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嫁给首辅后》作者: 希昀 文案   头疼之际,当朝首辅谢钦带着媒人坐在她家门口。   他清贵无双的眼直直落在她身上,言简意赅:“我娶。”   沈瑶打了个寒颤,破罐子破摔道,“好歹是做正妻,便嫁谢钦吧。”   后来方知,原来谢钦是为报恩才娶她。   大婚前夕,二人商议:不同房,不掌中馈,两年后和离。   婚后某一日,沈瑶被人算计,误食药粉,不小心把房给圆了。   醒来十分惭愧,谢钦对她并无感情,定也不想被束缚,为免尴尬,最好是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   谢钦初入官场,锋芒毕露,一次查案时被幕后黑手追杀,是一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将他救下,后来她婚事遭遇危机,他用一纸婚约护她安宁。   她不想与他做真夫妻,他由着她了,约法三章一概应下。   只是某一日夜里,那端庄的美人忽然变得妖娆,   谢钦深深凝睇她:负责么?   沈瑶眸眼微醺,张口就来:那还用说?   谢钦也由着她。   待翌日醒来,以为自己修成正果的谢钦,却见娇妻打着哈欠,昏懵地问,“首辅大人昨夜哪去了,害我好等?”   谢钦俊眉一挑:这是不想认账?   没门!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首辅天天面临和离 立意:坚持就是胜利 第1章   昨夜一场倒春寒,枝头铺上一层薄薄的银雪,晨起的风一拂,雪簌簌扑落。   碎玉轩临水,寒风冷飕飕拍打窗棂。   坐在梳妆台前的沈瑶,心也跟着凉飕飕的。   昨日她随母亲段氏赴了一场赏花宴,段氏原是要安排她与京兆府推官家的公子相看,不料半路在长廊撞见了当朝太子,太子深深瞥了她一眼,那一眼令她寒颤至今,果不其然,今日天色刚亮,便有婆子送来一箱首饰,说是太子所赐。   太子东宫正妃侧妃俱全,就连侍妾良娣也不知凡几,若瞧上她便是让她做妾。   她岂肯?   丫鬟碧云见她手冻得通红,将台樨下的炭盆搁得离她近一些,炭盆里火苗烧得正旺,一阵烟气呛来,碧云忍不住咳了一声,皱着眉又将炭盆挪回原处。   “姑娘,您可是三品侍郎府的嫡女,沈家又是簪樱世家,绝不可能将嫡女送去与人为妾。”   碧云也不知是安慰沈瑶还是安慰自己,磕磕碰碰说了这么一句话,只是话说出来却没几分底气,连着尾音也在发颤。   为何没底气?   因为沈瑶并不得父母欢喜。   沈瑶上头有三位姐姐,她是大夫人第四个女儿,怀胎时道士指着肚子里的沈瑶说这必定是个儿子,且是大富大贵之命,一直苦求儿子不得的大夫人喜极而泣,就差没把道士给供起来,满腔的希冀日积月累来到临产当日,第四个女儿呱呱坠地,大夫人一口血吐晕了过去,连着三日没能醒来。   沈瑶因此被沈氏夫妇嫌弃,幼时在偏院磕磕碰碰长大,到了七岁那年,大夫人病了一场,非说是她所克,便干脆利索将她送去了庄子上,这一去便是十年,直到三日前方归。   沈瑶回府方知,她父亲乃当朝三品刑部侍郎,位高权重,母亲更是出身名门段氏,沈家世代书香传家,声誉隆重,换做旁家,她该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娇娇女,事实上府上其余女儿皆是如此,唯独她不是。   她是个多余的。   至于这次回京,也不是大夫人良心发现,是因唯一的儿子年过十五要议亲了,府上三夫人冷嘲热讽了一句,“上头还有一个女儿未嫁,便急着给儿子议亲,有失体统。”   大夫人这才想起还有个庄子上的她,火急火燎接了回来。   沈瑶深深闭上眼,她虽在庄子上养大,不为家人疼爱,自来却有几分傲骨,她宁为山间草,不做笼中妾,沉吟片刻,吩咐道,   “先梳妆,咱们去上房寻老爷和太太。”   碧云连忙净了净手执起胭脂盒,看向镜子里的雪肤少女,只见她黑漆漆的双眸覆着薄薄的光晕,五官如同精心描绘的工笔画,即便装扮素净,那张脸却有着一眼惊为天人的明艳。   碧云竟是舍不得给她上妆,恐污了这般好颜色。   稍稍装扮一番,匆匆帮着她披上一件杏色缎面披袄,主仆二人沿着湿漉漉的石径疾步往正院惠和堂去。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稀薄的日晕被云团覆着,天地间宛如织出一层青白渐变的光,沈瑶住得偏僻,离着正院极远,心中搁着事,顾不上用早膳,此刻饥肠辘辘,走了一段便打起冷颤。   为抄近路,主仆二人在院子里穿梭,单薄的模样越发显得无助,碧云紧盯着地面的霜雪,搀紧了沈瑶的胳膊,生怕她摔着。   走了足足半刻钟,抬目一望,前方一颗大槐树下粉墙碧瓦的院落便是惠和堂。   惠和堂乃五开大间,进深极长,左右各有三间抱厦将其拱卫正中,沈瑶印象里幼时长姐与弟弟均住在父母身旁的抱厦,独独她被扔去了偏院,那时的她性子烈,脾气也急,非要爬墙钻洞,偷偷奔来这明庭广厦间,脆生生唤一声“娘”,以求得到那妇人只言片语的怜惜,可惜无一例外惹了她生气,被当做狗皮膏药似的给撵开。   沈瑶明明已多年不再回忆那些旧事,此刻来到这惠和堂的后廊,心里莫名充滞着诸多情绪,仿佛试图在这些零散的记忆里,寻到一丝来求他们做主的底气。   上了抄手游廊,四处廊红庑绿,藻井繁复精致,此处与那碎玉轩可谓天差地别,将将绕进了抱厦内廊便觉暖气扑面而来,可见这一处烧了地龙,屋子里温暖如春。   来往的仆人瞧见她纷纷侧目,亦有人当她快要攀上太子露出讨好的笑,沈瑶熟视无睹,越过抱厦来到正堂前面的廊庑,也不知为何,平日此处候着成群的仆妇等着禀事,今日外头却空无一人,沈瑶心中疑惑,吩咐碧云守在廊角,独自一人越过转角往门口迈去。   方才走到西次间的窗牖外,里面传来一道突兀的哭声,沈瑶脚步一凝。   她母亲段氏捂着胸口气急败坏道,   “说得好听是良娣,不过就是个妾,堂堂三品侍郎府的嫡女去给人做妾?你让我今后如何抬得起头来?”   沈瑶闻言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大夫人并不糊涂。只是听这意思,太子是当真看上了她,连名分都定了,沈瑶心头打鼓。   沈大老爷亦是头疼犯难,站起来面朝段氏摊摊手,“你以为我不懂这个道理?我女儿虽多,却也不能被人蹉跎做妾。”   这话倒稀罕,   “有个做妾的女儿,我这面子往哪儿搁?”   沈瑶方才升起那点点感恩烟消云散,终归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段氏吸着气,“咱们家的女儿都足够给太子当正妃,侧妃还勉勉强强听得过去,但良娣万万不成,且不说咱俩,就连柳儿,柠儿和杉儿也跟着没脸,她们一个个不是世子夫人,便是侯府诰命,若嫡亲的妹妹给人做妾,她们何以在下人面前立威,何以在婆母面前挺直腰板?”   “你们男人整日在朝堂打打杀杀,哪知道后宅女人的苦?但凡将来有龃龉,此事必定被人拿出来当筏子。”段氏想到此处,悲愤不已。   沈大老爷连连苦笑,“谁说不是?可那是太子,从出生至而今已当了三十年的太子,除了首辅谢钦,朝中还有几人敢在东宫面前说不?你甚是聪慧,细想一想,若得罪太子,是什么后果?”   段氏心神一凛,连着泪痕也僵在了脸上,她凝滞片刻,悲从中来,往罗汉床上扑去,咬牙恨道,   “我就说她是个祸胎,这才回来几日便惹了天大的祸事,道士说她克我,果真不假,她一回来我就没消停过,这额角直直跳个不停。”   沈大老爷听得大夫人喋喋不休数落沈瑶,亦恹恹叹了几口气,重新跌坐在圈椅里,“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沈瑶目光清凌凌地看着前方,苍白的脸上麻木到没有任何情绪。   过往斑驳不堪,很多事沈瑶不刻意去回想几乎已记不清,但这句话却如魔音一般萦绕在她脑海,令她刻骨铭心。每每半夜噩梦惊醒,她似乎听到大夫人从遥远的地缝里钻出来骂她是祸胎。   屋子里静了一瞬,渐渐又起了细碎的哭声。   段氏颓然坐在罗汉床上,一张秀脸隐在暗处,神情布满悔恨,   “当初若真将她送走,也不至于有今日的祸事。”   “我就不该听那恶妇的话将她接回来。”   沈大老爷闻言脸色一变,斥道,“你小声些,三弟妹哪里料到牵出这么多事来!”   段氏见他维护妯娌,气得从罗汉床上爬起来,蹙眉冷笑,“她是没料到这么多事,可她却没安好心。”   沈大老爷晓得妻子一埋怨起婆婆妯娌便没完,连忙改口道,“说来说去,都怪那丫头生得太好,惹得太子垂涎,咱们现在别计较旁的,先躲过这桩祸事要紧。”   段氏犹不解气,啐口恨道,“行,那你赶紧想个法子推了去!”   沈大老爷沉默了,坐了片刻,原先那点苗头渐渐变得清晰,他慵懒地抖了抖蔽膝,换个更舒服的坐姿。   段氏瞧出他神情不对,嗓音变了个调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瑶意识到不妙,心猛地揪起,连着绣帕也拽到了胸口,全神贯注倾听里边的动静,甚至连呼吸也不敢放过。   云团聚起,将那一抹稀薄的日光给遮住,天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雪。   半晌,沈大老爷捋了捋胡须,嗓音慢悠悠响起,“推拒是万万不成的。”   沈瑶脑海里绷着那根弦无声而断,早就料到这个结果,真正听到耳郭里,犹如寒针刺骨,全身的热浪皆在往眼眶处涌,却被沈瑶硬生生给逼退回去。   里间段氏沉默地抑着怒火,等着沈大老爷的下文。   只听见他慢声道,“眼下咱们沈家面子是有些难看,长远却未必不是好事,陛下年事已高,待太子登基,多少朝臣恨不得将女儿送入宫为妃,你以为太子不晓得我是三品重臣,不到不得已,他也不愿意逼臣献女,只能说咱们丫头生得过于貌美,实在令太子心折。”   “胳膊能扭过大腿去?与其扭扭捏捏惹怒太子,还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太子必定记得沈家的好。”   段氏却不以为然,冷笑道,“你就这么乐意将脸送过去给人家踩?”   “不。”沈大老爷眯起眼,侧眸瞧段氏,神情莫测,“为夫已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哦?”段氏神色微亮,凑过来问,“什么法子?”   沈大老爷老神在在笑道,“四丫头自小养在庄子上,京城无人知晓,回头便对外声称,她是咱们收养的义女,一个义女被太子看上,是她的福气,亦是咱们沈家的脸面,你说岂不皆大欢喜?”   段氏胸中郁气一扫而空,由衷露出笑意,“这法子妙。”   妙极了,沈家摆脱了送女为妾的污名,太子亦得尝所愿,至于她,无人在意。   沈瑶不知怎么离开的惠和堂,风刀子一下又一下劈到她面颊,她浑然不觉,只挪着步子漫无目的回行。   碧云见她魂不守舍,心中越发不安,带着哭腔问,   “姑娘,夫人和老爷怎么说?”   沈瑶慢慢回过神来,迎着渐大的风雪笑了笑,“没事,别担心。”她遮掩得很好,仿佛只有这样,方能不被人瞧出自己的狼狈与不堪。   义女啊。   被扔在庄子上十年所受的伤害抵不过这一声义女。 第2章   碎玉轩在沈府西北角,原是给家里打秋风亲戚住的下院,院子里并未烧地龙,湖风裹挟寒雪甚是冰冷,碧云嫌那炭火太呛,去湖边林子里捡了些干柴来烧。   这事于主仆二人是家常便饭,做起来也轻车熟路。   沈瑶在一旁帮她,不多时炭盆里起了一堆明亮的火,沈瑶拉着碧云与自己依偎在一处,双手拱在炭火上,冰冷的手指渐渐有了知觉。   碧云见沈瑶许久不吭声,猜到大夫人怕是没给好脸色,“姑娘,事情无转圜余地了?”   沈瑶从喉咙里闷一声“嗯”。   碧云眼泪滑了下来,怕勾得沈瑶伤心,连忙侧过脸将泪水揩去。   沈瑶不是不会哭,只是这辈子的眼泪在七岁那年哭干了。   那一次叫她晓得,哭是没用的。   碧云重新将清晨送来的粥食搁在炭盆边上热了热,递给沈瑶,主仆二人默不作声吃了些裹腹,这一日沈瑶窝在炭盆旁浑浑噩噩睡了一日,白日睡过,夜里反而精神了,她睁开眼看着窗口出神。   廊庑外点了一盏橘色风灯,被银白的雪映射,光芒淡了几分。   枯败的芭蕉树被风吹打时不时传来飒飒声响,沈瑶脑海里闪过诸多念头。   逃跑?假死?   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困难。   没有强劲的帮手,无异于火中取粟。   届时别说是太子,怕是沈家都不放过她。   太冒险了。   沈瑶泄了气。   前半夜几乎没有阖眼,到了凌晨方迷迷糊糊睡过去,次日云破日出,五色光芒与春雪交映,沈瑶在滴滴答答的融雪声中起了床,这一夜睡得不好,精神十分倦怠。   碧云扶着她在梳妆台前坐定,沈瑶半阖着眼,无精打采任由她挽发。   她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出神,片刻,脑海猛然闪现一线灵光。   还有一个断臂求生的法子。   那便是毁容。   唯有毁去这副容貌,断去太子念想,方能自保。   这个念头一起,沈瑶心口涌上一股蚀骨的寒意,连着双臂也在打颤,没有姑娘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不到迫不得已,谁也不愿意破釜沉舟,只要闭上眼想想在东宫蹉跎生命,沈瑶觉着给自己面颊来一刀也不是那么难。   做的太明显,恐太子怀疑她自伤,惹来后患。   得寻个恰当的时机才行。   沈瑶乱糟糟想了一会儿,一时也没个定数。   到了半上午,阳光越发炫目,上房来了一婆子告诉她,老太太请她过去。   碧云高高兴兴回到内寝一面扑灭炭火,一面寻来厚袄子给沈瑶披上,   “姑娘,这府上唯一惦记您的,也就老太太了。老太太是个心善的,也极重脸面,不如您趁此机会去求求她?”   沈瑶理了理袖口,一笑置之,“老太太哪里拗得过老爷和太太,即便有心也是无力。”   碧云不死心,央求着道,“您就试一试吧,即便不成咱们也不损失什么。”   沈瑶看着满怀希冀的丫鬟,无奈一笑,“好,我试试。”   她听人提过,幼时她刚生下来为大夫人厌弃,是老太太见她可怜,将她抱去自己屋子里养着,只可惜老人家年纪大了,哪经得住孩子闹,最终还是答应沈黎东将她送去偏院。   沈瑶想了想,吩咐碧云道,   “去将梢间那个竹篓子取来。”   入京前,她也收拾一些物件,准备送给各房的兄弟姐妹当个见面礼,其中特意给老太太绣了个香囊,那香囊取了山间一些安神的药材与野花所制,回来那日匆忙,还没顾上给她老人家,眼下是个机会。   *   沈家有三房,除了出嫁的三位姐姐,沈家二房和三房各有一位姑娘,五姑娘沈曦和六姑娘沈怡,屋子里烧了地龙,沈瑶解了披衫踏入暖阁,两位姑娘正依偎在老太太身旁说话。   欢声笑语不断,其乐融融。   听得婆子禀报,屋内视线不约而同聚过来。   沈瑶露出如常的笑,上前给老太太施礼,“请祖母安。”   她穿着一件素色的褙子茕茕而立,身形高挑而纤细,看起来十分单薄,回来当日,老太太便见过她,当时便为她相貌所惊艳,今日暖融融的灯芒打在她面颊,那眉梢清淡的笑,令人不自觉联想到山岩里坚毅的雪莲,越发出尘脱俗。   难怪太子为了她不惜名声。   老太太心情复杂看着她,温和朝她招手,   “孩子,快过来。”   叙齿,沈瑶在沈曦与沈怡之上,自然得上座,只是两位姑娘谁也没将老太太身旁的位置让出来,甚至都不曾朝沈瑶多看几眼。   毕竟以后是做妾的人。   沾污了门楣。   婢女在五姑娘沈曦下方安置了一个锦杌,沈曦嫌离得近,伸腿将锦杌给踢开了些。   沈瑶默默看着,神色未动,也有样学样,将那锦杌越发挪远了些,一副不情愿沾染沈曦的模样,独自离了一段距离坐定。   这一坐下来,方发觉两位堂妹正与老太太献绣活儿。   那个香囊被她搁在袖筒里,合手压紧。   沈曦见沈瑶这般举动,气得面色胀红,想挤兑几句,老太太脸色拉下,朝她瞪了一眼,沈曦不敢违拗祖母,瘪着小嘴将自己香篓递过来,转移老太太的视线,   “祖母,您瞧瞧这抹额,是孙女用杭稠做的,用的是时下流行的缎面飞羽手艺,这上头的仙鹤孙女绣的如何?”   高门大户的姑娘每到五岁便会进学,不仅习读诗书,更会请绣娘教导绣花,她们讲究花色鲜艳,工艺精湛,这为沈瑶所不能比。   沈府每年实则有份例发到岳州的庄子,只是一路剥削下来真正到她手里的并不多,她在庄子上为了攒钱贴补用度,常年会与碧云绣些实用的布囊和鞋面出去卖,农户里的汉子顾不上好看,价钱便宜扔出去几个铜板就拿了回去。   沈瑶光是看了一眼那栩栩如生的鹤羽便知差距,她拽了拽袖子,不着痕迹将那个香囊往里兜了兜。   老太太瞧了着实好,赞不绝口,“家里几个孩子,就属你绣艺好。”   沈曦暗暗觑了沈瑶一眼,唇角高高扬起,“这都归功于大伯母,是她教导有方,孙女才肯用心学。”   老太太笑意收了几分,余光瞥着沈瑶见她无动于衷,默默叹了一口气,正待换个话茬,这边沈怡见不得沈曦出风头,也眼巴巴将自己绣好的手帕给老太太捧了去,   “祖母,您看怡儿做得如何?这回孙女可是下了大功夫,寻火神庙附近的修四娘子请教了新工艺,方得了这一幅双面绣。”   老太太很惊讶,“双面绣着实难得,来,给祖母瞧瞧。”   沈曦勾着颈看了一眼,啧啧嫌弃,“确实是双面绣,只是功夫还未到家。”   沈怡脖子胀得老粗,不甘示弱怼回去,“那你试试?”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服谁。   她们的话题,沈瑶半句话插不进去,也不想插,她垂着眸自顾自喝茶。   老太太体谅她,片刻便将沈曦和沈怡给打发回去,招着沈瑶坐过去,   “肆肆...到祖母身边来。”   沈瑶出生后很长一段时日是没有名字的,段氏厌烦她,念着她论辈行四,只取了个“肆肆”的小名。沈大老爷在沈瑶被送走那一日给她取名“遥”,老太太到底听不过去改成“瑶”。   这一声肆肆.....道不尽的心酸。   沈瑶眼睫轻垂迟疑地挪过去,老太太拉住她纤细的双手抚了抚,厚厚的茧子刺过她掌心,老人家心也跟着一颤,原先准备的话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沉默半晌,还是硬着心肠道,“孩子,我知你委屈,只是此事已容不得沈家商榷,那宫人下的是太子口谕,咱们抗旨便是欺君,祖母私下也替你想过法子,只是.....”老太太看着沈瑶春花秋月般的面庞,嗓音弱了下去,哽咽着,“只是难以两全。”   沈瑶听了最后四个字,笑出了声。   牺牲她换取沈家荣华富贵,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她不怪老太太,毕竟谁也没义务要护着她。   她避开话题笑了笑,“祖母,我院子里冷,可否令灶房拨些炭火过去。”   老太太闻言目露难堪,府上是段氏掌家,下人均看主子脸色行事,自然也跟着埋汰沈瑶,她喉咙哽了哽,语气坚硬,   “这些事祖母来料理。”   沈瑶这下笑容真诚了几分,“多谢您了。”   老太太留沈瑶在屋子里用了午膳,吃完喝了一盏茶,沈瑶带着碧云告退。   刚出门槛,迎面撞上一黑衫少年,少年身姿修长,朗目星眸,浑身气势勃勃,瞧见沈瑶先是惊讶地哎了一声,旋即正正经经朝她拱手,   “我听长兄说家里来了个神仙妹妹,果真如此,好妹妹,你回来那日我不在府上,错过了,今日听说你在祖母院子里,便火急火燎赶来,我还没准备见面礼,来,你随我去书房挑。”   他往前比一比,示意沈瑶跟他走。   沈瑶见惯了沈家人冷漠以待,还是头一回遇见如此热情的少年,一时吃将不住。   少年见她面露尴尬,拍了拍胸脯,“我这些年多在西川,你不认识我也不奇怪,我是你二兄,”沈孚不在意地笑了笑,再次往前一指。   沈孚是三房的嫡长子,三老爷在西川任县令,为了历练儿子一直带在身边,直到近年要科考方送他回京。   沈瑶在庄子上也见过不少如他这般爽朗的少年,由之生了几分亲切,“见过二兄。”左右她回去也无事,便随着他往前院去。   沈孚嘴皮子利索,也是个明白人,避开那些尴尬的话题,三言两语便将沈瑶在庄子上的事打探明白,   “赶明儿,哥哥带你去京郊东面的燕雀湖打渔,回头烦请妹妹大展手艺,让我尝一尝山里烤鱼的滋味。”   沈瑶落落大方道,“一言为定。”   沈孚笑起来如阳光般灿烂,二人一见如故,不知不觉便过了垂花门,来到沈孚在前院的书房,沈孚一面引着她往里去,一面吩咐门口作揖的小厮,   “愣着作甚,快些去烧个炭盆来,莫要冻着了肆肆。”   他语气听着有几分夸张,仿佛她是何等重要的贵客,沈瑶抿嘴笑了笑,跟在他身后跨进书房,沈孚的书房十分开阔,东面两间相连,当中以一与墙齐高的博古架为隔,西面则是他寝居之地,因着屋子里并无烧炭,寒气逼人。   沈孚不急着引她落座,而是带着她观赏一番,指了指墙上的挂画,紫檀长桌上的文房四宝,以及博古架上各式摆件,   “妹妹瞧上的,尽管拿回去。”   沈瑶进门那一日便知沈家富贵,那雕栏画栋的庭院,色泽沉郁的紫檀家具,流光溢彩的的华灯,更不消说屋子里摆设的各色叫不上名儿的古董。   到了沈孚这书房,越发见识到了沈家的底蕴,不愧是百年传香的老牌世家。   而出身乡野的她,自然与这里格格不入。   沈瑶不忍拂了沈孚好意,一本正经在桌案上挑选礼物。   沈孚双手环胸靠着桌案打量她,沈瑶生得极美,这一种美与养在深闺宅院里那些娇弱柔秀的小姐不同,亦不是皇城内那张扬无极的富贵花,她有一种来自山岩林间,独特的热烈的的鲜活,明明生得纤细,却柔韧而有生命力。   这样的姑娘,怎么会不招人稀罕呢。   沈瑶随手挑了一只狼毫,   沈孚看在眼里,从里间箱笼里拿出一套文房四宝,“既是挑了狼毫,便少不了墨台纸砚,这一套妹妹拿回去把玩。”   匣子被打开,底下用墨色绢帛垫着,上头搁着整整一套笔墨纸砚,旁的不说,那砚台色泽温润线条流畅,雕工也甚是精细,绝非凡品。   沈瑶看着那沉甸甸的紫檀匣子,不知该说什么,庄子上无人教她识字,她为了讨好大老爷夫妇自个儿攒钱去镇上买了字帖回来,秉烛苦练,着送份例的管事捎带回京,可惜从来没有过回音,久而久之,她兴趣也淡了。   她抿唇片刻,指了指一悬挂在笔架末端的匕首,   “二兄,你这里可有其他匕首?能否赠一把给我防身?”   她最先看上的便是这把匕首,无奈这匕首上镶嵌着珠宝,她知贵重不敢拿。   沈孚何尝没看明白,当即将匣子搁下,将那匕首取下双手递给沈瑶,神色比方才要郑重,   “这些年二兄我随父亲待在西昌府,时常便将此物悬挂腰间,有了它,凡事总能逢凶化吉,一马平川,妹妹,哥哥能耐有限,诸多事帮不了你,愿以此匕首相赠,望你心无所累,身无所绊,余生顺遂快活。”   心无所累,身无所绊....这是劝她想开,过自在日子,莫要作茧自缚。   沈瑶眼眶一热,她并不擅长情绪外露,也不愿软弱示人,为了化解尴尬,她硬生生笑出来,指着匕首道,   “二兄教教我如何用?”   沈孚带着她来到院外。   已立了春,初雪未褪,院子里枯枝未发,唯有几颗老桂在寒风中强撑着一抹深绿。   原来这多宝匕首也有玄机,它是一把双刃刀,不仅削铁如泥,甚至刀柄顶端还有个机括,沈瑶只消一按,几颗钢铁弹珠便从里头射出,头回没把握好火候,两颗弹丸不慎越过墙头往外头射去。   片刻,墙外传来一声断喝,   “谁,给我过来!”   二人原还笑着,一听这嗓音均唬了一跳。   这是大老爷沈黎东的声音。   “糟糕!”沈孚拂了一把额,懊恼道,“我方才忘了告诉你,这书房原是我父亲所用,他去了西川,此地便归了我,这院头越过去恰恰是你父亲的外书房。”   “听大伯这怒气,怕是砸着什么人了,妹妹稍候,我去去就来。”沈孚提着衣摆赶忙往外走,沈瑶愣了一会也急了,“岂能让兄长一人担干系,我陪你去。”   平日掩紧的角门此刻却开着,一惯伺候沈黎东的青衣小厮侯在门口。   沈孚前脚跨过,沈瑶后脚提着裙摆追了过来。   沈孚听到她娇喘声,扭头要去拦她,前方廊庑下传来一声重咳。   沈孚与沈瑶不约而同望去,宽敞的廊庑下立了大约七八人,人人衣裳前顶着一团形状各异的绣补,沈瑶并不识得,见诸人大同小异,也猜到是朝中官服,在这当中,有一人却格外不同,他穿着一件玄色大氅,颇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还未细看,那头沈黎东瞧见她,额尖已隐隐暴跳,沉声喝道,   “还不快过来认罪行礼。”   沈孚无奈,拉着不明情况的沈瑶上了台阶,目光落到正中那人,神色凝重,带着沈瑶二话不说跪了下来。   跪得太快,沈瑶膝盖磕到了一不平之处,疼得她嘶了一声,她悄悄挪了挪寻了个平整的地儿,视线就这么落在一双乌青的鹿皮靴上,   靴面素净,沿着挺拔修长的身影往上,看到一只悬在腹前的手,手指格外白,指骨分明似冷玉,狭长的指腹轻轻捏着一物,薄薄如锋刃般的光芒闪现,令人不寒而栗。   正是她的弹珠。   沈瑶呼吸滞住。 第3章   那颗弹丸不偏不倚正朝为首的谢钦射来,沈黎东吓出一身冷汗,待要侧身去挡,却见谢钦已先一步伸出手将那弹丸给夹个正着。   沈黎东险些灵魂出窍。   朝中太子与三皇子党明争暗斗日趋激烈,首辅谢钦与太子似乎政见不合,而他昨日刚得太子礼遇,怕是已被视为太子党,若叫谢钦在沈府出了一点事,今后他别想枕个好眠了。   这位年轻首辅的手段....光想一想令人颤栗。   天启年的状元,任翰林编修不到半年,西洲卫所发生倒卖军械的大案,连派三位御史查案均身首异处,朝中闻风丧胆,这位年纪不到十八岁的少年主动请缨,提着一把尚方宝剑只身前往,堂堂一介文臣将西洲卫所杀了个遍,震慑住那些牛鬼蛇神,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又两年,江南水患,税银被盗,又是他风尘仆仆赶赴潭州,刀起刀落,揪出一伙官匪勾结的纛虫,   犹然记得那一年立春,天光昳丽,奉天殿的台樨前覆着一层薄薄白雪,谢钦推门而入,将涉案四名高官人头悉数扔在殿内,一身血衣,落拓无羁,至此名扬天下。   他所到之处,除污吏,抓悍匪,屡办大案,兵锋所向披靡。   靠着这份无人可及的政绩,皇帝一再提拔他,年仅二十五岁便高升至内阁首辅。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悍官,哪怕沈黎东在朝中浸润多年,面对这位年轻人也时刻小心翼翼,而今日,他的子侄却大喇喇朝谢钦扔弹珠。   沈黎东恨不得当场宰了沈孚与沈瑶。   眼见沈瑶目光往上要窥视谢钦,他气得沉喝一声,“跪好。”   沈瑶连忙将面额压低,再也不敢乱看。   沈黎东压了压怒火,擦了擦额尖的汗,侧身朝谢钦与郑阁老拱手一拜,   “都怪下官管束不周,惊了两位阁老的驾。”   偷偷瞥了一眼谢钦,斜阳热烈,残雪交融化作春水淙淙,汇入墙角,谢钦挺拔的身影如山岳般耸峙,那一身寒冽冷峻竟是压得满院的余晖黯淡无光。   郑阁老见谢钦无言,再看沈黎东已冷汗涔涔,笑着打圆场,“哪家没几个顽皮的兔崽子,想是无心之失。”   沈黎东干巴巴道,“是是....待下官回头严加管教,狠狠责他们一顿。”   毕竟是刑部侍郎,查案究底已是本能,   “这弹珠是何人所弹?”   “是我。”   “是我。”   沈孚与沈瑶异口同声,沈孚看了妹妹一眼,咬着牙抬眸,朝谢钦拱手,   “请阁老恕罪,方才是小侄失手,冲撞了您,您要发落便发落小侄。”   沈瑶再无知,也晓得内阁是当庭位高权重之所在,哥哥将来还要科考,岂可轻易得罪贵人,她顿首在地,语气清脆,   “大人,是民女无状,不小心射错了方向,与哥哥无关,您要怪就怪我吧。”   沈黎东知沈瑶是罪魁,脸色愈发难看。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谁也不敢吭声,都在等谢钦的反应。   场面静谧而诡异。   年轻的首辅,不言不语,越发给人无声的压迫。   半晌,他清冷的嗓音恍若从幽谷传来,   “你准头如何?”   这是在问谁?   沈孚试探地望了谢钦一眼,确信不是问自己,便牵了牵身侧沈瑶的衣角。   沈瑶愣了愣,想是初生牛犊不惧虎,她心底并不慌,如实答道,“民女自幼生长在庄子里,也曾骑马狩猎,准头极好,方才只是不小心按错了机括。”   沈黎东手心冒汗,摸不准谢钦是何意,气得剜了沈瑶一眼,“好大的胆子,首辅面前,大言不惭!”   沈瑶没理会他。   谢钦神色也没有任何变化,谁也探不出那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翻腾着什么。   沈瑶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稍稍抬起眼,却见那人修长的手指往前,弹珠顺着指腹滑落在他掌心,掌心往前一送。   这是要将弹珠还给她吗?   沈瑶短暂地懵了片刻,提起裙摆慢慢起身,她缓缓往前挪了两步,伸出葱白小手飞快地将弹珠拿了出来藏在袖下,旋即从容屈膝,   “多谢大人。”   话落,对上他的眼。   他双目深静,斜晖从错落的树枝探来,斑驳的光影洒在他玄色大氅,有如静水流深。   些许是为他气度所摄,沈瑶压根不敢多看,连忙垂下眸,随后扯起跪僵的沈孚,匆匆行了个礼往回走。   谢钦目光在沈瑶背影定了片刻,旋即挪开。   沈黎东等人几乎不可置信,谢钦竟是轻而易举放过了他女儿。   倒是郑阁老看着沈瑶远去的身影问,“这位便是沈大人所说的义女?”   她方才抬眸时,面容有着惊鸿一瞥的明艳。   沈黎东讪讪一笑,“是。”   太子礼遇沈家已不是秘密,郑阁老方才议完正事,随口一问,沈黎东便借着机会将沈瑶身份表明,只道多年前收养的义女,原先在庄子上住着,近来到了年纪便入京来议亲,哪知她命好一眼被太子给瞧上。   这一套说辞完美无缺,郑阁老自然不会怀疑。   郑阁老笑容满面颔首,“沈大人真是好福气。”   本以为话题就此揭过,却见一直未做声的谢钦忽然平静开了口,   “养在岳州庄子上?”   沈黎东心神一凛,连着脊背也渗出几分寒意,支支吾吾道,“没错...”   难不成谢钦盯上了他,连这桩事都查清楚了?   惶惶之际,却见谢钦扔下这话转身离开了,其余官吏皆踵迹而出,郑阁老也客气地与他告辞,沈黎东殷勤地将人送走,心下有如擂鼓,论理今日是两个孩子胡闹,谢钦若不锱铢必较,也算不得事。   只是谢钦此人城府极深,谁也参不透他的心思。   心里不得劲,自然归结在沈瑶身上。   前日惹得太子垂涎,今日又得罪了谢钦。   这个女儿莫不是来讨债的。   沈黎东气势汹汹回到后宅,斥责妻子,   “你再不喜欢她,也不能放任不管,从明日起到出阁之前,必须教导她规矩,莫要再让她出错。”   段氏一问,得知今日沈瑶差点射伤了谢钦,也是气得变了脸。   “老爷放心,妾身明日便安排两位嬷嬷严加管束。”   沈黎东嗯了一声,循着东侧三开花鸟座屏前的圈椅坐下,手中随意捏起一青花瓷杯把玩,“我今日遇见了太子身边的韩公公,韩公公问起了四丫头,看样子殿下想尽快让她进宫,你安排一下,咱们近日在府上举办一场认亲宴,请来京城贵胄观礼,当众认四丫头为义女,赐名沈瑶,写入族谱,也算全了她的体面。”   依照沈家规矩,孩子周岁便要取名记入族谱,沈瑶为沈黎东夫妇所厌,自然无人记得这桩事。   段氏默了片刻,应了下来,想起今日险些得罪谢钦,不由悬心,“谢首辅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沈黎东阖目淡哼一声,“明日以赔罪为由,将钱东贤老先生的晚年孤作奉上,此物难得,谢钦通透,当知我心意。”   沈黎东混迹官场多年,也算老奸巨猾,他之所以以义女称沈瑶,也是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若太子顺利登基,他便是从龙之功,若太子倾颓,他也能快刀斩乱麻牺牲沈瑶,将自己给摘出去。   说白了,局势明朗前,沈黎东不会轻易俯首。   *   沈瑶这厢回到沈孚书房后,被哥哥耳提面命一番。   “好妹妹,你方才胆子太大了些,当着谢钦的面敢说自己准头好,你可知谢钦从官多年,所遇杀手数不可数,其中有一年他在茶楼与同僚议事,一弹琴的女子欲刺杀他,被他当众捏断喉骨生生折磨死。”   “后一回在宫宴上,亦有人行不轨之事,也被谢钦当场斩杀,你别看他生得好,那双手可是沾满了鲜血。”   “任何一个靠近谢钦的女人,没有一个好下场。”   沈瑶回想谢钦那双眼,吓得打了个寒颤,   “我再也不会了。”   沈孚见沈瑶脖子往后缩,怪可爱的,忍不住怜惜地揉了揉她发梢,   “没事了,今日是个意外,往后你们也无相见的机会。”   “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去。”   沈瑶路上犹在后怕,亏她还觉得谢钦的手骨好看呢,原来是一双阎王手,到夜里辗转反侧睡不安生,一闭上眼脑海便浮现谢钦那双幽深的眼,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没有半点印象。   翌日天光一亮,沈瑶被段氏唤来惠和堂。   段氏记着道士的吩咐,不愿与沈瑶打照面,当中隔了一蜀绣座屏隔绝视线,三两婆子屏气凝神侯在一侧,沈瑶面无表情坐在锦杌听她训话,低头把玩袖口里的刀柄,压根没用心听。   段氏先絮絮叨叨一阵,旋即将认亲宴的事一说。   沈瑶怔愣着,思绪立即被揪住,   “认亲宴?”   段氏以为她不高兴,语气沉下来,   “没错,你一直养在庄子上,至今不曾记入族谱,姑娘家的岂能做无根之萍?你乖乖配合,沈家自是你的后盾,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于你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待将来...”段氏语气顿了一下,“自有你的福气。”   沈瑶听出了段氏的言下之意,她若答应,便能入沈家族谱,否则便当个孤魂野鬼。   沈瑶冷笑一声,这沈字若能摘去,她求之不得,只是细细推敲,这认亲宴何尝不是她的机会?   若寻个契机,不慎当众破了容,逼得太子舍弃她,亦能将自己摘干净。   主意一定,沈瑶语气淡淡,“太太的意思我明白了。”   沈瑶自回府不曾唤段氏一声母亲,段氏心知肚明,也不在意。   她上头还有三个女儿,除此之外,还有个金疙瘩儿子。   足够了。   至于沈黎东所说那今后的荣华富贵,段氏连冷笑都欠奉,只要沈瑶不沾染沈家名声,她便阿弥陀佛。   “你可还有疑惑?”段氏语露不耐。   沈瑶听出她在下逐客令,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目光冷冷淡淡掠过屏风后那模糊的身影,   “我只一个要求,认亲宴那一日,烦请太太也备一面屏风。”   段氏先是一愣,旋即嚼出沈瑶意思来,气得一口血涌上嗓眼。   欲斥她,门口光影一暗,那道倩影已姗姗远去。   “她果然还是不服管教...罢了罢了,快些嫁出去,我也耳根清净了...”段氏按着发胀的头额在塌上躺了好一会儿方缓过劲来。   *   夤夜谢府。   东南苑的澄风堂点了一盏风灯。   烛火如豆,将书房一隅的夜色给撑开。   书案后靠着一道静默的身影,谢钦阖着眼,颀长的身姿一半隐在暗处,一半瀑在光芒里。   窗牖洞开,寒风灌了进来,月白长衫随风猎动,若不睁眼,凭着这张绝色的容颜,亦是一朗月清风般的男子。   “你准头如何?”   “民女准头极好...”   当然好了,隔着那么远的位置,连发两石相继射瞎山贼的眼,虎口夺牙般救了他,准头怎么可能不好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冷漠如谢钦,也不由生出几分宿命般的感慨。   “查的如何了?”   他幽幽的嗓音在夜色里回荡。   一黑衣侍者从暗处走出来,躬身禀道,   “沈姑娘七岁那年被沈氏夫妇送去岳州庄子,一待便是十年,直到六日前方回京。”   “沈家为了将沈姑娘嫁出去,借宣平侯府设宴,让她与京兆府推官家的二公子相看,不小心被太子看上,太子意纳她为妾。”   “今日属下跟踪了沈姑娘,发现沈姑娘袖下藏着一把匕首,而且...”   谢钦见侍卫语气迟疑,猛地睁开眼,眼底锐光闪烁,示意他说下去。   侍卫学着沈瑶的姿势,做了个由左上往右下划的动作,“仿佛在试着抹脖子?”   谢钦喉结滚动,眸眼凝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水。 第4章   认亲宴定在二月初六。余下这五日,沈瑶除了听嬷嬷教导规矩,便是在院子里习刀,庭院寂然,落木萧萧,春风拂去树干弥留的枯叶,唤出新发的嫩芽,不知不觉,光秃秃的枝干上已是薄翠一片。   段氏虽恼她,派来的嬷嬷却是个顶个有本事,沈瑶并未全盘否定,于她有用的,牢记在心,其余陈规陋俗皆当耳旁风。   嬷嬷告诉她,认亲礼结束,便要将她送去东宫,就连嫁妆也草草收拾了一箱笼抬来了碎玉轩。碧云翻了一遍,一盒首饰,十几匹绸缎,没几样值钱的东西。   日子过的悄然,到了认亲宴前一日,却是平地起惊雷,发生了一桩意外。   三皇子遣长史登门,愿以侧妃之礼迎沈瑶过门。   这话无异于将沈黎东架在火上烤。   一边是太子良娣,一边是三皇子侧妃。   侧妃能入宗室族谱,且有谱牒,名声自然比太子良娣要好听,只是太子总归是太子,若将来御极,沈瑶位份也不会太低。   原先是太子要纳妾,如今三皇子掺和一脚,选一家,意味着要得罪另外一家,这是逼着沈黎东站队,对沈家来说是极大的冒险。   沈黎东愁眉苦脸。   沈瑶还是二兄沈孚来探望她,方知道这个消息。   “三皇子与太子是否不对付?”   沈孚苦笑,“何止是不对付,太子殿下乃陛下皇长子,母亲为戚贵妃,三皇子殿下是李贵妃之子,两党几乎是相互倾扎,你死我活,我怀疑三殿下是不乐意瞧见沈家倒向太子,故而抛下揽枝。”   沈瑶明白了,沈黎东现在定是进退维谷,谁也不敢得罪,如此,一旦明日毁容,便如同给了沈黎东台阶下,她也不用担心毁容后被沈家刁难,届时为了躲避风头,最好的法子,便是将她这个“祸水”重新送回岳州庄子,实在不成,再制造一场意外,让她隐姓埋名彻底离开沈家。   简直是柳暗花明。   *   东宫内,太子收到内侍禀报,将文书笔墨挥落一地。   “这个老三,太混账了,连个女人都要跟孤抢!”   身旁属官战战兢兢道,“殿下,三皇子哪里是要与您抢女人,他定是不想沈家落入您的羽翼。”   太子朱煜何尝不知,他双手撑在桌案,高高的眉骨紧皱,面露阴鸷,“不,孤决不能让他得逞,你们快些给孤想法子,孤必须得到沈氏!”   想起沈瑶的模样,太子腹部绷紧,连着几日都不愿意去后院。   那日,狭长的水廊蜿蜒铺在水面,四周帷幔飘飘,她像是一只翩跹的粉蝶毫无预料闯入他的视线,他见过貌美的姑娘,却从来没有一人像她这般,山眉水眼,美得有灵气,美得不沾染世俗荣华。   太子手骨捏紧,深深闭上眼,心里念头更甚。   属官们退下去商量法子,太子亦在殿内来回踱步,恨不得将三皇子碎尸万段。   三皇子浑然不在意自己被太子含在嘴里骂,他气定神闲地在东郊别院接待一名贵客。   晚霞漫天,春寒料峭,浓郁的骨朵整齐地列在枯瘦的梅枝上,浅香四溢。   三皇子亲自斟了一杯酒,慢慢推去对面,笑得春风如沐,   “这于本王而言是举手之劳,况且,本王着实不愿意沈家结交太子。”   对面的青衫男子,坐得端正,身后梅枝错落,朱砂绿萼竞妍,亦洗不褪他眉眼半丝风霜,谢钦依然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手执诗书朝他拱袖,   “殿下大恩,臣铭感五内。”   既是要帮沈瑶,第一步便是祸水东引。   不可避免要得罪太子,自然是先把三皇子拉入局来挡枪。   三皇子被算计得明明白白,毫无怨言,他笑吟吟抬手,   “清执,莫要说客气话,来,咱们今夜不醉不归。”   谢钦脸色不变,不着痕迹将手腕垂了下来,“殿下,臣不爱喝酒。”   三皇子一顿,这才想起朝中传言谢钦不胜酒力,不由失笑,“也成。”   谢钦之所以不愿喝酒,是因二人关系还不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三皇子也晓得自己不可能一蹴而就,为彰显气度,大方送他离去。   再说回沈家这边,沈黎东为此事急白了头,太子那边再次送来了重礼施压,三皇子也不甘示弱,扬言已在陛下那头过了明路,两厢打了个平手,令沈黎东左右为难。   为难归为难,请帖送出去了,明日的认亲礼无论如何得办。   *   初六晨,天气乍然回暖,段氏遣来婢女给沈瑶梳妆打扮,她上着桃红交领襦衫,下穿十二幅刺绣月华裙,头戴赤金宝石头面,沈瑶还是头一回穿上这般华贵的衣裳,衬得那张脸如国色牡丹。   拾掇完毕,沈瑶来到惠和堂的明间。   尚是辰时,府中宾客未到,明间内却花团锦簇,莺燕成群。   沈瑶一进去,屋内说话声一静,数道视线齐齐罩了过来。   除了沈曦与沈怡外,沈瑶的三位姐姐也回来了,幼弟沈展年后去嵩山书院求学,沈瑶至今未见过他,初回那一日,姐姐们没回府,只赏花宴那日打了个照面。   三人看着沈瑶,神情克制而生疏,沈瑶与她们虽是亲姐妹,实则并无感情,七岁前,沈柠,沈柳和沈杉为了讨好段氏,不敢与沈瑶来往,沈瑶又被拘在偏院,压根没有机会相见,只偶尔三姐沈杉见她孤苦,颇有几分同病相怜,悄悄塞过一些吃食给她。   同是沈家嫡亲血脉,境遇天差地别,眼下相见,不甚唏嘘。   段氏坐在上首,穿着一件缎面缂丝湛色长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即便上了年纪,面容依然秀美,也不知是否被沈瑶所呕,今日明间内并未搁置屏风,不过沈瑶也没瞧她,只远远的朝她无声屈膝,便坐在末尾。   段氏不知为何,一瞧见沈瑶额头便如箍着紧箍咒,突突的疼,她忍了片刻,扶案起身,朝长女沈柠招手,   “时辰不早,你随我去宴客厅侯客。”   沈柠从容起身抬手搀住了段氏,她身穿银红对襟长褙,头戴点翠华冠,唇涂丹蔻,眉似远黛,笑不露齿,行步无声,一举一动透着章法,沈瑶看着她,就仿佛看着一部行走的女则。   其余姑娘齐齐起身相送。   沈柠搀着段氏出门时,微微朝沈瑶颔首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待段氏一走,屋子里的气氛松懈不少。   三姐沈杉见沈瑶与自己当中还空着一锦杌,悄悄将锦杌给挪开,轻声与沈瑶道,   “肆肆,坐过来些。”   她嗓音很柔,沈家几个姐妹中,要属沈杉性子最为温和唯诺,沈瑶看了她一眼,稍稍挪近了些,显得不那么突兀。   沈杉冲她笑了笑。   沈瑶神色淡淡点了下头。   沈杉是段氏第三个女儿,出生后也不受段氏待见,她胜在性子乖巧,段氏指东不敢往西,从沈杉记事起,她便任劳任怨伺候段氏,段氏所用绣品绝大部分出自沈杉之手,久而久之,段氏对这个女儿也添了几分怜爱之心。   比起勤勉的沈杉,二姐沈柳便惫懒多了,段氏一腔心思均耗在沈柠身上,对沈柳疏于管教,沈柳也不爱学掌家的本事,她长得像大老爷,沈黎东格外宠爱她,特意为她择了梁都侯府的二公子,既不用支应门庭,也不必打点庶务,沈柳的日子过的悠闲。   来之前,她听了婆家不少闲话,看到沈瑶心生不悦,段氏一走,她说话也无顾忌,   “肆肆真是好福气,惹得两位天潢贵胄为你争风吃醋,也不知是不是很快活?”   沈杉一听这话头疼劝道,“二姐,她是咱们嫡亲的妹妹,身上留着同样的血脉,岂可这样说她?再说,这些也不是肆肆愿意的。”   沈柳伸出手,任由侍女给她涂丹蔻,皮笑肉不笑道,   “三妹误会了,我只是在想,肆肆打算选哪家,我也好备添妆礼。”   沈瑶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冷声道,“不必,别脏了我的手。”   沈柳脸色一变,气得绷直了腰背,“你...”   五姑娘沈曦见她动怒,立即帮她出气,“二姐莫要与她一般见识,良娣也好,侧妃也罢,不过一顶轿子送进去,能装多少箱笼,她哪里是不想要嫁妆,她是要不起。”   “就是,”六姑娘沈怡连声附和道,“四姐姐想必是相中东宫繁华,不在乎咱们府内这点嫁妆。”   沈杉见她们一唱一和欺负沈瑶,颇有些同类相伤,“好啦,外头来了客人,咱们别在这里吵嘴。”   沈瑶可不打算饶了她们,优哉游哉接话,“是呀,我还能给府上省点嫁妆银子,就怕某些人,嫁妆提前备好了,却迟迟无人来说亲。”   沈曦与沈怡听了这话,双双变了色。   五姑娘沈曦只比沈瑶小月份,原已说了一门亲,对方母亲算了沈曦八字说是与她相克,婚事没成,这事给沈曦不小打击。   六姑娘沈怡只是庶女出身,因三夫人无女便将她养在膝下,沈怡相貌不如姐姐们出众,高不成低不就,婚事也无落定。   沈瑶这话无意中戳她们肺管子,沈曦朝沈怡努了努嘴,沈怡有些沉不住气,骂道,   “勾引来勾引去,不过是一个妾,值得你这么嚣张。”   “勾引”二字触了沈瑶底线,她脸色发寒,回京的路上她也想过,尽可能做一个乖顺的女儿,讨得父母欢喜,原来这一切皆是她自作多情,既如此,她也不必再伪装什么。   沈瑶悄声按了下匕首机括,一颗银色弹珠对准沈怡的嘴角崩去,“嗦”的一声,那红艳艳的唇瓣一下肿的老高。   六姑娘沈怡痛得捂嘴直哭,屋子里的婢女均涌过来。   消息传到段氏处,段氏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她留下长女待客,压着怒火回到惠和堂,屋子里乱成一团,沈柳端着架子置身事外,沈曦与沈怡帮腔骂沈瑶,沈杉左劝右哄,无济于事。   段氏面色铁青绕进来,沈杉紧张兮兮站起,“母亲,事情是个误会...”她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惜沈怡不答应,她哭哭啼啼扑入段氏怀里,手指着沈瑶的方向,   “大伯母,我和两位姐姐不过是问了一句添妆的事,她便打我,呜呜呜。”她扬起脸指着自己发胀发青的唇,段氏堪堪瞥了一眼,气得双眼冒烟,目光淬毒似的盯着沈瑶,   “你到底还要造多少孽?”   沈瑶杵在堂中,面无表情道,“您不如问问她,她说了什么话?”   沈怡身影一顿,慢慢从段氏怀里站起身,别别扭扭地不吱声。   段氏瞧沈怡这模样也猜了个大概,只是眼下她压根没心思断案,只神色冰冷警告沈瑶,   “今日外客极多,你莫要兴风作浪,否则无论你攀了哪个高枝,我也有办法治你!”   一句话定了沈瑶的罪。   沈瑶嗤笑一声,无论她做什么,不做什么,错的都是她。   段氏安抚好沈怡,“等宴会结束,伯母再收拾她给你出气,”又瞅了瞅三女儿沈杉,语气严厉,   “你今日看着她,不能让她出岔子。”   沈杉唯唯诺诺应下,心中却发苦,她又如何约束得了沈瑶,总归吃力不讨好的活都赖在她身上。   *   这个所谓的认亲礼实在谈不上体面,老太太借病不参与,三夫人本与段氏不对付也以侍奉婆母为由拒绝了宴请,只二夫人老老实实替段氏管着厨房的事。   巳时初刻,客人陆陆续续进门,段氏近些年丈夫高升,女儿嫁得体面,就连最小的儿子前段时日也跟江南总督的女儿定下口头婚约,可谓是春风得意,府内贺客如云。   沈瑶由沈杉领着来到前厅西侧的耳房,   “肆肆,你在此处候着,待认亲礼开始,我便来唤你。”   沈瑶点头,耳房不大,只摆了一架三开座屏与一张小小的罗汉床,沈瑶在罗汉床坐下,碧云蹲下来替她整理裙摆,罗汉床旁搁了一高几,高几上摆着松子莲子红枣等各色果子,还有几碟肉铺鲜果之类,沈瑶夹了一块肉铺在嘴里嚼,在脑海里将计划过了一遍。   首选尖锐之物借机摔倒,这样顺理成章,没有风险,若实在没机会,最后用匕首自证清白。   掌心下的把柄已黏了一层厚厚的汗,不可能不紧张,只是已别无选择。   碧云浑然不知沈瑶的打算,替她将裙摆沾着的枯叶给摘去,一面自顾自道,   “方才夫人身边的贺嬷嬷将奴婢叫去提点吩咐,奴婢瞧见了三位姑爷,于是顺带打听了一嘴。”   攀比之心,人人有之,碧云私心希望沈瑶嫁得好,难免对其余姑爷多瞧了几眼。   “大姑爷是宣平侯府的世子爷,相貌堂堂,下颌留着一撮小胡子,见人三分笑,听说是前年一甲进士,如今在吏部观政,厉害着呢,大老爷与大夫人都很满意这个女婿。”   “二姑爷梁都侯府的二少爷仕途便差了些,没能考上科举,走的是荫官的路子,不过听嬷嬷说,这位梁二少爷去年进了大理寺,查了一桩案子,入了首辅的眼,被提拔出来当从六品的大理寺丞,想必也是个有能耐的,”   小姑娘笑嘻嘻的,“二姑爷长得倒是好看,只是奴婢观他眉眼,该是个性子固执的人,就怕平日与二姑娘不大相合。”   “夫妻嘛,还是和睦为上。”   “至于三姑爷嘛,”碧云笑了笑,起身往旁边锦杌一坐,从腰间布兜里掏出一块布巾沾了些水净手,也捡了一块甜果塞嘴里,   “三姑爷与三小姐则是天生一对,他是宁伯府的三公子,生得高大魁梧,看起来挺可靠的。”   沈瑶无心听她唠叨,随口应付,“看一眼就知这人可靠了?”   那段氏看起来还慈眉善目呢。   碧云眨眨眼,“是嬷嬷说的,嬷嬷告诉奴婢,每每老爷夫人有所差遣,三姑爷跑得最勤。”   沈瑶没做声,想起心里的计划,担心牵连了小丫头,便使了个计,佯装摸了下袖兜,   “哎呀,我随身的香囊不见了,你快些去找,让贺嬷嬷换个人来伺候我。”   碧云一听急了,“是姑娘攒银子的香囊吗?”   这些年沈瑶省吃俭用,攒了两百两银子,那是沈瑶全部家底,她一向随身携带从不离身,说是等攒够了银子,便可买一栋宅子安个自己的家,碧云每每想象便憧憬不已,这大约是主仆二人唯一的信念。   “是。”   路边捡来的小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从来将那两百两银子看得比自个儿性命还重要,一时慌得落泪,“奴婢这就去找。”   沈瑶不忍吓她,更不愿让碧云看到她自伤,心头微酸,   “你路上好好寻,得仔细些一处都别放过。”   碧云拂泪点头,拔腿往外走。   沈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闭了闭眼将泪意吞回,大约一盏茶功夫,贺嬷嬷将段氏身边的大丫鬟遣了来。   “姑娘,认亲礼开始了,您随奴婢去正堂。”   沈瑶由她搀着,亦步亦趋出了门,沿着廊庑往厅堂迈去。   无数目光如潮水涌来,大多是惊艳之声。   “沈家这位义女果然天姿国色,难怪太子与三皇子大打出手。”   “我看哪,这哪里是义女,分明是沈大人暗藏的底牌...”   好听的不好听的,皆入不了沈瑶的耳,她目光穿过人群,从长廊转入厅内,视野一点点变得开阔。   正厅内高朋满座,气氛喧闹却井然有序。   就连段氏也罕见带着笑,仿佛对沈瑶这个义女格外喜爱。贺嬷嬷端着敬茶的茶盏行到侧前,一切就备。   沈瑶目光定定看着那青花瓷杯,一步一步靠近。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助她,二房的小侄子似乎瞧见了新奇玩意儿,忽然从厅中横穿而过,沈瑶几乎是不假思索,假装受惊踩到裙摆高呼一声往前栽去,她栽的方向恰恰是贺嬷嬷所立之处,贺嬷嬷吓得失声后退。   茶盏跌落在地,裂成几瓣。   本是个极好的嫁祸机会,可惜离得最近的瓷片太碎了,恐难毁容,所幸一不做二不休,沈瑶袖中银光一闪,薄薄的银芒一下子刺进了她心底,也将那张瑰艳的脸照得惊心动魄,这个动作练习过无数次,已在身体留下牢固的记忆。   沈瑶闭上眼,正等着那银刃带过面颊,骤然砰的一声锐响划破耳际,也不知何物击中她手腕,她吃痛松手,匕首滑落,发出掷地之声,沈孚在一片惊呼中飞快上前,一把钳住沈瑶手腕,防止她自伤,连同她整个人也掺了起来。   众人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沈瑶是打算当众自残。   铮铮傲骨啊。   沈瑶惊魂未定地看向石子射来的方向,   大门洞开,昳丽的天光裹挟和煦春风从门庭外泼进来。   一道格外挺拔的身影拧着一人立在门口。   那张脸恰恰隐在门庭阴影处,瞧不真切,独那流畅而凌厉的下颚绷得极紧,宛如一柄锋利的刀发出摄人的寒芒。 第5章   沈瑶喉咙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充滞着,差点呼吸不过来,这一次没成功,她不确定还有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   沈杉几乎是含着泪扑过来拉着她的手,“你怎么这么傻。”   众人皆以为她要自刎,看着她的视线很是复杂,沈曦与沈怡震惊又难堪,讪讪不敢说话。   段氏也惊住了,被沈柳和沈柠搀到一旁,目露苍茫。   沈瑶无暇解释,也不必要解释,余光怅惘落在门庭。   广袖随风而猎,那人亦大步跨进门槛,那一身寒冽令人胆魄。   是谢钦。   被他搀一把一道进来的则是当朝礼部尚书郑阁老。   难不成朝中出了什么事?   沈黎东顾不上吃惊女儿所为,连忙起身从厅堂迎出,其余在朝的官吏也紧随其后,   “见过首辅,见过郑阁老,二位大驾光临,可是有要事?”沈黎东脸色惶然,   郑阁老为沈瑶方才的决然而惊佩,确认沈瑶安然无恙,方才恢复往日的从容与和善,反而朝沈黎东回了个礼,   “沈大人,本官今日前来,的确有一桩要事。”   朝官一级压着一级,品阶低的见到品阶高的要行大礼,郑阁老当朝一品阁老,品阶远在沈黎东之上,这个回礼令沈黎东摸不着头脑,他连忙避开,将腰弯的更低,   “既是有要事,请两位上座。”   旋即往谢钦觑了一眼,却见他目光直直落在厅堂,眉宇暗藏机锋,心下不由忐忑。   一行人簇拥两位阁老上了厅堂,其余宾客皆避开至两侧,彼时沈孚已将沈瑶拉到廊庑一脚,上上下下查验她是否受伤,神色交织着她险些丧生的后怕与责她冲动的恼怒,以防沈瑶再行莽撞之举,叩着她手腕不放。   沈瑶心头纷乱,绰约而立,颇有些失神。   谢钦来到厅堂,已有婢女将那碎地的瓷片给收拾开,独独那一匕首被孤零零扔在堂中,沈黎东见谢钦盯着那匕首瞧,连忙弯腰要去拾,谢钦已先一步将之捡起来,随后抬眸看着沈瑶,如上次那般往前一递。   沈瑶不敢瞧他,目光落在那冰凌凌的匕首上,心有余悸,咽了下口水,颤着将之接过,   “多谢大人....”   午时的阳光正炽,衬得她面颊越发苍白,薄薄有如蝉翼的肌肤吹弹可破,不知那利器割上去,将划开多深的口子,谢钦眉峰沉着,没有做声。   沈黎东抬袖一指,示意谢钦与郑阁老坐在上首。   谢钦没动,郑阁老抚了抚额,往东边客座比了比,“清执,坐吧。”   众人顺着郑阁老手指的方向看去,瞠目结舌。   上首原是沈黎东与段氏的位置,东边为客座,西边为主家陪座,而郑阁老所指的地方则是客座下首,这不该是谢钦坐的地儿。   谢钦神色看不出半分变化,礼节性开口,“您先请。”   郑阁老便在东边上方坐下,紧接着谢钦坐在他下方。   沈黎东有些傻眼,额尖冒汗,“这这....”   郑阁老笑眯眯往上首指道,“沈大人,沈夫人,请坐。”   “岂敢,下官站着回话。”这是官场规矩,不仅沈黎东,其余人在谢钦与郑阁老面前也没有坐的资格。   郑阁老这回语气格外有深意,“沈大人,既是让你坐,自是有缘故的。”   沈黎东看了段氏一眼,犹豫片刻,夫妻二人陪坐在郑阁老对面,郑阁老也没坚持,而是说明来意,   “我今日拜访,实则想给沈家做一桩媒。”   沈黎东吃了一惊。   郑阁老为当朝礼部尚书,能让他出面做媒的人,不是天子便是太子,抑或是得宠的宗室,除此之外,只有关系极好的至交,   沈黎东实在摸不着头脑,朝他拱袖道,“恕下官愚昧,不知您何意?”   郑阁老看了谢钦一眼,谢钦今日穿着一品仙鹤云纹花缎便服,青玉而冠,腰间系着玉色革带,既显得庄重也不至于用官威压人,他双手搭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神色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   郑阁老收回视线,捋着胡须笑道,“听闻沈大人今日收了一义女,生得花容月貌,胆魄非常,本官万分欣赏,故而想给她说一桩亲。”   沈瑶猛地抬眸,目露惊愕。   沈黎东听得一头雾水,“阁老这是奉了圣命而来?”   莫不是皇帝听闻两位皇子争抢,故而让郑阁老来调停?   一看沈黎东就是想差了,郑阁老待要笑吟吟解释,身旁谢钦抬起冷隽的眸子,清贵的视线直直落在沈瑶身上,言简意赅,   “我娶。”   沈黎东被呛了一口水,捂着嘴猛地咳了起来。   厅堂内外死一般的寂静,人人几乎石化。   沈瑶亦跟被雷击了似的,满脸莫名。   沈黎东呛得老脸胀红,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谢钦,大约是一向为他威势所摄,目光很快挪至郑阁老身上,结结巴巴问,   “下官没听错吧?”   郑阁老哈哈一笑,“怎么会听错呢?”他指了指自己与谢钦,“难道我与他不像来求亲的?”   沈黎东干笑。   郑阁老解释道,“那日他在贵府见了沈四姑娘,见她手法精湛,胆识过人,对她一见钟情,便请老夫做媒,赶着上门来求亲。”   “一家好女百家求,也不奇怪嘛。”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信也得信了。   难怪那日谢钦轻而易举放过沈瑶,原来也是为女儿美色所惑。   不对,谢钦身居高位,什么貌美的女人没见过?这些年对他投怀送抱的人还少吗?   沈黎东面色古怪,“是这样啊....”   他双手搓在膝盖,慢腾腾看了身旁的段氏一眼,段氏显然犹在吃惊,面露怔愣久久未回神。   见沈黎东没有立即给出回应,郑阁老慢慢眯起眼,“怎么?莫非沈大人还想将沈姑娘送入皇宫?”   沈黎东顿时打了个激灵,倒是忘了这茬,还有个东宫与三皇子在盯着沈府,眼下谢钦求娶,把烫手山芋接过去,就没他什么事了。   沈黎东实在不相信谢钦是来给他解围的,指着沈瑶,诚惶诚恐问,   “谢大人,您真的要娶我女儿为妻?”   彼时侍女正给谢钦奉上一杯茶,谢钦接在手中握着没动,一字一顿纠正,   “不是您的女儿,是您的义女。”   “咳咳....”沈黎东这下脖子都胀粗了,嘴张了又闭,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瑶意外地看了一眼谢钦,即便坐着,他身影也格外高大,那双眼十分深邃,沉静又旷远的感觉,沈瑶竟从他这句话里感觉到一丝爽快。   这边沈黎东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神情涩然问,“那东宫与三殿下那边...”   谢钦淡声接话,   “来之前我已入宫求见陛下,这门婚事已得陛下准许,只要沈姑娘答应,陛下不日便可赐婚。”   这话是敲打沈黎东,只需沈瑶首肯,婚事便落定,沈黎东夫妇无权干涉。   沈黎东面露难堪。   旋即谢钦目光挪至沈瑶身上,显然在等她开口。   里里外外的目光均注过来,沈瑶面颊慢慢升起一抹潮热,乌润的眼珠转溜半圈停了下来,指着自己,“谢大人要娶我为妻?”   变故来的太突然,沈瑶脑海如同被塞了一团浆糊,连嗓音也变得结巴,   她与谢钦素昧平生,谢钦也不像是耽于美色之人,怎么会娶她呢。   但圈椅上的男人,从容起身,春阳从庭庑斜斜洒落下来,被他披在身后,他抬起眼视线慢慢与她相交,郑重得令人生不出半丝疑虑,合袖一揖,   “谢某欲聘汝为妻,生同衾,死同穴,卿可愿意?”   这样的话本是十分动情,可谢钦语气平淡,腔调没有任何起伏,实在令人生不出遐想的心思。   沈瑶自然也不会遐想什么,她脑筋飞快运转,当朝首辅要娶她为妻,是不是意味着便可从东宫与三皇子的漩涡中抽离出身,也能借此避开沈家这个吃人的窟窿。   只是她与谢钦不熟啊,罢了,管不了那么多。   沈瑶语气出奇的镇定,   “我愿意。”   比起什么太子良娣,三皇子侧妃,至少谢钦这是堂堂正正的妻,无论谢钦出于什么理由,沈瑶就是答应了。   一个冷峻清执,一个孤注一掷。   一个郎艳独绝,一个天姿国色。   郎有情,妾有意,还有什么可说的。   甭管先前在场诸人是什么心思,眼下更多的是艳羡。   那可是谢钦啊,不为任何人折腰的谢钦。   当年状元游街,鲜衣怒马也曾惊艳无数春闺的谢钦。   郑阁老高高兴兴起身抚掌一笑,“好,很好,清执能得此美眷,老夫也可给陛下交待。”   堂上诸人心情复杂地应和着,   “沈姑娘好福气。”   “真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   沈黎东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这才慢慢回过味来,意识到当朝首辅谢钦即将成为他的女婿,后知后觉露出喜色,摆出一副慈父的姿态,想唤沈瑶,半晌想起她的乳名,招手道,   “肆肆,过来。”   沈瑶木讷着没动。   身侧的沈杉与沈孚轻轻推了她一把。   她眼睑慢慢一掀,恰恰对上谢钦的眸,她不大好意思,硬着头皮来到沈黎东另一侧。   沈黎东这才认真打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仿佛第一次认识她般,看了她好一会儿,回想这段时日的闹剧,清了清嗓子,开始给自己找补,   “谢大人,郑阁老,我们家肆肆呢,自小体弱多病,后来请道士算命,说是非要将她送去庄子上养...”   “我明白。”谢钦毫不客气打断他,“她是你们在庄子上收养的义女,谢某在此多谢两位对她的关照。”话落,还真朝段氏与沈黎东施了一礼。   沈黎东嗓子顿时打了结。   尴尬地下不来台。   段氏则面色胀红,微微别过脸去没吱声。   沈瑶看了一眼对面的谢钦,眨了眨眼,心中郁结的怨气莫名就消散了些,也不知是不是恶趣味作祟,她也学着谢钦的模样,朝沈黎东和段氏屈膝,   “瑶儿谢义父义母栽培。”   沈黎东脸色一僵,狠狠瞪了沈瑶一眼,他可不要以义女的身份将沈瑶嫁给谢钦。   沈瑶装作没瞧见。   众人重新坐了下来。   沈黎东收敛了神色,重新挤出一丝笑容与郑阁老道,   “既然郑阁老做媒,谢首辅又这般有诚意,是我沈家之幸,也是肆肆之福。”   沈黎东倒还没愚蠢到要在谢钦面前摆岳父架子,谢钦要么是对他苛待女儿不满,要么真把他当沈瑶的义父,字里行间听得出来他求亲是因沈瑶而非沈家女。   郑阁老不意外沈黎东答应的这么爽快,寻常人家些许还要故作矜持,被太子威逼的沈瑶却无必要,“既然沈大人与沈夫人给面子,老夫就舔着脸做一回主,依我看婚事得越快越好。”   话落,老人家笑眯眯从袖下掏出一份金黄的帖子递给沈黎东,   “老夫来之前从钦天监卜了个卦,说是半月后的二月二十二日是个良辰吉时,宜嫁娶。”   沈黎东吃了一惊,直起腰身,“这也太快了吧。”   沈瑶暗暗瘪了瘪嘴,原先打算今日认亲礼一过,明日便将她送入东宫,嫁妆什么的就收拾了一箱笼,现在半个月居然觉得快了。   郑阁老深深看着他,意有所指提醒,“沈大人,沈四姑娘的婚事宜早不宜迟。”   沈黎东喉咙一突,想起东宫与三皇子虎视眈眈,着实得尽早把沈瑶嫁出去才行。   “半个月还是太紧张了,嫁妆备不过来。”沈黎东苦恼道,   谢钦掀起眼,不慌不忙道,“义女而已,沈大人心意到了便可。”   这话如同狠狠抽了沈黎东耳光子,沈黎东呕得吐血。   不给与之匹配的嫁妆,就意味着沈家要与这门婚事脱节,沈黎东怎么可能答应。   方才举办了认亲礼,众目睽睽之下,沈黎东没法反悔,一张脸憋得青一阵紫一阵,好不难受。   看到沈黎东吃瘪,沈瑶心情就愉悦了,她一副天真无邪道,   “义父,您与义母不是已备好嫁妆了吗?”   沈黎东绷着脸剜她,不想说话。   郑阁老见小夫妻两个还没成亲,便已达成默契,暗暗笑了笑,“成,沈大人,事情就这么定了,内阁还有事,老夫就不耽搁了,明日陛下定有旨意下来。”他起身,朝众贺客拱了拱袖,   “诸位继续喝酒,老夫先告辞。”   谢钦站了起来,看着沈瑶,沈瑶面露几分不自在,垂下眸。   沈黎东心情复杂地将谢钦与郑阁老送到门口,郑阁老先行,谢钦落后他数步,沈黎东原还想逮着机会告诉谢钦沈瑶真实身份,却不料谢钦迅速上了马,留给他一地烟尘。   沈黎东吃了一鼻子灰回来,诸位贺客争先恐后上来恭喜他。   “沈大人真是命好,随意收养一义女竟然能得首辅青睐,今后沈大人便是首辅的老丈人,回头可别忘了提携我等。”   “就是,沈大人,莫要愣着,快些来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当初撇的有多开,如今就有多憋屈,那一声声义女简直如针扎在他脸上,沈黎东摸了摸脸,只觉面颊大约是个窟窿了。   男人们拥着沈黎东在前院喝酒,女眷回到花厅吃席。   峰回路转,沈家人不知该如何面对沈瑶,个个面面相觑,段氏无心听人奉承,借口不舒服离场,余下三位姐姐帮着筹客,沈曦等人则讷讷不敢言。   沈瑶被沈孚拉着离开了人群,二人寻了个僻静处说话,   沈孚将那匕首从沈瑶袖中抖出,眉峰冷峭质问道,   “你那日寻我要匕首,原来是要自刎?肆肆,你险些陷我于不义之地。”   沈孚一回想方才的惊险,胸膛犹在打鼓,   沈瑶满脸愧色,将他手腕拂开,重新将匕首藏在袖下,没底气道,“我不是要自刎,我是要毁容。”   “那也不成。”   “不是逼得不已么?”   沈孚无话可说。   有了谢钦作保,沈瑶不会再被人觊觎,心中石头稳稳落下,沈孚伸出手指戳了戳她脑门,叹道,“你方才把哥哥给吓死了。”   沈瑶眼眶微微泛红,沈孚是沈家唯一一个真正关怀她的人,她小声道歉,   “对不起。”   “以后不要再干傻事,即便有什么念头,也要与哥哥说,哥哥与你一道想法子。”沈孚想起谢钦其人,另一层担忧浮现眉间,   “你得嫁首辅,倒是不必受人逼迫,只是你愿意嫁谢钦吗?”   沈瑶愣了愣,方才说话赶话,脑子一冲动便答应了,现在细细回想,这一切太过蹊跷,再说,谢钦杀人如麻,光想一想他手上沾的鲜血,沈瑶心头打颤,   “那怎么办?还有别的法子吗?”   沈孚眉头微皱,似在寻思。   这时,碧云哭哭啼啼抱着个香囊寻了过来,“姑娘,香囊被您扔在褥垫下,奴婢可算找着了。”   沈瑶看着碧云,回想这一日所发生的事,还跟做梦一般,回去也不知要如何与碧云解释,告别沈孚,带着碧云沿着最西边的长廊往回走。   晴空万里无云,雀鸟吱呀吱呀在湖边盘旋,前院的喧嚣被她抛在身后,沈瑶冷静过后,心中顾虑重重,谢钦不像个被美色冲昏头脑的人,男子爱慕与否,她还分辨得出,他看她的眼神,无半点欲色,既是如此,为何抱着得罪太子与三皇子的风险来娶她?   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这背后一定有缘故,越想心中越不安,这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次日天蒙蒙亮,沈瑶顶着两个黑眼圈从被褥里拱出来。   不行,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嫁了,她今日必须寻谢钦问个明白。 第6章   雀鸟啾啾,晨阳绵长,本该是一个极舒适的早晨,惠和堂内外却寂若无人。   内间东边窗口边摆着一缠枝纹紫檀长几,上头陈着各色细腻的香料盒,婢女挑着段氏平日爱熏的香递入嵌宝石的景泰蓝香炉,顷刻一股浓郁的香气袅袅升出。   段氏早早醒来靠在拔步床沿坐着,她神色苍白,眉头紧蹙,看样子昨夜没睡好,贺嬷嬷侍奉在侧替她揉捏太阳穴,十来位丫鬟端着各色衣物首饰与洗漱用具等候,均是大气不敢出。   片刻,珠帘被掀,沈黎东意气风发迈了进来,闻到这股浓香,当即蹙眉道,   “大清早怎么熏起香来。”   昨夜他被同僚唤去喝酒,半夜方归,回来时段氏已睡下,便歇在妾室屋子里,沈黎东早些年不曾纳妾,直到近几年段氏身子不好,不大愿意伺候他,便抬了两名姨娘,皆是知根知底的婢子,很听段氏调派,不必担心争宠。   见主君回来,贺嬷嬷连忙退开。   段氏失去支力撑额慢慢往后仰靠引枕,细细的一截脖颈露在外头,沈黎东瞧了一眼,摆摆手示意下人退出去。   等人离开,沈黎东替上贺嬷嬷的位置,双手按在段氏头穴,让她靠在怀里。   段氏脸色立即飘红,正待数落他,却见他手指不轻不重揉捏着,头筋郁结之处仿若被揉开,终是阖目享受,一言未发。   沈黎东语气温存,“我知你心情不好,却是大可不必,她一朝高嫁,成了首辅夫人,便是你我的体面,你可是首辅的岳母,说出去面上倍儿有光,你是不知,昨日消息传出,夜里多少人来我跟前说敞亮话,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风光。”   段氏鄙夷地冷哼一声,将他推开。   沈黎东见惯了她这副模样,也不恼,换来她对面坐,伸出手握住她细软的柔荑,段氏一僵,试图去抽开,沈黎东反而握着往自个儿胸前一兜,段氏面露恼色,也暗含羞色,却是终究没再动。   沈黎东弯唇一笑,知道段氏心结在哪里,“道士的话不可尽信,这么多年过去了,展儿好好的,你也好好的,终究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忘了她回来那日眼巴巴看着你?”   段氏一怔,心头亦是涌上几分晦涩。   沈黎东见已说动她,再给她打了一剂强心药,“你想一想,咱们展儿有当朝首辅做姐夫,日后前途无量呀。”   沈展是段氏的心头肉,命根子,只要为他好的事段氏向来不遗余力,沈黎东将杀手锏祭出,段氏果然已动容。   “我知你不自在,也不是叫你与她母慈子孝,只是体面要给,这头一条,让她住到东侧的抱厦来,吃穿用度皆比照柠儿当初给,不能再让她受委屈,至于嫁妆,你也得尽快备起来,该有的一样不能少。”   “可那谢钦不是不要么?”段氏心气傲,比不得沈黎东端得起放得下。   沈黎东捋着胡须一笑,“他那不过是气话,咱们给他妻子装点体面,他还能拒了去?”   晓得段氏面儿抹不开,沈黎东当场唤来贺嬷嬷,将一应事务交代下去,最后语气严肃,   “你亲自去办,万不能怠慢了小姐。”   贺嬷嬷连声应是。   带着一队下人来到碎玉轩,却见门扉洞开,屋内的帘帐也被风连带捅了出来,贺嬷嬷唤了几声四姑娘,哪有人应,屋子里光线暗,贺嬷嬷瞧不真切,后来进了门庭,冷清清的屋子,没几件像样的摆设,再看台樨下的炭盆子仿佛刚熄不久,这是去了哪里?   *   晨起朝阳绚烂,不消半个时辰便转了阴。   沈瑶托着沈孚来到正阳门外的茶楼,碧云去楼下坊门转角的摊贩买来沈瑶爱吃的葱油饼,沈瑶将油纸打开递一个给沈孚,沈孚神色不渝摇摇头。   今日天蒙蒙亮,沈瑶主仆便悄悄躲在垂花门处,待瞧见沈孚给老太太请了安便从夹道堵了他的去路,央求他带她来寻谢钦。   离着婚期只有半月,论理沈瑶是不能出门的,正儿八经去跟老太太或段氏请示,必是吃个闭门羹,她原先也想过翻墙而出,只是京城水深,她人生地不熟,去哪里寻谢钦,唯有求助沈孚。   沈孚冒着极大的风险将妹妹带来官署区外的正阳门,心里一直打鼓。   他倒不惧回去被长辈责备,怕的是万一遇到三皇子与太子的人可就麻烦。   沈孚这些年在西川历练,官场里的人情世故也懂一些,先将沈瑶安置在正阳门对面的茶楼,旋即来到门前,掏了些好处塞个守门的官吏,只道自己是沈家的少爷,来寻刑部侍郎沈黎东,说是家里有要事。   谢钦即将迎娶沈家义女的事在京城传开了,守门的小官对着沈孚也不敢怠慢,给了他一个临时的腰牌,登记在档便进了官署区。   谢钦是内阁首辅,兼领吏部尚书。   沈孚去吏部扑了个空,得知谢钦在文华殿陪着皇帝议事,怕是一时半会出不来。   沈孚垂头丧气回了茶楼,与沈瑶道,   “谢大人日理万机,行踪不定,咱们这样是逮不着的,不如,我现在去谢家替你留个讯,等他联络你?”   沈瑶想了想,“也只能如此,那我先在此处等着,哥哥递了消息再来接我。”   沈孚出了茶楼,留下两名家丁守着,骑马奔向谢府。   沈瑶倚着窗口,双手托腮盯着正阳门出神,盯着盯着眼皮开始下垂。   她昨夜没睡好,困顿不堪。   碧云也学着她的模样托腮望着城门处,时间一点点流逝,大约午时初刻,一道格外俊挺的身影从宫门迈出,胸前的仙鹤补子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碧云上回在沈黎东书房角门处偷偷见过谢钦,一眼认出人来,连忙摇醒沈瑶,“姑娘,快醒醒,谢大人出来了!”   沈瑶打了个哆嗦昏懵地往外望去,模模糊糊的看到谢钦被一堆官吏簇拥着出了正阳门,脚比意识先行动,拔腿就往楼下去。   留下一侍卫在此处等候沈孚,另一名侍卫赶车载着沈瑶去追谢钦。   谢钦的马车又轻又快,很快从正道驶入小巷子里,侍卫追到巷子内,将马车驱到尽头拐角,放眼一望,“姑娘,谢家马车不见了。”   沈瑶急忙掀开车帘,抬眸,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墙垛处,谢钦已换了一件湛色的长袍,长身玉立,目光深静无波。   沈瑶松了一口气,快速从马车钻出来,又提着裙摆很利索地跳下,大大方方来到他跟前,朝他施礼,“谢大人。”   谢钦平日话不多,向来惜字如金,“你找我有事?”   阳光已彻底被云层遮住,云团子聚了过来,谢钦面如冷瓷,在这昏暗的阴天显得格外瘆人。   这是沈瑶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她克制着内心的恐惧,尴尬地说着,“谢大人,冒昧打搅,是有事与您商量。”   谢钦窥见沈瑶面有窘迫,怀疑她是来退婚的,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这种事终究得你情我愿。   谢钦抬眸看了一眼天色,风飒飒扑过来,他看着单薄的姑娘,指了指对面的茶楼,“上茶楼说话。” 第7章   这是一间延续魏晋遗风的茶楼,门从两侧被拉开,窗外潮湿的凉风裹着湿漉漉的花香漫入。   越过四片四时景挂屏,当中铺着丹樨,上摆着一张矮几,需席地而坐。   沈瑶裹了裹披风,看了一眼谢钦,谢钦在她前面褪鞋,离得近,这才发现自己比他个子要矮小许多,仿佛只能齐他的肩。   茫然地想着,她要与这样一个人成婚吗?   身份天差地别不说,她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   正怔愣着,谢钦已先一步上了台樨,掀起蔽膝率先坐了下来。   沈瑶不敢耽搁,连忙将绣花鞋脱下,缓步来到他对面,垂首坐下。   谢钦慢条斯理净了手,又递了一块湿巾给她,随后亲自倒了一杯茶,推至她跟前,“你可挑口味?”   沈瑶愣了下,看着他,谢钦这个人好像没有刻意解释的习惯,需要旁人猜他的心思,好在也不难猜,“要在这里用午膳吗?”   “是。”   沈瑶不娇气,好养活,“我不挑口味的。”   谢钦目光定了片刻,也没坚持。   随后拂了拂衣袍,盘腿而坐,等着沈瑶开口。   他无论何时,身上总有一股威严凛然的气度。   沈瑶也没打算含糊,开门见山道,“谢大人,昨日答应的匆忙,诸多事来不及细问,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要娶我?我们并不认识,您为了我担这么大干系,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是假的,更多的是惶恐。   也不知是不是沈瑶的错觉,她说完这席话,谢钦神情没有先前那般紧绷了。   谢钦抿了抿薄唇,无奈看着她,“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话令沈瑶吃了一惊,莫非他们俩有什么瓜葛?   “我该记得什么?”她反问。   天色阴沉,细碎的雨珠顺着木檐往下垂,渐渐形成一片帘幕,偶有斜风袭来,雨珠飘入窗台,渐起一片碎玉琼珠。   谢钦沉默片刻,眉梢略带萧索,仿佛那些画面一直刻在他脑海里,说起来一字一顿,   “五年前,汨江上游一片松林里,你一袭白裙,头戴帷帽,手执弹弓,曾百步穿杨,射伤了两名伪装成山贼的刺客,将一浑身是血的男子扶上马匹,催马离开,你又独自将追兵引去旁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他当时临近昏迷,转危为安后,派人去寻找沈瑶,可惜始终不得沈瑶踪迹,他只当沈瑶死在贼人手中,为了泄愤,他血洗了涉案的君山宗与所有贪污官吏,那一次湘水被尸身染红,昏暗的天幕被映出丝丝红晕,他心狠手辣的名声自此传出。   沈瑶眼珠儿瞪得圆啾啾的,丹唇抿紧,脑海漫过无数画面,最后在一片混混沌沌的记忆中牵起线头,“难怪我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您是当年那位大哥哥....”   话落意识到自己语气不敬,掩了掩嘴,“您是那日在我父亲书房认出我来的吗?”   如果谢钦是为了报恩,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是。”谢钦慢腾腾擒起茶盏,察觉到沈瑶神情明显自在多了,停在嘴边问,“还有疑惑吗?”   沈瑶实则是开朗的性子,问清缘故,便知谢钦可予信任,心里踏实多了,笑盈盈回,“为了我,搭上您的婚事实在惭愧,我常年在山林里转,那一带我熟,将那些追兵引开后,我便顺顺利利回了庄子。”   “我当初不过举手之劳,哪比得上您昨日费的那番功夫,若害您得罪太子与三皇子殿下,风险太大了..”   炮语连珠说了一阵,笑眼活脱的姑娘担心谢钦反悔,立即话锋一转,   “当然啦,我处境堪忧,您能够帮我,我实在感激不尽。”   “只是,也不能拖累您,您看要不这样...”   谢钦将茶杯搁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茶柄,眼神带着几分警惕,“什么?”   沈瑶兴致勃勃道,   “我们可以做一对假夫妻,一来,我不能挟恩图报,连累大人,二来,我无才无德,实在不堪首辅夫人大任,待两年后咱们和离,您看行吗?”   眼见谢钦眼神变得锐利,沈瑶心中发突,轻嚷道,   “实在不行,一年也成啊,待风头过去,您寻个借口把我给休了,或者我假装病死,您远远的将我送走,岂不两全其美?”   沈瑶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可行,简直是一劳永逸。   就看谢钦愿不愿意为了她牺牲两年。   沈瑶殷殷地望着他。   听完她这个提议,谢钦手指松开茶盏,顿在桌案,深深凝睇着她。   他决心娶她时,没想过要与她做假夫妻,当初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为了救他有勇有谋义无反顾,今日他手握极权,门生故吏遍天下,亦想给她撑开一片天地,护她衣食无忧。   只是婚姻大事到底不是旁的。   想起自己名声不算好,沈瑶惧他不愿意嫁,也情有可原。   她执意如此,他也不好强求。   谢钦还是那般惜墨如金,吐出一字,“好。”   沈瑶松了一口气。   谢钦答应得这般爽快,可见他着实只准备帮忙,这样大家都自在。   二人各怀心事,陷入静默。   门被推开,侍者鱼贯而入,将各色珍馐美味摆上。   沈瑶回想来的路上,沈孚大致告诉了她谢家的情形,谢家有六房,谢钦是老太爷与老太太的幺子,谢家家大业大,底蕴之深远在沈家之上,沈家已够令她吃惊的了,那谢家是何等富贵?   空口白牙恐不能令谢钦信服。   沈瑶趁着侍者上菜的空档,吩咐碧云去取笔墨纸砚。   谢钦就看着她忙忙碌碌,最后折腾出一套笔墨纸砚来,终于明白沈瑶要做什么,他心底涌上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不知是她行事谨慎认真,还是对他防备之甚。   无论是哪种,谢钦均无拒绝的理由。   沈瑶一笔一画写下一封婚契,她字迹谈不上多好,却是工整清晰。   她写完一份,先递给谢钦,“谢大人,您瞧瞧,这样可以吗?”   谢钦并没有立即去接,目光落在那白纸黑字,粗粗扫了一眼,上头要求极为简单,约法三章,不同房,不掌中馈,两年后和离。   谢钦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或许是沈瑶担心他违背君子之约,想求一份保障。   他抬手,接了过来。   沈瑶笑吟吟的,“若您无异议,那咱们便人手一份。”两不相欺。   后面四个字,沈瑶没说出来。   谢钦却闻着那味了,看都没看她,从腰间掏出私印,嗯了一声。   沈瑶又重新写好一份,签上自己的闺名,咬破手指画了押,再次递给谢钦。   谢钦将他那份递回来,私印清清磊落写着“谢清执”三字,沈瑶提起笔挨着他旁边,将自己名讳签上,按下手印,随后去看谢钦,却见他已将他那份收好搁在怀里。   这么快?   他有私章,快也不奇怪。   沈瑶却没急着收起来,而是将其搁在一旁,等着它晾干,随后她捧着茶杯往谢钦怀里看了一眼。   谢钦收到她的视线自然明白她在想什么,他并不在意。   世人皆知,他谢清执一诺千金,这封婚契只是给沈瑶一份保障,有没有,都不会影响他践行承诺。   沈瑶自然不用担心谢钦赖她,谢钦这样的身份地位,想嫁他的如过江之鲫,沈瑶写契书的目的也是想告诉他,她绝不会食言。   二人心思各异开始动筷子。   吃到一半,沈瑶瞥着婚契墨迹已干,连忙小心翼翼折叠搁在装体己的香囊里,谢钦清明的目光直直落在她香囊,沈瑶也不尴尬,反而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谢大人,用膳吧。”   谢钦奉行食不语的规矩。   一顿饭吃得无波无澜。   大约一刻钟后,谢钦停了筷箸,沈瑶也不敢多吃,连忙搁下银筷。   谢钦看了她一眼,淡声道,   “不急,你慢慢吃。”   沈瑶摇摇头,“我吃饱了。”   谢钦手敲了敲桌案,侍者进来收拾桌案,又重新给二人奉了茶。   沈瑶心想自己见谢钦一面不容易,有什么难处不如一并问了。   “对了谢大人,有一桩事我必须与您坦白。”   “何事?”   “我是真的没有嫁妆。”沈瑶端端正正坐着,神情坦诚而无畏,   谢钦神色一顿,想起她的境遇,自然是不意外的,“那我给你备?”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这下沈瑶反而窘迫起来,“我的意思是,我可能会让您丢脸。”   谢钦看着无地自容的小姑娘,薄薄的红晕仿佛要滴出来,想起昨日她横刀自伤的模样,心里忽然不好受,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她一人是怎么磕磕碰碰过来的,   “我不在乎这些虚名。我娶的是沈家义女,这一点阖城皆知,也不会有人说你。”   话落,不知想到什么,又立即改口,“我会在聘礼里额外加一份,权当你的嫁妆。”   沈瑶想了想,“也成。”沈黎东重面子,不会克扣聘礼,届时聘礼会如数回到谢家,她离开时分文不动,面子上的事总归要顾忌些,沈瑶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脸面,却必须在乎谢家的脸面。   沈瑶不敢耽搁谢钦太久,告辞离去,谢钦闭着眼,听得她脚步声蹭蹭下了楼去,他漫不经心掏出那份婚前契书,神情一言难尽。   *   沈瑶从茶楼出来时,恰恰遇见寻来的沈孚,沈孚见她容光焕发一身轻,笑道,“这是都问明白了?”   沈瑶回想谢钦的嘱咐,契约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以防走漏风声被太子知晓,便愧疚地小声答,“问明白了,谢大人在潭州当差时,我曾无意中助过他一回,他对我遂有了些心思,是以要娶我。”   沈瑶只能伪装出谢钦由感激生爱慕的假象,以来安沈孚的心。   沈孚果然吁了一口气,“这可太好了,如此谢家当不会怠慢你。”   沈瑶干巴巴笑道,“想是如此。”   二人回了沈家,老老实实去老太太跟前认错,老太太不好责怪沈瑶,狠狠斥了沈孚一顿,沈孚出了门后便着人给家里留了讯,段氏晓得女儿蛊惑沈孚带着她出门,气得不轻,自是发了一通闷火,吩咐贺嬷嬷将沈瑶挪去抱厦,沈瑶岂肯,优哉游哉地坐在空旷的堂中,   “我回府之前,请道士算过命,只能住在这西北角的碎玉轩,若是去抱厦,怕是会被人冲撞,我命薄,惜着点好。”   贺嬷嬷岂敢将这话转禀段氏,只闪烁其词道沈瑶不肯,段氏求之不得,后来无意中听小丫头嚼舌根,将沈瑶的话一字不差说出来,段氏气昏了过去。   这一日傍晚,皇帝果然下了圣旨,将沈瑶赐给谢钦为妻,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是“沈家义女”,沈黎东捧着圣旨,魂都没了。   谢钦在次日送来了聘礼,聘礼十分丰厚,足足有一百零九抬,除了聘礼,沈瑶大婚所需的嫁衣凤冠霞帔等一切用度全部备好,其中不少该是女方家要备的,谢钦悉数代劳。   这是半点也不给沈家面子。   沈黎东心塞。   老太太遣人帮着沈瑶收捡,实物比聘礼单子上的要多出一倍,沈瑶便知这是谢钦备好的嫁妆,她一样一样规整出来,重新用新箱子封好,回头一并抬回谢家。   下定次日,沈家摆茶宴,家里亲戚陆陆续续来添妆,沈瑶一概拒绝,独独收了沈家大兄沈焕夫妇与沈孚的一套文房四宝。   老太太晓得拿得多沈瑶不会要,只给了她五百两添妆,   “傻孩子,你去了婆家,处处需要打点,手里多少得有些积蓄,你若是不想收,权当借的,待将来手里宽裕了,再还祖母便是。”   三夫人和二夫人均抱着香奁跟着点头,想学着老太太把添妆送出去。   沈瑶暗忖,沈家现在之所以待见她,无非是见她攀了高门,可事实上她与谢钦是假夫妻,可别回头期望落空,又埋怨她。   只是老太太心意也不能全盘推拒,遂笑着道,   “祖母若心存怜爱,便赏我一个物件留个念想,其余的便罢了。”   众人便知沈瑶心结未解,黯然叹息,各自给她一个香囊或者一只金钗便算完事。   到了晚边,沈家三姐妹皆回来了,沈杉一如既往温柔和善,沈柠性子端庄,无论心里是什么想法,面上不动声色,唯独沈柳可就尴尬了,她的丈夫是因谢钦提拔而博得些名声,现在沈瑶得嫁谢钦,以后便是压在她头上一座大山,光想一想,她便喘不上气来。   昔日被扔去庄子上的妹妹,今朝成了人上人的首辅夫人,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段氏回想沈瑶说的话,心里还呕着气,只朝沈黎东使眼色,示意他开口,   沈黎东指着摆在桌案上的三个紫檀香奁,以及一个簿册,   “这簿子里是你母亲用心良苦替你整理的谢氏族群与姻亲关系,你拿回去好好记着,到了谢家,可不能错了规矩。”   “还有这香奁,里头是你敬茶那日需给谢家各房晚辈的见面礼,什么人给哪个物件,上头都写齐全了,你全部带过去。”   沈瑶孤零零坐在堂中下方,低垂着眉眼道,   “多谢,不必。”   沈黎东一听脸色就变了,忍无可忍道,“你胡闹,旁的可以不要,这是你在谢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去了那样的世家大族,可知里头的门道,万一认错了人,出了笑话,岂不丢脸?”   沈瑶抬起眼,瞳仁里似有泪光在闪,却又被一层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壳给包裹住,“我七岁那年,被送去岳州庄子,人生地不熟,您怎么就没想到我可能不懂那里的人情世故呢?”   沈黎东哑口无言。   说来说去,埋怨他们弃了她。   段氏捂着嘴在罗汉床剧烈地咳嗽,沈柠在一旁替她顺背。   沈柳默不作声没有插话。   沈瑶顿了片刻朝双亲屈膝行礼,转身离开了,沈杉含着泪追了出去,待至抱厦后面的长廊,沈杉拉住头也不回的妹妹,   “肆肆....”眼泪已顺着双颊滑下来,“我知你过得不好,我都明白的...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无非就是穿得好些,吃的好些,心里怕还不如你痛快呢。”   黄昏交割,天际余一抹晚霞,是暗青暗青天幕里唯一一丝亮,多少个傍晚,她就那样抱膝坐在山头张望京城的方向,盼望着有人来接她回家....   渔舟唱晚,马蹄声潇,希冀燃起了又落。   从沈家嫁到谢家,也不过是从一个陌生的院子搬到另一个陌生的院子而已。   她没有家。   沈瑶仰起眸,将泪意吞回。   “你说得对,无牵无挂,也未尝不好。”   这话反而令沈杉越发难过,她将袖下早已备好的一个香囊,塞去沈瑶的袖兜里,   “肆肆,旁人的你可以不要,三姐的你却得拿着,我不是要攀结你,只是念着你嫁去谢家,举目无援,手里有些银子总归好办事,这是我的私房钱,不是任何人给的,是我自己一针一线攒的,你放心拿着。”   沈瑶转过身来,将沈杉的香囊掏出,塞回她手里。   沈杉或许对她着实有几分亲情,只是终究是沈家高贵的三小姐,吃着除夕夜里的饺子,拿着长辈给的压岁钱,由父母双亲高高兴兴送上花娇……   与她不一样。   她对沈杉无半分不满,她只是...不想背叛自己。   眨眼半月一过,二月二十二日,风和日丽,宜嫁娶。 第8章   新婚前夜,冷寂的碎玉轩迎来了一个眉清目善的老嬷嬷,她满头银丝,可亲可敬。   “四姑娘,老太太遣老奴来教你洞房之事。”   刚躺下的沈瑶一骨碌从床榻爬起。   她压根不需要呀。   一盏茶功夫后,嬷嬷将碧云给撵出去,进了内室,屋内点了一盏银釭,老嬷嬷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出一本画册,摊开放在其上,烛火绰约,两道交叠的身影跃然纸上,沈瑶觑了一眼,烫眼似的挪开。   “嬷嬷,这个非得教吗,不若您回去,这册子留下来给我瞧得了。”沈瑶胆子再大,面对这种事也有几分害躁。   老嬷嬷置若罔闻,将册子捧过来递到沈瑶跟前,沈瑶感觉身上搁了个烫手山芋似的,连忙抬起眼,目视前方,规规矩矩不敢动。   “府上出嫁的姑娘均是老奴教导的,四姑娘且听着...”   沈瑶起先还害躁,听着听着,竟发现这夫妻敦伦一事竟也这么玄乎,她往后回了岳州,买一栋宅子,遇见心仪男子亦可成家,那个人不是谢钦,也可以是旁人啊,遂认真了几分。   老嬷嬷说到一半,发现沈瑶是唯一一个被教导房事脸不红心不跳的姑娘,高看她一眼。   这一夜入睡前,沈瑶脑子里被灌入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画面,每每一闭上眼,那个男人便带入了谢钦那张脸,吓得沈瑶出了一身冷汗。   迷迷糊糊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天还未亮,院子里窸窸窣窣涌入一堆婆子丫鬟,大家笑眼盈盈簇拥着她开始拾掇打扮,大约一个时辰后,沈瑶穿上三层紫红嫁衣,头戴珠冠,去惠和堂行礼。   沈家婚宴看起来热闹,内里气氛却沉闷,终究少了点意思,沈瑶丝毫不在意,按部就班完成仪式。谢钦气度威赫,一身绯红仙鹤官袍立在门外,沈家实在无人压得住他,还不待他开口,他捎来的两名同僚已将沈家杀了个片甲不留,沈瑶被顺顺利利接上了婚车。   敲锣打鼓,一路热热闹闹往谢府去。   婚车启动,沈瑶扯下红盖头,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廊庑外立满了人,熟悉的陌生的,人人像带着面具,笑得敷衍,她目光挪至那金光闪闪“沈府”二字,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好好瞧这两字,离开了,今后不再是沈家人。   酸楚的情绪随着婚车离开明时坊,而渐渐淡去。   锣鼓喧天,索拉声响,均撼动不了这位新娘子分毫,她浑浑噩噩在婚车里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有人牵了牵她衣角,昏懵的眼睁开,一张冷白的俊脸在瞳仁里慢慢清晰。   她茫然地望着,似乎不知所处。   “到了。”谢钦淡声提醒。   沈瑶猛地坐直身子,连忙将跌落的盖头捡起重新盖好,胡乱摸着花娇的边沿弯腰出来。   视线仅限脚下一方天地,大红的地毯延续至前方,隔着红纱,隐约感觉到大片大片的光芒汇聚过来,谢钦递来红绸一端,她接过,碧云来到她身侧,搀着她一步一步穿过喧闹的人群。   谢府的热闹与沈家不同,那些欢声笑语是发自内心的。   沈瑶在庄子上见过许多新人拜堂,那时只觉的万分有趣,轮到自己内心却十分平静,大抵是假夫妻的缘故,那份热闹入不了心。   拜完天地,很快有人过来搀扶她,像是谢家的全福嬷嬷,送她往后院去,沈瑶看不清前方仅凭方向感在辨认,大约是往东北方向行,穿过一道长廊,过了两处院子,走了许久,从一处喧嚣到了另一处喧嚣,迎面有火红的灯芒扑来。   该是她要居住两年的宅院了。   全福嬷嬷与郑阁老的夫人,一左一右将她送入洞房。   洞房里挤了许多人,大家都在等着看新娘子。   能让六叔一见钟情的新婶婶该是何等模样?   沈瑶被搀着坐在床上,凭着熟悉的鞋面确认碧云就在身侧不远,她心里稍稍踏实,下一瞬,身旁的床榻往下一陷,该是谢钦坐在了她身旁,沈瑶不可避免生了几分紧张。   “六郎,快接盖头呀。”   屋子里传来嬉笑声,热情洋溢。   她感觉到来自身侧重重的威压。   不一会银杆伸进来,红盖头被挑开,沈瑶抬起眸,对上一双深邃平幽的眸子,谢钦的表情与平日没有半分不同。   沈瑶眨了眨眼,适应了下周遭,旋即传来妇人们的赞誉。   “太美了,哪里去寻这么好看的新娘子。”   “哟,长得可真水灵。”   沈瑶稍稍红了下脸,微微垂下眸。   大多是年老的妇人在赞她,余下不少年轻妇人看着她不说话,沈瑶方才随意瞥了一眼,也感觉到一些异样的目光,她并不奇怪,对外她只是沈家的义女,一个庄子上养大的孤女如何配得上当朝首辅,沈瑶早做了准备。   谢钦端坐在她身侧,身子要高出许大一截。   全福嬷嬷开始吟撒帐歌,谢家各房的妯娌往二人身上撒花生红枣干果之类,说着许多寓意吉祥的话。   旁的新娘听了那些淫词艳语怕是要羞红了脸,沈瑶没认真听,自然没觉察出那些撒帐歌里的门道,她与谢钦皆是端端正正坐着,脸上并无新婚的喜悦,就像两个木偶听人摆布。   众人只当是谢钦这人性子过冷,吓着了新娘。   后面便是同牢合卺,二人完成的十分顺利,喝合卺酒,甚至都没往对方瞧一眼,只是低头时,沈瑶的额尖不小心擦过谢钦的下颚。   仪式结束,谢钦怕沈瑶不自在,将闹洞房的人都赶走,临走前他往坐在婚床的新婚妻子看了一眼,她身上披着象征一品诰命的霞帔,乌发悉数挽起,露出一张标准的鹅蛋脸,杏眼鲜活灵动,似在打量四周,她面颊并未上什么脂粉,只涂了一层薄薄的唇脂,却因生得太好将这满室的红艳给压了下去。   沈瑶见谢钦盯她有些久,以为他不放心,大方地站起身,“大人快去敬酒吧,我在这里好着呢。”   她颠沛流离惯了,没有什么不适应的。   谢钦颔首,转身离开。   他这一走,主仆二人如蒙大赦,碧云跟去窗口往外觑了一眼,廊庑外候着一些仆妇女婢,却识趣的没有进来伺候,碧云放心了,连忙折回来替沈瑶摘去重达两斤的凤冠,又倒了一杯热水给她,   “姑娘,您饿不饿,要不奴婢去寻些吃的给您?”   新娘子一整日几乎没机会吃东西。   沈瑶撑在床榻,揉了揉酸胀的脖子缓缓点头,“你先问问外头的嬷嬷,若是不合规矩便算了。”   “诶!”   碧云出了东次间,顺带将撩起的珠帘给垂下,沈瑶肚子饿得咕噜叫,随手抓起床榻上的干果吃了几个裹腹,越吃越饿,见西边墙下的桌案上还有未撤走的一盘五福饼,她干脆捻起几个塞嘴里。   过了一会,碧云与嬷嬷领着几个女婢进来,在内室外的东次间摆上一桌膳食。   膳食种类极其丰富,全鸡、全鸭、全鹅、全鱼,皆是成双成对,足足有二十道,寓意十全十美,再有烤肉卤肚,酥羌皮蛋,夜合虾仁,蟹黄鲜菇等双拼,都是叫不上名的珍馐美肴,琳琅满目令沈瑶叹为观止。   今日沈府的菜式她见过,比起谢家是远远不如,不愧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阀门。   沈瑶没什么顾忌,放开手脚吃。   来之前她已想明白,左右她不是谢钦正儿八经的妻子,也不在乎谢家人对她是何看法,过好自己的悠闲日子,两年后麻溜地收拾行囊离开。   这两年她不招惹谁,也不委屈了自己。   吃饱喝足人也精神了。   一抬脸,谢家丫鬟站了一排,先是一人递来漱口水,另一人捧来痰盂接,紧接着后面的人依次伺候她净手喝茶,沈瑶长了这么大,从未被人这般伺候过,一时觉得自己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浑身不自在。   沈瑶见不得铺张浪费,指着那些未动的菜肴吩咐嬷嬷,   “撤下去分给众仆妇婢子吃了。”   屋子里下人恭敬道是。   沈瑶借着消食的机会,将谢钦的正院打量一遭,这间院子名唤故吟堂,取“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之意,文绉绉的,沈瑶也不大懂,故吟堂是五开的大间,东面三间,西面两间,各有两个耳房,实则足足有九间房。   一直看守故吟堂的黎嬷嬷告诉她,   “爷平日住在书房,成亲了方搬来此处,这里一应用物皆是新的,您放心使。”   沈瑶搭着碧云的手腕沿着打通的甬道闲逛,“从定亲到今日不过半月,从哪里打来的全新器具?”   沈瑶纯属好奇,那黎嬷嬷只当沈瑶怀疑谢家搬旧的给她使,   “咱们爷年纪不轻,老祖宗每年都盼着他成亲,早早的就着人给他布置了新房,这间院子是咱们谢府景致最好最为宽阔的院子,床具,衣柜均是成套制好的,先前放在库房,近日方搬出来。”   沈瑶见黎嬷嬷满脸紧张的样子,莞尔一笑,“我明白了。”   黎嬷嬷松了一口气。   “我先沐浴,嬷嬷去歇着吧。”   黎嬷嬷只当沈瑶不习惯外人伺候,连忙退去门口。   碧云已将沈瑶的衣物搁在净房,净房设在西面耳房,明间西北面,进深极宽,有左右两间,当中以齐墙高的素面云屏做隔,白日云屏可做装饰,夜里拉上帘幕,她与谢钦可各自梳洗,不消说定是谢钦吩咐下人准备的。   看到这隔出的两间浴室,沈瑶猛地想起一桩事,虽说是假夫妻,今后是住一个院子还是分开睡?起先想着简单,一纸契约便以为将二人的关系斩得干干净净,当真嫁过来,方觉日子远不是约法三章能概括的。   在台阶下褪了鞋,光脚踏上去,台樨上仿佛垫了一层东西,细细分辨两眼,乳白的颜色,像是镂空的猛犸牙垫,若有水渍便可渗进去,不用湿了脚,真真妥帖舒适。沈瑶在岳州也曾逛过街市,市面上用猛犸牙做的扇子一面可卖到一到二两,谢家却用猛犸牙垫了足足一间房,奢靡可想而知。   浴桶早备好了水,左右各有屏风做挡,沈瑶怕谢钦赶回来,不敢洗太久,新娘子新婚穿得四季衣裳皆是谢钦给准备的,沈瑶真正带来的嫁妆,只有一个箱笼,里面装着她一些旧衣裳,读过的一些书与针线玩意儿。   甚至这些与她而言,也是可丢弃的,沈瑶要走,随时随地皆可转身。   碧云从新衣裳里挑出一件桃红的寝衣,沈瑶见了觉得过于香艳,“换个浅色的。”   碧云拿了件杏色的缎面寝衣给她。   沈瑶换上,外罩一件同色的褙子,又重新梳了发髻,回到婚房。   这几日为了婚事忙忙碌碌,她连着数日没睡好,如今尘埃落定,沈瑶精神松懈,率先靠在拔步床上打盹。   拔步床上的干果已被收拾去一角,碧云上前替她盖上一层被褥,忐忑地等在珠帘外。   沈瑶出嫁前已告诉碧云,她与谢钦立了君子之约,这只是一场假婚约,碧云心里头微有些失望,她多么希望姑娘能遇到一个真心疼她的郎君,谢钦瞧着极是不错,本该新娘子准备的嫁衣认亲礼,每一样都给备好,这样体贴的郎君普天下也寻不到第二个了吧。   黎嬷嬷隔着琉璃窗瞧见碧云靠着月洞门口打盹,于是和善地进去唤醒她,   “碧云姑娘,先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伺候呢。”   待会主子要洞房,一个不更事的小丫头守在这里像什么样,爷规矩极大,可不能惹恼了他。   碧云实在是困极了,打着哈欠被旁的小丫头搀走,嘴里还嘟囔着,“等姑娘醒了,嬷嬷一定叫醒我。”黎嬷嬷忍俊不禁,“放心吧。”   亥时初刻,夜凉如水,漫天的繁星仿佛要倾泻而下,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过了穿堂,沿着抄手游廊而来,廊下红灯高挂,郎君容颜如玉,只是深刻的五官并未被喜色冲淡,隔着数步有酒气飘来。   黎嬷嬷缓缓屈膝,悄悄打量他眉眼,神情冷峻如常,不像喝醉的样子。   无声迎着他进了厅堂,从丫鬟手里接过备好的醒酒汤递给他。   谢钦看都没看,一口饮尽,随后问,   “夫人呢?”   黎嬷嬷轻声道,“夫人想是累极,已在小憩。”   谢钦便知沈瑶睡下了,他神色未动,往浴室走去。   谢钦不惯让人伺候沐浴,黎嬷嬷将人挥退开,静静侯在明间门口,大约等了一刻钟,确信谢钦已朝洞房迈去,方放心地掩门而出。   室内灯火明亮,红烛摇曳。   沈瑶合衣躺在拔步床沿,一张小脸缩在暗处,什么都瞧不见,唯有如山峦起伏的被褥勾勒出窈窕身影。   谢钦看了她一眼很快挪开目光,侧对着她的方向,随后重重咳了两声。   沈瑶被惊醒,迷茫地睁开眼,一道挺拔的身影矗立拔步床外,几乎遮挡出大半光芒。   沈瑶顿了一下,确保身上无不妥之处,连忙起身,“谢大人...”   一启齿也不知当说什么,先前约定不同房,可今夜是洞房,外面那么多人看着,如何交待过去,她想听谢钦的主意。   谢钦转身过来,想是喝了些酒,身上酒气未散,他一贯清越的嗓音沾了些许沙哑,   “今夜婚宴,太子到场,言语间颇有试探,新婚分床惹人注意,我兴许得在后院将就几日,等释了太子的疑,再搬去书房。”   沈瑶迟钝的“哦”了一声。   谢钦以为自己说明白了,吹灭了屋内的灯盏,只剩下床前两对红烛,待回眸来,却见沈瑶杵在拔步床前不动,谢钦一时也有些犯难。   屋子里光线突然暗下来,原先的尴尬被放大无数倍。   沈瑶将谢钦方才的话嚼了几遍,回过味来,谢钦怕是要与她一道在喜房睡几日,这里只有一张拔步床,余下便是罗汉床了,他那般高大如何挤在罗汉床上,   她当然可以,就是如何启齿。   “谢..谢大人...”   这时,头顶忽然传来极其细微的破碎声。   谢钦神情顿时一凛,他直盯着沈瑶,随后往上方抬了抬额。   沈瑶意识到不对,脑筋一转,指了指上方,无声道,“有人?”   谢钦凝重地颔首。   沈瑶跌坐在拔步床上,神色呆滞。   事情好像比她想象中要复杂。   谢钦见她犹然呆坐在床沿,背着手侧过身,缄默不语。   他换了一件玄色的长袍,二人均很默契的没有挑红色的寝衣,风徐徐而动,连着他广袖与衣摆均被猎起,他仿佛不是在自己的婚房,而是在某个山间道野,这一身的气度能逼退任何喧嚣。   冷峻的脸覆上一层暗光,神色并不算好看。   沈瑶默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谢钦这是在等她上床。   她连忙往拔步床上一挪,一面装作在整理被褥,一面悄悄往谢钦方向瞥,谢钦果然进了拔步床内,自持地往床沿一坐,顺带将红帐给放了下来。   光线被隔绝,也隔绝了沈瑶最后一丝侥幸。   空间变得异常狭小,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沈瑶彷徨又拘束。   即便是冷漠如谢钦,也并没有那么自如。   他停顿一下,枕着双手躺了下来,只占据床沿那一截,留下绝大部分的空间给沈瑶。   朦胧的光线内,瞧不清对方的神情,多少能自在些,沈瑶适应了一会儿,抱膝坐着问他,   “那人走了吗?”   谢钦摇摇头。   沈瑶抚了抚额。   “那咱们怎么办?”   谢钦抿唇不语。   他的暗卫布下天罗地网,任何刺客均进不来府邸,今日太子借着婚宴将人带进来,那人定是趁着人多藏身府内,他曾下过一条指令,皇宫来的人不许动。   不能打草惊蛇。   千日防贼,不如让对方释疑。   太子想确认什么,谢钦门儿清。   沉默片刻,他侧眸问沈瑶,   “你会吗?”   沈瑶一头雾水,“会什么?”   谢钦面不改色道,“出阁前,府上嬷嬷该教了你房事。”   沈瑶脸噌的一下通红,幸在光线暗,谢钦当也瞧不见,沈瑶迟疑了一会,艰涩道,   “教了。”   接下来便不用谢钦说什么,沈瑶已明白意思。   她万念俱灰地躺下来,目光发直盯着上方帘帐。   这叫什么事?   她烦躁地捂了捂脸,回想曾在庄子上撞见的几桩羞羞事。   那时她年纪不大,大约只有十多岁,跟着隔壁农户家的小姐姐玩,累了便睡在人家床上,半夜便听到木床吱呀吱呀的响,那刘婶子一声比一声叫的放//荡,满口的不要不要....   她懵懂地推醒姐姐,“你听,你爹爹在欺负你娘。”   姐姐睡得正香,不耐烦地拍开她的手,“哎呀,我都习惯了....”   再后来她带着碧云上山去采蘑菇,偶尔撞见野鸳鸯在树根底下你死我活,那叫的就越发勾魂了。   眼下,新婚夜,身旁躺着一冷冰冰的大活人,让她怎么叫?   些许是谢钦过于淡定,连带让沈瑶也卸下了几分羞耻。   罢了罢了,死马当活马医。   沈瑶深呼吸一口气,拽着被褥,侧眸问远处纹丝不动的男人,   “那我开始叫了?”   谢钦:..... 第9章   沈瑶已做好准备开腔,嗓音刚破出口,羞耻心直冲天灵盖,那一点来不及收住的声线顿时像鸭嗓。   太难听了。   她慌忙住嘴,余光瞥了一眼谢钦的方向,他维持住原先的姿势不动,没有笑话她。   他从容如此,她又有什么好扭捏的。   沈瑶静下心,回想脑海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画面。   慢慢的,尝试着发出声,“啊....嗯...”尾音拖得长长的,尽量矫揉造作。   只是细细分辨,嗓音还是干巴巴的,像是垂死挣扎的鸟儿,沈瑶正在想这样能否蒙混过关,身侧响起男人冰凉的嗓音,   “不太像。”   沈瑶噎了一口凉气,翻身坐起,他怎么知道不像,她听过的不都这样?   “怎样才像?”话落便有些后悔,语气有些冲显得她在使性子。   谢钦眸光漆黑,没有半分异样。   他听出小姑娘在闹情绪。   沈瑶顿生羞愧,毕竟是她招惹来的事,还连累了谢钦,连忙弱弱地解释,   “我的意思是我不太会,或者您可以帮我?”   毕竟是当朝首辅,年纪也不小,身旁定有通房丫头伺候,谢钦比她有经验,可以给她指点指点。   沈瑶浑然不觉这话有歧义,是存着讨教的心思。   谢钦目色沉沉看了过来,哪怕在这样昏暗的鸳鸯帘帐内,依然有一抹如锋刃般的锐利。   她到底是迷糊,还是有意试探他?   这种事让他怎么帮?   沈瑶的勇气被这一眼给吓了回去,   “我..我自己来...”   连忙躲回被褥里。   她也不是个矫情的姑娘,之所以放不开手脚不就是因为谢钦在么,当他不存在好了。   就在沈瑶准备第二次尝试时,   谢钦清冷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几分不确定,“试着循序渐进。”   沉默这么久,原来是在想法子。   这就更尴尬了。   沈瑶脑子里嗡嗡作响,脸都快蒸熟了,她装作不在意的嗯了一声。   万事开头难,越耽搁越引起对方怀疑,沈瑶扑了扑面颊的热浪,咬牙给自己鼓劲。   肆肆,你行的。   随后,她酝酿了一下情绪,身子娇软地往枕巾上一趴,   “慢点...轻点....夫君....”   这一声“夫君”叫出来,当真有那么些意味了,   闷闷地“嗯了几声”,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旋即嗓音破开了,娇喘的呼吸一点点从唇齿溢出来,仿佛承受不住。   沈瑶一面拽着帘帐,尽情地表演,一面在想,这算不算循序渐进。   多么希望谢钦这个时候给她一点反馈,她也好知道什么时候该止,身后却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动静。   莫不是躲开了?   她慢慢松开拽紧的帷帐,装作力竭的模样摔倒在床上,嘴里呼吸急促,随后往谢钦望了一眼。   谢钦还是那个姿势未动,若不是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还当没这个人,若说有什么不同,大约是他头偏了偏,偏向红烛的方向。   谢钦今夜吃了几杯酒,喝了醒酒汤后胸腹不再灼热,头筋却突突地疼,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阖上眼,那娇吟婉转的声线恍若在耳畔绕,丝丝缕缕,拉不开,黏不断。   思绪很容易被她带开,谢钦定了定神,索性睁开眼盯着浮动的烛火,细算去年各地秋收交上来的税银税粮,里头有些亏空,该去哪里挪补。   这个时候一只纤细的手腕拽了拽他袖角,谢钦一顿,回眸看向沈瑶。   她眼底蒙了一层水光,面色也由着变得绯红,嘴里啊嗯不断,面色却十分委屈,眼神往上戳了戳,谢钦很快明白是什么意思,随后摇了摇头。   沈瑶小脸一跨,忍住骂人的冲动。   认命地挪回去,这会儿气性上来,也不管那谢钦在不在床,只想着快些打发那祖宗,她也好歇个觉,伸出雪白的手臂,拽住拔步床的床栏,思绪与腔调儿剥离开,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叫的。   腔调儿一时高一时低,为了泄愤,她刻意隔着帘帐往后方窗口方向挪了挪,朝着外头嚷了几声。   宛如疾风骤雨冲刷着娇妍的花瓣,带着控诉带着呜咽,还有那难以言尽的委屈,通通蓄在水坝前的关口,不可承受之时,顺着闸口一泻而下,最后潮水潺潺没入沉渊里,沈瑶也不知自己卖力地演绎了多久,总之身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颇有几分恼羞成怒。   待要收止,猛然想起她这样算不算过关,若是太短会不会显得...   “谢大人?”她掐着嗓音挤出一丝腔调试探着询问谢钦。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   就在沈瑶不知自己要不要停下来时,床头另一侧的人总算给出了回应。   “走了。”   沈瑶嗓音戛然而止,如被戳破的球似的立即扑在被褥上,如释重负。   内心问候了太子数百遍,趴了一会儿,意识到此刻姿势略有些不雅,费劲地扭身过来平躺着吁气。   拿眼偷瞄了一下谢钦,这回人却挨着引枕坐了起来,单膝屈起,神情隐在暗处分辨不清,   沈瑶倒也没想过谢钦会不会听着不舒服,没有感情怎么会生欲望,譬如现在的她,对谢钦更多的是感激和敬畏,没有任何想靠近的冲动,就更不消说赤诚相对,想必谢钦亦是如此。   渐渐的平复下来,沈瑶疲惫道,   “我去洗一洗。”   挪着身要下床,谢钦却止住她。   “稍等。”嗓音微有些磁性。   红芒漫进来,他眸眼如墨玉,深不见底,眉心蹙着仿若在寻思什么。   沈瑶停在那里,“怎么了?”   “将那雪帕寻来。”   沈瑶脑子一懵,慢慢回过味来,这着实是一石二鸟的好机会,于是开始在床榻四处翻寻,为了方便她找,谢钦抬手悄悄撑开一线帘帐,借着光沈瑶很快在角落里寻到那块雪白的帕子。   迟疑了片刻,她回身递给谢钦,有些好奇谢钦打算怎么办。   只见谢钦接过雪帕,二话不说咬破手指,在雪帕上沾了沾,一点殷红慢慢晕开。   沈瑶面庞一热,迅速移开目光。   方才那般尴尬的场景她都能撑下来了,这会儿看到谢钦的举动,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僵着脸努力维持住镇定,“我下去了...”   随后利索翻下床,飞快地绕去屏风后,头也不回钻入浴室。   待她脚步声远去,谢钦缓缓呼吸出来,看了一眼手上的雪帕,重新将之搁回床榻。   想是听到浴室有动静,黎嬷嬷在珠帘外往里探了一眼,确信看到谢钦已负手立在屋内,可见事儿已结束。   黎嬷嬷默不作声提了一壶热茶走了进来,朝谢钦屈了屈膝,搁下茶壶立即去收拾床榻,帘帐已被重新撩起,黎嬷嬷一眼看到床榻正中的元帕,一点殷红格外显眼。   黎嬷嬷放心地笑了,不着痕迹将之收好搁在袖囊里,手脚麻利替主子们重新换了一套被褥,又折去浴室屏风外,询问沈瑶要不要人伺候。   沈瑶想起昨夜嬷嬷所教,那种事后身上大抵会留些印记,担心黎嬷嬷看出端倪,遂轻声拒绝了,   “多谢嬷嬷,我应付得过来。”   她刻意把嗓音放柔,黎嬷嬷只当她害羞,随后抱着脏了的床褥衣裳退出了内室。   一刻钟后,沈瑶重新换了一件银红的长褙子出来,就连发髻也整理得干干净净,无半分凌乱,她不敢在谢钦面前失礼,毕竟是假夫妻,该有的礼节要有。   谢钦也换了一身苍青的长袍,坐在窗下的炕床上看书,神情平静如常,除了那对红烛,屋内只点了一盏莹玉宫灯,光线不算明亮,恰恰照亮他的脸,暖融融的灯芒褪去他眉目几分凌厉。   目光无意中瞥见长几上搁着一杯放温的茶,不知何人怜惜她嗓子喊哑了,体贴地提前倒好茶冷着,总不能是谢钦吧,定是可亲可敬的黎嬷嬷。沈瑶渴极了,连忙走过去擒起茶杯一饮而尽,喝完了,便回到拔步床上坐着。   隔着珠帘望向室外,谢钦清隽的身影随着珠帘在晃,沈瑶启唇道,“谢大人,时辰不早,咱们...”原要说接下来怎么睡。   谢钦已提前截住她的话,“你先睡。”   言下之意别管他。   沈瑶没做声。   谢钦今夜绝对不会离开洞房,如果她睡床,他大约只能睡炕床或罗汉床,这里是他的屋子,她也算鸠占鹊巢,沈瑶不大好意思。   “我个子小,这几日便睡碧纱橱里的小塌,您看如何?”   谢钦目光从书卷上挪到她的方向,哪怕隔得远,看得清那双眸子跟琥珀般晶莹又明亮。   他怎么可能让一个姑娘家受这等委屈。   “往后两年,这里便是你的家,你无需拘束,不过是几个晚上而已,我还承受得来。”   “家”这个字眼,何其沉重,沈瑶心神晃了晃,听出谢钦语气里的不容置疑,她不再多言,转身放下帘帐上了塌。   她侧躺在谢钦方才睡过的位置,睁着眼望着那对红烛,接下来两年她暂且要安顿在这里,往后呢,她又能去哪里....烛火越来越晃,渐渐连视线也晃模糊了。   沈瑶睡了过去。   谢钦辨得拔步床内的呼吸渐渐均匀,吹了灯,独自在昏暗中坐了片刻,起身去了碧纱橱。   翌日天还没亮,谢钦便醒了,他晨起有习武的习惯,便回了书房。   等到他晨练结束回到故吟堂换好敬茶的衣裳,沈瑶已穿戴妥帖,站在明间内等着他用早膳。   她穿着银红绣鸳鸯的折枝褙子,百合髻上嵌着金镶玉坠宝石的头面,左手带着一个翠绿的玉镯,右手腕套了个龙凤呈祥的金镯子,耳垂缀着一对金色南珠耳环,这些都是谢钦给备好的新娘妆扮,她的个子在女孩子当中算高挑的,穿起来落落大方。   她穿素净的衣裳是出水芙蓉,这样明艳的装扮则有端庄清媚的气质。   沈瑶朝谢钦施礼,“谢...”瞥了一眼身侧的黎嬷嬷,忙改口道,“夫君,我们用早膳吧。”   谢钦听到这声夫君微微愣了下,旋即颔首率先坐下。   下人依次上前布膳,沈瑶内心深处压根没把谢钦当丈夫,也就没有伺候他用膳的自觉,谢钦亦是如此,沈瑶没有留下来的打算,他便需守君子之约,绝不越雷池一步。   二人各吃各的,谁也不吭声。   黎嬷嬷瞧着这各顾各的模样,心里一阵纳闷,昨夜洞房那般火热,起了床便跟陌生人似的?论理该是妻子服侍丈夫用膳,沈瑶显然没这个意思,该不会是昨夜爷要狠了,得罪了夫人? 第10章   黎嬷嬷待二人喝完粥食,刻意先递了手帕给沈瑶,沈瑶下意识便要擦手,瞥见谢钦干坐着,而黎嬷嬷也没有动的意思,只得将湿巾递过去给谢钦,为了缓解尴尬的局面顺带便问,   “敬茶需要备的见面礼,您可替我备着了?”   谢钦擦了擦掌心,淡声道,“你不必担心,一切有黎嬷嬷。”   黎嬷嬷暗自苦笑,原该女方准备的见面礼通通都交给了她,黎嬷嬷倒不是埋怨,只是感慨爷太宠夫人了些,不过这样也好,说明小夫妻两个没有生分。   好不容易看上的姑娘,估摸着床上没把握住分寸,床下倒还是体贴宠溺的。   黎嬷嬷露出笑意,努力替谢钦博得好感,屈膝道,“夫人放心,侯爷早早吩咐老奴备好了,夫人的事,侯爷一直放在心上呢。”   这话一出,便有些尴尬了。   谢钦喝着茶静默无言,沈瑶则干巴巴挤出一丝笑。   从聘礼嫁妆这桩便可看出,谢钦行事缜密周到,沈瑶得了他这话,索性丢开手。   谢钦带着她出了故吟堂,往老太太所在的延龄堂走。   谢家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族,本宗有四房,嫡枝加上旁支共有十几房人,均住在大时雍坊西北角,堪堪占去坊间四分之一的地儿。   族群当中有一条直道,谢府嫡枝在直道之北,平日也称北府,其余旁支均住在南府,谢钦所住的故吟堂恰恰又在北府的西南面,从故吟堂往延龄堂去,要走足足半刻钟。   路上,谢钦大致与沈瑶介绍谢家情形。   谢老太爷原是皇帝拜把子的兄弟,十年前去世留下老太君主持家业,谢钦是老太君四十上下诞下的幺子,平日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老太君生谢钦时,孙儿都有了几个,这事在当时可是羞了好一阵。   除了出嫁的两位姑奶奶,谢钦上头有三位兄长,谢大老爷今年四十八,二老爷四十六,三老爷四十二,三位老爷底下儿孙成群,待会乌泱泱一屋子人,辈分可乱的很。   谢钦道,“内宅的事,你置身事外便可,遇着了事也不必怕,她们不敢得罪你。”   沈瑶无精打采跟在他身后,怔怔地不说话,   谢钦停下步子问,“怎么了?”   沈瑶神情低落,“谢大人,谢家根深叶茂,是当世高门,您娶我,委实冲动了些。”   听了谢钦的话,越发见识到了谢家根基之深厚,老太爷是皇帝的救命恩人,大老爷继承了老太爷的国公爵位,谢钦自个儿身上还有个侯爵,一门两爵,朝中该找不出第二个。   他完全应该娶一个门当户对,替他操持家业延绵子嗣的高门贵女,压根不需要将婚姻耗在她身上。   谢钦见她有打退堂鼓的架势,负手道,“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好,我娶你,也不全是为了帮你。”   沈瑶微微错愕,“什么意思?”   谢钦道,“我母亲年迈,我的婚事是她的心头病,我心中并无心仪女子,故而也是想请你替我解围。”   沈瑶明白了,“您这么说我压力更大了。”   谢钦不解,“为何?”   “我这不是骗她老人家嘛?”沈瑶小脸发苦,水嫩嫩的面颊皱成了一团,模样出奇地可爱。   谢钦罕见地盯了她片刻,没接话,细辨眉梢间的寒冽已淡若不见,   花香鸟鸣从耳畔簇簇拥过,沈瑶心情复杂地跟在谢钦身后迈入延龄堂。   延龄堂坐落在整个谢府后院正中,院子有四进深,前堂后厦,树木葱郁,十分阔气,从穿堂迈进,首先看到一面高达一丈的翡翠云纹座屏,翡翠正中飘着一丝灵动鲜艳的绿,沿着抄手游廊往里走,则是一间横厅。   夏日里小姑娘小少爷均聚在此处玩耍,再往后则是五开间的正房,正房与故吟堂一般大,左右各有三间厢房,后面两侧缀着几间耳房,雕栏画栋,错落有致。   院中四处可见盆栽绿植,雅石景致,整个正院舒展开阔,富丽堂皇。   正院后头还盖了几间抱厦,若是哪个姑娘得宠便安置在此处住着,以显得是老太太膝下养大的,传出去脸面也是独一份。   两侧的廊庑早侯满了婆子,却无一人敢随意打量,只规规矩矩磕头行礼。   想是听到动静,一人率先打帘迎了出来,她身量极高,眉眼细长,穿着件修身的湖绿色褙子,挽着干净利落的松花髻,通身气派不俗,笑吟吟朝二人屈膝行礼,   “六叔与六婶可来了,老祖宗心心念念惦记着,遣侄媳来迎。”   随后不着痕迹打量沈瑶一眼,传闻这位六婶生得倾国倾城,惹得太子与三皇子大打出手,这一瞧果然名不虚传,她打量得不着痕迹,笑起来如沐春风,不会令人不适,又亲自撩起帘子候着二人进去。   谢钦只朝她淡淡颔首,越过她进了屋。   黎嬷嬷担心沈瑶认不出来,连忙屈膝行了一礼,“请二奶奶安。”   沈瑶便知面前这位是二爷的妻子周氏,含笑示意,随着谢钦跨过门槛。   越过前堂后面的雕花隔断,里面则是宽阔的明间。   果真是英红柳绿姹紫嫣红,满满一屋子人,如同五彩斑斓的画卷在她视线前方排开。   她知谢家人多,却也没料到这般多,如果一定要形容,便像是百花齐放的花园,男人们或似英挺的树木,有人庄严肃穆,有人英姿勃勃,偶有悄悄掩嘴笑嘻嘻的,点缀其中,女人们则是绚烂多姿,有如牡丹庄重,或海棠明艳,芍药娇媚,个个珠环绿绕,似花瓣重重,云蒸霞蔚。   要说最瞩目的当属坐在正中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她果真是满脸笑容,盼得紧,穿着一件福禄双全的缂丝缎面褙子,十分有福气的模样,望之生喜。   沈瑶在张望众人时,众人何尝不在打量他们。   谢钦穿着一身绛红的喜服,高大颀长身影缓步踏来,他眉目清隽,兴许是面对老迈的慈母眸中的冷色淡了些,落在老太太眼里便是新婚的喜悦了,再看他身侧比他矮上一截的小娘子,晨阳被菱花格的窗割裂成一片片光映在她面庞,她面如暖玉生辉,冰肌明艳。   真真是一对璧人。   老太太合不拢嘴。   求婚前谢钦便告诉过她,沈瑶曾救过他的命,这一句话足足抵去了沈瑶身份上所有的劣势。   老太太再没这般满意的。   众人见老太太如此,也挂上笑,不管真心假意,总归面上看着十分友善。   “钦儿,快些将你媳妇牵过来,让娘好好瞧瞧。”   老太太一开口,屋子里便热闹了,周氏率先夸了起来,其他人零零散散应和着。   二人给老太太磕头敬茶。   亲自奉茶的又是周氏,可见周氏在老太太面前颇有些分量。   谢钦先磕头,沈瑶接过周氏递来的茶,跟着谢钦唤了一声“母亲。”   这声母亲喊得沈瑶心里格外不自在,一来,老太太年纪比她祖母还要大,二来,这个称呼对于她来说终究过于陌生。   老太君毫不避讳,满脸慈爱地给了个厚实的紫檀盒,“好孩子,娘就盼着你和钦儿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这份期盼...怕是要落空了,沈瑶余光瞥了一眼谢钦,见他跪得笔直眉梢静如无闻,她索性大大方方道,“儿媳谨遵教诲。”   锦盒接在手里沉甸甸的,沈瑶转递给黎嬷嬷,黎嬷嬷又交给身后的碧云。   沈瑶注意到,屋内不少人的视线落在那盒子上,莫非有什么蹊跷,沈瑶也不在意,无论老太太给了什么,回去封存便是。   随后给三位兄长嫂嫂敬茶。   也不知道是不是沈瑶的错觉,三位老爷在谢钦面前似乎有些拘束,甚至都不敢摆兄长架子,沈瑶心里想,谢钦这张脸画作门符,是不是能趋恶辟邪。至于三位嫂嫂,个个四平八稳,暂且看不出什么。   接下来便轻松了,二人坐在老太太身侧,轮到晚辈给他们行礼。   谢钦神情淡漠如同在朝议事,沈瑶则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人太多了,辈分理不清,她也认不过来。   罢了,总归不是正儿八经的谢六夫人,沈瑶也不在意。   正因这种可有可无的心态,沈瑶在众人眼里留下端重大方甚至隐隐有几分傲气的印象。   谢家人在老太太耳提面命下,表现得格外友善和气,不成想这个山沟沟里养大的孤女,竟还没把谢家放在眼里。   虽有不满,却无人敢表现出来。   唯独老太太很满意,原先老人家担心沈瑶没见过世面,被谢家阵仗吓到,不成想沈瑶宠辱不惊,这才是首辅夫人该有的气度。   敬茶结束后,老太君催谢钦离开,“且去忙你的吧,让我们娘俩说说话。”她将沈瑶的手握在掌心,“我留你媳妇在这里用午膳,你晚边来接她。”   谢钦着实还堆了些公务要忙,起身朝母亲施礼,旋即看了一眼沈瑶,沈瑶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谢钦这才离开,左右府上也无人敢欺负沈瑶,昨晚那么大场面,她毫不扭捏平平稳稳撑过来,可见这姑娘性子坚韧担得住事,谢钦放心地跨出了门。   他一走,被拘了一个时辰的大老爷实在忍不住了,袖子一抖告辞离开,大夫人瞥见他猴急的模样冷冷掀了掀唇。   老太太有些事想问沈瑶,干脆将晚辈们全部赶去前面的花厅玩,带着沈瑶与三位年长的儿媳挪去了里间。   东次间便小了许多,瞧着摆设可知老太太平日里在此处起居。她一直拉着沈瑶不放,沈瑶也不好抽开,只能挨着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其余三位妯娌则分坐两侧。   老太太笑眯眯挨着沈瑶问,   “昨晚那小子可没伤着你吧。”   声量没有刻意压低,可见也没准备避着妯娌们。   沈瑶被这话给砸了个面红耳赤,   怎么会问起这种事?   右下首的二夫人抿嘴轻笑,“母亲,您老这是瞎操心,六弟可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   三夫人连忙附和,“六弟妹不过是腼腆罢了。”   沈瑶面颊红彤彤的,跟个饱满的果儿似的,娇艳欲滴。   老太太像瞧稀奇宝贝,笑出了声。   大夫人不知在想什么,眉尖蹙着,手里握着茶杯出神,老太太看了她一眼,笑意收敛了几分,又与红着脸的沈瑶道,   “他呀,性子是冷了些,人却是个好的,外头的人将他传得跟阎王一样,你可千万别信。他对你上心着呢。”   备嫁妆的事都没瞒过老太太。   沈瑶知道她顾虑什么,连忙脆声答,“夫君为我做的事,我都明白的。”   老太太越发高兴了,当娘的见不得旁人说自己儿子不好,且不说外头的人,就连府上的兄弟子侄面上敬着谢钦,心里却惧怕,老太太不愿意看见儿子独来独往,好不容易盼着他娶了媳妇,自然希望沈瑶是个知冷热的人。   老太太又道,“孩子呢,不急,小夫妻两个先关起门来过舒坦日子,孩子顺其自然便好,你大嫂进门三个月才怀上,你二嫂还晚一些,半年方怀上浩儿,至于你三嫂....”她想不起来疑惑地看着三夫人。   三老爷是庶出的,老太太自然没那么在意。   三夫人立即殷切地接话,“老祖宗,我怕是沾了您的福气,过门没多久就怀上了。”   字字不离孩子,谁都看得出来老太太急,三夫人心如明镜,挑着老太太爱听的说。   老太太端得是四平八稳,“没事,没事,咱们不着急。”   沈瑶:“.....”   这么快就催生?   隔壁家的刘婶,今日盼着儿子娶媳妇,明日就盼着儿媳生孙子,生了第一个盼第二个,果然天底下的婆婆大同小异。   老太太这番激将法令沈瑶哭笑不得,“儿媳明白。”心想两年契约过于久了些,半年便可,也好早早溜之大吉。 第11章   白日便在老太太的延龄堂渡过,三位嫂嫂年纪比沈瑶大许多,与她几乎没什么可交谈的,倒是几个侄儿媳妇来她面前露了脸。   要属二夫人的媳妇周氏最会来事,“我如今帮母亲管着厨房的事,六婶婶有什么口味习惯可要告诉我才好。”沈瑶才知府上是二夫人掌中馈,“我口味不太挑,你随意便是。”   周氏最怕别人跟她说随意,心中叫苦,面上却不显,“婶婶客气了。”   其余人不爱往她跟前凑,有的嫌她年纪太小不足以当她们的长辈,更多的神色间隐隐带着几分高门的傲气,自视身份,不愿折节讨好与她这个乡下女子。   沈瑶把谢家当个暂时的避难所,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好不容易熬到晚边,谢钦回了府,众人聚在老太太屋子里用膳,摆了好几桌,谢钦在场,晚辈们一个个跟锯嘴的葫芦老老实实不做声。   谢钦眸眼低垂,浓黑的眼睫将所有情绪掩下,周身有一层无形的威压,能将他与众人生生隔离开。   别说谢家人,就是沈瑶也有些惧他。   沈瑶这一日时不时被老太太喂零嘴,肚子不饿,稍稍吃了半碗饭便搁下筷子,老太太嫌她吃得少,便问,   “怎么,饭菜不合你胃口?”   忙着张罗饭菜的周氏一听便紧张了。   沈瑶头一回领教到高门大户的人情世故,倍感头疼,   “哪里,申时吃了一碗燕窝,几片瓜果,撑着呢。”   晚宴毕,老太太看了一眼天色,嘱咐谢钦,   “天黑路远,牵着你媳妇,莫叫她摔了。”   谢钦高高大大立在那里,默了一下,自然而然牵住沈瑶的手,“儿子知道了。”   沈瑶猝不及防被握住,手背有些发麻,配合着道,“母亲放心,夫君会照料我的。”   老太太眉开眼笑摆摆手示意他们回去。   谢钦就这么牵着沈瑶跨出了延龄堂,迎面的凉风吹来,拂去了沈瑶面颊的热浪,谢钦刻意放缓脚步,让沈瑶跟得不那么吃力,沿着抄手游廊往前面小厅走,谢钦还不曾松手,远远望去,夫妻二人十分甜蜜。   只是待绕出老太太等人的视线,谢钦松开得很干脆,沈瑶也立即隔开些距离,二人神色平淡到仿佛刚刚牵手的不是他们。   沈瑶想起白日老太太催生的事,便轻声道,   “谢大人,老太君很着急孩子,您可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否则我日日应付迟早露出马脚。”   谢钦神情顿了顿,那声“夫君”唤的很自然,“谢大人”转换得也很流畅。   他一面走一面沉吟,“寻个机会,找来一太医,就说我身子有碍,不宜子嗣。”   沈瑶吃了一惊,猛地打住脚步惊愕地看着他,“这不好吧,怎么能让您受这样的屈辱?”   寻常男人最在意这桩事,打死都要将罪过推给女人,谢钦说出来却如此云淡风轻。   娶她已经够连累他了,再让他背这样的名声,沈瑶觉得自己罪过太大,她宁愿现在离开谢家,也不能这么做。   沈瑶难过得眼眶泛红。   谢钦静静看着她,眼底弥漫着一股万径踪灭的清寂,他没料到沈瑶反应这么大,他性子淡漠,这一生风里来雨里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上有兄长孝顺双亲,下有侄孙延续香火,他从来不在乎子嗣,若非这次为了替沈瑶解围,他甚至都没想过要娶妻。   他是个将“济世”刻在骨子里的男人。   “你难道有更好的法子?”   沈瑶急道,“自然是请太医把脉,说我不能生,届时我替你抬两位姨娘,为你延续子嗣。”   有这个由头在,回头和离顺理成章。   谢钦沉默地看了她一会,语气不容反驳,“我不纳妾。”   沈瑶愣了愣,都这样了还不肯纳妾,“你没有通房吗?”她小声地问。   谢钦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压迫,仿佛她问的很不应该,半晌挤出两字,“没有。”   沈瑶暗暗稀罕,这男人真是难得。   也不知将来便宜了谁。   她坚持道,“无论如何,必须得是我不能生,否则我即刻离开谢家。”   谢钦眉头轻皱,默了一会儿,“成。”继续往前走。   沈瑶莫名觉得好像惹到他了,连忙跟了上去,“谢大人,咱们俩彼此不熟悉,若是我有惹你不高兴的地方,你可以直说。”   谢钦脚步停下,“我没有不高兴,”想起沈瑶不是他的属官,不能将在朝廷的习性带来府邸,脸色放缓道,“若有,我会告诉你。”   “当然,你在府上遇到犯难或不快的事,亦可直言。”   谢钦平日一心扑在朝务,极是繁忙,无暇去猜沈瑶的心思,更何况二人又是这样的关系,他不想把手伸的太长,以防越过界限。   沈瑶求之不得,笑眼弯弯道,“好的呀。”   二人默契地达成了一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搭伙做生意。   一路无言至故吟堂,谢钦去了前院,沈瑶回了房,中午在老太太那边小憩了片刻,晚上精神得很,没心情绣花,没兴趣看书,沈瑶无所事事。   想起今日收了不少礼,吩咐碧云道,   “你去寻黎嬷嬷取个新簿册来。”   碧云不一会便抱了个厚厚的账簿来,“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沈瑶来到西次间的书房,将账簿铺开,“去将今日收的礼全部抱来,以后谢家给的东西分门别类登记造册,走时一件不拿。”   眼见沈瑶挽起袖子要动笔,碧云笑道,“您就别忙活了,今日奴婢随黎嬷嬷搬回来时,黎嬷嬷都嘱咐杏儿姐姐全部登记造册好了。”   “是吗?这倒省了我不少事。”   又将黎嬷嬷唤来,问起账簿的事,黎嬷嬷笑着回,   “这是府上人情往来,老奴自然要帮着您记下,譬如今日大夫人给了您一对金镶玉的八宝福镯,下回她娶媳妇或者嫁女儿,您该送什么心中便有数。”   沈瑶一听头都大了。   她以为这是假婚约,实则从进门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幸在谢钦给她备了嫁妆,回头便用谢钦的东西还人情,总之她来的时候两手空空,离开的时候分文不取。   不过为了给谢钦交待,万事还是记清楚得好。   “黎嬷嬷,但凡任何人送东西来故吟堂,你必须样样登记明白,一件都不可错漏。”   黎嬷嬷觉得沈瑶神色郑重得有些异常,“无论什么都要记下吗?”   “是。”   黎嬷嬷点了点头,似想起什么又道,“老太太今日赏您的锦盒奴婢还没动。”   沈瑶回想今日众媳妇隐隐艳羡乃至嫉妒的神情,叹了一声,“老太太给的东西贵重,你帮我送去书房,交给侯爷给我锁着吧。”   黎嬷嬷虽觉得奇怪,却还是照办。   再过一会儿,沈瑶累了,打着哈欠上了床,一面昏昏入睡,一面担心太子又遣人盯梢,浑浑噩噩的睡不踏实,也不知过去多久,隐约听到水声,她茫然睁开眼,灯火犹亮,夜已深,该是谢钦回来了。   正撑起半个身子,谢钦已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她睡眼惺忪,发髻略乱,一撮秀发别在面颊,胸脯往前倾,越发拖出饱满浑圆来。   谢钦余光瞥到她,挪开视线,侧身来到长几后倒茶。   谢钦未回,沈瑶不敢退衣裳,身上还齐齐整整,   “谢大人,今晚怎么办?”   谢钦挺拔的身影微顿,非礼勿视,他侧身站着,回她道,   “你先睡,不必管。”   沈瑶明白了,寻常夫妻也不至于夜夜笙歌,太子要盯随他盯。   不一会,外头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噼里啪啦拍打着窗棂,很快阴冷的风从窗缝里灌了进来,凉飕飕的。   谢钦听到屋顶有动静,吹了灯,起身往拔步床走。   昨夜那对红烛已燃尽,屋子里彻底陷入黑暗。   沈瑶早已挪去里侧,谢钦如昨夜那般躺在外侧。   外头雨滴声越发密集,二人并排躺着,当中足足隔开半张床的距离。   谢钦在默默核对折子上的账目。   沈瑶也没了睡意,便想起了明日回门的事。   “谢大人,明日回门,我一人回去便可。”她不想沈黎东借谢钦做文章。   谢钦有些意外,“为何?”   沈瑶看着头顶的鸳鸯帘帐,语气忿然,“你去了不是给沈家长脸吗?我心里憋屈。”   憋屈在其次,她与谢钦终究是萍水相逢,实在不忍麻烦他太多,至于丈夫不回门所勾来的闲话,她压根不在意。   沈瑶话说到这份上,谢钦无言以对,内阁朝务堆积如山,他也不想将时间耗在沈家,沉默了一会儿,他语气干脆,“好。”   原先对沈瑶一直怀着特别的感恩与包容,无论她怎么样在他这里都是应该的,可短短两日相处,他发觉这姑娘磊落大方,行事很有分寸,也有界限。   沈瑶得到肯定答复,心里踏实了。   如果谢钦当真是她丈夫,她自然需要他作陪,既然他不是,便不能麻烦人家。   身旁有个陌生的男人,沈瑶睡得没那么沉,半夜醒过一次,发现谢钦不见踪影,悄悄掀开帘帐望向碧纱橱,借着廊外的光色看到他颀长的身影躺在小塌上,小塌不够长,他双腿伸到一旁高几上,胸口只搭了一条薄薄的被褥。   君子端方,自持如玉。   翌日夫妻二人醒的早,告别老太太一道出门,只是离开时雍坊后,一个往官署区去了,一个则独自坐着马车前往沈家,沈黎东果然带着阖家子侄与女婿在前厅迎候谢钦,却见沈瑶独自一人回来,大失所望。   沈瑶扔下前厅一屋子人,去到老太太院子里请安,匆匆用了膳便回了谢府。   谢钦未陪沈瑶回门的事,终究传到谢家老太君耳郭里,老人家气得不轻。   众媳妇心里想,沈家又不是沈瑶正儿八经的娘家,谢钦不看重并不意外,不知老太太折腾个什么劲。   到了晚膳光景,朝中传来消息,说是边关出了急递,谢钦回不来。   老太君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就说嘛,定是有急事,否则他不会怠慢瑶瑶。”   又派人送了些首饰给沈瑶,以示安抚。   过去十年,谢钦一月有大半月不在府上住,如今再忙,夜里总要回故吟堂一趟,好叫太子晓得,他与沈瑶很是恩爱。   当中几回,太子还是不死心,偶尔遣人来盯一盯,不是上半夜,就是下半夜。   这就苦了沈瑶,沈瑶睡觉并不老实,这几日总是醒醒睡睡,生怕自己冒犯了谢钦。谢钦亦不习惯身边睡一个女人。   直到某一日沈瑶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谢钦的位置,吓出一身冷汗,偷偷摸摸掀开帘帐,珠帘外一盏银釭燃得正旺,灯下男人俊美依旧,手执书卷看得入神。   所以她这是把谢钦逼下了床?   这一夜过后,谢钦搬回了书房,沈瑶如释重负。   至于黎嬷嬷时不时投来的晦暗神情,沈瑶装作视而不见,她与谢钦的事迟早瞒不住黎嬷嬷,至于黎嬷嬷是偏着老太太,还是听谢钦使唤,这是谢钦分内的事,沈瑶相信谢钦能处置好。   果然过了两日,黎嬷嬷神色如常,再也看不出半点端倪。   谢钦先一步打消太子疑窦,又悄悄配合三皇子给太子岳丈吕尚书折腾出一桩案子,太子左支右绌,无暇惦记着沈瑶。   往后谢钦要么歇在朝堂,要么歇在书房,他的地儿随时随地许沈瑶来,但沈瑶的院子,没有特殊缘故他不会踏入,她是清白的姑娘,他要懂得避嫌。   故吟堂被谢钦治得跟铁桶似的,外头对夫妻情形一无所知。   日子不声不响过了将近一月,沈瑶偶尔去老太太上房坐一坐,大部分时间与碧云在后院摆弄花草,主仆二人合力折腾出一架秋千来,也渐渐适应在谢家的日子。   谢钦神龙见首不见尾,二人几乎没有机会见面。   四月初沈瑶来了小日子,老太太心中微有些失望,不许她挪动,让她在故吟堂养着,   月事一结束便到了四月初六,连着下了几日雨,初六终于放了晴,黎嬷嬷在院子里张罗几个小丫头晒被褥。   听到正院摇了铃铛,连忙从夹道钻入屋子,帮着碧云伺候沈瑶梳洗,顺带便禀了一句,   “老太太方才遣了人来,请您去上房。”   沈瑶今日本要去上房请安,“可是有什么事?”   黎嬷嬷笑得神神秘秘,“老奴不知。”   沈瑶没放在心上,待洗漱回到东次间,却见碧云捧着一碗鸡丝面,兴致勃勃催着她吃,   “姑娘尝尝,这是奴婢亲自下的厨。”   沈瑶面露惊喜,连忙坐下来,接过碧云递来的银筷,“来谢家这么久了,今日怎么舍得给我下厨?”   没旁人在场,主仆二人便没这么多拘束,碧云坐在她对面托腮望着她笑,   “我的好姑娘,今个儿是什么日子,您忘了吗?”   沈瑶愣了一下,终于回过味来,每每到了这一日,沈瑶心底总有几分黯然,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没有底气给自己庆祝生辰。   “谢谢你碧云。”   沈瑶一口一口吃着长寿面,吃得很香。   碧云望了望窗外,暖风习习,落英潇潇,乌墙外新竹擢耀青翠欲滴,碧云略有几分伤神,   “已一月不见姑爷,也不知今日姑爷会不会与您庆寿。”   碧云看得出来,谢钦是个极有手段的,能护得住妻子,沈瑶又是他救命恩人,若夫妻两个好好相处,未必不能成一对佳偶。   沈瑶闻言汤水呛在喉咙里,嗔了碧云一眼,   “别瞎说。”   “谢大人日理万机,岂可为这点事劳动他。”   她连谢钦何年何月生的都不知道,谢钦更忙,哪会记得她的生辰,即便知道又如何,他们只是一对假夫妻。   这么多年,她何尝过过生辰,在沈家那七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她是哪日生的,大家都很默契地不提那个日子,离京那一日,她含着泪问沈黎东,方知是四月初六,这么些年也就碧云会在这一日给她做一碗长寿面。   足够了。 第12章   天格外的蓝,阳光从茂密的大槐树上洒下一片碎金,暖阳和煦,沈瑶带着碧云绕进延龄堂穿堂,墙外一束桃花窜至眼前,香馥扑鼻,这样一个明澄澄的春日,花厅内却传来一阵吵闹声。   大爷谢文义阴沉着脸扬起手要打儿子,那穿得宝蓝长袍的少年,吓得哆嗦躲去母亲身后,大奶奶宁氏堂而皇之将儿子护在身后,“大清早的,为点果子兴师动众又是何苦?”   大爷还未说完,一个生得高高瘦瘦梳着双丫髻,跟竹竿似的小姑娘,已经先哭了出来,   “大伯,这是我好不容易摆好的果盘,待会开席要吃的,现在被大哥吃了个干净....”   二奶奶周氏闻讯匆匆赶来,见女儿在哭,连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呵斥,“早交待你了,你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不许哭。”   二小姐嗖的一下止住哭声。   周氏训完女儿立马换了个和气的笑,冲大爷谢文义道,“兄长莫要动怒,不是多大的事,我这就安排人重新去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切莫因此惊动了老祖宗与六婶婶那边。”   不提老祖宗还好,一提大爷谢文义怒火压不住,咬牙瞪着儿子,   “就因今日有宴席,越发不能纵了他,他可是国公府的嫡长孙,不以身作则罢了,竟是顽劣不堪,来人,去取藤条,我要抽他一顿。”   大奶奶宁氏闻言脸色一变,她太明白丈夫的性子,容不得人激将,一旦火气上来,九头牛都拉不住,她暗暗睇着温文尔雅的周氏,脸色一寒,拉住打算逃跑的儿子,   “航儿吃了果子是他的不对,怨我没事先交待明白,你若为此大动干戈,则是存心不给我们母子面子。”   她见不得周氏名是息事宁人,暗中挑拨离间。   谢文义见妻子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颇有几分无力,“你呀,偏要纵着他。”   大少爷得了母亲撑腰,越发觉得心安理得,眼神乌溜溜转,从宁氏身后探出半个头,指着桌案上七七八八的果盘道,   “离着午宴还有两个时辰,摆得这样早,这不是让人吃的吗?就算老祖宗来了,也说不出我的错。”   二小姐被他无赖的模样气坏了,含泪拉着周氏的袖子,“娘,您瞧,大哥实在太混账了,我这果子是摘了给叔祖母吃的,今日是叔祖母寿辰,我的贺礼就这么被他给糟蹋了,呜呜呜。”   周氏见她又哭,急了,“别哭别哭,叔祖母寿辰你哭了不吉利,小心你爹爹瞧见了又抽你。”   这话一出,谢大爷直冲儿子扔眼刀子,拔腿就要去拿人。   大少爷光顾着瞧二小姐哭,一时被父亲逮着了手腕,疼得直叫,另一只手抱着母亲不放,满口求救,宁氏急得额头冒汗,心里恨周氏恨得牙痒痒,好说歹说放软语气求丈夫袖手。   横厅内简直鸡飞狗跳。   沈瑶远远瞧见了,站在柱子处并不靠近。   看样子老太君晓得今日是她生辰,要给她庆贺,她心底一时五味陈杂,她才来谢家几日,老太太便摆这么大排场,她受之有愧。   碧云见花厅那头闹成一团糟,轻声问,“姑娘,您要过去劝架吗?”   沈瑶摇摇头,她算听出来了,明面上是两个孩子吵闹,实则牵扯了两房的暗斗,大爷的媳妇宁氏明显与二爷媳妇周氏不对付,一个是长房的长媳,一个是二房的长媳,平日必定是针尖对麦芒。   她对谢家底细不清楚,贸然开口,势必会得罪人。   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谢家的家务事她绝不插手。   虽说如此,沈瑶却没有避着,只是远远站在那儿不动。   不一会,终于有人发现了她,一场闹剧收了尾。   沈瑶不紧不慢迈上横厅,众人纷纷朝她施礼,孙辈的孩子们也都在父母的提点下跪下给她磕头,沈瑶含着笑亲自将孩子们扶起来。   宁氏脸色不大好看,讪讪告罪,“冲撞婶婶了,回头我定责罚。”   周氏带着歉意的笑,“今日婶婶生辰,几个孩子高兴过了头,还请婶婶恕罪。”   二人心里却暗暗高看了沈瑶一眼,方才闹得那样凶,换做旁人定来当个和事佬,或说几句公道话平息事端,沈瑶愣是不声不吭就看着他们闹,这样沉得住气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姑娘。   沈瑶丝毫不提方才那桩事,只客气道,“辛苦你们了,这番心意我领了。”   又朝大爷颔首示意,越过横厅去正房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果然知道今日是她生辰,   “我原要给你做寿,念着大婚不久,又延请宾客恐人说我谢家过于招摇,干脆就家里几房人吃个热闹饭,就是委屈你了。”   沈瑶无地自容,“您这样说,媳妇真真要钻地缝了,我在乡下时,何曾有人记得我生辰,一朝做了您的儿媳,被您记挂在心,是我的福气。”   老太太越发心疼她,“好孩子,今后就是我们谢家人,与钦儿好好生几个孩子,便有自己的家了。”   沈瑶听了这话微微怔了怔,佯装害羞垂下眸没有接话。   屋子里除了老太太外,还有几位年轻的媳妇和姑娘,其中有三爷媳妇李氏,四爷媳妇柳氏,和五爷媳妇崔氏,还有几个外嫁的侄女,其中要属大姑子谢文玲对她最为亲善,大家客客气气唤了她一声婶婶,再有一位极为活泼明媚的姑娘唤她叔祖母,沈瑶便知她是府上大爷谢文义与宁氏的嫡长女谢京。   老太太听得谢京一口一个叔祖母,乐得直笑,“她虽辈分高,年纪与你们差不多,平日也别婶婶祖母的,就唤她瑶瑶吧。”   谢京睁着水灵灵大眼睛问沈瑶,“可以吗?”   沈瑶求之不得,“就唤我名儿吧,我也落得自在。”   屋子里都在笑。   老太太催她们领着沈瑶去前头花厅玩。   等沈瑶一走,老太太唤来仆妇,“快些与义儿说,让他亲自去一趟衙门,告诉谢钦,今个儿他媳妇做寿,让他无论如何得空回来用午膳。”   仆妇得令去了。   花厅里热闹一堂,都是谢家年轻的媳妇与姑娘,有嫡出的,也有庶出的,沈瑶不会厚此薄彼。   “咱们摆个长案,来行酒令吧,输了的罚一杯酒不说,再作一首诗给婶婶祝寿。”   “这个主意好,作诗不成,画画亦可,只是若画得不好,叔祖母可别介意。”   不知谁嘟囔一声,“也不知看不看得懂....怎么会介意呢。”   她嗓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被有心人听到了。   大姑子谢文玲立即抬高嗓音转了话茬,将这道突兀的声音给压过去,只是谁也不敢再提吟诗作画之类,纷纷绞尽脑汁寻些沈瑶可能会的游戏。   沈瑶装作没听到,默默笑了笑,甚至都没去瞧是谁说了这话。   后来谢京着人搬来铜壶,   “瑶瑶,你会投壶吗?”   沈瑶笑道,“你们玩,我看着。”   谢京便组了两队比试,沈瑶发现谢京投壶技艺不错,种了几次“贯耳”“连中”,准头很不错,沈瑶吩咐黎嬷嬷给了彩头。   到后来沈瑶也露了一手,惹得大家惊艳。   诗词歌赋她着实不成,但骑马投壶她是会的。   日头渐大,大家玩了一会儿,便挪去正房歇着,沈瑶进去时,老太太脸色似乎不大好看,不过瞧见她立即露出了笑容。   后来沈瑶才知道老太太是怪谢钦没回来,沈瑶哭笑不得,谢钦不回,她还能玩得自在些。   午膳皆是山珍海味,沈瑶吃得很满足,午后又被几位年轻媳妇拉着去打叶子牌,沈瑶推脱自己不会,老太太豪气的塞了一大把碎银给她,非要她松快松快,沈瑶不敢拂了老太太的好意,便上了桌。   这一日手气竟是不错,连着赢了二十两银子,这对沈瑶来说是一笔巨款,以前在沈家,每月也就一两银子的份例,若管事的克扣一些,到她手里也不过是八百文。   沈瑶全部赏了各家晚辈。   投了半日壶,打了几把牌,人熟悉了,关系也近了。   气氛便越发融洽。   眼见斜阳脉脉,还不见谢钦踪影,老太太没压住脾气,绷着脸骂了几句,又宽慰沈瑶,   “没事,等他回来娘必替你做主。”   其他人都朝沈瑶投来同情的目光。   沈瑶觉得大家过于大惊小怪了,“母亲,他是内阁首辅,手上哪一桩事不关乎百姓安宁,若为了我耽搁朝政,岂不罪过,他这会儿正正经经多做几桩公务,方是替我积福呢。”   老太太被她说的心潮涌动,“我的好孩儿,钦儿几世修来的福气得了你这样的媳妇,我在你这样的年纪,可比不得你的胸襟。”   有了这话,老太太才肯高高兴兴用晚膳,沈瑶乏了一日,与老太太告辞回去歇着。   老太太看着她绕出门槛,笑意一收,露出冷色,   “来人,去门口候着,谢钦回来,让他先来我的院子。”   谢钦这一日主持三司会审,审了一桩关乎漕运的贪腐大案,午膳都是在公堂用的,这等大案等闲人进不去,故而大爷谢文义入宫去寻他,压根没见着,好不容易寻了机会递消息进去,已是下午申时。   谢钦脱不开身,也不大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生辰耽搁朝务,只是依然在朝务结束后赶忙回了府。   谢家大爷在门口候着他一路迎着进了延龄堂。   谢钦进来时,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铜漏,已是戌时三刻,越过隔扇,便见家里三位兄长与嫂嫂均坐在老太太身侧,看样子等了许久,大家看到他,同时望了过来,老太太轻哼一声,甚至带着几分嘲讽,   “哟,首辅回来啦。”   谢钦听出母亲的怒气,神色无半分变化,抬袖行了一个礼,随后坐在下方。   老太太开始责问,“新婚才几日,便早出晚归不见踪影,莫不是小两口闹别扭了?”   谢钦无语,他与沈瑶话都说不上几句,何来别扭可言?   “母亲误会,我与她并无龃龉。”   “那你可知今日是你媳妇生辰?”   “知道。”   “午膳不得空,晚膳也不得空?”   谢钦双手搭在膝盖,抿唇不语。   这个时候解释已无任何意义,“是儿子疏忽,请您责罚。”   老太太见他认错态度好,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反而续不上劲,   “你别怪老婆子管得宽,她初来乍到,又是那样的出身,庄子上无人给她过个生辰,今日那么多孩儿围着她,她可高兴了,只是咱们这么多人能比得上一个你?”   谢钦听到这,漆黑的瞳仁缩了缩,竟是无言以对。   老太太一片慈母之心他能理解,只是着实多虑了。   沈瑶哪里需要他给她过生辰,怕是巴不得他不在。   这样的话自然不能坦明,谢钦干脆认错,   “那儿子这就去看望她。”   “是吗?空手去?”老太太睨着他冷笑。   谢钦汵汵俊眸也现了几分无奈。   老太太喋喋不休,与其他几个媳妇唠叨,   “没过门前千好万好,一旦过了门便丢去了脑后,男人哪都一个德性,得到了就不珍惜,”   三个媳妇深以为然,大夫人更是勾着嘴朝大老爷使眼色,大老爷装作没瞧见,搓着膝盖将脸别去一旁。二夫人最爱听老太太埋汰几个儿子,抿嘴轻笑,三夫人不敢作声。   老太太目光淬着谢钦,“想当初我嫁给你父亲时,他何尝怠慢过我,你娘我至今从未动过针线,你再回去摸摸你媳妇的掌心,别看她生得娇滴滴的,可是没少吃苦。”   谢钦听到这里眉心一动。   老太太敏锐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怎么,你还不知道?你摸她的时候心里没数?”   这话惹来几位老爷猛咳。   谢钦俊脸青中泛红。   老太太才不管他不好意思,冷嘲热讽,“你样样比你父亲强,怎么这一处比不得他?”   “成婚前的姑娘喜欢花前月下,成婚后的女人喜欢实实在在,”老太太都替他想好了,“你将库房的钥匙交给她,家底托付到她手里,比什么礼都好。”   嘱托完便把谢钦给赶了出来。   谢钦望了望浓墨一般的夜色,缓缓摇了摇头。   沈瑶没把他当丈夫,怎么可能收他的家底。   空手着实不成,谢钦往故吟堂走,沉吟吩咐暗卫,“取一截老竹来。”   夜深风凉,温煦的灯芒从窗牖内映出来,廊芜下甬道一片光辉。   谢钦脚步沉缓来到故吟堂,院子里静悄悄的,隐约在仆人在室内走动。   上了台阶,沿着抄手游廊往正屋走,立即有守门的小丫鬟去通报,   黎嬷嬷迎了出来,抬眼看到谢钦眉目冷峻立在廊芜下,斑驳的光芒泻在那一品仙鹤补子,将他身影衬得格外挺拔。   手里仿佛握着个东西,黎嬷嬷不敢细瞧,垂下眸战战兢兢行了个礼,   “请侯爷安,夫人在后院。”   谢钦沉眉颔首,从廊庑的夹道绕去后院,院内梨花含烟带雨,如飞雪敝日簌簌而落,树下挂着一架秋千,一着素袖碧纱的姑娘随着秋千轻轻摇//晃,她发髻通通挽起,露出一张标准的鹅蛋脸,脖颈修长雪白,竟是不比那梨花逊色半分,她手里不知在捣鼓什么,眼神里透着一股较真的机灵劲儿。   谢钦看清她手中握着竹篾子,再看了看掌心之物,   还真是巧....   碧云瞧见谢钦来了,悄悄推了推秋千上的沈瑶。   沈瑶蓦地抬起眼,撞入一道幽黯的视线里,   他怎么来了?   沈瑶慌忙从秋千上滑下。   四下仆从均默不作声退开,留下两位主子面面相觑。 第13章   谢钦气场过强,不大不小的庭院瞬间充斥着他的气息。   沈瑶是真没料到谢钦会赶回来,那一身官服未褪,浑身风尘仆仆,如果没猜错,必是老太太三令五申给催回来的。   沈瑶愧疚又无奈,“谢大人...”   谢钦那双漆黑的眸子,依然不见半点波澜,淡声道,“抱歉,回来晚了。”   沈瑶不知如何接这话,说无碍,显得她着实在等他,最后磕碰地说了一句,“您客气了。”   不知名的雀鸟在鸣啾。   院子变得莫名空寂。   谢钦沉默一会儿,看了一眼被她搁在秋千上的竹篾,摊开手,将一只竹刻小筒递到她眼前,竹筒并不大,只有他半个手掌长,一个拇指宽,   “此物可携带弹珠或竹篾,匕首搁在身上终究不方便,将这竹筒随同香囊悬挂你腰间,必要时,可防身。”   沈瑶早就注意到他手里握着东西,生怕他在老太太威逼下送过于贵重的礼物,不成想是一个竹雕,心里的顾虑被好奇所替代,沈瑶接了过来,竹筒雕工极其精湛流畅,虽不复杂,却看得出来一气呵成,是她喜欢的模样。   “怎么用?”   “它有两个出孔,左边出弹珠,右边出竹片。”   谢钦捡了两颗石子装了进去,单手示范按一下拇指位的机括,石子便噌的一声射了出来,射中了不远处的瓦片。   紧接着他又将沈瑶折下的竹篾子塞进去两片,将机括往右边一挪,这下那竹片几乎是无声无息从片孔飞出,轻而易举便将前方一颗桂花树的皮壳给消去一片。   倘若此物射在人身上....沈瑶忍不住生了一口凉气。   果真是防身之用,不愧是谢首辅设计出来的暗器。   沈瑶跃跃欲试地从谢钦手里将竹筒拿回来,指腹那一点点茧带过谢钦手背,微微的颤麻在夜风里一闪而逝,谢钦想起老太太的话,忍不住虚握了下掌心,将手背在身后看着她把玩。   沈瑶果然很喜欢这个小雕件,她试着往腰间一悬,与香囊搁在一处既美观有意趣又能防身,她杏眼亮晶晶的,“谢谢您,这礼物我很喜欢。”   谢钦微有愧色,如实道,“是母亲的吩咐。”他还没法心安理得接受沈瑶的谢意。   沈瑶莞尔道,“我明白,不会误会您。”   谢钦喉咙一哽,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二人沉默下来,即便谢钦有意收敛,他的存在还是会令旁人束手束脚。   沈瑶佯装把玩小竹筒,眼神四处遛着,神经突突的跳,试图寻找话题。   好像从没有这样闲情逸致的时刻....该说什么呢。   漫长的沉寂过后。   就在谢钦寻思自己是不是该离开的时候,沈瑶转身将搁在秋千架上的竹编拿来给他瞧,   “谢大人擅长竹刻吗?我不大会,却是喜欢编小玩意儿。”   这是一个还未完工的小灯笼,还剩最后几片竹篾子,折进去便是一个小小的竹灯笼,不得不说她手很巧。   那竹篾子一片片十分锋利,谢钦看着眉心皱起,   “不怕伤手?”   沈瑶摇摇头,很快将竹篾子插入灯笼内,将多余的部分给折去,谢钦看着她干脆利索的模样,心微有些悬,那竹刺一旦刺入肉里定疼的紧,只是他担心归担心,面上却无半点痕迹。   沈瑶做好后,提起来给他瞧,谢钦对这些不感兴趣,只问道,“你少时便以此打发时间?”   “可不是,我家庄子后面有一片竹林,春日里拔笋去镇上卖,夏日里做些竹编的篓子椅子去卖....旁人元宵节卖绢灯笼,我便卖竹灯笼,我就靠着这些攒了些银子...”   沈瑶喋喋不休述说小时候的趣事,说完见谢钦双眸如深渊一般浓烈不堪,浑身像是浸在冰窖里,沈瑶打了个冷颤,暗恨自己多嘴,小心翼翼唤他,   “谢大人?”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与他说这些。   谢钦慢慢回过神来,对上她晶莹雪亮的眸子,浑身冷意消退,接过话茬,   “我少时也常在竹林里读书,一待便是一整日。”   沈瑶以为自己哪里惹了他,见他神色如常,松了一口气,干巴巴笑道,“我没有大人这般有定性,读不了几页书便追兔子捉鸟去了。”   谢钦闻言,就仿佛看到一淘气活泼的姑娘在林子里穿梭,唇角竟弯了弯,眼底恍若有浮翠流光掠过。   沈瑶看呆了去,这厮居然也会笑,真是纳罕。   不对,他是在笑话她淘气。   沈瑶鼓起腮帮子,端端庄庄不再吭声。   谢钦看着她鼓囊囊的面颊,笑意越明显。   这姑娘比她表现出来的要活泼。   交谈了小时候的趣事,距离拉近了几分。   沈瑶目送谢钦离开时,心里想,这人好像也没有传说中那么不好相处。   漫不经心踱回屋子,临睡前将那竹筒抹了一层油,搁在手上顺滑多了,她靠在罗汉床的灯下把完了许久,越看越喜欢,谢首辅就是谢首辅,送个生辰礼实用又精巧。   碧云见她爱不释手,打趣她道,“姑娘,您以前不是常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您这么喜欢,回头也该送个好东西给侯爷呀。”   沈瑶将那竹雕塞香囊里,“我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她一时想不到能回赠谢钦什么,先作罢。   沈瑶没觉出碧云的深意,并非蠢笨,实在是没往那一处想。   在她潜意识里,她与谢钦天差地别,谢钦的妻该是高门贵女,而她呢,则适合找个老实巴交,心意相通的男子,沈瑶以前也曾期待过丈夫的模样,大约是隔壁刘婶大儿子那般憨厚老实,指东不敢往西,在外头得了一角银子都要塞到媳妇手里的男人。   翌日晨起,沈家遣人送了一份厚礼来,原来段氏不记得沈瑶的生日,还是夜里贺嬷嬷说起方有印象,随意便与沈黎东提了一嘴,沈黎东千叮万嘱要求她必须备贺礼送来谢府。   沈瑶看到桌案上琳琅满目的锦箱食盒,险些给气笑,她在庄子上十年的份例都抵不上今日一只簪子,沈瑶岂会领受,反而加了几盒糕点,着人退回沈家。   *   沈瑶第一个月没怀上,老太太心里暗暗焦急,二夫人劝她道,   “您若逼得急,六弟妹反而心不宽,心不宽越发难。”   老太太缓缓吁着气,“是我急于求成了。”   即便如此,补品还是流水一般送去故吟堂,谢府其他人看在眼里多少有些吃味。   午膳后二夫人在议事厅操持家务,府上一些年轻媳妇聚东侧厢房观摩,得了空便说起了闲话。   五爷媳妇崔氏道,“想当初咱们进门时哪个不在延龄堂立规矩,偏生她嫁过来当女儿一般的养。”五爷谢文凯与崔氏去年成的婚,崔氏也算是新媳妇,沈瑶嫁过来后抢了她的风头,她早就看沈瑶不顺眼。   四爷媳妇许氏酸溜溜道,“谁叫人家嫁得是首辅呢,老祖宗本就将六叔当眼珠子看,爱屋及乌,自然待六婶好。”   崔氏越发气不过,将手里的瓜子一扔,“不过是乡下养大的,竟是给她了天大脸面了。”   三爷媳妇柳氏得了婆婆三夫人真传,凡事多看多做不插嘴,那谢钦可是当朝首辅,沈瑶便是首辅夫人,她才不会蠢到暗地里说沈瑶的闲话。   二爷媳妇周氏给婆婆打了一会儿下手,领着丫鬟进来给大家伙上春檠果盒,顺道插了一句嘴,   “五弟妹慎言,什么乡下不乡下的,进了谢家门都是谢家人。”   五爷媳妇崔氏心高气傲,捡着一块果脯塞嘴里冷笑道,“二嫂一贯会做人,将咱们比得没地儿站,上头哄得老太君开心,下头婶婶妯娌没一个说你不是,二嫂快些来教导教导我们,也好叫我们学你一样,每月多分二两月例。”   崔家富贵,崔氏嫁妆丰厚,自然不在意二两银子,只是同是孙儿媳,不患寡而患不均,老太太念着周氏操劳,许她多二两月例,殊不知那厨房油水厚,周氏明里暗里的好处都占全了,大家如何满意。   周氏半分不恼,佯装没听出她话里的酸意,   “好弟妹,快些别笑话我,嫂嫂我整日忙里忙外,头发都急白了,哪里比得上五弟妹好命,娘家殷实,丈夫体贴,日日赛神仙。”   崔氏得了这话,如何再揪着不放,悻悻哼了几声不再怼她。   二夫人这厢将屋里对话听了个正着,余下些不紧要的账目扔给了媳妇周氏,独自往老太太的延龄堂来。   老太太每日有午歇的习惯,至多未时中便醒来,二夫人掐着点来伺候她起床,   老太太三个儿媳,大夫人年轻时气势盛,与婆母相处并不算愉快,直到上了年纪婆母关系方好转,二夫人便不一样了,自进门便殷勤周到,婆媳俩一直十分融洽,三夫人左右逢源,哪头都不得罪。   二夫人亲自斟了一盏茶给老太太漱口,“您吩咐的燕窝人参,媳妇已遣人送去了六房。”   一提起六房,老太太眉心又皱了起来,“钦儿也不能总是这般见首不见尾,”似想起什么,问道,“你进去时,老六媳妇在做什么?”   二夫人笑了笑,替她老人家掖了掖嘴角,不着痕迹道,“能做什么,小姑娘家的,不是摆弄些花草,便是在秋千上玩耍,年纪还小,哪里懂得笼络丈夫。”   老太太听到最后一句话,瞳仁猛地一缩。   默了片刻,语气变得严肃,“你掌着府上中馈,可见六房寻你要过什么?”   二夫人自然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握着手帕回,   “六弟妹想是体谅我,从未提过任何要求,无论厨房或针线房,从未踏足一步。”   言下之意,沈瑶从不曾给谢钦准备膳食,更不曾给谢钦量体裁衣。   按说府上有针线房,轮不到各位主子动手,只是各位爷贴身里衣都是妻子给裁制的,即便不亲自上手,总归是要去针线房吩咐几句,沈瑶嫁过来一个多月,对谢钦的事几乎不闻不问。   谢钦归不归家,她压根不着急,起先还能说是贤惠大度,久而久之,就不太像话。   老太太脸色已沉了下来。   婆婆待媳妇好有一个前提,这个媳妇必须体贴侍奉她的儿子,如若不然,便是恃宠而骄。   谢钦生辰交了差,又是几日没回后院,沈瑶闲着也是闲着,便琢磨着得做点营生,早日攒够买宅子的钱,岳州州城的宅子少说也要上千两,至于镇上的则便宜些,五百两上下。   她只有两百两私房钱,还差得远。   得抽个空去一趟市集,瞧一瞧有没有买卖可做。   四月初十这一日,沈瑶早早来到延龄堂请安,意图与老太太告假出一趟府,进去东次间时,罕见发现这位婆婆脸上没有笑意。 第14章   敞耀的东次间内,一字排开站着十几名婆子,皆是不太熟悉的面孔。   老太君指着她们依次介绍,   “这位是灶上的辛嬷嬷,平日里想要什么吃的均可吩咐她。”   “这位是针线房的郝嬷嬷,一手双面绣独步京城,她可是我费了好大功夫抢来的绣娘,她家里几个儿子都在府上当差,算是我们谢家的功臣。”   被点到的管事嬷嬷挨个上前朝沈瑶请安。   闻弦歌而知雅意。   沈瑶猜到老太太此举何意。   看来今日出门的计划要落空了。   一边应着,一边心里叫苦。   原先她琢磨着一切置身事外,绝不掺和谢家的家务事,她是逢场作戏,旁人却当了真,若还想在谢家待下去,势必要逢迎一些,只是旁的事可逢迎,若叫她服侍谢钦....沈瑶倍感无力。   罢了,左右谢钦是她恩人,关怀一些吃食用度也无伤大雅。   “媳妇谨遵母亲教诲。”   这一日扫兴而归,黎嬷嬷见她去而复返,吃了一惊,   “夫人,莫非老太太不准您出门?”   沈瑶摇头失笑,掀开帘子入了东次间,直往罗汉床上一歪,气恹恹道,   “老太太嫌我不够关怀大人,方才隐晦的斥了我几句呢。”   黎嬷嬷笑而不语,转身吩咐门口的婢子道,   “庄子上送了些果子来,快些去厨房洗了给夫人送来。”   一面入内伺候她,替她脱了鞋,让她舒舒服服躺着,有心劝道,   “侯爷只手遮天,旁人想结交还结交不来呢,没准您将来回了岳州,也有烦得着侯爷的时候,总这么不闻不问也不是办法,俗话说,多一个道友,多一条路,您与侯爷即便不做夫妻,也可结异性兄妹。”   这叫曲线撮合,黎嬷嬷笑吟吟的。   沈瑶闻言转过身子,面朝黎嬷嬷的方向,招招手示意她坐在锦杌说话,   “你说得对,”沈瑶靠在引枕上,寻思片刻,“往后嬷嬷便多去厨房几趟,依着侯爷口味准备膳食。”沈瑶原先习惯喊谢大人,如今也跟着黎嬷嬷她们唤一声侯爷。   黎嬷嬷心里想,这还不是让她代劳。   京城看上他们家侯爷的大有人在,这些年媒人都踏破了门槛,旁人求而不得夫君送到沈瑶手里,沈瑶竟然这么无动于衷,也是纳罕了。   “那老奴便替您盯着前院,若是爷回来了,便告诉您。”   沈瑶想了想,“成。”   不一会,丫鬟捧了几盘果子来,碧云沏了一壶茶进来,替她剥葡萄吃,   “这个时候竟有葡萄?”沈瑶小嘴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果汁滑入喉咙里,激得她一阵哆嗦。   碧云往自己嘴里塞了两颗未剥皮的,嗓音含糊着道,“奴婢也觉得奇怪,便问了管事婆子,说是西域来的果子,千里连骑送回来的呢,昨日清晨摘的果子,这会儿便到了您的嘴里,您想一想,稀不稀奇?”   沈瑶一呆,她也听过“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典故,如今落在自个儿身上,不甚唏嘘,这就是顶级世家的做派吗?   等等。   沈瑶忽然坐了起来,眸眼熠熠生亮。   没法出门做生意,她可以在府上捣腾呀。   “碧云,你可还记得咱们在岳州时,曾无意中种活了一颗李桃树?”   碧云想起来了,有一年秋夏之际,山民摘了好几篓果子回来,沈瑶一面吃着桃儿一面啃着李子,她喜欢李子油润光滑,果肉紧实,又喜欢红桃滋味清甜水嫩,只是李子又酸又小吃不过瘾,桃儿呢又浑身是毛,小姑娘突发奇想,将半截桃枝折下来嫁接在李子树上,原是好玩,后来阴差阳错竟然给整活了。   “现在是四月初,正是植树的好时节,咱们试一试?”   沈瑶是个敢想也敢做的姑娘,当即顾不上吃果子,带着碧云去后院转一圈,   倒座房后面有一片园林,种着各色花草名木,黎嬷嬷说此处是谢府景致最好的院子,果然不错,往东北角去便是一片水泊,这一带十分幽静,沈瑶在当中寻到一块地,阳光直射,水分充足,地儿不大,却足够她试验。   麻烦是...需讨得谢钦准许。   傍晚黎嬷嬷兴高采烈从前院得来消息,   “夫人,爷今晚回来用膳。”   沈瑶漫不经心净了手,“何时回?”   “大约半个时辰便可到家。”   “半个时辰后将食盒备好,我亲自送去书房。”   黎嬷嬷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是呆了一会儿,旋即按捺住喜色忙不迭去了后厨。   半个时辰后,谢钦一身绯红官袍脚踏夜色回了书房,如玉的灯芒下绰绰约约立着一美人儿。   她梳着凌云髻,独独一只碧玉簪子斜插在髻上,眉色生动如芙蓉开面,琼玉堆雪。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寻他。   谢钦负手来到月洞门前的台阶下,   “寻我有事?”   谢钦还不至于自作多情以为沈瑶示好。   沈瑶笑吟吟地朝他屈膝,“是。”   谢钦比她高出一大截,平日说话可躲开他凌厉的视线,今日借着这台阶,视线不偏不倚撞了个正着,令沈瑶有一种无处可遁的紧张。   “我想在后院开辟一个园圃种树苗,来征得您同意。”   果然如此。   谢钦并未因这句话表露出任何情绪,只颔首道,“随我来。”先一步跨上台阶上了廊庑往正房去。   沈瑶拽紧了手中的食盒,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   谢钦的书房比想象中要简朴,并无过多奢华的装饰,只有数不尽的书架,一排连着一排,放着浩瀚如烟的书卷,沈瑶随着进了西书房,将食盒搁在他案前,正要替他布膳,谢钦已先开了口,   “我自己来。”   沈瑶也不坚持,退到对面圈椅里坐着。   谢钦先去内室净了手,回来替她斟了一杯茶,随后才落座用膳。二人还保持着介于陌生和熟人之间的客气。   沈瑶不打搅他,随意翻开桌案旁搁的书册,上头密密麻麻写着注解,沈瑶读得不是很懂,却辨认得出他的字迹格外好看,极其秀劲挺拔,   “侯爷的字写得真好。”好到她特别想要一幅回去裱起。   谢钦喝了一口汤随意答道,   “几个字而已,练一练也就成了。”   沈瑶俏着眼反驳,“哪有这么容易?我自七岁习字,至今只称得上工整,与你是天壤之别,”   “对了谢大人,你能否寻一幅不要的废稿给我,我回去临摹。”沈瑶想要他的字又不敢,便转了个弯儿。   谢钦将汤喝完搁在案上,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我并无不要的字帖,你若喜欢,我可以给你写,你喜欢什么?楷书还是行书?”   她都想要,权衡片刻,   “我想要楷书。”   “有喜欢的文章或诗词吗?”   沈瑶支支吾吾站了起来,挪到他书案附近,往上头堆着各式各样的书籍瞟了一眼。   “你随便写。”   谢钦唤来侍从将食盒收下去,起身回到书案,从身后架子处寻来一干净的宣纸摊开,   沈瑶见他打算下笔,立即挽起袖子帮着他研磨。   一截骨细丰盈的手腕露在外面,雪白如脂,看模样十分熟练,谢钦从笔架上挑好一支狼毫,淡声问,   “你常研墨?”   “可不是。”沈瑶难得表现,笑起来脸颊红彤彤的,“我家隔壁的刘婶婶有两个儿子,老大在家里干农活,老二读书,我以前常跟着刘二哥认字,回京之前,他考进了县学,想必再过两年,便可入州学了。”   言语间有几分骄傲。   谢钦闻言目若幽潭,悬腕不语,顿了片刻,开始落笔。   谢钦写了一篇《桃花源记》。   沈瑶探头瞄了一眼,字字清隽挺拔,规整严谨,如同他这个人,细瞧一笔一捺十分有章法,同样一个字,风骨有所不同,说不出的好看。   沈瑶崇拜字写得好看的人,情不自禁道,“我回去裱起来...”   少女清甜的香气袭来,随着她一呼一吸,若有若无。   谢钦将笔搁在笔洗,“不是说要临摹吗?”   沈瑶弯腰将字帖捧好,讪讪一笑,“对对,回去临摹....”   她才不临摹呢,舍不得折腾这么好的一幅字,想起方才注解上的行书,仿佛是一笔下来流畅潇洒,与楷书风格又是完全不同,沈瑶心里有些发痒,   “要不回头您再写一幅给我,这幅实在太好,我要收藏。”这大约是沈瑶第一回 在谢钦面前提自以为过分的要求。   小姑娘面颊红扑扑的,杏眼乌润活泼,想是不擅长掩饰情绪,有些心虚。   谢钦看着她,深邃的眼底垂落一抹温和。   朝中向他求字的不少,他一概拒绝,后来还是皇帝下旨让他写了几幅,分赏给同僚。   他不写是不想追名逐利,并非自视清高。   “先把字练好,回头我满意了,再给你写。”很有夫子口吻。   沈瑶心里咯噔一跳,顿生苦恼,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艰难挤出一丝笑容,   “侯爷这督促的人法子果然很妙。”   圆眼一溜,大不了不要了。   谢钦轻易便看穿她的心思,起身净手,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意外的话,   “每日写了送来书房。”   话落,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谢钦目色黢黑,没有避讳地看着她。   沈瑶眨了眨眼,心里叫苦,她好像给自己摊上事了。   原先刘二哥也曾督促她习字,她实在是惫懒,写了一会儿便坐不住溜出去玩,如今谢钦督导....沈瑶不敢想自己是什么下场。   闷闷嗯了一声,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谢钦也没说什么,眉头微挑看着她,“还有事吗?”   这是要逐客了,沈瑶抱着书轴识趣地离开,走到一半猛地想起这一趟的目的,灰溜溜折回来,从窗棂往内探出一张活脱的俏脸,笑眼如月,娇靥酡红,   “侯爷,能否在后院给我开一片苗圃,我想种果树。”   谢钦头也未抬,继续提笔写信,“后宅是你的地儿,你想怎么着便怎么着,无需经过我的同意。”   沈瑶心里想,那才不是她的地儿,面上却露出真切的笑,“多谢侯爷。”然后高高兴兴回去了。   谢钦悬笔未动,目视前方的虚空,甚至能听到她嘴里轻哼的欢快曲儿。   这姑娘....   他摇摇头,开始聚精会神批阅各地郡县抄送的邸报。   接下来沈瑶便忙了,半日去后院开垦,半日在书房习字。   黎嬷嬷每日瞧着她对照谢钦的字迹临摹,老脸快笑出一朵花儿。   “夫人是不知,外头将咱们爷传得神乎其神,字帖可是一千两一页,可惜有市无价,咱们爷不爱给人写,陛下逼着他写过几回也是赏给了臣僚,谁又会拿出去卖?”   碧云在一旁听得双眼冒光,“这么说,这幅字可值钱了?”   沈瑶当然知道碧云在想什么,敲了她一记脑门,“闭嘴!”   碧云嘿嘿一笑,讪讪躲开。   沈瑶寻黎嬷嬷要了一个人,这个人名唤平陵,是谢钦的心腹,平日帮着谢钦管着外务,沈瑶托他寻了一些树苗,开始在后院做试验。   得了谢钦相助,沈瑶过问他起居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谢钦回得晚,用晚膳的时候不多,沈瑶便着人给他备夜宵。这些事陆陆续续传到老太太耳郭里,老太太很满意。   沈瑶临摹归临摹,几日过去却从未往书房送过一回书稿。 第15章   沈瑶没送书稿,谢钦也没问。   有了前车之鉴,沈瑶现在也学乖了,一味置身事外是不成的,两年的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担着谢钦妻子的名分,也该替他做一些事。   沈瑶每日晨起看了树苗,便去老太太屋子里请安,老太太见她来的勤勉,越发高兴。   延龄堂每日均是热闹的,府内嫡出的姑娘少爷在花厅里玩博戏,或学绣花绘画,媳妇们凑在老太太这里玩牌,老太太上了年纪,总要动动脑筋,人才精神。   四月十五这一日,长房大老爷的庶女谢文玲回来了,扑在老太太跟前嘤嘤地哭,   “当年出嫁时,父亲念着与温家是世交,不嫌他们无爵无功将我嫁过去,这些年温家得了军功,便嫌弃我是庶出的,嫁妆贴补进去便算了,如今纵着个妾室骑在我头上。”   谢文玲是老太太第一个孙女,即便是庶出的,占了长孙女的名分,被老太太抬举,在后院抱厦住过一段时日,老太太对她自然与其他庶女不同,皱着眉吩咐,   “去将大老爷与大夫人请来。”   二夫人在隔壁帮着老太太打点宅务,听了消息便搭着婆子的手进来,边问,“上回便听你说贴了两千两嫁妆,这回怎么又贴了?”   二夫人平日在晚辈面前极为和善,谢文玲看到她眼眶发红,哽咽道,   “二婶婶,上个月那混账在外头赌博,输了一千两,他不敢吱声,月底人家寻上门,老爷和太太都不肯贴,他在我面前跪着说了好话,我这才答应贴了他,哪知他是头喂不熟的狼,转背翻脸不认人。”   “昨夜他歇在小妾屋子里,晨起小妾寻我讨要万金油,说是伤着了,我气她不要脸,斥了几句,那混账竟然当着小妾的面骂我....”谢文玲哭的撕心裂肺。   屋子里其他人愤愤不平,纷纷开导她,细究也是谢文玲性子软,纵容太过的缘故。   沈瑶听得目瞪口呆,这可是谢家的女儿啊,嫁出去也要看人脸色吗?   不一会,大老爷与大夫人联袂而来,大夫人看到谢文玲便头疼,   “上回便警告你,莫要再贴,你自己不争气,如今又回来哭甚?”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大夫人埋怨多过心疼。   谢文玲呜呜咽咽不敢吱声。   老太太沉着脸看着大老爷,“这是你女儿,你看着办。”   大老爷背着手坐下,脸是沉着的,不大像生气,反而是烦不胜烦,   “你回来是要为父如何?着人把他打一顿给你出气?还是帮着你把嫁妆银子要回来?为父可以这么做,可你想过谢家脸面没有?”   谢文玲咬着牙垂下眸双肩发颤。   五爷媳妇崔氏一向性子烈,大着胆子插了一句嘴,“父亲,也不能任由温家作践长姐。”   大老爷一个眼神递过去,“那你帮着她去一趟温家,看看能否三言两语说服人家以后给她好日子过。”   崔氏瘪瘪嘴不吱声了。   大老爷看着谢文玲眉头快皱成一团,“同是女儿,宣儿将丈夫拿捏得死死的,家里事事称心如意,怎么偏生是你被人家骑在头上?日子得你自己过,得你自个儿支棱。”   “那依爹爹,女儿该怎么办?”谢文玲含泪问。   大老爷想起自己的长女婿,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早些年还算好,温柔体贴,近些年也不知是厌了谢文玲还是怎么,开始在外头吃酒狎妓,若不给银子,他必是折磨女儿,若给了银子便是个无底洞,大老爷爱面子,与温老爷又是相识,总豁不下去脸面放狠话。   此外,也因谢文玲性子好,是个庶女,大老爷也懒得去折腾,平日应付应付得过且过。   这事大家心知肚明。   谢文玲委屈地哭。   屋子里陷入静默。   家里姑娘多,嫡出庶出,夫家门楣,女婿能干与否,如此种种都分了高低,都成了女人被掂量的筹码。   沈瑶心里一阵唏嘘。   原来不是沈家如此,谢家也是如此,不是哪个女儿都能平等的得到父母的关爱。   她将来可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不能将命运交给旁人左右。   最后还是老太太开了口,“本不该是我管的事,到底是我膝下养大的人,你看重亲家脸面,人家可不要脸,你确定要这么含糊下去?”   老太太一把年纪,今年六十五,不可能为了孙女出面。   大老爷不耐烦道,“这都成亲十来年了,能怎么着?有一双儿女,总不能和离吧?日子将就过呗。”   老太太无言以对,气得将脸一撇。   大老爷见老太太如此,干脆起身拱了拱袖忙不迭溜了。   谢文玲趴在小几上大哭。   崔氏与周氏又是递手帕又是抚背,心疼又无奈。   谁都想不到好法子去治温二爷。   大夫人听得心烦,“先前不是吩咐你,挑两个有本事的小妾,让她们打擂台,你好坐山观虎斗么?”   谢文玲红着眼道,“他见一个爱一个,我都抬不过来。”   媳妇们个个长吁短叹,   “这日子换我,我可过不下去。”   “长姐,嫁妆是你的,就不能捏在自个儿手里吗?”   谢文玲捧着绢帕拭泪,“他抢呀,他晓得我柜子香奁在哪里,不给他便闹,我是一日安生日子都过不上。”   沈瑶实在听不下去了,“狗男人,你不治治他不成。”   话落,屋子里人都静了下来,大家都怔怔看着她。   沈瑶骂出了她们想骂的话,沈瑶也不在意,她确实是乡下来的,没什么好遮掩的,乡下女子遇见了这种事可彪悍多了,绝不受这等委屈。反倒是高门大族束手束脚,碍着面子忍气吞声。   大家絮絮叨叨一阵,三三两两回了房。   老太太疲惫地吩咐谢文玲,   “你先在家里住几日,我且看温家来不来接,他们若来,我必有话给他。”   谢文玲却了解婆母的性子,今日不回,明日婆婆会来谢家,陪几个笑脸说几句好话,将她接了回去,没三两日,那混账依然掘土重来。   老太太其实也没好法子,不过是宽慰她罢了。   谢文玲抹泪出了延龄堂,想着谢家无人替她做主,心底一片冰凉。   沈瑶出了穿堂要回故吟堂,恰恰看到她抱着陪嫁丫鬟躲在墙外桃树下哭,她明白那种无助的感觉,走了过去,“文玲,那么多嫁妆银子可是你安身立世的根本,你岂能就这么被他吞了。”   谢文玲看着年纪轻轻的婶婶,害躁地将泪揩干,朝她福礼,“让婶婶见笑了。”   沈瑶打量她,二十六岁的年纪,并不算老,额前眼角却布满皱纹,眼神怯怯柔弱,她可是谢国公府的长女,却因父母不作为,沦落到这个地步。   “打一顿也好,说一顿也好,皆治标不治本,得想个一锤定音的法子。”   “文玲,面子不能当饭吃,你得豁出去呀。”沈瑶替她急。   沈瑶这话说到谢文玲心坎上,谢文玲泪水登时便滑了出来,“六婶说得对,我也希望父亲能替我做主,只是父亲这人爱面子,我实在是....”她极力控制哭声。   沈瑶看着难受,“长辈不帮忙,咱们自己帮自己。”   沈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将心一横,拉起她手腕,   “走,我随你去温家,咱们无论如何把银子要回来。”   这可太气愤了,受了气还要搭进去嫁妆,怎么有这么可耻的人家。   谢文玲给惊呆了,“婶婶真的要帮我?”   沈瑶可是首辅夫人,她出面可是比大夫人去了还要管用。   谢钦固然是她的叔叔,只是一年也难见到他一面,平日府上无人敢拿庶务去叨扰他,遑论她们这些外嫁的女儿。   沈瑶全凭着一股冲劲,左右她迟早要离开谢家,也不在乎名声不名声的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咱们试一试。”   谢文玲喜极而泣,“多谢婶婶。”   二人相携来到前院,正巧平陵坐在倒座房喝茶,远远瞥见沈瑶要出门,赶忙迎了出来,作了一揖,“夫人这是要出门吗?小的给您套马车。”   沈瑶平视前方,面含怒色道,“去温家。”   平陵瞥了一眼眼眶泛红的谢文玲,也猜了个大概,并未阻止她,立即往前一比,当先跳出门招呼人套马车。   不消片刻,马车牵来,沈瑶与谢文玲一道登车赶往温家。   沈瑶一路思索对策,“他挪了你哪些嫁妆?可有凭证?若是不给,咱们便一纸状书递去衙门,嫁妆是女子私产,婆家岂可侵吞?”   谢文玲被她这个想法吓到了,“这样怕是不太好,以后还怎么相处?”   沈瑶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种事我在乡下见多了,人家就是欺软怕硬,你只消今日治他们一回,保管以后老老实实。”   谢文玲满脸不可置信,“真的吗?”   平陵早早遣人去温家通报,等到沈瑶带着谢文玲下马车时,便见温家大大小小都给迎了出来。   “请六夫人安,什么风将您给吹来了?”说着那五十上下的妇人满脸殷切,先给沈瑶施了一礼,又上前去拉谢文玲的手腕,“玲儿,你回了娘家也不做声,害娘担心。”   谢文玲看了沈瑶一眼,僵着身子没动。   温夫人视线重新挪到沈瑶身上,暗自打量几眼,心想这小妇人生得好生美,难怪将太子三人给迷得团团转,能让谢首辅折腰,必定有几把刷子,心里警惕了几分。   沈瑶压根不知这温夫人十分忌惮她,她心里也是虚的,只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沈瑶端出一副八风不动的架势,   “文玲何故回谢府,亲家太太果然不知?”   她语含讥讽,当先一步往堂中去。   温夫人暗道这位首辅夫人派头真大,慌忙折身追了进去。   谢文玲还是头一回看到自己婆婆这么慌张,心中莫名解气。   行至正厅,温将军与儿子温二爷均到了场,那温二爷不知沈瑶身份,见她貌美还多瞥了两眼,吓得温将军一巴掌抽过去,“混账,还不跪下给亲家夫人认错。”   温二爷就被父亲给抽趴下了。   沈瑶被这架势给唬到,她还没发威呢,这就跪下了?   她愣是装作不动声色,慢腾腾抚着茶盖,“认错二字便可揭过?谢家的嫁妆银子也是祖上一分一银积攒下来的,你们温家倒是好气魄,说挪就挪。”   这话一出,温将军也跟着跪下了,沈瑶瞠目差点扔了茶盖,幸在她还有几分城府,愣是撑住了场子。   沈瑶一来就把整个谢家搬出来,温将军想起谢钦的手段,浑身都在胆颤,   “是是是,是我管教不利,纵容了这混账,夫人放心,我这就处置他。”   随后起身立在堂中断喝一声,   “来人,取长凳板子,给我打。”   温二爷脸色霍然大变,“父亲,您怎可当众打儿子,儿子脸面还要不要了?”   温将军怒道,“你犯下罪孽,是夫人宽容,才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还不知好歹?”背着沈瑶拼命给他使眼色,   温二爷见父亲满脸的忌惮,再联想谢钦近来娶了一房美娇妻,莫非是面前这小妇人,登时明白父亲顾虑,铁青着脸不敢吱声。   温夫人心痛之至,眼泪掉了一眶又一眶,不敢狡辩,哆哆嗦嗦道,“都怪我管教不周,让夫人费了心....”   与谢家十年的姻亲,早已摸清亲家谢国公的脾气,故而这些年对儿子的行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谢钦平日里浸在朝廷,从不理会家族庶务,她哪里想到这一回他的夫人竟然会给庶出的侄女出面。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沈瑶见温家人看自己跟看一尊瘟神似的,终于明白了缘故。   她这是狐假虎威啊,亏她一路绞尽脑汁思索对策,原来只消将谢钦名头搬出来,便叫对方俯首。   她从不以谢钦夫人自居,故而忽略这层身份。   来时义愤填膺,没顾得上细想,她这么冒冒失失来了,回去谢钦会不会责她?怪她丢了他的脸?   不管了,先将眼下场面收拾了。   她侧眸看向身侧的谢文玲,“文玲,姑爷挪用了你多少嫁妆?”   谢文玲手里记着账,吩咐侍女将账簿拿出,递给温夫人,温夫人还能不明白什么意思,立即颔首,   “我这就去给补上...”   堂下仆从将温二爷按下打板子,堂上温夫人带着人匆匆往库房去,温将军好不窘迫,连连与沈瑶道罪,期望沈瑶莫要把这些宅门小事闹去谢钦跟前。   俗话说枕头风最强劲,旁人千言万语抵不过沈瑶一声撒娇。   温家人祖宗似的哄着沈瑶,送沈瑶离开时,还着人给她装一车子赔罪礼,沈瑶好一通怒斥,威风凛凛出了门,待坐上马车,那一身的气势瞬间萎了,她眼巴巴睇着碧云,   “回去,谢大人会不会怪我生事,将我给撵了?” 第16章   沈瑶不知自己一战成名,她离开后,首辅夫人气势雄魄的消息便传了出去,谢府这边老太太刚眯一会儿被沈瑶给惊醒了。   老六媳妇怎么这么虎?   一面责怪沈瑶过于冲动,一面又担心她在外头受委屈,赶忙遣长孙去给谢钦送信。   谢钦还没回来,沈瑶倒是先回来了,她方才在温家有多威风,到了老太太跟前,就有多心虚,坐在下首垂眸认错,   “母亲,儿媳冲动了,想着文玲那日子难熬,有些气不过,便陪着她去了一趟,是儿媳思虑不周,不及顾虑夫君体面。”   大老爷与大夫人坐在她对面,心情一言难尽,并不感念沈瑶给长房解决了麻烦,反而觉着沈瑶这么做抢了风头衬得他们无能,大夫人尤其不得劲,心里没把沈瑶当妯娌看,只道这小姑娘性子好烈,行事欠思量。   老太太见沈瑶老老实实的,一时也责不下去,叹道,“你是首辅夫人,遣个婆子去便是,岂能亲自出面?”   沈瑶心里想,若是婆子出面就能平息,谢家早派了八百个过去。   这话不敢说,她只管点头。   天色将暗,谢钦顾不上换官服径直来了延龄堂,抬步踏进东次间,就看到沈瑶可怜兮兮坐在老太太跟前,小脸微垮,带着几分惧色。   谢钦语气沉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沈瑶也不等老太太开口,期期艾艾站了起身,“夫君,我犯了错,可能给你添麻烦了。”   她杏眼雪亮,双颊微酡,雪白修长的天鹅颈撑着一张活脱脱的俏脸。   谢钦慢慢坐了下来,鲜艳炽烈的绯袍被那身固有的寒冽所融,如同冰封的冷玉。   指了指老太太身侧锦杌示意她坐下,尔后问,“什么错?”   沈瑶被他气势所摄,脖子一缩,咬牙将大体经过一说。   谢钦垂眸静静听着,听完语气极淡,   “哪里错了?”   沈瑶被这话给问懵了,她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谢钦漆黑的眼闪动着幽光,带着几分洞悉一切的沉敛,慢慢转动着手里的茶杯,   “分明做得很好。”   “吃了亏就得讨回来。”   沈瑶愣了一下,眼底黯淡的光慢慢燃起,神情一下子变得鲜活,“可不是嘛!”颇有几分动若脱兔的可爱。   谢钦看了她一眼,唇角微抿。   大老爷夫妇无话可说。人家有当首辅的丈夫撑着,没有他们置喙的余地。   老太太轻哼一声,“你就纵着她吧。”心里却是高兴的,那么冷冰冰的一个人,竟然也有给妻子撑腰的时候。   沈瑶红了脸,腼腆地笑了笑,又偷偷觑了一眼谢钦,见他风尘仆仆的,便问,   “夫君还未用晚膳吧?”   谢钦摇摇头,“不曾。”   老太太见二人气氛融洽,笑得合不拢嘴,“走走走,回你们自个儿屋里去吃,别杵在我这眉来眼去。”   沈瑶躁得慌,输人不输阵道,“哪有?”   “去照照镜子瞧瞧你脸红不红?”老太太说话毫无顾忌,将她往谢钦跟前一推,“跟你夫君回去用膳。”   老太太力道不大,沈瑶偏站得不稳,便打了个趔趄,谢钦起身抬手稳稳接住她,脸上倒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就这么带着沈瑶出了延龄堂。   身后还传来老太太开怀的笑声。   沈瑶越发不好意思来,忍不住看了一眼身侧挺拔的男人,暮色氤氲,一簇簇光芒在光怪陆离的树影中穿梭,他负着手,似闲庭信步,薄薄的眼睑被暮霭缠绕,眉梢恍若歇了人间烟火。   沈瑶不紧不慢跟在谢钦身后,也学着他的模样将双手负在身后,踱到他身旁小声问,   “你是为了帮我撑腰,还是当真觉得我没错?”   这对她很重要,决定着她以后要如何行事。   二人行到一处平折的石桥,草木摇曳,飒飒有声,夹着些许鸟啸蝉鸣。   谢钦驻足,神情郑重看着她,“我只论对错。”   言下之意是他觉得她对,才支持她。   沈瑶心里有那么一些被认可的感觉,试探着再问,“会不会显得不够端庄?不够稳重?”   男人俊挺矗立在她跟前,身后是浩瀚的繁星,无边无际,他眼底寂寥清冷的光与那遥远的光色融为一体,忽闪忽耀,令人捉摸不透。   “你很在意旁人的看法?”   不,她不在意。   只是因担着他妻子的身份,必须顾虑他。   谢钦迎风摇头,“我也不在意。”   沈瑶眼底那撮火慢慢绽开,心生一抹共鸣,“谢谢你。”   她一直不能原谅段氏为了脸面而迁怒自己孩子,也不能理解谢家为了所谓的体面委曲求全,好在谢钦支持她,夫妻想法一致,日子便不那么难熬。   二人继续往前走,依旧隔开着礼节性的距离,却又比往日多了一份默契。   谢钦大抵明白沈瑶在顾虑什么,以为谢家高门大族对媳妇要求苛刻,行事有顾忌,“是我事先没说明白,凡事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莫要瞻前顾后。”   沈瑶不好意思笑道,“我这不是担心给你带来麻烦吗?”   谢钦抬眸看向前方蛰伏在暗夜下的故吟堂,明明近在迟尺,却又遥不可及。   凝立片刻,他缓缓启唇,“不会,无论什么事我都兜得住。”   清风拂动他衣摆,他负手立在桥头,仿佛山间青松,仿佛水中坚石,岿然不动。   沈瑶怔怔望着他,这男人跟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似的,刀枪剑林都穿他不过,也不知这辈子他会被什么人和事而撼动。   老太太没留二人用晚膳,沈瑶便邀请谢钦去故吟堂吃饭,谢钦也没有推拒。   用膳的明间里十分安静,黎嬷嬷带着几名婢女伺候,八仙桌上摆着大约十来个菜,式样丰富,分量不算多,晚膳不宜油腻,只有两个荤菜,其余皆是时新的素菜与冷碟。   旁边的描金霁蓝漆盘里备着茶吊,茶碗,还有漱盂与布巾之类。   沈瑶吃了几口方觉这菜肴皆是按照自己口味准备,谢钦喜欢什么她一无所知,   “侯爷,您平日喜欢吃什么,可以告诉我。”   谢钦抬眸看她,“我不挑,你随意。”   沈瑶暗觉头疼,终于体会到周氏的难处,这“随意”二字果然最难对付。   “我知道了...”沈瑶继续吃饭,嚼了几口朝黎嬷嬷努了努嘴,又朝谢钦那头示意,黎嬷嬷凭着相处两月的默契,试着去调换谢钦面前的菜系,好来试探他喜欢吃什么。   随后沈瑶发现了,谢钦用膳格外专注,专注吃面前那几碟子菜,酸甜苦辣咸他好像还真不挑。   果然好养活。   跟她一样好养活,沈瑶高兴了。   谢钦净手时稍稍扫了一眼沈瑶面前的菜碟,饮了一口茶,回了书房。   暮春初夏,夜里已有些虫莺飞舞,平日肃静的书房也上了纱帘,平陵打着帘儿迎了他进去,谢钦往里走吩咐他道,   “她不喜荤肉,倒是喜水鲜,你买些送去后院。”   平陵笑吟吟道是。   次日清晨他便早早去了位于东便门外的漕运码头,每日卯时走通州张家湾码头的货船运到此处,有江南或津口来的水货,大虾湖蟹鲍鱼海贝应有尽有,平陵买了几篓子最好的虾蟹上了岸。   东西送到后院,沈瑶吃了一惊。   琳琅满目的“海八珍”,鲍鱼、海参、鱼翅等,还有足足一斤重的海虾及湖蟹之类,共五大篓子,看得沈瑶直咽口水。   昨日问了他喜欢什么,今日便送了这么多好东西来。   谢钦喜欢吃这些?   还真是与她口味一致呢。   沈瑶又找到了夫妻俩的共通之处。   谢钦清早送菜来,沈瑶只能认为,谢钦今日想吃。   沈瑶问平陵,“这些府上其他几房有吗?”   平陵恭敬地立在角门外,陪着笑,“这是爷吩咐小的去漕运码头亲自挑的,府上自然有,只是没这般好。”   沈瑶明白了,“那你回头告诉侯爷,让他晚上回来用膳。”   平陵敞耀的应了一声。   既然其他几房没有,沈瑶便不好送去大厨房做,从谢钦与她的份例里掏出一两银子,着黎嬷嬷请人来故吟堂后罩房的小厨房做。   谢家月例十分丰厚,像她这样的辈分,一月有三十两,笔墨纸砚随时供应,针线房每个月会送四套衣裳来,其余鞋袜之类不计其数,衣裳她可以穿,月银却没有动,夫妇二人共六十两月银,银库每月皆送到她手里,沈瑶全部记在谢钦的账簿上。   像今日这般额外的花销,少不得用一些,她让杏儿记账。   午膳她点了一条鳜鱼,一盘尾虾,还有一份爆炒海蟹,海蟹性寒,老人家吃不得,沈瑶便孝敬了一碗鳜鱼送去了老太君的延龄堂。   老太君心里跟抹了蜜似的甜,“难得她一片孝心,果真是越来越开窍了。”   二夫人与媳妇周氏正伺候老太太用午膳,听了这话婆媳相视一眼,轻笑不语,府上那么多媳妇,哪日不孝敬老人家吃的穿的,老人家习以为常,也不放在心上,倒是沈瑶,但凡给了一个枣都要狠狠夸几句。   果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吃人嘴短,沈瑶还是头一回吃到这么美味的虾蟹,十分过瘾,心里念着谢钦的好,下午申时便盯着小厨房备晚膳,黎嬷嬷生怕沈瑶一腔热情被磨灭了,晓得谢钦忙平日回府没个定数,申时便去前院催平陵,   “无论如何得亲自见到侯爷,万要回来用膳。”   在朝堂上挥斥方遒的男人,从来不会因为一顿饭而驻足,但平陵一再眼巴巴苦求,谢钦想起沈瑶在谢府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喟叹,他的天地很大,在四海,在江山,她却被迫拘在后宅一隅,若是他不回去,也不知小姑娘会怎么想。   谢钦将最紧要的公务处置完毕,大约在夜色初降时回了谢府。   沈瑶给他整了一大桌子佳肴,除了今日新买的几样水鲜,她亲自在谢府后院的林子里用他赠的竹筒猎了一只鸽子下来。   她又去府上药房取了几片天麻,吩咐厨娘清蒸了一只乳鸽给他,   “您日理万机,伤神费脑,这乳鸽天麻补身子。”   自小磕磕碰碰长大的姑娘,得了别人一点好,没法心安理得,便想着回馈他。   谢钦从鸽子那只伤腿已辨认出是沈瑶暗器所为,深邃而锐利眼眸,隐隐有一抹亮芒一闪而逝,   “辛苦你了。”   沈瑶客气道,“不辛苦,快些趁热吃。”   腾腾热气给这本不算喧闹的院子添了几分烟火气。   黎嬷嬷看在眼里,过去二人几乎是不闻不问,如今也算得上相敬如宾。   夫妻嘛,慢慢来。   也不知是今日公务不忙,还是沈瑶的晚膳让人生了几分缱绻,谢钦罕见坐在明间喝茶,没有急着回书房。   沈瑶自然也不会催他,谢钦这人无事从不来后院,避嫌得很,他留下来定是有缘故。   也不知谢钦喜欢喝什么茶,沈瑶给他备了三种,有浓烈的大红袍,微涩的峨眉毛尖,还有清甜的西湖龙井。   谢钦挑了一杯西湖龙井,扶在掌心喝了几口,后又搁在桌案,目光无意中扫到沈瑶的腰间,那个竹筒一直被她悬挂在身,看得出来颜色从新绿变得有些深,已有一层薄薄的包浆,可见她常常把玩。   他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案沿,侧眸问道,   “你字帖练得如何了?”   沈瑶心登时一跳,还当那日他是信口一言,不成想竟当真了。   谢钦那日着实是随口说说,只是他这人言必行,行必果,既然交待了就会记挂在心。   沈瑶脸色瞬间黯淡了,委屈巴巴绞着手,“勉勉强强。”   “拿来与我瞧。”   这语气淡漠又严肃,让沈瑶想起岳州的刘二哥,刘二哥可比谢钦温和多了。   沈瑶扭扭捏捏起身,“我去书房拿。”   谢钦看着她不情不愿的模样,微微弯了弯唇。 第17章   书房就在西次间,沈瑶来到平日练字的书案,将那一沓废稿拧出来,左挑右挑也没寻一张满意的。想是谢钦等不及,这会儿人也跟着从博古架后绕了进来。   书房并不小,前方是博古架,后面是几排书架,当中搁着一条紫檀的长案,窗下还安置了一个躺椅,夏日乏累便可躺在此处歇一会儿。   四处垂挂书画字帖,满室墨香。   沈瑶努努嘴将那沓宣纸搁在桌案,“呐,都在这呢。”   谢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桌案瞥了一眼,手执那一叠宣纸,一张一张,仔仔细细看过去。   沈瑶见他如此慎重,心中那抹不情愿被心虚和愧疚所替代,一盏茶功夫过去,谢钦总算看完了,随后指了指圈椅,   “你坐。”   沈瑶依言绕进圈椅坐着,他挺拔的身影倾了下来,周身的空气无端变得稀薄,沈瑶不自觉紧张了几分,腰身绷直不敢动。   谢钦全然不觉,指着宣纸认真道,   “乍眼看去字迹娟秀,细究一撇一捺力道不均匀,基本功欠佳。”   沈瑶闻言眉宇的精神气一颓,嘟囔着道,“知道了。”   谢钦瞥着她鼓囊囊的腮颊,很快话锋一转,“不过,总体而言工整文雅,可见眼正心正,能做到每个字都控制在同样大小,还不出格,并不容易,练了这数日,形似却神不似,缘故何在?你不适合习练我的字。”   谢钦极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算是煞费苦心。   沈瑶呆呆地听着,慢慢回过味来,“听侯爷的意思,我写得还不错?只是路子不对。”   谢钦面不改色,“是。”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话,沈瑶狐疑地盯着谢钦,谢钦此人行事一丝不苟,不可能敷衍她,难不成她真有可取之处。   心中升腾起一抹信心,笑意慢慢从月牙般的杏眼里溢出来,仰眸望他,歪着螓首问,“你没哄我吧?”   她唇角也跟着弯弯,眼底含着几分狡黠。   谢钦居高临下望着她,毫无错漏地将她每寸神态给捕捉,目光在她面颊停留了片刻,抬眸错开,   原想说他不会哄人,随后道,“没有。”   沈瑶乘势问,“那我适合学什么样的字帖?”   谢钦手轻轻按着太阳穴的位置,沉吟道,“我来找找。”转身在身后两排书架翻寻,这是成婚前黎嬷嬷得谢钦吩咐搬来的书册,谢钦估量着沈瑶能读那些书,大多给她选了入门的儒学经典古籍字帖之类,嬷嬷按照他当初列的书目所摆,谢钦很快寻到想要的拓片。   这是前朝一极为有名的小楷大师的书帖。   结构工整,风格清淡,适合女子。   “你照着这幅字帖习练,不消半月必有成果。”   姑娘这辈子得到的鼓励太少,听了他的话,也鼓起勇气正色道,   “好,待我回头练好给你瞧。”   接下来几日沈瑶练字嫁接两不误,此前她给那圃李子树和桃树做了嫁接,将一株李子树切下一枝,于切口处削开一道口子,再将半枝桃树削成切口的形状插进去,用缚带束好,另外一株,则在极小的梨树苗下切下整整一枝,再将带芽的小桃枝绑上去。   几日后过去瞧,那嫁接的芽颜色还嫩着,有活的迹象。   *   四月二十日,是府上二奶奶周氏小寿,大家伙要给她祝寿,周氏推脱不受,   “家里这么多长辈,哪里轮到我来做寿?各位嫂嫂弟妹若给脸面,夜里来我院子里吃一杯酒,我定好生款待。”   妯娌们不论私下有何计较,平日面子上都是顾得住的,争相附和道,“成。”   膳后二夫人伺候老太太午歇,提到今日是周氏二十六岁寿辰,   老太太感慨道,“浩哥儿媳妇平日操劳,府上大大小小的事都管着,实在是受累,一年一度的生辰,无论如何不能怠慢了她,来人,取一百两银子来,交给厨房,就说今夜在荷风轩摆宴,大家伙都去给她祝寿。”   老太太发了话,底下人便如陀螺般转开,仆妇们簇拥着周氏,将人按在荷风轩的长案,一会儿几位奶奶太太闻讯赶来,大家在荷风轩玩牌。   荷风轩临水,风清气爽,景色宜人。   不一会周家的舅娘带着女儿儿子来拜访,轩上便摆了三桌,丫头仆妇里三层外三层伺候着,排场极大,周氏一副惶恐模样,   “得了,得了,我不打了,你们玩,我先去将老祖宗请来,让她老人家来凑凑热闹。”   周氏人虽走了,装银裸子的小盘却留下,指了指桌面,示意娘家嫂嫂上桌,周家夫人本就是冲着结交来的,自然客客气气替了上去。   周氏来到延龄堂,丫鬟们正侍奉老人家换新衣裳,是一件绀青紫的对襟福寿褙子,正是前不久周氏孝敬她老人家的,老太太见周氏进来,挥挥手示意下人退开,周氏也二话不说上去替她结扣子,便听得老太太神神秘秘吩咐道,   “我这儿你别管,待会如论如何得去将你六婶婶请去荷风轩。”   “她过门也快两月,身上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旁观这么久,怕还是你那六叔性子冷,不耽迷房事,那么漂亮的小姑娘,他怎么忍心让她守空房,小姑娘多少有些放不开,夜里你们可只管灌酒,我定叫那谢钦来接她。”   周氏听得一阵澎湃,跟着笑道,“还是老祖宗您有主意,只是回头六叔责下来,您可得替孙儿媳担着。”   “放心吧。”   周氏带着仆妇往六房故吟堂走,路上嬷嬷便酸溜溜道,   “老太君名义上是给您做寿,说来说去还是挂念着那一位。”   周氏并无不满,只是秀气的面容少了人前那份圆滑,扶着腰漫不经心往前走,   “行了,别什么好处都想占着,人哪要懂得知趣,长房继承了国公爵,三房是庶出不争不抢,六叔是当朝首辅风光无极,独独我们二房现在还没着落,名义上掌着中馈,可你也晓得,这不过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暗地里不知多少人恨咱们。”   “我又算个什么?能让老太太挂念在心?能本本分分当好差事,得几分体面就不错了,重要的是我的姐儿哥儿,若能出息了,我这辈子就高枕无忧。”   嬷嬷一副受教的模样。   沈瑶也听说今日周氏小寿,依着上回周氏孝敬她的寿礼,再添一分上午便吩咐黎嬷嬷送过去了,不成想午睡刚醒,周氏笑盈盈进来非要拉着她去荷风轩玩牌。   沈瑶推脱不开,留着碧云照料果苗,带着丫鬟杏儿来到荷风轩。   她这一露面,大家都让开牌桌非要将她摁下去玩牌,上回沈瑶替谢文玲撑腰,博得谢家不少女眷尤其是姑娘家的拥簇,谢文玲的事再如何也碍不着六房,沈瑶却敢出面,这份胸襟和气魄着实令人感佩。   暮色四合,正宴开始,男人们在一墙之隔的水榭,女眷则聚在敞轩内,欢声笑语不断,一杯又一杯灌过来,推了哪个都不成,沈瑶渐渐有些醉了,趴在圈椅的扶手连连摆手,   “不成了,我可不能喝了,万一...万一夫君回来,定要嫌我一身酒气。”她脑海还存着几分理智,知道替自己打掩护。   老太太虎虎生威道,“他敢?我定揭了他的皮!”   大家笑得东倒西歪。   老太太也喝了几杯,直喊头疼,被三个媳妇搀着送回了延龄堂。   月色倾泻,波光粼粼的水面如镀银光。   谢钦收到老太太传唤,赶在戌时三刻回了府,回书房冲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直裰往荷风轩来,远远的笑声被水波载着传开,像乐章袅袅地在半空回旋,他几乎瞬间便捕捉到了沈瑶的嗓音。   “不了不了,不成不成....”   娇嗔着带着几分酣醉。   谢钦眉心一凝,担心她露出马脚,加快了脚步。   沿着青砖石小路快速到了荷风轩,先去水榭见了兄长们,随后来到隔壁的敞轩。   里头皆是女眷,谢钦并不进去,只朝侍奉在门口的仆妇使眼色,仆妇立即进去通报,不成想出来的是丫鬟杏儿,一张脸急得红彤彤的,朝他告罪,   “侯爷,夫人醉了,不肯走呢。”   里面果然传来她醉醺醺的捶桌声,   “不,我不回去,我还没吃够呢?”   “怎么,谢大人回来了吗?”   “他回来了,我就更不能回去了!”   伺候在侧的碧云吓得要去捂她的嘴。   一句“谢大人”听得谢钦额尖直跳,这敞轩人进人出,也不知有无外头的奸细,他二话不说掀帘而入,只见那媚态横生的女子半倚着长案,独自一人坐在主位,使劲在那摇头。   碧云提醒她,“侯爷来了。”   “是吗?”她昏昏懵懵睁开眸子,熟悉的俊脸在瞳仁里渐渐放大,她捧着面颊俏生生地问,   “谢大人,您什么时候送我回岳州?”   这话一出,敞轩的媳妇们都惊到了,婶婶果然醉狠了,都在说胡话呢。   谢钦心里窝了一把火,俊脸绷得极紧,顷刻上前将那桃面嫣语的憨人儿给打横抱起,再往怀里一按,捂住那张不安分的小嘴,大步出了荷风轩。 第18章   乱红飞舞, 湖风夹杂着水腥与松香传来。谢钦抱紧沈瑶,步伐飞快避开人群,行至花丛小径, 碧云与杏儿在后头跟的吃力。   姹紫嫣红的花团被晕黄的灯芒照得如同霞蔚, 沈瑶喘着气软若无骨挂在他怀里, 雪白细盈的手臂圈住他脖颈,在他怀里扬起脸,他眉目极冷, 冷汵汵如寒月, 就连罩在他眉睫那一抹光晕也似覆着的寒霜。   没由来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开始在他怀里乱蹭,   “放我下来,你要带我去哪里...”带着防备和不安。   那张冷峻的脸顷刻幻化成记忆中那冰冷的, 嫌弃的, 还有无数不耐烦的面容,   谢钦步履如风,只当一个醉鬼胡言乱语, 没搭理她,沿着石径没入一片竹林, 身后喧嚣渐渐远去, 步子方慢了下来。   沈瑶迷迷糊糊地往他肩口攀了攀,这回明显带着娇嗔,   “刘二哥,你这是背我去哪?”   谢钦脸色凝住,这已经是他第二回 听到那个名字, 暗鸦的眸色沉了又沉,似有诸多复杂的情绪翻腾, 一瞬又了无痕迹。   见那伟岸的男人对她置之不理,一张俊脸跟阎罗似的,沈瑶生了惧色,怯怯地问,“你不是刘二哥?”   仿佛为了试探,她熏红的眸子睁得雪亮,甚至还很努力地在他怀里攀爬,双手圈得更紧了些,身上的柔软几乎贴住他胸口,少女甜软夹杂着酒气的呼吸来到他耳畔,缱绻低吟,   “那你是谁?”   谢钦沉郁的眼一寸一寸扫视着她,这回忍无可忍,带着嘲讽,声线冰冷而沙哑,   “你夫君。”   沈瑶对夫君的字眼十分陌生,她眼珠子茫然不动,在他肩头靠了一会儿,负气将眼角的泪痕一拭全部揩在谢钦的衣襟,似乎还不满意,她伸出舌尖舔了舔,一抹冰凉瞬间落在谢钦脖颈,他高大的身影霍然僵住,脸色更是阴沉如水,顿了一下,大步越过角门,踏上故吟堂的后廊,将人抱入内室。   黎嬷嬷正在替沈瑶铺床,听得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连忙迎了出来,看到谢钦面色铁青抱着醉醺醺的沈瑶回来,唬了一大跳,碧云跟了进来,她用眼神询问碧云,碧云苦笑着摇头。   二人顾不上多说,连忙跟进内室。   帷帐拂动,谢钦俯身在床榻,只露出半道身影,沈瑶的模样被帘帐掩住,只听得她似在呓语,黎嬷嬷瞧见情形不对,连忙将探头探脑的碧云给扯了出来,朝她使眼色,示意她别吭声。   内室,沈瑶迷迷糊糊圈住谢钦的脖颈,就是不肯放。   “你不是我的夫君吗,为什么要扔下我?我不要一个人....”   谢钦沉默地看着她,没有丝毫表情,像是一个明明洞悉一切,却又冷漠地置身事外的看客,看着沈瑶无理取闹。   喝醉了酒糊涂至此,酒品可真差。   谢钦抬手将那搂住后颈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沈瑶嘴唇高高翘起,十分不满,继续来抓他,谢钦干脆将那不安分的双手给同时握紧,按在她头顶上方,清冷的嗓音带着几分克制,   “沈瑶....”他第一次唤她的名,“你清醒些。”   沈瑶醉眼迷蒙无声地与他对峙,就在谢钦以为她安分了打算松手的片刻,她狡黠地勾着脖子往他手臂咬了一口,咬完把脸一侧躲入被褥里咯咯直笑,谢钦完全没料到她的举动,当场呆滞。   床榻上传来捶胸顿足的闷笑。   谢钦足足愣了很长一会儿,给气笑了,床上的人儿将自己半个身子拱入被褥,唯独露出翘圆的身段来,谢钦不自在别开眼,折身出了拔步床,稍稍整理已起皱的直裰,寒声吩咐,“进来伺候。”   扔下这话,谢钦大步离开了故吟堂。   月华当空,蝉鸣愈静,东南角的书房内一丝灯火也无。   谢钦清峻的身影隐在暗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冰凌凌的目光落在泼进来的那一地银霜,只消闭上眼,便是她方才妩媚的模样。   手臂的牙齿印清晰可见,那一股酥麻萦绕着久久挥之不去。   五年前那个雨天的午后,他负伤倒在草垛上,眼看着贼人一步步靠近,朝他露出势在必得的獠牙,是她用弹弓射瞎了对方的眼,又快速将他扶上马,送他离开。   他始终记得那一回眸,少女风华绝代,一袭白衫如山间仙子灵动而清绝。   这么多年,她的模样一直记在心里,谈不上男欢女爱,却一直记着这么个人,下定决心娶她时,也确实动了一些真心实意,得知她不愿嫁他,他也没有迟疑,情爱于他而已,终究是淡的不能再淡的事,他并不打算束缚一个向往自由的女孩。   杂念挥去,谢钦起身燃起银釭继续处理公务。   *   翌日清晨,沈瑶在斑驳的晨曦中睁开了眼,宿醉后额头如被箍紧,疼得厉害,她撑起半个身子茫然地看向四周,昨夜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她在岳州被人追杀,谢钦背着她在林子里乱窜,试图躲开追兵。   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沈瑶晃了晃神,这时,碧云听到动静,斟了一杯蜂蜜水进来,心情地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连忙喂了她喝。沈瑶喝完,腹部得到熨帖,人也舒坦不少,她又往引枕上一靠,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我昨晚是不是喝多了?”   “何止喝多了?”碧云挨着拔步床的锦杌坐了下来,看着她满心无奈。   沈瑶见她神色不对,心下一慌,“怎么了?我可没说什么胡话吧?”   碧云半嗔半笑,“胡话事小,大家都晓得您醉了,无论您说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就是您醉酒后,老太太将侯爷唤了去,您昨晚被侯爷当众从荷风轩抱回来的。”   这话如晴天霹雳砸在沈瑶脑门。   “什么?”她失声,眼眶慢慢漫上一些酸楚,交织着懊恼与愧疚,小拳拽得紧紧的,仿佛试图改变什么,“你别吓我?真是侯爷将我抱回来的?”   这下还怎么见人?   也没法见他。   在外人面前拉拉手已是极限,再过界便是有失君子之约,沈瑶无地自容。   碧云笑吟吟捉弄她,“哎呀,抱了便罢了,还咬了人家侯爷一口。”   沈瑶:“.......”   这一日在惶惶中渡过,沈瑶借口身子不舒服也没往老太太那边去。   老太太得知了事情经过,抿嘴轻笑,“定是害躁不好意思来,得了,是我这老婆子对不住她,”吩咐心腹嬷嬷,“去库房取一老参送去六房给瑶瑶补身子。”   沈瑶恨老太太作祟,害她出糗,成婚才两月不到,便折腾出这么多事,接下来两年怕是水深火热,沈瑶心里生了退意,太子该也忘了她吧,是不是可以提前与谢钦商量着“金蝉脱壳”?   这个念头一起,沈瑶便坐不住了,吩咐黎嬷嬷去前院留个信儿,若谢钦回了府便遣人来告诉她。   碧云笑话她,“都这样了,您去寻侯爷作甚?不是送上去挨骂?”   “那不成!”沈瑶信誓旦旦,拍着胸脯,“我沈瑶敢作敢当,既然冒犯了他,必要坦坦荡荡给他认错。”   “大不了和离。”   这一夜谢钦至亥时三刻方回府,沈瑶等得哈欠连连,却还是强撑着困意来到书房寻他。   深夜风微凉,沈瑶一身白裙亭亭立在博挂架一侧,看着谢钦换了一件杭稠直裰出来,面颊仍火辣辣的。   谢钦恍若没发觉她的窘色,在书案后坐了下来,淡声问道,“有事?”   沈瑶坦然与他告罪,朝他施了一礼,   “昨日是我失礼了,我愧疚难当,不好意思再给您添麻烦,要不我还是离开吧。”事情有些脱离掌控,沈瑶想及时收住。   院子里新开的芍药香随风潜入,盈满一室,谢钦清隽的眸落在她身上,面前失落婀娜的少女与记忆里葱茏山木间风姿飒爽的女孩慢慢重叠....又出现偏差。   这一丝偏差忽然针一样扎了一下谢钦的心。   她没有把这里当家,她并不自在。   她不喜欢这里。   他几乎不用问就知道沈瑶心里在琢磨什么,“两个月不足以让太子释疑。”   “啊?”这话犹如冷水泼了沈瑶一脸,她跌坐在圈椅里,面露失望。   “譬如我病了呢?或者走失了?”   谢钦双手交握搁在书案,尾指轻轻叩着,他凝睇着少女纠结的眼,   “先前我没有告诉你,是怕你担心,太子自遇见了你,不曾去过后宫,无论你病逝或走失,他会一查到底。”   沈瑶面颊血色一瞬间褪尽,极致的惊悚笼罩全身,她轻轻在颤。   “当初就该毁了这张脸,”她咬着牙,眼底带着决绝。   谢钦幽幽看着她,“有勇气毁了这张脸,没勇气在谢家待两年吗?”   沈瑶呆了呆,竟是无言以对,默了半晌,喃喃问,“那两年后呢,他愿意放过我吗?”   “我自有法子。”谢钦没有明说,甚至神色也异常平静,语气却含着磅礴的杀意。   沈瑶望着他,他端坐在书案后,脸色极淡,好像无论什么艰难险阻到了他手里都算不得事,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总能给人无与伦比的安全感,有那么一瞬,沈瑶竟也羡慕他未来的妻子,有这样一颗擎天巨木撑着,日子也算无忧无虑。   老实巴交的男人在家里听她调派,在外头却护不住她。   沈瑶心里一时涌上诸多难以名状的情绪。   她泄了气似的,“好吧。”她来这一趟又是无功而返,忍不住往他手臂瞄了一眼,她昨晚到底咬了哪儿。   谢钦察觉她的眼神,表情纹丝不动。   沈瑶心虚,结结巴巴道,   “那就继续麻烦您了。”   谢钦看着懊恼的少女,眼神凝着她,   “沈瑶,无论你做了什么在我这都不算麻烦,如果一定要论麻烦,你在这里不自在是我最大的麻烦。”   沈瑶晕乎乎的回了故吟堂,卧在床榻上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话,   自在?让她怎么自在嘛?   都应付到搂搂抱抱了....罢了罢了,谢钦都不在意,她又在这里矫情什么。   沈瑶并未意识到,假夫妻之间的界限在一步一步被打破。   沈瑶回来便把这句话告诉了碧云,碧云伺候着她睡下,吹了灯来到拔步床前的脚踏,倚着床沿与她说话。   “姑娘,您没发觉谢大人其实挺好的吗?”   沈瑶闭着眼,脸往引枕蹭了蹭,“是挺好的。”   碧云趴在床边,细数道,“谢大人可靠,有能耐,生得又好,对您还格外包容体贴,您嫁进来这段时日,可见谢大人要求过您什么,即便是假夫妻,也会有些不能逾矩之处,谢大人却什么都没说,无论您做什么他照单全收。”   沈瑶仔细回忆了一下,“还真是这样。”   碧云笑吟吟的,轻声问,“您就真的一点都不心动?”   沈瑶一愣,旋即俏脸绷得通红通红,扑过去一把拽住碧云的面颊,狠狠揪了几下,   “你个小蹄子,敢捉弄我。”   廊外光影斑驳,将沈瑶的脸晃得有些明亮,她教训过碧云后,又静下心来与她说道,   “谢大人好归好,与我却不是一个天地的人,你来了这么久,还没看明白这高门世家的作派?咱们与这里格格不入,何苦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再说了,我有什么值得当朝首辅折腰的?你以后万不可再提。”   碧云只能打消念头,“都怪奴婢多嘴,您快些睡吧,以后奴婢再也不说了。”   *   风和日丽,沈瑶昨日躲在院子里没出门,今日无论如何不能再躲懒,上午给老太太请安,侄媳们纷纷来给她道歉,   二奶奶周氏道,“我们不知婶婶不胜酒力,多劝了两杯,婶婶勿怪。”   四奶奶许氏笑了笑,“哪里,我看婶婶以后还是要多喝,咱们谢家的媳妇没有不喝酒的。”   沈瑶不解,“这是什么缘故?”   五奶奶崔氏在一旁接话,她说话的时候唇角总要翘得老高,带着骄矜,“老太爷在世时,有一年中秋佳节兴致颇高,便行起了酒令,后来恰恰落在三婶头上,三婶不会喝酒,老太爷有些扫兴,便道姑娘家的吃个酒没什么打紧,后来谢家挑媳妇便多了一条规矩。”   大家笑了起来。   沈瑶没当回事,她不是谢家媳妇,犯不着学喝酒。   喝酒误事。   崔氏看着坦然的沈瑶,忽然想起一桩事,   “不过,听说六叔也不胜酒力?”   沈瑶一愣,这事她还当真不晓得,她深深看了一眼崔氏没接话。   女人的感觉有的时候很是灵敏,她总觉得崔氏有些怪怪的,莫非她喜欢谢钦?   回想数次阖家摆宴,崔氏与丈夫谢五爷感情甚笃,不像是心里有旁人的样子。   回到故吟堂,她招来黎嬷嬷一问,便知了缘故。   “谢家与崔家是世交,早些年便定了要联姻,崔家适龄的只有五奶奶,然而谢家未婚的爷却不少,崔家最开始看上的是咱们侯爷,侯爷二话不说给拒了,后来才定了五爷,要说五奶奶惦记着咱们侯爷怕是没有,就是....”   黎嬷嬷后面的话沈瑶明白了,崔氏是不服气,不服沈瑶家世门楣学识样样不如她,却嫁给了谢钦。   沈瑶失笑,“由着她去吧。”   晚边沈瑶遣前人去问谢钦回不回来用膳,平陵告诉她,谢钦要出京一趟,沈瑶一愣,   “去哪,要多久?”   平陵忧心忡忡回,“济宁一带突发暴雨,运河阻塞,淹了两个县,百姓民不聊生,听闻又突发了瘟疫,出了这么大事,内阁必须有人出面,咱们爷一向当仁不让,这会儿正在文华殿调度各部,抽调人手前往济宁呢。”   沈瑶闻言心中顿时一沉,她是庄子上长大的,太明白颗粒无收无家可归是什么后果,届时易子相食,饿殍遍野,想一想,心便揪的疼,有一年岳州大水,庄子上许多农田被淹了,她与村民从山脚挪去山腰搭帐篷住,那个时候心里想,官府的人会不会来救他们。   济宁的百姓想必也是如此。   而谢钦现在就要去救他们。   这会儿才真真切切感受到谢钦一举一动维系着百姓,是当之无愧的宰辅。   心头涌上几分热浪,“这一去还不知要多久?”   平陵苦笑道,“少说也得一月两月。”   沈瑶也想做些什么才好,“行囊可备好了?”   平陵挠了挠首,苦恼道,“小的粗心,哪比得上夫人细致,不若夫人帮爷准备行囊吧,也省得万一不妥帖,误了爷的事。”   沈瑶也着实担心,“你稍等,我等会着人送来书房。”   主君要远行,对于后宅的女人们来说便是大事,黎嬷嬷丢下手头的活计来给帮衬沈瑶。   碧云将碧纱橱的小塌收整干净,将行囊摊在上头等着沈瑶将衣物一件件装入。   往后一两月恰恰是最热的时候,沈瑶将谢钦所有直裰都给翻出来了,薄的厚的,丝绸的棉纱的,应有尽有,他这人讲究却也不讲究,譬如吃饭填饱肚子便可,衣裳亦是如此。   沈瑶将外衫与中衣整好,最后才想起他的里衣,这些沈瑶从未碰过,黎嬷嬷正在翻药箱,打算备一些驱虫的药膏,沈瑶也不好为这点事去麻烦她,便干脆自己替他收。   来来回回将胯裤汗巾一类叠入衣裳里,一套一套搭好,回头谢钦不用额外再寻,做完这一切,薄薄的面皮儿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红。   黎嬷嬷是伺候谢钦的老人了,晓得他出行习惯,小包袱收好,进来往小塌瞥了一眼,见沈瑶已将装衣物的行囊打点好,再看她面颊含羞便明白了缘故,她也不做声,只在心里暗暗高兴。   假夫妻,真的假得了?   爷若没半分心思,她是不信的,否则那么多法子非要把人娶进来?   主仆二人拧着包袱去了书房,又与平陵一道将谢钦要用的物件全部整入一个箱笼里,   “不能再多了,否则爷不高兴。”   谢钦一贯轻装简行,带多了衣物是累赘。   沈瑶自然由他,“那银票呢,好歹多带一些,他是个执拗清冷的性子,万事不讲究不计较,风里来雨里去,不会顾惜自己...那么多人命都抗在他身上,你可一定要照顾好他...”   “夫人放心,银票小的带的够够的,即便不够,钱庄里随地可取,不会苦了主子。”   薄暮冥冥,最后一抹余晖落在谢钦鬓角,他手握着赈灾的方略,在台阶下顿住了脚步,听得她像个寻常的小妇人一般脆语吟声喋喋不休交待,谢钦眸色罕见生了几分恍惚。   高大的身影不声不响踏进厢房,平陵连忙抱着箱笼出去了,黎嬷嬷也悄声退下,房内就剩下夫妻二人。   屋子本不大,他阔步而入,便显得逼仄。   沈瑶手绞着帕子,很是担心,   “水灾很严重吗?太医院可商量出方子来?”   天色又暗了些,廊庑外灯火齐明。   谢钦神色辨不出喜怒,手中握着的簿册轻轻往桌案一搁,“济宁至淮安断运河阻断,大雨瓢泼,疫情蔓延,现已死亡上千人,还有不少失踪瞒报,形势不容乐观。”   说他悲天悯人,他谈起生死语气格外平淡,说他冷血无情,桩桩件件无不是在为百姓谋福,为江山谋利。   沈瑶苦过,感同身受,她殷切地望着谢钦,很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诸多情绪汇在胸口,最后只剩一句干巴巴的“您多保重。”   谢钦没有接话,廊外浑浊的光浸进来,在他幽深的眼底漂浮,这会儿当真有一种被妻子送行的感触,也不知他离开,她在家里安生否,不对,是他多虑了,他离开,她兴许更加自在,至少老太太无的放矢。   谢钦这辈子沉潜刚克,出生入死,从未被什么羁绊,今日罕见生了几分踟蹰,他神色一定,看着她也少了以前那份疏离与冰冷,“我将平陵留下来照看你,外头一切有我,不必担心。”   这语气也像寻常人家的丈夫。   沈瑶摇头,“我在家里好好的,哪里需要平陵伺候?他机敏能干,还是让他跟着您去淮安。”   谢钦习惯了发号施令,被沈瑶反驳一时没反应过来。   沈瑶只当他不乐意,小嘴微嘟,嗓音软软的,连着眼神也染了几分温婉,   “他去了,我才放心些。”即便不是真夫妻,她也盼着他一切安好。   谢钦长睫轻轻一动,瞬间没了拒绝的余地。   沈瑶也不知自己这话给谢钦带来了什么样的冲击,朝他笑着施礼,然后出了门。   有些事情已随着日积月累的相处,在悄然而然改变。   谢钦连夜出了京,沈瑶夜里醒了一次,忍不住望了一眼窗外,天色黝黑黝黑的,也不知他到通州没,当官也不容易哩,一道敕令,马不停蹄,风雨无阻。   听说谢钦去了灾区,老太太忧心地夜不能寐,次日便拉着沈瑶诉苦,   “他总是这个臭脾气,出生入死,奋不顾命,我以为他娶了一房妻,该要惜念些,不成想还是如此。”说着已落了泪。   这一回沈瑶倒是很能理解老太太的心情,跟着露出哽咽之色,“母亲,他身旁有那么多官员,听平陵说,陛下从南军调遣了五千人跟着,不会有事的。”   “不,你不明白....”老太太心头钝痛,“他这么多年,孤身一人,我心里疼他,但凡有个嫡亲的骨肉,我心里也好受些,这样一来他也有所牵绊。”   话落,抬起脸握紧沈瑶的手,含泪道,“好姑娘,答应娘,好好跟他生个孩子,好吗?”   这回已明显带着恳求。   沈瑶对上她布满血丝的眼,心里一下子堵得慌,有那么一瞬很想告诉她真相,省得老太太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安在她身上,可是念着老人家年事已高,怕她承受不住打击,最后硬着头皮点了头。   随着数日过去,担忧与离别情绪也渐渐淡了。   沈瑶沉浸培育果苗,她嫁接了五颗苗,其中有三颗活了,还有两颗枯萎,其中一株是因皮层没能对齐导致无法存活,沈瑶为了积累经验反复试验,每每有所得她便纪录下来。   日子就这么过去了半月,偶尔她会寻前院的管家问问谢钦的近况,管家都说一切都好,叫她别挂心,端午节这一日,皇宫赐下了五盒糕点,念着谢钦在外当差,皇后额外赏了沈瑶一盒子东珠。   东珠个头极大,一半是金珠,一半是紫珠,世所罕见,沈瑶全部收起来。   淮安大水,皇帝取消端午宴,民间端午也有回娘家的习俗,沈家提前数日便给谢家递了帖子,遣婆婆来接沈瑶回府住上几日,论理是不该拒绝的,毕竟两家是姻亲,她明面上是沈家义女,老太太问她去不去,沈瑶压根不想去,以替灾民祈福为由,拒绝了沈家所请。   老太太也看出来沈瑶与沈家仿佛并不亲昵,没有多问,只嘱咐道,“节礼不可少,安排黎嬷嬷去一趟沈家,全了你的孝心。”   沈瑶应下了。   沈府这厢,沈黎东气得跳脚,“她这是想彻底撇清关系!”   段氏近来在京城贵妇中地位越发水涨船高,原先她还要讨好江南总督夫人,如今对方反过来要巴结她,如此将来儿子也不必看儿媳脸色,段氏心中隐隐对沈瑶这门婚事有了改观。   沈黎东看着她,叹道,“说来说去,她的心结在你身上,还得你这个母亲亲自出面。”   段氏脸色一拉,“我不去。”   她还没法腆着脸去讨好沈瑶。   “那是自个儿的女儿,你去看看她怎么了?”   段氏不做声了,想了片刻道,“我有个法子。”   沈黎东凑过来问她,“什么法子?”   段氏神色漠然道,“她不在乎咱们,咱们再舔着老脸去求她也没用,得从她在乎的人入手。”   沈黎东疑惑道,“在乎的人?她这么多年孤零零一人,能在乎谁?”   “岳州。”段氏语气笃定,“你遣人去一趟岳州庄子......切记,必定是要如她的意,决不能再触她逆鳞,徐徐图之,她便离不开沈家这颗大树。”   沈黎东恍然大悟,抚掌一笑,“妙,为夫这就去安排。”   沈黎东与段氏多年夫妻和睦,除了段氏貌美能干,更重要的是段氏聪慧,偶尔在他迷茫时总能给他指点迷津,他很信服这位出身青齐高门的妻子。   沈黎东信心满满出了门。   *   原来谢府往北有一片园子,是府上下人住的裙房,裙房之西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每年庄子上送活物孝敬府上,多余的活禽便养在此处,与此同时这里也种了不少果树,有李子,桃子,杏及樱桃之类,沈瑶常来此处选苗,不仅用李子嫁接桃子,也用杏树嫁接李子,种类繁多。   离着谢钦出京已有一月,沈瑶嫁接了整整一片苗圃,存活了五十多株,枯萎了三十多株,沈瑶又重新试验了不同的嫁接之法,渐渐的苗圃里一片葱茏,接下来她只偶尔浇肥裁剪,可静待花开结果。   午后日头热辣,沈瑶躲在屋子里纳凉吃瓜果,到了申时初惦记着院子里的果树,带着帷帽来修剪枝桠,忙得一身汗涔涔的,至夕阳西下方回房,将把面颊的汗给揩干,廊庑外传来黎嬷嬷兴高采烈的嗓音,   “夫人,快些去延龄堂,咱们侯爷回来了。”   “果真?”沈瑶很高兴,连忙入内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赶去延龄堂。   恰恰在穿堂处与谢钦撞了个正着。   谢钦一身直裰修长地立在暮光里,他好像瘦了些,面部轮廓越发鲜明,眼眶也更加深邃,沈瑶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并不见任何伤处,心里放心下来。   谢钦许久未见她,眉梢也染了几分温和,不善言辞的男人并没有多余的话,只往里一指,   “咱们去给母亲请安。”   原来谢钦一日前便回了京,淮安水患已大体稳住,谢钦着重疏通了漕运,控制住疫情后赶回皇宫与皇帝禀报公务,又处理了积压的内阁文书,皇帝念着他不辞劳苦,将他赶了回来。   二人先是去延龄堂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见小儿子平安回来,喜极而泣,左手扯着谢钦,右手拉着沈瑶,将二人双手交叠在一起,   “老婆子我现在就一桩心事,等着抱孙儿,瑶瑶有孕之前,你可再不许离京。”   谢钦掌心的热度透过肌肤传递过来,沈瑶面露尴尬。   谢钦神色寂然,没有搭腔。   老太太不满意,推了推他的肩,谢钦无奈,扶额道,“儿子遵命。”   老太太留了饭,用了膳就早早将人给遣出门。   “都说小别胜新婚,我就不耽搁你们。”   这话一出,沈瑶跟谢钦都无言以对。   一路沉默回了故吟堂。   东次间内羊角宫灯高照,香烟袅袅,谢钦看着明亮的屋子,不知不觉,这间本属于他的屋舍已被姑娘装扮成另外一番模样,原先博古架上的古董不知被收去了何处,上头堆着一些手工缝的虎娃与招财猫,四处插着花枝,光影糜丽。   沈瑶面颊红晕犹存,起身来到博古架旁的高几处,替谢钦斟了一杯凉茶,   “您怕是渴了,我给您倒一杯水!”   刚将茶盏递到他手边,却见他不经意地掏出一个锦盒搁在桌案。   谢钦神色如常,甚至看起来还有几分冷隽,   “回程路过通州市集,不少同僚争先恐后给家里妻女买首饰,我不好干站着,也买了一件,你打开瞧瞧,喜不喜欢?”   他在淮安那段时日,每每夜里回行宫歇息,看着行囊里被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总能想到她,回来路过通州,便给她备了一份礼,心里想,这叫礼尚往来。   沈瑶有些受宠若惊,“给我的?”   谢钦平平淡淡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沈瑶怔愣了片刻,试着想象那样的场景,谢钦刚娶妻不久,旁人都在给家人捎带礼物,他若不买倒显得苛刻,也没多想,随着便坐在他对面的圈椅,将锦盒给打开。   里面是一对翠绿的手镯,水头通透,莹润泛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这也太贵重了吧?”   沈瑶双手垂了下来不敢拿。   谢钦倒料到她如是说,解释道,“过几日皇后娘娘寿诞,你身上总该有几件像样的首饰。”   原来是为了皇后寿宴做准备,她是他的妻子,一举一动都关乎他的体面,沈瑶顾虑被打消,高高兴兴道,“好。”   正想将盒子掩上,却听得他嗓音不咸不淡,“试一试。”   沈瑶犹豫了一下,将那两个镯子往手腕一套,套的有些艰辛,黎嬷嬷帮她弄来一瓶药膏擦上,便轻而易举给套进去了,看得出来是依照她手腕大小买的。   谢钦瞥了一眼,雪白的手腕有如一泓碧水缠绕,翠绿翠绿的,很衬她的肤色。   没有女孩子不喜欢首饰,沈瑶也不例外,只是这终究不是她该享受的,迟早要离开谢家,这样贵重的东西都得留下来。   沈瑶心里唏嘘了片刻,冲谢钦道了谢,“很漂亮。”   屋子里陷入了静默。   沈瑶假装打量镯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谢钦也不可能赖着不走,一盏茶喝完便起身道,“天色不早,你好好休息。”   沈瑶扶着桌案起身,“我送你。”   谢钦摇摇头,“不必。”显得过于生分了。   沈瑶也没强求,待谢钦转身,便将那镯子褪下在灯下细看,灯下的翡翠碧波澹澹,潋滟晴芳,结构十分细腻,几乎没有瑕疵,她在谢家也见过各房媳妇的首饰,各色各样的镯子见了不少,从没有哪个如这对翡翠镯子色泽这般鲜艳成色这么好。   待过了皇后寿宴,便收起来。   黎嬷嬷这厢送男主人至院门外,看着谢钦挺拔的身影毫不留恋消失在夜色里,急得发愁。   这夫妻二人只差临门一脚,若是能将房给圆了,一切便顺理成章。 第19章   谢钦接下来又是早出晚归, 沈瑶很难见到他。   白日她去园子里逛一逛,再去上房陪老太太说话,大家看到她手上的玉镯都很稀罕, 纷纷过来捧着瞧, 老太太更是高兴的笑成一朵花, 悄悄告诉她,“你这镯子独独一个便可买京城一栋宅子。”   沈瑶当场愣住。   她也晓得贵重,却不知如此贵重。   她为了买一栋五百两的宅子省吃俭用, 吃尽苦头, 谢钦随随便便给她买对镯子就花了两万两。   这厮怎么舍得下手!   老太太就想给儿子申功,不成想吓着了儿媳妇。   沈瑶心里七上八下,手腕仿佛戴着不可承受之重,十分不自在,   “夫君过于破费了。”   这话落在妯娌侄媳的耳郭里便是炫耀。   除此之外, 各房更加震惊于谢钦的家底。   离开了延龄堂, 几位侄媳凑在荷风轩玩牌,便聊起了这事。   “平日六叔忙于朝政, 不显山露水,不成想家底如此丰厚!”   “可不是, 我常听祖母说, 六叔对吃穿用度不上心,还以为他两袖清风呢。”   五奶奶崔氏与四奶奶许氏均是满脸的艳羡。   二奶奶周氏跟着二夫人掌家,消息比崔氏二人灵通,“四弟妹别这般说,六叔两袖清风没错, 可不意味着他没有家底。”   崔氏与许氏瞬间凑了过来,“二嫂, 你都知道些什么快些说一说。”   周氏可不趟这趟子浑水,朝坐在一旁自顾自扇风的大奶奶宁氏道,   “多的我也不知晓,你们得问大嫂。”   宁氏见她往自己身上推,脸色拉长,“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有什么好说的。”   周氏瘪瘪嘴没吭声。   崔氏与许氏相视一眼,猜到怕是有内情,各自回去寻心腹打听,崔氏平日大方,路子也多,心腹嬷嬷很快替她问到一些消息。   “听闻老太爷仙逝后留下一大笔家产,这些家产并未分给几个儿子,他只将国公爵交给咱们大老爷承袭,家产全部交到老太太手里,二房这些年为何讨好老太太想方设法把持家业?便是打着家产的主意,二奶奶今日这么一说,怕是怀疑老太爷那笔家产给了六老爷。”   崔氏一听顿时就不乐意了,“阖家的家产,人人都有份,怎么能全部给六房?”   嬷嬷道,“此事还没有定数,奶奶慎言。”   此时此刻的故吟堂,沈瑶也问起了黎嬷嬷,“咱们爷哪来这么多银子买这么贵重的手镯?”沈瑶心里有另外一层担忧,谢钦两袖清风,在朝中声誉隆重,若是摊上贪污的名声,于他不利。   黎嬷嬷道,“夫人不要担心,两万两而已,于咱们爷来说是小数目。”   沈瑶震惊了,再一次意识到自己与谢钦之间的差距。   “这话怎么说?”   黎嬷嬷道,“具体的我也不知,您怕是得问平陵。”   平陵是谢钦心腹,朝平陵打听,无异于觊觎谢钦家底,沈瑶摇摇头,“不必,我只是好奇罢了。”   后来实在不放心,又问了一句,“这些银子来路正当吧?”   黎嬷嬷差点笑破肚皮,“您真是想岔了,爷的银子不是旁人孝敬的,也不是老太太老太爷给的,是他自个儿挣来的产业。”   谢钦当年走南闯北,查出不少官商暗中勾结朝官贪污银两,搜刮百姓,一次遇到十分棘手的重案,为了套取对方情报,遣心腹办了一家钱庄引蛇出洞,不料钱庄日渐壮大,因着声誉极好,远播四海,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皆要与钱庄打交道,后来谢钦索性将钱庄留了下来。   原也不是奔着挣银子去的,无心插柳柳成荫。   谢钦从来不将黄白之物放在眼里,也不过问,全部交给底下的人打点,大约是用银子时吩咐平陵去取。他怕是连自己有多少家底也全然不知。   不过这些皆是机密,黎嬷嬷并不知晓,故而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只晓得来路明正。   沈瑶默默愧疚了一会,随后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午后歇个晌,一觉睡到傍晚,将将醒来没多久,一个小丫头钻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恭敬地朝她施礼,   “夫人,沈家来了一位公子,给您送了一盒岳州来的艾叶青团,让您尝一尝。”   沈瑶没太放在心上,听着是岳州来的,便没立即回绝,只道,“搁下吧。”小丫头将食盒放下便退出去了。   沈瑶喝了一盏凉茶,碧云已将食盒给打开,上面果然有一笼葱绿的青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信封,碧云啧了一声,将之递给沈瑶,“姑娘,像是刘二公子的信。”   沈瑶一惊,连忙将信封打开,里面是一张雪白的纸笺,寥寥数字,正是刘二哥刘端亲笔所书,约她在府外角门一叙。   这么说,送青团的是刘二哥本人?   沈瑶心一下子噔得老高,又是高兴又是忐忑,不消说,定是沈黎东借着刘家来拉拢甚至是要挟她。   不,要挟他们还不敢,谢钦在此,沈家没胆子跟她为对,怕是笼络居多。   沈瑶自小与刘端一起长大,情分不一般,在岳州那十年,与刘家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刘端好不容易入了京,她又如何能不去见一面?   她立即换了一件素裙,梳着堕马髻,与以前在岳州装扮相似,出了角门,乍一眼没看到刘二哥,她沿着一丈宽的巷道往北走,乌金西垂,火红的太阳如圆盘挂在天际,余晖将她窈窕的身影长长投在青砖石道上,她瞧见前方转角处立着一身着澜衫的年轻男子。   他手执一卷书册,气度平远悠然,眉梢间那一抹温润如云似雾。   沈瑶定睛一瞧,   果然是刘二哥!   刘端远远地朝她作了一揖,抬眸撞入她温柔娴静的目光里,喃喃而笑,“肆肆,我来京城读书,听沈伯父说你嫁了人,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他与沈黎东提了一嘴,沈黎东身边的侍从便将他送到此处。   他嗓音如这个人一般温润如玉。   沈瑶眼眶顿时一热,与碧云相视一眼,主仆二人均露出喜色,相携往他奔去,   “刘二哥!”   “二公子。”   刘端看着翩然奔来的姑娘,脸上的笑蕴藏几分酸楚,数月不见,她气色十分的好,水嫩嫩的面颊红彤彤的,一双眼如新月般耀眼清澈,刘端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见她跑得额尖生汗,如往常那般便要将袖中的帕子掏出递给她,忽想起她已嫁了人,及时收了手。   沈瑶来到他身边,仔仔细细端详他一番,“你这是在哪读书?”   一副书生的打扮,比在乡下更添了几分书卷气。   刘端解释道,“沈伯父举荐我入国子监读书。”   沈瑶稍稍一番思量,便猜到了沈黎东的目的,这一招还真是...沈瑶暗暗吸气。   不管怎么说,她也希望刘端能有个好前途。   她暂且压下心头的不恁,问起刘端现住何处,吃穿用度如何之类。   刘端面露窘然,“沈伯父替我寻了一抄书匠的活计,我白日在国子监听讲,夜里会去翰林院外面的别苑抄书,听说一月结一次,足够我用度,肆肆,你放心,我一定会照料好自己。”   朝中六部偶有文书核对或抄录的公务,会从国子监或各部循吏抽调人手,久而久之,户部便在翰林院开辟了一间杂院,专门外包朝廷各类不重要的文书抄录之务,许多家境贫寒的子弟在此兼职,只是这毕竟也是一份报酬不菲的活计,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在这里挂名,沈黎东替刘端谋得此务,算是帮了大忙。   便是沈瑶,也寻不出错处来,为了讨好她这位“首辅夫人”,沈家还真是绞尽脑汁了。   沈瑶暗自冷笑,并未在刘端面前表露出来,她笑吟吟道,“挺好的。”   “那你呢,你好吗?你父亲告诉我,你嫁了人。”刘端面色和气问,   沈黎东怕泄露自己的动机,并未告诉刘端沈瑶所嫁何人,只道是感激刘家照料沈瑶,便举荐他入京读书。   沈瑶哪敢将自己与当朝首辅假成亲的事告诉刘端,只不痛不痒揭过去,   “我很好,你可还记得当年被我种活的那颗李桃树?我近来正在钻研此术,回头待结了果子我便卖出去,攒了银子便可买个宅子了。”   刘端闻言心口倒涌一股酸气,他问她嫁了何人,她便顾左右而言他,刘端与她一道长大,对她的性子再熟悉不过,定是过得不好,不想告诉他真相。   她虽出身尊贵,却是乡下长大的,在这遍地权贵的京城如何能站得住脚跟。   刘端几乎什么都明白了,心口钝痛,他不再问,甚至强颜欢笑与她探讨嫁接之术。   就在这时,一道格外高峻的身影从另一处巷道绕出来进入刘端的视野,他穿着一件黑青的玄衫,衣摆猎猎,俊美的五官仿佛罩了一层淡淡的寒雾,气势巍然。   刘端嗅到了一丝危险,毫不犹豫将沈瑶往自己身后一拉,防备地看着谢钦。   沈瑶被他猝不及防拉了一把,扭头对上谢钦沉郁的眼,双目豁然睁大,“谢....”意识到刘端在身侧,慌忙住了嘴,与此同时也迅速将衣袖从刘端手中抽离,小跑来到谢钦身侧,   “你回来啦....”   刘端发觉沈瑶与谢钦相识,微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涌上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警觉,   “肆肆,你们认识?”   沈瑶面色一僵,转过身来往旁边的谢钦瞟了一眼,谢钦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气度岳峙渊渟,眼尾下垂,带着锐利的弧度,即便不说话,气场依然强大到令人胆寒,刘端在国子监求学,难保今后不会遇见谢钦,再过一年多她也该离开京城了,若叫刘端晓得她嫁了谢钦,回头解释不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鬼使神差地朝谢钦指了指,嘟囔了一句,   “邻...邻坊...”   谢钦瞳仁猛地一缩,   沈瑶不管他什么脸色,又往刘端比了比,   “谢大人,他姓刘,也是我在岳州的邻坊...”   都是邻坊....   余晖落尽,天地垂落一片清明,很好的掩藏了谢钦眼底冷冽的寒意。   一个什么样的人,值得沈瑶当着他的面撒谎,隐瞒他们夫妻关系。   男人的直觉,有的时候也格外敏觉,无论是谢钦,还是刘端,眼神慢慢相交时几乎已明白了对方是什么身份。   谢钦从来没有这么认真打量一个人,即便他只是一介布衣。   刘端看得出来谢钦常年身居上位,虽未着官服,那一身赫赫官威几乎掩藏不住。   他双手合袖朝谢钦行了个礼,“晚生见过谢大人。”   谢钦睨着他,淡淡颔首,“原来是刘公子。”   沈瑶既然没与刘端坦白身份,自然也就不能邀请他进府喝茶,刘端敏锐察觉出沈瑶与谢钦之间的尴尬,很识趣地朝沈瑶告辞,   “肆肆,我就住在国子监学舍,你若有事可让沈伯父与我捎消息。”   沈瑶担着谢钦妻子的身份,又怎好随意与外男往来,心想回头怕是得乔装出门去见刘二哥,便笑眯眯道,“时辰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我心里有数的。”   刘端看了一眼墙内亭台相接楼台高耸的谢府,朝二人再施一礼,沿着小巷离开了。   目送刘端远去,沈瑶回过神来,却撞入谢钦幽黯的视线里,她略生几分尴尬,往角门一比,“咱们快些回去吧。”   谢钦深深看着她,没接她的话,先一步跨入角门。   沿着西面长廊径直抵达故吟堂,谢钦脚步快,沈瑶提着裙摆小跑方才跟得上,待谢钦从夹道进了堂内,沈瑶抄近路从浴室的甬道钻进了正屋,来到明间东西张望不知谢钦在何处,黎嬷嬷努着嘴往西次间指了指,沈瑶赶忙掀开珠帘进去。   谢钦端坐在桌案后,手里正擒着一杯凉茶,脸上已恢复了云淡风轻,往窗下的藤椅一指,“坐。”   沈瑶抿唇乖巧地站在他前方,小声道,“我不坐。”她垂着眼,总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只是细细一想,她也没什么不对,他们确实是假夫妻。   谢钦抬起眼,目光直勾勾盯着她。   这眼神好像与以往有些不同,沈瑶不敢大意,便挨着藤椅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势。   谢钦脸色这才缓了下来,淡声问,“他是何人?”   沈瑶眨巴眼答道,“就是先前我与你提过的刘二哥,他是我在岳州庄子上的邻坊,他家里两个兄弟,刘大哥已娶妻生子,刘二哥致力科考,他父母皆是庄稼人,刘婶对我可好哩,我年少时不太会动针线,衣裳破了都是刘婶给我缝补的。”   “我与刘二哥一起长大,他教我读书认字,我视他为兄长。”   谢钦一个字一个字的听完,眉目低垂目光落在前方的笔架,又似看着虚空,   “所以,和离之后,你打算回岳州?”   沈瑶不假思索点头,“是。”   谢钦眼神阴沉沉的,陷入静默。   沈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个,却还是解释道,“我毕竟在那里长大,对岳州一带熟悉,邻里乡亲的都对我极好,那边的镇上宅子只要四五百两一栋,我攒些银子回去,买一栋宅子,盘两亩地种果子,营生有了,吃穿不愁....”   再找一个老实人嫁了...   说到最后她嗓音怯怯的,“我就是想给自己安一个家....”   他深深闭上眼,心头躁意一阵又一阵翻滚,半晌,他缓声道,   “我明白了。”   僵硬的起身,大步离开了故吟堂。   沈瑶也没跟着相送,而是从撑开的窗牖处探出一个头,待他走远,方如释重负地吐了吐舌,高高兴兴去了后院寻碧云,碧云刚将挑回的幼苗栽入苗圃里,一身灰扑扑的,“姑娘,您离我远些。”   沈瑶却不介意,抱着她胳膊撒娇,“刘二哥来了,得了空咱们出府去寻他。”   碧云觉察到谢钦好像不大高兴,“侯爷会答应吗?”   沈瑶眨眨眼,心想方才她都已经跟他说明白了,有什么不答应的,“我会说服他。”   “刘二哥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这几日咱们便给刘二哥准备些衣裳,回头送给他。”   *   六月初六是皇后寿宴,前一日老太太遣人唤沈瑶过去交待规矩,路上沈瑶问黎嬷嬷,   “府上准备了什么寿礼给皇后娘娘?”   黎嬷嬷搀着她,“一座十二开的百凤朝阳双面绣巨幅屏风,皇后娘娘五十整寿,陛下早放了话要好好庆贺,咱们府上的寿礼一年前便定好了,这一年来府上绣娘日夜赶工,各房女眷又象征性绣了几笔,权当是阖家女眷协力所作。”   沈瑶明白了。   到了延龄堂,老太太定了明日由大夫人与沈瑶领衔入宫,为了不厚此薄彼府上五位爷的媳妇均去,姑娘里则只让长房嫡长孙女谢京随行。   大夫人是国公夫人,时常入宫,老太太倒是放心,唯独沈瑶是头一回,她很担忧,拉着她嘱咐,   “你夫君是首辅,明日定是万人瞩目,皇后膝下无子,她养尊处优不参与朝争,最是和善不过的人,对你定是款待,倒是东宫那头,你得堤防,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你大嫂,切记入嘴的东西要谨慎。”   一提到东宫,沈瑶不免紧张,数月前与太子打过照面,那一双阴鸷的眼给她留下很深的印象,先前数次皇宫有赏赐,碍着她与太子的过节,免她入宫谢恩,这一回无论如何逃脱不过。   老太太又嘱咐大夫人要如何看好沈瑶之类,大夫人自是应下。   沈瑶回了房多少生了几分忐忑,甚至如临大敌,她已数日不曾见到谢钦,盼着他回来也好商议明日的事,不成想谢钦始终不见踪影,这一夜辗转睡过,六月初六天蒙蒙亮,黎嬷嬷便唤她醒来。   四五名丫鬟端着钵盂铜盆洗漱之物入内,黎嬷嬷与碧云一道伺候她梳洗,依着她身份十几个丫鬟不算少,实在是她与谢钦的事隐秘,谢钦只留下这五名丫鬟,平日里丫鬟们本分可靠,院子里也没多少烦心事。   入宫赴宴,得盛装出席,少不得要敷一通脂粉,平日沈瑶几乎是素面朝天,只是今日不同,为了应付那太子,她特意将脸厚厚敷了一层粉,显得面庞生硬,再换上一品诰命的朝服,由仆妇丫鬟簇拥着出了门。   女眷们相继在侧门处等候,沈瑶却被黎嬷嬷领着来了正门,一辆宽大的马车停在最前,平陵亲自替她打帘,沈瑶便知谢钦该是在里头了,踩着脚蹬上去,果然瞧见谢钦一身一品仙鹤补子靠在车壁养神,听到她进来方缓缓睁开眼。   他脸色略显阴沉,细看还有些许黯然。   沈瑶弯腰进来给他请安,“侯爷。”随后坐在他身侧。   她对谢钦这副模样习以为常。   谢钦罕见盯着她脸瞧了片刻,总觉得与以往不同,后来才发觉是涂了脂粉的缘故,很快便明白沈瑶在担心什么。   “我已安排好人暗中看顾你,你只管跟着皇后与长嫂,宴席结束我会来接你。”   沈瑶头一回入宫,对皇宫宴席一无所知,“我们不一起吗?”   她还当会与谢钦同席,她也安心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本能地对他多了几分依靠。   谢钦看着沈瑶眼巴巴的模样,连日来抑在心底的躁意无端去了些,   “朝臣在奉天殿与宴,女眷在仁寿宫。”   沈瑶小嘴一嘟,神情低落地点点头。   谢钦心又软了,“我不是说了安排人照顾你么?你不用怕,太子绝无可能对你做出什么事。”   皇后也好,三皇子妃那头,他全部已打了招呼,连着皇宫的暗棋也启动了,他会确保沈瑶安全。   沈瑶心里还是有些犯怵,只是她还不习惯与谢钦撒娇,便忍着道,“我知道了。”眉目间隐隐流转出淡淡的忧伤,被人觊觎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现在有谢钦护着,将来离开了京城呢,是能避开太子等贵胄,却也不知会不会再有别人?   她本是一介浮萍,没有生根之处,若哪儿还能让她生几分亲切,便是岳州了,大不了毁容,这是自保唯一的法子。   谢钦察觉她神色黯淡,眉间那抹沉郁越发浓重,原先水嫩光艳的面颊白的有些僵硬,多么好看的姑娘要刻意藏起自己的美,谢钦心里也不好受,连着腔调也软下来,   “你高高兴兴的去,不必遮掩什么,谁也不敢拿你如何。”   沈瑶猜到谢钦看出来她的妆容,有些意外,她还当谢钦眼里看不到这些细枝末节,她腼腆地笑了笑,抚了抚面颊,   “无妨。”   “姑娘家的还是要藏拙些好。”   谢钦眼底一丝黯淡一闪而逝,她本可以不必藏拙,偏生那个路子她不选。   这一路沉默至皇宫,下车时,他扔下一句,   “即便你离了京,我也会安排人暗中护着你,你不必害怕。”   沈瑶怔了一下,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她喃喃看着男人挺拔的身影一点点踏入晨阳里,遇见他何尝不是她的幸事。   有这么一句话,便有了后路,沈瑶心头的阴霾散开,人也跟着精神了。   谢家人被率先优待入了宫,谢钦与沈瑶方向不一样,一个往东,一个往北。   沈瑶走出一段距离忍不住往回看,谢钦立在通往奉天殿方向的角门,晨阳在他周身镀了一层光,他负手立着,神情瞧不真切,那道挺拔毓秀的身影却格外让人安心。   他在等着她离开。   沈瑶觉得自己有些像无理取闹的小孩,笑着朝他挥手,随后大大方方往前跟上大夫人。   引路的宫人果然对沈瑶十分关照,一路告诉她宴席的规矩与流程。   寿宴摆在仁寿宫,从正门进了空旷的庭院,里里外外已候了不少人,因着时辰还早,不少女眷不急着入内,相互在寒暄。   大夫人刚要带着沈瑶进去,迎面便有一位夫人殷切地走了过来,熟稔地拉着大夫人说话,“许久不见,上回我家小孙儿满月你怎么没得空来?”   大夫人到了外头便是体面的一品国公夫人,也显出几分雍容的气度来,   “本是要来的,家里女儿出了些事,便让京丫头代我庆贺。”   那夫人目光有意无意往沈瑶瞥,大夫人何尝不知她的意思,无非就是想结识沈瑶,沈瑶客气地打了招呼,“长嫂先忙,我去殿内等候。”   殿内人就更多了,远远地上了抄手游廊,便听得里面传来一片嗡嗡的说话声,笑声接连不断,其中有一道温柔婉转的嗓音格外吸引沈瑶,她嗓音跟夜莺般好听又流畅,能让人联想到慈眉善目的妇人。   沈瑶听了片刻,方慢慢回过味来,这妇人该是她母亲段氏。   还是头一回听到段氏在笑。   殿门洞开,迎面一股凉爽的冰气扑来,殿内该是镇了冰镇,沈瑶随着宫人跨入,无数视线聚了过来,金碧辉煌的殿宇敞耀而明亮,目光所及之处衣香鬓影,语笑喧阗,看到她进来,殿内寂静了一瞬。   沈瑶神色无波径直往前走。   想起前段时日沈瑶为侄女两肋插刀,定是个悍然的性子,大家心有顾虑谁也不敢上前攀谈,只暗道这位首辅夫人好大的派头。   沈瑶走了几步,听到左前方有人朝她亲昵地唤了一声“四妹”,是三姐沈杉的声音。   沈瑶知道躲不过去,便止步朝段氏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沈家三位姐姐簇拥在段氏身侧,还有些不知名的夫人也在,想必是沈家姻亲,大家都殷切且骄傲地望着她,好似在这样的场合,唯独她们有资格与首辅夫人搭上话。   沈瑶面无表情来到段氏跟前,段氏脸上的笑温柔而娴静,像极了一位慈母,“肆肆...”   这大概是段氏第一次唤她的乳名,这样的画面她畅想过无数次,或是某个赖床的早晨,或是某个惬意的午后,又或是她犯了错被她拧起耳郭耳提面命,含嗔带怒,却绝没想到是这样的场合。   些许了麻木了,沈瑶未露出半点情绪,只朝段氏稍稍屈膝,“义母。”   这一声义母并不是段氏想听的,她面色僵了下,很快又露出和软的笑容。   “肆肆,时辰还早,你随我在这里坐一坐吧,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沈瑶深深看着她,想起刘二哥的事,微不可见颔首。   沈家几位姻亲立即逮着机会与沈瑶见礼,其中一人打量了段氏与沈瑶几眼,心直口快道,“我怎么瞧着首辅夫人与沈夫人有几分相像?”   认亲宴已办,段氏脸皮还没厚到出尔反尔,在外头无论如何得认沈瑶是义女,她早就预备着有人这么说,笑得温雅自如,“当初就是看着这孩子与我有几分像,便认了她。”   “果真是缘分。”   与沈瑶打了招呼后,姻亲们均识趣地给她们母女叙旧的机会。   沈柠,沈柳与沈杉三人陪坐,沈杉倒是热情,主动从宫婢手中接了茶递给沈瑶,沈瑶接过握在手里,没有旁人在侧,她也没兴趣惺惺作态,直截了当问段氏,   “你们将刘二哥弄入京城是何目的?利用他来要挟我?”   段氏面露焦急,“肆肆,你怨我我无话可说,只是你也不瞧瞧,我们敢威胁你吗?”   沈瑶面色冷峭问,“所以呢?”   段氏也有些难以启齿,“你爹爹倒也没别的指望,就希望你逢年过节也来走动走动。”   沈瑶冷嘲热讽道,“是,以前在岳州我也是这么想的,希望有人逢年过节来走动走动。”   段氏脸色一僵,不过很快她恢复如常,那么多女眷都看着她呢,决不能让人瞧见她们母女不和睦。   沈柠与沈柳面面相觑,二人与沈瑶不熟,也开不了口来劝她,独沈杉悄悄拉了拉沈瑶的袖子,   “肆肆...”她很聪明,并不多劝,只给了一个央求的眼神。   大庭广众之下,沈瑶自然也不会闹得太难堪,无非是见不得段氏两面三刀而已。   段氏见她垂下眸喝茶,又想起一桩要事,问道,“你总是不回府,有些事我来不及交待你,我问你,谢侯爷屋子里可有通房妾室?”   沈瑶听了这话十分不耐烦,“怎么,管起我房里的事来?”   段氏一副教导的口吻,“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提点你,没生嫡长子之前,万不能让妾室爬了床,即便真有,也必须喂避子汤。”   沈瑶气笑,“你当初就该喝避子汤,没准我也能投胎去个好人家。”   段氏听了这话,险些当场断气,可偏生她还不能表现出零星半点,脸上的表情顿时就丰富了,红一阵白一阵,眼睫也颤着,极力忍住怒火与憋屈,甚至还不得不挤出一个僵硬的笑,   “肆肆....”段氏是一个将面子刻在骨子里的人,绝不愿人前丢脸示弱,故而无论沈瑶说什么,她都得受着。   有了沈瑶这句话,她是再也开不了口在人前演绎母女情深。   沈瑶看着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忽觉好笑,   “皇后娘娘快到了,我便不作陪了。”   沈瑶起身离开。   入了宫诸位命妇的位置便是依照丈夫官衔而定,别看沈瑶年纪轻轻只十七岁,她的位置安排在官眷第一个。   身旁坐着礼部尚书家的郑夫人,户部尚书吕家的吕夫人,个个均是京城最受瞩目的贵妇。   郑夫人是沈瑶与谢钦的媒人,少不了相互寒暄,吕夫人是太子妃生母,端着架子没吭声,只朝沈瑶颔首便是见过礼。   场面越大,沈瑶越不惧,于她而言,她只是京城的过客,以后与这些人毫不相干,犯不着委屈自己去结交,她神色从容,镇静端方。   不多时皇后带着一众皇亲贵胄驾临,沈瑶倒是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谢家五姑奶奶谢曼,先前在谢府见过两回,她是老太君的幺女,也是谢钦嫡亲的姐姐,谢曼嫁入皇室为平南王妃,有限几次相处,谢曼对她并不热络,沈瑶与她也是点头之交。   皇后身侧还有两位年龄相仿,气势华贵的宫嫔,左边那位神色端肃一看就不太好惹,甚至眉宇间与太子有几分相似,当是太子生母戚贵妃,右边那位一身湖蓝色薄褙,神色沉敛清淡,想必是三皇子的生母李贵妃。   再往后跟着的是一身银红间明黄宫装的太子妃,往后的莺莺燕燕,沈瑶便不认识了,只感觉有一道目光几乎是迫不及待越过人群打量过来,沈瑶摸不准她是何人,瞧着位份不太高,该不会是东宫的妃嫔?   来不及细想,皇后已当先发现了她,细长的凤眼缓缓眯起,好一阵打量,   “这便是咱们谢首辅的夫人吗,本宫可算见到你了。”   大家先跪下行礼磕头,皇后又吩咐身旁的女官亲自将几位重臣女眷搀起,除了两位贵妃坐在皇后身侧,皇亲坐在皇后左下,官眷坐皇后右下,右下首第一个位置便是沈瑶。   皇后因没见过沈瑶,拉着她说了好一通话,皇后无子,性子和善看得开,她眉目温柔,就连眼尾那几道皱纹看着都亲切,沈瑶对她生了几分好感,心想不愧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气度胸襟无人能及。   各府掌中馈的夫人依次上前献礼,这个空档,沈瑶再次感受到太子妃身后那名粉裙女子对她投来的深深敌意,想是旁边的郑夫人也察觉到了,悄悄与她道,   “那位是太子的戚侧妃,戚贵妃娘娘的侄女,与太子青梅竹马一道长大,平日十分受太子宠幸。”   原来如此,定是将她当做眼中钉了。   沈瑶摇摇头,不做理会。   沈瑶在打量对方时,那戚侧妃也正与身侧的宁侧妃议论沈瑶。   宁侧妃盯了沈瑶许久,“瞧着也不怎么样,殿下是如何看上她的?”   戚侧妃就更不满了,眼中的嫌弃不加掩饰,“就是,那张脸干巴巴的,涂了那么厚一层脂粉,就为了这么一个乡下女子,殿下竟然抛下整个后宫。”   “输给这么一个女人,我心中不服。”   眼见戚侧妃有些按捺不住,前方的太子妃扭头严厉地看了她一眼,   “今日是什么场合,侧妃要给殿下丢脸吗?”   戚侧妃轻哼一声,忍气吞声闭上了嘴。   太子妃又看了一眼宁侧妃,宁侧妃立即垂下眸,这两位侧妃平日就爱掐尖吃醋,比起她俩,太子妃倒是巴不得沈瑶能入宫,一个沈家义女一旦入宫必须捏在她手里,而她也可以利用沈瑶来对付两位侧妃。   至少绝不会出现戚侧妃一家独大的局面。   太子妃转过身后,戚侧妃对着她背影瞪了几眼,这时,上方的戚贵妃朝她望来,戚侧妃敢对太子妃无理,就是因为婆婆戚贵妃给她撑腰,面对戚贵妃戚侧妃就老实多了,连忙端正坐着不动。   她今日也是有备而来,太子三月多不曾临幸后宫,此事已招来戚贵妃十分不满,昨夜戚贵妃便将她唤了去,言下之意让她想法子,戚侧妃绞尽脑汁寻了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粉,正打算今日借戚贵妃的手让太子喝下。   东宫后宅里,就属她姿色最为出众,只要太子回后宫,一定会临幸她。   戚侧妃劝自己沉住气,静待太子来拜寿。   女眷献礼结束,皇后吩咐开宴,钟鼓司歌舞助兴。   各人面前摆着一张小几,陆陆续续上了十多道菜,沈瑶记着老太君的吩咐,装模作样吃了一些,实则滴水不沾,身旁的郑夫人瞧见了,猜到她有顾虑,悄悄将自己吃过的一叠豆沙糕,夹了几块给她,   “垫垫肚子。”   沈瑶感恩戴德,“多谢您了。”   两块豆沙糕下肚,沈瑶咕噜噜的肚皮果然舒服多了。   宴席过半,外头响起内侍尖细的嗓音,   “太子殿下驾到...”   沈瑶纤手一抖,悄悄将筷子搁下,随同其他命妇一道起身给太子行礼。   余光中,那道明黄的身影大步跨入,他个子也极高,与谢钦几乎不相上下,面容仿佛被刀削过似的,棱角格外尖锐,就连那目光也如刀斧般压来。   沈瑶明显察觉到太子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她不由自主绷紧了神经,将面额压得更低。   他步伐越近,来到皇后跟前,离着她只有三步远的位置,   “儿臣恭祝母后千秋无极,洪福齐天。”   太子在跪下的同时,悄悄朝沈瑶投来一眼,因着没了身高差距,二人这一眼对了个正着,太子眼神极深,跟鹰隼一般令人心悸,沈瑶心猛地一跳,赶忙垂得更深。   太子唇角往上扬了扬。   皇后没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温和地笑道,   “难为你有孝心,快些起来吧。”   戚贵妃在一旁淡声道,“这是应该的,来人,上酒,”   一位宫人端着锦红漆盘一步步往前来,等着太子给皇后祝酒。   戚侧妃看着盘中那一杯酒,心咚咚直跳。   太子率先接了过来,擒在手中,他并未第一时间给皇后敬酒,反倒是目光朝沈瑶投来,他见过沈瑶一面,那张春花秋月般的脸令他念念不忘,沈瑶刻意涂上厚厚的脂粉,反倒让太子觉得她可爱。   她越逃,他越在意。   首辅之妻怎么了,待将来他御极,便是他的人。   太子罕见浮现一脸温和的笑,看着沈瑶,   “母后,先前儿臣对谢夫人多有得罪,今日想借此与她赔个不是。”   皇后一愣,大家纷纷朝沈瑶看来。   沈瑶摸不准太子是什么心思,狐疑地看着他。   皇后清楚个中缘故,头疼地看了一眼戚贵妃,戚贵妃眉心皱起,“太子何意?”   太子将酒杯往沈瑶跟前一递,“只要谢夫人喝了这杯酒,今后便是化干戈为玉帛。”   当朝太子将姿态摆到这个地步,沈瑶若不答应,就是冒犯储君之威。   她无措地看了一眼郑夫人,郑夫人神色未动,没有阻止其实就是默许。   她又看向皇后,皇后想了想,朝她颔首。   沈瑶咬了咬唇,这是宫人给太子备的酒,太子转递给沈瑶,想必不会下毒。   况且,太子若当真给她下毒,能这么明目张胆?   皇帝还在呢,太子不可能猖狂到这个地步。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郑夫人放心让她喝。   沈瑶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在腹前朝太子屈膝,   “殿下误会了,臣妇与殿下素不相识,何来得罪之说,殿下与夫君也只是政见不合,此事朝野皆知,殿下如此慎重,倒是叫臣妇与夫君惶恐,只是殿下之心意,臣妇不敢推拒,饮此酒,以示臣妇与夫君对殿下之敬意。”   太子眯眼一笑,“夫人雅量,孤佩服。”   沈瑶定了定心神,接过那杯酒,看着清澈的酒盏,她咬牙一口饮下。   那头戚侧妃面色发胀。   戚贵妃警告地看了侄女一眼,暗示她不要轻举妄动,若露出马脚,少不得担个给太子下药的罪名,阴差阳错给沈瑶喝了,也便罢。   太子满意了,随后又重新斟了一杯酒给皇后敬酒,离去时,目光在沈瑶身上落了落,半个眼神也没分给东宫的嫔妃,戚侧妃等人面若死灰。   沈瑶喝了酒,心里反而踏实了,看样子太子是不打算再为难她。   熬到寿宴结束,皇后留诸位女眷听戏,沈瑶借口不胜酒力要出宫歇着。   皇后吩咐谢家大夫人与段氏送她出宫。   大约是谢钦听到了消息,午时刚过,他一身绯红官袍出现在仁寿宫殿外,看到沈瑶被谢京等人搀着小脸红扑扑的出来,他脸色微沉,上前牵着她往宫外走。   谢钦既然亲自来接,谢家媳妇们便如释重负,好不容易出门一趟,继续逗留在宫中玩。   出了仁寿宫的角门,来到通往东华门的宫道,沈瑶心里彻底踏实了。   谢钦却不放心,侧眸问她,   “可有不舒服?”   沈瑶摇摇头,“我只饮了一小口,并无大碍,就是肚子有点饿。”   那模样有些委屈,想是饿坏了。   谢钦脸色转缓,“出了宫便给你买吃的。”   “我想吃葱油饼。”   嗓音带着几分天真,像个讨好大人的孩子。   谢钦忽然生出一种养女儿的错觉,仰眸看了一眼明晃晃的天光,“给你买。”   已经避开了人群,谢钦下意识便要松开她,谁知手一抽,沈瑶反而抓了下,这一下仿佛在他古井无波的心挠了挠,谢钦意外地看了一眼沈瑶,沈瑶全然不觉,双目无神,一副困顿的模样,依赖着他往外走。   定是又饿又困。   谢钦也就没撒手。   天热,手心不一会出了汗,沈瑶还没有松开的迹象,谢钦也是纳罕,只得继续牵着。   沈瑶走了一段浑身黏糊糊的,最后抓着谢钦的袖子,几乎是由他半拖着出了宫,来到东华门甬道下,谢钦一招手,平陵立即架起马车迎了过来。   谢钦将沈瑶扶着上了马车,吩咐侍卫去买葱油饼,   又与沈瑶道,“我回衙门,你回去好好歇着。”   里面的沈瑶已趴在马车的软塌,听了这话有些失望,愣生生地掀开车帘,一双昏懵的眼迷糊望着他,   “你好久没检查我课业了,我已将文鸣的字帖临摹好,你给我瞧?”不知是不是在宫里受了惊吓的缘故,现在看到谢钦格外依赖。   碎发黏在她额前,清晨涂得那层脂粉已被晕开,露出粉桃般的面颊。   谢钦喉结微滚,眼神深深,“好,夜里我早些回来。”   “就这么说定了,谢大人可不要食言。”沈瑶笑眼弯弯,媚而不知,就往软塌倒了去。   谢钦不放心,再三叮嘱平陵,“回去备好醒酒汤,若有不对,立即告诉我。”   平陵应是。   谢钦离开不久,侍卫便买来三个葱油饼,沈瑶实在饿坏了,塞了一个给碧云,自个儿吃了两个,吃完人果然精神了,回了府,黎嬷嬷这厢也沏好了醒酒的蜂蜜水,沈瑶喝了一口,入内沐浴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裙,舒舒服服睡去了。   期间黎嬷嬷瞧过她几回,呼吸均匀,面无不适,便递话给平陵,告诉他沈瑶无碍。   下午申时,天突然转了阴,到了傍晚,灰蒙蒙的天际炸开两道雷。   谢钦结束一日的公务坐在书案张望长空。   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大雨的前兆。   门扉忽然被推开,露出郑阁老笑吟吟的老脸,他手搭在门栓,怀里还揣着些公文,“清执,今日也是吕尚书的寿日,白日在皇宫喝了皇后娘娘的酒,今夜该去吕家吃席,中午我不是听你答应了么,怎么这会儿坐着不动?”   “再晚,外头该要下雨了。”   谢钦目色如渊,今夜着实有应酬,只是偏生答应了沈瑶,这样的小事本不值得权衡,即便他不回去,沈瑶也不会生气,却不知为何,他枯坐在这案后,犹豫了许久。   他早已不是青葱无知的少年,连日来心里的躁意,与此时此刻的犹豫,意味着什么,谢钦心知肚明。   抬手将冠帽搁下,起身往前,   “走。”   郑阁老只道他与自个儿一路,嘴里喋喋不休,“这一月有半日在下雨,淮安水势必定又涨....”   “吕尚书也真是的,明知你与太子不合,还非要拖着你去赴宴,他今夜可是搭了一台戏,等着唱给你听呢.....”   “陛下老寒腿毛病又犯了,每到阴雨天气便疼得厉害。”   “哎,多事之夏呀。”   半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郑阁老沿着长廊走了一段发现谢钦徒手遮雨往另外一个方向去了,   “哎哎哎,你去哪儿?”   远远的,那道巍然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隔着雨帘扔来二字,   “回府。” 第20章   天黑沉沉的恍若要压下来, 暴雨倾盆,雨势太大,四处小巷积了水, 谢钦的马车被阻在半路, 耽搁了晚膳, 回到府中衣摆湿了个透,先去书房沐浴换了身干净的湛色直裰,这才往后院来。   沈瑶正在西次间习字, 莹玉灯芒下, 她的脸格外的白皙,如琼玉堆雪,头发松松挽了个凌云髻,露出一截修长雪白的脖颈, 穿着一件月白的长衫, 一条海棠红的抹胸长裙, 腰间系着绿色的绸带,身姿曼妙飘逸。   她起身朝他施礼,   “侯爷可用晚膳了?”   雨下的大,等了许久不见谢钦踪影, 沈瑶午膳没吃多少, 便早早用了晚膳,菜还温在小厨房,以防着谢钦回来。   她的眼比平日要亮,雪莹莹的,那种光色跟琥珀般迷人。谢钦本着非礼勿视, 以前不曾好好打量她,只当她一贯如此。   “我在路上垫了下肚子, 这会儿不饿。”随后负手往她桌案踱来,   “写得如何了?”   沈瑶歪了歪螓首,俏皮道,“方才写了两行,您就回来了。”   谢钦总觉得沈瑶今个儿说话腔调儿格外柔软,“你慢慢写。”又定神看她两眼,“真的没有不适?”   沈瑶摇摇头,那只缀着金珠的发簪随着晃了晃,与那明艳的娇靥交相辉映。   “我好着呢。”   她醒来格外的熨帖,好像许久没这么舒服过,要说唯一不同便是身子有些酸软,沈瑶只能当是喝了酒的余韵。   “那我继续写啦。”她笑了笑,眼尾有一抹狡黠闪逝。   谢钦颔首。   黎嬷嬷奉来一杯温茶给谢钦,谢钦捏着茶杯立在书案前。   夜风裹挟湿气灌了进来,沈瑶正在全神贯注临摹,宣纸时不时被风猎起,谢钦瞥见了,信手将那镇纸挪了挪,彻底将翻起的一角压下。   雨势渐小,雾气升腾如一层流烟倾泻在青松翠柏。   谢钦在书架旁踱步,见沈瑶只写了一半,干脆在窗下的藤椅坐了下来,仰靠在藤椅,闭目养神,墨香四溢,笔唰唰的写声像在耳畔低喃,谢钦莫名地生出几分疲惫,揉着太阳穴浅眠。   四下寂然,一点轻微的响动都能引起他的注意,深眸倏忽睁开,入目的是一双明净清澈的眸子,专注的模样比往日添了几分英气,偶尔写的满意了,俏皮地抿了抿嘴,乌溜溜的眼与那眉梢都跟着灵动起来。   似乎是渐入佳境,她整个人越发投入。   谢钦这辈子从来没有这般停下来....等一个人,无论是前些年踏遍大江南北办案,抑或是如今端委庙堂,他所指之处,必定是转如陀螺,运转如飞,此时此刻坐在这故吟堂的书房陪她练字....也算得上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羊角宫灯火光烈烈,灯下美人被映得似羊脂玉般无暇,清媚的眼尾被灯影幢幢染就,在他深沉的视线里渐渐变得模糊。   待沈瑶写完一张宣纸,却见谢钦仰在藤椅上睡着了。   迷离的灯色从窗棂铺进来,将他湛色衣摆染上一层清霜。   同寝数回,还是头一回清晰地看见他的睡容,他整个人静得如一帧水墨画,浓黑的长睫倾垂,将那满目的凌厉给藏住,轮廓分明的俊脸便格外凸显出来,仿佛一块天然的璞玉,无需雕饰,自染风华。   没有被那双格外洞悉的眼给盯住,沈瑶打量得越发大胆,原来谢首辅生得这样好看,翩然俊逸。   她不自禁看痴了,看着看着,喉咙里有些干渴,甚至想去...   沈瑶晃了晃神,怀疑自己没睡醒。   大雨驱散了暑气,屋子里微有些湿凉,凉风涌入,扑在她面颊,沈瑶神志清醒了少许,悄然起身去东次间寻来一薄衾,小心翼翼靠近他,欲帮着他搭在胸口。   谢钦长年累月殚精竭虑,是该好好歇着,可惜这世上无人能劝得住他,若谢钦当真是她丈夫,她定不能看着他这般消耗身子,乱糟糟地想了一会儿,沈瑶弯腰下来,薄衾刚刚碰到他手臂,眼前忽然一闪,一股强力猛然拽住了她手腕。   沈瑶被迫往前一倾,独属于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气息灌入她鼻尖,沈瑶心神一晃,原先想要反抗的那股力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酸软弥漫四肢五骸,她就这么像是轻飘飘的风筝被他拽得往他胸膛坠来。   “啊...”少女的娇吟从唇齿溢出来,格外缱绻迷离。   兴许是察觉到不对,谢钦及时扶住她,也在一瞬间睁开眼,深深沉沉的眼幽黯无光,像一个窟窿似的要将她吸进去,沈瑶忍不住打了寒颤,窘迫地解释,“我是想给你盖一件薄毯...”   下裳已磕在他膝盖上,双手被他牢牢钳住,她像是无力挣扎的纸鸢半趴在他胸膛,那张活脱脱的俏脸就这么明火执仗般地悬在他跟前。   从未离得这么近,她杏眼睁得大大的,含着水光,如一泓盈盈的秋水,换做谁被她这么瞧一眼都要丢了魂。   谢钦到底定力非凡,低沉的气息呼出来,眼色一下转柔和,带着歉意,“对不起...”   随后将沈瑶给扶起来。   沈瑶愣愣看着那张俊美清隽的脸,一点点被拉开,脚底沾地时,膝盖有些发软,忍不住往前一倾,谢钦再次牢牢扶住她,裙摆从他侧身覆过,幽香肆意。   谢钦克制着后退一步,保持以往礼节性的距离。   沈瑶怔愣住,只觉得今夜的谢钦格外的...好看,好看到她特别想凑近多看了几眼,感觉到谢钦视线追寻了过来,她尴尬地挪开眼,往桌案指了指,“我写好了,你帮我瞧瞧。”   谢钦沉眸,一贯内敛自持的人,从不轻易在任何人面前露出毫无防备的一面,今日一时失神睡了过去,不成想骨子里那股警惕形成本能,他太明白自己下意识的拽力有多重,指了指她手腕,担心问道,   “疼吗?”   沈瑶小声摇头,“不疼。”就是有些软。   她只能把这归功于害躁。   谢钦也察觉沈瑶比平日要有些不一样,兴许是方才二人不经意有了肢体接触,她十分不好意思。   人之常情。   目光往桌案望去,慢慢被那幅清丽的小楷给吸引。   他所料不错,沈瑶果然适合文鸣的风格,虽然还称不上精湛,进步却不小。   谢钦将宣纸捧了起来,沈瑶在他身后小心凑过去,“如何?”   “挺好。”   “只是你运笔稍有些浮,写小楷时,握笔再往下沉一些....”谢钦点了几处要害,言辞间似在细细斟酌,又十分严谨,让人不自觉用心在听。   他让沈瑶坐了下来,试着重新握笔写几个字,果不其然,那竖勾便写得有几分钧力,只是还不算完美。   书法讲究基本功,比如悬针竖便比较难写,由轻到重,笔锋收尾火候难把握,沈瑶写了几回写不好,谢钦就站在她身后,偶尔俯身过来时,男人那一股气息便裹挟而来,沈瑶心咚咚直跳,好像不自觉被他吸引,仰眸央求他,   “侯爷,你握着我写。”   谢钦愣了一下,这是极其暧昧的举动,至少不应该发生在他们这样的假夫妻身上,只是沈瑶明眸皓齿就这么巴巴看着他,好像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谢钦也不好推拒。   又不是没握过她的手。   宽大的手掌覆上去,将她整个小拳握紧还有余,一并擒住那笔杆带着她往下落笔,这一笔力道千钧,收锋后谢钦立即松开手,这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   沈瑶几乎是本能追逐着他的手掌反握过来。   湿热在掌心摩挲碰撞,很快传遍二人周身。   两个人都愣住了。   沈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发烫地松开手,然后羞愤难堪,跌跌撞撞从圈椅里起身,因着动作太快,一下子没站稳,人往后面的书架撞了去,好在撞力并不重,柔软的身子就这么贴着书架倚着,背对谢钦,无地自容。   谢钦沉默看着她,这举动不同寻常。   “沈瑶。”他语气沉缓而坚定,   却跟回音似的一下一下撞击她的心口。   沈瑶深深闭上眼,她都做了些什么呀,纤手扶着书架慢慢借力转过身来,垂下眸像个犯错的孩子。   “我今日见到太子....”   “我知道。”   “我有些怕....”   谢钦沉默了一下,是因为受了惊吓来寻求安全感,这能理解。   “我明白。”   沈瑶慢慢抬起脸,面颊绯红如霞,盈盈问,“侯爷,你真的能护住我吗?”   谢钦眼神眯起,她这话什么意思?   是哪种护?   是以丈夫的身份,还是旁的?   他毫不犹豫,“当然能。”   沈瑶直勾勾望着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人如此坚定地护着她,眼眶里漫入一些酸气还有潮气,还有似是而非捉摸不透的想要依赖甚至是靠近的感觉,泪花闪出。   谢钦神情里蓄起的疑惑随之卸下,语气温和。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愿不愿意留在京城,我都会确保你安虞。”   沈瑶喃喃点头,男人清峻的身影在泪光里模糊,她甚至辨不清他的容貌,只觉那是一股光源无限地吸引着她,流转在血脉内陌生的渴望也随之涌出。   “侯爷,我....”有些难受。   具体哪儿难受她说不清,好像越看他越难受,越难受越想看。   她从没发觉他竟然这样好看,这样迷人。   他也着实是迷人的,换做谁能这么毫不保留保护她呢。   一张脸迷茫地看着谢钦,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祈盼被人爱护。   她的眼神带着隐忍,惭愧,甚至还有一丝羞涩,刺痛了谢钦的眉心,他知道这个姑娘一个人磕磕碰碰长大,无人疼无人爱,坚强自立,他当初娶她时着实决意护她宠她一辈子,只是她不愿意,他不能强求。   今日定是被太子的举动所摄,有些无助。   如果她动摇了和离的念头,他需要得到确认。   谢钦任由她看着并未说话。   她面颊微红,含蓄而腼腆,除此之外并无明显痕迹。   当初戚侧妃为防着被太子察觉,选药十分谨慎,药粉喝下去,发作迟缓,药性也不会那么猛烈,在旁人看来便像是水到渠成。   沈瑶慢慢松开攥着书架的手指,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的热浪,饱满的胸//脯随着她动作一晃一晃,海棠红的襦裙将她身段勾勒得格外窈窕,腰被系带勒着,不堪一握,长长裙摆迆地,在这电闪雷鸣的雨夜,似一朵不堪折的娇花。   谢钦心头涌上一股躁意,他负手而立,视线挪至博古架,缓缓闭上眼,试图抑下那浅浅的欲色。   他不再盯她,她胆子便大了些,又朝他打量,他长得可真高大,宽肩窄腰,身形也格外挺拔,好想抱一抱....   廊外一股冷风卷进来,书架顶端一薄薄书册被吹得滑落在地,幸在沈瑶躲得及时,并未砸到她,她弯腰将书册捡起,踩着旁边搁着的脚蹬,重新放回去。   又一阵风吹过,掀起一些粉尘,沈瑶下意识扬起袖子遮掩,身子不稳往一侧栽去。   谢钦听到动静及时往前抬臂钳住她的腰身,脚蹬摇摇晃晃,沈瑶也本能地双手搭在他肩上,总算是稳住了身子,她踩在脚蹬上,几乎与他不相上下,面颊贴近他鼻翼,呼吸交缠。   一股滚烫的热度充滞在胸口,她攥着他不动,人到了手里,那股渴望和酸软化作实质的力量,她鼓起勇气望着他。   他眉峰极好看,寥寥数笔染就几分清冷之色,英挺的鼻梁往下是削薄轻抿的唇,沈瑶目光钉在那里便舍不得挪开。   兰息倾吐,带着一丝灼热,撩拨人心。   谢钦松开她腰身,锋锐的五官淡漠依旧,双眸静若深海盯着她一言未发。   沈瑶却搭着他没放,腰间被他碰触过,敏感得发腻,过分优越的脸近在迟尺,她凭着身体本能往前一压,与此同时,双臂往上攀绕,将他整个给圈住,试图将那一动不动的人间谪仙给拽下凡尘。   谢钦瞳仁微缩,岿然不动,在那饱满的菱唇即将压下来时,缓缓开口,“沈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长睫贴着他眼轻轻往上一抬,她声音柔而坚定,   “知道。”   还很干脆的模样。   倒是符合她的性子。   谢钦黑眸清深沉,不带丝毫情绪质问,“不是要回岳州么?”   沈瑶一震,好像有什么东西箍住她头额,想要他的意念被动摇,她眼底的水光在晃,恍若要跌下来。   谢钦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他胸膛格外坚实滚烫,灼热的鼻息一深一浅萦绕在她面额,理智一点点被抽走,她混沌的脑海里只剩下他的气息,他的霸烈,他的伟岸。   “我想要的并非是岳州,我想要的是一个家....”她出生在京城,父母兄弟姐妹也在京城,岳州只是她不得已的选择....   心底酸楚涌上来,破开眼眶的迷离,蓄成一眶泪水,要落不落。   谢钦明白了,眼底的狐疑化作疼惜,没有哪个被遗弃的孩子不渴望被接纳,她只是以拒绝的姿态来避免自己再受伤害。   好像是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出狼狈的一面,她又扬起骄傲的笑脸,搂着他,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长得很好看。”   谢钦冷笑,“沈瑶,你喝醒酒汤了吗?”   她眼神含情,却不迷乱,与那日醉酒完全不同。   “我喝了呀,还足足睡了三个时辰呢。”沈瑶笑吟吟的,“你回答我,有没有人说你好看。”   “没有。”   “那现在有了。”她唇角弯弯一笑。   谢钦掀起眼睑,“是吗?三个多月过去了,你才发现?”   沈瑶被他质问地有些心虚,“先前有贼心没贼胆嘛。”   “现在如何有胆了?”   “你让我亲,我告诉你。”   谢钦眼神分明,无动于衷。   沈瑶当他默认,伸出舌尖,湿漉漉地往他下颌一舔。   一点点胡渣扎入她饱满的唇瓣,颤麻被激起,就像是开了闸似的,四肢五骸甚至是内里深处的渴望炙热不由自主翻涌而来。   “谢钦.....”嗓音腻的跟蜜糖似的,拉出一片丝来。   谢钦腹部一紧,蓦地想起洞房那夜她的嗓音,可真是一把好嗓子。   娇躯往前贴他更严实,双手环住他脖颈踮着脚,终于含住了他的唇。   濡湿柔软碰撞在一块,第一下没含住,滑了下来。   他不配合。   沈瑶并不气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冲他妩媚一笑,将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就好像是一缠着佛陀的妖精,绞尽脑汁让他破戒。   “你不想吗?”她歪着螓首绕至他耳侧,对着他耳垂轻轻吐息。   似魔音渗入他耳郭,将深埋的欲望给勾出来,谢钦眸眼浓烈如墨,在这灯火通明的书房内却依然晦暗地如同一个旋涡。   沈瑶柔软的唇瓣吸吮,舔//舐着他的唇,灵蛇往他齿关送去,小小咬了一口,双手从后颈滑入他衣领,试图解开衣襟,   谢钦任由她贴着他唇侵蚀,眼底的冷隽被渐渐化开,浓烈的情绪来回翻滚,他深深凝睇那明艳无双的眉眼,   “负责么?”   男人这话出了口,已毫无遁地,像是缴械投降的佛陀,俯首甘为裙下臣。   沈瑶得逞地笑了笑,眸眼微醺,张口就来,“那还用说?”   随着这话一落,男人齿关被破开,舌尖灵巧地滑进去,她竭力探索属于她的甘霖。   廊外风雨大作,很好地掩盖住笔架纸墨坠地的声音。   他反客为主,将人托起,搁在宽大的桌案。   修长的脖颈扬起,泛起一层粉嫩的柔光,糜丽醉人,软绵的身伴随他眼底浓郁的墨色一同往夜的深处坠落。 第21章   从西次间书房往东次间内室只堪堪几步距离, 二人生生走了两刻钟还多。   沈瑶这个时候意识到了男女力量的悬殊,谢钦一手稳稳托住她,另外一只手扫除各种障碍物, 门庭被卷进来的风雨湿了一片, 四处散落着碎地的瓷片, 好不容易熬到拔步床前,两抔绵厚的柔软被挤得不成样,交叠的身影随同帘帐被掀起双双倒下。   晕黄的灯芒从帘外泼了进来, 她双颊红透似晕开的胭脂, 帘帐翻涌,如流烟般倾泻,渲出一室旖旎。   她如上回那般双手勾着他脖颈不肯撒手,俏生生道, “不要丢下我....”眼底水光泛滥, 蓄在眼角像是滑下来, 谢钦喉结滚动,再次确认眼前的她没有醉, 眼神也格外明晰,雪亮雪亮的, 跟要吃人似的。   他缓缓勾了唇, 悬在她上方没动。   沈瑶不知他何意,白玉般的修长如藤蔓似的缠上去,将人勾下来,将欲释放出。   身后帘帐彻底掩上,两道纠缠的呼吸就这么挤进暗黑的空间里。   起先是很难的, 两个人身形差距过大,她无法接受。   浓黑的墨发铺满整个枕巾, 她双眸酡红,跟个嗷嗷待哺的小狐狸似的直勾勾望着他,渴望又不敢,谢钦下了一股狠劲,沈瑶咬破了他的唇,极致的痛苦漫过额尖,她险些呼吸不过来,双手推他。   谢钦顺从得退开。   沈瑶疼过后又缠上来,眼底布满委屈和懊恼,似埋怨他。   她什么都看不见,唯有他紧绷的下颚,流畅而清晰地在她眼前推拉。   他紧盯她湿漉漉的眸,蹙紧的眉尖,红红的鼻骨以及晕红的唇,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他要将她所有感受与反应牢牢掌控在身下,他不敢全进,也不敢尽全力,总归在她满意舒适又不会过分难受的程度便停止。   他明目张胆地看着她芙蓉般妖娆的面颊,看着他的妻。   这辈子他像一头冷血的孤狼在庙堂之巅纵横捭阖,不计名利,不惧生死,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行事从来强势而干脆,唯独在这么一个人面前,事事由着她。   在这雨后的转角,取悦她。   乌云过境,雨势彻底停歇。   黎嬷嬷坐在廊角的锦杌打了个哈欠,侧耳细听里面的动静,已风平浪静。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也露出由衷的笑意。   傍晚碧云淋了雨着了些凉,早早回后面厢房歇息去了,院子里仅有谢钦的人在伺候,除了灶上两个粗使婆子,其余五人均是年轻的小丫鬟,黎嬷嬷将人全部打发走,仅安排婆子烧水悄悄抬入浴室,便独自守在廊角。   用过一次水,这是第二回 ,等到浴室停当,她也可以去歇着了。   悄悄从夹道绕去后院的后罩房,两个婆子已靠在门框打瞌睡,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更漏,子时刚过,折腾得可真久呀。   她走过去轻轻将人给推醒,悄声道,   “屋子里乱着呢,随我进去悄悄收拾了。”   婆子立即惊醒,抹了一把嘴,净了手纷纷跟在黎嬷嬷身后摸进了正院,黎嬷嬷嘴里的乱自然指的是西次间,明间至东次间的内室外。   她留下两名婆子在外头收拾,自个儿趁着谢钦抱着沈瑶去浴室的空档,连忙将拔步床给换了新。   熟悉的一点红伴随着糜乱的水痕,瞧得黎嬷嬷这个老婆子都是耳根一热,上回没细瞧,果然这才是真的落红。   被褥往旁边一扔,床单皱巴巴地被拽得不成样子,可以想象战况有多激烈。   爷虽是文官,却不是一般的文官,他常年习武,风雨无阻。   就夫人那软绵绵的身子够他折腾几回?   抱起凌乱的床单薄衾,又将地上散落的薄纱裙衫全部给捡起,一股脑子塞去外室的篓子里,东墙脚下的高几被推得东倒西歪,幸在没搁花瓶,否则碎了一地可难收拾了。   黎嬷嬷手脚麻利将内室与东次间外给收拾干净,最后砌上一壶温茶进来,悄悄退出去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四籁俱静,云破月初,照得满室空明,一切均已复原,仿佛方才这里什么都没发生。   翌日晨起,谢钦在寻常起床的时刻醒来。他看向歪在他肘窝里睡得正香的妻子,朦胧的光色里,沈瑶白皙的俏脸残存一抹嫣红,不知是梦到什么,眉心微微起皱,谢钦抚平了她眉心的不安,轻轻下了床。   昨夜一场大雨洗过空气尘埃,苍穹一片明净,东边天际露出一丝鱼肚白,时辰还早,他如往常先去庭院习练片刻,汗水淋漓回了书房,稍稍梳洗换了干净的衣裳,天色刚亮,他来到书案后坐下。   他面色平静,双目静若无澜,静静地在书案后坐了一会儿,感受了心底片刻的安宁,随后拇指往底下机括一按,一个小匣子弹出,露出一张纸笺。   正是数月前,沈瑶在茶楼写给他的契书。   拿出摊开在眼前,工工整整数行字,略显笨拙,回想当初她在茶楼生涩的模样,再对比昨晚那般妩媚妖娆,这姑娘骨子里有几分跳脱劲,露出几分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笑后,他将那份契书执起,送到点好的一盏银釭前,看着那纸张遇火闪现火星子,火星子一点点将她亲自写下的每一个字都给磨灭。   经历了昨夜,二人之间的隔阂算是打开,至少她不会再提和离,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她现在是他名正言顺的妻,有什么要求悉数满足她,她自小孤苦又受了那么多委屈,他当护着惯着,无论她有什么小脾性,他都能包容,也愿意包容。   最后一点纸墨燃尽后,他弹了弹手指尖的灰,起身往后院去。   *   半刻钟前,火红的晨阳从窗棂投进来,刺痛了沈瑶的眼,她半睡半醒睁开眸子,入目的熟悉的帘帐,她揉了揉发胀的额,正想起身,这时,四肢五骸仿佛被碾碎怎么都提不上劲,双腿又软又酸,一种莫名的战栗犹在胸中盘桓。   她又跌了回去,疼得嘶了一声,嗓音像是被什么扼住,怎么都破不出来。   腹内的胀感并未消失,沈瑶忍住难以言状的余韵,吃力地寻思,昨晚的画面全部灌入她脑海,那些混沌的记忆在疼痛的提醒下变得清晰。   “你长得可真好...”   “岳州不回去了?”   “你给我一个家吧。”   “负责么?”   “那还用说?”   她都做了什么!   沈瑶捂了捂面额,双拳拽得紧紧的,恨不得将自己给揉碎,不,是恨不得将脑海里那些记忆给踢除,她主动赖上他的身,吻上他的唇,钳住他瘦劲的腰,他抱着她从书房一路来到内室,宽大的紫檀书案,搁在墙角的高几,明间挂着松石画轴的博古架,还有那一个个碎裂的花瓶茶盏.....   不...她应该是在做梦。   她用力地摆了摆头,睁开眼,床榻是干净的,屋子是整洁的,明明处处精致,却处处沾染了旖旎的颜色,他挺拔的身影,贲张的气息无处不在。   犹不可信。   垂眸看向自己,手指红痕遍布,指尖已有几处破损,杏色的丝绸寝衣还是好好的,只是雪肤下那若隐若现的莓红却提醒着她,   昨夜一切皆是事实。   一切已成定局。   沈瑶心底最后一丝侥幸被掐灭,深深闭上眼,羞耻,惭愧,后怕,通通绞在她心口。   她冒犯了谢钦。   怎么办?   她愣愣了足足几息,方慢慢回过神来。   无论此时此刻的脑子有多混沌,也不管思绪有多纷杂,却有一桩事无比清晰地映在脑海。   他们是假夫妻。   她亲自写下两封婚契,再过一年八个月,她便要离开这里。   她根本不是他的妻。   昨夜只是个意外....   谢钦对她并无感情,想必他心目中的妻子也不是她这样的,他是君子,即便留她下来也是为了对她负责,她却不能心安理得,他们之间天差地别,这场婚姻迟早走向尽头。   她想起来了,那杯酒一定有猫腻,自喝了酒她浑身软绵绵的,没有那么急不可耐,却又不得不做些什么。   如果是这样,她也是无辜的。   冒犯了谢钦又如何,他昨夜不是很快活吗,到最后她受不了了,他还能梅开二度。   将她从床中撞去床角,想起那种灭顶的浪潮,羞耻又涌上眉梢。   既如此,便算两清。   沈瑶咬了咬牙,果断定了主意。   与其相处尴尬,还不如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沈瑶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飞快整理仪容,忍住浑身的酸痛下了床,刚迈开脚,双腿无力地往梳妆台跌去,就在这时,珠帘响动,一道清隽的身影迈了进来。 第22章   谢钦掀开珠帘, 瞧见拔步床内鬓影浮动,梳妆台在拔步床内,挂檐横眉处均雕了龙凤呈祥的纹样, 隔着刻牡丹的围栏挡板, 看到沈瑶倚柱而立, 情态未褪,香靥凝羞。   满头乌发挽了个松松的随云髻,一身杏色的中衣外罩着一件同色的宽衫, 底下是一条素裙, 腰间用绸带松散的系着,谈不上多么端庄,却也勉强能见人。   即便昨夜他有意收力,却也不是一个柔弱姑娘能承受的, 那样严实无缝持久推拉, 定弄疼了她, 谢钦并无哄女孩子的经验,正琢磨着该如何开口。   却见那娇人儿扶住千工拔步床的木柱, 眸眼昏懵地打着哈欠,   “首辅大人昨夜哪去了, 害我好等?”   谢钦眉峰一凝, 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脑门如有一阵天雷呼啸而过,   什么叫让她好等?   他昨夜做了什么,她难道不知?   意识到什么,谢钦心仿佛被人毫无预料地往下一拽, 眼底的亮色也瞬间归于沉寂。   沈瑶被他阴沉的眼神吓到,心虚又愧疚, 谢钦积威日久,平日不动怒尚且叫人不敢直视,何况是眼下寒霜密布。   沈瑶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胆子敢在他面前撒谎,可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清楚的知道这里不是她该待的地儿,与其将来牵扯不清,还不如眼下一刀两断。   想要镇住对方,就要比对方更理直气壮,更无理取闹。   她露出恰到好处的怯色与疑惑,满脸无辜,   “侯爷这是怎么了?若是不得闲暇回,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我昨日也不过是随口说说,您何必露出这份神色来吓人?”   谢钦脸色发沉,木然盯着那张恼人的樱桃小嘴,一开一合尽是往外扔刀子,听到那句“随口说说”,心底涌上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意,   所以,答应负责也只是随口说说?   环顾四周,微风和畅,窗明几净,就连地面皆是一尘不染,昨晚所有痕迹已被磨灭得干干净净。   谢钦给气笑了。   这辈子端委庙堂,生杀予夺,面对繁复朝务如闲庭信步,置身暗潮汹涌的诡谲官场亦是悠然自如,却还是头一回如此无计可施。   他深深闭了闭眼。   昨晚到后来她的渴望多过羞涩,他也曾怀疑是不是那杯酒有问题,那么眼下她的反应得到印证。   酒的事他自然会查个明白,但眼前更为棘手。   她是不记得昨晚的事,还是假装不记得?   若是假装失忆,表明她并不想留在谢家,也不想继续这场婚姻。   无论哪种情形,他都无法反驳。   人家女孩子不想认账,他逼着她认?   这种事谢钦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不代表他会接受。   谢钦在心里迅速地将各种可能性过了一遍,心情郁碎到难以言喻。   谢钦没有当场揭发她,对于沈瑶来说是万幸,实则也是意料当中的事,他是君子,岂会强人所难,正因为他是君子,她才不能让他为难。   谢钦,她高攀不起,也不想高攀。   二人萍水相逢,也将是彼此的过客。   沈瑶见他不吭声,心里松了一口气,双手卷着垂下来的秀发,慢悠悠问,   “侯爷还要杵在这里看我梳妆么?”   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若是眼神能洞穿人,沈瑶大约已被扎了几个窟窿。   谢钦一言难尽看着她,转身出了内室。   沈瑶等他离开,连忙摇了摇垂在木柱旁的铃铛,示意碧云进来伺候她梳妆。   不一会碧云进来了,瞧见沈瑶神色呆滞坐在铜镜前,先给她斟了一杯茶润嘴,瞥了一眼铜镜,   “姑娘这是怎么了?脸这般红?”   沈瑶愣了一下,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昏黄的净面里她双颊绯红如霞,一双杏眼更是含情脉脉,沈瑶不知是那药粉的缘故,还是房事的余韵,这会儿连耳尖也红了,   “没事....昨夜喝了两口酒,人有些糊涂。”   她垂下眸,不敢看自己,更不看梳妆台,昨夜谢钦将她搁在这里亲了很久,她才知道平日那么自持的人,遇到了这种事也并不是无动于衷。   一闭上眼,脑海全部是昨晚的画面.....再看整个屋子,处处刻着羞耻的印记。   沈瑶脑子里一片混乱。   折腾了半晌,总算拾掇停当出了东次间,黎嬷嬷殷切地含笑往明间指,   “爷在等您用早膳呢。”   沈瑶吃了一惊,还没走?   往院外望了一眼,日头正大,他不用去上朝吗?   沈瑶印象里,谢钦大白日就没见过人影,今日还留在这里,只能是对她生了疑....   沈瑶暗暗吸着气,收整心情,一脸寻常进了明间,谢钦穿着一身湛色直裰坐在桌案后,身姿笔直,浑身罩着一层威压,丫鬟们已摆上十多样早膳,皆屏气凝神伺候着。   沈瑶搭着碧云的手臂迈进去问谢钦,   “侯爷今日休沐吗?”   谢钦手里捏着类似印章一样的小物,在指尖来回翻转,眉目淡淡看她,语气无波无澜,   “不是。”   沈瑶莫名地诧异了下,旋即坐下来,“嬷嬷,给侯爷布菜。”如往常那般等着谢钦动筷子,她也开始用膳,全程都不往他碗里瞄了一眼。   谢钦吃了几口粥,目光不经意落在她侧颊,粉粉的一层光晕覆在薄薄的肌肤,眉目沉静杏眼清澈,与往日没有半分不同,她过于从容令谢钦都忍不住生出几分错觉,仿佛昨夜的抵死缠绵只是黄粱酒梦里的惊鸿一瞥。   有那么一瞬,烈火灼过他的心。   真的毫无痕迹吗?   倒也不见得。   她垂首喝粥的瞬间,姜黄绣兰花纹的衣领里微微露出一缕红痕。   大约是昨晚将她扣在床栏,在她后颈吻下的痕迹。   谢钦嗓音含着几分清冽,冷不丁打破明间的沉默,   “你脖子怎么了?”   沈瑶齿尖差点咬到舌头,微微愣过神,“我脖子?”   昨夜也是这样一双雪亮的眼妩媚地求着他给。   谢钦纵横朝堂这么久,一个人撒没撒谎他如何看不出来。   若是装的倒好办,迟早让她露出狐狸尾巴。   谢钦并不是不经事的少年,恼火归恼火,却无法苛责她半分,沈瑶这辈子孤苦无依,是他还没给她足够的安全感让她卸下心防。   得慢慢来。   谢钦看着她没做声。   一无所知的碧云够着脖子过来瞅了一眼,“咦,姑娘,您这后脖颈有道红印子,像是被什么咬了?”   沈瑶恨不得剜自己婢女一眼,愣是作惊讶状,“是吗?兴许是被蚊虫咬了。”   谢钦慢条斯理喝了一勺银耳,所以他便是那只蚊虫?   一抹嘲讽划过唇角,他吃完净手。   沈瑶左手捏着一只勺子,右手夹了一块萝卜糕,白皙修长的指甲尖被修整过,其中中指指盖明显有一条裂痕,   “这指甲怎么也破了?”   “是啊,我今日晨起便见手指裂缝极多,生生的疼,也不知是怎么了?我在岳州时常常做噩梦,昨夜怕是做了噩梦,拽着了什么吧。”   每每雷雨大作,沈瑶睡不安生,此事碧云最熟悉不过,故而方才替她剪指甲时也没多问。   谢钦缓慢地擦拭着手指,声音淡的没有丝毫情绪,“是吗?”   她哪里是做噩梦,分明是受不了时拽床褥拽破了手指。   十指连心,疼定然是疼的。   他自入仕以来,头一回告假不去上朝,就是想陪陪她,怜惜她,不成想是这么一个结果。   一顿早膳吃得兵荒马乱。   离开故吟堂时,谢钦将黎嬷嬷唤去书房,将暗卫寻来的一瓶药水递给她,吩咐道,   “好生照料她。”   黎嬷嬷再笨也察觉不对劲,捧着药水,大着胆子问,“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夫人好像不记得了?”   谢钦阖着眼,手中似乎想攥些什么却是了然一空,   “昨日太子转递给她一杯酒,酒里被下了药。”   后面的话不用他说,黎嬷嬷明白了,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还以为水到渠成,原来是被人算计了。   幸在沈瑶回了府,若是在宫里,黎嬷嬷不敢想象后果。   她连忙屈膝,“老奴一定照顾好夫人。”   谢钦很想叮嘱黎嬷嬷盯着沈瑶,到底是舍不得让她不自在,最终作罢,摆摆手示意她出去,独自在案后坐了一会儿,这才换上朝服出了门。   太子不会蠢到当庭给沈瑶下毒,还有谁能在给太子喝的酒水里下药粉呢,只可能是东宫,联系后宫诸嫔妃的底细,谢钦很快锁定目标,抚了抚被沈瑶咬破的嘴皮寒声吩咐暗卫,   “将涉案之人全部藏起来,等着戚贵妃与东宫自乱阵脚。”   “是。”   黎嬷嬷拿着药瓶回到故吟堂,小丫鬟告诉她,沈瑶已带着碧云前往延龄堂给老太太请安去了。   沈瑶实则是怕谢钦杀个回马枪,顾不上身子不舒服溜去老太太处。   走了几步,袅袅婷婷,似合不拢腿,幸在她不是娇气的姑娘,走着走着也就麻木了,到了老太太茶话间,里面已坐了一屋子人,大家相互见礼,谢家五姑奶奶谢曼竟然回了娘家。   旁边还坐了个装扮得十分娇艳的女郎,看眉眼与谢曼十分相似,当是她的女儿怡宁郡主。   平日里老太太爱招着她去身边坐,今日坐了平南王妃谢曼,自然得寻旁的位置。   好在周氏聪慧,连忙起身给她让座,顺带瞥了一眼她面颊,   “六婶婶今日气色真好。”   老太太听见了,目光挪到她身上,“是吗?”   沈瑶被大家打量得极不自在,抚了抚滚烫的面颊,“哪有,天热罢了”   她掏出绣帕给自己拭汗。   大夫人与三夫人坐在老太太左侧,怡宁郡主坐在老太太右侧下首,往下便是二夫人,沈瑶挨着二夫人坐,与老太太当中隔了两人,老太太眼神虽不大好,却瞧得出来幺媳妇这张脸红彤彤的跟霞晕似的,眉梢更是含情带怯,老人家可是过来人,一眼就瞧出端倪来。   “瞧你香汗淋漓的模样,怕是走了一路累着了,来人,将我早膳没吃的那碗燕窝热了给六夫人吃。”   谢府富贵,老太太又指望她生孙子,日日燕窝不断。   沈瑶来谢家这段时日,实则养得极好,她心生愧意,“无碍的,我出出汗,人还精神些。”   片刻,一老嬷嬷从后面甬道将燕窝给端了来,“老祖宗,还热着呢。”   沈瑶推脱不过,只得接在手里。   其他人对这等情形已习以为常,   倒是怡宁郡主还是头一回见这等阵仗,颇为看不过去,“原先娘亲告诉我,外祖母格外疼爱幺儿媳,今日见了果然如此。”   老太太却知外孙女吃味了,笑得前俯后仰,“别看她是你舅母,年纪比你还小一岁,你还在闺阁里没出嫁,她十几岁却得嫁给你舅舅,替他掌家,很是不容易。”   这话怡宁郡主就更不爱听了,她轻轻哼了一声,“她能嫁给舅舅是她的福气,哪来不容易一说。”   这下火药味便浓了。   大家心里都这么想,却是无人敢说出来。   屋子里戚戚然。   沈瑶心里想,看吧看吧,这就是高门大族,宅院里除了争风吃醋,掐尖斗嘴再无旁的事,幸好她当机立断,忍一忍,两年便过去了,若往后日日在这里与她们争长斗短,可真是无聊。   沈瑶把自己当外人,自然不会跟怡宁郡主计较,   “郡主说的是,我确实高攀了侯爷。”   沈瑶说的是真心话,在旁人眼里便是抬杠。   怡宁郡主脸色胀红,话是她起的头,沈瑶承认了,她反而下不来台,甚至有些心慌,万一舅舅晓得了,会不会说她,她求助地看向平南王妃。   平南王妃并不喜欢沈瑶,沈瑶差点给太子做妾,在她眼里便上不了台面,她一直不能明白谢钦为何要娶沈瑶,幼弟可不像是沉迷美色的人。   无论怎么说,人已进了门,面子还是要给。   “小孩家家的,说话没个忌讳,弟妹莫要放在心上。”   沈瑶笑了笑。   老太太倒是没把孩子之间的玩闹当回事,“瞧那她那张鹅蛋脸,面若银盆,可不是有福气的面相?”一句话揭过,又问身旁的怡宁郡主,“听说你娘近来在给你挑拣郎婿,可有看上的?”   一提到议亲,怡宁郡主面颊含羞,双手交握在膝盖上,连坐姿也腼腆了些,   “还在挑呢,我实在是不知怎么选。”   老太太颔首,“说来听听,我们也好替你参详参详。”   怡宁郡主是平南王夫妇的嫡长女,又因舅舅是当朝首辅,她在皇室中格外有体面,求亲者不胜枚举,王府左挑右选,留到十八岁未嫁。   这种事不好让姑娘家开口,平南王妃答道,   “吕尚书家的嫡长孙,倒是一表人才,只是听说家里有两个通房,怡儿不喜,我也犹豫着;大理寺卿家的嫡长子,母亲您知道,他家就他一个儿子父母定是事事贴着他们,只是怡儿见了一面,生得不够俊俏,她又嫌。”   “哦对了,还有蓟州总兵段家的儿子,”说到这里,平南王妃语气一顿,戴着长长玳瑁护甲的手指轻轻捏起手绢,侧眸问沈瑶道,   “这位段公子该是六弟妹的表兄,你可知晓其人?”   沈瑶正将一碗燕窝粥喝完,一面擦擦嘴,“我没见过,不甚清楚。”   她对外祖段家一无所知,听平南王妃这么说,原来段家老爷是蓟州总兵,也算是了不起的人物。   平南王妃并不知沈家缘故,以为沈瑶是不乐意告之,脸色有些不好看,老太太在一旁劝道,   “你别怪她,她是真的不清楚。”又问,“还有哪家?”   王妃有提了一些人选。   周氏等人露出艳羡,“都是顶顶好的人家,难怪郡主挑花眼。”   怡宁郡主很受用,扬眸笑了笑。   老太太有些犯愁,“虽说都是好人家,也着实难选,论理这段家很有诚意,就是嫁去蓟州远些了,你就这么一个娇娇女,如何舍她远嫁。”   五奶奶崔氏却是接话,“依我瞧,吕尚书家的公子就很好呀,我先前见过几回,口才很不错,至于那通房,可以让吕家事先安排出去嘛。”   大夫人扭头睨了小儿媳妇一眼,“你想得过于简单,未过门之前,就要求人家处理通房,传出去名声不好听,那些通房也不过是穷苦孩子,如何说弃就弃。”   崔氏娇生惯养,不太懂得同情那些小妾,嘀咕一句,“谁让她们自甘堕落与人为妾?”   大夫人没料到小儿媳敢顶嘴,脸色立即拉下。   老太太这回倒是没偏帮孙儿媳,那吕家女儿为东宫太子妃,是东宫的中流砥柱,原先求娶过谢京,后又盯上怡宁郡主,说来说去就是想跟谢钦搭上姻亲关系。   崔氏年纪轻不经事,并不懂内里水深,见婆婆责了她,闷闷不乐红了眼眶。   怡宁郡主心里也最中意吕家少爷,只是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容忍丈夫在她未生子之前纳妾,一直拖着不定婚事,也是想看看吕家的态度。   她与崔氏本就交好,见她面有窘迫,立即起身换到她身侧坐着,抱着她胳膊悄悄道,   “崔姐姐,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崔氏被她逗得一笑,也就丢开了。   老太太这厢扭头与平南王妃道,“婚事哪有四角齐全的,段家公子见过没?”   平南王妃摇头,“不曾,倒是昨日沈夫人见着我说了几句客套话,言下之意是见个面。”   沈夫人指的就是段氏。   老太太想了想道,“见见也好。”   挑起怡宁郡主的婚事不过是起个头,平南王妃今日别有目的,她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大奶奶宁氏,   “大侄媳,我方才与你提的人如何?我瞧着配京姐儿正好,是亲上加亲。”   谢京是大奶奶宁氏与大爷谢文义的嫡长女,也是国公府的嫡长孙女,在谢钦无子嗣的情形下,全京城都盯着谢京的婚事。   谢京目露担忧看着母亲,而宁氏则往婆婆大夫人瞥了一眼,见她捏着绣帕一动不动,便猜到婆母的心思,挤出一抹笑道,   “姑姑说媒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此事我一人做不得主,待回去与夫君商议才好。”   平南王妃笑了笑,眼神往不动如山的大夫人递了递,“大嫂,您觉得如何?”   大夫人眉目低垂,并没有立刻接话。   沈瑶莫名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方才给怡宁郡主议亲众人谈吐间十分自在,到了自家姑娘身上反倒遮遮掩掩,沈瑶喝完燕窝粥,婢女又递了一杯茶给她,正喝完递回去,坐在对面的谢京朝她露出一脸苦笑。   沈瑶越发觉得疑惑,十五岁的姑娘议亲是寻常,谢京没有半分憧憬也没有一点羞涩,却是如此苦恼,怎么回事?   来到谢家,除了老太太外,也就与谢京有几分投缘,沈瑶不由替她悬了几分心。   短暂的沉默后,那方大夫人开了口,   “李家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到底离得远了些,我就这么一个孙女,膝下养大的,不舍得她嫁去扬州,还是两小无猜自小知根知底的好。”   平南王妃暗暗叹了一口气,悄悄看了一眼老太太,老太太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   “我乏了,你们去花厅玩吧,曼儿留下陪我说话。”   大家陆陆续续离开,几位夫人回了房,年轻的媳妇耐不住寂寞,周氏做主张罗大家去后面抱厦纳凉摸牌,沈瑶不想凑热闹,正想回房,谢京却跟了过来,拉着她特意隔开人群,往西侧抄手游廊走,待行至一片□□,她急得眼泪都滑下来了,   “瑶瑶,怎么办,我祖母欲将我嫁给她娘家的侄孙,可太婆婆也想叫我嫁去她娘家扬州李氏,我爹娘夹在当中整日愁眉苦脸。”   沈瑶闻言目瞪口呆,原来整了半日是婆媳在斗法。   细想也不奇怪,老太太出身扬州李氏,是江南富裕大族,把持着两淮转运使之职,在当地首屈一指,老太太上了年纪,与娘家联系不如以前紧密,眼看着谢家蒸蒸日上,又有个当了首辅的儿子,自然也想替娘家牵线,再续两家情缘。   哪知大夫人亦是如此作想。   谢京是谢家嫡长孙女,她身份可不是那些庶女偏房可比,两家都盯得紧。   沈瑶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从角门出来,往湖边凉亭走,   “我说怪怪的,原来是这回事。”   谢京苦笑道,“阖家都晓得此事,无人敢插嘴,唯独瑶瑶你,嫁来没多久又万事置身事外,我才敢跟你吐吐苦水,你别介意。”   沈瑶抚了抚她手背,“你愿意与我说,是拿我当体己人,那我问你,你自个儿呢,可有心仪男子?”   谁没个青葱慕艾的时候,沈瑶看到俊俏郎君也爱多瞧几眼。   谢京果然红着脸支支吾吾扯起旁边一只花枝,“我...没有。”   沈瑶捏了捏她面颊,“瞧你都羞成这样了,还说没有。”   谢京羞得扑在沈瑶怀里,“我心里还难受着,您却取笑我。”   沈瑶搂着她,“人这一辈子春花秋落,朝升暮合,最后归于一抔尘土,总归得不后悔才行,即便祖母与太祖母有各自盘算,你上头还有父母,你还可以求父母做主呀。”   行至湖边,暖风扑面,二人寻了个凉爽的亭子坐了下来,别看这谢家雕栏画栋,处处锦绣,也不过是被高墙给圈住的笼子而已。   谢京秀眉紧蹙,与沈瑶背对背坐在美人靠上,   “瑶瑶,你与六叔爷是如何认识的?我真是好生羡慕你,寻了这么出众的郎君,无人敢掣肘你。”   沈瑶转过身来,与她抱膝而对,   “京儿,人人皆有自己的苦恼。”   谢京颔首,“这倒也是,”随后牵牵沈瑶的袖子,“说说你与六叔爷的事嘛。”小姑娘家的就爱听这些男欢女爱的趣事。   沈瑶脸红了,“我与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你们不都知道嘛,他是被迫娶的我。”   外头的说法是,皇帝不愿瞧见两个儿子为个女人伤了和气,干脆提议谢钦来娶,恰恰谢钦在沈家见过沈瑶一面,一见钟情遂应下了。   “真的是被迫吗?”谢京忽然狡黠地笑了笑,趁沈瑶不备,悄悄将她袖子掀了掀,“瞧瞧这是什么印记?”话落便趿鞋笑着躲开了。   沈瑶一瞅,昨夜被谢钦箍着的那处已现出一道红痕,顿时羞愤难当,她气得起身去追谢京。   “你还没出嫁呢,脸要不要了?”   “可别怪在我头上,是您自个儿没遮掩好,几个婶婶都瞧见了,私下羡慕您与六叔爷感情好。”   谢京跟个雀鸟似的,上蹦下跳,沈瑶不是胳膊疼便是大腿酸,追了几步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闹了一阵又愁起了谢京的婚事,   “姑娘家的,婚事不能自个儿做主,才是最大的悲哀。”   “是啊,”湖面波光粼粼映在谢京眼底,她眼底的失落一晃一晃,“我有的时候想,若我能生在小门小户也未尝不好,至少父母会替我挑个可心的郎君,不必他位高权重,小夫妻关起门来过日子就挺好。”   这倒是与沈瑶想到一处去了。   “若是门当户对,你便替自己争取。”   谢京道,“为什么非要门当户对?”   沈瑶想起自己的经历,笑道,“门当户对才能长久。”   “夫妻二人一来要门当户对,二来,也得比肩才行,一人逊色另一人太多,迟早出事。”她憧憬的婚姻,不必看人脸色,不必仰头讨生活,不仅男人得有能耐养家,她自个儿也有一技之长。   谢京狐疑地看着沈瑶,心想她与谢钦的婚事可算不得门当户对,更提不上比肩而行,难道沈瑶与谢钦并不如表面这般恩爱?   这话她压在心底不敢问。   黎嬷嬷这厢忙完故吟堂的事,赶来延龄堂伺候沈瑶,正寻门口的嬷嬷打听沈瑶去处,次间内的老太太听得她的声音,招她进来回话,里屋只有老太太与平南王妃,黎嬷嬷是老太太身旁的老人,自然识得这位大小姐,一进来恭恭敬敬给她磕了头,   “原来是姑奶奶回来了。”   平南王妃看着她很亲切,“黎嬷嬷快起,当初您差点跟了我去王府,后来母亲舍不得,将您留给了六弟,可见母亲终究是疼六弟的。”   黎嬷嬷笑,“瞧王妃说的这话,老祖宗儿子有三个,女儿却只您一个,老太爷在时,您可是谢家的金疙瘩。”   一提起已故的父亲,王妃眼眶泛酸,“父亲的确最疼我,不像母亲,眼里只有她的小儿子。”   旁人不在,王妃说话便没顾忌,她着实看不惯老太太宠着沈瑶。   这话黎嬷嬷便不敢接了。   老太太白了女儿一眼,“你嫁得尊贵,儿女双全,丈夫疼你,女儿乖巧,还有什么需要我操心的?你六弟刚娶了一房媳妇,年纪又这么小,我不过是偏疼她些,你便来说话,你可真是个好姐姐。”   王妃不干了,“依着您的意思,我这当姐姐的还得帮着您去纵着儿媳妇?”   老太太发觉她越说越不讲理,“你今年也三十五了吧,你跟个十七岁的姑娘计较?”   王妃泄气了,“我哪里是跟她计较,我只是...”   “你只是觉得她配不上你那天纵之才的弟弟?”   王妃被戳中了心事,闷闷嗯了一声。   老太太叹道,“当初钦儿要去沈家求亲时,我也一万个不乐意,后来他告诉我,五年前他在湖湘遇险,是瑶瑶救了他,瑶瑶被太子觊觎,藏着一把匕首欲寻短见,他无论如何要救她,我便答应了。”   王妃不知有这层缘故,登时不说话了,半晌脸上火辣辣的,“原来如此。”   “此事你心中有数便好,万不可外传。”老太太又道,“她性子最是好相处,从不与旁人说闲话,也不拈酸吃醋,更不摆首辅夫人谱,我是越瞧她越喜欢,如今,就一桩事,若能早些生个孩儿,我就再没这般高兴了。”   话说着便将目光移向黎嬷嬷,   “唤你来便是问你,小夫妻二人处得如何?”   黎嬷嬷自然知道老太太问什么,这样的话先前便问过几回,黎嬷嬷都是心虚的替二人遮掩,有了昨夜那般,她这下说话也有了底气,笑吟吟道,“好着呢,昨夜闹到半夜方休。”   老太太开始掐指算日子,平南王妃瞅着她那焦急的模样,想起自己当初刚嫁过去时的光景,不由失笑,   “母亲,您还是这个性子,遇事便急,这种事急得来吗?”   老太太才不理会她,吩咐黎嬷嬷,“多则二十日,少则半月,若是怀了就该有消息。”   黎嬷嬷心里也生了几分祈盼,“诶诶,老奴记着呢。”   “她要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寻我来拿,她还有些见外,这可不好,你得劝着些。”   黎嬷嬷闻言心口发酸,那头沈瑶压根没想留下来,自然事事避嫌,处了这三个多月,她也很喜欢沈瑶的性子,若是当真走了,她头一个舍不得,不敢在老太太面前露出半点马脚,连连应是。   老太太又扭头与女儿道,“别看她才十七岁,沉稳着呢,旁人什么都争,她却什么都不争。”   平南王妃没好气道,“她有您这样的婆婆护着,什么好东西送到她手里,她需要争什么。”   老太太不高兴了,装腔作势指着门槛方向,“得了,你是皇家的媳妇,老婆子我管教不了你,犯不着贵步踏贱地,早些回你的王府去吧。”   平南王妃被堵得哭笑不得。   “真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女儿。”   笑了一会儿,平南王妃说起正事,   “我来还有个消息告诉您,近来使团进了京,陛下近日要去燕山避暑,准官眷随驾,趁着这个机会让怡儿见一见段家那小子,与此同时,也让京儿与李家人碰个面。”   老太太颔首,“我一把骨头折腾不动了,此事均交给你。”   “即便京儿不嫁李家,也万不能嫁去邓家,那邓家是什么落魄户。”   大老爷娶大夫人邓氏,还是谢家式微之时,婚事是老太爷做的主,当时老太太不大满意,后来媳妇进了门关系便不怎么融洽,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太太不可能还记恨当年的事,就是见大夫人打谢京婚事的主意,十分不满。   平南王妃未出阁前可是没少帮着母亲与三位嫂嫂打擂台,其中缘故再明白不过,   “您放心,女儿心中有数。”   *   在老太太的延龄堂用了午膳,沈瑶揉着发胀的腰回了故吟堂,路上热出了一身汗,便吩咐碧云准备温水沐浴,沈瑶猜到自己身上定然有印子,不敢留碧云在场,便将她支出去,   “快些去瞧瞧后院那些果苗,日头这样大,可不能干死。”   碧云也惦记着果树,将衣裳备好,便忙去了。   沈瑶这才脱衣入浴,看向自己胸口,雪白的胸脯上满是莓印,羞耻懊恼交织在面颊,无以复加,连着内心对谢钦那点愧疚也荡然无存。   匆匆沐浴穿戴出来,日头热辣,白花花的太阳将地面晒得干干的,等了一会儿,碧云带着小丫头浇了水回来,沈瑶也放了心,嘱咐她去歇一会儿,自个儿躺在罗汉床上午歇。   一觉醒来懒洋洋的,惫懒地歪在塌上不想动,碧云在一旁剥果子递入她嘴里,黎嬷嬷去银库领这个月的份例去了,午时刚过,日头大着,小丫鬟们都躲去廊角的茶水间喝茶纳凉。   东次间内,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话闲,   沈瑶提起谢京议亲,碧云却扯到她自个儿身上,问她将来是何打算。   沈瑶哪有心思琢磨嫁人的事,为了不叫碧云担心,便信誓旦旦,信口雌黄。   “唉,嫁人哪不能光看面子,你瞧咱们谢首辅,生得俊俏,才华横溢,又是这般位高权重,想来姑娘们的理想夫婿该是他这样的,只是细细一想,夫君过于能干,必定是不能让人左右的,成了婚后,事事由他安排,桩桩看他脸色行事,这日子堪称煎熬,”   “要我说,婚姻是过日子,得性情相投,最好是他事事听我调派,我也不指望他在外头多能干,挣几个小银子养活一家老小便成....”   “妻管严怎么了?你没瞧见那些妻管严的人家日子反而过得红红火火?”   沈瑶从罗汉床上一坐而起,浑然不知廊庑外立着一道挺拔的身影,   “不说别人,刘大哥憨厚老实,在外头踏实肯干,回到家里烧火做饭,事事不叫刘大嫂动手,哟,他哪是娶了个媳妇,简直是娶了个祖宗.....”话说一半想起正事,“不成,我得去后院瞧瞧果苗,”   沈瑶一面趿鞋下榻,一面往外走,时不时还反驳碧云几句,   “谁说我喜欢刘二哥...好,我承认刘二哥是不错,可论嫁人,我却要嫁刘大哥那样的...哎哟!”   顾着与碧云说话,没瞧见珠帘外杵着个人,一头撞入对方怀里。 第23章   谢钦又快又准地攫住她双肩, 牢牢将她扶起来,待她站稳,负手看着她。   深渊般的眸, 有一抹复杂暗暗浮上来。   他胸膛过于硬朗, 沈瑶撞了一下, 额头疼的紧,她捂着额压根不敢抬眼,闻着那熟悉的带着松香的清冽气息, 也知道是谁来了。   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顿时头皮发炸。   青天白日的,堂堂首辅怎么回来这样早?   沈瑶别别扭扭抬起脸,藏着几分被抓包的畏惧,朝他施礼,   “侯爷来了多久?”   谢钦神色平静, 轻飘飘吐出二字, “刚到。”   沈瑶也摸不准他听到多少,故作镇定笑着, 双手拂了拂面颊的热浪,让开身子,   “您请进来坐。”   里屋碧云也吓得不轻, 连忙将手里的针线盘搁下,跪着给谢钦磕了个头,麻溜地沏了一壶茶进来便溜走了,沈瑶朝她使眼色非逼着她留下,碧云不敢, 跑得比兔子还快。   沈瑶恨得牙痒痒。   谢钦在东次间西面的圈椅里落定,沈瑶习惯往东面罗汉床边走, 见他坐在西面,也跟着坐在了他对面,乌溜溜眼珠儿不安地转溜半圈,心想这人来的可真是时候,逮了她一个正着,罢了,她说得均是实话,也怨不着她,沈瑶心静下来,给他倒了一杯茶。   “天热,您吃杯茶解渴。”   谢钦握着茶盏未动,眸色暗藏几分森冷,   “该解渴的是夫人你。”   沈瑶呛了下口水。   看来是听了个正着。   她这人脸皮厚,装作没听懂,从善如流给自己倒了一杯,“我着实口渴。”   又瞥了一眼窗外,太阳西斜,火红的余晖将院子染成一片金黄,对于谢钦来说,这样的时辰回了府简直是不可想象。   “您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   谢钦眉目淡淡,擒着茶杯抿了一口温茶,入口极涩,   “不回来如何听得夫人这番肺腑之言。”   这人还有完没完了。   明显是怀疑她,想逼着她现原形。   沈瑶将耳鬓的碎发一撩,顾左右而言他,   “侯爷回来得早,正好我去吩咐厨房做些您爱吃的菜。”   眼见她要起身,谢钦轻喟一声,换了一副口吻,“不急,我寻你有事。”   沈瑶绷紧的神经稍稍松懈,谢钦还是谢钦,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此最好,那口气还没完全卸下,只见他从袖下掏出一棕色的药瓶,   “把手伸出来。”   沈瑶心又提了上来,眼神发愣,僵着没动。   谢钦眼神眯了几分,含着锐利。   这回轮到沈瑶挫败。   一个不敢逼急对方怕适得其反,一个也不敢惹恼对方,怕捅破那层窗户纸。   二人你来我往,维持住这种微妙的平衡。   沈瑶绷着一张发红的小脸,将昨晚被他拉扯过的手腕给伸出来,寻思着就这么送出去不是相当于承认自己伪装么,便佯装疑惑道,   “也不知怎么了,好端端的便勒了一条红痕,怕是恶鬼缠身。”   谢钦真的被气得没脾气,不肯承认便罢,非要拐着弯骂他。   他还不至于小家子气到与妻子争口舌之长短,任她骂。   沈瑶暗暗爽了一把,得意地弯了弯唇。   她又没骂错,他昨晚可不恶得紧么,披着一副矜贵皮囊的狼,等等,她在想什么。   沈瑶窘得面颊发烫,飞快将那些七七八八的杂念给拂去。   谢钦瞥着她红扑扑的脸,“绣帕。”   沈瑶木偶似的听从他指示将塞在腰间的绣帕给掏出。   谢钦接过叠好搁在她手腕下,旋即拧开瓶嘴,倾倒一些药油出来,随后握着她手腕,指腹蘸着药油在她伤处来回推按。   桌案并不宽大,谢钦又生得高大,倾垂过来时,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那一股冷冽。   他神情极度专注,指腹力道由轻至重,小心细致地帮着她舒缓经络。   药油格外的沁凉,渐渐地肌肤渗出一丝火辣辣的感觉,沈瑶心里也跟着火辣辣的,   离得太近,那张脸毫无死角冲击着沈瑶的感官,掌心拖着她手背,是熟悉的滚烫的温度。   沈瑶心里不自在,别开脸,端端正正坐着。   “大人今日不忙?”   谢钦发现了,这姑娘心情好唤他一声侯爷,想要避嫌时又唤大人,跟个小狐狸似的,高兴了便蹦蹦跳跳出来张牙舞爪,一发现不对立即缩回树洞。   他淡声道,“不忙。”   难怪。   沈瑶印象中,谢钦栉风沐雨,宵衣旰食,从不停歇。   谢钦过去一心扑在公务,自然有忙不完的事,今日着实被沈瑶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心里发堵,处置完紧急必要的公务,又想起她身上带着伤,午后寻太医要了最好的活血药油,紧赶着回来给她疗伤,   不经意间将她的话听了个正着。   谢钦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有些恼她,手下力道加重了些,疼得沈瑶低低地哎哟一声,这一把嗓音绵长又细腻,跟骨头里酥出来似的,一如昨晚......谢钦眸色微微发暗。   “敢问夫人,府上可有什么事不如你的意?”谢钦那双眼太有洞察力,仿佛只要被他注视着,便毫无遁处。   沈瑶眨眼,这是哪跟哪,“没...没有。”   这厮的语气怪怪的,以往只有外人在时唤她夫人,私下不仅没唤过,甚至是连她的名字也极少唤,今日一口一个夫人,莫不是想对她负责吧,大可不必。   谢钦唇角微不可见地扯了扯,“那就是灶台上需要夫人下厨,针线房需要夫人做手工?”   沈瑶支手将额一撑,避开他滚烫的视线,   “也没有....”   谢钦手上力道不减,“夫人是哪儿不满意,尽管说出来。”   沈瑶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您别当真。”   谢钦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字眼便是“随口说说”,   “我一直当夫人是敢作敢当之人,不成想万事皆是随口说说。”   沈瑶已经挤不出笑容,眼神四处溜达着,在寻哪儿有墙缝,好钻进去将自己夹死算了。   “没有,哪儿哪儿都挺好。”   “那就是有人没把你当祖宗供着?”   沈瑶被他挤兑的额尖都在冒青烟,耐心告罄,脸色发木问,“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谢首辅气量怎的如此狭小,我跟您赔罪还不成吗?”   谢钦不置一词,若非肚里能撑船,她以为她还能好好地在这说话?   谢钦想起她那句“看他脸色过活”,终究是没再接话,放过了她。   不仅如此,反而端正坐姿,用心专注地继续揉捏。   沈瑶看着这样的谢钦,脑门都在冒汗,若是旁人在场,她便像是一对丈夫大吼大叫的母老虎,而他.....   沈瑶及时遏制疯狂生长的念头,深吸一口气,“抱歉,我失言了,大人别介意。”   谢钦揉完掌心前的半圈,又换去手背,随后便再也不吭声。   落在沈瑶眼里,就仿佛是他被她震慑住了。   沈瑶哭笑不得。   片刻,总算是帮着她将药油按入伤处,谢钦松开她,拿起旁边的湿巾净手。   沈瑶活动了手腕,果然舒坦不少,“瞧您这手法,以前也常推拿?”   谢钦道,“常年在外奔波,少不得伤筋动骨。”   沈瑶明白了,免不了心疼他几分。   当首辅也不容易。   当首辅的假夫人就更不容易。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时辰还算早,夏日日子又长,并不到用晚膳的时候,她也不好催谢钦离开,可二人干坐着这里,实在是无趣。   谢钦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很快提出告辞,他身上毕竟担着要职,不可能真有闲暇偷香度日。   沈瑶目送他离开,心情五味陈杂。   这时,碧云从夹道内钻出来,笑嘻嘻凑到沈瑶耳边,   “姑娘,脸疼吗?”   沈瑶讪讪一笑,前脚嫌位高权重的男人不够体贴,后脚便来给她疗伤。   打脸来得太快。   “是挺疼的。” 第24章   暮色四合, 沈瑶摆好晚膳,遣人去请谢钦用膳,得知谢钦回了衙门。   她愣是吃了一惊, 该不会为了给她送药油中途折回来, 现又回去当差?   碧云见她面色古怪, 憋了一肚子笑,待用完膳陪着沈瑶去园子消食时便道,   “看样子侯爷对您生了情。”   沈瑶却不敢苟同, “那是感激, 不是感情。”   说到底他是因感激她当年那份襄助,一直包容她,袒护她,沈瑶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谢钦对她心生爱慕。   至于今日, 大约是与她有了肌肤之亲, 想负责。   沈瑶倍感压力。   谢钦今日过于反常, 在朝堂可是掀起了悍然大波。   先是告假不上朝,这已经是闻所未闻, 午膳一过又不见踪影。   以至于郑阁老不顾烈日灼灼在庭中往西边张望,   “今日太阳莫非打西边出来的?”   身旁的吕尚书拢着袖接话, “打没打西边出来的不知道, 但老夫确定谢府今日风平浪静。”   除了家里夫人生孩子,郑阁老想象不到谢钦因何事不上朝。   “那可是个废寝忘食的疯子啊。”   诸位阁老聚在文华殿廊庑下喝茶吃冰瓜,话头话尾均在议论谢钦。   “怕是与谢夫人有关,上午谢大人入阁时,我瞧见他嘴皮都破了, 定是谢夫人的杰作。”   “嘿嘿嘿...别看谢首辅沉稳老道,人家也才二十五, 正值血气方刚,闺房热切一些也在所难免。”一群老大人咧嘴直笑。   “清执也有今日。”   “那位谢夫人好生了得,是个人物。”   “我也听说了,那温家的房梁都差点被她给掀了。”   “我看哪,她不是沈大人与段夫人的义女,怕是亲闺女,你们可记得蓟州段家那位太夫人?当年敲登闻鼓替夫伸冤,闹得满城风雨,谢大人以后这日子哟...有的他受。”   吕尚书轻轻一哼,“堂堂首辅,回头可别成了个妻管严。”   郑阁老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妻管严也没什么不好。”   旁边礼部侍郎轻轻推了推吕尚书,再悄悄往郑阁老努努嘴,吕尚书顿时明悟,先是一阵赧然,旋即暗自不屑。   这内阁风水可不好,首辅与次辅均是妻管严,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活在女人淫威下可怎生了得。   吕尚书羞于与这些人为伍,背着手正打算离开衙门,前方穿堂跨进来一道修长身影,只见他面如冷玉目不斜视朝北面正中那间堂屋去了。   临近跨过门槛,投来一道冷肃的眼神。   大家慌忙作鸟兽散,各忙各的去了。   翌日晨起,沈瑶手腕不疼了,身上印子也消了大半,唯独双腿因前夜持续一个姿势过久还有些发酸。   夏日燥热,老太太夜里睡得不安生,晨起总要补眠,大家伙并不敢去吵她,沈瑶照样先去果圃查看树苗,原先不大的空地,已是绿茵茵一片,嫁接后的树枝与原先不同,有些苗长得快,已有了些花骨朵,到了来年该有成效了。   沈瑶虽尝试了不同果子之间的嫁接,却是将重心放在李桃上,她期待吃到光滑水嫩的油桃。   迎着朝晖忙活一个时辰,回正房沐浴,打算换身舒适的衣裳去上房给老太太请安。   碧云还在园子里浇肥,黎嬷嬷进来伺候她,神色戚戚,   “夫人,老奴方才去议事厅送采购的单子,里头吵了起来。”   沈瑶诧异,“发生什么事了?”   黎嬷嬷替她梳发,“昨日咱们谢家在江南的庄子送了绸缎来,是预备着入秋给主子做衣裳用的,虽说都是上好的锦绣罗绮,却也有高低等次之分,庄子的事从来都是二老爷掌管的,昨夜东西到了自然先给二老爷过目。”   “二夫人带着二奶奶与四姑娘过去,念着二奶奶操劳家务,先挑了一匹湘妃色的绸缎给了她,再挑了一匹水红的丝绸给了四姑娘,后来不知怎么被四奶奶知道了,大约是四奶奶故意把事情透露出去,惹得大夫人十分不满,大夫人清早坐在议事厅与二夫人理论,说是公家的东西,何以自个儿先挑了,二夫人十分没脸,自然是推脱干净,后来是二老爷来了说是自个儿疏忽,请大夫人海涵,二夫人脸面才好看些。”   沈瑶闻言摇头不语,二夫人有两个嫡子,二爷谢文浩和四爷谢文兴,二奶奶周氏平日殷勤能干,四奶奶许氏便木钝一些,同是一个婆婆的儿媳妇,私下难免有较量,许氏见二夫人偏疼周氏自然十分不满,做出这样的事,也不意外。   “说句公道话,二嫂着实不该预先挑,不说长房那头,上面还有个老太太呢。”   “可不是,掌家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这般丢脸,二夫人气得不轻,大约私下要治四奶奶了。”   待沈瑶去了延龄堂,大夫人将事情闹到老太太这里来了,   “母亲,二弟妹掌家这么多年,虽说劳苦功高,却不应该出这样的岔子,阖家下人都看着呢,当家主母不敬年迈的婆婆,不体恤年幼的晚辈,反倒自个儿先挑了,说出去旁人只道我们谢家没规矩。”   老太太按着头额没吭声,见沈瑶过来,招招手示意她过去,沈瑶其实并不想趟这趟浑水,是老太太遣人将她请来,说是来了好料子让她去挑,才不得不来,这会儿便坐在老太太身边,默不作声听着。   二夫人不甘示弱,“大嫂何必拿着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大做文章,都说是二老爷随口一句玩笑话,料子都是一样的,先挑后挑又有什么打紧,大嫂这般爱计较,我们二房的都不要了,全部送到大房去,你们挑了剩下的给我们,我们绝无二话。”   反倒将大夫人给架了起来。   大夫人抚着茶盏冷笑,“二弟妹不必倒打一耙,咱们一码归一码,你若真送过去,我自然领你的情,也心存感激,只是昨夜的事,错了规矩,必须给个说法。”   二人谁也不肯让步。   二夫人并非眼皮子浅,一两匹绸缎还入不了她的眼,当时只是没太当回事,不料出了这么大篓子,看来是这么多年春风得意,少了几分警惕。   阖府媳妇均战战兢兢站成一排,几位姑娘也不敢吱声,三夫人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热闹,唯独沈瑶这个局外人事不关己。   四奶奶许氏也没料到事情闹得这样大,担心婆婆秋后算账,后背冷汗淋漓。   吵了一阵,二夫人猜到大夫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故意拿此事做筏子,便道,   “大嫂,您不必在母亲面前搭台唱戏,要怎样您才满意,便直说吧。”   老太太这时也抬眼看了过去。   大夫人闹了一早晨,自然是有目的的,她瞥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的宁氏,   “说到出身家世,才识本事,阖府没有几个能赶得上太师府宁家的姑娘,二弟妹与老二媳妇这么些年劳苦功劳我很感佩,只是我们到底是谢家长房,大老爷还担着国公的爵,家里的事我们长房责无旁贷。”   “母亲,儿媳的意思是今后由宁氏协同二弟妹持家,您看如何?”   不得不说大夫人很是聪明,她自个儿不搀和,却是把嫡长媳宁氏推出去,谁也说不出个错处,嫡长媳持中馈,本就是顺理成章,若非大夫人与老太太不太相合,怕是早早就是宁氏在掌家了。   大奶奶宁氏捏着绣帕神色凝了几分。   二夫人脸色一青,她早料到大夫人要掺和一脚,却没想到她狮子大开口,竟是要夺中馈之权,她没立即接话,而是看了一眼老太太。   老太太阴沉地眯了眯眼。   大夫人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只是一旦应下,大夫人帮着宁氏得了中馈之权,而宁氏必定会将女儿谢京的婚事许给大夫人娘家,老太太咽不下这口气。   老人家撑着小案缓缓坐直了身。   目光在屋子里诸人扫了一圈,漆灰的眼闪烁几分精芒,   “老二媳妇着实欠妥,可见必须得有个公正公允的人在一旁协助。”   二夫人倒是从善如流起身,“媳妇知错了,任您惩罚。”   大奶奶宁氏出身京城阀门宁家,是京城唯二能与谢家比肩的门第,宁氏的祖父曾是当今圣上的老师,宁太师门生故吏遍天下,就连谢钦少时也在老太师门下受教过几年,谢钦对这位恩师推崇备至。   宁家家风严谨,宁氏自小受世家闺范教养长大,说她是个公允人,也不会有人驳。   大家听了老太太的话,以为就要定宁氏了。   不料老人家忽然笑眯眯抬起沈瑶的手,   “瑶儿今后是要当家的人,这样吧,从今往后由她协助她二嫂执掌谢家。”   沈瑶仿佛被雷击中,连着舌头都僵住了。   当个闲散的太太不好嘛,为什么非要把她推出来。   “母亲...”她扭头过来,笑得比哭还难看,“我...”   “不怕。”老太太和颜悦色安抚她,“待我过世后,你们必定是要分家的,届时你与钦儿独立门户,整个侯府都要交在你手里,此时不历练更待何时?”   沈瑶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看来是推脱不过去了。   细细一想,她坐在一旁吃吃瓜子看看热闹,总归做个没心没肺的活菩萨,再不济帮着二夫人算算账目,她今后要经营庄子,寻二夫人学学本事也未尝不可。   老太太这句话不仅是说给沈瑶听,也是说给所有谢家媳妇听。   聪明人很快领悟了老太太的意思。   眼下因为老太太尚在,大家一屋子人窝里斗,无伤大雅,待将来她老人家过世,谢钦与沈瑶必定分府出去,届时谢家其他几房境遇便大为不同。   沈瑶是首辅夫人,将来大家都要看她脸色过活。   她嫁过来这数月,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待分了府,与各房自然也没多少情义可言,与其等将来上杆子讨好,还不如眼下让沈瑶参与谢家家务,与各房来往密切些,也好攒些人情体面。   姜还是老的辣。   这句话一出,无一人敢置喙什么。   二夫人飞快权衡一番,第一个附和,“甚好,有六弟妹帮衬我,是我之幸,还是母亲想的周到,媳妇自愧不如。”   三夫人也紧接着起身施礼,“儿媳也看好六弟妹。”   大夫人脸色白一阵红一阵,忍了半日,也勉强露出笑容,   “有六弟妹这个公道人,我也就放心了。”   老太太很满意,她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沈瑶,自然也要替她铺路,与二夫人道,   “老二媳妇,瑶儿年纪轻,诸务不熟,万事还是你拿主意,你管内,她管外,小事你多盯着,大事让她参详参详。”   二夫人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沈瑶是首辅夫人,外面的事多让沈瑶出面,家里闲杂小事便别叫她费心,不得不说老太太终究是偏着小儿媳妇的。   老太太随后又交待沈瑶,“黎嬷嬷是跟了我多年的老人,家里各路门道没有她不清楚的,让她协助你,你不必担心。”   沈瑶大大方方点了头。   一桩大事落定,老太太吩咐下人将绸缎悉数抬上来。   二十多个箱子,琳琅满目摆着各色绫罗绸缎,   老太太让熟悉她喜好的嬷嬷象征性挑了几匹,随后让大夫人先挑,大夫人谦让,二夫人也谦让,三夫人不好当出头鸟,最后把沈瑶给推了出来。   十多条长案摆在敞亮的明间,各色布料分门别类陈列,先挑的人反而有些束手束脚,不敢多挑,也不敢挑太好的,显得没有谦让之心,沈瑶挑了几匹素净的提花绫,两匹银红秋香的软烟罗,又替谢钦挑了几匹湛色或苍青的提花缎。   老太太嫌她挑的过于素净,亲自上阵给她选了几匹湘妃色和海棠红的织锦,   “新媳妇不给自己装扮的漂漂亮亮,打扮老气横秋作甚?”   最后塞了一匹极其柔软舒适的云雾绡纱给她,“这料子金贵,满京城也没几匹,你拿一匹去。”   沈瑶捏在手里果然软得不可思议,就仿佛是有水浪在掌心拂过似的。   她从未用过这么好的料子,想必价值不菲。   老太太悄悄告诉她,“这东西只有三匹,我留一匹,给你一匹,余下的随他们去挑。”   拉着她回来时又道,“我那匹回头也留给你们夫妻两个,等将来有了孩子,给他做小衣裳最是柔软不过。”   平心而论,老太太对她没话说,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偏爱。   老太太恼火媳妇们争强好胜,午膳独独留了沈瑶一人。   宴后指着那匹云雾绡纱吩咐沈瑶,   “这料子做内里的小衣最好,黎嬷嬷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钦儿那些行头都合该你来置办,再说,你也不好意思让旁的丫鬟给你夫君做胯裤吧?”   “胯裤可不比旁的,得枕边人亲自缝制的方合适。”   老太太那眼神只差没说,钦儿什么尺寸你是晓得的吧。   沈瑶耳根都红透了,扶额道,“儿媳明白。” 第25章   午后歇了一会儿, 二夫人领着沈瑶到了议事厅,见了总管房,银库, 采办, 厨房等各处管事, 当日家务事,二夫人均问过沈瑶主意,一来试探她的根底, 二来瞧瞧沈瑶有无争权夺利之心, 沈瑶大部分时候坐在一旁喝茶。   “二嫂有什么事自个儿做主便是,我先在一旁学着,慢慢上手了再说。”   沈瑶恨不得明说,万事别来烦她。   二夫人心里想, 这位六弟妹年纪轻, 却颇有城府, 也晓得以静制动的道理。   在议事厅坐了半日,腚都给坐麻了, 原来这掌家也跟衙门当差似的,不到点儿没法儿离开, 不过坐在这儿也听得谢家不少八卦, 譬如哪房小妾怀了孕,哪房姑娘要嫁人。   就说这二夫人还有个幺女,也就是四姑娘谢文敏,今年十八,少时定了一门亲, 原本早该要出嫁,因对方祖父去世, 守丧耽搁了一年,依着婚期下半年也该出嫁了,只是侄女却不想嫁。   “那文家长房只一子一女,家里的产业不该都留给儿子么,偏生我那未来婆婆将家业分了一半给小姑子,嫁妆本来够丰厚了,还额外给了一个庄子,那庄子可大着呢,连着老家宅基,奴仆成群。我这还是头一回听说将祖宅分给女儿的,娘,我可是不想嫁了。”   二夫人自顾自看账目没搭理她。   沈瑶却听得明白,婚事是幼年定下的,现在谢家蒸蒸日上,谢文敏嫌弃对方家世不显,觉着在谢家女儿里头抬不起头来,一心想退掉婚事,另择高门。   打听过谢钦不回来用晚膳,沈瑶便在议事厅吃个便饭,听了一耳朵琐碎在日落时分回了房,随后将那几匹时新的料子摆在东次间。   黎嬷嬷,碧云和杏儿三人,兴高采烈拿着布料比对,琢磨着给她做什么样式的衣裳好,沈瑶却看着那匹云雾绡纱犯愁,老太太既然交待了,做肯定得做,原先她没跟谢钦圆房,黎嬷嬷会替她遮掩,如今怕是难了,沈瑶也不想在黎嬷嬷面前露馅,一面交待黎嬷嬷收拾几匹用不上的料子去库房,又悄悄支使碧云去一趟书房,   “去寻平陵,将爷旧衣裳拿几身过来,”特意吩咐,“包括内里的小衣。”   碧云明白了,蹭蹭往书房跑。   过了一会儿,抱了几身谢钦的旧衣回来,沈瑶拿了搁在内室,碧云与杏儿在东次间内帮着她裁剪布料,沈瑶自个儿在内室给谢钦做小衣。   心里没拿谢钦当丈夫看,看见他的贴身衣物自然是脸红的。   没有嫁为人妻的心境,却是什么事都给做了。   沈瑶无比后悔当初一时冲动答应谢钦求婚,原先还动过嫁人的念头,到了谢家,冷眼旁观那一家子杂七杂八的家务事,她忽然觉得将来还不如与碧云守着一个庄子终老。   谁说嫁人才是女人的出路。   给人相夫教子,打点后宅家务事,好不容易将孩子拉扯大,熬成了黄脸婆,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沈瑶乱糟糟想着,浑然不觉身后靠近一道身影。   谢钦换了身鸦青直裰,瞧见沈瑶剪裁了一块雪青的面料,正比对着他的胯裤在缝制,稍稍有些意外,他退到窗下炕床上坐下,顺手便执起搁在旁边一本书册,随口问道,   “忙什么呢。”   沈瑶吓了一跳,扭身来便见那俊逸的男人颇为闲适地盘着腿在看书,他头也未抬,轮廓分明的五官浸在灯芒里,也不知是不是沈瑶的错觉,竟是觉得今日的谢钦眉目间颇有些清秀,一贯锋芒毕露的人,骤然收敛光华,变得温润如玉。   沈瑶握着手中的衣裤,是扔也不是握着也不是,“您什么时候回来的?用晚膳了吗?”   “用过了。”谢钦淡声回她,随后掀起薄薄的眼睑,他面部线条极为凌厉,偏生被光晕所覆,一双清幽的眼隐隐浮动暗芒,像是一幅浸润在时光里的画。   这男人哪,长得可真俊。   她随意将衣料往旁边罗汉床上一扔,起身道,“我给您倒茶。”   谢钦目光往那小衣上落了落,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去打趣她,而是温声道,   “府上有嬷嬷,怎么自个儿动起针线来。”   他记得她那日的话,盼望着家里事事由她做主,不必看人眼色之类。   尴尬久了也就变得寻常,沈瑶面不红心不跳道,   “没什么,老太太吩咐我,我便做,受了您这么多恩惠,不过一点小事而已,再说,两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总这么别别扭扭不是办法。”   霁蓝色的茶盏已递到他眼前,茶水是青棕色的,她的身影由着在水波中浮动。   她这般磊落大方,反倒叫谢钦无话可说。   “辛苦你了。”   他接过茶盏,深幽的眼盯着面前的虚空,默了片刻将茶水饮尽。   随后沈瑶继续缝制他的小衣,谢钦坐在一旁看书。   偶尔沈瑶抬起头来,看了看那端肃的男人,竟是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错觉。   寻常人家的夫妻也是这般?   大约是脑子混沌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她便纳闷。   他为何待在这里不走?   沈瑶自小针线活做得好,虽不如京城姑娘家弄得那么多花里胡哨,针脚却十分紧实细密,做出的衣裳也耐穿,转眼间便做好了一条,忍不住抖起来瞧一瞧,她自个儿还挺满意,就在这时,斜对面的男人也抬起了眼。   二人目光不约而同落在那胯裤上。   沈瑶看了一眼那宽大的胯裤,再看了一眼谢钦冰冷的面容,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   默了一会儿,又掏出来瞧了几眼。   这料子金贵,若不合尺寸,岂不浪费?   在努力回想那夜的情景与让谢钦自个儿比对之间作了一番权衡。   若不让他试,不是承认她记得那晚的事?   沈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将胯裤往谢钦的方向一扔,   “爷自个儿瞧瞧,若是合尺寸我便继续做,不行我再改。”   扔下这话,她转身继续裁剪布料,这绡纱如此柔软,她也可以做两身里衣给自己穿。   雪青的胸兜再绣些花纹定十分好看。   谢钦看着那片衣裳飞到他眼前,他倒没有犹豫,拧着小衣入内,不一会便出来,将之搁在沈瑶前面的宽案,   “再改一下。”   沈瑶:“......”   不可能是改小,只可能是改大。   莫非碧云拿的是他年少的旧衣?还是以前黎嬷嬷做的不好,谢钦凑合着用。   果然老太太说得对,这种衣物还是得枕边人来。   沈瑶默默颔首,若无其事继续给他缝,浑然不觉那耳垂已红透。   谢钦就看着她歪头歪脑在那里嘀咕半日,又吭哧吭哧给他缝衣裳,娇艳欲滴的耳垂跟一块柔软的宝石似的,散发着诱人的光泽。   谢钦将视线挪回书册。   六月天的夜暑气最盛,屋子里虽镇了冰块,偶有暖风吹进来,沈瑶额尖也冒出细汗,谢钦下了炕床,替她斟了一杯递到她眼前,   “喝口水再忙。”   沈瑶注意力高度集中,手里正忙活着,眼见那茶盏悬在眼前,便将小嘴送了过去。   这模样像极了那一夜与他求怜。   谢钦眼神微深,茶盏贴着那红艳的嘴慢慢抬高,将茶水喂进去。   待她喝完,又不动声色地将茶盏给移开,转身又在博古架旁摆着的长几上寻到干净的手帕,折身过来递给她,   “要擦汗吗?”   谢钦实则是问她是自个儿擦,还是他来帮忙。   沈瑶却回了个“好....”   以往她全神贯注忙针线活时,碧云也是如此伺候她。   谢钦神色如常拧着绣帕将她额尖的汗拭去,大约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还有些不利索,他动作很轻柔,与那犀利的眉目形成鲜明对比。   拭完额尖的汗,顺带将她嘴角残余那点水渍给抹去,   待沈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谢钦已转过身回去了。   她愣了一会儿。   她刚刚是被谢钦给伺候了?   倒不是她妄自菲薄,觉着自己合该伺候别人,实在是谢钦其人,看起来极不好相处,竟也有体贴温和的一面。   这世道于女子极为不利,丈夫在家里个个跟大爷似的,让他抬个手脚便是玷污了人家老爷身份,更何况是擅首辅之位的谢钦。   看来这厮还在计较她那日说的话。   再这么下去,假夫妻之间那碗平稳的水怕是要失衡了。   她该想个法子杜绝谢钦对她负责的念头。   谢钦这人,明达通透,虽然不擅用言辞动人,却能敏锐的窥出沈瑶的心思,他知道什么时候该适可而止,于是起身道,   “别熬坏了眼,早些休息,我回书房。”   说完便往外走。   他这一离开,就仿佛将炙热的空气都给抽离了,沈瑶深呼吸一口气。   继续缝缝补补,大约过了一盏茶功夫,猛地想起今日的事,她拔腿往外去追谢钦。   奔至廊庑外,皓月当空,月洞门外矗立一道身影,浩瀚的月芒倾泻在他周身,他就这般磊落地立在那里,有几分霁月风光的气度。   谢钦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扭过身来。   二人都有些意外。   他居然没走。   谢钦神色不变问她,   “有事?”清峻的脸褪去那层冷硬,被月色覆着俊美地十分不真实,   沈瑶迎风而立,“忘了告诉您,今日老太太让我帮着二夫人掌管中馈,您看该怎么着?”   沈瑶穿着件水红色的襦裙,外罩浅粉的短臂,腰间系着一道绸带,将那饱满的胸脯给烘托出来,她身上总有一股与养在深闺女子不一样的气质,没有刻意去收敛什么,也不会端着谱儿,就像是一朵自由散漫的花儿,大大方方展现她的美。   谢钦看着这样的她,心里那股躁意欲甚,他忽然能明白太子为何对她一见钟情,   默了一下,回了她八字,   “虚与委蛇,敷衍了事。”   沈瑶回到屋子里,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时,想起这八字方针,笑得前俯后仰,   谢钦果然深谙她的心思!   在沈瑶那里耽搁了时辰,回到书房,谢钦忙到深夜,夜半蝉消,银月光芒褪去只剩一片薄薄的锋刃,他枕着双手睡在宽塌,难以入眠,后来实在熬不住,去浴室洗了一通冷水澡。   沈瑶次日亲自将给谢钦做好的小衣全部搓洗干净,不一会上房那头来了人,告诉她今日要收拾行装,明日要随陛下去燕山避暑。   陛下避暑原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实在是撞上各国使团入京朝贡,不得不壮大声威。蒙兀与女真两部均遣了皇族出使,意图与大晋联姻,皇帝干脆让臣僚随行,大约是要在燕山举办一场盛会,联络邦交,定下和亲人选。   邦国大事轮不到内宅女眷关心,姑娘们兴致勃勃都想去燕山避暑,名额却有限。   “我们谢家在燕山有别墅,犯不着与旁家去争抢名额,老祖宗您就许咱们多去几人。”周氏建议道。   老太太摆摆手,“不成,平日里咱们自家想去多少便去多少,这一回随驾避暑,万不可造次,皇城司给了咱们十个女眷名额,咱们至多多去三人。”主要是怕人多生事。   大夫人猜到老太太与平南王妃要给谢京相看,便做主道,   “既是名额有限,咱们长房干脆不去了。”   五奶奶崔氏早就闷坏了,听了这话,顿时傻眼,她央求地看着婆婆,   “母亲,旁人可以不去,我是要去的呀,我还约了娘家人一块出游呢。”   上回崔氏顶撞了大夫人,大夫人怀恨在心,打算趁机给她立立规矩,故而置若罔闻,崔氏急得要哭。   谢京也是个活泼好动的性子,她晓得求祖母与母亲没戏,便悄悄朝沈瑶挤眉弄眼。   沈瑶也着实生了几分心思,倒不是爱凑热闹,实在是近来被谢钦逼得喘不过气来,她想趁机分开一段时日。   她问老太太,“母亲,夫君会不会去?”   老太太想了想道,“这种事他从不掺和,陛下若带着皇子们出行,定是留钦儿坐镇朝堂,以往都是如此。”   沈瑶高兴了,便摇着老太太胳膊,撒娇道,“可是...儿媳想去。”   沈瑶从不撒娇,大约是被老太太宠了这么久,头一回露出几分娇态,一双杏眼水汪汪的,就连眼尾都摇曳着春晖,老太太心里想,这般千娇百媚,她儿子怎么受得了。   老太太被她迷得眉开眼笑,“去去。”   小别胜新婚,也叫谢钦尝尝相思苦,往后更在意些。   老太太打着如意算盘。   沈瑶要去,谢京扑了过来搂着她胳膊,   “太婆婆,我也要去,我要陪着瑶瑶。”   外头她恭恭敬敬唤一声叔祖母,在家里喊她瑶瑶。   老太太笑不可抑,“成,你也去。”   大夫人那头脸色就难看了,正要发作,老太太又道,   “长房毕竟承着国公爵,这等盛会如何能缺席?”先是提点大夫人,莫要盯着后宅一亩三分地,还得看看外头的世界,大夫人话到了嘴边意识到轻重,不得不吞回去。   老太太紧接着又道,“论家世门楣,宁家堪称高门贵胄,这样的场合,义哥儿媳妇是无论如何要出席的。”   用上回大夫人的原话堵了大夫人的嘴,也抬举了嫡长媳宁氏。   宁氏起身含笑施礼,   “孙儿媳谨遵教诲。”   崔氏见状,当即乖巧地坐着,拼命朝老太太看,颇有些摇尾乞怜之状,那模样也实在是可笑可爱,老太太乐不可支,“得了得了,你娘家嫂嫂弟妹都惦记着你,你还真是非去不可。”   崔氏装模作样起身长拜,“还是老祖宗疼我。”   大夫人就这么被孤立了。   余下的名额给了二房与三房,这一次老太太没有厚此薄彼,三房与二房的名额竟然是一样的,这令三夫人很欣喜。   二夫人率领谢家女眷出行,大夫人在家里伺候老太太,三夫人也想去,只是念着底下媳妇姑娘多,将名额让给了她们,私下还悄悄与沈瑶打了招呼,让她多照看三房的人,沈瑶应下了。   午后沈瑶开始收拾行装,谢钦忙着皇帝出巡事宜,这一晚没回来。   沈瑶留下黎嬷嬷照顾谢钦,带着杏儿与碧云出游。   到了六月初十这一日午后,阖家箱笼均上了马车,准备要出发,谢钦都不曾露个脸,沈瑶越发确定他不会去,高高兴兴上了马车。   “来了京城这么久,总算能出城透个气,碧云,回头咱们上山猎个鹿回来,做鹿脯吃。”   出游总是令人愉快,就连路上的花儿草儿看着都招人稀罕,各家马车陆陆续续在南城门聚集,等着帝驾出巡,下午申时,帝驾自南城门始,前往燕山。   燕山坐落在京郊西北,是一片绵延上百里的雄伟山脉,几条溪流环山而绕,青山远黛,近水寒烟,到了晚边乌金西垂,燕山如杳霭流玉,葳蕤苍翠。   马车驶入燕山地界,一片凉爽扑面而来,果然是避暑胜地。   大约暮色四合之时,车驾停在燕山行宫,燕山地势雄伟,行宫依山而筑,开间狭窄,殿宇并不宽阔,皇帝妃子多,皇室宗亲更是数不胜数,压根没有官眷的地儿,好在京城各家在燕山也建了别墅,拱卫行宫,别墅之后还有几片寻常的院子,便是给普通官宦住的。   皇家行宫尚且不算宽敞,遑论谢家别墅,二夫人不敢不给沈瑶面子,到了别墅让沈瑶先挑地儿,沈瑶挑了靠边的东苑,东苑主院只有三间屋子,一间做待客或书房用,一间卧室,最后剩个浴室。   东苑外头便是一处花园,夏日里蚊虫飞舞,好在谢家提前遣了管事来收拾,窗外全部蒙了纱窗,屋里又熏了驱蚊的香,里面均干干净净。   头一日夜里,大家舟车劳顿,无心走门串户,就连晚膳也分去各房食用,沈瑶早早沐浴,便往床榻里窝着,碧云在外间替她准备明日上山的行装。   眯了不到一会儿,外头传来男子的说话声。   好像是谢钦的嗓音。   沈瑶一骨碌爬了起来。   他怎么来了?   这里屋子狭小,除了架子床外,只有一个小小的罗汉床,上头堆满了箱笼首饰,还没来得及收拾呢,他若夜宿此处,岂不得睡一个被窝?   与他成亲不到四月,真正睡一起也就圆房那晚,原先应付太子,他也只是在床上躺一躺便走,现在呢,他还会躺一躺就走吗?   浴室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定是谢钦在沐浴。   他若早透个准信,她也不至于长途跋涉来燕山躲他。   沈瑶气得将身子裹入薄衾,滚到里侧卧着。   谢钦换上寝衣掀开帘帐,隔着那层薄薄的褥子,都能闻到她气鼓鼓的呼吸。   他面色不变,压实帘帐,躺了进去。 第26章   架子床明显往下一陷, 谢钦躺了进来,沈瑶默了一息,从薄衾里翻出来, 故作惊讶状,   “咦, 谢大人,您怎么来了?”   暗青的光色里,他面容如覆着一层薄薄的清霜。   神色倒是寻常, 辨不出喜怒。   这一声“谢大人”已泄露了她的情绪, 一不高兴就急着撇清关系。   谢钦原已躺了下去,闻声往上挪了挪,半躺着回,   “白日在内阁处理朝务, 夜里会来行宫与陛下议事。”   “每天都是如此?”   “是。”   沈瑶心拔凉拔凉的。   她默默地翻睡回去, 望着漆黑的床角心里发堵。   这里是行宫, 眼线甚多,当然不可能与谢钦分床睡, 与他睡一起便罢,都这样了, 她也认命, 就是....她睡觉实在不老实,万一又冒犯他怎么办?   沈瑶方才眯了一会儿,眼下没了睡意,山林里的夜微有些凉,她将薄衾搭在胸口, 忍不住往谢钦望了一眼,他枕着双手合衣睡下, 沈瑶也不知他睡没睡着,慢慢挪了过去,将薄衾往他胸口搭上一角。   谢钦睁开眼。   四目相对。   他眼神清幽,如深潭似的,与他相处久了,沈瑶也不再惧他,冲他笑了笑,“怕你冻着。”   “我不冷,你自个儿盖好。”   谢钦将薄衾扔回去。   沈瑶求之不得,平躺下来。   二人隔得甚远,当中足足可再睡下两人。   月色透过茂密的树枝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树枝随风而晃,那片光影也跟着在摇曳。   两个人谁也没睡着。   沈瑶没睡意,盯着窗棂的方向发怔,谢钦倒是累了,只是一闭上眼,她甜软的酥香便在鼻尖萦绕。   夜风缱绻,山林里时不时有鸟语蝉鸣传来,衬得夜越发寂静,忽然间,低缓的风声中,夹杂一道忽轻忽重的脚步声,谢钦立即睁开眼。   听着动静,不大像练家子,谢钦正狐疑着,一墙之隔的院外响起一道压低的女声,   “你急什么,这里又没人?”   “我怎么不急?若非伴驾行宫,我哪有机会见着你的面,你平日可躲得我好苦。”   沈瑶石化了,不自禁拽紧了垫褥。   这是撞上一对偷情的野鸳鸯了?   外头传来宽衣解带的声音,也不知那野男人做了什么,那女人嗓音忽然变得糜艳,绵长又柔细,如泣如诉,拉丝不止。   沈瑶叫苦不迭,这可是比上回□□还让人难堪。   余光往谢钦瞥了一眼,他高卧着一动不动,修长的身影几无起伏。   真是好定力。   换做之前沈瑶定相信谢钦清心寡欲,经历过上回,这厮人面兽心,折腾起她来毫不手软。   她就不信初尝滋味的男人能这般无动于衷,怕是煎熬得很。   那男子十分猴急,动作也格外激烈,不消片刻那女子便承受不住低低唤了几声求饶。   男子咧嘴直笑,“得了,你们女人哪,嘴里喊着不要,身子比谁都诚实。”   沈瑶羞愧地闭上眼。   就连她这个听客竟也无法反驳。   女人不满地往他胸膛捶了一拳,“你们男人不也一样?床上说的话从来就不算数。”   那男人低低讪笑。   在这声讪笑里,还夹杂着一道极低的冷哼。   等等,这道冷哼好像就在耳边。   沈瑶往谢钦看了一眼,正对上他冷幽的眼,全身的神经全部绷在了脑门,沈瑶满头大汗,僵硬地把脸别过去。   该死的,被他抓了个现行。   方才外头动静那般大,他都能做到心如止水,听了这话便憋不住了。   沈瑶白俏的小脸胀得通红,她就是那个在床榻上说话不算数的人。   谢钦那道冷哼无情地鞭打着她,她如同被架在火上烤,连呼吸也透着一股灼热的气味。   大约是老天爷瞧她可怜,那男子没多久就交了公粮,女人显然不满,   “哟,这是被家里婆娘榨干了?”   男人悻悻的,绞尽脑汁给自己找补,“哪里,定是中午喝多了酒....”   “是吗?我可没瞧见你喝酒。”   男人轻咳,“其实嘛,也差不多了,你以为谁都能一两个时辰?”   沈瑶听了这话心情便复杂了。   “这不是担心被发现嘛,自然得留力。”   “至少比你家里那位强不是?”   那女人似乎不满他提到自己丈夫,冷讽一声,推开他扬长而去。   男人不愿就这么结束了,跟在她身后哎哎地喊。   待二人走远,沈瑶总算是得到了喘息的空间,生怕谢钦趁机发作她,她背对着他开始装死。   等了一会儿,身后的谢钦毫无动静,甚至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沈瑶如释重负,看来是熬过去了。   紧张卸去,困意袭来,沈瑶眼皮耷拉着渐渐睡熟。   夜半无声,谢钦睡了许久,一只软腻的小手摸了过来,精准地越过他的胳膊,沿着他腰身坚实的纹理探到他腹部,停顿了片刻,大约是在犹豫往下还是往上,就在谢钦屏住呼吸生怕她乱来时,她倒是乖巧地继续往另一侧摸。   手臂太短,够不着他整个腰腹,勉强扒住他腰身,随后小脑袋靠了过来,在他怀里寻到个舒适的姿势继续睡。   谢钦新婚与沈瑶同床时,就知道沈瑶不老实,她睡着后仿佛格外不安,总要抱着些什么才能睡着,有的时候是个引枕,有的时候是被褥,还有一回她也是这般下意识往他身边靠,他不想趁人之危,连夜避开了。   别看她平日大大咧咧,她该是很没安全感。   谢钦拢了拢胳膊,将她往怀里搂得更紧了些。   这样的代价是他压根睡不着。   深夜的燕山刮着沁凉的风,薄衾被谢钦掀开,沈瑶贴着他毫无所觉,窝在他怀里睡得格外踏实。   醒着时没心没肺,睡着了却拼命往他怀里钻,往他心口钻,软若无骨的身贴得严实无缝,那两抔雪白的绵软堆在他胸口,偶尔调整睡姿时使劲往他怀里磨蹭。   四肢五骸的热浪悉数往那一处涌,谢钦实在受不了,忍不住俯身去亲她,从她绵密的发丝往下,来到她额尖,温软的唇瓣刚落着,她便扬起嘴来迎合他,谢钦当仁不让,叩开她的齿关,品尝独属于他的芬芳,交缠的汁液裹挟欲来越重的呼吸,宽大的手掌也不自禁往她衣裳里探,快要触到时,他理智回防,终究是停了下来,闭眼平复呼吸,再去瞧她,她眼还是阖着的,眼尾却泛着潮气。   身子可比她的心诚实多了。   小小惩罚了她一下,谢钦轻轻放开她,去了浴室。   翌日沈瑶醒来时,身边已没了人,俯身一看,如上回那般睡到了谢钦的位置。   所以,这又是将他逼走了。   或许是撞上那等事,她昨夜竟然做了个春梦,梦到她与谢钦口齿交缠难舍难分,她被他吻得几乎身心力竭,就连现在舌尖还有些发麻,这个梦可太真了。   沈瑶昨夜睡得不错,今日起了个大早。   辰时山间云雾缭绕,山顶浮沉在滔滔白浪当中。   待沐浴用了早膳,云雾散开,晨阳万丈。   清早,谢京与四姑娘谢文敏一道来给她请安,谢京像一只放飞的雀鸟,穿着十分鲜艳亮丽,堕马髻上插了一只点翠金钗,额外再系了两根红色绸带,越发活泼可爱。   谢文敏是谢京的堂姑,装扮便稳妥多了,中规中矩。   沈瑶比谢京大两岁,比谢文敏小一岁,三位姑娘年纪相仿,辈分却隔了几代,谢文敏原先有些放不开,见谢京一口一个瑶瑶,她也不好意思喊婶婶,便干脆跟着她喊瑶瑶。   “王妃清早送来请帖,请我们去天羽殿喝茶。”   这是预备着给谢京与李家二公子相看。   推肯定是推不掉的。   谢京摇着沈瑶的胳膊,“你陪我去。”   沈瑶知道她想拿自己当挡箭牌,罢了罢了,左右她谁也不怕得罪,由着性子高兴就好。   “走。”   三人去了正厅,二夫人与大奶奶宁氏在此处调度家务,初来乍到,总有些疏漏之处,二夫人见沈瑶三人要外出拜访,便推着宁氏道,   “你也去,王妃那里怠慢不得。”   二夫人肯定是帮着老太太的。   宁氏暗中叫苦,来之前婆母可是耳提面命,生怕她被平南王妃说动,耳根子软应下亲事,大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谢京的庚帖拽在她手里,老太太这厢想定谢京的婚事,还有些难。   宁氏不可能任由女儿出去相亲,最终跟了去。   五奶奶崔氏与三奶奶柳氏一早寻娘家人去了。   至于二房的两个媳妇都没有来,四奶奶许氏因得罪二夫人被彻底冷落,二奶奶周氏则留在家里看顾家务,替二夫人留守后方。   总之,高门大户,地儿不大,水却深得很。   沈瑶当个甩手掌柜,万事不问,万事不管,悠闲地带着晚辈来到天羽殿。   进去时,大殿内坐了不少人,一眼望去,竟然看到了戚贵妃与太子妃。   戚贵妃目光一直落在沈瑶身上,甚至带着前所未有的殷切。   大家相互见了礼,依次落座。   戚贵妃指着沈瑶与平南王妃道,   “前几日宫宴,我见了六夫人便十分喜欢,世间竟有这么标致的人,我在后宫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瞧见。”   平南王妃面上寒暄着,心里却有些犯怵,谁人不知这位戚贵妃眼高于顶,长子被立为太子,她在后宫几乎是颐指气使,就连皇后都得避她锋芒,今日却破天荒与沈瑶低头,叫人摸不着头脑。   平南王妃心里不喜沈瑶,在外人面前却得维护家里弟妹,   “我这六弟妹生得好犹在其次,性子大方烂漫,我母亲对她是爱得不得了。”   平南王妃并不想旁人过多赞誉沈瑶的美貌,这不是好事。   戚贵妃立即明白了意思,顺着话头道,   “谢夫人大方得体,哪个瞧见了不喜欢?”   戚贵妃在这里寒暄了半日,见沈瑶无动于衷心里不由叫苦。   前两日她宫里消失了两人,那两人恰恰是她与戚家联络的棋子,也是那日给酒里下药的知情者,太子至今一无所知,不可能对她的人下手,皇后一向不管宫务,若是李贵妃作祟,怕是早闹去皇帝那头,几番思量,戚贵妃断定谢钦是幕后主使。   谢钦是沈瑶的夫,如何能不知沈瑶被下了药粉,这桩事闹出去后果不堪想象,戚贵妃不敢跟儿子商量,独独苦撑,实在熬不住了,打算示好沈瑶,以求谢钦收手。   平南王妃今日还有要务,戚贵妃身份尊贵也赶不得,只能陪着笑,殿内气氛一直不尴不尬。   就在这时,殿后奔来一侍女,侍女神色慌张看着王妃,欲言又止,王妃也急了,顾不得戚贵妃在场,低声问道,   “出什么事了?”   侍女立即覆在她耳边禀道,“李家二公子与邓家三公子在殿后的角门打起来了。”   平南王妃气了个倒仰。   戚贵妃见她如此,也知是发生大事了,便体贴道,“你快些去忙,我还要去看望陛下,就不叨扰了。”   平南王妃万分愧疚,连连屈膝告罪,“怠慢了娘娘,是我之过,回头请您喝酒赔罪。”   戚贵妃看了一眼沈瑶,朝王妃露出大方一笑,“咱们也算姐妹,何须见外。”   平南王妃这厢送走戚贵妃与太子妃,紧赶着往后院去。   沈瑶等人也跟去看热闹。   至后殿,果然瞧见两位公子面上挂了彩。   一人身着紫衫,生得丰神俊秀,个子也高大一些,眉宇有几分傲气,便是李家二公子李洵。   另一人个子矮壮,眼底含着几分戾气,瞧着不大好对付,便是邓家三公子邓巍,邓巍脸色再难看,瞧见谢京时,总算是缓了下来。   二人不是面颊破了块皮,便是唇角含着血。   那模样竟也滑稽。   谢京捂着嘴低笑。   沈瑶瞪了她一眼,“你还好意思笑。”   谢京俏眼一飞,“关我什么事,是他们自个儿打起来的,我也只是个看客而已。”   沈瑶竟觉得有几分道理,女孩子被人觊觎难道是错,反而要大大方方的才好。   “别管他们了,咱们出去玩。”   谢京早等着她这句话,“我带你去玩。”   两位姑娘手拉手提着裙摆往外溜,平南王妃与宁氏等人正在断案,无暇顾及谢京,谢文敏倒是眼尖瞧见了,不忍她们弃了自个儿,赶忙追了过去,   “我也去,我也去。”   三人从偏殿的角门溜了出来。   谢京来过行宫数次,对这一带熟得很,带着沈瑶与谢文敏,沿着西边的游廊绕去后山,待出了行宫又往东折去一处水泊。   水波往东汇入一条宽阔的河流,水波滔滔一路往京城方向奔腾而去。   “此河一直抵达京城北面的水关,皇宫里的太液池便是发源于此,前方有一水榭,站在水榭可赏万水奔腾之景。”谢京一面介绍,引着二人来到一片竹林,竹林里有一座四角木亭,平直的木板桥一路延伸至水面,水泊与大河交界的高处,建了一处水榭,似有欢声笑语传来,谢京懊恼道,   “被人抢先占了地儿。”   丫鬟将木亭里的木墩垫上锦帕,又将随身携带的果子给摆上。   谢京怕蚊虫,腰间还悬着一驱虫的香草香囊,她来之前制了好几个,给沈瑶与谢文敏一人赠了一个,她亲自替沈瑶系上,瞥见她腰间悬着一小小的竹筒,竹筒成姜黄色有了一层厚厚的包浆,   “这是什么?倒是雕得精美。”   这可是沈瑶的宝贝,等闲不叫人瞧,她连忙护着,   “没什么,不过是我猎鸟的玩物,别伤了你的手。”   谢京是个聪慧人,瞥见沈瑶面颊害羞,啧啧几声,与谢文敏挤眉弄眼,   “我没猜错的话,必定是六叔爷给您的定情之物。”   沈瑶面红耳赤,确实是谢钦所赠,定情却是无稽之谈,   “没有的事,好啦,不是带我们来瞧人吗?”沈瑶转移话题,   谢京当即便正襟危坐,摆出一副很严肃的神情,“再等等。”紧张地额头都在冒汗。   沈瑶与谢文敏均笑了起来。   三人坐着喝茶,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不消片刻,身后林子里忽然传来一道箫声。   “来了来了。”谢京神色激动又害怯,“陛下每回出巡,都要在国子监挑出色弟子随驾,他去年来过,最爱在此处竹林吹箫垂钓,”谢京想了想,起身与沈瑶告罪,   “瑶瑶,择日不如撞日,我想见他一面,若他有意求亲,我便鼓起勇气试一试,若是他不愿意,我也死心了。”   沈瑶面露犹豫,谢文敏在一旁劝道,“您就答应她吧,左右您在场,也算得上父母之命,相看相看也无伤大雅。”   这年头流行女子婚前相看,算不得事。   沈瑶定了主意,“我们陪你去。”   谢京道了谢,先一步提着裙摆引路,沈瑶与谢文敏落后她两步,原来水泊往竹林里还凹进去一处,竹林茂密,隐约可见一亭台悬在水面上,   二人踵迹谢京进了林道,穿过竹林便上了亭台后廊,待绕过去,便见拱桥一侧立着一白衣男子。   他长身玉立,背对着沈瑶瞧不清面容,从背影看气质飘逸出尘,颇有几分人间谪仙之气晕。   沈瑶大约是看惯了谢钦那张脸,对着这所谓的美男子不甚有兴趣。   “他是谁?”   谢文敏倒是认出了人来,“他呀...出身如何我不知,只知他是嵩山书院举荐入国子监的魁首,当年在嵩山书院以一己之力舌辩群儒,名声大噪,后来入了京,在鸿福楼做过一首赋,气势浑然,悲天悯人,实在是令人惊艳。”   “旁人都说,他有状元之才,明年下场科考,不出意外便是榜首。”   沈瑶抚了抚额,“原来如此,年轻的小姑娘瞧着这种长相俊美,有才华的男子便走不动路。”   谢文敏在一旁轻笑,“说得好像您七老八十似的。”眼见沈瑶要反驳,她连忙哦了一声,“也对,您有了六叔,眼里还能看得上谁?”   沈瑶竟是无话可说。   沈瑶与谢文敏站在廊庑,谢京立在桥下,与那男子隔着五步远说话。   然而就在这时,廊后林子里传来一片嗡嗡声,大约是谢家守在那里的婆子丫鬟与人吵了起来,沈瑶待要去瞧,却见一伙人冲出谢家人的包围,来到水阁处,那为首的妇人,一副牙尖嘴利的模样,目光一下扫到谢京身上,露出冷笑,   “哟,这可是京城名门谢家的大小姐呢,竟是不顾长辈脸面,与男人私会。”   谢京瞬间变了脸,又怒又气,“你胡说什么,我与他不过是偶遇。”   那白衣男子,磊磊落落朝来人施了一礼,   “这位夫人,可不兴白口空牙来诬陷人,谢姑娘在此赏景,在下在此垂钓,无意偶遇,何来私会一说?”   那妇人并不吃这一套,她叉着腰道,   “你敢说你们俩不识?”   那男子负手而立,含笑回道,   “识得,去年皇城司举办诗词歌会,谢姑娘一展才艺,博得帝后赞誉,天下谁人不识?”旋即她朝谢京躬身一礼,郑重道,   “是在下唐突,还请姑娘恕罪。”   谢京咬着牙面带愧色。   那妇人不识得沈瑶,只当是谢家几个不经事的小姑娘在此游玩,   “京儿,不管怎么说,你今日名誉受损,你可要再糊涂下去?”   沈瑶听了这话,面色铁青,她问谢文敏道,“她是何人?”   谢文敏忐忑道,“她是邓家的二夫人,就是她儿子欲娶咱们京京,如果我没猜错,他们邓家定是早猜到京京心有所属,故意在此处守株待兔,好以此要挟她,逼她下嫁邓家。”   “无耻!”   那头谢京气得眼底迸了泪花,   “舅母,我不过是无意间偶遇了一男子,也值得你兴师动众?好啊,有本事你就嚷嚷出去,我谢京剪了头发去做姑子!”   沈瑶十分恼恨,姑娘家遇见喜欢的男子见一面怎么了?这世道对女儿家的便是如此束手束脚,她脸色一寒,缓缓步出,眉宇间的英气颇为摄人,   “哟,这位夫人姓甚名谁?”   那邓夫人方才打量了沈瑶一眼,只道这小妇人生得貌美,没太当回事,指着谢京道,“我乃府上国公夫人的侄媳,也算得京儿舅母,这孩子行径无状,故而代她的长辈管教她。”   沈瑶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面含嘲讽,   “谢家长辈在此,还轮不到外人越俎代庖,方才是我领着家里侄女侄孙女来此处赏景,这位公子我也识得,算是我夫君的门生之一,大家不过是说了几句客套话,正打算作别,却被你胡搅蛮缠安上私会的罪名,”   “既如此,邓夫人以后可要小心了,万不可行错一步,决不能见任何外男,否则我也要学着你的架势,给你安个私通的名声。”   “你.....”   邓夫人被沈瑶这番话给气坏了,指着她问身侧的邓家众人,“她...她是何人哪。”   邓家来了数位女眷,其中一年轻的媳妇从沈瑶的言辞间已辨得她身份,   “嫂嫂,这位乃谢家六夫人,谢首辅的新婚夫人。”   邓夫人双腿一软,差点栽下去,眼珠儿乱撞,连着双唇也在打颤,琢磨着该如何圆过去。   这个空档,谢京已来到沈瑶身后,垂眸不语,沈瑶也淡淡瞥了一眼那男子,果然生得一副好相貌,看在他方才还算敢作敢当的份上,沈瑶勉强压住怒色,那男子大约晓得惹怒了谢家长辈,伏低身子不敢吭声。   沈瑶闲闲地看着邓二夫人,“邓夫人,睁开你的眼再瞧瞧,这里有人私会吗?”   狐假虎威嘛,她在行。   那邓夫人只差没跪下,悄悄瞥了一眼沈瑶,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与谢钦像了个十成十这大约是夫妻相,她将腰弯的极低,没了半分方才的咄咄逼人,陪着笑道,   “是我看走眼了,误会了亲家夫人,还请您大人大量,不要计较则个。”   沈瑶理了理衣袖,“不计较是不成的,我这人眼底揉不进沙子,邓夫人瞧着该怎么办吧。”   邓夫人没料到沈瑶如此难缠,求救似的看向身边的嫂嫂弟妹侄女之类,邓家也并非铁桶一块,关键时刻谁也不愿意被邓二夫人拖下水,一个个果断往沈瑶身侧一挪,最后竟然只剩下邓夫人与一陌生的小厮。   沈瑶指了指邓夫人身后直挺挺立着的小厮,噗嗤一笑,   “哟,邓夫人,瞧着这架势,您是在跟府上家丁私通吗?”   那小厮闻言扑通一声跪下,“夫人误会了,小的陪着少爷在此处垂钓,无意中撞见夫人与府上小姐在此赏景,在下没有觊觎邓夫人啊。”   邓夫人一张脸肿成了猪肝。   一场闹剧就这么收了尾。   沈瑶出来时,瞧见原先在水榭里游玩的夫人小姐都挤在竹林外,显然是听到动静都来看热闹,幸在那男子从另外一处离开了,这里出来的均是女眷。   大家看见打头一人气势凌厉,风华绝代,正是沈瑶,而在她身后则跟着灰溜溜的邓二夫人。   那群女眷中便有谢文玲与婆婆温夫人,婆媳俩二人连忙迎了过来,与沈瑶好一通寒暄。   沈瑶看着谢文玲气色大好,便知她在温家过得还不错,也就放心了,她没功夫与众人唠嗑,带着谢京与谢文敏回了别墅,径直寻到大奶奶宁氏。   她一进去,便自顾自坐在了主位上,别看沈瑶年纪小,长辈就是长辈,辈分高便可压着旁人,她与宁氏道,   “这些事原不归我管,我也无心插手,只是今日邓家差点毁了京儿清白,这样的人家还要不要,大侄媳自个儿掂量。”   谢京可是宁氏的嫡长女,若名声受损,连带她这个母亲也没法做人,今日若非沈瑶,还不知是要出多大的乱子,宁氏感恩戴德朝沈瑶磕了一个头,   “侄媳感激婶婶恩德,今后京儿婚事一定慎重考虑。”   心里越发意识到,不能得罪了沈瑶。   谢京跪在宁氏身后朝沈瑶吐了吐舌,沈瑶瞪了她一眼回了房。   午后歇了一觉,主仆二人悄悄入林子里猎了两只野兔回来,这一夜便烤兔子肉吃,吃完在院子里消食踱步,大约是戌时三刻回了房。   累了一日,沈瑶困顿不堪,看着宽大的架子床她心生怯意,权衡一番,决定窝在在罗汉床上躺着,只是睡了不到片刻,被蚊虫咬了几口,实在忍不住,眼巴巴换去了床上睡。   这一觉熟的睡。   燕山凉爽,碧云怕她受凉,屋子里没有镇冰块,偏生今夜无风,沈瑶给热醒了,睁开眼入目的是熟悉的下颌,一截喉骨杵在她眼前,喉结来回滚动。   沈瑶木木定了片刻,身下的热度源源不断传递在她胸口,猛然惊醒,弹跳似的往后退去。   谢钦被她一惊一乍给弄醒了,他抚了抚额起身,抬眸看向她。   沈瑶羞愤难当胸口剧烈起伏着,“对不起。”   谢钦倒是见怪不怪,只是沈瑶方才躲开时,不小心踹了他一下,踹的位置不太好,他有些忍痛难当,沉着脸没吭声。   沈瑶却有些埋怨他,“您怎么没把我推开?”   方才的姿势如果没记错,她好像被他搂在怀里。   太暧昧了。   谢钦无心与她分辨,面不改色道,“我也睡着了。”   沈瑶无言以对。   被这么一闹,内里的衣兜已湿透。   黏糊糊的贴在前胸后背可难受了。   “谢大人,麻烦您让一让,我想去换衣裳。”   谢钦也出了一身汗,先一步掀帘出了架子床。   沈瑶跟了过去。   意识到谢钦可能要夜宿此处,沈瑶今日特地让碧云将浴室用屏风隔开。   左右各有一个浴桶。   一人在东,一个在西。   哗啦啦的水声交迭,谁也没做声。   沈瑶怕透光,将长案上的风灯给吹灭了,谢钦倒是没避讳,留着那盏壁灯,沈瑶可清晰瞧见他高大的身影投在屏风处,甚至.....   沈瑶吓得背过身去。   这厮...可恨!   谢钦先擦完身回了房,沈瑶洗的慢,洗完又唤来守夜的杏儿去寻冰块来镇着,待回到架子床,   谢钦无声地躺在床外一侧,看样子睡着了。   沈瑶轻手轻脚,从他身侧摸过去。   回到里侧,她将方才备好的一件旧衣兜给掏出来,先将自己手腕缚了一圈,随后往角落的床栏给套去,谢钦听到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侧眸望去,却见那虎丫头不知在折腾什么,他不大放心,凑过去瞧了一眼,借着外头的灯色瞧见她将自己左手手腕给绑在床栏。   一股怒火窜至眉心,谢钦抬手将那未扯劳的结给一掀,将她手腕给拽过来,欺身而上,直勾勾盯着她,寒声道,   “防谁呢。”   沈瑶委屈,避开他锋刃般的目光,“防我自个儿。”   他灼热的呼吸几乎倾轧下来,她面颊交叠着热浪。   谢钦悬在她身上,手肘缓缓往下弯,双手去解她手腕上的衣兜,   “沈瑶,我若想要你,你逃得了吗?”   目光再度与她相交,沈瑶下意识避开,   谢钦却不给她机会,“还装吗?” 第27章   “还装么?”   沈瑶面颊腾起一丝躁意, 原来他早就看穿了她,也对,他是内阁阁老, 看多了伎俩, 怕是早就窥破她的心思, 只是按而不表罢了。   窗外刮起一阵凉风,尾尾石榴花被吹得簌簌而响。   既然说开了,她也就不藏着掖着, 垂眸道,   “对不起,上次是我的过错。”   谢钦要的并不是她的道歉,松开她,坐起身来,   “一句对不起便了结了?”   沈瑶挣脱钳制, 往后一挪, 隔开一些距离抱膝而作靠着身后的床栏,她最担心的局面还是来了。   “我中了药粉, 并非本意,您就当救我吧。”   谢钦神色冷冷清清, 竟无话可说。   沈瑶见他不做声, 想起白日那戚贵妃十分反常,试着转移话题,   “对了,今日那戚贵妃见了我,格外礼遇, 药粉是不是与她相关?”   谢钦侧眸看着她,心情难尽, “是,我把她的人藏起来,等着东宫与她自乱阵脚。”   一牵扯朝争,沈瑶心中罪恶更甚,“您要夺嫡吗?”   谢钦见她眉尖紧蹙,便知她在担心什么,“这些事远比你想的要复杂,你别挂念。”   “因我而起,怎么能不挂念?谢大人,我...每多待一日,心中就越不安。”沈瑶咬着下唇,生怕越说话题又绕回来。   谢钦道,“即便没有你,我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沈瑶压根不信这样的话。   正琢磨着如何回他,谢钦忽然勾起唇角,幽幽道,   “你还没说明白,该如何对我负责?”   沈瑶闹了个大红脸,将脸埋在膝盖,   “您是当朝首辅,哪里需要我负责?再说,你不也...”原想说他也爽了,何必揪着她不放,猜到他就是故意的,悻悻闭嘴,沈瑶还不至于会认为谢钦与她睡了一次便睡出感情,大抵是刚破了戒,有些难以自持。   沈瑶脑海飞快权衡一阵,鼓起勇气道,   “这次行宫便是机会,您当着太子的面,想个法子让我在他面前出事,如此可以天高地远送我走。”   说来说去,还是想离开。   谢钦面色冷了下来,眼神幽深又锐利,直直看了过来,沈瑶被他盯得头皮发麻。   谢钦算明白了,她跟个狡猾的狐狸似的,不经意间出来勾人,撞见不对立即缩回去。   想要将这层狐狸皮剥掉,尚需时日,尚需小火慢炖。   谢钦收整心情,淡淡理了理胸前的衣襟,“时机还不成熟。”   沈瑶不肯泄气,“那怎样才算好时机?”   谢钦眼神犀利地望过去,   “谢家哪儿不好?你就这么想离开。”   还是绕回了这个话题。   怎么都躲不过去了。   沈瑶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细细数来,   “其一,我并不喜欢京城,我忘了告诉您,我在后院嫁接了一批果树,计划着将来回岳州,开垦一片山林,卖果子营生,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   “我也有庄子可以给你种植果树,朝中有食货的博士,亦可指点你,帮衬你。”谢钦截住她的话,随后问,“其二呢。”   他就像个高明的猎人,将他的猎物一点点逼去角落,拨开她层层伪装与设防,让她无处可遁。   沈瑶脸上的不自在深了一份,语气也越发急,仿佛绞尽脑汁要说服他一般,   “我实在是做不来首辅夫人,我不通文墨,配不上您,可不能占着这个地儿,我在谢家不自在,你们谢家的媳妇个个....”   谢钦眼神欲深,再次斩钉截铁打断她,“你不是我,如何知晓我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我与你可不同,不会画个条条框框,对着这个模子去寻人,那人怎样,我便要怎样的。”   这是在讽刺她上回说想要嫁刘大哥那样的人。   沈瑶胸口躁意滚滚,说来说去,他就是想对她负责。   她不需要。   大约是被谢钦逼得无话可说,沈瑶脱口而出,   “我不喜欢您。”   谢钦心微微往下一沉,一言未发。   也对,心里没他,才不想留下来。   狭小的蚊帐内,沉默久久持续着。   沈瑶说完这句话,格外难堪,与此同时,也如释重负,唯有这样才能斩断他要负责的念头。   谢钦是个君子,绝不可能强人所难。   谢钦舌尖抵着右颌,心情五味陈杂,看来,只要他往前逼她一步,她便后退一步。   无声地与她对峙片刻,寒声道,   “好,上次我可以原谅你,可再也没有下次。”   沈瑶自然知道他指的下次是什么意思,可一旦与他同睡,她真的不能保证不冒犯他,   “那..您可以不来行宫吗?”   谢钦躺回自己的地儿,语气毫无波动,“不成,我来都来了,再说,新婚妻子,离着不到十几里,我若不来看了一眼,不是叫人生疑吗?”   沈瑶反驳不了,很想说,他若实在惦记着紧,待回去给他安排通房,只是想起上回他肯不纳妾的事,又生生忍住。   “那我还是继续绑着吧。”她委屈巴巴道,   心下琢磨,她若是绑着自己,谢钦瞧不过去,要么不来行宫,要么睡去外头,君子,欺之以方。   熟知这话惹恼了那矜贵的男人,他又重新起身,冷冷掀起唇角,   “是么,那如你的愿。”   沈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见谢钦重新拧着那片衣兜,将她双手给拽过来一起绑好,   沈瑶有些下不来台,事情是她自己整出来的,她怪不得谢钦,试着挣扎了下,压根扯不开,他缚的恰恰好,既不勒疼了她,也能叫她无法挣脱。   “不是,你这样绑,我还怎么睡。”   谢钦置若罔闻,老神在在躺下。   沈瑶扭动几下,恼火道,   “谢钦,你是故意的吧。”   谢钦无声一笑,她不是想避嫌么,他偏不给机会。   沈瑶艰难地滚到他身侧,用绑紧的双手去戳他下颌,   “你快些给我松开。”   “松开能保证不挨过来?”   沈瑶忍了忍,“不能...”   “那碰了,负责么?”   沈瑶不吭声了。   明白了,他就是想要她求他。   好汉不吃眼前亏,沈瑶放下身段,“谢大人,谢侯爷...您就饶了我吧,我回去烧肘子给您吃,我肘子烧得可好哩。”   “或者我明日上山猎个兔子给你,我烤兔子很有一手....”   谢钦无半分反应。   沈瑶着实存了几分讨好劲,可他依然岿然不动,脾气便上来了。   “你真以为我拿你没法子么?”   沈瑶目光逡巡他宽厚的胸膛,俯身过去寻着地儿咬他,他衣裳薄,可皮肉着实紧,她一口下去,没把谢钦咬到,自个儿牙齿先打起哆嗦,   沈瑶并不气馁,挪到他肩口,放开嘴狠狠咬下去,这回倒是咬着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疼得她眼泪都渗出来了。   沈瑶这点把式对于谢钦来说,无异于挠痒,谢钦淡淡嘲讽,   “咬得好,这回齐全了。”   什么意思?   沈瑶愣了片刻,恍惚想起初六那一夜她受不了了,潮汐灭顶那一刻,在他左肩咬了一口,而今日恰恰咬了他右肩。   沈瑶的反应分毫不差落在谢钦眼底,这表明,那晚的事她记得清清楚楚。   繁花弄影,窗外的烛光一帧帧漫过她面颊,哪怕在这样的暗夜,她脸上的绯红依然明晰可辨,那双颊红扑扑的如同熟透的果儿,薄薄的皮儿破开一块,露出鲜嫩多汁的果肉,叫人垂涎欲滴。   谢钦褪去了她最后一层伪装。   沈瑶放弃了,慢慢挪回自己的地儿,神情低落侧身躺下。   起伏的背影倔强又落寞。   谢钦看着这样坚不可摧的女孩儿,不忍再逼她,无声地叹了气,从她身后帮着她将手腕解开,慢声道,   “睡吧。”   二人都出了一身汗。   逼仄的空间里均是喘息的声音。   谢钦掀开帘帐去外头换衣裳,沈瑶也赶紧将身上的汗渍擦干净,重新换上干爽的寝衣。   随后不管谢钦,老老实实睡去角落里,却是提心吊胆,不敢轻易睡着。   一觉醒来,谢钦已杳无踪影,沈瑶避免了尴尬,慢腾腾起床梳洗,昨夜睡得不安生,今日起来精神便有些倦怠,她坐在梳妆台前无精打采打哈欠。   谢钦天蒙蒙亮便来到皇帝的乾坤殿,将昨日几桩公务禀报给老人家,   皇帝今年五十又五,留着一撮美髯须,年轻时也曾俊美翩然。   如今上了年纪,气度犹在,十分雍容。   皇帝倚在宽塌上翻了几眼简要折子,没细看又扔回给谢钦,看着眼底略有几分淡淡黑青的男人,嗤的一声笑出来,   “都不是多么要紧的事,值得你来回奔波?”   谢钦脸色如常,“百姓无小事。”   “啧....”皇帝露出洞察的笑意,   “朕看,你是打着议事的幌子来探望娇妻吧?就这么舍不得,丢不开?”   谢钦被戳破谎言,也没半分窘色,“她年纪小,初来行宫,怕她不适应,臣便多盯着些。”   皇帝却不信他这套说辞,看着那张冷冰冰的脸露出笑意,   “说来你们新婚也有一段时日了,后宅还没好消息传来?”   这话戳了谢钦软肋,他沉默时间长了些,半晌道,“还不曾。”   皇帝敏锐窥破他窘境,   “怎么,她心思还不在你身上?”   当初谢钦求婚,皇帝也不是完全被蒙在鼓里,与其说是谢钦解皇帝之难,还不如说是成全谢钦,在他看来,谢钦对沈瑶定是有心思的,否则以他之才如何保不住沈瑶。   谢钦也没避讳,“尚需时日。”   皇帝看他吃瘪的模样,哈哈大笑,“清执呀,你也有今日。”   “你这辈子顺风顺水,不成想栽在婚事上。”皇帝幸灾乐祸片刻,又郑重道,   “你一日无后,朕一日愧对你父亲,你父亲为救朕而死,他临终指着你托付给朕,朕心里拿你当儿子一般,你岂可辜负朕的期许?”   “明日骑射比试,你留下,权当陪她,让郑阁老回京。”   谢钦谢了恩。   这一日沈瑶陪着谢京入林狩猎,山林如沈瑶而言便是后花园,她纵情地在林子里狩猎奔驰,自是满载而归,两位姑娘高兴了,商议在水泊边烤肉吃,寻了一僻静处扎了个帐篷,碧云弄来干柴烧火,闹到天黑方回别墅。   待她一身飒爽回了屋,却见谢钦早已沐浴更衣坐在灯下看折子。   沈瑶怔怔望着他,“您回来得这样早?”   谢钦淡淡嗯了一声,未抬眼看她,只道,“明日骑猎比试,我在看布防图。”   沈瑶没多问,一番沐浴更衣,看着宽大的架子床,扭头与谢钦道,   “若我再冒犯你,你把我推开好不好?”这回是商量并乞求的语气。   谢钦若有所思盯了她一会儿,“好。”   嘴里答应得好好的,夜里那娇人儿滚过来时,他照样护得紧紧的,后来实在忍不住了,贴着她后颈吻了吻她发梢,将那笔直的玉腿给合拢,隔靴搔痒。   招惹了他还想全身而退,门都没有。   翌日便是各国骑猎比试。   谢钦早早换了官服去讲武场调度防务,沈瑶醒得晚些,想是昨日在山林里累坏了,夜里睡得格外沉,对谢钦的行径一无所知,只是撑起床沿起身时,腿侧火辣辣地疼,莫非许久没骑马,昨日磨破了皮。   外头谢京早早来催她去讲武场看比赛,沈瑶不好耽搁,将新做的海棠红衣裙给拿出来换上,挽上一个利落的凌云髻,清清爽爽出了门。 第28章   六月十四日晴, 山外暑气正盛,林子里却怡然如春,行宫前方的大草原扎满了锦棚, 锦棚正中设了一骑猎场, 明黄的皇帐坐落在正北, 开间深长,里头聚着当朝重臣,并皇子皇孙, 亦单独隔开一间供嫔妃观看比赛, 正北的视野最好,与皇家沾亲带故的姑娘均托门路挤去了皇帐里。   皇帐左右则是各国锦棚,沈瑶事先打听过,这一次来了蒙兀, 女真, 高丽与滇南属国。   擂鼓一响, 声势浩大,气吞山河。   各官眷的锦棚则挨着使国往下排列。   谢家在左边第一间。   沈瑶去得晚, 从后方甬道进去时,二夫人身旁还留个位置给她, 谢京挽着她进来, 大家都朝她行礼,大约是听到谢家动静,隔壁几家夫人纷纷过来与她见礼,她们与沈瑶年纪相差太多,说不到一块, 便将各自的女儿媳妇引荐沈瑶认识,沈瑶勉强应付一番。   皇帐内人头攒攒, 沈瑶还是一眼看到坐在皇帝身侧的谢钦,他一身绯红的仙鹤补子,神色肃穆端正,令人不敢逼视,也不知是不是心灵感应,谢钦恰恰也朝她看来。   隔得远,倒是瞧不真切,沈瑶朝他无声颔首坐了下来。   起先是男子比试,多数女眷并不感兴趣,招朋唤友去锦棚后面的树林旁纳凉。   沈瑶从小在庄子上爬摸打滚,有几分功夫,看着倒是津津有味,闲暇之余瞥见谢京在一旁整理护膝,问道,   “你今日打算上场?”   谢京指了指斜对面挨着皇帐的第一个锦棚,   “你瞧见蒙兀帐中坐着那红衣女子没?她是瓦剌大汗的第三个女儿,人称卓云郡主,她自小拜蒙兀国师为师,受过中原文化教化,一心想嫁入咱们大晋来,这一次联姻的人选中便有她,蒙兀的意思,大约是嫁一郡主来,再娶一名公主回去。”   “这么多年咱们与蒙兀烽火难休,两败俱伤,陛下也想握手言和,已经应下了,接下来便是定人选。”   “这位卓云郡主好生嚣张,数日前在鸿福楼放话,要择尽大晋伟岸男儿,让我们挑她剩下的,我若不挫挫她锋芒,岂不堕了我大晋女子的威名?”   沈瑶就喜欢谢京身上这股倔劲,“你有把握吗?”   谢京露出难色,“昨日永安侯府的三姑娘试过她身手,二人打了个平手,可我觉着卓云郡主留了力。”   沈瑶来了京城这么久,也听过永安侯府的名声,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武将之家,而那永安侯府三姑娘,沈瑶也见过一回,她与寻常女子不同,肤色成古铜色,生得十分健美,没有一点娇滴滴的气质。   如果这样的人都不是卓云对手,今日比试便有些棘手。   “待会比什么?”   “比骑射,只是你也晓得,实则是比身手。”   沈瑶看着一脸跃跃欲试的谢京,笑道,“我没看出来,你平日养在深闺,竟也学了几招本事。”   谢京将腰身一挺,“我太爷爷文武双全,并不拘束女子习武,我虽没几分真本事,骑射却是从小练到大,比不了功夫,咱们比准头。”   沈瑶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卓云郡主,她穿着一身鲜艳的奇装异服,身上的裙摆如同打碎的染缸,五颜六色,混在她身上竟也格外好看,额尖缀着一条银链,更添了几分英气勃勃,   “蒙兀以游牧为生,她天生擅骑猎,准头只可能更好。”目光随后落在谢京身上,“你可不能轻敌。”   谢京正色道,“我会全力以赴。”   场上高手尽出,热火朝天,随着日头越大,比赛越发激烈。   大晋遭蒙兀与女真两相夹击,好几回险些落败,幸在禁卫军当中有高手,勉勉强强替皇帝撑住脸面,便是沈瑶也看得心惊肉跳,她自小生长在山野,对朝廷谈不上休戚与共,只是到了这样的场合,被现场呐喊助威的气氛所感染,心情也跟着时起时落,到最后大晋武士击败蒙兀悍将时,她也着实松了一口气。   她到底还有几分首辅夫人的自觉,端得是从容不迫,身旁的谢京就没她这么矜持,时而跳起来助威,时而鼓起双拳呐喊,半点姑娘家的娴静都没有,急得宁氏亲自上阵将她按下不动。   上午比试结束,讲武场气氛便松弛不少。   皇帝在皇帐里摆宴犒劳使国。   那卓云郡主坐在兄长身侧,看着春风得意的皇帝道,   “皇帝陛下,您别高兴得太早,下午女子比试,我可是要打你们大晋女子一个落花流水。”   皇帝也没介意她的无礼,眯起笑眼打量她,“卓云郡主是客,我们中原姑娘礼让三分,也是情理当中。”   皇帝也晓得京城闺秀怕无人是卓云的对手,话里留了余地。   卓云郡主不笨,听出皇帝言下之意,便是她赢了也是中原人礼让的缘故,她懊恼地看着身侧的蒙兀郡王,   “哥哥,你帮我说话。”   卓云郡主是个直性子,不懂得中原的弯弯道道。   蒙兀郡主便老奸巨猾多了,他举起酒盏朝皇帝敬道,“陛下,无论礼让与否,在下向您讨个恩典,若卓云赢了,京城子弟任她挑选如何?”   皇帝慢悠悠喝着酒,“等她赢了再说。”   卓云对自己势在必得,用膳时一双雪亮的眸四处扫视,但凡俊俏的都要多看几眼,看来看去,就属一身着仙鹤补子的绯袍官员最中她的意,锋锐而不失沉稳,在草原上这样的男人便像最难征服的雄鹰,令人神往。   就他了。   午后稍作修整,下午申时初比试正式开始,比起男子骑射,姑娘家的比试活跃气氛的成分居多。   高丽来了一位娇滴滴的公主,如何是卓云郡主对手,郡主三招便将对方逼下了马,并仰身拉弓,弯腰而下稳稳地射中箭靶子,赢得满堂喝彩,便是皇帝亲眼所见,也不得不夸她骑术精湛。   卓云郡主射完,得意洋洋往谢钦瞄了一眼,却见他不知在低头瞧什么,看样子没能一堵她的风采,颇有些失望。   大晋这厢打头阵的是三位武将家的姑娘,两两相较,最后余下永安侯府的陈三姑娘与卓云郡主。   昨日交手后,陈三姑娘便知卓云郡主游刃有余,夜里求得父亲与兄长点拨,愣是苦苦习练到半夜,想了几个法子来制住卓云郡主。   陈三姑娘上场,讲武场便凝肃了几分,三姑娘可是大晋佼佼者,若她还不能拦住势如破竹的卓云郡主,其他人更无取胜的机会。   谢京已做好上场的准备,坐在沈瑶身旁不停地深呼吸,沈瑶看得出来她很紧张,   “你功夫在三姑娘之下,还是算了。”   沈瑶担心谢京受伤。   她十二岁那年遇到马贼,不自量力伙同村民执刀上阵,被对方狠狠摔在地上,疼得她三日没下床,沈瑶在庄子上磕磕碰碰长大,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受伤无数,大约是这身皮囊底子好,看着细皮嫩肉,实则是糙养着长大的。   谢京娇贵,沈瑶担心她受不住。   谢京自小家学渊源,骨子里没有怯战一说,   “无论如何得试一试。”   沈瑶无话可说。   视线转移至场上,陈三姑娘与卓云郡主已交手了数招,陈三姑娘执剑,卓云郡主双手抡起两个铜锣,气势磅礴,比起男子也不遑多让,叫锦棚里的女眷看得胆战心惊,纷纷替三姑娘捏一把汗。   五十招过后,卓云郡主一记击中三姑娘的马腿,马蹄腾空嘶鸣,将三姑娘往地面抖去。   三姑娘重重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卓云郡主轻而易举射下三箭,直中靶心。   “好!”   蒙兀使团起身齐齐叫好。   大晋这边士气低落,陈家的人立即冲上去将三姑娘给搀起,沈瑶看着都觉得疼,正待说什么,却见眼前一道蓝影一闪,只见谢京毫不犹豫冲出,直奔场上陈三姑娘而去。   宁氏一惊,往前扑了个空,拦不住她,“京儿!”   沈瑶也急了,手中的帕子都快绞成一团。   那头谢京将精疲力尽的陈三扶起,气得眼眶泛红,“芸芸,你还好吗?严不严重?”   陈三倚着兄长气若游丝,眼皮疼得似睁不开,强撑着喘道,“她功夫霸烈,硬拼赢不了她,你使巧劲试试。”   谢京咬着牙点头,“我知道了,你去歇着。”   抬手将眼底的泪花拭去,十五岁的小姑娘将胸脯一抬,扬声吩咐身后的婢女,   “拿我的软剑来!”   谢京一上场,沈瑶便做不到方才那么淡定,连着呼吸都不顺畅了,锦棚内谢家人人人屏息,宁氏急出了泪花,“这可不是好玩的,都怪他爹爹,自小就教她骑射,养出这副争强好胜的性子,若是受了伤可如何是好?”   皇帐内,皇帝指着谢京的背影问谢钦,   “你这侄孙女如何?”   谢钦皱着眉,“不是对手。”   皇帝露出失望,“输了本来不打紧,咱们中原女子以温婉娴静著称,比不得草原女子雄烈,只是这卓云郡主奔着和亲而来,若叫她赢了,大晋男子任她挑挑拣拣,朕交待不过去。”   谢钦沉吟道,“陛下勿忧,真有为难之处,臣必定给您想法子规避。”   谢钦头脑灵活,有手段有谋略,听了他这话,皇帝眉心舒展开。   “好。”   谢钦实则并未将女子比试当回事,只消男子赢了,大晋脸面就没丢,姑娘家切磋切磋,输了也无伤大雅,他唯一担心的是谢京受伤。   果不其然,这个念头刚落下,场上谢京的双剑被卓云郡主的铁链给勾起,摔在地上断成数截。   沈瑶心险些跳出嗓子,她与宁氏不约而同站起,催促谢家的爷们去救人,谢文义带着谢家几位年轻子弟,守在讲武场两侧,时刻准备营救谢京。   谢京倒是临危不惧,双剑被夺,她便抽出马背上事先预备的马鞭,立即回马往卓云郡主一抽,卓云没料到她留有后手,提着马缰跃开侧身躲过一劫。   谢京趁着她闪躲的片刻,立即抽出马囊里的箭矢,拉起长弓,对准前方箭垛子射去。   她箭矢还未脱箭,却闻得身后传来一声狂妄的冷笑。   “你以为这么容易便能赢我?哪个又不是狡兔三窟呢?”   卓云郡主逮着了谢京无暇回防的契机,抽出马鞭牢牢卷住谢京的腰身,谢京的箭矢由此射偏了,与此同时人被卓云郡主高高掀起,重重往旁边扔去。   谢家人吓得尖叫出声。   “京儿!”   沈瑶看着那鞭子毫不留情抽在谢京后背,带出一片血花来,心疼地冲出锦棚,   “太嚣张了!”   宁氏等人紧随其后纷纷追了过去。   不幸中的万幸,谢京的父亲谢文义在女儿还未被甩落地前,提气跃起稳稳接住了她,只是谢京那后背被抽出一条血淋淋的印子,当父亲地看得心痛如绞,含着泪鼓舞她,   “好孩子,你很勇敢,没有丢谢家人的脸。”   沈瑶等人先后涌了过来,七手八脚将谢京抱起来,   “来人,传太医!”   “京儿,你怎么样?”   谢京疼得受不了了,却还是勉强笑出来,她嘴角的血顺着眼泪滑下,不甘地与沈瑶道,   “瑶瑶,我...我差点就赢了....”说完这话,她双眼一闭晕了过去。   沈瑶从未这般恼火过,她气得跺脚,“京儿!”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她看向那坐在马背上张扬跋扈的卓云郡主,卓云郡主压根没往谢家方向瞥上一眼,她骑着马趾高气昂来到皇帐前,   “皇帝陛下,你们大晋的优秀女子都败在我手下,既如此,大晋英俊的男儿也该任由我挑。”她马鞭往谢钦的方向幽幽一指,   “我瞧上陛下身旁这位年轻官员,您就将他许给我吧。”   这话一落,讲武场四下抽气不绝。   有人愤愤不平,有人暴跳如雷,还有人怒火冲天。   “卓云郡主,你可知你面前这人是谁?他是我大晋内阁首辅谢钦谢大人,并非皇室宗亲,再说,他已娶妻,郡主怕是要另择他人。”   卓云郡主先是露出一丝懊恼,琢磨片刻,唇角高高掀起,   “娶妻又如何?你们大晋不是盛行和离吗?把她离了,本郡主许她重金,岂不快哉?”   大晋众官员被气得吐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皇帝脸色沉沉,他当然不可能应下这荒唐之举,只是此女也过于目中无人,不教训教训她,皇帝难咽下这口气。   谢钦压根没注意卓云郡主,他目光注视着不远处那神色清凌的女子,只见沈瑶将裤腿一束,接过碧云牵过来的马缰,跃上马背,她当鞭一抽,纵得那马儿从外场跃入围栏内,   “比试还没结束,谈赢为时尚早!”   卓云郡主一愣,扭头望去,瞧见一穿着海棠红裙衫的貌美姑娘端坐在马背上,其两手空空,连件称手的兵刃都没有,她不由地一嗤,   “你是谁?”   沈瑶嗓音冷酷得没有一丝温度,“在下,区区不才,正是首辅之妻,沈瑶。”   沈瑶心里并没有多少家国大义,她不能容忍别人羞辱谢钦,更重要的是,她要替谢京报仇。   卓云郡主神色倏忽一亮,顿时来了兴致,将马驱回,   “好,真不愧是谢郎的女人,我若赢了你,你便主动与他和离可成?”   沈瑶面无表情回击,“我若赢了你,你便跪下来任我做马骑!”   “你.....”卓云郡主忽然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原来谢郎喜欢烈性子的女人,正好,我也是。”   她上下打量沈瑶,   “你换身衣裳来,我等你。”   她不想胜之不武。   沈瑶今日没预备着上场,自然没带衣裳来,输人不输阵,她懒洋洋地笑道,   “对付你,绰绰有余。” 第29章   卓云郡主被她激得大怒, 扬起马鞭往前一纵,两个金灿灿的铜锤对准沈瑶挥来。   那么娇滴滴的美人儿,别说被挥个正着, 怕是挨着一些都要令人心碎, 在场诸人无不悬心。   只见沈瑶轻轻一纵, 殷红的身影如同浮光掠影般顷刻消失在马背上,对面锦棚里的看客忍不住齐齐起身张望,却见她大半个身子悬在马腹一侧, 与此同时碧云着平陵去林子里削了一根弹性极好的竹竿来, 一把扔向沈瑶,   “姑娘,接着!”   沈瑶从栅栏旁飞快掠过,迅速仰身接过竹竿, 掉转马头往卓云郡主方向迎去。   卓云郡主见她弄了根竹竿来对付自己, 简直给气疯了, “看我一锤碎了你的破玩意儿。”   两匹黑马相向而行,快要擦肩而过时, 卓云郡主的铜锤再一次扔了过来,沈瑶挥起竹竿避开铜锤的重力, 往那两条铁链上一挑, 铜锤挥出的节奏被打乱,稍稍往下一垂,卓云见状立即往回抽,沈瑶眸光一闪,飞快抖着竹竿逼近卓云, 那竹竿来回在两条铁链之间砰砰挥舞,远处看来, 就仿佛瞧见一阵旋风卷近卓云,趁着卓云再次挥出时,它用力反弹,竹尖几乎要贴着卓云面门刺去。   卓云被迫往后一仰,沈瑶见状脚尖往马身借力,双腿腾空将那两个铜锤往回一踢,卓云面色一紧,勒紧缰绳迅速往身后逃,险些被铜锤砸个正着。   “好功夫!”   “妙!”   沈瑶因穿着裙摆,多少有些束手束脚,不敢用全力,逼开卓云后立即回坐马背上,抽出绑在身后的箭矢,张起长弓瞄准前方的箭靶子。   卓云掉转一个马头回来,瞥见她要射箭,眼角绷红了,将铜锤往马背一搁,抽出马鞭故技重施来卷沈瑶腰身,沈瑶早防着她,箭矢搭上还未用力,仰身往后贴着马背,顺着她马鞭的方向绕了一圈,眼见马鞭压得更低再次挥来,她单腿挂在马背,整个身子悬在一侧,这时,马鞭抽在马背,马匹被激得飞快往侧前乱窜,马蹄不稳,沈瑶有如一片艳丽的秋叶覆在马身抖动。   前方的箭靶子暴露在视野里,就在众人以为沈瑶要射箭时,她腰身柔韧往上一弹,箭矢反而瞄准了卓云的方向,卓云瞳仁猛地一缩,侧身一避,已经挥出去的长鞭收力不及,沈瑶长弓往上一挑,卷起马鞭用力一抽,卓云才知沈瑶是虚晃一枪,仓皇间已落了下风,不得不松手。   然而卓云就是卓云,侧身躲开后,立即抓起铜锤朝沈瑶扫来。   沈瑶这回不闪不躲,扬起马鞭卷起她的铜锤,将两个铜锤绞成一块,另一只手再抖马缰,围着卓云驰骋,卓云整个人被她带的如同陀螺在马背上转。   沈瑶速度越来越快,马鞭将铁链绞得越来越紧,卓云松手人暴露在沈瑶马鞭范围内,不松手铜锤受制于人,进退维谷,撑了一阵,她果断松开铁链,身子悬在马腹,避开马鞭铜锤的劲风,往侧面逃去。   沈瑶记着谢京那一鞭子,不给她机会逃脱,扔了卷起铜锤的马鞭,飞快操起竹竿往卓云后背刺去,卓云极是警觉,后背仿佛长了眼,察觉到危险,迅速从马腹下往另一侧窜去,然而竹竿弹力极好,竹尖极快地刺中她的大腿,紧接着用力回弹,弹中卓云的腰身。   “唔....”卓云闷痛一声,狼狈地从马腹下跃出,伏在马背上往旁边疾驰,鲜血顺着股侧殷殷滑了下来。   “漂亮!”   即便沈瑶还未中靶,露的这手功夫足够惊艳全场。   皇帐内的帝王忍不住拍案叫绝,眉色飞舞地指着沈瑶,“谢卿,你夫人竟有如此本事,可是大大长了朕的脸!”   谢钦神经绷得极紧,只待沈瑶赢了卓云一筹,他方觉手心掐出了一把汗,他面色还算镇定朝皇帝拱袖,“陛下谬赞。”   皇帝左侧的太子,一双眼如同鹰钩似的盯着沈瑶,眼底的贪婪不加遮掩,数月前水廊偶遇,他便知此女不凡,却也不知她骑□□湛到这个地步,看着艳阳下那格外闪光的小女人,一想到她被谢钦压在身下做那等事,太子嫉妒的双眼发红。   他一定要得到她,一定。   沈家锦棚内,沈家人均替沈瑶捏着汗,就连段氏方才也将手帕绞成了一团,沈黎东心情从未这般澎湃,见旁边的侄儿沈孚不停给沈瑶助威呐喊,他也跟着卷起袖子,朝沈瑶喊道,   “肆肆,好样的!”   这竟然是他的女儿!   他竟然有这么出色的女儿!   沈黎东激动地双颊发颤。   沈瑶将长弓重新背好,无尽的晚风从山谷深处猎来,她端坐在马背逆着光,遗世独立,一缕碎发被风掠起垂在她面颊,她仰眸轻轻一吹,眼尾拖出一抹说不出的肆意风流,   “还比吗?”   谢钦看着这样的沈瑶,终于在她身上看到了当年的影子,这个时候他恍惚意识到,他之所以坚定要娶她,大约是当年那惊鸿一瞥,不经意间在心尖烙下了痕迹。   那厢卓云不顾疼痛,抽出一把长剑迎面追来,她眼底戾气横生,带着几分狠绝,   “我还没落马,算不得输,再来!”   卓云的长剑恰恰克沈瑶的竹竿,她招招带着杀机,煞气逼人。   这会儿将沈瑶当死敌在砍,沈瑶险些招架不住,她俏脸泛青,既然卓云郡主如此狠辣,她也没必要留一手,沈瑶竹竿被卓云削去一截,她便掏出腰间的竹筒,一片竹篾子从筒中射出,恰恰撞上长剑的刀刃,“呲”的一声,长剑被破开一道口子,卓云大怒,   “你偷袭我!”   沈瑶冷笑,“兵不厌诈,你行事霸道不留余地,也休怪我冷血无情!”   再按机括,一颗弹丸射出,卓云的长剑彻底裂成两段。   两位姑娘的兵刃皆作废,不约而同将手中的长剑与竹竿一扔,双双拔起箭矢搭在长弓,准备射击。   卓云的马是西域良种汗血宝马,个头比沈瑶的更为雄壮,沈瑶的马相对瘦劲,更适合姑娘家骑,但在这样你死我活的场合,卓云的汗血宝马便表现出它强劲的优势,卓云看出沈瑶坐骑不如自己,堂而皇之夹起马肚来撞沈瑶的马头。   沈瑶自然不会以卵击石,不得不避开。   她要赢,更要惜命。   如此一来,将正中最佳射击方位让了出来。   谢钦看到这里,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就怕这傻姑娘闷着一股劲与卓云硬碰硬,眼下即便输了,那也是马匹不如人,而不是技不如人。   至于卓云说什么要娶她之类,那简直是无稽之谈,联姻对象只可能在皇室宗亲中择选,故而谢钦没当回事,他要做的是在接下来商贸互市上替大晋争取权益,利用各国争相与大晋互通有无的契机,分而化之,通过商贸制衡邻国,维护边境安宁。   谢钦高瞻远瞩,旁人却盯着眼前的胜负。   沈瑶让开的时候,锦棚里满是失落,就连皇帝也稍稍有些遗憾,不过皇帝极有风度,   “很好,已经很不错了,哎呀,谢卿啊,都怪你没给她挑一匹好马,回头你去朕的上林苑,选一匹汗血宝马给谢夫人。”   谢钦还未搭话,三皇子在一旁笑嘻嘻道,   “父皇,您这汗血宝马可是连儿子都不舍得给,竟然舍得赏给谢夫人。”   皇帝扔了他一记眼刀子,指着讲武场,“你有本事替朕上场争光!”   三皇子讪讪一笑。   卓云郡主防着沈瑶背后偷袭,面朝沈瑶,得意洋洋勾了勾眼,倏忽间她仰身贴紧马背,将长弓贴着面门,瞄准箭靶,“嗖”的一声松开手。   用这样的姿势射箭,无疑是令人惊艳的,但也有一处不好,力道不如正面射箭均匀。   卓云郡主松手的同时正待起身,忽的一道劲风从面门刮过,以更快的速度朝箭靶子飞去,她心跳到了嗓子眼,扭身目光追随箭矢而去,只见沈瑶的红色箭羽擦着她黑色箭矢而过,咚的一声正中靶心。   而她的箭矢被沈瑶所挡,歪在靶心外。   讲武场默了一息,旋即掌声雷起,就连蒙兀与女真的使臣也忍不住齐齐给沈瑶喝彩。   “真乃绝代佳人。”   “谢首辅好福气!”   “输得心服口服。”   谢钦面对潮涌般的恭贺,神色平静拱手回礼,最高兴的莫属皇帝了,他的子民如此出众,身为帝王面上有光,   “哈哈哈,沈氏上前来听赏!”   场上,卓云郡主愣愣盯着沈瑶那支箭矢,久久回不过神来,她不相信自己会输,她竟然输给一个柔弱的中原女子。   她不甘心,扭头剜着沈瑶,   “你自小学骑射吗?”   沈瑶想起小时候,神色闪过一丝怔惘,她被关在谢家偏院时,格外不安分,常年翻墙爬树,一心想去寻段氏,身子骨反而比深闺里的姐姐们结实,后来去了庄子上彻底成了脱缰的野马,她上山下水,一路摔碰长大,遇到危险从夹缝中生存,她的本事就是靠自己爬摸打滚历练出来的。   拼硬功夫她比不上卓云,可是论巧劲,论求生的本能,卓云不如她。   沈瑶兴致缺缺,应付道,“算是吧。”   一内侍匆匆奔来请她去皇帐,她朝卓云颔首一礼,策马往前,待行至皇帐,她跳下马背,双手合在腹前,一身海棠红的衣裳裙带当风,又是那个端庄貌美的首辅夫人。   皇帐内的视线均落在她身上,包括太子。   原先隔得远,只觉沈瑶风姿飒爽,凑近一瞧,才知此女美色惊人,难怪太子与三皇子动了念头,皇帝暗暗唏嘘一阵,露出笑容,   “沈氏,你今日于国有功,朕要重重赏你。”   沈瑶悄悄觑了一眼谢钦,谢钦指了指她面前的蒲团,示意她跪下,沈瑶便规规矩矩下跪,“臣妇叩请陛下圣安。”   皇帝捋着胡须道,“朕赏你一匹汗血宝马,回头让谢卿给你挑,此外再赐你十箱绫罗绸缎,你可满意?”   沈瑶抬起头来,“汗血宝马吗?臣妇听说此马极其贵重,世所罕见。”   皇帝含笑道,“是,朕可是连儿子都舍不得给。”   沈瑶暗自嘀咕,她又不上阵杀敌,要那汗血宝马作甚,这回她没有往谢钦瞄,而是自己拿了主意,   “陛下,如此稀世珍宝,臣妇不敢领受,若陛下实在要赏赐臣妇,便赏我一个庄子吧。”   皇帝愣了一下,随后看了一眼谢钦,谢钦微微扶额,大约能跟皇帝讨价还价的也只有沈瑶,只是他大体明白沈瑶的心思,无非还惦记着离开,想得一个庄子落脚。   沈瑶想的是,先讨一个庄子,回头悄悄与谢钦对换,如此可避开太子的追寻。   皇帝哈哈大笑,汗血宝马他只有数匹,庄子却有无数,沈瑶既然主动要庄子,当皇帝不好拂了她的意思,   “成,朕便赏你一个有山有水,有别墅的庄子。”   沈瑶喜出望外,多年夙愿达成,连着眉梢都在飞舞,“臣妇谢陛下隆恩。”   皇帝笑,“你满意就好,起来,快些去歇一会儿。”   沈瑶最后腼腆地看了一眼谢钦,抿着嘴高高兴兴退下了。   待回到谢家的锦棚,诸多年轻姑娘都簇拥过来,七嘴八舌恭贺她。   沈瑶面上害躁,“我身上都是汗,你们离我远些,我要先回去换衣裳了....”   谢京昏厥已先一步送回行宫医治,谢文敏等人跟了过去,锦棚里只剩下二夫人与三奶奶柳氏,   二夫人与有荣焉,“好姑娘,累坏了吧,晚上陛下宴请使臣,所有女眷与宴,你今日无论如何不能缺席,先回别墅歇会儿,我应酬应酬便过来。”   沈瑶带着碧云离开。   走出锦棚一段,瞥见沈家人在前方一颗树下等着她,沈瑶脸上笑意一收,带着碧云绕去林子里的廊道,从此处有一条临水的赏景木廊一直延伸去行宫。   主仆二人脚程快,半刻钟后,便瞧见巍峨的殿宇掩映在丛林中,沿着石径爬到行宫后山的游廊,正待顺着游廊往下,眼前忽然绕出一道行色匆匆的明黄身影。   正是一脸阴鸷的太子,他目光逼人,几乎要吞了她。   沈瑶心猛地一凝,旋即后退一步,朝太子施礼,   “臣妇见过太子殿下。”   余光四下扫了一眼,太子身边只一清秀的内侍,再无旁人,她心里飞快盘算一旦太子行为逾矩她该如何自保,碧云也不是吃素的,跟着沈瑶一路长大有几两本事,随沈瑶行礼的间隙,眼神已将周遭环境勘了遍。   朱煜瞧见主仆二人浑身戒备,收敛了眼底的欲色,   “孤只是恰巧偶遇夫人,夫人莫慌。”   沈瑶从他语气辨出,他不打算做什么,如此最好。   沈瑶屈膝不起。   朱煜看着面前娇滴滴的美人儿,方才行了一路她面额布了一层细汗,脸颊嫣红竟是比那霞光还要招眼,不是那种生硬的胭脂色,而是由内至外晕开的殷红,薄薄的一层娇艳欲滴。   掐一把,怕是有嫩嫩的汁儿溢出,若再揉在怀里,光想一想,朱煜下腹绷紧,热浪冲至眼眶,化为猩红,哪怕碰碰她细嫩的胳膊,也足够他解解馋。   于是,朱煜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搀她。   沈瑶再退一步,朱煜不甘心,右手往前一伸,就在这时,一只厚重的箭矢破空而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贯穿太子的手掌,咚的一声插入地里深处。 第30章   血雾在眼前爆开, 只见那太子双目骇然睁大,神情扭曲到了极致,高大的身子往后踉跄, 险些就要栽下去, “唔.....”他捂着手腕疼得额头暴汗,   “是何人...”   可惜终究是声竭气短,跌坐在地。   身后的内侍惊慌失措立即上前挡住太子,惶惶张望四方, 以防贼人进一步攻击。   沈瑶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 避险的本能让她拽着碧云就往行宫奔,主仆二人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眼见前方人来人往, 若这副神色被人瞧见还不知要出多大乱子, 沈瑶勉强镇住心神, 试了试额头的汗,带着碧云出了行宫角门, 又从别墅角门进了谢府,匆匆忙忙回到东苑, 一头栽去罗汉床上, 忽然觉着不对。   连忙扭身坐起,果然瞧见一人坐在窗下漫不经心擦拭手上的灰尘,那双深邃的眼里没有半丝情绪,冷漠到了极致。   不知为何,沈瑶瞧见这样的谢钦, 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侯爷, 您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她离开时他还在皇帐坐着呢。   谢钦眼睑缓缓掀起,冷白的面容如罩清霜,当年他初出茅庐去卫所查案,刀起刀落不知砍了多少人头,行事雷厉风行,霸烈无羁,这些年在朝中身居高位,养尊处优,本以为当年那股戾气已被度化,方才太子无故离开便引起他的警觉,他借口离开追随沈瑶至行宫,看到那只阴森的手差点要碰到自己妻时,深埋在骨子里的阴戾瞬间浮现,他毫不犹豫便给了太子一箭。   二人视线慢慢在半空交汇,沈瑶几乎不用想,从罗汉床挪了下来,失声道,“是你,是吗?”   除了谢钦,还能有谁?   沈瑶被巨大的恐惧给支配,不仅是害怕太子觊觎自己,更多的是害怕谢钦因她得罪太子,给谢家满门带来祸事。   谢家上下几百口人哪,不能因她无辜丧生。   谢钦察觉到她的不安,语气带着安抚,   “你不必多虑,我敢下手,自然有后招。”   沈瑶看着一而再再而三为了她对付太子的谢钦,心口微微刺痛,   “怎么说?”   谢钦淡声道,“我拿的是异族的铁簇,此物比中原箭矢更加厚实,若真查也查不到我头上,更重要的是,太子压根不敢声张。”谢钦语气暗含嘲讽,   “此事宣扬出去,他这个太子也到头了,哪位臣工愿意侍奉一个觊觎臣妻的男人为主君,只要事情败露,太子必定处于风口浪尖,三皇子也会设法摁死他,所以,他但凡有一点脑子,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谢钦敢做也是捏住了太子的七寸,   “朝堂还远不是太子可一手遮天。”   这些年皇帝上了年纪疑心重,对太子越来越不满,而太子已年满三十,一个坐了三十年太子的人,怎能不引起皇帝的忌惮,谢钦自娶沈瑶那刻起,便知道自己与太子势不两立,他早暗中谋划将太子拖下水,如今只差时机罢了。   沈瑶听了他这么说,胸口的闷胀稍稍舒缓一些,   “可是您行事也太猖狂了些,他毕竟是储君,您这么做罪同谋反。”   谢钦丝毫不当回事,搭着圈椅扶手,语气幽幽,“眼睁睁看着他碰你?”   沈瑶喉咙一哽,红着脸竟无话可说。   “朱煜此人,你越纵容他,他越得寸进尺,这一箭叫他晓得厉害,在他登基之前,他是再也不敢打你的主意....当然,就怕他没机会上位。”谢钦语气还是那般平淡,仿佛在谈论家常。   沈瑶心口微酸,这样的事也就谢钦敢做,换做旁人,将妻子拱手献给太子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她还是个假妻子。   谢钦回想她方才在讲武场肆意飞扬,再瞧眼前这支支吾吾,有些手足无措的小姑娘,竟是觉得有趣。   他语气缓了几分,“我不能离开太久,你歇一会儿,我等会来接你赴宴。”   沈瑶连忙起身送他,谢钦行到珠帘外,扭身过来,活脱的姑娘双手绞在一处,这一身海棠红的裙衫将她的明艳衬托了极致,简直不可方物,“忘了告诉你,我习武之事除了身边亲随,其余人不知,你不必担心我。”   沈瑶双手换到身后绞着,朝他讷讷点头,“好,我知道了。”   霞光悄悄往窗内一探,从她面颊掠过一层光晕,若照影惊鸿。   谢钦一走,沈瑶心下打鼓,连忙催碧云去外头打探消息,留杏儿伺候她沐浴更衣。   大约是酉时三刻,碧云轻手轻脚摸入了内室,趁着杏儿出去沏茶时悄悄与她道,   “东宫那头并无消息传出,奴婢去太医院晃悠时听得东宫传了一位太医过去,看模样鬼鬼祟祟,怕是不敢叫旁人知晓。”   果然叫谢钦猜对了。   “行,你今夜留在别墅歇着,让杏儿随我去宫宴。”   碧云小脸发苦,“奴婢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一刻都不敢离开您,您就叫奴婢跟着去吧。”   沈瑶也舍不得丢下她,“那你快些去换衣裳。”   碧云连忙钻去厢房,匆匆擦洗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陪着沈瑶去探望谢京,谢京已醒了过来,得知沈瑶赢了卓云郡主,替她报了仇,激动地抱着沈瑶撒娇,   “还得是我家瑶瑶才能护得住我。”   沈瑶哭笑不得,二夫人又遣人来催,沈瑶只得往前厅去,刚到厅堂,果然瞧见谢钦立在门口等她,谢家几位爷簇拥着他在说话。   待沈瑶与二夫人迈出,谢家几位爷连忙行了一礼退让开来,谢钦带着沈瑶往行长秋殿去。   路上谢钦告诉她,“太子按而不表,声称方才回行宫路上瞧见一只麋鹿,追了过去,不小心为猎户铁钩伤了手掌,伤得不轻不重,不能与宴,陛下派人过问了一下,并未放在心上。”   沈瑶彻底松了一口气。   东宫这头,太子疼得昏过去数次,每每醒来便将谢钦祖宗十八代给骂了个遍,他当然知道是谢钦所为,至于那铁簇,他也查了是蒙兀一个部落所用,眼下皇帝正要跟蒙兀握手言和,他不仅不敢声张,甚至还得想方设法遮掩,生怕这事被人知晓,弄得他为父皇所厌弃。   “心狠手辣,老奸巨猾!”   太子捧着被洞穿的手掌,疼得整个手臂发了麻,额尖汗一阵又一阵往外渗,“待孤..御极,谢家..一个不留....”   心腹属官却不以为然,他屡次劝太子学三皇子,摆出大方的态度恭贺谢钦,彻底放弃沈氏,哪怕不能将谢钦争取来东宫,只消他不从中掣肘,太子的位置也就稳稳当当的,偏生太子不听。   眼下太子吃了这等苦楚,属官也不敢触他霉头,只能按下不语。   恰在这时,殿外内侍来禀,说是吕尚书求见。   属官心神一凛,“殿下,今夜宴席,合该您代天子与使团敬酒,您这不去,好事自然落到三皇子头上,吕尚书怕是为此事而来,您瞧该怎么着?”   太子现在谁也不想见,他背过身卧着,“告诉他,孤睡了,无论什么事等孤养好伤势再说。”   属官两头不敢得罪,寻了个得体的借口,将太子的话润色一番,打发了吕尚书。   吕尚书心中存疑,问属官道,“太子好端端的,怎么会去狩猎?若是贼人算计,定要实话实说,决不能叫殿下吃了这个哑巴亏。”   在吕尚书看来,定是三皇子算计太子,行刺储君罪同谋反,闹出来便是将三皇子拖下马的最好机会。   属官苦笑不已,“尚书大人误会了,殿下真的是自个儿受的伤,与他人无关。”   吕尚书无话可说,气急败坏回了席。   长秋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屈屈手掌受了点伤,皇帝没放在心上,况且前不久皇帝从东厂得知东宫与吕尚书在暗中拉拢谢钦,为谢钦所拒,拉拢当朝首辅是何意,莫不是想早日取代他这个父皇?心中对太子越发不喜了。   皇帝不知,这是谢钦故意透露给东厂眼线的消息,目的在于离间皇帝与太子。   长秋殿内,男女分席,当中以一方珠帘做挡,皇后没来,宫宴便以太子之母戚贵妃为尊,沈瑶今日大放异彩,前来给她道喜的人不在少数,就连上方的两位贵妃也捧着她夸,赞她为大晋壮威,两位贵妃跟在皇帝身侧,可是亲眼瞧见沈瑶挫卓云势头后,蒙兀那股嚣张劲淡去不少,皇帝这回对沈瑶格外满意。   武力压制了对方,回头商贸谈判便有了筹码。   酒过三巡,那卓云郡主竟然不顾腿伤,上台表演了一段胡旋舞,大约是骑射输了脸面,想在这里找回场子,就连皇帝也不得不夸她几句多才多艺。   卓云郡主原还想在晚宴上拖着沈瑶比一番才艺,后来被兄长再三警告,叫她莫将谢钦得罪狠了,否则回头互市商贸被谢钦作梗,可就丢了大局,卓云郡主只得作罢。   既然卓云郡主表演了才艺,中原姑娘没有退缩的道理,有人抚琴,有人献舞,个个搬出拿手好戏,精彩纷呈。   比起草原女子,中原姑娘胜在柔情似水,惹人怜惜。   蒙兀与女真使团瞧了,不得不感慨一句,“还是中原水土养人。”   皇帝喜不自胜笑。   宴席过半,蒙兀与女真的使团拉着三皇子与大晋官员上台载歌载舞,皇帝见气氛融洽也就准了,夜越深,宴席上杯盘狼藉,乱成一团,   女眷这边也没了先前的拘束,各家女眷凑在一处,三三两两或唠家常,或看表演。   宴席快接近尾声时,一白衣女子款款上了台,她上台后,殿内莫名一静。   沈瑶被灌了两口酒,这会儿有些熏熏然,她察觉殿内蓦地静了下来,推着身旁的谢文敏问,“怎么了?”   沈瑶原坐在上席,后来越来越多的夫人小姐给她敬酒,谢家人晓得她不胜酒力,将她搀到一边,由能喝的几位奶奶替她挡酒。   谢文敏也吃了几杯,只觉南面宽台上的白衣女子惟妙惟肖,纤细的身影不停在她眼前拉扯割裂,略有几分熟悉,却又好像认不出来,她摇了摇头,“我不晓得,你问五嫂。”   崔氏能喝,被二夫人安排替沈瑶挡酒,恰恰坐在沈瑶左侧,沈瑶将脸转过来,还未开口,崔氏倒是饶有兴致给她介绍,   “她呀,是大嫂娘家的小姑奶奶,当年宁老太师的幺女,她自幼便定亲给了荥阳郑氏家的二公子,只是宁姑娘大约不喜欢他,不仅婚后未同房,竟还主动给丈夫抬了几房姨娘,前不久二公子病故,她便回了宁家。”   沈瑶对旁人的事并不感兴趣,只是感觉大家对这位宁姑娘好像格外不同,仿佛她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一出场,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原来如此。”沈瑶不再多问,而是捡着桌案上的镇江水晶小肉吃了几块。   崔氏忽然悠悠与沈瑶道,   “六婶婶,忘了告诉您,她与六叔是青梅竹马。”   崔氏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说完这句话后,她的心砰砰直跳,有些期待沈瑶的反应,又有些害怕,害怕沈瑶生气。   沈瑶果然嚼了几口肉停了下来,疑惑问,“所以,她不肯与丈夫同房,是因为你六叔?”   沈瑶一语道破天机,崔氏反而有些尴尬,不过沈瑶的反应令她有些奇怪,难道一点都不生气吗?   沈瑶一口将脍肉吞下去,拉着崔氏,“快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很有兴趣的模样。   崔氏骑虎难下,她怕回头老太太怪她多嘴,只是沈瑶一催在催,她只得硬着头皮道,   “六叔少时曾受教于宁太师门下,宁太师最中意的学生也是他,六叔时常出入宁府,一来二去,与宁英姑娘也就相识,宁英姑娘三岁执笔,五岁诵诗,老太师常说她若是男孩儿必定出人头地。”   “咱们六叔在男人堆里那是首屈一指,宁姑娘在闺秀中也称得上第一,当年陛下还说过玩笑话,要将二人撮合为一对,可惜宁英姑娘自小定了亲,此事引以为憾。”   “宁姑娘遵从长辈意愿嫁去了郑家,直到近日方归京。”   沈瑶问道,“具体是何日回的京城?”   崔氏琢磨了下道,“也就半个多月前吧。”   沈瑶“哦”了一声,心中的疑惑渐渐被捋清。   有没有可能,谢钦与宁英青梅竹马,本该是郎情妾意,偏生宁英自小定了亲,二人失之交臂,这就能解释谢钦为何这么多年不曾娶妻,若是宁英赶在她与谢钦成婚前回了京,自然也就没她什么事了。   还真是天公不作美。   “那,你六叔原先是不是喜欢宁姑娘?”   这话让崔氏怎么答。   “六婶,您这是为难我,我怎么知道呢?六叔那么毅然决然娶您,心里定是有您的呀。”崔氏干巴巴开解。   沈瑶扑哧一笑,“你别误会,我没生气,我就问你,如果没有我,你六叔会不会娶她?”   崔氏手帕绕在指尖绞了绞,思来想去,最后咬牙道,   “六婶,那我就如实说了哈,您可别怪我多嘴,原先您没嫁进来之前,咱们老太太总是惋惜当年宁姑娘定了旁人,少年慕艾,当初宁姑娘那么出众,您说六叔一点心思也没,我也不信啊,况且老太爷在世时,还想过与宁家商议这门婚事,只是宁太师将信字刻在骨子里,坚决让女儿嫁去郑家....”   崔氏喋喋不休说了不少,无一不证明,谢钦与宁英本该是天生一对。   沈瑶将目光移去前方的玉台。   那白衫女子面若皎月,气质格外清雅高贵,便是她这个女人瞧了,也忍不住心生仰慕。   所以,她这是鸠占鹊巢了?   再联想傍晚谢钦射伤太子,惹来太子记恨谢家,她越发觉得这谢家不能待了。   她佯死躲去天涯海角,再不济毁了这张脸,她有些本事在身上,自保当是不难。   将皇家赏赐的庄子与谢钦换些钱,回头再寻一处安身,岳州怕是被太子盯上,那就去旁的地儿,天大地大,还能没她沈瑶的容身之处?   沈瑶鼓了鼓面颊。   不能再拖累谢钦。   崔氏明显察觉沈瑶在谋划着什么,心里一阵发慌,   “六婶...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起先着实存了些让沈瑶不好过的心思,可现在她万分后悔,沈瑶这个人其实还是很不错的,是她小心眼了。   沈瑶倒是安抚她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然后起身与上方的贵妃告罪,离开了殿宇。   崔氏心顿时滑入冰窖,完了完了,怕是要出事了。 第31章   灯火仿佛是从夜色里冒出来, 婉约动人。   沈瑶带着碧云不紧不慢往别墅走,她一路在盘算着还有哪些未尽的事宜,   “回去的路上买两匹葛布, 当给刘二哥做三身秋衣, 两身冬衣, 刘二哥的身量尺寸你可记着?”   碧云方才被内侍塞了不少点心瓜果,这会儿精神气正足,“记着呢。”   沈瑶吩咐完这桩事, 忽觉心里一空, 好像除了刘二哥,再无可惦记的人和事,至于那沈家....罢了,此去山高水长, 不见也罢。   常说父母为根, 她这辈子无根无源, 也落个自在,譬如此时计划着要离京, 仿佛也没什么可挂念的。   “老太太待我好,临走前给她做件护额...”话到嘴边又摇着头, “罢了罢了, 要走就干净些走,何必留些物件叫人凭想,”   至于谢钦,她就更不必赠送什么,若是叫新人瞧见难免给他添麻烦, 想必他也不在意。   他的恩情这辈子无法报答,回头有了落脚之处, 替他造一座生祠,日日烧香祈福,愿他长命百岁。   思量间出了行宫侧门,却见前方照壁下立着几人,银红翠绿莺燕成群,竟是段氏母女三人并奴仆一行。   沈瑶方才脑海掠过她们的身影,不成想这会儿在这等着她。   三姐沈杉瞧见她,率先迎了过来,   “肆肆...”她温柔地拉住她衣袖,打量她一番,“今日骑猎不曾伤着吧?”   她伸手时小心翼翼,预备着沈瑶可能拒绝她,出乎她意料,沈瑶并没有。   沈瑶的目光慢慢与段氏交汇,段氏苍茫的神色立即被点燃了般,“肆肆...”这一声肆肆倒多了几分真情实意,也带着忐忑和不安。   面前这个女儿不仅嫁了首辅,更是入了圣上的眼,方才沈黎东将沈瑶的功勋给吹上了天,惹得段氏也心生遐想。   这竟然是她亲生的女儿呢。   沈瑶冷漠道,“有事?”   段氏当要开口,不知顾念着什么,示意长女做声,长姐沈柠温声道,   “幼弟回来了,他嘴里念叨着你,想见你一面,你看择日不如撞日,去沈家山庄喝口凉茶,坐一坐,可行?”   沈瑶倒是不信这样的话,无法是看着她今天出了风头,想沾沾光。   待离开京城,这辈子当是见不着了,就当最后一面罢。   “好。”   母女诸人喜出望外,段氏朝一名女婢使了个眼色,女婢立即往行宫去请沈黎东,沈瑶跟着段氏等人往沈家山庄走。   沈家山庄就在谢家别墅后面两栋,隔着并不远,顷刻间便到了。   沈杉欲引着沈瑶去段氏院子里坐,沈瑶不肯,当先在厅堂坐了下来,段氏便坐在主位,吩咐嬷嬷去唤儿子过来。片刻,丫鬟上前来奉茶,沈瑶面前单独布了一张高几,瓜果点心茶水应有尽有。   到内室,可叙齿排辈,在这外厅,依照品阶而坐也是无碍的。   沈瑶坐在段氏下首,沈杉反而陪坐在她下方。   沈杉请沈瑶用茶,沈瑶没动,段氏担心她一言不合便离开,连忙开了口,“其实请你过来,也是有事要交待。”   沈瑶冷淡地看着她,从未离段氏这么近,恍惚间竟在那张脸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说来可笑,段氏四个女儿中,最像她的竟然是自己。   若非段氏为了幼子订婚,她也不必来京城淌这趟浑水,兴许还能在岳州自由自在过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四海茫茫,无处为家。   沈瑶不想深陷负面的情绪,很快拂去心头杂念,淡声问,   “你说。”   段氏道,“你可知今日那宁英的来历?”   沈瑶微愣,顿了片刻道,“略有耳闻。”   段氏从沈瑶眼神里读到了兴趣,顿觉有了自己用武之地,   “说来我母亲,也就是你外祖母,与宁老太太有些交情,宁英的事我心中还是有数的,她今日突然在行宫抚琴,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当年与侯爷颇有些情分,常常被人拿在一处比较,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想撮合他们俩,可惜造化弄人,终是没成。”   “她出生名门,乃世家闺秀之典范,即便是归家,想娶她的也不在少数...”   段氏话未说完,身侧的沈柳嘲讽插了一嘴,   “什么世家闺秀之典范,别笑话人了,哪个名门闺秀会让丈夫守空房,她不肯侍奉夫君便罢了,那夫君过世她还没守够一年丧便回家,我看哪,她就是惦记着谢侯爷娶了妻,心中不恁,急着回京来夺夫。”   沈柳说完,倒也无人反驳。   宁老太师过世后,无人能束缚这个女儿,宁家大老爷向来宠爱妹妹,将她接回家也不意外。   说完大家都看沈瑶脸色。   沈瑶没任何表情,宁英本有意中人,却被家里逼着嫁给不喜欢的男人,她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换做是她,段氏摁着她嫁人,她怕也是要反抗的。这个世道,女子无权决定自己的婚姻,何尝不是一种可悲。   段氏扫了一眼,示意仆从均退下,压低声音问沈瑶,   “肆肆,我问你,侯爷待你如何?”   段氏其实想问的是夫妻二人房事可勤勉,若是勤勉大约谢钦对沈瑶还有几分心思,这么一来,还有胜算,若是没有,那意味着谢钦心里还惦记着宁英。   沈杉担心沈瑶没听懂,稍稍靠近她,暗语数句,沈瑶无语,   “我与侯爷的事我自会处理。”   沈瑶语气冷冰冰的,段氏等人只能认为,夫妻二人感情不佳。   或许先前是见色起意,贪图沈瑶美貌,如今宁英回来了,必定是旧情复燃。   段氏心头沮丧,沉默片刻,她祭出自己的杀手锏,将自己私藏许久的方子交给丫鬟,示意丫鬟递给碧云收好,   碧云却不敢接。   段氏便道,“这是我替你寻来的求子秘方,你三位姐姐吃了都挺好,你如今也试一试,只要早日诞下侯爷嫡长子,地位便稳了,你是圣旨赐婚,有了嫡长子,除非那宁英要做小,否则她只能断了念头。”   说到这,段氏焦急地扫了一眼她小腹,   “你们夫妻成亲也有数月了,肚子怎么还没消息?娘告诉你,两次月事当中的日子,最容易受孕,这个时候与丈夫同房,少则半月多则二十日,若是孕吐或月事推迟,十有八九便准了。”   沈瑶心募的一慌。   她与谢钦同过房,时间正是六月初六,恰恰是月事当中的日子。   可千万不能啊。   沈瑶袖下的手微微紧了紧,暗中开导自己,怀孩子不会这么容易,否则哪有那么多人去寺庙里拜佛求子。   别自己吓自己。   沈瑶心里装着事,随口应付道,“我知道了。”   她语气没有先前那般淡漠,段氏只能认为自己说到点子上,就说嘛,等她出嫁,在夫家觉察到了危机,还是需要娘家人的。   “宁英的事,我一旦有消息会遣人来告诉你,有些事你不方便做,尽管遣碧云回府来告之,”段氏目光在碧云身上一落,小丫鬟生得一双葡萄眼,倒是灵活,却不够稳重老成,   “说来当初是我过错,不曾安排人手给你使唤,你若想要人,随时与我说。”   实则是当初沈家要送陪房,沈瑶不肯收,段氏言辞间如此小心翼翼,也是生怕冒犯了沈瑶,惹她生气。   沈瑶听得有些不耐烦,语气硬邦邦的,   “不必。”   段氏便晓得点到为止。   恰在这时,院前传来一道爽朗的笑声,一少年大步流星跃上台阶,目光不偏不倚落在沈瑶身上,   “四姐,你可回来啦。”   沈展语气十分熟络,仿佛沈瑶本就是他四姐。   沈瑶注视着来人,少年身量不算很高,却十分俊秀,模样与她竟像了六分,只是他咧着嘴笑得张扬,面庞白皙细嫩,眼睑单薄,一看就是脂粉堆里长大的绣花枕头,   沈瑶幼时应该见过这位嫡亲的弟弟,只是没了什么印象,见他风风火火冲自己走来,便慢吞吞起了身,说来也不知是段氏惯的他,还是沈展本就是如此轻佻无礼,他进了这厅堂来,竟是没给母亲与其余三位姐姐行礼。   这就是段氏养出来的好儿子?   沈瑶淡淡颔首算是回礼。   沈展自然察觉出姐姐的疏离,他也不恼,从旁边踢来一锦杌,挨着沈瑶坐下,“姐,你今日露的那手功夫极俊,你能不能教我?”   段氏连忙制止,“你可是要走科举的人,学业甚重,哪有功夫学别的?”   沈展不耐烦反驳,   “娘,我都跟您说了,儿子不是读书的料,您非得逼着我去嵩山书院读书,儿子就想跟姐姐习武,”又回过眸来,眼巴巴看着沈瑶,“四姐,你可愿教我?”   说到沈瑶的本事,也有隔壁刘老爷的功劳,刘老爷是名老兵,膝盖受了伤方才从边关退下来,刘大哥学了他一身粗功夫,她与刘二哥则被刘老爷教了一手射箭的本事,沈瑶在准头上极有天赋,时常习练,又常跟着刘家父子上山狩猎,技艺日趋精湛。   不过这话沈瑶没说,她冷嘲热讽道,“叫你爹娘将你扔去岳州庄子十年,你就会了。”   闻讯赶来的沈黎东恰恰听到这句话,满面红光的老脸顿时就僵住了。   好在他这人脸皮厚,尴尬了一瞬也就不在意,反而笑语嫣然道,   “肆肆,回来啦。”俨然一位慈父。   家主回来,大家均起身见礼。   沈黎东坐在段氏身旁,扫了一眼沈瑶跟前的高几,见不曾被动过,问身侧的嬷嬷,   “该是上夜宵的时候,可准备好燕窝了。”   嬷嬷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   “老奴这就去灶上取来。”   沈瑶无心与他们寒暄,起身道,   “时辰不早,我要回去了。”   沈黎东急道,“哎哎哎,这不是刚坐下嘛。”身侧的段氏连忙扯他的袖子。   沈黎东虽有些失望,却还是没有强留,   “对了,来行宫前我见了一次刘二,他很好,你放心,为父一定照看他。”   沈瑶心想自己这一离开,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刘二哥,沈家不必指望,还是得托付给谢钦,想必谢钦不会推拒这个小小的要求。   行至阶前,凉风迎面扑来,璀璨的夜空布满繁星,银华当空,正是月圆之夜。   她在岳州时每每望着这一轮圆月便想,有朝一日能否与父母团圆。   今日倒是应景了。   她心里一时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扭身过来,目光一个个扫过沈家人,   “保重。”   随后头也不回大步离开。   沈展盯了她背影一会儿,趁着沈黎东不备,一溜烟追了过去。   “四姐,等等我,我送你回去。”   沈柳看着他背影,气道,“他是越大越不讲理了,放着我们这些嫡亲姐姐不要,非要去看人家臭脸色。”   沈瑶自进来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沈柳,沈柳心里有些怄火。   沈柠倒是拧得清,“她与咱们没有一起长大的情分,你又何必指望?”   沈杉怕沈柳抱怨个没停,连忙打圆场,“二姐,肆肆是咱们嫡亲的妹妹呢。”   沈柳瞥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旋即朝段氏二人失礼,   “父亲,母亲,我回去了。”   随后三个女儿依次告别,沈黎东待人走后问段氏,“该说的都交待了?”   “都交代了。”   “如何?”   段氏胸有成竹道,“我看她对那宁英十分忌惮,只是不曾表露出来而已,你等着,再过一段时日,必有转机,不过她性子傲,不会主动来求我,你放心,我会循着机会助她一臂之力,她心底只会有数。”   沈黎东放心了,妻子的手段他还是信服的,拉着她一路往后院折去,   “你是不知,陛下今夜夸了咱们女儿几次,这孩子倒是极有贵人缘...”   沈黎东没事人一样,段氏还做不到这么没脸没皮,她也期望与沈瑶缓和关系,但最好是在沈瑶需要她的时候。   沈瑶这厢出了沈家庄子大门,沈展便追了来,他非要送她回去,沈瑶懒得搭理他,一路沈展便喋喋不休,   “姐,我多次试图从嵩山书院逃出来去岳州寻你,可惜最后都被爹爹安排的护院给抓回来了。”   “姐,你这么多年过得好吗?你还在生爹娘的气吗?他们着实可恶,要不我替你出气?”   沈瑶听到这里,好气又好笑,驻足看着他,“你说这些话,你爹娘知道吗?”   这孩子如此没心没肺,她不知该不该说是段氏的报应。   沈展挠了挠后脑勺,笑道,“其实我倒是羡慕你,若是他们肯将我丢去岳州庄子,我愿意待个十年八年的,姐,他们可烦啦,什么都要管着我....”   “若是平日我与哪个丫鬟多说了一句话,次日准不见她人影,到最后我院子里全部是老婆子在伺候,你说我与那些老妈子有什么话说,我可闷死了,故而我便不想回来,前几日爹爹将我接回,意图让我见你一面,”   “我便在入京后的巷道子溜出去了,姐,你知道我去哪里了吗?我去了城西的赌坊,嘿嘿,我赢了三千两银票。”说罢,他骄傲地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强势地塞到沈瑶手里,   “呐,交给你保管,你可以用,若是我需要银子,便来寻你,可好?”   沈瑶看着面前双眼鼓溜溜,一脸天真无邪的纨绔少年,无语凝噎。   她木了片刻,将香囊扔了回去,“我要你的银子作甚?”   沈展怕惹恼了她,重新塞回兜里,继续与她絮叨,   “再说那三个姐姐,我的老天爷,便是三个娘,虽说隔三差五给我制些衣服鞋袜送来,可是我不需要呀,少爷我有的是银子买衣裳,”   “她们对我好,我本该领情,可是她们实则是帮着爹娘来教训我,本来我还可以多赢些银子,你可知怎么回事?那大姐便使着大姐夫将我抓了回去....”说到这里,沈展深呼吸一口气,颇有些窒息,最后叉着腰叹气道,   “姐,我能不能跟你去谢家住几日,你收留我吧,沈家我实在住着糟心。”   说话间,三人便行到了谢家别墅门口。   灯火惶惶下,沈瑶皮笑肉不笑看着这位陌生的弟弟,   “门,都,没,有。”   沈展委屈巴巴,目送沈瑶大摇大摆进了谢家大门,灰溜溜回了沈家。   进了东苑,杏儿迎了过来,   “夫人,方才平陵来回话,说是侯爷今夜不回来了。”   碧云听了脸色就有些不对劲,沈瑶到无意外,心想终于能睡个好觉。   “嗯,你去歇着吧。”   杏儿想必也知晓些内情,支支吾吾与沈瑶解释,   “夫人,侯爷今夜是要与几位内阁大臣定下和谈的契约。”   沈瑶失笑道,“好啦,我知道啦,你累了一夜去歇着吧,今夜不必守夜。”   杏儿谢了恩,回了后罩房歇着。   碧云这厢伺候沈瑶进去沐浴,鼓着面颊嘀嘀咕咕,   “姑娘,您说侯爷该不会去见那位宁姑娘了吧。”   沈瑶靠着浴桶闭目养神,   “撞见了叙个话倒是可能,若说他私下会见宁氏,怕是不会,他爱惜羽毛,即便真有那等心思,也必是要与我和离了再去。”   不知为何,她便是信任谢钦的人品。   碧云嘟囔着问,“那您是个什么打算?”   沈瑶睁开眼,郑重看着她,“我打算近日离京。”   碧云一听,惊慌失措道,“我们去哪?”眼泪也跟着滑了下来。   她在谢家这几月待着挺好,她多么期望沈瑶能留下来安安生生跟谢钦过日子。   沈瑶笑着抚了抚她的眉心,   “傻姑娘,这不是早就商量好的嘛?你瞧我今日立了功,陛下要赏我一个庄子,这简直是打瞌睡有人送枕头,我便与侯爷换些银子,咱们拽着钱何处不能安家。”   碧云哽咽着道,   “姑娘,成婚生子,方是落地生根,岳州是回不去了,咱们这样又能去哪?”   沈瑶心里何尝不悲伤,只是她没有懦弱的资格,她强颜欢笑,“选个有山有水的村子,种几亩果树,碧云,即便我寻不到好人家,你可以啊,我给你寻个老实人嫁了,你有家我便有家了。”   碧云抱着沈瑶哭了起来。   她从来没有这么难过,原先在岳州一切好好的,回了京被人觊觎,从一处搬到另一处,总之落不住脚,像个无家可归的孤儿,碧云难过归难过,也是一个干脆的性子,   “好,我都听您的,咱们相依为命,走到哪算哪儿。”   沈瑶替她拂去泪花,“旁人想四海为家还没这个福气呢,咱们一路游山玩水不也挺好,等侯爷得了空,我便与他商议这件事,无论如何,还得他襄助才行。”   待沈瑶换好家常衣裳上了床,外头来了个婆子,说是有人找碧云,碧云满脸狐疑,“找我作甚?”   “是沈家的小少爷。”   碧云皱着眉,回头与沈瑶,“那奴婢去一下?”   “嗯。”   碧云跟着婆子到了门口,果然见沈展双手环胸大喇喇站在门外,   好歹是位少爷,碧云便与婆子道,“怎么不请进来喝茶?”   婆子苦笑,“请啦,沈少爷说咱们六夫人不喜欢他,他不敢进来。”   碧云哭笑不得,到了沈展跟前施了一礼,沈展只与她说了一句,   “我方才瞧见四姐夫在通往乾坤殿的游廊处,与宁家那位姑奶奶说话。”   碧云并不意外,“多谢您了,奴婢这就去告诉姑娘。”   送了沈展离开,碧云回了房告诉沈瑶,沈瑶脸色没有半分变化。   “多事。”   碧云笑。   沈瑶道,“厢房蚊虫多,今夜侯爷不在,你上床陪我睡吧。”   碧云求之不得,麻溜爬上床。   谢钦忙到深夜,心里还是惦记着沈瑶,赶在黎明前回了东苑,悄悄掀开帘帐,却见沈瑶抱着碧云胳膊睡得正熟,这一刻的心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   谢钦靠在圈椅里眯了一会儿,却怎么睡不着,心想不如早些赶回京城,忙完再来陪沈瑶。   沈瑶既然存着离开的心思,就没必要在行宫滞留,翌日六月十五,与两位贵妃告了罪,带着碧云在下午申时收拾行囊回京。   沈瑶与碧云骑马在前,杏儿坐马车载着箱笼跟在后头。   入城后,沈瑶主仆折去铜锣街买布,侍卫将消息递给谢钦,谢钦暗忖必定是嫌在行宫睡一张床不自在,遂提前回了府,恰恰这几日要举行商贸会谈,正是最忙碌的时候,谢钦也无暇多想。   沈瑶与碧云买了两匹布回了故吟堂。   黎嬷嬷正将箱笼收拾进屋子,一面给沈瑶斟茶一面问她,   “您怎么提前回来了?”   沈瑶喝了一口凉茶,去了心头的躁意,笑着回,“在行宫无聊便回来了。”   沈瑶歇了一会儿,先去上房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只当她惦记着谢钦,十分高兴,“我听说了,你昨日在行宫赢了那蒙兀郡主,孩子,你可是大大长了我们谢家的威风,你公爹若在世,不知多高兴,他就喜欢姑娘家风风火火,敢作敢当,京儿也是学了他的性子。”   提到谢京,老人家脸色淡了下来,心疼道,“也不知那孩子怎么样了?别墅凉爽,让她多养一阵子再回来。”沈瑶见她含着哽咽,连忙劝了一遭,这一夜便在老太太这里用了晚膳。   回了房,沐浴更衣后,便开始裁剪布料。   谢钦亥时初刻回府,立在廊芜下透过纱窗可见沈瑶与碧云正在忙碌,   莫非在给他缝制衣裳?   回想沈瑶在行宫求他时,许诺过亲自给他下厨,缝制衣裳之类的话,便信了自己的猜测。   怕逼她太紧,这一夜便没在故吟堂睡。   皇帝与使团在六月十六回了城,谢钦连着会谈三日不曾回府,沈瑶安安心心给刘端做了几身衣裳,打算等谢钦回来,请他帮忙递讯,她想在离开前见刘端一面。   总算在六月二十这一日傍晚等到谢钦。   灯色下,谢钦神色与以往略有些不同,近闻好像有一股酒气。   “侯爷喝酒了?”   谢钦神色微敛,甚至带着歉意,“今日和谈结束,蒙兀与女真使臣各敬了一杯,我推脱不过饮了两杯回来,”又怕熏着沈瑶,“我先去沐浴,再与你说话。”   说着便掀帘往浴室去。   谢钦甚少在故吟堂沐浴,这会儿突然要在这里洗,沈瑶总觉得怪怪的。   这到底是他的院落,她也不好将人推出去,吩咐黎嬷嬷,“您去书房取爷的衣裳来。”   黎嬷嬷愣了下,“您这两日不是给爷做了新衣裳吗?”她当时没细看尺寸,只瞧出是男人的衣裳,那必定是谢钦的。   沈瑶尴尬道,“那是给家里兄弟的,您快些去取吧。”   黎嬷嬷这才想起沈家有个弟弟,莫非是给那沈少爷的,不一会去书房取了衣裳来,打算让沈瑶送进去,结果沈瑶早早躲去了内寝,黎嬷嬷只得自个儿送去浴室。   不多时谢钦洗漱干净出来,他穿着件寻常的月白色直裰,比平日添了几分清逸,闲适坐在屏风下的圈椅喝茶,沈瑶坐在罗汉床上,脚丫未着鞋袜,白白净净在床榻下悬着。   谢钦目光无意扫到罗汉床上搁着个包袱,神情微凝,   “这是什么?”   沈瑶解释道,“对了,正要请您帮个忙,刘二哥初来京城,无依无靠,我给他备了几身衣裳,想送给他,能否请侯爷帮我递个消息,我想见他一面。”   谢钦将茶盏搁了下来,脸色泛青,所以他等了五日的衣裳是给旁人做的。   沈瑶见谢钦盯着那包袱一动不动,半晌没有回应,小声唤道,   “侯爷?”   谢钦慢慢回过神,心中发堵。   也对,他与她不过做了数月夫妻,哪里比得上她与刘端十年青梅竹马。   谢钦捏了捏眉心,逼着自己平复心情,   “好。”   沈瑶放心下来,又问道,“侯爷,陛下恩赐的圣旨何时下来?”   等了几日皇帝的旨意还没来,沈瑶有些焦急。   谢钦抬起眸,对上那双晶莹雪亮又格外漂亮的眸子,脸色终究是缓了下来,   “这几日忙着会谈,赏赐的事稍稍推迟了些,左右就这两日。陛下的意思是让我替你在皇庄里挑一处,你有没有特别喜欢的地儿?”   随后又沉吟道,“通州近海,风景宜人,又适宜种植,离着京城近,你闲暇还可以去住一住。”   沈瑶双手撑在罗汉床,笑着摇头,   “我的意思是,我拿这庄子跟您换些银钱,待我离了京城,再去旁处置办庄子。”   谢钦的心毫无预兆往下一沉,整个人如罩了一层青烟,令人不寒而栗。   正在屋子里伺候茶水的碧云瞥见了,下意识往沈瑶身侧一躲。   沈瑶还没来得及护住她,只听见谢钦冰冷地吐出两字,   “出去。”   碧云不敢,谢钦这模样太吓人,她不敢留沈瑶一人在屋子,沈瑶心里有些害怕,却更担心谢钦发作碧云,她示意碧云出去。   碧云咬了咬牙,再次踟蹰,   谢钦怒不可赦,站了起来,他本就生得挺拔高大,这么一起身,排山倒海的压力扑来。   沈瑶一狠心,起身将碧云往珠帘外一推,随后站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道,   “谢大人,太子深受重伤,无暇盯着我,正是最好的时机,你帮我营造病重的假象,又或者就说我习马不小心摔了一跤,实在不行,便是遭人暗算也成,总之寻个合理的借口,趁着这个机会送我离开....”   她磕磕碰碰说完这些,却发觉那谢钦双眸深若寒潭,里头的寒气几乎要冒出来,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撞到了拔步床上。   谢钦往前两步逼到眼前,沈瑶僵硬着身,往后一摸,拽紧了拔步床的床栏,嗓音都在发抖,   “谢钦,你是不是喝醉了?”   他眸子有些泛红,与平日的镇定明显不同,沈瑶犯怵。   谢钦也知道自己脸色肯定很差,可他实在是按捺不住,听到她那番话,骨子里的戾气翻腾,   “现在就想走?”   “是...”沈瑶点头如捣蒜,因着紧张,胸脯剧烈起伏着,连着眼梢里的光亮也在摇曳,不知不觉在勾人。   谢钦眼底的猩红漫了上来,压着她双肩猛地往前一推。   身后帘帐翻涌,烛火也被扑得一暗。 第32章   他的吻来势汹汹, 不给她半点吐息的机会,带着炙热与欺凌势若将她吞进去。   他按着她纤弱的肩骨,她双拳抵着他胸膛。   他高大的身躯欺压下来, 沈瑶几无抵抗之力。   唇被他堵住, 双手费劲去推他, 推他不动便改去推搡他下颌,还未碰到,谢钦已捉住她将之压在她头顶, 他仿佛知晓她哪儿敏感, 一只手钳住她,另外一只宽大的手掌开始四处游离。   沈瑶身子不争气地软了半个。   控制住她后,他动作明显温柔许多。   沈瑶只当是醉鬼所为,试图从齿缝里钻出些声音来阻止, 可惜破出来的嗓音略带着些低吟, 她羞耻不堪, 眼泪都给气出来了。   一张再清俊不过的脸,沉沉的带着几分幽黯, 悬在她眼前,舌尖却濡湿地勾着她, 居高临下掌控她, 沈瑶越抗拒,呼吸便越乱,口舌间全是他残余的酒气。   手脚被钳住,便开始扭动细腰,谢钦手很快游离至腰间, 将那盈握的柔软给掐住,她越扭越发似在他掌心摩挲, 两厢僵持不知多久。   谢钦重重地吸吮住她舌尖,极致的颤栗同时滑过四肢五骸,二人不约而同停住了。   谢钦压住紊乱的心跳,松开她的手腕,贴着她轻颤的唇深深呼吸,沈瑶怔怔的,麻痹地摊着手,任由他吻着,一动不动。   窗外细雨婆娑,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掀起眼睑看着面前的姑娘,她像是受了惊,浑身精疲力尽,唇角被他咬破了渗出一些血丝,谢钦伸手覆住她唇角,将那点血渍给拭了拭,   “沈瑶....”   暗哑的嗓音还没破出口,外头传来平陵短促的声音,   “爷,陛下急召您进宫。”   谢钦顿住,混沌的思绪在一瞬间理清,他今夜有些失控,险些伤害她,也好,待清醒些再与她分说明白。   起身时,他揉了揉她鬓角,看着她垂下的双睫,   “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谢钦一离开,碧云便冲了进来,掀开帘帐往内一探,只见沈瑶抱着双膝枯坐在床榻上,衣裳被扯落,露出雪白的双肩来,若是在外头,便如同遇到了登徒子,碧云气得跺脚,爬上去抱住沈瑶,   “姑娘,谢大人太坏了,咱们走吧,早些离开这里。”   沈瑶眼珠转动了下,对上碧云担忧的眼,神情恢复,慢慢失笑,“他喝醉了酒而已,不是故意的。”   碧云气哼哼,“您居然还替他说话。”   沈瑶抚了抚有些发痛的唇角,“我上回喝了酒不也欺负了他么?”   碧云竟是无话可说。   “一报还一报吧,他不曾怨过我,我也不能怨他。”   到底是不能怨他,还是心里压根就没怨他,沈瑶不曾细察。   谢钦这厢回到书房,迅速换了官服往外头走,一面问平陵,   “发生了什么事?”   平陵跟着他快步往门口去,“太子不是受伤了么,陛下念着皇宫热,让他在行宫养伤,太子趁着陛下不察,暗中与蒙兀鞑靼部联络,这一回瓦剌在商贸中占了上风,鞑靼部略有不满,意图从太子私下买些铁盐,这事不知怎么被三皇子晓得了,三皇子捅到陛下面前。”   “说来太子也狠,进而反咬了三皇子一口,说是三皇子故意诬陷,声称拿着太子手令去见鞑靼的人是三皇子的人伪装假扮,不仅如此,他还给出了一些证据,三皇子气急,骂他血口喷人,如今人正在奉天殿吵着,一时真假难辨,几位内阁大臣皆在,唯独缺了您,陛下下旨让您迅速入宫....”   谢钦行到大门外,抬眸看了一眼苍穹,雨沫子如针一般密密麻麻扎下来,刺入他眼角,他眯了眯眼,酒劲彻底过去,接过侍卫递来的马缰,飞身上了马,   “这回狗咬狗,总归有人要吃大亏,你暗中给那人递个消息,让他做好准备见驾。”   “遵命。”   谢钦勒紧马缰待要驰开,又回望了一眼后院的方向,眼色发沉,   “平陵,你盯紧了她,不许她离开半步。”   平陵细细咂摸了一番谢钦的话,“主子,是不能离开京城,还是不能离开谢府。”   谢钦眉峰微顿,看向前方,“不能离开京城。”   他还不至于软禁沈瑶。   平陵双眼一弯,“爷放心,小的决不离开夫人半步。”   谢钦策马离开。   沈瑶昏昏沉沉睡了一夜,也没等到谢钦回来,次日清晨平陵告诉她,朝中有大事谢钦两日不得回府,沈瑶也没说什么,唇瓣伤口结了痂,哪好意思见人,让黎嬷嬷与老太太告假,被谢钦这么一搅,也没心情去见刘端,吩咐碧云去外院寻平陵,让平陵安排个人领着她去国子监,自个儿歪在床榻假寐。   浑浑噩噩过了一日,到了二十二这日清晨,皇帝赏赐的圣旨下来了,不仅赐下两箱绸缎,一箱首饰珠宝,额外再赏赐一栋位于通州静海的庒墅,占地共有三千亩,包含一千亩山头,几百亩农田,并一栋占地两百亩的园林别墅。   沈瑶十分意外。   谢家人均来故吟堂恭贺她,沈瑶也不好独享,便让侄媳侄孙女们各自挑一匹绸缎回去。   平日这种事崔氏都要掐尖冒头,今日却是全程紧张兮兮盯着沈瑶,沈瑶前脚回了京城,崔氏后脚便匆匆赶回府,每日均要遣人去打听故吟堂的动静,生怕沈瑶做些什么,连着数日胆战心惊,今日原想为那日的事陪个罪,再开导沈瑶别多想,见沈瑶如此高兴,也不好扫兴,又是满怀忐忑回了房。   午后沈瑶亲自挑了两匹缂丝锦缎去送给老太太,黎嬷嬷陪着她到了延龄堂,绕进东次间,看到一位格外清逸的姑娘端坐在大夫人与大奶奶宁氏当中,宁氏背对着沈瑶并未瞧见她进来,与老太太道,   “小姑常说还是老太太当年做的年糕最好吃,那个时候每年小姑都要来谢家拜年,您总要单独给她做一碗....”   老太太却是已瞧见了沈瑶,面露喜色,径直略过宁氏的话,扬声道,   “瑶瑶,快些过来坐。”   沈瑶笑着应了一声,目光不经意往宁英望去,一身月白的长裙,腰肢儿细得跟夜荷似的,她面庞格外的白,几无血色,望之让人不敢亵渎,颇有些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   沈瑶不由再次感慨,这位宁大小姐气质是真真的好。   二人视线恰恰相撞,宁英也随着宁氏起身朝沈瑶施了一礼,她身上总萦绕一股若有若无的疏离感,容易让人心生距离,沈瑶朝她颔首回礼,挨着老太太坐下,老太太立即搂着她,   “我的儿,可热着了?”   沈瑶心下微微纳罕,老太太虽一贯宠着她,倒也从未如此亲昵,这是做给谁看?   莫非....沈瑶余光往宁英方向瞥一眼,歪着脸回老太太,“我还好,喝了一杯凉茶出门,路上也不觉着热了。”   老太太一直暗中数着沈瑶的日子,见她贪凉,顿生紧张,“可别再吃凉茶了,这玩意儿吃多了伤脾胃,女孩子家家的,脾胃不好,底子便不好,你别看我怕热,可我大热天从不吃凉茶,反而要温热的水才好。”   说完扭头吩咐嬷嬷,“去熬些君子茶来给六夫人。”   嬷嬷笑着应是。   二夫人在一旁啧啧叹道,“亏我比瑶瑶大了一轮,否则整日不知怎么艳羡她。”   老太太笑得直不起腰。   这么一来,反倒是将大夫人,宁氏并宁英三人晾在一边。   别看老太太上了年纪,心中却门儿清。   上回在行宫,沈瑶将将赢了蒙兀郡主,宁英晚宴便出了一把风头,回府没几日便眼巴巴来谢家探望她,老太太承认,谢钦没成亲前,她着实惋惜过宁英,只是如今儿媳妇都进门几个月了,宁英还凑过来,老太太便心生不喜。   她与宁家交情再好,也不可能为了外人委屈了自家儿媳妇。   宁英是聪明人,老太太态度摆在这里,她也不会自讨没趣,   “倒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叨搅了老太太的午休,正好我还要去街上给我母亲买些药,便先告辞了。”   老太太面上还是客气,   “许久不曾见你母亲了,过几日我叫你侄女回去探望她老人家。”   大家又寒暄了几句,老太太吩咐宁氏送宁英出门。   宁氏领着宁英出了延龄堂,一路往垂花门去,她看了一眼身侧宁英,她面容白皙如玉,眼神淡漠没有一丝温度,她叹道,   “老太太自她进门十分宠她,哎,本该是小姑您的福分....”   宁英闻言唇角轻轻扯了扯,“都过去了,休得再提。”   宁氏闻言心下苦笑,若是都过去了,那一夜又何必当着谢钦和皇帝的面抚琴,说到底心里还是惦记着的,宁氏比崔氏稳妥,即便她也希望自家小姑嫁给谢钦,面上却不敢轻易露出什么。   宁英拜访,最紧张的莫过于崔氏,她一直安安分分坐在东次间,生怕沈瑶主动提起行宫的事,不料沈瑶没有问老太太宁英是什么人,老太太也没有刻意去提,若沈瑶问她必定如实告知,若是沈瑶没问,那她又何必没事找事。   沈瑶倒是明白,老太太在她与宁英之间选了她,沈瑶万分不舍地依偎着老人家,喃喃唤了一句,“母亲...”   老太太抬手将她搂入怀里,   “进了谢家的门,便是我谢家人,只要有我在一日,谁也不敢欺负你,放心,娘在呢。”   沈瑶眼眶一酸,将脸埋入她怀里。   这一声娘可是道尽沈瑶心中无限酸楚。   谢钦不在的这几日,沈瑶夜里睡不安生,心里装着太多事,回回做噩梦,睡到天蒙蒙亮,她不知被什么给吵醒,迷迷糊糊爬起来往窗外看了一眼,这时胸口募的涌上一股恶心,沈瑶捂着嘴趴在床榻边干呕了好几声。   呕得眼眶生泪,面颊胀红,她覆在床榻半晌缓不过神来,窗外一片水青色,苍苍茫茫,晨风微凉,一阵一阵扑打她面颊,她猛然想起段氏的话。   她月事好像已推迟了一日。   心瞬间便揪了起来。   怎么会这么巧?   沈瑶箍着头额坐在昏暗处,   她甚至都没有去想,告诉谢钦会如何,她只知道这个孩子不该来,带孩子离开显然不可能,留下来给谢钦做妻子...沈瑶摇了摇头,她无形在自己与谢钦之间隔了一道天然的屏障。   或许是冷血无情,或许是还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每每口口声声说将来要寻个老实人嫁了,也只是嘴边说说而已,她从未真正想象过嫁人生子是何等情形,这一切对于她来说太陌生了。   尤其她在谢家处境如此窘迫....就更不能留。   沈瑶作出决定后,整个人缩在床角浑身打颤,眼泪涌出来又被她倒逼回去,不,这算是在做好事,与其让孩子生出来受苦,还不如不生,就拿她来说,她宁可不来到这个世上,也不要成为段氏与沈黎东的孩子。   她这辈子运气已经够差了,若是有什么罪孽,也不怕承受。   嗓子呕得发痒,剧烈地咳了几声。   睡在外间炕床的碧云闻声披着衣点了一盏灯进来,目光往帘内探去,“姑娘,您怎么了?着凉了吗?”   沈瑶眼神闪躲开,摇头道,“没...不小心呛了一下嗓子。”   碧云凑近她一瞧,发觉她眼眶有些红肿,“咦,怎么哭了?”   “哪有,我都跟你说,是呛到了咳了几声。”   碧云将银釭搁在一旁,先将自己鞋袜穿好,又来服侍沈瑶穿鞋,沈瑶痴痴盯着窗外,想了一会儿道,   “白日你随我出门一趟,我想去一趟市集。”   “成,您要买什么?”   沈瑶别了别耳鬓的发,面不改色道,“忘了给刘二哥备纸墨笔砚,咱们现在不是有银子嘛,便多给他备些。”   “嗯,好。”   碧云服侍沈瑶穿戴好,唤来小丫头端水倒茶给她漱口洗脸,等梳妆完毕,天色已亮,黎嬷嬷给她送来早膳,忙了一会儿又出去了,沈瑶暗暗想着,得避开黎嬷嬷才行,一时也不急着走,耽搁至午时初,碰巧黎嬷嬷家里媳妇病了,得回去探望襁褓里的孙儿,沈瑶立即准了她的假,   “你在家里歇两日吧,不必过来了。”   黎嬷嬷千恩万谢,她是府上的老人,嫁得也是总管府的管事,阖家在谢府东北角的裙房住着,有一间单独的院子,甚是宽敞阔绰,这些年黎嬷嬷得了不少赏赐,与丈夫攒了银子,早在外头买了一间大宅子,只是为了方便在谢府当差,一直还住在这边。   黎嬷嬷虽应了沈瑶,心里却盘算着,沈瑶月事将将推迟了一日,若再迟两日,她便可禀给谢钦请太医来把脉,嘱咐杏儿小心伺候沈瑶,打算先回去瞧瞧情形,安顿安顿,夜里还来故吟堂。   等黎嬷嬷一离开,沈瑶便带着碧云出了门,平陵奉命盯着她,自然悄悄踵迹而去。   沈瑶也防着有人跟踪,带着碧云到了一家成衣店门口,二人挑了不少成衣,上了二楼雅间试衣裳,进了雅间她便脱去自己的衣裳,换上碧云一身旧衣,碧云实在摸不准她要做什么,悄声道,   “您要去哪?”   沈瑶冲她摇头,附耳回,“你别管,且在这里等着,替我打掩护。”   沈瑶换好衣裳,给自己面颊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将原先行走江湖的铁钩挂在窗台,借力滑下了巷道,再匆匆出了巷道,绕去隔壁不远处的药铺后门。   药铺正堂人不少,唯独里面有个小间,正有一做管事装扮的中年人支肘在写方子,药铺甬道人来人往,一时还没人在意沈瑶,沈瑶轻轻掀帘而入,朝那中年人纳了个福,   “郎中,我想寻您帮个忙?”   管事的听着声音陌生,讶异的抬眸,对上一张清秀的笑脸,   “小姑娘何事?”   沈瑶道,“我家娘子怀了孕,偏生身子不好,不宜生产,想拿了去,敢问您这有方子吗?”   管事的一听便明白了内情,什么不宜生产,看这丫鬟鬼鬼祟祟的模样,怕是主子与人偷腥不小心怀了身子,以防被人发现只得暗中堕胎。   又或者,正主就是她自己。   管事的在这行做久了,什么稀奇事都撞见过,也不足奇怪。   “有是有。”   “敢问多少银子?”   管事默默地看了她几眼,摇了摇头去外间药柜寻出一包药,进来递给她,捋着胡须轻哼道,   “呐,二两银子。”旋即将药包搁在桌案上。   漫天要价,明显是坑她。   沈瑶无暇纠缠,立即将药包塞入兜里,掏出二两银子给他。   拿着东西便往外走,走了两步至珠帘边上,沈瑶犹豫着要不干脆让郎中给她把脉,   “郎中,敢问您,月事将才推迟一日,能否把出孕像?”   郎中摇头,垂眸提笔继续写方子,“很难,得再过几日方能确诊。”   沈瑶不放心问道,   “若是万一我家娘子没怀,这药吃下去会如何?”   管事狐疑地抬起眸,啧了几声,言简意赅道,   “有孕,自然是堕了孩子,无孕便如同催经,不妨事。”   有了这话,沈瑶无后顾之忧,再三道了谢,回到巷道,碧云早盯着底下,见她回来立即垂下铁钩绳索,沈瑶重新从巷道爬上窗台,跃进二楼雅间。   好在她未耽误多少时间,碧云应付自如,伺候着她换回自个儿的衣裳,见她兜里揣着一包药,   “您买个药怎么还偷偷摸摸?”   沈瑶便将药包递给碧云,   “我这几日肠胃不和,你回去将此药熬了给我喝,切忌叫旁人知晓。”   碧云至今还不知沈瑶与谢钦同房的事,自然没往别处想,“为什么不叫旁人知晓?姑娘,您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沈瑶笑,“我只是不想叫老太太担心罢了,我昨日不是喝了凉茶么,她便说了我,若是叫她晓得我闹肚子,岂不又是一桩大事?”   碧云点点头,“原来如此,成,回去我便给您熬。”   二人挑了两件衣裳下楼结账。   平陵蹲在暗处,也不好盯着女主人换衣裳,故而不晓得沈瑶做了什么,只是他行事一贯小心,待沈瑶二人上马车离开,他纵身进了沈瑶方才待的雅间,环视一周,也不见异样,临走前,余光忽然瞥到窗台黏着一片落叶。   窗台有落叶不奇怪,只是这片叶子明显被人踩过,平陵心神一凛,凑近看了一下,再探出头往外扫了一眼,这下好了,瞧见沈瑶留在墙壁上的痕迹。   糟糕!   平陵虽然不知沈瑶做了什么,却绝对不会是好事。   他掐算了沈瑶出去的时间,招来暗卫排查方圆半里的店铺,大约是两刻钟后,他排查到了那间药铺,先在厅堂问了一圈无人见过沈瑶,总算在里间抓住了那个管事,   “方才可是有一女子来寻你买药?”   “是...”   “她买了什么药?”   管事被平陵拧起了衣襟,一瞧他凶神恶煞的模样便知不好惹,哪里敢隐瞒,   “堕胎药!”   平陵脸色登时一变,心险些跳出来,二话不说扔开管事,拔腿往外跑,一面遣暗卫去寻黎嬷嬷,让黎嬷嬷去后院阻止沈瑶,一面飞快往官署区找谢钦。   平陵身上有谢钦的腰牌,轻而易举便进了午门,他径直来到文华殿门口,门口守着几个内侍,平陵塞了一锭银子给为首的内侍,神色无比郑重,   “麻烦公公进去通报我家侯爷,家里出大事了!”   内侍见平陵一张脸惨无人色,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不敢怠慢立即进了内殿。   不消片刻,谢钦沉着脸跨出门,带着他来到庭中树下问,“何事?”   平陵喘气不匀,   “爷,夫人方才去药店买了堕胎药。”   谢钦心猛地跳了一下,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堕胎药是什么,木了一瞬,总算明白了意思。   所以,沈瑶怀了他的孩子?   身体先于脑子做出反应,一声不吭往外走。   那厢郑阁老追了出来,眼见他面如凝铁大步跨出穿堂,急得跳脚,   “谢钦,你去哪儿?三司会审啊,马上要去刑部三司会审,你往哪儿去?”   谢钦耳郭仿佛屏蔽了一切,他步履如风,恨不得插翅飞回沈瑶身旁,他脑子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沈瑶有了他的孩子,他可以名正言顺将她留下来。   冠帽顾不上脱,先上了马,驰了几步嫌弃冠帽碍事,将之往后面一扔,紧随其后的平陵飞快扑过去抱住冠帽,这玩意儿若是坠了地,圣上怕是要治谢钦一个不敬的罪名。   六月下旬的天,暑气退了一半,太阳西斜藏入云团里,空气有些发闷,谢钦驰骋在风团里,额尖青筋虬起,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他面前虚化了,平日一坊之隔的街道变得无比深长。   从西长安街跃至时雍坊,一鼓作气驰骋至谢府西边巷子,甚至都不曾勒马,径直从外墙跃进故吟堂的院外,再疾步往月洞门绕进去,几乎是势若奔马来到正堂窗外,瞥见碧云端着一漆盘进了东次间,二话不说弹出一枚暗器。   碧云手指吃痛,下意识松了漆盘,药碗被砸碎,黑乎乎的药汁顷刻洒了一地,只见窗前闪过一道绯影,眨眼间那高大的身影如风似的刮了进来。   碧云被来势汹汹的谢钦给吓到,连忙跪到一侧去。   谢钦顶着一张黑黢黢的脸,抬步越过她跟前那滩药液,雷霆一般冲入里间。   罗汉床上的少女穿着一件素白的锦衫,她身肢瘦得厉害,面颊更是白的毫无血色,想是知道坏了事,她双手垂在腹前,将眉眼压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与他对望。   谢钦看着这样的她,又瞥了一眼满地的药汁,心里绷着那口气慢慢平复。   他总归无法生她的气。   他摆了摆手示意碧云退去,碧云慌忙将那碎了的碗片给捡了,杏儿听到动静进来,与她一道将地面收拾了一番,又给谢钦斟了一杯茶,方匆匆退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二人。   这个空档,谢钦扔了淋湿的官袍,只剩一件玄色的中单,一口饮尽那碗凉茶,来到沈瑶身侧的锦杌坐下,挨得她很近,呼吸几乎是近在咫尺。   沈瑶余光与他撞了下,又飞快躲开,一半的面颊快要被他盯个通透,她并不知道这件事在谢钦这里算什么,算棘手的麻烦,还是....沈瑶没有半分把握。   时间仿佛静止。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云破日出,霞光斜斜投来一束光落在她肩头,仿佛要将她定格,就连时光流淌在她身上也变得慢了些。   美好,也触手可及。   谢钦目光垂落在她的手,沈瑶双手撑在两侧,白嫩圆润的手指掐着床沿,明显不安。   他覆上去,沈瑶一颤,下意识要抽,这一回他牢牢钳住,没有再松开。   沈瑶垂下眼。   黑长的鸦羽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谢钦凝望她,哑声道,   “你看,连老天爷都在留人。”   沈瑶抬目迎视他,手背的热度源源不断袭来,弄得她略有些不自在,“谢大人,这是个意外。”   “谁说是意外?”谢钦眉眼前所未有的柔和,眉梢也被霞光染了一抹光晕,   “那晚中药粉的人是你,我却清醒着。”   与其说是沈瑶先破君子之约,不如说他越雷池一步。   他目光格外明亮,语气一字一顿,“如果我不愿意,谁能逼得了我?我谢钦若如此把持不住,这些年后院怕是早被塞满了。”   沈瑶避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头额嗡嗡作响,那一夜她都爬上了谢钦的身,论理美色当前,又顶着夫妻之名,谢钦顺水推舟也不奇怪,又或许是骨子里有些自卑,自认与谢钦云泥之别,从未往这处想。   只是谢钦这话并未给沈瑶带来多少触动。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钦言简意赅,“契约作废,咱们做名正言顺的夫妻。”   沈瑶愣了一下,别过脸去没接话。   谢钦将她的手搁在掌心把玩,慢条斯理问,   “你可有什么顾虑?”   “那可太多了。”沈瑶觑着他,那男人眉目清俊,唇角牵出柔和的弧度,眼神明明是清明而克制的,却莫名觉得发烫,   “你与那宁英是怎么回事?”   谢钦一头雾水,“谁?”   沈瑶不高兴了,嗓音拔高了些,“就是那宁家的姑奶奶,你的师妹宁英啊。”   谢钦满脸莫名,“我与她能有什么关系?”旋即脸色微沉,“谁在你这胡说什么吗?”   沈瑶双颊鼓囊囊回,“外头都在传,你们当年是天造地设一对,陛下差点给你们赐婚云云。”   谢钦按了按眉心,寻思片刻,“陛下似乎是提过,不过我没答应。”   沈瑶讶然,“为什么?”   谢钦神色懒淡,“我对她无男女之情,为何要娶她?当初也不过是因受教于老太师,偶尔有疑难之处她向我讨教,我便客气回了一句,我与她不熟,你不必多虑。”   “不过,”他语锋一转,暗含愉悦,“你既是不高兴,我以后不再与其他任何女人来往。”   沈瑶呐声道,“谁说我不高兴了?”   这话一出,惹来男人一声低笑。   越描越黑了。   沈瑶随他怎么想。   “我只是问清楚这桩事,如果你们有旧情,我自然要让贤,又没说不许你与女人说话。”   她也做不到不与其他男人说话。   谢钦笑意不减,一本正经道,   “你不必这么大方。”   沈瑶:“......”   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谢钦勾缠了她小指,低声问,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沈瑶面色胀红,嗓音发堵。   先前一股脑子要离开,现在人被谢钦抓了个正着,他与宁英清清白白,肚子里恰恰又怀了他的孩子,一切好像变得名正言顺。   只是变故来的太突然,她一下还没法接受。   “你让我想一想吧。”   谢钦将她手心重重捏了捏,语气不容置疑,“你怀了我的孩子,天涯海角你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除了做我的妻子,你别无选择。”   沈瑶:“.......”   通过这次买药便可窥探出谢钦对她的控制到了什么地步,她做的如此隐秘,还是被他的人发现,谢钦既然给了这话,她大约插翅难飞,只是沈瑶多少还有些反骨在身上,不愿见他这么得意,   “你想做的我的夫君也没那么容易,我先前说的话可还记得?”   谢钦点头,“一字不差记着,要重复吗?”   沈瑶差点噎住,气鼓鼓瞪了他一眼。   谢钦笑,“还有其他顾虑吗?”   “太子那头怎么办?”这是沈瑶最头疼的事,之所以絮絮叨叨要走,还不是不想牵连谢钦与谢家,他若娶了宁英,回头只道是陛下圣意不可违,完全可以与太子化干戈为玉帛,而现在认定她,便意味着捎了个包袱在身上。   谢钦喟叹一声,轻轻将她往怀里一圈,沈瑶还不习惯与他这么亲近,双手绞在一处。   谢钦靠在她发梢,   “太子出事了,他被人抓到与敌国通买卖,我这几日正在审这桩案子,我自决心娶你,就没打算留他性命,你信我,他威胁不了你我,你安心做我的妻?”   这话给沈瑶吃了一颗定心丸,她面颊贴着他喉颈,能闻到他身上所有的气息,有与生俱来的那股青松的香气,夹杂着一些汗味,甚至还有风雨的湿气,如此种种搅合在一起,却是格外安心。   沈瑶虽然没点头,却也没反驳。   谢钦当她是默认了。   “肆肆,我还要去一趟刑部...”像是请求妻子批准行程的丈夫。   这是谢钦第一次唤她的乳名,沈瑶脸颊热得发烫,总感觉他在哄小孩,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将他往后一推,   “去去去!” 第33章   谢钦离开后, 沈瑶才觉后背出了一身冷汗,碧云端着那碗药汁朝她走来时,她已生了惧意, 她不知道药到了嘴边, 会不会有勇气喝下去, 谢钦将碗打碎后,她反而松了一口气,就像一个两难的抉择摆在面前, 有人替她做了决定。   孩子是留下了, 难道真的要跟谢钦过下去?   平心而论,她之前没做这样的打算,故而在谢家过得没心没肺,譬如从行宫回来后帮着二夫人管家, 她大多时候坐在议事厅嗑瓜子喝茶, 在外头仗着谢钦是首辅, 行事则有些猖狂,人情接待也是懒懒散散。   说白了, 事事由着性子来。   那么以后呢?   若要长久跟谢钦过日子,岂不得收敛心性?   或者带着孩子离开?谢钦不把她抓起来才怪。   沈瑶又看了一眼肚子, 望天兴叹, 谢钦事事迁就她,未必不是为了孩子,看来,她也只能如此。   沈瑶认命地往罗汉床躺去。   不一会,得知了真相的黎嬷嬷和碧云一同进来, 黎嬷嬷苦口婆心说好话,碧云就没这么客气了。   “姑娘, 您哄骗奴婢做这样的事,奴婢手上险些搭上人命呢,您怎么这么坏,即便要走,也把孩子带走嘛,我碧云做牛做马也得养活他啊。”碧云抱着沈瑶胳膊哭。   沈瑶被她训得一愣一愣的,   “行了,你端进来时,我已没打算喝了。”这样说才哄得二人消停。   晚膳,黎嬷嬷给她备了清淡的饮食,沈瑶吃了一些,夜里又吐过一轮,碧云去寻黎嬷嬷,“嬷嬷,您不请个大夫来看看嘛?”   黎嬷嬷笑道,“我已让平陵去太医院请范太医,范太医是宫中有名的妇科圣手,只是老太医这两日染了些风寒,再说,晚一些更好,那时脉象更准些,当初大奶奶怀孕时也是性急请了大夫,结果大夫没把出脉象,大奶奶没放在心上,差点落了胎,往后老太太便吩咐,待月事推迟四五日再请大夫。”   碧云对这些一窍不通,庄子上刘婶的媳妇怀孕时,压根就没请过大夫,害喜时均拿土方子应付,碧云回想当初刘大嫂孕吐时都吃过些什么,她也好帮着沈瑶做。   沈瑶这一觉睡到天亮,濛濛睁开眼时,瞥见身侧躺了个男人,立即便醒了,望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是上朝的时辰,谢钦怎么还没醒?   她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谢大人,你不去上朝吗?”   谢钦缓缓睁眼,这个男人无论什么时候,神情都是那般清醒而内敛,沈瑶不知他是早醒了还是一贯如此,余光瞥见他一只手搭在她腰身,刻意挪了挪,坐在他斜对面,撩了撩胸前的乱发。   她穿着一条丝绸的长裙,跪坐的姿势将那腰间臀部的面料拉得极紧,几乎是紧贴着她柔软的身段,发髻略有些凌乱,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背后,撩到一边打理,露出胸前若隐若现的雪白,被晨光一镀,散出诱人的光泽。   沈瑶这才发现他一直盯着她在瞧,将脸一侧,绸缎般的长发彻底隔绝了谢钦的视线。   他微微一哂,屈膝坐起,   “我今日告假不去了。”   “为什么?不是在审太子之案么?”   谢钦双手搭在膝盖,“昨夜审理完毕,卷宗全部呈交圣上,待圣上裁夺,这个时候怎么定罪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不好插嘴,我便告病。”   “此外,昨日我无故离宫,惹来御史弹劾,陛下责令我回府自省,今日我会在府上陪你。”   他着重把“陪你”二字顿了顿,沈瑶耳尖泛红,她一贯不示弱,抬起下颌嗯了两声,佯装不在意,正待挪下床,谢钦双手将她一圈,轻而易举将她整个人托起抱入怀里,压在她肩头吸吮着她身上的香甜。   他的胸膛,钳子似的铁臂,还有那一双修长的腿,将沈瑶牢牢困在怀里。   沈瑶仿佛是他嘴里叼着的猎物。   察觉到他的异样,沈瑶绷紧了腰身,双眼濛濛地盯着帐外渐开的天色,“不…不行,不合适..”   谢钦听得她声音都在发颤,在她耳畔低低一笑,   “你在想什么?”   沈瑶脑子一懵,对啊,她在想什么,她方才被谢钦那么一抱,还以为他想那样呢....   行宫经历历历在目,沈瑶一度以为谢钦是贪恋她的身子,她嘴里说的头头是道,实则压根不知正常的夫妻之间是如何相处的,谢钦一靠近她,她便以为他想。   谢钦抬眼,那晶莹剔透的耳珠红的跟果子似的,着实招人。   “我确实想....”他语气沙哑,“你不是怀着孕么?我岂会伤你?”   沈瑶耳郭都要烧起来,她怎么蠢到自己给自己挖坑,连忙将他推开下了床。   夫妻二人一声不吭用了早膳,谢钦很照顾她,主动将搁得远的菜夹到她碗里,沈瑶怕吐不敢吃多。   谢钦留在府上,无论如何得去给老母请安,他问沈瑶要不要一起去,沈瑶扭着身摇头,   “我就算了吧,我怕母亲问,现在不是还不定么?”   她怕老太太失望。   谢钦由着她,随后换了一身家常直裰,独自去上房给老太太请安。   昨日谢钦无故离朝,传遍朝野,谢家自然也听到风声,老太太便忧心忡忡问,   “出什么事了?”   谢钦也没瞒着老太太,   “不知什么人在瑶儿耳边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让她误以为我要娶宁英,昨日收拾行装闹着要离开,我闻讯自然回来留她。”   谢钦不能将打胎的事告诉老太太,只能换个说法。   老太太闻言脸色大变,气得双唇打颤,喃喃道,“我就说嘛,她从行宫回来便有些不对...我吩咐她管家,她也不上心,事事置身事外,原来是有歹人作祟...”   目光严厉地朝请安的晚辈扫去,最后定在大奶奶宁氏身上,宁氏最有嫌疑。   宁氏脸色一白,“祖母,我不曾与六婶说半个字。”   一旁的五奶奶崔氏已吓得魂飞魄散,从锦杌上滑了下来,   “是我...祖母,是我多嘴不小心说错了话....”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意外的,也有不意外的。   崔氏的丈夫五爷谢文凯惊愕地看了一眼媳妇,也跟着跪了下来。   谢钦面无表情看着崔氏,“你说了什么话,一字不漏说出来,若少了一个字,我让你吃下去。”   这大约是谢钦第一次在谢家放狠话,众人均有些胆寒,崔氏哆哆嗦嗦,将行宫与沈瑶说的话,断断续续道出。   谢钦听完将眼一阖,给气笑了。   老太太是个聪慧人,赶在谢钦发火前,先一步喝向崔氏,   “你六婶待人不薄,家里哪个晚辈出事,都是她冲在前头,她从来不曾得罪于你,你何故伤害她?你是嫌她日子太好过了,非要呕她不是?你太可恨了。”   她越把话往重里说,谢钦越能解气,虽说老太太也恼崔氏,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了解儿子脾气,担心他太不近人情,伤了情分。   崔氏半字不敢辩,只哭着认错,给老太太磕头,也给谢钦磕头。   老太太先把崔氏骂了一通,最后将烫手山芋扔给大夫人夫妇,   “人是你们长房的,你们夫妇必须给你六弟一个交代。”   崔氏委屈巴巴看着公公婆婆,希望他们从轻发落。   大夫人早就看崔氏不满,得了机会便要树立婆婆威严,   “这样的行径实在是有愧清河崔氏之名。”   老太太再骂也不会牵连娘家,大夫人一句话把她娘家都给骂上了,崔氏气得牙痒痒。   大夫人看了一眼大老爷,见丈夫没打算插手,便吩咐道,“将谢家家规抄写十遍,长长记性。”   崔氏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那谢家家规厚厚一册子,抄一遍少说也得一日,抄十遍她手不断么?   五爷谢文凯见不得妻子受这样的苦,央求着道,   “祖母,爹,娘,慧儿知道错了,还请你们饶了她这回,她以后一定不会再犯...”   他话还未说完,谢钦理了理衣袖站起身,目光冷得如同数九寒冬里的冰针,   “去祠堂,跪着抄,抄三十遍,一月内抄完。”   扔下这话,谢钦朝老太太行礼,退出了延龄堂。   折磨人嘛,谢钦很有一套,打几板子骂几句,痛痛就过了,得一点点耗掉那人的耐心,将她所有棱角给磨平,抽丝剥茧掉了一层又一层皮,以后断不敢再犯。   谢钦这么做,除了惩戒崔氏,更重要的是杀鸡儆猴,他可没工夫今日治一个明日敲打一个,一次便给个狠,叫所有人吃住教训。   谢钦这句话着实狠狠震慑了谢家人,媳妇姑娘们不由个个回想,先前有无得罪过沈瑶。   老太太心中觉着谢钦此举太狠毒了些,只是终究也没驳他。   谢钦回到故吟堂,吩咐下人不许将崔氏的事透露给沈瑶,进去屋子时,沈瑶在西次间练字,谢钦看着她那笨拙又认真的模样,不觉失笑,   沈瑶原还写得十分认真,瞧见谢钦进来,连忙将宣纸一揉扔进纸篓子里,惫懒地将毛笔丢开,   “这是怎么了?”   沈瑶可不敢告诉他,她方才在骂他,瞟了他一眼,“手酸。”   “哦?”谢钦踱步至她身后,双手搭在她肩骨,开始替她松乏筋骨。   沈瑶正襟危坐,眼神开始四处乱瞄,“你做什么?”   “不是手酸么?”   “你捏的是肩。”   “肩颈是源头,随后才到手臂。”   沈瑶鬼使神差加了一句,“那待会是不是还要揉脚?”   身后的男人语气顿了下,“先是腰,再到脚。”   沈瑶:“.....”   他明知道她腰敏感,故意的吧。   谢钦力道适中,捏着沈瑶脖颈的酸处,还怪舒服的。   过一会,他果然将她手臂搭在掌心,给她推经过脉,   沈瑶屈膝坐在圈椅里,看着有模有样伺候自己的谢钦,只觉得一切都怪怪的,她能想象刘大哥这样憨傻的男人捧着妻子的手脚揉捏,却没法正视霁月风光满脸写着家国大业的谢钦做这样的事,反差太大。   他威风凛凛的架势哪去了?   谢钦抬眼看她,她眼神便开始躲。   谢钦知道她心里还憋着一股劲,不会那么痛快答应他。   揉完手筋,谢钦一本正经指了指她的腿,   “酸吗?”   沈瑶斜睨了他一眼,将裙摆捂得严严实实,蹭蹭躲去东次间。   谢钦即便在家,也没多少功夫风花雪月,不一会平陵来请他去书房,告诉他今日廷议的结果,   “陛下盛怒之下,扬言要廷仗太子与三皇子。”   谢钦冷笑,“廷仗伤的是面子,里子犹在。”   “没错,太子毕竟没有亲自经手,废黜太子理由不够,不过廷仗一国之储君过于羞辱,吕尚书苦求,三皇子一党也争相当说客,陛下怒火难消,直到七皇子出面,引经据典替两位兄长求情,倒是引得陛下与朝臣赞誉。”   谢钦听到这里,神色稍稍一展,“然后呢?”   平陵露出一脸笑,“然后陛下就留了面子没给里子,下旨幽禁太子,罚三皇子闭门思过三月,削爵为郡王。”   谢钦手指轻轻一搭,颔首,“不错,陛下之所以这么做,当是看到了新的希望。”   谢钦并未就此事多做停留,而是吩咐平陵,   “将我库房的钥匙,账本账册等悉数送去后院。”   大约一刻钟后,沈瑶的长案上便摆了七八个锦盒,其中一个锦盒尤其的大,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银票,面额竟是一万两,沈瑶烫手般掩上了。   她正色问黎嬷嬷,“爷这是什么意思?”   黎嬷嬷掩嘴笑,“您是咱们六房的当家主母,爷自然将手里的家底产业都交到您手中。”   沈瑶脸上火辣辣的,这会儿当真有那么一点夫妻过日子的味道。   她犹豫了一会儿道,“行,我知道了。”   黎嬷嬷高高兴兴出去,到了月洞门口朝平陵使眼色,平陵立即兴高采烈回了书房,告诉谢钦,   “主子,夫人收下了。”   谢钦绷紧的神经缓了下来,为官多年,面对皇帝都能游刃有余,唯独对沈瑶,他没有半分把握,生怕沈瑶退回来他不好收场。   沈瑶也不是觊觎人家产的人,便要吩咐碧云收起来锁柜子里去。   碧云眨眼,“姑娘,您不好奇侯爷家底有多少吗?”   沈瑶自然好奇,只是到底还有几分矜持,“有什么好看的,账册在这又不会跑,看了银子就是我的了吗?”   碧云笑嘻嘻的,“怎么就不是您的呢?爷送来肯定就是给您花的呀。”   沈瑶袅袅婷婷地往博古架上一靠,“可算了吧,给孩子留着。”   她还不习惯去花谢钦的银子。   话虽这么说,然后目光便黏在那锦盒上,好奇心蹭蹭往上冒,主仆二人对了一眼,沈瑶往桌案一趴,碧云利索替她打开锦盒,最后总算在一个单独的盒子里翻到总账本,径直翻去最后一页,脑袋往前一凑,一大串字排在最底下一行。   沈瑶伸出雪白的指甲从后往前一个个数,一看“万万”开头吸了一口凉气。   碧云还不太看得懂那数目的意思,“多少呀,姑娘。”她摇沈瑶的胳膊,沈瑶轻咳一声,“很多就是了,你想象不到的数目。”   她将账目给阖上。   猜到谢钦富裕,也不知他家底如此丰厚,难怪上回随随便便扔出两万给她买了对翡翠手镯。   这厮..深藏不露啊。   沈瑶心情复杂将锦盒锁上,“锁去八宝镶嵌金柜里。”   “诶!”   谢钦将家底交过来,给了沈瑶莫大的压力,总感觉他此举不简单,果不其然,夜里谢大首辅捧着她小脚丫按摩时,便问,   “肆肆,那张契书呢。”   来了来了,原来搁这等她呢。   沈瑶双手撑在罗汉床上,垂眸道,   “我也不知放哪去了,等我寻到给你。”   谢钦深深注视着她,   “是吗?那我帮你找。”   沈瑶红唇抿了抿,勾出俏皮的弧度,扬眼四处看风景,   “谢大首辅日理万机,大可不必这么闲。”   谢钦眉峰敛起,薄唇抿紧不做声,握着那雪白的小脚丫,如同握着她的把柄,修长的手指轻轻将她裙摆一撩,沿着经脉一路往上推,快到膝盖时,沈瑶将裙子一捂,眼底的光绰绰约约,小声求饶,   “过两日,过两日便寻给你....”   谢钦将她小腿全部捞在怀里,二人离得极近,清媚而浓艳的眉眼尽在眼前,她美得极是张扬,   谢钦盯了她一会儿,从裙摆下方剥开她的手指继续往上推拿,粗糙的指腹缓慢地推到经脉的顶端,轻飘飘问,“需要两日?”   沈瑶脑门冒汗,兀自保持镇定,细辨胸前的绵软微颤,泄露了主人的紧张,   “明日..明日下衙给你。” 第34章   沈瑶察觉到谢钦指腹一松, 笑着往里侧躲。   玉腿从他掌心一点点逃脱,就像是一条美人鱼在游弋,快要滑脱手掌时, 他猛地一抓, 握住那圆润可爱的雪足, 随后欺身而上。   罗汉床不大,平日也就能容得下二人盘腿而坐,谢钦高大的身子覆过来, 沈瑶被逼去角落, 整个空间被压榨得极小,那张无可挑剔的俊脸就这么欺了过来,沈瑶无处可逃,嗓眼绵软, 定定看着他。   谢钦喉结微滚, 毫不犹豫含住了她湿润润的唇,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不带欲色而是无比细致耐心, 甚至缱绻地啄着她,不疾不徐去破她的齿关, 微妙的颤意在唇齿流芳, 沈瑶杏眼盈盈一动,随后张了张嘴,任他驱入。   男人呼吸不热不乱,反而带着循循善诱,就连目光都是安静而温和的。   一如情人之间的亲吻, 不掺杂半点旁念。   这是沈瑶在清醒的情况下,第一次与谢钦亲密接触。   接受了这个亲吻, 就意味着答应了他。   心照不宣。   得到她的准许后,谢钦有些情动,低哑地唤她一句,   “肆肆....”   沈瑶从来不知这个气度威赫的男人,嗓音竟然如此好听,带着几分糜艳和沉沦。   闸口一旦打开,便无所顾忌,沈瑶身子很快软绵绵的如同一段丝绸。   谢钦捏着她软腻的腰身,险些把持不住,半晌终于舍得松开她,低眸看向怀里的人,水光在她眼底潺潺而动,美得不可方物,谢钦终是拿住分寸,将她抱上了床。   “早点歇着。”   这一夜二人相拥而睡。   夜里下过一场雨,室内微凉。   沈瑶没睡,谢钦也没阖眼,他就靠在引枕静静看着那作乱的小女人。   沈瑶想来是无所事事,伸手捏着他腰带,一点点往手指缠。   她总觉得该要跟谢钦说点什么,告诉他,她这个人所有的坏,她并不如表现出来那么好,前段时日因是契约夫妻,她会保持克制疏离,可真正过日子,她在外头要维持首辅夫人的体面,到了家里总该要舒展性情,只是半天也寻不到合适的切入口,索性没吭声。   朦胧的光色里,她眉眼依然精致而具有冲击力,红唇微微嘟起,被吻过后覆着一层晶莹的光泽,眉眼懒洋洋的,带着几分锐利,与平日稍有不同,却又格外叫人痴迷。   他忽然觉着,他并不了解沈瑶,这姑娘身上藏着许多未知,不过这不妨碍他喜欢她,喜欢她表现出来的一切。   谢钦的腰被她勒了几下,吃消不住,抬手制止她,将她柔软的手握在掌心,   “别玩了。”   沈瑶对上他沉湛的眼,里头有暗流汹涌。   她嗤嗤一笑,眉眼妩媚而慵懒,“谢大人这般经不住逗弄?”指尖甚至若有若无地在他腹部画圈。   谢钦眼角绷紧盯着她,气得眼眶泛红,捉住她双手往上一压,人也跟着覆过去,只是如今却不得不小心,半点也不敢挨着她小腹。   沈瑶肆无忌惮望着他。   谢钦熬不过她,片刻无奈叹息,揉了揉她松散的发髻,“乖,睡。”   沈瑶不可能真的做什么,立即翻身侧向里边。   谢钦看着她的背影,如同搁浅的一尾鱼,如同暗夜里起伏的山峦,总归是要忍,还不如捉到怀里来忍。   沈瑶被他从后面抱着,他胸膛特别滚烫,跟个火炉似的,仿佛一点点在侵蚀她,融化她,沈瑶眉眼沉沉,终究慢慢睡过去。   翌日天蒙蒙亮,谢钦便醒了,醒时不曾吵着沈瑶,只离开前看了一眼睡相乖巧的女孩,精致的眉眼堆在软软的发丝中,哪怕睡着,英气犹歇在眉梢。   目光在她小腹一落,变得柔软,这大约是所有男人起早贪黑的意义。   谢钦没忍住在她唇瓣落下轻轻一吻,披衫退出架子床,隔着珠帘又望了一眼,当年舍生忘死的男人,也终究为这一抹晨间的温情而俯首。   谢钦理了理衣襟,大步离开。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空气里弥漫着潮气。   官署区四处踩着湿漉漉的靴印,谢钦昨日没去,惹来郑阁老等人十分不满。   “清执,你一贯担得住事,昨日那么大场面,你身为首辅竟然临阵脱逃,实在是....”郑阁老先埋怨一句,随后凑到他跟前低声问,   “家里夫人怎么样了?”   前日谢钦冒着被皇帝宣斥的风险离宫回府,朝廷炸开了锅,本来也算不得多大的事,实在是一贯一丝不苟勤勉奋进的首辅,骤然间三司会审都不参与,急匆匆往家里奔,众人不得不好奇,到底是哪里来的妖精,将谢钦给吃得死死的。   郑阁老自认是个妻管严,也没到谢钦这样的地步。   谢钦难得露出浅淡的笑意,“她很好。”   郑阁老品砸着他的神情,高深莫测捋着胡须,“莫不是有喜了?”   谢钦也没否认,只道,“还不曾请大夫看过。”   郑阁老殷殷笑了起来,“这是好事。”   内阁格外忙碌,人进人出,川息不绝,幽禁太子是大事,皇子削爵也是大事,朝中内外议论不休,偶尔也有人偷偷感慨一句,   “昨日在殿中瞧见了七皇子,年纪轻轻只有十岁,却是气宇轩昂,神采奕奕。”   “七殿下风姿磊落,没有太子那股阴鸷,也没有三皇子那股懒散算计,可惜非嫡非长,母族式微....”   内阁无小事,谢钦每每清晨便没个停歇,定要到午时初方有空歇一口气。   属官看了一眼外头寥寥等候的官员,递给谢钦一盏茶,   “大人,您润润嘴,外头人不多了。”   谢钦眉目不动,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这时门扉被人推开,进来一面熟的内侍,这内侍平日游走在官署区,帮着各位重臣递家里的消息,内侍近前来施了一礼,   “禀大人,贵府今日清晨去太医院请了范太医。”   谢钦眸色倏忽一黯,平陵要请范太医给沈瑶把脉的事他事先知晓,只是黎嬷嬷昨日才说不急,今日却把范太医请了去。   谢钦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耐着性子将余下一些官员公务批完,他坐不住了,脱下冠帽起身便往外走。   正午的天格外闷热,层层叠叠的青云笼罩在上空,街道空空,偶有几个武侯无精打采靠在武侯铺打盹,青石板砖被白花花的光照得发干。   一道格外锐利的马蹄声回荡在沉闷而空荡的天际。   待谢钦驰回谢府,后背已湿了个透,他将马缰扔给侍从,跳下马背往书房方向走,汗湿的官服黏在身上格外不适,谢钦去了书房换了一身质地轻薄的直裰,将将迈出门槛,瞥见黎嬷嬷与平陵站在廊庑下。   一个面庞晦涩,一个红着眼,只待要开口就要哭出来似的。   谢钦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黎嬷嬷捂了捂嘴,哽咽道,   “侯爷,今日晨起,夫人腹痛,奴婢伺候着夫人去恭房,见裤上沾了些血,吓了奴婢一跳,以为是孩子没了,立即去请太医,范太医把脉一遍又一遍,确认夫人没有怀过孩子.....她只是月事推迟罢了....”   谢钦只觉脑子里滚过一阵闷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又或者说是麻木了。   心里绷紧那根弦无声而断。   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闷闷的,最后成一团乱麻。   他从未在意过子嗣,甚至这辈子也可以不要孩子,但没有孩子,意味着他失去束缚沈瑶的筹码。   或许是见过太多风浪,或许是自小定力非常,又或者僵硬到不知作何反应,他嗓音听起来还是冷静的,   “她人呢?如何了?”   黎嬷嬷擦了擦眼泪,“夫人....”沈瑶的反应,黎嬷嬷不知该怎么说。   谢钦大步往后院去。   从书房到故吟堂只有数十步的距离,只消穿过一条长廊,过了一个花园便到故吟堂的门口,这段平日里走过无数回的路,谢钦走得罕见有些艰难,甚至是沉重。   短短的几息间,谢钦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任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也寻不到一个计策来说服她,说服她不在意,踏踏实实留在他身边。   烈焰透过云层从当头浇下,却驱不散他眼底覆着的那层薄薄的寒霜。   院子里格外静,伴随着午后蝉鸣躁动,暖风劈着面门而来,汗气涌上眉梢,刺痛了谢钦的眼,他抬袖拂了拂,踏上了廊庑。   屋子里传来细微的响动声,不一会听到碧云在说话,   “您就别绣了吧,这花样不大好看。”   透过窗纱望过去,沈瑶穿着一件娇艳的裙衫坐在罗汉床,她手里正拿着一个绣盘,饱满的唇角微微弯起,神色看不出任何异样,   “怎么不好看?这不是你挑出来的吗?”   碧云看着她手里那对虎头鞋,心头酸涩,别过眼去没吭声。昨日碧云一时兴起学着乡下给孩子提前做虎头鞋,不料做了一半,希望落了空。   沈瑶老神在在笑道,“咱们用不着,可以给三房,三房的庶侄媳不是怀了身子么?”   谢钦负手望着她,她眉目白俏,脸上的笑容晃得耀眼,耀得像一场虚诞的梦。   沈瑶缝了一会儿,东西被碧云夺走,碧云愤愤道,   “还是奴婢来做吧,您身子不舒服,歇着去。”   沈瑶手里一空,抬起眼,正撞上谢钦的视线。   他高高大大立在窗外,一双眼沉得幽潭似的。   沈瑶露出意外,“侯爷,您怎么回来了?”   谢钦尽量让神色显得如常,从堂屋入了东次间来。   碧云行个礼悄声退了出去,临走前还偷偷瞥了一眼沈瑶,沈瑶主动给谢钦斟了一杯茶,谢钦很想说让她歇着,不知为何,看着她轻盈的身亮丽的眸,忽然什么都说不出口。   沈瑶如昨日那般在罗汉床上坐下。   “侯爷不忙吗,回来得这样早?”   谢钦这一路驰骋而归,口舌干涩,只是他握着那杯茶却忘了喝,淡声回道,   “不忙。”   沈瑶当然知道谢钦为什么回来,她笑吟吟的,“侯爷,给您赔个不是,我闹了个乌龙,我并没有怀孩子,倒是给您添麻烦了。”   “添麻烦”三字跟刀刃似的在谢钦心中滚过,刺得他无言以对。   他语气格外平静,“不是多大的事,你身子最要紧。”   沈瑶今日穿了一件刺绣长裙,蓬松的裙摆上绣着上百多黄色的桂花,衬得她如同一只翩跹的蝴蝶。   她懒洋洋回道,“范太医医术很高明,平日来葵水腹痛得紧,他今日给我开了方子,我方才吃了一碗,这会儿竟是一点都不痛了,京城果然是神医荟萃。”   谢钦看着她,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肆肆...”他嗓音暗哑不堪。   沈瑶眉睫一颤,又在一瞬间遮掩得无影无踪。   她指了指他手中的茶,“天气那般热,您不喝茶吗?”   谢钦一团酸涩堵在嗓眼,他看了一眼茶盏,浓烈的大红袍晕开,看不出水本来的颜色,他一口饮尽茶水,将茶盏搁在一旁高几。   目光落在她面前的锦杌,那是碧云方才坐过的位置,也是他昨夜坐过的地儿,犹豫了一下,又或者是带着试探的目的,他起身坐了过去。   沈瑶岿然不动。   还是那副盈盈的笑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叫人分辨不出半点端倪。   谢钦双手撑在她左右,有了锦杌与罗汉床高度的落差,二人现在几乎是平视的,隔得如同昨晚那般近,呼吸交缠。   谢钦抬眸直视她,“我并不在意孩子。”   “我知道。”沈瑶回的很爽快,随后带着几分歉意,“母亲怕是听到了风声,得麻烦你去解释...”   谢钦截住她的话,“这些事你都不必担心。”   “嗯,好。”沈瑶脸上明明朗朗的。   她没有哭,没有闹,什么额外的话都没说,反而处处体贴,事事如常,倒是叫谢钦无处着手。   从来没有一个人让他如此无力。   他拳头都捏起了,然而对面是一团软绵绵的花。   沈瑶时而看了一眼他的衣领,时而垂眸捏一捏衣摆上的桂花,谢钦一双眼却直直落在她身上,她眉眼每一处生动都清晰映在他瞳仁。   沉默总是令人尴尬,   “那您下午还去衙门吗?”沈瑶扬着下唇明媚地问他,   谢钦这一刻心跳漏了半拍,自然而然开口,   “我下衙了。”   “哦....”沈瑶尾音拖得长长的,她云淡风轻地撩了撩耳际的发,杏眼蓄起一眶招摇的笑,   “想起来要亲自给你下厨做手撕鸡,我先去吩咐厨房捉鸡。”   她提起鲜艳的衣摆,从他指间溜了过去。   谢钦深深闭上眼。   昨日发生在这里的事,历历在目。   她承诺等他下衙,便将契书给他。   现在他回来了。   她只字不提。 第35章   谢钦在正房等了许久不见沈瑶回来, 起身去后院,原来沈瑶在花圃里瞧她那片果树,园圃临水, 北面有一片白墙乌瓦做挡, 桃李葱茂, 处处姹紫嫣红。青蓝的天飘着纸鸢,沈瑶带着一件帷帽,站在树下纳凉, 单手叉腰指挥碧云施肥,   碧云卷起袖子,手脚极其利落,显然是干惯了粗活。   天气闷热,沈瑶身子虚很快出了一身汗, 碎发黏在头额, 她格外不适, 便抬起胳膊肘去掳,这时, 一只修长的手臂伸了出来,替她将帷帽取下, 一阵风吹来, 闷热的呼吸得到舒缓。   谢钦拧着那件帷帽悬在她头顶,替她遮阳。   沈瑶没料到他会来后院,冲他俏皮地笑了笑,   “您累了半日不去歇着吗?”   谢钦斜睨着她,“你身子弱, 怎么也不去歇着?”   无非是想躲他。   沈瑶指了指果园,“是要休息来着, 路过瞧见有叶子被晒得卷起来,不得不唤碧云来浇水施肥。”   谢钦也无心去戳穿她,指了指那些奇形异状的果树,“这是什么?”   一提到嫁接果树,沈瑶便来了劲,寻到一处刚嫁接不久的树苗,   “谢大人可发现什么不同?”   谢钦看了一眼,李树的岔枝上接上了半枝桃苗,一贯沉敛的眸子罕见闪现些不可思议的亮芒,“这是你想出来的?”   “是呀。”沈瑶颇有几分自得,扶着腰与他絮叨自己的构想,   “李子皮嫩肉实,桃子皮糙毛厚,肉却鲜嫩多汁,若是将二者折中,岂不完美,我已经种活了一片,明年便可寻个庄子,扩大种植范围,待结了果可以送去市面上卖。”   谢钦闻言负手打量她,这一次又与以往不同,带着几分深思乃至是钦佩。   小姑娘滔滔不绝,说到激情之处,眼底的热情几乎压不住。   然后在沈瑶说到收尾之处,谢钦冷冷淡淡插了一句,   “是不错,明年去通州庄子,组织些附近的庄稼人将那一千亩的山头种个遍,来年肆肆便可坐在果树下乘凉。”   沈瑶眼底现出几分恍惚,畅想了那番美景,唇角勾着浅浅的笑,并未接话。   这一日沈瑶去到哪儿,谢钦便跟到哪儿。   谢钦知道沈瑶打着什么主意,沈瑶也明白了谢钦的意思。   二人面上客客气气,暗中无声地较量着。   到了晚膳光景,沈瑶果然抡起袖子去小厨房给谢钦做手撕鸡,谢钦拦住她,   “你身子不舒服,不必劳累。”   沈瑶轻飘飘笑道,“哪里,闺房里的姑娘就是太娇气了,身子反而越睡越弱,越是身上不利索,越要走一走动一动,反而舒坦些。”   谢钦见她神情不似作伪,只能由着她,也不好看着她独自忙活,便在一旁打下手,沈瑶纳罕道,“都说君子远庖厨,您来这作甚?”   谢钦接过她手中的刀替她切菜,语气极是稀松平常,“我不是君子。”   谢钦穿着件紧口的直裰,袖子往上挽起,露出一截结实有力的手臂,两个人都挤在并不宽敞的灶台后。   看他切菜有模有样,沈瑶讶然,   “您这可不像是头遭。”   谢钦神色不变,咚咚地切得不算快,却极是认真,也很讲究,葱蒜等配料都被他切得大小一致,“我初入官场,常年出门在外,担心旁人给我下毒,便干脆自己做。”   这是沈瑶完全没料到的,眼底浮现一抹沛然,“谢首辅就是谢首辅,什么事都难不倒您,样样您都手到擒来。”   “是吗?”谢钦忽然顿住,抬眸看她,面前的女人勾着娇艳的唇角,连眼梢也透着几分妖娆的韵味,   “外头或许没有什么事能难倒我,家里却不尽然。”   沈瑶佯装没听懂他的话,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漂亮的眼珠儿从他身子转到锅里,指了指锅里的鸡,“您快些切,鸡快要蒸熟了。”   下人偷偷瞄了几眼,只当是主君和夫人郎情妾意,纷纷掩嘴躲开。   这一日甭管平陵来唤谢钦几趟,谢钦坐在故吟堂纹丝不动。   沈瑶跟着他折腾一日,累得够呛,早早换洗干净去床榻睡。   谢钦沐浴后,也来到床旁,沈瑶听到身后的动静,扭身过来,黑漆漆的杏眼乌溜溜,“爷,我身子不舒服,怕气味熏着您,这几日您回书房睡吧。”   谢钦磨了磨后槽牙,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他面上并未表现出半点情绪,“那我睡在碧纱橱的长塌,夜里你有事随时唤我。”   二人各退一步。   连着三日,谢钦回来的一日比一日早,就跟扎根在了故吟堂似的。   沈瑶哭笑不得。   到了第三日,远远瞧见谢钦从抄手游廊往正房走,沈瑶靠着廊柱,天光倾泻在她面颊,那张明艳的脸仿佛被镀了一层虚幻的光,美若天仙。   “侯爷回来的早,还能赶上午膳,今个儿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第一日手撕鸡,第二日清蒸鲈鱼,今个儿沈瑶还没想好做什么。   沈瑶殷勤得过分,谢钦心里没底,   “我今日胃口不佳,清淡些便好,你歇着吧。”   沈瑶也不强求,迎着他进了里屋,亲自给他倒了一杯茶搁着。   谢钦身上有汗,先去了浴室,冲了个澡换了身衣裳出来,沈瑶坐在炕床上,脚丫空悬一晃一晃,脚下的裙摆如同浪花迭迭,她肌肤晶莹剔透,白的无暇,脸上的笑容晃得像是一朵在风中颤动的白花。   谢钦挨着她坐了过去,双手枕着靠在引枕,一动不动注视着她。   沈瑶便挪上了炕床,坐在他对面,招呼碧云送了些瓜果,二人先垫了垫肚子。   又过了两日,沈瑶小日子过去了,神清气爽,谢钦整整五日都守着她,两个人谁也没捅破那层窗户纸,期间谢钦去过一次延龄堂,老太太早盯着沈瑶肚子,这回闹这么大动静,不可能瞒过她,谢钦便照实说了。   老太太心里自然是失落的,只是也很体贴沈瑶,   “她面儿薄,大约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你就多陪陪她,让她好好歇着,我这边无需她来请安。”   六月二十九日晚膳,夫妻二人盘腿坐在炕床上吃饭,沈瑶将最后一口饭扒完,搁下碗碟,一面净手一面与谢钦道,   “侯爷,明日我想去城外灵山寺上香,您陪我去吗?”   谢钦听她要出门,心里咯噔一跳,面色如常抬起眼,“上午去?”   “是,朝早出发,晚边回来。”   谢钦心里虽然不太踏实,却也不能阻止她出行,“你先去,我早些来接你。”   沈瑶潋滟地笑着,“好。”   先一步下了炕床。   谢钦盯着她娉婷的背影,慢条斯理吃着菜,嚼了半日也不知嘴里吃着什么,干脆扔下碗筷叫黎嬷嬷撤下去。   漱口净手跟着沈瑶进了里屋。   沈瑶踮着脚在柜子里拿什么,谢钦靠在珠帘边看着她,外头天色还未暗下,屋子里早早点了一盏琉璃灯,她踮着脚越发衬出那截细瘦的腰肢来,软软的,滑溜溜的,谢钦眼神眯起,忽然迈过去,从身后抱住了她。   沈瑶身子一颤,将拿下的衣裳抱在怀里,谢钦看了一眼那衣裳,是一件素色的披巾,语气缠绵,“若是不急,明日等我早些下衙陪你一道去,与你在山寺住一晚,看看风景再回来。”   他整个人拢了过来,胸膛跟烙铁似的,灼的她脊背发痒,八宝镶嵌柜面装了一面长身的铜镜,镜子里模糊着倒映二人的身影,沈瑶看着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男人,杏眼嗔嗔,   “等你回来日头便大了,我怯热,早些去寺庙等你,咱们夜里宿在那儿不是一样?”   谢钦眉峰蹙着,跟一道锋刃似的压下来,他盯着铜镜里的妻子,气息从耳梢移去脖颈,连着呼吸也在犯潮,一面吻她,一面伸手去她腰间去寻她的香囊。   沈瑶警铃大作,松开一只手去捉他,   “我月事刚走...你再等等...”   二人同时握住了那只香囊。   镜子里的女人,眉眼娇怯,嗓音也透着一股酥麻。   谢钦知道不是这只香囊,松开她,继续往她腰间摩挲,沈瑶实在受不了了,反身将他推开,后背撞在铜镜,手中的衣裳也跌落在地,半嗔半恼,“您怎么变得这般猴急?”   她明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来堵他。   谢钦眸色沉沉盯着她,不给她装傻的机会,   “契书呢,我等了五日。”   一提起这事,沈瑶越发委屈,双眸如同蒙了一层水雾,娇滴滴道,   “我那日搁在腰间的布囊里,换衣裳时忘了取,小丫头给我清洗衣裳不曾发现,那契书自然成了一堆碎纸,黏糊糊的被我扔去了湖里。”   谢钦早猜到她的意思,可真正听到耳郭里,心口钝痛,压在胸膛的躁意无处纾解,便扑过去,将那蠕动的樱桃小嘴给堵住,沈瑶起初没料到,懵了一下,甚至下意识去推他,他跟一座山似的封住她所有前路,她撼动不了分毫,木木地看了他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她干脆踮着脚圈起他脖颈配合他。   谢钦一颗心被她吊的不上不下,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侵蚀的力道似要在她唇尖心底刻下痕迹,沈瑶贴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他强有力的心跳声,她软软倚在他怀里,熏熏然道,   “侯爷,我很好,你不必担心。”   谢钦却不信她,叼着她红唇问,“明日非去不可么?”   沈瑶挂在他身上,慵懒的眉眼被他的吻浸润得湿漉漉的,凑到他眼前眨呀眨,“我想去给佛祖烧烧香,去去身上的晦气。”   谢钦无言以对。   翌日天色还未亮,谢钦便去了衙门,意图尽早将公务处理完,好早些去寺庙接沈瑶。   他前脚离开,沈瑶后脚带着碧云收拾行装上了马车,由平陵护送不紧不慢往城外去,谢钦抵达正阳门时,沈瑶的马车也驶向正阳门大街,谢钦在北,沈瑶往南,光芒万丈的晨曦投在正阳门大街上,如铺上一层锦毯,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坊间冒了出来。   二人当中隔着人海茫茫。   谢钦心里搁着事,心情算不上好,但凡文书有一点不合规矩都被发回去重拟,一时内阁文书处人仰马翻,怨声载道。   近午时,总算是得了空,谢钦顾不上喝茶起身往外走。   这一回郑阁老看不过去了,擒着茶盏拦住他的去路。   “清执,你近来是怎么回事,以往你一日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全部扑在衙门,现下好了,来得晚走得早,一日的公务你两个时辰不到便处理完了,你这真的是在陪夫人吗?”   不是在供祖宗吧。   郑阁老心里腹诽。   谢钦堂而皇之指了指内阁忙忙碌碌的属官,   “这五日我离得早,内阁乱了吗?”   郑阁老噎住,悻悻回道,“一切正常。”甚至因为谢钦不在,气氛越发融洽。   谢钦道,“既如此,我离开有何不可?”   原先他事必躬亲,如今决定放权,针对各部的六科考核体系已建立,有各科给事中替他督促六部公务运转,他担子自然轻了不少。   他积威已久,到了抓大放小的时候。   谢钦快步出了午门,迎面一股阴湿的风罩了过来,抬眸看了一眼天色。   黑云压城。   她可真是会挑日子!   谢钦先回了一趟府,去书房换衣裳,刚踏进正屋,瞥见书案上搁着几个锦盒。   这些锦盒对于谢钦来说是陌生的,但陌生不代表他不知晓,这是他吩咐管家送给沈瑶的家底。   心瞬间漏得跟筛子的,风飕飕刮过。   谢钦僵在那里,脸阴沉得能掐出水来。   也仅仅是一瞬,谢钦飞快换了件素衫,出了门直奔灵山寺。   狂风大作,漫天的雨沫子跟冰炮似的重重砸下来,他浑身很快被浇透了。   街上的摊子早收拾了个干净,偶有年迈的老妪腿脚不灵便,拖着个簸箕,头顶蓑帽,躲在屋檐下避雨,想是这场雨猝不及防,一些鸡鸭从林子里窜出来,穿过街道弄得一阵鸡飞狗跳。   谢钦头顶暴雨,越过狼藉的街道,驰向城门。   一身黑衫如同一片孤韧穿梭在风雨中。   好不容易驰到灵山脚下,大雨滂沱,浑浊的泥水顺着山道涌下来,官道被淹没了。   雨水漫过谢钦的俊脸,他眸眼眯了眯,吹去挂在黑睫上的雨沫子,一头纵入山林里。   越往里去,山路越崎岖,泥土滑坡,滚滚山洪拦住了他的去路。   *   雷声轰隆隆过境,灵山寺的香客担心下雨爆发山洪,趁着雨水还没落下来便要回程。   平陵带着人在外面催,“夫人,这一带山多,万一下雨路不好走,围困在山上可就麻烦了,咱们趁着还没下雨,赶紧走吧。”   这是一间偏僻的佛堂,坐落在东面山头一块岩石上,有三层高,位置绝佳,一眼能扫视山寺全景,平日供僧人打坐赏景。   沈瑶身份尊贵,跟主持说要个僻静的地儿,主持便将她引来此处。   四处均有暗卫守着,平陵有了上回的教训,寸步不离沈瑶。   这声喊出去后,碧云不情不愿挪出来,小姑娘满脸不耐烦,气冲冲道,   “我家主子心情不好,想在这里静下心念念佛,你们一个个跟聒噪的乌鸦似的,烦不烦,到底是你们谢家主子惯听下人调派,还是你们把我家姑娘当犯人看守?”   这话可谓极重,平陵骇然,不得不朝里面的沈瑶跪下。   “是属下失职,夫人尽管礼佛,属下在外头守着,一切听您吩咐。”   碧云听了这话,脸色总算好看些,从腰兜掏出手绢,将裹在里面的果子给掏出,先塞了一个到嘴里,再递给平陵,“吃一个?”   里头是今日上午碧云在后山捡来的红果子,平陵没吃过,也不敢吃,挠挠首不好意思道,“碧云姐姐自个儿吃吧,我不饿。”   碧云扔了他一道白眼,陪着他在门口候着,张望了一眼天色,满脸无所谓。   里面的沈瑶说是礼佛,不如说是发呆。   她盘腿坐在一不知名的佛像前,单手托腮望向那眉目慈善的佛祖,   另一只手不知打哪寻来一木鱼,铿铿锵锵敲着,毫无节奏。   “是不是我平日不给你们烧香拜佛,你们一个个就不认得我?什么好事都轮不着我?”   她懒懒散散地笑着,眼珠子迷茫而颓丧。   自小被父母嫌弃,扔去庄子上十年,好不容易回了京,决心寻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嫁了,不求富贵只求安稳,偏生又被当朝太子给看上。   谢钦一腔好意救她,她为了争一口气,脑门一热答应了,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以为签下一份契书万事大吉,不成想后来又出了那么多幺蛾子。   这些都罢了。   现在因为孩子,闹了个乌龙。   在谢钦诚恳地希望她把孩子生下来,跟他好好过日子的时候,她已打算认命了,或许这辈子这么安定下来,也未尝不好,可惜老天爷给了她一点希望,又将她摁得死死的。   沈瑶苦笑。   原先还能心安理得与他做假夫妻,现在的她如同被架在火上烤,连着呼吸都透着几分窘迫和尴尬。   大约这辈子就是运气不好。   沈瑶拂了拂眼角的泪,也罢,她与谢钦本不相合,她帮过谢钦一回,谢钦为了救她又搭上自己的婚姻,现在没了孩子束缚,他们彼此回到原点,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一想到要离开谢钦,酸涩一下子倒入心头,眼泪不争气地冲出来。   心底那一丝遗憾意味着什么,沈瑶并非不察,只是这一点感情,还不足以束缚她的脚步。   又或者,她担心自己越陷越深,届时难以抽身,索性趁早离开。   沈瑶吸了吸鼻子,嚣张地将脚前那块木鱼给一脚蹬开,木鱼砸在佛像脚掌发出一声尖锐的亮响,她拭了拭被泪水沾湿的鬓发,不可一世地站起身。   谢钦派人守着她又如何,她还有一张底牌。只消离开了京城,谢钦晓得她心意已决,断不会为难她。   扶着腰,红彤彤的眼一转,对上一双懵然的眸。   沈瑶吓了一跳,猛地后退一步,   “阁下是何人?”面前的少年大约十岁上下,一身华服,眉眼英气勃勃,   朱毅倒是认出沈瑶,恭恭敬敬朝她施了一礼,“给师母请安,您怎么独自在这...”朱毅看着沈瑶身后那踢得东倒西歪的木鱼,神色一言难尽。   他方才路过这里,听到里面嘀嘀咕咕,好奇看了一眼,竟然看到他恩师的妻子沈瑶,此前在宫宴上见过沈瑶一回,他对这位师母的印象是端庄貌美,可方才....朱毅清了清嗓,   “莫非老师怠慢了您,您不高兴了?”   沈瑶心里想,难道这是踢了佛像一脚,佛祖反手给她一击?   此人气度不俗,沈瑶心里掂量了几分,小心再问,“敢问尊驾何人?”   朱毅负手一笑,“我乃圣上七皇子,首辅谢钦是我老师。”   沈瑶表情僵了僵,这运气真是没谁了,她挤出一丝笑容,屈膝行礼,“给殿下请安。”   随后解释道,“我与夫君琴瑟和鸣,好着呢,只是近来遇到一些糟心事,故而心情有些烦闷。”   朱毅立即释然了,“明白,我也常有不顺的时候,人之常情,”随后往外瞅了一眼,“今日天公不作美,我正急着下山,既然偶遇师母,便顺道将您送回去,我的马车坚固,并不颠簸,师母坐我的车,我骑马便是。”   沈瑶应付地笑了笑,“不必,我今夜宿在这里。”   朱毅踟蹰,“只是您孤身在此....”   沈瑶随意往外一指,“外头有人。”   不知为何,朱毅就觉得沈瑶有些不对劲。   具体哪儿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   直觉告诉他,沈瑶与谢钦出了岔子,否则她能独自来这灵山寺哭哭啼啼?   不走不太合适,若就这么走了,回头出了事,他如何跟谢钦交待?   正踌躇之际,又瞥见一人从后窗翻了进来,那人生得清瘦,个子却比他高一截,看模样大约十五岁上下,脸上白白净净的,就是寻常一世家纨绔子弟。   朱毅的身影为柱子所挡,沈展没瞧见,倒是发现沈瑶后,他激动得眼泪都快迸出来了,   沈展从窗子翻进来,三步当两步奔来沈瑶跟前,   “姐,可算寻找你了,午膳前我在后山捉耗子,无意中瞅见你身边那丫鬟在那里鬼鬼祟祟的,我跟着她到了山下码头,听着她在打听船家,莫非姐姐要离开京城?嘿嘿嘿,”沈展将胸脯一拍,   “咱们是嫡亲的姐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去哪儿,捎上我呗?”   沈瑶:“......”   上午她佯装在大雄宝殿祈福,使碧云去客院安置行李,顺带让她去勘测出山的路,入京之前她恰恰走过这一段,晓得从后山下去有一条河流通往通州,再从通州沿着运河而下便去了江南。   沈瑶打算去江南看看。   看来碧云出行被沈展撞了个正着,而现在这样的话又被七皇子给听了个正着。   沈瑶撞墙的心思都有。   “你胡说些什么,我有个庄子在通州,打算过段时日去瞧一瞧,遂让碧云去问一问。”   朱毅不笨,若沈瑶真要去通州,从谢府坐马车一路去通州便是,何以在此处乘船。   别看沈展是个纨绔,心眼却比谁都灵通。   “甭管姐去哪儿,总之我跟定了。”   沈瑶咬了咬后槽牙,朝朱毅施了一礼,   “殿下,臣妇要回客院歇着。”   “我送你去。”   “我送你去。”   朱毅和沈展异口同声。   沈展这才发现柱子后还站着个少年,听沈瑶这一声殿下,沈展便知他身份尊贵,朝他拱了拱手,二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沈瑶这厢已出了门,二人一前一后跟了过去。   沈展好歹是沈瑶的弟弟,朱毅实在没跟着她的理由。   沈瑶出门后朝沈展使了个眼色,沈展立即便明白了,一只手搭在朱毅身上,一只手搭着平陵,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灵山寺的客院分女院和南院,到了女院,平陵等人便不能进去了,好在来时带了婆子来,嘱咐两位婆子进去伺候沈瑶,其余人守在客院各个要冲,客院四个方向皆有人,沈瑶就算武艺再高,插翅也飞不出去。   苍穹忽然破开一道口子,雨水从当空浇了下来。狂风肆掠,廊下的人衣裳顷刻湿了一大片,客院前女眷来来往往,沈展与朱毅不好久待,后来被侍卫护送去了客院西南面的一间佛室,朱毅念着沈展是沈瑶的弟弟,又猜不透二人到底要做什么,只当沈展是沈瑶同伙,为了约束住沈瑶,干脆将沈展也给捎了来。   皇子有令,沈展不敢不从,二人就这么顶着半湿的衣裳站在廊庑下看风雨。   平陵见识过沈瑶的本事,不敢大意,不顾风雨将整个客院绕了一圈,确认没有死角方放心回到正门口。   这里只有一个出口,沈瑶若出来,绕不开他。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与沈展的小厮拉拉扯扯时,沈瑶带着碧云堂而皇之从他面前走过,他一无所觉。   *   下午申时初刻,雨势减小。   灵山寺前的官道被泥流淹没,谢钦改从后山一条栈道上山,此栈道依托悬崖而建,竟然异常坚固,底下毗邻灵水,可通大运河,灵山寺所有物资均是从此处抵达山下,再由栈道上山。   前山被堵,行人匆匆忙忙打此处下山,谢钦身上已湿透,行至栈道脚下一处凉亭,暗卫将被牛皮裹着的包袱递给他,又放下凉亭的珠帘,伺候着谢钦换了一身干爽的劲衫。   谢钦抬步上山,几人风尘仆仆,气势凌厉,行人不自觉避让开,亦有人认出谢钦身份,战战兢兢躬着身犹豫要不要上前请安,见他一脸凶神恶煞,最终还是退缩了。   从此处下山要么是有急事,要么就是寺庙武僧或世家的扈从,真正的官宦夫人小姐大抵还端着身份,故而谢钦这一路也没瞧见几名女子,只是他这人心细如发,任何路过的人总归要扫一眼。   忽然间,一对主仆相搀从他身边经过。   女子穿着一件粗布衫,梳着垂髻,一张脸平平无奇,是那种一眼扫过去并不会惹人注意的面相,只是就在擦肩而过时,一抹若有若无的熟悉的体香夹杂着泥土被翻过的腐朽湿气扑入鼻中。   谢钦脚步猛然一顿,目光冰冰冷冷射过去,   “站住。”   沈瑶身子一晃,眼底的苍茫在瞬间凝为一抹复杂,深深扎在心底挥之不去。   半刻钟后,沈瑶被谢钦扛起扔去了一间佛室,好巧不巧正是朱毅与沈展所在之处。   沈展正无所事事,打算祸害当朝皇子,与他讲述自己的“丰功伟绩”,结果门被破开,紧接着一个格外高大的男人扛着女人扔了进来。   谢钦也没料到里面还有人,目光扫过朱毅和沈展,露出惊愕,朱毅倒是聪慧,不待谢钦开口,连忙捂住即将发躁的沈展将人连扯带拉给拖出去。   顺带用腿将门一掩,彻底隔绝沈展的视线。   沈展被朱毅拦胸抱着,气得从他肩膀伸出手臂往里一指,   “殿下,你放开我,那是我姐,我姐被我姐夫给抓住了,我姐夫一定要欺负她,你快放开我,我要去救我姐!”   朱毅个子毕竟矮上一截,差点招架不住,连忙朝门口侍卫使眼色,两名侍卫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沈展,朱毅这才扑了扑身上的灰尘,敲了沈展一记脑门,   “你就别瞎操心了,老师是何人品,我岂能不知?一定是夫妻二人起了龃龉,待老师哄一哄师母,事情就过去了。”   沈展还要说什么,朱毅担心他嚷嚷吵到里面的人,干脆塞了一团锦帕在他嘴里,押着他避去旁处。   屋内,谢钦弹了弹衣裳上被沈瑶折腾出的污泥,坐在沈瑶对面,他双手搭在膝盖,深邃的眼翻腾着怒火,显然被气得不轻,   “你竟然会易容?”这是谢钦万万没料到的。   若是他今日不来,又或者他大意几分,轻而易举便能被她诓骗过去,届时四海茫茫,他去哪里找她,那种担心失去的后怕久久萦绕在心尖。   这姑娘的本事果然超出他想象。   沈瑶沮丧地解释,“少时无意中救过一江湖郎中,是他教我的。”   “为何选在今日出门?”   沈瑶嗓音越来越小,“我跟着庄稼人学着会看天象,知道今日会下暴雨。”   谢钦咬牙切齿,“你还有什么招没使出来?”   沈瑶拗着嘴,理了理纷乱的秀发,从木塌上坐起,揉了揉被他摔疼的肩,硬着头皮笑道,   “没有了,一点雕虫小技而已,哪能逃出谢大人法眼?”   谢钦一口气悬在胸膛不上不下,   “沈瑶啊沈瑶,你竟然想不告而别?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这么没心没肺?”   沈瑶也觉得这一处令人诟病,抬不起头来,她如同打了霜的茄子似的,悄悄睇了他一眼,“我这不是试一试么,若是能逃出您的法眼,大约也不用怕太子了。”   谢钦快要呕出一口血来,他在这里被她气得要命,她竟然还有心思插科打诨。   沈瑶见他一双眼跟个黑窟窿似的盯着她不放,放弃了挣扎,她深呼吸一口气,摸了摸鼻尖哂笑道,   “其实,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之前的温柔乖巧都是装出来的,我不给你做妻子,是因为我做不好,人生苦短,我想以自己舒适的方式活着。”   “谢钦,你很好,你值得更好的人。我嘛,就如你说的,没心没肺,”她笑容依然那么晃眼,只是空空落落的,没几分真心实意,   “我知道你对我好,只是有的时候我不知这种好是不是我该拥有的,即便眼下拥有,又能持续多久,我这人嘛,不习惯拥有,你瞧我,一个简简单单的包袱,便可行走四方,若是背得太多,我怕我走不动,我怕有朝一日我舍不得扔下.....又或者怕被别人扔下。”   她单手抱臂,那张浓艳的脸洗尽铅华,褪去一切伪装,平平淡淡看着他,   “咱们当初说好,不束缚彼此,不是吗?”   谢钦看着慵懒,散漫,透着一股倔劲的女孩,仿佛面临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无计可施。   他起身来到她面前,眉眼欺近,“是因我寻你要契书,你怕被我拖住一辈子,所以急着离开?还是因为孩子的事,不好意思继续待在谢家?”   沈瑶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沉默片刻,问道,   “谢钦,你喜欢我什么?”   她不是没察觉到谢钦的情绪。   起先她只当谢钦是因为孩子而迁就她,可这些日子谢钦表露出来的紧张与在意,让沈瑶不得不正视,难道他真的喜欢她?   谢钦被她这么一问,反而有些怔然,不知该如何回她。   沈瑶仿佛寻到了突破口,笑嘻嘻将脸往前一凑,“堂堂首辅大人,该不会也是贪图美色吧?”   她除了一张脸能看,还有什么?   谢钦被她眼底的轻佻和无畏给刺到,“我说一见钟情,你信吗?”   沈瑶睨他一眼,   “那还不是见色起意?再说了,你与我定契书时,不是很干脆利落?那晚之前你不也避嫌得很?”   谢钦竟是无法反驳,感情的事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   “见色起意也好,日久生情也罢,你无非就是不信我的真心,既如此,你不如留下来看看,看看我到底能对你多好,能不能成为你理想中的丈夫,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么,难道怕赌输了?”   这回轮到沈瑶无言以对,她又往床边一摊,闲闲地靠在墙壁拨弄指甲,嘟囔道,   “明明有一劳永逸的选择,我为什么要赌?”   “再说了,你位高权重,我又无所依仗,万一哪日你有新欢了,嫌弃我怎么办?我还不如寻个样样不如我的,本本分分过日子。”   谢钦目若寒霜,“沈瑶,你就是个懦夫!”   “是啊,你才知道啊。”沈瑶不甘示弱,   谢钦看不惯她肆无忌惮的样子,狠狠箍住她胳膊,怒极,   “好,你走,我今日就放你走,明日我便去宁府提亲,我娶宁英过门顶替你的位置,你满意了吗?”   沈瑶喉咙一堵,眼底的光芒一瞬间敛尽,她甩开谢钦的手,眼神空洞又冷漠,看着前方虚空,“挺好,我也打算养一个山庄,回头雇几个能干小伙子...”   后面的话沈瑶没说下去,谢钦已明白了意思。   沈瑶挪着身子下床,打算就这么离开。   谢钦气得眼眸猩红密布,抬手一拦,将她整个人拦腰一抱,箍在怀里,   “你把我谢钦当什么?你以为我这儿是你想走就走,想弃就弃?”他目光又烈又恨,跟生了倒刺似的,   沈瑶被他从后面箍住动弹不得,扭过身来,双手抵住他胸膛,眼眸如同小兽似的狠狠瞪着他,   “我本就配不上你,我只是个乡下的粗鄙丫头,我什么都不会!”   她每一个字伤了自己也刺痛了他,她身子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都能折断。   这样的沈瑶情绪已积蓄到了极致,心里也脆弱到了极致。   明明难受,眼眸却干干净净的,不肯渗出一丝泪来。   谢钦心痛如绞,不知如何安抚她,便俯身一推将她压下去捉她的唇。   沈瑶不肯,别开脸,他一口咬住她耳垂。   沈瑶恼羞成怒,抬脚去踢他,谢钦明明可以制住她,却任由她发泄,沈瑶太明白他力气有多大,以为他会闪躲,下意识往他猛踹了一脚,这一脚恰恰蹬在谢钦小腹,谢钦闷哼一声,呼吸在她耳边渐渐沉重。   沈瑶愣住了,停止了扭动挣扎。   屋子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消散。   力气卸下,汗水瞬间渗出来,谢钦压在她身上没动,沈瑶几乎喘不过气来,空气里均是喘息的声音,谢钦忍住痛在她上方撑起半个身子,凝望她白白净净的脸,嗓音沉哑,   “你哪里不好了,你明明这么聪明,险些从我眼皮底下溜走,你不知我多喜欢你,喜欢你身上这股韧劲,我不需要你做任何事,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便好。”   沈瑶垂下眸,濡湿的眼睫轻轻颤着,就是不吭声。   “你对我也有感觉,不是吗?”   沈瑶面颊发热,别别扭扭转动了下眼珠。   “你不是常说人生苦短,既然苦短,索性轰轰烈烈爱一场,又何必计较后果呢,契书我不要了,在你真正接纳我之前,一直留在你手里,这样你也有了退路。”   谢钦捉住了症结所在,沈瑶心头的枷锁被崩开,她很不好意思,眼神瑟缩着不敢看他,半晌吞吞吐吐道,   “就是尝试一下?一年半后若不合适我还能走?”   “你也不用走远了,届时太子的危险已解除,你就待在通州庄子,即便做不成夫妻,情意还在,咱们当个亲人也不错。”谢钦违心地许诺。   沈瑶磕磕巴巴点着头,想到了更为艰难的问题,   “那...万一有孩子怎么办?”   他不可能这么久不碰她,沈瑶也没打算让他守活寡。   谢钦眼神镇定而平静,“我自有法子不让你怀孕。”   一提到这个话题,周身空气热了几度。   沈瑶面色躁得难堪,“能万无一失吗?”   谢钦一锤定音,“若有万一,孩子归我,你时常来探望,你离开之后,我不再娶,有违此誓,我谢钦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说来说去,就是要赖着她。   沈瑶心被他灼灼的目光烫软,   “好了...”她红着脸抬手按住了他薄唇,僵硬道,“好端端的诅咒自己作甚...我...我答应你了。”   谢钦闻言如释重负,温柔注视着她,生怕她反悔似的。   沈瑶被他盯得手足无措,手指绞着他胸襟,小心嘀咕道,   “那可说好啦,你不拘束我,回头可别后悔。”   “不后悔。”   沈瑶满意了,似乎为了验证他的话,懒洋洋张开手,眉眼娇嗔又灵动,   “我乏了,走不动,你背我下山。” 第36章   “我支持我姐, 一定是姐夫对她不好,她才想着要走,谁舒舒服服的还愿意离开?, 譬如我, 我爹娘若是能体贴些, 我何至于暴雨天往寺庙里躲?”   “你瞎说,谢首辅清正不阿,岂会欺负妻子?”   “他是个好官, 可不意味着他会是个好丈夫!”   “你别诬陷我老师, 我警告你,你再胡说,我便剁了你的嘴喂狗!”   细雨飘朦,两位少年站在遒劲的老松下争辩不休。   朱毅嘴皮子显然没有沈展利索, 不过他胜在身份显赫, 一句话成功让沈展闭了嘴。   谢钦推开门, 听到二人的对话,满脸无语。   他正了正衣冠, 大步朝七皇子走过去,朝他施了一礼,   “殿下海涵, 臣失礼了。”   朱毅目光越过他往佛室一瞄,见那沈瑶端端庄庄跨出门槛,对着他一揖,便知夫妻二人已握手言和,朱毅爽朗一笑,   “老师客气了,今日是我唐突了师母, 希望老师和师母勿要介怀。”   随后又还了一礼,谢钦避开不受,冷冷淡淡瞥了一眼沈展,与朱毅道,   “时辰不早,殿下快些下山,臣也要携妇归家。”   朱毅点头说好。   沈展这厢却是溜到沈瑶跟前,扯着她衣角问,“姐,咱不走啦?”   沈瑶没好气瞪了他一眼,“怎么,就盼着你姐姐姐夫不好?”她当然知道沈展打着什么主意,无非是怂恿着她捎他出京玩。   “不是,嚷嚷说要离开的是谁?”   沈瑶面不改色,“我可没说过,是你听错了。”   “方才你是不是溜走了,被姐夫抓住给扛回来了?”   “是我不小心滑了一跤,他抱我回来疗伤。”   沈展发现这位四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他还强。   谢钦警告地看了一眼沈展,拉着沈瑶与朱毅行礼告退。   朱毅拽住沈展的胳膊不许他跟过去,沈展张牙舞爪朝沈瑶招手,“姐,若姐夫亏待你,尽管来寻弟弟,弟弟我天涯海角捎你去玩。”   沈瑶轻嗤一笑,谢钦充耳不闻连个眼神也没给他。   朱毅狠狠揪起他耳郭,“你这人心思忒坏了,你非要拆散他们作甚?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姐夫可是当朝首辅,你这般得罪他,小心他回头治你。”   沈展嚣张地掀了掀眼皮,“我才不怕他呢。”   朱毅看着他无法无天的样子,不知该说他无知还是该佩服他不畏权贵,   沈展指了指谢钦二人离去的方向,又朝渐开的天色努了努嘴,   “殿下,您瞧这是什么时辰,这还不到下衙的时候,堂堂首辅丢下内阁公务,千里迢迢来寺庙追我姐,可见他被我姐吃的死死的,我用得着怕他?”   朱毅皱着眉看了一眼天,又盯了一会儿沈展,后知后觉道,   “言之有理,只是你也不必说那些话得罪他。”   沈展虽是个纨绔少爷,却有几分通透,若有所思盯着沈瑶背影,喃喃道,   “我也就一张嘴能帮帮她,若是连说几句狠话的勇气都没有,我又怎么配认她做姐呢?”   谢钦这厢牵着沈瑶到了后山角门,随后蹲在台阶下,将宽厚的背露在她面前,   沈瑶接过碧云递来的帷帽戴上,抿着嘴趴上去,将脸埋在他颈窝里笑,帷帽恰恰遮住她的脸,谢钦背着她从栈道一路下山,碧云与平陵等人远远辍在后头。   沈瑶为免旁人认出谢钦来,一手遮挡他的额头,一手捂住他嘴鼻,只给他留一双眼辨路,谢钦也由着她闹。   片刻便抵达山下的马车,沈瑶昨夜筹划着这桩事,紧张的几乎没睡,这会儿被谢钦搂在怀里,沾到他温暖的胸膛便睡了过去。   待醒来时已回了谢府。   洗漱停当便去明间用膳,一瞧谢钦不在,沈瑶问黎嬷嬷,   “侯爷呢?”   黎嬷嬷回,“方才您歇着时,有人将侯爷请走了,说是朝中出了点事让他去一趟。”   沈瑶也没太放在心上,用了晚膳带着碧云在院子里溜达消食。   碧云笑吟吟搂着她胳膊问,   “姑娘,这回下定决心了?”   沈瑶摸了摸自己鼻尖,“嗯,是的。”   夜色浸在一片水汽中,朦胧烟煴,沈瑶牵着碧云的手有一搭没一搭聊,   “我想了想,我也不亏,他生得好看,对我又好,喜欢的时候肆无忌惮喜欢,若是哪日不合,分开也没什么遗憾,你说是也不是?”   碧云十分赞成,“姑娘就么想就对了,待有朝一日回了岳州,咱们也能吹嘘睡过当朝首辅。”   沈瑶:“......”面颊腾起一抹热浪,然后狠狠捏了捏碧云的脸,   “你跟着那些老嫂嫂们学坏不是?”   “这些话能放在嘴边说?”   碧云一脸受教,“我懂了,只能做,不能说。”   沈瑶:“......”   被碧云这么一搅,待夜深沈瑶躺在床榻时,满脑子不合时宜的画面。   谢钦还没回来,她脸已红成猴子屁股。   她在床上打了几个滚,用薄衾将自己裹成个粽子,小脸埋在枕巾,   今夜应该不成,且不说他回不回来,即便回来了,他还没这么快想到法子吧。   别胡思乱想了,睡觉。   沈瑶将自己蒙入被窝里,可惜方才睡饱了,这会儿无论如何睡不着,掀开薄衾看了一眼天色,天黑漆漆的,唯有廊庑下留了两盏风灯在夜风里摇曳。   灯色漫进来,一些细微的尘因在光束里翻腾。   沈瑶乱糟糟想着白日的事,还跟做梦一般,若是谢钦没发现她,她现在当在哪里。   堂屋传来一丝轻微的推门声,不一会珠帘响动,沈瑶猜是谢钦回来了,连忙侧身朝里佯装睡着。   谢钦在书房沐浴换了一身衣裳过来,他轻轻来到床榻边,掀开帘帐坐了进来。   沈瑶感觉到他动作很轻,生怕弄醒了她,突然转过去是不是显得突兀了,沈瑶只能继续装睡。   谢钦望了她背影一会儿,心里从未这般安宁。   又慢慢凑过去,覆在她身后躺下来。   沈瑶正琢磨着怎么恰到好处醒来,却见自己如同提线木偶被谢钦转过身,随后又拉住她一只手搁在他胸膛,甚至把她半条腿给压在他身上。   这么一来,她如同八爪鱼般缠在他身上。   他能睡安生吗?   额尖传来一阵酥痒,谢钦用唇磨了磨她额角,随后开始搂紧她睡。   沈瑶却睡不着了。   一场大雨过后,空气沁凉,窗牖时不时有风灌进来,本来是不热的,被他搂着却慢慢感觉到一股热浪。   沈瑶今日洗了两个澡,实在不想再洗,便默默装作无意识地往旁边一翻,成功地翻出谢钦怀抱。   可惜好景不长,不到片刻,谢钦再次将她搂回来。   如此反复数回,沈瑶趴在他胸膛,迷迷糊糊睁开眼,   “侯爷,您回来啦....”   谢钦也装作大梦初醒的样子,“嗯,回来一会儿了。”   手掌不着痕迹从她腰间滑下。   沈瑶随后坐起身,探身去外头高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饮了几口润润嘴又折了回来,这回离得谢钦远了些,单手支额面朝他说话。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朝廷出了棘手的事?”   “不算,是兵部一道文书出了岔子,本已发出,半路被雨水浸湿又发回来重拟,需要我的印章,后来这样的事又出现几桩,弄得晚了些。”   微光淡淡萦绕在他面容,如同罩了一层迷雾,沈瑶欣赏着他俊朗的眉目,   “你忙了一整日,快些歇着。”   她双眸明澈,乖巧又温柔,就是一个关怀丈夫的妻子。   谢钦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躁意悄然翻出来,身子往她方向一侧,凝视她不动。   沈瑶抿了抿唇,抓着床褥慢吞吞躺平,感受到他目光越来越烫人,也由着紧张了几分,为了化解尴尬,鬼使神差问,   “你说咱们试婚,该怎么试?”   谢钦见笨拙的小狐狸主动往坑里跳,不动声色回,“寻常人家的夫妻是怎么样的,咱们便怎样。”   沈瑶回想了下隔壁的刘婶与刘叔,好像每一晚都不消停。   哎呀,她都在想些什么呀,沈瑶抚了抚额。   细想,她与谢钦也就差那档子事。   什么与她做真夫妻,无非就是贪恋她的身子。   想起碧云的豪言壮语,罢了,反正她也不亏。   沈瑶清了清嗓,一本正经问,   “对了,你想到了什么法子?”   谢钦看着一点点入瓮的沈瑶,募的一笑,这姑娘聪明归聪明,也憨得很,沈瑶被他盯得不好意思,揉了揉眼,等到沈瑶睁开眼,人已悬在她身上。   “你问什么?”   沈瑶不打自招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好像说错话了。”   “倒也没说错,我正要与你商量这事。”   随后谢钦将方才携来,搁在枕巾旁的一个琉璃盒拿过来,沈瑶爬起来,借着光色瞥见那密封的琉璃盒里装着一些乳白色的东西,看样子有很多个,   “这是什么?”   谢钦悄悄在沈瑶耳边说了几个字,沈瑶赧然地啊了一声,“世间竟然有这种东西?”   “你打哪弄来的?”   谢钦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前不久南洋使臣携带此物进京,赠了我两盒,我本无意让你怀孕,遂留下了。”   “两盒?那这一盒有多少?”沈瑶端详琉璃盒,   谢钦说了一个数字,   “哦,那还挺多的,够用。”   谢钦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床榻内安静了下来,沈瑶捧着那盒子如同烫手山芋,一面好奇那玩意儿怎么用,一面骂自己太不矜持了。   怎么能主动往坑里跳呢。   脑海正天人交战,忽然注意到谢钦穿了一身红色的寝衣,金线绣着仙鹤纹的补子,在暗色的光芒里令人一眼惊艳。   洞房那一晚,二人默契地谁也没穿喜服上床。   今日谢钦穿上了。   意思已不言而喻。   沈瑶眼眶微微发酸,再看了一眼自己随意裹着的一件粉色寝衫,粉嫩嫩的,娇艳得如同一朵海棠,好吧,她其实也做了些准备。   那一晚的记忆谈不上多么清晰,却也不算混沌,隐约记着是她攀上他的身。   总归她在谢钦这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不必矜持。   沈瑶把心一横,将琉璃盒往旁边搁下,双手主动圈住了谢钦,然后低低埋在他胸前不敢说话。   还需要她说什么呢,谢钦身子已如满弓,毫不犹豫探身而下。   将她的脸从怀里捉出来,露出长眉杏眼,吻落在她眉心,及浓密的长睫,沈瑶猛吸了一口气,方觉他吻她眉睫时那股颤麻一下子酥到了心底。   有一种暖暖的渴望从喉咙溢出。   他吻得并不深,好像有意逗弄她似的,若即若离从她鼻翼滑下来到双颊,继而攀上耳珠,沈瑶被他撩得浑身酥痒,身子时而绷紧时而软腻。   察觉到他不怀好意,沈瑶也不甘示弱,粉白的小手从他衣领翻入,只是折腾一番并没能解开他的衣扣,额尖渗出一层细汗,露出懊恼的神情。   谢钦不管她,也不帮她,游刃有余继续吻着她,沈瑶软塌塌的任他予夺,   空气升温,纤纤玉指不紧不慢隔着轻薄的布料在他胸膛游离,感触到他紧绷的纹理,块垒的肌肉,沈瑶想起他这一日来回折腾不由担忧道,   “谢大人,你都没歇息,能成吗?”   印象里那事很耗体力。   这话可是惹恼了男人,他双目又暗又狠,主动卸了腰封。   沈瑶看着那象征着一品侯爵的绯红喜服无声而坠,后知后觉有了新婚的感触,摇曳的灯芒往帐内一探,掠过她绵软红嫩的面颊,将那抹羞涩捕捉了个正着。   好像有滋滋的浴火从下腹窜上来,沿着四肢五骸猛烈游走。   谢钦却按捺住,只细细摩挲着她的唇,迟迟不入。   沈瑶被他吊的不上不下,布满水光的眼凶巴巴瞪着他,   “上回是我主动,今夜也是如此,谢首辅,您还是男人吗?”   “激将法没有用,你可知你今日做了些什么!”谢钦语气冰冷,一丝可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沈瑶被他揪住小辫子,气势弱了大半截,“你这是秋后算账吗?”   “算是吧。”谢钦凉凉笑着,   沈瑶恼了,双手垂了下来,拗着脸试图推他,她那点力气如何是谢钦对手,   “我累了要歇息。”   “你做梦。”   “....”   沈瑶明白了,他就是故意折磨她。   谁折磨谁还不知道呢,沈瑶又重整旗鼓,懒洋洋挂在他肩上,笑得张扬,“我知道谢大人爬山涉水追我累了,今日体力消耗殆尽,无妨。”   谢钦眸眼一黯,狠狠封住了她的唇,一气呵成欺入。   窗外繁花弄影,偶有风嗖嗖拂过树梢,树枝交错,二人来回角力,也不知谁败给了谁。 第37章   沈瑶就是一只纸老虎, 没几分真本事,也不知是她过于敏感,还是二人实在合拍, 没多久便缴械投降, 尝到一些甜头忍不住想要更多, 起先很是配合,渐渐的,也不知过了多久, 颇有些昏天暗地不知今夕是何年, 她气恹恹地推搡着他,   “我不太舒服...”   滚烫的汗珠沿着紧绷的下颌滑下,零零散散的衣裳亦是湿透,谢钦随意扯起一件拭了拭沈瑶额头的汗, 嗓音如同裂帛,   “怎么不舒服?”   沈瑶一口气悬在嗓眼, 具体说不上来哪里不舒服,闷闷的胀胀的, 透不过气来,杵得难受, 她仿佛是悬在半空的纸鸢, 全凭他在撑着,因身高的差距,往往真在做时,她反而不太能够得着他,毫无借力实在不适。   她亦不敢瞧他, 眼神绵绵眼底的水光似银河倾泻,反问他,   “您乏了一日,不歇息吗?”   “不爱惜身子,恐难以为继,是吧?”   “都这么久了,您难道还没好吗?”   一连三问砸得谢钦脑门发黑。   偏生那妖娆的小女人带着笃定愤愤以及委屈。   谢钦终于知道她说得不舒服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够收敛了,怕她承受不住不敢进得太满,也不敢过于放纵,如此时辰便长了些,要问他累不累,这一日奔波担心她离开心力交瘁自然是累的,只是男人一旦遇到这种事精力挡都挡不住,满打满算这也是他们俩第二回 ,谢钦如何肯收。   这里,沈瑶说了不算。   仿佛是看穿他的心思,那小姑娘撅起嘴,“你说过事事依我的。”   谢钦俯身下来哄她,只是声线却不怎么温柔,   “除了这儿,哪儿都可以依你。”   沈瑶小脸一跨,颇有些泫然欲泣。   谢钦心里想,他真是娶了个娇气的姑娘。   沈瑶读懂了他眼神,愤愤不平,“我已经算是姑娘家中比较能干的了,我身子骨也结实,除了我,还有谁能受得了你。”   谢钦眼神专注,笃定道,“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这话打败了沈瑶,她扭扭捏捏地嗯了一声,撒着娇,“那你快些。”   谢钦看了她一眼,沈瑶被他眼风一扫,顿觉无所遁形,偏生是块粘板上的鱼肉,不得不任人宰割,阻挡不了他逡巡的目光,干脆将自己脸一遮,小声嘟囔,“别看了。”双颊绯红,鬓角发丝沾湿了汗黏着紧紧的,反而有些别样的美。   谢钦猜想大约是一个姿势持续太久,难以承受,干脆换了个地儿。   沈瑶得了片刻的喘息,又有些生龙活虎,她扶着床栏望着窗外的方向,花木扶疏,夜空明净,也算得上是惠风和畅,渐渐的双眸如同春日的湖泛起濛濛细雨,眼前的美好景象被风催乱,雨铺天盖地,乱红零落终只剩一地泥泞。   七月初一,是每月祭拜先祖的日子,天气大好,朝阳明媚,黎嬷嬷等了半晌不见内室摇铃,催着碧云去喊沈瑶,平日随沈瑶睡,今日却是不成,沈瑶到底是长辈,若是去晚了必叫晚辈笑话。   昨夜着实闹得晚,又是新婚甜蜜头一遭,爷大约是没收住,黎嬷嬷很心疼沈瑶。   碧云轻手轻脚掀帘进去,架子床上杵着个人,沈瑶跟尊雕塑坐在床中一动不动。   “原来姑娘早醒啦。”碧云笑吟吟地松了一口气,话音一落,那床上的人依然没反应,她不放心凑近一瞧,沈瑶双眼无神,有些木木的,甚至满脸还罩着一层青气。   碧云忍着笑,见她肩头衣裳滑落,替她去扶,结果就瞧见雪白的双肩映着几个深红的印,简直不堪入目,这下连着对谢钦生了几分埋怨,咬牙切齿,   “姑爷太狠了。”   连忙替她将衣裳掩好,挨着床榻坐下将沈瑶搂到怀里,   “好姑娘,别气,夫妻嘛,都是这样的,您忘了当初的梨嫂子,她哪日不骂刘大哥几句?”   沈瑶眼底绷着的气卸了下来,气得往床榻蹬了几脚,“我大意了,让他得逞!”   更气的是,是她主动送上门的。   这一蹬自然连着脚趾也蹬疼了,沈瑶呜咽一声,碧云急得手忙脚乱,“哎哟。”又是替她揉伤处,又是安抚她,到最后见沈瑶神色如此痛苦,猛不丁问了一句,   “奴婢记得当初刘婶和李婶说那事挺快活的,您这么要死要活,莫非姑爷....”碧云眼神转溜一圈,言下之意是谢钦不行。   沈瑶脸色立即拉下,关于这一处,她必须替夫君正名。   “哪里?他就是太能耐了,我快活着呢,我快活得很。”   为了证明自己,挺起胸脯下床,结果双腿一软,一头往前栽去,差点撞到床柱。   碧云憋着笑一把抱住她,搀着她往梳妆台坐下,随后招呼小丫鬟进来伺候梳洗。   沈瑶半死半活地倚着碧云,任由丫鬟拾掇,过了两刻钟,总算收拾妥帖,黎嬷嬷与碧云一左一右搀着她往祠堂去,树影摇曳,落在长廊洒下斑驳的光圈,白花花的阳光将沈瑶的脸映得格外白皙,她一贯素面朝天,今日祭祖更不需装扮什么,只是经历一场格外激烈的□□,眼梢流露出天然的红,比涂了胭脂还要美。   碧云见沈瑶有气无力,颇有些嫌弃。   那事不是往那一躺就完了吗,沈瑶什么功夫都没费,竟然跟打了一场仗似的,以前上山狩猎爬山涉水也不见这般消沉。   姑爷今晨上朝时,意气风发,可不是沈瑶这副精神萎顿的样子。   当然,碧云内心自然是占自家主子,只能怀疑谢钦对沈瑶做了极端恶劣的事。   不过沈瑶这人绝不弱了士气,前一瞬还气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只管倚着碧云挪步子,待绕过竹林来到祠堂前开阔石桥,她立即打起精神,浑身上下架势十足,就跟要去干仗似的。   碧云:“......”   今日是朔望大朝,谢钦与大老爷都去了宫里,家里主持祭祀的是二老爷。   一家人规规矩矩祭拜了祖先,沈瑶忍着身上那股懒洋洋的劲,由二夫人领着去了议事厅,听了半日家务,五脏庙空空如也,老太太遣人唤沈瑶过去用膳。   沈瑶去了延龄堂。   二奶奶周氏招呼下人给老太太布菜,二夫人坐在老太太左边,沈瑶坐在右边,老太太发现今日沈瑶神色腼腆,颇有些像刚进门的新媳妇,原先虎头虎脑只顾自己吃,如今倒也挽起袖子要主动来侍奉她。   老人家笑了,拉着她坐下,   “平日最惫懒不过,今日怎么这般殷勤?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母亲?”老太太笑吟吟看着她。   沈瑶一张脸憋得通红。   她哪有什么事求老太太,无非是正儿八经做了人家儿媳,不能再像过去那般装傻充愣,多少得表现表现。   事出反常倒叫人多想。   她捡起筷子咕哝道,“哪里,是夫君嫌弃我散漫,叫我伺候您。”只能让谢钦背这个锅。   老太太反而大笑起来,“啧啧啧,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他竟然还惦记着我?”她怜爱地抚着沈瑶的胳膊,   “你别管他,阖家哪个不晓得你懒,继续懒着吧。”   老太太话挑得这么明,沈瑶也就心安理得了。   “多谢母亲。”   周氏等人暗自艳羡不说话。   回到故吟堂午休,睡得昏天暗地,迷迷糊糊觉察到有人亲她,好像有硬茬蹭在她面颊,便知是谢钦回来了。   谢钦将她扶起来。   沈瑶看了一眼窗外,晚霞漫天,她竟然睡了这么久,揉了揉惺忪的眼,一时盯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谢钦替她斟了一杯茶递到她嘴边,她懵然地喝了几口。   她肌肤格外晶莹,薄薄的红晕荡开,带着刚醒的懵懂,便如初生的花骨朵,真挚而纯粹。   沈瑶扭动了下身子,方觉四肢乏力,想起谢钦昨夜干的好事,立即虎虎瞪着他,   “我腰疼,你帮我揉揉。”   她都没发觉自己说出来的嗓音格外绵软,跟沁了糖水似的。   有了那一层关系,二人便不一样了,眼神来回都像在拉丝。   谢钦认命伺候她。   他手掌宽大温热,能覆盖她大半个腰,谢钦是认真在揉,沈瑶却又浮现昨晚那种被他掌控被他笼罩的感觉。   担心揉下去会出事,“算了算了。”沈瑶推开他去膳房交待晚膳。   夫妻用了晚膳,谢钦要回书房忙,沈瑶睡饱了实在无聊,谢钦便建议道,   “你跟我去书房玩?”   沈瑶答应了。   谢钦看文书的时候,沈瑶就在一旁晃,干脆将谢钦前后左右的书架子翻了个遍,   半个时辰后,谢钦处理完公务,抬头去寻她,见她在内室的床榻上翻弄什么,笑着问,   “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有没有小姑娘给你鸿雁传书。”   谢钦双手环胸看着她闹,   沈瑶其实是在找他的契书,屋子里翻遍了,只剩下谢钦的桌案没瞧,她绕过谢钦回到书房,谢钦跟在她身后,见她神情不似开玩笑,嫩白的小手在他桌案四处摸,缓声道,   “我早就烧了。”   “啊?”沈瑶局促地站在圈椅与桌案间,水濛濛的眼无辜清纯。   很好欺负的样子。   谢钦来到窗下,不动声色将窗帘搁下,四周密闭,只有一室明亮的光照映彼此。   沈瑶看到谢钦眼底跳跃的那撮火,下意识想躲,可惜已经迟了,谢钦将她径直拧到了桌案上,沈瑶起先是紧张的,这里是书房,外头均是谢钦的小厮,她放不开,只是在他细致的安抚下,渐渐舒展。   到了紧要关头,想起那个套儿,   “这儿不太适合吧,你不是没做准备吗?”   “谁说没做准备?”谢钦眼神沉黯,带着势不可挡的锐气。   沈瑶恍惚想起他有两盒,原来还有一盒安置在书房,难怪邀请她来书房。   沈瑶气得去捶他。   接连五日,夫妻二人兢兢业业敦伦。   沈瑶瞅着床角消耗过快的琉璃盒,看着挥汗如雨的男人,   “你就不能歇一下吗?”   “我不累。”   “那你让我歇一下。”沈瑶语气急促了几分,带着傲娇。   谢钦顿了顿,“明晚再说。”   沈瑶脾气来了,一时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该如何使力,就想去耸他推他,腿使不上劲,手推他不动,干脆将身子往前一送。   这下好了,一种极致的无法言说的感觉贯穿她脑海,她所有赌气都被压在嗓眼,渐而在唇齿间破碎,她不可置信瞄了一眼,震惊且无助地看着谢钦,   “你.....”   谢钦也没料到她猝不及防来了这么一下,自己撞了上来,俊雅有致的面容露出一丝狼性,   “这回可不能怪我。”   沈瑶终于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   这一夜过后,她看着谢钦都要绕道走,听到他的名字都忍不住要打哆嗦。   是她识敌不明,掉入一个陷阱,这个陷阱太深了她爬不上来。   第二日不用上早朝,谢钦起的迟些,又或者说陪着沈瑶睡,沈瑶本想熬到他离开再醒,后来实在熬不住了,在他亲吻下睁开了眼。   大约昨晚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沈瑶今日格外乖巧,任由谢钦牵着她去洗漱又回来用早膳,全程闷声不吭,如同捋顺毛的猫儿。   直到余光瞥见他换上官服出了门,沈瑶悄悄从罗汉床爬到窗下的炕床上,红扑扑的小脸往外一探,双手托腮目送他离开。   沈瑶认认真真打量那高大的身躯,男人身姿挺拔,衣装收拾得一丝不苟,就连纽扣也细致的寻不到一点毛病,举止投足英华内敛,就是不干人事。   沈瑶磨了磨后槽牙。   谢钦似是心灵感应,行至西侧廊庑角,毫无预兆回眸逮她,沈瑶吓得双手一遮,连忙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她悄悄睁开半只眼,透过手缝去瞧他,眼前黑漆漆的什么都瞧不见,好像有一堵墙挡在她面前,她立即放下手,抬眼撞上一道深邃又明亮的视线。   谢钦伸出手刮了刮她鼻梁骨,   “你再这样,我走不了了....”   沈瑶这一日光躲在老太太的延龄堂,就连午歇也赖在老太太碧纱橱里,一觉睡到下午申时,老太太念着谢钦快要回府,催着她回去,沈瑶只好搭着碧云的手臂往故吟堂走,从后角门蹑手蹑脚进了正院,悄悄从甬道往堂屋探出个头,还未细看瞥见黎嬷嬷杵在门口,   她迫不及待小声道,   “爷回来了吗?等爷回来,您就告诉他今日晚膳我不与他一道用,我要去账房看账本,哦,实在不行,就说我去老太太那边了,我乏了先去梢间歇一会儿,可千万要将他赶回书房再来请我....”   沈瑶炮语连珠的,黎嬷嬷打断不及,最后嗫着嘴往她身后努了努。   沈瑶一愣,连忙回头,正见那尊阎王手里握着几道折子,气定神闲坐在靠北龙凤呈祥座屏的圈椅里,一双眼沉沉望了过来。   沈瑶险些打个趔趄,如同被抓包的学生,双手背在身后立即站好,半晌意识到自己太没出息,又跟个高傲的孔雀似的,   “谢大人近来晚出早归,拿着朝廷俸禄不替百姓办事,像一国宰辅吗?”   “我事儿办完了,不早些回来歇着,难道在朝堂干杵着?”谢钦将折子往桌案一搁,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沈瑶嗓音拔高了几分,杏眼畏畏缩缩蹬过去,“你不也在朝廷干杵了二十几年吗?”   谢钦竟无言以对,须臾,眼神明朗朗的,带着几分理直气壮,   “这不是娶了妻吗?得分些时间给你。”   “大可不必。”沈瑶想起他昨晚干的事,汗毛都竖起来。   黎嬷嬷早退了出去,正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   谢钦回想早上出门时她明明乖巧温顺,半日不见换了个人似的,   “好端端的,怎么躲起我来?”   沈瑶顿时来气,半嗔半娇,气冲冲来到他跟前,将袖子一掳,露出手腕来,   “看看你做的好事,还有这儿....”竟在手上腿上翻出几处伤来,   谢钦看着愤愤不平的妻子,缓缓将她带到怀里坐下,愧声问,“还有哪?”   沈瑶委屈巴巴的,她昨晚差点被他给掰碎了,前胸后背更是惨不忍睹,哪好意思让他瞧。   “谢钦,你还不承认你是见色起意,你再这样,我便搬去通州别苑。”   谢钦也知道自己昨晚有些过分,将她拢在怀里安抚,   “好,我陪你去。”   沈瑶却知他这是假话,朝廷一日离不开他,沈瑶还指望他早些将太子撂下来,眼下还不宜离京,趁着他愧疚的机会,正想耳提面命几句,瞥见桌案上还搁着一张请帖,   “这是什么?”   谢钦埋首在她颈肩,淡声道,   “宁家老太太六十五岁大寿,大约是念着我与太师的师生情谊,单独下了一封请帖给我,我不过去,你替我去一趟可好?”   换做以前谢钦露个面没什么,既然沈瑶不高兴他与女人打照面,谢钦就不打算去。   沈瑶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扬声道,“好。”   原先没打算留下来,以为谢钦与宁英有情,对宁英抱有同情之心,眼下了解真相,若那宁英真打谢钦主意,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正好去会一会宁家那帮魑魅魍魉。 第38章   谢钦拨开沈瑶的衣袖查看她所谓的伤处, 也太娇嫩了些碰一碰便红了,径直将人抱去内室,寻来舒缓膏给她揉了揉。   沈瑶见他如此慎重反而不好意思, 谢钦比她好不了多少, 后背被她抓出不少血痕, 胳膊肩骨怕全是她的牙印。   谢钦抚了抚她懒倦的眉眼,“不是说累吗,就在罗汉床上歇一歇, 等我唤你用膳。”   沈瑶并不困, 只是身上乏力,昨夜那股余韵久久停歇在体内,连骨头缝里都酥酥的,谢钦就坐在她对面的圈椅里, 方才平陵送了个匣子来, 里头是一些邸报, 他一面陪着沈瑶一面在认真翻阅,时而俊眉蹙了蹙, 眼底略有凌厉的目光,不过仔细瞧来, 整个人清隽明秀, 与昨夜那孤狼一般的男人判若两人。   想起昨晚被他逼得唤了几声夫君,还许了他不少好处,懊恼自己太没出息了些,沈瑶试图找回场子,百无聊赖倚着引枕面朝他方向,   “谢大人昨夜威风凛凛,那些崇敬你的学子可晓得您私下是如此孟浪之人?”   谢钦头也没抬, 指尖点着一处似乎是发现不对,竟也寻得一线空隙来回她,   “食色性也,我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沈瑶见不得他如此淡定,明明做了坏事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她爬起来往他怀里一钻,   “既然如此,以后谢大人抱着我批折子。”   谢钦看着怀里突然钻进来的一团,神情有些无奈。   沈瑶肆无忌惮朝他弄姿,不是八风不动么,有本事坐怀不乱。   谢钦倒也没嫌她作妖,干脆往怀里一抱,然后圈住她继续看邸报。   邸报形状各异,有长有短,有的是些数目有些是奇形怪状的图符,也有寥寥数字,不知何意,沈瑶却见谢钦眉头紧锁,好像遇到烦难。   这人真的能做到一心二用,沈瑶顿觉没意思,又从他怀里起身,气哼哼往罗汉床上一躺,   “我要吃谢大人亲自做的晚膳。”   不过是随口说说,等着谢钦说几句软和的话,结果半晌也不见身后有动静,待回眸,屋子里空空如也,哪有谢钦的人影。   这么经不起调//戏,还说事事依她呢,又觉得谢钦不像是这么小气的人,大约是出了什么事忙去了,沈瑶也没放在心上,腿酸腰疼,干脆窝在薄衾里歇着。   昨晚他狠起来哪里是往她身子里钻,分明是往她心窝里捅,一下又一下差点要了她的命,谢首辅真是哪儿都不肯输,处处天赋异禀,他这辈子唯一为人诟病之处...大约是她吧。   迷迷糊糊打了个盹,被碧云摇起来用晚膳,谢钦已到了明间,硕大的八仙桌上摆着十余个菜,其中一青花瓷碗格外显眼,里头盛了一碗爆炒牛蛙,比起其他菜肴来,看相不佳,不过问闻着味儿不错,沈瑶眼珠儿骨碌碌转溜一圈,最后挪到谢钦身上。   首辅大人任何时候端得是不动声色,只淡淡往那牛蛙指了指,   “尝一尝。”   沈瑶便明白了,这是谢首辅亲自所炒。   沈瑶自然是震惊的,只是也学着谢钦的模样,四平八稳往桌案后一坐,抬手夹起一块肥嘟嘟的牛蛙肉,软绵绵看了谢钦一眼,   谢钦果然盯着她的嘴,见她不动,又挪至她眼,“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谢大人怎么晓得我爱吃辣呀。”沈瑶笑吟吟问。   谢钦苦笑,“我并不知你喜欢什么,只是紧着自己拿手的做。”   “哦,原来谢大人口味重。”沈瑶一副了然的模样,肉触到唇瓣,她又止住了,“看来谢大人不可貌相呢。”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   谢钦笑笑不说话。   沈瑶尝了一口牛蛙肉,不得不说,还真入味,为了不让谢钦太得意,她勉勉强强道,“还不错,谢大人日理万机能有这样的手艺我自叹不如。”   明着是夸,可谢钦听出她嘴里的含糊之意,心里多少有些失望,“无妨,下次再试试。”   谢钦开始动筷子。   沈瑶发现那碗牛蛙肉他拨了一大半过去,心里顿时恼火了。   “谢大人,这菜不是做给我吃的么?”   谢钦道,“你不是不喜欢?”   沈瑶绷着脸,“喜不喜欢是一回事,可是谢大人亲自下厨,我无论如何是要多吃的。”   沈瑶蛮不讲理地将他碗里的菜又赶出来,全部堆在自己跟前。   谢钦看着小姑娘恼恨又可爱的模样,心里满满溢出清甜的滋味,随意捡了面前几样菜继续吃。   沈瑶吃饱喝足后发现了一桩秘密。   谢钦不讲究吃穿没错,面前有什么便吃什么,可不意味着他没有偏好,他口味偏重,沈瑶深深看了一眼黎嬷嬷,黎嬷嬷面带愧色,伺候主君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发觉他的口味,当真是她服侍不周。   说来说去,还是托沈瑶的福,她钦佩地朝沈瑶福身。   晚膳后,二人沿着院子消食,眼看时辰不早,谢钦要回书房,便邀请沈瑶,   “一起过去?”   沈瑶想起发生在书房的事,顿时人往柱子后躲,摇头如浪鼓,“不去,我今夜是不成了,你给我留一条命。”   谢钦讪讪抚了抚额,“今晚绝不碰你。”随后抬手去牵她。   谢钦双手负后,牵起她一只手不紧不慢往书房去,沈瑶犹犹豫豫跟在他身后,在外人瞧来,便如主人牵着一头可爱的小毛驴,沈瑶的模样又怂又皮,一小段路走了一刻钟,打情骂俏,下人均识趣地避让开。   至书房门口,沈瑶还扒在门框后不肯进去,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我怕。”   谢钦晓得她在作,承诺道,“我说到做到,绝不欺负你。”   沈瑶得了他再三保证,笑眯眯跨了进去,君子一诺千金,她便乘势报昨夜的仇,偶尔对着他耳郭呵气如兰,偶尔蹭了蹭他喉结,一个时辰就没安分过,出乎她意料,谢钦竟也沉得住气,该写的书信一件没落下,其中还包涵一封给宁府大老爷的回执。   沈瑶有些不服气,比起谢钦,她道行太浅了,还得豁出去,她换了个姿势,面朝谢钦跨坐在他身上,搂着他脖颈去吻他的喉结。   谢钦心念一动,慢慢将手中狼毫搁在笔洗上,腾出双手将人托住,反而给她提供便利,   “想要?”   沈瑶怂劲来了,“没有,”眼见男人唇角勾了勾,沈瑶警铃大作,“我告诉你,你可要说话算数,今日食言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的。”   谢钦果然又如前夜那般将她拧到桌案上,沈瑶气得蹬他捶他,   “你骗我,你又骗我!”   绣花鞋不知不觉滑落,她穿着雪白的足衣蹬在他肩骨,双目如同小鹿般又凶又奶,   “谢钦,你个伪君子,你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账!”   在她骂骂咧咧中,男人站起半个身子,微微前倾几乎是悬在她眼前,沈瑶双手撑在案上,双足依然抵着他,只顾着反抗却没注意到自己的模样。   裙摆缓缓滑落,堆聚在腿根,沈瑶窘迫进退两难,她委屈地小嘴嘟起,双颊鼓鼓,恼羞成怒。   谢钦握住她双足将之环绕身后倾身去吻她,沈瑶不配合,后背抵在桌案腾出双手去挠他,谢钦担心她累坏了暗哑回道,“我承诺不欺负你,我说到做到。”   真的?   谢钦的吻贴着她耳际往下,再后来的事,沈瑶跟被雷劈了似的愣在当场。   他很坏,还迫着她看他。   沈瑶看着被扔在地上的外衫,缓缓闭上了眼。   不知过去多久,她将自己藏在薄衾里不肯见人。   枕巾上全是谢钦的清松香气,她用力吸了吸,余韵犹在四肢五骸游走,连头发丝都透着懒洋洋的餍足的羞耻的气息,沈瑶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好像这样方才能留住他所有的气息。   她嗓音低吟,“我今晚就在这里不走,好不好?”   谢钦求之不得。   这一夜,夫妻二人挤在书房内那张并不宽敞的小塌。   谢钦看着沉静睡在怀里的小妖女,有一丝拥有她的满足。   沈瑶这一回是彻彻底底乖了,不闹不作,每晚老老实实等着谢钦回来炒牛蛙给她吃,如实地告诉他,他手艺很不错,谢钦倒是有些赧然,   “我也就会那几个菜,回头再学。”   沈瑶扶额,原先那番话跟蛊一样种在他脑海,是拔不出来了。   去宁府赴宴的那日,坐在马车上时,沈瑶犹然晕乎乎的,“碧云,你说我这夫君跟刘大哥是不是也有得一比了?”   早出晚归,养家糊口,回府后还认命地去厨房做膳食,她双手不沾阳春水,颇有当年梨嫂子那泼辣味了。   碧云瞪她,“姑娘,您拿姑爷与刘大哥比,也不怕把我们姑爷比寒碜了?在朝中挥斥方遒的男人回府给您下厨做膳,只配跟刘大哥比?”   沈瑶也有些心虚,理了理散乱的裙摆,   “我就是说说嘛。”   “我夸他接地气呢。”   这话恰恰被外面追来的人听到,只见沈展用他那变声的粗螺嗓凑近车帘一问,   “四姐,姐夫还给您下厨啊?姐夫手艺如何,能与我比吗?”   下一瞬,车帘被掀开,露出沈瑶冷冰冰的脸,   “你也配跟他比?我们庄子上的少年哪个不会下厨种地?你会几手有什么了不起?”   沈展晓得自己还远远没入沈瑶的眼,嘻嘻陪笑道,“姐,啥时候带我上山狩猎,我给您烤兔子肉吃,我烤的肉可香哩。”   沈瑶将帘子一放,揉着太阳穴道,“吃我家首辅的牛蛙肉不香吗?”   宁府跟沈家其实在一个坊,沈展是刻意来接沈瑶的,沈展虽然纨绔却还算识趣,沈瑶发现自己没那么讨厌这个弟弟,只是终究没法在他身上生出亲人的感觉。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宁府大门外。   谢府今日赴宴的人不少,大夫人携儿媳妇宁氏,三夫人携儿媳妇柳氏,再就是谢京,沈瑶与谢文敏,二夫人与大夫人一贯不对付,只遣女儿来捧个场,谢京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也被宁氏捎了来,谢家贵重,又有沈瑶这个首辅夫人在场,马车一停,谢家当家夫人带着府上一些女眷便迎了出来。   沈瑶曾与谢家夫人打过照面,算是点头之交,到了人前,她便是那端庄冷淡高不可攀的首辅夫人,再加上行宫那回,她力挫蒙兀郡主,声名远播,现在哪怕她露出和善的笑,也没人敢认为她平易近人。   谢大夫人将亲家一行迎去贺寿的正院,五开大间的堂屋内坐满了贵客,平南王妃母女也在,竟还有久违露面的太子妃及宁侧妃,太子妃显然是见太子被幽禁,急于缓和与臣下的关系,打着替皇家慰劳太师府的旗号来贺寿,不过太子妃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临走时至沈瑶身旁轻声道,   “谢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瑶自然推拒不得,跟随太子妃出了堂屋,沿着正中宽敞的石径往外走,太子妃是君,所有人都得避让,一时院内也四下无人,给二人提供了说话的便利。   沈瑶落后她两步,既显得尊敬谦恭也保持谨慎的距离,太子妃知道她有些避嫌,也不好强求,迈过穿堂,行至垂花门前宽阔的庭院,立在正中驻足道,   “上回在行宫,是太子冒犯谢夫人了,那日太子喝了些酒并非本意,还望夫人莫往心里去。”   沈瑶听了这话,猛地抬头,聪明人就该装作不知道,而不是故意挑明让人难堪,只见太子妃眼神平静,气质如兰,实在难以想象她能如此心平气和说出这些明是安抚实则是威胁的话。   沈瑶稍稍琢磨便明白了太子妃的意思。   这样的事于沈瑶名声大为不利,只消传出去沈瑶几乎要身败名裂,太子妃目的在以此危险沈瑶与谢钦,让谢钦帮着太子复位。   可惜她不了解沈瑶的性格。   她这人天生反骨。   而且,这事于她不好,难道对太子来说就是好事了吗?   不过是相互约束,相互忌惮,就看谁熬得过谁。   沈瑶笑了笑,无畏而坦然,   “那日无故被太子拦路,我心中惶恐,本要面圣以求陛下还我一个公道,可惜念着有外使来朝,恐损了天颜,故而按而不表,太子妃今日不提此事,我差点都要忘了,罢了,您礼贤下士,我也只能咽下这口气,让它过去算了。”   言下之意是太子妃若想威胁她,她不介意鱼死网破。   沈瑶手里还捏着一张契书,压根不怕拖累谢钦,回头将契书扔出来,旁人晓得她与谢钦是假夫妻,自然也碍不着谢钦什么,反而衬得谢钦大义无私。   太子妃微微震惊,女子将贞洁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这沈氏竟然无所畏惧,瞧她神情慵懒骄矜,是丝毫没被她威胁到啊。   偷鸡不成蚀把米,太子妃稍有懊恼,立即放低姿态,   “夫人这么说,可是给了我天大的颜面,这都是一场误会,”说着太子妃露出苦色,“我真是羡慕夫人....”有一个能给她悍然撑腰的丈夫,太子妃想到自己还要替太子收拾烂摊子,郁碎之至。   沈瑶应付地笑了笑,对于一个威胁自己的女人,沈瑶不会给好脸色。   太子妃在沈瑶这里碰个硬钉子,只觉头皮发麻讪讪地离开了宁家。   沈瑶朝她背影施了一礼,扭头正要回贺寿厅,却见一身着浅黄裙衫的女子怡然立在穿堂的廊芜下,她面如皎月白皙明净,一身薄薄的浅黄长褙,淡雅出尘,她在台阶上朝院中的沈瑶颔首施礼,   “母亲怕夫人嫌堂屋闷,吩咐我领着夫人去花厅玩。”   宁英这个人怎么说呢,就有一种天然能摒开其他人的气场,不会很有攻击性,可是谁也不敢随意靠近她,沈瑶欣赏了一番美人儿,后知后觉颔首,   “好。”   花厅就在垂花门之西侧,从游廊过去便是。   游廊与花厅当中隔着一个花园,繁密的花枝后人影交错,沈瑶拂开一支,如同拂开一片姹紫嫣红。   敞耀的花厅内人满为患,大约二十来位年轻的姑娘聚在花厅绘画作诗,花厅北面那堵墙上挂着不少清新脱俗的画作,娇啼燕语,墨香四溢。   沈瑶看着身侧满脸无害的宁英,笑了笑,原来是个暗中带刺的美人儿,她先一步踏上台阶。   宁英看着高挑明艳的沈瑶,脸色淡漠。   谢钦是磊落君子,芝兰玉树,怎么会喜欢这种妖艳的女人。   不可能。 第39章   谢京先一步发现了沈瑶, 连忙迎了过来,“叔祖母,往里边来坐。”   原来花厅往西面还有一间雅室, 帘子撩开, 坐了大约六七位年轻的夫人, 沈瑶一眼看到了二姐沈柳,沈柳看到沈瑶倒不意外,宁英这场鸿门宴可不就是为沈瑶而办么, 段氏不好来这样的场合, 便嘱咐沈柳帮衬沈瑶。   少夫人们瞧见沈瑶都很客气热情,均给她行礼并让出主位,沈柳心里对沈瑶不满,外头却还是拧得清, 主动唤了一声四妹, 沈瑶也喊了一句二姐, 便坐下了。   沈瑶回京这么久,几乎素面朝天, 今日出门难得认真拾掇一番,上了一层薄薄的脂粉, 眉梢也缀了两朵珍珠花钿, 整个人气色极好,往那儿一坐可以用艳光四射来形容。   宁家一位少夫人在花厅内待客,在外间得到宁英眼神示意后,便进来朝沈瑶施礼,   “首辅夫人驾临, 我们宁家蓬荜生辉,今日太婆婆寿诞, 不知可否有荣幸得夫人一幅墨宝?”   沈柳皱着眉,看了一眼沈瑶,沈瑶脸上笑容不变,朝谢京招招手,谢京立即过来了,   “京儿,今日你外家的太婆婆寿辰,你便替我写八字,献给老太君,也算是我对宁家家风的敬意。”   “哪八字?”   “‘信身守诺,名不虚传’。”   这话一落,花厅内静得出奇。   宁老太师平生最重诺言,故而当年一意孤行将宁英嫁去郑家,沈瑶这话无异于在揭宁英的伤疤,宁英站在墨香当中,隔着人影重重朝沈瑶望了一眼,眼神几乎淡若云丝。   谢京聪慧自然闻出沈瑶的意思来,一边是叔祖母,一边是外家的姑奶奶,二人对她都极好,甚至论情分,宁英未出嫁之前教导她读书做文章,算她半个老师,只是谢京姓谢,再者,抛开情分而言,还有对错是非之分,谁都知道沈瑶来自庄子,论才华比不上京城这些名门贵胄,宁家这么做,无异于打沈瑶的脸。   宁家姑奶奶不该再惦记着谢钦。   谢京咬了咬牙,沉眸道,“我这就写。”   沈瑶笑着摇了摇手中的羽扇,“快去吧。”姿态雍容闲适,如同在家里般自在。   宁家少夫人脸色十分难堪。   沈柳忽然觉着这位四妹很对她的脾性,不愧是沈家女儿,绝不吃亏。   她配合着道,“四妹这八字献得好,宁家堪为我辈楷模。”   宁英但凡要脸,就应该知难而退,别再打谢钦主意。   雅室内也不是所有人都了解其中缘故,有人不吭声,自然也有人附和。   女眷们聚在一处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宁英在花厅指导姑娘们作画写诗,沈瑶便在雅室陪着诸位夫人唠嗑,话题无非就是些家里长短。   不一会,一伙姑娘捧着各自作品来请沈瑶品评,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么,在谢钦书房也待了好几日,见过好东西自然知道面前这些画作差在哪儿,至于品诗便难了些,那宁英看出沈瑶腹中没多少墨水,便以此来让她自惭形秽。   沈瑶岂会叫她如意。   她叹了一息,与身侧众人道,   “我家侯爷常说,作诗如做人,去繁就简,少些浮华多些真情实意的方才是好诗,也不必讲究辞藻华丽,能惹人共鸣便可流芳了。”   “谢夫人这话是正理,妾身也是瞧多了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反而喜欢朴实无华的诗,譬如那李太白,杜甫之诗,并无艰涩拗口之字,句句读来朗朗上口,流传千年,历久弥芳。”   再有沈柳时不时补充几句,点出一些生僻之处,这一波也没叫宁英讨得好。   小姑娘们被打发了,夫人们唠起家常。   “我婆婆叫我给家里小姑子相看人家,我家小姑眼光高,我上哪寻那么出众的儿郎。”   “罗夫人这是说玩笑话了,咱们京城还缺青年才俊?”   沈瑶适时插了一嘴,“青年才俊多的是,只是我与诸位打听打听,可有俊俏的女郎?”   众人满脸讶然,   “夫人这是要给谁做媒?”   若是谢家还有适龄儿郎,大家倒是先攀个亲。   沈瑶摇头失笑,“哪里,我过门数月还不曾有孕,心里有些焦急,想给我家侯爷寻个可心人。”   众人闻言脸色都呆了,不知沈瑶葫芦里卖什么药。   沈瑶又道,“我家侯爷的脾性想必你们都晓得,眼光高,这头一条,家世不能差了,容貌嘛,总得过得去才行,最重要的是要腹有诗书,如此才能与我家侯爷郎情妾意呀。”   诸位夫人瞧她那神采飞扬的模样,均苦笑不已。   这哪里是给丈夫纳妾,这分明是打宁英的脸,若想嫁谢钦,可以,便来给谢钦做妾。   那头宁英捏着毛笔在写小楷,听了这话险些将狼毫折在手里,这辈子都不曾有人如此羞辱她。到了午时,该要摆膳了,谢家来人请沈瑶去正堂就坐。   沈瑶带着谢京与碧云沿着连廊往拜寿厅去,走了不到一会儿,身后传来宁英冰冷的嗓音,   “沈姑娘。”   这一声沈姑娘叫的莫名其妙。   沈瑶回过眸,面无表情看了她一眼,随后吩咐谢京,“你先过去。”   谢京知道沈瑶不想让她为难,她不太能理解宁英,天下没好男人了吗,何苦盯着旁人的男人,她摇摇头,朝二人施礼先一步离开。   碧云退至廊柱处候着,沈瑶高高挑挑站在长廊正中,迎视宁英,宁英脸色并不好看,跟罩了一层清霜似的,看来是不打算遮遮掩掩了。   沈瑶礼尚往来道,“郑夫人何事?”   宁英眼角抽了抽,一步一顿朝她走来。   “平日里你与他有话说吗?你晓得他抱负是什么?你可知他喜欢读那卷书,喜欢谁的画作?”   沈瑶心里涌上一股荒诞不经,想起谢钦私下做的事,再看着面前宁英对谢钦那崇拜的模样,不得不再次感慨,人不可貌相。   “我与郑夫人不一样,如果宁太师教养你这么多年,是为了让你用满腹诗书去取悦男人,我想太师在天之灵怕要气得从坟墓里钻出来。”   “有那个功夫了解谢钦喜欢什么书,我还不如自个儿涂涂画画,吃饱喝足?”   沈瑶握着绣帕一副慵懒松弛的神态,“其实我们家谢大人也没郑夫人想得这么高雅,他平日在朝廷已经够忙了,回到府里似乎并不感兴趣什么诗词歌赋,他比较在意我爱吃什么?”   “又或者做一些夫妻之间该做的事?”   宁英似乎没料到沈瑶说出这样露骨的话,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你简直可耻。”   沈瑶摇着扇笑起来,碎发被风掀起,露出一张无可挑剔的鹅蛋脸,简直白得发光,   “我与名正言顺的丈夫情意相投可耻,倒是郑夫人惦记别人的男人就不可耻?”   “郑夫人闹来闹去,无非就是巴不得我与谢钦和离,好让贤与你。”   “宁家家风是否真如外头传得那般清正,我还当真要好好掂量一番。”   宁英脸色铁青,硬生生挤出三字,   “你配吗?”   沈瑶莞尔一笑,“对,我不配,可那么不配的我现在就拥有着你得不到的男人。”   沈瑶扔下这话,搭着碧云的手慢悠悠离开。   宁英气得一口血呕在胸膛,脸色青红交加,跌撞在一旁的柱子,侍女心疼地追过来扶着她,“姑娘,咱们回正堂用膳。”   宁英恹恹地,“不必了,回房去。”   宁英正要转身走,却见迎面走来一男子,正是宁府一位少爷,他生得高高大大,一身澜衫气宇轩昂,摸着下颚瞄着沈瑶离去的方向,   “小姑,她是何人?”   宁英瞅见侄儿眼底兴趣盎然,心中恶寒,“她是何人与你何干?”   宁少爷回眸见宁英脸色难看,笑着施了一礼,“小姑,我只是随口问问,别放在心上,对了,听父亲说,门外小巷停了一辆马车,好像来了贵客,我去瞅瞅。”   宁英眉色一皱,看着他潇洒的背影,吩咐侍女道,“我先回房,你去打听是什么人来了。”   内阁今日非谢钦当值,他忙完公务便早早吃了堂食出宫。   原想回府陪沈瑶,半路想起沈瑶还在宁家赴宴,便吩咐车夫将马车停在偏僻的小巷,等着沈瑶用完午宴便可接她回去。   谢钦没打算进去,自然也就没着人通报。   只是他这辆马车在京城实在是无人不识,眼尖的管事发现,立即去通报府上管事的大老爷,大老爷换上官服急匆匆从侧门迎了出来,果然瞧见平陵坐在车辕上喝水,见他过去,平陵跳了下来朝他拱手,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大老爷也回了平陵一礼,旋即立在车帘外朝谢钦作揖,   “首辅驾临,也不通报一声,下官不曾远迎失敬失敬。”   朝中官阶森严,即便谢钦堪称是他师弟,宁大老爷也不敢拿乔,他往里一指,   “宴席刚开,还请大人移步堂内,下官给您额外设了一席。”   宁大老爷以为谢钦是来赴宴的,只是来的晚了些。   谢钦将帘子掀开,朝他颔首回了一礼,   “宁大人去忙,本官就不进去了,在此恭祝老太君松鹤延年,泰康如意。”   宁大老爷面色僵了僵,断没料到谢钦到了这里不肯进去,既如此,来做什么?   谢钦一贯不与人解释,他只得将目光移向平陵,平陵笑着弯了弯腰,   “我家主子是来接夫人的。”   宁大老爷如被擂了一鼓,朝中人人传谢钦是个妻管严,难道真有此事?   到底是在朝廷浸润的老人,大老爷心中再骇面上却不敢露出半点,   “原来如此,那....”既然谢钦不肯进去,宁大老爷也不好强求,可不表现些,倒显得他轻慢,幸在一回眸,管家拧着一盒点心瓜果与一壶茶来。   谢钦也不好推拒,便叫平陵收着了。   “宁大人去宴客,不必管我。”   宁大老爷进退两难,不管谢钦是不成的,但一屋子贵客也不能怠慢。   踟蹰之际,府上四老爷过来了,宁大老爷让四弟陪着谢钦,自个儿告退回了正厅。   宁英收到消息,便上了宁府一三层小阁楼,此阁楼是老太师在世时的藏书阁,她来到窗口举起一面西洋来的望远镜往巷子外瞅了瞅,果然瞧见谢钦的马车停当此处。   “他为何不进来?”   侍女摇头,“奴婢也不知。”   宁英举起望远镜端详着马车不动,车帘是撩开的,只是谢钦坐在塌上,身影被车壁所挡,瞧不清楚,唯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手指,看模样当是在看书。   脑海不自禁回想少时与他一道赴学的光景。   敞耀的小轩窗内,他一袭月白长衫席地而坐,面前焚香煮茶,青烟袅袅,他手执书卷似在默背,神情专注,气质内敛,如皎月般无暇,如此高雅清贵的男人,任谁瞧一眼都能被他折服。   宁英自认满京城也就她堪与他相配。   偏生被执拗的父亲耽搁了婚事,好不容易熬到郑二离世,她得以解脱,圣上又一封圣旨将他配给了一个乡下女。   熟悉的手骨富有节奏地在车窗敲了敲,该是在寻思朝政,多少年过去了,他一点都没有变。   谢钦不肯进府是何缘故,宁英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干坐在这陪他。   侍女递来了午膳,她也不曾动。   一身飘逸的衣裙迎风坐在阁楼的窗台上,谢钦只消往外望了一眼就能看到她。   等了不知多久,忽然间侧门迈出一道影子,那道身影格外招摇,宁英很快认出是沈瑶,她坐直了身,连忙示意侍女递来望远镜给她,她一眼望过去。   只见沈瑶一身银红的裙衫,跟个翩跹的蝴蝶轻快地朝谢钦奔去。   宁家人见状相继退开,离得远远的。   想是听到动静,马车内的男人搁下了书卷,不消片刻,那沈瑶迫不及待钻进了马车。   从她的方向恰恰能看清沈瑶的脸,白皙俏媚,满脸娇嗔,二人不知在说什么,沈瑶笑得格外肆意张扬,如同三月里的朝花,尽展妍姿。   宁英这一刻心跟被针扎了似的。   眨眼功夫,那宽大的手臂伸了过去,好似揽住了沈瑶的胳膊,沈瑶乘势往他怀里一栽,宁英心底涌上一股恶心,这种女人除了投怀送抱还有什么本事,宁英心想谢钦君子如玉,光天化日之下定嫌弃她这般轻浮的行径,必要推开她。   沈瑶不知为何娇躯很快仰身一躲,让宁英吃惊的一幕发生了。   那一直不曾露真容的男人,竟是循着她的唇追过去,双手按住她的肩骨,将她彻底往怀里一搂,她清晰地看到沈瑶享受地闭上了眼,似沉浸在谢钦攻势下。   男人一身绯袍宽肩窄腰,青玉而冠,瞧得清晰,确认是谢钦无疑。   他的动作甚至称不上温柔,迫着怀里的女子仰面承受他,掐住她腰身将她压下去.....   哐当一声,望远镜跌在重檐,顺着黑瓦重重摔去了地面。   宁英一张脸煞白如雪。   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那个索吻的男人,是谢钦。   是她心目中高洁无尘,矜贵无双的当朝首辅。   车帘被放了下来,平陵又快又稳地驾驶马车在京城大街小巷驰骋。   谢钦未喊停,他便不敢止步,以至于谢府外围的街道都被他绕了几圈。   沈瑶挂在他怀里气若游丝,胸前的布兜被扯开一半,裙衫更是皱成一团,未免发出声,她嘴里还叼着三块干净的帕子,委屈巴巴望着谢钦,波光流转,媚眼如丝。   她浑身上下明显看出被欺负的痕迹,倒是那是始作俑者衣冠楚楚,连头发丝都不曾乱一根。   谢钦替她将裙摆铺平,愧疚地将她嘴里的帕子给抽出,   “这衣兜我不太会,辛苦肆肆自个儿拾掇。”   沈瑶将衣裳一扯遮住那春光,狠狠剜了他一眼,“您今个儿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刺激?”   说来她正受了一肚子气打算拿谢钦开涮,结果反倒被他吃干抹净。   谢钦直勾勾凝望她眉眼,“肆肆老实交代,今日打扮得如此招人,可是要去见什么人?”   他担心沈瑶要与刘端会面。   沈瑶愣了下,便知他误会了,原想告诉他她是为赴宴而盛装打扮,既然谢钦没往那块想便罢,至少说明他压根没把宁英放在心上。   她又妖娆地往他怀里一蹭,“怎么,我打扮成这样,你很喜欢?”   谢钦看着耀眼得过分的女人,定了定神,如实道,   “我很喜欢。”   沈瑶抬起雪白的手臂覆上他面颊,循循善诱道,   “若我穿着白裙抚琴吟诗,你会不会更喜欢?” 第40章   “喜欢, 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谢钦自认答得完美无缺,却见小姑娘凉凉看了他一眼,然后收拾衣裳挽好发髻, 施施然下了马车。   从谢府巷道有一个隐蔽的角门供谢钦出入, 沈瑶身上多少有些痕迹, 不便走正门便打此进了故吟堂。   谢钦跟在身后有些摸不着头脑,“肆肆。”   恰恰这时,一属官从侧方过来寻谢钦, 沈瑶在前方月洞门止步, 扭头道,“你先去忙吧,我没事。”   心里虽然闹些小九九也不至于耽误他的公务。   谢钦倒是抬手制止半道截路的属官,挥挥手示意他先回书房, 自个儿大步来到沈瑶跟前, 她发髻方才松了, 这会儿只用一根簪子斜斜束起,午阳从树梢洒落, 浮光掠影般渡过她的脸,她美得不真实。   “正确答案是什么?”谢钦正色问。   他一身仙鹤补子绯袍, 负手而立, 丝绸薄袍极是鲜艳,被阳光照耀周身如同倾泻一层流光,衬得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凌厉而俊美。   每一处都长在她心尖上。   沈瑶心里想,谢钦见色起意,她又何尝不是。   她双手抱胸往月洞门一倚, 懒洋洋道,   “你应该说‘丑死了, 一点都不好看,还是你现在这样最好看。’”沈瑶说完,也很害躁,羞得满脸不好意思,一头往洞门一栽,飘上游廊,钻去了屋子里。   谢钦盯着她轻快的身影抿唇笑了许久。   无论她闹脾气,撒娇还是折腾他,真真哪儿都好看,哪儿都喜欢。   谢钦回了书房。   沈瑶身上黏糊糊的,连忙吩咐黎嬷嬷给她备水沐浴,好不容易淌在木桶里,那温热的浴水轻轻抚触她,像极了被谢钦占有的感觉,沈瑶怀疑自己魔怔了,匆匆擦洗身子披衫进了内室。   沈瑶方才被谢钦折腾一番,这会儿累极了,躺在罗汉床不动,虽然眼阖着的,碧云却晓得她还没睡,伺候她喝了一盏茶,笑着捉弄她,   “姑娘,您要不要去照照镜子?”   “怎么了?”沈瑶爬坐起身,满脸懵嗔,   碧云道,“您这浑身上下可是洋溢着一种...怎么说呢,就像当初梨嫂子刚与刘大哥说定婚事时二人羞羞涩涩甜甜蜜蜜躲在树梢亲嘴的模样....”   沈瑶脸一红,愣了片刻,重新缩回床上,“那又怎么样?”   碧云凑近捏她的脸,“你是不是喜欢侯爷啦?”   “没有!”沈瑶将脸埋入薄衾里,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   碧云哼哼道,“还说没有,既然不在意他,为何打扮得跟个孔雀似的去宁府宣战?”   沈瑶不高兴了,“那是她挑衅我,我难道坐以待毙?”   “上回在行宫人家还登台献技了呢,怎么不见您着急,您不仅不着急,还同情她来着?”   “此一时非彼一时。”   “对啊,那时您不在意,如今却巴巴恋着侯爷,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沈瑶其实明白自己的心思,她抬起手交织在脸颊前,将那张红彤彤的脸挡了个严严实实,   “喜欢又怎样?我就不配喜欢他吗?今日喜欢他跟他过,明日不喜欢了我再离开嘛。”   碧云笑,沈瑶嘴里说的轻轻松松,实则就是担心与谢钦的感情不长久,不敢轻易全身心付出。   碧云托腮靠近她道,   “您想法子让侯爷死心塌地对您嘛。”   沈瑶闻言眼底眯出一线狐疑的光,扭了扭腰肢坐起来些,笑吟吟捏着碧云的鼻头,   “小丫头,脑子里这么多弯弯绕绕,是不是春心萌动了?要不要我找个人把你嫁出去?”   碧云一愣,双唇一瘪,“姑娘你别欺负我。”捂着热脸跑开了。   沈瑶在罗汉床上笑得花枝乱颤。   不一会老太太遣人唤她过去,问宁家有没有人欺负她,怠慢她。   沈瑶倒没瞒着,如实告诉了老太太宁英的所作所为,老太太气得拍桌子。   “原先我还当她是个蕙质兰心,人品贵重的好姑娘,不成想如此不知检点,心思龌龊至极。”   “瑶儿放心,她碍不着你,你别放在心上,她再做什么也不过是自取其辱。”   沈瑶倒是没太在意,谢钦看样子对宁英是一点心思也没有,老太太这边态度如此明朗,那宁英还能翻出什么火花来。   事实上,老太太与宁家老太君交情极好,今日宁家老太太大寿她本该赴宴,就是因宁英这档子事弄得她不高兴,故而托病不出。   在她看来,宁英心思不正,也有宁老太太教导不周的缘故。   谢钦忙完书房的事,回想沈瑶的话,很快弄明白缘故,小姑娘定是在宁家受了气,拿宁英来试探他,别看沈瑶表面大大咧咧,心里实则脆弱的很,藏在俏皮妩媚下的怯懦,掩在没心没肺下的自卑,才是无数个暗夜里最真实的肆肆。   他与沈瑶感情本就坎坷,若是再被宁英给搅黄,他可真是要杀人了。   谢钦忍了忍额尖的青气,招来平陵,   “宁氏回京后,郑家那边是什么态度?”   平陵伺候谢钦多年,凡事留个心眼,预备着他问,   “自然是不高兴的,郑二爷过世也与宁姑娘有关,他喜欢宁姑娘,宁姑娘却从不肯与他同房,也是久郁伤身之故,郑家对她极是不满,不过碍着宁家势大,郑家在朝中还需宁家看顾,故而不敢声张。”   “宁姑娘回府前,郑家原是要求她守丧一年,便可给她归家书,准她回京,不知宁姑娘使了什么手段,得到了归家书,提前回来了。”   平陵深知宁英提前回京是因得知谢钦成了亲,只是这话当着谢钦的面不敢说,便道,   “郑家那边大约是以为您与宁家交情匪浅,敢怒而不敢言....”   谢钦捏着眉心眼底含着戾气,“派人去一趟郑家...”   后面的话无需谢钦多交待,平陵已知道怎么做。   谢钦忙完回了故吟堂来看望沈瑶,结果沈瑶不在,黎嬷嬷告诉他,今日庄子送了野货来,沈瑶帮着二夫人在议事厅清点账目,怕是要在那边用便餐。   恰恰外院来人,说是皇帝召他入宫,谢钦顾不上用膳匆匆出了门。   沈瑶忙到傍晚,捏着酸胀的腰回故吟堂。   今日她被谢钦压在马车上做那事,膝盖都跪疼了,腰也被他勒出痕迹来,后来清点野货,那野鸡格外厉害从笼子蹿了出来,府上小厮竟然还没抓着,最后是她出手帮了忙,一阵鸡飞狗跳,自然累得够呛。   回到故吟堂坐定不到一刻,一个仆妇从外头急急奔来,立在门口隔着珠帘朝她施礼,   “夫人,沈家来了人,说是沈家少爷出了事,想请您回一趟沈府。”   沈瑶听了这话,唇角鄙夷地差点没撂去耳后,沈家出了事便来寻她,还真是做梦。   沈瑶慢悠悠喝着茶没搭理,婆子摸不准沈瑶心思,立在门口进退不得,求助地看向黎嬷嬷。   黎嬷嬷倒是明白沈瑶的性子,不去归不去,心底大约还是想知道是什么缘故,便问了一句,“出了什么事?”   仆妇道,“沈少爷失手打死了廖家二公子,那廖家二公子可是长房嫡子,廖家是皇后娘娘的姻亲之家,将此事闹去了坤宁宫,沈公子人被京兆府给押走了,如今沈家的二公子沈孚少爷正在门口,想见咱们夫人一面。”   沈瑶惊得手中茶盏滑落。   沈展打死了勋贵?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恍惚记得去宁家赴宴时,沈展还告诉她,今日寿宴结束要偷偷去猎兔子,怎么又牵扯到了廖家公子? 第41章   明绿的廊庑被绚烂的彩霞渡上一层金黄, 西边天霞光万丈,锦云翻腾,沈瑶将沈孚请进来, 在故吟堂前面的花厅待客, 热乎乎的茶水冒着烟气, 整整五六盘瓜果,沈瑶笑吟吟催促着沈孚享用。   “二兄头次造访,我来不及备晚膳, 且先吃些点心裹腹, 二兄想吃什么,交待妹妹,我吩咐厨房去做。”   沈孚一身月白的薄袍,端坐在锦凳, 看着满桌琳琅满目的盘果, 苦笑不已。   沈瑶这番话已表明了意思, 无需赘言。   “对不起肆肆,大伯母与大伯父还有祖母非要我来这一趟, 我也是无奈之举。”   沈家唯一在沈瑶这里有些许情面的也就他,更何况关乎沈展生死, 沈孚推脱不开。   但沈瑶的反应在他意料当中, 沈孚觉得叨搅了她,面生愧疚。   “我明白的。”沈瑶抚袖将一盘榛子酥推到他跟前,“尝一尝嘛。”   沈孚是真的吃不下,露出涩笑,“肆肆, 你想知道事情经过吗?”   沈瑶神色淡淡摇头,“我并不想知道, 我也无能为力,每个人该为自己做出的事付出代价,如果沈家认为我有本事翻云覆雨,藐视朝中律法,那实在是....异想天开了,我想即便是圣上之子,也不可能说打死人便打死人吧。”   沈孚也是满脸唏嘘,“展儿平日虽纨绔了些,却也不是个毫无轻重的人,这次的事有蹊跷。”   见沈瑶面露不耐,沈孚及时止了嘴,重新挂上笑容问,“你在谢家过得还好吗?”   沈瑶应付一笑,“挺好的,侯爷待我极好。”   沈孚想着外头还有人在等他,也不好滞留,又寒暄几句与她告辞。   沈瑶亲自送他到门口,正要转身见平陵从外头回来,   “侯爷出门了吗?”   平陵连忙作了一揖,“回夫人的话,侯爷被圣上急召入宫去了,具体是什么事小的也不清楚。”   沈瑶神色倦怠回了房。   屁股还没挨着罗汉床,杏儿打外头气喘吁吁跑来,站在洞开的窗棂外朝她施礼,   “主子,沈夫人来了,她给老太太递了帖子,人现在在厅堂坐着,等老太太那边回复呢。”   沈瑶脸色一变,她就知道沈孚只是个幌子,真正要来求人的是段氏,大约段氏面儿抹不开想让沈孚打前哨,见沈孚碰了钉子这才亲自露面,她倒是好手段,将帖子递去老太太那儿,   沈瑶气得提着裙摆急匆匆往外走,   “碧云,你快些去拦住她,可别叨搅了老太太,让她来花厅见我!”   碧云吩咐杏儿去拦住递帖子的嬷嬷,自个儿飞快往前厅奔。   沈瑶回到花厅,黎嬷嬷要吩咐丫鬟扯下瓜果重新上茶水,沈瑶神色寡淡截住她,   “不必了,就这样吧。”   黎嬷嬷也由着她。   下人举梯点燃一盏六角黄纱宫灯,灯芒被暗青的天色衬得并不算明亮。   沈瑶默默站了一会儿,余光瞥见长廊方向身影闪动,移目望过去,一位貌美的妇人由一嬷嬷搀着跟在碧云身后往这边走来,想是发现了她,那妇人目光前所未有的焦切。   沈瑶漠然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在她踏上台阶时朝她屈膝行礼,   “见过太太。”   段氏三步当两步走,瞧见沈瑶嘴唇蠕动着,似乎不知该如何启齿,半晌艰难唤了一声,   “肆肆。”   沈瑶往前一比,示意她坐下说话。   段氏便坐了下来,倒还是沉得住气,并没急着说什么,只是一味地抹泪。   沈瑶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段氏穿着一件紫褐色的薄褙,面色白如薄纸,即便是坐在那儿一口气也喘不匀,花厅是敞开的,晚风拂来,衬得她格外纤弱,沈瑶使了个眼色,黎嬷嬷带着下人全部退下,唯留下碧云伺候。   碧云站在沈瑶身后,也学着沈瑶的模样,漠然看着段氏抽泣。   段氏等人一走,越发放开哭腔,“对不起,肆肆,我知道你怨我,你有什么气都冲我来,你弟弟是无辜的,他很喜欢你,回去日日都要念叨你,都是我的错,让你们姐弟不能团圆,我活该.....”   “你三个姐姐都在替他想法子,只是涉及命案,又有皇后那头压着,京兆府尹不敢通融,你大兄去了牢狱看望过展儿,展儿一口咬定他没杀人,他只是见对方口无遮拦,说了几句对你不利的话,他便踹了人家一脚,也不知那廖公子怎么回事,突然就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段氏抬起哭肿的眼,盈盈望着沈瑶,   “肆肆,他是因为你才出事的,他就是见不得别人诋毁他的亲姐姐,一时情急下了手,你救救他吧。”   儿子杀了人,段氏急得灵魂出了窍,这会儿也想不到什么法子,唯有放下身段来求沈瑶。   沈瑶听完脸色没有半分变化,“为了维护我?我与那廖公子素不相识,怎么会扯到我头上?”   段氏瑟缩道,“那姓廖的在宁家见了你,说你貌美...”   “这么说,他是死在宁家?”   “不是,是在出京的路上。”   “那就奇怪了,那姓廖的怎么恰恰说到我,又恰恰被沈展给撞上?二人又怎么因我而打起来?到底是因口出不逊而起了争执,还是二人本有过节?”   段氏没料到沈瑶循着蛛丝马迹能将事情猜个七七八八,遮掩道,   “具体的我也不知,平日跟着展儿的小厮吓傻了,语无伦次,你若疑惑,咱们现在便可去京兆府问了清楚,他终归是你弟弟,你也不好看着他无辜受难不是?”   沈瑶看着她没做声。   段氏又发起了柔情攻势,“肆肆,一切是为娘的错,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受着,只求你救救你弟弟。”   沈瑶眼珠子盯着她的脸不动,木声道,“我怎么救?你教教我。”   段氏止住哭声,想了想答,“你请侯爷替他周旋,让仵作验尸,再....”   沈瑶听了好笑,立即打断她,“这些事老爷不也做得到吗?老爷在朝中为官多年,乃正三品的刑部侍郎,断案查案不是他老本行吗,我不知太太为何舍近求远,有这个功夫在我这哭,还不如想法子该验尸验尸,该查案查案吗?”   段氏喉咙一堵,“不是的,肆肆,事情没你想的这么简单,那廖家人不肯验尸,又请了证人证明展儿对其儿下手,这明显是有人算计我们沈家,算计你爹爹呀。”   沈瑶脸色轻飘飘的,“既然是算计沈家,那与我何干?我是沈家人吗?哦,我算沈家义女,其实这个沈字与我而言,大可去掉,我随意可捡来一个姓,比如李瑶,谢瑶,周瑶?”   段氏哽住,木了片刻,眼泪滑下来,“孩子,打断骨头连着筋,今日在宁家,柳儿还襄助了你....”   “是吗?是我让她襄助的吗?还是她自己贴过来的?如果我现在在东宫为妾,又或者在岳州庄子,她会襄助我吗?”   段氏无言以对,察觉到沈瑶咄咄逼人,她脸上的热情淡了些,“过去的事是我的错,是我和你爹爹冷落了你,只是这些都与你弟弟无关,看在他维护你的面上,你就帮他一把,我发誓,只要你救他出来,以后我不再烦扰你,你说什么我都应着都听着,可好?”   沈瑶轻嗤一声,“我是天王老子吗?为什么你觉得我有本事救人?至于侯爷,即便他贵为首辅,能与皇后争锋?”   段氏急切道,“只要侯爷肯出面,事情总归不一样,至少能争取给你弟弟公平审案的机会。”   “老爷是正三品侍郎,陛下无论如何不会漠视他,皇后娘娘我也见过,并非不讲理之人,你们认真去呈情,只要沈展是无辜的,朝廷会给你们公道,若是真的杀了人,即便我求侯爷出面,也不可能扭黑为白。”   段氏脸色一青,语气急道,“你非要我跪下来求你是吗?”   沈瑶冷嘲热讽,“你跪,我不拦着你,我可是乡下出来的,不吃你们城里人这一套。”   段氏见沈瑶态度如此强硬,又软下语气来,泪水涟涟道,   “肆肆,你不能见死不救,他可是你嫡亲的弟弟,你也就这么一个兄弟啊,你现在年纪轻还不懂事,待你上了年纪,便知道娘家舅大的道理....”   “我没有家,更没有娘家。”沈瑶冷酷地打断她,“我出生至而今十七年有余,不知多少次面临生死关口,你们可有人在意过我?我在庄子上,年少遇见登徒子,他爬在窗户要欺辱我,我绝望无助时,你们在哪里?”   “段如梅!我告诉你,别说我没法子,即便我有,我也不会帮忙。”   “凭什么啊?”沈瑶咧开嘴笑起来,笑意冷汵汵的,被渐暗的天色浸染,倒显得有几分阴森,   “儿子是你养出来的,他纨绔也好,莽撞也罢,都是你们夫妇的罪孽!”   “至于我?您不是说我克您吗?怎么还有脸往我跟前凑?”   “我告诉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进来吗?我就是想看看你求我的样子,你知道这一日我盼了多久?”   沈瑶说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五内空空看着段氏羞愤欲死,恼恨成怒拂袖离去,夕阳彻底沉下,只留一抹霞色嵌在天际,沈瑶怔怔望着,脑子里空空的,就连心里也空空的,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弥漫心头。   她回到罗汉床上无神地躺着,脑海交织着无数画面,过去的,眼前的,埋在记忆深处那些本以为忘却的,覆满尘埃。   把段氏气走了,出了一口恶气,她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她方才盯着段氏许久,看着她温柔的眉眼,娴静的轮廓,试图在段氏的脸上,在记忆里寻到一丝慰藉,一丝能给她为沈展奔走的情由,可惜没有。   原来冷血无情这般难受,不知那沈家人当初怎么做得到心安理得将她扔弃。   沈瑶浑浑噩噩不知躺了多久,腰间伸来一双手,牢牢圈住她,将她扶起搂在怀里,后背被他炙热的胸膛灼着,暖意一点点渗入肌肤流入心隙,她慢慢转过身子,对上谢钦的眼,眼珠蒙了尘般,   “你怎么才回来?”   谢钦看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心疼地将她抱紧,将人搁在怀里。   “你弟弟出了事,牵扯皇后表侄,惊动了坤宁宫,皇后担心我为沈家张目,当着陛下的面给我施压,我告诉她,此事与我无关,一切依律法而断。”   沈瑶闭了闭眼。   谢钦再道,“我着人打听过了,那廖家二公子是赌场常客,与你弟弟之间有些渊源,上回你弟弟赢了他银子,他心怀不满,今日大约是起了龃龉,你弟弟动了手,不过下手并不重,想必那廖家二公子本有隐疾,廖家与沈家略有不对付,想以此给你父亲施压。”   “那是沈家的事,你别管。”沈瑶将眼角的泪蹭在他衣领。   谢钦嗯了一声,“没经过你同意,我绝不会擅自插手沈家的事。”   沈瑶听了这话,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安心,她最怕旁人打着为她好的旗号自作主张,谢钦每一帧举动都在她心坎上,这么好的男人,合该她拥有吗?   她抬眼痴迷地逡巡他俊朗的面容,   “我不管沈家,必定招来非议,说我六亲不认,冷血无情,这样会不会对你不好?”   “我不在意,肆肆,”谢钦将她的脸捧了过来,“做我的女人,第一要务便是不要勉强自己。”   “我喜欢随心所欲的肆肆.....”他含着她的唇深吻下去。 第42章   谢钦的吻更多的是安抚, 沈瑶则是发泄,用尽地去占有去勾缠,似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 更像是浮萍毫无安全感, 试图牢牢攀附住他。   在察觉到她情绪后, 谢钦吻得更加强势而稳健,好像一张网密不透风包裹着她,无论风吹雨打都能将她圈在其中, 不染丝毫风霜。   沈瑶喜欢他的强势, 逆流而上,搂住他脖颈,将自己送过去,胸膛贴着柔软严实无缝, 好像还不够, 如一只弱小的美人鱼试图吞下那庞然大物, 她双腿踩着他的身迫得他躺下去,谢钦看着这样锐不可当的沈瑶, 忽然间放松将主动权交给她,她目光如冷冽的酌酒, 掌控力十足。   进去时, 两个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像是一只风雨飘摇的小舟在夜风里荡漾。   夤夜,蝉眠静谧,湖面波澜不惊,凉风徐徐褪去夏的躁意,一觉醒来, 窗外落叶纷飞,秋忽至, 凉气沁骨,沈瑶打了个寒颤,瞥向身侧,枕巾犹有余温,谢钦离开不久,她又重新躺回他的位置,全身窝入被褥里。   昨夜她要的格外狠,落日余欢般痛痛快快占有了他。   代价就是她现在像是掏空灵魂的木偶,懒洋洋黏在他的地儿一动不动。   段氏从沈瑶这里回去,便一病不起,嘴里将她骂得不堪入耳,沈黎东一劝再劝,   “你还没明白吗?若再一意孤行下去,我们沈家真的是无望了。”   段氏歇斯底里,“我儿子出事了,我才是真的无望了,他若不清清白白的,他便无法走科举入仕,那我这辈子还指望什么?”   沈黎东也满脸颓丧,唯一的儿子一旦入狱,前程便毁了。   “四丫头心里呕着气自然不会帮衬,但谢钦不一样,谢钦还不至于被一个妇道人家左右,朝中局势艰险,谢钦即便身为首辅也得为自己寻奥援,朝中谁人不知他是我女婿,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先别急,待明日我寻他说话。”   *   谢钦早朝过后,出午门将回吏部时,午门外一人长揖而下,带着沙哑的哭腔朝他施礼,   “谢大人。”   谢钦脚步一顿,侧眸望去,正见沈黎东一身官袍神色枯落站在墙根下,浩瀚无边的红像一块巨幅幕布笼罩在他身后,将他衬得格外渺小。   仅仅是一夜功夫,沈黎东仿佛苍老许多,就连下颚的胡渣也清晰可见。   谢钦缓步迈了过去,朝他行了个晚辈礼。   沈黎东哪里敢受,连忙侧身一避,眼底燃出一线希望,   “谢大人,事情出乎想象的复杂,我当是被人算计了,还请谢大人助我一臂之力。”   明明是正儿八经的翁婿,沈黎东却不敢在谢钦面前摆岳父谱儿。   谢钦神色冷淡,毫不客气道,“是什么缘由让沈大人来我跟前求助?”   沈黎东喉间发涩,“旁的事我也不敢叨扰你,实在是此事...”   “此事生死攸关。”谢钦接过他的话,随后凉凉一笑,“只是沈大人,谢某很抱歉,谢某一向唯夫人马首是瞻,夫人指东谢某不敢往西,里里外外一切皆是夫人说了算,大人与其求我不如去寻自己女儿。”   随后无声一礼,转身告辞。   沈黎东有些傻眼。   这时,他另外两名女婿从后面墙垛绕出来,沈黎东不可置信指着谢钦离去的方向,   “他怎么如此无情?那好歹也是瑶儿的嫡亲弟弟呀,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大女婿宣平侯世子默声不吭,二女婿柳侯府二公子则暗暗鄙夷,那沈瑶还是沈黎东嫡亲的女儿呢,怎么说丢就丢,人家谢钦肯帮忙才怪了。   沈黎东当着两个女婿的面也不好过多埋怨,转身招呼二人去了僻静处问话,   “仵作的事可安排好了?”   柳二公子就在大理寺任职,还曾得谢钦点拨过,只是自谢钦与沈瑶成亲后,就再没拿正眼瞧他,柳二晓得问题出在妻子与沈家身上,甚是无奈,他拱手回道,   “仵作是安排好了,只是依着规矩,廖家人不签字画押,京兆尹便不能开膛破尸,哪怕偷偷验尸,也不能作为呈堂证据。”   沈黎东冷笑,“无妨,仵作不验尸,他们也别想定罪,京兆府不敢得罪廖家,难道就敢得罪我了?即便谢钦不肯明里帮忙,朝中谁人不知他是我女婿。”   “定不了罪,那廖二的尸体就得烂在京兆府,我看廖家拖不拖得起!”   宣平侯世子闻言却面露忧色,   “岳父,我担心廖家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咱们可以拖着不给定罪,但是马上要到三年一期的大选,眼看你即将升任刑部尚书,这个节骨眼出了事,于您仕途不利,我看对方目的根本不在展儿,而在您哪。”   说到这,正是沈黎东棘手之处。   这幕后之人真是高明,逼着他在儿子与官爵当中做选择。   他气得狠狠捶了一拳。   既然牵扯朝争,只要谢钦肯帮一把手,或者替他兜底,就不是难事。   沈黎东不甘地看了一眼谢钦离去的方向。   柳二却道,“如今当务之急,得证明五弟是无辜的,只要他无罪,岳父升迁就不会受影响。”   事情又绕了回来,三人默立片刻,分头行动。   到了午后,武举出生的三女婿宁伯府三公子给沈黎东送来一个好消息,原来那廖家自出事后便把常日替府上看诊的医士给拘在府上,宁三在朝中没多少人脉,跑腿功夫却不错,着人盯着廖府,顺藤摸瓜寻到了那郎中家宅,将其妻子给逮着了,一问之下得知郎中平日常给廖家公子看病,那廖公子自小有心疾,大夫放话活不过二十岁,那廖二今年可不就是二十岁么,沈黎东大喜过望,将风声放出,逼着廖家跳脚。   消息终是传到谢家,老太太将沈瑶唤过去,问沈瑶打算怎么办,沈瑶只道朝中的事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好插手,老太太也不好说什么,恰恰谢钦回府,老太太问了一嘴,谢钦干脆解释给他们婆媳听。   “下月是三年一期的大选,刑部尚书任敏已递上了致仕辞呈,刑部两位侍郎自然挤破脑袋想要接任,左侍郎张文清秉纲持重,擅断疑案,只是沈黎东长袖善舞,在朝中人脉比他好,兼之与我沾亲带故,朝中有意让他接任刑部尚书。”   “不过,张文清暗中却有些来头,他年少清苦当年入京赶考身无分文,被吕家老母给撞见,吕老太太资助他入读国子监,他感恩在心,这么多年张文清性子孤执,平日不与人来往,故而没人晓得他与吕家的关系。”   “如果我猜的没错,这一次大约是吕尚书在背后推波助澜,想将沈黎东给推下去,提拔张文清任刑部尚书,好成为东宫助力。”   老太太惊讶地看了一眼沈瑶,又与谢钦道,“这么说,你也不能置身事外,可万不能叫东宫得逞。”   谢钦虽从未明说,可是自己的儿子老太太还是明白的,谢钦必定与太子势不两立。   谢钦淡然一笑,“母亲,这桩事还轮不到儿子出手,再说,不叫沈家吃些苦头,也难解我心头之恨。”说这话时,他握住了沈瑶的手。   沈瑶低垂着眉眼,一脸漠不关心。   老太太看着她神色有些复杂,   “说来,瑶儿与沈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真是义女,不该对沈家感恩戴德吗?   谢钦脸色一收,“瑶瑶是沈黎东与段氏的嫡亲女儿,当年他们夫妇嫌弃她是个姑娘,又听了道士的混账之言,将她送去乡下,不论生死,后来见她被太子看上,谎称是义女,以挽救送女为妾的名声。”   老太太瞠目结舌,给气死了。   “活该,活该!”   “我的好姑娘,原来受了这么多罪,难怪你不肯回家,呸呸呸,那哪里是你的家,分明是狼窝。”   “无妨孩子,你现在是我们谢家的人,就是我们谢家的宝儿,谁也不敢欺负你。”老太太将她搂入怀里,心疼地抚着她的背。   沈家与廖家这桩案子在朝中闹得沸沸扬扬。   刑部查案行回避之策,此案主动权落在左侍郎张文清之手,张文清与沈黎东不对付,所用之人全部是自己的心腹,沈黎东虽暗中行掣肘之计,终究治标不治本,这期间沈黎东寻谢钦数次,谢钦均拒而不见。   也不知何人掺了一脚,苛责沈瑶身为沈家义女,深受沈家大恩,却置身事外,如此寡情寡性将来不配为人母,这个时候,皇后倒是当机立断下了一封手诏,诏书里言明首辅谢钦刚正不阿,不徇私枉法,乃人臣之典范,其夫人沈氏大公无私,忍辱负重如何如何之类。   皇后亲自替谢钦夫妇正名,朝中无人敢议,而谢钦又乘势遣人去了茶楼说书,将沈瑶与沈家的故事大白于天下,这下沈家反而被推去风尖浪口,沈瑶博得不少同情。   正在沈黎东最绝望之时,一神秘人寻到他,引着他去了郊外一桩别墅叙话。   三皇子指着老梅下的凭几,“沈大人,你所坐之处便是谢大人曾坐过的位置。”   沈黎东一惊,一时老泪纵横,这数日他度日如年,整个人也瘦了几圈,形销骨立,颇为凄惨。   三皇子等得就是这个时机,延请他入座,宽慰一番,“沈大人,这次幕后算计你的正是东宫一党,那东宫只当你是谢大人的岳父,绝不可能看着你坐上尚书之位,而本王呢,不忍沈大人一介中正之臣蒙冤,故而有意施以援手。”   沈黎东自然知道今日入这个门意味着什么,眼下到了存亡之秋,还谈什么持身中立,   “沈某一切听凭殿下调遣。”   三皇子很快出面替沈黎东说话,宫中李贵妃又在皇帝耳边吹了吹枕头风,让皇帝着三司会审此事,沈黎东与谢钦均需要回避,案子最后落在郑阁老身上。   郑阁老不偏不倚,该验尸验尸,该审案审案,两方将证人证词递上,最后断定廖家二公子是因心疾而亡,只是沈展毕竟动了手,皇后与廖家苦求皇帝伸张正义,皇帝抚了抚额,最后将沈展徒边一年。   段氏闻讯呕出一口血来,拍床道,   “报应啊报应啊!”   沈杉在一旁含泪苦劝,“娘,不幸中的万幸是徒边而非牢狱之灾,您就当展儿出去历练一年,即便不走科举,也还有旁的出头之路。”   段氏心头正怒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在她看来只要沈瑶肯出面,沈展根本就不会是这个结果,她恨沈瑶恨去骨子里,“滚,你们都给我滚!”段氏拂开沈杉的手将她推去一边。   沈杉撞在锦杌上,胳膊肘生生地疼,她却不敢作声,只得跪着远些了。   段氏蓬头垢面,转过身来,眼珠盯着帐顶发怔,   “我若多生两个儿子,也不至于将希望系在他一人身上.....”   沈柳站在珠帘外,听了这话心头倒苦水,她丈夫为沈展争相奔走,不得段氏一句好话,到最后还被责怪不是个儿子,她气得拂袖离开。   沈柠默默站了一会儿,将沈杉扶起,示意丫鬟伺候她出去,自个儿钻入段氏的帘帐,轻轻将母亲搂紧,替她揉揉发胀的太阳穴,无声照料她。   沈杉捂着痛处跨出门,听得里面传来段氏压抑的呜咽,心里如同塞了棉花般,喃喃无声,丫鬟却搀着她紧快往外头走,   “姑娘,您听奴婢一句劝,您为老爷夫人付出这么多,从来没人惦记着您一点好,姑爷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保不准心生埋怨,依奴婢看,这沈家您以后还是少来。”   沈杉回眸看了一眼高阔的门庭,半晌没有接话。   三皇子一出手,到底是帮着沈黎东摆平了这桩案子,只是到了八月大选之时,沈黎东和张文清谁也没捞着刑部尚书的位置,谢钦不可能让张文清上位,也没打算扶持沈黎东,暗中朝皇帝举荐了大理寺卿宋瑜,如此,宋瑜平调任刑部尚书,刑部比大理寺分量要重一些,也算得上高迁。   沈展离京这一日,秋风正盛,段氏病重起不来床,沈黎东带着三位女儿与女婿并沈家两位公子来郊外送他,沈展模样有些落拓,神色倒还算镇定,沈黎东看着唯一的儿子酸气涌入眼眶,没忍住捂着脸抽泣。   沈展手上脚上都锁着铁链,不方便行走,他迎风而立,展颜一笑,   “爹,回去好好照料娘,这些年儿子给你们添麻烦了,此去雍州,权当历练,儿子心境开阔,并不觉得难过。”   沈黎东越发泪流不止。   沈柠和沈杉都是带着幼弟长大的,看着他泪如雨下,一个上前替他买通衙役,一个执手帕帮他拭去满脸的脏污,   “你放心,你三姐夫在雍州待过三年,已去了信拜托人照顾你,你安心。”   沈展笑着应了一声,随后目光越过沈杉落在沈孚身上,   “二哥,我想见四姐一面,你能帮我递个口讯吗?”   他话音一落,那头沈柳气冲冲奔了过来,拧了他面颊一把,   “你个混账,你出了事,她幸灾乐祸,趁机与沈家断了个干净,你居然还惦记着她?你能有点出息吗?”   沈展没理会她,只是目光灼灼盯着沈孚,沈孚无奈,   “我帮你去一趟。”   一个时辰后,沈瑶在西山外的凉亭见到了沈展。   她打量了少年一眼,脸上倒也没过多表情,   “你找我何事?”   山风如浪,一阵一阵刮过脚下,沈展笑容不改,   “我只是想亲自跟你道歉。”   沈瑶眉头微微一挑,“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何来道歉一说。”   沈展轻声道,“这阵子你心里不好过吧。”   沈瑶神色一顿没做声。   “我出事后,沈家必定来骚扰你,我为此感到抱歉。”   沈瑶看着神色和缓的沈展,稍稍有些意外,“我以为你跟沈家人一样怪我袖手旁观呢。”   “我如实告诉你,我做不到幸灾乐祸,却也绝不会伸手。”   沈展颔首,“你心里愤懑,不愿主动帮忙也是情理当中,我没有怪你,如果因为一个人没帮我的忙而苛责他,那人世间的烦恼太多了,与其怪别人,不如恨自己,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   沈瑶嘴角轻咧,“怎么,深陷囹圄,反倒大彻大悟了?”   沈展苦笑,“我以前被爹娘惯坏了,上头又有三个姐姐姐夫替我收拾烂摊子,甚至为了摆脱她们,我总要折腾出幺蛾子来,这一回算是彻底栽了。”   沈展扬眸看向山峰处,那里松涛阵阵,层林尽染,不远处正是冠盖如云的都城,而这些繁华即将离他远去,他眼底渗出一丝苦涩,   “你说这世间是不是有因果轮回,我不珍惜爹娘和沈家,结果沦落到这个结局,而沈家因为抛弃了你,也被你给抛弃。”   沈瑶毕竟没有与沈展共同生活过,不知他有多顽劣,自然也生不出厌恶或愤慨,   “置之死地而后生,也未尝不好,你瞧我在岳州庄子,也学了不少本事,男儿志在四方,陛下看着老爷的面也不可能真的为难你,无非是给皇后交待罢了。”   沈展笑,“看父亲面子不尽然,我怕是看首辅的面子吧。”   皇帝明面上说是徒边,文书上却写着选壮丁充实边关,虽然绝了他科举的机会,过所上却还是清清白白的,这就够了。   想必离开京城界地,这身镣铐就会被解下。   他父亲还没这么大面子让当今皇帝煞费苦心周旋,只能是谢钦。   沈展见沈瑶一面,一是道歉,二是道谢。   沈瑶与谢钦虽没有主动帮他,却因着是她嫡亲弟弟的身份,朝中上下都给足了面子。   说到底,他还是沾了沈瑶的光。   这些事谢钦没跟沈瑶说,沈瑶并不清楚,她只能无言以对。   “时辰不早,快些出发吧。”   沈家必定会替沈展打点一切,沈瑶甚至连口茶水也没给沈展喝。   她起身后,沈展也跟着起身,他热情洋溢地望着沈瑶,   “我回来,可以堂堂正正唤你一声四姐吗?”   沈瑶止步,无奈看着他,“我这一辈子都绝无可能原谅沈家,也不可能认你为弟弟,你何苦盯着我呢,你照顾好自己便罢。”   沈展眼底的光不灭,又仿佛回到往日那个嬉皮笑脸的纨绔少年,   “你不认我没关系,至少给我一个还你恩情的机会。”   沈瑶眼一闭,转身离开。   沈展看着明艳的少女跳上马背,疾驰而去,朝着她背影大喊,   “四姐!”   沈瑶跑得更快了。   平陵与碧云骑马护在她左右,三人一行从西便门入城,没多久便抵达时雍坊,只是在一条通往城东的岔路口,沈瑶瞧见一群人披麻戴孝抬着一衣冠人偶敲锣打鼓往东城去。   围观百姓甚多,纷纷指指点点。   沈瑶勒紧马缰驻足问道,“这是做什么?城中也盛行巫葬之风吗?”   平陵阴恻恻一笑,   “非也,夫人可还记得前段时日,有人兴风作浪,诋毁您的名声么?正是那宁家七娘子宁英的手笔,而这么,便是咱们给她的回礼。”   杀一个人简单,难的是杀人诛心。 第43章   平日井然有序的宁府门口聚满了人, 喧闹地如同菜市场,宁府管家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愣在那里。   只见两蹲石狮前立了三排人, 个个穿麻戴孝, 当中四名壮汉还抬着一衣冠人偶, 从那衣冠品阶与革带可辨认出正是郑家二爷身前的官衔,六品布政司经历,人偶正前还跪着一四岁上下的孩童, 正是郑二爷的庶子, 他操着稚嫩的口音,含泪朝大门哭泣,   “儿奉族长命,迎母亲归家替父守丧。”   这话一出, 里头门道可大着呢。   论理外嫁女要归家, 丈夫在世可与夫和离, 丈夫离世需守丧一年再由家族给与和离书或归家书方可回娘家,而宁英却提前回了京。   宁家老太师人品贵重, 宁家更是以家风清正而享誉四海,不应该被人拿住这样致命的把柄。   管家先是恼羞成怒, 招呼家丁仆妇将人赶走,   “你们是哪里来的卑鄙小人,坑蒙拐骗!我们宁家可不认得你们这样的亲戚!”   “快轰走!”   郑家丧队早预料着他们这么做,愈发敲锣打鼓,奔走呼号,   “宁家七姑奶奶嫁与我们郑家, 是老太师在世时定下的婚事,七姑奶奶不敬公婆便罢, 也不肯与丈夫同房,害我家二爷郁郁寡欢酗酒而死。”   “死前那一日正是我们二爷生辰,他高高兴兴购来一幅古画给她欣赏,却被宁家姑奶奶给赶出房,她不喜欢我们家二爷便罢,还日日折磨他,这哪里是结亲,这分明是杀人!”   “我家二爷腊月过世,现未满一年,宁氏却堂而皇之回家,意图再嫁,敢问老太师在天之灵,看得下去吗!”   那壮汉声泪俱下,字字珠玑,惹来围观百姓好一番同情。   管家见形势越发不利,一面着人去禀报主子,一面召集下人试图将郑家人给围住,将其与百姓隔绝开,   一侍卫悄悄奔上台阶与管家禀道,   “程管家,事情不妙,郑家是打外城门进,一路敲锣打鼓过来的,今日这事已经传遍了京城,若是赶走,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管家脸色一青,气得后槽牙都要磨碎,   “好他个郑家,竟然出尔反尔!”   宁家也并非没有聪明人,掌家的大夫人晓得让郑家闹下去,只会添人笑柄,很快遣了面善的管事出来,   “天可怜见,这是一场误会,郑家的姻亲们,快些进来坐,有什么事好好说。”   “原先咱们派去接姑奶奶的爷也分说的明白,两厢都商量好了,你们何故在此吵吵闹闹,倒是有失荥阳郑氏的风范。”   不愧是大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三言两语将不是推到了郑家这头。   郑家人岂肯领受,亦有一面相凶悍的高个婆子从人群中列出,   “哟,偌大的宁家,也兴空口白牙诬陷人吗?我们郑家家风持重,故而一而再再而三容忍你们家姑奶奶,什么商量好了?我们郑家要求你们家姑奶奶守丧一年,这一点自始至终不曾变过,你们七姑奶奶提前回府是何道理?”   那嬷嬷气得冒烟,暗中明明许了郑家好处,郑家也答应了,眼下却不认账,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无论如何,守丧乃世间人伦,再论下去也是宁家吃亏,故而嬷嬷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重新浮现笑容,   “行了,嬷嬷也不必在这嚷嚷,我们家主子在厅堂等候,嬷嬷进去说话吧,不过只消记得,我们宁家从来都是最重规矩的,这里头必是个误会。”   管事嬷嬷扫了一眼四五十来郑家人,全部请进去怕是得恶心死七姑奶奶,尤其那尊人偶瞧着令人犯怵,便道,   “还请小少爷与管事的入内说话,其余人便去后罩房歇着吧。”   那婆子自然看出宁家的打算,指了指那衣冠人偶,   “前些日子我们给二爷做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天降大雨,雷劈了原先二奶奶与二爷住的院子,道人说是二爷显灵,还惦记着咱们二奶奶,嬷嬷,烦请进去通报一声,就说二爷想见你们姑奶奶一面。”   那嬷嬷气得面庞都给扭曲了,恨道,   “你们何苦咄咄逼人,本是姻亲世家,即便姑奶奶回来了,时时刻刻都念着你们郑家的好,你们却豁下脸面来这里闹,真真伤了情分,也伤了体面。”   她话音一落,却见郑家人在面前哭天抢地,将她的嗓音给盖过去,那嬷嬷险些气晕,跺着脚进去禀报。   两厢僵持,最后是当朝户部侍郎宁大老爷闻讯急急赶了过来,他毕竟久经官场,一身官威赫赫,断喝一声,便喝住了郑家人,大老爷冷眼一扫,也知事情不妙,最后一锤定音,   “我们家老太君刚办大寿,你们郑家却要将葬事闹去屋内,这是想逼死我母亲么,也不怕天打雷劈?”   “来个说的上话的进厅堂,其余人一边候着。”   宁家下人赶忙将府上一些闲置的帘帐锦棚给架起,将郑家那些穿麻戴孝的下人与人偶给请去锦棚里坐着,隔绝了外人的视线,宁家侍卫再一轰赶,看热闹的人也退去了。   郑家除了那位小少爷,也就是郑二爷的庶子,只来了年轻的媳妇与三位管事。   大夫人与大老爷端坐在厅内,看着那孤儿弱女并三个上不了台面的仆妇,鼻子都给气歪了。   郑家要议事也不至于弄这么些人来打发宁家,可见是故意找茬。   以大老爷对郑家的了解,郑家还没这个胆子来对付宁家,这背后必定有猫腻。   大老爷脸色暗青,压根不屑于开口,只朝大夫人使个眼色,示意她做主。   大夫人便看向那年轻的少妇,郑家方才已介绍过,这少妇正是郑二爷的弟媳,   “三少夫人,郑家是何意,不妨直说,咱们原先都是商议好的,如今你们来闹这一出,实在是叫人寒心。”   大夫人拢着衣袖喝茶,眼神又冷又淡,还带着一股子嫌弃。   那三少奶奶却不是个厉害的,柔柔弱弱,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她怀里抱着那个小男孩,呐声回道,   “大夫人,我也只是个传话的,来之前,族长交待过,必须亲自见到二嫂,有些话要当面告诉她。”   大夫人将茶盏往桌案一搁,发出清脆的锐响,   “宁家是我掌家,有什么事与我说便罢。”   郑三奶奶笑笑不做声。   大夫人脸色一黑,夫妇二人相视一眼,才意识到棘手之处。   郑家压根不想好好商议,故而只遣了个不顶事的少夫人过来,也就是说他们一拳打在棉花上,为了息事宁人,反而不得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郑家何时有了这么高明的人。   宁氏夫妇无声对了个眼色,最终大老爷朝仆妇使眼神,示意她去请宁英。   宁英自然已知晓此事,她本在老太太屋里陪着老母说话,骤然听到这么一出,怒火交加,那张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如同一面镜子般瞬间便破碎了,老太君更是当场给呕了一口血,老太君上了年纪,不如年轻时能干,也不像谢老太君那般日日摸摸牌,久而久之,神色呆滞,腿脚也不如往先灵便,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主意来。   宁家重规矩没错,上百年流传下来的家规成了强加在宁家人身上的禁锢,屋子里媳妇们都谨小慎微,不像谢家几个媳妇日日凑在老太太那里打牌,大家都规规矩矩的,束人束己。   些许被禁锢得狠了,私下反而闹出不少骇人听闻的事。   老太君一吐血,屋子里人仰马翻,宁英从未如此憋屈过,呕着一团火似的,再也没了往日的淡定,提着裙摆往外去。   丫鬟扶着她,在她耳侧絮絮叨叨,“听刘嬷嬷说,那郑家人还抬来郑二爷的人偶,穿着二爷身前的官服,瞧着可瘆人了,姑娘,离开前您不是已打点好了郑家吗,怎么突然闹得这么狠!”   宁英怒过之后,脚步缓了下来,她扶着游廊的美人靠,望了望苍蓝的天,那里一排大雁缓缓南飞,她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首先得晓得真正的对手是谁,她才能有的放矢。   她在郑家待了整整七年,郑家是个什么底她能不知道?   她长兄乃户部侍郎,二兄是国子监祭酒,郑家诸多子弟四处为官,无处不仰仗宁家,给郑家一百个胆也不敢如此嚣张,背后一定有人撑腰。   想起她前段时日趁着沈家出事,奚落了沈瑶,看来是沈瑶的手笔,谢钦一贯耽于公务,不可能也不屑于玩这些手段,但谢钦底下有的是人帮着沈瑶出谋划策。   一想到是谢家在作梗,宁英心里那口气呕得更紧了。   她扶着廊柱深吸着气,平复心情。   沈瑶么,岂能让她如意?   宁英恢复往日镇定,从容来到前厅,兴许是她在郑家积威多年,那郑三奶奶瞧见她畏畏缩缩起身行了个礼,甚至推了推那小孩,   “快些给你母亲磕头。”   宁英听到母亲二字眼底闪过一丝寒芒。   小男孩穿着一身孝服,胸前绑缚着一层麻衣,个子不算矮,却十分的瘦,规规矩矩跪下给宁英磕头,   “儿请母亲安。”   “不必了。”宁英面无表情坐下来,开门见山道,   “也不用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我不吃这一套,有什么话直说吧。”   郑三奶奶依着家里长辈交待,如实道,   “族长吩咐我转告嫂嫂,二兄丧期未满,嫂嫂还是郑家人,还请嫂嫂跟着我们回去,等丧期一满再回来不迟。”   大夫人怒不可赦,“胡闹,归家书已给了我们,还赖着我们姑娘不成?离着那郑二的丧期满也不过三月,你们这不是寒碜人吗?”   郑三奶奶笑笑不说话。   她就是个传话的,任由大夫人大老爷说什么,她都不回嘴。   大夫人反倒自个儿气了一肚子。   宁英眼底寒霜密布,“我与郑家已无瓜葛,任你们花言巧语,威逼利诱,我也不可能回去。”   这回换郑三奶奶身旁的婆子回话,   “禀二奶奶,太姥爷吩咐,您若不肯回去也成,那便在宁家替我们二爷守丧,二爷的衣冠咱们也搬了来,少爷也领了来,你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也可全了二爷与二奶奶夫妻情分。”   大老爷猛地一拍桌子,   “放肆,你们这是没事找事!”   嬷嬷将脖子一缩,连忙闭了嘴。   但凡宁家人动怒,郑家人便不吱声,大老爷对着孤儿弱妇是浑身的劲使不出来,怒火攻心,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   其实大老爷心里已有了一番思量,实在不行,就说宁英是为母亲大寿而回府,如今住了一段时日,再回郑家继续守丧,待期满亦可回来,这是眼下挽救宁家名声最好的法子,宁家在朝中为人敬重,若是今日名声败尽,后果不堪设想。   可惜,大老爷实在不想低这个头,就像是往日一个唯唯诺诺的属下突然在他面前趾高气昂,大老爷心里那口气没法顺下去。   宁英那张脸平日便没什么血色,此刻越发白的阴森,她眼神发凉,   “你们不就是想要我给个交待么?”   郑家人看着她露出几分畏惧,宁英在郑家说一不二,就连郑家族长也奈何不了她,她们不敢正撄其锋,诚然,也无需说什么。   宁英忽然起身大步朝外头去。   大老爷夫妇摸不准她要做什么,一行人急匆匆跟了过去。   刚跨出门槛,却见那宁英一身雪衣冲到那衣冠人偶前,袖下银光一闪,薄薄的刀刃划破她脖颈雪白的肌肤,一大片鲜红溢了出来。   她如同一片枯叶般扑倒在地,汩汩鲜血在她身下慢慢绽开,被绚烂的夕阳映衬得如同一朵火红的玫瑰。   大老爷与大夫人惊恐地尖叫一声,   “七妹!”   “来人,传太医!”   消息半个时辰后传到了沈瑶耳郭里,她正在塌上任由丫鬟给她敷脸,闻讯连忙爬起来,将脸洗净,吩咐平陵进来回话,   “怎么回事?”   平陵神色有些晦暗,躬身答道,   “属下原先计划让宁英身败名裂,逼着她回郑家守丧,哪知她是个狠角,当众自刎,若是死了也便罢,可惜她像是预谋好的,血是流了不少,却碍不着性命,被她躲过这一劫。”   沈瑶难掩惊愕,   “倒是个狠人。”   这么狠,不好对付。 第44章   夜里谢钦回来, 平陵将宁家的事告诉他,谢钦脸色没有半分变化,只吩咐道,   “盯着她, 若再行不轨之事, 不必留她性命。”   往后宁英老老实实在府上养伤,郑家风波平稳渡过,她也没再做什么出格的事, 沈瑶与谢钦只当她安分了, 很快将此人抛诸脑后。   日子不声不响入了秋,谢钦忙着秋闱与各部堂官大选,牵涉诸皇子博弈,可谓水深火热, 谢钦持身守正一意提拔政绩出色肯做实事的好官, 皇帝也恰恰需要纯臣, 几乎都许了谢钦的人选,人人称道谢首辅简在帝心, 太子与三皇子均暗中眼红。   吕尚书与戚贵妃晓得多次拉拢谢钦不成,心怀记恨, 对谢钦动了杀心, 三皇子则不然,他与谢钦打交道这么久,晓得谢钦不可能轻易倒戈,党争有的时候就是要审时度势,借势而为, 而谢钦就是他要借的势,他要做的是, 在明面上,让所有人以为谢钦倾向他。   无论谢钦承不承认,那沈黎东可是谢钦正儿八经的岳父,三皇子决定彻底将沈黎东拉到自己这条船上来。   一日沈瑶在花圃修剪果树,那黎嬷嬷便来告诉她,   “三皇子殿下身旁不是空缺了一侧妃么,今日晌午,遣了府上长史去沈家,聘了夫人的堂妹五姑娘为侧妃,沈大老爷一力促成,大约很快就要下定了。”   沈瑶神色恍然,想起当初三皇子要聘她为侧妃,那五妹沈曦与六妹沈怡还口口声声指责她做妾,如今轮到自己身上,不知作何感想。   果不其然,两日后三皇子下定,沈瑶又吩咐黎嬷嬷,“去寻一对金钗,两对珠花送去沈家。”当初她出嫁,沈曦也给了她添妆,她虽没收,这个人情却要还。   婚期定在两月后,先前三皇子被勒令闭门思过,后因认错态度良好,每日给皇帝上自省书,又写了论政十疏,很得皇帝赞赏,再有李贵妃在旁殷勤侍奉,三皇子没多久便准许回朝,自然就有了后面替沈家张目一事。   太子被幽禁东宫,三皇子却结了沈家这个奥援,三皇子府每日皆有人上门庆贺,东宫却门可罗雀,两府可谓是冰火两重天。   往后两月,沈瑶极少出门,日日都与谢家女眷窝在后宅玩耍,当中逮着天气最好的几日,央求着谢钦带她去一趟通州,那通州别苑果然雕栏画栋,如世外桃源,别墅内方阔舒展,外围青山环绕,绿水常青,皇帝舍得将这么好的地儿给她,算得上恩宠有加。   沈瑶在通州住了半月,乘势将庄子上的人手给整顿,又将那嫁接之术给传播至此处,谢钦时不时要回京,无暇作陪,便遣了朝中一农博士过来,沈瑶本着讨教的心思,请那博士观赏果园,结果那博士也是头一回接触嫁接之术,反而向沈瑶求授经验,博士发现这嫁接之术不仅适应果树,也可适应农作物,若是推广,便可缓解粮荒,他决心留在庄园做试验,顺带替沈瑶打点嫁接苗圃,这简直是喜上加喜。   恰值十月底,沈瑶赶在三皇子迎娶侧妃前夕回了京,夫妇二人低调地献了一份贺礼给三皇子,三皇子大喜过望,故意遣人将消息传出去,恨不得满城皆知他与谢钦成了姻亲。   有了当朝首辅当佐力,三皇子几乎已快取太子而代之。   今日的贺礼是沈瑶给准备的,谢钦还吩咐她刻意低调些,结果反而闹得满城风雨,夜里谢钦回来,沈瑶倚在引枕问他,   “你这么做有什么目的?我怎么觉得你不安好心呢。”   谢钦忙了一日回来有些累了,双手枕在脑后,侧眸看着她语气温和,   “为何这么说?”   屋子里两盏琉璃灯都给熄了,帐内光线暗沉,唯有窗外一线银月绰约铺进来,沈瑶睡在里侧背着光,谢钦瞧不清楚她,便伸出手来抚了抚她的面颊,粗粝的指腹让人生痒,二人已有好几日不曾亲热,沈瑶忍不住往他身侧挪了挪,凑近了些,   “自我送了礼后,三皇子越发猖狂了,物极必反,我觉得不是好事。”   谢钦笑了笑,他的妻果然敏觉聪慧,不过这会儿是真的没心思与她说这些,他的手从她面颊覆下,再逡巡至腰间,慢慢将她搂紧,却没有立即亲吻她,只是贴着她不动,   “欲取之,先予之。”   沈瑶摇头,“我不太明白。”   “很快你就会明白了。”谢钦鼻息沉沉,眸眼漆黑深邃地望着她,滚烫的吻就这么落在她颊边,沈瑶几乎一触即软,就像是一截丝绸,握在掌心又滑又嫩,一不小心从怀里溜走,狠狠掐住又可轻而易举地蹂//躏。   沈瑶软若无骨地趴在他肩头,任由他啃食她的蝴蝶骨,目光却落在角落里那个空旷的玻璃盒,那玩意儿消耗得太快,这一盒空了,唯有书房还剩半盒。   亏她当初还说够用,这才过去三个多月,便只剩一点,往后该怎么办。   仿佛是发现了这桩,夫妻二人近两日默契地不提,只是寻常一日几次都有,乍然间空旷下来,实在难忍。   沈瑶也有些想,双手挂在他脖颈,软绵绵道,“咱们...去书房吧....”   谢钦覆在她肩头深吸一口气,停了下来。   “没事...”嗓音里全是压抑的喘息。   事实上,偶尔情急之下也没顾得上用,譬如数次在马车里,谢钦都留在外面,只是这毕竟无法确保安全......他是巴不得能怀,就怕沈瑶不乐意。   谢钦忍了忍,重新帮她将衣裳整理好,温和地揉了揉她面颊,“睡吧。”   他单膝屈起,撑开面前的衣摆,恰到好处遮掩了尴尬。   沈瑶红着脸抚了抚鬓发,背对着他侧身躺了下来。   她看着银色的窗棂,心中滋味难辨。   有那么一瞬间,她就想这么冲过去,任他予夺,哪怕怀了也罢,只是不知为何,心底犹有顾虑,具体顾虑什么,她也弄不明白。   先前没想过长久留下来,吃香喝辣,做事毫无顾忌,还闹着要谢钦日日钻后厨,久而久之,也觉得过分了些,便不再折腾他,她现在有了通州的别苑,心仿佛定了下来,那别墅实在很中她的意,每年过去住上几月,就这么与谢钦相守一辈子也挺好。   只是要做好首辅夫人,她似乎还差得远。   她该做些什么呢。   沈瑶枕着手背乱糟糟地想。   谢钦看着卧的一动不动的沈瑶,心底微微有些失落。   翌日正是三皇子大婚,这一日谢钦休沐,清晨陪着沈瑶去给老太太请安。   宁家有一女嫁给太子为侧妃,宁家与东宫多少要亲近些,今日三皇子纳侧妃,大夫人不好去,昨夜定了二夫人赴宴,晨起老太太看着一众来请安的儿孙,目光不知怎么落在沈瑶身上,想起一桩事,改了主意。   “不过是纳侧妃,何至于让掌中馈的夫人过去,就让浩哥儿媳妇与柳哥儿媳妇去吧。”   也就是改让二奶奶周氏与三奶奶柳氏去。   阖府无人敢说不是。   待众人告退,老太太最后留下谢钦与沈瑶,盯着沈瑶的小腹发愁,   “今日你大兄房里小妾报喜,说是怀了三月有余,我却高兴不起来,想起你们成婚已有八月了,瑶儿怎么还没动静,要不请个大夫来瞧瞧?开个方子调理身子也好。”   老太太本是急性子,因着上回沈瑶假孕一忍再忍,不敢催她,可现在如论如何等不下去了。   “你大兄二兄儿孙成群,偏生你这里一点声响也没,娘真的是急得夜不能寐...”老太太拿着绣帕不停抹泪。   沈瑶干坐在那里,不敢去看谢钦,也不知要如何与老太太解释,只能垂眸不语。   谢钦就坐在她身侧,他原想看看在老太太攻势下,沈瑶能否松口,结果沈瑶还是咬字不言,他只能出面,   “母亲,实话告诉您,儿已请范太医看过,说是儿常年累月艰辛,子嗣上有些艰难....”   老太太闻言瞠目结舌,一下子愣在那里,仿佛无法接受自己这么出色的儿子那方面有差池,整个人跟被雷劈了似的。   沈瑶没料到谢钦真敢这么说,见老太太神色惧骇,摇摇欲坠,顿时急了,连忙从锦杌挪去老太太身旁坐着,搀着她老人家,大声辩驳,   “没有的事,母亲,与他无关,是我,都是我的错,是我不争气....”她咬着牙,脑门一热道,“您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老太太漆灰的眼布满失落,“瑶儿,你实话告诉娘,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的身子有碍,你告诉我,我承受得住。”   沈瑶双睫一颤,喉咙发堵,“我们...身子没有妨碍,”想了想又道,“是夫君念着我年纪轻,怕生孩子时承受不住,想晚一些时候再怀。”   沈瑶越说越有底气,神色一振,“母亲您想,我明年才满十八,怀的太早,孩子难养活,且不如待我身强体健,生个活泼可爱的才好呢。”   “当真?不是哄骗我?”老太太被谢钦那句话说的心有余悸。   沈瑶猛地点头,“嗯嗯,您不信,可以问黎嬷嬷呀。”   说完她很不好意思低下头。   老太太明白了,二人有没有同床,同床激不激烈,黎嬷嬷最清楚不过。   再瞧沈瑶的脸跟个煮熟的虾子似的,也就信了大半。   老太太性急,一面将沈瑶与谢钦赶走,转背就唤了黎嬷嬷来。   结果黎嬷嬷跪下倒苦水,   “老祖宗,老奴实在是忧心,明明六爷与六夫人房事勤勉,这数月除了小日子,就没个停歇的时候,却一直不曾怀上,这不是很奇怪吗?老奴恳求您唤个太医来瞧瞧吧。”   老太太雷厉风行,午后便把范太医给请了来,美其名曰给自己看病,实则将沈瑶唤来碧纱橱,让范太医给她把脉。   范太医有了上回的经验,这一回十分谨慎,听完脉又看了沈瑶的手相面相,实在是没看出端倪,最后笑吟吟与老太太道,   “少夫人身子好着呢,老太太莫要担心,这是迟早的事。”   老太太并未得到安抚,不是沈瑶,那只能是谢钦,一颗心越发地沉,还想着寻个借口将谢钦抓来,沈瑶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只能据实已告。   老太太又气又惊,“世间还有这玩意儿?”   “嗯嗯。”沈瑶点头。   老太太急急忙忙将所有人都给遣走,抓着沈瑶问,   “好用吗?用起来舒服吗?”   沈瑶:“......”   这该怎么说呢。   她用了这么久没觉出不适来,至于谢钦...她没问过。   “我倒是还好,至于夫君我就不太清楚。”   老太太毕竟“久经沙场”,吃过的盐比沈瑶走过的路还多,沉吟道,   “我看不是个好东西,你想啊,这种东西能好吗?”   “这.....”沈瑶倒觉得还不错,能让人肆无忌惮享受...若是动不动便怀个孩子,她可扛不住。   老太太意味深长看了沈瑶半晌,随后宣布接管故吟堂的伙食,唤来黎嬷嬷定了每日的菜式,沈瑶探头瞥一眼,皆是十全大补汤。   她无精打采地沿着游廊往故吟堂走,鼓了鼓腮囊望天,她好像把自己给坑了。   谢钦虽是休沐,却因朝中不少官员出席三皇子的喜宴,担心出岔子又去了宫里。   谢钦没有赴宴,并未打消太子的顾虑,在外人看来,谢钦这是故意撇清关系,越遮掩越说明暗中有端倪,太子在东宫面沉如铁,总觉得头顶罩着一座大山,随时可能会倾轧下来。   谢钦并不知朝中诸人如何议论他,在宫里陪着皇帝吃了一顿,闲庭信步回了府,天色已暗,故吟堂的廊庑却无一盏灯,整个院子空寂又幽静,沿着抄手游廊往里去,瞥见沈瑶一袭白衫靠在廊柱,百无聊赖盯着苍穹在瞧。   谢钦顺着她视线看了一眼,天色暗青,什么都瞧不见,就连她本人也如仙子浮在夜色里若隐若现。   “这是怎么了?”   沈瑶侧身抱着廊柱,看着他模糊的面容,   “没怎么,就是想静一静。”   谢钦笑,踱步来到她跟前,“怎么,老太太今日为难你了?”   他嗓音格外好听,清亮中带着一丝磁性,他每每温柔时就爱用这样的腔调,尤其在做那事的时候,他爱这样唤她的乳名。   十月底的夜已经很冷了,她却浑身火热火热的,慵懒地倚着柱子,红扑扑的小脸贴着冰冷的廊柱,眨巴眸眼望他,   “没为难我,就是改了咱们的菜谱。”   谢钦不用想也知道老太太做了什么,有些无语,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故吟堂,抬手去牵她,轻声问,   “跟我去书房?”   沈瑶脸一热,夜色笼罩二人周身,蒙蒙浓浓的烟煴像是二人眼神拉出的丝。   去书房意味着什么,已不言而喻。   至少谢钦见沈瑶熄了故吟堂的灯,结合昨晚她的话,便以为她在暗示,于是他顺水推舟邀请。   沈瑶神色复杂,手趴着廊柱不动,“倒是不必去书房。”   这话有些奇怪,不用去书房....那意思是在这里便可?   难道沈瑶决定留下来了?   谢钦胸膛热浪滚滚,正想说些什么,只见沈瑶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今日不小心与老太太坦白了,结果便是,老太太将你书房那个琉璃盒给收走了。”   谢钦:“.....” 第45章   暮霭沉沉, 故吟堂的廊庑静若无人。   两个人的目光在朦胧的光色里相撞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   沈瑶看向天际,苍穹彻底暗下来,夜色慢慢铺开, 谢钦立在两步远的位置, 负手与她一道望向前方。   这一层缥缈的幽黯将二人给包裹, 恰到好处遮掩了那细微的面部表情。   明明这数月二人都放得很开,可一旦那层膈膜被拿掉,需要赤诚相对时, 下意识便谨慎了。   谢钦倒是镇静, 他能做的便是将一切交给时间。   沈瑶就不一样,被老太太推了一把,含糊不过去了。   凝立片刻,谢钦朝沈瑶看去, 他夜视极好, 哪怕在这样暗沉的光线里, 依然能瞥见沈瑶面颊有一层不正常的潮红,“你不舒服吗?”   “倒不是, ”沈瑶搓了搓自己面颊,寒风凛冽, 她身子却躁得慌, “今日喝多了汤,”   谢钦明白了。   不得不佩服老太太。   “那....”   “我们去书房吧。”   谢钦诧异地看着她,沈瑶目如朝露,含着一层昳丽的水色。   他原想说他先回书房让她歇着,不成想沈瑶来了这么一句。   “好。”   带着几分试探, 将手伸出去。   沈瑶自然而然握住他,跟在他身后往书房走。   他手掌极是温热, 沈瑶心也被他握烫了,明明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这会儿面颊通红,连着掌心也渗出一层薄汗,今日这牵手好像与以往不一样,少了一层欲。   初冬时节,夜色覆下,天地结了一层薄霜,沈瑶被谢钦牵着穿梭在林荫道,寒意扑面而来,她裹了裹身上半开的月白菱花缎面袄,抬眸看向前面的男人,他身形挺拔,宽肩窄腰将官服撑得十分阔挺,寒冬的冰洌,与他那身矜贵的气质十分相合。   她看得有些痴,谢钦停驻下来时她就这么撞在他背心,没有挪开,反而用额尖蹭了蹭,蹭的谢钦心口发痒,他扭身过来,沈瑶便歪在他怀里不肯动。   谢钦本就比她高一截,脚下踩着一块石板,越发衬得沈瑶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沈瑶额抵着他,甚至鼓着腮囊朝他胸口吹气。   谢钦也没问她要做什么,反而单手覆上她的后脑勺轻轻揉捏着,带着怜爱和纵容。   四下静谧无声,沈瑶唯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甚至还带着难以遏制的颤栗。   书房点了融融的暖灯,灯芒绚烂。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谢钦指了指书案对面的罗汉床,   “你坐,我先去换一身衣裳。”   沈瑶却没在罗汉床坐,反而往他桌案后的书架去了,一刻钟后,谢钦换了一身常服出来,瞥见沈瑶月白的身影在内书房厚厚的书架中穿梭,   “在找什么呢?”   他来到她跟前,身上还夹着一丝皂角的清香,看来是沐浴过了,沈瑶恰恰寻到了自己想要的书,正满脸兴奋,“我在找《齐民要术》,上回那农博士推荐了此书,说是上面记载了不少农作物栽培方法,我先前忙忘了,今日想起来便寻来读读。”   谢钦看了一眼上头积得厚厚一层灰的书架,目光扫了一圈,落在当中一本不起眼的册子,那书脊正写着《齐民要术》四字,摆了摆手,   “你让开,我来。”   片刻,他站在锦凳上将此书取下,又用湿帕将上头的灰剥干净,方递给沈瑶,沈瑶往罗汉床上一挪,翻开书册,一股枯木般的沉闷气息涌来,她扑了扑,睁大眼睛一字字读,还别说,平日沈瑶瞧见之乎者也便头疼,今日这本《齐民要术》倒是很合她口味,她将上头那记载与农户经验之谈相结合,读得津津有味。   谢钦一面忙公务,时不时瞅她几眼,她这一坐便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神色里有疑惑,也有共鸣,更多的是一副寻到宝藏的欢喜。   谢钦几番想引起她的注意,都以失败告终,原以为她要做些什么,结果被一本书给耽搁了。   连着数日,沈瑶日日都来书房啃书,遇到不认识的生僻字便请教谢钦,过去半年,她也曾记录了一些嫁接树苗生长的情形,研读时便用小楷写了一些便签,当做注解,往后的日子时不时便对照这本书,去后院打理苗圃,日积月累也颇有心得。   她试着将不同的花木嫁接,培育出全新的观赏品种。   谢钦见她学得带劲鼓励她将嫁接之术形成经验,回头可单独著书。   沈瑶愣住了,指着自己,   “我?著书?”   “没错。”谢钦坐在她对面,神色荣焉,“昨日蔺大人回了京,他拦住我滔滔不绝讲述那嫁接之法,称之为前无古人的创造,他学习你的法子,将两种农作物嫁接,如今苗已成活,待成功便可推广,这可是千秋万代的好事,你自然得将此法传承下去。”   沈瑶被他鼓励到了,什么都顾不上,一头钻入后院忙活。   谢钦失笑,这样生机勃勃的沈瑶,瞧着令人稀罕。   就这样,日子不声不响过去半月。   老太太每日汤水不断,谢钦要么在朝中用膳,要么悄悄倒了,没有故意以此来试探沈瑶,倒是沈瑶吃了个大饱,每日每夜均要在院子里吹半日冷风方能平复。   恰恰到了年底,正是朝中最忙碌的时候,谢钦忙完三年一期的各部堂官大选,紧接着又要组织各地官员考核与发放年饷之类,一月有半月歇在朝中,其余时候回到故吟堂,沈瑶偶尔睡着,偶尔累趴了没有力气与他说话。   说来也怪,自吃了老太太大补的汤药,沈瑶近来睡得极好,不再像以前那般动不动便要寻安抚,故而谢钦也没机会搂着美人入眠。   二人默契地没提同房的事,谢钦即便想,也克制得很好,临门这一脚,需要沈瑶自己来踢。   日子悄无声息进入年关,沈瑶一面忙着园圃,一面帮着二夫人打点家务,那四姑娘谢文敏终是把那门亲给退了,如今二夫人又张罗着给她寻新的婆家,府上中馈有一半担子落在沈瑶身上,因为宁家的事,老太太现在看大奶奶宁氏也不顺眼,没打算让宁氏帮衬沈瑶,反倒是吩咐谢京给沈瑶打下手。   这么一来,现在坐镇在议事厅管事的,一边是二夫人与儿媳妇周氏,一边是沈瑶与谢京。   腊月初二这一日,天朗气清,二夫人带着女儿去城外寺庙上香,实则行相看之举,独留沈瑶,二奶奶周氏与谢京打点家务。   针线房的管事拿着一张账单递给二奶奶周氏,   “快到年底,奴婢们也该给各位主子预备除夕的新裳,依照往年,各位主子每人得准备四身,只是今年添丁进口,预算便多了些,奴婢昨日拿了二夫人的对牌去了账房,账房的许管事却说超支了,将之退回来,奴婢没法子,只能请夫人奶奶们示下。”   周氏捏着账单,为难地看着沈瑶。   “六婶,母亲不在,您看看这事该怎么说?”   黎嬷嬷在一旁看了一眼周氏,暗暗冷了脸。   银库与账房一直由二夫人婆媳牢牢把控,眼下遇到棘手之处却往沈瑶这里推,这里头的门道,黎嬷嬷自然清楚,今年收成不如往年,谢家家族根深叶茂,百年世族的体面得维持住,譬如今年谢钦大婚,老太太高兴,大办特办,足足耗去了两万两,公中账面不好看。   年关又有诸多大头开销,年前家宴,各主子退旧换新,亲戚之间的年节礼,跨过年后,从初一到十五,宴席摆个没停,其中还得预备着怡宁郡主的陪郎宴,怡宁郡主一月前嫁给了新任刑部尚书之子,刑部尚书是谢钦举荐上去的,家里自然看重谢钦这个外甥女,平南王妃十分高兴,满面红光,谢家也跟着要给体面。   旧的排面省不了,进帐又不如往年,一来二去,缺口便大了。   账房的五位管事日日长吁短叹,恨不得发一笔横财来。   至于这笔横财,自然是指望老太爷当年留下的那笔家产。   沈瑶接过账单一瞅,她对谢家内里情形不太熟悉,便问周氏,   “往年开支了多少银子?”   周氏稍一思忖立即回,“去年是一千五百两的开销,里头还包括下人的新衣。”   沈瑶不由得有些佩服周氏,难怪老太太夸她能干,一家子人那么多账目,她居然都记在心里,不愧是当家好手。   沈瑶再看了一眼今年的账目,“多了五百两。”   针线房管事担心沈瑶以为她贪墨,连忙解释道,   “六夫人,您可以拿这账目与去年的比对,奴婢每一笔都算得清楚,实则是人口多了,下人也添了五十人。”   这个当口,又有几位管事的来领批票,有外院给诸位主子采购笔墨纸砚的,也有下人家里办丧,依着规矩来领赏钱的,穿堂内络绎不绝。   沈瑶循旧例,合乎规矩的,全部给批票,超支的留下来,   “等二嫂回来,再行定夺。”   沈瑶并非不能决断,牵扯账目的事还是让二夫人自个儿料理。论开销,六房反而是谢家开销最小的一房,下人精而不多,譬如二夫人屋里有二十来名丫鬟伺候,后院还有二十多个仆妇与粗使,而沈瑶的故吟堂,里里外外只有十人。   沈瑶与谢钦几乎没有什么人情往来,谢钦的笔墨都是皇帝亲自赏赐,从不打公中出,她又一向节省,每日的月例银子大多存着呢。   周氏也没强求,只道,“都听您的。”   中午在议事厅用了便饭,沈瑶便歇在了梢间,眯了不到两刻钟,便睁了眼,这时,两个面熟的婆子相携迈了进来,一人面颊生得白白胖胖,嵌着一双豌豆眼,另一人倒是瘦瘦的,神情唯唯诺诺,带着几分小心。   “给六夫人请安。”二人恭恭敬敬跪下磕头。   沈瑶慵懒倚在铺着貂皮的躺椅上,身上罩了件披风,手里抱着个手炉,见二人磕头,便起了半个身子,温和道,   “快些起来,可是有什么事?”   那白胖的婆子先开口,她从兜里掏出一个护手,   “叨搅夫人实在罪过,奴婢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上回瞥见您手上生了冻,心里挂记着,这不,夜里缝缝补补,给您做了个护手,奴婢旁的不敢说,针线上倒有些底子,便厚着脸给您送来,望您别嫌弃。”   另一位婆子嘴皮便没这么利索,就着她的话支支吾吾捧着个护耳,   “奴婢给夫人做了对护耳,冬日走在风口里用着很好。”   沈瑶吃了一惊,颇有些震动,连忙接了过来细瞧,针脚都是极好的,面料算不上最好,却也十分不错,可见是费了心思来讨好她。   那婆子说她手生冻,倒也有缘故,她日日往园圃跑,没少沾冷水,不小心便受了冻,不过这种事在岳州时乃家常便饭,沈瑶没放在心上。   沈瑶是吃苦过来的,看着下人眼巴巴讨好,心生怜惜。   黎嬷嬷替她回道,   “你们的心意夫人受了,回去好好当差便是。”   二人也不敢多言,相继退下。   待人离开黎嬷嬷便与沈瑶道,   “这二人是个聪慧的,趁着二夫人不在,来您这拜码头呢。”   “这话怎么说?”   黎嬷嬷道,“老太太年事已高,府上终究要分家,咱们故吟堂的人除了府上给的份例,您和爷还额外赏一些,府上的管事们都眼馋,巴不得入您的眼,回头分家时,求您给捎带过去呢。”   原来如此。   谢家其他房虽谈不上日薄西山,终究是后继乏力,唯独六房蒸蒸日上,管事的都是明眼人,自然是抱着大树好乘凉。   下午又当了半日家,好不容易熬到二夫人回来,便将犯难之处全部推给她,   “这几项弟妹我实在是拿捏不准,还请嫂嫂定夺。”   二夫人看了一眼便知怎么回事,夜里大家伙聚在老太太明间喝茶时,二夫人乘势便开了口,   “母亲,儿媳这几日盘账,估摸着年底连带年初的开销,怕是有八千两银子的亏空,儿媳正在愁该怎么办。”   她话音一落,对面的大夫人吃了一惊,“八千两亏空?怎么有这么多,我记得去年年终盘账结余了一万多两,拿着去年的对比,今年各地庄子铺子进帐也该不少于八万两,如此今年账面总该有九万两银子,二弟妹现在告诉我有八千两亏空,难道这一年花了十万两不止?”   “大嫂,账不是这么算的....”   每每牵扯到账目,大夫人便咬着二夫人不放,必定是吵个不可开交,二老爷挥挥手,示意年轻的子侄媳妇们都退下,只留几位老爷夫人在场。   谢钦还未回来,沈瑶便当个睁眼瞎,默不作声听着。   二夫人对大夫人这套说辞习以为常,   “大嫂若不放心,尽管查账目。”   大夫人轻哼一声,“成,只要母亲点头,我便安排人手来查。”   大老爷见老太太脸色很难看,立即喝了妻子一句,   “好了,都是一家人,这么多人吃吃喝喝能是一笔小数目吗?眼下先不说查账的事,到了年关,得将这事给应付过去。”说完他看了一眼二老爷,   “二弟,今年庄子收成如何?”   二老爷掌着府上庶务,闻言只是苦笑,“淮南闹过灾荒,不仅收成不好,为了安顿佃农,还赔了一笔进去,东北与去年持平,这一年全靠江南的佃租与铺子,收成比去年少了三成,堪堪入账六万两,去年是结余了一万五千两,加起来今年账面是七万五千两,六弟大婚用了两万两,又添丁进口,至而今缺口有八千两。”   “这还要紧巴巴过年,倘若放开些,怕是一万两还嫌少。”   大老爷没想到形势这般紧迫,沉默不语。   屋子里一静,三老爷见两位兄长都发了话,坐在那里有些窘迫,双手搭在桌案,满脸歉意道,“我们三房倒是拖后腿了,今年添了好几个小子。”   三夫人身子不太好,三老爷屋里收了不少姨娘,姨娘一个个也很能生,三房庶出的子女不少,庶出的儿子再娶妻,又生了些孩子,别看三房是庶出,人丁却十分兴旺。   三房无权无势,全靠公中贴补,三老爷在两位兄长面前一直谨小慎微。   三夫人听了这话,暗暗瘪了瘪嘴没做声。   最后大家视线都落在老太太身上。   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冷笑一声。   账面难看是真,三个儿子齐齐来逼宫也是真。   她瞅了瞅二夫人,二夫人满脸愧疚。   平日里大家都孝敬老太太,可真正到了紧要关口,人人都要为自己打算,二房不可能拿自己既得利益来贴。   老太太年纪六十五有余,谁知能不能捱过七十岁,越老越糊涂,大家伙都希望趁早把家产分了,回头也好安安生生过日子。   老太太看着一屋子默不作声的儿女,想起老太爷临终的话,   “你手可得紧一些,不到闭眼那一刻不要松口,一旦东西交出去,回头哪个还记得你。”   老太太倒不是担心没人惦记着她,老太爷过世时谢钦还小,现在谢钦是朝中首辅,别的儿子靠不住,这个是靠得住的,沈瑶又天真烂漫,没有其他媳妇那么多心思,若依她,她恨不得现在就分了家,她回头傍着老六过日子,不知多快活呢。   只是事情不能这么办,不像样,平白招人笑话。   “既然缺银子,便开库房吧,拿一些不曾在人前摆过的物件去兑些银钱。”   大老爷和二老爷脸色就变了。   变卖家产可不是兴旺之兆,大老爷是国公爷要面子,二老爷呢,掌着府上产业,这事一旦传出去,就是他经营不善。   二老爷不知想起什么,望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色,   “六弟怎么还没回来?”   老太太闻言老脸拉下,“你又打他什么主意?这个家是你当的,府上的事也是你们长兄与次兄商量着办,他从来都不管,怎么,出了事就巴不得他来收烂摊子?”   老太太并非不明白,二老爷定是想将库房的东西抵给谢钦,让谢钦掏银子出来,如此问题解决了,也不必丢脸面。   公中的东西本有谢钦一份,凭什么要谢钦掏银子。   老太太护幺儿。   二老爷与大老爷相视一眼,笑笑不接话。   老太太嗤了一声,目光落在沈瑶身上,一屋子人唯独她年纪最小,一张小脸白得发光,老太太看着她,眼神不由地放软,   “瑶儿,你可有什么看法?”   老太太任何时候都有意培养沈瑶。   沈瑶着实有些念头,便如实道,   “母亲,依儿媳看,家里有些开支大可免了。”在沈瑶看来,谢家过于铺张浪费。   这话一落,其余老爷夫人均望了过来。   大家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由奢入俭难。   大夫人嗓音带着警告,“若是六弟妹主张此事,怕得六弟妹来操办,否则各房怨声载道,底下的婆子管事也难配合。”   沈瑶不忿她冷冰冰的语气,当仁不让道,“若是母亲与嫂嫂们都点头,那这桩事我来办。”   她难道怕得罪人?   她谁都不怕。   二夫人心稍稍一悬,若是沈瑶办成此事,谢家掌家权便真正落到这个十七岁的姑娘手中,岂可?   若是拦着,账面亏空无论如何都得弥补。   二夫人心里飞快盘算。   二老爷皱眉不语。   三老爷夫妇也有些踟蹰,三房人最多,势力也为最单薄,沈瑶要削减开支,怕是第一个要拿三房开涮,三夫人悄悄牵了牵三老爷袖子,示意他想法子阻止。   三老爷先瞅了几眼兄长脸色,磕磕巴巴开口,   “六弟妹,咱们谢家可是京城首屈一指的豪门,若是削减开支,传出去别人以为谢家不行了,实在有辱父亲和母亲的威名。”   沈瑶不做声,她无可无不可。若让她办,她就办,若是不成,她也无所谓,总之碍不着她。   老太太眸眼眯起,权衡片刻,拍了拍沈瑶的手背,   “孩子,你是个有心的,谢家虽富贵,却不能穷奢极欲,久而久之,亏空越来越大,终有一日会撑不下去,母亲信任你,接下来府上对牌都交给你,账册也交给你,府上人事皆听你差遣。”   余下三位夫人脸色都青了。   待各自回房,二夫人狠狠拧了二老爷胳膊一把,   “让你怂恿我开口,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不过是八千两银子,咱们还有法子周旋,现在将中馈交出去,再无出头之日了。”   二老爷心里也懊悔,只是面上却不肯承认,“无妨,她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能做成什么事,随便一个婆子几句话就能呛死她,你等着,不出一日她就得哭。”   二夫人心里也这么想,只是终究不放心,“对牌交出去容易,收回来可难。”   大房这边,大老爷难得在大夫人屋子里坐,大夫人念着二夫人吃了亏心里痛快,只是一想到中馈给了沈瑶,又浑身不得劲。   “那沈氏一定撑不过几日,别说大刀阔斧改革,便是让她按部就班掌中馈,她都得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二房这次是得罪了老太太,我看,该让老大媳妇去老太太跟前认个错殷勤侍奉些,回头等沈瑶撂担子,宁氏便可接过来。”   大老爷笑呵呵道,“这是咱们长房重新掌家的好机会,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若是儿媳妇掌了家,回头月例你可不能再克扣我的。”   大夫人难得殷勤小意一回,“你放心,若咱们掌了家,我的月例都给你。”   大老爷捏着一串小叶紫檀高兴地往床榻去。   大夫人见他歇在这里,脸色一亮,不动声色跟了过去。   三房这边,没有二房那么生气,也没有长房这般盲目自信,三夫人穿着一身寝衣在床榻上抹泪,   “到最后,还不是苦了我们的孩子。”   沈瑶被黎嬷嬷搀着,捧着发红的脸蛋晕乎乎出了延龄堂。   “我方才说什么来着?”   黎嬷嬷见她满脸昏懵,又是担心又是笑,“您扛下中馈的担子啦。”   “我没想掌中馈。”沈瑶小脸发苦,急着辩解,“我只是帮着削减开支,没说给谢府管家呀。”   黎嬷嬷哭笑不得,“您方才那气势,可是万夫莫敌,怎么?现在知道后悔了?”   沈瑶想哭,她想帮忙,却没想到把自己搭进去。老太太一定是故意的。   黎嬷嬷实在是替沈瑶捏一把汗,谢府盘根错节,别说是各房主子,就是每一处的管事都不好惹,沈瑶可是给自己招惹了一桩大麻烦,不过这样敢作敢为的性子,黎嬷嬷十分钦佩。   黎嬷嬷自然明白她的顾虑,悄声道,   “您别急,眼下您想怎么做便放开手脚做,待回头怀了孩子,老太太必定将您的担子扔出去。”   沈瑶:“.....”   老太太莫不是学兵法的,行的是迂回战术? 第46章   谢钦今夜忙得晚, 亥时三刻方回,夜深寒凉,以为沈瑶早睡了, 悄悄进了东次间, 却见美人儿托腮坐在高几旁, 嘴里叼着一根小狼毫,面前摆着几张空白的绢帛,不知在写什么, 红嫩嫩的面颊有如一朵从水里捞出来的小桃花。   双脚裹着罗袜搁在圈椅下晃荡, 一身杏色的裙摆,穿得单薄,虽说屋子里烧了地龙,却也不能这么大意。   谢钦信手取下搁在衣架上的披衫来到她身后裹了上去, 抚着她双肩, 目光落在那空白的绢帛上,   “写什么呢?”   沈瑶嘴里含着笔杆,扭头看了他一眼, 对上丈夫沉稳平静的眼神,顿时委屈上了, 眼巴巴望着他,   “我摊上事了。”   谢钦坐在高几旁的锦凳上,替她紧了紧胸前的披衫,淡声问,“什么事?”   沈瑶将缘故一说。   谢钦稍稍愣在那里,他压根不在意沈瑶做什么, 她想做什么他都会支持她,只是沈瑶竟然放下豪言要整顿谢府, 这意味着她对这个家感情渐深,已有留下来的打算。   怔愣中含着一些难以言喻的欢喜...但是他掩饰的很好,很快脸色恢复如常,   “不错。”   “可是我还没想到怎么做,”沈瑶将笔扯下来,双手拉着他小脸发苦,“你帮我好不好?”   谢钦是可以帮她,不过他不打算帮,“自己揽下的活自己担。”   沈瑶小嘴一撇,屁股一挪,人滑到了他怀里,谢钦只得圈住她,随后面色无澜盯着她。   沈瑶眼神凶巴巴,“你不帮我,我把谢家弄得乌烟瘴气怎么办?”   谢钦笑,“那又如何?”   沈瑶受不了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谢首辅,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先把谢家给打理好,再打点朝政。”   谢钦看着蛮不讲理的小女人,“肆肆,我打点谢家的功夫,足够我给数十万百姓安家。”   沈瑶当然懂这个道理,她往他肩头一趴,指腹摩挲着他干净的衣领,“我这不是想请你给我支招嘛。”   他抬手刮了刮她鼻梁,依然不松口,“自己折腾出来的事自己想法子。”   沈瑶惫懒地靠在他肩头,目光逡巡着他侧脸,甚至小手不老实地在他下颌抚来抚去,   “若我把谢家弄得鸡飞狗跳,你不怪我?”   她掌心濡湿柔软,惹得他微渣的下颚起了一层疙瘩,贪恋这一片温柔,谢钦下意识将下颌压了压,嗓音稍哑了几分,“你尽管做,回头我给你收拾场子。”   有了这句话,沈瑶如同鲤鱼打挺般立即翻身而起,重新来到高几后,“那我就大刀阔斧削减开支啦!”   胸前的温软骤然消失,连着心里也空空的,谢钦看着干劲十足的妻子,心情五味陈杂。   先去浴室沐浴,换了一身家常中衣出来,却见沈瑶已端端正正列出几条要削减的条目,谢钦笑了笑,“颇有女将星的气质。”   沈瑶听出他在奚落她,扭头往他身上一扑,这憨丫头是有些力气在身上的,幸在谢钦反应灵敏,否则要被她扑下,沈瑶就这么搂着他脖颈,夹在他瘦劲的腰身上。   谢钦稳稳接住她。   沈瑶这个姿势实在是有些不尴不尬,她红着脸悄悄觑他,谢钦端得是八风不动,沈瑶只好低下眉,只是也舍不得就这么离开他,便往他怀里轻轻抵着,   “你最近很忙吗?”   她嗓音软得像低缓的风。   谢钦眼神微动,“是。”   “哦....”沈瑶语气有些低落,随口问,“有多忙?”纤指隔着薄薄的衣料在他胸口打转,   谢钦血脉里滋生一阵躁意,窜到他眉间,被他压制成一层郁色,“怎么?”   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一句,意味着他着实很忙,若是她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沈瑶抿了抿唇,心里无端生了一些烦躁,扭了扭腿窸窸窣窣从他怀里下来,绷着一张俏脸,气冲冲回到高几后坐着,“我没事,随口问问罢了,侯爷先睡吧。”   谢钦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神色深邃。   他倒要看看这个小狐狸躲到什么时候。   谢钦真就睡了。   片刻沈瑶听得身后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心里越发堵,闷闷不乐吹了灯爬上床,上床的时候还刻意蹬了一下他的小腿,谢钦被她蹬醒了,   “怎么了?”   沈瑶往被褥里一钻,背对着他不动。   隔着厚厚的床褥都闻得到她气呼呼的嗓音,谢钦忍住笑,   明知她气什么却顾左右而言他,“不是说好你先做,若有麻烦我再来收拾么,怎么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沈瑶扭过头,一双湿漉漉的眸在暗夜里虎视眈眈。   谢钦佯装辨不清她的情绪,打了个哈欠,“好,很晚了,睡吧。”   沈瑶见他闲适地闭上眼,越发气了,郁碎看了他半晌,最后气不过掀开他的被子,钻了进去,不管不顾搂住他腰身,甚至很不安分地往他怀里蹭。   扶着他一只手搭在自己身上,半倚着他问,   “今日针线房的管事替我量身预备着新衣,说我比初入府时长高了。”   谢钦被迫握着她的柔软,眼神幽黯,“挺好。”   “还说我长丰腴了,你说呢。”她傲娇地往前挺了挺。   谢钦:“......”   盯着作乱的小姑娘,无奈叹息,如实道,“这我无法分辨。”   沈瑶怒细眉一蹙,“你什么意思?”   谢钦理直气壮反驳,“你初入府时,我不曾碰你。”   这回换沈瑶无语,将他的手掀开,在他怀里转过身,枕在他胳膊背对着他躺下,然后重重哼了一声。   谢钦自然知道她气什么,见她不吭声又主动撩拨她,   “这么说,这大半年我把你养得挺好?”   沈瑶扭头冷冷睨着他,“你先回答我,我是不是真的丰腴了?”   谢钦往她细腰抚了抚,“这儿没有,与初入府时一样细。”   沈瑶愣了一下,气得翻身起来锤他,   “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嘴里恶狠狠地,心里却被取悦到了。   谢钦但笑不语。   两个人虽然没有做什么,至少一个被窝睡了,谢钦搂着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姑娘适用激将法。   翌日沈瑶早早起床去了议事厅,一大堆管事婆子聚在此处等示下,二夫人也在,无论心里有多憋屈,面上却客客气气将对牌交给了沈瑶,府上对牌只有一副,一半在她这里,令一半在银库,手握对牌方可去银库领银子,一旁家中大事均要对牌行事,寻常小额开销用批票便可。   二夫人离开时深深看了一眼儿媳妇,周氏面上朝她颔首,心里却犯嘀咕,二夫人自己不想得罪沈瑶,却让她来当恶人。   谁也不是傻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周氏得为自己打算。   谢钦握着谢府至高无上的权势,老太太握着谢家的财权,沈瑶想做什么谁都拦不住。   周氏还要为自己和一双儿女着想,不可能为了点蝇头小利去冒犯沈瑶。   沈瑶有些不耐烦那些琐碎的小事,也没有作威作福的心思,还是循着旧例,让二奶奶周氏与谢京坐在一旁帮衬,有周氏和黎嬷嬷在,还不至于乱套,谢京性子大大咧咧,小事她帮不上忙,可一旦起了纷争,谢京便可震慑住那些婆子,沈瑶不用亲自下场,一切议定。   堂屋烧了炭盆,二夫人惧冷,平日门窗掩得严严实实,沈瑶年轻身子火热,着人开了一片窗。   侯在廊庑的婆子往里探去一眼,年轻的少夫人气定神闲,眉梢染着鲜活,与二夫人那端肃的模样十分不同,不需要小丫头捶腿,也不必人人往跟前端茶递水,屋子里井然有序,没有往日那般喧哗浮躁,再看黎嬷嬷候在一旁指挥,真是变了天。   大家依次进去领票,轮到厨房一位管事,循着往日将单子递过去,厨房开支是每日份例,来回就那些菜系调换着用,每日金额几乎没有变化,不过沈瑶看了一眼却皱了眉头,   “每日光是吃食就要五十两,一月一千五百两,一年将近两万两,实在是过于浪费,即日起,每日只有三十两的份例。”   婆子脸色大变,几乎要跪下来,“六夫人,这怎么成?府上有将近一千人,每日五十两已经是节省了。”   沈瑶将账簿一合,面带冷色,“高嬷嬷,我可是乡下来的,蔬菜鸡鸭市价如何,我比谁都清楚。”   婆子酸酸一笑,“是,您是清楚,只是京城价额比乡下到底不同....”婆子说的委婉,毕竟沈瑶身份摆在那里,她也不敢过于造次。   沈瑶笑着颔首,“没错,不过我常去府上西北的林子取苗,那里养了不少庄子上送来的鸡鸭,肉食几乎不用去市面上买,此外,每日皆有附近的百姓将家里种的小菜或鸡蛋鸭鹅送来谢府后门,如果我没说错的话,现在谢府后面那条小巷怕是人满为患,你们若有心节省,径直在后巷买一些,其余的再去市集采购,一日不知要省下来多少银子。”   婆子没料到这六夫人年纪轻轻,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夫人,您说的都在理,只是咱们是大户人家,家里酒席不断,总得在市集上有些门路,久而久之就有了常年合作的商家,一时半会也不好不去人家那里采购....”   沈瑶没功夫与她掰扯,打断她,“无妨,那我换个人采购,换一家买...”   婆子登时不吱声了。   沈瑶手里捏着谢府人事簿册,语气铿然,“我话摆在这里,每日厨房只有三十两份例,谁能做就接,不能做大可离开,本夫人再安排人接手。”   旁人不敢说这话,沈瑶敢说,谁叫六房有底气呢。   婆子看了一眼周氏,悻悻退下了。   周氏站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厨房一贯是她管着的,沈瑶这么做也算是断了她的财路,更重要的是弄得她在下人面前没脸。   厨房的管事退下,紧接着轮到针线房的嬷嬷。   厨房的人心有不甘,愣是躲在外头听风声。   这回沈瑶就更不客气了,吃的在所难免,穿得实在是不必如此浪费。   “除了老太太的份例不动,其余人从我起,每季衣裳减去四身。”   这相当于减去一半的份例。   这话一出就是旁边的谢京都大吃一惊。   “瑶瑶,你这也太狠了吧,我担心府上婶婶嫂嫂姐姐妹妹都不干呢。”   嫁妆丰厚的媳妇不把公中那点衣裳份例放在眼里,那些庶出的女孩子手里没有积蓄,全指望着公中每个季度分些衣裳打扮自己。   沈瑶道,“此项必须削减,一个季度八身实在太多了,旧衣穿不完,新衣又连着做,譬如我,衣柜里还有许多新衣穿不过来,至于那些庶出的姑娘,每年江南敬献布料,咱们再贴补几身便是,这叫因事制宜,有的放矢,再说,这里头下人一季也有四身,就更不必要了。”   谢京见沈瑶坚持,也不强求,“成,我都听你的。”   “只是,你可要做些准备,回头府上的女人们可都要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谢京开着玩笑话。   沈瑶笑,“我若在乎,就不会接这个烫手山芋了。”   周氏在一旁替她倒茶,“六婶这魄力,我是打心眼里佩服。”   到了第二日,沈瑶再次削减了厨房的菜式,就拿她和谢钦来说,每日三顿,顿顿有十来样菜肴,哪里吃得完,往后,夫人份例减到六样,其他依次递减,沈瑶暗中考察过,足够吃得饱,只是没有以前那么奢华了,怪谁呢,府上既然缺银子,就得缩衣减食。   连着数日,就没几个差事能幸免。   统共算下,阖府每日的开销要减去将近一半。   管事们有怨言吗,自然有,但谁也不敢去沈瑶面前哭穷。   沈瑶已经作了唇枪舌剑的准备,结果三日下来,风平浪静,她问黎嬷嬷,   “三日就这么过去了?不会暗地里憋着坏招吧?”   黎嬷嬷笑,“您也不瞧瞧您身后站着谁?”   “这倒是。”沈瑶又懒懒散散地抿了一口茶,“狐假虎威嘛,我已轻车熟路。”   谢钦在朝中尚且雷厉风行,何况是区区一介后宅,管事的心如明镜,若是开罪了沈瑶,可不是丢差事这么简单,搞不好便要丢脑袋,谁也不敢给沈瑶使绊子。   沈瑶也并非没有城府,一来,当着周氏的面敲山震虎,先把厨房这硬茬给解决,其余的人见风使舵,不敢在她面前拿乔。   其次嘛,她还留着最重要的一项没着手。   谢家伺候的下人太多了,必须“精兵简政”,若是这三日有人敢往她跟前撞,那正好,该辞退辞退,该发卖发卖,这年头没有拗得过去主子的奴婢。   大家心里头有数,也晓得沈瑶强硬,没准一个不小心阖家都被赶出去,丢了活计,于是一个个闷声不吭。   二夫人在屋子里快要气炸了,捂着胸口只喊疼,   “这些刁奴,太没出息了。”   周氏拢着袖立在一旁一言不发,别说是奴仆,就是她自个儿也不敢触沈瑶逆鳞。   胳膊能扭过大腿?   沈瑶等了三日没等来婆子们造反,反而礼品流水般送入故吟堂,大家伙生怕被沈瑶裁撤,争先来献殷勤。   沈瑶:“.....”这一身力气没出使啊。 第47章   沈瑶这番锐意整顿, 说到底还是得罪了人,管事的油水少了,阖府上下份例几乎减少一半, 众人明面上不敢吱声, 私下却吃沈瑶的埋怨, 不过沈瑶也聪慧,先狠狠地节省了一笔,打了众人一个巴掌, 旋即又给了一个甜枣。   夫人老爷这一层次月例不动, 年轻的奶奶爷们,少爷与姑娘,每月增加一两银子月例,所有管事增加五百文钱月例, 这个消息传出, 原先的怨愤顿时烟消云散, 谢府吃穿用度本就铺张,少一些实则碍不了什么事, 可银子是实打实的好处。   如此一来,府上管事名额反倒成了香饽饽, 沈瑶已放出要裁撤冗仆的消息, 府内人心惶惶,各自想方设法走门路,以求能留下来当差。   接下来数日,沈瑶将家务悉数交给二奶奶周氏与谢京,自个儿独自拧着人事簿册开始琢磨, 裁员可是后宅的头等大事,沈瑶慎之又慎, 不敢轻举妄动。   对于谢家众人来说,裁撤人手便是一口悬在头顶的利剑,只要剑还没落下来,谁也不敢违拗沈瑶,沈瑶决定趁着这个机会先立规矩。   腊月初十这一日,谢钦夜值至凌晨回府,将将沐浴上床,床褥往下一陷,便将沈瑶给搅醒了,她迷蒙地睁开眼先瞥了一眼窗外,窗棂黑漆漆的,一丝光亮也无,便将视线挪至那修长的身影,问了一句,   “什么时辰了?”   谢钦见她撑起半个身子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厚厚的大红鸳鸯喜被,差点要滑落,连忙抬手将她往下一按,替她掖好被褥,   “卯时初,还早,你再睡一会儿。”   他晓得沈瑶近来忙着家务,天色微亮便要起来,虽然高兴她融入谢家,却也不愿她吃苦。   沈瑶昨夜睡得早,这会儿其实也睡饱了,小声嘟囔,“帮我将外衫拿进来。”   谢钦只能将挂在帘外的厚袄子递给她,沈瑶稍稍裹紧在床榻坐起,依着软枕看着他,   “你最近回得越来越晚,是不是再过几日,干脆不回来了?除夕也去衙门过得了?”   谢钦听出妻子的埋怨,微微苦笑。   近来朝中在商议年终冬祭的人选,天子每到寒冬腊月,旧疾复发,几乎出不了奉天殿,自然不会亲祭,依照往年惯例,该由太子去永定门内的天坛与山川坛祭祀,只是太子被幽禁,皇帝至今还没松口将他放出来,朝中物议沸然,户部吕尚书为太子奔走呼号,意图借此机会解禁太子,三皇子一党则恨不得一鼓作气,取太子代之,两党彻底撕破了脸面。   诸多压力到最后自然汇聚到内阁以及奉天殿。   谢钦恰恰要乘势摁死太子与三皇子,故而近来着实是忙得很,都没功夫与沈瑶好好说一会儿话。   今日论理他不必去朝堂,离着约定与幕僚议事还有四个时辰,谢钦决定趁此机会安抚妻子,他掀开沈瑶的被褥,躺了进去,温声答道,   “是我不好,近来忙着对付太子,无暇照料你。”   沈瑶一听与太子有关,哪里真能怪他,便挪了挪身子,靠在他胸膛,“我就是想请教你一桩事。”   “你说。”谢钦抬手将她捂在胳膊肘里。   沈瑶道,“谢家这么多人,每日大事上十件,小事上百件,若是事事都要过问,岂不累坏?我若不管,底下的人相互勾结蒙骗我怎么办?谢大人,您是当朝首辅,快教教我,你是怎么约束住天底下那么多官吏?”   谢钦失笑,按了按眉心,叹道,“原来是这事啊。”他忙了一宿实则有些疲惫,语气放得很慢,娓娓道来。   “想要管事,首先要管人,朝中千丝万缕,派系极多,后宅亦是,可万变不离其宗,想要管人,你得捏住两柄尚方宝剑,一是人事,一是财权,府中人事任免悉数抓在手里,什么人可以留任管事,哪些人可以当肥差,每个人月银是多少,得都由你说了算,将这两处捏在手里,你便握住了后宅的命脉,如此,便管住了人。”   “可管住了人和事还不够,得管得轻松些,怎么办?一手抓考核,一手抓刑罚。”   “譬如两年前,我为了约束六部,特设六科给事中,礼,吏,户,兵,刑,工共六科,凡事驾帖从内阁发出,必须经过给事中按印,事情完成,也得给事中消帖,一月下来,哪一部公务延迟,一目了然,每年升迁或俸禄发放全部依照考核来。”   “你也一样,在议事厅着人将每日事务列上,完成者消帖,再设一揭发的暗箱为辅助,她们相互监督比你遣人督促要省事得多,回头效率必定大大提升,也能减少她们相互勾结贪墨公银的机会,此外着一人专掌刑罚,赏罚分明,你便可稳坐钓鱼台。”   沈瑶听了眼眸发亮,满脸的佩服,“真不愧是谢首辅,运筹帷幄,正中要害,我便按你说的做。”   想是过于激动,她捧着谢钦狠狠亲了一口,亲得谢钦脸颊覆满了口水,谢钦抚了抚黏黏的口液。   沈瑶将眉头一挑,“怎么,嫌弃呀?”   “怎么会?”谢钦轻轻笑了笑,说着就要来亲她的嘴,沈瑶却避开了,她睡了一夜,还未漱口,谢钦身上散发着皂角香,可知刚洗漱过来,沈瑶还做不到没脸没皮与他亲热。   谢钦非要亲,沈瑶只能往他怀里一躲,一来二去,脸塞在他脖颈,人也趴在他身上。   然后她察觉到了谢钦的反应,面颊腾得一红。   谢钦抱着半骑在身上的人儿,手其实是松开的,预备着她翻下身,可沈瑶却没动,谢钦喉结翻滚了滚。   两厢呼吸声清晰可辨,帐内蓦地安静下来。   沈瑶脑子一抽,鬼使神差问,“你忙了一宿应该很累吧?”   谢钦方才满脸的疲惫,不曾掩饰,沈瑶看得出来。   谢钦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忽然被人拨了一下,   这话让他怎么答。   首辅毕竟是首辅,说话很有水准。   “与你在一起时,我何尝累过?任何时候都不会觉得累,反而总是害怕这种欢愉不能长长久久。”   他的每一个字像是烙铁,一下一下印在她心坎,烫得很。   原是调侃的那个人,现在反而被架在火上烤。   想是他气息过于强势,沈瑶招架不住,干脆将头额顶着他下颌,将他的眼神给顶开。   谢钦望着帐顶,缓缓吁了一口气。   沉默像是潮,在帐内无声荡漾。   那个人用小嘴隔着寝衣在他胸前来回拨动,然后传来闷闷的嗓音。   “可是我现在还不想生孩子。”   谢钦手指微微一颤,克制着没动,   “如果你不想,你可以永远不生。”   沈瑶诧异地抬起眸,看了他片刻,急着辩解道,“我没说永远不要,我只是现在不想要,我还没做好当母亲的准备...”   她对娘这样的身份过于陌生,甚至有些抵触,更不知道怎么当好一个娘。   谢钦轻轻吻了吻她发梢,“我都明白。”   沈瑶又道,“再说了,你那么多家产,不生个孩子继承,可不亏么?”她可不想便宜了外人。   谢钦从未想过这一层,他不在意,只是沈瑶有了生孩子的念头,对于他来说无异于惊喜。   “我都听你的,不过,你现在着实还小,孩子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沈瑶委屈地说,“可是母亲说,只有等我怀了身子才能将中馈交出去。”   谢钦抚了抚她头额,笑道,   “她不过是嘴里说一说,你别当真,你先玩,不想玩了,我帮你推出去。”   他总是这样,从不给她压力,仿佛有他,世间一切皆是坦途。   沈瑶撑在他身上,目露痴色,“谢大人,将来我年老色衰,你会不会嫌弃我,再找一个美美的小娘子?”   谢钦凝着她不动。   曾几何时,她一心想着离开,现在想着如何与他长久,这是好征兆。   “沈瑶,你喜欢我什么?”谢钦反问她。   沈瑶忽然不正经了,笑嘻嘻抚摸他的眉眼,“我见色起意呀。”   “嗯好。”谢钦神色不变,“我比你大那么多,你年老色衰那一日,我也老了,你会嫌弃我吗?”   沈瑶脸色忽然郑重几分。   她会嫌弃谢钦不够俊朗吗,不会的,这个男人这么优秀这么强大,别说他年老色衰,即便只剩下一把老骨头,她也想赖着他。   “我不会。”   谢钦接过她的话,“我也不会,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现在就是怎么想的。”   沈瑶一本正经地说,“可是你看大老爷,二老爷,还有三老爷,他们身边的小妾个个貌美如花,等你到了那一日,也可以找比我年轻的。”   谢钦这会儿是真的觉得,家里的男人没做好榜样。   他并不擅长说哄人的话,也不想许一些虚无缥缈的诺言,便道,   “我明日便下一条族规,从今往后,凡是谢家男儿,不可纳妾。”   沈瑶看着他震惊了。   这比任何甜言蜜语都管用。   沈瑶足足愣了半息,然后干脆利落解了他的衣带,   “还迟疑什么呢,来吧。”   谢钦:“.....”   这风风火火的性子。 第48章   窗外黑灯瞎火, 寒风凛冽,帐内温度却慢慢攀高。   沈瑶身上还裹着那件月白的夹袄,被褥被他撑开, 居高临下望着她。   沈瑶羞得不敢与他对视, 却试着将他拉低一些。   “隔得那么远, 我够不着...”她小声道,面颊红彤彤的如覆了一层红霞,   谢钦凑近了些, 沈瑶伸出手去抱他的腰腹, 结果双手滑了下来,一手的汗。   沈瑶委屈道,“我就是想抱抱你。”   总感觉被他这么盯着,好像他在碾压她似的。   谢钦将她的腿往上提了提, 双手从她腋下穿过撑起, 沈瑶这下好用力, 便圈住他脖颈,怕被冻着, 她手还搁在衣袖里,这么一抱, 如同一个厚厚的绒球挂在他身上。   果然舒服多了, 连着呼吸都随着他动作一颤一颤。   软得不可思议。   胸膛之间还隔着一层厚厚的袄子,从外面瞧,只当夫妇二人依偎说话,难以想象那里热情似火,严实无缝。   沈瑶想起老太太的话, “对了,你用那个时, 感觉如何?”   谢钦表情有些耐人寻味,“其实也很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   谢钦如实道,“这样更舒服。”   沈瑶眼巴巴看着他,红了脸。   那张娇靥就像是熟透的红果子,现在被这么掐,汁儿肉儿的都爆了出来。   甜香四溢。   谢钦难以自持,忍不住狠了些。   沈瑶眼眶发红,娇声斥责,“你太狠了....”   谢钦顿住,目光黏在她身上,她眼神锐利,呼吸柔软,性情飒爽,动作利落,真真是处处合着他脾气来的,这个时候,谢钦居然有些感谢当年那个追杀他的幕后黑手,若非如此,他有什么福分遇见她。   谢钦停下来等她,沈瑶又不高兴了,心痒难耐,   “你还是狠一点吧....”   谢钦照做。   沈瑶也不甘示弱,用力去回敬他,“你这么做,家里女人是高兴了,可那些男人会不会造反?”   谢钦眼神冰冷,“谁敢造反?”   双手从后面将她托了托,沈瑶吸了一口凉气,仰面承受他的亲吻,   “若是夫妻不相合,怎么办...”   “不相合便和离再娶。”   “若是生不出孩子呢,你怎么说服他们?”沈瑶可以想象一旦谢钦提出来,必定遭到族中男丁强烈反对。   “可从族中过继,”谢钦似乎并不想议论此事,一锤定音,“四十无子,妻子想要个孩子傍身,主动提出纳妾者,另当别论。”   沈瑶觉得不错,至少这样方方面面都看顾周全了。   她往上一贴,“我可事先说明白了,咱们俩别说是四十无子,就是八十无子我也不纳妾。”   谢钦笑,“好。”   沈瑶想了想又道,“若是你在外头偷偷养外室,那我也养一个...”   谢钦身子猛顿,咬着后槽牙,想起前段时日那刘端还托人送了一本小册子来,是刘端在抄书时无意中发现了与栽植树木有关的条目,全部摘抄下来成小册子赠给了沈瑶,谢钦那会儿醋意简直要灭了天灵盖。   又回忆起沈瑶先前主动裁制衣裳给刘端,谢钦发狠道,   “沈肆肆!”   沈瑶听到这个称呼,漫漫一笑,唇角勾得高高的,“你叫我什么?”眼波流转,妩媚风流。   谢钦没接话,而是用行动戳了她几下,沈瑶求饶,“好好,我是沈肆肆,你叫我什么,我就是什么....”   谢钦看着和稀泥的沈瑶,忽然觉得她身上有一股万木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气息。   “咱们约法三章。”   “什么....”沈瑶眼下心思全部在他身上,他说什么她都依,“你说,我听你的。”一副“你要我下火海我都义不容辞”的模样,眼神浪的没边。   谢钦心口塞,   “第一条,不见外男外女。”   谢钦日日浸在朝堂,压根没有见女人的机会,他这条规矩就是为沈瑶而设。   沈瑶觉得谢钦在无理取闹,不过还是懒洋洋地应道,“好。”   “只是谢首辅,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啊,若是你心正身正,见不见外女有何关系?你是怕自己把持不住彻底绝了路子是吗?”   “越防着不是越容易出事吗?”   谢钦竟无言以对。   “我不管,你必须答应我。”   男人明显在使小性子。   沈瑶晓得那句养外室刺激到他了,笑吟吟道,“成,我不见外男,若是非见不可,我就蒙一条纱巾。”   谢钦:“.....”   真的有被气到。   开始吊着她,   沈瑶也不恼,气喘吁吁揉着他喉结,   “谢首辅忙了一宿果然是累了....”   “......”   沈瑶经历了此事,总算发现了谢钦的弱点,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竟然罕见使性子,说明他慌了,原来养外室是他的死穴,沈瑶牢记在心。   以前的谢钦过于无懈可击,沈瑶总会觉得不真实,害怕抓不住他,而现在身上这个男人是无比鲜活的,一个占有欲十足的普通丈夫。   谢钦用实际行动将她一寸寸一厘厘占有。   沈瑶连着喊了他三声夫君总算被准许下床。   不过她也不是个好惹的,临走前捋了捋曼妙的长发,拍了拍他肩,   “谢首辅累了,好生歇着,我去忙啦。”   然后风风火火离开了。   谢钦目光追随她至屏风后,她身影越来越淡直至消失,心情很是难以形容。   总有一种被睡了却不一定会被认账的错觉。   沈瑶花了十日的功夫,立下规矩,裁撤人手,原先二夫人院子内外有四十人伺候,现在裁去十人,其他以此类推。辞退了一些好吃懒做的,发卖一批作奸犯科的,甚至也挑出一些能干的,打算送去庄子与谢钦的铺子里当差。   沈瑶的通州庄子需要一大批人手,若是愿意去通州,她月例加倍,主动请缨者不在少数,大多的是能干的男仆,也有一些三等管事,一家数口都在谢府当差,饿不死却也撑不着,便决定阖家去通州给沈瑶看庄子,沈瑶求之不得。   一番整顿,谢府上下气象一新。   腊月二十朝中冬祭,经过沸沸扬扬的朝争,总算是定下由三皇子代替皇帝去天地山川坛冬祭。   这一日晨,阳光万丈,沈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再过十日便是除夕,府内人影穿梭,井然有序。她看着周氏与谢京将事情分门别类安置下去,心里也踏实了。   前几日谢钦开宗祠立族规,引来女眷欢庆,消息传出去,谢家少爷越发成了香饽饽,连着数日媒人踏破门槛,由此,沈瑶在谢家地位更加尊崇。   下人三三两两正登梯在廊庑上挂灯笼,小丫鬟们拧着新鲜布满露珠的花儿进来插花,人人脸上洋溢着除夕将至的憧憬与喜悦,几位少奶奶来议事厅陪坐,吩咐丫鬟将围炉移至廊庑下,几人坐一桌摸牌。   周氏请沈瑶上桌,沈瑶想起昨夜谢钦的嘱咐,心里惴惴不安。   “你们玩吧,我昨夜歇得晚,有些乏累。”   众人见她精神不是很好,也不强求。   丫鬟们往侧面摆了几张高几小桌,茶水瓜果零嘴应有尽有,很快廊庑下欢声笑语不断。   沈瑶随意捻起一块果干塞嘴里,慢慢嚼着,目光从缠绕在屋檐下的光晕移去湛蓝的苍穹,那里风平浪静,万里无云。 第49章   午时过后, 天色倏忽暗了下来,云团聚了一层又一层。   阴风怒号。   沈瑶立在谢钦的书房,张目望向廊庑外, 月洞门外安安静静的, 唯有枯枝飒飒作响, 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心里砰砰直跳,碧云坐在锦杌做针线活, 沈瑶亲自给谢钦做了一身衣裳, 碧云擅长绣花纹,沈瑶做好后余下镶边的花纹都交给她。   碧云绣了一会儿只觉眼神晃得很,“姑娘,您别晃来晃去了, 坐下喝口茶吧。”   “我不渴。”沈瑶双手扶在书案, “他叫我不必担心, 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他一个人在皇城, 我见不着摸不着,我宁愿跟他共赴生死, 也好过在这里担惊受怕。”   碧云插科打诨一笑, “哟,姑娘,原先是谁说绝不可能为一个男人去死,什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怎么, 现在死心塌地跟着姑爷了?”   沈瑶瞪了她一眼,俏生生道, “那是原先的混账话。”   她的郎君,生得这么俏,又这么好,打着灯笼也寻不着。   沈瑶完全想开了,不必因未知的恐惧作茧自缚,她沈瑶这辈子一无所有,但凡得到什么,都是她赚的。   又过了一会儿,廊庑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瑶连忙绕出博古架迎去,果然瞧见平陵来到门口,脸色不大好看,   “夫人,永定门内打起来了。”   沈瑶一惊,“谁跟谁打起来了?”   碧云丢下手中活计,跟着沈瑶追了出来,主仆二人一同望着平陵。   平陵定了一下神,回道,“三殿下在天地坛祭祀时,坛中起火,一伙游民从神乐观的地洞里闯出来,将三殿下与祭祀的官员围困在大享殿内,那贼人怕是意图将三皇子等人活活烧死。”   沈瑶心猛地一紧,“侯爷没去天地坛吧?侯爷在宫中是不是?”   虽然谢钦已嘱咐她,一切在他掌控当中,沈瑶还是不放心。   平陵点头,“是,侯爷在宫中,不过沈大人随三殿下在天地坛。”   沈瑶心漏了一拍,转瞬脸色沉下来,“这是他的选择,是他咎由自取。”   沈黎东身为她亲生父亲,这辈子都不曾在意过她的生死,她又何必为沈黎东担忧。   “宫里情形如何?”   昨夜谢钦告诉她,东宫明面上争夺冬祭,实则暗中已做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暂时还没消息传出。”平陵宽她的心,“您别担心,侯爷运筹帷幄,不会有事,夫人,咱们府上是不是可以戒严了?”   沈瑶语气一定,“关门闭户,让所有女眷幼儿躲去地窖。”   一旦纷争起,谢家必定首当其冲,而她与老太太更是众矢之的,两日前谢钦已暗中将老太太转移至安虞之地,为免打草惊蛇,沈瑶依然留在府中主事,谢钦安排数十暗卫保护她,安危无忧。   平陵立即出去传达指令,吩咐完,又折回来与沈瑶道,   “夫人,您也去书房暗室避一避,待事情平定,属下再禀报您。”   沈瑶先道一声好,“你去忙,我晚些时候进去。”   沈瑶担心谢府女眷人心惶惶,又折去后院,地窖的入口在老太爷的天一阁,谢家各房女眷压根不知外面出了什么事,孩子哭闹不听管束,姑娘们提着裙摆左顾右盼,担心地窖里邋遢,脏了她们的裙摆,均踟蹰不进。   整个天一阁闹哄哄的,人是聚了不少,却无人去地窖,都躲在敞厅听着外头的动静。   “方才李叔从南边采购回来,说是漕河之南的天坛方向起了火光,看来是冬祭出事了。”   “冬祭出事与咱们有何相干?”   “傻小子,平陵既然吩咐我们躲起来必定是出了大事。”   “我不去!”宁氏的儿子府中二少爷甩开长姐的手,“我还约了崔府三少爷去打马球呢。”   谢京急了,连忙追到门口,拽住弟弟的手腕,将他往里拖,   “实话告诉你,你今个儿哪都去不了,这压根就不是普通的火灾,这是朝争,朝中要出乱子....”   “.......”   周氏吩咐能干的仆妇与管事将整个天一阁为围住,不许任何人出去。   不一会大夫人和二夫人相携而来,往日相看两相厌的妯娌,今日罕见步调一致,忧心忡忡进了穿堂,见院子里乱成一团,大夫人厉色一喝,总算是唬住了那些乱窜的少爷。   二夫人则神色温和,催促大家去地窖候着。   众人讷讷不言,谁也不肯挪步。   五奶奶崔氏前不久被整出孕脉,扶着肚子细眉蹙起,被地窖里时不时窜出来的霉气熏得恶心,站在窗口躲得远远的,四奶奶许氏只有一个三岁的儿子,着乳娘抱着,倒是乖巧得很,只看着屋子里的哥哥姐姐玩耍,并不哭闹,许氏放心孩子,瞅见崔氏捂着嘴好一阵干呕,凑了过去,替她抚背,   “好端端的,出了乱子,咱们可怎么办?”   崔氏干咳几声,压下腹部翻涌,轻嗤一声,“咱们谢家本不必淌这趟浑水...”   许氏何尝不知,担心她又生口舌是非,连忙用眼神制止她。   崔氏心中发堵,默了片刻,换了一副语气,   “我听父兄说,太子被三皇子压制得极狠,这回陛下许了三皇子祭祀,怕是动了废太子的心思,可没想到,太子竟然绝地反击,看来不到最后一刻,鹿死谁手尚且难料。”   许氏脸色怔怔,“谁说不是。”   二人最担心的是谢钦参与其中连累整个谢家,若是选对了主君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错了呢,谢家必定倾覆,为何诸多京城世家持身中立,绝不参与党争,目的便是在战乱时能确保一族安宁。   谢家在京城屹立百年不倒,本来富贵无极,完全可作壁上观,可惜谢钦一意孤行,卷入朝争。   原先有多敬畏谢钦,现在就有多埋怨。   “说来说去,还是怪六叔祖母,若不是她,六叔祖怎么可能与太子结仇?咱们谢家也不必躲躲藏藏。”   不知哪房的小姑娘负气多了一句嘴,其母吓得连忙捂住了她,狠狠地将她往角落里一推。   沈瑶正行到天一阁外的石径,募的听到这句话,止了步。   她面露泫然。   是啊,若非她,谢钦着实可以明哲保身,无论是太子造反,还是三皇子当权,事成之后第一个要笼络的就是他。   谢家本可利于不败之地。   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沈瑶披着大红缎面轻羽皮袄,大步跨上天一阁的穿堂,霎时厅堂内外上百道视线聚在她身上。   谢家的成年男丁要么入朝,要么在外头防守,除了年幼的小少爷与负责看守天一阁的谢五爷,其余皆是女眷。   一张张鲜活的面孔盯着她,带着陌生和疏离。   二夫人站在堂屋门口飞快朝她招手,   “六弟妹,快些过来,外面如何了?”   二夫人方才去了老太太院子,延龄堂窗门紧闭,门口守着一婆子,只道老太太病重不许人探望,二夫人心中起疑,担心自己一干人等被谢钦抛弃,这会儿看到沈瑶,稍稍宽慰。   只要沈瑶在,便说明谢钦一定会保住谢府。   沈瑶径直从石径走了过来,踏上台阶朝三位嫂嫂行了礼,解释道,   “永定门至漕河一带战火四起,如果我没猜错,太子意图烧死三皇子一党,东宫当是反了。”   虽是猜到出了事,可真正从沈瑶口中得到确认,还是很令人唏嘘。   “除了天地坛,漕河以北可乱起来了?”京城官眷大多住在北城,这里也是皇城戍卫的重地。   “城中目前还算平静。”   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悄悄从乳母身后探出半个头,指着沈瑶骂惹祸精。   二夫人脸色一变,“混账东西,都是一家人,哪里分彼此。”   着嬷嬷将那不懂事的孩子带下去。   沈瑶没当回事。   大夫人又问,“宫中如何?”   如果真是太子起事,意味着东宫一党是安全的,宁家有庶女嫁给太子为侧妃,宁家早被当做东宫的人,长房与宁家结了亲,大老爷又从不参与朝争,无论哪方当政,长房一脉该能保全。   大夫人比起二夫人要镇定不少。   沈瑶深深看了她一眼,   “宫门紧闭,暂时还没消息出来。”   大夫人沉吟不语。   恰在这时,天一阁外的传来小厮大喊,   “不好了,有贼人火攻谢府。”   这声落,外头响起尖锐的厮杀声,紧接着火光四起,隐约有冒烟的火球往谢府方向窜来,不消片刻,那轰隆隆的响声又被压制下去,漫天的黄烟朝后院滚滚而来,如同黑云压城。   天一阁内顿时一乱,孩子们大哭,妇人们嚷嚷,就连崔氏也吓得躲在陪房嬷嬷怀里。   少顷,那小厮奔了进来,大夫人和二夫人纷纷拿住他问,   “来了多少人,府上可撑得住?”   那小厮满脸脏污,神色惧骇,一口气堵在嗓眼一时半会竟然出不了声,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连忙倒豆子似的道来。   “来人多少不知,却是个个凶猛,咱们六爷在外围布了人手,暂时拦住对方,没让人进咱们巷子来,不过小的耳尖,躲在门房往外头听了半晌,隐约听见对方放话,说是...”目光闪烁落在沈瑶身上,晦涩不敢言。   大夫人眉心一皱,喝道,“说什么?”   小厮将腰弯的很低,“只要谢家交出六夫人,可饶谢家不死。”   这话一出,院子里倏忽静了下来。   原先埋怨的目光霎时变得锐利,甚至还有几分咄咄逼人。   大夫人看了一眼小厮,微微勾了唇。   二夫人哽了一息,皱着眉挥退那小厮,   “再探,若是胡言乱语的话莫再捎来。”   二夫人和大夫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不作声,二夫人望了望暗沉的天色,再次催促大家入地窖避一避。   可惜这一回,越发无人挪步。   沈瑶也愣住了。   那太子对她还不死心吗?   不死心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拿她当人质,东宫的意图十分明显。猛攻谢府,逼着谢府交出她,只要拿住她,便是拿捏了谢钦。   不得不说,这条计策着实狠毒。   只消遣人在谢家嚎啕一嗓子,谢家四分五裂,沈瑶已感觉到各色目光从周身交织而来。   谢京见沈瑶面露怔惘当先一步牵住她的手腕,   “瑶瑶,你别多想,你要相信六叔,六叔智若渊海,不可能料不到这种情形,他一定有法子保全咱们谢家。”   沈瑶正待回她,一道锐响划破半空,紧接着像是有什么黑矢拦了过去,二者在半空相撞,发出激烈地砰响,吓得阁内妇孺哭声迭起,乱成一片。   沈瑶眉心皱得死死的,“我出去看看。”   她带着碧云和杏儿刚迈出穿堂,身后天一阁内炸开了锅。   “那太子既然要她,她就不该留在咱们谢府,何必让咱们谢家这么多人为了她陪葬?”   “我若是她,当即便离开,好将那太子引去别处,还我们谢家一片安宁。”   谢家上下有一大半人吵着要沈瑶离开谢家,除了谢京一人据理力争,其余人包括大夫人和二夫人在内均默不作声。   漫天的辱骂跟刀子似的扔来。   沈瑶脚步灌了铅,孤零零站在火光中,有些失魂落魄。   大约是在谢家这么久,以为融入了这个家,骤然听到这么多谩骂,人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很快她露出释然的笑。   这辈子被当做扫把星抛弃,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她与谢家本来非亲非故,属实是她连累了谢家。   里面嘈杂不断,甚至有人要冲出来逼问沈瑶,均被三位夫人拦住了。   一墙之隔,墙内热火朝天,墙外冰霜满地。   杏儿试图回去理论,却被碧云给拦住了。   关键时刻,小丫鬟眼神镇定,“姑娘,咱们怎么办?”她太了解沈瑶的脾性,绝不愿连累旁人,主仆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沈瑶回眸看碧云,在碧云眼底看到那窜熟悉的火苗,她璨然一笑,   “咱们走。”   “好。”   碧云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奴婢早将衣裳准备好了。”   昨夜谢钦告诉沈瑶,今日朝中有变,叫她无论听到什么风声不要担心,只安安生生躲在地窖,沈瑶心生防备,暗中着碧云备了一套行装,预备着一旦有人攻击谢府,她也好助一臂之力。   不成想,如今却要离开。   主仆二人相携回故吟堂,杏儿哭着追过去,追到半路,暗忖凭自己怕是拦不住沈瑶,连忙跑去前厅将方才发生在天一阁的事,一字不差告诉平陵,平陵气得头顶冒烟,   “狼心狗肺!”   那沈瑶曾救过谢钦一命,若非她,谢家哪有今日的富贵,不成想谢家人在这个风口,竟然要将她赶走。   除此之外,平陵也猜到长房怕是有意搅风弄水,试图左右逢源。   平陵立即去故吟堂阻拦沈瑶,刚行到故吟堂前面的花厅,却见沈瑶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裳,带着碧云气势凌凌出了故吟堂。   平陵猛拍了一下额,急着迎过去,   “夫人,您不必将后宅那些闲言碎语当一回事,侯爷早早在谢府外围布了疑兵,皆是精兵锐将,强弓硬弩,太子人手有限,攻不进谢府来,侯爷书房下面还有一条密道,您大可进去,只待风波一过出来便可。”   沈瑶抬手打断他的话,平静道,“平陵,你不必阻拦我,你也拦不了我,这场祸事本因我而起,也该由我来结束。”   若是离开,能换来谢府安宁,她义不容辞。   “你放心,我并不打算离开他,相反我现在去皇宫寻他。”   谢家其他人于她而言也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只要那个男人不言弃,她矢志不渝。   平陵苦笑,“全城戒严,您根本不可能入宫,侯爷将您交给属下,您若出了事,属下只能以死谢罪。”   沈瑶目光越过屋檐望向黄烟漫天的苍穹,抿唇不语。   平陵再劝,“外面都是东宫的人,您若要引开追兵,势必要露出行踪,万一你落入东宫手里,属下....”平陵眼底迸出泪花,不敢想象后果。   沈瑶却是展颜一笑,“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   若真有万一,她也不后悔。   这不到一年的春花秋月,相守相候,足以撑过寂寂无聊的余生。   与他相遇,不虚此行。   沈瑶实在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谢家人如此,她也没法心安理得待下去。   “侯爷留下多少暗卫。”   平陵目光落在脚尖,闷声答,“七十人,皆是江湖好手,以一敌百。”   “好。”沈瑶眸色清定,“留下二十人拱卫谢府,其余人跟我出府。”   平陵还想再说什么,对上沈瑶坚毅的眼神,终究是咽下去,   吹了一口哨声,眨眼间,数十条人影从谢府四处翻涌而出。   为首之人一身黑衣,个子挺拔,面庞消瘦,目光又沉又硬,朝沈瑶拱手,   “夫人,属下奉侯爷之命,护您安全。”   “多谢,你挑五十精锐,随我出府。”沈瑶言简意赅。   那黑衣人看了一眼平陵,见平陵无话可说,立即颔首。   沈瑶回望一眼紧闭的大门,   “咱们走角门。”谢家西南面开了一专供谢钦出入的角门。   平陵一面吩咐侍卫去被马,一面与身旁一位小厮交待什么,见沈瑶大步往角门方向去,很快追了过去,   “夫人,您不肯留下来,属下拦不住,那属下无论如何得跟着您,誓死护卫您。”   沈瑶驻足扭头一笑,“平陵,你跟着我,我反倒不好行事,京中人人识得你,目标大。”   平陵摸了摸后脑勺,“夫人,您不是要引开追兵吗,还怕目标大?”   “你真当我去送死,我可惜命的很。”她又望了望皇宫的方向,目露希冀与眷恋,“你放心,为了他,我也绝不会让自己陷入困境。”   随后她不再多言,带着碧云往角门方向去。   浓烟滚滚,少女一袭白衫,如同雪山之巅的昙花,一瞬消失在丛林之后,那一身的坚韧无畏,足以喝退半城硝烟。   待沈瑶从狭小角门迈出,暗卫牵来两匹赤兔宝马,沈瑶与碧云一人一匹,翻身而上,   “太子的人在何处?”   那暗卫首领扬鞭指了指前方,“太子策反了一些妖教势力,城中三教九流都聚在谢府附近,目前集中在东面和南面。”   “好,那咱们先打西南面突围,引出叛贼,再绕行往北。”   沈瑶当先一声驾,火红的赤兔马载着白衣飘飘的她,打横巷跃出谢府设防重地,往西南面的大街奔去。   纵横交错的街道设了层层关卡,可见谢钦防守严密,她特意挑了离交火最近的栅栏越过,浓烟当中依稀可见那贼人个个穿着一身银珠红的短衫,胳膊上还缚着一条醒目红绸,听见马蹄声逼近,纷纷投来惊疑的目光。   “我沈瑶在此,想捉我,随我来!”   但见一道纤瘦的白影从前方栅栏一跃而过,打西南面疾驰离去,叛军数位首领,面面相觑。   “怎么办?”那妖教首领询问负责督战的东宫内监,那内监盯了沈瑶背影,急得跺脚,   “什么怎么办,追啊,今日只要拿住她,殿下大业可成。”   于是集中火力猛攻谢府的人一下子消停了,有人骑马,有人纵身,马不停蹄踵迹沈瑶而去。   那妖教的人追了片刻,不太放心,问内监,“你可认出那人来?万一是谢府调虎离山之计呢?”   内监恰恰是太子心腹,平日奉命盯着沈瑶,对沈瑶一颦一笑甚是熟悉,   “假不了,是那沈氏无疑。”   那样的风姿,京城寻不出第二个来。   沈瑶带着碧云打头在前,其余暗卫成锋矢阵护卫在她左右。   城中处处掩门闭户,大街上空荡无人,唯有一些来不及进笼的家禽在半道鸡飞狗跳。   行了不到数十弹指,左侧巷道传来一丝马鸣,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嗓音破空而来,   “肆肆!”   沈瑶侧眸望去,只见黑沉的光色中,一身澜衫的刘端伏低在马背从另外一条小道越了过来,“刘二哥,你怎么来了?”   他身上交织着几条血痕,看样子经过一番打斗。   刘端追上沈瑶,悬着心落了下来,回道,   “我昨夜在东华门外的小院抄书,半夜离开时,在一条暗巷里无意中听到东宫一内监交待暗桩,说是今日一旦火起,便乘势攻打谢府,着重提到你,听那贼人的意思,是要拿住你,将你送去东宫。”   “我当时不小心露了踪迹,被他们追踪许久,直到今日方才有机会逃脱,故来谢府报讯,到了谢府才知你突围而出,遂一路追来。”   刘端晓得沈瑶的性子,任何时候绝不会托人后腿,想必是为了保全谢家而只身出府,他又是钦佩又是心疼,   “肆肆,你放心,二哥绝不让你有事。”   沈瑶看到熟悉的身影,心神更定,迎风一笑,“好。”这一笑犹如破岩而开的花,骄恣而快意。   三人恍惚又寻到了当年在岳州山林里纵马驰骋的感觉,后有追兵又如何,当年这样的阵仗他们在岳州遇见的还少吗?   沈瑶从容,刘端肃静,就连碧云也格外勇猛。   东宫诸人身手也极是不错,紧紧咬住,只是因着太子下令不能伤了沈瑶,故而行事颇有顾忌,几番被沈瑶等人冲出重围。   总不能一直这么漫无目的躲下去,那侍卫首领纵马上前与沈瑶并行,商量道,   “夫人,属下着人掩护您,您寻个地儿藏起来。”   “行!”   沈瑶也早有准备,抖动马缰奔至一个转角,将那身显眼的白衣褪下,露出里面的黑衣劲衫,暗卫留下十人护送沈瑶,其余人设法分散东宫追兵。   等到东宫的人追了一阵,失去目标,顿时心急如焚。   太子在皇帝与谢钦眼皮底下起事,并不容易,人手极为有限,留给谢府的只是一些三教九流的势力,既然是三教九流,那便是一盘散沙。   追了一阵如同无头苍蝇,大家伙很快不得劲,兴致缺缺。   为首的妖教首领可不愿两手空空,想转移阵地,   “接下来怎么办?要不换一家?”城中官眷那么多,不是非谢家不可。   内监被呛了一口浓烟,勒停马匹,劈头盖脸骂道,   “你可知那女的是谁?是当朝首辅谢钦的妻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拿住她比千军万马还管用,甚至说句不客气的话,咱们若捉住沈瑶,没准那谢钦便开了宫门,也不必谭将军费尽心力攻打东华门了。”   东华门毗邻东宫,只消从东华门攻进去,与殿下里应外合,拿下奉天殿指日可待。   “再说了,殿下垂涎此女已久,你拿住她,便是东宫第一功臣。”   妖教首领却不太相信堂堂首辅会为一个女人折腰,不过既然太子喜欢沈瑶,他只能捉住沈瑶以来邀功。   “弟兄们,继续追!”   妖教首领打了个手势,着人散去大街小巷围堵沈瑶。   待二人一离开,沈瑶三人从暗檐下冒出脑袋。   “二哥,你可知皇宫是什么情形?”   刘端方才随意在破院子寻了一件外衫换上,尺寸不合,穿在身上十分不适,这会儿额尖已冒出一层汗,他揩了一把叹道,“我藏藏躲躲一日,后来逮住那追捕我的一名内监,从他口中得到一些虚实。”   “太子策反了两名禁军将领,一人是羽林卫副都指挥使,今日轮守奉天殿,想必宫内现在也是硝烟四起。”   “此外,虎贲中郎将谭翔本是东宫的人,天坛起火后,他立即召集兵力攻打东华门,意图与东宫汇合。”   沈瑶皱眉,“听侯爷说,朝中有十二卫,紧靠这两只兵力应该还成不了事。”   刘端摇头,“陛下情况不太好,一旦陛下病危,而三皇子不在场,东宫登顶也不是没可能。”   沈瑶冷笑,“我家侯爷绝不会准许东宫得逞。”   刘端看了她一眼,“你不懂朝中派系斗争,太子这次时机掐得相当好,上头陛下病重,底下三皇子被围困火场,朝中人心浮浮,中立的朝臣难保不倒戈,只要有一半朝臣倾向太子,太子就有希望。”   谢钦再能耐,也不过是一权臣,他不可能取天子而代之。   沈瑶蓦地想起七皇子,“朝中也不止一个皇子,太子如此昏庸无能,决不能让他上位,不行,咱们得做点什么。”   刘端倒不意外沈瑶胆大,当年在岳州,三人绞杀马贼,围困绿林,谁也没怕过。   “你想怎么做?”   沈瑶目光定在远处那妖教首领身上,   “你方才可听见那妖教首领的语气,似对那内监十分不屑,咱们想法子,待他落单时将人拿住,再利用他控制住妖教这批人,来个背后插刀,决不许谭翔攻入皇宫。”   “成!”   沈瑶三人有勇有谋,论武艺还差一截。   于是她招来暗卫首领,吩咐他想法子把那妖教首领绑过来。   这种事对于暗卫首领来说,简直是手到擒来。   稍稍费了一番功夫,便将那妖教首领给捆住扔到沈瑶跟前。   彼时三人正避在破院一间柴房,碧云扑了扑一个木凳上的灰,伺候着沈瑶坐下,   天色太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沈瑶不敢点灯,怕招来贼人,趁着外头微弱的火光打量了那妖教首领一眼,五短身材,面庞黑黢黢的,其貌不扬,瞧见沈瑶露出满脸苦笑,告饶道,   “姑奶奶饶命,在下是被太子所迫,不得不行此险招,并非与姑奶奶有仇,在下上有老下有小,不过是在城中讨口饭吃而已。”   沈瑶没功夫跟他掰扯,使了个眼色,那碧云捏住对方的下颌,迫着他吞下一颗药丸。   那妖教首领不复方才那般镇定,立即现了原形,如同困兽般在地上打滚,   又惊又怒,“你喂我吃了什么?”   沈瑶慵懒一笑,   “姑奶奶我可不是一般的官宦夫人,曾在岳州行走江湖,江湖上的那些路数我可门儿清,此药乃逍遥丸,服药两个时辰后无解药,便要全身溃烂而死。”   那妖教首领登时不动弹了,睁大眼眸盯着沈瑶,实在难以想象如此貌美的小姑娘心肠这般歹毒,毕竟是道上行走的人,好汉不吃眼前亏,忙问,“夫人到底要我做什么?”   沈瑶将计划一说,妖教首领没有反驳的余地。   一刻钟后,沈瑶三人与暗卫五人,均换上妖教的衣裳,趁着妖教首领召集部下时混了进去。妖教首领重新回到马背上,往身后人群望了一眼,哪还见沈瑶的踪影,怪了,人呢,莫非能隐身,这会儿是真的相信沈瑶有几把刷子。   他并不知自己吃的是妇科千金丸,只当是毒药,忐忑作祟,时不时觉着浑身上下有蚂蚁在咬,颇有几分心惊胆战,不敢轻易拿自己性命去赌,再者那沈瑶已告诉他,太子不过是以卵击石,胜算不大,妖教首领将信将疑,暂且顺从沈瑶指示,打着援助谭将军的旗号,一伙五百人往东华门进发。   七拐八绕,好不容易到了东华门外的灯市一带,灯火惶惶中,擂鼓震天,挺枪跃马,四面激战,原先辉煌的灯市一片破败。   朝中的勤王之师,正与谭翔的人手在东华门外交战。   勤王兵力规模占上风,只是东宫叛军火力极猛,不知打哪弄来了一种火油球,硬生生在三面围困中撕开一道口子,妖教的人便是从这道口子进了叛军的后方。   谎称没攻破谢府,想来此处助阵攻城,那负责断后的将领认出妖教首领,自然不会怀疑。   东华门外还有一道东安门,两门之间隔着两条护城河,谭翔的叛军在里,朝中勤王之师在外。两厢隔着东安门的护城河交战,战况十分激烈,一批又一批盾牌军压了过来,盾牌之后便是轻弩军,箭矢朝着叛军漫射。   谭翔年纪四十上下,是军中有名的悍将,阔脸虎目,生得健硕高大,只消扫人一眼,便感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他甚是骁勇,手执重大百斤的偃月刀,刀锋所到之处,碧血横飞。   叛军时不时蛊惑人心,说那陛下已驾崩,皇宫内如今是太子当政,但凡执刀不退者视为造反云云,好在派来的将领皆是坚毅之辈,不曾受叛军影响。   只是谭翔过于勇猛,横刀站在东安里门的甬道下,万夫莫开。   朝中负责围剿的将领立在灯市一间酒楼高处,俯瞰全局,时刻盯紧叛军动向,就在这时,十分诡异的一幕发生了,不知什么人往那谭翔射了暗器,那谭翔捂了捂后脑勺,身子一晃,骤然从马背上跌了下来,守将抓住时机,扬手一挥示意士兵迅速推进,越护城河而过。   谭翔一死,叛军兵败如山倒。   那平陵自沈瑶离开,立即遣人往皇宫送信,人进不去,示警的烟花可放出,宫中眼线得了消息报与谢钦知,谢钦闻言,面色如同交织着风暴,迅速派人去四处宫门接应沈瑶,哪知沈瑶在最危险的东华门。   待东华门内外的战事平定,已是子时后。   东华门洞开,沈瑶跟随守将入宫去寻谢钦。   进了东华门,尸山遍地,血流漂杵,处处充斥着血腥味,亦有宫人的尸身挂在矛杆上,睁大一双不甘的眸子直盯着沈瑶,沈瑶浑身颤栗,抱着碧云心有余悸。   刘端本不可入宫,可他坚持守在沈瑶身侧,那守将认出沈瑶身份,不敢大意,只得捎上他。   费了一番功夫总算进了奉天殿侧殿。   谢钦的人将他们三人引至一间耳房坐着,连忙出去通报。   奉天殿正殿内,太子被人擒住跪在大殿正中,皇帝捂着胸口唇角残有血迹,躺在龙座上几乎是气若游丝,只一只眼阴戾地盯着太子的方向,殿中铁甲林立,兵戈刚消,除了谢钦几位重臣守在皇帝身侧,其余大臣皆跪在下方战栗不言。   除此之外,还有一人十分醒目站在皇帝身旁,则是年仅十岁的七皇子。   他正在殿中代皇帝质问太子。   这样的场合,谢钦本不该离开,只是听说沈瑶入了宫,又听闻是她射死了谭翔,一时心潮翻涌,风风火火奔至侧殿耳房门口,猛地掀开珠帘,瞧见沈瑶面容呆滞坐在圈椅里,看模样惊疑未定,碧云拥在她身侧亦是吓得不轻,而那刘端则倒了一杯茶正要递给沈瑶,三人同时抬眼,几双视线撞了个正着。   谢钦看了一眼沈瑶,确认她身上无伤,压制住满腔的情绪,目若寒芒扫过刘端,刘端倒是十分镇定,只淡淡朝他施了一礼,   “谢大人。”   谢钦俊脸青云密布,看着刘端神色十分复杂,在这样艰险的时刻,谢家人将她逼出来,反倒是刘端拼死相护,谢钦一颗心跟在油锅里煎熬似的,明明方才在大殿内八风不动,冷静果断地平定了太子之乱,到了这个小女人跟前,一辈子的城府与稳重都喂了狗。   “你们出去!”   这话自然是说给刘端与碧云听。   碧云倒是晓得谢钦十分爱护沈瑶,毫不犹豫退了出去。   刘端可没这么好打发,他看着沈瑶。   沈瑶不知何时已局促地站了起身,俏脸一阵白一阵红,露出几分窘迫与无辜,神色畏畏缩缩,似在绞尽脑汁想法子如何与谢钦交待,纤细的手臂覆在脖颈勾了勾纷乱的耳发,怯生生地不敢与谢钦对视。   刘端看到这样的沈瑶,心忽然漏得跟筛子似的。   他与沈瑶相识十年,甚至谈得上朝夕相处,相濡以沫,可这么多年,他从未见沈瑶在哪个男人面前露出怯色,而现在像换了一个人,这意味着,这个男人值得她放下一切防备,褪下所有伪装的坚强,愿意将自己最柔软的一面展示给他。   刘端挪着僵硬的步子,头也不回出了耳房。   门被重重一掩,里面传来沈瑶的尖叫声,听着像是被谢钦怎么着了,接连数道响亮的啪声夹杂着沈瑶欲说还羞的娇喘声在他耳畔萦绕,   刘端心头躁意翻滚,深深闭上眼。   里头谢钦斥声不断。   “谁让你离开谢府?我昨夜如何交待你?你可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沈瑶羞得无地自容,人被谢钦搂在怀里,他一只手钳住她双手扣在后腰,另一只宽大的手掌不轻不重拍打她的臀,   疼倒是不太疼,就是过于羞耻。   沈瑶恼羞辩解,“你别打了,我知道错了,我这不是立了功吗?”   “立功?我需要你拿性命当赌注来立功?”谢钦从未被气得这样狠,他哪怕不杀太子,也不会让沈瑶出事,为了确保她的安全,他可是布下天罗地网,只要沈瑶待在府中,谁也伤不了她,一想到她整一夜在城中驰骋,他心悸得要命。   沈瑶小声辩驳,“我这不是减少一些死伤嘛。”   见她还有胆子顶嘴,谢钦给气笑了,“看来你还没长记性,你根本就不信任我。”   不相信他会保住谢家,为了其他人的安全,擅自离开府邸。   又是一道响亮的啪声,   “哎哟。”沈瑶手脚动弹不得,只得将脸往他怀里蹭,叫冤,“谢钦,你别怪我,我是被谢家人赶出来的。”   谢钦一想到谢家人所为,下颌绷紧如同锋刃般锐利,小心翼翼将人往怀里搂紧,眸色阴冷,一字一顿道,   “那谢府还不是他们的家。”   先将朝中料理妥当,回去再收拾那群腌臜。   沈瑶眼神可怜,耸了耸他的胸膛,“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不想离开你,越是危险,我越想待在你身边,”小鹿般的眼水灵灵望着他,倒打一耙,“你为何不带着我呢。”   谢钦心募的柔软,松开她的手,拨开她面颊的乱发,目光似水覆着她面颊问,   “可有哪儿伤着了?”   沈瑶抚了抚那火辣辣的地儿,朝他飞眼刀子,“腚疼。”   她委屈巴巴,“这么凶的夫君我不要了,我要换一个。”   谢钦:“......” 第50章   因着沈瑶那句“不想离开他”, 谢钦便将她留在宫里,皇帝病情险恶,首辅有权留宿奉天殿侍奉, 殿内给他安置了住处。   沈瑶毕竟是女眷, 便干脆让她换了小太监的服饰, 碧云扮成了小宫女,住在原本该谢钦留宿的厢房,厢房只有两间, 里面梢间当净室用, 正房有一张宽塌,屏风外摆着几把圈椅,南窗下还有个炕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里面还有谢钦的旧衣, 看得出来谢钦偶尔会宿在此处。   谢钦亲自送走刘端, 临行时还朝刘端作了一揖, 谢他救妻之恩,刘端只觉心口呕了一块石头似的, 他与沈瑶十年情谊,哪里犯得着一个“谢”字, 谢钦此举无异于宣示身份, 难以想象当朝首辅,竟然也有拈酸吃醋的时候,草草回了谢钦一礼,一言未发离开了宫城。   谢钦安置好沈瑶回到正殿,皇帝急火攻心, 口中衔痰不能言,在谢钦的辅佐下, 年仅十岁的七皇子负责主持平乱。这一场动荡波及满朝文武,三皇子被烧成重伤,毁了容貌,太子造反时,三皇子一党也曾试图反扑,双方都露出了獠牙,落了个造反的罪名。   经过两日追捕,太子与三皇子两党主犯从犯悉数落网。   谢钦着刑部尚书,都察院首座与大理寺卿,将两案合并一案,三司会审。   锦衣卫并禁军出动,京城官宦十之有二被下狱,皇宫内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再说后宫,戚贵妃狠辣果决,用皇后做要挟,趁乱开了几道禁门,在后宫制造各种混乱,分散禁军兵力,后宫宫女太监有一半被她鼓动造反,极盛之时差点从坤宁宫攻破乾坤门闯入乾坤宫。   这期间,戚贵妃当场裹杀了李贵妃,泄了多年的怨恨。   幸在谢钦当机立断,亲自斩了司礼监掌印,控制住后宫权柄,再着人放出太子已伏法的谣言,动了戚贵妃军心,稍稍遣了一千人兵力便彻底拿住了戚贵妃,戚贵妃在得知儿子失败后,不堪承受打入冷宫的屈辱,当众自刎。   皇帝病危,七皇子年幼,整个皇宫几乎在谢钦掌控下。   经过太医救治,皇帝在二十二这一日晨终于醒了,他老人家张口第一句话便是,   “立七皇子为太子,着首辅谢钦,次辅郑玉安,都督府左都督王伯庸辅政。”   “戾太子一党诛九族,决不轻饶。”   皇帝晓得自己时日无多,担心主幼国疑,早早给七皇子定下郑玉安的孙女为太子妃,谢钦与王伯庸是文武之首,且性情强势,若七皇子再娶二人女,难免有外戚势大之嫌,相较之下,郑阁老性情温和,可成为二人当中的缓冲,立他的孙女为太子妃,便可利用他制衡谢钦与王伯庸,也算是老皇帝在临终为七皇子布下的大局。   有三人坐镇朝堂,朝堂很快稳定了局面。   这两日沈瑶都宿在皇宫,不敢给他添乱,安安分分窝在住处歇息,只夜里睡熟时偶然能感觉到有个烙铁般的身子偎着她,知道他在身边,沈瑶心里很踏实。   毕竟是天子御殿,她不敢乱走,只晚边人不多时方带着碧云出来透透气。谢钦遣了一小太监时刻跟着她,腊月二十二这一日夜,月明星稀,沈瑶吃饱肚子和碧云一块来到奉天殿丹樨下面,原来此处有个暗门通往奉天殿地室,平日宫人大多从此地出入。   暗门西侧还搭了一个大理石做的石廊,石廊花缠木绕,别有一番景致,宫人下值时都爱在此处驻留,唠唠嗑,说会儿话,也算是皇城根脚下一隅偷闲之地。   碧云手脚麻溜,来了一日便发现这么一个妙地儿,吃过晚膳拉着沈瑶坐在这里透气。   在殿内待久了,身上火热火热的,吹一下冷冽的寒风,能让人清醒清醒,石廊被花木隔成几截,沈瑶主仆坐在最里一截,小太监躲在树丛暗处尽量不打搅二人,中间空出一截,夜里光线暗,两名宫人相携在最外一截落座时,压根没注意里侧有人。   “要变天了...”一个语气沧桑的年老内侍先叹了一声,他身旁还蹲着一小太监,小太监亲自给他捶腿,嗓音含脆,   “变天又如何,”小太监语气带着奉承,“陛下病危,七皇子年幼,这奉天殿内外还不是谢首辅说了算,您老与谢首辅有几分交情,怕是要升任御用监掌印。”   “说来,首辅大人真是有魄力,那司礼监刘掌印说砍就砍。”   老太监脸色一拗,“谁叫那老泼才暗中结了太子,他活该,死的可不冤。”他被司礼监掌印压制多年,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颇为解气,语锋一转,笑吟吟道,“幸在我及时决断,没被那贵妃娘娘蛊惑,而是给谢首辅递了消息,如今哪,这奉天殿也能有我一席之地。”   小太监在一旁低笑,“哟,干爹,如今哪还有什么贵妃娘娘哪。”   “是是是,是戚氏罪人。”老太监不知想起什么,突然侧眸问小太监,“皇后娘娘如何了?”   小太监笑道,“多亏了宁家七娘子,皇后娘娘捡回一条命,虽是受了惊吓,却无大碍。”   听到这里,沈瑶与碧云相视一眼,均皱了眉。   “这七娘子果真是女中豪杰,”那小太监由衷赞道,“那日清早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下午申时娘娘见天色不好,干脆着她留宿,戚罪人要挟娘娘时,她伺机而动,关键时刻,救了娘娘一命。”   老太监不以为然,敲了他一记脑门,“你呀,激灵是激灵,见识却短浅了些,那七娘子能耐是能耐,却也算不得女中豪杰,若论巾帼英雄还得是首辅夫人....”然后又将沈瑶事迹夸大其词说了一遍,就差没说这是天女下凡。   小太监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是是是,是儿子眼界短浅,首辅夫人方是侠之大者。”   老太监又问,“那宁家七娘子如何了?”   小太监苦笑,“她受了那叛贼一刀,人如今还在坤宁宫躺着呢,活是活过来了,就是去了大半条命。”   “哎....”   二人叹了一声不再多言,一会儿风大,手中的暖炉歇了火,小太监搀着老太监离开,沈瑶与碧云终于可从石廊起身,从另外一个方向上了奉天殿的台阶,待进了那厢房,碧云便忍不住吐吐舌,   “那宁英可真是阴魂不散,哪儿都有她。”   沈瑶细细思量整件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那宁家有女嫁给戾太子为侧妃,宁家论理是东宫一党,宁英该帮戚贵妃才对,她却替皇后挡刀,得了皇后青睐,而皇后对她也信任到可以留宿的地步,还真是蹊跷。   皇后受了惊,时不时做噩梦,精力大不如前,整个后宫被戚贵妃血洗一空,如今也没几个像样的主子,谢钦奏请皇帝,让七皇子生母陈嫔娘娘主持宫务,皇帝准了,并同时晋陈嫔为陈贵妃,给她协理后宫之权。   这一场波及前朝后宫的政变彻底在除夕前夜平定,戾太子,吕家与戚家等罪魁祸首被诛九族,其余党羽依罪定刑,三皇子被贬为庶人,早在腊月二十五这一日便被宗人府迁出了京城,送去了苦寒的贵宁之地。   沈黎东因陷夺嫡风波,帮着三皇子做了些犯律的勾当,被削职关押在刑部天牢,新任刑部尚书是谢钦心腹,念着沈黎东是谢钦岳父,倒也没怠慢他,只是沈黎东嚷嚷要见谢钦一面,谢钦不予理会。   除夕前一日,谢钦总算将朝务料理妥当,带着沈瑶回府,回去的路上,便与沈瑶说了沈黎东的事。   “他最终会如何?”   沈瑶一面问他,一面将小内使衣裳褪下,换回自己的衣裙,谢钦在一旁帮她,顺带回道,   “发配。”   “那就发配吧。”沈瑶面无表情坐在软塌上,双目无神,连手也垂下来,谢钦抚了抚她的头,扶住她双肩将人掰过来,亲自替她系对襟的衣扣,   “沈家的事与你无关,你无需难过,只是念着他们生养你一场,我打算将发配改为贬黜,贬为庶人,让他们回乡下便罢,替你还他们生育之恩,从此你们两清。”   “这事,年后再说,且让他们吃吃苦头。”   沈瑶面色木木的,一头砸在他肩口,疲惫道,“都听你的。”   夫妇二人这几日虽待在皇宫,却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谢钦前朝后宫一手抓,都顾不上照料她,眼下总算能好好与她亲热,便将那张脸从怀里剥出来,细细地去吻她,安抚她,沈家终究是沈瑶心里一根刺,她没有心情狎昵,谢钦便拥着她在车内假寐,待夫妇二人一同醒来,马车已在谢府大门外停了许久。   暮色四合,夜凉如水。   京城的长空经过这场叛乱,仿佛被洗去了浑浊,格外明净。   夫妇二人下了马车,先去了故吟堂换洗,谢钦先洗干净出来,穿上一件湛色镶毛边的长袍去了书房,沈瑶在皇宫住了几日总觉得身上嗖嗖的,非赖在浴桶里不出来。   黎嬷嬷趴在浴桶旁亲自替沈瑶搓背,一面便告诉她家里的情形,“老太太回来后,得知家里人那日将您赶走,给气病了,这几日谁都没见。”   “那几房的人简直是人面兽心,同在一个屋檐下处了这么久,一点亲情面子都没有,那会儿情势危急,以为东宫能成事,急着撇清与您的关系,翌日得知侯爷把控了朝堂,一个个灰溜溜的跟打了霜的茄子似的,脸上的表情要多丰富有多丰富。”   “您不在这几日,也就大小姐日日过来询问,她心里极是难过,懊悔那夜没跟您一道闯出去,您方才回了府,奴婢遣人知会了她一声,让她放心,大小姐却说没脸来见您。”   沈瑶撩起一片水花从胳膊浇下去,失笑道,“她跟着我走,便是拖我后腿,我才不要呢。”   她心里并不觉得难过,反而如释重负,说到底谢家人对她没有感情,她亦是如此,这次看清了谢家真面目,以后也无需再顾念什么,落个浑身轻松也不错。   她立了功,皇帝封她为一品朱国夫人,拿着朝廷俸禄,是前所未有的荣耀,她心满意足,今后便跟谢钦好好过日子。   沈瑶脸上挂着憧憬的笑。   洗了半个时辰,总算是里里外外都拾掇干净,舒舒服服出来外间,黎嬷嬷在收拾浴室,杏儿给她倒了一杯茶,“夫人,侯爷在书房待客,说是叫您再等一等,待会一起去延龄堂用膳。”   方才入府时,老太太留了话,今夜阖府皆在延龄堂用膳,此刻其他几房都到齐了,只等他们夫妇。   沈瑶一面等谢钦,一面坐在梳妆台后,招来杏儿,“碧云这几日辛苦了,让她歇一歇,你待会跟我去上房,快帮我梳妆....”   经历宫变后,沈瑶心境越发开阔,决心将当下每一日都过好,原先养成省吃俭用的性子,现在大可不必,谢钦那堆着用不完的银票,她不花留给小妾花么?   沈瑶大手一挥,“我那对翡翠玉镯放哪儿了?”   “将柜子里首饰盒全给拿来....”   黎嬷嬷在门口听见了,招来五名小丫鬟过去帮忙,琳琅满目的香奁摆在面前,各色鲜艳喜庆的新衣被捧在手心,等着沈瑶挑选。   沈瑶忙着装扮时,谢钦在书房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一脸络腮胡子,穿着一身寻常的武服,乍眼一瞧十分不起眼,谁知他是赫赫有名的左都督王伯庸。明日除夕,今日朝中封印,他得知谢钦回了府故而尾随而来。   谢钦坐在案后将茶盏往他跟前一推,“你怎么来了?”眼底含着嫌弃。   王伯庸笑嘻嘻地接过茶盏,自顾自喝了几口,“我这不是替你打抱不平,特意来看看你么?”   谢钦俊脸泛青,“避嫌二字,你不知怎么写的吗?”   “嘿嘿嘿,”王伯庸捋了一把胡须,“放心吧,我什么身手,能让人瞧见?”   “太子年轻,方才十岁,急着立什么太子妃,在我看来,太子妃就该是你的女儿。陛下这么做,明显是防着你呀。”   谢钦不仅不领情,反而觉得王伯庸有些糊涂,   “陛下这么做才是真正爱护我,我先是首辅,又是太子岳父,你让朝中怎么想我,怕是担心这江山改姓谢,实话告诉你,立郑玉安孙女给太子妃,是我的主意。”   王伯庸双眼瞪圆,“你给自己弄个对手作甚?”   谢钦扶着茶盏无语地看着他,“这叫智慧,狡兔死走狗烹,有对手才有我用武之地,常让叫你读史书,你读到哪去了?古往今来,外戚势大是什么后果,你没瞧见?眼下太子敬我是老师,言听计从,待他亲政,我就是他第一个要拔除的眼中钉,我何苦去当他的岳父讨他的嫌,现在有郑阁老与你制衡我,朝臣放心,天子安心,岂不皆大欢喜?”   再说,他现在也没有女儿许亲,有也舍不得。   王伯庸连忙摆手,“我可不是来制衡你的啊,我是来帮你的,当初若非你,我母子便要被狼狗给吃了,那份恩情我永世不忘。”   “没有你,七皇子还不知在哪,将来他若忘恩负义,我第一个砍了他。”   谢钦冷着脸将茶盏一搁,“前日我的话,你又忘了?”   “没忘没忘...”王伯庸怕惹谢钦生气,连忙端端正正坐着,绞尽脑汁开始复述谢钦的话,   “我记住了,一,在朝堂上不能唯你马首是瞻,二,五件事中总要挑三件两件的与你为对,三.....”   谢钦看着虎头虎脑的王伯庸,实在难以想象,此人在战场上霸烈无双,被誉为一代战神。   等到王伯庸好不容易掰着手指背完,一抬眸,哪有谢钦的身影。   谢钦在故吟堂的门口撞见了一大美人儿。   落英纷纷扬扬,美人儿披着一件芙蓉花纹的霓色斗篷,内里是一件大红鸳鸯纹对襟厚褙子,底下是一条石榴红的百褶裙,白嫩嫩的一张俏脸陷在绒绒的兔毛中,她捧着脸躲在月洞门后朝他探出半个身子,媚眼横波,   “哟,这位爷走错地儿了,这里是蓬莱仙宫。”   谢钦笑,“哪里走错了,我就是来接小仙女出门游玩。”   他朝沈瑶伸出手。   沈瑶没想到他会配合她演戏,笑成了一朵花,抬手往他掌心一拍,谢钦岿然不动,反而乘势捉住了那雪白的柔荑,扶住那细腰,打横将她整个给抱起。   沈瑶被迫圈住他脖颈,杏眼睁圆,“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谢钦抱着她不紧不慢上了游廊,往延龄堂方向走,面不改色,   “仙女哪能自个儿走?自个儿走能叫仙女吗?”   沈瑶先是抿嘴一笑,旋即傲娇地嗯了一声,“有本事你以后别叫我挪腿。”   这话略有些歧义,谢钦低眸看了她一眼,随后道,“遵命。”   沈瑶将下颌搁在他肩膀,躲了一会儿懒。   眼见快要出六房的地盘,沈瑶面颊发烫,试图推他,“哎呀,还是放我下来吧,咱们好歹是长辈,被人瞧见不好。”   谢钦反而将她往怀里掂紧了些,眼神冷漠盯着远处延龄堂的檐角,语气淡如流烟,   “很快便没人碍你的眼。”   “你就是整个谢府唯一的小仙女。” 第51章   除夕在即, 延龄堂内外装饰得富丽堂皇,廊庑下挂满了缀着花穗的羊角宫灯,灯面绣着精致的图案, 夜风习习, 波光涌动, 夫妇二人披着一身光晕跨入堂屋。   屋内的人不约而同站起了身,各色目光打量过来,有尴尬的, 有讨好的, 还有些复杂难辨。   沈瑶熟视无睹,径直冲坐在罗汉床上的老太太奔去,“母亲。”嗓音清脆又喜悦。   老太太形容明显苍老不少,对上她的目光, 酸气倒入眼眶, 抬手握住她, 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一是难过沈瑶被苛待,二是难过以谢钦的性子事情难以收场。   她压住情绪将沈瑶往怀里一拉, “回来了就好。”随后抬眸看了一眼小儿子,谢钦穿着甚是寻常, 衣裳革带上甚至连花纹都不见, 恭敬地朝她行礼。   老太太脸色黯淡,哑声道,“用膳吧。”   谢钦与沈瑶一左一右搀着老人家入席,沈瑶坐在老太太右边,下面依次是谢钦与三老爷夫妇, 大老爷与二老爷夫妇挨着老太太另一面坐,管事嬷嬷张罗小厮丫鬟上菜, 屋子里静若无人,只有细微的瓷器安放的碰撞声,个个呼吸都压得很低,生怕惊扰了什么人。   大夫人掐着一手心的汗,悄悄瞥了一眼谢钦,谢钦脸色冷冷清清辨不出喜怒,看起来与平日没什么不同,虽说那日的事不地道,不过沈瑶不是没事么,不仅没事甚至还立了个功,被圣上封了一品夫人,夫妇二人风头无二,想必无暇计较那事,大夫人心神定了几分,只是到底心虚,谢钦抬起眼时,吓得她脖子一缩。   大老爷发觉妻子失态朝她凝视一眼,示意她别露出马脚,大夫人暗吸一口气,压了压心头的惧骇,听到上首老太太说动筷子,这才拾起银箸,捧着饭碗心不在焉吃起来。   二夫人比她好不了多少,忧惧被抑在眼眶,几番想强颜欢笑挤出几句奉承的话,嗓子却黏住似的怎么开不了口。   她那日也是一时糊涂,担心殃及自己这一房的性命,没能拦住沈瑶,沈瑶离开不久,她便后悔起来,着人去追,可惜没追上,这几日的心情真是难以形容,希望谢钦赢,保住谢家富贵,又害怕他赢了无法面对沈瑶。   二夫人算是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苦楚。   再看那沈瑶满面红光,二夫人不由露出艳羡,以前谢钦上头还有皇帝与太子压着,如今独揽大权,别说往后十年,怕是二十年内,朝堂是谢钦说了算,沈瑶真是好命。   二夫人重重掐了掐大腿侧,悔不当初。   上桌坐着府上几位长辈,其余晚辈都聚在两侧,隔着珠帘人影重重,鸦雀无声,就连平日顽皮的孩子大约也察觉到气氛不对,乖巧地不哭不闹。   一顿饭吃得格外压抑。   唯独沈瑶吃得津津有味,谢钦时不时替她剥虾,就连一块鱼肉都要去了刺才递到她碗里,众人瞧见了,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谢钦如此看重沈瑶,也就意味着那日的事无法善了。   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老太太心情不好,吃了几口燕窝粥便搁下了筷子,众人也跟着停筷,沈瑶见状轻声劝道,   “母亲想喝什么汤,媳妇给您盛。”   老太太神色勉强,“你别管我,快些吃饱。”   好不容易等所有人放了筷子,老太太挪去罗汉床上坐着,二夫人连忙褪去手镯欲伺候老人家漱口,三夫人跟在二夫人身后,看着她麻溜又干练,有些手足无措,不知从何处着手。   就连平日从不献殷勤的大夫人也硬着头皮挽起袖子要去给老太太端茶。   老太太谁也没理,挥退三人,只让身边人伺候。   三位妯娌尴尬地站在一旁,脸上有些挂不住。   下人撤下桌案,依着老太太的意思,在罗汉床两侧摆下圈椅高几与锦杌。   众人看这架势,便知有事,晚辈们三三两两迈着迟疑的步子站在下方。   老太太指了指右下首,与沈瑶道,“坐。”随后扫了一眼其余人,语气明显硬邦邦的,   “别杵着了,都坐吧。”   沈瑶抹了抹嘴,被谢钦牵着上前来,挨着老太太,其余人依次落座。   最后锦杌不够,谢京这一辈的人全部站在窗下。   就连平日极少露面的庶子庶女也都挤进来,乌泱泱的一群人,气氛严肃。   大家静静等着老太太漱口喝茶,嬷嬷在老人家腰间安了一个软枕,等收拾停当了,老太太盘腿端坐上方,目光先落在谢钦身上,   “钦儿,朝中可安定了?”   谢钦答道,“陛下已渡过危险,暂时无性命之忧,在奉天殿将养,儿给太子定了几位肱骨,每日轮番去东宫授课,陛下极是满意,后宫是太子生母陈贵妃娘娘做主,一切井然,至于朝中,”   谢钦语气顿了一下,“怕还需一段时日才能彻底平复。”   老太太明白了,除了吕家戚家谭家这样的罪魁,其余大臣说是参与谋反也没有,说是毫无干系也不尽然,真要查抄起来尚需时日,必定是要动荡一番的,说来说去,这个年是过不好了。   大老爷与二老爷兄弟不禁默默揩了一把汗,幸在谢钦是自家兄弟,保住荣华富贵,若是换个人家,今日指不定无法安生坐在这里用膳,就拿这几日来说,谢府门庭快要被踏破,每日都有各路人来送礼请托。   大老爷兄弟原想趁机得些好处,风光风光,可惜谢府上下皆由平陵给掌控,闭门谢户,不给他们钻空子的机会。   老太太想起沈家日日遣人上门,寻思着问沈瑶,   “沈家呢,你打算怎么办?”   沈瑶眉目垂下来,“该怎么样便怎么样。”   这是不打算保住沈家。   大老爷心猛地一抽,诧异地看着沈瑶,目光很快又挪向谢钦,如果连沈家都不保,意味着其余党羽更没机会,看来六弟这次是打算彻底肃清朝野。   他想起宁家百般托人说情,就连自己几位亲家也悄悄递了消息来,希望大老爷在谢钦面前说上两句话,大老爷一面害怕谢钦不近人情,一面又忍不住想试一试,心口跟滚岩浆似的,   “六弟啊,那宁家呢,宁老太爷是当朝帝师,宁家与太子牵扯不深,我听说那六娘子更是舍命救了皇后,是否能从轻发落?”   宁家所有男丁被关在锦衣卫,女眷由官兵看着不许出入,唯独一个宁英九死一生,还在坤宁宫养着。   谢钦慢慢抬起眼,幽深的眸子如寒潭一般,阴冷又锐利,   “兄长自身难保,怎么还有功夫管宁家?”   大老爷心登时一凉,额头一层冷汗缓缓滑了下来,僵着声问,“六弟何意啊....”他可什么都没做。   谢钦这语气明显不对,一副秋后算账的模样。   该来的还是来了。   二夫人膝盖一软,朝老太太跪了下来,先一步带着哭腔开了口,   “母亲,那日媳妇忙着张罗人进地窖避祸,一时没注意那些混账东西说什么,等六弟妹离开了,媳妇才晓得,连忙遣人去门口追,却还是迟了一步,儿媳也不推脱,您老人家尽管罚儿媳。”   这个时候除了认错,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有了二夫人带头,三夫人也跟着要跪,对面那谢钦慢条斯理挽了挽袖口,语气淡淡,   “别急着跪,都起来吧,我话还没说完呢。”   二夫人身躯一颤,心底直犯咯噔,扭扭捏捏扶着圈椅坐了起来,三夫人呢,也连忙往后挪了挪臀,暗想她平日从不掺和家务,谢钦就算怪也怪不到三房头上,她还是老老实实当个闷葫芦,看热闹才是。   谢钦这话一落,府上几位爷及奶奶们都起了身,人人噤若寒蝉,等着谢钦发话。   谢钦这个空档还给沈瑶递了一碗消食茶,这才将目光移至大老爷身上,   “长兄通过宁家,暗结东宫,意图首鼠两端,脚踏两只船,确保万无一失,是也不是?”   大老爷猛地一拽袖口,眼神发硬迎视过去,大夫人则脸色发白,看了一眼身后的大奶奶宁氏,宁氏心肝胆颤,娇躯摇摇欲坠,最后实在没忍住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大老爷心思千回百转,懊恼地一锤脑门,   “六弟,兄长岂是糊涂之人,你执掌内阁,兄长我一直避嫌,从不参与党争,那东宫着实托宁家来寻过我几回,可是我何曾俯首,只是面上应付应付,压根不到暗结东宫的地步啊!”   谢钦手臂搁在一旁高几,单手在眉心来回摩挲,并不接他的话,   大老爷越发急了,“咱们是一母同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怕真的结了东宫,事后东宫就能放过我吗?兄长我还没这么愚蠢。”   “好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谢钦修长的手指重重往桌案一按,目光几乎如刀斧般压来,   “我谢钦高居首辅时,你们一个个打着我的旗号在外头春风得意,出了事,便恨不得与我撇清关系,将我的妻子逼向绝境,这就是你们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紧绷了一夜的弦终于在此刻无声而断。   大老爷等人纷纷羞愧难当,讷讷不言。   谢京甚至扑腾一声跪下锦毯上,呜呜哭了出来,懊悔那夜没有冲出去,与沈瑶同甘共苦,惭愧地伏地不起。   陆陆续续,跪了一地,就连弱小的孩子也躲在母亲怀里,不敢去瞧谢钦。   沈瑶看了一眼丈夫,那张俊脸泛着浓郁的青气,仿佛要吃人,认识他这么久,大约从未见他如此恼恨,沈瑶连忙将手覆过去安抚他。   另一头,老太太跟入定的老僧似的,坐着一动不动,一双眼如枯槁凝滞不言。   大老爷见气氛僵着,抬不起头来,扭头对着大夫人就是一顿训斥,   “都怪你,你可是国公夫人,老太太不在,该你主持家务,那日你何至于让六弟妹出了门去?”   大夫人战战兢兢抹着泪道,“当时场面混乱,大家伙都被那火球浓烟给吓坏了,我们呛着一口烟,自顾不暇,六弟妹只说去前院瞧一瞧,我哪知她离开了呢。”   沈瑶凉凉拆了她的台,   “大嫂,我不是傻子。”   大夫人脸色一僵,戏演不下去了。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谢钦压了压心头的戾气,接过话茬,   “既是执意与我夫妇撇清关系,我也不强求,不能共苦,自然也不必沾光,原先你们闹着要分家,择日不如撞日,今个儿便把家分了,明日好过年。”   大老爷等人脸色大变,   “六弟,你说什么呢,”他指着上方的老太太,“母亲尚在,岂能分家?”   二夫人等人苦笑不已,他们是闹着分家产,可没说分家。   二老爷立即开口和稀泥,   “六弟,这次的事咱们愧对六弟妹,你说个法子,怎么惩罚都成,分家是万万不成的,一来母亲尚在,没有分家的道理,二来,也不能让旁人看我们谢家的笑话呀,大过年的,一家人齐齐整整不是很好嘛。”   老太太听不下去了,气笑道,“一家人?什么叫家?沾光的时候理所当然,撇开的时候毫不留情,这就是一家人吗?我都替你们丢脸。”   “怕沾不到钦儿的光不肯分家便直说,别打我的旗号,连我都惹了一身骚。”   二老爷等人登时住了嘴。   谢钦没了耐心,扔下一句话,“你们各自私下都有产业,痛快一些,连夜收拾行囊滚出去!”   这是彻底撕破了脸。   大老爷豁然起身,既是谢钦不留情面,他也收起那副道貌岸然的神色,语气发硬道,   “六弟,即便真要分家,也不是这个分法吧?”   “我是承爵的国公,谢家老宅就该是我的地儿...”   大老爷也想通了,分开过还好些,沾不到谢钦的光也罢,长房自个儿过舒坦日子。   熟料谢钦似听了笑话般,缓缓往后靠了靠身子,煞有介事打量大老爷,   “兄长莫非以为自己还能继续承爵?”   大老爷打了个趔趄,顿感不妙,   大夫人惶惶起身搀住蹒跚的丈夫,不可置信,“六弟,你什么意思?”   谢钦闲适地捏着茶杯,语气幽幽,“太子属官告罪的文书上明明白白写着暗通谢府长房,想必过不了多久,锦衣卫便要拿你们下狱审问,你觉得还能承爵?”   大老爷扑通一声朝老太太跪了下来,神色惧骇,“母亲,儿是冤枉的呀,我们与宁家是姻亲,平日走动也是理所当然,那锦衣卫即便查也没有证据,如何能定儿的罪?”   大老爷大哭,这些年大老爷埋怨谢钦行事过于霸道,惹了太子与三皇子不满,担心有朝一日连累谢家,故而不太与这位六弟亲近,谁又能料到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竟然轻而易举将太子与三皇子都给撂翻在地,把籍籍无名的七皇子推上了宝座。   早知他有这等能耐,当初就该坚定支持他。   老太太心头绞痛,手心手背都是肉,最难过的还是她,   “你个没出息的,自己嫡亲的弟弟不亲近却亲近旁人,你落得今日的下场也是活该。”又指了指谢钦,提点他道,“眼下你犯了错,你六弟要如何处置,你都应着,或许朝廷那边,他还能保你一保。”   言下之意是爵位家产什么的就别想了。   大老爷一屁股顿在地上,眸色苍茫。   没了国公爵,又被分出去,长房拿什么跻身名流,他上了年纪可以不在意面子,那么多子孙后代怎么办。   夫妇二人跟失了魂似的,一个跪,一个瘫,没了主意。   谢钦将目光挪向二老爷。   二老爷看出来谢钦决意分家,知大势已去,也不强求,只是二房与长房终是不同,那夜逼走沈瑶是大夫人在作祟,小厮也是大夫人的人,与二房无关,这些年二房管着府上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唯一的过错大约是那夜没能留住沈瑶。   二老爷看开了,起身朝老太太拱了拱手,与谢钦道,   “六弟执意要分家,兄长不敢违拗,只是这家打算如何分?”他指了指侯在门外的管事,   “是不是得将公中账册取来....”   分家自然要分家产。   谢钦冷声截过他的话,   “这些年你们夫妇执掌中馈,贪得还少吗?江南绸缎庄的管事告状都告到我那儿了,我一心扑在朝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非那夜你们逼走瑶儿,我或许一辈子都不会与你们计较,既然康庄大道你们不走,那就请便。”   二夫人捂着嘴哭了出来,“是我的错,是我迟钝了没能拦住瑶瑶....”   二老爷脸色青红交加,夫妇二人手挽手相扶着方能稳住没失态。   沉默一瞬,二老爷艰涩地望向老太太,“娘,儿子...难道就这么离开谢家吗?这可是谢家祖宅,儿子实在是舍不得....”   舍不得这里的荣华富贵,舍不得这份由谢家历代家主打拼下来的荣耀。   老太太泣不成声,她也不忍骨肉相离,只可惜那夜逼走沈瑶,捅了谢钦的死穴,谢钦要做什么,她也拦不住。   二老爷见母亲不语,就知道他是无论如何留不下来了,可是他还不死心,   “那父亲留下的那笔家财呢,该有孩儿一份吧?”   他泣泪交加,“儿子当年放弃考功名,一心打点庶务,好叫兄弟们放心去朝中施展拳脚,谢家的荣耀也有儿子一份功劳,怎么能说赶就赶呢,父亲在天之灵,也看不下去吧。”   后面的话自然是对谢钦说的。   谢钦看着他,“谢家其他人的光鲜或许有你一份功劳,但与我无关,我可没沾二兄的光,此其一,其二,就算你为谢家付出了,这些年得到的还少吗?当年兄弟间,你资质最差,不爱习书,主动与父亲提出承担庶务,父亲应了你,其三,就算真是父亲让你理家,我也替父亲还了你的情,若非我,浩儿能中进士?”   二老爷喉咙一哽。   二爷谢文浩屡考不第,是谢钦日日教导方在去年中举,现如今谢文浩在工部观政,若是谢钦抬抬手,便能在六部留下来。   周氏晓得丈夫的前程全系在谢钦一念之间,连忙拉着丈夫跪下,   “侄媳和二爷叩谢叔叔婶婶恩德。”   周氏也是用这句话提醒二老爷,莫要因小失大,钱财固然重要,可只要谢文浩还在朝中,便比得过家财万贯。   谢钦凉凉看了一眼谢文浩,事后他问明白了,那夜除了谢京,再无人替沈瑶说话,二房还想借他的秋风是门都没有。   “给过你们机会,不珍惜,便是咎由自取。”   这是不会再给谢文浩作保的意思。   若无谢钦提携,谢文浩就要去外头熬资历,熬不熬得出来还难说,更重要的是她也要跟着去吃苦,周氏苦不堪言。   二老爷绷不住了,看向老太太,跪下来挪到她跟前,摇着老太太膝盖,“娘,娘您说句话啊。”   老太太恨铁不成钢,气道,“你们怪谁呢,他身边通共就这么一个人,她不是阿猫阿狗,不是奴婢外亲,是他的妻,是我们谢家的媳妇。我们谢家傲视京城多年,府中子弟芝兰玉树,霁月风光,是敢作敢当的人,她是我们谢家一份子,无论刀枪火海,都该生死与共,你们实在是太可恨了。”   二老爷哽咽辩解,“可是六弟妹不是没事么?娘,我们知道错了。”   谢钦不再理会二老爷,而是看向三老爷。   三老爷平日本就懦弱,见上头两位兄长吃了排揎,越发没了主心骨,只顾着求饶,   “六弟,你可怜可怜我,我们三房人多,也不如上头两位兄长有私产,你若将我们赶出去,我们这一家子怕是要露宿街头了。”   “再说了,长房犯了错,二房贪污了家产,我们三房可是清清白白,至于那晚,六弟你是知道的,你三嫂她一向说不上话,做不了主啊。”   大约是见不得三房置身事外,要将之一同拖下水,大房的崔氏瘪瘪嘴道,   “三叔莫要装无辜,那骂沈瑶是扫把星的,还不是你们三房的孩子,若不是你们私下口无遮掩,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   遮羞布被扯开,大家颜面无存,三房的媳妇孩子哭天抢地,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哭丧。   谢钦耐心告罄,摆手道,   “依着长房暗通东宫的事,谢家除了六房,都要受牵连,我能保护你们清白,是看在父亲母亲的面子,今后各安各家,老太太由我赡养,老人家愿意接纳你们请安,我也不会拦着,只是我谢钦从此与你们再无瓜葛。”   各房人托老带幼迈出延龄堂,原先绚烂的灯芒如今成了刺眼的悬针,谁又能料到欢欢喜喜过来吃团圆饭,最后成了散伙席,有人哭有人埋怨,个个垂头丧气,如丧家之犬。   各房哭归哭,却也并非真的没地儿去。   大老爷吩咐心腹将自己家底全部搬出来,翻出一张地契,幸在当年无意中在隔壁不远处置办了一院子,那原本是罪臣府邸,有一年朝中军饷吃紧,户部拿出来公开拍卖,被大老爷得了手,他念着离府邸近,好给他养花养草安置美人儿,如今恰好成了长房的落脚之地。   二房比起其他几房便富裕多了。   二夫人夫妇早早在京中置办了几处别苑,到底不想离着老太太远了,择了最近的园子住过去,小厮一通来回,发现只隔了一条后街,倘若能得老太太准许,打通一道门来,一刻钟便可抵达老宅。   三房在谢家最不起眼,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好歹是权贵府邸,真要掏一掏也有些家底,别看三夫人面上唯唯诺诺,暗中实则是个有主意的,庶出的比不得嫡出风光,暗中给自己寻了退路,自老太太过了六十,三夫人便预备着分家,早早与三老爷购置了一栋院子,三夫人趁着这个机会,将三老爷那些姨娘给收拾了,发卖的发卖,赶走的赶走,只留下生儿育女的姨娘,一大家子连夜搬走了。   这一夜谢府灯火通明,没个停歇。   终究不是一件喜庆的事,老太太难过得喘不过气来,谢钦懒得劝,坐在一旁听管事回禀分家的情形,沈瑶耐心开解她老人家,   “母亲,我方才着人打听了,住的都不远,每日都能过来请安,您就别往心里去了。”   老太太灼泪留下来,心里呕着那颗石头总算落下,哽咽道,   “我不是难过,我是失望,恨他们不争气,罢了,种因得果,这都是他们自个儿的造化。”   各枝攀各树,各房陪房与心腹都跟着走了,余下管事奴仆却不少。   现如今,偌大的府邸只谢钦,沈瑶与老太太三个主子,哪里需要那么多人伺候,沈瑶与谢钦商议要不要遣散一些,谢钦瞥了一眼管家连夜整理出来的名录,   “都是跟了谢家多年的老人,先前你又整顿过一番,不必再遣,再说,我还盼着人多些,好将你们娘俩伺候得舒舒服服。”   安置好老太太,谢钦牵着沈瑶出了延龄堂,迎着寒风再次将人给抱起,“肆肆,现在这里便是你的家了。”   沈瑶笑得见牙不见眼,往他喉结轻轻应下一吻,   “你在的地儿才是我的家。” 第52章   回到故吟堂, 风寒被隔绝在外,沈瑶还舍不得撒手,玲珑有致的身子紧紧往他身上贴, 恨不得嵌在他怀里, 谢钦失笑, 干脆抱着她在罗汉床上坐下,杏儿蹲下给她退了鞋,谢钦捧着那双着白袜的小脚进了怀里。   沈瑶顺势将膝盖一张, 环腰抱了过去, 小脸歪在他肩口不起。   谢钦双手圈住她的腰闭上了眼,“我还要去一趟书房。”   “不许。”她耍赖,然后开始揉捏他的衣领。   指背一下又一下在他脖颈摩挲。   谢钦试着商量,“那我抱你去?”   “不要, 风大。”   沈瑶往搁在博古架上的铜漏瞥了一眼, 已亥时中, “这么晚了,你还要忙什么?”   院外响起窸窸窣窣搬家的动静, 便给人时辰还早的错觉。   谢钦眉目温绻,“还有几份书信要写。”   不是很重要的事, 谢钦不会开口, 朝中初定,事务冗忙,沈瑶虽心中有些失落,却还是从他怀里下来,   “你去吧。”   然后小嘴撩得老高, “那我先睡了。”   谢钦唤人进来伺候沈瑶漱口梳洗,最后隔着铜镜与妻子对视一眼, 迅速回了书房,等沈瑶收拾妥当窝进被褥里,身后床垫一陷,一道滚烫的身子覆了过来。   “这么快回来了?”   谢钦贴着她,“几封书信而已,写完便无事了。”   一个人坐在书房冷冷清清写文书时,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以往二十多年他每日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独处一刻都受不了,写完重要的书信,其余的事都交给了属官,便回了后院。   沈瑶转过来抱住他,枕着他胳膊睡,这阵子夫妇二人经历太多事,身心极是疲惫,片刻便同时入了眠。   也不知怎么就开始了,沈瑶睁开眼时天蒙蒙亮,今日谢钦不用上朝,沈瑶也不必打点家务,两个人都无拘无束。   将其他几房分出去的好处是,没有那么多规矩了。   现如今府上的管事个个铆足了劲干活,生怕沈瑶将他们给发卖,哪里还需要她像往常那般盯着,一切变得随心所欲。   谢钦进去时,沈瑶并未准备好,觉得有些干涩,这还是与他在一起这么久,头一回有这种感觉,她稍稍有力推了推他肩,   “怎么这么急?”   谢钦意识好像不如往常清醒,呼吸有些沉,   “就是想。”   特别想要她。   推拉不太温柔,跟他呼吸一样急促。   沈瑶疼得厉害,又觉得不太对劲,覆上他的额,糟糕,发热了。   “你病了。”   沈瑶想停下来,谢钦却不肯,将脸埋在她身上,哑声道,“别动。”   叫她别动,自个儿却动得厉害。   沈瑶被他摁得死死的,又气又笑。   “你糟蹋自己身子便罢,还想糟蹋我的身子?”   大约是糟蹋两个字不太好听,谢钦顿了一下,抬眼看着她。   眼神明显有些迟钝,却是带着深沉的欲。   沈瑶还是头一回瞧见男人这一面,   这个样子,令她心痒痒的,有些喜欢呢。   “来吧。”她坦然地接纳。   谢钦便像一头孤狼,露出他的本性。   沈瑶一直以为生了病的男人体力肯定大不如前,但谢钦不一样,生病只是让他褪去了往日那份自持与隐忍,闸口开得太突然,似洪水猛兽,沈瑶招架不住。   眼瞅着她被他从床边一路撞到床角,她像个软绵棉的面团,任他揉搓,沈瑶想哭哭不出来。   这男人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两次结束后,沈瑶跟八爪鱼似的牢牢抱住拔步床的床栏,坚决不肯继续。   谢钦昏懵地盯着她的后背,汗液顺着她脖颈滑下,沾着湿漉漉的碎发,衣领微微敞开,露出粉红的瓷腻的肌肤,衣裳虽是皱巴巴的,却还是完好无缺,半截无暇白玉从裙摆下方露出来。   察觉身后呼吸靠近,沈瑶可怜兮兮遛着眼,“别来,我不行了。”   谢钦脑海滚过“口是心非”四字,抓着她衣领一口咬下去,从后面覆进。   沈瑶下意识便要尖叫,嗓子还没出声,滚烫的手掌捂过来,手指深入她唇齿勾缠她的舌尖嬉戏任由她啃噬,紧绷的身不由自主放松,像是钩子似的勾着她一点点放下防备,被夺城掠地......   除夕的阳光有些羞涩,被寒风裹着,欲说还休地灌进车厢内。   沈瑶罩着一件厚厚的缎面轻羽斗篷,几乎是贴着车壁坐,离着那人远远的。   脑海里全是被他搂着欺负的场景。   除了一张脸能看,其余之处不堪入目,胸前到现在还是火辣辣的。   这个混账险些将她给弄死。   谢钦抬手撑额,靠在车壁闭目养神。   出过一身汗后,这会儿人反而好了,浑身充满了一种餍足的熨帖。   沈瑶愤愤不平瞥了他一眼,大约是放纵过后,骨子里深埋的一些戾气消散干净,他面容格外俊逸清和,棱角也被镀了一层光,倒有几分陌上如玉的谪仙风采,沈瑶看着这张脸,脾气骤然就没了。   默默骂自己没出息。   今日除夕,皇宫有午宴,是陈贵妃第一次在满朝文武与官眷面前公开露面,陈妃并无显赫家世,当年只是皇帝南巡偶遇的一位美人,气质却是罕见,如同江南烟雨一般婉约清致。   骤登高位,陈贵妃并无奢华的装饰,也无铺张的排场,行事如同她本人温柔婉转,叫人如沐春风。   因着皇帝在奉天殿休养,宴席摆在奉天殿,皇后缺席,后宫妃子只陈贵妃露面,宴席结束,陈贵妃领着官眷去仁寿宫雅坐,也是趁机联络联络官眷感情,陈贵妃不拘身份,这一路便与沈瑶同行。   陈贵妃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她保养得极好,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年轻,她话不多,也无咄咄逼人的气势,沈瑶与她交谈几句,十分舒适。   方才喝一盏茶,一宫人进来禀报,说是皇后请沈瑶过去。   陈贵妃担忧地看了一眼沈瑶,“我陪你去。”   沈瑶想起那还在坤宁宫休养的宁英,有种不妙的预感,陈贵妃肯陪她,是最好不过,她感激屈膝,“那就劳驾娘娘了。”   陈贵妃安抚其他官眷,带着沈瑶出仁寿宫的侧门,顺着便到了坤宁宫,两宫离得并不远,一刻钟便到了,路上沈瑶试探问陈贵妃,“娘娘可知皇后召见臣妇何事?”   陈贵妃脸色不太好看,“具体的我也不知,不过无论有什么事,我都会帮你。”   沈瑶再次道谢。   二人一道进了坤宁宫暖阁,沈瑶一眼看到坐在皇后身侧的白衣女子,数月不见,宁英越发瘦了,纤纤弱弱地跟一朵随时可堪折去的白花,皇后坐在软塌正中,神色倦怠地看过来。   二人先给皇后行礼。   宁英也起身朝陈贵妃施礼,四人分尊卑落座。   陈贵妃随同而来,是皇后没预料到的,只是皇后经历生死,整个人性情大变,又见陈贵妃温文尔雅,没有对当初戚贵妃与李贵妃那份雍容,反而态度很不客气。   “贵妃不在仁寿宫招待官眷,跟来坤宁宫作甚?”   陈贵妃不咸不淡的回,“官眷重要,重要不过娘娘,臣妾担心娘娘身子,特来探望。”   皇后无法反驳她,也没太把她当回事,视线很快挪到沈瑶身上,收敛了几分,   “谢夫人,本宫召你来是有要事。”   沈瑶双手覆在胸前,优雅地坐着,闲闲往对面宁英瞥了一眼,问道,“还请娘娘示下。”   皇后随后往宁英指了指,语气喟叹,“这七娘子救了本宫的命,若非她,本宫怕是早就魂归刀下,她功勋卓著,为本宫伤了身子,本宫心中愧疚,一直想着弥补她。”   沈瑶听到这里,已猜了个大概,抿着唇没吭声。   皇后话锋一转,笑道,“谢夫人可晓得,英儿与谢清执可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若非当初老太师给她定了婚事,她本该是要嫁给清执做这首辅夫人的。”   沈瑶眉峰微微一挑。   对面陈贵妃听得脸色一变,提醒皇后道,   “娘娘慎言,谢首辅心仪谢夫人方才排开万难上门求娶,此事朝野皆知,何来本该娶旁人之说?”   皇后不满陈贵妃插嘴,喝道,“本宫与谢夫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随后不给陈贵妃机会,干脆利落与沈瑶道,   “本宫也没别的意思,清执已娶你为妻,自然以你为尊,只是也不能委屈这个孩子,本宫有意将她许给谢清执为平妻,从此你们姐妹相互扶持,一道侍奉夫君。”   沈瑶静静看着对面的宁英,理了理衣摆,慢慢笑出来。   “说得好听是平妻,说的不好听便是个妾,宁家七娘子出身尊贵,深受太师教养,不成想也是个没脸没皮的人。”   宁英眼神锋锐如同银钩。   皇后闻言脸色一沉,“沈氏何意?”   “娘娘。”沈瑶起身朝她屈膝施礼,   “娘娘厚爱夫君,臣妇感激不尽,只是夫君前不久在族中开祠堂立下族规,谢家儿郎不许纳妾,娘娘之意不可违,族规不可悖,思来想去,不如先将宁姑娘接回府中,待我与夫君四十无子,便正式将她纳入门下,娘娘以为如何?”   皇后听了这话给气死了,说着是答应,实则是推拒,先把人接过去,却不给名分,不是羞辱宁英么,或者再蹉跎她一番,逼死宁英也难说,要等谢钦四十,那宁英也四十了,还说什么四十无子方可纳妾,这简直是.....皇后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恨道,   “沈氏你敢抗旨?”   沈瑶垂眸道,“臣妇不敢,若是皇后不信臣妇,大可去问夫君。”   皇后冷笑,“谢清执与宁英青梅竹马,京城皆知,本宫问你,实则是抬举你,给你面子,若是将旨意下给你夫君,他指不定多高兴呢。”   皇后当即将准备好的懿旨给拿出来,这时门口走来一小太监,高声禀道,   “陛下有旨,宣皇后娘娘,陈贵妃娘娘,谢夫人与宁七娘子去奉天殿见驾。”   沈瑶看了一眼陈贵妃,陈贵妃朝她颔首,沈瑶便知是陈贵妃帮她禀了皇帝。   一行人匆匆忙忙去了奉天殿,暖阁内,皇帝歪着身子靠在软枕上,脸色暗沉,明显没了以前的意气风发,谢钦就坐在他身侧,瞧见皇后和陈贵妃躬身施了一礼,随后来到沈瑶身旁牵着她行礼落座,自始至终都没看宁英一眼。   宁英站在最下方,愣愣地看着谢钦,她目光一直追随他而动,他却拿她当了个透明。   最后还是皇后身边的宫女提醒她,她方才跪下磕了个头。   皇后见她弱不禁风与皇帝道,   “陛下,给英儿赐座吧。”   皇帝淡淡挑眉看了一眼宁英没做声。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   皇后脸色一僵。   皇后无子,在后宫几乎成了摆设,别说是朝臣,就连宫人也没几个听皇后调遣。故而宁英救了皇后的事,满朝文武无人放在心上。   皇后因为宁英屡次为宁家求情,招来皇帝不满,皇帝虽然与宁太师有几分君臣情意,可一旦牵扯到造反,帝王眼底就容不得沙子。   皇帝不让宁英坐,就是敲打皇后,后宫不要干政。   宁英眼底闪现不甘,却还是一声不吭站在最下,这么一来,显得她上不了台面。   皇帝不耐烦地看着皇后,“皇后有什么事,当着朕的面说。”   皇后被皇帝来了个下马威,没了方才在坤宁宫的气势,语气放得十分柔软,将意思磕磕碰碰说出来,   “陛下,宁家犯了错不可饶恕,但这个孩子她是无辜的,您看在臣妾的面上,将她许给谢钦,您以前不也有这个打算吗,沈氏年轻不大会照顾人,英儿就不一样了,她颇懂药理,会推拿,能伺候好丈夫....”   皇帝难以想象皇后说出这样的话,弄得他在沈瑶面前特别没面子,脸色难看之至,   “沈氏是朕亲封的一品护国夫人,那夜没有她,你可知朕要多吃多少苦头,多少兵力将葬身反贼刀下,你说她不会照顾人,你简直....糊涂!”   皇帝气得胸口疼,捂着嘴要咳,吓得皇后连忙要去替他抚背,皇帝一手将她挥开,示意陈贵妃上前,陈贵妃立即过去细细给他揉捏,帮着皇帝顺气,这个空档,陈贵妃悄然看了一眼下方坐着的谢钦与沈瑶。   夫妇二人神色一致,面无表情。   目光随后落在二人交叠的衣袖,立即移开。   宁英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夫妻二人的小动作,十指交缠,来回勾搭,若非亲眼所见,她不敢想象这是谢钦会干出来的事,那指骨分明的修长手指甚至主动往她掌心挠,勾得那沈氏往后躲,他干脆一手握住,十指迫着她硬生生插//进/去。   宁英心神一晃,脑门出了一层虚汗。   皇后在一旁干等了半晌,念着话已经说出口,还不如一鼓作气,继而劝道,   “陛下,您忘了宁太师了吗?您不是一直夸赞老人家海内名望,世之楷模....”   皇帝听着皇后喋喋不休,暗暗叹了一声,先帝最先并不看重皇帝,是宁太师发觉他天资过人,一心教导,宁太师对他着实没话说,皇帝为难地看了一眼沈瑶,若是沈瑶不曾立功,皇帝或许不会迟疑,便劝着谢钦收下,一个女人罢了,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但沈瑶与旁人不同。   上回击退瓦剌郡主,这会又悄无声息射杀谭翔,扭转战局。   “你若是可怜她没去处,朕可以给她许一门亲,为何非得嫁给谢钦?再说,平妻平妻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话,那就是个妾。”皇帝又抬眼看着宁英,   “你给人做妾,你父亲在天之灵,会答应吗?”   宁英纤躯发僵,眼神空空落落,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咬着这股执念,大约是自年少对他动了心,一发不可收拾,放眼京城也着实只有她与谢钦最为般配,越发心心念念要嫁给他。   后来被父亲所阻,心中愤懑,嫁去郑家后,也不是没想过认命,可是听闻谢钦迟迟不娶,压抑的心思又躁动起来,她只能猜测谢钦是因她之故,于是下了狠心逼死郑二,总算得以回京。   这么多年,嫁给谢钦已成了刻在她骨子里的信念。   哪怕到今日,她宁可委曲求全给他做妾,她也心甘如意,只要在他身边,迟早能得到他唯一的宠爱,将所有不该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给轰走。   然而,兜兜转转折腾至现在,那个男人,在她眼里,高不可攀,清隽无双,如同神邸般的男人,当着她的面与别的女人调//情,甚至自始至终都不曾看她一眼。   不看她便罢,听到帝后为娶她而争执,他们夫妇好像丝毫不受影响,越发衬得她像一个笑话。   那堵被她用信念浇筑而成的墙,在眼前缓缓崩塌。   扬起的灰尘迷离了她的眼,宁英膝盖一软,扑腾一声僵直地跪了下来,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   她双眼如同蒙了一层迷障,痴痴看着谢钦的方向。   皇帝只当她痴迷谢钦,一时心情复杂,于是将矛头转移至谢钦,   “清执,你说个话。”   若是谢钦想纳妾,当皇帝的也不会拦着,总之他方才那番话已经算是给了沈瑶交待,接下来就是他们夫妻自己的事。   宁英听到这句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最后一丝侥幸望着谢钦。   然而落在耳郭的是男人漫不经心,带着几分轻倦的语调,   “陛下,臣夫人性子惫懒,平日臣又惯的厉害,养得娇气了些,身边着实缺一个细心体贴伺候她的人,陛下不如如了皇后娘娘的意,将她赏给臣的妻子。”   宁英一口血从喉中喷出,跟枯叶似的扑落在地。   她可以接受他拒绝,却不接受他以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将她贬到尘埃里。   她自负地以为通过皇后,给他台阶下,让他夫人不得不接纳她,不成想,从始至终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是她跟个跳梁小丑在自导自演。   宁英一字一句咬着血道,   “陛下,臣女不嫁了.....”   然而就在她头点地那一刻,东厂一名内侍急匆匆进了内殿,不知他与皇帝说了什么,宁英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将她提了起来,又架了出去,闭上眼最后一幕看到皇后指着她破口大骂。   沈瑶与谢钦出东华门时,余晖脉脉,火红的夕阳将她面颊烫红,她揉了揉红彤彤的脸,将信将疑问谢钦,   “东厂提督所说可是真事?”   宁英晕倒那一刻,东厂提督进来告诉皇帝,宁英在宫变前屡次进宫,以侍奉皇后为由,给熏香里下药,久而久之皇后神志有些迷糊,每日乏累不堪,任由宁英摆布,皇帝大怒,着人将宁英下狱,宁家合族同罪。   沈瑶猜是谢钦手笔。   谢钦揉了揉眉心,反思自己哪儿做错了,惹得宁英纠缠不清,以后得吸取教训,不能再让人给沈瑶添堵,   “真真假假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将她的柔荑搁在掌心,“走,咱们回家过除夕。” 第53章   没了太子与宁英虎视眈眈, 沈瑶着实心情松快,回程的马车里,便枕在谢钦膝盖, 用发梢挠他下颚,   “谢大人, 衙门要到正月十六方复朝,你给自己休几日?”   谢钦被她挠得怪痒,忍不住抚了抚下颌, “只要你需要, 我随时都能陪着你。”   潜台词是他日日都有事忙。   沈瑶嘴嘟得能挂个茶壶,转过身去面朝外侧,只是细细想了想,谢钦身份摆在这里, 享受他威赫权势的同时, 肯定也要有所付出, 于是又释然了,重新转过身来, 继续挠他。   谢钦:“......”   他发现沈瑶特别喜欢唤他“谢大人”,最开始是陌生疏离, 后来则是调侃意味居多, 虽然明白一个称呼并不代表什么,可是谢钦还是希望她能唤他夫君,或旁的亲昵称呼。   “谢大人”三字总令他心有余悸,好像沈瑶随时可能抽身而出。   他把人往怀里掂了掂,半搂着她的身, “肆肆,我字清执, 你可以唤我的字。”   沈瑶押着他双肩将他往后一推,趴在他身上,只咯咯笑并不接话,谢钦靠在软塌后面的软枕,无奈地看着她,“怎么?”   “旁人都叫你的字,我才不要,没有意思。”沈瑶托腮望他,眼神直勾勾道,“你取个旁的名儿,只许我一个人用。”   谢钦乘势便道,“那你唤夫君,这个称呼只能你用。”   沈瑶白了他一眼,“太矫情了,我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生怕旁人不知你谢钦是我男人,非要嚷嚷在嘴上似的。”   一句“你谢钦是我男人”,狠狠地抚平了他心底的褶皱。   谢钦呼吸有些发热,“那我想想。”   沈瑶看着男人沉吟的模样抿嘴一笑,她在奉天殿可是亲眼瞧见他如何杀伐果决,如今为了这点在旁人看来无理取闹的事而费神,便觉得稀奇,或许谢钦生来并不是冷漠的人。   脑海忽然设想了下谢钦小时候的样子。   慢慢的便演化成,想生个他的孩子。   沈瑶兴致一来,便风风火火,“谢钦,咱们生个孩子吧。”   谢钦思路被打断,愣了片刻,旋即坐起身摇头,   “不是说好现在不要孩子吗?”   他好日子才开始。   谢钦对创造孩子的过程比较感兴趣,至于结果嘛.....他最近一直留在外面,并不想这么快让她怀孕,为了说服她,谢钦严肃道,“你还小,等过了二十再说。”   沈瑶被他打消了兴致,小脸一跨,“我就说说罢了。”   回到府中,管家告诉沈瑶,今日各房陆陆续续回来过,这会儿谢京带着几个小家伙在老太太屋子里说话,搬家哪能一蹴而就,各家嫁妆摆件不少,怕是没个十天半月不成,明日新春搬家肯定不吉利,自然又要等到正月十六往后,沈瑶也不会这么不近人情,反而关心老太太的心情,   “母亲如何?”   管家回,“老太太今日笑了好几回。”   沈瑶放心了,夫妻二人先去故吟堂换了衣裳,一道给老太太请安,谢钦露了个面就离开了,沈瑶留在延龄堂,老太太有谢京陪着,心情好了不少。   “你三位嫂嫂今日都来过,我留他们今夜吃个团圆饭。”   分家归分家,骨肉亲情却还没断。   沈瑶道,“这是应该的,厨房早预备着新春的食材,一切替您安排。”   一句话说得无心,气象却变了。   住在一块时,阖家都是老太太拿主意,如今老太太傍着六房住,反而要问过沈瑶意思,老太太明白沈瑶桩桩都会依着她,却还是不由自主问了一句,随后心底有些微妙。   这种微妙转瞬即逝,人就是要服老,分了家她少些烦心事,可以踏踏实实养老,老太太很快将思绪拂开,又与沈瑶道,   “至于京儿,我打算留在身边住着...”   老太太话未说完,沈瑶拉住谢京的手,与她老人家笑道,   “我也喜欢京儿,京儿打小在您身边长大,有她陪伴您,我比谁都高兴。”   谢京闻言眼眶一红,抬手抱住沈瑶栽在她怀里哭道,   “对不起,我没能帮上你,瑶瑶,我以为你会没了,我好害怕....不过你也真是能干,居然还敢伪装妖教射杀谭翔,这胆子我可真是服了。”   沈瑶搂着她安抚,“都过去了,在你们看来是生死存亡,在我看来是稀松平常,乡下的孩子天生胆大,什么地儿都敢闯。”她少时跟着刘端带着碧云跑去山林里钻密道,若是被养在京城,大约也是谢京这样的性子。   毕竟是十几岁的姑娘,事情一说开,什么烦恼都没了。   恰恰有管事嬷嬷来讨老太太示下,问待会团圆宴摆在何处,老太太忙着安排,沈瑶便与谢京说悄悄话。   谢京告诉她,“咱们那院子离这一刻钟的路,过一条横巷就到了,祖父儿子多,院子分不过来,几个庶子挤在前院,每人一间厢房,逼仄得很,我爹爹与五叔是嫡出,又都娶了媳妇,分的地儿宽敞些。”   “瑶瑶,我原先还当我娘多看重我,这回算是明白了,在她眼里,我永远也比不上她儿子。”   “我祖父把最大的院子分给了我们,正房三间,两侧各有一间耳房,后面还有几间厢房,娘将二弟安置在耳房,让大弟住了本该我住的东厢房,却要我跟两位姨娘挤西厢房。”谢京气到了,撩了撩额发,愤道,   “大弟今年十一岁了,该去外院住,娘却说外院几个庶出的叔叔不成器,担心他们带坏了弟弟,我一气之下便回了太祖母这儿。”   沈瑶却是心如明镜,那宁氏必定是想逼着谢京来主宅疏通关系,大房失了爵位,大爷谢文义只是一个通判,五爷尚在科举,前途不明,谢京与她关系好,又得老太太宠爱,用她牵线搭桥最是合适,谢京没有城府,看不出她亲娘的深谋远虑。   原先没分家时,傍着谢钦这颗大树,在外头人人称赞谢家子弟芝兰玉树,家风清正,可一旦分了家,才发现没有真才实学什么都不是。   沈瑶想起谢京曾爱慕那位国子监的学子,   “那位姓雷的公子,最近如何了?”   谢京说到这儿,反而一脸神神秘秘的笑,   “瑶瑶,先前那雷铭见我身世好,不敢高攀,如今我祖父丢了爵位,我便成了一寻常的官宦小姐,我可心安理得与他来往,那日京城出事,他到了谢府附近,还悄悄递了消息来,可见是关心我的,我昨夜心里难受,写了一封信与他,今日晨他便到了咱们府外后巷那颗老槐树下等我,宽慰我许久,说是明年高中必定来求亲。”   沈瑶虽不会像旁的长辈用闺范约束谢京,却也不能过了头,“你得适可而止,偶尔通通书信可以,却不能频繁见面,即便来往必须有嬷嬷陪同,万不能被人吃了亏。”   沈瑶在乡下见过女孩子被对方哄着去山林里苟且,后来大了肚子没法收场,谢京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只是京城世家云集,人言可畏。   谢京羞涩道,“您多虑了,他明年开春便要下场,哪有这样的心思,您放心,我有分寸。”   “祝愿他高中。”如果那雷公子不能高中进士,谢家断不会答应这门婚事,沈瑶希望谢京婚事顺遂。   过了一会,天彻底暗下来,四处炮竹声响,大老爷等人均带着嫡出的有脸面的孩子出席,人倒还是往常那些人,脸上的笑容少了几分真切,各房之间明显疏离了。   谢钦没有与宴,八仙桌上气氛松弛一些,沈瑶吃了半碗饺子,又用了些吃食,悄悄告诉老太太要去书房陪谢钦,老太太让她过去。   她一走,其他几房人越发自在。   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被仆从牵着去院子里放烟花爆竹,平日里几位爷都不爱听老太太念叨,向来是用了膳便走,哪怕是除夕也要寻乐子,今日却齐齐整整坐在老太太跟前。   大老爷今日着人打听过了,锦衣卫那边确实有人传他私通太子,大约是看谢钦面子,只道是故意攀咬,不打算立案,私通太子不尽然,没有明确拒绝也是真,不过若他不是谢钦的兄长,锦衣卫捕风捉影拿他下狱也不是不可能。   这下颇有一种逃过一劫的庆幸。   大夫人神色戚戚,当初打着脚踏两只船主意的是她,自然吃了大老爷不少排头,连着在儿女面前也失了几分底气。   相较之下,二老爷夫妇便委屈多了,在他们看来,如果不是长房落了把柄在谢钦手里,他们也不至于被连累。   老太太目光扫过诸人,沉声问道,“可都安排妥当了?”   过去有公中撑着,谢家门楣撑着,大树底下好乘凉,现如今自负盈亏,手头一下子紧张,不得不勒紧腰带过日子。   大老爷与二老爷夫妇相继吐苦水。   唯独三老爷与三夫人默不作声。   三夫人想开了,即便真分家产,三房也落不得什么好处,分家后她也不必再畏首畏尾看婆婆妯娌脸色,以后跟本家便当亲戚走动,挺直腰板做人。   老太太问三夫人,“院子多大?住得下吗?”   三夫人容色宁静接话,“自然比不上在老太太脚跟底下舒适,却也能过日子。”   唯一的难处是家底薄,三老爷没什么本事,以后要坐山吃空。   三夫人愁归愁,面上也没显现出来,老太太连上头两个儿子都不顾,何况是庶出的三房。   不料老太太寻思片刻,使了个眼色,心腹嬷嬷奉来一个长方的锦盒。   大家目光落在那盒子上,均露出异样目光。   老太太将盒子打开递给三老爷夫妇,   “这是你父亲在城东置办的两份产业,一个豆腐庄,一个酒庄,那豆腐是祖传的方子,远近闻名,酿酒的方子也是早些年买下来的,养活老小,当是无碍。”   如此,她便对得住老太爷了。   老太太昨晚没拿出来,是怕几个儿子争抢不休,分不出个均匀来,如今尘埃落定,她要给谁便是她的自由,旁人只有感恩的份。   果不其然,那三老爷夫妇相视一眼,顿时热泪盈眶。   三老爷跪下来给老太太磕头,   “多谢母亲体恤儿子,儿子与媳妇方能将这个家撑下去。”   大老爷和二老爷见状,以为也有自己的份,纷纷露出期待的目光。   老太太冷笑,“老大家的这些年借着钦儿威风,私下没少收好处,你去外头喝酒狎妓出手可大方着呢,你那份我全部还给钦儿。”   大老爷无话可说,悻悻地点了头。   轮到二老爷,老太太脸色好了些,却还是没松口,“老二家的擅长做买卖,你们二房吃穿不愁。你们在江南有几间铺子,几个庄子,我也门儿清。”   这里头不少是贪墨公中银子置办的。   二老爷脸色火辣辣的。   二夫人苦笑,“吃穿是不愁,只是....”只是什么说不下去了。   老太太看着一屋子灰头土脸的儿孙,“先这样吧,我还得留一些给孩子们添妆。”   大家心里想,添妆能花几个钱,说到底大头还是要留给谢钦。   老太太着实是这个想法。   老太爷临终交待她,想要家族根深叶茂,屹立不倒,便不要分家产,家产四分五散,成不了势,与其供旁支吃吃喝喝,还不如让旁支自食其力,将家产给最强的那个,因为最强的那个足以撑起整个门庭的荣耀。   老太爷生前最喜欢谢钦,之所以临终没有分家产,怕是担心那时谢钦小被兄长们觊觎。   老太爷远见卓识,老太太深以为然,即便有些心疼其他儿子,最终她还是决定将家底全部留给谢钦。   大家伙陪着老太太坐了一个时辰,小辈的都来磕头请安,老太太人人给了红包。   沈瑶被仆妇丫鬟簇拥着回故吟堂,这一路府中婆子媳妇聚在门房吃酒摸牌,小丫鬟追着小厮要花灯,长房的大少爷带着一群小辈在院子里无拘无束地玩,他手里举着一把烟花,大家围着他哄抢,有人被绊倒,有人摔了个狗啃泥,哭声交迭笑声,喧闹不休。   沈瑶回想以往除夕,大多时候与碧云相依为命,偶尔去刘婶子家蹭一顿饺子回来,到了后半夜也是孤零零独自守夜。   她羡慕有家的孩子,   “侯爷向来怎么过除夕?”   黎嬷嬷笑道,“侯爷呀,不喜热闹,每年除夕给老太太请了安,吃了一顿团圆饭便回自己的院子,该看书看书,该忙公务忙公务,在侯爷眼里,每一日都一样。”   沈瑶有些失望,   她喜欢热闹。   目光又落在那群咿呀学语的蹒跚孩子身上,忽然定了个主意。   她得哄着谢钦跟她生孩子。   沈瑶悄悄吩咐碧云几句,碧云欲言又止看着她,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   “姑娘,您脸疼吗?”   当初那个偷偷买打胎药的是谁?   沈瑶讪讪摸了摸鼻子,将她往穿堂外一推,“快去!” 第54章   故吟堂明灯错落, 花天锦地。   沈瑶放了黎嬷嬷的假,塞给碧云一个大大的红包,让她跟小丫鬟去玩耍, 提着碧云准备好的夜宵往书房去。   书房外, 平陵招呼一伙侍卫在书房角门外的敞轩喝酒, 席面上摆着一头烤鹿,大家瞧见沈瑶过来纷纷行礼,平陵殷勤小跑过来弯腰作揖, 怕沈瑶以为他们偷懒, 连忙解释道,   “请夫人安,侯爷在书房忙公务,体恤小的们, 让小的们在这喝酒, 怠慢您了。”   沈瑶笑着摆手, “你们吃酒,别管我, 我去寻侯爷。”   平陵往里比手,目送她上了台阶进了屋内, 方折出月洞门。   听得书房内静悄悄的, 沈瑶提着食盒蹑手蹑脚进去书房。   谢钦穿着一身新做的湛色长袍,坐在灯下翻阅文书,清隽的脸隐隐有光芒流动,只是这抹流光很快又被乌黑深邃的眸给压下去,沉淀出积翠如玉的气质。   沈瑶倚在博古架欣赏了一会儿美人, 待他看完手中那道文书走了过去,顺带将那燕窝粥不着痕迹搁在长案, 倚在他身侧问他,   “可用晚膳了?”   先前谢钦与府中不曾归家的府僚吃席,便没去正院,沈瑶猜到谢钦不去,也是给大老爷等人留面子。   谢钦合上文书,净了净手抬眸看着她,“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以为沈瑶还要在延龄堂闹一会儿除夕,抬手将沈瑶细腰一揽,沈瑶扭身滑坐在他身上。   “没吃多少,回来陪你吃。”沈瑶便将那食盒拧了过来,掀开食盒,露出两碗热腾腾的燕窝粥,然后水汪汪觑着谢钦,“你应该还留了肚子陪我吃吧?”   谢钦找不到拒绝的借口,起身将位置让给沈瑶,又挪来一把黄梨木的交椅坐在她身侧,沈瑶收拾出面前一小块桌案,要去端碗,谢钦担心她烫着,拦住她,自个儿端下来,燕窝粥颜色与平日不同,带着几分橙黄,像是放了药。   沈瑶见他目光定了一下便解释道,   “加了人参与枸杞。”   人参味重,能盖过别的。   沈瑶先吃一口,谢钦自然而然也就舀了一勺,气息刚逼近鼻尖,停了下来,随后眉目清明看着沈瑶。   沈瑶有些心虚,“怎么了?”   谢钦看着她没做声。   沈瑶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反瞪了他一眼,“你做什么嘛。”   这就露馅了。   谢钦笑了笑,这辈子想杀他的人如过江之鲫,这点警觉能力都没有,枉为首辅,况且经历上回沈瑶中药之后,他暗自又学习如何辨认各类药性,沈瑶这点小伎俩又如何逃脱他的法眼,他指了指那燕窝粥,   “这里面加了什么?”   沈瑶没有半分被戳穿的窘迫,反而理直气壮,“强身健体的药啊,你今晨不是着了风寒嘛,我担心你身子虚特意补一补。”沈瑶也有些小聪明,如果没被谢钦发现,自然无事,若是被发现了,她便干脆承认,顺带点出他虚,用激将法对付他。   男人嘛,哪个肯承认自己虚,必定要证明一番。   更何况晨起谢钦那么“劳累”,确实该补一补。   沈瑶算计得明明白白,谢钦也无话可说,他将那碗燕窝推到沈瑶跟前,   “身子虚的是你,你再补一补。”   沈瑶:“.......”   双颊鼓起,眼神不善。   谢钦无奈道,“当初不想要孩子的是谁?”   沈瑶也知自己理亏,提着裙摆又往他怀里挤去,小声嘟囔,   “我不是想要一个家嘛,有了孩子,家里就热热闹闹。”   谢钦不否认这一点,揽着她看向外头烟火绽放的明空,   “我明白,我的意思再等一等。”   “可是我很无聊。”沈瑶将额往他肩口蹭了蹭,“母亲上了年纪,今日不知明日事,我也想让她老人家开怀开怀,”   沈瑶这个人,一向是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的人,很快又拧着他衣襟扯了扯,撒着娇,   “你就给我嘛。”   她生得太好,今日又格外装扮一番,平日张牙舞爪的人眼下软绵绵地与他撒娇,谁受得了。   她不知她越这样,谢钦越不想答应。   有了孩子,他怕是成了“无用”之人,她哪里还会跟他撒娇。   “早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已经生龙活虎的沈瑶:“......”   她厚着脸皮道,“有没有可能我们俩比较合拍?”   她不是非要,只是想说服谢钦答应跟她生孩子。   谢钦岿然不动,想了想道,“你是不是瞧见府上孩子热闹,有些羡慕?”   沈瑶点头,“是。”   “好。”谢钦明白了,将桌案上所有文书彻底叠好,推去一旁,将她搂紧,“我陪你,你想做什么,我都作陪。”   沈瑶见谢钦死活不上当,有些发愁,“我想做花灯。”   谢钦旋即招来平陵,让他去砍根竹子过来,平陵猜到谢钦要做什么,砍了一截老竹下来,又削成一根根的竹篾子,夫妻二人坐在炕床上折灯笼,这是沈瑶的拿手绝活,她要接过来折,谢钦不肯,   “上头有倒刺,别伤了你。”   沈瑶便笑眯眯抱膝坐在一旁看着他扎灯笼,她自小手脚勤快,事必躬亲,如今被谢钦养出一身惰性,她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半个身子靠在引枕上。   柔柔软软的女孩子,看一眼便让人心软。   谢钦第一回 做这样的事,自然有些生疏,沈瑶看着干着急便起身指挥,费了两刻钟功夫,总算扎好一个竹灯笼,谢钦又去内室取来一些苏绢,搁在桌案,望着沈瑶,   “你想画什么?”   沈瑶兴致勃勃地凑过来,将交椅挪去对面,跪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他,   “你随便画,紧着你拿手的来。”   谢钦开始作画,他先用细狼毫勾勒出一幅山水画,沈瑶还是第一次见他作画,亲眼看到那空白的绢帛顷刻浮现一片山水,越发佩服这个男人的才情,心里跟被灌了热汤似的,砰砰地跳,“你画得真好....”   谢钦看了一眼,稍有些讪讪,“随手之作。”被沈瑶热辣辣地盯着,谢钦越发愧疚,打算好好画,干脆又去内室寻来许久不曾用的颜料,沈瑶勾着脖子瞅了一眼,那锦盒上头积了一层灰,可见已多年未用。   “还能用吗?”   谢钦打开盒子,那颜墨已经干了,他无奈,只得去廊庑招来平陵,着他去寻新的来。   谢钦不是那种无所事事沽名钓誉之辈,年少还有闲情逸致做上几幅画,入朝后彻底不碰这茬,故而府上也没备着,不过每年宫里都要给他送来不少赏赐,去年上好的颜料都分给了府上的晚辈,今年闹出分家一事,东西还留在库房。   平陵立即取来送给谢钦。   沈瑶挽起袖子要帮他,谢钦指着交椅,“你坐,看着就好。”   舍不得劳动她。   平陵寻颜料的空档,谢钦已勾出两幅水墨画,绢面按照灯笼折成四面,谢钦画了其中两面,留两面空白的给沈瑶,他一面准备磨颜料,一面与沈瑶道,   “你想想,待会自个儿画什么?”   沈瑶盯他盯得出神,闻言立即摇头,“我不要,我那是鬼画符,岂能糟蹋你的画作,回头你做了这灯笼,我可是要收起来好好挂着欣赏。”   谢钦无语,“咱们是夫妻,我画两面,你画两面,合成一盏灯笼,岂不应景?再说,人就在你身边,你想要什么没有?以后喜欢什么我都给你画。”   沈瑶想了想也就没拒绝,托腮望着他,“那我想想。”   谢钦揽袖开始调墨,沈瑶看得出来他手有些生,可见多年不碰,她好奇道,   “你多久没画了?”   “七八年吧。”   “这么久?为什么不画?你们文人不都有些臭毛病,爱附庸风雅吗?”沈瑶嘴里说着臭毛病,心里却格外向往,难怪常言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谢钦这一身的风流俊秀太让人着迷了。   谢钦将颜料备好,准备上色,一面揽袖,一面握着笔停在一旁,平和看着她,   “我可没这么多闲情雅致,”   沈瑶自个儿画得不好,眼睛却很毒,“你这运笔极为流畅,寥寥数笔,抑扬顿挫,意境高远,是不是你中状元后,寻你要墨宝的太多,你不想画?”   谢钦没有否认,凝神开始上色,沈瑶不敢打搅他,聚精会神观赏,他手指修长有力,先从最重的墨色上起,沈瑶看了一会儿眼神泛花,顺着狼毫往上挪,目光定在那张俊脸上,谢钦眼神微眯,因着过于专注,眼神似有一种极为锐利的穿透力,英气勃勃,棱角分明的轮廓被灯芒渲染退了几分深邃,显得整个人格外年轻,像是十几岁的少年。   沈瑶忽然有些羡慕宁英,羡慕所有自年少便认识谢钦的人。   那种浓浓的恨不得拥有他整个一生的占有欲在胸膛翻滚。   这大约便是爱。   她从未像此刻这么庆幸,庆幸当初那一抹孤勇,让她义无反顾回到他身边。   谢钦上好墨色,就看到他的小娇妻流着口水望着他,眼底含着浓烈的霸道。   就仿佛他是她的占有物。   谢钦罕见耳根泛红,抬袖拭了拭她唇角的水渍,神色依然镇定,   “想好没有?”   沈瑶还在犯花痴,“想好了。”   谢钦正想问她打算画什么,却听得那美人儿虎视眈眈道,   “将你捆起来。”   谢钦愣是木了几息,旋即冷冷瞥了她一眼继续作画。   沈瑶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双手一挡将红彤彤的俏脸藏了进去,无地自容。   怎么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   这可是最后一招呢。   提前露了底,床上怎么办?   沈瑶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收敛神色,随后甩了甩鬓发,一本正经道,   “我想好画什么了。”   谢钦唇角微勾,头也未抬,“什么?”   沈瑶给自己找回场子,“画当初在山林遇见你时,你被捆住的样子。”姿态优雅,眼神带着几分土匪气息。   谢钦:“.....” 第55章   大约耗时半个时辰, 谢钦将他的部分画好,是两幅风格一致的青绿山水画,他一向不爱这样温蕴俊秀的画风, 只因沈瑶喜欢, 他便画了。   沈瑶捧着啧啧称奇, 不肯释手,   “我干脆将这两幅绢面给裁下来,回头做个扇面, 用象牙镶嵌上去....”   话未说完, 画被谢钦夺下,然后摊开在长案,“来,该你了。”   他让开位置, 让沈瑶画剩下两面。   沈瑶唇角翘得老高, 答应得很爽快, 真要下笔还是很犹豫,她叼着狼毫游手好闲地睨着谢钦,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乌溜溜地转悠,玲珑的身子在圈椅里转来转去, 就是不肯下笔。   谢钦被她看得心头滚烫,   “你到底要怎样?”求爷爷告奶奶的语气。   沈瑶牙关咬着狼毫,嘴里吹着气,吞云吐雾般将那未沾墨汁的狼毫须吹得呼呼响,那德性像极了山林里吹口哨的少年,谢钦想起当年在潭州初见她的情景。   一身雪白的羽衣, 头戴白色幂篱,山风呼啸, 幂篱飘扬,衬得她如同清绝仙子,偏生眉目带着几分肆意轻倦,摇曳着光辉,只消她吹个口哨,大约是个人都要被她勾着走。   谢钦自小性情严谨,端肃冷漠,人人都道他定寻个端正温婉的大家闺秀为妻,可他偏爱她,爱她的肆无忌惮,爱她的落拓不羁,爱她张扬外表下那一点点不足为人道的卑微。   自潭州一别为她所救后,这个人一直藏在他心底,每每母亲催他成亲,与他提起京城那些名门闺秀,他无半点兴致,那时不觉得,如今细想一想,大约没有一个人是她的模样。   少时不知情滋味。   怔惘间沈瑶开了口。   “你再帮我画两幅扇面,我便答应你。”   谢钦二话不说坐下来,这回更加慎重,取来最好的苏娟,画风更加妍丽细腻,浓墨之上薄罩青绿,若非亲眼所见,沈瑶难以想象如此精致的青绿小山水出自谢钦之手。   谢钦见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催道,“别磨蹭了,快去画。”   沈瑶坐回去,将狼毫沾墨开始画画,她画不出谢钦的水准,也就没必要东施效颦,紧着自己最拿手的年画给画了,待画完她咬着笔头小心翼翼往谢钦偷瞄了一眼。   眼底交织着恶作剧的得意与担心被谢钦发作的忐忑,   谢钦画得慢,却也时不时回眸瞥她,二人目光撞上,谢钦察觉到沈瑶眼底的畏缩,活像是一个刚完成课业等着老师来检查的学生,看样子还有些心虚。   谢钦笑了,目光挪至画面,浓烈的红冲击着他的视线,刺得他闭上了眼。   再看第二眼,年画上两个肤白貌美的孩童怀揣绣球嬉戏。   细究,画工其实是不错的,就是跟他的画反差太大。   谢钦看着辣眼的画,打心眼里溢出的喜爱与宠溺。   沈瑶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开怀,情绪这么外露,瘪瘪嘴,   “不是说好随便画什么吗,你笑什么笑。”   “没有,画得很好。”他真是娶了个稀罕的宝贝,“我很喜欢。”   沈瑶试着想象,若是做成灯笼,一面是风格蕴秀的山水画,转过来是大红喜庆的年画,极具视觉冲击,一想自己都乐了,兴致勃勃画第二幅。   沈瑶画完后,谢钦还在画第二幅,沈瑶等着绢面晾干,再绕去灯笼上,她手脚麻利,不消片刻,便将四面苏绢灯笼给做好了,平陵早送来一些做灯笼的配饰,等谢钦画完时,她已做好相应的花穗与提柄。   她把花灯提起,信手拨弄,灯盏呼啦啦转,红绿交加,斑驳陆离,煞是好看。   沈瑶大言不惭道,“平陵,将它挂去正厅!”   谢钦画完扇面,晾在一边,牵着沈瑶出了门。   已近子时,墙外笙歌鼎沸,城墙处似有烟花绽放,沈瑶跳脚张望,谢钦干脆带着她上了屋顶,二人站在一处避风的檐顶下,远处的皇宫高大巍峨,璀璨的灯火在宫墙上罩下各种光影,错落的烟花不约而同从四境升空,将万家灯火连成一片,大街小巷火树银花,争相竞妍。   无论昨日血海腥风,面对新年总是带着希冀,人人在新禧来临之际皆是最虔诚的信徒。   便是谢钦望着那五彩斑斓的烟花也不禁憧憬,憧憬他的女孩一生顺遂平安。   “肆肆,肆肆...”他嘴里低喃地唤着她,沈瑶转身栽在他怀里。   在烟花炮竹最鼎沸之时,二人回了故吟堂,沈瑶漱口净面先上了拔步床,蓄势待发。   谢钦却是认真擦洗一番换了舒适的寝衣过来,屋子里烧了地龙,暖烘烘的,除夕有燃灯的习俗,外间灯火通明,内室的灯也都移了出去,珠帘将满室瑰丽的光拦在外头。   谢钦躺上床榻。   美人儿侧身托腮面朝他的方向,玲珑身段从被褥露出半个,峰峦起伏,眼神又亮又腻,跟蜜糖似的淌出来。   谢钦不动声色平躺在外沿,也不看她,闭目养神。   沈瑶并不恼,伸出一只葱白小指勾了勾他腰带,“谢大人,除夕月圆,咱们不做点什么似乎不应景。”   谢钦语气干脆,“累了,歇一会儿,况且纵欲伤身。”   明明早上才有过,晚上再来,怕她身子受不住。   沈瑶往他方向挪了几寸,语气半是商量,半是蛊惑,“不做也行,那咱们说说话吧。”   谢钦也不能不答应她,便侧过身面朝她,二人离着两拳的距离,视线相交,呼吸勾缠。   谢钦看她一会儿,她眉目缱绻,妩媚动人,担心自己守不住阵地,连忙转移注意力,问道,“说什么?”   沈瑶笑眯眯的,“还记得洞房那晚,咱们俩应付太子?”   这话一出,谢钦脸色就变了。   果然,小狐狸就是不放过他。   他神色转瞬如常,故作淡定,“不太记得了。”   沈瑶却知他在装,纤指将那腰带一缠,往他下腹戳了戳,   “我当时的嗓音好不好听?”   谢钦:“.....”暗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没太注意,毕竟那会儿咱们是假夫妻。”   沈瑶美目睁得大大,这个时候身子一翻,跃在他身上,按住他双腕压在他上方,不知不觉一根绸缎缠在他手腕,挂在早备好的银钩上,她尚未用力谢钦无所察觉,只消她一扯,那绸带便束住他的手腕,令他动弹不得。   沈瑶保持虎扑的姿势压在他上方,眼神活脱脱一个勾人的小狐狸,   “假夫妻就没想法吗?”   一面勾他,一面曲起雪白的玉足从他腿侧往下滑,脚趾腹隔着薄薄的寝衣摩挲着他的经脉,够不着便逼着他屈起膝盖,软乎乎的玉足踩在他脚背,谢钦视线被她挡住压根瞧不见她在做什么,却知道她不怀好意。   沈瑶往他脚上套了圈绸绳,脚趾勾着绳结。   谢钦嗓子有些发哑,眼神从她身上挪开,犹在挣扎,   “嗓音极为好听。”   “有多好听?”   谢钦唇角一抽,从胸膛闷出一声笑,无奈道,“沈瑶,你消停消停成吗?”   沈瑶瞪了他一眼,“我那晚瞧见你纹丝不动,实在好奇,即便你当时不喜欢我,也不可能一点反应都没,谢钦,你实话实说,你当时真的没想法吗?”   嘴里问着当时,实则指的是眼前。   这小妖精!   谢钦毕竟还要面子,避轻就重,“肆肆,我当时没有不喜欢你,我一直都喜欢你。”   沈瑶抓住他的破绽,“那这是承认你也想?”   这话分明就是勾他。   谢钦语气一顿,呼吸一时重一时轻,额头也冒出一层汗,待他要抬手拭汗,沈瑶飞快拉扯绳结,谢钦双腕双脚就这么被束缚住了,他眼神锐利看着沈瑶,沈瑶得意地扔着俏眼,   “今晚你为鱼肉,我为刀俎。”   然后双脚蹬在他膝盖,压制住他。   谢钦给气笑了,“这辈子能束缚我的也就你。”   沈瑶俏生生凑近他,“那你喜欢吗?”   谢钦不知她说的喜欢具体指什么,是人还是此情此景,不敢轻易点头。   “你喜欢就好。”   然后整暇看着她,等着她下一步动作。   首辅就是首辅,一个眼神便掌握了主动。   接下来轮到沈瑶犯难。   她猛撞归猛撞,没几两真本事。   谢钦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继续啊”。   沈瑶无处着手,想了想,决定以不动应万变,趴在他身上不吭声。   谢钦也由着她。   两个人对峙了片刻,又回到洞房之夜的话题,沈瑶委屈,   “你那时脸色臭得很,我瞧着你很害怕。”   “有吗?”谢钦实在不记得他什么时候给沈瑶甩过脸色,   “一动不动跟座石峰似的杵在那里,我叫的时候便在想,幸好是假夫妻,若是叫我每日对着这么一个人,我怕是要少活十年。”   谢钦:“......”   为了证明他不是石头,她也不会少活十年,谢钦承认道,   “我并没你看到的那么镇定,我决心娶你时,是想与你做真夫妻。”   “你不肯,我失望,也失落。”   只是他这个人情绪一向内敛,连他自己都不曾发觉。   沈瑶眼神一下子便亮了,心口发烫,脑门发热道,   “谢钦,谢清执,你知道我真正想画的是什么吗?”   “就是你此时此刻的样子。”   谢钦喉咙黏住,神色复杂。   他果真娶了一位女土匪回来。   凝睇片刻,难为情地配合着她道,   “也不必用笔画...”   后面的话他没说,沈瑶已明白。   这大约是他此生最放纵的一句话,这辈子为数不多的温柔与肆意都给了她。   沈瑶照做。   吻从他额心开始,不放过一寸一毫。   用唇勾勒出他的轮廓,又接纳他的所有。   墙角的梅花悄然破冰,寒风拂掠,花瓣是颤的,漫天的火花纷纷扬扬落下,红飞翠舞,窗外喧嚣弥天,盖过帐内的一切,沈瑶身上仅剩下半截薄薄的襦衣,湿漉漉地兜着堆雪的绵软,如风中乱窜的白花,发光的脖颈淌着香汗,玲珑玉背妖娆身段,每一寸的美好都毫无保留展现在他面前。   谢钦眼神极深,抿唇注视着她,流畅的下颌摄出锋锐的芒,如绷紧的弦。   不知过了多久,沈瑶绵绵的眼神有气无力觑着他,发虚地问,   “你好了没?”   谢钦一声不吭。   沈瑶便知他没好,急得想哭,偏生是自己惹出来的事,唯有这样,才能不被谢钦掌控,由不得谢钦留在外头,她咬着牙继续。   看着他享受的模样,沈瑶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己好像被算计了。 第56章   除夕一过便是新春, 薄雪如霜簇簇妆点着整个上京城。   初一清早,谢钦带着沈瑶入宫给皇帝拜年,皇后缺席, 坐在皇帝身边的是一身粉红宫装的陈贵妃和满脸朝气的小太子, 陈贵妃只笑吟解释了一句, “皇后昨夜偶感风寒,起不来塌。”陈贵妃是太子生母,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特意解释一句, 大约是皇帝对皇后有所惩罚,辗转告诉沈瑶。   皇帝身子不适,沈瑶隔着珠帘给皇帝磕了头便跟着陈贵妃在侧殿唠家常。   皇帝留谢钦在宫中用膳,谢钦拖到晚边方回府, 今日谢府门前不知来了多少人, 谢钦故意不见, 众臣只得失望而归。   民间初二走娘家,且沈瑶去年与谢钦大婚, 论理今年新春沈家要办陪郎宴,只是沈黎东入狱, 沈家由官兵把守, 出入不得,哪里能办酒席,沈瑶自然也没打算回沈家,只是年前还是吩咐黎嬷嬷封了厚厚的节礼送去沈家,算是还过去十年沈家往岳州庄子送的月例。   沈黎东的除夕是在狱中渡过的, 即便谢钦始终不曾露面,刑部上下官员对沈黎东倒是客客气气, 甚至好吃好喝供着,大家都是聪明人,谢钦可以怠慢沈黎东,他们却不敢,人家毕竟是正经的翁婿,保不准哪日握手言和,到头来吃亏的可是他们这些下官。   沈黎东被礼遇自然不肯消停,日日求着刑部尚书要见谢钦一面,刑部尚书无奈,只得如实告诉他,   “依着您的罪行,本该发配边境,只是谢大人去圣上跟前求了情,改为罢官夺职,准您回老家荣养。”荣养是不可能的,不过是刑部尚书的体面话,说到底便是将他贬为庶民。   沈黎东呆了呆,一屁股坐在地上,彻底歇了心思。   沈家三位女儿去探望他时,他便告诉了这个结果,沈家虽被官兵封禁,却是准许人探望,沈家三位姑娘回去便将事情告诉了段氏,段氏本就病得奄奄一息,得知沈家复出无望,越发气得呕血。   沈瑶没去沈家,初二这一日却不清闲。   谢钦上头还有两个姐姐,因着老太太傍着六房过,这酒席自然该沈瑶与谢钦来办。   平南王妃夫妇带着出嫁的女儿一家都来到谢家,这一回那怡宁郡主对着沈瑶便殷勤多了,一来她公公在谢钦底下当差,二来从谢钦分家的决心看得出来,谢钦将沈瑶看得极重,沈瑶又屡立功勋深得皇宫赞誉,她若再跟沈瑶过不去,便是傻子了。   谢钦上头还有一位庶姐,外嫁多年,身子不好不曾回京,她在闺中时与老太太不合,这些年性子傲气并不太归省,今年大约是听说谢家分了家,遣了晚辈来谢家请安,其中特意给沈瑶捎了两车子礼来,平南王妃得知格外不顺眼,只是心里怄气归怄气,为了不被比下去,也收拾两车子更为贵重的贺礼给了沈瑶。沈瑶不会占人便宜,依着规格回礼。   长房,二房和三房都有出嫁女,各自硬着头皮扮了家宴,待午后,各房外嫁女都聚到老太太延龄堂拜年,老太太看着平日乖顺的孙女们,有些舍不得,留了晚膳,沈瑶忙到戌时三刻方回故吟堂。   除夕那晚她硬生生撑到谢钦泄在她身子里方罢休,代价便是腰疼得很。   谢钦忙完公务回来,就看到小娇妻揉着发酸的腰歪在罗汉床上躺着,他坐在她身后,亲自替她揉捏,笑着道,“要你下来,你还不肯,现在吃教训了?”   沈瑶扭头剜了他一眼,“你若是答应我,我何需亲自上阵?”   “既是已破了例,以后你都顺着我?”   谢钦不客气道,“一次也不一定中。”   沈瑶气得一脚将他踹开。   这时,丫鬟捧来泡脚桶进来,谢钦闻得里面有松乏祛湿的药材,便挥手示意丫鬟退下,亲自挽袖替她揉脚,沈瑶总算满意了,被伺候得服服帖帖后,也就原谅了他。   “咱们去床上,你再帮我揉揉腰?”沈瑶挂在他身上撒娇。   谢钦手掌温热力道均匀,比丫鬟嬷嬷手法还要好,她喜欢他伺候她。   谢钦抱着她上了床,只是方才揉了片刻,沈瑶又不安分了。   她算了算,这几日恰恰是两次月事当中的日子,适宜受孕,养孩子讲究缘分,也讲究时运。   如今万事无忧,是最好的时候。   她故技重施将谢钦给缚住,别看沈瑶吃了亏,她性子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连着四日,夜夜笙歌。   到了初七这一日夜,沈瑶实在折腾不起,非要拉着谢钦在上,   谢钦念着大势已去,也就随了她,只是将将起了个头,谢钦身子一顿,忽然开了口,“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份急信不曾送出,你稍待,我很快回来?”   沈瑶颇有些扫兴,便扭扭捏捏嗯了几声。   目送他离开,倒头躺下去,又唤碧云进来服侍她更衣。   谢钦坚持离开并非真有书信要写,方才抱沈瑶上床时,听到暗卫发出了紧急的讯号,定是出了大事。   谢钦人刚到书房,平陵迎了过来,脸色凝重,   “方才沈府送来消息,夫人母亲沈段氏吐血一盆,怕是不太好了。”   谢钦微惊,扭头看向故吟堂的方向,沉默片刻,回头问平陵,   “沈家宣太医了吗?”   平陵苦笑道,“沈大人关在牢狱,沈家被封禁,哪里能请太医,不过为首的将领念着您的缘故,还是将平日给沈夫人看诊的一名老中医给请了去,不过听意思是无济于事。”   段氏自沈展出事,一病不起,其中断断续续好了几日,到了寒冬腊月吹了一口风病情加重,后来沈黎东入狱,人彻底就倒下了。   偏生朝中还未复印开朝,沈黎东的案子不曾落定,人出不来,沈家这个年自然过不好,段氏从不示弱于人,心中愤恨,病情一日重过一日。   谢钦眉头微拧,抬了抬手,“去请范太医。”   “是。”   晕黄的灯芒投递在他修长的身影,长长的影子打在墙头,被拖得无限长。   谢钦回了故吟堂东次间,隔着珠帘凝立,那道娇俏的身影歪在拔步床上并未睡着,也不知她在摆弄什么,纤细的玉臂从被褥里探出,隔空撩着水花,柔软的手指跟柳条似的摆弄风姿。   顷刻传来她懊恼的嗓音。   “碧云,你说若我养在京城,跟着沈柠一般教养,是不是也能擅长舞艺?”   她臂枝十分的柔软,舞起来犹如柳条抖动,若自小习舞,必是倾城之姿。   谢钦看着这样的沈瑶,心头一片酸楚。   大约是他的脚步声比平日要沉,碧云很快发现了他,连忙住了嘴,默声施礼退了下去。   沈瑶舞着舞着,手臂忽然被人抓住,她未转身,只是笑,   “果真是只写了一封信?对了,接下来数日你得空否,咱们去一趟通州吧,我想看看我的果圃....”   沈瑶絮絮叨叨说着,半晌不见身后有动静,她不满地扭过脸来,对上谢钦深邃的眼,   沈瑶见他脸色不对,大好的心情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出什么事了?”   谢钦如实道,“你母亲病危。”   沈瑶心咯噔一下滑入冰窖。   木了片刻,身子不知不觉抖动起来。   她明明与段氏没有感情,不知为何,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似的,浑身开始发凉,嘴唇都在打颤。   谢钦紧紧搂住她,察觉她抖得厉害,不敢箍得太紧,小心翼翼抱着,   “肆肆,你心里难受就说出来。”   “我不难受,我为什么要难受?”沈瑶眼神发直盯着他,负气反驳。   可是下一瞬酸胀灌入眼眶,泪花自眼角溢出来,沈瑶嘶压冷笑,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病危了?我这才回京多久她就要死?”   “我什么都没做她就死了?我还没把她骂我的话骂回去呢?”   “我发过誓,要让她求我喊她一声娘!”   “不,死的是段氏,不是我娘...”   沈瑶语无伦次地说着,脑子里如同塞了一团浆糊,双手箍着脑筋试图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谢钦眼被她的泪刺痛,随后打横将她抱起,大步往外走。   沈瑶起先挣扎,可挣扎了一下下便停下来,仰起眸,似有雪珠从半空洒下来,冰渣子扎在她脸上,她心里从未有这么空。   这么多年来,自出生到今日,沈家一直是她心里的刺是她绷紧的弦,每每瞧见段氏,她忍不住就想怼她几句刺她几句,现在那个人快要没了,她要去哪里泄愤....   平陵看着谢钦抱着沈瑶出来,立即套好马车,迎着二人上车,马车飞快地朝沈府驶去。   路上,沈瑶神色呆呆靠在谢钦身上,眼珠蒙了尘般没有半分光彩。   从谢府赶到沈家要跨过正阳门,马车再快,也得两刻钟往上,时不时有暗卫递来消息,告诉谢钦,太医已抵达沈府,谢钦安抚她,   “请了三位太医过去,或许能救她一命。”   沈瑶闻言眼珠子转动半个,低低嗤笑一声。   她这个时候才明白,她居然不希望段氏死,她巴不得那个人长长久久活着,看着她成婚生子,看着她儿孙满堂,看着她风光无极,在未来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后悔,后悔当初不该抛弃她.....   她不明白,她到底在较什么劲。   压抑在心底的愤怒与仇恨,在这一瞬通通滋生出来,她像是一头困兽无处泄力,双目通红,眼角绷得紧紧的。   离着沈府越近,胸口那股情绪越发浓烈,最后积在闸口,化作泪水奔腾而出,沈瑶趴在谢钦怀里崩溃得大哭,心里那口气忽然就这么泄了。   城中烟花绽放,炮竹鸣动,各家各户犹在庆祝新年。   她拽着他的衣襟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内安放自己多年的委屈和不甘。   谢钦将她拢在怀里,感觉到她的不安和害怕,不停地安抚,   “肆肆,我在,我一直都在....我永远都在。”   怀里的哭声潮涨潮落,到最后慢慢归于宁静。   随着马车突然停下来,沈府外的喧哗打破了马车的内的静谧。   沈瑶哭过后人清醒不少,稍稍整理仪容,没了方才的失态,面无表情踏出了马车,大约是她气势过于凌厉,无人敢细盯着她的眼瞧。   沈府外人头攒攒,一排铁甲侍卫手举火把将夜空照得通明。   大门外聚集了一些人,看样子要闯进去。   是三位姐夫捎带各家的孩子。   其中二姐夫最先发现谢钦和沈瑶,立即迎了过来,朝二人一揖,   “谢大人,听闻岳母病危,还请大人通融,让我等带着孩子进去探望。”把守的将领看着谢钦的面子,将段氏三位女儿放进去了,余下诸人都被拦在外头。   这时为首的将领闻讯也赶过来与谢钦行礼。   谢钦一身玄服负手而立,神色极淡,似乎不欲多言,只摆了摆手,那将领立即朝门口侍卫打了个手势,几家孩子蜂拥而入。   三位姐夫候着谢钦与沈瑶一道进去,大姐夫与三姐夫没怎么与谢钦打过交道,不敢吱声,唯独二姐夫曾被谢钦提拔,便客套地与谢钦叙说段氏的情形。   谢钦偶尔应几句,沈瑶却是自始至终没有做声。   一行人迅速赶到正院惠和堂外,还没进去,已听到里面压抑的哭声,大约有人通报,三姐沈杉先一步迎了过来,目光落在沈瑶身上,捂着嘴哭出来,   “肆肆,你可来了。”   从宫变到如今的半个多月,沈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沈黎东牵扯入朝争,一夜之间,从位高权重的刑部侍郎沦落成阶下囚,原先依附沈家的几门姻亲明哲保身,就是三姐妹也深受牵连。   后得知皇帝看着谢钦面子,从轻发落沈黎东,将流放改罢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惜母亲段氏心高气傲,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一口血喷出,性命岌岌可危。   沈杉泪水涟涟拉着沈瑶,   “肆肆,能不能求你帮个忙,让父亲回来与母亲说会儿话吧。”   沈杉说完抽泣不止。   沈瑶便明白段氏可能是真不行了,好叫沈黎东与她见最后一面。   她脑子一片空白,扭头僵硬地看了谢钦一眼,谢钦颔首,取下腰间一枚印信递给平陵,让平陵去一趟刑部。   原先正堂内的人全部给清出去,沈杉等人迎着谢钦与沈瑶进了正堂,主位空着,夫妇二人坐在东边客座,沈瑶扶着圈椅坐在第一个,谢钦反而坐在她下方。   三位连襟瞥见这一幕,相互看了几眼,神色复杂。   谢钦一个眼神,守将便可放他们所有人进来,谢钦一个印信,便可从刑部大牢提人出来。   可见不是帮不了,是不肯帮。   如果沈黎东不得罪沈瑶这个女儿,现在他们夫妇该是坐在这主位,红光满面地等着他们这些女儿女婿敬拜。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沈杉进去将谢钦与沈瑶莅临的事通报,片刻长姐沈柠走了出来,先给谢钦行了礼,旋即目光艰难地望着沈瑶,   “四妹...”   沈柠红着眼,神色疲惫又苍白,来到沈瑶跟前。   沈瑶缓缓站起身,默不作声看着她。   熟知一向端庄稳重不苟言笑的沈柠,忽然朝沈瑶行了一个大礼,哭腔从嗓眼里破出来,哽咽道,   “肆肆,母亲想见你一面,可以吗?”   可以吗?   三个字在沈瑶脑海回旋。   沈瑶眼神发木地与沈柠对视,脑子里忽然回想幼时她费尽心思翻墙越院试图见段氏一面,好不容易凑到她跟前,却被她掩面嫌弃,嫌弃她脏了她的眼。   她被拖走时,嘴里还一口一口喊着娘。   段氏置若罔闻。   “不必了。”   不必去“脏”别人的眼,坐在这里,送她最后一程,即可。   沈柠捂住嘴幽咽不止,却也没强求,退了两步折回内室。   明烛摇曳,正堂内安静地出奇,几位女婿正襟危坐,一言未发。   内室一丝一毫动静清晰地传出来,有人哭,有人急,乱糟糟的。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得沈瑶神色有些恍惚了,却闻一道沙哑的哭声从堂外传来,紧接着一穿着囚衣的身影从眼前一晃而过,冲进内室。   沈黎东一回来,内室如同油水下锅似的,哭声越发响亮。   沈黎东抱着奄奄一息的发妻嚎啕大哭。   半宿过去,沈瑶身子都坐僵了,像是无根的萍在夜风里飘扬,若非身旁那一只温热的手掌时刻握着她,拽着她,她甚至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将往何处。   子时过,太医出来,神色灰败朝谢钦拱手,   “请首辅海涵,沈夫人命数已尽,下官回天乏术...”   噔的一声,绷紧的弦彻底断了。   所有人往西次间涌去,哭声一阵盖过一阵。   漫天的人影如潮水覆过,沈瑶视线渐渐模糊,她麻木地挽着谢钦的胳膊,逆着人群往外走。   穿堂灯芒璀璨,明亮的六面羊角宫灯在夜风里不谙世事地摇。   也不知是何人在宫灯上作了画,那画面上一名少妇身着杏色长褙,眉目娴静,神色温柔带着几名孩儿嬉戏,相貌与沈瑶依稀相似,沈瑶痴痴看着她,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   “娘....”   寒风拂掠,灯面一晃,那画里的人也柔和凝望过来,这一回那人没有嫌弃,也没有皱眉,甚至含蓄浅笑,就连唇角那若隐若现的酒窝也与沈瑶如出一辙。   豆大的泪珠自眼眶滑落,沈瑶咧嘴一笑,释然了。   迎面风雪扑来,沈瑶倚着谢钦迈出门槛。   鹅毛大雪当空浇下,苍翠的木,明绿的廊,就连木桩上的那一盏盏晕黄的灯,也慢慢染上积雪。斑驳的记忆,泥泞不堪的过往,均随同眼前这一幕幕,渐渐褪去颜色。   寒风冷冽,雪铺天盖地,冰沫子扑入眼帘,她双目怔怔,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绵雪里,身后熟悉的轮廓慢慢被磨灭,手脚麻木了冻僵了,她犹不停,谢钦也由着她,搀着她风雪无阻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天地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   沈瑶行至一处高桥,举目四望,原来朝飞暮卷,云霞苍翠,皆不过是浮生一场梦。 第57章   天色微熹, 风卷残雪从茫茫的院落吹入窗棂。   冷气瘆人丝丝拂动帘帐。   沈瑶眼角抽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   模模糊糊的眼前仿佛有个身影,随着目光聚焦, 那道身影越发明晰。   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娘....”沈瑶下意识开了口, 嗓子因过久没说话十分暗哑,   老太太听得这声娘,眼眶发酸,挪上了塌, 将她搂入怀里,   “娘在呢。”   段氏过世令老太太唏嘘不已,不论沈瑶与沈家关系如何,宗法礼规不可废,沈瑶身为外嫁女, 即便没有严格的守丧时期, 一年内不能食肉, 也不便同房。   何时能有身孕?   若这一年内,她再出点什么事, 谢钦与沈瑶便要守丧三年,光想一想, 老太太头都要炸了。   只是心中郁碎归郁碎, 面上露出的更多是疼惜。   “今日陛下召钦儿入宫,他不放心,请我来陪陪你,你弟弟已从边关赶回主持丧礼,你父亲那边, 钦儿也在陛下跟前说了话,只不在人前露面, 私下可守在你母亲身旁。”   沈瑶靠在老太太怀里,昏懵地看向窗外,天色已亮,明晃的雪光中有一丝绵长的晨曦,可见是放了晴。   她不知自己睡了几日,脑里一团浆糊,默了许久方浅浅应了一声好。   片刻碧云递来一盏茶,沈瑶撑起身,这才感觉浑身跟被碾压过时的,四肢酸疼,温水下肚好受了些,朝老太太露出个勉强的笑脸,“我没事。”   黎嬷嬷领着人进来伺候沈瑶梳洗,老太太挪去外间炕床上等着,过一会沈瑶穿着一件素色的缎面长袄出来,老太太见她脖颈堆着一圈白绒绒的衣领,暖着身子稍稍放了心。   婆媳二人一道用膳。   沈瑶用了几口粥,吃得都是素食,待肚子一饱,人也精神了。   “寒冬冷日的,让您大老远跑来,是儿媳不是。”   老太太嗔了她一眼,“如今就剩咱们婆媳凑日子过,还分什么彼此,你呀旁的别想,好好养身子,有什么事别呕在心里,娘陪你说话。”   段氏一死,沈瑶呕着的那口怨气随之消散,心里空空落落的,无悲无嗔,多么难过不至于,就是浑身绷着的劲一下子没了,她有些无所适从。   “您别担心,我还好。”她又喝了几口参汤。   老太太见她肯吃就放心了,只是目光不经意掠过她小腹,那一抹愁肠又被勾起,露出苦涩的笑。昨个儿她提起这桩事时,谢钦回应了她,道是夫妻两个的清静日子还没过够,不急着要孩子。   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她操心也是白搭。   手伸的太长,反而惹人嫌。   何况,沈瑶着实年纪还小。   老太太抬眸看向对面的女孩儿,十八岁的年纪,跟花朵儿似的,一张美目水灵灵的不谙世事,一旦当了娘,便不能像做姑娘时自在悠然,且让他们过几年舒坦日子。   这么一想,心便放宽了。   依着大晋丧葬规矩,外嫁女在停灵第七日需回娘家哭孝。   这一日恰恰是元宵节,谢钦陪着沈瑶回了一趟沈府。   皇帝破格许沈府办丧。   原先的华庭翠轩皆装点了白帷,一眼望去,人人穿麻戴孝,满目的白,灵堂正中跪着一人,腰身笔直,颇有几分青松不折的气质,当是段氏唯一的儿子沈展。   在礼官的引导下,所有外嫁女上灵堂哭孝,沈瑶恰恰跪到沈展身旁,姐弟两相视一眼,数月不见,沈展鲜见成熟不少,原先那身细皮嫩肉没了,面颊黑黢黢的,可见吃了不少苦。   沈瑶目光很快挪开,没有说什么。   沈展倒是打量她许久,轻轻唤了一声四姐,沈瑶没应他。   一日下来沈瑶没怎么搭话,到了傍晚沈府留饭,沈瑶没吃与谢钦一道回府。   次日朝廷开印,谢钦忙得脚不沾地,沈瑶在家里折纸鸢。   到了十八这一日,三司会审三皇子一党党羽,沈黎东穿着一身囚衣跪在堂中听训,他毕竟算不上三皇子一党的中坚,不至于人头落地,谢钦从中斡旋,给判了个渎职罢官。   原先的沈府不能住了。   朝廷给了沈家期限,大致等段氏葬礼一过便要阖家迁往乡下。   侍卫给沈黎东释枷锁时,满堂官员看着他目露惋惜,并非惋惜这个人,而是惋惜沈黎东有谢钦与沈瑶这样的女儿女婿,原本不该落到这样的境地。   果然,这世间万事皆有因果报应。   望着沈黎东蹒跚落魄地从堂内走出,那高大的身影被日光浇下不由得一颤时,众人不禁猜想,也不知他后不后悔十一年前将那个还不满七岁的孩子扔去千里迢迢之外的岳州。   既然孩子选择了他们做父母,做父母的就不该辜负这份与生俱来的信任。   因着与沈黎东这层关系,谢钦避嫌并未参加会审,只是消息却是一字不漏禀报给他。   沈黎东的出局也给谢钦在朝中博得了一些好名声,人人道当朝首辅大公无私,刚正不阿,会审结束,谢钦陪着郑阁老等人将折子送去了奉天殿,皇帝已是强弩之末,精神倦怠,听了大概便吩咐太子处置,太子年幼,事情最后落到谢钦身上,谢钦站在太子身侧,一字一句逐一解释,教导他如何当政,谢钦身居高位,没有半分倨傲,也不曾独权专断,朝野赞誉。   夜里谢钦回到家里,将消息告诉沈瑶,沈瑶道了一声“辛苦你。”   谢钦以为她心里难受,将她搂入怀里,也不知是不是他搂得过紧,沈瑶募的咳了起来,一个不小心竟是将吃进去的晚膳都吐到了谢钦身上。   沈瑶捂着嘴尴尬地看着谢钦,双目红彤彤的愧疚道,“对不起。”然后为自己辩解了一声,“你刚刚勒我太紧了。”   谢钦不可能怪她,连忙唤人进来收拾。   沈瑶近来心情算不上好,身子有个差池并不意外。   到了翌日清晨,谢钦上朝后,她又趴在塌前干呕了许久。   黎嬷嬷心里微微有了些猜测,只是上回沈瑶亦是如此,因心情不好月事推迟,她不敢妄想,稳妥起见,还是问沈瑶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瞧瞧,担心落空又不敢明说,沈瑶摆手,“等今日送葬过后再说,你放心,我没事。”   今日段氏出殡,沈瑶穿素衣送葬,行到城门口,沈瑶忽然从人群中跌落在地,彼时谢钦只在葬礼上露了个脸便回了朝,并不在现场,沈瑶骤然晕倒,可吓坏了随行众人。   沈展将段氏灵牌塞给堂兄沈孚,连忙抱着沈瑶送去不远处避风的帐篷。   不一会平陵牵来马车,众人七手八脚将沈瑶抬上去,沈展当机立断,   “快些送回谢府请太医医治。”   平陵亲自架着马车回府,丧葬队伍继续出城,沈家阖家即将离京,段氏的棺椁停在城外一间小庙,沈柠三姐妹不舍母亲远葬老家,跪在寺庙哭得撕心裂肺,在寺庙停了三日后,再由沈展亲自扶灵柩回老家兖州安葬,此是后话。   再说回沈瑶这边,马车抵达沈府侧门,老太太急得亲自迎了出来,吩咐四个厉害的婆子将沈瑶用被褥裹着径直送去了故吟堂。   早有太医提前抵达谢府候着,人被安置在床榻,隔着围帐,范老太医枯瘦的手搭在沈瑶手腕把脉,老太太就坐在他对面,气得满眼抹泪,暗自责怪身旁的人没伺候好,却又担心妨碍太医把脉,愣是逼着自己没吱个声。   珠帘外,以黎嬷嬷为首跪了一地。   谢钦收到暗卫传讯,丢下朝务立即赶了回来,官服未褪,风尘仆仆闯进了故吟堂,看着外头跪了一屋子人,越发以为沈瑶出了事,忧心忡忡要进内室探望。   老太太担心他一身寒气冲撞沈瑶,狠狠睨了他一眼,制止了他。   谢钦只得驻足,目光移向老太医。   老太医端得是不动声色,把了一会儿脉,扭过身子往外看了一眼,这一眼恰恰撞上谢钦幽沉的目光,老太医稍稍颔首,示意他放心,又在人群中搜寻一番,问道,   “夫人月事多久没来了?”   这话一出,有如石破天惊。   黎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慌忙道,“五日,有五日没来了....”   老太太胸口闷着的那口气,很快被小心翼翼的喜悦给取代,不可置信问老太医,   “听您这意思,是有了?”   范太医毕竟“久经沙场”,很沉得住气,笑着回,“恭喜老太君,恭喜谢首辅,孩子一月有余了。”   老太太激动地笑出了泪。   “天可怜见,钦儿有后了,我即便这会儿去了,也对得住他父亲。”   老太医立即道,“这是大喜事,您可不要说这样的话,您身子骨健朗,少说还得活个十年八年,再抱几个孙。”   老太太心里舒坦了,笑道,“是,我还得多活几年,替这孩子看着后宅,好叫她好好将养身子。”她指了指沈瑶,随后又满怀担忧问,   “怎么就晕倒了呢,胎像可稳?”   老太医看了一眼床榻,淡声道,“胎像还算稳,老朽再给夫人开些安胎药,好好养着并无大碍。”   至于为什么会晕倒老太医没说,总不能说一家人发现晚了没照料好孕妇导致她出行昏厥?   老太太心里有数,平日都是极为妥帖的人,这一回均马前失蹄。   吩咐人进来伺候沈瑶,跟老太医挪去外间喝茶,这时谢钦已换了家常服出来,与老太医道了谢,急着进去探望沈瑶,却被老太太叫住了,   “还不快给老太医封个大红包?你可是当爹的人。”   老太医笑,连说不敢。   谢钦立即吩咐人去准备。   自个儿先进去看妻子。   老太医开了方子也不多留,带着小药童离开了谢府。   老太太不放心沈瑶,又进了内室,沈瑶已经醒过来,正倚在塌旁喝参汤,谢钦坐在一旁替她掖背角,黎嬷嬷与杏儿鞍前马后,倒是将碧云挤去一旁。   见老太太进来,碧云立即将圈椅端了过去,给老太太坐,老太太就坐在谢钦对面。   一屋子人都没做声,就看着沈瑶喝汤,沈瑶颇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一口饮尽,抹了抹唇角在床榻朝老太太施礼,   “叫母亲担心了。”   老太太看着瘦弱的她,长长叹了一声,目光扫至屋子里数人,一个个都跪了下来。   “她娘家出事,心里不舒坦,年纪轻不更事实属寻常,可你们这么多伺候的人是吃干饭的吗?”随后狠狠指了指黎嬷嬷,   “尤其是你,也是我身边出去的老人,这回出这么大岔子,若瑶儿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交待?”   黎嬷嬷也满心后怕,跪在地上哽咽,   “都怪老奴服侍不周,昨夜夫人吐,老奴便有些猜想,只是上回闹了乌龙,老奴不敢声张...”   她话未说完,老太太冷笑,   “宁可错千次,也不能误一回,你呀,如今当差越发当回去了。”   黎嬷嬷回想老太太的性子,最是容不得旁人寻借口,立即歇了分辨的心思,   “是,您提点的是,着实是老奴罪过,少了警惕之心。”   沈瑶替她开脱道,   “母亲,身边人都以为我因沈家难以释怀,月事推迟也不奇怪,毕竟上回也是这般,您就别怪嬷嬷了,说来说去是儿媳自个儿不谨慎。”   老太太却舍不得怪她,见谢钦满脸平静,甚至有些神游,气得狠狠猝了他一句,   “最要怪的人是你,你身为丈夫,怎么能扔下妻子不管?”   老太太骂来骂去无非是在泄心中的后怕。   谢钦失笑,“是,头一个要怪的是儿子,好了,您老骂也骂过了,也该露出了个笑脸,这毕竟是喜事。”   这话说到老太太心坎,她眉开眼笑道,“那你呢,你要当爹了,也该高兴才是。”   谢钦也不知为何,心里并无明显波动,还是配合着老太太道,   “儿子自然是高兴的。”   不一会,老太太带着人出去了,亲自查看故吟堂的布置,以防有什么不妥之处,又将黎嬷嬷带出去耳提面命,决意安排两个婆子过来辅佐黎嬷嬷。   内室只留下谢钦与沈瑶。   夫妻俩对望片刻,沈瑶腼腆地抿着嘴,时不时还飞了几个俏眼。   谢钦捏了捏她的手背,“很得意?”   沈瑶自然是得意的,捧着脸笑了一会儿,跟个孩子似的天真问谢钦,   “我真的怀上了?”   谢钦看着娇气的小姑娘,心绪难辨。   “瑶儿,你答应我,孩子重要,重要不过你自己,只有你好了,孩子才有娘照看,你明白吗?”谢钦不希望沈瑶把心力都扑在孩子身上,他希望他的妻子能有自己的天地。   沈瑶只顾着乐,一头栽在谢钦怀里,   “那你好好照顾我,日日陪着我,不许离开我,天天给我做灯笼,夜里给我当枕头,可好?”   这是撒娇耍赖。   熟悉的沈瑶又回来了。   谢钦感受到孩子的到来驱散了她心中的阴霾,看来,孩子来的很是时候。   老太太离开故吟堂时,特意将谢钦叫了出来。   乌金西垂,四下沉静。   明净的天光落在谢钦身上,映衬得那张冷白的脸格外清隽。   老太太看着样样出色的儿子,低声吩咐,   “瑶儿有孕了,你万不可莽撞碰她。”   谢钦:“......”   干站了半晌,等来这么一句话,谢钦脸色难看,“儿子又不是毛头小子。”   老太太哑然失笑,忘了小儿子已是沉稳的当朝首辅。   大约是不想孩子经历自己受过的苦,沈瑶对肚里的孩子格外耐心,无论害喜多严重,她不曾埋怨半句,每个孩子在娘亲肚里时,对娘亲有天然的依赖,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她恨段氏而不恨沈黎东,沈黎东于她而言,与陌生人没两样。   但段氏不一样,她每每做梦时,都觉得她娘亲的嗓音格外柔软,想必段氏怀她的时候以为是个男孩,对她也十分耐心吧。   范太医出谢府大门,便将沈瑶怀孕的消息传了出去,老人家这么做是有缘故的。   段氏新丧,沈瑶的喜讯传出越早越好,好叫众人晓得这个孩子是在段氏死前怀上的。   朝野上下均给谢钦道喜。   他年近而立,实在算不得年轻,总算有了孩子,同僚由衷为他高兴。   沈家于二月十五那一日,阖家离开京城迁往老家兖州。沈瑶没有露面,只遣人给沈老太太送了拜别礼,沈家其他女儿聚在城门外又哭了几场。   谢钦担心沈瑶心情不好,早早回府陪她,   “太子着人给沈展送了一份赏赐。”   沈瑶讶异,“是什么?”   “一柄镶宝石的匕首。”   沈瑶愣了愣,“何意?莫非是激励沈展习武?”   谢钦冷白的手指在桌案敲了敲,   “大约是这个意思,边关的守将给我递消息,说是沈展在边关表现不错,经验不足却有悟性,假以时日,是个好苗子。”   沈瑶默了默,“三年后再说吧。”   沈展要回兖州给段氏守丧三年。   沈瑶忽然想起一桩事,   “对了,他不是与江南总督府的二小姐定了亲么?沈家丧礼他们可来了?”她不识得江南总督府的人,丧礼上并未在意这茬。   谢钦露出冷笑,摇头道,“没有,当初也只是交换了信物,并未写婚书,沈展离京时主动把信物退了回去,蒋家本该识得这份好,可惜他们避嫌得很,生怕惹事上身,连个悼唁的人都没有。”   沈瑶面无表情,这都是段氏自作自受。   夫妻二人说了一会儿话,一同躺下来,沈瑶背对着谢钦,开始跟肚里的孩儿说话。   谢钦侧身看了一眼她平坦的小腹,有些啼笑皆非。   孩子还没半个影呢,沈瑶便煞有介事当起了母亲。   孩子没让谢钦失望,在那紧实的小腹内一日一日长大,等到胎动那一日,他覆手在薄薄的肚皮,被轻轻踢了那么一脚,才真正有了初为人父的感觉。   随后当朝首辅开始正儿八经跟肚子里的孩子对话。   只是他与沈瑶显著不同,更多的是告诉孩子,   “你娘很辛苦,少闹腾些,天黑之后便睡,明白吗?”   这回换沈瑶哭笑不得,她将谢钦的手给拍开,   “你拘束肆肆作甚?”   自怀孕那一日起,沈瑶给孩子取名肆肆,将自己的乳名给了孩子,是希望孩子成为另外一个肆肆,一个与她不一样的“肆肆”,谢钦很不满。   在他看来,肆肆就是沈瑶,他很爱这个乳名,舍不得给旁人。   他把“肆肆”改为“偲偲”。   沈瑶拗不过他,最后答应下来。   随着肚子显怀,下人开始准备孩子的衣物,碧云一面绣虎头鞋一面往她圆鼓鼓的肚皮瞥,   “姑娘,您说这肚里怀的是少爷还是小姐?”   沈瑶侧身歪在罗汉床上覆着隆起的小腹道,   “随意,只要是我的孩儿我都喜欢。”   她并没有因自己经历之故,矫枉过正,非要个女儿证明什么,也不会受世俗观念影响,期望这是个男孩。   任何对性别的期待,都是对肚子里孩子的亵渎。   一日有一个嬷嬷多了一句嘴,“头胎无论男女都好。”言下之意是若生了女儿再接着生,生了儿子就无压力。   这话听得沈瑶皱眉,她还未发作,倒是被恰好赶回来的谢钦给听到,直接将人发卖出去。   这可是老太太的人,沈瑶担心没法交代,谢钦却道,“就是做给母亲看的。”   在孩子这事上,他不准许任何人给沈瑶施压,包括老太太。   是年九月中旬,孩子在一片桂花飘香中呱呱坠地,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小偲偲面颊红彤彤的,绒毛清晰可辩,眉目与谢钦如出一辙,沈瑶稀罕极了。   她刚生完孩子不敢用力,便示意谢钦抱,谢钦接过襁褓抱在怀里,他身形过于挺拔,修长的手臂兜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反差太大。小孩儿睁着黑啾啾的眼看了一眼亲爹,大约觉得陌生很快闭上了眼。   谢钦抱着软如无骨的女儿也生不出特殊的感觉来,毕竟这孩子折腾了沈瑶一日一夜,而且孩子不哭不闹,乖巧地歪在襁褓里睡,谢钦也没法逗她,他在朝中呼风唤雨,在带孩子这事上却是插不上手。   沈瑶在乡下长大,村里哪家生了孩子,她都要带着碧云过去凑热闹,自小就抱过孩子,又有那么多有经验的嬷嬷在身边,很快就上了手。   谢钦坐在一旁看着她忙前忙后,一会儿准备小衣,一会儿给小偲偲捏捏腿揉揉腹,他很是无语,这还是当初那个毅然决然买堕胎药的沈瑶吗?   “你歇一会儿成吗?”   沈瑶带偲偲不假于人手,怎么劝都不听。   沈瑶将孩子裹好后,侧身躺下,将乳塞给孩子喂奶,背对着谢钦回道,   “我好着呢,若累了我会交给乳娘的。”   谢钦最受不了她亲自喂养,挪到床榻沿坐着,   “肆肆,你听话,喂养孩子伤神伤身,你把孩子交给乳娘。”   在他眼里,沈瑶比任何人重要,包括女儿。   沈瑶侧躺着,孩子一张嘴便含住她吸吮,她护着怀里的孩儿,反驳道,   “乡下哪个女人不是自己喂养孩子,也没见她们身子不好?再说了,自个儿喂养,孩子跟娘亲。”   谢钦劝不住她,绷着脸出了内室。   平日从不脸红的夫妻竟是为了孩子呕了几回气。   谢钦没别的,他就是担心沈瑶身子吃消不住,一面吩咐嬷嬷们用最好的食材给沈瑶补身子,一面又亲自去太医院寻范太医,问起喂奶一事。   谢钦直言不讳告诉范太医,沈瑶亲自喂养。   范太医愣了愣,此举着实罕见,毕竟只有穷苦人家的女主人才亲自喂养孩子。   范太医常年辗转后宫,对女人家的病倒是了如指掌,他想了想,委婉告诉谢钦,   “此举固然有些耗气血,不过益大于弊.....”然后他悄声与谢钦解释了一番。   谢钦闻言总算是释然了,又寻范太医讨了几张补身子的药方回了府。   沈瑶虽然给孩子喂养,夜里却将她交给乳娘带睡,因着喂奶的缘故,沈瑶胸脯大胀,原先的衣裳都兜不住了,针线房重新给她做新衣裳,夜里将孩子哄睡后,沈瑶回到内寝,谢钦已沐浴好坐在床上看折子,自沈瑶怀孕,谢钦尽量抽出时间来陪她,每日重要公务在朝廷办,其余不紧要的带回家里批阅。   他让沈瑶睡里侧,沈瑶从他身上爬过去的时候,鼓囊囊的胸脯不经意地从他手臂蹭过,软软的让人心悸。两个人视线在半空相撞,沈瑶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谢钦,谢钦面色不变挪开了眼,若无其事继续看折子。   沈瑶有些不高兴,躺下去后刻意挨着他,甚至耸了耸他的胳膊肘,谢钦被她弄得呼吸发沉,头也不抬说道,   “时辰不早,快睡。”   沈瑶不肯,从后面搂住他,坏笑道,“谢大人,偲偲已两个多月了。”   谢钦闭了闭眼,“太医说最好等三个月后。”   沈瑶见他如老僧入定,瘪瘪嘴,转身往被褥里一钻,不搭理他了。   她就要看谢钦忍到什么时候。   这一年夏日,庄子上的油桃卖脱销了,嫁接的果子得到市面上的认可,越来越多的商户来庄子定果子,沈瑶生完偲偲两个月后,去了一趟通州,又盘下几个庄子,扩大种植。   后来,沈瑶又与那位蔺大人合作,将嫁接之术著书,流传于世,此是后话。   谢钦平日跟孩子不怎么亲近,倒不是不喜欢孩子,他实在对着软糯的婴儿无处着手,沈瑶不高兴,去通州时,故意把孩子扔给谢钦。   谢钦只能接手。   沈瑶不在家,孩子不肯吃乳娘的奶,首辅每日挥斥方遒回来,便钻去厨房给他女儿煮米汤水喝。随着孩子日渐长大,谢钦能跟她交流,察觉到她喜怒哀乐,便觉得有滋有味。   也不知是父女俩有缘,还是孩子破罐子破摔,谢钦弄什么她就吃什么,每每喂完,谢钦兴致勃勃问她,   “偲偲,爹爹煮的米汤是不是比娘亲的奶好吃?”   小偲偲翻了他一道白眼,不想理会他。   谢钦带孩子越发得心应手,等到沈瑶从通州风尘仆仆赶回,就看到谢钦抱着偲偲仰躺在藤椅上,那谢钦双手将偲偲撑在半空,吟诗给她听,偲偲觉得有趣,咧开嘴嘿嘿地笑,藕节般的四肢在半空挥腾,可爱极了。   沈瑶半是欣慰,半是失落。   还以为她出一趟远门,家里鸡飞狗跳,个个不能没了她,结果丈夫与女儿相处极好。   沈瑶颇为不得劲。   从谢钦手里将偲偲夺回来,躺去床上抱着偲偲喂奶。   毕竟是几个月大的婴儿,偲偲闻着熟悉的奶香,一头栽在沈瑶怀里狠狠地吸吮,沈瑶失落的心得到抚慰。   沈瑶并不惯着女儿,反而如同乡下孩子们,该让她爬便爬,该让她滚就滚,仆从个个小心谨慎生怕摔着偲偲,沈瑶便亲自教养,小偲偲长得结实又健康,五个月大时,翻身爬坐已十分利索,沈瑶发现了,偲偲模样儿像谢钦,身板却像她,她幼时也好动,生龙活虎的。   去年皇帝新丧,开春改元,称延禧元年。   新春伊始,年轻的帝王大赦天下,特开恩科,谢钦一月有大半月没能回府,总算熬到二月二十日科考结束,谢钦匆忙回了府,暖暖的灯芒下,沈瑶搂着五个月大的偲偲躺在长椅浅眠。   小孩儿双颊红润如桃,圆嘟嘟一张小脸全部兜在沈瑶怀中,小嘴保持微张的模样,像是要吮奶,黑长的睫毛跟扇子似的密集地铺在眼下,谢钦看着跟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儿,感慨生命的奇妙。   偲偲身子沉,担心压到沈瑶,谢钦悄悄将她从沈瑶怀里抱出来,递给身后无声伺候的乳娘。   沈瑶怀里一空,睁开了眼,还未回过神,身子蓦地腾空,人被谢钦给抱了起来。   “春头上,别着了凉。”   谢钦将她抱去拔步床上,沈瑶迷茫地看着那张毫无瑕疵的俊脸,岁月格外眷顾他,他模样一如初见没怎么变,甚至褪了几分冷厉,面相更加俊逸,反而显年轻。   沈瑶双手勾住他脖子,挂在他身上不肯下来。   四目相对。   眼神拉丝。   沈瑶不自觉缠住他瘦劲的腰,“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谢钦这段时日不曾好好陪她,心里愧疚,哑声安抚,   “朝中诸事告一段落,接下来我早些回来,晚膳给你做干锅牛蛙吃,可好?”   沈瑶已许久不曾尝到他的手艺,心里怪想的,不过比起厨艺,她更馋他的身子。   脚后跟狠狠往他腰身一按,迫着他沉下来些,沈瑶仰着修长雪白的天鹅颈,喃喃问,   “谢钦,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从怀偲偲,夫妇二人不曾好好亲热过,中途谢钦想,也是沈瑶帮他。   谢钦抬手捏了捏她鼻头,不满道,“肆肆,是我不喜欢你,还是你不要我了?自从有了孩儿,你便忘了我,你扪心自问,这一年半,你给孩子做了那么多衣裳,可给我做了一身?”   沈瑶额尖突突的跳,当真忘了这茬,不过她一向不服输,   “这么久没碰我,你是不是养外室了?养了就明明白白告诉我,我也养一个。”   谢钦给气笑,悬在她身上,拿鼻尖狠狠蹭了蹭她额心,“我没有不想陪你,我只是在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南洋使臣的琉璃盒。”   时隔太久沈瑶还没反应过来玻璃盒是什么,愣了半晌终于明白意思,旋即笑出来。   “你拿到手了?”   她明显感觉到谢钦的锐意,没有像往日那般克制。   谢钦颔首,“是,今日刚得手。”   沈瑶回想近日老太太明里暗里暗示她再生一个,直言不讳问,   “你真的要用?咱们生得是女儿,你不想再生一个吗?”   谢钦闻言眉头皱得死死的,“不生,是母亲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沈瑶没有否认,“老人家自然想要一个儿子。”   自偲偲出生,老太太看得极重,不过老人家意思是,无论如何得要个儿子撑门楣。   沈瑶也不是不想生,只是暂时没这个打算,偲偲还小,她不想分去孩子的宠爱,等偲偲大了,过两年再说。   谢钦对孩子没任何想法,健康平安省心就好。   “这桩事我来处理,你不用放在心上。”   随后又道,“咱们只要偲偲一个,不必再生了。”   沈瑶笑了笑,“现在说得好听,可别回头又后悔!”   谢钦只当沈瑶是对段氏与沈黎东心有余悸,盘腿坐直身子,神色凝重望着她,   “沈瑶,你要信任我,遇见你之前,我压根没想过成婚,有了偲偲已是额外的惊喜,我没想过旁的。”   “实话告诉你,我早已给偲偲寻好退路,我暗中置办了几分产业给她,她这辈子衣食无忧,无需看人脸色,她甚至可以不必嫁人,我并不在乎什么传宗接代,人死如灯灭,谁又管得了身后事,天下姓谢的还少吗?何必用未知的不可控的枷锁来束缚眼前,我什么都不求,只求这辈子与你相守到老。”   沈瑶生孩子的苦难历历在目,谢钦不打算让她承受第二次。   沈瑶没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衷肠的话来,愣了好半晌,这大约是这辈子最动听的告白,听得她眼眶发热。   蓦地想起一事,沈瑶心神一动将他往外推,“你先去沐浴。”   谢钦摸不准沈瑶的心思,坐着没动,   沈瑶笑,千娇百媚地将他往外一推,“快去嘛,洗了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谢钦便去了。   心里搁着事,很快便洗完换了一件苍青色的宽袍回了内室。   灯芒熄了大半,唯剩一盏玻璃灯搁在角落里。   帘帐内朦胧昏暗,隐约看到一道纤细的身影在被褥里拱来拱去。   将被褥一掀,露出一张活脱脱的俏脸,哪怕在这样暗沉的光色里,依然能瞥见那照影惊鸿似的明艳,   谢钦覆过去,“肆肆。”   沈瑶双手撑在身后,白嫩的玉足从被褥另一端勾出来,抵住他即将压下来的胸膛。   “谢大人,你的肆肆呢,在身上藏了一件宝贝,若是谢大人寻到便是你的。”   谢钦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深深看了她一眼,她身上只裹了一件薄薄的寝衣,不是滑嫩嫩的丝绸,而是一种又薄又贴的棉绸,玉足压在膝盖抬起半个,裙摆滑在腿根,露出若隐若现的轮廓。   夫妻二人已一年多不曾好好亲近,这会儿如同干柴烈火。   谢钦呼吸逼近,“怎么找?还请夫人示下。”   沈瑶朝他呵气,媚眼横波,酥酥麻麻的悸动从眉梢里,从齿缝里钻出来。   玉趾滑过他喉结来到下颌,将之往上抬了抬,“用这个?”   谢钦会意。   他俊脸如清风明月,衣袍猎猎,落拓不羁,弯月升上半空,月色从窗棂探入,照亮她炽艳的眉目,谢钦亲到一处,身子猛地顿住,从她怀里抬起眸,“这是什么?”   沈瑶掩面偷偷从指缝里睁开半只眼,羞答答道,“你自个儿瞧。”   谢钦便坐起身,将那物从口中取出,摊开一瞧,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是那封不知被遗忘多久的婚契,神色不由怔忡,谢钦不是没有惦记着这桩事,只是告诉自己,那份婚契便如一道鞭策自己的灵符,时刻提醒他,他要珍惜善待这个女孩。   而现在沈瑶以这种方式将婚契还给他,谢钦不高兴是假的。   沈瑶眼尾上扬,眼波跳跃,“这份礼,你喜欢吗?”   “喜欢,”他捏着那张泛旧的纸,所有浓墨重彩的情绪在那双深眸中沉淀,化为自持人生里唯一一抹虔诚,“肆肆,我爱你。”   绵绵的热浪在四肢五骸流窜,沈瑶按捺不住心口那股悸动,双臂圈过去,极尽柔情回应他。   浓密的墨发一滑而落,荡//动至他肩头,将两张脸靥绑缚在一处。   她每一声娇吟如同破阵的号角,激荡他心弦,他强势地将她伶仃半生的孤苦给拂去,冲刷出一层新的葳蕤翠色来。   沈瑶软酥酥地抱紧他,   “我也爱你,很爱很爱......”   窗外啼鸟惊梦,春意阑珊。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