣了一筷子鱼肉。   “……”   这一瞬间难以形容。   她默默地放了筷,把那移到一边的萃山茶端起来,连同那只嚼过两下的鱼肉一块儿顺下去了。   生咽。   空空的杯盏放下后,司绒的反应才迟迟归来,她想:方才说了不喝,此刻是不是反口得太快了?   抬头一看,果然封暄眼里藏着点儿笑,面上却装着端方得不得了,他的眼神毫不收敛,问:“不合胃口?”   说着添上第二杯茶,眼里的戏谑越来越重。   两个人火气最重的时候是刚进门那一撞眼,积攒着久候不至的种种情绪,如今对上了面,倒是慢条斯理地开始博弈了。   司绒弯点儿笑,在封暄的注视下端起茶,把嘴里奇异的腥味儿驱散,说:“还成,你尝尝。”   封暄挑眉,浑然不觉这是个陷阱,也提起筷子夹上稍许,鱼肉刚送入口,难以言喻的腥咸味儿迅速地从舌尖蔓延开。   他顿了一顿,扫过桌面的眼神有些一言难尽,但也只顿了那么一瞬,镇定地咽下去后,中肯地说:“挺新鲜。”   嗯?   司绒确实是想撒个气,让他尝尝这怪异的滋味儿,哪知道得了这么个态度。   她疑心或许是个将计就计,可封暄的面色分毫不变,手边的酒杯碰也不碰,她又不禁想是不是自个儿怒气上头,连味觉也不灵了。   旋即提筷,决心再给这条酱烧鱼一个机会,可眼前一晃,封暄把那鱼移开了。   “凉了,吃别的。”   桌上的菜式尝了个遍,司绒心里对“渝州老风味”五字有了全新理解,渝州大厨喜好将味道发挥到极致。   咸的齁人,甜的腻嗓,酸的倒牙,唯一一碗能入口的虾仁碧玉粥,淡到几乎没味儿。   两人默默地吃,且只拣自己跟前的吃,司绒喝粥间隙漏眼看封暄,他慢条斯理地吃着,对眼前几道菜雨露均沾,看着像是比她跟前这几道要好吃。   太子殿下礼仪规矩顶好,一言一行宛如刻好的标尺,连那举杯夹菜的高度手势都能一成不变。   他要装起来,司绒光这么看着他,还真难辨出是真是假。   “吃这个?”封暄看她眼光飘来,搁下瓷勺,指指跟前的菜。   司绒犹豫了一会儿,看着那冰凉凉的薄鱼片,生的。她摇头,没想把自己交代在这酒楼里。   阿悍尔不吃鱼脍,封暄跟前这几碟子,就这碟尚算原汁原味,他略看了眼司绒眼前的菜,反而觉得像比他的好吃。   味如嚼蜡地用完晚膳,他们推门而出,齐齐地松了一口气,外边天色阒黑,路旁老枯树上悬着一排旧灯笼,蜿蜿蜒蜒地一路伸到田野里。   夜虫对着晚星低语,司绒侧耳听,手指捻着根杂草。   两人在田埂上坐,走路时隔着两个身位,坐下时便只隔着一个了,封暄拍着掌心的尘土,坐下后余光里看司绒的反应。   “这是座酒楼,怎么后边开了田?”司绒问。   “寄风楼原先是片私园,园主楼寄风,是个雅致人,”封暄接话特别快,将寄风楼的来历说得头头是道,“农田茶山小院子,山后还有几片鱼塘,今日天黑,若是白日倒可以去钓几尾鱼。”   司绒喜欢钓鱼,她能沉得下心,闻言没说什么,只点点头。   两句话下来,气氛缓和许多,再盛的怒气,都被那一桌子“渝州老风味”乱拳打散了,剩余的火花零星几朵,不灼人。   司绒想一气儿把火花给灭了,首先收拾了自己的情绪,说:“巡检司调令我截下来了。”   是她的一贯风格,解决事儿先从根上除患,再修枝剪叶。   这件事她没瞒,封暄知道,也默认了这个做法,说道:“阿勒那裹着蜜的坑你都跳,为何区区巡检司便不接受?”   “只是巡检司吗?”司绒反问,而后轻轻勾起封暄的手指头,“战乱方歇,我不想此刻插手北昭军务,步子别迈太大,一步一步踏实走。”   手上感受到实质而主动的触感,封暄立刻反握住了她,低头看到那手腕内侧两点不明显的红印,应一声:“嗯,那还吵吗?”   “吵上瘾了啊,”司绒笑,“两句话的事儿,你还耍起脾气,白白让我等了两刻钟。”   “你等我?”封暄微愕。   司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两人眼神一碰,默契度回升,刹那间心领神会——阴差阳错啊。   她拽拽封暄的手指:“殿下,再吵一会儿吧。”   殿下,她如今已不常叫这个称呼,但凡开口,便带着潮热和柔软,成为某种心照不宣的密令。   “吵到何时?”封暄移坐到她身旁,两人膝盖挨着。   “吵到明早啊。”司绒脸不红心不跳。   “那……先回去让小厨房下一碗面。”封暄估算着体力消耗。   “两碗。”司绒比出两只手指头。   两人对上一眼,不约而同说:“寄风楼的菜当真难以下咽。”   作者有话说:   吵架篇结束。   他们日常生活里挺多这种小波动,真正大吵是不会的,因为这两个人本质上很像,是灵肉契合的爱人和伙伴,一起搞事业搞爱情,大方向一致,不偏航不错轨。小吵的时候呢,他们会共情对方,这点弥足珍贵,属于情趣了就是。   下一章番外出海了,玩点刺激的。29号晚上更,大家晚安。 第87章 番外·日常(三)   ◎风流◎   琵琶岛, 有客自远方来。   海面吞吐着金鳞,一条半旧的大船被浪潮推动,推过两个日头, 两轮月亮,一片湛蓝的滔滔巨幕, 最终推上了一座热闹的小岛。   “哐啷——”   铁索套石柱, 下放行板, 船员有条不紊地卸货吆喝, 一道高杆儿咻地从船舷翻下来,哗啦一下撑开了伞。   后面紧跟着走下个人,红裙软鞭小羊靴, 她微微抬起头,手罩在额前, 眼下一片阴影, 只露出半道白皙侧脸。   喧嚣声里,美得格格不入的一道景。   她只是停顿片刻, 似乎在想这日头怎么如此毒辣,旋即慢步走入伞下,接过伞柄,那高个儿小子蹦跳着往前蹿, 速度快得那守船的狗崽子都眼红地汪汪叫。   姑娘把伞面一压,连同那截晃花人眼的丽色一并遮了, 慢悠悠往前走。   船看起来是客船,琵琶岛只是渺渺汪洋中的一粒小芝麻点儿,不归属于西面的王朝大陆, 也不归属于东面的巨大岛屿, 但来往船商多, 码头一天到晚都要进出数十条大小船只。   像这样饱经风浪的客船,码头的长工见了不知有多少。   但船一般,人不一般呐。   先头下来个天仙,后边紧跟着出现一道乌泱泱的人潮,当中有个青年生得好极了,个子拔高,就是气场瘆人,刀一般直削天穹,一双眼睛锐得像鹰隼,左右一巡,迈开长腿就下了船。   常来琵琶岛的客商从旁边经过,打了个哆嗦,避得远远的,想,许是哪个贩私甲的江湖大哥,嘿!看来,近日琵琶岛当真有好货,这趟没来错啊!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岛上最好的客栈——九曲客栈。   *   “砰。”   九曲客栈天字房,码头上先下船的姑娘端着茶盏,桌前跪下个蓝衣短打的中年人。   他哭丧着脸:“小人就是个地商,在买卖里头是最最没用的,上不沾真金,下不碰货源,只能从中间夹缝里讨些辛苦钱。”   “刘大当家真是过谦了,”司绒笑笑,伸出一只手,左右摇摇,颇不赞同地说,“地商上连买家,下接卖家,要我说该是两边都挨、左右逢源的能人才是。”   “对!”易星凑在一旁,说,“你这种人,在我们北昭就叫掮客,叫牙婆,叫老鸨……”   “咳……”九山及时叫停,免得这小子说出些什么冲撞主子的浑话。   刘宽简直要呕出一口血,他奶奶的,这趟出门不拜黑蛟龙,霉运便找上了他,好好儿地收了一套铁鸦甲,正准备到琵琶岛出手,借此大捞一笔后便能买张进蓝凌岛三大家的投名状,这是无数挣扎在温饱线的平民的白日梦,他离美梦成真就差一步。   一步之差,把他直接送到了北昭。   这事说起来是在司绒和封暄到渝州的第三日,唐羊关大营巡船来报,在黎婕当初作储备营的岛屿附近截了条私船,船上堆满丝绸瓷器等贵重商货。   起初巡船长认为只是一起普通的私船案,山南沿海的巡检司就常常遇到这样的私船,只不过山南私船多贩些粮食干物,唐羊关这回截的倒是个胆儿肥的。   而后巡检司将船一搜,才搜出事来。   那船上,丝绸瓷器都是遮掩,船板暗格里,堆着赤精钢、乌金,甚至有两桶黑水,还从暗格最底下翻出了一身黑色的单面甲。   前者是原料,后者是成品。   无尽夏的清香沁入鼻间,司绒靠在客栈窗边,易星提着那身轻薄的单面甲站在桌旁,九山手里握着把匕首,在阳光下向战甲劈斩而去。   “铿——”   匕尖在甲面用力划过,烈芒碰撞,几乎要擦出火星来,可一瞬之后,九山愣在了当下。   刘宽面上还是那副丧家犬的样儿,心中嗤讽,铁鸦甲要这么容易留痕,能一甲千金吗。   “用了几成力?”司绒平静地问。   九山望着那光洁如新的甲面,面色凝重起来:“八成。”   他的身手在近卫营是数一数二的,寻常甲胄,那一刀下去,不说劈成两半,起码也会留道深痕。   司绒从靴筒里抽出一把窄身匕首,朝他抛过去。   这匕首较之方才九山手里那一把,寒冽更盛,匕身颜色偏浅,司绒余光里瞥到刘宽脸色微变,轻轻地弯了唇:“全力试试。”   易星识相地往后退了半步,手仍然高抬着,只感觉寒芒闪过,手臂微微发麻,在九山收手之后,他忙翻过战甲来看,咧开嘴,指着那浅浅的一道痕,高兴地说:“主子!主子匕首比这甲厉害多了!”   刘宽同样惊愕,他死死盯着回到司绒手中的匕首,说:“你,你的……”   他在被巡检司抓住时确实倒霉,照面还未打,就先被击晕在了船里,后来更是一路蒙着眼,不知道自己落入了巡检司手里,更不知道跟前的人是阿悍尔公主,同船来的人里头还有个北昭太子。   因此司绒玩了个手段,把自己装作海上游商,就是为了诈出那战甲的来历与去向,这对阿悍尔和北昭军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甚至攸关生死。   在武器上,让未知的人走在自己前面,这不是一件好事。   “原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如今看来不过如此。”司绒轻飘飘地说,看向铁鸦甲,宛如看一堆废铁。   “你,姑娘,不,贵人,贵人还有多少这匕首?可还有其他,其他武器?”刘宽看司绒却像看一座金山,激动得舌头都捋不直。   他从司绒的眼神中读出一个消息——那把匕首只是冰山一角,她有比这更值钱的东西,如果做成这一趟生意,他就能在主岛过人上人的生活!   司绒温和地笑了笑,弯身拿匕首在他脸上轻轻拍,说:“怎么,想通了,要与我做这桩生意?”   “您,您轻着点儿,”刘宽脸上冰凉凉,那是要命的警告,让他心口发颤,只敢抬起下巴往上努了努,“贵人说的哪里话,小人是只牵线搭桥的蝼蚁,愿为您搭座通天桥。”   通天桥。   司绒笑得更温柔,声音也放轻,却旋个身,猛地抬脚踩在他背上,指着那身战甲,居高临下地说:“那叫什么?”   “铁,铁鸦甲。”他爷爷的,刘宽被踩得头都不敢抬,后背全湿透了,这姑娘太邪性。   “这名字我听不惯,去告诉你的上家,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别玩儿了,”她收回脚,让人给刘宽松绑,旋身坐回椅子中间,砰一下将匕首拍在桌上,“姑娘带他见世面。”   “欸,欸。”刘宽把头点得鸡啄米似的,双手合十,躬身哈腰地往门边走。   “急着走啊。”他的手还没碰上门扉,司绒的声音便从身后悠悠传来。   “您还有吩咐?”刘宽汗毛直竖,转过身说。   “这话怎么说的,既然大伙儿都上了一条船,便是朋友,”司绒这会儿一副怀柔模样,说,“既是朋友,我怕你泄露了身份,九山。”   九山拉开门,外面站着个容貌普通的中年人,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朴实寡言,穿着与那码头的长工差不离。   “他能保你性命。”司绒说。   刘宽心里暗骂,却不敢拒绝,这是直白的威胁与看管,赔笑道:“还是贵人想得周到。”   脚步声消失在内廊尽头。   屏风后走出个人。   封暄手指头滑过那道浅浅的痕迹,随手拎起桌上的一柄普通匕首,抬手一划,看着没用几分力,却在铁鸦甲上留下了更深的痕迹。   一深一浅两道并排。   “厉害啊。”司绒缓缓合掌。   “四军当中没有一件战甲能与之匹敌。”封暄拉出圈椅,坐了下来,眼沉沉地盯着铁鸦甲。   “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意外,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司绒伸出一只手指,推着他的嘴角,“皇宫里的御用之物都有可能流落到民间,何况赤精钢这些原料,开采冶炼都要经过无数人的手,指缝里流点出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的手指头被封暄咬住,轻微地痒。   “哈赤战场绵延数千里,阿悍尔黑骑战甲和弯刀都掺了战死之人的装备至今只收回八成,剩余的部分被些两条腿的贼鼠偷了,也属正常,再者——这世上不止阿悍尔产出这些东西。”   世人还在专注于金银铜铁,但阿悍尔早跨上了第二阶,赤精钢、乌金、青石、黑水,阿悍尔豪富,根源在于这些矿物的垄|断。   普通匕首划不破铁鸦甲,缘由便是铁鸦甲掺了赤精钢。   别人看不出来,司绒打小与这些器物打交道,一眼便知。不过铁鸦甲的赤精钢纯度有限,她靴筒中那柄匕首是纯赤精钢打造,自然能在铁鸦甲上留痕。   至于封暄,那纯纯是腕力压制。   “你看过句桑的战甲吗?”司绒忽然想起件事。   “哈赤见过,”封暄点头,他对那身簇新的战甲印象深刻,“也是赤精钢?”   “是,”司绒说,“阿悍尔上下,只此一件,那一件,能买一座城。”   司绒和封暄许久之前曾谈过矿物冶炼的合作,阿悍尔有原料,提纯冶炼锻造上都是短柄,久而久之造成的浪费让人痛心跳脚,她以铜钱银锭铸印一技,和封暄交换了提纯冶炼一技。   这算起来是国之重密,白得,任何一方都会不安,等值交换才能长久。   在这之后的三个月来,司绒当然想过改动战甲,但多番尝试都不合意,甚至连甲身图纸都无法敲定,一改再改,可以看出是项耗时费力的精细活儿。   此事的可怕之处在于,北昭和阿悍尔还在尝试阶段,可世上已经有人将铁鸦甲造了出来,有一件铁鸦甲,便可能有比铁鸦甲更坚硬轻薄的战甲,亦可能有削铁如泥的长刀利剑,或是更可怕的战式武器。   试想一下,若它们出现在阿悍尔与北昭的敌对方呢?   这事儿必得弄个明白。   窗外白鸟振翅而过,拍下一枝碎光,斑驳地落在窗口。   两人额头磕在一起,交颈接了个互相安抚的吻。   刘宽求财心切,办事速度相当快,耀日爬过半面树顶,斜斜往西时,九山那边递来了消息。   片刻后,司绒带着易星和九江从客栈后门出,头也没回地遥遥摆了摆手,封暄斜倚在窗沿,手里握着一朵花瓣。   *   琵琶岛是一座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小岛,人头攒动,多是来往船商,大小与哈赤草原差不多,骑着马半日能绕岛一圈。   刘宽牵线的买主定的地儿在内河。   “怪谨慎的。”晚鸦归巢时,司绒到了内河边,看着河面上花花绿绿的船舫。   “贵人,贵人!这里。”刘宽在当中一条不起眼的小舟上招手。   司绒挑眉,掏出铜板与渡口小丫头买了一篮花,交给易星提着,一行三人踏上了摇晃的小舟。   天边横卧橘色长云,小舟分波划水,往那河流尽处而去。   与此同时,内河另一边,几道人影诡谲移动,一山羊胡男子酒意朦胧地找着自家船,“嗡”地一下,颈间剧痛,人便歪倒下来,被稳稳扶住,后面迈出个身段挺拔高大的男人,一晃便上了船。   四周无人察觉异样。   小舟从喧嚣里驶向静谧。   河面漆黑幽深,天色沉下来,两岸横枝张牙舞爪,碧叶遮挡了天穹,月色被隔绝在绿荫之上,耳畔连虫鸣也不闻。   足足驶了两刻钟才到地方,不过是从一叶小舟换到了另一条游船上罢了。   船上守备森严,一共两层,光甲板上可见的守卫便有二十来个。   但船舱里头艳灯红纱浮于暧昧,隐隐泻出乐声,细听都是些淫词艳曲。   “别是条花船。”司绒玩笑似的说。   “贵人喜欢?船上也有小官儿,干净的,一会儿就叫来伺候贵人。”刘宽一门心思想上蓝凌岛,所以他从来不小看女子,那岛上叱咤风云的一半儿都是女人。   岛上前十年姓黎,后十年姓龙。都是女子。   点小官儿这事,太正常了。   听说龙家那位,就养了个容貌顶顶好的。   易星额头滴下冷汗,想,你要死了。   “行啊,要两个。”司绒扬起眉,入乡随俗么。   陆续有小船靠来,黑夜里微风流转。   两个。   衔尾登船的男人轻轻一声哼,喜欢两个,行,给你两个。   有刘宽的引荐,司绒直接上了二层船舱。   舱门大开,里头挺宽敞,四周置着小几,没有笙歌艳舞,只错落着坐了三个人,两男一女。   “哟,贵客来了。”当中首座的男人当即起身。   这也是个掮客,司绒打眼便瞧了出来。   买主不会如此殷勤,手里攥着银钱的人也不必要殷勤,指缝里漏出一星半点,就会有人抢着替他们周旋。   掮客叫老叶,大名叫什么,没人知道,是常年辗转在蓝凌岛和琵琶岛的老手了,听闻能与烬三爷说上话,但不一定是烬三爷的人,蓝凌岛上,倒戈是常态,忠诚才稀罕。   从司绒在门边出现的一刹,老叶的目光便移不开了,心道好俊的姑娘!   司绒换了身红色马装,窄身束腰,薄肩长腿,确实当得起“俊”字,俊逸风流,妩媚潇洒,有游商羁客的范儿。   “姑娘不像来这地儿的人。”老叶亲引司绒往次席落座。   “试探我呢。”司绒笑眯眯的,话直得不得了。   “我们做这生意,自然要谨慎些。”老叶说道,他识人无数,在刀尖儿上舔血的人,反应快得很。   “谨慎能保命苟活,可谨慎吞不下好东西。”司绒摇摇头,笑里带点儿遗憾,像是可惜这次找的买家不够胆大,起身就要走。   一旁坐着的紫衣女子朝老叶颔首。   “姑娘!”老叶把司绒拦在了门口,“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家中行四。”司绒取了个谐音,扯了个小谎。   “四姑娘,何必急着走呢,谨慎不是坏事,人嘛,总要活着才能做更大的事,你说是不是?”   这意思是他们能吃得下好东西,也能保证司绒安全。   司绒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轻声说:“有道理。”   衣衫隐蔽处,九江伸出两指。   二。   第二席的人,那个紫衫女子才是今日买主。   老叶留住了司绒,朝里恭敬地伸手,两人正要往里走,忽然外边左右木梯传来些许脚步声。   右边的嘈杂些,不多时,刘宽领着四个男人上来了,脸上笑得比京里任何一家青楼的老鸨都灿烂。   “……”   刘宽还挺会办事儿,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彪悍的俊秀的文雅的浪荡的,给司绒把口味凑了个齐全。   “热闹。”   左边木梯传来道声音,司绒僵着脖子转头,对上一双冷冽的眼睛,引客小厮还在招呼着,但那人靠在了船舷,在夜风中看着司绒说。   “不急,姑娘喜欢哪个?先挑。”   作者有话说:   太子:挑一个我看看。 第88章 番外·日常(四)   ◎夫君◎   司绒沉默了, 一筐浑话锈在一块,团团地堵住了她的喉咙。   她总不能说。   “点了人不是为挑拣的。”“我看公子就很不错。”   封暄那眼神,分明是秋后算账的意思, 昭示着无论司绒说什么都会被咬。   秋后算账,那是要数罪并罚的。   夜风带得枝叶窸窣, 细微的声响在寂夜里流动, 她突然矜持下来, 刘宽以为是突见外人, 贵人不习惯,各人癖好嘛。   有些人面上矜持,帐中香艳;有些人外表浪荡, 榻上生涩。   都是说不准的事,刘宽看司绒属于前者, 但这突然出现的男人……   “这位公子, 面生,”老叶朝隐秘处打了个手势, 笑容还挂在脸上,话放得客客气气,“要寻乐子,楼下管够, 上边已有贵客包了场。”   游船就是临时的黑市,上边有个规矩——铁打的买主, 流水的卖家。   上来的买主都是常客,今夜这场子也是为司绒设的,目的是她手中的那些好东西, 这不请自来的男人一看就是个狠角儿, 可别是来砸场子的。   封暄连句话也欠奉, 朝身旁一侧额,后面出来两个侍从,架着个油头粉面的醉男人。   “磅”一声响,侍从松开手,那醉男人直直往前栽倒在地,仍然是一副昏死的模样。   老叶脸色微变,这醉男人是老叶的常客,也是今夜买主之一,他面上带了些阴狠:“公子坏了船上规矩。”   封暄抬步往前,靴底碾在男人的手指上,顷刻间便传来令人齿寒的骨裂声响,他冷声说。   “你们这里还讲规矩?”   一句话堵死老叶。   他们做这桩不见光生意的,意外是常有的事,讲简单点,老叶就是个黑市的掮客。规矩是什么,是拳头,是银钱,是权势,是随局势千变万化的东西。   老叶很久没见过这样粗暴地撕碎规则的人了。   上一个这么做的人,害他断了两指,从主岛被放逐而出,自此成了丧家之犬。   封暄没兴趣等他考虑,袖口一翻,一块拇指大小的墨绿色石头从手中抛出,拉出条颜色诡异的弧线。   老叶悚然一惊,双手接下:“这是,青石原石?”   这么点儿青石原石,能换一船舱金子!   这不但是价值大小的问题,还是稀缺性的问题,金子不稀奇,青石原石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见着的东西。   老叶手都抖起来,这可比一副铁鸦甲值钱多了。   “敲门砖,够吗?”封暄手里还抛着一块更大些的石头,“我听闻你的船上能买到好东西,别让我失望。”   “游船的坐席,确实是能者得之,公子这边请。”老叶立马改口,他几乎断定这是主导来的某个大家族的败家子儿,拿原石当通用钱币,只有那些败家子儿干得出来。   他哪知道,这几块石头都是从易星的小兜里强行征用的,那是司绒平素赏下去的东西。   “好一个恩威并施,”司绒揶揄地看老叶,再给拱上一层火,“你们若是有这位公子一半魄力,咱们今夜的生意早谈成了。”   老叶心里骂翻了天,但也真怕司绒和封暄看对眼,撇了他做成这桩生意,让他少了从中牟利的机会,苦笑着说:“四姑娘别笑话在下了,二位还是里边请吧。”   “不急,”封暄再次重复,目光往司绒一掠,“这位姑娘还没挑人。”   “……”怎么还提这茬!   她的怔懵只有一瞬,看起来就像突然被点了名的自然反应,随后迎着四个男人期待的目光,笑起来。   “这还挑什么,都要。”   她甚至给了封暄一个挑衅的眼神。   干得漂亮。   封暄微微地笑了,笑意浅薄,眼神从司绒身上扫过,仿佛那里已经落满了暧昧的痕迹。   *   身段妖娆的侍女在斟茶。   船舱里充斥着诡异的寂静。   “四姑娘是从北昭来的?”侍女退下去后,老叶拉家常似的开口,仍然没有切入正题。   司绒半笑不笑地睨着老叶,没答话。   这狡诈又怕死的掮客,怪不得只能缩在一方小岛上,到现在还想着试探。   她没有暴露过身份,对于这点她十分自信,从来不干自个吓唬自个的事。   刘宽被巡检司抓了之后,私船上的船员全数处理干净了,刘宽在船上全程昏睡地转移到北昭,唯一一次清醒地受审是在一间平房中,那会儿封暄巡营去了,司绒亲自处理的人。   所以,刘宽这倒霉蛋,没见过封暄,不可能知道两人的身份,况且受审时是在屋子里,没有水流波动,也仅仅能证明是被抓上了陆地,至于是不是北昭,那谁也不知道,毕竟这海上这么多大小岛屿呢。   甚至,刘宽更倾向于司绒只是个豪横点儿的匪头子,因为若是真被北昭朝廷抓走,现在等着他的就是秋后问斩。   老叶这句话,实际上是个坑,为的就是诈司绒的反应。   没想到司绒半句话不说,那笑里藏着锋利的警告,这么睨过来,就让人头皮发紧。   老叶阅人无数,都不得不承认这女娃娃确实不是个善茬儿。   “嗨,小的就是瞎猜猜,”老叶哈哈一笑,知道她不好惹,便不再试探,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们不与那边谈生意。”   北昭重视伦理律法,在老叶眼里,北昭人就是一群恪守陈规的木头疙瘩,他们依靠所谓的家国信念凝聚成团,把买卖私货定成重罪,把他们这些乘着私船偷鸡摸狗的人称作“寇”。   所以,但凡在海上行走的,都默契地不去招惹那个庞然大物。   一招惹,反噬自己的便是举国之力,这谁扛得住。   “别瞎猜了,”司绒收回眼神,把茶水移到一边,“我从南边来。”   “赤海?”紫衫女子身旁的男人开口了,他看向司绒,目光里有忌惮。   赤海是龙可羡的地盘,司绒摇摇头,笑意逐渐加深:“再往南。”   “哐——”   老叶手里茶盏跌落在地,碎成了片,掮客的基本素养都无法保持,眼里流露着惊恐。   乌溟海!   阿勒!   几道衣物摩擦声响起,老叶、紫衫女子和她身后的男人都站起身,目光交接时像在传递复杂的信息。   “……”司绒不着痕迹地和封暄对视一眼,弄巧成拙了。   她纳闷地想:阿勒的名头怎么这么难用,没朋友就算了,还遍天下树敌。   “诸位,”司绒尝试补救,揣摩着众人的神情,一字一句说,“我……现已出来了。”   老叶大大地松一口气,他不怀疑这消息的真假,因为没有人敢在海上借乌溟海的势,那位是真真正正的海上王。   “您,您下回报家门时,还是一气儿说完。”老叶诚心诚意地建议,这回安心了,出来了,表示是被乌溟海驱逐,他不认为会有人主动脱离乌溟海,那就等同于从金窝银窝出来,奔向狗窝,这姑娘看着也不是傻子。   从乌溟海出来的人,蔑视铁鸦甲那种基础战甲,那太正常了,就像骑惯了汗血宝马的人,自然看不上又老又慢的骡子。   大生意啊。   刘宽搓手在一旁站着,激动得脸色涨红,他就知道这是条大鱼!   “我会考虑,”司绒想的是要有下回,她绝对不提阿勒名字,“你们也不与乌溟海做生意?那你们的路可够窄的。”   老叶受了这调侃,怎么说呢,他们这种人,可以选择不与北昭那种庞然大物硬碰硬,却不能选择避开阿勒,因为这千顷碧蓝万丈波涛都是他的,惹他不快,琵琶岛一夜之间就会化为飞灰。   阿勒这两个字,象征着——暴君。   司绒误打误撞地把自己的身份拱到了诡异的高度,一棒子粗暴地打实了买卖的基底。   老叶开始切入正题了:“四姑娘,船上的规矩是先看东西,再谈价钱。”   司绒开口之前,先头同样吓坏了的四个……小官儿围坐在她的小几两边,此刻安下心来,殷勤地给她斟茶,还有胆大的跪坐起来要给她捏肩。   不用抬头都能感觉到对面飙来的眼刀子,司绒偏身躲了往肩膀来的手,温和地笑说:“别急,等我谈完正事。”   美色是把刀。   没开过荤的小官儿几乎不敢直视司绒的眼睛,当她这样温言细语地说话,那压迫感没减,几人就怯怯地把手收了回来,安分地坐着。   侧方腼腆秀美的少年低着头,把新斟好的茶放到司绒跟前。   哟,生疏啊这小官儿,司绒看着将近满弧的杯面,想,寻常伺候惯人的,怎么会把茶水斟得这样满。   老叶看了眼这四人,也没有焦急插嘴,待静下来后,才提醒了句:“四姑娘?”   “东西我不可能东带西带,但绝不比这差。”司绒屈起一只腿,把靴筒的匕首,随意地一抛。   匕首“叮啷”地在屋子中间滚过两遭,在烛火的映照下,透出一种稀有的金属光泽,那颜色,比钢铁更凛冽清透,介于银灰与灰白之间,截面可以看出异于寻常的锋利。   “四姑娘的手笔,小的自然是信的。”老叶低头捡起匕首,对着光线端详,而后把它放到了紫琴桌前,请两位买主轮流看成色。   不对。   今夜真正的买主是紫琴,那个男人或许是侍卫,但她和老叶的反应不对劲,他们看到匕首的第一反应是理所当然,仿佛司绒就是该拿出这样的好东西,但那反应太平和,他们像是……在期待更具杀伤力的东西。   封暄手里握着匕首,反应做得和紫琴差不多,脸上看不出好赖,怪冷淡的,把玩了会儿便放到了桌上。   司绒感受到了压力,这里两个真正的买主看司绒,本质上是看她曾背靠乌溟海,那里是能与蓝凌岛相提并论的存在,水涨船高,既然不是普通人,手里能有更出色的货物就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司绒狐假虎威的代价,可是——   她哪能拿得出更好的货啊!   她就是来空手套白狼的!   手指头捻着些许茶水,司绒顶着几道探究的目光,慢悠悠地说:“开胃小碟,见笑了。”   司绒玩的这招叫灯下黑,但就是这目中无人的自信,让老叶更加安心,也让他想再进一步。   “四姑娘……手里的是甲还是刀剑,亦或是单体的索虹臂……”   老叶说得很慢,很谨慎,顾不得冒犯不冒犯,他一瞬不动地盯着司绒的表情,只要她有任何惊讶或迷茫的神情出现,屋里的侍卫就会顷刻拔刀。   这是又一重试探。   他本不想暴露自己知道的东西,但他实在挨不住诱惑,若是司绒手里有这武器,他甚至可以在主岛上杀出一席之地,再不用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小岛上做着两面讨好的事。   老叶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司绒心里同样惊涛骇浪,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千顷碧蓝的另一端,武器的发展程度已经超过她的想象。   树枝不住地拍打窗户,河岸密林里有夜鸦嘶鸣,船舱里的冰山悄然坍塌,泄出冰冷的雾气,徐徐地游走在舱室内。   司绒的手指头紧紧摁着桌面,指沿一圈发白。   封暄适时地插话进来:“我只要索虹臂。”   他很聪明,战甲和刀剑都是熟知的品类,只有索虹臂闻所未闻,如果要把事儿查清楚,这是突破口。   “简单,”司绒立刻会意,“公子出得起价就可。”   封暄目光往桌上青石一撂,那意思很明显。   易星悄悄地抹汗,心里滚出七个大字:太子爷财大气粗。   随即哭丧:太子爷,那是我的财啊,早知道两块破石头这么值钱,早给他卖了,都可以买多少个戏班子糖铺子了。   夫妻俩猫着坏水儿,一唱一和地搭戏套话。   眼看话题有往价格上转变的趋势,老叶忙给止住了,他的脸上按捺不住欣喜,声音轻微发抖。   “四姑娘的索虹臂可配有赤熔?”   这他爷爷的……   司绒后背被冰山冷雾入侵,一层一层地冒鸡皮疙瘩,她真忍不住要骂了,前有索虹臂,后有赤熔,能不能消停些,讲些她能听得懂的东西。   节奏被打乱的感觉十分糟糕,那是对于失控的恐惧,司绒像走在钢索上,左右都是寒潭深渊,身旁搅刮烈风骤雨,她还不能停下脚步,但凡有些迟疑……   他爷爷的!!打起来都是小事,不能榨出信息就白走这一趟,甚至北昭和阿悍尔都将陷入被动。   老叶的反应已经暴露了一部分事实,他和这些诡异的兵器战甲打交道不是一时半刻了,在非必要不登蓝凌岛的前提下,他或许是司绒和封暄能找到的,对于这些怪东西、这些潜在威胁最了解的人。   司绒被逼得越紧,脑子动得就越快,钢铁,矿石,黑水,索虹臂,赤熔,几个词在她脑中铺陈开,横平竖直一条条拆分组合,她擅画,从小与兵器打交道。   会是什么样的东西呢?   屋里冰山足,几丝冷气游入司绒衣领内,封暄桌上立着一盏烛火,那烛火突兀地跳了一跳。   想象基于存在,高于存在。   司绒脑中那些线条跟着飞速旋转,噼里啪啦地合成了一个大胆的形状——能驱动火力的铁臂。   这怎么……可能呢?   她对于黑水的了解非常浅显,紧紧停留在它能烧,且浇之不灭的这个基础上,火油柜是她最大的尝试,但从未想过能把它加入贴身武器中。   这是近乎摧毁她认知的可怕想象。   “赤熔,”司绒手发抖,顺势弹掉手指头上的茶水以掩饰情绪,她把脑子里横冲直撞的线条压下,说,“赤熔是最基础的配备,你们就只见过索虹臂吗。”   她没有赌错。   这近乎狂妄的态度和阿勒一脉相承,她不再是狐假虎威,在老叶和紫琴眼里,她就是虎本身。   鱼上钩了。   刘宽以为他们在钓鱼,实际上,被钓的是他们自己。   老叶遏制不住脸上的笑意,他刚咧开嘴,烛火又猛地一跳,寒芒倏尔闪过,一捧血便从他喉间迸射而出,电光火石那么快。   “咚隆——”   老叶颓软地栽倒在地,身下缓缓凝出血泊,脸上还保持着疯狂又自得的笑容。   鱼内斗了。   只有封暄感觉到了剧变突发那一瞬的空气流动,他克制自己的动作,浑身绷得像蓄势待发的猎豹,只要那杀气朝司绒露出一丁点儿,他就会把对方撕碎。   小官儿和刘宽吓软了腿,踉跄着起身往外跑。   “留步。”紫琴站起身。   话一出,刘宽当即哭丧着脸跪倒:“各位神仙,小人就是个牵线搭桥的玩意儿,你们就饶了我吧。”   五人被紫琴的侍卫拖到了角落。   “想必四姑娘也看出来了,老叶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没必要让他夹在你我中间,把简单的买卖变得复杂,四姑娘说是不是?”   “……”虽然司绒很想忽视,但在场没有人能视封暄为无物,她瞥了眼封暄,意思很明显,在场可不止你一位买主。   封暄始终巍然不动。   “不,”紫琴朝后看他一眼,“这位公子的原石我也想要。”   “啧,”司绒感慨地说,“姑娘若能吃得下这么多,今日也不会出现在这小小琵琶岛上。”   一针见血。   紫琴并不动怒,她拨了拨耳下的发丝:“四姑娘理解一下,都有难处,我不过是……不想引起主岛注意。”   司绒微微侧身,与她离得远些:“好说,只要你出得起价。”   “公子说呢?”   封暄站起身,几乎要顶到船舱板上,他摩挲着扳指,拒绝了:“我是来买东西的,对银子不感兴趣。四姑娘,你要脱手军械,我正是为此而来,你我才是天配。”   紫琴笑了笑:“公子是哪家的,贺家?许家?还是万家?”   司绒越听心越沉,这种武器在蓝凌岛已经不是秘密,而北昭和阿悍尔却闻所未闻。   “自来也没听说在黑市买卖还要自报家门。”封暄往前挪步,离得越近,那扑面而来的压制感就越明显。   两边剑拔弩张。   “您二位慢聊,何时打出了个结果,我这儿,就同谁谈买卖。”   司绒摆手往后走,忽然眼边一花,紫影迅速从侧方袭来,一只染着丹蔻的手将将要扣上司绒脖颈时,被横来的长臂拦下了。   紫琴被这道力震得后退三步,狐疑地看向并排而立的两人,有时候女子的直觉就是这般敏锐。   “两位认识?”   “认识,”司绒含笑点头,而后补了句,“和你一样,今夜才认识的么。”   当初入住客栈时,封暄吩咐侍卫们乔装打扮,以十五种身份定下了九曲客栈的两层天字房,为的就是掩人耳目。   紫琴顶了天能查到他们住在同一间客栈里,但琵琶岛上最好的客栈就那么一间,巧合就变成了必然,这是她一开始没起疑心的原因。   “四姑娘此刻该认清敌友了吧。”封暄撑着这幕戏,话语听起来就像明示司绒,紫琴不是个合作的好对象。   “开个玩笑罢了。”紫琴一语带过,她确实存了试探的心思,却并不觉得这种做法有什么欠妥之处。   黑市,本来就是一个视意外为常态的地方。   “玩笑啊,”司绒走到对面,弯身将自己的匕首捡起来,轻声说,“抱歉了,我不喜欢有人在我跟前舞刀弄枪。”   说着话,站到封暄跟前,反手握了匕首柄,抵住封暄的下巴,眼里的调戏意味很重:“若是公子能吃得下两千索虹臂,我今日就同你走了。”   紫琴果然皱了眉,两千,这个数量让她心惊。与身后的侍卫对视一眼后,下定决心似的朝司绒说:“索虹臂现世不过一年,如今岛上拢共万余架,若是四姑娘当真能拿出两千的数,敢吃下的人也寥寥无几。”   是实在话。   怀璧其罪。   没有足够匹配的实力,又得到过于强大的武器,那就是一场急速自毁。   封暄不退反进,他明目张胆地握住了司绒的手腕,反拉到自己胸口,顺带着把那匕首截了下来,把青石放入她掌中,合紧。   那意思不言而喻。   司绒一言难尽地看被紧紧握着的手掌:“家中已有夫君,公子……收敛些吧。”   封暄半点没客气:“姑娘方才要四个小官儿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收敛二字?”   现在倒记着家里有夫君了。   紫琴没听出他们话里的深意。   两方的火药味儿越来越浓,紫琴有些拿不准,封暄的气场让她有些心惊肉跳,那是常居高位的压迫感,她一方面不愿意就此放弃,一方面也怕封暄是岛上哪尊大佛,她贸然得罪,后患无穷。   短暂的沉默中,舱内突然爆出一声怒吼。   “蠢货!” 第89章 番外·日常(五)   ◎贪欢◎   爆喝声从角落传来。   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的案几杯盘倒地声, 像一把爆竹在船舱角落里炸开。   司绒手腕的力遽然收紧,像扣着一道铁环,封暄略微移步, 不着痕迹地把司绒拉在身前,又像胁迫, 又像保护。   两人空出来的手在袖摆下交接, 司绒把匕首递到了他手中。   在他们暗渡陈仓的时候, 爆竹里蹿出一个瘦弱的身影, 恶狠狠地指着司绒:“每一只索虹臂都刻着编条,拢共一万一千三百二十八架,配备赤熔的不过五百架, 两千?哈!”   他插着腰,宛如一只骄傲的公鸡:“小姑娘家家, 牛皮吹上了天, 学人空手套白狼,我看你连索虹臂是什么都不知道!”   局势瞬息万变。   司绒静了一静, 看向那气势汹汹的少年,方才斟茶时就察觉到他的生疏,是个假小官,小小的船舱里卧虎藏龙是件好事, 藏得越深,惊喜越多, 少年脱口而出的消息就是今夜最大的惊喜。   这才是个懂行的。   和司绒的心绪不同,紫琴惊疑不定,她不是头一回进黑市交易, 但却是头一回碰到这样大的生意, 此刻不知该信哪方, 最好的做法是现在就撤,这琵琶岛是待不得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她舍不得,无论是司绒展现出来的实力,还是少年对索虹臂如数家珍的精确表述,都像漆夜里的一阵风,搅得紫琴的欲望膨胀,野心勃勃生长。   紫琴想要坐山观虎斗,但是她没想到这场争斗披着红色幕布,从始至终就是一场大戏,她的头顶悬着把利剑,随时都有可能砸下。   “收网。”   封暄漠然地下令,从浑水里摸出了今日要捞的跳脚鱼,够了。   声落,游船上忽然诡异地一震。   窗边的树枝被压低,浓黑一团鬼魅般地趴在窗纸上,伸出细细小小的骨指似的尖条,像要戳破那窗户,把鬼手掐在所有人的脖颈上。   底下船舱里的丝竹管弦靡靡之声也像被掐断了喉咙口,无声无息地消散,浓重的血腥味从脚底悄悄攀升,顺着木板缝隙,攀上了二层船舱里。   “……”   紫琴没由来地感到恐惧,一切都在她视线不可及的地方,一切都因想象而越发骇然。   这样训练有素,灭口当真是灭口,连惨叫的机会都要无情剥夺,她今夜或许踢到了铁板。   阴沟里翻船的不甘与懊悔,酿出无比怨毒的眼神,直直地射向司绒,然而年轻的死神敲响了她的天灵盖,头顶的利剑瞬间没入。   司绒连紫琴的脸都没有看到,眼睛被只温热的掌心罩住,带离了船舱。   窗扉大开,剩余的小官儿和刘宽抖似筛糠,看着从窗口翻入的铁血侍卫,再看着眼前突发的变故,双眼一翻,齐齐地晕了过去。   只有那瘦弱少年——索檀不怕,他是个实打实的匠人,说好听点叫纯粹,说难听点天生脑子缺根筋,他见多了生死,早已不当回事。   但是司绒露出的马脚犯到了索檀手里,就如同自己的领域被无知侵犯,他忍不了,掰扯完司绒话里的漏洞,还要从司绒的匕首上挑毛病。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你那把匕首,一看就是粗制滥造,纯赤精钢锋利有余,硬度不足,碰上一柄重刀,就要被砍成八段。”   “一把匕首,你指望我拿它对上重刀,你看我像有九条命吗?”司绒临风靠在船舷,不疾不徐地应。   “匕首就是战武,你不拿它杀人,拿它干什么。”索檀气得七窍生烟。   “给豆腐雕花啊。”司绒轻描淡写。   “……”索檀被噎个半死,他插着腰在原地打转,恨铁不成钢地指司绒,“一丁点原石都不可以浪费,雕花也不能暴殄天物啊,你来来来,我教你……”   但是索檀说着说着便住了口,因为他觉得,司绒看他的眼神,好似猎狼盯一只肥羊。   作为一只东躲西藏惯了的肥羊,他迟来的警钟总算大响,声音戛然而止,表情十分戒备。   只是放了个马脚做饵,真正的跳脚鱼就咬着鱼饵死活不放,司绒真是从未想过——还有这等好事儿。   “你叫什么名字?”司绒的态度说变就变,这会儿语气又堪称和风细雨。   “索檀。”索檀挪着步子,往船舷靠,余光瞟着乌漆漆的河面,一阵晕眩,心道这也太高了。   “索檀,索虹臂是跟你的姓吗?”封暄像挖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表情耐人寻味。   “不是!”索檀斩钉截铁。   “可你的手不是这样说的。”封暄往前一步,身下的黑影像是柄利剑,从他脚下延伸而出,气势万钧地逼近索檀,当他的气势不加收敛时,能够毫不留情地碾碎一个人的心防。   索檀只是在锻造战武这个领域中专注而偏执,并没有能撼动山岳的勇气,他仓皇地后退,背部撞上沙袋,脚下的黑暗如影随形,让他几近崩溃。   他忍不住看自己的手,那双手与他瘦弱的外貌极度不相符。   骨节粗大,指甲边沿坑坑洼洼,狗啃似的,手指侧沿和虎口尚有老茧,除了一张含羞带怯的脸和阴柔身段像个小官,其他细节处俱都经不起半点推敲。   “你是个工匠,”司绒的声音如同春风化雨,把那摄人的压迫感寸寸拂开,露出一张温和可亲的脸庞,“甚至是个出色的工匠,你造出索虹臂,本该安坐高位,为什么躲在这里扮作个小官呢?”   她往前够到了封暄的手,轻轻拉住,看着索檀:“还是说……你确实是个小官。”   “我不是!”索檀急声应,这是关乎男人尊严的大事。   “哦,你不是,”司绒顺着他的话,反推回去,“所以你确实是造出索虹臂的匠人。”   索檀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了,开始闭口不言。   “你介意索虹臂跟我姓吗?我有矿有黑水,把索虹臂拆了,可以照猫画虎地锻造出来,到时……”司绒略一停顿,笑得坏,“你说是延续索虹臂这名字呢,还是叫个铁疙瘩这样的名儿?”   “?”   索檀被踩到了痛脚,每一只索虹臂都是他的心血,他对这种纯纯亵渎的行为尤其愤慨,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小铜球,大喊一声:“你敢!”   极其细微的机括声贴着耳畔响起,扯动司绒紧绷的心弦,她看着那枚小铜球,头一回变了脸色,握着封暄的手剧烈一颤,只来得及喊一声:“撤!”   封暄的动作比她的声音更快。   司绒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夜风贴面,船身夜空和树影在眨眼间掠过,“砰”一声响后,他们沉入了巨大的水花下!   与此同时,近卫们有条不紊地撤退,河面像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炸水花,易星望了一眼索檀鬼鬼祟祟的身子,刚想翻身的动作顿住了。   地上滚动的铜球开始变色,从沉闷无光的铜色,刹那间就变得橙红透亮起来,简直像包裹着岩浆,高温带着无可比拟的杀伤力,只要冲破那薄薄的一层铜皮,就会把整条船炸成碎片。   易星改变了主意,他飞身一脚踢在船舷上,借力腾空飞扑向另一边的索檀。   “轰——”   火光和热浪同时袭来,俩人四肢缠绞,被气浪推入了水里。   而司绒刚露颗头,就被狠狠摁着脑袋往水底下沉,耳边“嗡”一声清透锐利的鸣响后,水浪像沸腾了似的,剧烈鼓动起来,她呛了口水,睁不开眼,只感觉到身体在水中快速前行,而后被水流裹挟着,逐渐沉入了黑暗中。   *   月黑风高,九曲客栈的小二歪在柜台上打盹儿,忽然听见头顶“吱呀”两声响,他换了个姿势,眼皮子都懒得撩,心想又是哪只晚归的夜猫。   二三楼房门悄然打开,一群晚归的夜猫隐入了门后,房门再度合上,长廊中静悄悄,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啦,你们把我浑身上下搜干净了,就这两颗!”索檀浑身湿漉漉,被另一个湿漉漉的易星紧紧抱着半边身子,欲哭无泪地说。   “身份、目的、藏物地点、关系脉络。”封暄换了身衣裳,撑肘坐在榻前,居高临下地看索檀。   那目光,像盯着一个死人。   索檀在这一刻福至心灵一般地想,被当作死人,还不如被当作肥羊呢。   “我就是个从蓝凌岛出来游历的……工匠!就是你们说的工匠没有错,混在黑市里,是为了偷点儿银子和原石,只要给我一丁点儿黑水或矿石,我就能自保。”   “游历……”司绒换了衣裳,推门而入,把手放到封暄掌心中,顺着力坐下来,“是叛逃吧。”   “……”索檀被戳破,嗫嚅着不知该怎么扯,眼神悄摸着探到司绒和封暄交叠的手上,微微一愣,“你,你们是一伙儿的。”   “胡说,我们刚看对眼的。”索檀不老实,司绒更是张口就来。   “那你家里不是还有夫君吗?”索檀不解。   “那妨碍我喜欢这标致俊俏的公子吗?”司绒好笑,反问道。   夫君还是俏公子,只要是封暄,那就是心爱。   “哦,哦,”索檀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他浑身上下的机灵劲儿偏到了天边,全填补了战武的锻造天赋,在情感上钝得像牛角,呵呵了两声,“那你们好得还挺快。”   “……”封暄捏着眉心,把扳指脱手,往案几上那么一放。   索檀立刻缩起了脖子不敢说话。   “叛逃者的下场你知道,否则不会藏在这偏僻的小岛上,给你两条路,坦白与合作,我们能为你提供原石与黑水,保你小命无虞,”司绒说完,看易星,“去换身衣裳。”   “第二条路呢?”索檀没了捆缚,跪在了地上,这个条件让他心动。   “站起来,从这里右转,直走,往下跳,一眨眼就到了。”司绒浅笑晏晏。   “……”索檀望着那黑漆漆的窗户,黄泉路么这不是。   “你们能保住我吗?”索檀犹疑。   “说说你的仇家。”   “烬,烬三爷。”   司绒轻笑:“可以。”   “我还没说完,”索檀掰着指头,“龙可羡、迟昀、万壑松……你别笑了!”   “不笑,”司绒捡了一颗果子吃,而后说,“挺能惹事儿啊。”   索檀嘿嘿一笑,人没先前那么戒备了,自个儿站起来坐到了圆凳上:“我不惹事儿,是他们想抓我。你们是什么人呐,一定不是蓝凌岛的,你们……是乌溟海人吗。”   “不是。”   “北昭?”索檀一下子站了起来,前后一串,什么都明白了,“北昭没有索虹臂,你连铁鸦甲都没见过,你,你这是空手套白狼。”   “我是啊,”司绒拉着封暄起身,“两条路,你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慢慢想吧。”   索檀望着一开一合的门扇,目瞪口呆,他到底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贼船?   *   翌日,暑气炎炎,道旁的老树树叶被烫得卷曲,懒洋洋地耷拉在枝头。   偶尔几声蝉鸣。   九曲客栈外人来人往,司绒撑伞独身站在街边,伞面忽然撞上了个人,一枚墨黑的扳指从伞下探进来,轻轻地把伞面抬高,阳光成片地漏进伞下。   她抬头盯着那只手,接着月白长衫、窄削颌线、干燥柔软的下唇依次出现。   那唇瓣一启一合地,装得还挺像样:“抱歉,冲撞姑娘了。”   司绒仍然压着伞面,看着那枚扳指,说:“离远点儿,就冲撞不着了。”   “姑娘往哪儿去,不如一起。”他完全不将离远点三个字当回事,脚下反而往前压了半步。   “不方便,”司绒把伞柄往肩上搁,没有了伞面的遮挡,两张面孔暴露在阳光下,她微微眯起眼,说,“家里有个醋郎君,房里有个俏公子,身旁塞不下人了。”   两个时辰后,一条普通的商船离岸驶远。   封暄靠在船舱窗边,身前圈着人,从背后贴进时说:“这不是能进人吗。”   司绒闷哼一声,阖上了眼:“封、暄!”   “我是谁?”   “殿下……”   他的力道昭示着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垂首咬着她的耳朵问:“点了几个小官儿?”   “没,没点。”司绒打死不能认。   封暄喜欢她颤抖着否认的样子,他从背后紧紧挨着司绒,让两人不再分开。   这是世界上最迷人的距离。   既不是一味的冒进,也不是全然的抽离,温度在飙升,封暄在低语。   天和海都是蓝的,说不上是天笼罩了海,还是海浸润了天。   琵琶岛渐渐消失在视线中,海水托着船只,欢脱地往前涌动,白色海鹞子绕船飞行,翅翼拍碎了浪潮,也拍碎了斑驳的日光。   窗台上像下了雨,滴滴答答的汗水夹着泪,和呜咽声一起,和黏稠的爱意一起,被藏进海域深处。   年轻的审判者坠落深渊,他的罪名是贪欢。   作者有话说:   23点二更。   作者求收藏:   《山河玉骨》浪帅海盗大魔王x超强甜辣小岛主。   《原子大碰撞》混血冷感天才少年x摇滚浪漫学霸少女。青梅竹马。   《猫猫尾巴不能摸》神明和邪魔的双重人格,夹心是只猫猫,这本千万千万请年满十八岁再看,跪谢!   《随机波动》喜欢高瑜纪从心的收藏这本,gb向。 第90章 番外·孩子   ◎封弥◎   封弥刚出生的时候, 像颗煮毛豆,又嫩又好糊弄。   封暄那会儿头回当爹,能轻松提动一百二十斤九张弓的封暄, 抱起一个五斤八两的小娃娃竟然显得拘谨僵硬,双手肌肉异常紧绷, 看着怀里皱巴巴的小家伙, 端肃得好比第一次上朝听政。   “你听嬷嬷的。”司绒刚刚醒, 封暄是攥着她手陪到现在, 确认她精神尚佳后,才同自己的儿子进行了一次初次会晤。   气氛无比严肃。   封弥半点儿面子都不给他爹,扯着嗓子嗷嗷大哭, 任谁都看得出来,小奶娃娃也知道软床好躺, 铁臂难睡。   “他是不是冷?”封暄回头问司绒。   司绒哪儿知道, 她也是第一次当娘,给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神情。   “他是饿了?”封暄也不知道为何, 身旁站着经验丰富的嬷嬷,可他只想问司绒。   无论得到什么样的回答,他看着怀里的孩子,莫名地生出了一种人生倒流的错觉, 此刻谁都插不了嘴,只有司绒能懂, 他抱住的是生命的起始和延续。   小奶娃娃不懂爹娘之间流转的爱与感动,不懂那一瞬间迸出来的具有思辨意义的温情,他想要回到柔软的小床上。   嬷嬷终于找到机会, 在旁边提醒了两句, 封暄笨拙地调整姿势, 不再那么紧张后,小娃娃终于止住了哭声,紧接着被放到了司绒身边。   司绒说:“小卷毛,像舅舅。”   小娃娃贴着娘亲的身体,舒服得阖了眼。   “他的脸怎么是皱的,能好吗?”封暄还在问,他心里有万万个问题。   “会长开的,总不会一直皱,”司绒也不能确定,她抬头看封暄,“会长开的吧?”   问题抛到了封暄这里,他心里涌出某种责任感,结束了什么都想问的阶段,自然地开启了什么都能包揽的阶段,肯定地说:“会的,随你。”   两位新手爹娘交流了一番孩子的样貌问题,小娃娃似有所觉,咕噜噜地吐了一串奶泡泡。   “……”   就是这泡泡一吐,轻微的一个“噗”声之后,两人才有了那么几分真实感,好似在一瞬间就与孩子产生了某种微妙的联结。   封暄摸着司绒的鬓发,看孩子,又看司绒。   意识到——这孩子身上,流着他和司绒的血。   初次的生疏之后,封暄进步飞快,司绒偶尔还会看着孩子出神,不能相信自己生了一个人,但封暄已经进入了父亲的角色。   一日要看八百回,拍嗝换衣,沐浴念书,若不是身体不允许,喂奶他都能上。   *   小封弥爹亲娘爱地长大,逐渐流露出一些让人头疼的本性。   八岁的封弥已经经历了岁月的爆炒,成了颗脆巴巴的炒毛豆,一捏就响。   这孩子如何聪明呢,把他爹那一套学得有模有样,规矩挑不出毛病,仗着一副团团可爱的样貌,走到哪儿都招人疼,嘴巴浸了蜜似的,甜滋滋地张口就是吉祥话,能哄得性子恬淡的皇祖母都开怀大笑。   但那内里蔫儿坏,外甥肖舅,天生具有破坏欲。   惹祸的本事也一日千里,八个禁军营拍马都赶不上。   赤睦大汗喜欢这个外孙,所以封弥每年的夏秋两季,几乎都是在阿悍尔过的,封弥知道原因,娘亲讲,那叫移情。   他的骨子里也有阿悍尔雄鹰的血,八岁那年拿小芒弓猎了一只野兔,把司绒惊着了,她心情复杂,越发花心思在引导封弥性情上面。   紧接着那年冬日,封弥失足跌下冰湖,落水前把养的小雪狐推上了岸。皇祖母说,这孩子不是对生命没有亲近与敬畏,是知道自己的位置,心里门儿清,知道做一个猎人,和做一个主人的区别。   但封弥也自此病了一场,从那开始,便有意无意地装着病弱,那可怜样儿,谁也没法对他说句不。   封暄和司绒把他看得透透的,这小子是野惯了,怕被拘在宫里当储君。   又是一个血里带风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明天见,也是孩子篇——妹妹封瑾。 第91章 番外·孩子(二)   ◎储君◎   封弥今年五岁了, 每年爹爹和娘亲都会带他在哈赤住上小半年。   他喜欢哈赤,喜欢这一线苍苍的平野,喜欢这旷达彪悍的民风, 也喜欢钢筋铁骨的哈赤大将,每日都和爹爹在大营后练箭, 但今日的心情格外不一样。   “爹爹, 我头疼。”   咻!小芒弓搭着的短箭笔笔直地扎进了三丈远的靶心, 晃悠了两下, 终归是没有掉靶。   “站直。”   咻!长箭破空而出,一道银灰色策风而去,宛如冲刺的游龙, 眨眼间便没入了百步开外的箭靶上,一声巨响后, 靶子应声而裂。   封弥腰板挺直, 把小芒弓一背,鼓着掌叫好, 白灵摇头摆尾绕着封弥汪汪叫。   “头不疼了?”封暄垂下手,正好摸摸儿子毛茸茸的脑袋,再一视同仁地摸摸白灵的脑袋。   “疼的。”封弥攥着爹爹的衣摆,很努力地做了一个痛苦的表情, 小脸皱成一团。   “吴青山就在哈赤,回头让他给你瞧瞧。”封暄简直没眼看。   “神医不行的, 听人讲,这叫心病。”封弥信口捏来。   “心病怎么疼到脑袋上去了?”封暄忍着笑,小不点儿, 还晓得心病。   “……”封弥一时也没转过这个弯来, 事实上他连心病的抽象指代都不知道。   “箭术学得不错, 糊弄人这事就别跟木恒叔叔学了,他还不如你。”封暄戳破了儿子的小心思。   眼看回京势在必行,留在阿悍尔成了一年复一年的大梦。   封弥的脸登时垮了下来,垂头丧气地飙了一箭,这回没装相,动作利索得很,短箭爆了点儿破空声,没入箭靶靶心的一刹那,挤掉了先前软趴趴的箭矢。   这一箭才是封弥的真本事,这小子为了不回京城,方才跟他爹装病弱呢。   五岁的小豆丁,就已经晓得要装得周到些。   七月的天还热,小褂子先穿起来了;头发睡得乱糟糟;脸上扑了点儿灶灰;往常活蹦乱跳,今日走几步就撒娇要抱,等爹爹抱起了他,便左扭右转地,恨不能把那一脸“憔悴病容”堵在他爹脸上。   “乖了。”   封暄翻开手掌,封弥正正好把脸蛋往爹爹粗糙的掌心里蹭,小兽似的撒娇,蹭个没完,一头短短的小卷毛在风里乱翘。   这小子心太野了。封暄想。   绿野一线连天。   司绒从草浪尽头走来,远远地就看见了一高一矮立着的父子,封弥蹭完脸,余光瞥到一点儿红,登时转变战术。   可怜巴巴地扒着爹爹的裤腿,眼泪止不住地往那裤腿上抹,嚎得震天响。   “一哭二闹三跳河没有用,”司绒把缰绳交给易星,“你先跳河,再闹,最后哭,更没有用,你娘亲是铁石心肠,回了京就卷卷你的小铺盖,去南匀书院。”   “小水沟也不叫河,半夜三更敲锣打鼓在城东挂上你封弥小皇子的旗帜也不叫闹,往爹爹裤腿上蹭口水更不叫哭,”封暄补充,抬手把司绒头顶的碎叶拂下来,“怎么是走回来的?”   司绒捂了下肚子:“不大舒服。”   “……”封暄紧紧罩着儿子的耳朵,偏头严肃,“昨夜顶着了?”   “?”司绒眼角飞红,在儿子的耳朵外边又罩了一层,“许……是吧。”   “回去揉一揉,乖了。”封暄哄儿子哄习惯了,对上司绒也是一种绝杀。   司绒看着儿子的后脑勺,微侧过头,封暄俯首下来短促地亲了一口。   小封弥的耳朵被爹爹娘亲的手捂得严严实实,习以为常地自个儿再捂一层,他心里明镜似的,爹爹娘亲要先说话,再亲,最后才会抱他。   “转过来吧小子。”司绒揉揉儿子的头发,这一头小卷毛又软又蓬松,手感好得不得了。   “娘抱。”他把小芒弓解了,张开手。   司绒笑笑,一弯腰,抱起封弥刚“啵”了一口,小腹就传来阵阵闷痛。   封暄当即拎起儿子后脖领,扛在肩上,扭头吩咐九山:“去请吴青山。”   *   天边滚来闷雷,草浪窸窸窣窣地一重推着一重,整片天穹都被染成了铅灰色,一条冽冽电龙骤然翻涌而出,搅风弄云,豆大的雨滴猝不及防地砸落迸溅。   封暄关上了窗。   屋里搁着冰山,吴青山阖着眼,须臾,神情有些凝重:“换手。”   司绒看了封暄一眼,奇怪的是,两人都怪紧张,递给对方的却都是安抚的眼神。   雨点急促地敲打在惊鸟铃上。   片刻后,吴青山收了手,欲言又止地把司绒和封暄看了一圈,最后一指头定在角落的冰山上:“这东西不好再搁这么近了,放到外间去刚刚好。”   这话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神医爷爷,为什么要放到外边去,这多热啊。”只有封弥一派天真地问。   “因为,”吴青山背着药箱,撩开珠帘,回头笑道,“你娘,还有你娘肚子里的小娃娃不能受寒。”   小娃娃。   司绒看着封弥的圆胳膊圆腿,再看自己的小腹,有那么两三息的时间没反应过来。   封暄笑了一声。   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涌动在窗纸上的电龙游光,用力搓了把脸,唇角越扬越高。   而后猛地转身,像个毛头小子似的抱住了司绒,一手轻轻地抚住她小腹,一手罩住她的脑袋揉搓。   第一句话问的是:“饿不饿?”   这完全是记忆作祟,司绒第一次怀孕那会儿,口味混乱,从前爱吃的半点儿不想沾,反而好吃些味道稀奇古怪的东西,封暄对此印象深刻,往往陪吃一次,就要斋素三日,否则无法驱除那恐怖的味觉折磨。   可说实在,司绒自己都有些记不得怀封弥时是什么感觉了,听阿娘讲,女子会自然地忽视遗忘怀孕与生产时的辛苦,她如今只记得些大概,封暄倒是能把细枝末节娓娓道来。   这夜,他从上锁的红木箱中取出一只匣子,里头叠着两本册子,他翻出了压底的一本翻看。   当年封暄头回当爹,拿出治国安邦的势头,极为认真地翻阅医书、垂询太医,甚至逮着那些孩子养得好的大臣,旁敲侧击地询问经验。   他都一条条地记下来,包括司绒怀孕来的变化,通通拟成了册子,成为全天底下独一无二的记录,这事儿司绒都不知道。   *   回京计划搁置,原要拔营归京的天子卫队原地戍守,俩人决定在哈赤生下这个孩子。   哈赤已经今非昔比,从牵制南北的战略要地,一跃成了超越京城的巨大城池。从哈赤草原往北拓展,包含邦察旗,往东延伸,将东面万里平原也囊括在内。   句桑的孩子日渐长大,新一代的权力更迭即将来临。赤睦大汗有先见之明,先将阿悍尔作了内部划分,阿悍尔十六旗中,十五旗归句桑。   邦察旗以及邦察旗往北的长横草原归属司绒,地皮不算什么,长横草原底下流淌着草原的黑色血液,那是如今这世道上最炙手可热的东西。   所以,哈赤是司绒在八年间最大的心血,这座城是她的。   草木一度枯荣,眨眼便到了第二年春。   浴池里“哗啦啦”地传来笑闹声。   封暄才带儿子跑马回来,封弥今年有了第一匹小马驹,正是新鲜时候,他没让第二个孩子带来的变化影响到儿子。   每日读书练字、打拳习箭、跑马沐浴都是爷俩一起的。   司绒站在桌旁写信,正在把要务都分派下去,封暄抱着湿漉漉的儿子出来了。   “怎的还在忙?吴青山说你要多歇息,先搁笔,一会儿你说,我写。”封暄说着话,折身到屏风后去拿封弥的小短衫小袍子。   “你别惯他,”司绒头没抬,都能想象到封弥赖着爹爹不肯下来的模样,“衣裳穿不好便让他光屁股。”   小封弥咯咯地笑,光溜溜的,在爹爹怀里扭着身子,朝娘亲吐舌头。   “啪”一声,封暄往这臭小子屁股上拍了一下,丢给他几件短衫绸裤,“穿不好,等着光屁股。”   “……”封弥没想到爹爹倒戈得这样快。   “今日累不累?孩子闹你吗?”他爹已经绕到了长桌后,轻轻抚着司绒的肚子,埋首在她颈间深深嗅了嗅。   “不闹,乖着呢。”司绒说。   “嗯。”封暄像一只索求抚摸的大猫,蹭着司绒的侧颈,时不时咬两口。   司绒搁下笔,微微叹了口气:“求求你把衣裳穿上。”   “热。”   封暄就说了一字,便收了手,赤着上身坐在桌旁替司绒把没拟完的折子写好,归置完放小竹篮。   三四月的天,哈赤春芽都没冒,跟“热”字搭不上边,他这是燥的。   司绒今年二十六,岁月对她格外优待,仍然像一朵饱满润泽的鲜花,近年由于掌权的缘故,那明艳张扬都变成了不可直视的威信。   八年了。   人常说七年之痒,封暄看着她,心底确实有蠢蠢欲动的痒,它经年存在,并源源不断,变成一种只受司绒牵引的爱欲。   “娘亲,今日你过得好吗?”   封弥自己把小卷毛擦干了,乱糟糟地顶在脑袋上,正扒着屏风瞅爹娘。   他最近不知跟谁学了一句,日日逮谁都要问一句“过得好吗?”   至于娘亲,那是一日要问十遍的。   “好极了,”司绒没敷衍,掰着指头数,“吃到了酱鸭、霜酪,走了半个时辰,城务一切顺利……你怎么不出来?”   “妹妹今日乖不乖?”封弥不好意思说,他的小裤衩卡住了小鸟儿和蛋。   “乖。”司绒看出来了,扯了一下封暄,儿子平素和她亲,但已经到了初具羞耻心的年纪了,沐浴穿衣这些事儿,如今半点不让娘参与。   封弥的小鸟儿解脱之后,高兴地说:“一定是个妹妹。”   他不但在家里说,走哪儿都跟人炫耀:“我马上就要有妹妹啦!”   果然,两日后,他的妹妹出生了。   “这么丑的吗?”封弥趴在小摇篮旁,非常非常小声地说了一句,他当真觉得丑,可是又怕妹妹听见了伤心。   “臭小子,你出生那会儿像个小猴子,”摇篮旁的赤睦大汗爱惜地抚了抚襁褓,“这会儿脸蛋越红啊,长开了越好看。”   “姥爷,姆姆,你们今日过得好吗?”封弥敏锐地察觉到姆姆和姥爷都有些担心。   “好,又不好。”姆姆摸摸他的脸。   封弥听不懂,但他把头挨过去:“姆姆摸摸我。”   他破天荒地允许除爹娘之外的人揉自己的头发。   一门之隔的里屋,封暄在陪着司绒,她刚醒不久,身上有种脱力般的疲惫,哑着声说:“她好看吗?”   封暄眼眶红了两三息,点头:“好看。”   “胡说,”司绒轻轻笑,“你压根没看。”   屋外春雷冽冽,电龙在云层中翻涌,哈赤草原下起了第一场春雨。   *   封瑾今年六岁了。   她是个非常特别的孩子,同龄人还在纠结芝麻糖好吃还是乳糖好吃时,她关注的问题是,爹爹和娘亲一年到头在宫里住不到一个月,为何宫里仍然有数不清的宫人?   皇祖母说是国势达到一定程度后的皇家颜面,没人喜欢,但要做给世人看。   封瑾当夜便翻出了潦草完成的课业,重新描了一遍大字,这是小公主的颜面。   她在一句话里明白了阶级壁垒是什么东西。   索檀做的那些铁臂和钢甲只能稳住她一日,第二日便会被拆得零零散散,在索檀惊诧的目光中把它们重新拼合,然后乖乖地伸出手心,讨一颗糖作奖励。   句桑曾经感慨不止,他说:“小瑾儿像是一个失去了记忆的小天才。”   这话是说,封瑾具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天赋,旁人要苦学数载的东西,或许她三五月便能融会贯通。带她进藏书阁走一遭,她就能够从史料中,推导出大人的世界是怎么回事。   她每天的行程是自己安排的,何时起床,何时休息,何时沐浴,沐浴时用什么沐膏,吃面配什么菜,喝药配什么糖,通通都安排得齐齐整整。   霸道又聪明的小公主,每月都会给爹爹和娘亲送一份章程,当然,爹爹和娘亲听不听都可以,她只是享受这个制定规则的过程。   并且她每天都要留一个时辰,用来思考一些虚无缥缈的问题。   例如:爹爹和娘亲为什么相爱,他们又没有血缘作枢纽。   或者:星星从哪里来的?叶子腐烂后去了哪里?白灵还会回来吗?   她缺乏的,是生活阅历。   “多智近妖。”阿勒是这么说的。   天赋的固有限制,往往是肉|体凡胎。   小瑾儿不是足月生的,会吃饭时,就开始喝药。没有大毛病,就是身子弱些,封弥在这个年纪已经能爬树拿弓,她在第一片秋叶落下之前就要添衣了。   但是这些都跟小瑾儿没有什么关系,她在爹爹和娘亲眼里,是一个乖得冒泡的小女儿。   “爹爹看!”小瑾儿顶着两团圆圆的发髻,说话时,圆髻上的红缎带随风飘。   “……”封暄刚处理完朝务,把小瑾儿的披风拢紧了,揉揉她的小圆髻,发出了真诚的疑问,“这是什么?”   “是哈赤,”小瑾儿刚喝完热奶,声音也带着软乎乎的奶味儿,指着那线条斑斓的图案,“这里有个狗洞,爹爹。”   “……”司绒只是给了她一张草图,她就能够用游戏的方式,把哈赤当作小公主的堡垒,拆分、推导、重建、再打散,不断循环,然后找到哈赤巡防中的漏洞。   封暄看得格外认真,甚至比看奏折的神态还要专注,因为若是他有半点儿走神,就会跟不上这小家伙的思路。   聪明的小女儿,走路蹦蹦跳跳,思路也是蹦蹦跳跳的。   司绒拎着封弥的弓,正从廊角转过来。   封弥十一岁了,已经过了蹦蹦跳跳的年纪,开始抽条儿,衣裳一月一裁,嬷嬷们月月都要追在他后头量体。   这个年纪的孩子调皮,这个年纪的封弥却是魔星。   “一会儿,自个去同你爹爹解释,你这在军营里,四十军棍打底。”   “娘……”   “娘!”水亭里传来道更幼嫩的声音。   “瑾儿!”封弥风一样掠过去,把妹妹罩在了怀里,手腕一动,袖子里的东西悄悄地滚到了妹妹袖中,然后装作无事发生,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地给爹爹请安。   司绒和封暄都无视了兄妹俩的小动作。   无非是些话本子、街上卖的零嘴,过分些呢,可能会夹带玉骨臂这类战武。   秘密嘛,戳破了就没意思了。   “好了。”小瑾儿不太喜欢同人亲密接触,哥哥跑得汗熏熏,这个怀抱还是快点结束吧。   小瑾儿转身向娘亲张开手:“娘抱。”   司绒弯身下来,小瑾儿的抱也很短暂,颇有点儿雨露均沾的意思,但她给了娘亲一个带着奶味儿的吻。   又香又滑。   封弥的小卷毛在头皮上飘飞。   他耐不下性子通发,所以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扎辫子,仍然和小时候一样,留得短短的,只不过现在谁都不给揉了。   他偏头瞅着桌案上花花绿绿的纸张,“画什么呢……这不是哈赤吗?”   “此刻倒是机灵,”封暄面色淡淡,看着司绒搁在脚边的长弓,“损坏军械,在军中什么规矩忘了吗?”   “杖四十。”小瑾儿知道,脱口而出,无比丝滑。   “……孩儿,孩儿是去演武的,折损算在哈赤大营公账里。”被亲爹这么一睨,封弥也怵。   “巡防营请你去演武了?”司绒要笑不笑地问,分明是这小子一大早翻进了军营,从帐子里扒了身甲就冲进了哈赤军营一季一次的演武中。   司绒轻轻一哼:“难为你能躲过军营巡防。”   “是瑾儿告诉哥哥的,”小瑾儿高高举起手,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瑾儿错了。”   “你这哪儿是告诉我,”封弥不能让妹妹背锅,背着手说,“你画了个狗……漏洞,我钻了嘛。”   “出息啊封弥。”司绒前句说,后句封暄就接,“不如朕将高瑜召回来,南黎国你去打吧。”   “可……”封弥小声试探,“可以吗?”   “……”封暄意识到这小子是来真的,坐直了,“当真想去?”   “想。”封弥应得干脆利落。   “你知道这一去,没有两年回不来,”司绒提醒他,“战场刀剑无眼,高瑜是主将,不会跟在你一个小毛孩子后边。”   这些封弥都明白,他不在乎,他有使不完的精力,血液里仿佛流淌岩浆,他想要奔跑和跳跃,他不知道自己在追逐什么,但他在哈赤在京城在阿悍尔都没有找到答案,或许需要跨出那一步。   这些事很难启齿,但妹妹清透得琉璃一样的眼神转过来,他知道,妹妹懂。   妹妹什么都懂,甚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懂,后者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想到。   夕阳悬挂在天边,黄澄澄的光像是能榨出甜滋滋的果酱,树上落下第一片落叶,打着旋儿,从树梢落到小瑾儿手中。   小小柔软的掌心里躺着死去的树叶,她看着那清晰分明的脉络,耳边听到了果实成熟落地的声音,嗅到了南瓜和秋梨的味道。   怪好闻的。   该传晚膳了,一家四口往膳厅走。   封弥揉着妹妹的发髻,问:“小小的脑袋,是怎么记住这么多东西的?”   小瑾儿点点自己的脑袋:“术数先生教的是蓝色的,这里有一把会跳的算盘珠子。”   “文章有味道,看好看的书就像吃糖豆儿,‘吃’到肚子里就懂了,看不好看的书,就是喝药,好苦好苦,可是还是要喝,它或许有用。”   “巡防图纸、战武图纸的线条会飞起来,会飞进我的脑袋里,一条条分解开,然后在我脑袋里打架重装,像扯面条一样。”   “……”封弥这个瞬间,也明白了心智壁垒是什么。   说来也是奇怪,兄妹俩是两个极端。   封弥对待规则的方法是——撕碎。   封瑾对待规则的方法是——重建。   “你说……谁的破坏力更强一些呢?”司绒愁,而后想起件事,“定好了?”   “诏书已拟,”封暄知道司绒在说什么,顿了顿,“封弥的性子不适合。”   “这小子要乐坏了。”司绒中肯地说。   小瑾儿和哥哥并排走着,爹爹和娘亲走在他们身后,斜阳把他们的身影拉长,逐渐重叠,归入温柔的秋风中。   “咔。”   小封瑾的脑袋中铺陈画纸,看不见的手指头蘸取颜色,从夕阳上蘸一点儿饱满的橙,从土地上蘸一点儿厚重的褐,从晚霞里蘸一点儿艳艳的橘,娘亲是热烈的大红,爹爹是浓稠的黑,哥哥是跳脱的蓝,她是所有颜色的混合。   这一幕定格。   风中响起了草原的长调。   作者有话说:   下一篇番外:高瑜纪从心。 第92章 番外·高纪   ◎俘获◎   ·上接71章末尾   舱门关死了。   纪从心和高瑜被关在了船舱内。   说准确一些, 纪从心被高瑜关在了船舱内。   四下都是昏暗,远处有披甲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和雨声水流声一起, 形成某种微弱的鸣震。   纪从心陷入了绝境。   往前是合得死紧的舱门,往后是高瑜无处不在的捕猎网, 这种无路可逃的挫败感正在一点点摧毁他的心防。   高瑜是领兵打仗的主将, 她擅长布局与进攻, 这只是个开始。   她踢了靴子, 看着纪从心的背影。   片刻后,纪从心用力抓着袍子,像找到了高瑜话语中的漏洞, 想要做某种临死挣扎,转身忿忿道:“船上根本就没有到点锁舱门的规矩!你骗我。”   “说对了, ”高瑜意外地没有反驳, 她换条腿,高马尾随意地散下来, 流瀑似的铺在枕上,“今日新设的规矩,奇袭路线偏转,为避免消息泄露, 临时施行的军令。”   她好心地提醒纪从心:“说起来,更快抵达屏州岭的奇袭路线, 还是纪五公子的主意呢。”   “恩将仇报。”纪从心怒而坐在桌旁。   “这话怎么说的,”高瑜不敢苟同的模样,“你于我有恩不假, 我把自个儿舱室空出来让你睡了几日, 这是以仇相报么?”   “你放我出去。”纪从心闷闷说, 他不想与高瑜作口舌之争。   她是一军主将,她说什么都是对的。他爷爷的。   “不放,你能怎么着?”高瑜觉得他这幅样子可爱。   骄傲清高的丹青国手,明明已经慌到指头尖都在颤抖,还在故作镇定地维持着风度。   太可爱了。   她早说过,对这样的人,就要一根根地拆骨头。   “……”纪从心不可置信地看她,“那我便坐在这里,不打扰将军歇息。”   “你试试,”高瑜的语气堪称温和,“你坐哪张椅,我便拆哪张。”   太不讲理了!   纪从心指着地板:“我可以睡地上。”   “地上,”高瑜侧过身,一手撑着脑袋,往地上落了一眼,却说,“地上好,地上宽敞,躺两个人不在话下,活动空间也大。”   ??   宽敞?活动空间?你想做什么活动?   高瑜慢条斯理补上一句:“就是有一点,你知道我们水师啊,风里来雨里去,蹚泥踩水那是常有的事,足底踏万污,若是脏了纪五公子的身子,我先说声对不住。”   纪从心爱洁,这话踩中了他的死穴。   挣扎个什么劲儿呢,即便躺在一张床上,只要男人不想,女子还能强行让他……硬起来?   *   让人意外又安心的是,高瑜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仿佛先前的循循引诱都是假的。   两人并排躺着,纪从心感觉四周的声音全消失了,他只听得到高瑜轻缓的呼吸声,行军床又短又窄,两人的身子只隔了一拳,他的右半边身子几乎发麻。   这是个错误。   从他踏上这条船开始就是个错误。   说得久远一点儿,他五岁那年,就不该傻乎乎地捧着编好的蛐蛐去同那“乖巧可爱”的高小霸王打招呼,反被扒了一身袍子不说,孽缘兜兜转转,二十多年了也不放过他。   漫长的沉默里,高瑜忽然问:“重绘军事图,苦吗?”   这是什么路数?   她一开口,纪从心立刻竖起满心防备,他想了想,中规中矩地回答:“不苦。”   “说具体点儿。”   “……”你是太子吗我得跟你汇报这?你给补差遣费吗我跟你汇报这?   纪从心想反驳,但他很快发现,这是个把气氛转向正常的好机会。   “我这些年多有游历,跋山涉水已经习以为常,这都没什么,就是……”纪从心徐徐道来,“遇上天不好的时候,便要麻烦些,图纸被浸湿被冲走都是常有的事。”   高瑜静静摸着手指一道旧伤疤,山南海岸线绵延万里,气候与地形极端复杂,测绘近海军事图就成了谁也不敢接手的差事。   太子殿下是今年才将这差事派给纪从心,但纪从心绝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里就把军事图绘到如此详尽的地步,这军事图不但是平面一张图,它甚至配有一份册子,详细记述不同天气下,不同观测点,甚至不同季节里,地形的细微区别。   这在平时或许显示不出重要性,但一旦打起仗,这就是能决定成败的东西。   纪从心都明白。这说明什么,他已经提前数年为此做准备!   纪家门庭败落的因由是皇家秘辛,他弟弟纪从游从了军,他就不能再入仕。   不入仕,便是弃子。   纪从心再清楚不过,别扯什么他与太子殿下的表兄弟关系,别扯他丹青国手的赫赫名号,他有自己的骄傲,他需要证明自己的忠心与价值。   丹青国手是个雅号,但它同样代表纪从心无可替代的天赋与才能。   所以,他早几年就想好了,以军事图作敲门砖,他要告诉太子,告诉皇后——纪家仍有脊骨。   纪五啊。高瑜心里轻轻叹口气。累不累?   她的声音跟着柔软下来:“雨天怎么绘图?山南一带海岸边多山峦,你必要在高处才能俯瞰海岸线,雨一落,岂不是漫山遍野白雾迷蒙,不迷路就不错了。”   “迷路倒是小事,”纪从心摸摸耳朵,“又不是深山老林,总能走得出去,到近海远望海岸线,做比例校对的时候,被浪卷走比较骇人。”   “被卷走过几次啊?”高瑜竟然无声地笑了笑。   纪从心犹豫了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十二……不,十三次。”   高瑜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十三次里,有十二次都是她滥用职权,托巡检司的老相识以仰慕丹青国手为名,专门派了军用巡船给他,否则这会儿纪从心坟头草都能盖茅屋了。   至于那最后一次,高瑜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一人站在甲板上,心无旁骛地绘图,从天亮到天黑,从天黑到暴风雨来临,心里还以为赶上了英雄救美的好时候,没想到纪从心被浪头卷落,头磕在了礁石上。   在她怀里麻溜地晕过去了,醒来连个屁也不记得。   纪从心不知道这桩旧事,多年来都以为山南巡检司的刘大人热忱心善,至今逢年过节都要派人送几篮果子几筐鱼去,此刻听了笑声,心想这女将军坏透了。   “你笑什么。”   “笑你命挺大。”高瑜说完,轻轻打了个喷嚏。   纪从心刚冒出点儿火气,被这一喷嚏打没了,想问她是不是受了寒,但未免太亲近了吧?他算什么人呐,真把自个儿当未婚夫了?   紧了紧拳,到底什么也没问。   一粒豆大的烛火静静浮在幽暗的船舱内,空气中再次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氛围。   就在纪从心翻身时,耳畔传来道声音,听起来像是从瓷瓶里取药丸。   “……”纪从心告诉自己不要管,不要转头,不要开口,对待这跋扈的女将军,事事不搭理,句句不回应是上上之策。   药丸在瓷瓶里叮当地响,纪从心心想,我不开口,但声音是无法拒绝的……你要倒多少药啊?真是药丸吗?吃不死人就往死里吃吗?   “你在吃什么?!”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药啊。”   “……”还真是,纪从心不自觉地就侧过了身子,“你生病了?你们破云军有主将轮调,生病为何还要亲自率兵支援屏州岭……”   话音戛然而止。   纪从心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突然怔住了。   高瑜单肘撑在床板上,侧着身,略微拉起上身,发丝从左肩垂下:“你沐浴了吗?”   “?”别窥探我的私密,纪从心咬着牙不应她。   “身上怎么一股味儿。”   “?”纪从心抬袖,没有闻到异味,干净又清爽。   他转头:“没味……”   “有,”高瑜突然逼近他,两人鼻尖只隔着一指的距离,甚至她说话时的气息就拂在纪从心侧脸,“桓州墨里藏丹青,你身上全是墨香,方才还不显,此刻散出来是为什么?”   纪从心抿着唇,高瑜步步紧逼:“你热,体温将味道烘散,你为什么热?”   “我不热……唔。”   剩余的话被高瑜蓦然打断了,她一手掰正纪从心的身子,一手扣住了他下巴,把手中的糖豆儿送进他口中。   “你骗人……”纪从心猛地推开了她,口齿间掺着清甜,“这压根儿不是药!”   “是糖豆儿。”高瑜手还没松,拇指卡着他下齿。   让他无法咬合,糖豆儿在他唇下躺着,逐渐被渗出的津液浸泡,甜味儿越来越重,在口腔中扩散开来,甚至有带着糖味儿的津液漫出去。   “放……”纪从心含糊不清,“放手。”   高瑜哪能放手,她得寸进尺,控制着那红色的鱼尾,把糖豆儿在他口中碾碎了,手指头被打湿,甚至滴滴答答地落到掌心。   巨大的羞耻和不知名的恐慌兜头打来,纪从心擦也不行,不擦也不行,只能狼狈地吞咽,把糖和别的东西都吞下去。   “甜吗?”她的目光逐渐含了些别的意味。   纪从心吞了糖,他脑子里全是空白,五岁那一出让他惹上了高瑜,自此对女子避而远之,别说流连风月之事,他连春宫都没敢看!   头二十年,他都喜滋滋地孑然一身,甚至做好了一人一纸一笔一江湖的打算。   何曾……何曾让人卡着下齿,用近乎下作的法子,在口中搅碎了一粒糖,还流了……流了……   你大爷的……   他的眼眶漫上水光。   没有用,高瑜不会停下来,她握住了那青涩的一截弧度,说:“你平素握笔时,是这个手势吗?”   “没……”纪从心猛地呛咳,方寸大乱,心防被砸了个稀烂。   “说话。”高瑜一根根拆着他的傲骨。   你也不是没有感觉,你也不是没有心,别躲。   别躲我,纪五,你他妈躲了二十年了。   “别!~”纪从心痛得屈起小腹,眼前阵阵白光,整个人仿佛被巨浪裹进海中,长久的战栗过后,汗流浃背地落回了原处。   高瑜慢悠悠擦着手。   “你……”纪从心喘得厉害,“你擦的那是我的袍子。”   “我手里的也是你的东西,很公平,是不是?”高瑜笑,继续压制着他,紧跟着从身旁抽了一条乌漆麻黑的带子。   “你,你敢!”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纪从心遽然仰坐起来,可他方才脱了力,除了那初次见世面,还兴奋着的小兄弟,真不是高瑜对手。   被轻松地放倒,“嗖”一声,双腕被束紧在头顶,绑住了。   “你可以说我强迫你,”高瑜把他下巴摆正,“我就是在强迫你。”   “不是。”纪从心不愿意接受这个说法。   “那你就是自愿的,”高瑜俯低身子,两人鼻尖挨在一起,“我们是正大光明,是顺理成章,你若对我无意,看上旁的女子就罢了,我高瑜痛快放你走,但你偏偏抱着支破笔,经年累月地在我的地盘瞎晃,你知道我要花多大力气忍着不去找你吗。”   “我那是绘图!”纪从心不认账。   “好,你绘图,丹青国手么,神仙似的人物,又怎么会如此放浪形骸?”高瑜拭着他额上的汗,压声说,“我手上,全是你的味道。”   嗡——   纪从心耳根通红,紧紧地合上了眼。   对啊,为什么?   他闭眼也没有用,脑子里挥之不去高瑜的样子,那轻佻的、严肃的、英姿飒爽的脸庞,那挥剑的、撑伞的、一令千军的模样。   挥之不去。   喉咙口再度逸出喘息。   他平躺着,浑身的衣衫几乎完好,除了被他自己蹭潮的那块,其余看不出端倪。   高瑜也是一样。   巡逻兵从船舱外经过,惊得纪从心几乎瞬间睁开眼,他想要推开高瑜,可是他的双手被绑在床头,抬眸便是高瑜晃荡的长发。   高瑜主宰着纪从心。   “船舱不隔音,你最好小声一点。”   这话让纪从心精神紧绷,他死死地咬着唇,把喘息都吞入腹中,这让他越发灼热,心口也是,眼前也是。   他似乎被长空俘获了,成为一片轻飘飘的蒲公英,暴风从远天呼啸而来,猖獗地撕碎蒲公英,让蒲公英散射开来。   高瑜笑时,汗水滴落在他脸上:“你动什么。”   “我没动,是船在晃……”   她压低了脸庞,蹭蹭他的鼻子:“吻我。”   高瑜要纪从心吻她,哪怕她对纪从心做了这么多坏事,第一个吻,她要纪从心主动。   纪从心想要拒绝,可蒲公英散落开来,它们牵动着纪从心的思绪,迷惑他,煽动他,让他抬头凑上了唇。   那一刻,纪从心听到了自己胸腔里,轰鸣的响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