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攻略御史大夫 作者:蔡某人 一句话简介:狗男人今天追妻真香了吗 第1章 、舞春风   “再添一碗!”   脱脱吃得鬓角出汗,脸皮子越发白,桃花雪似的,一张小嘴,被热汗激得像染了层石榴汁。   噫!今日鸿胪客馆是在户部那发横财了?居然在羊汤馎饦里撒胡椒!   真是美味呀,她眼泪汪汪地赞叹。   果然,大家都吃得不约而同感慨抽气,鼻涕横流,不顾官仪。   今日会食,诸君在相当愉快的氛围里散了衙。唔,在户部那发横财是不要想的,度支一年到两头每张脸上都写满“快还老子钱”五个大字,动作慢一慢,便要直奔御史台告你个狗血喷头。   还真是方便,御史台就在鸿胪寺的对面,跟御史台做邻居,倒八辈子血霉。   脱脱脑子里稍微转了两圈,不再想此事,总之,羊汤入肚,神清气爽。她穿黄袍,平平无奇地顺着长廊走出了鸿胪寺。   顶头迎上四方馆里的留学生们,精通八藩语言的脱脱,懒得卖弄,解了自己的小毛驴,飞快奔走。   她有正经事要忙。   这驴随她,轻盈跳脱,被主人训练地把自己当成了一匹马,撒开蹄子直奔平康坊。   出鸿胪寺,经含光门、朱雀门、安上门,一路东行便是平康坊。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风流薮泽,尽在平康坊。昼夜喧哗,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可不是么,平康坊地理位置绝佳,东南是皇城,又毗邻富贵东市,多住达官贵人,长安城里当仁不让的黄金地段。从北门进入,往东去,脱脱贼拉快沿街潜入了靠南的巷子--南曲。   坊里有三曲,名妓多居南曲、中曲,北曲不过聚集了些卑屑娼妓而已。同为娼妓,却也有云泥之别。   黄袍一褪,跟蛇蜕皮似的,脱脱便不再是鸿胪寺里不入流的小吏员:雪肤红唇,细腰长腿,小胸脯发育得鼓鼓的,小屁股也圆圆翘翘,赤着一双晶莹玉足,换上火红衣裙,单露一截杨柳小蛮腰,跳起胡旋舞,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没有眼不直的。   不对,南曲不招待贩夫走卒。   南曲的优妓们有自己的独馆,遍植花草,小堂垂帘,一屋子弄得喷喷香,让人忍不住在红尘里直打滚儿。   达官贵人们家中虽可蓄妓,然平康坊又别是一股风流,时有客至,不足为奇。   脱脱在往脸上贴花子,她额间有胎记,也是巧了,正是一枚弯弯娟月,秀致可爱,每每稍作装饰流光溢彩更添俏皮。   她冲铜镜飞了一吻。   仿佛不够,又飞一吻,脱脱得意地睨着自己。   南曲的假母给她新裁剪了衣裳,蜀锦的料子,红衣胜火,是脱脱最爱的颜色。她燕儿似的将自己裹进如丹锦绣堆里,脚尖一点,旋转起来如同敦煌飞天。   哦呀,假母看的脸上开花,凑上来乱摸:“果然大红最衬你呐!”   脱脱露出个那是自然的表情,一身雪肤,白愈白,一身绫罗,红愈红。她迅速乜了眼假母,按住对方的嘴:   “免谈!阿婆,你我不是母女望你知。我唤你一声阿婆,是看你好歹也四十好几的人了,你不要太过分!”   南曲的姑娘自幼入坊,训练严格,姿色为其一,却不是最要紧的。才艺为先,诸如诗文丹青、音律歌舞,最好能善言笑诙谐得趣,这样才能和每年春闱放榜高中赶来的士子们谈笑风生。   可脱脱不是这里的姑娘。   假母把她细嫩手指一拨,“啧啧”两声,说道:“行啦行啦,我知道,今日说的不是这个。”   那张满是褶子的脸再度凑近了脱脱,假母是三角眼,眼白多,瞳仁少,时常吹牛说自己年轻时是花魁,若是真的,可见当时长安城里人人眼瞎。   假母为推销自己的“女儿们”操碎了心,容颜速老。   脱脱躲了躲这副尊容,鼻子一皱:“哎,阿婆你有狐臭,离我远点嘛!”   假母直戳她脑门:“呸呸呸,今晚节度使又要来,点名要跳胡旋舞最拔尖儿的,除了你,还有谁呀,你可要卯足了劲儿给我争脸呐!”一副“我可在你身上下了血本”的语气,唾沫子横飞。   脱脱扁扁嘴:“他会赏很多钱吗?”   她请了几日假,就多了个财气大粗的节度使?   “那是呦,一掷千金,节度使好威风的,哎呀,你这个土包子不懂。”假母从不记仇,有仇当场就报,狐臭对土包子,打个平手。   本朝的节度使自大乱后多如牛毛,满地爬哩,脱脱想,她朝镜子里的自己甜蜜蜜一笑,眉毛乱飞:   “节度使又怎么样,我喜欢年轻英俊的世家子呀!”   她装模作样说道。   印象里的节度使都是可以当爹的岁数了,脱脱不感兴趣,撒钱就好。妆奁上摆了一水儿的头饰,闪闪发光,金碧辉煌的,俗气死了,脱脱自负美貌,什么也不肯戴,没一样能入眼的。   她赤脚提裙跑出来,馆内亭台楼阁、假山喷泉无所不有,清幽到寡淡,跟鸿胪寺食堂是一样的风格。脱脱摘了朵白牡丹,别在发间。园子里的花太盛了,也太多了,多到让人懒得珍惜。   华灯既上,粉黛笙箫,莺莺燕燕不断,声色嚣嚣中的平康坊是长安城里最热闹的人间销金窟。   脱脱酒量佳,吃了杯酒,把两只本就水汪汪的美目辣得迷离婉转。她又照了照镜子,眼睛一眯,这就对了,镜中美人像只诱人的小狐狸。   客人是在闭坊前到的。   节度使真的威风,虎背熊腰,人高马大,带着一股热烘烘的边塞豪气兼臭气进来,假母嫌弃地不行:这怎么还是股膻臊子味儿呢?果然是从胡人猖獗的边地来,住帐篷的吗?   “我今日带贵人来,将你这最美的舞姬献上!哈哈哈!”节度使笑声震天,聒得耳朵痛,假母满脸赔笑先哈拉两句,却也知道欲扬先抑,喊来一群二八佳人把场子预热了再说。   节度使来了数回,是个出则高车驷马,入则奴婢成群的角色,不谈诗文,只论风月,假母把他口味摸了个一清二楚,流程立刻安排起来。   很快,厅内乐工团团排开,琵琶、箜篌、筚篥、羯鼓全是节度使分外熟悉的乐器,节度使点名要听破阵乐,曲子一起,肥马长草,杀气热辣让姑娘们很是为难。   这样怎么抛媚眼?   好在她们姐妹很快齐心地注意到了一个人:身材颀长,宽衣大袖,没穿最流行的胡装,脸上却带了张面具--倒是时下最流行的昆仑奴。   他在看谁呢?大家再度姐妹齐心地舞起衣袖来。   “台主不是不懂赶时髦的人嘛,不过,台主唇红齿白,这么被挡太可惜了吧?”节度使对谢珣说道,笑得油滑。   御史大夫谢珣,正是今晚节度使带来的贵人。   节度使的随从们纷纷把笔直的目光投了过来:四海皆知,御史大夫是貌比潘安才胜子建的乌衣巷子弟。   百闻不如一见,这一见,真人迟迟不露相。   御史大夫确实出身陈郡谢氏,虽出身世家贵族,走的却是最正经制考路子,本朝最年轻的进士。十六岁高中,名列前茅,进士杏花初宴,谓之探花宴,他就是圣人亲自挑出的探花使,遍游名园,采摘开得最好的杏花以迎状元。   探花使只有一个标准,看脸。   御史大夫当年是最清俊的探花郎,骑白马,着锦衣,一游成名,毫无悬念地成了长安万千少女的梦,政事堂大佬们最想要的女婿。不过,探花郎的爹本身就是政事堂的相公,此处不表。   然而,探花郎至今二十有六,至今未娶。所订高门,出阁前淑女们统一暴毙。   这就邪乎得过分了,御史大夫成了天煞孤星。   这不是最重要的,探花郎做了御史大夫,脸白心黑的行事风格也名扬四海。   “节帅貌丑,我貌俊,两相对比悬殊过大,你为国守边,虽劳不苦功也不高,但我还是不好让节帅难堪。”谢珣在面具下不紧不慢地说。   去你娘的!节度使差点就骂出口。   不过脸上笑眯眯的。   据说,弹劾自己贪污受贿的弹奏状已经拟好,陈年旮旯里的事,御史台都扒拉出来了,就差把他吃饭时打嗝放屁这等有失官仪的事也写进弹奏状。   节度使文绉绉地转了话题:“听这曲子,再观台主,竟让人不禁联想昔年北齐兰陵王风姿,貌柔心壮,哈哈哈,台主莫不是兰陵王转世,那就太有意思啦!”   “没意思。”谢珣道,“文襄六子,和他本人一样都没什么好下场,节帅这么光明正大咒我好吗?”   娘的!还能不能愉快地攀交情了!   节度使嘴角在抽搐,闭了嘴,开始劝酒。   谢珣不喝。   “台主呀,这酒不够好?”节度使转着手里的镶金兽首玛瑙杯,酒器和酒,都是他自带的。   主要怕东西次了这眼高于顶的谢台主看不上。   “好。”   “那为什么不喝?”   “没那么多为什么,不想喝。”   “那台主想喝点什么呢?”   谢珣正襟危坐,本动也不动,现在干脆成了个哑巴。   啧,谢台主还是这么个性。   节度使无言以对,眼风一瞟,旁边最擅察言观色的假母比了个明白的手势,曲风骤然一换,变得欢快妖娆起来。   帘子里忽先伸出了一只雪白的脚。   纤秀诱目。   懂美人的必先从脚看起。   这只脚跟着曲子很有节奏地点了两点,随后,只见一团火影如旋落的樱花般飞到了眼前,停在一张柔软的圆毯上。   可美人甩出的飘带不曾停,如丝如缕,将人的视线隔断了。脱脱眼波在谢珣身上轻轻那么一流转,她笑得更甜蜜了,柔软的腰身一动,跳起胡旋舞来。   胡旋舞,胡旋舞,心应弦,手应鼓,脱脱旋转如回雪双臂上的层叠披帛朝谢珣飞去,抹抹乱红,像藤蔓一样缠住了谢珣,却又流水般滑去。   面具后的眼睛冷漠地看着眼前娇艳的小胡姬。   她转得飞快,让人看不清面貌,也让男人怜惜那小蛮腰莫要扭断了才好。   “妙!真是灵活地像个小雀儿呐!”节度使拊掌大笑,看的心痒,一跃而起,熊一样的身体很灵活地来到脱脱身边,展臂抖肩,和起舞来,脱脱媚眼如丝地朝他眨眨眼,在对方想要搂她腰肢时,忽然一扭,笑旋转去了谢珣身边。   谢珣不为所动,像个死人。   好会装哦,脱脱腹诽他。   她故意背对着他,下了个腰,这腰下得婀娜袅袅,正好下到男人怀中。   鬓间的白牡丹,颤颤巍巍的,到底随着她这一动作滑落下来,也恰入谢珣怀中。   还是像个死人呐……不会真死了吧?   脱脱突然就很想逗他,手一伸,揭掉了他的面具。动作如行云流水,她起腰,转了出去,扬起手中面具冲年轻的御史大夫恶作剧似地晃了晃。   墨玉般的眸子冷冷地看向脱脱,他薄唇一动:“轻佻。”   脱脱没听清,耳朵边尽是乐声,她脑子里想的是“漂亮”,于是眼随心动,嘴型也跟着跑偏了。   他在赞我。   脱脱喜滋滋地想,被年轻英俊的男人喜欢是件很愉快的事情。她下巴一昂,扭了个身,披帛飞花旋转如风,旁边节度使不知什么时候退到了旁边,在看脱脱,也在看谢珣。   鼓声越发密集。   满堂色彩浓艳,迷离梦幻,小小的玉人像团艳火,顾自烧春。   御史大夫眼都不眨,忽然起身,随手从乐师手里抱来羯鼓,此鼓黄檀木所作,上饰花纹,须用鼓槌,谢珣舍了鼓槌,目不转睛地盯着脱脱,手掌一击,羯鼓被他拍得极富节奏韵律。   他力道大且巧,鼓声如雨点,脱脱也就旋得更快,绕着单膝跪地张扬击鼓的谢珣不停变幻动作,白的脚,细的楚腰,左旋右转不知疲。   两人配合得绝佳,节度使那双细眼,终于露出了一抹精明的笑意。   谢台主是羯鼓高手,节度使把中央朝廷最难缠御史大夫的癖好打听得一清二楚。   这一回,谢珣连奏《绿腰》《凉州》《薄媚》《舞春风》四曲,脱脱便随曲子变化跳了四支舞。鼓声戛然而止,脱脱娇喘着一收舞步,棋逢对手般望向谢珣,小胸脯耸地更高,也更诱人了。   有戏,节度使微笑起来:   “台主喜欢此女吗?我愿赠与台主。” 第2章 、舞春风(2)   谢珣一丢羯鼓,乌浓的眉毛上闪着亮晶晶的细汗:“节帅要给她赎身?”   “只要台主喜欢。”节度使还在微笑。   说好的金钱雨呢?脱脱竖着耳朵听这两人对话,等等,台主?本朝被称为台主的只有御史台的长官御史大夫,鬼见愁来平康坊?她抖一下,不要这么变态的啊,御史台风评从来都是本朝最差,尤其长官本尊,大热,有毒,脱脱叫起来:   “我不卖身的!我还小,想赎我至少一万两黄金!”   谢珣闻言看她,目中闪动不屑。   却说:“一万两黄金,只怕节帅不舍得。”   节度使仰头大笑:“我知台主两袖清风,公忠体国,若一万两黄金能博君一乐,又何妨?”   “李节帅,你自返京已重金买回五名官妓,还有闲钱替我操劳么?”谢珣反问,音色犹如金石,冰冷悠远。   节度使摸摸胡子:“若为台主,某多少都有的。”他轻飘飘地告诉假母,“我要替这个姑娘赎身。”   说完,一掌把脱脱拍向谢珣怀里,投来个男人间才懂的暧昧眼神:“她已经是台主的人了,谢台主,请吧,某稍候再来找台主谈事,来啊,给这位郎君挑个你这里最好的房间。”   节度使小酌两杯搂着两个貌美优妓进了隔壁。   “郎君,我还是个小女孩不卖身的,平康坊可是正经给朝廷纳税的,郎君如果真的想要我,必须明媒正娶……”脱脱眼圈一红,楚楚可怜酝酿眼泪,手却搂着御史大夫劲腰不放。   “做梦。”谢珣推开她,脱脱的眼泪瞬间眨了回去,恼羞成怒地瞪他,还想说话,黑脸的男人已经错身走开。   “台主,要现在吗?”御史台狱的人不知从哪里就冒出来了。   整齐划一,杀气腾腾。   谢珣冷笑了声:“不急,再等片刻,捉他个不费吹灰之力。”   其中一人看了眼谢珣,很默契地去听墙角,说片刻,就是片刻,他回头冲谢珣一点头,谢珣挥挥手:   “把李怀仁给我抓起来!”   一干人利落踹门,把晃着个红彤彤家伙的节度使从房里押了出来。   李怀仁肺都要炸了,五官错位:“谢珣你他娘故意的是不是?让老子穿衣裳,就你们御史台这一个个的小白脸,老子一人干翻你一堆!”   “有什么冤屈到御史台说,别骂人。”谢珣温文尔雅笑道,“我不爱听人爆粗。”   眼风微动,谢珣一把揪住了见势不妙要溜的脱脱,肌肤一触,她下意识地反肘错爪,用的是搏击之术,但很快意识到自己不是谢珣对手,便小贼一样,立刻怂肩塌腰,瑟瑟发抖:   “长官,不关妾的事啊,妾什么都不知道!”   狗男人!上一刻还火辣辣看着自己,下一刻就要把自己投御史台大狱吗?!   平康坊里的胭脂水粉都是轻佻的,粘人衣襟,挥之不去,谢珣嫌弃地一松手,下颌扬起:   “把她也抓起来。”   御史台别称霜台。   位于承天门街第六横街之北。   两边邻居右为宗正寺,左为司天监,宗正寺单管皇族事务,司天监掌天文历法,跟御史台比起来,两个衙门比曲江里的王八还闲,都要长毛了。   一墙之隔的御史台,从谢台主,到杂七杂八的胥吏却个个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当下,星河耿耿,烛火幽幽,就连夜直人员都忍不住打瞌睡淌口水的时刻,谢珣精神抖擞地回来了。   霜台本不设狱,后与大理寺争夺司法权大获全胜,就此设狱。依阴阳五行,御史台台门北开,取肃杀之义,又为应景,广植柏树,每到暮色降临整座御史台乌漆麻黑一片,森森柏树,栖满了乌鸦,果真肃杀的紧,一副随时可以出殡的气质。   监狱就在御史台中。   谢珣换紫袍,束玉带,腰挂金鱼袋,一副尊卑有别贵贱有别内外有别的样子出现在了台狱中。   “我不爱跟人废话,李怀仁,你为西川节度使不过两载,侵占民田卖官受贿,计赃不下数亿钱,也不怕撑死了自己。另外,你在长安的留后院里,金玉珠宝无数,我朝节度使月俸三百贯,你得是活几千年的王八才能积累下这些财富。平康坊狎妓一出手就是万两黄金,好阔气,居然敢来贿赂我?证据都在这了,来人,把他先送精舍,把本朝律法读给他听,李节帅,望你能先悟有漏之缘,证波罗之果。”   谢珣把汇总的地契等往地上啪啦一丢,砸在李怀仁脚下。   娘的,监察御史什么时候去的西川?   李怀仁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你敢!我此行入京,是受圣人所诏,为统领三川而来!陛下已答应我同平章事,论品级,我是宰相,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插手我的事?我今日略赏你薄面,谢珣,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过陛下养的看家狗,除了在长安横,出了这长安城谁认识你御史台?”   “混账!”谢珣眯眯眼,“政事堂的相公们,不是我父门生便为同年,我自己就是同中书门下三品,你在我眼前,又算什么东西?草莽武夫,敢蓄枭心,也做出将入相的美梦?我为风霜之任,弹纠不法,你敢公然侮辱御史台,王监察?”   “在!”姓王的监察御史利索应声,年轻白俊的脸上,表情很御史台。   “给他加上这一条。”   “是!”王监察一手遒劲小楷,法度井然,立刻提毫舔墨在弹奏状上又飞来一笔。   “谢珣!”李怀仁目露阴森,“我这回是揣着忠心来的,我警告你,你对付长安文官的这套想用来对付藩镇未免太天真,有本事,动河朔试一试?拿捏软柿子有个屁用?”   谢珣的眼睛紧跟着冷了一瞬,他不语,闲闲地摸了摸手指上的戒指,那是要用刑的意思。   李怀仁被叉了下去。   “台主,圣人有意为之?”王监察问。   谢珣道:“当初西川节度使老帅病故,李怀仁身为幕僚善后,借此索要旌节,恰逢圣人践祚,局势不稳,就让他暂领西川节度使,李怀仁也想玩河朔那套,自立门户,如今阿猫阿狗都敢把朝廷的脸往地上踩。这种人,最适合第一个拿来以正刑典。”   李怀仁胃口奇大,已经不满足西川,整个剑南都想要。皇帝示弱,一口答应,诏他入京受命,不知是不是自信过了头,李怀仁真的来了长安。   御史台早就在等他。   脱脱被架进来时,御史大夫冰块一样坐在上头用眼神就能杀了她。   她抖了抖,鞋子都没穿,娇嫩的脚上被不长眼的男人踩得又疼又脏。   那截楚腰白得晃眼,但此间阴风重,脱脱就不住地抖啊抖的。   谢珣视若不见:“平康坊鱼龙混杂,有没有混账们的细作很难说,报上真名来。”   好标准的官腔。   该怂的时候脱脱一点都不含糊,恭敬地继续抖:“妾叫脱脱。”   “你是杂胡?”谢珣问。   杂胡?这也太羞辱了,你才杂胡,你全家都是杂胡,脱脱心里把谢珣骂了个体无完肤,眼睛里闪过一丝不驯。   “妾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脱脱闻言稍稍抬首,瞅到紫袍边儿,抖得更厉害了。   真的是个三品高官。   “台主,”她乖乖叫了声,只差叩头如捣蒜,把从没派上用场的一套说辞搬了出来,一掐掌心,眼泪哗啦,娇弱弱地哭诉起来,“妾上有老弱寡母,下有残废兄弟,一家人就妾一个健全人,不得已来了教坊,举家上下全靠我一人养活。妾本想参加科考,无奈除了美貌再无所长,朝廷又不开女科,只能弃学一入教坊深似海……”   “闭嘴,”谢珣打断她,“我没工夫听你鬼扯,你跟李怀仁什么关系,说实话。”   “妾不认得什么李怀仁。”脱脱梨花带雨地抬起了头,“妾就是个跳舞的,听阿母说,今晚来个大人物,妾只要跳的好他赏钱多的都能砸晕了妾,妾高兴坏了,可还没晕一个通宝都没见着就被拎这儿来了,敢问郎君,这儿是哪儿啊?”   脱脱装傻充愣。   她如何不知,这是大家的好邻居--天杀的御史台。   花子都剐蹭掉了,露出额间那枚小小月牙儿胎记。   不仔细看,依旧像花子。   哪一个被抓紧御史台的像她这么啰嗦?吓也吓傻了,谢珣眉梢挑起:“你叫我什么?”   脱脱脑中立刻警铃大作,她含泪道:“台主,我听那位贵客喊郎君谢台主。”   “知道台主是什么吗?”谢珣问。   脱脱一脸无辜,一问三不知。   御史大夫这张脸真是俊的很,桃花眼,看人时自带三分迷离,五分肃冷,二分月色。   谢珣……御史大夫姓谢,单名珣,圣人亲切称之为“小谢”,长安一百零八坊少女的梦……脱脱把所有信息麻溜地过了一遍,忽像条小蛇一样匍匐到谢珣脚下,抬起眼,软糯糯的:   “妾刚才太害怕,姓名报的不全。”   谢珣不屑一顾:“回话即可,人离我远点。”   他讨厌平康坊的胭脂味道,甜腻异常,挥之不去。   脱脱悻悻地“哦”了声,往后退了退,娇娇道:“妾叫谢脱脱。”   撒谎精,谢珣冷眼看她,小小年纪除了浑身上下妖里妖气的,就剩油嘴滑舌了。   “你姓谢?郡望何处?”谢珣眼睛一垂,看她故意露出的脚,正像一尾小鱼在眼皮子底下卖弄美丽,似有若无,想要碰他衣摆。   “妾听节度使说台主也姓谢,不管妾是哪里的谢,台主,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呢。”脱脱很狗腿地冲谢珣笑,还想编,再一想,这一编得从几百年前衣冠南渡起头,太长太扯,索性作罢。   谢珣也笑,唇角一勾:“这么说,我还得喊你一声妹妹?”妹妹两字咬的有点意味不清,听起来,痒痒的。   脱脱心跳,露出个无限惊喜的表情:“只要台主不嫌弃,妾愿和台主以兄妹相称。”   “不知廉耻。”谢珣目光掠过这花容月貌,毫不客气。   脱脱脸皮极厚地接口:“台主自己说的,妾可没敢提,妾前几日给假母请了假,今晚是第一次见这个李怀仁。求台主看在五百年前是一家的情分上放了妾吧,妾本来也不认识李怀仁。”天地良心,她真的不认识这见鬼的李怀仁。   可御史台是本朝最不讲情面的地方。   谢珣打量她片刻:“脱脱,十五岁,鲜卑人,十四岁入平康坊善舞,五陵公子们追捧的花魁,是你吗?”   咦,你这不是什么都清楚?脱脱习惯性骂句“狗男人”,“狗男人”三字是平康坊里优妓们私下嬉笑常挂嘴边一词,至于男人到底怎么狗,脱脱不甚清楚,不过此刻情不自禁露出一抹骄傲:“是我。”   但御史大夫比她更骄傲,紫袍玉带,一尘不惊,他真是讨厌死了!   “我听闻平康坊的花魁日进斗金,可属实?”谢珣问她。   脱脱眼波流转:“对呀,我吃的是烹龙炮凤,喝的是琉璃琥珀,睡的是罗帷绣幕,穿的是绮罗珠翠,数不清的王孙公子一掷千金不过为看我一舞。”   牛皮吹完,对方好像没什么反应,脱脱瞄了谢珣一眼,把纤秀的脚腕伸得更近了。   “来人,把她先带下去。”谢珣突然就什么不再问,脱脱大骇,来了来了,御史大夫带着他的酷刑大全来了!   明日点卯不到,依本朝律法,要脱了裤子笞十下,光着屁股被人打是小事,万一黑心的御史大夫关她几日,她考课就不用想了,好不容易谋的差事注定樯橹灰飞烟灭……   虽然她连流外官都算不上,不过鸿胪寺里典客署临时招来打杂跑腿的译语人,钱少得跟打发要饭花子一样。   但好歹是正经衙门。   最最关键的是,关在御史台什么意思?脱脱魂飞魄散,台狱的酷刑光是听名字就知道那场景十分不友好:   定百脉、喘不得、死猪愁……更不要说还有“凤凰展翅”“仙人献果”这种极具欺骗性实则惨不忍睹的花样酷刑。   绝对不能就这样屈辱死去!   脱脱怀着悲壮的一颗心扯了下谢珣的衣角,眼一眨:“台主,今晚妾跳舞的赏钱……”她咽了咽口水,“还没给呢,您看,是您给,还是那个李节帅给?”   作者有话要说:  圣人:这里指皇帝。 第3章 、舞春风(3)   进了朱雀门,顺着南广济街走左首第一个官署就是鸿胪寺。   黎明微醺,晓月画楼,五更的时候朱雀门一开,监门校尉对过门籍,署中热闹起来。   “春万里,春万里,春……万里?”   桌几旁,吏役倒很应景地打了个万里长的喷嚏,“哈啾”几声,蹭哼一阵鼻子,确定脱脱没应卯后,在卯册上提笔划拉了下。   “不对呐,春万里从未无故旷班过,康十四娘,她这是怎么了你可知道?”吏役挖起鼻孔,问栗特少女康十四娘。   身为资深贫穷少女,两人同租崇化坊,靠近西市。此间到处散发着没钱的气息,人员混杂,租金便宜,随时能沽到平价的浊酒。每日散衙后精通藩语的两人还能到西市碰碰运气,做个业余牙郎。   可惜康十四娘生性内敛,不过老实呆鸿胪寺做个译语人,脱脱夜不归宿常有,不过,点卯不到是头一遭。康十四娘正了正幞头,说道:   “我虽然同她住隔壁,但这回,我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吏役啧了声:“你们算什么隔壁?墙还没人肩膀头子高,坍成那样,在家里就能一眼瞧见外头大街,我劝你们,攒点钱换个地方。”   两姑娘家的租房环境确实恶劣,夯土墙不高,不高就算了,不知哪年的长安暴雨竟直接给淋塌了,横竖无人管,野草长的比西京城郊的野狗还多,尤其夏夜,黑黢黢的,□□在里头叫得跟没喝饱奶的娃娃似的,又躁又烦。   康十四娘眉宇转蹙:“要报官吗?”   吏役咂摸片刻,道:“再等等吧,会不会是病了?不像啊,春万里一年到两头跟獾狗子呢,没见她病过。”   这一等,就是两日。   脱脱在台狱病倒没病,照吃照睡,石榴裙在麦糠皮里滚得好像猪打泥,脑袋上顶了一团稻草,滑稽至极。偏睡梦中天在不停下通宝,砸满全身,海水一样要把人淹没了,好不快活。   谢珣在木栅外看到的便是一副十分诡异的场景:   小舞姬美眸紧闭,双手乱舞,脸上带着无限的甜蜜蜜笑容,嘴里不知在呢喃什么。   这么高兴?   他抱肩冷眼看着,王监察道:“台主,李怀仁的案子差不多清楚了,这个教坊女,”可真是美丽啊,王监察心里在呐喊,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也基本确定与此案无关,只是凑巧,李怀仁点名要最好的胡旋舞舞姬,假母便把她推出来了。”   里头,脱脱突然睁眼,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对着麦糠皮就是好一阵摸索--她失望极了,什么都没有。   梦醒了,那么多通宝统统不见了。   脸一扭,对上谢珣,脱脱立刻笑得很谄媚,如果她长了一条尾巴,此刻,一定会朝谢珣摇得比狗还欢:   “谢台主!”   她一副跟谢珣自来熟的口气。   王监察替她捏了把汗,啧啧,叫这么顺溜,御史大夫的头衔不烫嘴啊……不过,声音蛮动听的,酥麻娇软。   她那嘴角边亮晶晶的是什么?沾着麦糠皮?谢珣微皱眉。   他忽然看清了,那是小舞姬的口水:真恶心。   仿佛意识到谢珣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梭巡,意味不明,脱脱很配合地送出去个羞答答的媚眼,一低首,欲说还休地摸起了头发。   她头发乱如鸡窝,一身腌臜,再配上那个勾引男人的笑,蠢到爆。阳光透过高窗洒落,照在脸上,眉眼犹存清稚,连细小的绒毛都布上了一层金色春阳,明明年纪小……谢珣膈应地收回目光:   “既然无关,那就放人,不过平康坊是该趁机整顿一番,鱼龙混杂,”他眼睛朝脱脱的那截好腰身上一过,目露讥讽,“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自古以来,女人若是当起细作,恐怕比男人还要简便的多。”   谢珣对王监察低语了两句,王监察立刻点头:“明白。”   关了她两天,传闻中的酷刑没有,伙食竟也过得去,一听要放人,脱脱两眼冒光,火速爬起,所谓丢人不丢架势,石榴裙一抖搂,觑了觑谢珣:   “台主,妾真的可以走了?”   谢珣颔首。   脱脱却磨叽不动,眼睛一弯,笑得眉毛又要飞出去了:   “妾早就听说御史台秉公执法,从不冤枉人,妾就知道台主一定会把我给放了。”她眉眼活泼,脸上讨好的神情活灵活现,“但,那个钱,台主还没说到底……”   谢珣眉梢挑起:“你人不大,胃口倒不小,连御史台的竹杠也敢敲?”   真邪门,这么红唇皓齿看着金贵无比的郎君居然也耍赖皮?脱脱心里直翻白眼,笑靥如花:   “妾哪里是敲竹杠?再不长眼,也不敢打御史台的主意,可那天,”她忽灵光一现,顿时明白了什么--   定是有外人在场,谢台主装正经!   男人嘛,脱脱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瞥眼王监察,堆笑说:“劳驾,妾有些话想单独跟谢台主说。”   无论如何也要弄到钱。   王监察悲悯地瞅了她两眼,不禁感慨:真是不知死活。台狱里能活着走出去,寻常人早跑得没影,她真是奇葩一大朵呀。   可惜这么标致的小尤物了,脑子不好。   “你要是不想走,就不要走了。”谢珣冷道,已经十分不耐烦。   不料,他前脚刚抬,只觉衣袖被人牵了下,一转头,脱脱果真跟瘫软泥似的倒在了脚下,搂腿不放,谢珣避之不及,想把袖子从她手里拽出来,脱脱不肯,双眼一眯,勾魂妩媚凄楚可怜:   “台主,妾可是平康坊的正经姑娘,还没遇到过吃白食的客,台主一定不是这种人!妾家里还有病歪歪的老母亲,要灵芝老参吊着命,妾被关了这几日,本就不能跳舞,台主若连上回的钱都不肯付,那就是断我母亲的活路了……”   好大一帽子从天而降。   谢珣眼一瞟,瞧见她白嫩的脚丫子上多了几道红痕,还赤着呢,因抓捕的急,没功夫让她穿鞋。再看衣裳,忽觉刺眼,眼下正是暮春时节,清阴渐密,但她这露的比穿的多,在这和自己拉拉扯扯,她不要脸,自己的脸还是要的。   “放手。”谢珣吐出两字,“你当我很闲?”   他语调不高,自有威摄,脱脱到底抵不过这种眼神,讪讪松开手,暗道他瞎了吗?竟看不见我如此动人美貌?她深吸口气……   “狗官!”脱脱心里狠狠骂了句,见谢珣真的走了,立马旁若无人地爬了起来。   她这么大喇喇从台狱里走出,来到院中,难免被男人看,不分流内外,统统把眼睛飘她身上了。   脱脱光着脚,一面抬腿掸脚底,晃荡着身子,一面不忘剜去几眼:“看什么看?想看花钱到平康坊看!穷鬼!”   御史台规矩严,不用她吼,也懒得跟一教坊女计较,但被人骂穷鬼,于男人来说,是和“不行”平分秋色的人生两大奇耻大辱。   众人立刻冷冰冰地把目光投向脱脱:你在放什么屁?   溜了溜了,御史台的人都是冰块。   出了御史台,脱脱才回过味儿来,所见之人,哪怕只是个胥吏,也都生得眉清目秀的。难怪人们把御史台又叫“玉笋班”,她恍然大悟,当然,脸长的最好的就是御史大夫本人了。   长的好又怎么样?三品高官又如何?谁叫你无赖?脱脱牵唇笑了,掌心一展,手里的物件朝上一抛,划出道亮光,那是谢珣腰间所配金鱼袋。   没了金鱼袋,我看你怎么上朝?   本朝三品高官佩金鱼袋,内盛鱼符,是出入宫廷的信物,以示身份。脱脱掂掂金鱼袋,撕下半幅裙子,把脸一遮,赤脚往平康坊方向走了。   长安城里路况并不尽如人意,除了宰相上朝的道路格外开恩给铺上一层细沙,其他道路,一到雨天满地泥泞。即便是晴日,这么光脚走路,也把脱脱娇嫩的脚丫子硌得嘶嘶直吸气。   要靠两条腿走到平康坊吗?   走半晌,才听到辘辘车声,定睛一瞧,是个卖蜜饯的推车。脱脱心花怒放,喊了两声“老丈”,龇牙咧嘴跑到跟前又有点不好意思了。   也太老了吧,脱脱心里直犯嘀咕,这眉毛胡子全白茫茫一片,她觉得张不了这个嘴。   老汉面色存疑,打量了脱脱一番,见她只虚虚挽了个回鹘髻,衣裙鲜艳,打赤足,不过脚面有伤红衣破损,怎么看,都很像……老汉忍不住问道:“小娘子,你这是被人欺负了?要不要报官?”   脱脱遮着脸,只露一双灵巧的眸子,厚颜启口:   “老丈,别误会,我这是昨夜没能赶上宵禁前进坊,排水沟里凑合过了一宿,鞋也丢了,老丈能载我到南曲吗?请老丈行个方便,到了我再付账成吗?”   老丈是个极好说话的,张嘴应下。脱脱甜甜一笑,跳上车,天南海北地跟老汉呱啦起来。   车里本就有蜜饯杂物,加上个脱脱,她再轻盈,也是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老汉很快冒了满脑门的汗,再无多余力气应付脱脱的闲话,脱脱见状,很是心酸,想要跳下来:   “老丈,我还是自己走吧。”   老汉的糙手一伸,抹了把油汗,笑道:“你一个小娘子连鞋都跑丢了,我看你年纪不大,”既听脱脱提南曲,老汉心中了然,想必,也是个苦命姑娘否则怎么会年纪轻轻在那种地方摸爬滚打?于是,改口说,“小娘子只管安心坐,我小老儿出一辈子苦力,这点不算什么。”   脱脱不再吭声,等到南曲,她一溜烟跑进去,又很快一溜烟跑出来,把沉甸甸一袋通宝朝他手里塞去:   “老丈,这是脚力钱,我说话算数的!”   老汉急急道:“要不了这么多,小娘子,既是你心意我收两枚,剩下的……”   话没说完,脱脱撒开脚丫子早跑了个无影无踪。   南曲里,姑娘们白日多在养精神,馆中寂寂。假母跟脱脱一样,被关了两日,先她一步回来,见了脱脱,咋咋呼呼上来就是一顿啰嗦,眼角挂泪,哭天抢地。   “阿婆,还能喘气就不要摆出这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了,还有,麻烦你以后能不能别再招待歪门邪道的节度使了好吗?狗命要紧,明白?”   脱脱没工夫跟她抹眼泪,敷衍两句,洗了把脸,匆匆换上黄袍,到后院槐树下牵自己那匹小驴,嘚儿嘚儿地离开了南曲。   再次踏进朱雀门,脱脱下驴,走路突然瘸了,一副身残志坚的表情挪到了鸿胪寺的监门处。   校尉认出她,倒吸口气:“春万里,典客丞都已招呼同僚们打算给你置凶肆了,还活着?”   “呸呸呸,我命大着呢!”脱脱瞪他。   “你怎么回事,从不见告假的怎么这回缺了两日?李丞命人亲自去崇化坊找你,你家人急都急死了,只好报官,这还没什么头绪,你倒好,自己又冒出来了!”校尉正经问。   脱脱脸一垮:“我被驴甩沟里去了,昏了两夜,真是可恶,排水沟边上槐树叶子长这么大有个鸟用?不良人都没瞧见沟里躺着个人,不过呢,”她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我这人,历来都能够逢凶化吉,你猜如何?”   “如何?”   “不知哪只不长眼的死鸟,拉了我一脸热屎,我一个激灵,就这么醒了。”   校尉“咦”了声,往后掣掣,仿佛那泡热屎拉自己脸上来了。   脱脱天花乱坠扯完,一瘸一拐来到院内左侧第一间公房,叩了叩门,脱靴进去。   着浅绿官袍的男子自一堆卷牍中抬首,被吓一跳:   “春万里?”   “李丞,是我。”脱脱眼睛一眨,流下眼泪,跪在地上,翻译似的把自己奇遇流畅地复述出来。   典客署的长官姓李,是脱脱的伯乐,人虽丑,但很有惜才的气魄,把当年不过十三岁一脸稚气的脱脱提溜进典客署做事,不过前提是以为她乃胡人少年。后来,知道脱脱是女儿身,倒也无谓,听闻圣人有想开女科的意思,便日日鞭策脱脱将来应试。   脱脱苦不堪言,不爱读书,更不爱诗歌文章,一出手,字如鸡爪,实在辣眼,平日看她一张小嘴伶牙俐齿,但真正视事,需和康十四娘珠联璧合,一个人译语,一个人润色番邦风土人情笔记。   “好了,事出有因,既然还活着再好不过了,”李丞非常宽容地打消她的顾虑,像看女儿似的,“倒不至于让你考课过不了,脱裤子打屁股这种事,也免了。”   说完上下一扫她,“脑子没摔坏吧?”   “绝对没有!”脱脱赌咒发誓,朝自己脑门弹了一声响,“我机灵着呢!”   李丞摸着他漂亮的小胡子笑了:“那就好,眼下有个能给你长脸的机会,要不要去?”   脱脱如小鸡啄米:“要的要的!“   长脸的好事还没出口,有人敲房门,一脸惊恐:   “李丞,御史台来人了指名要见你。” 第4章 、舞春风(4)   什么事惊动御史台?李丞第一反应很慌,穿了靴子跑出来。   一看来者,虽不过是从九品下的御史台录事,但御史台的威名相当令人害怕。李丞调好表情,迎了上去:   “稀客,稀客,”李丞牙酸,很想问什么邪风那么不长眼把御史台的人吹到鸿胪寺来了,话到嘴边则变成,“录事到敝处是有公干?”   录事很平板地答道:“两件事,第一回 纥使者擅自离开鸿胪寺,劫掠坊市,恣意伤人,四方馆那边说当初是借你典客署的人负责招待回纥使者,教授礼仪,上峰有话要问。第二,御史台需要一名回纥译语人,选个伶俐些的,一并送来。”   难怪,难怪,四方馆真是奸猾把锅甩到典客署来了,明明回纥使者食宿皆在四方馆……要怪就怪整个鸿胪寺总是直司不够,像春万里这种全才又是临时杂吏的小角色,总是哪里需要哪里搬,没想到,竟飞来这么一笔横祸。   李丞赔笑道:“那是自然,既然是贵台有需要,敝处自然全力配合,只是,回纥使者犯禁这事怎么会越级报到贵台?难道京兆尹不管?”   录事道:“那要问京兆尹是干什么吃的,人都下到狱里了,还能被劫狱,简直废物做派。”   听他一个从九品的录事居然敢对三品京兆尹出言不逊,真不愧是谢台主调、教出来的,李丞只能暗道佩服,抓了抓幞头:   “请转告台主,某尽快把该送过去的人送去。”   送瘟神一样目送录事远去,李丞折身进来,一抬头,脱脱那副表情俨然家中养的黄犬,正认真瞪着一双明亮狗眼,察言观色,揣摩主人。   “李丞,御史台的人来做什么?”   她很惦记谢珣那个混蛋。   把事情来龙去脉一说,李丞叹气,用一种“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眼神看向脱脱:   “春万里,你不要怕,依我看御史台让你过去横竖都是为了查案,回纥近几载国力强盛,今非昔比,使团猖獗。京兆尹看来管不了了,让谢台主杀杀这群人的锐气也好。这回,当初既是你经手的,御史台又缺译语人配合断案,对他们来说,你正好将功折过,怎么样?”   烫手山芋就这么兜手里了?脱脱傻眼。   出门前掐指一算自己没这么衰的啊,她这是招上御史台了?前有节度使,后有回纥人,脱脱想撞豆腐。   “李丞,你看我这腿,我现在这副德性去御史台简直丢光典客署的脸。我无所谓,但李丞这典客署的脸面不能不要呀。”脱脱想把山芋砸回李丞手里。   李丞老神在在地把胡子又是一捋:“看什么腿,御史台那帮人全是看脸的,你脸白,别害怕,”说着对准脱脱纤弱肩头拍了拍,语重心长,“把握机会,指不定这回你表现的好,将来把你调中书省,做个蕃书译语,得了哪个相公青眼岂不前程一片大好?我看好你!”   谁说御史台看脸?连腰都不看,脱脱拉着哭腔:“我还想嫁人呢,前程再一片大好,难道我还能混上相公不成?”   “青天白日的你倒会做梦。”李丞瞥她一眼。   脱脱只想躺地装死:“做梦不要钱。”   她好说歹说先回了趟崇化坊,隔着墙头,阿蛮一眼看到她,立马尖叫,一激动突厥语就滚开水似的咕嘟往外冒。   脱脱耳朵痛:“你叫什么?”   “姊姊还活着?”阿蛮把手里准备晾晒的衣裳一丢,跑到她跟前,“我们报了官,典客署长官也来看过了,大家都觉得你这回凶多吉少,”圆脸丫头身子倾过来,“李姊姊为你哭得伤心,唉,哭有啥用,我正发愁怎么给棺材铺付定金呢!”   脱脱撕了撕她的嘴:“欠揍,你没好好照料李姊姊?”   两人进屋,屋里陈设简陋,胜在窗明几净收拾得十分利落。这个时令,长安城早春光烂漫,李横波厚衣裳依旧没除,人恹恹的,歪在床头毫无动静。   才二十有二的年纪,便顽疾不愈,日日靠名贵药材吊着悠悠一口气续命,脱脱目视床上人片刻,换张笑脸上前:   “横波姊姊,我回来啦!”   李横波慢慢睁眼,鬓发凌乱,脸色苍白,看到脱脱的那刻眼睛才亮了瞬:   “脱脱?”   脱脱腰酸腿疼的,往胡床上一坐,开始漫无边际地扯起谎来,末了,笑眯眯接过阿蛮递过来的去岁自酿葡萄酒,给她一记“还是你懂我”的眼神,一饮而尽,忽呛得死去活来,脱脱怒道:   “阿蛮,你在酒里下毒了吗?这么酸!”   阿蛮壮如牛,任劳任怨,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便是弱视。去岁暮春独自在梧桐树下捉俗名“瞎碰”的昆虫,此虫多在黄昏夜晚活动,遇光乱撞,趁着月色,阿蛮欢天喜地拿着玻璃瓶满载而归,脱脱赞过即发觉:玻璃瓶里满满的不过是小驴屎蛋儿。   指不定就是自己那头驴拉的。   阿蛮很委屈:“都黑乎乎的嘛,我以为就是了。”   往事历历在目,脱脱看了看手里的空盏,回味着刚咽下去的醋,咬牙切齿:   “行吧,你好歹没给我下屎。”   说完,猛的打了个酸嗝,脱脱跑出去吐了。   阿蛮追出来,眼睛瞪老大:“你不会有了吧?”   “有什么?”   “我听说,男人跟女人这样那样,女人就会有孩子。”阿蛮神神秘秘的,“你去平康坊,是不是跟很多男人这样那样?”   脱脱直起腰,开始怒搓阿蛮的狗头:“说,你是不是偷看了我的春宫图!”   阿蛮裤腿挽着,不惯穿鞋,撒欢在院子里上窜下跳:“有啥好看的,光着屁股,不害臊不害臊!”   她笑得跟只小母鸡似的。   两人相差一岁,掐起来常引得隔壁康十四娘家的黑狗挣绳狂吠,脱脱追着阿蛮打练手,突然停下,她陡然明白了一件事:   谢珣有病。   他不行。   如是想着,脑子里立刻连绵出现栩栩如生的画面: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年轻的御史大夫畏惧名门淑女发现自己隐疾,每每定下亲,便神不知鬼不觉痛下杀手,时间一长,御史大夫克妻的名头响亮,有头有脸的人家虽看重他位高权重,但决计不敢把女儿嫁给他……   没跑了,肯定是这样,如此一来,既解释了御史大夫为何迟迟不娶妻,也解释了他为何对自己毫无反应。再结合假母平日教导,越想越笃定。   脱脱得意地总结了下,一阵唏嘘:造化弄人,白瞎了,这跟宫里的宦官又有什么分别呢?不过话说回来,在本朝做宦官才是风光得很呐,谢珣他为何不干脆去做宦官?可以手握神策军呢……她甚至替谢珣谋划了条仕途更佳道路。   两人闹完,阿蛮去布置饭菜,脱脱在院子里烧了开水洗头发。   “你真的没受伤吧?”李横波是柳叶眉,细细一蹙,多情美人模样,她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脱脱乌沉沉的长发包在干手巾里吸水,三步并作两步,扶了她一把:“没有,就是挨了泡鸟屎,我早说过了,我福大命大。”   “是我拖累你们。”李横波黯然。   脱脱嘻嘻笑:“又来了又来了,横波姊姊,你也太小看我了,”她哼道,“凭我的聪明才干,你等着,不光你的病能医好,我将来呀还要在挨着皇城的崇仁坊买屋子,我听说,崇仁坊一到晚上,热闹的连东西两市都比不上!”   不管如何,牛皮先吹出去,也先给李横波画个大饼宽心。   “你要谨慎,我总怕你出事。”李横波很忧愁,“多花时间再练练字吧,我可以教你,你总要仰仗康十四娘不是长久之计,自己能写一手好字,润色文章才是立身之道。”   脱脱吐舌头:“我又不是不会,只是难看了些。”   “你这么聪明,学什么都一上手就会,但字不一样,需要下苦功练习才行。”   脱脱打个呵欠,让狂野的春风把头发吹干,靴子一穿,掸掸黄袍上的灰尘:“署中还需视事,我去一趟。”   不等这两人细问,脱脱骑驴走人,已是散衙时分,本朝典律,凡内外官,日出视事,午而退,有事则直官省之。典客署有人留值,李丞还在,亲自领她到御史台。   路不远,近在眼前,看李丞递出勘合,脱脱深呼吸几下暗道既然长安城里多事,这个点,御史大夫应当在宫里和相公们在政事堂主动加值吧?   政事堂身为本朝天字第一号署衙,当初,主持建造长安城的宇文大匠自然将其设计得极尽堂皇。大匠世代武将,其人不靠弓马立名,单以砖刀墨线成千秋--政事堂承载了帝国百司最富丽大气之形。   青黑瓦,朱白立面,正脊与垂脊交接处的鸱尾欲飞九天,这五开五进的正堂里坐着的便是位极人臣的相公们。   绿意萌动,嫩红绕目,窗下有一水池,里头金鱼都比别处的傲气。日影移动,透过窗格投在政事堂自有氤氲氛围。   “小谢,回纥使者一事,你什么意思?陛下不想闹大,圣意是尽可能化小不要激怒回纥的可汗。”中书令文抱玉是标准的中年美男子,胡须整齐,面容清雅,身材修长一点不走样,紫袍玉带仪表堂堂。   谢珣面对自己的座师,依旧死人脸:“我要办了他。”   左右仆射人都在尚书省,不是被户部绊腿,就是跟吏部纠缠,正堂里,只师生两人枯燥且乏味地对话。   中书令微笑点头:“很好,我也是这个意思,按流程来,让他无话可说。”   案上卷轴如山,文抱玉人在卷轴后,虽然含笑,但直视谢珣的目光炯然如刀:“李怀仁拿下的相当利索,陛下很满意,回纥使者不过是小小插曲,此事一了,难缠的在后头,小谢有信心吗?”   谢珣盘膝而坐,正对老师:“不是我有没有信心的问题,老师兼着户部,打起仗来烧钱烧粮,这是其一。其二,圣人宠爱鱼辅国,不改掉圣人喜用阉人监军的臭毛病,老师就是有金山银山,也打不赢河北。更何况,朝廷当下还没有金山银山。”   文抱玉没有否认:“确实,但只要陛下意志坚定,有和藩镇开战的决心,君臣相携,我相信会有重现荣光的一刻。”   这些话,异常铿锵。   白袜踩过地板,紫袍一拂,谢珣正容作揖起了身:“老师,我先去处理回纥人的事宜。”   “你的金鱼袋,到底哪里去了?”文抱玉想起这茬,笑得蕴藉,“闹到要借的地步,这可不是谢台主的风格。”   第一次丢东西,丢的还是金鱼袋,谢珣漆黑双瞳微动,莞尔哼道:“学生有可能是遇到了一个不知死活的小蠢货。”   作者有话要说:  相公:宰相,唐是群相制度,中书令、左仆射、右仆射这三省长官都可为相。除了三省长官外,带“同平章事”头衔的也为相,男主属于后一种。 第5章 、舞春风(5)   李丞把脱脱带到,交待几句,转身跑路,留脱脱一人在台狱门外对着柏树干等。   不愧是御史台,简直春风不到,不过,夏天总会很凉爽吧?脱脱望着根深叶茂阴气森森的柏树遐想,很快,胥吏过来问:   “是典客署的人?”   长安百司,是个人都比自己官大能踩死人,脱脱扮出恭敬,捏着嗓音:   “是。”   上回来心惶惶,什么都没细观摩。这次虽也忐忑,但脱脱有了充分心理准备,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她也能当个御史断案嘛。脱脱两只手揣在黄袍里,眼风乱瞟,远远看上去,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杂役而已。   “小哥,我多嘴问一句,回纥使者是三司会审吗?”   胥吏嗤了声:“一个回纥人而已,台主既然亲自出马,用得着刑部和大理寺?”   脱脱僵了下:谁?谁主审?御史台人死绝了吗?她咽了口唾沫,眼皮子一耷拉,跟着走进台狱大堂。   垂目又等半晌,听耳边响了齐刷刷见礼声,如此规整,非御史台莫属。   谢珣连正眼都没看她一下,目光往里行身上一投,下属正色答道:   “禀台主,李丞把人送来了。”   脱脱敛首低眉抬高双臂,折在胸前,规规矩矩施了一礼。   “当初回纥使者是你接待的?”谢珣如墨浓眉格外醒目,当然,声音也很醒目,是熟悉的声音。   脱脱眼睛往地上瞅:“是,下官数月前被临时派遣到四方馆做事,接待回纥来使。照理说,使臣们的朝贡衣食等都归我们典客署管辖,但住宿事宜,却一般都归四方馆。”   先把该死的回纥人擅自外出撇干净,反正不是典客署的锅。   谢珣一展四方馆律文条例,扫视片刻,丢到脱脱怀里:“是按标准做事吗?”   “是。”   “那就好,随我来。”谢珣往后堂的台狱走,脱脱跟上,半道上大胆抬首瞄两眼:紫袍玉带,蜂腰宽肩,谢台主还真是赏心悦目。   他不找他的金鱼袋?   像是背后也长了眼睛,御史大夫突然回头,冷不丁的,四目相对。   脱脱眨眨眼,望着谢台主那张秀色可餐的脸心里长毛:不会认出我吧?我那日点了口脂,描了眉毛,一脸贴的都是花子……此刻可是纯素颜。   “我要的回纥译语人也是你?”   脱脱长松口气,他没认出她。   难不成谢珣和阿蛮一样,是个弱视?哎呀,谢台主又不行又弱视,脱脱同情地想道。   “是,下官□□万里,通回纥、突厥、新罗、波斯、靺鞨、契丹、栗特等八番语言。”   谢珣没什么反应:“话多。”   脱脱摸摸鼻子,把帕头又往下拽了拽。   抓进来的是使臣团首领,人高马大,络腮胡子,一双眼睛状若琉璃,懒懒散散,口中叼草,一副目中无人的死样子。   果然是骨咄。   脱脱脚底一滑,挪到谢珣身后小声道:“他不是纯种回纥人,多半是个栗特人。”   “确定?”谢珣有些意外。   “确定,只不过他应该有些回纥血统,所以样貌上反而似是而非。”脱脱忽然噤声,对面的骨咄显然也认出了她,眉头乱耸,暧昧地从她胸脯上滑过。   脱脱心里“呸”了声,恶狠狠道:   “再看?再看把你蛤、蟆眼挖出来!”   骨咄不气,反而更放肆地盯住她,眼睛燃火,笑得让人讨厌死了。   是栗特语,谢珣不懂,对她擅自和罪人说话非常不满:“怎么回事?”   骨咄想睡她。   那是数月前的旧事。当时,骨咄很快就看出了她是女人。   臭蛮子,一身毛,还想和我睡觉?   脱脱双瞳剪水,像汪着一潭清波:“他骂台主呢。”   谢珣心里简直有些好笑,骨咄一句话没说,她一张口,牙尖嘴利的,谁骂谁?   “他骂我什么?”谢珣淡淡问。   “他骂台主是草包,捉住他又如何?就是大周的天子也拿他没办法,他说,你们的圣人天子还指望着回纥对付吐蕃呢!”脱脱煞有介事。   罪人嘴都没张,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谢珣意味深长地看向脱脱,脱脱一副“信我”的表情,说:“他眼神中透露出的就是这个意思,台主,这些话他也确实喷过,十分猖狂。”   “御史台断案,讲究的是证据,不是意淫。”谢珣手一指,“你,去该去的地方站着,不准多嘴,再多嘴,我割了你舌头。”   脱脱哀怨地觑了他眼,挪了挪脚。   主座上是谢珣,旁边,侍御史执笔,底下骨咄挑衅的目光飘来落在谢珣脸上,满是轻慢。   “春万里,”谢珣开口,撩起眼皮子冷冷瞥来,“这人你可认得?”   有样学样,脱脱下巴微扬,睨着骨咄:“认得,一个月前回纥使团来京,正是下官全权负责接待诸事。此人叫骨咄,是使团的首领。”   “长安城禁令可曾提醒过使团?”谢珣言简意赅,侍御史笔走龙蛇记的飞快。   “不但提醒过,而且本朝律法一条条宣读数遍。”   “骨咄,你不是说,四方馆没人教过你们这些吗?即便没人教过,抢掠伤人,越狱逃窜,这种行为放在哪里都是违法犯禁,你可知罪?”谢珣对脱脱抬抬下巴。   脱脱原封不动译了过去。   骨咄嘴角扯了扯,狗尾巴草一颤一颤的:“喔,我记性不好,忘了。”他对御史大夫毫无兴趣,但对脱脱兴致昂扬,“小美人,跟我回草原吧,我们那里有数不尽的牛羊,骑不完的骏马,天比长安蓝,水比长安清。最重要的是,你能得到我这样的情郎,不知道比长安的男人好多少倍。你瞧,长安城的三品高官御史大夫,一个大男人,却长这么标致,真是半点男儿气概都没有。”   呵,就你有,一身臭不拉几,满脸胡子也不知道天热藏跳骚不,睡帐篷的死蛮子,脱脱带着点微嘲,想砍了他:   “丑八怪,谁要你当情郎?留着你男儿气概给你们部落的老母猪吧!”   她扭头对谢珣道:“台主,这蛮子耍无赖,说他忘了。”脱脱一本正经,“他又骂台主呢,说台主不是男人。”   骂的似乎也没错?台主不行,他也知道?   谢珣对后头那句“不是男人”毫不在意,紫袍一动,人离开了坐垫,走下来,围着骨咄居高临下看两眼:   “回纥自助圣人平定混账们的叛乱后,恃功自傲,对朝廷多有轻慢之意,圣人宽厚,并不计较,且把货真价实的永安公主嫁给了你们的可汗。你们这次来,我看不是来为互市友好的,是来找事的,你们的可汗知道吗?”   他慢条斯理说完,忽然出手,对准骨咄的膝窝就是一击,对方没着意,扑通跪在了地上。   两人年纪相仿,骨咄野性,把双桀骜不驯的眼一睁,刚要还手,谢珣一个扼颈,长腿一压,将骨咄的脑袋抵在了御史台冰凉的水磨地面上。   “春万里,译给他听,”谢珣嘴角噙住一丝冷笑,“大周即便历经丧乱,元气大伤,收拾你这种狂妄自大的藩人还是绰绰有余。”   骨咄还在挣扎,听脱脱译完,叽里呱啦地在那直着脖子叫嚣,脱脱忙躲开几步远,城门失火,祸及池鱼,她在两个大男人面前也就是条小鱼。   “台主,他说,你们的神仙相公当年出的主意,正是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天竺,则吐蕃自固。大周的天子都不敢跟我们翻脸,你一个御史大夫敢动我?”脱脱说完,打个眼神给谢珣,“神仙相公说的是代宗朝李相公。”   以示自己非常了解本朝典故。   谢珣看她笑的这么好看,挪开目光,膝盖用力压得骨咄顿时呼吸滞涩。骨咄很屈辱,他当谢珣看起来唇红齿白跟个嫩羊羔似的,原来是有身手的,自己竟一时被他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可汗派我等来,是因你大周朝廷市马失信,负我马直八十万匹,我等来了数月,朝廷……”骨咄脸皮子涨得发紫,牙缝挤出一句,“求台主高抬贵手。”   弄不死你个大臭虫,脱脱撇嘴,偏不给他译:“台主,他死鸭子嘴硬呢,说大周少回纥八十万匹马价绢,他这是给大周点颜色瞧瞧,台主要是真有本事就弄死他,不弄死他你是孬种。”   “饶命!”骨咄忽然嚎出一嗓子半生不熟的长安官话。   脱脱故作惊讶:“你会汉话呀?”   骨咄眼里喷火,盯着脱脱,俨然在说:好,你行,我记住了。   谢珣冷眼瞥着,把人踢开:“跪着回话。”   旁边侍御史一边记得飞快,一边不忘欣赏长官动手的美好画面,心里赞叹:台主活动筋骨总是这么暴力,不愧是血雨腥风里锻炼出来的长安好儿郎。   谢珣坐回紫垫,眸炯炯,影森森:“自平寇难,朝廷赏功无遗,何况是邻国?你们的可汗贪得无厌,一匹马要折四十匹绢,远远高出市价,动辄数万匹的送,真是宝马就罢了,一群老弱病残,扔都没没地方扔。我告诉你,你们这次带来的破烂货给我带回去,朝廷念尔等长途劳顿,会适当补偿差旅资费,至于其他,想都不要想。”   骨咄目瞪口呆。   “剩下你么,藐视我大周律法,横行无忌,”谢珣一掸紫袍,“春万里,把他犯了哪一项哪一条说给他听,让他死的明白。”   脱脱干脆应了个“是”。   骨咄开始用回纥语破口大骂,眼神凶狠,谢珣轻轻笑了:“骨咄,看清楚我这张脸,记住了,日后做鬼想要报仇别找错人。”   这么有种?脱脱吃惊地望过去,谢台主白俊的脸上真是云淡风轻啊,她简直要崇拜他了。   “台主,”脱脱有些迟疑,声音放低,“真把他杀了,恐怕跟回纥的可汗没法交待,他说的其实也没错,现在是能跟回纥撕破脸的时候吗?”她话说着,不自觉就靠近了他,谢珣身上常年浸着幽幽木樨香,自袖间倾泻,脱脱吸了两下鼻子。   谢珣拧起眉头,剑眉横扫入鬓,冷声道:“春万里,你凑这么近做什么?”   她眼睫根根可见,又浓又长。眨动时,几乎可以听见微微的声响,脱脱眨了眨眼,不高兴地退开:不识好歹。   她小声嘟囔:“台主是过嘴瘾吗?京兆尹都没敢管。刚抓了节度使,又抓使臣,想一口吃个胖子?”   杀气腾腾的台狱官们冲进来,和上次平康坊如出一辙,快速,高效,黑沉沉一拥而上。   骨咄被叉出去时,脱脱不忘给他一记蔑视的眼神:去死吧!   侍御史整理好口供,拿给谢珣过目,那双桃花眼半垂,很快阅毕,只略一颔首。   “台主,真的要杀骨咄?”侍御史也很迟疑。   谢珣道:“我会给永安公主去信。”   侍御史顿时一副很懂的表情,不再多言,默默退下。   这是什么意思?脱脱心思如转蓬,开始琢磨:传闻谢老相公和永安公主年少时相恋,结果恰逢国难,公主殿下为国家大义出降回纥,换来援兵,至此一对鸳鸯风流云散好不凄美……所以,谢台主其实是个私生子?   脱脱疑惑探究的眼神恰巧对上谢珣,视线一撞,向来目中无人的御史大夫竟对她笑了笑,语气和蔼地让人头皮发麻:   “东西呢?” 第6章 、舞春风(6)   脱脱一脸娇憨,少女的瞳仁乌黑:“什么?”   谢珣唇角勾起刻薄的笑:“少跟我装傻,长安城京官不下三万,皆在御史台监察之下,你最好想清楚回话。”   日暮迫近,协助谢台主断案断到眼看到击钲的时辰,三百下后,她既走不了朱雀门往平康坊去,也走不了含光门往崇化坊去,碰上宵禁,自己真的要睡排水沟吗?   脱脱立刻扮小狗样,无辜无害:“我听不懂台主在说什么,恕下官愚陋。”   谢珣伸手去揭她的幞头,脱脱人如狡兔,灵巧避开,一个反肘过去故意碰他的腰:“谢台主有龙阳之好?可惜下官不是。”   呵,反正要睡排水沟了,什么坊都进不去,脱脱打定主意死不承认。   下一刻,脱脱就痛出了眼泪,被谢珣拖过来轻易钳住手腕:“说,哪里学的搏击术?你从河北来?”   狗官,一点也不懂怜香惜玉,脱脱直叫唤:“疼,疼……”   她手腕要被黑心的谢台主拧断了。   “我说,我说,”脱脱大口吸气,“下官家住西市附近崇化坊,台主知道,西市三教九流人物都有,下官跟人学了几下子,就这么简单。”   人靠在谢珣胸前,很花前月下的姿势,但身后谢台主一双桃花眼中聚满的全是杀气:“你一出手,是典型河北军营的招数,到底是你本就从河北来?还是西市结识了河北人?为何在鸿胪寺做事?说。”   怎么回事,他一个长安高官还懂河北军营的招数?脱脱扭头眼通红:“你弄疼我了,台主有证据吗?没证据就没资格用刑。”   谢珣手劲松了松,脱脱立刻挣开,一抬腿,在他靴面上狠狠踩了下。   “你放肆。”谢珣阴着脸。   脱脱揉着手腕,气鼓鼓的,睚眦必报的样子。   “台主大可去鸿胪寺去崇化坊查我,但我绝不无故受刑!”   看她倔,谢珣无声注视她片刻,一举掀下她幞头,额间月牙胎记登时显露在外。   脱脱慌忙去捂额头,这回是真的恼羞成怒,撅着嘴,姑娘家最爱美的年纪,纵然那月牙看起来格外可爱,到底是胎记。   “平康坊的花魁,典客署的译语人,白天忙,晚上也忙,跟我说说,是怎么做到两头都不耽误的?”谢珣心下冷嗤,“不是叫的大声就有理。”   一下被拿捏到要害,脱脱心跳沉沉,脑子飞转,谢珣瞧着她:“我的金鱼袋交出来。”   脱脱心跳到嗓子眼。   他怎么发现的?   “我听不懂台主在说什么。”她眼睫上挂着泪,很是柔弱。平康坊呆久了,脱脱很懂怎么欲语还休地挑逗男人。   眼神要怎么流转,怎样一低首,抬眸时的角度,事事讲究,脱脱觉得自己可以考虑写本《平康坊传奇》。   谢珣慢慢笑了:“刚才,是谁说骨咄死鸭子嘴硬?我该叫你春万里,还是脱脱?”   脱脱摇头,脸上没有一丝心虚:“下官□□万里。”说着从怀里掏出门籍,上面写有自己姓名、样貌等基本信息,以辨真伪。她气色好极了,白里透粉,神采奕奕地准备继续抵赖。   “好,有定力,脸皮也够厚。”谢珣唇角弯起,“金鱼袋还我,我不跟你计较,跟我作对是没什么好下场的,你年纪小,我愿意给你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你若是不要,我只能今晚押你去平康坊了,不是要证据吗?”   “下官可去不起平康坊。”脱脱还在作死,一条道走到黑的架势,捡起幞头,吹了吹,眉眼弯弯地笑,一张脸,水蜜桃一样饱满,“不过,台主要是肯破费带下官去开眼,我乐得蹭一回。”   “看来,你是铁了心不还我金鱼袋了。”谢珣看猴似的看她,本朝敢偷三品高官金鱼袋的小贼,她是第一个,到底是天真还是愚蠢?   “我第一次见谢台主,为什么口口声声冤枉下官拿了台主的金鱼袋?”脱脱委屈,嘴角微微下垂更添可怜相。   “不是拿,是偷。”谢珣眉骨动了动,“你十五岁的小姑娘跟谁借的胆?”   脱脱早忘了刚才疼的直哭,秀眉打结:“谢台主为什么污蔑下官是姑娘?”她瞅瞅窗外,“要击钲了,台主不散衙?”   谢珣冷笑,目光停在她胸前:“你倒提醒我,典客令欺瞒你女子身份,我还没找他算账。来人!”   外面胥吏应声进来。   “把她押下去脱了衣裳验身。”谢珣眉眼冷淡。   这,这不是典客署派来的译语人吗?胥吏心里啧啧,是哪里得罪了谢台主?又要扒光?   不能进,那就退好了,脱脱下意识交叉双臂捂住胸口,不等谢珣开口,自己先跪了下去:“下官错了!”   胥吏看看谢珣。   谢珣仿若不闻:“声音不对。”   脱脱气得咬牙,想扑上去揍他:“下官知道错了。”   胥吏听得一脸惊呆:好脆的小黄莺儿。   谢珣终于摆摆手,示意人出去。   他复坐回紫垫,伸手取来一叠文书,提笔蘸墨,竟处理起公事来了。脱脱被晾,听着外头击钲声响起,已经猜出谢珣恐怕要轮值,看他不不急不躁,自己若再没什么表示,跪上一夜也未可知。   “台主,下官真的知道错了。”脱脱急道,“我还金鱼袋还不行吗?”   谢珣不理她,兀自忙事。   “台主!”脱脱又喊他。   “叫什么?”谢珣头也不抬。   “下官知道错了!”   “好啊,错哪儿了,说说看。”谢珣还是没抬头。   脱脱跪在下头,像个犯错的顽童:“第一,不该偷台主的金鱼袋;第二,不该心存侥幸,死不认错;第三,总体来说,不该藐视谢台主权威,更不该藐视本朝律法。”   说完,忍不住嘀咕,“还不是因为你该给的钱不给,利索结账,哪来这些后续。”   谢珣抬首,黑眸沉沉:“说这么多,你压根没觉得自己错,倒打一耙?”   “台主当日去平康坊看我跳舞是真,这又做不得假。”脱脱娇声抗辩。   “我去平康坊,是为诱李怀仁入瓮,不是看你跳舞。”谢珣纠正她。   脱脱红唇一嘟:“台主撒谎,明明看得可入迷了,还奏羯鼓,眼睛都粘我身上了我全看见了的。”   她哪来这么大自信?谢珣不冷不淡地看着她:“就你?身上没二两肉的小丫头片子,你当我瞎吗?”   脱脱顿时不服,胸脯一挺,恨不得立刻换了红裙闪瞎他狗眼:看不到我发育的很好?还不瞎?   “看在你今日译语功过对半的份上,我不跟你较真,把金鱼袋给我送回来了,这段公案到此结束。”谢珣探了探外面暮色,三百击钲声结束,到闭坊的时辰了。   脱脱却较真:“台主,我今天译的不好吗?为何说下官是功过对半?四方馆赖在典客蜀头上,御史台不治四方馆的罪吗?”   “我说一句,你有一万句等着。”谢珣笔一搁,“春万里,我看你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耍不完的小聪明。典客令是怎么挑中你来做译语人的?”   脱脱颇为自得:“当然是因为,整个鸿胪寺能同时精通八藩语的只我一个,物以稀为贵,我随时都能译语,而且,译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谢珣冷声道:“今日你添油加醋,节外生枝,根本不是一个合格译语人,更何况你胆大包天,在典客署做事还敢跑到平康坊做舞姬。春万里,继续留在典客署你是不要想了,金鱼袋还回来,我既往不咎,你可以走了。”   说翻脸就翻脸,脱脱吓一跳,还想辩白,谢珣已经拉下脸,容色瑰丽,但很不好看,发号施令道:   “把她给我轰出去。”   一声令下,脱脱被人架了出来,虽不至于真的被扔到大街上,但也是毫不留情了。   杜鹃声声,春风如故,这样的落花好时节到曲江溜达溜达多好呀,脱脱窝火,扭头狠狠瞪了眼御史台的衙门,很快从怒火中把理智拉出来,别烧光了。   干半天活,连顿吃的都不给,还被轰出来,奇耻大辱……脱脱攥紧门籍,脚踩风火轮一般跑得比狗还快,冲到鸿胪寺,脸色微红:   “今日谁当值?”   校尉看她冒出来,奇道:“春万里,这可不像你,平日午时击鼓散了衙,会食一完,你骑驴跑得眨眼不见人,今天是喝多了吗?”   脱脱堆笑:“非也,非也,我被李丞派到御史台帮忙译语,忙到现在,太晚回不去了,不如来典客署值事,总好过排水沟里被拉鸟屎。”   校尉闻言,顿时流露出“你能活着回来真是奇迹”的八卦表情。   “怎么不跟谢台主一道走?别人不能走,坊卒见了他可是要道一句‘相公辛苦’麻溜开门,你不就回家了?”   一提谢珣,脱脱眼里失火:“谢台主没把我扔出含光门已经是菩萨心肠了。”   校尉正无聊得想骂街,一下来了精神:“怎么,去这么一趟就跟谢台主起了摩擦,快说说,怎么干起来的?”   长安百司,鸿胪寺是最优容同僚的地方,署中什么人都有,风俗混杂,只要不出事,大家平日活泼得很。脱脱白他一眼,想到自己前途未卜,有些泄气,懒得跟校尉耍嘴皮子,无精打采地进了典客署。   公房里,今日当值的是康十四娘,屋里已掌灯,十七岁的粟特少女在满满的卷牍后埋首书写。   “康姊姊!”脱脱打起精神,喊了声,凑到康十四娘跟前俯下身一瞧,纳闷道,“咦,这卷不是校正润色过了吗?”   这些事,本属于专职译语,但康十四娘略有文采,又向来和脱脱配合的好,脱脱临时速记的风情笔记,字如杂草,除了她,谁也看不懂,这润色校正的重任她也就担了。   “今天秘书省来了人,说圣人最近想读些番邦笔记,为保无事,命我再仔细校正一遍,好拿去装潢。”康十四娘一脸古井无波,眼角微微瞥了瞥,“你从御史台来?”   脱脱不想谈糟心事,便骂秘书省:“圣人想换换口味,精校的事自然应该归秘书省管。秘书省都要闲出病来了,公然翘班,三旬两入省,去了也是流哈喇子睡大觉,没事写写诗,恨不得告诉全天下自己有多闲散快活。”   真是好不公平。   康十四娘语气平淡:“无妨,”她复又低头,像是闲聊,“我听说御史台今日借你过去译语,想必难不倒你,说不定御史台的人对典客署刮目相看。”   “苦不堪言,你都不知道御史大夫有多难伺候,把我骂的狗血淋头。”脱脱哼道,眼前是谢珣那张俊脸,她只想拿簪子给他一下。   康十四娘手底微微一滞:“谢台主亲自审案?”   脱脱往公房角落里的小榻上一歪,四仰八叉,小皂靴踢着一晃荡一晃荡的:“对呀,谢台主好威风的,今天抓节度使,明天抓回纥使,跟只好斗的大公鸡似的。”   她忽然翻个身,好烦,谢珣想开了她,他爪子长,长到能伸到长安城三万京官任意一个人身上,哪怕她是典客署的人,只要他一句话,她就完了。   “你这是福气,多少人盘算着想去御史台这样的重署里露个脸都没机会,李丞看重你,把这机会给你,你应该高兴。”康十四娘抬首看她,微微一笑。   脱脱噌地坐起,喃喃道:“我才不想去御史台露脸,而且,我已经得罪御史大夫了。”   “典客署里谁不喜欢你?你嘴甜,又聪明,”康十四娘笑了声,不着痕迹,“就算你得罪了他,你不是会跳胡旋舞吗?我听说,谢台主不过表面禁欲,其实很放得开,家中有美艳新罗婢伺候着,你也许献舞一支能打动了他。不过,或许也不容易,我还听人说,其实谢台主心里有人,只是对方没看上他。” 第7章 、舞春风(7)   这么刺激?   奇怪了,康姊姊平时闷声不吭的,御史大夫的野史秘闻知道的倒不少,真是人不可貌相。   康十四娘对上她好奇的眼:“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能当真。”   谁?到底是谁不甩目下无尘的谢台主?简直不要太大快人心。脱脱有些激动:长得好,家世好,官做到御史台扛把子,年纪轻轻出入政事堂,本朝最年轻的进士,最年轻的相公--他也有得不到的女人!   哪个小娘子这么有骨气?   脱脱很快忘掉不高兴的事,光是想一想……都要死了。她摇头晃脑哼起小曲儿来,好不快活:   “俏哥哥,爱哥哥,腰儿拱,臀儿仰,灵根一凑周身爽,呀呀呀,好个风流的探花郎,还不肯把奴身儿放。”   她嗓子软,娇娇的,黏黏的,吐字缠绵悱恻,眼角眉梢带着点稚拙的媚态。真巧,谢台主就是个探花郎。   康十四娘表情渐变,见她浑然不觉只管唱,小脸晶莹,眼睛在烛光里闪啊闪的,忍不住打断她:   “脱脱,知道你唱的什么吗?”   “南曲阿母教的呀,大家都会。”脱脱若无其事答道,开始喊饿,脑子里想的已经是樱桃饆饠。   她突然一个激灵,自己忘记一件事呢。   日渐长,东方游云趋散天光欲亮,西市附近金光门先有了人声,此门乃长安城的交通要点,无数胡商用骆驼载来了天下珍宝,出入长安城,托起过盛世一角。很快,整个北城跟着慢慢苏醒,人声、马声,呼喝声,声声混杂,直到从延康坊传来庄严而悠远的一道钟声,百姓们便知道,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官府卯刻击鼓,召集百官,因此各坊坊门一开,在朦胧黎明中,需要上朝的五品以上职事官、八品以上供奉官,由随从开道,或骑马、或坐车,三五成群依次出现在了道路上。   “呦呵,李丞,这么早,听说昨日御史台借了你的人,还能喘气吗?”同穿绿袍的七品官眼尖,赶紧八卦。   绯袍官员闻言,立马扭头,俨然嗅到了热闹的味道:“什么?李丞折损了一员得力干将?”   李丞笑眯眯的,从来都是一副很好讲话的样子:“没有没有,不要这样说台主嘛,乌台有案,牵涉到番邦,借典客署的译语人合情合理,我自然乐意助谢台主一臂之力。”   “咦,李丞跟御史台什么时候走这么近?”   “哎呀呀,哪里近了,我在典客署这些年,头一次跟御史台打交道啊!”   “等后续,等后续,李丞千万不要忘了这茬,有什么精彩后续一定要告知某。”对方连连拱手,一脸真诚。   眼看来到皇城脚下,人群里忽一阵惯常骚动:“文相和谢台主又一道来啦!”   政事堂的相公们现身,百官让道、行礼,人群自动分列两边,只见首相文抱玉、御史台台主谢珣并肩骑马而来。   好骏的马!大家习惯性投去乡下人羡慕的眼神。   文抱玉气质清朗,温雅和煦,骑的是匹雪白的突厥良驹。谢珣则不同,胯下那匹骏马名唤如电,通体乌黑,皮毛锃亮,映衬着他玉白的一张俏脸,凛凛杀气,扑面而来。   马上的师生两人,皆身着紫袍,腰束革带,脚踩一尘不染的白袜乌舄,鹤立鸡群地往含光门这边来了。   “听说了吗?李怀仁判的腰斩。”有人开腔。   “圣人这是拿西川牛刀小试,大头在后面。”同僚一副“我早已看透一切”的口气,瞄了眼师生两人,“中书令和谢台主是圣人削藩的左右手,就看这硬骨头,两位相公要如何下嘴了。别一个啃不好,牙崩断了是小,命搭进去,啧啧,可惜了这脸面。”   对于是否和藩镇开战,朝廷历来分作主战主和两派,斗成乌鸡眼,闹的乌烟瘴气,圣人咬牙紧一紧,那就可能要打。圣人要是觉得很烦,反正眼前有一堆不能打的由头,这事就歇菜。   同僚们幸灾乐祸的口吻很含蓄,压低声音,讨论得十分欢快。   而御史大夫永远背后长眼,如电昂头过去,他回身一巡,百官下意识闭嘴噤声,佯作无意,往旁边瞅去了。   真是威风啊,李丞摸摸八字胡目视着这对师生。等核对完身份,背着手溜溜达达进了典客署。   脱脱早在公房前等候,无精打采,掐了朵半开芍药在那揪花瓣,见李丞现身,脱靴跟进来了。   李丞看她蔫了吧唧,暗道不妙:“差事办砸了?”   这个世界上,只要足够努力,没有办不砸的差事。   脱脱摇头:“不是,译的不好?怎么可能?”她忽然冲李丞嘿嘿一笑,“台主知道我是姑娘身了,可能还要治李丞的罪,怪你不说。”   李丞先是愣了愣,随后道:“鸿胪寺历来人员流动大,和别的署衙不能比,再者,我们这里有女译语不是罕事,你是去帮忙的,御史台管你是男是女?就算是我没说清楚,也不算什么大罪。”   “我跟台主斗了几句嘴,反正得罪他了。他发话了,不准我再呆典客署,李丞,你说我该怎么办啊,不会是真的吧?他富贵忙人,每天看不完弹奏状,盖不完的大印,盯着我一个小小的译语杂役说不过去,对吧?”   “等等,”李丞奇怪地看眼脱脱,一下抓住重点,“谢台主怎么知道你是姑娘家?”   话问到这,李丞这半糟老头子的表情变得十分探究。   脱脱揉揉脸:“李丞,有件事我不该瞒你,虽然我还想继续瞒你,但现在是真的瞒不下去了。”   绘声绘色把平康坊的事一说,李丞目瞪口呆:“春万里,我真是小瞧你了,我这身家前途原来都在你手里捏着呢。”   “李丞,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里有个姊姊体弱,花钱如流水。指望典客署的薪俸,恐怕我那姊姊坟头草都几丈高了,我别无所长,也就脸生的好,会跳个胡旋舞,不去南曲还能去哪里?”脱脱伶牙俐齿,理全在她那。   李丞忍住想暴揍她的冲动,指着脱脱鼻子,连道几个“你”字,胡子都要飞了。   “怎么办?”脱脱一脸忧郁,“我本来打算死不承认,可御史台要扒我衣裳,我还要嫁人呢。”   两人正没什么头绪,房门被叩,脱脱心里咯噔一阵,外头声音响起,探进个脑袋:   “李丞,御史台又来人啦!”   这下彻底完了,脱脱僵硬地往门口瞅了瞅,一回头,对上李丞恨不得千刀万剐自己的眼神,缩了缩身子。   转眼间,李丞衣袂带风疾步而出,留一个心神不定的脱脱:金鱼袋都说还了,还这么小气……   朝木质地板上仰头一躺,脱脱浑身松垮,放空自己,随便吧,该来的总要来。实在不行,我从今往后一心扑在平康坊好了。   春困秋乏,脱脱眼看要眯着了,听脚步声传来,她一个盘腿坐起,硬着头皮问:   “李丞,是不是我不能留典客署了?”   她这种身份,本就什么也不是,若被遣退,流程十分简便,归还门籍即可。   脱脱心里忽然起了一丝难言怅惘,在鸿胪寺,站在台阶上把头昂起就能看见北边的大明宫,翠幌明珰,在高高的龙首原上,数不清的殿宇像遥远的仙境。   这是她离大明宫最近的地方。   对面,李丞拈着心爱的小胡须,喜笑颜开:“春万里,你行啊,谢台主遣人特地来传个话,说典客署的译语人真是番语奇才,反应机敏,关键处且雅且达,台主十分满意。”   “不容易呐,为官难,可得谢台主青眼更难,难于上青天。”李丞感慨颇深。   脱脱大眼睛忽闪:“什么?”   事情急转直下,让人难以置信。   李丞敲她脑门:“你这孩子,不是我说你,一惊一乍,不过谢台主还有句话要带给你,该还的东西尽快还了。我说,你该不会没见识的偷摸拿了人御史台的什么东西吧?”   他喜欢我。   脱脱骄傲地下了判断,故意吓我,她眼波轻轻流转脑子里忽的想起那一阵木樨香,嘴微撇:   “真做作。”   李丞看她歪着脑袋,一双眼,水纹一般荡着分明像个含情脉脉又懵懂无知的少女,这个春万里几时还有这副情态?   “春万里?”李丞伸出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李丞,你说,台主是不是看上我了呀?”脱脱扯扯黄袍,“我今天散衙就去西市买料子做新衣裳!”   不对,钱不宽敞,脱脱心里盘算了片刻,没听见李丞又在唠叨什么,只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促狭笑道:   “呀,李丞你牙上有菜叶,官仪,官仪!刚才不会也这么张着大嘴跟御史台的人说话吧,小心他回头就弹劾你!”   “哪里?菜叶在哪里?”李丞一慌,到处找镜子,虽是半老头子了但也十分钟爱修饰仪容。   镜子还没摸到,李丞倏地停手:“我今早吃的肉混沌,没有菜叶!”   说完,狠狠打击她一番,“春万里,不要得意忘形了,谢台主肯定是看你年纪小,不跟你计较。为保险起见,平康坊不许去了,还有,什么谢台主看上你这种话,在我跟前说说就够了,不准在外人跟前没轻没重。”   李丞膝下本有一女,甚是珍爱,却不幸染病早夭。自从脱脱进典客署,他产生错觉,总看脱脱越长越像死去的女儿,偶尔提及,脱脱心中叫苦:   李丞这副尊容,我要是像您就糟了。   “他就是喜欢我,谁不知道御史大夫让百官畏惧,谁见谁躲,可他没追究,肯定因为喜欢我。”   李丞噫嘻了声:“能入台主法眼的……”话说半截,就此打住,耳提面命把脱脱教训了一番。   当真是春风万里,天都格外的蓝,散衙后,囫囵吃完饭,脱脱照例眨眼间骑驴跑得没了人影儿。   出朱雀门,不是往平康坊去,而是绕过东市,直往南走。这一带住了无数皇亲国戚、达官贵人,道观佛寺恢弘林立,和同样堂皇的宅邸大院交错辉映,脱脱两只眼黏在这些建筑上,心中十分清楚--   是她买不起的房。   自顾遐思,没留意前面贵人出行,早有人辟开道路,百姓避让。唯独脱脱,没来得及下驴,直接冲撞了抬着步辇的队伍。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唱词出自古代艳曲,拼凑了下,正好有个探花郎,切题。 第8章 、舞春风(8)   六人抬的步辇中坐着安乐公主。   公主双十年华,一身道袍,面容在飞舞的四角轻纱帷幕里若隐若现,她端坐居中,一副睥睨万物姿态,仿佛谁也不值得在那双漫不经心懒散的眼睛中停留一刻。   余光轻轻瞥了眼脱脱。   骑着驴的黄袍少年,不知道是哪个署衙里的杂役。   脱脱闯到了她前头,前头本有人开道,驴子受惊,慌的脱脱连忙翻身滚下来,想拽走它,无奈死驴倔着不动脖子硬挺。   臭驴!脱脱心里忍不住骂。   她急出一头细汗,眼皮垂着,密密的长睫花心子似的,雪白的脸被春光打着,越发莹亮细腻。   安乐的婢女上来驱赶她,脱脱一面赔罪,一面还在拽驴。   尖脸的婢子显然是个宠奴,,十分倨傲,手里拂尘朝脱脱身上狠狠一劈:“你的眼睛长哪里去了?”   脱脱惊怒抬眸,极力相忍:“在下不是要故意冲撞贵人的。”   好白的一张脸,一点瑕疵也无,婢子冷笑:“你还敢犟嘴?”   步辇上的安乐眼中没有情绪,但眼神深处,是不容人抗拒的居高临下,压迫感十足:   “既然眼睛无用,那把眼睛挖出来便是。”   步辇的规格,搭眼一瞧,便知是宗室女的身份。虽看不见脸,但眼前轻薄如蝉翼的帷幕贵重,坐中人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能定自己祸福,脱脱太清楚了。   她扑通一跪,什么也不说,只是抖。   除了安乐公主,没有人能随便要人眼珠子了。   传闻中,公主的脾气本没有这么坏,也算娇俏可人,然而自从为避吐蕃联姻,住进道观,再还俗嫁人,再离婚入观,起起落落,公主殿下的脾气是越来越差了。   越是求饶,她越要拿人淘气,脱脱很聪明地闭了嘴,只是匍匐在她眼底。   公主戏弄人习惯了,见她哑巴,顿觉无趣。   “殿下,既是乘兴而去,半道耽搁,就不那么畅意了,请您不要辜负了宝马们的期待。”年轻男子的嗓音动听,二十四五的年纪,面容清秀,他穿着飘飘欲飞的白色衣衫,像个谪仙。   公主霸占了道路,一脸淡漠:“我好久没打马球,恐怕技艺生疏,云鹤追,你会为我写诗吗?”   叫做云鹤追的年轻人笑笑:“我不写诗的,殿下,我只和您谈论爱情。”   什么?脱脱跪在那儿只觉得见鬼,谁这么肉麻?   步辇重新移动起来,脱脱识相地往后膝行,躲到旁边,有一角衣袂自她眼前滑过,顺带着的,那道从容又莫名缠绵的声音也跟着下来:   “你的小驴要跑了,还不快去追?”   脱脱抬脸,云鹤追唇角带笑,笑得好像以为自己是普度众生的菩萨,转而潇洒驱马离去了。   面首?   脱脱没有领情的意思,余光一瞟,哼了声。安乐公主住崇业坊,坊内有玄都观,本朝道观寺庙多依靠着繁华的朱雀大街而建,公主的玄都观,正隔着朱雀大街,和香火旺盛的兴善寺相对。每到春来,桃花满观,灿若云霞。   观里桃花多,男人也多,公主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故而门庭若市,前来跑官的男人数不胜数,公主钟意好颜色,样貌出挑才华横溢的诗人们是她的座上常客。   脱脱直了直腰,看着队伍,心道,你是公主养的俊脸面首嘛,得意什么?她扁扁嘴,惟妙惟肖地学了遍云鹤追,深情道:   “我不写诗的,殿下,我只想和您谈论爱情。”   啊,驴!脱脱猛地回神,跑了过去。   驴子已经若无其事地在道旁槐树下蹭痒痒,脱脱扯过它,对着脑袋就是一顿狠敲:   “你今天抽什么风!”   敲完了,又想以后还得靠它卖力气载自己,脱脱打开布袋,抓了把秣草凑它嘴边,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位年轻面首的漂亮坐骑了:   “什么时候,我能买匹漂亮的小红马呀,我也骑着去打马球……”眼珠子转啊转的,思绪飘得更远了:   公主哪里有传言中的好看,不及我呢,不过衣裳比我华美,排场比我大,我若是公主,住在玄都观里,只怕全天下的男子都为我倾倒哩!   到时,就可以把御史大夫踩在脚下,哼,给本人舔脚!   脱脱收回活泛的思绪,眼下,最重要的是应该听李丞的建议:   “哎呀,他都知道你是姑娘家了,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跟你计较呢?真是言辞上得罪了他,找个机会赔不是,这事就翻篇啦!”   乌衣巷出身的世家子弟,什么能入眼?   金银珠宝?太俗。   星星月亮?太扯。   诗歌文章?太难。   脱脱坐在驴子上,拍拍它:“走啦,我们去曲江!”   曲江在城南,本是天然池沼,因水曲折,得名曲江。   正值春深,峡谷中传来阵阵鹧鸪啼鸣,两岸则浓翠流绿,烟水明媚,百花摇曳,纷纷扬扬,扑落在仕女们鲜亮的衣裙之上。   岸边临水而设华帷丽幄,远远望去,一片锦绣。脱脱凝神看着出游的富贵人家带一干乐工坐成了排,那里头,乐器琳琅满目,光她认识的就有筚篥、箜篌、琵琶……还有羯鼓。   带着帷帽的女郎从七彩裙布搭起的帐子中走出,一手拿了鱼食,逗弄曲江水里的游鱼,她们衣衫美丽,像开了屏的孔雀,光华四射。   脱脱恋恋的目光在对方身上盘旋片刻,不舍打断,再看自己,黄袍皱巴巴又因为刚才那么一跪沾不少尘埃,她掸掸衣角,不大高兴地骑驴绕开了。   曲江池东为芙蓉园,是皇家离宫,遍植荷花,非寻常百姓能出入。这一带风景秀丽,勋贵高官们在曲江头多置别墅,脱脱野跑几回,发现樱桃成熟的时令,有处山亭竟似无人相管,任由果子掉落。   当真是浪费得很。   馆阁不大,讲究的是精而合宜。园基偏高,收春无尽,里头翠竹通幽好鸟相闻,不为外人所窥。但墙外偏偏隔出个樱桃园,一颗颗的,红玛瑙一般,饱满多汁。   脱脱翻身下来,把驴子栓到附近槐树下,四顾无人,正了正头顶的乌羊皮浑脱帽,踩着她那双半旧皂靴,几步快跑,敏捷攀爬上矮墙,跳了进去。   稳稳落地,她直起身,两只眼警惕地梭巡半晌,确定没什么动静,才从腰间革带上取下剪刀,满脸高兴地剪下了第一刀,咔嚓一声,格外清脆,红艳艳,晶莹莹的樱桃被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随身的布袋里。   樱桃尚未大量入市,不知何故,这片樱桃园许是因为地势绝佳,阳光水源充足,早得春风,已是熟透,再不采摘不是被风雨吹落就是被奸诈的小鸟啄光。   果然,翠叶藏鸟,脱脱一边轻声“咻咻”赶鸟,一边利索剪果,两只乌黑明亮的眼透过茂密枝叶不忘四处乱扫,警觉如豹。   “阿胡拉在上,我可不是偷盗,阿胡拉造万物就是给人享用的。这樱桃既熟,可做饆饠,可酿美酒,却无人采摘,不合您造万物的本意,所以小女只好替这主人珍爱妙物了。”   她嘴里振振有词,一气说完,心安理得不少。阿胡拉是祆教的主神,寇乱前,长安城胡风大炽,坊里准许信奉祆教的粟特人立祠,每到节日,祆祠有盛大祭祀仪式。再后来,祠堂被毁,但每到闭坊后,粟特人依旧会在特定的日子里偷偷举行祭祀。   脱脱见过,祭司们嘴里叽里呱啦说着粟特语,跟神灵聊得火热,火堆熊熊,照在他们毛发旺盛的脸上,血红血红的。她不大感兴趣,只关心仪式结束后那些粟特人摆出的胡饼羊肉,混迹期间,可以吃个痛快。   反正阿胡拉不是她的神,脱脱毫无负担,又是一阵咔嚓,布袋渐满。她脚一踮,仰头含住颗大的,贝齿轻咬,鲜红果肉瞬间在腔子里引爆味蕾。   “忒!”她调皮地把樱桃核吐老远,打在绿叶上,惊走了鸟。   隐约忽闻私语,脱脱一滞,连忙系好布袋,转身就跑,猿猱般越过矮墙,一回首,那声音似乎越来越近。   不妙,脱脱立刻翻墙下来,查看布袋,完好无损,她忍不住勾唇笑笑。没走几步,一抬首,登时愣住:   迎面走来的人怎么如此面熟?   谢珣换了常服,袍上无襕,腰间只围一条玉带,人显得清贵又闲适。他眼睛里同样有微微的诧异,看到脱脱后,负手站定了:   “春万里?”   一想到他喜欢自己,脱脱笑得甜极,满是柔情蜜意,却不说话,只稍垂眼帘,完全是乍见情郎的娇羞妩媚。   她是平康坊里男人们热烈眼神追逐的小尤物,脱脱知道自己的优势。   谢珣见她腰间别着鼓鼓的布袋,黄袍蒙尘,脑袋上那顶浑脱帽还挂着枚绿叶,略作打量一二,目光越过去,哼笑了声。   却又见她忸怩含羞地连话都不答应了,心里蹊跷,轻喝道:   “聋了吗?抬起脸回话。”   怎么这般粗鲁,脱脱不满,扬起了脸:“我不是聋子。”后头那句“谢台主倒是瞎子”在脑子里过遍瘾,到底没敢说出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还有,金鱼袋呢?”谢珣踱步走过来,脱脱一惊,下意识捂住布袋,声音却软,“我在等台主。”   “等我?”谢珣微微一皱眉,似笑非笑的,“你知道我会来这里?”   脱脱见他神色柔和,心下更笃定,开始越发凭直觉胡言乱语:“我本不知道,我来前,喝了呼玛,神明告诉我,在这里会遇到我的有缘人。”   “是吗?拜火教的神水,这么灵验?哪儿弄的,顺便给我弄一些来?算你将功抵过好了。”谢珣怀疑她脑子被驴踩了,青天白日,什么样的鬼话都敢扯。   他又把她看得心里发毛:“这么说,我是你的有缘人?”   这是在暗示我吗?脱脱脑子转得飞快,顾盼间含情脉脉,一双眼,像会说话似的,她点了点头。   “如果是台主想要呼玛水,虽然不易得,但我赴汤蹈火也会设法弄到的,”她一本正经继续鬼扯,灵光一闪,想起隔着帘子隐约窥到南曲里那些姊姊和客人唇舌逗弄樱桃的场面,便慢吞吞掏出帕子,拈出颗樱桃,兰花指微翘轻轻擦拭了两下,献给他,西子捧心状:   “郎君吃樱桃呀!”   郎君?谢珣冷笑了声,看也不看:“樱桃哪儿来的?”   送你吃,吃就是了,哪来那么多问题?果然是标准御史台作风,万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脱脱心里啐他,眼波温柔:   “金鱼袋在妾家里,等明日视事,妾就亲自送到御史台,妾日后一定争取少犯错,谢郎君高抬贵手。”   她恨不得把樱桃拍谢珣脸上。   谢珣攥住她不老实的纤嫩手腕:“回话,樱桃哪里来的?”   此间离东西市太远,说是买的,谎太明显,脱脱扭了扭身子:“你放开我嘛,我不瞒台主,”她手一指,“这是妾一个远方亲戚的宅子,看妾贫苦,让妾来摘樱桃也算接济了。”   “春万里,”谢珣顺着她手指看去,脸转回来,眉眼间的笑意半是讥讽半闪犀火,“这是我的宅子,我怎么不知道有你这么一个远方亲戚呢?” 第9章 、舞春风(9)   脱脱脸一僵,讪讪挤出个尴尬的笑,很快镇定道:   “不可能,我听说御史台的人都十分清廉,台主贵为长官,更是如清风明月,乃本朝百官楷模,绝对不可能是到处置办田产的人!”   谢珣推开嘴边樱桃:“马屁收一收,我从小到大早听得腻歪。宅子是我的,谢家世代簪缨,买一处宅子的钱还是能出起的。你少跟我左顾而言他,金鱼袋尽快还回来。另外,在典客署好好做你的译语人,也算是报效朝廷了。”   最烦听大道理,脱脱不以为然,眼瞅脚尖:“口是心非。”   谢珣懒得听她瞎嘀咕:“樱桃。”   “什么?”脱脱装傻。   谢珣指了指腰间,头微偏:“那不是你的,还回来。”   真是越有钱,越小气!   脱脱闷闷的,可怜兮兮望着他:“我只是看樱桃都成熟了,没人摘,多可惜呀,台主说是不是?”   “你被人摘过了吗?”谢珣看她脸皮这么厚,嗤笑了句,尾调隐约戏谑。   脱脱一时未懂,脸上倒有那么几分清嫩稚气,心道谁摘我?   “偷几回了?卖了多少钱?都要还。”谢珣敛色,“春万里,你小小年纪在官署里做事,品行却不大好,一身市井气,缺管教,你若是死不悔改也只能送长安县县衙了。”   “你不是喜欢我吗?”脱脱疑惑问,“老凶什么?”   眼前男子眉眼如画,鬓角漆黑,连皱眉都十分好看:“你有病吧?”   脱脱十分认真:“我没病,台主就是喜欢我。”   谢珣瞬间明白了她刚才那股矫情劲儿哪来的,不耐烦道:“麻利点儿,樱桃给我。”   “我不信!”脱脱捂紧布袋。   “不信什么?”   “台主肯定喜欢我,否则,怎么会放过我?我可是偷了你金鱼袋,谁不知道你从不跟人讲情面的,你还为我奏羯鼓,和我的舞,”脱脱突然上前,迫近御史大夫,脸要贴上他胸口了,“变快了吗?你心跳变快了吗?”   谢珣不为所动。   他伸出一指,按在她薄薄肩头,往后推:“离我远点,不知道自己一身臭汗?”   脱脱一下双耳滚烫,强词夺理道:“才没有,我香着呢!”她下意识想闻闻自己,忍住没动,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反正你就是喜欢我。”   “我警告你,别讹人,你这张嘴敢给我到处胡说,饶不了你。我放你一马是为典客署译语诸事,念你真有几分本事。”谢珣冷淡扫她,“拿着樱桃走人,下不为例,立刻从我眼前消失,听懂没?”   御史大夫原来这么虚伪,脱脱暗道,还说不喜欢我?怎么不要樱桃啦?   “我明天一定还台主的金鱼袋!”脱脱小翘鼻子迎着光,那么一点儿,小动物似的,她把樱桃往谢珣嘴里一塞,帕子掖到他手里,才扭头跑开。   谢珣吐了樱桃,转过身,看那抹黄色身影轻盈爬上了驴子,不忘回头瞧他,遥遥一目,他看到她一口雪白细密的贝齿,笑得见牙不见眼。   谢珣给她个“还不快滚”的表情,脱脱骑驴跑了。   帕子在掌心掂了掂,粗粗一扫,确实是女孩儿家用的东西,不过手法粗暴,兰花绣得狰狞。   长安的春风并不温柔,吹得人干燥。谢珣把帕子随意塞进袖管,进了山庄。   安乐公主的球场在崇仁坊的东南隅,占地辽阔,上佐油灌的细沙石块,远观甚是平整。此法顺着西域丝绸之路传来,以止灰尘。   她坐在帷幕下,凝神聚目,看年轻的男人们穿着深浅有别的窄袖长袍,分成了两队,手持球杖,驱马上场。   公主的马连神策军麾下骏马也比不上,陇右马场已陷吐蕃之手,但圣人爱女,还是为她的球场提供了几十匹矫肥健壮的良驹以供娱情。   球场上开始厮杀,意气风发的男人驰骋腾空,反手击球,身后立刻有人纵马迎击。飞尘不激,公主可以看清楚每个人的身姿。   “公主为何改了主意呢?”云鹤追坐在她旁边,公主额头光洁而饱满,早褪去少女青涩,那张脸,永远高高在上。   “怪没劲的。”安乐手里握着白玉杯,轻轻转动,在唇边挨了挨,蜻蜓点水的一下放下了。   第一批成熟的樱桃放在晶莹剔透的琉璃盏中,浇了层乳酪,入口醇香,安乐略作品尝,赏给了别人。   “那公主觉得什么有趣呢?我陪公主。”云鹤追爱怜地看着她。   安乐道:“我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还能有什么趣味?”   云鹤追摇头:“不,您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在天下人看来,您的权势还要压过太子一头,市井有传闻,圣人将来要把宝座传给您也未可知。权力,难道还不是人世间最大的乐趣?”   说起太子,想到他那一贯人前畏缩人后阴森的脸,安乐轻蔑地哼了声:   “云鹤追,你敢做公主的男人吗?”   云鹤追道:“我现在就不是吗?”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安乐有时候会突然厌恶他的机巧。   “那要看公主愿不愿意让我做了。”云鹤追坦然说,“本朝不是没有女主登基的先例,若是公主想,我愿意为公主出谋划策奔走。”   安乐的轻蔑又顺其自然地流露了出来:“你?”   “公主是想到他了吧?”云鹤追从容面对,“在公主眼里,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比上他,不过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算有再多男人臣服公主,他也不会。我出身虽不如他,但如果让我做三品高官,我照样能做好。”   安乐恼怒地盯着他:“你搞清楚,是我不要他的。云鹤追,别以为爬几回我的床,你就真可以这么放肆,没有我,你不过是这长安城里无数漂泊落魄想要出人头地而不得中的一个无名小卒。”   云鹤追朗声笑,毫无畏惧:“是,没有公主,我不过是长安城里的蝼蚁,随时都能被人踩死。”   “你不怕惹怒我?”   “我一无所有,为什么要怕?公主应该知道手里没牌的人,才最有勇气。”   安乐的神情渐转平和:“他们都在奉承我,也都怕我,只有你,总是这么张狂。”她欲言又止。   “我不张狂,只是我爱公主而已。”云鹤追真诚地说,“我不想崇拜公主,也不想奉承您,一个女人,要的是爱,公主这个头衔就留给别人敬畏好了。”   “是吗?你能保证永远爱我?”安乐问道。   “不能,我只能保证当下爱公主。”云鹤追很诚实,简直让人无可指摘。   安乐哼了哼,转而目视打球争夺的男人,若有所思:“就算阿爷要把天下给我,我未必想要。这不是太宗时候的天下了,外有吐蕃回纥,内有河北淮西,没一个省油的灯,我讨厌麻烦。”   云鹤追望着她,眼睛深处有簇暗火,他腔调温柔而叵测:“无论如何,我会陪在公主身边,竭尽所能为您解决麻烦。”   “我想谢珣死,你能扳倒御史台的御史大夫吗?”安乐脸上是种天真的残忍。   云鹤追笑道:“何必公主动手?你的阿翁,不听话的藩镇,哪一个不想把文抱玉谢珣拉下马?也许,哪天谢珣就被河北的刺客杀了也说不准。公主真的想他死?其实我也有个法子,绝对致命。”   她当然不想谢珣死,但她不想他好过。   安乐这回连鄙视的目光都懒得给了:你一个男宠,不过供我玩乐的物件而已,离了我,你云鹤追连长安城的野狗都不如。   她甚至懒得掩饰自己心中所想,一双眼,空空洞洞地望着前方。   西市热闹而嘈杂。   两边胡人卖香料、药材、珍珠玛瑙的店铺已应钲开张,人流熙攘,牲畜行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到处可见牙郎们兔子一样穿梭其间,一张嘴,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上天。   “这昆仑奴哪里不好了,您看,又结实又强壮,骂不还嘴,打不还手,就是头温顺的大牛大骆驼,买回去,一个顶仨!”   “来来来,看房了看房了,捏价、交钱、签契约一条龙服务!房主低价急售,买了今天夜里就能住进去,还等什么!”   “突厥的小红马嘞!吃得少,跑得快,有事出街无事拉车,一举两得呦!”   七嘴八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脱脱下了驴,不时回头张望小红马,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满嘴的“借道、得罪”护着樱桃牵驴往前冲。   轻车熟路地摸到一家饆饠店,进了门,直奔老板娘的柜台,把布袋小心呈上,手指点着柜台:   “来,上秤!”   那语气分明熟练老道。   “呦,小娘子,今日得了什么好彩头,笑这么甜?”老板娘更熟练老道地扒拉开布袋,定睛一瞧,猛地放光,“小娘子从哪里得这么大的樱桃?”   “我哪天笑的不甜?”脱脱脚一伸,就勾来具木凳,她人跪在上头,两手撑在柜台,冲老板娘挤眼,“怎么样?整个长安城你找不出第二家这品种,个头大,肉饱满,把最好的挑出来趁新鲜往节度使们的留后院送都够了!”   她拈出一枚,塞老板娘嘴里:“如何?是不是比我笑得还甜呀?”   老板娘腮帮子一动一动的,不说话,味儿咂摸够了才慢条斯理说:“也不是那么甜嘛,算了,看在熟人份上,都要啦,五十文,不亏你吧?”   脱脱按下老板娘要收货的手,眉毛挑老高:“五十文?您怎么不去街上抢呢?最少一百文,这得供你做多少樱桃饆饠?”   “呵,我做这生意又不是一天两天,多少价我心里没数?也就是樱桃没大批下来,行啦行啦,六十好了,撑死到顶了!”老板娘痛心疾首。   “九十。”脱脱拽回布袋。   老板娘拉扯过去:“七十。”   樱桃娇嫩,脱脱跟母鸡护崽似的弄到西市,暗自盘算着过夜就要赊,咬咬牙:“八十五,不能再少了!”   “一千文,我全要了。”外头施施然走进个年轻男人,身材修长,甚有风姿,他的声音永远叫人如沐春风。   哪里来的冤大头?   脱脱和老板娘不约而同转脸。   面首!   脱脱一下认出云鹤追,眼前人春衫薄,眉眼俊,正意味深长带笑看着自己。   她噌地从凳子上跳下来,抓紧布袋,一手拎到他眼皮子底下,一手掌心朝上:   “成交,给钱。”   未免也太快了,闪电似的,眨眼就到跟前来了,云鹤追笑笑,解下身上一枚白玉翡翠:   “这个给你,不止一千文。”   上好的翡翠,上好的白玉。   脱脱拿在手里瞧了瞧,又咬了咬,嘁了声,很快丢还给他:“傻子才上当,这是公主殿下赏赐给你的吗?那是官物,流通出去,官府不抓我才怪。想骗我,也不打听打听我春万里在西市是干什么吃的?”   下巴微扬,肤凝雪,唇明艳,她骄傲得意的模样像极了一朵小玫瑰,让人忍不住尝一尝她的芬芳,云鹤追说:   “我没有骗你,没有人会骗你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想要钱是吗?带上你的樱桃,随我来。”   老板娘拽了拽脱脱,悄声道:“有本事啊,几时认得这么俊俏的郎君?”   脱脱把布袋轻轻一晃:“八十五,你不买我要走了。”   老板娘忙不迭点头:“要了要了!”   “等我片刻,我回来取钱。”脱脱在她耳畔低语,再回眸,给云鹤追抛了个醉人媚眼,声音娇得千回百转,勾着他,“要是,我不给樱桃,郎君还给不给那一千文?”   作者有话要说:  下更周三晚上晚些。 第10章 、舞春风(10)   她眉眼实在是生动,云鹤追含笑提脚出来,跟上脱脱。   “坠饰并非公主赏赐,小娘子,你是想要钱?要多少都给你。”云鹤追随手就在铺子上拈了朵精致绢花,丢下几枚铜钱,追上来,想给脱脱戴上。   脱脱眼睛晶晶亮,头一歪,躲过去了:“你的钱,是公主殿下赏你的吧?”   云鹤追大方承认:“不错,我不会耕不会织,既不从商也不从政,钱么,当然是从公主那里来,你认得公主?”   “不认得,但那个排场我猜至少是郡主一类,她又要挖我眼睛,我就猜出来了,殿下脾气不好。”脱脱得意一扬唇,“我很擅长猜人的身份,就好比你,你是公主的男宠,对吗?”   “是,我是她的男宠,而且是她最出色的男宠,所以我得的赏赐最多,可以用来给我喜欢的女孩子买心爱的礼物。”云鹤追看着她笑,“你瞧瞧这西市上,喜欢什么,大可以跟我提。”   “你跟踪我?”脱脱突然生气了,女孩子生气总是很快。   云鹤追摇头:“你未免想太多,我只不过,”他叹口气,“突然想吃饆饠了,所以进了那家店,你看,就是这么巧,我心里还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到那个骑驴的女孩子,就见到了。”   他的嘴巴上抹了蜜,与生俱来知道怎么讨女人欢心。   “哦,”脱脱点头,“原来你对我一见钟情呀?那,你就不怕公主知道砍你的头?”   公主在我身下,不过是一条求欢的母狗而已,云鹤追冷冷想,和长安城里那些贵妇没什么不同。她们同样渴望年轻有力的身体,在寂寞的夜里,被滚烫的热情征服。   云鹤追很久没和鲜活的小女孩打过交道了,她跟牙郎一样,泥鳅般滑手,有点抓不住的感觉,很有意思。   “我不怕,为你被砍头也值。”云鹤追忽然凑在她衣领处,深嗅一口,轻佻地说,“是处子纯粹的清香。”   香你妈的头,脱脱掣了掣身,嗔怒道:“不许闻我。”心里想的却是,看吧,看吧,我就知道我是香的,狗台主,敢说我一身臭汗?   衣袍再粗,掩盖不了她的青春容颜,笑好看,生气也好看,云鹤追暇逸地凝视着她。   “啊,好大的一头猪快看!”脱脱惊奇地一指,云鹤追回眸,再转身,那抹跳脱身影已闪进了人群,留下风铃般的笑声:   “你就是那头猪!”   眨眼功夫,她就融入了西市的烟火喧闹气中寻不到了。   他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上当。   从来都是教女人上当,他云鹤追第一回 上女人的当。   云鹤追笑笑,一张志在必得的脸:“我们还会再见的。”   波斯商人的地毯铺子前因为大削价挤满了人,其中一个,看起来不过是个寻常纤弱少年,伸出两只手,从人群中扒拉开一条微缝,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几圈,像只小松鼠,确定安全了,才大模大样走出来。   登徒子,不要以为长了张俊脸就能骗到我,我是那种缺心眼,会被白票的小娘子?脱脱嗤了几句,掌心一摊,那枚白玉翡翠挂坠赫然在手:“是你要给我的,不要白不要。”   跑回饆饠店,老板娘痛快地给了钱但一脸八卦表情,显然想打听点什么,脱脱手指一勾,老板娘脑袋凑了上来,竖着耳朵听:   “知道那野男人是谁吗?”   老板娘脑袋直摇:“我看那郎君怪文雅的,说像个读书人吧,好像哪儿又不对劲,但是,肯定不是个穷酸落魄户,我一瞧他那身衣裳就知道!”   “他是安乐公主的男宠,男宠知道吗?就是跟公主……”脱脱比个手势,“这样那样的,他吃了豹子胆想跟我睡觉,我可不敢,要是被公主知道我还有命吗?所以,他要是再来打听我,您知道怎么说吗?”   老板娘还没回神,愣片刻,咂着嘴道:“作精,跟公主睡觉还不满足?”   说完,郑重其事地握住脱脱的手,“你放心,等他再来,我就说哪里晓得你姓名,如果他想这样那样,请他务必来找我。”   “老板他知道吗?”脱脱“咦”了声,清点完通宝,装袋子走人。   她欢天喜地地朝药材行奔去。   西市人杂,每天天不亮坊门吱呀吱呀一开,就有署吏们门神似的一手执笔,一手持簿,按次序验通关的文牒和满载的货物。除却胡商,各族来长安城讨生活的三教九流人物皆混迹期间。汉家少年自然少不了,贼精贼精的,或作牙郎,或贩杂物,跑腿送信杂活也干。   脱脱东张西望半天,目光一定,到粟特人的胡麻烧饼铺子前冲个十七、八岁少年肩头猛地一拍,那少年手中刚出锅的烧饼,差点哆嗦掉了,故煞气顿起,一回头,见是脱脱,登时又从眉间散了:   “是你呀,烧饼吃吗?我请你!”   少年姓周,排行第五,脱脱不像旁人那样唤他“周五郎”,只“小五小五”地叫:   “我托你的事,打听清楚了吗?”   小五常年在西市东游西荡,说他游手好闲,但人又很忙整日和西市各路来的商贩打交道,没事也替署吏们跑跑腿。   小五吹着滚烫烧饼,一听这话,有点不大乐意:“你说那件事啊,打听好了,可是,你要那东西干嘛?”   脱脱笑:“话多,烧饼还堵不上你的嘴?带我去。”   小五三两口狼吞虎咽吃完,一手的油,蹭蹭朝袍子上一抹,下巴一扬,示意脱脱跟上,两人并肩,进了间药材铺。   门口站着个大鼻子胡人,着双翻领袍子,小口裤,尖头靴,在那亮亮地吆喝。一会儿粟特语,一会突厥语,一会官话,自如切换冷不防对上脱脱的目光,热情得不得了。   老板是狮子国人,见客上门,操着一口硬邦邦的长安话笑眯眯问:“小郎君,想要点什么?”   满屋子药气,这味儿脱脱熟,她皱皱鼻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登徒子怎么知道我是姑娘?   犹自迷思,小五把她推到柜台前,老板已经拿出了传闻中的腽肭脐,一脸自豪:   “货源难得,整条街也就我卖的最真,小郎君仔细辨我面貌就知道,我是狮子国人。我们的国家靠近大海,每到春天,从海中捕捞海狗,击杀后,割下它的阴经和高丸,在阴凉处自然风干,什么都不加,绝对纯天然。”   老板拈出根黄不拉几风干的器物呈在脱脱眼前,神秘道:“喏,这雄海狗能一连七十天每日不吃不喝和雌兽大战三十次,威力无穷,你看看,怎么样?”   我能看出什么呀?脱脱拿了起来,放到鼻底一嗅,哦呵,差点吐了:“怎么是腥的啊!”   小五在一旁冷漠道:“当然是腥的了,男人那东西难不成还能是香甜可口的?”   “确定能吃?”脱脱表示怀疑。   老板对她质疑的态度非常不满:“小郎君不识货,看你年纪不大想必不是买给自己的,要是给你家主人买的,回去一试就知,保准他夜夜雄风大振就像一头恶狼那样。”   听老板一通天花乱坠后,脱脱把白玉翡翠掏出来,道:“我听人说,腽肭脐并不易得,因此价贵,您瞧这个够吗?”   老板接过来,借光仔细打量:“够了,够了。”   脱脱一把夺回:“不止是够了吧,这样,我再挑些补气荣养的药材。”   两厢谈妥,脱脱满意地把东西撞进褡裢,小五跟着,脸上不大乐意的表情一直挂着,打了层霜:   “你到底干嘛呀?”   “能干嘛,拜佛要烧对香,送礼也要送对路子,我得罪了人送个礼呗。”脱脱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手肘撞他,“那家饼胡麻放的多吗?”   小五拦在她跟前,两道浓眉也很威风:“谁欺负你了吗?我替你教训他!”   “真是个傻子,”脱脱弹他脑门,“我得罪的人是三品高官,看把你厉害的!”   三品高官?小五被落了面子,少年人不甘,强撑道:“那他也不能随便欺负人,他要是真敢,我替你敲登闻鼓,上御史台那告状!”   真巧,我得罪的就是御史台的扛把子,脱脱摇摇头,几步跑到胡饼摊子买了一沓,又到隔壁买熟羊肉,这么一卷,一嘴下去满腔都是肉香。   顺带请了小五一顿。   “这次多谢你,回头我请你吃樱桃饆饠,走啦!”脱脱潇洒牵过驴,阳光洒落,照在她泛光的樱唇上,诱人,红润,水灵灵的。小五看着,少年的心里忽就一阵狠狠悸动:真想咬一口,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脱口而出:“春万里,你嘴真好看,不知是啥滋味的。”   说完,又觉得唐突了喜欢的姑娘,脸一下涨红了。   脱脱哂道:“能什么味儿?羊肉味儿呗,没看见我刚吃过胡饼卷羊肉?”   小五竟无言以对,这么说,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事后咂摸,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再回神,脱脱已经挤进了人群,他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攒钱攒钱再攒钱,攒够了钱,就娶春万里!   出了西市,从左门走,再往南去,隔着一条街便是崇化坊。坊间西南有静乐寺,东南则有龙兴观,另有特意划给胡人的一片街区,异族风情随处可见。脱脱到酒肆,打了些劣酒另买腌的咸蛋,快活地回到自己破烂租处。   院子里,树荫浓密,阿蛮在影下哼哧哼哧洗着衣裳,照例赤脚,真是省鞋了。   “康十四娘在屋里呢,她来看李姊姊。”阿蛮甩甩手上的水,跑过来接东西,鼻子一抽,再猛一吸,脸高兴地变了形,“我闻到肉味儿了!”   脱脱踢她一脚,拍拍衣裳,先进了屋。   “康姊姊好。”脱脱喜笑颜开跟康十四娘打招呼,不用问,她一来探看,二来嘛,为了学习。   康十四娘勤奋刻苦,十分虚心,知道李横波是个能识文写字的,常来请教。倒是脱脱,眼前守着个才女李横波,懒得长毛,跟拉磨盘的驴一样,不抽一鞭子,不知道挪一步。   “十四娘早都回来了,我以为,你又去平康坊了。”李横波一口柔媚温软的官话,吐字总有那么几分忧愁的意味,“正好,我跟十四娘说到今年春闱的题目,你也来听听?”   脱脱抱起茶蛊,先灌了一气凉通通的粗茶,打着嗝说:“我不要,朝廷开女科我也考不上,让我背书,不如杀了我。我一读书就困,李姊姊,你知道的。”   “可是你曲子学的不是挺快?”康十四娘微笑说。   脱脱脸上俏皮:“能让我觉得高兴的,我都学的快。”   “她是个混不吝,别理她,”李横波笑着摇首,继续刚才的话,“我留意了,朝廷今年取士,不重诗文,反重策论,据说这是政事堂文相公的意思,圣人一一采纳。今年的主考官也正是文相公,一场策问,长达三个时辰,有的考生体力不济,竟在考场晕过去了。   “好没用呀。”脱脱托着腮帮子感慨,“文相公?文相公不就是狗王八台主的老师吗?是不是当年也问晕过御史大夫?”画面好美,她乐了。   骂完谢珣,对面两人侧目而视。   脱脱自顾道:“李丞说过,这师生两人一个看着风雅,一个看着……嗯,死人脸,但其实都是心狠手辣的相公,对藩镇不客气着呢,”她学着李丞那副装模作样的语气,“为官难,只怕又要变天喽!”   “李丞跟你真是不见外,这种话,从不听他人前说的。”康十四娘还在微笑,微笑是粟特少女的标配。   大约是因为不美的关系,微微一笑,反倒给她增添几分娴静柔和感。   脱脱早丢了浑脱帽,一头乌发垂下,她捏着桃木梳子梳着玩儿:“圣人想动藩镇,没有不知道的吧?御史大夫兵不血刃就替圣人做掉了西川,李怀仁被腰斩了!”   康十四娘道:“不知道下一个会动谁。”   脱脱并不关心,看看康十四娘,再看看李横波,好奇问:“你们想考女科?”   “若是真开女科,不妨一试。”康十四娘瞥到案几上那一包东西,笑问,“你不是说得罪了谢台主吗?这是打算贿赂他?”   “贿赂他?”脱脱俏声轻哼,“我可不敢也没有珠宝玉器名家字画去贿赂他,不过,我拿准他命门了,无须钱财。”   “到底是什么?”康十四娘目光停在几案上,脱脱薄唇一抿,“不告诉你们。”   李横波插话阻道:“脱脱,不要胡来,若真犯了错就诚心赔罪,他毕竟是政事堂的相公,没必要跟你一个小小的译语人过不去,你无党无根的,同他没什么利益冲突。”   脱脱答应的很好:“知道啦,姊姊放心,我既然是赔罪肯定是伏低做小把御史大夫哄得开开心心,等我好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错别字是为防止口口,下更周五早八点。 第11章 、舞春风(11)   这是圣人践祚的第二年。   大周自立国,开疆拓土,万邦来朝,几代人便缔造了一个盛世。帝国疆域扩张急遽,为了快速高效处理军务,设立藩镇,藩镇的长官节度使兼管军民,兵权、财政权、人事权渐渐尽在指掌之间。   精兵良将多在边镇,帝国外重内轻,野心家就此掀起滔天寇乱,如今战乱虽平,但藩镇却已然成尾大不掉之势。圣人三十有九,做了二十年颠簸太子,一朝荣登大宝,怀着扫荡藩镇重现太平的雄心,夙兴夜寐,很有中兴之主风范。   春光烂漫,太液池的荷花未开但远观已是一片绿畴如画,香风微度,树影婆娑,圣人在延英殿等着见御史大夫。   内侍领着谢珣刚走到荷花池附近,迎上鱼辅国。   “谢相。”鱼辅国是看着圣人长大的贴身阉人,自然,也是这朝廷的中贵人,就是公主皇子们见了他,也要尊称一句“阿翁”。   御史大夫哪里都不好,唯独一点好:不留胡子,保养绝佳,看着还是个玉面少年郎的模样,这是中贵人看谢珣唯一顺眼的地方。毕竟,每当那些士大夫们风度翩翩一抚胡须眼睛往天上看时,鱼辅国总是一肚子火,他也想抚一抚,无奈没有。   谢珣微一颔首,就算是打了招呼。   哪怕是文抱玉,见了自己都客客气气的,再往上,三师三公那些虽然只充当朝廷吉祥物的老狐狸们,偶尔碰面,同自己说话也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语气。他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当真是嚣张。   “谢相,”鱼辅国用一种近乎把玩的语气称呼他头衔,“圣人正在殿中看奏章,这回西川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你给圣人开了个好头。不过,节度使们入朝难哇,眼下,圣人的政令已出,浙西的卓金就开始称病了,谢相怎么看?”   本朝旧例,每隔几载,节度使们需回京向天子和相公们禀事,方便朝廷了解地方风俗政事。寇乱后,拥兵自重割据一方的节度使们唯恐回到长安便走不出来,以各种借口不回长安觐见天子。   这套把戏,已经演几十年了,可谓百试不爽。   大家都爱上了不回长安见天子的感觉。   谢珣心中猛地袭来一阵凄凉,藩镇玩弄天子,先帝也曾雄心壮志和藩镇开战,不想,逆贼竟直接攻入长安,天子仓皇西奔,阿爷也就是在那一次伴驾中被贼人所杀……踌躇满志的天子,一夜苍老,就像一尊金饰油彩脱落后的塑像,再无心力,晚年只剩对藩镇的纵容姑息。   难道那个盛世当真不会再重现人世?   他继续往前走:“我能怎么看?用眼睛看。”   谢珣清楚鱼辅国在试探自己,西川的功劳,他不当回事,但中贵人已然红了眼,唯恐谢珣再来次兵不血刃,这朝廷上,他的风头可就再无人能敌了。   自先帝起,朝廷的禁军神策军由宦官分领,分左右军,最高统帅为左右中尉。鱼辅国是右军中尉,同左军中尉掌着十五万禁军,用粗鲁军爷的话说,便是中贵人拉的屎也要比寻常人粗一些。   “呵呵。”鱼辅国皮笑肉不笑两声,他是菩萨样貌,任谁看第一眼都只觉亲切。   谢珣仿若不闻,并不接腔,他没兴趣和一个阉人讨论国家大事。   延英殿离中书省极近,方便召对,礼节从简,君臣议事时自然没有御史台的人在旁边监察,对君臣双方来说,都是个令人轻松的氛围。   “哦,小谢来了。”皇帝低浑的声音响起,赐了座。谢珣这边见过礼,敛袍入座,见中书舍人也在,当然,中贵人鱼辅国像影子一样粘在了皇帝身侧。   “卓金自己主动上表,请求入朝,我已经把左仆射这个位置腾出来准备给他,他却病了,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他怎么不说自己快死了呢?”皇帝把浙西镇海节度使卓金的书函摔到案头,丢个眼色,鱼辅国忙趋步捡起,递给谢珣。   他接了,但没看:“上表长安,不过是卓金一时的惺惺作态,江南是朝廷的赋税重地,他兼领着盐铁使,贪的钱多了,就容易产生错觉,自己也能效仿河北那帮混蛋玩自立。”   “你看他玩的起来吗?”皇帝的宰相里,谢珣最年轻,眉眼漂亮,花如桃李,就像一只鹤那样优美,又像豹子那样敏锐。   皇帝对自己一手破格提上来的小相公非常满意:他年轻,看着八风不动,其实是个好勇斗狠的性子。   属于年轻人特有的热血。   “玩不起来,”谢珣黝黑的瞳仁冷漠地把书函推到一边,“江南不是河北,没这种传统,四周都是忠心于朝廷的藩镇。最重要的是,绝不能让江南起这种心思,没了江南,恐怕陛下跟臣都要饿死在这长安城里。”   “那你看他是作死了?”皇帝喝着冷茶,透心凉。   舆图就在皇帝屁股底下压着,铺满金砖,舆图上的帝国看起来还是幅员辽阔,很有自欺欺人的效果。   谢珣双眸在浙西微微一扫:“明面上,卓金控制着浙西六州,实际上杭州、苏州、湖州、睦州、常州五地的刺史都是由朝廷任命,他要造反,刺史们心里自然会掂量掂量。卓金手里只有润州一张牌,只要朝廷一道诏令,对于浙西而言,那就是合围之势,他成不了事的。”   皇帝心情终于明媚起来:“小谢,听你这口气,那,动河北这帮混蛋,你有信心吗?”   和老师的问的如出一辙。   谢珣道:“没有。”   皇帝立刻很不高兴:“难道,朕最信任的两个宰相,都不支持朕收拾河北吗?”   谢珣捧起茶,品鉴似的呷了两口:“陛下,老师和我一向都认为要想重振国家法纪,就一定要收拾跋扈的藩镇们。没有信心,不代表不想,大河之北,虎踞龙盘,远非西川浙江能比,陛下拿西川浙西先练手好了,给天下明确态度,那就是朝廷绝不姑息藩镇,至于河北要怎么收拾,是个过程,朝廷需要一个机会来和河北角力。但朝廷的军队,要怎么打赢那些骄兵悍将,是个问题。”   他看向鱼辅国时,鱼辅国也在看他,谢珣很冷淡,调开目光:“李怀仁一事,用的是巧计,利用的是此人自大无知。但如若陛下再下旨,卓金还不入朝,那就是要反了。他这相当于给其他节度使探路,陛下。”   “老奴愿为圣人排忧解难。”鱼辅国声音比谢珣洪亮,人干净,越是混出头的阉人越在意这些,仪容修饰的比相公们还讲究。   “中贵人不懂行军打仗,若想监军,只会坏事。”谢珣毫不留情面戳穿他。   鱼辅国被这话一呛,竟没发怒的意思,道:“老奴读过兵书。”   皇帝这个时候不得不出来打哈哈:“小谢啊,永安公主给我回了信,她替骨咄求个情。那些马匹呢,公主和回纥的可汗谈妥了,就按长安正常的市价来,也不强求朝廷都要。不过,骨咄毕竟是回纥使的首领,死在长安,未免拂了可汗的面子,人也被你打了个半死,让他回去吧。”   “既然公主出面斡旋,为大局计,臣会放了他。”谢珣答了个标准官腔。   鱼辅国笑眯眯地睨着他:小狐狸,你仗着你爹和公主的私交把她搬出来,既威慑了回纥,又落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心眼当真是比马蜂窝还多。   “太子殿下来给陛下请安。”外头小黄门禀告。   皇帝面上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什么时辰,太子来请什么安?”   小黄门噤声,不敢应话,但他分明记得很清楚,上一回,在含凉殿,皇帝责骂太子不孝,一天到晚不见鬼影。太子跟王八似的缩在东宫,一惊一乍,吓也要被他强势的老子吓成傻缺了。   “算了,你让太子进来。”皇帝摆手。   一直不吭声的中书舍人和谢珣同时起身告退,出了殿门,看见穿戴齐全隆重到滑稽的太子,谢珣向十八岁的少年一拱手:   “臣见过殿下。”   太子冲皇帝的两名重臣露出个不远不近的笑意,点点头,抬脚进去了。   殿下的脸色苍白,像病人,这不是国家的福分。中书舍人在心里默默想,和谢珣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彼此默契,谢珣难得主动找话:   “我听说您的大公子很有才干,饱读经书,尤精《汉书》《左传》,胸怀大志,但因不喜科考迟迟不出来做官,是这样吗?”   中书舍人的父亲在先帝朝为御史大夫,彼时,首相文抱玉是他的副手御史中丞,台中风气强贞,为一时佳话。   中书舍人自己就是门荫入仕,不过仕途坎坷,圣人继位,才将他从地方召回,做了近臣,起草制诰,参议表章。   “谢相公过誉了,犬子不才,人又桀骜不驯,不入宦海也好免得得罪人。”中书舍人很谦虚。   谢珣道:“那正好,到御史台来,卿要是放心,交给我□□。”   中书舍人有些为难:“不历州县,难能入台,承蒙台主青眼相看,但只怕不易行。”   御史台用人不经吏部的手,即便经了,文抱玉兼管吏部、户部,谢台主想用谁,是极轻巧的事。   “那就先去秘书省,校书郎起家,清要体面,以您家族的资历,他去秘书省,总不是难事。”谢珣道。   一入御史台,去四方监察,在藩镇横行的当下,那是可能会有性命之忧的差事。中书舍人舍得,就是不知道儿子愿意不愿意了。   不巧,紧跟着,谢珣休了个难得的旬假,这让脱脱扑了个空。   文抱玉老母亲患病卧床,谢珣前去探望,说是旬假,却在老师家中耗了大半日,师生同住靖安坊,更方便这种往来。   李丞说谢台主的家在长兴坊,脱脱没进去过,但凭着在整个长安城鼠窜的本事,就算闭着眼,也能摸到长兴坊。   出门前,脱脱果断舍弃一年到两头视事穿的黄袍,狗刨坑似的,把衣箱刨了个底朝天。   胡服就算了,虽然穿上去像男孩子那样可爱,但对于谢台主来说,肯定缺少魅力啦,脱脱把小袖衫扔开,再扒拉,捞出李横波早年的旧衣裳在身上比划了阵:   琉璃绿上襦,瓜瓤红下裙,再有一条金粉花的薄纱罗披帛,穿在身上,虽略嫌阔了些,但胜在颜色依旧亮眼。   家里实在太穷,没像样的首饰,脱脱索性跑东南道观里摘了朵嫣然茶花,也不管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流行的发髻,只挽个少女样式,把花别上。   掌心里胭脂一晕,往扑了粉的两颊浅浅淡淡涂抹开,便成桃花妆。最后,不忘点上口脂,李横波在她脸上运作半晌,痒痒的,李姊姊的手真是温柔呀,脱脱陶醉地想。   穿这么漂亮,骑驴真是煞风景,脱脱忍痛,花钱搭了辆牛车,晃荡到长兴坊。   普通百姓家家户门只能紧闭,但是,长安城里达官显贵们的家却可以朝坊外大道开门,脱脱乖觉,下了车便向人打听:   “劳驾,御史台台主谢相公的府邸要怎么走?”   听是找谢台主,对方眼睛都直了:难得,难得,竟有如此标致的小娘子光天化日之下要找御史大夫?   谢珣名声在外,素有克妻克女人的美名,坊间有云:谢台主未婚妻虽连续折损,但到底是男人,少不了女人。谢府有绝色新罗婢,凡与之交合者,不出三日,一律暴毙,统一葬于园内花树下,故树间绿头苍蝇都被滋养地比别处肥硕……   对方用看壮士的目光看着脱脱,给她指路,不忘冲其背影一唱三叹。   好飘逸潇洒的“谢府”两字,脱脱止步,抬头品鉴,无病呻吟地微微颔首,赞句“好字”,提裙上阶,冲那青衫门仆露出甜甜的笑:   “好哥哥,我找谢台主,来还一样东西,劳烦你通传一声,就说典客署的春万里找他。”   说着,把门籍递上。   典客署的人都这般妩媚了?门仆不住瞄她。   可门籍扫过几眼,又还了她:“台主今日不会客,有什么要紧东西,我转交即可。”   御史大夫人称鬼见愁,虽是三品高官,但府里迎来送往一向寡淡,敢登门造访的,除了文相和下属,余者寥寥,更何况,谢台主也素不爱同人应酬。   脱脱很不开心:我打扮这么漂亮,不让我见?   “劳烦您通融,我有人命关天的事情要见台主。”脱脱撒谎嘴到擒来。   门仆摇头:“那就等死吧,台主不见就是不见。”   脱脱退后两步,瞧着“谢府”两字确定没错,再看看四下,哼,果真是冰块,谢台主家周边几丈内都无闲人敢靠近。   “谢郎,你不能在平康坊口口声声小宝贝,出了平康坊不认人呀!”她卯足劲儿,喊起来,这些话南曲里听的熟稔在心,没想到,出了平康坊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门仆闻言,大惊失色,忙招呼人下来围住脱脱:“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我家郎君绝不会狎妓!”   “是吗?可他狎我了。”脱脱理直气壮。   门仆冷静道:“这可是御史大夫的府邸,你好野的胆子,既是典客署的人,又跟平康坊怎么扯上关系的?”   脱脱打断他,楚楚可怜:“对呀,我怎么会不知轻重,若不是,”她一抚肚子,“若不是真没办法了,怎么敢寻到这里。”   一个门仆,竟也是典型御史台作风,很会冷笑:“你这想走也走不成了,等我家郎君送走客人,再审你,进来!”   脱脱撇嘴:“你不是说他不见客吗?怎么又有客?”   门仆哼道:“别人不见,安乐公主这样的贵客自然要见,你先在门房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下更周日早八。 第12章 、舞春风(12)   这里才是谢珣正经的住宅,占地不大,但布置依旧有着世家风范。   他人在书房,一身燕服,很低调的宽袖素袍,幞头都没戴,旁边小几上一只博山炉正袅袅升着丝缕香烟,气氛闲适。   本来在专心看中书舍人撰写的计簿,家仆通传,安乐公主自寺庙来要见他,谢珣拒绝,但公主素日傲慢,从不看人脸色,径直过来,见到他,往榻上一坐,完全没有拿自己当外人。   谢珣稍抬头,简单施了一礼,继续看计簿。   “你这里,连个伺候人的奴婢都没有吗?”安乐懒散地倚在了凭几上,衣衫曳地,发育成熟的女性胴体,丰腴而美好,她笑道,“请御史大夫为我倒盏茶,我有些口渴了。”   “公主又没残废,一伸手就够得到茶具。”谢珣道。   安乐望向他,瞳仁中倒映着他英俊的侧颜。   “我想你伺候我。”她说。   谢珣眼皮撩了下:“我不是公主的男宠,没义务伺候您。”   安乐脸白沉沉的,很不好看:“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吗?”   谢珣莞尔:“公主想听什么?是被那些男人伺候得不够舒服,跑臣这来求安慰吗?我没时间。”   “你真粗鄙。”安乐道,“我好久没见你了,我很想你。”   谢珣一顿,把计簿合上了:“公主做□□都不觉得粗鄙,臣这算什么?对了,公主想臣什么?想和臣一夜云雨排遣寂寞?这么想要?离天黑早着呢,臣不知道公主这么饥渴。”   字字如刀,让人很难堪。   安乐说:“是啊,我寂寞得发疯,做梦都想和御史大夫颠鸾倒凤,可惜,御史大夫是个怂货,从我进门到现在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谢珣一副不明所以的语气:“怎么,看来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们真的不能满足公主?”   恨意一下涌上心尖,安乐咬牙:“你非要让我难受吗?”   “公主如果觉得难受,可以走,去找能让您舒服高兴的人。”谢珣很痛快接道。   安乐红了眼:“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突然疏远我,我们明明好好的。这些年,我一直想不明白。”   他做御史台里行那年二十有二,她十六岁,公主对家奴管教不严遭到御史台弹劾,她跟先帝撒娇,人前骂了谢珣,但事后却悄悄托人向他赔礼。   她很确定,谢珣对她动过心。   谢珣莞尔:“我们几时好过?公主不要自作多情。”   “我送你如电时,你很高兴,我知道的,到现在你还是骑着它。”安乐目不转瞬望着他。   她还是很美,不再是以往小女孩的那种单薄纤嫩,如今,胸脯如雪,发髻高挽,露出修长而美好的脖颈,那双眼,有点儿热切又很冷漠。   谢珣道:“不错,这样的宝马,谁得到了都应该很高兴。我之所以还骑着,一来是习惯,二来是珍惜马匹,公主的马球场若是再淘汰了什么好马,记得送还宫中,朝廷缺好马殿下心里清楚。”   安乐还想说话,谢珣身子微微往前倾了倾:“同样是公主,你的姑母,也就是永安公主,远离熟悉的故土,在回纥凭一己之力为朝廷的尊严和利益同蛮子周璇,你在做什么?每天流连于男人们肤浅的□□之上,挥霍钱财,任性妄为,公主想听甜言蜜语,或者想看人阿谀谄媚,来错了地方。”   安乐终于恼怒:“谢珣,你以为你是谁?是观自在菩萨?全天下都等着你去普度?”   “臣当然不是,臣不信神佛,只是一个凡人,在做我该做的事情。”谢珣淡然说。   “我是公主,荣华富贵本就该是我享用的,这一点,无可厚非。你呢?你所享受的体面生活,难道不是你出身决定的?”她真想拿起手边砚台砸他。   谢珣道:“你是公主不假,在享受的同时,也有自己身为公主应该承担的责任。而不是每到朝廷需要你时,只考虑自己,从不顾大局。至于我,花自己的俸禄有什么问题?”   安乐黑了脸:“我凭什么要牺牲?你指什么?不要以为我不知道,谢珣,你跟你的老师曾经建议阿爷把我送到藩镇,和那些粗鲁的武将结亲,若不是阿爷疼我,我现在可能都死在了藩镇!”   先帝在世的最后一年,契丹造反,那里的首领将朝廷封的公主砍下头颅,用来祭旗。在安乐看,沾染胡风的藩镇和契丹吐蕃这些外族并无二致。   “你们男人无能,就想靠女人,很不要脸,不是吗?”她冷若冰霜地瞪着他。   谢珣被这话激了下,可没发火,反而是笑模笑样的:“自经大乱,国家千疮百孔,你的父亲,你的祖父,还有无数文武一直在为社稷努力。今非昔比,这已经不是国家最强盛的时代,许多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公主享受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公主,该为国解难时就是朝廷靠女人?”   安乐被反驳的哑口无言。   她嘴上不愿服软:“巧言令色。”   谢珣道:“好,是我巧言令色,公主可以走了吗?臣还有事情要忙。”他低下了头。   “你敢驱逐我?”安乐伸手掐住他下巴,逼他抬起脸,“你就是没用,当初,明明喜欢我,却不敢跟圣人开口,眼睁睁看我嫁给别人。”   谢珣脸色淡淡的:“公主,如果真是我喜欢的,根本轮不到别人染指。”   她离他很近,阳刚的身体是热的,混杂着木樨香,公主不再是不通人事的小姑娘,她很渴望他,也很怨他:   “我送你的香囊,你收下了,你不会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谢珣道:“那又如何?公主是美人,又主动示好,我是个正常的男人当时对公主或许有那么几分好感,但这并不能代表我喜爱公主。我家里的婢女也很美,我每天和她们睡觉,就代表我爱上她们了吗?”   “你是嫌弃我嫁了两次人?”安乐不自觉地想看一看,他到底睡的是哪个奴婢。   谢珣摇头:“嫁人是公主的权利,与我无关,就是现在公主夜夜寻欢也和我无关,公主,你回去吧。如果你一定要什么答案,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不是一路人。”   安乐直咬唇:“谢台主和谁是一路人?你的老师吗?我阿爷吗?”   谢珣竟真点了头:“算是。”   “你可真是大丈夫。”安乐嘲笑他一句。   她说完,心里有些虚迷的惆怅,他真的是大丈夫,内心坚定,孤高不群,和他死于战乱的父亲一样,风吹雨打,千涛万浪,也改变不了恪守的道义和志向。   但他到底还是个男人,这么年轻。   “只怕,你又不是什么大丈夫,所以躲着我。”安乐很想听他一句戏谑,或者是挑逗,但耳朵自发竖起来,却什么也没有。   “公主说想我,人见到了,话也说得够多了,可以离开吗?”谢珣扭头看看窗外,几多泛绿,无限飘红,“公主何必要辜负春光在臣这里蹉跎?”   “春光?春光要和心爱的人同赏才有趣,否则,春光冬光的,有什么区别?”安乐把语气放软和了些,“你愿意陪我走一走吗?曲江出游的百姓多,我们可以去芙蓉园。”   谢珣眉眼疏懒:“不愿意,刚才公主不是刚说过?要和心爱的人同赏春光才有趣,既然无趣,我为什么要去?”   “你知不知道,在这长安城里,只有你这样跟我说话。”安乐道。   谢珣笑了笑:“公主当街杖杀奴婢时的泼辣和果决哪里去了?我对公主,其实有些失望,在男女之事上公主一向不是拖泥带水的风格,死在你手上的男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了。怎么到臣这里,又粘又腻?你要真想我对你刮目相看,就拿出你公主的气魄来为朝廷做些实事,而不是在这里跟我无聊。”   安乐也在笑,不过冷冷的:“谢珣,承蒙你提醒,你不是不想阿翁监军吗?我告诉你,阿翁这个监军做定了,不止如此,我会说服阿爷让阿翁统军,文官武将都不值得信任,只有毫无根基依附于天子的阉人才值得阿爷信任。”   她慢悠悠起身,微笑看着谢珣那一跳一跳的眉棱骨,不再多言,曳地的长裙从他眼前水一样滑了出去。   下了台阶,安乐公主不忘再甩进来一刀:   “你永远也扳不倒阿翁。”   谢珣阖目,眉棱骨那还在突突直跳。   过了会,家仆蹑手蹑脚进来告诉他,典客署的人在家门口胡言乱语。   谢珣心绪不佳,眉一皱:“谁?”   作者有话要说:  阿爷:指父亲   阿翁:公主对宦官鱼辅国的称呼。   为了看起来是日更,一章拆成两章短小的,哈哈。 第13章 、舞春风(13)   家仆很有眼色,道:“门籍上标注的是典客署的人,叫春万里,她要见郎君。奴给推辞了,但没想到她胆子那么大竟在那开始叫唤郎君狎妓。”   谢珣正满腹邪火,拧眉不语,从书房走出。   进书房前,他在水榭附近设了绣幛,影来池里,花落衫中,觉得日头有些盛了才挪的地方。不过,陈设还都在,没急着撤回,金花银盘里的杨梅没吃完,碧玉杯里的琥珀美酒也未饮完。   脱脱在门房等的脚麻,脸也笑酸了,心里却打起无数小九九:御史大夫和安乐公主什么关系?到底有多少话还没说完?   百无聊赖等待中,听说公主出来,她立刻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透过窗格,目光被公主美丽的衣衫所吸引,云鬓凤钗,公主就像一朵雍容的牡丹,再对比自己,人怏怏的:   她的衣裳真好看。   不过很快打起精神:衣裳再好看又怎么样,我就是穿得跟要饭花子呢也是最美貌的。   直到人消失,察觉内急,忙请婢女指路,准备打起十二分精神去见谢珣。   半道止步,脱脱两只眼顿时热了起来:好漂亮的帷帐!   她年纪小,喜欢这世上一切漂亮非凡的东西。   提裙几步奔到眼前,不及欣赏,冷不丁瞥到那碧玉杯中竟有半盏余酒,脱脱大喜,看四下无人,快速端起,在鼻底一嗅摇头晃脑吟哦了两句: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不消说,这是上等的佳酿看颜色便知,脱脱暗道:只尝一小口,就一小口。   双手持盏,小猫饮水般快速伸缩着粉红色小舌,卷了一口,再卷一口,当真是浓醇,生平所不曾领略。   顺手拈起颗杨梅,鲜红诱目,因在井水里湃过,一派冰肌玉骨。轻轻一咬,浓红的汁液淌了满嘴,吃一口杨梅,配一口小酒,真是美妙。   唯恐惯坏胃口,当脱脱决定点最后一口时,刚伸出舌头,突然就对上了一双蔚然深秀的眼:   湖石边立着的谢台主,早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她舌头粉嫩,一伸一缩,极迅速地在嘴唇上舔了一圈。乍一看,倒真像家里以前养的那只猫,谢珣的唇角不由微微弯起了个弧度。   脱脱惊得招呼都忘记打,尴尬赔笑:“悬空喝的,没碰酒杯……”眼睛只顾留意他神色,手里不着意,碧玉杯没挨到几沿就松了手。   啪啦一声,跌得粉碎。   脱脱连道不妙,一面慌张蹲下来收拾,一面不忘去窥谢珣。   很快,眼前对上双整洁的翘头履,旬假居家,谢台主连皂皮靴都不穿了,这装扮,很有几分南朝风流的味道。   脱脱连忙将腰间的金鱼袋解下,毕恭毕敬托起,跪着说:“下官来还台主的鱼袋。”她讪讪一抬头,讨好道,“台主家中的酒真是香醇,杯子……不是故意打破的,我赔不起。”   她人明显是装扮过的,衣衫轻盈,雪肤若隐若现,从他这个角度,恰好能看到少女隆起的胸前轮廓,曲线窈窕,如半掩的宜人春色。   谢珣移开目光,还是那副英挺肃然的模样:   “我又不是你阿爷,别动不动就跪,上回跪我,顺了我的金鱼袋,这回我身上什么都没有,省省罢。”   他接过金鱼袋,挂在了腰间。   脱脱立马提裙起来,试探瞧他:“那个,要是我叫台主一声阿爷,是不是杯子不让我赔了?”   谢珣朝绣墩上落座,瞥一眼地上:“没骨气,我没兴趣给人当爹,说,在我家门口兴风作浪什么?”   “没什么,我今天诚心来赔罪的,但台主不愿意见我,我就胡诌了几句,宰相肚里能撑船,台主别跟我这小鱼小虾计较。”脱脱嘴上抹油,滑溜溜地说道,一面说,一面悄悄地展了下披帛:他为什么不盯着我看?   忽记起正事,正想回门房拿礼物,脱脱脚尖一转,又软软地跪下来:“谢台主不跟我计较。”   谢珣好笑道:“我几时答应不计较了?你倒很会顺竿爬。”   脱脱眼波轻转,站了起来,两只纤纤素手把脸一遮,退后几步,忽慵懒地伸了伸腰肢,披帛轻甩,像百灵鸟般张开了羽翅。   无人奏乐,她却像踩着鼓点般一步步旋转而来。   腰软如蛇,笑靥似花,明眸辣辣地勾着人。谢珣含笑放松了自己,闲闲的,看眼前人能浪出什么花来。   她真是灵巧,裙角勾出无数细浪因为速度太快以致更似幻影。身形舞动,带起一股清甜的茉莉花香,谢珣微微一闭目,刚抬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披帛又不着痕迹滑了出去。   一个转身,脱脱跳到了湖石上,那上头窄,不算平整,她人立在上头跟只蝴蝶似的,好像一阵风来,就能把她吹走了。   难度颇高,她转得却轻松自如,鬓边那朵茶花,始终不落。谢珣目视着她,眸色沉沉,嘴角轻抿:   “下来吧。”   “就不,我在讨台主欢心呀,求台主不跟我计较!”脱脱脆生生地说,一收披帛,小脸泛起薄红,眼睛弯成月牙,额间花子光彩熠熠,“台主,我跳的好看吗?”   谢珣略一颔首,算是应她。   “那我今天的衣裳好看吗?”脱脱缓缓做出个敦煌飞天的姿势犹如神女,风一吹,那抹瓜瓤红果真立刻涨满了谢珣的眼帘。   谢珣道:“哪来这么多废话,快下来。”   脱脱不高兴了开始炫技,金鸡独立,把一只腿慢慢抬起,过了头顶,她的衣裙在风中恣意飞舞:“我看见安乐公主了,台主,你说是我好看还是公主好看?”   谢珣开始敲案几:“你不要在我家作死,摔死了你,只会给我添麻烦。”   脱脱撅嘴:“你还没告诉我,是我好看,还是公主好看呢,台主告诉我我就下来。”   谢珣蹙眉:“你好看,满意了吗?下来。”   脱脱不禁展颜一笑,人很得意,想最后再做个高难度的动作华丽收尾,不意脚底打滑,在谢珣的轻呼中,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人一头栽进了水池子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下更周二早八。 第14章 、舞春风(14)   脱脱会水,但选择在水里做作地扑腾起来,娇呼不断:“救命!救我!”   岸边,谢珣已经离开坐榻,见她呼救,一跃入水,轻而易举将人揽住了,往回游。   脱脱挣扎了下,谢珣的手没放对地方,不是腰,不过并未多想,温香软玉,尽在掌下。   第一次被人碰隐秘部位,脱脱莫名羞臊,情急之下在水里就和谢珣动起手来,胳膊肘狠狠一撞,谢珣没着意,竟被她得了手,一阵胸窒。   他瞬间松开手,等反应过来,脱脱已经小鱼般敏捷地游上了岸。   衣衫湿透,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这一下,玲珑有致的曲线也跟着纤毫毕露。   “会水?”谢珣同样湿透,目光落在她身上略作游走,见脱脱一脸阴沉沉不高兴却也不发作的模样,笑了声,“刚勾引男人不是很来劲?又是扭又是转的,我救人心切,并非有意,你不是脸皮挺厚的吗?怎么突然面薄起来了?”   再回想,那触感不错,谢珣看她一声不吭只捂着胸口,倒真有点楚楚的风致。   他喊来人,领脱脱去换衣裳。   不多时,脱脱穿着府里婢子的襦裙出来,鹅黄一片,娇嫩的像春天里刚抽芽的新柳。见谢珣还坐绣幛中,身上早换了件半旧的天青色春袍,远远一观,甚是秀挺,她笑盈盈地跑他跟前转了个圈:   “这件衣裳真衬我,是不是显得我很俏呀?”   果然是脸皮厚,已经没事人一样。   谢珣失笑:“怎么,不害羞了?”   他当真是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小娘子。   脱脱轻哼了声,以示不屑。   不过很快就摆弄起裙子,翩翩的,暗自得意。   “你在平康坊对付男人应该很有一套,怎么我碰你一下,你那个反应,”谢珣看她卖俏,慢条斯理地笑道,“春万里,你不会只是嘴上逞强吧?没被男人碰过?”   敢笑我,脱脱袅袅走到谢珣跟前,伸出手,顺着他衣领慢慢上来,指甲上染着蔻丹,纤白手指轻轻一拨,肌肤微凉,脱脱找到他的锁骨,轻抚摩挲,眼波乱闪:   “是这样碰吗?”   她鬓发未干,花子又脱落了,那枚小小月牙就近在咫尺之间,少女呼吸馥郁,一缕调皮的秀发垂落,似有若无挠着谢珣的面庞,有点痒,又说不出是哪里痒。   他拿开她顽劣的手,低笑说:“我看你就是个戏精,再碰我试试。”   脱脱问:“我再碰台主会怎样?”   谢珣又笑得和蔼可亲了,他说:“我会拧折你的手。”   动不动就要拧断人家的手,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谁敢嫁你?   脱脱好胜心顿起:你就是喜欢我嘛,心口不一。十五岁的姑娘,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浑身都是热情,手一动,索性探到底,一脸讶色地对上微愠的谢珣:   “台主身上怎么这么石呀?”   男人当真是生的和自己如此不同。   谢珣脸上那点微愠不退,目色清冷:“继续啊,比那更石的还在下头。”   咦?还有更石的?脱脱眼底的促狭一闪而过,真的要继续,下一刻手腕就被谢珣攥的生疼,她立马娇声求饶:   “好哥哥,我再不敢了,放了我吧!”   谢珣冷道:“喊谁哥哥?”   脱脱疼得吐了下舌头:“台主忘啦,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呢,那我喊阿爷?”   “油头滑脑。”谢珣甩开手。   不知不觉,竟跟她耗了这半日,谢珣道:“春万里,差不多得了,带上你的衣裳,走人。”   脱脱揉着手腕,眨眨眼,扭头朝门房方向跑去了。   呵,两条腿总是跟踩风火轮似的,谢珣嗤了声,以为人真的走了。不想,片刻后那抹俏生生的黄又重现出现在眼前。   他抬头,脱脱正神神秘秘地冲自己挤眼,不见外地凑近身,趴在耳朵那悄声道:   “台主,我给您老人家备了点薄礼,有得罪的地方请别往心里去,我一定在典客署好好做事,为朝廷效力。”   吐气如兰,呵的他耳廓发痒。   他下颌处的线条真好看,近距离打量,谢台主生的当真英俊,脱脱都想摸摸他的脸了。   谢珣眉头挑起:“谁是老人家?”   脱脱一愣,忙做出个羞涩多情的神态,极尽矫揉造作:“得罪得罪,下官的狗眼真是瞎了,台主是最英俊的年轻郎君。”   “我从不收礼,念你初犯,再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谢珣已经看到她怀抱的长锦盒,腋下另夹着一幅卷轴,一脸讨好,那神情,过街的灰毛老鼠似的。   脱脱不肯,一股脑放到石几上,伸出个脑袋,朝四下一打探,见家仆奴婢们离的远着呢,扭头说:   “下官送的不是金银财宝,绝不会让台主担接受贿赂的罪名。”   谢珣稍觉意外:“春万里,你不会是把偷我家的樱桃晒成了樱桃干又送回来了?”   脱脱“嘁”了声:“那怎么成?横竖还是台主的东西,我给台主的,一样是台主当下最需要的,一样是我自己的宝贝,换了别人,想要我都不给呢。”   “我当下最需要的?”谢珣皱眉,“我怎么都不知道我当下最需要什么东西?”   脱脱冲他飞了个“我懂你”的眼神,啪啦一声,暗扣打开,锦盒中风干的海狗肾静卧在红绸布上,包装精美。   乍一看,谢珣没认出,只当是人参一类滋养药材,当即回绝道:   “拿回去,我不需要。”   脱脱忙殷勤拦下:“台主知道这什么吗?就说不需要。”   “这什么?”   脱脱拈起,送他鼻底,谢珣别开脸一副嫌恶的表情。   “哈,连见多识广的台主都不知道,我告你好了,”脱脱声音放低,愈发神秘,“这个是海狗肾,海狗生活在水里,每到春天,对,就是现在这个季节,人们把它们逮住,割下这个……”她朝谢珣□□一指,贱兮兮笑了,“能暖肾壮阳,益精补髓,吃了它呀,就能像雄海狗那样连续大战七十天,每天三十次,如野狼一般大展雄风嗷嗷直叫……”   对面男人的表情逐渐凝固。   脱脱咽了咽唾液,小声把后续补完,“是狮子国商人说的,我花大价钱买的呢,台主放心,绝对真。”   “我吃了它,就能连续和女人大战七十天?”谢珣面无表情凝视着她。   到底怎么个大战,脱脱还没搞清楚,但赶紧点头:“对啊!”   “每天能交合三十次?”谢珣又问。   脱脱不疑有他:“对啊!”   “啪”的一声,谢珣对准她脑门弹了个又响又脆的爆栗子:“春万里,你个蠢货,想我死是不是?”   这一下好重,带着鼻梁骨都跟着酸,脱脱捂住脑门,人懵了:“台主干嘛打我?”   谢珣面色发沉,如千年玄冰:“谁让你给我送这东西的?”   脱脱歪着头,乌浓的睫毛颤了颤,有点迷惑地望向他,稍顷,不答话反倒软了骨头似的往谢珣怀里一倒,手勾住他脖子,仰起小脸,她看见暗纹薄纱透进的光在他耳垂那好似聚集成明亮的一点。   鬼使神差的,脱脱把嘴唇递上去含住了谢珣的耳垂。   他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啊。   她觉得自己心里热了一下。   “你干什么?”谢珣的手在她腰间不觉一紧,脱脱含糊地“嗯”了声,红唇滑动,几乎贴上他的嘴问:   “台主,你想亲我摸我吗?”   她不知道谢珣想不想亲她摸她,但她好像很想亲他摸他。   谢珣眸子半垂,眼尾薄褶细长微翘:“起开,再不起,我把你丢御史台狱去。”   真煞风景,脱脱立马闪人。   “我就说么,”她同情地看着谢珣,又很委屈,“平康坊里的客人没一个不喜欢我的,他们总是想对我动手动脚,假母说,不对我动心的都不是男人,要么是阉人,要么压根不行。”   她声音小了下去,“台主,你放心,我绝不会跟别人说的,这种难言之隐你肯定也很苦恼。”   说着把那幅平康坊顺来的春宫图,小心翼翼摊开,一派活色生香的卷轴就像屏风般展在了谢珣眼前。   “这幅图的画师,据说以前是个梨园弟子,技艺高超,这图栩栩如生,平康坊的姊姊都拿去找人描摹,私下认真学习,台主要不也琢磨琢磨?”   脱脱唯恐谢珣看不清楚,往他眼前又挪了挪,很期盼。   谢珣看着她,居然笑了,脱脱觉得眼熟,一个激灵:上回他冷不丁问自己要金鱼袋时就这个模样。   “我行不行的,你试试不就清楚了?”他温颜莞尔,唇角浅浅地勾了勾,一瞬不瞬地欣赏着她的表情变化。   我试?脱脱狡黠一笑,俯下身,咬着他耳朵说:“好哥哥,就怕你不行。”   给她脸,竟越发放肆了,方才门仆说,春万里在府前不知羞耻地见谁都喊“好哥哥”,这称呼,是在搞零趸买卖吗?谢珣起身一把将人拽怀里,踉跄着往石几上压去,杨梅打翻,脱脱后背立刻染了一片猩红。   “哥哥这就叫你知道行不行,嗯?”谢珣一只手在她腰腹间故意揉了几把,“腰绷这么紧干什么?放松,平康坊呆那么久你早该身经百战了才对,怎么了这是?”   脱脱微喘,小胸脯一起一伏的,两人衣衫薄皆能感受到彼此肌肤的热度,她眼睛眨个不停:   “那你睡了我,就得娶我!”   谢珣故意轻拐了个调子:“喔,原来绕这么一圈是想嫁我啊,刚才不还是想喊我阿爷?”   “台主要是想认我做女儿,那更好呀。”脱脱忽然觉得好笑,噗嗤一声,撒娇喊“阿爷”,一声下来,意犹未尽,她咯咯笑出声,黄莺儿似的,“阿爷阿爷阿爷!”   她不施粉黛更好看,落了次水,五官倒更明媚:嘴唇嫣红,皮肤白胜珍珠,一头乌发云似的蓬松着。   调皮的时候,还带着点不自知的媚劲儿。谢珣凝视着她,阿爷,这称呼有种羞耻的刺激感,他不愿在一个教坊女面前失态。于是,拍拍脱脱的脸:“玩够了吗?玩够拿着你的东西给我走人。”   他旋即起身,不想,脱脱忽然撑起自己,扯住他袖子,挑着秀眉:“台主害怕露馅了?”   看她不知死活,一个劲儿地撩拨,谢珣很想把她扔榻上去弄不死她,却不过一笑,依旧是个清冷克制的眉眼。   刚要抻袖子,脱脱却正在使劲拽,刺啦一声,他半截袖子竟被她给拉扯掉了。   两人都是一怔,脱脱低头,看看手里的袖子,风中轻抖,好不尴尬,立刻笑的阿谀:“台主的衣裳好像不大结实,啊,我刚想起来,我家里还有要事,下官告辞!”   一个跃起,脱脱险险蹦他身上没刹住,可又快如闪电的,在谢珣唇上一吮:“我亲亲你,台主别生我的气啦!”   人像只燕儿似的飞了出去。   刚出大门,被家仆叫住,脱脱回身,只见锦盒和画轴紧跟着被扔了出来,门仆道:   “郎君说了,带着你的东西走。”   说完,那本对着街道敞开的门咣啷阖上了。   脱脱跺了跺脚,手里还拿着谢珣的袖子,索性用来绑礼物,打个结,蹬蹬蹬跑上台阶,又放在了门口,大声喊:   “礼轻情意重,台主一定要收下!”   她摸摸嘴,心有点儿跳,台主的嘴巴很软真舒服但这一下亲太快,不够回味,原来跟人亲亲滋味这么好。难怪,南曲的那些姊姊们跟客人唇舌交缠,口水咽的起劲。   脱脱遗憾地咬着朱唇,不知为何,嘴角忍不住地扯了又扯,屁颠回了家。   没过几日,淅沥的雨落满长安城,台中忽收匿名举报,言御史大夫谢珣贪赃枉法,行贿者身份独特,乃平康坊舞姬,至于内情,还请御史台严查云云。   御史台人少事多,台院正事无巨细地跟坐在紫垫上的谢珣禀告,一二三说的嘴麻,这么一份举报信直接投到乌台,没有一点点防备念出来,侍御史尚未有所反应。   旁边台主的副手裴中丞先变了脸:等等,这举报的是,御史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  下更周四下午更,应该周四开始真的可以日更了。 第15章 、舞春风(15)   天色昏暗,风从窗子挤进来,灯火犹似危卵,雨声清脆,一屋子千年红的浓郁味道。   康十四娘赤脚下来,捡起件长衫,把自己裹了。床上,云鹤追懒散斜躺,托腮看她。   虽然不美,但确实让人舒服,很有气氛,好的女人就应该像一匹突厥良驹,鞭策起来过瘾又痛快。   “我听到些风言风语,谢珣的事,是你放出去的?”云鹤追问。   雨一直淅沥个不停,要入夏了,雨水多起来,整个长安城雾蒙蒙的。   康十四娘道:“这次的事很奇怪,我确实有这个打算,只是,不知道谁竟抢先我一步。”   云鹤追嗤道:“没用的,虽然朝廷这些废物们很想整垮谢珣,一个贪赃枉法的名头,想黑掉圣人正心爱无比的重臣,痴人说梦。朝中那么多反对和藩镇开战的,圣人需要支持的声音,无疑,首相师生这个时候只要闹不出什么穷凶极恶的罪名,这点小事,根本不算什么。”   康十四娘走过来,俯下身,手指在他鼻梁上轻轻划拉:“那你倒说说,得什么名头?”   云鹤追在凌乱的被褥里本反手作枕,一扬,捉住了她的手,声音幽暗:“在圣人看来,平生有两大敌人,一个是藩镇,另一个嘛,当然就是太子了。先帝的死,有些蹊跷,我得到消息,说是圣人为了提前继位毒杀了先帝,当然,这种宫闱丑闻,是不会大白于天下的,没人比圣人更懂太子的心境,因为,他自己曾经就是太子。东宫那个位子,是好坐的吗?想整谢珣,要么告他勾结藩镇,要么告他勾结东宫,你觉得哪个更容易些?”   康十四娘若有所思。   云鹤追道:“我奉劝你一句,你来长安,是为你的节帅刺探朝廷消息的,如果想用这么蠢的由头就干翻谢珣,还是放弃吧。”   康十四娘笑笑:“我知道,所以我犹豫了下,本想着给他找点麻烦也好,虽然不能伤筋动骨。”   她舔了下男人的嘴唇:“你觉得会是谁呢?”   云鹤追按住她肩膀,往下推,一手揉搓着她泛黄不乏浓密的头发:“我怎么知道?毕竟,谢珣得罪的人太多了,他是朝廷的鹰派,有多少人懒得生事只想得过且过,不光藩镇恨他,长安城可也不少。”   他忽然低哼了两声,四肢舒展,给了康十四娘一个赞赏的眼神:   “功夫不错。”   康十四娘把头发撩开:“你也是这样伺候大周公主的吗?”   云鹤追笑了:“不,公主像条母狗,她更喜欢驾驭男人。公主嘛,什么事都喜欢争强好胜的。”   康十四娘满脸嘲讽:“公主不过如此,不要脸,她的道观里有许多男人是吗?”   云鹤追道:“岂止是道观,佛寺也未尝不可,你羡慕她?”   康十四娘轻舔唇角,痴痴笑:“不羡慕,我不是有最好的了吗?公子,你既然不参加科考,不如去藩镇,我可以跟节帅引见你,以你的才学肯定能另有一番天地。”   云鹤追深吸口气,声音暧昧:“我不去,我要留在长安,我喜欢金碧辉煌堂皇富丽的长安,这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都。”   “你不会真以为,长安的天子,会把大位传给只会睡男人的公主吧?”康十四娘说。   云鹤追哈哈大笑:“事在人为,若我能控制了她,日后,说不定我就是这长安城里的天子。”   康十四娘一下笑起来:“你做了天子,是不是也会想法子跟藩镇作对?”   云鹤追点了下她的鼻子,哼笑:“先做上天子再说。”   康十四娘重新爬上来,抱紧他:“你说,公主要是知道你这个样子,会不会把你砍成两半?”   云鹤追衣裳半开,是个放荡不羁的模样,他笑得轻蔑:“我死了,还有谁能让她这么快活?时辰快到了,你回去吧。”   “那你帮我打听打听,到底是谁,这回敢参谢珣?”康十四娘很利索站起,穿上了衣袍。   云鹤追看着她穿衣裳,她皮肤黑,不过遍布光泽,黑珍珠一般,健康充满弹性。   可穿上那身不起眼的衣裳,她就不再是那个软如水的女人,摇身一变,还是那个看着甚至有些呆板的译语人。   “女表子。”云鹤追心里笑骂,长安城闲人多,女表子也多,他忽然就想起了什么,“参谢珣的那封匿名信,一会说他收了典客署的贿赂,一会说是平康坊的舞姬,到底是哪个?典客署还有这么胆儿肥的角色?”   康十四娘却不愿意和他多说,答道:“典客署里人大都好说话,李丞那个蠢货,虽然没多大本事,脾气却算好的,我也不知道有这样的人物。”   雨过天晴,慈恩寺一下变得格外热闹。   经了这场雨,薰翠更清,娇红愈艳,初夏尚没什么暑气空气中尽是清爽味道。   这月逢九,平康坊的姑娘们赶来听高僧讲经。慈恩寺香火本来就旺,再突然挤进来这么一群娇声沥沥涂脂抹粉的丽人,愈发显得人声攘攘,红尘滚滚,再分不清神佛与凡人。   脱脱被挤的东倒西歪,娇声抗议:“挤死了,挤死了!”嘴里虽这么喊着,肩膀却拱起来,跟着挤,挤热闹不嫌事大。   她本不愿来,假母立刻骂她是个小懒猫子,掰着指头把南曲有头有脸的姑娘算一遍,哪个不是懂诗文,精音律,跟客人能谈佛论道。只有脱脱,倒怪熟悉西市的骡马行。   脱脱嫌她聒噪,暗道我才不需要人来普度呢,索性走一趟。人一来,很快被同来听佛法的贵女们勾走双眸:这个手上的瑟瑟绿汪汪的,那个披帛上绣着鲜艳的卷草莲花,她们脸上矜持,一副很高贵的样子。   最中间簇拥着的,是个三十余岁的美妇人,体态盈丽,风韵正浓,腴清的脸就像一朵开饱满的白茶花,她长了个美人尖,有几分观音的样子。   我要是嫁给台主,就是个三品高官的夫人啦,她突然想到谢珣,神色微敛,学着那贵妇人,端了端身架。   进了慈恩寺,青石铺路,柏树参天,正殿金瓦覆顶,气势恢弘,供奉的正是乘六牙白象的释迦牟尼,金身辉煌,对着无数肉、体凡胎露出悲天悯人的微笑。   后头是高三十丈的石塔,共九层,绣柱金铺,每个转角都悬有金铃,风一吹,铿锵争鸣,很是悦耳。   脱脱掀起幕篱,看信男信女们虔诚渴望的眼神有些不懂,神在哪儿?佛在哪儿?见人往功德箱大把大把丢钱,恨不能告诉对方不如捐给我这样的穷狗。   她悻悻然地四处乱扫,一颗心,早长满了草。   讲经的高僧慈眉善目,两边是小沙弥,听得人昏头涨脑,什么“何时得闻妙法经,何时得免大轮回”这都啥?是啥?   听小沙弥们唱完,高僧讲了个故事:从前,有个国王为了听经,抛弃王位,最终修得菩提正果……脱脱昏昏欲睡,突然一震,满脸狐疑:   当国王不好吗?菩提正果是什么?这哪国不靠谱的国王啊!   佛香缭绕,吟唱不停,脱脱苦恼地挖了挖耳朵,偷摸开溜,倒没出来,而是好奇寺院后头是什么,信步走了进去。   忽被个小沙弥一拦,脑袋圆圆,语气倨傲:“这后头是居士们住的寮房,清修用的,闲人勿扰。”   脱脱乖顺地“哦”了一声,双手合十,说:“妾不知,打扰了。”   等那小沙弥趾高气扬地走开,脱脱啐他,趁人不注意悄摸摸地闪进来了。   松枝低垂,兰草轻曳,这里倒清幽,连个和尚的影子都不见。只觉凉风送爽,心旷神怡,脱脱想文绉绉地吟出个一二三,愣是半天什么也没想起来。   水槛外有池塘,里头养着几尾活泼小鱼,凭栏旁有鱼食,脱脱抓起一把,丢进去,见它们摇头摆尾争抢食物憨态十足,觉得自己好像也饿了。   不知不觉,她往廊庑深处走去,经过一寮房,隐约听得声音,像是呻、吟,又像是喘息。   这声音不陌生,脱脱在南曲听过,可是,佛寺怎么会有这种声音?   舔了下手指,往窗户上一透,隔着小孔,脱脱扑闪着乌黑的眼珠子朝里窥去。   水晶帘摇曳,熏香袅袅,两条蝤蛴一样交叠在一起。   “你真好。”女人娇媚的声音婉转。   “哪里好?”男人低沉笑,轻抚对方眉宇。   好熟悉的声音,脱脱愣住,眼睛一眨,哎呀,她看到了什么?芙蓉菡萏,一蒿入海。   脱脱心惊肉跳,这,这,这不就是平康坊图上画的吗?第一次亲眼撞见,她脑子轰了一声,十分迷茫。   “哪里都好,比他强多了,他只知道忙。”女人娇声抱怨,忽然格格笑起来,旋即,被男人捂住了嘴。   “你是想把前头的人都引来吗?让他们看看高贵的夫人,是怎么兴风作浪的?”男人的声音浓黏。   脱脱一下回神:是云鹤追。   那个肉麻不要脸的男宠。   “呸,死男宠!”脱脱心里骂道,她虽不信佛,但也知道三宝圣地,清净庄严,怎么可以在这里上演活春宫?   那位夫人呢,谁家的夫人!   脚边忽窜出只黑猫,吓她一跳,脱脱叫了半声,蓦地被一只粗糙手掌掩住了口,她回头,正撞上一双碧幽幽的眼。 第16章 、舞春风(16)   呀,是骨咄。   骨咄二话不说,把她拖走,两人刚闪到粗壮的柏树后,就听到房门吱呀开了。   “嘘。”骨咄的手依旧捂在她嘴上,脱脱眼皮一垂,就瞧见他手背上长满了毛茸茸的体毛,好恶心。   脱脱忍着,听那边动静似乎没了,骨咄渐渐松手,她抬腿就是一脚踢在了骨咄身上。   “你今天穿的像仙女一样。”骨咄拍拍身上的土,“看人偷情,你不怕被灭口?”   “他敢!”脱脱仗着自己好歹是官署的人,底气十足,更何况,她现在可是谢台主的心上人,谁敢灭她,威武的御史大夫肯定会替她报仇雪恨,诛他九族。   想到谢珣,脱脱脸拉下来,变得不快:“你怎么还活着?!”   骨咄表现出一点都不记恨她的样子,轻飘飘说:“因为回纥还有一群老母猪等着我,我怎么舍得死?”   想起当日自己挖苦他的话,脱脱会意:“你又越狱了?”   骨咄嗤笑了一声:“不是,是谢珣主动放的我,因为永安公主的面子。”说到谢珣,他不自觉地动了动肩胛骨,还是疼。   台狱那套,他一个大男人都叫得死去活来,真丢人。   “那你还不滚回帐篷里找你老母猪,留长安做什么?”脱脱横他一眼,死蛮子,一身腥一身臭的,敢摸我的嘴?她掏出帕子,狠狠揉了一通。   骨咄贪婪的目光在她脸上留恋不去,在四方馆,他一眼就看出她是女人,那么俊的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是个势利眼儿。她瞧不起人的模样,可真够欠揍的。   不过,她这么劲儿劲儿的,花中带刺,骨咄不舍得揍她,他说:“我不急着走,已经回过可汗,这一次,搞得我太狼狈,我想在中土游历一番再回草原。今天,我来凑个热闹,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你了,你真惹眼。”   脱脱睨他:“你要是还敢乱杀长安城的普通百姓,你就死定了!”   骨咄看她叫嚣,搞得自己跟御史台台主似的,嘲笑说:“看不出,你还是个忧国忧民的官,你是官吗?”   “你给我等着。”脱脱发狠。   骨咄觉得她愈发可笑:“等什么,你打得过我?”   脱脱冷道:“我是打不过你,可早晚有一天,朝廷一定会把你们一个个地收拾干净,尤其是你们这些蛮子,把你们赶的远远的,赶到沙漠里,饿死你们的牛和羊,你们等着嗝屁吧!”   骨咄啧啧摇头,一勾手,就把她的帕子给夺了过来:“长安连河北都收拾不了,还想收拾我们?我们有无数骏马,无数勇士,就是打马球你们大周的将士都赢不了我们,还收拾干净?我看你还是回床上做个美梦比较好。”   说完,故意在帕子上一嗅,“真香。”   脱脱最恨蛮子猖狂,听他这么说,简直奇耻大辱,想抢回帕子,被骨咄又一把扯过去:“有和尚来了。”   果然,两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见他俩人莫名在此处拉扯,不高兴地训了几句,脱脱一肚子火,暗道你们真是瞎子,不去抓奸夫淫、妇,骂我干什么?   脱脱不想跟他同行,骨咄却黏糊:“小美人,别当什么译语人了,跟我走吧,我身上的钱财够多,我带你去玩儿。到时,我们回草原,那里有蓝蓝的天……”   脱脱一副飞扬跋扈的模样,打断他:“谁要跟你玩儿,臭烘烘的,去你的蓝天白云骚牛骚羊!”   说完,提裙就跑,一口气飞出慈恩寺,扎进人堆,很快就甩掉了骨咄。   她心情转好,不过一缕疑云始终不散,脱脱买了两个糖人,含在嘴里,眼前忽然一亮:   那妇人,不就是那位像观音的贵人?   她怔怔地想:云鹤追胆子真大,做公主的男宠,还跟别人的夫人在寺庙里偷情,真是太不要脸。   糖人没吃完,那个不要脸的男人就出现了眼前。   他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脱脱一惊,只觉毛骨悚然:云鹤追跟上自己了。   她有随身携带匕首的习惯,脑子转了两圈,手一按,大模大样地跟他擦肩而过了。   “我就说过我们会再见的。”云鹤追喊住她,在慈恩寺,他看到了柏树边露出的一角红裙。   眼前忽多了把扇子,扇坠悠悠,挡住了脱脱的去路。   附庸风雅,脱脱心里冷笑,你再装也是个男宠,她打心眼里瞧不起云鹤追,忍住厌恶,抬眸看看他,柔声细气说:   “郎君认错人了吧?”   云鹤追笑意不改,他永远是一副很多情的样子:“没有,春姑娘,白玉翡翠换了多少钱?”   脱脱一脸的天真烂漫:“什么?”   云鹤追道:“再装就不可爱了,饆饠店的老板娘什么都跟我说了,你叫、春万里,就住西市附近,和西市这些人都很相熟。”   风骚的老板娘肯定跟云鹤追睡觉了,真不争气,脱脱恼怒,咬着牙笑眯眯的:“想起来了,白玉翡翠是你要送我的,我可没强要。”   “我又没说什么,问问而已,别说是白玉翡翠,我宅子里所有的金银财物都可以送你。不过,礼尚往来,你是不是应该送我点什么?”云鹤追也笑眯眯的。   脱脱一听这话,娇嗲地不行:“我穷,哪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您跟着公主,见过大世面我送您什么好呀,我可不见得有。”   云鹤追道:“有,这样东西你肯定有。”   脱脱明白了,她脸上笑意还在,甜美可人,但心里已经在计算如何摆脱云鹤追,这男人是笑面虎,明明很有心计城府的家伙,装玉面公子而已。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云鹤追的危险,眼波盈盈一闪:“好哥哥,恐怕你要准备一万两黄金呢。”   看她风情摇曳,云鹤追满心讥诮:小娼妓,我说的是要你命。   他顺水推舟,浓情蜜意的:“一万两就一万两,好说,我知道个好地方,我带妹妹去,如何?”   脱脱见他一口答应,后悔不迭,脸上却笑得春暖花开,有意捏了下他的手:“好,哥哥到时就知道我值这个价,不过,空口无凭,我要你先送五千两黄金到饆饠店,事后再要另一半,不过分吧?”   云鹤追在她掌心轻轻一捻:“就这么说定了,你来慈恩寺。”   脱脱佯装吃惊:“慈恩寺?那都是和尚呀,佛门重地,去那种地方不好吧?”   云鹤追道:“佛门又如何?公主在道观里都可以夜夜笙歌,佛门怎么就不行了?再说,”他看着她那张艳丽小脸,颇有些心动,难免另有一层打算,于是,声调越发幽深,“密宗的欢喜佛是爱神,男女双修,在佛门圣地做这种事最合适不过了,佛祖高兴都来不及。”   脱脱一头雾水,暗道欢喜佛是个什么?她对神啊佛啊,向来研究不多,俗世的一切就够她琢磨的了,她才不管什么来世轮回,都是鬼扯。   但又不愿意在云鹤追面前露怯,想他那话意思,一揣摩,羞羞地把脑袋一点:“好呀,正合我意。”   说完,对他妩媚眯眼,“明日我去饆饠店,好哥哥可别失言。”她撒娇道,“五千两,少一两都不够诚意哦。”   看她那副贪财又矫情的模样,云鹤追笑意很深:“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放你娘的狗屎屁,脱脱心里骂道,你要是君子,全天下都是君子了。心里蓦地一动,满脸的不信任,“你一个男宠,哪来那么多钱?就算公主宠爱你,一万两黄金可不是小数,你,不会是吹牛吧?”   云鹤追看她那副无知又肤浅的模样,竟有几分可爱,塞她一个度牒:“呶,先给你一份定金,你随便转手在西市都能卖个好价钱。”   脱脱撇嘴,却一脸贪婪地攥紧了度牒:“那我倒要试试!我可等着我的一万两黄金!”   说完,扭头就跑,后头云鹤追没追上来,她心里一松,但神色里很快多了些不安的情绪。   他会找到自己的。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云鹤追是个自大的男人一定以为自己上当了,脱脱心事重重,没什么精神回平康坊,直接溜回家。   谢珣被匿名举报,这事很轰动,好事总是憋死在家里,坏事一传就能传遍五湖四海。   照理说,监察御史接了举报,完全可以写成弹奏状不经御史大夫的手直接递到圣人那里,所谓风闻奏事,那就是不必拿出真凭实据,拿传闻就能参人。   不过,有谢珣这样的乌台主在,目前还没有哪个御史敢这样横行。   三省六部一台,全都炸锅。   说是密报,突然成了长安城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瞅准这个机会,御史台的众多仇家们跃跃欲试撺掇着谏官在皇帝眼前添油加醋。   皇帝听了半晌,没发表看法。他身边没外人,除了鱼辅国,就是安乐,当笑话似的听完把谏官打发了。   奏议往案头一扔,劲儿大了,掉到地上,鱼辅国毕恭毕敬给捡起来掸了掸,说道:“谢台主虽不至于如此,但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   安乐在剥荔枝,手底不停,把果肉放金盏里递给皇帝:“阿爷,尝尝这头份妃子笑。”   皇帝不爱荔枝,一股馊水味儿,但赏脸,一边嚼一边说:“我知道,事情也许是有的。”   鱼辅国眉毛一动:“正是,所以陛下不能太纵着他,谢台主本就年轻,这样目中无人的性子不够持重,他是相公,这样落人把柄于朝廷来说也丢颜面。”   安乐笑瞥鱼辅国,拈起帕子,揩揩手指,她说:“阿翁说的有道理,阿爷要用他,但人都是容易恃宠而骄的贱性子,该压一压时,还是要压的。”   虽不知道是谁这么大胆,但很合人心意,安乐慢慢品着荔枝,眉目带笑。   皇帝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完,不置可否,只是点了点头,转而问起安乐:   “近日和太子有走动吗?太子倒关心你这个姐姐,每次问安,都提及你。”   安乐若无其事答道:“阿爷,上回我约他打马球,他说身上不适。邀他去芙蓉园赏花,还是不适。跟他聊天吧,前言不搭后语的,只跟东宫的几个小黄门每天腻歪在一起,阿爷应该问问东宫的师傅们,殿下的学问到底怎么样了。”   太子一副唯唯诺诺,很不成器的样子。皇帝听了,略一思索,说道:“太子是要多管教,辅国,你传我口谕,让相公们明日都到政事堂来商量浙西的事情。”   翌日黎明,刚出坊门,鱼辅国见了两位上早朝的仆射相公,闲扯一般就提起来了:   “两位相公在政事堂,听说谢台主的事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早八 第17章 、舞春风(17)   左仆射跟谁都不熟的表情,很客气答道:“确实听说了,不过世上的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底是真是假恐怕只有当事人最清楚了。”   鱼辅国烦他这副老狐狸的姿态,废话连篇,笑吟吟说:“仆射相公这话真是玄之又玄,很有老庄的味道。”   “谬赞,谬赞。”左仆射还有度支一堆烂摊子事没搞完,朝廷摩拳擦掌,一副找人干个你死我活的架势,钱打哪来,是个棘手问题。   跟鱼辅国随意哈拉两句,提步先告辞了。   “仆射相公,今日又该政事堂议政了吧?”鱼辅国悠闲地掸掸衣领,“圣人难呐,想出兵,先不说粮草诸事,就是这朝堂之上,好些个嘴,一张一合的,叭叭叭个不停,天天阻挠圣人削藩,都是混吃等死的德性。”   他深吸口气,“这大周的江山,呵,当初贼人攻入长安,先帝西奔,要不是老奴我把自己的马让给了当时还是东宫的圣人,拼了性命也要护圣人周全,”话没说完,一副好汉不提当年勇的姿态,留给右仆射细品去了。   右仆射心思何其玲珑,他说:“那是,中贵人居功至伟,圣人信任您天经地义。”   鱼辅国笑得格外舒展,连连摆手:“不敢,老奴哪敢居功,那是圣人自有天佑,我大周的国运不该绝,所谓否极泰来。”   紧跟着,是一声深深的感慨,“圣人削藩大业就在眼前,老奴只盼着能再为主分忧呐!”   右仆射道:“圣人用兵早晚的事,到时,自然应由中贵人监军。”   话说到心坎,鱼辅国迈着冉冉的公府步跟右仆射很有兴致地继续聊去了。   进了月华门,就是中书省相公们办事的地方。皇帝提脚早到的政事堂,人没来齐,他盯着那块壁记看,上头是前李监察所书的《中书政事堂记》,李监察诗文瞩目,字又漂亮,洋洋洒洒下笔千言写下了激励后来人的训诫。   皇帝瞅半天,咂摸着“列国有传,青史有名”这两句时,千头万绪从心头掠过,坐了下来。   等宰相们从各自的署衙来,皇帝让中书舍人念了浙西卓金的又一封上表:鸡贼节度使还是要暂缓入朝。   账都没理清楚呢,左仆射被皇帝询问意见时,有些犹豫:“陛下,要不要先同意?缓一缓未尝不可。”   皇帝看看其他人,文抱玉斩钉截铁否决,目光炯然:“不行,是他主动请求入朝,今一而再再而三推诿,已怀异心。陛下新登大宝两载,如果让他得逞,则威令去矣。”   左仆射望着首相的一把美髯发呆,有些闷闷不乐,自己虽是名义上的相公,但尚书省早已衰落,六部的同僚们活不少,地位却不见长。先帝折腾一圈,打的国家千窟窿万眼儿,藩镇没拿下,家底子倒耗差不多了。   好不容易重新攒了点儿,又要打,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谢珣瞥他一眼,对皇帝说:“陛下,朝廷退让是没有出路的,最坏的局面,哪怕失去河北和西域,也不能失去江南,那是朝廷的财脉,浙西又是江南的粮仓,绝不能丢了。”   道理谁都懂,但具体要怎么打,得相公们出主意。   皇帝点头称是:“入朝不是看心情的事,心情好了,跑来见天子,心情不好,就不来。文相,小谢,你们看这事谁来主持的好?”   有老师在,谢珣人还算低调,只是把目光调向一旁的中书舍人,听文抱玉说:   “学士当年外放明州为官,与浙西相邻,那里的习俗人情山水风貌他再熟悉不过了,陛下应该听听学士的意见。”   中书舍人向文抱玉投去感激的一瞥,冲皇帝一拱手,回话道:“陛下,浙西军虽号称‘弩劲剑利’,但实际上,最怵的就是徐州兵马,陛下如果能派遣徐州兵马做先锋,一来夺势,二来也消除了徐州军成后患的隐忧。再从淮南、浙东调兵引为犄角之势,到时,最好是卓金阵脚自乱,不战而溃,这样也就能为朝廷省下一笔粮草辎重了。“   一番勾勒,说的皇帝心潮激荡,仿佛胜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政事堂里君臣融洽异常,谢珣反倒话不多了。   皇帝最后决定先下一道旨意:任命新一任镇海节度使,立即启程奔赴浙西,而卓金,必须马上入朝。   同行去宣布任免令的自然是中使,皇帝转过头,细细问鱼辅国人选。   这意思,是要从鱼辅国身边选了,谢珣冷眼旁观,等皇帝带着中书舍人鱼辅国心情颇佳地离开政事堂,默默行礼相送。   皇帝一句也没过问谢珣那些糟心的传闻,没捅到他面前,他乐得装聋作哑。反而下了个口谕:严查匿名举报。   倒是几个谏官,拉扯着皇帝不放,皇帝烦不胜烦,让他们自己找证据去。   “你为何不跟圣人解释解释?”文抱玉把舆图又再次拿起,老父亲似的心情,小谢这人,有些孤介太过了。   谢珣不屑:“老师觉得我该解释什么?是有人送,但我都扔了,比起这些无聊的举报,我更关心河北,老师知道吗?成德张弘林病重了,老师觉得这是个机会吗?”   文抱玉一脸平静:“消息准确?”   “那是自然。”谢珣道。   文抱玉摇头:“小谢,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有人在河北为你打探消息,那么,自然就有人在长安替藩镇打探消息。京官们,包括鱼辅国,想整倒你的大有人在,但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会觉得一个贿赂的罪名就能如何。”   谢珣好整以暇一笑:“我知道,长安城有细作,不用想也知道。这件事,我有头绪,老师不必太担心我。”   “好,学士剖析的没错,浙东不足为患,卓金必败。但河北的事,确实要再等等,成德是个机会不错,但在这之前,恐怕还得先解决了一个地方。”文抱玉把舆图往他眼前一铺,谢珣就明白了。   散衙的钲声响后,师生结伴会食,也不在台省多做逗留,而是准时回家。   典客署里,早把谢台主这点八卦扒拉的毫无新鲜感可言。李丞自然听闻,一下子提心吊胆,怀疑到脱脱身上去,脱脱赌咒发誓不关自己的事,迟迟不见下文,李丞那颗心就悬在半空晃荡的人茶饭不香。   脱脱自己更犯嘀咕,把人算了个遍,百思不得其解。   最奇怪的是,谢珣竟没怪到她头上,果然是珍爱我,脱脱很肯定地想到这点,心情甚好。   会食狼吞虎咽,出了鸿胪寺,她那头驴要想赶上谢珣,还是费力了点。   这一赶,有点心急,到长兴坊附近时,先看到了一团黑亮马身,是如电,那上头自然就是谢珣。   眼见他到拐角,再慢一慢,视线就要被高墙挡得严严实实,脱脱下驴,拔脚飞奔,像阵风似的冲到了谢珣跟前。   他控着马,看到了她,脱脱还没张口,谢珣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春万里,我正要找你。”   “我也有急事想找台主!”脱脱仰着头,十分有眼色,忙去替他牵辔头。   不料,一道鞭影儿倏地落下,打在手背,脱脱嘶的一声收回了手,低头去瞧,手背上立刻浮起一层红皮,她有些不解又有些恼怒得抬脸盯着谢珣。   一双明眸,情绪满溢。   “是有几日了,想好怎么说骗人了吗?”谢珣捏着马鞭。   脱脱脑子转得很快,人一下倔起来:“不是我,如果是我我还能脱得了干系?我为什么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谢珣不作声,听她喊冤。   脱脱恨恨瞪他一眼,想扭头走,但眼下除了谢珣,她再不认得第二个贵人。   她走上前去,扯了扯谢珣紫袍的一角:“台主,真不是我,你一定能查清楚。我今天来,是想和台主说,能让我暂时租住你家吗?”   谢珣冷淡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他板着脸的时候,像尊神佛,看草芥似的在自己身上微微一动目光。脱脱怕他这样,又天生反骨,他越是这样,她越跟他来劲:   “第一,匿名举报不是我,我也没把这件事告之四海,你爱信不信。第二,我想租住台主的宅子,你放心,我给钱,哪怕让我睡柴房都行。”   谢珣脸色冷白:“春万里,求人就这个态度?”   她穿视事的黄袍,总显得阔,上一刻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少年模样,下一刻,声音就娇了,软唇糯舌的:“我有事想跟台主细说,你要不要听?”   “我跟你很熟吗?”谢珣反问。   脱脱辣辣地看着他,不害臊说:“我跟台主是有肌肤之亲的人。”   想起亲他的那一下,脱脱心又热了,她见过花丛里的蜂子,吸吮蕊心时,恨不得把脑袋钻进去。台主的胸膛宽阔,结实,不是少年人的单薄,而是成熟男子的气息。   望着谢珣英俊的那张脸,脱脱忽然很想把脑袋钻他胸口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多绮思。   谢珣仿佛对她毫无兴趣,道:“我想你不至于那么糊涂,但鉴于你这张嘴……”他的视线当真在她唇上盘亘了片刻,小巧,圆润,有个尖尖唇珠,口脂带着一股茉莉花香。   脱脱红唇微张,见没了下文,嘟囔道:“我又没四处乱说。”   “你的事,明日到御史台来见我,先回去。”谢珣的下文竟是这,脱脱懊恼,急的拦他,“我真有一些见闻想告诉台主。”   她这两天连饆饠店都没敢去,夜宿平康坊,一大早就溜到鸿胪寺,校尉打着呵欠瞧见她,啧啧直叹:“春万里,你这比政事堂的相公们还尽心。”   如电跟谢珣一个脾气,除了乌台主,对谁都爱答不理,一近身就想尥蹶子。果然,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如电不耐烦动了动。   “闪开,我没空听你所谓的见闻。”谢珣拍了拍如电,要走的架势,脱脱坚持,作死地展开双臂挡住他去路,“台主,我问你,打藩镇是不是要破费很多钱?我有钱的事要告诉你。”   谢珣一扯缰绳,乜她两眼,最终下巴一扬,示意她跟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不想出现上本评论区那种糟心的局面了,如果大家真为我好,不要搭理,不要搭理,一句话都不要搭理,不要回复,专注剧情评论,别骂人。 第18章 、舞春风(18)   廊檐下,婢子正拿支蔓草纹发簪逗雪白的鹦鹉,见谢珣回来,立刻笑脸盈盈,却见郎君身后跟了个脸白个矮的小少年,像是杂役,便又自觉收住了脚步。   脱脱远远一目,看对方衣裙鲜艳,头上的簪子晃啊晃的,璀璨光芒间或一闪,俏丽可爱,心里莫名不高兴。可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   等着吧,等我住进来,我一定就是御史大夫最喜欢的人。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池子里的碧荷青青如许随风送来一阵清气。脱脱眼不够用,心里好奇,一会指着玲珑假山问,一会踮脚往阁楼方向瞧,一会又“哦呀”“咦咦”地惊叹,一路不见消停。   谢珣回身,拿马鞭敲她脑袋:   “真聒噪。”   他说这话时,带着那么一点儿微微的笑意,脱脱蓦地脸烫,雪白的皮子上酿出几点嫣红。   谢珣笑了笑,带她进听事,煮了茶,人绕到屏风后把幞头解下,玉带松开,金鱼袋等物放在小几上,才只穿着紫袍圆领袍服出来。   “说罢,说不出正经的一二三,我可要治你的罪。”谢珣手底动作起来,煮的阳羡茶,香味浓郁,绿中泛黄,汤花若隐若现。   这么悠闲,脱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真是文雅呀,还是那双喜欢剥皮凿骨的手吗?她看他品了口茶汤,也不说招呼自己,难免有点悻悻的:   “台主,下官闯祸了。”   谢珣专注于煮茶,茶釜鼎沸,连个眼风都不给她一下:“春万里,到底是什么让你产生错觉,觉得我会替你收拾烂摊子?”   脱脱眼皮子一垂:“有人可能会杀我。”   谢珣不以为然:“你也有害怕的事?”   脱脱望着他,脑子早神游九天去了,她琢磨着该怎么说。   “前一阵,我跟着南曲的姊姊们去慈恩寺听高僧讲经。”脱脱决定从头说起。   谢珣投来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脱脱不服气:“我怎么就不能听了?你别瞧不起人。”   谢珣道:“少废话,说重点。”   脱脱本想夸一夸当日那高僧有多神气,大家都跟拜神似的仰望着他,比三品高官可威风多了……不过,看谢珣这表情,谁也杀不了他的锐气,她嘟起嘴说:   “慈恩寺里,贵人们给和尚的赏钱可多了,下雨似的。你都不知道和尚多有钱,贵人们还送他们田产哩!全是一等一的好田,地肥有劲儿。不光是这,和尚们不老老实实做和尚,做法事就算了,还管着卖药、算命、借贷,南曲有个姊姊就管和尚借贷过,利息可高了。”   说完,像是热似的,手抬起,扇扇小嘴儿,“搞的我都想当个比丘尼了。”   谢珣不理会她在那儿矫情,眉目沉郁,脱脱瞄他两眼,见他是个很不高兴的模样,愈发得意:我就知道你在乎这个,还真是奇了,你又不管户部怪操心钱哩!   这个时候,她才把寺院的度牒掏出来,谢珣果然有了反应:   “你怎么会有这个?”   僧侣的度牒,在本朝大有用处,有这么一张度牒朝庙里一挂,税不用交了,徭役免了,大家挤破头也想搞到手。   脱脱却摇摇脑袋:“这个度牒有问题。”   “什么问题?”   脱脱朝他跟前挪了挪,一撩袍摆,跪坐下来,人都要贴谢珣脸上去了:“台主,你看,朝廷的度牒都是秘书省统一印刷,油墨、纸张那都是有讲究的。这张明显是依葫芦画瓢,乍看没区别,仔细看就知道糙了不少,但是呢,也够唬住人的了。我在西市查问了一圈,你知道吗?我这张价钱可不小。”   听她说的头头是道,谢珣接过,仔细辨了半晌,问她:“你怎么知道这些?”   脱脱一副豪气万丈天下没有我不知道的表情:   “这个呀,秘书省偶尔临时找译语人,我去过,见他们印度牒就瞅过几眼。再说,鸿胪寺跟秘书省离的近,大家都是好邻居,彼此相熟,再正常不过了。”   反正除了御史台,其他署衙都是好邻居。   “这个度牒,是公主的男宠云鹤追给我的,”脱脱把跟云鹤追的纠缠从头到尾一说,方堪堪点到慈恩寺,“他在慈恩寺跟一位长得像观音的贵妇人偷情呢。”   她在那儿挤眉弄眼,谢珣便懂了,可表情说不上意外,寺庙道观藏污纳垢,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我觉得他肯定发现了我,约我到慈恩寺,刚开始,我以为他是想和我睡觉。再后来,我觉得不对,他应该是想灭口!”脱脱声音猛的一高,谢珣皱眉,“别叫唤。”   他听说过安乐有个俊美的男宠,很张扬。   谢珣慢慢呷着茶,像是陷入沉思。   脱脱还在脸前,离得近,晶亮的眸子看着他,谢珣瞧也不瞧她,一伸手,把她那张脸别过去:   “谈正事时不许放肆。”   脱脱讪讪撤回,觉得自己有点被色迷昏了头,又不愿被他看轻,咳了下嗓音:   “我觉得,度牒是云鹤追私印的,要么,就是他后头有公主的支持,因为他掌着这样的大权,所以才敢在慈恩寺横行无忌,僧人会替他掩护。他一来敛到了钱财,二来还逍遥快活,一举两得,台主你觉得呢?”   谢珣这才正眼看她:“想法不错,这个人,我没打过交道只是有所耳闻。”   脱脱忙道:“那是,台主多金贵,怎么会跟他那种不要脸的男宠打交道?”   谢珣悠悠一笑:“是吗?可我不正跟南曲的优妓打着交道?”   听出他略微微的轻视,脱脱心虚,别别扭扭地回嘴:“我又不卖身。”嘀咕完,蓦地醒神,我有什么好心虚的,理直气壮接着道,“台主还不是喜欢我?给我打鼓,还救我,那天是谁摸我的腰?”   谢珣道:“我摸了又怎么样?你这身份,还怕男人摸?”   脱脱这下才恼,狠狠瞪他:“那要我乐意才成,我乐意,谁都能摸我,我不乐意,天皇老子也别想碰我!”   他故意笑道:“我呢?你乐意吗?”   脱脱觉得自己应该矜持下,抿起唇儿,骄傲说道:   “不乐意,你把骨咄放了对不对?我那天见着他了,他许我做回纥的王后呢!所以,台主虽然是个三品高官,我还真看不上。”   谢珣转着白瓷杯,上下横扫她两眼,杯子一放,径自起身:“这么有骨气?走,你跟我去趟慈恩寺。”   脱脱炸毛一样跳起来,像檐下那只被惹到的雪鹦鹉,抖拉起膀子:“我?我不去,万一云鹤追在那跟人偷情,他更要杀我了。”   谢珣冷嗤:“你跟着我,谁敢杀你?”   脱脱立刻想起心里揣着的那件要紧事,几步跟上他,小羊羔似的依偎过去:   “那,我能先借租一阵吗?我家里还有姊姊妹妹,不想连累她们,等你抓了云鹤追,我就走!”   绕这么一大圈子,原来想头是在这儿,人不大,心眼儿倒跟马蜂窝呢。   谢珣一面往外走,一面问:“你说说看,我为什么要抓云鹤追?”   脱脱两只眼粘他身上,弄了下幞头:   “台主,秘书省印的度牒那都是有数的,云鹤追要是敢私印度牒敛财,这不是大罪?他一个男宠,反了他了。朝廷打藩镇正需要钱呢,寺庙肥的流油,这么一头猪朝廷要是放眼皮子底下都不知道宰,可真傻!”   听她不知天高地厚,张嘴就来,但确实又不乏几分道理,谢珣警告说:“收敛些,你一个流外杂役对朝廷指指点点,活的不耐烦了?”   三省六部里每天无聊扯皮的官员多的是,训我干嘛?脱脱神情一变,撒娇说:“我只在台主跟前这样嘛,我知道你会护着我。”   “脸皮厚。”谢珣睨她一眼,脱脱毫无知觉,欢天喜地的按他吩咐先换了衣裳,扮作个小僮仆,头发一窝,只露出晶莹的一张小脸上两只清水眼滴溜溜地转,机灵又狡黠。   家仆牵出如电,脱脱才惊觉自己太慌竟忘记栓驴,果真,驴子早不知跑哪儿撒欢去了,脱脱哭丧着脸:   “我驴没了。”   她快哭了,这头驴花钱买的呢,肉刀割似的疼。   谢珣也换了常服,罗巾软幞头,石青皂靴,一袭月白圆领袍衫。这打扮,一看就是哪家清贵的玉面郎君。   看她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谢珣开口,答应给她一头骡子。   如电是正经的突厥大马,四肢修长,身材高大,脱脱不情不愿地跨上骡子,两相对比,觉得自己真是寒碜。   “真小气,又不是穷,堂堂三品高官的家里这样的畜生也能拿的出手?”脱脱揪骡子的毛。   谢珣转身:“不想要的话,那好,你走着去。”   脱脱立刻抱住骡子脑袋:“要,我要,那这头骡子就是我的了?”   午后佛寺清幽,游人散去,只余佛香袅袅,低沉的诵经声催的人只想瞌睡。两人一前一后进寺,香客很少,脱脱趁谢珣不备往脸上抹了层香灰。   塌肩驼背的,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这么溜溜达达,撞上个小沙弥,神气活现,问两人是单纯上香还是要给功德箱捐钱。   来慈恩寺的达官贵人见的多,小沙弥习以为常,看出谢珣当是个有身份的,却也懒得讨好。   谢珣只上了香,没其他表示,小沙弥不乐意了,暗道,看你穿的人模狗样,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   寺里的释迦牟尼,是金身,拿铜灌注的佛像则多了去,置于侧殿。本朝佛道盛行,光是一坐长安城有一百余所寺院道观。像安乐公主所居道观,甚至要单独占上一坊,面积阔大。就是大明宫里,也单设佛堂、道坛,这些虚幻之物正是俗世人的精神寄托。   管理长安城佛寺的两街功德使,正是由宫中宦官兼任,这笔油水,大概率淌到谁手里了不难猜。   “台主,你到底在看什么?”脱脱殷勤问,谢珣不语,似乎懒得理她,从侧殿出来,迎上一妇人,后头跟着几个家婢,挎着包裹,里头装了供奉用的手抄法华经。   咦,那个美人尖,脱脱一眼认出她,愣了愣,心砰砰跳起来,唯恐云鹤追也在,下意识想往谢珣身边凑。   却见谢珣迎上去,客气施了一礼,招呼道:“师母来礼佛?”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一直支持我的读者们,由衷感激。 第19章 、舞春风(19)   师母?   脱脱一双眼睛愕然地看看谢珣,又看看那夫人,硬生生把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她听谢珣问:“老夫人病情有起色了吗?”   夫人眉眼间一片祥和,还真像个菩萨:“相公衣不解带,极尽孝心,已经有不少起色。我今日来,正为还愿。”   或许是脱脱的目光太直白,夫人心有所感,抬眸一瞥,脱脱忙垂下眼皮,心顶着胸口,跳的更快了。   等这两人寒暄完,夫人入殿,脱脱睁大了眼瞪谢珣:“她是文相公的夫人吗?”   谢珣目光游走在供养人献来的珍贵香料、珍奇药材上,漫不经心的:“怎么,你好像什么人都认得,人家认得你吗?”   她鼓着腮,像个□□,一声不吭在那发呆。   谢珣眼皮撩了下:“有什么话直说。”   “那我说了,你可别生气。”脱脱机警地瞥瞥他,“别迁怒于我。”   谢珣笑了声:“心眼儿多。”   脱脱猴儿似的跳到他眼前,左右一顾,悄声道:“我跟你说,跟云鹤追偷情的就是这位夫人,真的!”   谢珣脸色猛地难看起来,他不悦:“再说一遍?”   “我没骗你,骗你是这个。”脱脱竖起一根小拇指。   谢珣没工夫问她小拇指又是什么意思,想了想,让她原地等着,他去问小沙弥是不是寺院应该有份“僧尼籍帐”。   本朝平民,每三年要重新编一次户口,僧尼在寺院亦需登记。   脱脱远远看着,脚底乱划拉,正不耐烦,看谢珣一身月白袍子极为赏心悦目地走来了,上前就笑:“台主!”   谢珣示意她小声,正色问:“你确定没看错?我警告你,这件事敢信口开河我饶不了你。”   脱脱瑟缩一下,嘴巴撅起来:“我又不瞎,她长了个美人尖,姿态那么高贵,那天刚进慈恩寺我就瞧见她了,所以记的清楚。”   随后,把当日听到的只言片语全学给了他。   谢珣薄唇轻动,桃花眼带着一丝不明寒意:“春万里,这件事不准说出去,懂吗?”   “下官明白。”脱脱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啧啧,真是乱啊,公主的男宠和首相的夫人睡觉,本朝要完。   “台主,你很生气是不是?那你会抓云鹤追吗?”脱脱两眼灼灼放光,“杀了他,他就不能为非作歹了!”   谢珣察觉到脱脱脸上一闪而过的杀气,看她两眼,她在他跟前一点不懂隐藏,有点蛮不讲理,好像仗着谢珣,什么都能办到似的。   “我是要查他,不过我不会随便乱杀人。”谢珣说。   脱脱哼了声:“他给你的老师戴那么一大顶绿帽子,杀了他又怎样?”   “国家有国家的法度,我确实很生气,他这样羞辱老师。但是,该怎么审判他是要走流程的,你不要总是跟无赖小混混一样。”谢珣示意她去牵骡子。   脱脱不动:“法度是给台主这样有原则的人设的,心中没有法度的人,根本约束不了他,所以,我觉得对付这种人根本不需要讲法度,杀了就是。”   听她轻飘飘地把杀人挂嘴边,谢珣说:“那你去杀好了。”   两人视线一撞,脱脱嘻嘻的:“台主说笑,下官连鸡都不敢杀呢!”说罢拎袍溜开,牵过来骡子后不死心追问,“那台主总要管这些事的吧?除了台主,恐怕没有人敢弹劾公主。”   说到安乐,她两只眼又开始灼灼放光:“上回,公主到你家到底干什么呀?”   “你管得着吗?”谢珣抚了一把如电,一跃而上。   脱脱仰头:“你是不是喜欢公主呀?看你气鼓鼓的。”   谢珣面上更加冷漠:“你再废话试试?”   脱脱一脸得意:“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是吧?”   她怕谢珣拿鞭子抽她,赶紧上骡子,一点不知道矜持地说:“她有那么多男宠,不缺台主,台主别喜欢她了,以后就只喜欢我吧,我比她长的美,对不对?”说完,故意把小胸脯一挺,果然鼓翘翘的。   脑子里灵光乱闪,呀,抛弃台主的原来是安乐公主,一想到这,脱脱嘴角的笑拢都拢不住,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再回神,谢珣早风驰电掣去了。   等脱脱跟到长兴坊时,已经快要到击钲的时辰,她赖着不走,谢珣不动声色审视着她的表情,一开口,堵死了她的路:   “云鹤追如果真敢私印度牒,我会查,你已经给我惹了一身腥,功过相抵,现在,可以滚蛋了。”   脱脱惶急,只能忍着气,眉尖一蹙,扬起小脸,楚楚可怜地看着谢珣:“台主,我没地方去,平康坊那里我也不是夜夜都跳舞,我发誓,绝不给你添乱,我只要小小的一间……”   话没说完,谢珣竟然铁石心肠地进了府门,脱脱也跟上去,被门神一拦,看对方人高马大冷漠的脸,她又气咻咻退了回来。   跟谢珣跑这么一趟,他连碗羊汤都没买给自己喝,仗着骑马,跑得贼快。脱脱摸着乱叫的肚皮,看看天色,在谢府对面的槐树下坐了下来。   杜鹃鸟一声叠一声,洒落空中,高墙里的凤尾飒飒,听起来像秋雨。脱脱犯困,头一歪,在暮色的槐影里打起盹。   脑袋忽地一垂,她惊醒了,月亮从东山上爬出来,泄一地的清辉。她揉揉眼,打个呵欠,隐约听到哪户朱门里传来笑声和丝竹声,定是夜间作乐。   月光灿若琉璃,真美呀,脱脱饿得难受,看看四下,心里微觉害怕,于是抱肩将自己拢了又拢,很快,困得小鸡啄米,又睡过去了。   天光熹微,谢府的门开了,紧跟着,脚步声,马蹄声,如电咻咻的鼻音,全都响了起来。   谢珣翻身上马,前面仆从开路,灯光点点,他要先和老师文抱玉汇合,再往大明宫去。   “台主!”脱脱蓬着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脸的谄媚。   仆从立刻将她摒在了安全的距离之外,谢珣抬眸,借着火光见她一副懵懂未醒的脸,像是刚从被窝爬出来。   确实如此,以天为被,以地作床。   脱脱被火光刺了眼,脸红莹莹的:“台主这么早?相公为国辛苦!”一语毕,行了个跪拜大礼。   本朝宰相威仪甚重,号称“礼绝百僚”,平日里,百官参见,皆需行跪拜大礼。脱脱讨个巧儿,趁谢珣刚出来,就搞这一套,暗道我这总不会出错吧?   谢珣看她人没睡醒就拍马屁,拿过火炬,从上往下照了一照:“你昨晚睡哪儿的?”   一听他关心自己,脱脱神色又变了,状若可怜:“我睡树下的,台主,我求您的事……”   谢珣把火把丢给仆从:“闪开,下回再想睡外头,离我家远点儿,免得出事晦气。”   ……   脱脱气得简直想跳起来,她一身灰扑扑的,还是僮仆模样,脖子一梗:“我要换衣裳,我袍子还在你家呢我也得去署中视事!”   “带她去。”谢珣随意安排一句,率了人马,往文抱玉府门方向走了。   到半道,他吩咐仆从:“让人给她弄口热饭,不要难为她。”   仆从一脸茫然,谁?   谢珣道:“刚才那位。” 第20章 、舞春风(20)   就算是相公府里,小食也较简单,谢珣早起,不过喝碗胡麻粥,吃两块卷肉饼。   脱脱被婢子领去换好衣裳,洗了把脸,澡豆子化开,格外滑腻,她鼻翼微张猛吸一口香气,暗道:   难怪谢台主唇红齿白的,他家的澡豆子好香呦。   等喝上更香的粥,咬一口饼,满嘴泛起油光,把刚才谢珣那些混账话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吃饱喝足,抹抹嘴拍屁股出来时,突然发现那头死驴竟又摸回来了!脱脱气得拧它耳朵,大骂一通,但到底还是把那头骡子也牵跑了。   途径东市,坊门刚开,脱脱把骡子寄存好,骑驴去府衙。   浙西卓金突然袭击了宣州,脱脱一到,典客署几个绿袍官正在那闲扯,摸着胡子,翘着腿,你一言我一语的。不过,朝廷跟藩镇打仗,跟典客署关系不大,几句聊完,大家便哼哼笑掉头品评起平康坊的李娃刘娃各种娃。   “闲不闲呐,从浙西扯到平康坊。”李丞一出声,众人做了鸟兽散。   他走到脱脱跟前,端起架势,教育起她来:“我说,春万里啊,译语大赛你到底放在心上没有?你看人康十四娘,格外用功,那股劲儿是不拔头筹不罢休啊,我看你倒好,每天晃晃荡荡,浑浑噩噩,什么都不放心上。”   之前,李丞信誓旦旦说的那件长脸的事,便是译语大赛,拔得头筹,极有可能被选到中书省做藩书译语,跟着相公们做事,那是脸面。   脱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不太乐意往中书省去。典客署虽不像三省一台那般名声赫赫,但贵在风气活络,跟着李丞,许多事打个哈哈就过去了。   “我不舍得李丞呀,”脱脱贫起来,“再说了,三不五时地给相公们翻译四方文书,奏章表疏的,万一我出什么岔子,哪个会像您这么心胸开阔体恤下属?”   马屁总是受用的,李丞眉开眼笑地喝了她一声:“放肆,不许背地里含沙射影说相公们的不是。”   说着,笑意收了收,“我这是跟你说正经的,你人机灵,大家有目共睹,我对你拿第一很有信心,你这傻孩子,人家都知道背地里用功,只有你……”   他声音压下去,“是不是晚上还去瞎鬼混?趁早收手,万一被人认出来我可保不了你!”   脱脱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心道,台主可以保我呀,他什么不知道?那副表情,完全已经把谢珣已经当成了她私人,志满意得的。可一想到自己睡了一夜的露水,难免丧气,眼前忽然掠过那些小食,人又自信满满了:   欲擒故纵,噫嘻,小把戏。   她潦草应付了李丞几句,进了值房,果然,康十四娘在那用功。几旁,搁着碗白水,油纸上则垫了两块胡饼。   “康姊姊,散衙后的会食都省啦?”脱脱坐在自己位上,冲她打趣,“我看康姊姊这么清心寡欲,都能当个比丘尼了。”   康十四娘刚才一直在默记,看她进来,视线极快地将她从头到脚一掠,笑笑:“笨鸟先飞,我人不如你聪明,想趁这个机会博一把,自然要努力。”   她说的坦荡,脱脱报之一笑,刚低头要忙事,听康十四娘问她:“谢台主的那个事,说的是你吗?”   这个时候,脱脱倒否认了:“不是,我就是在你们跟前吹吹牛过过嘴瘾,哪敢真跑去给他送礼?康姊姊,你不觉得事情很奇怪吗?这件事,也只我们几个知道,传言怎么会那么清楚?”   康十四娘叹气笑:   “你嗓门大,保不定什么时候被人听去了,又或者,是歪打正着。我听说,圣人没追究这事,你别放心上了,赶紧准备译语大赛才最要紧,你家里还有个李姊姊费钱,为了她,也为了你自己的前程,都该好好准备不是吗?”   她声音轻柔起来,脱脱感激笑笑,把脑袋一点,算是赞成。   圣旨刚到浙西,军中已哗变,卓金的人杀了留后。等后脚中使带着皇帝的任免令跟来,卓金把人请到大帐,一丢眼色,又冒出一群寒刀凛凛的武人,把刀朝中使脖子上一架,吓得中使直哆嗦:“节帅这是要干什么?”   这个时候,卓金出来苦口婆心将众人劝下,戏演完全套,当着中使的面,他为难道:   “中使看,眼下这个局面不稳,某一时半刻是走不掉了。”   中使惊魂未定,却也不傻,在卓金紧急修书往长安送上表时,同时写了封密函呈交天子。   事情传到长安,外头变天,墨云翻滚,下起瓢泼大雨来。政事堂里掌了灯火,朱窗洞开,风雨如晦萦绕耳旁。皇帝一脸阴沉地坐在案几旁,神情不定,案旁五足银熏炉里正袅袅吐着沉水香气,丝毫不能安抚人情绪。   “好啊,他这是彻底跟朕叫板,要单干了!”皇帝把几面敲的笃笃响,意料之中,中书舍人早把局面分析透了,卓金明确要反,按原计划,几路大军这就能压上去。   文抱玉挑着灯芯,说:“陛下,卓金手下不过是些亡命之徒,不足为惧,五州节度使虽然手里没多少人马,但徐州兵马使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皇帝偏过身子来,借烛火,看谢珣和中书舍人把图铺开了,雨声不断,君臣的身影在烛光中轻曳,议事的声音时高时低。   雨没有停,皇帝走后,谢珣把度牒拿给了文抱玉:“老师,你跟左仆射度支的事情商讨如何了?”   文抱玉边看度牒,边坐了下来,他清雅的姿态总是很好看:“学士写给陛下的谏言我看了,他的意思,是继续选派中枢的郎官们往地方去,这样,既裁剪了京都的冗员,又加强了对地方的控制。”   谢珣亦认同:“以学士的才能,早晚要拜相。”   文抱玉微微皱眉,捏着度牒:“小谢,在打寺庙的主意是吗?陛下未必会同意。”他端详片刻,“没点来头的人,不敢私印度牒。”   谢珣的眼在火光中又清又亮:“能增加国库的法子,前人几乎想遍了,我也想很久。要怎么做,朝廷多了钱,百姓的负担却无须增加,除了这个,老师还能想到别的吗?多征江南富豪的税?”   “你说的这些,都是一时之策。”文抱玉笑了笑,“当然,没法子时,也只能这样,我来劝陛下。左仆射把计簿都拿给我看了,先帝朝还是留了些家底子的,但禁不起耗。”   度牒一搁,文抱玉眉目如刀:“国家就像大厦,里头到处是蛀虫,外头看,还是副堂皇的样子而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要做,小谢,这事一旦开了头,要有钢铁般的意志撑下去才行。”   谢珣默默颔首。   他望着老师专注沉思的模样,心里一动,突然就很想杀了云鹤追。   雨天晦暗不明,堂食结束后谢珣又回御史台,案头后,裴中丞正在翻户部送来的僧尼籍帐,两人交谈起来。   雨势急,这是初夏的第一场大雨。   谢珣难能再骑马,不过宫外给相公们备的马车却是齐全的。他撑着伞,刚要猫腰上车,见白茫茫的雨幕中,有个人影儿,牵着驴子,像条小狗似的淋的抬不起头。   隔着雨幕,也仿佛能感受到对方的目光定在自己身上。   他上了车,马车行驶起来,靠近时,谢珣开了小窗,果然是脱脱。她穿了件蓑衣,裤腿挽起,打着赤脚,怀里紧抱自己的靴子,眼睛乱眨:   “谢台主。”   雨水激荡,冲进眼睛里,又酸又疼,在她脸上汇成小溪流直淌,脱脱等他许久了。   头一回见她如此狼狈,站在雨里,还有什么风情可卖弄,显得人蠢,又可怜,跟那头同样可怜兮兮的傻驴倒很配。   谢珣凝视她片刻,唇角翘了翘,笑意浅:“是在等我?”   脱脱抬手抹了把脸,淋着雨,小脸显得格外纯真无辜:“我一直在等你。”   谢珣吩咐了句车夫,别过脸,一敲车窗:“上来。”   见谢珣点头,脱脱几乎感动地要哭出来,立刻爬进了马车,比兔子还快。 第21章 、两相处(1)   一身淋漓的水, 刚上来,蓑衣就蹭到谢珣,他让了下身子。   脱脱把蓑衣解下, 横竖没地方搁,两腿一张,手拎着支在了中间。这姿态不雅, 谢珣看在眼里,刚想说话,就见她撩开湿透的头发, 不忘冲自己笑得黏牙。   因被雨淋,脸愈发白, 衬得那眉黛弯弯, 樱唇似血。   谢珣目视于她, 不由莞尔,很自然轻吟道:“披蓑戴笠雨如泼, 红是樱桃黛是山。”   虽然听不懂,但脱脱从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察觉到什么, 眉梢吊起:   “台主,你是说我像樱桃吗?怎么又扯上山了?我是不是你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你说呀?说嘛!”   煞风景, 谢珣冷了脸:   “春万里,我看你人还算粗中有细,平康坊里有十五个进奏院, 你每日散衙就往那跑,多留意下。若发现异常,就像你这回发现度牒一样,随时跟我汇报。”   进奏院是各州道官员入京的寓所, 奏章往来,文书传递,都归进奏院管。长安城里,有些杂闻八卦是能在明面上说的,不能明着说,那就只能走暗的了,脱脱混迹于平康坊,略知一二,谢珣话里什么意思她很清楚。   不过,什么叫她“还算粗中有细”?狗眼看人低,脱脱生了一通闷气,张嘴就讨价还价:   “台主既然都说了,下官当然会尽心。可是,台主总不能白使唤我吧?”   谢珣道:“我看你有事没事,两只眼都在瞎转,怎么,举手之劳顺势而为的事情,还想问我要报酬?”   咦,他倒反将一军?脱脱保持微笑:“又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台主,你的宝马是不用吃草的吗?”   谢珣也笑:“不错,它不吃草,吃燕麦豆饼。”   一听这话,脱脱换成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表情:“反正我不白干活,除非,”她眼珠子那么灵巧一溜,勾着谢珣,“台主让我租住。”   说来说去,她是铁了心想讹上一讹,谢珣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说:“不行,我未娶,你未嫁,又是典客署的人,住在我家你觉得合适吗?”   脱脱眨了下眼,一拍手,蓑衣掉了:“台主你娶我呀,娶了我不就很合适了?我给台主当……”   谢珣冷漠的眼神让她立马识相闭嘴,脱脱一抽鼻子,话锋转了:   “台主就当是帮助生活有困难的同僚了,再说,我是扮男装,你当不知道就好了。你不是想我替你在平康坊留意藩镇进奏院的动静吗?可现在,我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万一被云鹤追杀了,怎么跟你汇报消息?但是,若我住在台主家中,就不一样了。一来我安全了,二来,我跟台主汇报消息也方便,两全其美的好事呀!”   她一张小嘴,麻雀似的,叽叽喳喳个不停。   谢珣却忽然问:“你上次来我这,谁知道?”   脱脱立马摇头:“不会是她们几个,那都是我家人,台主放心,几个要钱没钱要势没势的姑娘,能干什么?”   “康十四娘是你的同僚人很本分,住你隔壁,走动得勤。李横波身子不好,常年几乎不出家门,另一个阿蛮,不识字,年纪比你还小只会干粗活,这么一群人,确实不像。”谢珣悠悠说道。   脱脱一惊,指着他,气呼呼的:“台主早查过了,还问我。”   谢珣把她手腕一捉,挥开了:“你就是这么和相公说话的?”   “那台主到底让不让我住你家嘛。”脱脱雪白的脚丫子动了动,似有若无地踩他袍角上,暗自挑逗。   他余光瞥到,不动声色:“你方才所言,不无道理,不过你住进来要约法三章,能做到,就赏你间偏院的闲房。”   脱脱兴奋地想跳,眉眼顿开:“别说三章,三百章我都能做到……”   车子遇到水洼,晃了一下,脱脱张牙舞爪扑进了谢珣怀里,男人身上冷香,脱脱有些晕眩,小手浑然不觉地不安分起来,抓住他袖管:   “台主,你身上好香啊,真好闻。”   她身子柔若无骨,湿漉漉的大眼睛带着点雾气,水汪汪的,人是又热又软,本能地就想再亲他。   可嘴唇是凉的,脱脱稍一抬头,贴了上去。   “台主,你尝尝我,我是甜的比你刚才说的樱桃还甜……”她厚颜无耻地呢喃,谢珣轻笑,见她也没什么章法可言,猫似的只知道在自己唇上脸上乱蹭一气,手一伸,轻轻捏住她下颌,低声命令:   “嘴张开。”   说完,舌尖抵进去,吮了起来,脱脱忽的就起了一层灼热的战栗。   她不禁闭了眼,两手攀上谢珣的脸醉得人发晕,哎呀,上一回那算什么。脱脱软得一塌糊涂,整个人,挂在他怀里似的,一阵深吻,人几乎要窒息了,脚丫子蹭得他紫袍摩挲作响。   谢珣微微离开些,她不肯,把他肩膀扳住,迷糊说:“你怎么不亲我了?”   她脚一抬,俏生生的一捧雪踩在了他腿上,谢珣的衣领不知几时被她拽的不整,两人都有些微喘,他笑道:   “唔,确实是甜的,被多少人尝过了?”   心正跳得震耳朵,脱脱一下听出他的戏谑,立时不快,眸光闪闪:“真巧,台主是第十万个。”   谢珣忍不住笑,脸一俯,又开始亲吻她。   雨声太大,掩盖住了车厢里的动静,脱脱被他亲的不知身在何处,分开时,嘴巴亮晶晶湿润润的,谢珣气息初定,把她那只嚣张的脚挪了挪:   “高兴了吗?”   脱脱眸子里水雾荡漾,波光潋滟的:“高兴。”   谢珣整整衣袍:“高兴就老实点儿。”   “你经常这样亲小娘子吗?”脱脱问,两只眼又开始瞎转悠。   谢珣望着她,黑眸沉沉:“对,真巧,你也是第十万个。”   脱脱脸一拉,立马就不高兴了,她低着头,胡乱攘起蓑衣。   谢珣的目光落在她嫣红微肿的小嘴上,微笑说:“你我棋逢对手,是好事,大家都十万了,日后,还需各自努力啊。”   脱脱气愤,不过转头就妩媚笑了:“哼,平康坊的客人又英俊又潇洒,出手还大方,等我做了都知,全长安城的男人都会喜欢我爱我!我又不稀罕台主。”   她简直要上天,谢珣笑:   “我还以为,你有多大志向呢,原来,只是做个都知。可依我看,你做都知都不够料,既要熟知诗歌典籍,可不是靠一张脸一副身板就够的。”   说到诗歌典籍,一下戳到脱脱短板,她更加气闷,脸上却笑得又娇又俏:   “我聪明,可以学呀,只要我想学没有我学不会的,你别小看人,我可不是目不识丁的那种傻子。”   她机灵,谢珣倒从李丞那里听过一句两句,典客署里她年纪最小,可论起精通藩语的本事,春万里数第一。   谢珣看她,论起脸皮厚应该也是数第一。   马车在平康坊前停的,脱脱却不愿意下,难得的,脸上有些忸怩:“我不能跳舞,要不,我今天就去台主家吧?”   说完,舔了下嘴唇,那个深吻真是有滋有味,不知道是不是跟男人亲吻都这个味道的?好想每天都亲台主,脱脱神思又飘了。   谢珣上下看看她:“难得,不跳舞你怎么付我租金?要去种田吗?”   脱脱眉间微蹙:“我才不要。”她皮娇肉嫩的,种什么田?种田有人夸她漂亮吗?   她下意识收了收皂靴,轻声说,“我身上癸水没干净呢,先不跳。”   谢珣微怔,莞尔道:“跟我这么不见外啊,女孩子如此隐秘的私事,都告诉我,春万里,你这是把我当什么人了?”   说着,提醒了她一句,“还不把鞋袜穿上?”   他以为她会厚着脸皮跟他斗嘴,没想到,人真的腼腆了下:“我怕把台主的马车弄脏了呀!”   谢珣心里竟略有些失望,笑了笑:“穿上吧,我不会训你。”   脱脱连忙把袜子从怀中掏出,穿前,不忘伸脚晃了两晃:“台主,假母说我的脚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你呢?你见过我这么好看的脚吗?”   这双脚,肌肤如雪,圆光致致,几个脚趾玉笋似的,趾甲染着凤仙花,红艳透骨。   谢珣轻轻把她调皮的踝骨捉在手中,那么纤秀一把,他顿了顿:“哪来那么多闲话,穿不穿?”   脱脱弱柳扶风般撒娇:“你抓着我,我怎么穿呀?”   谢珣当即甩了过去。   车身忽又动了动,似在避让,外头隐约有呼喝声,谢珣问:“怎么回事?”   车夫答道:“是安乐殿下的车驾。”   谢珣神色复杂:“往什么方向去的?”   车夫说:“往南。”   平康坊离他所住长兴坊不远,斜对角而已,谢珣扭头告诉她:“我不能送你回家了,你还是去平康坊吧。”   外面雨依旧磅礴,脱脱瞧着谢珣,撇嘴说:   “哦,一听是公主的车驾,台主就急眼了。你怎么会喜欢安乐公主呢?她人可坏了,上回我无意冲撞了她的车队,就要挖我的眼睛,这女人心肠多毒呀,你别喜欢她,我想你喜欢我。”   谢珣在思考云鹤追的事,没留意她啰嗦,只道:“这有伞,你拿去用,等你收拾妥当了再过来。记住,不许穿女孩子的衣服,明白了?”   说着,作势要把车前小门打开,催她下车。   “公主没我好,我不想你喜欢她。”脱脱嘟着嘴,慢腾腾套靴子。   谢珣眉心微动:“你再废话,我只能把你踹下去了。”   脱脱忙把蓑衣雨伞统统拉过来,可那双眼,却柔波泛泛的堆起笑意:   “那我走啦,台主。”   都那么亲我了,怎么一点都没有留恋呀,脱脱满心狐疑,看对面男人实在是没什么反应,她怏怏跳下了车。   雨幕茫茫,水珠四溅蒸起雾蒙蒙的一层,谢珣见她身影消失在雨中,才收回视线,吩咐马夫:   “走。”   进了长兴坊,家仆看他下车,伞也没打,忙撑伞过来相迎:“郎君,你回来了,公主她……”   那辆华丽马车就在家门口停着,谢珣瞥一眼,提步上阶:“我知道。”   雨声潺潺,窗外竹叶被洗得翠亮,安乐站在那儿,一抬头,对上谢珣的眼,他黑眸看她片刻,过来了。   雨伞一收,谢珣脱了靴,正要进来,眼前多道轻纱衣角,安乐把自己的双履和他的摆在了一起。   谢珣脸紧绷,却并没有阻止。   “公主总这样私闯臣的宅子,是哪门子道理?”他衣摆湿了,也不说换,盘腿坐在了楸木棋盘前。   安乐手里把玩着他案头白子,冰凉凉,她竟没发火:“你总是对我没好声气。”   棋盘好端端的,棋子也好端端的,可这平日里,也不知道谁能陪他手谈一局?安乐放下棋子,忽然说:   “今天是我母妃的忌日。”   谢珣闻言,神色缓了缓。公主母妃随圣人跟着先帝出逃,死于战乱难产,这事本可避免,无奈当时兵荒马乱,还是东宫良娣的她,就此香消玉殒。   安乐手中多出了一尊青玉小佛,雕的是良娣,眉眼温柔,容颜秀丽。她抚着小佛低语,“其实,我对她根本毫无记忆,也谈不上感情,但听人说,我母亲是个很娴静的女子,阿爷很喜欢她。”   帘幕低垂,她手中的佛像油润润的。   谢珣道:“良娣端庄贤淑,是公主的榜样。”   安乐叛逆地斜他一眼:“真不愧是御史大夫,谢珣,你什么时候都不忘说教,你在床上也这副德性吗?”   谢珣随手拿来卷书,眼帘一低:“你今天来,想必不是跟臣诉说衷肠的吧,臣为良娣感到遗憾。”   气氛一下被打碎,安乐冷笑:“不错,你真了解我,御史台的人好威风,如今审案,连大理寺刑部都不用招呼,三司会审在你眼里是摆设吗?”   她收起小佛,说,“你不用费那个心了,度牒的事,轮不到你一个台官插手。”   语气不耐,安乐骄傲地把睫毛一扬,像是在训自己的一条狗。   谢珣涵养颇佳,脸上没什么变化:“你上回问我,你我二人为什么会越来越疏远,我可以告诉你,你越来越让人失望。以前,我只当你金枝玉叶,娇气了些,但后来发现,你根本就是毫无眼界贪婪又愚蠢。公主这样的女人,我谢珣还不敢辱没家风娶进门。”   看他云淡风轻,安乐简直想接盆雨水兜他头上,她气极,便极尽挖苦讽刺能事:   “家风?你母亲早逝,你阿爷也早死在了当年的叛乱中,双亲都不在了,两个姊姊远嫁,堂兄弟们在外头州道做官。你二十多岁的男人,至今娶不上妻,谢珣,你就是个孤魂野鬼,守着这么大个院子,憋火了,连平康坊都不敢逛,也只能找院里的下贱奴婢。你确实连个男宠都比不上,最起码,云鹤追敢作敢为,你就是个龟缩王八蛋!”   谢珣默默听着,等她发泄完,手指一弹,把她因情绪激动掉落的棋子弹回棋盒,准确无误。   “云鹤追和其他女人的事情,你知道吗?”他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问她话,安乐挑眉,“你什么意思?”   谢珣道:“你的男宠几乎把长安城的贵妇睡遍,你说我什么意思?”   安乐满不在乎:“那是他靠本事睡的,有何不可?”   “他和我师母的事,你也清楚?”   安乐忽然笑得嫣然:“原来如此,你的老师不是贵为首相吗?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算什么男人,哦,我差点忘记了,文相毕竟是四十余岁的人了,喂不饱自己如狼似虎的娇妻,自然就要偷着吃了,你说是不是?”   听她越发露骨,那语气,简直就像南曲的假母,谢珣阖了阖目,再睁眸,寒光凛凛:   “公主,你太无知了。陛下一代雄主,老师是良相,又有中书舍人这样的专才,君臣际遇难得,几代人为之努力的削藩大业最有可能在圣人手里实现。而你,贵为天之骄女,却放任自己的男宠羞辱一国宰辅,让人何等心寒?”   他心里深深一叹,不愿再跟她说下去,一挥手:“公主可以走了,你知道,任何威胁对我都没用,我生平也最讨厌别人拿权势压我。”   安乐气闷,她看到了他眼底不加掩饰的失望,未免心虚,但无论如何不肯输给谢珣:   “你老师没本事,少往别人身上栽赃。”   谢珣终于动怒,像要喷火:“就是一个村妇,也比你明事理。”   安乐霍然起身,她的裙摆婆娑,人生的窈窕修长,确实美丽。谢珣有一瞬的失神,当年,那个娇蛮的少女拿着鞭子训斥他时,他真的怦然心动,那时候的少女,像梦一样美好。   “你敢拿我跟村妇比?”安乐踢翻了他的棋盒,玲珑清脆,滚了一地,她因为愤怒脸上的花黄都成了重叠红云。   谢珣冷着脸:“你跟南曲的老鸨同样没什么区别。”   安乐的眼眸先是惊怒,转而黯淡,她紧抿着嘴唇半晌没说话,那双眼,很快又燃烧起来:   “我的人,谁也别想动,谢珣,我劝你不要跟我作对。连太子见了我,都要礼让三分,你想坐你老师那个位子还早着呢,跟我张狂什么?”   公主气势汹汹地走了,行到院中,迎上来送茶的小婢子,她驻足,果然貌美,油纸伞半掩,有几分美人卷珠帘的意思。   下贱奴婢,她酸气四溢地狠狠劈了对方两眼,警告道:“敢勾引你们郎君,被我知道,我剁了你的手。”   回到自家中,云鹤追正和几个白俊清秀的面首打双陆,看她现身,忙都殷切围上来,唯有云鹤追,不去凑这个热闹,一撩袍子,笑吟吟地走开了。   他去抚琴,是一首《凤求凰》。   云鹤追精音律,善丹青,虽很少写诗偶尔为之确是奇崛瑰丽,很特别。他坐在那儿,就像一幅画儿似的美好。   安乐歪在榻边的玉石屏风上,沉沉看他:他多像谢珣啊,俊俏的脸,颀长的身姿,谢珣会的,他都会。   “你们先下去吧,让十一郎过来。”她饮了杯酒,长舒口气。   众人不情不愿退下,却不敢说什么,走到云鹤追跟前捏着嗓子拈酸说:“殿下叫你呢。”   云鹤追在家排行十一,安乐来兴致时,会这样叫他。   “别弹了,我听着并不高兴。”安乐看他信步走来,手里却多了一朵带露的栀子花。   云鹤追很贴心地把花别到了她发间:“公主为何不高兴?”   安乐伸手,一把揪下花掷到地上:   “你作的死,睡了文抱玉的夫人很得意是不是?闹到谢珣知道?还有,他为什么突然查度牒的事?若不是阿翁提醒我,我都不知道御史台动作这么快,再晚些,你被带走,我都难保你。”   听了这话,云鹤追一点都不害怕,洒然一笑:“难道他还能动得了公主和中贵人?”他抖抖袖口,酒盏抵唇,仰头把佳酿饮尽。   安乐托腮,凝神说:“你好好想想,谢珣这个人,不拜神佛,怎么就突然两件事都有了风闻?御史台虽说办案,盯的是长安城几万流内外官员,可不是佛寺道观。”   她挥霍惯了,阿翁也需要为自己身后计,两相权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谢珣踩自己头上断了财路。   云鹤追眼睛微眯,心里杀气拔地而起,小娼妓,他想起脱脱那张脸来。   细细算,这是第二次上她的当了。说来饆饠店,连个鬼影都不见。问那妇人,却只知道她叫、春万里常年在西市晃荡,具体住附近哪个坊倒真不知。   云鹤追拿定主意,说:“公主,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请公主帮我联系长安县的县衙,我要查一个人。”   安乐道:“长安县五十四坊,那么多人,你好查吗?”   “铿”的一声轻响,利刃出鞘,云鹤追从墙上取下宝剑,抚着秋水光芒,笑笑:“是我的疏忽,给公主惹了这些麻烦,公主放心,只要她人在长安县,是在籍人口,我就能查到她。”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朱雀大街从中一分,东五十四坊,万年县领之;西五十四坊,长安县领之,两县则由京兆尹总其事。   脱脱住的崇化坊,归长安县。   雨过天晴,院子里坑坑洼洼一片,被褥潮潮的,太阳刚露脸,阿蛮小老虎似的把东西全都拉扯出来晾晒。树下,李横波则把珍藏的几卷书摆了开来,她在旁边缝芸草袋。   连着几日不见脱脱,两人也习以为常,只消走几步,隔着半拉墙头喊一声康十四娘问几句,典客署见着脱脱没,一切就都放心了。   阿蛮一身汗,刚转头,一道土黄身影极快地从墙上一跳,正好落在酱菜缸旁。   两人都吓一跳。   等阿蛮看清,欲要惊呼,被脱脱一把捂住了嘴。   “别叫。”   对方脸上两道灰,阿蛮歪着脑袋愣片刻,认出脱脱,噗嗤笑了:   “姊姊,你怎么跟贼一样,不走正门,单跳墙头,被狗追了吗?”   脱脱捏她脸颊,狠狠一扭,阿蛮鬼哭狼嚎直叫唤,吓得脱脱又赶紧捂嘴,弄到屋里来。   李横波见这两人见面就掐,暗觉好笑,慢吞吞跟着进来。   脱脱向来报喜不报忧,算准李横波要问,果真,李横波笑道:“好几日不见你,心越发野了,人老不回来也不知道托康十四娘带个话。”   脱脱嘻嘻乱笑,娇滴滴说:“对呀对呀。”说着幽幽叹口气,拉着李横波的手往胡床上一坐,“姊姊,我近日恐怕都要很忙,典客署有个译语大赛,两年一回,我上次没赶上。这次,一定要把握住了……”   “什么是译语大赛呀,”阿蛮插话,一副不谙世事的傻蠢模样,脱脱叉起腰,神气解释,“就是比赛翻译藩人的语言文字,我,春万里,可是典客署百年不遇的译语奇才,这回准得头名,等进了中书省当差,就再不是流外杂役啦!”   阿蛮嘴角一扯:“嘁,说的我们以为你要进中书省当个女相公呢。”   脱脱哼道:“我不能当相公,但说不定,能当个相公夫人哩!”   阿蛮两眼冒光:“哇,姊姊你要是当了相公夫人,那能不能让我给你当个大丫鬟?管着所有的丫头?”   脱脱发哂,呸了句:“瞧你那点出息,我要是当了相公夫人,让你当大丫鬟不是小意思?你放心,我让你做我的大管家!”   阿蛮当真,抱着她手臂乱晃:“那你说话算数,不许变卦,谁变谁是曲池的王八!”   脱脱洋洋得意,下巴高扬,仿佛已经当上了相公夫人。   李横波惦记别的事,支开阿蛮,问脱脱:   “你去谢台主家中的事,跟康十四娘细说过吗?”   一下被触动心事,脱脱沮丧着个脸,摇摇头:“没有呀,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人知道了,幸亏陛下没计较,台主没事。”   倏地想起那道鞭影儿,脱脱眼里冒火,拿过奁盒,翻出一膏子,用发簪挖出一块来细致地抹了抹手背。   李横波摸摸她秀发,柔声说:“十四娘常来做客,我倒不愿意往坏处想她,她一个粟特人,孤身在长安讨生活十分不易,也不像什么歹人。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日后做事更谨慎才是。”   脱脱软绵绵往李横波肩头一靠,嗅她身上淡香,撒娇哼道:“知道了嘛。”   腻歪半天,脱脱拿定主意衣裳也不收拾了,只把钱袋装上,换件粗布衫裙,往西市来。   刚要进裁缝铺子,肩膀被人一拍,她吓呆,见是小五,立刻又掐又踢:“你想吓死我?”   小五警惕看看四下,把她朝另家打铁铺子扯去,火星四射,热浪扑脸,脱脱挣了两下,捶他说:   “要死了,你干嘛?”   “有人找到我,要我打听一个叫、春万里的,听他描摹,我一想这不就是你吗?”小五忧心忡忡,“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谁找的你?”脱脱眼睛倏地睁圆。   小五说:“是长安县衙的人,你不在籍。”   脱脱顿时心乱如麻,不能再等了,她深吸口气,点了个头:“对,我得罪人了,小五,你别说出去,但也不需要帮我什么,就当不认识我,行吗?”   小五急的挠头:“哎呀,你到底得罪谁了,跟我说清楚,指不定我能帮你忙呢?”   脱脱摇摇脑袋:“帮不了,我不能牵累你,好哥哥,谢谢你提点我,咱们改日再见。”   她溜得快,几步跳出打铁铺子,朝左拐了个弯,顶头就撞进一个人怀里。   一抬头,脱脱面色煞白,连连倒退几步,却被对方拦腰一抱,揽到胸前去了。   云鹤追笑吟吟的,低眸看她:“小东西,怎么见了我是这副表情?我一万两黄金都备好了,你人呢?”   不等脱脱叫,他捂住她的嘴,风一样,卷着脱脱上马,扬鞭走人。   云鹤追一手箍紧她腰,一手扯着缰绳,看不出,他御马的功夫也这么好。脱脱无心多想,眉头倏地一拧,凶狠回眸:   “放开我,我这就叫了!”   “你叫啊,我报过官了,你偷我白玉翡翠,长安县县衙的人也正到处找你。”   脱脱看看他打扮,再看看自己,知道大喊大叫必定让人当做小贼被贵公子抓,她脑子急溜溜转,眼见马要上桥,声音立刻软得能掐出水:   “郎君呀,我被颠的恶心,想吐呢,先放我下来吧?”   云鹤追眉一挑,嘴唇作势在她鬓边贴了贴:“想吐?小美人,不会是肚子里怀了谁的小野种吧?”   去你娘的野种,你就是……脱脱恨恨手一伸,探进嘴里,对准深深的喉咙一阵猛抠,果然,哇的声,劈头全都吐到了云鹤追身上。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酸气。   散衙会食吃的荠菹,绿绿的,还没消化完,很醒目地挂在云鹤追臂弯。   云鹤追一袭白衫如雪,手臂一松,没想到她真的吐了。趁他愣的空档,脱脱目光一定,翻身跳下,几步跃上石栏,扑通一声,纵身栽进河里。   桥下正悠悠驶过两叶小舟,散装着货物,这么好大一声水花四射的,以为有人失足,忙撑篙去寻。桥头上,一波波惊呼看热闹的人声响起,指指点点,探头探脑。   云鹤追在上头也看了半晌,忽一声轻叱,策马挤出人群。   很快,看热闹的人群散了,桥洞下,湿滑的洞壁那骤然冒出个脑袋来,少女大口大口呼吸,抖了抖脑袋上的水。   险些憋死,脱脱游到石阶边,落水狗一样爬上来。   绿槐如阴,西市人流熙攘,脱脱攥紧钱袋子咬牙叫了辆马车,跐溜钻进去,一口浊气才重重地吐了出来。   没敢回典客署,怕被人撞见异常,思来想去,脱脱告诉车夫:“去长兴坊。”   到了谢府,大门紧闭,脱脱叩了半天,才叩出个门神。   家仆对她竟还有印象,不过,脱脱这副浑身湿透的尊荣,很狼狈,她缩着肩:“谢台主……”   “不在。”门神把大门咣地合上。   脱脱郁郁寡欢地瞅了眼“谢府”两字,只好回平康坊。这个时辰,正是优妓们会客的时候,各馆幽闭,里头是隐约的丝竹歌舞。   途径一馆,门忽然呼啦声拉开,脱脱如惊弓之鸟,心一揪,却正对上张昆仑奴面具。   她呆了呆,眸光顿时变得璀璨,提裙跑过来,脚一踮,扬手就掀开了这人的面具:   “台……”   脱脱愣住,哪里是谢珣,眼前分明是个阴郁的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模样,脸色苍白,瞳仁乌黑。   她手倏地放下,把面具给人家重新戴好,灿灿笑说:“郎君,我认错人了。”   刚说完,没着意,身子被人一扯就抓进了屋里。   脱脱衣裳半干,头发凌乱,少年抱紧了她,酒气喷到脸上来,他呢喃说:   “你眼睛真美,就像月光。”   脱脱两手抵在他胸前:“郎君,这里虽然是平康坊,但不能乱来的。你,你是谁呀?”   “我?”少年哼哼笑了,“我是太子,你害怕吗?”   脱脱嘴角一撇:“我还是女娲娘娘呢,你喝醉啦,我看郎君还是先睡会儿吧。”   他戴着个面具,说话瓮声瓮气的,像闷缸里,又醉得厉害。人一晃,天旋地转地就仰头倒下了,连带着脱脱。   脱脱扭扭身子,一翻身,从他怀里滚了出来。她看客人脑袋都伸足几下头去了,给他一扳,太子的手就势抓紧了她,猛地一拽,酒气又喷上来,又热又辣:   “阿娘……”   呸呸呸,谁是你阿娘,脱脱一挣,提裙就踹过去了一脚。太子的面具歪了,他自己掀起,冲着脱脱一直笑。   “你长的真像我阿娘,你额头上是什么?月牙?月牙不是在天上吗?怎么跑你额头了?”   这该不是个傻子,脱脱蹙眉,迅速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遍,玉佩醒目:上头雕着海东青,水荷背景,栩栩如生。   脱脱识货,一眼瞅出这是绝好的西域料子,不由看得出神。   太子一阵摩挲,把玉解了,丢给她:“你喜欢就送你好了。”   还有这种好事?脱脱目中的贪婪一闪而过,刚要接,一只手“啪”地声打掉了另只手,为难自语:   “怎么就管不住这只手呢,哎,他脑子不大好的样子。”   可两只眼粘在玉佩上挪不开,斗争片刻,一想到谢珣那个小气鬼,打心眼里不服气:看吧,不知有多少男人争着送我礼物。   她接过玉佩,高兴地系在自己裙子上了:   “谢谢呀,真漂亮,正配我呢。”   太子呢喃中睡了过去,奇怪的是,此间竟无人照顾。脱脱纳闷,打来盆水,替他擦了脸擦了手,捯饬干净,蹑手蹑脚把门一推,合上了。   她也倦了,一觉睡到五更天,猛地惊醒,忙奔到那人留宿的馆舍,早人去楼空。脱脱找到假母,张嘴就问:   “那间的客人呢?”   假母正悠悠剔牙,一脸平静:“什么客人?”   脱脱手一指,假母乜她:“没有,姑娘你是睡傻了吗?昨晚知道你来,我正说找你,不成想你睡的天打雷劈都惊不醒。最近是怎么了,不想跳了?”   “我明明昨晚见到……”   “你喝多了吗?”假母打断她,“上回慈恩寺听讲经,姑娘们都很有收获,只有你,半路就不见人影了,你可不能仗着自己年轻漂亮就不学无术……”   谁不学无术,脱脱最受不了她啰嗦,把耳朵一捂,溜出了南曲。   天蒙蒙亮,坊门开了,早起的小商贩勤快开张,摊铺上卖粥的,卖饼的,吆喝声已经杂乱地起来了。   脱脱买了个胡饼,一面啃,一面往东市去,到牛马行暂租了头驴子往典客署来。   署中气氛紧张,平日里大家言笑晏晏好不亲切,因这回大赛,不觉有些微妙。脱脱看人都在用功,心不在焉,熬到散衙的钲声一响,立刻精神大振,两眼亮了。   李丞留意着她,自然,看在眼里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春万里,这两天怎么回事,干活你不行,吃饭第一名,再这样下去别说拔得头筹了,我看典客署都不要你。”   脱脱丧着脸,暗道我小命都快没了,死老头,还要吵我。   她敷衍几句,照例溜得很快。   御史台中,谢珣和御史们很少加值,虽说走的晚些是常事,但把人留下来耗却是少有的。脱脱清楚御史台的作息,略等了一等,看谢珣那匹黑马露面,连忙爬上驴子先跑了。   因此,侍御史在会食完到典客署点名找春万里时,李丞一面惊讶,一面告诉对方:“春万里散衙就走了。”   谢珣听了,微微皱眉,跟负责案子的裴中丞私语几句,骑着如电,回到了长兴坊。   远远的,就见一头驴子在府门不远的槐树下甩尾赶蝇,那旁边,穿黄袍的小少年不是脱脱又是谁?   她也看到了谢珣,浓睫一扇,捏着甜蜜蜜的嗓子轻盈跑过去,“台……”,话刚出口,想起谢珣的嘱咐,很乖顺地闭嘴,等他近了,只把一双眼热热切切盯着他。   没想到,谢珣视若不见,丢一句“从角门进,递上你的门籍即可”他自己从正门进了府。   脱脱咬唇看着人进去,反应过来:他又瞎了吗?   门籍递上,角门那的小厮果然放行。有人引路,脱脱没头苍蝇似的东张西望,长廊两边叠了假山奇石,又见松竹映秀,是个清凉凉绿意萌动的幽静世界。   芭蕉叶子长的最肥,底下……竟卧着一雪白仙鹤。脱脱惊奇,想上前逗弄,被那眼尖的管家看出端倪,扫过来一道眼风,甚是冷淡,她讪讪笑了笑。   七拐八绕的,管家将她带到听事,脱脱终于觉得眼熟,见谢珣从山水屏风后绕出来,心下痒痒:屏风后到底藏着什么呀,他怎么总喜欢跑那后头?   “台主,我想今天住这儿,我不能再回崇化坊。”脱脱红唇嗫嚅了下,望着谢珣,“云鹤追到处找我呢,长安县衙都被他使唤来使唤去的。”   谢珣“嗯”了声:“好,房间给你收拾出来了,你每日从角门进出,不要张扬,若被我发现有任何不妥的地方,立马走人。”   听他终于应允,脱脱眼泪汪汪往跟前一凑,跪下来,小猫似地爬到谢珣眼皮子底下:   “台主,你能文能武,真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谢珣目光在她起伏的腰线那流连片刻,小屁股圆翘,那身黄袍都遮不住,他忽的冷笑:   “你在平康坊也是这么勾引男人的?”   脱脱见他阴晴不定,乍着胆子,一仰头,幞头掉了乌发像水中藻荇般飘散开来,她几乎又碰到他嘴唇,甜甜说:   “台主,那你心动了吗?” 第22章 、两相处(2)   她甜起来, 无论是笑,是言,都像裹着一层蜜, 又像一只蜂子,扇动着嚣嚣的薄翅立鸟飞花似的勾人。   谢珣垂眸睥睨着她,神情不那么冷了, 可是,却又还藏着些残嘲:“春万里,我看你胆子大的很, 精神也好的很,怕什么云鹤追?”   不知为何, 他这么说, 脱脱竟被勾起几分委屈, 她萎顿地一坐,摇摇头:   “我怕他, 你不知道,他这个人跟人说话柔情蜜意的, 但其实下一刻可能就能捅死你。昨天,我在西市见到他了,他把我掠上马, 幸亏我聪明,跳河里跑了。”   说到这,委屈加倍, 她有点怨气的表情,“我昨天来找你,仆人说你不在,好大声, 一下就把门给关了。”   哼哼唧唧几声,好像要哭,但脱脱心里实在是高兴半天搞不出来眼泪,只想赶快看看自己房间什么模样的。   御史大夫的府邸,自然是富贵风流,别有气象,不知道比崇化坊只剩半截子墙的租屋好多少倍。   谢珣面无表情听她啰嗦半天,并不理会,只吩咐:“我让仆人带你过去,别乱窜,你今天不打算去平康坊跳舞了?”   脱脱晃着脑袋,忽冲他狗腿地笑了:“我没带衣裳,台主,能不能……”   谢珣眼皮微微一动,铺开舆图:“没带衣裳?你光着好了。”   气氛突然静谧。   这不像是春万里的脾性,他抬眸,人不知道几时跑没了影儿。谢珣轻笑一声,已经听到她在门外和家仆聒噪刮辣的声音,先由她去了。   脱脱跟着家仆,又是一路穿花度柳,来到偏院,抬脚进去。   院中植有桃李,非花开时令,只一树绿汪汪的。庭畔阶砌,洒落着些花草杂卉,另设凉台,可凭栏,可欹枕,临着水岸清爽宜人。   到了屋里,视线顿开,一具长一丈、阔七尺的银平脱破方八角花鸟屏风赫然入目。再往里绕,是张贴花的檀香床,挂着茜素红刺绣纱帐,上飞蝴蝶花,影影绰绰的仙境般朦胧。   窗下案头,则摆了樽金花狮子瓶,色泽明艳,十分夺目,却插了两枝带露的灵芝草。   脱脱一双眸子急急寻到梳妆台,略扫两眼,听身后的家仆说:   “小郎君,这就是你住的屋子,你看还行吗?”   话倒客气。   但怪怪的,难不成谢珣告诉仆从们自己虽是个少年郎但却好女装脂粉?脱脱懒得去想,早被眼前璀璨景象摄住心魂,但不忘矜持,面上淡淡:   “凑合吧。”   等人一走,门关严实了,脱脱嘴一咧,转身喜不自胜拔腿往床上一扑,啊,好软,好香,她打了个滚翻过去,再翻过来,人不知道在床上滚了几遭,手撩起轻纱帐,对着吹气:   帐子便一动一动的,蝴蝶花全开了。   仍不过瘾,把脸朝绣枕里一埋,左蹭右蹭,上蹭下蹭,好丝滑,乐得她咯咯直笑。   笑完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跳下床,把屋里陈设爱不释手摸了个遍,抱着金花狮子瓶啪啪亲两口,才一屁股坐在梳妆台前。   动静不小,家仆在外听片刻,笑了笑,转头到书房跟谢珣回话:   “郎君,她在里头活蹦乱跳的,奴真担心把床踩塌了。”   谢珣头也不抬,唇角一弯:“不用管她。”   书房又静了下来。   不知过多久,只觉眼前闪过一道红影儿,谢珣抬眼,见脱脱穿着当日跳胡旋舞的那身火红石榴裙,雪白的胸脯,盈盈的细腰,还有那双光着的脚丫子。   就这么站自己眼前,视线一对,她眼波频传,软绵绵跟没长骨头似的伏在了案头,睫毛小扇子似的乱颤:   “台主,什么时候吃饭呀?我饿了。”   谢珣睨她:“我怎么说的?”   脱脱抖着自己的披帛,娇唇微嘟:“我从平康坊只带了这一套衣裳,不好看吗?我出门自然换男装,在家里,难道不能穿漂亮点儿?”   嘴里说着,看谢珣已经不理她,脱脱轻哼,摸摸案上的青金石花插,又碰碰他的玉瓜镇纸,眸光一溜,发现他还有个水晶笔床,一尊玉砚屏,尽是些精致讲究的文玩。   真好看。   脱脱忍不住开始话唠:   “这个是什么呀?”   “这个呢?”   “还有这个呀。”   声音娇酥地让人头皮发麻,谢珣只得停笔,说:“闭眼。”   嗯?不是闭嘴,是闭眼?脱脱心里甜丝丝的,知道他想干什么了,于是,身子微微一倾,双眸轻闭,浓长的睫毛在眼睑那投下片片阴影,她把饱满的唇奉献上来。   谢珣诱惑的声音,像夜半私语,很轻:“别乱动。”   快亲我呀,脱脱有些心急,一想到上回两人唇舌交缠的滋味,人便迷迷瞪瞪的了。   他拿起笔,在她脸上勾勒描摹,痒痒的……不对,翰墨香味入鼻,脱脱倏地睁眼,瞪着谢珣:   “台主,你不亲我吗?”   谢珣按住她肩头,分外闲散,继续一顿一提,三分笑七分戏弄:“哦,我丹青瘾突然犯了,你这小脸如此白嫩比宣纸好用,等一下,我给你画个……”   “啊!”脱脱突然尖叫,墨滴下来,瞬间吃透她漂亮的红裙,她跳开,急得乱抖红裙,气鼓鼓瞪谢珣,“你,你把我裙子弄脏了,洗不干净了!”   谢珣没所谓的表情:“大呼小叫什么?”   “我就这么一件好衣裳……”她撅着嘴,有二里地远,眼圈里泪花子都要出来了,“你赔我裙子!”   脱脱直跺脚,谢珣看猴儿似的望着她。   “春万里,我觉得你现在很不清醒,说难听些,你现在是寄人篱下,一点眼色都没有吗?”谢珣微笑说。   她脸花着,一咬牙,转身跑回自己的偏院。   谢珣以为她消停了,不想,该用饭的时候,脱脱又冒出来了,裙子没换,但洇湿了一片,成了淡淡的墨团。   脸洗的倒干净:乌黑的眉,鲜红的嘴。   她翩翩走到眼前,拜了一拜:“下官刚说话语气不好,台主别跟我计较,要不,我给台主赔个不是,是跳舞还是唱曲子随便台主点。“   谢珣收拾着案头,脱脱要来帮,被他一挡:“别动。”   拒绝的意思很明显,他告诫她:“记住,没我的准许不许乱碰我的东西。”   脱脱非常想顶嘴,话到嘴边,滴溜溜转一圈就变成了个温顺的“是”字。   居然不作妖了?谢珣瞥她一眼:“我看,你今天的表现根本没把我的话放心上,作为惩罚,你挪柴房好了。”   柴房?脱脱不敢相信自己瞬间就要从天堂往地狱跌,那香喷喷的屋子,香喷喷的被窝,她一晚上都没睡呢。   心里急,手上的动作却很娇,晃了下谢珣手臂:“台主,我错了,再不敢了,我给你唱个歌吧,你不知道呢,我歌舞可都是平康坊一绝!”   听她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谢珣唇角一弯,戏谑说:“你还会唱曲?什么曲?淫词艳曲吗?”   男人不就爱听这个?脱脱讪讪地想,烦死他那个看不起人的口吻,可忍着气,双眸柔媚地一捻披帛:   “是呀,平康坊有首曲子就是单写给台主的呢!”   谢珣眉心一动:“你说什么?”   “台主之前参加科考,中的是探花郎,对吧?坊间说那时候台主才十六七岁,貌似潘安,才同子建,政事堂的相公们都看上了你,想招你当小女婿呢。”   脱脱如数家珍,把他往事抖落出来。   “你不知,平康坊的姑娘当时挤在大街上,看你骑大马,戴杏花,雁塔题名都爱慕死你了,心心念念的全是谢郎,所以,就给你写了首曲子,以表思慕之情,你要不要听呀?”   她捏着嗓子,学那些姑娘:“哎呀,要是能跟谢郎欢好一夜,就是被抛弃了又如何?死也值啦!”   谢珣一脸寒霜。   脱脱噗嗤笑了,怕他朝自己丢砚台,转了个圈,离他远点才脆生生娇滴滴唱起来:   “俏哥哥,爱哥哥,腰儿拱,脸儿仰,灵根一凑周身爽,哎呀呀,好个风流的探花郎,还不肯把奴身儿放?”   边唱,边眼波醉人地粘着他,尤其“探花郎”三个字,咬的是千娇百媚,酥麻入骨,那么粗鄙不堪的文词,她旁若无人地唱地起劲。   一声“俏哥哥”,一声“爱哥哥”,叠连着叫他,热辣而大胆。   谢珣眸光幽幽:“南曲的姑娘,虽是优妓,但自幼也受诗文熏陶,你是哪里听来的这些?”   脱脱停下,一针见血戳破他的话,满脸不屑:“假正经,你们男人不就喜欢看人私底下浪荡吗?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在南曲,见识多着呢!”   她脑袋一歪,乌黑的瞳仁定在谢珣脸上:“台主,要不,我们欢好吧?”   这么直白,谢珣英眉一挑,暧昧笑了:“看来,你经验不少。”   脱脱自然不肯在他跟前落了面子,才不愿他神气,胸脯一挺,不知羞耻地大声说:“那是自然。”   谢珣往外走,桃花眼将她一瞟:“不是年纪小,不卖身的吗?”   脱脱心想要你管,却拔脚跟上:“台主,不欢好那能不能吃饭呀,我好饿。”   一路紧跟,她琢磨着谢珣府里的伙食一定也是响当当的果果,见谢珣不理自己,又开始没话找话,说:   “台主,我心里一直有个事不知道呢,想请教你。”   没走几步,谢珣提袍上阶,进屋先换了身衣裳,又隔着屏风。他家屏风可真多,这间屋子又干嘛的?有事没事,老换衣服做什么?   脱脱两眼乱瞟,抖拉着披帛,听谢珣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说。”   说点什么好呢?脱脱一愣,手底无聊掀开熏炉盖子,闻了闻,漫不经心问他:   “台主,欢喜佛是什么呀?云鹤追那天约我去慈恩寺,我说约在寺庙不好吧,他说好,欢喜佛本来就是爱神,神佛也希望男女做快乐……”   她突然就想到了云鹤追那红彤彤的一柱擎天,揉揉鼻子,有点傻:云鹤追长的也好看呀,怎么会有个那么丑陋的东西呢?   “怎么不说了?”谢珣听她话说到一半,低头笑,系着玉带。   再抬头,对上脱脱那双乌溜溜的眼,她扒着屏风,探出半张脸:   “我看见云鹤追的那个了,好丑,台主你的也那么丑吗?”   谢珣半系的玉带一抽,对准她的方向,猛地一砸。   “滚。”   谢珣把脱脱轰了出去。   连着两日,脱脱没再见到谢珣,他自然是忙的。   谢府在长兴坊,离平康坊路程近,每当散了衙,脱脱用完饭不急着去南曲,而是先溜达回来睡一觉。   竹影映窗,荷气送爽,在相公府里睡觉也自与别处不同。先头还有些忌讳,唯恐谢珣训她,不过两三日的光景,脱脱便正大光明地在府里横行无忌,来去自如。没事见到路过的奴婢赶紧上去搭个话,把人衣裳摸个不停。   唯一苦恼的是,云鹤追的案子没个音讯,脱脱精力旺盛,恨不能自己去京兆府当个捕捉,把姓云的砍了。   延英殿里,鱼辅国在给皇帝捏肩捶腿,他活儿好,手法娴熟,皇帝还是小皇子时就在跟前侍奉。   “谢珣上了道奏状,说,慈恩寺里的观音铜像十七米高,耗铜几十吨。不仅如此,御史台查出来有人盗取通宝融了铸像,事情就真的到这个田地了?我竟从不知道。”皇帝语气平淡,像说家常。   鱼辅国手底的动作一点都没怠慢,但脑子飞快,他是左街功德使,管着左街巡院,寺庙出问题了,他身为功德使岂有失职不察的道理?   想到谢珣,鱼辅国心里早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嘴上应说:   “寇乱中,宁宗皇帝曾默许出卖僧尼和道士的度牒,甚至,连官爵同空白告身也能买卖,没那笔钱,陛下,朝廷那仗还真撑不下来。说到底,其实一切都是为了朝廷。”   皇帝闻言,转过头,笑骂一句“滑头”,可脸色变得极快,阴测测的:“我没说度牒的事,你扯度牒做什么?”   鱼辅国连忙住手,绕到皇帝膝前,扑通一跪:“老奴不敢欺瞒陛下,这事,是谢台主查到慈恩寺,听说西市传出了个假度牒。老奴管着巡院,如今出了差错,真是罪该万死。”   皇帝眼里责备的意思转淡,念他忠心,并不管自己的家奴是如何掌握文官动向的,相反,皇帝为这种先知先觉感到愉快,他摆手:   “起来说话。”   “小谢既查到这了,我不能不给他个交待。眼下要用兵,朕决不能容忍有人私下里做有害国家的事。”   皇帝哼出一声来,“这件事,你做的不好,连人拿铜钱去造像的事都闹出来了,”他略作停顿,“朕也只好先得罪神佛,长安城里想必不少人将田地资财都托在了寺庙,朝廷不收神佛的税,这不行。”   至始至终,皇帝说的不慌不躁,鱼辅国听在耳中,先是叩头,后忍不住作出个委屈的神色:“老奴知道朝廷用钱,所作所为,都是为圣人。”   皇帝不耐烦一掀眉毛:“鱼辅国,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朕的钱,你拿十贯给朕五贯,还想朕感激你?”   “老奴不敢!”鱼辅国把脑袋磕得砰砰响。   皇帝看他一把年纪,踢了脚:“老东西。”   这天夜里,宫里一个宦官喝醉了酒,没能在宵禁前赶回宫,很是巧,被御史台的巡使者碰上,毫不客气,当街杖杀。   翌日,宦官身份大白,是位中使。   谢珣人在乌台,听御史汇报完毕,淡淡说:“我知道了。”   身在政事堂的文抱玉很快听闻此事,两人照面时,他直说道:“小谢,你这事做过火了。”   谢珣道:“御史台按律办事,没问题。”   文抱玉点了两下桌几:“我知道,可打死的不是寻常宦官,而是位中使,中使是谁的人,清楚吗?”   “鱼辅国。”   “你错了,”文抱玉正色看着他,“是天子的人,宦官在天子眼里才是私人,我们不是,他的家奴犯再大的错,轮不到文官武将动手,你教训了,那不是得罪鱼辅国,而是天子。你这个举动,会让陛下觉得文官的手都伸到大明宫里去了。”   谢珣薄唇微抿,不说话。   文抱玉站起身,负手走到窗前,目光放远:   “你是故意的,小谢,你想给朝臣们释放出个信号,那就是这些阉人文官可动。你觉得,鱼辅国会无动于衷?他左右不离天子,你我贵为宰相,跟天子到底还隔着一道宫门。客奴,你不是当年十几岁的少年探花郎了,为师希望你下次在做这种事前可以和我商量下,有为难的地方,我来做。”   客奴是谢珣小名儿,老谢相公殉国后,他在文抱玉家长大。文抱玉没有儿子,便将谢珣当做儿子来养,教他典籍,教他诗赋骈文,另请师傅教他骑射武艺,直到他成为本朝最年轻的进士和相公。   谢珣还是没有说话。   文抱玉转过脸:“没你的授意,御史台的人能在街上杖杀一个中使?”   谢珣终于开口:“是我的授意。”   文抱玉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还有话,但只是过来拍拍谢珣的肩头:“来,我们手谈一局吧。”   典客署也在谈这条八卦,不比往常,这回是御史台动了内官,大家啧啧,敬台主是条好汉。多少年了,从来没有人敢在他们头上动土,更何况,这是动刀子?   脱脱听得狐疑,会食结束,一溜烟跑回长兴坊,连南曲都不去了,专心等谢珣。   她前脚到,谢珣后脚就到了。   脱脱照例活蹦乱跳地往他眼前凑,谢珣在书房,神情如常,她则迷茫地问:“你什么时候捉云鹤追呀?我听说,御史台打死了个中使,典客署都在夸台主威武呢!”   谢珣冷冷清清的,眼皮不抬,像是满腹心事。   脱脱垮了身,往案头一挤,两手托腮:“台主,你不高兴吗?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我给你跳个舞吧?”   “我给你唱个探花郎吧?”   脱脱使出浑身解数,手指在他眼前乱舞,带起轻微的风。谢珣如佛,八风不动,脸上连一丝笑纹都没有,看她都嫌膈应似的,一直阖目。   怪没劲,一点都不好玩,脱脱觉得无聊,想走人。   “春万里。”谢珣喊她。   脱脱懒懒应和了声:“干嘛?”   谢珣看她拽了幞头,乌发散着,缎子一般闪着动人光泽,而额头,饱满光洁,不知什么时候起,脱脱似乎不在意在他跟前暴露月牙胎记了。   “愿不愿意为我做件事?”   脱脱回眸,谢台主高高在上的样子可真讨厌,但他多好看呀,她一下就心软了,本来,都想好再不理他了。   “做什么?给多少钱?我先说好了,价钱谈不拢我是不会随便替人干活的。”脱脱厚颜无耻地坐了下来,一副准备讹人的架势。   谢珣看她无赖流氓的小模样,突然就笑了:“不要你房租,另外,再给你做三套长安城当下最时髦的衣裙,打两副钗环簪子,如何?”   啊?脱脱咽了咽口水,琢磨了一时,狐疑地乜斜着谢珣:   “你不会,想和我巫山云雨吧?”   她特意用了个自觉比较文雅缱绻的词。   谢珣心里畅快了些,她怎么就这么没脸没皮呢?   他伸出手,在她耳朵上轻轻一捏,像是拧犯错的孩子:“你每天满脑子都在想什么?”   脱脱亮晶晶的眸子紧盯他:“我就不信,台主不想和我……”   谢珣轻笑,头低下去,用最直接的法子堵住了她喋喋不休的嘴,滚烫的呼吸扑过来,脱脱僵了下,可很快又软地不成样,两只手抓着他的前襟,像猫爪。   她回应地热烈,牙齿碰撞,谢珣皱眉笑,半松了手:“轻些,你在平康坊也这样?”   脱脱脸色绯红,哑哑的:“不是呀,我……”   一双明眸水亮亮的,她发现谢珣的表情柔和些许,又带着点意味不明的暧昧……坏了,脱脱觉得自己快喘不动气,突然就气呼呼地推开了谢珣。   少女心思不定,情绪莫测。   谢珣觉得好笑,摸了下她光滑的秀发:“你怎么了?”   她把头发揽过来,不高兴说:“你一定经常亲别的小娘子。”   “你不也亲了十万个男人?”谢珣打趣她,饶有兴味地点了点她鲜红的小嘴,“还想要吗?”   脱脱为难极了,她还想亲他,可一想到谢珣家里一大堆美婢,指不定就有新罗来的,特别会勾引人,她就一肚子邪火。他要是亲新罗婢……她就去亲昆仑奴!   “那你亲了我,就不准再亲别的小娘子了。”脱脱余光瞄他,谢珣微微一笑,“你管的真宽,那你呢?”   脱脱嫣然回笑:“我?我一切如旧,我想亲谁就亲谁,但你不行,你家是不是有又强壮又温顺的昆仑奴呀,我还想亲他们呢!”   谢珣双眸幽暗,似乎是在审视着她,没接话,而是说:“云鹤追想和你……”他下意识顿了下,觉得那个词粗俗了些,“他说过想跟你行事?”   脱脱大概明白,一脸轻视:“我才不要跟他,我看不起他,他是个男宠到处跟人家睡觉,不知道安什么心。”   谢珣似笑非笑:“我要你为我做的事,正和他有关。”   脱脱忙把衣襟一捂,扭起身子:“我不要!我不想再见他!”   谢珣扳过脱脱,手指攀上她领口,轻轻摩挲,似有若无碰着她柔嫩肌肤:   “我要你把他约出来,相信我,我绝不会让他伤害到你,这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他眼睫微垂,十分坦荡地望着自己,脱脱两眼不动,觉得谢珣眼睛里有深渊似的引人欲窥探,鬼使神差的,竟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但本能驱使着她不忘添两句:“那,你别忘了我的三套裙子和两副钗环簪子,我要金子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2 12:06:54~2020-07-02 23:58: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66 2个;缘愿、Axl希、雪糕皮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琥珀定志 5个;甜甜兮 3个;离离 2个;小猪、skyline、antactic、YXB20100716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777 12个;秋日连翘 6个;danC 3个;YXB20100716 2个;兔子不吃胡萝卜biu、Becky、食神、童童、易安、岁月如歌、碧玺玉玉、一口仙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王懿 8瓶;fanshudingdang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两相处(3)   天朗气清, 安乐的马球场上,人影涌动。   她一身胡装,像个男孩子, 身边陪同的一众门客们则宽衣大袖的,很是飘逸。   华盖下,皇帝笑吟吟看着, 太子也在,只带了几个贴身随从,跟安乐一比, 可谓半点排场都没有。   而谢珣,是被皇帝口谕召来的, 全因安乐一句“谢台主马球打得最好, 不如请他来”。自己女儿对谢珣存了什么心思, 皇帝十分清楚,虽说公主不愁嫁, 但硬塞给文臣,总有些失面子。更何况, 谢珣早有言在先:   非五姓女不娶。   “小谢啊,”皇帝闭口不提御史台打死中使的事,一脸和煦, “我好久不见你马球场英姿了,怎么样,上去舒展下筋骨?”   转头吩咐鱼辅国为谢珣准备骑服。   鱼辅国看不过谢珣的得宠, 但脸上笑眯眯的,准备妥当,亲自捧了衣裳给谢珣:   “请相公更衣。”   面对他的恭维,谢珣坦然受之, 片刻后换了骑服洒然走来。远远一看,身着白色窄袖袍,脚踩黑靴,好一个长身玉立,猿臂蜂腰的英武郎君,皇帝眼前顿时一亮,眯眼打量,瞥到安乐,她也正痴痴瞧着他。   皇帝略一沉吟,眸光在太子身上停顿,说:“太子,你也去吧,拿我的那杆”   太子面露难色,却还是恭谨应了。安乐瞧着两人上场,笑说:“阿爷,我手下有好些勇士早等着为您表演。”   皇帝似乎觉得很有趣:“好,让他们上场,打马球我还没见过有能赢过小谢的。”   安乐便冲人堆里的云鹤追等一点头。   她起了身,往前走几步,高声说:   “球场只讲胜负,不论尊卑,望诸位不要拘泥,今日圣人在,只想一睹各位夺人风采。”   话虽如此,众人见球场上有太子殿下和御史台谢台主,难免有些顾忌,先把手一拱,对着两人:   “我等若有冲撞冒犯的地方,还请殿下、相公海涵,得罪!”   一声令下,鼓点大作,球场上马蹄奔驰,人影交错,骑手们手中的球杆频挥,争夺激烈。   尘土激扬,旌旗飞舞间,谢珣左右驱突一抹身影好似风回电激,有几次,球明明是不能发出去了,他偏铤而走险,完全没有持重的意思。这一幕,落在看台上一双双眼睛里,皇帝含笑开口:   “我就说么,小谢身上始终有股少年气,骨子里好斗,哪怕跟人搞个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鱼辅国心领神会,忍气吞声附和:“是,朝廷需要这样一往无前的人物,跟陛下一条心。”   随后,不着痕迹地拐了个弯儿,“不过,恃宠而骄是人的本性,小谢相公有时该管不该管的都要插一手,老奴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儿。”   皇帝噙笑不语,知道鱼辅国心里气不顺。   见皇帝态度模棱,鱼辅国琢磨了片刻,说:“小谢相公直接打死了宫中中使,陛下,这是拂您的脸面,老奴这群残缺之人,什么都没有,唯独一颗忠心……”   “知道了。”皇帝点到为止,“先看球吧。”   话音刚落,见骑手里忽一阵骚动,原是云鹤追给了太子一记闷棍,太子没留神,直接从马上栽了下来。   人滚了一身的黄土草叶,煞是狼狈,云鹤追微微一挑眉,是个惊讶的表情,笑对太子:   “殿下,承让了,还望殿下宽恕臣的无意冲撞。”   说完,手中马球杆一伸,“殿下?”   太子脸泛红,仰躺看他,云鹤追马都没下,跟四下围上来的门人四目一对,嘴角是隐隐的揶揄。   谢珣早翻身下马,疾步过来,手指拨开眼前球杆,扶起了太子。   “谢台主好球技,不过,胜负还没分出来。”云鹤追球杆一收,笑了笑,杆收得凌厉,故意从谢珣眉心一扫而过,像要直取似的。   云鹤追身手不赖,谢珣是第一次留心起这个人。   他利落上马,太子已经被人扶了下去,御医赶来,施礼说:“陛下让臣来给殿下瞧瞧。”   太子摇头,脸色如土,想跟谢珣说点什么,再定睛,那道矫健身影早跃入阵中跟云鹤追一众人追逐去了。   刚才那一摔,险些被马蹄子践了个脸上开花,真是后怕,他紧盯云鹤追的队伍,一道长眉蹙得极紧。不过,等见到台上的皇帝时,便又是那副寻常的小心翼翼表情了:   “陛下,臣技不如人。”   他声音里有羞愧。   皇帝刚才没瞧清楚具体情况,此刻,只能看见球场上还在你追我赶,而太子,一副无能无用的模样,身上袍子脏兮兮,灰扑扑,人要多丧气就多丧气,因此微愠说:   “跌倒了再爬起来便是,这有什么,能爬起来才是我大周男儿的骨气。”   太子嗫嚅着:“臣这就回去……”   皇帝怒火更炽:“回去做什么?这种事,要等人说才知道吗?”   太子更显得无所适从,人杵在那儿,看的皇帝一阵阵火大,手一挥:“带太子下去换衣裳。”   安乐适时笑出一声:“殿下,伤着玉体了吗?”   太子好脾气地回头,说:“多谢姊姊关心,我无大碍。”   “打个球,畏首畏尾,一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都没有。”皇帝甩了下衣袖,端来凉茶,不喝只是咕噜噜漱口,像吞含了什么不洁净的东西似的。   茶瓯一搁,安乐的帕子就递到了嘴边,若无其事说:“我看,谢台主很关心殿下。”   皇帝罕有的冷了脸:“那是他本分,你养的这些勇士们本事我不清楚,但规矩看来学的不够。”   安乐一愣,没想到皇帝翻脸,她撒娇道:“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故意伤害殿下,阿爷,球场如战场,刀剑无眼,球杆自然也无眼。不过,到底是伤着殿下了,儿回去就教训这些东西。”   皇帝闻言,神色缓了缓,握住她的手:“我看你那个门客一表人才,看着文质彬彬的,球技不错嘛。”   见皇帝终于注意到云鹤追,安乐趁机道:“阿爷不知,这人诗赋文章都极好,多才多艺,没有他不会的,只是出身微寒了些。”   “这样的人才,怎么不去参加科考?”   安乐道:“这人心气很高,不乐意呢。”   皇帝哼笑:“走不了门荫,又不肯考试,看来,他是不想做官?”   球场上,胜负已分,父女两人瞧得十分明白,谢珣这队少个太子,照例赢了。   云鹤追大大方方认输,并未沮丧,反倒跟谢珣一拱手:   “谢台主果然名不虚传。”   谢珣慢条斯理一掸衣角,微笑道:“彼此彼此。”   话里奇怪,云鹤追眼皮也不眨,一副你能奈我何的表情,和众人结伴回到台下跟皇帝请罪。   堂皇的话他很会说,态度谦恭。   谢珣在一旁冷冷听着,并不作声,安乐向他道贺时他不过微微一颔首,连腔都没开。   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回了大明宫。   谢珣刚回到长兴坊,人下了马,身后就有人追上来,那衣裳,看身份是太子卫率。他认出来,这是今日球场上紧跟太子的随从。   “谢台主,”来人作揖,“殿下说今日事发突然,都没能跟台主道声谢。”   谢珣淡淡的:“殿下客气。”   来人这么一路风风火火跟来,竟只为这么一句,说完又是一抱拳,策马掉头。   偏院里,脱脱对着镜子欣赏自己,她画了眉,抹了粉,描好面靥,贴上花钿,最后才把那张樱桃小嘴点了又点,镜子里的美人,娇艳无匹。   窗外,有画眉鸟在叫个不停,她学了两声,忽把嘴凑上凉凉的镜面上一吻,留个鲜红唇印,脱脱黄莺儿似的笑起来。   一定眸,从镜子里看到了谢珣,她怔了下,随即兴高采烈地起了身,朝他飞来:   “台主!”   谢珣不知在身后看她多久,只觉一股香风细细,扑面而来,她几乎是撞进自己怀里,他下意识手臂一张,抱住了脱脱。   刚沾腰,脱脱似乎压根没想他抱,而是轻巧巧转了个圈儿,裙成涟漪:“我的新裙子好看不好看?”   谢珣低不可闻“嗯”了声,看她卖弄,鬓发上的宝钗颤颤巍巍地晃,问她:“你约上他了吗?”   一想到云鹤追竟敢大模大样出现在马球场,如此猖狂,谢珣的脸色就由衷不好看。   他人藏在公主府,和安乐寸步不离,这很棘手。   真闯了公主府,谢珣一点都不怀疑安乐会放火来烧长兴坊。   他不愿和她冲突至此,想到公主,谢珣的心境愈发阴郁。   “约好了呀!”脱脱又转了个圈,她很高兴,完全忘记了要去见云鹤追的危险。相反,她竟然有些期待,这么好看的衣裳,就应该让男人眼睛粘着自己动不了。   “我只差等你了,台主,我得在击钲前赶去慈恩寺,你给我备辆马车吧?”脱脱对着镜子又瞧瞧自己。   不过一日不见,谢珣便觉得她好像又长高了些,毕竟小,个头跟春天新抽的嫩枝呢,一天一个样儿,少女风姿更浓。   谢珣望着她:“你好像很高兴?”   脱脱点头:“对呀,我为什么不高兴?我有新裙子还有新首饰,等你给我的任务一完成,我就回崇化坊看我李姊姊和阿蛮妹妹!”   心里却盘算着,哪一件给阿蛮好呢?   “春万里,如果解决了云鹤追,你不必特地回去看你的家人,你直接可以走人了。”谢珣提醒完她,走了出来。   脱脱“呀”了声,提裙追出来,她拽住谢珣,可他一回首,自己竟讷讷地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还没住够呢……”她小声嘀咕了句。   谢珣冷笑:“我看,你去会云鹤追哪里是害怕,这么盛装打扮,分明是去见情郎。”   脱脱听他挖苦自己,手一甩:“对,云鹤追每次见我不是夸我漂亮就是夸我身上香,他人这么英俊,我看啊,当我的情郎也勉强够格呢!”   谢珣冷淡地看着她,吐出两字:“蠢货。”   脱脱脸霎时通红,眉头一拧,不依不饶地瞪他:“你骂谁?”   “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   “你凭什么骂我?”   谢珣嗤道:“有个词,叫口蜜腹剑,他想杀你灭口,你还真以为他喜欢你?”   脱脱急于证明,大声说:“他就是喜欢我,他搂着我的腰,就这样,搂的可紧了,他胸膛滚烫身上也有好闻的香味儿我都陶醉了!我这么美,也许他舍不得杀我呢!”   “轻浮。”谢珣又丢给她两字,去外备车。   脱脱一肚子火,无处可撒,等带着幕篱从角门出来,一抬脚,在谢珣靴面上狠狠踩了一通,又趁势在他身上一嗅,扇扇鼻子:   “你一身汗,臭死了。”说完,甜蜜蜜闪着眼波,“云鹤追可香了。”   谢珣回到府中,哪里顾得上沐浴更衣,被她一说,也是狐疑,忍不住在袖管上闻了闻。   他随她钻进马车,按住她摸金钗的手:“孩子气,现在不是闹的时候,我交待你的可都记清楚了?”   脱脱扭过身子,背对着他,把随身带的小镜子一掏,继续搔首弄姿:“不记得了。”   谢珣咬牙把她身子扳回来,一捏她下颌,晃了晃:“再说一遍?”   他眸子里已经有火了。   脱脱见状,忽而眼睛一弯,丢了镜子,把谢珣脖子一勾:“谁让你骂我,我生气啦!”   嘴里说生气,眼睛早笑成了月牙。   谢珣想拿掉她的手,她硬按着:“你亲亲我,你亲亲我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樱唇鲜润,嫩红诱目,谢珣看着她,骤然俯过去,把她扑到车壁上含住两片唇,吮咬起来。   脱脱嘤咛一声,很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又一下重新找到嘴唇。   亲吻间,谢珣的手不觉把她抱得紧,两人皆吻得头昏脑涨,他腾出只手,顺着她领襟,指尖一拨,就探了进去。   “你,你干嘛掐我这里呀?”脱脱突然挣开了他的唇,脸滚热,一双剪水眸吃惊又茫然地瞧着他。   谢珣喉结微动,顿了一顿,耳朵根都烫了。看她口脂花一片,腮上绯红,忍住笑,复又坐端正:   “春万里,我不是跟你玩笑,见了云鹤追,不要胡来,你只管周璇几句等我就好。”   脱脱敛了敛裙子,缩回脚,脸上还烧得难受,胡乱答应了谢珣。他伸出手,替她揩干净脸。   进了慈恩寺,没多久,钲声落下,要闭坊了。   松影在夕阳的光线中微曳,檀香弥漫,不算浓的暑气基本散完了。脱脱本不觉害怕,可无端的,在这绵密的诵经声中、悠长的钟声里,一想到谢珣,心软软的,突然很怕再见不到他。   她被小沙弥带到一间寮房,门一合,听那吱呀一声,脱脱心跳了下。   灯火潦草,她捏着幽蓝的芯子在等云鹤追。   不知过多久,门未动,云鹤追竟从那帷幕后施施然走了出来,他脚步轻,看见个婀娜身影侧立于烛光之中:浓密的睫,微翘的唇,还有那曲线曼妙的身段,无不在昭告男人:   她的滋味一定很好。   云鹤追走上前来,自身后一揽,拥紧了她:   “小美人,怎么又想起我来了?” 第24章 、两相处(4)   她身上是小女孩干净的清甜味道, 云鹤追脸一藏,在她颈子上啄了下。   霎时间,脱脱觉得自己心跳都停了, 直犯恶心。不过,她身子一转就脸对脸地冲云鹤追娇笑不止:   “公子,上回吓着我了, 我还以为你其实是个强盗呢,突然把人截上马,我胆小, 吓也吓傻了的。”   白嫩手指在他领口轻轻拨拉,开始诉苦, “我家里最近出事, 好不烦闷, 左思右想我不认得什么贵人,还是来找公子吧, 你能帮我吗?”   她的味道直往鼻腔里钻,云鹤追心神微漾, 笑吟吟的,并不打算戳破她这点小把戏,而是揽紧腰肢, 往后踉跄倒去:“嘴都是肿的,来之前跟哪个男人刚做过吗?”   人一下就被压在了案台上,后头, 供着一尊半大不大的金玉小佛,正慈眉善目地看着两人。   他在说什么屁话?脱脱讨厌檀香味儿,皱着鼻子,两手软软地点了点云鹤追的胸膛:“公子, 你踩着我裙子了,十五贯钱做的呢!”   她娇嗔搡他,装模作样的,哪里哄得过云鹤追这个欢场老手,他心情甚好,故意粗暴地把她衣带一扯,撕开了:   “小美人,踩坏了我赔你一件五百贯的裙子。”   娇香的身子,勾人心火,云鹤追急于拿她发泄,把人箍得几乎窒息。隔着薄薄的衣料脱脱感受到肌肤上传来的热度,她战栗了下,耳朵直竖,仔细辨听着外面的动静。   “投入点,别两只眼到处瞄。”云鹤追忽然发现她的三心二意,把脸一正,以示不满,这就要捞她的腿往腰上架。   脱脱娇气扶额,柔弱不堪的模样:“好硌,去床上呀,你怎么这么急?”   云鹤追哈哈大笑,一把抄起了她,一面走,一面不忘咬她嘴唇:“好,去床上。这种事当然得是一鼓作气才好,再而衰,三而竭,懂吗?”   刚绕过帷幕,后头咣啷一声,门开了。   听到声响,他回头,门口立着个英挺人影,烛光映照,谢珣嘴角露出抹冷淡微笑:   “云鹤追,不知道你是不是生了一颗虎胆。”   目光轻扫,脱脱那个蠢货竟还挂在野男人怀里:凌乱的发髻,半扯下来的艳红绫裙,胸前雪肤乍露,连那张小脸在柔和的烛光里也像是个春情初动的慵娇模样。   云鹤追讥诮一笑:“谢台主,火气这么旺?在下不知道谢台主有大半夜围观男女媾和的雅兴,不过,来都来了,要一起吗?”   说完,脸色陡然一冷,一把将脱脱从怀里摔了下来。她反应快,腰身一扭,没让云鹤追得逞。可下一刻,云鹤追麻利薅住了她头发,抬手就劈到脸上,把个脱脱扇得头昏耳鸣,鼻腔一热,血蜿蜒流了下来。   “小贱人。”云鹤追冷笑,“好本事,御史大夫都勾上手了。”   “你敢打我,我杀了你!”脱脱怒火中烧,像炸毛的狸奴般扑了上去,一道雪光闪落,她人被谢珣持剑拦腰拖走。   头发乱了,妆也花了,脱脱胳膊腿一阵乱蹬:“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谢珣退后,御史台的一干人上前,正要动手,云鹤追整整衣衫,逡道:“慢着,御史台有什么证据抓我?我就算在寺里睡个女人,轮不到御史台这么兴师动众吧?”   为首的这个扭过脸,看看谢珣:“台主,八成真是虎胆,下官回去好好验查。”   云鹤追阴鸷地盯了眼谢珣,知道跑不掉,再看脱脱,鼻血横流眼睛喷火,完全像只气昏头的野猫子。   小野猫有趣,可爪子锋利,到底被她摆了一道。   御史台的悍吏们轻而易举擒住了云鹤追,他也不挣扎,头颅昂着,冲谢珣微哂:   “谢台主,论单打独斗你未必是我的对手,我以为你多大本事呢,原来,只是个会利用女人的孬种,有本事你去公主府里抓我。”   话音刚落,脱脱却如狂风似的跑来,对准他的脸,卯足劲儿,左右开弓狠狠回敬了两巴掌:   “礼尚往来,我加倍奉还!”   她肿着脸,火辣辣地疼,手背一抹,半张脸都红了。这两掌下去,倒把自己反冲得直趔趄。   云鹤追被她打得也是一怔,眸子抬起,看脱脱那副睚眦必报的狠厉劲儿,尔后舔舔嘴角,哼笑说:   “小娼妇,看来谢台主在床上让你舒服了。”   “你他娘的话不少!”狱吏伸手给他一记,云鹤追脑袋软软一耷拉,昏过去了。   谢珣走过来,眼风一扬:“带回去,我亲自审。”   他转过身,看看脱脱,谢珣很欣赏她的这种有仇当场就报:“疼不疼?”   脱脱嘴角一扯,她捻了捻裙带心里很可惜这件衣裳,恨恨道:“我要杀了他!”   说完,才想起什么似的,忙掏出帕子,往脸前一挡,说:“你别看我,好丑。”   谢珣本有些怜惜,此刻,也尽化作一笑了,两指并拢,挑开帕子:“我不嫌你丑,走吧,回去给你处理下伤,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脱脱不肯,死活举着帕子要遮掩,谢珣轻握住她手腕,凝神打量:云鹤追下了死手,这一掌,莫说是她,就是个男人恐怕也难承受。   果然,脱脱身子晃了下,她喃喃的:“我头晕。”   人一歪,被谢珣眼疾手快抱住了,他拿帕子给她拭了拭血渍,轻喊声“春万里?”脱脱不应,双眸阖上,乌浓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谢珣观察她片刻,菱角小嘴微张,格外得红,有着说不出的媚意,他低语道:“这回是我欠你的,先由着你。”   想到她甩掌云鹤追的那一幕,他又莞尔:“春万里,适可而止到台狱必须醒。”   谢珣把她弄到背上,抬脚出来,似乎完全没注意到黑暗中一个小沙弥在观察良久后潜入了夜色。   裴中丞跟着他,提醒道:“台主……”   肩窝那,正被脱脱的头发搔得发痒,谢珣欲动一动,没想到脱脱搭在他颈子上的手忽紧了紧,促狭鬼,他心底嗤笑。   可脸上的表情却肃整,“我知道,随他去吧,慈恩寺里他买通几个小沙弥不足为奇,公主早晚要知道。”   听谢珣提公主,脱脱脑子本跟乌糟糟泥塘似的,陡得不高兴,哼唧说:“不准你爱她。”   语调不高,但咬字清楚,听得本就满腹狐疑的裴中丞忍不住瞄谢珣一眼,他手里举着火把,椴木皮清香,嗅着很醒神。   谢珣佯作未闻,没有接话。   几个壮汉抓了云鹤追,回到台中,朝地上一丢,先套了麻袋一阵棍棒捶打,再把人扒出来,已经是个猪头模样了。   他撑着笑:“好个御史台,动起私刑来这么熟稔。”   当先一人,冷声说:“云鹤追,你的罪名证据俱在,先给你热热场子,明白?”   随后把他投进了御史台西侧的台狱。   牢房狭窄,数尺见方,蚊虫嗡嗡飞个不停,云鹤追被呛人的酸臭味熏的一窒,他四下一览,嫌恶地踢开了脚下的稻草和破毡。   很多年不接触如此腌臜的环境了。   他眉心跳了跳,径自坐下,知道在御史台这种地方大声喊冤是白费力气,更何况,浑身哪都疼,也没力气抗辩。   这厢,脱脱到了御史台是被谢珣掐醒的,她睡着了,口水流谢珣一背。睁开眼时,人还是迷糊的:“怎么了?”   谢珣先给她涂了伤药,她娇气地不行,歪歪唧唧:“疼!”   “忍着。”谢珣干脆回道。   脱脱偏着脸,嘶嘶直吸气:“你温柔点嘛!”   她坐墩子上,两只小手本交叉放在膝头,谢珣半俯着身,手轻触脸颊的感觉微妙,脱脱呼吸跟着一促,手抬起,搭在了他肩头酸酸的语调:   “我听见台主在说安乐公主,啧,你真的好爱她。”   谢珣肩头一抖,把她手甩掉:“春万里,这是在官署,第一不要跟我动手动脚的;第二,不要跟我谈私人问题。”   看他认真,一身正气大雪压青松般宁折不弯,脱脱自觉理亏,忍着不提,转口说:   “那,我这是因公受伤,御史台是不是应该给我点赔偿?”   谢珣眼角微翘,朝她脸上轻轻瞥去:“都这样了,还惦记着要钱。”   脱脱一抽鼻子:“怎么,我要错了?你看我这个样子八成得有段时日不能去平康坊跳舞了,你知道我一舞多少钱吗?我姊姊身体不好,等着用钱呢。”   药涂抹好了,谢珣身上那股木樨香随之远去,他走到盆架前,净了手,转头看看她那被撕扯坏的衣裳,春光倾泻。   少女□□柔软,刚背她时感觉清晰得很,再一转念,是她在云鹤追怀里模样,谢珣皱眉:   她跟男人那一套玩得真是炉火纯青。   心里有淡淡的厌弃,于是,手冲她一指:“把你衣裳穿好。”   脱脱低眸检查:“我穿好的呀,这儿有道裂口那没办法。”   说完,无辜地冲他眨眨眼,一副不谙世事的表情。   “你扯着挡一下很费事吗?”谢珣不快,“我马上要审云鹤追,你是人证,御史台里都是男人,你这个样子像话吗?”   脱脱被他突如其来的训斥声搞得懵然,很快,回过神来:“那又怎么样,我在平康坊里跳舞时露的比这多呢。”   说到平康坊,她神色微微变,下意识的媚态就拿捏出来了,眼一勾一勾的,全然忘记自己脸肿。   “这是平康坊?”谢珣冷眼睨她,走上前,三两下直接把衣裳打结,脱脱气得捶他,“丑死了,我不要这么弄!”   本就脸疼,被谢珣这么一通操作惹得更心烦,脱脱重重推开他:“你真讨厌。”   谢珣见她模样滑稽,说:“御史台会给你赔偿,从我私人俸禄出。”   一听他答应赔偿,脱脱不好意思再僵着,肿脸笑:“好,那你不能小气。”   心里却早计算着是不是应该趁机要套房院。   厅堂比牢房宽敞许多,长宽各百步,不过那一排排枷具看呆了脱脱,她跟在谢珣身后,甫一进来,只觉阴森。   “怎么都黑乎乎的呀?”脱脱小声问谢珣,谢珣眼睫一瞬,淡淡说,“那都是陈年留下的血渍,发乌了。”   脱脱看着奇奇怪怪各具形状的家伙们,有点新奇,又有点害怕:这都怎么用的啊?   灵光一现:哈,要对云鹤追用刑了!   脱脱兴奋起来。   谢珣命她在一旁站了,走上主座,旁边,坐着穿绯袍的副手裴中丞,底下两边各坐一名绿袍侍御史,光看座次,御史台等级森严。   云鹤追被狱吏押了上来,脱脱定睛一瞧,心里大笑,看他鼻青脸肿的鬼样子,死男宠。   云鹤追也看到了她,嘴角一弯,笑意还没来得及聚拢,就被人踢跪下了。   座上,谢珣点了点搜集到的度牒,没开口,比了个手势,狱吏们把其他人证带上来了。   脱脱扭过头,看人耷拉着脑袋战战兢兢鱼贯而入,心下更好奇,听谢珣终开口说:   “人证、物证,都在这了,云鹤追你私售度牒,而且是假度牒一事,还有什么话可说?”   云鹤追身上疼得直哆嗦,刚才那一脚,该死的狱吏踢的极重,他深吸口气:   “是我卖的不错,不过,所得钱财并不属于我,”他眼睛里那揶揄的笑意一出,谢珣就明白了,果真,云鹤追悠悠继续,“我是奉公主之命行事,至于,度牒是真是假,草民不知啊!”   难题又抛给了谢珣,中丞恼火:“云鹤追,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谢珣平静说:“公主是公主,你是你,你私售度牒是事实,承认吗?”   云鹤追目光掠着他,暗自一笑:“承认,是我。”   谢珣挥手让那些证人下去了。   坐中御史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记款辞的刀笔吏一时也停了笔。   谢珣颔首:“你在慈恩寺里,欲奸污良家女子,承认吗?”   云鹤追一瞥脱脱,哂笑道:“谢台主是说谁?”   脱脱剜他,袅袅上前:“台主,这人是要奸污奴,奴奋力才挣脱开,幸亏御史台的人及时出手相救,台主方才在慈恩寺都看见了,他不光欲强奴,还想杀奴呢!”   说完,眼圈泛红,眼睫就挂了层晶亮亮的泪。   人柳枝一样软跪在地上,娇娇哀求,“请台主一定要给奴做主。”   “你们一唱一和的,还问我干什么?”云鹤追两手一张,“别费功夫了,早听说御史台私刑百花齐放,准备用刑呢,就随意,不打算用刑呢就闭嘴,我听得头疼。”   谢珣眼中阴狠杀意一闪,微笑道:“云鹤追,谁给你的胆子不敬相公?”   他冲侍御史打了个眼神,“本朝不敬相公者,按律如何?”   “杖二十。”   两个吏卒把云鹤追一架,长凳摆好,大庭广众下扯掉了云鹤追的裤子,脱脱迅速飞一眼:   咦?他屁股好翘呢。   忽的,一桶冷水先把人浇透,两个大汉抡起带刺棍棒对准云鹤追腰椎捶了下去。   一阵剧痛袭来,卡啦闷响,云鹤追腰椎折断,昏死过去。   外头有了骚动,谁这个时辰还能出得了坊门,寻到御史台?谢珣心知肚明,看来人回禀急吼吼的,他动都不动:   “请公主回去。”   “公主带了好些人马,台主,您再不出去我怕公主要攻进来了。”   谢珣杀气稍敛,像是想掩饰什么,平淡道:“她敢。”话说完,却起身打算往外走。   脱脱最善察言观色,十分敏锐,他眸中中的细微变化,尽在眼底,她在谢珣同自己擦肩而过时,轻声说:   “你就是爱她。”   她眼睛里闪动着嘲笑,“公主为自己的男宠来,不是为你。” 第25章 、两相处(5)   谢珣深深看过来一眼, 脱脱不避,泰然自若的。   御史台前躁动,惹的几家邻居宗正寺、秘书监、鸿胪寺当值的人都探着脑袋瞧, 满心雀跃:有御史台的八卦!   谢台主都不累的吗?   御史台向来与其他官署不同,本朝制度,早视事午散衙, 晌午会食一结束,各回各家,只有留值的人还在署衙。   而御史台, 每天全员都像是在留值。   也难怪是个玉笋班了,从长官御史大夫到最底层的杂役, 无他, 清一色年轻力壮活好的汉子。年纪大一点, 都扛不住御史台高强度公务的蹂、躏。   只要谢台主一声令下,半夜去抓人, 常事也。   火把嗤嗤,公主的卫队神气活现地分列两边, 安乐持剑,指着御史台的小监门:   “去告诉谢珣,他再不出来, 我就……”   “公主就如何?”   谢珣那极富个人特色的腔调响起,犹似金石,清明而冰冷。   他走下台阶, 手指一夹,弹开安乐的利剑,目如鹰隼:   “公主来得正好,省臣功夫, 云鹤追私售假度牒供认不讳,他是受你指使,公主哪来的度牒雕板?”   谢珣咄咄逼人,不等安乐反应,低喝一声:“来人,把秘书监负责雕版的人抓过来!”   谢珣的存在就是御史台的标准,他发话了,哪怕秘书监的人住城南野巷也要从被窝里提溜出来带回御史台。   假度牒自然用假雕版,但总要依葫芦画瓢。   秘书省向来是清水又清贵的衙门,少有事故,探头探脑听八卦的那位秘书省留值人员,眼见听自己衙门身上了,赶紧一缩脑袋。   安乐冷笑问:“谢珣,你敢审我?”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谢珣桃花眼一动,平静答道。   安乐哈哈大笑:“谢台主,你几时见过哪个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了?我就是私印度牒又如何?告到阿爷那里,他不过训斥我几句,你今天敢动我一下试试。”   谢珣面无表情,冷冽道:“得罪了,公主殿下。”   见公主被押,公主府卫队顿时紧张起来,下一刻,跟御史台的人要兵戎相见的架势。   然而,谢珣一个阴寒的眼风扫过来,卫队便往后退了退,犹豫不定。   这一夜,看势头是不要睡了,脱脱已经在厅堂打起瞌睡,瞄到安乐,顿时无比清醒。   公主的衣裳真是华丽啊!   脱脱跟着御史们施礼,两人目光一撞,安乐微怔,眸子里寒光凝结对她投去一道浓浓的警告。   “把证人先带下去。”谢珣下颌一抬,脱脱被一名吏卒领了出来,她回眸,眷恋地瞅谢珣两眼,粘人的劲儿藏都藏不住。   有星无月,墨蓝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丝绒铺在上头,柏树森森,空气温躁,听着断续蝉鸣,脱脱心里又长满了草:   他怎么把公主带进来了呀?   吏卒在前面引路,走了一段,指着一处灯火幽幽的屋子说:“请小娘子在此处歇脚。”   “这是哪儿?”脱脱提裙上阶,又退下来。   “这是台主平日休憩的地方。”   脱脱立马欢天喜地跑了进去,里头陈设简单,看来看去,不过案榻屏风一类。她想沐浴,脖子里汗津津的,可惜没人可使唤。   一个人,坐在床头晃荡半天的腿,脱脱搂着枕头睡去了。   不知睡多久,汗意涔涔,脱脱揉了揉脸,晕晕乎乎抬脚往外走,灯影幢幢,两个人影儿一团子乌黑地纠缠在一起。   脱脱立马收了步子。   是公主和谢珣。   安乐拽着他袍带不放,扬起脸,哀怨至极:“你不肯理我,我只好找个替代品,最起码,他的怀抱是暖的,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你如今把他弄残了,要我怎么办?”   “请公主自重。”谢珣攥紧她手腕,往外掰开。   安乐蛮不讲理抱着他不丢手,忽咬牙切齿问:“你心里有别的女人是不是?那个证人?是不是她?”   看她要发疯,谢珣一副不在意的口吻:“她一个半大孩子,又蠢又无知,我能看上她什么?”   在厅堂,安乐分明把脱脱的眉眼瞧清楚了的,那么亮的眼,那么艳丽的唇,还带着点稚嫩的娇憨气,是半大孩子不错,可也是半个女人了。   不过,安乐素知他眼高于顶,光是漂亮,未必真能入了他的眼。她凝视他片刻,没从表情里瞧出什么蛛丝马迹,不甘心道:   “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我要是听说你谢珣看上了什么人,我就把她脸划烂,把她手脚挑断,看你还喜欢不喜欢!”   说完,安乐踮起脚,忽然贴上谢珣的嘴唇,热切吻他:“你把云鹤追毁了,你得用你自己赔我,我想要你……”   在官署拉扯不清,犯谢珣大忌,他眉毛一拧,冷冷钳住她肩头:   “公主不要脸,臣还要。”   安乐当场要被气死,却没发火,细长的眉毛动了动,眼泪掉下来:“我就这么让你讨厌?这些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不懂吗?我找了一个又一个男人,为了气你,可你偏偏无动于衷,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红唇轻抖,几乎要被她咬烂,她很少在自己跟前有示弱的时候,此刻,幽兰泣露,梨花带雨,身子往他胸前一靠,颤得更厉害了。   “小谢,我们和好吧,我累了,我只想做你的好夫人。”   她重新亲吻他,嘴唇柔软,滚烫,带着浓烈的口脂香气,技巧纯熟,不断在他唇舌间攻城略地,谢珣僵着身子,脊背挺拔,像死人一样立在那儿。   两人缠绵,脱脱看得眼眶子酸麻,她嘴巴里涩涩的,一转身,悄摸回了屋里。   喘息声杂乱,谢珣突然往后掣了掣,盯着安乐:“公主,你若肯做我的夫人,就必须答应我几件事。”   安乐搂着他脖子,情潮翻涌,眼角瞥向屋里:“我们进去说好不好?”一双柔手滑进他胸膛,她渴望他,只想好好爱抚这具躯体。   谢珣捉住她手,气息微定:“不准你再插手政事,不许和内宦走得近,还有,我希望公主不要太贪婪了,多为社稷计,公主能答应臣吗?”   安乐双眸迷离,嘴里胡乱说着“好谢郎,我都答应你,我什么都是你的”,一面贴紧他晃:“探花郎,抱我进去。”   成熟诱人的胴体像蛇一般缠住自己,谢珣嗓音哑哑的,并无动作:“这是御史台,臣不能,公主明日去陛下那里请罪,并主动把财物上交府库,臣才能相信公主。”   宛若被人兜头砸了一阵冰雹,安乐浑身冒刺,尖锐笑道:“谢珣,你至始至终都是惦记我的钱吧?”   这一句,听得谢珣那股子躁动也跟着彻底冷却下来。   两人彼此的试探,到此为止。   他的脸上甚至有点怜悯:“反悔了?”   安乐冷冷的:“反悔什么?我答应你什么了吗?你要流芳百世,我偏要遗臭万年,云鹤追被你毁了,人我带走,至于你能不能动得了寺庙,谢台主,看你本事了。”   谢珣付之一笑:“人你带不走,公主,我要他死的,毁了算什么?”   “谢珣!”安乐恼怒,“你公报私仇,论罪,云鹤追是死罪吗?你为了文抱玉连国朝的法度都不要了?”   谢珣微笑不改:“为老师,也为社稷,云鹤追心术不正为虎作伥,我杀他,天经地义。”   安乐甩给他一巴掌后,拂袖而去。   檐下灯笼轻曳,脱脱在床上装睡,听门开了,紧跟着窸窸窣窣的一阵声响,谢珣点了灯。   她双眸紧闭,谢珣已经来到身旁,观察她片刻,说:“别装了。”   一睁眼,脱脱懒洋洋坐起来,乜他道:“我看见你亲公主了,你抱着她,可紧了。可惜呀,人家还打了你一巴掌,怪响的。”   谢珣没说话。   “我早就知道你俩有鬼,我什么都知道。”脱脱突然觉得自己好讨厌他,臭男人,她恨恨地想,御史大夫跟平康坊的男人也没什么区别。   她不耐烦地拽开被压皱的裙子,细心拂一拂:“反正,你以后别想再亲我啦,我不会让你亲的。”   谢珣还是没说话。   他目光停在窗子那,朱窗大开,外头乌漆麻黑的,不知有什么好看。脱脱胳膊肘捣他一下,“你听见我说的话没有?”   谢珣回神,冲她微笑:“还疼吗?”烛光中他长睫投影,人显得格外柔和。   “关你什么事?”脱脱没好气地翻他白眼。   谢珣道:“当然关我的事,你立了功,会奖励你。”   “我说,你,以,后,不,准,再,亲,我!”脱脱一字一顿强调,她一咕噜翻下床,趿拉着鞋,要往外去。   谢珣拉她:“去哪儿?”   脱脱不客气甩开:“别碰我,你喜欢公主,管我做什么?”   “我已经不喜欢她了。”谢珣道,说完自嘲一笑,他跟个懵懂狂妄的小姑娘说这些干什么。   天气热,脱脱更觉心烦意乱,凶巴巴吼他:“撒谎!你不喜欢她还抱着亲,不要脸!”   跑到外间,抱起一蛊冷了的茶就往肚子里灌,一线冰凉入喉,紧跟着四肢百骸都跟着舒坦了。   谢珣踱步过来,说:“去铺床,你把我床盘得跟狗窝一样,让我怎么休息?”   脱脱哼了声,不搭理他,索性出来,坐在阶下托腮看星子。   “鸿胪寺有个译语大赛,怎么不见你温书?”谢珣走了出来,一撩袍,在她身边坐下。   脱脱侧了侧身子,留个背影给他。   “春万里,我们又不是夫妻,你哪来这么大的醋劲儿?”谢珣伸出手,很想摸一摸她垂下来的秀发,那么小的人,头发却黑油油的十分浓密。   脱脱嘟起嘴:“可是,我想跟你做夫妻呀。”   谢珣笑了:“为什么?”   脱脱不假思索答道:“你官儿大。”   谢珣脸上笑意褪去几分:“是吗?我虽然官不小,但宦海莫测,指不定哪个时候我可能就被贬谪,严重些,丢了性命也不是不可能。我父亲就是政事堂的相公,他死于当年的奉天叛乱中。”   脱脱回眸,看他脸上落落寡欢的,伸出小手,捏了捏他的掌心:   “哎呀,我不是故意让你想起你阿爷不幸过往的。”   “看不出,你还有善解人意的一面。”谢珣笑着,轻轻反握住了她的手。   脱脱下颌一抬,骄傲道:   “我好处多着呢,不怕告诉你,我春万里会骑术,会藩语,会蹴鞠,会皮影,能歌善舞,伶牙俐齿,打双陆喝酒也从不带输的,是平康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谢珣眸光落在她额间新月上,恍若未闻,问她:“你本名就叫、春万里?还是脱脱?”   脱脱神情一变,有些茫然:   “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被人牙子卖到河朔,后来,一路辗转过淄青、淮西,最后我逃回了长安。春万里是李丞给我取的,他说,春万里取春深万里之意,我这一辈子就会像春天一样生机盎然海阔天空了。脱脱嘛,我在河朔时有个鲜卑人这么喊我,说是漂亮仙子的意思,我就用了。”   “你的搏击术在河朔学的?”   脱脱点头:   “是,我在河朔时,寇乱都结束好多年了。你不知道,河朔三镇一直供着贼人的像呢,还给他建祠,他们可崇拜他了,台主要想帮圣人收复河朔恐怕不容易,他们都一身胡人习气,最难驯服。”   想了想,她咂摸着小嘴,“河朔跟长安的风土人情一点都不一样,说到底,像是两个世界。”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走南闯北,见识不俗。”谢珣看她肿着的半张脸发亮,药膏所致,但人神采飞扬的,温声说,“译语赛事你好好准备,争取夺魁,到时,来政事堂帮相公们做事。”   脱脱突然翻脸,被他末了的话擦出了火:“我不去。”   她小豹子般的表情落在谢珣眼中,他莞尔问:“为什么?”   “你又想利用我吧?我看透你了,你亲我,对我好,让我住你家,都是想我给你办事!”脱脱一脸讥讽,“云鹤追还真说对了,你就只会利用女人!”   谢珣脸色淡淡的:“他一个居心叵测的小人,不值得提。”   “我偏提,我就提,”脱脱声音猛地高起来,“你心虚了是不是?”   “我心虚什么?难道我让我的下属们去办事,都是利用他们?”谢珣懒得反驳她。   “我又不是你下属!”脱脱理直气壮。   “我没强求你住我府里,你求的我。至于后来要你约云鹤追,我们也是谈好了条件,我兑现诺言,你来做事,现在你因此事受伤,我答应你出俸禄赔偿,这其中,到底哪里不公平了?”   谢珣逐条摆出来说,云淡风轻,脱脱一时找不出话,只好气鼓鼓说:   “可是你爱公主。”   “这和我爱不爱公主有什么关系?”   呸,虚伪的臭男人,脱脱呼地站起:“你既然喜欢别人,为什么亲我?”   “我记得,是你先主动的。”谢珣依旧不紧不慢,眸光自她裙角往上,定在那张俏脸上。   俏脸上布了层凌霜之怒。   “我亲你,是因为我喜欢你,你亲我,却不是为这个,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脱脱踢了他一脚,谢珣没动,不置可否的样子:   “你喜欢我什么?难道你喜欢我这个人?不是吧,我要是个平头百姓,能得你春万里的青眼?再说,你都亲十万个男人了,看来,也是爱十万个男人?爱的过来?”   这回,脱脱有点心虚了,这可真说不好,谢珣好看,他的好看是他清贵出身显赫家世滋养出来的,她就喜欢他高高在上的样子。   如果,路边乞丐也长了张俊脸,她才不会让他亲哩!   “不是这样的,”她搜肠刮肚地想要证明自己没那么肤浅,“那个,那个被腰斩的李怀仁,他就想亲我,他官可不小,也有钱,可我不愿意他碰我。”   “云鹤追呢?他轻薄你,你什么感觉?”谢珣眸光微闪。   脱脱开始装傻,慢慢蹲下,身子一倾,薄薄的呼吸带着甘甜味道,喷洒在他脸颊上:“什么轻薄?”   她眼帘垂下,小手很不老实地从谢珣衣领进去,摸他紧致的肌肤,纹理细腻。   两腿一分,脱脱坐到了他身上,恬不知耻说:“云鹤追就是这么抱我的。”她拿起他双手环在自己腰上,谢珣便温柔地摩挲了几下,她腰细,却柔韧如花枝。   “你闻闻,我香不香?”她昂起脸,让谢珣嗅她的脖颈。   在官衙,谢珣一向不愿意谈儿女私情,再看她厚颜无耻地坐自己身上,有些羞耻,又有些难言的激荡。   见他久无动作,脱脱微低头看他,谢珣也在看她,对视片刻,他终于扬起颈子想含住诱人的唇,她笑着躲开了:   “我说过,你不准再亲我,我只让喜欢我的人亲我。”   忽被拒绝,谢珣脸上挂不住,声音有点冷:“起来,找喜欢你的人去。”   脱脱像个小猪头一样笑盈盈的,似乎早忘了疼,揶揄他:“是谁说的,署衙里不准动手动脚,刚和公主抱着亲,现在又想亲我。”   她脸一垮,“水性杨花的臭男人,从今往后,我跟谢台主只有公务上的往来,再无其他瓜葛。”   说完,一脸冷漠真的起身了,双手往胸前一折,行个官礼:   “下官告辞,请台主不要忘记给下官的赔偿。”   她扭头就往外走,谢珣追上她,把人一拦:“别闹了,大半夜你往哪去?”   “下官睡过夹道,睡过排水沟,前一阵还睡过谢台主家门口的大树下,哪儿都能凑合一夜。”她毫不犹豫搡开谢珣,冷峭睨他,“我爱睡哪儿就睡哪儿,难道,谢台主想和我欢好不成?”   挖苦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院落。   漫无目的走一阵,脱脱在柏树下驻足,四下瞧瞧,见值房有灯火亮着,稍微放心,解下披帛叠了几层,往地上一铺,她乏了,很快沉沉睡去。   再醒来,人在床上,分明还是谢珣的那间屋子,墙上贴着御赐彩花,可他人早不知去向。她刚下床,碰掉了案头小几上的药膏。   走到明间,桌案上摆了两样清淡利口的小菜,一碗粥,一碟子团油饭,里头裹了五花八门的各类肉,有煎虾、烤鱼、羊肉、猪肉、鸡肉、鹅肉、灌肠,佐以桂皮豆豉,一口下去,满嘴喷香。   另外,还有消暑的槐叶冷淘。   脱脱洗漱过,狼吞虎咽一阵,毫无吃相可言。一面吃,一面忿忿不平:御史台的伙食未免太好了些,一群黑心狗官,吃这么好就等着有力气抓人的吗?   吃完,依旧不见谢珣踪影,连忙奔出来,迎上一吏卒,她追着问:“谢台主呢?”   吏卒认出她是昨晚证人,倒回了话:“台主人在推事院,云鹤追死了,公主正来要人,对了,你不要乱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5 22:09:52~2020-07-06 23:3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66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ecky 5个;秋日连翘 2个;我是男主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菜妈 10瓶;雅意 2瓶;我是男主控、3906030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两相处(6)   夏荷的香气在整个绿波荡漾的太液池间氤氲, 皇帝心情大好,遥望大明宫檐牙高啄,气象万千, 一张脸,更显得意气风发。   自朝廷下旨讨伐浙西卓金,前后加一起, 不足月便让浙西自行崩溃。卓金父子被手下劲卒绑了送回长安,人一到,皇帝见都不见, 直接命三司长官于独柳监刑腰斩卓金父子。   长安的强势,让天下节度使慌了神, 一时间, 马踏沙鸣惊落花, 京城大道上迎来了各地复归帝乡的节度使们。   短期内,朝廷更换对调了几十个节度使。   唯独河北, 对长安天子的举动冷眼旁观,依旧不肯入朝。树顶一两句莺啼滑过, 皇帝回回神,问身边太子:   “河北没什么动静,你什么看法?”   太子正思忖着应对之词, 后头,听有女子啼哭声传来,很快近了, 见安乐红肿着眼进了凉亭。   一打照面,太子几乎被安乐眼中喷薄而出的怒火烧到,他错开了眼。   安乐彩衣翩翩,盈盈拜倒, 哽咽说:“请阿爷为我做主。”   皇帝眼神一动,鱼辅国连忙把安乐搀扶了起来,安乐哭道:   “我要参御史大夫,谢珣罔顾朝廷法度杀了我的人,难道,这大周是他的了不成,可以草菅人命?”   皇帝对她素来和气,这件事,已经有所耳闻,微愠道:   “胡闹,死了一个面首,值得你大呼小叫来告相公的罪?你纵着云鹤追私售假度牒,我还没问你的罪,你反倒先来告小谢了?”   皇帝顺带不满地瞥了眼鱼辅国,薄责道:“你是左街功德使,就这么看着公主胡来?”   鱼辅国手里还托着新湃的紫葡萄,微微一滞,当即反应过来,丢了托盘赶紧跪下认罪。   皇帝冷笑不止:“一个是朕的家奴,一个是朕的女儿,居然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起来了,朕这还没老呢,就当朕耳聋目盲了?”   皇帝虽保养绝佳,平日精神,但嘴角那有两道深深的腾蛇纹,雷霆一怒时,便登时升起。他上下扫安乐两眼,“砰”一声撂了手中茶盏:   “安乐,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是朕给的不够?”   安乐眼角瞥了眼太子,太子如常,无动于衷,她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暗道太子此时一定得意极了。只能深吸口气,忍着性子,低声下气说:   “儿不敢,阿爷待儿舐犊情深,吃穿用度上从没亏待过儿。但阿爷该知道,儿府里养了好些门客,哪一样不得用钱?”   皇帝冷哼道:“你那些门客,要是真有些真才实学也倒罢了,去科考,走正经仕途的路子。整日吟风弄月,以为写两首酸诗就能治国平天下了?”   安乐委屈道:   “阿爷这话错了,我大周向来是诗歌的国度,诗人们正是盛世里那颗最璀璨的明珠,所谓四方来朝,他们仰慕的正是我大周的文化,儿不觉得诗人就比出将入相的高官们差了。更何况,文相公也写诗,清丽空灵,是当之无愧的文坛领袖,难道在阿爷看来,文相公只是个徒有虚名的酸腐诗人吗?   关键时刻,公主一点都不草包,鱼辅国暗暗赞叹。   皇帝要被她气笑了:“说你蠢,你脑子这不挺好使?还知道给我搬文相公。你那些门客就是写诗,有几个能比文相?”   说着,掌心捻动的手串一停,“谢台主已经把卷宗都拿给我看了,国家有国家的法度,你虽是公主,他查到你头上了,该上交的上交,不要让我为难。还有你,”皇帝转头睨鱼辅国,“失职该领罚,这件事,满朝文武都看着,朕准了小谢的折子,牵涉到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安乐一张脸已经气到要滴血,她咬牙道:“就算罚我,罚阿翁,这也是陛下的家事,长安城流内外几万官员御史台不去管,管到陛下家里来,那些文官不知该多得意了。”   一剂药,下到皇帝心坎上,皇帝沉吟了一会儿,吩咐鱼辅国:“请相公们到延英殿来议事。”   鱼辅国愣了个神,不禁松口气,疾步往政事堂去。   不大的功夫,皇帝到了延英殿,见人到齐,欣欣然落座说:   “浙西的事,算是告一段落。成德张弘林病故,你们想必都接到消息了,卢龙魏博两帅的身体听说也不是很好,我看,眼下是结束河北旧制的良机,张弘林的儿子自立为留后,朕不想承认,朝廷另派节度使,张承嗣如果不服从,朕便兴兵讨伐。”   “臣不觉得。”文抱玉道,“淮西的陈少奇病重,陛下应当先解决淮西,再图河北。淮西多年来臣而不赋,再者,此地北接东都,东跨淮水,长安和江南之间的漕运都在淮西的地盘上,于长安来说,解决淮西比河北更迫切,陈少奇一死,陛下名正言顺收回淮西。淮西与河北不同,河北三镇互为奥援,可淮西四周多是忠于朝廷的藩镇,先易后难,解决了淮西,日后打河北也更有保障。”   没想到,文抱玉第一个这么说,皇帝不大高兴,但不能流露,身子一斜,是个信任的姿态:   “文相公的意思,成德的这个机会就眼睁睁看着它溜走?”   “这本就不是个好机会,这些年,张弘林多少有功于国,还算本分。陛下践祚的元年,淄青节度使病故,当时,朝廷不得已承认了其弟刘远道留后,平卢何其跋扈?陛下尚且承认,今日不认张承嗣,恐怕成德不服,认为朝廷不公。”   看首相坚持,皇帝黯然,先前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西川也好,浙西也好,这都不是最大的敌人。对朝廷威胁最大的河北三镇,依然如故,让皇帝由衷叹了一句:   “宇内藩镇猖獗,朕深感惭愧。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藩镇的这套世袭就打不破了吗?”   皇帝不死心,直接避开谢珣,问了几个翰林学士,学士们跟相公的想法如出一辙,理由充分,无可辩驳。   鱼辅国在旁边奉茶伺候,听得心急,眼见皇帝什么都听文官的,中使被杀,皇帝也没追究御史台,恨意更浓。他瞥一眼正襟端坐的谢珣,喉咙简直堵的发疼。   不过,相公们议事,是轮不到他插嘴的,这是天子大忌。鱼辅国心里一阵盘算,暗觑天颜,眼皮子又耷拉下来。   等陪皇帝回内宫,鱼辅国才说:“陛下,老奴以为这终究是个机会,这样的机会若还都把握不住,将来有更好的机会吗?老奴看,成德手里六个州,现当下,朝廷大可以答应张承嗣留后,但得割出两州来,另外,他得向朝廷缴纳两税,各级官员也得由长安任命。”   皇帝很心动,负手琢磨,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到底是你了解朕,朕想好了,就要拿张承嗣开刀,先礼后兵。”   公主府里,云鹤追面色苍白地趴在床上,气若游丝。他在御史台诈死,被赶去大闹的安乐以“尸体”的身份带回了府中。   伤在腰椎,云鹤追这辈子是难能站起来了,安乐一脸阴霾,立在旁边,看医官给他翻检衣裳,伤口倒看不出,但致命。   “长安你是呆不下去了。”   安乐等屋里只剩他两个,坐下来,慢慢撇着蛊盏里的茶沫子,加了些盐巴。   云鹤追形容憔悴,头发散乱,竟有几分病态美,受刑时,一口牙几乎咬碎。御史台的狠辣,他这回是充分领教了。   他依旧自若地望着安乐:“刑余之人,残缺之身,自然不配也不能再侍奉公主,我知道。”   安乐并不在乎他死活,此刻,见他说出这样的话,难免有些动容,大发善心道:   “你别怕,长安呆不下去了,我送你去江南,古人说,若能骑鹤下扬州此生足矣。你若愿意,虽不说大富大贵,但也能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婆娑扬州,玉树琼花,占了天下三分之二的月色,云鹤追虚弱微笑,不乏风流:“月下红药,桥头佳人,人生只合扬州老,多谢公主。”   他这个样子最可爱,虽出身卑微,但不碍他睥睨万物,仿佛整个天下都被他云鹤追踩在脚下。   哪怕都如此狼狈落魄了,眉宇间,仍是桀骜不驯。   安乐纤指抚了抚他的脸,有一瞬的恍惚,定神说:   “我知道,你恨死了谢珣。你放心,这世上恨他的人多了去,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不过,阿翁他很快就能替咱们出这口恶气了。”   一听她提鱼辅国,云鹤追似有所动,笑着问:“中贵人怎么了?”   “河北成德的张弘林病逝,他的儿子留后,阿爷本想借此毁了河北的世袭,可政事堂和翰林院那批人反对激烈。没办法,阿翁只好给阿爷出了个主意。”   “中贵人有什么好主意?”   斜阳欲坠,安乐手肘倚着案几,金辉映在她脸上,她的笑容乖张:   “张承嗣虽然自命为留后,可是,他需要长安的一道圣旨,否则,他就是不合法的。拖久了,难免有人会蠢蠢欲动。所以,阿爷准备和他谈,承认他可以,但成德得让出两个州来,赋税要交,官员任命权在朝廷。”   “主意不错。”云鹤追眸子一眯,他喘息着,额头上不断往外冒冷汗,“看来,中贵人要立功了,这回,圣人一定会站中贵人这边的。”   “你怎么知道?”   “谢珣杀了宦官中使,已经压过内官们一头,”他扯出个虚淡微笑,“好比天平,圣人最忌讳一头重一头轻,你英明的阿爷会在其他事情上找回来的。”   安乐理了理裙摆,遗憾道:“今后,我身边要少个聪明人了。”   两日后,早晨开坊钲声一响,公主府偏门驶出辆马车,很快,马车消失在了浓绿欲滴的绿槐影里。   崇化坊东南有座小庙,香客不多,清幽宁静,小沙弥接了人塞的一把通宝后,领康十四娘到后院来。   眸光一斜,见脏了的帘幕后露出的一角粗板床,上头伏卧个人影儿。她心里了然,表情十分沉静地撩开帘子进来。   “果然是你,”康十四娘咧嘴一笑,“我就知道你云公子没那么容易死。”   “怎么,这个时候是不是可以考虑考虑我以前说过的话了?”她大喇喇往床头一坐,从头到脚打量遍他,“谢珣打残了你?”   云鹤追忍痛笑说:“没伤子孙根,万幸,不过日后你要有兴致,恐怕得自己动了。”   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还有心情说骚话,康十四娘简直要对他刮目相看,她笑笑:“云公子真是豁达。”   “我有正事找你,”云鹤追敛了笑意,眼睛黑亮,迸出又精明又毒辣的光芒,“张弘林一死,成德是张承嗣留后,皇帝准备跟他谈,以两州做交易。”   “成德的事,你和我说有什么用?”康十四娘觉得热,目光一寻,拿起把破烂芭蕉扇扇了起来。   尾风拂来,云鹤追的长发跟着轻舞,他脸惨白,两道浓眉格外醒目,颇有些哀感顽艳:   “魏博的人眼皮子就这么浅?”他嘲笑说,“我不是跟你说,我是要你把这消息务必尽快传给你的节帅。”   扇子一停,康十四娘狐疑的目光投到他脸上:“你的意思是?”   “张承嗣刚死了爹,虽为留后,可没有朝廷的任令状,他就名不正言不顺。朝廷会拖延一阵,到时,把张承嗣托急了,再出手谈判要两州,你说他给不给?”   康十四娘扇子又轻轻摇起来:“到时,他等急了,天子的诏命一到肯定会迫不及待奉上两州表示诚意。这事到最后,朝廷和成德都会很满意。”   “聪明,”云鹤追冲她赞许一笑,“成德六州,今日能割去两州,后日就能再割两州,不知不觉,朝廷就瓦解了成德。既然朝廷能这样对付成德,你说,会不会如法炮制挨个解决剩下的魏博和卢龙呢?”   河北三镇虽平日勾心斗角,但面对长安时,便是铁板钉钉一块。一旦有了缺口,局势就今非昔比了。   康十四娘了悟地看着他:“你要节帅从中阻拦?”   “对,而且要节帅务必等朝廷跟成德谈妥了,再从中阻拦,策反成德,打朝廷个措手不及。到时,一旦开战,皇帝一定会让鱼辅国监军,他那个阉货,玩弄权术有一手,可指挥军队就是个烂人。”云鹤追说到这,白纸般的脸上起了层红晕。   他云鹤追就算废了残了,也照样有一双能搅动风云大势的手。   女人的路走不通,那就走男人的。   “你这么肯定,皇帝会让阉人监军?”康十四娘反问,“文抱玉谢珣师生不会极力阻挠?你知道的,这师生两人跟鱼辅国是死对头。”   云鹤追倨傲一笑:“我肯定,我能洞察人心,尤其是天子的那颗心。”   “好,我会通知进奏院魏博的人,让他们把消息传给节帅。”康十四娘凝神盯他两眼,俯下身,扇子半挡着脸暧昧笑问,“你该不会只为报复谢珣吧?”   云鹤追眸光一利:“这只是开始,我要让他谢珣痛不欲生,活着比死了难受。”   他眼神如蛇,无比阴冷,连康十四娘看着也不由有触于心,她正色道:“你告诉我这些,我总要投桃报李,说吧,你想要什么?”   “把我推荐给你的节帅,”他忽然捏住康十四娘的手,竟很大力,疼得康十四娘脸跟着一皱,“我要去魏博,要做魏博节帅的谋士。”   御史台打死公主男宠的事传遍帝都各个府衙,假度牒案,连带着秘书省中贵人跟着受罚,公主所得资财悉数则充了府库,此案尘埃落定,除了秘书省,大快人心。   脱脱中途回了趟崇化坊,没事人一样,照旧在谢府吃吃喝喝睡睡。谢珣不说赶她走,她住的心安理得。   虽然狗男人讨厌,但床是香的,饭是香的,离平康坊又近,谢珣甚至赔了她新的衣裙,再点点钱,脱脱心满意足地收进了小匣子里。   闷雷一滚,池塘里白珠乱跳,雨点子箭一般斜射大地。这么大的雨,脱脱探出身,朝窗外瞅了瞅暗想这下去不了平康坊,索性打扮起来。   乌黑的发梳了个堕马髻,脸颊贴上花子,明明灭灭闪烁不已。脱脱把唇点得通红,提裙转了圈,终觉无聊,她撑伞往谢珣的书房来。   他人不在。   脱脱只好往他寝居来,到后一收伞,把双绣鞋甩老远,穿着一双雪白袜子踩着地板悄悄进来了。   上回发完火,谢珣找过她,她一副心高气傲爱答不理的样子不给他面见,只要碰上了,立马骑驴往平康坊蹿。   如此几回,谢珣便不再来。   天色晦暗,屋里没掌灯,窗户倒开得大,纸啊,书啊的,哗啦作响掉了一地竟无人管。   一屋子酒香。   脱脱鼻子尖:这是剑南烧春呀!   人呢?她疑惑地往里头瞧去,两只眼滴溜溜地乱转,顿了一顿,眼睛适应了室内昏暗光线,才发觉榻上有人。   蹑手蹑脚过去,是谢珣,他像是睡着了。   脱脱点了灯,拿烛台过来,上下把人这么一打量,清清嗓音,说:“我要搬走了。”   谢珣没动静。   嘁,看他懒懒散散不甚讲究地躺那儿,脱脱心里嗤道:原来也是个酒鬼。   “我要搬走了。”她又重复一遍,看他还是没动静,把烛台一放,爬上榻,去抠谢珣眼皮。   他睫毛一颤,睁开眼,一双瞳仁黑又亮,漾着两点烛台的光,像墨玉。   一脸漠然地看着脱脱。   她发髻挽得摇摇欲坠,人倾下身,也就像朵要落不落的花了:“我想搬走,云鹤追的案子有段时日了,我想,这么热的天他尸身都该烂差不多了,我要回家。”   “我没拦着你。”谢珣一张嘴,果然都是酒气。   他有些不耐烦,像是脱脱吵到了他,一翻身,把衣领扯了扯,露出光滑的胸膛来。   脱脱见他竟不挽留自己,心中顿气,跳上床,往他怀里一滚,发髻戳他脸:   “我真的要走了。”   她身子又软又香,一身清凉无汗,就这么不知羞耻地躺男人怀中了,谢珣睁眼,望着她,她双眸真是比西域最好的瑟瑟还要清透,他忽然就笑了:   “你想我留你是不是?前几日,不是都不理我的吗?”   “我现在也不想理你,只不过,告诉你我真的要走了。”脱脱见他睫毛长,要揪着玩,谢珣一把扣住她手腕,“嗯,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脱脱两只眼顿时把他狠狠一瞪,嗔怒说:“好,我走,我跟谢台主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说完,她挺直腰,从他怀里爬出来一下又跳下床,刚要走,裙带被谢珣牵在手中,一个趔趄,身子往后仰被他掐腰重新卧在了怀里。   谢珣如兽,倏地一个翻身,把她困在胸下,望着她:   “不要跟我玩欲擒故纵的把戏,我不吃这套。”   脱脱噗嗤笑了,眉眼一弯,小手把他脖子往脸前勾了勾,气息相交:“我没有呀,我都要走了你把我拽回来干什么,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说着,不怀好意似的摸了摸他的胸膛,要往下溜,“我一直有个疑问。”   “什么?”谢珣两手撑在她身侧,没有挪动。   “你靠近点儿,我告诉你。”她把他脑袋按下来,贴着耳朵吐气,“你忘啦,上回,你在屏风后头换衣裳,我想知道你那个地方是不是也长得好丑。”   谢珣胸膛起伏,呼吸变得急促,摁住她手:“你作死。”   脱脱嘻嘻直笑:“你告诉我嘛,是不是男人……”   阴影落下,谢珣肩胛骨一收,俯下身堵上了她的嘴。他的嘴巴好烫,脱脱挣扎,气喘吁吁偏过脑袋:   “我说过了,你不能亲我,我只让喜欢我的人亲我。”   “我喜欢你,够了吗?”谢珣突然开口,他像是愤怒,又很冷淡。   脱脱忽闪着大眼睛看他:“不信,你喝醉了,说的是醉话。”   “少啰嗦。”谢珣把她两只手往头上一抬,死死按住了,灼热的舌卷起她的舌,像渴的鱼,拼命吮吸她。   刚开始,脱脱尚能哼唧抗议,很快沉陷在他的亲吻中昏了头,风雨大作,窗子被打得直响,灯火跟着飘摇。   剪出两个纠缠的人影落在壁上。   良久,脱脱从他唇中挣开,她不满道:“我要喘过不气了。”   谢珣耳朵大红,他像是迟滞了一瞬,眼中火焰转淡:“你总勾引我做什么?”   脱脱小脸发热,她故意道:“没什么呀,我在平康坊一贯如此。”   谢珣冷冷看她,没有说话。   “你看我干嘛,你喜欢公主,不知跟她亲过多少回,抱过多少回,你跟她,是谁勾引的谁呀?”脱脱咄咄反驳,可声音娇滴滴的。   风骤然变大,吹灭了灯,屋里瞬间暗如夜。一道闪电劈下,屋里又跟着雪亮一瞬,很快,炸雷滚滚,脱脱下意识扑到他怀里,把脸藏起来:   “好响……”   谢珣抱紧了她,下颌抵在她松散发髻间,声音隐没在雷声中:   “我不喜欢她,喜欢你。”   雷声实在太响,也不知道脱脱听到没有,她趴着不动,脸蛋儿紧挨他结实紧致的胸膛,喃喃说:   “我不要你喜欢公主,我要你爱我。”   谢珣听到了,无声一笑:“我只不过是你十万个男人中的一个,你是花魁,有朝一日变心了怎么办?”   脱脱立刻扬起小脸,坚定说:“我要是对谢台主变心,让我遭天打雷劈。”   语音刚落,电闪雷鸣,闪电更亮,雷也更响,简直就像炸在了屋子里。   脱脱吓得一哆嗦,连忙改口:“老天爷,我刚才胡诌的,不算数!” 第27章 、两相处(7)   谢珣哂笑说:“当心, 别把你给劈焦了,头上冒烟。”   雷声远去,脱脱腰杆子又挺得跟铁树呢:“我才不怕, 我什么鬼神都不拜。”   谢珣低眸:“是吗?你什么都不怕,攥我衣裳做什么?”   “我想攥,我就攥, 你不让我攥吗?”脱脱故意把他衣襟拧来拧去,理所当然说道,“你心里巴不得我把你衣裳脱光呢。”   听她胡言乱语, 谢珣忽按住她肩把人压到枕头上,亲昵一捏柔软脸蛋儿:   “你错了, 我想脱光你衣裳。”   他手指一下下抚着她凉软蓬松的乌发, 抽去发簪, 让头发全部散下来,脱脱心跳很快, 她直勾勾看着他:   “是我好看,还是公主好看?”   “你好看。”   “是我好, 还是她好?”   “你好。”谢珣嘴唇落在她额头,再往下,蹭了蹭她鼻尖, 她鼻子极为秀挺有个俏丽弧度,白腻如玉,谢珣用舌尖濡湿了它。   脱脱不耐痒, 忽然打滚笑:“哎呀,你怎么跟小狗一样老舔我。”   笑完,翻脸无情推开谢珣:“你是不是这么舔过她?”   她把自己酸死了,一想到谢珣也许对安乐做过这么亲密温柔的事情, 她就想尖叫。   谢珣对准她耳珠咬了一口,低哑说:“没有,不过男人对女人可不止做这点事。”   他熟稔地挑开她衣带,脱脱不干了,火气更大:“你你你,你是不是脱过很多小娘子的衣裳!”   指甲戳的他脸畔微痛,谢珣见她实在太折腾,索性罢手,赤脚走下床斟了碗梅子汤,略品了品,噙住一口,回到床上手穿过脱脱脖颈扶起她,唇一撬,把甜液渡到了她嘴中。   脱脱咽下去,又亲了亲了他嘴角,一下下的,舔个干净,最后用嫣红的唇不住摩挲他的耳朵,悄声告诉:   “没我甜,我才是天底下最甜的。”   谢珣想回吻她,脱脱一挡,眼睛亮得惊人:“你喜欢我吗?”   他“嗯”了声,脱脱摇头:“没听见。”   谢珣微微一笑:“没听见就算了。”   脱脱揉起他两只耳朵,红唇撅着:“你说你和家里的婢子天天睡觉,是真的吗?”   “真的。”   她一下气炸了:“你,你神经病呀!”   谢珣望着她,不过一笑:“我是男人,对女人有正常的需求,若没需要,才是有病。”   脱脱被气得语无伦次:“你道貌岸然,你……你明明在御史台天天绷着脸,一身正气,你怎么可以跟云鹤追一样跟女人睡觉!”   谢珣听得可笑,他安抚了她几下:“我又不是什么修道高僧,也不是阉人,年龄到了自然想要女人,这跟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个道理,你在平康坊,连这个都不懂?”   他有心反问,“你没跟男人睡过?”   脱脱赌气拿枕头砸他:“睡过,睡了十万个呢!”   谢珣任由她砸半天,脱脱忽又扑到他怀里来,执拗说:“我不管,反正以后不准你跟其他小娘子睡觉了,你答应我。”   他揽着她细腰,缱绻低语:“我答应你,但是,你得留下来。”   脱脱心头一热,抱紧他,又开始胡乱亲他脸:“小谢相公,我好喜欢你呀,我要跟你做夫妻,我要当相公夫人!”   一句比一句喊得响亮,她什么都忘了,好像天底下只剩了她和谢珣这么两个人。   谢珣眉微蹙,捉住她手:“跟着我,是要担风险的,你害怕吗?”   脱脱直往他怀里钻,撒娇说:“你抱着我我就不害怕。”   谢珣从谏如流,盘腿抱她在怀里。   “不光如此,你还要跟我一条心。”他慢条斯理交待。   要求可真多,脱脱不禁道:“什么叫一条心?”   “你喜欢长安吗?”谢珣循循善诱,用手指把她凌乱的头发梳理了一番。   脱脱点头:“以前就喜欢,现在更喜欢啦!”心里却在说,因为有你我才更喜欢。   “那你希不希望长安城一直这个样子?百姓安康,其乐融融,人们可以去曲江赏春,可以到西市买卖,你这样的小娘子还能骑驴到处溜达。”   “当然希望。”   “那就好,”谢珣亲了亲她额头,“好好温书,这几日别去平康坊了,拿下译语大赛到政事堂来,跟着我。”   一句“跟着我”,听得脱脱甜蜜蜜的,她有点羞赧。但又不愿意看谢珣这么快得逞,嘟囔道:“凭什么呀,你让我干嘛我就干嘛,我不想看书,我只想跳舞喝酒。”   她可没有谢珣忧国忧民的心,恨不得成天吃喝玩乐,和谢珣腻歪。   谢珣看她顽劣,哑然失笑。   “你不也喝了酒?”脱脱突然想起这茬,眼波流转,“该不是,公主为了云鹤追来闹御史台,你苦闷了?”   谢珣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轻蔑:“他们?这种人还不值得我苦闷。”   “那你是为什么?”脱脱一听他很瞧不起公主和云鹤追似的,又陡然高兴起来。   谢珣松开抱着她的手,神情平静:   “多年前,先帝朝的奉天之变就发生在夏日,死了好些文官武将,甚至是宗室。尸骨没人收,很快就烂在了荒郊野岭。等事情平定,再回去找,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脱脱闻言,朝他身边依偎过去,闭了嘴,只翻来覆去抚弄着他的手指头,往唇边一挨,轻轻吮吻了一番。   谢珣凝视着她,沉默有时,说:“听话,译语大赛你放心上。”   闻言要学习,脱脱怏怏不乐的,故意哈欠连天:“雨天好适合睡觉哇!”说完,乜斜着他,心里却直犯嘀咕:   难道,跟了他还有性命之忧?她冷不丁想起典客署平日扒拉过的乌台八卦,之前,有藩镇千里追杀监察御史,自然是一击得手,可怜那监察御史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娇妻稚子,就此一命呜呼,血溅他乡。另一个,虽死里逃生,却被砍断了双腿,抱残终身。   可他武艺不错呀,没那么容易被人砍死吧,脱脱两只眼,从谢珣肩膀滑到腰线,再落到那两条长腿上,神思渺渺:总不会有人来长安砍他吧?   一想到自己风华正茂也许会当小寡妇,脱脱一个激灵,有点退缩了。   谢珣察觉到她两道狐疑的目光滚来滚去,扬起下颌:“怎么?”   脱脱莫名寥落,当相公夫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更何况,他没说让自己当他夫人呢。她眨眨眼:   “你上朝佩剑吧,我记得,三品官是可以佩剑的。”   说完,自己倒先失望了,“不过,好像没见过文官佩剑呢。”   见她想一出是一出,谢珣双目微眯:“我看你是闲的,去,给我端盏茶来,我醒醒酒。”   他喝了许多剑南烧春,血像沸的,又被脱脱撩拨这半天,本有些寂寥的雨天,也像是火山了。   脱脱摇头:“我不,你家里那么多奴婢,使唤我干什么?我还想让别人伺候我呢!”   话虽然这么说,却蹭蹭下床,端碗凉茶,煞有介事地奉上,捏着腔:“相公为国辛苦,请相公用茶。”   等谢珣伸手,她却一绕,闪他一下,粉嫩小舌头飞快地在盏沿舔了圈,故作惊讶:   “怎么办,小谢相公,沾的全是下官的口水。”   谢珣从容自若接过来,眼眸一垂,浅笑如斯:“你的口水我吃的还少么?”   脱脱嘤咛一声,又和衣卧倒在了他怀里,不嫌羞:“反正你这里住着还算舒服,不要钱,我就勉为其难再住几天吧!”   一连几日,散衙后谢珣便逼脱脱呆府里温书。   天放晴了,翠叶藏莺,娇娇沥沥地在窗子外唱个不停,连廊下鹦鹉,也在咕咕咕,脱脱抓耳挠腮的,一会儿喝茶,一会儿如厕,一会儿叫唤着饿,回来一屁股坐在案前咬着笔杆子走神发呆:   都会呀,有什么难的?译语大赛能难倒我春万里?   “我想去度支或者比部。”她歪眉斜眼地找话,谢珣在一旁正襟危坐,从台中抱回来一堆监院官的报告,需要他逐条审阅。   “为何?”   “算珠子每天扒拉得震天响,好玩儿,年末催款时还神气,”她一清嗓子,学度支郎不耐烦的腔调,“李丞,你们典客署的计吏到底脑子清不清楚,每次都少划拉几个零,再不换人,我可要告到御史台了!”   谢珣眉毛一挑:“春万里,我看你脑子也不大清楚,你那些文章润色得一塌糊涂。”   脱脱哼一声,咕噜爬起,说:“我要去平康坊。”   “等赛事过了再去。”   “那你给我钱呀?”   谢珣抬头,审视着她:“可以。”   脱脱觉得自己闷得发霉都要长绿毛了,她悻悻踢了脚书案,不想,碰着脚趾甲,疼得她泪花子一闪一闪:   “台主,你让我闷在这里,我怎么打探消息?”   谢珣想了想,知道她是个欢性子,最不耐寂寞,说:“明天吧,今天必须把我给你布置的三篇文章润色完。”   第二天,散衙后典客署特地备了些薄冰湃的瓜果,分给众人。脱脱贪凉贪甜,咬的嘎嘣脆,再看康十四娘,吃相斯斯文文的。她突然就想到了谢珣饮茶,也斯斯文文的,于是,放慢了速度。   眼见大赛近了,众人打着哈哈,这个说自己定是无望,那个说下次再战,一群人笑嘻嘻的嘴里没句实话都谦逊过头。   大家目光一调,咦,就数精通八藩语言的春万里最为气定神闲,纷纷打趣起来。   “春万里,有你在,我们就是熬成王八也去不了中书省。”   “看你年纪小,正青春,好心劝你一句,小娘子还是结一门好亲才是正经事,奉养翁姑,生儿育女,就是去了中书省过两年还是要嫁人的。”   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脱脱嘴里啃着瓜,暗道台主双亲不在,我不用奉养翁姑呢。至于孩子,她怔了怔,脸上竟有添了些热意:我才不要给他生儿育女,鬼哭狼嚎的。   哈哈一阵,临走康十四娘像是闲问:“去……”眼神一动,十分默契。脱脱心领神会,应说:   “对呀,”说着,朝康十四娘一勾手,耳语道,“你跟李姊姊没说漏吧?”   康十四娘知道她最烦温书,每日散衙,定是偷摸跑平康坊,笑道:“没说漏,李姊姊真问过我一两回,我说了,你留典客署温书备考。”   脱脱把她肩膀一拍,笑盈盈去解驴。   离开典客署,出承天门,来到朱雀大街脱脱在毛驴上正晃荡时,听前头马蹄嘚嘚,太子控马而来,后头跟着东宫卫率。   贵人出行,她自觉避开,驴子挤在道边。太子早早留意到她,阳光正烈,透过槐阴,照在她皎白的脸上,那双眸子美丽又灵动地流转着眼波,自己卫率近了,她才垂下眼帘,将眼中光彩一下遮挡干净。   太子知道自己不该驻足,但还是停了下来,捏着鞭柄,故意轻呵了她一声:   “你驴子离得太近了,靠边。”   卫率的人要上前,被他止住。   脱脱余光乱瞄,狐疑抬眼,当即认出他是平康坊喝醉酒的客人,少年一身华服,居高临下看着她,面色虽沉,可眼里却漾着克制的柔波。   她错愕不已,很快,观察到他不易察觉的一颔首,心下一滞,冲他绽了个灿然笑容。   太子唇线微扯,算是回应,目光在她眉眼上流连片刻,转过头来,跟卫率心腹侍卫并辔而行,吩咐说:   “跟上她,查查身份,但别吓着她了。”   那日,在平康坊他以为自己是做了个梦,醒来不便多问,今日骤然邂逅,太子才知道自己不是做梦。   脱脱何其机敏,很快,察觉到自己被人尾随,而且对方身着东宫卫率服色,她心里乱糟糟的:太子原来也去平康坊呀。   他一定是想要回玉佩,脱脱如是想着,往条偏僻小巷里一拐,下了驴,回头就冲来人呵呵讪笑:   “官家跟着草民做什么?”   来人将她仔细打量,皱眉说道:“你身上这套黄袍,分明是哪个官署的杂役打扮,什么人?”   脱脱镇定道:“官家误会,这是我阿兄的旧衣,我其实是个姑娘穿他衣裳出行扮成男孩子方便而已。”   话里似乎也无破绽,来人点了点头:“那就请姑娘跟我走一趟。”   青天白日的,我跟你走做什么?脱脱警惕十足,露出个茫然表情:“奴犯什么罪了吗?”   “没有,是我家主人有请。”   没想到,随口瞎绉根本糊弄不过去,脱脱正色说:“奴不认识郎君家主人,我家里还有事,等我回去。”   来人有些犹豫,太子素谨慎,若这小娘子性子刚强些乱叫一气,恐怕惹人耳目。思忖片刻,冲脱脱一抱拳,竟转身走了。   这一趟出行危险,脱脱不敢逗留,小燕儿似的轻盈上驴,刚要走,脖子上被人给了一记,她身子一软,倒在人怀。   浑浑噩噩再醒来,眼前纱影轻晃,外头,袅袅晴光里裹着蝉鸣,床头金色鸭兽里正吐着阵阵香气。   她撑起身,刚要动作,听明间里脚步轻动,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这屋子熏的什么香,一股膻味儿。”   是安乐。   脱脱脸色慢慢变了,她在哪儿?为什么会听到她的声音?   下意识把身子一蜷,脱脱又无声放下了帘钩。   “公主,太子既然不在,要等吗?”婢女为安乐斟了茶,站到她身后,打起扇子。   安乐懒散弄帕:“无妨,我来他府上并不一定必须见着他,只不过来看看我们的殿下最近在忙什么,都读了什么书,结交了什么人。”   她一语说完,幽幽道:“不知道云鹤追在扬州怎么样了,少了个他,还真是短了不少乐子。”   外头主仆对话一字不差传来,脱脱大惊,正屏气凝神思想着,听安乐道“我累了,小憩片刻”,她人立刻彻底僵住。 第28章 、两相处(8)   眼见脚步声要往稍间来, 脱脱几乎窒息,忽然,外头人声喧嚣, 更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来到了门外。   原来是谢珣到了。   安乐始料未及,这个时候谢珣带着他御史台的人来太子府邸有何公干?她脚尖一调,笑盈盈对上紫袍玉带的乌台主:   “真巧, 什么妖风把御史大夫刮到东宫来了?”   谢珣施了一礼:“殿下何在?”   安乐轻揽披帛:“我怎么知道?我在这等半晌了,谢台主,我是来探望殿下弟弟, 你又是来做什么?是查到东宫贪污受贿了,还是结党营私了?”她眉眼松软地睨着他, 半含情, 半含讥诮。   两人在御史台因云鹤追的事闹到撕破脸, 此刻,竟都还能无恙对话, 谢珣表情一贯淡漠:   “殿下的卫率拿了我台中一人,想必, 是有什么误会,我来东宫要人而已。”   安乐有些惊奇,发哂道:“这也值得台主兴师动众, 你要亲自来?”   谢珣面孔越发清冷:“那是自然,我不容许任何人不敬御史台。”   这倒很符合他的个性,有人敢辱御史台, 谢珣可能会拎剑砍了对方。安乐目光浮动,“这是殿下的后院,台主来此,若冲撞了东宫家眷, 恐怕不妥吧?”   谢珣道:“御史台要找人,没什么地方是不能去的。”   好大的口气,安乐望着他犀利的目光,又爱又恨,却疑窦丛生:太子那个怂样子也敢去动御史台的人?   谢珣身后的一名御史走上前来,耳语几句,他那平滑光洁的眉眼动都没动,带人又折身离开了。   安乐见状,精神早来了,自然跟上去。   外头静下来,唯独树上的蝉不知聒噪,叫的响亮。脱脱一身的汗,她放松四肢,悄悄下床,扒拉着窗子在那探头探脑张望。   忽的一阵恼怒:该死的东宫卫率,竟把她劫持到这里。   一时,又懊恼不已,自己不该贪那块玉佩的,惹出无穷麻烦。转念一想,太子没这么小气吧?送出去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脱脱一个人在这后院里胡思乱想,前头,太子已经跟谢珣碰了面。   见御史台阵仗不小,抓脱脱的侍卫小声对太子道:   “殿下,还是不要为了一个女子得罪谢台主。”   他也十分懊恼,从一名比较好脾气的御史口中得知,这女子,正是谢台主身边用的最顺手一名小吏的家人,无意撞到这一幕,想必知道靠自己是无从救助,转头就奔了御史台告状。   侍卫头皮一阵发麻。   御史台的人真是无处不在呐。   太子面不改色,对谢珣极是客气:“谢台主误会,我刚回来,听底下人说了个大概,既然是误抓了人,自然要放,得罪了。”   说着,脸一沉,喝了侍卫两句,侍卫灵醒,走到谢珣跟前拱手赔礼。   谢珣目不斜视,看也没看侍卫一眼,只对着太子,挑了挑眉,将手一让:“殿下言重,既然事情清楚了,臣把人带走,告辞。”   侍卫忙领着御史台的人往后院去。   安乐冷眼旁观,看看太子,又看看谢珣,太子见她在场不愿节外生枝,堆起笑,请她到不远处亭下饮茶叙话。   不多时,远远见御史台的人领着一黄袍小少年自院中走过,安乐凝神瞧去:   那小少年身姿文弱,风一吹,一把纤纤楚腰乍显,头低垂,露出一截粉白的脖子看着扎眼。走路的样子么,也袅袅娜娜的,看着极其眼熟。等人都过去了,安乐霍然起身:   怎么那么像当日证人?   太子被她一吓,笑问道:“姊姊怎么了?”   安乐冷哼了声,拖长调子:“殿下今天抓错了个女人回来吧?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女人?”   太子心里咯噔一阵,否认道:“女人?姊姊是听谁说的是女人?我竟不知。”   真会装蒜,安乐拿眼直剜他:“殿下不知?没你的命令,东宫的人会随便抓个女人扔后院?”   太子一脸愕然:“我看他明明穿着黄袍,怎么是女人?他在街上跟我的人起了冲突,才被抓来的。”   见太子装傻,安乐懒得再跟他周璇,嗤道:“殿下也太没用了些,看上个女人而已,谢珣一来,你吓成这样,你是太子,怕他一个文官做什么?”   太子不愿跟她吵架,神情茫茫:“姊姊在说什么,我不懂,我手下不小心抓了御史台的人,台主找来,我没有不归还的道理。”   一想到那张明艳的小脸,回眸时,简直在勾谢珣的魂,安乐怒不可遏,袖子一甩,茶盏果盘稀里哗啦掉到地上:   “什么御史台的人?谢珣偷养的小情人罢了,不知哪里的下贱货,你们一个个的,不是天潢贵胄,就是世家公子,却偏偏喜欢一个野路子来的,自甘堕落!”   太子惊呆,不意见安乐竟如泼妇骂街般在这疯狂诅咒,连带着自己,心里恨不能一把撕了她的嘴。暗道你那些男宠,才是下贱货,难怪谢珣不愿娶你。   地上,像是被疾风卷过一样,狼藉草草,太子手一扶案,慢慢站起:“公主不该说这种话,阿爷听见了,会不高兴的。”   “殿下拿阿爷压我?”安乐脸布阴霾,心念一转,长吁口气说“殿下,刚才是我失言,多有得罪。不过这件事,我想你也看清楚了,殿下虽为储君,可文官们并没把殿下放在眼里,由此可见,除了这东宫詹事府,没人真正体恤殿下。”   太子脸色苍白,他很平淡说:“今日,算是事出有因谢珣才来要人,我不像姊姊,想必,大部分朝官也没姊姊的勇气,跟乌台主闹得死去活来。”   挑拨不成,反被挖苦,安乐胸口一阵窒闷不好在他东宫发飙,冷笑两声,心中盘算一阵,就此拂袖而去。   她人虽走了,但那些话,到底还是落在了太子心头,想谢珣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神情,一阵不快,太子站在高处,往大明宫凤阙一望,神色阴郁起来:   是啊,自己贵为东宫,想要个自己很有好感的女孩子都如此艰难。他倏地明白:谢珣是拉拢不过来的,这对师生,眼睛里就没有东宫。   所谓先忠于国家,再忠于天子,谢台主这番话无人不知。   太子拳紧握,立了半晌,又慢慢松开,一脸如常地走了下来。   折腾这么一圈,脱脱脑袋发沉,脖子那还酸着,心里有气,但无名火不知道该朝谁发。   一看谢珣,他倒冷着脸。   脱脱先发制人:“你休想骂我,我走好好的,谁知道会碰上太子的人?”   不知几时,谢珣手边竟搁着自己的小匣子,那里头,可全是自己的宝贝,脱脱眼疾手快,一把夺来,恨恨说:   “你都这么有钱了,还惦记我的?”   说完,打开来清点,正数的起劲,眼前晃了块雕海东青的玉佩,绳在谢珣手里。   “殿下喜欢戴海东青玉佩,满朝皆知,你哪里摸来的?”   脱脱一定眼,更气了:“你真坏,随便翻我东西!”   谢珣冷道:“有你坏?你随便就顺走了我的金鱼袋,现在,又作死去顺太子的东西,春万里,你脑子是被你那头傻驴踢了吗?”   脱脱一踮脚,要去抢,谢珣手举高,她跟着蹦起来。   眼见他乱闪,自己抓不到,脱脱忽的嫣然一笑,“是殿下自己送我的,你别不信,他去了平康坊。”   谢珣微觉意外。   脱脱立刻抓住了他细小表情变化,得意说:“没想到吧,殿下也喜欢我。你不要以为,公主喜欢你你就很了不起,我也有人喜欢的,而且是太子。”   看她一脸肤浅,不知天高地厚还洋洋自得的样子,谢珣走到窗前,手一扬,玉佩在空中划出道流丽弧线,沉入了池中。   脱脱看傻眼,气急败坏就要往外冲,谢珣拦住她:“傻子,不管你怎么得到的它,留手里都是祸害。”   脱脱气疯了,对准他手腕就狠咬了一口,眼睛通红,一把将谢珣搡得直踉跄:   “我恨死你了!你为什么扔我的玉佩,不是我偷的,是他自己送我的。”她猛地把小匣子抱自己怀里,像受天大委屈,眼泪啪啦直掉,“我辛苦攒钱要在长安买房子的,你是相公,随便就能在曲江边上造庭馆,我跟姊姊阿蛮妹妹住的崇化坊连墙头都没有,腌的咸菜缸子都能被人偷。冬天喝北风,夏天漏暴雨,墙角长满蘑菇,褥子三天两头得拿出来晒,跳骚多的抓不完,一咬一身大疙瘩……”   她嚎啕痛哭,跟街上无故被揍一顿的流浪狗似的,一想到玉佩,心如刀割,再想自己前一阵的欢欣雀跃,更觉怆然。哭得幞头都掉了,脱脱抓起,朝脸上抹了两把,埋进去,抽泣片刻,硬生生止住了哭声,开始打嗝。   这些年,除了逢场作戏假哭,她春万里从来没这么丧气哭过哩!脱脱擦干眼泪,头一昂,两眼倔倔地瞪着谢珣,早把之前的乖嘴蜜舌抛掷脑后,搂紧小匣子,拔腿就朝外跑去。   谢珣追上她,将人抄在肋下,她没留神,小匣子啪啦一松,里头通宝登时洒了一地,丁零乱滚,十分清脆。   “我的钱!”她大叫,不管不顾剧烈挣扎起来。   谢珣勒紧她,冷酷无情地踩过铜钱,一路走到房里,进了稍间,把人往床上一扔,皱眉道:   “玉佩值多少钱,折给你。”   脱脱头发稀乱,小脸湿漉漉的,一头的汗,并不领情气鼓鼓说:   “呸,你心里其实压根就瞧不起我,嫌我轻浮。所以,你才想扔我东西就随便扔,根本不问我,你高兴了就亲亲我,还不是因为我长得漂亮?别以为我不清楚,我不是傻子。”   谢珣走过来,坐她身边,伸手替她顺了顺炸毛的秀发,脱脱躲开,打掉他的手:“你赔我的钱!”   他柔和一笑:“怪不得,原来是想在长安买房子。长安城里,莫说是你,就是正经的流内官想置套房产也不容易,来日方长,你想过没有,若是进中书省做事你可转为流内官,俸禄跟着涨,离你梦想岂不更近一步?这样不好吗?”   “不好。”脱脱眼尾红意没褪尽,本清亮的眸子里,依旧雾蒙蒙,“你瞧不起我,连我的玉佩都给扔了。如果换作个世家女郎,你一定不这样,你会温柔体贴地跟她说话。”   谢珣轻笑:“她们也不会像你这么大脾气,好了,我扔玉佩是为你考虑,不是什么样的男人你都可以去招惹,留下来,日后说不定惹出更大的麻烦。”   脱脱没搭腔,蹙着眉头,仔细把谢珣的话琢磨了一圈,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她闷闷的,起身要去捡钱。   “别急,”谢珣一下识破她所图,拿帕子给她擦擦汗脸,肌肤无暇,小嘴因为刚才叭叭叭发泄那么一通,鲜红欲滴。他指腹在她唇瓣上揉了几下,安慰说:   “太子是不是喜欢你,我不知道,但今日把你带去东宫是想睡你,却很明显。”   脱脱眼睫上晶莹,一眨一闪的:“他喜欢我才会想睡我,不是吗?”   谢珣法冠未除,鬓发一丝不乱,两道长眉横扫入鬓,脸上那个神情,隐然傲岸:“男人分很多种,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不要太想当然。”   脱脱最厌恶别人轻视她是小孩子,她胸脯又是一撅:“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十五岁了。”   两人靠得近,他穿的还是标准的相公官服,人极雅正,脱脱看着他侧颜心里那股气泄了大半,眼睛一转,站起来,朝他身上一坐。   她捉住他的手,往自己胸前一覆,软绵绵抬眼,声音是糯的:“我是小孩子吗?”   谢珣不动声色,微微笑了,手上动作却不客气就势盈盈一握掐揉起来:“嗯,的确不小了。”   脱脱身上滚过麻麻一阵,她先涨红了脸,身子一扭,要从他腿上下来,谢珣箍着她后腰不放:   “脱脱?”   他忽然换了称呼,脱脱心里大乱,眼皮垂下,两只小手乱揪他肩头:“你怎么不喊我春万里了?”   “你是漂亮的小仙子,不是吗?我在家喊你脱脱,好不好?”他咀嚼了阵这两个字,短促可爱。   脱脱立刻把刚才恨他的事全忘了,软软问:“我被太子的人抓去了,你怎么知道的呀?”   “我怕你一个人在平康坊有事,所以让人跟着你。太子去平康坊,应该是偶尔,他少年人气盛,东宫卫率跟你说什么了吗?”   “我知道太子认出我了,不愿意跟那人走。我骗了他,告诉他我阿兄人在官署做杂役我偷穿他衣裳方便,但那人还是把我带走了。”脱脱如实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不忘解释,“那晚,太子醉了,硬把玉佩送我,我就要了,真不是我偷他东西。”   谢珣默默听着,等她说完,手指拨开她额发,淡然说:   “以后喜欢什么可以告诉我,我买给你,不要再拿别人的东西,送的也不要,听明白了吗?”   脱脱定定望着他,噗嗤一乐,小手立刻不安分地在他腰间乱摸:“是你自己说,我要你的玉佩,我不管,你赔我一个。”   谢珣微笑:“我还以为,你打算张口要处房院呢。”   脱脱像只狸奴般在他怀里上蹭下蹭,眸中水光迷离,把他冠上玉簪一抽,丢到旁边,抱着他脑袋亲来亲去:   “那你把曲江的宅子给我,舍得吗?”   谢珣笑道:“你都开口了,我不给,不显得我太小气了?”他温柔地摸了摸她热热的脸蛋儿,“我第一回 见你哭这么伤心,真的是为房子?”   脱脱脸一歪,窝在他颈肩那儿,小手掩他嘴:“不许说我哭,我才没哭,这世上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我不怕。”   谢珣由衷赞赏,拨开她手指,说道:“你还真是皮糙肉厚,禁摔打。”   脱脱猛得起身,她想骂他,可脸上也只是极快闪过一丝伤怀,变作笑脸:“对呀,我就是怎么都打不倒,怎么都能把自己日子过好的人。”   她眼睛微微一转,带着点透明的蓝,可再细瞧,那点苍穹色又消失在乌黑的瞳仁里。谢珣审视着她,想说点什么,脱脱却又抢着开口:   “我要好好温书,我一定能进中书省。”   她没有粘他,而是主动往书案前凑,坐下后,不忘说道:“云鹤追还活着,他在扬州,我听公主跟她的奴婢是这么说的。”   难得看她一本正经,谢珣心里有些惘然,他走过来,轻轻替她把笔记一合:“你今天受惊了,休息吧。”   “你不惊讶云鹤追还活着?”脱脱把笔记重新打开,偏头看他,谢珣鼻腔里哼笑了声,“小人,他来路不明,倒也算身怀绝技,逃就逃了吧,他这辈子注定是个废人了。”   废人?脱脱想到谢珣御史台审案的冷酷模样,再想那些陈年血迹,不知为何,打了个寒噤,“你对人用刑时害怕吗?他们都会惨叫。”   谢珣听到这话,表情便是标准的御史台了:“我手下,从无冤案,那是他们应得的。要怕,也是他们害怕。”   他忽对她笑笑,“你不用怕我,我也不想你怕我。”   经了这么一场,脱脱反倒收心,像变了个人。译语大赛这天,刚下过大雨,空气中湿湿黏黏,公房前池里水爆涨,荷花冲散,金鱼蹦了一地都是。脱脱赤着个脚,弯下腰,一条条扔回池子里。   她不急不慌,去换了衣裳,戴好幞头,同康十四娘相视一笑,携手往礼部南院去。   这回要给中书省选藩书译语,礼部大方,特意把南院厢房腾出来供比赛用。   走进安上门街,一路走,途径太常寺、太庙,再绕过一排高墙,左手一转,就到南院。脱脱跟同僚们毕恭毕敬跟在李丞后头,忽的,前头人一停,只见数十个考官,或着绿,或着绯,成排地站好,目光越过她们这些应试者,齐刷刷见了个礼:   “有劳相公。”   原来,今日主考竟是谢珣,临来前,他可是握着自己的手又是摸头发又是摸脸蛋儿,柔声细语,给自己打气。此时此刻,人却倨傲,眼风都没斜一下地从分列的人群中走来,脱脱不觉嘟嘴,心里骂他。   时辰一到,她忙脱了靴子拎着自己的小包裹进了厢房。   说是主考,谢珣又不懂这些藩语,不过巡查。目送脱脱背影进去后,才收回目光。   口语自然难不倒脱脱,她嘴皮子溜,叽里呱啦活灵活现。至于笔译,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谢珣这几日夜里不睡恨不得让她头悬梁锥刺股狂补恶补,脱脱下笔竟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连韵脚都能对的上了,检查两番,自信满满。   就是字,不是太娟秀的样子,却也可谓一日千里,进步神速。   好热,脊背上的汗黏着衣裳,她把屁股下蒲团悄悄一抽,扔一边儿去了。恰巧,谢珣的身影自窗前经过,见她正扯开衣领,小手扇个不停,袖口也挽了,露出一段洁白手臂,人在答题,可娇软的身子却自带一股妩媚风,韵。   他眸光犀利一眯,意在警告,对她这种不自知的轻佻劲儿说不出是什么复杂感觉。脱脱天生逆反,很想给他抛个媚眼再飞出一吻,可一想前途,人倒温顺,又端坐起来。   什么结果不知道,比出一身臭汗是真。   出了南院,一群人就在那如丧考妣干号,这个说考官的波斯语自己就说的不标准,那个埋怨粟特考官一身狐臭熏的自己压根就晕了头。脱脱则不然,一道余辉穿过树荫,照得她小脸犹如云霞,她红唇一弯,懒洋洋地舒展了下腰身。   结果公布这天,人头在礼部南院的墙前攒动。脱脱也在里头,一手按住幞头,一面踮脚,赫然看到八门藩语自己有五门都是头名时,一蹦三尺高,神采奕奕挤出人群跑了出来。   在府里,她缠着谢珣问结果,他却岿然不动,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拒绝了她,气得脱脱再不肯理他。   这个时候,皇帝刚下道口谕,谢珣人在政事堂领了旨。   脱脱急于把喜悦分享给谢珣,一气跑到御史台,面上薄红,眼眸里藏着说不出的热切情意。   谢珣是从她身后来的,离老远,就见她贼头贼脑往御史台探看,他早知结果,不过莞尔:   “春万里。”   脱脱回眸,两人目光一触,她那眼中的热烈再藏不住,嗓音不觉就甜起来:   “台主!”   喊完,想起什么,忙朝他行了个规规矩矩的正礼:“下官见过谢台主。”   谢珣负手而立,站得离她不近不远,微笑说:“恭喜。”   脱脱呼吸都是灼热的,她心跳难耐:“以后,是不是我就能去中书省啦?会跟着你吗?”   眼前尽是他深夜不睡,两只眼熬到通红的场景,脱脱本都打算克制自己的了,再不爱他,为他当日扔那枚海东青玉佩。可到此时,又什么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她眼睛定他身上,渴求一个确切答案。   谢珣却人淡如菊的模样,告诉她:“我刚接了圣旨,陛下任命我为宣慰使,我要代表朝廷去成德吊唁张弘林。”   脱脱一下懵了,她有些回不过神,张着嘴,讷讷的:“你要走了?”   “对,后日就动身。”谢珣道。   脱脱听完,心都要碎了,她忽就觉得委屈至极。全然忘记了那日自己如何暗暗发誓要为自己前程奋斗,骨气铿锵,一定要让谢珣对自己刮目相看的远大志向。   “我讨厌你。”她红唇蠕动,半晌吐出这么一句来。   谢珣是个再冷静不过的神态,眉心一动:“你温书的这几天,心里不一直都讨厌我的吗?我得罪你了,我知道。”   她在他面前什么都遮掩不住,爱恨娇嗔痴,无一样不生动不直率。脱脱又恨死他了,她如此用功,终于摸到中书省的边了,他却说他要走了,还去狗屁成德。   “别这么看着我,春万里,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回家吧,跟你的李姊姊阿蛮妹妹报喜,一家人高兴高兴。”谢珣说完,唇角一勾,从她身边稳稳走过去了。   她扭过头,望着谢珣背影,晶莹的小脸上写满决绝:“好,你走吧,我去找殿下,世界上喜欢我的男人多了去。”   谢珣闻言脚步一放,他回过身,有些无奈地看着她:“别胡来。”   脱脱眼睛眯着,学他,似笑非笑的:“我怎么是胡来呢?我要把这个令人高兴的消息去告诉我的心上人,太子殿下。”   眼见有人来,谢珣眉头微蹙,低声说:“不准去,其实我去成德已经打算好了,使团会带着你,满意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8 23:54:24~2020-07-09 23:57: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缘愿、Axl希 3个;66、Nancy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Nancy、卖女孩的小火柴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ecky 3个;柠檬冰镇咖啡、秋日连翘 2个;卖女孩的小火柴、离离、777、琥珀定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牛仔2008 30瓶;23625084 10瓶;田 5瓶;我是男主控 3瓶;果子狸安静听雨、fanshudingdang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两相处(9)   脱脱立下就笑了, 眉眼水亮,摆出副红妆不让须眉的架势,双手一折, 施礼说:   “下官谨记相公教诲。”   她心满意足地回了典客署。   中书省这回挑了三个藩书译语,两男一女,却没有康十四娘, 险险差那么一点儿,很是遗憾。脱脱人回来,把笑意一敛, 轻轻到到康十四娘身边,轻松自然说:   “康姊姊, 你别气馁……”   康十四娘微笑打断她:“放心, 胜败乃常事, 我想的开。道家说,祸兮福所倚, 福兮祸所依,是福是祸, 也许说不定。”   本以为她会为此怅然伤神,没想打,如此豁达, 脱脱冲康十四娘又笑笑。   这个时候,书吏过来喊脱脱:“李丞叫你呢。”   她穿靴子出来,到院内右侧第一间公房前敲了敲门, 走进后,一眼看到的仍是熟悉场景:李丞的脸从各色卷牍闪出半张来,他咳两声,喉咙作响, “啪”一声朝窗外飞出一口痰去。   哎呀,李丞总是这么恶心,脏老头子。   脱脱窃笑,李丞瞧着她,一摸下巴,咂嘴说:“出息了,真是出息了。春万里呐,到中书省不比典客署,你是我这里出去的人,可别丢我这张老脸。”   “知道啦,我一定好好跟着相公们为国效力,内修文治,外建武功,海晏河清,国祚昌隆。”脱脱眉毛乱飞,像模像样说道。   李丞老神在在把胡须一捻,赞许颔首,不厌其烦耳提面命一通,才说:“那两个大男人在酒楼请客,大家共事一场……”   “我去,我去!我请客!”脱脱忙不迭抢说,“我请大家吃顿好的!”   李丞乜她,顺手拿起手边的镇尺敲她脑门:“你就算了,钱拿出来算添一份,这正是我要说的。你呀,到底是姑娘家,日后还要嫁人的,做事归做事,不要总有事无事往男人堆里扎,低调,低调懂吗?”   “男人能做的,我也能呀,去酒楼我怕什么?论喝酒,论打双陆,平日你们谁赢过我?”脱脱不服气辩解,李丞啧啧两声,又敲她,“你到中书省,可不要给我这个样子,千万别相公说一句,你有八百句等着。”   脱脱摸着脑门,小声顶嘴:“知道啦知道啦,好啰嗦。”   说完,不忘给他行了个正经的稽首大礼:“下官承蒙李丞关照,才能有今日,您放心,我一定不会忘了您的教诲。”   她含笑抬眸,“我没阿爷,李丞待我似阿爷,就受我这一拜吧!”   李丞是见惯她淘气的,这么瞧她,嫩白的额角上那些细小的绒毛都没褪尽呐……他莫名有些忧伤,眼睛想流泪,却故意板着脸轻斥说:   “少拍马屁,若被我知道你在中书省不跟着相公们好好做事,我可就当不认识你春万里这个人。”   脱脱一昂头,可谓是万丈雄心踌躇满志。   她没跟同僚们去酒楼摆席,径自回家。崇化坊毗邻西市,惯常热闹,脱脱特意买了些熟食蜜饯,又沽了酒,一路骑驴,行走在绿槐影下好不惬意。   家里没什么变化,阿蛮光脚洗衣,晾衣绳上飘满夏日轻薄衫子,一只花狸,正懒洋洋眯眼打盹儿,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脱脱一路走来,心情大好,说不出的高兴。阿蛮见她神采飞扬,一手的货,顿时眉开眼笑,精神奕奕跑过来问:   “怎么样,你考进中书省了吗?”   脱脱笑嘻嘻的:“那是自然,我春万里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从今往后,我就是中书省的藩语译人啦。”阿蛮欢呼一声,手舞足蹈地旋进了屋子,尖叫着告诉李横波。   很快,阿蛮给脱脱烧了一锅热水,她沐浴更衣,洗去风尘,神清气爽地在那擦头发。   白木坐的小几在树下一摆,拿过竹篾垫子,几人盘腿围坐给脱脱开个庆功宴。席间,脱脱吃酒吃的东倒西歪,李横波说什么,自然成了言者谆谆,听者藐藐。   她打着酒嗝,说道:“成德张弘林病故,要派使团去慰问,姊姊,我也是使团中的一员呢!”   李横波眼里满是诧异:“你?”   脱脱哼唧说:“大概是因为河北多胡人习气,外族人多,所以朝廷要派我这种机灵的使者吧。”   既然如此,李横波更要好好教导一番了。她听得头昏脑涨,只管吃煮的羊肉,热气腾腾,出一身淋漓大汗,不知有多痛快了。   等到两眼饧饧,脱脱听李横波在耳畔提醒自己中途别忘写信,她嘴里嚷嚷两句什么,答应了。   翌日,脱脱准备先到典客署等任命状下来。   路途不近,她困得东倒西歪可还是在三更三刻就掐着自己从床上爬起,潦草洗漱,从绳上扯下一夜就干透的衣裳,戴好幞头,脆生生说句“我走啦”,看阿蛮打着呼噜,睡如死猪,只在李横波的相送下道了别。   早早到含光门,人不多,三两散落着聚在一起私语,脱脱哈欠连天,眼中泛泪,又等片刻,五更快到了,人多起来。   对过门籍,众人打起精神准备视事,后头,一干穿圆领窄袍的不良人破天荒地出现在了署前。   为首的不良帅,三十余岁,宽肩细腰两道浓眉虎虎的,走上前,开门见山就要见李丞。   脱脱跟众人一样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很快得知,昨夜酒楼竟出了事。考上藩书译语的同僚徐良,溺死在了井中。   人泡半宿,这么热的天,白肿着飘上来已经变了形。会食时说这个,实在渗人,脱脱一声不吭扒拉着汤饼,心中很不是滋味。   徐良人勤恳本分,干净爽利,今年刚好三十五岁,相公们也看脸,不仅要有本事,更要长的周正,不能尖嘴猴腮歪鼻子斜眼,看上去一脸鼠相。   众人一面惋惜,一面又暗自感慨康十四娘好运气,徐良一死,她便要递补上了。这谁能想到呢?   脱脱无精打采,还是强作精神恭喜了康十四娘,她人永远宠辱不惊的做派,脸上淡淡的:“日后,你我又能在一处共事了。”   脱脱伤感说:“徐良大哥怎么回事呀,是不是吃多了酒?”   康十四娘平静说:“不知道,也许是乐极生悲,或者,这就是他的命。”   脱脱觑着康十四娘,蓦地,想到她昨天说的那番话,心中惘惘,等见到谢珣,半点都没高兴起来。   “接到任命状了?”谢珣收拾些手头零碎,见她呆若木鸡,手中那一柄纨扇垂膝头动都不动。   “典客署死了个刚考上藩书译语的同僚。”脱脱酸酸说道,“白天的时候,徐良大哥还在跟我道喜。”   谢珣已经听闻,回道:“世事无常,不过死的是官署的人,县衙会查清楚的。”   “朝廷会给些体恤的钱吗?他这一去,家里的老老少少那么多张嘴,要怎么办呀?”脱脱发愁,索性又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玉石地砖,脸贴上去,凉凉的。   谢珣闻言,微微笑了,把她从地砖上轻轻一拉:“这你放心,你行礼打点妥当了吗?”   脱脱眼珠子乱转,不知道在想什么,被他拉着,撒娇说:“你骑如电,我骑什么呀,总不好骑驴上成德?”   使团里头一回跟着个女译语,怕她不惯,被马颠了,特意要给配个阉马,谢珣却说不用,给脱脱换了匹突厥枣红小马,又漂亮,又驯服。   枣红小马就在马厩,年龄不大,正摇着尾巴跟如电凑一起吃燕麦。脱脱人奔来,见到这马,嗷呜一声,兔子一样蹿到跟前爱不释手摸了又摸,惊喜问谢珣:   “它就是我的了?”   谢珣眸光在她笑脸上一扫:“不是,只是供你用,回来要还的。”   这么一听,简直是扎心口上,脱脱脸上的笑顿时没了,跺脚说:“真是小气!”   “不过,你要是想要马,东宫卫率倒淘汰了一批年岁大的,已经被拉到西市马行去了,你可以考虑买一匹,不比驴子贵多少。”谢珣状似好心点拨,脱脱骄傲地一扬头,“我才不要年纪大的老马,等着吧,总有一天我自己会买到一匹良驹!”   乌发盘起,露出光光额头,更显得那月牙醒目,她一脸天真意气悉数落到谢珣眼中,他心里微微一动。   这天,清点好行装,谢珣带着脱脱骑马往春明门来,后头,跟着自家马车,他带的人不多,五六随从,二三庶仆,可谓是轻车上路。   离开长安,往河北去,必经灞桥这一关中要冲。灞桥道边栽有柳树,依依杨柳,离人心碎,诗人笔下写不尽的缠绵别情。   眼下,杨柳正密,远看一片翠色成烟,脱脱骑着枣红小马沿灞水奔驰,果然潇洒。她腰肢灵活,双腿修长有力,紧紧贴着马腹,迎风疾行,看一浩浩流水曲折蜿蜒而来,顿生豪气。   凉亭不远处,有一石桥宛如天堑,又似长虹破空,横在视线尽头,脱脱知道,过了这灞桥,就离开了长安城。   御史大夫为宣慰使,出巡河北,皇帝虽没有亲自相送,但由首相文抱玉打头,带着御史台以及京中五品官以上诸人前来,乌泱泱一片,都在灞亭下。   此处离京三十里,文抱玉提前来到,在此相候,远远的,看那匹乌油油黑亮亮的骏马在视线里乍然出现,人声骤起,纷纷起身,掸衣袍,正头冠,过来迎接乌台主。   谢珣率先下马,走上前,同中书令文抱玉拱手见礼,又一一回礼,往亭子里落座。这种场合,脱脱毫不起眼,很快被挤到一旁,跟并不相熟来自礼部的使者到末座埋头苦吃苦喝,补充体力。   师生紫袍在身,煞是夺目,文抱玉早将该交待的话说尽,此刻,不过将酒一斟,主持践行,只剩些场面话。   脱脱忙着往肚里塞东西,手忙脚乱,却不忘跟礼部的人搭讪:“兄台是……?”   礼部这人忙把茶盏一搁,一让手:“在下薛宏,主客司当差,现为职事郎。”   主客司啊,脱脱琢磨起来,那是相当清闲,朝廷里各处衙门,每天都等着塞进来高门子弟、藩镇亲属,这个位子,不过抄写文牍,把节度使们的信函呈交给尚书省。活不重,细心点就够了。   她摸不清对方是靠门荫,还是走科考,看人眉清目秀很好说话的样子,笑语盈盈道:   “我叫、春万里,是刚从典客署考进中书省的藩书译语,这回有幸跟着相公出使,幸会,幸会。”   无论走到哪儿,她都能跟人立刻攀上交情,交流得热火朝天。片刻功夫,好似已跟薛宏成了骨肉兄弟。   主座上,谢珣瞥到脱脱那一副笑得眸中灿灿,没边没际的蠢模样,心下也觉得好笑,面上却是双目凛凛,执起酒盏,看着御史台众人:   “诸位,此次出使台中事务暂由裴中丞代领,我虽不在,诸位也勿要放松怠慢,务必以裴中丞为首,听他号令。此值国家危急存亡之秋,藩镇林立,尾大不掉,边民嗤嗤,不解圣意。诸位身居帝乡虽不能策马疆场,守边御敌,然约束百官,肃清吏治,犹可图之,望诸位切记国家安危,百姓祸福,我虽往河北,亦当与诸位共勉。”   几案响动,人人已经窸窣把酒起身,脱脱闻声望去,只见谢珣眉宇间一派清风明月,气度高华,一张俊脸上满是坚毅之色,不可夺志。   她目光凝结,呆了一般看着被众人簇拥的谢珣,一颗心,忽跳的惶急,仿佛这一刻谢珣成了神祗,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却又不辞劳苦奔波人间。   她捏着酒杯,心里不禁暗道:我也会不负相公所托。   果然,御史台一干人纷纷作揖应和,声音清亮,很是壮观,眼见要辞行,脱脱见文抱玉折了一枝绿柳过来,送给谢珣,谢珣眉眼一低,说:“老师勿要挂念我。”   脱脱正看得出神,却见文抱玉朝她招手,她一愣,先是看看谢珣,询问的目光在他身上乱转,谢珣微一颔首,她忙整整衣冠,走到文抱玉眼前施礼:   “文相公。”   文抱玉微笑,眼角有细细的纹路:“我听说,你熟知河北风俗,又精通藩语,此一行,是去吊唁,朝廷为的是求同存异。谢台主虽贵为相公,可对河北风俗不见得感同身受,我听李丞夸赞过你,希望你这回能见机行事,有谢台主思虑不到的地方,多提醒。当然,大局还是谢台主担着,河北无异于虎穴龙潭,希望你们能不负圣人托付,平安归来。”   文相公说话轻柔,听起来,真是让人如沐春风呀,脱脱眼瞅着他人到中年依旧不失美男子风范的一张脸,满口答应,脑子里却对他那位美人尖夫人怨气丛生:   不要脸。   所以,在翻身上马同这一众人辞别后,忍不住问谢珣:“你老师真像块美玉,年岁越久,越冒着油光。”   听她四六不着调地拍马,谢珣蹙眉:“你什么意思?老师还冒起油光来了?”   脱脱词穷,不知该怎么表述好,眼睛亮晶晶的,嘴硬说:“反正文相公很油,比台主好相处多了。”   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了,谢珣睨她,迎着夕阳,她那张小脸酡红一片像海棠般明媚鲜妍,菱唇微翘,在那满嘴胡言乱语。   “我哪里不好相处了?”谢珣讥诮问,脱脱却置之不理,而是拧着眉头,“你老师没有休了那个夫人吗?”   “没有。”   脱脱莲萼般的小脸倏地起了层杀机,哼道:“为什么不休?云鹤追那种人怎么比得过文相公?你没告诉你老师是不是?”   谢珣表情微妙一顿,没有说话。   “呸,死要面子活受罪,”脱脱啐了一口,“你怕伤了你老师的心,可是,这样就放纵了做错事的人呀。你不知道,你的师母在云鹤追身子底下扭来扭去,跟大白蛆一样,把云鹤追那个小人吹捧得天花乱坠,云鹤追可得意了,跟扑棱蛾子似的,要上天。”   谢珣听得心头不快,眸光锋利:“有些事,不是你这样直来直去处理的。”   脱脱手里也折了根柳枝,一扬手,轻飘飘拂过谢珣肩头:“我打你,你再看不起我!”   谢珣忽的冷下脸:“你做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   真虚伪,脱脱眼波在他身上这么一流转,红唇一撅,像是个吻,她故意道:“等晚上到驿站,我要跟谢台主一起睡。”   长安派了谢珣做宣慰使,诏令一出,河北皆知。   但朝廷具体要怎么跟成德谈,魏博却已经了如指掌了。   节帅府后院里,云鹤追在烛光下看着那份名单,天子使团的名单,瞧到春万里三个字时,他笑了。   是他日思夜想的小娼妇吗?   目光再往上移,谢珣两字,如刀一样往眼睛里直直扎来,云鹤追转动轮椅,手一勾,一个娇艳无比的美人便半赤着身子坐到了他腿上。   “取悦我,我高兴了赏你两枝金钗。”他扶着美人的细腰,不知怎的,脑子里突然就闪现出脱脱那张动人小脸。   一阵放纵后,云鹤追直接把怀中人推到地上,对着颤抖不止的美人笑了笑:“你不行,换个人来。”   外头书吏早趴门外听半晌动静里,嘴角噙笑,看起来文秀的公子,原来根本不是废人。   这人自来了魏博,不知跟节帅彻夜长谈了什么,再之后,光明正大出入节帅府,招摇得很,一夜之间就仿佛成了节帅的心腹幕僚。   笃笃笃,书吏叩了叩门。   云鹤追正由着奴婢给自己擦拭下、体,他两颊微红,刚从情天欲海里褪却出来:   “进来。”   书吏心里虽对他有敌意,可脸上却笑意不改,客气说:   “云公子,节帅有请。” 第30章 、两相处(10)   使团出发前, 已经给沿途各驿站发去了文牍,通知接待诸事。过了灞桥,继续东行, 本朝驿道四通八达,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 尤其是要塞城都,迎来送来更是频繁。   驿站接到谢珣将至的消息,早已布置妥当。一行人下了马, 脱脱只见此处占地辽阔,门楼雄伟, 青石铺阶, 院墙错落有致。除却办公正厅, 另有给女眷住的别厅、牲畜厩、仓库、酒窖等。驿站广植桑竹,花木繁盛, 她随手就掐了几朵野茉莉,幞头一摘, 别上一排。   驿丞迎了谢珣,好一通张罗。脱脱则被婢子领到别厅,此间清幽, 树冠浓密,一阵通堂风穿来,好不凉爽。小婢子嘴甜人勤快, 领着脱脱,转了一圈,将杂事一一回禀清楚,又将她贴身行礼送来, 轻重分类,才告退。   果然是训练有素,见多识广。   脱脱一身的汗,先打了赤脚,到井边汲水,一瓢舀满,对准一双白生生的脚丫子兜头浇了下去。   啊,透心凉,脸上顿时开出个无拘无束的明媚笑容来,她乐得玩水。   暮色深沉,脱脱泡了个热气腾腾的澡,把布满风尘的袍衫换下,交与婢女,自己则把包袱抖了个遍,翻来翻去,找出件宝石红绫裙,穿在了身上。   烛光幽暗,色泽倒不大显亮,不好看,脱脱盯了会几下褪去换上榴花红。她对着铜镜嘟嘴,朱唇一点,镜子里简直成了一片松火红。又呵开花钿,朝眉心处一贴,不忘在眼尾用小拇指勾了抹胭脂,似醉非醉,晕出一片媚人酡色。   饭菜是御史台杂役吉祥送来的,他人麻利,羹汤饼粥鱼菜,一个托盘就给全端进来了。不意脱脱盛装打扮,只觉一屋子如明珠生辉,花团锦簇的,吉祥看愣了,回过神,忙说:   “请,请官人用饭。”   “台主呢?”脱脱浑然不觉,只生气谢珣都不和她一道吃饭。   吉祥掩饰了自己的失态,避开眼,尴尬说:“台主在正堂。”   “他吃饭了吗?”   “台主和几个郎官一道吃的,用过了。”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做什么。”脱脱气呼呼地一扭身,对向铜镜,忿忿一抬胭脂盒子,粉簌簌扑落,模糊了镜中人。   犹不解恨,手背在唇上一阵狠擦,下半张脸顿时花了。云鬓绿,蜡烛红,脱脱托着一张薄妆桃脸对着镜子出神:   真烦人,赶了足足百里的路,我大腿根都磨疼啦,你都不来看我……跟几个大男人在一起吃饭很高兴吗?   她画了青黛眉,细细长长,镜中人眉宇轻结了一层哀愁。实在无聊,衣襟一开,在雪胸前描了朵梅花,一笔一笔的,格外娇美。   “脱脱?”清明的嗓音响起,一道身影持烛台来到了身后。   脱脱回头,见谢珣头冠去了,紫袍换下,穿着雪白单纱,是个俊秀脱俗的贵公子模样,神仙一样,她一定睛,生生忍住想飞扑过去的冲动,赌气说:   “你来做什么,我要睡觉了。”   谢珣低笑,看她口脂涂了半张脸,十分有趣,顺手把烛台搁下:“你不是要和我一起睡的吗?”   倏地想起自己说过的话,脱脱哼道:“改主意啦,我不想和你一起睡了。”   谢珣看她两眼,笑道:“这样啊,那我走了?”他又端起烛台。   脱脱再忍不住,提裙站起,飞扑过去一把抱住他腰身,烛台都跟着一晃,蜡泪滚滚,谢珣眼疾手快丢了烛台,问她,“烫着手没?”   “我都没吃饭呢。”她委屈摇头,一触到他的人声音就软了。谢珣回身,把她往案前一领,拿起双箸,点了一点:   “你看,都是你喜欢吃的,有荤有素,不吃饭夜里饿醒又到处找吃的。”   脱脱俯身先是一嗅,领口低垂,她那圆翘的小胸脯上宛若冰雪中绽了朵红梅,谢珣看着,克制自己没把手朝她衣襟里伸去。   脱脱不知道自己在谢珣脑子里已经是个光着的了,抬起脸,还是不高兴:“都没有酒。”   喝了酒,她更不知是什么模样了。   “明天还要赶路,不宜饮酒。”谢珣督促她快吃饭,她小嘴动起来,睫毛微微眨颤,在烛光里,秀挺的鼻梁变得几多温柔,喝一口鱼汤,忽然对他说:   “好鲜美呀!”   说完,含了一口,身子就往他跟前倾去,她嘴唇温热美好,这么一贴,谢珣自动就张开了嘴,接住那口鱼汤。   “鲜美吗?”   谢珣情动,被她神出鬼没的撩拨惹得燥热,他不想那么快,有些事,他尚不确定,看上一个教坊女,这让宰相世家出身的他内心羞耻,她就是来克他的。   这个时令,鱼是新捕的,自然鲜,但哪里抵得过她的鲜?谢珣咬住了她唇,略显粗暴,男人动情的时候总有些狰狞的,脱脱抱住他,感受着他身上的阳刚之气,她早熟,头颅轰轰,被混沌的情,欲顶得眼睛都跟着发热。他身上的味道,怎么就这么好闻呢?   两人深吻着,脱脱免不了要哼唧,要撒娇,像藤蔓缠住谢珣,牢牢攀附。   衣衫半褪,她纤白的肩头露出来,谢珣忽然就止住了她的动作。窗下虫鸣唧唧,星光灿灿,暑气已经没那么重了,人却滚烫,他双眸发沉,不作一语地盯着她,半晌才说:   “你在平康坊,跟男人这样玩过吗?”   表情严肃到极致,脱脱着迷地回望着谢珣,逆反地不行,他真是一本正经呀,像在审案,她把细腻的脸蛋儿送到他掌心,示意他爱抚:   “好哥哥,你说呢?我是平康坊的花魁呀,男人都喜欢我。”   谢珣明明厌恶女孩子的这种浮浪劲儿,可她不,眉眼鲜嫩,带着点孩子气的调皮和天真,娇憨十足,勾着他心尖最柔软的那片地方。   脱脱看他只是凝目,双手把他一只手捧起,跪在他眼前,一根根吮他手指,不忘用一双水媚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粘他。   她都是哪里学来的这些引逗动作?谢珣不能想,哪个闺阁少女能会这些?可又完美地激发着男人最原始的欲、望。   谢珣把手指抽出,忽就笑了,他一舔上头留下的少女口水,哑声说:“这么甜?”   脱脱火热的气息又扑上来,她搂紧他脖子:“那你想不想尝尝我?”她想,她不知羞耻地就想到了平康坊那些春光无限的图画,一想到了,就脸红心跳,耳朵滚热。   谢珣不忘自己出来这一遭是干什么的,喉头发紧,瞳仁又深又黑简直要溺死个人:   “你不害怕吗?”   经他提醒,脱脱吐吐舌头:“害怕。”   看她一脸春色,眼睛大胆又热烈地注视着自己,哪里害怕?谢珣嗤笑:“你不是都有过十万个男人了,怕什么?”   脱脱哦一声,小手不断摩挲着他后颈子:“我好担心你那里也丑呀。”   “你说,为什么呢?”说着,脸倒真的一红,成了绯云,贴他耳朵那低语,“其实,我那里也变丑了,真的,皱皱的,还长了毛发以前都没有的,我不喜欢。”   沐浴时,她早仔细琢磨观察过自己,有些好奇,又有些烦闷,说不出是个什么怪异心情。   本是少女难以启齿的话,被她自然而然一说,谢珣都要替她害羞了,他皱眉,几乎是严厉斥责她:   “你胡说什么?”   脱脱一脸无辜:“我没胡说呀,不信你看。”   他立刻摁住她手:“不用了。”他喉头干得厉害,“这种话,能随便跟别人说吗?”   脱脱好生委屈,往他怀里蹭着:“你又不是别人,你是我的小谢相公,将来要跟我做夫妻的。”   她觉得他可能生气了,安抚地摸摸他衣领:“我只跟李姊姊说过,除了她,就是你啦!”   “给人看过吗?”谢珣低眸问她,瞳仁仿佛闪烁冰光。   脱脱听了,拿起他一只手往裙子里摸索,吐气如兰:“没有呀,我只想给你看,你要看吗?”   谢珣把手撤回,脱脱发出一声不满的低哼,又拽回来:“我心跳得难受,你摸摸我。”   谢珣忍无可忍,将人一推,薄唇紧抿道:“女孩子家多少要矜持些,你能跟我这样,是不是跟所有男人都能这样?”   突然想起她在灞桥践行宴上跟礼部的人眉来眼去,笑的开花。   再有当日衣衫凌乱地被云鹤追拥着,他也揉掐过她饱满绵软的小胸脯?谢珣觉得自己想到这些,很无聊,脸色越发难看。   脱脱歪在小榻上,不生气,也不恼,雪白的脚丫子一伸,踢到他胸口:   “你吃醋啦?”   脚趾甲上又染了一次透骨草,红得艳,红得像鹦鹉嘴。   脱脱脚丫子在他胸口蹬了几下,见谢珣只绷着脸,跟琴弦似的,再绷就要断了。脱脱脚一放,从榻上跳下来,踩在他新换的一双布履上,靠他胸前:   “今天骑马我腿根都磨痛了,一沾水好疼的。”   今日确实赶路赶的急,谢珣闻言,心一下软下来,抱起她,送回榻上:“你不是骑术很好?”   “可今天赶太多路了呀。”脱脱小脚翘起来,“你看,脚垂了一路好像都有点浮肿,变丑了。”   谢珣俯下身,看了一看,语气柔和:“没有,你的脚没变丑很好看。”   脱脱得寸进尺:“真的好看吗?”   “好看”   “那你亲亲它。”   谢珣抬眸。   脱脱双手撑在身后,目光灼灼:“我洗过了,你嫌我脏吗?”   谢珣便低头在她脚踝那用嘴唇碰了下,衣裙拖曳,微碰着他发髻。脱脱骄傲看他,笃定道:   “小谢,你是我的裙下之臣。”   她那神情,跟巡视自己领土的女王一般,谢珣失笑,眉目冷清:“你喊我什么?”   “小谢。”脱脱故意大声重复,“你排行第几呀?有小名吗?我都要喊。”   “惯得你。”谢珣轻轻在她脚上拍了一掌,脱脱更起劲,“小谢,小谢,小谢!”   嘴里甜得像被蜜腌渍透了,谢珣重新上来,亲了亲她眉头,看进她柔波摇曳的眼睛里,说:   “我在谢家排行第十一,小名叫客奴,祖籍陈郡,自幼失母,奉天之乱中慈父见背,老师怜悯我孤弱抚养至成人。十七岁中进士,二十岁入御史台,二十五岁做御史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今岁,”他在她鼻尖一点,“今岁遇见了你。”   说一长串,脱脱不大懂他意思,只觉他一定是喜欢自己,喜欢死了,所以才啰里啰嗦说这么长。   她心头滚热,觉得自己再不是孤身一人,跟着他,日后刀山火海也能下了,她几乎都想哭,却嘻嘻也亲他:   “我又没问你这么多,那我喊你谢十一吧。”说完摇头,抱着他晃,“不好,我喊你客奴,啊呀,好烦,你名头真多。”   谢珣咬她耳朵,咬她脖颈,咬得自己皮肤发麻:“脱脱,我要是有朝一日做不成三品高官了,你还喜欢我吗?”   这……脱脱迟疑了下,落在谢珣眼里,她忙去捂他的嘴:“不会的,你这么有本事,圣人不是昏君,他会一直器重你的,你以后还要做政事堂的首相呢!”   谢珣嘴唇离开,笑了笑,拍拍她脸颊:“赶一天的路,太累了,你休息吧。”   见他要走,脱脱急道:“你去哪里?”   “这是在驿站,我们的事等成德之行结束,回长安再说。”他低头整理衣衫,补了句,“想做人家的夫人,可不是你这样的。”   脱脱却执着于他的前一句,直起腰,拽着他衣裳:“什么叫我们的事?你会娶我吗?”   谢珣没说话,目光中有点爱怜,又夹杂着些说不清的东西,还是要走。   脱脱嘴角下垂,轻声说:“别走,你跟我一起睡吧,我一个人怕寂寞。”   “没遇到我之前,你不好好的吗?”他还只是笑。   脱脱摇他手臂:“你一个人夜里都不寂寞吗?”   “没有,我一身的事,没工夫寂寞。”谢珣说,脱脱到底不肯放他走,“可是我寂寞呀,我不想一个人睡。灯一吹,黑黑的,窗子底下连虫儿都有伴呢,你听,它们在一起唱歌多高兴。”   她固执看着他,“人跟人也该做个伴儿,我不管,我就要你跟我做伴儿。”   心无旁骛只管自己痛快的劲头很缠人,她真是一人跟前一个样儿。可在自己跟前,到底是变了,人不能宠着,一宠就忘形。谢珣都快忘记她之前在自己跟前是什么样儿了,他却没拒绝,看着她睡下,侧躺在床边:   “你睡着我再走,这样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脱脱哼嘤着,把脸埋在他胸膛,握住他手,嗅着那股新有的青木香--驿站的澡豆子味儿,很安宁地睡着了。   听她呼吸声变得悠长平缓,谢珣悄悄起身,把她手挪开,脱脱熟睡时如婴孩般纯净,鼻子生的真好,翘起的弧度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可怜可爱。   看她模样,世界就是个很温柔很美好的感觉,谢珣莞尔,从屋里走了出来,漫天的星斗,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点寂寞。   再启程,使团途径本朝龙兴之地晋阳城,河东节度使亲自招待了他们,并带谢珣参观练兵处。这几年,河东节度使专心军务,河东兵强马壮,便是河北,也要忌惮三分。   这一切,都让谢珣心情甚佳。   再往东去,出太行山东麓的井陉,河北大地近在眼前了。   一踏入成德地界,护送使团的河东军跟谢珣辞行,老节帅花白的胡子在风中抖动:   “下官在这祝谢台主马到成功,请!”   谢珣回礼,目光一调,见高高的角楼上成德牙军密布,除却旌旗飘飘,一杆白幡也在城头荡来荡去。   成德节度使张承嗣听闻使团带来天子诏令,早望眼欲穿,漫长等待中几次上表长安请求节钺,都石沉大海,朝廷的态度让人不安。   此时,遥见谢珣一干人持节而来,先揉了两把眼,挤出几滴泪,穿着节度使谒见长安使臣的礼服控马而来。   他先下的马,后头一众骁勇凶悍的牙军将领便也跟着下马,佩剑碰的齐鸣。   “下官拜见相公。”张承嗣已过而立,古铜肤色,蓄了一脸的连腮短须,一双眼睛虽泛几分红意,但不失锐利。   他一躬身,谢珣只是虚虚一扶:“节帅多礼,请起。”   身后,稀里哗啦一阵响,牙将们也把一双双桀骜不驯的眼往谢珣身上溜。   呵,朝廷这是派个小白脸来了?看他年轻又俊美,一群糙老爷们心里难免轻视起谢珣,一时间,竟当众交头接耳起来。   “张节帅,”谢珣瞥一眼,慢条斯理说,“朝廷听闻老节帅病故,圣人很是难过,特地辍朝一日,以示哀思。老节帅半生戎马,忠贞为国,今遣我来一为吊唁,二是和张节帅洽谈接管成德诸多事宜。我看在场诸君,似乎还不清楚朝廷使团是来做什么的。”   张承嗣何其精明,忙赔罪说:“下官不过一介武夫,将士们更是,平日粗枝大叶惯了,今日在礼节上让相公看笑话,多有得罪,还望相公见谅。”   说完,竟跪在谢珣面前,“自家父病故,成德无主,将士们都是粗人,做事心急,某不才被推做留后,实属应急之举。今终得见天子使臣,诚惶诚恐,感激涕零。”   见节帅至此,后头先是鸦雀无声,紧跟着,不知谁带了个头,纷纷赔罪。   谢珣这回亲自把张承嗣一搀,温声说道:“张老节帅恬然守善,他在时,每年给圣人的礼物多达十万余钱,此间忠心,朝廷无人不知。”   气氛缓和,张承嗣听他提及父亲,象征性掉几滴眼泪,在前头开路,引谢珣一众入城。   入了主城,市集热闹,同长安一样,各行都有,叫卖声不绝于耳,夹杂着本地方言、粟特语、波斯语不过讨价还价,和西市无甚区别。   节度使府前,立着一具高大的功德碑,是先帝年间奖励给张弘林的纪念碑,规格不小。谢珣看两眼,随张承嗣进了府衙。   设宴在晚上,张承嗣亲自张罗,先把人带到后院沐浴更衣,又命人搬运行李,喂马补料,一众琐事先解决了。   谢珣住的这间,陈设雅致,墙上还挂着两幅南朝字画,桌几上的茶,则是正山小种金骏眉。博山炉中一缕青烟升起,是御史大夫最爱的木樨香。   他饮了口茶,和吉祥说道:“你看,张承嗣是武夫吗?”   吉祥说:“他很聪明,一切都投台主所好,可见,张承嗣心里是真的早盼着朝廷来人了。”   “那是自然,他等着要节钺,拖久了,难免要生变。”谢珣把茶盏一放,见脱脱进来,她独自在外头溜达了一圈,此刻不急不躁,坐下来,很有藩书译语的规矩样子。   “台主,今晚赴宴你要怎么跟张节帅说?”没有外人在场,脱脱很放松。   “你觉得我该怎么说?”谢珣问她。   脱脱笑乜他:“有些事,就得直来直去,不要绕弯子。台主想试探他,就大方试探,直接告诉他,现在朝廷愿意把节钺给他,不过,他是不是也得给朝廷表示表示?台主要是顾及朝廷面子呢,不要说这是圣人的意思,就说是台主你为双方考虑给他张节帅的一些私人建议,看他怎么说。”   说完,她冲谢珣露出一嘴的光滑皓齿。   谢珣看着她澄亮的眸子满是自信,不置可否。   到晚上,府内张灯结彩,张承嗣虽在成德也早风闻谢珣这个乌台主的行事风格,只管布置美酒佳肴,却不过分劝酒,点到为止,一切随谢珣喜好。   “朝廷知道你是为情势所迫,所以体谅,今日我来,带了天子赐的节钺。如此,张节帅可算名正言顺,据我所知,老节帅表面上虽不向朝廷交纳赋税,可却变着法子,以献圣人礼的名义还是把钱给了圣人。这点,朝廷无不赞许,圣人正是感念此点,才命我来,以慰忠臣。”   张承嗣听得连连点头,口中谢恩。   谢珣小啜一口葡萄酒,赞了句,官腔打完,换作个寻常口吻,说道:   “有些话,算是我的私心,我姑妄言之,请节帅姑妄听之。”   张承嗣更是点头不迭,一拱手说:“相公有话,某洗耳恭听。”   谢珣看了对面脱脱一眼,恰巧她也在看他,谢珣侧过脸,道:   “圣人的恩宠就在明面上摆着,河北三镇,老节帅的成德自与卢龙魏博不同。他一生待朝廷如何行事,节帅一定看的比我清楚。臣而不赋,不是老节帅的本意,节帅新接节钺,当有新气象,征税权和人事任免当自朝廷出。圣人既有意恩宠,节帅也当投桃报李,成德六州,献出两州正是对圣人表诚意的最佳时刻。”   张承嗣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谢珣这么直白,张嘴要完东,就开始要西。但苦于节钺,唯恐夜长梦多,再想父亲在时,确实对朝廷恭敬,念谢珣也算坦诚,一咬牙,答应下来:   “多谢相公提醒,只是不知,这到底是圣人的意思,还是……”   “自然是我的,我说了,姑妄言之,节帅要是觉得我所言有几分道理就听,反之亦然。”谢珣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能和解对双方都有利,难道节帅想轻易动干戈?古人说,名正言顺,师出有名,节帅以为呢?”   张承嗣赶紧给谢珣续满了酒,说:“某赳赳武夫,想事情难免思量不周,谢相公为某设想,今献二州与天子以示某的诚心,来,请!”   不远处,脱脱盯着两人,再与谢珣视线一碰,便知道事情多半是成了,她唇角一弯,低头去饮酒。   星河如带,觥筹交错,节度使府内一片言笑晏晏时,城外,一袭身影望着墙头守兵,刻毒笑意噙在了嘴角。 第31章 、两相处(11)   七月流火, 不知不觉盛夏已过,夜露下来,酒席上只剩下了一片残山剩水。   脱脱饮了不少蒲桃酒, 畅意间,成德的牙军们中忽起了长啸,人聚高台, 摆好阵势,为长安的使臣们表演了一段军舞。军舞粗犷有力,他们整齐划一唱道:   “蛟龙宝剑大横刀, 黄金络马花盘袍。臂弓腰矢出门去,百战未怕皋兰鏖。酒酣纵猎自足快, 诗成横槊人称豪。将军三箭定天山, 壮士长歌入汉关!”   这在赞美高祖时期的名将呢, 脱脱暗想,眼前雪亮的刀剑如翻滚的白龙, 晃花人眼。   谢珣也在看,牙军们身姿矫健, 一举一动,无不尽显骁悍善战的精气神,河北靠的便是这样一支劲旅, 才有了和朝廷叫板的资格。   他目光复杂,神情寡淡,微微笑对张承嗣赞了句:“节帅治军有方, 可喜可贺,成德军风采夺目,令人心折。”   夜色沉沉,早日落西山, 不知道大周的国运是否可以像期待明日朝阳那样,再度光芒万丈。   从编舞到献唱,都是张承嗣一手精心安排,诗里所咏,是朝廷赫赫有名的将星,这番明里暗里表忠心,却没能让谢珣从心里感到舒服。   筵席散了,张承嗣亲自将谢珣送回寝居,他耳朵还在嗡嗡,河北化外之地,目无礼仪,一场宴会下来到处都是嘈杂声响。   张承嗣出来,一名偏将眼睛往屋子里瞄两眼,大喇喇说:“节帅,我看这长安的小相公一直端坐着,纹丝不动,很看不起咱们的样子。”   闻言,张承嗣瞥他一眼,抬腿疾步往外走,回道:“长安的士大夫们就是这个样子,我见怪不怪,谢珣是世家子弟,两代为相,在长安习惯的是诗酒清谈,不是舞刀弄剑。罢了,我只想把他这尊神尽快送走,朝廷既有诚意,我也投桃报李了,皆大欢喜。”   酒的后劲顶人,谢珣薄饮两盏,虽不致醉,但颧骨发热一张白的脸微添红意。张承嗣给拨来两个貌美婢女,进了门,两人看看床上的谢珣,相视一笑,在成德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年轻郎君呢。   其中一人对另一人勾勾手,耳语:“你想伺候长安来的小相公吗?”   “想,说不定我能给他留个种呢!”这个一脸窃喜,“我要是能给他留个种,回头就带着孩子上长安找他去!”   “我也想伺候他。”   两人正嘀咕,门被人一脚踹开,脱脱板板正正地进来了,她沉着嗓音说:   “去打热水。”   “你是谁呀?”圆脸丫头看眼前小少年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不大服气。   脱脱哼道:“我是御史台的人,够清楚吗?你们把热水打来就行了。”   御史台又是什么,很大的官儿?两人憋一肚子火,甩脸走人。   但还是把热水抬来,咣一声,往门口一放,声音大的很,水花四溅。脱脱叫住她们,眼皮一翻:   “长安的使臣到后,连你们的节帅都鞍前马后唯恐照顾不周,你们这个态度,可真是匪夷所思。”   这两人闻言,目光又是一碰,只好忍气吞声赔不是。   脱脱挥挥手,示意她们可以滚了。她从木桶里舀了两瓢热水倒进铜盆,浸透手巾,拧干了爬上床,看谢珣眼皮合着,无声一笑,贴他耳朵那吹气:   “小谢相公,奴来给你擦擦身子。”   谢珣什么都知道,却也不睁眼,只是翘了翘嘴角。   脱脱把他衣襟一分,热乎乎的手巾在他同样滚烫的胸膛上揉了两把,她又去揪他眼皮:   “哎,幸亏我来了,你险些失身呢。”   想到那两个成德婢女,呸了声,“不要脸,张承嗣也不要脸,想用美色、诱惑你,他真是瞎了狗眼,也不看看有我春万里在,谁能比我好看?”   谢珣攥住她手,眼皮还是一掀不掀,沉沉发笑,带点儿鼻音:“是吗?我这正想失身,你岂不是耽误我好事?”   “啪”一声,手巾摔到了脸上,谢珣拿开,慢慢睁开眼,看脱脱已经是个嗔怒模样了。   “我看,你也是个瞎子。”她伸出手,拧谢珣脸颊,“不准失身,你答应过我的,再不跟其他人睡觉啦!”   说着,她把他衣带扯开,谢珣光滑火热的胸膛悉数露出,脱脱把脸靠上去,小手挠他肌肤:   “你要是想要女人了,你要我嘛,我就是个女人不是小孩子。”   隔着衣裳,她故意用蓓蕾蹭他几下,谢珣倏地攥紧她手,坐了起来:“你去给我打盆冷水来。”   说着,把她推下床。   脱脱眼睛飘来飘去,不情愿的样子:“我不要给你当奴婢,不去,可是你要冷水做什么呀?冷水不解乏的。”说着,目光无意落到他腰腹下头,咦了一声,指着问,“你那里怎么鼓鼓的?”   一个箭步,过来就要摸,谢珣被她闹的无法,扶额说:“我有些头疼,需要休息。”   张承嗣这什么酒?跟下药了似的,谢珣只觉腹下烧灼,勃勃胀痛,不愿酒后乱来冷下脸把脱脱赶了出去。   闩门前,不忘警告她:“不准偷摸再进来,还有授节钺的仪式没完,别胡闹。”   脱脱赖着不走,屁股顶门:“我不,我要是走了,那两个不要脸的奴婢摸进来怎么办?”   “听话,去睡觉,”谢珣叹气,“谁都进不来,我让禁军替我把守着。”   脱脱扭头,往四下一看,万籁俱寂,外面也没什么动静了,一踮脚,把嘴唇奉献上去:“你亲亲我我就走。”   谢珣咬牙笑着亲了她一下,她抿抿唇,像在回味,恋恋不舍地走了。   使团逗留这几日,张承嗣特意吩咐下去,随行使者们可随意出入成德大街小巷,不受辖制,若是看上什么了,尽管拿去,资费皆由节帅府出。   东西在其次,使者们十分满意,在谢珣面前纷纷说这回成德军很有诚意。   授节钺当日,瓦蓝的天空上一丝云彩也无,净若琉璃,节度使府中大小官员在张承嗣带领下换上朝服,连带着当地名门望族一并请到场,以沾王化。   朝廷的旌旗烈烈飞舞,谢珣立于高台,等人跪齐,先宣读了朝廷褒奖张宏林的表文,再授节钺,张承嗣心潮澎湃地跪谢圣恩,口呼“万岁”,紧跟着,后头排山倒海地传来欢呼“万岁”之声,礼乐一起,谢珣循声望去,恍惚间,仿佛成德不过依然是大周无垠疆土上的一隅而已。   一场仪式下来,脱脱瞧见成德的军旗又悄悄飘在了墙头。她凝望许久,忽然对谢珣说:   “台主,你觉得事情成了吗?”   跟来的几个郎官已经欢天喜地地去街上看契丹人的皮具去了,唯有脱脱,同吉祥两个,寸步不离跟着谢珣。   谢珣淡笑:“走一步看一步。”   “台主,我们也去街上看看吧。”脱脱心里微微一动,对他讨好地笑,她很会装,人前还是一副习惯谄媚的小喽喽样儿。   日子已经不觉到初秋,河北的风燥,吹人干紧。脱脱却不,一张小脸永远水灵灵白嫩嫩的,两只美眸流转,很不安分。   谢珣应了她,带着两人到成德的街市上走走瞧瞧。一路上,到处可见高鼻深目的胡人,里坊入口,常设祆祠,脱脱眼睛乱溜数了数,张嘴说:   “五座了。”   谢珣以为她一双眼睛只会长在琳琅满目的摊铺上,冷睇过去:“胭脂铺子吗?”   他们人不多,可却醒目,多半是街上大姑娘小媳妇盯着谢珣看。脱脱暗暗发狠:看什么看,眼珠子瞪出来也不是你们的。   台主眼风都没斜一下哩?脱脱兀自高兴,对谢珣的这句揶揄就当听不见了,故意踩他靴子:   “台主眼神不大好呢,什么胭脂,下官说的是祆祠,你没留意?”   “留意了。”   寇乱后,长安对胡人一下变得警惕,虽还有不少胡人出没,但不准他们建祠,很多胡人在长安呆不下去便投奔了河北。   而在河北,谁的拳头硬谁当家,这里没什么规矩,以下犯上是常事。脱脱摊手,“你看吧,这里分明就是胡人的天下,长安不能给的,河北都能给。成德还算好的,魏博跟幽州的胡人更多。朝廷要想改变河北的风俗,很难呀!”她装模作样感慨起来。   一语说完,听环佩轻撞,一名头戴帷帽的贵女从他们身边经过,脱脱眼睛被勾走,停在她腰间佩囊上,美人莲步轻移,裙角婆娑,佩囊几乎动都不带动的。   是大户人家没错了,脱脱目光一调,竟见谢珣也看了人家两眼,碍于吉祥在,没发火,小脸一别,想着我要寻个样貌俊俏的郎君瞧瞧。   俏郎君倒不常有,到处是粗野的汉子,走累了,几人到茶楼歇脚。街上有人玩杂耍,叫好声阵阵,脱脱听得心痒不知道茶有什么好品的,趁吉祥去柜台,手一伸:“给我钱。”   谢珣闭目养神,揉着两边太阳:“要钱做什么?”   话说间,已经解了腰间钱袋,丢给她:“不准出去乱跑。”   脱脱笑嘻嘻一接:“知道啦!”说完,凭栏朝外伸出了脑袋。   她见人耍的惊险,哦呀一声,连忙从钱袋子里掏出铜钱,十分大方,雨点子一样砸甩出去:“好!好!”   一阵金钱雨,惹得人头攒动,大家争先恐后去抢,有人被踩了手,有人被蹭掉鞋,你推我搡的,就差打起来。   脱脱笑个不停,无意一瞥,余光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自己,她一侧眸,便对上了隔壁一双熟悉的眼。   她大惊,钱袋子不觉掉在脚下,突然,回过神来狠狠瞪对方一眼,快速将他一扫,不忘弯腰捡起洒落的钱袋子,这才扭头飞奔回谢珣身边,拽他衣袖:   “云鹤追!”   她咽了口唾沫,“云鹤追在隔壁!”   谢珣诧异,眉头一挑,当即按剑大步走到隔壁,再一看,哪里还有云鹤追的身影,不过两位寻常茶客。   一打听,方才确实有位穿麻衣长袍的年轻人在此,坐着轮椅,但没留意人是几时走的。   他坐着轮椅,能走多快,脱脱拔脚就要追被谢珣拦住:“别管他了。”   “他怎么会在成德?”脱脱莫名心悸,“公主明明说的是,他人没死,去了扬州的。”   她小脸阴沉,只恨自己腰上无剑不能当场砍死这个心黑皮厚的死男宠。谢珣踱步坐回位子,略作思忖,绽出微微一个冷笑:   “他来投靠河北了。”   在京城混不下去的人,多半会投靠藩镇。   “不会是张承嗣的!”脱脱立刻接嘴,“张承嗣日盼夜盘陛下的诏令,台主一来,把他高兴地要命,”她人在谢珣对面一坐,指甲划拉着桌面,低声说,“投靠河北,不外乎魏博和卢龙,他这是投靠了哪个呢?朝廷的人前脚到,他后脚就跟来了,是想离间吗?”   句句说中谢珣的心事,冲吉祥一点头,吉祥便走了出去。   脱脱疑惑地目送吉祥人去了,问谢珣:“他去干嘛?”   谢珣道:“长安有藩镇的细作,藩镇自有也有朝廷的耳目。”   脱脱恍然大悟,跟着谢珣回节度府,按计划,使臣们明日就当启程,离开恒州。一切按计划,这日使臣们在节度府用了早饭,由成德牙军护送出关卡。   张承嗣一再挽留,请使臣们在成德多住几日,谢珣婉拒,使臣加上禁军几百余人,逗留久了,若是出什么乱子不知会酿出什么灾祸。   出了恒州,往西行三十余里,谢珣忽驻足不前,下了道命令。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脱脱见使臣们以及自己都被安排回京,心里发急,不顾一切说:   “下官要和台主共进退!”   谢珣看着她,冲她露出个其志可嘉的表情,但却无情拒绝了。脱脱更急,嘀嘀咕咕说:“那我半道再跑回来。”   声音虽轻,谢珣听到了,只好把她留下,另有吉祥和若干禁军,改头换面,扮作商旅,当晚在一家客栈住下。   朝廷的使臣团一走,云鹤追就到了节帅府。他把名刺一递,气定神闲在府前静候了。   庶仆问他:“公子,张节帅会见吗?”   “会的。”他胸有成竹,果然,不多时,人被请了进来。   张承嗣见来人竟是个英俊文士,而且是坐轮椅的文士,心下吃惊,暗想孙大帅真是用人不拘一格。   魏博的主帅孙思明论年龄辈分,和张弘林相差无几,算起来,张承嗣要喊声世伯。   云鹤追见张承嗣狐疑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滚,文质彬彬微笑,先简要做番自我介绍,很快,开门见山把来意说明了:   “朝廷遣使来授节钺,孙帅已知,听闻接手德、棣两州的人,正是节帅的妹夫?”   张承嗣笑眯眯的,一时还摸不清魏博这个时候搞个残废来自己府里有何贵干,一面请他用茶,一面说:   “不错,朝廷赐我节钺,圣人天恩浩荡,我献出两州以示诚意,接手的还是自家人。”   云鹤追毫不避讳盯着他看,摇头叹息:“节帅好天真,朝廷哪里来的天恩浩荡,不过变相削藩。六州今日献两州,日后,等节帅再有留后,是不是又要献出两州?日子长了,张家还有州可献?”   一番话,张承嗣听得陡然不快,很不是滋味,高兴劲儿还没过去,就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他眉头不易察觉一蹙,云鹤追看的清楚,心里更笃定几分,说道:   “节帅把妹夫当自家人,更是大错,其实他早和长安暗通款曲,否则,怎么会平白无故就能得朝廷青眼,当了两州节度使兼观察使?”   啊,怎么自己就没想到这点呢?张承嗣听得满腹心事,却不表露,敷衍了几句,垂下眼皮,悠悠吹茶汤中的热气:   “世伯命君来,不会只为给我出难题的吧?这谢珣刚走,成德跟朝廷翻脸可不大妥当。”   见他仍有戒备,云鹤追措辞谨慎又露骨:“河北三镇,俱为一体,有谁给谁出难题之说。只是,如果从成德这里撕开个口子,恐怕朝廷只会贪得无厌。”   他看看外头天色,“谢珣一行人一到长安,很快,皇帝就会派遣中使送来任命状和节度使旌节,等到事情尘埃落定,节帅再反悔,恐怕也迟了。”   张承嗣嘴角直抽,眼皮跳起来,他虽不置可否,但非常热情地招待了云鹤追,留他住宿。   云鹤追一点不见外,大大方方让庶仆推自己在节帅府里欣赏了番亭台楼阁,花圃围廊,见谢珣住过的屋子里那两幅南朝字画还没取下来,轻蔑笑了声:   “附庸风雅。”   庶仆说:“公子,张节帅如果拿不定主意怎么办?”   云鹤追手捻花枝,目光却追逐着从假山后头绕过来的窈窕婢女,手里“啪”一松,险险抽庶仆脸上。   “他已经心动了,我再烧把火,”他哼笑,眼眸淬着阴毒的光,“张承嗣不翻脸也得翻脸。   庶仆偏头,躲过花枝,顺着云鹤追的目光看过去,听他哈哈大笑:   “我云鹤追不可一日无女。恐怕,总有有一天我得死女人身下。”   这句庶仆会接,涎着脸说:“公子,这正是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云鹤追目光热起来,一颗心,却阴冷至极,他笑得飘忽:“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一个奴婢,比什么牡丹,最多是朵开的艳丽的路边野花罢了。”   “是,是,小人不懂,说错了话。”庶仆讪讪的,这位云公子脾气并不好,阴阳怪气,喜怒不定。   大约到底是个残废了,庶仆又同情又厌恶地想。   云鹤追莫名又想到脱脱,她是什么?带刺的小玫瑰,野性,美丽,把刺摘下来也就不扎手了。   他想到脱脱时,很巧,脱脱也想到了他,又烦又恶心,一想到慈恩寺那一幕,她快吐了。   屋里,一盏灯火如豆,谢珣在安静翻书。脱脱百无聊赖,在床上打了一个又一个滚,一只脚上还挂着翘头履,一荡一荡的。   “台主,吉祥他会出事吗?怎么老不回来。”   谢珣看都不看她:“乌鸦嘴。”   脱脱精神一振,立马跳到他跟前,嘴唇又要撅到他脸上来了:“才不是,我是樱桃小嘴。”   “不害臊。”谢珣笑看她一眼。   脱脱把他书抽出丢开,扳正他的脸:“书有什么好看的,不想你看书,你看我嘛。什么我不害臊,是你那天在马车里念诗自己夸我的,你忘啦?”   “我说过那么多话,你怎么单单记这一句?”谢珣下颌微抬,桃花眼一垂,这让脱脱难以看清他眼中情绪。   声音也冷冷清清的,脱脱爬上他腿,扶肩一坐,小脚勾着那只翘头履还在晃荡:“你夸我的,我都记得呢。”   谢珣眼尾一瞟,看到她小脚,一手情不自禁就揽紧了她的腰肢:“回到长安,你要多读书,字更要好好练,中书省上下难能找出比你字更丑的了。”   脱脱不高兴地扭了两下:“不嘛,我一念书就想睡觉,字小的跟虫呢,我眼睛都看花啦!写字更累,手腕好酸的。”   “为了我也不愿意吗?”谢珣揉着她秀发。   脱脱刁钻地一荡眼波:“你是我什么人呀,我为什么要为了你?”   谢珣笑,逗她一句:“你是我的花魁夫人啊。”   “那我给你唱探花郎好不好?”脱脱精神头好足,想起这茬,趴他耳朵那娇滴滴唱起来,“俏哥哥,爱哥哥,腰儿拱……”她曼腰摆荡,细白的小手指像羽翅一样挠着他的耳朵,骨子里跟着痒,脱脱身子软地要掐出水来,迷离望着他,眉心鲜艳的花钿在烛光中灿然生辉。   谢珣一张脸沉静,可心如擂鼓,脱脱还在那不知死活恣肆撩拨着自己,欲望如兽,再难能驯服,他一把抄起她,红色衣裙翩翩地在空中漾了个圈。把人往床上一送,压上这团红影,他有些粗野:   “妖精。”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诗歌引用混搭,感兴趣自行搜索。感谢在2020-07-11 23:44:44~2020-07-12 23:4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xl希 4个;缘愿 2个;离离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饺子和辣条、柠檬冰镇咖啡、danC、Becky 3个;秋日连翘、Aude 2个;雪糕皮、coconut777、环戊烷多氢菲、特么张星野?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两相处(12)   “郎君?”   门外是吉祥的声音, 谢珣呼吸一顿,脱脱已经是个半醉神态抱着他不肯松手,他在她脸蛋上狠啄一口, 起身整衣,朝外头走来。   “云鹤追果真去了张承嗣那里,人没走, 张承嗣还不知是个什么态度。”吉祥是个毛料商装扮,粘了两道假胡子,又浓又密, 看起来真有几分河北人的派头。   谢珣眸光微凝,外头夜色里星芒闪动, 那是店家点的油灯。银辉亦满人间, 则是洁白的月色洒下来了, 他摇头:   “要坏事,云鹤追巧舌如簧, 我担心张承嗣禁不起他挑拨。”   吉祥一凛:“台主再杀回恒州?”   谢珣当即否决:“没用的,张承嗣心里恐怕已经松动了, 我就算回恒州,他跟我虚与委蛇一套又有何用?等我走了,还是一样。”   吉祥一脸的失望:“那咱们来这趟, 白费功夫了?”   从长安到成德,盛夏出发,回程都是初秋了, 折腾一圈,费时费财吉祥替朝廷感到深深不值。   这差事办砸了,吉祥更替谢珣担忧。   不想,谢珣却没有任何惋惜的意思:“成德此行, 本就不该来。我本想着,他如果能应下自然再好不过,让出两州,也算成果,朝廷现在不急着收拾河北。现在看,只能先由着他了。”   夜深沉,烛花该剪了,蜡泪越堆越高,谢珣拿起脱脱的玉簪挑了挑灯芯,他命吉祥退下,坐在窗前,陷入了沉思。   两人对话,脱脱听得一清二楚,绕到他背后,小脸在他颈窝里温柔地蹭蹭:“圣人会不会怪你呀?”   谢珣握住她一双柔荑,抚了抚:“张承嗣不会蠢到这个时候翻脸,我猜,他若有动作,会掐准中使去德州的时间点,这样好能狠打朝廷的脸。”   “真可恨,”脱脱幽幽说,“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没有,现在不是对付成德的时候,我没办法。”谢珣坦诚说,脱脱眼珠子转的极快,“那张承嗣的妹夫就危险了,他要是反悔,肯定会把妹夫关起来。到时,中使去德州不就扑了个空?全天下都看长安的笑话呢!”   “他现在要关,我们也没法子。”谢珣两道长眉微动,看着眼前烛火轻曳,夜幕生凉,他压下心中的一丝怅然,轻吁口气,“休息吧,我回去唯一能做的便是劝陛下无论成德有什么动静,都不要理会。魏博卢龙的节帅都是老病侵夺之人,机会还会有的,先看看淮西如何了。”   脱脱悻悻哦一声,眨巴下眼:“你差事没办好,圣人会不会把你流放岭南呀?”   谢珣指尖轻弹她的脸:“会啊,那里瘴气丛生,野兽出没,十里八里都不见人烟,连个花粉铺子都没有,你还跟不跟我去?”   天呀,那是什么鬼地方,这天底下,还有比御史台更鬼的地方?脱脱为难极了,滴溜溜的眸子乱转:   “可是,你不能求文相公吗?让他替你说话,他是首相呢!”   谢珣淡笑看着她。   见他意味不明,脱脱的小嘴立刻上扬,在他脸上亲一口:“你放心好啦,你要是去了岭南,我呢,给你写信便是了。”   烛影又是一动,咦?怎么黑了?听得咣啷一声,也不知什么东西是破窗而入,还是出去了,脱脱只觉衣裙都跟着飘了起来。   糟糕,有刺客!   “找我的剑!”谢珣的声音是从外边传进来的。   脱脱一个激灵,凭着记忆,快速从枕旁抓起谢珣的佩剑,从窗口跳出,噌的拔出,寒光一闪,如秋水照人。   这一阵声响,惊动了谢珣带的禁军和吉祥,众人忙各自找兵器。   兔起鹘落,刺客身手矫捷得很,一剑落下来,谢珣用顺手抄起的烛台一挡,剑气划伤了手臂。   见谢珣手里无利器,刺客冷笑,再要挥第二剑,丁零一声,被人直迫眉心挑开,是脱脱。她小脸肃杀,漂亮地挽了个剑花,一错身子挡在了谢珣面前,大声喊:   “来人,有刺客!”   话音刚落,剑被谢珣夺去,一出手,便格外得凌厉,剑光所至,寒意凛凛,对方被他狠辣攻势逼得连连倒退,不料他一贵公子,竟有这样的身手。   锵的一声,刺客手中的剑被击落。谢珣人一闪,长臂揽住脱脱往后退去,众人蜂拥而上,擒了这人。   “说,谁派你来的?”吉祥厉声问,一掌劈到了对方脸上。   御史台的人,都是天生神力,这一掌下去,刺客耳鸣眼花,一嘴的血沫子:   “你死了这条心。”   吉祥露出御史台标准的笑容:“想死?”他手一动,扼住刺客的喉咙,对方以为他要拧断自己脖子,不想却是一托一顶,口中含的毒囊来不及咬破便从嘴里滑落出来。   院子里火把嗤嗤,借着光,脱脱才不管吉祥怎么审刺客,她两只眼紧盯谢珣,下一刻,刺啦一声就把裙子扯下半幅,缠上他手臂:   “台主,你受伤了,痛不痛?”   谢珣薄唇微微一挑,呵斥道:“你逞什么能?谁允许你自作主张拎剑上阵?”   脱脱好心没好报,手一松,扭头就走:“淌血淌死你。”   裙子破了,被夜风滑稽地吹起,脱脱悻悻地在心里变着花样骂谢珣这个黑心狗官。她爬上墙头,索性抱膝看月亮。   月亮真美,干干净净地挂在天幕上。耳畔,是隐约的几声犬吠,他们一行没住驿站,在一农家小院歇脚,但还是太扎眼,加上禁军……恐怕早被人盯上了。   不过,怎么就只来一个刺客呢?虽然身手了得,但也该知道此行不过送死,御史大夫是那么好杀的?   哎呀,自己真是个乌鸦嘴,他果然被刺了吧?脱脱满脑子想东想西,听谢珣在跟人喁喁私语,她扭头看,刺客蜷在地上,一个壮汉半死不活地只出气,不进气,御史台的人对付刺客也有一套。   正常情况下,是没有人能从刺客嘴里套出话的,他们都是死士。尤其燕赵这带,自古多游侠,拿人钱财,给人办事,技不如人当然只有死。   可谢珣显然不想这个人死。   那吉祥就有法子不让他死。   经此一吓,农院主人都要瘫了,不敢问,也不敢动,侍卫提溜着领子把人拎到谢珣眼前,谢珣一回眸,招手让脱脱过来。   想到他不承情,就很生气,想到他不承情还训人,脱脱就更生气了:“我不会。”   谢珣冷道:“春万里,不要任性,你要是不听上峰命令回去中书省就把你除名。”   脱脱一跃而下,掸掸衣衫,昂首挺胸过来了。   那抹飞红,还在他手臂上缠着呢,她觑一眼,目光转到了瑟瑟发抖的农人身上,呀,他吓尿了。   脱脱当即用成德方言抚慰他两句,谢珣听了,噙笑不语,成德话听起来很硬,但到她嘴里,什么话都变得很娇软,他拍了下她纤弱肩膀:   “告诉他,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要说这里发生过刺杀一事。”   地上还有点点血迹,脱脱嘴一撇:“有用吗?”她早就明白了谢珣的用意,“御史大夫被刺,不管是不是张承嗣干的他都要慌了,这还是成德的地盘。而且,被他知道台主没走,这下好了,觉得朝廷不信任他,云鹤追再火上浇油,台主啊,成德这趟我们真的彻底白来了。”   她那张玲珑小嘴,叭叭个不停,“不管刺杀成不成功,都已成事实,那就是台主您在成德遇刺了。”   “除非,你把这一家人杀了灭口,就没人知道了。”脱脱眉头一耸,歪着脑袋看他。   “死马当活马医,你和他说吧。”谢珣不置可否,脱脱见他都没夸自己情势看的透,一句赞美也无,生起闷气,跟农人说完又跑墙头坐着去了。   轻巧一个翻身,她人下去,院外斜后方是片竹林,脱脱嘴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一嚼一嚼的,独自磨牙:   他看不起我。   身后脚步声响起,她知道是谢珣,忙走得更快,腰上多只手,人便轻轻巧巧落到谢珣怀中,他手里拎着她一只平头小花履。   情势太急,她都忘记自己只穿了一只鞋。   幽篁寂静,皓月当空,透过青青竹叶洒落,落在谢珣英挺的眉眼上,他真好看呀。脱脱瞧着他,心里十分委屈,把鞋子打掉:   “我讨厌你。”   谢珣笑着把她放到石板上,给她穿鞋:   “刚才还奋不顾身救我,这么快,又讨厌我了?”   脱脱小腿乱蹬,死活不肯穿,袜子早变得乌糟糟。   “你只会骂我,也不夸我,我好没面子的。”   说完,却伸手去轻抚他手臂四周,瞄上头的伤。   “小伤,死不了人。”他把她不老实的脚摁住,“方才,那么危险,你把剑丢给我就行了,你一个女孩子,真以为自己了不起能跟一个大男人比试?”   “哼。”她朝他皱下鼻子,下巴抬起,是个十分倨傲的神情,“别小看人,我舞的剑花不飒吗?”   她哪儿哪儿都灵活,像尾小鱼,方才那一舞确实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比写字漂亮多了。谢珣打压她傲气,笑道:   “没在意,千钧一发之际谁看你好看不好看,有用是第一,你不要什么时候都不忘卖弄,命要紧。”   听他死活就是不愿说自己一句好话,脱脱简直伤心欲绝,她呼的站起,两只眼,又清又亮映着月色瞪他:   “你就是还想着公主,觉得她好,我在你眼里一文不值。”   她把裙子拍了又拍,吸一口夜间初秋的凉气,说:“我要回长安,还去我的平康坊,那里有无数男人喜欢我,呸呸呸。”   脸皮厚数第一,闹起脾气来也当仁不让,谢珣抱住了她,低眸说:“你男人就在眼前,还想找谁?”   这个称呼十分新鲜,脱脱微怔,忽的又搡他:“你不是我男人,你是小狗,是猪,是狸奴,是鹦鹉……”她绞尽脑汁找词,“是屎壳郎!”   谢珣头一偏,轻咬住她红唇,两人唇舌一触,脱脱就飘了,像含糖,得热热烈烈抿着,唇唇不分,脱脱搂紧了他脖子。   她唇间荡起微笑,含糊问:“我甜不甜?”   “甜。”谢珣一手扶住她后脑,享受着她的香唇甜津,似乎有什么很怪异,脱脱有点惊慌,挣了下,两只眼情不自禁往下看,“你怎么顶着我呀?”   谢珣声音都哑了,他摸着她的脸:“脱脱,你很好。”脱脱嗯哼了一声,娇嗔不已,“我哪里好啦?你说呀。”   “哪儿都好。”谢珣声音越发低迷,嘴唇在腮上游走,“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女孩子……”他想起她提剑气势汹汹的模样,想笑,心尖却跟着一颤,手不自觉去捧她的雪白小脸,嫌不够,一把打横抱起她,直咬她耳朵,“我们回房里好不好?”   脱脱的心,快飞出去了,她不满他突然中断亲吻,开始哼唧,挣扎下来紧拥着他,“你亲我嘛,你亲我……”   她脑子混乱,什么经验都没有,可人不满足了,想他摸摸这里,又想他摸摸那里。   “好,我们回房,嗯?”谢珣看看夜色,月凉如水。   “我不,”她拒绝着,“吉祥会来偷听的。”   “他敢。”谢珣说,抱着她往回走,天上的月亮真美,脱脱却晃他,“不,我就要你在月亮下头亲我,我就要!”   风吹草低,虫鸣泠然,谢珣心里滚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感觉:他没和女人如此放肆过,这种事,到底隐私,他忽然像野兽一样在她唇上咬了口,语气蛮暴:   “妖精,你真要在这里?”   脱脱脑子昏昏,根本分不出神去领会他话里深意,只管贴紧他:“我要,我就要在这里你亲我。”谢珣解了袍子,铺在丛丛醉马草上,眼眸深深,“好。”   ……   良久,他哑着嗓音,凝视她:“亲完了,我现在是你男人了。”   谢珣笑着去吻她红热的小脸蛋儿。   脱脱探究半晌,眼神一变:“你把我弄受伤啦?”   “傻姑娘,”谢珣拍她脸,“女孩子第一次叫落红,意思就是,你最宝贵的东西是我的了。”   脱脱懵然看着他,身上那股快乐的劲头过去了,忽涌上说不出的烦闷,她别扭,好像自己没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还不懂?”谢珣低笑着亲她汗湿的鬓发,“现在,我是你第一个男人了,当然,也是你最后一个。”   他又揉她的秀发,爱不释手似的,脱脱蜷蜷身子,忽然意识到自己光溜溜的,很不开心。   “你把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我明白,别害怕。”谢珣还在哄她,不住亲她小脸,可是,脱脱不大明白,她嘟囔着,“你那里好丑。”   “男人都是那样的,让你高兴了吗?”谢珣搂紧她,手顺着她肩头往下,顺势拿袍子将她裹住。   脱脱像在回味,有点惊奇,又有点害羞小手挠了挠他胸膛:“怎么回事呀?”说完,在他耳畔好一阵窃窃私语,一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皎洁如银,她又忍不住嘀咕,“今晚月亮好温柔呀。”   谢珣被她问的无言,将她衣裙捡起,自己则穿上湿皱的袍子,抱起她:“想知道?下次,下次好不好?你需要休息。”   一回想,那滋味真令人着迷啊,脱脱戳戳他:“我不,我不要等下次,我还想要,你不想要吗?”她笑嘻嘻搓他脸。   她太直白,谢珣火又上来,他“嗯”了声抱着她回院落。脱脱歪在他胸口,总想说话:   “你刚才像要吃人。”   “我只吃你。”   谢珣带她回来,吉祥等很久很久了,看他衣衫不整怀里还抱着春万里那个小娘子,有什么不明白的:台主正是最年富力强,也最英俊潇洒的年纪,你侬我侬,再正常不过。   这件事传回去,全御史台都要松口气,谢台主终于有了心仪的女人,也许,就能少折磨他们一点了。   可这毕竟是中书省的藩书译语,吉祥挠挠头,没什么头绪,只能很体贴地去烧热水。   热水送来,谢珣抱她两人坐进木桶,热气腾腾的,他拿手巾仔细给她清理,烛光昏暗,两人赤条条相对,脱脱反倒害羞了,一声不吭,捂着眼睛。   谢珣掬起水,一弹,洒她脸:“怎么了,不是一直想和我睡觉的吗?刚才,也是你要我在月亮下亲你,梦想都实现了,不高兴了?”   脱脱从指缝看他,呀,他肩头都是指甲印儿,是自己掐的吗?   她脸上更热了,也许是热水熏的。   “那你高兴吗?”她在觑他。   谢珣捉到她一只脚,轻轻捏着:“高兴,你没感觉到?”   “你喘气好大声好粗,脸通红,眉眼扭着,跟平时一点都不一样,真可怕。”脱脱脚趾头乱动。   谢珣情潮半退,神情平复如常,他笑笑:“是吗?那种时候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吓到你了?”   脱脱噗嗤一笑,手指微张,眼睛泻出一点光芒:“才没有,你是因为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吗?”   他又“嗯”了声,脱脱却不高兴了,想起什么,两手放下打起水花:“你是不是跟别的小娘子这样时,也控制不住自己?”   谢珣不知道怎么说,算是默认。   她气得脸滴血,嚷嚷着,开始蹬他:“你也亲她们那个了?是不是!”   谢珣轻而易举制止她:“没有。”   “我怕你会疼,疼吗?”他转身把桶沿的干手巾取来,擦擦她的脸。脱脱心里还有火气,较着劲儿,故意说,“疼死我啦,你真是个禽兽!”   这句也是平康坊学来的,谢珣被她这么说,有些尴尬,“以后慢慢就习惯了。”   “没有以后了!”她振振有词纠正他,“我不想跟你睡觉了,没意思。”   谢珣一笑:“晚了,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只能跟我睡。”   “我要回平康坊。”脱脱眉毛一斜,挑衅地看着他。   忽的,一阵稀里哗啦,脱脱只觉天旋地转,谢珣把她从桶里捞出来,草草擦拭,丢床上去了。   他那雄健的男性躯体一靠近,脱脱就变得柔软,又开始撒娇:“亲我嘛。”谢珣却没动,只是用手背轻抚她脸,一下又一下:   “脱脱,你有时候难免孩子气些,但这种事,不能任性,懂吗?”   她不喜欢听大道理,空气这么香,被褥这样软,他不来亲自己在等什么?   “懂了,懂了。”她勾他脖子,人开始扭,谢珣俯下身定住她脑袋:“你是我一个人的,真的懂了?”   脱脱眼波转转,眸子里水汽弥漫:“那你也是我一个人的,这样才公平,不准亲别人,不准跟别人睡觉。以后,小谢相公只能和我睡觉。”   说完,眼睛咕噜一转,“谁反悔,谁就变穷光蛋,变要饭花子!”   谢珣深深看她,缠绵低语:“好,我认定的事不会轻易变。” 第33章 、两相处(13)   脱脱很快陶醉在他温柔的亲吻中, 喃喃说:“我什么都答应你,我心里只有小谢相公一个。”   她年少,活泼如小牛犊, 一夜都不消停,折腾了几回,把谢珣探究个遍, 才软绵绵趴他怀里睡去。   鸡打鸣了,脱脱还在酣睡,小嘴微撅, 睫毛密又长,薄薄的眼皮上像涂了层珍珠粉。小脸依然残存着昨夜的红晕, 像上好的瓷胎, 润润的, 谢珣在她鼻尖上亲了亲,脱脱嗯哼着, 睁开眼。   四目相对,谢珣目光柔和, 点她脸蛋:“醒了?”   看着他乌浓的眉,坚,挺的鼻, 脱脱有些茫然,眨几下眼,仿佛想起昨夜发生了什么, 把被褥朝脸上一蒙,窸窣一阵,发现自己和谢珣都是光着的,忙又把脸露出来。   “我们是夫妻了吗?”她高兴, 又不大高兴问他。   谢珣手指在她嘴唇上轻娑:“是了,等我回去安排,别急。”脱脱腾地坐起,有些犯难,“可是,你怎么娶我呀?”   “我自有我的办法,不过,这次回去平康坊不准再去了。”   嗯?脱脱很不情愿,胡旋舞多好看呀,那么多人热烈的眼在追逐着她,她转啊转的,天地都跟着飞了。她享受大家都爱慕她的感觉,飘飘然,熏熏然,脱脱心虚地别开眼,不说答应,立马反客为主,“那你把家里的婢女都赶走呀!”   谢珣柔声细语的:“奴婢都赶走了,谁做事?你要替我洗衣做羹吗?”   “我才不!”脱脱推开他,套上袍子,拿出贴身小镜看看自己,乌发蓬着,睡眼惺忪,小脸像春睡海棠似的留着欢爱痕迹,她想起昨夜谢珣涂抹自己的脸,转头呸他一声,赶紧去洗漱。   树下,如电正和脱脱的枣红马互嗅,亲昵非常,脱脱透过窗子一瞧,忍不住也呸了声。谢珣的手搭在她肩头:   “我刚和你说的话,你还没回答我。”   脱脱装傻:“什么呀?”   “回去不准再去平康坊。”   脱脱扭头就撒娇,晃他衣袖:“你忘啦,我还得替你瞄着进奏院呢,指不定什么时候派上用场。你放心,我只跳舞。”   捞起他手,亲了又亲,意在安抚,“我可机灵了,谁也别想占我便宜!”   她永远头头是道,谢珣斩钉截铁摇头:   “不行,这次回去,你要用心在中书省做事,好好练字,还要多读典籍文章。”   窗外,角落里开着粉白相间的打碗碗花,真新鲜,正配她脸色,脱脱眼睛早飘走了,心不在焉的:“花上还有露珠呢,你去摘,我要戴花。”   谢珣猜她就没好好听自己说话,肩头一扳,正色道:“跟了我,肯定会有牺牲,你想好了吗?”   脱脱生气了,趿拉着鞋,站起来:“你连一朵打碗碗花都不愿意摘给我,却要我牺牲,凭什么呀?”说完,自言自语道,“我自己去摘。”   谢珣踩她袍角,她一挣,人跌谢珣怀抱里了,他亲她,哄她:“你不想做我的夫人了?”   咕噜两声,她肚子叫唤了,人很饿,不再想着摘花只想吃,于是摇头:“不稀罕。”   谢珣波澜不惊道:“我稀罕。”   脱脱的心一下就软了,回抱住他:“我有点害怕呀,做你的夫人,就得规规矩矩的,笑的时候不能露牙齿,说话不能大声,也不能跳胡旋舞,就像长安城那些贵女一样,我不是。”   “不跟她们比,你是你。”谢珣将她一把头发拢起,从袖管中取出一对莲花纹金梳,上下成组,插到发间灿灿夺目。脱脱眸光澄亮亮地锁在金梳上,牙一咬,咦?真的是金子。   她那个贪财的表情一览无余落在谢珣眼中,只是笑笑,“从成德一位波斯商人那里买的,喜欢吗?”   她早一副笑眼弯弯的样子,什么都忘了,聚精会神爱抚着金梳,嘴里连道“喜欢”,扭过头,谢珣给她摆拿着镜子,好让她尽情欣赏自己。   脱脱这样侧脸,那样侧脸,搔首弄姿个不停,忽然,镜中人甜美笑容一顿,她悄悄觑谢珣:   “你送我金梳子,我还不起礼呀。”   谢珣轻轻摇首:“不用,你已经把自己送给我了,你人都是我的,其他我不要。”   脱脱嘤咛一声,无赖地抱住他:“不,我不是你的,但你是我的,小谢相公是我的。”她紧贴着他乱蹭,不知怎的,四片唇就交缠到一起去了,脱脱娇喘微微,头一偏,“我也想送你点什么,要不然,我心里难受。”   她低了低眸子,是副囊中羞涩的模样,“我可送不起金子,我也不会女红,可怎么办?”   “你实在想送,送我一朵栀子花。”谢珣手指摩挲两下她纤薄的背,探进去,感受着那片冰雪肌肤。   脱脱疑惑转着眼:“栀子花?”   谢珣嘴唇碰了碰她额头,说:“等回去你摘一朵送我,我再告诉你。”脱脱不由抱紧了他,脸拱进他胸口,“你对我真好,我好爱你。”   从成德到长安,快马加鞭,也有个几日的路程。脱脱初尝滋味,十分精神,几乎夜夜好学不倦地琢磨这个。没两天,到白昼也忍不住,动辄在耳边娇滴滴缠他:“谢十一,我们欢好吧?”谢珣不免担忧,这个时候怀上孩子是不是太早了些。   一路不知颠倒衣裳多少回,到了长安,脱脱那张小脸被滋润的越发明艳动人,眼睛水亮,面颊粉莹莹的,人前再藏不住对谢珣的柔情蜜意。   “到京都了,收敛点。”谢珣在遥望到长安恢弘城门时,不忘警告她,脱脱偏要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撩的他躁,“你一路上都没收敛呢。”   这一路,两人如胶似漆,越临近长安,谢珣的心事越重:“你想过没有,云鹤追在成德是故意暴露给你看的。”   一提云鹤追,脱脱只觉满头乌云,黑漆漆的,她一脸不悦:   “想过了,他故意暴露给我,引起你疑心,再派刺客来,一箭双雕。既让张承嗣惶恐使臣在成德被刺,怕朝廷怪罪;又让他对朝廷也起了疑心,觉得朝廷不信任他,我们都上云鹤追的当啦!”   “台主,回大明宫,你怎么跟陛下说呀?”她小脸上写满了忧愁,有些自责,“我不该云鹤追一出现,就咋咋呼呼的。”   谢珣笑道:“不是你的错,是我思虑不周,回大明宫,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御史大夫遇刺的事传回恒州,张承嗣果然惊慌,疑心立起。云鹤追人还住在节帅府里,等来这一刻,胸有成竹,眉眼永远带三分薄笑:   “我说的如何?节帅,朝廷怎么会真的信任河北呢?自然,河北也从来不会真正信任长安。”   “那云公子看,我这当下该怎么做?”张承嗣本来不大能看的上他这个残废了的文弱书生样儿,此刻,心里有点佩服的意思,半真半假试探起来。   云鹤追心里一哂,面上恭敬说:“节帅洞察人心,掌一方重镇,在下哪里敢指点。但既然节帅问了,在下有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节帅包涵。现在,节帅骑虎难下,只能佯装不知静待时机,先委屈妹夫,若是长安坚持派使臣来,再翻脸不迟。”   张承嗣咂摸着嘴,捻起胡须,踱了几步,一回头,眉目炯炯:“天子看被我戏弄,发兵了怎么办?”   云鹤追哈哈大笑:“河北的牙军,难道会怕长安的神策军?真有战事,魏博会袖手?节帅不必担心,唇亡齿寒,节帅若起兵,孙帅绝不会袖手旁观。”   “好,有世叔这颗定心丸,我便没什么后怕的了。”张承嗣同云鹤追两个一拍即合,又请他入席。   魏博节帅府里再度等来云鹤追已经是一段时日之后了,从恒州到魏博治所魏州,路途不算近,云鹤追脸上不见分毫风尘色,麻衣如雪,被仆从推进了节帅府。   府内灯火通明,沛然生辉,云鹤追听到一阵娇声笑语,伴着欢快的羯鼓。他停在门口,在衣香鬓影中,找到孙思明喝到摇摆不定的身影,五十岁的男人,对女人的需求还是那么强烈,美丽的少女们在节帅粗犷的笑声中依偎着他半开的胸膛,正给他灌酒。   云鹤追微笑进来,鼓声不停,孙思明两眼猩红在声色靡靡中也看到了他,一招手,云鹤追的轮椅刚靠近,一个婀娜身影就倒在了怀里,就着美人玉手,佳酿一饮而尽。   “事成了?”孙思明把羯鼓抱到自己怀里,踢开少女。   云鹤追满嘴还都是酒的香醇,他笑道:“成了,同计划分毫不差。”   孙思明顿时亢奋,羯鼓打出第一串节奏,人很癫狂:“谢珣和他的老师在长安是有名的风云人物,原来,是你的手下败将,好!”   云鹤追微笑道:“我一介布衣,能成什么事,不过是一只无脚鸟节帅这棵大树愿意给我个落脚之处,否则,我和丧家之犬有什么区别。”   孙思明扫了两眼他的腿,哈哈大笑:“云公子正青春年纪,来日方长,大展宏图的机会多的是。”他喝得头脑混沌,脚步虚浮,不忘问,“以你对天子的了解,他铁定会发兵?”   “对,”云鹤追毫不犹豫,“而且,会让阉人监军。”   孙思明的笑声就更大了,旁边,坐着硬被他拉来陪酒的堂弟孙思贤,--魏博的兵马使,孙思贤留着一把短短的美髯,看起来,身上半点杀伐气也无,倒很像长安的士大夫。   他过来劝孙思明少饮一些,被粗鲁推开,孙思明跌跌撞撞把一纤美少女往孙思贤怀中搡去:“贤弟,我看你刚才看她跳舞入迷,送你了。”   孙思贤为难:“多谢节帅,下官家中有妻有妾。”   话音刚落,见眼前寒光一闪,孙思明已经持剑把脚边少女捅出了个血窟窿,神情阴鸷:“贤弟不喜欢,留着也没用了。”   一时间,吓得殿内乐声骤止,舞姬们花容失色,尖叫着缩成一团。   孙思贤皱眉,一挥手,乐工和舞姬们立刻逃了个无影无踪。血腥冲人,孙思明鼻子一抽一嗅,伸舌舐血,丢开剑,心旷神怡道:“处子的血,就是与众不同。”   这边,孙思贤上前不断好言相劝,云鹤追冷眼旁观,等兵马使扶着癫狂的孙思明往后堂去时,一拱手,算是行礼。   夜色浓,初秋的河北有几分凉意,云鹤追被仆从推到别院。小窗映烛,凤尾萧萧,这里是节帅夫人白氏居所,她在看着十岁独子习字。   见云鹤追进来,心中一喜,面上不过云淡风轻,拍拍男孩子肩头:“你的老师回来了,还不见礼。”   这边师生说些废话,白氏气定神闲,三言两语后,一丢眼,婢子把小郎君领了出去。   她闩上门,回身往云鹤追身上一坐,方才那个端庄自矜身影再也不见,骨头软了,肉也酥了,把裙子掀起,罩住了云鹤追的脑袋。   “冤家,去成德一趟是不是又不知碰上多少骚女人?”白氏在他身上啃啊咬的,不等他回答,两只手使劲蒙着他的头,一番激战后,云鹤追险些没断了气。   老女人,你才是又骚又毒,云鹤追满脸通红地看着眼前恶狼,笑了笑:“夫人想要我的命?”   “冤家!”白氏往他脖子上狠咬了一口,真疼,云鹤追恨不得反手把她摔死地上,可不过摸了摸脖子,依旧笑,“我要是死了,可就没人帮夫人出谋划策了。”   他把成德的事简略说了通,白氏这才端坐几分,眸光敏锐:“张承嗣那个蠢货,居然敢开这个头,幸亏你去了。”   “节帅好兴致,刚又杀了名婢女,羯鼓倒不错,跟长安的谢珣恐怕有的一拼。”云鹤追不动声色把衣带系好,被白氏瞧见,她笑,一把拽过解开,让他敞着,“我想看。”   云鹤追实在受不了她一个快四十的女人,总爱卖俏,那种眼神……自然得长安的小娼妇做了才好看。   “你看孙思明,还有什么活头吗?”白氏倏地就变了脸,阴沉着,嘴角掠过一丝轻蔑,“他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你真好心,”她眼波精明暧昧一转,“给他什么寒食散,怕他死的不够快?”   云鹤追悠游道:“节帅用了寒食散,只觉青春焕发,精力百倍,感激我都来不及。”   “他这会可不能死,”白氏端起碗蜜水,抿了口润嗓,“至少,也得等朝廷发兵,这一仗打起来,你可明白?”   白氏担忧事情正赶着魏博交接班,到时,便是玩火自焚了。云鹤追有什么不懂的,他笑着捏一捏她丰腴手腕,“放心,我有数。”   见他做出亲密动作,白氏顺水推舟,语调缠绵:“冤家,等我孩儿坐上魏博主帅,少不了你的好处。”   云鹤追看她那副欲要牝鸡司晨的嘴脸,心中冷笑,凑过来,在她胸脯上又是一捏,道:“这还不够,有个人,必须先除掉,否则,日后必是小郎君的最大威胁。”   白氏细眉一挑老高:“兵马使?”   云鹤追会意颔首:“正是他,他人缘颇佳,除了孙思明,也就他最受将士们爱戴。到时,孙思明一死,他若有心,军中哗变,小郎君这个留后夫人觉得能坐稳吗?”   白氏冷哼:“我早就想过了,杀他,那是必须的。我会跟节帅说,至于你么,”她声音又变了,幽怨睇他,“我们孤儿寡母的,到时候你可该出力得出力,富贵荣华,我包你享用不尽。”   两人好一阵拥缠,云鹤追故意打个呵欠,疲倦道:“我从成德来,昼夜兼程,是时候该睡个好觉了。”   白氏作势纠缠一番,语笑嫣然,还是放人走了。再折身坐定,家奴赵令儿不知从哪无声无息冒出,白氏把茶碗一搁,冷哼道:   “都听见了?”   “听见了,夫人。”   “他一个小白脸,心比胆大,胆比天大,他一撅腚能放几个屁老娘都一清二楚,居然也敢打魏博的主意。”白氏忽变泼辣,“你盯紧他,这人用完了不能留,年纪不大,花花肠子弯弯绕,我弄不死他。”   “是。”   “你给我备笔墨,我要给康十四娘去封书函。”白氏吩咐完,托腮凝神,忽想起刚才云鹤追提的一嘴,问赵令儿,“你听过谢珣的大名吗?”   “听过,和云鹤追年纪相仿,御史台台主,长安城里最年轻的相公,这回去成德的宣慰使就是他。”家奴一边如数家珍,一边研墨。   白氏哼哼直笑,“好啊,这些年轻的后生都不知在哪儿活着呢,谢珣跟他的老师文抱玉,是朝廷打不死的鹰派。再硬的人,都有软肋,笔呢?递给我。” 第34章 、两相处(14)   中书省极具气派, 本朝天字号官署。脱脱走的急,人还没能来得及在里头视事,一道圣旨下来, 人就跟着谢珣跑成德。这下回来,脱脱光对着歇山顶上那几千斤沉的鸱吻就感慨了数回,人走在光泽靓丽的琉璃瓦下, 十分自豪。   省里发了新做官袍,崭新崭新的,脱脱昂首阔步进了值房, 靴子一脱,坐到几前, 继续熟悉朝廷发给四方外邦的文书政令。另外, 案头旁侧工工整整摆放了一沓各国朝贡国书。   “成德之行, 还圆满吗?”康十四娘过来,她已熟悉流程, 指点了下脱脱。   脱脱十分警觉,嘻嘻一笑说:“那都是谢台主要操心的事, 我才懒得管,只做好我的事,”她两只眼乱瞅, 压低声音,“成德的集市可热闹啦,有果子行、丝帛行、磨行、屠行齐全的很……”   康十四娘哪里有心情听她啰嗦这个, 按捺片刻,问道:“成德既然这么热闹,你们没多逗留几天?再说,节钺都授过了, 张承嗣理当很热情留使臣一行赏玩几日才对。”   脱脱掰起手指头算算,眉头蹙着:“留了,我们好像只呆了一天,上街买些长安不大见的皮具毛料,就跟台主回来了。”她直叹气,“我倒想多玩几天,可做不了主。”   康十四娘也在心里盘算着日程,笑道:“你们回来走的可不快。”   脱脱莫名其妙,说:“你怎么知道?”   康十四娘随手把笔墨摆好,若无其事的:“能算出来呀。”   脱脱“哦”一声,开始抱怨:“都是谢台主带的仆役拉肚子,真的好没用,那么个大男人,小脸拉的蜡黄蜡黄,谢台主怕报废他御史台的人,所以耽误了。你不知道康姊姊,我都快急死了,好无聊呀!”   看她开始矫情,康十四娘心里一阵厌恶,无论几时,她那个甜腻腻的声音都有男人吃这套。不就是生的好?康十四娘简直想划花了眼前雪白的小脸。   “多少人想跟谢台主出去无聊一趟,尚且轮不到,你知足吧。”康十四娘点了下她眉心,脱脱把嘴一撇,声音腻歪,“谁愿意跟乌台主一起出门啊,都要把人折腾死了。”她下意识地就去揉了两把腰。   康十四娘一双细长眼,盯着她,忽然问:“你这往后不方便再去平康坊了吧?”   脱脱嘻嘻乱笑:“当然,我本就打算不去了的,”她双手一合,念念有词,“佛祖在上,谢台主他爪子长弹劾了户部,连国子监的开支都给砍半,中书省也算他半个衙门,请佛祖保佑他可别坑我们这些小喽喽的钱。”   念完,想到谢珣床下君子,床上禽兽,一动情便会面色潮红,肌肉贲起喉结翕忽……脱脱好一阵心猿意马,有些孤单地往窗外看去:二十根赭红巨柱撑起的正堂,大气磅礴,她的心上人有没有在里面在正襟危坐议事?   隔着道宫门,相公们在延英殿,皇帝脸色很不好看,冷睨谢珣:“你说,德州节度使这个时候八成已经被张承嗣押去了恒州?”   使臣们归来,谢珣事无巨细把成德一行回禀了皇帝,皇帝听得是百转千回,一波三折,一张脸在五足银香炉吐出的袅袅青烟后阴晴不定。   这个时候,谢珣还在劝自己暂且搁置成德事。朝廷的中使已经去了,带着任命状、天子赐予的旌节,然而,结果却早在谢珣嘴里,皇帝忍着怒气不想骂自己的宰相,只骂张承嗣:   “朝廷已经退让,这个狗杂种要是敢得寸进尺,朕一定发兵,灭了成德!”   在皇帝嘴里,张承嗣得一句狗杂种都算美称,宰相们见怪不怪地听天子暴跳如雷狂骂河北,什么雅量,什么气度,统统不要了。他们一时不说话,各自捧茶喝。   谢珣深黑的瞳仁在茶雾里显得格外淡漠,等皇帝骂完,和文抱玉对视一眼,说:“张承嗣必反,陛下也铁了心要出兵,舍近求远,陛下放着解决淮西的大好时机不抓住,这一仗,除了劳民伤财,不会有第二种结果。”   皇帝勃然大怒,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谢珣无动于衷,继续说:“魏博孙思明沉湎酒色,喜怒无常;幽州朱山年老多病,这两人都是日薄西山之人,朝廷应该再耐心等一等,对河北先安抚,解决了淮西再开战一点都不迟。”   “你是说朕必败?”皇帝嘴角纹路如刀刻,显然怒到极点,谢珣瞥一眼虎视眈眈的鱼辅国,面不改色,“是,讨伐河北时机本就不成熟,陛下还一心要中贵人监军,雪上加霜,必败无疑。”   皇帝几乎要吐血,瞪谢珣片刻,拂袖而去,绕到屏风后噌的抽出宝剑,闭了下眼,蘧然开目手都在抖:   “朕一定要砍了谢珣,他敢这样跟朕说话,朕,朕真是受够了他!”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眼前没那么多人让皇帝砍,一剑下去,锋锐无比,案头被削去一角,飞击屏风上,外头宰相们都听见了。   左右仆射屁都没有一个,屏气凝神,不敢作声,觑两眼小谢相公,他神色如常,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是始作俑者一样。   屏风后,皇帝身边只跟着鱼辅国,添油加醋一拱火,皇帝真的拎着长剑出来了。   吓得中书舍人膝行上前,把皇帝腿一抱,泪流满面说:“小谢相公是骨鲠之臣,一言一行,无不为国家,请陛下千万不要错怪他。朝廷有直臣,天下才能太平。”   皇帝冷乜在场所有人,讥诮道:“学士,他的老师都没替他求情,你再看他,一副等着青史留名的死样子。”说着,丁零一声,竟把剑掷到谢珣脚下,“朕偏不给你这个机会,哼,朕险些上你的当。”   中书舍人心头一松,大声颂扬“我皇圣明”,这一幕,看的鱼辅国咬牙切齿,只得去捡剑,阴阳怪气提醒谢珣一句:   “相公还不谢恩呐?”   谢珣薄唇紧抿,向皇帝施了一礼:   “臣要名有何用?人死如灯灭,臣和陛下一样,所思所想,不过是希望有一日这些毒痈国家的藩镇,能够归职贡而奉官司,尊汉仪而秉周礼,重归王化,四海廓清。”   这些话,一个字的刺儿都挑不出。从别人的嘴说出来,冠冕堂皇,从小谢相公嘴里说出来,总是别有凌霜之态。   皇帝脸上余怒尚存,一扭头,说道:“文相留下,你们都退下吧。”   窸窸窣窣,一众人躬身退出大殿,左右仆射看谢珣那张冰山脸心里犹豫是否凑上去,听中书舍人开口了,很自觉闪开。   “相公,如此直言,陛下面子挂不住呀。”中书舍人思来想去,找了这么两句,了解他秉性,知道多劝无益,换个话风,“我听说相公在成德遇刺的事问出话来了,不会是张承嗣吧?”   谢珣心绪不佳,知道皇帝无论如何也要拿成德开刀了,眼见淮西陈士奇病的半死不活,儿子和大将则斗的你死我活,朝廷毫无动作,他未免有些心灰。   “不是,是魏博的人。”   中书舍人若有所思,重复了句:“孙思明捣的鬼,我料想到了。”他步子放慢,思忖了会儿,“小谢相公,朝廷如果出兵,有一个人,可能派的上用场。”   谢珣止步,眸光又亮起来:“学士请讲。”   “幽州朱山这个人,年轻时曾在长安读过书,表面上看,跟成德魏博的节帅很不一样,但实则大奸似忠。朝廷跟成德一旦开打,他势必遣使者先去魏博探口风。眼下,他手底下最信任的一人,叫李纶,这人的祖父曾在寇乱中殉国,算是忠烈之后。李纶年少时好交游,与某相识一场,还算投缘,后来被幽州朱山相中招入麾下。此人我了解,可谓是本朝的徐庶,相公可在他身上作番文章。”   说到这,中书舍人仿佛又想起以前的外放岁月,谢珣仔细听完,由衷一笑:“这件事,还得请学士出面。”   两人一路叙话,出了延英殿,外头是中书省、殿中内省,谢珣没往里进只是略停了停步子,遥望一眼,回了御史台。   刺客人在台狱,已经看不出什么本来面目,问完话,舌头便被彻底割去,四肢早溃烂不成样子。如此折磨,只求速死,吉祥来报谢珣时,他在听三院分别奏事。   三院奏事,从无废话,一二三四五六七说完,谢珣若要再议,事情就得重新复核一遍。谢珣若只是颔首,众人如蒙大赦,天都跟着格外蓝。   吉祥看他事毕,上前说:“台主,人在台狱有几日了,不死占地方,浪费粮食。”   谢珣手里拈着笔,勾勾画画:“不,他还有用,做成人彘,贴出告示挂城墙暴三日,之后么,扔魏博进奏院门口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   他忽然搁笔,冷笑不绝:“这群混账,残忍好乱,从不知国家大义为何,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如谢珣预想,中使到了德州被耍的团团转,德州节度使早成张承嗣阶下囚,面都没见上。皇帝震怒,一连下三道诏书命令张承嗣放人,成德充耳不闻,拒不从命,初秋刚营造的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太平假象,一下被捏的粉碎。   皇帝雷厉风行,当即褫夺了张承嗣一切官爵,一纸诏令下来,命鱼辅国为四道兵马使,直接领兵,同其他藩镇一道讨伐成德军。   满朝哗然,宦官监军,文官尚且忍无可忍,皇帝这回竟干脆让鱼辅国统领中央神策军调四方之兵,各个衙门,简直吵翻了天。   中书省人来人往,三五成群,穿绯的,着绿的,也不拘品阶高低,全聚在一起忿忿议论此事。脱脱半截身子探出窗外,伸长脖子,听半天,一顾日影,又怏怏不乐地缩回来,她好几日没见到谢珣了。   朝廷要打仗,度支使、盐铁使这些财官们一下忙的像热锅蚂蚁,脚不沾地,他一个乌台主,到底在忙什么呀?脱脱手头事做完,胡乱扯出张花笺,一笔一画,写了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心里烦闷,又蹭蹭划掉。   往纸篓子里一投,发出声响,康十四娘看了看她。脱脱余光察觉,微觉不耐,康姊姊是怎么了,无论自己做什么她总是似有若无盯着自己看。   兴许是自己心绪杂乱,脱脱转念一想,偏偏脑袋,冲康十四娘友好一笑。   谢珣不归家,她这几日回崇化坊很勤。此刻,人呆着,神游物外的,忽瞥见窗外一道紫影在柳树下和人说话,两人视线一碰,谢珣微微打了个眼神。   两人心意相通,脱脱无声一笑,散衙后,花蝴蝶似的悄然飞入谢府。换衣裙,上新妆,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立刻把一张小脸板起来。   “政事堂做事还习惯吗?”谢珣连衣裳都没换,往她这来了。   脱脱“啪”一声合上首饰盒子,哗啦啦一阵,玛瑙啊,珍珠啊,滚了半案头哪儿哪儿都是。   “你不爱我了。”她小脸冷若冰霜,站起身,故意走到书案,把自己练习了也没人看的大字一张张丢到脚下,花头履再一踩,在上面直跳脚。   谢珣俯身捡起,吹了吹,又掸了掸,眼中满是柔情蜜意:“不错,有进步,你的行草很舒展,很大方。”   脱脱一把抢过:“有什么好看的,”一面搓,一面忍不住炫耀,“我背了好些诗呢,我就说,没什么能难倒我的。”   “背了什么诗,我听听。”谢珣好整以暇地一撩紫袍,坐下来,笑吟吟看她,脱脱眼珠一转,一脚踢飞大字,往他怀里倒,跟没长骨头似的,摸他嘴唇,“可是,我只想唱探花郎呀!”   谢珣在省中同老师、度支一干人几夜熬得都只剩半宿休息,眼底微青,带着那么点儿倦容,不过眉毛依旧是那副乌浓凌厉模样,很难让人察觉疲态。   他低声笑了,一只手顺其自然地往她衣襟里一探,另只手,则爱怜地捏着她小下巴晃:“探花郎就在这,你唱给他听。”   脱脱软得没了边,腰身一塌,勾着他脖子像虫子似的在他怀里蠕动,嗓音细细的,又婉转,又多情,脚一翘鞋子甩出老远,也不知落哪儿去了。   他手重一点,她就唱的颤一点,力道转轻,她就乱拱,一支歌翻来覆去唱的星火燎原了,谢珣把她压在了身下。   “你耳朵又红了。”脱脱抚摸起他脸,端详着,忽有点怜悯的语气,“我怎么觉得你瘦了?”她想起什么,难得脸上有些畏惧,“我听人说,皇帝差点砍死你。”   这话,铁定是从尚书省传出去的,右仆射嘴大。   他多英俊啊,脱脱忍不住老摸他眉毛、鼻子,望着他那双透亮的眼就想亲一亲。皇帝怎么舍得砍死他?脱脱突然气不过,“为什么呀?”   谢珣并没这事放心上,只想吻她,嘴唇追逐着她的气息,很快投入:“我这个御史大夫,本就是提着脑袋做的。”   “我不,”脱脱倔劲犯了,一听他这么说,委屈的几乎要哭,“你想让我当小寡妇呀?”   谢珣失笑:“当然不是。”   脱脱愀然不乐:“你就不能别惹陛下生气吗?他一生气,真的会有人掉脑袋。”   “没办法,我就这样。”谢珣手指在她洁白的脖子上流连,眉头微蹙,长睫都掩盖不住他那份冷淡的固执。   他含住她唇角,吮了吮,“你希望我怎么样?”脱脱用力抓住他腰身,认真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又不是你阿爷,也不是你老师,所以,你要是觉得好就去做吧,你是相公呀。”   “相公是什么?你懂吗?”   脱脱“嘁”一声,张嘴把政事堂那块大屏风上写的《中书政事堂记》背给他听:“君不可以枉道于天,反道于地,覆道于社稷,无道于黎元。”   谢珣喉头动了动,慢慢抚她脸,低语问:“你把这个都会背了?”   脱脱洋洋自得:“对呀,我是你的相公夫人。”   然后,声音又变得很委屈,“我好想你呀,夜里总梦见你。一醒来,只有我自己。”   “现在不是梦了,我就在你身边。”谢珣低头去找她的唇,一沾上,两人吻的激荡,像交缠的两枝藤蔓不分彼此,你是我,我是你,脱脱兴奋起来,把他玉带扯去,人沉醉在他混着木樨香的阳刚味道里,像浮在云端。   秋天的长安,干燥,风大,落叶已经满了渭水。日影移动,凉风顺着窗进来,吹在汗津津的皮肤上,说不出有多舒服,脱脱趴他胸膛上,娇懒懒的,翘起白晃晃的脚丫子:   “你高兴了点儿了吗?”   谢珣鼻音里带着餮足,他也懒洋洋的,像只在自己领地放松的狮子:“有你在,我怎么样都高兴。”   听到这话,她精神一振,在他身上笑得花枝乱颤:“哎呀,你是不是现在对我不能自拔了?”   谢珣横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嗯”一声。   每当他不想正面回应时,就只会“嗯”,脱脱十分不满,小舌头一伸,舔他锁骨:“不,我要你说,你说你对我不能自拔,爱死我了。”   她故意肉麻地要命。   谢珣被她小舌头扰得又要炸了,嗓音沉沉的:“我爱死你了。”手在她额头一抵,摸了摸月牙,脱脱在他指间蹭蹭,“你喜欢我的月牙儿吗?它好丑。”   “不丑,我喜欢,你哪儿我都喜欢。”谢珣笑了,“月牙儿多可爱。”   “真的吗?”   “真的。”   “那我有好多月牙送给你!”   她低下头,张开嘴,整齐的贝齿顺着他脖子、手臂,以至于到腰间,微微用力,咬出了一排排清晰牙印儿,弯弯的。   这么嬉闹半天,两人还是舍不得分开,暮色不觉下来,更漏声一响,脱脱望着窗外血红天色,自语道:“过得好快呀。”   “我们去用饭,用完饭,我陪你练簪花小楷。”谢珣慢慢把她扶起,捡过衣裳,替她穿上。   脱脱任由他给自己系抹胸带子,自己却一直不停动手动脚,摸摸他头发,揉揉他耳朵,对他的身体始终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   “为什么要练簪花小楷,我行书还没练好呢!”   “都要练,簪花小楷到时用来抄一卷金刚经。”谢珣起来找她的双履,东一只,西一只,歪在那里。   “我不信佛,你也不信佛,抄金刚经做什么?讨好佛祖吗?”脱脱顿时没了兴致,“我不想练字,我会写楷书。”   谢珣拍拍她小脸:“不行,你的字拿出去要被人笑话的,别忘了,你现在是中书省的人。”   “到底为什么写经书?你不说,我就不写!” 她不愿起来,四仰八叉躺地上装死。   “自然是有用,到时你就知道了。”他胸膛依旧火热,穿好衣裳,把人拽起,刚要和脱脱携手走出去,外头家仆来报,一脸忧色:   “公主在大门口,要见郎君。” 第35章 、两相处(15)   脱脱立刻搡了谢珣一把, 撒开脚丫子跑了,远远的,顺风送回来一句:“你去见你的公主情人吧。”   她那铺天盖地的醋劲儿, 一不留神,跟瓢泼大雨似的落下来。谢珣见她往偏院跑了,一时无奈, 问家仆:“没说我不在?”   家仆看他像躲瘟神似的躲公主,有点想笑,却不敢笑, 回话道:“公主说知道你在府里,她还说, 这次是有正事, 来告知郎君。”   谢珣冷淡道:“她能有什么正事?”   把人请了听事, 公主裙摆翩翩进来,她梳着高髻, 头上只插了枝玉搔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一开口,态度是匪夷所思的友善:   “我刚从宫中来,朝廷要打仗了。”   谢珣看着她那张画了时兴面妆的脸, 斜红如火,他怀疑她是不是洗过脸盆里就只剩一堆红泥。   公主愿意谈正事,他不能不接话, 让了让茶:“是,圣人打河北的意志万牛莫挽。”   “战火一起,又不知道要耗去国家多少资财。”安乐凝望着屋外秋景忽然忧国忧民,状极感慨, 谢珣很不习惯,他应付两句,依旧猜不出她此行目的。   外头,小婢女低眉顺眼地捧着糕饼果子进来,白瓷盘里,一颗颗安石榴,红玛瑙似的晶莹剔透。   谢珣本未留意,府里奴婢们统一穿着银红衫子,这位袅袅娜娜一定脚,眼尾往谢珣着一乜,放好了果盘。   公主同样未在意,自顾说话:“我从宫中来时,魏博正来了一封加急表文,你猜,孙思明这个老东西想干什么?”   孙思明想干什么谢珣不清楚,但眼前,小婢子飞快地撅起嫣红小嘴,趁机冲他做了个不高兴的表情,他是清楚了,错愕的刹那,脱脱已经抱着托盘退了出去。   临到门前,不忘转身飞他一眼嗔怪,又袅袅娜娜地扭着腰走了。   谢珣目光粘在她腰身上,分了神,回头正对上安乐怀疑的目光,她朝外瞅了瞅,嗤笑道:   “谢台主看什么这么入迷?”   “一只黄雀儿。”谢珣无波无澜说道,“被野猫追了。”   安乐很文雅地抿唇笑:“谢台主家里野猫真多,要小心,野猫是养不熟的,别一不留神被挠花了脸。”   她今天跟他说话,很像一个公主,一个真正的公主,端庄,大方,言辞有微谑,但界限感很好。   谢珣没接,拾起刚才的话头:“公主说,孙思明这个时候上表?”   安乐不回答,四下一顾,径自起身来到阶前,看庭前花落,天上云卷:   “你的这处宅子,我算相熟,日后恐怕难能再来。”   谢珣被她寥落的语气弄得一头雾水,他跟出来,恰巧,闭坊的钲声响了,安乐回眸,漫天瑰丽的彩霞把她脸映得熠熠生辉:   “我想在你这住一晚,只一回,也给我留点甘甜的记忆。”   难怪挑这个时辰来了,谢珣眉眼漆黑,又冷又傲:“公主说笑,天色已晚还请公主该回哪儿去回哪儿去。”   “孙思明开了个条件,朝廷让他打成德可以但陛下要将掌上明珠嫁给他,他家里美妾上百,孙思明岁数比阿爷还大,明显是想羞辱朝廷。”安乐静静说道,这回,轮到谢珣愣怔住了。   “你答应了?”谢珣英挺的眉头一皱。   安乐打量着他:“你不想我嫁给他?”   谢珣一脸的不屑,冷笑道:“云鹤追在孙思明帐下做幕僚,你养的男人,多亏他,朝廷的努力才这么容易就灰飞烟灭。今日局面,不过是对公主的反噬而已,你若是嫁了真能有益于朝廷,臣赞同。”   风闻他在成德遇刺,没想到,和云鹤追能扯上关系,她心中惊诧,面上却不肯让谢珣得意:   “你是宣慰使,连云鹤追都对付不了,不嫌丢人吗?谢台主。”她眉眼一变,装出来的一副自矜面孔瞬间消失,蛮横的本性一览无余,“我是答应了阿爷,我要嫁,你是不是对我刮目相看了?”   谢珣懒得搭理她那副蠢样子,但心里,对她往虎穴龙潭的河北去并不认同,蠢货到了河北,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凝神间,听安乐说:“我这回去,要带个熟知河北风俗人情的得力助手,女人最好,带着方便,我已经跟阿爷求了,就要你们中书省的藩书译语。”   谢珣心里一紧。   安乐悠闲地把手指一翘,扶了扶玉搔头,幸灾乐祸地盯着他表情:“我听说,这次跟你去成德的女译语,表现颇佳,叫什么来着?春万里是吗?我已经打听了,还算满意,今日再来问问你,这藩书译语,到底怎么样?”   她别有用心,要带走脱脱,这一下触到了谢珣逆鳞,方才那丝刚冒出的同情倏地荡然无存,他神情凌厉:   “中书省选拔的人才,不能给你。”   安乐忍不住微笑:“鸿胪寺这样的人才又不止她一个,我带她,把前阵译语大赛的译语人递补上一名即可,有什么难的?”   “春万里是头名进的中书省,你想要,可以带走本就是递补上的康十四娘,她是粟特人,魏博军将里不少是粟特出身,她同样熟知魏博胡化的风气。”   谢珣一点都不肯让步,目光泠然:“公主不要太得寸进尺,管到中书省来,你没这个资格。”   安乐看他如此强势,完全占不了上风,又恨,又不甘:“我为国家牺牲,带走个人算什么?谢珣,我今天来不过是咨询你两句,不需要你点头与否。”   阿谀奉承的话听多了,好久没被他呛,安乐气极,“你是看上她了吧,走哪护哪?”   “我看上她,和公主有什么关系?”谢珣仿佛存心要气死她,手一挥,是个逐客的姿态,“公主请回,不要让臣轰你走。”   “她是个教坊女,谢珣,你身为一朝宰辅,主持考试,连人的底细都摸不清楚,竟放一个教坊女进中书省,传出去,让国家沦为四方四夷笑柄!”安乐大吼大叫,在谢珣这丁点亏不能吃,不管不顾的,一激动把脱脱的老底全抖落出来了。   她柳眉倒竖,穷凶极恶地上前两步,手指一伸,险险要戳他脸上:“这件事要是闹出来,不光你,典客署她的老上司也跑不了,你们就都等着流放岭南吧!”   谢珣漠然,薄唇微张:“你去告状,告赢了我娶你。”   安乐愣怔,谢珣冷静从容的模样镇住了她,她反倒有些无措:“你,你就不怕我把事情告到阿爷那里?你不要太自负了,这种事,哪朝那代都是丑闻。”   谢珣凉薄一笑,靠近她,逼地安乐连连后退,他甚至略显轻浮地拂了拂她肩头落花,头偏过去,对准她耳廓:   “去啊,我谢珣要是怕人威胁,做不到御史大夫这个位子,想威胁我,门儿都没有。”   安乐瞳孔一缩,退后两步,惊呆地看他,好半晌,冷冷睨道:“你有种,你放心,我一定会去把你的龌龊事拎出来晒晒。”   她扭头就走,下阶急,险些踩到衣裙,一脸杀气地奔出了谢府。   墙西日又沉,脱脱伏在案上,托腮凝神,对着谢珣画的一幅栀子图琢磨不已。花白,又肥,比茉莉饱满,形姿生动,她品评不出个一二三来,只能说句“好像真的呀”。   每到暮春,长安的女郎们总要或摘或买白玉兰、玉簪花、茉莉花、晚香玉、芍药牡丹……或别发间,或簪衣襟,挑篮子的老妪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叫卖:   “六个须,七个瓣的晚玉兰--大朵!”   “茉莉花来,玉簪花来,白牡丹红芍药来!”   脱脱捏着嗓子学唱一遍,跑出来,摇了摇栀子树,落一地,她用藕红裙子一兜,转身就撞一个坚实怀里去了。   她用手肘捣他,扬睫抬颌:“你的公主情人走啦?”   谢珣也顺势捡了朵花:“我跟她没关系。”   “撒谎!”脱脱呸他,“我都看见了,你离她很近,还摸她肩膀和她说悄悄话,不要脸!”   说完,犹不够解气,上去狂踩谢珣的双履,又赶紧撤了,躲好远,怕脏了自己栀子花似的:“你以后再别想亲我,摸我。”   “那你晃我家栀子花做什么?”谢珣还笑。   脱脱想起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栀子同心好赠人”,哼一声,把花瓣一片片揪下来,砸他脸上,花飘如梦,跌落脚边,谢珣等这阵花雨过去,一把掐住她手臂,脱脱没着意,跌他怀里。   谢珣把她抵栀子树上,呼吸轻柔:“你偷看我?”   秋衫尚薄,脱脱觉得他皮肤好热,她眼波轻轻一荡漾,扭来扭去:“你就是不要脸,想要这个,想要那个,有了我你还想要公主,是不是?”   “没有。”他清清嗓子,“说过的话我不想再重复,我心里没她。”   “有!就有!”脱脱气他虚伪,瞳仁宝石般闪亮,盯着他,“反正我看见了,你不要把我当瞎子。”   谢珣搂紧她细腰,往怀里贴,脱脱撅着腰身往后硬挺:“不让你亲我。”   “她要嫁孙思明,想带着你,我那是在警告她,她知道你在平康坊的事了。”   脱脱眨眨眼:“她怎么会知道呢?”心里把知情的人摸排一遍,疑窦丛生。   等反应过来,眼睛睁的老大,“公主为什么要嫁孙思明?朝廷跟魏博怎么了?”   “不清楚。”谢珣黑眸望着她,忽然低头,在她唇瓣上先摩挲两下,紧跟着,命令她张嘴,他灼热气息一靠近,脱脱立马五迷三道的乖顺张开红唇,谢珣舌头微卷,伸了进来。   两人身影半藏树下,很快忘我,脱脱的手情不自禁往他衣襟里摸,肌肉紧致,光溜溜的,换气的功夫谢珣稍作停顿,脱脱晕晕的:   “我还要。”   谢珣温热的鼻息扑到她耳边,缭绕着:“刚才,是谁说的不准我再亲她?”   “不知道。”脱脱翻脸不认账,贪恋地仰头瞧他,忽而,小手在他嘴巴上揉一揉,“你张嘴。”   谢珣忍不住笑:“你比我矮,我张了嘴,你够得到吗?”   脱脱呼哧下跳他身上,两腿往腰上一盘,勾紧他脖子,居高临下说:“我比你高了,张嘴。”   谢珣抱稳了她,刚张嘴,她伸出根手指在他口腔里搅了搅,收回来,痴痴笑着品尝,“你不甜呀。”   说着,把手指上津液涂到他颧骨上,画着圈儿,“你在御史台绷着脸,大家知道你在家里这么□□吗?”   谢珣嗤笑了声:“别乱用词。”   “你就是嘛,”她手握成拳,砸他肩膀,“你那里好丑呀,真是丑死了,一点都不英俊潇洒!”   她在他身上晃荡的幅度太大,谢珣揽定她腰,看那张雪白小脸上无限娇俏,忽一声低笑:   “刚才还想要是不是?求我。”   脱脱小脸一正:“下官不敢呀,下官怕谢台主给扣个谄媚上司的罪名,我怕进台狱呢!”   她轻巧翻身,从谢珣怀里跳下来,提裙跑开,乌发在夜色里无限张扬,脱脱嫣然回眸:   “我要去画栀子花啦!”   谢珣望她身影,想起公主的话皱眉跟了上去。夜间,开始落淅沥秋雨,床帷飘曳,脱脱实在受不住了娇声求饶,谢珣只当不闻,把她弄哭,才把人翻过来抱住。   她筋疲力尽趴他怀里,很快,眼皮沉的撩不开,谢珣揉着她肩头细说起今日的事,脱脱太困,努力睁着眼:   “我想不出来,我在平康坊跳舞的事情真的没几个知道,假母到现在都不知道我是谁。”   秀发搔在脖颈上,痒的很,她哼唧一声,不想动:“你帮我弄弄头发,痒。”   谢珣帮她撩开,声音放低了,喁喁的,帐中两个人影儿依偎着,在这秋雨夜里,像两只相亲相爱的鸟。   脱脱含糊答应,脑子已经糊成一团,红艳艳的嘴角却翘得高,不忘嘟囔句“你再亲亲我”,等谢珣俯身,她人已经睡过去了。   一场秋雨,崇仁坊墙头上的野草更显衰败,瑟瑟地在风中晃。散了衙,脱脱火速回了趟家,路不太好走,她看着坍圮的墙头心里有些发涩,自己倒是高兴了,可李姊姊和阿蛮妹妹还住在这样的地方。   李横波见她回来,委婉说:“你都在中书省做事了,平康坊真的不能再去了,呶,我荣养了一个伏天,好多了,替人抄抄经书也能赚些零碎,别再去了。”   脱脱布兜子里装着新下的梨子,黄澄澄的,一个个掏出,让阿蛮拿去和冰糖一起小火煨了做成秋梨膏。   她满嘴答应的爽快,刚在西市挤一圈儿,微微出汗,一扯领口那儿,李横波瞧见了白莹莹脖颈上的红痕,十分醒目,她说要看,脱脱脸上微微一红,忙把领口挡住。   李横波在教坊混迹几载,什么不清楚,脸一变,把她叫到身边:“脱脱,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在平康坊跟了什么人?”   脱脱惴惴的,去平康坊前李横波不知道教导过多少回,在她嘴里,男人都是坏的。平时,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此刻看李横波罕有的脸色难看,想撒个娇,被李横波无情甩开:   “你年纪还小,被男人骗了怎么办?”   脱脱眼睛清亮,急着辩解:“不会的,他不会骗我的。”   果然是了,李横波冷笑:“是什么人?世家公子?商旅?还是朝廷里的官儿?他会娶你吗?”   “会的!”脱脱叫的响,说完,有点犯难,“李姊姊,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对我可好了,他答应过我会娶我,只是不能马上娶我。等可以说了,我一定告诉你!”   李横波看她一脸深情又天真,这才留意,她那张小嘴也是格外的红,微微肿着,一望即知被男人狠狠蹂,躏过。   脱脱缠住她,说的口干舌燥,一会儿赌咒发誓,一会儿撒娇打滚,李横波终于缓了神色,问道:   “和姊姊也不能说是什么人吗?”   脱脱做出个羞答答的样子,说:“姊姊以后会知道的嘛。”   李横波叹口气,揉着她颈后细腻肌肤:“你呀,只怕男人只是贪你的身,并没有长那颗心。”   可是,我也好喜欢台主的身体呀,脱脱心里嘀咕,怕李横波训斥她,没敢说,一副乖巧模样她说什么自己都只是点头。   “没娶你之前,你要当心,千万不能怀了孩子。”李横波脸阴沉沉的,脱脱听得头疼,什么孩子呀,她脑子里压根没有孩子这回事,只想吃,只想喝,只想和谢珣做快乐的事。   呀,那不就是欢喜佛吗?脱脱了悟,想起云鹤追的话,很快跟着暗暗啐了口:死男宠。   她随口撒谎要去中书省当值,一溜烟跑出来,深吸口气,爬上驴跑了。   院子里,阿蛮正拿把蒲扇对着灶台吹气,火生起来,她把备好的姜丝红枣往梨汁里一丢,忙碌一番,才又坐下。   李横波走出来,拿了杌子,陪阿蛮一道坐着,阿蛮嘻嘻笑说:“姊姊,烟别熏到你了,你快进屋吧。”   李横波不动,手底翻检起贝母茯苓,抚着葛根须子说:“没事,你看脱脱,每回溜得比兔子还快,她有没有跟你夸耀中书省的趣事?”   天凉了,阿蛮袖管还高高挽着,她托腮咕嘟着嘴,蒲扇乱摇:   “脱脱喜欢说相公们,说文相公穿着紫袍都发光,左仆射是苦瓜脸,右仆射是笑面虎,”阿蛮忽然嘿嘿一笑,“最俊的就是小谢相公,脱脱说起他,眉飞色舞的,但老骂他,是不是小谢相公人很坏呦?”   李横波手底一停,搭回膝头,笃定微笑说:“恐怕是太好了。”她眸光停在远处浮云上片刻,起了身,“烟真有些大,辛苦你,我进屋了。”   留一个阿蛮呆呆的不懂,却没心眼深究,往吊子里又添了些水。 第36章 、两相处(16)   皇帝无动于衷地看着文臣们一拥而上, 案头,上谏的奏疏堆成小山。打头阵的是翰林学士,皇帝喜欢他的诗歌, 但他奏疏里明里暗里威胁皇帝任用宦官统军小心贻笑万代,惹得龙颜大怒。   发一通火,皇帝把奏疏扔得远远的。   御史台火力最足, 所上谏言,谢珣一一过目,雪花似的飞进延英殿, 都似泥沉大海。尔后,皇帝被一干重臣堵在延英殿, 君臣剑拔弩张, 皇帝悻悻的, 口头貌似松动:   “这样吧,那就暂解了鱼辅国四道兵马使的职务, 改为宣慰使。”   皇帝换汤不换药地糊弄起群臣,延英殿外, 隔着道宫门,乌泱泱静坐了一堆人,有紫有绯, 有绿有青,连八十高龄早解甲归田的老将军也来凑份热闹,给烧沸的大鼎再加把柴火。   人多, 文抱玉和谢珣却不在,不过谢珣命裴中丞带着玉笋班过来,帝国清一色的年轻俊面郎君们面无表情往地上盘腿一坐,艳极冷极。不远处的政事堂里, 文抱玉人在紫垫上也岿然不动,一言不发,谢珣在老师的这种沉默中只觉凝窒。   果然,皇帝谁也不甩,一个人在延英殿内冲太子冷笑:   “太子,你看朕是昏君吗?”   太子诚惶诚恐,稳住声线:“陛下自践祚以来,收西川,定浙东,是一代明主。”   皇帝往殿外看,说:“既然,朕不是昏君,那你看延英殿外头的这些人是奸臣吗?”   一下把太子架火上烤,他嗫嚅着:“臣觉得他们不是奸人,只是,只是看不惯中贵人而已。”   “那你知道朕为什么用中贵人吗?”皇帝心平气和的,很难得,太子只觉芒刺在背,摇摇头,以为皇帝要劈头盖脸就是顿臭骂,不想,他和颜悦色说:   “东宫里,太子很信赖自己的小黄门。”   太子惊惶抬首,“臣……”   “不必急着辩解。”皇帝眼神深邃,“家奴么,再怎么兴风作浪,能掀出什么花来?都说权阉乱政,真是笑话,难道武将拥兵自重,尾大不掉不是国家最大的毒瘤?难道文官们坐吃等死,结党营私不害国祚?朕的几个家奴,最起码还在朕的掌控之下。外头那些人,整天找宦官的麻烦,不知道自己也是个麻烦?”   皇帝说完,深深看太子一眼,不管他兀自茫然着,说:“你代朕出去,告诉他们,都回去,我不会见任何人。另外,让尚膳局送些精致菜肴来,算作补偿会食吧。”   太子心有不安,很想问连文相公也不见吗?犹豫着呢,皇帝已经在两个小太监的簇拥下绕过帷幛离开了延英殿。   他为难出来宣读口谕,群臣脸上的表情一下凝了,立马炸锅,喧腾一圈,见也无人搭理,对着那道牢牢隔开君臣的宫门悻悻然扫几眼,各自散了。   大明宫西侧的九仙门外,是神策军所在,鱼辅国身披秋氅春风得意地来巡查。他气焰正盛,身为讨伐成德军的宣慰使--前不久政事堂谢相公刚担过此职,怎么着,也得拿出几分慷慨魄力来。   天子的心意无人能改,举朝皆知。将士们心中不屑,但还是毕恭毕敬过来见礼,这场景,令鱼辅国着迷又满意,义正言辞一番后,只觉威仪倍增,在众人簇拥相送下,心满意足出来了。   “小谢相公。”鱼辅国瞧见谢珣身影,喊了一声,谢珣微微侧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他冷淡一颔首,就此走人。   旁边小黄门看不过眼,啧啧说:“如今这宫里谁不高看中贵人,就是文相,也没他这么倨傲。”   鱼辅国心情好,一副很大度不合年轻后生计较的样子,意味深长:“算啦,他自己还一腚的屎没擦干净呢,随他去吧。”   出征当日,皇帝率百官亲自去承天门相送,前后迤逦数里,声势浩大,宛若一条摆尾长龙。皇帝上了楼观,看底下刀戟林立,光华射眼,心中不由得满是振奋,亮开嗓门,鼓舞了两句将士们,顿时,山呼海啸般的“万岁”潮水般涌来。   谢珣面色冷肃,等典礼结束,跟着皇帝的仪仗返回宫城。安乐嘴里所谓魏博求亲,只不过是孙思明这个狂妄地头蛇一句戏弄,从进奏院传开,故意羞辱长安而已。   她借机要藩书译语,皇帝自然不应。   整件事,颇有虎头蛇尾的意思,谢珣见皇帝未提什么,便也不主动。   中书省里,冷清半天了,有品阶的都跟着圣人去了承天门。脱脱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她知道,文相公和谢珣都不大高兴,自己咧着嘴傻乐,当然显得愚蠢。   绷着张小脸,一本正经地写文书。半途,要找前些年天子写给突厥可汗的碑文旧档,她起身去书架,见康十四娘也在翻书,打了个招呼。她眼眸微垂,余光察觉到康十四娘的两只眼似有若无往自己这瞥,猛地抬头,却见她不过是在梭巡自己脑袋斜上方文档。   中书省院中的木芙蓉开了,层层叠叠,正在秋光里含芳吐蕊,舞媚清风。脱脱眼珠子一转,兴高采烈跑出去,顺其自然地指挥个胥吏:“好哥哥,帮我采一朵芙蓉好不好?”   她小脸鲜妍,肤色永远如红花般娇艳,和中书省里各色人等一对比,极其赏心悦目。胥吏被她使唤,微觉突兀,不过照着她的吩咐扶梯上去摘了最大最艳的一朵,她嫣然巧笑,作了个揖,把胥吏看的魂儿都飞了:   “好哥哥,有劳有劳。”   脱脱捧进来,放清水盂里漂着。   康十四娘早在窗前看她半晌了,问道:“你这是做什么?说插花不是插花,说戴花不是戴花。”   脱脱兴致盎然地欣赏着水中花,俯下身,漫不经心拨弄着花瓣:“谁说我不戴了?我要戴呢,花吸饱了水分才能开得更大,回头好艳压群芳呀。”   说完,脆生生埋怨了句,“时间过的好慢,怎么还不散衙呀?”   艳压群芳?康十四娘厌恶极了她那副只知卖弄的嘴脸:你一个教坊女,千人摸,万人骑的小贱人,也只能在平康坊那种地方艳压娼妇了。   她笑吟吟的,问说:“你还去平康坊?”   脱脱笑声如银铃,避而不答,只翘起小嘴肆无忌惮说道:“这个时令,木芙蓉开得真鲜艳,我戴最好看了!”   她一开口,只要不是有心装男腔,定是格外的婉转清悦,康十四娘再去细究她的脸面:鸦羽般的眉,嫣红的嘴,本就精致的难能描画,眼睛一眨,像漾着盈盈一汪春水……她难免自惭形秽,又嫉妒得发狂:难怪她总能轻易使唤动男人,在典客署,也总是有同僚无端来献殷勤。   蠢货,不过白长了张脸而已。康十四娘从这上面找回些自信,心里平衡几分。但脱脱身上香,人从眼前走过,留一地馥郁清甜香气,她连头发丝都是香的,下作,每天把自己弄的浑身上下香透,尽会勾引男人。   康十四娘下意识夹紧咯吱窝,她有膻臭,夏日尤重,云鹤追曾不易察觉皱过眉,但没说出来。她最怕人说胡人有羊膻气,只能勤沐浴,多扑粉。好在,现在天气转凉,那股味道自然少了。   “脱脱,”康十四娘刻意这么喊她,脱脱抬眸,“你到底是哪里人?”   她眼神迷茫,像是梦游似的:“鲜卑人?哦,也许吧。”她习惯张嘴胡诌,鲜卑人有一支姓慕容,十分美貌,肤白唇红,色泽秾丽,跟自己乍一看差不离了。   听这么不肯定的语气,康十四娘笑:“真奇怪,你连自己是哪里人都不清楚。”   脱脱被牵动情思,想起谢珣,是满满的与有荣焉:“来路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是长安人,乃大周中书省的藩书译语。”   她可不乐意当蛮夷,睡帐篷,逐水草,混牛羊群里,跟野人似的蓬头垢面穿着粗肥袍子,一点都不漂亮。   心里一阵盘算,刚打定主意,外面有人找她,喊她名号。她忙正了正幞头,站起身,把皱了的衣角抚平,出来穿靴。   是个宦官,人懒洋洋的,连正眼都不大看她:“是春万里?”   “下官是。”脱脱面上恭顺,心里却骂阉人有眼无珠。   “走吧,圣人要见你。”   脱脱一颗心顿时跳得急,跟上他,柔声细语讨好问道:“敢问内侍,这个时候陛下刚送走大军,召唤下官是有何事?”   一个小小的藩书译语,居然也敢大喇喇问他,内侍一副鄙夷的目光投来,他们这些人,早被惯的没有金银财宝才懒得张嘴的地步,压根不搭理人。   脱脱如何不懂,心里更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可身无长物……有我也不会给你!索性心一横:我春万里最擅长临机应变,机灵着呢。   一路给自己频频打气,面上镇定,不知拐了几道弯,一片富丽堂皇的飞檐重阁出现在视线里,脱脱恍然大悟:大明宫呀,在典客署台阶上只能看到一鳞半爪的,她呆了呆,两眼放光,贪婪地自上而下从左到右扫射了一遍。   上阶时,眼前忽飘来一角绣着精美暗纹的衣袍,她被内侍拍了下:“快见过殿下。”   太子从皇帝那来,本没留意,蓦地对上脱脱无意识抬起的眼眸,呼吸一顿,他按捺住心跳,点了个头,状似无意问:   “这什么人?”   内侍堆笑:“中书省的藩书译语,陛下要见他。”   太子分明瞧出了脱脱的冷淡,她认出他,也许还在生气呢,为那次被抓东宫。是他唐突佳人,可……她不是平康坊的小舞姬吗?太子脑子里千回百转,很想跟她说点什么,无奈时机总不对,又一颔首,慢慢踱步下阶。   仿佛心有灵犀,两人竟同时回身看了眼对方,一个皱鼻子瞪眼,一个含情脉脉,两人又俱是一滞,脱脱连忙转脸,抚了抚胸口。   太子恋恋不舍收回目光,想她那一颦,竟觉得妩媚可爱,他怅然遐思:不知道她笑起来该是何等的动人……   殿内,皇帝在看翰林学士们起草的几样诏书,脱脱进来,眼帘垂着,十分规矩地行了个大礼。   皇帝见惯珠环翠绕的妃嫔,也见惯正襟危坐的文臣,头一回,仔细打量纤腰一捻,身材秀弱却偏偏穿正经朝服的小姑娘。脱脱硬头皮在底下站着,头微低,天子看起来跟文相公年纪相仿,只那么一瞥,具体啥模样不清楚。   但天子到底是天子,他不说话,给人感觉一脸的高深莫测。   脱脱尽力维持着中书省该有的官仪,皇帝端详几眼后,开口问:   “我听说,你不仅在中书省做藩书译人,还是平康坊的优妓,李丞和谢相公知道这件事吗?”   脱脱心砰砰直跳,冷静回话:“李丞不知道,但谢台主知道。”   皇帝微觉意外:“这话什么意思?”   脱脱正容说:“因为我算是谢台主的人,在平康坊做事,只和台主一人对接,这件事,其他人一概不知。”   “你的意思是,谢珣让你去的平康坊?”皇帝眼窝深,没有笑容时,确实显得高深莫测。   “是,平康坊是赶考举子和各路进京人员的集散地,台主说,有些人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偎香倚玉,攀花折柳的。所以,让下官化了个名,在南曲活动,不过下官始终谨记身份,只是跳舞,一不遛马,二不留沐。”   南曲的行话她一套一套的,怕皇帝不懂,解释道:“遛马就是随客人外出,留沐便是客人过夜。”   一番话说下来,她反倒得心应手了,脸不红,心不跳,一副大周尽职尽责好官员的模样。   皇帝从她脸上瞧不出什么端倪,想了想,问道:“南曲的优妓们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听说,从恩客牌就能判断出她是否接待名流官宦,你这些都会?”   瞎了,瞎了,脱脱从未像此刻恨自己没好好读书勤学勤练,好能在此刻扬眉吐气,天子跟前露一手。只好努力从容说,“下官只会唱歌跳舞。”   “当年,许和子一曲听得人断肠,梨园子弟也比不上,你唱一支朕听听。”皇帝见她穿着袍子,不便舞,但唱歌总能张得动嘴。   不会看上我的美貌了吧?脱脱有些错愕,不知皇帝是个什么意思,哎呀,我叫他声阿爷正好呢……情急之下,倒没忘《探花郎》这种是万万不可,脱脱清清嗓子,道:   “下官给陛下唱一支学来的幽州马客吟歌辞吧,唱的不好,有污圣听,还请陛下宽恕。”   她抬了脸,嫩生生如待放的小花苞,手不觉纤纤一翘并在一起,站姿斯斯文文,启朱唇,发皓齿:   “南山自言高,只与北山齐。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   反复吟唱,一把嗓子水媚婉转,却又隐隐含着傲气,无需丝竹,无需管弦,光凭这缠绵又不乏力道的好声音,就能让人入了迷。   脱脱眉目不好和坐上天子传情,只管往旁边频顾流转,若是能换上艳丽衣裙,衣带翩跹,她此刻就是天上的小仙子。脱脱得意自己的歌喉如莺,明月般皎洁的面孔张扬着,一点不怯。   皇帝听着,手不觉在膝头打起拍子,等她情意唱尽,赞许笑道:“你这歌声,让我想起南朝乐府:君当如磐石,妾当作蒲苇。磐石无转移,蒲苇韧如丝。”   南朝乐府啊……脱脱什么也不懂,只收敛形态,晶莹小脸上笑不露齿:“对的,对的,陛下说的对。”   “难得,这唱词里的女孩子要与她的郎君比肩,一为南山,一位北山,谁也不依附谁,巾帼不让须眉,好。”皇帝继续咂摸曲辞的韵致,很有气度的样子。   脱脱听得一知半解,正绞尽脑汁怎么接话,皇帝又道:“你还有这样的唱词吗?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她是个坚强的女子,足与先帝相配,也足够母仪天下。”   皇帝眯眼打量着她,久违的,有了些别样情愫,他许久没见到这么活泼可人的女孩子了。这些年,绷的太紧,就没一天轻松日子。   含笑的视线在她身上流连一番,见脱脱苦思冥想,道:   “想不出不要紧,把刚才的那番曲辞再唱一遍。”   脱脱却灵光一现,唇角弯弯:“陛下,有的,下官想起来了。”她身形一舒展,觉得皇帝不端架子似乎没想象中的威严可怕,便又把清灵灵的嗓子扬起:   “郎在十重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皇帝听得专注,四肢百骸都浸在她娇软的歌声里,等她一停,依旧觉得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他眸光停在脱脱脸上,笑得颇带深意:   “心气很高,是啊,如果一个男人不能成为展翅高飞的雄鹰,就不配得到云中雀。你看,朕是真龙天子,不知配不配得到你这只小雀儿?”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应该又名《全长安城的男人都太爱我了怎么办》,大家积极打两分留言呀,哼。感谢在2020-07-16 23:07:41~2020-07-17 23:41: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离离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秋日连翘 6个;甜甜兮 3个;泡芙、佑佑妈妈、Becky、boba奶茶、丹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干豇豆 24瓶;一杯橙汁不加冰 5瓶;浩浩汤汤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两相处(17)   脱脱心里咯噔一下, 天子面前,装天真烂漫是别想浑水摸鱼的。她悄悄瞥两眼皇帝,离的不远, 皇帝五官周正,身量很高坐在那里显得很伟岸,年轻时不是美男子, 也该是个伟丈夫。   皇帝见她默默打量自己,一句话却没有,以为是吓魔怔了, 又笑问遍:   “我的话,你听见了吗?”   说着, 招手示意脱脱过去, 他想抱她坐在腿上。   脱脱嘴里答应着, 脚下不动,定定心神, 撩起袍子一跪,抬起脸说:“陛下, 臣瞧您,就像一座大山那样。”   “我马屁听得很多,你也要说吗?”皇帝兴致十足的, 一笑,有种敦厚的温柔感。   脱脱摇头,微微笑着:   “不, 臣不是拍马屁。陛下是真龙天子,厚积薄发,一直以来忍受着常人所不能忍的孤独,承受着常人不能扛的压力, 高峻独立,就像大山那样,风吹不倒,雨打不透,历久弥坚让人可以全心仰望信赖,国家有您,才是百姓臣子的定心丸。”   她嗓音柔软,娓娓道来,皇帝没被一个小姑娘这么赞美过,心情舒畅,不但没有反感,反倒十分满足:   “我都要被你说动心了,那朕这座大山,你愿意仰望信赖吗?”   脱脱说完,自己都要被自己酸倒,可见皇帝高兴,暗暗赞自己一句:好样的,不愧是春万里呀!   “臣当然愿意,我想,所有人都愿意。”她一脸的坚定不移,深吸口气,“陛下,臣是头名进的中书省,朝廷虽没有开女科,可在仕途上却还是给了女子一线生机。最起码,我能靠自己的努力从流外转流内,也能像男人一样为国效力,这正是下官的初心。所以,臣与其做陛下百花园中的一朵娇花,不如做一棵青松,虽不能像大山那样巍然屹立,但宁知霜雪后,独见松竹心。花有凋零的一天,可青松却经岁月霜雪不改苍翠。陛下,您是明君,天下美丽的女子很多,但愿意为陛下做国朝青松的女子并不多,请陛下成全臣。”   皇帝听得有些愕然,又有些惊喜,身子前倾,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臣十五岁了。”   “好,有志不在年高。”皇帝抚须笑了,脱脱见他神情松弛,暗松口气,直呼幸好这段时间我读了几本书居然派上用场,可见,人还是要多读书的……她走了会儿神,没留心皇帝在上面又说什么,不敢对天子来句“你再说一遍”,只好微笑。   做出一副专心听讲的模样。   皇帝听她人小志气大,十分在理,不好拉下脸来勉强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心里有些悻悻的,笑了声:   “不愧是小谢选出来的人。”   脱脱趁机回道:“下官一日不敢忘台主教诲。”   皇帝这件事心里大致有了谱,不再问什么,而是说:“去吧。”转头吩咐一个小黄门,“领她去尚药局,让合口脂匠带她挑一款。”   每年腊日,皇帝会赏赐北门学士口脂、面脂、头膏以及衣香囊,学士们则写诗感谢,什么“口脂面药随恩泽”。哈,不用等到寒冬腊月,皇帝现在就赏我啦!   脱脱一阵雀跃,谢了恩,跟小黄门到尚药局,看得眼花缭乱:美人霁柔和,但淡了点儿;胭脂红对她来说还是不够艳;郎窑红和宫墙红看起来倒光泽润润,颜色又亮,真是颇得我心呀……   脱脱小心翼翼摸摸这个,闻闻那个,她鼻子尖嘴里嘀咕不已:“蔷薇香、紫藤香、甲香、麝香,呀,还有郁金香!”匠人看她懂行,夸赞她两句,脱脱忍着心里的骄傲眉毛尽力压住:   “略知一二,略知一二而已”   匠人拿金银花盒装了郎窑红,给她带上,脱脱激动回中书省已经不见康十四娘踪影,才惊觉不但散衙了,会食也结束了。   政事堂中,因相公们忙午饭却刚开始,光禄寺的人来报:“列位相公,天子赐食至。”说完,往边上一站,指挥厨役端水、布置食案、上菜,有条不紊鱼贯而入。相公们起身谢恩,把手一净,按次序入座举箸开吃。   放在平时,相公们还有心情说一说天气,聊一聊奇闻,琐碎政务间插科打诨一下无伤大雅。但眼下,除了藩镇还是藩镇,文抱玉看谢珣冷冷淡淡的,笑了一笑,说:   “许久不曾去曲江,秋景别有风味等旬假到你那宅子里手谈几局。”   谢珣曲江的宅子,完全世家风趣,贵在清,临窗品茗夜雨约棋,都十分惬意闲适。他应了声,今日食单上水货多,荤有鱼虾蟹蚌,素有茭白鲜莼,最后上了份小火煨到稀烂的鸭肉。   饭后,光禄寺贴心地给相公们每人案前上了盘稀奇的频那娑,果肉肥厚柔软,一时吃完,唇齿留香。一样新奇的水果终于打破沉闷局面,相公们纷纷问起,光禄寺的人笑回:   “这是波斯国的水果,不常见,圣人特意赏赐给相公们尝鲜。”   皇帝军国大政上不听相公们的,饮食倒关心,谢珣一副并不领情的样子,但还是命人包了几块频那娑。   临走时,出中书省不忘看一眼藩书译语所在公房。他回了推事院,到后头马厩牵如电,回到谢府,门也不敲径自进了屋子。   脱脱赤着脚,袜子早不知飞哪儿去了,皇帝赏赐的口脂放在镜台旁,散发幽香,她正往唇瓣上捯饬,透过铜镜,瞧见紫袍玉带的小谢相公似笑非笑欣赏着自己,她哼一声,压根不理他继续描画自己。   谢珣来到身边,一倾身,刚拈到金银花盒子,脱脱眼疾手快,一把抱过,警告道:“我的!”   跟护食的狗似的,谢珣觉得好笑,“我家里有的就是皇宫都不见得有,稀罕你这个?”   脱脱不服气瞪他一眼,很快,眼中柔波俏俏一荡,“我稀罕呀,这口脂是陛下赏赐给我的呢!怎么样,还没到腊日呢,陛下就给了我两盒口脂,啊,你不知道,我这个宫墙红是拿碧缕牙筒装的。”   眼尾滑过一丝媚意,她又不理他了,转过身,继续拿簪尖挑膏脂,点了又点,用小指轻轻往两边抹,含情脉脉对镜子一笑,小脸扬起:“我这是咬唇妆,好看吗?”   谢珣匆匆答了句“好看”,手一伸,把她两肩扳回来:“陛下怎么突然赏赐你口脂?”   “哎呀,御史台不是连老鼠洞的事都知道吗?怎么今天陛下召见我这么大的事,谢台主都不知?”她兴致勃勃逗他,一副没有心肝的样子。   谢珣和老师跟财官们在政事堂说的舌敝唇焦,心事重重,哪里能时时刻刻看着她一个藩书译语在做什么,他顺势把口脂一嗅,果然,出自尚药局。   脱脱扭下身子,不悦道:“你把我肩膀都捏疼啦!”谢珣手松下来,捏住她小下巴,“陛下问你什么了?”   脱脱偏不告诉他,摇头晃脑的,把嘴一撅,小手指着:“你闻闻,这个是什么味儿?”   看她不急不慌,尽淘气,谢珣干脆在她嘴上咬了一口,脱脱立刻瘪着嘴,委屈巴巴兴师问罪起来:   “你都不想亲我了吗?咬疼啦!”   谢珣当即在她嘴上一通狠揉,自己也沾了一嘴的口脂,他忽就轻笑,捧着她脸:“哦,是梧桐花的味道。”   “说,你闻过多少小娘子的口脂,怎么这么清楚?”她一下火冒三丈,比最机敏的金吾卫还灵,谢珣暗叹,女人啊……不管年纪多大多小,总在这档子事上最聪明,简直过头。   谢珣淡淡说:“陛下去岁赐我的口脂,也是这个味儿。”   脱脱满满腔火气顿时不好意思再发,哼一声,把金银花盒子在谢珣眼前晃了晃,炫耀说:   “陛下喜欢我。”   谢珣脸色冷下来,脱脱那副自得的语气让他十分不快,他耐着性子,把口脂丢一旁去,脱脱大叫:   “你敢随便扔陛下的赏赐!”   “你去御史台告我啊,”谢珣嗤笑声,摁住她,“别胡闹了,陛下是不是问你平康坊的事?”   脱脱把脚往她他里乱蹬:“你给我捏脚,我就说。”   谢珣只好握住她一只霜足,一下下揉捏起来,她还是无赖样,哼唧不断:“哎呀,你是不是男子汉,一点劲儿都没有……”下一刻,哭天哭地的,“痛,痛痛痛痛痛!”   “说不说?”谢珣卡在她穴位上,脱脱眼泪都要出来了,她泫然欲泣,“你欺负我,我讨厌死你了,你说过会好好爱我对我好的。”   她一撒娇,谢珣的心立刻松软下去,把她抱在怀里,亲她嘴角:“好了,陛下今日问你话,你都怎么回的?”   她眼睛一眨,泪水在眸子里就变成了盈盈水波,脱脱亲昵蹭他下颌:“你教我的话,我都说了,陛下让我唱歌给他听呢!”   谢珣脸色立刻变了:“你唱的探花郎?”   看他急,脱脱幸灾乐祸的,捂着小嘴嘻嘻乱笑:“对呀对呀,陛下夸我就像许和子呢,让我唱了一支又一支,”她造作地一摸喉咙,“嗓子都有点哑了。”   谢珣的手毫不客气地一扒她衣襟,滑进去,覆揉着温香软玉,发狠道:“我说过什么?只准在我跟前唱,就是天皇老子你也不能唱给他听。”   他模样有点吓人,脱脱嘤咛了声,小腰一挺,赶紧搂住他脖子,手指点谢珣脸:“你好爱吃醋呀,大男人家家的,真不害臊。”   谢珣唇边勾起一丝刻薄的笑:“是,你都不害臊,我害什么臊?”他满腹邪火,这就要把她扒干净好好惩罚一番。   脱脱却兴奋地在他怀里直打滚儿,脆生生说:“我就知道你对我不能自拔。”   说着,小手摸摸他的脸,挣了挣身子:“好哥哥,别醋啦,我又不傻怎么会在陛下跟前唱那个,我唱的是幽州曲辞。”她娇滴滴在谢珣耳边唱了一通,谢珣手底不停,已经把她剥了个差不多。   他自己却衣冠楚楚的,俯下身,故意用锦绣紫袍去蹭她两点红豆,暧昧笑“此物最相思”。这么被打趣,脱脱脸热了下,气得打他,“才不是,才不是呢!”   她忽然道:“陛下说了,我是只小雀儿,他是真龙天子问能不能配得到我这只雀儿。”   谢珣身子僵了僵,笑容隐去:“陛下真这么问的?”   脱脱无辜点头。   “你怎么说的?”他呼吸变得微促。   脱脱宛如东风吹马耳,手指绕着青丝玩儿,说:“我说,陛下是真龙天子当然能,陛下他很高兴,说口脂送小娘子点唇,问我愿不愿意陪他,我说愿意。”她小脸神往得很,得逞似的挑眉乜谢珣,“也许,我命中要当皇后的。”   谢珣看她巴掌大的脸庞上,一双眼,如含秋水般明亮,可一张小嘴却正百无禁忌地胡言乱语着,他眼尾一扬,带着煞气:   “是么?你命中注定也只能做个相公夫人,我替你算过了,死了这条当皇后的心吧。”   窗外,落日浮金,暮云合璧,谢珣扭头看两眼,嘴角戏谑:“别急,天快黑了,正好方便你做春秋大梦。”   脱脱玲珑的肩头还在微凉的空气中暴露着,她热辣辣望着他,声音忽而低了:   “李姊姊说,我年纪小,男人会骗我,你会吗?”   谢珣心头又是一软,他不住亲她:“不会。”墨黑的眸子里柔情四起,“傻姑娘,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脱脱胸脯跟着他这句话陡然起伏,她撑起身,朱唇在他耳边游走,“其实,我告诉陛下,我不要做他百花园的花,而要做中书省的青松,就像你一样,陛下没再说什么了。我想,他应当不会强求我什么的。”   谢珣一偏头,凝视着她,她正眉眼弯弯冲自己糯糯地笑,他忍不住温柔捏她小手:“我就知道,你人聪明,天子问话也难不倒你。”   脱脱嘴一嘟,立刻要上天:“我本来就聪明,天下第一聪明。”   谢珣笑了,两人一时谁也不说话,对视的眸子里情意深深,谢珣捧了她的脸,刚要亲,想起什么,起身时被脱脱急忙一拉:   “你不亲我了吗?”   “亲,等一下。”他把频那娑拿来,塞到她嘴里,脱脱咬着果实腮肉一动一动的,谢珣盯着她,“好吃吗?”   脱脱咂咂嘴,又摸了一个递嘴里,嘟囔着:“吃太快了,没品出味儿,我再尝尝。”   她眉尖微蹙,谢珣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她,“是不是不合你口味?我在政事堂吃了一个,觉得还不错。”   摸了一块又一块,眼见四五块吃光,脱脱也不说话,手再伸,底下一片空荡荡的了。她意犹未尽:“怎么这么快呀?”   谢珣抱肩哼笑:“是啊,你跟老鼠似的,吃这么快,到底品出点什么没?”   脱脱挺直腰,倏地把嘴唇送上去:“你尝尝就知道了。”小舌头一伸,一个又深又热的吻落到谢珣口中,他身上躁,打横抱起怀中小人儿往窗台上一放:   “脱脱,在这里好吗?”   凉风吹着,天光却还没散尽,他想看着她白莹莹的身子上开出红霞,火热的唇先落在她肩头,像夏日触到象牙簟子,舒服到骨子里。   脱脱余光扫了扫院落,耸着肩,看他眼睛和唇是一样热气腾腾的,而刮辣的情、欲,简直要从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里溢出来。   她觉得谢珣的目光好像要吃了自己。   “你,你好不要脸呀,”她小手搭在他脖子上,低声羞说,“万一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谢珣手指在她红唇上轻摁,眼眸危险:“对,我不要脸,还有更不要脸的,你要试试吗?”   脱脱心潮起伏,谢珣变了个人,他总这样,在自家的府宅里从来都不害臊,一回到家,他就要变成另外一个人……脱脱把脸贴在他肩头,像耳语,“那我和小谢相公一起不要脸吧。”   第二天,谢珣主动和皇帝说了脱脱的事,只提身份,把不便提的自然隐去。皇帝有一刹的不自在,盯着谢珣琢磨了片刻,狡猾笑问:   “你这个小徒,没说别的?”   谢珣道:“陛下觉得还能有什么?”   皇帝咳一声:“御史台连女人都不放过了,小谢啊,我看她年纪不大,行事难免有失鲁莽,还是用的小心些。”   谢珣反问:“陛下昨日问她话时,觉得鲁莽吗?”   皇帝立刻想到她的歌声,有些遗憾:“那倒没有,歌喉很甜。”话锋急急一转,“你主持的译语大赛,也算她的座师了,日后还得好生教导。”   “臣不是她的老师,也不愿意好为人师。”谢珣纠正皇帝措辞,一拱手,“政事堂还有事等着臣,容臣告退。”   这日散衙,中书省除了相公以外的官员皆在廊下食,谢珣从延英殿来,隔着木槿花丛,远远望去,却没有脱脱的身影。他步子放慢,从廊下过,正在抱碗喝汤的众人纷纷抹嘴行礼:   “相公辛苦。”   谢珣颔首致意,眸光如电,只是大略一扫,已经判断出脱脱和康十四娘都不在。   这很难得,吃府衙的省家里的,这两人没道理放着会食不吃,跑崇化坊浪费不知道是否生虫发霉的旧米。   若说他心中没有一点担心,那是骗人的,谢珣回到政事堂内,相公们都在等他了。   政事堂惯例,一人不到,其他相公不动筷子,若有人中途出去,其他人也势必等他回来才会继续用饭。   谢珣自然不会让人等,一顿饭,却吃的心中不宁,草草用完,赶回御史台招来吉祥,私语几句,吉祥便往含光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17 23:41:15~2020-07-18 23:4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xl希 6个;离离、66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ecky 3个;Loki、秋日连翘 2个;boba奶茶、Nancy、甜甜兮、田、danC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今天吃白菜炒肉了吗 20瓶;碧玺玉玉 10瓶;宝木草西央 2瓶;浩浩汤汤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两相处(18)   散了衙, 脱脱不说会食,骑驴出了含光门,她哼着曲儿, 貌似是往平康坊方向走。顺着长街,眼看好不易要晃到了,却突然掉头, 又往西市方向嘚嘚嘚赶路。   康十四娘跟的眼睛要喷火,小贱人,把我当猴耍吗?她本意是要引京兆尹的人来平康坊抓她个现行, 没想到,脱脱不知是无心, 还是有意, 泥鳅一样滑, 压根捞不住。   阴沉沉跟着去西市,已经饿的饥肠辘辘。   西市嘈杂, 时令入了秋,还是一片热烘烘闹腾腾, 混着胡商的汗味儿、马革味儿、牲畜的粪便味儿……烟火人间,不外如此。脱脱小鱼一样在里徜徉,不忘小手直扇:“好臭啊, 谁拉里裤了吗?”   旁边,食铺的人在店门前掀开热气腾腾的一口大锅,里头是煮到酥软烂骨的羊肉, 脱脱买个胡饼一夹,东溜西逛,一会儿摸摸这,一会儿瞅瞅那, 像片拉拉秧子,走哪儿聊到哪儿。   康十四娘有些沮丧,看来,她不过就是来西市改改口味儿闲逛的。扑了个空不说,还沾了身臭气,她停下脚步,在一家铺子前等着买烤胡饼。   肩头被人猛得一拍,她抬头,脱脱一脸惊喜地瞧着她:“康姊姊,你也跑出来了?”   康十四娘何其精明,余光早瞥她身影过来,佯作不知,笑道:“是啊,会食吃腻歪了,好巧,我请你吃胡饼?”   脱脱两手一拍,拉走她,热情洋溢的:“来来来,我请姊姊吃水盆羊肉。”不容康十四娘拒绝,拽着她坐在黑不溜秋的长凳上,熟稔地打了个响指:   “店家,两碗水盆羊肉,再来两份肉夹馍,多放辣子,对了,再来两份羊奶!”   她不忘体贴地拂一拂康十四娘的肩头:“康姊姊,我记得你能吃辣吧?”   刚吃的羊肉夹馍,一手油花子,若无其事地全抹康十四娘袍子上了。康十四娘心里炸毛,又不好发作,一脸假笑:   “秋干气燥,还是不要吃太多辣子。”   脱脱一双明眸睁圆了:“呀,康姊姊你上火啊,怎么火气那么大?我阿蛮妹妹炖了秋梨膏子,给你一份,最下火了。”   康十四娘看她惯是个表情生动的矫情样儿,心里火更大,暗自冷笑,一脸皮笑肉不笑的听她聒噪。   她跟斑鸠似的,一直咕咕咕,咕咕咕,水盆羊肉也别想堵住她的嘴。康十四娘盯着她吧唧吧唧说不停的小嘴儿,红彤彤,油光光,恨不得把整个胡饼塞进去。   “啊哈哈,你看那个人,他鼻子好大好肉呀,跟猪大肠呢!”   “哎呀,那个人牵的驴子长得好像李丞哦,脸都一样长。”   “咦,天上刚飞了个鹞子,你看见没有?在那,在那,你快看嘛!”   康十四娘被她搡,几乎要炸,脱脱却早换了话题,骄傲地从腰带上捞起个荷包扬了扬:   “这是我李姊姊给我做的,绣了朵水莲花,她女红好的很,好精致呀!”   康十四娘不得不给她个面子,刚凑过来准备夸一句,脱脱一掣手,俏皮地捂在腰间笑嘻嘻说:   “不给你看,这是我的宝贝。”   康十四娘简直想打爆她的脑袋,匆匆扒拉完羊肉,喝两口汤,刚要放下双箸,脱脱已经又缠上她了:   “好姊姊,我们一会儿去看看布料吧,我秋天都没做新裙子呢。我知道有两家铺子料子好的很,我们去看!”   康十四娘避之不及,为难道:“这几日天好,我还想回去晒晒被褥呢。”   脱脱“哦”了一声,满脸失望,“那我自己去吧。”康十四娘唯恐她改了主意磨人,把钱袋子一解,抢先去付账,脱脱豪气干云的跟她拉扯半天,“我来,说好了我请姊姊,哎呀,你别动,是不是瞧不起我?”   她一副坊内流氓小混混的口吻。   康十四娘恨的牙痒:真该让政事堂的相公们来看看她这副市井气。两人道别,康十四娘很快隐没在人海,脱脱斜睨着她,冷哼一声,当即扯下幞头,头发散开,随意从怀中掏出根发簪一定,把袍子解了里头原穿着件素雅衣裙,不顾他人目光,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走过一摊铺,脱脱火速丢下几枚叮当响的通宝,顺手牵羊似的把人幕篱一拿,戴在了脑袋上。   一路尾随,康十四娘压根没留意到她这么个文弱婀娜的小娘子,径自来慈恩寺,走进大殿。   寺里香火旺,今日逢着高僧讲经,香客们也穿戴隆重,早早来到,力求抢个好位子。自然,小沙弥们不会放过这样发财的好机会,捧着个布施盘,专捡光鲜亮丽的贵人到跟前晃荡。康十四娘这种,一脸菜色,其貌不扬,小沙弥眼高于顶的过去了。   上次朝廷整顿寺庙,慈恩寺多少受损,贵人们的资财临时不再敢往寺庙寄存,搞的道僧们暗地里都对御史台怨声载道。   只好频繁安排高僧讲经。   寺里裁汰了不少人,修习经业没通过考试的,本就挂名的,躲避徭役的,统统还俗。小沙弥一个人如今顶过去五个人使唤,忙的脚不沾地,撞到脱脱跟前,上下一打量,赶紧道句:“我佛慈悲。”   脱脱知道这是要钱的意思,见鬼哩,她可没闲钱给佛祖,恨不能佛祖给她钱,手一拨拉,不耐烦说:   “哎呀,你起开,挡我视线了。”   小沙弥气怔,暗道看你打扮的干干净净,原来全是装!气咻咻挖苦她一句:“施主该不是来蹭听的吧?”   脱脱很想甩他一句“关你屁事”,念及佛祖脸面,微微一笑,慷慨拈出一枚通宝往他布施盘上一搁,不忘顺走串佛珠。   小沙弥忍不住跳脚:“你,你你就布施了一枚通宝,还拿走我们法师开过光的宝物,你……”   脱脱手指一压,放在唇上:“嘘,寺里清净,你大呼小叫什么,小心佛祖不高兴这就渡了你!”说完,听铙钹一响,高僧穿戴整齐领着一干头皮泛青的小和尚们到场了,啧啧,一水儿的光脑袋,寸草不生。   脱脱闻不惯寺里的香,捏着鼻子,乱拱一气,发觉跟丢了康十四娘,不免气馁。她把珠子往荷包里塞好,瞄了瞄四下,见一众信男信女一脸饥渴地等着高僧灌溉他们不知道在想啥的脑袋,脱脱摇头:   好傻呀。   她把幕篱一放,走到门口,巧舌如簧把佛珠转手以十枚通宝的价格倒卖给了一位来晚了的虔诚香客。这人本为自己的姗姗来迟懊恼不已,此刻,感激涕零,连声道谢捧着佛珠如视珍宝。   “虽然挤不进正殿,来都来了,我去偏殿上柱香也是好的。”这人衣着朴素,他从五六十里外的地方赶来,为给重病老父祈福。   脱脱听他这么一说,把通宝又还给了他,很想告诉他,你回去给他多抓两副药也强过给佛祖烧香,转念一想,不忍戳破。也许,人活一世,有时候就得需要点虚幻的东西来安慰那颗心吧。   她吃过苦,也知苦。目送香客进去,一提裙子,见阶下两个小婢子在舔糖人,你搡我一把,我推你一把,好不快活。脱脱过目不忘,再多看几眼两人装扮,折回寺内。   人大都挤在主殿门口森森古树下了,偏殿寥落,不过铜炉里的香却是一年到两头从不间断,氤氤氲氲,雾气缭绕的。隔着墙头,阵阵祥乐飘来,落在此处,加之人少,这才有几分一佛净地的感觉。   文夫人反复洗手,打开包裹,几卷硬黄纸书卷开来,纸香四溢,她捧到庄严宝相前奉养,人跪下,口中念念有词。一只手伸过来,是封书函,文夫人嘴角噙着和气的表情,默默接过,掖在了袖管。   至始至终,文夫人和身旁这人不曾交流一句。   脱脱把这一幕完全收尽眼底,放下幕篱,同香客一前一后进了偏殿。看有人进来,康十四娘先起了身,和文夫人视线一碰,各含意味,又很快分开。   她走了出去。   脱脱就跪在康十四娘方才跪的蒲垫上,拈了三柱香,对着坐上含笑的水月观音拜了两拜,心中默念:   菩萨你瞎吗?不知多少人假借寺庙之名行不义之事,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是看见了这人世的苦,还是看见了乐?是光明,还是龌龊?   一想起在典客署,有男同僚夸自己长的像个水月观音,脱脱忽觉气窒,跟吞了只苍蝇似的,只恨恨想:我才没那么瞎,什么都看不见。   文夫人还在念念有词,熬走她,熬走那男香客,偏殿里只剩她一个了。今日人都在大殿,偏殿别说主持,一个小沙弥都难见,脱脱火速站起,跑到佛龛前,一眼从供奉的佛经里看见文夫人供奉的:   上好的藏经纸,开卷生香,光洁细腻,不是寻常人能用得起。   密密麻麻,抄的都是佛经,脱脱犹豫了下,飞奔出来。文夫人已经在婢子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帷幄一放,那个姿态端庄的丽人便消隐藏不见。   脱脱索性把她供奉的佛经收在包裹里,偷了出来。   没回谢府,而是先去西市把身上租借来的衣裳还了,换回袍子。人刚出现在崇化坊,家门口赫然站着吉祥,她家门矮,真担心吉祥一挺腰直接把她家门撞散了。   吉祥两只眼绕着墙垣游走一圈,扑簌簌的杂草里嗖的过了只黄鼠狼,他皱皱眉,那个样子简直跟谢珣如出一辙。目光收回来,脱脱已经在眼前了。   “好哇,你敢跟踪我!”脱脱知道吉祥什么都清楚,脸不禁微微热,肯定是谢珣的主意。   吉祥对她果然很客气,一抱拳:“郎君见小娘子没在府里会食,很担心,命我前来看看。”   说完,手指着杂草几乎长没腰的房顶说,“这里下雨天不漏吗?”   脱脱看都不看一眼,见怪不怪说:“漏啊,秋天好多了。只要不下暴雨,凑活吧。”   吉祥便用一种同情的目光扫了遍半坍的墙院,越过去,放远些,就能看见崇化坊笔直的街道。   “我今天想吃水盆羊肉,散衙就走了。”脱脱张嘴就来,吉祥看看她,她两只眼滴溜溜转,“你算台主的心腹吧,你家郎君,爱我爱的要死,真麻烦呀,一会儿工夫不见就要找我。”   吉祥听得一脸黑。   尴尬站在那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道,“既然小娘子是回了娘家,那今天还回谢宅吗?”   脱脱噗嗤直笑,忽然瞧见墙头那露了个黑绒绒的脑袋,是阿蛮,一副看热闹的表情,和脱脱对上,嘿嘿笑:   “脱脱,我这就告诉李姊姊,你跟野男人在家门口私会。”   脱脱弯腰捡起块土坷垃就往墙头丢,那脑袋一闪,人不见了。   吉祥愈发尴尬,不知道她这家里都住了些什么人,匆匆告辞。   里头,李横波早听见了动静,看到吉祥,穿的是御史台公服,心中有数,问她:   “你跟御史台的谢台主到底怎么回事?”   脱脱觉得自己应该矜持下,抿嘴摇摇头:“我跟御史台的长官能有什么呀?”   “别装了,御史台的人在门口转半天,不是找你的,难道是找我和阿蛮?若你真犯了事,家这会儿都该被拆了。”李横波道。   一听李姊姊这么能洞察实情,脱脱的脸悄悄红了,有些难以启齿,阿蛮凑过来,摸她脸:“呀,你怎么脸红了?”脱脱抬手就去打她,“你再说,我打你!”   把阿蛮赶跑,她依偎到李横波身边,有点腼腆:“李姊姊,你别问我啦,我不想说,等我嫁给那个人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李横波幽幽说:“原来,你喜欢的人是谢台主。”   脱脱不语,只在她臂弯那蹭了蹭脸。   李横波没勉强她。   小包裹里的佛经露出一角,李横波指着问:“那是什么?”脱脱连忙把佛经取出,丢给李横波,“姊姊,你帮我看看,这上头是不是只是抄的经卷?”   李横波翻了翻,搁下,再拿起一卷,查阅半晌,指着一行字说:“看这里,这是供养一位姓云的公子的。”   脱脱眉头凝结:“什么?”   她的目光陡然犀利如箭,果断收好,对着茫然不解的李横波道:“姊姊,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今晚不回来了。”   人来去如风,好在李横波和阿蛮习惯她这行事作风。脱脱赶到长兴坊时,恰巧击钲的响声落下,她从角门溜进了谢府。   谢珣人刚出浴,她风风火火闯进来,四目一对,脱脱视线忍不住就往他底下瞟,大叫一声,“砰”一声甩门走了。   等他出来,见脱脱坐在栏杆上已经正掐花往头上插了,她听到动静,一回眸,仿佛忘记了刚才那一幕,甜蜜蜜撅嘴:   “谢郎。”   叫的千娇百媚,腻歪死了。   “你花掉了。”谢珣手一指,她飞扑过来被他紧紧拥住,好香啊,脱脱忍不住亲他尚且湿漉漉的头发,“你是我的宝贝。”她咯咯笑起来。   笑着笑着,不高兴说,“为什么你老师还不和那个女人离婚?”   谢珣听得一头雾水,笑说:“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今天水盆羊肉没吃够?”他在她领口闻了闻,故意蹙眉,“小蛮子,一身羊肉味儿。”   说着,把她抱进浴房亲自给她洗,脱脱最怕他洗,每洗一回,不知道要折腾多久,谢珣体力惊人,御史台那么累他哪来那么大精神嘛。   她摁着他手,不让他抠,脸都要烫熟了:“别,别,我都想那个了。”她想小解,赶紧和他说正事,“我有些疑心康十四娘,今天试她,果然,我没会食,她就不会食,以为我要去平康坊,结果我去了西市。”   谢珣停手,望着她湿漉漉的大眼睛,一副静待下文的样子。   “后来,我跟着她,她去慈恩寺跟你的师母碰头了,塞她一封信。”脱脱稀里哗啦从水里出来,“谁写的我不知道,说不定就是云鹤追那个混账。但是,你知道你师母今日在慈恩寺供养了谁吗?”   谢珣已经从她语气中猜出来了。   “你的意思,康十四娘和师母相识?今日约她在慈恩寺送信,师母在慈恩寺供养云鹤追。”   脱脱心绪不宁道:“可我既不是京兆尹,也不是御史台,不能当场抓这两人,”她眼睛灼灼放光,“你安排人蹲点慈恩寺吧,把这两人抓了,说不定,她们都是细作!”   谢珣不作声。   脱脱气得洒他水:“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我就知道,你死要面子,哼,我把证据给你,免得你觉得我血口喷人。”   她穿上衣裙,把佛经扔谢珣眼前,气定神闲说:“看吧,你认得你师母的字吗?这是她放观音像前的。你这个师母,真是不要脸。”   谢珣拧着眉看了看,还是没说话。   “康十四娘就在中书省,”脱脱坐下来,扯他耳朵,“她肯定有鬼,知人知面不知心,我都不知道她这么鬼,你一定要留心呀!”   “老师很爱他的夫人。”谢珣突然开口。   脱脱讥诮道:“哦,爱到戴绿帽子也十分高兴,文相公什么样的妻子娶不到?她很美吗?比我差远呢!”   见谢珣不但不夸自己,连个明确态度都没有,脱脱太失望了,一跺脚,跑偏院去了。   往床上一扑,辗转反侧起来,不忘竖起两只耳朵听外头动静,等脚步声近了,赶紧闭眼。   谢珣温热的气息一靠近她,她就完了,转过身,望着他深深的眼眸,委屈说:“我知道你不高兴,我也很生气,文相公那么好的人,他的夫人好坏,配不上他。万一,她跟人在魏博的云鹤追还有勾结怎么办?”   “我知道了,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处理,”谢珣摸摸她头发,“起来吧,时辰还早,我看着你练字,练完字,我教你丹青。”   脱脱双手一伸:“抱我。”   谢珣抱着她的腰,脱脱娇懒起身,听他又说:“下回,不要这么冒失了,有什么疑虑和我说,我不想你以身犯险。”   “我知道,我心里有数。”脱脱冲他做个鬼脸,“我看吉祥还没我机灵呢!”   谢珣面色不再那么绷,盯着她笑盈盈的样子半晌,柔和下来:“师母未出阁前据说也活泼可人,嫁给老师后,人变得端庄大方,像换了个人。我不知道她和老师到底怎么回事,这种我也不好问老师。”   脱脱没深究他话里意思,不想提她厌恶的人,只催他:“我又饿了,反正你去处理你师母吧。”   “你不必改变,至少在我眼前不必。”谢珣微微一笑,脱脱叫着“知道啦”高高兴兴跳下床,趿拉着鞋,先往后厨跑去了:   “我要让他们给我做饆饠吃!”   谢珣若有所思望着她跑开的身影,像在审视什么,她衣角翩飞,如一只花蝴蝶般美丽,可又不易捕获,他眼中不易察觉滑过一道阴翳,脸上并无喜色可言。 第39章 、两相处(19)   山河重起旧烟尘, 长安的这个秋天注定不平静,神策军浩浩东行去讨伐成德.不巧,这个时候, 淮西传来消息,节度使陈士奇病故,大将李少阳杀了其子自立为留后。朝廷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又发生了。   但两线作战是不可能的,皇帝窝火,只能装聋作哑, 算是默认,把淮西李少阳的事撂手。   而魏博孙思明命长安的进奏院探子大放一阵厥词后, 等到鱼辅国统军的消息传来, 爆笑不止:   “一个阉人, 也能统军?长安的天子又瞎又聋,纵然有文抱玉谢珣这样的名臣, 又有何用?”   这阵煽风点火差不多到时候了,云鹤追把他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耳语几句,孙思明当即召开帐下会议,将领们一到齐, 他阴测测道:   “二十五年了,整整二十五年了,长安的军队从没有渡过黄河, 杀进河北。今日,朝廷的军队一旦拿下成德,魏博唇亡齿寒,诸位, 当下该如何?”   长安府兵,魏博牙军。   骄兵悍将们从不把长安放在眼里,主帅这么一煽动,哪里禁得住,纷纷拔剑站起来高呼:“给我五千精骑,就能为大帅解忧!”   孙思明闻言只是振臂赞道:“壮哉!”刀光剑影间,云鹤追被雪亮锐光折射得眯起狭长双眸,意味不明地讽刺一笑。   孙思明服了寒食散,人虽飘忽,可冷酷的眼神却紧盯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节帅府邸,金碧辉煌像宫殿一般,早逾礼制,他一身华服高坐在主位上,挨个听人说话。   有劝他不要轻易与朝廷为敌的,啰嗦半天,无非是说朝廷收复西川浙东易如反掌。孙思明嘴角噙着一丝轻蔑,没有反驳,只是把玩着手底的错金豹镇。   常年服用丹药,让本就性情忍酷的孙思明更添阴鸷,一双眼睛,在殿内烛光的映照下,如闪磷火,森森冷冷。   孙思贤委婉的多,分析了一圈利弊,总结说:“天子践祚后,任用良相,君臣戮力同心,大势不可挡。不过,河北当然和西川浙东不同,河北立藩五十年,早有一套自己的制度规则,就算是长安,也不能轻易打破。”   奸猾,孙思明凝目盯着堂兄弟,忽的变脸,随手就把手底豹镇扔到他脑袋上砸出个血窟窿。殿内人大惊,又不敢劝,血哗哗淌个不住很快模糊了双眼,孙思贤捂着脑门,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会散了,才被人赶紧先搀扶了出去。   这个时候,幽州节度使朱山派的使者李纶到了,李纶虽是武将,却是书生打扮。来到节帅府,不见轻盈走动的丽影们,顶头迎上杀气冲天的魏博军将,避一避,再转头,看孙思明一脸猪肝色的走出来,后头跟着个坐轮椅的年轻人,面相俊秀,神情和煦,他很识相地避嫌了。   本朝律令,藩镇之间不准互遣使者,但对于河北来说,长安的政令基本等于放屁。孙思明见到李纶,二话不说,执他手就往自己书房领,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果果   云鹤追当然知道幽州是来探口风,凤眸不经意往两人离去的方向一瞥,又垂了下去。   他让奴仆推他去了后院。   在花园里徜徉片刻,欣赏完秋光,进来指导小郎君读书。小郎君不爱读书,很不服气,趁母亲不在正把玩着牛筋角弓,云鹤追进来,吓他一跳,不过很快露出个不屑神情,懒得装了。   云鹤追早识破这个小混蛋那点心思,不搭理他,只管捧着盏清茶悠悠品尝。小郎君以为他要大发雷霆,却没动静,两只乌黑的眼珠子往云鹤追身上一溜,颐指气使地问道:   “你是不是打算偷偷到父帅那里告状?”   云鹤追笑道:“我告状,从来都是光明正大的告。”   “你……”小郎君嘴角扯了扯,不知该怎么应对,父亲母亲都很听这个残废的话,哼,他气的发狠摆弄角弓,恨不得射死云鹤追。   云鹤追继续笑:“你没话反驳了,并且奇怪,为什么我这个残废还能让节帅和夫人对我言听计从,心里恨死了我。”   小郎君瞠目结舌,难道,这个人还会读心术?他不安地觑了觑云鹤追一眼,对上他笑吟吟的眼,赶紧又耷拉下眼皮。   “你一定在想,我怎么什么都猜的到。”   小郎君忍无可忍,啪啦一声,丢开角弓:“你是妖人。”   云鹤追微微一笑:“我是不是妖人不重要,我只想告诉你,不读书,你的箭术再超绝,不长脑子,也不过是个赳赳武夫。”   小郎君把胸脯一挺,拿起角弓,对准他:“赳赳武夫?可是我这个赳赳武夫,只要一搭箭就能射死你,你再也不能妖言惑众了!”   云鹤追哈哈大笑:“很好,很野蛮,也很勇敢,若是能再多读书懂得驾驭人心,你日后就是个出色的节帅了。”   从小,白氏给他灌溉的思想就是,他是未来魏博的节帅,统领铁骑,纵横河北,有朝一日逐鹿天下也未可知。   小郎君听了这话,手慢慢松开,他疑惑地问:“可是我的父帅,我也没见他天天读书呀?”   “可是,即便是你的父帅也懂礼法。马上可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云鹤追望着他似懂非懂的小脸,转过脸,看向窗外无垠苍穹:   “杏花春雨江南,塞北秋风骏马,河北好地方,击筑北燕,易水高歌,多少豪杰枭雄一世,可却没有一个真正愿意踏出这片土地剑指天下的。可惜,可惜,千里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有些人只能看到自家眼前的这一方天地,井蛙不可语于海者,可惜,可惜。”   除了几个“可惜”,小郎君一个字都没听明白,小脸煞气仍在:“你到底在啰嗦什么?”   “我会竭尽所能,把你扶到节帅的位置上。”云鹤追言简意赅,收回目光,绕这么个大弯子,小郎君终于听懂,他扁扁嘴:   “不用你竭尽所能,我自然是下一任魏帅。”   云鹤追笑问:“原来,你这么有自信?”   小郎君年纪虽不大,但对于魏博这几十年的节帅传袭摸得门儿清,全赖白氏教导:   “我父帅并非嫡子,是前来和亲的公主养大的,他的生母,身份卑微。后来,正是因为娶了我的母亲,才能顺利登上帅位。我如今,既是嫡子,又是魏博主母所生,父帅那些妾室所生的都是外八路,怎么跟我比?”   他眉宇间那个尚显稚嫩的狠辣劲儿,说不出,是更像孙思明,还是更像白氏。   云鹤追当然明白白氏猖狂的资本,笑了一笑,没再说话。   忽的,门吱呀被推开,小郎君火速坐到书案边,紧张看了眼云鹤追。   云鹤追无事人一样,笑而不语,白氏的脸色很不好看,挥挥手,破天荒的不让小郎君读了:“去玩会儿吧,我有话和老师说。”   小郎君如蒙大赦,施了一礼,摸过角弓忙不迭跑开。   白氏把手中的佛珠捻的噼啪作响,尖翘眼尾将云鹤追一瞥,冷道:“我还以为你最是巧舌如簧的人,没想到,今天来了个更厉害的,花言巧语一番,把孙思明给说动了。”   “幽州李纶?”云鹤追有些诧异。   “啪”一声,白氏把佛珠摔在案上:“你不是说,孙思明都已经打算出兵帮助成德去打官军了吗?”   云鹤追了然:“李纶难道还能策反节帅帮着官军打成德?”   白氏轻慢睨他:“是,河北若不能同仇敌忾,占便宜的就是长安,到时,什么王图霸业,什么逐鹿天下,能不能守住自家一亩三分地都是个问题。”   她一个妇人,一脸的欲壑难平毫不掩饰,这匹母马并不好驾驭,云鹤追凝视着她,沉吟说:   “看来,李纶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不过你放心,节帅就算被说动,也只是做做样子。最多,拿下成德一县半县的,这样既不跟成德翻脸,也应付了朝廷。只是,恐怕幽州要跟成德来真的了。”   “孙思明如今脑子坏的不清,我看,”白氏起身,拿凉水浸了把手巾,拧干了,慢条斯理地擦擦额角,平复下情绪:   “他当这个节帅,恐怕是力不从心了。他有什么魄力?既不愿真的跟长安轰轰烈烈干一场杀个痛快,又想魏博独立,井水不犯河水,简直做梦,朝廷什么德性他到现在还不清楚?只要能缓上一口气,长安的狗东西们就要江山一统的美梦。”   说罢,意味深长的目光把云鹤追一望,云鹤追心跳了两下,“你的意思是……?”   “我儿聪颖,提前接班有你这样的好老师,怕什么?”白氏把手巾丢开,露骨说道,“孙思贤这个老狐狸被大帅揍了,刚出帅府,突然倒地不起说是犯了麻风病,人在家躺着了。孙思明没追究,随他去了,我看这人也没什么胆,只是圆滑,不成气候,但要想孙思明众叛亲离,还得需要云公子这张巧嘴。”   云鹤追面上苦笑:“夫人想要我做什么?”   “让他发疯,让周围的人都为自己的性命担忧。”白氏轻松点破,“他不是很爱用你的寒食散吗?”   云鹤追一怔,最毒妇人心,白氏在魏博的势力不可小觑,她是主母,又生了嫡子,孙思明一死,小郎君接手帅位自然而然。他思忖片刻,暧昧地捏了捏她细腻丰腴的手腕:   “愿为夫人效劳。”   进入十月后,长安烟雨凄迷,深秋的风带着缕缕寒气,直扑人面。曲江独剩一池残荷听取雨声,游人寥寥,谢珣在这跟前的山亭也被雨水冲洗的愈发清幽,粉墙黛瓦,垂柳寒梅,石板路上的鹅卵石润的发亮。   师生两人手谈一局,雨声潺潺,厮杀正盛,谢珣到底是年轻人咄咄逼人,已将文抱玉的白子逼入绝境。   “李纶倒是游说成功了,孙思明打下成德一座小城就此按兵不动,幽州朱山拖着病体,尚在积极进攻。六路大军,哪一路都比鱼辅国争气。”谢珣冷冷落子,看了眼雨幕,神策军的士气只怕跟这寒雨一样低迷。   文抱玉凝神看着棋盘:“江淮今年歉收,这一仗,最多撑三个月。也好,陛下到时撞了南墙,自然就会回头了。”   落下一子,陡然守得云开见月明,就此破局,谢珣沉默不语,手里的黑子迟迟不落。   “小谢?”文抱玉指甲叩了叩几案,清朗面孔上是温和的笑意,“你这长考,未免太久了些,还有信心赢我吗?”   谢珣微怔着,拐弯抹角地问:“师母在家里会陪老师下棋吗?”   “她虽出身大家,但诗文琴棋这些并不感兴趣。”   文抱玉看他一眼:“你有心事。”   谢珣薄唇抿着,神色绷的冷肃:“老师和师母还算和睦吗?”   文抱玉轻笑了声:“我外放时,很喜爱一位女郎,她诗歌写的很好,我们常有诗作唱和。后来,我回长安,想带她回来,种种原因未能成行,一直是我心中憾事。”   没想到老师还有这么一桩陈年公案,云淡风轻道出来,意在言外,谢珣嘴巴动了动,还是开不了口。   “你想说的事,我早已知道。”文抱玉落下最后一子,莞尔说,“你输了,小谢,用心不专,高开低走。”   谢珣脸微热,更多的是错愕:“老师知道我要说什么?”   “在你办慈恩寺案子时,我就知道了。”文抱玉把棋子替他收好,淡淡道。   谢珣意外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嫁给我时,不过十六岁,那时候,我很喜欢她天真烂漫。后来,我在巴蜀做节度使,她不肯去,说舍不得长安的繁华和双亲,我没强求她。等再回来,感情就淡了,加上我为中书令后事务繁忙,交流更是少。”文抱玉气度绝佳,入酒席被人强势劝酒泼了一身酒渍都不会发火,说起这些,完全没有寻常男人的恼羞成怒。   谢珣沉默有时,起身取佛经,摊开在文抱玉眼前:“中书省的康十四娘,和师母好像认识,两人在慈恩寺有往来,我不好办。”   文抱玉看良久,人还是很平静:“你不必顾及我,我本意是念在十几年夫妻情分上,给她一次机会,她若肯改,我们还是夫妻。”   谢珣无声听着。   “你去查吧,要是坐实她跟云鹤追有勾连,”文抱玉眉宇微微蹙了下,那里头,有一丝哀伤,但又像天边流星那样快速一闪而逝,“不能留她,但别对她用刑,让她走的体面些。”   谢珣五味杂陈地点了点头。   有了老师的首肯,谢珣行动隐蔽,把人秘密带来,布罩一扯,文夫人发髻凌乱地挣扎出来,本还惶惑不安着,迎上谢珣,不由自主跑到他身边:   “小谢,这些人……”   话没说完,看谢珣一脸的端正肃然,她退后两步,愈发疑惑了。   摒去一切人等,室内只有她和谢珣两个。   谢珣把佛经往她脚下一丢,很平和:“师母看看吧。”   文夫人迟疑捡起,很快,双肩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再抬首,面色苍白:“小谢……”   谢珣手一摆,打断她:“你跟云鹤追的事,无须否认,我只想知道,初九那天慈恩寺讲经,你从康十四娘手里拿的书函,是不是云鹤追的?”   文夫人两片唇颤个不住。   他的话明明白白,音调不高,“别让我为难,师母。”   文夫人身子一软,跌坐在了地上,她身姿婀娜,像一截软柳,抬起脸也是楚楚的: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跟他,确实好过。”   谢珣拳头倏地一握,无明业火,噌地上来了。   “老师哪里对不起你?”他冷冷睨她。   文夫人摇头,眼神放空,像是自语:   “相公人很好,他是完美的,风雅俊朗,官宦出身,会写清丽的诗文,有宰相的才能,是长安人人交口称赞的对象。圣人器重他,文臣武将仰慕他,但是,他不爱我。”   谢珣耐着性子:“当初,老师去巴蜀,你连同他一起赴任的勇气都没有,留在长安,现在说他不爱你?他早知道你和云鹤追苟且,给了你机会。”   “我年少时,怎么样都青春洋溢,招男人喜欢。但那不是爱,我看过他写给别人的诗,写他的梦中人如何美丽,如何入梦来,”文夫人忽把腰背挺直,眼睛红通通一片瞪着谢珣,“不是写给我的,我不会写诗,也不会作文,他做了中书令一天忙到两头,留我一个人独守空房是常事。你知道女人的寂寞吗?每到夜晚,像无数只蚂蚁在身上咬。”   “所以你自甘下贱,和云鹤追那种小人狼狈为奸?”   文夫人又凄凄笑了:“是啊,我知道你们肯定看不起他,你们是清流,高冠广袖,长剑香囊,他是男宠,在你们眼里,不学无术,以色侍人。但在我看来,他温柔,体贴,我在他那里得到了女人梦寐以求的快乐和甜蜜,为了他,我死也甘愿……”   “够了!”谢珣冷声打断她,有轻蔑,有厌恶,“我再问你一遍,你怎么认得康十四娘?她那天给你的书函怎么回事?”   文夫人痴痴呆呆看着他:“我不认得什么她,云鹤追……他已经死了,我倒想和他鱼雁传书,可他人已经被你打死了。”   谢珣盯她片刻,忽大步下来上前把她衣襟一分,吓得文夫人花容失色:“谢珣!你干什么,我好歹是你老师的女人,你要干什么!”   他判断的没错,如此隐私,文夫人不敢轻易放在哪儿,而是塞进了贴身的诃子里。   “唐突了,师母。”他手摸到她柔软的胸,刚要抽出,文夫人疯了一样抢过去,几口吞咽,噎的脸都红了。   谢珣微微一笑,上前撬她的嘴,文夫人死命挣扎,拉扯间,她把信吞到了肚子里。   不是云鹤追的来信,而是她的回函。   她正要想法子把消息送走,约好了康十四娘,还没碰头,就被谢珣的人抓到了这。   她觉得这下谢珣拿她肯定没法子了。   文夫人脸涨的通红,有些趾高气昂地挑衅着谢珣:“小谢,该不会你也看上了师母?文抱玉是君子,他又敢把我怎么样?”   谢珣眉棱骨跳了跳,忽冷笑了声,手从躞蹀带中蹭的拔出匕首,快如闪电,一刀封喉,文夫人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至死,她那双惊愕的眼都没合上。   谢珣蹲下来,对准她胸膛,毫不迟疑,刀尖自上到下凶悍一划,女人的五脏六腑乍现,若是常人,早已被浓稠血腥刺激到呕吐。他没有,手伸进去一阵摸寻,终于把那封不算太过破碎的书函翻出。   纸浸血污,但字迹依稀可辨,谢珣简单拼凑出来,乌黑的眼睛里尽是冷酷。他默默看完,招吉祥进来。   吉祥许久没见他亲自上手过了,一进来,鼻子都不皱,只是地上的人还是让他惊了下。看谢珣已经在慢条斯理拿澡豆子净手,听他板正吩咐:   “把她肚子缝起来,丢曲江,你带人准备打捞。”   “另外,让桃枝去抓康十四娘,别打草惊蛇。”   然而,康十四娘人既不在中书省,也不在崇仁坊,她见文夫人迟迟不来,早心生警惕,立刻折进人流熙攘的西市,乔装打扮一番,跟着胡商混出了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19 21:37:01~2020-07-20 22:10: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甜甜兮、离离、66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oba奶茶 2个;环戊烷多氢菲、白云黑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欢、浩浩汤汤 2瓶;甄秋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两相处(20)   脱脱有两日没见到康十四娘了, 政事堂中,文相公也告了假,他的夫人失足落水溺亡, 讣闻一出,群臣都要去参加葬礼。   她小老鼠似的,趁谢珣还在, 装模作样抱着文书到他公房,脱靴子进来:“相公。”   谢珣嘴巴像被针线缝了,一个字音讯都不给她透露, 她小脸正经:   “请相公过目。”   谢珣抬起脸,朝她那双渴切征询的眼一睐, 佯作不见, 接过文书看了半晌。   “文相公家里出事了?”   谢珣两只眼在文书上, 认真浏览。   脱脱趁他不备做出个撇嘴表情,又继续说:“康十四娘也两天不见鬼影了。”   外头有人叩门, 她只好先闭了嘴。文相告假,户部的事务谢珣暂时接手, 度支比部带着计吏,抱了小山头似的计簿满头汗进来。   门外,殿院将弹劾京官的弹奏状汇总, 和台院勘合复查后等着给谢珣过目。监察御史们常年在外,地方上违法之事写成状子,投递中央, 这些也等着谢珣过目。   每年到这个时候,本就忙着催款核销的度支比部,今岁更是焦头烂额,江淮水灾, 江南冰雹,运河泄洪,漕运出了差错粮食打了水漂……哪儿哪儿都伸手要钱,前线更是嗷嗷待哺。   度支使一张嘴,唾液纷飞,谢珣听得眉心微拢:“跟我哭穷没用,想法子才是正经事。”   屋里静悄悄了一瞬,脱脱瞄着众人,两只漆黑明亮的眼直愣愣地定在了谢珣身上,他好凶呀。   “办法不是没有。”度支使有些踟蹰。   “说。”   “税收的大头不外乎盐铁茶,朝廷应当放宽政策,允许各州府设置茶盐店,这样一来,过往客商的商税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朝廷急于荡寇,重用聚敛之臣是必然,度支使等谢珣颔首,才继续说:   “朝廷可以遣使巡视江南富饶之地,核查州府里的钱谷,命江南诸道俾助军用,以办财赋。千斛以上,朝廷不妨授官。”   这是要公开卖官了,谢珣听得眉头直拧,灼灼看度支使一眼,犹如寒刃,度支使讪讪的:   “江南地方府库必有盈余,拿出来助军,朝廷不必从百姓身上多加盘剥。”   谢珣黑黢黢的眼睛望着他,看不出什么情绪,声音却足够冷漠,说:“朝廷这是与地方府衙争财,压缩他们的经费,为了应付朝廷,最后,他们能怎么办,依旧是要在两税常额外加征百姓。钱就这些钱,绕来绕去,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   京官何人不怕御史台?尤其是,这位暂时代领首相职务的谢台主。度支使心里骂娘,暗道你们一个个的吃饱喝足张嘴要钱,老子呕心沥血想办法搞钱,到头来,怪老子不体恤百姓?   难不成钱是大风刮来的?   哪有这种好事,老子我第一个去吹他娘的浪风!   心里爽过把瘾,度支使收收神,索性破罐子破摔:“相公,下官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相公若是不满意,下官也无能无力。”   其他人不想度支使这么硬气,心里纷纷盛赞,嘴上却插进来和稀泥,两边劝了一劝。   谢珣不置可否,翻完计簿,摸清楚前线如今耗了多少资财,度支比部的人又原封不动抱回去了。   等他听完监察御史的报告,已经快散衙,人走光了,谢珣好似才抽出空看脱脱一眼似的:   “累了吗?”   不累才怪,你坐着,我站着,腿都站僵了。脱脱却不愿他小看自己,面色如常:   “回相公,下官不累。”   谢珣笑一声:“不累刚才金鸡独立做什么?”   啊,这都被他发现,方才脱脱忍不住偷偷换脚,她站麻了,不愧是黑心的御史大夫。她冲他一皱鼻子,以示不屑。   “下官多嘴,度支的人为了军资,不得已想这种法子,圣人要钱,他们不想出对策,恐怕在也别想在京城呆了。”   谢珣眉尾一扬:“你不知内情,鱼辅国统军不说,他手下的那些内侍们还担着馆驿使,粮料使,圣人给他们这么大权力,是想越过文官直接掌控财政,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有司到时说不上话,只管敛钱,长此以往就要乱套。”   脱脱“哦”了声,见他捏眉心,眼中不禁闪烁起层层柔波:   “你别发愁呀,事情有轻重急缓,先解燃眉之急,留的窟窿以后再想办法补嘛!”   她犹豫上前,想摸摸他的手,亲亲他,但在中书省又不敢造次,便喊他:   “台主。”   谢珣抬眸,却见她不作声了,只把一双柔情蜜意的眸子粘自己身上,唇角弯弯,倩影动人。   两人对视良久,她终于轻声启口:“你笑一笑嘛,老绷着脸。你不笑,我可要笑了。”她嘴一咧,嘻嘻笑起来。   一张小脸,烂漫似春花。   终于,引得谢珣扑哧一笑:“这样行了吗?”   脱脱恨不得立刻扑他怀里去,忍这半天,快要憋死了,还是继续强忍,分出神问:   “你的师母……”   “失足落水。”   脱脱心里咯噔咯噔的,狐疑的目光投过去:“她,不会是你……”   谢珣目中闪着揶揄的笑:“没证据,不要乱说话,敢诬陷乌台主,有你好看。”想到那封信,他冷嗤了声。   脱脱心里呸他,神情却有些惘惘的:文夫人是好看的,她到现在都记得她衣裙颜色,脸上贴的花子,文雅的举止,以及走过时留下的缭绕香气。   “那你老师是不是很伤心呀?”她想到文抱玉,难免同情起来。   谢珣一脸冷情:“一个居心叵测的女人,留着有什么用?我的老师才不会为这种人伤心,他要伤心,也是为天下黎元,为大周的国运。”   “那,康十四娘呢?”   “我怀疑她只是暂时溜了,到时,风声松点,她改头换面恐怕还要回长安。不用急,狐狸早晚会出洞。”谢珣脸色端正,忽对她勾勾手,脱脱靠近了,他似笑非笑望着她,“康十四娘在长安肯定不是经营一日两日了,先潜伏典客署,后好不容易考进中书省,有机会窥探中央机密,却功亏一篑,都是你的功劳。春万里,你很能干嘛。”   脱脱刚要飘,转而一脸懊恼:“我早该警觉的,”小脸上杀气陡得上来,“她身上不知背负多少无辜人命呢!亏我之前那样真心待她,喊她一声姊姊,还请李姊姊帮忙教她典籍诗文,真该死!”   两道秀眉,有烈烈的锐意,谢珣欣赏着她神情里的不驯,笑道:“唔,春万里原来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被他半真不假一赞,脱脱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强撑着说:“那是,我春万里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最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谢珣眸光跟着就暧昧了,握住她的柔荑,指腹上有勤于政务骑射磨出的薄茧,轻轻一捻,很快松开:   “你是好汉,那我成什么?”   脱脱不遗余力挖苦他,一撇嘴:“台主是大臭虫,每天臭脸。”   谢珣摇首笑道:“整天尽会胡说八道,没规矩。”   前线正是烧钱的时候,夫人这一去,文抱玉不打算大张旗鼓办后事。皇帝带头慰问了番,这几日,前来吊唁的官员络绎不绝。长兴坊间,文府的挽幛白幡堆的一片缟白,层层叠叠,震耳欲聋的唢呐声响彻在长兴坊上空,再间杂哭号,引得百姓磕着瓜子远远围观品头论足。   文抱玉喜静不喜闹,熬到会葬,赶来的同僚不计其数,门口家仆拿着单子,一扬嗓,把宾客头衔念得抑扬顿挫错落有致。   谢珣按时间来的,到灵堂,烧了一沓黄纸,拜了一拜,也就算凭吊了。   此事一了,云鹤追跟长安的联络似乎中断,康十四娘再没露面。为安全计,谢珣将李横波阿蛮从崇化坊迁出来,隔一条街,税了亲仁坊一间小院。   脱脱就此安心,跟着谢珣,练字读书描摹丹青,很有长进,眼看着外头菊花凋残,白霜覆叶,一晃眼到腊月底,临近年关,长安下起大雪来。   雪下的紧,北风呼啸,卷的雪沫子纷纷扬扬,夜里脱脱听到雪压断松枝的声音,她兴奋推谢珣:   “我想吃烤鹿肉了!”   谢珣两眼惺忪,看她睡个觉也不老实,把人摁倒,脱脱一会儿摸摸他眉毛,一会儿摸摸他嘴巴,她不困了,很快就把谢珣摸的心火直顶。   一个翻身,谢珣把她压在了身下,胳膊放她身侧,声音微沉:“你想干什么?”   暖阁如春,香炉里燃着一线青烟,屋里全是松木的香气。脱脱小手在他胸膛挠两下,脚丫子蹭他腰身:   “反正明日旬假,你听,雪下得多大呀,你的竹子都被压坏了哦。”   说完,身子往下蹭着被褥滑去,小手一抓,谢珣身子跟着一僵,呼吸粗重:   “我看你每天都想找事。”   “让我看看。”她嬉一声笑了,食髓知味,对他的身体琢磨不腻。谢珣把她抱起来,坐自己身上,脱脱白嫩嫩两截胳膊朝他脖子上一搭,刚开始还在废话,很快,说不出话来,良久良久,脸往他颈窝一贴,那里湿黏黏的,她手指点了下,放进嘴里一舔:   “为什么汗是咸的呀,你流了好多汗。”   “有你在,我的汗能不多吗?”谢珣抱紧她,亲昵地摩挲着她同样湿漉漉的鬓发。   脱脱娇嗲嗲一哼:“哎呀,小谢相公好卖力呀!”正舒服地调侃着,没留神,谢珣又把人放倒了,翻过去,将她两手朝雕花床头一放,鼻腔里沉沉:   “小妖精。”   雪打的窗棂作响,朱红的灯笼在檐下肆意飞舞,屋里人影交叠翻涌,一冰雪世界,一烈火情海,声音小下去,风浪停了。   “我今天看了个故事,好有趣呀。”她趴绣枕上,谢珣还压在她身上,也不说起来,热唇轻吻她耳珠,声音慵懒,“什么故事?”   脱脱的脸都挤扭曲了,嘟着嘴:“有个人,他入深山去学仙法,每天呢,食松叶服薜荔。有一天啊,他终于成仙啦,飞到天上,从自己的家乡过一趟,突然,看到一个美丽的妇人正在浣衣,手足洁白,光泽动人,嘿,他忽就动了凡心,一下就摔了下来,哈哈哈!”   谢珣听得莞尔,手指一张,同她十指交扣,没有说话。   脱脱屁股一拱,把他撅开,两只眼,像映着璀璨雪光,直逼视着他:   “你说,你是不是因为我动了凡心,我听人说探花郎可傲气了,非五姓女不娶。”   她得意地睇来一眼,“你不去娶你的五姓女了?”   谢珣长长“哦”了声,点她鼻子:“原来,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意在言外,我本就是凡人,男欢女爱,甘之如饴。”   脱脱把半歪着的谢珣推倒,逡巡他,像女王在检视自己的领地:“好呀,你是凡人,谁让你甘之如饴的?”   谢珣身体舒展开,双手作枕,含笑说:“不告诉你。”   脱脱在他身上乱扭:“我不,你说,你说你爱谁?”   谢珣噙着笑,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不去:“你觉得,我爱谁呢?”   “当然是我啦,除了我,谁还能叫你这么高兴?”脱脱信心满满,“除了我,还有谁这么懂小谢相公心怀天下呀?”   说完,吐了下舌头,“这个好像不止我,文相公最懂你。”不过,她很快又志满意得,“可是,文相公不能跟你有肌肤之亲,反正,我才是独一无二的。”   谢珣捻了捻她的腰肢,若有所思,微笑说:“是,你是独一无二的。明天休沐,我带你去老师家。”   “文相公家?”   “嗯,带上你抄的华严经。”   脱脱歪着脑袋:“是不是,文相公没了夫人,看破红尘啦?”   一想到风度翩翩,紫袍金焕的文相公要是没了头发,光溜溜着个脑袋,脱脱就好惋惜,她啧啧两声:   “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   “你老师不会想当和尚吧?”   谢珣懒得搭理她蠢话:“十丈软红里的俗事,我们尚且焦头烂额。至于,彼岸来世的身如琉璃,内外明彻,都是有缘修道高僧的事情,我等不敢奢求。”   脱脱眼珠子乱转:“那华严经给谁?”   谢珣捏捏她小手:“给老夫人,”他神色端起来,“你不是天下第一聪明吗?吹牛说自己过目不忘,我考考你。”   脱脱立刻捂上耳朵,摇着脑袋:“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谁再啰嗦,就是猪精!”   两人闹了一通,临近五更,脱脱终于困得眼皮发沉,在谢珣怀中睡了个昏天暗地,等被拉起来时,有起床气,冷淡着一张脸麻木不仁地洗漱。   “老师家也有许多美貌的小婢女,尤其老夫人身边,她喜欢漂亮的女孩子,你精神点,别被人比下去了。”谢珣在她耳边轻声笑。   脱脱立刻振奋,论争奇斗艳,她一点都不能落于人后。描画好了,一张艳光四射的小脸简直能掐出水来,白的脸,红的唇,被毛茸茸的银狐簇锋托着,更衬得眉目如画,水水灵灵。   她没戴发簪,掐了朵暖阁养着的山茶花,别在发间,绝艳照眸。灰白的云还浓稠的堆积在天边,脱脱颤巍巍从粉妆玉砌的雪地里走过,上了马车,坐的端端正正,警告谢珣:   “半路不准亲我,别把我口脂亲花了。”   刚说完,快速在谢珣唇上亲了一下,谢珣措手不及,好笑道:“不是怕口脂花了的吗?”   脱脱娇哼:“我又没说我不能亲你,我想亲就亲,你管的着吗?”   天生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   她把贴身的小镜子一掏,哼哼歪歪,故意对着谢珣边唱探花郎,边补描口脂,完了,啪一声阖上金银盒子,深嗅一口衣袖,“我好香呀!”   往他身上一歪,眼波柔媚,“你闻闻,我香不香?”谢珣低首,捧起她衣袖,手往上摸,摸到她柔弱无骨的胳臂,再看脱脱,早仰着脖颈是个无比沉醉的模样。   “没错了,是我的味道。”他逗她一句。   脱脱立刻板起脸,推开他:“才不是,我衣裳这回熏的是玫瑰香,不是你的木樨香,你鼻子好瞎呀!连我的玫瑰香都闻不出来,哼。”   谢珣眉眼有点邪气:“谁说是木樨香了?”   “那是什么?”   谢珣忽贴着她小耳朵,缠绵地咬噬:“我的男人香,你忘啦,夜里含着香不香?”   “不要脸!”脱脱气得直打他,“你欺负我,总让我亲你那里,那么丑,味道怪怪的,烦死人了!”   谢珣低笑:“我就是不要脸了,礼尚往来,不好吗?”   说着,忍不住就去找她的嘴唇,含住嘴角,慢慢往里搅弄丁香小舌,脱脱瓮声瓮气抵抗,想叫唤,很快,忘记口脂这档子事,跟他痴缠起来。   路途真短,脱脱微喘着被松开,水光潋滟的眼扑闪着,赶紧掏出小镜子,气咻咻的:“我口脂全被你吃啦!”谢珣从她袖管里扯出丝帕,擦了擦嘴,接过她口脂,指尾一勾,亲自给她点涂起来。   两人离得近,鼻息都听得一清二楚,脱脱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眉毛,几乎要醉死在英俊的容颜中,忽然说:“我心跳很快,顶着我胸口。”   谢珣眼波温柔,手指在她唇瓣上轻轻摩挲:“我也是,我刚才跳得厉害,还没平复过来,你还好吗?”   脱脱却不作怪了,眼睛发亮,盯着他说:“你是北山,我是南山。”   “什么?”谢珣没反应过来。   “南山自言高,只与北山齐。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脱脱把幽州马客吟歌辞念了遍,“你是山,我也是山,我是最配你的。除了我,没有人能配得上小谢相公。”   她忽然一本正经热辣辣表白,谢珣心又跳快,他反倒有些愣怔了,摸摸她脸,“嗯,你最配我了,除了你,别人都不配。”   脱脱一把搂紧了他,呢喃说:“你平时教导我的话,我其实都记在心里了呢。”   谢珣抚着她秀发无声笑了。   确实是只记在心里了,下车时,脱脱不忘在谢珣眼前转了个圈,意思让他看自己裙摆有多美丽,谢珣拦腰扶她一把:   “小心,摔倒可就弄脏裙子了。”   脱脱攥着他手臂,突然止步不动:“为什么要我打扮成这样来给文相公的母亲送经书呀?”   谢珣手一指:“看好你脚下的路,抱好经书,别摔了磕掉门牙,变丑八怪。”说完,施施然接受门仆的欢迎行礼声,进了老师的府邸。   “你才磕掉门牙呢!”脱脱抱着经书,拔腿疾追他,上了台阶,看门仆在打量她,她立刻一副斯斯文文矜持的模样走了进去。   丧事所留痕迹还在,一切都很素,脱脱心里忍不住嘀咕:到底文夫人是怎么没的?   雪轻落,庭院里早打扫出一条干干净净的道路,奴仆们在忙,形色匆匆,见了谢珣,纷纷作揖:   “相公好。”   文抱玉知道谢珣今日要上门,以为是寻常造访,布下好茶,等着请他上堂。远远的,在廊下看到他身后亦步亦趋跟了个小人儿,分明不是奴仆,穿着银狐毛料,晶莹的一张小脸在雪光里明艳至极…… 第41章 、两相处(21)   初来乍到, 脱脱一点也不怕生,两只眼,早滴溜溜地把文相公府邸扫了个遍。本朝流行赤白彩画装饰柱额, 屋顶则多青绿,一眼望去,明快耀目, 同皑皑的雪光一对比,极素且极艳。相公们的家都好像呀,她嘴角扬起, 看的有滋有味,在谢珣身边指指点点。   小婢子走过, 脱脱立马神采奕奕地横斜过去两眼, 她心中发哂:不过五官秀气些, 没歪鼻子斜眼,这也叫美貌?她乜着谢珣, 暗想他真是瞎的不轻,小嘴一撇, 薄薄的眼皮挑起:   “都没我漂亮,差远了。”   不知道谢珣是不是没听见,一撩袍子, 上阶跟文抱玉施礼去了。脱脱气鼓鼓瞪他一眼,忙敛容,大大方方到文抱玉跟前, 说:   “文相公好。”   脱脱刚才一门心思都在婢子身上,此刻,第一回 以女装在文抱玉跟前露脸,笑不露齿, 保持住一个淑女般的姿态。   文抱玉稍觉意外,但又一副在情理之中的样子,看看脱脱,又看看谢珣:“这不是我们的藩书译语春万里吗?”   “是我。”脱脱微微笑,忍不住露出她编贝一样的皓齿。   文抱玉略作打量,笑得温和亲切:“进来说话,外面风寒。”   刚解了银狐披风,谢府的家仆后脚就跟到,身上挎个竹筒,把信交给谢珣。   他当即展信,浏览完毕,转手递到文抱玉手中,文抱玉凝神看完,往袖管里一折,笑说:   “先去见老夫人。”   老夫人听说谢珣带了客人来,一看是女郎,生的粉团子一样,很喜欢,脱脱带着甜美笑容娉婷地到老夫人跟前一拜,小鸟似的:   “老夫人好。”   她人到眼前,老夫人从头到脚把脱脱打量了个遍,更高兴了:“小谢,你领来的孩子很俊。”   文府是半个家,在这里谢珣没什么拘束,他面上沉静,莞尔说:“她叫、春万里,今年第一名从典客署考进的中书省,是朝廷的藩书译语,精通八样藩语。上回,我去成德,她帮我不少忙。”   老夫人性情爽朗,见多识广,问脱脱佳人用突厥语怎么说,一老一少,诙谐有趣,一问一答间脱脱眉心那枚花子间或闪烁,老夫人再三端详,有些微微的怅惘,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一幕。   但这一闪,何其短暂,如草上露,老夫人爱怜地一抚她鬓间绒发:“你这花子贴的真精巧。”   脱脱长睫下的眸子悄悄一转,又凑了凑:“我给老夫人变个戏法。”   她把月牙花钿一揭,恍然仍在,老夫人不禁伸手摸了一摸:“这么巧,你这胎记长成了娟娟弯月,真好看。”   闻言,脱脱十分得意地一乜谢珣,完全是个美娇娘,谢珣含笑低眸饮茶不语。   老夫人把她一双柔软小手握在掌心,轻拍问:“你能第一名考进中书省,懂那么多藩语,实在了不起,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养出你这样水灵灵又聪慧的好孩子?”   “老夫人,她从小被人牙子卖到河北,是个苦命人。”谢珣替脱脱回答道,声音平静。   脱脱凶巴巴瞪他一眼,一副“你好多嘴呀”的怨念表情,说的自己好像多穷酸似的,谁苦了,我明明很甜!   她脸微微一红,不理他,转头一派天真的样子,“我记得不清楚,好像,家里有美人靠,我趴栏杆那就能看见满池子的荷花。有一回,我的风筝被柳枝挂住了,有个胆大的婢子姐姐替我上树取下来的,我家的奴婢胆子都很大。”   这些话,从来没跟他说过,谢珣眼里有几分揶揄,有点警告的意思。脱脱立刻回个白眼,两人这些眉眼官司就在老夫人眼皮子底下,你来我往的,老夫人大半辈子过来的人,有什么不明白的?目光在谢珣脸上一落,他微笑起身,在她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看人家在说悄悄话,脱脱暗暗觑着,对上谢珣的目光,樱唇一翘,不屑地把眼眸别开,软声问文相公屋里陈设来历,一会儿屏风,一会儿案榻,她听得无聊,却含笑不住点头。   “好有趣呀!”她口是心非地赞美道。   谢珣到底在和老夫人说什么呀,为什么老夫人是一副沉思的模样,两只眼,不知跟看透多少世情似的。   她恨不得掰开谢珣的嘴,扯过来,让他对着自己耳朵说话。他的呼吸好热,好痒,像小虫子似的直往里钻……   但并没有,他跟老夫人话可真多。发觉自己在吃一个老太太的醋,脱脱掐了下自己,真丢人。   “我唯一的孙女,去年满十六岁的那天出阁了,少了她,院子里一下寂寞许多。”老夫人终于正了正身子,连着看脱脱几眼。   “我要是能再有一个你这样的孙女就好了。”   谢珣脸一沉,像在训她:“还不快谢谢老夫人?”   脱脱迷茫地睁大了眼,看看谢珣,他已经起身过来把自己拽起,再摁下去,低声说:“你倒是拜啊!”   脱脱稀里糊涂地拜了一拜,谢珣又在丢眼色,她还算灵醒,忙把超抄好的华严经捧上:“冬日寒,阳气藏,愿老夫人康健长寿。”   老夫人笑吟吟领受了她的好意,翻了几页:   “字也很俊,费功夫了。”   怎么回事呀?脱脱征询地看过去,谢珣不接她目光,她心里发急,暗道我到底谢老夫人什么呀?蓦地,反应过来,又变作寻常那个爱笑的模样,翘着手指,将一盏清茶奉上:   “请老夫人用茶。”   她用的御赐口脂,颜色、气味都为老夫人所熟悉,果然,老夫人问起,脱脱骄傲地把小脸一扬:   “这是陛下赏赐给我的。”   老夫人笑指着谢珣:“你的老师,”又指着文抱玉,“还有你的太师父,像你这么大时还没得到这样的恩赐呢,青出于蓝胜于蓝,这很好。”   哎呀,该不会谢珣主持了场译语大赛,大家都把他当做她的座师了吧。又不是春闱,他算她哪门子座师?   脱脱眼波一闪,脱口而出:“台主不是我老师。”   老夫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开怀大笑:“怎么,小谢不配做你的老师?”   脱脱摇头:“我要和小谢相公做夫妻的,不要和他做师生。”   他都是我老师了,我怎么嫁他呀?脱脱心里直嘀咕。   谢珣没想到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平时白教导了,还是这么口无遮拦,脸却热了下:   “春万里。”   “我就是想和你做夫妻嘛,”脱脱偷瞄眼一直噙笑不语的文抱玉,壮了下胆子,“台主不请老师给自己主持婚事吗?”   “你给我起来。”谢珣把她从屋里拉出来,廊下,清寒的风刮到脸上,脱脱几乎要被风雪眯眼,两人的衣袍都在风中不断翻飞。   “外面好冷呀,我们进去吧。”脱脱摸摸脸,搓搓手,晃起他胳臂,谢珣冷着脸,“你故意砸场子是不是?”   脱脱无辜看他:“什么?”   “不害臊,小姑娘家动辄把做夫妻这种话挂嘴边,老夫人怎么看你?我不是说了吗?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教你不止一遍吧?”谢珣把她手甩掉。   脱脱委屈地直眨眼:“我忘了嘛。”   谢珣眉头一扬:“忘了?”   “你到底带我来文相公家做什么呀?”脱脱又去抓他手臂,看他不动,觉得好没面子,“你这人一点都没大丈夫气概。”   谢珣哼笑:“我怎么没大丈夫气概了?”   “没有没有,就没有!”脱脱声调先是一高,想起这是文府,又变得低了,怨气横生,“大丈夫光明磊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今天来文相公家到底是干嘛?”   谢珣看她一张小脸被风吹的微红,眼波便温柔了:“你这么聪明,看不出来吗?”   “我瞎了。”她撅着嘴。   “老夫人先认了你,老师再认你,到时,我好娶你,你不想嫁给我了吗?”谢珣把她衣领一整,垂眸说,“你这么直白,我的计划都被你搞乱了,老师认你最要紧,总要个仪式,我们今天来是先让老师有个准备。”   他手指轻轻蹭过下颌肌肤,微微的痒,脱脱睁大一双水眸:“文相公认我什么?”   “傻子,”谢珣一捏她秀挺鼻端,“认你做女儿。”   脱脱惊呼:“为什么文相公要认我做女儿,他的女儿不是出阁了吗?”   谢珣看她关键时刻犯傻,叹道:“你做老师的女儿,我好来提亲。”   脱脱呆了片刻,忽然一步三跳地舞了个来回,像只雀儿似的在谢珣身边环绕,惊喜道:“我也是有阿爷的人啦?”   谢珣不悦:“你不该为日后要嫁我高兴吗?”   “我阿爷是文相公?”脱脱像是压根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脑子里只想着我是有阿爷的人了!   “是的。”   脱脱心神激荡,踮起脚,勾住他脖子就要亲,谢珣阻挡了下:“别闹,沾了口脂被老师看到不好。”   “那我告诉文相公你在家都怎么跟我亲的。”脱脱贱兮兮地拧了下他的腰,谢珣摁住她手,“这回听懂了?听懂就快进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来,老夫人便和文抱玉止住了话头,请两人入座。谢珣见老夫人冲自己微微一颔首,心下明了,这是已经跟老师说了。他让脱脱留下,同文抱玉来到隔壁。   “你今天来,是为这件事?”   谢珣很坦然:“是,学生想成家了,长安城里恐怕没人敢嫁给我,也只好委屈春万里,她还愿意嫁给我。”   文抱玉微笑道:“是该成家了,我倒不是什么墨守成规的人,也不愿做棒打鸳鸯的事,你既然都提了,想必思虑地很清楚。小谢,这姑娘来历不明,你没想过什么吗?”   “我只知道她是个苦命的女孩子,嫁给我,我待她比别人多少好些。”谢珣不避文抱玉审视的目光,“至于她是谁,从哪里来,我没觉得有多重要。老师放心,她虽然年幼但不是不通情理,留在我身边,我会好好教导她的。”   文抱玉若有所思,半晌,点了点头:“好,我认她做女儿,既然你都不在意,我也没什么好在意的。让她年关勤来家里走动,陪陪老夫人,开春了再办这件事,你意下如何?”   谢珣一撩袍子,跪在地上,稽首拜道:“学生感激老师。”   文抱玉将他扶起,低声一叹:“小谢啊……”   后续却什么都没说,回到正堂,见脱脱不知说了什么把老夫人哄得扶案大笑,一口茶都要喷出去。   又坐片刻,谢珣见脱脱吃起蜜饯来毫不客气,对老夫人道:“老师同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商量,先让她回府里去。”   脱脱吃到一半,生生被打断,出来时,气得打他:“文相公家的蜜饯比西市卖的好吃多了,你好没眼色呀,我还没吃够呢!”   “听话,你先回去,魏博那边有动静了,我得跟老师商量事情。你既然喜欢吃,我回去时问老师要一些带给你好不好?”谢珣抚了抚她微凉的脸,“快上车,要冻坏了。”   脱脱呲牙笑:“你脸皮真厚呀,还管老师要吃的。”   “好,我脸皮厚,别在外头喝冷风了,回去记得在暖阁练字。”谢珣看着她上马车,脱脱还是不高兴的一张脸,撩起帘子,“老夫人留我吃饭呢。”   “改日,年关我们会常来,别急。”谢珣冲车夫打了个手势,鞭影凌空一落,马车轧轧地走了,地上空留一行辙印。   正堂里,老夫人脸上的欢笑已经褪去,看儿子一眼,心领神会:“你答应小谢了?”   文抱玉说:“他没求过我什么事,既然开口,我不好不答应。”   老夫人悠悠感慨:“十年前,他刚高中,那件公案他也是知道的。你没认出这女孩子吗?”   “她刚进中书省,我便怀疑过,但那时她太小所以不是很肯定。”文抱玉给母亲捏着肩膀,老夫人手一摁,回头看他,“如果真是她,她家里的事多少跟你有干系,我怕将来她知道了,要怪你,也要怪小谢。”   “先帝朝,死了多少重臣?上疑下诈,这本就叫人痛心。她家里的事,有没有我,在先帝手里是什么结果都很难说,母亲不要太担忧了。”   老夫人还是摇头:“抛开这个不说,她是中书省的人,小谢这孩子,不知道这样在难为老师吗?你认朝廷的人当女儿,舆情要怎么说?”   听到外面抖雪的声音,知道是谢珣回来了,文抱玉抚慰性的拍了拍母亲的肩头:   “无妨,您的儿子跟道姑的事也是满朝皆知,我什么事情都能扛下来,更何况,是为小谢。” 第42章 、两相处(22)   谢珣和文抱玉来了书房。   案上棋子都没撤, 是一盘残局。文抱玉一面亲自收拾,一面问:“人回去了?”   “回去了。”   “上茶。”文抱玉吩咐一声,炉盖揭开, 添了香,稍抬抬手,“坐着说话。”   这里是文抱玉的书房, 也是谢珣无比熟悉的地方,他在此间习字、读书,日升月落, 暑往寒来,聆听恩师教诲, 转眼间物换星移已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   谢珣照例先净手, 拿巾帕揩了揩, 才对着墙上一副墨宝拜了一拜。   上书雄强圆厚的四个大字:君子不器。   那是老谢相公赠与文抱玉的一幅字,字在人非, 文抱玉留意到谢珣今天的目光在上头多逗留了片刻,知道他心事, 从身后拍拍他肩头:   “小谢,你娶我文抱玉的女儿,总不算辱没家风吧?”   谢珣微笑说:“可老师去年并没把女儿嫁给我。”   “你不喜欢她, 郎无意,妾有情,我怕她嫁给你会很辛苦。”   谢珣愣了愣, 随后说:“如果去年我真娶了她,自然会恪守夫妻之道,好好对她。”   “对她好怎么能够呢?她要的是你爱她,如果只是好, 她的乳母都会做的优于你。”文抱玉掸了掸被雪打湿的袍角,“世间一切无非一个‘情’字,君臣、男女、师生、父母子女,亲朋故旧。圣人忘情,我辈无须羡慕也无须强求,遇之珍惜,失之豁达,所以我虽然知道女儿心中爱慕你,但也不想强求。好在,这世上不止你一个好郎君,挑不了你,我多少还有几分眼光能为她选别人。”   谢珣如释重负,他一直为此心存歉疚,对于老师家妹妹的情意只能佯装不知,他抚了下额头:“我以为老师会怪我。”   文抱玉随和笑道:“我是这么迂腐古板的人?”   “不是,否则老师不会认下春万里。”谢珣欲言又止,顿了顿,话头一转,“孙思明的死,和云鹤追脱不了关系,白氏控制了魏博,孙思明十岁的长子自立为留后,这个时候,朝廷只能承认。”   窗子是开着的,空气中静静流淌开雪的清寒,令人清醒。文抱玉把婢女新折来的梅枝插到细长的白瓷瓶里,让它绽放,伴君深谈。   “他死的很是时候,长安和成德战事胶着,入了冬,棉衣粮秣等又是一大笔消耗,陛下正骑虎难下,拉不下脸。你看,孙思贤有几成把握?”   这些年,在魏博的经营总算没白费,拉拢扶持孙思贤,为的就是在魏博的土地上栽培一个不必鞠躬尽瘁却最起码心向朝廷的人。   谢珣道:“白氏的儿子是嫡子,对魏博来说,名正言顺。但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成什么事?白氏和家僮郑猪儿都是权欲熏心且又手握资本的人,这件事,本来毫无悬念,孙思贤面对白氏并没什么优势。可现在有云鹤追就不一样了,让他们狗咬狗,就是孙思贤的机会。”   一个男宠,出身卑微,但身上竟好似有无穷的力量和无穷的勇气,这让师生两人都有些意外。当初,不该轻易放掉此人的,谢珣这一生很少后悔,但此刻,多多少少有些不自在。   唯一欣慰的是,借力打力,云鹤追当作一枚棋子,还是大有可图的。   “孙思明暴毙,魏博不上奏朝廷,恐怕多半要秘不发丧。这样,你让人给孙思贤带话,这个消息务必尽快泄露出来,至于孙思明的死,语焉不详即可,最好,”文抱玉清雅面孔上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他研墨抻纸,下笔作了首谶谣。   文抱玉擅飞白体,不刻意中锋运笔,不拘常理,运笔迅捷笔锋变化不定,谢珣站在老师身上拈起纸笺,低首说:   “我听说,学士们小年当日力劝陛下,陛下很不高兴。”   “是,陛下把顾学士逐出了翰林院,调去做东宫詹事。”   东宫詹事清闲,庶务不多。顾学士在秘书监睡了几年的觉,因才学被倚重,简在帝心,这才两年光景,又要去东宫睡觉,捶胸顿足,险些当场仙逝。   文抱玉据理力争,恳请圣人容忠臣直言,虚心纳谏,这才勉强没让顾行之直接从长安滚蛋。   “老师要上书吗?”   “不,翰林学士们是圣人近臣,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内相,让他们继续谏言。”   “我感觉,陛下开始有意无意间冷落学士们了。”谢珣轻吁了口气,“鱼辅国个蠢货,除了会在宫里玩弄权术,再没别的本事,越是这个时候,陛下越是要撑着一口气。否则,就是承认他自己用人不当,讨伐成德是错误的决策。”   文抱玉微微含笑:“人君会犯错,会改错,但绝不会轻易认错,朝廷派出二十万大军,已经耗费了三百多万緡。这笔帐,陛下比谁都清楚。”   “去吧,让谶谣在魏博传播开来。”文抱玉看看外面的雪色,再仰首,盘旋在天际的乌云依旧没有要散的意思。   燕山雪花大如席。   边疆的风雪饕餮,清淩淩的酒液自玛瑙壶里缓缓注落,铜箸在火盆里拨拉着,一室如春。云鹤追穿一件白貂裘衣,俊秀的脸被火光映如红霞,他捂着手炉,闲适懒散地看窗外雪景。   “你这个样子,乍一看,还真有点像个贵公子。”白氏从窗前过,微讽笑说,孙思明一死,她大喇喇旁若无人进出庭院,欣赏了半刻眼前男人,赏心悦目不假,可一想到这么个男人,不知在长安跟多少女人睡过,又没来由的一阵恶心。   云鹤追不卑不亢,扒拉着火盆里的板栗:“我哪里是什么贵公子,不过贫贱之身。”   白氏纤指一点他胸膛,哎呦笑了:“看不出,我还以为你只会目中无人,原来,还有自知之明。我听说,你是在平康坊女支女养大的?你这身本事都是女支女教的?果然,天子脚下的女支女都如此出类拔萃。”   有意无意戳他短处,白氏很得意,但两只锐利的眸子却在他身上不住扫射,郑猪儿说,这个男人心思缜密,城府很深,要提防。   他从长安来,她从一开始就很沉迷他的身体,年轻,骨骼分明,肌肤细腻,身上有馥郁的百合香。不像孙思明,常年的酒色浸泡让他一张嘴臭烘烘的,再融合着其他女人的胭脂香,白氏都要吐了。   本以为云鹤追会恼羞成怒,或者,闪躲避讳,没想到,他磊磊一笑,拈出只栗子,剥了皮慢条斯理品味着它的香气:   “是,不过不是平康坊的女支女,在我看来,她们比皇后都要高贵。”   白氏眼一斜,忽然爆出好一阵大笑,好像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云鹤追看着她笑,目光说不出是轻蔑还是别的,等她笑完,一把扯掉她衣带,白氏一被他那双白皙修长的手触碰,人就热了,也娇了。   眼波如蛛丝般,弯唇一笑,“一会儿有正事和你说。”   北风卷地,百草枯折,庭院里像爆开了一树的梨花,白氏一身汗水地从他身上下来,把衣裳一裹,像只餮足的母蜘蛛,语气严厉:   “孙思贤每天躲在府里当缩头乌龟,你到底想出法子杀他没?”   云鹤追早对她身体厌倦无比,此刻,恨不得她能闭嘴,离自己远远的。好在,白氏不过是只情,欲旺盛的母狗,并不粘人,更何况,他现在还得多仰仗眼前这个精悍妇人,不得不忍气吞声:   “你是主母,有五千私兵,小郎君嗣位不是很顺利?孙思贤有什么可怕的?让他装着,看他能装几时?”   “这个天,”白氏颇有些忧心往窗外大雪看去,“孙思明的尸首倒不怕坏,但这件事长安早晚知道,天下皆知。我怕成德到时打退堂鼓,觉得魏博正是权力交接不定时,嫌我儿年幼,降了长安。”   云鹤追手里握着温热的栗子,笑道:“长安不过是发愁没个借坡下驴的机会,打了几个月,未建寸尺之功,钱倒没少花,你以为皇帝不头痛?皇帝也是人,没钱自然发愁,又没了脸面,你担心成德其实大可不必,降了就降了,降了之后一切照旧,成德还是张承嗣说了算。”   被他这么一说,白氏稍稍安心,问道:“你想要什么?该谈谈这个事儿了。”   “我如果说我想要魏博,夫人肯吗?”云鹤追笑得云淡风轻。   白氏脸色一变:“云鹤追,我知道你胆子大,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   “是,我这人孤家寡人一个,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朋无友,所以胆子比人大了些。不过,”云鹤追顺手把栗子塞她口中,柔情蜜意看着她,“如果夫人肯收留我,你再生位小郎君,到时,兄终弟及,我岂不是也与有荣焉?”   他娓娓道来,白氏腮肉一动慢慢咀嚼着栗子,眼尾瞥他:“你当初在安乐公主身上打的也是这主意吧?撺掇她做女皇帝,你便成主父了。”   云鹤追哈哈大笑,没有被拆穿的一丝尴尬:“不错,我一个女支女养大的野种,若能当上主父,此生何求?只可惜,功败垂成。”   眼前自然就出现了脱脱那张黯淡黄袍也遮挡不住的青春娇艳面孔,云鹤追还记得她身上清香,柔软的胸脯,纤细的腰肢,抱在怀里却像条泥鳅似的乱跳,一不留神,就滑了个无影无踪。   白氏对他怎么功败垂成的很感兴趣,陡然想起件事,把街上听来的歌谣念给他听,蹙眉说:   “白鸡司晨,我怎么觉得这歌谣有些含沙射影的意思?”   云鹤追敛容:“什么人唱的?”   “街上一群黄口小儿。”   云鹤追当即命人把自己推到街上去,雪花飞舞,热气腾腾的卤肉摊子跟前聚着嘴馋眼馋的食客,街上不乏行人。果然,走街串巷半刻,眼前就跑过一群拿着冰糖葫芦,清脆歌唱的顽童。   云鹤追拦下其中一个,笑的和蔼可亲:“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   顽童冲他吐了口口水,扮个鬼脸,转身就跑,云鹤追脸色一下变得极其阴沉,命人追上,夹在腋下带来。   顽童两腿乱蹬,嘴里哭嚷不住,云鹤追面无表情地把人倒提,顽童涨的脸红脖子粗,哭又哭不顺,他平静说:   “不老实的话,我这就活埋了你。”   莫名的,顽童不敢再大声哭号,改成抽噎。   “想起歌谣从哪里学来的吗?”   “我不知道,大家都唱我就跟着唱了,唱就能吃糖葫芦。”   云鹤追松开手,等翌日再来,眼见一群孩童里有个头戴厚毡帽的在往小子们手里塞通宝,他眼神一丢,就有人在巷子里堵住这个拔腿就跑的小孩子,一扳肩,回过脸来,却发现对方压根不是稚子,而是约莫三十上下的侏儒。   还没问话,侏儒反应极其敏捷,一低头,从对方身侧逃了,仆从要去追,云鹤追摇头:   “不必了,我已经知道是有人故意为之。”   是朝廷,还是孙思贤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把这个往孙思贤身上引,火中取栗,冒险又刺激,云鹤追一想到坐山观虎斗,血液在大雪纷飞的时令里快速燃烧。   这个年关,皇帝过的很不愉快。四面发兵二十万,天下骚动,钱如流水一样淌个没完,但毫无战果,为天下所笑,皇帝干脆不见翰林院的学士们了。   宰相也不见。   谢珣和其他人一样,被一道宫门所挡,只能退回。长安城一片喜气洋洋,张灯结彩,百姓们准备过个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的新年,天门街人山人海,挤的水泄不通。   他牵着如电几乎是寸步难行,如电身上的布袋里装着陛下所赐新年礼物,似乎心情很好,乖顺被谢珣牵着,不急不躁。   前头忽一阵骚乱,人潮涌动,一声叠一声的“闪开”两字像是劈空而来。原来,是有人惊了马,这一下,人挤人,脚踩脚,稚子哭号的声音格外尖锐。   眼见马车狂奔而来,谢珣避开,将如电的缰绳往身边男人手里一塞,说句“有劳”,身形一动,跟着马车跑起来。   一袭紫袍如云,谢珣身姿矫健,眼眸锋锐,看准时机靠近受惊骏马,一扯辔头,再一跃,纵身上去死死勒住缰绳,马蹄高扬,好一阵嘶鸣,被谢珣控制住了。   “好!好!”人群里爆出一阵喝彩。   马车里年轻的女郎惊魂甫定,倩影坐稳,镇定轻声吩咐婢女:   “看看是什么人,要重谢。” 第43章 、两相处(23)   小婢子灵巧跃下, 不动声色先把谢珣打量了一通:紫袍玉带,身份不凡,一张英俊脸孔上那对眼睛又黑又亮, 人修长挺拔,驯马带着十足男儿气概……   她扭过头,叩了叩车壁脸上盈满喜气:“女郎, 是个俏郎君,俊逸得不得了!”里面人秀颊微微一红,手指轻挑, 帘子慢慢移开一角,佳人顾盼, 车内幽光遮住了自己的面容她却看清楚谢珣了的模样, 不由低眸莞尔, 一只素手伸出来托着锦帕:   “郎君衣袍脏了,请他擦拭。”   小婢子圆脸喜相, 两只眼却灵活多变,帕子一接, 上前跟谢珣伶俐说:“郎君,多亏你出手相救,没让这畜生伤人, 我家女郎感激不尽。”说完,把锦帕递给他,“弄脏了郎君衣袍, 实在过意不去。”   帕子绣的精致,谢珣清炯炯的眸子一闪,疏离客气道:“举手之劳,不必费心, 我回家换套衣裳便是。”   看他不冷不热的,很清傲,小婢子不觉尴尬反倒更欢喜,矜持说:“女郎不肯轻易欠人恩情,敢问郎君名讳,改日家里一定登门拜访致谢。”   谢珣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委婉拒绝,把缰绳还给车夫,拱手告辞,在人群里找如电。   小婢子忙抬脚跟上,坚持把帕子塞他:“郎君,擦一擦吧。”不等谢珣反应,跑了回去,蹬蹬蹬上了马车,主仆不急着走,而是掀开帘子,露一条缝,看谢珣捏着帕子丢不是拿不是,最后竟转手给了身边一个路人。   “真是不识好歹。”小婢子气的骂。   女郎一声轻叱:“放肆”话虽如此,眉宇间却有微微的落寞,“我们走吧。”   话音刚落,小婢子又跳下车,不多时,人欢天喜地上来,喜滋滋说:“女郎知道刚才的郎君是谁?乌台主谢珣,学士常跟咱家郎君提起的小谢相公呀。”   她微微讶异,旋即,又垂首羞涩笑了。   一个年关,谢珣带着脱脱来文府走动频繁,期间,文府接待其他亲朋好友,亦有家眷。脱脱兴致勃勃把未出阁的小娘子、已为人妇的夫人们品评个遍,对谢珣总结说:   “都穿一样的漂亮,她们更比不上我了。”   摸摸头上发钗,又撺掇谢珣一起去摘梅花。前线有战报,相公们不在政事堂,皇帝直接让人送府里来。   “魏博有变,我得和老师立刻进宫一趟。”谢珣把她掐腰从太湖石上抱下来,“别太皮,一会儿回去继续陪老夫人说说话。”   说的嘴都要干了,脱脱重新点补口脂,冬阳洒在脸上,一张脸剔透的如上好美玉,眸子一转,又媚又艳:   “我肚子里的奇闻异事说光了,跟老夫人还说什么呀?”   谢珣掐了朵梅花,给她别在耳后:“你不是话最多吗?说什么都可以,只要是老人家喜欢听的那种。”   脱脱撇下嘴,小声嘀咕:“当人家孙女好累呀!李姊姊都说我清减了呢!”   说完,娇滴滴戳他脸,“我都不想嫁给你啦!”   谢珣顺势在她小脸上拧了把:“孩子话,走了,我要是回不来,自有人送你。”   “魏博怎么了,云鹤追死了吗?”脱脱上前追两步,扯他袖子问,谢珣回头,“他倒没死,魏博哗变了。”   脱脱眼睛先是一黯,后来紧跟一亮,来了劲头,亦步亦趋跟他往门口走:“是孙思贤吗?他把侄子杀了,还是杀了白氏?”   谢珣一面正衣冠,一面笑瞥她:“孙思贤又没疯,他杀主母和侄子做什么?是魏博将士看不惯军令大政出自妇人家僮之手,把孙思贤请出来了。”   “那云鹤追呢?”脱脱像个小孩子一样执拗问他下落,“他要是没死,我猜,他会离开魏博的吧?”   “你怎么知道?”   脱脱明艳的小脸上浮现一抹自得微笑,眸子里光灿灿的:   “他一个男宠,最擅长的自然是讨女人欢心,不用想,也知道他跟白氏眉来眼去,孙思明暴毙,说不定就是两人联手把他弄死的。现在,孙思贤如果真的接掌了魏博,还有白氏母子的位子?云鹤追什么样的小人,孙思贤肯定清楚,所以,白氏这棵大树一倒,云鹤追一定是又上演他的拿手好戏了,一个字,跑。”   看她这么了解云鹤追,谢珣笑了声:“春万里,你为何如此懂一个男宠的心思?”   脱脱自然而然接道:“小谢相公,能娶我你可太走运了,我这么漂亮,还这么聪明。别说是男宠,相公的心思我也猜的到,你吃味了。”   余光一斜,看文相公换衣裳带着仆从过来了,搡开他腰,眼波荡漾了一下:“别吃云鹤追的醋啦,他什么人,怎么跟我的小谢相公比。”   目送谢珣走了,她拎裙几步蹿上树,折两枝梅,捧着去送给文老夫人。刚绕过长廊,见婢子们簇拥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从桥上下来,面容姣好,莲步轻移,裙角只勾出微微的细浪,翠衣浮水般。腕上的白玉镶金手镯在日光下,却闪耀非凡,定睛看了,才知道那是镶了金虎头。   脱脱装作若无其事地扫了两眼,收回目光,低头瞅瞅自己手腕上的玉钏,两相对比,黯然失色许多。   到老夫人那里,莺莺燕燕围了一群少女,脱脱一进来,少女们下意识地朝她身上扫了眼。脱脱知道谁也没她好看,眼皮上那两道薄褶简直要飞鬓发里去了,她挺直腰背,步伐轻快,活色生香的小美人把梅枝往老夫人身边一奉,婢子接了过去。   “仙惠,你来帮我插瓶。”老夫人笑吟吟点那位白玉镶金手镯少女名讳,脱脱忍不住去瞧,老夫人介绍说,“这是清河崔家的女郎,崔仙蕙,父亲是翰林院学士、中书舍人崔皓。”   哎呀,原来是中书舍人家的女郎……那又有什么了不起?我阿爷如今是政事堂首相文抱玉呢,将来,我的夫君还是相公。脱脱一丁点都不羡慕她,但她拿剪刀的姿态好优美呀,玉手一抬,有暗香盈袖,分不清是梅香还是她身上的熏香。   几刀下来,累赘顿去,独留清寒绝艳的孤芳红梅被插进口小肚大的玉壶春瓶里,一步有一步的讲究。   少女们围看,嘻嘻笑着请教崔仙蕙,一会儿吟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一会儿念着“不信今春晚,俱来雪里看”,一群人,凝眉含笑,捻带掠发欣赏着寒梅品头论足。崔娘子脸上露出矜持温和的笑意,给人指点了一番。   脱脱也凑上去,竖着耳朵听,暗道我聪明上手快学会了回去就把我的房间插的又香又清又别致。   听众人夸赞崔仙蕙,她跟着笑盈盈附和,一双眼,鬼使神差的,总想停在对方身上,把人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品鉴了个遍,谦逊问道:   “崔姊姊,我想请教你,是不是插梅花的瓶子就得用细颈长瓶呀?”心里想的却是我看佛寺的净水瓶就不错哩!   崔仙蕙含笑细致回答了她,末了,看看她乌油油的一头秀发,说:“你头发养的真好。”   脱脱心中得意,但不好表现出来,也装作矜持:“崔姊姊的镯子真好看。”   没过多大会儿,颜料备上了,崔仙蕙要给老夫人画窗台上那盆水仙,翠袖黄冠,冰肌玉骨,众人都说崔女郎就像这水仙花呢。脱脱听了,忙不迭去瞄水仙,暗道哪里有牡丹芍药美丽呀?   崔仙蕙作丹青,余者或聚、或散,问起脱脱擅长什么,她想也不想,露出一口洁白牙齿:   “我能……”眼珠子一转,改口说,“我会八国藩语,饮剑南烧春千杯不醉,还能打双陆,你们谁要是能赢得了我,我给你们劈叉。”   少女们矜持疑惑地望着她。   脱脱索性舒展了下身体,开腰压腿,柔韧的身姿袅袅娜娜飞舞一圈,轻松劈开双腿,嘴角一翘:   “呶,就是这样。”   寇乱后,长安风气略变,养在深闺们的少女不像从前豪气,打马球的都少了,见脱脱如此,神情意味深长小声交头接耳起来。这么看她片刻,见脱脱像是反应迟钝,依旧眉目带笑嫣然百媚的,少女们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那目光脱脱懂,佯装不知,欢欢喜喜爬起来,见人三五凑堆不知在说些什么,插不进话,暗暗思忖着还是阿蛮和李姊姊好,她甚至都想念起西市的小五和老板娘了。   宴会散了,脱脱从文府出来,少女们各自上了自家早早等候的马车。“砰”一声,屋檐下倒挂的冰锥水晶般破碎一地,脱脱捡起半根,舌头一伸,飞速舔了一口:呀,好凉呀。   她不急着回谢府,跑东市逛了圈,买两只净水瓶回到谢府学着崔仙蕙把梅枝咔嚓咔嚓修剪了,插进瓶子,左看右看,十分钟意。等谢珣从宫里来,听到下人们的禀告,脱脱赶紧起身。   谢珣在换衣裳,早对她冒冒失失一通乱闯习以为常,她还没问,自己先开口了:   “白氏和郑猪儿在魏博恐怕胡作非为过了头,那些骄兵悍将,怎么会甘心被妇人家僮控制,孙思贤已经被推举为新留后。”   脱脱无聊立在屏风旁摩挲他换下来的袍子,眼皮一翻:“你说孙思贤这个人心向朝廷,他接了帅位,会不会出尔反尔呀?”   “他还没接,只是暂领军务,但已经和魏博将士们约法三章,要他做留后可以,但要守天子的法度,请吏于朝。我看,魏博的事情前途光明。”   朝廷跟成德这一仗打的焦头烂额,颜面尽失,魏博却不知不觉变了天,成阴霾新年里一抹不多的亮色。延英殿里,皇帝也露出了罕有的笑容,在文抱玉等人的力劝下,把学士们又召进了殿内议事。   脱脱闻言,绕到屏风后一把抱住正在束腰的谢珣,仰起小脸:“真好呀,阿爷和夫君在魏博经营的心血没白费。”说到称呼,她拿腔捏调的,故意抛了个媚眼,谢珣紧搂住她腰不放,很显然,他也很是振奋,嗅到她身上梅香,嘴唇逗弄她小耳朵:   “再喊一遍。”   脱脱扭了扭身子,装作不知:“喊什么呀?”   “你刚才喊我什么?”   脱脱咯咯直笑,脸一别:“不知道,忘记啦!”谢珣捏住她下颌,把泛着花瓣色泽的脸正过来欣赏,脱脱却忽两眼放光:   “哎呀,如果孙思贤真的接了魏博节帅,又有心归化,朝廷是不是得派重臣去册封?”   她那点心思谢珣心知肚明,他笑笑:“孙思贤如果献上魏博六州的舆图跟户籍计簿,奉表归国,那才显得有诚意。自然,朝廷也会派重臣去宣谕。”   “是不是还会派小谢相公去呀?”脱脱脑子早飞了,盘算着册封的事说不定速战速决,这个时令魏博也是冷的不行呦,不过,到魏博去正好能买些好貂皮来,水光油滑的,又漂亮又保暖……   谢珣的声音把她从畅想中拉回来:“陛下属意中书舍人崔皓,学士确实合适。”   脱脱一愣,怏怏不乐“哦”了声,嘟囔说:“是不是阿爷还有你,跟学士的私人关系很好呀,你们不会结党吧?”   “学士日后也是要拜相的人,政事堂几个宰相结什么党?”谢珣在她眉心轻轻落下一吻,“你要不要跟学士一起去魏博?册封团要带些朝廷官员跟着去的。”   脱脱不高兴一推他,娇嗔说:“你故意的,你不去我才不去呢!册封团要紧的是礼部别出岔子,河北不同于长安,至于其余人,不过是个帮衬,要是再需要藩书译语随行,反正别找我……”   蓦地想起康十四娘,脱脱不觉手抚衣领,“台主……”谢珣的唇忽贴了上来,他低笑,“不说朝廷的事了,你在老师家过得高兴吗?”   脱脱嘻地笑了声,离开他怀抱,牵着谢珣的手往自己偏院疾步跑去,进了屋,踩过一地多余花枝,指着净水瓶说:   “你瞧,这是我插的!”   说完,一双眼热切地望着他等夸奖,谢珣只随意打量两眼:“还不错。”   脱脱搡他:“你好敷衍呀,哪里不错?”她自觉已经把崔仙蕙学了个十成像,没想到,谢珣根本都没用心端详。   “在老师家学的?”谢珣俯身嗅了嗅梅香,随手给拨正了一番,脱脱看他那个行云流水又状似无意的动作,像极了崔仙蕙,不知为何,方才还兴致盎然的情绪,倏地就消失大半。   “你又不爱插花,这样已经很好了。”谢珣笑言。   脱脱乌浓的睫毛一闪一闪的,忽然说:“我今天见着你想娶的五姓女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25 08:00:32~2020-07-26 08:0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66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z2000bb、离离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eck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五月天 20瓶;清欢 4瓶;童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两相处(24)   不知她又疯什么劲, 谢珣笑了,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不过瘾, 又亲了一下接一下。脱脱却不愿意投进他的怀抱里,咬着红唇:   “小崔娘子,你认得吗?”   谢珣还真想了一想, 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小崔娘子:“她是谁?”   脱脱狐疑地瞅着他:“撒谎,你不就想娶个五姓女吗?以前,在典客署, 我听李丞说宰相都会遗憾自己没能娶个五姓女,看来真不假。小谢相公, 全长安城的五姓女芳龄几何, 闺名小字, 御史台都调查的清清楚楚吧?”   看她掰着手指头一五一十地咋呼着,谢珣太习惯了, 微笑说:“对,全长安城待字闺中的小娘子我都了如指掌, 恨不得都娶了。”   脱脱却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大发脾气,小脸迷茫,竟没了下文, 默不作声把地上修剪掉的梅枝捡了起来,像是自语:   “长的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把它们修成别人喜欢的样子呀?”   她走了出去, 把梅枝放回梅树下,谢珣凭栏看着她身影,问道:“今天是怎么了?”   脱脱用鹿皮小靴子踢土,磨磨蹭蹭的, 一张嘴,呼哈吐着大口大口的白雾:   “小崔娘子会插花,她说话温温柔柔的,笑也很温柔,她走路姿态更好看,裙裾就像微风拂过的湖面,大家都很喜欢她,你喜欢吗?”   谢珣简直莫名其妙,蹙眉道:“我都不认识她。”   “你很想认识呀?”脱脱一脚踢飞一搓土,朝谢珣的方向,“清河崔氏,很了不起吗?”   谢珣颔首:“是了不起,关东望族,天下第一门第。”   脱脱“哦”了声,长长拖个调子:“谢氏也不比不上?”   谢珣痛快地承认了自己门第不如清河崔,脱脱沮丧地别开脸,有些粗暴地把落在肩头的梅瓣拂掉:   “那你是不是很想娶天下第一门第?”   “以前有。”谢珣坦荡的让人生气。   脱脱几乎要气死在当场:“那你去娶呀!”   谢珣还只是微微笑:“以前,我想过自己会娶一位出身良好温柔贤惠的妻子,兴趣相投,琴瑟和鸣。”   脱脱听得直挠头,发髻被她揉乱了,散落下来,小脸被冻的冰凉也不肯进去。   “但现在没这种想法了,你是什么样,我的妻子就是什么样。”   这话听得脱脱心头滚烫,简直要喜极而泣,她提裙飞上来,张开双臂,一开口,如莺声流乱:   “我要你抱抱我!”   谢珣双手环住她的腰,脱脱委屈说:“你见了小崔娘子会喜欢她吗?”   “不会。”   “那要是喜欢上了呢?”脱脱翻来覆去假设。   “不会。”   “你会娶她吗?”   “不会。”   两人都不说话了,四目相对,脱脱的眼睛如璀璨天光,仿佛栖息着神明,她忽然狠狠咬了谢珣一口,太突兀,谢珣吃痛有些惊诧地看着她。   她把脑袋一扬:“你只能爱我一个,要是敢辜负我,小谢,我就再不跟你好啦!”   展袖如云,谢珣垂眸看看手腕,兴味十足的:“你要是辜负我呢?”   咦,这个问题从不在脱脱的考虑范围之内,她愣片刻,说:“那就叫我牙齿掉光,成一头秃驴!”   晚霞漫卷,空气干冷干冷的,脱脱一抽鼻子,赶紧又问:“是我好,还是五姓女好?”   “你好。”   她朝他胸口窝一戳,点了又点:“这里,只能有我一个人。”说着,目光炯炯一扬脸,眉翠如远山,“我不比她们差,我知道,她们会的我不会,但是我会的她们也不会呀。最重要的是,我要是认定了谁,就会一心一意爱他,你也是,对吗?”   手上梅香重,在寒气凛冽的黄昏更添一份清绝,谢珣揉捏着她手指:“我写给你,好不好?”   谢珣把她领进书房,备好笔墨,写下几笔放纵飘逸的行草,脱脱一字一字念出来:   “相怜相爱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   她头一歪:“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想的什么意思?”   “刚才你说的那些。”   脱脱丢开笔墨,毫不在意,只把柔弱无骨的身子贴上去,抱紧他,谢珣人宽肩细腰,隔着厚厚的衣袍也能感受到那股刚劲,脱脱觉得很安全,把脸埋在他胸口:   “我爱小谢相公,谁也抢不走你。”   谢珣揉着她头发,低声说:“放心,我是你一个人的,没人抢的走。”   两人卿卿我我半晌,脱脱还是收起了字帖,如奉珍宝,放进存钱的小匣子里。谢珣见状,笑她一句:   “我还以为,你要珍之重之,最起码要叠放到贴身的荷包里。原来,扔到阿堵物堆里来了。”   脱脱不以为然,两腿一盘:“你提醒了我呢。”她把自己的首饰、通宝稀里哗啦摆到榻上,好一阵清点,又把自己小算盘打的一声比一声脆响,小嘴嘟囔着,不知在算什么。   谢珣走过来,一俯身,手指轻轻拨了两下,眉毛一挑,暧昧笑问:   “怎么样?够买没墙头的院子了吗?”   “你真烦人!”脱脱听出他调侃的语气,拿算盘轻敲他脑袋,“哼,又瞧不起人。”   谢珣捂着额头,半晌没说话。   脱脱赶紧爬到他身边,挪开他手,心急说:“我没用什么力气,打疼你了吗?”她扳正他的脸,“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啦。”   少女吐气如兰,谢珣觉得被她温热呼吸熨帖着,一颗心沉沉跳得急,他眼中促狭一闪,“骗你的。”   脱脱哼哼唧唧,当即弯起手指在嘴里哈了口气,朝他脑门狠狠一弹:“这下疼了吧?叫你敢骗我!”   真有些疼,谢珣一下抱住她,往下倒去,两只胳膊撑在她身侧,脱脱笑着把小手抵在他胸膛,娇腮欲晕,“我还没算好账呢!”   “不算,”谢珣幽暗的气息落在耳畔,外头霞光散了,暮色深重,屋里只掌了一豆灯火,他脱了外裳,余一件雪白单衣,更显脱俗绝尘,脱脱秋波流转,有些痴了。   谢珣热情的唇已经开始游走,对她轻佻:“我们欢好?”他动情的样子沾染着野蛮蓬勃的欲望,每到攻城略地时,那张英俊的脸,总有几分狰狞的意思。   脱脱一想到他白天在政事堂的模样,心尖都在颤,她颤颤搂住他脖子,呼吸不太稳:“小谢相公,是不是我太迷人了你就失控啦?”   “对,我一见你就昏了头。”谢珣的手从她眉眼滑到唇边,揉了又揉,直到把她一张饱满小嘴摩挲到殷红如血,一靠近,脱脱近距离看着他眉眼,几乎为之神魂颠倒,刚要张嘴,谢珣阻止了她,“别说话”。   她在淋漓的汗意中再度缠紧他,声音哑哑的,像稚子般脆弱:“小谢相公,我觉得我太高兴了,我什么都有了,我好高兴呀!”   谢珣闻言不语,只用更深的动作回应着身下的娇人儿。   这个年关,皇帝过得喜气洋洋,那些因战事上表想用唾沫星子淹死天子的文臣们并没想到,在朝廷窝囊透顶时,魏博居然易帅了。   鱼辅国虽然人还在战场前线灰头土脸,但宫中内侍们却精神抖索,等待新时机的到来。   元日大典一过,朝臣们忙着商议对策,殿内沸沸扬扬,吵成一锅粥。   “孙思贤根基不稳,自代为将,全是因为白氏和家僮倒行逆施,胡作非为,以至于权力分配不均遂起反心。这个时候,孙思贤如果不诉诸于依附朝廷,势单力薄,早晚有一天还会被人轰下台。”   皇帝听文抱玉分析的鞭辟入里,十分警醒,战事困顿,天下疲敝,天子需要一个就坡下驴的机会。他把身在魏博监军的内侍书函粘出来,负手踱了几步,说:   “孙思贤的归顺之意很明显了,辞旧迎新,他在急等着朝廷的任命状,你们看,朝廷当下该怎么办?”   这件事,皇帝跟宰相们在延英殿里已经彻夜讨论过了,他还想听听百官的建议。   “朝廷应该静观其变,依照惯例,先谴中使前往宣慰,再伺机而动。”右仆射在努力替宦官们争取扳回一句的机会,几个内侍,会意地投过去一眼,面上矜持,耐心候着天子下文。   皇帝在殿前站定,迎接呼啸北风,冷刀子割脸,他看着长安上空釉蓝枯干的天,沉思说:“这个法子倒更稳。”   谢珣厌恶右仆射嘴脸,也不管一脸跃跃欲试的财官们,对皇帝说:   “如果遣使去魏博,把魏博将士们联名请求朝廷任命孙思贤的奏表带回,陛下再恩准,孙思贤会感激何人?孙思贤已经加急把舆图户籍送来,诚意昭昭,陛下应该当机立断结以大恩,把节度使的旌节现在就直接赐给他。这样一来,孙思贤才会感激朝廷的恩德,而不是魏博的将士。”   皇帝步子踱了半晌,沉思说:“有道理,容朕再想想。”   本都连册封的使者谢珣和文抱玉都已推荐了中书舍人,一场朝会下来,天子的心意又变得方向难测。下了朝,内侍中的枢密使劝皇帝说:   “例来,都是朝廷先遣使去宣慰,等探明实情,再回头授予旌节,现在陛下要给魏博破例,直接封节度使,奴以为不大妥当。以后,若是其他藩镇纷纷效仿,逼着朝廷立刻送来旌节,岂不棘手?”   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枢密使如沐春风地从内宫出来,刚跨过那道门,琢磨着怎么跟右仆射通通声气,前头一人早在等着他了。   “呦,小谢相公,不在政事堂忙?”枢密使跟谢珣抱了一拳,谢珣冷眼看他,“鱼辅国在前线仗打的跟屎一样,你们打算在圣人耳边又兴什么风,作什么浪?”   枢密使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小谢相公也能作如此粗鄙之语?”   谢珣漠然无比:“我已经很客气了。”   枢密使眉一扬:“听小谢相公这口气,中贵人不行,相公倒能指挥好千军万马?”   谢珣眸光陡然锐利:“你放肆,我几时说过我能指挥好千军万马?你什么东西,轮的到你在这颠倒黑白污蔑相公?”   他人年轻,锋芒却比首相文抱玉还要盛,还要烈,枢密使被他严厉的口气镇住,一时心虚,支吾着:   “是某说错话,得罪了相公。”   谢珣直接拂袖走人,到宫门前,径自说:“我要见陛下。”宫人犯难,“相公,已经散朝了。”   “你去传话,就说我今日要是见不到陛下,会在这门口一直等着。”   听他那个说一不二的口气,枢密使恨的简直是头昏脑涨,瞅他片刻,一抬脚,赶紧带着皇帝的旨意去找指定宣慰的中使。   皇帝难得放松一刻,兴致上来,抱着个美人在腿上喁喁私语,刚要入港,被人打断,皇帝怒气上来,喝道:   “找死是不是?”   把个小黄门吓得两股战战,舌头都跟着打卷,囫囵学完,皇帝怀中美人手指在他胸膛上不住画圈,娇声抗议:“小谢相公可真够厉害的,都敢要挟陛下了。”   皇帝一肚子火,拧着眉头,略作思忖把美人丢开,在美人哀怨愤恨的目光中穿好衣裳离去了。   “臣无状,恳请陛下立刻下诏孙思贤为节度使,长安的恩威能否在河北再次打开局面,就在此一举。成德战事不利,这也是震慑张承嗣结束战争的最佳时机,现在,成德前线除了耗费府库资财和百姓脂膏,毫无取胜的可能。”   谢珣开门见山,绝不拖泥带水,皇帝心里烦躁,强忍说:“我已经下诏让中使去宣慰,先命他为留后吧,观察一阵,再赐节不晚。”   谢珣眉心隐隐乱跳:“陛下!这个时候答应孙思贤,能收事半功倍之效,错过了,陛下日后追悔莫及!”   皇帝终于忍不住发火:“谢珣!你是天子,还是我是?朕都已下了诏命,你退下。”   “下达的诏命可以召回,臣恳请陛下再重新下诏!”谢珣袍子撩起,跪在了地上。   皇帝气不过,恨不能随便抡起身边一样器物砸死谢珣,一张脸,涨的通红,才问,“文抱玉呢?把你老师叫来。”   “文相公在政事堂亲自过问吐蕃回鹘的事。”谢珣静静答道。   皇帝一头雾水,咬牙问:“这两个好邻居又想干什么?”   “御史台的人抓到吐蕃回鹘在长安的细作,截获书信,送到政事堂藩书译语这里来,文相公正在问话。”   皇帝阴沉着脸,心里咯噔了下,瞥眼谢珣:“什么书信?”   谢珣转过身,对坐在御案边的皇帝说:“写神策军战斗力如何,长安发兵多少,所费军资多少,这样一来,吐蕃回鹘对朝廷如今现状了如指掌,一旦趁虚而入,长安注定难能首尾兼顾,兵连祸节,陛下难道忘了奉天之变?”   皇帝的脸色一下骤变,他没有忘。奉天之变,贼寇攻入长安,残暴非常,没能逃出的宗室被掏空肺腑,丢去喂狗,这对年轻的太子来说就是一场噩梦,终身难忘。   龙椅上,皇帝像是瘫了一瞬,良久,他握了握拳--只握住一掌心的冷汗,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脱脱在政事堂魂不守舍的。   看到谢珣身影的那一刹,几乎想要跳起来拎袍冲出去,她忍住,等他人进来和文抱玉说话时,自己该识相的退出去了。   但脚下生根,挪不动步子,恋恋不舍瞧他几眼,谢珣微微一颔首,示意她先出去。   “哦,这件事春万里做的很好,”文抱玉突然说道,“她翻译的极细。”脱脱被他夸,不好意思一笑,回礼说:   “下官应该的。”   人磨磨唧唧出来穿靴子,甩甩手腕,又捏捏嘴角,方才又说又写,都酸了。   外头死冷,脱脱呵呵小手,把耳朵也搓了一搓,见中书省门口晃过道穿绯身影,以为看错,再定神,绯袍官员又晃了一趟。   怎么不进来呢?   脱脱认出是中书舍人崔皓,暗道一定是找相公们的,热心奔过去,告诉他:   “相公们在议事。”   一面说,一面头一次认真打量起中书舍人:嗯,身量很高,胡须修的不错,一把美髯飘逸着呢。再看眼睛,虽然人到中年,但依旧很清澈,目光不飘忽,一看就是心性很坚定的人。所以,他家小娘子很招人喜欢。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姓崔……   崔皓被她一个小少年似的打量,有些讶异,脱脱毫不畏惧,微微一笑:“天冷,学士还是到隔壁厢房等相公吧,烤烤火。”   不料,崔皓却拒绝了:“文相每日散衙走的准时吗?”   “基本不准时,文相总是走很晚,”她心里发笑,“小谢相公走的倒准时,如果是回御史台,只怕更早。”   一提谢珣,中书舍人那张脸上就显露出些微妙的柔和表情来,他点了点头:   “知道了,劳驾你去告诉文相公,我今日和他一道走。我怕相公们在议事繁忙,就不进去打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26 08:01:04~2020-07-27 00:30: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缘愿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离离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秋日连翘 8个;boba奶茶 6个;Becky、琳琅1943、碧玺玉玉、柚柚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夏天的宝贝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两相处(25)   等到文抱玉, 说明来意,两人一路从河北谈到开春的水利治河,再到河西秋防, 一年到两头的大事几乎一网打尽。走半天,没急着回府,而是到东市一家酒楼坐了。   钲声响过, 坊市开张,道上贩夫走卒熙熙攘攘,叫卖不断。文抱玉选了个雅座, 清清静静,从中书省出来的晚, 会食有段时间, 稍觉饿感, 两人要了红烧鸭肝、陈皮清酱炖的蹄髈、金华火腿,全是下酒好菜, 文抱玉拿手巾揩了揩手,笑说:   “学士, 等河北的事安定,再约上户部几个人,一定要到小谢曲江的宅子里痛快饮一场。”   崔皓心里一动, 点头问:“小谢相公那处宅子,我早有听闻,清幽的很, 是个消暑的好去处。”   “岂止是消暑,他那个宅子,这个时令,松花满目, 梅芳四溢,另有青石温泉,泡上一泡浑身脉络都通畅了。”文抱玉为他斟酒,崔皓忙起身去接。   本不知怎么起头好,这一说到谢珣,崔皓倒便宜了,问:“小谢相公这过了新年,我记得,该二十有七了吧?”   “不错,金乌长飞玉兔走,他可不是当年的少年郎了。”   “是,这个年纪确实也该成个家了。”崔皓抿口小酒,不动声色把话题引出来。   文抱玉手底双箸挑了块糯烂的蹄髈,慢慢咀嚼着,噙笑说:“学士知道,他之前定亲的事极其不顺,总是出岔子,坊间都说他克妻。要我看,也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不过巧合罢了。”   那些事有所耳闻,崔皓本也犹豫,但和谢珣共事几载相处和睦,两人政见理念相差无几,很是投缘。他是英年才俊,若能做了东床快婿,门第出身、官职品阶,怎么算,跟清河崔也是般配的了。   这么一合计,崔皓暗暗较劲,他偏不信这个邪,女儿是自己一手教导出来的,懂事礼,通人情,无论嫁给谁都会是个贤良人妻。   “我倒听过安乐公主跟小谢相公的一段,”崔皓这么说着,文抱玉轻轻瞥来一眼,他老脸一红,咳两声,“小谢相公这两年没什么动静了,你是他老师,就不替他急吗?”   文抱玉笑了:“看来,学士替我这个学生急了。”   崔皓的脸更红,连连摆手:“那倒不是,小谢相公人放在这儿,何愁无好妻?”   说完,又有点后悔,若是提及自家女儿,有先造声势自卖自夸之嫌,未免不够谦逊。崔皓最擅撰写计簿,四十一个藩镇,二百九十五个州府,这里朝廷能收上来多少税赋,他都一清二楚。但一到子女上的事情,总有一种老父亲无能为力的感觉。   转头看着外头街上走过背着稚子的年轻妇人,崔皓忍不住轻叹:“我有时真羡慕文相,女儿出了阁,再没心事了,不用操儿女那份心。”   后头的话没好意思说,仙蕙人十七岁了,却未能定亲,儿子死活不愿意出仕……   文抱玉闷声笑:“羡慕我这个鳏夫?”   崔皓的老脸已经涨的微红,全然没在翰林院的从容,支吾开口:“我家中有一小女,年方十七,为能给她结一门好亲事,我同夫人没少商量过。我那孩子,人很温顺但也有点小傲气,非要个自己十分心恳的郎君才愿意嫁。”   话都说到这了,文抱玉心知肚明,双箸一点,招呼崔皓吃鸭肝,“学士,你我也算相识多年的老友,直说了吧,是不是看上了小谢?”   一下戳破了说,崔皓简直要结巴了。   文抱玉放下酒盏,笑道:“以你我的交情,如果你是想让我去做媒人,我本不该推辞。”   崔皓心里一凉,脸上有些挂不住:“文相是觉得……”   文抱玉岂不了解他,一摆手:“两人自然是匹配的,只不过,小谢似乎已经有意中人了,以你我的关系,我就不隐瞒你什么了。这件事,我十分乐意帮忙,只可惜晚了一步。”   听完这些,崔皓脸上难以掩饰那股失望和尴尬,只能连忙举杯:“那是,那是,我不知道小谢相公原来心有所属,这么冒失,让文相见笑了。”   后头潦草结束,但崔皓吃了许多酒,有些微醺,跟文抱玉苦笑说:“就当我今日没提过,好吧?儿女的事非得到合眼的那天才能不操心。”   人落寞地回到家中,不知该怎么跟女儿说,犹豫半晌,刚要转身走,被恰巧出来的崔仙蕙喊住:   “阿爷,今天翰林院不值夜?”   崔皓一身酒气,忙抖了抖袍子:“今天不该我,你母亲呢?”崔仙蕙狡黠的目光把他一打量,笑问,“阿爷,你今日跟谁这么好兴致?”   “哦,文相公,这两日忙河北的事,有些疲累,大家小聚散散心。”   崔仙蕙转头吩咐奴婢去端解酒汤,请父亲进屋。   “蕙儿,”崔皓看她忙里忙外,解衣奉茶,更觉伤怀,“下一次的春闱,听陛下口风,想让我来主持。”   她扭过头,是个莞尔模样:“阿爷,你是想说,春闱里头指不定还能出个像小谢相公这样的探花郎是吗?”   崔皓直叹气:“你太聪明了。”   崔仙蕙在父亲面前一点也不忸怩,心中微涩,可脸上却一派淡泊:“世事难料,破镜尚能重圆,我跟小谢相公今日无缘,也许,日后有了呢?就是没有,那也无妨,人活一世谁没有些得不到的梦?”   崔皓苦笑:“看来,阿爷不用开导你了。”   父女两人低声叙话良久,崔皓出来,看天幕上已经挂上了又冷又亮的星子,北风呜呜作响,他摇摇头,就当是场偶然,准备把这个事还是忘了的好。   朝廷选在上元节这天,下了诏书--册封孙思贤为魏博节度使,赐旌节,中书舍人崔皓将携册封团不日抵达魏博,举行册封仪式。   天下强藩顿时傻了眼。   风雪不断,魏博的上元佳节和长安一样热闹,火树银花,闹市如潮,足足数里路尽成一片连绵的灯海。貌美的小娘子们不怕冷,有心要在全年唯一不宵禁的日子里好好卖俏,毡帽也不戴,一个个的,雾鬓云寰,顶着一头碎琼,却难遮发间闹蛾珠翠的光彩,人一过,便洒下了串串欢声笑语。   云鹤追人在灯火阑珊处,透过红光,欣赏着少女们的娇颜,奴仆匆匆来,附在他耳边急声说:   “兵马使派人到处找公子。”   兵马使是孙思贤旧职,朝廷的使臣没来孙思贤坚持不准将士称呼他节帅,云鹤追闻言,看看尽头似乎真的有些动静,嗤笑了声:   “我一个残废,值得他这么兴师动众?”   他让人把他推进与白氏秘密相会的临街小楼,白氏不在,托人把书函给他。   云鹤追本该苦恼至极,原计划,是等着白氏和孙思贤两败俱伤,他坐收渔翁之利。回头看,是自己未免太自大了,他无根无基的,一个外人,魏博的骄兵悍将们随时都能把他砍成肉酱。   举手烧了白氏的信,心底冷嗤,这个跋扈的女人自己都泥菩萨过江了,孙思贤没杀她母子,已是万幸,她还有什么资格指挥自己?   是夜,趁上元佳节的混乱,拿出丰厚钱财,贿赂了守城门的小吏,云鹤追消失在了苍茫的风雪夜中。   孙思贤没能搜查到云鹤追,未放心上,接到朝廷诏令后,先在节度使议事厅召集将士议了一阵,人走后,留幕僚说话。   “主公,这回朝廷的动作迅疾利落,可高枕无忧矣。”   孙思贤轻轻吐气,一连多日惴惴不安的心放回肚子里。环顾四下,踱步在厅壁前驻足,拧着眉头思索半天,回头笃定说:   “不能住这儿。”   幕僚会意:“主公是嫌逾制了?”   孙思明在时,府邸、车马、衣饰哪一样不逾制?煌煌的节度使大厅就很刺眼。   “我本惴惴不安,历来朝廷也不过是让自领军政的将帅做留后,没想到,陛下直接让我做节度使。如此天恩,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唯有一心向国可报天子一二。你去安排人,把该拆的拆了,该毁的毁了,我还是回我原先兵马使的公房办公。”   幕僚视线一直尾随着他,分析说:“主公一旦归顺朝廷,成德这一仗,张承嗣铁定先不打了。除却河北,诸如淮西、平卢这样独立十几载甚至几十载的藩镇,也肯定心存怨气,势必要派说客来游说主公啊!”   孙思贤浓眉坚毅地一扬,说:“谁来也不行。”   果然,朝廷的人还没到,张承嗣的人、淮西平卢的人迫不及待先来刺探虚实了。孙思贤面上客气招待了他们,但话里意思却是十分的不客气,说客们碰一鼻子灰,悻悻而归。   早春二月,长安的寒冻还未迎来春风,成德张承嗣遣使者入朝,请求天子准许他改过自新,却决口不提德棣两州归属。刚过去的这个隆冬,风雪成灾,战事拖得朝廷疲惫不堪,幽州朱山老病侵夺的身体也未能再熬来新的一年春草发,紧跟内乱。   皇帝就势同成德和解,结果虽令人窝囊又憋火,但好歹算是有个了结。   户部账面上的数字十分钻心,这一战,消耗了朝廷整整五百万緡,皇帝萎靡不振地坐在大明宫里,文抱玉怎样劝慰他,他都打不起精神。   直到几日后,朝廷忽收到淮西节度使的上表。政事堂里宰相们围着这封上表,很是怀疑。   “刚发动兵变大半载,刘少阳就言病危,要朝廷任命他的儿子为留后,我看他不是病了,”谢珣清眸闪动,“他应该是死了,淮西秘不发丧而已。”   文抱玉点头:“如果真是这样,淮西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不同于河北,四周藩镇大都没有独立的传统,基本是孤掌。”   左仆射一听这话,心惊肉跳,迟疑问:“文相的意思,干戈刚平,又要再起?”   文抱玉不置可否,顿了顿,离开政事堂往延英殿去了。   南面那排公房里,脱脱将归来的册封团的一些文书整理入档,忙活完,发起呆来。春寒料峭,局势跟早春似的捉摸不透,她身上还穿着厚厚的衣裳,心里盘算一阵,有点懊恼,文相公什么时候正式认自己呀?   她新衣都裁好了,要怎么说,怎么奉茶,怎么叩拜,在谢府被谢珣耳提面命练了许多次,老派不上用场,真的好烦。   见到谢珣,难免要撒娇:“是不是文相公反悔了呀?”   谢珣满心都是淮西的事,笑瞥她一眼:“没有,只是近日太忙,初定了三月三,正是休沐。”   脱脱立马粲然一笑,抱住他手臂:“呀,文相公真好,三月三都是要到曲江踏青的,文相公不出去玩啦?”   “不出去,专等你这个女儿上门。”   脱脱嬉笑着往谢珣怀里乱拱,跟浑身痒的狸奴似的,不蹭几下,要痒死了,她软若春水,紧紧缠着谢珣的脖子:   “新年都过了,我十六岁了,那你什么时候娶我呀?我可不想当老姑娘,我要正大光明地和小谢相公做夫妻,生娃娃!”   生娃娃是假,也被她说的像真,那语气,缠绵恳切的自己都要信了。脱脱黏糊的不行,小手跟着不老实,谢珣亲她,任由她一遍遍肆意摸着自己,火烧起来,两人滚到了榻上。   事毕,两人躺着,脱脱抬起迷迷蒙蒙的眼:“为什么要再等等呀?我要是成了文相公的女儿,你就可以提亲了,不是吗?”   谢珣笑道:“话是这么说,但太急了,我怕被外人看在眼里不好,所以过个半载最好。”   脱脱脚丫子蹬他一下,不高兴说:“你怕别人说你,是不是?我让你觉得丢人,是不是?我要是五姓女,你肯定就不用纠结犹豫了。”   “好端端的,别总是生气,”谢珣哄她,“我要是真嫌弃你,何必娶你?”   脱脱立刻笑靥如花,抱紧他腰,喃喃说:“我就知道,你好爱我的,我也爱你。”   她带着孩子心性,气氛上来,人就像花蜜做的,甜的发腻。谢珣摸摸她的腰,纤细,却不乏韧劲,该有肉的地方却毫不含糊,还在长身子,像一株蓬蓬勃勃的小白杨。   “怎么老跟五姓女比?你不用跟她们比。”   谢珣的声音里无比怜爱,脱脱身子扭了扭,骄傲说:“我没觉得她们比得上我呀,”眼睛忽然狡黠一眨,又去摸谢珣,“你是正人君子,但不爱大家闺秀,我知道,你就爱我这样的,为我着迷,为我昏头,是不是?”   不等谢珣回答,她主动含住他嘴唇,一个翻身,要在上面,下颌扬起道艳丽弧线,把他手放在自己腰上:   “我又想要了。”   谢珣看她热烈直白的眼神,呼吸变得急促,手一捻,低笑说:“我这辈子都只能做你的裙下之臣了。”   临到三月三,长安乍暖还寒,朝廷要讨伐淮西的消息不胫而走。脱脱不甚关心,只不厌其烦的把自己装扮的花枝招展,一有机会,就想往外溜。   天多蓝呀,花多艳呀,黄灿灿的迎春花开了半座长安城,更不要说桃花乱落,红雨纷飞,娇嫩的花瓣总是不经意间落满衣襟,芬芳沾染。她折来两枝桃花,摘最盛的那朵,别在衣襟,恨不得现在就穿更轻薄的春衫,这样,她欺霜赛雪的脖颈就能被大家看到暗羡了。   可三月三这天,迷糊醒来,枕边谢珣早没了人影,她愣了片刻,光脚就跑了出来,问家仆:   “相公人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   脱脱“哦”了声,怏怏望着床头叠放好的新衣,刺绣精美,轻软无比,还没上身呢!她不高兴地托腮往窗外瞧去,但见花丛中飞出两只粉蝶儿,你追我赶的,很快,飞过墙头往外去了。   “我可不想辜负这么明媚的春光。”她嘟囔一句,打扮好自己,照例穿上最漂亮的衣裙,跑出来,在秋千架子上荡起来。   衣袂飞舞着,也像只蝶儿,脱脱越荡越高,越荡越兴奋,觉得自己差一点就可以飞上九天,翱翔展翅,她拼命往外瞧着,希冀谢珣的身影快点出现在自己视线里。 第46章 、两相处(26)   皇帝要讨伐淮西得到的支持, 远比河北来的多。监察御史从淮西传回消息,淮西节度使确实中风死亡,其子刘远道秘不发丧已经接手淮西军务。   上一次错过的机会, 皇帝也没想到这么快又出现在眼前。河北可缓一缓,但淮西是肘腋之患,必须趁机解决。   皇帝下旨褫夺了刘远道的爵位, 淮西是淮西,自鱼辅国灰头土脸带着神策军回朝,群臣激愤, 纷纷上表云战事不利要严惩身为统帅的鱼辅国。   他人在宫中躲避风头,一见皇帝, 便要痛哭流涕。皇帝禁不住朝臣压力, 表了态, 却也不过是轻描淡写把鱼辅国贬了职,连长安城都没驱逐。   “这些日子, 要懂得夹着尾巴做人。”皇帝薄责家奴,鱼辅国跪地哭个不停, 哭得皇帝烦了,摆手让他先滚。   退出殿门,鱼辅国把眼泪两下抹干净, 整了整仪容,问身边黄门:“我听说,政事堂里张承嗣的人正在见相公们?”   “正是, 今天本来休沐,他一来,相公们又都来办公了。”   鱼辅国目光一调,意味深长看着中书省的方向, 颇有些幸灾乐祸,他负起手,咂摸一阵,优哉游哉地踱步走了。   朝廷要打淮西,淮西反应很快已经向成德、平卢请求援手。张承嗣派了牙将杜文卿来长安,杜文卿名文绉绉的,但武将出身,性情粗疏跋扈。一匹快马疾驰到长安,左溜右逛,不过觉得长安人多些集市更热闹些殿宇更恢弘些,余者,没什么了不起。   他被领进政事堂时,没个恭敬样儿,两只眼,大喇喇先往那具蚕茧纸装裱的大屏风上横扫,鼻子一吸,道句“哎?什么香这是?”顿时引得上头相公们侧目。   文抱玉面色凝重,等着他行礼。杜文卿抬眼瞧见上头坐了几人,个个紫袍玉带,想必就是长安城的相公们了,他心里不屑,只把宰相当成皇帝的狗,没事叫两声,实际上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念诗谢文,有个屁用?于是,手随便一抱拳,说道:   “相公,在下杜文卿奉张节帅之命入京奏事。”   “既是入京奏事,朝廷的礼仪你应该知道。”文抱玉声音清越,微有厉色。   杜文卿松垮的眼皮一翻,瞧文抱玉面容朗朗,姿态高雅,一副文士模样心里更是轻视,皮笑肉不笑来了句:   “在下是个大老粗,想学,可惜学不会,只能请相公你多包涵了。”   说完,朝四下一扫,问,“臣的位子呢?站着回话吗?”   谢珣冷眼看他半晌了,道:“你自己都说了,大老粗而已,既然不懂,我可以告诉你,这是政事堂,张承嗣在这里都没位子,你也配提?”   杜文卿目光一动,看谢珣不过是个极年轻的小白脸,神情虽冷峻些,但也不放在眼里,混不吝说:   “没有就没有,在下可不像京城的人,骑不动马,走不得路,有事没事吟两句酸诗,在下风里雨里都颠簸惯的,站着也无妨。”   谢珣厌烦透了他这套藩镇牙将做派,冷道:“你有事说事,少废话。”   杜文卿闻言,心头冒火,懒懒散散一张嘴:“节帅说了,请朝廷宽恕淮西刘节帅,放他一马。”   文抱玉也很冷淡,但气度犹在:“这是朝廷的事,与成德无关,成德自己战事刚平息没多久,应该关心自己的生产诸事,而不是对长安指手画脚。”   一听这话,杜文卿来劲了:“相公这话错了,成德兵强马壮,跟谁打都不怵。再说,要说恢复生产,相公何必忧心成德,我听说江南过去这年收成不是很好,朝廷就指望着江南收钱,相公还是多担心担心朝廷自个儿吧。”   他出言不逊似是家常便饭,哪里是来奏事的,分明来撒野的。文抱玉眉头微蹙,“我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你回去吧。”   杜文卿越发起劲,横竖不愿意走,头一昂,下意识往腰间是个按剑的动作,虽然入政事堂早解了佩剑,但姿态,却是足足的:   “相公,朝廷眼下不宜大动干戈,”他摇头晃脑卖起关子来,“孔子怎么说的来着,君子的过错,就像日月之食,是个人都看的见。天子的过错恐怕更是如此,成德之战,不就是前车之鉴吗?你们读书人,最讲究什么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是这么说的吧。别到时,又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果朝廷一意孤行,成德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座上,就连一向乐于当个老好人的左仆射都仿佛受到莫大羞辱,满脸通红瞪着他,气的手抖。   文抱玉果然沉了脸,喝道:   “这是大周最高官署,帝国威仪所在,淮西刘远道不居父丧,擅领军事,荧惑一方之人,胁迫三军之众。你一个无知鼠辈在这里也敢在政事堂狺狺狂吠,朝廷倒要问问张成嗣,是不是现在又打算绝朝廷礼意,忘父子恩情?”   一番言辞,如震玉簧,不等杜文卿还嘴,文抱玉冷斥一声:“来人,把他轰走!”   他一个壮汉,不是那么好轰的。谢珣早吩咐吉祥带人来,把人摁倒,三五下扒了杜少卿的衣裳,见他要叫,立刻塞了一嘴臭抹布,利索把他一举,抬出中书省,一路走到崇明门,往地上狠狠一掼,看都不看,甩手走人。   政事堂这个插曲,令人极不愉快,文抱玉跟几人略作商议,对谢珣说:   “今天上巳节,答应你的事我没忘,走吧,你把她带家里来。”   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烟消云散,文抱玉换了副心情,回到府中,等两人上门。   脱脱人已经不在秋千上了,她同奴仆打了两把双陆,赢几枚通宝;趴草丛间,用车前草逗了半晌洞里小虫;又掐了花开正艳的紫玉兰,插了掉,掉了插,余光瞥见谢珣的身影了,极力按捺住雀跃的心,一转身,腰若流纨素,跳起了胡旋舞。   谢珣从长廊慢慢走过,心跳渐疾,目光定定地追逐着那个窈窕身影,一树桃花,一束细腰,他忍不住驻足,噙笑看着她旋转。   人就像壁画上的飞天。   转眼间,风送来她的清香,飞天落在人间,一张皎洁明秀的脸就在眼前正对他甜蜜蜜地咧嘴笑,谢珣自动张开双臂,揽她入怀,柔声说:   “等从老师家回来,我给你打羯鼓。”   都不说他大清早跑了个无影无踪到底去了哪里,脱脱眉头一皱,眼尾翘起:“可是,你去哪儿了呀?我好想你,一半天懒懒的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动。”   她跟只小燕儿似的,飞这一下,飞那一下,额头绒毛在日光折射下闪着细碎的汗,谢珣也不拆穿她,只是笑:   “是吗?不过我看你还不够想我,真的想我,你现在应该首如飞蓬。”   脱脱故意晃了晃头上的蜻蜓点翠发钗,清脆一荡,娇娇说:“我才不,丑死了,你看我今天好不好看?”   “好看。”   脱脱凑近他,手指自己眉心的花子,“你瞧,这里好看吗?是条小鱼儿呢!”   “好看。”   她勾住他脖子,腰一跃,谢珣打横抱起了她,脱脱便翘起自己的脚,摇晃不定,笑声婉转:“那我的鞋子好看不好看?”   “好看,你哪里都好看。”谢珣轻咬她一口,“这么好看的小娘子,跟我一起去老师吧。”   脱脱在他身上直笑,她又长高几分,像匹小野马似的,两人高高兴兴一道上了马车,往文抱玉家中去。   到了文府,脱脱像变了个人,绿萝裙曳地,脚步轻如云,人袅袅似柳地走到文抱玉座下,双手奉茶,一开口,像小莺出谷:   “请阿爷用茶。”   文抱玉含笑接了茶,遮袖饮了,又放回她手中,说句:“我儿起来吧。”脱脱嘴角的笑意遮都遮不住,她把茶瓯轻放好,跪在垫上,两手折在胸前,稽首叩拜,以手触额,如此反复三次,才慢慢起身。   从今日起,我就是文相公的女儿啦,脱脱有些自矜的掠谢珣一眼,自己斯斯文文聆听着文抱玉的教诲,两只灵秀的眼,水汪汪的,一眨不眨倒像个天真孩童模样。   一通仪式下来,脱脱简直要飘,文府留饭,她吃相文雅,看都不再看谢珣。知道他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身上,故意不搭理,只跟文抱玉卖弄熟悉的番邦风土人情,伶牙俐齿,一肚子的话。   “你喜欢的饆饠。”谢珣提醒她,脱脱冲他微微一笑,蘸着酱,一小口一小口品尝,瞥见他眼前有份五生盘,心中嫉妒,频频朝他丢眼神,谢珣会意,送到了她跟前。   脱脱矫情地看着他,装模作样说:“谢台主自己也吃呀,不必顾及下官。”   谢珣失笑,面色不改,竟真的又把五生盘端了回去,脱脱眼睁睁看着肉片从眼前移开,睁大了眼,征询的目光里有质问:   你在干什么?   “我差点忘了,译语口味清淡,来,还是多吃些野苋菜,清新爽口。”谢珣一本正经招呼她,碍于文抱玉在,脱脱似嗔似笑,很快,俏皮地一挑眉,把五生盘和醋芹调了个位置,一脸关心状:   “听说谢台主近日为淮西事操劳,熬夜上火,肉生痰还是要节制下。来,你也多吃些清淡的。”   两人青春正好,斗嘴为乐,纵然是文抱玉在,情意也遮掩不住。文抱玉看在眼中,浅笑而已,即使清楚两人并不匹配,谢珣要娶眼前少女依旧困难重重,却也不忍心打破,只殷勤劝两人吃酒吃菜。   念她是女孩子,上的甜酒,入喉清润可口。谢珣却道:“老师别小看她,她喝的了烈酒,号称是千杯不醉,不知真假。春万里,要不然给你多上几壶?”   脱脱瞪他一眼,四下轻扫,张望两眼,立刻有贴心的婢子上前来,问:“小娘子要更衣吗?”   脱脱点个头,人翩翩走出,临到门口,回眸给正瞧着自己的谢珣打个眼神,他尾随而至,两人在一丛青竹后半遮身影说话。   “你坏死了。”脱脱抱怨道,“为什么老在阿爷跟前打趣我?”   谢珣声音变得很轻快,很少年气:“没什么,我喜欢,老师不是外人,他什么都知道。”   脱脱手指戳戳他,“阿爷回头该觉得我简直是个大男人呢,我要做淑女的!”   “是吗?”谢珣弯腰,挑起薄薄的眼皮打量她,“让我看看,你是淑女还是小野猫?”   脱脱抬眸,目光落在领口,再往上,是线条流畅的下颌,薄唇,高挺的鼻,黑亮的眼。隔着人海,她总能一眼看到他,那双眸子淡于秋水冷于刀,但温柔起来,又是如此让人沉迷,他可真英俊呀……脱脱忽然意识到自己心猿意马,像一条狡猾的鱼,从他身侧溜走了。   呸呸呸,今天我是有正经事的,脱脱告诫自己。   从文府告辞回来,一连几日,脱脱都觉得自己高兴地仿佛住在了云端。   再到政事堂,偶尔看见相公们结伴一面走,一面议事,形色匆匆。她那眼神就情不自禁变了,有些羞赧,有些自豪,红菱般的小嘴总忍不住微微翘着。   怕被人看,头一垂,窗外的春风把手底文书吹得哗啦作响,脱脱觉得自己的心,也就像檐下铁马那般,动个不停了。   真像梦啊,她竟然一载之内,有了阿爷,有了夫君,再想安化坊住着的李横波和阿蛮,脱脱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她过的更完满。   这天回了趟安化坊,阿蛮怀里抱着只狸猫,在石板上晒太阳,她顽皮,给猫编了个花环扣头上,使劲撸。猫很不耐烦,跃跃欲试,却没能逃脱阿蛮的魔爪。   脱脱到她跟前,故意吓一声,阿蛮大叫,手里猫趁机跑了,花环掉地上。   “脱脱,你是鬼吗?走路没声音。”   脱脱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晃出个包裹,阿蛮大喜,赶紧解开,原都是长安城今岁时兴的布料,她兴奋地一样样往身上比划,觉得自己美极了。   到屋里,捡了素雅的给李横波,鲜艳的给阿蛮,热闹完了,李横波打量脱脱气色:润白的脸,火红的裙,人像盛开的海棠,色泽清又艳。连明媚的春光跟她一比,都要比下去了。   “我看你高兴的很。”李横波指着她嘴角,脱脱神神秘秘的,凑她耳畔,“我很快就能嫁给小谢相公啦!”   看她眉飞色舞,李横波往后掣掣身子:“他说了?”   “对呀!”脱脱歪着脑袋,“也许,等到落叶再次满渭水的时候,或者,大雪纷飞长安城变成个白茫茫世界的时候,我就要做相公夫人喽!”   阿蛮看她那个睥睨不驯的劲儿,忙丢开布料,攥她手臂乱晃:“脱脱,脱脱,啊不,谢夫人,你可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请我给你当大管家的!”   脱脱眼一勾:“放心吧,没忘,我就封你做大总管,神气不神气?”   “神气!”   阿蛮讨好又忧愁地凑她脸前:“小谢相公,嗯,他要是不答应咋办呢?”   脱脱十分豪气的一挥手:“内宅的事归夫人管,我答应,那就成了!”   阿蛮突然“啧”了声,上下瞅她:“脱脱,我觉得你不像个相公夫人。”   脱脱一愣,两人很快在院子里追的鸡飞狗跳。   跑累了,阿蛮一头的汗,气喘吁吁说:“脱脱,你不会做了夫人就忘记我吧?”   脱脱上前一搂她肩膀,笑眯眯的:“傻子,你是我的阿蛮妹妹呀!”阿蛮定定看着她,忽然抱住了,脸藏在脱脱渗着甜香的秀发间,“脱脱,你对我和李姊姊真好,我明白,我当不了大管家,我给你当个小婢子就满足了!”   她是奴隶,曾经几乎被人打死,一褪衣裳,少女的身体上全是纵横交错的鞭痕。   “哎呀,我衣裳好贵的,你可不要把鼻涕流我身上,脏死了。”脱脱笑着拍她,心里一阵犹豫,没急着炫耀文相公认自己做女儿的事,再进屋,李横波认真问:   “小谢相公真的要娶你?”   脱脱笃定点头。   李横波温柔笑了:“那好,请小谢相公来家里一趟吧,吃顿便饭,这怎么说,也算你的娘家了。”   脱脱竟有点羞涩,也有点局促:“姊姊,主意是好,但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来呀?”   阿蛮立刻插进一句,“小谢相公不会觉得我们寒酸吧?”   像是被刺到,脱脱忙大声辩解:“没有,他不是这样的人,小谢相公从没有嫌弃过我,他好爱我的!”   “咦,不害臊。”阿蛮冲她直吐舌头。   李横波阻止阿蛮,抚慰脱脱:“那是自然,他人品贵重既愿意娶你,肯定不会嫌弃这个。只是,我听说朝廷对淮西用兵,小谢相公未必得空,你委婉问问,若是忙,来日方长,日后再请客不迟。”   越是这样,脱脱越是执拗,回去便和谢珣提。   她一脸期盼,两只眼热热地望着自己,谢珣心软,爱怜地一抚她娇嫩脸蛋儿:   “东都好像有些异常动静,看风头,可能我得去趟洛阳城。这样吧,要不然等我从洛阳回来?”   脱脱一听他要出门,急道:“那我也去!”   谢珣笑道:“这回恐怕不能带你,放心,我不会逗留太久。”   脱脱扑到他怀中,软软说:“我不想跟你分开,你还没走,我就想你了怎么办?”   说完,小心翼翼试探了句,“我阿蛮妹妹和李姊姊,都不是什么高贵的身份,台主,你会嫌弃她们吗?”   听她称呼都变了,谢珣揉揉她小手:“怎么会?她们都是长安城里的寻常百姓,是天子的百姓,也是百官的百姓,我理当爱护才对。”   脱脱不作声了,只搂紧她,心中满溢的情意尽在手底的动作间,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爱死他了,她不知道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的郎君。   而这郎君还是她的。   “我李姊姊其实多才多艺,唯独身子弱,可今年开春调理的好多了。阿蛮妹妹呢,贪吃贪睡,一到晚上没沾枕头边就瞌睡,怎么叫都叫不醒。但她手脚勤快,从不怕吃苦,当个丫鬟绝对好用的。”脱脱想起两人,忙着剖析一番,意在表明自己的家人并非一无是处。   谢珣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想了一想,说:“那就不等洛阳行了,还没准头,十七我过去吧?你先和你姊姊知会一声。”   脱脱仰脸望着他,直望进他漆黑的眼睛里去,鼻子一抽,努力去够他嘴唇,轻轻亲吻:   “谢十一,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你放心,我也会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   谢珣捧起她的脸,低声问:“哭了吗?”   脱脱眼尾泛红,却灿灿地笑:“才没有,我高兴都来不及,为什么要哭?”   一语说完,忽又促狭地贴着他耳朵问,“小谢相公,你介不介意换个地方欢好呀?”   这是要留他过夜的意思了,谢珣轻笑:“在你闺房吗?哦,安化坊没你的闺房,你的闺房是在崇化坊没墙头的院子里。夏听蝉,冬听雪,四面漏风,八方来雨,是不是?”   脱脱被说的脸上微红,砸他一拳:“我姊姊给我留过房间的,你不知道,不管我会不会住,姊姊都会把那间厢房收拾的干干净净,你要不要来?”   她那个妩媚娇柔的模样,任谁看见,都要醉在她的眼波里了,谢珣硬起心肠拒绝了她:“不好,第二日还要上早朝。”脱脱哼了声,嘀嘀咕咕的,“你是不是都不喜欢和我欢好了?”   谢珣钳着她小下巴开始亲吻,鼻息沉沉,“喜欢,我这就跟你欢好。”   十七这天,惠风和畅,晴光袅袅,长安城的春意正浓。脱脱散衙后,迫不及待回安化坊,换了新衣裳,李横波亲自给她扑粉描眉,点染桃花妆。   等铜镜里的人嫣然百媚冲自己微笑时,脱脱高兴地脚都翘起来了。   这一通忙碌,全靠阿蛮出力,拆洗被褥,打扫庭院,又是熏香,又是插花,觉得屋子里太素,索性把李横波闲时做的一副丹青挂了上去,写两行诗,立刻雅致几分。   谢珣来的稍晚,他人到时,李横波和阿蛮早在门前候着了。一打照面,阿蛮是头一回见紫袍玉带的相公,两袖泠泠,他高高的个头,肃然英挺,一双墨眸黑亮的惊人。   人走过来时,阿蛮觉得呼吸都像被柳絮堵了。   花痴一样瞪谢珣片刻,李横波轻咳声,眼睫垂下,轻声说:“阿蛮,不要失态。”   阿蛮回神,两手下意识往裙上一蹭,行了个插手礼:“民女拜见相公。”临时抱佛脚,礼仪粗疏,阿蛮不大好意思地低头斜瞥谢珣衣袍下露出的皂靴。   把谢珣迎进来,阿蛮很想凑个热闹,但一想自己大字不识,不会念诗文,更不会跳舞,只一身力气,很识相地跑厨房里张罗饭菜去了。   脱脱倚在门框那等他,谢珣猛地见她一身海棠红的衣裙烧春一般出现在眼前,桃花妆似醉非醉,平添几分欲说还休的情态,他有些微怔,很快笑了,看她反倒矜持起来,走过去说:   “小娘子真是美丽,令人心折。”   脱脱绷不住,噗嗤笑开:“那,你心折了吗?”   谢珣带笑颔首。   各自入座,饭菜没上齐,脱脱先把李横波介绍了番,她嘴角含着清浅的笑,不避谢珣目光:   “今日一见小谢相公,果然不俗,幸会。”   语调不卑不亢,隐然还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傲气,谢珣感觉微妙,看她眉眼水秀,但面对一朝宰相时依旧端庄不怯,很有大家风范,不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出身。   略略寒暄几句,并没有太深的话要说,等菜上齐,阿蛮不愿意上桌,被脱脱拉来,她冲谢珣一通傻笑,说:   “请相公尝民女手艺。”   脱脱当即把阿蛮大赞特赞,赞的阿蛮脸皮再厚都要难为情了,偷拉她衣角:“脱脱,你能不能别替我吹牛了?我怕相公笑话。”   “不好吃吗?”脱脱盯着谢珣问,谢珣很贴心地夸阿蛮,“我家厨子也要甘拜下风。”   阿蛮咧嘴憨笑不止。   不觉间,李横波把酒拿了出来,微笑说:“这是家中自酿的葡萄酒,请相公将就。”   酒盏寻常,却清洗的干净发亮,脱脱亲自为谢珣斟酒,几人遥举,算是相庆。阿蛮这两日腹泻,拉的昏天暗地,刚有些好转,不敢贪杯,咽咽口水,很困难地管住了嘴只闻了闻了味儿。   李横波遮袖薄饮两口,清眸微定,又含笑请谢珣用饭菜。   酒酿的极醇,入口馥郁,滑过喉咙,浸透到四肢百骸中仿佛全身都跟着熏熏然了。   一顿饭吃完,脱脱只觉今天的酒劲格外大,浑身软绵绵,像没长骨头似的,她还要和谢珣比试,谢珣颧骨微红,拦下她:   “好了,酒多伤身,适可而止。”   李横波看脱脱撒娇似的跟谢珣闹,拿帕子浸了水,为她擦拭嘴角,哄着说:“脱脱,你已经喝多了,同小谢相公到厢房休憩片刻。”   离击钲还有半个时辰,李横波引路,把两人送到厢房,屋内香炉袅袅,床头插着新摘含苞芍药,床铺上,挂着四角香囊,布置的很是精致,有闺房的样子。   谢珣有微醺感,把脱脱抱到床上,为她脱下丝履,放在了床前。   屏风那,李横波默默看他细心照顾,等他直起腰,迎上谢珣不经意的目光,她笑的温柔:   “相公也歇息小半刻,临窗有小榻,回头我来喊你们。”   谢珣道谢,觉得有些头晕,想去倒盏茶,李横波已经抢先一步将浓茶往他手里一塞,手指碰触,他的肌肤发热,李横波的微凉但并不急于撤回,而是托了把他手腕:   “小谢相公端稳了。”   谢珣微诧,不由抬眸看她,李横波像是正等着自己的目光,她笑的依旧端庄:   “看来,你真的也喝多了,小谢相公,这天下你都端的稳,一碗茶手却抖了吗?”   谢珣意识还算清醒,不动声色退开两步,保持距离:“多谢提醒,有劳了。”   李横波笑笑,出去替两人把门轻掩。   桌上残山剩水一片,阿蛮囫囵收拾好,又往茅厕跑,憋片刻,似乎又不想了,出来时忽瞥见李横波身影,她背对着自己,透过窗格,手底动作落在阿蛮眼中,她眯了眯眼,有一瞬的茫然。   “又闹肚子了,是不是?”李横波笑吟吟看她进来,已经把药碗端她,“再喝一剂,大约就能好了。”   阿蛮嘴里应着,端起碗,忽抬起脸说:“糟了,姊姊,忘记关门了那狸猫肯定要进去偷吃剩肉!”说着搁碗要去关门,被李横波一摁,“你喝药吧,我来。”   瞅着她人出去,阿蛮火速把药泼进花丛中,等李横波再进来,苦着脸抱怨:“真难喝,我想吃点蜜饯。”   “睡一觉就好了,你今日辛苦,早些歇息也好。”李横波看看外面天色,淡笑说,阿蛮眼珠子咕噜一转,问,“小谢相公和脱脱说今天还要回去的,快击钲了,我去喊他们。”   李横波道:“不用,刚休憩没多久,别去打扰。他是相公,别人击钲不能随意在街上走动,他是相公,总有法子回长兴坊。”   阿蛮挠挠头,哦一声:“李姊姊,那我去烧水洗澡。”   话虽如此,人却偷摸溜到厢房,经窗时,只听里头喘息声交缠不断,阿蛮愣住,趴窗底听半晌,更觉不解:脱脱似是欢愉,似是痛苦,那声音真是怪到极点。再辨听,小谢相公的声音急骤而深沉,更不知在做什么。   外面,击钲声传来,阿蛮吓一跳,犹豫着是不是要进去喊两人,待片刻,只觉肩上搭了只手,刚要叫,被人捂住了嘴。   她回头,是李横波,李横波冲她打了个手势,阿蛮顺从地跟她走了。   “你不困吗?”李横波问她,阿蛮便打了个哈欠,“有点儿。”   李横波笑推她一把,“小孩子家像贼一样,快去烧水。”   阿蛮却缠着她问:“李姊姊,脱脱跟小谢相公在里面……”   见李横波眼神有警告,她噤声了,李横波很快温柔把她脑袋一抚:“你还不懂,去烧水吧。”   暮色下来,厢房里安静了。阿蛮哈欠连天地倒好水,睡眼惺忪,走到正在点灯的李横波跟前:“李姊姊,我好困啊,水我用过了,剩下全是你的。”   人迷迷瞪瞪往自己房间走,一挨床,栽进枕头里呼呼大睡起来。   月华如练,温暖的空气中涤荡着花卉的芬芳。满地如霜,窗下草丛中纺织娘又开始唱起歌来。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从院中闪过,跃上墙头,再不见了。   阿蛮隐没在黑漆漆的屋里,趴窗前看的一清二楚,她心跳极快,想了想,装上贴身匕首,悄悄把门一开,跑了出来。   这个时候出坊要被巡街抓住问罪的,月光如银瓶乍泄,映的人间清明,房屋啊,树木啊,轮廓都依稀可辨。阿蛮没走几步,像是有所感应,猛回头,那个漆黑的身影赫然入目。   她几乎要叫出来,却没有,只按按拔匕首:“你是谁?”   静默一瞬,对方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你果然没睡,我至少会让你死的明明白白。”   阿蛮的眼睛骤然紧缩,错愕至极,她不禁后退几步:“你,你,你故意引我出来试探我……”她今天发现她太多不对劲了,比如,没有让自己取葡萄酒;比如,让自己给脱脱的房间忽然熏香,她留片刻,只觉得耳红心热,十分难受;再比如,她往自己的药碗里放了什么?又为何直到击钲都不去喊醒脱脱和小谢相公?   在阿蛮本能觉得恐惧时,极快的,她甚至都没感觉到疼痛,只是看到了一团黑影,便永远地倒下了。 第47章 、两相处(27)   借月色掩映, 李横波快速将阿蛮尸首扔进夹道排水沟,绿槐生意正盛,斑驳树影下, 压根无人留意。   溶溶月色中,她眸光微凝,身形灵犀一动像只翩飞的夜蝙蝠, 倏地不见。   吟虫啾啾,风吹梧叶,李横波听到脚步声等到来人时, 为首的那个,四目一交接, 皆有些意外:   “是你?”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旋即, 各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康十四娘同她一样, 一身黑色劲装,十分爽利, 微笑说:   “我早知道,你不是等闲之辈,却没想到, 竟有如此好身手。”   李横波一扫平日文弱哀愁模样,双目犹含秋水,冷而冽:“谬赞, 我知道你从长安消失,还会回来,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下再相逢。”   两人点到为止,毋庸废话, 把舆图在灯下一展,康十四娘手指落在城南启夏门,往北滑,中间一顿,“从长兴坊东门顺着启夏门大街,一直朝北,是大明宫的横街,横街东行不远,就是文武百官等候上朝的待漏院了。”   带来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刺客,康十四娘眉毛一掀,两只眼瞥瞥李横波:“你准备好了?”   李横波眸子澄澈,毫无感情:“我不做没把握的事,该我做的,一切妥当。”   “那就好。”康十四娘也不多说,图一卷,心里虽好奇李横波是怎么投奔藩镇的,但既然做了这一行,有些事,自然不能为外人所道。   一番密谈后,灯一熄,漆黑的身影们快速融入了夜色。   三月十七,拂晓。   月已坠山,三五小星在天,晨鼓一响,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坊门吱呀吱呀地开了。每到这时,坊门前早聚了无数等着出门的各色人物,上朝的,赶集的,进货的,乌泱泱一群就等着一拥而出。   但老百姓们不会和京官儿们抢道,骑着高头大马的官人们会优先出坊门,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家住的近,可以起的晚些,最辛苦的是那些住的远的,风里雨里,热了冷了,都要起个大早赶来上朝。   天色未亮,文府的门一开,前头有侍从举着火烛引路,先出来。随后,走出来的是文抱玉,他衣冠井然,踩蹬上马,像往常一样朝长兴坊东门走去。   春风温柔,天际还挂着几点快要隐去的星光,仆从揉着惺忪的眼,不用看路,照着惯性,先往谢珣的府邸拐。   这么多年了,除非值夜,师生两人从来都是结伴上朝。   罕有的,谢府门前悄无动静,家仆一脸迷茫地告诉文抱玉:“回文相,小相公昨夜未归,奴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文抱玉疑窦丛生,略作思忖,命队伍继续顺着左边前行。另外,吩咐家仆留意谢府动静。   火光照亮前方一线窄路,文抱玉凝神盯着,有风拂过,道旁树梢轻颤。突然,从茂密的树上传来一凌厉女声:“灭烛!”紧跟着,长箭破空而来,嗖嗖连射,仆从手中火烛顿灭。   夜漏未尽,一瞬间,四下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什么人!”领路的仆从不禁怒喝,话音未落,乱箭如雨,擦着耳畔呼啸而过。   仆从们骇得大叫,到处乱窜,有灵醒的,忙不迭转身高喊:“快,快,保护相公!”   数十黑影纷纷从树上飞掠而下,寒芒顿起,如豺狼一般精准无误地扑进文抱玉的侍从队伍,两眼如枭,快速把紫袍玉带的文抱玉包围起来。   侍从们哪里是凶悍刺客敌手,甫一对抗,被砍杀的血肉模糊惨叫不断,一个回合撑不来,登时四下溃散。   文抱玉肩头中了流矢,虽受惊吓,但尚算镇定,他已看明白:刺客们精心布下此局,目标是他,并未追杀仆从。忍着剧痛,脑子转得飞快:这些人务必一击而中,否则,很快就会惊动金吾卫,只要他能扛得住这一阵冲杀,就能得救。   他打起精神,苦苦支撑,以肉,身博利刃,忽的,左腿一阵钻心剧痛袭来,文抱玉闷哼一声,下一刻,尚不及抵挡被人当腰猛击,骨头断裂,直直栽下马来,倒在血泊之中。   李横波同康十四娘同时窜到他身边,两人对视一眼,一样敏捷,想要争抢头功。   一闪神的功夫,白刃落下,文抱玉的头颅已被李横波割下,拿布一裹,沉声说:   “可以撤了。”   康十四娘目露凶光:“没见谢珣。”   主公的命令是刺杀长安这对师生,然而,谢珣却破天荒地没有出现。李横波手拎包裹,足尖点地,瞬间滑出几丈远,声音飘渺传来,“谢珣武艺高强,就算他在,未必伤得到他。”   四周重归死寂,只剩一地尸身和令人作呕的血腥。   片刻后,没被彻底砍死的仆从从血里艰难爬起,一路血迹斑斑,见到已然被吓傻的早行商贩,伸出血手,呢喃求救:   “相公遇刺……”   一语未完,倒地气绝。   长安城巡防严密,这么大动静果然招来了金吾卫,只可惜,晚到一步,众人举着火把,先看见一具无头尸身横躺在触目惊心的血泊之中,忙蹲下查看,翻到死者玉带上的金鱼袋,一阵大骇:   “是宰相!”   很快,有司警报,一声叠一声的“宰相被贼人杀了”的呼叫声,从长兴坊,往北传,一直送到大明宫。   待漏院前,等着上朝的百官三五成群,正有一搭没一搭闲扯,忽闻消息,人群顿时炸了锅,一双双眼,急切地寻找相公们的身影:会是谁?左右仆射都在,却不见首相乌台主这对师生。   这下更是震惊的无以言表,纷纷走出院门,引颈张望。   直到文抱玉那匹白马尽管没了主人,依旧很通人性地沿着平日上朝路线朝北奔来,出现在南宫墙,有人看到白马上空空如也,惊呼道:   “是文相公的马!”   众人一脸恐惧地互相汇了个眼神,静了一瞬,紧跟着喧哗起来。   有司也在巨大的震惊中,拿着名册,忘记点卯,只呆呆看着那匹无辜白马在院门前止步,仿佛还不了解主人已遭毒手。   “确定是文相?”   “谢台主呢?怎么不见他,这不对呀,两人素来都是一道上朝的!”   “对啊,小谢相公呢?”   “该不会也……”有人话说一半,适时闭嘴。   谢珣人在安化坊。   他昏昏沉沉转醒,一撑身,见脱脱嘴角微翘如做美梦还在酣睡,不禁莞尔,刚想俯身亲她眉心,忽意识到什么。   一个激灵,从床榻上跃起,心里莫名咯噔一下,来到院中,用井水草草洗了把脸,见无动静,喊了两声没人答应。多年办案直觉,让他觉得事情蹊跷,快速奔至前院,扇门洞开,依旧无人。   他记得脱脱说过,阿蛮晚上贪睡但习惯早起喂鸡喂鸭,又要汲水烧柴做饭,天不亮,就能看到她忙碌身影。   几案上留有一纸笺,娟秀小楷:汝父母亲人有所依托,勿念,汝死得其所。   他觉得眼熟,骤然想起,脱脱厢房里挂着李横波的笔墨,像她的字。再走出来,留意到榆树下堆着像是什么焚烧过的灰烬,蹲下略略一扫,果然有边角没有烧完,是当下书函往来所习惯用的寻常纸张。   谢珣霍然起身,高喊几声“阿蛮”,不闻人语,却听到一阵脚步声,忙转过身,见脱脱蓬着头,神志还不甚清醒地出来了,人却直跺脚:   “哎呀,上朝要晚了,李姊姊昨天怎么没来叫我们?”   她嘟着嘴,有点不大高兴,跑到谢珣跟前要拉他一起赶紧洗漱。这一觉醒来,似乎一点都不解乏。   等穿戴完毕,脱脱似乎才想起什么来:“咦,阿蛮一向勤快,怎么没动静呀?”目光和谢珣一触,他用清水洗过了脸,眉毛漆黑,眼睛漆黑,那双眸子里似乎有点别的什么。   但脱脱没有多想。   院子里没找到李横波和阿蛮,脱脱纳闷极了,心中不安,来不及多想忙着先把谢珣的如电从树下牵出来。   “我李姊姊和阿蛮呢?”她自言自语,努力回想昨日情形,百思不得其解。   可眼看上朝都迟了,忙不迭去推谢珣:“你快先去吧,我随后来。”   谢珣审慎地瞥她一眼,像是本能,御史台多年锻炼出来的一种本能,他问她:   “你随后?不跟我一起?”   脱脱只当他是情意绵绵,舍不得自己,亲他一下:“我一个小小的藩书译语,请假无妨,你是相公呀?我得看看姊姊和阿蛮到底去了哪里。”   日头都要东升了,天光渐渐大亮,脱脱继续把他往外推,刚出坊门,大街上过了一队又一队金吾卫,步履急骤,百姓们纷纷避让,议论着斜对面长兴坊的惨案。   现场还未作处理,只是单独围起来。   谢珣脸色有些沉肃,上前拦住一人,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前头为首的扭过了头,一看是他,神情大变:“谢台主,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了?”谢珣心觉不妙。   这人更是错愕:“谢台主不知?”   事发突然,局势混乱,没有人现在就能摸清楚文抱玉遇刺的细节。这人打个手势,借一步说话:   “文相公今早在长兴坊遇刺的事,台主不知?”   谢珣脑袋嗡了下,又惊又怒,眼神都变了:“文相公人呢?”   这人心里一面疑惑谢珣为何此时会出现在此,一面又惊诧他竟不知,于是,脸上换作哀戚神色,低声道:“台主真不知?文相公早上遇刺,已被贼人所杀害,首级都不见了。”   谢珣脸色瞬间变得雪白。   大明宫是不用去了,他动身和金吾卫往长兴坊去,跃上马时,衣袖被脱脱扯了下,她小脸惊慌:   “台主,到底怎么了?”   谢珣俯视她一眼,此时,晨光冲破云层,照在她粉白秀致的脸上,他思绪有一瞬的滞涩,不过,眼神很快变得清醒,语气依旧柔和:   “没什么,你不要乱跑,在这里等我。”   说罢,驱马离开,留一个眼巴巴的脱脱失措地看着他走远。   谢珣手臂微微颤动,面色冷透,他吩咐参军:“你先拨一队人马把安化坊围起来,任何人不得放出。”   这命令,没头没脑的,参军虽云里雾里但立即爽快答应安排下去了。   文抱玉的尸身还在血泊中,无人敢动,旁边站着森森的荷刀侍卫,血腥不散,长兴坊异常安静,连一个过路的百姓身影也寻不到。   谢珣远远看到侍卫,一阵晕眩,下了马,人不自觉踉跄了几步,参军忙把他一扶:“谢台主?”   他通身冰凉,喉头陡然哽得作痛,一双眼,黑的沉重,谢珣慢慢朝现场走去,侍卫们见到他,刷刷行礼。   他置若罔闻,在分开的人影后,看到了一地血迹中的老师,只剩身子,紫袍早已浸透鲜血变了颜色。   谢珣觉得眼睛剧烈一疼,他下意识捂了下眉眼,耳鸣隆隆,眼前跟着天旋地转。参军在他身侧,看他脸色惨白,身影摇晃,只得又赶紧去扶住他。   好半晌,谢珣才轻轻推开身边人,一步一步,挪到跟前,眼眶子隐忍得通红,他蹲下身,颤抖着双手翻检了文抱玉的伤口,不大的功夫,视线便彻底模糊了。   身后,皇帝遣来的大理寺寺卿、刑部尚书以及御史台御史中丞一前一后已经赶到了。   彼时,在仪仗队的簇拥下,皇帝的玉辇还没到宣政殿,在紫宸门前就被匍匐路边哀嚎的大臣拦住。乍闻噩耗,皇帝如遭五雷轰顶,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   早朝取消,三司的长官马不停蹄赶来长兴坊,而谢珣的身影不知所踪。   几人一到,骤然看见谢珣在场,彼此间,诧异地交换了个眼神。等看到文抱玉尸身时,几人当场被摄住,一时间,跪在首相身边恸哭不止。   帝国的首席宰相,竟然在京城被人公然杀害,连尸首都未能保全。   没有人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谢珣在一片沉闷哭声中抬头,目光放远,落在道旁枝叶繁茂的绿槐上,忽然启口:   “裴中丞。”   御史中丞在泪流满面中应话:“下官在。”   “陛下有什么旨意吗?”   裴中丞擦了把脸,平息下说:“陛下说,三司先来查看,把文相公送回家去,京兆府金吾卫还有两县府衙要联合查这个案子……陛下就没再说什么了。”   良久,谢珣点了点头,他站起身,刚朝槐树走去,匆匆跑来一人汇报:   “启夏门大街排水沟里发现一女尸,被利刃所伤。”   谢珣陡然回眸,眼睛里迅速掀起狂风巨浪:“抬过来,我现在就要看。” 第48章 、劳燕飞(1)   皇帝神情枯索地坐在寝宫中, 一言不发,不吃也不喝,身边内侍只留一个鱼辅国。鱼辅国小心觑着皇帝脸色, 猫腰上前,正要劝,皇帝似是麻木地摆摆手, 眼睛红着。   “小谢呢?他的老师被贼人残忍杀害,他在做什么?”   皇帝有怨气,微微的, 鱼辅国跟随他多年最擅长捕捉皇帝不易被人察觉的情绪,他也不知道谢珣是怎么回事, 回答说:   “小谢相公从来都是跟文相一道上朝, 他功夫高超, 就算碰上刺客,恐怕没人能近身, 谢府的仆从听说也个个武艺了得。陛下,老奴看这事怕有滔天阴谋。”   皇帝目光一闪:“怎么说?”   “昨夜两人都不当值, 这春风和畅的,天气还好,照理说, 今天早朝小谢相公没道理不和文相公一路来。但偏偏,他人不在,老奴斗胆猜……”   鱼辅国两眼不断瞄皇帝, 皇帝心绪正乱,不耐烦说:“你卖什么关子?”   鱼辅国赶紧继续:“陛下,要说小谢相公故意避开想害文相公那倒不至于,但小谢相公这天怎么就这般巧合不在, 陛下一定要召来他细问,也许,这里头的内情就是文相公遇害的根源所在。”   这番话,听上去不无道理,皇帝立刻召来人,得知谢珣赶去长兴坊,人不在政事堂,下口谕说:   “等他把他老师安顿好,马上进宫,朕有话问他。”   京兆尹带着公吏也在现场,行道树上,有踩折枝叶的痕迹--刺客们应该就是潜伏在这里等待时机的。   沿着白马的蹄痕,往东南方向,文抱玉约莫被拖行十余步才被戕害,左腿有伤,最不可思议的是,相公腰椎竟被生生击断。   手段格外酷烈。   谢珣一张脸冷白冷白的,他从老师身上拔下利箭,血骤喷,溅了他一脸,他眼睫连动也没动,仔细查看了箭头。   凶手是什么人?   这是现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但文相公是朝廷头号鹰派,在削藩上,一向强硬。他的遇刺,多半与藩镇有关,只是,到底是几个藩镇联手,还是哪个藩镇单独行动?   京兆府的人、金吾卫、乃至刑部大理寺长安两县县衙公吏,都一副观望姿态,等谢珣开口。   谢珣没说别的,吩咐京兆尹把证物带回京兆府暂时存放,看宫中内侍来了,听完口谕,上了马。   途径安化坊,命其他人先行,却见内侍同一身轻甲持剑肃穆的金吾卫不说走,谢珣没什么表情,看看他们,说:   “稍等。”   春风温软清香,小院墙头伸出一枝花光浓艳的木兰,若在平时,脱脱早提裙爬上去,摘最好的一朵,用来装扮自己了。   而此刻,她头也没梳,丝履都没提好,两眼瞪着金吾卫腰间的陌刀,撒娇卖俏都没用。有男人忍不住多看她几眼,欲言又止,换作了个漠然表情:   “相公有令,谁都不能离开半步,别难为我们了。”   脱脱跳脚:“我家里人都不见了,我得找她们,我要去报案,报案,你听明白了吗?”她眉眼一扬,凶巴巴的,“哪个相公?我要见小谢相公!”   “我在这里。”   谢珣骑着如电,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脱脱手按在陌刀的金错纹上,先是惊喜,后转忧愁:“台主,我李姊姊跟阿蛮妹妹都不见了,我好担心,你……”她惊呼起来,“你脸上怎么有血?”   “你的阿蛮妹妹已经死了。”   春光打在他半张脸上,轮廓有点不清,却显得柔和,话音里没有丝毫起伏。   脱脱呆住。   “怎么会呢?”她挤出一丝僵硬的笑,表情却像哭。   谢珣显得很平静,打个手势,金吾卫便闪开了。他走进来,脱脱亦步亦趋跟着,小手紧扯他衣袖:   “你告诉我,到底怎么了?你的脸受伤了吗?我看看!”   谢珣任由她拉扯着自己,在堂屋环视一圈,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脸,眉眼显得格外浓郁:   “我现在不知道,但会查清楚。”   脱脱人发软,不能置信地看着他,她眼眶里蓄满了泪,但就是不掉:“那我李姊姊呢?”   谢珣的神情变得有丝古怪,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脱脱的脸,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都在他那双寒幽幽的眼里。   他还没说话,脱脱已经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她还是那么香,那么软,小身子直颤:“我害怕。”   谢珣人很僵硬,让她抱了会儿,才伸出手,摸着她发顶:   “别怕,你李姊姊不见了,我也会继续追查的。”   他慢慢推开脱脱,取出纸笺,让她看:“这是谁的字,你认识吗?”脱脱揉了两下眼睛,“这是李姊姊的字!”   “写给谁的,你知道吗?”   脱脱摇头,她下意识朝门口金吾卫的方向去看,想伸手摸他的脸,谢珣不动声色拒绝了,捉住她手腕:   “我没事。”   他怎么了,古里古怪的,还这么冷淡。   脱脱委屈地泪花子直转,拼命忍着不掉,声线都变了:“我阿蛮妹妹死了,姊姊找不到,你为什么也对我冷冷清清的,我哪里得罪你了?”   嘴角微垂,是个可怜小狗样儿,谢珣语气缓和下来:“没有,我只是心情不大好。你梳洗下,跟我一起去中书省。”   脱脱应了声,转身跑到井边汲水,木桶放下去,对着水里找出的人影,忽然愣住。   阿蛮妹妹死了,她再也不能用这木桶替她们打水。   脱脱手一松,再忍不住,一个趔趄,屁股摔坐到地上哇哇放声大哭起来。   谢珣冷眼看着,她涕泪俱下,哭的声嘶力竭,纤薄的肩头颤抖地像风中的落叶。他终于走过去,把脱脱抱起,拿衣袖给她擦眼泪:   “别哭了,跟我去中书省。”   一触到她的人,谢珣发现自己的心就不可遏制地柔软下去,这很危险,影响他的判断。   他很快松开她,语气变得生硬:“哭能解决问题吗?”脱脱泪眼朦胧瞧着他,瘪了瘪嘴,打着哭嗝把眼泪抹干净,用冷水浸了脸,好让自己打起精神。   她不是没有疑惑,一觉醒来,一切都透着古怪一切也都变了。哭是没用,可她真的好想哭呀,痛痛快快地哭,谢珣温暖结实的胸膛离开了无人愿给她依靠,脱脱耷拉着脑袋,骑着驴子,与金吾卫同行。   再抬首,已经不见谢珣的身影。   她有些心慌:“谢台主呢?”   “陛下急着召见谢台主。”内侍尖声尖气地说,“文相公遇害,宫里乱了套,各个衙门都人心急惶的……”   “你说什么?!”脱脱眼睛倏地睁大。   内侍一副更吃惊的样子,对还有吏员不知道文相公的大事十分不解,草草说一遍,唉声叹气地先行去了。   对过门籍,脱脱失魂落魄地进了中书省,没人留意到她,中书省的人都在交头议论着文相公的事,恐怖的情绪已经开始蔓延。偶尔飘来两句,脱脱心神几乎炸裂,她躲进公房,愣愣地瞧着窗外。   黄鹂儿唱的婉转,墙角架起的蔷薇绿意涌动,东风吹的杨花漫天……她好像又看见清朗风雅的文相公,含笑走来。   脱脱嘴一咧,泪珠子直掉:“阿爷……”   身子一瘫,伏在案上低声抽泣起来,横竖现在也无人相管。   谢珣在殿中见到了皇帝,香烟袅袅,皇帝到现在滴水未进,殿门关着,也不掌灯,皇帝英武的脸上什么表情都看不出,他让谢珣起身:   “今天的事,朕想听听你的解释。”   谢珣脸上的血迹犹在,那是老师的,他甚至不忍擦去。   “臣昨夜吃了酒,宿在别处,因此今早没能和老师同行。”   “宿在哪里?你自己,还是有女人?”皇帝精明地盯着他。   谢珣的脸一下烧到耳根,是难堪,也是羞耻,更是悔恨。   “和女人。”   皇帝冷冷的:“我记得,你从不去教坊,这些年,除了安乐,从没听说你跟什么女人有过牵扯,这一次,是怎么回事?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偏偏你跟女人搅合一起的时候,文相公就被贼人杀害了?”   龙椅上的人已然怒气横生,皇帝伤心,眼下无处发泄,一股脑全怪到谢珣头上:   “你不是号称剑术一绝?整个长安城,唯独你谢府的仆从送你上朝带着长剑,百官们都笑话你得罪人太多,怕出了坊门就被人砍。为什么,就这一次你偏偏不在?”   皇帝的咆哮如浊浪狂涛,他一挥袖,案几上的物件稀里哗啦掉了一地,“朕做了二十年的太子,如履薄冰,无一日不战战兢兢,唯恐先帝废了我。你的老师,在东宫里鼓舞我,帮助我,朕感激他,信赖他,朕想着我们君臣风云际会,只要同心,肯定能开创一番事业,重现我大周盛世辉煌。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对朕?一个个的,怪朕敛财,怪朕穷兵黩武,朕敛财,朕的钱用来享受了吗?是造宫殿了,还是纳后宫了?!朕的钱全用在了战事上,朕对文抱玉,是一百个信任,朕……”   皇帝忽然说不下去了,他像条愤怒的龙,腾云驾雾,横扫摆尾,长长吟啸一声,极为悲怆:   “朕的宰相,朕国士无双的宰相竟这么在眼皮子底下被贼人杀了!奇耻大辱!”   谢珣薄唇翕动,阖上双目,热泪洒满了衣襟。   殿内一时死寂。   良久,皇帝透上口气来:“朕想了,文相公一去,朝廷那些本来就反对朕的人这下正好借题发挥,折子能淹死朕,朕决不妥协。打淮西,你老师是支持的,朕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这群藏在暗处的小人吓住。”   他狠狠捶了下案面。   “打淮西,无论多难臣都会和陛下一心。”谢珣长睫泡在泪里,黏黏的,他跪倒说,“老师没做完的事,臣哪怕丢了性命也会替他完成。”   皇帝终于缓和了口气:   “今天,鱼辅国的一番话很有道理,我知道你不喜欢阉人,但朕的家奴,并非一无是处。他说,你未能跟文相一起上朝,里头怕藏着滔天阴谋,这个案子,我看势必闹得人心不宁,刺客来自何方,受何人指使,现在有没有逃出长安城,一切都是未知。谢珣,我不管你跟什么女人有了私情,你老师的死,跟你脱不了干系,你身为乌台主,经手的案子无数,若是不能给你老师一个交待,我想,你自己都没办法原谅自己。我不干涉你什么,你该怎么做,比朕清楚。”   皇帝疲惫地一挥手,让谢珣退下。   晦暗的光线里,鱼辅国悄悄从帷幕后端了茶点过来,轻轻一搁,跪地上把犹如狂风过境扫下来的折子、器物,纷纷捡起。   他谨慎问,“陛下不追究小谢相公昨晚干了什么?”   皇帝缓缓摇头:“文相不在了,支持朕削藩大业的小谢还要做顶梁柱,无论舆情如何议论,朕都只当听不见,有什么事,等日后再说吧。”   鱼辅国嘴里称是,心里极其不舒服,奉上茶,恨恨地下去了。   中书省里,人人无心办公,文抱玉平时所在的公房里,杂役还像以往那样,涤灰扫尘,案几上擦的锃亮,首相坐的紫垫依旧摆放的端端正正。   谢珣从皇帝寝宫回来后,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齐刷刷飘向他,但没人凑上来。那些目光里,有探究,有疑窦,更多的是讳莫如深。   皇帝要为文相公缀朝五日,当即签发敕令--各级官府全力缉拿刺杀宰相的凶犯,各大坊门加派哨兵,有能捕捉到贼人的,赏钱两万贯,授六品官位,凡窝藏隐瞒不报者,株连全家,一律处死。   平日都是翰林院学士为皇帝起草诏,这次不同,皇帝亲自执笔,写下《捕杀文抱玉盗诏》,贴到长安城最大市集--东市和西市的墙壁上,两万贯钱山一样堆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侍卫把守,这样载钱置市,第一天就引得万人齐至,挤得是水泄不通,看的两眼冒光嘴里却不停喟叹:   这钱不好挣啊!   脱脱的眼睛哭得像两只桃子,这两天,谢珣出奇的平静,每天不知在做些什么。她几乎见不到他,不用上朝,她在谢府里不准出去,只能百无聊赖地在窗前发呆,两只耳朵竖着,随时准备听谢珣的动静。   皇帝又下了道诏令,宰相出入,皆由金吾卫全程护送,弓弩上弦,马剑出鞘,一定不能再出任何岔子。   可贼人猖狂,足迹遍布京兆府、金吾卫、万年长安两县县衙,留下挑衅恐吓的帖子:毋急捕我,我先杀汝!   宰相都能被杀,遑论办案的各级官吏?这个时候,也只有御史台的人在缀朝的日子里一切照旧。   吉祥匆匆进来,靴子也不脱了,回话说:“覆台主召,台狱带着人马已经开始全城排查,金吾卫两县那些废物,不敢出头,只愿意协同御史台查案。”   谢珣脸上没有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墨黑的眸子布满寒霜:   “留意夹墙密室阁楼这种隐蔽的地方。”   “是。”   “安化坊有结果了吗?”   “有。”吉祥把一封皱巴巴有些残缺的书函呈上。   信头没有,少了称谓,但内容显然是写给某位藩镇主帅的,里面详陈长安动向。   谢珣认得这个字迹,确切来说,这个字迹已经有些改变。   “香呢?酒呢?”   “香不是普通的熏香,里头有催情之效,台主说的葡萄酒,下官找到时,只余破罐,酒液早已蒸发,难能检验。”   谢珣没再说什么,他单枪匹马地回到谢府,没要侍卫,和京城此刻动辄吓到不敢出门的高官南辕北辙。   下了马,他低声问家仆几句,听完,抬脚往偏院走。   脱脱换了衣裳,一身素白,头上半点装饰也无,只蓬松着一头乌油油的秀发。   她见到谢珣,有些吃惊,也有些惊喜,起身跑向他柔软的身体依偎上去,一眨眼,那满目的水色仿佛就能化为盈盈的泪水:   “你回来啦,我们要去文府吊唁吗?我想跟你一起去,我好难过呀……”   谢珣把她箍在自己腰上的手掰开,冷眸微垂:“你是谁?”   脱脱怔住,旋即重新搂住他,扬起小脸:“我是脱脱呀,是你没有过门的夫人,你怎么了?”   谢珣凝视她良久,看她眉眼,看她红唇,她一派天真里透着的不知是愚蠢,还是别的。她肌肤上的纹理,每一寸芬芳,他都记得那么清楚,带着令人战栗的甜蜜。   他忽就笑了,疏离中带着隐忍的杀气:“春万里,我姑且先这么叫着你,我不打女人,但到了台狱,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你最好清楚,在台狱,没有人敢说假话。你已经注定被牺牲了,你一向精明油滑,但这次,应该明白逃不掉的。” 第49章 、劳燕飞(2)   脱脱脸蛋儿微红, 狐疑瞅着他:“你在说什么?”她太难受了这两天,阿蛮死了,文相公死了, 剩个李横波生死不明,谢珣还阴阳怪气的。   不管不顾紧紧抱住他腰,脸贴上他胸膛, 是熟悉的感觉,脱脱闭眼:“我知道你肯定伤心死了,其实, 我也伤心,我都打算好日后要好好孝敬文相公的, 把他当亲阿爷。”她嘴唇摩挲着谢珣的衣襟, 瓮声瓮气的, 嗓音有点变,“我会陪着你的。”   谢珣对她的装傻充耳不闻, 可她的手,箍那么紧, 像藤条一样缠着自己,他有一瞬的恍惚,低声说:   “脱脱, 我是真的想娶你。”   这句话轻如飘絮,脱脱听见了,手臂又紧了紧, 心里又暖又甜:“我知道,我知道的,你爱我。”   她抬起脸,无限真诚地望着他:“我没了亲人, 你也是,以后就我跟小谢相公相依为命了,我一定一定对你好,千倍万倍,我什么都是小谢相公的,我什么都给你!”脱脱简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才好了,他清瘦了呀,下巴都尖了,眼窝底下两抹青,本就冷淡的脸,一下多了几分阴郁,让人疼惜,又让人害怕。   这张玲珑小嘴,不知说过多少甜言蜜语,她急于剖白的神态,莫名虚假。谢珣专心致志望着她,轻轻拨开她的鬓发,温柔问:   “我要你的命,你也给我?”   “给,我什么都给你!你要我吧,我想要你了。”   脱脱心口闷极了,她想大叫,也想大哭,这个时候像只躁动的狸奴,却更想他亲自己,爱抚自己,让她沉陷在他给的极致快乐中忘记这些痛苦的事。   她被激荡的情绪攫住了头脑,不想探究谢珣的异样,一踮脚,只把滚烫红唇奉献给他,小舌头拼命往他嘴里抵,谢珣却不动。   脱脱急了,有些抱怨:“你张嘴呀,我想亲你。”   春风太暖,携裹花香熏的人醉,谢珣出奇的冷:“你现在还有心思想这个?”   初相识的那一晚,她留给他的感觉回来了:妩媚,妖娆,但又轻佻放荡,谢珣不愿意去深思:她本就毫无教养可言,是教坊女,她的本来面目也许就是这样的。   但他依旧爱上了这样的女孩子。   脱脱娇软的身体紧贴着他,不忘摸他脸:“我好想你,担心你,我自己又难受,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小手滑到他腰带,胡乱扯下,谢珣很容易被她撩动情弦,他眼却愈发冷,止住她动作,一把将人抄起,往床上一丢,脱脱立刻打个滚爬起,手伸出,拽着他靠近自己。   她跪在床沿,意乱情迷的看着谢珣,他人在眼前了,可还是想他想的发疯想的心口窝都跟着疼:   “我没家人了,谢十一,我只有你了,我真的只有你了……”   谢珣没说话,避开她的目光,也避开了她的嘴唇:“我这些年一直都是跟老师一起上朝,唯独那天,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的?”   一个人在府里,脱脱早把这事琢磨过了,她逃避,她清楚不该留谢珣过夜,那样的话,文相公的惨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可是,这个错误太大了,大到她承受不起,她本能地拒绝包揽这个错误。   谢珣盯着她,脱脱脸上闪过一瞬的心虚,可转念间,又理直气壮起来:我没有害文相公,我没有害人,我为什么要害怕?   “你不准怪我,”她大声说,和他视线一触,声音更高了,“反正,我没有害人,文相公的事我也很伤心……”她发觉谢珣的目光有些意味不清,是她所看不懂的,忍不住示弱讨好了,拉拉他的手,“你怪我也行,你要是心里难受那就怪我吧。”   颠三倒四的,脱脱快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了。   她心很慌,想抓住谢珣,忙把小脸贴上他胸膛,手拨开他衣领,触到实实在在的肌肤才觉得心安,红唇微倾,去感受他热的体温。   谢珣阻止住了她的挑逗,冷漠说:“是不是没人教过你,阿爷去世,做女儿要守丧,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你清楚吗?”   脱脱愣了愣,是不能穿漂亮衣裳,不能喝酒吃肉吗?她打了个寒噤,却很快积攒了勇气,小胸脯一挺:“你告诉我,我会努力做好的,真的,我做什么只要想就能做好。”   “不必了。”谢珣话锋转的非常怪,他的眼神也更加古怪,手指捏住她下颌,揶揄道,“你是不是满脑子只有和我欢好这一档子事?”   脱脱脸上不太自在,谢珣变得极其陌生,她觉得被嘲讽了,忍着气,撒娇似的去攀他脖子:   “我,我想你呀……”   谢珣的眼像钩子一样定在她脸上,拽下她的手:“省省力气,跟我到御史台走一趟。”   他有点粗鲁地甩开她,脱脱重心不稳,忽的一闪,人从床上栽了下来,磕的她呲牙咧嘴,轻呼叫出来。   谢珣脚步一停,像是犹豫,他站了片刻却没回头,大步走了出去。   脱脱忍痛爬起,想拔腿追他,却见吉祥带着两人进了屋,面无表情一站,说:   “春万里,御史台怀疑你跟文相公遇刺一案有牵连,现将你带至台狱审讯,走吧。”   脱脱人傻了一般立在原地,很快的,她重重搡开要上前的两名狱吏,没有哭闹,她眼眶微红,把头一昂,吐字有力:   “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从谢府熟悉的庭院走过,一花一木,亭台楼阁,往日熟悉的情形在眼前交错又被碾碎。她明白过来,谢珣那些话是真的,他怀疑她,他不信任她。   那么多的甜言蜜语,那么多的耳鬓厮磨,明明那晚,两人还在抵死缠绵。脱脱小脸冷下来,把哀伤掩住,尽力扬着头,心道:   我才不会让人小看我春万里,也绝不会让人冤枉我。   两人不是第一次同在台狱了,脱脱踏进来时,有些走神,好快呀,又是一年春。正是烂漫年纪,从未留心岁月短长。过了今日,便是明日,过了今年,便是明年,青春里的人儿从不觉四季荣枯,光阴催促。   而当下这一刻,脱脱生平第一次有了年岁感。   她没时间伤春悲秋,也不会伤春悲秋,人没投进牢房,直接带到排列枷具的厅堂--当初审讯云鹤追的地方。   谢珣从她身边走过,坐在上首,他旁边的人脱脱也分外熟悉--穿绯袍的裴中丞,谢珣的副手。   “春万里,报上你的本名来。”谢珣坐下便开口,他换了张面孔,冷淡,严肃,夜里那个在自己身上热情如火的男人,已经像完全不认识自己了。   脱脱心潮起伏,她小脸憋的微微红:“我没有本名,春万里是李丞给我起的。”她双目还是忍不住去瞧谢珣,斩钉截铁的,“我知道,台主怀疑我是自然,但我要告诉你,文相公的死和我无关,我虽不是什么品性高洁的人,但绝无害人之心!”   谢珣不置可否,眼神依旧很冷:“你跟李横波是什么关系?”   脱脱一双眼澄澈无比,痛快答道:“她是我认的姊姊。”   话音一落,裴中丞提笔飞速记下,瞄了脱脱两眼。   谢珣点点头:“你们怎么认识的?原来一同租住崇化坊有多久?”   脱脱犹豫了下,答道:“我五岁被人牙子卖到河北,十二岁又逃回来。半路,遇到耐不住主人毒打的小奴隶阿蛮,我们结伴回长安讨饭。”她脸像血滴一般红,犹自镇定,“有一回,我太饿了,就偷了人一张胡饼,被人追上打了一顿,是李姊姊救的我。后来,我们三人就住到了一起。”   这些不堪往事,谢珣是第一次听她说,他神情微妙,眉心不经意地动了动:“李横波是什么人,你清楚吗?”   脱脱硬着头皮答道:“李姊姊原来在教坊,后来,她离开了教坊可落下了一身病,我姊姊是有苦衷才待教坊的……”   谢珣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如刀锋般,他冲吉祥微微颔首,证物便呈了上来,问她:   “这是什么,认得吗?”   一双绣鞋,是李横波的,脱脱隐约觉得不对劲,惊呼起来:“你们怎么会有我李姊姊的鞋?”   谢珣没有回答她,而是继续问:“平日里,你家里有没有熏香的习惯?”   脱脱摇头。   “请我去安化坊做客,谁的主意?”谢珣一脸平静的问出,其他人怔住了,犹豫一瞥他,满肚子的狐疑。   脱脱张了张嘴,讷讷的:“是李姊姊的主意。”   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问什么都老老实实悉数告知,一个字假话也无。   谢珣的神色变得酷烈起来,桃花眼中杀气顿盈,打个眼神,吉祥又奉上证物--临摹的脚印,看大小,像是女人的。   “文相公被害,现场留有血色脚印,有一人的脚印,和李横波的正相吻合。”   说完,窸窸窣窣起了身,拿着那封书函,走到犹自震惊的脱脱眼前,“这是你的字吗?”   脱脱心跳如鼓,忙定睛瞧两眼,是自己的,不对,她先是点点头又很快机敏地摇摇头,“我从没写过这些东西,这不是我的字。”   看纸张,那是书函。   谢珣围着她慢条斯理打量了她两圈,目光灼灼,脱脱被看的烦躁,忽听他冷笑不止,已经又拿出了她以往在典客署留下的润色笔迹,两相一对比,字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区别。   谢珣仿佛为了让她死心,冷声道:“一个人的书写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你的字,也不过变得更工整了些,你的捺角一直都喜欢拉很长。”   脱脱大脑一片白茫茫的光,她不懂,只是惶惶直摇头:“不是……我,我没跟人写过信,这不是我的,这真不是我的!”   谢珣寒眸如刀一样清凌凌从她脸上刮过,漠然说:“我记得,我早告诉过你,不是叫的大声就有理。”   脱脱急了:“我没撒谎!”   “你撒谎成性,油嘴滑舌,不是一天两天,春万里,台狱你也不是第一次来,你第一次什么表现,我比你记得清楚。”谢珣嘴上毫不留情拆穿她,走回座位,“说,这封书函,你是写给谁的?你跟李横波到底是什么人遣来的?刺杀首相,这个计划你们密谋了多久?”   他手不觉攥了攥,掌心发白,谢珣的耳根通红,强烈的羞辱感把人拍打的浑身血都在烧。他被一个十几岁的教坊女玩弄于股掌之间,居然还想娶她……   两人种种过往一一浮上心头,谢珣的眼,已经冷的不能再冷,再看脱脱,半点爱意和怜悯也无,对她只剩憎恶。   脱脱瞬间涨红了脸,但也冷冷地把谢珣顶了回去:“我说什么?我说过不是我了,是我的事,我敢作敢当,不是我做的,谁也别想诬赖我!”   谢珣望着她:“我不想对你用刑,但不要试探我底线,你招了,我会让你死的痛快些,你不招,我只能大刑伺候了。你是姑娘家,受这种折辱不好,你想清楚。”   脱脱只觉脑袋像是被人用巨石狠狠捶了下,她以为自己听错,难以置信,可问出的话竟是:   “你,你要杀我?你不爱我了吗?”   举座四惊,谢珣的脸一下也热涨了起来,他已难堪到极致,人却冷静:“我根本不爱你,只是受你一时诱惑,这是我的错。”   脱脱闻言,嘴唇都要咬烂了,一张小脸,血色顿失:“你其实心里一直瞧不起我,是不是?因为我不是五姓女,所以你让文……”   “你住口,”谢珣恶狠狠打断她,“你不配提文相公,春万里,你我过去一笔勾销,我早该警惕,你祖父既能投贼,你身上本就流淌着不忠不义的血,我的确看不上你,你一个教坊舞姬,远远不配让我谢珣看上。”他顿了一顿,“我受你引诱,铸下大错,是我罪有应得。”   说到这,谢珣牙关紧咬,眼睛已然要喷火似的。他恨她,恨不得时间能倒流,他一定不会再愚蠢地心动,爱上她。她死也不能消解他心头的恨意,她一条贱命,如何能换回老师?   脱脱的心生生都被扯碎了,脑子嗡嗡的,什么祖父,什么不忠不义,她也无暇去深究了。她下意识摇头:“谢珣,你不能这样对我,别人对我再不好,我都认。可你不能,我一颗心都给了你,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没资格这么对我,你没有!”   她一双明眸,里头的浓烈爱意也不见了,只剩凶狠,“谢珣,我也瞧不起你,你明明爱我爱的要死,现在不敢承认了,因为你害怕,你害怕传出去人家会笑话你一个世家子弟爱上我这样的人,对,我就是个教坊女,可你谢珣还是迷我迷的不能自拔。你为什么不说给你的下属听,你告诉他们,你处心积虑让文相公……”   “让她闭嘴!”谢珣真的动了怒气,他忍受不了她再把老师挂在嘴边,几乎是暴喝出来,吉祥听了,立刻走到脱脱跟前,左右开弓,连劈她几个耳光,力道极重,脱脱痛的直趔趄扑跌在地,含了一嘴的血沫子。   “吉祥!”谢珣声线猛地一颤,人在抖,极力克制着自己下意识倾出去的身子,僵硬缓回,喉头干涩到疼,眼睫微垂说,“你退下。”   脱脱脑袋嗡嗡乱响,手肘撑地,吃力地抬起脸来愣愣看着谢珣,她一副野性样儿,腮动了动,吐出一滩血来:   “谢珣,你有种就杀了我替你老师报仇,给我个痛快的,我若求饶一声算我是孬种,你不敢杀我,你是孬种!”   裴中丞看得冷汗涔涔,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觑谢珣一眼,他人动也不动,只道:   “招出你的同伙,他们已经放弃你了,春万里,李横波那张便笺是留给你的,要你死得其所。这种随时都可以牺牲你的组织,不值得你愚忠卖命。”   脱脱冷笑,她匍匐于地,挣扎着摇晃爬起,什么柔情蜜意,什么海誓山盟,全都化成了满腔的熊熊恨意,她恨不得扑上去咬死谢珣,恨自己眼瞎,恨这些人无情。   她忽凄然又冷冽地笑了下,挑衅谢珣:“谢台主,你跟我睡觉的时候,怎么不是这副嘴脸?我当你是什么正人君子,不过会的只是屈打成招,我告诉你,在我春万里身上就没有屈打成招,我说了,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现在没办法自证清白,但早晚有一天,我会洗清自己的冤屈!”   谢珣摇摇头:“好,那就要看看你人是不是和嘴一样硬了。吉祥,”他声音温和地让人头皮发麻,“她是姑娘家,人纤细,那些太粗糙的就不要用了,给她上晒翅。”   他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春万里,我再问你一遍,招,还是不招?”   脱脱凌厉的眉眼高高一扬:“我不认。”   狱吏抬来横木,将脱脱摁倒,春衫薄,她肌肤娇嫩两只胳膊碰一碰都要留淤痕,往横木上放时,她才本能地剧烈挣扎起来,有人压到她头发,撕扯的疼,脱脱叫起来。   谢珣浓睫微微扇动,他在看,脑子里全是两人热烈纠缠的身影,她那么柔软,在自己怀里,每一次的悸动都如此深刻……他几乎压不住自己的身体,想要弹起来,把地上的人拥住。   狱吏已经执起横木,缓缓转动,须臾间,脱脱爆出尖锐的哭号,豆大的汗珠,很快濡湿了鬓发,她小脸惨白,叫声愈发凄厉,人痛的几乎要失去意识,可两只眼,却像傻了一般直愣愣瞅着一个方向,好似要把什么凿出一个洞:   “不是我,不是我……”   谢珣走了下来,他脚步虚浮,腮上肌肉都在抽搐,一双桃花眼里,恨意和心痛交织成晦暗的风暴,眼通红,“你招不招?”   “呸”一声,脱脱拼尽全力啐了他一脸血沫子,她快痛死了,痛的真恨不得当场死去,锥心刺骨,她人直打颤,却不再出声,嘴唇咬的稀烂,绷了一额头的汗。脑子里一个清晰的声音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不能死,人活着才有机会……   直到双臂被折成飞鸟展翅的姿态,咔嚓作响,两臂同时被折断,她头一歪,软塌塌的真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小鸟,漆黑灵秀的眼珠子凝滞了,嘴唇蠕动:   “我不认,我死也不认……”   说完这句,剧痛让她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第50章 、劳燕飞(3)   御史台少有的审女犯, 别说女人,就是男人能过酷刑不招供的都极少,吉祥倒有些佩服脱脱, 十几岁的少女,摔一下都会娇滴滴哭的,骨头竟这么硬。   “把她泼醒。”谢珣命令道。   一桶冷水砸下, 脱脱浑身湿透,人像狗一样蜷在阴冷的地面上。这个时令,新取的井水凉意浸骨, 她猛得受刺激,无力呻、吟两声, 断了的胳臂软绵绵地搭在那儿, 人想睁眼, 可剧痛在身,意识明明灭灭像在不断闪回。   她攒了片刻的力气, 本该萎顿,但偏不服输, 将头扬了起来,露出个虚弱微笑:   “谢珣,我今天就是死在这里, 也不会认。”   脱脱脸白如纸,一副命若琴弦的模样,但这一眼, 又是何等的轻蔑和不驯。   谢珣宛如被刺,他点头:“有志气,够死士的料。可惜,你这身骨头长错了。”目光在她双臂上轻轻一点, 极快地过去了。   脱脱看在眼里,讥诮笑他:“我若是好好的,这会早冲上去打你了,谢珣,你想我死,没那么容易。”   她要活,东市西市堆满了万贯钱,那么高,那么多,每天把贪婪目光放上头流连的人络绎不绝。但大家清楚,连官府都害怕刺客的嚣张气焰,天不大亮,是决计无人敢上朝了。   我要清白,我也要钱,我还会得到皇帝陛下答应的六品官职,我还年轻,一辈子长着呢……脱脱疼的直想打滚,身上冷透,血却滚烫,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你单凭一张李横波留的纸笺,定不了我的罪。我要真是她的同伙,早该商量好事后,何必多此一举?”   谢珣眸光锐利:“你未必清楚她牺牲了你。”   脱脱有一瞬的钻心寒凉,她很想问问,为什么她真心待人,却落得这样下场?难道真心待人也错了吗?如果真是李横波,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可自己哪里对不起她了?   还有可怜的阿蛮妹妹,已经说不了人世的话了。   她素来明亮的眼,这才真正黯淡下去,人怔住,小脸上眉宇像失落了整个世界。   “信不是我写的,”她声音更低了,不敢呼吸,呼吸微微重一点身上都疼到无法忍受,“我根本不屑做藩镇的刺客,我喜欢长安。”脱脱忽抬起愤怒苍白的脸,呼吸剧痛,谢珣从来没有在一个人的眼睛里看到那么多种情绪纷杂混合,他也望着她,脱脱头一歪,又昏死过去。   吉祥见状,问谢珣:“台主,还要泼水吗?”   谢珣喉结上下动了动,面色冷淡:“再泼。”   外头进来狱吏:“回台主,太子殿下遣人来了。”   来的是东宫太子宾客,人进来,一眼扫到地上的女犯,对谢珣一拱手,说:“殿下听闻谢台主在审案,本不宜干涉司法,但此人是文相公所认义女,殿下说了,相公一生为国理当善待他的遗孤,若是清白,殿下打算纳此女为良娣,事后自会上奏陛下。还请谢台主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先不要虐待疑犯。”   谢珣表情很不好看,“殿下消息倒灵通,文相公认义女的事情没几人知道,殿下却清楚,他这个时候跑来要疑凶做妾,干涉我办案,还要给我扣虐待疑犯的帽子,你回殿下,就说我说的,臣的御史台不接受任何人的指手画脚。”   太子宾客见他脸色不好,愈发客气:“不瞒台主,殿下看似是文相公的缘故,最重要的是,殿下不忍见陛下因文相如此伤怀,想让陛下得些安慰。自然,若是尘埃落定,此人真是凶手,必要按国家法度,绳之以法。”   太子从来谨小慎微,他是鬼迷心窍了吗?谢珣桃花眼一眯,平静看着太子宾客:“你是东宫属官,应该清楚,朝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东宫最该避嫌,自有陛下和文武百官来处理。这次,事关重大,东宫却急于出头,你们这些人不劝殿下,却亲自跑来,就没有一个长脑子的吗?”   这一语,恰好触动太子宾客神经,他无奈说:“谢台主所言,句句中肯,我们如何不知。只是这回,殿下一反常态铁了心似的,在下和同僚们也无办法。”   谢珣眉头微微皱着:“你回去吧。”   地上,脱脱不知是在梦中,还是现实,只听见有人说要救她,她吃力睁眼,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   “我是被冤枉的,我不服,我不服,我死也不服……”   手臂是使不上劲了,腿还是好的,脱脱闷哼一声,冷汗湿透,像蠕动的虫子一样慢慢站了起来,因为失去平衡,滑稽地可笑,一双眼,凶狠瞪着谢珣:   “只要我不认,你就是乌台主,也不能现在就让我签字画押,给我定罪,我要先回牢房,你有新证据再审我不迟。”   她意志出奇的坚韧,寻常人,早缴械投降,脱脱痛的身子不停颤抖,她不是没受过伤,知道当下最要紧的是有人能为她接骨,再好生睡一觉。但前者是不奢望了,后者,却还可以争取。   谢珣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明明痛到满头大汗,却不吭一声,一张唇,早咬的稀烂有嫣红的血点缀着,衬的那张小脸比雪还要白。   他觉得有双手在五脏六腑里搅动,目光收回,对吉祥说:“先把她下到狱里。”   牢房也不是第一回 来,熟悉的破毡和稻草,熟悉的酸臭味儿,顾不得那么多,脱脱小心挪着,坐了下来,身子往墙壁上一靠,轻轻透口气,央求吉祥:   “能给我口水吗?”   她流太多汗,也流太多泪。   吉祥摇头:“我做不了主,这个,要问台主。”   脱脱冷笑一声,死也不想去求谢珣的,但她还要活,一股巨大的屈辱涌上心尖,让她从脸到耳朵根倏地烧了一路:   “劳烦大哥替我问一问谢台主,能不能给我一碗水?”双唇蠕动了下,血迹粘连出撕扯的痛,“再给我块饼。”   不知过了多久,脱脱迷糊中听到牢门开的声音,一碗水放到地上,却没饼,她瞬间明白了,谢珣就是要折磨她,不让她死而已,所以只给了水。   她眼睛忽的就涨起来,恨意滔天,一想到他高高在上肆意践踏自己的场景,脱脱眼睛都红了,我要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她心中的怨恨没办法再多一分,人像被大鼎煮着,从里到外都沸腾透了。   两只手臂不能动,她像小猫一样,匍匐下来,小舌头一伸,不停地往嘴里舔卷,又疼了一身汗。   腔子里终于不那么干,那么粘了,混着她嘴巴上的血水一起咽了下去,咸咸的。   脱脱蜷缩在角落,脑袋放空,她实在没力气了。谁害她,谁负她,统统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要先睡一觉,明天再想明天的法子。   可双臂开始发热,痛的她绝望死了,她闭着眼,眼皮都在抖。终于,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她没有出声,出声会消耗体力,她就这么歪着脑袋,眼泪顺着眼角不断汹涌往下淌。   她甚至不知道该去想念谁,脑子混沌转一圈,呢喃了句“阿蛮妹妹”,鼻子抽了几下。   空气中忽飘来一阵木樨香,脱脱猛地睁眼,是谢珣,两人目光相触,她有些怔松,一双乌黑的眼直愣愣看他片刻,等反应过来,脱脱立刻忍痛挺直腰板,眉眼写满警惕和桀骜。   又恨自己满脸泪水要被他瞧见了,无奈手不能用。   抢先一步在他开口前张嘴,她剜着他:“我不怕你。”   谢珣没说话,把带来的东西在地上一放,手指先摸上她的右臂,脱脱下意识用脚拼命蹬他,惊恐得声音都跟着尖锐了:   “你要把我胳膊拧掉吗?你不能用私刑!”   谢珣乌沉的眼猛地抬起,只一眼而已,复又垂首,手指在她右臂断骨处反复摸寻,先轻后重,等两头相对,趁她不备,骤然发力,脱脱耳畔听见咔拉两声顿时惨叫不止疼得两腿直蹬。   她喘着气,晶莹的泪珠子还挂在眼角,谢珣如法炮制,不偏不倚又把她左臂接上。   脱脱疼的说不出话,任由谢珣把手臂搭在他半蹲的膝头上,拿起药膏,一边涂抹,一边由上而下顺骨捋筋,帮她散淤。   额头汗水涔涔,滴到谢珣手背上,他似乎被灼了下,继续动作。   两人都许久没说话,各自沉默,等稍稍缓上一口气,脱脱便尖刻开口,嘲弄不已:   “怎么,你心软?”她眉眼间有凛凛的杀气,也有睥睨男人的那份妩媚傲气,奇异地在眼前这一张苍白小脸上融合了,“你还是爱我,谢珣,是不是怕我残废了,日后要是还想和我睡觉未免太煞风景?”   她眸中射出恨意,“你怕什么?我胳膊废了,又不是下半身废了,你堂堂乌台主是睡女人的胳膊吗?”   谢珣听得忍无可忍,眉心乱跳,却见脱脱一脸放荡的模样大笑起来,笑容牵扯的浑身疼,可她忍着,偏要笑,趾高气扬的,一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睛里的模样:   “我要是能活着出去,也不是不行,不过,谢台主,平康坊花魁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得付钱。”   谢珣被她激怒,薄唇一吐,厌恶道:“你果然是毫无羞耻之心,自甘下贱。”   脱脱立刻啐了他一脸,犹不解恨,一偏头对准谢珣的脖颈发狠咬了下去,谢珣吃痛,双手托住她脑袋想推开脱脱,无奈她牙尖嘴利根本不松口,他只得抓住她秀发,往后一薅,迫她仰头:   “你疯了!”   脱脱一嘴的血,眼睛都直了,那神情,简直恨不能生吃谢珣的肉,喝干他的血。   谢珣被她恨之入骨的眼神烫到,他松开手,冷冷道:“我不欠你什么,你是不是藩镇的细作,是不是杀害我老师的凶手之一,早晚会水落石出。”   脱脱张嘴,把他的血又还到他脸上,吐了出去:“谢珣,你说过,在你手里御史台没有冤案,我告诉你,我就是你最大的冤案,你今日折辱我至此,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春万里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等有一日昭雪,必会千倍万倍还你!”   她冷笑两声,慢慢躺倒,脸一别,仿佛眼前已经没了他这个人,两眼一闭,心头砰砰急跳,折腾一圈,她虚弱极了,只想着我要好好睡一觉,我一定能活着离开御史台。   牢房又静下来,脱脱不知道谢珣站了多久,等听到牢门落锁的那一声响,她才慢慢睁眼,光线晦暗,木樨香没了,只剩药膏浓重的邪味儿,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   她以为自己会哭,但没有,一滴眼泪也没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烛火轻曳,长安城一间不起眼小院里人影剪窗,康十四娘有些忧心地说:   “你真的还不走?”   李横波很有心情地描补手底的牡丹,白的瓣,黄的蕊,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地勾勒着:   “文抱玉的首级主公想必已经收到了,可谢珣不是还没死吗?”   康十四娘又不懂她了:“当初,是你说谢珣武艺高超,难能近身的,现在长安城局势越发紧了,再不走,被谢珣找到的可能非常大,你这个时候杀他,不是太冒险?长安城现在戒备森严,你不是不知道。”   李横波笔一放,欣赏着自己的牡丹图:“我什么时候说现在要杀他了?”   康十四娘就更不懂了,一双疑惑的眼,在她姣好面容上溜来溜去:   “你和谢珣有旧?”   李横波嫣然一笑,怨毒丛生,却不过一闪旋即消逝在她如春水般哀愁的眼眸里了:   “他现在死了老师,和心爱的姑娘反目成仇,正是生不如死的时候,刚开始痛,死了岂不是便宜?”   看她奇奇怪怪的,康十四娘警告说:“你不要乱来,没有主公的命令,我们谁也不能轻举妄动。”   李横波瞥她一眼,目光中浮动着不屑:“没有我,你以为你们这次杀的了文抱玉?”   康十四娘这下不高兴了:“你这是居高自傲吗?你最好清楚,我在你之上,不管你想不想走,你都得听我的,必须走。”   “哦,”李横波笑笑,她放下图,“文抱玉腰椎断了,你是为自己的情郎报仇吗?”   康十四娘听她提及云鹤追,哼了声,“举手之劳而已,不过,他现在混的风生水起,做我的情郎,也凑合吧。”   说完,嫌恶地睨了睨李横波秀美的脸庞,更觉可憎,李横波却笑吟吟地把头上发簪一抽,来到康十四娘身边,给她一插:   “小妹妹,那你可要好好学学,女为悦己者容,爱发火可不好,男人都喜欢柔情似水的女人。”   康十四娘鄙视地把发簪拿下,瞧也不瞧她一眼:“你这么懂男人,是教坊娼妓出身吗?”   李横波一点都没动怒,只接过发簪,自顾说,“是不是你嫌弃我这枝不好看?”   她攥紧发簪,语气柔和万千,像哄孩童似的靠近了康十四娘,“我还有许多发簪,不如你挑个你喜欢的?”   话语刚落,她算准康十四娘要转身,手一扬,对准她的脖颈狠狠插了下去,血急飙,喷人一脸。   剧痛袭来,康十四娘双眼猛地睁大,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你,你敢……”   李横波秀眉狰狞,却带笑意,发簪在她脖颈里狠转:“我有什么不敢的?就你?也敢嘲笑我?丑八怪。”   她猛地抽出发簪,像踢死狗一样踢开康十四娘,地上的人,弹了两下,康十四娘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血窟窿,李横波一脸一手的血,冷冷瞧着,居高临下对她说:   “你可以去死了。”   说完,拔出贴身匕首,对着康十四娘的要害,补了几刀,确定人死透了,才不慌不忙拿澡豆净手净面。 第51章 、劳燕飞(4)   宣政殿里, 皇帝面无表情听底下吵作一团,满嘴的兵者不详,连太仆寺的太常令也跑出来凑热闹, 说:   “年前初冬,长安城下了场冻雨,枯索的树木上凝结出一层霜, 满城‘雨木冰’,正合《春秋》所载,坊间有云, ‘雨木冰,达官怕’, 这都应在了文相公身上呐!”   皇帝看他年纪一把, 胡子乱翘, 暗道这会马后炮又有何用?懒得去理,太常令不甘心, 继续抖索着胡子,颤巍巍说:   “陛下可记得去岁秋天, 天象异常,荧惑掩太微上相,天帝的南宫那就是圣人的政事堂, 天上的上相星,对应的自然就是相公们,厄运将会降临在几位宰相身上, 由重及轻,正是动了兵戈,才有今日祸事啊。若不及时罢兵,只恐怕政事堂的相公们不得安宁。”   皇帝沉吟:“那会儿, 正对成德用兵,太常寺是提了,”他斜眼望着太常令,“既然天象不对,你们太常寺是干什么吃的?就没法子破解凶灾?”   太常令赶紧应话:“停止对淮西用兵便是破解之道。”   皇帝哼了声:“兜这么一大圈子,还是这一套。”   话音落了,跳出几人,言之凿凿地恳请皇帝罢黜谢珣,以安抚藩镇。皇帝额上青筋一窜一窜的,“要朕罢黜自己的宰相,来讨好藩镇?”鱼辅国暗暗瞄着皇帝嘴角,腾蛇纹隐隐抽搐,知道皇帝是动怒了。   这是恢复上朝的第一日,各路人马,火力全开,铁了心要把皇帝轰一轰似的,尤其之前本就不主张对淮西用兵的朝臣,此刻,皇帝听阵阵风言乱语,厌恶透了底下这群饱食无事的文官们。目光一动,瞥向了谢珣。   谢珣人在底下,面容有几分憔悴,这些日子,他一面审案,一面亲自料理文抱玉身后事,此刻话很少,也不发表任何意见。   “有事说事,有理说理,你们一个个嗓门这么大做什么?”皇帝没好气地把奏章狠狠劈在案上,底下安静了一瞬。   皇帝缓口气,直接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政事堂空出的相位,得有人补上,尤其是中书令这个位子,不能空,朕已经想好了,文抱玉谢珣本就是师生关系,文相一去,他的学生理应继承老师遗志,虽不是在沙场,却更似在沙场,谢珣?”   谢珣闻言,和所有人一样,大觉意外,可胸腹中翻上来一股又酸又热的气流,顶的他想要流泪。他抬头,皇帝一道坚毅目光投来,“历来,中书令大印交接,都是前一任中书令和新任中书令皆在场,如今,你的老师不在了,朕来代替他吧。朕希望你,能够像你的老师一样,顶罡风,冒戟雨,九死不悔其志,辅佐朕重现清平盛世。”   皇帝意志坚决,说一不二,当即命在场五品以上京官往中书省政事堂去,自己则乘玉辇,带着谢珣,离开宣政殿。   如此迅疾,把人都看的一愣一愣,鱼辅国嫉妒的眼睛都要紫了,嘴里却对小黄门吼:   “还愣着干什么,陛下移驾中书省了!走啊!”   这一路疾行,政事堂里很快挤满了人,众人遮袖擦汗,满堂绯紫,好不气派。皇帝坐在上首目光略略一扫,手一挥,示意谢珣坐到屏风前,后头那幅《中书政事堂记》煌煌悬顶。   谢珣人太年轻,大周自开国以来没有这么年轻的首相,真是什么好处都占了,众人心里也嫉妒地冒酸泡,咕嘟个不停:   本朝最年轻的进士,最年轻的相公,这下倒好,文抱玉一死,他捡了个现成的中书令。   算了,算了,这个位子没那么让人羡慕,文抱玉不就在大街上被人杀了吗?更何况,淮西用兵万一失败,那他谢珣就是第一个替罪羊。   大家面上恭谨,各自心思千回百转,再看谢珣,一张俊白的脸明显是清减了,紫衫玉带正襟危坐,两道剑眉格外醒目压着星子般深沉的眼,着实英俊。   崔皓站在人群里,他抱病来的,文相公的死对他打击不小,两人当年同时外放为节度使,诗作唱和,情谊深笃,没想到骤然死于贼人之手,这让崔皓很恍惚。   人按品阶站位,一切就绪,鱼辅国抱着血红缭绫包裹的大印过来,交给谢珣,清清嗓子,扬声说:   “宰相之职,佐天子,总百官,治万事,其任重矣。今乌台主谢珣以本官兼中书令,总揽政务,统领百僚,当拜!”   除却皇帝,在场的京官窸窸窣窣撩袍行礼,作揖说:“拜见中书相公。”   谢珣脸上看不出半点高兴的意思,只有凝重,他伸出手,还一个虚礼:“诸君请起。”略作思忖,说“文相公的事,尚无结论,某仓促间忝任中书令,并未有充分准备。如今,既担首相之职,定当全力以赴,眼下文相公一案,亟待真相大白,淮西战事又为重中之重,国家危难之秋,还望诸君,奉公克己,齐心为国。”   他说完,拱手致意,“有劳。”众人连道“不敢”,跟着回礼。谢珣顾不上这里头有多少人是能站在自己这边,又有多少人是暗中掣肘的,站起身,冲一直旁观的皇帝深揖施礼:   “臣谢陛下。”   皇帝点点头,让人都退出政事堂,也起了身,和谢珣走到中书令厅。那里头,布置素雅,左厢房的书架,右厢房的办公大案,一切还是文抱玉活着时的陈设。再往里间去,目之所及,看到的是文抱玉用过的床榻、铜盆、手巾,物是人非,皇帝看的两眼湿润,说:   “这里,以后就是你谢珣决事的地方了。”   他在靠窗的茶座旁站定,手抚被浸淫无数次的茶具,“案子的事,我听说,嫌犯是文相公事发前不久刚认下的义女,怎么没听你说?”   皇帝的眼神陡然间又变锐利,“而且,就是中书省的藩书译语,随你去成德的春万里?”   皇帝依稀记得她娇美动人的眉眼,婉转的歌喉。   谢珣跪地叩首:“臣不敢瞒陛下,本打算事情有了结论再悉数回禀。”   “你起来回话。”   谢珣复又站起:“臣承认,对春万里早生情愫,成德之行臣遇刺,她挺身而出,臣跟她事后便有了肌肤之亲。”他说起这些,本可坦荡,但因老师的事,却不由自主觉得惭愧,“臣想娶她,但门第家世不匹配,只有走老师这条路,至于后来,臣到现在还没能下定论。”   皇帝十分意外,道:“你二十多岁的年轻郎君,想必,她不是第一个跟你有肌肤之亲的女人,能让你谢珣拐弯抹角都想娶的,必有过人之处。”   谢珣猛地想起脱脱半真半假说过的那番话,不由抬首,看皇帝的表情无恙,他只是平静说,“春万里,朕记得见过,是个绝色佳人,也很伶俐,太子跟我求她了。”   听到这话,谢珣一下就觉得蚀骨的难堪,脸涨得通红,“那是臣未过门的妻子。”   皇帝哼笑了声:“台狱的酷刑她都没招认,一个少女,恐怕是真有天大的冤屈才能熬得过你御史台的大刑。当然,你怀疑她没错,不过要是证据不充分,她始终不承认,不必太执着,毕竟她还是藩书译语,是你中书省的吏员。”   皇帝踱了两步,“太子求她,是一片孝心,难得,文相公遇刺人人自危,都怕刺客。朝野上下,要朕罢相的呼声不绝,他们都怕藩镇。太子这个时候能为文相公说话,就是体恤朕了,朕领太子这份孝心,但这个春万里,经此一事,和文相公的案子到底有牵连,他不能要,你也不能要。”   谢珣薄唇绷成一条线,不置可否,皇帝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   “她要是无辜,放出来后还遣回典客署,你的亲事,得朕来做主。”皇帝意味深长看他两眼,“安乐不过脾气坏些,但论家世样貌,配你谢珣还是够格的。我知道你视文相为父,要守丧,三年倒不必一年后朕就会考虑你和公主的婚事。”   谢珣很冷淡:“臣现在不考虑婚姻大事,只有老师和藩镇的事。”   皇帝便不勉强他,转而说:   “东都留守之前上表,请求朕允许他在洛阳招募新兵扩充军力,朕是有些犹豫。昨日夜间急报,淮西愈发肆无忌惮,屠了舞阳县城,淮西这是打算先把东都搞乱的架势,朕没见到你,和学士左右仆射他们商量了下,已经批复,准许留守招募新兵,但朕还是不够放心,东都离长安太近,若是有变,不堪设想。朕的意思是你老师的案子要抓紧了,朕需要一个交待,天下也需要一个交待,一旦结案,你亲自往东都巡查。”   中书令的人是有了,但文抱玉一去,皇帝需要新的宰相补充政事堂班底。不出意外,中书舍人、翰林院学士崔皓拜相,崔皓在众人簇拥下,走出翰林院,来到大明宫右银台门,那里中书省的官员们已经在等候新的相公了。   回到家中,崔仙蕙和兄长崔适之正在手谈一局,听家仆报喜,两兄妹不过淡淡颔首,气定神闲把这一局下完,分出胜负,才结伴来见崔皓。   崔皓心绪激荡,多少年了,外放淮南时就梦想着有朝一日宣麻拜相,如今,美梦成真,难免有些喜形于色,见到一双儿女,微笑着接受了道贺。   “你这些日子想好了吗?”他问儿子。   崔适之点点头:“阿爷拜相,我就算入仕也该避嫌外放,不能留在京中。但我想去御史台,所以,还请阿爷帮帮我,我想做监察御史,去往东都洛阳也不算留在京中了。”   都知道淮西离洛阳近,局势不明,十分凶险,独子上来就要往东都跑,崔皓不是很乐意,但又不好挑明:   “你以前总叫嚷什么好骡马不入行,这一入,倒入个刀山火海,你想清楚了,真拿定主意,我就跟陛下提。”   五姓高门,凭门荫就可做官,崔适之对秘书省这样清要清闲的衙门毫无兴致可言,文抱玉遇刺后,他终于点头肯入官场。   崔皓看他心意难改,摇摇头,先去后院见夫人了。   “阿兄要去御史台,你的顶头上司便是御史大夫,”崔仙蕙含蓄打趣兄长,“之前,是谁说,入闱的士子们,不过一群浮华之士,一无深厚家学,二无素雅门风,投卷时,如青蝇乱飞在朱门甲第前嗡嗡不停,可你的长官乌台主,却是正经制考出身,阿兄不介意吗?”   崔适之轻轻在她鼻头一点,“促狭。”   他不忘反击,“谢台主自然不同流俗,妹妹宕开的这一笔,是有心,还是无意?”   崔仙蕙微微红了脸,自矜说:“谢台主已有意中人,我自然祝愿他们百年好合,这世上,难不成没有别的郎君了不成?”   崔适之一本正经,莞尔而视:“没有,我看在妹妹眼里,世上只有一个郎君,紫袍玉带,政事堂首相是也。”   一张清秀面孔上颇含意味。   崔仙蕙嗔哥哥一眼,转手掐了朵蔷薇花在手中轻转,低语说:“文相公这一去,谢台主就是做了中书令,只怕也难能高兴。”   “还没做人家的媳妇儿呢,就开始操这个心了。”崔适之笑,崔仙蕙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首,“阿兄不也是吗?文相公遇刺,大家都不好受,其实,你要去御史台,我是替你高兴的。”   “为何?”   “御史难做,是要得罪人的,听说谢台主也不好相处,为人严苛,阿兄舍得一身剐,这个时候打算往东都跑,我很佩服,不愧是我崔家的子弟。”   她视线停在兄长脸上,眼含殷殷,“宦海风浪中,愿阿兄自始至终都能守住初心,一展所长,为国为家。”   崔适之望着妹妹,柔和目光中有怜惜:“我妹妹这样识大体,明大义,其实跟谢台主最般配了,真不知他到底看上了哪家姑娘。”   一席话,说的崔仙蕙又起了淡淡怅然,陷入沉沉心事中,面上却很轻松一笑:“男女姻缘,可遇不可求,我明白。”   远远的,崔皓见兄妹俩还在凉亭说话,走过来,和崔适之谈起御史台近况,又说到文抱玉,唏嘘连连,见崔仙蕙一双清丽的眼十分专注,犹豫片刻,说:   “蕙儿,阿爷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还记挂着小谢相公?”   崔仙蕙微怔,没开口,似是沉默。   “我在朝中,听到些风言风语,不知真假,是说小谢相公的私事,他的亲事,恐怕不能成了。”崔皓也不太能拿的定主意,爱女心切,忍不住说出口。   崔仙蕙手里的帕子攥了攥,旋即,又冷静下去:“是文相公的缘故?那谢台主一定很伤怀。”   “我就问问你的意思,若是你还心肯,等文相公的事情告一段落,阿爷大不了拉下脸再去请人去说。”崔皓心里是十分钟意谢珣,如今,入省共同理事,日子久了,关系自然会更进一步,有些事,到时反而有机会提。   崔仙蕙闻言,像是思忖,良久,才抬起脸冲父亲微微一笑,轻点了头。   日暮将尽,谢珣人还在台中,击钲声响过,他起身朝台狱来。   杨絮飘飞,莺歌燕舞,日头一日比一日暖,脱脱窝在臭烘烘又热气腾腾的牢房里,拼命踮脚,两只眼往高窗外瞧,她渴望春光,如此明媚的春光。   听到身后脚步声,脱脱嘴角不屑一笑,也不转身,虚弱的嗓子开口哼起小曲儿来,依旧声如鹂转:   “闷恹恹独坐在荼蘼架,猛抬头见一个月光菩萨,菩萨你有灵有圣与我说句知心话。月光华菩萨你与我去照察他,我待他是真心,菩萨,他倒待我是假,咒也要咒死他。”   旁若无人的,唱完坐下来,头一低,用脚扒拉开讨人厌的破毡--她宁肯睡地上,脸对墙,继续哼唱。   谢珣什么都听见了,他站在栅栏外,隔望脱脱,纤秀的肩头如故,胳膊不方便动,可两只脚却不安分地翘着,稍微有点精神,还是个活泼泼的样子。   脱脱知道他一定在看自己,心中冷嗤,我才不会让你看到我垂头丧气的模样哩……她肚皮瘪瘪的,谢珣不给她饱饭吃,送来的粗饼,简直要把喉咙刮烂。   没多大会儿,吉祥疾步赶来附在谢珣耳畔私语几句,他神情一动,抬脚离开了牢房。   脚步声远去,脱脱慢慢坐起,她人都臭了,头发胡乱蓬着顶几根稻草,身子还是疼痛不止,血半结痂,碰到凸起的墙壁疼死个人。   小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可眼珠子漆黑,是活的,她靠在墙壁上忽的回过神,挪到栅栏前,开始喊人:   “我要见谢台主!” 第52章 、劳燕飞(5)   康十四娘的尸首直接被送到的台狱, 金吾卫发现的,谢珣赶到厅堂,听吉祥禀事:   “尸首是在一户人家院中被发现, 致命伤在脖颈,为利器所刺。”   “台主,我们先前没有捉到的康十四娘, 没想到,她竟然也被人杀了。”   吉祥把一枚绣囊给了谢珣,“她手里紧攥着这个。”   闺阁刺绣, 看起来很寻常没什么特别之处,谢珣掂了一掂, 吉祥心细如发, 指着绣囊说, “台主,绣囊的手法, 和在安化坊搜罗到的女红物件如出一辙,应该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会不是是李横波?”   脱脱和阿蛮都不精于女红,谢珣一贯淡漠的声音响起:“是李横波,她做过教坊女, 长安查不到她的底细了,但想必洛阳可以。也许,她本是在长安, 牙婆又将她卖去了洛阳。”   “洛阳?”   安化坊搜到些散落诗文,写的晦涩难懂,是李横波的字迹,但笔笔如刀, 仿佛含着泼天的怨恨但又隐忍不发。里头反复提及的一处,便是东都。   谢珣正在沉思,狱吏来报:   “神策军张将军要见台主。”   “哪个张将军?”谢珣狐疑,他是文官,和神策军一向保持着合适有分寸的距离。   “成德节帅张承嗣的叔父。”   原来是他。谢珣和吉祥对视了一眼,文抱玉遇刺,怀疑的苗头一直指向成德,一来魏博归化;二来幽州朱山病逝正闹内讧,幽州又有边防压力,契丹横行,没有太多精力和长安拉扯;三则文抱玉遇刺前,张承嗣的牙将刚被轰出长安,不知回去说了些什么,张承嗣便立即给皇帝写了奏章,大放厥词,肆意诋毁首相,很猖狂。   怎么看,凶手都当来自于成德。   尤其这位叔父,当初是受张承嗣迫害,不得已投奔的长安。   谢珣撩袍走出厅堂,两人一打照面,彼此让礼,十分客气。   “厅堂刚送来具尸首,怕将军觉得晦气,还请将就。”谢珣把人带到凉亭,往石墩子上一坐,命人奉茶,“不知将军突然造访,有何公干?”   张将军一拱手:“相公辛苦,斗胆问一句,文相公的案子有眉目了吗?”   “千头万绪,目标并不是很明确。”   张将军点头:“虚话我就不多说了,文相公丧葬,圣人给了远超常规的抚恤,甚至亲自写祭文。宰相横尸街头,却不能捉拿住凶手,可谓是朝廷的屈辱。某今日来,正是来告诉相公真相,是成德张承嗣指使长安城里成德进奏院的人,杀害了文相公。”   这大大出乎谢珣的意料,呷了口茶,不动声色问,“将军和陛下说了吗?”   “某刚从宫中来,陛下命某来见相公和京兆尹。”   “将军,若是举报不实,是要担责的。”谢珣提醒他,真相来的太容易,风向又太明显,总让人感觉不够真实。   张将军赌咒发誓一口咬死自己的侄儿,激愤说:“我已面圣,不敢欺君。”   “成德进奏院的人,向来举止无状,更何况,进奏院藏蓄兵器,一直到处炫耀军谋,相公只管命金吾卫和京兆府的捕捉把进奏院包围起来,抓了人,一审便知。”   吉祥在谢珣身后站着,满心意外,不时瞟过去一眼,等人起身走了,对谢珣道:   “他如此肯定,下官倒觉得有些反常。但是,他这个检举人分量可不轻,陛下只怕要信了。”   谢珣不置可否:“让金吾卫和京兆府的人先过去。”   命令一下,京兆尹立马派人前往,陛下命京兆府和御史台共同审案,这么大的案子,要是迟迟不破,小谢相公自然不会被罢相,但自己,可能就得拍屁股走人,他咬牙吩咐:   “陛下发话了,咱们务必得尽快破案,京兆府不能跟御史台比,听明白了吗?”   一群人气势汹汹把进奏院一围,打对方个措手不及,里头的人正在喝酒赌博,喧哗不断,忽然就被兵刃抵着,一股脑被赶到院子里。捕捉们潮水般涌进各个公房,文书奏章,书函公据都被风卷残云似的堆成堆,装进木箱,一时间,翻的一片狼藉。   为首的按着佩剑,下颌一扬,冷眼说:“接到举报,杀害文相公的正是你们这群无耻孽臣,我劝你们,老实招了能死个痛快,不老实,那就去御史台的台狱消遣消遣,再死不迟,带走!”   说完,转身领头走出成德进奏院。   谢珣听闻疑犯吵嚷要见自己,命人把脱脱带上来,她戴着枷锁,人蹒跚而来,小脸白的像经年不见阳光的那种,一见谢珣,她两只眼就想喷火。   瞧他,还是那么干干净净,双眸清冽,不躲不闪地迎着自己的目光,一点也不羞愧。脱脱深提口气:   “李横波擅长模仿人笔迹,不单是学我,她替人抄过经书,仿的是卫夫人字曾得一户林姓人家盛赞,我记得,那户人家住在西市附近延寿坊,你可以去查。”   前几日人被砸懵了脑子,只恨别人冤枉自己,稍稍平复,脱脱又灵光起来,她那个百折不挠的劲儿全写在小脸上。   谢珣静静说:“你想证明什么?”   脱脱眸光含着愠怒,头一扬:“不证明什么,李横波有这个本事模仿我笔迹。”   春深似海,连御史台的窗外都能听见鸟鸣啾啾,东风轻舞,脱脱想起当晚的事,心头一阵怆然,她盯着谢珣:   “我要真是贼人,那天晚上就能杀了你,又何苦等到今时今日受你折磨?还留下这么多指向我一人的证据?”   那双素来爱笑的眼,燃着一团烈火,炯炯攫着他,一点都不畏怯。谢珣一怔,摇摇头:“你说的很有道理,但事实是,你没有杀我,所有疑点都在你身上。”   “是啊,”脱脱不由呢喃一句,“那个时候,我怎么会杀你,你是我最爱的小谢相公,我又没疯,为什么要杀我最爱的人?”   谢珣似乎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他僵了下,说道:“李丞和平康坊的假母我都已审讯过,他们口中,你没什么问题,但这不能代表全部。还有,康十四娘死了。”   他把绣囊丢到她脚下,“认识这手法吗?”   怎么会不认识,脱脱打量几眼,神情有些古怪,像是自嘲:“李横波给我也做过,我当宝贝一样。”她啐了一口,狠狠踩在脚下,“我不稀罕了,以后,我不会稀罕任何人给我的小恩小惠。”   她总是满脑子突发奇想,“是李横波杀了她?可是,李横波没想到,康十四娘临死前紧紧拽下了她的绣囊。”   人饿得有些飘,有些浮,多说几句话就想喘,“康十四娘跟踪过我,你知道的,当然,你不信我也没办法。谢台主,哦,不对,听说你升官了,中书相公,现在你不能定我的罪,我要吃饭,吃饱饭。”   身上生了虱子,咬的她彻夜难眠,脱脱一身的小红点,她爱漂亮,爱干净,实在不能接受自己这个鬼样子。但漂亮现在没吃饱饭来的重要,厚着脸皮瞪谢珣,一副睚眦必报的神情。   谢珣给了她一顿饱饭。   两只手臂被夹板固定,不能用,脱脱便像只小兽一样趴地上乱啃,油光满面的,有羊肉,她吃的太凶,狼吞虎咽,谢珣一直看着她,说:   “你慢些,一下吃太多肚子受不了荤气。”   脱脱厌恶极了他的虚情假意,想了想,冲他嫣然一笑,“我得补补身子呀,否则,这个时候落下病,以后再想有就难了。”   谢珣下意识去问:“有什么?”   脱脱努努嘴,瞧一眼自己的肚子,再抬眼:“你的孩子没有了,我流很多血,你不知道吗?”   谢珣脑袋嗡嗡直响,不亚于听到老师遇害的消息,他神色大变:“你撒谎。”   脱脱蓬头垢面地笑,盘腿一坐,发出满足的喟叹:“好撑呀,”眼珠子朝谢珣斜去,“那你当是我跟别的男人有的好了,无所谓,反正孩子已经没了,不过,我日后还要跟我的如意郎君生娃娃的。”   谢珣阴沉着脸蹲到她身边,手一伸,捏紧脱脱下巴:“别跟我嬉皮笑脸,”他分明绷的很紧,声音像威胁,却又像是哀求,“你骗我的,是不是?如果真有了,我们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两人都是癫狂的,像掉进深渊。   他忽然就说不下去了,眉眼浓郁,带着一丝丝颓败,“你告诉我,我没有害死自己的孩子。”   脱脱冷冷一挣,“我要是被你弄死了,你毫无知觉吧?怎么多个孩子,你就这个样子了?看你难过,我真高兴,谢珣,你就是杀死自己孩子的刽子手!”   谢珣眉心直跳,可他并没有因此暴怒:“你一贯撒谎成性,我不会信你。”脱脱很失望,她收起刚才那副娇柔做作的情态,轻蔑地打量着谢珣:   “我会出去的,而且,我会找出杀害文相公的真正凶手,我已经有了判断,不会告诉你。陛下赏的两万贯钱是我的,六品官是我的,我一定会过的比以前好,我一定会对得起李丞给我起的这个名字!我会出人头地的!”   谢珣看着她不可一世的嘴脸,心头纷纭复杂到极致,猛地擒住她后脑,拽过来,咬住了她唇瓣。   这一吻,来势汹汹,粗蛮暴烈,脱脱只觉嘴唇上一阵疼痛袭来,惶急中,面红耳赤地摇晃起脑袋,牙关咬死,可谢珣还是不可抵挡地攻进嘴中。脱脱脚下一蹬,踹开了他,气喘吁吁,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男人。   不过,很快嘲弄一笑,“谢台主,你就这么饥渴没见过女人?我嘴巴都臭烘烘的,难为你下得去嘴。”   她尖刻无比,“你不嫌我脏,我还嫌你恶心呢。”   说完,不忘恶狠狠警告他,“你要是敢在台狱动我,你试试。”   谢珣一张脸被血液顶的通红,半晌,气息平复,才慢条斯理抹了一把嘴角,两人方才太过激烈,她牙齿把自己嘴角都磕烂了。   “春万里,我要是制造了冤案,我会引咎辞去御史大夫一职。但审你,我没什么后悔的。”谢珣冷冰冰说完,离开了牢房。   脱脱红艳的小脸高高扬起,喊住他:“谢珣!”   他面孔微微一动,像要转过脸来,但只是止步。   脱脱昂首挺胸,掩下冷笑:“这些天,我也想清楚了,对,我恨你恨的要死,恨不得你现在就死了。可是,你要是死了,于国于文相公都毫无益处。你以前待我,不能说不好,我春万里恩怨分明,你我的过往也一笔勾销,等我出去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再不相干。但我会一直恨你,直到我死。”   方才,两人拉扯间,他把她伤口又碰疼了,脱脱眼角微红忍着疼,无端憎春,说完这些,又是一躺不吱声了。   谢珣脸上带着秋意般的肃杀,风吹袍动,他什么都没说,大步走开。   延寿坊姓林的一富户被找到,经文对比,李横波把卫夫人的字模仿的是惟妙惟肖。吉祥纳闷道:   “李横波这个教坊女,隐藏这么深。”   谢珣凝视着字迹,不易察觉一皱眉头:“她应该是个官宦之家的小姐,犯了罪,被充入教坊。”他双目一抬,听着空中洒落的杜宇声声,满眼流翠,一场春雨刚过,泥土湿润,花气含腥,蝴蝶却在花丛间流连不肯归去,就像谁的裙摆,翩跹美丽。   再想李横波当日看自己的眼神,谢珣突然了悟,她认得自己,欲说还休,意味深长。   但他实在想不起自己认得李横波这么一个人。   京兆府拿了成德进奏院的人,谢珣派裴中丞过去,联手审案,不过一天功夫,竟都认了,消息传回来,谢珣翻起卷宗。   裴中丞颇有些无奈:“认的奇怪,有些供词和案发现场的证物对不上,但这些人,偏偏就认了。但是,成德进奏院开给商旅的文牒确实多的异常,可见,同本道往来联系甚是频繁。”   春风送来的金铎声隐隐传到耳畔中,在这万紫千红的时令,百姓们依旧忙着去佛寺上香祈福,朝廷发生再大的案子,只要没有贼人攻入长安,仿佛都打扰不了他们。   谢珣蓦地想起云鹤追,眸中寒光一动:“你把进奏院的人带来,我有话要问。”   很快带来一人,押到眼前,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见到谢珣,更是腿软,人伏在地上糠筛似的。   “抬头,认不认得此人?”谢珣问,指着一旁早带上来相候的脱脱。这人抬脸,摇摇头。   “看清楚。”   这人浑浊的目光在脱脱脸上逗留片刻,还是摇首。   脱脱一颗心顿时弹起希望。   “知不知道云鹤追这个人?”   这人从善如流似地点头:“魏博归化后,云公子便投奔了张节帅,引为心腹,下官是听从成德来的商客闲聊说的,至于其他,就不清楚了。”   谢珣面无表情:“你们派的刺客是男是女?”   这人答道:“是男人。”   余下的,谢珣没再问,卷宗上什么都记录的清清楚楚,但语焉不详对不上的地方,令人费解。   谢珣下颌一扬,狱吏把人带了下去。裴中丞欲言又止:“台主,你看这……”   “陛下的意思,是要尽快有个结论,京兆府御史台的压力都不小。”谢珣话风一点都不明显,裴中丞皱着眉看他,“那这有谬误的地方不深究了?”   “深究,”谢珣斩钉截铁,胸中那口郁浊之气积在深处,“老师的这个案子我绝对不会轻易罢手,但眼下东都有变,淮西事急。”他没说完,发现脱脱那双眼睛狗一样盯着自己,闪闪发光,他简直要怀疑下一刻她就会亮出獠牙,扑向自己。   果然,两人目光一触,脱脱把满腔的恨意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他:   “谢台主,什么时候可以放我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2 23:58:36~2020-08-04 23:1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66 3个;缘愿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田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6 5个;离离、boba奶茶、秋日连翘 2个;缘愿、饺子、coconut777、节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莺时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劳燕飞(6)   她知道事情已经有了转机, 心思一活络,人也跟着兴致勃勃的,谢珣睨着她, 疑心她是不是没长心,换身衣裳,立刻就能彩衣翩翩地跳胡旋舞去。   “你可以出去, 但不代表你跟这件事就没了牵扯,不准出长安,我会派人监视你。”谢珣漠然回答她, 脱脱听了没有生气的模样,反而娇笑, 眼尾翘着, “好呀, 我不怕你,我在这种感觉地方都没怕过你谢珣, 我等着,等你辞官滚蛋的那天。”   说完, 幸灾乐祸地看着谢珣英俊眉眼下的乌色,嘴角那丝小小的得意藏拢不住,她微微笑了, 转身被人先押回牢房。   因为伤痛走路姿势很笨拙,那背影,落在谢珣眼里, 有些含糊不清。裴中丞等他把目光从脱脱身上收回,才说:   “陛下急着给案子定性,台主不再争取了?”   谢珣负起手,踱到窗边, 看花信风吹得花事要了,一张脸,犹如寒光照甲衣:   “陛下要的并非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真相,而是一个结论,这样,好给天下人一个交待,才能专心对付淮西。我清楚他的心思,也赞成,老师的案子,我这回推的同样急切,也许,我真的做错了什么。要说后悔,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恐怕只有一个晚上,至于其他,无暇再顾,事情先到此为止,我去东都另有打算。”   裴中丞看他五官瘦削地更尖锐,默然无声,好半晌,问谢珣:“春万里怎么处置?”   谢珣坐到紫垫上,手肘撑在案头,捏着眉心,阖目说:“我会安排好她。”   谢台主知道百官所有的事,但他和春万里到底怎么回事,恐怕没人能说清。裴中丞看他甚是疲惫,刚想开口,谢珣跟头顶长眼似的,一挥手,让他下去了。   很快,皇帝签发的死刑敕令昭告天下,成德进奏院共斩立决二十一人,流放两人,另有十八人等候京兆府疏离处分,洋洋洒洒的《诛杀文抱玉贼等敕》是翰林院承旨学士所拟,铿锵有力,力透纸背。疑心结论的不止谢珣,但皇帝自问对之前的捕盗令有了回应,首相身死,如此,最起码能稳定了长安的人心。   御史台中,新的监察御史崔适之前来报到,见着谢珣,拱手一揖,递上吏部的文牍,御史台用人是不经吏部手的。但这回不同,皇帝把崔适之塞进来,没问谢珣意见,也不需要问,崔皓的儿子,能差到哪里去?   更何况,年轻人自告奋勇愿意监察御史往东都去,皇帝很欣慰,把崔皓做的地形图挂在寝宫墙上,每天都要观摩琢磨良久。   谢珣见到崔家郎君,略作打量,果然不俗,他莞尔说:“既入御史台,犹如修罗场,尤其监察御史要往危险的地方去,被节度使砍了也不是没有,崔六郎都深思熟虑过了吗?”   崔适之早把他草草从头到脚看了遍,年轻,英俊,冷面,是传闻中跋扈又静穆的模样。他对谢珣刻薄冷淡的话十分习惯,早有准备,回答说:   “台主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下官既选了御史台,就不怕上刀山下火海。”   谢珣点了点头,直接道:“你准备随我去东都。”   崔适之退出来时,迎上狱吏带过来的脱脱,她头发更乱了在风中肆意张扬,一身囚服,又宽又阔地把那聘婷婀娜的腰身全遮掩了,风一吹,才现出本真的几分纤弱来。   可她头昂着,雄赳赳的,察觉到有男人的目光似在自己身上盘亘,把那张粗头乱服也遮挡不住的明艳小脸一扭,一双眼,水光潋滟,似羞还怒地瞪了眼崔适之。   那表情分明在说:看什么看?   崔适之没见过这样的小娘子,一身乱糟糟的,可那乌黑的头发下一张脸却又是如此娇艳清透,神情还这样的目中无人。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唐突了她,才惹的她一脸不高兴,微微一颔首,算是致意抱歉。   只这一瞥,崔适之忍不住又多看过去几眼,同她一碰目光,脱脱似有嘲弄,他脸热了下,管好自己的眼睛忙敛神往公房走。   可等转过身来,他嘴角不由上翘,人慢走,回味着那惊鸿一瞥,兀自摇首,陡得惊醒,又稍觉羞愧,怎么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子竟生绮思,拦下一杂役问:   “刚过去的是什么人?怎么往这里来?”   “原中书省藩书译语,因为牵扯到文相公的案子,被下了台狱。”   崔适之愣了愣,若有所思地朝乌台主公房的方向看了两眼。   脱脱见到谢珣,她一张俏脸冷冰冰的,顿结秋霜。   “文相公的案子已结,你是疑凶,但证据不足,台狱不会再关着你,你可以走了。”谢珣不冷不热说道,案头堆的卷宗,几乎要将他淹没了。   脱脱身上衣裳脏的看不出颜色,来之前,大约猜到这个结果,很快振奋起来。她身子柔韧灵巧,求狱卒给打了盆水,赏条手巾,自己用脚趾夹着擦了脸,虽说费劲了些,但好歹那张俊脸是重见天日了。   我有如此好颜色,不愁没人爱我;我有如此好头脑,也不愁前途未卜。我会活过来的,脱脱讥诮笑一声暗想道,扭头就走。   “你要去哪里?”谢珣问道,声音里什么情绪起伏都没有,她一个孤女,再无亲人,安化坊也好,长兴坊也好,都决计不会再回。   身无分文,她到底能去哪里?   天暗沉沉的,空气中隐约有点闷热的意思,远处,雷声开始滚动。脱脱回眸,朝他露出一个柔软又甜蜜的微笑,嘴巴却毒:   “关你屁事?”   谢珣解下腰间钱袋子,掷到她身上,一个字也没说。   脱脱登时怒火中烧,手不方便,一脚踢飞了:“嗟来之食吗?我就是死也不会再要你任何东西。”   “你不是还想着飞黄腾达?怎么会舍得死,谁死,你春万里也舍不得死。”谢珣一开口,同样尖酸,是御史台的作风无疑,“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漂亮裙子,也没有可口美食,不是吗?”   脱脱气得浑身发抖,告诫自己一番,努力笑的花枝招展:“是啊,我这么美,怎么都能过下去,而且会过的很好。”   “你别太得意忘形,老师的案子只是告一段落,若是后续查到什么和你有关,我依旧不会放过你。”屋内光线黯淡下来,谢珣的声音像是在黑暗里浮浮沉沉。   他目光忍辣,紧锁着她,“你说要把文相公当亲阿爷,没见你伤心。”   脱脱心道,不是每个人的伤心都喜欢叫别人看见的,一双眼睛,倏地闪过一丝黯然,旋即明亮起来,光芒潜伏:   “文相公磊磊落落,我就是把他当亲阿爷,永远都是。至于我伤心不伤心,用不着你管。”   “你不配。”谢珣不知她哪里来的勇气和底气,他对她感情复杂透顶,说恨无力,说爱羞耻,这一句彻底惹恼了脱脱,她咬着唇瓣,含恨睇去一眼:   “你说我流着不忠不义的血,看来,你好像很了解我的身世。”   谢珣冷嗤了声:“要我细说吗?”   脱脱更恨他了:“原来,你早把我摸排的一清二楚,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人。”   谢珣掸掉窗棂上旋来的一枚绿叶:“我要娶妻,总要弄清楚未过门的妻子是什么人,谢氏世代簪缨,就算我不求你身份多高贵,最起码,要保证你本质上不坏,是个好姑娘。败坏家风的事,我还不敢做。”   祖上的事,脱脱一点都不想知道,是贼寇,是忠良,不是她能左右的。她总想着,我靠本事吃饭挣钱总归不奸邪便是,听谢珣明里暗里又挖苦自己,好半晌,红唇微微翕动了下:   “你还真是爱我,既然都知道我祖上不好,还是因为我太美而鬼迷心窍,真丢人。”   谢珣冷笑不止,一脸铁青,连道几个“对”,神情里是说不出的荒唐无言:“我贪图你美色,老师都搭进去了,天底下是没我这么浑这么蠢又这么没良心的学生,直到现在,我都没能够彻查清楚案子,也没有比我更窝囊的了。”   窗子被刮的哗啦作响,风很密,御史台的森森柏树发出萧萧的声音,是变天了。脱脱眼看远处墨云翻滚,要落雨,谢珣的话让她烦闷,让她慌乱,她一点都不想再听下去,拔腿跑了出来。   鞋子都跑掉了一只,她迎着风,没人接她,只有外头的风,风卷来的花香,天上的乌云。脱脱把头一仰,含着泪,心里却振奋呐喊:   我春万里又重得自由啦!   她想回头,似乎想再看一眼什么,可生生忍住,丹唇一启,轻声自语:“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再也不!”但一想到文抱玉,她觉得好不公平,真的好不公平,为什么他这样的人反而死了?   谢珣可以怪她,可为什么不肯多信任她几分?为什么她该得到的还没得到,不该失去的却早早失去?   暮春的雨来的急,很少见,风翻绿叶,雨打朱窗,脱脱手臂不能晃动,可笑地从院中跑过。   她一路疾飞,一只雪白的脚丫子在黯淡天色里像含苞白荷一闪又一闪的,崔适之撑着伞,是在门口撞上的她。   “哎!”他急中抓住她手臂,脱脱痛的尖叫一声,明眸一抬,愤怒地嗔他不已,踉跄退两步,像警惕的猫,“别碰我!”   崔适之已成亲两载,夫妻相敬如宾,没红过脸,也没大声说过话。忽被人厌恶似的斥责,脸上有些挂不住,还没想好怎么解释,一怔神,脱脱已经跑进了雨幕之中。   她跑步的姿势很奇怪……崔适之突然明白,她的手臂有伤,她没有伞,还只穿着一只鞋子,这么凌厉的风雨,她要往哪里去?   脱脱也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她很快就像一只淋透的狗,丧家之犬。她抖抖脑袋上的雨水,眼睛被射的酸痛,深一脚,浅一脚地胡乱走,辨不清方向。   “小娘子,小娘子!”有苍苍的声音喊她,脱脱回头,眼睛眯着只能看到头戴斗笠的老汉推车朝她走来,等近了,脱脱认出是当初载过她的老汉。   那时候,她也是赤脚从御史台出来。   脱脱嘴一咧,忍不住热泪直流:“老伯……”   “哎呀,我瞧着就像你,我记得你呀,快上车,我推你去平康坊。”老汉把身上蓑衣解下,朝她身上一批,动作重了,疼得脱脱又跐溜吸气。   “我不去平康坊。”她机械地坐到车上。   幕天席地的雨,打的人听不见,她又大声重复了遍,雨水顺着老汉颧颊的皱纹横淌不止:   “那你要去哪儿?”   是啊,我要去哪儿?天地何其大,但没她的容身之处,脱脱有一瞬的迷茫,她很快道:“去崇化坊!”   老汉道一句“好嘞”,在苍茫的雨幕中,拉着脱脱,朝崇化坊的方向轧轧去了。   万幸,她以前税的破房子,墙头坍圮的更厉害了,门从外头闩着,显然无人再税,恐怕是嫌太破。脱脱不大好意思跟老汉说:   “老伯,我身上没钱,等下次,下次我一定……”   “罢了,罢了,小娘子,我见你两回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看你年纪也不大,你自己保重呐。”老汉粗糙双手在破褡裢里摩挲半晌,掏出几枚通宝,好像瞧出脱脱手臂不方便,推了门,放到正在漏雨的堂屋里。   脱脱狼狈极了,她脸红着,嘴里说不要都是心虚的,她需要钱。   屋子年久失修,怕是租不出去了,当初,她们搬走时阿蛮十分豪气地把旧到不能再旧的物件全留了下来,户主没动,大约是想等着给下一个租户用。老汉给她生了火,烧半锅水,舀到陈旧的木桶里:   “小娘子,洗把脸吧,我小老汉不能帮你什么,我看你受了伤,明日雨停去抓些草药,日子还长,你自己珍重呐。”   脱脱哽咽无声,拼命忍着不哭,等堂屋里只剩自己一人了,终于再忍不住,放声恸哭起来。   “文相公,你若听得见,保佑我找到真凶,一祭奠你在天之灵,二洗刷我春万里的冤屈。”她跪在地上,对着文府方向,叩了三个响头。   她打着哭嗝爬起,忍痛翻出件旧裙子,颜色发乌,可被阿蛮洗的干干净净,脱脱睹物思人,又哭号半晌。用热水潦草擦过身子,换下衣裙,倒头睡去。   雨声潺潺,打的窗底凤仙花株东倒西歪,脱脱迷糊想,等到了六月,她还要来摘花染指甲。   眼前光亮一刺,脱脱倏地睁眼,她警觉低喝:“谁?”说着一咕噜翻身而起,脸上睡意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是太子殿下。   猝不及防出现在崇化坊一间破堂屋里,脱脱讶然,两只微肿的眼不乏艳丽,同太子那张苍白却不乏俊秀的脸一打照面,她忽明媚地笑了:   这世上,总有男人偷偷爱慕着她。   她孤苦伶仃的,落魄至此,可尊贵的东宫不还是跟到了这里?脱脱想起谢珣的话,突然觉得一点都不可怕,太子喜欢她呢。   “殿下,你为什么冒这么大的雨跟踪我?”她含笑,“你要是想让我陪你睡觉,恐怕不能,下官一身的伤伺候不了殿下。”   太子没想到她这么直白,把灯盏一搁,微红的脸掩藏在昏暗光影下:“我一直留意你的动静。”   “你喜欢我呀?”脱脱娇笑出来,衣衫半敞,露出一段晶莹肌肤,她歪在床边,一股霉气味儿呛鼻子,“真难得,可是,你有太子妃了呀。”   太子两只眼不由自主地就停在那一截雪肤上,烛光照着,他人投在墙壁上成一团寂寥的黑影,脱脱忽然觉得很孤单,孤单死了,她两只眼不由得变得热热切切,朝他身上一投:   “你听,雨声多大,你淋湿了吗?”   太子摇摇头:“我想纳你做我的良娣,你愿意吗?虽然陛下驳回了我,可我还会再求。”   脱脱几乎都想去吻他了,她需要人安慰,需要一双温柔手,可听了这话,那双眼,微微一眯,嘴里发出呵一声轻笑:   “良娣是东宫的妾室吗?”   太子以为她只是单纯发问,凝视她眉眼不动:“是,不过仅次于太子妃,地位很高。”   脱脱笑着摇了摇脑袋:“我不要。”   太子有些尴尬:“你为什么不要?”   男人都是这么自信,谢珣吃准了她想做相公夫人,太子觉得要她当妾,她会感恩戴德,脱脱只觉得可笑,菱唇弯弯:   “我不给人做妾,殿下,我只想当官。”   她无视太子那张骤然错愕的脸,眉眼娇软,明目张胆又迷醉地盯着眼前尊贵人:   “不过,你可以亲亲我,抱抱我。殿下来,不就是想要这个的吗?这么大的风雨,我不好让殿下失望呢。” 第54章 、劳燕飞(7)   她想伸手去拉太子的衣带, 可用不上力,于是把从御史台怀揣出的药膏指给他看:   “殿下,你帮先上药好吗?我双臂疼。”   她哪里像疼的样子, 永远烂漫,宜喜宜嗔,娇滴滴像朵水莲花, 毫不知羞地将肩头剥落,冰肌玉骨,宛若褪壳而出的荔枝。   太子难耐心下那股焦渴, 抓过药膏,在脱脱的指点下, 拿簪子挑出, 化开在了掌心。   “殿下没有侍奉过人, 会吗?”她大胆地望着他,太子只是沉默地抚上光裸的肩头, 轻轻打圈,让伤药浸到肌肤之中。   一室寂静, 风雨如晦,脱脱秀眉微微蹙起,太子似有察觉, 低声问她:“是不是伤口很疼?”   脱脱皱眉笑,年轻男子的气息大有不同,谢珣是外冷内热, 一沾身就要化。太子则很晦暗,他忽就把唇落在她肩上,手探进襦裙,脱脱忍不住缩了一下, 她不是女儿身了,对于男人的动作无法无动于衷,甚至太过明了。   “我跟过别的男人,而且,身份卑贱。”她在太子呼吸急促起来的刹那间,头一偏,提醒他。太子没有反应,他手指插在她没干透的青丝间,亲了又亲,“我不在乎。”   太子的眼睛很亮,手很温柔,摸着她额间的月牙儿,认真说:“你长的很像我娘,我记得她人非常美,脸颊的花子一闪一闪的。”他有点依恋地把脸埋在脱脱胸口,“我一个人住东宫,有时候很寂寞。”   脱脱闻言,心就被狠狠牵扯了下,她人也温柔起来,问太子:“殿下的东宫有很多人,怎么说是一个人呢?”   “人再多,没一个交心的,在孤看来,不过是一个人住偌大的房子而已。”太子去亲她手背,他气息温热,脱脱颤了下,“殿下,你是世上除了陛下之外最尊贵的人,怎么也会寂寞呢?”   太子笑了,低低说,“我不碰你手臂,能亲你吗?”他说完靠近她,犹似低语,“孤真的很寂寞,想拥抱亲吻自己喜欢的姑娘都很难,春万里,你跟着孤好吗?孤会对你好的。”   他是太子,不会不知道最忌讳交浅言深,脱脱一阵恍惚,她有些发愣:“可是殿下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你是春万里。”太子霸道起来,眼神却软,声音越来越低,“孤知道你没有亲人,孤孤单单的,其实孤也是,咱们一起正好作伴儿。”脱脱双眸一闪,刚要说什么,就被太子的唇堵了回去。   这个吻很温暖,她没拒绝,屋里烛火太潦草,影影绰绰两人的身影纠缠在了一起。   衣裙被解开的声音轻微,脱脱回吻他:“殿下,你千万别碰到我的伤……”太子依言做了,他身上的熏香名贵,但叫不出名,脱脱想忘记木樨香的味道,她喃喃问:   “殿下,你身上熏的什么香?”   话音刚落,风卷着雨,雨携裹着风,一阵巨响,那扇破门简直让人以为被雷劈了。   她听到谢珣特有的嗓音,冷又沉:   “殿下?”   确实,他直接把门踹掉了,难怪动静这么大。她就知道他会来,一阵雀跃,脱脱勾唇一笑,躲在太子身下,异常娇怯:“殿下,我怕。”她只露半张春情无限的脸,眼波如勾,在谢珣身上肆无忌惮地滚了两滚。   谢珣目光依次扫过她嫣红的唇、披散的长发,异常娇丽的脸庞,凌乱的衣衫……以及地上东一只,西一只,已经旧到边都毛了的双履。   他旋即收回目光,直视太子:“殿下,疑犯只是证据不足放出而已,依旧在御史台和京兆府的双重监管下,此时此刻,殿下出现在这里,极为不妥,殿下请回。”   这么直闯,东宫卫率在御史台面前像死人一样,太子一脸尴尬,一面整理好衣衫,一面说道:   “我来看看她,她毕竟是文相公的义女。”   越过太子,谢珣脸色很淡,捡起地上脱脱丢下的外裳,砸在她白到耀眼的手臂上,不过眼尾一瞥,极快掠过去了。   虽如露短暂,但脱脱还是被他眼神刺的想要跳起来,他觉得她应该羞愧吗?还是觉得他自己捉奸在床?她一脚蹬开衣裳,偏要露出自己美丽洁白的手臂,宛若清辉。   头一昂,理直气壮地看着谢珣。   她什么时候都不忘勾引男人,谢珣耳朵根发烫,替她羞愧,面对太子一句“中书相公为何也会在此?”时,不过冷淡回了句:   “臣御史台的人,包括臣自己,无论什么时间出现在什么地方,都不意外。”   太子求欢被他打断,十分不快,但身为储君绝对不能在皇帝的宰相面前发作,他已恢复如常,似乎不觉难堪,说:   “孤不愿文相公的义女落魄至此,想必陛下也会好好安顿她。”   脱脱赤着脚,走下榻,灼灼的目光直逼谢珣:“殿下的话,你没听到吗?谢珣,我虽是疑犯,但总有一天会沉冤昭雪,御史台监视我,我能理解,”她俏生生挺直小腰,眸中的波光似曲折了两番,“谢台主需要监视到我床上来吗?”   她依旧裸着肩头,锁骨宛然,犹如雨天里的一枝芍药,不甘怒放,越发鲜妍。谢珣眉眼冷静平和,根本不看她,脱脱不依不饶,那个执拗的性子上来,见太子要走,连忙叫声呼唤:   “殿下!”   太子目光柔和:“我还会来看你的。”脱脱也报之以无限温柔,一踮脚,在太子耳畔轻轻吐气,“殿下你人真好。”   佳人吐气如兰,太子不禁荡漾了下,魂都要飞了,他定定神,问谢珣:“中书相公不走吗?”   谢珣道:“臣还有话要问疑犯。”   太子心里不痛快,略一点头,撑伞出去了。   目送他离去,脱脱转过脸,轻慢地扫谢珣一眼,这才发现他眉眼是湿润的,想必淋了雨。   想到这,她就止不住要微笑:“堂堂的中书相公,还是放不下我。”她往床沿上一坐,身上只余件诃子,脖间暧昧红痕醒目。谢珣一想到她和太子在床上光景,热血直涌,难堪的屈辱又铺天盖地而来。   脱脱讥诮笑:“他抱我了,也亲我了,我很高兴,你看雨下这么大还有人和我相依偎着,而且这个人是殿下,我更高兴了。谢珣,你以后少坏我好事。”   “你在做什么?”谢珣满腹的郁气,他环顾四下,雨漏的墙都湿了大半片,一屋子苔藓味儿,“你就这点骨气,打算在这种地方和东宫野合吗?”   脱脱一抬头,直接啐他脸上,谢珣被她骤然吐了一脸口水,眼神蓦地变得锋锐,她却余恨未消地盯着他,“中书相公忘了?我们第一次还是在竹林野合呢,我想跟什么人在什么地方野合,要你管?”   谢珣压制着怒火:“你……”   “我不要脸。”脱脱接口,媚眼如丝一笑,“我不要脸,所以才会跟你睡觉呀,五姓女们都要脸,你这样的贵公子不就正喜欢睡我这样不要脸的人吗?回头,再娶要脸的五姓女,两全其美,中书相公。”   她说着,下巴都要抬到天上去了,“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都听见狱卒说了,你会娶崔相公的女儿,我见过她,你老师的母亲很喜欢她,你不去娶你的五姓女,难道还想成亲前再白睡我不成,我告诉你,你做梦,我就是跟乞丐也不会跟你,哪怕你现在是中书相公。”   谢珣嘴角泛起冰冷的微笑:“不错,我是要娶崔家姑娘,你连给她提鞋都不配。她是要脸,谁都比你要脸。你这种人怎么配称我老师一声阿爷?”   脱脱顿时咬死了嘴唇,文相公……她眼圈微微一红,却没流泪,先前盛气凌人的劲儿褪去,小脸有几分迷茫,心道:   等我好了,我要去文相公坟前烧纸钱,谁也不让知道。   她下意识自言自语起来:“文相公,我真的不配吗?”   回过神,她那妩媚的笑彻底消失了:“你不用三令五申,我也知道你瞧不起我,你还不走?”   谢珣把她扔地上赌气不穿的衣裳捡起,堆到木桶里,又把带来的两个包裹放到她床头,脱脱兔子似的,连滚带爬躲他远远的。   “你的衣裳,还有匣子。”他告诉她包裹里装的什么,打开其中一个,取了件衣裳,走上前,给她披上,“春万里,陛下说你若真的无辜,可以回典客署,你如今孑然一身,东宫的前程未免太虚无缥缈,回典客署,你依旧是朝廷的人,你自己想清楚。”   她当然明白,从一刹的混沌中清醒,立刻又是个容光焕发的模样了,“京兆尹和你破的这个案子,我知道,你们谁也不稀罕那两万贯钱和六品官,我稀罕。我还知道,案子有对不上的地方,压根不是铁案,将来我找到了真凶,陛下先前的诏令还算数吗?”   她渴切的眼神朝他身上一定,仿佛早忘了方才他那一番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   谢珣不易察觉地摇摇头,像是失望极了:“你为那两万贯和六品官职?”   脱脱立刻明白他想讥笑自己什么,又嫣然笑了:“对呀,我这种不要脸的人还能为什么?”   谢珣盯着她,像是探究,他心里犹豫,口中还是问了:   “当初,在成德你替我挡剑,是为了什么?”   脱脱不假思索回答了他:“你说呢?当然是因为你三品高官,我若能打动你,日后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很值。”   “好,我知道了。”谢珣眉眼一松,他转过身,闭了闭眼,面上没了任何表情,“你好自为之,不是每个人都真的想娶你做夫人。你有一技之长,不要轻易用身体去交换什么,那不长久,女孩子家终归要自爱一些。”   他没走两步,眼前突然一阵阴翳闪过,原来是脱脱忍痛把包裹里的衣裳全抛掷了出来,像繁花般坠落。   “我不会要你给我的任何东西。”脱脱冷声说,“啪”地打开自己的小匣子,双眸一扫,赫然多了对金钗,她立马狠狠踢出来,“不是我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   谢珣才走一步,恰巧踩到金钗上,他回首,她额间那枚月牙儿像初见时那般娟娟可爱。谢珣凝视她良久,捡起了金钗,吹吹灰,放在躞蹀带中,折身离去。   脱脱浑身虚脱了般跌坐在床边,她盘起腿,脑袋耷拉着。等谢珣烧好热水,端盆进来时,以为她是太难过,拧干热手巾走上前俯身一瞧,轻声喊了句“脱脱”,却听她匀净绵长的呼吸声已起--   原来是坐着就睡着了。   她太累了,眼皮微微肿着,谢珣把人轻轻卧下,闻到霉气味儿,不由皱眉,手一触到枕头,也是潮湿难耐。   他便把她先卧一边,地上衣裙捡起铺在上头,彩衣成云,脱脱蓦地睁开了眼,迷糊说:   “你爱小崔娘子。”她嘴唇不觉就嘟了起来,又委屈,又不屑,也不知她睡梦中怎么做出来的。   谢珣手还托在她颈子上,看她微张的红唇,眼睛又慢慢闭上了,知道她听不见,还是轻声说:   “我不爱她。”   没想到,脱脱却嘟囔了一句:“我不管,你只能爱我,你是我一个人的……”她在睡梦中也是那个执拗的性子,一览无余,谢珣心头狠狠一阵潮浪翻涌,终于把她放下,低声说:   “我不能再爱你。”   她的手近在眼前,谢珣想要握住,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又收回。可脱脱却无意识伸出手,一把握住他的,往微凉的脸颊上放,亲昵摩挲两下:“阿蛮妹妹。”谢珣一怔,不及他做出回应,像是触动了伤痛,脱脱旋即松手,脸一别,继续呼呼大睡。   他用热手巾替她擦了擦额头细汗,看她白生生的脚丫子底下踩脏了,也给擦干净。   事毕,谢珣在她肩胛处摸了摸,他把腰间的药膏取出,推拿揉捏一番,偶尔听她哼唧两声,没真正醒来。   他拂了拂衣袖,走了出去。   风雨小了,吉祥在外撑伞等他,私事不问,只说公事:“洛阳传回消息,局势不太妙。”   谢珣接过伞,不喜假手他人,他行到马车跟前,伞一收,回望了眼飘摇风雨的烛火,实在微弱,他点点头:“回台中,这两日我就要动身去洛阳。”说完,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吉祥不住应声。   吉祥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在黑夜里,飘远了,又收回来,小心说:“公主在台中,等台主许久了。”   谢珣一脸冷淡:“她来做什么?说什么了吗?”   “公主说,她之所以这个时候来,知道台主一定已经隐忍了很久,她想陪着台主。” 第55章 、劳燕飞(8)   首相遇刺, 满朝哗然,再加上对淮西用兵,整个长安城哪里是春光明媚, 到处寒光凛凛的。安乐耐着性子,等许久,耳朵里听了好些蜚短流长, 这天从自己府邸的翠幕珠帷间走出,径自来御史台。   御史台的人对她敬而远之,又不能太冷淡, 奉上清茶,默默退下。安乐淡淡听着外头的风雨声, 夜色如墨, 她不知道他这个时候还能往哪里跑。   别的府衙值夜, 虽无聊,但有法子自己找乐子, 靴袜一脱,爱抠脚抠脚, 爱八卦八卦,捧着盏热茶,从南扯到北, 江湖事,庙堂事,男女情、事, 事事都能说的唾液横飞。唯独御史台,灯火幽冥,正襟危坐,除了雨打枝叶的萧萧声, 余者再无杂音。   谢珣归来迟迟,一身紫袍衣摆湿透,皂靴溅满泥点,面庞上的五官被雨水一润,更是醒目,他回到公房,门一拉开,见安乐雍容华贵地半倚案边,视线一接,她柔声说:   “我终于等到你了。”   谢珣草草施礼,脱靴进来,雪白的袜子也早已浸透,他冷淡说:“公主是怎么进来的?”   不知是不是烛光的缘故,安乐眉眼分外轻柔,她窸窣起身,走到里间,拿了条干手巾递他:“我是击钲前一刻到的御史台,你那时刚出去。”   算算时辰,她确实等很久了。谢珣以为自打上一回横眉冷对的,她死了心,也算老实一段时日,没想到,人又来了,他没接手巾语气更淡漠:   “公主不该随便乱闯官署,时辰不早了,我让人送公主回去。”   安乐面色愀然不乐,但很快宛然一笑:“早闭坊了。”   “公主要回家,坊吏总能通融一下。”谢珣似乎懒得张嘴,他两片唇,麻木着,脑海里来回闪现的是脱脱躲到太子身后投过来的眸光,有挑衅,有装出来的娇弱,他识穿她的小把戏,但还是觉得窒闷不已。   安乐看他眉心阴沉,嘴角一撇,心道你是为你的老师伤心还是为你的小情人发愁?世家子弟的脸面都不要了,一个教坊女,尝尝鲜,也该丢开手了,竟还想着娶回家?她一想到谢珣宁愿娶一个教坊女,都不要她,便怒火中烧。   她缓步上前,想拿手巾帮他擦拭额角,被谢珣一挡,怒气险些当场炸开,安乐压着性子,柔声说: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难受,所以没敢打扰你。如今,凶手伏诛,可告慰文相公九泉之下,朝堂上因为这事闹的凶,更怕藩镇了。阿爷还指望着你能全力支持他平淮西的事,你一定不能因此意志消沉。”   冠冕堂皇的话,安乐说起来,如行云流水般畅快无阻。她身上女子幽香浓郁,渡到鼻尖,谢珣心思正飘忽着,一眨眼的功夫,一双柔荑已经攀上自己的领口,细致地一拂:   “你失去老师,可日子还长。”她仰起脸,细秀长眉下一双眸子含情脉脉注视着他,不知不觉,双手落到他肩头,“你娶我吧,我听你的话,做个像永安公主那样的,行吗?”   谢珣略微有些僵硬,很抗拒和她接触,安乐察觉,罗衫下玉白的胳膊将他脖颈揽紧了,暮春时节,空气中隐隐流动热意,她仅以轻纱蔽体,肌肤上的温度清晰传来,谢珣脸色难察觉地一沉,阻止说:   “公主,臣多谢你的鼓舞,来日方长,臣不会一蹶不振的,请公主快些回府歇息。”   安乐心寒,却百折不挠,她还挂在他身上,似有若无拿胸脯挤他,蹭他:“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我想嫁给你,而且,我愿意做你的好妻子。”   谢珣哪有心思听这些,他攥住她两只手,硬放下来:“臣要为老师守孝,没什么心情谈婚论嫁,公主的厚爱,臣心领了。”   语气里已经有不耐烦,安乐眼一眨,泫然欲泣,再一眨,就是个美人梨花带雨的模样了,她委屈地摩挲他脸:   “我心里还是只有你,这些日子,我连马球都不打了,和门客在一起,不过谈论诗文。我可以等,等你丧期过了,再嫁你,这么些年我都等过来了,我不在乎多等几年。”   她像个小姑娘一样伏在他胸膛,有点耍赖皮的意思:“我愿意改,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安乐没这么服过软,软起来,温柔似水,想要把谢珣淹没似的。她不等谢珣说话,手指一伸,丹蔻点在他唇上,目中无限爱意:“我知道你难过,文相公的事我听说后,就在想,你视作父亲的文相公一走,你得多煎熬,我心疼你。”   她捧起谢珣的脸,灼热的唇上来,不断呢喃,“我真的心疼你……”   被她身上一缕缕香勾着,听她娇声软语,谢珣有些惘然,仿佛回到多年前的某一刻。但人依旧克制,不过在她发鬓上吻了吻,低声说:   “臣谢公主的关心,但臣和公主不能了。”   安乐的眼倏地利如冷箭,她一紧,盯着他问:“你心里难道还想着那个春万里,就算不是她,可她怎么配的上你?”   谢珣不接话,他不想谈论脱脱,一提她,浑身上下的脉络都像滞涩了一样。安乐便不再提,只是用唇瓣安慰他,谢珣被她摸得浑身发热,在她红唇贴上自己嘴唇时,忽的别过脸,微扬起头:   “臣不能。”   他握住她肩头,将两人分开,安乐不甘地睁圆双眸:“为什么?你连跟我亲吻都不愿意吗?你明明渴望过我。”   谢珣眉眼疲惫:“我答应过一人,不能食言。”   安乐晃他:“你答应春万里的吗?答应她不再碰别的女人吗?”看谢珣沉默,安乐冷笑不止,心头酸意几乎呛出喉咙,“她到底哪里好?竟然值得你堂堂中书相公谢珣这么五迷三道?都到这个田地了,你还惦记着什么诺言?”   安乐将他一拽,搡到榻上,伸手便去扯谢珣的衣带,滚烫的身躯压下,撞倒了案几,上头文书奏表等掉落一地。   “我知道你需要安慰,我愿意安慰你,小谢……”她一头情热,谢珣却对那到处游走的红唇感到焦躁,钳住安乐,一个翻身,把她压在了身下,将她衣衫提上来掩住暴露的春光,眉头一拧:   “公主不要再想着臣了。”   安乐愤恨瞪他,咬牙切齿:“你还爱春万里?”   谢珣摇摇头:“不爱。”   “那你为什么拒绝我?”她心里升腾起新的希望。   谢珣的脸变冷:“因为我也不爱公主,臣公务在身,公主还是回去吧。”   他翻下榻,整理好衣衫,不管身后安乐是什么表情,走出公房,去了别室。   只留一个安乐余恨不解地将他公房里的器物摔砸了个遍,再等不到他,拂袖而去。   谢珣安坐不动,等动静消失了,再进来,看一地狼藉,静静吩咐杂役:“收拾一下。”   雨后放晴,云淡天碧,西市扑面而来是讨价还价的声音、骡马嘶鸣的声音、稚子哇哇哭号的声音,声声交杂,欢得不行。气味就更复杂了,胡饼的香、羊汤的肥、胭脂水粉的腻,再混合着热气腾腾的马粪……脱脱深吸一口,神清气爽,很好,是她熟悉的西市。   她饿坏了,什么都想吃,要了份骨头汤,泡上胡饼,约来小五毫不见外地要求他:   “你喂我,我手不方便。”   小五许久不见她,再重逢,喜不自胜,就差泪眼涟涟:“我以为你死了。”   “啊呸!”脱脱睨他一眼,“我春万里福大命大,以后要做六品官的,哼!”   她嘴张老大,小五嘿嘿笑,一勺子汤加饼塞进去,脱脱腮顶老高,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打发了小五的喋喋不休:   “不要问我发生了什么,踩到狗屎而已,都过去啦!”   小五看她浑脱帽旁别了一朵洁白绢花,小小的,这很不像她,转念一想,恍然大悟:“你手不方便,我给你采两朵白茉莉来。”   脱脱一怔,嘴巴都停了,她出片刻神,摇摇头:“不用,多谢你好意,我戴这个很好。”   “曲江的芍药开了,又大又红,有碗口这么大!”小五比划着,“要不,我给你采红花去,你不最喜欢红花吗?”   脱脱恍若未闻,匆匆吃完,给小五几枚通宝:“你帮我个忙,去买点纸钱蜡烛果品……”话没说完,蓦地意识到文抱玉的陵园怕有人守墓,小五狐疑瞧着她,脱脱目光一凛,果决说,“除了买这些,你再帮我找人刻个牌位吧。”   小五更不懂了:“写什么啊?”   脱脱眼眸澄澈明亮,一扭头,望了望文府方向,她神情有些哀伤,像只落寞的鸟儿:   “先考文公讳抱玉之灵。”   她现在还回不了典客署,但不愿闲着。凭一张精通八藩语言的嘴,把以往的牙牌争取回来,做个互市牙郎。主揽毛料、香药、骡马、房屋等货物交易,专门替人说合生意。   一半日下来,挣的便是份佣金。脱脱一张巧嘴,做起这些,得心应手,人虽然伤着但一触碰到钱的味道,整个人精神如虎,目光射人。   “这十来匹都是正宗的大宛马,”脱脱一身胡装,翻领,窄袖,因为伤势未好两只袖子索性系在腰间,多几分男儿般的豪气。她两眼黑亮,说的天花乱坠,“你看,这皮毛,这蹄子,要多漂亮有多漂亮,关键是驯服,朝廷正在打淮西用马之际,一天一个价,你信不信,明天你再来可就这个价买不走了!”   对方露出个犹豫的神情,脱脱“咦”了声,秀眉一挑,“不信呀,不信你今天别买,明日再来问问!”   她一口流利的新罗语,十分自得,却听身后噗嗤一声笑,生硬的官话很耳熟:   “你说的这什么鸟语?跟唱戏似的。”   脱脱回眸,一眼认出是晒黑了的骨咄,竟有种故人重逢的欣喜感。她哼了声:“原来是你,你懂什么,我说的是新罗语,这一行人想买马呢!”   “你手臂怎么了,被人打了?”骨咄一惊一乍的,“呵呵,我就说,你这么兴风作浪,早晚被人揍。”   一语戳到她伤心事,脱脱有点急:“你再说!”   骨咄看她神情变了,忙改口,一抱拳头:“你忙,你忙,我看看你能不能做成这桩买卖。”   脱脱瞟他一眼,忽然意识到,骨咄这个人总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不知从哪就冒出来了,他很擅长隐身……她点点头:“你等我做好这笔买卖,我有话跟你说。”   骨咄跑附近馄饨摊子坐下,一碗馄饨没吃完,无意间,抬眼对上脱脱洋洋自得的一张脸,她手不好动,但腰间钱袋子却很瞩目,人特意扭了两下腰肢,意思是买卖做成了。   那神情,骄傲得很。   她也要了一碗,大方道:“我请客!”   “你好像没那么讨厌我了。”骨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揶揄的光,脱脱又哼,“我还是很讨厌你呀,只不过,你在慈恩寺帮过我,后来也没找我什么茬,还行吧。”   “你终于觉得我这人还行?那,”骨咄咽下一大口混沌,胡子上沾满汤水,“你跟我回回鹘吧,那儿……”   “那儿有蓝蓝的天,碧油油的草,人都不洗澡,臭的要死。”脱脱翻个白眼,牙齿咬住碗沿,一用巧劲儿,很灵巧地吸溜进一团馄饨。   她这辈子绝不能再过一次狱中发臭的日子,再瞧骨咄,不免疑心,“你胡子这么一大把,里面不长虱子吗?都在里头做窝了吧。”   骨咄哈哈大笑,引人侧目,脱脱等他笑完,说:“你吃了我的馄饨,我人情也还完了,如果我再请你帮忙,你有什么条件吗?除了回回鹘。”   骨咄对她那个馄饨还人情理所当然的口气有些无奈,他擦了把胡子:“你这人情还的太简单了吧?”   “那你再吃一碗?”脱脱认真道。   骨咄摆手:“算了,不过,你请我帮忙不怕我存坏心眼?你忘了御史台的大牢,你跟谢珣怎么对我的?我这个人,可是很记仇的。”   一提台狱,脱脱一阵不自在,好像她的难堪屈辱都已经被骨咄知道了一样,但想他满世界跑,知道了又如何,也不稀奇,她不在乎。   “你当初犯了事,御史台没做错。但是,后来我没听说你又杀掠百姓,可见你这人是改了的,当然,你要是不改,”她那个凶狠劲儿又露出来,“大周的律法还是会裁办你!”   骨咄啧啧摇头:“你这可不是求人帮忙的口气。”   脱脱翘翘的眼尾一睨他:“你会帮我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   “你这人是没开化而已,虽然残暴了些,但本性不算很坏,我看人准的很。”她说完这句,忽的难受极了,她自诩聪明识人,可看错的,竟从来都是最亲近的人。   谢珣,李横波……都是她不愿意碰触的名字。   “说吧,你想请我帮什么忙?”骨咄似乎心情大好。   脱脱表情又坚定起来:“我想去洛阳,办点事。”   她那张晶莹闪耀的小脸上,粉红唇瓣微张,落在不远处吉祥的眼里,他是个若有所思的模样,对身边人下巴一扬,示意脱脱的方向,“盯紧点儿。”   话音刚落,见脱脱忽变了神色,顺着她的目光,吉祥看到了崔相公家的女公子,待字闺中名气却不小的崔仙蕙,出现在了西市这红尘滚滚的闹市中。   长安城两市,东市的常客是达官贵人们,西市人员更杂,更有烟火气。脱脱凝神看着崔家小娘子仪态万千从车上下来,手一搭,婢子扶着她,她的幕篱挑起,脸露出来,芳华正好。   上一回见,两人分明还同是文相公家中客,而这一回,她已经是落魄的疑犯春万里了。 第56章 、劳燕飞(9)   西市的热闹劲儿比东市多的不是一星半点。   崔仙蕙的小婢子直扇鼻子, 埋怨说:“这里好臭,什么怪味?”   “出了金光门,往西去, 沿着渭河再到大散关,就是胡商们来长安的必经之地。”崔仙蕙微笑说,崔相公精于地理舆图, 天子的寝宫都挂着崔家制图,耳濡目染,她对整个大周朝的山川道路了如指掌。   小婢子“哦”了声, 不大感兴趣,人太多, 难免擦肩踩脚的, 平日逛惯东市, 来此只觉很掉身价,环顾一圈, 悻悻说:   “这都是田舍奴喜欢来的地方。”   崔仙蕙一笑了之,小婢子眼尖, 瞧见脱脱:那顶浑脱帽下的晶莹小脸,不就是春万里?   她穿的可真素,和新年在文相公家火红一团相比, 简直是两个人了。   脱脱的两只眼一直在崔仙蕙身上盘旋,她的发髻很美,衣裙很素雅, 笑起来嘴角的弧度正正好,既温婉又大方……等崔仙蕙的目光和她一接,脱脱差点就扭头,一挺腰, 硬生生控制自己,冲她露出洁白整齐的细齿莞尔而视。   崔仙蕙回了礼,早瞥见她的异常,却很稀奇她的装扮,走过来,温和说:“春妹妹,好久不见,这么巧,你也来西市了。”   脱脱余光感受到那小婢子把自己不住打量着,跟看猴的呢,她心里反感,知道自己在她们眼里就是田舍奴,很想反驳“我是你哪门子妹妹”,但脸上却笑得鲜甜:   “对呀,我在西市做互市牙郎,小崔娘子来买脂粉衣料吗?”   小婢子听了,眼中鄙夷更甚,脱脱若无其事的,没想到崔仙蕙却说:   “不是,中书相公要动身去洛阳,我阿爷暂时兼管一部分户部事,我来西市,不过随意走走看看。”   脱脱微怔,听到“中书相公”那几字分外刺耳,但在崔仙蕙嘴里,似乎带着难言的亲近感,是了,她阿爷也是政事堂的相公呢……脱脱心里一阵憋闷,若是文相公还活着,若是文相公还活着……   这边,小婢子见缝插针,骄傲说:“我家女郎不喜欢囿于后宅脂粉。”   脱脱回神,很坦荡地承认崔仙蕙这份襟怀,却没有自惭形秽,笑吟吟的:“西市税收充盈,对朝廷来说是好事。崔娘子,平准署就在小绢行的北面,常平仓则在收宝胡商附近,你若想了解市情,可以到那边去。”   她如数家珍,跟西市是她家似的,小婢子斜着眼问她:“你不是在中书省做藩书译语吗?怎么又在这里做牙郎?”   脱脱的脸蓦地烧起来,是啊,她春万里是头名考进的中书省。脱脱不清楚她是否知道内情,偏偏话里带刺,好脾气地笑笑:   “我已经不在中书省了。”   小婢子还想问,被崔仙蕙用眼神制止,眉宇间,已微有厉色,小婢子立刻缩头缩脑,闭上了嘴。   “我管教不周,下人无意冒犯了春妹妹,妹妹别介意。”   脱脱神情不变,还是一副娇娇甜甜爱笑的模样:“我没关系呀。”崔家小娘子越是从容娴雅,脱脱心里越难受,她承认,她嫉妒崔仙蕙了,崔家小娘子也很美,又通情理,什么毛病都挑不出。谢珣会爱上她的,一定会的,她难受到一个字都不想跟崔仙蕙说。   这世上我不必去管别人如何,谁也不值得我去嫉妒,脱脱明眸微闪,想丢句客气话走人,忽听崔仙蕙问她:   “西市有家果子店很出名,春妹妹知道是在哪里吗?我阿爷近日饮食不振,身体欠佳,我想买些给他换换口味。”   “市署东边的窦家果子店,虽然不是西市最有名的,但绝对是最特别的,崔娘子可以一试。”脱脱话音刚落,小婢子忙插话,“明日中书相公来府中,女郎何不问问藩书译语,也许她知道相公口味呢?”   脱脱莫名恼火,面色已经有些漠然:“我不知道。”说完,嘴角含了丝漫不经心的讥诮,眼波微微流转着,“哦,我刚想起来,中书相公喜欢甜的,软的,热的,吃相么,很狰狞。”   说完,丢下崔仙蕙两个略显懵然的,扬长而去。   骨咄跟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她是你情敌?”脱脱闻言猛地止步,回头就瞪他,艳丽的小脸格外凌厉:   “她是她,我是我,我跟她无冤无仇,你最好不要跟我提她。”   “李横波跟你也无冤无仇,可她为什么嫁祸你?”骨咄问。   脱脱顿时被激怒,那张粉白的脸变得发红:“你怎么知道的?”   骨咄云淡风轻,“你跟谢台主那点子事,早传开了。”   “你知道李横波的线索吗?”脱脱忽然对他先头的话很感兴趣,骨咄摇摇头,“我没有。”   “那你放什么屁?”脱脱哼了声。   骨咄便对她笑一笑:“你女孩子家,别这么粗鲁。”   “我就粗鲁,就想粗鲁。”脱脱俏脸薄怒,眼睛已经落到一根簇新的马鞭子上了,她呆望了片刻:   好想骑马去洛阳呀。   看看自己手臂,她换了个态度对骨咄:“我是被人冤枉的。”   骨咄耸耸眉毛:“你跟我说没用,我信你,但谢台主不信你,这么说吧,整个长安城的人都信你,但他要是不信你,你还是不高兴。”   脱脱冷了脸,走到马行,把脸贴在一匹通身水光油亮的小马驹身上,蹭来蹭去:“我根本不在乎他。”   骨咄不置可否:“你为什么想去洛阳,李横波在洛阳?”   脱脱动作停了,目光放远,望着瓦蓝天空上的纤纤流云,她一摇头:“我不确定,文相公的案子最后认定是成德张承嗣,我怀疑另有其人。你觉得会是谁?”   她灵秀的眼珠子荡了下,“你是回鹘人,我记得,河北三镇的高级将领里都有你的族人。”   “回鹘人多了去,再说,我又不是三镇的高级将领,托你和谢珣的福,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回去。”他揉了下肩头,瞧着她,“谢珣下手够狠。”   脱脱脸色微变,不高兴说:“你看我做什么?”   骨咄摇摇头:“你太凶了,跟小豹子一样,牙尖嘴利的。不过,跟我正配。”   脱脱啐他一口,冷冷说:“我跟谁都不配,谁都配不上我。”   骨咄嘴一撇,脱脱已经继续说道:“反正你游手好闲,没正经事,不如帮我这个忙,我答应你,”她端正了神色,“陛下赏的两万贯,我分你一半,不过六品官你就别想了,如何?”   “你这么大方啊?”骨咄笑了笑,“那好吧,我陪你去洛阳,一万贯钱确实不少。”   “成交!”脱脱豪气干云长舒口气,“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痛快人。”   一轮红日渐沉,长安城的这个春天又走到了尽头。   鱼辅国背负着手,走在甬道上,身后跟着点头哈腰的小黄门,不远处,是三五文官匆匆奔走道上,其中一个,年轻英挺,不禁眯眼去瞧:   “啧啧,你们看这位官人,看身形,看那口角,像不像一个人?”   小黄门们张着脖子去瞅,看身量么,这么高挑……其中一个机灵的,大胆说道:“看着像中书相公。”   鱼辅国背着手点头:“不错,那是崔相公家的公子,新来的监察御史,依我看,日后也是个相公材料。”   他紧跟着唏嘘感慨,“老夫我为国操劳一生,可叹可恨,到头来没个子嗣,这日子也是没劲呐。”   小黄门堆了满脸的笑:“中贵人门下那么多养子养孙,咱们都是您儿子,一辈子都是。”   鱼辅国嘴角往下一拉,却没说话,这时候,密报送来,他忙不迭赶去皇帝寝宫。东都的形势恶化--河阴转运院守卫被杀,六十间库房、三十多万钱帛以及几十万石粮食,统统在一把大火中化为灰烬。   加急密信看完,皇帝暴怒,一道道青筋在额头上贲起,不出他的意外,恳请罢兵的呼声又出来了,皇帝几乎被奏章淹死。   没时间再等了,皇帝在延英殿里见了几位宰相,当即拍板,命谢珣翌日启程往东都去,又拟一道旨意,东都留守务必要将转运院渎职的将领押送到洛阳来。   崔皓人病了,今日不在,皇帝十分挂心,遣中使去探望,不忘吩咐谢珣:   “你走之前,去看看崔相公,朕真是被吵的头疼。都叫嚣着要保洛阳,舍淮西,”他猛地一拍御座,“贼人这是掐准了朝廷的死穴,知道洛阳对于长安来说必不可失,想让朕放弃淮西保洛阳没那么容易,朕两者哪个都不放弃!”   皇帝性子上来时,暴烈中有阴鸷,旁边,鱼辅国神色恭谨地注视着他说:   “中书相公一去,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陛下不要太担心了。”   先把谢珣往高高的火里架上去,鱼辅国说的诚恳至极,谢珣看他一眼,只说,“臣本就打算去探望崔相公。”   他从宫中出来,没换衣裳,直接去的崔府。知道他要来,崔适之散了衙准时赶回家,阖府上下,做了番准备显然是将谢珣视作上宾。谢珣穿过满庭院的姹紫嫣红,杨柳依依,来到崔皓寝居,见他头扎手巾,病歪歪躺在榻上,旁边,奉药的是个妙丽少女。   “中书相公来了?”崔皓迷瞪着,一眼瞧见他,挣扎要起身行礼。谢珣疾步上前,婉拒说:“崔相多礼了。”   崔仙蕙迅速掠了眼他那张俊逸却略显倦色的脸,柔声见了个礼,谢珣微微颔首,没说什么,坐在了崔仙蕙搬来的胡床上,道了句谢。   不多时,崔适之换好衣裳过来见客,很安静地坐在了一旁。   “河阴的事,我听说了,”崔皓气色很差,把目光很努力地调向墙上舆图,崔仙蕙立刻会意,摘下来,和兄长两人各执一端,供父亲看图。   “河阴在汴河的河口上,当初,江淮的粮食要运到关中来,因为船只不熟悉黄河渭河的水情,所以每每就卡在了这里。修河阴转运院,为的正是漕运顺顺利利的把粮食送到长安来。不但如此,”崔皓咳了一阵,手颤巍巍一指,“打淮西的话,北线官军需要的粮草也要从这里过,先送洛阳,再由洛阳传往前线。”   崔皓眼中泪花隐隐,语重心长:“几十万石粮食啊,多少民力积攒出的,竟这么没了……”   谢珣也白着脸,目光停在图上:“河阴转运院有五六百防兵,怎么看,都不该在起火后竟没能阻止损失进一步扩大,我怀疑防兵已被人收买,要么,便是被人威胁控制。我不日动身,朝廷的诸事还有赖相公主持大局,崔相保重身体。”   崔皓点点头:“洛阳不容有失,中书相公辛苦。对方很精明,这是要搅乱东都,我猜,还会有后续,胆子野手段阴,中书相公此行要小心。”   崔皓年长他许多,一字一句,却比从前还要客气。   “崔相,还是像从前那样,喊我小谢就好。”谢珣道。   崔皓笑笑,看向崔适之,“犬子不才,第一次出巡,行事之间有不稳妥的,还请中书令多提携指正。”   两人说了半晌的局势,要留他用饭,谢珣婉拒,兄妹两人一起出来送客。到了门口,谢珣请两人留步,仆从已经牵来了如电,他刚下阶,崔仙蕙柔声细语喊他:“中书相公。”   她裙裾微荡,走了下来,螓首略垂,把一枚自己做的花形符袋递给谢珣:“相公和阿兄出巡东都,此行风险不小,”她抬起脸,温柔一笑,“符袋赠与相公,以求平安。”   符袋精巧,一针一线,将少女细密婉转的心事都藏与其间,一面题着“明月”二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寓意很好。   谢珣微觉诧异,有一阵才反应过来,他接在手中,莞尔道:“多谢善意。”这边和崔适之又说几句,将符袋随意往腰间一系,上马离开。   他带着一幅详尽舆图,风驰电掣回到家中,翻身下马,察觉到墙角有张脸一闪,飞快不见了。   谢珣手捏乌鞭,一张脸冷肃至极,缓行两步,忽迅疾出手乌鞭狠厉一甩,只听一声尖叫,他表情一凝,猛地回手鞭尾扫过自己半张脸,顿时,一道红痕赫然在目。   “你鬼鬼祟祟在这干什么?”谢珣不快地看着脱脱,她缩在墙角,如临大敌,两只乌黑的眼珠子直愣愣瞪着他,忍着惊吓,旋即不服输地扬起脸,一张桃花小嘴,清脆开口:   “你才鬼鬼祟祟,我想来拿回我的东西。”   她已经镇定下来,往他身侧瞄了一圈,又瞧见他脸上的红印,正想挖苦谢珣怎么没侍从跟着,不怕被砍死,忽意识到什么,话都冲到嘴边了,冷道:   “我匣子里的有只竹叶做的蟋蟀,是阿蛮妹妹送我的,可是不见了,我来找。”   谢珣淡淡一瞥她,见脱脱两眼发亮地粘在自己脸颊上--目中没有怜悯,或是歉意,全然一副虎视眈眈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小兽表情。   “你自己进来找。”他皱眉说,马已经被仆从牵走。   脱脱唇边是捉摸不定的嘲弄,“你受伤了,鞭子怎么不落下呀?你不是很爱打人的吗?”   话刚说完,一眼瞥到谢珣腰间的符袋,五色丝束,精致异常,一看就知道是出自于大家闺秀之手。   那张妩媚面容顿时变得冷硬起来,“劳烦中书相公替我找一找,我不进去了,手又不能用。”   谢珣迟滞了下,目光落到她手臂上,沉默片刻,等那纷乱的心绪沉寂了些,开口道:   “好,你在这等着。”   “我渴了!”她突然说,额头上果然都是汗,不知道干什么了。谢珣眉头微扬,字斟句酌问:“你想喝什么?白水,酸梅汤,还是乳酪?”   脱脱却盯着他说:“我在西市见到崔家小娘子了,她和你真配,又高贵,又文雅,举止行动一看就知道出身好。”   谢珣伫立那不动:“我跟她配不配,和你无关。”   脱脱不禁发出一声轻哂:“我恭喜你而已,毕竟,你瞧不起我呀,可崔娘子不一样,五姓女,我要是你也会娶她。”   一双水媚的眼逼视谢珣,“你一定不会对她用刑,还有高贵的公主殿下。她们和我不一样,我可以,她们不可以。”   她根本不需要谢珣的回答,下巴一抬,“你可以进去给我找蟋蟀了,我不想和你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7 23:55:00~2020-08-09 00:35: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缘愿 3个;66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Nancy、饺子、66、甜甜兮、tinadd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桢 19瓶;王懿、逍遥边城翠翠、21907861 10瓶;33604892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劳燕飞(10)   “你嘴巴痛快了, 可是我还没痛快。”谢珣毫不客气,他人站的笔挺,衣服上连道折痕也无, 怎么看,都是玉树临风出类拔萃的男人,脱脱瞥到他腰间佩剑, 哼哼的,“你少废话,把蟋蟀还我。”   说着, 眼睛瞄到院门里探头探脑的门仆,她眼一横, 俨然女主人的姿态, 把人瞪了回去, 不过谢府的一檐一角不可避免地撞进眼帘,她还是羡慕:   他可真有钱呀, 曲江还有宅子。   “你这是跟相公说话的语气吗?”谢珣看着她滴溜乱转的眼,板起了脸, 在长安,官大一阶能压死人,脱脱在典客署时向来能屈能伸, 可在他跟前,装也懒得装了:   “你不高兴,把我下狱呀, 我就这语气,爱听不听,把我蟋蟀还我。”   她那一脸赖皮样,谢珣道:“我没你这么闲, 没空找。”   看他作势要走,脱脱两步追上去,眼尾一下红了:“阿蛮妹妹她没害过我,我要拿回蟋蟀!”   谢珣扭头,以为她会哭,但脱脱只是红着眼,脸上一点潮意都没有,她恨恨瞪着他,那双眸子里漾着千百种风景。   谢珣望着她片刻,说:“进来吧,我给你找。”   脱脱不肯,摇了摇头:“我不会再踏足谢府半步,你是我的仇人。”   谢珣脸色顿时冷淡下去:“那你跑仇人家门口做什么?找死吗?”   “你以为我想来?”脱脱上前就狠狠拿脑袋顶了他一下,谢珣一个趔趄,蹙眉说,“你怎么这么野蛮?”   “对,我就是野蛮了,野蛮还都被人把胳膊拧断了,不野蛮,我这会早骨头都被狗叼了!”脱脱人没立稳,谢珣眼疾手快拦腰一揽,旋即松开,“我知道你恨我,不用提醒。”   脱脱往后退几步,不再说话,她想事情总是跳跃很大,表情也跟着起承转合变得快。看她好似呆了,谢珣的语气和缓几分,“不想进就不进,你等我,我尽量给你找到。”   偏院留给她的房间布置如初,锦帐低垂,香球凌空,案头还插着含苞的红牡丹,她的一双丝履,绣的格外精致,依旧摆在床头。谢珣走进来,从铜镜旁拈起只绿蟋蟀,放进个檀木盒子,拿了出来。   脱脱在门口无聊等着,望眼欲穿,看到谢珣身影,顿时喜形于色,想起什么,又矜持地忍住了。不等她开口,谢珣径自过来把檀木盒打开,示意她看清楚:“是这个吗?”   脱脱两眼紧盯不放,生怕被人抢了去似的,她刚撇嘴,“你……”话没说完,谢珣俯身往她腰上破布袋子里一放,“我不会动手动脚。”   “把你的盒子拿滚,那么沉,谁稀罕,我不要你的东西。”脱脱觉得腰带上实在坠的慌,眼看要蹦,谢珣按住她,她跟条黄鳝似的,根本难控,身子左扭右扭,他只好定住脱脱的脸:   “我拿走,你别这么大动静。”   低头去拿时,顺手往里塞了药膏,“上回给你的药膏,该用完了,你继续用。”见脱脱要变脸,他也严肃了许多,“这是用岭南的蛇入药的膏子,续骨绝佳,你要是想好的快,以后还能跳你的胡旋舞,就听话。”   脱脱果然老实了,当初,他接骨的手法也是一绝,能使断者复续,陷者复起,可她心里半点感激都没有,一脸的趾高气扬:   “你会后悔曾经那样对我的,你等着。”   谢珣双眸如海潮般幽深,一瞬不瞬望着她:“嗯,我等着,我比你更希望我能后悔。今天你来的正好,我本要找你。”   脱脱唇角立刻一弯,却笑得很凶:“找我?我不陪、睡,你这么有钱去平康坊,或者,娶你的五姓女也好,娶公主也好,你找我干什么?”   仿佛料定她一开口就是无穷无尽的尖酸刻薄,谢珣很平静:“在你眼里,我找你,似乎只有欢好一件事。我谢珣不缺女人,想发泄,非得找你这个半死不活手都不能动了的?我尚且嫌费劲,你不要太自作多情。”   脱脱肺管子都要气炸飞,她一下恼羞成怒,刚要发作,转脸就是个笑成花蜜的模样:“我就是手不能动,照样能让你心动。”说着,恶作剧似的朝他轻轻吐气,舌尖一伸,舔他嘴角。   果然,谢珣身子跟着一僵,眉宇间的表情有了微妙细小的变化。脱脱笑了,凑近他的脸,“咦,中书相公你脸红什么?还把持得住吗?”   她一脸的嘲弄,“谢珣,你在我面前装什么正人君子,我亲一亲你,你就晕头转向了。”   谢珣眉心跳的厉害,看脱脱越发得意,目光阴测测的,说:“你现在还是疑犯,不准出长安城。”   这一下,准确无误戳到了脱脱,她几乎要跳脚:“你,你凭什么不让我出长安城?”她又开始张牙舞爪,两只眼喷火,对谢珣是前所未有的厌恶,“你就是想诬陷我一辈子!”   “你准备去哪儿?”谢珣一点不恼,心气很顺地看她炸毛,她以为自己是猛兽,在他眼里,不过一只漂漂亮亮野性在身的小狸奴。   脱脱立刻警惕了,往后一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跟那个回鹘人,嘀嘀咕咕,想去洛阳,我劝你一句,不要跟野男人走太近,他们接近你,很难安好心。”谢珣轻描淡写就戳穿了她,脱脱恨极,若是手方便,她一定冲上去把谢珣的脸挠花。   “我是野女人,自然要跟野男人在一起,骨咄哥哥看着粗,其实好体贴呀!”脱脱知道怎么能气到他,笑得飞扬跋扈,哥哥喊上了,无比亲昵。   谢珣立在那儿,清冷眼眸里闪过一凛寒气:“你不是想去洛阳吗?我带着你。”   这下轮到脱脱一惊,人怔住了,不懂他的意思,谢珣平静告诉她:“你想去洛阳,我大概猜得出原因,文相公的案子,有的路已经走死,换一条,也许有新的发现。你作为疑犯,我得带着。”   又是疑犯,脱脱羞恼的一张脸红艳如火,她想起台狱中双臂被折的那份剜心痛楚来,人冷了,也静了,她没有想象中的大发雷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逼人,迸出锐气的同时很快就嫣然笑了:   “好呀,小谢相公,这一路,劳烦你给我备辆马车,我这手臂,颠不得呢。”   她才不会因为他的讽刺就掉眼泪,是,她曾经对着镜子练习过,长睫那么轻轻一颤,晶莹的泪珠挂眼角,我见犹怜,楚楚动人,最能教男人心软。但如今,她早不去平康坊,这一套派不上用场,能派上,脱脱也下定决心,绝不会在谢珣眼前流露半点软弱。   回到崇化坊,脱脱脚趾头扒拉半晌的通宝,找来小五,把其中一份交给他,小五直摆手,以为是脱脱的谢礼。   “什么谢礼,我这是本金。”脱脱轻快一笑,盘腿咂摸着说,“我这趟去洛阳少不得破费,所以,得多带点儿钱。给你留的这份,是有用的。”   她一双眼睛逐渐变得晶晶亮,“小五,你听我说,延寿坊最东北角那座因走水破落下来的云禅寺里,有块捣衣石,我上回无处休憩跑里头树下躺半晌,无意发现的,竟是上好的于阗玉没人识货。你到西市找工匠,把它做成玉带钩卖出去。再有,那庙里头还有株老银杏,没人管,你给官署两个钱买下来,也找个精巧工匠,做成双陆棋盘,拿到东市去卖。这里外一算,抛去成本,我看至少能获利大几千贯。”   小嘴伶俐,算账她第一,脱脱跟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交待小五一阵,两人滴溜溜的眼一对,脱脱问:   “你都记清楚没有?”   小五点头如捣蒜,想打听她的事,脱脱守口如瓶,看小五面有愁色,她嘻一声笑了:   “这世上,没有能难倒我的事,你别哭丧脸啦!”   不知想到什么,笑意忽慢慢从脸上走散,人变得极严肃,“若有人找你麻烦,问起我,你就说你跟我虽是好友,但只知道我去了洛阳,其余一概不知。”   想到李横波,她就莫名打个寒噤,“小五,你一定警惕,李横波到现在下落不明,我觉得她应该离开了长安,可谁知道呢?”   是啊,一夜之间,她就从天上跌落人间,在泥泞里打滚儿,这谁又能知道呢?脱脱一双懵懂的眼,有些发怔:   我一直这么努力地活,又没对不起过谁,为什么是这样的呢?   好人有善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鬼话。   她从床上下来,站到窗前,外头银辉如霜,虫鸣唧唧,她想起李丞最爱装模作样捻着山羊胡歪头晃脑吟哦“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脑子里便是个沉浸在溶溶月色中的长安城,俯视着它,山河皎洁,万家灯火,人间如此美好热闹,这正是她所熟悉所热爱的长安呀!   脱脱心头一烫,振奋起来,请小五把文抱玉的牌位擦拭干净装进了包裹。   翌日一早,联络好骨咄,没多会儿,谢珣遣人把她接走,脱脱冲骨咄眨眨眼,昂着头上了马车。   又是灞桥送别,杨柳依旧青青,草木葱茏,杜鹃声从碧波荡漾的灞水上漫漫而来,洒落一阵,渐渐远去了。   从长安到洛阳,快马加鞭,也就是两天的路程。一路有驿站接待,中书相公兼御史大夫出巡,规格自然高,知道谢珣来,驿站们打扫庭院,焚香铺床,着实忙了一通。   脱脱从马车上下来时,旁边正拿巾帕擦脸的崔适之明显愣了一下,他记得她,当日少女刚出囹圄,脸色略显苍白,但精神却并没有萎顿。如今再见,鸦羽般的眉下一双明眸泛着清清水波,脸色犹如早春第一枝新开的桃花,饱满粉透,樱唇和烈火般的石榴裙一样好颜色。   崔适之向来不喜欢大红大绿,觉得俗气,而她穿着,怎么都管不住自己两只眼往她身上去。   被男人的目光追逐,对于脱脱来说,见怪不怪,她也认出了崔适之。脑子里还记恨他拉扯自己一把,胳膊疼死了,本想绷着脸,但一瞧他幞头戴的周正,官袍洁净,人生的清秀斯文,看装扮应该是察院的监察御史……唔,跟着谢珣这个黑心狗官,指不定还得仰仗这个年轻的郎君多照应,脱脱嘴角一扯,冲他很友好地笑了笑。   崔适之本以为她又要嗔来一眼,不想,是个语笑嫣然的模样,他深吸口气,有些怪自己一向对美色很有定力,怎么一见这小娘子,跟丢魂了似的。   她生的如此美丽,胜过人间一切。   既然对方示好,崔适之露出个沉静微笑,算是回礼。   两人这一来一回,全都落在谢珣眼中,他漫不经心抬起眸子瞥了一眼,脱脱已经喜笑颜开地跳了下来,裙摆一荡,像是燃了圈绮丽的火线。   她知道谢珣也在看自己,直接无视,袅袅款款地摆着腰肢,故意掐着嗓音,又甜又娇,回头朝四下一通乱瞅:   “我的骨咄哥哥到底跟上了没有?真的好担心他呀。”   御史台跟来的杂役在搬行礼,重的先放,再搁轻的,谢珣绕过车马,走到她面前,没说话,故意踩了下她的裙角,害得脱脱在那左顾右盼,险些摔着,她直跺脚:   “你眼瞎吗?”   “瞎。”谢珣回她一个字,旁边,已经有人来招呼,要为他们接风洗尘。   脱脱气咻咻瞪着他背影,心里告诫自己:我不气,我不气,我要留个清醒的脑子。她赶紧转移了注意力,想了想,余光瞥到崔适之似有若无往这边看,她调了个表情,走到他跟前,笑盈盈的:   “我想问郎君一些事。”   崔适之没想到她会直接过来,四下看看,各人忙碌各人的,似乎对脱脱的肆意走动也习以为常,他客气回道:   “小娘子请说。”   “你身上带洛阳的舆图了吗?”她看他眉眼英挺,姿容清贵,差不多猜出眼前人就是新入御史台的崔家郎君,再想他家风家学,决定凑这个近乎。   崔适之明显讶异,对她难免又好奇几分,眉眼带笑:“你要舆图做什么?”   脱脱笑地更甜了:“我想看看洛阳、具体的地形呀。”   崔适之倒真有,满腹狐疑,看她一副天真烂漫模样,言笑不拘的,他反而有些矜持了:   “有是有,不过都在行李中,等我找出来,再给你。”   他忍不住多问一句,“你看洛阳、具体的地形,有什么用意吗?”   多嘴,脱脱腹诽他,这些臭男人总是跟她有这么多话要说,她神秘一挑眉,煞是俏皮:“我不告诉你。”   崔适之显然是没碰过她这样的姑娘,一时间,竟有些语塞,一路骑马,他肩头不知几时被风旋来半根杂草,无知无觉的。脱脱看到,两腮一鼓,红唇对着他肩头就是一阵猛吹。   这个表情,恰巧对准了后头过来的谢珣,他望着她,眼里寒光闪动,让吉祥把她安排到马厩那边歇息。   脱脱横眉怒视,人像突然被揪了羽毛的小鸟:“你说什么?让我睡马厩?”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9 00:35:42~2020-08-10 00:3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6、Becky、琥珀定志 3个;boba奶茶 2个;甜甜兮、饺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汤汤水水 100瓶;秋声渐微凉 30瓶;轻轻 12瓶;饺子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劳燕飞(11)   谢珣什么表情也没有, 不冷不淡:“你不是很喜欢骏马吗?”   “我喜欢骏马,可是我不喜欢跟马住一起呀?”脱脱简直莫名其妙,随即, 凶狠瞪他,“我现在虽是嫌犯,但你没证据的情况, 不能虐待我。”   她特地穿的漂漂亮亮,本就伤了,更要打扮得鲜妍夺目, 人才有精神。一想到在马厩睡一夜,又骚又臭, 脱脱心头涌起无尽的气愤和委屈, 冷笑着说, “我偏不睡,我自己带钱了我自己花钱买客房睡!”   腰上钱袋子鼓鼓的, 谢珣扫一眼,目光上移, 对上她那双亮的总是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的眼,竟想莞尔,还没来得及表态, 脱脱却又改了主意:   我凭什么花钱?   她扭头就去找崔适之,大家公子,教养总是好的, 脱脱摸得门儿清,上前甜甜喊声:“郎君”,指挥崔适之帮她把行李带到后堂。   “台主……”崔适之以台中身份称呼他,显然, 是等他发号施令。谢珣却阴冷着脸,说的是另外的事:   “把裙子换下来,我不想现在看到这么刺眼的颜色。”   脱脱懵懂了一瞬,谢珣似乎已经懒得理她,对崔适之说:“过来议事。”他冲吉祥一点头,吉祥把脱脱的行李送到了后堂。   几间雅舍,花卉正浓,黄鹂儿在枝头时而灵巧蹦跳,时而梳理羽毛,脱脱冲鸟儿吹了个口哨,到屋里,打量一圈,虽有些简陋但器物齐全干干净净的,她朝榻上一躺,荡半天的腿,窗格那透进来的日影照在脸上,毛绒绒的细小鬓角都看的清清楚楚。   她忽的一个激灵,鲤鱼打滚似的坐起,若有所思,看看身上一团火似的裙子,有些呆了。   到用饭的点,没人喊她,脱脱小毛贼一样溜溜达达出来了。肚子瘪瘪的,咕噜乱响,暮色里有点热缭缭的劲儿,她顶头跟谢珣迎上,本饶有兴致打量景致的脸立马变了,扭头就走。   “你不打算吃了是不是?”谢珣还是毫无感情的语气。   脱脱实在没骨气拒绝吃饭,舔舔嘴角,口是心非丢一句:“我吃不吃关你屁事。”   当然关他屁事,他要是不让人给自己送饭,哪个敢送?   “看来是不打算吃了。”谢珣上下打量她两眼,衣裙换了,一袭绿罗裙,人在三分月色里,清嫩又灵秀,他低声道一句:   “你要是真想洗刷自己冤屈,就低调些,文相公尸骨未寒,我希望你克制下自己不要穿的花枝招展。”   若在平时,脱脱不知要怎样奚落他一番,但提到文相公,她生生忍住,那个倔强的劲儿写满全脸:   “我知道。”   “看来,你也不是那么蒙昧无知,听不懂人教化。”谢珣下巴一抬,身后跟的杂役把饭送进了屋。   有荤有素,还有软甜可口的青梅酒,刚从井里湃出来的,脱脱又惊又喜,勉强用手去拿酒瓯,一副猴急模样,谢珣已经端起:   “别那么莽。”   脱脱一愣,乜他说:“中书相公是打算喂酒喂饭?哎呦,那真是劳驾不起。”   谢珣双目沉沉,酒瓯挨到她唇边,脱脱哼笑一声,大大方方就着他的手饮了,喝完不过瘾,嚷嚷起来:   “我还要。”   “肚里有点热饭再喝。”谢珣把酒瓯推开,手摸向汤匙,脱脱吃吃地笑,“中书相公,你应该先把窗子关了,有风。”   这个时令,开窗凉爽,谢珣狐疑地撇她一眼,脱脱自若接道:“临风最易得相思呀,我看台主的相思病不轻。”   谢珣脸一热,绷着说:“我已经不爱你了。”   脱脱一脸无辜,“我没说你爱我呀,咦,你往我身上扯什么,你的符袋呢?我是怕你临风对月,想起你心上人呀,开元年间名臣张相公有句诗,怎么念来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我没记错吧。”   符袋上的明月二字,脱脱早瞧见了。   可谢珣没再戴着,他冷冷看她,带着显而易见的嘲弄:“吃醋了吗?”   脱脱压根不气,啧啧摇头:“不知有多少男人爱慕我,明地里有,偷偷的也有,我等着查出真相,回去做我的东宫良娣呢,啊,我要是能生个小郎君,日后说不定我能做皇后!”   “你做梦,”谢珣十分冷酷地打碎她幻觉,“先不说做妾太子都不会找你,凡是有些脸面的,都不会娶你做夫人。”   他剩下半句没说:除了我。   脱脱一下变了脸,恨到咬牙,咯咯作响:“你不用总是提醒我你看不起我,小五会娶我,骨咄也会娶我,想明媒正娶我的人多的是!”   手一执,谢珣给自己倒了盏酒,呷了口说:“他们?你看的上吗?一个西市小混混,一个你嘴里厌弃的蛮子,你不就想嫁个体面人家,最好很有钱住大宅院吗?”   一语戳到她伤疤,脱脱这回没恼,一阵钻心的痛,她脸色都白了一瞬,喃喃说:   “我以为自己有家人,买个大院子,跟我的阿蛮妹妹还有……”那个称呼辗转在唇瓣,顿时,转化为浓浓的恨意,她头一扬,“不错,我一定会住进大宅院,做人家的夫人,何时何地,都会和我的夫君共进退,谁也拆散不了我们。”   她抢过酒壶,顾不得疼,斟满一杯仰头灌了下去。   喝太急,呛的她泪花子直转,谢珣捧住了她脸,袖管摩挲着她嘴唇轻柔擦拭,“你慢些喝。”   脱脱直皱眉看他,谢珣也凝望着她,眼神虽冷,可深处是几多怜惜几多不忍,他抚上她后背,低声问,“是不是喝难受了?”   “哇”地一声,脱脱很突然地全吐他身上了,一股令人不太愉快的味道弥漫开来,谢珣爱干净,瞬间扶稳了她,捕捉到脱脱眼里闪过的一丝狡猾,他冷声道:   “你故意的是不是?”   脱脱娇软的身躯往他怀里一倒,好似没听见,小脸微红:“你抱着我。”谢珣一只手便下意识搂住了她的腰,她脑袋乱动了下,扬起莲萼般的脸,“亲亲我。”   她这么神出鬼没的,谢珣心底狠狠悸动了一阵,却见脱脱脑袋想往怀里拱,他倏地反应过来:   “你再敢吐我身上试试。”   把人轻轻推开了。   见被识破,脱脱不甘心咬紧嘴唇,盛气凌人的:“我刚才不是已经吐了吗?你能怎样?”   谢珣微微一笑,淡淡说:“不怎样,你敢再吐我身上我会让你咽回去。”   狗官!脱脱一阵恶心,闻到了空气中味道,胃里真的翻江倒海,对着他,又“哇哇”了几口。   谢珣抱着她,已经完全黑脸:“活该。”   狗官去死!脱脱心里骂着,嘴巴在他衣袖上胡乱蹭了一通,谢珣阖目,知道这身衣裳可以扔了,他一抖手臂,颠她脸:   “差不多行了。”   脱脱哼哼唧唧起身,皱着鼻子:“你衣裳好臭呀!”   “为什么臭你不清楚吗?”   她嘟囔两声,说:“我饿了,我要吃饭,你真是臭死了离我远点。”   谢珣抬着下巴站起身,掠一眼袖上污秽:“你这些小把戏适可而止。”走到盆架前,拧了把手巾,砸她脸上,“擦一擦,你自己才是真臭死了。”   脱脱一脸无所谓,动也不动,等谢珣过来捡起往自己脸上抹时,她眼睛忽的冷了:“小恩小惠,我不会领情的。”她从他手中掏出手巾,自己草草揩了下,人已经是个翻脸无情的姿态,“我要吃饭了,没什么事,中书相公请回吧。”   逗猫逗狗似的,脱脱促狭完人心情就淡了,摆起臭脸,自顾吃喝。   余光察觉到谢珣那个沉默但一定暗地生气的模样,脱脱伸个懒腰,也不管他,专心啃完胡饼,再一瞧,人不知几时走的。她蔑然笑了声,心里一合计,这是官驿,骨咄人还不知道跟到哪里去了,她并不发愁,漱漱口,大模大样找崔适之要洛阳舆图去了。   月华如练,清风送爽,脱脱深吸口气,问院里还在走动的杂役:“崔御史住哪间?”   对方诧异地看看她,脱脱毫不心虚:“看什么?崔御史答应给我一样东西,迟迟不来,我要亲自取。”   叩了门,崔适之同样是个讶异表情,月色下,见她小脸比月还皎洁,一双眼,注满水似的,波光闪闪,脱脱冲他甜蜜蜜笑说:   “郎君,我来拿舆图的,还有些事想请教呢。”   进还是不让进,崔适之犹疑了下,委婉说道:“你是姑娘家,这个时辰,到我屋里来对你名声不好,瓜田李下的,我白天再给你,行吗?”   脱脱一哂:“我名声已经臭到底了,有什么可顾虑的?郎君出身五姓,自然爱惜羽毛,唐突了。”   她才不自讨没趣,没半点眼色,转身离去,听崔适之在身后喊住她:“哎,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进来吧。”   脱脱高兴地嬉了声,人翩翩进来,告诉他:“我不叫哎,我有名字的,春万里。”   她的名字,崔适之已经知道了,把灯移近些,光线还是不怎么足。驿站开销大,器物能省则省,自然不能跟在府里比,脱脱努努嘴:“你把灯花再剪剪。”   崔适之难免觉得好笑,她使唤起人,自然而然,不过,崔适之从善如流,剪完灯花,再抬头,脱脱已经认真琢磨起洛阳舆图来了。   “要是东都出乱子,江南往关中的水路就会被切断,直接影响漕运。朝廷打淮西,”她沉吟着,两只眼盯着路线游移,“输送粮草的这条线也得断。”   “你看得懂舆图?”崔适之目中不禁流露几分赞赏来,脱脱得意一翘眼角,“我又不是傻子。”   他笑笑,“我没说你傻。”   世家公子身上的熏香原来都那么好闻,脱脱嗅到了,一想到谢珣浑身臭不拉几肯定很恼火,她就忍不住莞尔:   “洛阳南面山势起伏啊。”   崔适之看过去,颔首说:“对,这里被称作山棚,住着好些猎户。”   烛影下,两人说着话,不觉间,离得近了,崔适之抬首时瞧见她乌浓的长睫像纤弱的蝶,微微颤着,而那双眼,不说话时,脉脉含情似的……也许,人太美,看谁都会让对方觉得含情似水,而脱脱是个毫无知觉的模样。   她璀璨星眸一弯,笑道:“这图绘制的可真细呀,我听人说,崔相公是制图圣手,好厉害。”   本以为崔适之也会露出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表情,却不过洒然一笑:“这是家父应该为朝廷做的。”   脱脱心里钦佩,点点头:“我知道,崔相公也是个一心为社稷的人。人都说,物以类聚,他跟文相公是好友,他们都是真正的国家栋梁。”   崔适之这么注视着她,忽然没头没脑来了句:“我相信你。”   脱脱头一歪,秀眉微蹙:“什么?”   崔适之似乎反应过来自己太突兀,微笑掩饰了下尴尬:“我听说了你的事,我想,你不会是凶手。”   她眼睛如此澄澈,一脸的天真烂漫。   脱脱闻言,狡黠地笑了,眉眼生动起来:“你可不了解我,郎君,我爱撒谎,喜欢钱,想当官儿,人又势利又油滑,我知道你是五姓公子所以才高看你一眼,否则,我才懒得跟你说话。”   这一下,崔适之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应对了,他笑着摇头:“我也势利,若不是看你……”   话没说完,脑中警铃大作,自己这是怎么了,被她带的也要胡言乱语起来。   他敛敛神色,眉眼平静:“日久见人心,说的不算,图你先拿回去细看吧,到东都还我不迟。”   “不用。”脱脱神气活现直起腰身,晃晃脑袋,“我都记在脑子里了,我聪明得很。”   若是别人,如此自夸,崔适之心中肯定深深不屑,可换作春万里,他只觉得她娇俏可爱,于是,很大方地赞美她:   “我看你很内行,一定是聪明的女孩子。”   他亲自送她出来,檐下灯笼昏暗,崔适之看看一地月色,说:“你小心。”   驿站再安全不过,谢珣此次出巡带着禁军,又有当地官府遣兵守卫,放心得很,脱脱冲他轻声笑了句:   “多谢,我走啦!”   她踩月色而去,披一身皎白,脱脱脚步轻盈畅意十足地往自己房间走,见月光下伫立一人影,仿佛不知道站多久了一般。   “谢台主,赏月呀?”她已经像没事人一样跟他打招呼,好似两人不曾有过甜蜜,也不曾有过龃龉,完完全全的,官署里同僚的口气。   谢珣身量高挑,站在月光下,修长身影投在地上很长很长,脱脱故意踩了几下,打个哈欠,一拱手:   “民女先休息了。”   “你去崔御史那里做什么?”谢珣一脸正色。   脱脱困了,也倦了,她若无其事说道:“我喜欢他,爱慕他,他是五姓公子比谢台主出身还好呢,现在虽然只是监察御史。但,谢台主不也是从监察御史做起的吗?他还年轻,未来可期呦。”   尾音拉的夸张要死,让人听了想揍她。   “他已经娶妻,你死心吧,除非你愿意做妾,但崔御史未必愿意。”谢珣兜头就泼冷水。   他换了干净衣裳,人不臭了,可嘴巴却很臭。   脱脱越想越上火,执拗嚷嚷着:“他要是愿意,我就愿意,我巴不得给五姓公子做妾呢!”   “没骨气。”谢珣讥诮一扯嘴唇,“春万里,你来洛阳打着什么小算盘,我虽然不是太清楚,但能猜个大概,你有所怀疑,那就请你记清楚自己来干什么的,不是来跟男人谈情说爱的,尤其是有妇之夫。”   脱脱闭嘴了,歪着脑袋瞅他半天,忽然走过去,用后背狠狠拱他一下肩膀:“不劳相公费心,我找凶手跟谈情说爱两不耽误,谁让我生了个聪明脑袋瓜子呢?”   她扬长而去,简单洗漱一番,倒头就趴在了绣枕上,紧紧贴着,案头那被水滋润悄然开放的栀子花散发一阵阵清香,幽幽伴随佳人沉沉入梦了。 第59章 、东都记(1)   从长安到洛阳, 一共有二十七个驿站,脱脱身备记账的小册子,尚未派上用场, 吃喝拉撒,都是驿站的。她脑子不用闲的慌,一挑帘子, 瞧见崔适之高头大马的在列,眼珠子一转,暗算道, 监察御史一个月三十贯钱,他是清官, 自魏晋以来官有清浊之分, 清官的俸禄有可能比浊官品级高的还要多, 如果能入御史台……   她有点羡慕地看着崔适之背影,目光再一溜, 御史台的人真的都很有钱呀。   脱脱咂咂嘴,一摸, 还好没流哈喇子。   四日的路程,一行人到了东都,脱脱兴奋起来, 要知道,女皇主政期间甚是偏爱东都,那是泼天的富贵。伊河两岸, 绵延数里的山腰上,造像无数,大佛神秘莫测的微笑已经在嘴角漾了几百年,脱脱按捺不住好奇, 一心盼着能看到所谓两山夹一河的龙门。   没想到,谢珣直入东都,东都留守吕次公人已经等着迎接首相一行了。一番寒暄,谢珣问了吕次公洛阳城内守军情况,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堂,遣去闲人,吕次公才略显忧愁说:   “城中空虚,官军主力基本都在城南伊阙,城南毗邻淮西,所以只能如此。”   “河阴转运院的事情如何了?”   “几个守将明正典刑,倒没问出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东西。”   两人谈了半晌,谢珣打算往东都留台去。刚要走,发觉人群里少了一个脱脱,他眉心不由一跳,皱眉问吉祥:   “春万里呢?”   是啊,春万里呢?大家来到东都,一通忙,谁也没留意她,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不知道溜哪里去了。   初夏日偏长,脱脱正胸有成竹地往城南长夏门这边晃荡。骑着匹不起眼的马,偷解来的,一路走,只要能出长夏门再顺着伊水走,就是有卢舍那大佛的龙门了。   她和骨咄约好在那里汇合。   出了城门,洛阳近郊是一大片隶属伊阙县的良田,麦子已经是八成熟,浪头翻滚,黄灿灿一片中偶夹淡青,田头竖着稻草人,张牙舞爪地等着吓唬飞鸟。   脱脱极目远眺,道上迎来三五猎户打扮的男人,裤腿卷的老高,头戴斗笠,古铜色肌肉上闪着亮晶晶的汗。她一个小娘子,青天白日,骑着马,俏生生坐上头,汉子们忍不住向她投去又热辣又肆无忌惮的目光。   好像立马就能将她生吞活剥了似的。   若是小家碧玉,被一群大男人这么瞧着,早羞红了脸不知所措。脱脱不,她一副天真无害小女孩的表情,一脸的懵懂,涉世未深:   “今年是个丰收年呀。”   猎户们哈哈笑了起来,有人逗她:“小娘子,打下了粮食送你可好?要不要?”   脱脱认真摇头:“那可不成,平头百姓一年就指望着它当一家人的口粮呢。虽是丰收,可若这田地还是你们租来的,再抛开这笔钱,所剩恐怕也不宽裕了。”   这个说:“小娘子这么体贴人啊,要不要回去给我当个管家媳妇儿?”   那个则要笑不笑地接口,“这田虽不是我们的,但不要租金,收成全是我们的,怎么样,就冲这好田好收成,保管叫你有饱饭吃,跟我们不?”   当年女皇在东都,有一个原因就是长安的粮食不充裕。   一群没脸没皮的,脱脱心里啐他们,面上却是个错愕的模样:“还有这种好事?”   洛阳城里难道有人属菩萨的?   “小娘子不知,城里灵云寺里有个净空师傅,这些田地,都是他花钱买下的,给我们种不收租金,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灵云寺原先破旧不堪,也是他破费修葺的,香火这才重新旺起来。”   说着说着,便戏弄她,“小娘子,要不要好哥哥带你到寺里求个签,问姻缘呐?”   问你娘了个头,脱脱眼睛一弯:“不劳好哥哥费心,我已经嫁过人啦!”小嘴一努,汉子们顺着她的方向看去,骨咄一脸毛胡子,高鼻绿眼的,一看就不大好惹的样子,脱脱眉开眼笑地喊:   “夫君!”   骨咄笑了声,看她装模作样骑着马翘脚,满眼柔情望着自己,走过来,十分配合,扯起袖子就给她挡太阳:   “人都要晒化了。”   明明不是出阁的装扮,众人悻悻的,扛着农具你瞅我我瞅你的结伴走了。人一走,脱脱表情倏地变了,清眸闪闪:   “我们去灵云寺看看。”   赶几天路,骨咄灰头土脸的,他十分惋惜:“你刚才冲我笑的样子比较好看。”   脱脱哼一声,不快道:“我们谈好的,我给钱,你大概就是出出力,其他的,休想打我主意。”   “你怎么这么凶啊?”   脱脱闻言,细眉一扬:“是吗?我凶也好,笑也好,都漂亮得很,你不照样喜欢我?”   “你有时候未免太自信了。”骨咄忍不住戳她一句,脱脱不屑勾唇笑,“我青春美貌,聪明伶俐,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不自信?”   还真是无懈可击,骨咄摇摇头,扯过马缰,掉了个头:“你不去看大佛了?”   “想看啊,但这不是发现异常了吗?”脱脱忽而又明媚笑了,“你别急,等我们大事一成,再看个痛快。”   骨咄还在摇头:“你都是自己想的,没个依据,盯着洛阳做什么?刺杀文相公的如果不是河北三镇,那就是淮西,没看见你们朝廷正跟淮西打?”   青天白日的,骨咄这么一大男人,怎么这么没脑子?脱脱睨他一眼:“事情要这么简单就好了,洛阳出了事,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东都一乱,长安还能安宁?洛阳的主力官军都在南边,以防淮西,依我看,打洛阳城主意的未必是淮西,刺杀文相的也未必是淮西,而是另有其人。”   “那春官人,你这是发现什么异常了?”骨咄狐疑地瞥她一眼,“你不是刚到的吗?”   眼下,人犹如行在大雾弥漫间,仿佛来自直觉,脱脱觉得方才那些人的话就像个针尖,一下戳破了迷障,露出点微弱光芒总之给了人某种希望,她年纪小,但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远比常人敏锐。   一定有问题。   脱脱神秘一笑,先卖个关子:“你跟我到灵云寺瞧瞧就知道了。”   没行两步,刚摸到长夏门的边儿,水光油亮的如电哒哒甩着蹄子来了,那上头,不是谢珣又是谁?为什么换常服?不换人家才能知道他御史大夫东巡了呀,脱脱冷飕飕地甩过去个眼刀子。   骨咄也看见了,眼睛意味深长斜向马上的脱脱:“谢珣是找你的?”   脱脱笑靥如花,“不管他,我们走。”   但这谈何容易,谢珣居高临下把人一拦,看看骨咄,骨咄这回倒识相,施了一礼:“谢台主,有些日子不见,台主还是器宇轩昂,冷面威风。”   谢珣对他一分好感也无,见脱脱跟他混在一起,更是不豫:“你瞎跑什么?”   “我没有呀,我有正事。”脱脱笑嘻嘻的,他越气,她越高兴,“我要去灵云寺求个姻缘,给佛祖两个钱,说不定他一高兴答应给我个好郎君呢!”   “你以为这是贿赂官员?”谢珣攥着马鞭,说一不二的口气,“跟我回留台。”   “留台是什么?”脱脱遇到不懂的了,她疑惑看着谢珣,人在马上还在那乱翘脚,一动一动的。   半点老实气都没有,谢珣简单解释了下:“东都也有御史台,以前女主时期留下的,不过吏员很少,长安那边会定期遣人来处理政务。你是御史台的嫌犯,跟我回去。”   又是个乌压压长满老柏树,停一堆黑不溜秋乌鸦的地儿吗?   脱脱不肯:“我会回去,不过反正我要先去灵云寺。”   谢珣顿了一顿,先支开骨咄:“留台附近有客栈,你可以先住下,我警告你,敢动不该动的心思在东都我也可以把你下台狱。”   他身后跟着禁军,还有家仆,尤其那些面目普通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家仆,都是个中高手,骨咄不吃这个眼前亏,上回的教训--肩膀到现在刮风下雨的都会隐痛。   “回头我再跟你联络。”骨咄把马缰还她,露出个让她放心的微笑,之前的轻佻野蛮气竟一点都不见了,嘿,这大胡子这么看还有点温柔哩,脱脱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等对上谢珣的眼,她又不待见了,一瞪眼,有点色厉内荏的神气:“中书相公不要耽误我正事。”   “没外人了,说罢,去灵云寺做什么?急着嫁人你怎么不嫁骨咄?”谢珣桃花眼微微一眯,眸光乍泄时,总是带着凛凛寒意。   脱脱脑袋疼,她一点都不想让谢珣占她这个便宜,眼珠子一转,娇笑道:“谢台主,要不,我们来比一比吧?”   “比什么?”谢珣眼里全是不屑,“你觉得你有什么跟我可比的?”   “我猜,你这回也不是纯粹来巡查的,文相公的案子,”脱脱脸色冷肃几分,心里骂他狗眼看人低,“你也清楚不是铁案,洛阳蹊跷事不少,说不定就有意外收获,我们就比一比,谁先有不一样的线索。”   她两腿一夹马腹,马动了,绕着谢珣转了两圈不住打量,“中书相公来了,自然是跟留守这样的大人物打交道,我是小人物,所以也只能跟小人物打交道,你我各不相干,我有了苗头别想跟我分一杯羹。”   这语气,分明是官署里的那一套掐怼,只不过,没人敢跟谢珣这样说话罢了,他冷笑了声:   “春万里,你有几分机敏我承认,但人不能自负过头,这是东都,不是长安,我跟你有必要抢风头吗?你想要钱和官,我没兴趣。”   他轻叱声如电,那意思是要往灵云寺去,一扭头,看脱脱不动,下颌一抬:“你去不去?不去就利索地给我回留台。”   脱脱忍气吞声瞪他一眼:“你知道灵云寺在哪儿?”   谢珣没搭理她,在前面带路,脱脱忙策马跟上,唯恐一不留神跟丢了。一路七拐八拐,远远的,见一佛寺飞檐堂皇,琉璃生辉,上书三个飞逸大字--灵云寺,好气派呀,脱脱心里直犯嘀咕。   “我既然来了,就不要求什么姻缘了,求子吧。”谢珣云淡风轻的,一侧眸,伸手摁住她要张口的唇瓣,“别咋呼,你既然觉得佛寺有猫腻,装装样子,别让人起疑心。”   说完,也不管她,在佛寺门口摊铺那买了顶幕篱给她戴上,面无表情的,“走吧夫人。”   脱脱气得踩了他几脚,还要腻两下,把谢珣一双皂靴蹂躏地不成样子,他抬头,她那张艳丽小脸上已经换作盈盈笑意,捏着嗓音,甜的发腻:   “好呀夫君。”   她靠近他时,低声说了句:“谢珣,我恨你,我什么都没忘,不要以为我嘻嘻哈哈的不记仇。”   谢珣神情淡漠:“我知道。”   两人说完又十分默契地一道走进了佛寺,香雾缭绕,鸟鸣不断,香客三三两两结伴,或进或出,小沙弥们往来中间。   “要修葺成这个样子,开销不菲。”脱脱环视四下,张望了一番。   两人准备烧香,从大殿中走出一个七十余岁,白眉银须,精神矍铄的老师父,后头有人追来,连喊两声:   “净空师父,净空师父。”   脱脱瞄了两眼,抬腿踢谢珣一下:“我们进去。”   那位香客和老师父攀谈起来,老师父笑容可掬,声音低浑,脱脱从他身边过时耳朵动了一下,进来后,手里焚香,轻声说:   “你察觉到异常了吗?”   谢珣不置可否,垂首一笑:“在你天下第一聪明的春万里面前,我怎么敢说话?”   脱脱眼角扫他一下,哼哼两声:“你知道就好。”   说着,做出个亲昵样子,两人跪在蒲垫上脱脱声音压的更低了:“你知道吗?出了长夏门,那附近的良田都被这老和尚买了,慷慨得很,不要钱就给猎户们种了,你没看见,”她瞥眼谢珣的手臂,嘻了声,“那些男人手臂都好结实呀,比你粗,比你有力气的感觉,看得我脸都热了,”她摸摸胸口,“心跳也好快呀!”   谢珣则脸不红心不跳地看着座上烟雾缭绕背后的佛:“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比我粗?”   “我眼睛看到的呀!”脱脱一副你好蠢的表情,乜着他,谢珣也用一种看蠢货的表情对着她,“你不懂就算了。”   她身上幽香传来,谢珣定定神:“别废话了,还有什么要卖弄的?”   脱脱嘴一撅,抬眸瞧瞧不惹尘埃的佛祖,说道:“灵云寺金碧辉煌的,也是这老和尚修的,你说,他一个和尚哪来那么多钱发这个善心?难不成他是哪个国王带着万贯家财出家的吗?”   谢珣心思动了动,一挑眉,似笑非笑看了她两眼,没接她的话,反倒阖上了眼,双手合十,口中如含玉簧,清越低语。   只能见他嘴唇蠕动,也不知说的什么,脱脱急道:“谢珣,你有没有听我在说话?”   谢珣面容平静,慢慢睁眼:“听到了。”   “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手扶住她腰,拥着起身,“跟我先回去,你累了,夫人,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细商量。” 第60章 、东都记(2)   兴敬坊的留后院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是在打铁。   汉子们赤膊上阵,肌肉贲起,一锤一锤下去, 震的耳膜都疼。旁边,大锅已经支了起来,家眷里能干的妇人正对着灶台吹气, 噼里啪啦,火猛地一爆,热浪滚滚, 她在裙子上抹了两把,听“滋”的一声, 白烟腾空, 自家男人再抬起手中锋刃, 雪亮亮的,在日头下闪人眼。   锅里开始煮羊肉, 很快,香气四溢, 勾的人忍不住咽了咽唾沫。不多时,奴仆从堂屋里推出了个俊秀公子,衣衫洁净, 一双眼睛无事总含三分笑意。   他身后,还跟着个双十年华上下的丽人,脸膛子长得秀美, 但人凛凛的。   “云公子。”汉子们手中的活计暂停,露出恭敬的神色,连过来负责留后院的守将李察对他也十分客气,笑道, “云公子不读书了,想散散心?”   一边说,一边瞄了眼后头的李横波,这个女人……明明是个柔弱面庞,偏一身杀气,啧啧,哪里是带刺的玫瑰花,简直就是荆条子。   云鹤追手执一把叠扇,玉坠轻曳,神情潇洒淡泊,世家公子做派端的十足,略颔首笑说:   “活动下筋骨。”   他点头了,众人才继续忙活,树下备着风炉、交床、炭挝等二十四样煮茶器具,尤其讲究。云鹤追使唤李横波很顺手,他眉眼一动,李横波便自觉地过去,生了文火,先烤茶饼。   美人煎茶,动作熟稔似行云流水,云鹤追赏心悦目地看着,嘴角噙笑:   “李娘子不愧是大家出身,纵然没落,但滋养的底子还在,不像我,”他扇子一指,别有意味自嘲,“要穷讲究,好能让人多看得起我几分。”   李横波拿过竹盒,微微一笑:“云公子何必妄自菲薄,莫说是人,就是每朝每代,兴衰不也是转眼成空的事?人说朝为田舍奴,暮登天子堂,节帅府也算个小朝廷了,云公子你如今不是风光的很?是你能想到的吗?”   本以为他会谦逊,云鹤追却倨傲说道:   “我知道我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不错,我是妓女的儿子,但妓女的儿子又如何?在大周,做宰相都是要死的,我却活的很好,比大多数都好。无论在什么地方,我一样都能风生水起。”   他撩起腰间玉佩,那是文抱玉的遗物和头颅一道送至节帅府的,玉佩有等级,堂堂中书令的玉温润细腻,光泽晶莹,是上好的和田玉。   如今,也不过潦草在他一个卑贱之人手中把玩。   想到文抱玉如今只怕都已白骨森森,云鹤追愉快极了,“谢珣来了东都,这份大礼,我等他很久了。”   李横波手底碾茶,很细致,但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晦暗,她把粗的茶梗剔除,没有说话。   “你跟他,应当是不但有旧,而且有情,我希望到时你千万不要手软。”云鹤追温和点她一句,“那个小狐狸精也跟着来了,你不是说,成功栽赃了吗?”   提到脱脱,李横波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下,眼里的恨意和厌恶毫不掩饰:   “她会死的。”   云鹤追摇头:“至少,不会死谢珣手里了。她这么大的嫌疑,都能活着走出御史台,而且来东都,不知道谢珣是有什么打算。”   说完,他又混沌一笑,“不过你想弄死她之前,我要尝尝她的滋味。”   李横波倏地抬首:“云公子这么聪明的人,也会迷她?”   “见色心喜,这不是聪明不聪明,我是男人,仅此而已。”他眼神忽变得格外阴鸷毒辣,“让谢珣亲眼看我上他的女人,不更刺激吗?”   “你要是不介意,到时看着,帮我一把也未尝不可。”云鹤追轻飘飘说道。   李横波一阵恶心翻上来,她冷淡道:“我没这样的癖好。”   “来!兄弟们一人一碗肉,有稠有稀,来来来!”肉香四溢,那边人高喊起来,好一阵热热闹闹快活不已的场面,云鹤追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他讨厌粗人,这其中,有招募来的猎户,体格健壮,精于器械,但那一股股挥之不去的乡巴佬劲儿,让他始终对这些人都是高高俯视的姿态。   云鹤追轻轻一笑,对过来招呼他的妇人说:   “你们尽情享用,不用管我。”   自从来此,伙食好到超出想象,这妇人端着热气腾腾的海碗,殷切劝道:   “公子真不尝尝?”   云鹤追笑着摇首。   妇人转去问李横波:“娘子,你来一碗吧,肉煮的稀烂。”李横波疏离客气地拒绝了,妇人瞧她身边光喝个茶就琳琅摆了一条几的物件,知道矜贵,不再相劝。   一年轻小将闪进来,刚出锅,人就兴高采烈地挤到眼前:“嘿,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抢过一碗,也不管烫不烫,吞到肚子里,舌头直打卷,呼哈说:   “香!真他娘的香!”   旁人手肘撞他一下:“杨兴你小子不是在门口轮值的吗?”   “没事,我找人替了下,吃完就走。”叫杨兴的年轻人笑嘻嘻的,一边吸溜,一边感慨,“要是能撒点胡椒就更好了!”   “你小子做梦呢,你自己能值几个胡椒钱?”这人笑话他,杨兴不以为意,他一身寻常百姓打扮,也无吃相可言,端了碗,找个凉快地儿刚蹲下来,听到轮椅的车轱辘声,一抬眼,先瞧见了云鹤追衣摆精致的暗纹。   “云公子。”他赔着笑讪讪起身。   云鹤追神色很淡,语气也很寻常:“该你轮值守卫?”   杨兴忙不迭把碗一搁,袖子杠了两下油花花的嘴,答道:“是末将。”   “你叫什么名字?”   “杨兴。”   云鹤追转过头,看向长官李察:“李将军,玩忽职守,该当何罪?”   留后院在干见不得人的名堂,守卫的职责自然重,李察明白,对这个临时招募训练不久刚提拔了的年轻人也有不满:   “当鞭刑,杨兴,留后院的规矩你不清楚?”   李察脸拉下来,带着军官特有的威仪持重,留后院不是一般地方,自然以军队标准要求,杨兴本是个猎户,自由散漫惯了,不过因为孔武有力生性大胆被提了一级,此刻,腹诽不已:   这么偏僻的坊间,官府的人又怕多事不敢来,有什么大问题?   但人还是知道要做做样子的,赶紧赔罪。   云鹤追冷冷看着他,高个儿,四肢修长结实有力,一双眼睛,虎虎的,又土又冲,但即便如此也挡不住年轻人特有的朝气蓬勃。   “李将军,”他手里还捧着茶,品两口,头一偏,把茶屑吐在了李横波手中的宝相花银唾盂里,杨兴瞧着,很看不惯:矫情。   “军令如山,令行禁止,你看着办吧。”   果然,李察当即下令把杨兴拉下去鞭打了一顿。   日头正毒,杨兴赤着上身,牙关咬紧,一道道鞭影落下,倒是愣没叫一声,人够硬。   受完了刑,人还得撇拉两条腿过来施礼,李察一挥手,示意他下去。   云鹤追目睹全程,俊秀的脸上很平淡,事情完了,示意李察训话。   肉香依旧在飘,院子里的喧闹声不见了,李横波抱肩冷睇,默默听完,把云鹤追推回了屋里。   “云公子做法固然是对的,但这些山野草民,需要时间教化,急不得。急了,他可能也就急了。”   李横波坐回床头,擦拭她的匕首。   云鹤追笑:“看来,你什么人都了解。”   阴阴夏木,花色浸眼,窗外是一片热辣的空气,李横波却觉得通体冰凉,喉咙酸堵,她静静开口:   “云公子难道不该同我一样吗?早饱尝世故冷暖,什么人没见过?”   云鹤追瞧出她异样,反倒微微笑了:“我生于风月之地,长于艳女支之手,我感谢我的母亲赐给我一副好皮囊,才能让我一直游刃有余行走花丛。我也得感谢她,有一颗聪明的脑袋。她们都待我很好,吃苦么倒也谈不上。”   “云公子到底是男人。”李横波脸色略显苍白,有些恍惚,男人跟女人在风月之地,怎么会一样。   云鹤追知道她必有伤疤,也没兴趣去碰,改了口,同她商量起正事来。   后头偏房里,杨兴的发小张进捧着药膏,正给他慢慢涂抹,跟前没人了,杨兴才开始哼哼歪歪的,越想越窝火,嘴里骂道:   “老子在山里多自在,心情好了打两只,心情不好回家困觉,在这受鸟气?”   说完,飞出一口痰贴墙壁上去了,“娘的,老子从小在洛阳城长大还没被人打过。”   张进看他呲牙咧嘴的,劝道:“那个云公子,就是李将军也让他三分,你看那个娘子那么漂亮,还不是给他当丫鬟使。看着斯斯文文的,其实谁也没他毒。”   杨兴嗤笑说:“再斯文,一个残废而已。”   话音刚落,张进赶紧捂住了他的嘴,杨兴被药膏熏的头疼,脑袋一晃,甩开了。   “你作死,被他听见想再来一顿?”   杨兴眼中冒火,小声骂骂咧咧半天,心里盘算好了,让张进低头,一阵私语,张进张大了嘴:   “太冒险了吧,万一那头也不落好,可就真的要死了。”   杨兴口干舌燥的,先喝了碗井水,才继续说:“我看清楚了,在这偷偷摸摸,那才是没出路。他们将军许的那都是水里的月亮,离了洛阳,背井离乡求富贵,”他摇摇头,“我们不能干,你听我的,按我说的办。”   城门一开,等着进城的各色人等,或拖家带口,或担起商货,人头攒动慢慢朝前挪。盘查的守卫悄悄打了个哈欠,两眼泛泪,面无表情地开始了一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   吕次公带着谢珣崔适之等在城里转了两圈,看城门口陆续有人被放进城,他眯眼瞧了半晌。   自寇乱结束后,洛阳城已经承平五十载,长安的天子尚在其间有几回被暴乱逼的出走,此城却如故,集市很热闹,百姓很快活。脱脱跟在后头,眼没闲着,眼花缭乱看街上杂耍;嘴也没闲着,糖人咬的嘎嘣脆,透心的甜。   吕留守行事谨慎心细,对谢珣一抱拳,往城门口去了。谢珣和崔适之便在附近卖砂糖绿豆的铺子边暂坐,脱脱很不见外,也一屁股坐下来,若无其事先要了一碗砂糖绿豆。   “好热。”她埋怨道,谢珣又命她扮作个小僮仆,灰扑扑的衣裳,烦都烦死了。   谢珣看她一眼,果然是出了汗,一张脸,越发粉,也越发白,嘴角糖渍乌糟糟的。他丢来帕子,淡淡的:   “你擦擦嘴。”   脱脱不听,伸出小舌头左一圈右一圈,舔干净了,却对崔适之甜甜一笑:“你不愿意吃糖人太亏了,可甜呢!”她那个耍无赖的泼皮样儿,又很欠收拾。   两只眼,却小贼似的乌溜溜往城门口转,“三家了。”   有谢珣在,崔适之矜持,不过一侧身目光放远:“什么三家?”   “我看到有三个年轻的后生,拖儿带女的进城了。”   “有什么不对吗?”   “看起来没什么不对,或者,是来东都做个小买卖。”脱脱目光闪动,“但这几个后生,个个都很魁梧,你看,旁边进来的商贩百姓,有高有低,有胖有瘦,纵然是年轻后生也不是个个都人高马大的。”   这个时令,衣衫都轻薄,那肌肤,那个头,那宽肩长腿的,脱脱目光中满是赞叹,“我瞧见的这三个都很有男儿气概,”余光一溜谢珣,对崔适之胡乱恭维说,“不过,自然比不上崔御史你气质高华,如朗月照天,清风拂面,他们都是下里巴人,下里巴人。”   不忘呵呵谄媚笑两声,仿佛又是那个典客署的小译语人了,就差上去替崔适之掸掸衣袍,吹吹浮灰。   她官场上的这套油滑,谢珣许久不见,冷眼瞧着,一句话也没说。   崔适之忽被她吹捧,本四六不着调的,但听起来,心里竟觉得甜丝丝的。他莞尔说:“你是怀疑这几个后生吗?”   脱脱笃定地扫了一圈,点点头,睨着谢珣说:“中书相公,民女有些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官腔跟他打的十足,谢珣抿了口绿豆汤,淡漠道:“不知当讲不当讲,就不要讲了。”   脱脱心道我偏讲,对他这副冰山脸只当不见,换作诚恳语气:“民女觉得,凡是进洛阳城的这种看起来年轻又强壮的后生,吕留守应当遣人跟进一段时日,看看他们到底是做什么的。尤其那些拖家带口的,也许,只是一种障眼法呢?”   一听这话,崔适之顿时明白了,由衷赞道:“春娘子想的周全。”   脱脱笑纳了,冲他俏皮一挑眉,崔适之的心便跟着跳了两下,他略觉不妥,只是笑了一笑。   谢珣似乎永远对她的话不置可否,面上什么都不流露,脱脱盯着他,果然,他没什么反应,她气咻咻站起来:“中书相公要是不认可,我找吕留守去,吕留守是个能听进人话的好官。”   言下之意,他谢珣听不懂人话,而且是狗官。   谢珣这才抬头:“你坐下,轮的到你对洛阳事务指手画脚?”   不待脱脱发火,吉祥匆匆而来,附在谢珣耳畔说:“有人在官署门前要见相公和吕留守,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一定要见了您俩位才能禀报。”   谢珣眸光凝定,看看不远处的吕次公,吩咐说:“快去把留守请回来。”   他回头对上脱脱那个跃跃欲试,一脸发光又记仇的表情,直接忽略,对崔适之说:   “我来巡查,普通百姓是不关心的,他们最多关心自己的父母官。既然点名还要见我,可见是知道我来了。”   崔适之一边从腰间钱袋掏钱,一边应话:“属下觉得,台主来东都有些人可能在长安就得了风声,比如那些也许潜逃出去但并未远离长安的刺客。”   显然,崔适之对文相公的案子也是充满疑虑的。提到文抱玉,谢珣的脸色就有些沉郁,脱脱看在眼里,知道不是跟他要强的时候,小嘴紧闭。   等吕次公来了,往城北走时,她才不甘心地扯了下谢珣的衣袖:   “你怎么回事呀?我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吗?” 第61章 、东都记(3)   好像自己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脱脱面寒,怎么看谢珣怎么不顺眼。谢珣似乎看她也不顺眼,“注意你跟相公说话的语气”警告完她, 拍马走了。   回到皇城,来人是个青年汉子,不认得吕次公, 更不认得谢珣,被领进来,看坐上一个紫袍玉带年轻英挺, 一个则中年岁数气质瑰伟,张进瞅准了就拜:   “小人拜见中书相公、吕留守。”   吕次公把他打量一圈, 和谢珣对视一眼, 点头说:“你有什么要紧事?”   “小人张进, 是平卢留后院一小卒,小人要举报平卢留后院!”张进斩钉截铁说道, 略显惶急,“平卢留后院准备血洗洛阳城, 焚烧东都!”   事情非同小可,吕次公心里一紧,镇定问:“留后院里就那么些人, 靠什么血洗?”   “留守不知,平卢节帅不断遣人入城,装作寻常百姓, 他们进了留后院就不走了。这些人,都是一等一的勇士,以一敌百夸大了,但以一敌十恐怕不难。”   吕次公捻了捻胡子:“可这些人混进了城, 是不可能带兵器的。”   “留后院开设锻造铺,正在私铸兵器,”张进咽口唾沫,“他们知道洛阳城内兵力空虚,打的正是这个主意,说洛阳一乱,长安肯定坐不住。小人知道此事后,本还犹豫害怕,后又想小人世代居于洛阳,若是家乡父老遇害,小人还活个什么劲儿,所以来报案。留守不信的话,可遣人先暗中查探,小人绝不敢欺瞒。”   不知是激动,还是惊慌,张进的一颗心突突直顶,攥了一手的冷汗,话不是很流利,什么都想说出来唯恐吕次公不信。   他心里七上八下地看着吕次公,冷不丁的,听谢珣问:   “谁负责的留后院?”   张进忙不迭回话:“明面上是平卢派来的李察将军,实际上,是一个姓云的公子。”   云鹤追。谢珣在心里默念了遍这个名字,眸子一下变得锋锐无比,“是不是很年轻,但双腿废了?”   他语调不高,但听得张进犹如寒芒在背,人一愣,张着嘴点了点头:“是,正是个残废得人推着。”心里却纳罕原来朝廷知道有这么个人。   谢珣几乎是一瞬间就确定了刺客的真正来源,唇角隐微颤了下,他面容依旧是一个帝国中书令该有的持重:   “你还知道他多少事?”   看谢珣对那个云公子好像很感兴趣,张进松口气,连忙把自己私下听人闲聊也不知真假的都学了出来:   “云公子不太好惹,军头跟他说话都客客气气的,听他们的人说,这个公子,非同小可,原来在河北跟过魏博的节帅。后来,不知怎么就到平卢节帅那去了,很受器重,是节帅的心腹谋士,听说平卢留后院在洛阳闹事就是他的主意,整个留后院没有不听他的。”   如果是云鹤追呢?谢珣只觉一股浓烈的郁气堵满了胸腔,如果是他,自己最该恨的是自己,他心跳急遽,等吕次公又问了几句,张进先被带了下去。   “留守打算怎么办?”谢珣没有端中书令的架子,遂认真发问。吕次公神色有些紧绷:“不瞒相公,洛阳城中的兵力实在少的可怜,即便是把城南外头的防御部队调来,这些人,平日不过是负责东都巡逻,并无上战场的经验,跟平卢军没法比。但局势危急,洛阳城内是绝不能乱,下官打算一是去把城南东都防御判官刘子元召回来,二是官府出面抓紧在洛阳城中招募壮丁,相公看如何?”   谢珣点头:“好,你先去布置。”   话说完,电光火石间,喊住往外疾走的吕次公:“官府招募壮丁,未免突兀,难免会引发惶恐,到时跟平卢留后院对峙起来,百姓早晚会知道,人心不能乱,到时百姓若因惶恐而四下溃逃,事情就糟了。”他起身出来,环视一圈,果决道,“留守不能在衙门里办公了,改到城门下,让百姓都看到,他们的父母官是智珠在握的从容,没什么大不了的。”   吕次公一拱手:“多谢相公替下官想的细致,下官这就去办。”   微妙的紧张气氛一下就发酵了,谢珣眼中闪着冰冷的光,叫来吉祥:   “传我的命令,禁军火速整队集合,静候军令。”   这么突然?吉祥脑子里转了两圈,“台主,我们这次出巡带的禁军并不多。”   “我知道,所以,先不要打草惊蛇等防御判官刘子元带人马过来时,你带着阿大他们跟过去。”谢珣一面说,一面往东都的中书令厅走,吉祥亦步亦趋跟着,听他继续说,“平卢留后院窝藏了一群混账,准备血洗东都。”   他眉宇冷极了,“云鹤追就在留后院,我要亲手杀了他。”   吉祥一凛,从当日验出文相公腰椎折断那一刻起,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云鹤追,此刻闻言,那双眼,也跟着愈发冷酷了,狞着脸:   “这样的小人,不配脏台主的手,属下来。”   谢珣目光灼灼,声音滚烫:“不,杀他我一定要亲自动手。”   吉祥跟在他身后,视线中台主的肩头很细微地颤了那么一下,吉祥想起文抱玉,心弦也被狠狠牵扯着,但也只能无言以对。   “长夏门留着,不能封锁。”谢珣忽然转头。   吉祥瞬间就明白他的意图,多年主仆培养出的默契,他同样敏锐:“台主是觉得我们没必胜的把握?让他们逃出城?”   “对,我对东都防御军并无信心,禁军人数不够,留后院约莫窝藏人数三百余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是输是赢,我确实没把握。把他们逼出洛阳城,到时再追捕不迟。”   进了院子,脱脱在檐下栏杆上坐着,晃荡着两条腿,瞥见谢珣,猫一样跳下来,奔到眼前:   “是不是出事了?”   谢珣“嗯”了声:“云鹤追在平卢留后院,这些混账准备造反,再一把火烧了洛阳城。”   脱脱愣在原地。   她很快反应过来,追上谢珣,拦在他前头,两人视线一撞彼此心都跳了几下,难言的直觉也都写在了眼眸中。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谢珣错开身,走到旁边公房,对着临窗正在整理文牍的崔适之说,“把东西收拾下,不在此办公了,改去城南左掖门。”   说的崔适之也是微怔,还没问,谢珣的一袭紫袍已经消失在肥厚的芭蕉丛后了。   脱脱在中书令厅等着他,她红唇紧咬,犹似滴血,眼睛里那两簇小火苗仿佛转瞬间就能成燎原之势:   “杀了他,你这回一定要杀了他!”   她小胸脯急促起伏,“文相公的腰椎是断的,我不想提的,因为台主会伤心。但我不得不提,我早就怀疑他了,可是没证据。现在看,他……”   谢珣一只手放在了她肩头,很轻:“我知道。”   脱脱强忍着汹涌的情绪,逼自己不要那么激动,理了下思绪:“那个老和尚你查了吗?”   “查了,他已经不在灵云寺,小沙弥说,他去了南山附近庄园,有些事要打理。”谢珣看她小脸泛红,转身给她斟了碗凉茶。   脱脱没心情喝茶,一把推开:“老和尚会不会听到风声跑了?一个出家人,还要打理庄园,六根一点都不清净!”   “也许,我现在不能确定。”   谢珣没喊庶仆,自己到院子里舀了盆冷水,净手净面,他走到哪儿,脱脱就跟到哪儿,有一肚子的话要问。   看谢珣把幞头拿下来,轻轻掸了掸,又方方正正戴好,对着镜子端相,脸上并无半点焦躁的意思。   他把佩剑带在了腰间。   脱脱一双清眸睁圆了:“你要亲自去捉云鹤追吗?”谢珣以为她会阻止自己,来不及回答她,已经被脱脱抢话,“你别急,我把骨咄找来,他好歹是个男人,给你多个帮手。”   谢珣问她:“你不担心我?”   脱脱冷嗤笑了:“于理,你是一国宰辅,不该冒这样的险。可是,我知道你既然要去,禁军和你的家仆自然会护着你,你本身就武艺高强,要说死,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有些事,男子汉大丈夫当然要亲自动手,你要是捉不来云鹤追,我才瞧不起你。”   她说这话时,平日的妩媚活泼统统不见了,小脸写满了坚毅,像个大人了,谢珣微觉陌生,他想握一握她的手,但没有,只是浅淡一笑:   “脱脱,你长大了。”   脱脱不为所动,眉眼一动:“我是不是个大人,不重要,中书相公既然要去,那多保重。”   她这一刹的成熟,让他欣慰,又让他失落,谢珣望着她皎月般的容颜,还没说话,脱脱已经想外溜。   他一把抱住了她,人滑不溜手的,永远是这样,像一尾狡猾的小鱼一不留神就往汪洋大海里去再寻不到芳踪。   她身上又甜又鲜,从发丝间,从领口间幽幽地冲到鼻尖,两人肌肤一碰,谢珣贪恋手底细腻触感,还是克制地收了回来,松开她:   “不要找骨咄,朝廷的事,他不能插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方才也是有些冲动,脱脱细思他的话,不无道理,但却板起了小脸:“你不要摸我。”   话说着,听到叩门声,外头响起的是崔适之的声音,她忙殷勤地去开门,崔适之见是她,又怔了下。   “台主,要现在就去左掖门吗?”   大周有东西两都,无论哪座都城,一有点风吹草动,无数双眼睛都盯着皇城的门,若是守卫依旧,官员们走动如常,那就说明事情没那么严重。若是宫门紧锁,老百姓的心就悬起来了--肯定是出了大事。   防御判官来的很快,刘子元带了人马,不过到底不是正规军一听要去围平卢留后院,莫名地怯。平卢这个藩镇,本就是从河北分化出的,节度使同样跋扈飞扬,手下的骄兵悍将,也从不把朝廷放在眼里,淮西的事一出,平卢和河北眉来眼去尤其是和成德张承嗣,向长安天子施压,一肚子坏水。   他们哪里是平卢军的对手?   更何况,刘子元不可能把所有主力都调回来,万一和淮西来个里应外合,平卢的外援再攻进城,洛阳到时就真的是顾头不顾腚了。   兵丁们忧心忡忡,还没上阵,就先腿软。   刘子元看在眼里,冷肃道:“若有敢临阵逃脱者,斩!”   八十禁军到场,士气似乎又高涨些。崔适之按谢珣的吩咐,跟着吕次公往左右掖门去,看他不动,狐疑问:   “台主,你不去么?”   “我不去,你替我坐镇,朝廷的人在左掖门办公,吕留守在右掖门,让洛阳城的百姓们看清楚,这样才不会自乱阵脚。”   “台主……”   崔适之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下官愿和台主一道去留后院。”   谢珣莞尔:“你的父亲把你交给我,我不能让你置身这样的危险之中,你去左掖门,一样重要,代表的不是什么中书令,而是长安的姿态,明白吗?”   崔适之心头一阵激荡,目送谢珣挎剑而去,刚转身,瞄见一熟悉身影似乎想跟着队伍混,他忙喊她:   “春娘子!”   脱脱气得直跺脚,扭头瞪他,手指往唇上一放,那眼神,分明在警告他:别叫!   谢珣已经察觉了,他暂停,正色揪出脱脱:“你想干什么?”   脱脱没任何心虚的表情:“我要去,因为,我跟云鹤追也有仇!”她早火速换了胡装,立马就成了个明快利索的小少年模样。   “不准去。”谢珣冷冷地拒绝了她。   脱脱不服气道:“我要去!”   “你本来还在养胳臂,再伤到的话,你这辈子可能就废了。”他耐着性子跟她解释,目光柔和几分,“你要是不想呆中书令厅,去左掖门,和崔适之一起。”   “我不要去左掖门!”脱脱执拗得很,她眼睛都要红了,“我想好了,我有很多……”   “脱脱,”谢珣打断了她,神色又凛然起来,“不是你任性的时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懂,你不是喜欢崔御史吗?在崔御史那等我回来。”   “你不懂!我也不喜欢崔御史!”她忽然就满腔的委屈,恨恨瞪着他,又有些无措,谢珣望着她,忽温柔一笑,“我答应过你,如果我做错事会引咎辞去御史大夫,不会食言。”   他说完,只留个脱脱一个挺拔清冷的背影,她呆望片刻,咬着嘴唇,明媚的小脸上快速闪过一丝伤怀,扭头跑去找崔适之了。   “你的舆图呢?”她冲到崔适之脸前问。   换作平时,崔适之一定忍不住打趣她两句,此刻神情严肃,回屋取来,递给了她。   脱脱没接:“你让人都抱着,我们去左掖门,到那我再好好研究研究,走!” 第62章 、东都记(4)   官府招壮丁, 果然引得人头攒动,也骚动不止。人群里闹哄哄的,这个说两嘴, 那个插几字,左掖门坐着长安的官儿,右掖门坐着东都的官儿, 看官人们气定神闲的,老百姓们咋咋呼呼半天又消停了。   崔适之热出了汗,白秀的脸皮子有点发红, 他这里收到父亲的来信,简单几笔回了, 扭过头, 见脱脱是个十分豪放的姿态:   她也不坐, 小皂靴踩着杌子,半倾着身, 两眼眼黏在舆图上自己在那嘀嘀咕咕。   她身旁站了个人,是骨咄, 崔适之觉得胡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至于什么突厥回纥栗特契丹这些的细微区别,他没研究过, 但心中警惕:“春娘子。”   脱脱听到他声音,明白是怎么回事,故作糊涂:“怎么了?”   崔适之比她想的磊落, 压根没拐弯抹角,他看了眼骨咄,“人若真想留这可以,但要保持距离。”   顺着他的目光, 脱脱雪白的手指动都没动,瞥眼骨咄,复调回目光,冲崔适之微微笑:   “别怕,他是我跟中书相公的手下败将,现在,是心悦诚服鞍前马后。”   骨咄抱着肩,摇头说:“你还能笑的出来,不担心你的心上人?”   她跟谢珣那些事,崔适之风闻过,但一个大家出身的年轻郎君,怎么好打听这些琐碎八卦?乍听此语,看脱脱的眼神便有些含义不清了。   脱脱一脸的满不在乎:“你错了,我是他的心上人,他可不是我的。”她结束这个话题,看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们到官府的吏员那报到,正在挑人--   感觉临时抱佛脚,也不怎么样,这些人没训练过难不成舞着铁锹棒槌跟平卢军火拼?   脱脱不易察觉地摇摇头,风是热的,吹在脸上像起了一层毛乎乎的感觉,她下巴微抬,不再说话,眼神有些倔强又有些紧绷的朝兴敬坊的方向望去。   平卢留后院已被围上。   刘子元下了命令,防御兵们你推我搡,畏葸不前,没一个敢带头的,气的刘子元要砍人,吉祥要带头上去,谢珣摇首:   “这回是我们跟来了,下一回呢?”   他冲刘子元点了点头,刘子元会意,当即揪出最前头一人,冷肃说:   “战士到了沙场,却不能勇敢杀敌,这是军人的耻辱!”   一刀下去,当场结果了这名士兵,众人看的心头凛凛,咬咬牙,嘴里高嚷起来,上前冲去。   门是被踹开的,不及人反应,围墙忽然哗啦啦倒了一大片,黄土飞扬,烟尘呛人,是有人从里面直接推翻了围墙。   这边禁军和防御兵被眯了眼,正摆手,里头团团黑影如离巢的马蜂,手中雪光乱闪,杀了出来。   谢珣噌的拔剑,一双眼,敏锐地在杀气弥漫的人群中寻找云鹤追的身影--没有他。   眉棱骨那登时跳的急遽,谢珣有种被戏耍的难堪,心头恨意滚动:云鹤追是个废人,他坐轮椅,此刻如果在场没那么好逃。   人影交错,血花乱飞中他再次确定了:这里面没有云鹤追。   这群死士十分凶悍,左挪右腾,手起刀落兜头就劈,吉祥怕谢珣受伤,紧贴起身,不敢放松。谢珣则一脸淡漠,他见惯杀戮,尤其是亲眼目睹过老师的尸身后,这世上的鲜血似乎再不能刺伤他的眼。   双方一路缠杀,留后院的人凶器高舞,精准利落,防御兵人数虽略占优势但完全一副兵败如山倒的颓势,只靠禁军血拼。谢珣已经看出苗头,他们想往西逃,西边就是长厦门,守卫们眼见两拨人马杀成一团血雾,不分彼此,平日只是巡街而已,早吓得呆若木鸡,踉跄后退。   长厦门既然没有封死,留后院的人高呼一声,杀势更猛,风卷残云般冲了出去。有几个受伤难能逃的,倒先被自己人果决处理了。   城内倒一地的防御兵,有死有伤,呻、吟不止。刘子元略作清点,提着犹在滴血的兵刃过来,面有惭愧:   “相公,他们伤亡不大。”   谢珣脸上毫无意外,逆贼出城,最起码城内的老百姓安稳了。剑已入鞘,他对吉祥比了个手势:   “进留后院搜一搜,看还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显然,张进来通风报信,云鹤追已经闻风而去,留后院里有价值的东西本来就未必有,有的话,想必也早已销毁。   他带着人马先回右掖门,吕次公忙起身相迎,看这情形,心里暗松口气,但到底尴尬:人跑了,而不是一举剿灭。这成果,实在是乏善可陈。洛阳防御兵的战斗力在意料之中,但面子上过不去。   谢珣却不见丁点沮丧,说:“人是往城南去了,我看八成会逃入深山,洛阳城的危机暂解,留守尽快再多调人马来还是要擒住他们。”   他调转了马头,朝左掖门去了。   脱脱在剥枇杷吃,又酸又甜,两只眼,一会儿看看移动的日影,一会儿看看笔直的大街。百姓都散了,但兴敬坊似乎还毫无动静。   嘴巴正动着,谢珣终于出现了,后头是禁军,吉祥跟在他左右。他佩剑在身,还是走时那个模样,长臂细腰的,英挺夺目,可是云鹤追呢?   脱脱把枇杷一丢,两手往袍子上抹几把,急着迎他,上上下下把他仔细瞧了个遍:唔,没受伤,就是皂靴落了层灰尘,人还是那个冰山死样子。   “云鹤追呢?你让他跑啦?”她大呼小叫的,崔适之也走上前来,征询的目光落在谢珣身上。   谢珣撩袍一坐,端起脱脱刚喝半拉的残茶,一饮而尽:“让他跑了。”   脱脱撇撇嘴:“你真没用。”   吉祥听得浑身不自在,一脸严肃:“云鹤追根本不在,狡诈小人,早跑路了。”   他是在维护谢珣,脱脱没什么心情跟御史台的人对喷,见吉祥殷勤给他长官续茶,很煞风景说:   “你一个中书相公,就这么两手空空回来了?”   她心里翻他白眼:还好意思跟大爷似的在这喝茶。   “留后院的人身手确实不俗,云鹤追应该走的很仓促,而且,留后院有家眷,想必也是刚转移不久。”谢珣的解释不是跟她说的,而是看着崔适之。   脱脱更气,恨不得扳过他的脸,她在一旁冷笑,想再挖苦几句,看禁军在树下也歇着喝茶了,心里明白平卢留后院那批人不简单,于是,把话一咽,转口问:   “留后院的人是都跑了吗?”   崔适之看谢珣神色,轻声提醒脱脱:“让相公先回趟留台换洗一下吧。”   脱脱倒不乐意当个没点眼力劲儿的人,跟骨咄一打眼神,心里还有一肚子话要问谢珣,装作体贴:   “那相公先回吧。”   她一路跟着他,回到留台,东都的御史台明显萧条,庭院外观看还算气派,可到里头,一脱靴子,地板吱呀吱呀乱响,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一脚就会踩出个窟窿,拔不出来。   谢珣人在屏风后换衣裳,脱脱等着,有一瞬间的迷惘,这情形好眼熟呀,仿佛就在昨天,在谢府。   她晃晃脑袋,把这些小情小爱都摇出去,她还要正正经经做官的。   “是不是留后院的人往南跑了?”她两手托腮,看屏风上的影子。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又琢磨了遍舆图,东都的西南全是山好隐藏,而且,我觉得城外他们应该有应援,城里留后院闹事,一旦起来了,外头再攻进来,这么里外一夹击……”脱脱忽然住嘴,谢珣出来了,他一双眼睛好黑好沉,深深注视着自己。   她慢慢把手放在案上,心里不舒服,很凶瞪他:“你看我干什么?”   谢珣换了身洁净常服,没戴幞头,人坐到她对面,问的是风马牛不相及:   “枇杷好吃吗?”   “你有病呀,”脱脱一脸莫名其妙,随即明白了,轻慢一笑,“原来,中书相公眼这么尖,大老远的,就看见我吃枇杷了。”   她不忘促狭一把,雪白手指一点,红唇撅起:“中书相公想知道枇杷什么味儿的,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吗?”   柔弱无骨的小身子往前一倾,有些暧昧地朝他脸上吐气,“想吗?你想尝尝是什么滋味的吗?”   她身上清甜气息就在鼻底萦绕,谢珣眼睫一垂,欲要靠近又分明克制:“你坐好,胳臂不要乱动。”   “你这个时候想起来了,当初,可是又打又用冷水泼,我差点死在相公手里呢。”脱脱嘴唇离他越发近,吐气如兰,温热的呼吸几乎喷洒到他脸上来,语气又冷又缠绵,“我跟狗一样在你眼皮子底下趴着时,好希望你能多看我一眼,但是现在,我不需要了,收起你那些假惺惺的关心。”   话说着,嘴唇险险碰到他高挺的鼻,谢珣抬眼,两人的眸子都黑的发亮,他呼吸有些急迫,鼻音变得重:   “脱脱,我……”   脱脱吃吃轻笑,眼角眉梢,是浑然天成的妩媚灵俏:“你什么?你想亲我,我知道。”   说完,一口咬上了他嘴唇,狠狠的,不是亲吻,就是扑咬。谢珣疼的微微蹙眉,放任着她,等嘴里一股咸知道被她咬流血了,脱脱松了口,似笑非笑看着他:   “疼吗?”   谢珣没说话。   “跟我当初的疼比起来,差远了。”她深提口气,小拇指一翘,擦去自己唇上他的血渍,若无其事抹在了他衣襟上,“谢珣,你失去老师我知道你很痛苦,你无父无母,想必孤孤单单的吃过苦。你把文相公当阿爷,我只要想一想,都替你难受。可是,我为人十几载,所承受的痛苦绝不会比你少,”她语调刚变得伤感,旋即笃定起来,“我不做不着边际的瞎梦了,这一回,我要是立了功,我不求别的,只求你在陛下跟前说几句公道话,我虽然身份不高贵,但要活的清清白白的。”   谢珣情不自禁摸到她的手,“你已经立功了,不要冒险去做什么,没人跟你抢。”   脱脱冷冰冰把手一抽,沉下脸:“我说过了,你不要摸我。”   “我想摸一摸你。”谢珣耳朵一热,脱口而出,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这下惹炸脱脱,她噌的站起,睥睨着他:   “你配吗?”   谢珣人很快平静下来:“我也说过,答应你的事不会食言。”   “你还说你爱我,要对我好呢,我根本不会信你!”脱脱随手抓起茶碗,凉茶泼他一脸,“中书相公清醒些,现在,我不爱你,你不爱我,本来两清。但日后,你我怕还是要同朝为官,你放心,人前我还是会尊称你一声中书相公,可私下里,你我再无情分可言!”   她掷地有声,不给谢珣再啰嗦的机会,拾起最开始的话头:“我没工夫跟你说男女私情,留后院的人离开洛阳城,既然走不远,你打算去追吗?”   谢珣看她摆起了官人面孔,目光柔和:“去,我已经让吕留守增派人手了。”他人又渐渐冷起来,“云鹤追不会这么容易罢手,你刚才分析的对,他们外头应该有应援,而且,就在西南方向。”   脱脱眼珠子转的贼溜溜快:“可是,西南山高林密,好藏身,可不好找人,我听崔御史说,那里头住了许多猎户。”   她眼睛倏地放光,“留后院里是不是有他们招来的猎户?”脱脱一个兴奋,踱起步来,“我明白了,那个老和尚保管有问题,他不要租金把田给猎户种了,就是为了拉拢这些青壮的汉子,好替他们卖命!”   谢珣赞赏地冲她微微一笑,脱脱一扭头,对上他柔情蜜意的两只眼,旋即避开,一脸郑重:   “不用点巧法子,官府哪怕悬赏重金,恐怕,没人敢去。”   她揶揄地瞥眼谢珣,“你敢吗?”   “我敢不敢不用你操心,但,我不准你胡来。”谢珣看她那个不安分的模样,心知肚明,当下戳破她,“你一得意时,眉毛眼睛都是飞的,此事凶险,我不会让你去的。”   脱脱立马甩脸犟嘴:“你想抢我功劳,小气鬼!”   “我有什么好抢你的?”谢珣短促笑了声,“你自己想,我到底抢你功劳能得到什么?我已经位极人臣。”   “谁知道你满脑子想的什么鬼主意,”脱脱没好气,正想好好把他骂一通,脸一变,又笑模笑样的了,“你关心我,是吧?”   谢珣没否认。   “那好吧,既然你要把我在心尖捧着,我恭敬不如从命。”她抬起脸,窗子照进了一抹艳丽夕阳,晚霞烧满了天,映在她脸上,犹似飞了两道斜红。   谢珣听她撒娇似的说句“饿了,找吃的去喽”,跨步一拦,捏住她下颌晃了晃:“你一点都不老实,脱脱,别胡来,就在留台呆着,如果你真想去,到时我带着你。”   真啰嗦,脱脱心里埋怨道,脸上笑的很开:“好呀,”她从他手里挣开,有点挑衅,“你会保护我吗?”   “会。”谢珣毫不犹豫。   她露出个温顺表情:“那好,我听你的,不过你一定要带我去,不能再像今天了。”   等谢珣颔首,她袍摆一动,人燕儿似的飞了出去,丢下一句:“我要去找崔御史一起去吃肉!”   人跑出来,目光一凝,先找到骨咄,勾勾手,两人在角落里站定,脱脱问他:   “怎么样了,我让你打听的事有头绪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4 00:43:28~2020-08-15 23:42: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xl希 3个;离离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佑佑妈妈 2个;40122362、秋日连翘、甜甜兮、蓬莱弱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蓬莱弱水 48瓶;菠萝 46瓶;莫优释傩、29664779 20瓶;雅意、田 10瓶;42245219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东都记(5)   “不难打听, 就算不打听也知道山里的猎户在干什么。”骨咄十分自负,“无非就是打个野兔子野猪的,跟我们回鹘比起来, 差远了。我们回鹘的马又高又大……”   脱脱懒得听他吹牛皮,眼一翻他,发牢骚说:“我当然知道猎户当然是打猎了, 我问的是细节,他们的生活习性,你是猪脑子吗?”   被骂也不生气, 骨咄就爱她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的劲头,觉得和自己般配极了, 他凑过来, 在脱脱耳边低语了几句。   天热, 骨咄的体味重,熏的脱脱一阵头晕眼花, 她捏着鼻子,退老远:“你好臭啊!”   骨咄不以为然, 一嗅衣裳,大喇喇说:“你懂什么,这才是纯种汉子的味道, 哪像长安的公卿,熏这个香熏那个香,娘儿们似的。”他冲脱脱挤巴挤巴眼, “你的小谢相公也熏香吧?”   “你在放什么屁?你个蛮夷就是臭!”脱脱跺脚,转过身,大口吸气,“要死了要死了, 你能不能洗洗啊,多打几遍澡豆子!”   骨咄有些冤枉:“这么热的天,我天天都洗,你不说,我也得洗洗。”   脱脱对骨咄能没味儿不抱什么希望,扇扇小嘴儿,眼睛一斜:“你敢去探探路吗?”   骨咄大笑:“这有什么不敢,不过,好处呢?”他那目光在脱脱身上开始流连不去,脱脱正色警告,“你要真喜欢长安的姑娘,想住下来,就正经结一门亲,至于你本人呢,可以在东市或者西市做个牙郎,日子总有法过的。”   “你不跟我回去做皇后?”骨咄戏谑笑,“你如今长安也没什么亲人,破了这个案子,我觉得你倒可以走了。”   脱脱被他的笑刺到,眼睛一黯,旋即睁得明亮:“你根本不懂,我喜欢长安,喜欢看大姑娘小媳妇,阿翁阿婆,不长眼乱窜的小子。刚出锅的胡饼,香气腾腾的羊汤,漂亮的缭绫,鲜艳的口脂,长安的什么我都喜欢,我没亲人了,可我还是把这当家。”   骨咄若有所思看着她,脱脱已经眉眼一松,偏着头,打了个眼神:“走,去你住的客栈,咱们好好商量下。”   “你不怕谢珣找你?”   “我才不怕他。”   脱脱雄心壮志地一上马,持缰走人。   官府出了悬赏的告示,脱脱也挤在城门那看,脚被人踩了,她横眉竖眼地瞪过去,又挤了出来。   寻常百姓,哪个见这么多钱不两眼发红?但可不是每个人都有挣这个钱的命,脱脱觉得自己就是天选之女,蛾眉一扬,有点难以控制的得意,也有翻涌的酸楚。   她人偷偷溜回留台,刚到院子里,崔适之从窗口那就看到了她,隔着花枝,脱脱也瞧见了他那张清俊面孔,喜滋滋一笑,露出晶莹的小白牙。   想到舆图,脱脱三步并作两步,拎袍进来,笑盈盈地说:“等回了长安,我请崔御史吃饆饠。”   听她声音婉转,崔适之忍不住微微笑:“为什么请我?”   “因为你大方,我问你要舆图你就给了我。”脱脱自然而然说道,把崔适之天花乱坠吹捧了一番,什么世家英才,必成万古良相,不知道崔适之买不买账,横竖自己是心花怒放--我拍马的功夫又精进了!   换作别人,崔适之当然权当东风过耳,但从她那张嫣红小嘴说出来,就格外动听,崔适之一时有些懊恼自己几时喜欢听人阿谀奉承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英才?”他笑着反问了句,脱脱眨眨眼,神秘道,“你跟中书相公议事,我都听见了。”   她指了指他案头的书,“那是崔相编的郡县图志吧,我看你有事没事抱着研究,跟中书相公一样,”脱脱“啧”了一声,胸有成竹地望着他,“我识英才很准的,你阿爷是相公,现在你的上司也是相公,日后,你肯定是相公,没跑啦!”   崔适之倒不谦虚:“我是想做相公的。”他望着窗外,神思飘远,“我非盛世人,但求盛世功,我只在诗人留下的那些句子里看见过家国曾有的辉煌。”   脱脱听他声音好似沉郁,爽朗一笑:“崔御史放心,有你这样心怀社稷的英才,大周一定会辉煌再现的!”   崔适之回头,她明媚的一张笑脸上全是自信,不禁也受感染,心头情意涌动可又生生克制住,发乎情,止乎礼:   “等春娘子冤情一洗,你还留朝廷做事吗?”   脱脱笃定地点点头:“要的,我还要做译语人,”她又欢快地笑起来,“除了我,朝廷也不好找精通八藩的译语人,要是升了官,指不定我能接李丞的班呢!”   “那我们就是同僚。”崔适之微微一笑,“都是一路人。”   脱脱不知怎的,心头烈烈的一热,心中那股郁结之气也为之一散:“我会为朝廷好好做事的。”   勇气倍增,脱脱心血来潮,很不见外地跟崔适之说:“你给我写个字吧。”   “你想要什么字?”崔适之有些意外,不过嘴里问着,已经开始研墨抻纸,脱脱走到案边,笑道:   “一个勇字。”   崔适之下笔很快,字是好字,脱脱说不出个一二三,只觉这字儿架子搭的挺好,胡乱吹捧几句,很珍重地带走了。   留一个崔适之,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要这个字,在窗口那目送她窈窕身影消失。   脱脱回到自己寝居,倒头就睡,她在等骨咄的消息,又在盘算着吕次公几时带足够的人手去深山搜。这不容易,山里地形复杂,除了猎户,恐怕没几人摸得清楚……   一挨枕头,就容易犯困,想着想着,她沉进了梦乡。   月光下,银辉似水。山里更是寂静的像世外桃源,烛火几点,隐蔽地落在丛林深处,平卢的人暂时聚在了一猎户家。   院落用篱笆围着,这些人,倒肆无忌惮,依旧架起大锅把主人打来的野鹿剥了皮,烤起来。   还有心情私下开玩笑,要将鹿皮送给云鹤追冬天做裘衣。   屋里,云鹤追听外头有喧哗声,唇边含了丝冷笑,看看李察:“不要太得意忘形了,洛阳的官兵虽不熟悉地形,但也会找到人带路。”   李察正满腹心事的,听了这话,抬脚出去训诫了一番素来跋扈的武士们。众人不太高兴,老和尚净空也在,七十的人了,两只老眼锃亮,他盘腿坐着那身板肃挺就是寻常的年轻后生都比不上。   老和尚喝着大碗浊酒,手一拧,鹿腿就断了,那做派,俨然一个凶悍土匪。这些年庙里养出的一派慈善气,顿时烟消云散。   一个小小的差池,功亏一篑,他在洛阳经营这么久,一朝被毁,心中是十分的失望。但这个岁数了,怎么又会被轻易打倒?好在云鹤追心细,竟能在每日例行点卯时发现少一人。   正吃着肉,有洛阳城官军中来的细作要见他,这细作,只和净空单线联络。人到后,警惕的一扫四周,跟净空嘀咕了几句后,并不逗留,人又消失在了如银的月色中。   净空来到屋里,告诉云鹤追:“洛阳城发了悬赏告示,且调集了人马,我看,他们很快就要进山搜索了。”   云鹤追在和李横波下棋,棋盘上,黑子白子厮杀正烈,他并不急:“想在这里找人,恐怕有难度,我们可以提前埋伏,杀他个措手不及。”   最后一字出口,棋子也随之一落,李横波很爽利地承认:“我输了。”   此间隐蔽,不是一般人能找到的,更何况,和谢珣一部交手损失又不大。不管是云鹤追,还是净空,都不甘心就此结束洛阳的计划。   净空目如夜色中闪着的利刃,手一伸,替李横波反杀,起死回生:“云公子和我想的一样,功不唐捐。”   “大师对法华经领悟的透,晚生受教。”云鹤追很佩服这个老和尚,老和尚不是和尚,喝酒吃肉睡女人杀人,什么都做。改变大周朝命运的那场大寇乱,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净空那时还年轻,已是贼首手下的一员大将,心狠手辣。   这么多年过去,一同造反的那些人坟头草都碧野连天了,可净空还活着,不光活着,而且依旧野心勃勃彪悍凶煞地活着。   云鹤追无法想象他在寺庙里是怎么装下来的,净空突然笑眯眯来了句:“我佛慈悲。”   瞥见一直冷淡的李横波,净空说:“小娘子人孤峭,让我想起聂隐娘。”   “大师认得聂隐娘?”云鹤追有些惊奇。   净空双眸一闪:“那是在河北时候的旧事了。”   李横波对别人的传奇不感兴趣,悄然走出,望着漫天皎洁月光,坐下来,她的眼前,渐渐的浮现出一个少年郎的身影来。   骑白马,戴杏花,从雁塔下走过是何等的年少风流,尽管他总是冷冷清清的模样,不好接近。人群里,幕篱下她还是个懵懂青涩的小女孩。看他一眼,石破天惊,无论过去多少年她总还是记得那一眼。   旁边,男人们抢肉的声音又把她思绪打断,她厌恶地皱眉。这群男人,永远只知道吃喝,吃饱喝足了,能搂个热乎乎的女人再痛痛快快睡上一觉,就是人世的全部了。   她觉得他们很脏,当然,自己也很脏,李横波闭上了眼。有人似乎瞧见她,喝多了酒,醉醺醺地往她身上一扑,臭烘烘的嘴随后跟着拱上来:   “美人儿,叫我摸摸。”   一双手准确掐住了她一团柔软,李横波目光一凝,杀气顿生,随即拔出匕首对准他的脖颈狠狠扎了下去,血花飙飞,溅了她满脸满眼,可她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冷酷听人惨叫倒下,毫不留情地又补了许多刀。   直到人如死猪一般,动也不动,惊动了人群,李横波才慢慢起身,很平静问随行的妇人要热水。   都知道她身手不凡,可竟杀起自己人来,男人们不乐意了,咋咋呼呼,要吵起来。   一群大老爷们,还能叫女人耍了?   云鹤追闻风出来,看眼前情形,心中了然,好言相劝几句,又命李察再多弄些野味来犒劳众人,随后,将李横波叫到屋里:   “你疯了吗?要是这个时候哗变,你我都别想活。”   李横波慢条斯理擦着脸上的血,人很苍白:“他敢碰我,就得死。”   她空洞的眼,凝在火苗上,云鹤追心里难得有了几分怜悯:“我知道你受过屈辱,正因如此,你才更要沉住气。”   月色笼罩大地,夜更深了,露水重,两人在屋里不知说了多久的话,最终,也归为平寂。   骨咄醒过来时,身上被露水打的一片潮湿,草丛间泛着微热,他迅速爬起。穿梭一路,回到城中,人在留台墙外拉了个极具特色的口哨,脱脱忙不迭跑了出来。   “怎么样了?”她急切从骨咄眼中想要看出点什么。   骨咄一身皱巴巴的,粘着草,人似乎更臭了,一张嘴,口气也不是那么令人愉快:   “确定了。”说着从身后杂耍似的,变出只野兔子,拎着两只耳朵,“给你换换口味。”   脱脱知道事情成了,嘴角一扬,是个骄傲的表情:“下回,我跟你一道去,不叫你一人冒险,怎么样,够义气吧?”   目光移到野兔子身上,她又摇摇头:“这不成,你得搞个大的。”两人在留后院附近说话,听马蹄声近了,脱脱眼角一瞥,快速说,“谢珣回来了,我先走,按我说的办。”   她急吼吼跑进院子,身后,谢珣跟脚下生风似的,已经喊住她:“你鬼鬼祟祟,跟骨咄又准备做什么?”   脱脱扭过脸:“你才鬼鬼祟祟。”   谢珣早看到了野兔子,眼神微微一动,她那张脸,永远都很占理的模样,神采奕奕,又虎视眈眈。   “官兵准备进山,有几个出口,我挑了些人把守,你不要跟骨咄胡来打草惊蛇搞砸了我的事。”   脱脱讥诮笑了声:“打草惊蛇?南山那么大,山高林密的,你们知道蛇在哪儿吗?草都没摸着边儿呢!”她话说完,大模大样往自己寝居走。   她余光往后瞥,真奇怪,谢珣竟没黏糊糊的跟上来,脱脱莫名又气。直到暮色下来,用过晚饭,也不见谢珣身影,不知他在忙什么,脱脱溜溜达达在院子里走了两圈,一时无果,想着自己明天还有要事,索性回屋睡觉。   夜里醒来,脖子上出了汗,她略觉烦躁地爬起来,外面月光照的一地如雪,脱脱听到哪里似有水声,仔细辨听,确定是隔壁,十分警惕地摸了出来。   隔壁住的谢珣。   月光下,树影斑驳,万籁俱寂,天井旁隐约有个高大人影,水声哗哗,像是兜头泼下的。   脱脱好奇地揉揉眼,看了半晌,脸忽的一热,心也跟着砰砰急跳起来:谢珣在洗冷水澡,他人站着,就这么赤条条往自己身上浇,他有病吗?   她踩到了花草,发出声响,听到谢珣那声冷漠又敏锐的“出来”,脱脱顿时心虚了下,可很快,明白了什么,一脸揶揄地走到他眼前。   谢珣已经裹上了衣裳。   看到是她,人显然尴尬了一瞬:“还说你没有鬼鬼祟祟,半夜不睡,你瞎跑什么?”   脱脱离得近,两人眼对眼,她分毫不惧,小脸一扬:“你想女人了,中书相公。” 第64章 、东都记(6)   月色清皎, 谢珣人在树影下把衣裳慢条斯理穿好,人变得释然:“你半夜不睡,就为了跑过来问我这句?”   脱脱一副我早看穿你的表情, 幸灾乐祸上前,小手摸摸他冰凉的胸膛:   “你吵到我了,咦, 你怎么不说话呀?你快点回答我,是不是想女人了?”   她手不安分地要往下滑,谢珣猛地攥紧了, 喉头跟着动了动:“怎么,你是想男人了?”   “呸”脱脱啐他一口, 月明星稀, 谢珣的脸半笼月光, 半笼树影,一副没安好心的不要脸模样, 她冷飕飕嗤笑:   “我忙着呢,不要脸。”   谢珣点点头, 衣带一扯,大大方方准备让她看:“好,既然你都识破了我的真面目, 我就不必装了,你不是一直喜欢琢磨我这里丑不丑,来, 要不要我再点个灯?”   脱脱猝不及防,有点惊奇地瞪着谢珣:“亏你是世家子弟出身,越来越不要脸了。”   谢珣目光很柔和,尤其浸在月光中, 身上那股清冷劲儿似乎不在:   “彼此彼此,你我天造地设一对。”他把脱脱小手轻轻一握,语气如游丝,要粘住她,“你要是想摸我,尽情摸。”   声音和动作都无比的温柔,他往旁边石墩子上一坐,拥着脱脱,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脱脱噗嗤笑出来,她摇摇头:“中书相公可真没出息,我一个教坊女,哪里资格摸相公您这金贵的身子?”   话虽这么说,可人却贴了过去,温香软玉一入怀,是久违的熟悉感。谢珣被冲击地浑身都跟着一麻,情不自禁的,嗓音跟着低了,“脱脱……”   月光下,两人彼此的眼眸都在明明灭灭地闪动不已,脱脱扬起小脸,甜到发腻地吹气:   “你想不想要我?”   她又回来了,又甜又软又粘人,谢珣觉得自己很无耻地说了个“想”字,一说完,人像是有些难堪地微微垂了下眸子。   脱脱却分毫不躲,眼睛执拗地定在他脸庞:“有多想?”   “很想。”   她还要问:“很想是多想?你梦见过我吗?”   谢珣没回答她,一手托着她后脑,一手抬了下颌,狠狠吸吮起来。脱脱挣了一下,很快放弃,舌头拼了命的往他嘴里乱闯乱撞,毫无章法,她想咬他。   谢珣似乎窥破她这点心思,箍铁桶似的抱紧了,吻的很深。脱脱没闭眼,月光里,一双清眸转来转去,滴溜溜的观察着谢珣因情动锁起的眉头。   冷不丁的,谢珣睁眼对上她的目光,她局外人似的,他一怔,脱脱便顺势离开了他的嘴唇,恶意满满:   “我刚才在你嘴里吐口水了。”   谢珣失笑:“你怎么这么坏?”   “没你坏,你差点把我打死。”脱脱眼睛发亮,活像一头随时准备进攻的小兽,浑身都是劲儿。   谢珣无从反驳,眼睛里黯淡了一瞬:“确实。”   “而且你说过你不后悔审我,那我问你,你现在后悔了吗?”脱脱眼睛追着他的目光,谢珣看看她,摇了摇头:   “我不能未卜先知,那个时候,必须审你,所以,谈不上后悔一说。”   脱脱立刻在他脸上狠狠剜了一刀,豁然起身:“你等着,还死鸭子嘴硬。”   “我不是死鸭子嘴硬,种种线索,都指向你一人,我不能因为私情放弃公理。哪怕确实冤枉了你,我可以谢罪,但你要我当时略过你,不可能,无论什么时候你问我,我都是一样的答案。”谢珣很平静,也很温和,“我清楚,事情现在虽然还没走到最后一步,但我冤枉你,恐怕已成定局,我不是没担当的男人,也不会因为自己是中书令乌台主就轻巧掩饰自己的错误,你放心。”   脱脱轻蔑哼了声:“已经发生的,不会再改变。你根本没爱过我,或许,有那么点儿喜欢,但和你心里真正在乎的,我不值得一提,就算当时我死了,你也许会难过,但很快就会忘记我。”   月华如水,脱脱有些迷茫也有些失落地仰头看看苍穹:“我要是死了,没人会记得我,只是人们茶余饭后一时的谈资,就好像我从来没活过似的。”   “我爱过你。”谢珣突然接口,“现在,也还爱着你。”他说完这句,耳朵根就不可避免地热了。   脱脱无动于衷地把目光从月亮上收回,乜他一眼:“哦?关我屁事,我又不爱你了。”   她揉揉鼻子,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打算回去继续睡觉。   这副混不吝的样子,让人又爱又恨,听她粗野,谢珣脸上有些挂不住,可借着月光,打量她半晌,说出口的竟是:   “你又长高了。”   当然,人长高了,脾气也见长,脱脱不屑一顾:“我青春正好,自然要长个子的,哪里像中书相公,这么老,个子长不动了。”   她把脸往水盆里一闷,睁着眼,看到月亮在水里,嘴巴里嘟嘟吐了几个泡泡,扬起一脸的水光淋漓,觉得舒爽了,扭头就走。   “不准再去偷拿猎物。”谢珣冷不防地提醒她,脱脱心里一惊,开始装傻,回头说:   “什么?”   那阵神魂颠倒过去,他目光复变幽深:“南山猎户打到的野兽,都会做标记,谁也不会擅自拿别人的猎物,这是规矩。你让骨咄三番五次往南山去,太危险,也容易打草惊蛇。”   脱脱一脸的瞠目结舌,鬼精的眼,也变得懵懵懂懂的了:“你,你什么都知道?”   “你有脑子,别人未必没有。”谢珣淡淡的,把她洗过脸的水盆轻轻一踢,“春万里,你这点水,还是太浅了。”   哈?脱脱火冒三丈地瞪着他,索性一脚踢飞铜盆,叮当乱响,滚开老远:“你派人跟踪了骨咄是不是?”   谢珣把她手指轻轻拨开:“春万里,别老指着别人说话,你心里打什么算盘我从来都是一眼就能看穿,只不过,我有时候不说罢了。当然,你无疑很聪明,有些鬼点子,但年轻人就这点不好总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儿,这不好。”   见她动怒,谢珣莞尔:“我这么老别的好处没有,经历的事,大约要比你多些,有些亏提前和你说,省的你小姑娘走弯路。”   脱脱蛮横地抬高嗓门:“我想走弯路,乐意走。”   谢珣一拧眉头,十分嫌弃似的看着她,但声音温柔:“好了,再吵天都要亮了,不困吗?”   “都怪你,是你要跟我吵的。”脱脱才不管,她头发乱着,鬓发犹湿,狠狠瞪了谢珣一眼,“我这就回去睡觉。”   “是都怪我。”谢珣笑了笑,“听话,别再折腾了,你这个法子除了冒险外,确实是个好主意,你有功。”   咦,他这是承认我聪明有本事了吗?脱脱狐疑瞅他一眼,谢珣走过来,很珍重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去睡觉吧。”   痒痒的,像雏鸟儿的嫩羽,脱脱机敏地一抬头:“那你要给我记好,回去和圣人禀告,这是我的,你不准抢我功劳。”   谢珣眼波中柔情泛泛:“嗯,都是你的功劳,我带你进山你不要乱来,去吧。”   信你见鬼哩,脱脱撇嘴,临走了,不忘又肆意撩拨他一下:“我睡得着,中书相公睡的着吗?要在这继续泼冷水吗?”她嘻嘻直笑,“心火好旺呀!”   谢珣望着她明媚的小脸,不自觉心跳,却说:“我想你了。”脱脱若无其事瞄他两眼,丢句“想死你”扬长而去。   奚落了谢珣,神清气爽,脱脱躺床上精神很兴奋,想到他那句该死的什么不后悔,又很气。自己在床上滚来滚去,热一身汗,把腿往竹夫人身上一架,月光如雪,倾洒了一身,仿佛是情人最温柔的手。   脱脱痴痴凝望片刻,微觉躁动,睫毛颤着把双眸一闭,小腹那股热郁盘亘着,一算日子,快来癸水了。她拍拍自己脑门,暗道,我还有正事要做,可没功夫想男人。   洛阳南山本就山高林密,当下时令,山阴、道中,更是草丰树茂,一入期间阴凉倍增听满耳鸟鸣不断,隐约还有溪水淙淙。隔着枝桠,脱脱看到一只小鹿在溪旁饮水,警惕十足,乌溜溜的眼,黑宝石般。她一身小少年打扮,跟着骨咄,一个纤弱,一个粗犷,远远看上去倒像对父子。   “这儿的鹿被人拖走了。”骨咄眉头一皱,对着空空的夹子有些迷惑不解,正说着,听到人语,他冲脱脱一打眼神,两人迅速躲到乱石后藏了起来。   “狗日的,老子打的马鹿呢?”长脸汉子巡查一圈,怒不可遏。   “这两日丢猎物不是一回两回了,看来,是有人故意做贼了。”矮个子咂咂嘴,俯下身,踢了脚夹板。   “娘的,还能有谁,洛阳城的通告说的明明白白,这些狗日的平卢军还真当东都人好欺负?”   正骂骂咧咧的,矮个子把长脸一搡,示意他噤声。原来,是留后院那些跋扈军士过来了,两三人而已,腰间挂剑,神气活现,显然是没把这些深山里的猎户当回事儿。   直接把做好标记的一头狍子提溜起来,朝肩上一扛就要走人。   “军爷,”长脸忍气吞声开口,“这是我们打的猎物。”他一指旁边的标志,“谁打的,大家都清楚,从不动别人的东西,俗话说一行有一行的规矩。”   留后院的人一脸阴沉回望两人,眉头一挑,似笑非笑折回来了。矮子盯着这行人神色,忙趋步上前圆场:   “军爷军爷,我这兄弟有眼无珠说话不过脑子,别跟他计较,军爷想吃什么野味,那自然好说,要吃什么,打了给军爷送去!”   留后院的人哈哈笑起来,倨傲睨着两人:“不用,我等想吃了自会来取。”   说完,不管这两人什么表情,大摇大摆顺着山路走远了。   长脸憋得胀紫,握着刀,想跟上去偷袭,被矮个拽住:“别冲动,他们藏在南山里头可没咱们熟悉地形,想整他们不是没办法,”说着做了个“咔嚓”的动作,“走,先跟着,再找弟兄们商量!”   人声远去,两个脑袋从乱石后头探了出来。   脱脱噫嘻了声:“看来,不用我们再捣鼓,留后院的人已经过来偷东西吃了。”   “我看不是偷,光明正大的拿。”骨咄纠正她,“留后院的人怎么会把一群山里土包子放眼里?”他冲脱脱笑得眉眼开花,“你的目的达到了,走吧,我看存着气等就行。”   脱脱小嘴儿一抿,弧度弯弯:“再火上浇油一把,让这火烧起来!”   忙碌半晌,骨咄把一只雪白的狐狸带走,兴冲冲告诉脱脱:“我把整个剥下来,能给你作个披风。”   脱脱发哂:“你以为是猪吗?有那么大一张皮?”   话虽这么说,手底摸摸那柔软皮毛,小家伙早魂归西天,脱脱吁口气,看看天色,胸有成竹说道:   “走吧,我看不日就会有人去官府报信。”   两人一前一后,山中荆棘丛生,有蛇出没,悄无声息从树上蜿蜒下来,险些攀爬到骨咄肩头。   脱脱眼尖,果断喝了声:“小心有蛇!”   骨咄敏捷避开,转身挥剑,黑红相间的化蛇便断作了两半,脱脱笑瞥了眼:   “这种没毒,有毒的是土条子,不过它们白天一般躲草丛里不出来,我们不往草丛里趟就行了。”   两人正说着话,前面视野猛地开阔,流水声近在耳旁。一时间,青山绿水满眼,风景好的很,脱脱毫无兴致可言,她长这么大,不是在市集里厮混,就是在官署里摸爬滚打,总是热热闹闹,她欣赏不来湍流清泉,落日烟霞的,只计算着要是晚上在此燃了篝火烤肉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哩……   她忍不住和骨咄唠叨,没说两句,一块巨石上像是陡然飘来了一袭黑影似的,定睛一瞧,一身劲装,眉目冰冷正和自己打了个照面。   脱脱的心一下被攥紧了。   她几乎说不出话来--是李横波。   李横波那双眼中快速闪过一丝惊诧,很快了然,她冲两人竟微微笑了笑,目光定在脱脱身上:   “好久不见,我该如何称呼你?”   脱脱脑袋嗡了好半晌,最初的慌乱一过,眼睛里的杀气就上来了,她冷冷看着李横波:   “文相公和阿蛮妹妹是不是你杀的?”   李横波的手慢慢摸向腰间的弯刀,噌地一声,光华直射人眼,她露出脱脱十分陌生的表情,冷酷,充满戾气:   “你要是想念他们,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去和他们相会。”   脱脱眼圈一下红了,她恨不得立刻扑上去手刃了李横波,但理智犹存,她不是李横波的对手。   眼尾迅速扫了两圈四下,再回想李横波那一刹的表情,脱脱明白了,往后退一步,低声告诉剑已在手的骨咄:   “不是火拼的时候,我怕引来平卢军的人,我们先撤,趁她这会是独自一人。”   李横波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已经像在看死人:   “想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7 00:13:29~2020-08-19 00:06: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66、YXB20100716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xl希 3个;离离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星 6个;TNE1、Aude 2个;boba奶茶、早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佑佑妈妈 16瓶;田 15瓶;work 6瓶;公子请留步 5瓶;童童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东都记(7)   眼前的李横波无疑是陌生的, 脱脱打了个寒颤,她害怕,但小脸上却是分毫畏惧也无, 迅速问骨咄:   “你能打……”   话没说完,骨咄抱着她就势一撤,原来, 李横波触发袖间小弩,寒光连闪,骨咄臂上中了流矢, 滚翻在地,脱脱表情一凝, 想去扶他, 李横波的刀风已经强劲扫来。   “快跑!”骨咄忍痛鲤鱼打挺蹦起, 怒吼了声,扬起胳臂的瞬间李横波手起刀落, 如猿猱般敏捷,脱脱听骨咄惨叫一声, 冰冷的刀锋几乎将骨咄手臂砍断--   若不是他今日进山为避长蛇蚊虫手臂多缠了几道粗布。   好毒辣的女人!骨咄踉跄连退,知道是遇到高手了,忍着剧痛, 冲脱脱喊:   “傻子,快跑,要不然咱们都得死这儿了!”   李横波身姿矫捷, 绕开他,一手抓住脱脱衣领,将她狠掼到地上,脱脱吃痛, 被摔的头昏脑涨因手臂关系压根毫无还手之力。   骨咄大惊,猛地扑上去,卯足了劲举刀去斫李横波,可鬼神神差般对方的刀尖宛如游龙瞬间就抵到了胸口,寒气逼人,骨咄心里好一阵绝望:   我要死于女人之手了!   “叮”的一声,兵刃磨出尖锐的碰撞,有人挑开李横波的刀,骨咄摔退数步,胸前为刀光所伤,刹那间,血浸透了衣衫,殷红成片。   他惨白着脸,目光乱蹿,见李横波把脱脱一提溜,已经滑开丈把远。   再扭头,看看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谢珣,一袭道袍,一柄长剑,后头跟了两三心腹,一股烈意杀气扑来,骨咄松了口气。   脱脱人被李横波挟持,心跳顿止,脸上却是个不屈服的姿态,李横波随手给了她两巴掌,一手持着弯刀,上头尚存着骨咄淋漓的血迹,她很平静地傲视着谢珣。   谢珣至始至终没有看脱脱一眼,人肃然挺立,只逼视李横波:   “放了她。”   虽然谢珣带了几人,可李横波好像根本没有放在眼里,她呵呵轻笑:   “你果然也来了,我知道这里藏不久,你会找来,是为她吗?”手上骤然发力,薅的脱脱头发跟着一疼,被迫仰起了头。   鼻间温热,有热流汩汩而下,她被李横波打出了血,一双明眸,早微泛起红意,有恨,有不解,但统统不过化作了不屑的一声“呸”--她鼻子一吸,把血水吐在了李横波脸上。   李横波秀眉一紧,冷笑说:“你还是这么没教养。”   “我没教养,你是小人坏种,比我高贵了吗?”脱脱牙齿咬的交错作响,“只恨我技不如人,不能亲手杀了你!”   “李横波,放了她,你认得我,至于和我有什么仇你可以到御史台去说。”谢珣持剑的手依然很稳,一字一顿清晰告诉李横波。   “你是仗着人多吗?”李横波微微笑了,“你们一起上都未必是我的对手,若是单打独斗,谢珣你一定是我手下败将。”   “台主不要听她激将,属下这就把她拿下!”吉祥眼睛通红,恨意沸腾,一想到杀害文相公的人就在眼前,恨不得立刻上前将她砍的血肉纷飞。   谢珣手一扬,朝他打了个眼神,这一眼,何其锐利,吉祥会意,命人先把骨咄的伤口简单包扎了,悄无声息退开。   所有人都绷了一头的汗,林密影重,徐徐的山风掀起些微的凉爽,谢珣桃花眼寒意凛凛:“你的仇人是我,我的仇人也是你,和春万里没有关系。”   他缓步上前,“你要是真觉得我谢珣会是你手下败将,放开她,人我都支开了,我一个人和你交手。”   李横波手如鹰爪,锁住脱脱的喉咙,眸子一闪,犹如开刃的刀锋划过谢珣的脸:   “你不要再过来,动一动,我立刻就能把她抛下山崖,你以为我会杀她?你放心,我不会杀她,我会把她送到云鹤追的床上,让你看着。”   谢珣面无表情,迅速掠了脱脱一眼,都如此狼狈了,那张小脸已经肿的老高,可还是一股不服输的劲儿。那双眼,依旧璀璨的发亮,没有任何求饶的意思。   他目光挪到李横波身上,略作回想,当日她手底那个动作犹在眼前,谢珣点了点头:   “你爱慕我,可惜,我不但不喜欢你,连你是谁都不记得。当年,我参加杏花宴,打马走过,楼上看我的高官人群里偷窥我的女人,不在少数,李横波你是不是因爱生恨,我不关心,你这样的女人就是脱光了我都不会多看一眼。把人给我放了,我兴许还能多跟你说几句话,满足下你求而不得的那颗心。”   他突然尖酸刻薄起来,字字诛心,李横波的脸霎时间褪尽血色,那双眼,怨毒到极致:   “你有什么资格羞辱我?你……”   她心痛如绞,手都开始发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一面掐紧了脱脱。脱脱一阵窒息,痛苦拧起眉头,再一瞬,听耳畔有呼啸声而来,身子像被什么卷起--   那是谢珣手里的马鞭。   她人像只轻盈的小燕儿落在了谢珣的怀中,晕眩中,瞧见李横波中了冷箭,她有些错愕,对上谢珣那双沉着的眸子,意在征询。   箭是吉祥放的,很险,毫厘之间若是出了差错,射中的就是她。   谢珣将她轻轻推开,锋利的剑刃已经急遽攻向李横波。本来,谢珣不屑和受伤的人交手,但刀光剑影间,他已经察觉出来,李横波的身手怕是当真同他不分伯仲,即便受伤,也能感受到那股罡风带来的森森杀气。   一刀挥来,骤地加速,几乎是擦着谢珣的脸颊过去。两人目光交错,离得极近,近到谢珣可以看清楚她眼中交织的晦暗和暴烈。擦肩而过的一瞬,两人都只是堪堪避过对方的利刃。   吉祥疾奔而来,看李横波人都受伤了,攻势还如此凌厉又飘然,心下惊奇:难怪骨咄不敌她手,骨咄不过力气大些也许粗通武艺,遇上真正的高手,哪怕对方是个女人,他一个男人也只能甘拜下风。   形势既变,李横波眼见要被围攻,忽对谢珣飘忽一笑,人轻轻一跃,竟像只惊雁那般直直往山崖下坠落。   谢珣追上,定睛往下看,才发现她并非跳崖,不过借力,人当真比飞鹘还要敏捷,眨眼的功夫,脚点山石,消失在丛林深处了。   地上,还分明留着斑驳血迹。   吉祥茫然四顾,回过神来:“台主,属下们去追,她受伤了,纵然武艺再高强,她也……”   “不,先随她去,她如果是死了,我们要一具尸体没什么用。她要是没死,”谢珣面色冰冷,“就一定还会来找我,我等着她,你去告诉吕次公,我很快赶过去。”   他目光越过吉祥,落在脱脱身上,显然,又伤到了未痊愈的手臂,小脸苍白,更衬得一双眼睛乌溜溜黑漆漆。   两人目光一碰上,脱脱扭头,想跟骨咄说话,却发现他因为手臂失血过多一个大男人家家的,竟不争气晕了过去。   “我不会感激你的。”脱脱先发制人,她大约忘记自己又被人揍的脸肿,只跟谢珣置气,谢珣道一句“不需要”,从腰间取下伤药,说:   “身体是你自己的。”   脱脱才不会让自己吃这个亏,上药时,强忍不动,不忘挖苦:“你连个女人都逮不住。”   “我本来可以逮住她的。”谢珣别有所指,偏头打量她几眼,“疼吗?”脱脱心头忽涌上一股悲愤,气自己,“是,我怎么好说你,我自己没本事,我连问问她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杀她了。”   谢珣目光停在她红肿的脸上,动作轻柔,“如果,有一天我捉到了她,让你行刑,你敢吗?”   “我敢!”脱脱一想到阿蛮,一想到文抱玉,眼泪忽的滚滚而下,“我没害过人,更没杀过人,因为我从不愿意伤害别人。但如果是她,我春万里的手同样能握紧刀,绝不会没出息的抖一下!”   谢珣赞赏颔首:“好,我答应你,等捉到了李横波,一定让你亲手了断她。”   脱脱红唇轻颤,泪流到嘴边:“可惜,我武艺不如她,连你跟她单打独斗都不占上风。”   “是,你现在是不如她,差得很远。但你哭是没用的,”谢珣目光炯炯,手指轻轻从她脸蛋上划过,“我可以教你武艺,等你伤势彻底好了。就算,再碰上你还是打不过她,但你至少是有进步的,你愿意学吗?”   “我学!”她斩钉截铁,不带半点犹豫。谢珣深深凝望着她,目中既有怜惜,又有说不出的赞叹:   “很好,你请崔维之给你写了个勇字,勇者,气也,从心从戈,春万里不愧是春万里。”   脱脱眼泪一止,斜钩他:“我不用你夸我,我跟你学,是知道你武艺高,你不要以为我……”   谢珣没听她把话说完,被心腹叫走,听了几句,吩咐说:“先把这两人送回去照料。”   脱脱霍然起身:“不,我要跟着去,你说过会带我的。”   谢珣拒绝了:“我是答应过你,但前提是你不准胡来。”他目光中分明有责备,但语气却紧跟着缓了一缓,“你受了惊吓,又受了伤,先回去。”   “我不!”脱脱固执地挡在他眼前,“我知道,自己今天冒险了,但我没想到李横波会突然出现,你知道吗?那些猎户已经跟他们闹掰了,我要亲眼看着平卢留后院那些人被绳之以法!”   谢珣微透口气,目光始终停在她的肿起的嘴角上:“你放心,你的功劳,我都给你记着的。”   脱脱显然都要急哭了,谢珣无法,只好带上她,一道顺着崎岖山路往谷深处走。道路狭窄,荆棘遍布,只能容人行走,难能骑马。   那两个猎户,长脸和矮个,脱脱见到他们在前引路时大吃一惊,忍不住问谢珣:   “他们……”   “你说的是不是他们?他们昨日已经来举报,今日不过再来确定。”谢珣把帕子无声递给了她,“日头晒。”   脱脱接过来,捂着脸,火辣辣疼着确实难受。小腿那也擦伤一块,她忍着不说,走路却要费劲些,谢珣看在眼里,把人背起,手在她小屁股上一托毫不避讳:   “不要逞强,还想跳舞的话就爱惜自己的身体。”   脱脱本想挣扎,一听这话,老实趴在了他肩头,一开口,温热的气息洒在谢珣脖颈,好一阵轻痒。   “李横波会不会去报信了?”   “不会,我既然出现了,她应该猜到官府会有抓捕行动,她这样的人,要先保自己。”   前面有一山谷,郁郁苍苍的树木掩映之下,农院连一鳞半爪都不露。确实是隐蔽的绝佳之处,可一旦被包围,也正是瓮中捉鳖。   “台主,就是这儿了。”吉祥过来说。   谢珣人在山道上驻足,放眼环视一圈,比个手势,吉祥领命而去。   行动十分迅速,官军在猎户们的带领下火速压上。   脱脱眼见人影消失在山谷中,她从谢珣身上滑下,忍不住张望,有些忐忑:   “这回,有胜的把握吗?”   谢珣目视谷中,忽的,有群鸟被惊起,黑沉沉的,扑棱着翅膀从林中飞出,他抬头看了看,简扼道:   “有。”   “那李横波呢?”她有些惶急。   “她若是活着,会回来找我的,当然,也不会放过你。”   脱脱迷惘了瞬间:“我到底哪里得罪了她?我不懂。”   “你不需要去懂一个恶人,是我牵累了你,你一开始应该没有得罪她,她只是借你打掩护。”谢珣神色复杂转过头来,“但也很难说,利用完你,也许没有我,她可能还是会杀你和阿蛮姑娘。”   谷中依稀传来打斗,只闻声,不见人,脱脱嘴唇哆嗦了下,她看看谢珣,他是一贯的冷静淡漠神情,目光一调,眼睛立刻变得柔和几许:   “还疼吗?是我来的晚了,没能好好护着你。”   脱脱却不愿意被人小瞧,一本正经说:“我自己没本事罢了,怎么怪中书相公?” 第66章 、东都记(8)   时值晌午, 山中静谧,唯独深谷间似有人影掠动,官军直踹了平卢留后院的老窝, 打了个对方措手不及,人正在院子里骂骂咧咧划拳喝酒,肉都没煮好, 剥下来的猎物皮毛挂了一绳十分惹眼。   双方交手,吉祥则趁乱左挡右挡冲到堂屋到处找云鹤追的影子,可定睛四扫, 屋里翻的一片狼藉,帘幕都砍了, 哪里还有那废人的影子?吉祥面色阴沉的可怕, 一个箭步冲出来, 提溜起一人,揪紧领子:   “云鹤追人呢?”   对方梗着脖子, 哈哈大笑,倨傲说:“云公子什么人物?节帅的智囊, 岂是你这种朝廷鹰犬能找到的?”   喀拉一声,吉祥把他后脖子拧断了,一丢手, 面目凶狠地冲进了杀阵。老和尚净空也在,七十余岁的人了,几个年轻后生包抄上来竟都还没拿下来, 吉祥看的皱眉,一柄长剑破阵而来,望着老和尚冷笑:   “我来会会大师。”   净空身手不俗,同后生交手完全不落下风, 唬得周围人眼见他跟吉祥纠缠不清,欲要围上,被他那双犹如鹰隼般的眼一瞪,又震的往后连连后退。   老和尚一把陌刀舞的煞气纵横,最终,吉祥灵巧一卧,就地打了个滚儿剑柄狠狠击打在他小腿上,净空吃痛,腿没断人却颤了一颤,趁这个空档,众人围上,手忙脚乱把人绑了。   案子没清,几个首脑还不能死。   不多时,李察为首的留后院贼人统统被捕,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院里大锅掀翻在地,可惜了一锅的肉。   吉祥同吕次公耳语几句,命人去请谢珣。   等谢珣到时,吉祥正示意防御兵把净空的腿先打断:“这老和尚不是一般人,先废了他再说。”   人成困徒,可眼睛里那股精悍凶残劲儿分毫不减,目光这么一碰,手持铁锤的防御兵竟恍惚了下,一锤下去,净空腿骨未断,老和尚狂傲大骂:   “朝廷的兵连人的骨头都打不断,也配做人?来啊,”他把小腿一神,神色激烈,“来啊,使劲锤,一群孬种!”   他越凶,越唬的小年轻们不敢上前。人群自动让开,谢珣从中间走出,净空看到他,那双眼简直恨不得在他身上戳两个窟窿出来,阴森笑道:   “又见紫衫客。”   净空已经有很多年,没再见过宰相级别的人物了。   谢珣居高临下扫他两眼,下颌一扬,吉祥把铁锤递给了他。   “哈哈哈!”净空仰天狂笑,“今能得中书相公亲自伺候,夫复何求?!”他双眼一定,精亮无比,“来,让我看看长安的相公是不是也是孬种,锤抡得起来吗?”   吉祥冷眼瞧着老和尚,哼笑了声。   谢珣面白眉俊,看上去,不过是个隽秀文士。净空挑衅地盯着他,谢珣没什么表情,手臂肌肉贲起,铁锤落下,净空一声惨号头上的冷汗珠子倏地潸然而下,嘴角抽搐不停,却还是咬牙笑:   “竖子,恨我不能血洗洛阳城……”   又一锤落下,净空的骨头尽碎,人晕厥过去。谢珣将铁锤一扔,目光越过吉祥,对吕次公说:   “净空在洛阳经营许久,官军中必有细作,这个案子,务必详查,严查。”   “下官这就将人都带回去,请中书相公委派留台的御史协助审案。”吕次公恳请道。   谢珣当下做了些安排,吉祥靠近低语:“台主,云鹤追不见了。”   从过来到现在,没见云鹤追的身影,谢珣已有预感,狡兔三窟,云鹤追和李横波两个要犯竟又从眼皮子底下溜走,奇耻大辱。他一个人默默走进堂屋,查看了番两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不过吃喝用度最寻常的一些痕迹。   “台主,要不要在山里搜一搜?”吉祥紧跟着他,两只眼很急切。   谢珣慢慢又扫视一圈,摇头说,“不用,一来范围太大,二来他们肯定已经逃走了。”   吉祥懊恼地抓了下幞头:“他们这一逃,后头指不定能干出些什么。”   “东都的计划未成,吕次公会加强戒备,”谢珣透过窗子看院里被押解的留后院军士,嘴角扯了扯,“他们不会再打洛阳的主意。”   吉祥的脑子紧跟着谢珣的思路走,目光闪动:“长安他们也不会再轻举妄动,这么算,眼下他们有可能转战淮西?”   “云鹤追未必就是平卢的人,”谢珣不置可否,“他能辗转河北,就能辗转平卢,当然,天下之大,他哪里都能去。”   人被押回城,脱脱在山路上看到蜿蜒的队伍,眼睛顿时雪亮,按捺不住雀跃朝人群跑来,两只眼,等找到谢珣的身影时,第一句就是:   “你抓到他们了吗?”   这个他们,谢珣当然明白指的是谁,他略摇首,对上脱脱那双失望的眼,没过多解释。   一行人回到城中,脱脱疲累至极,问了两句骨咄的情况,草草扒拉两口饭,胡乱擦把汗,和衣就睡。   这一觉,睡得极香甜,人再醒来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她揉了揉眼,发了片刻呆,忙不迭趿拉着双履跑出来,刚到杏树下,见崔适之带着杂役过来--要给她送饭呢。   崔适之看她脸上伤痕犹在,头发乱着,别有一番娇柔可怜模样,但却没多少心情欣赏了,温和说道:   “你醒了?台主命人给你送些饭菜。”   脱脱没留意到他的细微变化,而是急切发问:“你们审出点什么了吗?”   “台主和吕留守亲自审的,”崔适之让人把碗筷摆在了树下石案上,点了灯,“外头有风,凉爽些,你在这儿吃吧。”   脱脱一屁股坐下,她饿了,抓起饭团子往嘴里塞,瓮声瓮气问:“他们都招什么了,你知道吗?”   崔适之摇摇头:“我还不太清楚。”   脱脱这才察觉他神情有异,吞咽了一大口,噎的脸微红:“崔御史,你不大高兴。”   “我父亲突然中风,我很担心,母亲和妹妹衣不解带在家亲自照料,我却不能在眼前尽孝。”崔适之没有隐瞒,眉宇间,是克制的忧愁。   脱脱闻言,有些错愕:“崔相公拜相没多久呀,陛下肯定还等着好好用他打藩镇呢!”   崔适之轻轻叹息,脱脱很识相闭嘴没有聒噪,只柔声说了句:“你别太担忧啦,想必,我们很快就能回长安。”   “中书相公知道吗?”她小心翼翼瞥了崔适之一眼,见他点头,心里不知想到什么,默默把饭吃了,洗漱完,先去探望骨咄再去中书令厅找谢珣。   厅里,烛火幽曳,一切都笼罩在似明非明的光线里,脱脱一撇嘴,东都好穷呀,不舍得多点些灯。   她百无聊赖歪在榻上等谢珣,等的不耐烦了,蹑手蹑脚出来,一问杂役,得知谢珣刚用上饭,和吕次公一干人等。   脱脱挑了灯,裙裾婆娑,一路来到饭厅躲在门口朝里张望了番:觥筹交错,人语交杂,谢珣果然正襟危坐正和人推杯换盏,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天上有月,只不过月色不大好,雾蒙蒙的,脱脱心里忽倍觉惆怅:官场,到底是男人的事,她想立功,事情到了这一步,事情没成,自己倒搞砸了一堆……   没人会真的明白她费了多少苦心,脱脱怅然往回走,问杂役讨了壶酒,自己闷闷不乐坐在廊下连酒盏都不要,直往肚子里灌。   这是东都人自酿的土酒,前劲儿后劲儿都大,刚上来,就顶的脑门发热。脱脱喝的嘴角水光晶然,对着月亮,唧哝道: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她怎么不会念诗?李太白的诗天下人谁不会念两句?她还会背文相公的诗哩……脱脱抱着酒壶,怅对一轮月,心思飘忽地厉害。   不知喝多久,酒壶见底,脱脱醉态可掬地晃回令厅,脚下如踩五彩祥云,颇有羽化登仙之感。   人扑到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里,她用头使劲去磕:“走开,不要挡我春万里的道。”   谢珣看她一副小混混做派,酒气熏天,皱眉说:“谁让你喝的酒?”   脱脱迷茫抬头,像不认识他了一样,人摇摇欲坠,被谢珣掐着腰揽定,好半晌,她才冲他叫唤:   “我要替文相公报仇!”   人张牙舞爪起来,谢珣把人抱回去,往榻上一放,拿温水浸了手巾给她轻轻擦了手,擦了嘴,脱脱喉咙像着火,骂道:“什么破酒,燎喉咙眼儿!”   手摸索着似乎想摔酒壶,谢珣看她要发酒疯,不过伸出手,摸了摸她蓬着的乌发,问道:   “你不好好歇着,喝这么多酒干什么?”   这么一问,勾起了脱脱的委屈,她脸蛋儿又红又热,强撑着坐起,呆呆望着谢珣:烛光里,他的轮廓又柔和又飘渺,真好看呀,可好看又关她屁事?   脱脱嘴颤了下:“你都不理我,什么都不告诉我。我眼巴巴跟着你,就盼着你能跟我说说案子的事,可是,你跟吕留守他们喝酒也不跟我说话……”   她满腹郁积的悲愤终于忍不住喷薄而出,伤心欲绝说:“我是冤枉的!我没有害文相公!”身子一晃,人像受伤的小兽蜷起了身子,抱住膝头,歪脸呢喃,“我心里好难受呀,忙活一场,自己没本事还被人揍了,还连累骨咄。李横波跑了,云鹤追也跑了,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呀!”   自己的冤屈,文相公的惨死,还有两万贯钱和六品的官职……万千情绪黑云压城般袭上心头,脱脱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烛火放空自己,往后的路,她要怎么走呢?   谢珣还在拿手巾给她轻拭肌肤,动作温柔:“你没白忙活,这次帮了我不少忙,不是吗?你放心,回到长安我会把事情跟陛下禀奏清楚,该你的功劳,一分都不会少。”   脱脱小脸酡红一片,嘴角依旧肿,眼角那里有点晶然的残泪,颧骨也红红的,脑子混混沌沌跟泥塘似的,像问他,也像自语:   “我还能回衙门吗?我得想办法养活自己……”   她红唇微张,像极了荡失路的孩童,话没说完,谢珣温热的唇贴上来,直接探进去,勾起她小舌头缠绵地吮了一吮。   “疼……”脱脱蹙眉扭了下身子,她听谢珣的鼻息就游走在耳朵边,“别害怕,我会娶你我心里还是只想娶你。”   脱脱好像做梦似的,心尖一下融化,但刹那间,人像被刀子割了下,又疼又清醒,她搡开谢珣,两只眼,灼灼望着他:   “我不,我跟你不是一路人,你是贵胄公子,跟小崔娘子是一路的。我也不想沾你的光,我要靠我自己。”   谢珣恍若未闻,只专心俯视怀里这张小脸,“很疼吗?我再给你涂些药膏好不好?”   脱脱厌烦地晃了晃脑袋,头发摇的更散:“我早说过了,各走各的,”心里火气上来,洛阳行她好不争气,“我要再想别的办法……”   谢珣定住她的脸,脱脱恼火,眼神凶狠:“我不会跟打过我的人好,永不,绝不!”她好恨他呀,他跟李横波一样,也跟云鹤追一样,会打她,她咬牙不哭,但不代表不疼,为什么他们这么喜欢打别人,关键自己窝囊,反抗不过,打不过,脱脱发觉自己想流眼泪,生生忍着,嘴里变的更凶:   “你滚,你滚呀!”   “我没有想打你,”谢珣看她闹的厉害,钳制住了,清冷的目光从浓密的长睫中透出来,“我对你,没半点欺瞒,从一开始想娶你就是想娶你,我谢珣还不至于到撒谎的地步。老师的事,”他顿了下,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我知道我伤害你了,不是我本意,我很内疚……”   话没完,脱脱一口咬住他手臂,衣衫薄,她狗似的不松口,用尽了全身力气咬的一嘴血肉模糊,谢珣没吭声,只紧紧抱住了她。   他下颌抵在她发丝间,脱脱呜呜咽咽还是哭了出来:“你这人好坏,我本来什么都没求,是你自己给我的,要娶我,要我认文相公,我感激你,可你又统统拿走了,还冤枉我,我不会再信你了。”   她想从谢珣身下爬走,腰身被他一拽,又跌到他怀里,谢珣亲了亲她额头:“你要去哪儿?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我也是,我们作个伴儿,继续一起找李横波和云鹤追好不好?你不想复仇吗?”   脱脱一怔,咀嚼着这几句话,似乎很有道理。她喝酒喝的胃里难受,酒太冲了,她喝的又猛又多,浑身发烫,便下意识去拉衣带,雪白肌肤犹染桃花,她微喘着说:   “我要报仇的,可我还想回衙门做事。”眼睛倏地亮了,“我去找崔适之帮忙。”   衣衫凌乱的就要跑,谢珣压着怒气,把她捞回来:“你找他做什么?”   “他人很热心,他会帮我的。”脱脱眼尾将他蔑视一瞥,“他比你正派多了,才不会只想和我睡觉,当然,他要是想,那我就去给他做妾。”   看谢珣一脸阴沉,脱脱劲儿上来,痴痴地笑,“他比你小几岁呢,人又俊俏,肯定也能让我舒服。他喜欢我,我们在一起肯定很高兴。”   谢珣听她在这恬不知耻发酒疯,把人一压,咬牙切齿地紧紧捉住她两只手,不让她动弹:   “我这就让你舒服。” 第67章 、东都记(9)   “你生气啦?”脱脱懒洋洋望着他, 浑身软如泥,又放荡又天真地吮了下手指,沾自己的口水, 一点点涂到谢珣的嘴巴上,“你是不是吃我口水也乐意?”   她醉醺醺的,管不住嘴, 嘴皮子滑溜的跟雨后苔藓呢,想到哪儿扯哪儿,腿把谢珣的腰一勾, 嘻嘻笑:   “真的生气啦?你打我呀,你再打我呀, 把我打死好了。”   谢珣手掌移到她纤细的腰间, 握住了, 很郑重告诉她:“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打你,听明白了吗?我的手, 也不是用来打女人的。”   脱脱笑的欢,人哼哼唧唧的:“你的手, 不是用来打女人的,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温热的手掌在她腰间轻一下重一下地揉着,谢珣的声音低哑许多:“我的手, 是用来抚摸我心爱姑娘的。”   他滚烫的呼吸落下,让人跟着一颤,脱脱迷离问道:“我是你心爱的姑娘吗?”   “是。”谢珣伏下身子, 按住她,似抱非抱,人已经绷的很紧很紧。   脱脱不以为然:“你去找你的五姓女呀,还有你的美貌婢子, 我不是,我是差点被你打死的疑犯春万里,不配提文相公,我品性坏没教养,怎么配做中书相公心爱的姑娘?我不配。”   她有意反讽,得意的眉头一挑一挑的,谢珣咬住她耳朵,语气辗转:“我不该说那些话,是我的错。”   “你看不起我,打心眼里就没看起,日后,说不定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中书相公,你还是会拿出来说。”脱脱冷漠推开谢珣,目光如刀,好像要把谢珣剖开似的。   “我没有,我如果真的看不起你,我不会想着娶你。”谢珣矢口否认,脱脱一双明眸睁圆了,喷着酒气,“你有,你就有!”   “好,好,我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谢珣重新咬住她耳朵,“别说话了,我让你舒服好不好?”   他贴的紧,两人热热的皮肤一碰,脱脱也躁,被酒顶得神志不清,她被谢珣亲得越来越晕,人像飘着的,得什么托着她扶着她才好。她把两只手腕软绵绵往他脖子上一架,觉得有了着落。   热烘烘地往他怀里乱拱,可脸上在生气,又媚又凶。谢珣按住了她亲,脱脱起先反抗,后来,咂摸出味儿来,歪歪唧唧的,雪白的手上青色血管隐隐,被谢珣抓了,亲个不住。   说不清两人谁撩拨谁,脱脱来了劲儿,可娇滴滴的,一会说肚子疼,一会说胸口疼,怨他顶的,又怨他压。   谢珣很不怜香惜玉,只想追逐她,脱脱便含住他手指,用力咬,眼睛亮的像冬天里的堆雪,被日头晒着,折射着璀璨的光:   “你怎么跟一只发骚的狸奴似的。”言辞之间,满是洋洋自得的揶揄。   一个清贵子弟,被人这么说,谢珣本该脸皮子臊的慌。可他没有,发骚就发骚吧,一觉醒来,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去面对,只剩一晌贪欢,有这么一晌也是好的。   像下了场透地雨,有些东西又蓬蓬勃勃地长了起来。脱脱浑身散架,但一睁眼,听到鸡鸣声,知道又是新的一天了。   可天没大亮,只是脱脱陡然醒了,谢珣就在她身旁。修长的四肢,浓黑的眉格外舒展,人睡着时,脸也就显得不那么冷漠了。   脱脱一点都不慌张,她心里黏糊糊的,有什么大不了?她可不是孩子了,是女人,但脸上的神情却像头刚长成的小豹子,皮毛锃亮,又机灵又漂亮,一个骨碌爬起,越过谢珣,下床跑院子里汲水洗漱,回来看谢珣还在睡,她坐到镜子前,给自己擦胭脂,涂口脂,对着镜子里的倩影矫揉造作地不行:   谢珣很迷恋她,她知道。   那又怎么样,跟他睡觉的滋味……反正不赖,脱脱既没有要原谅他的心思,也没什么要恨他的心思,看着镜子里的那个漂亮人儿,昨晚的沮丧全飞了。   是呀,她十六岁,路长着呢。   谢珣在床上已经看她半晌,他双眼惺忪,昨晚两人都狠,聚精会神全身心地往死里弄。他以为她累到哭着睡去,今天难能下床,这么一看,人精神得很,正妖娆妩媚地对着镜子眉毛乱飞,自我陶醉。   脱脱许久没这么放松过了,一夜过去,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她享受他,他也享受她,仿佛原来的日子回来了,嘴唇边上还留着昨夜纠缠的甜蜜。   从镜子里瞄到谢珣,脱脱止住笑,眼尾冷冷瞥他,方才活泼又可爱的样子不见了。人一生气,眼睫显得又黑又长,脸粉白粉白的,更好看了。   谢珣随便捞了衣裳穿上,走下床,想给她涂药膏,脱脱赶紧躲开,警惕说:“你没净手。”   昨天晚上,他不知道摸了一手的什么,真恶心,脱脱俏脸黑着,像个活阎王,谢珣嘴角轻抿,是在忍笑。   那种太了解她,连看缺点都心里高兴的感觉。他从善如流地过去洗把手,回来给她涂药,手指碰上她薄嫩的脸颊,忍不住多看她,真像一朵春天里的桃花,娇艳极了。   “啪”一声,脱脱打掉他的手:“你欺负我。”   “我怎么欺负你了?”   “昨天晚上,我喝醉了酒,你趁人之危一点都不君子。”脱脱依旧黑着脸,谢珣脸皮倒厚了,若无其事说,“我们每天都做夫妻,不好吗?再说,男人对自己的女人做什么君子?”   想起昨夜,他一边侵犯,一边咄咄逼人告诫自己记住是谁的人……脱脱当时迷糊,不知死活跟他犟嘴,这会想起,恶狠狠回击道:   “我不是你的人,我也不要跟你做夫妻。”   谢珣一副由不得你的表情,经过昨夜,再看她的目光,很柔情,很想说甜言蜜语。但他没太多时间跟女人甜言蜜语,一睁眼,外头就全是等着他去奔波的万般事务。   两人坐下来吃饭,吃饭的时候,脱脱像是高兴了。谢珣不声不响把她喜欢吃的推过来,说:   “平卢的人承认了。”   脱脱面色凝滞,眼睛眨动:“承认什么了?”   “他们在东都有细作,里应外合,洛阳的一切都是净空在打点,但给平卢出主意的是云鹤追,”他双箸停下,眸子如墨,几乎像是要溢出墨汁一般,“李察承认了长安的刺杀行动。”   难怪,脱脱一下明白了昨夜谢珣亢奋又扭曲的状态,他像被火点了,人是一种压抑着的狂热。但晨曦初透,谢珣又成了中书相公,说话不急不躁,脸上肃整,看起来很有帝国首相的风范,临危不惧,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变色。   沉默良久,脱脱皓齿咬住了嘴唇:“你问出关于李横波的什么了吗?”   谢珣抬眸,看着她眼中那两簇小火苗,说:“李横波的来头,我大约猜出了是谁,但不确定。她充入教坊,不知怎么结识了当时还不是平卢节度使的归道临,后来,为他所用,潜伏在了长安。”   脱脱两眼顿放凶光:“既然你知道了是平卢的人,那就回去让陛下出兵,杀了归道临替文相公报仇!”   谢珣的表情极快地闪过一丝晦暗,他薄唇紧绷:“不能,归道临杀害宰相,意欲屠都城,烧宫阙,罪不可赦灭族都不为过。但现在不能,陛下不仅不能动他,还得允许他假意出兵助攻淮西。”   昨天的饭局上,一行人谈论的正是这个,归道临上表天子,表示要出兵攻打淮西,没人信,他自己不信,长安也不会信,但双方要表现的这是真的。   脱脱像只泄了气的马球,她迷惘地看着谢珣,但语气尖锐:   “当初,你们就不该那么快结案,三司会审却草草把成德张承嗣推出来,陛下跟成德闹翻了脸,不准张承嗣朝贡,让他自缚请罪,可成德根本没有搭理朝廷。朝廷这个时候淮西打不下来,自然是没财力没兵力再跟平卢打,相公没发现吗?一步错,步步错。”   她有怨怼,恨恨地瞪着谢珣。   谢珣没否认,可也没有承认:   “此一时,彼一时,当时陛下急需一个结论安抚人心,陛下的选择是唯一可行的选择。大周不是以前万邦来朝的大周,这个世上,也许盛极而衰是必然,庙堂之上的君臣能做的,就是尽力挽回,重现荣光,朝廷是过的屈辱,几代人下来,数兴讨伐之师,都以失败告终,不可谓不狼狈。但有些事,长安的君臣不会因为反复失败就放弃,没有什么一步错,步步错,每一步都是当下无数人殚精竭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选择。至于结果,不是人力所能控制。”   脱脱看他平静叙说,脸上完全没有一点什么屈辱什么受挫的意思,就好像,所有的事他谢珣去做,是再自然不过的,哪怕失败,哪怕狼狈,都不能让他改变最初的志向。   她忽然觉得他看起来有些像文相公了。文相公活着时,人文质彬彬的,很少发脾气,人又清雅又有风度,遇到什么事,都是不疾不徐,旁人也许会产生错觉,文抱玉很好说话,但其实不然,他的性格比谁都要坚定,无论外界发生什么,都不能夺其志,改其心。   脱脱鼻子发酸,她揉了两把:“那你查出来了,又算什么呢?”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现在不能做的,不代表以后不能做。”谢珣一滴泪乍然涌出,但他眼睛轻轻一眨,脱脱几乎要疑心自己看错了--那滴泪并没有掉落。   她发现自己的心,不争气地软了,她想抱抱谢珣亲亲谢珣,一看他脆弱,就忍不住想用身体去抚慰他。这万万要不得,他是为他的老师,尽管文相公的确有无数理由受人爱戴,但不代表自己就可以随便受辱。   脱脱的心冷下来:他不是为我才有这千回百转的柔情和壮志,固然可敬,但与我无关,我何必自作多情?   她微微笑了下,像什么都没发生,站起来瞧瞧外边,院子里有动静了,脚步声,人语声,她踮起脚张望:   “我要去看看骨咄!”   谢珣没阻止她,只说:“他应该没大碍,我们很快就会回长安。”   脱脱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说高兴不高兴,说不高兴似乎也值得庆贺,她又惦记起那两万贯钱和六品官职,垂涎得很,哈喇子在心里默默流淌。   谢珣仿佛窥破她心思:“我说过多次了,你的清白,你的功劳,等回来长安什么都不会少你的。”   说的脱脱心头好一阵激荡,小脸微红,握紧了拳头:“这是我自己挣的!”   “是,是靠你自己的本事。”   她努力平复下自己,不忘问:“那你走了,洛阳怎么办?”   谢珣道:“吕次公又不是死的,他一个东都留守不需要长安的相公每日指点政务。问讯的笔录我会带走,我来,就是来解洛阳之危,是时候该走了。”   他眉宇不经意蹙起,有一阵,才轻轻说:“崔相公太操劳,中风病倒,已经难能理事了,陛下让我尽快动身回长安。”   脱脱心里狠狠一动,她嘴巴蠕动了两下,嘟囔着“我去看骨咄啦”,人刚跑出去,听谢珣叫住她:   “脱脱。”   她没好气转过头,不耐烦地一掀眉毛:“中书相公还有什么吩咐?”   “我不会娶崔相公的女儿,昨晚的事,你就当是容忍我的一次放纵,昨晚说的那些话,我没忘,说话算数。”   脱脱笑了,笑的没心没肝:“中书相公说什么啦?我忘了,不过呢,相公莫急莫急,不要当回事儿,记得回长安该税给我多少贯钱便是,别怪草民小气,钱的事最不能马虎。再说,相公的活儿不错,我也不吃亏呀。”   她说完,一溜烟跑开,只留谢珣铁青着脸站在了原地。 第68章 、淮西乱   平卢留后院的人悉数斩首, 老和尚临死前,破口大骂不绝,谢珣在一旁静静看着, 人很淡漠:   一个大一统的朝廷,到底是怎么养出这些死不悔改的逆贼的?人心如海,深不可测, 当年天子对贼首恩不重吗?   人是最经不起考验的,他的目光,依次扫过自己从长安带来的人:有崔适之这样的新进御史, 世家子弟;有吉祥这样的任劳任怨心腹;也有默默无闻最不起眼的杂役。   最后,目光落在歪着脑袋凶巴巴瞪囚犯的脱脱身上, 她如果留在御史台呢?年纪小, 可以教, 御史台有这么一个脑袋灵光想圆滑就能圆滑周璇的人物,似乎不错, 毕竟全是一根筋容易坏事。但她又太野了,一个不高兴, 危险得很。   谢珣想了很多,监刑完,把留台的卷宗、以及各类文书整理妥当, 跟吕次公又深谈一番,吕次公给长安的奏章已经写好,义愤填膺不已, 听谢珣的口风却是另层意思,无奈喟叹:   “平卢敢杀一朝宰辅,放在哪一朝哪一代,都该杀头, 可如今朝廷竟只能忍气吞声。”   “一时的忍气吞声,不代表永远忍气吞声,留守宦海沉浮,比我久,很多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没人知晓。”谢珣的声音带着一层寒霜,吕次公望着他,他面无表情,年轻的脸上也没什么端倪,但墨玉似的眼,冰冷如刀,这正是他监察御史起家的那一面。   吕次公嘴唇嗫嚅了番,点头说:“文相公的事,想必中书相公是最为伤怀的。”   谢珣没说话,手底茶盏慢慢握紧了,竟生生捏的纹裂,吕次公听到轻微声响,看看他,谢珣已经是个铿锵调子,招来令史:   “把东都三省六部的留直官都召集到乌台来。”   看样子,这是动身前要集中训话了,吕次公忙起身,整冠掸衣,说道:“下官亲自去吧。”   见一群着绯着绿的官员鱼贯进了御史台,脱脱稀奇,探头探脑朝行色匆匆的崔适之一勾手,他没瞧见她,脱脱只好拿顺道摘来的覆盆子砸他。   崔适之这下转了头,快步过来,告诉她:“相公有话要吩咐东都的官员,我们应该要回长安了。”   话说的急,他又匆匆离去。   这一等,就是个把时辰,也不知谢珣在里头跟那些人有什么话要说那么久,她一个人在凉亭趴着迷糊了会儿,听到人声,见那些人走出来,三三两两,交头接耳,忙不迭拎裙去找谢珣。   堂内,他跟崔适之正说话,见脱脱来,命崔适之退下了。   谢珣手握凉茶,不说让她坐,堂内光线半明半暗投在他精致的紫袍上,那双眼,却定在自己脸上,脱脱不高兴问:   “中书相公看什么?”   “看你。”谢珣一丝表情也没有。   脱脱忍不住又道:“你这么看着我,想干什么?”   谢珣似乎没有了想说荤话的心,只道:“想你。”   这算甜言蜜语吗?脱脱狐疑地看着他那张冰山脸,悻悻的:“我们什么时候回长安。”   “春万里,”谢珣把凉茶搁下,“我想跟你好好谈谈关于你日后的去处。”   脱脱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在台狱见他的时光,一本正经,高高在上,她鼻子里哼了声:   “我日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作为男人,我得想清楚怎么好好安顿自己的女人。”谢珣波澜不惊说道,仿佛经了一夜,两人还是黏糊糊的伴侣。   脱脱娇蛮发哂:“我不是你的人,中书相公别给自己脸上贴金。”   “还想做官儿吗?”   一下问到要处,脱脱脸上放光,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企图心:“想,不光想做官儿,还想往上爬,要是将来哪天陛下来了兴致重开女科,我一定去考,一定要混个进士出身!”   她晶莹的小脸上神采奕奕,好像自己已经考上了。   谢珣对她措辞似乎不满:“混个进士出身?你还没在哪儿搁着呢,就一副老油条的心态,春万里,你想当官就是为了钱吗?我记得,你想嫁我也是图我官儿大。”   呵,又想瞧不起人,脱脱薄薄的眼皮一翻,带点俏皮的妩媚:“我是俗人,不像谢台主高风亮节,鞠躬尽瘁,我为了钱光明正大,不偷不抢,不行吗?你一个大男人,心眼怎么老比屁、眼还小?”   粗野俚语,她说的比平康坊假母还溜,谢珣听得尴尬:“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脱脱往前走了两步,很放肆地爬上他的腿,坐在上面:“哎呀,不想听我胡言乱语,那我胡作非为好了。”谢珣忍不住警告她:“下去,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脱脱不肯,一脸看不起他的样子:“夜里,是谁像禽兽一样?你少翻脸不认人。”   谢珣没办法,站起身,脱脱还像八爪鱼一样吊他身上,他只得好声抚慰:“你最关心自己的前途了,我给你谋划谋划,好不好?”   眼波温柔,手底动作也轻,想放她下来,“你知道,我不喜欢在谈公事时这样。”   到底是脱脱理亏,她也不喜欢该正经时拎不清,啐他一口,报复完毕,利索地下来了。   她退回自己该站的地方,说道:“我擅长的是做译语人,没奢望还能留政事堂,只希望,朝廷能信我的清白,还让我回典客署,日后,我如果能接李丞的班,我看就很好。”   谢珣浅笑,身上还沾着她留下的兰花味道,想必是在院子的花圃里乱跑了。   “那你想过没有,来御史台做事?”   脱脱吓了一跳:“我为什么要去御史台?我去了,能做什么?能进御史台的,要么是外放回来的,要么是靠门荫进去的,都是正经出身,等以后,不想留了指不定出去做个刺史什么的,再回三省混个郎官更上一层楼,我能吗?你想干什么?让我去当老妈子打杂吗?我不干!”   以前虽干的是杂吏,可脱脱对本朝升迁之道是摸得烂熟,也知道自己挨不上边,勤勤恳恳做好本职,考进中书省,流外转流内以为终于开了个好头,一夜全瞎了……   “你这个人,外圆内方,未必不能留在御史台,我很欣赏你这点。”谢珣难得这么官腔地夸她,脱脱疑心有诈,“我圆不圆,方不方,都不想进御史台。”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再跟你扯上干系呀。”脱脱脆生生回答说,看他脸色不好,更要拱他的火,“除了中书省,御史台,我愿意到任何一个官署,朝廷在打仗,缺钱,户部成了个火炉子,我倒想去户部跟着长官锻炼,论理财,我若用心未必就不是一把好手。等将来,说不定我能做个盐铁使呢!”   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哪里有火坑偏要往哪儿跳的神气,谢珣看的忍俊不禁,“原来,你早给自己打算好了。”   试探这么一番,知道她在仕途上还是非常有进取心,完全没有打算往平康坊那种地方瞎鬼混的意思,谢珣挥挥手,“你先退下吧,明日一早启程回长安,去收拾下。”   戛然而止,脱脱撇撇嘴,心里骂句狗男人,从堂中走出来。   一行人回东都,吕次公携了三省六部几个长官来相送,谢珣人在马上,回望女墙上飘扬的旌旗,和默然无声戍卫的防御兵,东都无恙,百姓往来如初,除了他们,没几人知道那场险些成功的阴谋。日头之下,一切看起来还是那么祥和。   他冲众人微微点头致意,马鞭一抽,道上掀起微薄的飞尘,队伍开始蠕动前行了。   一路上,脱脱不搭理谢珣,到了驿站,要么亲自捧碗给骨咄喂药,要么跟崔适之讨教舆图,忙得不亦乐乎。谢珣看在眼里,忍着不发作,直到驿站里安静了,提点她说:   “瓜田李下,你不懂吗?骨咄一个外族人,又不在朝廷任职,我念在他到底是为留后院的事受伤才将他安顿在驿站,你一个没嫁人的小娘子,应该避嫌。至于崔适之,你更要避嫌,他有家室。”   脱脱不屑:“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御史台的人还知道我跟你睡过觉呢,你避嫌了吗?跟我一个不入流的教坊女混在一起,形影不离的,中书相公还是多担心自己吧,小心哪个御史反水,到时弹劾你!”   他说一句,她总有一万句等着,玲珑的小嘴一张,叭叭个不停。谢珣只好听之任之,一到长安,脱脱才想起应该讨好讨好他。   在他去大明宫前,不情不愿凑上去,扯他衣袖:“我的事,你要记得跟陛下说清楚呀!”   “这是求人该有的态度吗?”谢珣眼尾扫她,把袖子拽回来,脱脱气得跺脚,“那你想怎么样,是你污蔑我,冤枉我,否则,我现在还好好在政事堂当我的藩书译语呢!”   谢珣脸上有些不自在,低声道:“是我的错,让你受苦。”他举目看了看,“你要去哪儿?要是你肯,我让吉祥把你送家里去。”   家?脱脱怔了下,摇摇头:“那是你的家,我没有家,我也不想去。”   谢珣眉峰蹙起,“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崇化坊太不安全,你就不怕云鹤追李横波再设阴谋?你要是实在不肯,我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好不好?”   脱脱饿了,她从腰间解下荷包,捏出两颗蜜饯,专心吃起来:“不好。”   “那你要回崇化坊?”   脱脱嘴巴一动一动的,“我要回,不过我要先找小五。”她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她的钱了。   谢珣竟没勉强她,他急着面圣,转头吩咐了吉祥几句,撩袍走了。   脱脱见那一袭紫袍远去,望了片刻,没走多远察觉到有人跟着,一扭头,发现是吉祥,立刻横鼻子瞪眼的:   “你跟着我干什么?”   她已经让骨咄先去西市等自己了。   “跟着你,自然是怕你出事,去东都前,你住那破墙头院子里,我就跟着你了。”吉祥公事公办地跟她解释,“台主安排的,我奉命办事而已。”   听他这么不着痕迹的一说,脱脱直哼,一脸“你真多管闲事”的表情,懒得跟他多说话,两眼盯着银鞍白马上的五陵少年们欢笑而过,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他们真高兴啊!   嘴里不忘嘻嘻赞美:“好俊的少年郎!”吉祥看她两只眼都要粘人家身上了,轻咳一声,“春万里,你走不走?”   脱脱冲他一吐舌头,刚要走,见三两艳丽绝伦的胡姬闪着碧幽幽的眼,骑着高头大马过去,她们衣裳翩然,所到之处,留下挥之不去的脂粉香气。她若换上这套行头,骑着漂亮的大宛马,恐怕整个长安城谁都抢不走她的风头。   她眷眷地目送人远去,收回心神:那不是我的长久之道。   如此告诫自己,才往西市去。   大明宫里,太液池碧波荡漾,绿荷连天,皇帝没什么心情赏花,和从崔府回来的御医说了几句,又听鱼辅国读前线的军报,征讨淮西,两线作战,西线大败,官军受了重创,皇帝眉心都要揉烂,神色阴沉在大殿独坐。   “这怎么回事?之前传来的捷报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大败?”皇帝摔了军报,冲鱼辅国发火,监军是他鱼辅国的人,这么些天,小胜大报,小败不报,这次西线瞒不住了,鱼辅国冷汗涔涔,跪倒不动。   皇帝头疼不已,他已经能预料到,明天的延英殿上群臣又要嚷嚷着对淮西罢兵。   一名内侍进来禀报:“中书相公人到了。”   皇帝见到谢珣时,好一阵打量:小谢清减了,风尘仆仆的,唯有那双眼依旧明亮如许,眉峰如墨,眸子也如墨,是他熟悉的小谢。   东都的事,皇帝已经了解的差不多,赐谢珣座后,宛若老父亲似的:“你回来的正好,看看这个。”   皇帝示意鱼辅国把军报给谢珣看,谢珣接过,认真看毕,态度很明确:“朝廷败有败的原因,总结教训,再择良将,打淮西不能半途而废。”   要的就是他这句话,皇帝微微前倾的身子这才往后靠了靠,他依然焦虑,人到中年而一事无成的挫败感折磨着天子,他点点头:   “这件事,等明日朝会再细说,东都之行,你解了一场天大的危机,只是,平卢归道临的事,我腾不开手,你老师的死朕只能先记在心里。”   君臣相对,沉默了好半晌。   “陛下都能忍,臣没什么不能忍的。”谢珣静静启口,“臣十七入朝为官,不到十年,青衫绿袍绯衣紫衫全穿遍,把别人几十年走的路都走过了。臣是想过有一日坐政事堂的首席,但绝不是现在,老师的死,臣很受打击,也正因如此,臣往后的生涯里没什么不能忍受的。”   皇帝看着他年轻的脸,想起文抱玉,心头不由袭上一阵深深的寂寞,他在东宫几十载,蛰伏几十载,年少的豪情万丈意气风发也绝不是为了今日的狼狈与窝囊。文抱玉是他潜邸的故人,故人惨死,死在他大业未竞的路上,皇帝声音低沉: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想必你的老师九泉有知,也应和我是一样的心情。”他很快调转了话头,没时间追思故人,沉溺伤痛,“粮草始终是我心头大患,崔相公良策不少,可惜他病倒,朕实在是心痛。你既回来了,先去看看他吧。”   谢珣从大殿出来,到御史台视事,发觉崔适之还在,没说什么,散衙的时辰一到,叫上崔适之:   “我去看看崔相公。”   崔适之回到长安,不进家门,平心静气来御史台把该归档的归档,该整合的整合,身旁围了几人凑上来问东都的事,他很耐心地一一解答了。   不愧是清河崔氏门风孕育出的好儿郎。谢珣心中赞赏,嘴上淡淡,一路不过跟他谈淮西的正事。   崔皓的寝居在后院,谢珣一进来,见家仆们各司其职不见慌乱,只是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药气在昭示着主人已经是缠绵病榻了。   听说谢珣来了,崔皓昏昏沉沉地转醒,一口痰卡住,嗬嗬半晌,崔仙蕙给他不断轻抚着后背:“阿爷,吐出来就好了。”   崔夫人去了寺庙,榻前只她和小婢子忙碌。眼前一袭紫影掠过,她那疲惫的心方又有力地跳动了两下,垂着眼,见过礼命人搬来两具胡床。   “是中书相公?”崔皓眼窝微陷,脸皮子失去了光泽,谢珣坐到他身边,握住了他伸出的一只手,又硬又干,“是我,小谢。”   他想不通,自己走的日子不算长,怎么崔相公就病成了这样?仿佛是知他所思,崔仙蕙柔声说,“阿爷外放那些年,很多事,都亲力亲为,修堤堰湖,劝课农桑,绘制舆图,风里来雨里去,回京时身体就已经大不如从前。后来,入翰林院,也是殚精竭虑,相公走后,户部的事担子很重,阿爷便病倒了。”   她说的委婉,但谢珣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崔皓挥挥手,示意一双儿女先出去了。   他费力把舆图取来,就在他案头,对谢珣道:   “汴水的这条道,我苦思冥想琢磨很久,太费钱,不如从淮阴再开辟新的水路,”他干枯的手指在上头划拉出很长的路线,谢珣的目光便跟着走,经过颍水,入项城,最终停在郾城。   “我粗粗一算,大约能省下八九万贯钱。”崔皓说起漕运,眼睛难得活气,很亮,但转瞬又黯淡下去,“朝廷太难了,当年王摩诘诗里说长安城是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不知道此生我辈人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一眼那样的长安城。”   恐怕是没有了。   崔皓心里有深深的悲凉,盛世的梦,盛世的诗人,都早成过去。他老病侵夺,这很可怕,手头的事情还没做完,人倒先垮了,这让人简直怆然欲哭。   “相公,不必如此伤怀,你好好调养,还会好的。”谢珣摩挲了下舆图,“容我明日跟陛下商量此事,官军要耗粮草不错,可淮西军同样要耗,跟朝廷比,他并不能耗得起。”   崔皓摇头:“拖久了,就要生变,陛下如果在淮西打不开局面,河北便更是无稽之谈了。我担心,事情又变得像当年奉天之变那般。”   先帝朝急于削藩,局势失控,天子仓皇狼狈出逃,死了无数王公大臣,包括谢珣的父亲,也包括清河崔氏的族人。   “我绝不会让奉天之变再度重演,哪怕我死。”谢珣声音极冷,眉宇间隐约可见腾腾的杀意,“相公安心养病,我盼相公早日回朝,共商讨淮西大计。”   窗子那有融融热流扑进,谢珣便替崔皓打起了扇子,崔皓很过意不去,挣了下,强撑着把粮草的事和谢珣详说一遍,到最后,面色惨白,冷汗不住,谢珣不忍心,劝道:   “相公别说了,等有了精神再说不迟。”   没想到,崔皓倏地攥紧了他的手腕,像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似的,目光是病态的灼热:   “我怕我来日无多,中书相公不是财官出身,我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许多事,怕没有下官熟稔。”   缓了一阵,崔仙蕙进来,伺候父亲吃完药又默默退了出去。崔皓怔怔看着女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嘴唇动了动,两只眼,有些渴望地看向谢珣:   “除了公事,某还有些私事不知道能不能托付给中书相公。” 第69章 、淮西乱(2)   面对那双焦灼的眼, 谢珣若有所思,答道:“令郎这回随我去东都,人很干练, 相公教化出的郎君,不用托付任何人,他自己都知道该怎么走。”   谢珣持身清正, 和同僚之间向来只有公事并无私情可言。崔皓连道了几个是,像是难张嘴,一脸的犹豫, 做老父亲的一为儿女的事,那张脸上, 总不自觉就跟带点讨好的神气。若在平时, 崔皓也绝不肯轻易开口跟谢珣相提, 无奈经此一病,只觉得自己是日薄西山, 心里扑通急跳:   “相公过誉了,犬子不才, 他年轻人,还需中书相公多提点。没吃过什么亏,也没受过什么气, 不是好事。”   好不易把崔适之说完,崔皓的老脸滚烫:“相公今年二十有七了吧?”   谢珣心里明镜似的,微微一笑, 唇齿清晰地告诉崔皓:“日月如梭,我确实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该成个家,可惜郎有情, 妾无意,要打动一个女孩子的心,原来不是那么容易。”   这弦外之音,再明了不过了,崔皓怔了怔,一时竟不知接什么话好,满腔的寥落全都压在了微颤的短须上。   再多问,那就太直白了,崔皓有些神思恍恍的,最后,也不知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命崔适之送客。   临到门口,谢珣要见一见崔仙蕙,夏风燥热,崔府檐角下的铁马发出清脆声响,崔仙蕙却行动无声,一举一动,都那么标准。   “我临走前,崔娘子送我符袋寓平安之意,如今果真平安归来,这样东西,还是物归原主的好,多谢了。”谢珣把丝线束的符袋拿出,“海上生明月”几字,清丽淡然,崔仙蕙那颗心急急坠了下去,但面上却依旧从容,“送出去的东西,自然没有要回来的道理,宦海风波险恶,台主留着罢。”   她裙裾一荡,引谢珣往花园走,“我有件事,诚心想拜托台主。”   谢珣坦然颔首:“你说,只要我能办到能帮上忙。”   崔仙蕙神色一凛,止步驻足:“请台主答应阿爷愿意娶我。”   到底还是闺秀,这句说完,虽强自镇定,脸不可避免地红了,她看着谢珣那张讶然的脸,语速极快:   “请台主听我说完,我阿爷他,只怕时日不多了,积劳成疾,我虽是女儿,但我自幼受到的疼爱远甚兄长。我婚事未定,成他心头郁结,请相公假意应下来。若是阿爷能撑过这劫,我会悔婚;若是不能,”她眉宇间顿凝哀愁,“我要守孝,也自会退了跟台主的这桩婚事。”   “我知道,这实在是不情之请,也很荒唐。”崔仙蕙泪眼晶然,她拿帕子不着痕迹擦去,像是风眯了眼。   谢珣静默听完,望着眼前秀丽少女把脊背挺的很直,她素来四平八稳的脸上,有几分倔强的傻气,全然不似她平日留给他的印象了。她是个好姑娘,但世上好姑娘多了去,他谢珣总不能都娶回家中?   “崔娘子,我的名声一直不好,不知多少人暗地里忌恨我。所以,我无所谓舆情。但你出身清河崔氏,未出阁的姑娘,不能太想当然,这样,对你,对你的父亲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的足够委婉,崔仙蕙却很执拗:“我自己担着,台主既不在乎舆情,就请答应我。”   谢珣不愿意冷冰冰一张脸对着她,只能坦白:“我心里有人,有想娶的妻子,只不过,现在遇到些麻烦,一时娶不了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崔仙蕙脸色一白,轻声问:“是那位春娘子吗?”   两人有过短暂的交集,她明艳的容颜,娇俏的身姿,崔仙蕙记得春万里举手投足间的活泼。   “是她,你应该在老师家见过。”谢珣想到脱脱,一阵风来,几瓣繁花轰然飘落,热闹而绮丽,他唇角不觉弯起。   崔仙蕙心中凄然,微微笑道:“是我莽撞了,真是羞愧。”   从崔府出来,谢珣只觉压抑,无论如何,他都会拒绝。他一直都很擅长拒绝,无亲无友,刻薄冷酷,御史台的臣子就该像个孤臣,心甘情愿做天子的眼。但这回不同,崔皓是良臣是能臣,是天子也是他能信赖的,崔仙蕙没什么不好……若是从前,他没有遇到脱脱,也许,就真的会答应下来了。   拒绝别人,原来不见得痛快高兴。   西市里,脱脱用刀尖挑起块肥而不腻的炙肉,也不蘸佐料,往嘴里一送,香的呛人。她吃的满嘴油花子,又喝酒,骨咄在一旁看她吃的专心,也跟着喝,胡子上全是酒渍:   “要我说,婆娘嘛,就该找个汉子,生一堆娃娃,在家奶孩子多快活。”   他知道脱脱在等谢珣的消息,可自从回了长安,中书相公贵人多忘事,再没出现过,倒是御史台的人跟的怪紧,有个屁用?   “原来,你还奶过孩子啊?这么清楚,既然是个快活的事情,你回帐篷奶孩子好了。”脱脱睨他一眼,继续吃肉,“你真没出息,不关心你该得的钱,一个大男人,关心婆娘嫁汉子生娃娃,不害臊!”   骨咄“啧”了声:“那有什么?婆娘想汉子,汉子想婆娘,天经地义。”   脱脱从小五那里收了钱,很慷慨,连着请两人吃肉喝酒。但谢珣好像把她忘了,她咕嘟着嘴,恨恨地撕肉,一口下去,把自己噎了个半死。   首相遇刺的案子本已结案,朝廷跟成德翻脸,如今,又冒出平卢的证据,皇帝只能秘而不宣暂且压下。淮西打的不顺,崔皓病倒,朝堂上建议罢兵的臣子们叫嚷的很凶,皇帝在上头坐着,当做听不见,冷漠的睨着底下百官众生相。   唯独谢珣和盐铁转运副使陈异一言不发。   众人撺掇着谢珣:“中书相公不说句话吗?”陈异是财官,历来被长安的文官集团轻视,当他不过是替天子敛财的一条狗。士大夫怎么能只想着钱呢?大家对他嗤之以鼻。   他就算哑巴了,也没人在意。   但中书令不说话是几个意思?   皇帝身后鱼辅国幸灾乐祸地瞥着谢珣,横竖他自己现下不能立功,他中书相公又能好哪里去?解了东都之危,是本分,不解那就是无能,该轰出政事堂……鱼辅国在心里快活一遍,脸上拿出了几分与天子心情相得益彰的悲壮感。   “胜败是兵家常事,当务之急,是重新选择可堪大用的将帅,后方确保粮草,王师出征,没有一次战役失利就罢兵的道理。”谢珣三言两语把态度挑明,谏官不肯了,咄咄逼人义正言辞:   “谁人是可堪大用的将帅?朝廷要拿多少粮草给前线试错?敢问中书令,是不是要等到师疲财竭那天才肯罢手?”   “到那天了吗?”谢珣眉眼凌厉。   “中书令不到黄河不死心,却要拖着全天下的百姓……”   “别全天下了,”谢珣冷冷打断,“河北多年臣而不赋,淮西平卢亦如是,那里的百姓只知有节度使不知有朝廷,他们的赋税,跟朝廷半点关系都没有。”   皇帝听人吵的头疼,当即下旨贬黜了和谢珣针锋相对的右拾遗,让他滚出长安。右拾遗倒很有骨气,不待人驱,撩袍跪倒最后慷慨陈词了一番,抬脚走人。留下面面相觑的文官们,心里赞他一句好样的,面上,却没人再出声了。   下朝后,谢珣陈异被皇帝留后,其他人,退出了大殿依旧群情激奋,你一言,我一语,凑一起乱放炮,唾液飞完,悻悻地各回府衙视事。   “呦,户部这回被油煎的滋味看来很好,尚书还是这么精神呐。”   “说笑了说笑了,不过煎习惯了,皮糙肉厚,还能怎么样,干着呗,实在干不下去了,我自请外放岭南!”   一路上全是阴阳怪气。   脱脱等谢珣等到长毛,这天,终于在聒噪的蝉鸣声见到吉祥一脸油过来,被领到曲江谢珣的私宅,一进去,花木掩映,清幽阵阵,凉爽了不少。   “今年这季樱桃,台主卖了吗?”脱脱两只眼不忘乱溜,吉祥一哂,“春万里,你到什么时候都不忘钱的事,难得,不知该说你是天真烂漫,还是少根筋。”   脱脱心里骂他一句“酷吏”,盘算着自己日后还得在官署混,不好翻脸,于是把那张本要摆出“本仙女不屑和你扯淡,滚你娘的”的豪横面孔,变成了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的模样。   领到临水榭的亭子外,吉祥让她等着,远远的,她瞧见谢珣一身道袍,连幞头都省了,身上洁净的跟世外高人似的,自己倒好,热一身的香汗,远道而来,杵在这,跟个犯了错被罚站的蠢傻奴婢似的。   吉祥没多会过来好心说:“台主愿意见你,还不快去?”   跩个屁啊?脱脱疾步过去,先抖两下衣裙,把汗气散散,脆生生能屈能伸行了个礼,瞄过去一眼,谢珣正好从案头那抬眸,他淡淡道:   “看什么,没见过字吗?”   脱脱气窒,忽而笑了:“我要进御史台,我想当御史。”   “想通了?”谢珣继续埋首。   “对,我当上御史,第一件事就是弹劾你!”脱脱不平地瞪他,谢珣终于笑了,他用关爱蠢货的眼神温和注视她:   “你误会了可能,我招你进御史台,是缺个打杂的,你人机灵,跑个腿,跟个班,再合适不过。”   脱脱强忍住拿砚台砸死他的冲动,薄唇一咬:“你说什么?”   “你的事,我跟陛下回禀清楚了,”谢珣已经敛了神色,“你的六品官职恐怕还不到兑现的时候,至于两万贯钱,可以先赏了你。”   “为什么六品官职不能?陛下他是天子,天子的话,怎么能不算数呀?”脱脱心里先是一喜,却很快较起真来。又狐疑地直瞥他,“两万贯不是你拿自己的俸禄,偷给我的吧?”   “这里头太复杂,一时和你说不清楚。再者,朝廷用兵正需要钱,我就算暂时自己掏钱给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谢珣点点案头如山的文书,“你暂时不能回典客署了,只能来御史台,你要是不肯,就回家做个普通百姓朝廷也不会强求。春万里,你考虑一下。”   脱脱犹如五雷轰顶,急了眼:“我不要给你当老妈子!”   “那你想不想要六品官儿?”   脱脱眨眨眼,她想,她想的迫切,但又忍不住琢磨这是不是谢珣给她挖了个坑,去御史台才能得六品官儿?可她不想去伺候谢珣这尊佛,她记恨着他呢。于是,冷冷说:   “我不想和我厌恶的人天天打交道。”   “打时间长了,或许,”谢珣笑了下,“你觉得我这个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你放屁!”脱脱身子一扭,掣到了一边去。   “那看来,你是打算回家做平头小老百姓了,既然如此,那好,我尊重你。”谢珣脸上没半分要生气的样子,也没半分要挽留的意思。   脱脱很想一甩袖子,又怕谢珣不喊她,磨磨唧唧,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谢珣,试探说:“你额外给我加钱吗?”   正凝神盯着他那张嘴,等着听让人高兴的话,听谢珣静静道:   “春万里,到御史台来,日后,我哪怕是去上刀山,下火海,你也得跟着去了。” 第70章 、淮西乱(3)   脱脱难以置信地等着谢珣, 一脚踢在他案头,衣裙荡起:“你做什么春秋大梦?”   谢珣瞥过去一眼:“不会亏待你,这样不好吗?一来你自己有个着落, 二来也算你为国分忧了。”   脱脱冷笑着往他案边落座,讥讽不已:“我是愿意做官,但不愿跟着你。为国分忧, 这样的堂皇志向我没想过,我这种鸡脑子也想不到,只想着该我做的我好好做, 你少拿你那套压我。”   谢珣道:“不是压你,而是实情。长安城流内流外加一起五万人, 这里面, 有多少人是真正一心为国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会跟一个肚子都填不饱的人空谈社稷理想,但是, 拿了钱心里就得有把标尺,我是拿谁的钱, 我要站谁的立场,都是要想清楚的。”   说不完的大道理,脱脱哼了声:“我一直都清楚, 不用你啰嗦。”   “很好,你清楚就好。你如果是因为我而生气,大可不必, 你连户部的火炉子都敢跳,御史台又有什么可怕的?无论到哪个衙门,你都应该有我春万里什么都能干好,谁也不能小瞧我的志气, 你不能吗?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没本事呆御史台?”谢珣指节在案上轻扣了扣,对一脸怒气的脱脱微笑。   脱脱却根本没上当:“你要我去御史台当老妈子,老妈子要什么志气?我干的再好,也不过是个打扫庭院端茶倒水的老妈子。”   谢珣好整以暇看着她:“谁说让你当老妈子了,你这么聪明,心细如发,人又敏锐,当老妈子太屈才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脱脱蓦地警惕起来:“不用你谄媚,我自己知道自己的长处。”   谢珣失笑:“我用得着对你谄媚?”   脱脱两只眼转了半天,把利害盘算了一圈,继懊恼之后,脑子已经冷静下来,她睨着谢珣:他是中书相公,自己的去留都在他手里把攥着。   正一门心思盘算着,外头谢珣的僮仆匆匆到了门外,知道里面有客,也顾不得了,走进来说:   “陛下让郎君进宫。”   脱脱跟着一紧张:不会又哪里吃了个大败仗?   谢珣倒比她平静,丢句“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换衣裳进宫去了。   大殿里,静悄悄的,皇帝手抚着奏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谢珣上前施礼,皇帝回过神来,直接开口:   “魏博孙思贤上了道折子,替他儿子求公主。”   “陛下应该答应他。”谢珣也直截了当答道。   “不错,朕是这么想的,孙思贤在魏博根基不够稳,他清楚,只有紧紧依附朝廷,才是他的生存之道。他的几个族人,已经送到长安做官了,朕都满足他。”皇帝一双眼深沉又锐利,“你让礼部去选日子做准备。”   皇帝主意拿的很坚决,也很快,不过说完顿了一顿,“先瞒着安乐,否则,少不了又是一通闹。”   天子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初想要把公主塞给谢珣的那些旧话,谢珣也不提,而是说道:   “公主早晚要知道,瞒不了太久,臣愿意把这个消息亲自告诉她。”   两人之间的纠纠缠缠,拉扯不清,皇帝是明白的,眉头微微一拧:“你去?”   “对,臣去。”谢珣答道。   公主要下嫁魏博,事发突然,礼部接了旨意,兴兴头头议论一番拿出看家的本领,开始忙活起流程。但公主出降,开销是个大头,礼部不操心钱,只管排场,只管规矩,户部那边冷眼旁观着,算盘珠子打的震天响,盐铁副使陈异一张脸大伏天里跟雪窟窿似的,他没别的心思,脑子里只有怎么搞更多的钱这一档子事。   出乎意料的是,婚事的开销,皇帝决定从自己的私库中出,很想从简,但又为了显示对魏博的优渥,咬牙也要撑起。   谢珣来到公主府时,安乐人在凉屋。大伏天里,长安城里的达官贵人想破了头皮给自己纳凉。水车吱呀,流水带动起扇叶,冷风吹动着安乐艳丽繁复的衣襟,花一样的涟漪。   外面落英缤纷,热风一卷,再好的花也跟着萎靡不振了。安乐瞟几眼,等视线里出现那熟悉的一抹紫,眉眼中滑过不易察觉的冷,吩咐婢子:   “去,把冰块弄上来。”   人甫一进来,寒气森森,清凉过了头。   谢珣还是那副清朗端庄的模样,自从回京,安乐是第一次见他。这一眼,把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打量了个遍,没少胳膊,也没少腿,真可惜,安乐一脸的心无旁骛:   “许久不见,中书相公别来无恙?”   她钗横鬓斜的,一副要醒不醒的模样,脸上布着可疑的红晕。谢珣当然清楚她刚做过什么,也不戳穿,看婢子把布满冰块的胡床搬来,听安乐发话了:   “坐呀,中书相公,这么热。”   她的凉室引水上通屋顶,只听得耳边似有泉鸣,而檐下,则成道道水晶帘,犹如激瀑。正中央,雕了座冰山,更是冒着丝丝寒气,谢珣目光在胡床上定了定,撩袍坐下:   “公主想必风闻了。”   安乐嗤笑:“你说呢?”   谢珣也不跟她绕弯子:“公主有什么想法吗?”   尘埃落定的事,还来问自己,安乐道:“用的着这么虚伪吗?我有没有,重要吗?”   一双泠然的眼冷酷十足地盯着他,谢珣则说:“当然,公主必须是心甘情愿过去,而且,要像以前的寿康公主那样,潜移默化地影响魏博。”   “我要是能生个儿子,才不会叫他亲近朝廷,相反,我会教导他,任何人许诺的都不可信,只有靠自己。”安乐针锋相对,她含了口冰,再开口,白气缭绕,“我会嫁过去的,不会闹,也不会说什么,你放心好了,你不就是为这个来的吗?”   以为谢珣会气她前话,谁知道谢珣反倒平和,安乐微有愕然。   “那公主就守着自己的肚皮,看看,能不能生个儿子出来,再考虑怎么培养他跟朝廷作对。”谢珣云淡风轻,“奉天之变时,有老汉给我阿爷捧了碗粗饭,那是他苦苦省下的。阿爷没吃,呈给了先帝,我在想,就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田家老翁,也有心肝。可惜的是,这世上的禽、兽太多,不配为人的倒不少。”   谢珣目光移向艳光四射已经动怒的安乐,淡淡的,“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安抚你,也不是哄诱你,更没心情跟你讲什么道理。我只想告诉你,你是大周的公主,没了大周,你什么都不是。河北不是王化之地,谁的拳头硬,谁说话算数,如果节帅不能满足骄兵悍将们了,他们随时能换人杀人。在那种地方,没有些左右逢源的智慧,是过不下去的,纵然你贵为天之骄女,可他们眼里没这些。”   两人总是相谈甚不欢,安乐听着,忽然轻轻一笑,有点讽刺,又有点触动于心:“那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好自为之。”谢谢简明扼要答道,眉心微蹙,安乐定睛端详他半晌,似乎也没瞧出什么头绪,他的目光,清澈坦荡,说完这些人竟抬脚走了。   这算不算最后一次的不欢而散?安乐坐在那,望着紫色身影消失在水晶帘后,他出去了,离开这清凉世界又如入火门去了。   她心中攒聚的恨意越来越浓,手指发白,倏地松开衣角,把头昂起:“我早晚让你们都后悔。”   蝉鸣退了,落叶又满了渭水。日子晃的极快,宫中许久没听过如潮水般漫涌的祥乐,这天一响,穿着华丽吉服的安乐在众人簇拥下来和皇帝辞别。   太子也在,还有皇帝群龙无首的荒凉后宫,安乐讥诮扫过一眼,对上殷切似乎含泪的鱼辅国,不过微微一笑,说道:“阿翁保重。”   如花似锦的一片,像画轴似的的在眼前展开,绵延无尽,安乐撇下惺惺作态不知真假的宫眷们,到皇帝眼前,双眸泛泪,身子却挺的端庄无比,远远看上去,父慈子孝,再感人不过。   脱脱也在人群里,她幞头被哪个不长眼的碰歪了,伸手一扶,清炯炯的眼不忘紧盯着眼前热闹绚烂的一团。   她已经习惯御史台的日子了,举手投足间,很有御史台的气质。但此刻,她望着安乐精致的妆容,炫目的彩衣,头顶上的步摇金灿灿晃的人眼晕,便忍不住咬唇。再往上看,是长安万里无云高高的天,树上缠着丝绸呢……脱脱还是很贪爱这些漂亮东西,她看的出神。   尔后,人群里一阵骚动,紫袍玉带的谢珣亲自宣读了诏书,他的身后,站着左右仆射,可皇帝却正和陈异低头私语。群臣们揣摩着眼前场景,有不详预感,崔相公病情毫无起色,已经渐渐失语,政事堂里怕有人要新拜相,不是别人,正是令人瞧不起的财官。   再看陈异,又瘦又精,两只眼长的就一副商人气,大家纷纷摇头。   送嫁的将军高头大马在前面,马缰修饰的亦是锦绣,时辰一到,安乐不急着启程,而是招来鱼辅国,当着皇帝的面,毫无避讳。   她人在驾前,纱帷拂动,掠过她美丽的衣衫,她对鱼辅国道:“阿翁,我要走了,”余光轻轻扫了一圈,“谢珣圣眷愈隆,他很得意,你要记得时刻提醒阿爷,这天平可不能歪,文官武将都不是能托付身家的人。阿翁是什么人物,连这个毛头小子都拿不下吗?”她一努嘴儿,是太子的方向,“他也记恨阿翁,阿翁可想好了,他要是荣登大宝,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鱼辅国不断点头,以示明了,紧跟着哀叹一声:“殿下往魏博去,要珍重,河北那个地方是龙潭虎穴。”   说着,把她小时候爱玩的蝈蝈笼子掏出来,“殿下,你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要是想家了,就看看这个。”   安乐无动于衷,也许吧,眼前这个老阉人对自己有那么一点两点真情,她笑了笑,目光垂下:“难为阿翁你还留着这个。”   鱼辅国把笼子往她耳朵旁一送:“殿下,你听听。”   笼子里还装着蝈蝈,大白天的,只有些窸窣响动。安乐闻言不过无所谓的神情,一点没有怀旧的情绪:“已经不是幼时的那只蝈蝈了,阿翁。”   鱼辅国知道她心里定对皇帝有怨气,劝了两句,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不过,到底是父女,有再大怨气,公主日后想清楚了也该体谅自己的阿爷,鱼辅国如是想,暗松口气。   安乐接过笼子,道了谢,人端端正正往车里一坐,再瞥眼远处的谢珣,呵,好一个神气的中书相公。她收回目光,冲前头的引礼官和护送的将军一颔首,车驾动了。   队伍徐徐蠕动着,脱脱被人挤的几乎站立不稳,在宫人撒下漫天铜钱雨时她没去抢,而是留意到公主的马车上滚出一个东西,透着纱幕,两人目光对上,安乐高高在上,不过扯了下嘴角。   脱脱倒不怯,等目光错开,一低头,将那个蝈蝈笼子捡起,满腹狐疑。笼子做的质朴可爱,她晃了晃,又打开往里一瞧,调皮地一碰蝈蝈的触须,她嘻了声。   忽然变了神情,拎裙快跑,费力拨拉着人群,想把东西还回去。   安乐一侧眸,看她那个滑稽样儿,红唇轻启:   “我不要了,你要是想要就赏你了。”   看着茫然发愣的脱脱,她尖锐一笑:“你也就只配要我不要的,谢珣没和你说过吗?”   什么鬼?脱脱听得一知半解,看着队伍走远,她又挤回来,瞧着百官一个个目光放远在送公主,皇帝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谢珣为首在那站着。   她一溜小跑靠近,把笼子拿给他看:“公主刚才丢的,说不要了。”   这么一露手,被眼尖没离场的小黄门瞧见,犹犹豫豫凑过来,觑个不停。   谢珣沾都没沾:“我对她的东西没兴趣,怎么,你感兴趣?”   一个笼子而已,脱脱嘁了声,直接丢到他怀里:“我才不稀罕。”眼睛气鼓鼓瞪着他,突然明白了安乐的话,瞧他,俊朗的脸,颀长的身材,一身紫袍要多金贵有多金贵,脱脱带着针尖似的扯嘴一笑,“她不要的,我更不要,你这个怨妇。”   说完,撒开脚丫子扭头去找崔适之的身影,谢珣皱眉看着她消融在人群里,不易察觉摇了摇头,她活干的极认真,但嘴有毒,从进御史台的第一天起就放不完的刀子,对自己完全做到了目中无人。   他把笼子随意一丢,小黄门看在眼中,趁其不备,连忙从爆了一地的爆竹堆里捡起,吹了吹,怀踹着往内宫去了。 第71章 、淮西乱(4)   鱼辅国见到蝈蝈笼子时, 很意外,小黄门凑他耳朵旁嘀咕一圈,鱼辅国冷了脸, 轻哼了声,嘴上并没说什么。   自公主嫁后,魏博增兵淮西, 然而淮西北线西线苗头并不见好转,满打满算,朝廷投入淮西的兵力已达九万, 不是个小数目。这九万人,打个淮西, 胜一时, 败一时, 拖拖拉拉,眼见寒冬已至, 雪花飘飞,还是毫无头绪。   无奈之下, 皇帝又进行人事变动,换将换帅,提高淮西降将待遇, 但凡投降者,加官进爵,封户赏钱。   年底两个月, 是度支比部最忙的时候,人来人往,鸡飞狗跳,大家因为钱的事都一副十分不耐烦的模样。脱脱跟着御史台的计吏来核销经费, 踩一脚的雪,在门口跺两下脚,脱靴子进来了。   红泥小火炉,上头却没酒,不知是不是里头人声气太大,屋子里格外躁。   “前线九万张嘴,你以为吃空气的吗?军马是吃空气的吗?牲畜是吃空气的吗?”   “怎么还是你?去岁就说你们典客署得换人,能派个脑子清楚的来吗?”   两部没有与人为善一说,一开口,像喷了胡椒粉,脱脱见到典客署的老熟人,倍觉亲切,刚要报之一个友好的微笑,被上头一声炸吼霹断了。   还是尚书省的聪明,几个计吏宁肯在外头喝冷风禀寒昼话凤阁兰台的八卦,也不提早排队进来挨骂。   一屋子大男人味儿,脱脱出来时,深深吸进一口冰凉寒气,才觉肺腑清明。耳旁余音不散,尽是噼里啪啦的珠算声、呵斥声--不过对御史台的人,态度还是十分克制的。   天气冷,她多加了几件衣服,回到台中,搓搓手,顶着一头碎琼进来,轻飘飘一掸,心里盘算着该去西市买顶新毡帽了,又暖和又漂亮的那种。   谢珣紫貂加身,一身贵气,旁边火炉子的光映在他英挺的两道长眉上,微微那么一皱,脱脱就知道他又看到令人不爽的文书了。   本来么,年底也是御史台最忙的时候,各路监察御史的奏表比雪花还密地飞回长安城。   放眼整个朝廷,这个时令,只有秘书省能做到抱炉抠脚其乐无穷了,脱脱叹口气,用标准的官腔回了话。   谢珣在揉眉心。   “台主,淮西的战事什么时候能结束呀?”脱脱试探瞧他,眼尾一乜。   谢珣心事重重,没有立即搭话,脱脱心里不大高兴,等片刻,又问一遍,见谢珣还是不搭理自己,不好发火,悻悻道:   “我去忙了。”   谢珣这才莞尔抬首:“春万里,你人长大了,能控制情绪了。”   狗屁哩,脱脱忍不住嚷嚷:“我是看相公天天为钱愁的掉毛,我不是傻子,没点儿眼色。”   “什么叫愁的掉毛,我是西郊的狗吗?还掉毛?”谢珣轻笑了声,放下手头文书,倒拿起茶碾子,辘辘推起来。   脱脱嘻嘻直笑,歪着头:“快过年了,淮西的战事开春能完吗?”   “不能。”   她“哦”了声,盘算着年关估计朝廷也没什么赏赐了,有些惆怅,听外头风雪扑簌簌地直打窗,不由呢喃:   “这么冷,前线的人怎么过冬呀?”   谢珣手底停了下,眉心拢着:“御寒的棉衣不够,战事打了大半年,口粮已经减到七分饱。若是再拖大半年,可能就会减到六分,五分。”   脱脱呆了一瞬:“那,那最后是不是要减到两三分?”   “不会,到那个地步,”谢珣抬眸看看她,“就该哗变了,都要完。”   都要完。   脱脱头皮一阵发麻,凑过来,不知不觉跪坐到他眼前,认真道:   “我自己算了笔账,一辆运输粮草的太平车得四头牛拉,一天至多五十里的行程,一头牛,要吃三束草。从黄河北岸出发到前线,那是六百余里的路程,太平车一来一回加上中间逗留大营的天数大概是三十余天,这么一算,一头牛就得近百束草。这是草料不说,太平车的脚钱是三十文,九万将士,那得大几千的太平车供应,这一笔费用,北线基本都落在东都洛阳的百姓头上,太耗民力,也太伤朝廷的财力。”   她两只眼,亮亮得盯着谢珣,“要是淮西战事胜了,朝廷还得拿出很多的钱财来封赏,我知道,你是朝廷主战的鹰派,圣人肯定会赏赐你的,你可能会推辞,但别人不会呀,国库有那么多钱吗?”   “没有。”谢珣嗓音冷淡。   “是呀,没有,所以朝廷又得加重赋税,钱还是从老百姓手里出,”脱脱鼻腔里哼了声,抱胸看他,“你就不能想想法子,从达官贵人手里抠点钱?”   不等谢珣说话,她眼睛里有了点揶揄的味道:“我差点忘了,谢台主也是有无数家资的人。”   谢珣毫不在意她的讥讽,神色很平和:“我就是把家当都捐了,也不过杯水车薪。你以为朝廷没有作为吗?崔相公所作的计簿,你还记得吗?”   “记得。”   “如今户部、度支、盐铁三司每一季度的出纳,都要到政事堂来汇报,老师在时,财权就已经正式由首相把控。以往,这个权力独立于相权之外,很多事情,就容易产生矛盾,影响效率。这点,崔相公功不可没,你以为朝廷里的人,还真的都是个个饱食终日的混账?陛下江南裁军,改动两税法,这都是朝廷付出的努力,能做的做了,不能做的尽力争取。你满脑子突发奇想,上来就想从百官身上抠钱,是长久之道吗?”   谢珣耐心说完,意味深长瞥她几眼:“天子是和百官共治天下,有些事,天子也做不了主。”   脱脱悄悄闭上了嘴,有些丧气地垂下脑袋,窸窣起身,谢珣的声音却忽然温柔几分:   “你很细心,军需上的账目你算的很细致,日后,做个钱谷吏本事是有的。”   “你瞧不起钱谷吏吗?”脱脱不高兴地白他一眼。   谢珣态度暧昧,有点模棱两可:“只要能为朝廷做事,怎么都说的过去。”   这就是他的毛病了,脱脱知道谢珣心底是本能的瞧不上钱谷吏,不过是理智告诉他,朝廷需要这样的人才。   仿佛瞧出她的不痛快,谢珣笑笑,伸手递给她一个钱袋,脱脱接了,沉甸甸的。她狐疑地瞅瞅他:   “干什么?”   “你小孩子家,进了腊月,要过年,难免嘴馋眼馋,这是长官赏你的,拿去罢。”   脱脱倒不客气,朝怀里一掖,打个官腔:“多谢台主。”   她施了一礼,推开门,瞬间被冷风噎了个正着,人哆嗦下,听身后谢珣轻声道:   “脱脱,等春天来了,我们成亲吧。”   什么?脱脱几乎是惊怒回眸,一对上谢珣那双眼,她噗嗤笑了,阴阳怪气的:   “谁要嫁给你?你别不要脸了。”   谢珣置若罔闻,指了下炉子上的剑南烧春,已经被烘得酒香四溢:“不喝一蛊再走?”   天寒地冻,脱脱手指头因为台中事务繁重,不觉生了冻疮,在这屋里被烘烤半日早起了热,发痒呢。她搓了几下,咽咽口水,装的一脸面色凝重走回来,把门带上。   酒一入喉,是何等的畅意痛快,五脏六腑都跟着热气腾腾一片。脱脱装模作样说道:   “你不要太无耻了,我跟你,只有国事要谈。”   快到散衙的时辰,谢珣活动了下筋骨,他眼睫长,眉峰凌厉,看人时总显得格外专注又带着难言的威慑。此刻,望着脱脱,眉眼异常柔和:   “你这几个月,在御史台锻炼的不错,能吃苦,很自觉,是个当官的好料。”   “那是当然,还用你说?”脱脱眼睛里不禁流露一抹得意,“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我没来时就知道御史台什么德性,我春万里无论被搁到哪个衙门,都一样出色。”   那副自吹自擂的神情,简直和十五岁时的春万里别无二致,办事成熟几分,性子却还是那么奔放又娇蛮。   钲声落下,叠着谢珣的声音:“和我一起在御史台做事,感觉不好吗?”   脱脱咂摸着小酒,在回味,眼波那么一荡,不自觉带上股妩媚:“我拿钱做事,守规矩而已,谢台主不要总这么自我感觉上天。”   “我觉得很好。”谢珣把尚膳局特意给他送来的饭菜从里间端出,放炉子上热起来,“有几道小菜,看看喜不喜欢吃。”   “你不吃吗?”脱脱两眼倏地发光,克制了下,开口问他。   “我得跟相公们一起吃,这都是你的了。”谢珣净了手,把案头略收拾一番。   “陈异拜相了,”脱脱拿筷子的手忽然停下,“他是财官,现在很得陛下器重,”说着,脸上神情复杂,“崔相公还会好吗?他好了,还会回政事堂吗?”   她从崔适之每日平静镇定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又不能时时打听。   “不会了,崔相公撑不过这个冬天了。”谢珣回答的干脆。   脱脱立刻觉得喉咙眼堵满,她有些难受,崔相公是文相公的好友,文相公惨死,崔相公很快要病死,当初说好君臣共创千秋大业的相公们,转眼就凋零。她很少会觉得忧伤,但此刻,略显忧伤地看看谢珣。   皇帝不仅新增了宰相,翰林院也新进了人,叫令狐牧的翰林学士,成了新的内相,君臣脾气很相投。   围绕在皇帝身边的近臣,除却谢珣,不觉间已经悄然换成了一批新的面孔。   没了文抱玉,也没了崔皓。连左右仆射都一个回老家丁忧,一个告了假。   “我听说,令狐学士跟你政见不同。他这个人,锋芒很盛的。”脱脱瓮声瓮气道,“我听崔适之说的,反正,你没文相公崔相公都在时自在了吧?”   谢珣竟承认了,丝毫不掩饰:“对,很正常,就算大家都主战,每个人侧重点也可能不一样,也有可能引发矛盾。文相崔相不在了,”他眉心动了动,那个表情,说不出是什么意思,“我该做什么做什么。”   “那你会结党吗?找些帮手。”脱脱直愣愣问他。   谢珣笑了:“不结,我自己一党,要不然,你跟我一党如何?”   脱脱茫然摇头:“不,我也是自己一党的,就我自己,我没亲人了。”   说的谢珣心里一刺,他走过来,轻轻握住那双柔软的手,指腹那里,因为在御史台这几个月勤于书写,磨出了薄茧--她字进步了许多,只不过是跟崔适之学的。   还有硬硬的冻疮。   “淮西的事,如果久拖不胜,我会上表请求挂帅,你嫁给我吧,好歹,给我谢家留个后。哪怕有一日我殉国了,你将来也可以告诉孩子,他的父亲纵然有百般缺点,但至少还是个正直清白的人,无愧于国,有愧于家,请他原谅。”   他像是玩笑,又很严肃,脱脱惊疑地从他手里挣出来,心突突直跳:“我不……”她不什么,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第一回 听谢珣说起这样的话,人有点懵然,香喷喷的饭菜也不香了,很生气地推开他,“我才不要当寡妇,我这么年轻貌美,呸呸呸!”   她噌的站起,一张小脸,沾染了酒晕:“你爱找谁留种找谁,我不干!”   谢珣只是微微笑,把一双新手套给她:“给你冻疮膏,你没按时抹吗?”   脱脱心烦意乱,打掉手套:“你想殉国流芳百世是你的事,你拉着我做什么,我只想好好活着。真可笑,我跟你可什么关系也没有。”她急着撇清,有点心虚地瞥了谢珣一眼,暗道万一朝廷完蛋,我最多不去做伪官,也算忠心了,要我殉国?我还没活够哩。   如此真情实意想了一通,唯恐谢珣逼她表态,忙把门一拉,也不管风雪大小,一头扑进了苍茫的银色世界里。 第72章 、淮西乱(5)   雪落得紧, 风一过,卷了漫天的飞絮似的沫子眯人眼。   平卢节度使归道临得知官军攻下了凌云栅,他有些惊愕, 把云鹤追急急招来,指着舆图,很是不快:   “朝廷的人马已经兵临殷河, 凌云栅这道屏障没了,下一步,可就要打到郾城了。”   云鹤追微微含笑, 归道临是个阴险的草包,唯一可取之处, 便是能听见人言。身为人主, 自己是蠢货不要紧, 关键是知道听聪明人的话。归道临火烧河阴转运院时的自负已不在,此刻, 颇有些畏葸的意思,云鹤追道:   “节帅要是担忧, 不如试探下朝廷的态度。”   “怎么试探?”归道临眉头一拧。   云鹤追看看外头的大雪,兀自笑了,也是这样的大雪纷飞时令, 他离开河北,投奔了归道临。天下何其大,只要他想, 没有去不了的地方。   “节帅知道这回朝廷怎么破天荒有了进度的吗?眼见又是新的一年,皇帝急了,让阉人带了两千空白告身,谁能立功, 阉人这就能大笔一挥当场填了告身,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一仗,是打的鸡血。”   轻描淡写几句话带过去,云鹤追还是很闲适的口气,拨拉了下铜箸,火盆更旺:   “节帅既然如此忧心,可以试探下朝廷,如何?”   归道临摸着宠妾刚给他修剪的短须,有点发愁:   “试探了又如何?谢珣坏了我火烧东都的计划,又杀我平卢那么些勇士,回去只怕早在皇帝跟前说了我无数坏话,再有文抱玉这笔账,皇帝和谢珣迟早会来打平卢,只恨我跟淮西中间隔着宣武的郑岩!”   “郑岩是淮西战事的总都统,他手下四州,光军马就有八千匹,粮草无数,经营有二十年了。这个人,虽不至于有自立门户的心思,但拥兵自重这个算盘还是打着的,”云鹤追慢条斯理剖析着,“他拖的越久,朝廷越离不开他,郑岩可不想速战速决。”   归道临望着火苗沉思。   云鹤追心里嗤笑,双手一张,在火光上轻轻烘烤:“节帅何必杞人忧天,想那么远。朝廷打一个淮西,尚且焦头烂额,谁胜谁负不好说。节帅先上个表吧,就说自己愿意进奉以资军需,朝廷正缺钱,我敢打赌,皇帝不但会要了节帅的钱,还会给节帅加官进爵。”   说的归道临心里一动,蓦地哈哈大笑,心情转佳:“我听云公子的。”   旁边,沉默煎茶的李横波始终没发话,等云鹤追一走,归道临的手顺了顺她乌黑的秀发:“别忙了。”   李横波把一盏热茶捧给他,头一偏,躲开了归道临的手。他哼哼一笑,有点悻然:   “何必这么倔呢?”   李横波面无表情,把头发拢起:“我说过了,对节帅会一生忠诚,节帅什么女人没有,又何必总惦记我一个残余之人?”   她面容依旧姣好,冷漠间,别有一番清愁,归道临虽然好色但没有勉强女人的习惯,话头一转,谈起正事。   “我想让云鹤追去试探下淮西陈少阳的态度,官军逼近郾城,形势大好,我不知道现在陈少阳是什么想法。”   屋里,还留着云鹤追衣袍上浸染的沉香,李横波嫌恶地一掸衣襟,她告诉归道临:   “云鹤追这个人,很不老实,巧言令色之徒,是有真本事,但不得不防。”   归道临轻慢一扯嘴角:“是生了颗虎胆,刺杀文抱玉这样的主意,是一般人能敢想的吗?不过,他是无源之水,一个孤穷之人,唯一能靠上的也就是这儿了。”他手指了指脑袋,“我这就把他派淮西去。”   说完,归道临目光森然扫过云鹤追坐过的蒲垫,“他敢动一点歪心思,我随时都能弄死他。”   归道临脸上的神情,李横波又熟悉又陌生,来不及恍惚,外面有人进来传递消息,归道临匆匆把竹筒中的书函取出,浏览完毕,忽然笑起来:   “有意思,太子的人都出马了,连东宫都尚且不再避嫌,可见,皇帝手里是真无人可用了!”   临近年关,太子詹事李岳上表要求奔赴淮西西线战场,北线在大将李清泉的带领之下虽胜了一场,但西线却接连一败涂地,朝廷已经三易主帅。   李横波默默看完书函,很平板地回应归道临征询的目光:“李岳的父亲,是先帝年间名将李盛,曾在奉天之变中击败当时的幽州军,收复长安,迎回天子。当年庙貌如故,说的就是李岳的父亲。”   一听是李盛的儿子,归道临表情有些复杂,“老子英雄儿未必好汉,他爹是名将,他做太子詹事,不过是个闲职,我看这不过是东宫想借机出头,不知哪个谋士给他出了这么个主意,不足为惧。”   这些话,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李横波,归道临满不在乎把书函举手烧了。   李横波站起身,一拱手:“属下愿亲自往西线去打探军情。”   天寒地冻的,归道临很诧异,旋即笑道:“何必去吃这个苦头,你已经帮我不少,新年了,好生过个年吧。”   似乎对这样的关怀毫不领情,李横波只是摇头:“云鹤追太狡猾,他固然能成事,也能坏事,若是有异动,我替节帅去会会陈少阳,还请节帅为我手书一封私函,算是我见陈少阳的凭证。”   归道临稍一犹豫,虽然答应下来,但还是提了句:“之前,文抱玉刚死,长安传回消息说,崔皓想亲自往前线来,皇帝没允许。你觉得,要是这么打下去,朝廷会不会派他们的中书令出马?”   李横波完全不理会这样的试探,要了私函,转身走进大雪中,她一身黑衣,归道临打开了窗户在那瞧她,衣袂翩飞,当真是孤绝又冷清,无垠天地间的一点鸦色而已。   新年刚过,东宫的太子詹事李岳成为西线新的将帅,临行前,太子在东宫为他践行。   “我本打算着,开春了,和常侍还能一起同游曲江。这一去,愿常侍在淮西也能得见一年新春色。”   太子语带双关,殷切望着李岳,李岳笑着把酒一饮而尽,太子见状,也甚是豪气地一盏见底。   “殿下不必为我忧心,我自有定论。此一行,一为国家,二为殿下,于公于私我李岳都愿意拼一次。”   太子踯躅片刻:“做太子詹事,到底是委屈了卿。”   李岳叹气,却十分坦荡:“倒谈不上委屈,只是,这确实是个清贵闲职,我不愿就这么过下去,如今国家有难,也正是建功立业报效陛下的大好时机,殿下勿要多虑,请珍重自己。”   太子望着外头一片晴光,空气依旧干冷干冷的,他出半晌神,终于慢慢点了点头:“孤知道了。”   若在平时,东宫的人如此张扬,定会引得皇帝十分不快。然而,眼见西线士气低迷,军心涣散,主帅换了一茬又一茬不见起色,朝廷实在找不出合适人选来主持军政。李岳自告奋勇,皇帝没有立即答应谢珣的上表,而是准许了李岳的请求。   东宫的人上前线,在长安引起的波澜不大不小,百官们在年后头一次上朝的道上八卦个不停。   等到数月后,身在唐州的李岳开始上表请求增兵。   春日迟迟,长安隐约有了点春的意思,曲江有冰融的迹象,百姓们已经跃跃欲试想往外溜达。脱脱托腮望着窗子发呆,御史台没有四季,墨绿的老柏,就没变过颜色。   风一吹,脱脱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还是冷。   谢珣人在正堂,不知几时从脱脱窗前经过,鬼魅一般,点了点窗棂:“走,我去看看你的生财之道。”   脱脱一下灵醒,警觉盯着他,开始装傻:“我有什么生财之道?”   不等他答话,立马气急败坏指着他鼻子道:“你真坏,陛下没答应你挂帅,你就开始打歪主意,想骗我的钱!”   谢珣冲她笑了笑:“我早晚得去,只是时机未到。春万里,你说对了,我是打你的主意,听说你生钱有道,想学学,还望你不吝赐教。”   啧啧,真是越有钱还越想着钱,脱脱揶揄瞧了眼谢珣那张贪得无厌的脸,板起面孔:“我穷死了,有钱还会留御史台做牛做马?谢台主听谁说我……”   一想到黑心的御史台无孔不入,小五……脱脱话没说完,望着谢珣似笑非笑的眼,冷声问:   “你这么高兴干什么?朝廷现在正愁粮草,中书相公还能笑的出来?”   谢珣并不生气,一抖身上披风,抬头看看阳光,道:“走吧,趁今日晴光好,金光门外有块不毛之地,我听说,你打算买下来。”   脱脱像猫被揪住了尾巴,一蹦老高,袍摆差点绊脚:“狗官,你想干什么?!”   她正一肚子闷气。   “脸那么臭干什么,还因为官道种树的事吗?”谢珣示意她出来,他是长官,脱脱在署衙里不得不低声下气服从。   钲声已响,谢珣干脆解了两匹马,先带脱脱到市集汤饼铺子,街上熙熙攘攘的,天冷,脱脱呵手,跺了两下脚。看店家把大锅盖一掀,浓郁的香气便滚滚直上,她指着旁边的胡饼,眼尾一翘:   “我要夹肉的!肥瘦都要!”   谢珣摸出通宝,笑道:“多吃些,吃好喝好有力气给朝廷干活。”脱脱欢天喜地接过饼,哧溜哧溜配着热汤,不时发出满足的喟叹声,谢珣看着她,忍不住说:   “你是姑娘家,好歹注意些仪态。”   脱脱双脚乱翘,腮帮子高高鼓起:“我穿的就是男人衣裳,又不是要紧人物,这么斯文做什么?你想斯文,回你家斯文去呀?”   谢珣莞尔而已,不再多言。   一路上,脱脱打着饱嗝儿,随他到金光门外,很不满地指着官道两边的槐树说:   “槐米产量多低,等盛夏叫太阳晒,十斤出不果果了一斤。”说完,很不屑地乜他,“你是相公,自然不懂这些。”   “官道种槐树,不是为了产槐米的。什么地方种什么树,都有讲究。《尚书》里说,太社惟松,东社惟柏,南社惟梓,西社惟栗,北社惟槐。各有各的寓意,你进言建议改种榆树,这种事,不是我一人说了算,即使要改变,也需要时间。”谢珣语气十分温和,“你很适合做官儿,要真给你个县令当当,绝对能造福一方百姓。”   脱脱红唇一撇:“这算什么?我年纪小时,遇着春荒,就往嘴里揉榆钱儿,又香又甜,你们朱门绣户不知人间饥饱,怎么会知道多种榆树,那是救命的功业。”   “藩镇种的是榆树?”谢珣问。   “记不清是在哪儿了,但不是藩镇的治所。”脱脱正色道,“相公是中书令,百官之首,这些细枝末节照理说,不该相公操心,但相公应该虚怀若谷,能听进去良言。我人微言轻,但说的句句在理,你不能置之不理,否则,我会瞧不起你的。”   “我听进去了。”谢珣很肯定地回答道,笑了笑,“我怕被你看不起呢。”   脱脱哼哼的,目光一转,下了马,重拾警惕:“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金光门外的这片空地,杂草丛生,瓦砾遍地,三两只野狗讪讪地夹着尾巴从里头跑过,很怕人。   “你打算跟官府买下这片田?”谢珣持鞭一指,脱脱看瞒不过,腰一挺,白晃晃的日头打在她晶莹剔透的小脸上,额头绒毛镶了层光圈,十分可爱。   “是呀,没人要,闲着也是闲着,我想花钱买了,官府也乐得卖。”   “你买不成了。”谢珣言简意赅。   脱脱睁圆了一双明眸:“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跟户部的人打过招呼,这块地方,要划成御史台的公田。”   脱脱气得上前直踩他脚:“你,你抢我生意!”   “于公,你是御史台的人,于私,你是我的人,有什么好商机,我们夫妻俩应该齐心协力才对,分什么你我?”谢珣负手而立,淡淡道,一脸的波澜不惊。   脱脱要气疯了,她苦心孤诣想出的生钱点子,轻而易举就被谢珣抢了去,如何不恼,冲他嚷嚷道:   “谁跟你是夫妻,我要跟通宝做夫妻,凭什么御史台占我这个便宜?御史台的公田早该划好的,为什么划我的!”   谢珣注视着她,看她声嘶力竭,小脸已经涨的通红。   “我跟陛下提了,求他赐婚,陛下虽然不高兴但还是答应了我。春万里,你只能嫁给我了,我已经想好,在我去淮西前成婚,你要抗旨吗?”   他静静说完,没脸没皮一笑,“别气了,不如你跟我细说说,怎么处理这块荒地?” 第73章 、淮西乱(6)   脱脱一门心思在挣钱上, 听谢珣如此说,薄薄的眼皮几乎飞起来:   “你有病呀,谁要嫁给你啦?”   她说着就要上马, “我要请求见陛下,我不愿嫁给你!”   谢珣眼疾手快,把她拦腰抱回来, 拉扯间,脱脱的浑脱帽掉了,谢珣弯腰捡起, 仔细掸了一掸,重新给她戴上:   “陛下没那么闲, 五品以上才能有机会见他, 你真想见陛下?”   脱脱气急败坏把帽子拽下, 朝他脑袋上一砸:“你不要脸!我不管,我要想办法见陛下。”   “这不难, ”谢珣一把接住了帽子,唇角含着笑, “你嫁给我,做个一品诰命夫人,就可以见到陛下了。”   脱脱大失所望, 就差扑上去咬谢珣了:“一品诰命夫人是不错,可我不想当你的一品夫人。”把脑袋一偏,眼波轻蔑地在谢珣身上流转来去, “古人都知道匈奴未破,何以为家,你倒好,满脑子只想着女人, 我呸!”   呸完了,心里嘀咕一圈子,悄悄瞥谢珣脸色,忽又笑嘻嘻地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那我总要面圣谢恩吧?”   谢珣看她那狡黠神色,当然清楚脱脱不知道在搞什么花花肠子,却还是答应了:   “的确应该谢恩。”   脱脱眼睛跟着一亮,小脸寒霜尽褪,又一副笑靥如花的样子了。她背起手,溜溜达达往前走了几步,似笑似谑:   “这地我不买了,我无权无势的,哪里敢跟御史台抢?”   谢珣与她并肩而立:“你本来是怎么打算的?”   脱脱手一伸,眼皮动都不动,谢珣倒很了解她把腰间钱袋子直接往她手里一丢,脱脱轻巧接住,掂了掂,不耐烦道:   “两个问题,你问吧。”   “为何选中金光门?风水好?”谢珣也不跟她啰嗦,脱脱小嘴一抿,勾起抹笑:   “你瞎吗?金光门是西域客商进入西市的门户,很有优势,当然,只有我火眼金睛看出它潜力无限,否则,也不会荒那么多年了。”   谢珣习惯她说话呛人,只是点头:“既然这不知荒多少年了,要清理起来,怕是一时半刻不能解决。御史台用人紧俏,就是一般的杂役也没功夫来做这些事,你打算上哪儿找这么多人干这个活儿?你这么小气,恐怕也不舍得出这么多佣金。”   脱脱也不气,挥斥方遒地一指:“我会在这四周竖起一排竹竿,吊上大箩筐。”   “干什么?”   脱脱气定神闲摊摊手:“谢台主,两个问题你问完了,欲知后事,你得加钱。”   谢珣似乎对后事也没兴趣了,说道:“这片公田归你管了,春万里,从今天开始,你做御史台管钱令史的副手。我没别的要求,公田所得的资财,你不要偷摸拿去给我放高利贷祸害人就可以了。”   突如其来的惊喜几乎砸晕脱脱,她最爱管家了,但这丝毫不能冲淡谢珣最后一句话招来的怒气:   “我偏放!”   “你不跟我唱反调看来能死,随你吧,别把自己憋死了。”谢珣利索上了马,一扯缰绳,脱脱见他还骑着如电,黑亮反光,不忘挖苦他,“哦,难怪谢台主说话阴阳怪气,我都忘了,心上人嫁魏博当大帅夫人去了,只能睹马思人,你才真的要憋死了。”   谢珣低头,黑眸凝视着脱脱粉白的小脸,早春风寒,吹的她脸颊微微有些红,他仿佛没听见她刚才说了什么,而是问:   “你小姑娘家,哪里来那么大热情?我问过小五,你托他卖玉带,赚了笔钱,够你再做买卖的本钱了。”   桃花眼眯的像猫,脱脱却不再看他,扭过脸,一双明眸闪闪发光望向西坠的太阳:   “我发过誓,我春万里绝不会再挨饿挨冻,牛马有脚,鸟有翅膀,我这么聪明,一定可以不让自己再过的那么苦!”   风扑簌簌地吹,她秀致的小脸被日光照的蒙上一层金,脱脱也利落上马,腰板一挺,眼尾睨出道得意又不屑的余光:   “能配上我春万里的男人,必是个盖世英雄,经天纬地的大丈夫,谢珣,你是吗?”   说完,一声轻叱,策马洒然而去。   谢珣望着她远去的纤挺身影,像望着一枚皎洁初升的月亮,他笑笑,当即跟了上去。   脱脱接手了公田,俨然二当家,从台中挑了两人,带来布置。她洋洋洒洒写了张告示:凡将乱石掷满箩筐者,赏百文。   竹竿高,箩筐小,过往百姓立马涌过来做这无本的买卖。不过三日,从早到晚,荒地拾掇干净了得百文钱者却不多。脱脱一副一切皆在意料之中的神情,等一场雨后,高高兴兴跑到政事堂去找谢珣。   谢珣正在堂批,本朝太子既不监国,中书相公的堂批也就仅次于天子下的诏令,十分要紧,当前战事紧张,谢珣每日经手的卷宗高达六七百份,时间久了,难免要揉眉心。   “下官见过中书相公。”脱脱脆生生说道,很习惯谢珣头也不抬忙事,知道他能一心二用自顾说道,“下官把金光门那片地方收拾妥当了,在西市雇了人,围成牛羊圈,免费供贩卖牲畜的商人歇脚用。”   脱脱把单子递过去:“这是雇人的脚力钱,不多。”   谢珣看都没看:“小事就不要来烦我了。”   脱脱嘴巴一嘟:“我自己先垫上的,虽说,请的是老熟人小五和骨咄干的这活儿,可总不能白使唤人。”   看谢珣没什么反应,脱脱清清嗓音:“我算清楚这笔账了,一年后,这片公田每年大概能有三四百万贯进账。”   谢珣难得抬起了眼,唇边带笑:“这么多?”   脱脱得意地快要踮起脚来了,红唇一翘:“只要是我想到的点子,没有不挣钱的。”   “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到平康坊去?”   她出乎意外的平静:“来钱快,我那个时候只想快,等不起。”   再谈及李横波,她的恨意似乎没那么浓烈了,只是变得更深沉,她什么都没忘,文相公不会白死,脱脱默默地想。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圣人谢恩?”她赶紧问道。   她不知道,皇帝压根没答应这桩婚事,一句“你老师的事情什么时候真正结案你什么时候婚娶”,堵的谢珣无话可说。   他争取来的,也不过是战事平定再行婚娶。   打完淮西还有平卢,打完平卢还有河北,谢珣不知道战事真正结束在哪一天,也不知道脱脱的青春可以蹉跎到哪一天,他又有什么理由让一个女孩子在等待中消耗青春,更何况,眼前人尚且没有丝毫要等他的意思。   “陛下那边不必了,事情多。”谢珣淡淡道,“我再等等李岳的消息,最迟暮春就往淮西去。”   “我不会跟你去的!”脱脱立刻嚷嚷起来。   她跟他斗嘴时,总是格外青春有活力,谢珣重新落笔,长睫垂下:“不会让你跟我去的,先前是和你玩笑。”   这下轮到脱脱愣住了。   外头军报加急送进来,吉祥捧着跪到眼前,一双眼,有点期待地看着谢珣。   谢珣甩开书函,快速一览,一直微拢的眉心舒展开来:“李岳捉住了陈少阳手下的一名悍将代豪生,打算剜他心肝,以振士气。”   吉祥大喜:“台主,这是好事,西线在淮西连吃败仗,这样一来,必定能鼓舞士心!”   谢珣打了个手势,吉祥便把监察御史搜集到的淮西情报册取出,摊开到他眼前。   “代豪生这个人,不是淮西人。”谢珣翻阅着淮西将领的花名册,若有所思,“他本是原来淮西南安州军的一名偏将,被陈少奇活捉,却没被杀,反得重用。”   “所以他才会视陈少阳为再生父母,替他卖命,台主,”脱脱见机插话,“别杀这个人,他既然是悍将知道报效陈少阳,可见是个有血性的汉子。李将军要杀他,他可不会怕,不如学陈少阳再给他一回生路,他了解淮西军,要是能为官军所用,为李将军出谋划策,不更好吗?”   吉祥诧异地瞥了她两眼,脱脱不理会,知道他心里看不起自己一个女人在这里长篇大论,但她才不管,抓住机会总要表现自己。   “留一个降将,是要担风险的,杀了不可惜,能鼓舞持续低迷的士气也不失为良策这样也最安全。”吉祥不着痕迹地反驳了他,脱脱没否认,却坚持道,“是,你这么说固然有理,但只要接纳了他,他肯定会想着抓紧立功以示忠心。士为知己者死,我敢打赌,代豪生是这种人,所以才会跟了陈少阳。现在,官军更加礼遇他,他只会肝脑涂地地回报。而且,陛下下了旨意,要给降将赏钱加官,代豪生虽是生擒,不是主动投降,但不杀他,反而善待他,更能争取人心。”   吉祥辩无可辩,只好看向谢珣:“台主,要怎么回复李将军?”   “不妨一试。”谢珣啜了口茶,润润喉咙,显然是赞同脱脱所说,吉祥面色不佳,不甘心提醒说,“台主,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怎能置喙军国大事?”   脱脱不服气道:“是轮不到我置喙,但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台主不仅仅是台主,还是国朝的中书相公,哪怕是一介草民,如果说的有道理,就应该听取。”   吉祥无奈一笑,等谢珣写好堂批,又匆匆去了。   等又只剩他两人,脱脱脸上那抹得意克制地留在嘴角:“下官愿意谏言,要是应了我的话,中书相公得给下官赏赐。”   “开口闭口要钱,你太贪心了。”谢珣毫不客气道。   脱脱笑眯眯的:“话不是这样的,下官没相公这么高尚,没钱激励着,长此以往,未免寒心,有什么话也不想说了,说了既要担风险,还没好处,干嘛说呢?”   油嘴滑舌的,很有京官的风范了,谢珣这回却正色教育了她:   “春万里,你这么做当然无可厚非,但你既然跟着我,就不能跟别人一样。你是御史台的人,一举一动,要有别于其他署衙,你可以圆融一些,但我身为你的长官,不希望你日复一日毫无长进。”   果然,脱脱不高兴了:“我讨厌你这个样子。”   “我知道,没几个人喜欢我。”谢珣道,“不差你一个讨厌我,你好好想想吧,到底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官儿。”   脱脱扭头就要走,谢珣喊住她,丢了盒口脂膏子过来:“春日干燥,每天话那么多,嘴都掉皮了。”   脱脱并未很有骨气的扔回去,而是一搭眼,发现是御赐宝物,涂上去,又滋润又漂亮,何乐而不为,她才不会跟好东西过不去。   不争气地揣好,哼笑两声:“我话多,我俗气,我钻钱眼里,可中书相公还是爱我爱的不行,巴巴的想娶我,不是吗?”   “是。”谢珣坦荡承认。   脱脱撇撇嘴:“可我不爱你了,也不想嫁给你,你要是娶了我,我就出去和一万八千个男人睡觉,好高兴呀!”   说完,十分快活地跑了出来。   谢珣的回函到李岳手里时,代豪生被五花大绑捆在了木桩上,磨刀的小卒子正卖力哼哧,呸的一声,吐掌心两口唾沫,跃跃欲试的,就等剜人心肝了。   太阳出来,早春有那么点暖气儿,但不明显,被风一掺和,脸上还是清凌凌的。营中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人一脸恨意,手里长矛在地上点的震天响:   “杀!杀!杀!”   代豪生赤着上身,肌肉贲起,一张脸上是毫无惧意,冷眼睨着走过来的李岳,道:   “要杀要剐,请君自便。”   旁边,李岳的主薄已经替朝廷呵斥了他半晌,代豪生一句没反驳,坚毅的脸上只有视死如归。李岳打量他半晌,忽而笑道:   “将军果然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来人,给将军松绑。”   众人错愕,随即,忿忿不平抗议,李岳一挥手,示意人安静下来,给代豪生松了绑,携起他手,在不解又愤恨的目光中进了中军大帐。   “将军原就是朝廷的人,阴差阳错的,到了淮西那里。不过,乱世中,鸟择良木而栖,人之常情。今我大周天子,自践祚以来,励精图治,选贤任能,自有一番胸襟抱负。我听说,淮西陈少阳为政苛刻,不许人言,老百姓们都不敢说话,以至于道路以目。这样的人,焉能长久?”   李岳娓娓道来,言辞恳切,亲自为他斟了一碗酒。代豪生见他如此礼遇,心头一热,将自己数十载前被陈少阳所擒,后又为淮西效力的事情和盘托出,说到动情处,两眼泛红,李岳见状,不动声色将官军的军装和兵器一并放到他眼前:   “我敬将军知恩图报,不过,陈少阳终究是不恤百姓的乱臣贼子,将军可愿弃暗投明,”他手朝长安方向一拱,“为我圣天子擒贼平叛,以造太平?”   代豪生单膝一跪,热泪长流道:“我本已怀必死之心,今得李帅活命,无以为报,愿赴汤蹈火以死相报!”   李岳忙把他搀扶起来,命他换了衣裳,走到帐前,手指一撩,仅漏一窄缝而已:   “将士们见我放你,多有不服,你不必太放心上。”   言外之意,代豪生虽是武人却也明白,于是说道:   “请李帅许我做捉生将,如今,守着文城栅的曹琳手下有五千兵马,是陈少阳的左膀右臂,他手下有个裨将叫李绣,此人有勇有谋,既是心腹大将又是献策谋士,只要能生擒了他,曹琳自会不战而降。”   一番话说完,李岳一双淡褐色的眼眸微透喜悦:“好!我这就下令移营,静候将军活捉李绣!”   把代豪生放出,主薄忧心忡忡跟着李岳,皱眉道:“李帅这样会不会太冒险了?”   “这是中书相公拿的主意,我本要杀他,可和代豪生一番交谈下来,我觉得,此险可冒,和相公的看法倒不谋而合了。不急,”李岳挑帘看看外头走动的兵卒,“传我军令,移营吴房县!” 第74章 、淮西乱(7)   十日后, 代豪生抓住李绣轻视官军的心理,带一队轻骑,埋伏突袭, 活捉了李绣。   文城栅的主将曹琳得知消息后,辗转难眠,李绣是他最重要的帮手, 李绣素轻狂自负,动辄带一队人马径自去骚扰官军,官军也向来怵他。没想到, 这一次,竟中埋伏被人擒住。思来想去, 曹琳独上女墙, 远眺西衔的日落如血, 颇有种孤掌难鸣,难以为继的寂寥之感, 他喊来主簿,商量一番, 遣人给李岳送去了书函。   书函一到,李岳随后率军至文城栅西北三里处扎营,招来众将, 商议曹琳受降一事。唐州刺史自告奋勇愿带七千甲兵入城,李岳琢磨片刻,答应下来:   “你是一方长官, 招降曹琳也够了。”   刺史当即整队准备入城,鼓声大躁,旌旗飘展,官军气势如虹, 放眼望去,已有萋萋芳草探头,连成一片薄雾似的青纱,朦胧鲜嫩。柳枝款款摆动着婀娜腰肢,吐芽轻曳,李岳目送队伍远去,想起太子的话,不禁叹道:   “又见一年好春景。”   队伍抵达城下,刺史高踞马背,大声喊话,见墙头淮西军肃整冷淡,也无人出来应话,喊半天,才探出个脑袋,问:   “来者何人?”   刺史见对方磨叽,已是不快,绷着脸道:“唐州刺史沈文成!”   女墙上又沉寂下来,沈文成凝目望了半晌,倏地一惊,只见女墙上忽布上了黑压压的弓箭手:   诈降!   不妙,不妙!沈文成惊出一头冷汗,当即下令后退,一时间,文城栅女墙上流矢如雨,沈文成一面指挥队伍,一面吩咐牙将:   “快,快去报给李帅,就说曹琳诈降!”   中军大帐里,接到急报,诸将哗然,尤其代豪生一脸的惴惴不安,此刻奋然说:“属下愿去文城栅!”   李岳撩袍不动,沉思半日,波澜不惊对众人笑道:“莫慌,我知道曹琳的心思,看来是嫌沈文成分量轻了,走,我亲自去招降他。”   语落,众人忙拉劝不止,李岳不为所动,换好朝廷官服,很快策马来到文城栅下,命人喊话。   果然,墙头箭雨骤歇,有人伸长了脖子朝下张望,辨认良久,问道:   “为首的可是左散骑常侍李常侍?”   李岳朗声应道:“是我。”   城头一阵轻微骚动,小卒转告曹琳:“是李常侍!”   曹琳喜出望外,忙约束了军队,只身一人,出了城门走到李岳马前,深深拜倒:   “罪臣曹琳拜见常侍。”   李岳含笑下马,扶起曹琳,手抚着他脊背温和说道:“长安的天子等你这么做很久了。”   曹琳面色微红,讪讪赔罪几句,五千兵马随即受降。李岳率军入城,不急着看曹琳奉上的名册,反而问起淮西将士们的父母健在与否,统计出来,凡父母健在者,皆得一份粟帛,他人在高台,对众人道:   “这是长安天子的恩赐,陛下说,尔等皆为吾之臣民,勿弃骨肉。”   底下跪地谢恩哭泣成片。   李岳看在眼中,微微一笑,安顿好淮西将士,才对曹琳说:“陛下有过旨意,但凡率一城归顺者,册封郡王,封户赏钱。我已写好上表,想必,朝廷的封赏很快就会落实,曹将军静候佳音即可。”   曹琳闻言,感激不已,又要跪谢被李岳一把拦下:“将军若是愿意,留我帐下如何?只要蔡州城一下,朝廷收复淮西就是朝夕之间的事了。”   既然归顺朝廷,自然要一心立功,曹琳内心何尝不迫切,然而此刻,听了李岳推心置腹的一番话后,苦笑说:   “承蒙李帅青眼有加,某愿效力帐下,只不过,要想夺取淮西重镇蔡州城,就必须得到骁将程佑,只单单靠某和代豪生李绣恐怕难能拿下。”   一个将领,愿意承认自己才能不够,十分难得,李岳拍了拍他肩头:“既然如此,愿闻其详。”   就在西线的捷报传回长安时,北线主帅李清泉决定渡过殷河,攻打郾城。   长安城里,气氛松快不少。   脱脱叉着腰,正在指挥一群没爹没娘的孩子搬运风干了的牛羊粪。三月初的长安,暖气翻涌,东风熏然,道旁开成一片桃红李白的世界,自然而然的,牲畜的粪便也被暖风一激,酿出说臭不臭,说酸不酸的一股浓郁味道。   脱脱小手扇个不停,眉头紧皱,今日休沐也没功夫往曲江踏青赏花,而是巡逻起种下去的果树、刚造好的花房,养蜂子的人在眼皮子底下忙来忙去。   “好累呀!”脱脱娇嗔地对着空气说道。   骨咄从她身边经过,摇头说:“你真奇怪,当初嫌弃我们回鹘那边有牛羊骚气,你这会儿怎么不嫌骚了?”   脱脱眼皮一动:“你们那是永世不得翻身的骚,我这里算什么?做一回堆肥的生意而已,大部分卖了出去,只留些滋养果树鲜花,等果子结了,花开了,蜂子把蜜一采,还是个香喷喷的园子,你懂什么?土蛮子!”   原先只是被骂蛮子,如今多个“土”字,骨咄好笑地看着脱脱那张神采飞扬的小脸,忽的凑近,作势嗅了下:   “啧啧,你都骚了。”   这一下,大大惹恼了脱脱,抓起榔头要打骨咄,骨咄连忙摆手:“你自己闻闻,风带来的,都浸你裙子里了。”   混账!裙子是新做的,犹如榴火燃时,更衬的她那张妩媚鲜活的小脸如花似玉,脱脱把榔头一扔,真的闻了闻,哎呀,不好,好像真的沾了点似有若无的骚臭。   她镇定地掸了一掸,站到风口,把香球拿出挂在腰间,环佩叮咚作响,啐骨咄两口,瞧见两个台中庶仆往园子来,两人嘀嘀咕咕,不知叽哝些什么。   一脸忧色。   脱脱跑过来问道:“怎么了,是前线又出大事了吗?”   其中一个摇头:“不是,今日崔御史当值,家里来人把他喊回去了,好像崔相公不行了。”   脱脱一颗心直坠,急道:“怎么会呢?天都暖和起来了,不是说熬过冬天就好了的吗?”   “前两天,一阵倒春寒,你不懂,这上了年岁的人就怕乍冷还寒的时令,每年这个时候,都有病人熬不过去。”   这是怎么了?长安已经是个桃红柳绿,莺歌燕舞的模样,崔相公是不是已经没有生机欣赏这袅袅的晴光了?脱脱有些惘然,拎起裙子爬上毛驴,不跟着谢珣,她依旧是长安城里没资格骑马的人。   顶头迎上从谢府出来的谢珣,他穿寻常道袍,神情也很寻常。脱脱下驴急了,险些摔下,被谢珣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了腰:   “毛毛躁躁的做什么?”   “你要去崔府吗?”脱脱忽闪着眼,“我听说,崔相公不好了。”   “嗯,我是正要去。”谢珣松开她,方才温香软玉一入怀,他人就几乎把持不住,心猿意马的,旷那么久,要说不想她绝对不可能,稍微有些亲密接触,就恨不得剥了碍事的衣裳,把人压在身下。   他知道那个滋味,又甜又软,钻心噬骨。   脱脱狐疑地瞅着他,踮起脚,捏住谢珣下颌,强迫他对着自己的脸:“你怎么看起来不伤心?”   这件事,他早有准备,他也不是喜欢把情绪挂在脸上的人,谢珣轻轻握住她细腻手指:   “崔相公早晚有这一天,能挺过这个冬天,已是不易。即便缠绵榻上,他还是坚持做了户部的一些事,崔相公太劳累了。”   说到这,谢珣眼中方闪过不易察觉的黯淡。   脱脱默然,她向来不喜欢沉重的话题,手挪开,忽道:“你说陛下答应了赐婚,是假的吧?”   谢珣不动声色答道:“不是。”   “你别骗我了,要是真的,你早张罗起来了。我又不愿意嫁你,你何必跟我说这个谎呢?”脱脱冷嗤一声。   “我没说谎。”谢珣刚伸手,想把她洒落的一缕青丝挂到耳后,脱脱甩开了,定定看着他:   “你娶小崔娘子吧。”   谢珣脸色也不好看了:“这个事,恐怕你不能做我的主。”   脱脱捻着裙带,姿态优美,风吹着她,像凌然欲飞的小仙子似的:“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听说淮西想求和,我猜,这是陈少阳的缓兵之计而已,到时官军一撤他缓过来了还会故态复萌。所以,恐怕你还是得去淮西。去之前,你应该给谢家留个种,你自己说的。”   假装没听懂她的揶揄,谢珣望着她上翘的眼角,道:“除了你,我没打算把种留谁肚子里。”   脱脱对他这么粗白也不以为意,摇摇头:“我追问过崔适之,你拒绝了崔相公。这不对,他鞠躬尽瘁为国,放不下女儿,你如果真的不想相公死不瞑目,就该答应他,门第模样,家资品性,小崔娘子跟你无一处不配,你别想着我了,我不会嫁给你的。”   说完,她轻盈一跳,人在驴背上冲谢珣浅浅一笑:“我说的都是正经话,不是置气,也不是为了让你不痛快。只因为,我心里不好受,我知道文相崔相对于国家来说都是一等一的能臣良臣,他都到这个地步了,你应该让他走的安心。”   谢珣被说的怒火中烧,冷笑问:“看不出,春万里什么时候如此深明大义了?这可不像你。”   脱脱心平气和地摸了摸驴子,眼皮垂下:“对呀,我就是一个最自私的俗人,这么做,可不是出于高风亮节。只求心安,怕神明怪罪我,消灾而已。”   谢珣冷淡瞧着她,她衣裙落花般漾动,红的刺目,永远跟团火似的,烧着他的心。   “崔相公不至于女儿未嫁就死不瞑目,我对于他来说,能君臣齐心把削藩大业完成,才是最重要的。儿女私情的事,轮不到你操心。”谢珣冷冷丢下几句,纵身上马,如电也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硬往脱脱的毛驴身上靠,谢珣制止,如电却躁动不安。   他忽的一笑,扯着辔头:“看来,我们的缘分注定是断不了的。”   脱脱厌恶地瞥他一眼,拍着毛驴:“快走,有不要脸的想仗势强、暴你,快跑!”   谢珣紧紧扯住如电,下颌一抬,一字一句道:“春万里,我非你不娶。”   他硬生生调了个头,一扬鞭,如电终于跑动起来,风似的朝崔府方向奔去。   崔府里,已经有隐约哭声,谢珣赶到时,围在崔皓榻前的亲属自发散开,崔皓气若游丝,见到谢珣,目光艰难一动,崔适之会意把零散的文稿交给了谢珣。   崔皓已经难能开口,唯有目光游走,传达意图。   屋里只剩了抹泪的夫人、一双儿女和谢珣。   谢珣见他嘴唇蠕动,便俯下身,贴到了那苍白的唇边。   “我……不能再进一次政事堂,中书相公……”   谢珣握紧他的手,低声道,“崔相放心,无论多难,我一定会走到底的。”   崔皓长长吐出口气,手颤抖着,伸在半空,是对着崔仙蕙的方向。她含泪过来,握住了父亲的手,察觉到一股惊人的力度--崔皓把她的手放到了谢珣掌中,那双浑浊的病眼,忽也迸发出形容不出的渴切,那么亮,那么焦灼,直愣愣地对上谢珣的眼睛。   谢珣从没见过崔皓这样的眼神,渴求已经不足以形容了,是乞求,他不再是五姓高门的宰相,只是一个弥留的父亲。   谢珣心跳迅疾,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掌中,崔仙蕙的一只柔荑战栗不止,她在极力控制着自己,没有哭出声。   “小谢……”崔皓似是太过焦急,竟挤出两个字来,谢珣微怔,被崔皓这么灼灼地盯着,第一回 觉得自己承受不住他人逼视目光,他扫过崔皓花白的胡须、松弛的皮肤、褶皱丛生的脸颊,恍惚间,想到文抱玉,是了,老师连苍老的机会都没有。   一股难言的令人心碎的情愫涌上来,谢珣在崔皓一眨不眨的目光里终于缓缓颔首:   “我会照顾好小娘子,相公勿忧。”   他分明察觉到手腕上力道骤然一松,听崔仙蕙爆出撕心裂肺的哭泣:   “阿爷!” 第75章 、淮西乱(8)   崔府的哭声是彻底响起来了, 报丧、下葬、拟谥……后头一堆事等着崔维之去打理。他俊逸的脸只是有些苍白,谢珣不便逗留,告辞说: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尽管开口。”   崔维之道谢:“恕下官不能亲自送相公。”   “不必。”谢珣朝屋里看了眼伏在榻边兀自哭泣不住的崔仙蕙,话到嘴边,觉得此刻说不合适, 先撩袍出来了。   庭院哭声此起彼伏,出了门,便都隔在高墙大院里了。谢珣回头凝望, 墙头伸出一枝堆雪似的繁花,错落间, 映着一抹瓦蓝苍穹, 风吹花落, 他若有所思伫立许久,才打马离去。   文抱玉的忌日还未到, 谢珣还是买了纸钱蜡烛,一路驱马, 往陵园来。守墓的老庶仆看到那抹熟悉的黑影,忙蹒跚而来,迎接谢珣:   “相公, 有个小娘子也来祭拜,人没走呢。”   谢珣微讶,文抱玉下葬时规格极高, 丧礼盛大,但葬于长安却只是暂时的。老师生前说过,愿百年身后再归北邙,偃师是他的故土。   在东都时, 谢珣连去一趟北邙山的功夫都没有。   这个时令的北邙,群山莽莽,正逢春风,也该如长安一般绿意盈眼。谢珣把马栓好,洁净的衣摆上沾了些许风尘,他走过去,一眼便看到脱脱。   熏熏春风中,她换了件素色襦裙,这不像她,她总是爱穿鲜艳夺目的衣裳,像璀璨的玫瑰。此刻,却默默挥着扫帚,清扫并不存在的落叶,仿佛一点也没察觉到谢珣的到来。   谢珣端详她良久。   脱脱把果子蜜饯摆好,烧了把纸钱,最后规规矩矩在墓前跪拜,轻声道:   “阿爷,我还是想这么喊相公,别嫌弃我。我来时,台主去了崔相公家,他怕是不行了,我不知道人死了是不是能够相聚。希望能吧,这样,你们旧友再相逢,也许能高兴点儿。你会高兴吗?”   一想到迄今这坟墓下都只有文抱玉的身子,而无头颅,她就忍不住打寒噤。脱脱自幼从不爱发悲音,人很矛盾,陵园里,青柏成荫,唯闻鸟语,是个极肃穆庄重的地方。她不该轻松,但又不喜欢哭哭啼啼,眼圈虽微微红了些,但枝上一动,有鸟踩着飞了出去,引得她不由回眸:是文相公听到我的话了吗?   但这一回眸,那些没聚起的泪水,瞬间消散了。   她有些恼怒地瞪着谢珣:“你来做什么?”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自己一点也不占理。她眼睛一眨,眉头微微挑着,不让自己看起来有半分想哭的意思:   “你不是在崔相公家吗?”   “人走了。”谢珣把祭品放到碑前,深深一拜。   脱脱愣住,小脸有一瞬变得犹如冰雪般冷肃。   谢珣再起身,神色却很平淡:“你不是第一次来了吧?”   春风轻吟,松枝低垂,脱脱一张脸在日头下像是没有血色的白,她蛮横道:“要你管。”   “也好,你既然也在。”谢珣揽住她腰,使劲一用力,拥着脱脱和自己一道跪在了文抱玉的碑前。   脱脱挣扎,谢珣钳制住了她,一双乌黑的眸子紧盯住脱脱:“有些话,我当着老师的面说清楚。”   “有什么好说的?”脱脱目中怒火灼灼,她想起什么,又不愿意碰触只想快跑。   “老师本该是我们的证婚人,若他在,也许,现在你都是当娘的人了。”谢珣沉沉道,他出神地望着脱脱明媚的面孔,“我答应过你,你沉冤得雪,我就辞官,绝不反悔。”   脱脱哂笑不已:“你不是查清楚了吗?洛阳的事情忘啦?谢珣,怎么没见你辞官呢?”   她报复似的一抬明眸,手中折的柳枝,故意一甩,啪地抽在了谢珣的脸上。他脸白,顿时起一层浮红,格外醒目。   见谢珣不躲不动,脱脱冷笑,扭身把他搁置一旁的马鞭捡起,面无表情问:   “你怎么不说话了?”   “老师的事并没有结束,你再给我些时间。”谢珣平静说。   脱脱捏着乌鞭,点点头:“好,你要当着文相公的面说什么?”   “给你赔罪。”谢珣缓缓站起,双手在胸前一折,很郑重的礼,他语气真诚而低沉,“珣错怪误判春娘子,万般有罪,皆在我一人。”   脱脱小脸倔强又冷淡,不屑一顾。   “我不接受。”   谢珣道:“没关系,来日方长,我们相处的时间还很多,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我这个人,并不是你想的那么差劲,也许,有些可取之处。”   “呸”脱脱狠狠啐他一口,“你心黑手狠,我不需要再了解你。”   说着,一双眼熠熠生辉瞧向苍翠的绿影,很是振作,“我会亲手杀了李横波,替文相公报仇,和你无关。文相公在天之灵看着我呢,他一定会保佑我,我相信。”   谢珣郑重其事的态度在她眼里,不值得一提,她想的很远,很远很远,远到未来的日子里压根就没谢珣的位置,他到底在自作多情什么?   一回头,看谢珣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脱脱微微笑了:   “你觉得对不起我是不是?”   “是。”   她眼中凝霜:“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痛吗?痛的我想着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谢珣还只是默默看着她。   脱脱兜空甩了一记响鞭,她手臂好了,还是那么灵活,那么柔韧:   “想赔罪,态度就诚恳些,喏,当着文相公我阿爷的面。”   谢珣很平静问道:“你想我怎么赔罪?”   “你把衣裳脱了。”脱脱命令道,脸很冷。   谢珣没有反驳,夹杂草木清香的柔风徐徐吹动着他的袍角,眉目浓郁,但却十分坦然--他把玉带解开,露出紧致光洁的上身。   脱脱目光直白,丝毫不羞,肆无忌惮地在他肌肤上着意打量了,她笑笑,马鞭在掌心掂了掂:   “你转过身去。”   谢珣便转过了身。   脱脱的目光忽就变得锐利无比,一扬手,鞭影直落,谢珣肩头赫然多了道红痕。她红唇紧闭,咬着牙,一鞭又一鞭反复抽打在谢珣身上,红痕叠加,他动也不动,也无呻、吟,人像雪松那般挺拔立着,看的脱脱越发恼火,下手毫不留情,胸腔中郁结的恨意一股脑儿全都发泄了出来。   额头沁汗,她小脸亮晶晶一片,终于,力气用尽,轻喘不止。   “你回头,看着我。”脱脱鞭子一丢,下颌猛地抬高。   谢珣的脸颊微微泛红,他眉毛上也有了汗意,神色不变:“痛快了吗?”   伤痕鲜红刺目,血珠子渗出来了,脱脱嘴角一扯,走上前,把腰间扁银壶一解,残酒全都泼了上去。   果然,谢珣闷哼了声,隐忍不发,只是轻轻拧了下眉头。很快,豆大的汗从额头滴落下来。   “疼吗?”她毫不怜惜地问。   谢珣稳稳心神:“怕是不及你受过的痛。”   “你知道就好,”脱脱嘴角扬起蔑然的笑,“公事上,我听你的,我也敬你是中书相公。但私情上,我跟你是平等的,我爱过你,没什么不能承认的。至于你爱不爱我,我已经不稀罕了,现在,你我真正扯平了,文相公作证。”   “我还爱着你,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谢珣身上如遭火灼,一句话说完,汗似雨下。   脱脱知道他在忍痛,揶揄道:“那是你的事了,中书相公。”她一脚踢开碍事的马鞭,重新跪到碑前,磕了两个头,潇洒离去。   谢珣没有追她,只是目送,有飞鸟从林中惊起,滑过天际,连带着她的身影一道很快消失了。   淮西事未平,崔皓病逝,皇帝很悲痛,遣鱼辅国代自己吊唁,下诏赏赐财物,又命礼部拟出谥号。这个时候,谢珣却因连日操劳罕有地病倒了,夜间忽起高热,头重脚轻,他肩头伤有一处化脓,疼的厉害,夜不能寐索性撑着过问户部事。   台中很担忧御史大夫英年早逝,虽平日暗地里不知腹诽过多少次黑心长官,但眼见他憔悴,却当真心慌。吉祥捧着药,在昏昏烛光中,看医官给谢珣换纱布。   谢珣疼的皱眉:她果然奸诈,肩头抽的重复这一处伤的最重。   思绪却很快飘远,不知她当初在破败的崇化坊一人是怎么熬过来的,谢珣脸色雪白,望着烛光出神。   前线传回军报,淮西陈少阳准备和朝廷议和,想必写给天子的上表很快就能投递到长安。谢珣不知是思虑,还是伤痛,眉棱骨一跳一跳的,回过神,喝下碗药,对吉祥道:   “你把户部的册薄,还有李岳前几日的书函拿来。”   吉祥劝道:“台主,别看了,陈少阳这个时候服软,我看朝会上不大妙,台主还是养养精神留给宣政殿的朝会吧。”   谢珣浑身无力,今日全程参加完崔相公的葬礼,已近虚脱。此刻,烧的两颊嫣红,嘴唇却带着病态的白,人没了昔日的凌厉冷淡,倒显出几分颓败,是吉祥没见过的。   看谢珣执着,吉祥只好把东西摆上,退出来给他换茶的空档,发现值房灯亮着,熟悉的剪影那么一闪,吉祥转身走了过去。   他一来,动静不小,脱脱的瞌睡虫立刻惊飞了,一抬头,哼了声悻悻坐端正,暗道没有比御史台当值再苦命的事情了,抠脚都不能。   “台主病得七死八活,春万里,你倒好跟没事人一样,去,你去伺候台主。”   脱脱对吉祥半夜来发号施令十分不满,却笑盈盈的,没心没肺:“很重吗?会死吗?哎呀,谢台主要是不幸早逝,我一定到凶肆给他置办个漂漂亮亮的花圈。”   吉祥冷眼扫过去,“春万里,我以往高看你了,第一回 见你换作姑娘装扮当真惊艳,少有的美人。又看你机灵聪慧,虽说身份配不上谢台主,但还算是个佳人。如今看,”他哼了声,“罢了,难听话我不说了,于公,你的长官提携你,爱护你,他生了病你都当去探望,你既然盼着他死,就在这盼着吧。台主怎么看上你的?放着那么好的小崔娘子不要。”   门又被带上了,哗啦作响,御史台里寂静无声,唯有灯火点缀。   脱脱愣怔着,仿佛不知道吉祥已经走了,红唇几乎咬烂,喃喃道:“那你们去找小崔娘子照顾他呀,找我做什么?”   正堂里,谢珣歪在榻上,勉强看完最后一卷,阖目休憩了。朦胧间,一股熟悉的清甜萦绕近身,他懒洋洋的,凭直觉捉住了一只不安分的小手,鼻音沉沉:   “脱脱,是你吗?”   脱脱端详他半晌了,心里鄙夷,大男人挨了几鞭子也好意思就病倒啦?亏是御史大夫,上个酷刑,岂不是真的要死?她恶作剧似的在他肩头一按,谢珣疼的倏地睁眼。   咦,看起来真的不太好呢,脱脱歪头望着他,有点心虚。   “你不要想讹我,”她旋即理直气壮说道,“我当初比你这厉害多了,也没见我要死要活,而且,你是自愿让我打的,不关我的事。”   狼心狗肺的语气,简直让人想揍她。   谢珣轻笑,语气虚弱:“没怪你,是我最近公务太多,的确不关你的事。”   “陈少阳有动作了,态度变的很快,我怀疑,是有人给他出了这个主意跟长安谈。”他轻吁口气,“也许,云鹤追和李横波已经在淮西了。”   脱脱顿时精神抖擞,再不困了:“你要去淮西吗?”   “嗯,拿下淮西,才有机会打平卢,杀师之仇,我不会假手他人。”谢珣虽病得虚弱,但咬字清晰。   脱脱有些发呆,她目光游移不定,望过去,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在病中还是那么英俊呀,也还是那么坚毅。她心里嘀咕着:我又不知道打你几鞭子会这样……   听谢珣呼吸有些急促,不太情愿问道,“你是不是难受呀?”   谢珣笑:“是呀。”   “难受死你好了,”脱脱立马接口,谢珣那两道笑吟吟的目光却一直盘旋在自己脸上,温柔,平和,她被看的发热,一个激灵,人忽的凑上去,气息不稳,幽幽说:   “那我亲亲你好不好?亲亲你,你就不疼啦!” 第76章 、淮西乱(9)   一边挑逗, 一双手也没闲着,拨开谢珣领口,滑进去, 抚着他滚烫胸膛便把柔软的唇瓣迎了上去。   脱脱很强势,小舌头长驱直入,没卷两下, 皱眉推开呼吸不稳的谢珣,他的眼黑亮异常,因脱脱突然停止亲吻略有不满:   “怎么不继续了?”   脱脱直撇嘴:“你嘴巴好苦呀, ”说着连呸几声,“你是不是吃药啦?苦死了, 我不想亲你了, 你还是洗洗睡吧。”   她要走, 谢珣手一拽,脱脱嘤咛娇哼了声跌进他怀抱, 手指乱戳:“你嘴巴太苦啦。”   谢珣低下头,想找到她的嘴唇, 脱脱左躲右躲,嘻嘻直笑,直到谢珣朝她唇上狠狠一吮, 呼吸滚烫地说:   “对,我太苦了,所以得求春娘子这抹了蜜的唇渡我一点甜。”   “你烧的可真不轻, ”脱脱觉得他呼出的气息烫人,摸摸他的脸,秀眉那么得意一挑,娇滴滴瞧着谢珣, “小可怜,我就赏你一点甜头。”   她有恃无恐地捧起他的脸,拿唇瓣先蹭了几下,舌尖微露,一点一点舔谢珣唇角,不忘笑问,“我甜不甜呀?”   谢珣心火燎原的,按捺不住一波一波涌动的情愫,声音像黏着她:“甜。”   “比樱桃甜吗?比荔枝甜吗?”脱脱撑起身,舔他眉毛,再移一些,舔他乌浓的睫毛,谢珣的眼里便是湿漉漉的情意,他笑了笑,脱脱忽然在他鼻子上轻轻咬了一口,气哼哼说:   “我咬死你。”   话虽这么说着,可热乎乎红彤彤的小脸蛋儿却紧贴住了他的脸,谢珣的脸和呼吸一样烫,他忍不住蹭蹭她,像怀抱着一只柔软却又狡猾的狸猫。   脱脱身子往下一滑,对准他脖颈,狠狠给了一口,留下鲜红牙印,明眸闪烁:“你还敢不敢欺负我?”   谢珣把她往怀里箍,脸却深深埋在她胸前,呢喃道:“我会对你好的,其实,我对你心意没变过,老师的事情一度让我以为我跟你不可能了。你不知道,我无数次一想到我不能跟这么喜欢的姑娘共度余生,就很难过,找不到能替代的人,一个也找不到……”   因高烧的关系,谢珣头昏昏沉,两颊愈红,手底不住轻揉脱脱的唇,直把嘴唇揉的嫣红如血,人吐气如兰。她软软的瘫在他怀中,手摸着谢珣的头发,一下下的,轻咬牙齿:   “可是,我好恨你,你对我并不好,”她头稍稍后仰,盯着漆黑的窗,“那时候,阿蛮妹妹死了,李横波不见了,你总觉得是我害死文相公,我好孤独,孤独地发了疯,好像全世界都不要我了。你真可恨呀,翻脸无情,我真是恨死你了。”   谢珣抬首,把她脸扳回来,眸光默默转动着:“是我不好,”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似的,“脱脱,我当真一无是处吗?相处这么久,你对我的看法有没有一些改变?”   脱脱噗嗤笑了,勾勾手,扯着谢珣耳朵低语:“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她娇慵推开他,“再说吧。”说完,眼睛微闭,唇角弯弯,“我不想说话了,你亲亲我。”   谢珣把她按在身下,肩头挣的疼,却也浑然不觉了。衣裳像荔枝壳,剥开了,里头就是软的热的滑腻的果肉,妩媚的眸子要睁不睁,只露一点迷离的光给他。   风骤然大了一阵,汹涌如浪,吹得御史台老柏呜呜地响。脱脱一个激灵,止住谢珣越来越迫切的动作:   “你疯啦?”   她笑话起他,“你真是不要命了,想干嘛?你又想害我是不是?”   谢珣被打断,悸动不止的眉眼里全是烈意:“什么?”   脱脱吐吐舌头:“你多久没女人啦?你好吓人啊,万一,死我身上怎么办?想明天我直接被投台狱吗?”她避开他纠缠热烈的目光,板起脸,“刚才还说会对我好呢!”   以为她又怎么了,谢珣轻笑了声,微蹙着眉:她永远这么神出鬼没的,永远让人猜不透下句要说什么。   脱脱爬起来,胡乱扒拉过枕头,塞给他:“你满意了吧?我这么个香喷喷的人,你闻也闻了,亲也亲了,死也瞑目了对不对?赶紧睡你的觉吧,别淮西没打下来,你倒出师未捷身先死了,丢人。”   嘴巴虽毒,但被子已经搭在谢珣身上了,想起什么似的,手一扒,他中衣下头缠着厚厚的纱布,脱脱悄悄撅了下嘴:“很疼吗?”   “你在我就不疼了。”谢珣头昏脑涨的,心跳很快,“我是很久没有女人了,想要你,想的自己都觉得羞愧。”   “不要脸。”脱脱脆生生骂了句,小脸一热,“你真是厚脸皮,政事堂的中书相公这么说话,明天我就四处替你吆喝去,看你羞不羞!”   谢珣从身后搂住她,在她脖颈里深深嗅着,不断流连,低笑道:“你害羞吗?”   脱脱被他哈气弄的痒,笑着去抠他横在自己腰间的手:“我害羞什么?我才不害羞呢,你身上我哪儿我没见过?没摸过?”   “那你想要我吗?”谢珣突然问,眼睛又亮的摄人。   脱脱忸怩了一瞬,轻薄衣衫下,那颗心分明跳的也很剧烈,她一回头,大大方方说:“想呀,跟你睡觉滋味又不赖。”   “我说的不止这个,”谢珣一反常态,竟没顺水推舟,脱脱本等着欣赏他欲,火焚身扑上来,嘴里叫着“卿卿我离不开你”云云……呸呸呸,她在想什么?   可谢珣只是一眨不眨望着她,“你想要我这个人吗?我的意思是,嫁给我,我们一起在朝廷做事,生儿育女,等哪天不做官了,就回故里,把酒桑麻,采薇采菇,也不失恬淡惬意。你愿意吗?”   “我才不去乡下,种什么田,读什么书,”脱脱揶揄笑了声,“我要留在长安城,我喜欢西市。对了,”她点点他鼻子,“你可以去找小崔娘子,她那么善解人意,又温柔又大方……”   一想到崔相公,脱脱意识到这个时候打趣这个话题大为不妥,话锋忙转,“你话多死了,别不是病死的,是说废话累死的。”   她让谢珣睡觉,谢珣却抓着她的手,低声道:“我睡不着,脱脱,陪着我吧。”   脱脱一把甩开他的手:“我可不陪你睡觉,少得寸进尺!”   “陪我说说话。”   “说什么?”脱脱白他一眼,以往,两人腻在一起时,把能说的都说了,她缠着他问他的过往,小到撒尿能尿多远,大到读圣贤书怎么就成了探花郎,谢珣几次说到昏昏欲睡,她还在兴致勃勃掐他,让他一直说。   “说说你。”谢珣以手支颐笑,“我没听你说过你自己的事。”   “我没什么好说的,”脱脱一听这话,表情便凋零了,却不过一闪而过复又变得寻常,“无非颠沛流离,还被人骗。”   说到这,她茫然了一会儿:可是,阿蛮妹妹很好呀,阿蛮妹妹力气那么大,被揪着耳朵也不会喊一声“姊姊”,大呼小叫着“脱脱”……   “你知道吗?阿蛮妹妹说,等我做了相公夫人,她要当谢府的大丫鬟,我答应她,到时会让她做管家。”脱脱神思恍然的,怔怔看向谢珣,“你会答应吗?”   谢珣握住她温热的手,在唇边碰了碰,“会,她若活着,那么勤快利索的一个姑娘,我一定请她当府里的管家。”   脱脱那双眼睛毫无预兆地就涌出了两行泪水,又清又亮,她肩头微微一耸,红艳艳的唇颤起来:   “有时候,我好想阿蛮妹妹呀,我不敢想,她死的时候疼不疼,是不是比我折了胳膊还疼,她是不是盼着我去救她,可我始终都没出现。”脱脱忽把脸一捂,“我对不起阿蛮妹妹,她是小妹妹,我没能护住她。”   谢珣轻轻揽住脱脱的肩,搂在了怀中,揉着她纤弱的肩头:“不是你的错,你的阿蛮妹妹也不会怪你。”   脱脱像受伤的小猫,无声地哽咽了一番,泪湿衣襟,她许久没流过这么多眼泪了。人蜷在谢珣胸膛前,抽噎半晌,手指不觉紧紧攥住他的衣领,脸一抬,看窗子那亮起来,才沙哑说:   “你看,好像是月亮升起来了。”   她摸摸自己眉心,“我也有月牙儿。”   谢珣垂眸,望着那枚总是像花子一样美丽的胎记,迟疑片刻,才道:“我们很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   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脱脱倏地坐起,眸光乱闪:“你早认得我?”不等他说什么,她已经先道,“你说过,我祖父做过伪官,不过,这些我不稀罕知道,跟我其实没多大关系。”   谢珣欲言又止,最终,不过微微点头:“也可能是我记错了,你祖父的事,在当年,不止一例。前人的事已经如烟散去,后人不必纠结于此。”   他不知道脱脱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令人诧异的是,她似乎真的对自己的过往丝毫不感兴趣,每次话及,蜻蜓点水一过,再不肯深究。   看她沉默不言的模样,谢珣心头柔情顿起,手一伸,重新把她紧紧抱在怀中,“我不会让你再吃苦了。”   他把下颌抵在她凉凉的发丝间,“淮西此行,我去定了。等着我,我一定会娶你。”   脱脱心头情绪复杂,她没了那个俏皮模样,小脸严肃:“我知道,朝廷腾不出手收拾平卢的归道临,只有淮西胜了,才能真正为文相公报仇,”她毫不犹豫把脸一抬,“我要去淮西。”   “不行,淮西战场风云莫测,莫说是你,就是我去了都有可能回不来。”谢珣不容置喙道。   脱脱那个倔脾气上来,腰肢都跟着一挺:“我不,我就去,不是为你。”   “我明白你不是为我,你心里始终憋着一口气,但是,战场不是撒气的地方。”谢珣还是不松口,只是抚了抚她的脸庞,他气息很沉了,头疼如斯,却依然回应着她。   脱脱却道:“不,你说过的,刀山火海我都得跟着你去,我是你御史台的人。”   “那是说笑。”   “我当真了。”   谢珣无奈又爱怜地望着她,摇摇头:“当真也不行。”   “我不管,我一定要去。我早算准你会去淮西,因为你清楚如果文相公活着,他就有这个担当,敢为天下先。你是他的学生,你也有,你是政事堂的中书相公,我说的对吗?”   谢珣苦笑:“你真了解我。”   脱脱把脸靠在他肩头,轻声问:“我这样在你跟前,你高兴吗?”   “高兴。”谢珣微觉意外,心中顿时充斥着无限的甜蜜。   “那我和中书相公共进退,你会更高兴的,文相公九泉有知,他也会。”脱脱笃定说道,一双眸子皎洁生辉,“我什么都不怕,你怎么知道,我去了,不是你的福星呢?”   她眼尾一扬,对上谢珣的眼,两人都久久无言,不知过了多久,谢珣珍重地在她眉头深深一吻:   “夜深了,先睡吧。” 第77章 、淮西乱(10)   春雨密侵, 一夜风声频扰睡,陈少阳早起有些倦怠,听院子里嘈杂一片, 很是不悦,问家奴:   “怎么回事?”   “将军们听说节帅上表乞降,大清早就过来闹, ”家奴一面为他更衣,一面往外瞅上两眼,放低了声音, “将军们都知道平卢来了个说客,以为是他蛊惑节帅投降, 正说要杀他。”   陈少阳冷笑:“杀云鹤追吗?”   “正是那位云公子。”   陈少阳命人把将军们都请到听事, 先招来云鹤追, 开门见山说:“云公子,你看现在该怎么办?我上表递了, 长安也没个回复,我手下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很是不满, 我要是一意孤行,只怕,我头顶上这颗脑袋也难能稳当了。”   一个节度使, 如果不能满足底下将士们的要求,军队哗变,人头落地并不稀奇。陈少阳接连失去西线文城栅、北线郾城, 军官也一个接一个降了朝廷,再这么继续下去,情势危急,恰逢平卢归道临遣人来, 一番深谈,陈少阳本就动摇,宛似吃了颗定心丸,写奏表给长安表示认罪愿意“束身自归”。   长安尚无回复,底下的将士们却已经骚动不安了。   他们不愿意归降。   云鹤追从别院过来,早听到院中喧哗,从容落座:“节帅急什么?长安一定会给节帅免死金牌,只要节帅愿意束身自归。”   帘外雨潺潺,一身洁净麻衣的云鹤追风姿瞩目,陈少阳对他早有所闻,从河北到平卢,再到淮西,这个投机又机敏的年轻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入幕……陈少阳笑了笑:   “我好奇一件事。”   “节帅请说。”   “云公子是聪明人,图的是什么呢?你这个年纪,能混迹于多个藩镇,我直言好了,就是我陈少阳也没这个本事。”   云鹤追朗声大笑,手轻抚着自己的废腿,云淡风轻的:   “节帅爽快,节帅自谦了并不是没这个本事。我不过无根飘蓬,风一起,顺势而为,飘到哪里算哪里,其实,这里头的奥秘一点都不难理解,我所到之处,皆是跟长安不对付的藩镇,我的立场永远和节帅们一致,所献一计一策,皆发自肺腑,也都是为藩镇考虑。所以,有幸得到节帅们的信任。节帅问我所图,不过图一口气。”   陈少阳眉头挑了挑:“哦?愿闻其详。”   “我本堂堂七尺好男儿,无奈出身微寒,被人折辱致残,这个人,不瞒节帅,正是长安城政事堂的中书相公谢珣。我为的,便是这一口气。”云鹤追双眸炯炯,雨随窗入,氤氲的雾气打湿了他俊秀的眉眼,陈少阳若有所思盯着他,慢慢赞了声:“这口气,云公子出的好本事。”   两人交谈片刻,陈少阳刚要起身往听事,家奴回话:长安的中使到了。   陈少阳和云鹤追对视一眼,他点头说:“我去相迎。”   人到门口,见一个圆脸阉人风尘仆仆在那相候,略淋了雨,衣摆有些肮脏但精气神却十足。见到陈少阳,等他主动来见礼,才矜持进了院子,身后跟着前来的神策军,个个冷峻机警的模样。   陈少阳态度恭敬,听中使把天子的旨意一宣,跟云鹤追所料,分毫不差。脸上笑的假模假式,招待一行人用茶用饭,一转身,微微拧下眉,吩咐家奴让将军们从后门先出去,不要惊动任何人。   书房里,云鹤追在等他。陈少阳匆匆进来,含笑说:“果然如云公子所料,这番试探,可见朝廷已经是不想打了。”   “淮西的根本在蔡州、申州,这两地,还在节帅手中,西线李岳胜一场败一场,也不全然是什么常胜将军。淮西远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节帅现在可以放心应下来了,至于长安的条件,一个字,拖,拖到淮西缓一缓劲,再开战不迟,如此反复,朝廷被拖得疲惫不堪,也就不了了之了。”   此计甚妙,眼下唯一要做的是安抚手下将领,陈少阳心情甚好的赏了云鹤追两个绝色奴婢,知道他离不开女人,因此出手大方。云鹤追欣然笑纳,一点也没矜持推辞的意思。   家奴看在眼里,有些忧心:“节帅,这个云鹤追虽说是归道临派来的,但他跟过成德,跟过魏博,这么八面玲珑的一个人,不知安的什么心,节帅不能太信任他。”   陈少阳笑:“高看他了,不过是个胆大妄为又好色贪婪的小人,他打的主意,不过是借藩镇之力来对抗朝廷。他跟谢珣有仇,跟整个长安八成都有仇,不必太担心他,至多同我们是各取所需而已。”   离开节帅府,云鹤追带着两个美人去踏青,烟雨蒙蒙,游人稀少,云鹤追要的就是这般情致。等到暮色浓重,他回到寝居,李横波已经在等着他了。   “你这么快。”云鹤追有些惊讶,毕竟,推门进来,里头坐着个大活人,不请自来,总是令人不太愉快的。   李横波如夜行鬼魅,刺探情报归来,一张脸,白中冷清,那双眼望着人时总带着说不出的是哀是狠。   “李岳乍看没什么太大动静,但我怀疑,他有更大的动作在后头等着。”她依然劲装,抱肩看向窗外。   窗外风景着实没什么好看的,乌漆麻黑,云鹤追笑道:“是吗?我不这么看。”   李横波倏地回头,眼神锋锐:“你是不是只想引谢珣出来。”   “难道你不想?”云鹤追轻飘飘就把问题抛回去。   李横波道:“我不想他死,只想他活着受罪。”   女人到底是女人,云鹤追不置可否,手指一点:“你放心,谢珣肯定会来。”   “淮西要是完蛋了,你觉得朝廷下一个收拾谁?”   云鹤追道:“当然是平卢。”   李横波眨也不眨眼地盯着云鹤追:“其实,你一点都不在乎平卢的安危,也不在乎淮西的安危。你只不过享受和朝廷和谢珣斗法的乐趣。”   被一针见血戳破,云鹤追没有慌乱,越发从容:“你要是这么想,我没办法。你看我,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废人而已,这些藩镇完蛋了,我又有什么好处?”   李横波的目光始终在他脸上,良久,似乎也没琢磨出他话中真假,说道:“你让陈少阳觉得朝廷就此会善罢甘休,但是,谢珣在一天,皇帝就从来谈不上一意孤行,陈少阳打的如意算盘没那么好实现。”   云鹤追嗤笑一声:“你错了,有没有我,陈少阳手底下那群人都不会轻易让他降了朝廷,淮西已经自立几十年,这才打到哪儿?”   李横波沉默了,屋内静谧,她起身取过自己的剑,正色警告他:“下次有什么行动,你必须和我商量着来。”   云鹤追眯眼看看她,很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大明宫里,皇帝看完陈少阳的奏表,丢给宰相们:“陈少阳说他诚心要来,无奈,手下将士们挟持着他不能动身,你们看,这是不是借口?”   令狐学士也在,他近来圣眷愈隆,有什么事,皇帝会让他也出现在延英殿里。令狐徽第一个扬起脸来接皇帝的话:   “淮西一战,前后已经一载有余,耗费国家资财无数,百姓疲敝。现在,朝廷连破淮西几大重镇,陈少阳虽然一时未能成行,但他主动求和,说明淮西已经撑不下去了。陛下可以再下道旨意,给他个期限,让他来长安,这场战争陛下想要的就是淮西重归王化,目的已达成,为何还要浪费国力呢?”   见皇帝攒眉不语,令狐徽知道天子心里不认可,却也不多说,只是和陈异左仆射几人交换了下目光,不管谢珣,七嘴八舌陈述利弊,听得皇帝频频皱眉,把目光投向了谢珣。   他希望小谢相公能拿出铿锵有力的理由来反驳。   谢珣没有,他没和户部扯账目的事,也没和学士辩论是否该继续用兵淮西。说什么,都是各有各的道理,几代人,关于削藩与否的口水仗打起来是分不出对错的。   嘴皮子仗打再多,毫无益处。谢珣什么都没剖析,只平静告诉皇帝:   “臣愿意去淮西亲自督战。”   殿内静了一瞬,皇帝心潮激荡,尽力克制着自己的兴奋,委婉道:“政事堂的中书令要去前线,这是大事,朕觉得,应该再斟酌斟酌。”   等其他人离开,延英殿只留谢珣,皇帝不再克制,有些黯淡的声音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陈少阳变卦了,朕知道。小谢,你当真能为朕去一趟淮西?”   谢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双墨眸,坚定不移,他撩袍在御座下跪倒:“臣誓不与賊人俱全。”   皇帝心头滚烫,忙走过来把他扶起,攥着他手臂,低沉说:“朕就知道,你不会让朕失望,也不会让你老师失望。”   君臣重新坐定,皇帝松口气:“你有几分把握?”   这话耳熟,谢珣当日一句“臣没什么把握”犹在耳畔。不过,今非昔比,有崔皓大刀阔斧整顿户部精简官吏重定财税,江南藩镇改制,皇帝对削藩自有信心。   “臣不知道,主忧臣辱,臣这一去如若不能得胜,臣也就不会再回长安。”   这话应当说的慷慨激昂,谢珣没有,他平平淡淡望着皇帝,皇帝心里难受,说道:“小谢,有时候我会很想你的老师,我做太子时,他就跟着我,我们君臣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我知道你不怕死,你的父亲曾大义殉国,但朕不希望你和你的父亲一样,你得活着回来,朕还需要你。”   谢珣看皇帝伤怀,薄唇上扬些许:“陛下,臣很有把握。”   皇帝久久凝望着他,轻轻叹息一声,低不可闻:“朕亲自为你送行。”   “臣只有一个请求,臣这次去淮西,要带什么人,请陛下容许臣自己拟定名单。”   皇帝答应的很利索。   谢珣离开延英殿时,发现一树海棠开的娇媚无比,和春光相得益彰,他看片刻,转身往御史台来。   已是申时,早散衙了。脱脱人在西市,一心一意快活看布料,被人忽然拦一道,见是吉祥,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你是狗吗?怎么总是阴魂不散……   “台主请你速至御史台。”   速至……脱脱看看身上漂亮襦裙,故作无奈,“来不及换衣裳呢!”   “无妨。”吉祥言简意赅,把马让给她,脱脱恨的牙痒痒,悻悻把布料一放,不忘对铺主说:“麻烦给我留着,别卖呀!”   什么事在台中不说,非要等人都散衙了又喊回去。脱脱一肚子怒火杀回御史台,一头细汗,脸蛋儿粉盈盈的,面上那道斜红艳丽至极。   在公房外廊下等片刻,等得了应许,她把靴子一脱,袜子都褪了,咣啷一声把门推拉地震天响,谢珣不由抬头:   不过是春日,就这么大喇喇露着雪白的一段胸脯,锁骨下方,绘了一朵大红牡丹,花瓣层叠,栩栩如生,风流婀娜地开在雪肤上。衣裳薄如蝉翼,一把小腰细如柳,谢珣目光在她因赶路急而起伏不定的胸脯上情不自禁流连片刻,等回神,目光下滑,不露声色问道:   “怎么袜子都脱了?”   脱脱气鼓鼓的,胸脯跟着也就更鼓蓬蓬的了:“我热,要热死了,你找我干什么?谢台主,已经散衙了,你知道不知道?”   她一双脚白嫩嫩的,跳胡旋舞时,犹似飞雪乱闪,谢珣这才想起,很久没看过她跳舞了。他微微一笑:   “我为你打鼓,你跳段胡旋舞给我看吧。”   脱脱看着他案头小山似的文书,很惊讶:“你有毛病吧?”   “我要去淮西了。”谢珣静静告诉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9-08 23:35:50~2020-09-11 09:3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田 9个;离离 5个;严熔、佑佑妈妈、白云黑土、饺子、天凉好个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fanshudingdang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淮西乱(11)   “我也去!”脱脱毫不犹豫嚷嚷道, “我要跟你一起去淮西。”   “我去督军,你去做什么?”谢珣窸窸窣窣起了身,走到书架前, 把东西归类,脱脱光着脚,踩的木质地板微微作响, 追着他,小脸急切,“我去打听李横波和云鹤追的消息呀, 平卢一直跟淮西眉来眼去的,这两人, 肯定在淮西活动, 我要去!”   她那个执拗劲儿上来, 跟倔驴子似的,谢珣从墙上取下自己那口宝剑, 拇指一推,剑出了鞘, 桃花眼里满是杀气,脱脱不禁后退了步,捂紧领口:   “你要干嘛?”   谢珣一面看她, 一面敛去了先前那个温和的表情,双眸如墨:“我此行只能胜,不能败, 如果需要牺牲性命我在所不辞。我上无父母,所以没有忠孝不能两全之说,即便在,也是忠国为先。如今已近而立, 尚下无妻子,若有不测亦不会愧对亲人。你和我不一样,青春昭昭,跟我去淮西有害无益,别冒这个险,留在长安。”   听了这话,脱脱的表情反而更无一丝动摇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能做个好妻子?”   谢珣愣怔了下,敏锐地抓住她这句话:“我听到了,你要做我妻子。”   脱脱咬着细白的牙齿,眉毛挑的老高:“我也上无父母,下无夫子。有人能做大忠臣,怎么就知道我不能为忠臣妻?”   她薄薄的红唇撅了起来,像是生气,又带几分俏皮,可话落在谢珣耳朵里,全然是意外的惊喜,他压着语气:   “你这么爱惜性命,此行凶险,不怕没了小命?”   脱脱雄赳赳瞪着谢珣:“我不怕。”   谢珣低首莞尔,再抬眸,脱脱那张小脸很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像是琢磨他:“你带我,好吧?”   “有人都打算和我夫妻同心了,我焉能不应?”谢珣从匣子里取出枚小匕首,递给脱脱,“送你的。”   脱脱不客气接过,学他模样,拇指一推,刀锋寒光乍泄,她直接在谢珣脸上比划起来:“呀,真锋利呀!”咦,他可真冷静,刀口子都贴上肌肤了,长睫毛眨都不眨的。   “我可没说要跟你夫妻同心,想的美。”她狡猾一笑,像只小狐狸,身子一扭把小匕首神气活现地挂在了腰间,刀鞘精美,谢珣知道她爱漂亮,所以把匕首装饰的十分养眼。   “走之前,去趟家里为我再跳一次胡旋舞吧?你要是愿意跳舞,我就带你去。”谢珣笑着和她讲起了条件,脱脱爱不释手把匕首摸个不停,眼珠子灵巧一溜,“好呀,但你要给我买红宝石项链,还要银铃,”她把脚翘起,“还要大红的石榴裙,你得去东市买!”   “好。”谢珣答应的十分痛快。   春日白昼渐长,趁时辰不晚,两人一道往东市来,脱脱扯过谢珣的钱袋子,很老道地和人讨价还价,对方不屑,一副爱买不买的神气。脱脱恼怒,当真扭头就走。   谢珣说道:“喜欢买就好了,别讲价钱了。”   脱脱对他公子派头嗤之以鼻,跑一身汗,她才不会露怯,哪怕知道东市多是达官贵人来,和西市大不同。毕竟,做成一桩买卖能吃一阵,脱脱拿出水磨豆腐的耐心,又娇又嗲,往身上比划衣裳,偏说缭绫被谁指甲勾了丝,店主不信,睁大了眼睛瞧。   她那截白颈子真的很扎眼,谢珣上前,催促她快买。脱脱欢天喜地捧着宝物般跟谢珣回了长兴坊,要下马时,那张兴奋的脸却有些踟蹰了:   长兴坊是文抱玉住过的地方,这里,流过他的血。   她神情凝重地进了谢珣的家。   熟悉的花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翠竹掩映的窗子……脱脱那张小脸很快复归明媚,欢快地提裙奔到自己住过的厢房,一脚踢开,里头陈设没变,清扫的整洁干净。她兀自嬉笑了声,换好衣裳,红宝石缀在雪白的脖颈上,脚踝那银铃作响,她对着镜子描眉时,谢珣抱着羯鼓进来了。   谢珣透过镜子也看到了她:   雪白的脸,嫣红的唇,微微含笑时像石窟里的飞天。   脱脱忽然就从镜子里冲他飞了一记媚眼,翘翘的:“我告诉你,以前平康坊的假母说我像个观音哩。”   “是吗?”谢珣很自然地来到她身边,掏过眉笔,手指轻轻拂过她细腻肌肤,像春风一样痒,“那看来,我得做你的供养人,把你的模样雕刻下来。”   脱脱心里甜丝丝的,有一刹的恍惚,好像两人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中间什么都没发生,她突然的,就又坐在窗前,等着夫君温柔画眉。   “好了没有呀,你真磨蹭。”脱脱爱娇地推他一下,抢过眉笔,丢开了,一下跃起,裙摆微微一荡好似池子里开满了火焰般的红莲。   她人像是花蕊里冒出来的,被花瓣托着,脚上银铃清脆悦耳。   谢珣噙笑看着她,坐那不动,抱着羯鼓拍子先打的很慢,慵懒从容。脱脱越旋越快,脚尖点地,柔弱无骨的腰肢仿佛要扭断了,但那双星子般的明眸,不忘朝谢珣睇来水波一般的入骨媚意。   他接住她的目光,热辣辣的,手底的羯鼓击打声愈打愈急,愈打愈密,脱脱那股不服输的拗劲儿上来,旋的比鼓声快。   鼓声骤歇,脱脱心中疑惑,一个旋身,软绵绵就往谢珣怀里倒去,娇喘问他:“中书相公怎么不继续呀?”   谢珣手臂把她一揽,紧了紧,垂目望着她红润小脸,沉笑说:“你这么争强好胜,我怕你腰断了。”   脱脱勾住他脖子,鄙夷道:“是你累了吧?”   气息相交,脱脱被他结实的手臂抱住,心跳的快极了,胸脯随之也跟着起伏不定,她很骄傲:“我的胸又长大了呢。”   小姑娘家,一副毫不知羞的模样,谢珣忍笑,他气息也有些不稳,脱脱一双妩媚水眸一动不动盯着他,已经察觉到什么,红唇一撅,轻轻合阖上眼皮等着他来亲。   可谢珣没有,他只是腾出手撩开她被汗湿的发,动作极其温柔,脱脱浓睫一颤,睁了眼,不高兴道:   “你都不想亲我吗?”   谢珣没回答,偏过头贴上了她嫣红滚烫的唇。   脱脱嗯哼了声,泥鳅似的在他怀里拱着蹭着,小手不忘摸他的腰,好玩似的,手指缠谢珣玉佩上的络子。   “吃的什么,这么甜?”谢珣笑着退开些,嘴巴上亮晶晶一片,脱脱刚要说话,他又低了头,“我再尝尝,看能不能猜出你偷吃了什么。”   脱脱刁蛮地咬了下他的嘴唇,谢珣皱眉,她趁机乱笑:“哎呀,我是甜的,你的嘴巴怎么这般的咸?”   一个翻身,谢珣把能作的少女摁在了身下。   羯鼓滚到一边,薄如轻纱的缭绫红裙也雾一样扬起又飘落。   暮色朦胧,脱脱有些失神地伏在谢珣肩头,她花子都掉了,嘴是肿的,娇嗔抱怨了两句,小声嘀咕起来:   “你弄的我好舒服呀……”   谢珣揉着她的腰:“不害臊。”   “你不高兴吗?不舒服吗?”她立刻恶狠狠戳他,谢珣点了头,“高兴,舒服。”   “你这也不很不害臊吗?还说我。”脱脱开始摸他高挺的鼻梁,“你去了淮西,能打胜仗吗?你不会带兵吧?”   “淮西分两线,官军的兵力占很大优势,可郑岩虽是诸军都统,但他人在汴州指挥,总归有私心。前线各自为战,并未尽力,若是我去了将军们的危机感就来了,这个功劳,他们不会平白让给长安城中书相公的。有了立功以固恩宠的心,他们打起淮西来,就会全力以赴了。”谢珣耐心和她剖析,脱脱一点就透,恍然大悟地揶揄起他,“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   “你怕吗?”谢珣忽然问道。   脱脱脸一扬:“不怕,我的胆子比豹子还大,比熊还勇敢。”   “没看出来,你在典客署时油嘴滑舌,很会谄媚,没看出你哪里这么勇敢了。”谢珣笑话了两句,脱脱一边生气,一边得意,“可是,你还是爱我呀,你怎么不去找端庄大方的五姓女?偏要爱我?”   谢珣无言一笑,说道:“大概,是因为你生来克我。”   天色黯淡,一室涤荡着花香,气氛祥和温暖,脱脱忍不住又去拉扯他衣带,幽幽朝他脸上吐气:“小谢相公,我再克一克你好不好?”   中书相公挂帅,天子要颁布一道诏令。起草这份诏令的,是翰林院学士令狐徽。文笔自然没得挑刺,谢珣在政事堂接到诏令后,看半晌,凝神的表情忽一扫而空,对等待的鱼辅国道:   “这道诏令我暂时不能接,有需要更改之处。”   鱼辅国瞠目结舌,暗骂他猖狂,皮笑肉不笑问:“相公,天子的诏令可没有发出去还修改的先例。”   “我去见陛下。”谢珣淡淡道。   鱼辅国只得跟着回去,路上,小内侍紧挨着鱼辅国问:“中贵人,中书相公这胆子太大了些吧,那也不能仗着他去淮西就敢让天子改诏令。”   晴光下,鱼辅国嘴角抽搐了一阵,望着前头紫袍玉带那位的身影,老狐狸眼中流露出几分莫测笑意:   “诏令也许真的有不妥之处,我们的中书相公最会鸡蛋里挑骨头。不过,最重要的是,诏令是出自令狐徽之手,相公这招毒着呢。”   檐下,一对新燕呢呢喃喃啄着春泥,倏地,又双双飞去,脱脱抱着卷宗不由逗留抬首:是呀,小燕子都成双成对。   出神的功夫,见谢珣器宇轩昂地从正堂出来,后头跟着鱼辅国几个内侍。她忙敛了神色,等他走近,施礼说:   “下官有事要禀告相公。”   “东西送政事堂吧。”谢珣应她一句,擦肩而过,脱脱狐疑地瞧着他背影远走,一溜小跑赶到正堂。   吉祥跟老妈子似的正在扫灰涤尘,完了,又在整理谢珣需要带走的物件。脱脱进来,开门见山就问:   “台主什么时候走?”   “不明日就后日。”   “他要带的人,名单都拟定好了吗?”   “好了。”   “陛下又要召见台主吗?我看他往延英殿方向去了。”   “是台主自己要见陛下,陛下的诏令下达到政事堂,台主说要改。”吉祥冲她假笑了下,“春官人,你话问完了吗?”   脱脱却是个神游物外的样子,良久,瞪大的眼睛回复正常,冲吉祥笑的得意非凡:   “台主打的什么主意,我知道,他可真聪明呀。但是,他这么聪明,我却很懂他。”   吉祥看她得意,不动声色反问:“那你说,台主打的什么主意?”   “诏书是不是令狐学士按陛下意思起草的?”   “是。”   “令狐学士是不是反对淮西用兵?”   “是。”   脱脱眼皮一掀,眼尾翘起:“这就对了,翰林学士是内相,整天黏糊在陛下身边。台主在长安,有什么事能及时跟陛下君臣商谈,可一旦他离了长安,上表写奏章怎么也得几天。到时,谁知道令狐学士在陛下跟前会说些什么话?台主可就没学士在陛下跟前这个便宜。”   她气定神闲长舒口气,“本朝的规矩,翰林学士起草的诏书,若是被修改了,学士就得去职离开翰林院,因为他不够称职。若是陛下全心全意信任台主,令狐学士这回就待不了翰林院啦!”   说完,心里却笑骂谢珣:果然是黑心的御史大夫,令狐徽这次一定想不到自己要滚蛋了。   吉祥挑挑眉,心服口服对她一抱拳:“佩服,台主带小娘子去淮西也许能有大用场。”   脱脱嘴角隐隐含笑,目光放远,外头是星罗棋布的官署,她心中忽多出一分激荡:我一定也能建功立业,不比男儿差。 第79章 、淮西乱(12)   延英殿里, 谢珣见到皇帝把诏令呈上去,直截了当:“陛下,臣觉得这番旨意里有些措辞, 很不妥。”   皇帝先瞄鱼辅国一眼,接过诏书,示意让谢珣近前回话:“哪里不妥?”从谢珣进来, 皇帝就大约猜到了什么,不点破,闲谈似的开口了。   “诏书中给臣的头衔是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 招讨二字,陛下可免。郑岩是淮西军务都统, 招讨和都统都是负责淮西军务, 诏令这样写, 郑岩难免多心。”谢珣瞳仁乌黑,专注说话时总像一把刀子。   这刀子, 有时让皇帝觉得很快慰,有时候觉得锋芒太过, 那就不舒服了。   但谢珣的话把道理全占。   皇帝无声点了头。   “更张琴瑟一语也不是很妥当,郑岩是武将,也许不着意, 但身边耍笔杆子的主薄书记们若是有心发挥,难免会让郑岩觉得朝廷这是要一切推倒重来,还要他这个都统做什么?所以, 臣觉得改为‘近辍枢衡’点到为止即可。”   皇帝笑道:“你不说,我还真没留意这么细致。郑岩有私心,我是知道的。”   谢珣道:“正因如此,陛下才更应该慎重诏令措辞, 平卢淮西中间只隔了个郑岩。”   皇帝前倾的身子往后稍稍一靠,沉声道:“那就改。”   外头,令狐徽在等着觐见天子,见延英殿大门紧闭,从怀中掏了把通宝给门口的小内侍:“陛下在见什么人?”   话说着,殿门一响,里头走出个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鱼辅国,一瞧令狐徽在这候着,笑道:“老奴正说替陛下去找学士,真巧。”   令狐徽面对这个永远笑眯眯的权阉,从来都很客气:“我来呈报修书的进度,”说着,眼风微微一动,“中书相公在?”   鱼辅国往里瞥了眼,笑的耐人寻味:“学士怕是要暂离翰林院了。”   令狐徽一颗心直往冰湖里坠,勉强挤出一丝笑颜:“中贵人这是什么意思?”   “中书相公给学士所拟诏令挑了几个毛病,”鱼辅国眼皮不动声色翻了翻,凉凉说,“陛下这个时候自然是站中书相公的。”   令狐徽心里也很凉,眉头微蹙,轻叹口气,对鱼辅国一拱手算是致谢抬脚准备进去。   “学士,”鱼辅国似笑非笑,“来日方长,将来的事么,不过就是圣天子一句话的事,无须愁。”   令狐徽苦笑了下,进来时,迎上一脸不见情绪的谢珣,略微一怔,避让见礼:   “相公。”   谢珣并无雍容气度,身为中书令,仍是标准御史台作风,冷峭淡薄的模样仍是拒人以千里之外。对令狐徽一颔首,阔步离去。   鱼辅国目送他背影远去,脸色猛地发沉:谢珣这一去,不用想,以他的个性到了前线就会把监军的军容们全部赶回长安。   “花无百日红。”鱼辅国冷哼一声,折身进殿。   当日,大明宫里皇帝重新颁布诏令,免去令狐徽翰林院学士一职。   眼看临行,皇帝准备亲自送宣慰使团,使团里的都押衙却忽然临阵逃脱,上表称病。百署里冷眼旁观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更多的则忧心忡忡:中书相公此行得胜的可能性不大。   谢珣闻说并未大发雷霆,只身面见皇帝:“臣请陛下将都押衙门明正典刑。”   都押衙被斩首示众这天,皇帝率百官来通化门为谢珣一行送行。   春风宜人,长安的天那么高那么蓝,鼓乐大躁,旌旗飘扬,三百神策军簇拥着紫袍持节的谢珣蜿蜒行至通化门。脱脱在队伍里,踮脚张望,听鼓乐一停,城门上头迎来身形高大的皇帝。   她忙敛了敛神色,悄悄一瞥,对上盛装而随的太子。脱脱愣了下,无端想起当夜那一阵滚烫亲吻,本该有几分难堪,但她没有,小脸上一丝柔媚羞怯也无,反倒带着要出征淮西的坦然与无畏。   春风起,君臣相别,竟有几分易水萧萧的肃杀悲壮。皇帝这是第三次登上通化门城墙为臣子送行,第一次,是文抱玉当年出任剑南节度使。第二次,鱼辅国统帅三军征讨成德张承嗣。这一次,送自己的中书令前往淮西。   文抱玉早已惨死藩镇刀下,鱼辅国彼时无功而返……皇帝殷切凝重的目光投向城下双手置地,匍匐跪拜的谢珣身上,他把身上犀带解下,道:   “给中书相公。”   鱼辅国捧着犀带下了城墙,走到谢珣面前,微笑说:“这是陛下赐给相公的。”   谢珣再行拜礼,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了皇帝的贴身犀带。连鱼辅国也情不自禁流露出艳羡的目光,咂摸两下嘴巴,险些忘记自己那没长胡子,又泰然自若地收回了手。   一行人马从通化门出,往东去,三日后到了华山脚下的西岳庙。远远望去,峭仞巍巍,晴岚浮动,五座主峰犹似碧莲成苍苍一色,千山万壑间,听得松风如涛。庙里香火颇旺,立有一块西岳华山碑,谢珣带着使团拜谒了西岳庙。   脱脱眉飞色舞的,眸光一转,见谢珣带着使团行军司马等八位官人去石碑前勒石刻名,暗暗发哂:中书相公也不能免俗。   趁这个空档,她偷偷溜进正殿,拈两根香,冲着主管华山的金天王像拜了两拜,嘀嘀咕咕说一堆,再抬头,觉得金天王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像是在瞪自己似的。她连忙把钱袋子打开,又朝功德箱里投了一把,努努嘴儿,两只眼扑闪闪亮晶晶地盯着金天王:   “你听,见响儿了的,我心诚着呢。”   说完,心里却盘算着等打下淮西再从华山过,要是不灵,她就把通宝再扒拉出来。这么想着,忍不住绕到佛龛旁,歪头瞅功德箱的盖子。   “你鬼鬼祟祟做什么?”谢珣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脱脱唬了一下,扭过头,神气活现地告诉谢珣,“谁鬼鬼祟祟了,我可是投了钱的,而且,金天王答应我了。”   “答应你什么了?”谢珣瞄一眼塑像,微笑问。   脱脱嘻了声:“就不告诉你。”   “春万里,我看要是你许的愿不灵,你是准备撬这功德箱了,投了几个钱?”谢珣当场拆穿她那些小心思,脱脱悻悻的,瞥了瞥外头的天光云影,都透过窗格,投在他紫袍的暗纹上,璀璨的很。自己则有些憋闷,啊,白纻把胸裹太紧了。   很快,她那一汪清泉般的眸子又毫不避讳地睨向谢珣了:“我撬箱子中书相公管的着吗?你弹劾我呀!”   笑眼弯弯的,一张花瓣似的红唇吐字轻快,跟叽喳的雀儿别无二致,谢珣笑道:“我以为你会害怕,看来,心情很好。”   脱脱拎袍跳过门槛,手一遮,覆在眉毛上挡住春阳:“我怕什么呀?跟着中书相公早都习惯了,不过,要怕也是你怕,小心半道有人又要砍你,我可得离你远点儿。”   她欢呼跑开,一口气跑到庙门前那块石碑处,打量着上头铭石勒金,的确是刻下了谢珣一行八人的官职名讳,位列首行的,便是“淮西宣慰处置使 中书令谢珣”。   一股金戈铁马的肃然洗烈之气扑面而来。   脱脱伸出雪白的手指,摸了摸,忽然突发奇想,回首俏生生笑道:“台主,你说,是不是等我们都死了千百年,这碑上的字都不会掉呀?”   谢珣含笑摇首:“未必,石碑虽能禁得起风吹雨打,但世道难说,逢着战火离乱,就是石碑也会被毫不留情地摧毁。”   脱脱唏嘘:“连石碑都能被摧毁,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呀?”   “人的意志。”谢珣平和而充满力量地告诉她,他眼睛亮的摄人,又好似雪夜中的一段刀光,脱脱莫名跟着一振奋,问道,“你会拿下淮西吧?”   “金天王不是都答应你了吗?”谢珣戏谑了句,脱脱撇嘴,“你要是打不下淮西,可就不是英雄了。”   “我知道,春万里是要嫁大英雄的。”谢珣把她幞头一掸,脱脱捂住脑袋,一扬下巴,樱唇嘟起,“那是,我反正是不会嫁打断我胳膊的人。”   冷不丁重提旧事,谢珣面有愧色,一双乌黑的眼看她片刻,才去拉了下她的手,柔声说:“你饿不饿?用过饭我们该启程了。”   往洛阳暂且拐了个弯,行军司马按谢珣吩咐去汴州探一探郑岩,人到后,郑岩一个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二十余载的人精,怎不知朝廷用意。心里明白皇帝这是无论如何也要打下淮西,削藩决心势不可挡,于是,当即执司马手殷切密谈一番,表示唯中书相公马首是瞻。   探明郑岩的态度,他既如此配合,谢珣当即带着人马离开洛阳,掉头南下淮西,先往郾城方向去。   襄城县和淮西重镇蔡州毗邻,一行人到此,下榻在白草原附近驿站。谢珣此次出行,并非私密,沿途镇将早得消息,这一路走的还算平安。   翌日,脱脱轻盈如燕跃上骏马,只觉视野开阔,心旷神怡,一宿歇下来所有疲惫一扫而空--到底是青春,只消睡一觉,立马生龙活虎。   谢珣本担心她会叫苦,不想,每日都精神抖索喜滋滋的个模样。连吉祥也暗自懊恼,论马术,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比自己还要好。   道旁野花烂漫,绿意深浅不一,脱脱掐朵肥肥的豌豆花,别在幞头上,一颤颤的,跟谢珣炫耀:   “我就是戴朵野花,也美若天仙。”   谢珣听她满嘴乱扯,臭美不行,只是持鞭点了点她的辔头,意在警告她好好骑马。   “你都没夸我。”脱脱不高兴了,扬鞭就往如电屁股上抽了一响,锲而不舍追问,“你说我是不是最好看……”   话没完,她突然猎犬似的竖起耳朵,和谢珣视线一接,两人目光极有默契,她心跳加快:“有马蹄声。”   果然,循声望去,只见乌泱泱得有几百号劲骑越境而来,风驰电掣的,卷起一线烟尘,已经能瞧的十分清楚了。 第80章 、淮西乱(13)   黑甲, 劲装,淮西的一支骁骑突然就出现在视野之内。   使团里一阵骚动,神策军迅速将谢珣为首的八人护在中央。谢珣紧扯马缰, 冷静异常,问身边吉祥:   “襄城县的镇将是何人?”   “曹光。”   “中书令出使淮西,消息是公开的, 保护宰相是这一路镇将的首要任务。如果做不到,曹光应该上表请求陛下把自己流放到岭南。”谢珣桃花眼微眯,杀气十足, 瞥一眼脱脱,脱脱宛然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目不斜视, 他知道她一只手已经攥紧了送的那把匕首。   神策军的将军驱马过来请示谢珣:“相公, 这一队人马粗算有七八百人,敌众我寡, 我调五十骑先护送相公离开!”   谢珣若是还没到淮西,就先被贼人砍了, 他们这些人也就不必再回长安。   马蹄声逼近,谢珣凝神远眺,:“不必, ”他持鞭一指,“襄城来人了。”   吉祥按剑的手丝毫没有松懈,双眸炯炯:“这个曹光还算有些本事。”   襄城的守将曹光虽未截获淮西要刺杀宰相的消息, 但自从知晓谢珣一行进入襄城境内,便点了五百骑,密切关注宰相一行动静。   淮西这七百人,个个骁勇, 抱着必杀谢珣的决心而来,眼见身后被襄城官军包围,前又有神策军,便也不顾死活,双方很快混战厮杀起来。   脱脱坐下的马躁动不安,她更躁动,头一回近距离看人血肉纷飞互砍,浑身血液都烧起来,被那股劲儿顶的两眼发红,一扭头,喊谢珣:   “台主!”   谢珣面无表情正在观战,眉毛轻挑:“害怕了?”   “不是!”脱脱很大声,“下官还没开过荤呢。”   谢珣眉毛又动了动:“你什么意思?”   脱脱胸脯一挺,目光热烈地在他佩剑上滚来滚去:“回台主,下官没杀过人,想练练手。”   说完,跳下马也不管双方战马嘶鸣兵刃碰撞的叮当乱响,噌的抽出谢珣的长剑,一抖手,剑尖一指直逼坐骑上的谢珣:   “我托小五在西市找了个师傅,其实,我学很久了。”   谢珣手指轻轻一弹,弹开剑身:“花架子而已,气劲不足,你一个姑娘家喊打喊杀的成何体统?再说,轮不到你出手。”   真是奇怪了,自己明明握的很稳,怎么回事?他这么轻巧就把长剑弹开了?脱脱忽然狐狸似的眯起眼,再想出手,谢珣已经喝止住了她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春万里!”   “我想杀敌,”脱脱直咬唇,两只眼恼火地瞪着谢珣,“等有一天,我要亲手杀李横波!”   “有志气。”谢珣神情冷峻,“但你要改一改这么急的性子,不能说风就是雨,剑还我,等到了郾城,我让人带你操练,吃得了那个苦吗?”   脱脱眼睛亮似艳阳,捧着剑:“下官什么苦都能吃。”   谢珣点点头,吩咐吉祥:“把为首的那个头砍下来,挂襄城县城墙,暴晒三日。”   吉祥应声而去,冲入阵中,脱脱目送他豹子一般矫捷身影从侧翼那么一闪,人就混进去了,又羡慕又不服气。   这一役,速战速决,谢珣一行离了襄城县顺利抵达郾城。知道他要来,郾城主帅李清泉忙不迭朝郾城西南有淮西叛军重兵把守的贾店发起进攻,无奈太过仓促,官军大败。   谢珣一到,便得知了这个消息,官军已灰头土脸撤回郾城,使团是在城外碰上李清泉的。   众将见紫袍玉带的中书相公现身,难免稀奇,尤其是很多人头一回见京官。瞧清楚是个十分年轻英俊的郎君,咂咂嘴,难免有轻视的意思。枢密使刘守义是鱼辅国之外最受天子信赖的监军,见人目露怠慢,微微笑了,说道:   “中书相公虽年轻,但身兼乌台主,京城里无人不知,进了台狱,那就不要再想着活着出来。堂堂中书令,可是活掏过人肝胆的。”   半是警告,半是讽刺,刘守义手握重权,虽不跋扈,但俨然自有一番威仪。平日里,将军们对他唯唯诺诺,给足颜面。这回贾店之战,是李清泉和他商议的结果,毕竟谢珣来了,这功劳本要是算到宰相头上,两人都很难高兴。   众将纷纷过来见礼,李清泉和刘守义打头,谢珣回礼,简单的接风洗尘筵席上见了许多人。   魏博孙思贤的儿子孙宗礼也在,娶了安乐公主,孙宗礼就是驸马,奉命带一支劲旅来协助官军打淮西。人很英挺,两道眉毛生的浓,是个方正的长相。   郾城的署衙跟长安没法比,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安顿了神策军,谢珣为首的八名京官加一些庶仆杂役住进后院,勉强够用。   李清泉毕恭毕敬把近日来的军情汇报给了谢珣,谢珣捧茶细听,略作休憩,带着一干人来巡视军营。   李清泉治军严谨,所到之处,鸦雀无声,一切井然有序。虽刚吃了败仗,但回营是另番景象。刘守义作陪,指点江山了一路,语调不疾不徐,谢珣耐心听完,扭头问李清泉:   “将军没话要说吗?”   李清泉喉结不觉动了动,算是补充道:“相公既来,一切调度自然都听相公安排。”他余光往后一扫,“驸马的魏博军,郑都统次子的汴州军,都聚在了郾城一带,官军拿下淮西是迟早的事,如今相公又在,更是士气大振,不知相公有什么指示?”   谢珣眉间微微皱起:“先看看。”   郾城呆了两三日,谢珣每日都出门,脱脱有时跟有时不跟。这天,好不易等来谢珣,忙跑出相迎,人险险要撞到他怀里,谢珣莞尔:   “冒失。”   “台主答应我的事忘啦?”   谢珣自己动手汲了井水,拈过树下盆架上的手巾,一浸,擦抹汗气:“答应你什么?”   啧,真是贵人多忘事,脱脱见四下无人,撒娇般晃晃他的手臂:“让我去校场练武呀?你不是嫌我马步扎的不稳,手也没劲儿吗?”   谢珣慢条斯理把脸擦干净,“哦”了声,走到院子里枪架前,挑了根红缨长矛,一握在手,挽起的袖口下露出结实的筋肉来--果然稳。   把长矛递给脱脱,“你跟花钱找的师傅都学了什么,比划给我看看。”   脱脱一点不怯,接过就舞,招式眼花缭乱的,滑过青青凤尾,刺掉了几枚竹叶。   谢珣走过来,把她手腕一托,腿带着她膝窝弯了一弯,道:“站稳了,不要虚,眼睛定住一点,专注。”   脱脱马步拉开气沉丹田,两只眼,瞅住对面那棵翠竹,目不斜视,片刻后,再出手果然准了不少。   不知疲倦脸练半晌,瞄到谢珣已经气定神闲地在树下盘腿坐下研墨了,脱脱手腕一转,偷袭似的就往谢珣身上直刺。   眼见都逼近那张脸了,谢珣忽出手如电,攥住矛尖,手臂一振,那头脱脱就再不能握得住,竟情不自禁丢了手,长矛坠地。   “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想干什么?”谢珣嗤笑了声。   脱脱恼了,重新捡起长矛,也不理他,顾不上热又跑去苦练。直到谢珣奏表写好晾干,她才喘着气跑来,一点也不见外地端起石案上的凉茶,牛饮似的灌进肚。   脖颈雪白,扬的很高,茶水顺着那一道雪白往衣领里淌了,几乎可见晶莹肌肤下隐隐青色血管。谢珣笑笑:“不是一日的功夫,你别练太狠,小心明早起来胳膊酸的拿不动东西。”   脱脱一屁股坐到他身旁,身上热烘烘的,领口那的清香也跟着变得辣辣一片,浓郁蒸腾着。她小脸绯红:   “我就练。”   谢珣露出个头疼的表情:“你一天不顶嘴,看来能死人。”   脱脱笑眼一弯,目光大胆地在他身上游走起来。呀,中书相公的手真好看,修长,洁净,握笔的姿势也好看……他眸光真是比刀光还亮呐,这么似笑非笑,垂着眼帘看自己的模样就像春冰雪融。   脱脱出神打量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很馋很馋中书相公的身子了。   于是,那张海棠似的小嘴,忽就在谢珣脸上狠狠啄了一口。   “你晚上还要出去吗?”脱脱别有所指的问,谢珣却下意识往院中扫了两眼,心领神会一笑,“怎么,你这么急?”   脱脱撇嘴:“假惺惺。”   “我怎么假惺惺了?”   “你看什么呀?是怕被人看到?”   谢珣笑道:“□□的,这里人进进出出,多有不便,被人看到当然不庄重。”   脱脱嘴撇的更厉害了,小手一伸,鱼儿似的滑进谢珣的胸膛,摸了又摸,嘴里喷着热乎乎的气:   “你倒是庄重呀,有本事,你永远庄重。”   谢珣把她手一捉,对上促狭的小脸,俯了下身,在她细腻幽香的脖颈边含糊咬出一丝压抑的低吟:   “别大白天撩拨我,听话,等晚上,嗯?要不要领教领教我有多不庄重?”   脱脱恶作剧似的在他右边茱萸上一拧,拧的谢珣眉头微蹙,警告地看她一眼,她才缩回手:“哦,可晚上我好困,你不要找我。”   谢珣掐了把她腮肉,晃了晃:“舒服完了再睡不迟。”   脱脱呸他一声,好奇地盯着案头的奏表,随口问道:“你给陛下写上表了?”   “是,我请陛下撤去监军,这些人,虽不懂行军打仗但指点起来却是当仁不让,将军们多少都忌惮监军,唯恐他们在给陛下的密函里胡写乱写。这些人是家奴,大家都知道最受陛下信任。”谢珣耳根红潮褪去,复归清明,“南衙北司之争,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   “刘守义也跟鱼辅国一样吗?”脱脱依偎在他身边,“我看他,也神气的很呢。”   “半斤八两吧,两人不是很对付,但都是陛下的‘好家奴’。”   “刘守义会乖乖回去吗?”脱脱不无担忧,“他出来那么久了,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无功而返?”   “他是枢密使,确实难办,不过,他不回去,其余的监军必须回长安,至于刘守义,我不会让他再对战事指手画脚,让他协助其他事宜就好。”谢珣封了火漆,装进竹筒,若有所思道,“我们在这秣马厉兵,淮西不会袖手旁观。上次他们在襄城失手,还会有所行动的。”   脱脱不由直起了腰,两眼灼灼:“你说,云鹤追和李横波会不会此刻就在蔡州城里,琢磨着下回怎么刺杀你?”   说完,她又突然扑进谢珣怀里,把他腰一揽,紧紧搂住。谢珣心里一热,以为她是担忧自己,在她纤秀肩头揉娑两把,正要启口,没想到,脱脱扬起脸说道:   “我看台主武艺高强,不如,你闲暇赶紧教我吧,万一你哪天被刺杀了,我可没有门路也没那么大脸,跑校场去随练。趁台主还活着,快教我吧?好不好?” 第81章 、淮西乱(14)   不知不觉, 脱脱跟着使团在郾城已有三月。又是一度秋凉至,今岁冷的格外早,可不管冷热, 白日都得扮作男孩子。到晚上,脱脱便迫不及待换上襦裙,描眉涂唇, 活蹦乱跳在谢珣寝屋里瞎转。   屋里掌了灯,谢珣在看西线李岳的来信,鼻底一阵幽香, 一个又软又热的身子便贴了过来,撒娇说:   “我的手都起茧子啦!”   谢珣目光从书函上移开, 看了看, 扯着嘴角笑道:“那就不要再练了, 已经很好了。”   “我不,我还要更好。”脱脱固执道, 谢珣无奈一笑,“那你就不要抱怨。”   她襦裙鲜艳, 在屋里依旧穿的轻薄,在昏黄烛光里显得十分耀眼,此刻, 是个很不高兴的样子:“抱怨两句怎么了?”抚着自己小手,无比可怜说道,“我的手好疼, 有人亲亲才能好。”   谢珣笑,把她手捉来放在唇边亲了亲:“这样行了吧?”   脱脱唇瓣一弯,笑意更浓:“不行,我腰也酸, 有人揉揉才能好。”   谢珣“哦”了声:“我喊个奴婢过来。”   脱脱蛮横地往他怀里坐下,脚丫子翘起:“得中书相公揉才行。”   “你这以后怎么当人媳妇,我奔波一天,你不说洗手做羹汤,还要我伺候你?”谢珣抱着她,惩罚似的在她腮上掐了把。   脱脱只装作不懂,眼睛乱闪:“咦,中书相公操心这个做什么?反正我又不给你做媳妇。”   谢珣无声一笑,伸手拔掉她的发簪,挑了挑灯芯,蜡泪滚滚,脱脱瞄到李岳的那一手好字,装模作样夸道:   “不愧是东宫詹事呀,李将军可谓儒将。”   她眼珠子微微转动,“台主如今腰悬相印作都统,风里来,雨里去,西线的官军在做什么?”   说完,打个哈欠,掰着手指头算,“我们都来三个月了吧,你瞧,栀子花都败了呢!”   栀子花败了,可脱脱锁骨处自己点了一朵栀子花,有意露给谢珣看,她那些小心思,谢珣如何不知,含笑轻轻摩挲起来:   “不急,李岳这么久没动作,是在为奇袭蔡州城做准备。”   脱脱精神一震,歪头看谢珣:“可是,蔡州城是淮西陈少阳的老窝呀,蔡州城的戒备肯定十分森严。”   谢珣道:“这半年,李岳虚虚实实跟淮西军交手数次,即便是胜了,也没有占领吴房县几个重镇,为的就是麻痹陈少阳,蔡州城的森严与否,在北线洄曲这一带一试便知。”   脱脱双眸迷离:“什么意思呀?”   一面问,一面悄悄把两人衣襟搭在一块儿,打了个同心结。谢珣似乎浑然不觉,道:“照理说,陈少阳的精兵应该大都陈列在边境,留守蔡州城的,恐怕都是些老弱病残,未必可怕。沱口镇筑城的工事,应该差不多了,我明日带人去巡查。”   脱脱微怔,忽的明白过来:“你要以身诱敌?我也去!”   谢珣笑着摇首:“你没打算做我小媳妇,我怎么好带你去出生入死?”   脱脱狠狠呸他一声,旋即笑嘻嘻的:“台主,你是我春万里的长官呀,你不待在中军大帐运筹帷幄,非要跑前线,下官能有什么办法?只好跟长官你赴汤蹈火了。”   说完,才不管谢珣答应不答应,理所当然地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像只见缝就钻的小狐狸。   “反正你走哪儿都要带上我,我是你的福星。”脱脱在他耳畔那呢喃两句,不动了,好半晌过去,谢珣低头一看,原来是她白天里头太累,已经昏然睡去。   长睫覆眸,红唇微张,嘴角那有些许晶然的口涎,谢珣伸手给她揩了揩,把人送床上去了。   长夜无星也无月,脱脱睡的死沉,再醒来,枕旁无人。她一个激灵爬起,冲到院中,抓住一个僮仆问话,才知道谢珣一大早带着行营的一队轻骑去了沱口巡查。   脱脱气恼跺了两下脚,跨上马,风驰电掣往沱口方向去了。   远远的,看到谢珣队伍的尾巴,脱脱用力抽了骏马一鞭子,一气赶到谢珣眼前,气喘吁吁瞪着他:   “公子献头,中书相公就不怕有埋伏?”   谢珣淡淡道:“我来淮西,本就不是来享乐的,我亲自来视察地形就是要直面刀光剑影,主战是我,躲在将士们背后指点江山很容易,但我不能。”   这个人,哎,总是有一番大道理,脱脱只好低声道:“我跟相公说好的,你答应我了。”   “我不记得答应你什么,回去。”谢珣不容置喙命令道,脱脱自然不肯,腰杆子一挺,把全身装备给他看--矛戈盔甲,她穿的像个战士。   一夹马肚,马蹄子凌空而起,人在上头虎虎有生气。   两道桀骜不驯的目光投来,谢珣忽笑了,但神情依旧严肃:“刀剑无眼,伤胳膊伤腿可就不美了,一不留神,小命没有也可能。”   脱脱掉头瞅瞅将军李清泉,他身后跟着一队精神抖擞的轻骑,显然,也是为了以防万一,护卫谢珣的。她笃定笑道:“中书相公要有什么闪失,恐怕,李将军回头得以死谢罪呢。”   “我才不怕,要是真有危险,台主正好可以检验检验我这段时日的成果。”脱脱手握长矛,两眼一凛,很有御史台的风范。   随着队伍,刚行至沱口,只见五沟方向滚滚而来一片压城黑云,定睛仔细看了,哪里是黑云,是淮西军一队精骑突袭而来。   马速飞快,气势如虹,淮西军显然吸取了上次暗杀经验,动作迅猛,饿鹰扑食般冲了进来,挥起手中利刃就是一顿横刺乱砍,霎时间,血肉翻飞,□□手紧跟压上,利箭几乎是擦着谢珣的脸畔过去的。   他手持长剑左挡右挡,余光一瞥,见脱脱初生牛犊一般竟把长矛舞的凛凛生风,锐不可当。冷不丁的,脱脱对上兜鍪下对方那双杀气沸腾的眼,如狼一般阴狠,她一颗心几乎跳出腔子,手抖了一瞬,很快伶俐地一压腰身,反手将矛尖狠狠刺向了对方的马肚子。   骏马受惊,趁对方不稳之机,脱脱猛地挺身,把带血的矛尖毫不犹豫送进了在视线中一闪而过的咽喉。   对方一头从马上栽下。   血溅了满脸,脱脱兀自颤个不停,肩膀忽被人一拍,是谢珣:   “别发愣!”   李清泉正带人奋力杀出重围,一面厮杀,一面高喊:“杀出去,送相公回城!”   声音落在耳中,似也带了一股粘稠血腥,脱脱被熏的几乎呕吐,力道到底不如男人,不过几个回合,被人一掀,虽避过了对方兵器,但却已经滚鞍下马,忍住硌痛,正要爬起来,赫然对上马背上一双久违的熟悉的双眸--   是李横波!   她居高临下在马背上睥睨着自己,一双眼,冷冰冰的毫无感情,脱脱一下被愤怒和仇恨顶的眼睛发红,自己长矛被震飞,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两人四目相对,似乎心有灵犀,彼此都想杀了对方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李横波漠然地望着她,嘴角轻轻一扯,手一扬,刀锋狠辣凌厉地朝她劈头而下,脱脱呼吸一滞,一个翻身,灵巧滚了出去。但躲过这一劫,心里却直往下沉:   李横波不会放过她。   果然,李横波驱马再度出手,刀锋上秋阳一闪,脱脱只听丁零一声,再回神,见谢珣已经用马鞭紧紧将她刀身缠住,两人目光相碰,犹似惊鸿掠影,李横波面上肃然冷酷狠狠一挣,和谢珣角力起来。   趁两人僵持不下,脱脱深吸口气,摸向腰间,她不知怎么搞的糊了一手血,心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嘴里迸出。忽的,眼睛一定,一个打挺跃起,匕首深深插进了李横波的腿间。   即便负伤,李横波还是毫不客气地给了脱脱一记窝心脚,她踉跄后退,跌倒于地,胸口疼的一阵窒闷险些晕厥过去。   旁边,吉祥已经飞奔而来,把人拦腰一抱,翻身上马,一点也不恋战,要往回撤了。   空气中灰尘飞扬,脱脱嗓子发痒,欲回首,被吉祥一把按住:“别看了,台主也不会跟他们纠缠的。”   这么一路狂奔,脱脱五脏六腑都要被颠了出来,不知过多久,听一声骏马长嘶,吉祥停住了。   “他人呢?”脱脱头晕眼花地问,心中又气又羞愧,原来,自己苦练这么久,真的厮杀起来撑不了几个回合。尤其是,她都看到了李横波了,她离自己这么近,可是自己竟这么无能不能把那把匕首送进她的胸膛!   啊,她甚至在一刹那间都忘记问问她为什么了。   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脱脱被仇恨和愤懑撕扯着,摇晃去找马缰,“不,我要回去。”   吉祥冷声道:“回去做什么?李横波不是一般人,我看,就是台主和她交手都不能一下制服她,你回去,也就是李横波一剑的事。”   脱脱沮丧地望着吉祥,一脸血污,几乎模糊了她的视线,急道:“可是台主没回来呀,你把我弄回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远远的,从沱口方向出现一队人马,不过七八人,李清泉不在显然还在率众和淮西军鏖战。   隔着人群,脱脱一眼瞧见谢珣的身影,先是咧嘴一笑,当即迷惑了:“难道,台主他今天去看地形,就为了引淮西军追杀?这么逃回来,又算什么?”   吉祥手受伤了,汩汩流血,随意撕了一片袍角缠了两道:“当然不是,台主此行,两手打算,若是淮西军不来就当真只是视察地形。若他们来,自然要有所收获。”   脱脱捂着胸口皱眉看吉祥,吉祥下巴一抬,“台主早命孙驸马在五沟设下埋伏,淮西军要退,必定经过五沟,退路已封,这些人只能从五沟渠跑,等着看吧。”   眼见谢珣身影近了,脱脱一抬手,慌忙擦掉满脸的血污,唯恐谢珣瞧不起她。   小脸上面无表情,像是对自己很生气似的僵硬着语气:“下官没本事,今日未能手刃叛军。”她猛地一咬牙,“还有李横波。”   谢珣俊白的脸上也溅了几点血,只是莞尔:“你不是杀了一人吗?万事开头难。”   脱脱高兴不起来,又囫囵抹了把脸,“李横波呢?你杀了她?”   “没有,有人冒死也要护她离开,我没追上去。”   “你为何不追?你也杀不了她吗?”脱脱胸脯一下起伏开来,呼吸急促,胸口隐隐作痛。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我这公子献头献到此就够了,李横波之流,我早晚必擒之,不急这一刻。”谢珣声色不动,脸上一点也无受袭的狼狈惊恐,平平淡淡和她对视须臾,策马又靠近了些。   他似乎忘记了那一记冷箭,险些射中自己。   “有没有受伤?”谢珣低声关切问道,脱脱却在走神,心中激荡,小脸憋的通红,看看谢珣身后神情冷静的几个家奴--倒无外人,她有点无奈懊恼地说道,“我是不是很没用呀?” 第82章 、淮西乱(15)   谢珣一掸袖口的灰尘, 笑道:“春万里也有妄自菲薄的一天?这不像你。”   脱脱耷拉了下脑袋,有些怅惘地揉揉脸,再抬头, 望向沱口的方向:“我再怎么练,恐怕都比不上李横波啦!”   “强攻不下,就智取, 谁说一定要比武艺了,”谢珣手中鞭子一调头,鞭柄敲头, 脱脱下意识捂住脑袋,他笑了声, “比这里。”   脱脱只想撇嘴, 暗道我连她的鬼影都摸不到哩。她看谢珣这行人不说走, 像是观望,问道:“在等李将军吗?”   “驸马在五沟设下了埋伏, 我在等消息。”谢珣不慌不忙下马,在树下坐了, 脱脱避嫌似的和其他人在他身旁站定,见其他人两两低声交谈,脱脱忍不住, 往谢珣身边挪了挪,促狭一笑:   “呀,下官差点忘了呢, 你的心上人可是嫁给驸马了,啧啧,台主自己没能当上驸马,一定难受死了。”   谢珣唇角弯弯, 目光如炬:“我倒没难受死,不过,我看有人是要酸死了。”   脱脱不满地“哼”了声,冲他扮个鬼脸,一低头,瞥见自己皂靴不知怎的破了个口子,小孩嘴似的张着,她立刻用手肘快速捣谢珣:   “我靴子烂了。”   谢珣瞄一眼,没什么反应。   脱脱气鼓鼓的:“我的靴子都烂了!”   “回去让吉祥给你补一补。”谢珣说。   脱脱直皱鼻子:“铁公鸡,你毛那么多拔一根会死吗?”   “大概会吧。”谢珣莞尔看她,脱脱霍然站起跑去给骏马顺毛,她袍上鲜血半干,一身污渍,可脚步轻盈似燕,似乎丝毫也没受刚才那番杀戮的影响,依旧没心没肺。   不知过多久,脱脱已经要打起瞌睡,人歪在树下,忽的惊醒,循声望去:尘土飞扬,马蹄急骤,血色夕阳下人影幢幢,是李清泉和驸马率着部队回来了。   退路是被驸马封住的,如谢珣所料,淮西军慌不择路舍了坐骑意欲从沟渠逃跑,却因心急发生踩踏,死了一千余人,尸首满渠,李清泉命人清点了战场,便和驸马一道过来给谢珣上报战果了。   脱脱听得瞌睡虫惊飞,眼尾一挑:天边已有一泓新月如钩,秋意浓,尤其是这暮色下来时分,空气寒凉。她头一回这么近打量灰头土脸的驸马,肤色黝黑,两道浓眉下眼睛很明亮,和谢珣说话时落落大方举止做派几乎没什么河北藩镇气--都说他父亲也是这样的。   驸马何其敏锐,察觉到脱脱的目光在毫不掩饰地在自己身上流连,面不改色,策马回城后状似无意在庆功宴上向脱脱遥遥举杯。脱脱一点也不矜持,回了一礼,得意地跟谢珣说道:   “驸马偷偷看我呢,他喜欢我。”   谢珣端着酒碗,眼皮抬都没抬:“驸马不喜欢你。”   脱脱嘴巴一动一动的,用鼻子嗤了声:“你吃醋了。”   谢珣道:“你老盯着驸马看,他自然奇怪。你盯着他做什么?”   脱脱嘴巴忽然停了,不远处,她看到拴着的战马悄无声息自顾拉了一泡屎,拉完,又很无辜地对着脱脱扑闪了下大眼睛。她啧了声,没回应谢珣的话,而是起身端着酒碗凑到魏博军那块去了。   看的吉祥微微变色,蹲谢珣身旁:“台主,春万里这是想干什么?”   谢珣不急不慌:“随她去吧。”   魏博来替朝廷打淮西,自从过来,仗打的是中规中矩,谈不上好,说不上坏,今天是公子带着大家小舒一口长气,大家吃起肉来很痛快。脱脱捧着海碗,笑嘻嘻往粗犷直率的牙将们跟前一坐,一开口,热络得不得了,指着一人说:   “我看这个兄弟挑筋肉挑的可真顺溜,能不能教教我呀?”   她一口魏博方言,牙将们先是一愣,转而笑了:“御史台的人会说魏博话啊?稀奇。”   脱脱打了个酒嗝,摆摆手:“我就是个在长安城里混口饭吃的,御史台?听起来是怪能唬人的,可惜我只是个打杂的,饿不死而已,略比当年在河北讨饭强一点罢了,”脱脱眼皮子一翻,努努嘴儿,“能不能让我再倒一碗喝?”   牙将看她桃花般的小脸上毫无醉意,把酒坛子一推,眉毛却跟着挑起来了:“呦,怎么说?你不是西京人?还在河北讨过饭?”   脱脱绘声绘色把往事说的跌宕起伏,辛酸满溢,又将自己在御史台如何累到呕血说的天花乱坠,听得对面牙将一拍大腿:   “要我说,婆娘就该等着嫁人,你长的又不差,”牙将上上下下又扫她两眼,“就是膀子不够圆,腰也不够粗,不过是个女人总能生孩子的,要不,我给你介绍几个?”   脱脱一抱拳,先谢过:“哎呀,你不知道长安的混账东西比曲江的王八还多,动不动就不想要了婆娘,只想娶五姓高门。我这么漂亮也不好嫁呐,一无父母兄弟,二无显赫家世,还是靠自己本事混口饭吃吧,不瞒你说,我精通八藩藩语,这点嘴皮子功夫还真不舍得丢了。”   “来来来,喝。”牙将哈哈大笑,“我是看出来了,你这小婆娘削尖了脑袋想当官儿,长安不好混,你倒是去河北呐,河北倒也不拘泥于男人女人,节帅也招募过女校书。”   说着,神神秘秘朝脱脱挤眼睛,“要不要跟我们回魏博?我们公子很惜才的。”   脱脱瞥一眼正跟李清泉说话的驸马,嘻嘻一笑,“好呀,这回驸马立功,到时皇帝会好好奖赏你们魏博的,还是你们识时务,跟着朝廷有肉有酒的,非想不开跟朝廷对着干做什么呀?”   这话一出,牙将的脸就有些微妙了,摇摇头:“打下淮西,好处是朝廷的。魏博分些钱粮也就够这回出兵用的,出来这趟没多大意思。我们不来打,在魏博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婆娘孩子热坑头,日子舒服的很,谁想没个鸟事过来帮朝廷打仗……”剩下的话欲言又止,看看脱脱,再看看对面篝火后的中书相公,似乎顾忌到脱脱终是朝廷的人,不再说什么了。   脱脱佯装不察,打了个哈哈继续跟他喝酒吃肉,袖子一撸,划了两回拳直把牙将喝的口吃不清,这才拍拍人的肩头,抬脚走人。   她往谢珣身旁大喇喇一坐,带着一身的酒气,还没开口,又打了个大大的酒嗝,吉祥嫌弃地皱眉避开,谢珣却似习以为常一般,只是问:   “喝的脑子还清楚吗?”   脱脱两靥微红,人更俏了,两只眼却清亮如泉:“清楚的很,谢台主,藩镇不好弄呀。”她把刚才的情景又说了遍,脑袋乱晃,“像驸马父子这样的,对朝廷依顺的,可不是河北的大多数,而是异类。没实打实的好处,下官直言,河北这样的强藩就算收复了,可不知道哪天可能又要跟朝廷翻脸,你别不信,你不能看驸马父子对你对朝廷毕恭毕敬的,你得去,”脱脱目光一调,“呶,你到那些人里头去听听,就知道河北是打什么算盘了。”   她微觉晕眩,索性朝地上一躺,人喃喃的:“我也有点儿不明白了,大伙儿各过各的就是,河北想单过,叫他单过就是了,何必一根筋……”   谢珣扭过脸,直接把人拉了起来,很严肃:“起来。”   脱脱没长骨头似的,勉强坐好,揉了两把眼睛:“干嘛?”   “春万里,我觉得你到现在脑子都还不清楚,如果长安一味软弱,周边就不止河北三镇了。到时,汉人的政权被异族侵吞了也不是没可能,生灵涂炭,天下大乱,长安绝对不能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谢珣冷酷又坚毅的脸,瞬间让脱脱清醒几分,他目光如刃,逼着脱脱不自觉把腰背挺直了。   “你要记住,无论几时,你都只能站朝廷的立场,不要再说那种昏话,这是大周的天下,谁想单过都不行。”   脱脱嘀咕道:“下官谨记台主教诲。”她嘴角不由自主一扯,“我随口一说而已。”   “你是御史台的人,这样的蠢话,能随口一说吗?”谢珣脸上分毫笑容也无,脱脱挠了下脑袋,趁机而上,“下官不敢了,要不然,以后让我去河北吧,我替台主去刺探情报,随时监控河北。”   “先不说淮西还没解决,就是河北,正经的御史都进不去,你去能做什么?”   “那你提拔我做监察御史呀,你怎么知道我不行?说不定,我就是能入镇的御史台第一人。”脱脱瞅瞅已经喝到东倒西歪的牙将们,压下声音,“我知道怎么跟直来直去的武夫打交道。”   “你?”   “对,就是我。”脱脱神情有点复杂,“我难能斗过李横波,又想立功,总要换个方向。”   谢珣哑然失笑:“淮西是一时之难,河北的情况比淮西棘手的多,淮西你不行,倒先打起河北的主意来了。”   “那可说不定。”脱脱摇头晃脑,“我口齿灵便,最擅辞令,等台主解决了淮西,我一定帮你个大忙,给台主锦上添花。”   她神神秘秘的,谢珣一笑,拢了拢身上披风,秋夜寒气重,眼见要入冬了。   “你不要总是异想天开,有什么打算,一定要和我提前说清楚。”谢珣又换作一副严肃面孔,“春万里,你年岁在长,脑子也要跟着长,不能总是风一阵,雨一阵的。”   “知道啦!”脱脱甜脆脆答应了声,看看四下,秋意已经深的连蝈蝈都不叫了,她搓搓手,有些期待地望着谢珣,“台主,这回挫了淮西军的锐气,官军接下来是什么打算?要主动出击吗?”   谢珣沉吟片刻,注视起她那双忽闪的眼:“淮西把防御的重中之重放在了北线,西线虚空,我今日胜他一回,淮西警惕更甚,短期内应该不会再主动出击,我问你,如果有机会,你还敢不敢面对李横波?”   “敢!”脱脱斩钉截铁,一双眼,忽的睁圆,很快又笑的眉眼弯弯,“我武艺自然比不上她,可台主说了呀,可智取,还请台主不吝赐教!”   “你觉得李横波此刻应该身在何处?”   脱脱一愣,心思急转直下,一阵冷风,吹得她脑子倏地清明,她笃定道:“她这回出手没有一击即中,肯定要回去复命,再定诡计。我想,她一定是回了蔡州城,陈少阳的老巢就在蔡州城,他在哪儿,李横波这个时候就要回哪儿。”   说完,是个急于想得到谢珣肯定的表情,谢珣微笑颔首:“那我们就走一趟蔡州城,怕不怕?”   脱脱心头猛跳,她两只眼亮极了,一伸手,在檐下昏黄烛光的掩映下悄悄拉了下谢珣的衣袖:“台主去哪儿我去哪儿,我一点都不怕。”   谢珣无声莞尔,轻轻握了下她的手略作停留,同她十指相扣,松开时,脸上笑意褪尽,望向无尽的夜色:   “天总会亮的。” 第83章 、淮西乱(16)   十月下旬, 淮西大地落了第一场雪。   李岳一觉醒来,随从捧着衣物趋步到眼前:“李帅,下雪了。”李岳赤脚下床, 忙奔出凝望,只见天色含铅,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下来, 他驻足片刻,折回来快速手书一封,交给随从:   “加急给中书相公。”   是夜, 军营雪落无声,星火点点, 将士们躲在营帐里喝酒取暖, 等人准备散了, 画角声忽起,众人面面相觑, 外头下着大雪这个时候难道有夜袭?   不多时,李岳训练的三千精锐, 接到主帅军令--即刻整队出发。   众人满腹狐疑,再三确认,也不过清楚了大军要往东去, 至于到底往什么地方去,执行什么任务,李岳口风紧闭, 只字不提。   军队拔营,李岳亲领三千精锐,另有三千殿后,随行的还有监军李元义。自谢珣去了郾城, 上书皇帝,他这个监军是再没机会对军务指手画脚,接到命令,不得不爬上马背,喝了一路冷风飞雪,心里憋气,忍不住问李岳到底在这风雪夜里打的什么主意,李岳依旧没有回答他。   若在从前,他李元义若是不同意,李岳压根没有指挥这次行动的可能。此时,只能把披肩裹了又裹,把脸埋在簇锋里,只余两眼,焦灼地望着前路。   急行约莫不到七十里路时,李岳忽命队伍停下,几名淮西降将围在他身边,鞭指前路,道:“这就是张柴了,是通往蔡州城的要道,洄曲驻扎的淮西军若想回援蔡州城,必经张柴。”   李岳一张脸,在夜色下也看不出多少神情,对身边突将耳语两句,不多时,就有人率一队轻骑,摸进张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张柴的戍兵,破其烽火据点,毁坏桥梁,彻底断了淮西援军的通道。   大军在此稍事休息,难免产生错觉,以为是来夜袭张柴事后便要回营。不想,李岳留下五百精兵驻守,随后命大军再次出发,依旧东行。   风越来越大,呼啸似鬼,一时将旌旗都肆虐到开裂,人马走的更是无比艰难。每呼吸一口,便犹如冷刀割喉。   李元义哪里吃过这样的苦,被风雪噎的说不出话,看不清路,心里那团火倒越来越盛,听身旁几个将领似乎也按捺不住了,刚犹豫开口,见前头有人马倒下,大军却还是坚持往东行进。   “李帅,”李元义清清嗓子,一开口,脸跟着也抽搐,“从张柴往东,官军可几十年没走过这道了,李帅这到底要干什么,好歹得让将士们知道吧?”   监军一番话,正落在心坎,将军们七嘴八舌追问起李岳。李岳顿了顿,这回直言了:   “入蔡州城,直取陈少阳!”   众人大吃一惊,你看看我,我看看我,雪已落满铁甲连眉毛上都挂了一层白:李帅是疯了吗?   这一阵,仗打的松一下紧一下,赢了也没说占城,城没占几个,突然在大雪夜里孤军直取蔡州城?   莫说是大雪夜如此恶劣,便是天朗气清,官军已有几十年没踏足过蔡州城这片土地,能不能打下来都是问题。更何况,是眼下这种情形?   没有人能理解李岳的决策。   李元义一张脸铁青,抱怨道:“李帅这招黑虎掏心未免太险了吧?”他不满地瞥了几眼淮西的降将们,是了,定是这群人撺掇着李岳妄想什么直取蔡州城,身后几个内侍已经有人哭诉起来。   李元义还算镇定,灵光一闪,试图阻挠道:“李帅可曾问过中书相公?”   李岳道:“在下早请示过中书相公,相公允许某奇袭蔡州城。”   听得李元义倒吸一口冷气,气的鼻子都要歪了:“中书相公难道会允许李帅……”   “中贵人,”李岳打断他,铿锵有力,“军令已下,还请中贵人毋要多言。”   李元义一双眼怒火喷张,却只能闭嘴,冷哼了声,跟着队伍在黑暗中继续摸索东进。   风雪实在是太大,可李岳不断催促行军速度,人心惶惶,古人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眼下官军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样占的,李岳到底哪来的信心?   李岳平素治军严格,诸将畏惧,走在漆黑的风雪夜里,深一脚,浅一脚,越来越丧气:只怕这一战,是有去无回了!   几个宦官已经绝望大哭,李岳听到了,当即下令:“给他们衔枚,再出声,按军法处置!”   听他语气坚硬,哭声骤止。众人索性心一横,抱着必死决心,闷头往前赶了。   冷雪打脸,脱脱只觉得脸疼,非常疼。   谢珣带着她和一队精锐自变天就从郾城出发了,那时,天想温雪,谢珣说了句“要下雪”,就下达了命令。果然,半道上落雪,越下越紧,脱脱苦恼极了:   “黑灯瞎火的,台主到底要干什么?”   “吃不了这个苦?”谢珣一张嘴,冷风直入,他拂去眉毛上的雪,正凝神借雪色看着前路。   他也是生平第一次走这条路。   脱脱胡乱揉把脸,嘟囔说:“这算什么,我当然捱的住。”坐骑猛地滑了蹄子,她低呼一声,惊出一身冷汗。   “我们是去蔡州城吧?”脱脱突然想起前一阵他和自己说过的话,忽的兴奋起来,“陈少阳一定想不到台主居然敢来蔡州城!”   一瞄跟来的那支队伍,脱脱未免丧气,声音又低下去:“可台主也太冒险啦,带这么少的人……”   我还不想死呢,脱脱腹诽道,两只眼,直往廓落不清的那张脸上乱瞥,“台主带的人手不够奇袭吧?”   “奇袭的不是我们,是李岳的西线军。”谢珣下颌一扬,示意她专心看路,“李岳等的就是这天,北线牵制住了淮西大部分防守兵力,西线空虚,陈少阳这个时候应该在蔡州城高枕无忧睡的酣畅。”   脱脱明白过来,小脸倏地转暗:“你说,李横波会不会已经回了平卢?”   “不会,不仅她没有回去,当初的整个刺客团都在蔡州城。”谢珣很平静,平静到仿佛他在说一件很普通很寻常的事情,脱脱默然,北风朔雪两相凌,夜色可真黑呀。   雪可真大,马的长睫上缀满了雪花,蹄子脏的不像话,脱脱紧紧扯着缰绳手冻的几乎失去知觉,脖子冰凉冰凉的,她打起精神,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坍塌的草棚子下歇了一阵。   脱脱直跺脚,不断搓手,咬着硬邦邦的饼就着已经冷掉的水胡乱吃喝了一通。队伍悄无声息的,唯恐惊动什么,谢珣不让她跺脚,若在平时,她铁定要顶嘴,此刻,不过悄悄把皂靴一脱,换了双更厚干燥的袜子,又麻溜地爬上了马。   近四更天时,他们依旧没见到李岳的西线军,吉祥难免担忧:   “台主,马上要到了,李帅会不会……”   “不会,风雪交加,正是陈少阳最为懈怠的时候,李岳一定会趁这个时机奇袭蔡州城。”谢珣很笃定。   忽听前头有鸭子大鹅直叫唤,脱脱吓一跳,很快明白过来,兴奋道:   “台主,前面有个池子呢!我猜,李帅他们就在前头!”   “你怎么知道的?”   “你听呀,大鹅跟鸭子都在乱叫呢,我在舆图上看过,蔡州城北有悬瓠池,这儿有水草肯定栖息着不少野鸭子,它们这么叫,肯定被人揍了受惊了,一定是李帅故意的,用来掩盖行军声!”   谢珣微微一笑,递了一记赞赏的目光,命吉祥前去,不多时,吉祥策马而归,气喘吁吁道:   “果然如此,李帅得知台主前来很意外,请台主在此稍安勿躁,等他消息。”   脱脱眼睛闪烁,笑了声:“李帅怕中书相公抢他军功呢。”   “你告诉李岳,我会在这等,但蔡州城所有能出口都务必封死了,一个人也不能逃出去。”谢珣扯了扯马缰,“陈少阳最倚重的就是自己的妹夫肖顺质,他人在洄曲,先稳住蔡州城里他的家人,最好能招降。”   吉祥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脱脱不觉依偎到谢珣身边,悄声道:“台主,你这个时候来,我知道你不是跟李帅抢军功的,但西线军的将士们会不会这样觉得呀?”   谢珣道:“无妨,他们会明白的。”   “李横波他们会不会已经跑了?”她攥了下他的袖子,“她总是那么狡猾,我怕,我们这次又扑空。”   “不会的,哪怕这次屠城,我也不会再让这些人逃了。”谢珣语气突然变得极为冷酷,脱脱怔了怔,“别,别屠城,陈少阳对蔡州城的百姓监管极严,听说,老百姓连在大街上交谈的资格都没有,我想百姓们对陈少阳一定也有怨言。”   她心口砰砰直跳,两只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谢珣,就差贴到他脸上去了。   “台主不会轻易屠城,对吧?”   她眼睛又亮又急。   谢珣忽而笑了,摸摸她湿透的毡帽:“百姓自然是不会杀的,但其他人,若是不配合,那就只有关门放狗一个不留了。”   他语气清淡,可身上那股喷薄欲出的杀气奇异地和风雪融合,再无半点文官气质,脱脱打了个寒噤,险些忘记:谢珣到底是御史台出身。   “肖顺质如果带着大军不降呢?他人还在洄曲防守。”   “那就想办法把他请到蔡州城来,跟他谈。”   “谈不拢呢?”   谢珣嘴角扯了扯:“只要他人进了蔡州城,谈不拢的话,他跟他的兵就只有死在蔡州城了。”   脱脱慢慢点了点头,目光放远,其实,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瞧不清,唯有风雪漫漶。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的梆子声传来,是报平安的,城内人听到梆子声依旧好眠,睡的安稳,而守城的士兵已经在睡梦中人头落地。   谢珣在仔细辨听,听了片刻,判断道:“李岳应该没杀打更的人,已经占了外城。”   夜色中,官军先锋一部攀城而入,守城的戍卒被屠戮殆尽,打更的人吓的瑟瑟发抖,被人一把揪住:   “莫慌,继续报平安,一直给我敲。”   李横波住在陈少阳的府邸,她素浅眠,朦胧中似乎听到打更声断了一阵,但没多久,声音复起,她倏地起身,撑在床上聆听了半晌。   梆子一声一声,机械重复,外头除了风声,整个蔡州城还沉浸在夜色的寂静中。   李横波快速穿上衣物,戴上佩刀,拉开门,雪沫子立刻灌了一脖子。雪已经比半夜十分小了许多,是被风从枝头卷落,到处狂飙。李横波取来一盏羊角灯,搡醒仆从,吩咐道:   “我要见陈节帅。”   仆从揉着惺忪的眼,云里雾里,一副完全没有清醒的模样,讷讷问:“女公子说什么?”   李横波见他不中用,索性绕开,直奔陈少阳居所,在门前被侍卫拦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10-01 21:59:19~2020-10-04 22:41: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猪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离离、万水千山只等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如是、十三州、aude、离离、danc、缘愿 10瓶;fanshudingdang 3瓶;簌落 2瓶;39060301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淮西乱(17)   “劳烦通传一声, 我有要事回禀节帅。”   夜寒胜冰,李横波的声音沉稳冷静,侍卫闻言, 狐疑地瞥她两眼:“女公子有什么事,在下可转达。”   李横波道:“我怀疑官军杀了过来,速去通传。”   扯什么淡呢, 侍卫腹诽,跺跺在风雪里冻麻的脚,笑道:“女公子是听到什么动静了不成?依在下看, 这么冷的天,怕是洄曲肖将军派人来要冬衣了吧?”   见对方嬉笑, 李横波彻底冷了脸:“耽误了军情, 你一个脑袋恐怕不够。”   能周璇强藩之间的女人, 可不简单,侍卫看她变脸忙神色一凛, 麻溜去见陈少阳,回禀说:   “那位女公子说官军杀到了蔡州城, 要见节帅。”   陈少阳被人扰了酣梦,一脸的惺忪不快:“谁?”   “李横波,她要见节帅, 说官军已经杀到城下了!”   陈少阳翻个身,眼皮都没抬:“这个女人是不是想立功想疯了?让她回去。”   侍卫倒乖觉,出来后, 见到李横波委婉劝了一番:“官军有几十年不敢来蔡州城,这冰天雪地的,更不会来,女公子勿要……”   话没说完, 只见李横波一身黑衣已经泠然而去,动作之快,令人咋舌。   官军几十载未至蔡州城,全城毫无戒备,李岳轻易占了外城,随后,命令副将带一支精锐,潜入武库,夺了淮西的兵甲器械。风声如涛,小卒擎来已经补好的旌旗,李岳点了点头,再一定睛,见吉祥策马而来,吉祥见了他,抱拳施礼:   “中书相公为李横波而来,李帅一定知晓文相公之事。”   李岳有什么不明白的,正色道:“杀贼寇,于公于私对中书相公来说,想必都不能假手他人,相公既然拿定了主意,有什么吩咐,在下一定竭力配合。但有一点,请中书相公务必要当心。”   吉祥淡淡一笑,再度抱拳施礼,掉头走人,一气驰到谢珣眼前:   “台主,李帅调了一拨好手,台主看要不要带上?”   “不必,蔡州城的西城门年久失修,军防最为薄弱,李横波见势头不对的话,肯定会选择西城门,对付她,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长夜未尽,地上的雪泛着银白色,像一记刀光劈在天际,隐隐透出黎明的意思。官军正潮水般涌向外城,李岳遣兵已经找到了洄曲大将肖顺质的家人,半是利诱,半是威逼,羁押了起来。   脱脱见谢珣要往西城门去,她忙拦住了他:“我要跟你一起去!”   谢珣温柔的眸光透过长睫,他微微笑道:“你留正门等我。”   脱脱才不肯,跳下马,险些摔了,扯扯他衣角:“我不,我也要去,我不会给台主添乱的,我只想亲眼看你捉住李横波!”她靴子湿透,脚早冻的失去知觉,可胸膛里的鲜血滚烫,她也顾不得周围还有人在,爬上如电,紧紧抱住谢珣,脸贴在他冰冷的后背,“我这次跟你来,早想好的,好了歹了都要跟着台主。”   谢珣身躯轻轻一震,回身握了握她的手,“你不害怕?”   脱脱忽然格格笑了,空气冰凉,一笑小脸皱巴巴的:“我不怕,有你在呀,我怕什么?”   “我怕。”谢珣在她手上呵了呵气,“我本来就有愧于你,亏欠良多,听话,在李帅这里等我。”   “我就不!”脱脱定定瞧着他,“我春万里这次来就是随中书相公出生入死的,我什么都不怕,你放心,到了西城门我一定很机灵,不会让自己受伤。”   知道她是这个脾气,硬是勉强,保不定她偷偷溜来,谢珣无奈,只好捏了捏脱脱手心,“好,我带你去,李横波不是常人,你我都领教过,小心。”   “那是自然,不过,我若是真一不留神英年早逝,台主记得给我置办凶肆时买漂亮的!”   谢珣不由皱眉:“你少胡说八道两句,很难么?”   脱脱嘴一咧,无声笑了,浑然不觉谢珣那道复杂的目光从自己脸上悄然掠过,只听马蹄踏雪,一路迎风往西去了。   雪色皎白,天光欲亮,隐隐绰绰之间,城墙的轮廓大约有了个形状,李横波登上牙城时,已经知晓官军逼近,再折返回去,陈少阳不见得会信,信了也为时已晚,她心中冷嗤一声,没有知会任何人,豹子一般,飞速朝西城门来。   防守的人昏昏欲睡,问李横波要出城的关牒,她身上哪里有,走的匆忙,这个时候指不定陈少阳还在梦里。李横波平静一笑:“稍等。”话音落了,手起刀落,滚烫人头在雪地里溅出点点红梅,宛若好图,李横波瞥了眼,猎豹一般闪出城门。   她突然又顿住了。   城门外,谢珣一行人已经在等着她。   李横波心中惊诧难当,但那双清冷的眼,却如刀,冷静从容地望向为首那匹黑色骏马上的谢珣:   “中书相公当真孤勇,蔡州城这个地方,几十年都没见过朝廷的人了,你这次,看来要立奇功了。”   说完,眼睛倏地一寒,她认出了谢珣身边头戴毡帽,着男装打扮的脱脱,这么一观,还是像个神采奕奕的少年郎,俊俏又得意。   “台主,你要亲自杀了她吗?”脱脱眼睛闪闪发亮,紧盯李横波,她声音轻颤,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两人四目交接的一刹,李横波微微笑了:   “脱脱,我知道你一心贪恋荣华富贵,何必呢?你知不知道,谢珣曲江的宅子,原本就是你家的,你家里曾在平寇乱时为国战死四十六口人,可是到最后,你祖父被权阉所害,被逼起兵,身败名裂,最终处极刑于长安城独柳树下。当年,极力上书要求严惩你祖父,必须处以极刑的是何人,你应当问问你的心上人。你这么瞪着我做什么,我就在你眼前,你有本事杀我吗?没本事的话,就管好自己的眼。”   脱脱一时凝滞,脑袋嗡嗡乱响,呆呆望着李横波流转的眼眸,她已经笑吟吟转向谢珣,“探花郎初入御史台的陈年旧事,还记得吗?”   气氛一时如蝉翼般脆弱,可又如坚冰一般冷硬,谢珣没否认:“是我,这件事我问心无愧。李横波,你父亲的事,我老师所作所为同样问心无愧,于国不忠的人,朝廷要杀他,天经地义。”   他迅速掠了脱脱一眼,眉毛动了动,从马上跃下,拎着长剑一步步走向李横波:   “同样,今日我杀你,也是天经地义。”   他那双眼变得凌厉冷酷,蔡州城的风雪已住,寒意凛冽,长剑似乎也凝了层霜,李横波没有后退,她眼眶子涨的发酸,发疼,心里的怨毒和愤恨几乎喷薄而出,她以为自己会哭,但她却又忽然想起来,她像狗一样被男人亵玩时也不曾落过泪,她已经忘记了一个女人要怎么哭。   “你罪该万死,谢珣,你手里不知过了多少条人命,害的多少人家破人亡。你虽然不是手握一方军权的边将,但你的手同样会杀人,春万里也活的像狗一样过,她什么都知道了,”李横波突然笑了起来,明媚又阴寒,眼前的人,是她最想得到又得不到的人,偏偏是他害的自己生不如死,零落成泥,他是朝廷的鹰犬爪牙,和自己永远水火不容,因他所生的爱、恨早在岁月流逝中纠缠模糊不分,李横波有一瞬的惘然,很快清醒过来,“她会恨你,谢珣,她要是恨你你会很痛苦是不是?文抱玉是我杀的,你也很痛苦是不是?可我告诉你,你的这些痛苦,不配跟我比,你也不要太得意,收复了淮西你收的了河北?即便收了河北,我就看长安能收着几天!我大可告诉你,朝廷如若不能把强藩都打服了,光靠加官进爵封赏来笼络人心,藩镇迟早还会反水,谢珣,到头来,你就知道了,你们君臣的中兴之梦,不过是一场侥幸而已,哈哈哈!”   余音未散,李横波骤然出手,她眼睛通红,在和谢珣对视的那一霎那,充斥的是极端恨意--她拼尽全力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剑气逼人,划破了谢珣的衣衫,他料到了李横波会出其不意,但还是被她凶残又狡猾的攻势伤到些许,李横波来势汹汹,仿佛经年的情绪皆于一招一式中轰然崩裂,谢珣被她逼的连连后退闪躲,看的吉祥发急,欲要上前,被脱脱伸手一挡,她神情如常,似乎完全没有被李横波的那番话影响到,而是取出弹弓,淡淡一笑:   “李横波看错了我,既然这样,她要眼睛何益?”   两人身影交错,李横波算准谢珣不愿假手他人,一定要跟自己单打独斗,心中越发笃定,她清楚,论单打独斗,这世上恐怕没人是自己的对手,剑锋迫近谢珣眉尖时,她忽一声轻笑:   “你我既不能生为夫妇,共赴黄泉也不错。”   剑光又是一闪,突然跌落于地,李横波捂住了双眼,汩汩鲜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脱脱立于马背之上,冷睨着她,依稀能想象出李横波那张隐藏在手后痛苦扭曲的脸,但又很佩服:李横波真有种,剧痛之下,竟然不吭声。   她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走近了,见李横波又再度骤然奋起,顶着两个血窟窿似的眼睛就这么扑过来,她呼吸几乎都要停了,却毫不犹豫从腰间抽出匕首,准确无误地送进了对方温暖的胸膛。   “这是你欠文相公的,也是欠我的。”脱脱手腕在抖,极力克制,她扶住李横波的肩头,一咬牙,将匕首送的更深,李横波像条挣扎的鱼,满手的血糊上了她的脸,一道又一道,嘴角噙了丝讽刺的冷笑,人一软,伏在了脱脱的肩头:   “我为复仇而已,你是个蠢货,跟仇人一条道,日后你有什么颜面去见你先人?”   寒冬天气,脱脱仿佛被她这话烫了一下,身躯微微颤了颤,她使劲把李横波一推,猛地拔刀,尸身往后倒去,鲜血紧跟喷涌而出,点点如雨,溅落到脸庞上。   血是热的。   她喘息地看向倒下的李横波,真的死了么?脱脱低首看看自己手上的刀,没什么可怕的,有些人,就是流干身上的血也不能赎清自己的罪过。   “脱脱?”谢珣的声音忽然近在耳畔,好似天外飞来,脱脱犹自茫然,人依旧抖个不住,她怔怔把目光移向谢珣,一字一顿道,“文相公是你的老师,你把她首级割下来,回头,你带去洛阳的首阳山,祭拜文相公。”   “脱脱……”谢珣眼睛黝黑,盯着她,“你家里的事,容我事后跟你说清楚。”   他想替她揩去血渍,脱脱别开了脸,扭过头:“不知道李帅有没有捉住陈少阳。”   她飞速地瞥了眼地上的李横波,有一刹那的恍惚,人死就是这样的吗?她真的亲手杀了李横波?她再不能作恶了?她应该高兴的,释然的,她不是没听过李丞讲陈年旧事,朝廷开疆拓土打石堡城死了一万多将士,一万人,留在苦寒之地留在那喂了野狼和秃鹫;可是,多年后的寇乱,叛将占据东都,血洗洛阳,尸首堆砌到连野狗都不会靠近……有人为忠良,复又作逆贼。   身后,有马蹄声传来,脱脱把心事藏好,听来人欢天喜地传送捷报,一错眼,看到吉祥已经捧着个匣盒了--那是装李横波首级的。   “台主,洄曲的肖顺质若是带兵来攻,李帅的这些人马未必够。”吉祥双目灼灼,“他即便投诚,”吉祥下意识看看四周,“李帅既策反了这么些大将判官的,想必会上奏表,到时朝廷需要安置的可不在少数。”   谢珣面无表情道:“不管他是真,还是假,先诱至蔡州城。”   吉祥心领神会,淮西这些人摇身一变,便能得到高官厚禄,长安的天子哪来那么多职位封赏?   战马嘶鸣,旌旗飞舞,牙城上的陈少阳已经清醒不少,他看清来人,李岳一介文人,竟也玄甲长剑的……陈少阳一阵怒火涌上心头,眼见李岳遣人在下头喊话,充耳不闻,而是招来侍卫:   “想办法让洄曲的肖将军速速支援,李岳是奇袭,带的兵马不会多,只要能撑到肖将军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子城下,李岳见陈少阳只是露了个头,竟又很快无影无踪,知道他一时半刻不会投降,那厢,吉祥风风火火来报西城门谢珣擒杀了李横波:   “中书相公的意思是,不急着强攻西城门,入蔡州城,李帅代表着朝廷,自然要从正门。”   李岳谦逊说:“相公言重了,这是相公提早到了蔡州城,如若不然,事成后某自当快马加鞭请相公入城,这才是朝廷的礼节所在。”   他略想了想,“肖顺质的家眷都已控制,陈少阳是指望不上他的,还请相公先在附近歇脚,等事情尘埃落定,某将披戎装,具櫜鞬亲自于路左跪迎相公入城。”   吉祥笑道:“奇袭的大功,是李帅的,中书相公心里再清楚不过,李帅要行如此大礼,只怕中书相公过意不去。”   “劳烦你说与相公听,此举并非多余,淮西一地,不知王化为何物,某迎相公,正是一个向淮西展示朝廷礼节所在的大好机会,让他们知道何为上,何为下,知道上下有别,尊卑有别。”李岳娓娓而谈,吉祥这才连连拱手,“节帅心思缜密,佩服。”   谢珣带着随从,在外城落脚。脱脱换了件干净衣裳,洗了脸,在火盆旁烤火,谢珣一进来,她笑靥如花,娇滴滴说:   “哎呀,好疼。”   谢珣打量她片刻,坐了下来,柔和一笑:“我以为你今天要被吓到,哪儿疼?”   脱脱翘起手指:“这儿疼。”张口闭口不提李横波的事,谢珣便握住她的手,展开了,仔细看了看,“没受伤。”   脱脱皱了皱鼻子,立刻把脚伸出来,“哎呀,我是脚疼,脚冻的麻了,怪痒的。”   她趿拉着绣鞋,一甩,褪去袜子,大喇喇往谢珣怀里一伸:“可能要生冻疮了,又硬又红,还痒,这可怎么办呢?”   谢珣捏着她的脚,看她眼睛乱闪,小脸映着火光红扑扑的,笑着揉了揉:   “你高兴了吗?”   “什么?”脱脱装傻。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你报了仇,你该高兴,我为什么要高兴?”脱脱笑嘻嘻的,脚在他手里压根不安分,嘴角虽是弯的,可眼睛已经冷了下来,“谢台主早就认得我呢,不光认识我,应该也认得我全家,曲江的别院,住的还舒坦吗?” 第85章 、淮西乱(18)   脱脱懒懒的, 但两只眼雪光似的亮,像一头随时会发出攻击的小兽。谢珣毫不意外,把她脚放下, 往炭盆里丢了两块木炭,像是思索了刹那,开口说:   “我以为你对你的家世并无兴趣。”   “我是没什么兴趣, 谢台主,你知道缘故吗?”   “不知道。”   脱脱眯了下眼,头一扬, 一脸的满不在乎:“因为,我不是李横波, 对过去那么执着。不管我家里过去是穷酸, 还是显贵, 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因为都过去了, 一个人要想过的快活痛快,应该做的是过好当下每一天, 追忆早已不存在的过去,只会让人痛苦。”   少女的一张脸在火光下,犹显红润, 脱脱说完,突然紧盯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谢珣,“但你刻意隐瞒, 不坦荡,谢台主是不是欠我一个交待?”   谢珣似乎无言以对。   他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望了望她额间月牙儿,轻声说:“我不是刻意隐瞒, 当年,我初入御史台,你祖父起兵事败,被押回长安,对于要怎么处置他朝廷犹豫不决,我是上书主张逆贼应当处以极刑,不为别的,你祖父当时已经是上柱国,他手里的朔方军统摄辽阔,一个位极人臣的功勋,却公然叛国,不管他曾经有过多么辉煌的战绩,但都改变不了他最终的选择。”   真是讨厌,无论谢珣说什么都一副他很有理的样子,他说大道理的样子,真是讨厌极了。脱脱听得心里烦乱,冷着脸,问道:   “我祖父于国有过大功是不是?”   “是。”   “我祖父本来并无叛志是不是?”   “也许是。”谢珣迟疑了一瞬。   “咣当”一声,脱脱一脚踢飞了炭盆,火星四射,她恶狠狠地瞪着谢珣:“你心虚!”   她两眼冒火,上前便搡谢珣,“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别以为我傻,李丞那里我听过安禄山史思明叛乱时的无数旧事,谁还不知道几个名将的逸闻了?高仙芝怎么死的?封常清又是怎么死的?哥舒翰一世英名,为什么最后只落得身死名裂?李光弼可惜了,又是怎么个可惜法,中书相公,你比我清楚吧?”   谢珣被她搡得连连后退,讶然地望向她:“你原来知晓这么多事。”   脱脱冷笑:“谁不知道呢?我祖父是不是被逼的,你心里真的不清楚?谢珣,现在长安城里等着看你笑话的也是阉人,当初高仙芝封常清死于监军之手,我祖父不过不想重蹈覆辙,你不要告诉我他可以学李光弼,一代名将,因为猜忌而不敢回长安,只能窝囊守着拖着,我呸,错的是朝廷,是天子……”   “脱脱!”谢珣喝断了她,神情凝重,钳制住她乱挣扎的双臂,“对,你说的这几人,无一不可惜,并不是阉人害死他们,若将来有一天我也如此,那必定是天子想我死。功高主必疑,没人逃得过,区别不过是有人圆滑或许能善终,你祖父当年控制了朔方军,这令河东惶恐不安,一旦河东有失,长安不保。彼时你祖父已经封无可封,再有他和回纥的关系深厚,谁能保证他不是下一个安禄山?”   脱脱扑闪着震惊的大眼睛:“朝廷担心他谋反,所以先把他逼反了?谢珣,如果这个时候长安有人构陷你,你这个中书相公是不是打算和封常清一样,坦荡就戮?”   谢珣微微垂下睫毛,声音平静:“我出身御史台,没掌过兵,此次以相公之名统率三军,淮西收复,三军同我便再无瓜葛。哪怕我功高,受猜忌,我一无兵权,二不结党,至多不过贬黜岭南,天子要我的性命无用。”   木炭上的红光渐渐黯淡,脱脱的眼睛也似乎跟着黯淡了,她不解地望着谢珣:“我不懂。”   “你不懂什么?”谢珣抬首,凝视着有些呆滞的脱脱,嘴角扬起几分爱怜的浅笑。   脱脱慢慢坐下来,像是自语:“我一心想出人头地,是想过好日子,我听李丞讲前人故事时,觉得他们真傻,为什么要乖乖受死,我要死,也绝不冤死。我一直以为谢台主高高在上,从不把人放眼里,没想到,谢台主竟也是这样的人。”   火盆翻了,谢珣重新把它整理好,添了炭,在脱脱身边也坐了,他一面拨拉着炭火,一面说:   “我生平所愿,不过平淮西,收三镇,这片土地能重现太平,至于我个人的荣辱,是无须考量的。我的老师为此连性命都葬送了,朝廷连年打仗,也不知死了多少好儿郎,为的不过如此。朝廷的数十万大军在此,一张张嘴,都等着吃饭,这个紧要的关头过了,我可以心平气和地和你谈谈你家里的事。我入御史台时,老师是御史大夫,自我释褐,就把老师当做一生的榜样,他清白雅正,冷静从容,你祖父的事我亦觉可惜,但若重来,我还是一样的选择,你若怪我,我无话可说。”   屋里又温暖起来。   脱脱沉默良久,她托着腮,呆呆看通红的火光,好半晌,她问道:“你瞧不起我祖父这种人吗?”   “没有,但我也不认同。”   “高仙芝是高句丽人,李光弼是契丹人,我祖父我要是猜的不错的话是铁勒族,他是谁,你不说我心里能猜到了。这些蕃将,没什么好下场,自然,也许你也没什么好下场,我跟着你,还有什么意思呢?”她嘴一撇,两只眼朝屋顶看去,不慌不满说,“我不会怪中书相公,但我想明白了,跟着相公,其实也没什么好,等回长安,我跟相公还是各人走各人的路吧。”   她拍拍手,利索起身,草草洗漱把衣裳一解,脱了鞋,爬上床将帐子放下,彻底隔断了谢珣的视线。   谢珣无声看那床片刻,收回目光,淮西叛将的首级只等他凯旋之时捧上大殿,献与天子,他应该十分高兴的。但并没有,李岳出奇制胜,风雪蔡州城,然后呢?还有平卢,还有河北三镇,仗真的能打完吗?   夜色还是那么深,残雪又凝结成冰,外头传来打更的声音,苍茫悠远,谢珣再掀开帷帐时,看到的已经是张熟睡的面庞。   两日后,谢珣正式入蔡州城,李岳在道边隆重迎接,引得淮西军卒和百姓在路边观望不已。淮西已经有四十多年没有见过官军,也不知道迎接宰相是怎样的礼节,一双双眼睛里,写满了新奇。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谢珣接受了李岳的拜见。   很快,李岳率军退出蔡州城,交由谢珣接管。淮西百姓在陈家父子苛政下,不许交谈,不许夜间点灯,受百般辖制,见朝廷的相公一来便废除旧制,喜不自胜,一时间蔡州城里到处可见投甲呼舞迎门笑语的老少男女。   朝廷要论功行赏,谢珣忙于名单拟定,洄曲传回陈少奇大将肖顺质投诚的消息。谢珣把笔一停,吉祥笑道:   “就等肖顺质了,申州、光州加上底下各县镇叛军有两万余,都差不多降了,台主,肖顺质只带了几名心腹先过来的,要不要见他?”   谢珣表情有些玩味,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下:“他自己跑过来,洄曲大营呢?那里还有淮西不少精兵,群龙无首,只怕会被人利用。”   吉祥脑子转得飞快:“李横波已死,台主担心的是平卢还会趁机挑拨?”   “难说。”谢珣“啪”的一声合上册子,“肖顺质怕是没说动底下的人,所以他带着心腹回来了。”   “台主打算怎么办?”   谢珣揉了揉额角:“想办法让肖顺质把人都召回蔡州城,什么都答应他,只要把人都带回来。”   吉祥应了话,出城见到肖顺质,先摆出极客气的一张笑脸,把谢珣的意思转达给肖顺质,果然,眼前的黑脸汉子为难了:   “不敢瞒相公,洄曲大营已非在下能控制,他们愿意投诚,不过提的要求太高,在下不知道朝廷的安排哪敢擅自答应,迫不得已,在下唯有只身而来。”   这个中原因,跟谢珣所料相差无几,吉祥微笑说:“国家多故,民生多艰,即便如此,官军至此朝廷对淮西依然是眷顾的。中书相公已上表,恳请圣人免淮西百姓两年赋税,将士们么,更要论功封赏。还请肖将军再走一趟,无论什么条件,朝廷都会考量的,让将士们尽管放心。”   “这……”肖顺质满腹狐疑,看吉祥言笑晏晏,再三恳切陈辞,自己尚且见不到谢珣的面,只好答应下来,再次折返洄曲大营。   洄曲的骄兵们等来肖顺质,险些暴动,一番劝告后,讨价还价良久还没个结果。肖顺质被吵的头疼,听下头有人叫嚣要去投奔平卢,心知混进平卢的人来了,冷笑道:   “蔡州城百姓因解禁而备受鼓舞,一心向着官军,淮西已成定局。这下一步,自然就轮到平卢了,诸位可别忘了,文抱玉死在谁手里,天子也是记仇的,杀了他的宰相,平卢能逃的掉?投奔平卢,不过是自寻死路。”   说完,缓了语气,好声气道,“前头降的,都能被李岳重用,可见朝廷是真心待淮西,诸位还有什么怕的?中书相公谢珣已答应下来,无论要何封赏,朝廷都会应许。”   这群人平日跋扈惯了,嘈杂中,肖顺质的话一字不落听耳朵里去了,依旧气焰很盛,衡量一番,随肖顺质往蔡州城来。   头顶日光白晃晃,空气冷如冰,战靴把未消融的冰碴子踩的咯噔乱响,快到时,谢珣接到消息已亲自出城接应。   中书相公看起来不过就是个年轻的小白脸,再金紫华彩,也难能让这群刀口舔惯血的武夫们服气。临到跟前,虽粗粗按礼数拜见,但那一脸的轻视桀骜却是挡也挡不住的。   谢珣脸上微微含笑,不见半分愠色,将人迎进城,设下宴席,乌泱泱的数千人几乎坐满了城内校场。脱脱在城墙看到这一幕,心中气恼,忿忿道:   “台主凭什么好吃好喝招待他们?”   “不凭什么。”谢珣淡淡的。   脱脱眉心乱跳,脸色陡然冷了:“这些人,摇身一变就能高官俸禄等着了?这不公平!”   城门紧闭,谢珣的目光放远,没搭理脱脱,冲吉祥略一颔首,忽然,只见女墙上排排弓箭手齐刷刷跃出,吉祥手势一下,箭雨交织出大片黑云朝下头醉醺醺的淮西兵射去。   紧跟着,埋伏者自四面涌来,开始围杀。一时间,血雾急飙高丈余,久久不散,谢珣居高临下沉默看着眼前一幕,神情清冷异常。   血腥太重,混着干冷的空气令人作呕,不到半个时辰,一千二百人屠戮殆尽,层叠的尸首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血色粘稠,几乎流淌不动。   脱脱张大了嘴巴,看许久,才颤抖着冻到发麻的红唇看向谢珣:   “台主是故意骗他们来的?”   谢珣面不改色:“要不然呢?朝廷哪来那么多位置来封赏这些骄兵悍将,少一个,朝廷就能省下一笔开支,为了打淮西,江淮的民力已是过度消耗。一个官位,不知是多少百姓租税换来的,我心里清楚。”   一下见这么多死人,脱脱胃里翻江倒海,她哈出团团白气来:   “可肖顺质带他们来投诚,台主却把人都杀了,传出去,要怎么办?”   谢珣仿佛一点触动也无:“这些人死的不冤枉,留着他们,不知哪一天,他们稍有不满足,还是会反。只不过,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脱脱又不懂了,她偏着头,疑惑地看着谢珣,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欣喜和快慰,中书相公依然冷淡如水。   谢珣似乎早窥破她心中疑虑,忽转过脸,冲脱脱笑了笑:“我能杀了这些人,可杀不完所有贪得无厌的藩镇。”   脱脱被日光眯了眼,她长睫忽闪:“淮西收复了,台主应该高兴意气风发才是。你是在说丧气话吗?”   谢珣摇头:“不是,我是在说事实,我从不丧气。”他深深呼吸一阵,血腥味儿让人格外清醒,比冷更甚,“我收到长安台中书函,国库不足,盐铁使去江淮督课财税,有人不忍给百姓加赋未能按数供军而被弹劾,就此贬黜,这些事我知晓了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目光坚毅又带着些莫名伤怀,“盐铁使没错,台中御史没错,当地的官员也没错,都没有错。”   “但还是有人被贬黜了。”脱脱接话道,她攥了攥冰凉的衣角,小声说,“我祖父本没有错,你也没有错,但他还是被处死了。”   不知这些被谢珣听去了没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是吉祥哼哧着跑上来了。脱脱自觉退开,她没听吉祥在跟谢珣汇报什么,而是悄然下了城墙。   城里有寺庙,供着普贤菩萨。但陈家父子不准许蔡州城百姓上街交谈,佛寺里香火并不旺,如今,才几日便挤的水泄不通。脱脱进了寺庙,遥遥看到菩萨无言在上,她有些失神,菩萨真好,没有生老病死,也不在乎是兵荒马乱,还是太平盛世。她心里默念道:   菩萨,我不懂谢台主到底图的是什么,可我知道我图什么,我希望谢台主长命百岁,当然,我也是。菩萨你要是真能显灵,就保佑谢台主这辈子都别被小人所害,等我们快过完这辈子,真的平安无事,到时我再来还愿给你多多的铜钱,要是你不灵,那就算了。   念念有词刚完,肩头被人拍了下,脱脱回首,一脸惊喜:“骨咄?”   骨咄戴着大毡帽,商旅装扮,脱脱上上下下将他扫遍,忽然警惕起来:“你怎么会在蔡州城?”   “蔡州城的事,早传回长安,我从成德回来顺道就来凑凑热闹,看看这个长安王师几十年都不到的地方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骨咄很不屑地努努嘴,“平平无奇嘛。”   脱脱哼了声,搓着手道:“你懂什么?就这么个地方,朝廷打的可不容易,”她眼角一斜,“你去成德做什么?你这毛胡子不会是跑去做细作了吧?成德给你什么好处了吗?我可警告你,你要是敢,我这就让人把你押回长安。”   骨咄立刻激动难抑:“我?我才看不上成德,成德还没资格让我给他当细作,”说着嘻嘻一笑,“不过你要我给你当细作,我倒能考虑考虑。”   “呸”脱脱胳膊肘撞过去,迈过门槛,走出寺院,骨咄跟屁虫似的粘着她不放,脱脱忽的止步,扭头盯着骨咄,“你去成德到底做什么?”   “替你追踪云鹤追呀。”骨咄大大方方承认了,“他狡猾的很,几个藩镇来回乱窜,这个残废真的很有两下子。”   脱脱鼻腔里又哼哼的:“看你两手空空,想必也没什么收获。”   骨咄好笑道:“就算我杀了云鹤追,也不能提溜着他的脑袋到处走吧。虽然没跟上云鹤追,但好歹我探到了些成德的消息。”他眉眼乱飞,故意卖了个关子,脱脱却像是不急于知晓,胸有成竹道:   “能有什么?不过是朝廷淮西大胜,成德慌了,现在魏博跟朝廷一条心,张承嗣拉拢不到魏博,又牵连着文相公之死,他知道朝廷早晚收拾他。”   “啧啧,春万里如今真是料事如神,跟着中书相公,就是不一样了。”骨咄酸溜溜扬了扬眉毛,脱脱置若罔闻,勾勾手,对着骨咄耳朵一阵私语,末了,两眼灼灼道,“你敢不敢?”   骨咄笑:“我没什么敢不敢的,不过,事成了,你怎么报答我?跟我去回鹘吧?”   脱脱嗤笑:“你知道吗?我还真跟回鹘有点渊源,我祖父跟回鹘交好,当初平寇乱时他到回鹘请过援兵呢!”   “呀,”骨咄兴奋起来,“我就说,你看着不像汉人,脱脱,等长安的事都完了,你跟我回去吧?”   脱脱笑而不语,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眼下这件事,你还没回答我。”   “敢,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脱脱把眉毛一挑,豪爽道:“好,够痛快,这事成了我跳舞给你看,走!” 第86章 、淮西乱(19)   谢珣知道脱脱不见了踪影时, 天边正冒上来一泓月,弯弯的,跟她眉心间的胎记似的。谢珣想起两人最后对话的刹那, 她那薄薄的眼皮儿挑起来,似嗔还怒,完全是个孩子脾性。   “台主, 春万里会不会生气跑了?”吉祥鼻尖冻的通红,不断呵着气,围着这座城已经找半天了, 仍然不见人的踪影。   夜色四合,这样冰冷的天, 她能去哪里?谢珣一时茫茫然地凝视烛火出神, 好半晌, 摇了摇头:   “春万里性子执拗,她若是真的想走, 找不回来的。”   吉祥哂了声:“台主,她这种人到底是留不得御史台的。”   谢珣脸色忽然就变得很不好, 冷清瞥吉祥一眼,道:“春万里是哪种人?”   吉祥语塞,支吾说:“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又是异族人,在朝廷做事无非是图个安稳,如今知晓了自己身世, 难免有心结,若是因此离开了那也说的过去。在下是觉得,春万里怕是不能心无旁骛再跟着台主了。”   谢珣沉默片刻,眸中那股冷峭稍稍收敛:“她一时有心结是人之常情, 但不要小看了她,春万里这个人,虽然有时油滑了些,可大事上她不糊涂的。”   听谢台主一副点评下属的口气,吉祥讪讪笑了笑,转口问:“要在下带人出城去找吗?”   谢珣衣袂拂动,烛火跟着晃了一晃,他走了出来:“我带人去。”   一天冷月色,手指冻的舒展不开,脱脱实在拉不住马缰了,一翻身,轻喘着跳下马,跟骨咄找了个背风处,拿毯子裹身,燃起了火。   很快,周身温暖起来,脱脱那两只眼元气虎虎的,盯着火苗,手指张开罩在上面,轻快说:   “要快,趁着天晴,等我们混进了城,当晚就行动,你确定位置没错吗?”   骨咄摸出酒壶,递了过去:“你放心,我在镇州呆了小半个月,错不了。”他笑吟吟看着脱脱,“谢台主这回好威风,我进蔡州城这一路上,看见沿途州县的节楼都修起来了。”   土包子,脱脱嘴角一扯:“这算什么,谢珣在郾城时就已经为新的节度府建节了,圣人赐的大虎旗吹的哗啦啦响,那才威风,你好没见过世面呀!”   骨咄一下来了兴致:“喂,你怎么直接连名带姓的叫了,你跟谢台主闹翻了吧?”   “关你屁事,”脱脱不屑道,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朝篝火狠狠踢了一脚,像是不服气,“骨咄,你说,如果朝廷无道,难道文武百官还得听朝廷的吗?”   好不容易烧起来这么一堆火,骨咄连忙制止她:“别拿这撒气啊,”他用枯枝揽了揽,笑呵呵的,“当今的圣人志向远大,怎么,你瞧出他哪里无道了吗?”   脱脱深吸口气,眼如碎冰,寒气凛凛的:“有血腥味儿。”   骨咄一头雾水:“哪儿?”   “高仙芝的,封常清的,哥舒翰的,还有很多很多人的。”   骨咄更疑惑了:“你说的这些将星都死很多年了。”   “是,他们死很多年了,长安的盛世也死很多年啦。”脱脱的声音陡然低下去,她望向东边,东边一片漆黑,但她知道太阳一定会从那里升起,但降下去沉没下去的那个盛世,也许,永远不会再升起来了。   她知道,那是文相公期待的,谢珣期待的,长安城里所有人期待的。   可淮西是一道曙光,虽然微弱,但足以照亮前方那么一小段路……脱脱咬咬牙:“我没跟谢珣闹翻,相反,我还会跟着他,如果有一□□廷敢对他无道,我就不干了!”   骨咄听得似懂非懂,愣神间,一把接住脱脱掷回来的酒壶,学她的样子,也猛灌了一大口:“你在说什么?”   风可真莽,刀子似的割喉,脱脱嗓子眼火辣辣的:   “其实,我可自私了,只想自己过得好,现在也这样。不过,你知道吗?我总是会冷不丁地想起文相公,文相公那个人,真有风度,他跟人说话总是那么不急不躁,他一笑起来,就像你阿爷一样亲切。可文相公他被人砍死在街上,到现在,我们都没能找到他的头颅。文相公死了,谢珣成了他,你说他们多傻啊,他们压根没见过那个盛世,可总想着中兴中兴,为了这个中兴,文相公就那么死了,谁死也换不回来文相公了……”   天上地下,全是茫茫无边际冷冷的白,脱脱的泪水突然翻涌而出,哽咽道:   “我祖父也打过贼寇呢,还立过大功。我配做文相公义女的,我真的配!”   她也不管骨咄到底听明白了没有,蹭的站起,眼前闪过自己当年颠沛流离过的长安、河北、又再度落脚的长安,山长水阔,冷暖无定……对她好的人,对她不好的人,竟然都已经不在人世,脱脱觉得悲伤极了,一张嘴,便是数个姓名的叠唤:   “阿蛮妹妹,你回来!”   “文相公,你回来!”   “你们都快回来!淮西收复啦,李横波偿命了,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呀!”   骨咄从没想过她会哭,一时愕然,上前抚慰她时才看到脱脱脸庞上早已挂满了晶然的泪,一闪一闪的,柔情万千,也悲怆万千。   “脱脱,别哭了,小心眼泪结冰冻你脸上,你可就破相了!”骨咄夸张地看着她,手一指,对着天边璀璨寒星,“你瞧,他们一定是都变作了天上的星星,一颗是高将军,一颗是封将军,还有李将军,还有文相公,他们都在保佑着这片疆土呢!”   脱脱闻声望去,可不是么,月早西坠,只剩疏疏落落的星子俯瞰人间。她怔怔瞧了片刻,忽然转身,伸手就去够骨咄背后的箭囊,取弓搭箭,边跑边朝墨蓝色的苍穹射去。   骨咄看傻了眼,不知道她这是做什么,一跺脚,连忙跟了上去,听脱脱气喘不定,连发数箭后,人扑跌在了坚硬冰冷的土石上。   “你这是做什么?”骨咄扶起她,把弓箭背好,“傻子,这可是对付猛兽的家伙,不是让你射着玩儿的。”   脱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望着天,无垠又辽阔的一片天,星星一个也没射落,她喃喃呼出团白气:   “我想把星星射下来,落到地上,文相公就活过来了,天上少一颗星,地上就多个人。”   真是孩子气,骨咄失笑,拍拍她冻僵的脸想要拉起脱脱:“烤火去吧,这回咱们干票大的,事成了文相公在天上也高兴呢!”   “那你说,像陈少阳这样割据一方的人死了,也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脱脱鼻尖通红,使劲揉了几下,听得骨咄连声“呸”,安慰她说:“他不配,这天上的星星,都是勇士们变的。他什么人,怎么配跟文相公一样变星星?”   脱脱忽然就咧嘴笑了,笑着笑着,失落道:“那我祖父也不配变星星呢,本来他可以变的,是不是他已经没资格保佑这片疆土了?”   骨咄不知道该怎么说,讪讪笑笑,岔开话:“陈少阳恐怕这时候早在长安城人头落地喽!”   彼时,陈少阳被关押在槛车里送到长安,天子在大明宫南的兴安门上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割据淮西的逆臣,他心里微微有些激动,但面上不显,只是沉静地吩咐鱼辅国宣读诛杀逆臣的诏令。   兴安门下,挤满了看献俘的百姓和官员。这里面,混着成德、平卢进奏院的人,他们亲眼目睹披头散发的陈少阳最终被扭送至长安城城西的独柳树下,刀锋一闪,人头落地,耳畔响起的是百姓欢呼声。   “陛下,百姓们都很高兴,都在称颂陛下的圣明。”鱼辅国笑眯眯地跟天子说,天子也在笑,心情大好,但鱼辅国很快说了个让人败坏兴致的事情:   “老奴听说,陈少阳的家资和女眷都被中书相公接手了。”   皇帝表情变得微妙:“这话从哪儿传出来的?”   “自然是淮西,依老奴看,相公不是那种贪财好色的人,但这世上没空穴来风的事,陛下心里有数便是,现在还不是查相公的时候。”鱼辅国还是笑眯眯的,因为天寒,脸上的皱纹似乎更多更重了。   皇帝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小谢的事情,我心里有轻重。”   “是,这后头的平卢和河北,还得相公出力。”鱼辅国似有若无地试探着,皇帝看破不说,一笑而过。   成德进奏院的人是骑驴跑出长安的,官员才骑马。出了城,再换快马,一路到镇州把长安发生的一切汇报给了张承嗣,顺带一首诗。   “策动礼毕天下泰,猛士按剑看恒山。”张承嗣慢条斯理咂摸着这两句,恒山就在成德境内,这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叹气说,“看来,长安的舆情都认定朝廷接下来要对成德动手了,平卢有什么动静吗?”   “谢珣在蔡州城擒杀了李横波,就是那个女刺客,杀文抱玉的。不过,谢珣没能杀云鹤追,那个瘸子靠着一张嘴到处乱窜,属下猜平卢会派云鹤追再来游说节帅。”   张承嗣满腹心事地坐了下来,说:“魏博现在恨不得和长安穿一条裤子,河北不是铁板一块,我很为难,朝廷记着文抱玉这笔账,不会对成德手软的。”   来人眼睛一亮,谏言道:“若节帅不想跟朝廷硬碰硬,何不从魏博入手呢?让孙节帅在天子面前讨个人情?”   魏博孙思贤可是替朝廷攻打过成德的人,这笔旧恨,成德的将士一直没忘,这个时候求孙思贤,对方会答应?自己人会答应?   这边张承嗣还在犹豫,外头忽起嘈杂,乱哄哄的,窗子一推,只见城内西南角火光冲天,映的夜空都红了。   “糟了,是武库。”张承嗣登时动怒,转口唤人来,果然,外面家丁跑进来苦着脸回话:   “西南走水,武库不知怎的烧起来了。”   张承嗣脸色铁青,当即着手让人去查。查也无用,天干物燥,一场火恐怕把成德军的军械都给烧个精光。   火光中,从城门下跑出两个人影。   回首望红光,两人相视一笑,脱脱道:“好啦,这下张承嗣该给长安送上表啦!”   骨咄手心冒汗:“你刚才太冒险了,火既然放了,还不肯走,你就不怕张承嗣捉住了我们,要怎么跑?”   脱脱目光熠熠,摆出个不高兴的样子,她没打算这么快收手的,本来,还要趁乱去偷计簿的。要知道,历来巡查的御史都没办法摸清河北真实的家底,河北对朝廷,防范的紧。   火光冲天,烧的噼里啪啦乱想,热浪在这样的寒夜中弥足珍贵,真想烤烤手……脱脱扭身上马,洒然说道:“那我就光明正大告诉他,是中书相公让我来的,为了招降,我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言明利害,说不定不费一兵一卒,就让张承嗣服软了呢!”   说完,忍不住又呵了呵手,才将羊皮手套戴上。这样的夜,长安城的官署里,肯定有人值夜,不用想也知道,一群百无聊赖的留直官们捧茶翘足,秉烛八卦,想想就很温暖有趣呀……脱脱不是没享受过这种生活,可当下,风在脸上滚刀子,她突然就明白了,能过这样的生活,是血换来的。   她本不想承受这样的重压,她希望有人去顶着,顶着长安上头的天,顶着国土上头的天。但谁让她遇上了文相公,崔相公,谢相公,她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卒子阴差阳错地遇上了这么多相公。脱脱扬起头,看到天边最亮的那颗星,认定那就是文抱玉变的,心里道:   文相公,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但台主就是你,我也是你,你没能走完的路,我一定跟台主一起走下去。但若有一天,我发现走的不值了,可不会再走,别怪我。   回去的路上,脱脱没那么急了,悠哉住到客栈,喝了酒,吃了肉,浑身都暖洋洋的。进了蔡州城,直奔署衙,这一路倒没什么动静,让她误以为谢珣是不是已经回京了。   衙门那立着侍卫,是原先陈少阳部下的牙兵,脱脱收步打量,啧啧两声,暗道谢珣真是好胆量,也不怕这些人头昏脑热突然砍了他。   这是以示朝廷的信任和大度吗?   谢珣这个狗官怎么活到现在的?她心里骂两句,嘴角便泛起一丝快活的笑容。   还没抬脚,脱脱瞧见吉祥出来了,立刻清了下嗓音,脆生生说:“中书相公还没回京?”   吉祥先是一愣,继而迷惑,望着这张无所事事刚吃饱溜达回来似的小脸,正色道:   “春万里,你这几日……”   “我自己去跟台主说。”脱脱打断他的话,忽的一阵兴奋,强压住了,一溜烟往谢珣的公房跑去。   她理了理仪容,施施然进来,正正经经对着案前不知在勾画什么的谢珣行礼:   “见过相公,属下回来了。”   谢珣盘腿坐着,似乎毫不意外,也没有任何要起身相迎的意思,一张脸,冷冰冰的从案上抬起:   “说吧。”   脱脱心里得意了一下,但表情,却是一派云淡风轻:“台主可以派个有些身份,有点儿分量的人去游说张承嗣了。”   “看来你春万里是去了镇州。”谢珣的声音比淮西的天还要冷。   脱脱自然而然道:“是,我去了镇州,把张承嗣的武库烧了。”   言简意赅,越来越有御史台的风格了。   谢珣心里诧异,一闪而过,手中笔动了动:“你?”   脱脱道:“我跟骨咄,他这次帮了大忙,我代他替相公要份赏,随相公心意,给什么都行。”   谢珣面无表情:“你自己呢?想要什么?”   脱脱一喜,抿唇说:“我想进御史台做个御史。”   “就你?”谢珣冷笑,“目无法纪,行事鲁莽,侥幸做成了点事儿就沾沾自喜,邀功标榜,你这样的在御史台当个杂役都不够格,还敢说要当御史?你根本不是这块料,我劝你还是回鸿胪寺做你的译语人。”   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骂,脱脱笑意凝滞,一握拳,使劲掐自己那块已经生了冻疮的关节处,真疼。   “不服气是不是?”谢珣凝视着她喷火的双眼,冷冷问。   脱脱恨恨瞪着他:“你神气什么?你管我用什么法子,我事情做成了就是做成了,不服气的是你。”   说完,扭头就跑,把门推的震天响,像一声惊堂木。   还没下台阶,身子被人从后一捞,谢珣已经掐着她腰,把人弄回来了。   “我话没说完,你敢跑?”谢珣声色俱厉,一点情面不留,双手把脱脱按住了,“你这个样子,半点规矩没有,就这样,还想在朝廷里混?是我平时太娇纵你了,你在鸿胪寺敢这么顶嘴?”   “我这就回鸿胪寺当哈巴狗儿去,还跟着李丞,我不要在这受你的鸟气!”脱脱挣扎不动,谢珣手劲太大,眸光闪闪,隐然动了怒,“你要真想跟着我,为朝廷做事就得听招呼。你一声不响跑去镇州,有多危险?张承嗣若是抓住了你,你必死无疑,你懂不懂?你怎么一点脑子都不长呢?你,你简直要气死我了!”   话到末了,那双直视自己的眼睛似乎也在喷火,脱脱一眨不眨望着谢珣,猛地张手,搂紧了他的腰:   “小谢相公,我知道你在担心我,可你那么骂我,我也是要生气的。”   谢珣那双手慢慢松动,滑落,轻轻抚着脱脱柔软的秀发:“在家里,怎么跟我撒娇卖乖都可以,但出了家门,得时刻记着自己是朝廷的人。脱脱,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就去成德了呢?”   他身上的松木清香还是那么好闻哇,脱脱迷醉一瞬,闭上眼说:“我怕你不答应,我想立功嘛,我想让你知道我是有本事的,能帮你的。”   谢珣微不可闻叹息了一声:“我以为,你因为你家里的事离开了,我说过你要是恨我,我无话可说。”   “我见到了文相公。”脱脱忽然抬脸,对上谢珣那双惊诧的眼,笑了笑,“夜里见到的,他变成了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我看着他,就不会迷路了,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所以,我没有恨小谢相公。”   谢珣久久凝视着她,慢慢的,唇边绽出个苦涩的笑意:“你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你家人被押去独柳,人群里,你回首看了我一眼,我在平康坊就认出了你,我不欠朝廷的,但却欠你的。”   脱脱听得有些恍惚,很快,俏皮地又是一笑:“那小谢相公慢慢偿还我吧,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你听着,不要再鲁莽行事,从今往后,无论做什么都要和我事先商量,我们都得好好活着。”谢珣嘴唇蠕动了片刻,想了想,继续道,“长安有了我的流言,说我贪了陈少阳的钱财和女人,我想,圣人早晚会疏远我。”   脱脱身子一僵,睁大眼睛瞪他:“谁?是谁?是鱼辅国吗?他要害你吗?”她简直要弹起来,像条活鱼似的,但很快,人又惊恐地朝后缩了缩,“朝廷要卸磨杀驴了吗?可平卢还没完,成德还没完呢,你要在淮西起兵吗?”   一想到天上的那些星星,脱脱心里又急又痛,脱口而出:   “我不要你变成你高仙芝哥舒翰,也不要变成我祖父!”   谢珣揉了揉她纤秀的肩膀,温声抚慰:“不会,我不会变成他们任何一个人。我说过了,最多,我被贬黜离京,只怕要到瘴气丛生的岭南去,你害不害怕?”   脱脱摇头:“我不害怕,”她有些失神地扭头看向窗外,墙角腊梅开了,萧瑟中一点鹅黄,很精神,就像是迎春花的颜色,“我什么亲人都没有了,我只剩小谢相公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都答应了文相公,决不食言。”   谢珣无声抱紧了她,脱脱却问:“那,岭南有没有春天?春风能吹到岭南吗?”   “应该有的,连玉门关都有春天,岭南怎么会没有呢?”   “那岭南有集市吗?我们还能吃到汤饼吗?我还能买到好看的布料吗?”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是不是很害怕?”   “不害怕,但会觉得很遗憾。不过,到时我会自己学染布,你忘啦,我这么聪明,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是,你是最聪明的。”   “那你说,仗会打完吗?”   “会的,再多的仗也会打完,就像一个人受了伤,伤口总是会愈合的。脱脱,这次回京,我们先成亲,你高不高兴?”   “唔,好像也没什么高兴的,我这个相公夫人不知道做到哪天就到头了。不过,我就先勉勉强强做着吧!”   门外,吉祥静静听了半晌,太阳真亮,在这干冷干冷的冬日午后。他目光停在节帅府飘扬的旌旗上,那是朝廷的象征,可谢台主还没回京受封,就已经想到了日后很久远很久远的一些事,也许会发生,也许不会。   吉祥觉得眼睛很酸,他目光再度飘远,似乎可以越过高高的城墙,落到田野--来年春,淮西的土地会再次松动,万物生长,如此佳城。 第87章 连理枝   御史台台主谢珣要娶妻,消息放出来,一传十,十传百,俨然坊间传奇。至于台中,同僚们就差上街放炮仗,以示普天同庆。   不过言归正传,御史台既迎天字号喜事,众人摩拳擦掌,都恨不得插脚一把台主的婚姻大事。   “哎呀呀,圣人做主,礼仪总是要隆重些的。”   “谁做礼官?若文相活着,那必然是文相,总不能是陛下亲自做礼官吧?”   “诸位同僚,操心啦,操心啦,文相公虽不在了,可文相公交情好的同年还是有的。不过,我听说,有可能是典客署的李丞做这礼官呐!”   “哦呀,李丞快熬成王八也不见升迁,这回,祖坟失火了怕是竟能主持中书相公婚事,啧啧啧!”闻者一脸艳羡,两眼冒光。   三百钲声响后,皇城本该寂静下来,今夜不同,各官署留置的倒霉蛋们一改往日昏然欲睡之风,精神抖索,神采奕奕,抱着茶盏抠着脚皮,准备秉烛夜话台主八卦。既牵涉御史台,大家自然也不就困了,心一横,本着豁出去的精神,哪怕御史来巡查也不怕了。大不了,告知一声,吾等愿与相公同乐。   果然,有人恶作剧似的把窗子一推,对着扎堆的各位大喊:“御史来也!”   众人不见慌张,反倒各自整冠穿鞋,齐刷刷下来,对着鬼影还没见的御史张嘴就来:   “恭喜中书相公!”   半晌无人应,大家抬首,等明白是有人有意为之,气得五官错位,但还是不失斯文骂了两句,纷纷回座,继续八卦。   这个时候,因淮西大捷,脱脱已经正式成为御史台的第一位女官,所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御史台夫妇佳话传遍长安城。脱脱出身典客署,昔日同僚过来道喜的人不少,她高兴,笑眯眯的,嘴上道着“一定要过来喝杯喜酒”,心里却已盘算着这次到底能收多少礼金,她本一无嫁妆,二从哪里发嫁本都是个问题,所幸有李丞,一把老泪纵横,怀着嫁女心情要作这礼官。   理所当然的,嫁妆可以讹李丞一笔了。   “我好想快点到明天呢,我都想台主了!他一定也想我了,想亲我,想抱抱我,可这衣裳一层层的,好烦人!”脱脱爱不释手摸着自己的喜服,假模假样抱怨。   李丞家中婢女围着她转,脱脱坐中间,很享受众星拱月般的感觉,她一会儿嗅嗅胭脂,一会儿戴戴珠花,李丞见她没点新妇的样子,又乍闻这话,臊得老脸一热:   “我说春万里,这以后是相公夫人了,说话要有分寸,台主他……”   “知道啦知道啦!”脱脱眼波一转,娇滴滴嚷起来,“我这不是在自己家里才说这话吗?”   自己家?李丞一愣,看她花枝招展地在那嘻嘻乱笑,鼻腔倒酸了,语重心长叹口气:   “春万里,你这也算熬出头了,不过,人这一辈子长着呢,有苦就有甜。”   李丞这两年见老,也不知道是不是为朝廷的事操心的,眼皮那么一耷拉,十足的疲态,却不忘扫一扫脱脱:   “夫妻夫妻,至亲之人,春万里,你可不能是那种只能共富贵不能同患难的。”   他一副老父亲我真的很担心你就是这样的人的表情,脱脱了悟,故意露出个苦恼至极的模样:   “哎呀,这可怎么好,我正好就是这种人。”   李丞瞪她。   脱脱哈哈大笑,李丞非常不满地说:“你不要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心里要有数。”   脱脱佯装不懂,一会儿让他看自己的喜服,一会儿让他看自己的花子,得意挑眉:   “我穿上这个,就是长安第一美人。不,是天下第一美人。”   李丞不大懂怎么夸女孩子,但很懂怎么败兴,耳提面命说了一通大道理,脱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对着婢子挤眉弄眼。   天快黑了吧,看李丞怎么好意思老在这里聒噪。   天黑的很慢,脱脱觉得时间过的慢极了。即便李丞走了,她那颗心还是安分不下来,她扯着婢子的手,反复问:   “我是要嫁给谢珣了吗?”   婢子笑吟吟地点头,安抚她。   可是夜怎么这么长啊,脱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狗耳朵一样灵敏,听着外头的打更声。快睡快睡,睡不好气色就不好,气色不好人就不美了,她折腾半宿,终于昏昏沉沉进了梦乡。   一旦睡着了,就不想起。   脱脱是被婢子生拉硬扯摁到梳妆台前的,她很困,困到现在只想和谢珣入洞房。婢子在她耳朵边低语一句:“今日宾客可多呢,夫人等着数钱吧。”   咦,说起这个,我可就不困了。脱脱猛然一惊,人完全清醒过来,喜滋滋装扮好心花怒放地被人簇拥着出去了。   这一路,喜乐阵阵,人头攒动,脱脱四平八稳地拿准了纨扇,小脸藏在后头,笑靥如花。等她广袖一动,人款款到了谢府,脱脱觉得自己耳朵已然要聋了。   真是比过新年还热闹哩,脱脱欢快地想道。   谢珣一无父母,二无老师,脱脱只能拜了远道而来的谢家几位尊长,除此之外,乌泱泱一众观礼的宾客也在等着她拜客。   脱脱才不害羞,觥筹交错间,只觉满厅洋洋的喜气几乎扑面而来,她握着扇柄,余光瞥到谢珣蝶红色的袍角,忍不住踩了一下,才向宾客施礼。   谢珣见她调皮,不过弯唇一笑,冲旁边的喜妇点点头,先把脱脱送进了洞房。   御史台一干人难得见冷面阎王露笑脸,啧啧称奇。谢珣应酬起来,倒也娴熟,把人喝的酒酣耳热,他那张白俊的脸不过微红。   进了新房,外头那一腔热闹喧嚣就隔的远了。脱脱把扇子一丢,好奇地打量起两只盛了肉的碗,她饿了,毫不犹豫下手去抓,被喜妇眼疾手快一把拦下:   “夫人,这是要等相公进来行的同牢礼,你一块,他一块,你可不能先自己吃了。”   脱脱委屈道:“可是我饿呀,我都好半天没吃一口东西了。”   没由来地想到什么,她一阵心热,暗自嘀咕:没力气可不行。   眸光悄悄冲外头那么一转,仿佛听到了李丞的声音,脱脱又笑了,李丞一定在装模作样地拖长腔。   她很想去凑这份热闹,更何况,她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却只能被纨扇挡着,真是可惜呀,脱脱摇摇头。   要了些饭菜,吃了个饱,脱脱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喜妇把纨扇重新塞她手里,絮絮叨叨说:   “等相公来,他要对夫人念一首诗,夫人才能却扇。”   真麻烦啊,脱脱头一歪,看着喜妇:“还要念诗?”   “对呀,这叫却扇诗,相公念的好了夫人听着高兴,就可以把扇子拿下来了。”   “他不念诗,我也高兴。”脱脱辩驳了句,暗道,我也不懂什么诗,我只想快点和台主洞房。   等的无聊,脱脱又把扇子一丢,人软绵绵地扑向松软的被褥,喃喃道:“那些人到底吃饱了没有,不知道台主娶妻多不容易吗?”   她哼哼着,眼神渐渐迷离,等到被人拉起,只觉眼前红色烛影乱晃,纨扇不知几时被塞进手中,喜妇贴着她的脸说:“来啦来啦,相公回来了!”   脱脱忙正襟危坐,拿扇子挡好了脸。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满心雀跃,恨不能立刻冲了出去抱住谢珣。   可是让人讨厌的喜妇们还都在,脱脱深吸口气,按了按快要跳出来的小心脏。   谢珣进来后,瞧见脱脱一本正经坐在那,看不见脸,有几分娴静模样,倒教他觉得陌生。他含笑过来,身上并无多少酒气,在廊下站了片刻才进来的,被风吹散不少。   喜妇忙过来主持两人的同牢礼,脱脱躲在扇子后斯文了一回,她早吃饱了,象征性吃两口,随即放下。   等到谢珣要念诗,她把扇子一挪,露出那张俏皮小脸,眉眼弯弯,灿烂笑道:   “别念啦,我又不爱听,我们喝合卺酒吧?”   谢珣微怔,随即笑了笑:“也好,我本也不擅长作诗。”   仿佛捉住他什么痛脚,脱脱立刻撇嘴:“原来,你都不爱我的。”   “怎么不爱你了?”谢珣倾过身,弯腰去捡拾她的纨扇,转了转,很有兴味地在她面前一扇,脱脱恶狠狠的小眼神扫过来,气道:   “你都没用心给我写却扇诗。”   谢珣无奈道:“刚才你不是说不爱听吗?”   脱脱道:“不爱听是我的事,但用心写,是你的事。”   喜妇这个时候插嘴:“相公,合卺礼过了咱们等着撒帐呢!”   谢珣便趁势笑道:“要撒钱了,你要不要?”   “我要!”脱脱喜笑颜开地和他勾臂喝了酒,往床上一坐,听喜妇喊“夫妻对拜”,她便笑嘻嘻地和谢珣拜了一拜,一定睛,钱币像漫天花雨似地砸在床上,她慌忙这头抓,那头抓,完了齐齐搂到脚前,义正言辞告诉谢珣:   “都是我的!”   谢珣转身打了个眼神,喜妇们很有眼色地退下了。   屋里只剩两人。   脱脱很细心地把钱装进了自己的宝贝匣子里,一抬头,灿然笑说:“台主答应过我的,礼簿上的钱也归我,你不能抵赖。”   谢珣点点她鼻子:“你啊你,今天什么日子只想着这个。”   脱脱狡黠一笑,立马去勾他脖子,人软了,黏糊糊地问他:“那你想什么?”   谢珣一手爱怜地摸摸她脸颊,一手把她满头的首饰拿下,低笑道:“你说我想什么?”   纵然一场风过,他衣袖间沾染的酒气还是袭到鼻底,脱脱皱眉:“你熏到我了,我不管,我也要熏熏你!”她张大嘴巴,对着谢珣呼呼吹气,合卺酒淡,一股子清甜而已。   下巴忽被定住,谢珣已经低头吻了过来,脱脱却挣扎,不容置喙的模样,下命令道:   “你咬我一口。”   谢珣蹙眉:“什么?”   “我说,你咬我一口。”脱脱嘴里这么说着,可小手已经十分不安分了,捏着谢珣耳朵,扯了扯,唯恐他听不见。   谢珣握着她的手,一面觉得好笑,一面暧昧问:“小夫人想我咬哪里?”   脱脱认真答道:“你快咬我,我看疼不疼,好知道这是不是在做梦。”   谢珣停滞了下,静静看她片刻,忽然,略用了些力气咬上她耳垂,脱脱红润润的唇瓣一颤,抱紧了他:   “是真的!”   谢珣就势搂住她,亲昵蹭了蹭她散落的凉滑发丝,轻声说:“当然是真的,我娶的是你,你嫁的是我。”   脱脱睁着一双明眸,无声笑了:“你娶了天底下最漂亮的人,满意吗?”   “满意。”   “有多满意?”她故意刁难他,谢珣似笑非笑看着她,脱脱偏偏不急不躁。   谢珣也故意绷了脸,低语道:“这个啊,恐怕本相得和你深入交流交流你才能知道我有多满意。”   脱脱“呸”他一声,坏心眼道:“那我明天就告诉御史台的同僚们,谢台主在床上有多不要脸,让三省六部都知道!哈哈!”灯笔小说网   谢珣惩罚似捏捏她的脸,不知怎的,忽就想起她那回受刑狠狠瞪自己的模样,那样的恨,他有些出神,脱脱见谢珣不动了,嗔道:   “你把我脸捏疼啦!”   谢珣这才笑了笑,头埋下来,在她耳边温柔启口,鼻音沉沉:   “我会好好待你的,你相信我。”   脱脱抱他抱得死紧,小猫一样在他怀里蹭了蹭:“我知道啦,我宣布,你现在可以亲新娘子了。”   话音刚落,不等谢珣反应,脱脱已把滚烫柔软的红唇送了上去,她眼睛亮晶晶的:   “还是我亲你吧,我要亲死你。”   “不数钱了?”谢珣有心逗她,脱脱双手一伸,从他眉眼,落到唇边,“你是我的,你什么都是我的,对不对?”   “对。”   “这就对了,那我明日数钱也不迟。”脱脱一勾手,红帐如纱般轻轻飘落,将两人身影遮住,她再次搂紧了谢珣,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甜甜道:   “我真的好爱好爱你呀。”   无论日后发生什么,这都是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无论发生什么,有这样的一天,我就没有白活了。脱脱这样想着,勇气倍增,阖上了双目,她的唇角也再度翘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