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娇百宠》 作者:蜀国十三弦   文案:   【天煞孤星*甜软美人】   暴君傅臻为人暴戾恣睢,杀人成魔,从西北疆场回来后更是日日吐血,眼看着就要死了。   太医看到一本古书中说,要传说中的美人血投喂才可医治。   阮阮就是被送入宫的替死鬼。   入宫那晚,傅臻幽幽醒转,发现身边蹲着个小姑娘,睁着幼鹿般的眼睛怯怯瞧他。   他咳出两口血,脸色苍白,眸光似刀,“怕了?”   小姑娘含着泪,主动将柔弱无骨的身子贴近他,软声道,“我……我不怕,你吃吧。”   -   陪伴暴君日久,阮阮被他娇养得愈发大胆,提议道,“陛下,今天能不能换个地方吃?不要总是咬脖子。”   傅臻眯起眼睛,语气不耐:“再不过来,朕的病就要被你拖死了!”   他这般说着,指尖却抚过红痕斑斑的雪颈,轻咬上她双唇。   -   起初,小姑娘乖乖顺顺,什么都听他的。   傅臻爱看她哭,就欺负她。   他想着,就这么欺负一辈子也好。   只是后来他发现,他竟看不得她哭了——   那眼泪落于他胸口,便似滚烫的心头血,灼得他心尖发疼,教他不知所措。   傅臻想,那便宠着吧。   宠她一辈子,不再让她落一滴眼泪。   他这一生众叛亲离,苦苦煎熬,是她洗净他满身血污,将他从地狱血海里拉了回来。   哪怕余生倾尽,也要为她揽月摘星。   【双c双洁】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阮阮,傅臻 ┃ 配角:基友文《皇后她爱我,皇后她装的》完结 ┃ 其它:完结文《病娇厂督的小宫女》专栏可看   一句话简介:小可怜被宠成娇气包了!   立意:且挨过三冬四夏,暂受些此痛苦,雪尽后再看梅花。——吴汝纶 第1章 你别怪我,要怪就怪那个昏……   “阮阮,我们虽买下了你,可这么多年从无苛待。你要明白,做我们遥州府的丫鬟,吃穿用度都比普通人家亲生的女儿好上百倍。”   “璇儿虽是千金小姐,可待你却如姐妹一般,如今眼看就要嫁进陇西李氏武阳房,你就忍心让她跳进火坑?”   “阮阮,你无父无母没有牵挂,可璇儿是我们的心头肉啊,就当我们求你了……”   ……   马车在官道上辘辘行驶。   风吹起帷幔一角,外面的山川草木已经格外陌生。   阮阮与五个被选中的姑娘挤在一辆马车上。   行车速度很快,每个人都被颠簸得面色发白,满身狼狈,吐到最后只剩了酸水。   狭窄的空间里散发着难以言喻的味道,阮阮的裙摆上也沾染了身旁那紫衣姑娘呕吐的秽物。   她只能尽量将脑袋埋在膝盖中央,忍住不去瞧,否则自己也要吐出来了。   太后的懿旨说是往宫中为晋帝傅臻侍药,可外头的宦者似乎压根不管她们的死活,对待娇生惯养的美人就如对待粮草货物一般,除去中途用餐,几乎是日夜不停,且时时刻刻受人紧盯,几无逃命的可能。   “照这个速度,咱们不久就到京城了,陛下会杀了我们的……”   坐在马车最角落的姑娘抬起头,此刻钗环凌乱,往日一双漂亮的杏眸充满了恐惧和怨恨,哭得险些背过气去。   “美人血到底是什么,是心头血么?人被剜了心头血不就死了吗!我们该怎么办,我怕……”   话落,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阮阮也默默垂下头,眼眶红红的,下意识抱紧了自己。   此刻车窗外秋阳杲杲,微风澹荡,正是临近凛冬最后的好天气。   只可惜,这恐怕是她看到的最后一个秋日了。   她和这里所有的姑娘一样,都被是太后的那道懿旨逼着进宫的。   武成四年,持续了数十年的晋凉之战终于彻底拉下帷幕。   今夏,晋帝傅臻将北凉人打得节节败退,为永除后患,不惜屠杀北凉五城与十余万俘虏,甚至连晋国边境与北凉、柔然有姻亲往来的晋人也不放过,西北边疆一夜之间化作人间炼狱,血流千里,伏尸遍野。   残忍的杀戮换来的是上天的不满,傅臻回京途中,遭贼寇放出的流箭贯穿胸背。   箭尖淬毒,太医院上下无计可施,太后更是心急如焚。   最后有人站出来,称古医书上记载“美人血,解百毒”。   ——以闺中美人血肉为药引,或能解傅臻体内余毒。   国不可一日无君,既然有人提出法子,无论如何也要一试。   崔太后为先帝继后,世人皆知太后虽非晋帝生母,却是先帝元后的族妹、晋帝的姨母。元后早亡,此后崔太后一直将傅臻视作亲子。   为救暴君性命,太后斟酌再三,终于下了这道懿旨,从世家大族、文武百官家中挑选出几十名适龄的美人入宫侍药。   怎么个侍药法、到底谁的血才是真正的美人血,没有人知晓。   或者,美人血根本没有疗毒的功效,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可那道不容置疑的懿旨生生切断了姑娘们的活路,也让大晋百姓对这暴君更加恐惧和憎恶。   归京途中的流箭,人人都说那是傅臻残暴不仁的报应。   可惜老天爷不长眼,没有一箭射死他,让他命悬一线,临了还要祸害这些无辜的女子。   阮阮所在的遥州远在西北,竟也没能幸免于难——   刺史府千金姜璇就在进宫的名单之列。   宦者来传旨的时候,众人只觉得天塌下来了。   姜璇未婚夫婿所在的武阳距此数百里,来去一趟少则三五日,都城来的人等不得这么久。   何况这亲事是姜璇的伯父撮合的,那头是大晋顶顶显赫的门阀世家,即便是庶子也不是寻常百姓家能肖想的。   说起来遥州刺史姜成照亦出自扶风姜氏,然百年来姜氏势弱,姜成照又是个隔了八百里的远亲,能攀上这门亲事已属不易。   此刻离板上钉钉只差最后一步,武阳房实不可能为未来的庶媳与皇家作对。   姜璇在房中哭了一整日,最后是刺史夫人想出了法子——   阮阮与姜璇年纪相仿,虽是丫鬟,却美得惊人,即便是不施粉黛,站在灿若春华的姜璇身边也毫不逊色。   而姜璇的未婚夫婿,那位风流倜傥的李三公子还在一次醉酒中,流露出了将阮阮收做通房的心思。   倘若阮阮代替姜璇进宫,一来自能救遥州府于水火,二来也断了李三的念想,省去了往后的污糟事,可谓是两全其美。   姜夫人与姜成照通了个气,后者也觉得此事可行,于是两人花了一晚软磨硬泡,姜夫人甚至下跪恳求,终于让阮阮点了头。   当晚姜夫人便悄悄往宦者的驿站传去消息,说遥州府的大小姐脸上落了伤疤,容貌不比从前,而家中深居简出的二小姐姜阮才是真正的貌若天仙。   宦者本就是为寻美人而来,而那姜阮的确生得楚楚动人,碍于陛下的病情耽搁不得,那宦者便也没有细究,直接带着阮阮和西北之地寻来的几个美人一同回京。   阮阮还记得,走之前,大夫人一路送她到遥州城外,泪湿衣襟。   而小姐避开宦者,拉着她的手,泪眼盈盈说:“阮阮,你别怪我,要怪就怪那个昏君……”   可阮阮知道,大夫人多半是做给宦者看的,谁家送出去一个女儿,做父母的不是依依惜别?   大夫人并不是当真心疼她,而是让宦者相信她是货真价实的遥州府二小姐。   阮阮感念姜家对她有恩,当年若不是将她买下来,说不准如今已经卖进了窑子,或者给七老八十的员外爷当小媳妇。   况且,夫人还朝她跪下了……   倘若她仍是不应,往后在府中当如何自处?   她拒绝不了。   一个曾经被父母抛弃的人,如今又再次被主子抛弃,说来老天爷也是狠心。   可是就这样进宫送死么?   阮阮眼里结了一层雾气,泪光闪烁。   她想逃。   -   夜阑风起,凉意加深,马车在一处僻静的山头停下。   众人吐得腹中空空,即便胃里难受至极,也逼着自己喝些水、吃些干粮果子再上路,否则下一次落脚又不知是什么时候,到时候没有被暴君磋磨死,自己就先饿死了。   阮阮素不挑食,硬得石头般的大饼,那些世家小姐嫌卡喉咙,阮阮也不在意,完完整整地吃了一块,又喝了些干净的水,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   吃完之后,正欲四下探一探出路,耳边倏忽传来女子娇喝,不远处两个侍卫生拉硬拽地提着一个紫衣姑娘往这里来。   众人纷纷抬眸去看。   男人力气极大,紫衣姑娘压根挣扎不脱,破口厉声道:“我父乃关中侯,我祖辈荣显功高,你们岂敢如此待我!”   那宦者寒着一张脸缓步上前,唇角堆出三分阴恻笑意:“为陛下侍药是你们的福分,何敢私自逃跑?不知这抗旨不尊的罪名,关中侯担不担得起?”   紫衣姑娘脸色一白,还未应话,宦者已经敛笑转身,手中拂尘轻盈落在肘弯,对下面的侍卫道:“这位主儿既然想跑,咱家便顺了她的意,送她回家。”   话音落下,紫衣姑娘眼前微微一亮,可刚刚扬起的笑容倏忽凝滞在嘴角,琥珀色的漂亮瞳孔骤然一缩。   下一刻,整个人扑通一声倒在血地里。   死了。   侍卫手中的马刀贯穿柔弱纤细的腰腹,黏腻刺目的鲜血顺着刀刃一滴滴地往下落,连纤长的睫羽都沾着血珠。   白日才同她们说话的姑娘,此刻竟已成了刀下亡魂。   而那双可怖的血眸,就这么直直盯着阮阮。   阮阮攥紧了拳头,在这一刻才意识到什么是真正的无能为力。   鲜红的血在干涸的地面蜿蜒,她只觉森森凉意如蛇般爬上后背,浑身都在发抖,忍不住攀着车辕呕吐起来。   待侍卫将人拖走,那宦者掸了掸衣上薄尘,悠然转过身来,朝她们说道:“陛下南征北战,功在社稷,为陛下分忧,那是你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旁人求都求不来。诸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出身,可莫要咱家再提醒了吧?倘若再有逃心,关中侯之女便是你们的榜样。”   明明是温和的面容,说出的话却句句寒意渗人。   众人一时瑟瑟无言,寒毛直竖。   直到马车向东南行进,方才抑制不住的哭泣声终于从唇齿中泄出来。   宫里的宦者尚且如此狠辣,遑论那位暴戾恣睢、杀人如麻的暴君。   倘若进了宫,恐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姑娘们哭了许久,坐在阮阮身边的那名贵女压低了声音,切齿道:“我爹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残暴不仁,必遭天谴!听说暴君已经没救了,说不准咱们还未到京城,他就已经……太后娘娘仁慈,定能饶过我们的。”   还有生还的可能么?   众人无措之间,听到这话时眼里才有了光亮。   阮阮默默想,若真的还未入宫,暴君就已经毒发身亡,到时候她一定不要再回遥州了!   走之前夫人想给她一些盘缠,她没有拒绝,即便不知前路如何,有一笔银子在身上也聊胜于无。   何况,那是他们欠她的,没有理由不要。   事实上这些年她也攒了不少银两,她绣活不错,还会做些简单的点心,若是能开一家自己的铺子,下半生也能过得很好。   马车在荒凉的月夜里行驶,马蹄踏踏,路途颠簸,阮阮被晃得睡不安稳。   和众人一样,期盼着国丧的钟声早日敲响。 第2章 傅臻警惕心太重,对任何事……   半月后,马车终于驶入繁华喧闹的大晋都城上安。   耳边嘈杂过后,指尖的温度慢慢凝结,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悲凉和阴森的氛围。   阮阮小心翼翼地掀开帷幔,才发现外面天色阴得像一幅打翻的水墨,寒风乍起,凉意逼人。   上安的冬天快到了。   阮阮的一颗心也沉到了谷底。   众人相继下了马车,抬头望去是飞檐鸱吻、煌煌峥嵘的大晋宫城。   巍峨高墙如同倨傲的王低头睥睨芸芸众生,寒风像粗重的铁索将人牢牢束缚,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面前那道月洞门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大口,仿佛随时能将人骨头嚼碎了咽下去。   阮阮做惯了丫鬟,自然没有旁边几位世家贵女那般天生的端雅瑰丽,开始也学着旁人端着一些,收敛了怯怯的眼神,生怕被人瞧出端倪,可她慢慢发现,一路上的待遇和亲身面对死亡的过程,早已让这些出身高门的女子磨平了棱角。   她们和她一样,害怕未知的前路,也丝毫无法反抗。   大晋都城在南方,上安、江南和岭南一带的美人早先进了宫,住在藏雪宫东殿,而阮阮这批美人出自西北,更有的远在边陲,较东殿那批晚了将近十日,被安排在西殿。   众人因舟车劳顿,脚步虚浮无力,骨头如同散架一般,在宫人的引领下终于卸下行囊,有了沐浴更衣的机会。   只不过这沐浴同她们想象中不大一样。   净室熏着呛鼻的药草香,木桶内堆积着几十种珍贵的药材。   按侍者说的那样,每一滴洗澡水都珍贵异常,千金难求。   只有让药汤滋养到身体的每一处,才有可能成为对陛下最有用的人。   屋内雾气氤氲,药味浓郁,空气也不流通,没过一盏茶的功夫,当中一个姑娘已经受不住流了鼻血,晕厥过去。   管事嬷嬷并未在她身边过多停留,只急忙唤来太医院令郁从宽,将人抬至榻上放平。   郁从宽从药箱中取出银刀,利索地在其左胸剖开一道一寸长的口子,用精致的白瓷碗接下整整一碗。   姑娘痛得浑身冷汗直流,四肢被几个宦官死死按住,原本被净室的水气蒸得红润健康的面色几乎在瞬间转至苍白。   那嬷嬷见事毕,便撬开那姑娘口齿,往里头塞了一片参,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带下去好生照看着,别让人断气儿了。”   几名宦者应了个是,抬着姑娘送到藏雪宫西殿。   阮阮正随两名宫人往净室去,站在廊庑下正好瞧见这一幕,当即吓得心中一紧。   阮阮还记得,那姑娘出自颍川,祖父在当地颇有名望,姑娘的性子也是她们几个里面最活泼的。   可方才匆匆一瞥,她只瞧见那夭桃艳李的小脸此刻毫无血色,如同枝头残雪般近乎灰败的苍白,胸口殷红一片。   单薄到,仿佛被抽走所有的生机,一碰就能支离破碎。   阮阮的脚步停滞在原地,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心跳得厉害。   一会儿的她,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   她知道进宫等同送死,可心里还抱着万分之一的希冀。   倘若暴君早死,不用取血了?   又或者,太后心慈,给了她们一条生路?   直到亲眼看到私自逃脱被捉回来的紫衣姑娘,她的希望去了一半,此刻又看到被剜肉取血的同伴,那点渺茫的希望已经消失殆尽。   阮阮攥紧了衣襟,手心里满是汗。   直到身侧的宫人提醒,她僵硬到几乎停止跳跃的心脏才重新活动起来。   入了净室,浑浊的药草味道扑面而来,人就像案板上一棵山参任凭宰割。   阮阮被卸了衣裳,一把摁进药汤中,汤体呈现出浓郁的褐色,浓烈的药味扑鼻而来。   周遭扬起热腾腾的雾气,仿佛把人放在锅炉上蒸煮,每一寸肌肤都被迫吸纳足够的养分。   脚尖倏忽踩到鼓鼓囊囊的东西,用脚趾仔细描摹,坑坑洼洼的粗糙感逐渐清晰,阮阮登时脸色惨白,浑身一僵,颤颤巍巍地抬头望着身旁的嬷嬷,讷讷道:“这里面是?”   苏嬷嬷轻笑一声,扬眉道:“金蟾,毒蝎,灵蛇,蛛王都有,不知姑娘说的是哪种?”   阮阮“啊”一声惊得缩回脚,身子不出意外地狠狠撞在桶壁上,后背的肌肤瞬间泛红,疼得她咬唇低哼一声。   桶里的药汤溅出来,湿了苏嬷嬷一身。   “你是哪家的姑娘,家里没教过你‘动静有法,是为妇德’?这里头的灵丹妙药可都是千金难求,若有损失,你担待得起么!”   其实水里只有灵芝、鹿茸、人参等药材,并没有方才所说的那几样。   苏嬷嬷本想吓唬吓唬姑娘,好叫她乖乖听话,却没想到这丫头竟鲁莽失态至此,弄得净室一片狼藉。   说起来,这些姑娘虽都是难得的美人,却也命苦,一旦入了宫,保不保得住命都难说,谁管你是官宦门庭还是门阀巨室出生。   打个不大恰当的比方,这就如那御药房的天山雪莲,贵人没吃到它的时候,那是众口相传的宝贝,可一旦吃进肚子里,也不比食物残渣高贵到哪里去。   东殿江南来的几个美人被剜了心头血,现如今已经奄奄一息,都是些有今朝没明日的主儿,故而宫人们也不愿给个好脸色瞧。   苏嬷嬷刚要开口斥责,那小小的姑娘已经蜷缩着身子,轻声抽泣起来。   阮阮不敢回话,怕多说多错,只是紧紧抿着唇,默默听训。   方才是真被吓得不轻,她到现在心都颤抖着,眼眶一红,眼泪珍珠断线似的落下来。   苏嬷嬷不是没见过姑娘哭,她伺候的那几个甚至还有哭晕过去的。   只是眼前这个,似乎格外动人了些。   光洁修长的脖颈,纤细的藕臂,雪白的背脊,精致的蝴蝶骨,从皮至骨都透着细腻和柔软。   方才撞到桶沿的地方微微泛着红,却并不煞风景,反倒增添了楚楚可怜之态。   升腾的雾气萦绕着,为这精致的皮囊绣了一层洁白的月光,两侧削肩莹白如玉,伴随着抽泣声轻轻颤动,肩上的水滴滑落下来,更显得肌肤幼嫩剔透,软玉生香。   这还单单只是一个背影,便已让人生出惊叹与怜惜之心,遑论……   苏嬷嬷将目光移向了锁骨下那处若隐若现的旖-旎。   苏嬷嬷想起冬日的雪。   御茶房有些心思活泛的丫鬟,喜欢在冬日用梅花枝上的寸厚积雪来泡茶,葱白手指顺着婀娜梅枝刮下一层,洁白软糯的雪团盈盈一握,再以一朵红艳小梅恰到好处地点缀,美得惊心动魄。   苏嬷嬷缓缓移过目光,在她湿润的发丝旁定住。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吹弹可破,两颊透着如桃花般浅浅的粉色。   许是害怕,此刻垂着眼睑,纤细卷翘的睫羽颤着晶莹水珠,鼻尖泛着微红,双唇抿得紧紧的。   未上唇脂,却是一种天然的、饱满欲滴的红艳。   苏嬷嬷在宫中侍奉多年,见过的美人不在少数,此次从大晋各地带进宫来的美人个个娇艳如花,尤其几人站在一处时,更是般般入画,比起先帝选秀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眼前这个相较其他的闺秀,少了几分秾丽的贵气,多了几分乖软温柔,睫羽轻颤间,能让人心口泛着疼,不由自主地想要安抚。   只是可惜了,这样的美貌。   苏嬷嬷在心里喟叹一声,没有多言。   ……   夜幕微垂,窗外还有几分亮色,玉照宫却已燃起灯火。   鎏金狻猊炉燃着沉水香,紫檀木龙纹镂空雕花床上躺着一人,墨发如缎倾泻,长眸紧闭,深锁的眉头阴霾丛生,额角青筋隐现。   明晃的烛光勾勒硬朗冷戾的轮廓,这才使得原本苍白至透明的面容褪去几分病色。   这般金碧辉煌的宫殿,本该暖意十足,可男人即便尚在昏迷之中,那股强大而阴戾的威压也令人浑身绷紧,连呼吸都不敢加重。   “皇帝还是喂不进药?”   太后从慈宁宫赶来,见此情状不禁眉头皱紧。   太医、侍者众人心内惶恐不已。   郁从宽急忙躬身拱手,无奈低声解释道:“陛下昏迷期间也喂不进汤药,前儿醒来一次,还将那将试图喂药的宫人拖出去杖毙了……微臣,现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太后往床帏后望了一眼,面上情绪复杂。   旁人或许不知,可太后和郁从宽在宫中多年是知晓的。   傅臻警惕心太重,对任何事都十足防备。   少年十岁上战场,在一场战役中不慎被蛮夷掳去做人质。   十天十夜,谁也不知他经历了什么。   人被救出之后,少年嘴角噙着阴沉笑意,宛若地狱阎罗,抬手一挥,敌营三万将士的人头落地。   血漫山野如蜿蜒的河流,据说那方风土成了蛇鼠虫蝇的天堂,至今仍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也似乎从那以后,即便是发烧昏迷也鲜少有人敢于靠近,更无人能撬开他的口齿往里喂药。   若是昏迷期间喂不进便罢了,可皇帝醒来也不愿吃药,还杖毙了两名宫人,也难怪叫这群太医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伺候了。   太后叹口气平敛心绪,望向郁从宽道:“都说美人血可以疗毒,如今美人也都进宫了,折腾这么些天,皇帝的病情却是毫无进展。郁太医,这是你们太医院的失职了。”   太后并不时常斥责下人,便是再蠢笨的人,也听出了太后话中的隐怒。   一干人闻言赶忙跪拜于地,郁从宽吓得冷汗直流,“太后恕罪!还请宽限微臣两日,微臣定有办法劝陛下服用美人血。”   这话听了太多遍,太后眸光平静,转头往藏雪宫的方向望了一眼,吩咐身边的余嫆道:“西北不是送来几个美人么,今日才入宫,想必还未取血,安排两个模样不错的过来伺候。”   余嫆垂首应了个是,心觉找美人容易,可能否劝动陛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太后知道此事为难,遂令她附耳过来,吩咐道:“实在不行,教一些床笫之间的手段,务必劝皇帝服下此药。” 第3章 倘若陛下幸了你,也不至于……   前两句压低了声儿,众人只听到后面一句“务必劝皇帝服下此药”,心下缓了口气。   这差事难办得不是一星半点,多个人总多份力量,也不至于太后将压力全部施加在太医院身上。   余嫆是个心思活络的人,当即明白太后话中的深意。   傅臻毒入肺腑,药石罔效,能不能活过冬天都是问题,如今让美人进宫走一遭,既将那些世家大族得罪个遍,又给天子多加一道生食人肉、生饮人血的罪名,两全其美。   既然这美人血喂不下去,让傅臻耽于美色,死在女人身上,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太后的旨意传到藏雪宫,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当头一击,众人皆惊慌失措不敢抬眸,生怕点到自己。   阮阮也将头埋得极低,心中正惴惴不安着,却见脚面倏忽一阵风袭来,扑通一声,身旁那姑娘竟两眼一翻,吓得晕倒在地。   阮阮跟着心头一颤。   余嫆往那姑娘身上瞥一眼,蹙起眉,沉声对苏嬷嬷道:“请太医过来医治吧。”   这还没有进玉照宫就吓晕了,倘若与天子四目相对,岂不是能吓到魂飞魄散?无论是侍药还是侍寝,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都不在余嫆的考虑范围之内。   不过余嫆也能理解,皇帝这几年名声极差。   从前打了胜仗,百姓也曾拊掌叫好,可他生性残暴,嗜血好战,此次在边关闹出的阵仗,更是令天下人胆寒。   这些闺阁出来的小姑娘,害怕也难免。   便是余嫆这种在宫中二十年的老人,也不敢昂首与之对视。   待底下人将那姑娘拖走,余嫆这才回过身来。   可视线还未完全收回,便被另一处曼妙的风景牵引过去,顿时移不开目光。   “你是哪家的姑娘?”   话音刚落,众人皆眼前一黑,因都低着头,心内又紧张,也不知姑姑问的是谁。   阮阮双腿还在打颤,下一刻,身前一道黑影笼罩下来,那绣海棠花的裙摆及宝蓝色的绣鞋已经慢慢移至眼前。   “姑娘。”余嫆嗓音温和了一些。   阮阮脑中空了一瞬,下意识地便要跪。   可转念一想自己如今的身份,无需向宫中女官下跪,便只微微施礼,轻声道:“小女……姜阮,家父乃是遥州刺史姜成照。”   一口软糯轻盈的好嗓,能将腊月的寒冰融化。   而这娇中带怯的眼神,很容易激发男人的保护欲。   余嫆瞧她低眉敛目,眼波含水,姿态怯懦却不失柔和,与普通大家闺秀的气质不太一样,在家中恐怕也是常常受气的那个。   也好,比起娇纵的美人,这样的姑娘心思更加细腻,也会看人眼色,不至于殿前失仪。   晋帝性情冷淡,喜怒无常,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没少给他张罗过太子妃,比自己亲生的昭王傅珏还要关心,可傅臻对此并不上心。   还有重要的一点是,先皇后因难产而亡,而傅臻出生时天生异象,被钦天监算出命犯孤星,因而克死自己的母亲。   这话老百姓不敢言说,可世家大族私下难免议论纷纷。   谁都不忍将自家嫡女嫁进东宫,伺候这凶险万分的天煞孤星。   故而皇帝如今年及弱冠,还未有妻妾。   本朝皇子年满十三岁,内府便会安排两个教引宫女指导房事,太后先前也曾询问过东宫的教引宫女,两人却异口同声道太子性情冷僻,不喜人近身,有主动宽衣解带自荐枕席的,竟被拉出去杖毙。   不过,皇帝是否沉迷美色,不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   到时候太后怎么说,史书便怎么写,死人是不会解释的。   而这姑娘,进了皇宫便注定了九死一生,这是她们的命。   余嫆回过神来,重新打量面前这姑娘,心中不由惋惜。   “让苏嬷嬷给你收拾收拾,随我去玉照宫吧。”   阮阮心里咯噔一下,顿觉手脚凉意森森。   太医都没办法劝说暴君服药,连太后都束手无策,她一个刚入宫的姑娘能怎么劝?   况且那美人血还是从活人身上剜下来的,光想想便觉一阵恶寒。   阮阮没见过暴君,想来战场上大杀四方的男人必然是食人罗刹般的模样,看一眼都要吓没了魂,哪里还敢劝人吃药。   不过,被剜去心头肉痛到死去和被暴君赐死,阮阮觉得后者反而痛快些。   适才沐浴过,浑身被浓郁的药味笼罩,连她自己都不愿多闻。   苏嬷嬷领她重回净室,阮阮看到木桶内的浴汤,眸光顿时滞住。   伺候暴君吃药……竟需焚香沐浴么?   木桶内的药汤换成了新鲜的牛奶和花瓣,美人凝脂一般的肌肤从浴汤中滚过,泛着晶莹的珍珠光泽,干净柔嫩得没有一点瑕疵。   方才的药味已经被掩盖,淡淡的木芙蓉香和身体里原本的女儿香并不冲突,反倒是更加清冽柔和的香气从她瓷白雪肌中缓缓溢出来。   沐浴完毕,宫人捧来一袭鲜亮的朱红留仙裙。   纤细的金银线交织,绣成精致而华丽的莲纹,铺满了整片褶皱的裙摆,烛火之下灿若星辰。   阮阮自小便喜欢亮闪闪的东西,可惜以她的身份,根本没机会穿。   阮阮抚摸着发髻两边新簪的一对累丝碎珠步摇,不禁陷入沉思。   这分明不是宫中婢子或女官的衣裳。   喂暴君吃药,还需穿得这般隆重?   她只知道,给死者穿衣是隆重且讲究的。   嬷嬷怕是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给她穿这么好看的衣裙。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阮阮瞠目结舌,瞬间红了脸颊。   苏嬷嬷给了她一本……秘戏图,嗯。   跟了小姐之后几乎寸步不离,连女夫子教习的时候也侍奉在旁,后来还帮小姐抄过几次诗文,耳濡目染,都是她读书识字的机会。   这书册上的三个字,阮阮还是认识的。   “嬷嬷,我不是侍奉陛下喝药的么?”   为什么要看这个。   阮阮吞吞吐吐地说完,耳垂都红透了。   苏嬷嬷也不知事情为何如此突然,只是太后吩咐不得不照做。   思忖片刻,苏嬷嬷解释道:“陛下心思难猜,入了玉照宫,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早些做准备,你也不会吃太多苦。”   阮阮:“……吃苦?”   不是说,陛下都快要死了么,哪里还能行房事,让人吃苦?   阮阮指尖颤了颤,苏嬷嬷见她迟迟不动,便带着她翻了几页,记一些讨巧的法子。   念在姑娘未尝人事,苏嬷嬷难免多交代几句,比如男人太过生猛,应该以如何姿态应对才能好受些云云。   可越往后翻,苏嬷嬷也觉得不对劲了。   这秘戏图中的女子莫不是个妖精?   取悦男人的手段实在高超,很多姿势就连苏嬷嬷都闻所未闻。   陛下时日无多,美人血也未见得有效,连太医都说如今是苟延残喘了,身子哪能经得住这般造作?   再看这姑娘腼腆温柔,又是头一回,学这些复繁杂花样,便如同稚童还未学会走路便要她跑步,着实有些难度。   不知不觉,一本画册已经翻完。   书里的小人在脑壳中打架,你上我下,你前我后,阮阮起初只是面颊滚烫,而后整个人都似火烧起来。   “学会多少了?”苏嬷嬷问。   阮阮支支吾吾:“一、两成吧。”   留仙裙下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此刻掀起淡淡的桃花色。   姑娘自己恐怕还不知道,这肤色有多么娇艳勾人爱怜,再加上书上学到的那一两成,恐怕世上男人都要丢了魂,甘为裙下之臣。   只是他们的君主,又岂是寻常男人?   “你也不用如此紧张,陛下身子不大好,清醒的时候不多,眼下疗毒是头等紧要的。”苏嬷嬷见她浑身绷着,叹口气交了实话,“今日之事只是以防万一,倘若陛下幸了你,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幸……   阮阮不禁感慨文字的精深,以暴君的性情,恐怕醒来便要了她的命,这自是不幸;   倘若幸了她,恐也是不幸。   手里倏忽一重,坠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苏嬷嬷讶异地抬眸。   阮阮垂下头,目光悲戚地说:“今日多谢嬷嬷教导,只可惜阮阮恐怕用不上了,这身珠翠与衣裳若能随我去,也不枉来这人世走一遭。”   她知道求人办事免不了许一些好处,尤其是在吃人的皇宫大内。   倘若果真命绝于此,来世她定要投个好人家。   望着细腕上镶嵌宝珠的银镯,阮阮眸光微动:“我也不知道宫人死后葬于何处,只盼嬷嬷心疼我,想办法备副薄棺,让我体面地离开。”   苏嬷嬷:“……”   -   玉照宫。   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傅臻不喜黑暗,因为黑暗深藏未知的风险,让人难以掌控。   故而即便是在深夜,玉照宫也灯火尽燃、明珠璀璨,宽大的绣金床帏流光溢彩,每一处角落都光华耀目。   皇帝病情凶险,深夜的玉照宫也不乏轮守的太医和宫人,多了一个娇滴滴的美人伺候,众人心照不宣地退到外殿。   其中一个圆领青袍的管事走过来,向阮阮躬身福了福,温言道:“奴才是玉照宫太监总管汪顺然,今晚就劳烦姑娘好生照看了,倘若陛下有毒性发作的迹象,姑娘切记第一时间唤奴才和太医进来。”   阮阮点了点头,这个公公年纪大些,看着面目慈和,脾气比带他们进宫的那个太监好多了。   众人鱼贯而出,没有人敢闹出一丝声响,殿内很快恢复了深深的沉寂。   阮阮有些无所适从,一颗心已经跳到嗓子眼。   她低眸看了看自己,心想暴君醒来一定不愿看到殿中站着个红衣女鬼,且站得太远,若是暴君醒来,她并未发觉,岂非误了大事?   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檀木床边,在床帏旁跪下。   淡淡的香气拂过鼻尖,与她身上的木芙蓉香不同。   这种香清沉、温润、醇厚,能让人平静下来。   男人呼吸清浅,殿内依旧是一种落针可闻的状态。   阮阮缓缓抬眸,隔着宽大厚重的帷幔,看不到暴君的面容,却觑见了露在外面的一只手。   修长,白瘦,肌骨匀称,宛如白玉雕成,能看到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   阮阮怔了怔。   一双大杀四方、残忍暴戾的手掌,竟会这样白净漂亮么?   至少,至少该是宽大粗粝的,能一把拧断人脖子的那种……   阮阮思忖至此,有种莫名的窒息感袭上咽喉。   床上的男人生杀予夺,掌握天下人的生死,而她此刻就在蛰伏的凶兽身边,命悬一线。   她低吁一口气,又垂下眼,不敢再看。   相比之下,阮阮的手不好看,冬天会生冻疮,有时候仅仅红肿,严重时还会皲裂。   不过,倘若能让她活到冬天,就算十根手指全都裂开,她也不在乎。   灯火通明的大殿消解了几许困意,可多日以来的劳累还是令她眼皮沉了沉。   不知过去了多久,堪堪要睡去时,膝盖的疼痛又让她清醒过来。   她才想起来,膝盖不能久跪。   阮阮轻轻抚了抚膝盖,那是小姐给三公子写信被老爷发现的时候,她偷偷替小姐罚跪时冻伤的,至今还留着病根。   当时夫人是这么说的:“璇儿怕冷,跪不了雪地,何况主子做错事,自然少不得你们这些下人的过失,替主子受罚也是理所应当,此次就当吃个教训吧!”   可那日,她穿着小姐的衣裳,裹住头面一个人瑟瑟发抖地跪在雪地里,冻到睡着也没有人来唤她起身。   老爷去衙门处理要务,以为夫人舍不得小姐久跪,到了时辰自会让人起来,可那天小姐在屋内睡着,夫人在佛堂抄经,所有人都忘了她。   如今想来,真是可笑。   膝盖传来细微的刺痛,她皱紧眉头,忍不住轻哼了声。   这个世上没人知道,她怕疼,怕得要命。   可谁会关心一个丫鬟怕不怕疼呢?   横竖暴君也没有醒来,没有人看着她,就算偷个懒也没什么吧。   她吁了口气,放松背脊,松泛地跪坐下来。   烛火在眼前晃动,酝酿出几分睡意。   失神间,阮阮没有注意到床榻上那只手微微动了动。 第4章 难不成这软枕是……是暴君……   这几个月以来,傅臻时时刻刻都在忍受身体中两种力量的冲击与折磨。   即便是昏迷之中,整个人也恍若置身疆场纷乱的马蹄之下,每一刻都是撕裂般的疼痛。   他先天患有头疾,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发作之时头痛欲裂,整个人暴躁易怒乃至癫狂,似乎只有杀人才能缓解身体里的烧灼。   这样的烧灼流淌在血液里,深入骨髓,药石无医,成为伴随他整整二十余年的痼疾。   而自从中了那一箭,他明显感到身体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箭伤于他而言不值一提,这些年在战场受过的伤比这严重的多得多,早已视若等闲。   蹊跷的是箭尖上的毒。   毒液入体,身体中又多了一股冰冷阴邪的力量。   如同寒刀雪剑般游走于血脉之中,与之前那股炽热剧烈交锋,两者暗暗较劲,又同仇敌忾,拿出一种至死方休的气势。   只要他还在呼吸,这样的痛楚便一分都减缓不了。   偶尔撑着醒来一次,已经是他最大的极限。   他总要看看,拿命挣来的这座江山,还能在他手里残喘多久。   傅臻素来不喜人近身,能入喉的东西他向来谨慎,那些趁他昏迷欲往他口中偷偷灌药的狗奴才,无一例外被他扔出去杖毙。   早在边疆时他便知晓,此毒为北凉独有,几乎无药可解。   寻常的解毒汤根本毫无作用,美人血更是神乎其神,说不准还会让他死得更快。   他在心内哂笑一声。   这世上也从来无人愿他活,不是吗?   “唔……阮阮痛。”   半醒间,耳边倏忽传来女子低呻,宛若梦中呓语。   傅臻眉头一凛,周身迅速戒备起来。   殿中有人?还在他榻边?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哪怕只残存一丝意识,身侧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而傅臻无论是内功的造诣,还是力量的应对,在当世都少有敌手,纵然有头疾与剧毒在身,也不足以对他造成太大限制。   因而即便昏迷在床,朝堂后宫那些蠢蠢欲动之人,也没有把握在短时间内取他性命。   因为他若不死,死的便会是他们。   对于威胁,傅臻从来都是斩草除根,从不手软。   而他亦可以确定的是,身边这个女子,力量低到足以令人忽视。   他眼皮虽未抬,头脑却一片清明,只通过听觉,便已将她的一举一动了然于心。   想让他死的那些人,如今已经这般捉襟见肘了么?竟派这么个废物来取他性命。   傅臻心中一哂,等了许久,也没听见那女子有任何动静。   她在等什么?   傅臻冷笑,倘若她当真有任何越轨之举,他会毫不犹豫地掐断她的喉——   “啪——”   手背倏地一沉,落了个温温软软的东西。   傅臻几乎在同一时刻霍然睁眼,冰凉的目光扫过身侧那个毛茸茸的脑袋。   “……”   小东西。   竟敢在他身侧安睡,还将脸砸在他手背上!   傅臻一时竟分不清她是真蠢还是伪装。   若是蠢成这样,真是没眼看了。   可倘若是伪装,的确比以往那些多几分头脑,还知道另辟蹊径,反其道而行之。   只不过这法子对他毫无作用,他动动手,就能将人送去见阎王。   他想起两年前西北军中,也有人将一楼兰妖姬塞进他的大帐,许是用了什么媚术,那双妖艳的眼眸能够蛊惑人心,令人心甘情愿跟着她的指令行事。   傅臻就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演,待那女子察觉出不对时,傅臻直接一剑剜了她双眼。   而身旁这个,她弱得就像……   能掐出水的一朵小蘑菇。   大掌一握,便能叫她粉身碎骨。   傅臻眸色渐深,手掌微微抬起,眼中一缕寒芒掠过。   许是察觉到危险的降临,床侧那人猛然惊醒。   抬起头,一双柔中带怯的眼眸与他对上,沾染了深秋的露水般透亮。   “……”   阮阮一下子就清醒了,可脑海中还是混混沌沌的。   她、她方才做了什么?   她只知道梦里寻了个冰冰凉凉的软枕,便顺势躺了下去,难不成这软枕是……   是暴君的手?   阮阮下意识攥紧了衣襟,圆润的指尖掐得发白。   惊鹿般的眼眸里,倒映出男人苍白如霜的面容。   被褥掩盖不住高大昳丽的身形,男人手臂撑着明黄缎面缓缓坐起,白皙指节略微松散地搭在屈起的一侧膝头,玄色寝袍衬得肌肤如玉雕成,骨子里泛着几分冷。   失神了一瞬,阮阮连忙避开他平直冷淡的目光,低下头,紧抿着唇,强自压制着心中的兵荒马乱。   几声剧烈的咳嗽骤然入耳。   下一息,膝前的马鞍毯上多了一块殷红的血迹。   “啪嗒”。   一声接着一声,地毯很快变得血迹斑斑。   她诧异地抬起眼,才看到他嘴角仍挂着一抹鲜红。   怎么突然吐血了?   初次侍药便遇到这样的情况,阮阮有些无措,总觉得心口窒得慌。   “陛下醒了!快,去将解毒汤端过来!”   耳边突然传来吵嚷的人声,在寂静的夜里豁开一道口子,似乎与这大殿格格不入。   殿外时时刻刻守着人,傅臻一起身便有人发觉。   汪顺然急急忙忙奔过来,见此情景当即慌了神,急忙取出帕子替他擦拭,却被傅臻抬臂拂开。   “聒噪。”   似乎许久没有开嗓说话,那声音极低极沉,沙哑中透着千丝万缕的疲惫。   殿内多了不少人,阮阮的存在感瞬间降低,原本想着默不作声退至一旁,可那双漆黑的眼眸忽然垂下来,敏锐地捉住她胆怯的目光。   不知如何解释自己的出现与失态,阮阮有些如坐针毡。   汪顺然端着红木漆盘,和声道:“陛下,药熬好了。”   他从前是伺候先帝的,也一直看着傅臻长大,却从不敢招惹这位祖宗。   他一发病,这世上无人压制得住。   可傅臻压根不看他,也不喝药,只直勾勾地盯着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东西。   汪顺然看看傅臻,又看看阮阮,暗自在心里琢磨。   郁从宽并身后两个太医也在方才匆匆进殿,见缝插针道:“这是微臣新研制的解毒汤,太后娘娘特意从大晋各地寻来了几十名姿色出众的美人,这汤药便是以美人血为药引熬制而成,有解百毒之功效,陛下不能不喝呀!”   “美人?”   低哑而慵懒的嗓音,凉飕飕地淌过耳膜。   男人的眼睛宛若深渊,阮阮望着他,心口便莫名地紧缩起来,仿佛溺水之人被压得无法喘息。   而在这样锐利的眸光中,所有的虚假、怯懦、恐惧通通无处遁形。   阮阮能听到自己隆隆的心跳,慢慢地,呼吸都有些困难。   “陛下,您听微臣一句劝,将这药喝了吧!”   傅臻眉头蹙紧,颇不耐烦道:“再吵,朕摘了你的脑袋。”   郁从宽知他向来没有耐心,连忙噤声儿,不去触他霉头,孤立无援之际,偷偷扫了眼四周,才发现汪顺然把药扔给身旁的小太监,自己躲到一边去了。   这怂货,胆子比针眼还小。   “美人血果真能解朕体内余毒?”   傅臻微抬眼,却并未将药接过来。   郁从宽赶忙躬身上前道:“古医经的确有此记载,陛下不妨一试。”   “好啊。”   傅臻握拳抵着薄唇,咳嗽两声,轻笑:“朕若试了,却解不了毒,朕治你太医院一个欺君之罪不过分吧。”   那声音凉浸浸的,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郁从宽霎时噤若寒蝉。   倘若饮下美人血还未根治,恐怕太医院上上下下都得陪葬。   以这暴君的性子,的确是他能干出的事儿。   可……问题就出在,此法过于玄幻。   古书上寥寥几笔,从来没有人试过,更不知效果如何。   说到底美人血也就是个幌子,横竖看着他没几日活头了,不妨再火上浇油一把,等时机成熟,暴君一死,昭王殿下也可顺顺利利地登上宝座。   救不救得活,郁从宽不敢说。   可要是问死不死得成,郁从宽倒是可以打包票,一般人若是伤成这样,早就当场断气了,哪里还能熬到现在。   只是眼下傅臻还有一口气在,总得糊弄过去,没得趁这最后关头搭上了自己的性命,那就得不偿失了。   宫里的御医说起来是为贵主效命,实则脑袋都在裤腰带上别着,差事办得好是你的本分,差事办不好,惹主子不高兴,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慈宁宫那位许的富贵于他而言都是浮云,保住身家性命才是真,他一介御医再有能耐也无法位极人臣,能怎么办呢!   傅臻依旧在笑,双眸因常年的头疾,蜿蜒的红血丝一直消散不去。   郁从宽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虚与委蛇道:“《古医道》为一医仙所著,书中的确提过此方,陛下所中之毒实在诡谲,诡谲之物亦需用诡谲之法来解,这些美人都是太后娘娘从各地寻来的,个个万里挑一,这几日都泡了药浴,陛下——”   郁从宽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却发现傅臻压根心不在焉,目光只停留在眼前这美人身上。   面前这人,嘴角堆出几分慵懒笑意,从容矜贵中藏着刀锋,疲倦的眉眼间溢出威慑人心的力量。   多瞧一眼,遍体生寒。   阮阮垂下眼,身子已经控制不住抖似筛糠,倏忽下颌一凉,一道不由分说的力量将她的下巴扣住,强迫她与他对视。   瘦削指节描摹下颌,轻微的摩擦声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美人?” 第5章 和暴君同寝   煌煌烛火下依旧是笑里藏刀的面容,声音又低又散,瞳色漆黑,眼底的戾气半点没有掩饰。   可越是如此,越像极了笼子里关了十日的兽王,一旦让它瞧见猎物,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去,骨头都不给人剩下。   这话也问得古怪,透着恶劣的戏谑和探究。   阮阮一时没敢回。   若说是,岂不是承认自己美,那脸皮该比城墙还厚了!   然天颜在前,凛然不可直视,又岂有不回话的道理。   刚要自报家门,缩在一旁的汪顺然极有眼力见儿地解释说:“这是西北遥州府送来的嫡女,出自扶风姜氏的旁支,余嫆姑姑亲自去藏雪宫挑的,今日过来给陛下侍药。”   “朕问你了么?”   “奴才知罪。”汪顺然赶忙垂下头,拢着袖子噤了声。   阮阮心都快跳出来了,掌心都出了汗。   那人的手又从下颌移至脖颈,指尖如毒蛇般爬过人的肌肤。   分明是瑰丽无双的一张脸,却浑身透着阴冷的戾气。   可她不知怎的,脸颊竟微微发了烫。   人可以掩饰喜欢与恐惧,可再有本事,有几样东西总是藏不住的。   例如咳嗽,例如脸热。   不过这定然不是害羞,只是那指尖触碰的地方生出一种诡异的酥麻,勾着火苗般,生生要将肌肤烫出个窟窿来。   很快,那火苗肆无忌惮地蔓延开,阮阮半张脸都红得不正常,耳垂像熟透的樱桃。   她垂着眼,再也不敢看暴君。   几息的时间过得极为漫长,漫长到阮阮发觉脖间的手指怪异地抖动起来,仿佛幻觉。   暴君一直在发抖,是剧毒发作了吗?   阮阮小心翼翼地抬头瞥了瞥,却见那人竟是在笑。   手掌握着她的下颌,像是看到天大的笑话,笑得浑身都在发抖。   傅臻的确没见过这样的。   一面怕得要死,一面还赧然红了脸。   简直滑稽透顶。   只是他身子太过虚空,很快连气儿都接不上来,又剧烈咳嗽起来。   咳得脖颈青筋暴起,浑身都是冷汗。   都要死了还笑成这样,阮阮也是不太懂。   郁从宽继续苦口婆心地劝着:“陛下趁热喝药吧,这里头用了新鲜的美人血为药引,又以石斛、甘草、忍冬、绿豆等药材熬制,绝没有先前的苦味和腥味。”   阮阮紧抿着唇,心里头不是滋味。   活生生的人被剜刀子取了血,冠以“新鲜”二字,当真是不把人当人,只当他们杯盘里的禽畜,任由他们享用。   阮阮瞥了一眼郁从宽,亏他还是救死扶伤的太医,做这种丧尽天良的差事,也不怕夜里被冤魂索命。   她慢慢收回目光,谁知面前那人握住她脖颈猛一用力,将她狠狠往胸前一带。   昳丽又冷冽的面容瞬间在眼前无线放大,近得连吐息都堪堪落在她的嘴唇。   淡淡的沉水香,透着温润和从容,毫无脏腑内该有的腐朽病气。   阮阮彻底僵住背脊,心跳如雷,双手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不善的目光打量着她,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男人猛然凑近,脖间突如其来的痛楚令她脑中一空。   凶兽的獠牙,毫无预兆地刺入脖颈的皮肉。   铁锈般的腥味迅速蔓延到鼻尖!   阮阮痛得咬住下唇,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软肉,也没有哼出一声。   只是就像方才控不住的脸热,此刻双眸涌上来的湿意也是她控制不了的。   因为真的很痛很痛。   阮阮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狗咬过,今日竟被暴君狠狠咬了一口。   撕裂的疼痛持续了良久,想必是咬完了,削肩上重重落了个人脸,将阮阮单薄的身子压下去几分。   却听旁边汪顺然唤了声“陛下”,身上那人又诡异地抖动起来。   笑声只有低低的气音,温热中带着轻微的蛊惑。   这气息贴着耳廓,酥酥麻麻的刺激感穿透肌肤,顺着毛孔冲进肢骸里胡乱窜动。   阮阮根本不敢妄动,连头皮都有些发麻。   等笑够了,暴君随手将她推开,弃如敝履一般。   他像是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即便是随意的动作,也让人毫无招架的余地。   阮阮没留神,整个人扑倒在地,手心砸在地面蹭得通红,眼泪当即涌了出来。   傅臻的指尖还有女子的温度,透着仅属于躯壳之内的,类似于佛前烟火的草木香气。   寺中常见的地母真香,似乎就是这个味道。   意外地让人心安宁下来。   傅臻略怔了下。   他收回手,没再管她,稍稍挑眉,森沉的嗓音透着笑意:“郁从宽,这美人血朕已经尝过了,怎么说?”   郁从宽见此情景也怔忡不已,良久才反应过来:“这……一般来说,心头血为最佳,脖子上……”   阮阮吓得一怵。   这暴君,不会往她胸前来一口吧……   傅臻若有所思地哦了声,幽幽一笑,“脖子不行?”   郁从宽提袖擦了擦汗,也不是不行,反而是行得很。   先前傅臻喂不进药的事情,整个晋宫人人都知道,如今他愿意主动饮下美人血,郁从宽还有什么挑剔呢?   只要这些美人因他而死,谣言放出去,美人背后的家族势必愤然,到时候文武百官战队自然明朗,老百姓容易被牵着鼻子走,唾沫星子都能将人淹死,自能令太后娘娘满意。   何况古书上交代得极为简单,直到此时,郁从宽也并不知道美人血是否有用,只能依照自己的想法,让姑娘们先泡药浴,再取心尖血混在解毒汤中喂傅臻服下。   走到这一步,面子上的章程得说得过去,才能更好地取信于人。   就说这身边的汪顺然便难缠得紧,看着圆融又怕事,却也不是好糊弄的。   郁从宽不怕厉鬼索命,他手上的这些罪孽无非是权力倾轧的产物。   死了多少人,因何而死,算在谁头上,阎王爷自有论断,不会让他一个小小太医首当其冲。   脑海中几个念头不过是一闪而逝,郁从宽颔首应付了一句“也可”,正欲解释一番,却见傅臻面色又苍白几分。   一阖眼,整个人沉沉昏迷过去。   汪顺然伸着脖子唤了好几声陛下,傅臻也毫无反应,这才慌了神:“郁太医,你快瞧瞧!”   一旁的侍者忙将傅臻扶回去躺好,郁从宽替傅臻诊了脉,良久才正色道:“陛下醒来一次实在耗费心神,眼下疲乏至极才晕了过去。美人血的功效也不是立竿见影,还是要坚持日日针灸、服药方能见效。”   照例的施针、排毒血一整套流程,结束时已是深夜。   过后,郁从宽转头瞧见小太监手里还端着药,又向汪顺然道:“既然陛下不排斥美人血,日后直接让美人进殿伺候便是,当然,汤药也需时时备着,以防意外。”   汪顺然连连点头,偏头看到那姑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脖间还有一串血淋淋的牙印,担忧道:“陛下体内有毒,方才又……用了药,不知这姑娘身子可有大碍?”   汪顺然没好意思说自家陛下咬人,只说用药,听上去似乎文雅一些。   郁从宽也想到这一茬,于是搁下手里的银针,转而替阮阮把脉。   阮阮原本也没什么,平白无故被咬了一口,虽是飞来横祸,可总比剜心头血舒服些。   这会暴君自己晕了,她也松了口气,可一听到汪顺然此话,心里头又开始擂鼓。   从前她是听说过的,被毒蛇咬过的口子,万不能不要命地去替人吸毒血,否则自己也容易中毒。   眼下暴君中了奇毒,听说已经毒入肺腑了,方才这一口毒牙咬了自己,说不准连累她也命不久矣。   阮阮面色惨白了几分,见那郁太医也凝眉沉思,脸色比方才还要严肃,阮阮也愈发惴惴。   良久,郁从宽才叹息一声:“姑娘无事,许是方才陛下将体内余毒压制下去,这才没有伤及姑娘。”   汪顺然听到前面一句,眸中已然泛起笑意,可听到陛下压制余毒这句,眉宇间顿时笼上愁云。   他知道傅臻内力足够强大,即便体内冰火两重天,他也一直在使用内力将其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执拗地想要与其杀个你死我活。   只是如此太过伤身,汪顺然却劝不动,也不敢劝。   阮阮也愣住了,她不大明白。   是不愿伤她性命,所以才将毒压了下去?   汪顺然眉头紧蹙:“陛下何时能醒?”   郁从宽道:“眼下就看美人血的功效了,这法子前人甚少用过,还不知结果如何,不过汪公公也不必过于担心,陛下是真龙天子,有龙体护体,身子远比常人强健一些,如今又肯服药了,这是好事啊。”   这话说得玄乎,汪顺然也就应付着听。   不过“龙气护体”,汪顺然是有几分信的。   先皇后孕中曾梦到龙蟠九天,傅臻出生时更是天生异象,万里红云,被钦天监算出是罕见的孤星命格,后来汪顺然随先帝去般若寺礼佛,偶遇那位云游到此的玄心大师,大师又称之为真龙命格。   何为真龙?不言而喻。   故而先帝对之既忌惮,又不得不重视。   这孤星命格克身边的人,却不伤及己身。   汪顺然想,倘若陛下能挺过这一关,往后应能平安顺遂了。   送太医出殿后,汪顺然回给阮阮递过去一个极为诚恳又感激的笑:“今日多谢姑娘了,陛下素日不喜人近身,连美人血也不肯用,姑娘是头一个让他下得去嘴的。奴才晓得这差事难办,还望姑娘多体谅,待陛下身子痊愈了,自然少不了姑娘的好处。”   阮阮抿了抿唇,要人命的好处,谁稀罕呢?   不过阮阮见他温和恭谨,还是俯身柔顺地道了声谢。   说罢,汪顺然差遣下面的宫人将马鞍毯上的狼藉处理了,一面又向阮阮交代了几句傅臻平日的习惯。   比如不喜黑暗,所以殿内常年燃灯,不喜吵闹,否则易头疾发作等等。   汪顺然显然精心挑拣了些为数不多的、算不上“陋习”的习惯说了说,至于头疾一发作就喜欢杀人泄愤这等事,汪顺然是不会拿来吓唬小姑娘的。   阮阮讷讷地应下,看这样子,是想让她日日来玉照宫伺候了?   今日是她福大命大,才没有身首异处,来日可就说不准了。   刚想说夜已深,想先回藏雪宫歇着,明日再过来,那头汪顺然已经将命人送进一床干净的锦被,向她拱拱手道:“陛下身边离不开人,玉照宫还得继续劳烦姑娘守着,待陛下醒来,还请姑娘多劝劝陛下。”   他自知不是什么好人,藏雪宫的那些美人何其无辜,但只要对傅臻的病情有万分之一治愈的可能性,汪顺然也不会去阻止郁从宽取血。   而对于姜阮,他心中怜惜也愧疚,可还是希望她能留下。   汪顺然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鎏金雕花盒,“紫玉膏也为姑娘备下了,姑娘记得每日早晚各擦一次,伤口处不会留疤。”   阮阮下意识鼓了鼓腮,伸手虚虚碰了碰脖上的牙印。   这是拿她当药罐子使了,那暴君醒来的时辰短,去藏雪宫唤人都来不及,这是要她时时刻刻待在这,伸长了脖子等着他用。   正说着话,司帐的宫女已不动声色地将锦被铺在龙床内侧。   阮阮登时瞪大了双眼。   和暴君同寝?!   “汪总管,使不得!这、这万万使不得!” 第6章 阮阮呼吸一滞,紧张地盯着……   锦被铺在龙床上,是太后的吩咐。   汪顺然虽未被提前告知,可也没有阻止。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今日傅臻没有动手,显然不会再轻易要她性命,倒像是认可了她的存在。   而汪顺然一直观察傅臻的神色,总觉得有这姑娘在,傅臻的情绪要比寻常平稳一些,甚至在用了美人血之后,眉宇间竟果真意外地舒缓些许。   或许是错觉吧,可傅臻已经这样了,汪顺然不能错过任何机会。   否则再拖下去,死的还是那些无辜的姑娘。   “阴阳调和”是老祖先留下的道理,那不大正经的玄心大师也常常将此话放在嘴边,多个姑娘随侍也没什么坏处。   何况,殿内外处处都有暗哨守着,也不怕出差错。   汪顺然看着皇帝长大,知他意志坚定,自不会轻易沉迷女色,尤其是病中,该克制的时候定是能够克制住的。   何况如今龙体欠安,想来傅臻也没有心力去想风花雪月。   汪顺然抬眸瞧了眼阮阮,只觉得姑娘生得天仙一般,一双眼睛清湛明亮,是丝毫不含杂念与妄欲的眼睛,并非一般骄矜贵女所能及,那些烟花巷里的风尘女子更是不及其万分之一。   方才陛下在她脖上咬那一下,这姑娘竟还能忍痛不出声,若是换成那些娇生惯养的姑娘,怕是该哭天抢地了。   汪顺然甚至觉得,这一身华丽的留仙裙在她姣好容貌之下也显得不大相称。   并非她撑不起来,而是红色过于艳丽,而金线又叫嚣着铜臭,一如雪落凡尘,叫人生出可惜的念头。   先帝多妃嫔,哪宫的娘娘配什么样的衣裳,汪顺然比尚衣局的女使眼光还要毒辣,往往他觉得不错,便是真的好。   心下斟酌了下,又遣人去尚衣局取了几套色泽雅致的寝衣与裙装,给姑娘在玉照宫暂且应付着。   见姑娘眉头紧皱,心下彷徨,汪顺然也出口安慰几句,叫她放心。   以汪顺然的身份,自然无需如此放低姿态,可一旦涉及皇帝的安危,他比谁都操心。   “姑娘有任何吩咐,只管使唤底下的人,奴才就在庑房候着,随时听候姑娘差遣。”   阮阮还是觉得不妥,咬了咬唇道:“可我怕……”   怕暴君疯起来杀人,她睡在龙床上岂不是任人宰割。   汪顺然笑了下:“姑娘莫怕,咱们陛下又不会吃人——”   说罢自己也顿了一下,两人面面相觑。   阮阮垂眸,眼睫颤了颤,汪顺然挪开眼,轻咳了声掩饰尴尬。   卸了妆发已是四更,二百四十盏灯烛煌煌烨烨,笼罩着整个玉照宫。   殿中气息沉穆,有种山雨欲来的氛围。   夜里灯花砸砸几声响,与男人平缓微弱的气息交叠,将人心弦都拨得颤栗起来。   阮阮挪不动腿似的,径自走到窗牗旁的四足榻边,坐了半个屁股。   黄花梨木的炕桌,桌面华丽的螭龙怒目圆瞪地从祥云里挣脱出来。   阮阮哆哆嗦嗦地移开目光,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喉咙。   茶是最好的茶,可喝到嘴里也尝不出个滋味。   多日以来的长途跋涉,南北辗转,她早已累得精疲力竭。   她做惯了下人,虽没有其他贵女那般娇生惯养,可到底也是十来岁细皮嫩肉的姑娘,若是再不休息,恐怕也受不住了。   耳边冷风敲窗,寒意穿透寝衣窜进骨头里,激得她打了个寒颤。   要不,将锦被搬到榻上来睡?   可坐榻与龙床隔了几丈远,隔得远了,伺候不到,皇帝是生是死她都不知道。   “啪嗒”。   耳边倏然一声低响,将她的思绪拉扯回来。   一股寒风呼啸着涌进来,不过半息的时间,雕窗又重新阖上。   随着寒风一同进来的,还有一枚指甲片大小的纸团。   阮阮怔然,望了望四周,悄悄地将那枚纸团收于掌心。   一边悄然打开,一边心内砰砰直跳。   玉照宫天子枕侧,这偷鸡摸狗的事情还是头一回。   是谁呢?   她对大晋皇宫格外陌生,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谁会暗地里给她传信儿?   她紧张得掌心都出了汗,终于将那纸团打开,拢于袖中,偷偷瞧了瞧,两行小字落入眼中。   “豺狼虺蜴,人人得而诛之!”   满腔愤恨几乎将笺纸穿透。   观那字迹凌乱,想必是仓促之间书写,这是见她随侍左右,横竖一死,想要她寻个机会,取那暴君性命?   阮阮攥着纸团,倒吸一口凉气。   殿中虽只有暴君一人,她还是忍不住心跳隆隆。   下榻时,双腿都泛软,终于颤颤巍巍地迈到狻猊炉前,将纸团扔进去烧了。   一张薄纸扔进去,顷刻间便化作灰烬,可那几个字却一笔一划深深刻在了她的脑海中。   这纸条的主人,左不过是恨毒了暴君的宫人,又或者是与她同来侍药的贵女。   眼下暴君昏迷,一日当中清醒的时间没有多少,倘若她当真有弑君之心,此事未必不能成。   字迹的主人恐怕也是想到这一点,于是将这大任交到她手中。   心里藏了事,脚底不由自主地在地面的雪狮马鞍毯上来回捻磨。   直到“沙沙”的摩擦声穿透耳膜,她才立时反应过来。   暴君喜静……她走来走去发生声响,怕不是要惊动他?   闲散而沙哑的轻笑声犹在耳边,阮阮浑身都战栗起来。   她蹑手蹑脚地往龙床的方向走了两步,见那人静静平躺,毫无动静,这才缓缓吁了口气。   阮阮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心下思忖着是抱着锦被到榻上将就一晚,还是睡在虎狼之侧,思索那张纸条上所写内容的可行性办法?   不,不。   她默默在心里摇了摇头。   她做不好的,那些人太高看她了。   在今日之前,她还只是遥州刺史府上一个小丫鬟,寂寂无名,一概风平浪静,这辈子唯一的波澜就是瞒天过海,替主子进京侍药。   她胆小怯懦,就算给她一把刀,她连只鸡都不敢杀,更何况是杀一个人,将大晋江山捅破天!   秋尽冬来的天气无尽肃凉,似乎就一瞬间的功夫,浑身都冷了下来。   阮阮打了个寒颤,轻手轻脚地脱了绣鞋,从床尾一点点地爬进去,慢慢往内侧挪。   好在殿中灯火亮堂,而龙床十分宽敞,阮阮连暴君的脚都没有碰到,顺顺利利地摸到了被子。   两人之间隔了几掌的距离,井水不犯河水。   鬼使神差地,阮阮忽然觉得,安安静静在里面睡一晚,似乎也无妨?   何况拖着这么厚的被褥到榻上去,说不准还会将暴君吵醒。   他最烦人吵闹,当场捏断她的脖子都有可能。   强自说服自己,阮阮也不折腾了,稍稍坦然地躺了下来。   阮阮离他远远的,背对着暴君侧睡,原本并无大碍,可左侧脖上那一处咬痕又隐隐作痛起来。   汪顺然给她的紫玉膏虽有奇效,可侧睡总是无意间碰到伤口,牵扯出不必要的疼痛。   阮阮无奈,只好翻个身,躺平。   余光瞧瞧瞥一眼身旁的人,又吓得赶忙收回视线。   睡吧,睡吧,她在心里默念。   莫管身边是豺狼还是虺蜴,鬼门关都跨进一只脚了,最坏的情况不过就是个死。   进了宫,小命便攥在别人手里,生死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灯火太亮,比正午的太阳还要刺眼。   两人睡在一张床上,阮阮莫名其妙地想到“光天化日”这个词。   以往都习惯了熄灯睡觉,真不知道暴君怎会有这样的癖好。   阮阮和头顶的藻井面面相觑好一阵,分明已经困得不行,却因这明亮的灯火,怎么也睡不安稳。   无意翻了个身,意识有些模糊,阮阮眨了眨眼,却发现自己正对着暴君清漠的侧颜,当即吓得心口一窒。   明亮的光线给男人清绝坚毅的轮廓镀上一层橘黄的光,忽有种异样的祥和。   似乎,没有了先前沉重的压迫感。   男人的气息恬淡干净。   许是不肯吃药,殿中并没有想象中浓郁的药味与血腥气。   沉水香清而不薄,厚而不浊,很是好闻。   他的眼睛狭长,眼尾微翘,泛着淡淡的红。   睫毛又细又密,在眼下扫出一圈淡淡的光影,高鼻薄唇,肤色像一块苍白的美玉,泛着清沉的光彩。   安静得仿佛一尊雕塑。   便是……   便是秘戏图里的男人,模样也远不及他。   阮阮想起画中一些场面,有些脸热。   也就是这样的情况下,她才能稍稍淡定地望着他。   可阮阮知道,他是名副其实的暴君,双手沾满了鲜血,视人命如草芥。   天下人无不惧他,无不怨他。   北凉铁骑闻之色变,晋帝傅臻的名讳可止小儿夜啼。   尤其是今春的一场大战,更是北凉人拂之不去的一场噩梦,就连大晋边疆几座小城也死了不少无辜之人。   前些日子,阮阮听姜成照在府中提过,与北凉那场大战过后,边境百姓原以为自此太平,可暴君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说几十名北凉贼寇混入了大晋边陲几座城池。   暴君生性冷血暴戾,为将敌将揪出来,几夜不眠不休,对待可疑之人宁可错杀三千,也不肯放过一个,边境一时风声鹤唳,民怨沸腾。   多年以来,大晋的绢帛茶叶与北凉的牛羊马匹也曾有过友好互市,贸易往来的同时,边境难免有与北凉通婚的大晋百姓,他们留着大晋的发髻,口中说的也是大晋官话,是大晋人的妻子或丈夫。   然而,这些与大晋关系友好的外族人在短短几日之内全部被枭首示众,如有包庇,家属和乡邻也通施以连坐处置,无一幸免。   那段时间,就连姜成照也战战兢兢,终日不安,生怕遥州也混入了北凉的奸细,成为这疯子的屠宰场。   他们地处西北,总是比南方人更能嗅到战争和死亡的气息。   她莫名想起进京路上那个逃跑被抓回来、身首异处的姑娘。   荒郊野外的,就这么孤零零地死去,连一具棺木也没有。   还有方才在廊庑下见着的,那个被取了心头血的姑娘,不知能不能撑过去……   这些人虽非他亲手所杀,却与他脱不了干系。   可太医为何又说,方才暴君咬她的时候,却将自己体内的余毒压制了下去,以至于自己疲累过度而晕厥?   照他的性子,杀个人还需要考虑?   他这样的人,旁人在他眼里就同贱草一般,不杀她,难不成留着给自己疗毒么?   可那么多美人,也不差她一个。   她困惑了许久,也没想明白。   联想起方才捡到的纸团,阮阮在心里默叹一声。   一抬眸,却见暴君忽然眉头紧皱,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面上毫无血色,眉眼间的异常无不昭示着,他在极力隐忍压抑着巨大的痛苦。   阮阮呼吸一滞,紧张地盯着他看。   这是怎么了?   难不成是头疾复发,还是体内毒性发作?   阮阮犹豫了许久,还是忍不住拿起枕边的巾帕,缓缓靠近些,替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将身侧的人吵醒。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她见不得旁人这般痛苦,而且这么多年,也习惯了照顾人。   就算身边窝着只猫,她也不会袖手旁观。   就当……就当感激他今日没有将她毒死吧,阮阮在心里自嘲。   她从来没见过病成这样的人,额角青筋暴起,面上冷汗浮了一层又一层。   是有多痛才会如此难受?连带着她自己心口也泛起绵密的疼痛来。   她正想着要不要唤汪顺然过来瞧一瞧,手掌撑着缎面欲起身,却见他眉目又慢慢舒展开一些,方才的痛苦好似消散了不少。   擦拭至右侧眉尾时,阮阮手一顿,注意到他眉尾下一道浅浅的刀疤。   看着年深日久了,在眉尾微微凹陷一道沟壑,约莫半寸之长,浅到几乎看不清。   这伤疤……   她指尖轻轻颤了颤,想起了年少时一些忘不掉的画面。   刀枪剑戟,人仰马翻,耳边全是孩子和女人的哭喊。   幼时对遥州记忆最深刻的一次,便是北凉人肆无忌惮地闯入城中烧杀掳虐的那一天。   手指攥着巾帕也不知在他眼侧停留了多久,男人眼皮子忽然动了一下,阮阮吓得赶忙缩手,触电似的弹开,蹭地躺回了自己的被窝。 第7章 姑娘担心陛下?   他醒了?   醒来打算咬她,还是直接杀了?   阮阮紧张坏了,她不敢再看他去确定什么,整个人僵直了背脊,不敢动弹。   良久没有听到声响,偌大的宫殿只余自己隆隆的心跳声。   阮阮甚至忘记了,方才是因为什么才盯着他看的。   一时间心乱如麻。   她逼着自己不要去想,乖乖躺着就好。   他没有醒,没有注意到你……   她知道自己睡觉不老实,为免冒犯了他,颤颤巍巍地躲到龙床最里面,两人中间恰似隔了百丈银河,这才慢慢地敛下心绪,阖上眼睛,良久才入了梦乡。   脑海中混沌迷离,阮阮又梦到了幼时遇见的那个少年将军。   放眼望去正是熟悉的遥州大街,她与姜璇借管家施粥的契机出府玩耍,却不想遇到了一伙横冲直撞的北凉人。   施粥的铁锅被掀翻,热腾腾的薄米粥尽数倾倒在地。   四处逃窜的人群行经此处无一例外地滑倒,黏腻的脏污蹭了一身,来不得打理,只顾着往没有蛮兵的方向逃命。   马蹄矻蹬蹬响彻天际,几乎踏碎遥州城,将沿街两侧的摊棚撞得七零八落。   烈火将木棚烧得砸砸作响,焦臭味裹挟着浓郁的铁锈腥冲至鼻尖,杂乱的哭喊声撕裂耳膜。   她在混乱中被人撞开,再一抬眼,推推搡搡的人群里,哪里还有姜璇的身影?   她一边逃命,一边哭喊小姐的名字,不知踩到了什么,脚底一滑,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跌倒在地,脚踝针扎一般的疼。   耳边倏忽一声战马嘶鸣,还未及反应,头顶北凉的铁蹄抬起半人的高度,猝不及防地落入眼眸。   马上那人并未收住缰绳,眼看着就要将她踏为肉泥。   电光火石间,枪戟入肉的声音伴随着凄厉的嘶鸣轰然入耳,溽热的鲜血霎时溅了满脸。   “能起么?”   头顶传来清冽通透的嗓音,在这嘈杂的环境中隐隐透着低沉的威势,仿佛顷刻便能将尸山血海的狼藉扫荡干净,也让她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   烟雾太浓,她睁大了眼才勉力看清,手执银枪的是一位黑衣黑袍的少年将军。   高头大马之上,来人眉宇凌厉,轮廓硬朗利落,背脊挺直,气势凛然不容侵犯。   只是眼尾一道半寸长的伤疤,将这张脸修饰出戾气横生的况味。   她手掌撑地,试着起身,可脚踝痛得没了力气,只好无助地望着马上的将军。   将军望了望前方的形势,又侧头垂眸,手中银白色的枪杆空中打了个旋,另一端枪尖对准脚踝刺过来,她吓得脸色煞白,往后微微退了退。   枪尖微微挑开一角裙摆,只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脚腕。   只见他凝眉审视一番,眸中寒意稍纵即逝。   “脚没事,起来。”   银枪并未收回,却是将一端递到她腕边,她会其意,赶忙抓紧枪杆就势站起身。   前方蛮夷猖獗,将军并未稍加逗留,单手纵马,只留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   “自己找地方躲好,到处添乱,可没人救你。”   尾音稍稍一扬,透出几分倨傲。   再一刻,他已策马扬鞭,绝尘离去。   街上兵车扬尘,人仰马翻,离刺史府还有两条街的距离,四处乱窜不是个办法。   她脚疼,压根也跑不远,只好找了个隐秘的陋巷破屋暂时躲避。   木门栓不紧,还留着一条小缝,她哆哆嗦嗦地拿手抵着门缝,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她想着,只要马蹄声远去一点点,她就逃出去找小姐。   “这有几间屋子,去看看!”   正要离开之时,耳边忽然响起北凉人粗粝的声音,她顿时僵住背脊,不敢大声呼吸。   脚步声错落,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刀枪剑戟声。   她透着缝隙瞧过去,打拐角处大步踏进几个身着外邦服饰的男子,个个黑面虬须,耀武扬威。   几人四处扫过去,厉声喝道:“一间间搜,有什么宝贝就拿!”   她提心吊胆地躲在门后,紧张得忘记呼吸。汗湿了手心,方才脚踝的疼痛足以令人忽视,取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和慌乱。   她用手掌扶着门,却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惊觉连木门都跟着她的手一道抖动。   旁边的几间屋子已经被扫荡过,脚步声在慢慢靠近,仿佛贴着耳廓。   手底下似乎有千斤重,可她不能松手,因为一松手,破门一定会吱呀吱呀敞开来。   可若是不松手,躲到屋子里面去,同样也会被那些人搜出来。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她在门后一动不动,寒意从脚底一点一点往上爬,心都在哆嗦。   长剑划过地面凹凸不平的石砖,“噌噌”的声响愈来愈近,宛若从地狱传来,无比清晰地捻磨着耳膜,并一点点地放大。   脚步声近在咫尺,仿佛只隔着一扇薄薄的木门,倏然,一声闷哼从陌生男人的喉咙里溢出来。   紧接着,零零散散的刀剑声“哐当哐当”伴随着利器划破身体的声音,填满了她脑中所有的空白。   片刻。   外面渐渐安静下来。   她抑制住内心的狂跳,小心翼翼转过身,透着门缝往外面望一眼。   正与一双漆黑的凤眸对上。   眸光中透着凛冽的寒意,眼尾赫然一道伤疤。   透过门缝,他似乎也在看她。   执寒枪的那双手,鲜红的血液从指缝间直往下滴。   而他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北凉人的尸体,殷红的鲜血喷了满地。   一日之间,将军救了她两次。   她想要开门道一声谢,可手脚僵硬得太久,麻得根本不听使唤。   “将军!外面的北凉人都撤了!”   身后又传来几个士兵的声音,没有北凉人蹩脚的口音。   应当是他的下属吧。   将军没有久留,侧头低低说了句什么,一行人提着兵器箭步离开。   她眸光动了动。   总觉得,他在走之前,目光往门缝里停滞了一眼。   那一眼,让她心跳都漏了半拍。   ……   醒来时额际出了点细汗,梦里几次险象环生的场面,至今想来还有些心悸。   她那会儿,约莫才八九岁吧,刚入府没有多久。   时隔多年,那日场景依旧时时在梦中浮现,倘若没有将军,她恐怕已经成为北凉铁蹄之下的亡魂。   只是将军容颜早已记不清,唯独记得那通身凛冽的气场,眼尾处的骇人伤疤,还有微微带着倨傲的、上扬的语调。   “自己找地方躲好,到处添乱,可没人救你。”   他可知道,那门后的便是她?   是被他吓得一时怔忡,说无人会救的她?   殿中依旧是明丽的灯火,惺忪的眼眸好一会才能适应。   阮阮蓦然睁大眼睛,发现自己竟是靠右侧睡的。   男人俊美凌厉的侧脸,就这么猝不及防撞入眼中。   心口一窒。   阮阮这才回想起,昨日替他拭汗的时候,正是瞧见了他右侧眉尾处的那道伤疤,这才猛然触动了一些过往。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大小。   她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   用眼神描摹他的轮廓,试图找到一些和记忆里的将军相似的特点。   可是隔得太久远了,她根本记不清将军的样子。   那日小姐虽被家丁护下,却着实被吓得不轻,病了整整一个月。   老爷在外处理残局,衙门里事务繁忙,而夫人寸步不离地照顾小姐,整个遥州府因北凉人作乱一事陷入长久的恐慌之中。   她想知道救她的将军到底是谁,至少记住他的名字,可是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她想过问老爷,可才提了一句,老爷就皱着眉头拂开了手,径自去了书房。   北凉人不安分,老爷也心烦。   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没人知道她心里藏了个人。   城内许久没有北凉人出现,很快恢复了宁静。   甚至连她自己,都慢慢忘记了将军的样子。   那一段短暂的记忆,就像路面的尘埃,在一场寒凉冬雨过后,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只有那一道疤,是青石路面上裂痕,永远地镌刻在她心口,磨灭不去。   是你么?   她望着枕边的男人,默默在心里流泪。   在看到那道伤疤之前,她大概永远不会将暴君和年少时救过她的人联想在一起。   彼时那个黑衣黑甲的少年将军,手持寒枪,气势煊赫凛然。   他斩的是凉贼首级,护的是大晋子民。   甚至,连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添乱的小姑娘,都会毫不犹豫地去保护。   而那些将士都唤他“将军”,而不是“太子”。   西北离上安虽远,可她也知道,暴君为先帝元后所生,生来便是尊贵的太子爷。   况且,眼尾有疤之人,这世上多得是。   怎么就是他了呢?   她下意识告慰自己,不会是他。   也许打心里觉得,她的将军高大威武、少年英雄,定不会是眼前这个滥杀无辜,人人得而诛之的暴君。   可心里好像有一根线拉扯着,让她忍不住再多瞧一眼。   因着伤疤不在自己这一侧,她小心翼翼地往暴君身边挪了挪,微微抬起身,想要凑近些,再确认一遍那伤疤的位置。   汪顺然一进殿,就看到这一幕。   隔着一层金丝帷幔,一道纤细窈窕的倩影缓缓凑近他们那位从不近女色的陛下,似乎在好奇打量他。   向来冷清肃重的玉照宫难得一片温情缱绻,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   阮阮身子才倾过去,还没看仔细,听到殿门有了动静,登时触电般的让开。   生怕自己动作幅度太大弄醒了暴君,她小心低眉望过去,男人还是眉头紧拧,面色苍白,似乎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这才缓缓吁了口气。   再一抬眼,汪顺然眯着眼,客客气气地走到榻前。   几日以来的凝重神色散去不少,像看好戏似的,嘴角弯起个调笑的弧度,而双手却又叠放得稍显拘谨。   阮阮忽然反应过来,一时宛如棒喝,“汪……汪总管,我没有……我方才是……”   她莫名心虚起来,一下子又解释不清。   汪顺然挑了个眉,心里佩服这姑娘的外放,面上也充分展现了“不用解释,我都懂”的神情。   不过透过帷幔看到傅臻的病容,汪顺然嘴角的笑意敛了敛,似乎又换成了另一种“我知道姑娘馋陛下的身子,但他如今毕竟是个病人,姑娘好歹注意些分寸”的表情。   阮阮噎了噎,小脸涨得通红。   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得岔开话题:“汪总管,陛下今日能醒么?用不用喂陛下喝药?”   姑娘心思单纯,汪顺然眼神打趣一番,都能叫她面红耳赤。   头一回有好姑娘愿意靠近陛下,汪顺然心里自然高兴,他摇了摇头,思忖片刻,却是含笑反问道:“姑娘担心陛下?”   阮阮:“……”   阮阮攥了攥手心,莫名想到昨晚的纸团,紧张地偏过头。   玉照宫守卫森严,倘若被人发现了,那纸团不会这么顺利地被她看到。   这位汪总管人很好,应该不是故意给她下套的吧。   暴君,她自然不会担心。   可心里悬了个疑团,她实在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当年的将军。   良久,少女垂下眼眸,无奈地点了个头。   汪顺然眉开眼笑。 第8章 她半夜偷看朕   “消息放进去了?”   “是,青灵身手不错,没有惊动汪顺然和玉照宫的侍卫。”   初冬天寒,慈宁宫却温暖如春。   地砖上由织造局新织的鹤鹿同春毯铺就,其上织有“长乐明光”的字样,色泽丰艳,工艺精湛,华丽无双。   太后手握铜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鎏金炉里的红萝炭,尾指累丝镶翡翠的护甲勾起个闲适的弧度。   三十多岁的女人,保养得极好,瞧上去也仅有二十七八的年纪,手指仍如嫩笋一般莹白修长,只眼尾新添一道浅浅的皱纹。   炉中的炭火烧得极旺,青烟吞吐,砸砸地冒火星儿。   太后放下手里的玩意,回到暖塌上坐下,“这么说,那丫头瞧见纸团上的字了?怎么样,有打算么?”   余嫆亦步亦趋地跟着,“现下还没什么动静,她是个懂事的,知道把纸信儿烧了不留痕迹,只是胆子小了些,官家出来的姑娘,刀子都没碰过,哪里敢杀人呢。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天下苦战久矣,西北之地尤甚,遥州府的姑娘平时耳濡目染的,大抵都是咱们陛下杀人如藨的光辉事迹,找人吹吹耳旁风,说不准还真敢动手。”   太后眸中冷光掠过,“哀家本也没指望她,试探试探罢了。”   余嫆给太后倒了杯茶,笑了笑说:“太后好谋算,送她过去实乃一石三鸟之计,昨儿个陛下喝人血的事儿,奴婢已经让青雾悄悄往前朝后宫传出去了,玉照宫人亲眼所见作不得假,眼下后宫里那些个婢子心都悬得高高的,生怕陛下疯癫起来吃人呢。不过姜阮那丫头倒还有几分本事,青灵回来说,那丫头昨儿个睡的龙床,今早起来,连汪顺然都对她毕恭毕敬的。”   太后面露鄙夷之色:“汪顺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对谁不是毕恭毕敬?”   余嫆笑着应了,又听太后疑道:“皇帝昨夜没杀她,怕不是动心了?”   “这奴婢说不准,不过姜阮是奴婢亲自去藏雪宫挑的人,陛下没处置她,可见对您是十分的信赖,更不愿驳您的面子。这么多年来,您待他比待昭王殿外还要亲厚,人人都看在眼里,任谁也不敢置喙一句。”   “这么说,这姜阮还是有几分用处的。”太后眯眼,靠着绣丹山彩凤的锦枕,面容闲舒:“勾魂还是夺命,你且看着办吧,别让人瞧出端倪来,尤其太傅那头,千万莫要走漏风声。”   余嫆垂首应了个是。正要退出大殿,太后忽然抬头:“昭王近日在忙什么?”   余嫆回道:“前儿北疆下了今年第一场雪,昭王与大司徒正商量着赈灾减税的事宜,去年北方连日大雪,冻死的人和家畜数以千计,如今北方百姓看到雪便人心惶惶,昭王殿下早日决断,也能在百姓心中博个贤名。”   太后眉目舒展开来,缓缓笑道:“昭王争气,不枉哀家在后宫为他百般筹谋。”   余嫆退下后,太后独自倚在榻上小憩。   佛龛中供奉着一座玉面朱唇的观音像,袅袅青烟淡扫,透出庄严慈和、普度众生的情味。   -   玉照宫。   汪顺然调来两名稳妥的宫女伺候阮阮起居,梳妆过后,阮阮便随两人一同到偏殿用早膳。   眼下殿中空无一人,汪顺然悄悄摸上了傅臻的手腕。   先后伺候两位帝王,耳濡目染也学了一些医术,虽不如太医院术业有专攻,望闻问切倒也得心应手,不至于遭人蒙蔽。   这一点,外人并不知晓。   谁知才一碰龙体,床上的男人竟倏地睁眼,将汪顺然吓得一哆嗦,撒腿往后退了几步,“陛下,您不是……”   不是说短时间醒不过来么?   没点心理素质,有时候还真承受不住这种魔王突然苏醒的震栗。   他总能给人惊吓。   有时候在殿里说话,保不齐这位就醒了过来,被他听去几分胡话也不知道。   傅臻缓缓起身,望着床内新搬来的被褥,冷冷扫一眼汪顺然,扯了扯嘴角:“你干的好事?”   汪顺然眉心一跳,赶忙撇清:“是太后的吩咐。”   见他神色不虞,又满脸堆笑道:“阴阳平衡乃天地万物之纲纪,奴才想着,多个姑娘在此,兴许对陛下的身子有好处。”   傅臻冷哂:“你也学那郁从宽,睁眼说瞎话?”   汪顺然躲开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甩锅:“奴才该死,可这话是玄心大师说的,奴才只是照办罢了。”   姜阮是否当真对傅臻有用,汪顺然还不敢断言,生怕昨日所见皆是自己的错觉,只是见他似乎兴致颇好,便换了个法子问:“陛下今日能醒,难不成真是美人血的功劳?”   傅臻嘴角冷冷勾起,“嗤”了一声。   汪顺然挠了挠头。   傅臻神色淡漠,想到昨夜女子身上柔和的佛香,心中困惑,也怔了片刻,“她半夜偷看朕,今晨亦如此。”   汪顺然仿佛没听懂,双目瞪圆:“……啊?”   傅臻凤眸黑沉,语调却平静:“昨夜借着替朕拭汗,看了朕整整两盏茶的功夫。”   他手垂下来,带着几分慵懒地倚在床边,抬眸冷眼看着汪顺然:“若不是犯了头疾,眼皮子掀不开,朕一定将她双眼剜出来下酒。”   汪顺然深以为然:“是,是。”   傅臻眸色漆黑,眼底涌动着躁郁和嫌恶:“这般以下犯上,朕若还不醒,哪日被人杀了都不知道。”   说到这个,汪顺然敛了敛神色,“昨晚有人往殿里传消息,姜姑娘看过密信便焚毁了。”   傅臻眉梢一挑,寒声讥笑:“这么快就露出马脚了?”   汪顺然昨日见了阮阮,看得出她心肠不坏,听到这话也忍不住多嘴一番:“姑娘是遥州府的千金,昨儿是头一次进宫,太后的面还没见着呢,只是余嫆仓促点过来伺候您的。”   傅臻手指轻敲着梨木床沿,“信上写什么?”   汪顺然摸了摸鼻子,心道信上写什么,您还不清楚么?   自然是借刀杀人,要您的命呢。   傅臻眯起眼睛:“所以她看朕,是在找机会下手?”   汪顺然用余光偷偷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思忖了下问:“那……姜姑娘看了您哪里?”   傅臻慢悠悠地抬头瞧了他一眼。“你很想知道?”   汪顺然:“……”   傅臻没说话,只是目光不轻不重,透着难言的阴冷气息。   汪顺然心里一揪,造孽。   他就不该多嘴打趣,同这位阴晴不定的陛下开几句玩笑话,只有铩羽而归的命。   汪顺然收回视线,说起正事:“檀枭暗中去寻玄心大师了,消息传回来说大师现下在南疆游玩,请他入京一趟恐怕至少两个月的时间,可如今赤金丸只剩下三粒。”   傅臻冷笑:“老不死的,杀了最好。”   汪顺然心叹,这位玄心大师也算是个奇人,天文地理、琴棋书画、医术典籍无所不通,只是为人实在是很不正经。   酒肉穿肠过,佛祖放一边,经书没见他研习,情情爱爱的话本倒是一堆。   奈何傅臻体内的毒,在这时间倘若只有一人能治,那人定然是玄心。   赤金丸也是玄心给的,止痛养神的灵药,傅臻私下一直在吃。   倘若没有赤金丸,汪顺然实在无法想象接下来的两个月傅臻该怎么熬过去。   龙床内收拾得很整齐,被褥透着女子的木芙蓉香。   傅臻眼底倦色浓浓:“不撤走?”   汪顺然道:“昨日您留了她,不妨干脆将这场戏做下去。不是她,太后也会送旁人过来。一个姑娘都不留,岂不是枉费太后一片心意?到时候慈宁宫那头又不知想什么法子来污您的名声。”   太后私下那些动作,傅臻多多少少知道些,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来如今身体虚空,没准哪天就醒不来;二来傅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至于名声这种东西,他向来不在意。   汪顺然想到今晨那一幕,眉眼弯起来:“何况,您不是也挺喜欢这姑娘么?以往郁太医遣人送美人血进来,您不是打翻药碗就是杖毙下人,也就这姑娘在您手里捡了条小命。”   傅臻寒笑一声,望着他道:“你揣度人心的本事愈发见长,朕恐怕留你不得。”   汪顺然吓退半步,赶忙噤了声。   莫名地,傅臻脑海中浮现出昨夜醒来初见时那双清亮的眼眸。   受惊的小鹿一般,孱弱中透着乖巧,天生有种楚楚可怜的味道。   少女美丽的五官慢慢在眼前晕染出来,脸颊因靠在他手背熟睡时,落下一道潮红的印记,倒显出几分娇憨。   思忖间,倏忽头痛欲裂。   傅臻眉头蹙紧,眼眸中常年未消的红血丝也一点点清晰蔓延。   身体中两股力量针锋相对,傅臻攥紧拳头,默默让疼痛在体内消化。   汪顺然见他体内毒性诱发了头疾,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白玉瓶,“陛下,吃一颗赤金丸吧。”   傅臻没接。   汪顺然手停在半空,进退维谷。   这药着实珍贵异常,据说是用几十种罕见的药草炼制而成,光一味寒英花便是开在极寒之地的奇花,三年才绽放一次,轻易还寻不着。   如今手里仅剩三颗,可傅臻体内的剧毒却是日日不消停,至少在这两个月,吃完了就没有了。   汪顺然默叹一声,见他面色缓和少许,这才收回手,将赤金丸放了回去。   良久,傅臻开了口,声音微哑:“昨晚玉照宫值守的是谁?”   汪顺然回道:“两个小太监,不尽责,也没有尽责的本事。太后身边那位是崔氏一族培养的暗卫出身,轻功极好,最善掩人耳目。奴才也没派人去追,免得太后疑心。至于那两人,奴才打算暗中处置了。”   傅臻沉沉“嗯”了声,半晌平复呼吸,“别暗中了,寻个错处,光明正大地杖毙,叫她在一旁看着。”   汪顺然愣了下,反应过来傅臻口中的“她”指的是姜阮。   他心里有些紧,随即应了个是。   这位祖宗向来说一不二,敲山震虎的法子虽好,只怕小美人不经吓啊。 第9章 在她耳垂处重重一捏   玉照宫的早膳极为丰富,大大小小的琉璃盏摆了整整一桌,看得人眼花缭乱。   边上有人布菜,一道不超过三箸,意味着吃完自己碗里的几块,再动用筷子四处去夹便已是逾矩。   阮阮谨守着本分,长长的眼睫遮住低垂的眼眸,看上去安静又温柔。   在藏雪宫的时候,苏嬷嬷也提醒她“动静有法”,凡事要有规矩,因而面对满桌的小菜,阮阮连眼睛都未曾抬一下,小口地咀嚼吞咽,嘴上一直没停。   姑娘一直不停,一旁伺候的宫婢自然也一直布菜。   碗里堆了小山高,阮阮就这么闷头默默吃着。   最早入刺史府的时候,她同府上的家丁一起吃饭,那些人个个如狼似虎,她与其他的侍女在另一桌,有时去晚了,连肚子都填不饱。   再往前,记忆有些模糊了。   还是在人牙子手里的时候,不好好吃饭就会被“调/教”。   那些人驯服男孩用马鞭,对待女孩用银针。   银针扎在身上很痛,痛到连呼吸都停滞住,可针眼很快就能痊愈,不影响她们的价钱。   因而阮阮从不挑食,也格外珍惜粮食。   一旁的两名宫女相视而笑,原来看人吃饭也如此赏心悦目。   阮阮生得好看,肌肤细腻通透,两腮雪白,透着淡淡的桃花粉,垂着眼,鼓鼓囊囊的样子,像一只漂亮的小松鼠。   最后,阮阮实在有些吃不下了,很是抱歉地抬起头,对那着粉色海棠宫装的婢子道:“姐姐,我不吃了。”   侍女没受过这样的待遇,竟有些受宠若惊。   这姑娘一直缄口不言,一开嗓将人心都柔化了。   那些大家族教养出来的贵女向来不会这般客气,便是凉水塞了牙都要拿她们是问,更不会管她们叫姐姐。   着粉色宫装的唤棠枝,着碧色宫装的唤松凉。   棠枝笑说:“姑娘吃饱了?”   阮阮轻轻点了点头。   底下人早已端了浓茶候在一边,阮阮啜了一口,正要下咽,棠枝赶忙拦道:“姑娘,这茶是漱口用的,不是给姑娘喝的。”   阮阮怔了一息,赶忙紧了紧喉咙,硬是将那口茶憋了吐出来。   松凉在一旁笑道:“饭后用茶容易积食,棠枝姐姐说的是对的,你们给姑娘取青盐、蜜丸、白芷膏和齿木进来。”   底下人很快鱼贯而入。   阮阮从未见过漱口还有这么多花样,从前在刺史府,夫人小姐也不过是用普通的盐末擦牙,没这么多讲究。   为免被人瞧出端倪,棠枝说一样,阮阮便做一样。   棠枝从没见过这么好伺候的主子。   阮阮漱过口,用锦帕过水擦了擦嘴唇。   唇面娇嫩丰腻,透着淡淡的水光,轻轻按压下去,更比往常还要红艳几分,就像雪地里的红梅瓣,夭姿万千。   棠枝与松凉不由得看痴几分。   用过早膳之后,阮阮起身时才发现自己的小肚子吃得滚圆,心里默叹一声,有些无奈地吸气收了收。   不过,这圆润也仅仅是她自己觉得,在棠枝和松凉眼中,姑娘腰肢依旧百般玲珑,有种弱柳扶风的姿态。   出了偏殿,廊庑下的冷风扑面而来,冻得人打了个寒颤。   耳边倏忽传来棍杖打击的闷响,此起彼伏,颇有节奏地震动着耳膜。   阮阮脸色微微泛白,绕过一侧回廊,便见到那声音的源头。   两张红漆长凳,分别趴着两名墨绿圆领窄袖袍的小太监,他们的身边,四名执杖的宫人正在施刑,拳头粗的棍杖“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毫无停滞也毫不留情,而受刑的两人被棉巾堵了嘴,满头大汗,浑身止不住地发抖,愣是一声痛哼也发不出。   他们的后背及腰臀很快被鲜血晕染开来,墨绿色的布料洇湿,化作一种浓稠而浑浊的深色,鲜血从淋漓到飞溅,一滴滴地在长凳下堆积蔓延,成了一小片肆意横流的红海。   阮阮直直地望着这一幕,胃里翻涌,眼睛说不出的疼痛,仿佛那棍杖狠狠砸在心头。   松凉去问了人,又面色肃重地回来,小声同棠枝说:“方才陛下醒来,这两人不知怎的冲撞了陛下,照这情景,怕是要……”   松凉没说完,阮阮也明白后面是“杖毙”二字,她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指甲不长,隔着一层薄薄的纱,嵌进肉里也泛起钻心的痛。   回到玉照宫,床上的男子支起身子,依旧病容苍白,神色淡漠。   良久,外面的刑罚声终于停下,随之而来的是鞋后跟在石砖上拖拽的声响,明明沉闷,却有几分刺耳。   阮阮没有刻意掩饰情绪,也掩饰不了。   所有的恐惧、慌乱、憎恶和深深的无力感笼罩着她。   傅臻自然很满意。   男人坐在一片明昧不定的光影里,神色惫懒。   许久才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眸,见她进来,也未招手,只淡淡地说出两个字:“过来。”   太医就在一边,阮阮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努力平静心绪,缓缓走到床榻前,蹲下/身来。   裙角带动了金丝帷幔的滚边,几缕风从鼻尖掠过,傅臻喉咙动了动,忍不住捂唇咳嗽起来。   阮阮目光一直低垂着,不知道他脸上的状态,只看到抵着被褥的那只手青筋凸起得异常明显,仿佛随时能从皮肉中抽离出来。   半晌,手掌下的被褥松下来,留下的抓痕也在慢慢恢复。   可没等那抓痕恢复原样,手腕忽被人紧紧一拽,猝不及防地,腰身撞到坚硬的檀木床沿,疼地她眉头皱起。   男人的气息强烈且霸道,瞬间将她全部包裹。   只不过今日除了芳醇的沉水香,还带着点淡淡的血腥气。   一时竟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外面被杖毙的那两人的。   这次的“侍药”似乎格外漫长,牙尖抵进皮肤,惩罚意味十足,疼痛如一声响雷过后落下的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而来,将她整个人淋得狼狈不堪。   最后的时候,舌尖似乎还无意识地在伤口处舔舐了一下,大概出自凶兽的本能。   良久,他终于松了口。   只是手掌依旧扣着她的后脖,若有若无地摩挲,似乎在找其他地方下嘴,根本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温热的鼻息落在颈边,酥酥麻麻的让人难受。   她受不住痒,肩膀轻轻地缩了一下。   身前的人似乎一怔,继而轻轻笑了下,他问:“怕了?”   阮阮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退开半臂的距离,冰凉消瘦的指尖抬起她下颌。   双眸幽暗,眼底的戾气让人无处可逃。   她被迫抬起脸,与他对视。   他有最好看的眼型,却有一双浑浊的眼睛。   瞳色深润,眼白细腻,可红血丝明火执仗般地侵略原本干净的质地,淡淡的血红如天边的云霞铺就,透着深深的苍凉颓然之感。   那道疤……阮阮喉咙轻轻动了一下。   似乎是发现她的细微动作,男人握住她下颌的力道加深,让她不得不回过神来。   傅臻却是不知道,在他眼前不到半尺的距离,这世上还有人敢走神儿。   她分明就在眼前,可似乎缺了点什么。   傅臻唇角勾着,目光偏冷:“哑巴了?朕问你话。”   他知道缺的是什么了,他醒过来的两次,都没听到她说过一句话。   也只有汪顺然在的时候问一句,她答一句。   他尚未深度昏迷的时候能听到一些,比如慌不择路的一段解释后,冒出来的一句不咸不淡的“陛下今日能醒么”。   还有一句假得不能再假的“嗯”,是汪顺然问她担不担心的时候。   除此之外,她在他面前还从未开过口。   察觉到下颌的力道收紧,幽幽沉水香落在脸颊,她望着眼前极近的男人,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   脑中混乱不堪,许久才想起他问了什么,她忙回:“不不……不怕。”   分明已经努力做到平心静气,可对着那黑沉到不能细看的双眼,她还是不可控制地声音颤抖。   轻盈若羽的声音在心口刮了一下。   傅臻又笑起来,宽阔的肩膀在颤抖,笑得有些无力。   阮阮第一时间就想,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   方才他因下人冒犯,一句话便将人活活打死,她说“不怕”,在他听来,又多半有种挑衅的味道。   可她若说“怕”,似乎不情愿为他侍药。   “不怕,那……”傅臻略顿了下,在她耳畔笑说:“好看吗?”   阮阮登时瞪圆了双眼,很快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方才外面见到的两个鲜血淋漓的人。   杖毙,好看吗?   她不知道这一问,究竟是一时兴起还是别有目的。   心中兵荒马乱,袒露在面上变成薄若月光般的惨白。   傅臻竟也觉得有趣。   笑停了,他嘴角慢慢绷直,没有同她计较太多。   方才这般咬她,既是惩罚她昨日与人暗中传信,即便与她无关,他也不可能轻描淡写地放过她。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她的血液里似乎的确有种独特的香气。   木芙蓉和血腥味之外的,一种类似于佛门地母真香的味道。   这种香气,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无论是昨晚舌尖刺破皮肤尝到的甘甜血味,还是头疾发作时短暂的靠近,都让他的心神体验到从未有过的风烟俱净。   而方才,发狠咬下去的那一口,又再次充分印证了这件事的可靠性。   原来玄之又玄的东西当真存在于世,难的是可遇不可求。   他用气音低笑了声,即便如此,也不能抵消她昨夜各种逾矩行为。   这是两码事。   姑娘的身子白嫩柔腻,软若无骨。   他指尖慢慢有了温度,从她下颌顺着脖颈摩挲,状似无意地寻找某个支点,最后在她耳垂处重重一捏。   阮阮浑身一震,脑中像炸了个响雷,只觉得耳垂处猛地被烫了一下,随即浑身都跟着烧了起来。   大晋的姑娘早在幼时便都穿了耳洞。   小时候的事情她记不清了,后来进了姜府,府里的嬷嬷提出给她穿耳洞,她因怕疼,总往后拖,一拖便拖到了现在。   她没有耳洞,是以耳垂那块软肉天然柔软,揉捏起来没有一点瑕疵和阻碍。   手里的耳珠艳得刺眼。   傅臻寒声一笑,多稀奇的玩意儿。   他勾了勾嘴角,冷冷开口道:“木芙蓉倒人胃口,往后别再用了。” 第10章 封为美人   “倒人胃口”对阮阮来说委实不算一句好话,可汪顺然却听出几分“来日方长”的味道。   傅臻睡下之后,殿内再次恢复了沉闷的氛围。   想到那张漠然、疏懒又恶劣的脸,阮阮紧抿着唇,默默跟着汪顺然出了大殿。   “汪总管,我……能回藏雪宫吗?”   辰时细碎的阳光洒在女子的面颊,透着几分翠减红消的苍白感。   这地方,她不愿多待。   哪怕仅逃离片刻,对她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汪顺然自然明白她的顾虑,家中养尊处优出来的小姑娘,这辈子没沾染过血腥,才入宫就看到这样的场面,实在是为难她了。   只是傅臻那边……   汪顺然细细斟酌着他今日说的话,面上虽是嫌弃的神色,可并没有要将人赶走的意思。   他向来不喜人近身,稍有触碰都会大怒,唯独这姑娘能在他枕侧安寝,且她一靠近,傅臻原本起伏不定的心绪似乎果真渐趋平和。   其中的缘由,汪顺然还未想通,暂且只能归于“阴阳调和”的道理,又或许,傅臻当真对她有几分欢喜?   汪顺然抿了抿唇。   他在宫中三十年,察言观色和规避风险的本事无出其右,否则也无法侍奉两代性子截然不同的帝王。   联想到昨晚送进来的密信,怕是这姑娘也吓怕了,汪顺然略一思索道:“奴才吩咐藏雪宫辟个单间出来,姑娘先回去歇着,待陛下醒来,奴才再来寻姑娘。”   阮阮也没想到他能这么痛快就答应,当即绽了笑颜。   这一笑,在汪顺然眼里,琼楼玉宇都失了颜色。   玉照宫亮如白昼,可这一年来都没有出现过这般鲜丽的光彩。   汪顺然叹息着望向殿内,倒有些舍不得这姑娘离开了。   回到藏雪宫,汪顺然派人送来补血养神的汤药,阮阮皱着眉头喝下,很快便沉沉睡去。   这个月以来,这是睡得最沉,也是最安稳的一次。   舟车劳顿之苦陷入绵软的锦垫后终于烟消云散,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像水一向被身上的被褥吸干,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松泛。   没有人押着她去泡那种苦味刺鼻的药浴,也不用面对喜怒无常的暴君,倘若一切定格在此时,该有多好。   醒来时屋内烛火惺忪,阮阮意念沉沉,望着帐顶,视线有些涣散。   屋内的宁静倏忽被两声叩门声打断。   进来的是松凉。   阮阮的心一下子揪紧,却见松凉端了一碗粥并几样小菜进来,这才缓缓吁了口气。   只要不是暴君传唤,什么都好。   她下床默默吃粥,一句话也没问,仿佛置身事外。   松凉紧着眉头开口:“方才太医来针灸疗毒,陛下脸色似乎又差了许多,今夜怕是不能醒了。”   今儿用不着去了,似乎该高兴。   阮阮拿起小勺舀了一口粥,放在口中抿了抿。   这粥鲜得很,光眼睛能瞧见的食材便有七八种,有些还是她从未见过的,可此刻却尝不出个滋味来。   大概是汪顺然送来的那碗药太苦了,睡了一觉醒来,舌苔还残留着药汁的清苦味道,吃什么都不香。   绵延的苦味里,她忽然想起那道疤来。   心里酝酿了好一会措辞,她问松凉:“你来宫中多久啦?”闲话家常一样。   松凉笑说:“不到三年。”   松凉的姑姑在宫中有些资历,自己也聪慧机灵,因而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到玉照宫伺候。   阮阮眸光黯了黯,三年啊。   她见到将军是六七年前了,那时候松凉还没进宫,怕是也问不出什么线索来。   她绷着唇,整个人矛盾得不行。   多想有个明白她心思的人突然出现,告诉她,将军和暴君根本不是一个人,你别乱想。   可她的身份,也很难去问汪顺然。   这宫里人人都比她聪明,稍有不慎便露了马脚,若是被人打听出她并非遥州姜家的千金,到时候不止她一个人会人头落地。   这些道理,临走前夫人都有同她讲过。   一顿饭吃得也仅仅是果腹而已。   松凉收拾食盒离开后,苏嬷嬷进了屋,说太后要见见她。   阮阮点了点头,跟着嬷嬷去了。   藏雪宫离慈宁宫不远,只是宫道的风极寒,穿透皮肤里,比刀子更多几分凛冽。   阮阮身上隐隐泛着酸痛。   一进慈宁宫,温热的气息混着细腻的檀香味扑面而来,手指心生的冻疮传来细碎的痒。   她下意识用衣袖遮挡些,一步步踩在锦绣成堆的鹤鹿同春毯上,心想原来大晋皇宫也会有这样暖煦合宜的温度。   黄花梨木的绣榻上坐着两人,一人形貌雍容和善,着墨青织金龙凤纹的立领袄裙,胸前一圈珍珠缀桃红碧玺的颈链,下摆阔大的折裥下露一双章彩华丽的五色云霞履,应当是太后。   另一人着竹纹月白锦袍,面容俊朗,气质卓然,眉宇间有几分君子如玉的气象。   见她一来,就势起身要走,长身轩举如翠竹,倒有几分清瘦。   苏嬷嬷在路上同她提过,太后有一亲子,为昭王傅珏。   昭王才华出众,温和有礼,锦绣之下浅藏一派文人风骨,在民间广为称颂,与暴君是里里外外全然不同的一对兄弟。   她躬身向太后,又向昭王福了一福。   昭王望着她,略略抬手,嗓音清润:“不必多礼。”   走前,太后和声提醒一句:“有工夫,多去玉照宫瞧瞧你皇兄,他性子硬,不愿服药,你多劝着些。”   昭王恭敬应了个是:“儿臣明白。”转身退出大殿。   殿中短暂的滞寂过后,很快又恢复了融融的氛围。   太后没什么旁的目的,只耐着性子同她说了些话,包括她从前听闻过的,暴君的孤星命格。   太后眸光微闪,叹息说:“他性子冷傲,从不与人亲近,这是哀家的失职……皇帝生来便带着头疾,后来这些年征战沙场,又落了一身的伤病,倘若这次再有什么闪失,百年之后,哀家实在没脸去见先皇和姐姐……”   最后是余嫆出言提醒,太后才止了泪,对阮阮道:“他在外杀伐决断,性子使然,你别怕,只管好好伺候着,横竖还有哀家替你做主,明白了么?”   阮阮抿着唇,温顺地点了点头。   走之前,目光扫过佛龛中那一尊观音像,心里往下微微一沉。   民间都说太后视暴君如亲子,果真如此。   就因为是自己族姐的孩子,即便他恶名昭彰,太后也无法太过苛责,只能将暴君所有的罪孽归咎于自己教养的失职。   幸好,阮阮在心里默念着,幸好民间对太后并无怨念。   出了慈宁宫已是戌时三刻,宫道两侧的石灯在风中寂寂闪光,细小的尘埃于憧憧光影里婆娑起舞。   遥望身侧宫墙之外东南方向,玉照宫灯火葳蕤,锦绣如织,与整座晦暗的大晋皇宫格格不入。   它明亮而通透,如华丽的月上仙宫。   可人常说“高处不胜寒”,繁华深处,却是无边的寂寥。   这几日,藏雪宫安静了不少,兴许是玉照宫用了阮阮的血,其他人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东殿的美人养伤,西殿的美人泡药浴,一点安生的时光格外宝贵。   比玉照宫人先到的,竟是太后的一道懿旨——   “遥州刺史千金姜阮,蕖华灼烁,蕙质兰心,擢封为美人。”   期间傅臻醒来过一次,正与大司徒议事,太后趁机带人来玉照宫商议姜阮的位份拟定。   傅臻眼皮低垂,牵唇一笑,只落了句“但凭母后安排”。   太后的意思是,姜阮既是皇帝头一个枕边人,又是官宦人家出身,不能在位份上委屈了人家。   大晋后妃等级,皇后之下为贵淑贤德四妃,四妃之下为九嫔,九嫔之下分美人、才人、良人、采女四等。   还未承宠便封为美人,历来都算少有。   余嫆来藏雪宫传旨时,笑对姜阮道:“陛下征战四方,以致后宫空置多年,如今总算有了人气儿,姜美人好福气。”   阮阮对于位份没有任何的认知,愣愣地跪下接过那道懿旨,良久都未回过神。 第11章 细碎的痒代替了刻骨铭心……   因着时间仓促,阮阮尚未移宫,仍与众人一同住在西殿。   夜晚躺在床上,望着头顶锦绣帷帐,白日没想明白的事情往脑海中纷至沓来。   她已经是暴君的美人了?   若是在民间,她这便算是嫁了人?   一切都和想象中不一样。   “美人”这个头衔压在身上喘不过气,她的眼眶有些酸涩。   她忽然想到小时候,想到将军。   从前,她便格外珍惜独处的时光,因为可以心无旁骛地想将军。   每日睡前,她都要匀一些时间给将军。   她一个人躲在被褥里哭,弯着眉眼笑,想象着将军就在眼前,也无人笑她痴傻。   那时候姜璇会与她分享女儿家的心事,说李三公子多么玉树临风,他打马过市时,总有姑娘往他身上扔香花。   姜璇就喜欢英俊潇洒的男子,说他“轩轩如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注]   阮阮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她将世上最美的景色都拿来形容李三公子。   那时姜璇问她,“阮阮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阮阮不敢回答,在她心里,将军高大伟岸,威武霸气,他是英雄,才不是什么春花秋月可以比拟。   可将军离她太遥远了,隔得愈久,愈觉得他就像一个触不可及的梦,并不存在于人间。   将军这样的男子,不是她一个小丫头可以肖想的。   就算她不进宫,这辈子也未必能再见他一面。   -   傅臻再一次醒来是两日后的酉时。   暮色微垂,傍晚的天空阴沉得厉害,眼看着就要下雨。   小太监跑得急,喘着粗气,官帽狼狈歪斜在一边:“姜美人快随奴才去吧,陛下醒来大发雷霆,正着人寻您呢!”   阮阮心一紧,片刻都不敢耽搁,赶忙跟着去了玉照宫。   阮阮当然不知道,玉照宫来人的时候,整个藏雪宫东西殿都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一双双眼睛透着一纸薄薄窗纱望向外面,那眼神里有怜悯,有担忧,有的在琢磨那句“大发雷霆”的程度,还涌动着一些连她们自己也想不清楚的,类似嫉妒的情绪。   傅臻连着几日都睡不安稳,毒性在身体里猛烈冲撞,催动着头疾也愈发势头汹涌。   头部神经牵动着五脏六腑的疼痛,醒来时双目赤红,就像牢笼里刚刚苏醒的凶兽。   端茶的小太监只是看到这一幕,登时吓得双腿发软,一个趔趄扑倒在床榻前,被傅臻一脚揣在心窝子上,踢出去两丈多远,后心怦然撞在大柱上,当场吐血死了。   他力气极大,头疾发作时整个人暴怒无常,五内躁郁,情绪根本控制不住。   汪顺然当即派人到藏雪宫唤姜阮,而后赶忙进殿,递一粒赤金丸让傅臻咽下,这才蹑手蹑脚避让到一边。   郁从宽紧跟着进来,见床榻上那人一双眼杀气腾腾,眸光中泛着浓郁的侵略性,一时间有些挪不动步子。   这阵仗,从前不是没见过。   只是心里揣度他不剩几日,这时候上赶着送命,那是耗子啃猫屁股——盼死等不到天亮了。   汪顺然自己躲着,也没脸劝人往刀口上撞,待那赤金丸稍稍起了些作用,这才向郁从宽做了个抬手的动作。   郁从宽瞪他一眼,实在没办法,畏畏缩缩地上前。   傅臻冷冷抬眼,眸光悍戾。   他不伸手,郁从宽也不敢将人手捞出来诊脉,就这么僵持着,浑身都被冷汗浸透。   “她人呢!”   语调低哑,透着极度的不耐烦,仿佛能够撕毁一切。   汪顺然脸上的肉抽了抽,立即反应过来这个的“她”指代何人,赶忙回道:“已经派人去藏雪宫传了,姜美人马上便到。”   傅臻满脸戾气,大手一挥,身旁的茶盘尽数拂落,混着滚水的天青瓷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阮阮在殿外便听到瓷器碎裂的声响,心中一颤,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掌。   一入殿,便与那双戾气翻涌的眼眸对上。   满室灯火落在他身上,可他整个人冷得像块冰。   阮阮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可咽一下,心口就跟着抽一次,疼得难受。   傅臻闭上眼,随时处于忍无可忍的边缘:“都滚出去!”   他要“服药”,殿中人都明白。   众人纷纷望了眼那一身雪净衣裙的小姑娘,竟不约而同地生出几分同情来。   可因着傅臻的吩咐,也不敢逗留,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中气氛压抑到极致,有种如堕冰窖之感。   阮阮攥紧衣襟,在一种无形的僵持下一步步走向床帏。   还未等她在他身前跪下,沉冷而低哑的嗓音传至耳边。   “到床上来。”   灼灼灯火下,男人眼底覆一层浓郁的阴影,整个人疲惫至极。   听到这话,阮阮身子僵了一下。   经历过两次“侍药”,来时也做足了准备,可一面对暴君,阮阮还是忍不住腿肚子打颤。   “还等什么?”   他冷声催促,嗓音哑得厉害,显然耐心耗尽。   倘若她再不识好歹,恐怕要同那小太监一个下场。   横竖也不是没有过……   她绷紧唇角,默默脱了绣鞋,睡到他身侧来。   阮阮没有再用木芙蓉香,昨日泡过药浴,留下的清苦气息也彻彻底底地洗净。   她知道自己身体里有股异于常人的淡淡佛香,凑近可闻,幼时便已有了,怎么都洗不去,她不知道暴君会不会因此生气。   殿中的灯光格外刺眼,阮阮认命地闭上双眼。   后脖被人狠狠往身前一扣,他俯身欺压下来,力道大得几乎能将人揉碎。   沉水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所有的神识在顷刻间被扫荡一空。   男人的喘息重得吓人,一手握住她后颈,另一手扣住她手腕,将她牢牢钳制。   钻心的疼痛随着肆无忌惮的噬咬,从脖颈迅速蔓延开来,牙尖抵进的那一刻她霎时毛骨悚然,痛到失去思考的能力。   旧伤本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也在滚烫的肆虐中掀翻出新鲜的皮肉,撕裂般的血腥气萦绕在狭小的、拥挤的、几乎严丝合缝的空气里。   牙尖撕咬的痛楚,像明灯上的火苗,在皮肤上一点点地灼烧。   她被压制得无法动弹,只能被迫承受所有。   手掌紧紧攥住身下的被褥,仿佛濒死之人抓住最后的倚靠。   眸中氤氲着雾气,在激烈的疼痛里沾湿了锦枕,死死咬着下唇也无法控制的、轻而碎的痛呻从喉咙中溢出来。   良久之后,那种野兽般的噬咬换成了和缓的吞食和吮吸,疼痛如墨蘸水般柔和地晕染开来,抽丝剥茧般地散落在四肢百骸。   像一种无声而绵延的纠缠。   隔着两人薄薄的衣衫,男人的胸膛坚硬滚烫,强有力的心跳打在她胸口,彼此错乱的呼吸清晰可闻。   不知过去了多久,阮阮浑身都僵得麻木了,神魂重新归位时,才发现他的脸仍旧埋在她颈窝,凌乱的呼吸也慢慢沉稳下来,带着温热的湿气。   这个姿势很难受。   她指尖抬了抬,轻轻挪动了下,发现覆在她手腕的大掌没再用力,她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手,却停在半空,不知道往哪儿放。   两人的体温交-缠,沉水香的气息浓郁且炙热。   她的手滞了半晌,轻轻放在他的后背。   “陛下……”   这一声很轻很低,没有回答。   二百四十盏明灯,不知何处灯花跳动一下,滋啦一声,令人心口颤动。   颈间的疼痛让脑子都不太清醒,混混沌沌间,想到前夜从慈宁宫回来的那一次,整个皇城在暗夜里归于阒寂,唯有这一座玉照宫灯火煌煌。   大晋繁华,本应尽拢于此。   可如今身在其间,只觉满目凄凉,是一种无比压抑的、深入骨髓的孤独。   不知怎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将军的模样。   迷迷糊糊间,战马狂奔而去,卷起的尘埃隔世经年般地迷了她的眼睛。   那样盛气凛然的将军,他在这世上任意一个角落,都该是裘马轻狂,春风得意,受万人敬仰。   ……   颈窝处,男人温热的气息轻扫,细碎的痒代替了刻骨铭心的痛,方才那一场狂风骤雨就像海水退潮的一场梦。   她忽然,有点想去摸一摸他深陷的眉骨,碰一碰眼尾下的那道伤疤。   心里还在想着,动作却是先了一步,可触摸到扣住她脖颈的那只手时,她微微怔了下。   坑坑洼洼,柔柔软软,好像是水泡。   她想起方才满地拂碎的茶盘,心口莫名收紧了些,“陛下,你的手烫伤了么?” 第12章 “就这点本事?朕体验一……   “陛下,你的手烫伤了么?”   她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在他耳畔问。   依旧没有反应。   半个身子压在她身上,阮阮有些喘息不过来。   烫伤若不处理,明日他醒来手背疼痛,恐怕又会大怒,牵连无辜。   她紧张地听着耳畔男人的匀净呼吸,又不知静默多久,轻轻和他打着商量:“陛下,受了伤要擦药,让我下去一下好么?”   身边人依旧没有回应,似乎已经睡熟了。   她身子微微让开些,想要挣开他的手下床去,可慢慢挪动一下才发现,置于她后脖的那只手桎梏得极紧,她试了两次,根本挣脱不开。   睡着了还这般霸道,唉。   阮阮有些泄气,可是以这样的姿势,就连呼吸都困难,她也不可能睡得好。   “陛下,我会很轻很轻,不会吵到你。”   耳边的呼吸声倏忽加重,似乎听到了她说的话。   阮阮登时寒毛竖起,眼珠子盯着藻井,转都不敢转。   傅臻从不与人同寝,头一回便是两日前那一晚,其后便是今日。   只是今日体内毒性翻涌,头疾反复,纵然警觉性极高,也实在没有余力去理会身旁的动静。   淡淡的甜香卷入鼻尖,难得令他身心舒缓了些许,可这丫头好死不死的,一直在身边吵闹,他神思混乱得厉害,听不太清,更觉烦躁。   只恨他此刻如坠刀山,否则……   他向来随心所欲,从不为人所掣肘,即便他的身体依赖她的香,那也无妨,待他醒来,将她挫骨扬灰,制成香枕,抑或制成香包随身携带,也能缓解他的头疾。   思忖间,后脑忽然一凉。   一双小手,软塌塌地落在他后颈。   傅臻:“……”   他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果然。   果然还是要杀他。   眉宇间戾气更盛,他眼皮重若千斤,只能将内力聚于掌心,且看她接下来有何动作。   阮阮眉头皱了起来,明明身下人未动,却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力道,径流一般,将她压得无法喘息,凉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阮阮手都哆嗦了,原本只是看他眉间阴翳丛生,想要稍稍安抚一下,让他扣住她的力道松懈下来,她也能好受一点。   可这人的防备,未免也太重了些。   她方才只这般轻轻一触,男人周身的布防似乎全部都调动了起来。   再一刻,她额头已经出了薄汗,生理性的泪水顺着眼尾滑了下来,像被人攥紧了心脏般难受。   她低低垂下眼,男人面容凌厉阴郁,有种震慑人心的危险。   “陛下,方才我只是想下床拿药,不会伤害陛下,您……不要杀我好不好?”   说这话有些破罐破摔的意味了,明显是她的动静吵到他,即便他人未醒来,捏死她还是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好半晌过后,颈侧那只手缓缓收了力,周遭的压抑的氛围也在慢慢减轻。   他似乎听到了她的话?   阮阮眨眨眼睛,趁机张了张嘴大口呼吸,还有些神思恍惚。   他这算是放过她啦?   她不再多想,轻而易举地抬开他的手,跨过他身子下了床。   大殿北侧是一整面的博古架,绕过去有一张长长的紫檀桌案,上面摆满了瓶瓶罐罐,治什么的都有,汪顺然带她看过这一片。   殿中灯火明亮,她找到贴“烫伤药”的雨过天青小瓷瓶,又挑一瓶紫玉膏一同取出来。   本想着先给自己颈上的牙印擦擦药,她顿了顿,望向了龙床上眉头紧锁、容色苍白的男人。   他的头疾也并未痊愈,倘若要饮血,恐怕多有不便,到时候若是吃了满嘴的金疮药,以他的脾气,掐死她都有可能。   阮阮抬手虚虚摸了摸脖颈的伤口,想了想,还是放下了那瓶紫玉膏。   阮阮没猜错,男人原本白皙清瘦的手背覆了一片秾丽的红,缀几颗晶莹的水泡,的确是烫伤的迹象。   看着就疼。   她蹲在榻板上,悄悄去瞧他的脸色,有那么一刻在想,疼死他算了!   这个想法只在脑海里不争气地掠过一瞬,最后她还是轻轻地将他的手拿到面前来,一点点地在伤口抹药。   伺候人的差事,她向来细心,否则以姜璇那个娇蛮的性子,早就把人赶出去了,哪能留她在身边这么多年。   阮阮的手也被烫伤过,那时候刚来刺史府不久,有一日管家带着她去见小姐,说表现好能被小姐留下。   比起在后院干粗活,她当然更愿意做小姐的侍女。   因此被挑出来的几个小姑娘里,她是最乖巧的那个。   只可惜那日小姐在街上被狗追了一路,正在气头上,拂手便将她手里滚烫的茶杯打翻在地。   她以为是自己不懂事,惹怒了小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道歉,最后是管家带她去下人房安顿。   煮沸的茶水倒在手上,痛得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只能对着伤口上呼气缓解。   不敢喊疼,怕人觉得她娇气,也不敢问管家拿药,怕给人添麻烦,更怕管家后悔买下她、将她还给人牙子。   手伤就这么耽误了几日,最后是被府里的嬷嬷瞧见,给她上了药,即便如此也耽误了用药的时辰,手背上留了一小片浅浅的疤,养了一两年才淡化。   她指尖沾了些药膏,一边想着过去的事情,一边给他涂抹,力道放得极轻。   这么漂亮的手,肌骨匀停,如白玉雕成。   若是留了疤,可就不好看了。   指尖在手背轻缓描摹,好似碰到,又好似没有碰到。   上完药,阮阮将药瓶放回原位,再回来的时候,瞳孔骤缩,心脏重重一跳。   !!!!!   那位方才半死不活,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暴君,此刻支起身子,松松垮垮地撑起眼皮,对上她的视线。   面色苍白,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   偶尔一片火舌跳动,仿佛堕入千疮百孔的夜色。   阮阮腿一下子就软了。   也不知道这位祖宗何时醒的,她就这么拿过他的手,义正辞严地上药呼气,心安理得地摸。   傅臻握拳抵唇低咳一声,凉意漫过眼底。   方才阖眼时,她一点也不老实,又是到处乱碰,又是床上床下乱跑,小动作不断。若不是她整个人太过柔软孱弱,让他潜意识以为没了威胁,否则他内力若再强制一分,能将她五脏六腑都震得粉碎。   “太后见你了?”   男人薄唇微动,喉咙中还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没曾想他先问这一句,阮阮木木地点了点头。   短暂的阒静里,男人的呼吸仿佛近在耳边,十足的威慑。   殿内亮得晃眼,不知哪处火花跳了跳,阮阮惊得一憷。   男人轻笑了声,嗓音就像鎏金炉里氤氲的浅浅沉香,在灌满凉意的深夜缓缓溢出,“吩咐什么了?”   “太后吩咐臣女,伺候陛下用药。”   她脑中一片混乱,忽然想到自己已然是暴君的美人,该用“臣妾”,而不是“臣女”。   “嗯,还有呢?”   “太后还吩咐臣妾,伺候陛下……”   灯火灼烧着眼眸,他眼里的红血丝分外鲜明。   察觉她改了口,他唇角勾起一抹笑,五官却仍旧疏离冷淡。   阮阮垂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头顶倏忽传来不冷不热的声音:“如何伺候?”   阮阮:“……”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不似戏谑,甚至有些平静,好像当真对“伺候”二字一无所知。   可他既是天子,又是男人,岂会不知?   分明是故意折辱她。   阮阮脸颊有些发烫,咬咬唇,忍住了嗓音里的颤抖,抬眼望着他道:“太……太医说,陛下沉疴难起,身子虚弱,还需要静养,此时不宜……不宜行房事。”   男人目光靡靡,隐隐透着凛冬肃杀之气。   半晌,冷哂一声:“哦,太医说朕身子不济,你也觉得朕不行了?”   阮阮攥紧的掌心抠出一道道月牙印,这时候也顾不上疼,心里头反复琢磨着他那句“不行”。   难不成她的话,伤了他的自尊?   疏懒中透着寒意的目光审视着她,阮阮喉咙一紧,正欲回话挽救,却见那人眼尾轻挑,幽幽几分颓然:“是你伺候朕,不是朕来伺候你,懂么?”   阮阮霎时睁大了双眼。   画册里的姑娘立刻从书里跳了出来。   细细回想,的确有那么几十页是女人伺候男人的方式,画册上的男人并不需要怎么动,也能爽快似神仙。   思忖着,两边雪色脸颊悄无声息地染红了一片。   “还等什么,朕难为你了?”   傅臻牵唇一笑,声色阴沉:“还是说,你想让朕伺候你?”   话中有催促之意,阮阮六神无主,此刻只觉眼眶生疼,浑身被凉意浸透,而身边空无一人,只余无穷无尽的烛火烧灼声。   躲不过去了,没有人会来救她。   她硬生生地将眼泪憋了回去,缓步走上前。   甫一倾身,微敞的牙白寝衣恰合时宜地顺着雪玉香肩垂落,露出一段纤细修长的脖颈和莹白如玉的锁骨。   她并非出身秦楼楚馆,哪里有过这般屈辱的时刻?   可此刻的情况,倘若格外在意这些,倒显得欲拒还迎,平白叫人笑话。   阮阮紧咬下唇,忍着没有将衣裳整饬回来。   男人神色偏冷,支着身子纹丝不动,凑近时,嘴角噙一抹寡淡笑意,漆黑的眸底宛若长夜一望无际的深海,一点幽弱灯光划开海面,也只让那深眸多添几分苍茫。   她跪坐在他面前,几乎浑身僵硬,生疏地将双臂勾缠在男人温热的脖颈。   沉水香将呼吸熏蒸得滚烫,衣裳的摩擦声窸窣,两人气息相接,听不出是否错乱,她紧张到面红耳赤,满脑嗡嗡直响。   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带着视死如归的心,将两片红艳柔软的唇瓣印在他眉尾。   唇瓣扫过眼尾微微凹凸的伤疤,密密麻麻的战栗感如同蛛网一般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的唇停在这儿,犹如溺水之人泥足深陷。   方才死死抑制的眼泪,顷刻顺着脸颊滚落。   “怎么停了?继续。”   “……是。”   她略让开一点距离,再低下头来,去吻他高挺利落的鼻梁,以唇面描摹形骨,再慢慢含住那两瓣冰凉的薄唇。   湿软的甜味儿悄无声息地滋养着干涸的嘴唇,不知是涎水还是泪液。   男人依旧毫无反应,眸中不染半分情浓时的欲念,只是漫不经心地看她动作。   她在他面前,宛如一个笑话。   她双臂环他脖颈,支起的力量在一点点地土崩瓦解,到最后只能借他魁岸的肩膀勉力支撑。   少女的气息顺着凌厉冷冽的下颌轻轻扫过,最后停落在男人凸起的喉结,轻轻一啄。   男人眸色渐深,唇色如染血般秾丽。   倏忽手腕剧痛,她被人钳制住,红着眼眶望向他。   男人以指尖轻抹嘴唇,带出一点细碎的晶莹,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他凤眸微抬,笑:“就这点本事?朕体验一般。” 第13章 “别躲,给朕过来。”……   阮阮脸颊已然红透,如浓霞般蜿蜒至耳后。   良久,勉强平稳了呼吸,俯身跪地道:“臣妾愚钝,还望陛下恕罪。”   “恕罪?”   傅臻嘴角笑意加深,眼里却没有一丝温度:“朕从不恕人罪。”   阮阮眸光微动,咬了咬唇,改口道:“请陛下处罚。”   男人抬手扣住她下巴,往身前微微一带,眼底如墨色浓稠,笑意不减。   “朕也从不处罚,朕一般直接处死。”   她眉头一跳,屏住呼吸,被迫抬起眼眸,看着他的眼睛。   许是与将军位置相仿的那道伤疤给了她熟悉的错觉,这几日翻来覆去,还对他抱有最后一丝温柔的幻想。   可她偏偏好了伤疤忘了疼。   面前的男人,是屠遍北凉五城的暴君,是天下人闻风丧胆的邪魔。   生杀予夺,等闲视之。   她又凭什么特殊。   男人清瘦分明的手掌抚上姑娘的脖颈,苍白指尖绕过浓密如云的乌发,去摩挲那一小块嫩生生的柔软耳垂,细细揉捏半晌。   她浑身起了疙瘩,手脚不知如何安放,露在外面的雪白双肩轻轻耸动着。   倘若给她一个选择,便是幼时被人牙子用针刺遍全身,也不愿忍受如今刀俎下苟且的恐惧不安。   长夜寂静无声。   良久听到他嗓音低迷,饶有兴致:“为什么不穿耳洞,嗯?”   她有那么一刻怔了怔,不知他为何对自己的耳垂这般执着,半晌才如实回:“怕……怕疼。”   傅臻“嗤”了声,似掩埋了笑意,可过半晌,整个人又恣肆地笑开。   他这一生南征北战,刀斧凿身,烈焰灼肤,万箭迎面扫,寒枪穿膛过,不过几坛烈酒宽慰满身伤痕,痛到极致也折不了他一身筋骨。   头一回听闻有人穿个耳洞还怕疼的,娇气。   笑了许久,指尖忽然触碰到她颈侧伤口,笑问:“你倒是说说,是穿耳洞疼,还是朕咬你脖子更疼?”   他指腹有薄茧,力道又轻,仿佛虫咬啮处,一瞬间令人汗毛竖起。   阮阮略微斟酌,垂首道:“这不一样。”   “有何不同?”   她吁了口气,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穿耳洞只能满足女儿家的私欲,裙钗摇曳、玉珰泠泠,臣妾固然喜欢,可仅仅喜欢,并不能让臣妾心甘情愿地疼。可陛下不一样,臣妾为陛下疼,是为救陛下性命,既然是救人,那便疼得值。”   说罢,自己先是一怔。   她向来谨小慎微,想来是怕得狠了,此刻十二分的巧言令色里头,竟掺和着一两分的真诚,连她自己都讶异。   傅臻唇角笑意更深。   在她略撤下心防,隐隐窃喜之时,扣于脖颈的那只手倏忽猛一用力,阮阮登时目眦欲裂,呼吸不畅,脑中一片空白。   “谎话连篇,不怕朕拔了你的舌头。”   傅臻将她下颌抬高,虎口霎时收紧。   旁人要用十分的力,他只需三分便已足够。   纤细的脖颈哪里承受得住这般凶猛的力道,她很快憋得满脸酸胀,额角青筋凸起,胸腔震痛,颈上肌肤循着他手指的轮廓泛起骇人的青紫。   他享受这种生杀予夺的快感,体内错乱的力量令他对流血和杀戮充满了兴奋,而眼前的女子分明就是最好的猎物。   他在一瞬间彻底失去理智,浑身血液逆流,眸光中的猩红分外狰狞。   命门置于人手,挣扎已似无益。   阮阮的眼泪止不住流,在心里想了无数求饶的话,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一声声喑哑的“呃呃”杂音从喉咙中艰涩溢出。   他眸中杀意凛然,如同飞腾的恶龙在烈焰中企图挣脱枷锁,俨然下一刻便能冲出牢笼。   直到视线掠过手背,那里还有烫伤上残余的棕色药膏,透着一种剔透的温柔,却如同棉针一根根地刺入心口。   他指尖倏忽一颤,这才缓缓释了力气。   撕裂般的头痛终于缓解下来,仿佛凌迟施刑到一半。   傅臻额头出了一层冷汗,他的手垂落在床沿,低低喘息。   他方才,的确是失控了。   隔了许久才睁开疲惫的双眼,略一抬手,皱着眉头,仔细望向了自己的手背。   这小东西。   磨蹭那么久,竟然只是想给他的手伤上药?   这算什么,怜悯他,可怜他?   自作聪明,愚不可及。   这么多年,他早就疼习惯了,这点小伤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可适才为何蓦然心头一软,竟能不靠药物和内力作用从癫狂中挣脱出来,他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是因为她身上特有的佛香,也许是别的原因。   罢了。   算她走运,又逃过一劫。   离开那只大手的挟制,阮阮一下子呼吸过猛,又忍不住退在一边猛烈地咳嗽,直咳得蓄泪盈盈,才勉强将自己从鬼门关撤了回来。   四下静谧,沉默倒成了各自疗伤的圣药。   阮阮捂住脖子低喘着气,余光瞥见他指尖捻一抹深红,下意识去摸颈侧的齿印,才发现止住血的伤口又被他撕裂开来。   良久之后,他递出手去,将指尖血珠往身下锦垫轻轻一按。   淡松烟色的暗纹锦缎上霎时绽开一抹殷红娇色,两色相互交叠,乍一看并不十分明显,却已经深意十足。   指尖尚余血迹,傅臻抬手示意她擦拭,“明日太后还会见你,知道怎么说?”   他嗓音哑得厉害,像碎石在地面捻磨。   阮阮讷讷地回过神,拧了锦帕,替他将指尖血垢处理干净。   “……明白。”   傅臻勾唇,眸中寒意如水:“你若死了,自有旁人来接替你的班,之所以留下你性命,是瞧上你尚有几分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有的话旁人爱听,朕却未必,往后说话做事之前掂量仔细了,别等到人头落地再后悔不迭。”   她心中憋了一股气不敢吐,只能星星点点地掐碎,“谢陛下教诲。”   傅臻望着她微微鼓起的雪腮,忽觉有几分好笑,想要伸手捏一捏,面前的小姑娘竟触电似的往回一缩,躲开了他的触碰。   自己反应过来,又垂下了头,不情不愿地往他近前挪过来。   “啧,生气了?”   一双阴郁的凤眸难得晕染出几分真实的笑意,他觉得新鲜极了。   烛火下的美人,脸颊仍挂着残余的泪色,面颊粉腻如春雪覆桃花,唇色却鲜艳得有些异常。   牙白罩衣委顿于地,上以金线勾勒一圈蝴蝶暗纹,此刻竟呈现出翩翩起舞的姿态。   她来时干干净净,脂粉、香料半点未曾修饰,只留有身体里原本的淡淡佛香,分明跪在尘埃里,却又像极了松梢婆娑月,像水上琉璃灯,有种清心玉映的美。   她的肌-肤太过柔嫩,以至于脖颈上的指痕分外鲜明,破碎的牙印点缀其间,伴随着轻微的颤抖,像一朵被暴雨淋过的娇花,格外惹人心疼。   倘若他当真色令智昏,恐怕此刻已经支撑不住,要将人搂在怀中呵护。   “去,把紫玉膏拿来。”   她一怔,雾蒙蒙的眼睛望着他。   傅臻扯了扯嘴角:“听不懂?朕的话从不说第二遍。”   阮阮拔腿就跑。   方才放紫玉膏的位置她还记得,拿完又飞快地跑回来。   脸颊微微泛红,还有些轻喘,她努力压制着:“陛下受伤了么?臣妾给陛下上药。”   傅臻看她笨拙的模样,忍不住嗤了声,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药瓶。   他一抬手,小姑娘就下意识往后缩。   “别躲,给朕过来。”   他面色夷然,言语却不容拒绝,阮阮只得乖顺地跪坐在他面前。   颈间蓦地覆上一层凉凉的东西,阮阮惊得睁大了眼睛。   没想到他竟是给自己的脖颈上药。   阮阮屏着呼吸,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他指节有薄茧,在战场上力敌千钧,即便此刻动作轻缓,阮阮也觉得有些疼,眉头一直皱着,碰到颈上的牙印,她疼得浑身一颤。   不知是不是错觉,颈边的手指微微一顿,再按下去的时候,力道似乎轻了些,换成了细微的痒。   阮阮僵着身子,脸颊有些发热。   傅臻从未替人上过药,还是个姑娘。   他也难得这般耐心,只是手法笨拙。   指尖碰到那片薄薄的皮肤,他眸光凝滞住,忽然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向来排斥与人触碰,自然,也从来无人敢接受他的这般触碰。   因为敢离他这么近的人,多半都被他杀了。   柔软的触感顺着指尖钻进四肢百骸,酥酥麻麻的诡异感如同蛊虫般游遍全身,便是她方才来勾他的时候,也没有如此清晰的颤栗感。   他忽然有些烦躁。   两三下结束抹药的进程,随后信手将那紫玉膏掷到一边。   他将指尖残余的药膏擦拭干净,一面擦,一面冷声道:“你心有不甘,怨怼于朕,大可以趁朕昏迷之时,取朕的性命。”   阮阮心头大跳,他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她忽然想到那纸团上的话,难不成他知道了什么!   傅臻扫过她眉眼,勾指刮去她眼下泪痕,似是循循善诱:“玉照宫固若金汤,旁人想进进不来,想出出不去,唯独你来去自如,这是你的机会。杀朕,很容易。”   阮阮一阵慌乱,脱口而出道:“臣妾的本事,怎取得了陛下性命!”   方才她还只是在他昏迷之时,在他脖上轻轻一拍,男人周身强大的气压便已令她险些窒息,她若真动了杀心,怕是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男人歪着头,好整以暇地望着她。   阮阮面色一白,反应过来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祸从口出。   方才情急之下率先想到的,竟不是“不会杀”,而是“杀不了”。   后者显然已经充分考虑行动的后果。   不不,她是入了他的套。   倘若不是听到最后一句,她又怎会情急之下冒出这般杀头言论。   脑海混沌如置身水下三丈,倏忽耳垂一痛,将她的思绪猛然拉了回来,“臣妾口不择言,请陛下责……”   话未说完,又想起他那句不咸不淡的“朕一般直接处死。”   傅臻凝视着她,似在帮助她权衡利弊,“朕前夜昏迷,你若杀了朕,次日那两名宫监便可以不用死,方才端茶的侍者也能逃过一劫。你不肯下手,会有更多的人因你而死。”   他倒是轻而易举地推脱,到头来反而她成了恶人。   阮阮咬了咬唇,低声道:“臣妾不敢有旁的心思,臣妾……只是想活着。”   弑君的罪名,她不敢当,也担不起。   纵然身若蜉蝣,也不愿朝生暮死。   可这世道推着她往风口浪尖,草芥之躯,无力回头。   烛光灯影投落下来,他的面色被削成半明半昧的两极,看不出半点情绪。   他一时失神,怔然半晌,目光垂下来落在自己的手背,想起适才昏迷时,耳畔软软落下一个委屈的声音:“陛下不要杀我好不好?”   怕疼又怕死,他倒是高看她了。   常年的头疾几乎要了他半条命,附骨之疽般吞噬着他的意识,再慢慢养成这般戾气横生的心性。发病时往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时做了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可她既如此怕死,竟不知高声唤人过来,兴许还能保住性命。   “蠢东西。”   傅臻低骂一句,面前的小姑娘身子也跟着陡然一缩,瑟瑟地将脑袋埋得更深些。 第14章 朕要罚你   “轰隆——”   蓦地天边一声沉沉冬雷,惊得她打了个寒颤。   顷刻间,夜风惊肃,冷雨飘窗,殿中烛火忽明忽暗,倏忽一阵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廊柱旁的一排灯盏霎时被吹倒在一边。   耳边传来窗棂震震的响声,傅臻面色平静,眸光却利落寒凉:“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朕要罚你。”   殿外风雨交加,阮阮的膝盖隐隐疼了起来。   她有些怯,偷偷打量他:“陛下要罚我跪廊阶?”   傅臻嗤笑了声:“你想得美。”   “……”   她顿时不敢说话了,仔细着自己这一身皮,不安地听他发落。   屏息等了许久,心颤到无可复加,半晌才听他咳嗽几声,似是寒气侵体,她讷讷抬眸不知该做什么,只得将手里的帕子递给他,却又被他抬手挡了回来。   傅臻道:“殿内闷,去瞧瞧东北角的松窗关了没有。”   阮阮应了一声,赶忙起身去看。   他在身后叫住她:“朕还未说完,你急什么。”   阮阮仓皇回身,见他握拳抵唇连咳几声,颓然低喘道:“用插销抵着,别让窗户关紧。”   “可……若是不关窗,风会跑进来,天儿冷,陛下的身子受不住。”   傅臻一听又笑了。   唇角微弯,透着讥讽。   男人眼尾落一撇淡淡的潮红,面色又苍白几分,烛光映在他面颊都显得黯淡。   待神色稍缓,这才续道:“靠窗那几座青铜连枝灯,你今夜好生守着,若有一盏熄灭未能及时续上,明日朕拿你是问。”   “是。”   阮阮应得极快,也暗暗松了口气,倘若这是惩罚,听上去倒也不难捱。   可事实证明,她高兴得太早了。   一夜凄风苦雨,百盏连枝灯如同被暴雨打残的梨花,纤薄的火苗瘦骨嶙峋,寒风一掠,霎时灭了整排。   阮阮举着红蜡,灭一盏点一盏,点完一盏又灭一盏,一会爬上木梯去点高处的灯柱,一会东奔西走地照顾边角处的几盏雁足灯,忙前忙后,顾此失彼。   烛泪滴落在手上,烫得她险些痛呼出声,手中红烛差点丢出去烧了地毯。   一个时辰过去,身上已出了一层薄汗,手背也烫红好几处,可窗外风雨肃杀凛冽,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冷风直往人衣裳里窜,她累到连身上的疼痛都顾不得,整整一夜都在忙碌。   龙床上男人沉沉睡去,然大风过时吹灭烛火,他好似能够即刻察觉,昏睡之中眉心立时紧蹙,仿佛监刑之人时刻盯紧,容不得她片刻怠懒。   他是真的在惩罚她。   睡前装模作样叫了一次水,他连看都未曾看一眼,便自顾自地躺下,余下的全都交由她来应付。   双眼熬了一夜,终于等到了雨后放晴。   松窗之外,霁光照金瓦,乍看有几分刺眼,伶仃几滴冬雨顺着檐角宫铃坠下,带动几声细碎的清响。   一室暖黄终于燃尽。   汪顺然携人进来伺候,见到阮阮时,下巴惊得直往下掉。   好在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终究忍住了。   阮阮眼下染了两道薄薄的青黑,在白皙无暇的小脸上显得存在感十足,很难不让人注意。   除此之外,床褥上的血迹,沙哑的嗓音,她冻了一夜酸软而不住颤抖的双腿,甚至脖上的红痕和手背的蜡油,都格外引人遐想。   昨夜傅臻下了死令,不许任何人踏入殿中,汪顺然想听墙角都不行。   原来自有他的道理。   可这……未免也太过粗鲁,近乎蹂/躏般的虐待。   他肯碰女人,这是有利于江山延续的好事,当然值得高兴。   可眼下他体内余毒未清,身体极为虚弱,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瞧上个姑娘,用的还是毫无节制折磨人的法子。   是不知如何疼人,还是压根就在发泄欲望?   几道目光落在身上,阮阮低低埋头,只觉得窘迫难堪,满脸羞愧。   可傅臻不准她向任何人提起昨日之事,她便只能默认一切。   傅臻尚在昏迷之中,一夜冬雨落寒,令他面色看上去多了几分憔悴。   在一众宫人看来,自然还有昨夜颠鸾倒凤后的疲惫虚空。   若是在从前,他们的陛下拔山超海,万夫莫当,长臂一挥间,百万敌军兵败如山倒,岂会如此刻这般囿于深宫,奄奄一息?   底下的宫人将殿内清理干净,汪顺然终于望向她,眉眼间满是心疼和愧疚,一时竟不知让她留玉照宫究竟是对是错。   汪顺然朝她屈身拱手:“兰因殿收拾好了,美人累了一夜,今日早些回去歇息吧。”   阮阮早已累极了,她恐怕这辈子也忘不了昨晚他那满目充血、暴戾恣睢的模样,亦忘不了这一夜的苦寒折磨。   此刻连一丝干哑的笑都扯不出来,只能向他颔首道了声谢。   汪顺然望她离开的纤薄背影,又朝殿内帷幔之后望了一眼,心里十分矛盾。   一方面,叹他人如孤岛,天下人怨,天下人恨,他只守着自己的信条踽踽独行,汪顺然很希望有些不一样的色彩点缀他的寒冬。   另一方面,他内里虚空,时时刻刻忍受病痛折磨,倘若再有几次纵欲,恐怕等不到玄心大师,大晋的龙椅便要换人来坐。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稍纵即逝。   汪顺然默声吁了口气,大概是多虑吧。   头疾和剧毒能让他苟延残喘,能粉他的身、碎他的骨,可摧折不了他的心性。   这世上任何人都有可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傅臻不会。   -   玉照宫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阮阮当日下晌便去拜见太后。   一夜寒雨过后,慈宁宫依旧暖煦。   鎏金炉中燃着上好的红箩炭,青烟袅袅,夹杂着幽幽檀香扫入鼻端,再纷乱的心绪好似都能沉淀下来。   太后抬眸,一眼便瞧见她脖间红痕和眼底乌青,眉头微蹙,抬手便将人招到身边,唤她在暖塌上坐下,和声问道:“可都上了药?”   阮阮下意识摸了摸脖上的伤口,有些拘谨:“已经用过药了,多谢太后关心。”   昨夜风寒侵体,阮阮一直头晕眼花,面上没什么血色,声音也透着喑哑无力。   饶是以素绉缎巾遮挡,也上过最好的药,却还是掩不住脖间尚未消退的痕迹,昨夜他若是多用半分力,恐怕她已见不到今日的太阳。   人常说伴君如伴虎,当真在她身上应得十分灵验。   可一路走来,宫道上的侍者都瞧见了这些荒唐的印迹,同情是一说,眼中竟还掺杂少许的惊羡。   在旁人看来,那一截玉颈修长又脆弱,几乎一折就断,暴君若真想杀她,她又如何能够活着走出玉照宫?   何况,那指痕之侧,还有不少类似吻痕的红印……   众人不疑有他,只当这是男人在房事上妙趣横生的癖好,艳羡她新承雨露,春宵一夜,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   只有阮阮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   太后命人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含笑说:“王太医乃妇科圣手,日后便让他来为你调理身子,争取让哀家早日抱个皇孙。”   余嫆亦在一旁笑道:“陛下戎马倥偬,又不近女色,后宫冷清了许多年,昭王成亲一年多,昭王妃的肚子也没个动静,太后盼这个孙儿盼了许久了。”   阮阮哽住,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谢了太后的好意,将那碗汤药尽数饮下。   听闻傅臻纵欲过度,身子骨羸弱不少,今日又盯着这丫头服了药,太后心情十分愉悦。   末了,怜惜地望着她伤痕累累的脖颈,“皇帝年轻,仗着自己年富力强,在房事上难免不加节制,可这档口最紧要的还是解毒疗伤,万不可恣情纵欲。你是他的枕边人,哪怕哄着、骗着,也断不可让他夜夜如此胡来。”   阮阮头疼得厉害,眼皮子像灌了铅,仍是勉力听着,太后说什么,她便应什么。   阮阮离开后,余嫆疑惑不解,问太后:“若陛下当真夜夜荒唐,对身体上的消耗亦是不容小觑,这不正合了您的意?怎的反要姜美人去劝呢。”   太后舒了口气,语调悠然:“你在宫中多年,不懂男人的心思,正所谓欲壑难填,男人一旦开了荤,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情到浓时哪有餍足的,你越是求饶,他越是要让你知道他的厉害。这么个娇弱的美人在身边,也难怪皇帝控制不住,倘若他因此送了命,也省去哀家许多麻烦。” 第15章 还怎么逞能?   兰因殿离慈宁宫不算远,只是宫道的风极大,脚底的石砖宛如冰面一般冷硬。   松凉见她双唇冻得发紫,心中懊恼没有多带件衣裳出来,下意识加快了脚步。   还未到宫门口,棠枝肘弯挂着一件雪色大氅急急忙忙跑出来,将阮阮从头裹到脚。   回到殿中,又喝了几口热腾腾的姜汤,身上才慢慢有了热度。   兰因殿显然修葺不多时,朱门轩窗,阆苑雅致,殿内的寒兰幽香氤氲,外院一片盛放的四季海棠,一株红梅往宫墙外探出虬枝。   即便是初冬,草木也疏密有致,历久弥新。   内殿贴身伺候的是苏嬷嬷、棠枝、松凉三人,外院另有四名洒扫宫女、四名宫监,瞧着都是稳妥之人。   阮阮收回目光,垂下头,默默将手里的姜汤喝到见底。   棠枝熬了药端上来,阮阮闻到那苦味就难受,“棠枝姐姐,方才我在慈宁宫喝过药了,听太后说也有补血固元的作用,这个药能不能不喝?”   棠枝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就看向了松凉,松凉无奈地点了点头。   两人皆是玉照宫伺候的,来时汪顺然特意交代她们,前朝后宫少不得明枪暗箭,美人的饮食出不得半点差错,便是慈宁宫也不能大意,但凡入口的东西都要仔细。   思忖半晌,棠枝耐心道:“这药是玉照宫汪公公特意叮嘱的,美人本就体弱,如今又失血过多,万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阮阮方才也觑到她们的面色,迟疑道:“太后的药……不好吗?”   见苏嬷嬷还在外面,棠枝赶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压低了声道:“太后盼着龙孙儿,自然不会害姑娘,只是旁人未必没有这个心思,宫里处处都有世家大族安插的眼线,美人是陛下后宫唯一的妃嫔,万事都该小心为上。”   若非傅臻这些年征战在外,性情残暴,且还有个恶名在外的“孤星命格”,后宫恐怕早就被各大世家塞满了人。   如今冷不丁多了个美人,难免惹人注意。   阮阮点了点头,同棠枝说了声谢谢,心中一阵惴惴不安。   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一直谨小慎微着,生怕被人瞧出端倪,可如今无意间竟成了众矢之的,往后的路又要难走些。   松凉想了个法子,赶忙道:“往后慈宁宫传唤,美人只说抱病不得出便可,横竖这些日子要为陛下侍药,美人气色不好,身子也乏。若是实在推拒不过,就说在殿中才服过药,免得剂量加重,过犹不及,身子反倒吃不消。”   阮阮和棠枝都点头应了。   晚膳过后,棠枝给她颈间换了药,过后苏嬷嬷又送来几本册子,带着她从头到尾翻一遍。   苏嬷嬷是个严谨人,也心疼她的遭遇,因而教得更加耐心。   想起那一晚暴君的羞辱折磨,阮阮便知他只拿她当幌子,压根不会宠幸她。   何况他的身子也的确不行,往往说两句话便要吐血,这还怎么逞能?   可他若像前日那般突然发起疯来,命令她主动伺候,她也不得不从。   多学一些总没有坏处。   阮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红着脸记下了。   -   傅臻昏迷期间,由昭王傅珏监国,内有太后族兄、太傅崔慎辅国,外有大司马王鸷领兵攘外,而先前北凉敌军亦被傅臻打压得翻不起身。   现如今大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手上但凡有兵的藩王都在观望上安的局势,可即便有异动,也很快被压制下去,数月以来都城上安倒也平静无澜。   只是这平静无澜背后,是愈发贤名远扬的昭王,以及愈发根深蒂固的门阀势力。   太傅崔慎、大司徒崔诩与太后崔嫱、傅臻生母崔姀皆出自清河崔氏一族,而大司马王鸷、司寇王卓出自晋阳王氏一族。   几百年以来,王崔两族结秦晋之好,内外势力盘根错节,利害相关,隐隐有威胁皇权的势头。   民间说的“百年王朝,千年世家”便是这个道理。   大晋政权几乎被门阀士族集团所垄断,世家大族的子孙后代生来享有特权,而寒门庶族想要建功立业实乃难上加难。   傅臻多年来征战四方,一来是为平定蛮夷,二来也有意在行伍之中扶植寒门子弟。   如今的车骑将军沈烺便是出身寒微,从小小的参军一步步走到如今的位置。   这是大晋百年来第一位身居高位的庶族子弟,也让无数寒门看到入朝为官的曙光。   可这道曙光,无疑灼伤了门阀士族的眼睛。   傅臻虽同出崔氏一族,明里暗里行的却是打击贵族、扶持庶族之举,一些尸位素餐的世家子弟还未看到眼前的危机,太傅崔慎等人却看得清楚明白。   车骑将军沈烺军人血性,不拘小节,上安城处处是崔氏的眼睛,不怕寻不到错处。   崔氏若是想拉个人下马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法子若是太过激进,傅臻跟前也不好交代。   这一拖下来,倒叫御史中丞之女顾嫣瞧上了那寒门将军。   御史中丞顾襄出自江东顾氏,不比十大门阀世家显赫,然世代清官廉吏,鲜少蝇营狗苟之辈,在大晋士族当中算是一股耿介清流。   御史中丞为人黜邪崇正,在朝中负责监察百官,一直处于中间立场,对寒门子弟并无偏见,反倒有几分欣赏这些底层摸爬滚打出来的、军功卓然的武将。   顾襄之女顾嫣性子爽直,见不惯小妾通房之流,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点便将大越十之八九的男子排除在外,而沈烺又是个死心眼的,认准的人此生都不会改变,两家一拍即合,商量着年底完婚。   可在议婚前夕,顾嫣在天宁寺祈福时突遇厢房走水,彼时身旁只有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婢女,待救火之人赶到时,里头却只寻出两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尸与一只鎏金双蝶戏花步摇。   那步摇便是沈烺所赠。   原本不出这一桩事,崔王两家都会插手,否则士族和庶族一旦打破壁垒,开了联姻的先河,往后的情势更会一发不可收拾。   谁承想这顾嫣竟先一步出事,究竟是其他世家从中作梗,还是自己出的意外,已不得而知。   汪顺然入殿禀告时面色极为凝重:“大理寺审理了三日,结果是寺中洒扫的小僧弥起夜时不小心撞倒了门外的灯柱,大火烧起来,自己又不敢去唤人,顾姑娘的厢房住得又偏,救火不及时,这才导致惨剧的发生。大理寺判的是过失杀人,那小僧弥如今已画押认罪,两日后处以绞刑。”   傅臻抬眸:“你信吗?”   汪顺然背脊一凉,抬手抹了把冷汗。   这一点他自然能想到,倘若当真是意外,在这个档口似乎太过巧合了些,可若说不是意外,背后谋划之人可谓是滴水不漏。   汪顺然迟疑道:“太傅与司寇两家亦在暗中调查,这次恐怕不是崔王两家的手笔。”   傅臻屈指扣在榻沿,思忖良久,“事情没那么简单,派人暗中查清楚,莫要寒了老臣的心。”   汪顺然忙躬身应了个是,心下感慨,他平日里虽疯,但在有些事上从不含糊。   傅臻沉思片刻,寒声问:“沈烺呢?”   汪顺然默了默,小心翼翼回道:“沈将军……近日不大好,大理寺审讯那几日,沈将军的身份进不去,在大理寺衙门外不眠不休,站了整整三日,就为等个结果。”   沈烺为傅臻一手扶植,跟着他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却被一个姑娘压垮了脊梁,傅臻怎会不动怒。   眼见着他下颌绷紧,面色极沉,汪顺然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沈将军什么都好,就是一根筋认死理!这两日在沈姑娘灵前,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看着,整个人脱了层皮,憔悴了不少。”   傅臻冷哂一声,眸中戾气摄人:“朕将他提拔上来,不是让他失魂落魄,为个女人醉生梦死!不想活是吧?传朕的口谕,沈烺公私不分,玩忽职守,杖责一百军棍!打完即刻动身去守江州,让他吹吹冷风,醒醒脑子!”   汪顺然眼皮子直跳:“一百棍下去,人怕是都……”   傅臻道:“南信王不是想入京瞧瞧朕的病情么?让沈烺去江州挡着,此去难免一战,打死了就当朕成全他,跟他的心上人双宿双飞去。”   汪顺然战战兢兢地应着,生怕他气得头疾发作,血洗玉照宫,忙颠颠地退出大殿,招手唤来下面的宫人,“去兰因殿唤姜美人,快!” 第16章 今晚去汤泉宫,伺候朕沐……   汪顺然也心疼姜阮,可若不趁傅臻清醒之时赶紧唤人过来,等到他失控的时候就晚了,那姑娘恐怕又要遭罪。   才吩咐下去,那头宫门外阔步走进一人。一身绛紫对襟大领锦袍,头顶梁冠高耸,面目严肃,周身气场凛然。   汪顺然擦了擦汗,赶忙移步相迎。   “请太傅安。”   崔慎迈入大殿,一个多余的目光也没留给他。   大晋门阀之首的清河崔氏,自古以来能臣名将迭出,配享太庙,鼎盛时期几与傅家共分天下。   崔慎的这身气场,既是崔氏门阀祖祖辈辈的润色,亦是位列三公之首、当朝国舅的体面。   对汪顺然这样唯唯诺诺的宦臣,多瞧一眼都觉得有失身份。   入了内殿,崔慎一眼便瞧见坐卧于黄花梨木龙纹四足榻上的男人。   一身玄青色禅衣,面色冷白,唇红似血,举手投足之间都给人强烈的压迫感,尤其凤眸中嵌入一双漆黑阴鸷的瞳孔,看过一眼便觉寒意浸入骨髓,任谁也做不到不动声色。   崔慎这一生从未向任何人折腰,连先帝都特许其不必行礼,可傅臻即位的第一日,却旁敲侧击地提醒他“君为臣纲”的道理。   他心中虽不平,却碍于一句“帝王命格”,且顾念傅臻的母亲崔姀到底出自崔氏,崔慎仍旧尽心辅佐,维持着表面的风平浪静。   崔慎压抑满腔怒火进殿,躬身参拜:“陛下。”   傅臻早知他今日会来,撑着凭几,信手虚虚一抬,扯出个笑来:“舅舅免礼。”   甥舅之间向来没那么多寒暄,往往直奔主题。   “陛下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宠幸一个女子本也无伤大雅,只是眼下剧毒未解,龙体抱恙,陛下还需掌握分寸才是。”   太后挑选美人入宫侍药一事早已在民间传开,虽引起不少世家大族的不满,可此举若能解毒,崔慎也没什么异议。   毕竟崔家在大晋的地位无人能够撼动,那些所谓的高门巨室,在崔氏面前也只是小门小户,不怕他们扑腾。   可偏偏傅臻不顾龙体,不肯服药,如今还无视内里虚空,夜夜淫靡至此,简直荒唐至极!   傅臻手掌随意垂在膝前,敛下眼睑低笑:“从前,舅舅可不是这么说的。”   立崔氏女为太子妃,早日为大晋江山开枝散叶,这些话听得他耳朵都起了茧。   崔慎位极人臣,身上担着崔氏荣华百年的重担,考虑任何事都将崔氏一族荣辱置于首位。   旁人或许还会顾念傅臻残暴,不忍嫡女入宫为妃,可崔慎不会。   换句话说,即便龙椅上换了人坐,崔慎也一定会将崔氏嫡女送上后位,而大晋的皇帝,永远只能从崔氏女的肚子里出来。   帝后的位置,只能属于崔家,任何人都染指不得。   可眼下情形不同,一向不近女色的皇帝竟然宠幸了一名女子,以垂死之躯夜夜欢爱,他那好妹妹竟还欢欢喜喜地将其封为美人,简直愚蠢至极。   崔慎不能容许崔氏一族有任何行差踏错之举。   傅臻虽病危,崔慎却不会置之不理,一来有这层血缘在,二来傅臻的确是一位英明果决、不可多得的帝王。   大晋历来的君主向来以仁德治天下,重文轻武,祖上为躲避西北蛮族,将国都一迁再迁,竟迁到了这弱水三千的江南之地,以至蛮族政权一再崛起壮大。   而大晋的门阀士族多居安一隅的庸碌之辈,整日只知清谈,却连一把刀都提不动。   这是崔慎的忧虑。   诚然,昭王也是他的外甥,亦有治国理政之才,若是做皇帝,也必然是一位明君。   可为君者和逊即软弱,在乱世中无异于昏聩无能。   傅臻则全然不同。   早在傅臻幼年,崔慎教其读书之时,便已能够察觉他浑身桀骜颠腾的血液。   向来君子以玉比德,以玉为贵,先皇的子嗣皆以玉为名,赐太子名为“瑧”,傅臻却大肆将“瑧”字改为“臻”字,并以谢诗为论据:   “天地中横溃,家王拯生民。区宇既涤荡,羣英必来臻。”[注]   笑言当今天下,君子之贵,当拯救万民于水火以坐江山,君子之德,当广纳天下英才以守江山。   五岁稚童勃勃野心,浑身倒刺,竟令先皇哑口无言。   ……   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十岁上战场,十五岁便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本事,年纪轻轻便以风卷残云之势将兵强马壮的北凉打得一蹶不振。   他够狠,也足够令人畏惧,简直横空出世,旷古未有!   可就凭这股子狠劲,傅臻的矛头,终有一日将会对准以崔氏为首的门阀士族。   崔氏百年荣光,不能在他手里毁于一旦。   想到这一层,崔慎便心烦意乱起来。   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至少傅臻病中这段时日,能给他充足的时间在朝堂暗中安插自己的人手。   两人谈至南信王欲入京一事,并无如临大敌之色。   南信王为先帝幼弟,为人志大才疏,轻易听信谗言,手下十万大军休养生息长达数年,早已心性惫懒,不堪一击。   可说到沈烺与顾嫣一事,傅臻便懒于多言,眉宇间怫然不悦。   崔慎怕的就是寒门崛起,打击士族地位,才听闻傅臻罚了沈烺一百军棍,崔慎心里不知有多痛快,恨不得立刻去打点施刑之人,将沈烺打死了事。   自然也未忘记此来的目的,崔慎离开前拱手道:“臣的侄女崔苒性情温顺,明日臣便让她进宫来伺候陛下——”   “愣着做什么,过来。”   话音未落,却忽然被傅臻一语打断。   他向外招了招手,“舅舅,你挡着朕的小美人了。”   傅臻略略偏头,嗓音里掺了三分闲散笑意。   崔慎压下心里的火气,顺着他的目光往殿外看去。   一个清清落落的小美人立在殿外。   脱去外氅,露一身浅碧色曳地长裙,颈间戴银镀金镶珠宝莲池璎珞,满身缠枝宝相花暗纹以金银线绣成,外罩一层薄如烟雾的透明软纱,微有蓬松之感,腰间碧玉雕花为束,更显得腰肢纤细如柳,不堪一握。   再瞧她云鬓高髻,蛾眉浅画,眸含绵绵秋水,面若灼灼粉桃,整个人亭亭玉立,宛如池中一株滟滟飐风的莲,竟不似凡尘中人。   傅臻信手一招,她便荷风莲步迤迤走近。   仿佛不太适应这样繁复的裙装,每走一步都谨慎异常,又如此添几分盈盈柔顺之美。   饶是坊间流传“天下美人出崔氏”,此刻崔慎也不得不心震于她的美貌。   走近时,崔慎才看清,她那欺霜赛雪的脖颈上覆了星星点点事后的痕迹。   崔慎霎时火冒三丈。   阮阮知道傅臻今日心绪不佳。   松凉私下着人打听过,近日御史中丞之女死于山寺大火,而她那未婚夫婿正是傅臻的得力武将,为此失了魂丢了魄,傅臻也因此大怒。   今日汪顺然唤她过来,正是这个原因。   方才阮阮隐隐听到里面争执,自己屏着呼吸在外候着,无意间却听到了车骑将军沈烺的名字。   沈烺,沈烺将军……   似乎在哪里听过,竟这般熟悉。   她心口蓦地痛了一下,好似呼吸不过来。   就在那时,殿内一道低哑含笑的嗓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阮阮抬起头,迎上男人的视线。   依旧如往常一般,凤眸狭长,眼尾薄红,神色看似平淡无波,却隐隐透着寒戾之意。   阮阮给崔慎躬身行个礼,便应傅臻的吩咐,蹲坐在他近前。   傅臻弯唇,抬手在她耳垂轻轻捻磨,旁若无人道:“今晚去汤泉宫,伺候朕沐浴?”   阮阮被他撩-拨得耳尖发红,听到这话微微愕窒,一抬眼,跌进一双毫无笑意的眼眸。   见她未回话,耳边的力道倏忽加重了些。   阮阮疼得一颤,抿紧了唇,低声应了个是。   几日以来,颈上的红痕消了不少,可风寒未曾痊愈,声音还是哑哑的,不太好听。   果不其然,暴君听完她的声音,眉头已经蹙起来。   阮阮吓得垂下眼睑,生怕惹怒了他。   傅臻不同她多作计较,歪头望着崔慎,唇角噙着笑:“舅舅也要一起么?”   “陛下,此女狐媚惑主,当杀之以儆效尤!”崔慎几乎怒不可遏。   阮阮浑身颤抖着,紧张地竖起耳朵听头顶的动静,生怕这怒火中烧的太傅一剑将她捅成筛子。   如今外人眼中,就像太傅说的那样,她已然是个媚君的祸水,死不足惜。   崔慎不知傅臻如今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是做给谁看,难不成真是因命不久矣才要及时享乐么?   他怒目瞪向那纤瘦的背影,心中的确起了杀心。   倘若他手里有一把刀,他能即刻手起刀落将那妖女劈成两半!   察觉到后背犀利的目光,阮阮哆哆嗦嗦地埋头倚在傅臻榻下,下意识往他膝前凑近两分。   这个时候,他似乎成了她唯一的支撑。   她努力克制着恐惧的情绪,可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她只能寄希望于身前这个同样危险的男人,也许他能够护佑她。   察觉到小姑娘的靠近,傅臻微不可察地怔了下,随即勾唇笑了笑。   头顶倏忽落下一片阴影,她颤颤抬眸,见他饶有兴致地摩挲她前额,手背替她挡住一半的脸。   他垂眸望着她,眼尾笑意缓缓晕染开来,语气慵懒。   “舅舅看够了么?朕的美人胆儿小,舅舅可别吓着她。” 第17章 从未有过的触觉,细腻且……   这话无疑又是一道响雷,直直劈在崔慎脸上。   崔慎双眸恨不得滴出血,恨铁不成钢地落下一句“陛下好自为之”,随即愤然拂袖离去。   傅臻这才将小美人的脸捧起来。   两颊微烫,泛着浅浅的绯红色,眸中隐隐透着倔强的水光。   她浑身都在簌簌发抖。   傅臻沉吟良久,笑问:“怕太傅?”   崔慎乃三公之首、当朝国舅,又是崔氏一族的领袖,天底下没有人不怕他。   阮阮惊魂未定,讷讷地点点头。   傅臻就笑了,想起她方才吓得跟个兔子似的直往他身前贴近,白日的怒火都似乎消散许多,便逗她道:“怕太傅杀你,那朕就不会杀你了?”   阮阮霎时睁大眼睛:“……”   她委屈或气恼的时候,两腮总是无意识地微微鼓起,让人忍不住想要欺弄一番。   傅臻抬起她的下巴:“你倒是说说,是更怕太傅,还是更怕朕?”   又来了。   阮阮想起从前他便问她“怕不怕”,那时候她笨,说不怕,暴君就很不高兴。   可她有今日又是因为谁?方才吓得冷汗涔涔唯恐丢了性命又是因为谁?   她咬咬唇,低声道:“怕陛下。”   傅臻笑得浑身痉挛,掩面低咳,猩红的眸色有种病态的妖异。   阮阮又闻到了熟悉的血腥味。   她慌忙起身在桌案上倒了杯茶递过去,傅臻一口饮下,搁下茶杯的手宛如脆弱的白瓷,微微颤抖着,似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阮阮犹豫了一会,“陛下要用药吗?”   傅臻摆首说不必,目光无意间落在她薄纱轻笼的雪嫩削肩,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璎珞项圈罩着一片莹白锁骨,月匈前浅露一条细细沟壑,饱满如寒天皓月、梅上春雪。   “这衣裳谁允你穿的?”他忽然语气不太好。   阮阮顿了顿,小心翼翼地回道:“都是汪总管派人送来的,他们给什么,臣妾就穿什么。”   殿外的汪顺然忽然背后一凉,“……”   原本他在外头仔细听里头的动静,就怕他们陛下今日火气大,再把小美人给欺负了。   没成想小美人竟先摆了他一道,他汪大总管引以为豪的甩锅本事就这么被人学去了?!   阮阮跪坐在榻前,垂下头看自己的衣裙。漂亮是真漂亮,听松凉说这是上安今年时兴的款式,难怪她在西北从未见过。可这衣裳无论是形制还是刺绣都不算逾矩,这时节也穿得,她不明白暴君为何忽然神色不霁。   是她哪里又做错了不成?   “陛下,有什么不妥么?”阮阮心里担忧,又多问了一遍。   傅臻眸光幽暗,手里无意地捻磨她耳垂,将心里那股无名之火压制下去,倒也没再说什么。   看着小美人小心翼翼觑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傅臻掀起眼皮:“怎么,你有话说?”   阮阮心思被人戳破,眼睫轻轻一颤,心里酝酿了许久,才小声试探道:“臣妾说了陛下不高兴的话,陛下会责罚吗?”   傅臻瞥了她一眼,“你说呢?”   阮阮胸口憋闷,一口气吐不出来,不自在了许久,又听他懒懒丢了句:“说罢。”   “……”   阮阮稳了稳心神,鼓起勇气道:“陛下为何要同太傅那样说?陛下与我分明清清白白,却要在事帕上造假隐瞒太后,如今阖宫众人都误以为陛下沉迷女色,荒淫无度,传出去委实不好听。”   阮阮将埋在心里几日的话一口气吐了出来,他动怒也好,罚她也罢,她受不了那么多令人难堪的目光,也受不住这样无止境的折磨。   几件事堆在一起,她也看明白几分。   暴君瞒着太后和朝臣,让她陪他演这出戏,她虽不知他这样做的目的,可他自有他的考量,她只要听他的话,不触碰他的底线,暴君便不会轻易杀了她。   她若能再聪明些,必能在暴君与太后之间游刃有余,两边都讨巧,两边都不得罪。   可眼下她又犯了难,即便暴君和太后不动他,太傅却也不是省油的灯。   方才在暴君面前虽未曾动手,阮阮也能察觉到他满腔怒火直对着她。   松凉说过,后宫处处是世家大族的眼线,太傅若要杀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况且以他的身份,也不怕得罪暴君。   这样的局面对她来说无疑将每一条生路都堵得死死的,连喘息的机会也不留。   傅臻垂首望着他,眼尾晕开三分凉薄笑意,“马行千里,不洗尘沙[注]。不好听就不好听,由他们说去。朕的名声,何曾好听过?”   阮阮顿时噎住。   这么残忍暴戾的一个人,声名狼藉是理所应当。   可阮阮实在不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在受尽千夫所指之后,当真还能够心如止水么?   她收紧手指,看他一眼道:“太后让臣妾劝陛下节制,太傅也视臣妾若红颜祸水,他们都是陛下的亲人,都很关心陛下的身体……”   她只知道,倘若她的爹娘还在人世,她一定会很听他们的话,不会让他们担心自己。   他默默听着,唇线抿直,眸底有几分阴沉。   良久,勾唇寒笑道:“说完了吗?”   “……”   她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暖色烛火下的眼瞳显出朗月般的清亮,可愈往深处走,愈像是一条无尽黑暗的道路,你永远不知道尽头在何处。   他手指拨弄她耳垂的软肉,似乎永不厌烦。   阮阮被他揉得浑身寒毛竖起,双腿都有些泛软。   余光瞥到他手背的烫伤疤痕,默默叹了声道:“说完了,臣妾给陛下拿烫伤的药膏来换吧。”   “慢着,”她才起身到一半,一股蛮力将她拽了回来,她双脚没站稳,猛地跌进一个温热而坚硬的胸膛。   两人之间只隔着半尺的距离,彼此的心跳清晰可闻。   淡淡的沉水香散入鼻端,仿佛无声的施压。   男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肤色白得像天山寒光下的雪水,冷得让人心颤,他的五官线条凌厉硬朗,带着与生俱来的肃杀气息,让她蓦然想到西北黄沙万里,飞雪漫天,一人旌甲披霜,提枪纵马,隐入莽莽山河。   阮阮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的模样。   倏忽耳垂一痛,她赶忙回过神来,抬眸见他薄唇轻启,笑意疏散道:“朕说了去汤泉宫沐浴,这会换药不是多此一举?”   她惊得一窒,原来在太傅面前说去汤泉宫沐浴并不是逐客的托辞,他是真的打算去!   还要她同行伺候?!伺候他沐浴!   阮阮惊得咳两声,几乎急红了眼眶,“陛下!臣妾近日染了风寒,恐怕不能伺候陛下,若是不小心传染给您……”   傅臻手掌撑着榻面起身,同时将她拦腰扶起,勾了勾唇角,似是自嘲:“朕这副身子,说不准明日就龙御归天,风寒在朕这里,当个开胃菜都不够格。”   有时候是真疼,这头疾如疽附骨,如影随形,严重时能将他一身筋骨全都打散。   骨头打碎了重接,再打碎了再接,一晃二十余年硬是熬过来了。   即便他是天子,也从来都是无能为力。   如今体内又积了一桩奇毒,两种力量相冲,其中痛楚绝非常人能够忍受。   不是没想过一死了之,死了就解脱了,这样的痛苦哪怕减少一分都是造化。   可他还有未尽之愿。   他生在地狱,血液里天生流淌着暴烈不安的因子,他自小背负着孤星克母的骂名,他那世人眼中仁慈的父皇,明面上立他为太子,说得好听点是倚重和磨砺,实则暗地里憎他防他,甚至不惜自毁长城,也要让他神魂俱灭。   “朕这一辈子,最后悔的就是生了你这个怪物!”   这是他那父皇临死之前,咬牙切齿,面目狰狞,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说的话。   他是亲者眼中的怪物,是世人闻之色变的疯魔。   可饶是如此,他也想看看,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江山到他手里或许能有些不同。   恍惚间,掌心落了个软绵绵的小手。   他回过神,才反应过来半个身子倾斜在她肩侧,而她小心翼翼地牵住了他。   从未有过的触觉,细腻且温热。   好像孤舟一叶满目苍茫时,有人忽然给了你一把船桨。   他下意识牢牢攥紧,借着她的力气直起身。 第18章 指腹按上她嫣红柔软的唇……   阮阮不太能共情他的病痛,在她的观念里,风寒是轻则无精打采,重则一命呜呼的大病。   她扶他坐到牙床边,轻叹一声道:“陛下可别瞧不上风寒,我们西北许多穷苦人家看不起病,若是家里的顶梁柱因着风寒不治垮了身子,便没了薪银来源,若没了柴薪银,家里的孩子便吃不上饭,读不了书,世世代代都没了希望。”   她声音低哑,说到最后有些哽咽。   她在人牙子手里受过风寒,一次高烧之后,幼时的事情都记不太清了。   唯一模糊的记忆,就是草席上卧病不起的男人,和一个眼睛哭瞎的女人。   他们应该是她的爹娘。   傅臻垂眸凝视着她,像是在思索什么,面上没什么情绪。   “陛下?”   傅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她手掌,忽然间想起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阮阮一怔,原来她虽被封为美人,他却还不知道她这个人是谁。   “阮阮”两字将将脱口而出,她定定神,赶忙咬着字回应:“姜阮,遥州刺史姜成照之女。”   傅臻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勾起唇角,认真地望着她:“官宦世家的姑娘也会关心寒门人家的生计?这么看,朕倒是要好好赏赐这遥州刺史,把女儿教得很不错。”   阮阮猛然一惊,脑中顿时兵荒马乱,一回神儿才发现指腹贴着他的手掌,她吓得赶忙将手从他掌心抽出,惊慌失措地垂下头。   会想他方才意味不明的一笑,一时间心乱如麻,浑身的弦都绷紧了。   这世上很多事情可以作伪,名字、身份,甚至人可以改头换面,可她的手……   她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常年做事留下一层薄薄的茧,寒冬里冻伤过,还有难看的冻疮,走前姜夫人叮嘱过她,莫要让人瞧见,她便一直记在心里。   这是她做丫鬟的印记,这辈子都很难抹去。   恐怕姜成照和姜夫人怎么也不会料到,她不仅进宫侍药,还侍奉在天子近旁。   如今被封为美人,言行举止稍有不慎,随时都有可能身首异处,连累整个姜家。   正当她心中惴惴不安时,肩膀忽然多了一道分量。   傅臻推着她,指着外头道:“去,同汪顺然说,就说你要伺候朕汤泉宫沐浴,让他摆驾。”   他语气透着无力的疏懒,可皇命不容分说,阮阮犹豫了一瞬,便硬着头皮出了大殿。   汪顺然正在外头候着,该听的话也听完了,尤其是那一句“清清白白”与“事帕造假”。   原来此事当真是诓骗外人之举,他就说嘛!这世上谁都有可能沉迷女色,唯他家陛下不会。   见阮阮出了殿门,汪顺然赶忙迎上来,躬身拱手道:“汤泉宫一切都准备妥当了,陛下与美人可随时移驾。”   阮阮点了点头,心里一团乱麻。   汪顺然瞧见她颈上的伤痕,心内一阵愧疚,悄悄将她拉到一边来,“奴才可否多嘴问一句,前些日子陛下……额,”他指了指她的脖子,“是什么模样?”   阮阮明白他的意思,如实回忆道:“他似乎受到了什么刺激,眼睛很红,瞳孔空洞,额穴尽是青筋,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都听不见,就像……”   就像发狂的凶兽,满目狰狞,能张开血盆大口,将人生吞活剥了去。   汪顺然:“那便是了。”   阮阮疑惑地看着他。   汪顺然解释道:“陛下生来痼疾缠身,身体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承受痛楚,他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走到如今很不容易。可此次在西北中的那一箭又毒入肺腑,牵动着头疾也愈加频繁,发作时意识完全被疼痛吞噬,不靠药物,很难自己恢复神智。美人可还记得,陛下是如何清醒过来的?”   他是真的想要知道,这姑娘对傅臻的病情是否确有好处。   可阮阮还是摇了摇头,当时她已经被他掐得险些窒息,哪里还能在意那些细节。   汪顺然见她答不上来,只得再心内喟叹一声,然后道:“美人受苦了。”   阮阮想起他动辄便将“龙御归天”挂在嘴边,不禁问道:“陛下的毒,还有旁的法子么?”   汪顺然只是摇头,没有同她提玄心。   傅臻私下找玄心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人还未找到,铺天盖地的刺杀先至。   玄心若是死了,恐怕这世上再也没人能救傅臻。   -   汤泉宫设在晋宫北面,乘轿辇半个时辰便至。   傅臻不喜人近身伺候,汪顺然早已命人布置好一切,而后便领着尚浴的宫监一道退出大殿。   白雾漫拢,烟熏火燎,偌大的汤池四周整齐摆放百盏透雕夔龙纹的灯架,将汤池的濯濯净水映照成斑驳的琥珀色,整个大殿在灯烛之下尤显得煜煜生辉。   那种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窒息感霎时席卷而来。   雕花地板不知是什么材质,踩在上面凉浸浸的,阮阮脚趾头不自在地动了动。   大殿内很干净,两人在屏风外都脱了足履,去了鞋袜,阮阮的身子就像空了一块,最后一点安全感似乎都没有了。   “愣着做什么,给朕宽衣。”   傅臻很自然地张开双臂,示意她褪衣。   阮阮咬了咬唇,无奈地走到他身前。   傅臻整个人格外高大,身形足以将她全部笼罩。   她站在他面前,连满殿烛火都黯淡下去。   从前在刺史府时,夫人常给老爷裁制衣裳,也带着她与姜璇一同去成衣铺子逛过,因为对男子的尺量并不陌生。   她在心里估摸着,傅臻身长少说也有九尺,甚至还不止。   她在女子中的身高已经不低,而他只是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一副病体恹恹的样子,便已经高出她许多,要她仰头才将看到他的脸。   南方的初冬湿冷异常,寒意深入骨髓,阮阮冻得牙关都在打战。   这样的天气,傅臻却穿得极少,玄青色的宽袖锦袍之下是肉眼可见的、紧实坚硬的肌肉线条,从内而外喷发出充沛的力量。   所幸他的衣衫并不繁重,腰间也没有繁缛的带銙蹀躞,而这种锦带的解法,她先前还在小册子上见过。   清冽的沉水香散入鼻尖,男人坚实的胸膛伴随着呼吸起起伏伏,隔着薄薄的锦缎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滚烫气息。   阮阮垂着头,顺利地解了他腰间金扣,又将双手绕过他劲瘦腰身,将大带从腰后除至身前。   两人的衣料在逼仄的空间里窸窣出声,也将她双颊的肌肤摩擦得滚烫,一抹酡红迅速斜飞至耳后。   蓦地听闻头顶一声低笑,男人灼热的呼吸掠过她前额的碎发。   “小丫头,解男人的衣带这么顺手啊?”   阮阮本就浑身躁得慌,听他这话更是满脸涨得通红。   “不……不顺手,是陛下的腰带好解……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满脑嗡嗡直响,情急之下也不知道回了句什么浑话,难堪地抬起头,男人幽沉凤眸里跳动着火焰,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看她上下两瓣樱唇不停地张阖,着急忙慌地替自己解释,傅臻心觉好笑,忍不住抬起手掌,指腹按上她嫣红柔软的唇面,细细摩挲。   两人视线相撞,竟皆是一愣。   阮阮触电般地往后退让半分,直愣愣地与他对视须臾,双眼充盈着水气,回过神来之后又赶忙垂下脑袋,兀自盘弄他腰间的锦带。   玄色外袍很快委顿于地,内里还有一件薄纱禅衣,系带在侧边,分明十分好解,可阮阮从头到脚全都乱了套,头脑充血,心若擂鼓。   唇面好似尚有余温。   男人的指腹粗糙而温热,酥麻的感觉游遍全身,几乎要将人吞没,她连双腿都在打颤。   傅臻摩挲着两指,难得有些怔住,自己也无法解释方才这古怪的行为。   他向来警觉,清醒的时候从未有过这般失态的时刻。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在她跟前失神。   前些时候替她脖颈抹药的那一回,亦是如此。   他眉头蹙紧,随即敛了笑意,垂眸扫过身前的女子。   汤泉的水热气腾腾,将她她额间蒸出一层薄汗,她肤色本就极白,此刻更像笼罩着一层粉色香雾,天然的粉腻从薄至透明的肌肤里渗透出来,连着耳廓都染上绯红的色彩。   傅臻注意到,她左耳之后有一颗小小的朱砂痣,正随着她身体的动作瑟瑟颤动着。   说不出的感觉。   傅臻喉咙蓦地有些紧。 第19章 不知咬一口,是何等滋味……   傅臻一辈子没有贪恋过什么东西。   他自制力极强,就算喜欢的也仅仅浅尝辄止,从无耽溺。   唯独,唯独她耳下这块小小软肉,竟让他生出些许抓心挠肝的感觉。   仿佛一日不去碰她,心里就缺了一块。   那一粒朱砂痣是如此刺目,如雪中红梅,点缀在女子白得耀眼的薄肤上,俏丽中平添几许妩媚的光泽。   不知咬一口,是何等滋味?   脑海中恶劣的想法不过一晃而逝。   傅臻喘了口粗气,下颌绷紧,眸光比初冬的夜色还要冷淡。   他向来冷静自持,任何时候都不例外。   上衣尽数褪去,只剩最后的亵-裤。   余光扫过一片明晃晃的紧实块垒,阮阮吓得赶忙闭紧双眸,双手颤颤巍巍地摸向男人肌肉绷紧的腰侧。   “怎么不敢看了?”   头顶一道薄凉的目光打下来,惊得她心脏重重一跳。銥誮   傅臻淡淡扫过她耳后的朱砂痣,置于指腹之下细细捻磨,“头一晚睡在朕枕边,不是看得挺认真,嗯?”   阮阮霎时大惊失色,猛地直起身来,瞪大双眼望着他。   因着起身急促,耳后的朱砂痣撞到他的指骨,他还来不及收手,她整个左半边脸都擦过他的手背,撞得泪眼盈盈,疼得厉害。   她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仔细看他,是因为他眼角的那道熟悉的伤疤……   原来,他虽闭着眼,却什么都知道……   “我……”阮阮急得眼眶泛红,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暴君如此警惕,难不成又以为她要取他性命?   “怎么,编不出个像样的理由?”   漆黑的目光压下来,他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似笑非笑:“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告诉朕,朕等得起。”   他背过身,径自下水。   一点点细碎的水花溅落在她脚背,分明是最适宜的水温,可一种难言的凉意如却毒蛇般从脚底一直攀爬至后背。   她绷直了唇线,哆哆嗦嗦地转过头,看着他的方向,神色蓦然一滞。   怎么会……   他后背斜劈一道醒目的伤疤,足足一尺有余,刀口看着有了年份,却仍是凹凸不平,刀伤两侧翻卷的皮肉依稀可见。   她移过目光,注意到他右肩下一处新鲜的伤口,虽已经长出了粉嫩的新肉,可伤口外竟散开大片淡淡的乌青,隐隐有向腰腹蔓延的趋势。   难不成就是体内余毒堆积所致?   除此之外,单这一面后背,深深浅浅、新旧交叠的伤口不计其数。   她眉头不由得蹙紧,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汪顺然说,他常年头疾缠身,时常痛到神志不清,相比之下,战场上留下的那些刀口早已能够等闲视之。   可她从没想过,一个人身上可以有这么多的伤,那是活生生的人啊,不是被任意裁剪的布料。   难怪他总是心绪不宁,眼中常年布满红血丝。   她只在玉照宫待过几日,便见他头疾发作多回,咳嗽吐血更是家常便饭,太医日日针灸疗毒,放出的毒血一盆接着一盆,就连睡梦中也常常冷汗淋漓,禁不住抽搐……   她攥紧了手,不知为何,心口一处隐秘的角落里,悄无声息地疼了起来。   不知道,将军也会伤成这样么?   脑海中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有人抚摸着她的头,问她喜欢什么人。   她好像还很小,约莫只有三四岁,她说喜欢大将军,因为当了将军就有饭吃……做将军的身体好,不会像爹爹一样每天都生病……将军威风凛凛,可以保护平民百姓……   后来,她真的遇到了一个鲜衣怒马的小将军。   那个提枪纵马的少年郎,她这辈子都忘不掉。   烛光太过刺眼,照得眼眶生生地疼。   她缓缓抬手,指尖从脸颊划过,才发觉眸中不知不觉染了一层水光。   傅臻听到低低的啜泣声,面上没有任何情绪,他兀自闭着眼睛,两臂随意地舒展开,靠在汤池内壁,让水流的温热一点点蔓延至身体里。   良久,耳边传来细碎的衣料摩擦声。   阮阮跪坐下来,望着他迟疑了一会,“陛下。”   没有任何回应。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看看陛下。”   至于暴君的模样像谁,她是万万不能说的。   暴君虽不喜欢她,却也要顾及男人的尊严,她已经是他的妃嫔,若是心心念念都是另一个男人,恐怕也不会放过她。   她小心翼翼地整理措辞,嗓音里掺了低低的泣声,柔软得就像小奶猫的爪子,一下下地挠人。   “那天夜里,殿里灯火太亮,我睡不踏实,看到陛下也睡得不安稳,额头出了汗,我便取帕子来给陛下擦拭,我……我心里害怕。”   “怕什么?”傅臻寒声。   阮阮抿抿唇,一句句地斟酌,慢慢道:“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知道该不该喊人,我怕吵到陛下就寝,您嫌我自作主张,可是不看着您,我又不放心,所以才……才一直看着陛下,等陛下好转些了,才敢回去睡觉。”   上次的花言巧语让她险些交代了小命,这次只能更加谨慎些,虽有隐瞒之嫌,可说出口的话都是真心实意。   傅臻沉吟良久,凤眸缓缓睁开,神色尚有几分惫懒:“这么关心朕?等朕哪日龙驭宾天,带你一起走如何?”   阮阮霎时瞪大双眸,面色发白,这……这是认真的?   汤池之上水气缭绕,她透过一层薄薄的水雾,紧紧盯着他的脸色,想要从中探究出哪怕是一点点玩笑的迹象,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那双凤眸一如既往的幽深宁静,就像数九寒天檐下的冰棱,冷得让人瑟缩。   她甚至在来都城的马车上都听那些贵女议论过,大晋史上的确有帝王驾崩、妃嫔殉葬的先例,或自缢,或关进暗无天日的墓道,下场凄惨至极。   那些场景,她光想想便觉得浑身汗毛直竖。   如今大晋后宫只有她一个美人,傅臻更不会故意拿话蒙她,难不成真动了让她陪葬的心思了?   退一步说,就算暴君不让她殉葬,太傅又怎会放过她这妖妃?   阮阮吓得面无人色,几乎停滞了呼吸,倏忽喉咙一痒,憋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身子本就受了些风寒,方才又说了那么久的话,此刻竟是咳得停不下来,满脸涨红,滚烫的泪珠子直往外冒。   偷偷觑见男人的神色,见他眉头皱紧,唇角绷直,显然一副被她吵得不耐烦的样子。   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句“陛下恕罪”,转身便要往屏风外走去,倏然间脚踝一烫,还未反应过来,一只有力的大手紧握住她的踝骨,猛一用力,她“啊”地惊呼一声,下一刻,整个人毫无防备地翻入水中。   阮阮是旱鸭子,胆儿又小,哪里见过这般惊心动魄的场面。   即便是只有半人深浅的汤池,她一跌入水里也吓得没魂,连呛了好几口水,拼了命地挣扎着试图站稳,可脚底打滑好几次,好像永远踩不到底。   直到腰间覆上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将她稳稳揽至身前,阮阮这才勉强站直了身子。   方才在水里扑腾得厉害,此刻钗环横斜,发髻凌乱地歪倒在一边,脸上沾了水,几绺发丝胡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连嘴角都沾着碎发,那一身清丽的碧色衣裙乱糟糟地团在一处,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   “看来是真怕死啊。”   他缓缓勾起一侧唇角,抬手去勾她的下巴,连眉眼都染上了笑意。   阮阮浑身湿漉漉的,咬着唇,盯着他没有回话,泪水却忍不住簌簌而落。   她默默绕开了他手指的触碰,两片雪嫩桃腮不自觉地鼓起来。   一双水雾般的眼眸,配上这副生气又委屈的模样,当真是楚楚可怜。   傅臻盯着她退后半步的身子,脸色微不可察地阴了下来:“身子不适就好好在水里待着,什么时候咳不动了,什么时候起来,吵得朕心烦!”   阮阮心里有气不敢撒,默默在心里咒骂。   疯子!真是疯子! 第20章 满脸都躁得慌   阮阮红着眼,拖着繁冗的裙摆靠在汤池内壁,离暴君约莫半丈的距离,至少确定他不能够趁手了结她。   等到心跳平缓下来,四周温热的水流似乎也变得柔和乖顺起来。   这个温度无疑是最舒适的,且水中没有浓郁的香料,更不是往日她们在藏雪宫泡的药浴,只有一种极淡的浴香,有种平心敛气、安抚人心的功效。   阮阮压着衣摆,默不作声地在水里坐下去,任温暖的池水没过胸口,讶异地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好像喉咙没有方才那么痛了,心中的郁气疏散开来,整个人都通畅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全身心放松的舒适感,仿佛置身云端。   她浑身瘫软下来,渐渐地额头熏出一点薄汗。   舒适!除了身旁同样泡着一个杀人不见血的邪魔,一切都很美好。   等等……这大魔王……   莫非是见她患了风寒,咳嗽不止,才将她拉下水来泡澡的?   阮阮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   身旁的男人安静极了,许久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阮阮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拿余光瞥他。   他生得极白,即便在蒸腾的雾气之下,面色也透不出半点红润的光彩,唯有那两片薄唇出奇的艳。   她吓得连忙移开视线,脑海中无端涌入“郎艳独绝”这个词,用在此处颇为贴切。   方才暴君问话之时,还有一句是阮阮没有说的。   暴君的这张清绝无双的模样,的确也是她多看一眼的缘由之一,可阮阮不敢说。   这便好似百兽之王腾起身面目狰狞地向你扑来,眉宇间有翻江倒海的怒意,你却摸着它的利爪说“你真可爱”……   阮阮一辈子也想不出这诡异的画面。   她静静地在水里泡了一会,身边那人安静得好像停止了呼吸,甚至连周身的水波都未曾拨动一下。   “陛下。”   她放低了声音,试着轻轻唤了他一声,却没有等来男人的回应。   脑海中忽然冒出个不好的念头,阮阮霎时背脊发凉,起身往他身边挪过去,“陛下,你醒着么?你可别吓阮阮……”   他的脸色白得几近透明,轮廓线条凌厉而流畅,就像一块脆生生的琉璃,一碰便能粉碎。   “陛下……陛下!”   阮阮急得喊出了声,刚要抬手摸摸男人的额头,那人紧闭的凤眸却忽然睁开,眼中的红血丝纵横蜿蜒,蓦地令人心口一窒。   “吵什么。”   男人声音喑哑,幸而听不出怒气。   阮阮长长松了口气,按着衣摆退回适才的位置,“我……臣妾见陛下没了动静,还以为……”   傅臻轻笑了声。   这小东西,今日竟是慌得连“臣妾”二字都喊不顺口,先前的规矩全忘得一干二净。   “以为什么,以为朕死了?”   阮阮垂下头,“不是……”   傅臻笑:“怕朕一死,你的小命也跟着丢了?”   阮阮一阵儿摇头,她也没想到方才心为何跳得那样快,情急之下倒是没想到殉葬这一层,她只是在怕,至于怕什么,怕暴君就这么死了么?   当然不是,她才不会心疼恶人呢!   傅臻闭目养神一会,此刻心情大为愉悦,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阮阮愣了愣,还是抱着着湿重的裙摆往他跟前走。   衣裳泡了水,坐在池中借着浮力没什么感觉,可一旦站起身,双手像是抱着千斤重物,将她拖得快要直不起来。   阮阮也觉得累赘,可在暴君面前,她总不能脱了衣裳,也不能任由裙摆飘在水面。   她暗自咬了咬牙,自嘲地想,这世上穿着华服沐浴的恐怕就她一个吧。   当年府门前来了个算命的瞎道,她也跟着凑热闹上去算了算,那瞎道问她是做什么的,她说做丫鬟,没想到那人心里尚未盘算一番,便随口给她安了个“劳碌命”。   不只是她,府上大半的家丁都是劳碌命,大伙都将那瞎骗子狠狠骂了一顿。   如今想想,可不劳碌么,难得泡个澡还要伺候人。   心里想着旁的事儿,一时没注意脚下,冗长的裙摆勾住脚踝,她踩住一截后摆,重心不稳,整个人直直地往前扑过去!   “嘭——”   额头狠狠撞上一个滚烫而坚实的胸膛。   阮阮吓得整个人弹开,不想腰身竟被一双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桎梏,将她猛地往身前一带。   一点晶莹的水珠从下颌落下,又顺着脖颈一路滑下来,缀在月匈口紧实的肌肉上将落不落,阮阮眼睁睁看着这滴水珠挨着她的衣裙没进了月匈前的小衣。   她没忍住,喉咙咽了咽,然而心口也跟着这一咽动了动。   阮阮看着那水珠消失的地方,满脸都躁得慌。   男人眼睑低垂,漆黑阴郁的目光倾落下来,将身侧温热的水气也酝酿出薄薄的凉意。   他似乎怔了下。   修长的指节拂过她鬓边的湿发,慢悠悠地滑至额前,最后落在她的眉心,屈指一弹。   “唔。”   阮阮疼得一颤,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陛下,我不是故意的……”   “朕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笨。”   “……”   阮阮感觉受到了侮辱。   少女的一切都是美好而羸弱的,他大手之下的那一截纤细腰肢伴随着心跳,轻轻地颤抖着,一双潋滟眼眸涌进明明灭灭的灯火,将瞳孔烧得如琥珀般透亮。   她的皮肤像是经不起摧折的娇花,稍稍一碰就会泛红,他指尖按下的那一处,绡纱一般嫩而薄,仿佛明火落在额头的红色光斑,稀稀落落的水珠打湿脸颊,有种余霞成绮、澄江如练的味道。   打湿的衣物勾勒出细肩的轮廓,锁骨之下的雪团莹润可爱,即便有轻纱薄缕遮挡,也掩不住少女纤秾合度、骨肉匀停的身姿。   她整个人就像一只拨了壳的荔枝,每一寸肌/肤都在散发着甜香,一口咬下去,只怕就能爆汁。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从身下窜上来,血液里似乎不断有火舌舔舐冲击,将人的躯体烧得躁乱不安。   傅臻偏过了头,沉着脸,随即起身踏出汤池。   “陛下,你……不泡了么?”   阮阮望着他的后背急喊出来,起身便要上岸。   傅臻背着她,眸光黑沉,冷冷的嗓音透着水雾晕染出的沙哑:“你自己泡,不必跟着!”   阮阮看到他握紧双拳的手臂青筋迸发,心里说不出的恐惧,“陛下,要不你泡吧,我走便是……”   这个情形,怕又是头疾复发的前兆,说起来是沐浴,其实是来疗伤的,此时此刻他比她更需要这汤池的水。   傅臻从未觉得,几个“泡”字竟也如此刺耳。   他侧过脸,看到汤池边探出两只白生生的爪子,还有那半隐半露的雪腻凝脂,喉咙一滚,再次厉声喝道:“给朕下去!”   阮阮赶忙缩回了手,弱声道:“陛下,你真的没事吗?”除非头疾发作,鲜少见他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她有些讶异。   “朕说了没事,再敢多嘴,朕把你扔给太傅处置!”   阮阮这次真吓到了,面色惨白地往水里缩了缩。   傅臻绕过屏风,大手将禅衣从花梨木架上揽下来披在身上,等到身上着的火灭下去,这才黑着脸径直去了偏殿。   阮阮听到屏风后面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又听到男人有些粗重的喘息,眉头也跟着蹙起来。   暴君怕是又发病了。   只是这次幸运,还有稀薄的理智和未曾泯灭的人性,所以才知道避着她,自己离开。   阮阮心里沉沉的,默默往水下钻了一点。 第21章 这姜美人并非遥州刺史府……   汪顺然见傅臻独自出来,面色阴得快要滴出水来,连忙夹紧了尾巴往他跟前凑,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这汤池一次泡上一个时辰才有功效,陛下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傅臻眼都没抬,拿巾帕擦拭手背的水珠:“有事说事。”   他沐浴时习惯遣散宫人,此刻正是汪顺然私下禀报要务的时机。   汪顺然深吸了口气,道:“陛下吩咐神机局暗卫调查京中女子失踪一案已经有了线索,上安府尹张梁今日带人在京郊一处别院挖出了十几具女子尸身,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经查验,正与今年年初陆续失踪的那些姑娘一一对上。那别院的主人,竟是大鸿胪郑准的公子郑麒,还牵连上了上安不少仕宦子弟,阳城侯的三公子、扬州刺史之子、左中郎将之子也常常玩在一处,恐怕个个脱不了干系。张大人派人来问,这事儿如何处置为妥?”   傅臻目光沉冷,“以往是怎么做的?”   汪顺然忙道:“以往没碰上这么大的案子,小事儿便是他们世家大族私下里塞钱了事,除非老百姓击鼓鸣冤,否则很少闹到上安府,大理寺和秋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今日之事实在闹得太大,城外挖尸的时候,老百姓围了一圈儿看热闹,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傅臻面色愈发冷冽,以往他出征在外,对于士族门阀里的腌-臜事儿虽有耳闻,却终究疏于管束,致使强权凌驾于律法之上,小人谋私,魍魉猖狂。   汪顺然偷偷觑他脸色,只一眼便觉凉意从脚底板一直凉到天灵盖,硬着头皮道:“上安府衙也有官员收钱办事,就因为证据不足,黑的都能说成白的,老百姓有苦说不出,到最后只能咽下这口气。”   傅臻神色悍戾冷然,沉吟片刻,寒笑一声,“既然有人收钱办事,那就让他们收。”   汪顺然唯唯诺诺应个是,一瞬间又反应过来,“啊?”他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傅臻沉默了一会,一开口,周身气息都似凉透:“把这事儿传出去,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整个上安人尽皆知。闹得越大,上安府越咬着人不放,他们塞的钱就越多。西山郑氏不是富可敌国么,朕倒要看看,大鸿胪肯为他这个儿子花多少钱!阳城侯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不在少数,扬州更是天下一等一的繁华富庶,至于左中郎将,朕若没有记错的话,她的夫人亦出自晋阳王氏吧?就算没钱,总能借得到!有了这笔钱,北疆受灾最严重的三地今年赋税便可再免一成。”   傅臻计谋深远,三两句话就将问题解决了大半,汪顺然不禁暗暗叫绝。   天知道从这些世家大族手里要银子有多难!   先帝在时,黄河连年水灾、蝗灾闹得农田颗粒无收,民不聊生,朝廷年年拨款赈灾,以至国库空虚。   到了募捐的时候,那些膀大腰圆的世家贵族一个个哭穷,装病的装病,装死的装死,几十两、几百两地上缴,加起来的款项还不及他们在江南随手置办的一处别苑,更不用说那些纨绔公子哥儿为博佳人一笑,风月场中常常一掷千金,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思及此,汪顺然已经心潮澎湃起来,可忽又面露难色,“塞钱倒是能够解决问题,只是这事儿本就大张旗鼓,最后却轻描淡写地揭过去,恐怕难以堵住悠悠众口,那十几位受害女子的家人若是孤注一掷,打算和官府闹得鱼死网破,又当如何处置?”   傅臻眉梢一挑,目若深潭:“朕有说要饶过他们么?该收的钱收上来,到时候再一个个拎出来依法处置,该斩首的斩首,该革职的革职,该流放的流放,谁也别想做这漏网之鱼!”   他做事向来斩钉截铁,丝毫不容置疑,细想片刻,汪顺然又隐隐担忧,“可大鸿胪若是花了钱还保不住儿子,怕是心里……”   傅臻凉声道:“法不阿贵的道理大司寇比谁都清楚,郑准有什么怨气自去秋官府说去,他们两家不是姻亲么?看看大司寇有没有这个能耐保住他!”   汪顺然躬身应了个是,暗暗有几分佩服。   大家族内里盘根错节,说起两家的关系,恐怕他们自己都难以理清所有。可上安城天子脚下,什么都瞒不过傅臻的眼睛,再加上这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他若铁了心要办谁,谁也逃不过。   这一刀子下去,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可涉及的几大家族怕是也能狠狠掉块肉下来,想想都觉得大快人心。   思忖良久,汪顺然朝汤泉宫主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笑意柔和:“陛下,您没宠幸姜美人呐?”   傅臻侧目望着他,唇角冷淡意味甚浓:“你想说什么?”   汪顺然揽着拂尘不经意地绕过他的目光,轻咳两声,心虚道:“陛下没避着奴才,奴才该听的都听着了。姜美人是个好姑娘,可到底常常在太后那头走动,该喝的汤药一样都没少,姑娘势单力薄,胳膊拧不过大腿啊,奴才是担心,倘若太后哪日对她开诚布公,交代什么任务,她又日日与您同寝,恐怕……”   傅臻想起方才在玉照宫她躲着太傅往他怀中倚靠的怂包样子,勾了勾唇:“她惜命得很,脑子也不灵光,倘若太后有什么吩咐,她必定第一时间告诉朕,求朕庇佑她。”   汪顺然看着他嘴角弯起个不自然的弧度,怔愣片刻。   陛下这……笑得不大对劲。   具体哪里不对,汪顺然也说不上来。   往日他笑,势必要有人人头落地,可今日这笑,竟是掺杂了难以言喻的……宠溺?   汪顺然只能想到这个词。   以他在宫中三十年的资历,自然不会看错,可他也不敢顺着往下想。   他有些毛骨悚然。   见汪顺然欲言又止,傅臻随即道:“她体内有种香气,很淡,像是佛香,朕每次用她的血,抑或只是靠她近些,头疾都能有所缓解。”   汪顺然当即面露喜色:“当真?”   傅臻垂眸,不置可否。   汪顺然咬咬牙,恨不得自己两巴掌。   陛下虽然疯,却也不是嗜饮人血的怪物。他不肯用其他姑娘的血,唯独只用姜美人的,必然是有特殊的原因。   先前的猜测都是对的,他若是早些问,也不至于自个儿瞎琢磨这么久!   汪顺然情绪颇有些激动:“姜美人是老天爷赐给陛下的贵人!奴才定将此事瞒得严严实实,绝不会传到太后耳中!”   这几个月以来,傅臻体内毒性愈发严重,头疾也是三两日发作一回,没成想小姑娘才进宫几日,倒成了他救命的良药,次次皆能力挽狂澜。   幸而眼下太医院还不确定美人血的药效,郁从宽只当陛下是通过凌-虐美人、发泄欲望来缓解疼痛,太后更是被蒙在鼓里,否则也不会主动将姜美人往玉照宫塞。   来日他们若是知晓了这个秘密,恐怕又要想旁的法子,将陛下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这是万万不能的。   那姜美人身怀异香,可也只对头疾有些功效,解不了流箭之毒。   到底能不能治,一切都要等找到玄心才有定论,否则这毒便如悬于颅顶的利刃,随时都有可能砸个措手不及。   可饶是如此,汪顺然心中也欢喜得很,至少如今有了转机。   如今北凉既定,朝堂大事虽繁乱复杂,可只要傅臻能够摆脱顽疾,一切定能够迎刃而解。   傅臻眸色微凛,忽然想到什么,沉沉道:“太后给她喝避子汤?”   汪顺然颔首,叹了口气:“陛下此次重伤难治,以如今的局面,太后断然不会容您在此时留个皇嗣来给自己添堵,说起来都是补血养胎的药,谁又知道里头的玄机呢?只是这避子汤终究伤身,姑娘身子弱,若是一直服用,恐怕也遭不住啊。”   见他面色凌厉,汪顺然默默退了两步。   傅臻眸色漆黑,冷声道:“派人在兰因殿盯着,太后若传她过去,便宣朕的旨意,让她来玉照宫。朕倒要看看,慈宁宫还能越过玉照宫将人抢了去!”   尾声难得取代了往昔所有的慵懒,透着冷戾阴沉的怒意。   汪顺然手里的拂尘都跟着颤了颤,连应数声,又不禁感慨:“太后地位再高,那也是崔氏捧上来的,一举一动都得成全自己和崔氏的颜面,这么多年也怪辛苦的。”   傅臻只是冷笑,眼下他心中还有疑团未解,待他日将搜集的罪证扔到崔氏族长手中,太后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还有一事,汪顺然心里压了几日没敢说,可凭傅臻的本事,总有一日他也会知晓。   汪顺然心中琢磨了半晌,想着倒不如趁早说了,免得日后再起事端:“遥州的探子传了书信来,说这姜美人并非遥州刺史府的千金,原是那姜成照之女姜璇身边的丫鬟,只因主子已经定了亲,姜夫人这才推她出来顶替……不过,这也不能怪姜美人,您说是吧?主子吩咐,做下人的哪敢不从?好在这姜美人阴差阳错的,竟还立了功。”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觑他的脸色,谁料傅臻面上并无情绪,只将手里的巾帕丢出去,勾了勾唇,负手出了殿门,只留下一句不冷不热的——   “知道了”。   汪顺然擦了擦汗,这是早就知道,还是压根并不在意?   -   阮阮被叫醒的时候,额头都热出了汗,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竟然靠着壁沿睡着了!   棠枝带了衣裳从兰因殿过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回到兰因殿,阮阮喝了一大碗姜汤,眉眼都松快了许多。   小时候过得艰难,导致身子本就弱一些,后来在刺史府多年,身体也落了不少毛病,一到冷天雨天,腿骨就会隐隐作痛,手脚也容易生冻疮,冬日里最是难捱。   阮阮没想到的是,这汤泉宫的水竟有如此奇效,里头是放了什么灵丹妙药,水里头呆了小半日,通身都舒畅了!   脑海中冒出个荒诞的想法,若是……若是还有机会再去几次汤泉宫,她这些毛病怕是都能好全了。   可她一想到暴君那张戾气摄人的脸,她就忍不住立刻掐断了方才的念头。   坐到妆奁前,松凉给她卸了妆发,似是嗅到什么味道,又忍不住凑近闻了闻,笑问:“美人身上的佛香,是汤泉宫留的,还是用的什么香?很是好闻。”   阮阮抬起小臂,鼻尖凑上去轻嗅,不禁抿唇笑了笑:“我小时候……”她顿了顿,险些说漏嘴,忙改口道:“小时候身子弱,我母亲便将我放在佛寺养了一段时间,许是时间久了,身上便染了佛香,这个味道就一直不曾散去。”   棠枝替她收拾了桌案上的簪花首饰,听到这话也不禁笑:“竟是佛香?奴婢还是头一回听闻,看来美人当真是有佛祖庇佑的。”   话音落下,棠枝和松凉不着痕迹地相视一眼,都没再说什么。   姜美人这境遇,虽好过那些被迫剜去心头血的姑娘,可属实也算不上因祸得福,说是菩萨保佑更是牵强了。   这脖上的斑痕还未消退,今日又被拖下了汤池。   两人瞧见那池边水花遍地,一片狼藉,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们也不敢胡乱揣测。   阮阮却是没有在意这话,只是摇着头笑了笑,其实她也不知这香怎么来的,她在人牙子手里的时候,已经记不得过去的事情了,反应过来身上有这种香味时,人已经在姜府做事。   这个味道很淡,也从未被任何人发现过。   记忆中她似乎在一个寺庙里待过很久,她常常睡在一尊佛像后面,每日烟熏火燎,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身上慢慢染上了这种特别的气息。   棠枝伺候她睡下。阮阮躺在锦被里,脑海中忽然想到了一个名字,禁不住开口问道:“棠枝,你可知道……沈烺将军?”   棠枝点了点头,道:“奴婢虽未见过,可也听过他的名声,听闻这车骑将军沈烺虽出自寒门,可他高大俊朗,骁勇善战,如今也算是名震四方。只是可惜了,沈将军的未婚妻子前些日子出了意外……对了,美人怎么想起来问他?”   阮阮听到那句“意外”,目光黯淡下来,低声道:“今日在玉照宫外听到这个名字,总觉得有几分熟悉,可又想不出在哪听过。”   棠枝笑着说:“说起来,这沈将军出身渭北,与美人也算半个同乡呢,美人听过他的名讳也属寻常。”   原来是渭北人。   遥州与渭北相距数百里,从前在她看来并不十分接近,毕竟她的眼界也就仅仅如此,只觉得遥州之外都属远地。   可自打来了上安才发现,在上安人的眼中,整个西北来的怕都能算同乡。   屋内一灯如豆,影影绰绰的光线酝酿出几分暖意,比起在玉照宫亮如白昼的黑夜更易让人入睡,可阮阮却睡不着。   按照棠枝的话,沈烺与暴君当是年龄相仿,年纪轻轻便在军中任职,模样亦是清俊英拔,丝毫不输京中这些贵族公子,且他还是渭北人,去过遥州再寻常不过。   难不成,他便是将军?   阮阮没有见过沈烺,自然不会听到个名字就笃定那是她一直惦念之人。   她能够确定的是,从前府中并未有人在她跟前提过这个名字,可不知道为什么,“沈烺”这个名字一直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仿佛冥冥之中命定般地刻在脑海里。 第22章 殿内传来女子惊呼……   崔苒进宫之后先去见了太后。   太后对这个侄女其实并无太多印象,崔氏一族小辈众多,也常常进宫来给她请安,太后只对几个身份贵重的族中后辈上心,像崔苒这种四品京官之女,根本不在皇后人选的考虑范围之内。   也就是傅臻现在命不久矣,朝中一些老臣又催着皇家开枝散叶,族中才安排了这么一位身份不高不低,又有几分姿色的进宫。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个节骨眼上选人进宫,自然不是来母仪天下的。   傅臻的情况,说不准明日就要晏驾,何况他还是个酷虐嗜杀的性子,根本就是京中贵女的一场噩梦,没有人愿意进宫。   崔慎同族内衡量多日,最终才选择了都水使嫡次女崔苒。   崔苒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上不了大的台面,在外人面前她是众星捧月的崔大小姐,举手投足都是贵胄名门的风范,可在族中长辈面前,她压根排不上号。   父亲虽在都水台任职,可崔氏一门封侯拜相的不在少数,都水使在族中甚至说不上话,同辈之中里比她更有希望做皇后的大有人在。   若非傅臻时日无几,太傅和太后都不会多瞧她一眼。   崔苒也害怕过进宫,可是一辈子活在族中姐妹的阴影之下,那才是她的噩梦!   这一次进宫,恰恰是她的机会。   崔苒特意穿了自己最华丽的一件裙装,裙摆宽大,锦缎之上绣百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流光溢彩,加之她容貌本就娇美异常,一进慈宁宫,整个殿内都似乎亮堂一些。   崔苒屈身向太后行了礼,看上去格外柔和恭顺,落落大方。   太后抬眼瞧她,目光慈柔,招手便唤她坐到身边来,惊喜地对余嫆道:“都说咱们崔氏出美人,你瞧瞧这孩子,真是生得极好!”   余嫆也笑着应是,却见太后眉头微不可察地凝了下,怕是嫌姑娘身上的香粉味重了。只是太后为人宽和,并不会在这等小事上发难。   太后拍了拍崔苒的手背:“你父母近日可好?”   崔苒温顺地笑道:“劳烦姑母挂心,一切都好,昨日我母亲还念叨着姑母呢,说改明儿天放晴了,要进宫来给姑母请安。”   太后对她都没什么印象,哪里还记得崔苒的母亲,也就笑着应付了,屋内寒暄几句,气氛倒也融洽。   说到入宫之事,太后饮了口茶,含笑道:“皇帝大病未愈,如今宫中只封了一位美人,你也不必挂怀,那姑娘小门小户出身,除了姿容出众些,哪一点及得上咱们崔家的女儿?皇帝待她也就是一时之兴罢了。你既然进了宫,便尽心尽力服侍皇帝,位份的事情不必担心,来日自不会短了你。”   崔苒连忙屈身道:“苒苒不敢肖想位份,惟愿陛下能够早日痊愈。”   崔氏女生来就是世家贵女的表率,样样都要做到最好,察言观色和进退有度都是自小熏陶出来的,没有哪个就那么懵懵懂懂地过一辈子。   尤其像崔苒这样的身份,更要比旁人多长几个心眼,多付出更多的心力,才能在长辈得一句轻描淡写的夸赞。   太后满意地笑道:“你有这份心是好的,可我们崔家的女儿也不能受了委屈,是不是?”   崔苒终究是小姑娘,听到这话自然欢喜,心里虽强自压制着,可眉眼间也流溢出几分雀跃来,“苒苒多谢姑母。”   用过午膳之后,余嫆便指了几个得力的宫女,与崔苒一道去了流华殿,那是太后特意命人给她收拾的宫殿。   崔苒知道她若是要封后,仅仅有太后和太傅支持是不够的,也要傅臻点头才行。   他若真是个傀儡皇帝倒也罢了,可他偏偏精明又暴戾,一国之母的身份绝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原本以崔苒的身份,只能嫁得门当户对的仕宦子弟,或者靠祖上荫庇才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的公侯伯府,可她入了宫,那便已经是皇帝的女人,这辈子就没有回头路了。   傅臻若是不给她位份,来日他一旦晏驾,她要以什么身份自处?出宫么?那些朱门绣户怕也瞧不上她这个进过宫,兴许还被皇帝碰过的女人。可若是让她嫁给那些小门小户的穷酸子弟,她又岂能甘心?   她既然来了,那就一定要做皇后,谁也不能阻了她的路。   生食人肉又如何,夜夜荒唐又如何!她不管他杀过多少人,不管他如何荒淫无度,那些都与她无关。   皇帝一旦驾崩,她就是顺理成章的太后,到时候谁做皇帝已经不重要了。   待她做了太后,入主慈宁宫,天底下谁敢对她不敬?   再者,倘若她怀了龙种,这便是武成帝的唯一的子嗣,又是从崔氏的肚子里出来的,太傅定然会护佑这个孩子,力排众议也会助他登上帝位,到那时她便是新帝的生母。   思及此,崔苒情绪激动起来,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锦帕。   余嫆瞧见她的神色,笑着宽慰道:“那姜美人虽然容貌美丽,可举手投足间却是唯唯诺诺,十足的小家子气,旁人都说她颇得宠爱,实则只是给陛下供血的药人罢了,姑娘却不同,只要得了陛下喜爱,往后的荣华富贵自是享不尽的。”   余嫆的意思,崔苒一听就明白了。   她在宫外也打探过这位姜美人,方知这位不近女色的陛下竟是偏爱楚楚惹人爱怜的女子,她便学她的乖顺,先讨得傅臻的欢心又有何不可?再者,论起亲疏,倘若先帝元后在世,崔苒也是要唤一声姑母的,而傅臻更是她的兄长,自然更比外人更为亲厚。   进宫前,崔夫人给崔苒准备了大笔银钱,留着她在宫内打点。   都水使虽是当朝四品,却掌管各地河渠治理,委实算是油水颇多的衙门,而崔苒的母亲亦出自勋贵门庭,娘家势力不容小觑。   崔苒自己也带了两个灵巧细致的丫鬟进宫,吩咐丫鬟含朱给余嫆塞了一对翡翠镯子。   余嫆在太后身边见惯了好东西,可也瞧得出这翡翠镯子成色极好。   拿人钱财自要□□,余嫆便提醒她道:“陛下不喜欢木芙蓉香,也曾因此训斥过姜美人,姑娘若是想讨陛下欢心,还是素净一些为好。”   崔苒一时哑然,面上有些挂不住,反应过来之后立即向余嫆道了谢。   余嫆不提醒,崔苒根本想不到这一茬,只以为进宫来样样都要用最好的,她身上用的香便是西域的珍品,千金难得,没想到竟险些行差踏错。   余嫆走后,崔苒便让下人在殿内点了明灯。   她在宫外时便遣人打听傅臻的喜好,知道他不喜黑暗的环境,玉照宫从来都是灯火灼然。   这是什么癖好她也不愿深究,只让人点了灯提前适应,否则晚间侍寝辗转难眠,傅臻定然不喜。   当然,有人问起时,崔苒的丫鬟对外只称主子习惯掌灯看书,连就寝也必要留着灯。   如此便同傅臻有了共同的习惯,下人议论起来,两人也算登对。   半晌,崔苒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宫监回来,道:“陛下方才醒了,膳房正在准备晚膳,主子不若现在过去瞧瞧陛下的伤情?”   崔苒早已沐浴更衣,并将身上浓郁的西域香换成了清淡幽雅的木兰香。   虽要学人的乖顺,可崔苒也有自己的骄傲,听闻姜美人常穿浅色衣裙,崔苒便换了一身秾丽的靛青色长裙,红梅为钿,明月珠为珰,全身的纹饰皆以金线绣成,上缀数百颗圆润精致的东珠,走起路来环佩玎珰,足见绣娘心思之灵巧。   这个颜色十分贵气,一般人撑不起来。崔苒本就生得唇红眉翠,无比娇艳,穿一身靛青更显得华丽端庄。   两个丫鬟站在她身后,看得眼睛发直:“主子容貌艳丽无双,便是巫山神女站在身边,也要被您抢了风头去!那个姜美人,哪里敢同您叫板?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才是。”   崔苒弯唇笑道:“就你们会说话。”   流华殿到玉照宫,宫道上一路的目光落在这堆金砌玉的靛蓝色身影,就连步伐匆忙的宫人也忍不住驻足,在听人私下里议论这是太后的侄女时,宫人便露出一脸恍然的表情,仿佛崔氏的千金就本该如此。   崔苒自小虽受到过不少赞誉,可在族中姊妹身边总是多多少少矮了一截,像今日这般昂首走在晋宫之中,还是头一回。   旁人越是瞧她,崔苒便愈发抬高脖颈,一双明眸正视着前方,半个眼神都不愿施舍出去。   傍晚的天像染缸里打翻的废弃染料,将玉照宫笼罩在一片高阔无极的苍茫之中,朔风呜咽横流,檐角的鸱吻口阔噪粗,几欲吞毁一切。   尽管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可一到玉照宫门前,崔苒每向前走一步,她身上的光环都好似黯淡一分,步伐更是莫名地沉重一分。   玉宇森寒,日久年深的帝王之气凛冽而沉凝,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汪顺然靠在石柱旁眯着眼睛,双手拢于袖中,远远就看到汉白玉石阶上一行三人缓步走来,前头一个锦衣华服,穿得跟花孔雀似的,后两人一左一右皆提着食盒,提着裙摆一步步拾级而上。   好不容易歇会神,此刻却又不得不去应付,汪顺然无奈地叹了口气,躬身上去施礼:“崔二姑娘。”   崔苒亦恭敬地回礼,她无需解释什么,为何入宫、入宫作甚,汪顺然该知晓的都已经知晓。   崔苒微微侧过身,指着丫鬟手中的食盒笑道:“这是四时坊的点心,今晨刚送到府上的,想着上安的公子姑娘们都爱吃,我便带了些进宫给陛下尝尝。”   汪顺然讶异了一顺,随即恢复了笑容:“姑娘有心了,奴才虽在深宫之中,却也听说过四时坊的糕点米名动京城,新鲜出炉的糖蒸酥酪、栗粉糕几乎一扫而空,有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啊!”   汪顺然乐呵呵地将四时坊夸了一通,将崔苒好生恭维一番,心却道,心思再灵巧,那也要看对谁,枉你备下山珍海味,有些人就是油盐不进呐。   崔苒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觉得一通话说得心里极为舒坦。   此前在府中,崔苒便四处打听傅臻的喜好,崔夫人甚至找到了当年先帝还在时的御厨,想要问问傅臻饮食上的喜好,可那御厨想了许久,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告诉她们:“送去东宫的膳食都是按照规制来的,倒是没见什么忌口,不过陛下喜食清淡,过甜过酸过辣皆不可。”   这都是废话,上安人饮食普遍清淡,十之八九都不喜重口。   这两个丫鬟手里提的东西看似普通,却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昨儿夜里就遣了四个小厮去门外排队,一直等到今晨卯时才得了这些。   汪顺然是玉照宫的总管太监,傅臻贴身的人,他点了头,自然不会出错。   崔苒往殿内瞧了一眼道:“陛下可醒了?”   汪顺然心下暗讽,才到宫中半日就在玉照宫安了双眼睛,若不是早早得知傅臻醒来,她又怎会专挑这个好时候来。   汪顺然笑了笑,薄露遗憾道:“陛下适才的确醒了一次,可太医针灸过后又歇下了,姑娘来得可不凑巧啊。”   赶客之意,崔苒并非听不出来,可若是盛装而来却连傅臻的面也见不着,未免叫人笑话,日后恐怕也难以在宫中立威。   何况,那女子不过是个有今朝没明日的药人,崔苒还听下人说,她夜夜都被皇帝发狠对待,脖子上全是伤痕。   若当真宠爱,又怎会折磨至此?   崔苒心中虽不悦,情绪也半点不显,柔声道:“无妨的,伯父与姑母命我入宫,原本就是照顾陛下的,陛下何时醒来,我便等他到何时。”   汪顺然望着暗淡的天色,叹了口气道:“陛下的身子想必姑娘也是知晓一二的,这一歇又不知到什么时候,廊下风大,姑娘莫要冻伤了身子,还是先回吧。”   崔苒的目光温顺也执拗,还是摇了摇头,正要说话,殿内忽然传出“啊”的一声女子惊呼。   带着慌张的软糯与轻盈,简直如芒刺背。 第23章 入V公告   崔苒立即蹙紧眉头,往殿内看了一眼,又看向汪顺然。   她向来能够控制情绪,不至于将气急败坏都写在脸上,可袖下的指尖却捏得有些发白。   汪顺然脸疼,只好讪讪地回了个笑容,又忍不住腹诽,眼看着人就要走了,里头那位祖宗还不肯消停,非要闹出些响声,这又是在做什么?   半晌,崔苒还是压着怒意,含笑道:“看来我来得果真不是时候,扫了陛下的兴致了。”   汪顺然心道,你知道就好。   一抬头,惊觉这崔二姑娘还站得直挺挺的,没有半分移步的意思。   汪顺然摸了摸下巴,生怕里头再闹出什么动静,正琢磨着如何开口逐客,却听崔苒含笑柔顺道:“陛下既然醒了,汪公公不如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瞧一瞧陛下的伤情,顺便将点心给陛下送进去,否则姑母定要责怪我侍奉不周了。”   汪顺然掌心倏忽一沉,落了个冰凉细腻的珠串,垂眸只瞧一眼,便知是上等质地的玉石。   崔苒说话平缓柔和,丝毫未见不豫之色,可态度却是不容置疑,既搬出了太后,又俨然一副未来坤宁宫主位的威仪。   汪顺然无奈地笑了笑,“多谢姑娘好意,只是这独山玉太过贵重,给奴才这腌臜人用没得辱没了。”   崔苒见他并未推拒,便也知是能用钱财拿捏的俗人,那便好办。   她眸中闪过几许轻蔑,嘴角却依旧笑意盈盈:“劳烦汪公公。”   宫中收钱办事的风气最重,可以汪顺然这样的身份,若是什么人的东西都收,脑袋怕是要被傅臻拧断八百回。   只是这一回,他却将这烫手的劳什子收进袖中。   汪顺然哈腰做了个“请”的手势,笑道:“姑娘进吧,只是陛下刚醒来情绪不大稳定,姑娘自己当心些。”   崔苒简单道句谢,便领着两个丫鬟进了殿。   汪顺然面上恢复了黔淡,他从来也不是真正的善人,该说的话都说了,这位偏要往枪口上撞,谁又能拦得?   他指腹停留在袖中的独山玉上,眉梢一挑,随即勾指将那珠串取出来,扔给底下人,低声吩咐道:“这玩意儿不简单,给咱家查查来历,仔细查。”   那宫监应个是,便躬身退下了。   崔苒从未入过玉照宫,今日在殿中有女人的时候进来,嘴上虽自称扫兴,她心里却不这样认为。   太后与崔家都是她的底气,就算是当面教训那药人,傅臻也未必能拿她怎么样。   不过,崔苒并不打算这么做,她没有那么蠢。   趁着傅臻还有一口气在,她装也要装出端庄顺从的样子,只要做了皇后,她自此便能扬眉吐气。   她挺直腰背徐徐而行,端的是顾盼神飞、艳而不俗的意态,直到看到那描金四足榻上过分亲昵的两人,脚步戛然而止。   崔苒心中猛地一跳,不可思议地瞪圆了双眸。   崔苒只知道太后召了不少美人进宫侍药,可从未想过竟是这般直白而血腥的场面。   男人的大手扣住女子后脑,嘴唇覆在她那一截纤细白嫩的脖颈上,牙齿嵌进皮肉中,鲜红的血液顺着唇角直往外冒。   原来,宫内外传皇帝生啖人肉竟是真的……   血腥之外,还有无法忽视的刺眼。   男人的肩膀宽阔,即便只是斜倚凭几,也掩不住隽逸挺拔的身姿,而他身前的女子在他的欺压之下簌簌颤抖着,蒲柳为身,扶风摇曳。   她靠着他,就像莽莽群山之上的一弯霜月,晶莹的月光亲吻着清冷的山峦。   崔苒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她很清楚自己入殿的目的。   方才那一声娇呼激发了她心中所有的冲动,若不进来瞧瞧,她实在不痛快。   可她绝不是来自取其辱的。   那女子再美,不过是个敝帷弃履般的药人,就算是傅臻的美人,也不过是扶风姜氏的女儿。   扶风姜家又是个什么东西!给崔氏提鞋都不配。   崔苒强自稳定了心神,浅浅的笑意仍挂在嘴角,屈身向傅臻施了一礼:“臣女崔苒,给陛下请安。”   傅臻手上的动作顿了下来,只是唇角冷冷一勾,并没有说话。   阮阮的身子却轻轻颤动一下,侧过头望了望自己肩上的血迹,又愕然抬眸,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方才听到殿外有女子的声音,阮阮顿觉局促不安,急着找地方躲,她实在不想像上一回见太傅那样,再一次将自己置于危险又难堪的境地。   可傅臻却攥紧她的手腕,信手将她往身前一带。   她撞到他心口,那一声惊慌失措的低呼,就是这个时候发出来的。   他将她狠狠拽回来,为的就是让她陪他在外人面前演一出戏,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双手已如铁般钳制她的肩膀,垂下头来咬她的脖子。   经历过几次恐惧与疼痛之后,她下意识地避让和低呻,牙齿抵在皮肤的那一刻,她浑身都在颤栗。   可是那种铺天盖地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冲入鼻尖的,却是难以忽视的、浓烈的血腥气味。   他埋在她的颈边微微喘息着,呵出的气息竟然冷得像冰霜,丝丝缕缕地渗进毛孔里。   她隐隐猜到什么,心口好像蓦然被戳痛,抬眸诧异地望着他。   傅臻双唇染了血,腥丽的唇色衬得肤色更加惨白几分。   阮阮霎时慌了神,伸手在绣榻上摸到锦帕,想要给他擦拭嘴边残留的血迹,手背却被一只大手按住。   那只手也冷得出奇,就像西北隆冬檐下的冰凌,又冷又硬。   他的手覆着她,阮阮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在颤抖,手心的虚汗几乎将锦帕湿透。   阮阮唇瓣微微阖动着,不知道该怎么做,傅臻却牵起一侧唇角,朝她淡淡笑了笑,另一只手抬起来,碰了碰她的耳垂,说:“乖些,去床上等朕。” 第24章 .晋江正版独发怕朕,还敢叫朕过来?……   声音嘶哑,却足够清晰,一字一句地被崔苒听了进去。   崔苒后背有些僵硬,却依旧柔和地微笑着。   阮阮紧张地望着傅臻,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她知道他头疾发作了,每说一个字都在极力隐忍克制。   “陛下,我……”   她迟疑了片刻,傅臻却伸手将她推开,“听不懂朕的话?”   阮阮被推倒在榻上,眼尾有些泛红,露出的侧脸恰好撞入崔苒眼中。   崔苒看着她,眸光稍稍一滞。   难怪太后和余嫆都说她姿容出众,果然是个妖妖调调的狐媚子!这副楚楚动人到足以令天下女子自惭形秽的模样,难怪傅臻连病中都要夜夜与之欢好。   崔苒见她不情不愿地下了四方榻,心想这狐媚子也是个没胆量没骨头的,不敢以面示人,一直背对着她。   阮阮拖着浅碧色的裙摆绕过屏风,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爬上龙床,她绷着唇角,拿过案上的锦帕试着擦拭脖颈的伤口,看到鲜红的血迹在帕子上洇开。   她用了些力道,换了干净的一面又擦拭下去,很快脖上的血迹都被擦得干干净净。   没有疼痛,没有新涌出来的血珠……   这就说明,方才他根本没有咬破她的皮肤,她脖子上的血全都是他留下的……   一些细碎的声音消下去,帷幔后很快没了动静。   崔苒嘴角的讽意一闪而逝,视线调转回来,再次盈盈施礼:“臣女都水使之女崔苒,给陛下请安。”   她抬起头,这才完完整整地看到傅臻的样貌。   面前的男人,凤眸微垂,衣襟歪斜,行止慵散,清绝中透着硬朗,轮廓如雕刻般俊美绝伦。   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倚在榻上小憩,可周身寒冽的煞气还是令人不自觉地浑身紧绷。   那双眼红得厉害。   崔苒见过很多缠绵病榻的人,他们的眼睛就像隔夜的燕窝羹,浑浊浓稠到令人生恶。   可傅臻的不一样,他就像被寒重的铁索禁锢在深潭之下的恶龙,几百年,几千年,甚至几万年看不到光,他的鳞片被狠狠剥开,每一寸皮肤都被藤鞭抽得支离破碎,血肉分离,无边的血色在深海里飘红,然后才有了这样一双眼睛。   她甚至有些不敢直视。   崔苒身形渐渐有些摇晃,因为傅臻没有任何的回应,既未免她的礼,也不说旁的,反倒是端起炕桌上的白瓷杯盏,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   就当她背脊出汗,快要站不住的时候,傅臻忽然抬眼看向她,慢慢弯起唇,开口竟是念了一句诗: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注]   他的声音因病而变得低沉喑哑,可加上难得温柔的、深情款款的目光,竟念出一种婉转动听的味道。   崔苒两腮微微泛起粉色的光晕,克制住心内暗潮汹涌,终于从容起身,温顺地笑道:“陛下谬赞。论起样貌,臣女自是远远不及姜美人,家中姊妹的品貌也个个皆在苒苒之上。”   傅臻低笑,神色转淡:“既如此,你可知你父亲为何要送你入宫?”   崔苒讶异地张了张口,脑中空白一瞬,他这算是默认了她方才的回话?可那都是她的谦辞!   这轻蔑的语气做不得假,可方才他念那句诗的时候也是真情实意的模样。   崔苒脸色有些发白,整个人都是木的。   傅臻指尖转动着杯盏,另一只手压着榻面,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因为你在崔氏一族可有可无,送你来伺候朕这个病秧子,就是死了也是不痛不痒,对崔氏没有任何的损失。”   这话说得轻巧,可一字一句却如寒刀直戳心肺。   崔苒额头浮起一层冷汗,口中银牙几乎咬碎。   她心内知晓这一层原因,可被人当面揭短,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心里恼怒又难受。   崔苒想着方才他念的那句诗,努力让心绪平和下来,平静地笑说:“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医术上说美人血为引可解百毒更非空穴来风,如今美人都进了宫,陛下定会早日痊愈的。”   傅臻没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却似笑非笑地问:“读过书么?可知道方才那句诗是何意?”   崔苒怔了怔,眸中再次漫过一丝喜色,没想到他又提起这句。   她在脑海中将这句诗拆开嚼碎了反复揣摩,其实他的内心也是欢喜的吧?只是觉得自己病重,不能耽误她,说那些让她难堪的话,只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   傅臻嘴角笑意加深,挑眉道:“看来是知道了。”   崔苒轻抿着唇,两颊露出薄薄的绯红,有花朵在心口绽放开来。   “这句诗,”傅臻又喝了口茶,忽然低笑着说,“是你父亲崔郜昨夜在京郊别苑对一位新添的外室说的。”   话音刚落,崔苒的笑容当即垮在嘴角,脸上像打碎的染缸,霎时五彩斑斓。   傅臻好整以暇看着她,手里的动作也不紧不慢,“你想知道那外室的名字吗?你父亲亲自取的,就叫‘窈窕’,果真是美人的名字,你父亲唤她‘阿窈’,昨夜在床上一共唤了一百二十一声。”   崔苒再也控制不住面上的表情,秀眸圆瞪,额头青筋直跳,藏于袖中的两手死死攥成拳,纤长的指甲扭曲得不成形状。   她当然知道父亲在外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女儿。   这些年他在外治水,东奔西走,每过一处都会留情。   他与母亲的联姻,或许掺杂风月,可更多的还是两大家族之间的利益捆绑。他们虽被困在一张网里面,可只要不触碰底线,对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饶是如此,也并不代表旁人可以将这些龌龊的真相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毫不客气地羞辱和践踏。   然而更令她震惊的是,一个朝中四品官员的隐秘私事,傅臻竟然知晓得一清二楚!   他分明已经病得快要死了,却永远掌控所有,似乎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崔苒渐渐觉得呼吸困难,她看着面前的男人眉眼间的笑意一点点地冷却,她才发现他原来如此的陌生,心肠又是如此的冷硬。   诚然有血缘的维系,她本该唤他一声表兄,可她却从未与他有过任何交集。   先帝在时的除夕大宴,文武百官皆可带家眷出席,可他年年出兵在外,与这上安城的繁华热闹永远格格不入,她甚至……到今日才真正看到他的模样。   但,那又如何?   即便他是地狱的修罗,是阴森的恶鬼,即便他将她的尊严狠狠踩在脚下,那又如何!   他不过是个将死之人!   她不是进宫来与他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的,只要熬过这一劫,她便是万万人之上的太后,世上再无人敢于轻慢。   崔苒慢慢沉下心,渐渐能够神色泰然地望着他。   傅臻手掌颤抖着去端炕桌上的茶壶倒水,茶才倒一半,又忍不住低咳起来。   阮阮忐忑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双手绞紧被褥的一角,两眼放空地朝向帐顶,每听到一声咳嗽,眉心就狠狠跳动一下。   那种渗透着沉水香的血腥味仿佛就在鼻尖萦绕。   半晌,咳嗽声渐弱,阮阮敛下不安的神色,攥住被角的手指也松了松。   傅臻歪着头,望向崔苒身后,笑中的寒意散去,“这是四时坊的糕点?”   崔苒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平稳:“是,枣泥酥,薄荷糕,绣球饼,杏仁佛手,金乳酥样样都有一些,陛下要尝尝么?”   傅臻手背青筋凸起若山脉,闭上眼睛,淡淡地嗯了声。   见他提起兴致,崔苒忍下方才所有的屈辱,示意丫鬟将糕点一道道布在炕桌上。   四时坊的点心,每一道都是上安最好的糕点师傅精心蒸烤,个个模样小巧精致,光是这股甜香味道就让人食欲大增。   傅臻淡淡扫过一眼桌上的吃食,漫不经心道:“别说是宫外来路不明的点心,就算是御膳房的东西,也需要有尝膳官试毒,崔姑娘不知道这个规矩?”   崔苒脸色不太好看,却还是恭声应下,她知道宫里的规矩,也知道傅臻为人谨慎,于是转身对一个紫衣丫鬟道:“紫苏,你来替陛下试膳。”   紫苏道了声是,便躬身上前一步,可迎上傅臻冷冷的眸光,紫苏吓得腿肚子都在打颤,正哆哆嗦嗦地伸手去取箸,却被傅臻寒意渗人的声音斥退。   “崔姑娘既然有这份心意,倒不如由崔姑娘亲自来试?”   崔苒脸色一变,历来尝膳官都是宫中地位最低贱的宦者,便是她带进宫的两个丫鬟,在崔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一等丫鬟,从不替人试膳。   傅臻竟要她在下人面前,亲自替他试膳,这分明就是打她的脸!偏偏她还推拒不了,否则就是抗旨不尊。   傅臻笑:“怎么,崔姑娘不愿意?”   崔苒牙关几乎咬出血,半晌才深吸了口气,扯着嘴角颔首道:“替陛下试膳,臣女怎会不愿?这些点心既然是臣女张罗的,自然该由臣女亲自来试,你们都退下吧。”   她不想让自己最丢人最卑微的样子被更多人看到,尤其是自己的侍女,在她们面前,她只能是高贵不容侵犯的主子。   两名丫鬟正欲告退,傅臻却道:“殿内总要有人侍奉,不必退下。”   紫苏与含朱相视一眼,只得应是,默默退在崔苒身后。   崔苒咬紧后槽牙,定定地走上前,屈身从食盒中取出刀匕和银箸,小心翼翼地切开一小块枣泥糕放入口中,吞声饮泣地下咽。   七八种糕点,每一碟都尝过一小块,分明都是酥香甜软的口味,崔苒却只尝到苦涩和酸楚。   眼看着要试完,傅臻凑近看着她,缓缓笑问:“好吃么?”   崔苒抬眸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一时心跳隆隆,竟不知这笑中有几分真假。   毫无疑问,他是男子之中最好看的那一类长相,每一处五官都异常精致,深渊为眸,山峦为鼻,皓月为肤,玉石作骨。   只是他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声和这副暴戾无常的性子在前,从来没有人去注意他的容貌罢了。   崔苒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的怒气压下去,一点陌生的酥麻感如同长了脚似的,慢慢地爬上心尖。   她攥着手心,轻声道:“臣女尝过了,薄荷糕清凉,山楂糕开胃,枣泥酥香甜,不会有毒。陛下也尝一尝,看看与御膳房的点心有何不同?”   傅臻手指敲打着桌面,目光在糕点上扫过,一面指着余下的点心,一面道:“这些,还有这些,全都未尝过,崔姑娘自己吃的那一块无毒,又怎知其他点心也无毒?”   崔苒心下不由得一紧,“这……”   傅臻依旧笑意不减:“既然崔姑娘说不错,那不如将这些全都吃了吧。”   崔苒瞪大了双眼,面色煞白,指尖掐出了血,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傅臻看似循循善诱,却又步步紧逼:“崔姑娘不愿意,还是朕难为你了?朕本以为,这些东西既然能够送到御前,必然是难得的珍馐,难不成崔姑娘自己都不喜欢么?”   崔苒眼睫颤动着,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他从来没有任何的柔情蜜意,这副昳丽的容颜之下,藏着最残酷的冷意,最恶劣的高傲。   尤其是那双眼睛,看谁都像是蚍蜉蝼蚁。   他毫不留情地打她的脸,就是在扇整个崔氏的耳光!   可她又能说什么?   说她父亲夜御数女,声色犬马,只将她这个女儿视作直上青云的一颗棋子,随时可以丢弃?   说她没用,讨不得皇帝欢心,连一个低贱的药人都及不上?   可……她也不差吧,老天爷怜惜,给了她这一副难得的花容月貌,她打听到族姐私下里骂她狐媚,知道京中纨绔常常在茶余饭后给世家贵族的女子排号,论起美貌,她从来都是数一数二,不落人后。   可在傅臻面前,她甚至连尘泥都不如。   崔苒心中几欲溃不成军,银箸夹起一块半个掌心大小的杏仁酥,一整颗放入口中,令人作呕的甜腻疯狂地扫卷牙根,喉咙干涩又难受。她囫囵吞枣地咽下,又夹起一块往口中塞,忍了许久的眼泪簌簌直落,连带着泣声都一道吞咽下去。   紫苏和含朱连忙跪下,哭着求情:“陛下饶了主子吧……这么多点心根本吃不完的,主子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啊!求陛下饶恕主子吧!主子,不要吃了!不要再吃了……”   两个丫鬟哭天抢地,傅臻眉头直皱,喉咙中的腥意再次翻涌上来,他用帕子抵着唇咳嗽,额间冷汗直出。   哭喊声与咳嗽声频频传入耳中,阮阮心脏像被攥紧了一般。   又听到傅臻一声冷喝:“吵什么,不想死就给朕滚出去。”   那两个丫鬟依旧不依不饶,额头砸在地上出了血,一声接着一声苦苦哀求:“陛下饶了主子吧!”   直到听到匆忙有序的脚步声,两个丫鬟突然间又拿出撕心裂肺的架势,随后那哭喊声又很快在耳边消弭,恐怕是被宫监拖了出去。   殿内没有了震天的哭闹声,耳边只剩下那位崔姑娘手中银箸的碰撞,还有从未停止的、闷吞食物的声音。   傅臻仍然在咳嗽,每咳一声,阮阮的手指都跟着颤动一分。   她知道那位崔姑娘贸然闯进来,傅臻很生气,却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法子来惩罚她。   那么多的点心,还要吃多久?   阮阮焦急地等待着,可越是心焦,时间就过得越慢。   耳边的咳嗽声又粗重几分,阮阮在想要不要下床去看看他,可是崔姑娘在这里受罚,她会觉得自己是出来看热闹的么?   何况暴君方才逼着她离开,这会她不经他的允许私自下床,恐怕他又要罚她。   咳嗽声令她心烦意乱,她觉得傅臻就要撑不住了,分明已经头疾发作,身上还那么凉,怕是那寒箭的毒也跟着发作……   真像头几回那样,恐怕满殿的人都不够他杀的。   思忖至此,阮阮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   她还没想好如何说,外面两人却是同时顿了一下。   阮阮心如擂鼓,仿佛已经看到了傅臻面色冷冽的模样,可是那一声唤出来便收不回去了,她只能咬咬牙,硬着头皮说:“陛下,你过来……好不好?”   话音刚落,阮阮脑中霎时嗡嗡直响,她是不是说错话了?为什么外头没了动静?   崔苒死死捏紧银箸,指骨都挤压得发白,忍着不让自己吐出来,听到帷幔内那一声温柔缱绻,她的脸色更是一阵青白,难看至极。   有那么一瞬,她恨不得掀翻炕桌,把所有的点心都砸到傅臻脸上去!她巴不得他立刻死,和床上那个贱人一起死!   可她能么?   崔苒在心里苦笑着,崔氏的身份对她来说,既是光环,同样也是负累,这世上人人都可以杀他,可她不能。   傅臻声色消沉,眸中依旧是深深的颓靡,直到听到殿内小姑娘柔软的嗓音,忽然就笑起来。   崔苒原本还能将那糕点硬生生吃下去,可此刻真有些食不下咽了。   她唇瓣咬得发白,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胸口像堵着巨石,沉重的钝痛感压得她喘不过气。   傅臻抬眸扫她一眼,眼底的嫌恶不加掩饰,“还不滚。”   崔苒在心里冷笑,她似乎该庆幸他放过她,可又处处不甘。   半晌没言声,她终于站起来,看他的眼神像打翻的墨盘,愤恨,倔强,冷漠通通都有,最后强撑着一个笑容,从牙缝中挤出四个字:“臣女告退。”   阮阮顿时松了口气,听到衣摆曳地的声音渐渐远去,刚要起身,傅臻已经走到她面前。   男人眸色幽暗,肤色白得像透薄的霜花,额间布满了青筋与冷汗,可看她的眼神却灼热得异常,犹如凝视自己的猎物。   阮阮心里咯噔一下,忙下床来想要扶住他,可下一刻男人已经倾下-身,炽热而沉重的身躯猛地压在她肩膀上。   阮阮重重地摔了回去,两人一道滚进了龙床内侧。   他的手颤抖着,所有的防备在顷刻间一扫而空,急促而渴望地找寻她身上那股诱人的佛香。   他的身体像是冰火交织的两极,寒毒发作时,浑身冷得像天山下的雪水,可一碰到她的身子,头疾催动的心火熊熊燃烧,从心口顺着四肢百骸,一直烧到十指的指尖。   阮阮的双手都被桎梏在他大掌之下,他浑身肌肉虬结,宛如铜墙铁壁,以她的力量根本挣脱不开。   他将她抵在身下,灯火烧灼着他的眼眸,仿佛深渊里的巨龙霍然腾空,在冰冷的崖壁上摩擦出一长条飞溅的火星。   巨龙的獠牙划破她的颈肤,火星顺着她豁开的口子侵-略进去,疼痛在伤口上灼灼燃烧。   阮阮又疼又害怕,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   她知道他很难受,只要他不要这么凶,她可以把脖子给他嘬一会。   可是他每一次毒性发作时都毫无理智,本质上同未开化的野兽无异,他有野兽的警觉与提防,更有原始的兽性和蓬勃的欲-望。   惶惶灯火刺痛了眼睛,她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眼睫轻颤一下,泪水决堤似的顺着眼尾滑落下来,落在哪不知道,她也没办法腾出手去擦,手腕被他钳制住,她根本无法动弹,渐渐地,低低的呜咽声控制不住地从唇齿间溢出来。   “陛下……好疼……”   她哭得意识都有些涣散了,小腿胡乱地踢踏牙床的缎面,“陛下,别……别这样……”   傅臻完全丧失了理智,他浑身处于冰火两重天的境地,余毒在血液里流淌,每过一处都能将骨头冻成寒冰,而另一边,烈火在血脉里燃烧,顷刻将那些寒冰烧成滚烫的沸水,就连眼睛里都要窜出火星来。   牙尖抵进柔软的皮肉里,那种深入骨髓的香气萦绕在鼻尖,让他贪恋,让他恨不得将她狠狠揉进身体里,拆骨碎肉般地吞入腹中。   直到口中品尝到一种特殊的味道,温热的,咸的,钩子一般将他破碎的意识一点点拼凑回来。   他听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他能够感受到掌心下的两截纤细手腕微微颤动着,那里一点肉都不长,几乎一折就断。   他的脸贴着她的脖颈,那里早已被眼泪洇湿。   原来他尝到的,是她的泪水。   唇下是被他咬破的小小伤口,缀在雪嫩的颈肤上,像雪地里落下一枚红色玉髓。   他低低喘息着,目光有些迷离,将那伤处含在口中,舌尖下意识地捻磨。   疼痛在他唇舌下慢慢地化开,所有的感官酥酥麻麻地调动起来,手腕也能够轻易地挣脱束缚。   阮阮登时如蒙大赦,可她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两手从他手中抽出,只能瘫软地在床榻上展开。   他的头埋在她发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疼痛一点点地散去,取之而来的是另一种微妙的感觉。   好像从地狱上到了天堂,她躺在云朵上,云朵也轻飘飘的,还会钻到衣裳里挠人痒痒。   直到颈间的捻磨加重,她又痛得稍稍清醒了一些,不过不是牙尖入肉的刺痛,而是覆在她伤口的力量一下子从最开始的温热柔软,变成了肆无忌惮的冲击舔舐。   是一种被沉重地占有,被一种莫名的热情逼到无处可退的疼痛。   男人的气息包裹着她,简直上天入地无孔不入,她本能地逃避躲让,右手却倏忽被一只大手按了回去。   脖颈间传来窸窣的声响,过去了好半晌,他用气音低喘着,“躲什么,方才不是挺能耐?”   阮阮一懵,他已经清醒了?   能耐?   她方才做什么了就能耐?   傅臻喘息着,额头浮了一层冷汗,将内力聚于指尖,在她颈侧的伤处轻轻抚过。   “还疼吗?”傅臻淡淡问她。   这是对自己的恶行感到愧疚么,在关心她么?   阮阮鼻子酸酸的,下意识地点头,“疼的。”   傅臻勾着唇,眸中泛着冷光:“又撒谎。”   阮阮讶异地张了张嘴巴,伸手摸了摸伤口,这才回过神来。   她根本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忽然间觉得脖颈处热乎乎的,疼痛的确减缓了很多,赶忙改口道:“不疼,不疼了。”   傅臻拳头抵唇轻咳一声,侧过身,用巾帕擦去了唇边的血迹。   阮阮怔怔望着他后背,想起那日在汤泉宫看到的伤口,睫羽动了动。   再看他回过身来,一双猩红倦怠的双眸猛然撞入眼中,阮阮禁不住一哆嗦,仿佛下一刻他便能像巨兽一样朝她扑过来,一口咬断她的脖子。   阮阮咬咬唇,略微偏过视线,凝神斟酌着回答他醒来时问的问题。   “我怕陛下。”   她看他一次就想躲一次,哪有什么能耐?   傅臻凑近,指腹拂去她双颊残余的泪痕,“怕朕,还敢叫朕过来?”   阮阮鼻子泛酸,没有说话。   傅臻不动声色地望着她,“上一个唤朕过来的人,是北凉的振武大将军,他让朕尽管放马过来。”   阮阮怔了怔,急得想让他赶紧说下去,“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死了,”傅臻面无表情地告诉她,“他让朕放马过来,朕便遂了他的意,放马过去将他踏成了肉泥。”   阮阮脸色霎时一白,她知道他在外战无不胜,谁敢挑衅他,无异于找死。   傅臻就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继续说:“他的头颅被挂在城楼上,直到风干。”   灯花一闪,仿佛有风从头顶掠过。   阮阮浑身一憷,觉得脑袋被人捅了个窟窿,寒风灌进来,整个人凉飕飕的。   她抱紧膝盖,缩着头,哆哆嗦嗦地倚到软枕前坐着。   傅臻忽然大笑起来,瞧她是真笨,“你知不知道方才那句算是邀约?在一个想尽办法要当皇后的女人面前,你躺在朕的龙床上,当着她的面,让朕过来陪你,懂了吗?”   阮阮大惊失色,脑海中炸开一个响雷,急忙摇头否认:“我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崔姑娘也会这么想么?我只是……”   傅臻面色微冷:“你在为她求情?不愿让朕惩罚她?”   阮阮慌忙摇头,“也不是。”   傅臻手臂撑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那你急着喊朕做什么?”   阮阮一愣,是啊,她急着喊他过来做什么?   她明明怕他怕得要死。   她慢慢地抬起眼睛,满室灯火将他的面庞照得明明昧昧,她看不出他脸上任何的表情,唯有眉尾的那道伤疤,有沉甸甸的乌金色烛光嵌在里面。   好像也只能将这些原因归咎于情急之下和意乱心迷。   她心里始终有个疑团,时不时地爬出来戳一戳她的心,让她迷迷瞪瞪、恍恍惚惚,让她一看到他头疾发作,就会下意识地心脏缩紧。   所以,他赶她,她也不愿意走。   他来咬她,她心中虽害怕,但还是任由他摆布。   “陛下,你可有去过——”   阮阮不由得张了张口,可一句“遥州”还未及说出口,肚子竟然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   “……”   阮阮尴尬地抬起头,只看到傅臻眸光黑沉,透出三分讥嘲。   她摸了摸肚子,想到那些被浪费的点心,心里有些可惜。   其实方才听到傅臻逼崔苒吃那些糕点时,阮阮不太理解为什么那两个丫鬟哭得那么凶。   身份使然,对于崔苒来说是屈辱,可对阮阮来说,有时候还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在遥州府没有试膳的说法,不过府上办事或者夫人小姐出门也常常带着丫鬟一起试菜。   偶尔能够打打牙祭的机会,人人都抢着去,谁若瞒着大伙多去几次,说不准还会私下闹不愉快。   姜璇在吃食上很挑剔,什么都是浅尝辄止,不愿意吃的点心赏给下人,阮阮别提有多开心。   阮阮没办法设身处地替崔苒着想,只知道傅臻今日言语上辱了她的父亲,也辱了她,所以崔姑娘才会那么气恼伤心。   她抱膝而坐,心莫名跳得很快,小心翼翼地问他:“陛下,你会立崔姑娘为皇后吗?”   她好像已经习惯在他面前“你”来“我”往了,自从知晓他只是要她配合演戏之后,那声“臣妾”真是怎么都说不顺口。   就说“我”吧,这样舒服一些,何况他也从不在称呼上刁难她。   傅臻看着她,“不知道,你又在瞎琢磨什么?”   阮阮缩着脑袋,试探的语气问:“我……我可以说吗,陛下会不会生气?”   她其实很喜欢说话,只是在宫中步步都要谨慎,言语中稍有错处都有可能要了小命。   似乎从汤泉宫回来之后,她也开始试着与他交流,大多数时候她说几句,傅臻便默默听着,冷着脸不置可否,有时冒出一些蠢话来,傅臻便笑话她。   傅臻的心思没人猜得透,他有时突然大笑,有时又突然沉下脸,所幸她的脑袋还安安稳稳地栓在脖子上。   阮阮见他表情淡淡,那便是容许的意思,于是软语温声地道:“陛下想把崔姑娘赶走吗?你若是想让她离开,直说便是了,何苦这样罚她呢?你说那些话,任谁都不会爱听的,何况她的父亲与陛下的母亲是堂兄妹,崔姑娘也是陛下的妹妹……”   “住口。”傅臻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冷了下来,“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阮阮吓得眉心颤了颤。   她似乎永远看不懂他。   她不过是个外人,可崔苒和傅臻是血脉相连的亲人,然而他的眼神看起来那样冷漠而陌生。   阮阮才吓得往后缩了缩,又看到他额头青筋凸起,赶忙凑上前来,手停在半空,不知该如何是好,生怕他再次发作,只能先急声道歉:“是我说错话,对不起陛下,你……你不要生气。”   她手忙脚乱地去找巾帕,想要给他擦拭额头的冷汗,手腕却被他大手钳制,不能动弹。   傅臻盯着他,面色阴沉:“你果真是不怕朕杀了你,愈发得寸进尺。”   阮阮颤了颤眼睛,紧张得舌头打结,急忙道:“方……方才我问过你能不能说,你也是应允了的,怎么又要杀我?我我……你……”   傅臻眉头蹙紧:“什么你我的。”   阮阮面色哀哀,两腮又不由得鼓了鼓:“你让我陪你做戏,我若是死了,你便要再寻旁人来,到时候还需费心培养,岂不麻烦。”   傅臻竟是怔了须臾,随即嗤笑一声,“你是说朕这些日子,就培养出你这么个蠢东西?朕还不如一死了之。”   阮阮被他说得瞠目结舌,鹿眸瞪圆地望着他。   不过男人终究是笑起来,松开了她的手,方才眸中摄人的寒光也渐渐褪下去。   她这才敢挪得近些,却也不敢太近,伸长了胳膊去给他擦拭额头。   一边擦,一边小声叹说:“陛下今日这般,崔姑娘会伤心的。”   傅臻眉眼间无悲无喜,良久嘴角微挑,轻嗤了声:“伤心?”   傅臻的概念里,从来没有“伤心”这个词。   他只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追求,若是达不成,那便千方百计,誓不罢休。若再达不成,大不了粉身碎骨,鲜血淋漓。   伤心,是最没用的情绪。   思忖良久,她点点头道:“崔姑娘会伤心的,陛下有没有想过,其实,她也是身不由己的?”   就像她自己一样,还有藏雪宫的那些美人也是一样。   “因为身不由己,因为她也和我一样怕陛下、怕太傅,所有才会进宫来,她会备下最好的点心、会穿好看的衣裳来讨陛下的欢心,可她能做的也仅仅如此,因为被这层恐惧笼罩着,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如何求生,如何让陛下高兴,可她看不到更多的东西。”   她越说,声音就越发小下去:“就比如,她看不到陛下额头的冷汗,看不到陛下手背的青筋,就连陛下唇角的血迹,她也一定以为是我的……”   帐中烛影明灭,在阮阮白净的脸上染了一层薄薄的光亮,眼眸低垂,细长卷翘的睫羽在眼下铺了一层绒绒的阴影。   她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两鬓的乌发垂落下来,像窝在雪地里的一只漂亮乖顺的小狸猫。   傅臻眯着眼,看了她良久,就这么轻笑了下:“她不关心朕,你就关心朕了?” 第25章 .晋江正版独发我也没说过不愿意……   阮阮隐隐觉得这话问出来怪怪的。   她当然要关心暴君,眼下的情形,暴君若是蹬腿走了,她还能活命?   若早知道崔苒抱着当皇后的心思才来讨暴君的欢心,就是借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当着人面,鬼使神差地对暴君说那样的话。   细细想来,方才的确有些冲动,本想躲着她,可事情却似乎越来越糟了。   可阮阮实在想不明白,暴君病得这样厉害,连太医都没辙,崔姑娘就是做了皇后又能如何呢。   不过这也就是暴君一面之词,他这样的人,旁人唯恐避之不及,可他自信得很,以为人人都要给他当皇后呢。   凶巴巴的臭脾气,阴晴不定的暴君!   阮阮心里低低骂了几句,心情顿时畅快许多,实话实说道:“我与崔姑娘的关心不同,我就只关心陛下的身体……”   至于暴君有没有吃好睡好,她才不会多问。   傅臻当然能听出她话中的狡黠,蜷指拨开她垂落脸颊的碎发,握住她的下巴,“朕让你一寸,你就进一尺是吧?”   阮阮忙说:“我当然不敢啦!”   她抬眸,柔润嫣红的唇瓣一张一阖,“不过……不过我还要求陛下一件事……陛下方才是挺吓人的,下次能不能轻一点,不要这么……”   下面她就不敢说了,她怕自己再得寸进尺,暴君真的会像佛家的罗刹鬼一样,一口将她的脑袋咬碎。   傅臻看着她低笑一声,目光落在她脖间的齿痕上,半晌没说话,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行啊,办法倒是有一个。”   阮阮眼睛亮亮的,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   烛帐内温暖明亮,竟将他万年不变的深眸照出几丝光亮。   傅臻看着她良久,眼尾微挑,缓缓道:“下一回朕若是头疾发作,你就主动抱着朕,乖顺些,听话些,朕或许就会考虑放你一马。”   男人的气息烫人,阮阮才发现两人的距离这般接近,近得只剩咫尺之距,甚至他喘息一声,都能将她的睫毛激得轻轻颤动起来。   阮阮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浑身都是僵的。   傅臻将她的窘迫看在眼里,勾了勾唇,冷冰冰地说:“你在想什么?以为朕要占你便宜。”   阮阮忙摇头,低声嗫嚅:“不敢,不敢。”   沉水香温热的气息落在她耳畔,阮阮忽然就听到他似乎轻轻嗅了一口,她痒得受不住,肩膀缩了一下。   傅臻屈指刮了刮她耳垂后的小红痣,低声静静地问:“你身上为什么会有佛门香?”   阮阮眼睛不敢眨,怔忡地看着他,赶忙回过神来解释道:“我幼时……幼时体弱多病,母亲让我在佛寺住了一段时日,自那时身上便有了这个香……”   傅臻闭了闭目,语气沉淡平稳:“没撒谎?”   阮阮紧张得背脊都出了汗,战战兢兢地点点头:“没、没有。”   人在说过一次谎言之后,总是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弥补,这种脚底踩钢丝的感觉真的不好受。   可她能说什么,她只是遥州刺史千金身边的一个小丫鬟,甚至没爹没娘,来路不明,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不知这香从何而来。   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编,走一步算一步。   傅臻脸色沉沉,手指拂过她耳廓,像凉如水的月色贴着皮肤缓缓流淌。   阮阮没怎么动,都能察觉有股寒意一点点地往身上蔓延。   阮阮心里忐忑极了,赶忙岔开了这个话题:“陛下不喜欢这个香么?”   她还记得才入宫的时候,苏嬷嬷给她用木芙蓉,分明是极好的香料,暴君却说倒人胃口。   至于她身上这个佛香,其实算不上多好闻,怎比得过那些名贵的香料和自然的花香?   傅臻却没说话,匀净低沉的呼吸一直停留在耳边。   “咕咕。”   阮阮又听到肚子叫,阮阮怔住了,她没敢动,仔细回忆着方才的咕咕声,她觉得好像并不是自己的肚子。   不是她的,那就只能是……她眼睛往上瞥,正好对上暴君黑沉沉的凤眸。   “咳咳,咳咳——”   两声咳嗽来得太不合时宜,阮阮赶忙拿锦帕抵着唇,可被涎水呛得实在厉害,竟是越咳越激动,两眼都咳出来泪花来,怎么都止不住。   “陛陛陛下!我不是故意的……咳咳……”   她真的没有在取笑他的意思呀!   傅臻盯着她轻颤的背骨,想到那日在汤泉宫,温热的池水贴紧她后背的薄纱,勾勒出蝶翼的形状。   美人骨清瘦,类雪类银,薄如白瓷般透着光。   她每咳嗽一声,那瓷白的蝶翼便轻轻颤动起来。   阮阮瑟瑟不已,一边强忍着,一边又忍不住咳出声。   就算背过身,看不到男人的神情,可浑身还是一阵阵地发凉,仿佛那双漆黑的眼睛就要将她的后背盯出个窟窿来。   可待她咳停下来,再回身过来瞧,傅臻分明并未看她。   傅臻偏过头,眸中翻腾的巨浪恰在上一刻停息,那种恨不得将她碾成碎片的冲动也在慢慢退潮。他缓缓阖上眼。   阮阮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乖顺地贴过来,轻声道:“陛下,这么晚了,我早就饿了,我们能传膳么?”   她大大方方地将丢脸的事儿揽在自己身上,给他一个台阶下。   傅臻再睁开眼的时候,眼中炙热的侵略性已然消失殆尽。   他掀起眼皮,不紧不慢地扫视她。   小姑娘像只奶猫似的跪坐在他身侧。   傅臻倒是发现了这一点,他态度但凡柔和半点,她的小爪子便要往你身上凑近一分,见缝插针地探寻他的底线,但又同样小心翼翼。   傅臻牵唇笑说:“这么晚了,御膳房的晚膳冷了又热,热过再冷,反反复复几遍,还能入口么?”   阮阮心里鄙夷,山珍海味都满足不了他,她往外头望了望:“崔姑娘带来的点心还有好些,陛下要吃的话,我便去取来。”   傅臻冷哂一声:“朕当着她的面都不吃,如今却要等人走了偷着吃?”   阮阮:“……那,陛下有什么想吃的吗?”   傅臻漫不经心瞧她一眼,幽幽道:“你会做吗?”   阮阮不由得攥紧了手掌,谨慎地揣摩他的话。   她……应该会吗?   姜璇是老爷夫人唯一的女儿,因为容貌娇丽,在西北也算小有美名,从小便在蜜罐子长大,与京中贵女并无二致,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子,厨房那等油污之地,更是从未涉足。   可暴君这话分明就是想要听到正面的答复,他不用其他膳食,偏要吃她自己亲手做的。   恐怕又是想法子刁难。   想通这层,阮阮很轻地点了点头,用两指比划了个程度,“会一点点,不过做得不好吃,陛下若是愿意的话,我便去茶房瞧一瞧。”   做饭可以,但丑话得说在前头。   傅臻嘴角略略一弯,毫不客气地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阮阮便应了声是,随即起身下了檀木床。   绕过屏风,看到炕桌上还摆着形形色色的糕点,是方才崔苒带来的,阮阮瞧一眼便怔住了。   暴殄天物呀。   她一碟碟瞧过去,这些点心个个模样精致异常,大多都是在遥州见所未见的样式,诱人的甜香直往人鼻孔里钻,就是姜璇见了恐怕也要抓着她的手吵着要打包。   京中贵女用起膳来十分讲究,自不会像她这种粗人那般狼吞虎咽。每一碟糕点只有一块用刀匕切去边角一块,除了崔苒后来吃的那几块,其余几乎是完好无损,直接端上大宴都不违和。   她往床帐内觑一眼,忍不住咽了咽,又见殿外无人,便悄悄伸手,偷偷摸摸地捏一枚枣泥山药糕放到嘴里。   牙尖咬开绵润的外皮,细腻的香甜味道瞬间席卷了口腔,细滑香浓的枣泥馅儿顺着齿痕直往外冒。   阮阮一边吃,一边在心中感慨,枣泥捣得真烂呀!几乎是入口即化,外面这一层山药更是粉糯清甜。   阮阮吃完一个,又见四下无人,取了两块杏仁酥藏在袖中,这才唤了宫监进来收拾。   看那些点心被糟蹋,阮阮扁了扁嘴巴,心疼极了。   茶房不若御膳房食材丰富,不过这时节能找到的八珍竟也齐全,上好的枫露茶、桂花蜜,去心的莲子、新摘的百合也有不少。   阮阮谈不上深谙此道,可光看到这些食材,脑中能想到的菜式已有许多,可这时候藏拙最是可取。官宦人家出身的姑娘,岂能样样都会?   横竖她已经提醒过暴君,她做的东西不好吃,可他偏要她做,这就怪不得她了。   阮阮粗手粗脚地取了些桂花蜜,这档口茶房制膳的宫人还未下值,见此情景连忙上来问:“美人要做什么,交给奴才便是。”   阮阮大喇喇地舀了一大勺白糖倒进糯米粉中,一边加水搅拌,一边对宫监笑道:“不用麻烦少监,我亲手给陛下做两道点心……少监,这桂花糕加多少糖合适?这么多够吗?”   那宫监知道傅臻不喜甜腻,赶忙制止道:“多了!多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阮阮手里巴掌大的银匙已整勺搅入糯米粉中,白糖混入白茫茫的糯米粉里头,哪里还看得到踪迹!   “这——”阮阮讪讪地抬眸,红着脸道:“少监,这可怎么办呀?”   唐少监扶额擦了擦汗,见茶房也没有多余的糯米粉,只好道:“百合微苦,亦有润肺安神之功效,美人不放做一道桂花百合糕,也好中和一些甜味?”   阮阮点点头,应了声好,抬手便将半斤洗净的百合倒进铜钵,杵臼“咚咚咚”地捶打起来。   好在各类模具都算齐全,做出来的桂花百合糕倒也有个完整的花样,不至于有碍观瞻,只是入口偏甜,做工不若御膳房的糕点师傅那般精细,口感偏粗偏硬,还有些粘牙。   阮阮不挑食,自己试吃了一枚,只觉得满口白牙都被黏腻的糕皮糊上了,麦芽糖似的,口中较劲了小半晌,又喝了几杯清茶,才勉强将牙齿清理干净。   做绿豆糕时,阮阮便谨记着教训,一粒白糖也没有放,从蒸屉中取出来时,上面还有未筛干净的绿豆皮,阮阮满意地抿唇笑了笑。   给暴君做的点心放在一边,她又拿着铜夹伸进灶膛,取出一只刚烤熟的地瓜。   玉照宫茶房的地瓜比外头的精致玲珑许多,给宫里贵人用,就算是土里挖出来的,那也是镶金砌玉的。   好在味道极好,前几日阮阮在玉照宫用早膳时尝过一次,烤出来的地瓜香甜松软,不知是何地的品种,竟带着几分板栗的甜糯。   不过地瓜再好,也入不得有些贵人的眼。   比如姜璇就不爱吃地瓜,纯是因为地瓜长得磕碜,名儿也起得不好,若是叫什么红玉瓜、玲珑黄金瓜,兴许就能入口了。   刚从灶膛取出来的地瓜表皮滚烫,阮阮烫得拿不稳,终是唐少监眼疾手快取了碗碟托着,这才不至于滚落在地。   小姑娘呼了呼手,甜甜一笑:“谢谢少监。”   “美人客气了,”唐少监双手揣在袖中,憨笑着回了声。   望着她利索地将茶点置于冬青釉偏粉青的瓷盏中均匀摆放,瞧着模样倒是精巧,可口味……却是差强人意,单看美人的用料,便能知晓一二。   唐少监心想,今夜怕是睡不着觉了。   阮阮端着瓷盏正欲进殿,里头却传来交谈之声。   汪顺然在殿内禀报要事。   目光所及的禁卫军都在外殿值守,她在殿门外有些无所适从,偶有一两声落入耳中,似乎是关于上安女子失踪一案。   自那日京郊私宅曝光,因涉及京中不少权贵,上安府只将大鸿胪之子郑麒为首的几个公子哥暂且收押,对外只称案件仍在调查。   事情闹得几乎满城风雨,如今那些勋贵世家一边暗中毁据灭证,一边往上安府塞银子捞人,忙得焦头烂额。   大鸿胪郑准坚称那处私宅虽在郑麒名下,而郑麒只是携好友偶尔小住几日,另外几家的公子也表示对此案毫不知情,致使案情进展一度停滞。   这些世家子弟平日里仗着祖上荫庇胡作非为,若在往日势必又是不痛不痒地揭过去,收敛一阵又出来兴风作浪,可他们并不知晓此次傅臻暗中插手,条条后路都被神机局的暗卫堵得死死的。   神机局有三千禁卫军,分十二支,负责大晋各地监察、刺探、缉捕事宜,其中不乏世家大族安排的亲信。   正因这一点,傅臻早在七年前便暗中训练出一支只听命自己的暗卫,一部分为第十二局督卫檀枭统领,另一部分分散于其余十一局之内。神机十二局互不干涉,即便是督卫也并不知道檀枭为傅臻心腹,只为傅臻办事,更不知自己手下被傅臻安排了多少名暗卫。   几年来,世家大族培养的亲信被傅臻手下的暗卫一一查杀,但也难保有一些藏得极深的漏网之鱼,且十二局源源不断有新人顶上,此次几大世家为给自家的纨绔儿子脱罪,动用了不少神机局暗卫,大鸿胪、阳城侯两家甚至找好了替死鬼。   汪顺然道:“上安府的两名仵作收了银子,对那些挖出来的女子尸身敷衍了事,谁知道神机局的暗卫半夜翻墙进去验尸,这一查验,竟挖出来不少好东西!大鸿胪的公子送的耳珰,阳城侯公子所赠的玉佩,广威将军妻弟留的香囊再还挂在那些女子身上,这几个公子哥儿便是想脱罪也难,衙门里的掌事和判官每收受一次贿赂,便帮着毁一桩证据,谁知道物证越来越多,连几个知情的小厮也提供了人证,这是个无底洞,大鸿胪前前后后快搭进去八千两银子了,谁知道人证物证还一日比一日齐全,简直当头棒喝!”   傅臻指尖敲击着桌面,半晌失笑,“让神机局好生保护上安府这几位大人的安全,别让他们把人弄死了,到时候朝廷落个人财两空,再想问他们要钱就难了!”   汪顺然手指在袖中搅了搅,踌躇了下又问:“此次祸及之人众多,一刀切下去就是满京城的腥风血雨,掏光了他们的家底,又折了宝贝儿子,张大人托奴才来问陛下的意思,当真要……”   未及他语毕,傅臻面色骤寒,言语间冷意毕现:“大晋律法形同虚设么!不问律法,却要来问朕的意思?朕不在京中多时,他们又要去问谁的意思?”   汪顺然拱了拱手连声道是。   被里头这么大动静一吓,阮阮背脊都浮出一层汗。   这时候能进殿么?暴君正在气头上,会不会拿人开刀?   他一脚能将她胸口都踹裂。   她端着漆盘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一抬头,就迎上满脸讪笑的汪顺然,没等她说话,里头传来淡淡的一句:“进来。”   阮阮顿时心跳隆隆,谁进来?   暴君在唤她?他一直知道她在殿外?   汪顺然捋了捋肘弯有些凌乱的拂尘,朝阮阮躬身一福,“美人进吧,陛下对事不对人,不会伤害您的。”   外殿的禁卫军很大程度上只能算摆设,内殿的暗哨才是傅臻一手培养的私卫,他若对谁设防,旁人是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汪顺然心道,既然留着这姑娘在内殿自由走动,定然是不会怪罪了。   可阮阮信不实他,从前他还说暴君不吃人,这又作何解释。   她方才在殿外听到里头交谈的内容,虽未听全,却约莫知道傅臻要给北方的灾民减税,且准备拿世家子弟开刀,给那些无辜枉死的姑娘讨公道。   倘若她没有听错,暴君这算是良心未泯?   觉自己时日无多,想要在一息尚存之时为自己减轻一些罪孽,免得来日下了地狱受万劫不复之苦。   他杀过那么多人,如今总算有了悔意,那便不会轻易要她性命了吧。   阮阮思绪绕了一圈回来,终于努力平敛心绪,款款步入殿中。   行至四方榻前,阮阮小心翼翼地抬眸觑他,发现他眉眼间虽冷意凝结,可姿态仍是松松垮垮,斜倚在一方软枕,颓然中有几分若无其事的意味。   阮阮稍稍放下心,却也不敢造次,恭恭顺顺地将点心布在炕桌上,“陛下用膳吧。”   傅臻睇她一眼,才见她睁着一双清清亮亮的眼眸,与他四目相触,虽勉力保持着平静,却仍是难掩眸底慌张的神色。   阮阮将银箸放置在他手边,“陛下?”   傅臻眼中划过淡淡笑意,垂眸扫过她瓷盏上的点心,“手艺不错。”   阮阮生怕受他夸赞,忙解释道:“茶房的少监帮了我不少忙,否则能不能出锅还未必呢!就是不知口味如何,陛下快尝尝。”   傅臻执箸的手慵慵懒懒地停在半空,似乎在挑拣。   片刻,忽然牵唇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都听到什么了,嗯?”   他用的是闲适轻松的语气,就好像在说吃饭一样稀松平常,阮阮却眉心大跳。   这是在问罪?   她脸色煞白,慌得攥了攥手心,期期艾艾:“我……我没……我是……不小心听到些,但是……我不会说出去的!”   傅臻见她不住地摇头,恨不得拍胸脯保证,就又气定神闲地笑了笑,“阮阮胆子这样小,来日太傅若将刀抵在你的脖子上,阮阮还是不说么?”   阮阮几乎是吓得呼吸骤停,只觉一把凉意森森的弯刀正架在脖上来回捻磨,一时间连他对她的称呼都未曾留意。   傅臻用气声低笑着,似在同她商量,“死在朕手里痛快些,朕杀人从不拖泥带水,太傅却未必,他若想知道什么,总有办法撬开你的嘴。崔府的私牢三十六般酷刑可不是儿戏,剥皮拆骨,老鼠钻心,你会知道一滴水也能穿透颅骨,一个人身上能切下三千块肉,重要的是,他不会给你一死了之的机会,所有的疼痛都会让你清清楚楚尝个究竟。”   说罢,抬眸看她,笑意如常。   小姑娘浑身的皮都绷紧了,他每往下说一句,她脸色便惨白一分,稍稍几句恐吓便已能让她三魂丢了七魄。   有趣。   傅臻若有若无地叹了声,嘴角露出惋惜之意:“怎么说你好呢?才来宫中几日啊,既欺瞒了太后,又得罪了太傅和崔苒。如今呢,朕也不打算放过你……”   他垂眸啧了声,阮阮面色煞白煞白的,连口水都吞咽不下。   怎么个不放过法?   他还是要杀她?   阮阮心下惊惶不已,鬼使神差地想起方才他说的那句,“下一回朕若是头疾发作,你就主动抱着朕,乖顺些,听话些,朕或许就会考虑放你一马。”   不清醒的时候都能考虑放过她,这句话在他清醒的时候应该同样奏效吧?   她心里忖度着,既然他能说出“主动抱着朕”这样的话来,应该也不算排斥她。   何况汪顺然也说过,他不喜人近身触碰,可饶是如此,她也触碰多回了。   那便说明,她并不惹他嫌恶。   既如此,兴许……兴许这当真是一条生路?   她好似抓住一根稻草,泪盈于睫,在烛火下映出一缕光亮。   良久,那声音轻若蚊呐:“我……乖顺些,听话些,我也可以主动抱陛下……陛下能不能放我一马呀?”   傅臻顿时一噎,讶异地朝她看一眼。   她倒是会活学活用了。   只是这话说得也太过僵硬了些,梗着脖子,一字一句那般不情不愿,仿佛有人扼住她那截雪颈,屈打成招才说出这么一句,还生怕被人听见。   反观他这个掌控天下生杀大权的天子,在她面前倒显得像个强迫民女的泼皮无赖。   阮阮真觉得自己无路可走了,她从来没碰到过这样反复无常的人。   高兴得时候逗弄她,不高兴了能掐死她。   这是个地狱里爬出来的魔头,浑身都是血淋淋的,屠尽北凉五城之人还指望他大发善心么!   她说完方才那句,脸颊已经微微烫起来。   她一脸热,双颊就容易泛红,落在他眼中该是多大的笑话!   难怪他一边说着寒意渗骨的话,一边还兴致勃勃地看着她。   阮阮用借来的胆子,磕磕碰碰地说:“陛下……自然不会让我落在太傅手里……”   这是您的把柄,不是我的。   还未说完,她已然瞧见暴君面色沉冷,更甚窗外清寒的月色。   她深吸了口气,又硬着头皮往下道:“可是君无戏言,您也说过,我只要那样做,您便能饶我性命……我……我也没说过不愿意……”   别说抱了,她甚至还主动亲过他……   亲一下而已,也没让她少块肉。   傅臻眉目松了松,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朝堂大事本该避着她,可他方才却没动拦她的心思,究其缘由——   傅臻指尖敲打在桌面,斟酌半晌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单单只为寻个由头,再欺负她一回?   他抬眸瞧见姑娘一张小脸眉头紧拧,心下又觉好笑,轻飘飘地“哦”了一声,又心生促狭的心思,“哪样做,愿意什么?” 第26章 .晋江正版独发暴君抢走了她的地瓜?!……   傅臻向来没什么耐心,唯独在她身上有所例外。   实在是……这红着眼眶、泣涕涟涟地说“愿意做那些事”的模样太过滑稽,他就想着,就这么逗弄逗弄也无妨。   他想杀她么?   不是没有过这个念头,她的假身份,还有张口即来的谎话都够她死一万次了。   就凭这胆小如豆的模样,说不准哪日就能将他卖了。   可他转念又想,卖了就卖了吧,于他而言顶多是多些麻烦而已,倒也并不棘手。   谁让她这么香、又这么好欺负呢?   每一回欺负完,都教人意犹未尽。   傅臻手指无意识地磨了磨,又惦念起她耳垂那块软肉来,于是便又做回强人所难的恶人,噙着笑问她:“愿意什么?朕没听清,你倒是仔细说说。”   阮阮能说出那句话来,已经是羞赧欲死,他却还要她往下细说。   她下唇咬得嫣红,将将要滴出血来,低垂着眼硬生生地说:“陛下想要如何,我便如何……若是陛下仍觉得体验一般,我便再去学……俗话说‘天道酬勤’,我总能让陛下满意……”   这般说着,面前的炕桌竟倏忽晃动起来,她掀起眼皮,果然瞧见男人眉眼极其恣肆,笑得浑身发抖。   阮阮更是羞愧难当,他也不回应,就这么似笑而非地嘲弄她,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傅臻琢磨琢磨,幽幽咬字:“当真愿意让朕任意玩弄?”   阮阮又一惊怔,他这算是答应放过她?   可、可心照不宣还不够么,非要当着他的面应承下这一句“任意玩弄”?   她忍下这口恶气,一个“是”字才吐出一半,却见他一手支颐,另一手屈指朝她懒懒一勾,“过来。”   阮阮只好抿着唇,依言将脸蛋凑过去。   傅臻见她一脸咬牙切齿,浑身每一根寒毛都不屈的模样,实在是有些想笑。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阮阮下意识想躲,却终究忍住了。   傅臻便满意地笑了笑,只重重揉了揉她的耳垂。   阮阮轻轻皱下眉,却听他在耳边低声:“知道朕这叫什么?”   幸而她侧着头,避开他灼热的视线,良久别扭地咬咬唇,瓮声瓮气地说:“是‘任意玩弄’么?”   傅臻不由得一怔,几乎哑然失笑。   他本已经不打算再捉弄她,谁知道小姑娘对这四字怨念极深,他又忍不住嗤她:“这叫‘耳提面训’!”   真没见过这么笨的丫头。   在这吃人的大晋宫城,倘若没他庇护,早不知被谁生吞活剥了。   阮阮被他揉得酥麻了半边,一双乌珠掺着水雾,圆圆地瞪向他。   若这不是玩弄,她名字倒过来写。   她下眼睫一颗蓄了颗眼泪将落不落,傅臻弯指替她兜住,“这就哭了?”   这才哪到哪儿啊。   他一垂眸,看着那颗眼泪从指尖渗入指缝。   橙黄的灯火落下来,将泪珠烧得滚烫起来,灼热的温度一点点从指尖蔓延至心口,灼得心尖都有些泛疼。   十指连心么。   他怔忪了下,随即状似无意地躺回去,靠着软枕,屈起一膝而坐,嘴边的笑容敛下,“朕是在教你,何事听得,何事听不得,在宫中知道的越少,命就越长,懂么?”   这句阮阮倒是很认真地颔首记下,被他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事儿还少么?习惯就好,可命是自己的,往后再遇到这种情形,她得跑得比兔子还快,否则真该小命难保了。   她心里掂量一下,抹了抹泪,又朝他讪讪一笑,磕磕绊绊问:“陛下既能够替那些枉死的姑娘讨回公道,可见陛下也不是草菅人命之人,对吧?陛下原本就没有打算灭我的口吧,既如此,那方才答应陛下的……还作数么……”   说到后面,语声渐渐弱下去,因为她看到暴君冷目朝她瞥来。   “她们无辜,你也无辜?”   他眸中好似深渊万丈,让人一瞧便浑身寒毛竖起。   阮阮霎时心虚起来,   罢了,她提这个作甚!   他若想要“玩弄”她,难不成还要先问过她的意愿么?   她若不愿,他也不见得就能放过她。   她慌不择路地绕过他的视线,余光瞥见炕桌上还未动的点心,赶忙献宝似的推至他面前,“陛下,用、用膳。”   傅臻冷嗤一声,眸光落在那绿豆糕上未筛干净的豆皮,小丫头的心思他便已猜到大半。   他不急着动箸,目光流转间,唇角又是一勾,“这点心若是都被朕吃了,阮阮怎么办?”   阮阮侧身掏地瓜的手一顿,怔怔半晌才反应过来。   忽然心脏急促跳动了一下。   阮阮?他竟唤她阮阮?   这是亲昵些的称呼,还是他知道了什么?   她一回眸,与他四目相对,男人目光幽幽沉沉,漫不经心的神色之下不知藏着多少暗潮汹涌,似是兴致勃勃的探究和打量,更似审视。   她忙敛下眸中慌乱,飞快地从身后的食盒里将地瓜取出来,若无其事地朝他一笑:“旁的我也不会做,便往炉火里扔了个地瓜,我吃这个便好。”   傅臻便执起玉箸,阮阮紧张地盯着,惊觉那箸尖在绿豆糕前顿了半晌,却又不紧不慢地放下了。   阮阮小心翼翼地觑着他面色:“陛下?”   傅臻却作出一副了然的表情,反问她:“你想吃这个?”   阮阮悚然一惊,我不是!我没有!我吃地瓜就好!   她急着摇头,发髻两侧的步摇垂珠打在脸颊泠泠作响。   傅臻又是怡然一笑,用一种类似关心的语调:“给朕做这么精致的点心,阮阮却只能吃地瓜,叫朕怎么忍心?”   阮阮惊魂未定,掌中忽然空了一块,凉飕飕的,一垂头,手里的地瓜已经被人夺走,多了两根明晃晃的银箸。   “……”   暴君……暴君抢走了她的地瓜?!   傅臻慢条斯理地剥开烤得乌漆的地瓜皮,里头露出黄澄澄的地瓜肉,香甜诱人得紧。   阮阮瞅着他咬下去,咽了咽口水,声音里都带了哭腔:“陛下还是吃点心吧,这地瓜我不过是照着民间的做法胡乱烤制,哪里能入陛下之口!”   “无妨,”傅臻云淡风轻地瞧她一眼,“朕行军在外,风餐露宿的时候不在少数,若是还在吃食上挑拣,恐怕早就饿死了,还怎么上阵御敌?”   他又信手一指,爽快地笑道:“你自己做的点心,自己不尝尝?”   阮阮默默搅着箸尖,没想到反被他摆了一道,眼下心中只有后悔。   她知挣扎不过,硬着头皮夹起一只绿豆糕。   往日在刺史府中也做过,就是糖放少些都觉得苦不堪言,更何况是不放糖。   正犹豫着要不要换桂花山药糕,可她都夹起来了,再放下也忒没礼貌,且方才在茶房试吃的那一口,黏黏糊糊、甜甜腻腻的感受实在叫人难忘,一时竟择不出那一道更难吃。   思及此,她闭上眼睛,视死如归地将那枚绿豆糕一口咬下。   苦苦苦!   难言的苦意在舌尖蔓延,她竭力控制着表情,赶忙又夹起一块桂花山药糕来中和,可齿间才一咬,那黏腻的糕点险些将她上下两排牙糊住,咀嚼都艰难,另一边苦味还在口腔中起舞,阮阮简直欲哭无泪。   另一头,傅臻倒是气定神闲,一举一动俱是云水般的优雅,硬是将烤地瓜吃出了玉盘珍馐的味道。   傅臻挑眉看她,眉眼间笑意舒朗,夸赞道:“地瓜不错,很甜。”   见她面容痛苦,又忍不住关心:“你这点心味道如何?”   阮阮努力吞了吞,眸中都蒙上泪意,良久才扯了扯嘴角:“也……也不错,陛下当真不尝尝我的手艺吗?”   傅臻遗憾地叹口气,吃下最后一口地瓜:“不用,朕身子不行,吃不下太多,一个地瓜已经足够,再吃点心,今夜太医院就别想睡了。”   阮阮:“……”   阮阮素日不是挑食的人,可宫中膳食实在美味,想来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吃惯了佳肴,再吃糠咽菜,总是觉得难以下咽。   她想到白日里傅臻罚崔苒吃点心一事,背脊一阵发寒。   以他的作风,不会要她将这些全都吃完吧!   阮阮真的要哭了,一不留神噎到喉咙,她唔唇连咳数声,眸中溅出泪花来。   傅臻眉尾一扬,笑道:“喝茶么?”   阮阮抽空分给他一个惊愕的眼神,却微微滞住。   他笑起来其实很好看,昳丽煊赫,眉眼飞扬,轮廓是棱角分明的轮廓,十足的凌厉感,眸中骇人的猩红褪去,可眼尾的薄红却又平添几许妖冶。   就这么漫不经心地一笑,便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   她鬼使神差地“嗯”了声,小鸡啄米般地点点头,傅臻便起身走到博古架旁的平头案,挑了一只鎏金银龟盒回来。   小青竹夹取出一撮青润细嫩的茶叶,暖壶、洗茶的一套章程做起来游刃有余。   阮阮不禁瞪圆了双目,大晋天子亲自为她泡茶?   傅臻因头疾缠身,殿中常备山中采摘的茗草,说是对头痛有所缓解,不过聊胜于罢了。   山中茗草口味自比不过十大名茶那般讲究,谈不上啜英咀华,但色泽却是苍绿透亮,入口亦清冽,只是……苦了些。   他倒是无所谓,这些年习以为常,不觉得难咽。   这小东西却未必。   傅臻嘴角噙了抹笑,扬手将滚水浇在青绿的茗草叶上,阮阮甚至都能从那如意纹盖的小孔中嗅到淡淡的茶香。   葱绿釉色的白里小碗最适合盛装青碧的茶汤,他信手抬起,茶汤便顺着壶口缓缓倾下,落在碗底的声音泠泠脆响,让人食欲大开。   片刻的时间,那茶碗便推至阮阮面前。   阮阮讶异地望着他,又讶异地看着碗里的茶,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还真是给她的?   傅臻笑:“礼尚往来,尝尝。”   阮阮才用了几块点心,刚好口中干涩,可她怔怔地盯着那茶碗,心里说不出的混乱。   这茶喝是不喝?   喝了怕折寿,不喝又是抗旨,显得她不识好歹。   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在这座庄严雄伟、堆金砌银的大晋宫城,在这雕梁画栋、炳炳烺烺的玉照宫,那个传言杀人如藨的大晋天子,会悠哉闲哉地替她煮一壶茶,和她说“礼尚往来”。   这么看来,这人也不算太差,至少还知道“礼”字怎么写。   阮阮甚至都有些感动,觉得坊间那些传言有误。   暴君这个人虽说平日里喜怒无常,发病时又疯癫得六亲不认,可至少她在天子卧榻之侧还能安睡。   往小了说,藏雪宫那些美人如今都活得好好的,上安城里那些无辜的姑娘也不会死不瞑目;往大了说,他如今苟延残喘之际还忧心着北方的雪灾……   阮阮深吸了一口气,人心就是这样矛盾,善人做了一辈子善事,却有可能因为一件恶事导致晚节不保,而恶人一生作恶,临终时做上一件善事,却有可能得到原谅。   脑海中思绪万千,照应现实也不过几息的时间。   她抿了抿唇,颔首低低说了一句“谢谢陛下”。   茶汤很是清亮,让人想起山间的泉水,用荷叶兜住一汪,约莫就是这个色泽。   阮阮端起茶碗吹吹,察觉温度适宜了,便凑到杯沿轻轻抿了一口。   舌尖才碰到一点,眉心就猛然蹙起。   “唔!咳咳咳——”   怎么会这样苦!   阮阮被猝不及防的苦味刺激得连声呛咳,抿进去的那一小口几茶汤乎都漏在唇角。   太苦了!比太医院开的药还要苦!   阮阮人都傻了,眼眶被苦味激得通红,整个舌苔都泛着苦味,只能一手捂着唇,偷偷张着嘴巴吐舌头,另一手搁下茶碗,慌不择路地去找巾帕擦嘴。   茶汤漏得满嘴都是,阮阮简直欲哭无泪,双眸盈着水意模糊起来。   帕子,帕子在哪!她想要擦嘴呀!   抬眸赫然瞥见炕桌上一道醒目的白色,她赶忙伸手去抓,没曾想却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她悚然一震,回过神才惊觉指尖之下掐紧的是……   是暴君的手…… 第27章 .晋江正版独发那陛下……能不能不疼啦……   阮阮霎时慌了阵脚,不仅心头大震,连带着脸颊都红得滴血。   她……她不仅摸了暴君的手,还因口中苦味的刺激,将那类似巾帕的东西狠掐一把,借力好分担一些痛苦。   阮阮在反应过来的同时,几乎是立即触电般地将手缩回,可掌心不住地颤动着,那一点温热的存在感极强,随着心脏的节奏胡乱颠踬。   如梦初醒。   她窘迫地不愿回忆,她的指腹压在他劲瘦凸起的关节,一丝罅隙都不留的熨帖。   脑海中一团浆糊,可她真真切切地掐了他!   傅臻也微微一怔,目光淡淡垂落下来,方才那点绵软的触感正与手背的红痕一道缓缓消退。   可那两道薄红的月牙印……   啧,倒是醒目。   她的手就像她这个人,薄薄一层茧是她瘦小的锋芒,就像蒲公英那圈细细的绒毛,没有芒刺的锋利,可在掌心滚上这么一圈,也教人心痒难耐。   还未等他回神,面前光影一晃,“扑通”一声跪了个人。   阮阮心跳得急促又疯狂,一把刀悬在头顶也不过如此了,她是惜命之人,无论是出自何种原因,她都不该去掐暴君的手。   她想也没想就从榻上滚下来,瑟瑟缩缩地朝他跪下,垂着脑袋给自己求情:“陛下,方才是我魔怔了,我……臣妾捏疼了您没有?要不要我给您……”   要不要……   就像他说的那样,主动抱抱他?   后面几句简直难以启齿,她掂量着他恼怒的程度不及他头疾发作起来的威势,那才是命悬一线的恐惧,眼下算什么?单纯是老虎头上拔须,不给他狠狠咬一口,怕是今日过不去。   这么一想自己也委屈起来,分明是他先捉弄她,做什么要骗她喝那么苦的茶!   若非她毫无防备,又怎会在御前如此失态!   枉她方才小小感动一番,甚至逆天行道地给他按了半个“善”字的光环,没想到又被他给戏弄了!   她气恼地抬头,却见男人不紧不慢地倒了碗茶,举起来,喉咙一滚,一饮而尽。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   这让阮阮不禁陷入自我怀疑,他们喝的是同一壶茶?   分明那么苦!   她心中喟叹不已,这茶若是个男人,不知得骗过多少姑娘。   傅臻慢条斯理地递给她一方锦帕,良久幽幽一叹:“是朕的失误,原以为这茶清冽高爽,人人喝得,却不想不合阮阮的口味。”   真是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毫不拖泥带水。   阮阮红着眼去擦唇边的水渍,“是臣妾口味挑剔,喝不惯陛下的好茶,还这般失礼……”   傅臻垂下眼帘,面容闲适地看着手背那一串指甲印,似在欣赏。   阮阮正战战兢兢地等着他宣判,却听他轻抬手,忽然蹙眉“嘶”了声。   阮阮望见他手背的月牙印,霎时寒毛耸立。   傅臻眸底染笑,慢悠悠地看向她:“小东西力气不小,还有点疼呢。”   阮阮:“……”   她默默腹诽,头疾发作时没听他说一句疼,太医来放血时也没见他皱个眉头,这浅浅的指甲印子却被他拿出来上纲上线。   傅臻斜倚着榻上软枕,含笑看着她:“你说说,朕该怎么罚你?”   阮阮咬咬唇,脑海中忽然冒出个念头,入殿那晚若是依那纸团中所写,被褥一捂将他闷在里头,恐怕不出片刻,他就已经……   罢了,罢了。   脑海中狂奔过千军万马,她终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下一刻,傅臻便见小姑娘低眉敛目,虽不敢抬头瞧他,却小心翼翼地朝他伸出细白手指,葱瘦的指尖一点点地挨近,最后瑟瑟缩缩攀爬到他的手背,轻轻贴住那月牙痕。   满室灯烛吐焰为虹,透过薄纱罩灯丝丝缕缕地泄出光彩,映照在女子一袭浅红罗裙之上,珠翠轻颤,泪眼啼妆,摇晃的烛光在她红裳铺开层层叠叠的光影,恰如千红光瀑、锦色繁花俱落一人之身,光华流转间,当真酝酿出几分旖旎动人。   殿内青烟袅穟,十年如一日的沉水香之外,还有女子淡淡的佛香。   从来无人敢这般与他接触。   他认真凝视着那一截玲珑指尖,好像这样就可以消退一些令人难耐的痒意,可那小指实在不安分,用最轻微的力道,在他手背方寸之间来回捻磨。   瞧着小心翼翼,实则胆大妄为。   指尖一举一动,就如她藏在柔顺之下那些跳动不安的小心思。   他本可以让开她的手,找个欺君犯上的由头好生惩戒。   他分明喜欢看她狼狈又委屈的模样,不是么?   可这一点点指尖的接触,却好似顺着血脉伸进他的五脏六腑,悄无声息地在心口轻轻揪了一把。   他没说什么,偏过头去满饮一杯茶,喉咙几番滚动,却尝不出半点苦味。   夜晚这样漫长。   男人许久都没有回应,甚至若无其事地喝起了茶。   不同于上回的屈辱和无奈,这一次是她鼓起勇气的主动讨好。   他难道看不出来么?   为难她,对他来说就这般愉悦么?   还是说,她做的还不够?   阮阮莫名想起那画册,其实那册子上并非全然是巫山云雨的场面,还有些连她自己看着都脸红心跳的伎俩。   指尖摩挲几下,察觉他手背的月牙印消下去,阮阮便轻轻抬开手,将手指一寸寸地,塞入男人宽厚温暖的掌心。   册子上说,十指连着心,只要女子将手放入男人的掌中,以男子天生的掌控欲,自然会反客为主,反手握——   “唔。”   反手握……握住。   果、果然如此,画册诚不欺人。   他手掌本是随意搭在桌面,想要凑近去并不难,可她若是没有察觉错,她指尖才触到她掌心一点,就被他一把攥住,当即动弹不得。   也算是握住了吧,只是有些紧……   他力气太大。   幸而她头埋得低,又有满殿灯火的映衬,谁也瞧不见她面颊绯红如霞。   阮阮浑身紧绷着,强自压抑着不去颤抖。   殿内开了小窗,却还是感觉呼吸不大通畅,脑海中那一团乱麻越扯越冗,牵扯她脑袋越埋越低,倘若他抚摸到她的掌心,一定会发现她早就出了一层汗。   紧张是一回事,可她好像也没有那么抵触了。   他的手宽大且温热,将寒夜的冷意一哄而散,这种被牢牢包裹的感觉实在是安全感爆棚。   哪怕仅仅片刻,也好似填补了心中长久以来的空缺。   幼年她常做一个梦,梦里有人牵着她的手到处跑,说无论如何都不会松开,可后来她在一个地方等啊等,满目烟熏火燎,四下一片茫茫,她哭着喊着去找那人,却怎么都寻不到。   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会握住她的手。   又不知过去多久,她渐渐察觉膝下虚浮了。   地垫是极软的羊毛锦垫,理应不会有所不适,可……这握得也太久了,久到……像是已经被罚跪一个时辰。   他怎的还握着?   一句话也不说,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心里百转千回,亦在砰砰直跳,紧张到连带着那大掌之下的指尖都轻颤了下。   终于,手腕倏忽的一道力道,将她重重往身前一带。   阮阮不由得深吸了口气,恍恍惚惚再一回神,眼前已是男子矜冷清绝的一张脸。   眸光沉邃,鼻梁英挺,轮廓精致。淡淡的沉水香气息冲入鼻尖,还携着残余的茶香,清冽干净,没有半丝的苦意,却又烫得人慌张局促起来。   她几乎是当即将眼眸垂下,浓密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扫了一圈阴影,玲珑又漂亮。   良久,听到男人低低一叹,“阮阮。”   他喊他的名字。   可阮阮不大敢应,她臀下抵着他的腿,腰间还挨着他滚烫的大手,唇瓣几乎贴到他下颌,这样几近暧-昧的姿势,教人怎能不心猿意马。   仿佛她此刻应下一声,就答应了某种邀约。   男人又笑一声,每一次吐纳都落在她脸颊,他试着歪垂下头,去捕捉她藏于眼睫之下的怯怯鹿眸,“怎么,想造反?”   他话声里掺了浅淡的笑意,喑哑中透着几分轻松愉悦。   离得太近,连那带笑的尾音都像是长了脚似的,一点点顺着她的耳廓爬进来,酥酥麻麻的感觉在身体里蜿蜒成一座山脉。   她忍着颤,摇了摇头,又羞又窘。   此刻搜肠刮肚地去回想那册上的内容,却发觉自己过度紧张之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倘若不是被他这样抱着,她恐怕早就落荒而逃,跑到殿外吹冷风去了!   傅臻幽幽凝视着她,忽然嗤了声:“谁教你的,勾搭只勾搭一半?有始无终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阮阮。”   她紧张得屏住呼吸,半晌才抬起头,朝他干干一笑:“陛下手还疼吗?”   隔这么久,就是带血的伤口也结痂了吧。   可傅臻却漫不经心地“嗯”了声,“你若不提这一茬,朕都快忘了,这一提起来,倒果真还疼着。”   阮阮便知他不会这般轻易饶过,眉心渐渐蹙紧,满腔的委屈都爬上眉梢眼底,洇开一片粼粼水雾。   半晌,低声呢喃着说:“那陛下……能不能不疼啦?”   夤夜阒寂,月沉如霜。   临窗而坐,能听到窗外风起树摇,窸窸窣窣的树叶摩擦声一点点地漫过耳膜。   他的心口就这么忽然触了一下。   毋庸置疑,她的手段实在拙劣,白得像一张纸的姑娘,连眼神都如云水般的敛净,还未进化完全就想着怎么当妖精了,偏偏,真就是百爪挠心。   他松了松嘴角,不紧不慢地笑了笑。   有时候他并不像她眼中那般游刃有余、干脆利落,逗弄她的同时好像也会反噬。   就比如,极少有今日这般被人拿捏的时刻。   一晃的失神过后,他抬起她下颌,那盈盈美目蓦然撞进眼眸,他平敛下呼吸,凉凉道:“行了,朕不罚你。”   小姑娘当即一笑,怯怯的雾眸弯成月牙,紧绷的腰身一下子松了弦泄了力,落在他大掌之下只剩下柔弱无骨的绵软。   傅臻只觉有股道不明的热气窜上来,又不动声色地在她腰间掐了一把,小姑娘哀痛地“啊”一声。   他轻嗤了声,分毫未用劲,却教她眼里蒙了一层雾气。   倒是娇气。   傅臻指腹拂过她嫣红柔软的下唇瓣,擦去最后一点几乎看不清的水渍:“知道自己做的点心难吃,那就好好学,你若学不好,那定然是茶房的宫监教得不好,朕若想处置他,谁也不敢说句不是,知道么?”   阮阮忙颔首道:“少监教得很好,我自会好好学!”   她就知道暴君没这么好说话,不罚她不能让他尽兴,非要牵连旁人来震慑她。   傅臻默了片刻,闭了闭眼,眉宇间浮出躁郁之色,“还不下去。”   阮阮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还坐在他腿上,心中陡然一震,赶忙从他怀中下来,战战兢兢地坐回原位。   腰间还有那大掌的温度,仿佛一簇火苗瞬间起了燎原之势。   她脸颊热得出奇,手一直在发抖,不敢再瞧他,眸光瞥向桌上剩余的点心,低声嗫嚅问:“陛下知道点心不好吃,那……我还要不要吃呀?”   傅臻缓缓将手收回,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只觉指尖温热的触感久之不散,灼人得紧。   沉默良久,他语声低哑:“去洗漱。”銥誮   殿内烛火亮堂,澄黄的灯光落在他眼中,隐隐像烈火燃于深渊,可又偏偏冰冷至极。   阮阮的笑容僵在嘴角,以为他哄好了才不罚她吃完剩下的点心,可这阴冷疏离的眼神却又让人浑身发寒。   外面天寒地冻的,她下榻去唤人叫了热水和盥洗的器物,先他一步上了牙床。   被褥里被几个汤婆子捂得温暖干燥,从前是没有的,也许是天冷下来,玉照宫往年也有此惯例吧。   她背过身脸朝内,待心绪平静下来,意识就慢慢模糊了。   这一日过得太累,几乎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若在兰因殿兴许还能睡个好觉,可玉照宫烛火通明,她压着左侧心房入睡,虽是睡着了,人却格外疲惫。   昏昏沉沉间,她梦到自己身处一片山林,寒风凛冽,漫天大雪纷飞,身后的松林皑皑如盖,雪地里那一片刺目的殷红便显得格外惹眼。   树下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她颤颤巍巍地上前蹲下,将那人的脸掰正,却当即吓得捂唇,险些惊呼出声。   怎么是暴君……   她蜷指探到他人中,幸而还有微弱的气息,他就这么颓然躺在雪地里,一身黑衣被鲜血浸透,冻成了细碎的冰晶,身侧厚重的白雪也被染成鲜红刺眼的血色。   那右侧眉骨之下,赫然一道淋漓的伤口,深到几乎可见白骨。   她眼眸有些刺痛,几欲呼吸不畅。   抬头四下张望,满目皆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山洞,要找个山洞……否则不出片刻,人就要冻死在这里了。   她找来藤条费力地缠绕在他腰间,男人身材魁岸沉重,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更是艰涩难行,她咬着牙拖着他走了几个时辰,茫茫大雪覆了满身,累到险些瘫倒。   直到天幕暗沉下来,才寻到一处能容人的狭窄山洞勉强栖身。   她身上没有火折子,可洞内又滴水成冰。疲惫铺天盖地而来,她双腿灌铅似的沉,眼皮子也一点抬不动,身侧的男人面如冰霜,唇上没有半点血色,整个人冻得像一块冰。她只好紧紧靠着他,用彼此残余的体温为对方续命。   她早已累及,眼睛一闭就沉沉睡去。   这一睡不知过去多久,迷迷糊糊间,有人将她紧紧搂住,温热的气息覆在耳畔,酥酥麻麻的,还有些疼。 第28章 .晋江正版独发他那是在吻她,还是在咬……   傅臻沉默地望着帐顶,攒金簇玉,亮若白昼,摇曳的烛光迷人双眼。   身侧人的呼吸似比往日重些。   他偏头瞧她一眼,小姑娘蜷在里头小小一团,像窝在锦被里的奶猫,安守一隅,睡意沉沉。   傅臻便想起她有一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同他找话聊,说左侧睡能避开些殿内的亮光,可一入梦就如同背着石头上山, 第二日醒来果真像是走了十里地,疲乏至极。   那时他不耐烦地道:“那就靠右侧睡。”   她怯怯不敢抬头,口中嘟囔:“我这不是怕冒犯陛下么。”   因知晓自己睡觉不安分,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守着床内一亩三分地,决计不肯越过雷池一步,仿佛稍一靠近,她就能把他怎么样似的。   他忽然烦躁起来,抬手将她整个人连同裹紧的被褥一同掰过来。   烛光果真晃眼,甫一落下,便照得她眉心直蹙。   傅臻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还是抬起手,手掌停在她眼眸两寸之外,替她遮挡住殿内的亮光。   薄薄一层阴翳之下,小姑娘眉心慢慢舒展开,这样一对比,才发觉她脸蛋竟只有他巴掌之大,面若皓雪凝脂,眼睫长而卷翘,双颊有淡淡粉晕,她樱唇嫣红,唇形精致,抿成小小的花瓣的形状,整个人都软塌塌的,仿佛没有骨头。   他一移开手,烛火就落在她的眼睫,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果不其然,她眉心又皱了起来。   傅臻眸光微凉,在一片明昧的光影里哑然失笑。   什么时候也和她一样蠢了。   他堂堂一国之君,这双手要提枪御敌,还要为她洗手烹茶,要肃清朝野、涤荡浊尘,还要为她遮光、助她好眠,说出去恐怕贻笑大方。   他借着光揉她的耳垂,才一碰到,那块小小的软肉就红得厉害,这回看着不像晶亮的玉髓,反倒像那枣泥酥上一粒点朱,透出几分香甜可口。   想起今日那些糕点,傅臻眸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   崔苒本就居心不轨,今日之后定会收敛几分,眼下她进退两难,自不敢往他跟前招摇,恐怕会日日去求太后庇佑,让她稳坐后位。   她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傅臻查得一清二楚。   都水使一年俸禄仅有百两,加之他手上并无多少产业,崔苒却浑身珠环翠绕,光这一身置办下来,便能抵得边关数千将士一年的饷银,这钱从哪来?还不是每到一处治水修渠,层层盘剥,贪污受贿来给自己贴金砌银。   他罚崔苒,只能说罚得太轻。   至于都水使崔贤,他迟早会收拾。   崔氏树大根深,早已经烂在骨子里,既然不能连根拔起,那就一个个来罢。   傅臻眸光冷凌,思及此处,指尖的动作不由一重,直到听到小姑娘低低嘤咛一声,这才回过神来。   他从来不是什么仁慈之人,对谁都是一视同仁。可今日她故意做难吃的点心糊弄他,借以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他竟也这样轻描淡写地放过她。   傅臻越想越是恼怒,抓起那只勾搭他的小手狠狠一捏。   见她疼得眉头皱起,他才满意地笑了笑。   睡得可真沉哪,他有多久不曾这样安睡过一晚了。   今夜真像是赊来的时光,头疾一直未曾发作,让他有了闲情逸致好生瞧一瞧她。   他又捏了捏她的脸颊,指尖去弹她的小耳垂。   小姑娘看着瘦,身上却是软绵绵的,骨头细得竹竿似的,整个人又轻又软,坐在他腿上的时候一点重量都没有,恐怕一只兔子趴在腿上也不过如此。   他敛住笑意,垂下头,一口含住兔子的耳朵,齿尖轻咬。   就当惩戒她今日几次三番胆大包天。   她在睡梦里仍是怕痒又怕痛,意识朦胧的时候也知道远离危险,傅臻按住她右侧细肩,没有给她避让的机会。   良久,听到她轻轻一声低吟,他才缓缓松了口,凝视着她幼嫩脖颈上清晰的红痕,眸光暗了又暗。   他向来是感情淡漠之人,可今日一念既起,百欲即生,她身上淡淡的佛香调动起他枯竭已久的渴望,竟连呼吸都变得不受控制。   他倾下-身,温热的薄唇落在她颈上的红痕,以齿尖扫过那一片光滑如玉的肌-肤,脑海中兵荒马乱,不比头疾发作时清醒多少,一时竟不知这算惩罚,还是别的什么。   罢了,他何苦非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她本就是他的美人,就算他要对她做什么,那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他说不清这种贪恋从何时开始,又是从何而来。   也许只是一个正常男人该有的冲动,她夜夜与他同榻而眠,身子的每一寸都极尽温柔和美好,倘若他没有半分意乱,恐怕身体早就出了问题。   也许在身处地狱之时,有个人阴差阳错地闯进来,替你稀释掉一半的痛苦,让你难得放松警惕,得到片刻喘息的时光。   他逗她、欺她,看她窘迫难当,看她苦脸求饶,好像这落落寡合的一生总算有点值得愉悦的东西,让他不必冷眼视人,不必踽踽凉凉。   骨子里那些狂狷不逊的因子不安地跳动着,吐息愈来愈沉,力道愈来愈重。   犹如烈火焚身,理智被烧得灰飞烟灭。   她似乎感到难受,低低地哼了一声,这让他在欲望的沉沦与清醒的克制之间胡乱颠荡。   灼热的呼吸一点点地游移,直到停在两片饱满侬艳的唇瓣之前。   犹疑着要不要继续下去,他连撑在缎面的手掌都在颤抖。   可她睡容恬静安稳,肤色莹白晶透,吐息极为清浅,像一朵安养在佛前的睡莲。   连轻微的碰触都像是亵-渎。   好半晌,他哑然失笑,凤眸黑得可怕,头疾却在这一刻猛然牵动。   手中的缎面被狠狠皱成一团,良久,他终忍不住在她唇角轻轻一啮。   和脖颈是全然不同的滋味。   这唇柔软,甜蜜,简直艳色无双。   舌尖刮到血腥的味道,身体的疼痛吸引他不断索求她的香气,他额头青筋直跳,渗出冷汗,落下一滴在她薄红的眼尾,像从她眸中流出的一颗晶莹泪珠。   他定定地凝视她,指尖握得发白,颅内犹如马蹄踏破,恨不得将她拆骨入腹。   他闭了闭眼,而后又缓缓睁开,用指腹拂去她眼尾的那一滴汗,径自躺了回去。   指尖撬动床侧的机关,取了第二颗赤金丹吞服。   第二颗了。   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他,能撑到此刻都算是老天爷的仁慈。   这一生血流万里浪,尸枕千寻山,死后恐怕要下十八层地狱,永不入轮回。   阮阮,跟着朕一起走好么?   她是冰雪干净的人,这辈子没沾染过血腥,唯一的业障恐怕就是救他这罪恶滔天的魔头。   傅臻心道,她救他是无可奈何之举,地狱的恶鬼不会严惩她。   -   待身侧的男人呼吸渐平,阮阮才状似迷糊地翻了个身,重新对着墙内侧躺。   倘若他还清醒着,定能听到她此刻怦然欲出的心跳。   她压着心房睡,果不其然又做了大半夜的噩梦,只不过以往是背着石头上坡,今夜是拉着不知比她重多少的男人,硬是上山下坡走了几个时辰,整个人疲惫不堪。   这暴君!白日里想方设法地逗弄她,连睡梦中也不放过,若她在梦里清醒些,怎会想到拖着他走那么远,还不如在雪地里一起躺着等死,反正也就是一场梦罢了。   好不容易在梦里干完体力活,一些窸窸窣窣的痒意又搅得她不得安宁,颈边的触碰终于让她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一点点清醒。   方才,他那是在吻她……还是在咬她?   酥酥麻麻的感觉占据了大半,甚至远远超过了疼痛。   她在被窝里悄悄掐一把自己的手指,疼的,她分明已从梦境中走出来,怎的经历的事情远比梦中还要离谱?!   简直心跳如雷,浑身窜起热汗,她将脚边两个热乎乎的汤婆子踢出了被褥,可还是热,热到她想要大喘粗气,想要到廊下吹吹冷风散散热度。   应该是咬吧……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自己的下唇瓣,一点淡淡的茶香,是他往日所用漱口水的味道,舌尖舔了舔嘴巴,还有残留的血腥气。   只一点点疼,他今日似乎没用力……   所以到底是吻还是咬啊!   她躺得离他远远的,可身上的热气还是久之不散,双颊红得厉害。   一闭上眼,就想到他呼吸又沉又烫,从她颈上一直灼烧到唇边……   心口狂乱不安地跳动着,一直到次日天光大亮也未曾消停。   汪顺然进殿时,看到傅臻的面色,眉头不由一凝,已然猜到大半。   转眼又瞧见他身边那小美人也一夜未曾休息好,眼底尽是疲乏之色,恐怕昨夜他头疾发作又不免折腾一番,只是……   这小美人唇角破了一块,脖颈的咬痕却越瞧越像吻痕,他不禁往下脑补了几百个画面。   阮阮被他瞧得满脸赧色,唤他半晌,汪顺然才反应过来,对她道:“陛下这一睡怕是要几日不能醒来,美人若是方便,这几日便宿在玉照宫吧。”   言罢发觉这小美人脸色又红了几分。   阮阮并不知道傅臻需要她身上的佛香,只当还是那套“阴阳平衡,万物相生”的理论,脑海中思绪纷乱,仿佛还在昨夜。   宿便宿吧,横竖他也醒不来。   用完早膳,阮阮想起昨晚一幕,便到茶房瞧了瞧,发现那唐少监还安然无恙地迎来送往,不由得松了口气。   真怕暴君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一声令下,这人就再也见不到了。   唐少监看到她,又想起昨夜那些点心,原本一夜战战兢兢不能好眠,生怕睡梦中猝不及防一道当头棒喝,以失职之罪将他乱棍打死。   阮阮走到他近前,抿了抿唇说:“陛下让我同少监好好学做点心,日后就劳烦少监啦。”   唐少监忙拱手道不敢:“美人若是想学,奴才自当竭尽全力,岂敢轻言麻烦。”   阮阮心里挺高兴的,她很喜欢做点心,原本在暴君面前还需藏着掖着,如今却可以大大方方地跟着司膳的少监学,也算意外之喜。   来日若是有机会出宫去,这点本事足够她吃一辈子了。   棠枝与松凉见她在茶房忙活,也跟着高兴,往日主子总是愁眉苦脸、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可这几日看来,她整个人松快了不少,做一些生火烧柴的粗活也乐得自在,尤其是点心出炉时的那一瞬,她眉梢眼角都染了笑意。   阮阮不是苛待人的主儿,兰因殿的下人都喜欢她,见她欢喜,底下人都跟着欢喜。   晌午过后,从玉照宫回兰因殿,途径寿康宫花园,阮阮听到身侧便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她不禁好奇地往假山后面瞧了一眼。   松凉也听到响声,眉心皱了皱:“好像有什么在动。”   这时候从寿康宫的方向跑过来一个着墨绿宫装的宫女,约莫三十出头,迎面看到阮阮过来,赶忙福了福,阮阮示意她免礼。   松凉认得那人,笑问:“碧珠姑姑,这里头又是哪位太妃养的玩意儿?”   碧珠从那窄洞里抱出两只遍体雪白的兔子,阮阮一瞧,双眸就亮了亮。   碧珠回过身来,抚摸着兔子背上的茸毛,笑道:“容太妃的姐姐前几日过身,太妃向太后求了恩典出宫去了,留下这两个宝贝不曾带走,奴婢便想着养在寿康宫也好,可这两个小祖宗就把这假山后的窄洞当成自己的窝,除了这洞口的嫩草和树枝,什么都不肯吃。”   松凉歪头去瞧那兔子,随口问道:“太妃还回来么?”   碧珠叹息一声,压着声说:“太妃这几年身子也不大好,太后娘娘仁慈,放她出宫也不提何日须回,只由着她去了。宫外的人大多羡慕宫里的富贵,宫里人又眼红外头的自在。这一道红墙隔绝了多少繁华热闹啊,太妃做姑娘的时候就喜欢瞧新鲜玩意,这要是出去了,谁还愿意回来蹉跎到老呢?”   阮阮也在心里默默轻叹,她若想要出宫,能去求谁呢?   她自然不愿在这宫墙之内孤独终老,可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她来选择。   即便太后心疼她,可太傅恨她恨得咬牙切齿,来日定让她以死谢罪。太后若是听太傅的,她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思来想去,这宫中能给他做主的,恐怕也只有暴君。   她得再好好哄哄他,哄得他高兴了,来日他若当真晏驾,说不准能留一道圣旨护着她,再赏她一座大宅子养老。   她弯了弯唇,伸手摸了摸那兔子的一双耳朵。 第29章 .晋江正版独发枕着陛下的手臂   阮阮很喜欢兔子,她伸出手去摸了又摸,两只兔子躲在碧珠的肘弯轻轻地磨牙,看起来十分柔顺乖巧。   碧珠也瞧出来她喜欢,便道:“这兔子平日就待在窄洞边上活动,自己会吃草吃树叶,平日里只要喂些干净的水即可,小东西爱干净,奴婢隔两日便会将这窄洞打扫一遍,美人若是喜欢,可以带回兰因殿玩耍几日。”   阮阮看得出这两只兔子依赖这里,动物和人都一样,谁愿意待在笼子里呢?   她摇了摇头,但眸中欢喜半点不减,抿唇笑了笑说:“既然它们喜欢这儿,便不带去兰因殿了,我有工夫就来瞧它们。”   嘴上说有工夫才来,可阮阮恨不得日日都要来。   寿康宫花园位于玉照宫与兰因殿之间,来去十分方便。阮阮白日里在茶房学做点心,下半晌回自己的宫殿,半路总要来给兔子喂食。   兔子不能吃点心,阮阮便给它们吃晒得半干的苜蓿草,喂一点竹秋池的活水给兔子喝,据说那水是从山上引来的,十分清冽甘甜。   几次之后,两只胆小的兔子也不怕她了,她便将兔子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抚摸,一逗弄便是小半日。   棠枝见她喜欢得紧,寻个话头笑说:“京中的姑娘里不少都养兔子,兔子不似猫狗那般粘人,干干净净的,放在草地里就能养活,美人在西北府上养过么?”   阮阮揉了揉兔子的耳朵,轻轻摇头。   她只记得自己梦里常常追着兔子跑,她还是个小丫头,两腿短短,根本跑不过兔子,有一次扑倒在草地上哇哇直哭,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   她眉头蹙紧,头有些疼,脑海中晃过一个人影儿,似是帮她捉兔子去了,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谁。   回到兰因殿,两人面色皆是一凛。   慈宁宫来人了。   余嫆领着两名丫鬟并两名宫监,似已在殿中等候多时,见她回来,便恭顺地施了一礼,笑道:“姜美人伺候陛下辛苦了,太后有几日没见您,惦记美人的身子,特命奴婢送来血燕、阿胶,都是治疗气血亏损的上好补药,今晨太后嘱咐太医院开了八珍汤的方子,正在外殿药房的炉子上熬着,待美人喝下,奴婢也好放心回去交差。”   阮阮立刻紧张起来,棠枝与松凉也面面相觑。   这段时日想尽办法不进慈宁宫,前几回是对外称抱病不能出,差人去和太后打招呼,后面两回似乎有玉照宫在身后推波助澜,慈宁宫每每来人,那头玉照宫的宦者便连哭带滚匆匆赶来,说陛下头疾发作,谁都晓得皇帝病情紧急,一切自然是以玉照宫为先,可阮阮到玉照宫时才发现,暴君明明躺得好好的——就这么搪塞两回。   可这两日皇帝昏迷,慈宁宫也终于按捺不住了。   棠枝敛了敛面上神色,笑对余嫆道:“药房怕是熬好了,我去给美人端来。”   因着阮阮需时常给皇帝供血,每日的补药不可或缺,汪顺然便命人在庑房辟了个小单间出来,专供熬药使用。   棠枝去时,药房只有太医陈越与两名熬药的宫婢,药已经熬好放在托盘中,其中一个着秋香色宫装的宫婢正欲将药端去内殿。   棠枝说:“云儿,你们先下去吧,我来端就好。”   棠枝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托盘,两名宫女便应声退下。   “陈太医。”棠枝瞧一眼那陶罐残留的药渣,笑道:“奴婢浅薄,只听说过‘十全大补汤’,却从未听过‘八珍汤’,不知是什么讲究?”   陈越是汪顺然请过来,专替阮阮料理身子的太医,对兰因殿的宫人也十分客气,自然是有问必答:“不过是在是十全大补汤里去掉肉桂与黄芪,另外的生姜与红枣都是一样加,美人气血两虚,用八珍汤是极好的。”   待外头那两人走远,棠枝朝他使个眼色,陈越赶忙低声:“药方的的确确是只有八珍,出不了差错,姑娘放心让美人服用。”   棠枝这才松了口气,心想今日余嫆亲自过来,一路上多少双眼睛瞧见,自不会有人蠢到这般大张旗鼓地往药汤中下药,再诬陷到太后头上。想必是她多虑了。   阮阮当着余嫆的面儿喝下八珍汤,除了苦得厉害,倒也没有其他不适。   她最怕苦药,若是殿中无人,将那臭烘烘的东西偷偷倒了都有可能,可是当着人的面,服下之后还要大大方方地言谢。   晚膳后回到玉照宫,阮阮又到茶房将做好的糖糕拿到内殿吃,两块下肚,终于填补了白日的苦涩。   傅臻今日眉目很是平和,呼吸清浅,睡容一派风平浪静。   她轻手轻脚地爬到龙床,小心翼翼地捏着被角钻进被褥之中,两手两脚边各有一个汤婆子,温暖又干燥。   难得这般安静,她望着帐顶睡不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八珍汤好苦呀,可是好像还是没有陛下你的茗草茶苦。”   一开始她不敢多说话,怕傅臻嫌烦,更不敢趁他昏迷的时候说话,汪顺然那一句“陛下喜静”斧凿般的刻在她脑中,万万不敢犯他的忌。   可后来发现,他似乎也并不十分排斥,只要不提崔家那些人,他便不会摆臭脸,偶尔高兴起来,也听得津津有味。   “你是怎么喝下那些东西的?”   她好奇地看着他,以往这时候,他得皱皱眉头以示不满,今日却没有。   消停了会,又盯着帐顶的祥云纹,絮絮叨叨:“来宫里的头一日,我给了苏嬷嬷一锭银子,让她替我备一副薄棺,足足二十五两呢。如今我命大没有死成,你说这银子还能要回来么?”   她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原本带进宫的银钱统共只有几十两,她不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随手打赏都是金簪玉镯起步。   既然没死成,苏嬷嬷怎的那样没有眼力见儿,不晓得将银钱还给她呢?   “我好歹是个美人了,美人的月例有多少?我还没领到过呢。”   衣裳首饰倒是不缺,可入宫一个多月,月银还没个影儿。   她翻个身趴在被窝里,支颐瞧他的面色,轻轻道:“下半晌我不在殿中,去寿康宫花园玩小兔子了,容太妃养的那两只兔子,眼睛就同红玉石似的,又红又亮……陛下,你摸过兔子的耳朵吗?好软呀。”   说完想到什么,仿佛一把火从背脊蹭地烧上耳廓,耳垂霎时红成了樱桃。   男人面色依旧平静,阮阮却红透了双颊,想到那晚酷似耳鬓厮磨的靠近,她浑身都起了小疙瘩,酥酥麻麻,仿佛那灼热的气息还在耳畔。   她又折腾着躺回去,离他远远的。   幸好观察他几日下来,见他的确毫无动静,夜间也甚少发作,只是沉沉昏迷着,应当是毫无意识的。   阮阮便放心地吁口气,靠右侧躺着,很快就睡过去,一夜无梦。   -   次日一早,阮阮被一阵断断续续的哭喊声惊醒。   一睁开眼,男人俊美无俦的侧颜猛然撞进眼眸。   阮阮愣了只一息,登时心头大跳,回过神来竟发现自己的脸颊贴着他心口,脑袋压着的不是玉枕,是……是暴君的一条手臂!   她吓得整个弹起来,心脏扑腾直跳,浑身血液直冲脑门。   趁着暴君还未醒来,赶忙着急忙慌地拎着他衣袖将手臂送回被褥之中,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脑海中动荡不安,她手足无措地望着他,就知道右侧睡没好事!   她怎么就……怎么就枕在他手臂上了呢!   她还……她垂眸小心地扯回压在他身下的寝裙,她还把腿搭在他身上……   阮阮瞬间掐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冷静下来又想,不会是暴君自己将她揽到怀中的吧?   不会,不会的,就算那晚他……碰过她嘴唇,多半还是想咬她,他还将她下唇咬破,那是因为要用她的血,没有旁的原因。   至于今日,定然是她夜里不安分,主动扒拉他,而暴君又神志不清,由着她胡来,才出了这等差错!   阮阮长吁了口气,又羞又恼。   又庆幸他不曾醒来,否则定要将她双手双脚砍下来做花肥。   外面天色还早,加之哭声扰人,阮阮全然睡不着了,便掀被下床,趿着鞋子去殿门口唤棠枝。   棠枝端着盥洗的器物进来,阮阮赶忙问:“外面是谁在哭?”   寻常人但凡知晓暴君的脾性,都不可能大清早在玉照宫门前闹出动静,更何况这哭声哀戚震天,连阮阮都忍不住皱眉,若是将暴君吵醒,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棠枝一直在院中,大致晓得些前因后果,“是西山郑家的老侯爷,大鸿胪郑大人的父亲。”   阮阮只觉“大鸿胪”三字耳熟,还在想何处听过,棠枝紧跟着低声解释道:“前些日子上安出了女子失踪一案,大鸿胪的公子参与其中,害了不少姑娘,按照大晋律例,郑公子这回逃不过去,怕是要斩首于市。”   阮阮听着外面的哭嚎,不禁眉头蹙紧,“杀人偿命乃天经地义,大鸿胪竟让年迈的老侯爷入宫跪求,这不是……以死相逼么?”   “大鸿胪这一回只怕也自身难保了,“棠枝摇摇头道,“奴婢听说昨夜大鸿胪带着银票上门去求上安府尹张梁张大人,张大人闭门不出,大鸿胪却被神机局的官兵擒个正着,手里定然不是小数目,本朝受贿者重罚,行贿者更重,眼下大鸿胪恐怕已被押送至大理寺牢房了。郑家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让杖朝之年的老太爷出面来求陛下开恩。老侯爷年轻时也有功于社稷,朝堂上下无不敬重,只是不知这回要如何处置了。”   阮阮道:“可陛下病重昏迷,他便是跪着又有何用呢?”   棠枝只是摇头叹息。   神机局出手,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究竟谁在背后推波助澜,想必他们心中一片清明。   冬日的清晨,晨光熹微,寒风怒号,刮得窗棂阵阵作响。   “老臣,求见陛下!”   “求陛下开恩!”   “求陛下开恩哪!”   ……   悲恸的哭声一遍遍地传入耳中,从最初的高亮逐渐变得喑哑无力,仿佛石头在地上捻磨,慢慢消散在冷风之中。   阮阮一想到年迈老者跪在寒风里几个时辰,她便觉得心中窒闷,早膳一点清粥也用不下。   外头不少官员前来劝慰,可郑老侯爷就是执意不肯回去,额头磕得鲜血凝固,甚至昏厥过去好几次,几名太医就在身边伺候着。   可是,怎么办呢?   他们乖孙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那些失去女儿的父母该有多绝望啊。   阮阮无心去学做点心,一个人坐在四方榻上学写字,却总是心绪不宁,频频望向龙床。   你说过要为那些姑娘做主,不会食言吧? 第30章 .晋江正版独发落入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玉照宫,灯火煊然。   炉中炭火烧得劈啪作响,一道殿门隔绝了冬日的冷凝,汪顺然进来时,还有些不大习惯。   傅臻只是惧黑,并不畏冷,男人可以说是马背上行过半生的人,即便是病中,他的血还是热的,今时今日的力量也依旧不容忽视。   只是前些日子汪顺然无意间提了句入冬的炭火和汤婆子,傅臻默了片刻,竟也没有拒绝玉照宫的供应。   汪顺然当时有过一瞬的怔愣,毕竟汤婆子这种东西,旁人冬日里离不了身,傅臻开口要就显得无比违和。   不过他思绪一转,也就想通了。   今时不同往日,玉照宫多了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在不影响傅臻的前提下,一切都要紧着她来。   不过这姜美人性子十分柔顺,或许是身份的原因,她说话做事都透着小心翼翼,旁人若不提,她也从不主动要什么。   那日汪顺然主动提起给她在玉照宫找找乐子解解闷,小姑娘想了许久才轻声说:“那我学着写写字、算算账吧。”   宣笔紫毫,漆烟徽墨,玉珠算盘,自是一应俱全。   薄薄一纸窗纱透进淡淡的日光,小姑娘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窗牗旁,墨发如瀑般垂下,遮挡住半个身子,她肤色白皙如玉,五官精致玲珑,面容透出一种岁月恬静的美好。   殿门一开,无可避免地带进外头一声揪心的哀呼,阮阮几乎是立刻抬起了头。   汪顺然轻手轻脚在她跟前一揖。   阮阮听着外头的声音,不禁问道:“那位郑老侯爷还不走么?”   饶是人人敬重这位老侯爷,可阮阮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或许是第一次,在良善之外,她发现自己竟也有冷心的一面。   白发人送黑发人固然可悲可叹,可她希望坏人绳之以法,而不是只因一人痛哭流涕,律法就要轻易为其让道。   说实话她还是有些怕的,一方面担忧这大冷天的,真要出现什么事,对八十岁的老人家来说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另一方面,他若不走,便陆陆续续有人来劝,半日的功夫,她透过窗户的缝隙已经瞧见了不少面孔。   太傅来过,大司寇来过,那日在慈宁宫见过一次的昭王傅珏也在殿外。郑侯跪哭玉照宫一事已经震动了整个前朝后宫。   好在傅臻在殿内静养,倒也无人胆敢闯进来瞧他到底是装病还是真昏迷。   毕竟这是郑家的事情,杀人与行贿又是斩首流放的重罪,且已经板上钉钉,旁人没必要为了一个纨绔公子哥求情,反倒将自己惹得一生腥。   因此殿外虽人来人往,大多只为劝阻老郑侯和等待一个结果,的的确确也帮不到其他。   汪顺然只道:“陛下自有应对之策,美人莫要担心。”   阮阮便颔首,又问道:“那陛下何时能醒来?”   他已经睡了三日了。   汪顺然每日都会来殿中替他把脉。傅臻仍在昏迷之中,面色苍白,额头只有隐现的青筋,这对他来说已经是不错的状态。   外头出了天大的风波,三朝老臣跪扣宫门,他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昏迷,自然会引发诸多揣测。   可太医进来过,就连郁从宽也摸不清情况,对外也只能称他重病,的确昏迷不醒,这一来那老侯爷倒真是左右为难了。   这一回去,今日的戏就白做了——   儿子抄家流放,孙子斩首示众。   西山郑氏虽然子孙众多,可真正出息的也就大鸿胪一人,其余皆是一些在朝中并无实权的散官,大鸿胪一倒台,西山郑氏如断一臂,往后还怎么在世家大族中抬起头来?   关乎郑氏百年容光的大事,郑侯便是舍这一身老骨头,跪死在宫前也不会回头。   漫长的白日总算过去,夜幕低垂之时,老郑侯再次昏厥过去。   汪顺然只好将人送至偏殿暂时安顿,一通喂水喂药喂饭,本已经总该消停了,谁知半夜郑侯醒来,自己爬到宫门外哭嚎。   跪了一整日,老郑侯几乎已濒临失声,呜呜咽咽的声响散在夜风里,愈发让人心口憋闷。   阮阮是第一次体会到殿内灯火通明的好处,幸好身旁还躺着一人,否则寒夜寂静黑灯瞎火,一闭上眼睛就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才真教人寒毛耸立。   “陛下,你能听得到吗?”   她翻个身,支着下颌,将小脸偏向他。   明烈的烛火描摹他苍白的轮廓,弱化几分凌厉之气,显得淡漠疏离。他像头顶的高天寒月,又像险峻高拔的山峰,令人望之生畏。   回想起白天在窗边瞧见的昭王,两人是截然不同的气质。   昭王一身月白长袍,衬得容颜清润和煦,临风皎皎,湛若神君,浑身上下挑不出一丝错处。无论与谁交谈,昭王面上总是挂着浅淡时宜的笑容,仿佛从不知疲累。   暴君无子嗣,昭王是最合适的储君。   阮阮静静地看着男人眼尾的伤疤,不知看了多久,心中泛起异样的疼痛来。   俄而夜风突起,顶撞得窗棂震震响动,蓦然间一声类似鹰啸的响声刺入耳中。   还未反应过来,身侧男人却几乎在同一时刻睁开双眼。   猝、猝不及防。   阮阮张了张口,显然人还是懵的,可双眸却惊喜一亮,“陛下,你醒啦?”   傅臻凤眸深邃漆黑,眼中红血丝蔓延,似乎比从前还要更深,给人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他默了片刻,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睑,看向抓在他左臂的那一双纤纤软手。   阮阮察觉他的目光,脸颊一热,飞快地撇开眼,触电般地将手缩了回去。   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阮阮不自觉地心跳加快。   “怕鸟吗?”   他撑着缎面起身靠着软枕,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声音低哑得厉害。   阮阮怔愣一瞬,想也没想就摇了摇头,小鸟么自然是不怕。   可她脑海中忽然回荡起方才窗下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尖鸣,那叫声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正犹犹豫豫要不要点个头,说看情况,可傅臻已经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去打开东北角的松窗,鸟腿上应当有信件,给朕取来。”   阮阮立即松了口气,想着传信的定然是鸽子之类,于是颔首道好,从床尾下去,匆忙间只趿拉着鞋,险些一头栽倒。   傅臻目光落在她露出来的那一截纤细光洁的脚踝,蹙眉:“急什么?把鞋穿好。”   她点头如捣蒜,脸一红,且说且噎:“哦哦哦……好。”   阮阮也不是多急,只是这两日趁他昏迷,无意间做了不少冒犯的事,一想到两人肌-肤相贴,她就满脑充血,头皮发麻。   她还得讨好他,让他放她出宫去呢,所以做什么都要比从前更加卖力。   松窗一开,一只通身青黑的鹞鹰蓦然撞进眼中,在暗夜之中尤显得阴森可怖。   阮阮吓得浑身一颤,当即捂上嘴唇,险些泄出一声惊呼。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这就是他口中轻描淡写的那只鸟?!   鹞鹰凶残至极,在他眼里就只是一只鸟?   阮阮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因为幼年还在人牙子手里时见过这东西。   对于西北的权贵来说,比起赌场和狩猎场,奴隶场是最能带给他们刺激和快感的地方。   人牙子拿话吓唬他们,说权贵驯养的鹞鹰会满场追赶那群浑身鲜血淋漓的奴隶,它们将这当做一场腥风血雨的饕餮盛宴,用坚硬的尖喙去啄他们的眼睛,撕裂他们的耳朵,将人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啃食得支离破碎。   阮阮那时候听得胆战心惊,根本不敢想象那些血腥的画面,可也有人告诉她,偏偏有人愿意主动去给这些鹞鹰作食。   这世上总有一些走投无路、看轻生死的人,他们想要短时间内摆脱不幸,甚至飞黄腾达,而奴隶场是最快翻身的机会,只要能从这里活着走出去,就能得到权贵的青睐,接受系统的栽培和训练,成为他们手里最好的一把刀。   耳边猛一声尖鸣,似将暗夜划开个窟窿。   阮阮立刻将思绪拉回。   那鹞鹰目光犀利凶狠,气势极度骇人,正用一种看待猎物的眼神紧紧注视着她。   它盯着阮阮,阮阮也盯着它。   四目相触,阮阮浑身都在发抖,双腿像是灌了铅似的,不敢动弹,更不敢惊叫出声,否则外人便知晓傅臻已经醒来了。   脑海中兵荒马乱,她这才想起傅臻让她过来的目的。   她瑟瑟移开目光,果然发现那鹞鹰腿上用黑绳绑着一卷小指宽的书信。   阮阮盯着那信件上的结扣,早已在脑海中解了无数遍,却始终不敢伸出手去。   这可是生啖人肉的鹞鹰啊!   她生怕自己这双手下一刻就会变成鹞鹰的夜宵。   可她说好要讨暴君的欢心,若是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怎么开口去求旁的?   她骇得厉害,几乎要哭出来了,手伸到半空几次,却都被鹞鹰凶恶的眼神给逼退回来。   最后一次,她干脆闭紧双眼,颤颤巍巍地将手伸向鹰腿的方向。   阒寂之中,鹞鹰似乎也不耐烦了,忽然腾起“啪啪”煽动了两下翅膀。   阮阮吓得浑身一震,双腿不稳,整个人往后退去,本已经要摔得很惨,却不想落入了一个坚实温暖的怀抱。 第31章 .晋江正版独发她什么都听不到,她聋了……   男人穿一身薄薄的禅衣,腰带系得松散,隐隐露出炙热紧实的胸膛。   即便病了这么久,他的手臂也肌肉虬结,坚实有力。   腰间被铁钳般的手臂箍紧,阮阮瞬间双颊红透,想起那日莫名枕着他胳膊睡了整整一晚,便觉得心虚不已,浑身局促起来。   不能怪她,男人身上的每一寸都是硬的。   她趁他昏迷时偷偷戳过,就是放松的时候,手臂的肌肉都按不动,更不用说绷紧之时……   实在像极了那玉枕。   阮阮试图挣了挣,却没有挣开,只好将目光偏到一旁,红着脸小声地问:“陛下,您怎么下地了?”   有时候见多了他接连几日昏迷在床,阮阮总有一种他已经站不起来的错觉。   可事实证明,她是错的。   烛火之下,男人高大挺拔的身躯几乎将她全部笼罩。   逼仄的空间里,沉水香与佛香交织,彼此稍显急促的心跳清晰可闻。   他面容原本清肃凌然,听闻此话眉梢却一挑,嘴角溢出几分讥嘲:“等你取个信,朕还不如策马亲自取回,还要鸟作甚。”   他本就是为逗她一逗,姑娘胆小如豆,连飞虫都怕,见到鹞鹰怕是要哭鼻子。   于是她前脚才下龙床,他后脚便跟来瞧瞧。   果不其然,这小东西眼眶又红了。   阮阮不仅害怕,还紧张得直咽。   他身量极高,为了适应她,习惯了上身微倾,说话间吐出的气息细细碎碎地喷洒在她耳廓,又一寸寸散入脖颈,灼得她浑身起栗。   直到腰间滚烫的大掌缓慢移开,她站直身子,才顺畅地呼吸起来。   傅臻径自走到窗前,那鹞鹰见他,周身锋芒仿佛全然散尽,甚至乖巧地将腿抬起来,方便他取下信件。   阮阮:“……”欺软怕硬的鸟!   傅臻解了绳子,那鹞鹰还不忘狠狠瞪阮阮一眼,“嘎吱”一声后,扑腾着鹰翅消失在无边的暗色之中。   阮阮这才暗暗松了口气,趁傅臻看信的时候,立刻走过去关上松窗,寒风在手边戛然而止,殿内又恢复了温暖宁谧的氛围。   她转过身来,正要回去歇,可一瞧见傅臻铁青沉凝的面色,竟不由得浑身一憷。   他在一页页翻看信件上的文字,深眸阴沉到极致。   许是这些日子以来的接触,除却头疾发作神志失常,他总是一副慵懒戏谑、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样子,给她一种“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感觉。   像今日这般阴鸷可怕的眼神,她已经许久不曾见过。   那些骇人的红血丝充斥着杀意,就像阴冷的毒蛇游走在他的眼眸中,令人胆寒。   她站在那里无所适从,双腿直发软,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本以为下一刻就是山崩海啸,谁知他再一掀起眼皮时,眉目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愣着作什么,不睡觉?”   阮阮惊得抬眼,蓄在眸中的眼泪险些掉落,半晌才愣愣地点头。   躺在龙床上,身侧许久没有动静,往常他会说些逗弄她的话,今日从看了那信件之后,他整个人都冷下来,周身杀意凛然。   阮阮心知那信件内容大概与她无关,可她也不敢说话,紧张得攥着被褥。   夤夜几乎陷入死寂的时候,殿外却又传来一声哀痛的啼哭。   她惊得心口重重一跳,见傅臻仍无反应,不由得侧头低声问道:“陛下,郑老侯爷跪在外头一天一夜了,您不去瞧瞧吗?”   “不急,明日一早,朕就去收拾这老东西。”   傅臻沉默片刻,看向她,“怎么,睡不着?”   阮阮见他倾身过来,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傅臻唇角一勾,却掩饰不住眸中的冷意:“吵到你了?想让朕现在就去杀了那老东西?”   阮阮惊得舌头打结:“诶诶诶……这从何说起呢!”   傅臻似乎认真思忖了会,指尖蓄了点内力,一道轻微的力道落下去,阮阮便觉得耳畔一痛,随之而来的,是整个世界的宁静。   傅臻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法子他也是头一回用,“能听到朕说话么?”   “美人的月银是三十两。”   “骗你的。”   “其实是三千两,三万两……”   开始她只以为外面的哭声渐停,可殿内的烛火声竟也消失殆尽,甚至……她看到暴君薄唇张阖,却只见口型,她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她呆滞了一瞬,瑟瑟缩缩地摸向自己的耳朵,脸色霎白。   暴君……暴君对她的耳朵做了什么?   难不成,就因她不想听这哭声,他就让她一辈子都听不到了吗?   傅臻本以为她更多的该是讶异,却没想到她睫羽轻颤,眼眶通红,如同一只受惊的雀儿,浑身哆嗦得厉害。   他又忍不住笑起来,眸中冷意一扫而空,伸手捏住她下颌,“你只是暂时听不到,不是哑了,更不是死了。”   阮阮几乎绝望地看着他,她什么都听不到,她聋了……   “小东西。”   傅臻笑得浑身发颤。   可惜这法子只跟玄心学了一半,他那个人正经本事没用,旁门左道倒是不少,傅臻那时候听他吹嘘几句,学成个半吊子,加之习武之人用不上这些伎俩,只知此法可维持三个时辰,究竟如何手动去解,他实在是无能为力。   但看小丫头惶然失语的模样,傅臻还是忍不住逗她。   他眉头拧紧,佯装替她看诊,揉了揉她软软的耳垂,叹息一声,露出一副无力回天的表情。   完了,没救了。   阮阮就哭得更凶了,削肩直颤,滚烫眼泪簌簌滑落至脸颊。   傅臻好整以暇地拿手给她兜着,很快掌心湿了一大片。   他皱了皱眉,没了听觉就已经这么能哭,来日若是为他殉葬,岂不是能将皇陵都淹了?   啧,只能跟他傅家的老祖宗们说声抱歉了。   他歪着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可阮阮实在压抑不住抽泣,又生怕自己闹出动静,便拿拳头死死抵着唇,不让自己泄出一点声音。   殿中烛火摇曳,她满脸哭得通红,眼睫一颤,又一颗滚烫的泪珠滴落在他掌中。   很烫。   火苗般地灼在他掌心,隐隐的疼痛又从掌心漫入心间。   像是有人在他心口狠狠抓了一把,丝丝缕缕的疼痛蔓延开来。   良久之后,又变成了难言的惘然。   他默半晌,吁了口气,无奈地拿过来她抵在唇上的小拳头,指腹扫了扫虎口上几个咬红的小牙印。   阮阮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乌晶晶的水眸瞪圆,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傅臻摊开她蜷缩的手指,指尖为笔,在她掌心写了几个字。   姑娘的掌心雪嫩,软得像一团棉花,手背还有五个软塌塌的小窝,像极了孩子的手。虽有一层薄茧,却并不碍眼。   阮阮哭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赶忙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将眼泪擦去,仔细盯着写在她掌心的那几个字。   “笨,蛋。”   她樱唇阖动,默默念了这两字,霎时又惊又恼,眼珠子都快瞪出去。   傅臻笑了下,又继续写:“你,可,以,说,话。”   字有些多,她在心里一字字地默念,然后串成一串……什么?   你可以说话?   她可以说话?!   阮阮喉咙一痒,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她失去了听觉,眼睛蒙上一层泪光也看不清,就连喉咙也恐惧得发不出声,她觉得周身全部都空荡荡的,慌乱和绝望如同潮水般灌进身体里。   她咳得缓下来,傅臻只觉指尖一紧,垂眸看时竟是被两只小手紧紧攥住。   “陛下,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什么都听不到了,我听不到你对我说什么,你在我耳中下了药吗?要不要宣太医来瞧瞧……”   她哭得满脸是泪,一直抓着他的手哀求,“陛下,陛下你想说什么写给我看……我……还能好吗?”   她一想到往后都听不到了,真是绝望极了,她还如何与暴君交流,若是出了宫,她一个耳聋的小姑娘如何开铺子,后半生就要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活下去吗?   傅臻看着她哭,自己心里也无端跟着疼。   难不成玩笑开大了?这小东西还真是好糊弄啊。   他无奈,又在她掌心写了几个字。   “一觉睡醒,即可恢复。”   阮阮目不转睛地看向手掌,将那几个字认认真真地读过去,微微一滞,睡醒了就能好么?他不会又是诓她的吧……这世上哪有什么仙术。   傅臻悠然喟叹一声,拿帕子给她一点点擦掉眼泪,可小姑娘双眸跟决堤似的往外流,擦完又涌出两行。   傅臻有些心烦,低声斥她:“不许哭。”   说完小姑娘仍旧一脸茫然呆滞地看着他。   哦,她听不到。   他又笑起来,在她掌心写道:“再哭,朕可保不了你。”   阮阮吓得立刻抿紧唇,停止了哭泣,可还是忍不住鼻子一抽一抽,怕惹他不快,她又急眼上手握住他手臂,“我不哭了,陛下,我会安安静静地睡觉。”   她算是知道了,暴君想做什么,从来都不会只是唬人。   就比如方才,她还未看清他如何出手,就已经被他封闭了听穴,他若下手再狠一些,指不定就能让她当即小命呜呼。   阮阮乖乖地攥着被子躺下去,努力敛下心绪,渐渐地呼吸平稳起来。   傅臻望着她安安静静的背影,沉吟半晌,伸手将人掰过来,对着他。   “明知道夜里会做噩梦,还敢压着心脏睡觉?”   他低声斥责,话中携着冷意。   寒夜寂静,外头哭声渐止,耳边只有烛火噼啪的烧灼之声。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后半夜,头疾缓缓消解下去,傅臻闭着眼睛,慢慢酝酿出一些睡意。   倏忽,胸前落下一道绵软的分量。   他几乎是立即睁眼,目光垂落在放置在他胸口的、那段莹白如玉的藕臂。   “试试……”   小姑娘眼尾泛红,还有残余的泪痕,粉嫩的樱唇微微张开着,口中呢喃。   试什么?   他皱了皱眉,微微附耳去听。   “抱抱陛下……”   “别杀我呀……你说的,要主动抱抱……陛下就能放过我……”   “我试试……” 第32章 .晋江正版独发这一次,他没有错……   她口中咕哝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往他怀里蹭了蹭。   少女雪肤如蕊,吐纳安和,柔软的身体被汤婆子捂得温暖而干燥,他只着一层薄薄的寝衣,襟口微敞,只属于女子的独特气息落在心口,一下下地挠人。   他很自然地伸展左臂,让她枕到他身边来,又按着她一侧削肩,将人往怀里拢紧了些。   那股熟悉的佛香在鼻尖骤然放大,她身上的热度、滚烫的鼻息。充斥着他所有敏锐的感官,简直溺得人神魂颠荡。   傅臻闭上眼睛,静静地喘息。   想起她在他昏迷时说的话,傅臻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些事情,也就是这样无人回应的深夜,算是个不错的机会。   “喜欢兔子,那就养着吧。鹞鹰不吃兔子,这一点你倒是可以放心。”   “这鹞鹰原本是沈烺养大的,他从前丢了个妹妹,听说就喜欢兔子,所以在他手里养大的东西,吃蛇虫,吃鼠蚁,甚至吃人肉,唯独不吃兔子。”   “其实那茗草茶,朕也觉得苦。”   “只是朕乃一国之君,倘若同你一样喝得满嘴都是,朕成什么人了?”   灯火浓稠,有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微微垂身,冰凉的嘴唇印在女子莹白如玉的额头。   ……   次日一早,阮阮被一阵哭闹声惊醒。   睁开眼,她发现傅臻已经醒了,他倚在软枕上,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他面容澄净,发髻齐整,显然已经洗漱过。   阮阮眨了眨眼,又听到外头的动静,反复确认过后,才紧张得咽了咽口水:“陛……陛下!我真的能听到了!”   她心里涌现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不禁想到,他昨日其实是想让她安稳入睡,所以才使的法子吧!暴君诚不欺人,虽将她吓得不轻,可她昨夜耳侧一派宁静,加之被褥干燥又舒适,她一直睡得极为安稳。   男人唇角含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只是揉了揉她头顶,声音微哑:“醒了就好,自己在殿中别出门,听到没有?”   难得从他口中听到叮嘱,她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男人已然掀被下床。   阮阮这才发现殿中应该还有几位伺候的宫人,隔着屏风,只能听到他们大概是在伺候更衣,殿内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没有人敢说话。   片刻之后,殿门敞开。   冷风伴着喧闹哭喊声齐齐灌进,又在门框吱呀一声低响之后归于短暂的宁静。   而后,阮阮听到殿外齐齐叩首,高呼万岁。   四个月。   整整四个月的时间,自最后一次上朝之后,大多数的朝臣都没有再见过傅臻。   这位传言已病入膏肓的晋帝,他们的陛下,沐着冬日冷清而熹微的晨光一步步迈出殿门。   他一身玄金宽袖大袍,身量颀长英挺,面容威严淡漠,虽面色苍白,难掩病容,眉眼间尚有疲乏之色,可凭借这股不怒自威的气场,依旧令人不敢直视。   他负手而立,日光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玉照宫的金色琉璃顶像极千里之外的黄沙大漠,透出一种凛冽的苍凉。   殿外不少大臣,多是站着,见傅臻出来,一众人噤若寒蝉,赶忙齐齐俯伏余地,唯恐慢下一步。   跪于正中的便是老郑侯。   连日的折腾之下,他眸色浑浊且猩红,涕泗横流,两边颧骨凸得厉害,花白头发用上好的羊脂玉冠高束,可大半的银丝纷落而下,几同乱草一般无二,在凛冽的北风中回旋起舞,仿佛下一刻便能全部吹散。   “老臣郑远山叩见陛下!臣教子无方,御前无状,还请陛下降罪!”   傅臻睨着靴前那风烛残年的身体,眸光如利箭,泛着冷冽的寒光。   半晌,所有人都听到一声低哑的冷笑。   “你的确教子无方,御前无状。”   声音低沉,却极为清晰,足以让在场每一个人都听清。   郑远山惊惶抬眸,锦袖之下枯槁的双手止不住震颤。   傅臻不待他回答,仍是冷嘲:“郑侯杖朝之年,不在家中逗孙为乐,安享晚年,却跑来朕的玉照宫门前上蹿下跳,发疯发癫,怎么,是这关内侯之位做得不耐烦了?”   短短几句竟如寒冰嵌入骨髓,只令人五脏六腑寒意森森。   恐惧之下,更是震愕一片。   倘若是先帝在世,即便大鸿胪一脉获罪,先帝也依旧敬待郑氏老臣。   老郑侯功在社稷,即便子孙不肖,今日先帝爷不说赐座,也至少会亲自走到他面前,将其搀扶起身。   可他们没有料到的是,傅臻竟如此不留情面,当着众人的面,生生将老臣之心掏出来狠狠鞭笞!   郑远山痛声道:“老臣教子无方,吾等愧对郑家的列祖列宗!老臣本无颜面圣,死后更是无颜去见先帝,只是我那孙儿年幼无知,家中又视若至宝,这才疏于管教,致使他惹出欺压百姓这等滔天大祸,即便是打死也不无辜!”   花甲之前的老郑侯也曾是大腹便便的富贵闲人,只是后来一场大病过后,人就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   他跪伏余地,身形佝偻,如同一张锦缎包裹的枯草,后背几乎弯成一张弓,看上去只是一位可怜可悲的老人。   “陛下明鉴,这孩子虽则顽劣,但老臣保证,他绝对是本性纯良之人!今日无论陛下如何责罚,老臣都不会有怨言,只恳请陛下开恩,体恤老臣行将就木,这孩子又是老臣在这世上唯一放心不下的念想,还望陛下留他一条性命!回去之后,老臣必当悉心教导,绝不让他出来惹是生非。那些受害的姑娘,老臣也定会厚金抚恤他们的家人,带着我这不孝孙上门谢罪,求得他们的原谅!老臣还望陛下开恩哪!”   满院的大臣乌泱泱跪了一地,虽不敢抬眸张望,心中却唏嘘不已。   老郑侯求情求到这个份上,几乎等同于任由处置,只要留一口气即可,更何况他八十之龄在这玉照宫门前跪了一天一夜,该表示的已经做到极致。   耳边寒风猎猎,在没有摸清傅臻的态度之前,没有人敢贸然发声。   他们还都清楚地记得,武成元年的玉佛寺修建,当时冬官府的匠师中大夫因克扣月钱,致使两名工匠跳楼自戕。当时傅臻当朝怒摔奏本,将其廷杖一百活活打死,几名因不明所以就上去求情的同僚也通通被拖出大殿杖责四十。   比起当日的工匠,此次郑麒事件的严重性只会更大更广。   他们之所以出现在殿门外,多是是大鸿胪在朝中的知交好友,亦或是受过西山郑氏恩惠的官员,还有一些,就是郑麒那几个狐朋狗友的“亲戚”。   西山郑氏老侯爷亲自面圣求情,倘若都救不了自己的孙儿,其他诸如阳城侯、左中郎将、扬州刺史也没这个必要冒死上前,因而只安排族中关系还算亲厚的官员先来探探虚实。   四周安静得让人害怕,仿佛时间凝固,就连在此事中毫无牵连的官员都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良久,他们听到有人哂笑一声,嗓音轻飘飘地落入耳中,却几乎阴得滴出水来。   “郑老侯爷当真是避重就轻的好榜样啊。”   郑远山浑身骨头一颤,瑟瑟缩缩地抬头,“陛下……”   傅臻眸光阴沉,冷笑道:“奸-杀良家女子在郑侯眼中只是小儿顽劣?郑麒欺压百姓,残害无辜,草菅人命,在郑侯眼中仅仅是惹是生非吗?郑家上下拒不认罪,塞钱了事,隐瞒杀人事实,推无辜之人出来顶罪就是郑侯谢罪的方式吗!”   字字锋利逼仄,句句掷地有声,末了一句仿若利刃直入心骨,将人逼到无路可逃的境地!   众人埋首于地,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出,遑论直视龙颜。   郑远山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惊惶抬首,抖若筛糠:“我那逆子更是一时糊涂,他空有行贿之心,却无行贿之实啊!还望陛下明鉴!”   郑远山可以确定的是,此前买通上安府的判官皆是暗卫出面息事宁人,就算查出来什么,只要咬死不认,谁也奈何不了谁,过往惯是如此。   而前日郑准是急昏了头,否则也不会亲自找上张梁,可那一笔钱还未送到上安府中,人已被神机局拿下,如此说来,根本算不得行贿!   “大鸿胪已在大理寺当场画押认罪,上安府丞也将受贿金额一一交代。”   傅臻脸色已经全然冷了下来,扬手一挥,漫天信纸掷地,全然怒不可遏:“郑侯的这句无辜,还是等下去同大鸿胪说罢!”   郑远山抓着散落一地的纸张,颤颤巍巍地捡起细看,人证物证俱在,其中银两、名目再清楚不过,而那供状之上的血手印更是鲜红刺眼。   郑远山一时胸口不畅,竟一口血雾猛喷出半丈,随后颓然瘫倒在地。   “老侯爷!老侯爷!”   俯首跪地的官员当中,终有郑家党羽忍不住上前相扶。   可是没有人敢求情。   傅臻终究不是先帝,更不似昭王。   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帝王,一身死人堆里淬炼的气场,论起冷血狠辣,这乱世中无人敢与之论个短长。   傅臻在盛怒之后,面色反倒变得平静。   他淡淡扫视跪在下首的每一张面孔,最后冷冷地说:“至于其他人,朕这里有一份名单,还望诸位转告下去,但凡涉及此次女子失踪一案,无论受贿、行贿还是亲身参与其中,朕给你们三日时间,三日内自行往大理寺自首者,依法论处;三日之内不到大理寺自首者,父子斩首,举家流放;十日之内不自首,不论罪责大小,所有知情不报者皆以连坐论处,子孙三代不得入朝为官!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闻言心头大震,皆是战战兢兢,面无人色。   若当真以连坐论处,在场的所有人都逃不开干系,而子孙三代不得入朝为官,对于一些世家大族来说,已经算是灭顶之灾!   他们清楚地知道,对于屠尽北凉五城的傅臻来说,杀人与连坐,并不是什么难事。   -   阮阮躲在大殿之后,手掌攥紧门框,从头到尾看完了这一切。   那些血淋淋的字眼,她分明怕得提心吊胆、手心出汗,甚至于脚趾一直蜷缩。   可恐惧之后,心中更多的还是奸恶之人被绳之以法的痛快。   这一次,他没有错,他给足了他们三日的机会。   直待老郑侯被人拖走,乌泱泱的人群也惶惶散去,她看到那一身玄金龙袍的男人伫立在寒风之中,良久,身形有些摇晃。   “陛下……”   她心里忽然有些慌乱,再也等不了,推开殿门便向他跑了过去。 第33章 .晋江正版独发别让我听不了,别让我看……   冬日的清晨寒意入骨,晨光落下来竟没有一丝暖意,寒风吹得袍服猎猎作响,男人玄衣绀裳上绣的金龙也在阳光下泛着森森寒光。   下策,这原本是他的下策。   上安女子失踪一案涉及的世家,地位虽不高不低,可如若仅仅是依法论处,也足以起到震慑整个上安权贵的作用。   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那张名单里涉及的官员和贵族太多,他给他们自首的机会,但同时也在拿他们开刀。   此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牵连其中的恰恰是占据上安小半版图的腐朽世家,这些门阀养出来的蛀虫,以祖辈为国驰驱得来的特权,行的却是尸位素餐、作奸犯科、祸乱朝纲之实,本该严厉打击。   可他还是太过激进,借此事大做文章,几乎到了连根拔起的程度。   牵连之广,势必要在整个大晋士族阶层掀起史无前例的轩然大波,甚至动摇到江山社稷。   然后呢?   整顿吏治需要时间,寒门子弟需要培养,土地兼并也是长久的难题,而大晋朝廷此时仍是靠世家大族的上位者在治国理政、攘外安内。   引发他们的不满,就现在于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最最无奈的原因——   他抬起头,望向高檐下随风而荡的铜铃,唇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似是自嘲,似是自喟。   央央和铃,悲歌当泣。   一身九患,两处茫茫。   他活不了太久了。   傅臻独自在殿外站了很久,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方才那样的场面,包括汪顺然在内的所有人都吓得肝胆震颤,浑身冷汗淋漓。   盛怒之下,无人敢于靠近。   汪顺然是最了解他的人。   事已至此,此刻他最需要的是平静,平静地思考接下来所有的事情。   生或死,谩骂与指摘,破釜沉舟的抵抗,你死我活的战争,一切一切的可能性。   殿外沉寂了很久,仿佛有人扼住时间的脖颈。   倏忽殿门一开,身着淡金留仙裙的小姑娘提着裙摆跑出来。   汪顺然头皮一紧,赶忙朝她使眼色,可小姑娘似是浑然不觉。   接下来的一幕,更是出乎他的意料。   凛肃的北风中,有人茕茕孑立,袍服漫卷,一身气场如同山雨欲来的天色,阴沉得可怕。   可那个提着裙摆的小姑娘,红着眼眶,一步步跑向他。   用一种迫切和担忧的目光。   傅臻是天生的帝王,孤独,狠绝,铁血手腕,所有与仁君相关的温恭、道义统统与他无关,他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   因此这二十余年来,在这样一位君主面前,你可以永远从旁人眼中看到惶恐、卑微、怯懦甚至憎恨,可是汪顺然从未看到过这样一双眼睛。   太柔软,几乎是一种带着温存的眷注。   阮阮见过无数次他狂躁暴怒的模样,每一次都让她恐惧,让她避无可避。   可今日不知道为什么,她看到他震怒之下扬得漫天的供状,听到他冷冰冰地给那些人下了判决,又看到他一个人站在雕金砌玉的高楼之下,任凭狂风从他胸膛呼啸而过,她只觉得双目肿胀,无数的念头涌动在心尖,快要将她胸口挤得炸裂。   就这么从殿里跑了出来,然而在离他只有半丈的距离时,脚步又微微地顿住了。   胆怯油然而生。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一个给皇帝供血的药人,一个连身份都是弄虚作假的美人,一个朝臣都恨不得手刃的妖妃。   她能活到现在都是刀尖上走路,有什么资格和胆色去靠近他呢。   她有些晃神,木木地站在哪里,直至眸中忽然撞进了一抹刺眼的殷红。   鲜血落在他靴前,一滴一滴,缓缓在青白的石砖上晕开。   她心口开始泛痛,眸中被泪意晕染,仿佛那鲜血就滴在心头,让人疼得难以呼吸。   “陛下……陛下……”   脑海中一团乱麻,她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搀扶住他手臂,另一只手胡乱地摩挲他掌心,她试图握着他,“陛下,外面冷,我们回去吧……回去好不好?”   她总能在他身上看到将军的影子,可今日她眼里只有傅臻这个人。   她看到他颓丧失语,眉宇间一种沁入骨髓的寂寥,她的心就那么狠狠触了一下。   也许她能为他做一点什么吧。   傅臻没有看她,面上也没什么情绪,只是习惯性地反手包裹住她。   掌心微烫,有淡淡的佛香。   良久,绷紧的唇角一松,笑意也是沉沉淡淡,“不是让你别出来?”   他垂眸望着她,忽然朝她伸出了手,阮阮下意识往后一缩:“你别——”   傅臻手停在她眼尾,眉心微皱。   阮阮咬了咬唇,低声说道:“别让我听不了,别让我看不见,也别让我说不了话……”   我知道你有那个本事,但是……不要,至少今天不要。   阮阮大致猜到昨夜鹞鹰带来的消息,可他没有在昨夜出面,而是选在今日人人在场的时候,振聋发聩地解决。   可纵使再强大的人,在腥风血雨来之前,也不可能过分冷静地消化所有吧。   阮阮不想像昨夜那样,被他封住听觉,什么都做不了,就那么安安稳稳睡一夜。   她是没有那个资格,也没有能力替他分担什么,可是她想陪着他。   半晌,傅臻终于哑然失笑,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珠,心里泛起淡淡的艰涩。   这世上没人敢可怜他。   可当她蹩脚地表达关心时,他更多的不是愤怒,心内反倒涌现出淡淡的愉悦。   -   流华殿。   “陛下当真这样说?”   “千真万确,‘十日之内不自首,所有知情人皆以连坐论处’,玉照宫来人传信儿,这就是陛下的原话。”   崔苒攥着锦帕,在流华殿踱来踱去,心里没个主意。   女子失踪一案虽未涉及她家,可那阳城侯夫人与她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姊妹,此次犯事儿的公子哥里头就有阳城侯之子、崔苒的表兄贺渊,而崔苒的兄长崔茂与贺渊也有交情,甚至崔茂还在家中饭桌上有意无意提起过。   当时崔夫人只是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句,“你可别跟着你表兄瞎鬼混。”崔茂也就嬉皮笑脸地应了声。   谁也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他们都知道京中世家子弟常常在一起玩,名目众多,因为家中纵容,上头也无人管制,再怎么过火都有人帮他们兜着,可越是姑息就越是放纵,这次竟然闹出这么多人命,还闹得满城风雨,到了今日这般一发不可收拾的境地。   含朱见自家主子心急火燎,赶忙劝道:“夫人还没有消息进来,大公子今年养了两名外室,隔日便要去一趟别苑,想来与贺公子的事情也沾不上边。”   崔苒听到外室两字,立刻就想起傅臻当着她的面念的那句诗,她脸色不大好看。   她试着平心静气地去思考,可她发现自己根本冷静不下来,“大理寺有陛下盯着进度,神机局也参与此事,严刑拷打是免不了的,否则那张名单从何而来?向来上安府那些判官仵作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表兄那个人又是色厉内荏、欺软怕硬之人,就怕严刑之下,该招的不该招的全都招了,兄长若是也掺和进去,我们家这一回……”   她说着说着,眼泪也跟着掉下来。   紫苏匆匆忙忙从外面进来,带来的消息至少是好的,“大公子没有参与此事,可老爷夫人现在担心的是,阳城侯定然也暗地里往上安府塞了钱,可贺家如今还没有自首的打算,咱们崔府可不算是知情不报?老爷夫人今日在家中吵得不可开交。”   知情不报者,连坐论处。   何为连坐?斩首,流放,子孙三代不得入朝为官。   傅臻既然能这么说,自然会严惩到底。   思及此,崔苒脚底倏忽一个踉跄,险些晕倒在地,幸而紫苏眼疾手快,扶着她坐到贵妃榻上休息。   都水使崔贤这一脉本就不算显赫,处处受到族中压制,倘若再摊上这件事,只怕就算族中不除名,恐怕上安也再也没有她家一席之地。   贺家如不肯自首,势必牵连崔家。   此刻断不是讲情分的时候,崔苒生怕母亲糊涂,赶忙厉声道:“速去寻笔墨,我亲自书信一封回家。”   玉照宫外几十名官员奔走相告,半日的时间,消息便已经传遍了整个上安,世家大族间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回想起年初北凉奸细混入大晋边关,傅臻的手段足可称得上是残暴,但凡与那些贼寇有过亲密来往,即便只是乡里乡邻也无一幸免于难。   如今上安出了这事,谁还敢知情不报?即便是挚友亲朋,在满门生死大事之前都要掂量三分,短短一日之间,已有不少人暗地里往大理寺送了信。   阮阮本想陪陪傅臻,哪怕说说话也好,可玉照宫从早到晚都是前来求见的大臣,外殿一直争论不休,根本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   她在茶房心不在焉地做点心,凝神听着外头的动静,却一直都没有听到傅臻的声音。   一不留神,手上的银刀一偏,指尖见了血,她疼得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第34章 .晋江正版独发低头吻了吻小美人的额头……   刀尖划破手指的那一刻,阮阮下意识就低哼了一声。   唐少监眼尖,赶忙放下手中的蒸笼,三步做两步地走过来,寻了干净的巾帕递给她,“美人伤了手?奴才这就去请太医过来瞧瞧。”   阮阮将手指放在嘴里含了含,伤口不大,却有些深,嘴巴抿一下也只过一息的时间,伤处又渗出了血珠,可她却摇摇头说不用。   “止了血就好啦,这点小伤不必惊动太医。”   从前在遥州府上,跟在主子身边伺候,常被瓷片、木刺划伤过,做下人的哪有这么娇贵?有时候都不包扎,伤口隔两日就自己结痂好了。   可她声音本就轻软,生怕吵到人,又掺了丝丝缕缕的泣声,这让唐少监心慌得厉害。   唐少监紧张得盯着她手指看,“美人伤在中衡穴的位置,中衡穴连着心包经络,可大可小,还是找个太医瞧瞧吧。”   阮阮抬眸:“心包经?”   唐少监微微颔首,他并不懂医理,只是常常干活受累,有段时间同一位太医闲聊几句,那太医让他没事就按按五指的穴位,比如少商穴止咳,关冲穴能缓解头痛,而中衡穴养心,唐少监便默默记在心上,闲下来就给自己按一按,所以方才一眼就看出了伤口的位置。   阮阮迟疑了一瞬,忽然想到什么,自语道:“中衡穴连着心,那从中衡穴出来的血也能算得上心头血了吧……”   会不会因为他不听太医的话,不肯用心头血,每次都只咬她的脖子,所以身子才久治不愈?   她小心翼翼地举着手,看着伤口里慢慢冒出血珠,忽然有些高兴。   唐少监看不懂她的眼神,如果非要想个词形容,大概就是……珍视?   知道渗出的是血,不知道的还以为姜美人指尖流出了珍珠。   御药房每日都会准备解毒汤,即便傅臻根本不用,下人也都时时备着以防万一。   阮阮当然不敢贸然行动,便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汪顺然听。   汪顺然还沉浸在上半晌让他惊掉下巴的场景。   玉照宫外,傅臻与她十指相扣,甚至从他的角度,他那个冷心冷血的陛下甚至还状若无意地,低头吻了吻小美人的额头,只不过小美人似乎不知道?   太罕见了。   他在傅臻身边这么多年都没有见过他碰任何人,尤其还是个姑娘。   他震惊地看着阮阮手上的口子,陛下握过的这只手,怎么能受伤呢!   阮阮有些心急地看着他,因为再不将心头血入药,指尖的血迹就要干涸了。   汪顺然怔了半晌,这才想到小美人唤他来的目的。   说实话那寒箭之毒真要这么好解,傅臻的病情又岂会耽误至今?太后之所以放任姜美人留在玉照宫,想让傅臻荒废了身子是其一,还有重要的一点——   没有人想到姜美人身上的佛香能够缓解傅臻的头疾。   从一开始召美人入宫的目的就是傅臻体内的箭毒,箭毒未解,旁人也很容易忽视其他。   只是这药么……   他抬起头看到小美人眼中的关切和坚定,打击的话也说不出口,更多的是欣慰。   玉照宫冷清了这么多年,好像从今日开始,傅臻身边才真正算是有了个人。   汪顺然知道单纯的美人血是没有用的,阮阮身上的佛香才是关键,既然是沾染了佛香的血,哪怕只有一两滴,应当也聊胜于无吧。   他面上仍犹豫,“只是解毒汤效用不大,陛下也从来不肯喝……”   阮阮急声道:“我会劝他的!”   -   太傅崔慎、司徒崔诩、司寇王卓与昭王傅珏等人皆在殿中议事,傅臻只是神色冷淡地靠在圈椅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听。   崔慎听闻消息便入了宫,他早知道傅臻终有一日会将矛头对准世家大族,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而他的手段几乎称得上狠绝。   大家族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一家败落,谁又能独善其身?惩治那些骄奢淫逸的公子哥原本无可厚非,可那一句“连坐处置”令崔慎都不由得胆寒。   一日下来,崔慎犹如拳头打在棉花上,早已经怒火中烧,“陛下可有想过,此事涉及的家族有多少在朝中身居高位?陛下今日赶尽杀绝,断了他们的活路,短时间内如何填补朝中职位空缺?陛下想靠谁,是想靠那些在地主手下尚无立锥之地的庶民么?还是说,陛下还能提拔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像沈烺那样从奴隶场上走出来的贱奴吗!”   此话方出,傅臻面色当即阴沉下来,漆黑的眸光扫视一圈,殿内气温一度冷凝到极致。   良久,圈椅上斜倚的男人寒声一笑,继而抬眸,不紧不慢地开了口:“那又如何?”   崔慎空费词说,一度震愕瞪目,本以为剜心之语能让他有几分动摇,却没想到整日下来却等到他这么一句轻描淡写的回答。   他怒极反笑:“陛下还是太年轻!此举赶尽杀绝,不怕寒了老臣之心,也不怕众臣工以为我大晋君王只可同患难,不可共富贵么?大晋的江山社稷,若是没有那些劳苦功高的士族坐镇,恐怕也岌岌可危!”   晋国先祖原本也是中原贵族出身,而这几百年来皆由累世公卿的贵族把控朝政,傅臻此举无异于官僚体系的一次大规模换血。   傅臻却不以为然,嘴角含笑,眸光一贯的疏离冷淡:“舅舅可还记得幼时曾与朕同读《商君书》,这么多年,朕东征西讨,无暇顾及书本,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他轻飘飘地“哦”了声,“‘不作而食,不战而荣,无爵而尊,无禄而富,无官而长,此之谓奸民’[注],舅舅博古通今,过目不忘,想必定然是记得了?”   此话一出,满殿人脸色都不太好看,秋官府与地官府几名官员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昭王面上一贯云淡风轻,也只有听到“沈烺”二字时,神色才微微一变,不过转瞬即逝,此刻却不由得攥紧手掌,看向了傅臻。   傅臻睨着下首,眸光凛然道:“无用之人,有一千也照样无用,有能之人,一个也好过那一千,遑论那千分之一无用之人却要赶走唯一一位有能之人!”   ……   夜幕将落。   阮阮躲在窗后看着太傅一行离开,而后傅臻又留了司徒单独说话,大司徒走后,又传了神机局督卫议事,督卫离开之后,殿中许久无人出入。阮阮这才敢从茶房出来。   可她走到殿门外,却又顿住了脚步。   方才太傅脸色铁青地离开,用脚趾去想也知道里头闹不愉快。   她竖起耳朵听,殿内也只有死气沉沉的平静。   他一定不高兴吧。   全天下的百姓都怕他,如今朝中上下那些官员也都畏他憎他,几乎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身边。   阮阮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可她莫名想到自己。   她的记忆是从人牙子手里开始的,脑袋烧了好几日,醒来之后忘了自己是谁,她没有名字,没有过去,面前只有一个拿银针对着她的恶狠狠的牙郎,告诉她,要听话,要会哭,要会笑,日后才能卖个好价钱。   身边人来来去去,一拨人卖出去,另一拨人进来,有的人愤怒,有的人麻木,而她唯一能够感知到的便是针尖扎进身体的疼痛。   她也想要愤怒啊,即便他们试图逃跑被抓回来,一顿鞭子抽得浑身都是血,可至少他们对外面还有期待,也许家里人还在等着他,所有冒着被打断腿的风险,也一定要离开这个狼窝。   可她又是谁呢?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是茫然无措的,她没有任何途径来认识自己。   甚至不知道她是被抛弃的那一个,还是世上冷不丁多出了她这么一个人。   阮阮端着已热过两遍的汤药站在廊下,脚底在地面石砖上来回旋磨。   片刻之后,她隔着菱花窗格,攥紧了手掌,终于鼓起勇气敲响了那扇门。   如她所料,没有人回应。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   屋内还是亮得刺眼,百盏灯烛惶惶如昼。   鎏金狻猊炉中燃着沉水香,满室烛火褪不散凛冽寒意。   傅臻侧坐在圈椅内,一手按着眉心,另一只手转动着茶盏,默然闭着眼睛。   阮阮长吁了口气,走上前将汤药放在他面前的黄花梨木长桌上。   她轻声开了口,“陛下,喝药了。”   傅臻侧对着她,烛火将他面色照得晦暗难辨。   阮阮紧张得觑他的神色,咬咬唇,绕过长桌,在他膝前跪坐,待心内平静下来,她朝他伸出手,将他垂落在圈椅下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圈住。   阮阮仰面望着他:“陛下,你很久没有喝药了,今日用一点汤药好不好?”   她说完才反应过来,竟像是哄孩子一般哄着他喝药。   傅臻慢慢睁开眼睛,眼中的红血丝透着阴沉疲惫。   他垂下头,凝视她很久,就这么看着。   阮阮不自在地偏过头,支支吾吾地说:“就算陛下心烦,也别不顾及自己的身子,御药房的宫人每日都辛辛苦苦地熬药,陛下只有喝了药,身子才会痊愈呀。”   痊愈?傅臻勾唇冷笑一声,四个月前太医院就这么说。   包裹着他指尖的小手绵软温热,带出一点酥麻麻的痒。   他没吭声,略一用力把人往身前一带。   阮阮扑在他胸前,没留神,受伤的手指撞到他右肩,霎时间疼得低呼一声,眼泪直涌。   傅臻脸色微微一变,“怎么了?”   阮阮原本没想让他知道自己手受伤的事情,因为她每次哭,他都很是不耐烦,若知道她学做个糕点都能将自己弄伤,恐怕又要骂她笨蛋。   阮阮只想待他喝了药,这事儿就这么含混过去,可她垂头一瞧,鲜血已经从伤口涌了出来。   瞒也瞒不住,傅臻已经看到了。   他抓过她的手,阴沉沉地盯着她指尖,“受了伤不包扎,也不宣太医,搞什么名堂?”   阮阮被他眸中的戾气吓得说不出话,“我……我没事的,就是不小心……”   傅臻忽然想到什么,他松开她的手,端起那碗药在鼻尖一嗅,眉眼间霎时寒意横生。   血腥的味道,他再熟悉不过。 第35章 .晋江正版独发变成厉鬼,也会保护你这……   阮阮从没见傅臻在她面前发过这么大的火。   他头疾发作时并不清醒,即便再可怕也算不上真正的动怒,而此前在太傅和老郑侯面前发怒也是情有可原。   可……这算怎么回事?   其实他这些日来对她很是宽容,就算她说错话做错事情,他也不过是揶揄几句,不至于真的朝她发火,难不成……她又做错什么触到他的逆鳞?   空气中漂浮的淡淡血腥气令人心烦意乱。   傅臻面容冷峻,朝殿外冷喝:“来人!”   阮阮知道他要宣太医,赶忙阻止道:“我无妨的,你别惊动旁人,陛下你先喝药……”   “你到底在自作聪明什么!”   他眸光冰冷讥诮,仿佛挟来殿外的凛冽寒风,额头也青筋凸起,似在极力忍耐。   阮阮被他吼得一震,反应过来后立马慌了神,慌不择路地扶着他手臂,“我就是听说中衡穴连着心,这才想给你用心头血试一试,可我……”   她一想到藏雪宫那些被剜心头血的美人,脸色就煞白几分,缩着脖子看他:“你别生气呀,我就是试一试,我切的是梅花,手洗得很干净,这血是干净的……我是想,万一心头血比脖子好用,往后就可以……还是……你是不是觉得这血不够呀……”   阮阮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看到傅臻脸色黑得可怕,几乎吞噬一切。   傅臻冷冷地盯着她,阮阮缓过神,又拍了拍他胸口:“不够的话,我再找太医想想别的办法,你别生气,万一头疾又发——”   “噼啪。”   她话未说完就噎在喉咙里,眼睁睁看着桌上那碗药被他怒砸于地。   棕褐色的药汤很快浸透八宝纹的地毯,上面盘长结的纹饰被糊得看不清。   与此同时,他狂怒地拂开她的手,厉声吼道:“滚出去!”   他吼她,她也仿佛没有听到。   可她看到被药汁染脏的盘长结,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   盘长结,佛门八宝的第八品,缠绕延绵,寓意长命百岁,生生不息。   她心里从来没有这般难受过。   汪顺然听到傅臻传唤,匆匆忙忙入殿,才一开殿门便听到这杯盏掷地之声,脚尖当即转了个弯又匆匆退出殿门。   阮阮忍着泪起身,拿出帕子去擦地毯上的药汁,泪水蒙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擦干净,就这么近乎崩溃地、胡乱地使劲。   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来,也让她看清一些,她就着眼泪擦地毯,能擦得干净些,好像露出盘长结原本的样貌,就能改变些什么。   傅臻坐在一片明亮的灯火里,眼底却比夜色还要浓重。   他直直地凝视她,心中燃起的无名之火久久无法平息。   他不知道她哪来的执拗。   沉吟良久,终于从圈椅上起身,缓缓走到她面前,“玉照宫的下人都死绝了吗,这里用得着你?”   阮阮赌气似的继续手上的动作,没有回答。   突如其来的躁郁,他居高临下地睨她:“听不懂朕的话?”   他双拳负在背后攥得极紧,发出“咯吱”的脆响。   直到见她去处理地上的碎瓷片,他蹲下身猛地夺过她的手。   瓷片在她手里,可平滑的那一面对着她的手掌,尖利的四个边角却对准了他的指腹和掌心。   阮阮当即慌了神,想要松手,可他将瓷片和她的手一起握在掌心里,甚至还越勒越紧,有鲜血顺着指节缓缓渗出来。   阮阮急着去掰他的手,眼泪簌簌而落:“陛下,你不要命了?你快松开!”   他冷冷盯着她,任凭尖锐的瓷片身上嵌入皮肉。   这点疼痛对他来说微不足道,反倒激起他心中的快意。   看她惊慌失措,满眼泪水,他嘴角浮出阴冷的笑意,猛一用力,翻身将她整个人狠狠压在身下。   阮阮抓着瓷片的手重重摔在地上,她没有被利器伤到分毫,可光是手背摔痛就已经疼得她眼冒金星,掌心里黏糊糊的,浓重的血腥味散入鼻尖,可想而知他伤得有多深。   傅臻沉沉盯着她,眼底的怒火呼之欲出,却又极力压抑在牢笼中。   他蓦然片刻,倏忽嗤笑一声,嗓音近乎诡异的温柔:“就这么怕死?死有什么不好,你在跟谁较劲啊阮阮,啊?没用的,来日跟朕一起死吧。朕替你想个舒服的死法可好?活人入墓很难受的,朕不会让你难受,上吊也死得难看呢,你看你鸩酒如何?一饮封喉,速战速决,朕就在黄泉路上等你,放心,朕就是死了也定是化作厉鬼,会保护你这个胆小鬼……”   阮阮被他欺在身下,只能不住地流泪、摇头。   看他逐渐失去控制,连唇角的笑意也阴得骇人,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狠狠将被钳制的右手从他掌中抽出。   傅臻说到最后,似乎也没什么力气了,就这么任由她推开,屈起一腿坐在地上,垂着眼眸,颓然失笑。   阮阮这才腾出手去看他的伤口,那瓷片还深深嵌在皮肉里,整张手都被利器磨得鲜血淋漓,她莫名心口疼得厉害。   她闷不做声地去置物架上取来金疮药和纱布,先将地上大块的瓷片扫至一边,然后蹲下来替他的手掌清理上药。   瓷片扎在肉里,需要拔出来,她小心翼翼地觑他的面色,没想到男人倏忽抬眼,黑沉沉的眼眸与她相对。   阮阮缩了缩肩膀,嗓音抖得厉害:“我……我要拔了。”   傅臻转过头,目光一如既往的淡漠。   阮阮从来没处理过这么深的口子,举着镊子的手不住地颤抖,汗湿了掌心,仿佛上刑的是她自己。   半晌,她终于咬咬牙狠下心,指尖猛一用力,将那瓷片从手心拔出。   鲜血霎时涌了出来,她赶忙用干净的纱布替他止血,一边又偷偷地瞧他的脸色。   依旧平静无澜,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这得多疼啊,他是铁做的吗?一点感觉都没有。   她用纱布给他包扎,缠了一圈又一圈,可鲜血还是一层层地渗出来,直到包扎成一个粽子,血似乎才止住了。阮阮艰难地打了个结。   傅臻这才偏过头,淡淡地看向自己包裹成粽子的手。   阮阮知道自己包得不好看,生怕他生气,脑子一热,鬼使神差地扑到他怀中,将他抱得紧紧的。   男人身上的沉水香瞬间将她淹没,胸膛滚烫的热度一点点地漫过她。   傅臻一怔,许久没有回神。   阮阮将脑袋埋在他怀中,带着浓厚的鼻音闷声说:“我都抱陛下了,你别生气,也不要伤害自己了成吗?”   阮阮一直止不住眼泪往下落,快要沾湿他的衣襟,“你别这么灰心,一定会有办法的,你想想那些姑娘,她们是得到公道了,可很多坏人依旧逍遥法外,千千万万的姑娘还在等这样的公道!你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帮她们?你想想北方的雪灾,边关的战士,想想这世上还有那么多流离失所的人……”   傅臻沉默了很久,这些东西他何尝没有想过?不止想过,是从他冠以傅姓开始,从他名字之前冠以太子、将军、皇帝开始,每一日都在思考的事情。   苟延残喘至今,生存的希望从未燃起,反倒一点点地渺茫,他终于没有力气去抵抗,他也是凡人啊。   阮阮见他不说话,又往他怀中蹭了蹭,双手搂紧他腰身,“你知道的,我不会说话……也许你觉得我是为了自己,可我也是真心希望你能好……”   傅臻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下颌抵着她发心,将她往怀中拢紧了些。   她身上很软,也很暖,淡淡的佛香让人心内平静,让他莫名想到佛偈中那句“一念清净,烈焰成池”,她于他而言,兴许就是这样的存在吧。   彼此心跳相贴,莫名地剧烈起来。   良久,傅臻忽然问:“你的手指,到底怎么回事?”   阮阮实话实说道:“是我做梅花糕的时候不小心切到的。”   傅臻一怔,脸已经黑了下来。   阮阮并不知道,窝在他胸口继续小声地解释:“我觉得既然划了一道,这血万万不能浪费,你不是要用美人血么?我就滴了两滴在汤药里。”   傅臻:“……”   阮阮见他不说话,偷偷抬头看他,却只看到男人骨骼分明的下颌线,莫名心口一窒,赶忙收回了目光。   傅臻抬起她的手,看到那道不到半寸的伤口,凤眸眯起,漆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绪。   阮阮有些怵他,无奈手掌被他牢牢箍住,想缩也缩不回。   时间久了,指尖又渗出血,阮阮眼睁睁看着血珠流出来,心里一急,鬼使神差地往他唇内一塞。   指尖抵到温热的嘴唇,四目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阮阮脑中一轰,浑身血都热起来。   傅臻顺势攥住她细白的手腕,不让她缩回。   她说的是对的。   这手是干净的,血也是干净的。   指尖柔软玲珑,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有淡淡的梅花香气。   他将送上来的小菜放在口中抿了抿,再抬眸看她。   小姑娘低着头,双肩轻轻地颤着,两颊红得像蒸熟的蟹。 第36章 .晋江正版独发他就是将军   温热的舌尖包裹着指尖的伤口,疼痛在一点点地化解,取之而来的是绵绵密密的痒。   痒得阮阮想笑。   她咬咬唇,硬是将笑憋了回去,“陛下,你吸完了么?”   傅臻没应他,他几乎可以确定的是,一旦他张了口,这小东西就能使出吃奶的力气将手抽回去。   阮阮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她双腿发麻发软,指尖那点火苗似的灼热一直蔓延到全身。   她轻轻低哼了声。   傅臻眉头锁紧,问:“疼?”   他一松口,阮阮便趁着这难得的间隙将手缩了回来。   傅臻:“……”   小东西,中了她的圈套。   阮阮听到他深深吸了口气,赶忙举起手指,紧张地同他解释:“已经不出血了,你看!陛下我没骗你,还是有点疼的。”   傅臻沉着脸,将她的手夺过来,用紫玉膏涂抹后包扎。   身侧的地毯里零零碎碎藏着细小的瓷渣,傅臻淡淡扫一眼,干脆将人打横抱起。   阮阮身子猛然一轻,惊得低呼一声,心跳骤然急促起来。   她下意识攀上他的脖颈,头埋得更低,“陛下,我……我自己能走。”   她只是伤了手指,可没有伤腿。   傅臻没理她,直接把人扔上了牙床,两人洗漱过后,已经是深夜。   阮阮仍对白天的事情提心吊胆。   她明白傅臻有自己的难处,即便是万人之上也未必能够随心所欲,若当真杀伐随意,又何苦明知会被太傅数落,仍与那些大臣周旋一整日?   被窝里,她小心翼翼地往右侧探了探手,摸到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   傅臻闭着眼,捉住朝他伸来的小爪,“睡不着?”   掌心瞬间被温暖裹挟,她往他身边靠了靠,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再是肉眼可见的天堑。   心中酝酿了许久,她忽而小声地说道:“陛下一定能做得很好的。”   傅臻被她没头没脑的一句惹得发笑,“你懂什么是好?”   阮阮咬了咬下唇,执拗地说:“朝堂大事我是不懂呀,可我就是觉得陛下很好,以前我是不知道,所以才会和旁人一样,觉得陛下……   傅臻:“觉得朕什么?”   阮阮顿了顿道:“觉得陛下……不好,我知道你不在意污名,更不会在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的看法,可我还是想告诉陛下,世上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站在陛下身边。”   傅臻望着斑斓的帐顶,眉眼微微松了松,无声一笑。   寒风骤起,竹叶簌簌。   暗夜之中霎时升腾起凛凛肃杀之气。   窗外两道人影鬼魅般掠过,傅臻目光骤沉,不动声色地将人揽在怀中,指尖蕴了一点内力,想想还是撤下,用掌心捂住她耳朵,因而阮阮并未听到外面长剑“铮”然一声劲响。   傅臻紧紧盯着窗外,直至全然没了动静,这才将贴在她左耳的手掌拿开。   阮阮右边脸颊贴着男人起伏的胸膛,她什么都没有听到,耳侧只有自己隆隆的心跳声。   避无可避的灼热。   和上回太傅在时靠着他是截然不同的感觉。那时候后背凉飕飕的,被那样愤怒凶狠的目光盯着,只觉得下一刻便能有一杆长剑将她捅个对穿。   她支撑不住,不得已才去倚靠他,乞求一点可怜的生机。   而此刻,男人的气息沉稳而滚烫,她像躲在强大的羽翼之下,莫名生出一种贪恋的感觉。   不同的还有满殿的灯烛。   以往只觉得烛火晃眼,原来在寒夜之中也能让殿内这般温暖。   体温相贴,阮阮心里说不出的柔软。   以往只勾勾他手指,都觉得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今日抱着他,却还想抱得更紧些。   可她还是不敢。   来日他若知晓自己就是遥州府一个卑贱的丫鬟,他会怎么想呢?   大晋最重家世门第,这些显赫富庶的高门甚至连扶风姜家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她这样的出身?遑论,光是这桩欺君之罪,就够她死无葬身之地了。   她竭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可手心却不由得出了汗,想到他过往的手段,还有那一句冷冷淡淡的“朕一般直接处死”,她身上就寒毛直竖。   她抿了抿唇,壮着胆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陛下,他们说你屠城,是真的吗?”   傅臻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沉默片刻,唇角笑意慢慢消匿:“是。”   阮阮霎时肝胆一颤,“为……为什么?”   傅臻沉声一笑,似听到什么笑话:“屠城就是屠城,杀人就是杀人,哪有那么多原因?敌我之间,不该杀吗?”   他语声寒戾,透着残忍,阮阮只觉血流成河的画面都在眼前,顿时脊背发凉。   身边的人轻轻颤抖着,傅臻自然能够感受到,半晌才失笑,大掌在她后背安抚,叹口气,难得耐心道:“北凉先祖起于大漠,靠攻占劫掠一步步建立起来的政权,争强好斗,古来如此,今日若不将他们打得一蹶不振,来日定会千方百计荼毒我边境百姓。”   阮阮忙点头:“我知道!我是遥州人,小时候亲眼见过北凉人在城中烧杀掳虐,我还险些……”   她说着说着,情绪忽然激动起来,望着他眉尾出那道伤疤,情不自禁地攥紧他的手掌:“陛下,你去过遥州吗?”   傅臻凝眉回忆了一会,还未作答,捻了捻指尖才发现小姑娘手心尽是汗,“怎么了,很热?”   阮阮用力地摇头说不热,可事实上她急得浑身冒汗,被褥中四个汤婆子让她热到喘息不过来。   终于寻到机会问他,又不显得格外刻意,可心中那点隐隐的期待被他这一打岔无限地放大,接近真相的最后一刻却被人打断的滋味真的很难受。她心急如焚,想让他快些说,可面上又不能表示出来。   她呼吸急促起来,脑海中一团乱麻,捏紧他的手指,颤音根本控制不住:“陛下你……你告诉我吧,我说不定还见过陛下呀。”   傅臻静静思忖片刻,淡声应道:“嗯。”   阮阮眼眶一热,尽力平稳着呼吸,“那……大概是什么时候?”   傅臻面色平静,淡淡道:“七八年前,大概是元和十六年的秋天吧,北凉胡城守将呼延贺来犯,朕途经遥州,追着那伙人一直到边境。那时候你应该还小。”   她笑着,笑出了眼泪,又坚持往下道:“陛下在军中,大家都称你将军么?”   傅臻纳罕她竟忽然问这个,便应声道:“三军之中只有将军,没有太子。”   阮阮死死咬着唇,几乎咬出血来,也不让自己溢出声音。   傅臻丝毫没注意身侧的小姑娘已经泪流满面,自顾自地说:“所以你瞧见了,北凉就算是边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将领,心中日日想的都是犯我大晋,欺我子民,尝到甜头之后更会变本加厉。我朝先祖满口仁义道德,实则懦弱不堪,能割地和亲就绝不用武力镇压,可北凉惯会欺软怕硬,步步紧逼,朕若不将他们打得一败涂地,来日又当东山再起,这是其一。”   事实上阮阮已经听不下去了,脑海中混乱,高兴,激动,难以置信,甚至恨自己为什么到现在才问,又庆幸她今日终于问出口……   所有的情绪挤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   将军,他就是将军……   伤疤对上了,时间也都对上了!   元和十六年北凉人只来过那一次,再一次侵境已经次年孟夏了,且她听人说过,那贼人的首领的确就是边关胡城一员守将。   傅臻并不知道顷刻之中,她脑海中已踏过千军万马,又道:“仅仅如此,朕也不会轻易动屠城之心。晋军兵临城下时,才知周边几城瘟疫来势汹汹,河道积秽日久,百姓、牲畜成片死亡,可北凉城中守将瞒而不报,甚至动用那些染疫的将士与晋军交涉,我大晋为此折损数千将士和百名军医,既然找不到救治之法,瘟疫折磨是死,手起刀落也是死,想要短时间结束一切,那便只能屠城。也许你会觉得朕心狠。”   阮阮听到此处,才慢慢回过神,“瘟疫?既然是瘟疫,那为什么大晋的百姓都不知道?”   傅臻松懒一笑,这就要问问他那个好母后和好弟弟了。   他叹口气,凉意漫过眼底:“这世上能够制裁凶手的常常不是律法,反倒是舆论,老百姓怎么传,风向往哪边倒,事实便能扭曲成什么样。”   而他那好弟弟,恰恰是操控舆论的一把好手。   傅臻默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襟前竟湿了一片。   阮阮的心情太复杂,一时之间难以接受太多的信息。   今日之前,她不是没有想过,倘若暴君一死,昭王殿下继位,大晋或许能够比现在好很多;   她甚至还矛盾地觉得自己耳根子太软,一桩案件便觉得杀人如麻的暴君也有正直的一面;   她恨自己心软,轻易地为他开脱以往种种罪名;   她嫌恶这个贪生怕死的自己,竟然希望他能够痊愈;   她看不懂那个主动为他熬药的自己,看不懂希望他长命百岁的自己,更不懂这个无比贪恋他怀抱的自己……   现在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   傅臻缓缓抬起她下颌,眉心皱起,“好端端的怎么了?” 第37章 .晋江正版独发她不能碰将军……   很长一段时间里,将军于阮阮而言是救命恩人,更是年少的一场绮梦和坚定的信仰,作为她在世上孤苦无依的一个支撑。   因为幼时那些经历,她一直是很迷茫的人,记性也一直很差。   非是必要,她不会刻意去记住人或者事情,横竖记住的也会忘记,拥有的也终会失去。就像姜夫人说的那样,她无父无母,无牵无挂。   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连将军的容貌也忘得一干二净,她开始慌了,于是反复在脑海中描摹他的身形,将那日的经历拿出来反复梳理,将能记起来的事情刀斧凿刻般地复现在脑海中。   好在,他终于夜夜入梦,零丁的记忆碎片才这样慢慢清晰起来。   当她以为这已是上天的恩赐时,老天爷当真再度偏爱于她,竟让她一步步阴差阳错地来到他身边。   其实她该早些发现的,早一点,她对他的偏见就不会那么深,就会在心里少骂他一次暴君。   她下颌被他微微抬起,被迫仰头看他。   她隔着眼中一层蒙蒙泪意与他对视,与梦里将军的轮廓一模一样。   欢喜之余,心里又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梦寐以求的人就在身边,可上天好像对他的生命安上了一个时长,让他饱受苦痛折磨,这辈子没有安生过一日。   泪水划过脸颊,她不知如何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失态,良久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她双臂还缠在他腰间,她、她竟然……竟然抱着将军!   她怎么能!   阮阮赶忙擦干净眼泪,自己卷着小被子逃去了龙床内侧。   将军是天上月,凛然不容侵犯,她不能碰将军。   何况,他不仅仅是年少救她的小将军,更是矜贵威严、杀伐决断的帝王,她尚有欺君之罪在身,而她于他而言,不过是搪塞朝臣和太后的一枚棋子罢了。   她在心里知道他是救命恩人,偷偷地对他好,这就已经足够了。   傅臻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句话不说,仓促逃离他的怀抱,而他扣在她腰间的大手一空,温热充盈的气息霎时烟消云散。   傅臻脸色也跟着沉下来,冷冷地盯着床内颤颤巍巍的一团。   朝堂内外诡谲的斗争终究不适合对她说,而他行事向来暴戾狠辣,他也从不否认这一点。   在军中不免有头疾发作之时,遭殃的是手底下犯错的将士和那些不知轻重、自寻死路的北凉人,因他治军极严,对待敌人也从不手软,撞到他的枪口上就是死路一条,北凉人称他“活阎罗”,倒也没有说错。   小东西,这就怕他了?   傅臻哂笑一声,大手一揽,恶狠狠将人掰回来。   阮阮没留神,整个人已经翻至他身下,男人大手扣住她下颌,笑意凉薄:“方才怎么说来着,觉得朕好,要在朕的身边?阮阮话说得好听啊,却比谁都跑得快。”   阮阮还在复盘过往对将军的所作所为,想到她吻过将军的嘴唇,牵过那双手,还抱过他好几次,她就羞愧难当,满脸泛起红云。   滚烫的沉水香气息散入鼻尖,她下意识想躲,可男人体魄强悍,力大无穷,钳制住她的时候丝毫看不出是个病人。   “我……我没有。”   对着一张日思夜想的脸,她脑袋晕乎乎的,慌乱中摸到他包着纱布的手,紧张得舌头打结:“陛下,你……你手还受着伤,不要用力,伤口会裂开的!”   傅臻看她着急忙慌的模样不似作伪,心头一软,终是放过了她。   -   玉照宫殿宇众多,前殿作议事之用,后殿为皇帝寝殿,寝殿两侧为东西耳房和偏房,两厢各有围房十数间,暂作宫人轮值之用,二木夹纱的低等宫人房更是掰着指头也数不过来。   暗夜中,一道鬼魅人影身手如电,避开重重值守的侍卫,闪身入了一间隐蔽的偏房。   随着凛然夜风一道进来的,还有浓郁的血腥气。   那人着一身夜行衣,显出干练利落的身段,然步伐并不十分沉稳,腰间的伤口涌出温热的血流,黑色的束腰早已被鲜血浸透。   汪顺然听到动静,赶忙起身,将人缓缓扶上暖塌,借着烛火才看到她腰间的伤口,霎时心中一紧,“哎哟,我的好姑娘,这这……”   此处是汪顺然?所住的屋子,因身份特殊,又常伴傅臻左右,知晓他住在这处偏房的人并不多。虽隐秘,可伤药却是一应俱全。   青灵趴在罗汉床上,口中紧紧咬住一张棉巾,任由他解开衣衫,止血包扎。   伤口足有三寸,血肉翻卷,触目惊心,光清理都费劲,几盆干净的热水转瞬成了血水。   汪顺然一面替她处理伤口,一面心都跟着揪起来,“好端端地留在我身边不好吗?非要做这刀里来火里去的勾当,哪日小命交付出去,你让我怎么办?”   青灵疼起来,脾气也不大好,乜他一眼道,“这般胆小怕事,皇帝怎么就肯留你这个草包在身边?分明一身的邪功,可活得也忒窝囊。”   汪顺然佯怒斥她:“这么大年纪了,谨小慎微有什么不好?反倒是你,你嘴上总没个把门,迟早要出事。”   药粉敷上去,青灵疼得闷哼一声,额头冒出一层冷汗:“你……快些!想疼死我就直说,不用这么折磨我!”   汪顺然知道上药疼得钻心,可心下又不忍,最后是青灵抓住他的手,将金疮药速战速决地压在伤处。   她疼得直发抖,口中棉巾生生咬出血。   汪顺然赶忙用内力一点点输送她体内,以此缓解一些疼痛。   待包扎完毕已是后半夜,青灵趴在床上,嘴角露出一丝讥嘲:“今日那伙人菜得不一般,就这点本事还想弑君?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若不是太后那边要给个交代,我岂会伤在他们手里?”   “是是是。”汪顺然顺着她的话抚慰:“咱家的青灵武功天下第一,谁人能比得?”   青灵侧着头剜他一眼,不过嘴角已不自觉地浮出笑意,“我的武功一半是你教的,拐弯抹角地自吹自擂,义父的脸皮才是天下第一厚,谁都比不得。”   汪顺然听她挖苦,也丝毫不恼,只是柔和地看着她,良久叹了一声。   青灵愣了愣,伸出手去抚上他手背,“你还在担心陛下?”   汪顺然靠着罗汉床的隐枕,脸上的忧色敛去,扯出个难看的笑来,“担心陛下,也担心你。檀枭数月未归,陛下的身子一日日坏下去,如今出了这等事,世家大族一个个虎视眈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暗卫都杀到玉照宫了,前路如何走,真是迷茫。你呢,是我看着、教着长大的,那时候你才十五岁吧,毛还没长齐呢就替我在崔家当细作……”   青灵瓮声瓮气地说:“我自己乐意!”   汪顺然抚着她瘦削的肩头,“我知道,可我舍不得。你知道我是个阉人,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子孙绕膝的福分,养几个孩子在府上,闲时逗逗乐子解解闷罢了,你们唤我一声义父,我心中欢喜,也把自己当正常人看,把你们当亲生的疼,可谁让你去做这些腌臜事儿?”   青灵将他的手拿过来垫下巴,“可能我天生反骨,跟旁人不同,好好的书不读,偏喜欢跟着你练邪功,被你养成一个邪里邪气的小魔头,小魔头不杀人,还能做什么?”   汪顺然给她喂了一盅糖水,苦笑着说:“也许当初不该用这邪功替你治伤,否则今日你也同那些世家小姐一样,穿绫罗绸缎,佩珠翠满头,玉照宫总管义女的名头虽不及那些簪缨世家,可说出去也有几分唬人,至少能让你昂首挺胸,不必在我与崔家之间百死一生地应付。我时常想,到底还是耽误了你。”   汪顺然在先帝跟前伺候时,身边便是险象丛生,倘若不是那时仅仅八岁的太子傅臻给他一本秘籍,收他做了自己人,恐怕他也活不到今日。   只是他非正常男子,只能练成这一身邪功。   那时候青灵性子野,时常爬上爬下,从房梁上摔下来伤了腿,夜里抓着他的手喊疼,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他舍不得孩子,用内功替她缓解,却没想到竟让她身上沾了邪息,还瞧上这邪功,非要赖着他学。   青灵很聪明,一学许多年,再加上崔家的暗中培养,成了最好的一把刀,却也对这个义父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她贴着他的手说:“我早就说过,我是心甘情愿的。你在这世上孤身一人,我也是孤身一人,你捡到我的时候,我还是一张白纸,就连我的第一句话都是你教的。你疼我,我也疼你,你只比我大十二岁,远远没到给我当爹的年纪,更何况,我这不容于世的性子,也只有你能容得我胡闹,我不觉得我们这样有什么不好。”   汪顺然听得心酸,看到她身上的伤,每一道都是他的亏欠。   青灵想到什么,觉得古怪:“太后命我暗中对付陛下,可对惠庄皇后竟还有几分仁义么?年末是惠庄皇后的忌日,太后特命我出宫去探望当年惠庄皇后的乳母,就是住在玉佛寺山脚下的芳瑞姑姑。”   汪顺然塞了个汤婆子给她捂着,“这人我知道,惠庄皇后薨逝时,芳瑞姑姑爱主心切,险些跟着去了,太后那时候还是贵妃,便指了她去东宫伺候太子殿下,谁知她伤心过度,人也变得疯疯癫癫,贵妃没法子,才让她出宫安养。这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她在玉佛寺下整日求神拜佛,倒也过得安稳。只是……”   两人相视一眼,皆想到一处去了。   太后对外宽厚仁慈,表面功夫做得比谁都齐全,外人面前视傅臻若亲子,一举一动都以崔氏的脸面为重,对外不容许自己有丝毫行踏踏错之举。   可即便再注重表面文章,也不至于对自己族姐的一个乳母如此善待,且此等小事,竟也出动青灵亲自前去,其中猫腻不得而知。   汪顺然叹了叹道:“这差事办起来容易,只是玉佛寺一个来回也有好几日路程,你千万记得路上当心些,年底怕是要下雪——”   青灵转过头啐道:“知道了!义父天下头一等的啰嗦!”   汪顺然垂眸笑了笑,没再说她。   -   傅臻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与其说清醒过来,不如说是热醒的。   身边没瞧见人,大手一捞,竟摸到了三五个热腾腾的汤婆子,傅臻面色一沉:“来人!”   汪顺然哈腰从殿外进来,还未及施礼,便听他道:“她人呢!”   汪顺然赶忙回道:“姜美人今日不知为何迷上了医书,奴才便给她寻了几本医经及孤本,美人正在偏殿找太医讨教呢。”   傅臻轻嗤:“她连字都认不全,看什么医书?”   汪顺然躬身道:“今日太医院来的是宋怀良宋太医,人虽年轻,却也是学识广博,医术不在太医院那些老人之下。美人若是想学,得他指点一二,定能有所助益。”   傅臻眸光微微一沉,唇角却笑意不减:“宋怀良?”   汪顺然寒毛一竖,总觉得陛下今日哪里不对劲,这眼神……   怕是下一刻就能提刀杀人了。 第38章 .晋江正版独发眼眶红得厉害   阮阮一直记性不好,大概也不是读书的料。   前些日子因对前路有所希冀,又苦于宫中单调,所以寻汪顺然要了笔墨和算盘,想着来日出宫无人可以托赖,又有铺子需要打理,她一个人总得会些东西,技多不压身,这都是她的底气。   可昨日过后,她思来想去,一定要为将军做些什么,然而宫中的下人职责分得太过细致,连梳头盥洗都有专人打理,而她身无长物,西北刺史府上的丫鬟,比宫里头的太监伺候起人来还要粗糙。精细的活儿做起来,她是远远及不上的。   看到御药房的宫人忙进忙出,她心里才动了学医的心思。   诚然,这时候才开始的确晚了,可阮阮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早学一日,便能够早一日为他分忧,即便不若真正的大夫那般精通医理,可懂些皮毛也好,面对他身体诸多疼痛之时,不至于麻木不仁,再者像遇到昨日的情况,至少替他包扎伤口这样的小事做起来也能得心应手。   然而阮阮并不知道从零开始地接触一项新的技能,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她基本属于看到后面忘记前面的那种人,有时往前翻两页,看到自己的笔迹,甚至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这一页我当真看过了?她明明没有半点印象。   她是真的很努力在学,手边放着一本《说文解字》,遇上不认识的字还需要翻查,遇上要点心中默念十遍,转头却又忘得一干二净。   原以为她竭尽全力,哪怕只能令他减痛半分,也是值得的。   可真正拿到书的时候,她又深感无助和挫败,好像穷尽一切都达不到自己想要的效果,到后面,只能一边哭一边看。   今日恰逢宋怀良当值,阮阮见他恭敬有礼,不似郁从宽那等满口仁义实则心狠手辣的太医,更不似横眉竖眼的老学究,便抹干净眼泪,大着胆子请他赐教。   宋怀良学识广博,在太医院数次月试考校之中皆拔得头筹,年纪轻轻便升了御医,也因此有几分好为人师。   不过他为人也算坦荡,即便是太医院的后生吏目向其请教,宋怀良也毫无保留。   是以阮阮向他求教时,为得贵人赏识,宋怀良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他会根据基础不同,斟酌不同的用词,像姜美人这样生手,此前对于医术一窍不通,宋怀良便尽量使用她能够听懂的词汇,不至于晦涩,但也绝不敷衍,甚至还送上了自己亲笔注记的《黄帝内经》与《神农百草经》。   阮阮经他指点,虽还是云里雾里,可已经是肉眼可见的信心大增,至少能觉出此中乐趣。   惊喜之余,阮阮忍不住问他:“宋太医,这么多的医书,你全都看过了吗?”   宋怀良赶忙颔首道:“这个自然,书不熟则理不明,微臣身担行医救人之责,先贤留下的医书皆要烂熟于心。”   而他习惯自谦,继而又解释道:“只是医理相关卷帙浩繁,总有微臣未及之地,微臣尚年轻,阅历又浅,还需日日修习,不可懈怠。”   阮阮听完,手指比划了大约半寸的厚度,艰难地问:“那像这样一本医经,宋大人需要记诵多久,才能烂熟于心呢?”   宋怀良佯装惭愧,拱手谦和道:“臣天资愚钝,不及旁人有过目不忘之功,一章一节往往需要通读两遍才能记诵,而像美人说的这样一本医经,也需要三两日功夫才能熟练掌握。”   阮阮:“……”   原来旁人读两遍就能背诵已属“愚钝”,她读十遍却顷刻忘光又叫什么呢?   难怪陛下常常骂她小笨蛋。   阮阮深受打击,方才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心再次被伤得不堪一击。   阮阮一整日都沉迷书本,以至于连傅臻步入殿中都未能及时发现。   “在看什么?”   头顶倏忽一道冰冷的声音,吓得阮阮浑身一震。   抬头一瞧,傅臻一身玄色为底绣金龙的宽袖常服,显出高大卓荦、雍容闲雅的身姿,而他鬓若刀裁,眸似黑曜,唇色惊艳,五官轮廓亦无一不光采照人,让人只觉珠玉琳琅、江山胜景在他面前也都黯然失色。   阮阮怔怔地看着他,秋水般的眼眸里溢出淡淡的光芒。   从前觉得他模样甚是好看,可在他清醒之时谁又敢多瞧一眼?   今日却觉“好看”一词来形容将军,都实在是远远不够。   阮阮只恨自己心余力绌,穷尽满肚子墨水也描绘不出将军万分之一的风采。   最后是傅臻被她瞧得颇不耐烦,伸出手在她眉心轻轻一敲,阮阮这才回过神来,却又因他指尖轻触,两颊不由自主地烫了起来。   她赶忙调转视线,垂下头闷声道:“陛下,我在看医书,可我实在是太笨了。”   她才被自己的蠢笨气哭过,眼眶红得厉害,声音里也带着轻微的鼻音。   傅臻心里无端而起的那股子火气,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冲散了,他平静下来,看到她一笔一划地做笔记,唇角不禁弯起。   是为了他么?   阮阮常有不懂的地方,对着宋怀良的注解,竟大有峰回路转之感,她不愿意在傅臻面前苦着脸,便向他笑道:“幸好宋太医毫不吝啬,送了我两本他亲手注解的医书,我看了一整日下来,也觉得受益良多。”   傅臻信手从她手上抽过那本医经,眉心蹙起:“难看。”   阮阮一怔:“难……难看?陛下觉得哪里难看?”   傅臻唇角勾起个讥嘲的弧度:“字,太难看,且废话连篇。”   阮阮虽然读书不多,可在姜璇身边的时候,耳濡目染也有样学样,临摹的都是古时大家的作品,好赖她还是能看出一二的,宋怀良的批注虽谈不上行云流水,但绝对娟秀工整,笔笔清晰,令人赏心悦目。   傅臻随手指着几处批注给她看,“这里,一句话便能够概括却要连篇累牍地标记。这里,还有这里,言之无物,句读都能标错!还有这两处,编修之人已经写得足够详实,他却还不能举一反三……”   阮阮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见他仍是不停指摘,赶忙抱回自己的书,道:“我知道陛下聪明绝顶,可我笨嘛,举一反一都做不到。宋太医的书已经能够帮我看懂很多,旁的深奥的我暂且也学不来,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呀,不过我定会好好努力。”   见他面色不虞,显然不信自己说的,阮阮便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袖,挤出个笑道:“宋太医其实很厉害的,年纪轻轻便能有此成就,而且这样厚厚的一本,他只需要两日就能熟记于心了,我就做不到。”   傅臻眸光一暗:“这点东西还要读两日?如此愚钝之人是怎么进太医院的。”   阮阮顿时不敢说话了,小手将那书页攥得紧紧的。   傅臻见她如此宝贝,莫名肝火大动,可面上还是忍着,“行啊,宋怀良还在御药房是吧,朕正好有事请教他。”   正在捣药的宋怀良莫名背脊一凉,听闻皇帝突然传唤,更是大为惶恐。   他虽为御医,可在太医院只能算晚辈,在太医院做事,资历往往高于医术,所以往日为皇帝诊脉还轮不到他来,若非今日值守的御医告假,他也难有此机会到玉照宫伺候。   晋帝暴戾的声名他早有耳闻,便是太医院这些老人,回回面圣都战战兢兢,唯恐祸及己身。是以虽非头一回面圣,宋怀良心内也十分紧张。   一进偏殿,见皇帝与美人坐于合榻之上,赶忙叩头行礼,恭谨得挑不出一丝毛病。   阮阮因得他指点迷津,不敢受这样大的礼,也赶忙起身回了一礼。   傅臻淡淡扫她一眼,又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对宋怀良道:“朕这几日来,肩下的箭伤反复发作,彻夜难眠,宋太医瞧瞧可有办法?”   一说箭伤,阮阮赶忙紧张地朝他看。   宋怀良也谨身上前替傅臻诊脉,又揭开他衣襟,这才发现右肩之下伤处再度恶化,由从前的淡青逐渐偏向深紫,简直触目惊心。   宋怀良心中一时大骇,竟有几分不知所措。   傅臻所中之毒,宋怀良也早有耳闻,先前太医院集中讨论过,却也没个结果,最后只能搬出美人血这等神乎其神之物来应付,他自己都是不信的。   今日玉照宫只有他一名御医,猝不及防被召唤过来,宋怀良也毫无准备,况且这毒放眼整个大晋都无人能解,说得难听点,就是华佗在世,恐也救不回来,只能靠针灸和放血,一天天地空耗。   而当宋怀良提出针灸抑制毒性时,傅臻却冷哂一声:“朕听闻宋太医年少有为,还以为宋太医能有不一样的见解。针灸就算了,朕日日针灸,不过苟延残喘罢了。”   听闻头顶一声淡笑,宋怀良简直羞愧难当,赶忙跪地请罪:“求陛下给微臣一些时日,臣定当竭尽所能,苦研解毒之法,为陛下分忧。”   傅臻闲适地呷了口茶,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宋怀良本以为就此能够退下,却又听傅臻道:“对了,昨日朕与詹老将军议事,他的哮症一直不见好,朕怜惜老臣,不忍他受罪多年,不知宋太医有何高见?”   宋怀良擦了擦额间冷汗,再次惶然跪地:“哮症可用橘红、川贝熬制汤药,以此理气散结,虽能缓解一二,却实难根治。”   傅臻轻飘飘地看他一眼:“人间百病尚不能解,宋太医任重道远,往后还需砥志钻研,不能拘泥书本,更不可浅尝辄止,不思精进。”   宋怀良早已冷汗涔涔,匆忙应声:“微臣谢陛下教诲。”   待人走后,傅臻心情大好,这才慢悠悠地侧身去瞧小姑娘。   谁料这小丫头咬着唇,紧紧盯着他胸前伤口的位置,眼眶红得厉害。 第39章 .晋江正版独发这是在哄她么?   事实上阮阮并不在意这位宋太医医术如何,她满脑子都是傅臻胸前的毒伤,还有他方才那一句“反复发作,彻夜难眠”,几乎令她心神恍惚。   她就知道,将军面上这些云淡风轻不过是给旁人看的,实则苦受煎熬,度日如年。   思及此,她心里便沉沉钝痛起来。   再一抬眸,已经泪盈于睫。   傅臻放下手中的茶盏,按了按眉心,故意说道:“怎么,觉得朕治下过于严苛,素喜刁难下属,这是为宋太医鸣不平呢?”   阮阮摇摇头,只觉得心里越发难受,“没有。”   傅臻便问:“那你哭什么?”   阮阮闷闷地将下巴抵在手背上,鼻子一酸,眼泪便落了下来。   她狼狈地笑着说:“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了,什么都做不了,你觉得愚钝的太医尚且熟读医书,可为你分担一二,可是我呢?只能看着你夜夜苦痛,却又无能为力……你……还在疼吗?很疼是不是……”   傅臻沉默地望着她,眸光从起初的漫不经心慢慢收紧,唇畔那点零丁笑意也皆敛散了去。   她声音已经在发抖,忍着哭腔继续道:“可是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现在看书已经来不及了……我看了一整日,记下来的还不到三页纸,这些草药我觉得每一种都长得一样,你说的没错,我就是笨啊……”   积压了一整日的情绪在此刻几乎面临崩溃,她不该在他面前说这些的,不该的。   眼泪糊得满脸都是,阮阮用手背去擦,可是好像永远也擦不完。   傅臻头一回觉得自己算是口不择言了。他明知自己的病情,却非要将宋怀良传过来借故责问刁难一番,到现在他都不知自己方才那股子火气从何而来,以及提及自己这箭伤,不知是一时兴起还是刻意为之,没想到竟惹她伤心成这样。   那眼泪竟似落于心口,灼得他心尖泛着疼,教他不知所措。   “好了,阮阮。”他起身坐到她身边来,将人往怀中揽了揽,眸光微沉,语气却难得放缓了不少,“朕的病情你不是一直都知晓的么?朕怪罪谁,也不会怪罪你。”   他从未哄过人,嗓音难得的温软,以至于自己都未曾发觉。   阮阮摇着头,她哪里是怕他怪罪,她就是……惦记了这么多年的人,她跨过千山万水来到他身边,可只能相伴短短数月,他却要死了。   好难受,当初被他扼住脖颈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憋得难受。   怀中的小姑娘哭得浑身发颤,傅臻叹了口气,温热的手掌放在她后背一下下地安抚,“晚膳想吃什么,让御膳房做些你爱吃的菜可好?乳鸽汤,芙蓉蛋,奶汁鱼片,鸡丝燕窝,清蒸瑶柱,还有糖蒸酥酪,朕不教人伺候你用膳,也不许他们在一旁盯着,阮阮想吃几箸便吃几箸。”   阮阮喉咙哽了哽,眼泪止了一半,将军这是在哄她么?   他竟然记得自己爱吃什么,还说得这般齐全,竟连她不习惯有人在身边伺候也想到了。   再一回过神才发现,她竟然又抱着将军不放了!   阮阮心头猛跳,浑身都僵硬着,赶忙从他身上下来,可腰间还有他掌心的热度,这让她浑身都起了栗。   她对上傅臻直直的目光,不自在地移开眼,支支吾吾道:“我……我晚上还要温书,不敢扰了陛下,今日想回兰因殿歇息,可以吗?”   傅臻凝视着她,总觉得她这两日颇有些反常,心里分明担心他,身体却忍不住逃离,往常会主动扑过来抱着他,今日却唯恐避他不及。   沉默良久,傅臻忽而一笑,嗓音低沉:“好啊。”   阮阮偏着头,自然未曾看到他漆黑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着灼然烈焰。   可他的嗓音却像生了脚似的,似笑而非,浓烈如酒,一下下挠她的耳朵,又酥酥麻麻地闯进她的四肢百骸。   听到他应下,阮阮抱着炕桌上的医书,仿佛喝醉了似的酡红着脸,转头就跑出了殿外。   阮阮几乎是落荒而逃,跑出去半晌才发现连棠枝都被她落在了玉照宫。   她独自站在原地愣了会,还当这是在遥州府呢,到处乱跑也只会被嬷嬷斥责几句,可在宫中规矩森严,走到哪里都有宫人随行,每跨出一步似乎都丈量好了距离,多一点不行,少一点也不行。   她靠着宫墙叹了口气,罢了,她这个样子还怎么折返?棠枝若知道她回去,自会回兰因殿寻她的。   阮阮路过寿康宫花园,想到自己几日没来瞧那两只兔子,便顺路走向那窄洞,小家伙正蹲在窄洞内的草窝里,见有人来,两只耳朵登时竖得直直的,又见是阮阮,方才那一点警觉全都放下了,三瓣嘴一张一阖,自顾自地吃苜蓿草。   冬日天冷,寿康宫的宫人特意在洞口盖了草帘,铺上厚厚的草垫,因此兔舍内干燥也温暖。边上的水壶里灌的是竹秋池的水,宫人特意烧热放凉,眼下应是才换过水,温度正适宜。   阮阮喂它们喝了一点,两只兔子时不时抽动抽动尾巴,“呜呜”地叫两声。   两只小家伙虽整日待在一处,可性子也不同,阮阮便给它们起了名字,灵活机警的那一只叫“火火”,温柔胆小的那只叫“水水”。   容太妃养着的时候,两只兔子是没有名字的,阮阮听人说,太妃闲下来就会问:“哀家那两个小祖宗呢?”于是下人们都跟着喊“小祖宗”,现在阮阮给起了名字,宫人也跟着后面叫“火火”和“水水”。   阮阮看着它们红通通的眼睛,又想哭了。   “真想像你们这样,无忧无虑的多好。”   “我也很想抱抱他……陛下的怀抱很暖,其实我被在抱他怀里的时候很高兴,也很眷恋那样的感觉,从来没有人那样抱过我……可我一想到那是将军,我就紧张呀。”   “你们说,天上的神仙有将军长得好看么?长得好看的神仙,有他会打仗么?会打仗的神仙,有他霸气威武吗?我觉得他比神仙还厉害。”   “快点好起来吧……”   ……   阮阮被书本折磨了一整日,也哭得累了,与兔子说了会话,便有些困倦,躲在假山石下没风的地方,竟沉沉睡了过去。   棠枝回兰因殿四处找不见人,急忙差人暗中到慈宁宫打听,才知今日左中郎将夫人为儿子入狱一事进宫求见太后,那左中郎将夫人出自晋阳王氏,太后碍于情面,只能与之周旋,并不曾召见阮阮。   而太傅今日未曾进宫,崔苒那边也一直在担心自家安危,唯恐受到阳城侯家牵连,自己都急得团团转,哪有闲心对付旁人?   棠枝不是没想过,若是哪家病急乱投医,将阮阮抓去威胁傅臻,可这个念头在脑海中转瞬即逝。   无论自家美人受不受宠,这个节骨眼上都没有人敢动她。   棠枝是在玉照宫伺候过的,深知傅臻的脾性。   这世上谁能让他服软,谁又敢威胁到他头上?   除非当真是活腻歪了,到时候不仅救不回儿子,还搭上满门荣辱和九族性命。   棠枝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折回玉照宫禀告傅臻。   玉照宫自姜美人离开之后,阖宫上下的气氛陷入一种可怕的沉凝中。   有宫人入殿上茶,看到傅臻阴戾的眼神,险些以为他头疾发作,宫人强自压抑着心头的恐惧,踏出殿门时双腿软得险些跪下,背脊浮了一层冷汗。   棠枝与松凉在殿外将阮阮失踪之事禀了汪顺然,后者当即大惊失色。   “你是说……人丢了?!”   棠枝看到汪顺然眉心大跳的模样,艰难地点了个头。   原以为傅臻心绪不霁还是为了世家大族那些糟心事,可棠枝提到姜美人的时候,汪顺然才忽然意识到,小美人方才离殿,或许才是陛下烦闷的真正原因。   眼下的情形,却更是棘手了。   三人战战兢兢地进殿,傅臻手中正盘着一串蜜蜡佛珠,玉石反复的摩擦声中透出几分烦乱。   棠枝与松凉都算稳妥之人,可遇上主子失踪这样的大事,她二人心中也惧怕,跪下时双腿都在发颤:“陛下,奴婢回宫后才知姜美人未回兰因殿,现下不知去了何处,奴婢把宫里头几乎都寻遍了,各宫也都暗中派人暗中打听,四处都没有美人的踪迹……”   话音刚落,只听头顶倏忽砰然一声闷响,汪顺然吓得浑身一憷,偏头瞥一眼,才看到傅臻手中的蜜蜡佛珠顷刻粉碎。   上好的琥珀质地,竟被他徒手碎成粉末。   两个姑娘都吓得面无人色,汪顺然赶忙道:“陛下息怒,奴才已经派人满宫去找了,只要人还在宫中,就没有找不见的道理。你们两个还杵着做什么,美人在宫中可有熟识,又或者时常去哪些地方,都再好好想想!”   傅臻的眼神冷到骨子里,面上的情绪几乎控制不住。   三人面面相觑,都不敢抬眸瞧他,松凉心中忐忑极了,颤声道:“美人平日里也只在兰因殿、玉照宫走动,偶尔被太后唤去慈宁宫,可也有好些日子没去了,除此之外,只有寿康宫花园走动得多,那养着两只兔子……可奴婢方才去寿康宫花园瞧了,美人并不在那处……除此之外,奴婢实在想不到美人还能去哪儿。”   傅臻眸底的冷意仿佛有千钧之势,抬手便将炕桌上的奏章、茶盘一应拂落在地,“加派人手,再去找!”   汪顺然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赶忙躬身应个是,转头便吩咐下去了。   看着架势恐怕今夜找不见人,玉照宫上上下下都要提头来见。   寒夜寂静,唯有宫墙下的石座铜路灯散发出清冷的光芒。   临近戌时,暗蓝的天色下,薄薄的雪沫子在呼号的北风中洋洋洒洒地落下,傅臻站在廊下的四角宫灯下,覆在背后的双手紧握成拳,脸色阴沉得厉害。   说是加派人手,可也只能暗中搜寻,倘若被旁人瞧见他如此看重一个女子,恐怕要授人以柄,最后受到伤害的还是她。   庭院中很快覆了一层雪霜,想起她连玉照宫的晚膳都来不及吃,慌不择路地跑掉;想起她在他面前勤勤恳恳地啃医书,想要治好他;想起她夜里总要抱着汤婆子,怀中放两个,两处膝盖各放一个……   傅臻慢慢闭上眼睛,忍下忽然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   良久,披着大氅出了殿门。   事实上他并不知道去哪里找人。   自他从西北战场回来,恶疾缠身,连玉照宫都甚少出,更不要提这偌大的晋宫。   他已经很久未曾在宫道上这样走过一遍。 第40章 .晋江正版独发阮阮,跟朕回去了……   傅臻独自一人走在空旷的宫道上,寒夜灯火飘忽,衬出他的背影高大落寞。   在旁人看来,又有种蓄势待发的悍戾,令人不敢接近。   汪顺然带着人,只敢离他三丈之外,脚步声轻得不及飞蛾振翅,连踩雪的窸窸窣窣声都千万仔细着,生怕再度惹恼了他。   事实上汪顺然在傅臻身边这么多年来,见过他暴怒的模样,见过他无数次处于忍无可忍的边缘,可从没见过他这般伶仃中透着悲怆的背影。   当初钦天监那一道“天煞孤星命”,着实狠辣地限定了他这一生基调。   年少失侍,先帝冷待,杀机四伏,慢慢地养成他这一副暴虐凉薄的心性。   汪顺然还记得,傅臻八岁那年将那秘籍交到他手上时,已能够冷静清晰地与他分析朝堂局势,晓以利弊地将他拉拢至太子阵营,少年心机之深便已令人刮目相看。   然而,谁生来便能世事洞明、滴水不漏呢?不过都是在刀光血影和人心冷淡中千锤百炼,磨牙吮血,一点点学会的运智铺谋。   对于傅臻来说,更要比其他王子皇孙早一步成长,否则如何在这世难如涨潮的天下为自己拼出一条血路来?更何况,他有开疆拓土的王图霸业,有改天换地的野心,如是种种,都在一步步地与亲者疏远,与士族对立。   可到底,这条路他虽走得血雨腥风,却也飒沓如流星。   是以汪顺然从不觉得他可怜,抑或是可悲,甚至打从心眼里对他肃然起敬。   只是今日,看到他独身一人走在空荡荡的宫道之上,漫天飞雪纷纷扬扬,寒风不停地往他衣中冷灌,仿佛碧落黄泉只剩下他孑然一人。   那种孤绝的隐痛感,当真是罕见。   汪顺然禁不住上前,躬身劝道:“天儿冷,这雪还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陛下的身子恐怕受不住啊,不若先回玉照宫等消息,奴才派出去的暗卫定能将美人尽快找回。”   还有一点是汪顺然没说的——   寒冬的天实在黑得厉害。   宫中因傅臻的习性几乎是几步燃一灯,绝不容许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可这么就过去了,汪顺然并不能够保证上灯的宫人日日都用心。   倘若面临黑暗,事情的发展或许比现在还要严重太多。   傅臻并未理睬,只是长久地沉默着。   开始有些理解为何她那日看到被药汤染脏的盘长结,会执拗地同自己置气。   他现在这样出来,漫无目的地找她,满世界看不到一个红着眼睛的小姑娘,他冷静不下来,甚至想一把大火烧了晋宫,看看她到底躲在哪!   他又在同谁置气呢?   向来无人能够牵动他的心思,清醒的时候,他绝不会容忍自己的失控。   良久之后,望着漫天大雪下,远处飞檐翘角下晃动的铜铃,傅臻忽然就平静下来。   终于不再像无头苍蝇一般乱飞,步伐调转,穿过几道宫门,往寿康宫与兰因殿的方向去。   汪顺然见他走得快,险些来不得反应,赶忙令底下的宫监快步跟上。   傅臻对寿康宫花园的印象,还留在幼时,先帝的妃子带着小皇子在此处赏玩,还有些日子太过单调的太妃们常常结伴来此闲逛,逗弄逗弄小皇孙。   傅臻生来失侍,无人陪伴,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读书、练武和与人周旋,像别的兄弟姐妹一样逛园子这种事,对他来说根本是天方夜谭,因此他在此前只路过几回寿康宫花园,真正涉足是从未有过的。   耳边雪声如飞沙,隐隐传来几声微弱的“噗噗”声,由远及近,又时近时远,像是掩埋在雪地的树叶之下。   傅臻凝神走过去,视线所及处,两只雪白的小兔子登时竖起耳朵,双双跺脚几乎要跳起来,口中不停地发出“噗噗”的声音。   怕他,却又不怕他,倒像是提醒他去瞧什么似的。   傅臻目光微凛,当即疾步走过去,终于在错落的假山之下,看到了蜷缩在角落里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   傅臻目光顿了片刻,才缓缓蹲下身,几乎是颤抖着,将手指递到她鼻尖。   还有气。   有气就好。   即便知道无人敢拿他枕边的女人来赌自己的身家性命,可今日傅臻思绪纷乱,最坏的情况都想过。   会不会有人拿她要挟她?她胆子小,吓都能吓死。   她是旱鸭子,连汤泉宫那点水都能吓住她,万一溺水了?   又或许,被人闷住口鼻,拖到偏僻的角落里悄悄解决了?   ……   傅臻甚至都不敢往下想。   不过幸好,幸好人还活着。   紧绷了半日的弦终于松下来,可他脸色并不好看,从开始的阴沉一瞬间突然变得戾气丛生,甚至有种将这一片假山全都毁碎的冲动。   见小姑娘分毫未动,他强忍着不发作,借着光仔细去瞧,这才发现她紧紧闭着眼睛,眉头蹙起,白皙的额头渗出一层薄薄的细汗,整个人冷得像冰窖里捞出来似的。   白日里活蹦乱跳的人,此刻在雪色之下,面容苍白得像是失了生机。   傅臻心口狠狠颤动一下,立刻将人打横抱起。   冰冷而急促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又低得仿佛是呢喃:“阮阮,跟朕回去了。”   汪顺然才绕进寿康宫花园,便见傅臻从假山之后抱了个人出来。   还未待他上前帮忙,傅臻已经脚底生风似的跨出去,“宣太医!”   玉照宫。   满室寂静。   人声、脚步声都像被大雪吞噬个干净,只余青铜架上的烛火芯子呲呲作响。   宋怀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进殿,白日里已经领教过皇帝的龙威,今夜的事情他虽不知情,却也见阖宫上下人人如临大敌,如履薄冰,自己更是不敢大意。   直到看到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姜美人,宋怀良心中更是大骇。   白日里好端端的人,怎的转眼竟成了这副光景!   看诊时离得近些,宋怀良视线瞥过她脖上类似吻痕的印子,赶忙移开目光,取来丝帕替她把脉,只短短几息时间,后背竟像是被人盯出个窟窿来。   傅臻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只是眸光凌厉,语气威压十足:“她怎么样?”   宋怀良手心都出了汗,仔细探她的脉搏,好在平稳没有大碍,心里松了口气,这才回禀道:“美人身子本就虚寒亏损,近日怕是服用了过多大寒的食物,外出再一受风,这才引发寒邪内客,腹痛难忍,不知臣可否看一眼美人近日所用的食单?”   阮阮这几日基本都留在玉照宫用膳,傅臻醒来的时候,也是与傅臻同食,可傅臻所用的膳食一道道工序皆有心腹监伺,从选材到上桌出不了任何差错,温凉搭配更是精确到钱数,绝不可能出现过多或过少的状况。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汪顺然赶忙差底下人去取食单来。   傅臻对宋怀良道:“她平日规行矩步,用膳一道最多不过三箸,这几日唯一贪嘴的就是那道清蒸瑶柱,统共加起来也不足半两。”   她这个人太过简单,有什么心思都很难藏得住。   傅臻只同她一起用过几次膳,即便她装得很懂规矩,可遇到喜欢的膳食,眼底的欢喜遮盖不住。傅臻默不作声地给她夹过几次鸽肉和瑶柱,她垂着头细嚼慢咽的时候,嘴角都是悄悄上扬的,而对于不喜欢吃的食物,她虽也吃一点,但能看出并不热情,比如茄子。   是以阮阮平日里吃些什么,傅臻非常清楚。   傅臻目光凉凉扫过棠枝,棠枝忙接过话道:“是,美人根本接触不到大寒之物,除却一日三餐,私下也并不贪食。”   棠枝是细致人,对阮阮入口的东西向来谨慎,不会让她接触到不干净的食物。   食单递上来,宋怀良仔仔细细看一遍,也觉得没有问题。   傅臻忽然想到什么,眸光一凛,看向棠枝:“她平日里都喝什么药?”   棠枝赶忙答道:“前些日子,太后娘娘嘱咐太医院开的八珍汤的方子,奴婢问过陈越陈太医,那方子没有问题,美人日日都在喝,除此之外,平日里还会用些血燕、阿胶之类补气血的药材。”   不多时,底下人已经收拾了八珍汤的药渣呈上来。   宋怀良一样一样地挑拣、分类、反复确认,终于在残渣中发现了异常。   “这八珍汤中原本有一味人参,竟被换成了活血、凉血的丹参,只是切成细小的参片泡在棕褐色的汤药中不易察觉,丹参虽是进补的好东西,可并不适合美人食用,用多了……”   傅臻冷声道:“用多了如何?”   汪顺然懂一些医术,听到丹参时脸色已经变了。   宋怀良早已经冷汗涔涔,声音越发弱下去:“丹参活血化瘀,用多了极易导致……孕中滑胎。”   话音刚落,满殿人面色煞白,傅臻的眸光更是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宋怀良尚未说完,擦了把汗,颤颤巍巍继续道:“陛下请看,这药物残渣中还有少量栀子和丹皮的粉末,前者止血,后者镇痛,寻常用一些倒也无妨,可两者却都是大寒之物,不知是这抓药之人的疏忽,还是……”   其实话说到这个份上,再用一句“疏忽”未免太过牵强。   傅臻望向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小姑娘,手掌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出。   他闭了闭眼睛,随后吩咐道:“封锁兰因殿,不准任何人进出,所有经手这八珍汤的宫人、太医一律严刑拷问,无论用什么办法,明日天亮之前,朕要知道是谁。”   汪顺然不敢觑他脸色,赶忙领命下去承办了。   宋怀良开了调理的方子,领着宫人到御药房抓药。   众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宫殿,傅臻吁了口气,坐到阮阮身边来。   被褥盖了厚厚的两层,拿汤婆子给她手脚边都塞得满满的,小小的人儿此刻才有了常人的温度。   傅臻将手掌伸到她小腹,聚了些内力,慢慢往她腹中输送热流。   直至小姑娘眉心松了松,傅臻这才挨着她耳廓,轻轻唤她:“阮阮。” 第41章 .晋江正版独发你想让朕怎么喂你   殿内炉火烧得噼啪作响,就是块寒冰也该融化得差不多了,可阮阮依旧没有醒。   她安安静静地睡着,眉目松和了许多,两颊被屋内的热气熏出薄薄的绯红。   因下腹疼痛太久,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而眼角泪迹未干,恐怕是因为昏迷之前腹痛难忍,哭过一段时间。   傅臻从背后抱着她,温热的薄唇贴着她耳廓,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佛香。   他知道她还在昏迷,可就是抑制不住心里的冲动,想喊她的名字,好像这样能将她一直锁在身边。   心头堵塞了太多情绪,偏偏释放不出来。   外人面前不显,可傅臻心里明白,今日她狠狠乱了他的心思,几乎令他失控。   他是运筹帷幄之人,掌控天下生杀大权,向来只有他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放眼世间尚无一人能够摆布到他头上,这还是头一回体会到被人拿捏的感觉。   很不舒服,心头那团火越燃越旺。   无人的时候,他毫不掩饰眸中的凌厉和霸道,摩挲着她温润的脸庞,指尖所及之处勾起滚烫的温度,灼得他浑身热气翻涌。   傅臻吁了口气,终于忍不住,在她幼嫩的耳垂下狠狠一啮。   阮阮睡梦中吃痛,迷迷糊糊地嘤咛一声。   他紧紧盯着她,眸光冷冽,声音放得低沉:“知道今日私自跑出去的后果了?真想就这么疼死你算了!若是朕不去找你,你就打算这么死在外面?朕说过让你殉葬,早一日晚一日都不行,什么时候死不是你自己能决定的,是朕说了算。”   他字字铿锵,几乎咬牙切齿,却不知哪个字触了她泪腺,纤长卷翘的眼睫下,缓缓滑下一滴泪来,落在他扣在她下颌的指尖。   “还敢哭?”   他皱眉,贴着她耳廓冷声道:“你知不知道外面危机四伏,成天往兰因殿跑什么跑?玉照宫容不下你了是吧?你若是老老实实待在朕身边,今日之事就不会发生,那些人除非是活腻了,才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给你下药。”   傅臻一想到这宫中有人敢对她下手,眼底的戾气能将人吞噬。   御药房煎好了药送过来,傅臻这才缓缓松了她,朝外冷声:“搁着吧,退下。”   那宫女端着汤药却迟迟未动,见殿内只有皇帝一人,便走到傅臻膝前,俯身道:“陛下金尊玉贵,还是让奴婢来伺候姜美人用药吧。”   傅臻垂眸望着她,沉默片刻,忽而牵唇一笑。   在玉照宫做事这么久,难得还有这种半点眼力见都没有的。   趁着汤药放凉的间隙,傅臻低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一抬眸,杏眼弯弯,面容秀洁,确有几分姿色:“奴婢名叫银帘。”   银帘没想到皇帝竟会问她的名字,见他面容寒戾未褪,心里不免有几分紧张,可他语调轻和,与宫门外怒斥郑侯的模样大相径庭,这让银帘有些意外。   银帘往日都在玉照宫外殿伺候,从不冒头,甚至连皇帝的面都甚少见到,后来贵主找到她,许了她这辈都挣不着的好处,将她收作了自己人,帮着在两宫之间传话。   事实上她也打听不到什么,无非是根据汪总管进殿时长和次数,推测皇帝今日是否醒来,还有便是昨日殿门前皇帝对郑侯的那一番话,阖宫上下都听个清清楚楚,她便一字不漏地递出去,再多的就没有了。   今日本想替主子探一探皇帝的病情,可玉照宫内殿都有宫人严防死守,里头发生什么,压根打听不到。银帘只能想法子将侍药的姐妹支开,自己顶了这趟差事,这才能进到内殿来。   可她方才看到了什么……   人人不都说皇帝性情暴虐,夜夜折磨姜美人么?   可那一刹她分明看到皇帝对她的动作那样温柔,起身之时替她掖紧被子,甚至称得上小心翼翼,银帘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银帘见他不再问话,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与他笑意清靡的目光相撞,不由得心头一跳。   头一回凑近直视天颜,她没有想到皇帝不仅身姿挺拔,容貌也竟这般俊美无俦,原以为那日在殿外所见的昭王已是玉质金相,可眼前的陛下,无论是容颜还是气场,都可称得上轩轩韶举,仙姿玉貌。   银帘忽然想起刚进宫的时候,听到身边的宫女窃窃私语,说进了宫便都是皇帝的女人,咱们的陛下虽则冷戾,却也是当世枭雄,那方面定然不一般,若能受得住他强悍暴虐的宠爱,定能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   银帘抬眸看他,人人都说他病入膏肓,可他此刻并非病骨支离的惨状,依旧高大威武,远非常人能及。   她暗暗咬了咬牙,这次机会实在难得,若是抓住了,她便能从丫鬟一跃成为主子。   至于贵主那边,搪塞过去便好,说仍旧留在皇帝枕边帮她传话,想必贵主也能理解。   思及此,银帘攥紧手中的托盘,没等他吩咐,便小心翼翼地跪上前,“奴婢来伺候姜美人用药吧。”   傅臻沉默地笑了笑,在她进一步动作时,抬手示意她将药汤放到床案边。   银帘照做了,抿着唇怯怯地看着他,眼底藏着期待。   傅臻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袖,笑容微淡,缓缓道:“银帘,看来你还不知道抗旨不尊与大不敬罪的轻重。”   银帘脸色霎时一白,浑身僵在那里,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她甚至连求饶的话还未到嘴边,便又听到傅臻语声淡漠:“来人,拖出去,杖毙。”   他目光平静得可怕,眼中细细蜿蜒的红血丝透出可怖的森意,语气更是不容置疑。   银帘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仿佛此刻才如梦如醒一般,抓住他袍角拼命地摇头哭喊:“陛下,奴婢知罪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陛下饶过奴婢吧!陛下!”   外面进来两名宫监,拿巾帕堵住银帘的嘴巴,不容她发出一点声音。   傅臻望着床上的静躺的小姑娘,忍不住皱了皱眉,冷声吩咐道:“拖远些打,莫扰了玉照宫清静。”   两名宫监俯身应下,银帘死命挣扎不过,哭天抢地的声音被掩埋在厚实的口帕中。   玉照宫转瞬恢复了宁静。   傅臻一早便知崔苒在玉照宫安排了眼线,之所以不立即处置,一来凭她的本事,在禁卫森严的玉照宫,也打听不到什么,二来旁人的眼线也可为我所用,能听到的,不能听到的,说到底都是傅臻决定。   可银帘今日太过大胆,不仅看到不该看的画面,还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他又岂能再留她?   银帘这样的身板,哪里经得住腕口粗细的棍子,不过二十杖就断气了。   底下人做事很是稳妥,施刑时没有闹出太大动静,棍棒落下的声音隔得远,又极为沉闷,很快就消停下去。   阮阮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傅臻坐在床边静静瞧她。   小姑娘睡颜安稳,绮罗般的灯火落在她脸颊,勾勒出几分柔和的暖意,映衬得她脸色如月皎洁。   傅臻命人将银帘送来的汤药再检查一遍,这才放心,待宫人退下之后,自己用小勺一点点地将汤药喂到她口中。   然而,阮阮格外排斥苦涩的药味,就连昏迷中也避犹不及,银勺敲不开她牙关,喂进去的汤药全都吐了出来。   傅臻想起她方才在那假山下痛得奄奄一息的模样,此刻竟还任性不肯喝药,气就不打一处来。   傅臻本想斥她,可见她细嫩的眉心又皱成小山,眼尾也红红的,心里那股怒气只能压下去。   “阮阮,听话。”   他握住她下颌,将她樱唇掰开些,舀了一勺汤药喂进去,可阮阮怕极了苦,平日都是皱着眉头喝下去的,在睡梦中自然更是能避则避。   她把汤药吐了出来,吐在了傅臻的手背。   傅臻闭了闭眼睛,慢慢让自己冷静下来,而后拿帕子将手上的脏污擦干净,“再不吃药,朕就要罚你了。”   可阮阮还昏迷着,哪里听得到他的话?   傅臻伸出指尖刮了刮她的嘴角,替她将唇边的水渍擦干,目光落在小姑娘嫣红水嫩的唇瓣,眸光沉了下去:“还是说,你想让朕怎么喂你,嗯?”   汤药很快就要凉下去,傅臻望着她许久,目光在她唇上流连,比殿内的灯火还要灼热。   良久,他喘了口气,自己举起杯盏喝了一口药汤,然后缓缓俯下-身,大掌扣住她纤细的后颈,滚烫的唇贴上她,将口中药汤缓缓渡入她口中。   阮阮的嘴巴小巧软嫩,危机降临的时候逃脱不过桎梏,只能乖乖地顺从他。   温热的药汤裹挟着男人的气息,一点点地滑过她唇舌,熟悉的苦涩感令她忍不住呜咽出声,可两人之间近得留不出一丝缝隙,那点委屈都被他强行抵了回去。他压着她,容不得她泄出一点声音。   一碗药汤,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才见底。   阮阮痛苦地皱着眉头,眼眶红红的,脸颊红红的,两片唇瓣也肿肿的。   趁着傅臻命人将杯盏撤下的时候,阮阮轻轻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   药好苦,可是陛下的嘴巴好甜。 第42章 .晋江正版独发她舍不得醒过来啊……   阮阮并没有醒得很早,在傅臻喂她喝第一口药的时候,才稍稍有了些意识。   可这意识才冒出个芽儿,一霎间又被男人的气息所吞没。   苦涩浓重的药味与男人滚烫的气息一道闯进来,她只觉脑中轰然一声作响,一时间竟不知是梦中还是现实。   她还是很累,累得睁不开眼,默默承受了一会。   嘴巴被他的唇迫得张开,药汤入喉的那一刻,她彻底地清醒了。   汤药的苦涩浓稠得化不开,他动作从开始的和缓变得毫无顾忌,力道又大,将她逼得无路可退,只能生生咽下。   脑子里一团乱麻,呼吸不畅,她险些再度昏迷过去。   陛下这是……这是在喂她吃药?   她吓得不敢呼吸,一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只能通过不停地咽药来掩饰自己喉咙滚动的紧张。   阮阮很抵触吃药,睡梦中感觉有人往她口中喂这些汤水,她简直不胜其苦,下意识便会咬紧牙关去抵制,可她没想到,陛下竟然会用这种方法喂她吃药。   犹豫着要不要睁开眼睛,告诉他,她已经醒了,可以自己吃药。   可是那样的话,陛下会不会很尴尬?   他并没有想要吻她,只是在给她喂药而已。若她忽然醒来看着他,陛下就很难解释这一切。   九五之尊的身份何其贵重!伺候她一个小姑娘喝药本就有碍颜面,而她竟还不配合,让他忍无可忍,最终只能纡尊降贵地用嘴巴来喂。   陛下也定因她胡乱跑出玉照宫一事恼了她,否则他不会如此强势,强势到……   强势到箍着她的手掌如镣铐一般挣脱不得,泄愤似的抵着她的唇压上来,那唇也烫得人心颤,简直横冲直撞。   只要她继续装作没有醒来,一切都可以当做没有发生。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装死。   可那灼热的气息在她唇上反复摩挲,浑身的血液都被他调动得热起来,让她根本无法风平浪静地承受这一切。   她腿都软了,浑身都麻了,藏于被中的双手紧紧攥着被角,生怕自己不受控制地颤动,或是抑制不住溢出情动的声音。   一口接着一口,提心吊胆地咽,从没有这般难捱。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听到小勺落在碗底清脆的那一声,她才缓缓松开攥紧被褥的手,暗暗松了口气。   真是惊心动魄!   她趁他下床去吩咐下人,赶忙状若无意地翻了个身,身体后知后觉,也一发不可收拾地烧得滚烫。   如今细细想来,方才忍得那般辛苦,也算是自作自受。   陛下一定很生气吧,不知道等她醒来会如何罚她。   是她太不争气,明知道自己这样不对,偏生还无比贪恋这种感觉。   回想薄暮的时候,她在假山下小憩那一会,小腹忽然刀绞般地疼起来,她想要回兰因殿,却痛得根本站不起身。   她大口地喘息着,从开始的猝不及防,疼痛如潮水般袭来,到后来像虫蚁般啃食她的小腹,而寒冬的冷意也在那时候凛然而至,一点点地从脚底攀爬到四肢百骸,又冷又痛,痛到痉挛,直至抽光了她所有的力气,也渐渐抽光她的意识。   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象,下雪了,她隔着草帘的罅隙望向外面,雪花轻飘飘地落下来,心中怆然大起,觉得自己就要死在那里。   死在大雪中的人太多了。她那时多害怕,最怕疼也最怕冷的人,最后被活生生地疼死、冻死了,然后掩埋着这片白茫茫的厚重里,八成还没人发现,等到冰雪消融的时候,她恐怕已经在地府几个轮回了。   就在那样最绝望的境地里,一个温暖的怀抱将她从地府大门拉了回来,熟悉的温度,熟悉的那股沉水香,将军来救她了。   从冰天雪地回到温暖和煦的玉照宫,寒冷消退,苦痛散尽,现在还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窝里,鼻尖都是他的气息,天知道她有多么贪恋他的温度,多渴望他的贴近!   那种粗鲁而强势的动作,让她害怕,又让她深深沉溺其中。   她舍不得醒过来啊。   因为一醒来,她只能讪讪地离他远一些,所有的勇气在喜欢的人面前都会瞬间土崩瓦解。   良久之后,阮阮仍旧觉得喘不上气儿,背对着他,鼻子又有些酸酸的。   -   深夜,昭王府。   外头的雪覆了薄薄一层,半遮半掩地粉饰了满园苍翠。   书房内灯火未熄,清冽温和的木兰香自博山炉中缓缓溢出,昭王侍从严淮轻手轻脚地进门,唯恐打破里头的宁静。   昭王傅珏是雅致人,书房内陈设亦是简单却不失风雅,典籍、茶具、木琴、棋盘,除此之外,几乎没有旁的冗余。   昭王嗜茶,琴技亦在当世数一数二。书房内茶具一应俱全,茶罗、风炉皆是成套的鎏金仙人驭鹤纹,精致而贵重,案上摆一把桐木斩成的名琴,琴轸为通透的白玉制成,漆色古朴,发音通透。   严淮进来,禀告完宫里的事情,面上不免忧色忡忡:“那道八珍汤里,除了丹参,还被查出大寒的药材碎屑,属下猜测是太后的手笔。太后一心为您谋划,又一向谨慎,下药的事情讲究徐徐图之,怕也没想到咱们添这一味丹参反倒多此一举,弄巧成拙,谁也没料到那姜美人今日又在冷风中久留,人直接晕了过去。现下陛下封锁了整个兰因殿,酷刑审讯自是免不了,即便问不出幕后主使,八成也会疑心太后。”   昭王倒是目光清徐,和声一笑:“皇兄真是出乎本王的意料,弥留之际还这般在意一个女子,这可不是他往日作风啊。”   严淮道:“陛下多一道弱点自是好事,只可惜现下打草惊蛇,往后咱们再要对姜美人做些什么就难了。”   昭王笑说无妨,“那小姑娘身娇体弱,一剂猛药下去,即便人救回来,短时间内也不易有孕,这一调理少说三两个月,得看皇兄还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了。”   他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琥珀色的瞳孔划过一抹凌色,“他迟迟不立储,只令本王监国,朝堂内外多少杂事、脏事儿等着本王决断,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这一桩女子失踪案闹得满城皆知,不正合了他心意,彰显本王的无能和失察么?既然他不仁,本王总不能坐以待毙,总得找个人刺激刺激了。”   院外寒风呜咽一声,昭王面色一凛,抬眸对严淮道:“有人来了。”   严淮凝神听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王妃?用不用请进来?”   昭王垂眸思索片刻,“让她进来吧。”   严淮推门而出,见漫天大雪下,一纤弱人影自回廊远远而来,外披鹅黄大氅,颇有弱柳扶风之态,待人行至近前,他拍袖作揖:“属下见过王妃。”   昭王妃为大司马王鸷之女,名叫王雪织。   王雪织盈盈回礼,杏眸有淡淡水光,柔声问道:“王爷可在里头?”   严淮俯身,作了个请的姿势,“檐下风大,王妃快些进去吧。”   王雪织踟蹰了片刻,朝他微一颔首,入了书房。   成亲一年半,昭王大半的时间都在处理朝政要务,宿在书房是常有的事情,王雪织知道国事繁重,夙兴夜寐本已经乏累至极,也甚少打扰。   如今深夜前来,实在是没了法子。   男人坐于紫檀木椅上,明明灭灭的烛火下,更显得神清骨秀,风采卓然。   纵是他眉眼清湛,笑容和煦,王雪织也总是不敢抬眼直视。   她虽出身晋阳王氏,身份尊贵,可姿色却平平无奇。父亲为武将,母亲亦出自武将世家,父亲这一脉比起其他士族便少了几分才韵,而她自幼读书习字,却并不精通,尤其琴技与棋艺皆逊色于其他贵女,在世家大族举办的诗酒唱酬中还闹过笑话。   可最后,竟是她嫁给了京中才名最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昭王,这一年来,背后的指指点点不在少数。   王雪织心里也知道,若不是背靠王氏家族,这样的资质,也轮不到她来做这个昭王妃。   昭王见她过来,眉眼间仍带着笑意:“雪织。”   王雪织仍不敢抬头,走到他身前跪了下来:“妾身深夜叨扰王爷,实在是有事相求。”   她简直难以启齿,慢慢地说道:“妾身的姨母乃左中郎将夫人,此次实因我那表哥一时糊涂,同大鸿胪公子犯下大错,我父亲近日不在京中,姨母进宫求见太后无果,大司寇那边也闭门不见,只好同我母亲哭诉。姨母就表哥一个儿子,实在不忍他狱中受苦,这才让妾身前来问问王爷,此事可还有回旋的余地?”   “雪织。”昭王望着她颤动的双肩,眸光平静无澜,“这桩案子,左中郎将夫人可以去求任何人,独独不该让你来求本王。”   王雪织抬起泪眼望着他:“王爷……”   昭王叹了口气,道:“这段时日由本王监国,你可知道,全天下多少眼睛盯找本王的差错?上安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又有多少人揪着本王失察之责?雪织,你可有想过,这时候让你来求本王出手之人,究竟存着怎样的心思?”   王雪织吓得面色惨白,朝堂上勾心斗角的事情她了解不多,可其中利害,她还是能知晓一二,昭王一提,她就全明白了,赶忙道:“是妾身考虑不周,还望王爷恕罪!”   昭王淡淡笑道:“你能明白本王就好,回去吧雪织。”   王雪织离开之后,昭王静静凝望着书房内多宝格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王雪织自是不知,京中贵女中那些闲言闲语,也有昭王暗中使劲的成分,而当年曲水流觞时闹的笑话,也是昭王有意为之。   他想要成事,需要大司马手里的兵力,可王氏女究竟做不了皇后。 第43章 .晋江正版独发陛下怎么又抱着她了,不……   王雪织的贴身丫鬟是她母亲大司徒夫人指过来的,见她泪眼盈盈地从书房里出来,忍不住问:“夫人,昭王殿下不肯答应么?”   王雪织尚愧疚不能自已,只摇了摇头道:“此事不必再提,明日你亲自去回了母亲。”   丫鬟仍犹豫:“表少爷犯下大错,倘若昭王殿下都不愿插手,这次便是真的回天乏术了,夫人是怎么同殿下说的?当真是没有办法了么?”   王雪织眉心蹙起,旋即令她噤声:“若不是表哥平日行事放纵,怎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此事理当按律严惩,王爷是明公正义、行事磊落之人,他若真应下,岂非与表哥那种人朋比为奸?到时候朝臣如何看他,百姓如何看他?今日之事,到底是我失了分寸,却是辱没了他。”   王雪织想想仍是觉得惭愧,昭王是清风朗月般的人,自己本就配不上,如今竟拿自家那些脏事儿来污他的耳朵、求他做主,委实不该。   丫鬟叹了口气,也知此事无可挽救,便不再吱声。   两人绕过回廊回到后院,丫鬟见内屋冷清空荡,不免哀叹一声,替她卸下大氅,扶她缓缓在妆奁前落座。   “夫人,昭王殿下许久不来,老夫人那头又催得紧,您还是早日要个孩子为妥。说句大不敬的,来日陛下龙驭宾天,我朝又有国丧止孕的规定,王公宗室百日之内不得与妻妾同房,夫人再想怀上,少说得等到来年了。”   王雪织又岂会不心急?   成亲一年多,房事不过寥寥几次。非他不愿,只是昭王品性温和端方,每每行房都十分照顾她的感受,见她眉头微蹙抑或轻哼出声,便会立即停止身下的动作,柔声安抚她。她虽留恋不已,但也不好意思让他继续了。   她从秘戏图里学来的那些手段,在他面前更是半点都用不上。   他是高洁湛朗的君子,而她脑海中那些龌龊低俗的小心思,只会让她觉得自惭形秽。   王雪织放下手中的梳篦,望向镜中这副毫无神气的五官,默默垂下两行泪。   她并无让人嫉妒的长相,也从无令人惊艳的才气,拿什么来牵住他的心呢?他能够温柔相待,已经是她修来的福气。   良久,她叹息一声缓缓道:“王爷已经日理万机,片刻不得清闲,我怎可拿闺房之事来扰他?罢了,顺其自然吧。”   -   一夜的严刑审讯如同疾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汪顺然很快锁定了两人,一位是太医院一名普通的抓药医官,另一位是兰因殿负责熬药的宫女云儿。   两人哪里熬得过梳洗的酷刑,滚汤才浇下去,就已经哭天抢地的一通招供,可无论怎么审,那医官只坚称自己眼拙,误将丹参认作人参,而宫女云儿亦承认是自己犯了糊涂,错将栀子和丹皮的粉末扔进陶罐中一道熬煮,至于何人暗中指使,两人却是抵死不说。   汪顺然也能猜到,幕后主使也就在那几人当中,个个滴水不漏,谁也不是能轻易给人留下把柄的主儿。   恐怕这两名罪犯早已经被人拿捏七寸,要么就是连他们自己也不知背后指使的人物究竟是谁,所以再难从他们口中撬出更多有用的信息来。   话虽如此,汪顺然向傅臻回禀时,腿脚还有些发颤。   昨夜闹这一出,汪顺然算是拿准傅臻的心思了。   在他的底线里,姜美人算得上一条。   傅臻早也意料到这个结果,他坐在榻上,只是平静饮着茶,什么话都话没说,就已经让人毛骨悚然。   汪顺然手里的拂尘险些拿不稳,最后听到他寒声吩咐:“剥皮拆骨,让兰因殿和太医院都看着,这就是犯上欺主的后果。”   这个结果也是汪顺然没有想到的,动静闹得太大,反倒引人注意。   这就得看“犯上欺主”四字如何拿捏了,毕竟在阖宫上下的眼中,他对姜美人并非真正的宠爱,只是泄欲的玩意儿罢了,倘若因此事大动肝火,便是坐实了他的弱处。   傅臻指尖无意地敲打桌沿,沉吟半晌,又添一句:“姜美人,忤逆朕的旨意,私自逃离玉照宫,就罚……”   话音未落,汪顺然见他微微一顿,慢慢地抬起头,看向他身后。   汪顺然怔了怔,也跟着转过头,这才看到小美人不知何时下了床,只发髻还未及梳理,三千青丝像是精美的绸缎披在身后。   一夜过去,她恢复得不错,比起昨日在傅臻怀中时那霜打的茄子般的可怜模样可好得太多,此刻双眸澄明透亮,幼嫩的脸颊透出健康的桃粉。   汪顺然眯了眯眼,这才放下心。   阮阮醒来时,只听到汪顺然在外面说话,具体说什么却是听不清,直到傅臻那一句“姜美人忤逆”几个字清晰地落入耳中,她这才慌了神,匆匆套了件衣裳便下了床。   她局促地站在榻前,咬了咬下唇:“陛下你……要罚我什么?”   傅臻看她一眼,便缓缓垂下眼眸,神情一如既往地冷冽疏离。   阮阮等着宣判,更加提心吊胆。   傅臻对她的心意,汪顺然都看在眼里,赶忙帮着解释道:“美人误会了,陛下疼您还来不及,怎舍得罚您呢!下药害姑娘的人已经找到了,陛下要罚也是罚他们。至于美人的处置,不过是给阖宫上下一个说法罢了,您就安安心心地在玉照宫住下,旁的事情自有陛下替您做主……”   “汪顺然。”   汪顺然还打算说下去,却被傅臻一语打断,“妄自揣测圣意是什么罪名,你该比朕还要了解。”   这似笑非笑的模样真是唬人!汪顺然夹在两人中间受尽牵连,赶忙胡乱应个是,自己夹着尾巴逃了,等到出了殿门,嘴角的笑意才释放出来。   陛下这口是心非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啊!   殿内无人,阮阮仔细思索着汪顺然的话,昨日腹痛,竟是有人暗中加害于她么?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谨慎,没想到竟还是着了旁人的道。   阮阮攥着衣角,半晌才低声嗫嚅道:“昨晚,谢谢陛下,我已经好多了。”   她悄悄抬眸看他,见傅臻神色冷淡,显然不想听这些废话。   阮阮心中打鼓,想了想,还是瑟瑟缩缩地在他跟前跪下去,“我……我知错了。”   傅臻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深邃黑沉的眼眸望向她:“错哪了?”   阮阮受不住他直勾勾的打量,把头埋得低低的,避开他的眼神。   昨日她是不该一声不吭地跑出殿去,自然也没料到自己会出事。   她急于替自己解释,可话到嘴边才想起,原本是她太不争气,看医书都能委屈哭,陛下还抱着她安慰,说命御膳房给她做些好吃的来,结果呢,她人给吓跑了!   思及此,阮阮真不觉得自己冤枉了。   可忤逆不尊是何等大罪,倒也……倒也不必如此上纲上线。   傅臻见她迟迟不答,眉头拧紧,几欲失去耐心:“朕问你错哪了?”   阮阮被他吼得一颤,从这咬牙切齿的发问中,都能感受到他满腔怒海翻腾,就和昨夜逼她喝药的时候一样恼怒。   她红着眼睛,小声道:“昨日若不是小腹疼得厉害,我自是要回兰因殿的,倘若陛下有吩咐,我也绝不推辞,谁料想……竟出了后面的事情,我已经受了罚了,求陛下恕罪。”   傅臻凝视着她,眼底的炙火像蛰伏了太久的兽,良久深深地吸了口气:“避重就轻。”   阮阮头埋得更低,越发瑟瑟不敢言语。   傅臻胸口聚了一团火,朝她屈指:“过来。”   阮阮怔了怔,随即听话地起身。   走到他身前时,男人猛地擒住她细白的腕子,将人往身前一带,阮阮没留神,脚底一轻,整个人就陷入他温暖有力的怀抱。   她被他用力地摁在胸口,一手压在她后颈,另一手扣住她后腰,阮阮瞬间僵直,一动不敢动,也动弹不得。   耳廓紧紧地贴着他,能听得到他温热有力的心跳。阮阮的脸颊瞬时如染了蔻丹,一抹红色从脸颊蜿蜒至耳际。   陛下怎么又抱着她了,不是要罚么?   阮阮心跳得急促起来,紧张地滚了滚喉咙。   傅臻心口像被人狠狠揪紧,一句“疼得厉害”轻描淡写地说出口,整整两个时辰,但凡有些气力,也不至于疼昏在假山后面起不来身,倘若他不去找,小丫头冻死在外头都有可能。   思及此,傅臻便有种屠尽整个晋宫的冲动,那两人,即便是剥皮削骨也难解他心头之恨,至于背后作乱之人,他迟早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阮阮胸口被他压得喘不来气,轻轻挣扎了一下。   这一挣扎,傅臻浑身的血管都热起来,滚烫的气息自她耳尖滑下去,一路绵延到脖颈,他炙热的唇停在那里。   阮阮吓得往后一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掌心抵着他胸口:“别……陛下,今天能不能……不咬脖子了?换个地方好不好?”   脖上的红痕刺眼得紧,阮阮也说不清为何迟迟不消退,分明他也许久不曾“用药”了。   可这些红痕犹在,旁人见了,免不了在背后指指点点。   更重要的是,每一回他的嘴唇贴上来,她整个人就丢盔卸甲,完完整整地沦陷下去。   她怕在他面前失态,也怕被他小瞧,怕他拿她的喜欢逗趣,也怕这一切炽热的美好终究只是一场梦。   阮阮小心翼翼地朝他伸出手去,示意他指尖可以咬一咬,不会特别痛。   傅臻眯起眼睛,语气不耐:“再不过来,朕的病就要被你拖死了!”   阮阮被他喝住,一时木木不敢言语,只能僵着身子往他跟前贴近。   男人眸色悄无声息地暗下去,他那般说着,指尖却抚过她红痕斑斑的雪颈,轻咬上她樱唇。 第44章 .晋江正版独发他好记仇哦,还那么嘴硬……   明亮的窗纱外,是满世间的皑皑白雪,薄薄的天光、厚重的雪色将耳边所有的杂音都掩盖得透彻。   人声、风声,甚至衣物的窸窣声都隐匿下去,彼此的心跳声就越发清晰可闻。   阮阮睁大双眸,整个人还是懵怔的。   男人在这方面似乎是天生的掌权者,箍住她的臂膀坚硬如铁,他迫她仰起头,滚烫的唇面压上来,颤抖着喘息,就连最开始的温柔,也像一种蓄势待发的磋磨。   阮阮登时浑身血气上涌,意识被吞噬得一干二净,她想伸手去抓些什么借以支撑,可是榻上什么都没有,混沌之下,只能攥紧他腰间的衣料。   和以往那些都不同,所有沉溺的感官都在提醒着她——   这不是侍药。   他在吻她,越来越深。   逼仄的空间里,唇齿一点点被撬开,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滚烫且惩罚意味十足,她只觉得浑身酥麻一片,每一寸骨头都像是融化成了水。   她在这样不容置疑的掌控下,渐渐连呼吸都困难,忍了许久的绵软轻哼,控制不住地从喉中溢出。   直到在她口中尝到淡淡的腥甜,傅臻才慢慢地结束了这个吻。   他松开了她。   可并没有放得太开。   咫尺之距,彼此滚烫的呼吸交接在一处。   阮阮脑中一片空白,双颊赧然泛着红,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良久,傅臻凑近地问她,声音低而沉冽:“跟朕说说,昨日你跑什么,嗯?”   阮阮的手脚还是颤抖的,他还是要追究么?   这要怎么答。   说她害怕,也消受不起他的好?   说她太过紧张,看他一眼,心都能跳出嗓子眼?   她泪眼迷蒙,咬紧下唇,默默地摇摇头。   傅臻认真地看着她,莹白的前额,细细的眉,水雾般的眼,玲珑小鼻,嫣红饱满的嘴唇,他将她乱在脸颊边的碎发拨到耳后,仔仔细细地看。   不是没见过美人,怎么就是她了呢。   让他情难自抑,让他欲罢不能,就连她轻轻颤动的眼睫,都在狠狠推着他沉沦。   他缓缓垂下头,在她额上吻了吻,唇面流连到耳际,激得她肩膀一颤。   阮阮下意识就要往后缩,可纤薄的后背被男人的大手按住,容不得她退后半分。   傅臻勾起唇,笑意划开面上冷淡的气息。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明晃晃的窗纱外,是铺天盖地的银白色,大概是寒冬唯一的浪漫之处,他忽然这样矫情地想。   他抬起她清瘦的下颌,昨日被疼痛折磨了一夜,总觉得她下巴都瘦得发尖,他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会儿,“阮阮,抬头。”   阮阮还是不敢,唇上的温度仿佛还在,舌尖还有清晰的压迫感,她像是做了亏心事似的不敢与他对视。   傅臻笑叹一声,伸手捏住她红透的耳垂:“外面下雪了,不看看?”   阮阮还没从方才的天昏地暗里回过神,笨拙地摇摇头:“不看……不喜欢下雪。”   傅臻有些讶异,在他的认知里,小姑娘应该都是喜欢雪的。   幼时在藏书阁读书时,外面有一大片的空地,宫中那些养尊处优惯了、走两步都喘的公主嫔妃们,堆个雪人,打个雪仗,竟能在外头喧闹一整日。当时他就恨不得将她们全都灭口。   但他没有想到,阮阮竟然不喜欢下雪。   这是……故意下他的面子么?   好,好得很。   傅臻唇角笑意敛了敛。   其实阮阮是真的不喜欢雪。   遥州虽在北方,可气候干燥,也不是常常下雪的地方,和上安差不多的频次,一年最多也就那么两三次。   所以每一回下雪,姜璇都会和州府的千金小姐们出门赏景,而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即便是小姐的贴身丫鬟,也因府中人手不够,会安排和家丁们一起扫雪。自己府中扫完还不够,府门外一整条街往日是车水马龙的地方,为方便百姓出行,也要将路面扫出来。   往年这个时候,大概丑时就要起身了,扫完雪之后,回去睡约一炷香的功夫,又要伺候小姐洗漱,那种令人浑身僵硬的寒冷,真是让人难以忘怀。   偏偏大雪落在那些酸儒口中,倒成了与赏花赏月一般的头等风雅之事。   阮阮还记得这手是怎么冻伤的。滴水成冰的大雪天,千金小姐们披着厚重温暖的裘皮大氅,身后跟着一堆人,褥子、手炉、脚炉一应俱全,雪地里那么跑上一会,浑身都是热乎乎的,扔完一个雪球出去,两手便缩回了虎皮做的手笼里,就连堆雪人也是象征性地抔一手雪,剩下的工序都是她们来。   那时候阮阮的手冻得胡萝卜似的,和旁的丫鬟一起凑趣儿,说这胡萝卜是爆炒羊肉还是做萝卜丝饼,她连这个都争不过那些口齿伶俐的。   阮阮胡思乱想了一通,垂下头看自己的手,今年没碰那些冻手的玩意,倒是养得细嫩许多,一直到今日都没有出现大片的冻疮。   忽然脑子一激灵,方才陛下问她什么来着,喜不喜欢雪?   她怎么回来着——   不看,不喜欢。   这这这……   这话落在英明神武的陛下耳中,岂非同“你滚蛋”无异!   陛下既然问起这话,便是想看雪的吧,她非但没有顺口搭腔地迎合,反倒扫了他的脸。   阮阮顿时慌张局促起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忤逆、大不敬、欺君这些字眼残忍地往她天灵盖里灌风。   阮阮抬头看他,正欲解释些什么,可看到他的脸时,她整个人又微微地滞住。   天光大白,他在这一层清透的光影里,眉眼褪尽冷淡凌厉的气息,换成一种慵懒而恣意的姿态。   仿佛这才是真实的陛下,无论是西北黄沙烽火中,还是江南繁华盛景里,都是无比耀眼的存在。   瑟兮僴兮,赫兮咺兮。   她想起前些日子在《说文解字》里看过这句话的注解,那时便觉得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她也难得咬文嚼字地将这一句记在了心里。   思绪再度漫过幽幽岁月,回想那一年遥州大街上,第一次相遇时的心鹿乱撞,与此刻的心情几乎别无二致。   倘若没有这一身病痛,他依旧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将军吧。   阮阮怔怔地发呆许久,倏忽耳垂在他手下一痛,这才回过神来。   四目相触,跌进那双深深的眼眸里。   她尴尬地咳嗽两声,讪讪地问:“那陛下想看雪吗?”   傅臻漫不经心地看着她,轻嗤一声:“不看。”   阮阮:“……”   傅臻懒懒地望一眼窗外:“西北关外一年寒冬漫长,开春迟,入冬又早,一年十二月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下雪,朕在那边这么多年,是没雪看了么?要特特回南方来看雪。”   阮阮抿了抿唇,他好记仇哦,还那么嘴硬。   她低低地说:“比起漫天大雪,我更喜欢冰雪消融的时候,屋顶的琉璃瓦那么鲜活锃亮,枝上的红梅也可以看了,天气回暖,熬过一个寒冬,春天就来了。”   一切都有希望的不是吗?   她说完鼻尖酸酸的,定定地看向他,可还没等到情绪消化完,莹白的窗纸外蓦地落了个又黑又大的阴影。   阮阮吓得险些从他身上掉下,幸而被他大手一捞,稳稳圈在怀里。   傅臻嫌弃地看了她一眼,腾出一只手去开了窗。   耳边传来扑腾翅膀的声音,阮阮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果然是那只凶恶的鹞鹰。   鹞鹰狠狠地盯着阮阮,在傅臻面前却乖乖地抬腿给他取信。   阮阮气鼓鼓地移开眼,看向了一旁。   关乎机密的大事不要好奇,装聋装瞎是他教会她的道理。   傅臻凝眉从鹞鹰腿上卸下那封信件,没想到竟是熟悉的字迹:   “且莫妄动,以毒攻毒。”   玄心的字一向龙飞凤舞,世间能识得之人恐怕都屈指可数,即便这暗信落在旁人手中,也未必能解出其中奥妙。   只是这以毒攻毒又是何意?   傅臻凝神思索了一会,他既如是说,那么至少有两种毒才算得上以毒攻毒,可他体内只有箭矢上的寒毒,哪里还有其他?   唯一能与这寒毒抗衡的便是这头疾,发作起来体内冰火两重天,谁也不让谁,让他饱受煎熬。   难不成,与他的头疾相关?   其实他从前也对头疾有所怀疑,或许也是一种毒呢?可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毛病,倘若真是毒,定然是能验出来的,他幼时几乎看遍天下名医,神仙见了都要摇头的程度,要是能治好的话,也不会等到今日。   玄心向来是言简意赅,且他若只是初初有些眉目,便不会千里迢迢往晋宫送信,言之凿凿地告诉他这句话,恐怕极大程度上已经查到了要紧之事。   以毒攻毒,他反复在心里默念这句话,能治好才叫以毒攻毒吧!   若当真无药可救,以玄心的性子,八成已经收拾好回来给他念往生咒了。   傅臻长叹了口气,良久哑然失笑,一刻沉寂已久的心几乎振奋起来。   指尖蕴一点内力,那纸张顷刻烧成灰烬。   阮阮见那鹞鹰腾腾飞走,这才转过身来,透过窗望向外头,果然冰天雪地白茫茫的一片,像是另一个世界。   她垂下头来,见他唇角噙着一抹笑意,连带她的心情也跟着明亮了些:“陛下遇上高兴的事情啦?”   傅臻抚了抚她脸颊,心里有了牵念的时候,所有的欢喜都同她有关。   他告诉自己再撑一会,等到冰雪消融的时候,就可以陪她看屋顶明亮的琉璃瓦,看冰雪褪尽后枝上的艳艳红梅。   兴许真像她说的那样,熬过一个寒冬,春天就来了。   傅臻捏捏她耳垂,良久笑道:“没什么,只是想到怎么罚你了。” 第45章 .晋江正版独发她未免也太过开心……   一大清早,兰因殿的消息传遍整个后宫。   听到“剥皮拆骨”那四个字,崔苒手中的青瓷茶盏险些没有拿稳,对着盥洗的铜盆几乎就要呕吐出来。   含朱见她这副惨白着脸的模样,也不敢将昨夜银帘勾-引陛下被乱棍打死的事情告诉她,只能往后拖延几日。   那头,余嫆匆匆回到慈宁宫,肩上覆了层薄雪顾不得擦,隔着灰鼠帐子,赶忙向太后禀告:“昨夜姜美人腹痛难忍,陛下连夜审了兰因殿上下,今晨传出消息来,云儿和太医院一名小医官熬不住刑都招供了。”   “什么?”   太后将才起身掀了帷幔,听闻消息后满身气血上涌,一时竟有些眩晕。   余嫆忙上前扶住了,低声回禀道:“听说陛下勃然大怒,将那二人处以极刑,还叫兰因殿的宫人都看着。剥皮拆骨没一个时辰办不下来,这会子还在行刑,苏嬷嬷都吓得晕过去了。”   殿内屏退了众人,太后眉心大蹙,这才问起细节:“那医官究竟什么来头,怎的将人参换作丹参?若是想让那姜美人怀不上,何须如此激进!”   余嫆摇摇头道:“若是玉照宫能审出幕后主使,陛下也不会只处置那小小医官了,难得能在陛下面前都做得天衣无缝的,只怕……”   太后见她吞吞吐吐,心中也烦躁:“有话直说。”   余嫆迟疑了一会:“奴婢猜测,会不会是昭王殿下的手笔?”   余嫆能够想到的,太后自然也能够想到。   太后面色凝重,思忖片刻,摇了摇头道:“昭王不是沉不住气的人,他只管好他的前朝,后宫的事,哀家向来不用他操心。”   余嫆道:“太后都不信是昭王,旁人自然更是不信了,或许这就是昭王殿下的私心,既叫人怀疑不上自己,又给姜美人下了一剂猛药,那丹参服用这么些日子,再加上那两样寒性的药材,短时间内是难怀上的,待她身子养好,陛下恐怕已经殡天了。”   说到这里,太后面上才稍稍松快一些。   太后深知,昭王并非心思澄澈简单之人,他能让先帝喜欢自己胜过其他众位皇子,能让文武百官之间迎来送往游刃有余,能在百姓间博得个人人赞赏的美名,这样的心性和手段远非常人能及。   甚至有些时候,太后自己都看不懂这个儿子。   两人之间其实是有龃龉的,至少太后心中总有一关难平。   太后年轻时也掐尖好强,并不似如今这般沉稳,因对昭王寄予厚望,很多事情急于求成。   太后为继后,在崔氏一族也总是被先帝元后、傅臻的母亲惠庄皇后压一头,人人只看到惠庄皇后姝色无双、高贵端雅,即便是死后也依旧风华绝代,让人念念不忘。而作为她族妹的继后,几乎永远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先帝爱极了惠庄皇后,即便太后进宫之后获封贵妃,也仅仅在她的盛宠之下分得一杯薄羹罢了,更可笑的是,太后还要仰仗自己的姐姐,才能为自己挣得一丝微薄的宠爱。   惠庄皇后死后,太后从贵妃坐上皇后的位置,饶是如此,风头也远远不及那位元后。   元后崔姀的儿子生来便是太子,分明命犯孤星,落到那玄心大师口中竟成了旷古烁今的真龙命格,因此即便先帝因惠庄皇后之死恨毒了自己这个儿子,也没办法废了他的封号。   太后只能将自己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昭王身上,旁人为真龙命,那么昭王则须是麒麟子。   太后让他一言一行都去学先帝年轻时的模样,例如先帝爱琴与棋,太后便让他学琴、学棋,只精通不够,要学便要学成当世第一。   她命他必须成为父皇最喜爱的孩子,成为大晋士族顶礼膜拜的存在,让他养出这一副秋水为神玉为骨的风貌,甚至设计明枪暗箭,只为让他学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后来有一日,太后发现他弃了一日的练琴的机会,自己在殿中习武看兵书,太后气急,三步并两步地走上前,一巴掌下去,昭王被她扇倒在地,左脸霎时出现了五个清晰的红指印。   太后怒气冲冲地将他拽起来,几乎失控地向昭王吼道:“母后说了多少遍,你父皇根本不喜欢打仗,他喜欢什么,你便做到最好,这就足够!习武带兵之事,大晋的皇子有那一个就够了!你同他比什么?你争得过那个疯子吗?这世上有的是不必真刀真枪便可杀人不见血的法子,你要学的是这些!”   那日太后当真是失去了理智,说完这段话之后,她便看到那个往日温顺的孩子,眸中闪过她从没有见过的锋利冷酷。   不过,这冷酷也仅仅一掠而过。   昭王抚摸着自己的脸,从嘴角刮下一抹鲜红的血珠,抬起头,竟是朝她慢慢地弯起唇角,温煦一笑。   那一笑,决计不是从容的应和。   太后能够从那双眼睛里得到的,是轻蔑,悲悯,自嘲,心凉,甚至有种扭曲的酣畅。   她头一回觉得,自己根本看不透这个儿子,或者说,远远小瞧了他。   那日之后,昭王并不忤逆她,更不曾母子离心,他事事都做到极致,甚至还要比太后想象中走得更高更稳,成为先皇重视的孩子,也成为民间人人赞颂的贤王。   当日发生的事情,两人都没有再提过。   昭王面上永远和煦从容,波澜不惊,可太后对那件事却一直耿耿于怀,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寒毛直竖。   余嫆并不知太后思绪纷乱绕了老远,自顾自地叹口气说:“只是这回可惜了云儿,安安分分地待在兰因殿做事,那丁点儿栀子丹皮的沫子哪能那么轻易被查出来?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   对于云儿,太后倒并不担心。   今夏,云儿的弟弟在宫外打死了人,余嫆使法子将事情压了下去,后来将云儿派去兰因殿,余嫆也自然将丑话说在前头,她做的事情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熬错汤药的过失,往大了说便是残害皇嗣的死罪。太后答应她,无论成或不成,只要她抵死不说,太后便能保住她幼弟性命,她若是熬不住刑将太后供出来,那就另当别论了。   云儿心里也清楚一命换一命的道理,天底下没有掉馅饼的好事,阿弟犯下的那一条人命压在她的身上,横竖得有一个人死。可她家中只剩阿弟这唯一的男丁,倘若她不替太后做事,阿娘和奶奶不会原谅她,列祖列宗在上也不会饶恕她。   太后按了按眉心,“那八珍汤毕竟是哀家的名义送去兰因殿的,皇帝就算审不出幕后主使,也定然会怀疑到哀家头上来。”   余嫆温声劝慰道:“太后不必担心,您只是让太医院开了八珍汤的方子,这方子自古就有,非是凭空捏造,且谁人下药蠢到用自己的名义?生怕旁人不知道么。陛下是聪明人,自能想通这一点。”   太后沉吟良久,眼中浮出一丝厉色,“皇帝近日行事愈发狠辣荒唐,宫外那桩女子失踪案闹得沸沸扬扬,这一招大刀阔斧,满京城的贵族都寝食难安,三日期限已至,不免有哪些存了侥幸心思的,怎么处置,当真抄家斩首么?如今兰因殿出了事,那两人处死也就罢了,值得这般小题大做,要阖宫的人看着施刑?难不成,真是对那姜美人动了心?”   余嫆摇摇头,“姜美人也不好过,奴婢听闻昨个姜美人不堪受苦,私自逃出玉照宫,这才在雪地里疼晕了过去。后来被玉照宫的人抓了回去,陛下龙颜大怒,昨个折磨了一夜,听说连脚铐都上了,怕她再逃。”   余嫆递上一盏清茶,太后没接,抬手示意她搁着,兀自往龛前上了三炷香,嘴角挑起讥嘲之色:“崔氏的血脉,没一个像他这样的。也难怪先帝驾崩之时,攥着他的手骂他是个怪物!姐姐当初拼死也要将这个孩子生下来,倘若知道他留在这世上害人害己,恐怕在地底下也悔青了肠子。”   青烟袅袅往上空飘去,太后久久注视着面前的观音像,忽然笑了出来。   -   玉照宫。   阮阮仔仔细细地瞧着旁人口中说的那“脚铐”,眉眼间露出了清浅柔和的笑意。   右脚脚腕上是一条细细的金链,缀以数十颗细小的东珠和宝石,在冬日的暖阳下透出淡金色的光芒。接口处是极薄、极精致的方形锁式样,金锁之下缀一颗小小的金铃,走起路来,清脆的铃声便在耳边雀跃起来。   衣裙遮挡起来,没人瞧见这小金铃,只当是锁链摩擦的声音。   阮阮抿抿唇,轻声道:“陛下,这个真的送给我啦?真好看。”   傅臻瞧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懒懒地偏过头:“还要朕说几遍?这是——”   阮阮忙拉着他衣袖:“我知道,这链子是拿来锁着我的。昨日我不听话,陛下要罚我,也要让阖宫的人瞧着我受罚,才能警醒下人,给陛下立威。”   傅臻冷冷扫过她伸过来的小爪子,嗤笑一声。   意思大概对了一半吧,可她的表情未免也太过开心。 第46章 .晋江正版独发美人的月银下来了……   晌午过后,傅臻在偏殿传大司徒议事,阮阮则独自一人坐在四方榻上看医书。   原本不见棠枝与松凉二人,倒也没觉得奇怪,她向来不习惯两人贴身伺候,整日跟在身边嘘寒问暖,更多的时候喜欢自己安安静静地待着。   可才翻了两页纸,却见两人从殿门外进来,皆是面容惨白、满脸疲色,见到阮阮之后,两人走上前,双双跪了下来。   棠枝平日里沉稳些,今日竟难得见她有些失魂落魄,她朝阮阮深深磕了个头,道:“奴婢们疏于防范,才让小人有机可乘,在日日用的八珍汤里动了手脚,险些害了美人性命,求美人责罚!”   阮阮赶忙下榻,将她二人扶起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说不上来的沉重。   棠枝听到她脚踝的铃铛声,稍稍愕然,才知外面那些爱嚼舌根的宫女们所言非虚,美人是当真被陛下囚禁在玉照宫了。   这些日子以来,皇帝对姜美人的态度外人不知道,棠枝与松凉却是有目共睹。   昨夜美人失踪,皇帝还病着呢,竟冒着大雪亲自出去寻人。不过这消息压得严实,对外只称皇帝派人将姜美人抓回去严惩,至于真相如何,也只有皇帝亲信和她二人知晓。   如今上了这锁链,恐怕也是将人暂时禁足玉照宫,生怕旁人害到她头上来,可谓是用心良苦。   阮阮从昨日昏迷之后便一直留待在玉照宫,殿门都没有出,连毒害自己的是谁都不清楚。   问起棠枝,后者却是苍白一笑:“是外殿伺候的云儿,还有太医院的一名医官。”   阮阮隐隐猜到些什么,手指攥了攥,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将那二人处置了?”   棠枝只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云儿在兰因殿当了许久的差,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见人也笑意盈盈,乖巧听话,棠枝实难想到竟是她在汤药中动了手脚。至于那医官,棠枝与松凉两人倒是未曾见过。   昨夜陛下发了话,底下人眨眼的功夫就在兰因殿辟出个刑房,诏狱掌刑的宫监亲自来审,棠枝、松凉与兰内殿几名宫人皆被问了一宿的话,药房捣药、煎药的宫女太监都吃了苦头,整夜哭声如雷,刑架之下屎尿齐流。   今早见时,云儿和那医官已经被折磨得瞧不出个完整的人样,赤条条的两腿被铁刷子刷得血肉横飞,隐隐可见白骨,简直触目惊心。   深宫的丫鬟奴才们,哪里亲眼见过诏狱的刑罚?   那医官被吊在刑架上,宫监手里的刀子磨得极快,但见寒光一闪,刀尖切豆腐似的在脊椎划开一长条血痕,再沿着血痕一点点地向两边掀开皮肉,那宫监一边剥,一边口中还啧啧称赞,说这人身形清瘦,皮下没二两肉,剥起来容易。果不其然,才不过半盏茶功夫,后背的皮肉已被完完整整地掀开。   丫鬟们哭喊震天,呕得满地都是秽物,到剔骨的时候,满地的内脏冰冷腥腻,难闻至极,薄刃刮骨时“呲呲”地响,仿佛就在人背脊上捻磨。一半的人吓得晕死过去又被冷水浇醒,腥臭难闻的气息冲得人头皮发麻,双腿打颤,半日下来,人人皆是三魂丢了七魄。   棠枝压根不敢回想,否则对自己来说又是一通诛心的折磨。   至于如何处置的,阮阮没有多问,陛下有自己的决断。   想到昨日自己那般痛苦,若陛下晚来一步,或者真如下毒之人担心的,她怀了身子,恐怕今日都不可能完好地坐在这里。   阮阮对她二人说道:“两位姐姐不必自责,旁人若是想要加害于我,再怎么提防也总能让他们有机可乘,不怪你们。”   松凉含泪看着她:“幸好美人如今无碍,否则我们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其实棠枝与松凉除却昨日的问话,也受到了惩罚——与苏嬷嬷一样,被罚了半年的俸禄。   比起刑房惨烈的皮肉之苦,已经是很温和的惩罚方式了。   下半晌,阮阮坐在榻上看书,两人便在一旁兢兢业业地伺候着。   松凉将茶房新到的小青柑茶奉上来,忽想起什么,对阮阮道:“昨日内府送来了美人这两月的俸禄,您从前不是念叨过一次么?”   阮阮讶异地抬起头,她已经忘记自己在她们面前提过。   面上不好狂露期待和喜悦,她镇定地喝了口茶,等着下文。   松凉果然没卖关子,赶忙道:“原本按照美人的月例,一个月应当是三十两,可昨日内府的宫监大人说了,陛下体恤美人侍药辛苦,每月多贴二十五两的补助。”   阮阮强忍着面不改色,藏在袖中的小手却忍不住攥紧了身旁的软枕。   五十五两!每月都有五十五两!两个月的月银,那就是一百一十两!   要知道在遥州府上做事的时候,阮阮的月银也只有五钱,便是在宫中,像棠枝这样品阶的宫女,月例也不过才二两银子。   而她,竟然有五十五两!   阮阮嘴角已经弯了起来,想到那日给苏嬷嬷的一锭二十五两的大银,忽然也就没那么耿耿于怀了。   等等——   怎就不多不少,恰好多出个二十五两!   有这么凑巧的好事?!   难不成,她在陛下跟前提过?!   有时候一件事在心里惦记得久了,往往无意间念叨念叨,就这么透露出去了。   可阮阮想破头也记不得自己提没提过。   不管了!陛下知或不知又有何妨,重要的是她有月银了!   棠枝和松凉两人见她心中欢喜,心中那股子沉郁也慢慢散去,今晨的事情便不再多想,陛下手段虽则凌厉,却也非滥杀无辜之人,至少留下了她们的性命,往后谨慎踏实些,不出差错也就是了。   申时不过半,整个玉照宫便掌了灯。   隔着窗棂往外瞧,外头还有薄薄的亮色,明黄的烛光落下来,与明亮的雪色交相辉映,有种柔和细腻的好看。   阮阮腾到窗边,用风撑支开一道缝隙,寒风嗖地窜进来,将她额角的碎发吹散在两颊,露出白皙光滑的前额。   她抬眼往外看去,南方的初雪不比北方的厚重,有些地方积得重,有些地方落得浅,没有将天地间的风物完完整整地掩盖过去,温晴的光线一整日落下来,枝头的红梅像着了一层泛着莹光的雪衣,雪上那一抹的参差亮眼的嫣红,透出一种璀璨清寒的美。   榻下炉火烧得正旺,脚边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案上摆着一碟枣泥酥,手边一壶青柑茶烧得滚烫,香甜清爽的茶香从壶口缓缓溢出。   最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值得等待的人。   这样一个雪天,有什么值得指摘的呢。   视线垂落在窗台,阮阮才发现今晨鹞鹰站脚的地方,留有两处浅浅的雪印,她忽然就想到陛下看完密信之后唇角的笑容,真是好看。   一定是让他高兴的事情吧。   陛下高兴,阮阮也高兴。   阮阮弯起嘴角,手里也没闲着,将窗台上干净的雪堆在一处,团成几个雪球,胡乱拼凑一下,便成了一大一小两个小雪人。   她用吃剩的桂圆核做成雪人的眼睛,短树枝插进雪团儿两侧腰身,就当是两手了,至于嘴巴,便画一条弯弯的线,不再用旁的修饰,两个雪人便齐齐朝阮阮露出笑脸。   阮阮让棠枝找来两根细细的丝带,绕脖两圈系成围领,如此看来,又多了几分烟火气。   陛下想看雪,应当也是喜爱雪人的吧。   阮阮支颐在窗畔看了许久,满意地笑了笑,终于也体会了一回堆雪人的快乐。   最后是松凉提醒她莫吹多了冷风,阮阮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阖上了窗。   -   傅臻与大司徒及地官府、吏部官员商议了半日的选官制度,众人各执己见,大司徒崔诩等人自然偏向大晋百年来一直沿用的推选制。   大晋选官制最开始是通过各州郡考察推荐,按照“家世第一,才学第二,品行第三”的原则来衡量,年年向朝廷输送贤才。长此以往,弊端毕现。   选官皆以家世为先,而品行又太过主观也最是容易造假,因而自古以来卖官鬻爵之风盛行,朝廷官员几乎被世家大族垄断,非亲不用,非贵不用,庶族寒门永被压制,几无做官的可能。   大司徒倒是认为此事可控,只要严格考核,公正监督,自然能广罗天下英才。   而傅臻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思索,希望以文考和武试层层选拔,让士族与庶族子弟平等较量,通过考试,任何人都有为官晋升的机会。   此话一出,满殿官员面面相觑,议论一番之后,大司徒扬声道:“世家子弟家学渊源,琴棋书画、礼御骑射一样不落,甚至自幼便师从名家,接受的都是最好的资源和教育。无论才学还是品性,都远远高于寒门子弟,两者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所有反对的目光齐齐看向上首,谁知皇帝却是勾唇一笑,慢条斯理地道:“既如此,大司徒更无需担心了,士族之中的能者自然不会被埋没,寒门中才学不足之人也照样会被剔除出局,在朕这里,从无偏袒一说。”   大司徒冷笑一声:“即便是考试,也难保其中不掺私相授受、泄露试题之人,陛下又何以保证公平?”   傅臻笑回:“大司徒将才不是说只要严格考核,公正监督,此事便可控么?”   大司徒顿时黑下脸来,一时哑口无言。   傅臻早知旧制度的推翻和新制度的制定总是困难重重,尤其科试一出,对于门阀士族来说无疑是从前未有的打击。   傅臻因宿疾缠身,对朝廷选拔官员一事一直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身体有望痊愈,所有从前想做不能做的事情便可一步步来,该算的账也需一笔笔算。   地官府的官员大多为士族出身,自然要为自身利益考虑,而这些士族又以崔氏马首是瞻,是以傅臻提议之后,殿中一直争论不休,直到深夜也不消停。   待众人散后,傅臻面上亦有浓浓的倦怠之色。   汪顺然偷偷觑他的脸色,倒是没有头疾发作的迹象,只是周身气压太低,一股不怒自威的架势仍是令人胆颤。   行至窗牗下,汪顺然眼尖,当即瞧见了那窗台上立着两只小小的雪人。   汪顺然几乎是眼前一亮:“这是姜美人堆的雪人吧!陛下瞧瞧,多精致!矮的那个是姜美人自己吧,高的那是——”   话音未落,傅臻一个眼刀子剜过去,汪顺然赶忙噤了声。   傅臻移开眼,视线落在那两只雪人身上,嘴角挂了一抹笑,却是淡淡道:“宫中不禁这个,一到下雪天后宫多少的雪人?半人高的也有,也没见你说精致。”   汪顺然瞧着欢喜,还忍不住上手去摸了摸:“这围领是废旧的贡缎吧,啧啧,眼珠子也逼真,乌黑透亮的,哪里像桂圆核啊,不仔细看还以为是黑曜石呢。”   汪顺然正夸着,那高个子雪人的眼珠没按牢,骨碌碌地滚下来,颠颠地落在窗台上,眼看着要落地,汪顺然赶忙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了。   畏畏缩缩一回眸,傅臻一双黑眸冷冰冰地凝视着他。 第47章 .晋江正版独发阮阮,朕对你放肆过一回……   汪顺然恐怕这辈子都没这么慌张过,赶忙三两下将那眼珠子按进去压实,那雪人依旧是英明神武、全须全尾的,看不住半点损坏的迹象。   可咱们陛下的脸色还是阴沉得厉害,仿佛那落下的不是雪人的眼珠,而是他自己的。   行至殿门外,原以为他不追究了,汪顺然才暗暗松了口气,傅臻的声音却慢悠悠响起:“国库紧缺,内府对后宫的供给年年都有个定额,一项账目超支,其他账目就要节省开支,否则长此以往,国库定然不堪重负,你说呢?”   汪顺然怔怔张了张口,应了个是,这话虽没什么问题,可他心中隐隐升起不安。   这时候谈国库做什么?待十日期限一到,京中不知多少官员面临抄家充公,三年清知府还有十万雪花银呢,何况那些家底本就丰厚的世家大族!三年内若不打仗,国库根本亏空不了。   更何况,后宫如今就养着这么一个美人,比起佳丽三千的大晋列祖列宗们,后宫月例、脂粉首饰的消耗不知少了多少,陛下究竟在担心什么?   汪顺然扶额擦了擦汗,提心吊胆地看着他。   傅臻眼尾一挑,唇角堆出三分笑意:“既然如此,姜美人下月的贴补,就从你的月银里扣吧。”   汪顺然:“……”   原来是等在这儿了!   汪顺然眼看着傅臻含笑入殿,自己站在风中独自凌乱。   让你手贱!让你去碰姜美人的雪人!   陛下喜爱的东西,岂是人人都碰得的!   -   傅臻在耳房洗漱过,回到殿中已是亥时,眸光扫过四足榻,小姑娘等得太久,趴在炕桌上睡着了。   烧灯续昼,明艳的烛火落在她嫩白的脸颊,每一根眼睫都透出晶莹。   棠枝见他来,赶忙福了一福,正要唤醒阮阮,傅臻却抬手示意她噤声,递个眼色让人退下了。   傅臻走到榻前坐下,瞥过一眼她喝过的茶,端起来抿了口,不禁皱了皱眉。   喝茶都要喝甜的,娇气。   他翻了翻她手里的医书,看到掀过去那薄薄的一层,每一页都做了满满的笔记,甚至还有几处无用的抄写。   傅臻垂眸笑了笑,照这个速度下去,他若等着她治病,早已经死八百回了。   傅臻起身,将人打横抱起来,小姑娘身上披着狐裘,像雪地里的小狐狸,整个人软塌塌的一只,窝在他怀中一点骨头都没有,抱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他将人放到牙床上去,阮阮才有了些意识,小手拉着他的衣袖,迷迷糊糊喊了声“陛下”。   这声音也绵软无力,猫爪子般挠人。   傅臻喉咙滚动一下,眸中雾霭沉沉。   她大概是不知道,这副娇娇无力的模样有多诱人。   她倒是舒舒服服地回到床上,可他并不舒服。   傅臻俯下-身,贴着她耳畔,“唤朕做什么,想让朕继续用药么?”   炙热的呼吸酥酥麻麻地往耳朵里钻,阮阮一下子就清醒了,睁大眼眸怯生生地望着他,小声说道:“陛下你好像没有发作,应该无须……无须用药吧,我……我睡了。”   她说完这句话,微微顿了一下,赶忙避开他黑沉的眼眸,抓着被褥往床内落荒而逃。   隔着一层厚实的帷帐,阮阮几乎已经抵着最里侧的墙面,心跳得扑通扑通响,面上也烧红了一片。   他应该不会过来了,这么晚,议事一整日也该累了。   她不敢睁开眼,蜷缩着身子默默听着身旁的动静。   他很是安静,只有一点被褥的摩擦声,可鼻尖沉水香的气息愈来愈浓,她似乎能够感受到男人的气息完完整整地笼罩着她。   傅臻看着她畏畏缩缩的模样,有种捕捉猎物的错觉,他眼中的情-欲控制不住。   从前苦于压制身体里的毒性,任何时候都需以内功压制,用多伤及己身,且不知道这毒何时发作,仿佛每一天都在消耗生命,而又不知何时就消耗到头了。   所以有一阵子他是非常迷茫的,甚至有种得过且过的心理——   朝堂大事何必他来插手,自有人能治理得井井有条;   大晋如今即便是虚假繁荣又如何?老祖宗们一辈子容忍,一辈子和和气气,恐怕到地底下,还要骂他一句穷兵黩武,以至生灵涂炭!   如今,前路有了个准信。   她是他的,永远都是,而他亦有能力护佑她。   那便无需顾虑那么多了!   傅臻支起一侧手臂,胸口抵着她肩背,眸光炙热,细细端详。   见她闭目极紧,他心中觉得好笑,指尖划过她柔软的侧脸轻抚,阮阮立即缩了缩肩膀。   傅臻笑道:“这几日未见太后,便将她老人家的耳提面命都忘了?太后怎么同你说的还记得么,姜美人?”   他语气平静,却靠她极近,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耳侧,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温热的唇面离她似乎只有一分一毫的距离,稍稍一颤动,便能贴上去。   阮阮双颊涨得通红,满身的鸡皮疙瘩都被他唤醒。   若是伸手不见五指也就算了,黑暗中的人自然能酝酿出睡意,可陛下习惯了夜里上灯,一睁眼便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没办法无视这张光华万千的脸,一不小心,就能溺进他幽深的眼眸里。   可她即便是紧闭双眼,也实在做不到掩耳盗铃。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目光紧紧逼视,炽热而危险,阮阮背对着他,背脊都一阵战栗。   她将头埋进被子里,像蜗牛躲进自己坚硬的壳,“太后是让臣妾伺候陛下,可也叮嘱我劝陛下节制,不能恣情纵欲,夜夜胡来。”   傅臻嗤笑一声:“节制?”   阮阮咬了咬下唇,闷闷地道:“嗯。”   傅臻一笑,眼底的侵略性毫不掩饰,贪恋地咬了咬她的耳朵,“没有放肆,何谈节制?阮阮,朕对你放肆过一回吗?”   阮阮红着脸,心道也有的。   那晚给她喂药,不放肆么?今晨在榻上吻她的时候,不算放肆么?   傅臻垂下头沿着她雪颈轻嗅,她身上除却佛香,还有股淡淡的奶香。想必今日茶房又做了酪浆牛乳,那东西齁甜,她每次用完午膳都会喝一小碗。   以往她安安静静地睡在他枕畔,如一株清净的佛莲,可今日多了这股凡尘香气,倒像是天上坠落人间的蜜桃,可以采撷的香甜。   他深深地吸一口,几乎要溺毙其中。   阮阮被他吻得受不住,下意识反手去推他,可男人腰腹绷得太紧,浑身都是坚硬的肌肉,她使了些力气,却发现根本撼不动分毫。   这点力气,对于傅臻来说更是猫爪一般微不足道,他轻而易举地捉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不紧不慢地,轻轻地吻。   温热的薄唇贴在指节,一寸寸地扫过去,阮阮浑身都在颤,她想缩回来,奈何力量与他根本不在一个水准,他亦不容她挣脱。   傅臻一边吻着,一边同她说话:“今日堆雪人了?”   阮阮指尖颤得厉害,低低地回了个嗯:“陛下看到了?”   傅臻轻啄她指腹的薄茧,“怕冷的话日后就不要玩这些东西,刚摸完雪再回来拿热汤捂手,不怕生冻疮么?”   阮阮听到“冻疮”二字,面色立刻凝重起来,想到手指还在他唇边,不由得出了层冷汗。   她轻轻地转个身,朝着他,小脸埋得极低:“不……不碍事的,就只玩了一会。”   傅臻垂眸凝视着她,他在吻她手的时候,忽然想明白了一点。   正经的官家小姐,能有几个不喜欢雪的?一年到头也就见这么几次,终于可以不用整日待在闺房,不必那般端庄得体,可以呼朋引伴、前簇后拥地去赏雪,自是喜欢的。   可阮阮是丫鬟,下雪天要做的事情更多,她又畏寒,不喜欢雪天是正常的。   尤其这双手,北地领兵的时候,他见过太多类似的百姓的手,傅臻一瞧便知是她生过冻疮的。   不喜欢雪,却堆了雪人,还是两个。   他心中软下来,下一吻,印在她的额头。   被中温暖,甚至是闷热。   阮阮额头沁出些汗,身上有些黏腻,她赶忙抵着他月匈口,微微往后让了让,整个人窘迫不已:“我……有些热,陛下不要碰。”   她有些怕他嫌弃自己,男人应该都喜欢清清爽爽的美人吧。   傅臻自不会任由她,圈住她细细的手腕压在枕上,薄唇在她鬓边流连,忽而低低一笑:“还有那医书,不看也罢,朕体内的毒,还用不着你来解。”   阮阮挣扎无果,轻轻嗯了声,又赧然地咬紧贝齿,不让自己泄出声。   他总能如此漫不经心,等闲若定,殊不知她在他掌下早已经酥软一片。   脑海中很乱,几乎一片空白,阮阮许久才将他方才的话拿出来琢磨一遍,小声地说:“我知道自己笨,陛下自是用不上我,只是我在宫中也没有旁的事情,陛下有疾,我也不能……一窍不通,想着一点点地看些,不至于云里雾里。”   傅臻抬起她下巴,认真道:“朕说了用不着你,自有旁人来解。”   阮阮微微一怔,抬眸讶异地看他:“陛下你……你是说这毒,这毒有解?”   傅臻一笑,吻了吻她呆滞的眼睛。 第48章 .晋江正版独发动作温柔,心跳莽撞……   阮阮整个人还是愣住的,怔忡了许久,忽然就笑了出来。   陛下能好了?陛下不会死!   她情不自禁地攥着他的手:“你说的是真的么,是太医院的太医么?现在能治么?陛下什么时候能好?”   她激动起来,险些语无伦次。   傅臻没有过多解释,只是笑她:“这么高兴作甚,是不是在想,朕若不死,你的小命也就保住了?”   阮阮使劲儿摇头:“不是,不是,我……”   傅臻屈指刮了刮她柔软嫣红的唇面,道:“好了,朕逗你的。”   阮阮心里斟酌了下,还是小心翼翼道:“陛下你放心,我是不会说出去的。”   傅臻倒是讶异:“嗯?”   高兴之余,她最先想到的,竟是帮他隐瞒。   也怪不得阮阮,她自认为在傅臻这里的信任度还不算太高。上回她在殿外听到他与汪总管处理女子失踪案,进殿后他质问她那句“都听到什么了”的时候,他眼中分明透着阴恻。即便后来这件事不了了之,可她不信他当时半点杀心未起。   在宫中,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这个道理她时刻不敢忘。   他是将军,也是杀伐果断的帝王,何况他根本不知道她将他看作救命恩人。   他这辈子杀过那么多人,也救过那么多人,不会记得她。   她就是个普通人,没道理让他次次为她破例,因而不敢逾矩,也万不敢心存侥幸。   阮阮看着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傅臻没说什么,没有身体上的担忧,很多事情解决起来并不难,对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即便旁人知晓他大病将愈,对他们来说也只是多出更深的畏惧。   至于玄心的踪迹,连神机局都未必能够掌控,遑论旁人。   他一笑,将她紧紧圈在怀中,温热的身体与她熨帖,忽然开口说道:“不喜欢读医术那便不读,你有喜欢做的事情么?”   阮阮被他呵出的热气激得睫羽轻颤,心里一阵阵发慌。   问她喜欢做什么,应该没这么简单吧,这是自己的病快好了,开始想办法惩治她,所以才来套她的话么?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太后对陛下的确挑不出差错,可陛下与她似乎并不亲近,也许不是生母的原因,太后有自己的儿子,而陛下又是人情冷淡之人,所以多少有些隔阂吧。   陛下待她虽好,也还记得她是太后派来的人,而他同意给她封号,本就出于做戏的目的,不会对她全然卸下心防。   阮阮心下斟酌了一会,才缓缓开口道:“前几日跟着唐少监学做点心,我很享受其中,还有,从前在府中学过女红,会绣一些简单的花样,做起来也不费力。”   说完偷偷觑他面上的神情,见他并无异样,才暗暗松口气。   傅臻抚着她的手说道:“行啊,那医书便扔了,回头给朕做几道点心,至于女红,”他说到此处,忽然笑了笑:“荷包还是寝衣,你自己选一样。”   阮阮面上霎时红晕大盛,做点心倒是简单,可女子为男子绣荷包,在大晋就是以身相许的意思,而寝衣又那般私密,定要亲手丈量他全身上下……   傅臻垂头在她唇上轻啄:“想什么,需要这么久?”   阮阮仔细掂量着两者的难度,却不想他竟幽幽地打了个呵欠,又贴着她唇畔笑道:“等你想这么久,朕都困了,罢了,横竖朕也不急着要,荷包与寝衣各来一件,你且慢慢做便是。”   阮阮还未来得及推脱,他温热的双唇已压上来,动作温柔,心跳莽撞,连他口中清淡的茶香也勾出一种缠绵悱恻的味道,让她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浑身没了气力。   就是这样不争气,每一回都让羞赧与沉迷战胜了心中的恐惧。   她渐渐也开始回应,像是小奶猫试探性地朝人伸出小爪。而当她伸出颤颤的舌尖来,男人瞬间欲念大涨,漆黑的眼眸里迸出可怕的疯狂。   他渐渐加深这个吻,手掌在她柔软腰身流连,呼吸滚烫且躁乱,舌尖几乎掠夺她所有。   直至听到她喉中抑制不住地哼出声来,傅臻这才缓缓放过她。   阮阮得了缝隙,才开始大口地喘气。   她双眼蒙上一层雾气,烛火之下涨得难受,喉咙艰难地咽了咽。   原来男人疯起来是这样的,就像饿久的兽猛然看到猎物,恨不得狠狠剥皮拆骨。   若非知道他在吻她,阮阮可能以为他要用这种方式,让她窒息而亡。   他在她唇边低低地喘息着,待她难受劲一过,又忍不住吻在她唇畔。   阮阮以为他还要来一次,慌忙伸手抵着他:“陛下你……你只是快痊愈,还没有真的痊愈,莫要……莫要伤了身子。”   她看到他额头渗出的汗珠,心虚地拿帕子替他擦拭,烛火在他煊然的眼眸中跳跃,她举起的手也是颤颤的,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很累吧?”   傅臻几乎嗤笑出声,累?   她把他当成什么了,田中耕地的老牛么?   他眸光一动,静静地凝视她。   眸中含怯,红唇妖冶,水光盈盈。纤细玉颈下凸出两道莹白的锁骨,寝衣被他揉得有几分凌乱,微微敞开些,雪色的饱满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光。   原来天真与妩媚并不冲突。   阮阮被他瞧得惴惴不安起来,缩回了手,将帕子放到案上,默默拎着自己的被子躲进床内。   两人一直有各自的被褥,后来因他夜里时常发作,阮阮照顾的次数多了,渐渐便分得不那么清楚,彼此间虽有牵扯,终究还保持些距离。   最近不知怎的,阮阮分明是为躲他睡在里面,可每每醒来竟都对着他,甚至双手搂住他腰身不放,颈下不是玉枕,竟成了他的手臂。   阮阮不知原因,也不敢多问,只能尽量离得远些。   傅臻堂堂一国之君被晾在一边,始作俑者却默不作声地闭了眼,连个解释也没有,仿佛无事发生。   啧啧。   他忍不住惊叹。   指尖勾起她一缕柔软墨发,能看的出来刚进宫那会发质还有些粗糙,如今好生养了几个月,软得像上好的绸缎,细细嗅来有种柔润的香。   阮阮闭着眼,忽然听到耳侧他深深吸了口气,当即耳根一热:“陛下,你真的要休息了。”   傅臻揉她的耳垂,眸底闪过郁色:“当初是谁说的,任朕玩弄?如今却一个劲地避闪,告诉朕,为什么?”   阮阮心下一紧,听得出他嗓音中透出凌厉和冷淡,仿佛方才的狎昵都是此刻定罪的前兆。   是啊,为什么。   她也问自己。   除了不敢冒犯,也许还有别的原因。   不接受他的好意,往后身份败露的时候能替自己辩解一句,不是她主动来勾他的。   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喜欢,而这喜欢又能持续多久?只知道他这时候少在意她一点,往后面对她的欺骗,总不会太过失望。   可是,他好像已经很失望了。   阮阮觉得心里像无数的针在扎,疼得喘不过气。   她头一回希望,自己若是名副其实的遥州刺史千金,不是阮阮,而是姜阮,也许真的可以肆无忌惮地回应他的好。   “陛下,我……”   她缓缓启唇,还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傅臻凝视她许久,却是冷笑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睡吧。”   他这辈子没有对任何人低过头,从来只有旁人对他俯首帖耳的份,轮不到他来低声下气。   身边的人躺了回去,阮阮心里趔趄一下,全无如蒙大赦之感。   她用力握拳抵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   慈宁宫。   青灵养了两日伤,今晨才回来复命。   太后看到她腰间的伤口,面上也不好看,“近日世家大族暗中难免动作不断,想让他死的比比皆是,但凡与那桩女子失踪案沾边的,三日期限一过,没上大理寺自首的只能等着抄家斩首,谁能咽下这口气?必要派出家中豢养的死士先发制人,咱们正好能趁这个机会暗中出手,错过这十日,再要动作,替罪羊可就不那么好找了。”   青灵闻言,心中也无波澜,只俯下-身叩首请罪:“青灵办事不力,请太后责罚。”   太后即便心中沉郁,也不好再多教训什么。   傅臻很难对付,这么多年的枪林弹雨都让他活下来了。   太后比谁都知道,想让他死,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青灵已经是崔氏培养出的一等一的高手,她都做不到,旁人更是勉强。   太后揉了揉太阳穴,叹声道:“罢了,这几日你暂且养好伤,年底收拾收拾去玉佛寺一趟,替哀家瞧一瞧故人。”   青灵上回与汪顺然通了个气,知道此事未必简单,略一斟酌,大胆多问了一句:“太后可有事交代那位芳瑞姑姑?”   炭炉中倏忽呲呲跳起一粒火花,打破殿中的宁静。   太后闪过一抹寒光,看了一眼身边的余嫆,倒也没有旁的说辞,只是道:“她是惠庄皇后身边的忠仆,如今头脑不甚清醒,你且瞧瞧她如今身子可还安好,一日焚香诵经几次,万不可让她住处短缺了吃用和签香。”   青灵俯身应下,离开时瞥一眼余嫆的面色。   她在汪顺然身边许久,亦将他察言观色的本事学来几分,余嫆眸中那一丝异色终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她形容不出那样的表情,凝重之外,似乎还透着不可说的阴沉和诡异?   这两人必然藏着掖着什么,连她都不能透露。   她心中亦是疑惑,太后这般吩咐,乍一听下来只是寻常关心,可细细想来,为何连一日焚香诵经几次都要回来交代?   恐怕也只有去一趟玉佛寺,才能知晓答案了。 第49章 .晋江正版独发你可真是自作自受啊……   阮阮已经许久没有做过这么累的梦,梦里上山下山,来来回回走了一整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果真是压着心脏睡的。   回身一看,身边空空如也,被褥堆叠整齐,里头没有半点温度。   以往并非她睡相难看、胡搅蛮缠,而是他主动将她抱过去的吧。   他果然生她的气了,所以昨晚没有将她身子掰过去,让她靠着他心口、枕着他手臂,舒舒服服地睡。   脚腕的金铃轻轻响动,她笑了笑,抚摸那金链上流光溢彩的东珠,与那晶红的玉髓形成鲜明的对比,煞是好看,就是有些迷人眼睛。   昨夜的心神激荡仿佛一场虚无缥缈的梦,浓稠的旖旎过后,一切都被打回原形。   阮阮笑着,眼中沁出一点晶莹。   你可真是自作自受啊。   棠枝听到里头的动静,知她已醒来,忙进殿来伺候她起身。   阮阮放下裤脚,盖住那金铃,轻声地问:“陛下在偏殿议事么?”   棠枝有些讶异,随后面色恢复寻常:“陛下今日到紫宸殿上朝了。”   阮阮张了张口:“上朝?”   自她进宫以来,这似乎是陛下头一回上朝。   棠枝颔首道了声是:“陛下今日卯时便已起身,想来是不愿吵醒美人,底下人才轻手轻脚,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阮阮垂下眼,眸光也跟着黯淡下去。   哪里是不愿吵醒她,分明是不想同她说话吧。   她鼻尖酸了酸,心下又不免担忧。   想到他昨夜闹得很晚才睡,今晨卯时便起身,统共才休息两个时辰,他是提前预支了多少精力啊!分明身上的伤还未好,就想着面面俱到。   棠枝见她神色恹恹,双眸微微红肿,心中一紧,蹲到她近前来:“美人这是怎么了,昨夜没有休息好么?”   昨夜殿内不曾叫水,美人身上的衣物也还算齐整,脖上也无新鲜的咬痕,想来并未行房,陛下也未曾用药。   可主子这副样子却教人担心。   阮阮紧紧咬着下唇,忍不住抱住了棠枝,眼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棠枝有些无措,以往的主子即便被折腾狠了,面对外人时总是沉稳的,至多看起来有几分疲惫,像今日这般伤心失态却是从未有过。   棠枝轻抚她后背,缓声劝着:“美人莫哭,是做噩梦了么?”   阮阮没吭声,只是默默地摇头。   棠枝迟疑了一下,猜测道:“是因为陛下?”   阮阮哭得更加狼狈,可是不敢大声,只是伏在棠枝肩上饮痛啜泣,下唇几乎咬出血来。   棠枝叹了口气,回想近日陛下对美人的态度,外人是不清楚,可棠枝看得明白。   这两日陛下在朝臣那受了气,回到内殿来却像是换了个人,面上的寒戾之色几乎褪得干干净净。   不说别的,就说今晨玉照宫洒扫的宫女,因卯时天暗没有看清窗台的雪人,险些一道清扫了,陛下出门时恰好瞧见这一幕,竟将那宫女狠斥一通,拖出去罚了二十杖。   思及此,棠枝也微微怔忡。   当时没想到这层,本以为陛下看重美人,因而爱屋及乌,连着那两个雪人也格外珍视,因此罚得重些。   如此看来,陛下今日发火,竟是与美人闹不愉快么?   棠枝温声安慰道:“美人莫要担心,陛下那样喜欢您,怎会当真生美人的气?若是厌了美人,昨日也不会留您在玉照宫了。”   阮阮不知如何解释,身上的疼还能包扎,可心里的痛如何处置呢。   她抱着棠枝不停地落泪,口中喃喃:“我做错了一件事情,可是已经没有办法挽回了……”   棠枝叹息一声,可无论她怎么问,美人都只是摇头,不再多言。   -   傅臻病中四个月,朝臣仍旧日日点卯,昭王主持朝会,太傅从旁辅弼,从无一日间断。   龙椅空缺,明堂无人镇守,数月以来,朝臣早已经习以为常,也因没了皇帝的威压,众人也不必战战兢兢,甚至连站姿都有所松懈,商议国事偶尔也如话家常。   今日众人陆续入殿,依旧如往常一般三五成群,昭王在一旁与太傅谈话,其余众人窃窃私语,面上微微凝重,尽是讨论此次女子失踪一案。   此时,有宦者一声绵长高喝“陛下驾到——”紫宸殿内当即安静下来,众人一时大惊失色,几乎是反射性地端正了仪态,怔愣片刻之后,私底下面面相觑,唯恐自己听错,而昭王与太傅对视一眼,面上分别划过一丝冷凝。   昭王这边并未有亲信提前告禀,与众人皆是此刻才知晓。不过他目中冷色只一闪而过,随即恢复了淡然自若的笑容,领一众朝臣俯首恭迎。   上首一人缓步而入,服衮戴冕,一身玄金龙袍绘十二章纹,腰扣金钩玉带,描金云龙纹佩玉及大带自腰侧垂下,一柄长剑佩于腰身左侧,下身饰以朱红蔽膝,脚踩重底赤舄,身姿高拔,气度庄严,令人望而生畏。   傅臻端坐于龙椅之上,神情威严淡漠,将殿中众人一一扫视而过,而后淡声道:“诸位平身。”   众人齐声应下,这才缓缓直身。   在朝中身居高位诸如昭王、定王、陈王,太傅崔慎及大司徒、大司寇、大司空等人,在此期间曾数次入玉照宫议事,对皇帝的病情不说了如指掌,私下也都日日关注,知晓七八分。   这具身体早已无力回天,在华服珠旒之下虽能掩去几分病态,但绝对已经虚空至极,甚至连玉照宫门只出过一次,可今日竟强撑着入紫宸殿临朝,这是众人万万没有想到的。   几位鹤发白须的老臣已是三朝元老,心中难免会将皇帝与历任帝王放在一处比较。先帝泽被天下,即便是垂没之年也并不昏庸,依旧抱有一颗和善之心。   昭王类先帝,而武成帝却不似任何人。   他天生性情冷戾,而战场的硝烟战火又淬炼出这一身肃杀峥嵘之气,其心思之深连这些三朝老臣都不敢揣度。   其余位卑权轻的大臣此前得已有四个月未曾得见天颜,平日只能从旁人口中探听一二,以为皇帝已经奄奄垂绝,可今日龙颜在上,那份凛然如山的气场依旧令人肝胆震颤。   傅臻知众人心中各有想法,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朕多年领兵在外,而今卧病在床数月,朝政之事有赖昭王与诸位费心,待年末朝会百官述职,桩桩件件一一核实考校,朕自当赏罚分明,不负诸位为国为民、殚精竭虑之心。”   众人俯身齐声恭恭敬敬回“陛下圣明”。   而那些脑子活络的官员立刻明白话外之意,这是要年底算账了。   昭王虽还未被立为储君,可众人心中有数,甚至私下已将其视作储君。   昭王虽不若傅臻治下严厉,可众人在这位未来的新君眼皮子底下做事,大多不敢搪塞,有些急于表现自己,却也不乏浑水摸鱼之徒。   而此刻最为忐忑的,莫过于后者。   惊惶之外,众人不免存疑。   陛下当真还能活到年底?看这样子,似乎难说。   傅臻面色依旧平静,可即便是平静,也透出浑然天成的威压。   “朕要说的第二件事,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年初上安女子失踪一案,朕已查明事实真相,所有涉案者,一概按大晋律例惩处,至于贿赂公行、败坏朝纲之人——”   话音未落,底下已有人浑身颤抖,双腿泛软,险些就要跪下。   那些畏畏缩缩的大臣,与此案多少有些关联,有几位干脆已经弃了儿子,可于行贿一事上,仍心存侥幸,尚未往大理寺自首,此刻浑身冷汗涔涔,不敢抬头直视。   还有一些碍于情面、知情未报的官员,此刻亦诚惶诚恐,脑袋几乎别在裤腰带上。   傅臻冷冷扫视一周,也不急着发话,待众人耐心几乎磨平的时候,他眉眼间染三分笑意:“三日期限已过,你们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又拒不自首的,朕亦体谅诸位为大晋半生辛苦,余下几日,无论是莳花遛鸟,还是歌舞升平,只要不违背大晋律例,朕给你们最后潇洒喘息的时间,十日一过,就请诸位下去,继续为先帝效力吧。”   紫宸殿高阔,殿门大敞,寒风裹挟着琉璃顶上细碎的雪纱呼啸而入。   这话也随着寒风一道落入众人耳中,饶是珠旒遮目,也挡不住晋帝唇角那一抹冰凉刺骨的笑意。   那一笑,甚至比往日任何时候还要阴沉。   殿中大臣,不乏破罐破摔,企图入玉照宫行刺之人,半生荣华,谁甘心就这么认罪伏法?   可显而易见的是,玉照宫固若金汤,各家派出的死士无不铩羽而归。   陛下,终究是要见真格了。   殿中寒风一掠,竟有人因双腿瘫软扑通一声倒下,满身冷汗渗透朝服。   傅臻不过一笑置之,双手随意搁在蔽膝之上,继而道:“朕要说的第三件事,大晋提拔英才向来以推举为先,却因私相授受、暗中勾结之人横行无忌、破坏公平,以至大晋英才匮乏,尸位素餐众多。圣人有云,‘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先贤教诲,朕时刻铭记于心,朕有意自武成五年始,以公开考选作为擢英选贤的唯一途径,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座上甫一说完,底下的大臣皆瞠目相视,一时怔愣无言,片刻之后又开始窃窃私语。   昭王、太傅与地官府、吏部的官员提前知晓此事,在玉照宫偏殿商议之时反驳过,却终究阻止不了傅臻一意孤行。   司徒崔诩此前心中虽愤懑,却也并未将此事视作横亘在士族门阀前的洪水猛兽,总想着待傅臻一死,昭王即位,此事自然不了了之。   一则国丧期间,三年不得选士是祖宗留下的规矩;   二则昭王性情温润,亦出自崔氏,万不会像傅臻这般独断专行。   可大司徒没有料到的是,傅臻竟抱病临朝,亲口将此事示下!   今日朝堂之上金口玉言,掷地有声,即便来日龙驭宾天,这话也就转变成了先帝遗愿,即便是新帝也无法忽视。   底下私语不断,汪顺然瞧一眼傅臻的脸色,一声高喝:“肃静!”   师氏中大夫上前一步,拱手道:“选举制固然弊病丛生,可改制之举乃是关乎江山社稷、百姓利益的大事,其中察举、选拔、考校、任免皆须从长计议,非是一朝一夕所能定,还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傅臻说完话,面色亦有几分苍白,掩唇低咳几声,长吁口气,笑道:“朕的身体,诸位都清楚,此事若从长计议,恐怕……朕再也看不到群英来朝的那一日了,你们说呢?”   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来,或许会有人慨叹一声天妒英才,可今日从傅臻口中说出,众人只觉得步步紧逼,几无回旋的余地。   -   玉照宫。   窗上撑开一个小口,阮阮趺坐在四足榻上,支颐望向窗外。   直到巳正时分,玄金龙袍的身影远远从宫门进来,自窗中缝隙里一闪而过,阮阮惊得浑身一僵,心头大跳,赶忙伸手去关窗。   可指尖碰到那雕花木窗时,倏忽一顿。   这窗缝仅有一指宽,里头的人能看向外面,外头却很难看到里面。   她在心虚什么呢?   目光顺着那玄色身影一寸寸偏移。   阮阮从未见过他身着冕服的样子,负手而行,长身挺拔,凛凛高举,雍容煊赫,在他身后,山河天地、煌煌高殿都像是失了颜色。   而他身边跟着一众朝臣,去的是偏殿的方向,今日恐又要议事到深夜。   阮阮放平了双腿,脚腕的金铃玎珰一声,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一道目光压在身上,竟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她偷偷往外看去,那玄色衣袍早已经走远了。 第50章 .晋江正版独发做点心给陛下吃……   阮阮小心翼翼地阖上雕花窗,拿起医书时,便想起昨夜傅臻在她耳边交代的话。   点心,香囊,寝衣,他要她亲手做给他。   可是现在呢,他恐怕都不愿意见到她吧。   今日从醒来到现在,阮阮不知一次地叩问心门。   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自是陛下身体康健,一生平安喜乐。   而他的喜乐里面,会有大晋的繁荣昌盛,江山稳固,百姓安康;   他会有最中意、同时也最合适的女子来与他携手,恩惠黎民,母仪天下。   对于陛下来说,这就足够了。   至于她这个人,活在这世上对于任何人来说从来都是可有可无的。   她是爹娘不要的孩子,是姜府送出去的替死鬼,即便在宫里被封为美人,也随时可以被丢弃、被替代,不是吗?   -   阮阮进了茶房,仍有些心不在焉。   几位宫监见她来,忙停下手里的差事俯身行礼,阮阮点了点头,见唐少监在炉前炙茶,便缓步走了过去。   茶房众人听到她脚腕的锁链声,不动声色地相视几眼,只是目光也不过多停留,仍继续忙活手头的事情。   唐少监见她过来,赶忙放下手中的青竹夹,笑问:“美人今日要学做点心么?”   阮阮点点头,扫视一圈,轻声道:“少监,你们在准备偏殿的茶点么?”   唐少监颔首应个是,“陛下将才下朝回来,同几位大人在偏殿议事,按照以往惯例,恐怕没两个时辰停不下来,只是嘛——”   唐少监压低了声音笑道:“茶要好茶,点心却未必。”   阮阮眨了眨眼睛:“这是什么说法?”   唐少监悄声道:“陛下议事的时候不喜进食,他不用点心,底下的大人自也不敢用,从前便是如此,回回送进偏殿的点心几乎都原封不动地端回来了。”   阮阮讶异地看着蒸笼上飘香的烟雾,转头看向唐少监:“可……陛下也是人,身子骨不是铁打的呀,这一晃的功夫便到了下半晌,今晨卯时之前便用了早膳,中间隔好几个时辰,谁能受得住啊。”   唐少监叹息一声道:“话是这么说,可陛下的脾气您也知道,无人劝得动,也无人敢劝,也怪奴才们蠢笨,做出的点心总是不合陛下口味。”   宫里头有这个规矩,贵人一道菜不过三箸,防止被有心人探知了主子的喜好,拿来邀宠或往里头下毒。   主子的喜好旁人或许不知,可贴身的亲信大多是知晓的,这些人惯会察言观色,贵主一个眼神便能知道今日菜品是咸了还是淡了。   唐少监在宫中多年,做事十分牢靠,也与汪顺然共事多年,以往先帝爷中意哪道茶点,从汪顺然那处也能打听到一二,底下人准备时也有个大致方向。   可自打新帝即位,整整四年,唐少监竟都不知傅臻饮食上的喜好。   后来唐少监自己琢磨出个结论:   陛下用膳,看当日情绪,看人,看时机,独独不看菜品。   阮阮瞧见那热腾腾的灶膛,脑海中思绪流转,忽然就想起上回给陛下做的点心,那绿豆糕和桂花百合糕他半点兴趣都无,却唯独将那只烤地瓜吃了个干净。   她想了想,转过头来对唐少监道:“今日不若……就给那些大人们做一道地瓜糕可好?您前日还说将这地瓜糕的做法教会我的。”   唐少监竟是想不起来这句,恐怕是忙时随口一说转头就忘了,赶忙朝阮阮道了句好,又扬声吩咐底下人:“今日便做地瓜糕配蒙顶石花吧。”   几个伶俐的宫女已经着手准备,将洗净去皮的地瓜放到蒸锅上蒸。   阮阮在唐少监的指导下,也调好了面和糖的配比。   这头才调制完,听到外头有人唤,唐少监匆匆应声出了茶房。   一旁着绛色衣裙的宫女木蓝瞥见阮阮那双白生生的手,纤细修长,似比那面粉还要白得晃眼,凉声道:“和面是力气活儿,美人身娇体贵,做不来这脏活累活儿,还是让奴婢们来吧。”   阮阮怔了怔,赶忙道:“没关系,我本来也是过来学做点心的。”   她放在碗下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和面的手法,唐少监也同我讲过许多次,便让我试一试吧。”   木蓝嘴角一勾,轻飘飘地应个是:“那便劳烦美人了。”   这几日,阮阮不怎么出殿门,私底下议论却是不少。   这姜美人虽是入宫侍药的药人,却也是遥州府的千金小姐,即便不得陛下欢喜,底下人面上也还算恭敬。可最近众人都发现,陛下不止是不喜,反倒更加变本加厉,双脚上了锁链,同囚禁有什么区别?   宫女们也不再艳羡她的家世与位份了,反倒觉得她可悲可怜。   这样的主子,连行动自由都是奢望,在御前稍有不慎就能丢了命,又比她们这些做奴才的好到哪里去呢?   因而众人也就不愿追着捧着,再给她什么好脸色瞧。   地瓜蒸熟了出锅,木蓝将那地瓜片扔进铜臼里“噔噔”一通垂打,待捣成地瓜泥,便往阮阮跟前信手一递,面上仍是不冷不热的态度。   阮阮接过铜臼道了声谢。虽也察觉她们今日的表情都有些微妙,态度也不若往常热忱,可阮阮早就习惯了冷待,从前给人当丫鬟的时候几乎没受过什么好脸子,因而也仅仅怔忡了一瞬,并没有往心里去。   铜臼里的地瓜泥明显捣得不够仔细,还有几处指甲盖大的块状,阮阮只当他们心知即便端上去了,偏殿那些大人也不大用,平白浪费了好东西,所以才搪塞应付着。   可她的地瓜糕是做给陛下吃的,至于那些官员吃不吃,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干系?   于是自己拿来铜杵耐心地捣舂起来,待将地瓜片压成细腻柔软的地瓜泥,便和进面团一道揉搓。   木蓝观察过好几日,这姜美人位份低,又不得宠,性子也是个温软可欺的。即便旁人冲撞了她,她也从不追究,似比那些犯了事的还怕惹麻烦。   宫里的人大多欺软怕硬,木蓝见她忍气吞声,心中愈发得意,尤其是欺压比自己位份高的主子比欺负那些低等宫女痛快多了。   不过木蓝在御茶房伺候,即便想欺软怕硬,放在台面上也不敢做得太过,冷眼旁观是最稳妥的办法。   阮阮将手里的面团揉捏成小块,一个个放进模具里压实,做出精致漂亮的花样,然后将压好的面团一个个扔进油锅。   起初倒是没什么,待锅中油温慢慢升高,很快锅沿青烟四起,每下一块地瓜糕,锅中油沫便呲呲地沸腾起来,加之木筷上还蘸有未晾干的水珠,地瓜糕一下锅,登时油花四溅。   阮阮也吓得不轻,不过她从前也常常遇到这种情况,迅速找来锅盖遮挡,另一手仍继续往锅内下东西,饶是如此,手背也难免被飞溅的油花溅到几处。   待锅中漫出香甜,阮阮拿箸尖戳了戳地瓜糕,觉出酥脆合宜了,便将点心一个个捞出来,放到一旁的铁丝网上沥干,这才想到瞧一眼手上被油点溅到的地方,放到唇边轻轻吹了吹。   木蓝一直注视着她,在阮阮最手忙脚乱的时候也没有将专下油锅的长箸递给她使用,她就等着看这官宦世家的小姐能有多大能耐。   可木蓝没想到的是,这姜美人动作竟如此娴熟,油溅在手上都并未大呼小叫,她心中有些失望。   木蓝待她将全部的点心炸完,这时候才佯装好心地走过来,满脸惊讶道:“美人伤到手了?”   阮阮没抬头瞧她,一面将丝网上的黄澄澄的地瓜糕夹出来,一面只是淡淡地回道:“不妨事。”   木蓝见她忙里忙外,竟分不出个眼神给她,心里不免有些憋闷,仿佛拳头打在棉花上。   事实上阮阮根本理会不到旁人心里那些九曲十八弯,满心满眼就只有这些点心。   陛下会知道是她做的吗?   知道了,会怎么样?   阮阮夹起一个尝了一口,眼睛都亮了亮,刚出锅的炸地瓜糕外酥里软,咬一口下去,丝丝缕缕的地瓜甜香溢了满口,细嚼慢咽下来只觉柔软绵密,甜而不腻。   一口下去,胃口大增,阮阮疯狂按捺住再吃一块的心,恋恋不舍地将剩余的糕点夹出来摆盘。   木蓝见她表情很是满意,这时候倒是积极起来,“美人不方便出面,便让奴婢们送去偏殿吧。”   阮阮没拦着她们,自己洗净手出了茶房。   廊庑下的寒风直往袖子里灌,两边膝盖隐隐发痛,昨晚光顾着胡思乱想,汤婆子踢出被褥也不知道。   她长长叹了口气,远远看着一列丫鬟端着托盘款款步入偏殿。   从她的角度,并不能看到那一抹庄肃凛冽的身影,可她就是觉得他在那。   一身玄色龙袍,眉眼凌厉,薄唇紧抿,满身威慑人心的寒意。   高不可攀,触不可及。   与她的世界永远就这么格格不入。   -   偏殿。   傅臻坐于上首,几位大臣各自坐在下首的圈椅上,正在与地官府官员商议今冬赈灾事宜。   殿门一开,底下人屏息敛声鱼贯而入,将茶盏与点心一一布在傅臻和众人身侧的桌案上。   傅臻信手端起茶盏,眸光一转,瞥见那琉璃盏上四枚金黄酥脆的点心,不由得眉心一蹙。   那司仓下大夫素来贪嘴,鼻子比谁都灵敏,往日偏殿议事茶水点心皆以素淡为主,不吃也罢,可今日这地瓜糕……未免也太香了!   油香混着地瓜的香甜气息,直将人肚里的馋虫全都勾出来了!   司仓下大夫心道,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却不知这是陛下的主意,还是茶房悄悄给大伙改善了伙食?   他偷偷抬眸觑傅臻的面色,可咱们陛下素来冷面冷心,对这道地瓜糕压根不屑一顾,只静静抿了口茶,便将茶盏放下了,继续说起前往北疆赈灾的官员。   底下众人心中其实也蠢蠢欲动,可他们碍于陛下威严和自己的脸面,旁人不动,自己绝不可能先动。   好半晌过去,眼见着那地瓜糕一点点凉了下去,众人一面商议国事,一面揪心得紧。   事议到一半,底下的婢子进来添茶,众人绷紧的神经也稍稍松下来。   傅臻冷冷朝向下首桌案上的点心,神色淡漠地道:“诸位不用这些点心,是在怪罪朕招待不周么?”   底下人面面相觑:???   这从何说起呀!你不吃,谁又敢吃!   司仓下大夫闻言再也忍不住,抓起一只地瓜糕便往嘴里送,口中含糊不清也朝众人之直点头称赞:“不错,这地瓜糕的确香甜软糯!你们别愣着,都尝尝,尝尝!” 第51章 .晋江正版独发见者有份,这算什么诚意……   傅臻向来将议事和进食分得很开,若非事态紧急,用膳之时绝不会提及半点政事,而议事时只偶尔抿几口茶,至于点心,味大且碎屑多,几乎是从来不用。   今日竟是主动提及请众人用茶点,这是汪顺然没有想到的。   从卯时前起身更衣,汪顺然就发觉陛下情绪不大对,不说话时薄唇抿紧,眸中藏着冷冷锋芒,落在人身上有种寒箭般锐利的分量!尤其上朝期间那周身的肃杀气场,足以震慑在场所有。   这情形远非往日的冷冽足以形容,而是一种苛刻的冷酷,以至于汪顺然在他身边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直到这点心一奉上来,他面色虽还是一贯的淡漠,可殿内气氛明显不如方才那般压抑,众人闻言纷纷用了几块糕点,倒也津津有味。   趁着里头气氛松快几分,汪顺然走到廊庑下,伸手招了个小太监过来,笑问:“今日这地瓜糕是谁做的?陛下有赏。”   那宫监一听就满脸欢喜:“奴才也不太清楚,只是方才见到茶房的木蓝姑娘上来侍奉茶点,八成是她的手艺。”   回这话的时候,木蓝及两个宫女正端着茶水从东边廊庑下走过来,并不知两人正提及自己,见到汪总管笑意盈盈地立在廊下,便也恭恭敬敬地上前行了个礼。   汪顺然抬手笑道:“起来吧。”又转头往殿内瞧一眼,问道:“那地瓜糕可是你做的?”   木蓝讶异了一瞬,一侧头,那小太监正朝她挤眉弄眼,想必是好事。   茶房的下人平日不在御前伺候,因此在玉照宫的地位并不高,除了唐少监这样的老人,她们这些宫女甚至不如外院洒扫的宫人在大总管跟前得脸。   被汪顺然这么指名道姓地夸赏一番还是头一次,木蓝是真的很想点这个头。   事实上,她脑子一热,也就这么做了。   做地瓜糕是姜美人的主意,可人人都知道,制作过程是她与姜美人一同完成。唐少监不在,茶房内煮水声、滚油声嘈杂,加之人人手里都有自己的差事,谁还能盯着她不成?   只有姜美人,也只有她知道自己从头到尾只蒸了地瓜,至于后面的和面、油炸几道工序皆是她独自完成。   但,那又如何呢?   谁都知道姜美人是个闷葫芦,不可能将做点心这等小事拿出去到处张扬,何况她并不得宠,又唯唯诺诺,就算吃了亏,难不成还敢到陛下跟前替自己讨个公道吗!   陛下何等暴戾?一口就能咬断她的脖子!她哪里敢!   木蓝脑海中思绪纷乱,两个小人一直在打架。   当然她也害怕事情暴露,毕竟在玉照宫说谎、冒领他人功劳,若是在往日,借她十个胆子也不敢!   可她一晃神回来,头已经切切实实地点下去,而汪总管笑对她道:“做得不错,诸位大人都用得很满意,下去领赏吧。”   这话一出,木蓝再也没有后悔和挽回的余地,只得叩首谢恩。   廊庑到茶房的宫道上,木蓝几乎浑身都是僵硬的,脚步虚软,背脊出了一层冷汗,整个人都有些失魂落魄。   待回到茶房,已经瞧不见那纤瘦婀娜的身影,心里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她咽了咽口水,唤一个小丫头过来问:“姜美人不在?”   小丫头看着阮阮出去的,赶忙道:“美人方才就离开了,木蓝姐姐你找她么?”   木蓝眼皮子一跳:“我就是随口问问!”   小丫头没想到她忽然这般疾言厉色,悻悻地下去了。   -   这回议事倒没有往日那般持久,地官府的几位官员商议出了赈灾的人员和方案之后,晌午之前都各自散去了。   桌上琉璃盏内的点心,几乎都消灭得干干净净。   唯独傅臻案前那一盏,原封不动,堆放得整整齐齐。   待地官府的官员一走,傅臻又传了神机局议事,中间的当口,汪顺然满脸堆笑地一指那地瓜糕:“几位大人都啧啧称赞,看来这点心是做得真不错,陛下何不也尝尝?”   傅臻只淡淡看一眼那点心,目光又落回手中的奏疏。   汪顺然倒有些好奇了,今日破天荒地招呼旁人用,自己倒是梗着脖子不吃,这又是什么道理?   汪顺然拢了拢袖,又哈着腰道:“做这点心的是茶房一个手艺不错的宫女,若是合陛下的口味,来日奴才便交代——”   话音未落,傅臻眉头蹙紧,眼底凝结了一层霜色:“你说做这点心的是什么人?”   汪顺然微微一滞,怔愣了下才道:“是御茶房一个叫木蓝的宫女,方才奴才让她下去领赏了。”   傅臻默默听着,眼尾一挑,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杯沿之下,唇角略弯,勾出浅淡的笑意。   小东西。   茶房素来不会如此反常,将这般重味的点心奉上来,还是地瓜,不是她的主意还能有谁?   想向他讨饶,却要以旁人的名义,且满座众人见者有份,这算什么诚意。   他一贯不动声色,搁下茶盏时,方才嘴角那一抹笑意已收得干干净净。   汪顺然压根摸不着头脑。   待到神机局的几个督卫进来,汪顺然拢着拂尘掩门出去。   阮阮在窗边便听到几个洒扫宫女窃窃私语,说今日稀奇,想必那点心做得好,底下人从偏殿收走不少空盘,茶房还得了赏赐什么的。   阮阮抿了抿唇,走到殿门外将那两名宫女唤过来,想了想才问:“你们方才说,今日茶房上的点心都被大人们吃光了?”   两人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此事若是遇到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恐怕还要治她们个嚼舌根的罪名,可这是姜美人,脾气顶好的主子,自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怪罪。   两人俯身施了个礼:“不过,奴婢们也是听人说的。”   阮阮赶忙让她们起身,心里琢磨了下问:“那……陛下也用了?”   两名宫女面面相觑,另一位着秋香色宫裙的宫女看着她道:“奴婢听说,似乎除了陛下,所有的大人都吃完了点心。”   话音方落,阮阮清亮的眼眸微微黯淡了下去。   那两名宫女不明主子心中所想,以为惹她愠恼,赶忙俯身告罪,阮阮这才回过神,没有多说什么,让那两人退下了。   阮阮独自回到窗边,坐了下来。   淡金色的天光洒落下来,窗边的两个小雪人沐了薄薄一层暖意,雪色莹光流转,几日下来风骨犹在,却显得清减不少,不似几日前那般可爱。   这暖阳一照,没多久就该融化完了吧。   阮阮手里捧着一杯茶,闷闷地喝了两口。   陛下没有吃她做的点心,是还在生她的气么?   还是说,并不知道那点心是她做的,所以才不吃?   阮阮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些,不,也不对,陛下定然是生着气的。   昨夜的情形历历在目,设身处地去想,给大晋天子坐冷板凳,阮阮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过不识抬举。   天底下谁敢忤逆他?陛下没有治她的罪,就已经算仁慈了。   阮阮一面给自己手背溅到滚油的红肿处上药,一面想着,玉照宫内抬头不见低头见,今日她拿什么来面对陛下呢?   除非她对自己近日种种反常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陛下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要见她了吧。   想到此处,外头忽然传来轻微的喧闹声,阮阮透过窗缝循声望去,竟是松凉从宫门外进来,手里还抱着两坨毛茸茸。   待她走近了再瞧,竟是寿康宫的那两只兔子!   阮阮眸光一动,唇角已经翘起来,赶忙下了榻。   松凉原本是要将两个小家伙抱到下人的围房先行安置,没料阮阮眼尖,立刻从殿中跑了出来,脚腕的金铃铛铛作响。   阮阮跑得急,这会还有些喘,伸手去顺兔子的耳朵:“怎么把它们带过来了?”   松凉道:“外头天冷,那假山下的兔子窝也不够暖和,可火火和水水偏不愿住寿康宫,尽想着往外头跑,昨儿我同汪总管提了一嘴,说带到兰因殿让苏嬷嬷照看几日,汪总管说别,知道美人心里惦记着,便让奴婢带它们到玉照宫后头的围房做个窝,美人想瞧也方便。”   阮阮心中自然是欢喜的,只觉得怎么摸也摸不够,“对了,让人寻些苜蓿草来,膳房还有胡萝卜,它们饿了吧!”   松凉笑道:“方才都喂过了。”   正说着话,汪顺然从西边廊庑下了台阶,慢悠悠地走过来,拿那拂尘的长须在兔耳朵上扫了扫,笑道:“玉照宫龙气镇压着,两只小家伙这回可还敢跑?”   两只兔子果然害怕,在松凉怀里一动不敢动。   松凉正要去围房,却被阮阮轻轻拉住了一截衣角。   阮阮方才就想到了这件事,尽管说出来可能会叫人为难,可心中酝酿了一下,还是慢腾腾地说出口:“汪总管,我这两日想搬到耳房住,可以吗?”   汪顺然扬起的唇角霎时一僵,大惊失色:“好端端的为何?!”   阮阮略清了清嗓,两颊被寒风吹出清浅的薄红,仿佛胭脂淡扫,多出几分柔媚的味道。   她没什么底气,声音也低下去:“陛下如今要上朝,起早贪黑的,我怕日日在殿中扰了他休息,正好这两只兔子过来,一日要喂几次吃食,我陪着它们玩,身上难免沾味儿,我怕熏着陛下……”   汪顺然眼皮子肉眼可见地跳了跳,连松凉也不可思议地望着她,这理由也太牵强了些。   “不是……陛下没吩咐,奴才们哪敢让美人挪去耳房呀!何况陛下嫌弃谁,也不可能嫌弃您哪!”   阮阮抿了抿唇,低声道:“陛下他……他不想见我。”   汪顺然只觉得大风把脑壳都吹开了,头顶嗖嗖发冷,急得险些跺脚:“这从何说起呀!”   上一回姜美人失踪,傅臻那恨不得让整个玉照宫都陪葬的眼神至今还在眼前,汪顺然一想到就浑身发憷。   眼下这小美人猝不及防要搬出去住,这和要他们的命有什么区别!   阮阮见他为难,想了个折中的办法,用哀求的语气道:“公公就给我行个方便吧,昨日我惹恼了陛下,他不愿见我,我……我心里也害怕,待陛下气儿消了,我再搬回来就是。”   咦?汪顺然微微一怔。   难怪今日陛下起身时脸色这般难看,原来是小两口昨个吵架了呀!   他掩唇咳嗽两声,硬是将嘴角那抹笑意压了下去,深思熟虑一番过后,佯作无奈道:“既如此,那奴才就替美人将耳房收拾出来吧。”   至于晚上你能否睡在别处,那就不是咱家能保证的了!   阮阮却是大大松了口气,颔首连声道谢。 第52章 .晋江正版独发朕对你还不够好,是吗?……   汪顺然说不必谢,忖了忖又道:“今日陛下上朝发了大火,凑上来的人全都臭骂一通,谁也没捞着一个好脸色,美人这在当口睡去耳房是对的,”   阮阮抬出去的一只脚顿了顿,回过身道:“陛下今日不高兴吗?”   汪顺然拖着长腔,低低哀叹一声:“是啊,陛下隔这么多日头一回上朝,多少烂摊子等着收拾,朝堂的事儿千头万绪,紫宸殿座下几百人各怀鬼胎,事事都要提防,该震慑的也要震慑。紫宸殿玉照宫这万人之上的位子,岂是人人都能坐得的?且陛下尚有宿疾在身,哪能高兴得起来呢!诶诶诶,美人快别站着了,外头冷,回头冻伤了您!”   这下阮阮脚步更加沉重了,神思恍惚地走进了耳房。   耳房虽为偏殿,不若内殿那般华丽宽敞,可也比寻常宫殿雅致百倍,往日亦是作皇帝休憩备用,只不过傅臻自卧病之后甚少踏入了。   松凉抱着两只兔子,面上仍犹豫:“美人当真不回内殿了?这兔子养在围房,奴婢照看着也好,陛下若当真不待见您,昨个也不会让您睡在枕边,要不您……”   她想说“服个软”,话到嘴边又滞住。   陛下的脾气喜怒无常,美人的性子已经很是温和,还要再怎么服软呢?于是略一琢磨,继续道:“您再考虑考虑?”   其实方才汪顺然说完那话,阮阮心里已经紧了紧,有那么一刻几乎断了搬出内殿的念头。   可只是此事不是他们想的那样简单。   遥州姜家欺君的罪名,哪里是几句好听的话哄一哄就能轻描淡写地揭过去的?   以阮阮的心思,且在宫中孤立无援无人帮衬,事到如今也想不到可行的办法,只能暂时躲避几日。   日日同榻难免受他迫问,且她也害怕自己越陷越深,更怕他对她失望透顶。   但愿陛下只是一时兴起,再因朝政繁忙将她抛之脑后。   情分淡了才好,往后若是身份败露,陛下顶多怒极一时,过后再想起她来,不过就是个替进宫的药人罢了。   阮阮轻叹了口气,往廊庑下看了一眼:“绕过去有一圈的围房,找一间温暖干燥些的安置吧,我有些累,想要歇一歇。”   松凉瞧见她面色疲乏,眼皮子竟还有些红肿,怕是昨夜还哭过,心中暗叹一声,赶忙应声道:“碳炉子已经烧热了,司寝的宫女等会进来更换枕头被褥,美人先在榻上歇着,奴婢安置好这两只兔子便过来,棠枝姐姐去内府办事,想必这会子也该回来了。”   阮阮点了点头,怏怏不乐地在榻上坐下,看着底下人忙里忙外,连床位两侧的香囊都换了新。   她不禁想起陛下让她做香囊和寝衣的事情。   现在呢,还有必要做么?   棠枝从内府回来,带了些簇新的锦缎,阮阮还是没忍住,裁了两尺下来用花棚子撑起来,绣不绣暂且不知,来日陛下问起,多少有个交代。   这日仿佛是老天爷帮她,傅臻一直在偏殿议事不曾出来,直到月上柳梢,人乏了倦了,偏殿的灯都还亮着。   阮阮逗了会兔子,便提心吊胆地歇下了。   -   女子失踪一案涉及的京中权贵公子原本就那么十来个,处置起来并不难,可傅臻这一回要打击的还有此事中贿赂公行内外勾结的贵族,谁都没想到皇帝借此大做文章。   行贿的罪名来势汹汹,龙椅上那位又是头一等的杀伐决断,那名单便如高悬的刀刃堪堪就要落下,有几个惜命的甚至已经卷铺盖逃出了上安。   若在往常,谁又能在这神机局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此次因留有十日期限,且那名单至今未曾公之于众,眼看着还有五六日,如若加快进程,也能逃出京城千里之外了,到时候人海茫茫,神机局就算想要寻人,也还需时日不是?   逃命,虽是孤注一掷的办法,却未必没有生还的希望。   来日皇帝驾崩,新帝登基向来有大赦天下的规矩,加之世家大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先将小命保住,总有从头再来的一日。   可他们算盘没打好,神机局的暗卫早已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   傅臻并不急着将人捉回来,说好的十日就是十日,这期间随他们如何蹦跶,等到十日一到,缉拿追捕,按律处置,不在话下。   神机局几个督卫禀报完几位大人的下落便退出了大殿。   傅臻看着面前案上堆成山的奏本,不禁按了按眉心。   以往这些奏本大多送去昭王府,或者昭王从前在宫中所住的临华殿,事出紧急或干系重大的事情才会禀到玉照宫。   即便他今日临朝,但朝中文武百官皆知他大病未愈,一些小事不会送上门让他烦心。   傅臻面色沉了沉,从中抽出一本打开,果不其然是催促立储的奏本。   傅臻膝下无子嗣,如今只有昭王、定王、陈王人在京中,皆为储君人选。   定王与陈王年岁尚不满十五岁,依照本朝惯例,待十五岁一到便要离京就藩,其他到了年纪的诸如岳王、容王手里头仅有几百亲兵,而傅臻对此非常警惕,在这些亲兵之中也安排了自己的心腹暗中监视,两人如今皆是规规矩矩在自己的封地安享富贵。   而先帝的兄弟不多,手里多少有几万的兵力,如今闹着进京面圣的南信王是其中一个,由沈烺在江州镇压,其余几位暗地里虽有小动作,却是不成气候。   为避结党营私之嫌,奏本中不乏明面上理性分析昭王、定王、陈王三人优劣,可心里那杆秤偏向谁,早已经不言而喻。   几个月前,傅臻回京途中受伤,那几日翻来覆去痛到难以入眠,还被太医告知回天乏力,那时候就已经认真想过立储之事。   定王板正,陈王慧黠,二人虽则年轻,却并不昏聩,能明辨是非,只是两人在昭王光芒之下,尚不显治国之才,而母族势力都远不及崔氏,因而对皇位的热衷也大大消磨。   至于昭王——   外人看来昭王的确是最佳人选,之所以迟迟不定,还是因为傅臻对其并不甚信赖,甚至很难对昭王的为人作出准确的判断。   此人表面光明磊落,可私下里行事却并不光彩,绵里藏针、兵不血刃那一套被他用得炉火纯青,暗地里似乎还与外邦有所往来。   只不过他为人谨慎,傅臻私下一直在查,阻碍却颇多,而阻碍越多,里头的猫腻也越多。   傅臻掀起眼帘,看到剩下那一摞奏疏,不由得冷哂一声。   不用想也知道里头说些什么。   岁末天寒,入了夜,偏殿照例上灯。   百盏连枝接连点燃,火苗铆足了劲往上窜,明晃的烛光落在他眼里,没有半分暖意。   头疾未发作,肩下的伤口却隐隐发痛,光看这乌压压的一片,真有种毒入脏腑的感觉。   他仰在圈椅上,闭目养神了一会。   那一盏地瓜糕还未撤下去,他敲在桌面的修长指节微微一顿,鬼使神差地拿起一枚。   原本是不想吃的,答应了给他做点心,人人都有算怎么回事,他是这么好敷衍的人么?   他不吃,是想她涨涨记性。   可既然端上来了,他也绝不容许旁人浪费她一番心血。   傅臻知道她是珍惜食物的人。   地瓜糕已经凉透,他咬了一口,冷冷的甜香在温热的唇齿间化开,虽没有端上来那般酥香柔软,可傅臻唇边却染了一抹笑意。   罢了,回屋瞧瞧她去。   一整日的疲乏在起身的那一刻缓缓散去,沿着廊庑缓步走到内殿,廊下风刺骨的冰凉,傅臻只着一身玄色宽袖绣袍,倒不觉得多冷。   寝殿依旧灯火通明,殿内暖意却不若以往,小姑娘自从上一回腹痛,屋内的炉火要一直往里添,否则披一件狐裘大氅都不够用。   傅臻瞧见榻上无人,皱了皱眉,难不成已经睡了?   又走到屏风后,床上也空无一人。   傅臻面色立刻冷下来:“来人!”   汪顺然早就做好了准备,一听这话忙颠颠地溜进来:“陛下是在寻姜美人么?”   傅臻朝他冷冷勾唇,几乎是咬牙切齿:“你说呢?”   汪顺然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替他顺气儿:“陛下息怒,这越是大动肝火,身体里的毒就越容易蔓延,即便玄心大师正在回京的路上,这身子也经不得这般造作啊。”   傅臻拳头都硬了,听他在耳边顾左右而言他,简直气得胸痛欲裂,再一调转视线,眼角眉梢俱是冰雪般的冷意。   他一哂,眸光泛红,耐心全无:“你找死?”   汪顺然怔了怔,这才恍然堆笑道:“您说姜美人啊,她说惹您不高兴了,怕您不待见她,自己挪去耳房自省了,省得您见了她心烦。”   没等汪顺然说完,傅臻已大步流星迈出了殿门,汪顺然亦步亦趋跟在后头追着道:“不是奴才说,姜美人是个好脾气的姑娘,您平日待她也太过苛刻些,姑娘的心比琉璃还脆,您别拿对待朝臣的态度对一个姑娘,您待她好点儿!诶诶——”   傅臻走到廊庑下,脚步骤然停下,汪顺然险些撞上他后背,赶忙弹簧似的退开来。   他冷冷回头,忽然扯了扯嘴角:“你让她搬出去的?好,很好。”   檐下纱灯被风吹得撞在廊柱上来回哐当地响,汪顺然被他瞧得骨头都有些发凉,这陛下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唬人的毛病呐!   阮阮在殿中睡得不太好,半梦半醒间,忽然觉得无比刺目。   好半晌,她才勉力睁开眼睛,下意识拿手背想要挡着些许光亮,可才一抬手,手腕却蓦地一痛,一个黑漆漆的人影猛然撞进眼中。   她甚至听到拳头攥紧的嘎吱声,鼻尖还有隐隐的血腥气,吓得当即回过神。   陛下……   他在这里多久了?   傅臻一把将她拽起来,冷冷凝视着她许久,倏忽寒声一笑:“阮阮,朕对你还不够好是吗?” 第53章 .晋江正版独发陛下,你……攥得我好疼……   阮阮搜肠刮肚想过无数次他会如何来追究她,甚至方才睡梦中都在排演应对之策,但终究抱着一丝希冀——   昨日闹得不欢而散,今日他连她做的点心都不屑一顾,想来气得不行,就是她不主动挪窝,他瞧她不顺眼,也会主动让她卷铺盖滚蛋。   可她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还是以她最不想面对的方式。   阮阮觉得她手腕都快被掐碎了,颤颤地抬眸看着他。   其实怕倒是没那么怕,心里知道他是将军,不是滥杀无辜的坏人,她只是自作主张了一回,并没有作奸犯科和大逆不道,因而比入宫见他的头几回都要镇定许多,只是被褥下的双腿还是忍不住打战。   她睡前明明熄了满室的灯,眼下竟全都被点亮。   淡淡的沉水香环绕过来,那双漆黑的凤眸在眼前放大,疾言厉色之下,裹挟着寒冬的凛冽气息,放出的眸光真就像刀子一样在人背脊上捻磨,他整个人沉默得可怕。   她略略偏过头,咽了咽说:“陛下,你……攥得我好疼。”   傅臻咬着牙狠狠地盯着她,根本没有松开的打算。   从昨夜到现在,心内无时无刻不被她牵动。   疯狂地想要发泄,也疯狂地想将她的心掏出来看看里头是什么做的!銥誮   为一桩头疾,控制了这么多年的情绪,在不发作的时候,他比任何人都要清醒,可他渐渐意识到,所有的能耐在她面前都变得不堪一击。   脚腕的铃铛随着她身体的颤动,发出清脆的铛铛声。   傅臻眉头一拧,抬起另一只手,将她瘦白的下颌狠狠掰过来,让她看着自己:“是不是要朕将你绑在殿内,你才能安分些?”   要……要绑着她?   阮阮惊颤地听他说出这句话,甚至发觉他眸中溢出一种阴戾的血气,手掌不由得攥紧几分。   她语声中夹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我以为陛下不愿见我,且……且我不就在这里么,我也没走远。”   抬眸对上他几乎狰狞的眼神,她声音越发弱下去:“妃嫔日日睡在龙榻,历来也没有这样的规矩,陛下若是要见我,传召一声便是,我又岂敢违逆?”   傅臻手上没松劲儿,五指几欲嵌进她腕骨,竟是怒极反笑:“规矩是朕定的,你以为这世上有几人敢同朕谈规矩?”   方才回殿时不见她,傅臻掀了庑殿顶的心思都有,也的确在那一刻深深地意识到,他这辈子唯一珍视的人,轻而易举就能消失不见。   初雪那日还不足以让他警醒,今日又狠狠吃够这个教训,他还没试过短短数日在同一人身上吃两次亏。   他忽然俯下-身,阴鸷的眼眸中透出灼热的光芒。   阮阮似乎知道他想做什么,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小心翼翼地看他的面色,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身上有味儿。”   傅臻高大的身躯忽然一顿,错愕地看向她。   这么拙劣的借口,她也能想得出?   阮阮见他显然不信,赶忙伸出另一只手递到他鼻尖,讪讪地解释道:“今日逗了许久的兔子,浑身都沾了兔子味儿……”   这其实也是她的后手,总归多一个理由来搪塞。   傅臻嗅到她指尖淡淡的味道,身子似乎往后退了半分,可面上依旧极沉:“明知道有味,为什么不洗干净?”   阮阮袖下的指尖颤了颤,摇了摇头喃喃道:“洗过的,可能……没洗净。”   傅臻懒得听她解释,她不说那味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一说就觉得一股异味在鼻尖挥之不去,眸光一冷,怒笑道:“那两只兔子,比朕还重要?既如此,杀了便是!”   他转身就要走,阮阮惊得一跳,赶忙拉住他衣袖:“别……别杀!我日后少碰便是……”   阮阮也很想哭,她也没料到兔子会尿在她手上。   其实是打了胰子好生洗过的,只是手背被油花溅到之处有些红肿,上过药碰不得水又疼得厉害,因而不能使劲揉搓。   味不大,可心理上那关过不去,总觉得自己有味。   阮阮自己受得了,可陛下是干净人,富贵窝里浸淫出的天潢贵胄,和她终究是不同的。   傅臻是当真动了杀心。   上一回也是因为那两只兔子,这一回又是。   他眸光一沉,胸前伤口倏忽袭来剧痛,一时间急促起伏,仿若马蹄踏裂,喉咙中猛然涌上一抹腥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阮阮吓得脸色都白了,赶忙冲上去扶住他,眼眶一热,泪水瞬间涌了出来:“陛下你别吓我……我不气你了,我去给你请太医来!”   她惊惶之下脚下不稳,整个人栽进他怀中,傅臻亦浑身没了气力,两人皆跪倒在地。   傅臻一手攥住她,一手撑着毯面,鲜血从唇角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烛火之下,他脸色白得几乎透明,而唇角那一抹鲜红的血迹就显得尤为刺目,阮阮颤颤巍巍地看着,只觉那鲜血如利刃般刺透皮肤,在心口狠狠剜了一刀。   她慌里慌张地替他顺着背,帕子替他擦拭,水意濡湿了脸颊,手上也蹭到他唇边血迹,“你是在生我的气吗……我以为你见不着我,心里也就不那么堵得慌……对不起陛下……是我胡思乱想,自作主张,你怎么罚我都成……别伤到自己呀。”   傅臻紧紧凝视着:“你觉得朕不想见你?”   阮阮垂下头,低声嗫嚅:“可你没有吃我做的点心,我就以为……”   傅臻冷嗤一声:“你以为?你怎知朕没有?”   阮阮哭得眼睛都红了,心里乱得很,压根没有听到后一句,说话也几乎语无伦次:“我真的做了很久,手也烫伤了,我也想让你消消气的,原以为做了地瓜糕,你会像上次一样吃一点,可底下人都说,只有你面前那一碟完完整整不曾动过……”   傅臻心里微微一触,拿过她的手,目光落在手背上那几处烫红的小伤疤,凝视了许久,指腹摩挲了几下。   她的手很白,烛火下就像琉璃檐上未消的雪,一点嫣红的印子便显得触目惊心。   他忽然想到那个叫木蓝的宫女,眸光陡然沉了下来。   阮阮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察觉自己说得太多,趁他手劲微松,赶忙起身跑出去唤人。   汪顺然从廊庑下匆匆过来,见她满脸泪色,抿了抿笑意道:“小祖宗,陛下怎么您了?”   阮阮慌忙摇头:“陛下吐血了,宋太医可还在御药房?快些传他来瞧瞧!”   汪顺然神色一紧,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一个眼色递下去,底下一个小太监登时跑得没影儿。   这话一说完,耳边殿门吱呀一声,傅臻从耳房内缓缓走出来。   夜色酝酿出浓稠的冷意,廊庑下他高大的身影异常冷清淡漠,眸底黑压压的一片,比深冬的寒风还多几分肃杀之意。   阮阮跑上前,想要搀着他回内殿,傅臻却一眼没看她,随手搭上汪顺然的小臂,冷冰冰地从她身旁走过去。   阮阮伸出的手顿在半空,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跟前走开:“陛下……”   这是,又不理她了?   汪顺然偷偷觑一眼傅臻的面色,随即悄悄别过头,冲阮阮挤了挤眼睛。   阮阮咬了咬唇,忍了忍眼泪,挪动步子跟了上去。   傅臻便听到身后铃铛呜咽,拖着清脆的冷音,一直跟到了内殿。   他喉咙滚了滚.   莫名就想到那日替她带上这金铃时,细细的金链下,那一节纤瘦白皙的脚踝。   -   宋怀良虽则年轻,但医术不错,在太医院年轻一辈里算是翘楚,还比那些性格顽固的老御医好差使,这几日阮阮的身子也一直是他在调理,因而汪顺然便顺水推舟提携了一把,给了他一些在玉照宫做事的机会。   宋怀良替傅臻针灸过几次,放过毒血,对他的身体已经有几分了解。   今日诊脉的时候,却是顿了许久才道:“陛下这是急火攻心的症状,因胸前有伤,又牵动了体内余毒,微臣先替陛下针灸,应能止痛几分,回头再开几副去火的方子吧。”   宋怀良正欲从药箱中取针,傅臻却收回手臂,神色淡淡:“不必,下去吧。”   阮阮手里绞着帕子,听到“止痛”二字心里就一紧,再听他说“不必”,整个人就急了:“陛下,要……要治的。”   傅臻一抬眸,脖上青筋隐现:“住口!”   阮阮被她吼得眼泪掉下来,怔怔地盯着他瞧了半晌,又垂下头喊宋怀良:“宋太医,你给陛下扎扎针吧,能不疼就不疼。”   宋怀良额头全是汗,颤颤巍巍地应了一声,开药箱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殿内气氛压抑得可怕,从他诊出皇帝症状的时候,他就恨不得寻个缝儿逃了,人人都知陛下喜怒无常,平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脸,一脚能将人胸口踹裂,今日竟被气得急火攻心吐了血,天塌下来也没这么难应付!   才将针灸包取出来,耳边又落下一道低沉沙哑的声音:“滚出去。”   又有一道哀求的声音低低地呢喃:“宋太医……”   宋怀良当即一震,只觉得天灵盖都凉飕飕的,进退两难之际,只得偷扫一眼大殿,这不瞧不知道,一瞧才发现汪大总管半只脚都伸出门框外去了!   汪顺然自己怂,也不忘善心大发朝他招了招手。   宋怀良只得暗下决心,忍着没瞧姜美人,俯身向傅臻拱手一揖:“微臣先行告退,晚些再将熬好送上来。”   待人走后,殿内很快恢复了沉沉死寂。   阮阮默默抽噎了许久,傅臻则手撑着太阳穴,坐在榻上闭目养神。 第54章 .晋江正版独发坦白   傅臻漫不经心地坐着,姿态有几分慵懒,头一回觉得这抽抽噎噎也赏心悦目起来,甚至吹开茶叶,愉快地呷了口。   给他做点心,为他流泪,怕他疼……   小丫头还有良心就好。   好半晌,傅臻听她哭声渐歇,终于不紧不慢地掀了眼皮:“知道错了?”   这回阮阮也不哭了,却也不答。   她默默地跪了下来,仿佛同谁置气一般,脑袋埋在地上不看他。   两边墨发如瀑垂下地上,傅臻只瞧得见她头顶的簪花。   几只精致的鎏金蝶缀在发间,纤薄的蝶翅轻轻颤动着。   傅臻莫名就烦躁起来,手里的茶盏重重放下,“想跪出去跪,别在朕跟前碍眼!”   寒风从敞开的殿门卷进来,双膝跪地的刺痛让她清醒,头顶那道看不见的冰冷目光更让她如坠冰窖。   阮阮咬了咬唇,久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坚定下来,却依旧没有起身,“知错,罪妾不仅知错,罪妾还有罪,请陛下责罚。”   傅臻冷冰冰地打量她,忽嗤一声:“你有什么罪?”   犯得着用“罪妾”来自称?   还从未有人以此词在傅臻跟前自称,惊怒之下又觉新鲜。   阮阮两手不由得抠紧。   在她看到陛下吐血的那一刻,自己的心也跟着崩溃得一塌糊涂。   她还是太笨了,想不到任何的缘由来解释这几日的逃避。   再多的谨慎,再多的提防和回避,也改变不了她身为下贱的事实。   明知道终有一天会被拆穿,与其日日这般提心吊胆,伤人伤己,不如早一点说出来痛快。   说出来也许会死。   可她的命都是他救的,她都还未来得及报答……   殿内太冷,她身子抑制不住一直在打颤,一字一句地回道:“罪妾有欺君之罪。”   傅臻凝视着她,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阮阮伏在地上,努力控制着语声的平静:“罪妾虽为太后召进宫中,实则并非遥州刺史姜成照之女,而是……”   傅臻微微一怔,原来是因为这个。   此事他早已知晓,没想到竟成了她一桩心魔,这般谨小慎微的人竟选择在他面前坦白,是傅臻没有想到的。   傅臻眯起眼睛,慢条斯理地望着她:“是什么?继续说。”   他这个人威压太盛,即便没什么情绪,那低沉喑哑的嗓音也透出难言的冷戾,所有的谎言在他面前根本无处遁形。   阮阮攥紧的指尖微微泛白,既然下定决心引颈受戮,话说出口便已容不得她反悔。   她忍着眼泪,实话实说道:“罪妾只是姜府小姐身边的丫鬟,原本没有资格进宫,只是迫于老爷夫人苦苦恳求,不得已冒充贵女进宫侍药,罪妾身份卑贱,从未想过有一日伺候陛下身边,得陛下厚爱,以至一步错,步步错……”   小姑娘颤颤巍巍,跪伏的身子纤薄孱弱,仿佛风吹即倒。   且不说他手眼通天,这世上有多少阴沟里见不得光的事情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何况只是一桩拙劣的真假千金戏码?   她掌心那些薄茧和冻疮,用膳时的局促,对珠宝器物笔墨的陌生,以及那些藏不住的谨小慎微的眼神,无论哪一点,都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   即便查不出什么,这些蛛丝马迹也能让她原形毕露。   他不拆穿她,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开始的时候觉得她胆小怕事,甚好操控,一两句话就能将人收得服服帖帖,用来搪塞太后是现成的好棋子。   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也许是用她的血时,从开始的心安理得慢慢地生出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贪恋。   贪恋她身上的佛香,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听到她在耳边低低泣语,柔软的嗓音能让人心融化成水,让他情不自禁想要更多,想要将她深深吞噬入腹中。   再后来,四下茫茫时牢牢攥紧他的一双温热的手,与她身体触碰之时难得让人安心的体温,玉照宫外义无反顾奔向他的那个人,书房内笨拙而执拗地擦拭盘长结时的无助身影,以及那一句连他自己都不信的——   “可我还是想告诉陛下,世上还有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站在陛下身边。”   ……   不可否认的是,这一种无声袒露的温柔,让他轻而易举地陷进去了。   给他一杆枪,在战场上可以轻易杀出重围。   可从来没人告诉他,心被困住的时候,如何才能破局。   何其可笑的是,他这一生坐拥天下江山,却又好像一无所有。   一个永远在黑暗和痛苦里挣扎的人,怎么会拒绝光呢?   而他生来就是这般恶劣,越是一无所有,就越是贪婪不知餍足,所以才想要将她永远囚在身边,至死方休。   殿中灯花“噼啪”一生响,傅臻眸中掠过几许灼热的光焰。   他沉吟良久,幽幽地望着她,曼声道:“一步错,步步错,然后呢?”   阮阮屏着呼吸,紧咬下唇,浑身都在颤抖。   这么多日相处下来,她太明白这样的平静之下暗藏着怎样汹涌的怒海。   很多时候,越是平静,越接近死亡。   她不敢抬眸,她根本不敢想象他此刻的情绪,但命终究是自己的,无论如何也要争取一次。   于是俯身道:“罪妾不敢奢求陛下原谅,无论陛下如何责罚,罪妾都认,只是罪妾还有话说……”   傅臻轻叩桌面的指节微微一顿,眼尾挑起,“有什么话,抬起头来,看着朕说。”   阮阮咽了咽喉咙,浓烈的紧张感替代了长久的恐惧,她停滞了许久,心内兵荒马乱,那日遥州城内的马蹄踏踏声犹在耳边。   缓缓起身时,眼泪却在这时候不争气地落下来。   傅臻抬眸静静地注视着她,眼尾泪痕斑斑,两颊和鼻尖都泛起淡淡的绯色,像温水里晕染开的一抹朱砂红。   阮阮深深地看着他,那样飞扬的剑眉,深沉的眼,那一道伤疤,与记忆中将军的脸一点点地重合。   她苦笑了一下,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也许陛下不会相信,觉得我为了活命才会想出这么拙劣的理由,但我可以性命起誓,我所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手边灯火煊然,将他的面色照出明昧的两极。   他在这片灯火里,沉默地与她对视。   阮阮一边哭,一边笑道:“陛下可还记得,我曾问过陛下可曾去过遥州,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了……睡在陛下枕边的第一晚,看到陛下眼尾下那道熟悉的伤疤,我就想问了……元和十六年秋天,我在遥州街上遇上一伙烧杀抢掠的北凉人,我与小姐走散,险些死于北凉铁蹄之下,是一个黑衣黑甲的少年将军救了我……”   一缕寒凉的风,悄无声息地吹动了谁的心澜。   阮阮哽咽道:“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他就像从天而降的神祗,来拯救我们了……可我没听他的话,到处乱跑,以为自己躲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谁知道外面那伙人眼看着就要搜到这里。我知道,落在他们的手里,比死还不如,那时候我才八岁,那群残忍好色的暴徒,根本不会放过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我躲在门后面,心里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后来将军来了,杀光了他们所有人,将军救了我两次,可我还没有同他道一声谢,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阮阮抹了抹眼泪,愈发坚定地望着他:“即便时间和伤疤都对上,可我依旧不敢确定,直到陛下亲口对我说,‘三军之中,只有将军,没有太子’,这一刻我知道,救我的人就是昔日的大晋太子,是……是陛下你啊……”   傅臻喉咙动了动,始终没说什么。   这辈子走过太多地方,对于那巴掌大的遥州,他几乎没有任何印象,至于见过谁、救过谁,更是过眼云烟。   他揉了揉太阳穴,终于回想起当日一些情景,依稀记得,那日的确刺伤了一匹烈马,才从马蹄下救了个丫头片子。   竟然就是她么?   傅臻缓缓地将茶递到嘴边饮一口,眼底泛着淡淡的光芒,良久,琢磨了下问道:“这么说,是朕救了你?”   阮阮咬了咬唇,拼了命地点头。   傅臻凤眸眯起,似笑非笑地道:“可你却不知道朕是谁,也记不得朕的样子?”   阮阮心头趔趄了一下:“我那时候还小,记性又差,连自己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得了,这件事又隔得太过久远,我以为与陛下再无相见之日。”   她忽然想到自己方才的坦白,赶忙伏地朝他磕了个头:“陛下是阮阮的救命恩人,若是陛下愿意开恩,饶过阮阮的欺君死罪,阮阮愿意当牛做马,报答陛下的恩情。”   傅臻平静地掂量着她的话,眼里有斑斓的星光,掩在暗昧的灯影之下。   良久,他问了一句:“你的卖身契,还在遥州府上?”   阮阮怔忡了一下,对于自己的身世,在他面前有些难以启齿。   她无父无母,连一个清白正经的家都没有。   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道:“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在人牙子的手里签了卖身契,后来被府里买走,那张纸现如今应在夫人的手里。”   傅臻听到“人牙子”三个字的时候,目光已经微微地沉冷下去,底下的暗卫只禀告说她是遥州府的丫鬟,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遭遇。   傅臻沉吟着,苍白清瘦的指节敲在桌面上,咚咚的声响让她心里发慌。   良久,她觑见那指尖抬了抬,沉冽低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先过来。” 第55章 .晋江正版独发她一定会好好对陛下的……   傅臻紧紧盯着她看了许久,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流放。   初进玉照宫她在枕边瞧他半晌的反常,问他屠城、问他可有去过遥州时的急迫与反常,甚至连时间和称呼都一一确定……   慢慢想清楚之后,他沉沉地缓了口气。   心疼她过去的同时,心中又忍不住浮现出淡淡的欢喜。   傅臻命犯孤星,年少失恃,而先帝待他并无一点温情,有句话说得好,“皇家无血亲”,亲情是最靠不住的,天家夺嫡与世家大族里的明争暗斗他见过太多太多。至于交情就更是假仗义,这几日大理寺暗中举报的书信雪片似的飘进来,家族荣辱和生死大事面前哪有什么情义可言?   可恩情不一样,有时候是记一辈子的。   尤其对于阮阮来说,无父无母,无人可依靠,于是救她的那个人便成为了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这辈子就忘不掉了。   傅臻心里掂量着,一时间觉得自己在她面前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   再一抬头,看到那怯怯的雾眸,他唇角那抹笑散得干干净净,又是个威严冷厉的陛下:“跪那么远作甚,朕能吃了你?”   阮阮听他只说一句“过来”,并不知是怎么个过来法,她现在只是个犯了欺君之罪的坏丫头,身份比慎刑司那些犯了事的宫婢还不如,自不能像从前那样去勾他的手,更不敢坐到陛下的腿上!   尽管与陛下有一些旁人没有的过往,可那是她自相情愿想要报恩,陛下早就不记得她了。   他若想要杖毙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阮阮只往前膝行半尺,又朝他瑟瑟地磕了个头,艰涩地道:“罪妾原本福薄命贱,若不是得陛下相救,恐怕早已经死在北凉人的手下,即便阴差阳错进宫为陛下侍药,是陛下自己种善因所得的善果,也是罪妾修来的福分。”   傅臻听到“罪妾”二字就烦闷,按了按眉心,沉沉地看她:“所以你打算怎么报恩?”   阮阮哭得眼前一片模糊,泣不成声道:“如若陛下不嫌弃罪妾粗笨,罪妾愿意为陛下端茶倒水,鞍前马后服侍陛下。陛下若不愿见我,只将我扔在茶房、浣衣司,哪怕是做冷宫里的洒扫宫女,罪妾也毫无怨言。皇宫是陛下的皇宫,罪妾便一辈子做宫中的婢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为陛下分忧。”   她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通,傅臻早就不耐烦,冷笑着看她:“欺君乃是死罪,便是王子犯法也该与庶民同罪,可朕的美人却只被剥夺位份罚做一名宫女,你让朕往后如何御下,难不成让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指摘朕徇私枉法,昏庸无道吗!”   阮阮被他凌厉的语气吓得浑身一震,赶忙跪地请罪:“是罪妾目无王法,请陛下降罪!”   陛下已经在外恶名昭彰,老百姓都闻之色变,可阮阮知道陛下是很好的人,若是为了自己,再毁一笔陛下公允英明的形象,那她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阮阮怕极了,想到从前他说过的那几样死法,浑身都冷下去,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攥住他袍角,泪流满面:“求陛下看在罪妾为陛下侍药的份上……赐鸩酒吧,罪妾不想被杖毙,也不要……”   至于凌迟、剥皮那些残忍的字眼,阮阮更是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   傅臻攥紧了手掌,指节错位的声音在深夜显得格外清晰。   他猛一伸手,将人从地上捞起来。   阮阮浑身犯怵,膝盖抵着他的腿,这才勉力站直了身子。   陛下的手掐在她手臂上,力道重得快要嵌进去,阮阮颤巍巍地垂着眼不敢看他。   傅臻向来见不得她哭,这会子心尖也跟着疼,想来是方才气得狠了才那样训斥,此刻竟也有些后悔。   连汪顺然都劝他好好待她,这会小姑娘才鼓起勇气坦白,自己便拿死罪来吓唬他,何况他还是人家记挂了这么多年的救命恩人,总不能欺得太过。   他将她哭得小花猫似的小脸抬起来,屈指刮了刮她眼下泪痕,长长叹了一声,让她看着自己:“你说你记不得朕的样子,现在呢,可记住了?”   阮阮哭得一抽一抽的,擦干眼泪又看了他许多遍,将陛下的模样深深地记在心里,“记住了,罪妾就是死也不会忘记陛下,到了地府也会为陛下祈福。”   傅臻:“……”   傅臻沉吟了许久,仿佛当真在酌量断人生死:“朕可以暂时不杀你。”   阮阮眼前微微一亮,可那点光又很快黯淡下去:“可……可我不能毁了陛下的一世英名。”   傅臻淡淡地“嗯”一声:“朕也没说饶过你。”   阮阮身子一僵,惴惴不安地等着他发话。   傅臻心里斟酌着,说到底召美人入宫是太后的主意,他在昏迷之中对此事根本一无所知,如此说来欺君之罪也要大打折扣。   而傅臻真正在意的是,姜成照为一己之私,拿无辜的小姑娘替自己的女儿进宫,倘若不是那晚他醒过来,恐怕阮阮也会像东殿那些美人一般,在太后的授意之下,死在郁从宽的刀下。   姜成照是要重罚,可若是罚以欺君之罪,小姑娘往后在宫中又该如何立足?眼下只能先令神机局盯紧这遥州府,他既然有胆子抗旨欺君,身上就不可能清清白白,总能寻到旁的错处,到时候再处置不迟。   至于小姑娘,他哼笑了声:“你这条命,先赊在朕这里,继续做好朕的美人,至于端茶送水洗衣做饭,宫里有的是伶俐的丫头,用不着你。”   阮阮怔忡地看着她:“陛下你不罚我?”   傅臻眉眼淡漠,显得不近人情:“私下里自然要罚,明面上朕还得替你瞒着身份,否则叫让人知晓朕留了个冒牌货在身边,于皇家颜面有损,于天子圣明有缺。”   阮阮深以为然,赶忙颔首表忠心:“好,好,陛下如何责罚,罪妾都不会怨憎陛下,都是罪妾应得的。”   傅臻冷冷道:“张口闭口一个罪妾,你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么?”   阮阮胡乱地抹了把眼泪:“我都听陛下的。”   傅臻嫌弃地看她一眼,“再去洗漱一遍,将手上的兔子味洗净,不要让朕闻到任何不干净的味道。”   阮阮赶忙从他身上下来,脚腕的铃铛响得匆忙又刺耳,阮阮拿手捂着些,“我这就去。”   两人洗漱完已接近子时。   熟悉的帐顶,熟悉的被褥,熟悉的沉水香,可一切都像做了场梦一样,身上的那些沉重的包袱卸下来,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明亮的烛火里,阮阮攥着被角,再一次濡湿了双眸。   她想,她一定会好好对陛下的。   陛下既是天子,又是她的救命恩人,无论陛下要她做什么,她都不会再让陛下失望。   傅臻卸下外袍,只着一件薄薄的玄色寝衣,腰间系带,在一片烟熏火燎里勾勒出宽肩窄腰、块垒分明的身形。   阮阮隔着泪帘瞧他,只觉得无比高大,让她想到书中的群山万壑、斑斓盛景,有一种令人眩晕的卓然风姿。   傅臻睨着她:“还哭?”   阮阮忙拿干净的帕子擦拭了眼泪,这才看到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瓶紫玉膏。   傅臻在床边坐下,一抬手,阮阮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乖顺地将手递给他。   手背上几处小小的烫伤疤,瞧着惹人心疼,傅臻指尖捻了一点药膏擦上去,温热酥麻的触感登时让她轻轻一颤。   耳垂悄无声息地烫了起来,她抿了抿唇,怯怯地嗫嚅道:“陛下,我自己来吧……我本就是罪人,哪敢劳烦陛下亲自……”   傅臻面色一沉,冷斥道:“住口。”   阮阮忙乖乖地噤了声。   傅臻眼皮子没抬,一面继续替她上药,一面冷声道:“还是不长记性,就罚你将‘我是陛下的美人’在心中默念一百遍,不念完不准睡觉。”   阮阮:“……”   傅臻道:“别偷懒,朕心里明白着。”   阮阮哪里敢在陛下面前弄虚作假,她拉了拉他的衣袖,眼眸清亮:“那我开始啦。”   阮阮眨了眨眼睛,开始在心里认真地默念。   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可细细念来却能品出甜津津的味道。   傅臻从博古架旁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小姑娘面颊泛着桃花般的细腻红粉,笑起来的眼眸像明亮的月牙,唇角也是弯弯的,带着一种干净纯粹的欢喜。   这画面实在是赏心悦目,连同着帐顶万年不变的团花纹都有种百花齐放的盛华。   傅臻掀被在她身边躺下来,阮阮下意识就往里面缩,腰身却猝不及防被一双有力的大手圈住。   阮阮紧张地咽了咽:“我……我还有七十一遍。”   傅臻在她耳边嗯了声,温热的鼻息落在她颈边,低沉的声音清晰可闻:“朕等着你。”   他一说完,阮阮浑身都麻了,紧张得忘记了呼吸。   陛下靠得好近,落在她耳边的气息烫得吓人,酥麻麻的感觉从颈窝一路往下,一点点侵蚀掉她所有的抵抗力。 第56章 .晋江正版独发温热的呼吸落在颈侧……   寒冬雪尚未完全消融,凛肃阴风夹杂着彻骨的寒意,穹庐之下草木凋零,一片稀疏的灰败之色。   唯有枝上一点红梅,染血似的侬艳刺目。   十日期限很快过去,即便傅臻在紫宸殿金口玉言十日之内任君游戏,可上安城内又有哪家豪贵胆敢恣横玩乐。   十日之后,神机局不负众望,缉拿追捕铺天盖地而至,仿佛警醒迅猛的豹群出动,所到之处乌压压、矻蹬蹬的一片杀气腾腾,瞬间搅弄起满城的腥风血雨!   抄家拿人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不给丁点回旋的机会。   饶是那些知情已报的官员,在家中听到神机局督卫的马蹄声时,还是不免草木皆兵。   就如傅臻预料的一样,生死荣辱面前哪有往日情分可言?   昔日的好友,今日的寇仇。   他们在心里早就将那些犯事纨绔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千百遍!   甚至担心当日的举报信到底有没有切切实实落在大理寺卿手里,倘若被手底的小厮耽搁了,暗卫取错了,甚至信件塞进门缝里被风吹跑了?那就是人头落地的大事!   至于大理寺卿,近日也愁白了头发,这风暴档口,府门关得紧紧的,生怕哪家塞了钱进来求他想法子,连累自己也落个受贿的罪名,且那名单上原本就密密麻麻不少的名字,加上这些日以来往大理寺衙门的举报信,增增补补又添出不少,都是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   老百姓看热闹不嫌事大,从前那些显赫富贵、耀武扬威的官老爷,在神机局的金错刀下还不是狼狈如丧家之犬!   金银玉器、房产地契,哪一样不是民脂民膏?一箱箱地就这么收缴上去,昔日富贵门庭转眼败落,人人都能往里头啐一口沫子。   与自家无关的,便狠狠出口恶气,而那些受害的人家,看到这样的画面更有种大仇得报的痛快。   只是在他们心中,宁可相信是老天爷开眼替他们讨回公道,也不愿相信紫宸殿那位万人之上的暴君。   人的想法一旦根深蒂固,要想短时间转变是很难的。   于他们而言,皇帝勤政是错,懒政亦是错,昏庸无能是错,手段太过就是□□,至于吊民伐罪、除暴匡乱自然也算不得他的功劳。   当然,也有极少数人想到九重宫阙里那位许久未曾露面的病秧子暴君。   大理寺卿平日缩头乌龟一般,岂敢一出手拿下这么多贪官污吏,定是上头示意。   不过,这个想法也仅在脑中一闪而逝,说出来恐怕要遭人人喊打。   玉照宫,偏殿。   大司寇、大理寺卿及秋官府大臣坐于下首,因着此次落网的官员家底都不干净,累累罪行擢发难数,大鸿胪、阳城侯这几位甚至还牵扯到了贩卖私盐重罪,这已经是关乎社稷民生的大事。   尽管外头满城风雨、大厦倾颓,殿内总是一派宁静祥和。   众人忐忑抬眼望向那上首之人,灯火之下依旧是过于平静,也过于淡漠的眉眼,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甚至还不紧不慢地夹起一颗地瓜丸递到嘴边,细嚼慢咽。   众人便也跟着瞥一眼手边的茶盘。   今日茶房奉上来的点心依旧色香味俱全,往常是皇帝不发话,谁也不敢开动,今日是皇帝动了箸,座下却惶惶不安,无人敢用。   一想到大理寺、诏狱血流成河、哀嚎震天的场景,谁还吃得下去!   也就是皇帝这般心理素质强大到极致的上位者,才有翻云覆雨等闲之间的从容。   近日阖宫上下人人自危,尤其玉照宫氛围紧张。   人人皆知外头出了大事,皇帝动真格,百年世家倾颓不过是一夕之间,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也提心吊胆,生怕主子迁怒,稍有不慎就能身首异处。   阮阮也很是乖顺,一直安安分分地做自己的事情。   横竖最害怕的过去了,日后只管好生伺候陛下,旁的她也不作多想。   只是今日在茶房并未瞧见那宫女木蓝,阮阮便多嘴问了一句唐少监。   唐少监慨叹道:“那丫头不知犯了什么事,让上头来人提去慎刑司了。”   阮阮讶异地“啊”一声,唐少监好心劝她:“至于来龙去脉,奴才也不清楚,这档口说多错多,美人还是莫问为好。”   唐少监只打理一个小小的茶房,手底下虽也十几号人,可放在外头却是说不上话的,尤其是慎刑司拿人就不是小打小闹那么简单了,能从里头出来的,不死也要脱去半层皮。   在唐少监眼里,阮阮算得上是玉照宫第一可怜人,官宦门庭出身的大小姐落到如今的下场,比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都不如,多嘴提点一句也是出自善意和怜惜。   阮阮素来不会多事,也只感激地颔首道谢。   等待侍茶的回来,说陛下今日破天荒地用了地瓜丸子,众人担惊受怕一整日,这才稍稍宽了心思。   阮阮自是高兴的,只是不敢在外人面前表露。   从茶房出来隔着门瞧了瞧两只兔子,回到内殿,炕桌上放了几本时兴的话本,是汪顺然从宫外寻来给她解闷儿的。   阮阮从前也常跟着姜璇偷偷到茶馆瓦舍听说书,台上一阵摇头晃脑,那些生动的画面就从寥寥几句嬉笑怒骂中展现出来,有时候还真是惟妙惟肖,叫人心甘情愿地鼓掌掏钱。   茶馆嘛,只要说书的讲得好,是能赚得盆满钵满的生意。   阮阮想起自己的小金库,不禁抿唇笑了笑。   以往银两不够,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城里支间铺子卖卖绣品,不指望一辈子大富大贵,够温饱就成。   可今时今日不同了,每月五十五两银子的月例,攒上几年也够西北一些富商的家底了,哪怕是在寸土寸金的上安城,别说开间绣品铺子点心坊,就是大些的酒楼客栈绸缎庄也不在话下。   松凉听到她的想法,开始还十分诧异:“美人想出宫去开茶馆儿?”   阮阮忙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这话给陛下听到可不得了,才表忠心说一辈子伺候,转头心思就飞到别出去了,陛下恐怕更留不得她。   开铺子就是个憧憬罢了。   姜璇小时候还嚷嚷着要开间脂粉首饰铺子呢,一想到有间属于自己的铺子,那些琳琅满目的玩意儿都是自个的,比肉吃到嘴里还高兴。   松凉想了想笑道:“陛下宠着您,未必不肯答应,何况您是拿自己的月银,置办自己的产业,您在内宫里头操控,只管着人在外头打理便是。宫里头的宫女个个会绣香囊打络子,托外出采办的宫监带出去卖钱,多少也能贴补些家用。”   阮阮撑着腮帮子仔细听着,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松凉收拾茶碗的时候,瞅见那话本上的将军与花魁的故事,不禁慨叹:“老百姓就是爱听有意思的,人家以一敌百的丰功伟绩不说,光盯着这些风流韵事使劲儿编排,为国为民的人,传到后世却成了风流倜傥的青楼恩客。”   阮阮双目睁圆地看着她:“你、你是说这征远大将军?你是如何知道他为人的?”   松凉满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这征远大将军原本就是我们桃县人,县里头还立了将军庙呢,我们打小就听他的故事,自然比外面的人知道得真切些。”   阮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倒是真的。   民间总说陛下的不是,那是因为他们从不知道陛下的丰功伟绩,光凭借从旁人口中听得的闲言碎语无限放大,再一传十、十传百,再也没有人相信他是个好人。   就连阮阮自己,从前也在心里骂他是暴君。   倘若是将陛下的所作所为放到戏台子上演,或是写成话本在民间传唱,也许真能扭转老百姓对他的刻板印象。   阮阮心里头琢磨了下,眼睛都亮了亮,来日若有机会开一间茶馆,倒真的可以为陛下做点什么。   傅臻下半晌秘密往诏狱去了一趟,到底身子还虚着,深夜回来时面色有几分苍白。   此事瞒得严实,甚至玉照宫上下皆以为他在书房未曾出来,连阮阮也这么以为。   是以看到他面色疲乏,甚至步履都有些蹒跚的样子,眼眶当时就红了。   下午还愉悦地憧憬往后的事情,现实却总能给人狠狠一击。   她抓着他的手时,都能摸到他手背暴起的青筋。   傅臻屏退了殿内众人,阮阮急忙扶着他躺到床上去,自己也跟着攥紧被褥里,抱着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将脖子贴到他唇边。   傅臻一直沉默着,鼻尖嗅到她身上的佛香,呼吸有些乱了方寸。   温热的呼吸落在颈侧,阮阮身子有些颤。   从前她很抵触做这件事,可如今知道了陛下是恩人,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疤,包括右胸的箭伤,都是为了大晋的子民。阮阮想救他,哪怕只能做一点点也是好的。   她只是有些怕疼,头两回几乎被吓出了阴影,尽管这些日子以来陛下都没有再用她的血,可那种恐惧依旧包裹着她。   阮阮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脖子上的剧痛。   陛下好像只是将她抱紧了些。 第57章 .晋江正版独发你转过来,抱着朕……   有时候和官场这些老油条打交道,比战场退敌还要麻烦,没证据自是矢口否认,等到证据摆在他们面前,又是另一套咬牙切齿的狡辩,仿佛义正言辞。   诏狱里那些嘴脸一一瞧过去,比西北尸山血海里走一遭还让人恶心。   只是做皇帝要整顿吏治,有些事情不得不亲身处置,完完整整交给底下人,他不放心。   傅臻缓缓闭上了眼睛。   淡淡的佛香散入鼻尖,良久之后,方才缓缓平下心绪。   想到那些老东西死到临头还梗着脖子不肯认罪,忽然觉出了小丫头的难能可贵。   沉默了好半晌,他忽然开口问:“不是怕死么,为什么想要同朕坦白?”   他声音很低很沉,分明是温热的触感,却给人一种冷冰冰的味道。   这笔账一时半会是逃不过去了。   半个身子被他揽在身边,阮阮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两眼放空地望着帐顶,喃喃地说:“我是很怕死呀,这身份是假的,一辈子也成不了真,瞒一日能瞒,可我瞒不了一辈子。陛下这么聪明,就算我不说,往后你也能查出来,陛下从旁人口中听到,和我亲□□代,到底不是一回事。与其日日提心吊胆地等着,不如现在任凭陛下处置。”   傅臻眸光一凛:“朕若是杀了你,你会后悔同朕说实话么?”   阮阮被他的话吓得背脊一凉,想了许久,有些不确定地说:“也许会,可是不说实话,一定会后悔。比起死,我更害怕陛下对我失望。陛下是阮阮的恩人,即便陛下将我的命拿回去,我也不会怪陛下。而且,我觉得……”   傅臻道:“觉得什么?”   烛火之下,她的脸微微泛起绯红,“我觉得陛下好像有一点点喜欢我……那我就更不能骗陛下了……”   饶是声音微弱得像一片羽毛轻轻刮着耳膜,可也足够清晰可闻。   傅臻放在她肩头的手掌似乎僵了一下。   有些事情心领神会即可,说出口又是另一种体验,像是被人揭短、拿捏住要害。   她心里知道他宠她就行了,非要大咧咧地叫嚷出口,堂堂天子立刻矮人一截。   傅臻脸一沉,心里不大自在。   阮阮听到耳边呼吸骤停片刻,她紧张地咽了咽,没等到他回应,赶忙接着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该揣测圣意!我是想说,我是陛下的美人,日日同陛下亲近,倘若连我都欺骗陛下……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说唔——”   话音未落,男人滚烫的薄唇压了上来,盖住了她叭叭的唇瓣,阮阮登时头脑一热,手指攥紧了身下的缎面,呼吸都停滞了。   傅臻觉得她太放肆,只碰一碰实在是不足以解恨,于是牙尖一抵,在她柔软水嫩的下唇轻咬一口,直到淡淡的血腥味散入舌尖,这才满意地躺回去。   阮阮嘴巴一痛,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只觉得那唇触碰的地方烫得像是着了火,原本就语无伦次,此刻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傅臻在耳边低低训斥:“以后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阮阮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觉得有些委屈。   陛下亲过她,还不止一次。   原来并不喜欢她么?   她眸光黯淡下去,心里泛起疼,迷迷惘惘地道:“原来男人亲女人,就是个寻常动作,同吃饭睡觉是一样的,并非一定是出自喜欢么?看来是我理解错了,陛下你不要怪罪。”   阮阮这话一说完,自己当即反应过来,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脑子完全懵了呀!压根不知道自己胡言乱语了什么。   小心翼翼地偏过脸,就见傅臻面色铁青地望住她。   阮阮吓得肩膀一缩,雪颈下一排清瘦莹白的锁骨立时耸立起来,细看之下有种玉致细洁的美妙。   傅臻盯着她那一小截绯红的耳垂,心底那些渴望如邪火一般不受控制地升腾起来。   他拨开她耳际的碎发,垂首吻下去,将耳后那颗小小的朱砂痣一并卷入舌尖,轻一下重一下地吻吮。   阮阮怕极了痒,以往府里的丫鬟打趣时碰一碰她腰身,都要竭力忍着笑,何况是耳垂这处格外敏-感的地方。   可陛下似乎就喜欢这里,每次揉弄都让她浑身发麻,原以为时间久了能适应,可与那湿热的舌尖一碰,脆弱的感官登时无限放大,全身的骨头都像泡发了。   十几岁的小姑娘,真是比反季的樱桃还要可口,浅尝辄止还觉不够,傅臻又顺着耳后一点点地品尝下去。   薄薄一层纱衣,轻轻一碰便顺着圆润柔滑的肩头滑落下来,涎缕如月色流光,在锁骨上晕染出潋滟的光彩,齿尖磋磨几个来回,皎白娇嫩的雪肤上便落下斑斑点点的红梅印。   阮阮浑身轻轻颤着,连带着脚腕的铃铛也轻轻摇动起来。   从书里学的那些本事全都还给了苏嬷嬷,一到这时候只能丢盔卸甲,她情不自禁地回抱住陛下,被蛊惑似的任由采撷。   锁骨微微泛着疼,浑身都没有力气,阮阮咬紧下唇,指尖压在他绷紧的宽阔肩膀,才能勉力让自己噤声。   眼眶红通通的,心中的酸涩一点点地涌上来。   他们的身份是施恩者与报恩者,从一开始不敢将他拉下心里那座神坛,到现在能够一点点地承受他,对她而言是已经是大大的突破。   可这是个温柔的沼泽,要么远离,要么义无反顾地陷进去。   不可否认的是,从他吻她指尖伤口那一晚开始,她半只脚就已经踏进了沼泽。   或许还要更早。   而从她认出他是将军的那一刻,她便已泥足深陷,再也起不来身了。   那么,他对她呢?   陛下并不喜欢她,只是当她是个消遣的玩意吧。   他们又是皇帝与妃嫔的关系,就算彼此之间没有爱意,做一些亲昵的事情也只是顺其自然,毕竟老祖宗就是这么个规制,皇帝就是要和妃嫔睡觉。   也许心里原本不该多出逾越的想法,她本就是个罪人,怎可奢求太多。   阮阮半睁着泪眼,连攥着缎面的指尖都渐渐没了力气。   她不敢太过放肆,想起上一次亲吻,才颤巍巍地回应一小步,陛下就变成暴怒的兽,恨不得将她的骨髓都吸干。   可欲望和贪恋怂恿着她向前,就好像沙滩上的鱼,只差一点点就能碰到水了。   阮阮吸了吸鼻子,终于忍不住,迷迷瞪瞪地撅起嘴巴,在陛下的额头轻轻一碰。   她自欺欺人地想,这么小的动作,陛下应该不会注意到吧。   可她因为太过紧张,没有控制好唇形和气息,竟撮出了声响。   这一声,在寂静的深夜显得太过清晰,甚至于傅臻都愣了一下。   他停下来,抬眸望着她。   阮阮简直羞赧欲死,满眼结了一层迷蒙的雾气,面颊的霞红蔓延开来,连脖颈都透出淡淡的桃粉色。   陛下还在看他,浓稠的目光像深夜波澜荡漾的湖面,在点点渔火之下翻涌着情-欲的光芒。   阮阮裹紧了被子将脸埋了进去。   露在外头的半截雪肩轻轻颤动着,傅臻无奈地将她脸上的被褥拉扯下来,小丫头躲在里头吸鼻子,满脸的潮红,泪水濡湿了被角。   傅臻也是头一回这么亲一个姑娘,竟然把人弄哭了。   他有些不懂她,抚了抚她锁骨的红印,缓声道:“弄疼了?”   阮阮摇了摇头,不停地啜泣。   傅臻指尖拂过自己的额头,那里还有淡淡的湿润,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认真地凝视着她:“你方才是在亲朕。”   阮阮更羞了,脑中乱作一团,一时竟听不出这是笃定还是疑问的语气,便也没有回应。   傅臻捏了捏她脸颊:“从前也不是没吻过朕,怎的今日这般扭捏?”   阮阮摇头,从前不一样。   从前骇于陛下威慑,为保小命不得不听话。   可现在她更矫情,更贪婪。   其实陛下对她已经很好很好了,可她却想要更多,心里的欲望在作祟,自卑于自己的身份,可又有太多不该她这样的身份应有的贪心。   从前在刺史府的时候,她背地里看到管家和嬷嬷夫妻俩蜜里调油,四五十岁的人了,唤嬷嬷心尖儿,引得她们这些小姑娘全都红了脸,在背后悄悄议论。   她好贪心,得了陛下的饶恕,转头就将皇恩忘得一干二净,一个吻、一点甜头就让她五迷三道,神志不清,想让陛下也喜欢她,喊她心尖尖。   阮阮咬红了手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   心虚地想着,陛下知道她是这样一个坏姑娘吗?   傅臻不擅长安慰人,他比较擅长恐吓。   他沉吟良久,冷冰冰地道:“阮阮,你转过来,抱着朕。”   阮阮心口一颤,有点傻眼,陛下怎会突然就凶起来。   傅臻见她半晌没有动静,面色微微一沉,在她腰下软肉狠掐了一把,阮阮当即吓得惊起,双眸瞪圆地望向他:“陛下,你……”   傅臻的眼神自然更加凌厉,他无论笑或不笑,只要在那沉着脸,就能退敌百万。   阮阮立刻败下阵来,抽抽噎噎地抱住他腰身。   柔软的身体紧紧包裹着,比锦被里的汤婆子还让人受用,傅臻垂眸吻了吻她的眼睛。 第58章 .晋江正版独发玄心,你吓她做什么?……   一连数日,闹市口都围得人山人海,昔日众人仰,今上断头台,没有什么比虎落平阳、凤凰落架更好看的热闹。   鬼头大刀手起刀落,霎时血溅三尺。   很多官员至死也不能瞑目,耀武扬威这么多年,如同大梦一场,临了落个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结局。百年世家,祖宗基业到他们手里,竟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毁于一旦!   腊月以来,朝中上下氛围都无比凝重,太傅崔慎等人的情绪几乎是写在脸上,一些朝臣甚至觉得,病秧子皇帝之所以在弥留之际大动干戈,非要做出些惊天动地的政绩来,只为来日在史书上多添浓墨重彩的几笔。   一夕之间暴君变明君,哪有这么容易的买卖?来日人走茶凉,史书怎么写还不一定呢!   傅臻之所以不得人心,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将帝王的铁血手段玩弄得淋漓尽致,想做的就毫无顾忌,认定的就不容置疑,生死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情,毫无商量的余地。   -   崔慎下朝之后往慈宁宫去了一趟,打帘子进来,发现崔苒也在殿内。   崔苒一身沉稳大气的团花暗纹长裙,从暖塌上下来,施施然向其福了一福。   崔慎赞许地点点头,只觉得姑娘还是崔家的矜贵得体,比那玉照宫的妖精不知端庄多少倍!   这几日外头风声紧,崔苒在宫中也无所适从,心里记挂着家里会不会受到牵连,而自己的身份也做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事情,干脆日日到慈宁宫来给太后请安,为太后抄经祈福。   崔苒毕竟是崔家人,还是太傅推进宫的,太后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地帮衬着。   前些日子,太后想效仿当初立姜阮为美人,让皇帝点头也给崔苒一个位份,可她没想到这一回傅臻竟处处推脱,不是商议国事,就是昏迷不醒。   明里暗里的推拒之后,太后压根不想在此事上劳心费神了,毕竟崔苒封妃对太后来说捞不到任何好处——   如今储君未定,一个姜美人的肚子已经够焦头烂额,倘若崔苒再怀上龙子,那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崔苒见太后若即若离,心里自是不痛快,且在宫中地位十分尴尬。   幸而近日都水使着人往宫中给她递了个信儿,说玉照宫实在油盐不进,不妨多与慈宁宫亲近。   都水使说得隐晦,可崔苒来过几回慈宁宫,与昭王傅珏打了两次照面,这才明白父亲话中的深意。   皇帝眼看着就要驾崩,与其一辈子守寡,不若另寻出路。   昭王自然是最好的后路。   她若能讨得太后欢心,而太后也知道她是清白身子,即便国丧三年不得嫁娶,到那时她也不过双十年华,留在新帝的后宫是最好的归宿。   昭王一旦登基,后位必然是崔氏说了算。   至于昭王妃王雪织虽出自晋阳王氏,可她才貌平平,难登大雅之堂,此前还是京中贵女暗地里的笑柄,这样的人如何母仪天下?   崔苒也是崔氏女,待来日后位空悬,未尝不能争上一争。   慈宁宫一来二去,瞧见崔苒看昭王的眼神不对劲,太后便知道她日日在自己跟前露脸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崔家不缺这一个女儿,武成帝时期进宫的女人,等到昭王登基时再入后宫,总归逃不过一些碎嘴的宫人在背后嚼舌根,太后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受人批驳,留下不必要的污点。若不是看在自家人的面子上,太后早就将人打发出宫了。   崔慎在榻上坐下来,喝了口茶,眉头紧皱:“皇帝的病情你最清楚不过,到底如何了?”   太后给崔苒和余嫆使了个眼色,两人便施礼下去了。   待殿中无人,太后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太医日日前来禀报,只怕……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崔慎指尖敲打着桌面,神色冷肃严厉,“近来皇帝动作不小,引得朝野动荡,世家大族深受其害,抄家的抄家,斩首的斩首,还自以为是地搞什么科考来为朝廷选拔人才,不知道大晋江山就是他瞧不上的门阀士族撑起来的吗?只见眼前,不想长远,没有这些人的支撑,安能坐稳这偌大的江山?简直是自掘坟墓!”   太后捻帕拭泪,似满腔苦楚无人相诉,泣声道:“皇帝的心思,哀家这个做母后的是一点也猜不透。这么多年,哀家自认为尽了心力,最后竟把这孩子教成这样,哀家真是无颜面对先帝和姐姐。”   崔慎揉了揉太阳穴,劝慰她道:“好了,这与你何干?他天生反骨,便是惠庄皇后在世,也未必能有你做得好。”   太后哀声道:“他征战多年,后宫空置,竟不曾为我大晋留下一个子嗣,说到底还是哀家的不是,来日下去了,只怕先帝和列祖列宗也不会饶恕哀家。”   崔慎神情复杂,思忖良久才冷声道:“兄终弟及,古来也不是没有。”   太后神色大异:“这恐怕……不合适?”   崔慎摩挲着手里的紫檀转珠,沉沉地饮了口茶道:“有何不可?皇帝若是春秋鼎盛也就罢了,来日方长则龙嗣可兴,可他如今这副模样,还作何指望?即便那姜美人的肚子有了动静,妖姬所生之子又如何能得天下拥戴?”   太后听后心中大喜,面上却能抑制得极好:“哀家就是个妇人,一切都听兄长的安排。”   要知道崔慎虽欣赏昭王,可对于傅臻一直都只持中立的态度,饶是皇帝冷血暴戾,可在行军打仗和治国理政方面的能力却是不容置疑的。甚至于将崔苒送进宫之前,还对大晋江山开枝散叶抱有一丝希望。   父死子继,扶植幼帝,大权在握,是崔慎最想要看到的结果。   若不是此次傅臻大刀阔斧的举措将世家大族推至风口浪尖,崔慎也不会这么快转变态度。   而眼下三王之中唯有昭王乃崔氏所出,该扶持谁已经不言而喻,他既如是说,太后心里也放心许多。   走到这一步,在册立储君一事上崔慎只会比太后更加着急。   皇位继承自古讲究名正言顺,倘若名不正言不顺,即便能力再强呼声再高,也终究谈不上顺理成章,甚至还会被有心之人质疑,编排一个谋朝篡位的名号。   太后对此看得很淡,只因太后的懿旨对于谁来继承大统具有不容忽视的参考性,至于舆论,来日也可再想办法补救,因而明里暗里对傅臻不知安排了多少次刺杀。   可崔慎对礼法十分看重,且顾念崔氏一门的声誉容不得半点污点,定然还是在傅臻那头下功夫。   问题的症结就在于傅臻传位于谁、何时立储。   崔慎深思熟虑一番,从慈宁宫出来之后,又往昭王府去了一趟。   -   傅臻昏迷了整整两日,玉照宫外求见的大臣来一波走一波,其中不乏前来探望病情之人,无一例外地被汪顺然挡了回去。   到第三日,傅臻依旧没有醒来,渐渐地来人也少了大半。   阮阮为了让他好好休息,让伺候的人全都退下,自己也不敢闹出动静,这几日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四足榻上看书和做刺绣。   为了不让陛下误会,阮阮排除了鸳鸯戏水、并蒂莲这些表达爱慕的纹样,想了许久,都觉得不如绣佛门八宝来得实在。   佛门八宝各有寓意,例如海螺象征声名远扬,宝伞、华盖可消灭魔障,而宝瓶、盘长结都有吉祥圆满、生生不息的意思。   阮阮觉得陛下样样都缺。可一枚香囊定是绣不下这许多的,纠结了好半日,还是觉得一样都不能少。   她要给陛下绣八个香囊。   佛门八宝每样来一个,陛下就可以换着用。   阮阮也有自己的私心,她绣了这么多,陛下往后就不会再用别的姑娘绣的香囊了。   这是个大工程,好在从前学过的手艺没有生疏,两日下来已经完工了三枚,她虽算不上绣工了得,可做得相当仔细,每日都熬得晚,因而针脚细腻,图案精美,并不比宫里的巧匠做得差。   第四日午后,阮阮依旧如往日般坐在榻上,就着窗纱旁的日光继续做刺绣。   今日的日光似乎格外明亮,照得屋里头都亮堂堂的,阮阮开始一针一线在锦缎上绣莲纹。   倏忽,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阮阮怔了怔,凝神听着周遭的动静,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毕竟是玉照宫,陛下面前谁敢嬉笑?   她便也没多想,继续手里的针线活,才穿两针,耳边又是两声轻快明朗的笑。   似远似近,仿佛从天外传来。   阮阮攥紧了手里的绣棚,胆战心惊地打开窗往外头扫视一眼,可窗外空空荡荡并无一人,那声音也定然不是汪顺然发出来的,太监的声音偏阴柔尖细,可那笑声分明如玉石撞击,透出几分男子的爽朗。   阮阮紧张地吞咽了下,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竖起耳朵,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直到那诡异的笑声再次出现,这一回阮阮彻底听清了,是从头顶传来的。   阮阮浑身僵直,颤巍巍地抬起头,只见一个硕大的光秃秃的大脑袋霍然从屋顶的藻井上掉下来,阮阮吓得抱头尖叫一声,霎时毛骨悚然!   眼前落下个乌压压的影子,阮阮蒙上眼睛不敢看,方才匆匆一瞥,还未来得及看清,似乎是人头?她脑中一片空白,压根不敢往下想。   “玄心,你吓她做什么?”   阮阮还瑟瑟缩缩地蜷缩在墙内,耳边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陛下醒了!   那位叫做玄心的男人忽然大笑起来,他似乎站得很近,还抽走了炕桌上她绣了一半的莲纹,赞赏地啧啧几声。   淡淡的沉水香散入鼻尖,阮阮这才泪眼迷蒙的抬起头。   傅臻只着一件轻薄的禅衣走到她面前来,昏迷几日,他眼中的红血丝似乎更严重了,面色也有些苍白。   傅臻无奈地往身边看了一眼,又垂下头揉了揉阮阮的脑袋道:“别怕,就是个不正经的老和尚。”   某位“不正经的老和尚”:“……呸。” 第59章 .晋江正版独发附骨之疽   玉照宫混进个老和尚,阮阮觉得离谱,悄悄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   嘶好疼,不是做梦。   然后她就听到陛下叹息的声音,而那老和尚又在一旁狂笑不止。   这笑声与方才的确是同一个人。   阮阮这才小心翼翼抬起头,躲在陛下宽大的袍袖后面悄悄外扫一眼,便看到榻前站着一位着牙白僧衣的青年人,神姿高彻,面容极为俊美,剑眉之下一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眼波中有种酒醉微醺的迷离感,仿佛仙人落下凡尘,口袋里的银子都换做了酒,在桥洞里躺了三天三夜之后,才生出这样一种落拓不羁的风姿。   阮阮寻思着,这个人除了脑门光光,且胸前挂一串佛珠,其他没有任何一处像和尚,更谈不上老。   只怔怔地瞧了片刻,傅臻就皱起眉,将她小脸掰回来不准她看。   阮阮好奇地抬头看向傅臻:“这也不是老和尚呀,是陛下的朋友吗?”   傅臻冷冷勾唇道:“他不老吗?他比你爹还大。”   阮阮耸了耸肩:“可我没爹。”   玄心手里还把玩着阮阮做了一半的莲纹香囊,听到这话险些笑喷:“陛下,等你伤好了跟我出家吧,你家这个小美人可盼着你修成正果啊。”   傅臻白了他一眼,眸光冷冷扫过竹筐里那一摞香囊,“月例银子不够用么,做这么多香囊拿出宫去卖钱?”   阮阮瞪大无辜的眼睛,将那小竹筐抱回来,磕磕绊绊地说:“不是打算去卖,是……给陛下做的。”   傅臻看到那里头五六个撑大的绣棚,脑中霎时血液倒流,掐了掐眉心道:“朕是让你绣这个么?你们姑娘家,给男人绣香囊都绣这种法器?”   玄心挠了挠耳朵,听得牙都酸,“知道小美人给你绣香囊了!想炫耀就不能直接点,拐弯抹角的有意思吗?毛病。”   阮阮:“……”   傅臻:“……”   阮阮偷偷弯了弯唇,又快速地打量一番那和尚。   神出鬼没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溜进的大殿,竟教人毫无察觉,想必身手不凡。   且他快人快语,言行无状,面圣时竟不行大礼,陛下却也不怪罪,看来是陛下的至交好友。   见玄心走过来,阮阮忙从榻上下来,将那堆绣品挪到旁处去,躬身行个礼:“大师。”   傅臻则不动声色地坐上阮阮方才所坐的位置,那处还有她的温度。   玄心一笑,撩袍坐在另一边,屁股才碰上榻面,手里的香囊就被人一把夺走。   傅臻把香囊递还给阮阮,淡淡道:“自己收好。”   阮阮抿了抿唇,乖顺地点点头接过来了。   玄心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一张俊脸上终于有几分老年人的慈祥笑容。   若不是亲眼见到,玄心是打死不信傅臻在玉照宫养了个小姑娘。   毫不夸张地说,傅臻是他看着长大的,尽管他这个人神龙见首不见尾,与傅臻相处的时日统共没有几天,但说起对他的了解,并不比汪顺然差。   傅臻活了二十多年,比他这个真和尚还要像和尚,玄心不觉得他这辈子会跟女人有任何交集,甚至一度怀疑大晋江山可能会后继无人。   没想到向来最是冷清禁欲的人竟收了这么个乖巧可人的小丫头,怪诞得很。   挪了地儿,阮阮顿时觉得殿内没有那么敞亮了。   她觑了觑大师油光水滑的头顶,忽然意识到,方才在榻上做刺绣的时候,针尖下看得清清楚楚,难不成还是跟这颗脑袋借了光?   玄心吹了吹茶汤上漂浮的茶叶末,悠闲地喝一口,然后替傅臻摸了把脉。   瞧他面色苍白,忍不住慨叹:“我若是晚来几日,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傅臻凉凉地掀起眼皮:“你也不是很想见到朕,否则昨日也不会在京郊喝一天的酒。”   玄心大呼冷血无情:“这小半年,我天下泰半都走过来了!你光盯着昨日,不知我南北辗转的艰辛。更何况,若不是你自己瞎折腾,身子能造成这样?来来来,小美人。”   他转头向阮阮招了招手,笑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颓然与明媚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竟显得毫不突兀。   玄心饶有兴致地朝阮阮眨了眨眼。   阮阮觉得此人略有些轻佻,有些无所适从,可一想到他是和尚,又是陛下的好友,便也憨憨地回了一笑,这笑容还未完全散开,傅臻面色便沉了下来。   玄心却浑不在意,甚至笑得更深:“你如实同我说说,你们家陛下有没有对你……这样那样?”   阮阮脸皮薄,哪听得了这话!霎时红了脸。   原先在一旁根本跟不上他们谈话的速度,才在心里嘀咕着和尚也喝酒,竟突然被问话,还是大咧咧地当着陛下的面儿问这荤话。   阮阮急得都不知道说什么,赶忙摇头摆手地否认!   傅臻咬着牙,脸色阴沉地望向玄心:“你问这个作甚?外头的话本秘戏图还不够你看的吗?”   玄心一本正经道:“我是关心你的身体,听说你夜夜云雨巫山,颠鸾倒凤,都快要死在床上了,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毒有可能是会遗传的?”   傅臻原本的面色几乎是肉眼可见地冷下去,直到听到最后一句,眸光一凛:“遗传?”   玄心呷了口茶,看出他的疑惑,修长指节指向自己的眉心,开门见山道:“区区箭毒不足为惧,我说的是你的头疾。”   傅臻眸中掠过一丝冷色,沉思良久道:“惠庄皇后妊娠期间气血两虚,脉缓无力,怔忡难安,却并无中毒的迹象,父皇就更不可能。”   阮阮听了许久才反应过来,惠庄皇后不就是陛下的母亲么。   惠庄皇后是难产而死,民间都说陛下克死了母亲。   她担忧地瞧了一眼陛下,只见他面色平静,倒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一开始我也这样以为。”玄心继续道,“从前我认定你母后是浮散无力的虚脉,当时替她看过脉象的太医也都这么说,可她原先怀孕之时身子尚可,只是后来从般若寺祈福那一日开始每况愈下,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动了胎气,可她的身子除了虚空,丝毫看不出别的问题,”   傅臻寒声问道:“是中了毒?”   玄心没有明确表明态度,笑中透出几分悲凉:“是,但不全是。你可还记得最开始头疾发作时的感觉么?”   傅臻没有说话,这对他来说太久远了。   从他拥有普通人的五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疼痛的时候,噩梦就已经开始了。   傅臻不记得,玄心却记得很清楚:“你母后妊娠晚期时,虚弱得就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没有一点点养分,甚至连你父皇都说不要这个孩子了,可她自己拼着最后一口气,坚持将你生了下来,而你出生之后的脉象亦是蹊跷,与你母亲的虚脉竟有几分相似,当时我不知其中缘由,只能将此事归于先天不足。后来等你长大些,会说话了,我问过你这疼究竟是怎么个疼法,你那时才两三岁,对我说像虫子在颅内游走,一点点地啃噬皮肉。”   阮阮一路听下来,早已经泪流满面,借着沏茶的功夫,悄悄抹了抹眼角的眼泪。   傅臻沉默了片刻,想起从前一些不好的记忆,“后来不是这种疼。”   后来的疼法,如同附骨之疽,与人的血肉像是融合在一起,简直求死不能。   “是,这又是可疑之处。”   玄心颔首道,“你那时年岁虽小,可思维已经非常清晰,因此我从不怀疑你的描述,可翻遍了医书也找不到半点线索。离开京城之后,我四处游历,刻意去了解一些怪病偏方,直到去年岁末,我在南疆游历之时,路过一个叫万古村的地方,这才对此事有了些眉目。”   傅臻顺着他的话往下思索:“万古村?毒蛊的蛊?”   玄心道是:“只不过如今的万古村将毒蛊的‘蛊’字,换成了古今的‘古’,百年之前,万古村内有一名年老的蛊婆,将下蛊的方法传授给了村中许多年轻的姑娘,姑娘们希望男人可以一心一意对待他们,因而悄悄给她们的夫君都下了情人蛊,只要自己的夫君与其他女人交-合,那男子便会心痛而亡。”   他喝了口茶,摇头一笑道:“试想男子之中有几人不好声色?久而久之,这万蛊村便有许多男子离奇身亡,后来村长查清了其中的蹊跷,便将那巫婆与习得制蛊之法的女子通通处以火刑,以防来日荼毒村中的男子。为了让村子永远不要与蛊毒染上任何关系,那村长甚至将村名改成了现在的这个‘万古村’。”   阮阮听得寒毛直竖,“所有的姑娘都被烧死了么?”   玄心赞赏地瞧她一眼:“有一个人逃了出来。那女子不仅习得情人蛊的制作方法,甚至将那老巫婆所有的本事都学了去,后来听到村里的风声,连夜悄悄逃了出去。”   傅臻凝眉思忖片刻:“从时间看,你说的这个人,应该早已经不在世上。”   玄心道:“是,可她从村中逃出来之后,不仅成了亲,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第60章 .晋江正版独发解毒   万古村非常偏僻,藏在一座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是连律法和官衙都管不到的地方,村长几乎就是万古村的掌权者,他的话不容置疑。   逃出去的那名女子名叫宝珠。   玄心放下手中的茶盏,继续道:“村中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漏网之鱼,唯恐宝珠在外头使用毒蛊害人,抑或是哪日偷偷回来报复,所以发动了不少村民在外头寻找她的踪迹。”   阮阮急着问:“那她被抓回去了么?”   “抓到了,不过是在很多年之后了。”   玄心轻轻喟叹一声,“宝珠很聪明,可惜识人不清,第一任丈夫是个表里不一的嫖客,后来离奇死亡,大夫说是身体消耗过度而亡,宝珠在丈夫死后谎称伤心过度离开了此地。村里人听闻此事,觉得像情人蛊的死法,于是顺着这条线一直找下去。后来他们发现宝珠隐姓埋名,给平乡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员外做续弦,那老员外也实在争气,两人还生下了一个女儿。等到村里人找到她的时候,老员外早已去世,宝珠的女儿也已经十三岁了。”   虽知道蛊毒害人不浅,可联想到要将活人生生烧死,阮阮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捏紧了手里的绢帕:“那些人找到宝珠,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玄心颔首道:“宝珠没有丈夫的庇佑,且身上背负着前夫一条性命,而民风开化的地方,巫蛊之术乃朝廷明令禁止,人人闻之色变,宝珠依旧逃不过一死,甚至还有可能牵连员外一家和自己的女儿。宝珠只想护住自己的女儿,于是塞了银子将那孩子交给过往的商队,让她能跑多远则跑多远。但宝珠自己很快就被抓了回去,躲避了数十年,依旧没有逃过火刑。”   傅臻眉头紧蹙,略一思忖:“宝珠应该会将制作蛊毒的方法教给自己的女儿。”   玄心点头,算是认可,“一则世道艰险,宝珠一介女子没有防身的本事,唯有这一身蛊术,二则她若一死,老巫婆的蛊术后继无人,对宝珠来说也许是一桩缺憾。我猜测也是因为这两个原因,她知道自己终究逃不过万古村的魔爪,所以将本事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女儿。商船日行百里,村民的手摸不到外面的广阔天地,只能不了了之。”   傅臻指尖敲打着桌案,凝眉思忖道:“大晋禁蛊几百年,巫蛊之术害人者皆被处以极刑,百姓也知道避而远之,算起来,毒蛊已经百余年不曾祸害人间了。宝珠的女儿或许就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精通下蛊之人。这女子是倘若活到现在,恐怕已经□□十岁了,很难查得到。”   事情过去近百年,当年的知情者都已不在人世,玄心叹了口气道:“是很难。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正是当年那位村长的孙子,如今也已是垂暮之年。好在我在万古村多留几日,在那蛊婆住过的山洞中发现石壁上有一些年深日久的图画,竟就是失传百年的《蛊经》,算是了不得的线索了,我看过之后一一记下,而后从南疆顺着桐江弯弯绕绕走了一路,打听那一年路过当地的商队,机缘巧合之下听来了一件稀奇事。”   “看来那商队已经被你找到了。”傅臻紧接着问:“他们将宝珠的女儿带去了哪里,京城?”   玄心颔首,饮了口茶继续道:“那一年有一列商队的头目,正是从上安去南疆谈生意的。宝珠再次识人不清,将女儿交给了这个道貌岸然之徒,听说专好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船上待了数十日,听人说那商队头目忽有一天醒来大汗频发,神智错乱,总觉得背后有人害他,直到回到上安的前一日,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从甲板上跳江淹死了。”   阮阮张了张口,“这个男人中的是蛊毒吗?!”   玄心看着她淡淡一笑:“是,你很聪明。”   “可那不是情人蛊么,只有自己的丈夫和其他女子……”阮阮说到这里顿了顿,赶忙改口:“宝珠的女儿不会在船上嫁给他了吧!可之前那些男人都是暴毙而亡,这个商人怎么好像是中邪了一样?”   玄心摇摇头道:“蛊毒分很多种,情人蛊只是拿来对付负心男子的蛊。这商队头目的疯癫症状,与那石壁上记载的一种名为‘中害神’的蛊毒症状恰恰对应。”   阮阮急着问:“是宝珠的女儿做的吗?可被人发现了?”   玄心瞥一眼傅臻,说没有,“宝珠的女儿那时候还小,一则他们对蛊毒非常陌生,且那商人在外人眼中的确是自杀;二则他们也不会相信一个十三岁的羸弱小姑娘能下此毒手。所以等到商船泊岸,宝珠的女儿安全地入了上安城,还在京中一家仕宦门庭做了丫鬟。”   傅臻垂眸思忖良久,冷冷勾了勾唇:“几十年前的事情,也能被你打听得到?”   玄心这个人极度聪慧,也极度圆滑,上到帝王人臣,下到路边的乞儿,没有他应付不来的话题。   他道:“此事实在离奇,那队商人回家之后自然而然地说与外人听闻,否则时隔这么多年,也不会被我打听得到。”   玄心嘴角虽笑,这笑意却不达眼底,微微正色时眼中隐隐透着凛冽寒光,他看着傅臻:“你已经猜到了是不是?”   傅臻抿了口茶,眸中凌光一转,冷意毕现。   阮阮仍是一头雾水,听到方才细想之下才慢慢反应过来,大师特意说这件事,难不成陛下的头疾以及他的母亲惠庄皇后之死,都与这蛊毒有关?   阮阮看看陛下,又看看大师,偏偏两人都心知肚明却在打哑谜,就她一个人糊里糊涂。   傅臻冷眼抬眸:“证据呢?”   玄心道:“大晋有两家同宗同谱的高官府邸东西相连,二十四年前,东边的宅院死了一位名叫李贵的仆役,与昔日那商队头目竟是一模一样的症状,疯癫无状,神志不清,最后自尽而亡。这件事当时在府中引发了不小的轰动,最后被东府主母将流言压了下去,对外宣称中邪。至于这个李贵,原本出自平乡,正是当年那老员外府只一墙之隔的邻居。”   傅臻的面色已经非常难看,眸光阴冷至极,仿佛恶兽将出。   阮阮只瞧他一眼只觉得浑身发冷,喃喃地转头问玄心:“大师,李贵是宝珠的女儿害死的吗?这家人是谁?”   玄心抬眸望向她,语气难得艰涩:“这两家世代簪缨,享尽荣华。西府的嫡女年长两岁,名唤崔姀,皇帝登基之后便封为皇后,而皇后怀孕之初,崔家为固宠,将东府的嫡女崔嫱也安排进宫,封为贵妃,后来皇后难产而亡,贵妃便成了继后。”   傅臻置于桌案上的手紧握成拳,指尖泛白,微微地颤抖着。   他静静地闭上眼睛。   阮阮几乎是吓得往后一退,脑海中乱哄哄的,有些喘不过气来。   崔姀,崔嫱,皇后,贵妃,崔家……   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词一直在脑海中打架,慢慢终于理顺。   继后便是如今的太后,而皇后是陛下的亲生母亲惠庄皇后。   玄心所说的这两家高官府邸,便是太后与惠庄皇后的娘家,而那东府的主母,定然就是太后娘娘的母亲了!   阮阮一时间忍不住浑身犯怵。   玄心从袖中取出一封薄信递给傅臻,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一些字,还有一处鲜红的手指印。   他道:“光凭此事自然不能定罪,崔老夫人几年前已经亡故,而宝珠的女儿更是二十年前便已离世,不过,我找到了当年服侍在崔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宜姝,大概是此事唯一的知情人。”   傅臻打开那封信,脸色沉冷地往下看,“巫蛊之术不容于世,关系整个崔氏门阀的声誉,她如何敢说与外人听?”   玄心道:“你别忘了,我可是将那满墙的蛊术记了下来,宜姝自是不肯说,可我也有办法让她说实话。”   信中记得清清楚楚,巫蛊之术虽害人,可最初时是作祈福之用,宝珠的女儿正是在府中偷偷用蛊术给亡母祈福祷告之时,被当时起夜路过的李贵看到,她手中木牌写着母亲的名字,李贵这才认出她便是昔日的同乡,才知晓这母女二人竟都精通蛊术,甚至身上还背负着人命,李贵说什么都要到主子面前告发,甚至还想告到衙门去领赏钱。   宝珠的女儿无奈之下,给李贵下了‘中害神’,李贵自此整个人便疯疯癫癫,白日撞鬼,胡言乱语,再也没有人相信他的话。   然而纸里包不住火,这件事情无意间被崔家主母知晓,宝珠的女儿在老夫人面前跪哭求饶。这样一个毒瘤在身边,崔夫人不仅没有报官,反倒将此人收为己用,将外头的风言风语一并压了下去。   玄心说道:“《蛊经》之中记载过一种名为佛成蛊的蛊虫,这类蛊为子母蛊,母虫由下蛊之人操控,将子虫放入目标者的膳食或香囊、软枕之类的接触物中,子虫便会爬进人的血肉之中到处游走,以人的血肉为食,精气神为养料,这就是为什么惠庄皇后在上般若寺之后身体便似抽干了气血,一点点地萎靡下去,因为她们将子虫放进了惠庄皇后在寺中所求的平安符内。”   傅臻极力控制着情绪,沉声道:“你说的遗传,又是怎么回事?”   玄心道:“崔夫人和贵妃都不会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皇后竟还是忍痛到最后一刻,将孩子生了下来。”   傅臻眸中泛着透骨的冷意,“母后身上的蛊虫,转嫁在了朕的身上?”   玄心微微讶异地望着他,毕竟傅臻才一生下来,惠庄皇后就已经薨逝了。这二十多年来,他从未在外人面前称她一声母后,对外只称惠庄皇后。   这是玄心第一次听到“母后”一词从傅臻口中说出来。   玄心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眸光亦有淡淡晶亮:“你先前同我说过,颅内有万虫啃噬的痛感,其实就是子虫在发力。”   傅臻眉头蹙紧:“那为何母后当年阳寿散尽,可朕却能活下来?”   玄心道:“一开始我也疑惑,后来是宜姝告诉我,宝珠的女儿那时因年老体迈,加之操控蛊虫忧思过度,已经大限将至。子虫需要母虫催动才能活跃,母虫奄奄一息,子虫便也有气无力。而她若一死,便无人可操控母虫。崔夫人的计划自不能功亏一篑。唯有一策,便是将母虫也移交给旁人喂养。子虫可以转嫁,母虫自然也可以转手。养蛊人需日日焚香念佛,虔诚祷告,否则母虫很快就会死亡,接手之人没有养蛊人特殊的能力,操控的子虫自然就没有先前那般强硬霸道,可也不容小觑。”   玄心抬眸望向傅臻,摊手道:“如你所见,为什么你能活到今日,但头疾却一直没有好转,正是因为母虫至今还在一处好生安养着,日日催动子虫在你体内活动。至于这母虫移交给了谁,连宜姝也不知道,恐怕只能去问太后了。”   傅臻面容冷凝,低咳两声道:“先解箭毒,蛊虫的账容后再算。”   玄心蹙起眉,立刻道:“不行!这箭毒我虽有办法解,但如今你身上的蛊毒与箭毒两相对峙,哪一样先解开,另一毒便会疯狂滋长。就如现在若是先解蛊毒,你身上的箭毒会让你当场毒发身亡,而先解开箭毒,蛊毒对你的伤害也不会比这好多少。说到底你还要感谢这一箭,否则你可能都撑不到今日,就会死在蛊毒的攻击之下。”   阮阮在一旁听得寒毛直竖,本以为陛下的毒就快要好了,却没想到竟还是这般严重,甚至危及生命。   她顿时慌了神,赶忙道:“陛下,你听大师的话吧,等找到母虫的时候一起解,是不是就会减少很多痛苦了?”   傅臻仍然坚持对玄心道:“无妨,头疾并非时时都会发作,先解箭毒。”   玄心几乎是咬牙切齿:“都查到这个份儿上,还怕找不到线索吗?你耐心些,再等几日。”   傅臻垂眸哂笑了声,“不瞒你说,若是再等几日,这箭毒怕是真能提前要了命。”   玄心微微一惊,将他衣襟敞开往里看了一眼,果然那乌色越来越深,甚至已经蔓延到腰腹之下,上身大片都是乌青。   傅臻也是方才想明白,阮阮能够缓解他身上的头疾,便是她身上的佛香对蛊虫有一定程度的安抚作用,而毒蛊一旦得到缓解,箭毒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想来他这两日伤口处疼痛异于往常,也是这个原因。   阮阮看到他身上剧毒蔓延,呼吸一紧,整张脸登时煞白。   那种深深的无措感再次涌上了心头。 第61章 .晋江正版独发奴才希望,您能多陪陪他……   阮阮被赶了出来。   陛下又变成了那个冷戾无情的陛下,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让她滚出去。   阮阮知道没有人能够在短时间内接受这么残忍的真相,她不怪陛下,她想陪在陛下身边,可傅臻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疗毒的同时,陛下也需要静一段时间吧。   阮阮不敢走远,好像离开这座宫殿就像离开了陛下。   尽管里面没有任何的动静传出来,可阮阮甚至觉得连风里微微震动的窗棂、连檐角摇晃的宫灯都在疼痛。   冬日寒风凛冽,像锐利的刀刃在人身上碾磨。   阮阮心力交瘁地蹲在窗下,双手抱着肩膀,将头埋在衣袖里,浑身被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笼罩着。   棠枝和松凉见她独自一人蹲在廊庑下,匆匆走过来,“美人这是怎么了?”   泪水从两颊滚落下来,阮阮一边抹眼泪,一边摇头。   棠枝皱紧了眉头,往殿内瞧一眼,抚着她肩背道:“美人,咱们先去耳房避避风,廊下多冷啊,别冻着了。”   阮阮什么都听不进去,脑海中全都是陛下的样子。   那么好的陛下,她惦记了这么多年的恩人,从出生就开始了这一生的煎熬。   什么克母传言,什么天生暴戾,什么慈祥的太后,通通都是假的!   陛下的母亲死在奸人手里,陛下的头疾也是受奸人所害,他深入骨髓血肉的每一寸痛楚,他这一生所有的悲剧都是那害人的毒蛊所致。   最爱陛下的惠庄皇后在他出生时就薨逝了,她恐怕到死也不会想到,历尽艰辛、撑着最后一口气坚持生下来的孩子,竟要同她遭受一样的折磨,这一折磨就是二十多年。   阮阮一想到自己去过慈宁宫,还说过太后的好,甚至亲口对陛下说过“他们都是陛下的亲人”这样的话,心里就觉得无比恶心。   无论棠枝和松凉怎么劝,阮阮都只是不住地摇头,她痛恨自己的无知,心里一直像针扎般疼得快要无法呼吸。   过往的宫人看到这一幕虽觉得稀奇,稍加揣测也明白姜美人定是被陛下欺负狠了,否则不会被赶出来,蹲在廊庑委屈地哭。   不过众人也只是路过时悄悄瞥一眼,也不敢多看。陛下这时候想必正在气头上,叫他瞧见宫人特意驻足看主子的笑话,恐怕能扒了他们的皮。   那头汪顺然一路风风火火从宫门外小跑进来,原本是要进内殿的,眸光匆匆掠过廊下的小美人,登时刹住了脚,又拢了拢袖往阮阮跟前走。   见到她满脸的泪水,眼眶红得像是滴血,汪顺然吓得一惊,“小祖宗,陛下怎么您了?”   汪顺然是陛下的贴身内侍,了解陛下的一切,也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陪在陛下身边,阮阮看到他,眼泪又止不住夺眶而出。   汪顺然本也要向傅臻禀告大事,便叫棠枝和松凉两人先行退下。   他自己躬身站阮阮面前,冲她窃窃一笑,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安抚道:“美人莫哭,好消息啊!陛下身上的毒有救了,那人已经到京城几日了,听说今日就会进宫!”   阮阮怔忡地望着他,眼角的泪都忘了擦,喃喃地问:“你说的那个人,是个和尚吗?”   汪顺然大惊,陛下连这个都告诉她了?!   汪顺然连连颔首,激动道:“正是,正是!奴才正要向陛下禀告这件事,您就放心好了,那玄心大师无所不能,只要他来——”   话未说完,汪顺然看到她指了指殿内。   阮阮忍着哭,默默地垂下头说:“他已经在里面了。”   汪顺然诧异极了:“什么?!”   这几日风声紧,几百名侍卫和暗哨将玉照宫围得铁桶一般,虽说玄心平日里神通广大,但也不可能轻而易举、旁若无人地进出玉照宫,汪顺然还想着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安排进来,结果竟还是晚了好几步。   他扫了一眼四周,暗卫们端的一副凛肃不可侵犯的模样,个个凝神窥察周边的动静,仿佛无事发生。   汪顺然忍不住要痛骂一声废物。   幸好玄心是自己人,否则他们陛下本就脆弱的生命就要在这交代了。   汪顺然低声道:“玄心大师正在给陛下医治?”   阮阮才一点头,泪珠就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汪顺然霎时无措起来,他还没见过小美人哭成这样,反观他们家青灵就很能闹腾,不让别人哭就不错了,完全不需要哄着来。   “好姑娘莫哭,玄心大师自是有法子的,您安安心心等着便是,陛下若是见您这般狼狈的模样,也会心疼的。”   汪顺然好生劝慰着,可阮阮心里憋得太难受了,横竖他日后也会知道,阮阮便将蛊毒的由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汪顺然。   阮阮道:“蛊毒是宝珠的女儿下的,她不该用这东西去害人。可若不是崔老夫人的指使,宝珠的女儿也不会想到去毒害惠庄皇后、伤害陛下。”   汪顺然对蛊毒仅有所耳闻,却没想到朝廷禁了几百年,这种害人不浅的东西竟在皇家内院发生,且在背后用毒蛊害人的还是第一门阀世家的主母,和大晋人人称颂的好太后!   这些年,他虽知道太后暗地里有不少小动作,可他没想到惠庄皇后竟是死在她们操控的蛊毒之下。   汪顺然不仅仅是震惊,更是惊恐和痛恨!他往慈宁宫的方向看过去,素来和眉善目的人眸中中透出锐利的寒芒。   只听耳边怦然一声,阮阮睁大了眼眸,看到汪顺然手掌下的雕花石墩裂开了一条缝。   阮阮吓了一跳:“汪总管你……这是……”   汪顺然突然暴露了内功,顿时手忙脚乱起来,连连拱手赔罪:“奴才方才没收敛力气,吓到美人了,您别怪罪。”   阮阮呆呆地盯着那冷硬的石墩,倒吸了一口凉气,汪公公竟然是个隐藏高手么?这么大的力气,石墩子在他手里都能裂条缝,这若是一拳砸在人的脑门上,岂不是能震个粉碎!   汪顺然方才心里窝着火,真恨不得冲进慈宁宫大掌拍死老妖婆,事实上他也有这个能力。   可仅仅一死太便宜她了,世上没有这样的买卖。   对大晋来说,毒蛊害人是死罪;对陛下来说,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甚至对崔氏来说,靠着毒害亲族的腌臜手段来谋得高位,更是为同族所不容。   汪顺然同旁人还不一样,他伺候过先帝,深知先帝对陛下不待见,甚至是憎恶的情绪大多源于惠庄皇后之死。   先帝对惠庄皇后用情颇深,甚至在惠庄皇后孕肚高显的时候便存了去子留母的心思,哪怕不要皇后腹中嫡子,也一定要保住皇后的性命,   那时惠庄皇后常说自己气数已尽,自个的身体自个知道,横竖一死,与其母子俱亡,不如趁一息尚存之际将孩子生下来。   先帝不愿相信皇后将死的事实,却又拗不过皇后。后来皇后因难产而死,钦天监称此子为天煞孤星,先帝便将所有的怒火和恨意施加在这个孩子身上。   若不是傅臻出生时天生异象,又因玄心大师的一句“真龙命格”,为了江山社稷不得不忌惮,先帝恐怕都能扼死这个孩子。   汪顺然还记得,先帝曾有一日梦魇之后大汗淋漓,太医恰好那时进来禀告说太子头疾发作晕厥过去,可先帝的面色却极其冷厌,许久才说了一句:“他该下去陪自己的母亲!”   可陛下又能如何呢?汪顺然那时候也是心疼这个孩子,生来就背负着疼痛煎熬和种种骂名,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的祸根竟然是蛊毒。   汪顺然咬牙切齿地想,来日定要将当年惠庄皇后的真正死因公之于众,撕开那些道貌岸然之辈伪善的面具,正陛下之清名,且要将这二十余年的痛楚通通还回去!   良久之后,耳边哭声渐止。   汪顺然望着殿内,长长叹了口气道:“美人莫怪奴才多嘴,陛下这么多年为蛊毒所扰,脾气确有几分躁狂之象。不愿与人多接触,恐怕也是因命犯孤星,唯恐伤害到无辜之人,所以宁可将心门关锁,一辈子独来独往,直到您来了,陛下才真正有了常人的情绪,会惦记着您的喜好,见您不在殿中会大发雷霆,寻不见您会担忧,在假山后找到您的时候那种心中大石落下的松快,是奴才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的……奴才明白,您害怕陛下,本不该说这话,可奴才希望,您能多陪陪他,多喜欢他几分。陛下这一辈子,苦得太久了。”   阮阮纤长地睫羽垂下来,一滴滚烫的泪珠落在手背,喃喃地说:“原来陛下也喜欢我的么?可他不同我说,我哪里知道呢……”   汪顺然唉声叹气地道:“陛下也不是十六七岁未及弱冠的毛头小子了,喜欢个姑娘哪能惊天动地?人家常说雷声大雨点小没用,润物细无声的才叫好雨呀。何况他也怕自己这身子出个什么差错,误了您呐。”   阮阮明镜般的水眸里亮起星星点点的光芒,她用力地点点头。   她要陪着陛下,还要陪陛下一辈子,喜欢陛下一辈子! 第62章 .晋江正版独发你要实在疼得厉害,可以……   一把纤薄锋利的牛角刀泛着寒光,划破皮肤的那一刻。傅臻只觉胸口一片冰冷,倒没有多疼。   箭毒几乎蔓延了整个半身,幸而之前服用的赤金丸有一定的抵御功效,加之蛊毒在身体中运作,两毒相冲,去了箭毒一半的威力,才不至于深入肺腑,但若再晚几日,怕是真要毒发身亡了。   玄心叹道:“太医每日的针灸放血并非没有作用,只是这毒性来势汹汹,放出一部分的毒血之后,剩余的毒性很快就会侵蚀身体里干净的血肉,所以即便是日日排毒血,也无法根治。”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玉葫芦瓶,将里面的汁液兑水,将巾帕打湿,,笑言道:“这是鬼见草的药汁,具有强大的吸附力,传言能将人的魂魄都能吸走,这就是胡说八道了。不过这药效的霸道也可见一斑,你忍着点疼。”   巾帕覆上牛角刀划开的伤口,傅臻登时咬紧牙关,背脊僵直,额角渗出一层冷汗,他缓缓地闭上眼睛。   玄心能感受到巾帕下的肌肉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可若非如此,这毒将永远留在体内不能根治。   他解释道:“这毒是冲着要你命来的,解起来自然麻烦,有些地方已经渗入骨血之中,要抽丝剥茧地将里面的毒一点点吸附出来,无异于剜肉剔骨,且覆盖很大一片,所以隔一寸就要剜一道,否则总有清理不到的地方,大概会很久。”   他这般说着,牛角刀又接着方才的伤口下一寸处划开一道,鬼见草的汁液压上去,那处的血肉霎时天翻地覆地搅弄起来,刀绞斧凿一般锋利,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疼。   傅臻闷哼一声,胸口处几乎痛到痉挛,呼吸开始不受控制。   玄心面色难得的凝重,手上的动作也一点没停,那帕子很快染上大片污血。   玄心换上干净的巾帕继续吸毒,一边开口道:“那姑娘长得很美,性子也好,也是发自内心的担忧你的病情。难得啊,你从哪里寻到的这么个宝贝?”   傅臻闭紧眼睛没有说话,他的脸色苍白如纸,满头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珠,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的皮肉里。   玄心笑眯眯地道:“往后有什么打算?等你好了总得传宗接代吧,否则这皇位到时候无异于拱手让人,后宫就她一个够吗?你们皇家向来讲究佳丽三千,需不需要贫僧为你张罗张罗,我与你母亲相识一场,她的孩子我自然……”   傅臻咬紧牙,忍无可忍:“你胡说什么?就不能消停会。”   玄心将沾了鬼见草汁的巾帕拍上去,傅臻当即身体一震,额头青筋与大汗齐齐爆出。   玄心道:“《医经》里说,分散注意力可以缓解疼痛,我还不是为你着想?”   傅臻冷笑:“《医经》里有这话吗?”   玄心垂眸忖了忖,启唇一笑:“你要实在疼得厉害,可以叫两声,没什么可丢人的,小美人在外头若是听到,还能多心疼心疼你,叫吧没事。”   傅臻:“……”   玄心笑得双肩乱颤,等笑够了又道:“至于那天煞孤星命格,你也不用太过在意。既然你母亲并非为你的命格所伤,你父皇亦是生老病死时至则行,你既非刑克父母,也非刑克兄弟,这命犯孤星的话听听就行,实在担心也有法子可解,补八字五行符或带护身符皆可,不过宿命这种东西,我是从来不信的。”   傅臻唇角笑意冷峭:“你不信这个?给朕算出帝王命格的不是你么?”   玄心仰面大笑不止:“看来我这个人名声太过响亮,连先帝都能被我糊弄过去。我虽然是个六根不净的和尚,可好歹也是出家人!算命看相占卜解卦是那些臭道士的事情,和尚算什么命啊?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傅臻竟是一时语滞,原本只有伤处剧痛,眼下连头也开始疼起来。   不过这也不能怪先帝糊涂,玄心的背景实在不容小觑。   大晋有一得道高僧名曰净尘大师,学识渊博,佛法造诣颇深,一百二十岁时圆寂,肉身数十年不坏,被大晋百姓誉为“圣佛”,大晋几代帝王与世家大族都对净尘大师非常敬重。而玄心就是这净尘大师的关门弟子,加之他行踪飘忽,医术高明,且容颜不老,就更添几分神秘之感,在众人心中如同佛神入世。   先帝对他的话虽谈不上奉为圭臬,但也是深信不疑,因此在那一句帝王命格之后,他心中虽然痛恨傅臻的降世,可也生怕他一死,会动摇大晋江山的命数。   -   阮阮早就对玄心十分好奇,尤其这人不声不响地进了玉照宫,还能救陛下身上的顽毒,要知道整个大晋最好的医师都在太医院了,他们都束手无策,玄心大师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区区箭毒不足为惧”,那么难解的毒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同跌打损伤一般容易。   在汪顺然细细介绍一番之后,阮阮张大的嘴巴就一直没有阖上。   她坐在廊庑栏台边,呆呆地问汪顺然:“他既然这般神妙莫测,轻易寻不到踪迹,可为什么同惠庄皇后与陛下都很是相熟的样子?这么多年云游四海不好么,怎会甘愿替陛下寻找二十多年的解药?”   汪顺然“嘶”了一声,凝眉深思起来。   玄心是个出家人,修为深不可测,名和利一样不缺。   可涉及到惠庄皇后的事情,那便与皇位党派之争牵扯上了关系,按照他闲云野鹤的性子,自是不愿沾染半分。   可为什么偏偏要帮惠庄皇后呢?   汪顺然仰望着头顶盘旋的金龙,忽然想起什么来。   那一日天外残阳如血,坤宁宫太医进进出出,惠庄皇后从般若寺回来之后仿佛大病一场,浑身撕裂般的疼痛过后,整个人虚弱至极。   那日他在先帝身边伺候,无意间瞥见玄心望着惠庄皇后的眼神,那是一种几近魔障的冲动,只不过深深地埋藏在黑如深渊的眼眸中,片刻就被掩饰得干干净净,眸光一转,又是一身恬淡从容。   那种担忧,竟丝毫不比先帝的少。   只可惜那眼神转瞬即散,汪顺然当时也忙着张罗太医入殿,并未多想。   今日忽然想起来这件事来,汪顺然眉头皱得极紧,慢慢地陷入沉思。   玄心在他们眼中一直是高僧,是奇人,当年的玄心也并不像今日这般混不吝,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才为皇后诊治。   可多年之后先帝病重驾崩,也没见玄心露过一次脸、不曾替先帝把过一次脉,甚至先帝派人四处找寻他的踪迹,却也遍寻无果。   要知道汪顺然跟了傅臻之后,才知道他想要找玄心只要一只鹞鹰就够了,甚至像赤金丸那样的神丹妙药,也是大大方方地给了。   而先帝想求一粒赤金丸,却被玄心以传言不能当真为由婉拒,言下之意:贫僧根本没有那种东西,不造谣不传谣。   可见先帝的面子也没有多大。   汪顺然摸着手里的拂尘,脑海中蹦出个吓人的念头——   难不成,这玄心大师竟是是对惠庄皇后有几分意思?   这种大不敬的揣测自不能宣之于口,汪顺然以“惠庄皇后与大师早年间便已相识”为由,将阮阮搪塞过去了。   阮阮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她不是多嘴多事刨根问底的人,就只点了点头,便撑着下颌坐在殿外的石凳上,静静地等着。   -   用过的巾帕扔在铜盆内,很快堆积成山,地上脏污的血迹宛如凌乱的朱漆,透着浓稠恶寒的血腥味。   傅臻的面色比先前更加苍白,浑身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玄心一直在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从这几年走过的山河湖海,到山沟沟里的婆媳斗嘴,一直滔滔不绝。   日色西斜,殿中的日光换成了明亮的烛光。   傅臻身上的乌青一点点地消退下去,随之而来的又是另一种激荡的、深入骨髓的疼痛,体内的蛊虫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泄愤式地在血液里疯狂出动,整颗头都像是要炸裂。   玄心喂他吃了一颗赤金丸,还有最后腰腹的余毒需要清理。   傅臻的眼睛原本便是血丝密布,此刻更是红得像传说中的赤瞳,里头仿佛积血的阴暗深渊,没有半点光泽。   玄心突然叹了口气,对他道:“你没有见过惠庄皇后,她很美,上安第一美人名副其实,没有任何人比得上。”   傅臻脖颈青筋暴起,手中的缎面早已经被汗水湿透。   玄心苦笑了下:“我知道你从前恨自己,也记恨她,你从生下来承受的所有痛苦,都是因为她的薨逝,可她对你做的,不比任何一个母亲少。”   大半日的功夫,玄心疗毒的动作越到最后也越加熟练,痛苦几乎是接踵而来,傅臻极力压制着呼吸,没有说话。   玄心继续道:“方才你不是问我为何替你胡扯一个帝王命格么?你母亲从来没有求过我一次,她让我替她圆这个谎,因为她知道,留你一个人在世上,周边定然是重重险境,她若不在,谁能护得了你?这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无疑是先帝,可就连先帝也并不欢迎你的出生,她没有办法才来找到我,求我在先帝面前说一句话。”   傅臻眉头皱紧,声音沙哑到极致:“所以,帝王命是假的,母后梦见龙蟠九天也是假的,那朕出生那日的天生异象呢?”   “也是假的,”玄心道:“那日正好满天红光,你母亲提前用了催产药。她的梦,我的话,和那日的异象都是为了取信先帝,只有这样,你才是大晋唯一的太子,唯一的储君,哪怕先帝再喜欢其他皇子,最后龙椅上坐着的只能是你。”   最后一刀划破身体,蘸了鬼见草汁液的巾帕吸出最后一点毒血,傅臻体内的蛊毒紧接着发作道极致,他全身都在颤抖。   玄心长叹了一口气,替他在身上几处穴位施针,可减缓的疼痛于他而言也仅仅是杯水车薪。   玄心突然想起那个小姑娘来,“如果我的鼻子还没有失灵的话,她身上是有淡淡的佛香的吧?也是稀奇,我也没办法解释这个事情,也许母虫需要焚香供养,而子虫遇到特殊的佛香却能够温顺下来。我听说你一直用她的血,靠她的气息才能安寝,需要我帮你唤她进来么?”   傅臻此刻真是精疲力尽了,这时候若有刺客杀进来,恐怕也只有等死的份。   他按住了玄心的手,几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别去,让她走。”   玄心摇了摇头,“你这是何苦呢?怕她害怕你现在的样子么,还是说怕伤害到她?我知道你不会的,至于害不害怕,我觉得她也不会,真正喜欢一个人,哪怕她油尽灯枯,变得异常丑陋,你在他眼里都是最好的样子。”   傅臻苍白的嘴唇扯了扯,虚脱地一笑:“你恐怕才是朕体内的蛊虫吧。” 第63章 .晋江正版独发我不走   阮阮在殿外等到夜幕低垂,月上枝头,抬头看到内殿的灯火亮如白昼,里头仍是没有一点动静。   郁从宽与宋怀良这时候从太医院过来。   玉照宫这几日都是宋怀良值守,郁从宽趁机卸了担子放松两日,但碍于慈宁宫那边还需及时禀告,今日不得已亲自过来瞧瞧傅臻的病情。   两人跨进宫门的那一刻,阮阮顿时如临大敌,警醒地盯着他们看,手里的帕子都绞紧了。   宫中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危险重重,和善的笑意里藏着锋利的刀子,所谓的亲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猝不及防捅你一刀,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能轻信。   难怪从前陛下不让她服用慈宁宫的汤药,她甚至想到先前腹痛欲死的那一次,兴许也是太后的手笔。   千万不能让他们看到玄心大师在这里,否则陛下的处境定会更加危险。   心里这般想着,两人已经走至近前,向阮阮躬身行了个礼。   阮阮叫他们免礼,眼眶还是红通通的。   汪顺然应付这些事情早已经游刃有余,苦着脸忙将两人拦住了:“陛下醒来后龙颜大怒,不仅砸了药,还发落了两名宫人,两位大人就别上去找不痛快了。”   郁从宽与宋怀良对视一眼,两人都犹豫了一下,默默地缩回了脚。   陛下暴怒的模样,郁从宽见识过不止一次,回回都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硬着头皮上,而宋怀良没见过什么大风大浪,只这几日在皇帝面前当了两回差,回去的时候官袍都能挤出水来,后背全是冷汗。   郁从宽虽然帮太后做事,可在保命这方面自认为与汪顺然是站在统一战线的,一个是贴身伺候的,一个是太医院令,几乎承受了所有的怒火,汪顺然甚至比他还要怂。   看到这姜美人一副心力交瘁、如丧考妣的模样,可想而知又被陛下欺负了,郁从宽对汪顺然的话更是深信不疑。   可饶是如此,他们吃着朝廷的俸禄,总不能因为皇帝发火,做臣子的就立刻知难而退。   郁从宽佯装迟疑了一下:“陛下这身子本该静心凝神,大动肝火更易导致毒性蔓延,你怎么不多劝着些?”   汪顺然一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表情,摊了摊手道:“你们当太医的都劝不动,咱家是有三头六臂,还是多长两张嘴不成?”   宋怀良插嘴问道:“陛下今日的状况如何,可好些了?”   汪顺然叹了口气道:“能是什么状况呢!昏迷了四日,身子还如从前一样,这会在批折子,连咱家都被赶了出来。”   汪顺然的态度就是皇帝情绪的风向标。   话已至此,郁从宽轻轻咳嗽一声掩饰胆怯,“既如此,这么晚了我等也不便打扰,待陛下消消气,下官明日再来。”   汪顺然拱拱手,将两人送到了宫门口。   在殿外坐了小半日,正打算去一趟恭房。   从假山绕进僻静处,眼前忽然一道白光闪现。   汪顺然霎时戒备起来,跃身一个疾电般的闪躲,逃开了那道锐利的寒光。   那人仍不罢休,又是一道强劲的掌风带着烈焰般的灼热径直袭来,汪顺然挥出手中的拂尘,以掌力推动,那柔软的拂尘霎时化作凌厉的剑刃,直向那白光击去,二力相撞,形成巨大的威力,汪顺然竟被逼得后退两步。   对方却在一片树叶簌簌飘落间稳稳站妥,紧跟着低笑一声:“汪总管好身手。”   汪顺然听到这话时反应了一下,随即面色大喜,朝那来人躬身施了一礼,又尴尬地扶了扶官帽笑道:“玄心大师怎的拿奴才寻开心?”   玄心缓缓负手走来,往四周扫视一眼,低声正色道:“箭毒已解,陛下眼下身子极虚,玉照宫还请汪公公好生看守,莫要叫人趁虚而入。”   汪顺然连连颔首,“多谢大师,这个自然。”   玄心满意地笑笑,往石桌的方向望了一眼,懒洋洋道:“更深露浓,还得汪总管请那小美人回去休息,今日就不必等着了。”   玄心的意思自然就是陛下的意思,汪顺然忙拱手应下,再一抬头,又是一道白光划过,面前空空如也,玄心已然没了踪迹。   汪顺然解决了出恭,赶忙回来扯了个谎,对阮阮道:“奴才方才往殿内瞧了一眼,解毒恐怕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美人快莫要等着了,横竖陛下这回有救了,您别担心,奴才送您回耳房休息吧。”   在外面被冷风吹了这么久,阮阮双腿都冻麻木了,脚腕的金铃晃动起来,这才体会到了针刺般的疼痛。   她揉了揉膝盖,无奈地往内殿瞧了一眼,里头灯火煌然,料想这毒难解,并非她想象中那般容易,即便大师神通广大,也着实需要费些功夫。   于是便听汪顺然的话,先回耳房等着。   棠枝伺候洗漱,松凉灌了几个汤婆子来给她捂着,阮阮抱着汤婆子,连寝衣都没有换,直接将外衫脱了钻进被子里。   一闭上眼,白日看到陛下前胸的伤口那一幕就反复地在脑海中回放。   玄心大师说得对,以毒攻毒的状态,若是箭毒解开,那陛下身上的蛊毒岂不是更加严重了?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梦中的陛下吐了满地血,抬起一双猩红血眸望着她。   阮阮是被心口痛醒的,一觉醒来,身上冷汗直流。   恍惚想起刚刚入宫那几日,她一看到陛下剧毒发作,自己的心也会不由得泛痛,冥冥之中仿佛与陛下有什么特殊感应似的。   屋内一灯如豆,耳房不是内殿,陛下不在便也无需上灯,阮阮一点没犹豫,披着袍子匆匆下了床。   松凉在门口值守,见她出来吓了一跳。   阮阮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去看看陛下,莫要声张。”   松凉还未来得及阻止,阮阮已经跑出了屋子。   寝殿脏污的巾帕都已经被玄心扔进铜炉中烧成了灰烬,可空气中那种浓郁的血腥味始终挥散不去。   汪顺然的内功自带七分邪气,若是能替傅臻压制些蛊虫的活动,他早就这么做了,可眼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傅臻煎熬。   傅臻躺在龙床上,头顶大汗淋漓,挣脱桎梏的蛊虫在身体内横行霸道,骨肉和经脉啃噬般的疼痛让他撕心裂肺。   汪顺然几乎要流下泪来,脚底在地上不住地旋磨,却又不敢闹出太大的动静。   傅臻的性子和惠庄皇后很相似,两人都是一样的固执,认定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   玄心白日也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无论他如何劝,傅臻都不肯在这个时候见阮阮,而汪顺然更是嘴皮子都磨破了,傅臻依旧油盐不进。   殿门“啪嗒”一声轻响,随之而来的是清脆的“铛铛”声,外头走进来个淡金色衣裙的身影。   汪顺然顿时觉得活菩萨来了,可碍于傅臻的吩咐,不得不将人赶走,于是赶忙走上去:“美人您怎么来了?陛下他——”   阮阮一进门就嗅到了浓稠的血腥味,几乎要吐出来。   她的心狠狠戳痛了一下,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对汪顺然道:“你让我陪着陛下吧。”   汪顺然自认不是个大善人,明知道以陛下如今的状况,责罚她自作主张都是轻的,万一情绪失控,手底下没个轻重伤到了姑娘,后果不堪设想。   阮阮泪眼汪汪,哀求地看着他。   汪顺然心里苦啊,看到陛下那么痛苦,他也实在是没了办法,狠心地点了个头,自己关上殿门在门外守着。   阮阮脚步在门口停了一会,有些类似近乡情怯的复杂感,她擦了擦眼泪,挪动脚步慢慢地走过去。   屋内的灯烛氤氲在一片浓郁的血腥里,落下来的烛火也像是弥漫着血色的。   阮阮缓缓走近,直到看到龙床上的人,心口的疼痛更加清晰。   傅臻紧闭着眼,额角挂着汗滴,即便在明黄的灯火下,脸色也没有半点暖意,苍白到几乎透明。   他没有盖被,半个上身都用纱布包扎着,胸口及腹上的肌肉痉挛般地抽动收缩,阮阮只觉得触目惊心。   疗伤的那几个时辰,她都不知道陛下遭遇了什么,一声不吭地承受了这么多。   阮阮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上前,拿帕子替他擦了擦额头的虚汗。   察觉到殿内进了人,嗅到熟悉的气息,傅臻攥紧手掌,眼皮子都没抬,“朕让你进来了么?出去。”   他的音色异常沙哑,弱得就只剩下气声。   阮阮手一顿,咬了咬嘴唇,忍痛将啜泣咽了下去,指尖触碰到傅臻灼热的指尖,低喃着说:“我不走。”   箭尖是寒毒,寒毒除去之后,只剩下热性的蛊毒,傅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发热,连指尖都是滚烫的,他费力地抽开向他伸过来的那双干净绵软的小手。   傅臻喘了口气:“朕体内有蛊虫。”   阮阮落下泪来:“我知道呀。”   傅臻冷冷地说:“知道还不滚?你不觉得恶心吗。”   阮阮怔忡地望着他,他让她出去,是觉得自己恶心吗?   她知道蛊虫恶心,可陛下也是深受其害,她怎么会觉得陛下恶心呢。   阮阮悲伤地望着他,本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陛下,本该拥有父母疼爱、百姓爱戴的陛下,本在是整个大晋江山最煊赫骄矜的陛下,他一点点地被磋磨了傲骨,变成这般奄奄一息的模样……   老天爷为什么就不肯好好对待他?哪怕一丁点的善意也好。   身旁的人良久没说话,傅臻更是不耐:“要朕说几遍?还不滚——”   话音方落,他烧得几乎干涸的唇上落下一片冰凉细腻的绵软。   傅臻猛然一震,睁开一双浑浊猩红的双眼与她对视。   阮阮的眼睛是干净澄澈的,薄薄一层水雾在烛火之下散发着琉璃般的光彩,里头一点跳动的烛焰,就像月光下平静的湖面,闪动着粼粼波光。   傅臻厌恶地转过头,“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阮阮被他的样子吓得一怵,可一想到现在的陛下那么虚弱,她腰杆子就支起来了,眼睫颤了颤,咬牙道:“你好好休息,我就在这里不走。”   傅臻手掌攥成拳,眼眶赤红:“抗旨不尊,以下犯上,真当朕不敢动你吗?”   话落,那湿软的樱唇再次覆上来,以柔克刚般地将他恶狠狠的话堵了回去。   阮阮心一横,咬破了自己的唇,温热的血珠从她唇上缓缓渗出,阮阮吻住他,将血一点点地喂到他口中。   金铃晃动着,发出轻盈的“铛铛”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散发着淡淡佛香的美人血,对于蛊虫有着不可忽视的镇定作用,身体的疼痛较往昔缓解了几分,而另一种诱人沉沦的热度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第64章 .晋江正版独发朕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   淡淡的血气蔓延开来。   鼻尖相抵,他口中有微微清苦的茶香,冲散了殿中弥漫的血腥气。   原本便是怯懦胆小的人,阮阮紧张死了,此刻也颤得厉害。   手掌撑在被褥上不受控制地瑟瑟发颤,贝齿与他相撞,磕出“咯咯”的声响。   傅臻心头难以消解的怒意皆在她细细柔柔的吐息里化成了水,身体里炙热的冲动催动着他反客为主,伸手扣住她后脖,从柔软下唇,到更深处,一点点地叩开唇齿将她侵占,夺走她的呼吸。   她渐渐吃不住,心跳凌乱,双腿还是软的,浑身酥酥软软没了力气。   幸而傅臻今日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她很快从他手中挣脱,勉强立直了身。   阮阮舔了舔嘴唇,红着脸看傅臻:“陛下,你有没有觉得好一点?”   用了一点血,应该会好些吧,虽然只有这一点。   傅臻面色恢复了冷凝,眼底的欲望黯淡下去,与方才耳鬓厮磨的样子判若两人,“你出去。”   他声音里还带着残余的热度,有种欲念被烧成灰烬的喑哑质感。   阮阮就没有想走,她沉默了一会,揉了揉膝盖,轻轻道:“我刚从被子里出来,在殿外吹了寒风,这会有点冷,可不可以……”   傅臻不耐烦地斥她:“冷就回去睡,朕的话也不听了?”   阮阮赧然地望他,咬了咬唇:“我可不可以和陛下睡?”   傅臻还未来得及拒绝,阮阮已经轻车熟路地从床尾爬上来,麻溜地钻进被褥里。   横竖已经以下犯上了,她眼看着傅臻脸色一阵青白,显然不愉,索性咬咬牙,又往他身边靠了靠,“陛下,你真的不用盖被子吗,会不会冷?”   方才碰到他的身体,她诧异地发现陛下的体温高得异于常人,可似乎又不是发烧的迹象,否则这般烫,人得烧迷糊了。   傅臻道不冷,满身的纱布下是翻涌的血污,他漠然地偏过头,错开她的视线,眸光像凛冽的寒剑,又透着极度的委顿。   他在明昧的光影里蹙眉阖上了眼睛。   耳边窸窸窣窣地响,是她缓缓挪了过来。   傅臻尽量控制着情绪,其实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这是被侵犯的愠怒,还是别的什么悄无声息地爬上心头。   阮阮的下唇还隐隐发痛,有种火-辣辣的酥麻。   她抿抿唇,往他身上贴。   阮阮朝他眨了眨眼睛,轻声道:“被子里也冷,我可以抱着陛下吗?”   傅臻攥紧的手掌发出“咯吱”的声响,身体里的疼痛如同万虫啃噬,一遍遍地刺-激着神经,而身旁就放着让人上瘾的解药,就像沙漠里七天七夜没有喝水的旅人,面前就是一片清凉绿洲,让他发疯似的想要索取。   理智被一点点地打散,浑身的血液燃烧起来,他猛地擒住那截纤细白嫩的手腕挈至头顶。   阮阮并非毫无防备,方才的举措再次印证了美人血的功效,每每他头疾发作时,用她的血的确能平静一些,而她往日睡在他身侧,陛下发作的频次也会变低。   她的手被摁在枕上,呼吸有些急促,可若是能减缓陛下的痛楚,她愿意与他亲近。   面前的男人几乎失去理智,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上,甚至攥住她手腕的大掌亦在发颤。   他是涸辙之鲋,面前就是渴求的水源,他明知道大口咬下去,颠腾的血液会让他激动得发狂,可身体里另一个声音狠狠拉扯着他的神经。   一旦咬下去,他会掌控不住力道,会疯掉。   他见过服药上瘾的人,那种得不到的渴望,撕心裂肺的抓狂,即便是控制力再强的人最后也会落得鲜血淋漓的下场。   她会哭的吧。   手指破了都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本该是被宠在掌心里的,他怎么能这样伤害她。   他想起崔苒来时的那日,他抑制不住体内毒性蔓延,在她颈上狠咬了一口,鲜血迸出,她那么瘦小无助,挣脱不开,在他掌下哭得撕心裂肺。   也是从那以后,他每每头疾发作,靠近她时,总是生生地克制。   傅臻眸色渐沉,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股淡淡的佛香虽不如美人血治愈,但也绝对聊胜于无,一念催动着,让他无比贪恋这份美好,忍不住俯身吻上去。   这红痕并非咬痕,她未必知道。   从暴风骤雨的前奏变成温柔如水的熨帖,那种温热柔腻的触感给她双眸染了层朦胧的雾气。   他手掌撤了力道,阮阮双手慢慢挣脱,可浑然没了力气。   她抱住傅臻的脖子,痒得发颤,艰难地挪动了下双腿,无意间却碰到他。   身侧的男人微微一顿,呼吸似乎比往常粗重许多。   阮阮很快意识到不对劲,脸色霎时滚烫,心口扑通地狂跳,慌不择路地躺了回去。   她想起玄心大师白日的交代,鬼使神差地开了口:“不能……不能这样,蛊毒会遗传的……”   阮阮说完之后几乎停滞了呼吸,脑海中一片空白,迷迷瞪瞪地望着帐顶,浑身都僵硬起来。   然后她听到身侧沉沉一声喘息,“朕就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吗?”   阮阮要哭了,她自始至终都没想过那处,她只是想用自己的血给陛下缓解疼痛,想贴贴陛下,让他知道她喜欢他,愿意靠近他,绝不会因他身上的蛊虫而远离他。   可是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她要怎么和陛下解释,还是需要怎么做……   想到册子上那些动作她还记得些,即便不像玄心大师说的这样那样,也还有其他的解决方法。   阮阮羞燥得满脸通红,等到稍稍平静一些,才敢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手指,“我靠近陛下一些,是不是可以缓解一点蛊毒的折磨?”   傅臻僵硬的手掌落入个软绵绵的小指,在他掌心刮了刮,仿佛没有骨头。   他屏息凝神,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良久回应了一声:“嗯。”   原来果真如此。   阮阮绞尽脑汁,终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她重新挪到陛下身边,轻轻地抱着他:“这样好不好,陛下你就把我当做……当做一个靠枕,一个汤婆子或者药罐子也行,不要想其他的……”   阮阮避着傅臻包扎的伤口,扶住他硬邦邦的肩膀,丝丝缕缕的酥麻感从掌心一直窜到心口。   小姑娘身子的确冰冰凉凉,若是在往常,凑过来时或许能让他好受几分,可此时该叫他如何视而不见?   傅臻大掌揽过她纤瘦腰身,侧身欺近,呼吸微沉,俯身在她唇上一啄,“你想怎样就怎样,不让朕想朕就不想,当朕是个死人吗?”   错乱的呼吸落在她嘴唇,阮阮情不自禁地一颤,抱歉地说:“我不是有意的……”   她知道这很难受,紧张得双手无处安放,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试图安抚:“陛下,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傅臻慢慢阖上眼,嗓音低沉,一字一句切齿道:“不会,你以为这是什么?”   呵出的热气钻进耳蜗里,阮阮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那……”   她完完整整地看过书,跟着苏嬷嬷好生学过,只是羞-耻心让她迈不开第一步,她担忧地望着陛下,看到他额头因难受而憋出的汗,就更是心疼。   他本就中了蛊,此刻真是火上浇油。   阮阮犹豫了许久,心一横,腾出手放了上去。   才碰到一点,傅臻就是狠狠一震,带动着她都颤动了一下。   阮阮吓得不轻:“怎……怎么了陛下?是不是体内蛊虫在动?”   傅臻眼里像是着了火,没想到她真的敢,送上门来的不要,除非他真是死的。   他平静地道:“没什么。”   阮阮怔忡了一会,没什么,就是要继续的意思吗?   她抿了抿唇,手心全是汗,颤颤巍巍地靠过去。   她做丫鬟的时候,扫过地,搬过砖,似乎都没有这么累,她很快连眼皮子都掀不开,迷迷糊糊地说:“陛下,我好想睡觉……”   傅臻毫不客气地道:“朕本就没让你来,想睡觉去耳房。”   阮阮摇摇头说不行,怕陛下伤了身子,原本蛊毒就够受的了,千万不能因为他再受折磨。   于是撑着眼皮子,勉强打起精神,傅臻便带着她,欲念沉沉地吻着。   最后那一会,阮阮在他大掌带动下彻底没了睡意,只剩下无穷无尽的乏累。   身体内的蛊虫终于消停了一会,他吻着她额头,长长喘息。   阮阮困倦地在他怀里眯了一会,终于还是勉力睁开眼:“不能叫人进来……我去收拾一下。”   服侍人的事情做多了,即便主子闹得再晚,也要做下人的收拾残局,她强撑着困意打算下床,肩膀却被一道分量按住。   傅臻在她面颊吻了吻,似是叹了口气,“朕来吧。”   阮阮混混沌沌地唔了一声,直待身侧一空,傅臻拿着温热的巾帕回来给她擦了擦手,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陛……陛下这是,在伺候她么?   -   阮阮睡到很晚,等到一室暖烛燃尽,天光大亮之时才缓缓睁开眼睛。   双手还有些肿胀,一时间没法握紧,鼻尖还有淡淡的旖旎味道,回想起昨夜,她又忍不住红了脸。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陛下有伤在身,竟亲自将那些狼藉料理了,她手上的脏污,亦被他细致地擦净。   身侧男人呼吸清浅,昨夜自她过来,蛊毒果然没再剧烈发作,疼痛似乎也缓解不少,只是他眉头依旧是皱着的。   阮阮抬起手,用指尖替他轻轻抚平。   只是不知那母虫如今在何处,快些找到吧,找到母虫,陛下的身子就能彻底地好了。   阮阮叹息一声,倏忽听到外头有动静传来。   她小心翼翼地趿鞋下床,迅速穿好外衫,从在门缝中偷偷往外窥一眼,竟见到太后款步迈上台阶,身侧还跟着郁从宽等一众太医。   汪顺然正与之周旋,却似拦不住的架势,眼看着就要朝寝殿而来。 第65章 .晋江正版独发傅臻自小固执   阮阮登时如临大敌,慌张地望了眼床内,陛下还没有醒。   今晨太后照例宣郁从宽询问皇帝病情,郁从宽那头不好解释,只得道昨日龙颜大怒,玉照宫屏退众人,连他也被拦在殿外,直接将这锅甩给了汪顺然。   若在往常一日不诊脉,玉照宫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可最近皇帝动作太大,太后心中总是隐隐担忧,不知他这是破釜沉舟还是有了东山再起的底气,眼见才能安心,太后说什么也要亲自过来一趟。   做戏要做全套,昨个对郁从宽说陛下发落了两人也并非虚言,汪顺然趁此机会私下处理了两个眼线,其中一个就是太后安插在玉照宫的人。   若在往日还能留着他们蹦跶几日,可如今傅臻病情好转,再留下这群人无异于养虎为患。   太后稍一打听,知道折了自己人,更不肯轻易罢休。   汪顺然自不能让她胡乱闯进玉照宫,眼下傅臻蛊毒未解,非是怕她,而是此时拿着崔夫人婢女的供词当面对质乃是下策,说不准还会闹个鱼死网破,最后便宜了昭王。   太后径直走进来,汪顺然跟在身侧虚虚拦着,“陛下昨日急火攻心,此刻尚于殿中昏迷未醒,太后若想瞧瞧陛下的病情,不妨晚间再来。”   太后脚步没停,面上却仍旧笑意温和,说出的话都是掏心掏肺的,“汪总管辛苦,哀家几日不见皇帝,心中实在担忧,即便不醒来,哀家也得亲自看过他无碍方能安心。”   说话的功夫,阮阮匆匆忙忙整理了衣衫,从殿内出来,躬身向太后请安。   脚腕的铜铃轻轻响动,太后眯着眼上下打量她,才知传言不虚,这丫头竟果真被皇帝上了脚铐禁足玉照宫了。   太后想起前些日子这丫头用了几剂药伤了身子,这病症调理起来缓慢,短时间内怀不上,这几日便没有再理会她。   太后是过来人,看到阮阮一脸疲乏委顿,而脖上更有斑驳红痕,想想也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心里头倒是有几分松快下来。   皇帝若真是清醒的,不会冲动到夜夜凌-虐美人,这方面他一向最是克制。   太后抬手道:“你身子还未好全,快起来吧。”   阮阮抬眸望着她,时至今日才知道这副菩萨面孔之下藏着怎样的毒蝎心肠,她有多恨太后,陛下的恨只会多上百倍千倍。   她攥紧了手掌,指尖都泛了白,“陛下还在休息,恐怕……没法向太后请安。”   太后不见到皇帝哪肯罢休,半辈子的隐忍筹谋,到临了收网的时候因若因懈怠出了岔子,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那就得不偿失了。   太后容色温和,说出的话却不容置疑:“这几日皇帝为国事操劳,本就病情反复,哀家担心皇帝,叫太医瞧过才能放心。郁从宽,你们同哀家进来。”   阮阮心口狂跳,惶惶地瞥一眼汪顺然,后者却瞄准了脚边的一块石子,掌心聚了内力,箭在弦上等着出手。   倏忽耳边响起厚重的“吱呀”一声,殿门在淡金色的日光中缓缓打开,汪顺然指尖一顿,这才迅速收了力。   太后正欲推门的手还停留在半空,没想到殿门竟从里头打开,再一刻,面前覆下一片高大峻拔的人影,皇帝披一身玄青色暗绣龙纹外袍,在她面前缓缓站定。   皇帝依旧是个病歪歪的样子,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是他身姿颀长,气度冷厉,凤眸之内如同晦暗可怖的血渊,眸光一转间锋芒毕露,完全不是吹口气就能散架的废人。   廊下冷风如刀削,太后抬头对上那阴鸷眉眼,竟不由得微微一怵。   饶是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太后也不禁慑于他这一身冷峻阴戾的气场。   傅臻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阮阮,示意她起身,而后唇角勾笑地侧过头,“太后费心了。”   太后听到这一声称呼,神色微微一滞。   这么多年,她虽虚与委蛇地待他,皇帝也并非毫无保留地拿她当生母,可至少在称谓上,一声“母后”也唤了二十多年。   今日一改口,太后霎时通体生凉,嘴角笑意一僵,莫大的心虚与惶然涌上心头。   皇帝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太后莫怪,只是朕近日夜来梦多,总是想起母后惠庄皇后,为作区分,往后便唤您太后,太后不会怪罪朕不恭吧?”   这笑里藏刀的模样也不知随了谁,当着众人的面如此生分地唤她“太后”,简直是将她的颜面摁在脚底捻磨,叫阖宫上下看她的笑话!   养母不如生母,终究不是至亲骨肉。   可太后哪敢怪罪,更不敢大动肝火。   惠庄皇后是她的族姐,太后这个群臣百姓眼中的好妹妹、好继后、好母亲做了整整二十余年,岂能因一句称呼便要发作。   只是皇帝二十多年没有尊称惠庄皇后为母后,甚至在外人面前从无提及自己的亲生母亲,怎的好端端的却想起了逝世二十几年的人?   太后还记得,皇帝尚只有五岁时,在惠庄皇后忌日当天想要入祠堂拜祭自己的母亲,却被先帝狠狠责打,不容许他搅扰惠庄皇后安宁。先帝的眼神看仅仅五岁的太子,竟与看杀人凶手的眼光一般凌厉毒辣。   傅臻自小固执,越是挨打越是不肯落泪,亦是不肯悔过。   当晚罕见冬雷大震,天上往下掉雹子,太子小小年纪遍体鳞伤地立在祠堂之外,任雨冰打身,不曾移步半分。   先帝梦中被雷声惊醒,又听下人禀报说雹子砸破了祠堂几片砖瓦,先帝当即龙颜大怒,认为太子孤星命格冲撞惠庄皇后的在天之灵,引得天怒人怨,因而老天爷降天雷以警醒。   先帝震怒,命人将其拖出宫门外罚跪至雨停。   那一夜不知是老天爷开了眼,还是不长眼,一场暴雨连下两天两夜,太子跪在宫门外高烧晕厥,蛊毒加那一身泡过冷雨的伤,竟没能要了他的性命。   宫中私下天降冬雷正是惠庄皇后在天之灵怪罪太子,也是自那日之后,太子再不曾踏入祠堂一步。   直至今日之前,傅臻在外人面前也从未提过惠庄皇后。   太后脑海中思绪纷乱,脸色控制不住地一阵青白。   难不成,他发现了什么?   不会,不可能的。   除非死了二十年的人从棺材里爬出来,否则这件事永远不会被抖落出去。   太后想通这一层,低低地缓了口气,面上又恢复了长辈般的慈爱和煦的笑容,且适当露出微微的心酸。   “你能唤惠庄皇后一声母后,她在天之灵也定是欣慰的,哀家替惠庄皇后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介怀呢?”   傅臻不过是淡然一笑,“如此便好,太后与母后姐妹情深,是朕多虑。”   在一众宫人眼中,太后这一微妙的表情更是将养母的酸楚无奈表达得淋漓尽致,而皇帝反倒成了不识好歹、冷血无情之人。   太后心中冷哼一声,不是生母也是姨母,不是母后也是太后,即便改口,皇帝这副垂死之身,又能唤得了几日?眼下最要紧的是皇帝的病情。   “皇帝身体虚弱,如何能在风中久站?快些进殿吧。”太后随即转身对郁从宽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快为陛下诊脉?”   阮阮提心吊胆地站在一旁,心都揪起来了。   那头郁从宽连连俯身应下,殷勤地走上前,而傅臻脚底却是纹丝不动,一双凤眸冷冰冰地凝视着他。   太后压制住心中的不耐:“皇帝?”   傅臻冷哂一声,周身气场叫人不敢逼视,“朕自西北回京已有半年之久,体内余毒依旧久治不愈,太医院日日着人前来,至今不见半点成效,朕倒是想问问郁太医,这太医院令的差事这么好当的么?”   郁从宽听完霎时双腿一软,脸色发白,后背冷汗涔涔:“微臣无能,还请陛下降罪!”   傅臻继而冷笑道:“还是说,诸位恐怕不是心余力绌,却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敷衍搪塞,草草了事,这是认定朕命不久矣,治不了你们这群酒囊饭袋么!”   一众人齐齐跪下来请罪,郁从宽心中大骇,浑身颤抖不止,情急之下望向太后求助。   可太后也没想到皇帝当着自己的面追究太医院的责任,这郁从宽又是替她办事,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说话间隐隐催动了体内的蛊虫,傅臻一时心火大盛,头痛难忍,连太后都隐隐察觉他情绪不对,到底因惧怕,携余嫆默默往后退出半步。   傅臻抬手向外一指,暗红眸色凛然:“褫夺郁从宽太医院令之职,治不作为罪,杖责四十,其余人等各杖责二十,都给朕拖下去。”   这吩咐一下,整个外殿登时鬼哭狼嚎起来,执杖的宫监很快拿巾帕堵住这群哭天抢地的嘴巴,架着十几人直往宫门外去行刑。   外头顷刻间棍落如雨,此起彼伏,棍上很快沾了血,浓重的血腥味霎时弥漫开来。   太医皆是文官出身,哪里受得住笞杖?四十杖下去,恐怕脊梁骨都能打断。   太后面色一片惨白,急忙上前道:“郁从宽为皇室效命多年,功大于过,皇帝觉得他办事不力,降职也好罚俸也罢,都是他应得的,四十杖未免太重了些!”   傅臻掀起眼皮,深眸中厉色如山峦汇聚,“在其位谋其职,不在其位不谋其职,太后觉得朕罚得重了?”   太后双腿一软,险些站不住。   想起自己当年入宫便做了贵妃,后来使那些腌臜手段害死族姐,步步为营,终于坐上了皇后的宝座……   皇帝这话,倒像是说给她听的? 第66章 .晋江正版独发哭什么,早就疼过了……   傅臻说完很快一笑,语调温和了些:“朕旧病缠身,时常控制不住心绪,言语间若有冲撞,还请太后恕罪。”   这一抹笑竟如刀刮骨般的折磨,太后面上惨无人色,耳边棍棒起落声不绝,一棍棍皆砸落在人心上。   良久,太后长长出了口气,“是哀家的过失,这半年来,哀家无时无刻不在大晋各地广寻名医,只可惜收效甚微,太医院原不乏骨干,郁从宽更是得先帝亲口赞誉之人,不想竟也如此无能,皇帝怪罪哀家也在情理之中。”   这话一出,太后身后几名宫人纷纷掩面落泪,可怜天下父母心。   傅臻却不买她的账,眉眼笑意敛散,自顾自叹了声:“朕命不久矣,母后在天之灵二十三年,父皇也恨了朕一辈子,来日朕龙驭宾天,很快就会上去与他们相见了。太后与母后姐妹一场,又与父皇如胶似漆,自是最了解他们的人,太后觉得,母后会原谅朕么?”   太后袖笼之下的双手攥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强自镇定地一笑:“皇帝福泽深厚,有龙气护体,往后的日子还长着,说这话未免太过灰心。”   她故意避而不答,傅臻也只无奈地笑了笑:“朕是不是福泽深厚,还得看母后在天之灵保不保佑。”   太后十分忌讳旁人提及惠庄皇后,从前是德言容功的较量,而她永远活在这个姐姐的阴影之下,后来惠庄皇后一死,她做了皇后,却是个继后,继后与元后一字之差,终究不同。等到那个人死去这么多年,这个名字才在耳边慢慢消失。   谁能想到,今日竟从最不可能提及的人口中一遍遍地听到,太后只觉得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面前这人嘴角虽挂着笑意,却不知这笑中藏了多少锋芒,一字一句都将人心肝拖出来鞭笞。   这时候,门外监刑的宫监快步上来回禀,说郁太医身子熬不住,才打了三十二杖,人已经没气了。   太后面色惨白,几乎是往后一仰,幸而余嫆扶住了,才堪堪稳住脚跟。   傅臻听完一笑,转而望向太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人,朕留他性命到现在已是仁慈,太后也不必介怀,郁从宽难堪大任,打死就打死吧。”   太后却笑不出来,暗暗咬牙望着他,一张雍容慈和的脸上隐隐透出狰狞。   傅臻叹口气又道:“难为母后替朕广寻名医,民间若有医术高明之人,还得劳烦母后继续替朕张罗。”   宫门外隐隐有血腥气传来,太后被人搀扶着立在风中,想起今日气势汹汹地上门,竟被这病秧子当众折辱,自己人还折去大半,最后灰溜溜地离开,活像个混闹的小丑。   回到慈宁宫,太后拂手便将案台上一只青釉浮雕莲花尊砸得粉碎,如此还觉怒意不够消解,又将素日最喜爱的青瓷羊尊、案上笔山、花瓶花洗一应扫落于地。   底下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素日太后十分亲和,连下人都鲜少苛责,今日怎的如此大动肝火?   众人不明缘由,瑟瑟缩缩跪倒一片,不敢言语。   余嫆见状,冷声吩咐道:“你们都退下,今日之事谁若是说出去半个字,仔细你们的皮。”   底下人惶恐至极,连连叩首,随即纷纷鱼贯而出。   太后惊怒之下,连发髻都狼狈歪在一侧,坐在榻上气得浑身发抖,“你说,他今日怎会如此反常?当着阖宫上下的面连母后都不叫了,哀家可养了他二十三年!在哀家面前斥责太医院无能,打死郁从宽,这是拐弯抹角地怪罪哀家这个太后当得不称职啊,哪里是太医无能,都是哀家不尽心!”   余嫆替太后整理发髻,一面温声安抚着道:“陛下是个什么脾气,您还不知道么?那头疾发作起来六亲不认,遭殃的人还少么。”   太后揉了揉眉心,脑海中又跳方才那个可怕的念头:“他今日突然提及惠庄皇后,莫不是知道了什么?”   余嫆摇摇头道:“怎么会。大晋几百年来不曾出过那腌臜东西,且老夫人当初做得干净,那婆子也死了二十多年,真相都烂在地里了!真那么容易被发现,当年惠庄皇后不会至死也查不出症结,且事情过去二十多年,陛下的头疾不也久治难愈么,奴婢瞧见他那个样子,眼睛实在红得吓人,恐怕也就这几日了。”   太后轻叹了声,眸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这么多年,他没有提及过自己的母亲,怎的今日却来回说道?哀家不愿往最坏的方向去想,可也委实蹊跷。”   余嫆劝道:“太后息怒,莫要气伤了自己的身子。人之将死总有许多放不下的事情,陛下年少失侍,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却一生背负克母的骂名,为此受尽先帝冷眼,临了耿耿于怀也是人之常情,否则世上怎会有那么多的死不瞑目呢。”   太后缓缓长出一口气,望着佛龛中那尊观音像,“你说,先帝与惠庄皇后是不是在天上看着哀家?”   余嫆替太后斟了杯茶,“陛下受先帝厌恶岂是仅仅克母这一桩,陛下手上沾染了多少人命,残暴的名声早已惊动了诸天神魔,到时候归天还是下地狱,得看这一生功德,恐怕连先帝和惠庄皇后的面儿都见不上。您放宽心,昭王贤名在外,必是励精图治的好君主,太后仁慈宽和,民间人人称颂,您的好日子还长着呢,百年之后,谁还记得那一桩鸡零狗碎?再者您就是个旁观人,老天爷真要怪罪,也得是惩罚那个恶婆子,和太后您无关呐。”   太后听着这话才舒心地笑了笑:“你说的是,哀家筹谋这么多年,总算要等到真正享福的这一天了。”   余嫆含笑道:“算算日子,青灵也快到玉佛寺了,只要芳瑞不死,那东西就能继续折腾,等到惠庄皇后忌日那天,芳瑞定是要日夜焚香祷告的,奴婢想着,陛下眼下的状况,怕是撑不过那一日了。”   两人说完,并未意识到梁上白影倏忽纵身一跃,悄无声息地飞出窗外。   -   太医院失职引得龙颜大怒,施刑之人自然懂得看上面的脸色行事,都是往死了打,四十杖下去莫说是羸弱的文官,就是皮糙肉厚的武将,在他们手里都绝无生还的可能。   至于其他几位太医也皆被打得后背血肉模糊,底子好的尚起不来身,底子差的仅剩下一口气,整个殿外都飘着浓重的血腥味。   傅臻拂袖入了寝殿,阮阮忍不住瞧了一眼殿外,宫监们一手执手臂粗细的棍杖,另一手拖着血淋淋的人往宫门外去。   汪顺然将外头的事暂且搁置,先小跑着到阮阮身边来,压低了声道:“陛下今日杖毙的郁太医是太后的爪牙,死有余辜,其余几个也惯是听太后的吩咐行事,倒是罪不至死,打二十杖也是个警醒。美人万莫因此与陛下离了心,陛下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阮阮点了点头,从前她亲眼目睹过郁从宽对待藏雪宫美人的手段,身为医者,非但不救人,反倒肆意伤人性命,原来竟真是太后的人。   至于召美人进宫、取心头血,定也是太后的吩咐了。   那时候陛下在昏迷之中,对此事几乎是一无所知,可民间却骂他草菅人命,冷酷无情。   阮阮深深地叹了口气,对汪顺然道:“我晓得的,多谢汪总管,您去忙吧。”   阮阮入内,见傅臻脱了外袍,正拆解腰腹浸血的纱布,赶忙上去帮忙。   在殿外站这一会,虽不至于蛊毒发作,可上身有几处伤口却崩裂开来,鲜血浸透了纱布。   阮阮瞧着心疼极了,不过幸好是嫣红的、健康的血迹,不是从前那种带着偏暗红的毒血。陛下身上的箭毒解得很彻底。   这般想着,她一截截撕开染血的纱布,直到看到一排排寸长的伤口时,还是忍不住眼睫一颤,轻轻吸了吸鼻子。   还是被他听到了。   傅臻将她小脸抬起来,阮阮那滴眼泪就落在他手心里,灼得发烫。   傅臻皱了皱眉:“哭什么,早就疼过了。”   疼过了是什么意思呢,料想比之先前,这些密密麻麻的伤口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连疼都算不上。   这话不说倒好,说出来更叫人多想。   阮阮生生忍着泪,偏过头道:“陛下你坐到榻上去,我给你包扎。”   这伤暂且不能叫旁人瞧见,只能她亲自打理。   阮阮去博古架后取来紫玉膏和干净的纱布,重新替他止了血,将药膏一点点涂抹上去。   姑娘指尖绵软冰凉,怕他疼,半点力道都无,抚在腹上就像拂过一层薄薄的鲛绡,柔软轻盈的质地,却能轻易将人的感官放大无数倍。   傅臻目光微沉,长出了口气,嗓音低哑:“朕在你面前处置人,你会不会怕朕?”   傅臻忽然想起她入玉照宫的头一回,他便在她面前杖毙下人,还问她好不好看,如今想来,略略生出几分悔意。   阮阮摇摇头说不会,“汪总管都同我说了,他们都是太后的人,哪有他们伤害陛下,陛下却不能处置的道理?”   傅臻淡淡嗯了声,盯着她那一截细白的指尖,喉咙一滚,腰腹微微绷紧了些。 第67章 .晋江正版独发这个吻极尽温柔……   阮阮专注地给他涂药,倒不曾注意这一微妙的变化,只觉得陛下体温极高,不过自箭上寒毒解开之后,他的身体就一直如此,出奇的烫。   且他常年征战,身上的肌肉紧实贲张,腰腹处块垒分明、线条深刻,铜墙铁壁似的,刀砍斧凿都未必伤得。   阮阮一面上药,一面却心事重重,斟酌了许久,才低喃着道:“我想和陛下道个歉。”   傅臻微一挑眉:“嗯?”   阮阮叹了口气,抿了抿唇:“从前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为太后对陛下极好,以为崔家都是陛下的亲人,那时我总觉得血脉相连就是世上最可贵的东西,因为自己不曾有过,所以将自己的思想强加于陛下,我没有想到宫中危险重重,至亲之人也暗藏杀心,原来陛下和皇后娘娘在宫里的每一步都走得这样艰辛。”   她说的皇后娘娘,自然是惠庄皇后了。   其实昨日之前,这个名字对于傅臻来说甚至是有几分遥远的。   惠庄皇后难产而亡,傅臻命中克母,这些词在先帝在世时总是在脑海中萦绕不去,傅臻每次看到先帝,后者的眼中总是带着深深的仇视和厌恶。   先帝要他一辈子记得自己的出生,一辈子背负母亲薨逝的罪名。   后来傅臻御极,生杀予夺,手中鲜血淋漓,便再也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惠庄皇后,而他也控制自己不再去想,所有的精力都交付给朝堂和战场。   久而久之,那个名字就像刻在骨血深处一场恍惚的梦。   幼时他亦思念她,发了疯的执拗,想进祠堂见一见她,哪怕是灵位上母亲的名字也好,可那一场冬雷,让他彻底心灰意冷,以为母后并不喜爱他,不愿看到他。   蛊毒发作的时候,他也曾恨她入骨,他同所有的孩子一样,都是混沌无知地来到这世上,凭什么要接受她给他这烂摊子一样的身体,凭什么要背负的骂名与痛苦比旁人多上千百万倍!   他不无辜吗,他做错了什么啊。   甚至他和先帝有过同样的想法——   或许他才是该死的那个。   直到玄心告诉他蛊毒的存在,傅臻才知道,如若没有母后当初的固执和坚持,这世上绝不会有傅臻,而她垂死之身仍为他铺好了这一生的路。   真龙之命意味着什么?就算他再不堪,先帝也无法逆天而行,至于他那些兄弟,谁也不能越过他坐上这万人之上的位置。   傅臻面上阴沉不语,似是紧紧盯着桌沿,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凤眸中隐隐透出光亮。   阮阮放下手里的药瓶,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他亦如往常一样,反手将她捉住。   阮阮有些哽咽地道:“娘娘很爱陛下,她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若是没有这蛊毒,娘娘不会死,她定会疼爱陛下一辈子,而先帝那么爱娘娘,自然也会疼爱陛下……陛下什么都没有做错,是那些人错了,他们夺走了你本该拥有的东西。”   他该是上安城最耀眼的公子,鲜衣怒马,矜贵高傲,与日争辉芒,意气凌九霄。   可如今还有什么,家破人亡,恶疾缠身,坐拥江山却危机四伏,稍有不慎就如了那些奸人的意。   而昔日的惠庄皇后,出身高贵,宠冠六宫,母仪天下,是天下女子的典范,却饱受蛊毒的折磨,早早香消玉殒,害她的人还是出自同族情深的姐妹。   阮阮红着眼睛,在他指尖吻了吻:“等到真相大白于天下,陛下的蛊毒一解,先帝和娘娘在天上一定会为陛下感到高兴的。”   傅臻闭着眼,从前自先帝口中知晓的关于惠庄皇后的一切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那些怒骂,那些责打,以及那些在外人面前温和、却在他面前消失得一干二净的笑意。   他长长叹了口气,眼尾处透着薄薄的殷红。   这时候,指尖落下一枚柔软的印记,和风细雨却直入人心,随着她炙热的吐息,一寸寸地将心口的坚冰融化开来。   傅臻修长的指节动了动,按上她饱满湿软的唇面,贪恋地在她唇上细小的伤处摩挲几下。   半晌,察觉掌心里她下颚微微发烫,这才缓缓抬起眼来瞧她。   面前的姑娘,双颊绯红蔓延至耳际,纤细的脖颈都透出淡淡的粉,经这羞赧之色一氤氲,水雾般的眼眸里竟似要滴出嫣红的水来。   有如一株初绽夭姿的新荷,晓露凝成珠泪,新粉攒成玉肌,无论多绝妙的工笔也难以描绘这般动人的生机。   傅臻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停了好一会,阮阮托着药膏的手都有些不稳。   方才他指腹碰上嘴唇的时候,那种酥麻麻的感觉就像长脚似的爬上四肢百骸,而此刻这般直勾勾的眼神,更像是染了情-欲似的,漩涡般地让人沦陷进去。   她想起昨日那个缠-绵深长的吻,与他齿间相碰的炽烈,还有掌心里难忘的那种蓄势待发的热度,整个人便如蒸笼里的蟹,透着不自然的红。   他俯下-身,男人的气息混着清苦的药香并入鼻尖,滚烫的薄唇贴着她吻下来,只是轻轻的触碰,然后她听到他沉哑的嗓音:“好。”   阮阮一手紧紧攥着手里的药盒,另一手扶上他宽肩,所有承不住的力道都压在他后背。   这吻一改素日的横冲直撞,不轻不重的吸吮最是磨人,他吻过她唇面,又擦着往上吻去她挂在脸颊的泪珠。   他一面吻着,一面道:“母后听到你的话,也会为朕开心。”   阮阮轻轻张了张口,湿咸的泪水就被他喂进口中。   她心里也很是高兴,高兴他能够尽早解开心结、卸下包袱,从过去走出来,也高兴他能够对她说这样的话。   这一生从未体会过的亲情,好像也跟着陛下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   惠庄皇后在天上看着他们么?那她是陛下的什么人呢?   虽然说不清,可她抑制不住心里的愉悦,被他这般极尽温柔地吻着,嘴角也带着笑意,眼睛弯得像月亮。   -   郁从宽一死,太医院十数人受仗刑处置,太医院没了主心骨,一时间人人自危。   傅臻趁此提拔了两个太医院副使,一名是自己人,另一名便是宋怀良。   人人皆知这时候提拔不是什么好差事,皇帝喜怒无常,御前当差稍有不慎就是杖毙。   宋怀良做了副使也没有高兴到哪去,只庆幸当日轮休没有出现在玉照宫,否则那杖责二十的官员当中必然有他,二十杖下去不死也没了半条命。   那头玉照宫派人传唤,说要他继续为姜美人调理,宋怀良当即冷汗都下来了,哆哆嗦嗦地收拾了药箱跟着宫监去了。   阮阮倒是一直乖乖地喝药,月事正常,那日之后腹痛也缓解了许多,唤宋怀良过来是另有其事。   阮阮将那两本医书送还到他手上,不好意思地笑道:“宋太医的书很是详尽,只可惜我天资愚钝,折腾这么些日子连《金匮真言论》还未读通,如此下去,何年何月才能替人看诊?不害人害己就不错了。”   宋怀良还记得上一回皇帝当着这姜美人的面将他好一番打击,这些年在太医院攒下来的那点自信和锋芒全都磨得平平整整,哪里还敢在旁人面前卖弄。   见她如是说,便也谦逊回道:“想来是微臣所学杂乱无章,不成系统,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枯燥理论,叫美人学着吃力。依微臣所见,美人但有此心,来日必能有所收获。”   阮阮这辈子除了陛下,没有坚持过第二件事,她轻叹一声道:“多谢宋太医宽慰,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的。”   平日里写写字倒也无无妨,可记诵背默对她来说,当真是折腾人。   宋怀良心里长舒了一口气,既然美人放弃学医,那么是不是代表他往后可以少来几趟玉照宫?如此一来,见到皇帝的次数也会更少,便无需终日战战兢兢了。   阮阮有些支支吾吾的,瞧着他道:“我倒是听说,宋太医的府邸在杏花巷,靠南门大街,全京城最好的茶馆和书斋都在那处,是吗?”   前几日汪顺然拿来给她解闷的两本话本看完了,她也是偶然间听到汪顺然同底下出宫采买的宫监说话,才知道那些话本的出处。   只是话音落下,宋怀良霎时惶恐至极,宫妃打听太医的住处,总教人头皮发麻。   他哆嗦着应了句是,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太医院同僚几乎都住在那一片,杏花巷亦有不少官员府邸。”   阮阮点点头,忖了忖道:“南门大街定然热闹非凡,只是不知可有空闲的铺子,如若开一家能容纳百人的茶馆,大抵需要多少两银子呢?”   宋怀良讶异了一瞬,“美人想在南门大街开铺子?”   阮阮忙压低了声道:“先不要声张,我只是暂且有这个打算,可我是西北人,才来京城便进了宫,东西南北四大街一日都未曾走动过,只好来请教宋太医。”   宫中见不到外男,而太监宫女们更是没有出宫的机会,阮阮想破脑袋,也只能想到宋怀良了。   宋怀良对家门口的铺子了解不深,前几年官低俸薄,住的地儿也偏,后来在太医院勉强站稳脚跟又娶了亲,这才在杏花巷买下一处旧宅,除了在书斋买过几本书,几乎不曾闲逛过。   不过主子有求于他,宋怀良自然满口应下:“待到月末的休沐日,微臣便替美人打听打听,只听闻那几家最大的茶馆老板都是朝臣或世家的近亲,能在京中繁华地屹立不倒,都是有人在上头罩着的。”   阮阮同他好生道了谢,待人走后,百无聊赖地翻了两页话本,自顾自地笑起来。   谁还没有人罩着呀,她上头可是陛下。 第68章 .晋江正版独发剑眉星目、鹄峙鸾停……   那头沈烺到了江州地界,南信王听从手下幕僚的建议,先礼后兵,前前后后多次派使者前来,坚称只是进京探病,带来的将士只是为了防止途中遭遇流民侵袭。   而探子早已上报,南信王身边虽仅有三千兵士,大部队却是紧随其后,真要打起来,到江州不过三日的脚程。   沈烺是尸山血海里爬上来的人,对待敌人从不手软,这一点和傅臻很像,尤其听到那些假仁假义、谎话连篇的理由更是厌恶至极。   南信王进京一路打的是叔侄情深的旗号,在大晋严令藩王进京的制度下显然站不住脚,老百姓不懂事,认为是人之常情,且皇帝残暴之名在外,老百姓一听到晋帝之名无不如惊弓之鸟,惊惧不安。   对老百姓来说,只要上位者勤政爱民,谁做皇帝都一样。   就在此时,有人抓住了这一点广传谣言,说晋帝杀人成魔,动辄连坐,闹得京中大半百姓家破人亡,如今朝廷大军已到,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江州的百姓。   江州百姓闻言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有的甚至已经卷铺盖准备逃出江州去外地投奔亲戚。   沈烺从不惧正面厮杀,对于软刀子割肉般流言蜚语的冲击却煞是头疼,赶忙趁两军开战之前命人将散布谣言源头上的几人揪了出来。   这几人虽作乞丐打扮,身手却极为灵活,尤其他们的眼睛皆如鹰隼般机警锐利,一看就是悉心培养出来的死士。   沈烺自己是从奴隶场出来的,给人当护卫等于半个死士,算是内行,先将这几人卸了下巴,取出牙中的毒囊,不给他们服毒自尽的机会,再挑断手筋脚筋,十几样酷刑轮番上场,偏偏都还留着他们一口气,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沈烺麾下熟悉他的将领皆知他手段狠辣粗暴,落在他手里的敌方密探只恨不能当场死去。   至于不熟悉沈烺的将士,只知他出身寒门,未见其人时还以为这是一位形容粗犷、满身污泥、徒有勇悍的农民头子,直到他们亲眼见到这位底层爬上来的车骑将军,才知自己大错特错了。   这沈大将军竟生得一副剑眉星目、鹄峙鸾停的好相貌,毫不夸张地说,若是卸下这一身粗重铁甲,定然是清风朗月般的人物。   只是他寡言少语,几乎从来不笑,整个人便多出几分冰冷沉肃的味道,教人不敢接近。   刑帐中哀嚎声此起彼伏,便是沙场上见惯生死之人也无不寒毛耸立,倒抽凉气。   以往从他们口中实在问不出话,杀了便是,这些死士无牵无挂,早就把生命置之度外,可今日这样的折磨法,几乎是从未有过的。   众人窃窃私语间,方知这车骑将军在京中结下一门不错的亲事,二人情投意合,择日就要成亲,可那未婚妻却在这时死于非命。   也难怪沈将军心烦意乱,正愁没人开刀,那厢传播谣言之人正好撞到枪口上。   众人因此也更是谨言慎行,唯恐在此时行差踏错。   刑讯的第三日,沈烺从刑帐中出来,沾了一身的血腥味,他面容冷厉淡漠,除了方才在账内寥寥几句问话,一整日下来副将几乎没听到他出声。   副将小心翼翼地嘀咕了一句:“这档口传播谣言之人,多半就是南信王的部下,这些死士都是硬骨头,出来办事就没想着活着回去,他们这些人个个断情绝义,没什么能威胁到的,恐怕撬不出什么线索来。”   沈烺停下了脚步,望着远处一片青灰色的山峦,面色比方才更为冷肃,良久言道:“这世上哪有真正断情绝义之人。”   副将起初还不解这话,直到沈烺进了关死囚的营帐,用一次活下来的机会,与一名死囚做了交易。   他亲手挑断那人的手筋和脚筋,凌迟到一半,然后将人扔进关死士的牢营。   那些人同他一样,身上没有任何能够致死的兵器,牢营中散发着腐肉恶血的腥臭,人人都如一摊烂泥般等待着死亡,或者更加撕惨无人道的折磨。   沈烺出了营帐,淡淡地吩咐下去:“每日往里送一碗米汤。”   这些死士经历过最严格的训练,意志力和忍耐度绝非常人能及。   头两日,根本没人在意那碗米汤,眼下的处境多活片刻都是折磨,他们宁可去死。   等到再过两日,他们被鹞鹰撕扯过的头皮开始化脓,身上的腐肉生出蛆虫,剥肤之痛无法消停哪怕片刻,随之而来的饥饿感让他们对香味异常敏-感。   六个人盯着那一碗米汤,比摘胆剜心还要煎熬。   这一生替人效命,舍生忘死,从未有一日为自己活过,可回想当初入这一行,不就是为了这一碗热腾腾的米汤么?   六个人,六双浑浊的眼睛,他们仍旧在痛苦崩溃的边缘挣扎,好像谁往前挪一步,谁就是叛徒,所谓的信仰就会被他们的懦弱击得粉碎。   然而这时候,晦暗中倏忽响起一道窸窸窣窣的声音。   角落里离那碗米汤最近的那个人动了。   他们认出来,这是最后一个被抓进来的。   他们眼看着那人撑住血肉模糊的身体艰难往前挪动,他身上的伤甚至比那些死士更加严重,凌迟上百刀,肩背几处露出森森白骨,饶是用尽全力,不过只挪动了半尺的距离,而他一个人的血,就几乎已经流遍整个牢房。   他的嗓子艰难地发出嘶哑的用力声,伸手一截砍得只剩两根手指的右手,颤颤巍巍地去够那一碗热乎乎的米汤。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纷纷聚集在他身上。   那碗不大,若是以寻常的食量,几大口就能见底。   这一刻,众人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并不是他竟然去喝那碗米汤,他不配为杀手!   而是纠结在一点——   他们六个人,只有这一碗米汤。   他,会全部喝完吗?   某种程度上,这是他们唯一活命的来源,可他们一身残破,鲜血淋漓,几乎动弹不得,根本没有力气爬过去抢这碗东西。   他们已经饿了六七日了,想抽死昨日对这唯一的吃食视而不见的自己,同时又厌恶这个苟且偷生,被区区一碗米汤压垮的自己。   那人哆哆嗦嗦地端起汤碗,“嗦”地一声喝下一口,所有人的耳朵都竖起来,他们许久没有听到这种愉悦的、充满烟火气的的声音。   仿佛那是只有真正的人才配拥有的声音,而他们这些阴沟里的淤泥,这一辈子都无法拥有常人的生活。   他们嫉妒啊,恨啊,压抑啊,痛苦啊,所有作为死士不该有的情绪都在此刻如同山洪般爆发。   因为被卸了下巴,他嘴巴微微张开,两根手指笨拙地将那碗米汤又往嘴里倒了一小口,一部分进了嘴,还有一点挂在下颚,顺着脖颈流淌到衣襟。   他艰难地挪转了身子,那烂肉一般的躯体转过来一些,一双赤红的眼眸对上离他最近的那名死士。   在所有人矛盾的目光里,将汤碗往那人面前推了过去。   没有任何言语,只有那唯余两指的血淋淋的手,向那人虚虚一指。   这一刻,众人的眼眸中除了先前的怨恨、轻蔑和痛苦,还掺杂了三分诧异。   他既然爬过去了,本可以喝完这碗米汤,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甚至说,他们根本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人!   若是换成他们自己,会比这贪婪百倍千倍!   他严格意义上只吃了不到两口,却将剩下的大半碗留给了身边的人。   晦暗腥臭的牢营中,不知谁的心口轻轻颤动了一下。   因为他们看到,他艰难的垂下头,伸出舌头试图去舔衣襟上淌过米汤的那一小块湿漉漉的印记。   他饿啊,可光是一个垂头的动作,就几乎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   第二个人隔了许久才小心翼翼、视若珍宝地接过那碗米汤,也许受第一个人的感染,自己也只喝了一口,便推给了第三个人。   一小碗米汤,从第一个人传到第六个人的时候,碗里竟还剩一半,尽管根本不干净了,这里面有碎肉,有从他们伤口上流下来的脓水,简直恶臭不堪!可最后一个人仍是颤颤巍巍地喝到见底。   这碗是特殊材质,不像易碎的陶瓷,沈烺不会给他们任何自尽的机会。   第七日仍然是一碗米汤,六个人分,到最后一个人手上还剩半碗。   第八日仍是如此。   第九日亦如此。   他们六个人靠一碗米汤活了下来。   牢营中度日如年,他们甚至觉得,沈烺已经很久没有来。这给他们一种错觉,好像只要那个疯子不来,他们就还有希望,他们能从这间阴暗的牢笼里看到一线天光。   沈烺是第十日过来的,这时候他们的精力已经到达最后的极限。   十日都熬过来了,他们自然仍如从前一般缄口不言。   沈烺面色非常平静,甚至罕见地笑了一下,然后一挥手,底下人将第二个喝汤的人拉上了凌迟专用的刑架。   沈烺蹲下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够听到的声音,对那第六个人道:“我给你一次招供的机会,告诉我背后是谁在指使,否则我会一刀一刀地要他们的命。”   第六个人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拿他们来威胁?是沈烺疯了,还是他疯了?   他简直要气笑了!   沈烺淡淡地道:“他们的命在你手里,想交代的话,随时欢迎。”   这些人被折磨了十几日,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凌迟都无从下手。   第二个人痛号三个时辰,被割下四百二十一片肉,然后咽了气。   第三人受伤更严重,只挨了三百刀就被活活疼死。   ……   第六个人听他们鬼哭狼嚎,从一开始的无视,到后来心烦意乱,恨不得撕烂他们的嘴,再到大汗淋漓,到浑身抽搐,到寸心如割,到痛不欲生。   他们效力于一人,却互不相识,那碗米汤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救命的东西。   他见过流民的疯狂,为了活下来自相残杀,甚至父食子肉,灾荒之地这样的情况屡见不鲜。   可这五个人,竟没有一个人为一己私欲将米汤喝完,甚至于到他手里的时候,还剩余大半。   看着曾经的同伴被刀刀割肉,哀哀欲绝,一整日下来,他再也做不到假装漠视,甚至很不得被凌迟的那个人是自己。   直到看到最后一人被吊上刑架,那也是牢营里第一个端起米汤的人,他简直心如刀绞,因为他心里知道,他们这样的人是没有心的,若不是第一人主动将米汤让了出来,后面这些人根本不会跟着他后面做!   那人的哀嚎声传入耳中,原本便是凌迟到一半扔进来的,不过上了些药不至于咽气,哪里还能支撑多久,血早就快流光了……   哀嚎声夹杂着刀尖入肉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简直要将人的耳膜刺破!   连筋动骨般的疼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曾经救了他们所有人,他让他们看到光。   也许他还能活……   不知过去了多久,鲜红的血液已经流到他身下,他笑得痉挛起来,垂首舔了舔阴冷石面上的血迹,这血还是热的……   原来仅仅一个垂首的动作竟也这般艰难,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那种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乎让他陷入混沌,浑身如烈焰烧灼。   良久之后,他抬起手,悲哀地望向沈烺:“你……放了他……我说……”   沈烺满意地笑:“好。”   事后那作为死囚混进死士中的人,在军医的倾力救治下勉强留下一条命。   这是沈烺答应过的,他不会食言。   一连数日,连沈烺的副将浑身都绷着一根弦,直到那人招供出来,这才狠狠松了口气。   他寻到个机会拍马屁:“将军洞察人性的本事果真是高明!属下从不知还能从死士的嘴里撬出话来。”   沈烺神情淡淡,哪有什么洞察人性,不过都是亲身经历罢了。 第69章 .晋江正版独发弄丢的妹妹寻不到,弄丢……   军医牧殷跟随沈烺多年,见他不好好养伤四处走动,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牧殷知道他骨头比谁都硬,且身上有很多让人触目惊心、不忍直视的旧伤,牧殷做了三十年军医,对各种刑具造成的伤口非常熟悉,可沈烺身上的伤疤,有些竟是见所未见。   他向来沉默寡言,牧殷问过一次,见他不愿提及,便也作罢。   后背这一百杖,是皇帝给他的教训,执杖之人自然知晓皇帝不愿伤他性命,且他来日还要上战场,便只往疼了打,不能往残了打,饶是如此,也吃尽了苦头。   营帐内灯火微漾,牧殷仔细地替他后背再上了一遍药,才将那凌迟了几百刀的死囚从鬼门关拉回来,哀嚎声几乎将耳膜震裂,到沈烺这里,安静得仿佛这木床上躺着的是个死人。   牧殷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人,对这几日他对待死士的折磨法也有所耳闻,连他麾下那些将领们都闻之色变,牧殷就忍不住嘀咕:“这档口散布谣言之人还能有几个啊,您费那老鼻子劲作甚!”   沈烺心下沉思了一会,琢磨着方才那人供出的名字。   原本他也同旁人一样,觉得背后主使之人是南信王,可他没想到那死士供出来的却是另有其人,八竿子打不着,且这退敌的档口来找他麻烦实在是损人不利己,他想不通,只得先书信一封送往上安。   药粉落在后背如同撒盐一般生疼,沈烺霎时间青筋暴出,满头大汗。   牧殷拿巾帕给他止血,叹口气道:“眼看着要和南信王兵戎相见,自己伤还没养好,落了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情,真不知道您是折腾别人,还是在折腾自己呢。”   沈烺默默听着,闭口不言。   是啊,往日遇到这种人手起刀落便是,他也想不通为什么突然这般执拗,非要盘问出个结果来。   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满手脏污、叫人避而远之的自己。   她会很失望吧。   也许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人不人,鬼不鬼。   被月亮照过的泥潭还是泥潭,永远都是这么肮脏不堪。   他闭上眼,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耳边回响。   “沈烺,抬起头来看着我。”   “你听好,你不脏,我从没觉得你脏,也不害怕你。旁人一出生就有的东西,你是靠自己的本事得到的,你比他们都高贵。”   “沈烺,我等你来娶我呀。”   ……   他这辈子失败透顶。   弄丢的妹妹寻不到了,弄丢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再回来。   -   今日傅臻难得上朝,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紫宸殿外有集书省的言官在殿外死谏,求皇帝早日立储,以保江山社稷百年。   先前群臣上书得不到回应,如今集书省给事中程平竟出来以死相逼,提议以贵族公推制决定储君人选,而所谓的贵族公选制正是由大晋世勋贵戚共同商议出一名德才兼备、众望所归的储君人选继承大统,背后是谁在推波助澜早已不言而喻。   死谏就是死谏,那程平在殿外跪伏两个时辰却迟迟等不到皇帝下令,自己便一头撞在殿外石柱上,以死明志。   自古以来,老百姓对于死谏的大臣都是非常尊敬的,成则匡正帝王言行,于国有益,败则为国献身,成全生前身后名。正所谓一撞铭千古,即便身死魂灭,也是历代文人的榜样,世代受百姓敬仰。   巳时程平撞死在殿外,半个时辰之后,此事在整个上安城穿得沸沸扬扬,甚至有百姓集中往张府门前跪拜。   程平之死愈发彰显皇帝的昏庸,老百姓敢怒不敢言,众人似乎都已经忘记,这位给事中程大人之子在一月之前因喜新厌旧,坚持休弃贤惠的妻子,要娶游船上的一位琵琶女进府,甚至还扬言若不肯他娶娇妻进门,就与程平断绝父子关系,险些气死他老子。   当时众人也如今日这般议论纷纷,冷眼嘲笑数落,可程平一死,那桩险些令程家百年清明毁于一旦的污糟事,在今日仿佛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甚至有人欲言又止,嘀咕了一句:“可程老那纨绔儿子才刚休妻……”   边上立即就有人痛斥回去:“程老人都去了,还说这个作甚!”   渐渐地便无人再提旧事,人人都只记得程家出了一位忠君爱国的榜样,而忘却了这程府也出过一个令圣人蒙羞的纨绔。   程平之子的事情,傅臻一查便知。   对于一些老臣来说,门风比人命还要重要,背后算计怂恿之人正是看中了程平这一点,既全了他程家流芳百世的好名声,又成功地给皇帝一记当头棒喝。   只可惜昭王今日称病没有上朝,至于到底是真病还是故意就不知道了。   与此同时,沈烺自江州的书信传来,信上说的也是大战在即,却有人故意与沈烺为难,安排死士在当地广布谣言,引得人心惶惶。   而这人既不是南信王,也不是旁人,竟是昭王傅珏。   傅臻不知昭王目的为何,这个节骨眼上若是沈烺当真挡不住南信王的十万大军,待他杀进京来,南信王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有崔王两大门阀世家及满朝文武支持的昭王,至于他这个皇帝,在世人眼里已经是个不足为惧的将死之人。   昭王这时候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坐山观虎斗便可,暗地里搞手段实在是多此一举。   从前傅臻对这些谣言向来视而不见,今日却不太想将此事给他轻描淡写地揭过,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神机局派出去的暗卫当日便查出那琵琶女的藏身之处,想也不用想,这女子容貌娇艳,且惯会吹耳旁风,否则不会将程平之子迷得神魂颠倒,宁可断绝父子关系也要休妻另娶。   暗卫按照傅臻的吩咐,给了这女子大笔银钱。   当晚,这琵琶女在床上便按照暗卫教的话,对程平之子说道:“奴家听闻程大人原本不愿死谏,这次是给奸人当枪使了。”   程平之子忙问缘由,那女子便哭哭啼啼道:“原本死谏是要廷杖的,可陛下并未下令杖责呀,这世上谁不惜命,哪有人甘愿去死呢,程大人怕不是被人要挟了!”   程平之子微微一怔,张口道:“到底是谁?谁要害我爹!”   琵琶女抵在他胸前哭泣:“您想想,程大人跪宫门死谏是为了谁,陛下迟迟不肯立储,谁最担心出现变故?”   程平之子自诩聪明,哪会怀疑一介琵琶女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当即蹭地从床上跳起来,扇了自己一巴掌:“我真是蠢钝如猪!竟不曾想通这一点!”   翌日一早,程平之子领着一群人披麻戴孝闹到昭王府,找来几个小厮拉着横幅挡在昭王府门前,一时间聚集了不少围观者。   老百姓瞧见横幅上的文字,惊得眼睛瞪大如铜铃:“这上面写得是‘昭王傅珏还我爹命来’!这什么意思,难不成程老之死另有隐情?”   昭王府一向戒备森严,管事瞧见这样的阵仗,赶忙派出府兵和暗卫打压,只是这程平之子也算忠臣之后,若当场斩杀显得欲盖弥彰,且对昭王声名不利,只得将人暂时扣押。   那程平之子被府兵架起来,双腿露在外面乱瞪一通,嘴里杀猪般的大呼小叫:“你们凭什么绑我!你们都瞧见了吧,是昭王绑的我!我爹不该死!我爹是被人撺掇利用了!”   王府密室。   外头动静实在太大,程平之子在外鬼哭狼嚎,一把利嗓能将天撕开个窟窿,老百姓议论纷纷,一时府门外如同一滴水溅入油锅,霎时鼎沸起来,这声响竟传进了密不透风的地下密室。   昭王负手站在铁窗前,面色一改往日和煦,沉得简直能滴水出来。   在他身后的木床上,一女子被捆缚手脚不能动弹,听到外面的动静竟是笑出声来,一双美丽却消沉疲惫的眼眸此时透出奕奕神采:“傅珏,你也有今天?操控舆论可是你惯用的手段,今日栽在一个嘴上没毛的纨绔手上,怎么样,还受得住么?”   昭王转身坐回来,捏住她下颌冷笑一声:“不是不愿同我说话么,怎么,阿嫣今日很高兴?好啊,能让阿嫣高兴,我这跟头摔得也值了!”   顾嫣厌恶地避开他的脸,昭王却笑着来吻她:“忘了告诉你,沈烺近日在江州与信王开战,先前皇兄那一百杖没能要他的命,你猜这一回本王会不会让他活着回到上安?”   顾嫣气得浑身发抖,冷冷切齿道:“傅珏你记着,君子欲无得罪于昭昭,必先无得罪于冥冥,你做的那些脏事迟早天下皆知!”   这话昭王听得多了,丝毫不为所动,他垂下眼睛,抚了抚她因挣扎而磨得破皮红肿的手腕:“本王这名声再坏,也越不过皇兄去,阿嫣就这么盼着本王身败名裂么?本王说过,日后即便给不了皇后之位,也会宠你一辈子,你与旁人自然不同。与其整日咒本王死,不若想想如何讨本王欢心,叫本王放过你父亲御史中丞一族。”   至于程平死谏那日昭王为何不上朝,倒不是刻意避开,是当真受了伤,手臂被性子极烈的小姑娘咬了一口,叫人瞧见了总归不好。   外头出了大事,昭王自要出面处理,走之前在她唇边吻了一下:“阿嫣别想着逃,等本王回来给你带好信儿。”   顾嫣嘴上不输人,在他走后却终究没有忍住,默默流下泪来。   奴隶场他走出来了,尸山血海也过来了,这一回也会吉人天相吧。   沈烺太苦了,老天爷不会一直亏待他。 第70章 .晋江正版独发你主动亲的朕,朕可什么……   给事中程平只有一独子,如今自己轰轰烈烈地死谏而亡,其子竟往昭王府求公道,舆论一下子就急转方向。   程平之子在府门前拉来的横幅上写得清清楚楚,而他被府卫拖走时哭嚎的那几句话更是让人对程平死谏一事存疑。   昭王当然知道这程平之子杀不得,和蠢人交流更是全无道理可言。   这一闹腾,对昭王的名声无疑是重创,还让他老子白死一场、前功尽弃,更不要说,这程平本就是为他这个不肖子孙掩盖丑闻才选择牺牲自己以成全程家的声誉。   昭王只能试图以欺君之罪唬住程平之子,让他知晓胡乱编排皇族的下场,以及皇帝若知他父死谏为假,威胁皇帝让位为真,便不是触柱而亡这么简单的事情,以皇帝暴戾的性子,恐怕程家满门都要株连。   程平之子冷静下来,觉得琵琶女和昭王说得都有道理,即便父亲之死蹊跷,可他胳膊拧不过大腿,皇帝一句话就能灭他全族。   出府前,程平之子无意间听到昭王下属窃窃私语:“这纨绔才是被人当枪使喽!今日上门来闹,等来日咱们殿下登基为帝,会放过他这蠢货吗!这要是我,还不得当面向昭王请罪,叫大伙看看,是我自己遭人蒙蔽,才做出这猪脑壳一般的蠢事!”   程平之子被人私下辱骂,气得有苦说不出,想一拳揍上去,无奈对方是昭王家奴,自己本就没理,只好生生咽下这口气。   回去之后,那琵琶女果真消失得无影无踪,程平之子气得掀翻了一整屋的器物。   难不成,他当真被人蒙蔽了?!   他回想起昭王下属暗地里说的话,为保住自己的小命,只得再次上门负荆请罪。   等到程平头七这日,昭王亦亲自来到程府祭拜,依旧是光风霁月、安之若素的姿态,且程平之子对其的态度也一改当日剑拔弩张的模样。   老百姓私下里议论纷纷:“不是说程老之死和昭王有关么?前几日我还见他去昭王府闹事,说要讨个公道呢!”   “这纨绔一向疯癫,他干的蠢事儿还少么?这回怕又是哪根筋搭错了!我听说前日纨绔还上门请罪去了,恐怕也知道自己胡闹过头了。”   “这事儿多半是个误会,若当真是昭王的手段,这纨绔怎还有命回来?亏得昭王殿下宽容仁慈饶他一命。”   “咱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是不是误会谁又知道呢!不管程老死谏是真是假,人都走了,都散了吧!散了散了!”   ……   昭王被人摆了一道,今日程平头七上门,也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只是事无空穴来风,上安城这么多张嘴,这么多双眼,终究控制不了所有。   经此一事虽撼动不了他在朝中和百姓心中的地位,可到底于声名有损,须知一滴墨落入水中,不能染黑江河,却能令一碗水彻底变色。   -   宋怀良回去之后很快打听到消息,得知南门大街目前有两家酒馆因经营不利,店主正有意年后转让。   其中一家位于闹市,人流量更大,可租金也相应高上许多,另一家稍显偏僻,但租金不高。两家内部结构与茶馆很是相似,稍加改造就能营业。   阮阮从未做过生意,往深了一想便觉得里头千头万绪,不是自己想象中那般容易。租店面的同时还要招募人手,话本先生、说书人是关键,只有本子好、讲得好,老百姓才买账,否则就是吹得天花乱坠,那也是一次性生意。   这些日子她看了不少话本,尤其是那些描绘帝王将相的本子,在引人入胜的同时还要不着痕迹,否则歌功颂德的意味太过明显,老百姓也不是傻子,听两遍就腻味了。   幸而眼下还有时间,阮阮几乎每天都在研究怎么能将铺子开起来,到时候最好能够机会出宫一趟,亲眼到现场体验定是比如今纸上谈兵好得多。   宋怀良一来二去倒也不觉疲累,因着每次过来皇帝都是在外殿议事,只要不让他看到皇帝那张阴戾骇人的脸,这副使当得也还算自在。   只是今日倒霉透顶,出殿门时竟险些与皇帝撞个满怀。   宋怀良忙跪地行礼告退,傅臻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眉宇间微微不耐,只淡淡扫他一眼,宋怀良便觉得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阮阮坐在榻上,双手支颐盯着话本苦思冥想。   傅臻走过来,将她捞进怀中捂着,面色不太好看,“怎的今日又宣太医?身子不适吗?”   前些日子被大寒的药物伤了身,阮阮一直调理到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天愈发冷下来,膝关节又开始隐隐作痛。   传宋怀良过来不止是为了打听南门大街的消息,二来她身上也确实不大好。   阮阮还未同傅臻提过想开茶馆的事情,一则现下脑海中只有个雏形,远远没到万事俱备的时候,若是日后开不起来,难免叫陛下失望;二则她也想给陛下一个惊喜,她心里有个美好的设想,来日缠着陛下带她出宫去,到自家的茶馆喝喝茶、听听书,台上说的还是陛下英勇退敌的光辉事迹,想想都觉得期待。   阮阮便绕开了铺子的事,说起自己,“也没有不舒服,就是最近天儿冷,上安雨雪交加的天气多,我身上总是痛,宋太医说这是从前保暖不得当,寒邪伤及了筋骨。”   她一抬头,看到傅臻面色转瞬沉了下来,赶忙解释道:“不过不严重,我年纪小,吃几剂药好生调理一段时间便好。”   傅臻替她揉了揉膝盖,缓缓出了一口气,凤眸露出凌厉之色。   那遥州刺史确实该死,好好的姑娘到他们家去,长了一手的冻疮,还落了个寒邪入体的毛病。   膝盖在他掌心慢慢有了温度,仿佛被一股和风般的气流笼罩着,顿时就舒服了很多。   阮阮意识到什么,赶忙制止了他:“别,陛下你自己身子还没有痊愈,玄心大师还让你不要乱用内力,我无妨的。”   傅臻坚持了一会,才缓缓收了力,面色看上去比方才苍白了几分。   阮阮都快心疼哭了,赶忙替他顺背:“早知道不同你说了,我真没什么事,天天睡羊毛毯捂汤婆子,迟早也能好的!”   傅臻垂下头来,揉了揉她湿润的眼尾,“朕知道了。”   他身上还是很烫,不自然的烫,这对阮阮来说却是受用,她抱着陛下的腰身,一点都不觉得寒冷。   傅臻思忖了一会道:“来日让太医来给你针灸试一试,宋怀良不行,到太医院传女医师过来。”   傅臻想起这些日子宋怀良出入玉照宫十分勤快,心中便有种无名之火涌上来,上一回惩处了太医院十余人,这些人短时间内还无法回来当差,不如趁此机会提拔几名女医官上来。   阮阮在他怀中点了点头,“我都听陛下的,其实……”她顿了一下,小心翼翼道:“上一回我在汤泉泡过一次澡,觉得身心通畅很多,那里面很多药材,好像泡过之后膝盖就没那么容易疼了。”   傅臻皱了皱眉,长睫低垂,“你怎么不早说?”   阮阮抿了抿唇,低喃道:“先前怕陛下觉得我僭越,我没真的伺候陛下,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哪里还敢同陛下替要求?”   傅臻抬起她微微泛红的小脸,面目沉凝:“这几日身上疼为什么不说?”   阮阮身上都沾染了他的体温,被他这般瞧着,脸上有些发烫,略略偏过头道:“我这不是被禁足了嘛,被人瞧见会给陛下添麻烦,何况去汤泉宫沐浴这种事,陛下自己不提,我怎好先开口?显得我好像……”   她支支吾吾起来:“显得……我想占陛下的便宜,好像巴不得天天和陛下一起沐浴似的。”   傅臻眸光深暗,薄唇贴着她耳垂咬了一下,“最开始是你主动亲的朕,朕可什么都没做。”   滚烫的气息贴在耳廓,阮阮被他吻得脸热,倔强道:“我没有,陛下你又取笑我……”   傅臻身体自愈能力相比寻常人要强很多,加上赤金丸的效用,经这几日,身上的伤口已经好全,想了想也能下水,于是道:“今晚跟朕一起去汤泉宫?”   阮阮红着脸,软言软语道:“陛下你日理万机已经很累了,要不我自己去吧,我保证静悄悄的不惊动旁人。”   傅臻的口吻不容置疑:“朕没有询问你的意思,朕是在下令。”   阮阮闷闷地点了点头:“……好叭。”   得知皇帝驾临,汤泉宫的宫人提前备好了一切。   殿内白雾氤氲,檀香熏暖,从冰冷刺骨的轿辇猛然进入一个温暖的环境,阮阮浑身都畅快下来,额头很快出了一层薄汗。   阮阮将厚厚的狐皮大氅褪下,傅臻走在她身前,牵着她道:“仔细台阶。”   阮阮笨拙地应了声,一双眼亮晶晶的,弯起漂亮的弧度。   时间过得多快呀,上回过来的时候,陛下还是那个生人勿进、冰冰冷冷的陛下,几个月的时间,陛下成了她的恩人,也是她最喜欢的男人。   四名尚浴的宫人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一名宫女见状正要上来替皇帝宽衣,傅臻面露不耐,冷声道:“你们都退下。”   那宫女哪里承得住皇帝寒戾的目光,瑟瑟缩缩地应个是,赶忙下去了。   阮阮心道陛下也忒凶,他声音本极好听,却天然带着冰冷的味道,哪怕没生气,在旁人看来都是极度骇人的。   她还在一旁看热闹,耳边却倏忽落了个淡淡的声音:“阮阮,替朕宽衣。” 第71章 .晋江正版独发他的掌心开出了花来……   阮阮赤着脚踩在浮雕地板上,只觉得脚底粘了胶似的挪不动。   乘轿辇一路过来,她做足了思想准备,夜夜同眠都不怕,沐浴又有何惧,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不紧张,这会听他一唤,浑身都僵直了。   阮阮慢吞吞地走到他面前,指尖颤抖着替他褪下外袍。   他身量极高,与生俱来的威势压得人喘不过气,阮阮定了定心神,俯身去解他腰间扣带:“陛下,尚浴的宫女肯定比我做得好,你将人都赶走做什么?”   傅臻面不改色道:“朕身上有新伤,叫有心人瞧去了必定大做文章,你以为呢?”   阮阮“哦”了声,原来陛下是考虑到这一层。   禅衣褪到一半,阮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赶忙从袖中掏出一卷软尺。   傅臻眉梢一挑:“你要给朕量什么?”   阮阮看到他的眼神,莫名心虚起来,不由得吞吞吐吐道:“前些日子,陛下不是让我做一件寝衣么。”   傅臻这些日子清醒时要么上朝,要么在偏殿处理奏章或与朝臣议事,每日寅末卯初便起身了,还不许她起,连给他量身都没有机会。   今日来汤泉宫沐浴,细想来是个不错的机会,且能找个借口帮她转移话题,还缓解了宽衣解带时的尴尬。   趁着傅臻张开双臂,阮阮赶忙拿软尺量好了肩宽和袖长,心里默默念了两遍数字,又环住他腰身来测量腰围。   这个姿势像极了拥抱,测量的时候免不了接触,他身上因蛊虫的缘故,没了箭上寒毒的牵制,体温总是比常人高出许多,指尖摩擦的地方一直烫得厉害,此刻似乎更甚。   阮阮脸颊瞬间红透,加之殿内热气漫涌,此刻背脊都熏出一层薄汗。   待量完腰围,她瞧见软尺上的刻度,心中微微一惊,以往只知他身段极好,是典型的宽肩窄腰,竟不想腰身劲瘦至此,比寻常姑娘家还要纤细些。   傅臻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也不知她在瞧什么,目光落在他腰间不知多久,仿佛要瞧出个花来。   阮阮耳朵贴在他胸口,忽听到他胸腔震动,似是低头俯下来些,“用不用朕帮你记?”   阮阮吓得一颤,忙摇头说不用,她记性虽然不好,但几个数字在心中反复默念还是能记住的,否则陛下又要笑话她。   赶忙直起身来再量身长和裤长,他身姿颀秀轩举,一卷软尺险些不够用,分了两次才量完。   阮阮长出了一口气,将软尺放到一边的漆木架子上,再折身回来替他卸下禅衣。   确认他胸前、腰腹上的伤口都已经结痂脱落,长出嫩红的新肉,这才放心地紧闭双眼卸那袴绔。   原本是瞧不着的,无奈殿中惶惶灯花忽的一闪,阮阮眨了眨眼睛,起身时扫过那熟悉的家伙什儿正斗志昂扬地冲她打招呼,阮阮登时大骇不敢再看。   说熟悉,其实也没那么熟。   那晚她实在困得厉害,眼睛几乎睁不开,后来都是他抓住她的手,她哪里敢盯着瞧,因而只约莫知晓个尺量,大抵能比划出来。   原来恐怖至斯!   阮阮磕磕巴巴地说:“陛下,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傅臻目光在她湿软嫣红的唇瓣上停留了一会,唇角微微扬起:“好,朕在下面等你。”   阮阮脑袋一热,不自在地攥了攥衣衫。   在下面等她是什么意思?   等她作甚,谁要他等了!   阮阮望着他走下玉阶,高大的身躯笼罩在蒸腾缭绕的白雾里隐隐绰绰,也没有再转过身来,这才轻手轻脚地摸到木质衣架旁,将外衣脱下,犹豫了一会,仍留一件抱腹在身上。   汤池足够大,阮阮特意寻了远处,离陛下约莫一丈的距离踩着水下去,温热的汤泉瞬间覆盖上来,阮阮怕池底水滑,下得十分小心翼翼,连水花都不曾激起。   上回来时汤泉宫内外差异还没有这般明显,这几日临近大寒,外头天寒地冻,愈显得汤池内温暖如春。   周身被温热的水流包裹,热浪漫涌,身上的寒气霎时褪尽,整个人像是踩在云层上,就连汤池内壁都是用特殊材质打造,贴上去都是热蓬蓬的。   身子才爽利一会,耳边远远传来陛下的声音:“你躲那么远作甚?”   阮阮微微一僵,赶忙扬声道:“这处宽敞,挤在一起多有不便,陛下传宫人进来伺候吧。”   上回她是不小心睡着了,后来听松凉说才知道皇帝沐浴的工序非常复杂,从头到脚都有专人打理,司浴的宫人比遥州刺史府的下人都多。   听闻给皇帝剪指甲的都有两名专职的宫人,更别说梳头的、搓背的,否则宫内也不会专门辟出个混堂司出来。   阮阮往那头瞅了瞅,没人说话,隔着弥漫的水汽也看得不甚分明,只听到丝丝缕缕的水花声。   陛下这习惯可不好,沐浴不要人贴身伺候,就算是堂堂天子也有搓不着的地方吧。   还未反应过来,高大威武的陛下不知何时已至身前,就这么不动声色地拉着她往怀中一拽。   阮阮霎时心跳如雷,耳廓贴着他胸口,双手无处安放,只觉水温都不如陛下的胸膛这般滚烫:“陛……陛下,你过来怎么没声音?”   傅臻眯着眼,漫不经心地道:“朕是游过来的。”   阮阮:“……”   会凫水了不起哦。   傅臻垂头看着她,少女面上蘸着细碎的水珠,双颊被香雾熏蒸出淡淡的绯红,修长的玉颈下,粉色的抱腹绣满娇娆的海棠,打湿的花朵更显得明艳饱满,香浓春暖,令人神思颠荡。   傅臻唤了一声“阮阮”,喑哑的嗓音透着浓烈的热度。   他俯身,眉眼低垂,吻住了那两瓣红艳的樱桃小唇,阮阮便似醉了酒似的浑身软了下来,两节藕臂环住他。   傅臻眸色幽深,嗓音磁沉:“闭上眼睛。”   阮阮长睫轻轻颤了颤,睫尾的水珠落下来,滑落进两人的唇齿间,阮阮闭上眼,尝到了清甜的味道。   阮阮不禁讶异,原来这汤泉水也是香甜的,像昨日喝的紫苏蜜露。   傅臻低低地在她唇边道:“朕教你游水可好?”   还未等她回味这话是何意,倏忽脚底一轻,整个人便似游鱼一般飘飘忽忽地偏离池底。   池中热汤漫过脖颈,再一点点覆上下颌,阮阮瞬间惊惧起来,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没有衣物可拉扯,只能紧抱住他腰身。   阮阮急着摇头,哆哆嗦嗦地道:“陛下,我害怕……能不能不学……”   傅臻只是一笑,便俯身吻了下来。   池水逐渐漫至鼻尖,覆盖双眸,阮阮连忙屏住呼吸,闭紧了眼睛。   少女泼墨般的长发浸入水中,发簪落在池底,墨发便松散开来,于湛清的水面袅袅开花,琥珀色的池底与没过头顶的水流加持,天昏地暗的窒息感迎面而来,阮阮的身体开始不受制地轻颤。   很快,他唇覆上来,她便贪心迎上,似涸辙之鱼有了水,漂泊在水面的一块浮木靠了岸。   一如当日遥州城中他纵马挥枪而来,与茫茫人海中将她从天光血色中救起,从此以后她便紧紧抓住他的手。   混混沌沌间,又有一种莫名的心安。   她胸腔憋得难受,他便吻得更深,将她全部侵占,直到那抓紧他腰背的小手加深力道,他这才游出水面,将她稳稳托在手心。   池水中洗过的皮肤莹白如玉,泛着潋滟饱满的光彩,有种令人心惊的妩媚。   傅臻有这么一刻觉得,他的掌心开出了花来。   阮阮从水底出来,小口地呼吸着,眼尾微微泛着红,那双盈盈美目更似清水里洗过的黑葡萄,让人忍不住想尝尝是酸还是甜。   傅臻沉下双手,将她放低些,吻了吻她鼻尖、眼尾。   他满脸皆是水珠,濡湿的鬓角滴下水珠,滑落下颌,又顺着月匈口落在水中,明媚的烛火描摹他清晰流畅的轮廓线,越发显得眉目深邃,棱角分明。   阮阮才察觉自己的姿态,小脸羞红了一片,默默地绕开他的视线,推他双肩,有气无力地说:“好好的……泡澡,不要学游水。”   傅臻颔首笑道:“各退一步如何?你与朕一起,莫要走远了,否则朕会忍不住来找你。”   阮阮“哦”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傅臻却不依不饶将她揽到身边来。   池水温度恒常,阮阮泡得满身白皮都泛了红。   松凉来替她更衣的时候,瞧见她一身的红痕,惊得说不出话来,默默地替她整理好了衣衫。   阮阮也知道给人瞧见不好,可陛下嫌她动作慢,怕她着凉,才坚持唤松凉进来。   阮阮手拢着衣襟,双-腿还止不住发颤。   松凉忙扯话题:“美人洗得舒服吗?”话落时自己一怔,“我是说,美人身上还疼吗?膝盖可好些了?”   阮阮抿了抿唇,“我好多了。”   松凉压低了声,笑道:“这汤池的水好,来日让陛下再带您来几回,趁开春之前将身子养好,来年秋冬雨雪天就不会再酸痛了。”   阮阮轻轻咳一声,再多来几回,她这旱鸭子恐怕真能凫水了。   回到玉照宫,阮阮将方才的尺量一一记下来,寻思明日便动工,给陛下做两件寝衣。   爬上床后,傅臻将她整个捞过来,阮阮低呼一声,“别……别压坏了。”   傅臻眉梢一挑:“什么?”   阮阮从身下掏出几个香囊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的手艺不比外面的绣娘,更及不上宫中的能工巧匠,这图案,陛下也未必喜欢。”   傅臻从她手里挑过一个香囊来,上面绣的是佛门盘长结的纹样,淡淡的檀香气萦绕鼻尖,傅臻摩挲着那香囊,“谁说朕不喜欢?你送朕香囊,就不想同朕说点什么?”   阮阮霎时红了脸,无奈脑海中词汇匮乏,实在想不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情话来,于是鼓起勇气,在他唇上一吻:“那就,愿菩萨保佑陛下长命百岁,生生世世平安顺遂。”   愿菩萨普度众生,也不忘渡你;   愿世间苦厄离你远去,愿你从前所有的苦难皆换作天光永驻,换四海升平,换你世世无忧。 第72章 .晋江正版独发他完全受不了黑暗的环境……   玉佛寺山脚,烟雾缭绕。   青灵骑马花了六日功夫才找到芳瑞姑姑的住址,而玄心只花了一日。   两人几乎是同时找来,各自看对方鬼鬼祟祟,先是在竹屋外打了一架。   玄心看青灵的招式觉得眼熟,登时来了兴致,便问她:“汪顺然是你什么人?”   青灵对外还是崔家的暗卫,哪里能承认与汪顺然的这层关系。   玄心也确定除他之外,玉照宫还没有人知晓蛊虫的踪迹,于是就更加好奇,十招之下将青灵的招式全都试了出来。   和尚招式奇诡,青灵远不是对手,几次三番败下阵来,心下难免生疑。   若非他有意试探,青灵恐怕早就被他一掌打死。   可这世上能三招之内打败青灵的能有几人?虽说她在太后跟前效劳难免受伤,可多半也有做戏的成分,学了那邪功之后,真要论起来,这世上能敌过她的掰着指头也能数出来。   青灵当即想到一人,汪顺然亦在耳边常常提起过,这世上或许仅有一人能救皇帝,“你就是玄心大师?”   玄心笑笑没说话。   既是皇帝的朋友,那便是汪顺然的朋友,青灵却很好奇:“我义父武功从不外露,你是如何知道的?”   玄心倒是知道汪顺然养了不少儿女,即便去势,对家庭也有渴望,可他没想到这姑娘竟学了他的武功。   玄心啧啧笑了下,实话实说道:“因为那邪功的秘籍就是从我这拿走的,”他偏过头来哼笑一声,“虽然我没练过,但我知道怎么练。”   青灵难得羞得老脸一红:“你!你可是个和尚!”   玄心摊了摊手笑道:“和尚怎么了,和尚不能看人家练功么?”   眼看着天色渐晚,两人边说边往那竹屋走。   青灵向他交代了太后的吩咐,也才从玄心口中知晓皇帝的头疾是蛊毒在作祟,而这芳瑞的住处便是蛊虫的存放地。   两人见那竹门内走出一个鬓发花白的老妪,当即定住了脚步。   青灵觉得蹊跷,凝眉问道:“按照太后给的住址应当是这里没错,那就是芳瑞姑姑?我以为她五十上下。”   玄心紧紧注视那人,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宫女的女子大多知晓各种保养的法子,像芳瑞这种从门阀世家出来的,该比寻常人更加保养得宜才是,可看她满脸褶皱,双目浑浊,体态佝偻,竟与八十老妪无异。   即便宫外生活清苦,也不该是这般模样。   青灵大大方方地往里走,玄心倒是没说话,凝神跟在她后面。   老妪正在院中摘菜,青灵走过去,握剑的手向她一拜:“芳瑞姑姑有礼,岁末天寒,太后命我来瞧瞧您老人家身子可好。”   芳瑞抬起头,露出与二十年前相似却苍老至极的五官,“太后?哪个太后?我只知这世上有皇后。”   青灵怔了怔,正要说什么,玄心却拦住她,对芳瑞施了一礼:“贫僧本是玉佛寺中人,下山途经此处,可否在老人家这里讨一杯水喝?”   芳瑞见是玉佛寺的和尚,心中向来尊敬,便双手合十向他施了一礼,指着院中的石桌:“大师请坐吧。”说罢就进去倒水。   青灵坐下来,压低了声对玄心道:“奇怪,分明是太后将她安顿至此,她怎会不知太后?大师,您从前进过宫,也见过惠庄皇后,这芳瑞姑姑没见过您吗?”   玄心望着屋内缭绕的香火,“见过,理当认识。”   且他容貌与二十余年前相差无几,芳瑞又是皇后的贴身宫人,多年前打过好几次照面,不可能忘得一干二净。   青灵道:“这就奇了,看她精神尚可,也不似疯疯癫癫的模样,难不成是失忆了?”   芳瑞端着两个茶碗走出来,见二人凑得近,当下眉头皱起,目光不善地盯着青灵,仿佛在看一个勾搭和尚的妖女。   玄心接过茶碗,指腹无意间触到她脉搏,随即客气地笑道:“小姑娘逗您玩呢,她家是玉佛寺外新来的香料商,与寺内多有生意往来,是贫僧的小友,今晚叨扰一番,来日定送香上门感谢婆婆的招待。”   芳瑞听到这里面色才缓和下来。   玄心喝了口茶,搁下茶碗道:“婆婆口中的那位皇后,可是崔家西府嫡女崔姀崔皇后?”   芳瑞难得露出和畅的笑容,颇有几分骄矜的味道,只是浑浊的眼底却毫无光泽:“那是自然,皇后端庄貌美,贤良淑德,恩慈黎民,在民间人人称颂。”   玄心哦一声,装作好奇,信口问道:“婆婆,你见过皇后吗?”   芳瑞摇摇头笑道:“老婆子草芥之身微贱,怎配得见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只得日日烧香拜佛,在这山野之中日日为皇后娘娘祈福,求神佛保佑娘娘洪福齐天。”   玄心与青灵对视一眼,两人皆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端起了手里的茶杯。   芳瑞望着穹顶怔忡了下,双眸忽然显得呆滞,“天黑了,该为皇后娘娘烧香祈福了。”   随即转身如提线木偶般地进了竹屋,口中仍然念念有词:“皇后娘娘贤良淑德,恩慈黎民,老婆子要日日为娘娘祈福……皇后娘娘贤良淑德,恩慈黎民,老婆子要日日……”   青灵看着她的背影,赶忙问玄心:“您方才替她把脉,可有摸到什么?”   她做惯了杀手,比寻常人多了十二分的敏锐,这点细节看得清清楚楚。   玄心摇摇头道:“匆忙之间未能探清全貌,只隐隐觉出有几分不对。不过我知道有一种蛊叫迷心蛊,中蛊者被下蛊之人操控神识,下蛊之人说什么,中蛊者便谨记于心,往后跟着照做。”   青灵点点头,若有所思,“照你这么说倒是有可能,芳瑞姑姑是惠庄皇后身边的忠仆,若是母虫转移到她手里,必定也要她心甘情愿长久供养,否则很容易前功尽弃。”   青灵嗅到屋里燃香的味道,心下一惊:“她要进香了!陛下体内的蛊毒岂不是会跟着发作?我们要不要阻止?”   玄心道:“阻止不了,迷心蛊操控力极强,尤其是存在她体内二十多年,早已形成信仰一般的存在,即便前面是一堵墙,撞得头破血流,也阻止不了她进香,况且我们还不知道蛊虫养在何处。”   青灵急道:“那怎么办!”   玄心起身道:“我本打算夜晚等她睡了,查看那蛊虫的踪迹,眼下不如跟着她一道祭拜看看可有——”   “嘭!”   玄心还未说完,青灵已眼疾手快地伸手抛掷出一枚浑圆的雷火球,“嗖”地一声划破长空,随即听到怦然一声巨响,竹屋内霎时浓烟大起。   玄心讶异过后欣赏地瞧她一眼,“啧,你这丫头,炸人房屋如断人性命啊。”   青灵拍了拍手,得意地往屋门走去,玄心紧跟着加了一句:“不愧是汪顺然的相好。”   青灵瞪了他一眼,他们之间的事情瞒得紧,就连总管府的兄弟姐妹们都不知晓,一来她瞒着身份留在太后手下做事,二来汪顺然不愿她被人指指点点。   不过她能看出玄心不是恶意,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取笑汪顺然太监还妄想娶妻,青灵当场能打得他满地找牙。   这种雷火球威力不强,竹屋不曾受损,但炸个佛龛绰绰有余。   青灵眼见着芳瑞往火里冲,嘴里神神道道地念经,赶忙上前拉着她:“婆婆,是不是燃香烧到什么东西了?先别拜菩萨了,咱们先救火再说。”   芳瑞仿佛听不到,手里攥着一把线香径直往那烧红的佛龛里插,青灵一个手刀落在她后脖,竟罕见地没能将人打昏,青灵只能暂时将她双手捆缚起来,将她往屋门外拉扯。   与此同时,玄心扑灭手边的大火,迅速将佛龛、香炉、佛像、香案这些能够供养蛊虫的地方一一查遍,却并未发现蛊虫的踪迹。   倏忽脚底踩到一样异物,他抬脚将那木牌捡起,才发现是被炸成一半的灵牌,以松木制成,他手里的这半块上,还工工整整地刻着一个“姀”字。   耳边青灵大喊:“大师!芳瑞姑姑硬是要进香,你快过来瞧瞧她!”   玄心指尖摩挲着刻字,听到声音后迅速将这半块灵牌收入袖中,便来助青灵。   芳瑞的双手被麻绳捆缚,一面伸头往前乱撞,一面不停地挥舞手腕扭动那绳索。   仿佛被操控的傀儡,浑浊的双眸大半都只剩眼白,嘴里念经似的说:“老婆子要为皇后娘娘祈福,为娘娘祈福……”   无论青灵说什么,她似乎都听不到。   ……   玉照宫,偏殿。   尚在灯烛之下批阅奏章的傅臻骤然眼眸赤红,额头青筋爆出,仿佛尸山血海里杀气腾腾的恶鬼,一挥手便是血肉横飞。   书案下端着托盘的宫监看到这一幕,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丢下手里的茶盏撒腿便往外跑,唯恐慢下一步,出殿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身子飞出老远。   阮阮与棠枝喂了兔子正从围房出来,正巧看到这一幕。   那头汪顺然在廊下眼尖,拉着小太监的衣襟还未来得及问话,那宫监惨白着一张脸,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殿内:“陛下……陛下……”   “噼里啪啦——”   耳边接连传来殿内瓷器碎裂的响声。   汪顺然面色一凛,当即明白一切,正要进殿,阮阮直奔过来抓着汪顺然的衣袖道:“让我去吧……赤金丸还有吗?”   汪顺然立即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玄心大师先前留了三粒,美人小心,奴才就在外头守着,不会让任何人接近。”   阮阮点点头,接过那瓷瓶,匆忙进了殿。   一推门,从未有过的黑暗。   浓郁的血腥味和毛毯烧焦的气味撞入鼻尖,满地凌乱的奏章与瓷片,青铜连枝灯被推倒在地上,灯苗碰到冰冷的石砖尽数熄灭,整个大殿几乎没有能走的地方。   阮阮循着粗重的呼吸声和地面隐约可见的血迹,终于在大殿西北的角落里找到了陛下。   他手腕还沾着血,浑身都在颤抖,是蛊毒发作的迹象。   阮阮连忙蹲下来扶住他肩膀,飞快地从白瓶中倒出一粒丹药递到他嘴边:“陛下,吃一颗赤金丸吧。”   傅臻呼吸极度不稳,拂手便将那颗丹药打落,攥紧的手掌发出“咯吱”的声响,眸底猩红一片:“去……点灯。”   阮阮颤着声:“陛下,先吃药好不好?吃了药再点灯。”   傅臻脑海中混乱不堪,犹如铁蹄踏过。   他完全受不了黑暗的环境,此刻几乎像是变了个人,语气极度不耐:“先点灯!” 第73章 .晋江正版独发二十三年,他解脱了。……   黑暗,无尽的黑暗如潮涌至。   那一年傅臻十岁,半年之内已然身经数战,却在一场战役中不慎被北凉人掳去做人质。   一场酷刑足以要了他半条命,而后他们将他关在暗无天日的黑屋里,整整十日没有见过光。   黑暗中,视觉被遮挡,其他所有的感官都无限放大,伤口的疼痛让他煎熬百倍,那种被蛊虫一点点撕咬皮肉的疼痛清晰到每一寸神经。   原以为熬过去,等到援军一来就结束了。   可他们仍觉得不尽兴。   今日为他端进来的饭碗里有可能是一具死去的动物尸体,他看不到,伸手抓到满手的腥臭黏腻,皮毛包裹着腐臭难闻的血肉,他狠狠将手掌在身下的泥地里搓净。   明天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藏着碎瓷的饭菜,剜出的人眼、心脏,血淋淋的头颅,尸虫,以及无数未知的事物。   那十日无比漫长,漫长到好像这辈子都无法走出去。   直到今日,他还无法适应黑暗的环境,不仅仅是不能。   他会疯,黑暗会逼出他身体里所有对暴虐、屠戮、噬血的渴望,所以玉照宫常年灯火明明赫赫。   他接受不了没有一丝光亮的地方。   这也是为什么,在昏迷之中没有人能撬开他的嘴。   因为他不知道那些碗里装的是什么,颅骨碎裂后流出的脑髓,爬满蛆虫的狼血,还是见血封喉的毒药。   他赌不了,所以一概不会碰。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寒风狂乱地鼓动门窗,冷雨拍打着屋顶的砖瓦,噼里啪啦的响声不绝于耳。   昏暗之中,听觉异常的清晰。   傅臻只觉得耳边如同山呼海啸,周遭的一切像是将他卷进了一个混沌的漩涡。   少女脚腕清脆的铃铛声轻轻摇动。   如九层浮图檐角上衔悬的金铎在风雨飘摇的漩涡里发出的铿锵和鸣,一点点地冲脱桎梏,将他周身累世经年的高墙樊篱撞得粉碎。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她来回忙碌的身影。   雪青的裙摆是眼前唯一的亮色。   阮阮跑到那连枝灯旁四下摸索,终于寻到了宫人平日里用的火折子,去开竹帽,细碎的火星唯一攒动,火苗登时窜上来,昏暗的殿内总算有了一丝暖色。   借着微弱的火光,阮阮艰难地将那青铜灯架扶起,那是他方才蛊毒发作时不受控,大手挥倒在地的。   她匆匆点了三盏灯,待屋内有了些许光亮,又赶忙跑到傅臻身边,“陛下,灯点上了。”   傅臻看到火光,慢慢抬手去碰,指尖眼看着要触及火焰,阮阮吓得大惊失色,慌忙吹熄,去看他的手,“陛下,你碰这个做什么!”   她语气有些急促,就显得恼火,可一看到他手上的斑斑血迹,那点气焰霎时烟消云散。   傅臻手背上有一道瓷片划破的血痕,再深一些恐怕能将手背的青筋割断。   阮阮顿时觉得心口被狠狠拧了一下,已经顾不得哭,飞奔到桌案上寻找伤药回来替他包扎。   药粉洒在手背上,傅臻凸起的青筋跳动了下,阮阮嗓子一颤,“是不是疼?”   傅臻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   好半晌,他沙哑着嗓子问:“我的样子很难看,是不是?”   阮阮擦去他面上血迹,眼泪落在他心口,不住地摇头:“不会!不难看!一点也不难看……陛下很好很好。”   傅臻苦笑了一下,这辈子他碰过太多肮脏、狞恶、酷虐,也把自己变成了这样的人。   邪妄、不堪,满手鲜血淋漓。   少女温暖的气息落在鼻端,他大掌贴在那纤薄的后背,能够清晰地触到她生动而强烈的心跳。   这是他漫长黑暗岁月里,唯一触碰过的,干干净净的东西。   -   竹屋。   点穴和绳索对芳瑞来说几无大用。   她早已经虚弱不堪,手腕上松松垮垮的老皮皆被磨烂,鲜红血肉下隐隐可见枯瘦的白骨。   可只要还有一口气,她仍然拼命捶打、撕扯着,力图挣脱阻碍她的一切,她声嘶力竭,反复念那两句话,疯狂地扑腾双臂要往火舌吞吐的佛案前去。   青灵着力按住她双肩,可应付这种不顾死活的挣扎时却显得徒劳无功,“大师,怎么办?!”   玄心厉声道:“按住她!”   随即足尖挑起地上断裂的木棍,放在烈焰中将头部烧得滚烫,然后将那烧红的木棍对准芳瑞的后脑按下,芳瑞身体霎时如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   她面目开始狰狞,两股似凸起经脉般的异物在她脸上四处游走,疯狂窜动。   玄心于指尖聚集了一股内力,点在芳瑞的前额,强大的气流将那两股扭动的异物狠狠逼退至后脑。   一阵惨烈的嘶吼过后,烧焦皮肉的气味里夹杂着一丝难闻的腥膻弥漫了整个竹屋。   青灵捂住口鼻啐了一声。   很快,芳瑞的身体便如断线风筝般委顿于地,待玄心将木棍从芳瑞后脑拿开,青灵这才发现,那木棍头上沾着两只烧焦的虫尸,皆是蚯蚓大小。   正是玄心用火棍从芳瑞脑颅内逼出的蛊虫。   青灵欢喜地大喊:“这母虫死了?!”   然而此刻的芳瑞已是真正的油尽灯枯,深陷的眼窝下,是几乎空洞死寂的浊目,而她这些年在两只蛊虫的折磨下,身体比原先苍老了至少二十年。   玄心本以为母虫或许藏在这间竹屋的任意一个角落,可他没想到,一根火棍逼出了迷心蛊,竟也逼出了残害傅臻二十余年的佛成蛊。   迷心蛊需下在人体内方可生效,可母虫却只需佛香供养即可,可崔夫人竟将这佛成蛊转嫁在芳瑞的体内,母虫平日并无大的异动,但只要芳瑞一日不去焚香祭拜,便会难以为继,在人体内疯狂折磨。因此芳瑞即便没有迷心蛊的指引,也会因母虫的折磨,必须日日焚香念佛。   两蛊双管齐下,下蛊之人心思何其狠辣。   “大师……救殿下……”   思忖之间,玄心的衣袖忽被人轻轻拉扯,“芳瑞姑姑!”   芳瑞缓缓地睁开眼,尽管已经筋疲力尽,却仍旧强撑着开口:“他们害了娘娘,还要害……小殿下……”   青灵眨了眨眼,反应过来她口中的小殿下就是现在的皇帝。   屋内明亮的火光烧灼,玄心眸中泛出一点晶莹,定定地望着她道:“小殿下救回来了,姑姑放心。”   芳瑞双手颤抖着,手腕的麻绳被她生生用腕骨磨破,伤口处碎肉粘连,触目惊心。   她想要说些什么,无奈力气耗尽,甚至连疼痛快要感知不到。   玄心一直往她身体里输送内力,但对于芳瑞这样五脏六腑都在迅速萎靡的人来说已经无济于事,就如二十三年前的惠庄皇后一样,气数已尽,回天乏术。   玄心思忖片刻,道:“姑姑不要说话,我来问姑姑几个问题,姑姑只需摇头或点头,或答是或不是,可以吗?”   芳瑞形容枯槁,虚弱地点点头。   玄心道:“给皇后下蛊的是崔夫人身边的嬷嬷,是也不是?”   芳瑞道:“……是。”   玄心道:“此事可是崔夫人一个人的主意,贵妃可有参与其中?”   玄心口中的贵妃,自然就是当今太后,只是时间紧迫,没办法解释那么多,只能先用对方听得懂的称呼来交流。   芳瑞点了点头,艰难地张口:“贵妃不放心……想要亲自供养这母虫……崔夫人怕反噬在贵妃身上,这才……这才找了奴婢……下在奴婢身体里,是贵妃的主意……”   “姑姑辛苦了。”玄心沉吟片刻道:“有一事本不该说与姑姑,只是眼下崔夫人与贵妃以毒蛊害人之事仅有当年崔夫人身边侍女亲手画押的罪证,贵妃自然想尽办法抵赖,可若姑姑能作人证,必能帮助小殿下扳倒崔夫人和贵妃。”   青灵在一旁蹙眉道:“可此处距离京城最快也要六日,一来路途颠簸,二来姑姑的身体如何能骑马,又如何能撑到上安当面指正太后的罪行?”   芳瑞眼里泪光闪烁,情绪激动起来:“大师……可有办法?若是扳倒贵妃,老奴就是死也值了……”   玄心道:“有一个办法。”   -   蛊虫在傅臻体内待了二十三年,几乎与血肉相连。   方才蛊毒发作时,他能够清晰地感知蛊虫在体内躁动不安,不是狂欢的叫嚣和跳动,倒像被大火焚身的人,身体痛苦地扭摆,急不可耐地寻找出口和水源。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剧烈痛楚,横冲直撞,变本加厉,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皮肉中挣脱,而疼痛在那一刻如同横流暴涨,让他失去所有的理智。   慢慢地,窗外雨声渐弱。   体内蛊虫也如窗外大雨缓慢地消停下来,异于往常振奋过后暂时的偃旗息鼓,在他神识能够感知的情况下,似乎是重创之下奄奄一息,再也翻腾不起来的样子。   傅臻明白就是此刻,他约莫知道蛊虫在颅内的位置,眸光一凛,集聚内力,以指为刀,在颈上划开一道血口。   阮阮登时吓得失声尖叫,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抹暗红的类似血浆的秽物从他脖颈迸出,“啪嗒”一声落在面前的石砖上。   傅臻脖上暴起的青筋慢慢消退下去。   他双手无力地垂下,赤红的眼眸紧紧盯着地上血红的一团,似是已经心力交瘁,可他从蛊虫的尸体里看到新生的光亮。   阮阮面上仍是花容失色,瞪大双眸望着地上那一滩糜烂的腥秽,却在此时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这是……”   傅臻勾起嘴唇,在一片明暗交替的光影里失笑出声。   “是子虫的尸体。”   二十三年,他解脱了。 第74章 .晋江正版独发我想要陛下抱着我回寝殿……   傅臻打开殿门,寒风裹挟着冷雨扑面而来。   苍穹如墨,檐下的风灯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他静静看着这雨,眼里蜿蜒的红血丝一点点消退,双眸像从血海中捞出洗净的黑曜石,头一回有种江天一色的湛明。   他抬脚迈入密密麻麻的夜雨中,想了想,有个地方总该去一次。   阮阮在廊下远远望着他的背影,巨大的愉悦感和强烈的荒芜感一齐涌上心头,以至于汪顺然唤她许久都未曾听到。   “美人,陛下到底如何了?这天寒地冻阴风冷雨的,陛下的身子受不住啊!”   阮阮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对着汪顺然笑,两行眼泪抑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滚落,迟钝地低声道:“他好了。”   汪顺然还没反应过来,讶异地张了张口,“好了?哪里好了?”   阮阮的眼泪夺眶而出,比方才的大雨还要滂沱:“好了,陛下的病好了。”   箭毒解了,蛊毒也解了。   再也不用日日夜夜被痼疾折磨,再也不必每日都在濒死的边缘挣扎徘徊,再也不会活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同过去的二十三年告别,往后枯木再生,葳蕤煊赫。   菩萨保佑。   她的陛下,必能够平安顺遂,所向披靡。   汪顺然进到殿内,看到地面上那一滩诡异的血迹,联想到阮阮方才的话,这才明白过来,一路小跑出了大殿,激动得不知双手如何安放:“美人是说,陛下体内的蛊毒解了吗?”   阮阮点点头,样子呆呆的,像是高兴傻了,她一动不动地望向空空荡荡的宫门外,视线的尽头忽然折回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   阮阮下意识绞紧了手里的帕子。   傅臻走到宫门口又顿住了脚步,想到这时候去祠堂未免太过心急,太后还未亲口认罪伏诛,真相还未大白于天下,他怎有脸面去见母后。   何况……   还有个傻姑娘在雨里等着他。   檐下的小姑娘,为他哭,为他笑,为他红了双眼,怎么能丢下不管呢。   傅臻想着,他这辈子受尽煎熬,从今日起终于活得像个正常人,也终于能够不顾一切、随心所欲地去爱一个人。   他不会再让她落一滴眼泪。   阮阮看着他缓缓向她走来,再步步拾级而上,满身血衣湿透,衣摆不停地往下滴水。   傅臻在离她三尺的石阶上站定,抬起沾满雨水的面庞上下打量她,唇角的笑意晕染开来,“朕身上脏,你想要朕抱着你回寝殿,还是自己走回去?”   阮阮霎时泪如泉涌,她可以吗?   他身上的毒已解,不必再用她的美人血,闭目便能够安寝;   仇人已经找到,就等着他手刃,也无需她继续做戏掩饰。   他想做什么,大刀阔斧地去做便是,这世上有谁能阻挡?   有句话叫“飞鸟尽,良弓藏”,她这把材质不太好的弓,还能一直陪伴陛下吗?   她在檐下泪眼滂沱,太不争气了,本来是最值得高兴的日子,可她就是忍不住想哭。   陛下难得极度耐心,就这么站在雨里等她选择。   阮阮握紧了手掌,暗暗咬牙,就任性这一次吧,“我想要陛下……抱着我回寝殿,可以吗?”   眼前迷蒙一片,还未等她看清他的表情,脚底便是一轻。   傅臻没什么犹豫,上前将她打横抱起,阮阮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却不敢抬眼看他。   他身上被雨淋湿,胸前的衣物寒意浸骨,阮阮冻得双唇发白,瑟瑟发颤,却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傅臻觉得自己的衣服都被她挤出了水来,就更是加紧脚步进了寝殿,将她放在四足榻上坐稳。   棠枝和松凉见皇帝一身淋透,身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心中暗暗一惊,赶忙将烧得滚烫的燎炉搬至榻前,又急着问道:“可要为陛下宣太医?”   傅臻道不必,“你们都退下,等等,备一碗姜汤送进来。”   闻得吩咐,松凉赶忙应声去了茶房。   棠枝犹豫了一下,望了望满脸泪痕的美人,“陛下与美人都淋湿了,奴婢先伺候您更衣吧。”   傅臻头也不回地道:“不必,你下去吧。”   他解开阮阮沾湿的外衫扔到一边,幸而里衣仍然干燥,于是先拿狐皮大氅将她裹紧。   棠枝见此情形,无奈应了声是,俯身告退。   燎炉炭火正旺,狐皮温暖,阮阮身子渐渐回温,她憋着哭,拉了拉傅臻的衣袖,“陛下,是我不好,你身上还有伤,快将衣裳换下来,我给你清理伤口。”   傅臻垂眸叹了口气,方才心血来潮想要去祠堂,连汪顺然递来的伞都没有理会,就这么冲进雨里湿了一身,怎么能怪她呢?   他揉了揉她脸颊:“自己坐好,先喝点热茶。”转身到屏风脱下湿透的衣衫,后面换了一件干净的寝衣。   阮阮没听他的话,还是自顾自地取来巾帕和金疮药,替他清理身上的伤口。   她窝在大氅里,像一只通体雪白柔软的小狐狸,蹲在他身前,神情专注地为他手背上药,“陛下,你疼不疼?”   他身上有很多被碎瓷片划破的口子,都是方才失去理智时为了压制蛊虫的痛苦划伤的。   傅臻摇摇头说不疼,“从前在战场上刀尖无眼,这样的小伤每天都会有,不用打理,自己就能愈合。”   除却那蛊毒的侵扰,傅臻本身自愈能力极强,且蛊毒都能让他熬过来,这点小伤对他来说几乎没什么痛感。   他颈上伤口不深,堪堪能将那蛊虫逼出来的程度,阮阮怕他疼,小心翼翼地吹了吹。   温热的少女气息扫落在颈侧,他身子微微紧绷起来,稍稍一让,强势捉住她的手腕,“好了,这点伤不碍事,朕不想你累着。”   他掌心温热,被他包裹住手腕的触感犹如烙铁般烧灼。   阮阮心里一软,眼眶有些酸涩,默了许久才开口说道:“陛下身子好了,往后无需再用美人血,我便也无需住在玉照宫,宫妃宿在天子寝殿毕竟于礼不合,免得叫旁人指摘陛下沉迷女色。”   阮阮见他面色不霁,想起自己擅作主张睡到耳房那次惹他大怒,赶忙解释道:“我绝不是逃避陛下,只是……陛下接下来有很多事要做,我不想让陛下为我烦心。”   他身子大好,偌大的江山等着治理,大到军国大事,小到鸡毛蒜皮,通通都要着手安排,而后宫对天子而言,不是什么流连声色的温柔乡,目的不过就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罢了。   连话本里都说,“帝王家,无情冢。”   阮阮是极度自卑的人,从前她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即便生得一副美丽容貌,也从未觉得自己比旁人多出什么不同。   阮阮知道陛下也喜欢她,或许不能叫喜欢,对帝王来说应当叫“恩宠”,有盛宠便有失宠,而她往后只能是他后宫三千中的一个。   她脉脉地望着眼前的陛下,他眼眸中的红血丝褪去阴戾之气,墨色深瞳竟有种毫无杂质的好看。   这才是原原本本的他。   这么龙章凤姿、气宇轩昂的人,若是没有那一身病痛,他会是多少春闺梦里人。   不过如今也不晚,他依旧会有很多的妃嫔,往后也会有很多的孩子。   傅臻沉默地摩挲她手指,往常听到这话本该气涌如山,将她扔到床上狠狠教训。   可他也明白她的顾虑。   这么多年,她是无根的浮萍,风往哪边吹,她便往哪漂,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恐怕连他对她的好,叫她时常想起来都觉得不够真实,像一场还未做完的美梦。   夜里她总是频频往他身边倚靠,醒来挽着他胳膊哭笑不得,说“幼时的恩人就在枕边,像做梦一样”,也常常感慨“老天爷怎么对我这么好,是不是走错门啦”,怕有一日醒来大梦一场,什么都没有了。   有的人就是这样,明明做错的是别人,自己却先道歉,永远妄自菲薄、患得患失,连幸福都让她惶惶不安。   傅臻慢慢靠近,在她唇上轻轻一啄,温热干净的吐息激得人浑身酥麻。   阮阮肩膀微微缩了一下,她听到动静,往殿门外瞥一眼,支支吾吾地道:“陛下,姜汤来了。”   松凉也没料到里头会是这样的场景,本想悄悄退下过后再来,可猛不丁被美人点名,只得硬着头皮将姜汤端上来。   傅臻面色如寒霜冷夜,冷冷地回头:“搁着吧。”   松凉忙将托盘中两碗姜汤端到炕桌上放下,头也不敢抬就下去了。   傅臻挪开了身,对她道:“先把姜汤喝了,喝完再说。”   他脸色着实算不得好看,阮阮也不知道陛下有没有生气。   她点点头,乖乖地将汤碗端起来,咕噜咕噜地喝到见底。   炕桌上还有一碗,阮阮推到他面前,“陛下,你方才淋了雨,也喝一碗驱——”   一个“寒”字还未落下,身下骤然一空,傅臻将她连着大氅一道抱起来,“朕不喝。”   阮阮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隔着一层薄薄的禅衣,能听到他胸腔的震动。   她被放到床上去,身下的狐皮大氅软得像躺在云朵上,这么一折腾,里衣的衣襟微微敞开,她抬起手臂遮挡些,水眸迎上他灼灼的目光,心口砰砰直跳。   傅臻眼底欲念大起,也看到她下意识保护自己的小动作,他撑着双臂压在她削肩两侧,呼吸有几分粗重。   来日方长,他暂且忍耐,道理先给她说通。   他难得斟酌一下措辞,沉吟良久道:“你给朕绣的香囊,往后朕会日日佩戴在身,且用了你的东西,便不会再用旁人的。”   阮阮被他戳中小心思,面上薄红蜿蜒至耳际,不好意思地偏过头,给他绣八个香囊实则也存了这样的坏心思,她还怕陛下会不高兴。   可是,为什么要同她说这个呢?   她抿了抿唇,有些高兴,她向来遮不住情绪,唇角悄悄翘起来。   傅臻将她小脸掰正,让她正视自己,果然瞧见她嘴角还未及时收敛的愉快。   傅臻屈指在她粉嫩的下颌刮了刮,“其次,规矩礼法是朕定的,没有人敢在朕面前谈规矩。兰因殿是你的寝殿,玉照宫也是你的寝殿,当然,如若你不想喜欢朕,大可搬回去住。”   阮阮顿时急了眼:“我……我没有……”   傅臻的语气有种不容拒绝的强硬:“喜欢朕,就留在朕身边。”   阮阮咬了咬唇:“可是,这样太过僭越了……”   傅臻长出了口气,嗓音里有压抑的热度,“朕许你一个心愿可好?珠宝金银,无上荣宠,甚至你想要一辈子对朕僭越,朕都可以答应你。”   阮阮纤长的眼睫动了动,怔忡地看着他:“我……我什么都可以提吗?”   “君无戏言。”   傅臻原以为他说得已经够明白了,结果小丫头拧着眉冥思苦想。   他不知道,阮阮在这片刻时间里,连将来葬在何处都想到了。   最想让陛下永远喜欢她,可那是不现实的。话本里多得是始乱终弃的男人,情到浓时说得漂亮,可若当真喜欢也无需表达,若是不喜欢,再重的承诺也不作数。   分明是好事,可阮阮的表情并不乐观,她想了很久道:“那我能问陛下……要一座宅子吗?”   傅臻脸色微微一变,他忍着没发作,只一副薄看淡笑的神情:“为什么想要宅子,嗯?”   阮阮见他面色如常才微微放心,咬了咬唇,慢吞吞地解释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很笨的嘛,不说我的身份本就罪犯欺君,还有一条小命赊在陛下手里。若是往后做错了什么,惹陛下不喜,或者……惹恼了未来的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我又没什么可倚仗的母家,只能乖乖地被陛下赐死,或者住到冷宫里去……所以才想要一处宅子,陛下厌烦了我,皇后娘娘不喜欢我,我便永远不去碍你们的眼,我……我有座宅子,心里安稳些……”   傅臻眼底无波无澜,随着她一句句落入耳中,面上淡笑慢慢敛下。   她到现在还是毫无安全感,即便他能够允诺给她一切。   珠宝金银,万千荣宠,哪怕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傅臻都会给她摘下来。   她竟然还想着日后去冷宫……   什么惹恼了皇后贵妃,狗屁的皇后贵妃!   从前他并未想过后宫如何安置,也就是今日许她心愿时才想到这一层。   并非他吝啬后位,而是遇见她之前,多病之身能活多久都是未知,他就从未想过封后纳妃。   而遇见她之后,就再也没想过这辈子会有别的女人。   有这一个好好疼着,就够了。   阮阮颤颤巍巍地看着他,果然当皇帝的就是精明,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第75章 .晋江正版独发做皇后,好不好?……   阮阮在心里琢磨琢磨,适当放宽了要求:“没有宅子,银两也行……加上我当美人的俸禄,应该也有不少——”   “阮阮。”   阮阮还未说完,被他一声打断。   她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傅臻真想将她头盖骨掀开看看里头装的是什么,他尽量压制着情绪,心平气和地道:“是朕不好。”   阮阮讶异地睁大了眼睛,樱唇轻轻嚅动一下:“陛下?”   傅臻叹了口气:“朕说得不够明白,还是朕以往所作所为让你误会。”   阮阮有些摸不着北,她是误会陛下对她太好了吗?他不过一句玩笑,她便当了真,还大大咧咧问陛下要宅子和银两,真是自大。   傅臻俯下-身,在她脸颊吻了吻,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朕的意思是说,往后住在玉照宫,跟在朕身边,一辈子都不会有人敢欺负你。”   阮阮愣住了,一、一辈子?   傅臻继续道:“你的身份,朕从前不计较,往后更不会计较。你说你没有强大的母族作后盾,好,往后朕给你做后盾,大晋十大门阀世家,封侯拜相的也好,世代簪缨的也罢,有谁敢越过朕这个皇帝给你罪受,朕一句话可以让他灰飞烟灭,自此从大晋版图消失。你说怕什么皇后贵妃开罪于你,无妨,皇后的位置朕给你便是,没有什么后宫三千,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朕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人。阮阮,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阮阮听他说了这么多,早就瞪大了眼睛,脑袋中嗡嗡直响,几乎是一片空白,身子被他欺在身下,双手不知如何安放。   给她当后盾,让她做皇后,还只要她一个人?   这是很喜欢她,拿她当心尖尖的意思么?   阮阮燥得满脸通红,正准备悄悄地掐了一把手心,唇上却覆上他温热的薄唇。   傅臻早就猜到她下意识的小动作,于是在她柔软下唇轻轻一啮:“疼吗?”   阮阮傻傻地点点头,讷讷道:“有点。”   傅臻认真地望着她道:“所以不是做梦,朕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明年开春,待朕了结一些事情,朕会昭告天下,为你举办封后大典。”   阮阮整个人都傻了眼,心跳如雷。   太快了,一切都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她不过是……只想要个宅子,怎么突然就要当皇后了?   她有些受不住陛下这滚烫的目光,下意识地往锦被里钻,小手却被他一把揪住。   阮阮将头埋进大氅里,满脸红得快滴血了,低低呢喃道:“陛下说的是真的吗?不会是哄我的吧。”   傅臻嗤笑:“朕乃一国之君,有什么必要编假话来哄一个小姑娘开心?”   阮阮默默地垂下头,“可我……当不了皇后呀。”   进京城之前,太后、皇后这些身份对她来说太过遥远,仿佛是天上神明一般的人,若不是阴差阳错进了宫,她一辈子都不可能接触到这么多身份贵重的人。   大晋的皇后,哪个不是世家大族的贵女?即便是姜璇那样的,都远远不够资格,何况她一个无父无母的丫鬟出身?就算陛下想让她做皇后,她也做不来啊。   傅臻叹了口气,在她身边躺了下来,暗色绣祥云的锦被盖住两人,他从后面拥著她。   她整个人轻轻发颤,就像春风里莹白柔软的花瓣摇曳,肤色莹白,烛火跳动在她面颊,仿若金蝶翩跹,耳垂纤薄至通透,耳后那一枚朱砂娇艳如血。   所有的一切是他深深喜欢的样子。   他吻了吻那枚朱砂痣,低哑的嗓音落在她耳中酥酥麻麻,“你当不不当得,不是天下人说了算,是朕说了算。朕这一辈子,所有暴劣的、癫狂的、丑陋的、嗜血的模样都被你瞧见,旁人都离朕远远的,只有你逆向而行。”   阮阮听不得这话,小声地反驳:“陛下病魔缠身才会如此。”   否则,这样的天之骄子,何尝不会像昭王殿下那般清风朗月?   傅臻将她往怀里抱紧些,伸出手去试着与她十指相握。   忽然就想到那日处置老郑侯,他一人立于肃冷晨风中四下茫茫时,那一双坚定地攥住他掌心的小手。   他不由得轻叹一声:“朕算不得什么好人,这辈子能遇见你,是朕赚到了。”   阮阮掌心被他捂出一层热汗,摇摇头轻声道:“佛经中说,‘种善因,得善果’,陛下护佑黎民百姓功在社稷,我不过是被陛下救过的一个普通人,从前阮阮感念将军,却不知将军就是陛下,芸芸众生亦是如此,倘若来日他们知道陛下的好,定然也会感念陛下。”   傅臻嘴唇贴在她颈边,“旁人朕都不在乎,朕只在乎你如何想。”   阮阮欢喜之余,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傅臻皱眉:“怎么又哭了?”   阮阮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的,又吃吃笑起来,“我没想哭,只是觉得……”   傅臻道:“觉得什么?”   阮阮抹了抹眼泪:“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这么多年,我即便欢喜什么也从不敢宣之于口,怕人笑话,且就算说出来也无人在意,我……我怕配不上。”   她有些语无伦次,傅臻却听懂了,他将她小脸掰正过来,定定地望着:“阮阮你记着,没有什么配不上,从今往后,你不必对任何人唯唯诺诺,就算在朕面前,也不必卑躬屈膝,在外你唤朕陛下,只有你我二人时,你可以唤朕的名字。”   阮阮脸更红了,头埋得更低。   傅臻忽然又恢复了严肃的面容:“阮阮你看着朕,往后若在外人面前也这般畏首畏尾,朕就要罚你了。”   阮阮听到一个“罚”字,吓得赶忙抬起头来,一双眼如同月下清泉般的澄澈,“这也要罚?”   傅臻认真道了个是,随后俯身就要吻下来,阮阮脑袋一热伸手推他:“我……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臻再次被她打断,脸色有些控不住,“什么问题?”   阮阮瞧见他冷冷的神情,想说的话登时吓得憋回去,支支吾吾地问了一句:“那个,皇后的俸禄是多少呀?”   傅臻一时没反应过来,阮阮已经躲进锦被里去了,他揉了揉她耳垂,无奈地笑笑:“朕即便宠你,可后宫的用度有老祖宗留下的章程,绫罗绸缎、首饰头面这些另说,朕没封过皇后,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皇后的俸银是一年一千二百两,多的也没有。”   一千二百两!   阮阮已经在心里狠狠叫唤了!   傅臻垂眼望着她身上狐裘的银丝滚边,想了想道:“前朝那些妃嫔,挥霍无度的不少,宫中的年俸不够他们买一根簪子的,像你说的有母家扶持,吃穿用度的大头都是出自母族。当然,朕既然说了给你当后盾,自然不会让你过得束手束脚连她们都不如,所以朕的那份年俸也都给你。”   阮阮诧异地望着他:“皇帝也有俸禄?”   傅臻颔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的俸禄不过是名义上的说辞罢了,一年有一万两银子可供任意支配,不必挪用国库。朕自登基起四年未领薪银,余在一起也有四万两,但愿不会委屈了你。”   阮阮讷讷道:“就是说,我现在有四……万两?”   傅臻弯唇一笑:“嗯。”   阮阮简直惊得说不出话来,攥着被角狠狠冷静了一下。   想到前些日子因一月五十五两的月银喜不自胜,还因开茶馆一事各项算计,生怕不够花,没想到今日一下子掉下四万两银在头上,阮阮激动得险些昏过去。   愈发觉得这是在做梦,于是狠狠咬了一口手腕,疼得她龇牙咧嘴。   傅臻将她小手捉过来,看到那浅浅的牙印,不禁蹙了蹙眉,薄唇凑近,离她不足半寸的距离:“往后别咬自己,咬朕,朕告诉你疼不疼。”   阮阮弯起的唇就没放下来过,“那我咬一下陛下,可以吗?”   傅臻笑了笑,“行啊。”   阮阮压制着心中狂跳,紧张得眼睫都在颤,他唇就在嘴边,只缓缓往前一凑,就与他温热相贴。   傅臻没想到她今日这般大胆,原以为只是轻咬他唇面,却不曾想那一截娇嫩小舌也憨态可掬地伸了进来,贝齿在他舌尖轻轻一咬,仿佛试探,又很快缩了回去。   傅臻当然不会任人宰割,于是理所当然地回敬她,从缠-绵勾连,到掌控一切。   滚热的唇舌,泛软的牙根,甜丝丝的涎缕,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眼逐渐迷离,腰身在他大掌之下几乎被揉碎。   她望着无数光晕点缀的帐顶,从一个美梦到另一个美梦。   身侧的人渐渐睡熟,傅臻却睡不着。   年底对于百姓来说,是万家灯火除旧迎新的好日子,可对他来说,是整整二十三年的噩梦。   腊月二十七,他的生辰,亦是母后的忌日。   到那一日,事情总算要有一个了结,却不仅仅是扳倒太后这一桩。   昭王暗地里动作不断,结党营私,鼓动群臣上奏,让程平在宫门前死谏无疑是逼宫的前奏,甚至在江州散播谣言、阻挠沈烺退敌。   傅臻身上这一箭,恐怕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从前他卧病在床,尚需昭王暂理国事,如今若是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他是死的。   怀中的宝贝挪了下身子,又往他身上靠了靠,傅臻眸中冷意散去,在她额头吻了吻。   却见她眼尾微红,红唇嚅动了下,小口微张,喃喃地道:“哥哥……爹娘不在了,你别丢下我……我害怕……”   她话说得含糊,傅臻勉力才听清后面两句。   难不成是梦到她的家人了? 第76章 .晋江正版独发护身符   岁末天寒,冷雨敲窗。   太后屡屡被梦魇惊醒,醒来之后精神恍惚,无故惊悸,背脊大汗频出,头疼病竟也跟着犯了。   余嫆一面替太后抚背顺气,一面派人冒雨去太医院请了太医来瞧。   太医先开了一剂安神药命人下去煎制,又替太后针灸片刻缓解头疼,太后服药之后症状稍显好转,可仍觉得心神不宁。   待人走后,披了件金线鹤纹的外衫径自走到观音像前,取三支线香插上,双手合十参拜,冷清的眸光中透出一缕疲惫:“这么多年,哀家夜夜好眠,可自打皇帝在哀家面前提起时常梦到姐姐,她便也阴魂不散地来烦扰哀家清梦,如今离她的忌日不足十日,难不成是来找哀家索命了?”   余嫆摇摇头笑道:“怎会?惠庄皇后死后若是化作厉鬼索命,早二十年前就该来了,何苦等到今日?您是忧思过度,对陛下那几句话太过介怀,这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要不去想,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老夫人在天上会护佑您的。”   太后忽然想到什么,眸光骤然冷了下去:“当年母亲身边那个丫鬟宜姝,如今在何处?”   余嫆叫太后放心,“宜姝虽知道内情,可她是老夫人身边最得脸的丫鬟,聪慧又忠心,这几年她自己身子虽不大好,可她丈夫和孩子仍在崔家当差,一家性命系于崔家之手,真要抖落出去,她图什么?当年的事情早就烂在肚子里了。”   太后坐卧不宁,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桌沿,太阳穴突突直跳,总觉得将有大事发生。   若是不提宜姝还好,这会想起来,便如芒刺在背浑身难安,沉吟许久道:“她知道得太多,哀家不放心。待青灵回来,让她去将人处置了吧。”   余嫆面上的惊惶一闪而过,心里却止不住地发毛。   宜姝对于老夫人,正如余嫆对于太后,都是各自身边最信任的人。眼下老夫人和那巫婆已死,芳瑞姑姑被蛊虫操控失去记忆,现如今太后竟要对宜姝下手,而宜姝一死,余嫆自己便是除太后之外唯一的知情人了。   的确,这么多年来,她对太后的所作所为一清二楚,出谋划策也常常有她一份功劳。   经此一事,余嫆不免想到来日昭王登基为帝,太后如愿以偿,手上也就不必再沾染那些脏事,到时候她的存在,对于太后而言,会不会也是个威胁呢?   太后按着眉心,掀开床幔躺了回去,显然不知底下人心思辗转,也未曾意识到自己面上愁云惨雾,一直哀叹连连。   余嫆想了个法子,道:“听闻上安有一道士驱鬼极灵,您若还是觉得惠庄皇后阴魂不散,倒不如请那道士入宫驱魔捉鬼,将这宫中的污秽腌臜的东西一并清理了,也好让人安心。”   太后长叹一声,颔首应了:“这事儿你去办吧。”   道士驱鬼在世家大族之间并不稀奇,就连当年惠庄皇后孕中身患怪症,先帝也曾请高人进宫作法驱鬼,但太后在皇帝提过一句惠庄皇后之后就请道士进宫,说出去难免叫人多想。   所谓贼人心虚,太后便寻个由头,说寿康宫一位身患呆症的太妃夜里撞鬼受到惊吓,引得宫中上下人心惶惶,只得请得道高人进宫捉鬼驱邪,以安人心。   镇坛木一响,四方妖魔散,驱鬼的法坛就摆在寿康宫花园,甘露碗、桃木剑、三清铃一应俱全,道士手捧朝笏,口中唱诵表文,在宫中各处挥舞蛇鞭驱鬼辟邪。   大概出自心理作用,当晚太后睡得极为安稳,不再为梦魇所困。   见这老道施法灵光,太后便令其在宫中一连做法三日,将宫中各处都贴上符箓、撒上甘露,将方圆之内的恶鬼尽数驱除。   法事做得好,余嫆自然也给足了银子。   第三日那老道离宫之前,却被一宫监拦住去路,随后后脖一记手刀狠狠落下,布袋套头捆得严严实实,再一睁眼竟是一处雕梁画栋的宫殿。   一双黑缎金线龙纹方头靴缓缓步入眼帘。   老道忍着后脖剧痛,徐徐抬头望去,只见来人着一身偏黑青色盘龙暗纹锦袍,身姿颀长高大,腰下襞积繁复精密,腰间束镶金玉带。   这老道使用玉器驱邪多年,一眼便能看出这是极为珍罕的羊脂白玉,细腻温润,毫无杂质,当真是宛如凝脂。   看到这里,老道心中已然有数,这一身雍容威严的装扮,加之这通身冷峭肃杀、教人不寒而栗的气场,若非万人之上的天子,还能是谁!   还未得见天颜,便已经瑟瑟俯身叩拜:“贫道叩见陛下!”   早在进宫之前,老道便听过皇帝暴戾之名,且听人说他不信鬼神,向来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性子,是以太后召他入宫时,老道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太后这类信奉道家的贵人对他们尚有几分客气,可若是碰上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暴君,恐怕一句装神弄鬼便能直接将他拿下,乱棍打死都有可能。   面前皇帝不发话,老道已经抖若筛糠,浑身犹如冷水当头浇下。   傅臻还记着玄心走前同他说的话,真龙命是假的,天煞孤星却是真,即便他从不信鬼神,却不得不为身边的人考虑几分。   沉默片刻,稍稍抬手道:“起来吧。”   皇命不可为,老道双腿还哆嗦着,忙道“谢陛下”,随即强行起身站稳。   小心翼翼地抬眼一觑,心中震惊异常,险些在圣驾前失态。   方才跪在地上的时候,这道士脑海中想到的皆是一副瘦骨嶙峋,青面獠牙,不知何等狰狞的面目!可抬眼一看,这哪里是缠绵病榻半年之久的模样?分明是俊美无俦的天人长相!   老道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只觉那些玉树临风的世家子弟加起来都远远不及眼前这位。   只是他面部线条冷硬,凤眸睥睨,暗藏凛冽锋芒,叫人瞧着头皮一紧,“不知陛下暗中传召有何吩咐?”   说得好听点是传召,实则就是派人将他打晕将他套进麻袋扔进来的,可皇帝要做什么,谁又敢在言辞上表达半分不满。   傅臻高大的身影巍然不动,面上亦没什么情绪,只皱眉淡淡道:“的确有两件事,想请道长帮忙。”   老道无奈地瞥一眼身边的麻绳麻袋,你说帮忙就是帮忙吧。   傅臻眉眼微垂,道:“想必道长也听说过,朕乃天煞孤星命格,这么多年来难免刑伤有克,不知道长可有破解之法?”   他虽不太信这个,可既然是太后请进宫做法的,想必在民间颇有声名,断不可能是那种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   那老道也的确有两把刷子,忙恭敬回道:“贫道可为陛下奉请八字五行符,转改这天煞孤星命格,陛下亦有龙气榜体,陛下身边的人自然也是有龙气护佑,四方妖魔不敢近身。”   老道抬眼瞧了瞧皇帝,“若陛下需要,贫道也可为陛下画制护身符,随身佩戴可也可冲煞驱邪,为请符之人避凶挡灾。”   傅臻也没拒绝,颔首道:“那就有劳道长。”   老道哪当得起这句有劳,赶忙拱手应下了,“那陛下的第二件事?”   -   玄心与青灵尚在回京路上,宽大的马车于官道上辘辘而过,耳边倏忽一声高亢的鹰啸,玄心揭开帷幔一直浑身青黑的鹞鹰稳稳落在他小臂。   玄心看完密信,唇角不禁露出冷冷笑意。   青灵好奇:“是陛下从京中的来信?”   玄心并未直接回答,指尖蕴出一道明火,那书信顷刻灰飞烟灭。   他唇角微动,望着身侧平躺着的那一具枯瘦尸身,笑意不达眼底:“原本以我的办法,能有五分的把握扳倒太后,如今加上陛下的主意,大概能有九分把握。”   凭太后巧舌如簧的本事,就算人证物证摆在面前也自有办法反驳,且偌大的崔家,一大堆的替死鬼排队等着,让太后心甘情愿认罪伏诛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旁人的指证,哪有自己亲口承认来得直接且奏效呢?   傅臻这个人,将他放到战场上是叱咤风云的将帅,于庙堂之中,又有常人远远难及的谋算,以往不知道,他还是阴人的一把好手。   玄心一笑,沉吟良久,调转话题道:“此次回京,青灵姑娘可有打算?回太后身边,还是明面上继续帮崔家做事?”   青灵用巾帕来回擦拭剑身,许久不杀人,总觉得浑身不舒服,“太后身边自是回不去了,可惜了我这一身好功夫,恐怕只能回去孝敬义父了。”   小小的姑娘一身煞气,可心肠却比那些笑里藏刀之人赤忱得多。   横竖玄心知道怎么回事,她便也大大咧咧,不再藏着掖着。   玄心摇头笑叹,长指掀起帷幔,望向凛冽寒风中草木萧疏的旷野,心中生出淡淡的怅惘。   从前她身边若有这样一个可用之人,旁人至少忌惮三分,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就能对她狠下毒手。   那么鲜眉亮眼、灿烂夺目的人,从饱满鲜艳的人间富贵花,变成寒秋残冬里的败叶枯枝,真难想象是如何被一寸寸地掠夺生机。   他摩挲着袖中那半块灵牌,一个动人的“姀”字在他指尖反复流连。 第77章 .晋江正版独发阮阮抓着他手臂,抱得紧……   青灵本想借此次出宫的机会就此遁身,没想到皇帝的密信中另有吩咐,左右在太后跟前多年该有个了结,她又是闲不住的人,于是回京当晚就到慈宁宫复命。   宫内安息香有安抚人心的功效,太后服下安神药后正欲就寝,却听闻青灵从玉佛寺回来,顿时没了睡意,赶忙将人传进来说话。   青灵着一身利落的夜行衣,步入殿中几乎没有声音。   她容颜清冷,目光锐利,且身上自带三分凛冬的寒意,太后坐到软塌上去,见她跪在身前,竟是微微一怵。   随即长出了一口气,许是多日未见的缘故,才让她生出了不该有的错觉。   青灵的模样一向冷肃,多年的崔家暗卫出身,哪里是宫里这些莳花弄草的小丫鬟能够相提并论的?   太后眼底有疲乏之色,按了按太阳穴道:“芳瑞姑姑这几年状况如何,可有好好焚香礼佛?”   青灵依照傅臻心中所提的计划,顿了顿道:“芳瑞姑姑身体……尚可,就是比常人老得快些,即便如此,也坚持一日进三次香为惠庄皇后祈福,早中晚一次不落。”   只要母虫还在芳瑞体内,傅臻就一日不得安生,太后满意地点点头,紧接着问道:“芳瑞自惠庄皇后薨逝,精神就不大正常,从前的许多事都记不清了,可有胡言乱语什么?”   青灵微怔一下,太后的面色当即难看起来,急问:“怎么,她说了什么胡话吗?”   “芳瑞姑姑的确有几分呆症的症状,记不得自己曾经伺候过惠庄皇后,口中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话,多是夸赞惠庄皇后仁德的,只是……近日来,她同奴婢说,夜间时常看到惠庄皇后,说……”   见青灵欲言又止,太后下意识攥紧了身后的软枕,“她说了什么,快说!”   青灵似乎并不在意太后的异常,她紧紧注视着太后,学着老婆子的语气道:“皇后娘娘昨夜就坐在我床边,她满身都是血,说有人要害她,谁要害她?谁要害她呀!”   暗夜里灯火黯淡,愈发显得她眸中寒意森森,而那悲苦粗哑的尾声绵长,更让人霎时毛骨悚然。   太后当即震愕住,浑身直冒冷汗,眼底因疲乏所生的红血丝在烛火之下显得异常分明。   “简直疯话连篇!”太后怒目圆瞪,浑身颤抖着道:“惠庄皇后分明是难产而死,她当真是神志不清了!”   一旁的余嫆赶忙上前替太后抚背顺气,面色亦有几分震骇:“芳瑞果真这么说?”   青灵颔首道是,心中思忖片刻,便伏在地上请罪道:“芳瑞姑姑神志不清时,常常将此话挂在嘴边,引来不少目光,青灵怕她胡言,上前阻止,不想竟失手将芳瑞姑姑一剑刺死,还请太后责罚。”   此话一出,仿佛晴天霹雳般直直劈在太后头顶。   太后几乎是从榻上跳起来:“你说什么?你把芳瑞给杀了?”   青灵埋头不语,当是默认。   太后浑身血气翻涌,只觉脑中一浪一浪的血潮往上推,拂手将案上的茶盏、佛经尽数扫落在青灵身上:“哀家怎么同你说的,哀家让她给添置些香火,好生照看着!谁让你将她杀了?!”   说完只觉眼前一黑,一个踉跄险些晕厥过去,幸而余嫆扶住了。   青灵被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下颌还被瓷片刮了一道血口,可面色却一如往常不卑不亢:“青灵办事不力,请太后责罚。”   太后坐在榻上大喘气,脑海中无数思绪乱飞。   与此同时,一股凉意如毒蛇般从脚底猛地窜上来。   责罚?事到如今还能怎么责罚!   芳瑞一死,体内的母虫自然活不成,而那老巫婆早就死了,世上再无人能将母虫从芳瑞体内转移到别处,皇帝那二十多年的头疾怕是已经痊愈了!   皇帝病入膏肓时尚且难以应付,来日病情好转,再要打击简直难如登天。   崔夫人当年的辛苦筹谋、太后多年的隐忍就这么毁于一旦!   想到此处,太后就气得浑身发抖,目眦欲裂,大手一挥,连同榻上炕桌也哐当一声掀翻在地。   余嫆小心翼翼地瞧一眼窗外,夜深人静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恐要惊动旁人,赶忙将地上粗略收拾了,恳声劝慰道:“太后息怒,万不能气伤了自己的身子。”   青灵从未见过太后如此大动肝火,见她面如土色、浑身发抖的模样,便知道效果达到,她只管闭口不言,坦然跪在地上听罚。   太后头疼欲裂,手掌颤抖着往外一指:“滚,给哀家滚出去!”若是手里有把刀,太后怕是能冲进玉照宫将傅臻给捅死!   余嫆见太后情绪焦躁不安,恐怕一时半会没法考虑接下来的事情,便对青灵道:“你先下去吧。”   青灵原本岿然不动,见余嫆也如是说,便拱手应个是,起身欲走,太后情急之下忽然想起什么,在身后唤住她:“等等!还有一事要你去办。”   青灵顿住脚步,回身道:“但凭太后吩咐。”   太后闭上眼睛,勉强敛下怒意,喘了口气道:“平南将军府上从前伺候在崔老夫人跟前的丫鬟,名叫宜姝,哀家命你以最快的方式灭她一家的口,记着做得干净些,若再出纰漏,新账旧账哀家同你一块儿算,记住了吗?”   平南将军正是太后嫡亲的兄长,而宜姝一家三口,丈夫在平南将军府做管事,儿子给平南将军的公子做小厮,宜姝这两年因身体原因,住在家中小院休养,已经不在将军府伺候。   这事玄心在回程中同她提过,青灵领了命便退下去了,转头就如一道魅影般闪身进了玉照宫的一间围房。   余嫆深知青灵的本事,这一去恐怕不到三日,宜姝一家就是个离奇死亡的下场。   从今往后,这世上除太后和余嫆之外,便再无人知晓当年蛊毒一案,皇帝就是觉察出身体的异常,也不可能查到任何线索。   余嫆为太后倒了杯茶,压下心中的不安道:“芳瑞姑姑年岁大了,以前的记忆又被蛊虫压制,就连青灵也说她比常人要苍老一些,即便现在不死,也未必能有几年活头了。且她这般疯言疯语,若叫有心人听去,恐怕对太后不利,青灵此次虽冲动行事,却也情有可原。况且太后您忘了,陛下即便没有那蛊虫在身,这次在西北所中的寒箭亦不容小觑,太医院不是照样没辙?”   说到太医院,太后想起前些日子被杖毙的郁从宽,心中火气更甚。   憋屈了二十几年,眼看着离昭王继位仅有一步之遥,不用殚精竭虑地替别人养孩子,不必背负着凶手的罪名继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谁知到今日竟全都功亏一篑!   可眼下事已成定局,再多的情绪都是无能狂怒,不如静下心来思索以谋划来日。   太后心神俱疲,扶额坐在榻上,沉吟良久,“幸而皇帝无心扩充后宫,你且盯着姜阮的肚子,万莫让她怀上龙嗣,至于立储之事,先看太傅那头怎么说罢。”   余嫆颔首应下,缓步将太后扶回拔步床,又往炉内添了香火,将殿内灯火尽数熄灭。   袅袅青烟自炉孔中缓缓溢出,平日里嗅这香,不出片刻眼皮子就沉沉落下了,可今日太后却辗转难眠,似梦似醒。   脑海中反反复复都是昔年惠庄皇后与芳瑞的模样,芳瑞那一句“皇后娘娘昨夜就坐在我床边,她满身都是血,说有人要害她”一直在耳边回旋。   半夜太后霍然睁眼,仿佛看到床边坐着当年濒死之际的惠庄皇后,她双瞳充血,四肢瘦若枯枝,显得孕肚硕大无比。   太后当即吓得面无人色,再一定神,床前分明空无一人。   就这么折腾到后半夜,床帏被阵阵阴风吹起拍打着床沿,太后惊得从床上猛然跳起。   屋内夜色浓稠,仅有两粒豆粒大小的灯火,太后仔细一瞧,那哪里是灯火!   分明是人的一双眼珠子!   借着窗外昏暗的灯光,太后哆哆嗦嗦地看到,那人顶着两只发光的血瞳,微弱的灯火描摹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唯有五官隐隐有几分熟悉。   太后突然想到一人,登时吓得尖叫一声,面容扭曲狰狞起来:“芳瑞?你是芳瑞?你不是死了吗?你到底是人是鬼!”   那人缓缓走近,口中念经似的道:“皇后娘娘是被人害死的,皇后娘娘是被人害死的……”   “余嫆!余嫆!”   太后浑身冷汗淋漓,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双手抓紧身侧的帷幔,却因过度紧张用力,帷幔竟被“呲啦”一声撕开,随即一整面的布料如瀑般颓然泄了满地。   太后光脚踩着一地的帷幔,惊惶扫过四周,可殿中空荡阒静,哪有半个人影!那芳瑞竟似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了一样!   -   玉照宫。   傅臻听汪顺然禀报完慈宁宫的情况,已临近四更。   阮阮见他仍在外殿议事,自己便在灯下做寝衣等着,傅臻回来时,小姑娘正坐在榻上揉眼睛,他上前将人抱起来,“怎么还不睡。”   阮阮昏昏欲睡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便往他怀里使劲蹭了蹭,“我想和陛下一起睡。”   傅臻眼眸微微一暗,喉咙滚动了下,俯下去咬她小耳朵:“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热气呵上来,阮阮只觉得痒到了耳蜗里,脚丫子都蜷缩起来,忍不住将他攥得更紧。   傅臻将她放在床上,抚着她发心道:“朕这几日有要事在身,阮阮不要等朕,困了就自己先睡。”   阮阮抓着他手臂,抱得紧紧的。   她是个没什么安全感的人,没有十足把握能够倚靠的时候,一般都会躲得远远的,可一旦确定这个人可以依靠,她很容易把自己完完整整交付出去。   有时候黏人是真黏人,不过傅臻很喜欢她这样黏着他,黏一辈子才好。   他在她脸颊吻了吻,道:“明年的上元,上安城应该会很热闹,朕带你出宫走走可好?”   她一来,他竟也开始认真考虑日后。   果然,阮阮一听顿时没了困意:“离上元不足一月了,陛下真的要带我出宫去玩?”   傅臻颔首笑道:“嗯,再等朕几日,不会太久。”   阮阮笑起来,满殿的灯火都落在她澄明的眼眸里,像上元的灯光在她眼中提前演练,长街的尽头再也不是寥落黑夜,而是一望无际的星光,好像永远不会熄灭。   傅臻这一辈子,走过群山旷野,踏过尸山血海,唯独没有好好地逛过一次街市。   所有的经历都是浸满血腥的杀伐,无趣得很。   可身边多了这样一个人,好像往后的一切都有了盼头。 第78章 .晋江正版独发崔氏阿姀   那老道没想到才出宫两日,太后的传旨竟来得这样快。   今日入慈宁宫,竟见太后一改往日雍容光艳、顾盼神飞的模样,面容比先前多几分苍白,眼下挂两抹青黑,嘴角微微下陷,面上皱纹都深了些许,显然夜间难以安睡。   上回入宫不过两日之前,老道还感慨分明都是四十光景的女人,宫里宫外简直天壤之别。   太后年轻时虽不若惠庄皇后惊艳,但五官非常精致大气,加之这些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宜,看上去仅有二十八九,可今日老道一见,就好像那些美丽的光环被人收走了似的,褪下一身华丽,也仅仅剩下端庄,与外头那些劳心劳力的高门主母无异。   太后扶额坐在榻上,一副心神俱疲的模样。昨夜连番见鬼,帷幔帐钩撕扯一地,一直到今晨,耳边依旧是那芳瑞婆子口中喃喃咒骂的声音。   无奈之下,只好再次请老道入宫驱邪镇煞。   余嫆昨儿不知为何睡得极沉,以致于太后高声呼救并未及时赶到,今早被好一番责问,心里不大舒服。可这道士在民间的确名声响亮,不少官宦世家皆奉为上宾,余嫆也不好发难,只问道:“宫中处处撒了甘露,怎的还有妖鬼出没?”   老道也不知玉照宫那位使了什么手段,将太后折腾成这一副模样。   他不便多问,便稍加解释一番原因,又按照皇帝的吩咐道:“不若岁末在宫中祠堂做一场法事,借以超度亡灵,消灾解难,避免流年不利。”   太后一听果然心动,这二十多年辛苦毁于一旦,可不就是流年不利吗!   这法事一定要做,却不能以太后自己的名义。   太后闭目思忖了会道:“也好,正好皇帝这一年病气缠身,哀家便为他做一场法事,祈求他来年病愈灾消,平安顺遂。”   这话不过顺口一说,真到了病入膏肓的时候,若是求神拜佛有用,世间哪会有那么多的生老病死。   余嫆在一旁附和着道:“太后爱子心切,陛下定然会感念您的好的。”   老道在一旁也不敢插话,正要和太后商议时间,没想到太后在心里算了日子,直接开口道:“既然决定了,那就莫要耽搁,便腊月二十七这日吧,哀家给你三日时间,不知道长可能够准备妥当?”   皇帝说的也是腊月二十七,老道本以为还需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太后自己定下了这个日子,赶忙拱手回道:“请太后放心,贫道必不负太后所托。”   那头老道便着手准备起来,晚间出宫,途径宫门时,拐角处冷不丁冒出个人,老道因前车之鉴,当即吓得如雷掣顶。   松凉也被吓了一大跳,赶忙恭恭敬敬地拱手道:“道长莫怕,是我家主子有请。”   老道没听过皇帝有什么皇后宠妃,本以为又是太妃之类的人物,没想到竟七弯八拐地进了一处围房,一个身姿亭亭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喂兔子。   阮阮原本想将给陛下做的香囊和寝衣都拿去开光,可玄心神出鬼没,根本找不见人,想到近日有道士入宫做法,阮阮便悄悄将人请了过来。   那道士待阮阮转过身来,见她肤色雪净,双目明澈,容色鲜妍,一身粉绿新裙勾勒窈窕细腰,下摆银线绣团花,真若灼灼芙蕖,明丽不可方物,竟不由得看痴几分。   反应过来后自觉失态,赶忙收回目光,躬身行礼参拜,经松凉提点才知这是姜美人。   阮阮虽痛恨太后,可此次先前三日的作法,太后只对外称寿康宫的太妃撞鬼,因而请道士入宫驱邪,阮阮未往深了想,只知道太后请来的道士必是有修为的高人,画符作法定然十分灵验。   于是恭恭敬敬向那道士行个礼,求一枚消病挡灾的平安符。   老道心说这个容易,前几日皇帝寻他也求一枚护身符,一并做了便是。   他见识过皇帝的冷酷威严,心里自然而然地对这柔顺可亲的美人多几分怜惜,很快便将朱砂绘制的符咒和一枚开过光念过咒的平安符送到阮阮手中,而给皇帝的那一枚,则暗中递交到汪顺然手中,由汪顺然呈给傅臻。   阮阮将那张灵符压在傅臻枕下,趁着还有时间,在给陛下缝制的寝衣衣襟内侧都绣了一枚小小的灵符图案,一来愿灵符护佑陛下平安,二来也彰显她做的寝衣与旁人的不同。   腊月二十七是惠庄皇后的忌日,也是陛下的生辰,阮阮默默地记在心里。   这二十多年陛下一直困在克母的传言中难以解脱,从未过过一次生辰,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生辰,她想陪他走出过去。   -   几日来,太后夜夜被梦魇缠身。   慈宁宫内隐蔽的角落里都贴上了驱鬼的符咒,长明灯燃至油尽天亮,炉内的安息香不知添了多少。   即便太医日日过来针灸,而余嫆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可太后半夜仍是频频惊醒,全身直冒冷汗。   越是临近惠庄皇后忌日,太后越是疑神疑鬼,心神难安,夜间睡不安稳,白日亦是食不知味。   余嫆亦是无奈,殿内分明无人,太后却偏说惠庄皇后每晚来找她索命,一会又看到芳瑞阴魂不散地出现在面前。   三日下来,太后整个人消瘦了一圈,精神愈发恍惚,双脚没有落地的感觉,大白天晕头转向地竟瞧见芳瑞在殿内佛龛前进香。   那人宛如木柴支起一层枯瘦皮肉,面上褶皱宛如雕塑,脱水般一副形销骨立的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真实得仿佛伸手便能摸到。   “芳瑞”口中不停地念着:“皇后让我找您来了……皇后在天上看着您呢……”   太后当即吓得魂不守舍,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将佛前的观音像猛地砸落在地,香案桌上瓜果、香烛、炉灰“噼里啪啦”洒落一地。   定神环顾四周,这才反应过来方才佛龛前根本未曾站人。   太后发髻松散,垂下的几绺凌乱地披垂于地,望着满地观音娘娘的碎片狼藉,面上泪壑纵横,浑身痛苦地蜷缩作一团。   一到晚上,窗棂震震,漆黑如墨的夜色如潮水般涌进。   太后只觉满头黑洞洞的人影,与惠庄皇后幼时常唱的小曲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入耳中,顿时教人浑身寒毛耸立。   太后战战兢兢地抬头去瞧,头顶藻井的花纹天旋地转,浑浑噩噩间又看到鸠形鹄面的芳瑞从天而降,隐觉细纱扫过头顶,好似阵阵阴风,又像是芳瑞垂下的衣摆。   最后余嫆心中也跟着紧张起来,实在是太后说得煞有其事,那歌谣仿佛阴风刮过耳膜,余嫆自己也像是听到了一般。   余嫆无奈,只得向那老道详述了太后的情况,求问辟邪安神之法。   老道思忖片刻道:“贫道今夜在祠堂做法事超度亡灵,到时候可请太后一道前来,贫道亲自为太后作法除祟压邪,助太后凝神正心。加之皇宫祠堂龙气旺盛,四方妖魔邪灵定然无处藏身,”   余嫆面上有几分犹豫:“不知道长可否提前作法?太后一连几日休息不好,太晚恐怕……”   余嫆担心的并不是休息不够,而是太后在夜间时常看到鬼魅,若是浑噩之间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被有心人听去,不知能做多少文章。   可老道却摇摇头说不能,“白天阳气过盛,不适合为阴灵超度,且夜间阴气上腾,邪祟多于此时出没,趁此机会可一网打尽。”   太后倚在软枕上,不耐烦地拂手道:“今夜就今夜,你速速安排下去!”   余嫆只得应下,心想皇帝二十多年未曾踏进祠堂半步,如今卧病在床,加之今夜又有道士开坛做法,他向来不信鬼神,从前不来,今日定也不会来。   虽如是想着,余嫆还是命人将祠堂里里外外清一遍场,法坛于申时布置完毕,祠堂的宫人迅速将里头打扫一遍,酉时过后夜幕低垂,祠堂中便再不准任何闲杂人等进出。   太后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乘轿辇到祠堂,几个伺候的丫鬟留在殿门外等候吩咐,仅有太后、余嫆及那老道三人进到祠堂之内。   满殿惶惶烛火之下,魑魅魍魉自当无处遁形。   离戌时开坛做法尚有一段时间,太后心神微定,将列祖列宗的灵位一一看过,最后目光停留在置于先帝神位一旁的熟悉灵牌。   正楷小字“元和皇帝先室惠庄崔氏闺名阿姀之灵位”为先帝亲手书写刻就,太后望着望着就笑了。   惠庄皇后生前极尽先帝宠爱,私下总是“阿姀”长“阿姀”短,恨不得将天下珍宝尽数捧在她面前,只愿她嫣然一笑。太后进宫之后封为贵妃,可先帝在她面前张口闭口只有那几句,“你姐姐如何如何”,即便崔姀死去多年,先帝夜梦连连时仍然常唤她闺名。   太后笑着笑着,呼出一口浊气,眼尾落下两行清泪。   她这辈子费尽心机登上的后位,凭什么崔姀就唾手可得!   凭什么她就是死了,旁人也对她念念不忘!   这张灵牌摆在祠堂多少年,太后就恨了多少年,想着总有一日,待她的儿子登基,定要将惠庄皇后灵牌重新雕刻,这“阿姀”二字怎么看怎么刺眼,一把火烧成灰才好!   太后紧瞪的双眸泪意朦胧,满目只有长明灯下婆娑摇曳的明黄色烛影。   此刻窗外夜阑人静,寒风乍起,树叶窸窣,眼前倏忽闪过一个乌漆漆的人影。   太后登时头皮一紧:“谁?谁在此处!”   余嫆闻声连忙走过来:“太后莫怕,这祠堂之内除了奴婢和道长之外再无旁人。”   又是一阵寒风拂过脊背,满室灯火皆随风倒向一处,明明灭灭间,似有一黑影飞速从头顶掠过,这次连余嫆都看得仔细,登时吓得尖呼一声。   太后几乎是目眦欲裂,扯着嗓子怒喝:“先祖祠堂,何方妖人胆敢在此装神弄鬼?给哀家出来!道长!道长!”   老道闻言赶来,太后厉声道:“不等了,现在就开坛作法!”   老道忙拱手应是,将香案上的法器一一摆放整齐,将三枚八卦镜分别挂在内殿三个角落,而后手执桃木剑,口中念起“太上灵宝,开坛符命”的咒语。   余嫆在一旁小声对太后解释道:“道长让奴婢告诉您,这铜镜有驱邪化煞的作用,能够收聚八方恶鬼小人,您且瞧着,待这场法事做完,什么鬼魂邪祟必被打回八卦镜中,再不敢骚扰您的安宁。”   耳边咒语声环绕,太后盯紧四周的八卦镜,凌厉的眼神似要将那铜镜看穿。 第79章 .晋江正版独发朕让你跪下!   腊月的天寒风含凛凛肃杀之意,呼啸着穿堂而过,胡乱卷起四下张贴的符咒,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倏忽一阵疾风扑面而来,太后不得不抬袖掩面,身子竟被寒风逼得后退两步,符咒飞舞,风声呜咽,空中隐约传来细碎而苍老的颂吟。   又是芳瑞!   余嫆也听到了,她亦是知晓真相的人,且为太后出谋划策出了不少力,生怕芳瑞的冤魂找上来,此刻不比太后平静多少,慌手慌脚地盯着四周,心中惊惧不已。   自己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却还哆哆嗦嗦地劝慰太后:“恐怕是倒是做法将那芳瑞的鬼魂招了过来,您放心,这八卦镜都是开光祭炼过的,必让那芳瑞魂飞魄散!”   话音刚落,那镜中忽然闪过一抹黑影,余嫆忙拉着太后:“是八卦镜在收鬼了!”   太后紧紧盯着铜镜内,又见一人影若隐若现、自远及近地走入镜中,却并非芳瑞那骷髅一般的模样,太后定睛一瞧,隐隐觉得有三分熟悉,却是余嫆顶着一张惨白的脸往后退了两步:“是……是宜姝吗?”   太后霎时身子一僵,浑身寒毛直竖,想起三日前吩咐青灵去办的事,虽未听她回来禀报,但以她的办事效率,且宜姝一家不是难对付的人,恐怕事情已成。   这宜姝今日出现在八卦镜中,定然是死不瞑目才来找她的不痛快,太后盯着那铜镜里的身影狠笑:“一个两个孤魂野鬼也敢在哀家面前玩花招?今日便叫你们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镜中的宜姝在符咒的压制下仿佛被扼住脖子般,开始拼命挣扎,口中呜呜咽咽地道:“我为你效劳二十多年,你却要杀我灭口……”   这声音飘忽不定,可凝神去听还是可以听得分明,余嫆颤颤地低声道:“奴婢方才确认了好几遍,殿内不会有外人进入。”   太后于是望着那镜中黑影冷冷笑道:“你为崔家办事,崔家也给了你最好的体面,崔家的下人出去哪个不是耀武扬威,堪比别家的主子!昔年我母亲在世时格外器重你,让你在崔家吃香喝辣这么多年,让你的丈夫儿子在崔家做事,临了你就是这么报答哀家的?”   风声大作,宜姝的声音仿佛漂浮在头顶:“那我就该死吗?老夫人在世都不曾杀我,你却要灭我一家三口,我就该死么!”   末尾一句用足力道,咬牙切齿般如雷掣顶,直激得人脑中嗡嗡作响。   太后被她吵得头痛欲裂,怒斥道:“你在崔家这么多年,难道不明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吗?哀家不杀你,迟早你也会因此死在旁人手上连累哀家!皇帝是什么性子你不清楚?落在他手里可不是一刀抹脖这么简单!何况你知道得太多,哀家留你这么多年,已经是仁至义尽!”   “那我呢!贵妃娘娘对我,对皇后娘娘有过半分仁义吗?”   又一道声音从镜中传来,比方才宜姝的声音更显喑哑,仿佛慎刑司里被滚烫的炭块烧哑嗓子发出的人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骤然狂卷的寒风,落在身上如寒刃刮骨。   余嫆吓得浑身发毛,原本还不知是谁,可听到那句“贵妃娘娘”立刻反应过来。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清晰地听到芳瑞一字一句的声音,原来日日搅扰太后安宁的鬼魅竟是真实存在!   太后盯住那黑影,面色难看至极:“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本就是惠庄皇后的贴身宫女,二十三年前就该随你主子走,没有那蛊虫,焉能人让你活到现在?你不感激哀家,却要装神弄鬼来吓哀家!”   芳瑞依旧不依不饶,声音宛如风中鬼火灼烧,透着森森阴气:“贵妃娘娘好狠毒的心肠,害死皇后娘娘还不够,还要害小殿下……你在我体内下的两道蛊,我可都养得滚瓜溜圆的呢!贵妃娘娘养尊处优,可见过蛊虫吗?要奴婢给您瞧瞧么?”   太后还未回答,只见那铜镜中人影一掠而过,紧接着两道黢黑黏腻的虫状物从镜中飞出,湿淋淋地落在太后宽大的袖口,太后和余嫆两人登时吓得捂住口鼻,连番后退,失声的尖叫如刺刀划破祠堂的宁静。   太后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急得狂甩衣袖,那两条蛊虫又沾沾连连地落在脚底,仿佛从腥臭的脓水浆液里刚刚爬出来,蠕动着油光水滑的身躯,一点点地往人身上攀爬。   深宫的贵妇哪里见过这种腌臜东西,当日那巫婆下蛊之时,太后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不敢拿正眼去瞧,如今这蛊虫爬到身上来,太后再也顾不上什么端庄持重和规矩体统,忙不迭地躲那蛊虫:“滚开!这是什么东西,给哀家滚开!”   芳瑞的冷笑声回荡在耳边:“这就是你当初下在皇后体内的蛊虫啊,贵妃娘娘。”   太后发髻凌乱地松散开来,整个人狼狈不堪,余嫆亦是惶遽,慌手慌脚间不慎踩到太后的裙摆,两人脚底一崴扑通两声接连摔倒在地。   那蛊虫寻到机会,顺着太后的衣袖一点点爬上小臂,而另一只蛊虫竟如毒蛇般爬上太后腰身,咬破腰间锦带钻进去,顿时没了影踪。   太后霎时吓得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地撕扯着身上的外衫,只觉得全身痛痒难耐,抓挠不得,似浑身爬满了那黏腻恶臭的黑虫。   余嫆吓得鬼哭狼嚎:“道长!道长呢!快把这脏东西赶走!来人,快救太后!”   可四下望去,哪还有那道士的身影!   只有那三面八卦镜上鬼影幢幢,不是将妖魔鬼怪收入镜中,反倒像是将里头的恶鬼全都放了出来。   而就在此时,寒风吹起满殿明黄的经幡,重重烛火下映出一张冷峻坚毅的面容。   余嫆当即大骇,面色惨白,浑身抖若筛糠。   甚至见到那蛊虫之时都不若此刻丧魂失魄!   这一身不可逼视的肃杀之气,便是不看那张脸,也能猜到是谁。   可皇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明明里里外外都检查了好几遍!   他早就在这里了吗?那么太后方才说的话,那不见人影的道士,还有这些恶心的蛊虫……难不成都是皇帝的手笔?!   余嫆的眼神几乎绝望,完了,一切都完了……她转头看向太后。   太后依旧惊魂未定,杂乱的鬓发、撕烂的外衫、危急之下惨厉的叫唤声无一不彰显着本不该属于这个大晋最尊贵、端庄的太后的狼狈。   眼前那人从惶惶灯火之后缓步而来,眉眼间的阴戾如山峦聚,每走一步,都给人难以言述的威压。   太后缓缓站起身来,几乎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一个日日吐血的人,一个毒入肺腑无药可救的人,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人!他即便解了蛊毒,那一箭也同样能要了他的命!   可此刻看他的面色和走路的姿态,竟似分毫未损,仿佛还是去岁横刀纵马杀往北凉的冷酷帝王!   怎么可能……   联想到这几日离奇诡异的一切,难不成都是他在背后捣鬼?!   傅臻满眼淡漠,望着太后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死人,慢慢地唇角勾起,浮现出三分冷淡笑意,“诸位都听到了么?”   蛊虫仍在身上爬窜,太后听到这话却意外地清醒几分,偏转目光才发现他身后的经幡后面,竟陆陆续续走出十几人,每一张都是熟悉的面孔。   太傅崔慎,兄长平南将军崔广,崔氏的族长,司徒崔诩……崔氏一门但凡在朝中身居高位之人,无一不在此处!   而她的儿子,昭王傅珏亦在其中。   太后瞬间明白了一切,颤抖着手一一指向傅臻身后众人,冷冷笑出声道:“哀家养了你二十多年,今日你却带这么多人来看哀家的笑话?”   傅臻凤眸沉戾,暗藏刀锋,只冷冷吐出二字:“跪下。”   “陛下!”   “皇兄!”   太傅与昭王几乎是同时出声。   下半晌皇帝召人议事,说是请众人看一场好戏,随后众人来到祠堂,想起今日乃惠庄皇后忌日,又以为傅臻是要请崔家族中大臣一同到此参拜。   直至见到方才这一幕,众人才明白当年惠庄皇后难产而亡的真相,而皇帝口中的这出好戏,便是让太后亲口承认自己的罪名。   事到如今,已经无可辩驳。   太后虽是崔家人,可惠庄皇后亦是崔家人。   当年惠庄皇后薨逝时,所有崔家子弟都曾真情实感地哭灵三日,甚至长久痛惜难以自抑,只是事情过去二十多年,当年的悲痛早已随时间流逝,最后只余下震惊和唏嘘。   太傅崔慎长叹了一声,对傅臻道:“太后就是犯下滔天大罪,到底也是你的长辈。”   傅臻却置若罔闻,面色冷若冰刀霜雪,一字一句厉声道:“朕让你跪下!”   太后滞在原地,循着傅臻的目光转头看向身侧的案桌。   惠庄皇后的灵牌狠狠戳痛了她的双眼。   她缓缓哼笑两声,继而仰天笑得疯谲:“跪?你让哀家跪谁,跪她吗?笑话,她是皇后,哀家也是皇后,如今哀家更是太后,哀家凭什么跪——”   话音在此刻仿佛被扼在喉咙中,昭王骤然攥紧了手掌,手背青筋暴突,紧跟着殿中传来余嫆“啊”一声刺耳惊呼。   傅臻收手的那一刻,太后才迟钝地看向自己的双腿。   两枚似钢钉的利器扎扎实实打进她双膝,两个指甲盖大的血窟窿飞快地晕染开,一瞬间鲜血染红了整片膝襕,剧痛这时才如潮水般涌上来。   太后的不屈只坚持了两息的时间,身子很快痛如痉挛地矮了下去。   她牙关咬出血,终是挣扎不得,跪倒在惠庄皇后的灵位面前,鲜血漫过膝下的蒲团,很快浸染到冰冷的石砖上。   她这一生久居高位,除去父母和先帝,从未跪过任何人!   可今日,他让她在众人面前原形毕露,颜面无存!   太后苦笑一声,死死盯住上首的灵牌,这辈子所有的屈辱和不甘都拜他们母子二人所赐!   傅臻漠然移开目光,而后从袖中取出两封信件,递交给掌管刑狱的秋官府大司寇王卓,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两封亲笔画押的物证,其中一封是宜姝亲口承认崔老夫人逼那巫婆下蛊的罪证,另一封是我母后身边的宫女芳瑞遭蛊虫毒害的证据,今日罪后崔氏亲口承认,人证物证俱在,已无需朕多说什么了吧。”   崔氏族长与司寇王卓一同看完那两封信,前者面色肃重,沉吟良久对傅臻道:“崔氏虽犯下大错,可此事若公之于众,势必于皇家与崔氏颜面有损,还请陛下三思。”   崔氏的族长向来恩威并重,就是太傅这些位极人臣的崔氏子弟对之也极为恭敬,他的话是有一定分量的。   只可惜傅臻并不想听。   他身上虽流着崔氏的血,可这一生所有的煎熬痛苦也是崔家人一手造成,惠庄皇后之死不可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傅臻冷冷扫过身后众人,忽而一哂:“朕若不顾及崔氏颜面,今日到此的就不仅仅是诸位长辈,朕该请各大世家、文武百官都来瞧瞧这场好戏。朕若不顾皇家颜面,此刻诸位就不该站在这祠堂之内,而是神武门,菜市口,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   昭王握紧双拳,闭上了眼睛:“皇兄打算如何处置?”   傅臻长出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尽如利刃直插人心:“巫蛊害人,死罪,谋害惠庄皇后,死罪;谋害皇嗣,死罪;犯上大不敬,死罪!今日无论朕如何处置,只要不是株连九族,都已经是从轻发落。”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再敢言声,而太后亲生兄长、崔老夫人之子平南将军崔广后背冷汗直流,直到听到皇帝这一句,心中反而暗自松了口气,毕竟这几样罪名无论哪一桩哪一件摆出来,都是株连九族的罪名,太后谋害惠庄皇后和皇帝证据确凿。以皇帝素日作风,不追究崔家满门,的确已经称得上仁至义尽。   太后膝下血流如注,鲜血蔓延一地,早已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傅臻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仿佛等着她鲜血流干。   良久之后,膝下新鲜的血迹甚至开始凝固,傅臻才不紧不慢地对外吩咐:“来人。”   “皇兄,”昭王在此刻忽然开口,“既然巫蛊害人是为死罪,那么我母后身上这两只蛊虫,皇兄又作何解释?”   众人面色微微一变,大晋禁巫蛊百年,既然太后下蛊为死罪,那么皇帝又是从何处找来的这两只蛊虫?方才太后被蛊虫吓得魂飞魄散,众人是亲眼所见!真要按照大晋律例,下蛊之人皆该一视同仁才是!   昭王平静地望着傅臻,后者却是垂眸低笑一声,“哪里是什么蛊虫,朕不过是找来两只飞虫罢了,昭王若是不信,大可捉来看看,嗯?”   就在这时,那两条黑虫在众人的目光中,顺着太后衣衫的撕口爬了出来,人群中不知谁低呼了一声:“的确是普通的虫子啊。”   昭王偏过头,面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傅臻冷着脸,继续吩咐道:“来人,将罪后崔氏押入诏狱。”   几个带刀侍卫从外头进来,动作迅速地除去太后满头珠翠及外衫,只留一身薄薄里衣和浸泡在血水中的下裙。   太后脸色惨白至极,两膝痛入骨髓,浑身冷汗湿透,连呼吸都微弱下去,已经没有力气作任何反抗。   她恨!恨得想将傅臻撕碎!   她更是屈辱!在崔氏重臣面前除钗褪衣,简直奇耻大辱!   堂堂太后做到她这样,真是可笑至极!   就连崔慎忍不住重喝:“陛下!”   谁都知道太后此次死罪难逃,可诏狱死牢是什么地方?昔日体面荡然无存!什么鼠蚁蛇虫都能上来踩一脚!此举无疑是将最尊贵的人打入最肮脏的尘泥之中。   而以傅臻的残暴心性,诏狱更是他鲜血淋漓的天堂。   想到这一层,众人皆是不寒而栗。 第80章 .晋江正版独发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垫……   太后被押入诏狱,包括余嫆在内的慈宁宫人皆被押往慎刑司。   昭王双唇紧抿,两手在袖中握紧,素日和畅的面色转至苍白,平静的目光之下,是几乎压制不住的阴戾和艰涩。   这么多年步步为营,一夜之间满盘皆输。   他能怪谁?   怪他母后么?   可母后多年来的谋求算计,甚至在他尚未出生之时就已经为他搭好这座通天梯——   一个母仪天下的母亲,一个疼爱他的父皇,一个受尽冷眼的兄长,以及对他种种严酷的要求将他塑造成一个像先帝、甚至像惠庄皇后,唯独不像他自己,却处处深得民心、得朝臣世家拥护的贤王。   他还有什么不知足?   今日种种,尽是拜傅臻所赐。   他早就该死了!   也许不该等这么久,就像母后说的那样,兄终弟及天经地义,即便无诏继位,谁又敢明面上说他一句弑君夺权!   是他太过自信,也太过执着于名正言顺,以至于拖到今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蒙受大难。   昭王眼中难得透出几分冷酷。   众人眼瞧着太后被侍卫拖走,许久都缓不过劲来。   昔日人人皆认定惠庄皇后难产而亡,乃是皇帝命犯孤星,刑克生母,否则何故太医院上上下下,甚至连那位神乎其神的玄心大师都诊断不出病症。   而如今真相水落石出,德高望重的崔老夫人实则心如蛇蝎,而众人眼中温顺贤良的太后竟是毒蛊害人的帮凶,皇帝背负了一辈子的克母谣言也就不攻自破。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困扰皇帝二十余年的头疾竟也是这蛊毒造成!   如今真相水落石出,皇帝既能查清毒蛊一案,再看他凛凛峭拔,威势逼人,往日眸中猩红褪去,谈话掷地有声,想必体内毒蛊已经解开。   皇帝本就年富力强、战无不胜,待身子彻底痊愈后定然恢复龙精虎猛的状态,来日江山后继有人,立储之事就不急于一时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皇帝膝下无所出,昭王顶着生母的罪名,恐怕不会再是储君的人选。   弑母之仇不共戴天,皇帝对会不会趁此机会打压崔氏一族都不好说,怎还会传位于昭王?   众人心中默默叹息,今日之事仿佛梦魇一场,不能深想,一深想下去就是千丝万缕,恐怕要回去好好睡一觉才能慢慢思量接下来的处境。   夜已深,大戏散场,众人再留在此处已经没什么意义。   方才太后见鬼那场景,光是回想一次都觉得毛骨悚然。   那幽灵一般形似芳瑞的人偶,那阴森可怖的阴影和鬼魅般的声音,即便知晓皇帝在背后操控一切,也让人忍不住寒毛直竖。   众人正欲借口离去,却见傅臻视线缓缓落在昭王面上,眸中寒意凛冽:“昭王于江州阻碍沈烺退敌,有犯上作乱之嫌,自今日起禁足王府百日,非诏不得出。”   此话一出,殿内无不大惊失色。   太后才一失势,傅臻就迫不及待地对昭王下手了?   众人看到,傅臻手里正捏着沈烺从江州寄来的书信,白纸黑字分明是那死士的供状!   可昭王何等聪明,怎会选在此时对沈烺动手?!   别的不说,南信王就算是草包一个,可手底下十万大军也是真刀真枪,此时折去一个沈烺,待来日南信王杀进上安,谁能保证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轻松退敌?即便皇帝身体处于最佳状态时都未必做到,更何况是昭王!   沈烺寒门出身,崔氏大臣没有一人拿正眼看他,除自然是要除,可不是现在!   就连太傅也觉得不可思议。   昭王平素清朗和煦的面容此刻彻底冷淡下来,俊雅的眉眼透出凝郁冷厉之色。   消息这么快落入傅臻手中并不稀奇,可他手下多年来折去的死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无一不是精心培养,落在对方手中从未有一人背叛,此次竟在沈烺的手段之下供出幕后黑手,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还是低估了沈烺,也早就想到今日。   昭王压制住心口窒闷,眼底的寒意一闪而逝,话说出口又是一副霁月清风的模样:“谨遵皇兄圣意,臣弟领罚。只是臣弟实在冤枉得很,一封信罢了,臣弟实在不知来龙去脉,若是有心之人张口闭口都是说是臣弟主使,那么臣弟即便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只盼来年春回之时,皇兄可早日为臣弟昭雪。”   傅臻亦回笑,幽幽道:“昭不昭雪不是朕说了算,看昭王自己。”   太傅崔慎虽震惊此事,却并不想昭王被掣肘。   如今太后失势,可昭王依旧是除去傅臻之外皇室中唯一的崔氏血脉,皇帝是崔家人,心却不向着崔家。太后虽铸成大错,可今日皇帝对待太后的手段,哪里还有半点对待崔家长辈的样子!来日若拿世家大族开刀,崔氏势必首当其冲。   崔慎思忖片刻道:“昭王身负监国重任,数月以来夙兴夜寐,手上的政务堆积如山,若是禁足府中,恐怕一时交接不开。”   傅臻眸光冷峻,唇角牵出一道浅薄弧度,可话中不含一丝温度:“蛊毒已除,朕身体逐渐恢复,往后前朝大事不必假人之手,自明日起,所有奏疏一律送到玉照宫,由朕亲自批阅。至于昭王,还是在府中静思己过为好。”   崔慎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傅臻一语打断:“更深露重,诸位大人回去路上一切小心。”   眼见他唇角笑意尽数化开,众人面面相觑,连太傅都干涉不了,旁人还能再说什么,只好纷纷拱手告退。   今日事情太多,对于这些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老臣来说,心中也久久难以平静。   下了台阶,举目望浩瀚苍穹,那一弯下弦月仿佛诏狱中穿透人琵琶骨的铁钩,透出一股萧瑟冷清的血腥味道。   再过两日便是除夕,神武门外张灯结彩、歌舞升平,可身后这整座晋宫却数十年如一日的死气沉沉,冷冷清清。   祠堂内鲜血蔓延,经幡凌乱,满地狼藉。   汪顺然一路小跑进来,想请傅臻先移驾别处,待宫人将祠堂之内清理干净再过来。   傅臻独自望着堂前的灵牌,殷红的鲜血将他雪色靴底彻底染红,默了良久,只说一句:“都退下,将芳瑞的尸身好生安葬。”   芳瑞的尸首被玄心带回了京城。   玄心说过,《蛊经》中记载过一种特殊的蛊,只要人还有一息尚存,便可通过此法暂时封住气息,七日内可保证身体不死不腐,待用到的时候再将这气息放出来,中蛊之人便可得片刻清醒,类似回光返照的迹象。   只是此法对于身体消耗过大,拖得越久,死前就越是痛苦。   向老天爷借来的东西,哪是这么容易偿还的。   那日玄心同芳瑞提及此法,想让她当面指控太后罪行,芳瑞一生忠于惠庄皇后,自是满口答应,可傅臻没有同意。   毒蛊害人不浅,傅臻深知此中痛苦,而芳瑞体内被下两种蛊毒,在蛊虫的控制之下,一边浑浑噩噩忘却前事,一面以血肉精元喂养母虫,做着违背自己本心的事情,一生痛苦不堪。   这样的煎熬,傅臻不愿她再承受第二次。   傅臻为人执拗,他不想做的事没有人能够强迫。   玄心已经在芳瑞入京途中为她下了蛊,最后还是无奈解开,幸而中蛊时间不久,芳瑞死前没有遭受太大的痛苦。   玄心想要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宝地将芳瑞安葬,可芳瑞听到傅臻设局对付太后的主意,拼着一口气,同玄心提了最后的要求——   一定要将她的尸首带回上安。   一来,太后亲口认罪伏诛自是最好的结果,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当真出现百密一疏的状况,芳瑞中过蛊毒的尸体就是最好的证明,容不得太后颠倒黑白。因而哪怕尸身腐烂,不能及时入土为安,芳瑞也坚持一定等太后认罪再将她下葬。   二来,上安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故土,她伺候惠庄皇后一辈子,最后还想陪在惠庄皇后和陛下身边,保佑陛下洪福齐天。   这是她的遗愿。   思及此,汪顺然叹了口气,他明白傅臻此刻的心情,先行退出大殿,将芳瑞下葬之事安排妥当,又往慎刑司去了一趟。   太后这么多年所作所为,余嫆最是了解,事到如今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汪顺然瞧着那刑架上血淋淋的几个人,叮嘱慎刑司千万别将人弄死了,慢慢来总能挖到东西。   回来已是二更天,傅臻还留在祠堂之内。   汪顺然瞧见殿外长廊深处那个站了许久的身影,那么纤瘦的一小只,仿佛寒风都能吹倒似的,就这么执拗地站在那里等着,谁劝也不听。   他心下不忍,进殿之后瞧见傅臻跪在堂前烧纸祭拜,等了好一会才轻手轻脚地上去,低声道:“回禀陛下,一切都处置妥当了。”   傅臻没有回话,面上神情冷淡,仿若殿外冰霜冷月。   殿中寒风凛冽,吹动着满室灵符哗啦作响,手中黄表纸的边角牵动着火苗,在明黄的火盆中痛苦地翻卷蜷缩,最后一点点被火舌吞没,化成灰烬。   整整二十三年,傅臻头一回跪在祠堂,也是头一回祭奠自己的母后。   他特意选在惠庄皇后忌日当天,当着大晋列祖列宗的面,尤其让先帝亲眼看着当年的杀人凶手认罪伏法,饶是如此,傅臻心中依旧不觉痛快,只恨太过便宜了她!   母后薨逝在大好的年华,父皇一生郁郁寡欢,芳瑞被蛊虫折磨一辈子,而他背负所有的痛苦和仇恨,百死一生,满身鲜血淋漓才能走到今日……桩桩件件,太后即便是千刀万剐也难以抵消罪过!   母亲呢,你恨吗?   他抬眼望向案上的灵牌,唇边笑意冰冷,眸中渐渐泛起殷红的血色。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汪顺然有些急了,本不该打扰他,可一来怕姜美人在外头冻着,最后心疼的还是陛下,二来又怕陛下堂前跪上几天几夜来惩罚自己,怕他走不出这一关。   脚底在地面石砖上来回捻磨,思量许久,再次上前道:“陛下,姜美人在外面等您,奴才是让她先回去么?”   傅臻握着黄纸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她在外面?”   汪顺然见他终于有了反应,正欲回答,却瞧他眉心紧锁:“什么时候来的?”   汪顺然只得实话实话道:“奴才也不清楚,戌时前陛下召集诸位大人前来祠堂,那时候奴才就见姜美人远远在外头等着了,想必是不放心您,但太傅等人都在此处,姜美人也不便入内……”   戌时就到了,此刻已近三更。   傅臻想起她那么怕冷,眉心骤然大蹙:“怎么不早说?”   汪顺然哀叹连连:“奴才派人去说了几次,姜美人不愿意走。”   傅臻望着殿前的香火,长出了一口气:“让她先进来。”   汪顺然飞快地应个是,赶忙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阮阮在廊下站了近两个时辰,即便披了件大氅,鼻头也冻得通红,四肢僵硬得快要没了知觉。她一直在搓手,往掌心呵出热气。   阮阮知道今日对陛下而言是很重要的日子,能不能扳倒太后就看今晚,可她笨呐,没有聪明的头脑,想不到办法替他分忧,也许只能隔着一道殿墙,默默地在外面陪伴他。   汪顺然从里面出来时,阮阮冷得脑袋僵住,耳朵都快听不见了,半晌才明白是陛下唤她,连腿麻都顾不上,跌跌撞撞地往殿门内跑去。   祠堂内还未有人收拾,地上一大片血迹已经干涸,阮阮在殿外就远远看到侍卫拖着太后出去,膝盖上两个硕大的血洞,像被剜去髌骨似的,站都站不起来,因而见这血迹,大概知道是太后的。   她慢慢走近,看到满室明煌的灯火下,熟悉的背影缓缓映入眼帘,在偌大的殿堂中尤显得伶仃而冷清。   阮阮心中沉沉泛痛,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跪到他身边来。   傅臻皱着眉,四下一扫,所有的蒲团都沾了血迹,没有一个干净的,于是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叠正,看她一眼:“抬腿。”   阮阮看出他的意图,赶忙摆手道:“我……我没关系的。”   傅臻不由分说地将她双膝托起,将叠好的外袍垫在她膝下,阮阮双腿顿时舒服很多,怔怔地道:“……陛下。”   傅臻似乎叹了口气,“在外面,朕不会让你跪任何人。”   这是他父母的灵位,仅此例外。   祠堂内并未燃烧炭炉,仅有这一处火盆,阮阮不知是冷还是着急,舌头有些打战:“我知道的!陛下,我陪着你一起,你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铜盆内的袱纸很快燃成灰烬,只余点点火星,傅臻又抓了一把扔进去,火星慢慢吞噬纸张的边缘,火光在一瞬间腾起,几乎要灼伤到他冷白清瘦的手背。   良久,傅臻回了一个字:“好。” 第81章 .晋江正版独发愿我的陛下,生辰快乐……   身旁的人沉默下来,整个祠堂都陷入长夜的荒芜。   几天几夜不曾好好休息,他眼眸又似乎回到了当初头疾发作的状态,淡淡的红血丝蔓延开,鼻尖浓郁的血腥味,好像就是从他幽深的眼瞳中一点点地溢出来。   寒风从背脊刮过,她即便裹着狐皮大氅,也依旧冷得哆嗦,只有跪在这火盆前,膝下垫着厚重的衣衫,身上才渐渐有了温度,方才在外面几乎冻得发紫的嘴唇也慢慢恢复了嫣红的颜色。   可他把一切都给了她,自己只剩下一件薄薄的里衣贴着皮肉,烛火之下勾勒出身形,显得冷清单薄。   阮阮沉思良久,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你冷不冷?”   傅臻漠然摇头,望着上方的牌位,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很久之后才轻叹,“母后灵牌上的是我父皇亲手雕刻。”   阮阮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喃喃道:“先帝真的很爱娘娘。”   傅臻笑意艰涩,口中发苦:“皇后若诞下子嗣,按照大晋皇室历来的规制,不应该这么写,理应是‘元和皇帝先室傅母惠庄崔氏’。”   阮阮怔怔地望向惠庄皇后的灵牌,注意到那排位上刻就的一排小字的确与陛下所说有些出入,灵牌上多一句“闺名阿姀”,却少了“傅母”二字。   傅臻冷冷勾起唇角,嗓音中透着喑哑寂寥:“父皇到死都没有承认朕这个儿子。”   他亲手雕刻惠庄皇后的灵位,后来即便朝政繁忙,祠堂也是他除却紫宸殿和玉照宫来得最多的地方,即便临终奄奄一息之时,也不忘交代祠堂的布置,吩咐底下人永不可动惠庄皇后之灵位。   自始至终,“傅母”二字都没有加上去。   傅臻也是今日才发现母后的灵牌上是父皇的字迹。   多可笑。   活了这么多年,没有祭拜过自己的母亲,连灵牌都是头一回见到。   他仍然继续手里的动作,从堆叠得高高的黄表纸上抓一把扔进火堆。   火光映在阮阮微微泛红的脸颊,她为他疼,胸口窒闷得难以喘息。   犹犹豫豫地,攥住他衣衫一角,定定地望着他:“先帝在天上会看到的。先帝那么喜爱娘娘,也一定会喜爱陛下,他只是被坏人蒙蔽了双眼,先帝对陛下的恨,其实是对太后、崔老夫人那些凶手的恨啊。有多恨他们,就有多爱娘娘,有多爱娘娘,就本该有同样的爱给予陛下。”   傅臻沉默良久,自嘲一笑:“是吗?”   阮阮用力地点点头,目光澄澈而坚定:“没有这些事情,陛下一定会是先帝最疼爱的孩子。”   傅臻望着先帝的灵牌,深深一叹。   可是回不去了。   这些疼痛和冷待彻彻底底地将他变成另一个人,冷漠无情,戾气横生,对于鲜血和杀戮有着异于常人的妄欲。   他做不到平心静气,霁月光风,这辈子永远活不成父皇喜欢的样子。   阮阮从来没有见过他眼中这般的空寂和荒凉,她伸过手去紧紧握住他,“陛下今日令真相大白,先帝在天上也会为当初对陛下的冷遇而懊悔,自觉亏欠了陛下,可又遗憾于难以补救。倘若陛下过分执着于此,先帝和娘娘在天上也会伤心不安的。”   柔软白嫩的掌心,那么小小的一只,包裹住他的手指,一点点将温热渗入他的掌中,再传递到心口。   傅臻眸光微微一动,薄唇颤抖着:“他会懊悔?”   “会的,”阮阮认真地道:“先帝和娘娘都是看重感情的人,娘娘宁可牺牲自己也要生下陛下,她为陛下做这么多,何尝不是为了在这世间诞下与先帝的血脉,给先帝留一个属于她的念想?先帝不领这个情,觉得是陛下的到来害苦了娘娘,先帝固然苛刻,可是这么多年,陛下虽在荆棘淤泥中长大,可论文论武,论治国平天下,整个大晋谁能及得上陛下?陛下也不是风吹大的呀,对吗?”   是么?   傅臻眸中泛出一点微光。   想到他这辈子从未对他说过一句好话,父子见面不是形同陌路就是剑拔弩张。   先帝满口仁义道德,傅臻就要把这世间的假仁假义全都推到他面前。   先帝骂他穷兵黩武,迟早令三军疲敝、民怨沸腾,失心于天下,他就偏要让邻国臣服,打得蛮夷闻风丧胆,尸山血海里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出来。   先帝越在乎的东西,他越是嗤之以鼻。   先帝不想让他好好活,他就越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   他本就是天煞孤星,那就做一些天煞孤星该干的事!   两人自始至终没有半点温情的时刻,直到先帝临死前,还指着鼻子怒斥他邪魔。   倘若从一开始就没有蛊毒的存在,会是不一样的结果吗?   阮阮往他身上靠近些,轻轻叹了声:“今日先帝在天上定然被娘娘骂惨了。”   傅臻眉心微蹙,仿佛没有听清:“什么?”   阮阮抿了抿唇,提着嗓子大胆道:“娘娘说,‘堂堂天子毫无英明,受杀人凶手欺瞒蒙蔽,稀里糊涂了这么多年,害苦了我儿,你对得起我吗!’伸手就要揍先帝,先帝今日才看清太后的真面目,自是后悔不迭,‘是我对不住儿子,是我猪油蒙了心!我儿很好,为父定要在天上保佑他往后平安顺遂,只盼他莫要恨毒了我,还能认我这个父亲。’娘娘就笑话他,‘你就自求多福吧!本宫可不会帮你同儿子说情。’”   傅臻从一开始的怔忡,到后来听到她绘声绘色的语气,心口陷入一片柔软,清冷的面上竟难得浮现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阮阮被他的笑感染,提起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傅臻却忽然眉头微拧,屈指在她脑袋上敲了一记,“怎么觉得,你在占朕的便宜?”   阮阮疼得挤眉,忙捂着额头,朝他呆呆眨了眨眼睛,这才想起方才话中何等大不敬,先帝和娘娘天潢贵胄,怎会如她这般糙话连篇!赶忙对天发誓道:“我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嘛。”   说完抿了抿唇,垂下头去不瞧他,口中嘀咕道:“陛下说过允我一辈子僭越,今日就不作数了。”   傅臻无奈地启唇一笑,将手中最后的黄表纸扔进铜盆,任由明艳的火光扫荡,眼看着金黄的纸页在铜盆中转瞬燃烧殆尽。   父皇,母后,你们看到了。   他这辈子千难万险,九死一生,到今日总算劫波渡尽了。   原以为此生走不脱孑然寂寥,却没想到他这样的人,往后竟也有人相伴。   萤惶的灯火落在他眼瞳,泛起粼粼波光,傅臻仰天一叹,无声地笑出来。   若不是父皇母后在天之灵,他何德何能,得到这么个宝贝。   两人在灵牌前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   傅臻随即起身,将阮阮也扶起来:“不早了,走吧。”   阮阮点点头,可看到陛下垫在她膝盖下的外袍沾了血迹和脏污,不禁蹙了蹙眉:“外头天寒地冻的,我叫汪总管送件衣裳过来吧。”   傅臻道不必,牵着她走到殿外,吩咐底下的宫人进去清理祠堂。   高天冷月,廊下的寒灯在风中胡乱地踢踏着廊柱,四下枝叶簌簌作响,透出深冬冷清萧条的意味。   他身姿高大,拉着她一步步走下台阶。   寒风如冰水般灌进衣袖中,那一层薄薄禅衣被风吹得鼓起,阮阮看着他一身单薄,不禁蹙眉,真就一点都不冷吗?   阮阮拢了拢自己身上的狐皮大氅,脚步忽然顿了顿,傅臻立刻回过头来看她:“怎么不走了?”   阮阮唔了声,弯下身揉了揉腿,为难地看着他:“腿脚有些麻。”   未等他开口,阮阮缩着脖子小声道:“陛下背我吧,好不好?”   柔软的嗓音实在惹人疼惜,傅臻一笑,没什么犹豫,直接在她跟前倾身:“上来。”   阮阮点点头,撩起大氅的衣摆,攀着他双肩跃上去搂住脖子,眼睛弯弯的像月亮,有种诡计得逞的欢喜。   背上的姑娘很轻很软,背起来几乎没有重量,他双手勾住她柔软的膝弯,才走了两步,两臂倏忽落下一抹柔软的雪色。   宽大温暖的狐皮大氅轻轻松松包裹住两个人。   傅臻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她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又好气又好笑,这辈子还没人敢这么耍他,可一想想这是自己的宝贝,心中便只剩下无奈的欢喜。   阮阮将脸蛋埋在他颈侧,胸口贴着后背,所有的温度都给他。   忽然想起什么来,她急得“呀”一声,小手拍了拍他胸口,“陛下你能快点吗?我原本打算今日到湖边放莲花灯为娘娘祈福的,这都快到子时了,荷花灯还落在玉照宫,我们现在回去拿怕是来不及了。”   傅臻抬头望了望天,说无妨,当即唤汪顺然过来:“去玉照宫将荷花灯取来。”   汪顺然白日里见过阮阮糊那灯,约莫知晓放在何处,当即应下来,还未等阮阮看清楚,面前的树叶轻轻抖动了下,一抹黑影已如鬼魅般消失在眼前。   阮阮盯着他离开的身影,忽然想起那日在寝殿外,汪总管真人不露相,一出手便将坚硬的石柱震出几条裂缝,如今看他这飞檐走壁的功夫,倒也不觉得稀奇了。   傅臻也调转了方向,加快脚步往苑心湖的方向去。   夜晚湖边风大,小姑娘窝在他背后,又往他颈边埋了埋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耳侧,酥酥麻麻直入人心。   阮阮凑得很近,想起他总喜欢揉她耳垂,不由得起了坏心,趁他没留意,在他耳廓轻轻一吻,身下的人分明地僵了僵,阮阮歪着头瞧他,“陛下,你冷不冷?”   傅臻眸光黯了黯,落在她膝弯的手掌往下按紧了些,哑着嗓道:“不冷。”   阮阮好奇地笑:“可是陛下的耳朵怎么红了呀。”   傅臻咬着牙,是真想收拾收拾她。   主子吩咐,汪顺然片刻不敢耽搁,很快便将灯取来。   待两人走到苑心湖边,三盏荷花灯齐齐整整地摆在湖心亭内。   阮阮从他身上下来,半点不像腿脚发麻的样子,简直健步如飞。   子时未到,幸好还来得及。   傅臻看着她麻利地将花灯点燃,一个个地拨到水面上,忍不住问:“为什么是三盏?”   阮阮闭上眼睛,嘴角含笑,双手合十:“三盏荷花灯自是有三愿,一愿皇后娘娘在天之灵安息,二愿先帝和娘娘在天上琴瑟静好、恩爱长久,三愿陛下,”她转过头来,双眼亮晶晶的,像沾染了星光。   荷花灯顺着水面晃晃悠悠地颠荡下去,慢慢地渐行渐远,而她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入耳中。   “愿我的陛下,生辰快乐。”   傅臻眸光一动,微微怔然地望着她。   武成四年腊月二十七,傅臻二十有三,第一次有人同他说,生辰快乐。 第82章 .晋江正版独发朕是人,是你的人……   阮阮蹲在湖边,支颐望向随着水流飘向远处的荷花灯,口中喃喃:“陛下你说,这灯会漂到什么地方去?”   傅臻望着湖面斑斓的光点,默了片刻:“你想知道?”   阮阮“啊”一声,见他唇角含笑,忽然扶起她肩膀,“抱着朕,带你去看看。”   阮阮还未反应过来,脚底倏忽一空,让她下意识地抱紧他劲瘦的腰身。   傅臻脚底一抬,踩着水面一跃而起,带着她向荷花灯的方向踏行而去。   湖面风大,耳边水浪轰鸣不绝于耳,阮阮整个人像是腾空的状态,可脚底踩水的感觉又那般真实,似一片高低起伏的丝缎,水浪涌起时推着她上天,退浪时又托着她往下,有种踩在云端不切实际的感觉,   旱鸭子并没有乘风破浪的喜悦,吓得不敢睁眼,整个人像一片落在湖心的羽毛任由摆布,唯一的依靠便是身边的男人。   她只得耳廓贴着他胸口,双手将他圈得紧紧的,浑身直发抖。   良久觉出身侧人胸膛起伏,低笑声从上空传来:“阮阮,你勒得朕没办法呼吸。”   阮阮顿时红了脸,指尖微微动了动,仍不敢放松,闷闷地躲在他怀中。   风大,怕他听不见,刻意抬高了声音:“陛下,我害怕!咱们是不是在水面上?”   傅臻无奈地笑笑:“不用这么大声,朕听得到你说话。”   他垂头吻住她耳朵,“阮阮,睁开眼睛。”   阮阮被他突如其来的温热气息激得双肩一颤,浑身僵硬地道:“我不敢。”   傅臻抬起埋在他胸前的小脸,“你可以永远倚靠朕,相信朕。”   阮阮眨了眨眼睛,心口像是被火苗烫了一下,浑身发热,脚趾都跟着蜷缩起来,“那我就睁眼看一下,陛下你……手不能松,要抱紧我。”   傅臻揽住她腰身,轻笑一声,“好。”   阮阮眼睫颤了颤,好半晌才平复了心绪,试着睁眼,慢慢地转身望向外面。   一片广阔无垠的水域映入眼帘。   苑心湖不算很大,而傅臻不喜黑暗,目所及处皆是耀目的光与色,灯火浩荡地蔓延,像是无数的星子铺于浩瀚的水面,人的脚底都是粼粼的波光。   然后她就看到自己的小荷花灯,因水浪时起时伏,已经被迫四散开去,一盏就在自己的脚边,约莫蹲下身就能触及,还有两盏随波而去,皆在不远的水面漂移。   阮阮极目远眺,整面湖的星光和灯火落入眼中,惊叹得说不出话来。   澄黄的,绯红的,闪烁的,跳跃的,细碎的,盛大的,将所有本该属于深冬的凛肃吞噬得干干净净,怒风吹动她身上的狐皮大氅猎猎作响,可她不觉得冷,只觉得自由,舒展,从未有过的畅快。   傅臻拥着她纤细的腰肢,一跃而起,往湖心踏了几步,宛若凌虚而行。   阮阮只觉得脚尖仿佛踩着星光,一切都像是在梦里,不对,她就是做梦也不敢做这么大呀。   傅臻带着她在水上只玩了一会,怕她着凉,很快回到湖心亭。   脚底着地,阮阮险些站不稳,浑身都是轻飘飘的,像去天上摘了星星又重回一遍人间。   眼眶被迎面而来的风吹得水汽蒙蒙,她还是怔怔的,就这么朝他憨笑:“陛下是神仙吗?不是神仙怎么会飞?”   傅臻静静看着她,缓缓牵唇一笑,揉了揉她凌乱的鬓发,额头低下来,抵着她的额头:“朕是人,是你的人。”   阮阮羞得耳朵都红了,心脏砰砰直跳,简直被他的话惊得目瞪口呆。   这还是陛下吗?   那么凶巴巴的陛下,怎么会说这种不害臊的话来!   傅臻俯下-身,吻了吻她呆滞的眼睛,薄唇擦过脸颊,再含住那两片嫣红潮润的唇瓣。   少女独特的芳香缠绕鼻尖,让他深深地沉溺。   其实他自己也从未来过这些地方。   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边地,继位之后不是在玉照宫,就是去紫宸殿上朝,其他地方都很少涉足,而今年重伤卧病在床,更是连玉照宫都很少出。   外人只盯着紫宸殿那张宝座,可这世间的斑斓盛景,他又何尝见到过?   上半辈子活在地狱里,遇见她之后,才第一次感受到做人的快乐。   -   祠堂上方的重檐歇山顶,淡淡的酒气散落在寒风之中。   雪白宽大的僧袍铺展在琉璃顶上,玄心四仰八叉地躺在屋脊上,壶中剩余的酒液顺着琉璃瓦倾泻而下。   祠堂内宫人进进出出,终于在两个时辰内彻底清扫干净,殿内恢复了宁静。   他仰头望着穹顶寒气森森的下弦月,眸光透着亮光。   风中轻叹一声,良久,似是无趣地自语道:“她说的是真的吗?当年你不惜一切生下傅臻,是为了给他留一条血脉?”   他眼里那个美得明艳张扬的女子,本不该被困在这座金殿的条条框框里,可世家嫡女的贵重身份注定她要走进宫这条路。   “后来,你也喜欢他了是吗?”   玄心望着天,唇边噙着淡淡苦涩的笑意。   有人说死去的人会变成天上星,哪一颗会是她?   或者说,有两颗靠在一起的,会是她和先帝吗?   玄心想起方才小姑娘在殿内对傅臻说的那番话,幽幽地叹了口气,“罢了,不提这些事儿,说点让你高兴的。”   他听着檐下的金铃声,小姑娘脚腕的铛铛声犹在耳边,“那姑娘我看着很不错,给你当儿媳妇正正好,你这个儿子啊,这么多年被毒蛊害得不轻,人狠,脾气臭,比我这个和尚还要不近女色,从前我看着他,几乎以为他这辈子要断子绝孙,还好,还好。”   喝完最后一口酒,玄心懒懒起身,舒展双臂好好伸了个懒腰。   腊月二十七,冷是真冷啊,寒风吹得人眼睛疼。   他略略偏下头,眸光落在祠堂的砖瓦上,素来清逸高彻的眉眼隐伏着几许悲伤的意味。   “等了二十多年,今日总算真相大白,你遗愿已了,我也该走了。”   说罢长袖一挥,一抹明亮的雪白如云如雾般,顷刻消失在暗蓝色的长空之下。   她死去的每一年腊月二十七,玄心即便在万里之外,都会来此祭奠她一日一夜。   他想,今日之后,他恐怕不会再来了。   -   除夕对于大晋所有的人家都是冬尽春来、辞旧迎新的好日子,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洒扫除尘和准备年夜饭,可当日的一道皇榜却吸引了满城的目光。   本以为新年将至,朝廷会发出一道类似大赦天下的布告,可众人一字一句念出那皇榜的告示时,却是惊耳骇目,满城哗然。   “……诏曰罪太后与其生母崔氏,大肆玩弄巫蛊之术,毒害惠庄皇后及其侍婢,致圣躬不豫,龙体欠安,误国害民,其心可诛……今证据确凿,褫夺太后封号,赐鸩酒一杯。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读榜之人用手指着一字字地对着念下来,满脸茫然,仿若只识得字,连在一起却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直到围观老百姓议论纷纷,才意识到并未念错。   “原来当年惠庄皇后并非难产而亡,竟是太后暗中加害?多大仇多大怨啊!”   “可太后不是惠庄皇后的族中姊妹么?陛下都是她亲手养大的,这么多年的慈母,难不成都是假的?”   “可不嘛,你想想,当年帝后情深,太后再怎么折腾不过是个贵妃,哪能和惠庄皇后平起平坐?怕就是因此生了坏心,害死族姐,自己当皇后!”   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你们说这皇榜属实与否?太后仁慈宽厚,不像这样的人呐。”   旁边人立即反驳回去:“真要是假的,陛下私底下对付也就罢了,怎会昭告天下?何况太后出自崔氏门阀,崔家那么多权臣贵戚,怎会让太后轻易遭人构陷?”   ……   消息传到昭王府时,王雪织刚换上一身鲜亮的朱红色衣裙,到书房向昭王问了个安。   她怯怯望着男人冷清的眉眼,琢磨着用词,温声道:“听闻母后心绪不佳,前些日子妾身托人到般若寺求了一枚开光的铜铃,据说挂在檐下有驱邪之效,这两日又抄写了几卷佛经,趁着给母后请安一道带过去,王爷要与妾身一同进宫么?”   昭王慢悠悠地抬眼,往日浅淡的琥珀色眼瞳隐隐升腾起肃杀之意。   他无情地打量面前的女子,唇角笑意愈发透出几分讥嘲。   禁卫军几乎包围了整个王府,她却浑然不知,只顾着在屋内抄写没用的经文。   皇榜张贴得满城都是,她却能笑意盈盈地同他说这些话。   她怎么可以如此蠢钝。   王雪织见他面色有异,唇边的笑容僵了僵:“王爷,怎么了?”   傅珏没说话,将手里刚拿到的告示递给她。   王雪织怔怔地接过,看到那布告的内容,当即惊得双目瞪圆,指尖颤抖,不可置信地摇着头:“母后……母后……怎么会……”   看到那“赐鸩酒”的字眼,更是浑身发憷,“陛下要赐母后死罪?这是真的吗?王爷,还有没有挽救的余地?太傅知晓这件事么?”   她惊惶之下问出一连串的问题,傅珏只觉得愚蠢至极。   王雪织泪眼婆娑地看到他的神情,方才想到,倘若还有办法,王爷就不会一连几日待在书房闭门不出,倘若还有余地,今日便不会有这张告示……   她红着眼,垂头望见自己这一身朱色,更是失魂落魄地后退两步,泪水沾湿了衣襟。   她不知道啊,她什么都不知道……   如若知晓外面发生的事情,她说什么也不会穿朱红色的衣裳。   她只知道,王爷不喜她出门,她深知自己资质愚笨,怕给他丢人,因此自打嫁入王府,便很少与人打交道。   外面发生什么,她几乎没什么途径知晓。   就连太后心绪不宁的消息,也是王爷多日前在她面前随口一提,自那之后王爷便独自在书房休息,再也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   傅珏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唇角讥嘲之意敛去,冰凉的手掌稳稳握住她双肩:“别害怕,无论外面发生什么,本王都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如若连昭王府也不安全,本王……已经写好了和离书,到时你自可回大司马府,改嫁他人。”   他眸中仍有温情,却也遗憾:“经此一事,你父亲恐怕不愿让你再留在本王身边。雪织,你是大司马之女,这世上没有人敢看轻你的出身,即便二嫁,也定能觅得良人。”   王雪织颤颤地摇头:“不……不会,雪织不嫁别人,妾身……妾身这就修书一封给父亲,妾身不会离开王爷的……” 第83章 .晋江正版独发朕的阮阮宝贝   除夕夜的诏狱,一道冷硬的石壁将外头的繁华热闹彻底隔绝,自滴水成冰的石阶一路向下,浓郁的血腥气和冰冷的铁锈味充斥着鼻尖。   一如既往的死气沉沉,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这是诏狱的死牢。   知晓皇帝要来,狱卒提前上了四面油灯,以往阴气沉沉的石壁上实难看清的痕迹在明亮的灯火下宛如帛画中斑斓的赭红。   也许是铁刷梳皮时抽出的碎肉,也许是刑具上残留的脏器组织,也许是早已干涸的浓浊脑浆,暗沉与鲜丽交织,浓烈与陈腐纵横,宛若百魅千鬼在壁画上腥丽诡异的狂舞。   愈往下走,恶浊的血水愈发泛滥成灾,傅臻踩着腥臭的横流一步步走到死牢最里面的一间牢房。   一个满身血衣的女人蜷缩在角落里,往日黑亮如缎的长发形如枯草,四肢如同被抽干血液般干瘦,膝盖上两个醒目的窟窿爬满了蠕动的蛆虫。   诏狱内灯火枯黄,常年不见一线天光,短短两日的时间,像是过去了几个春秋。   从开始感知到噬血的蛊虫一寸寸地撕咬皮肉,每一刻都是深入骨髓的疼痛,到如今几近麻木的感官神经,太后已经提不起任何力气抬头去看来人。   只有一双金线龙纹的黑色皂靴慢慢地映入眼帘。   太后掀起枯叶般的眼皮,眸中仿佛一潭恶臭的死水。銥誮   傅臻仍如往常闲庭信步地走到她面前,低沉喑哑的嗓音在空旷的死牢中回荡,“往年除夕,除非朕远在边疆,否则年年都会到慈宁宫向太后请安,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傅臻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凉凉一笑,想想还是解释一下:“那日祠堂内的两只黑虫,模样虽然相似,但爬出来落入众人眼中的那只的的确确是普通的虫子,而另一只钻进太后体内的,却是噬血吞肉的蛊虫,怎么样,滋味如何?”   太后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带亦被蛊虫咬伤,发不出一点声音。   傅臻负手而立,略略偏头睨着她道:“倘若你当初不是以蛊术毒害朕的母后,也许今日朕会让你换个轻松的死法,可惜晚了,犯下的罪终有一日要偿还,这么多年的慈母孝儿的戏朕演够了,到今日也该散场了。”   他眸中寒戾深沉,冰冷的声线中颠腾着浓稠的杀意:“拜你的蛊毒所赐,父皇常常叱骂朕心性暴虐,太后当初好心替朕辩解,今日除夕,朕特来送送太后,也让您亲自体会一下,父皇当年可有骂错一句。”   太后被这阴冷的语气激得一颤,古井无波的眼瞳里翻涌着无尽的恐惧和仇恨。   傅臻好整以暇地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一遍,嫌恶的眸光中略表遗憾:“只可惜您身上没几块肉了,这蛊虫吃得未免太凶,连凌迟都没几刀可下的。”   太后咬牙,连手掌都握不紧,蛊虫几乎将她的经脉咬断,她浑身都在不受控地颤抖着。   “不过朕想到个不错的办法,”傅臻道唇角溢出一丝笑,“太后知晓人身上有多少块骨头吗?二百零六块。这是朕十岁在敌营时,北凉人亲口同我说的,当年朕在北凉人手中迟迟未等到援军营救,也是太后的手笔吧?你的好侍女什么都招了,让您失望,朕当日没有尝过剥皮剔骨的滋味,今日太后不妨亲自替朕尝一尝,如何?”   太后竭尽全力只能发出“呃呃”的响声,她想抓住什么,双手抠在地面的石砖上,连指甲缝中都是焦黑的血迹,上面钻满了蠕蠕而动的爬虫。   度日如年的煎熬,当年那个光鲜亮丽、翻云覆雨的女人,仿佛是前世的一场梦,如今的她哪里还有半点天潢贵胄的样子。   肮脏,腐烂,臭不可闻,连粪土中的蛆虫都不如。   傅臻转身离开的时候,太后正被狱卒提上刑架。   冷刃挥下,骨肉四溅,到子时的梆声响起前尽数剔完。   太后崔氏,死于武成四年的最后一日。   -   回到玉照宫,傅臻将染血的外衣脱下,用胰子将身上的血腥气彻底洗净,再换上一身干净的寝衣。   注意到衣襟内侧绣的那一枚小小的符咒,傅臻不禁弯了弯唇,指尖在那符咒上轻抚,一针一线都有她的温度。   阮阮不知道陛下去了哪里,用完晚膳后人就不见了,自己便一边看话本打发时间,一边守岁等他回来。   寝殿内灯火通明,傅臻进来时看到裹着大氅坐在榻上百无聊赖的小姑娘,眸中的冷厉尽数褪了下来,透着血气的目光如雪霁初晴,染上淡淡的柔和之意。   阮阮一抬头,竟看到他连寝衣都换上了她亲手缝制的,心里小鹿乱撞,霎时红了脸颊。   傅臻走过来,将她抱到床上去,“怎么还不睡?”   阮阮抿了抿唇,乖声道:“我等陛下一起守岁。”   傅臻微微一怔,他对过年几乎没什么概念。   大晋先祖定下的规矩,年初一皇帝要祭拜先祖、受众臣朝拜,只不过自他登基后第一年的春节尚在边疆未归,年初一除了登烽火台阅兵,便再无其他活动,后来几年京中新岁亦是太后操办。   傅臻还记得,前年除夕夜他头疾发作,彻夜难眠,第二日连朝会都省了,更不必说祭祀祖宗,也要看看先帝和列祖列宗想不想见他。   至于今年,除夕之夜太后被昭告天下赐死罪,整个慈宁宫的宫人都被押入慎刑司。   宫内除了一贯的灯火明亮,没有任何热闹的氛围。   阖宫上下都知道,这年恐怕是过不成了。   傅臻都可以想见明日朝会上众臣的脸色,尤其是崔家那几位,面色怕是比打翻的染料还要精彩。   阮阮见他沉默,枕着他的手臂,轻轻地解释道:“破旧迎新,趋吉避凶,来年陛下必能够逢凶化吉,万事胜意。”   傅臻俯身在她雪白的面颊吻了吻,“有样东西,朕要给你。”   他从博古架上取来一方锦盒,修长的手指打开,阮阮看到是一枚熟悉的平护身符,她怔了怔:“这个……”   傅臻面色微凉,眸光略有几分晦暗不明,将那护身符放到她的掌心,“朕是天煞孤星命,说不准何时会刑克身边之人,从前孑然一身,倒也不怕什么,只是如今有你在身边,朕……”   他语气微顿,难得想不出什么措辞。   从前不怕失去,因为从来不曾拥有,也就没什么可失去的,可她是老天爷赐给他的珍宝,倘若有一日被他弄丢了……他简直无法想象,也许会疯。   阮阮脸蛋在他掌心蹭了蹭:“谢谢陛下,我一定会好好的。”   傅臻灼热的目光落在她面上,阮阮微微红了脸,从他枕下取出个一模一样的灵符来,忍不住噗嗤一笑:“这道长好生敷衍,给我和给陛下的竟是一样的东西。”   傅臻眸光一动,望着她指尖捏着的护身符,微微诧异:“这是你给朕求来的?”   阮阮点点头:“原本想陛下的生辰给你的,可那日回来太晚,已经过了子时,想想不如除夕再给陛下,没想到陛下竟也为我求了护身符。”   她慢慢地能够理解他。   从前不懂他的苦痛煎熬,到后来感同身受,恨不得自己替他,再到后来同他一步步走过来,才知道平安康乐、祛病除灾是这人世间最美好的愿景。   阮阮眼中蓄了一层水雾,轻轻地吻在他掌心,“陛下你放心,我这个人虽然没什么出息,可是命硬得很。小时候过得很苦,落在人牙子手里都没有死,后来进了刺史府,一路磕磕绊绊地长大,在北凉人手里没有死成,却得陛下救我性命,这亦是我的造化。后来进了宫,没有像别的姑娘一样被剜心头血,反倒遇上了陛下。命运所有的阴差阳错,都推着我一步步走到陛下身边,从前我好好的,往后也定能够好好的。”   “我和陛下,一辈子都会平安无虞。”   傅臻静静地听她说完,喉咙滚了滚,良久吐出一个字来:“好。”   子时的更漏声响,阮阮眸中清清亮亮的,像一枚弯弯的月牙,拖着疲惫的嗓音朝他甜甜一笑:“陛下,新年快乐呀。”   傅臻将她揽到身前来,胸口贴着她纤薄的后背,少女的柔软芳香让他无比贪恋,恨不得将她深深嵌入身体里。   他压制着渐渐急促的呼吸,深深吻在她耳畔,声音仿佛被沉沉的欲望烧成灰烬:“朕的阮阮宝贝,新年快乐。”   滚烫的呼吸滑入耳蜗,铺天盖地都是他的味道,阮阮听到这声称呼,登时僵直了背脊,小脸红透,扯着锦被要将自己塞进去,可那被角在他掌下,一道不容置疑的力道压制着,根本拖不过来。   紧跟着酥麻麻的气息顺着颈侧窜进衣襟,缓缓落在她圆润的肩头。   阮阮只好将小脸埋进软枕,声音软软糯糯地闷在枕头里,颤得不太自然,“堂堂陛下……也会喊人家宝贝吗?让人笑话你。”   他薄唇扫过雪白的肩头,在那一片饱满柔腻中珍重地流连。   她生得太美,水沉为骨玉为肌,每一寸雪肤、每一截香骨都像是女娲娘娘精心捏造,掌下袅袅柳腰不过盈盈一握,薄薄纱衣覆上鹅脂般的柔软,让人方寸大乱。   阮阮只听他含糊不清地道:“喜欢就喊了,谁敢笑话朕,朕就杀谁。”   阮阮被他滚烫的气息笼罩着,吻得脑海中混沌一片,下意识伸手去推:“我今天好累……戌时那会就困得不行,硬是撑着眼皮子等到现在,困得要睁不开眼睛了。”   身侧人沉默良久,似是若有若无地叹了声:“阮阮,你每天都这么累不行。”   阮阮怔怔地回望他,有且歉疚地抚着小腹:“且……且我这几日月事将近,恐怕……恐怕……”   傅臻眸光暗了下去,沉沉的气息几乎带着轻微的颤抖,思忖良久,俯下来在她耳后朱砂轻轻一啄,“朕从前在军中,可以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你倒好,还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累。明年开春朕得带你去军中历练一段时间,负重、骑马、射箭,样样都要学,早日将身体素质跟上来。”   阮阮一听傻了眼,当即瞪住他:“我不累!我不去!” 第84章 .晋江正版独发嗯,那我们在做什么?……   陛下果然还是那个凶残的陛下。   一提到行军打仗练兵,凤眸之中厉色甚浓,浑身上下甚至连头发丝都透着凛肃压人的气势。   阮阮又想起遥州年年大雪的清晨,才四更天的时候,阖府上下就被赶鸭子上架似的催促着起身,到遥州大街上扫雪,每人负责一块区域,若不能在天亮之前完成清扫,便要受罚。   府中下人尚且如此,军中艰辛更是难以想象,何况陛下出了名的治军严明,在他眼皮子底下定然不容任何懈怠。   万万没想到做陛下的小宝贝竟然还要经历这些,阮阮想想都觉得害怕,顿时困意全无,气得鼓起腮帮:“我……我不愿意。”   傅臻攥着她皓若霜雪的手腕,稍稍比划一番,真是比竹节还要纤细。   他实在禁不住气恼,在她雪腮轻掐一把,“你也知道自己身子不好,打小留下的寒疾,一到雨雪冷天就浑身泛痛,上回用了大寒的药物,身子还未调理过来,前夜又在祠堂外吹了半日冷风,这么胡乱折腾,往后怎么办?朕想不到什么办法治你,只能让你吃些苦头,涨涨记性的同时还能将身子练好。”   阮阮听不进去,气得小脸通红,“我每天都在喝药,精神好得很,身上也许久不痛了!总之,我才不要天不亮就去跑步打拳,我……我会好好调理的!”   阮阮平日也不是懒怠之人,若是让她做刺绣、做点心,一日不下榻也不觉疲累,但说到扎马步、负重跑,那是决计不行的。   傅臻垂首看了她很久,嘴上说着不容置疑的话,心里却瘫软一片,想要无限纵容,想立即点头,不练就不练,她不愿做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强迫。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他这个人,从小到大没有拥有过什么东西,一旦拥有就无比害怕失去。   那日见到她面色惨白地躺在假山后面,一副快要死去的模样,真是让他怕得想杀人。   他想让她永远待在他身边,永远活蹦乱跳。   当然,也想要她能承得住与他夜夜欢好,可这副纤薄不足一握的小身板,还没开始就困倦委顿下去的身子,让他陷入深深的怀疑。   他慢慢地吻下去,吮住那两片鲜活饱满的唇瓣,残留的蜜桃乳酪的香气甜到人心里。   他将她胳膊挈至枕边,迫她仰脖,毫不收敛地肆意索取,喉咙上下滚动,将她口中的芳涎悉数吞咽。   仿佛蛊虫还在体内的那几日,浑身滚烫而坚硬,所到之处都似大火燎原,不给她一点喘息的机会。   唇齿交缠,难受的同时又伴随着奇异的渴望,阮阮渐渐受不住,双目盈盈泛泪,脑海中晕晕乎乎不知所以,溢出的声音又被他抵回去。   直到疾风骤雨渐歇,那种毫无顾忌的深吻化作温柔的缠-绵,她绷紧的身子一点一点松软下来,蜷缩的脚趾舒展开,恍若那日脚尖踩着水面踏浪而行,飘飘忽忽,任由摆布,一切交付给他。   傅臻粗重的喘-息落在她唇边,余光瞥见她憋红的眼眶,慢慢挪动着唇面,将她眼尾滑落的泪珠一点点地卷进口中。   他浑身亦绷得难受,熊熊大火在燃烧。   想发狠,想将她彻底侵-占,这股气焰压制不下去。   “不困了,是吧。”   傅臻沙哑的嗓音落在耳边,带着说不清的蛊惑意味。   阮阮面颊飞上两朵红晕,为了证明自己身体还行,心下斟酌片刻,支支吾吾地道:“不要……”   见他面色沉下,赶忙继续道:“不要去军中练武!我没那么困了,但是只有一点点不困,你你……嗯。”   这算是答应了吧。   他沉沉一笑,眸中的暗色浓得快要滴出水。   耳边铃铛声细细碎碎不绝于耳,时如流激荡,时如泉叮咚。   每一寸响声都像是在叫嚣。   阮阮倒吸一口凉气,被这叮叮当当的声音激得满脸羞涩,艰难地绕开他浓烈的目光,哆哆嗦嗦地去够脚腕,想将东西摘下来。   这点小动作逃不开他的眼。   傅臻薄唇抵在她玛瑙石般红透的耳垂,舌尖抵入,阮阮霎时耳蜗轰鸣,浑身颤栗着想躲,无奈他力道太大,压在她腕口的手掌宛如铁索,根本挣脱不开。   像那日在苑心湖,星光渔火化作满湖潋滟的光点,远处的山绵延起伏,近处的水流飞珠溅玉,脚底踩着水浪,既有被大浪吞噬的恐惧,又想要踩着铺满水面的星光继续前行。   后半夜不知怎么过去的,她这个人做学问不行,书到用时方恨少。   刚入宫那几日,面对他的岿然不动,她倒还能强撑一二。   可男人一旦折腾起来,学到的知识都还远远不够。   阮阮双目迷离,长长地喘-息着,声音哑得快要发不出,“这链子……如今我也不必戴着了,大半夜的实在响动得厉害,叫旁人听去……不知道我们我在做什么。”   他握住她腰肢微微往上抬,“嗯,那我们在做什么?”   阮阮简直羞愤欲死。   罢了,在最会打仗的人面前,哪里是纸上谈兵就能招架得住的!   男人精力旺盛得厉害,阮阮这会是真的相信他打起仗来可以几日几夜不眠不休!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龙精虎猛,嗯,很适合当皇帝的用。   前头夜夜叫水,都原封不动地撤走了,今日总算派上用场。   两人皆是大汗淋漓,傅臻自己洗完,回头看小姑娘还是那副蘸水棉花般的样子,浑身软塌塌的一片,累得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傅臻不想让旁人瞧见她的样子,自己用温热的巾帕将她微微红肿的唇边擦净,再将她从头到脚整个清理一遍。   阮阮眼里还闪动着泪光,看到窗纸外透出黯淡的白光,喃喃地张口:“是不是天都亮了?”   “没亮,你看错了,”傅臻手掌盖上她的眼睛,“睡吧,宝贝。”   他每次都提前问她一句“还困不困”,阮阮觉得她若是说困,他能立刻起身拉她出去跑步。   在这种恐惧的支配下,只能口是心非地说出违心的话。   然后就有了后来一次又一次。   傅臻干脆推了今日的朝会。   昨日才处置了太后,想必今日也没人敢谈笑风生恭贺新春,横竖也是众臣朝拜皇帝,他谁都不想见,跟那群人打交道,想想就心烦。   倒不如取悦自家的宝贝。   傅臻见她连寝衣都穿不动,就这么卷着被褥钻进床内,像一只懒洋洋的小奶猫。   他凑过去吻她耳朵,“阮阮,把衣裳穿好再睡,小心着凉。”   阮阮迷迷糊糊地“唔”了声,却是一动不动。   傅臻轻笑道:“别跟朕打马虎眼,你不起来穿,朕就帮你穿,朕帮你穿的时候,可就不是光穿衣裳这么简单了。”   阮阮气得拧紧眉头去打他,可男人身上肌肉虬结,硬得铜墙铁壁似的,疼的还是自己的手。   傅臻将她手背红通通的软窝放到唇边吻了吻,淡淡的佛香将他占有的渴望再次调动起来。   眸光沉沉地,从指尖一路吻下去。   大抵是真正的食髓知味,不知“节制”二字如何写,最后是小姑娘红着眼睛求饶,傅臻才肯勉强放过。   -   紫宸殿。   重臣一如往年,卯时便到朝房,昨日那张皇榜闹得满城风雨,以太傅为首的崔家人是惠庄皇后忌日当晚在场亲眼见证,其他文武百官却是昨日皇榜张贴之后才知情,一时间惶惶无语,实难置信。   太后犯下滔天大罪,死前已被褫夺封号贬为庶民,死后自然没有葬入皇陵的殊荣,就连负责礼制的春官府大宗伯也没有接到停灵下葬的圣旨,恐怕是按照诏狱的规矩,草草下葬都是好的。   崔家众人都未见到太后的尸身,而太后兄长平南将军崔广也在昨日被褫夺兵权,停职查办。   新年伊始,神机局暗卫所到之处无不风声鹤唳,人人惶恐不安,好像又回到月初女子失踪案时草木皆兵的状态。   众臣在朝房相见也无甚寒暄,看到崔家那几位面色肃重,谁也不敢上前多问一句,更不敢迎来送往的惹人注意,个个屏气凝神,即便是窃窃私语也只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量。   直到汪顺然匆匆赶来,面上挂着惯常的微笑,向朝臣拱手贺新春之喜。   众人面色各异,心中暗道:昨个太后才被赐死,今个你就笑意盈盈地祝好,眼力见儿吞到狗肚里去了。   打前头的太傅等人没什么可喜的,只冷声问道:“陛下何在?”   汪顺然这才敛了笑意:“国事繁琐,陛下昨夜操劳过度,导致龙体违和,因而遣奴才同各位大人说一声,今日朝拜取消,陛下体恤各位大人勤政辛劳,按照祖宗规制,自明日起依旧是休沐三日,初五上朝。”   众人到底是齐声道几句“谢主隆恩”“恭祝陛下龙体安康”的话来,随后便相继告退,出了紫宸殿。   汪顺然自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二十多年恐怕都没这么高兴过。   一来陛下多年宿疾痊愈,龙体康健是真康健;二来杀害惠庄皇后的真凶已除;三来自家那个上蹿下跳的小丫头不必再出生入死地替太后办事,能留在他身边好好地疼,可不大喜嘛!   再看昨夜的情形,汪顺然忍不住眉开眼笑,按照陛下这效率,恐怕过后不久大晋就要添一位小殿下或是小公主了。   太傅与司徒等人下了汉白玉阶,都水使知晓众人心绪不佳,也小心翼翼地跟在后头,有一句没一句地殷勤搭话。   几人行过宫门,见宫道上远远走来一名身着素净的荼白衣裙、外披鹤羽斗篷的女子,太傅崔慎缓缓顿住了脚步。 第85章 .晋江正版独发宠着她,哄着她   崔苒听到太后及崔老夫人设计毒蛊害人一案时,当即如雷掣顶,险些站不住。   几月来她一直在殿中勤勤恳恳抄写佛经,每日皆至慈宁宫省视问安,一来是为博得太后喜爱,二来与昭王也多几次打照面的机会。   就连太后几日前疑神疑鬼、寝食难安之时,崔苒还特意托人送信回府,请父亲都水使想办法,看看可有何安神的法子递上去哄太后欢心。   谁承想这才过去几日,竟听闻皇帝查出当年惠庄皇后真正的死因,而她一心攀附的太后和昭王更是一人被打入诏狱赐死罪,另一人禁足府中不得出。   崔苒彻底傻了眼,越发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暴君对她嗤之以鼻,太后这座靠山又紧跟着倒了,且暴君身体日渐痊愈,昭王又因太后一案被禁足府中,不说彻底倒台,但也几乎没有成为储君的可能。   从前她一心以为只要在宫中圆滑些,再加上崔家扶持,她能做皇后,甚至做上太后的位置,后来又觉得自己能入昭王的眼,将昭王妃挤下去做新帝的皇后。   可如今,她还能以什么身份留在宫中?   都水使崔贤对这个女儿原本抱了很大的期望,可如今桩桩件件打得人措手不及,可这么个美若天仙的嫡女,又如何能轻易放弃?   事到如今,只有一条出路。   崔苒着一身素净却不失矜贵的衣裙走到众人面前,躬下身盈盈一拜,雪白色的衣裳衬得她肤色白皙,夭若桃李,耀若明珠,的确是难得的美貌。   太傅崔慎亦是许久未见崔苒,近来多事缠身,几乎快要忘记这个人,今日一见,才想起自己还有个侄女留在宫中。   崔苒抬眸望见一旁的父亲,又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然后乖顺地退至崔贤身边,轻声问起家中母亲的近况。   都水使一一说了,临了不忘长叹一声:“就是近日多操劳,宫内发生了大事,又实在惦记你。”   崔苒捏着帕子默默拭泪,“苒苒在宫中很好,还望父亲告知母亲好生休养,来日苒苒求了陛下恩典,就回家与爹娘团聚。”   父女二人故意在此唧唧哝哝,你来我往,崔慎怎会听不出他们抱的是什么心思。   可心思一转,想到皇帝病体痊愈,可后宫仍只有一个身份低微的美人,加之太后薨逝并未按照国丧礼制操办,也就谈不上什么国丧守孝三年。   皇帝今年二十有四,广纳后宫是迟早的事情,眼下就有个合适的人选主动送上门来。   崔苒如今身份十分尴尬,宫里才出了翻天覆地的大事,皇帝总不可能隔日就选妃,他能拖,崔苒却拖不得。   一个进宫半年的姑娘,没有获得任何的名分,来日若是出了宫,不仅自己遭人笑话,说不准还累得崔氏颜面受损,说出去是彻底与皇帝离心,连巴巴送进宫的嫡女都被皇帝退回去,到时候其他世家大族背地里免不得又要议论纷纷。   崔慎不得不多考虑几条出路。   若是皇长子从崔苒肚子里出来,身份必然尊贵非常,这亦是崔家血脉,崔家定会大力扶持这个孩子。   而扶持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比身边潜伏着一匹随时都会吃人的狼王自然远远轻松得多。   思及此,崔慎朝都水使崔贤意味深长地望过去,“这么好的姑娘,不留在宫中可惜了。”   都水使心中大喜,硬生生压制住嘴角的扬起的弧度,拱手连声道:“多谢太傅夸赞。”   崔苒亦款款回礼,心知太傅如是说,她便还有机会。   哪怕太后失势,崔氏一族仍旧能在大晋屹立不倒,她总有做皇后的机会。   -   阮阮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却是被一阵酥酥痒痒的颤-栗感惊醒,睁开眼,才发现陛下还在……咬她。   屋内香浓春暖,阮阮被包裹在厚实柔软的锦被中,心衣尽去。   想到昨夜陛下叫她穿衣裳,当即满脸羞红,“陛下……你说好的替我穿衣,怎的……”   温热的气息扫过小腹,激得她浑身一颤。   傅臻欺上来,又在她唇上轻轻一啄,眸光中还有散不尽的炙热,“朕是不是同你说过,自己穿?你偏偏要让朕亲自来,朕哪里给姑娘穿过衣裳。”   阮阮黑了脸,“陛下,你——”   堂堂天子竟也这般无赖?   傅臻无法解释自己的贪念,想起她面颊微晕红潮,双眸下泪痕斑斑的模样,实在让人情难自禁。   他深深地将她拥入怀中,滚烫的薄唇落在她唇面,那一声娇嗔自然没有落地的可能,“是朕错了。”   他说着道歉的话,却丝毫没有摆正态度。   勾勾连连,无尽纠缠,仿佛永不知餍足。   头埋在她颈窝,吐息滚烫:“朕才知道,老祖宗那一句‘食色性也’没有说错,遇见你之前,朕这二十余年像是白活一场。”   阮阮听他说这些,情不自禁地抚上他胸口的伤疤,指尖摩挲那些凹凸的旧痕,又想起他往日艰难,鼻子酸酸的,昨儿一夜的折腾竟都忘在脑后,“我也没怪陛下,就是……就是……”   “是什么,你不喜欢朕疼爱你么?”   声音沙哑得让人心疼,阮阮窝在他心口,羞赧得不知说什么好。   疼是真的疼,疯起来像是要了命。   可慢慢地也能咂摸出其中的乐趣。   他那么深深地宠着她、哄着她,一点点地磨合,这种上天入地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让她在淋漓中忘记自己是谁。   她想起昨夜换下的床褥,亦有一半是她爱他的痕迹。   倘若他再收敛些,她定是十分欢喜的。   想到此处,阮阮在他颈侧吻了吻,脑海中思绪纷乱,良久喃喃地道:“我也喜欢陛下……可若是来日,陛下也尝到旁人的好,会不会也如昨夜——”   话未说完,已经被他封了口,傅臻不悦道:“胡说什么呢。”   阮阮抿了抿唇,知道不该说这些扫兴的话。   傅臻扣住她后脖,将她揽紧在身前,下颌抵在她光洁的额头,“忘了同你说,藏雪宫那几十个人,朕在年前就派人遣送回家了,据说都是大晋一等一的美人,朕若真有此心,将人留在后宫便是,费这个神做什么?”   阮阮没想到他竟还记得料理藏雪宫的美人,眼前瞬间一亮,“你让她们都回去了?”   傅臻嗯了声,忽然想到除了藏雪宫,宫里头似乎还有个人,他皱了皱眉头,实在想不起那张脸来,罢了,年后打发了就是。   他略略低眉,嗓音珠落玉盘般地覆在耳膜:“满意了?”   阮阮红着脸,低低切切地道:“我也没要陛下做什么。”   傅臻轻嗤了声:“阮阮不在意吗?趁着人还未走远,朕再派人快马加鞭追回来几个,给你在宫中作伴儿可好?”   阮阮急得秀目圆瞪:“不好!”   见他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粉腮微微鼓起,“陛下不要同我说这些玩笑话,我会当真的。”   傅臻大笑,将她柔软如缎的墨发挽起来,指腹刮了刮她的脸颊:“好,是朕的不是,朕只有阮阮这一个宝贝。”   被开了荤的男人连番折腾几日,阮阮连寝殿门都甚少出。   过了初四,傅臻卯时上朝,终于给了她一点点喘息的时间。   至少晨起时不会再要她。   棠枝晚间守夜,看到寝殿连着几次叫水,心中不免担忧,待傅臻一走,就赶忙进殿来伺候她洗漱。   阮阮浑身酸软无力,起身时双腿还是颤的,每动一下都是闷闷的疼痛。   分明他早已离开,可那处肿胀感始终消散不下。   棠枝忙将铜盆和巾帕递到她面前来,更衣时,才发现她雪肤上竟是红痕斑驳,处处旖-旎,幸而下面红肿处已经涂抹过药。   昨日朝臣休沐,寝殿中又只有皇帝一人,棠枝微微讶异:“是陛下上的药?”   阮阮咬咬唇,恹恹地应了一声。   嗓音听着微哑无力,却透着一股娇娇媚媚的味道。   棠枝不免想起昨夜殿内传出的那几道细碎的婉转低吟,心中不由得轻叹,这般娇靥如花、转盼流光的模样,也难怪向来不近女色的陛下都食髓知味。   棠枝觉得她气色比从前还要好些,又端了调理身子的药来,伺候她服下。   阮阮这几回都是忍着苦,乖乖喝了干净,一来陛下说好的上元节带她出宫去,不能让月事拖了后腿;二来她要早日将身子养好,否则陛下那么坏,一定又会拿扎马、负重之类的来吓唬她。   这几日用药规律,加之到汤泉宫沐浴一回,阮阮自己也未尝想到,这次月信来时竟是轻轻松松,不再像从前那般坠痛难熬。   上元节这晚,宫中一如既往耸皇居丽,华灯千盏,鳌山灯煌煌如昼直上重霄.   只不过宫中规矩森严,加之慈宁宫出事,即便新岁佳节也无人敢欢笑喧哗,偌大的宫城从内而外透着冷清寂寥。   马车候在雍南门,两人酉时便从玉照宫出发。   傅臻以玉冠束发,目若朗星,鬓若刀裁,着一身玄青色暗纹锻袍,袖口皆以细如游丝的金线绣成云纹滚边,腰间鞶带掐出劲瘦腰身,腰间坠镂雕龙纹玉佩及一枚绣宝螺的宝蓝色锦囊,整个人显得嵚崎利落,凌然峻挺。   他本就是俊美无俦的相貌,加上在军中浸染多年,比起世家公子多几分凛冽威严,比军中武将又多几分雍容闲雅,浑身上下透着难以言喻的矜冷气质。   唯独面对阮阮时,冰冷的眸光才会慢慢回温。   这一身是阮阮给他的搭配,纤长白嫩的手指于他腰间挂上那枚亲手缝制的香囊时,阮阮只觉得眼前比之皓月星辰还要亮眼。   他比她高出许多,眸中腥丽的红血丝尽数褪去,落在她眼中有种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味道。   阮阮则发绾高髻,额前缀一枚翠珠镶金花钿,发髻两侧步摇垂珠而下,穿一身青绿织锦绣水泽木兰的衣裙,披云锦斗篷,莲步微动时便闻得发间珠翠叮当,阮阮爱极了这样的声音。   两人走在一处,整座晋宫都似有了别样的颜色。   离雍南门尚远,阮阮难得顶着满头繁复珠翠,才走几步路便觉得沉重。   傅臻看她脑袋歪歪扭扭的,不禁一笑:“用不用除去几样?”   阮阮从前没有机会戴这些,好不容易出宫一次,自是不肯:“不用吧,我觉得这样很好,陛下觉得好看吗?”   傅臻低眉一笑,猝不及防地将她打横抱起,阮阮低呼一声,下意识勾住他脖颈,双颊薄红掩不住羞赧:“陛下,我自己走吧。”   傅臻唇边含笑,漫声道:“那日偏殿檐下大雨滂沱,你让朕背着你走,还记得吗?”   阮阮埋在他胸口,闷闷地道:“可那是玉照宫呀,这里到雍南门还要走很久,多少双眼睛瞧着呢。”   傅臻抬脚跨过宫门,“无妨,没有朕的吩咐,谁敢多看一眼?”   宫墙下零零落落的几名宫人见圣驾至此,纷纷俯身跪于宫道两边,骇于天子威严,哪里敢抬头细瞧。   锦蓬马车停在雍南门外,驶出不到片刻便行至人潮涌动、星落如雨的南门大街,阮阮揭开帷幔,看到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衣香鬓影,光怪陆离,像仙人在九重天打翻一盏七彩琉璃,碎片的光和色交织成绚丽的灯火,铺天盖地的霓虹在眼前盛放。   路边耍花坛的将硕大的酒缸顶于头顶,看一眼便觉得惊心动魄,舞流星的姑娘身姿灵活矫健,绸带两端的玻璃碗滴水不漏,趁着间隙还冲她眨了眨眼睛。   阮阮急着便要下车,傅臻却抓紧她的手,“别急,先带你去个地方。” 第86章 .晋江正版独发有他给你撑腰,外人不敢……   元之前宫里出了大事,太后若不是被赐死罪,而只是寻常的薨逝,按照大晋历来的规矩,恐怕国丧期间需举国居丧,百日内不得宴饮游乐。   太后既是出自崔氏门阀,又是整个大晋最为尊贵的女人,生前风光无限,死后却连个像样的丧仪都没有,一道赐死的圣旨之后竟是毫无下文。   老百姓自是议论纷纷,也就免不得想到今年岁旦和上元佳节能否照常热闹。   新年倒是无所谓,家里人聚聚便罢,可上元节几乎是整个御街商铺、摊贩、百戏演员、灯笼商、炮竹商一年来最重要的日子,一日的进账抵得上大半年,多少人指望这一日过活。   官府没有明文指示,众人也不敢妄动,就这么战战兢兢地等了几日,终于等来京兆府的好信儿:上元活动照常举办。   老百姓这才风风火火地大操大办起来,东南西北四条御街家家门口都摆上华丽的灯架,杂嚼贩子早早登记在官府登记摊位,京城及周边州府的歌舞、杂技演员也纷纷赶来上安,即便较往年多几分匆忙,今日的上元也依旧热闹非凡。   马车驶过南门大街,连辘辘声都听不分明,烟火轰鸣、小贩吆喝、百姓喝彩之声交汇成盛大的音流,声声震动着耳膜。   半晌过后,耳边喧嚣渐歇,人声远去。   阮阮往外头望了望,看到一排类似家宅的门头,之前听宋怀良说过,南门大街附近有不少官员府邸,宋宅就坐落此处。   阮阮放下帷幔,面上仍挂着欢欣雀跃的笑容,“陛下,你要带我去哪里?”   傅臻也不再隐瞒,细细同她解释道:“御史中丞顾襄一家出自江东顾氏,顾襄为人正直,为官清廉,夫妇二人都是慈爱之人,可惜去岁痛失一女,朕有意让你与他家拜个义亲,你意下如何?”   阮阮微微一怔,“拜义亲?”   傅臻指尖摩挲着她的手心,“不是嫌你的出身不够,只是从前遥州刺史之女的身份有假,被人查出来恐怕会对你不利,往后不宜再用。他日封后,那些门阀世家的老臣必有说辞,朕是无所谓,只怕日后委屈你受人中伤,顾襄之女的身份能够护你周全。阮阮,能不能明白朕?”   阮阮睁大了双眸,几乎难以置信,听他一席话说完,指尖都是颤抖的,“陛下,你想让我拜顾大人和顾夫人为义父义母?”   傅臻嗯了一声,继续解释道:“顾襄虽官位不高,也不是什么家资巨富的王侯公卿,但在朝中还是能说上话的,御史中丞纠劾百官,铁面无私,那些身板不正的不敢同他当面冲突,便是高官国戚也要对他礼让三分,有他给你撑腰,外人不敢妄议。”   阮阮这会子心乱如麻,许久都未能缓过来。   想必这就是老话说的,“打狗也要看主人”,可想想又觉得不该这么形容。   她呆怔怔地笑了笑,她自幼无父无母,从有记忆开始就没有喊过爹娘,如今她也要有爹有娘了么?   傅臻指尖划过她眼角,带出一点晶莹,“怎么了,不高兴?”   阮阮摇摇头,喃喃道:“没有不高兴……只是怕,我这样的身份,顾大人会愿意吗?”   傅臻拍了拍她的手背,“年前朕已经同顾襄提及此事,他早已应下。今日带你过来,朕也已提前知会,不必担心。”   马车在一处府宅门前石兽旁缓缓停稳,车夫是神机局的暗卫,下车后将马拴在门边的桩子,而后一身夜行衣隐在漆夜中静候。   傅臻抱着她下了马车,发现小姑娘的手心有些汗湿,忍不住打趣,“怎么,来时不是虎虎生威的么?这会怎么跟蔫了似的。”   阮阮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觉,像丑媳妇见公婆,紧张到心悸。   顾府并不十分堂皇富贵,门前两盏风灯照亮朱漆大门,两侧白墙环护,并无过多装饰,举目能望见院内古木参天,嘉树葳蕤,松柏挺直,夜风过处,竹叶萧萧声不绝于缕。   与此刻南门大街的喧哗热闹格格不入,这里从内而外透出一种古朴肃穆、秩序井然的氛围,大抵也与府邸主人的性子相关。   值房的小厮早知有贵客到访,听到动静便立刻来开门,老爷虽未提及贵客为何人,可他一瞧见这两人与世无俦的相貌和气度,女子秀靥堪比花娇艳,窈窕身姿若出水芙蓉,而男子高大英挺,虽未置一语,可一身气场凛肃不可逼视,岂敢细细打量,赶忙将人引入正厅。   傅臻牵着她一步步走上石阶,绕过影壁,府内亦是贴心地将廊下绢灯悉数点燃,院中假山回廊处处亮眼,宛如白昼。   顾襄与顾夫人早已在正厅备茶等候,见两人自廊下缓缓走进,赶忙拍袖俯身行礼:“微臣顾襄携内子拜见陛下,拜见娘娘。”   傅臻抬手示意二人起身,“顾卿不必多礼。”   阮阮躲在傅臻背后,悄悄抬眼打量面前的二人。   顾大人年及四旬,着一身深青色竹叶暗纹的直裾,浓眉长须,眉心一道清晰的竖痕透出稳重严肃的神色,是非常清直端方的长相。   而顾夫人一身素面妆花袄裙,目光柔和,面容端丽,气质婉约出尘,毫无刻薄寡恩的味道,就像画中走出来的温婉贵夫人。   阮阮在宫中很少与这些贵人迎面撞上,这会与人相视,实在是局促极了,可心里又殷殷期待着什么,一时间手脚都不知如何安放。   想到今日过来,陛下定然是提前向二人告知过她的身份,万不能头回见面就失了礼数,于是向顾襄夫妇二人倾身盈盈一拜,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只轻轻地道:“阮阮见过顾大人,顾夫人。”   顾襄夫妇赶忙上前搀扶住她手臂:“娘娘不必多礼。”   顾夫人握着阮阮的手仔细打量她昳丽眉眼,双眸满是欢喜,“娘娘的模样真是标志,依我看,整个上安都没有能与之一较的美人。”   阮阮红着脸,怯怯地道:“多谢夫人夸赞。”   傅臻看她胆小怕生,大手置于她腰背好生抚慰了一会。   两名丫鬟端着茶盘进来,顾襄赶忙请二人往上首板壁前的太师椅落座,傅臻略略抬手道:“请二位坐正堂吧。”   随后倾身,在阮阮耳边轻声道:“给你义父义母奉茶。”   阮阮抿唇,认真地点了点头。   傅臻径自于左侧的扶手椅上坐定,顾襄便也不再推辞,与夫人二人端坐正堂。   阮阮端起天青瓷茶盏,缓步走到顾襄面前便要下跪敬茶,顾襄连忙抬手止住她的动作,向傅臻道:“今日走个过场便罢,微臣怎受得起娘娘叩拜。”   顾夫人亦颔首恳切道:“陛下为娘娘觅得我夫妇二人,这段缘分必是冥冥之中天意使然,能得娘娘做义女,是我们二人的荣幸,岂敢教娘娘跪拜我们。”   阮阮端茶的手掌微微一顿,想到陛下从前许她不必向任何人下跪,可今日不行的,一来是陛下为她有求于人,二来这二位又是她未来的义父义母,哪有不拜的道理?   目光移向一旁的傅臻,傅臻明白她的心思,遂一颔首,算是听她的意见。   阮阮点点头,便向顾襄夫妇道:“大人和夫人请坐吧,这是阮阮该有的礼节。”   夫妇二人对视一眼,无奈只好退身坐回太师椅。   阮阮郑重地向二人行了拜礼,待两人接过茶,阮阮抑制不住心脏的跳动,俯身叩首,嗓音带着轻微的颤抖:“阮阮拜见义父、义母。”   这一声落下,也带出了顾夫人满眶的泪意。   夫妇二人只有顾嫣一个女儿,眼看着她觅得良人,择日便要出嫁,不想竟在此时遭逢不幸,她的阿嫣也才十七岁呀!和阮阮是一样大的年岁,年纪轻轻就那么去了。   顾夫人泪流不止,忙着用锦帕拭泪,又赶忙上前扶阮阮起身,“天可怜见,我和老爷失去了一个女儿,老天爷又赐给我们一个。”   顾襄往日严肃的面容此刻也浸染了慈和的泪光,“好,好啊。”   连傅臻都没想到,夫妇二人竟人手一个红包交到阮阮的手中,阮阮才要推拒,顾襄却执意让她收下,“应该的,哪有做爹娘的不给孩子发红包?何况还是正月里刚过了新岁。”   顾夫人握紧阮阮的手,笑出了两行泪:“这是我们的心意,娘娘快收下吧。”   阮阮只好收下了红包,心头柔软一片,眼眶红通通的,又多唤了几声“义父义母”,“爹娘叫我阮阮便好,若不嫌弃阮阮,往后阮阮就是你们的女儿,容我在爹娘跟前尽孝。”   阮阮泪珠扑簌簌地落下,傅臻在一旁无奈地笑笑,取出帕子替她擦拭。   几人说了好一会话,傅臻与顾襄在一旁谈朝堂之事,顾夫人便拉着阮阮嘘寒问暖,吃穿用度、素日的习性都一一了解齐全了。   顾夫人握着她的手一直不放,阮阮一边回话一边掉眼泪。   阮阮自有记忆以来,从来没有感受过家人的温暖,只觉得像一场梦,一觉醒来她有了陛下,还有待她这么好的爹娘。   走之前,她贪恋地抱了顾夫人好一阵才肯放开,叮嘱二人早些歇息,这才恋恋不舍地和陛下离开。   顾夫人望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又忍不住拭泪,远远瞧见姑娘耳后一枚小小的朱砂痣,忽然揪紧了手中的绣帕。   怕未瞧得分明,又急忙上前几步好生看了一眼,确定阮阮未曾佩戴耳饰,而她左耳之后,的的确确有一颗小红痣。   顾夫人心一紧:“老爷,沈烺那孩子是不是说过,他幼时丢了个妹妹,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女娃耳后有一颗朱砂痣?”   顾襄亦是讶异:“你是说,娘娘耳后有一颗小红痣?”   顾夫人确定自己瞧得分明,一时心乱如麻:“沈烺是渭北人,娘娘也是从西北来的,也是幼时落在人牙手中,不得已才到遥州做了丫鬟……你说,沈烺的妹妹会不会就是……人才走了几步远,用不用将陛下和娘娘唤回来?”   与顾嫣议亲之时,沈烺便将自己家中的情况一一交代给夫妇二人,说自己父母死于饥荒,原本有一个妹妹,却又在逃亡的路上不慎走丢,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找,却始终寻不到下落。   当日顾襄夫妇问及妹妹的特征,沈烺只道她走失了近十年,若妹妹还在人世,恐怕相貌上会有不少变化,只是左耳之后那一枚小红痣无论如何是改变不了的。   江东顾氏也有一定的人脉,顾襄夫妇便将此事记在心里,着人暗中打听着,没想到今日竟有意外之喜。   顾襄是谨慎之人,思忖片刻,还是拦着她道:“先不着急,这世上耳后有痣之人多得是,娘娘没提自己有个哥哥,你这般贸然唤人回来,万一出了差错,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顾夫人道:“那怎么办?”   顾襄沉吟半晌,“你先别急,容我书信一封送去江州,看沈烺近日可有那女娃的消息,再同他提一嘴今日之事,待他退敌还朝,让他亲自进宫见娘娘一面,到时候自然一见分晓了。”   顾夫人连连颔首,觉得此法可行。 第87章 .晋江正版独发唤夫君好不好   阮阮坐在马车内,实在憋不住,两串眼泪又似珍珠断线似的落下来,一面小声地啜泣,一面不住地拿帕子拭泪。   傅臻将她揽在怀中,让她贴着他胸口,“好了,早知让你这样伤心,朕今日便不带你出来了。”   小姑娘的眼泪濡湿他衣襟,傅臻只觉得心口坠坠地疼,指尖摩挲着她纤瘦的肩膀,一下下地安抚。   这些动作从未与人做过,好像同她在一起之后,所有疼爱的方式都手到擒来。   阮阮哭得愈发汹涌,也不知为何,离开顾府之后所有憋闷在心里的情绪全都调动起来,尤其是在陛下的身边,只想要通通释放出来。   十几年都没有体会到的温情,这半年来想要的都得到了。   惦记了那么多年的将军此刻就在她的身边,他紧紧拥着她,亲手为她编织一个又一个美好的梦,所有的一切都替她考虑周全。   曾经一无所有,到被爱,被尊重,被珍视,甚至让她有过长久的恍惚。   傅臻忽然觉得,置于他腰身的两条纤瘦手臂圈得更紧了些。   那么瘦瘦小小的一只,几乎用尽全力,好像一放手,他就能消失了一样。   阮阮搂住他硬邦邦的身子,直到将自己硌得痛了,才缓缓释了力气。   这人是真实的,也是她的。   车窗外渐渐有了热闹的声音,很快车内就不会再有只属于两人的寂静。   阮阮几乎是下意识的,飞快地吻了一下他的唇。   傅臻轻微地怔忡了一下,随即眸色暗下来,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   耳边传来稀稀疏疏孩童嬉闹的声音,   他面色平静,胸口的温度却烫得吓人,阮阮才微微让开些,却被他按住后颈,余光见他下颌一抬,朝外冷声吩咐道:“停车,停到僻静处。”   车夫是傅臻的心腹,利落地应了个是,随即调转马头,在一处冷清的院墙角落缓缓停下,随后傅臻又吩咐:“你先退下。”   那人极有眼力见,当即拴马,飞身离开。   耳边彻底安静下来,衣物的摩擦声尤其清晰。   阮阮还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肩膀骤然落下一道不容置疑的力道,她被迫后仰,脊背撞在车座厚厚的羊毛毯上,紧跟着男人滚烫的嘴唇覆上来,从一开始就带着蛮横与强烈的渴望,将她将出的一声惊呼抵了回去。   阮阮心口砰砰狂跳,不知道这样竟然也行,可这是马车,外面当真一个人都没有吗?   借着车内微弱的灯光,她看到男人眼中炽烈的火,连她面颊也跟着烧起来。   她局促地将他往外推,趁着呼吸的间隙略略偏过头:“这地儿不安全吧……我们等会回去再说好吗?”   话音方落,竟不知他从哪抽-出的一条锦带,马车上的还是腰间的,还未看得分明,眼前被覆上一片漆黑。   他呼出的气息滚烫而凌乱,嗓音被烈火烧得发哑:“阮阮……是你先吻的朕。”   马车足够宽绰,可比起床榻还是显得促狭,这种促狭却成了得天独厚的条件。   头顶原本抵着车壁,他用温热的大掌覆在她发顶,于是所有碰撞的压力都被这只手所承受。   她双手攥紧他,任由予取予求,不敢溢出一点声音。   -   平日入夜的御街大都冷冷清清,可到了上元这一晚,夜幕降临时却好像一日才刚刚开始。   万头攒动,火树银花,一座城所有的细胞都被调动起来。   阮阮软塌塌地伏在傅臻的背上,她唇瓣还微微红肿着,颈上星星点点的红痕太过引人注目,却实在想到街上逛一逛,只好戴上提前备好的珠帘面纱。   数十根细细的金链串着上百颗细小的珍珠,垂坠感十足,灯火之下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自然也怕陛下被人认出,于是将先前备好的鎏金面具给他遮住半张脸,饶是如此,傅臻背着她走在南门大街上,依旧引来几乎所有的目光。   上元节亦是某种意义上的情人节,街上同游的公子姑娘们不在少数,可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风姿卓然的男人,也从未见过那么柔软纤细的美人腰。   男人气质冷峻清绝,那一方鎏金面具衬出满身的雍容贵气,而面具之下沉冽的黑眸,紧抿的薄唇,又透出些许难言的冷清,叫人不敢接近。   姑娘将头埋在男人颈边,看上去绵软、乖巧又安静,十足地依赖,而男子竟也无比纵容,偏过头去的几声低诉,眸中的寒冰都似化成了春水。   难以想象,这样的人竟然心甘情愿背着个小姑娘,坦坦荡荡地走在街上。   阮阮实在太累了,膝盖酸得厉害,所有的重量都给了他,即便过去了许久,小腹贴在他背脊,仍有种沉甸甸的疼痛。   傅臻听她嗓音微哑,又看到街边卖浆水的小铺,便问她:“花果露,还是酪浆牛乳?”   阮阮看到那白腻的牛乳茶,忍不住偏过头,脸颊飞出两抹红晕,哼哼唧唧地道:“……花果露。”   傅臻回头看她的神情,想到方才哄她吃了一点,这会恐怕联想到什么,平日最爱喝牛乳的人对那分明卖得更好的酪浆牛乳瞧都不瞧一眼。   他不禁一笑,朝那摊贩道:“来一碗花果露吧。”   阮阮小幅地揭开面纱,喝了些清爽的花果露,口中才慢慢舒服一些。   傅臻紧随着她的目光,她多看两眼的路边杂食,通通让底下人打包带回玉照宫,需趁热吃的直接送到她嘴边,瞧着不干净的,便将做法记下,改明儿叫御膳房准备。   阮阮手指都不用抬一根,傅臻都能准确无误的满足她所有的需求。   阮阮也渐渐忘记方才的窘迫羞赧,同傅臻一路闲聊起来,遇到精彩的杂技表演,两人也会特意停下来看。   他身量极高,在人群中总是突出的那个,只需轻轻抬起身,再拥挤的人潮都影响不到她细细观赏。   同在一旁的人群里,踮脚、跳高却死活都瞧不见表演的小孩气呼呼地瞪着阮阮,阮阮冲他挤眉,那小孩便朝阮阮狠狠哼了一声,傅臻听到动静侧过头,冰冷的目光淡淡扫过去,小男孩经不住吓,满身的气焰就立刻消停下去,讪讪地跑到别处去了。   阮阮得意极了,悄悄地掀开面纱一角,一个凉丝丝的吻落在他后颈,“陛下好生威武。”   奖励你一下吧!   傅臻握住她膝窝的手微微一紧,随即牵唇一笑:“又忘记方才的教训了?”   阮阮霎时红了脸,小手攥紧他衣襟,气哼哼道:“陛下,你非要如此是吧!”   傅臻心情大悦,许久都未曾这样畅怀地笑过,抬了抬她的膝窝,将她往身上提了提,“阮阮,在外面不用叫陛下。”   阮阮想想也是,被人听见不好,“那我唤你公子吧,我给你当丫鬟好不好?”   傅臻嗤笑:“爬公子的背,又爬上公子的床,这算是什么丫鬟?”   阮阮瞬间小脸皱紧,忽然就想到姜夫人身边勾引老爷的那个大丫鬟,平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上的桂花油味儿将人熏得头皮发麻。   她才不是那种丫鬟呢!   阮阮贴在他耳边问:“那我唤陛下什么?喊将军可以吗?”   真是绞尽脑汁都想不到合适的。   傅臻目视前方,有些放空的状态,“就叫傅臻。”   阮阮大惊,欺君犯上、大逆不道、红颜祸水等等无数的字眼在脑海中飘来飘去,“这怎么行!”   傅臻道:“有什么不可以,你是我的妻子,我唤你的名字,你自然也可以唤我的名字。”   阮阮怔怔地眨了眨眼,脑袋懵懵的,很难相信“妻子”这两字会从他口中说出来,可是……竟又那么动听。   陛下真的把他当成自己的妻子吗?   这两字在她脑海中反复琢磨,恨不得盘出包浆来。   心里也甜津津的,还好有这层珠帘当着,看不到她过于欢喜的表情。   她偷偷在他背后开心了好一会,才红着脸低低切切地道:“不行的。”   便是太傅、昭王这样的人物,也不敢直呼陛下的名字吧!   傅臻似乎想了想,偏头道:“唤夫君好不好?听着也差不多。”   阮阮满脸发烫,细细的珠帘滑落在他颈侧,莞尔道:“我……可以吗?我叫不出口呀,而且,什么叫听着差不多?”   傅臻道:“夫君和傅臻,你自己喊几遍试试,是不是听着差不多?”   阮阮轻轻地张口,试着用低低的气音琢磨着两个称呼。   夫君,傅臻,夫君,傅臻……   傅臻便听到她在耳边笑,忍不住道:“喊大声点,方才喂你吃了那么多,这点力气没有吗?”   阮阮立刻炸了毛:“还不是你——”   傅臻道:“我是说冰糖葫芦,你以为呢?”   阮阮:“……”   好生气哦,但是又好开心,她整个人快分裂了!   两人在御街走了许久,阮阮自不会忘记今日出宫最重要的事情,那便是实地考察宋怀良从前同她提过的年后转租的那两家酒楼。   她往前头舞龙舞狮的方向一指,“我们去那边瞧瞧,好生热闹!”   傅臻却顿住了脚步,“阮阮,有求于人不是这么求的。”   阮阮就知道这关过不去了,“好嘛,”她捏起面纱前的一根金链刮了刮他的脸,心里憋了好一会,才梗着脖子硬邦邦地低唤一声:“夫君,夫君。”   傅臻满意了,自然对她有求必应,抬脚便往她指的方向去。   两家酒馆,人流量较大的那一家名叫杏花楼,正位于人潮涌动的岔路口,此刻门前还有舞龙舞狮的队伍,喝彩声宛若雷鸣,只是酒馆之内也的确稍显冷清。   另一家富春酒楼位置偏僻一些,门前稀稀落落的仅有几人走动。   阮阮还未同傅臻说这件事,只在路过时暗暗观察了一下,心里便打定了主意。   她自然更加满意杏花楼,且如今手里也有足够的银两,不必紧巴巴地算计,若是茶馆生意做得红火,日日宾客如云,很快就能回本。   回宫的路上,阮阮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   与此同时,昭王府上空掠过一个轻盈的黑色身影,快如鬼魅般落在中庭。 第88章 .晋江正版独发为你自己而活……   昭王府,密室。   顾嫣双手紧攥成拳,一双通红的眼睛怒视着眼前之人,白皙光滑的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下唇生生咬出血来。   昭王慢条斯理地替她拭净掌心和衣裙上的秽物,而后轻抚上她嫣红的下唇,漫不经心的语气中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松口。”   顾嫣狠狠地剜他一眼,咬牙忍着满腔的怒意偏过头去。   手边的锁链哗哗作响,昭王指尖扫过她皓腕上的红痕,面色阴沉,“你最好安分些,若敢逃,本王保证顾襄夫妇见不到明早的太阳,若敢死,本王必屠尽你顾家满门。”   “松口,”他这般说着,清瘦修长的手指掐住她下颌,在那咬破的唇瓣处细细摩挲,“本王说过,会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日,怎么,如今向你预支一点甜头都不肯么?阿嫣果真吝啬。”   顾嫣掌心贴在床板狠狠揉搓,恨不得蹭出一层皮下来,“你简直无耻,无可救药!”   顾嫣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更不知太后死罪、昭王禁足之事,只觉得他近日一反常态,又对她变本加厉许多。   以往再心绪不霁,他也不会强行逼她做这种事,也不会这般频繁地提醒她,她不能逃,也不能死,否则必会连累她爹娘和族人的性命。   她口中银牙几乎咬碎,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中整整半年,生不如死。   她多想在世人面前撕开这张伪善的面具,让他们看看这样一副光风霁月的外表下藏着的是怎样险恶狰狞的心,他们口口称赞的贤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   青灵一身黑色劲装,隐在昭王府的一处回廊的拐角处,仔细听着王府书房内的动静,里面却始终半点声响都无。   她是待不住的人,自从送走太后,整个人都从早到晚闲得发慌。   汪顺然在宫外有几处私产,府上住的都他从前收养的孤儿,小时候皆以兄弟姐妹相称,只是青灵替崔家做事那么多年,和他们早已经生疏,且她身份特殊,同一屋檐下诸多不便。   汪顺然平日都在宫中伺候,她总不能住在玉照宫的围房,于是便挑了外面的一处宅院住下,成天无事可做,白日睡觉,晚上便悄悄潜往昭王府打探消息,看昭王可有暗中谋事。   汪顺然为此说过她许多次,昭王府守卫森严,若是遭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可青灵从不听他,这些年在太后身边,刀山火海闯了个遍,一身的胆色。   她另外一个身份本就是崔家的杀手,太后和余嫆已死,没有人知道年前她去过玉佛寺,还将亲自芳瑞姑姑带了回来,如今若是突然消失,恐怕更要惹人怀疑,倒不如将计就计。   书房内没什么动静,青灵纵身跃上房顶,想到其他地方打探一下可有异常。   飞身绕过几处庭院,倏忽听到后山的池边远远传来女子的谈话声,青灵当即警敏起来,凝神听着,似乎是王妃的声音。   除夕过后,王雪织便再也没有见到昭王,她因不知情,在太后被赐死那日傻傻地穿了红色的衣裳,王爷非但不曾怪罪,还安抚她好一会,她总想着为王爷做些什么。   王雪织不知王爷是如何祭拜太后的,这半个月来他都未曾踏进后院一步,她也不敢去问。   王爷被禁足,丧仪也操办不起来,而太后作为崔家的罪人,也是整个大晋的罪人,无人敢在明面上悼念,因而府内也未设灵堂。   太后头七那日,王雪织到府中的清波池边悄悄烧了些纸钱。今日过节,她又到池边放灯,再多为太后烧些黄表纸,愿她在天上安息。   王雪织还是难以相信太后是那样的人,从前她常进宫向太后请安,太后对她一直和颜悦色,即便她一直无所出也从不苛责,且太后是王爷的生母,她也理应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可在府中公然悼念,若是被有心人瞧去恐怕会对王爷不利,王雪织也只敢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到这处偏僻的清波池边偷偷祭奠。   青灵躲在暗处望着王雪织那一抹鹅黄的背影,不禁陷入沉思。   从前便觉得奇怪,皇帝从前征战在外后宫空置倒是情有可原,可昭王这头竟也没个动静。尤其像昭王这般为夺皇位步步为营之人,子嗣众多定然对他大有裨益。   尤其王雪织若生有一子,那便是同时流着崔氏、王氏血脉的皇室贵子,身份顶顶贵重,这样的背景对于昭王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助益。   可两人怎会成婚两年都没个一儿半女?不知是昭王身有隐疾,还是王妃的问题。   青灵希望是前者。   清波池僻静,青灵观察过周遭并未守卫,自己又实在想了解一下内情,于是脚尖一抬便走到王雪织身后。   望着水面上的荷花灯渐行渐远,王雪织才缓缓转过身,迎面却撞上一个着黑色劲装的女子,吓得她浑身一憷,险些惊叫出声。   十五的皓月之下,青灵偏英气的面颊愈发显得清肃冷冽。   正欲拱手行礼,王雪织原本慌乱的面容忽然绽开一抹笑意,“是你?”   青灵微微诧异,王妃竟然记得她么?   以防意外,青灵还是先解释一下:“奴婢青灵,原是太后身边的宫女,月前出京替太后办事,没想到回来竟出了这样的事情……”   王雪织有一回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后正好吩咐青灵做事,慈宁宫匆匆一瞥,王雪织就将她的模样记在心上。   她甚少出门,只是进宫和偶尔探望自己的母亲,见过的人不多,但只要是对王爷有利之人,她都会默默上心。   王雪织手中攥着帕子,悄悄扫一眼四周,轻声道:“是母后派你来保护王爷的吗?”   青灵面不改色地点点头:“奴婢是太后身边的人,自然也是昭王殿下的人。”怕在外面待久了被人发现,随即道:“更深露重,奴婢送娘娘回去吧。”   王雪织和她身旁的丫鬟都未发觉不对,因着从前在太后身边见过一次,两人都对青灵非常信任,且王雪织对武功高强的女子向来十分敬慕。   她本就出身武将世家,家中兄弟自幼练功习武,经年累月风雨无阻,年纪轻轻便上了战场,每次回来都是一身刀伤,王雪织深知其中艰苦,女子大多不及男子强健,要练成这一身武功不知要多吃多少苦头。   思及此,王雪织看着青灵,愈发觉得她英姿飒爽,远胜世间大多男子,心中深深地佩服。   青灵想到昭王夫妇在外人面前恩爱非常,但据她这几日观察下来,昭王夜夜宿在书房,两人之间的感情看上去并不热络。   她心里琢磨了下,拐弯抹角地叹息道:“太后在时常常念叨着昭王能够早日给她抱上孙儿,如今怕是又不成了。太后虽非按照国礼下葬,可殿下为人子却须得守孝三年,百日内不得与妻妾同房。殿下一无子嗣,二来又遭皇帝猜忌,恐怕日子不大好过,也苦了王妃。”   王雪织鼻头一酸,默默落下两行泪来:“王爷监国期间日理万机,为国为民,只盼陛下圣明,能够早日还他清白,至于我……我无妨的,我这般的资质,能够嫁给王爷本就是一辈子奢望不及的事情。我只恨自己一介深闺妇人,愚昧空疏,浅薄无知,不能替王爷分忧。”   青灵听得眉头直皱,“王妃出身十大门阀的晋阳王氏,满门拜相封侯,父亲又位居当朝大司马,京中多少世家贵女远不能及,又何必妄自菲薄?”   王雪织摇了摇头,这些话底下的丫鬟也常常同她说,可她的确容貌平平,闹过的那些笑话不假,受到满城贵女的讥嘲不假,琴棋书画不精也是事实,就连在房事上……   她见过秘戏图里的男女是如何颠鸾倒凤、意乱情迷,可那样热切的目光她始终未曾在王爷面上看到过,在她面前,他永远君子端方。   可房事上的端方有礼,岂非与淡漠疏离无异?   从前觉得他是太在乎她的感受,可有时候扪心自问,她若是再美艳、再聪明些,王爷待她还会是这般模样吗?   王雪织眸中泪光连连,喉咙哽咽:“是我不够好,而他又太好了。”   青灵恨不得翻个白眼,这些年来昭王暗中也没少动作,她在太后身边还是知晓一二的。   王雪织眼见青灵面色不对,赶忙拭干净眼泪,挤出个笑来:“是我不好,我不该在你面前说这些,你莫要见怪。”   青灵见过无数蛮横无理的主子,却从未见过王雪织这样的,好歹是世家出身,又贵为王妃,不说像寻常的贵主那般颐指气使,倒也不必自轻自贱到这般田地。   连在她一个下人面前态度都如此卑怯,难以想象在昭王面前会是什么样子。   已经不是所谓的温顺了,青灵甚至在她身上看到了“奴性”。   如今皇帝病愈,昭王的地位岌岌可危,他若安安分分倒也无碍,可若来日谋事不成,势必要牵连王雪织甚至整个王家。   青灵不是什么好心肠的人,她只是觉得王雪织活得很可悲。   世道如此,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   真要论起来,青灵这种生来没有父母、刀里来火里去的杀手自然是世人眼中的最末等,可青灵自己从不这样觉得。   手里的刀子硬了,谁敢看轻她,她便杀谁。   当初执意跟着汪顺然学武就是这个原因。   同为女子,青灵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对王雪织多说几句:“什么叫好,什么又叫不好?这世间人人皆有所长,各自有各自的精彩,不可相提并论。”   王雪织苦笑地望向她道:“所长?我这一生庸庸碌碌,从不知自己有什么长处,倒是羡慕你有一身的武艺,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这一点上我若是能及你的一半,也许还能为王爷做些什么。”   青灵听她句句不离昭王,真是头疼不已,“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也许王妃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要让你看到的,这世间形形色色真真假假,未必肉眼就能看得清,唯一真实的、值得信赖的,只有您自己,王妃该为自己而活,而不是处处想着为旁人做什么。”   王雪织怔怔地望着她,似乎听懂了,又似没有听懂。   她双目空明,朱唇微微张阖:“为我自己活着?”   从前她为家族而活,她不是王雪织,只是王氏女,而如今她的一切都是王爷的,她做任何事都只为了王爷高兴。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她要为自己活着。   青灵点点头道:“王妃真正喜欢什么,放手去做便是,何必在意旁人的眼光,自己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王雪织破涕为笑,朝她重重地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对青灵总是有种特别的信任,也许出自对她武艺高强的钦佩,也许是艳羡她的恣意潇洒,想笑就笑,想冷着脸就冷着脸,从来不需以一副假面世人。   她朝青灵笑了笑,眸中透出久违的光亮:“我记住了,多谢你的开解。”   青灵将王雪织送到后院,眸光扫过院墙内几名值守的侍卫,她不方便进去,便低声道:“奴婢仍是神机局满城搜捕的罪人,王妃今日见过奴婢的事情,还请您莫要声张。”   王雪织连忙应下,听她这般说,心里也替她紧张起来:“你在外要一切小心,若不方便行事,这些日子便找地方躲一躲吧。”   青灵暗暗一笑,除了义父,还从未有人同她啰嗦过这些话,这小王妃实在有点呆。 第89章 .晋江正版独发皇后么,是该册封了……   汪顺然回到围房时,青灵头顶高马尾,一身飒踏的黑色劲装还未更换,只是脱了靴,趺坐在榻上喝糖水。   瞧见她这一身装束,汪顺然眉心直蹙:“你又去昭王府了?说了多少遍,那里头是龙潭虎穴,陛下有自己的打算,用不着你——”   “义父,你好吵啊。”   青灵无奈地睨他一眼,“我就是好奇,昭王的书房到底藏着什么宝贝,让他连王妃都不陪,在子嗣上也毫不上心,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   汪顺然面上微微一僵,眸中怅然之色一闪而逝。   他在她身边坐下,习惯性地替她捏肩捶背,青灵对此一向十分受用。   汪顺然也是一步步爬上玉照宫总管的位置,从前给老太监当儿子,没少干过推背捶腰的差事,后来也常给先帝按,到傅臻继位之后,他甚少让旁人近身,更别说捏肩,汪顺然如今这一手的好本事就全都给青灵享受了。   捏了好半晌,汪顺然闷闷地憋出一句:“你日日盯着旁人生不生孩子做什么,你……想要孩子么?”   青灵正闭目想着昭王府的事情,忽然听他来了这么一句,气得拿手肘捅他:“你又来了是吧?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汪顺然讪讪一笑:“我这不随口一问嘛。”   青灵冷笑道:“如今家里头那十几个兄弟姐妹得排着队喊我干娘,我是缺孩子的人么?”   汪顺然乐呵呵的,好意儿哄着她:“是,回头让他们一个个给你敬茶。”   宫里头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终于坐上玉照宫总管的位置,在宫里头虽谈不上呼风唤雨,却再也无需仰人鼻息。   可到底不是齐全人,奴才里头是主子,主子跟前是奴才,骨子里还有三分自轻自贱,尤其是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常常自惭形秽,知道她不爱听这些,可汪顺然难免多想。   青灵半躺下去,手掌撑着脑袋,朝他扬了扬眉。   汪顺然自然懂她的意思,转头看了眼四周,罢了,上元之夜陛下都出宫陪姑娘了,他还执着守什么规矩。   弹指一挥,屋内明灯尽灭。   手边的紫檀木佛珠光泽感极好,质地比椰油还要柔滑细腻,特殊的结扣一解开,铺在掌心长长的一条,一颗一颗地推内,直到塞不进才作罢。   汪顺然很会这一套,沿着女子白嫩如绸的玉足心,一寸寸地抚上去,青灵只觉一种酥麻麻的感觉猛然上窜直击天灵盖。   不出半晌,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仿佛灵魂出了窍。   “饱暖思淫-欲”这句话没有说错,这是人的天性,也是爱的本能,即便是太监又何如?照样能够给她上天入地都难有的爽适。   -   正月下旬,朝廷颁布了一项政令,三月初地官府将举办一场特殊的官吏考选,用以填补去年因女子失踪案风波空缺出来的官职,朝中上下但凡不满足于现状的官员,或世家大族中有才干的子弟皆可参与考选。   此诏一出,立刻在世家高门中引发极大的骚动。   从前朝廷官职空缺,一般都是采取推举制度,地官府呈上补职人选,由王侯贵戚与朝中五品以上官员合谋商议,最后由皇帝任命。   其中水分不用多说,能得地官府推举的官员,大多背后都有大族背景可以依仗,至于那些具备真才实干的低阶官员,或因家族势力不够强大,或因庶出身份不受重视,虽也能在朝中混个一官半职,终究是连地官府的推选名册都上不去。   这道官吏考选的旨意,正是为这群人准备的。   傅臻想过,无论文试还是武试,让寒门子弟参与科考都需要一定的准备时间,贵族当权的时代,寒门连读书都是奢望,就像从前大司徒所说的,匆匆举办科考,那些从未接触过诗书礼乐的寒门如何及得上自幼浸淫在簪缨士族中长大的高官子弟,那些人虽则纨绔庸碌,却也不是大字不识的文盲。   朝廷经过一回大洗牌,空缺了不少职位,倒不如先举办一场只在世家子弟之间选拔的吏考,一则给予那些有才学的低阶官员上升的空间,二则也变相地提醒他们,推举制已经成为过去,若想要晋升高位,此后恐怕都要通过考选才能上位。而此次这道诏令,正是考选的开端。   在太傅、大司徒等人眼中,原本傅臻是铁了心让寒门子弟参与科考,如今肯下达这样一道指令,已是极大的让步,众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此外,傅臻考虑到职位有高低,术业有专攻,比如参知政事、大鸿胪等皆是四品以上官位,而有人长于水利,有人长于兴建,有人长于钱货,这些都是富国兴邦的重要职位,马虎不得,因而也为这些岗位设置专属的考选,头名可即刻上任。   时间紧任务重,不少普通仕宦家族子弟已经着手准备起来,而朝中一些六七品官员想到还有晋升的可能,面上不动声色,背地里却悄悄报了名,勤奋苦学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一时间,整个上安都笼罩在一种紧张的氛围中,渐渐地,连一些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弟也被家中按头报名。   等到报名截止,皇帝在朝堂金口玉言——   所有报名者必须参与考选,以任何理由缺席考试者,皆纳入失信名单,三年之内不得晋升,五年之内不得参与朝廷任何选拔考试。   此话一出,满堂哗然。   朝臣们原本只是想吓唬吓唬自己那纨绔儿子,让他们在这段时间内收收心,别出去惹事,到时候考不考另说,结果皇帝圣旨一下,简直是赶鸭子上架!   又过几日,皇帝心血来潮又想出磨人的主意,御书房传话出来,说无论入选与否,所有考生的成绩都会张榜公示天下,作为对优秀世家子弟的奖赏和鼓励。   文武百官一听霎时大惊,我可去你的吧!   攀比之风在哪都能卷起狂潮,平时就算差距太大,却也没有衡量的标准,可大榜一出,孰优孰劣,那可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自家孩子什么水平当父亲的还能不知道么,这下得丢人丢到姥姥家。   接二连三的旨意颁布下去,当爹的怕丢人,当儿子的怕吃苦受累,整个上安的世家都叫苦不迭。   太傅崔慎甚至发现家中两名庶子竟也瞒着他报了名,一时心情十分复杂。   庶子不如嫡子身份尊贵,无法拥有最好的资源扶持,但作为当朝太傅之子,崔慎也不会让他们闲赋在家,顶个五品的缺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可如今圣旨一出,恐怕要比从前难办得多。   崔慎下朝回府,忍不住亲自考校了两名庶子的学问,结果倒还算差强人意,不禁流露出赞赏之色,他二人若能侥幸填补参知政事的缺,倒是不枉此行。   离开后院时,碰上嫡女崔菩远远走过来向他请安,崔慎这几日因考选之事劳心费神,倒是忘了这一茬——   皇帝后宫空置,也该进一批新人了。   崔慎望着自家落落大方的崔菩,想到宫里的崔苒再美艳,到底是别人家的女儿,都水使崔贤近日在他面前格外殷勤,那是个给点甜头就得意忘形的主儿,若他的女儿当了皇后,以这国丈的身份,说不准来日还要爬到他头上来。   当时选崔苒进宫也是有原因的,那时候傅臻是个没用的病秧子,崔家这一辈那么多的女孩,崔慎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女儿进宫。   可如今局势变了,他病体痊愈,身体强健远胜从前,一个四品官的女儿,位列四妃都是给足了她体面,哪配得上皇后之位?   与其扶持旁人,倒不如扶持自家。   -   傅臻自年后便将批阅奏折、朝臣议事之处搬至御书房,一来他大病痊愈,无需在自己的寝殿就近处理政务,二来阮阮住在玉照宫,朝臣来去总是不妥。   翌日一早下朝之后,崔慎便到御书房提及封后纳妃一事。   皇帝年后二十有四,仍然膝下无子,而先帝在这个年纪早已经儿女双全,他做舅舅的催促几句也是人之常情。   自古崔氏女为后,似乎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崔慎提及了包含崔苒在内的几位崔家嫡女,末了也将自己的女儿崔菩纳入其中。   贵女之间也分尊卑,当朝太傅之女自然是其中佼佼。   身后的都水使一听脸都绿了,原以为太傅有意扶持崔苒,可崔菩的名字一出来,谁还能同她争这个皇后之位!   他早该想到的。   皇帝病入膏肓时拿他的女儿进宫冲喜,什么好处还未捞到,如今皇帝痊愈,皇后之位就成了众人眼里的香饽饽,他一介四品官,胳膊拧不过大腿,就只能认栽。   崔慎原以为经太后一事,皇帝对崔家仍有敌意,要他此时立后恐怕还需多费口舌。   没想到傅臻竟是颔首一笑:“皇后么,是该册封了,多谢舅舅提醒。”   崔慎暗暗松了口气,他肯当着众人的面唤一声“舅舅”,证明心里头还是认崔家的。   太后虽然犯下大错,可皇帝的母亲惠庄皇后亦是崔家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傅臻想到什么,抬眸望向右后方圈椅上的一人,“朕记得,都水使尚有个女儿在宫中。”   都水使崔贤心里正乱,倏忽听到皇帝点名,就差从椅子上弹起来了,赶忙起身上前拱手道:“微臣确有一女名崔苒,年前便进了宫。”   算算日子,都快有小半年了。   这个女儿是他手里最漂亮的一张牌,成则一步登天,就看能不能打得出去。此刻冷不丁听皇帝提起,都水使难掩心中激动,双手几乎都在颤抖。   傅臻哼笑一声,慢条斯理地从手边锦盒内取出一串玉珠,“啪嗒”一声落在黄花梨木的桌案上,“都水使可还认得此物?”   都水使上前一瞧,登时面色大异。   这独山玉……是从前在孟州治水之时,那孟州府拿来孝敬他的稀世珍宝。   怎么竟到了皇帝手中! 第90章 .晋江正版独发朕倒是觉得,这些都配不……   当时族中商议让崔苒进宫,都水使半辈子前途都指望这个女儿,即便皇帝命不久矣,可崔苒哪怕只当一日的皇后,他这个做父亲的在族中都有一日的话语权,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庸庸碌碌,处处讨好迎合。   这串独山玉,都水使记得清清楚楚。   当年河南接连暴雨,洪水暴涨,淹死百姓、农田、牲畜无数,朝廷派他往孟州治水,到后勘察才发现孟州刺史督建的堤坝因偷工减料,在洪水面前不堪一击,孟州刺史怕他将此事禀告先帝,塞给他大笔银钱珠宝,这独山玉就是其中最为珍贵的一样。   明珠若无用武之地,迟早都会蒙尘。因而崔苒进宫前,都水使及崔夫人给了她不少银两,留着她在宫中打点,这种成色的独山玉,便是拿来孝敬余嫆或汪顺然这类在皇帝太后身边的红人。   先帝在时疏于查处惩治,导致朝廷上下贪墨成风,尤其是他这种在大晋各地督查水利的官员,又是出自崔氏名门,走到哪里都是前簇后拥。   可如今的武成帝终究是与先帝不同。   这串独山玉能落在他手中,说起来龙去脉,皇帝心里恐怕都门儿清。   想到去岁因行贿大理寺而抄家问斩的官员,都水使吓得腿都软了,脑中浑浑噩噩一片,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皇帝面前,“微臣与那孟州刺史私下交好,这珠串乃是贱内生辰之日,孟州刺史送来的贺礼,还请陛下明察!”   傅臻霍然扬手一挥,玉串被重重掷于地上,细绳崩断,十几颗玉珠“噼里啪啦”散了一地,“还敢狡辩!”盛怒之下,声若云霆。   紧跟着,一纸供词“啪嗒”一声甩在都水使右脸,“孟州刺史亲口招供,你还有什么话说?”   都水使惨白着脸,颤颤巍巍地的打开手里的供纸,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当年孟州黄河决堤的真相,末尾还有一枚鲜血淋漓的手印。   这手印,仿佛从他掌心撕了块肉下来,照得人眼睛生疼。   都水使浑身冷汗淋漓,哆嗦着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陛下,罪臣该死!求陛下看在惠庄皇后的面上,恕臣死罪啊陛下!”   真要论起来,太傅乃是皇帝的舅舅,他崔贤又何尝不是!   只是他虽与惠庄皇后同族,实则并无过多交集,且他一介四品官员,哪里敢拿腔作势给皇帝当舅舅!   今日大难当头,情急之下才不得已搬出了惠庄皇后。   一旁的崔慎攥紧双拳,一则痛恨都水使不知收敛,胆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行贿,二则也想看看皇帝对崔家究竟抱着怎样的态度。   都水使怯怯抬头观察皇帝的神色,却没想到那上首之人凤眸之中凝结霜雪,良久之后,竟是勾唇缓缓一笑,给人一种既冷且热的错觉,“一介罪臣,也敢与朕论亲疏?”   倒春寒的天气,殿中未燃炉火,廊下窜进来的风里还带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都水使宛如冰水当头浇下,霎时间大泪滂沱,撕心裂肺:“罪臣不敢!”   傅臻眸光顿时冰冷下来:“元和年间的事情暂且不提,去岁永关河堤坝第四次修建了吧,朝廷拨款无数,水患来时却仍旧一击即溃,多少百姓卷入泥沙之中尸骨无存,你都水台中饱私囊了多少,需要朕一一与你细说吗?”   此话一出,就连御书房另外几位大臣都不禁背脊发寒。   永关河决堤之时是去年八月,而那时皇帝正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没想到私下底对一个小小的都水台都了如指掌,其他官署府衙岂不是尽在皇帝掌控之中!皇帝卧病在床期间,前朝多少人放松警惕,真要算起账来,各自私底下都有猫腻。   都水使脑中嗡嗡直响,已临近崩溃的边缘,额头磕在石砖上砰砰直响,片刻就见了血:“是罪臣糊涂,臣罪该万死!”   傅臻冷冷一哂,面色寒意毕现:“这可是都水使自己说的。”   都水使面色大骇,脖子都凉了一截:“陛下!还望陛下开恩哪!”   傅臻寒声道:“来人,将都水使押入诏狱,由神机局亲审,还有,”底下的侍卫即刻进殿,傅臻眼皮凉凉掀起,“贪佞之臣,不配提惠庄皇后之名,提及一次,断他一骨,听明白了吗?”   两名侍从当即应下,将那哭天抢地的都水使以木塞堵嘴,直接拖下去了。   御书房剩下几名官员面面相觑,崔慎面色冷肃,想到都水使此番不保,恐还会累及都水台当差的其余崔家子孙,尤其崔苒,这一回别说是皇后,怕是连宫门都进不了。   正欲思索着如何开口细说立后封妃一事,傅臻便率先开了口:“舅舅方才所言,朕记在心上,改日便吩咐内府操办起来。”   崔慎拱手道是,可心里总觉得皇帝答应得过快,从前太后也时常催促,却不见他半点动作,导致如今后宫只添了一位美人。   想来是皇帝这一次死里逃生,想到江山社稷后继无人,自己也着急了吧。   至于那姜美人,空有美色却无出身,从前崔慎还当她是个人物,没想到只是皇帝作弄的玩意儿罢了,还是个伤过身子的,能不能生育都是问题。   而他家的崔菩出身尊贵,无论容貌还是诗书礼乐,在京中贵女之中都是个中翘楚,皇后之位谁敢与之相争?   与此同时,内府造办处制好的皇后冠服已经不动声色地送到玉照宫。   早在正月初,尚衣局的宫人便已到玉照宫为未来的皇后量体裁衣,几百名绣女和工匠夜以继日地赶工,直到今早,这吉服上的层层金凤才彻底绣制完成。   大晋史上从未有过帝后同寝宫的先例,内府的官员一再确认,才知这皇后头面和吉服都是直接送到玉照宫,而非坤宁宫。   除了尚衣局和尚宝局的几名女官,谁也不知未来的皇后究竟是谁。皇帝未允,她们也不敢透露出去半分。   坤宁宫还空置着,众人都当制衣只是为封后选妃提前准备,而皇后历来都是崔氏女为后,谁也没往那玉照宫不受宠爱的小美人身上想。   这几日内府时常送衣裳首饰过来,累丝金簪、璎珞围髻、连珠金镯、镶宝戒指一应俱全,教人眼花缭乱,甚至因阮阮未穿耳洞,尚宝局的宫人还特意打造了十副耳夹送来。   起初都是玛瑙绿松石的、金线穿琥珀珍珠的、流苏金叶的,后来傅臻瞧着俗气,无意间说了一句:“朕倒是觉得,这些都配不上朕的阮阮宝贝。”   尚宝局的女官吓得冷汗直流,回宫之后又连夜赶制新奇的花样,哪里还敢轻慢。   隔三差五便有人送首饰过来,阮阮甚至有些应接不暇,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是个俗人,最喜欢这些珠光宝气的俗物,姑娘家谁不愿意珠翠满头呢?   可今日尚衣局的女官送皇后吉服过来,阮阮却是不曾想到的。   只以为前些日子来量身只是为了给她裁做春衣,直到看见那金漆托盘上叠得齐齐整整的正红绣金镶边凤袍和一顶金镶宝钿花鸾流苏凤冠,阮阮险些闪了眼睛。   为首的女官极有眼力见儿,虽未正式册封,却已经欢喜地福身施礼,带头喊起了皇后万福。   阮阮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红着脸,只觉得局促,慌手慌脚地唤众人起身。   棠枝素日谨慎,见此情景还是温声对那女官道:“绣笙姑姑,还是等下过圣旨再改口吧,宫中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叫有心人瞧去,说咱们娘娘恃宠生娇就不好了。”   那女官连连点头:“棠枝姑娘说得是。”又转头看阮阮,拱手道:“是奴婢们唐突了,还望娘娘恕罪。”   阮阮抿唇,给松凉递了个眼色,松凉立即会意,从袖中掏出个锦囊来,人人都赏了碎银。   绣笙姑姑和声笑道:“奴婢们这就伺候娘娘试穿吉服,若有不合身之处,也好尽早拿回去整改。”   阮阮欣然点头,“劳烦姑姑了。”   衣裳堆叠在托盘上时,只觉得华丽厚重,直到八名宫人将那凤袍缓缓铺开,阮阮才知这衣裳是何等的锦绣辉煌!   皇后的吉服极尽奢华繁复,色泽鲜亮,叠翠流金,层层叠叠的丹凤朝阳纹样堪称壮丽,仿佛人间斑斓盛景在云锦之上缓缓铺开。每一处看似简单的细节,实则都是百余名绣女的灵巧心思和精心打磨的结晶。   这一试穿,竟去了小半个时辰。   绣笙在宫中二十余年,为先帝十几位妃嫔都试过衣裳,阮阮这样的容貌,在她心中甚至可与年轻时候的惠庄皇后比肩。   她肤色本就雪白细腻,玉颈修长,身段窈窕,加之这一身华丽的正红盛装相衬,更显得明艳不可方物,说一句倾城之色毫不为过。   以往她穿得素净,偏爱梅子青、水红、碧绿这类淡雅的颜色,众人都未曾想到,原来这世上竟有人能将红色穿得这般惊艳,宛若神女下凡,霜雪凝成肌理,云霞织就彩衣,衣摆上的丹凤于彼朝阳翙翙其羽,竟似将将要从那云锦之上振翅而出!   众人不由得看痴几分,一时连傅臻进殿都未曾发现。 第91章 .晋江正版独发气哼哼在他胸口锤了一拳……   傅臻有时觉得将议事披阅之处改到御书房是非常正确的选择,离她远点,所有不该带到她面前的情绪都能有时间自己消化。   因而回到玉照宫时,方才在御书房时的满腔怒火都消散得一干二净,一进殿,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今日的天气其实算不得好,倒春寒的天,太阳隐在密密的云层之后,寒风砭骨,冷意逼人。   唯独到了她这里,惊人的丽色。   一身明红绮丽的凤袍,满身繁复堆叠的丹凤朝阳纹饰,便仿佛世间所有的风和日暖和流光溢彩都似集于一人之身,她就像烈火中涅槃的精灵,那么鲜活明亮,光彩照人。   棠枝最先看到他,傅臻递了个眼色过去,棠枝颔首,便带着众人悄悄下去了。   阮阮还沉浸其中,凤冠凤袍加身,她看到从未有过的自己。   “棠枝,我这样穿好看吗?”   “好看。”   阮阮正摩挲着衣裳的滚边,冷不定听到一声清冽低沉的嗓音,惊喜地转过身,“陛下,你怎么这会过来了?”   傅臻顺了顺她凤冠上垂下的流苏,望着她夭桃艳李般的脸颊,轻叹一声,笑道:“来看朕的皇后。”   阮阮抿唇笑,一抹红晕扫上面颊,满身的雪肌透出淡淡的绯红,华服厚重,她挪步时显得有些笨拙。   傅臻想起方才她被众人簇拥着,吸引了所有的目光,难免想到来日封后大典,他的宝贝就要被所有人看到,心里便有一口气堵得慌,不禁慨叹道:“好看是好看,只可惜不是给朕一个人看。”   阮阮眨了眨眼睛:“那就不要举办封后大典,我就穿给陛下一个人看,那日会有很多人吧……我害怕,一定会怯场的。”   傅臻眉眼低垂,俯身吻住她嫣红饱满的唇瓣,沉沉的嗓音落在唇齿间,带着不由分说的意味:“一码归一码,朕让你做皇后,就是要让你母仪天下,受万人跪拜,享无尽荣宠。”   阮阮被他吻得腿软,禁不住后退两步,快要撞到身后的妆案时,腰身被他伸出的双手稳稳托住,这才勉强站稳。   掌下柔软的酥腰给他点了一把火,傅臻眼里泛着红:“可有不合身的地方?”   阮阮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都很好,就是重了些。”   傅臻声音喑哑,低低地问她:“既然试着没问题,朕帮你褪下来可好?”   阮阮正要说不,腰间的暗扣啪嗒一声脆响,方才勒得她快要喘不过气的腰带骤然一松,阮阮抬眸瞥见他滚烫的目光,指尖微微一颤。   她偏头试着避开他,软声提醒他:“这吉服很难脱的,处处是系带和暗扣,方才光穿便要好几个人花了足足小半日,陛下还是唤她们进来帮忙吧。”   傅臻身子绷紧,晦暗的眼底欲望滴出了水,这时候哪里顾得上,抬手便箍住她腰身,将人打横抱起,放到牙床上去。   她的重量,加上这身堪比半个她的重量的吉服,他抱起来竟是轻而易举。   炙热的气息拂过她鬓边的发丝,亲吻自眼尾一寸寸往下,他一手压住她皓腕,一手去折腾那些复杂的暗扣。   果然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容易。   他额头渐渐渗出汗珠,滴落在她莹白的锁骨,有种灼人的温度。   繁冗的衣衫搅弄在他掌下,剪不断,理还乱,折腾了许久仍是一团糟,恨不得直接撕碎的好。   直到听见身下人轻哼一声,傅臻才慢慢恢复了理智。   堂堂天子满身热汗淋漓,从来没这么狼狈过。   怕绣面上的金线刮伤她的皮肤,傅臻长长喘了口粗气,不得已停下动作。   阮阮憋了许久的笑,见他面色沉得想杀人,又是羞怒又是想笑,气哼哼在他胸口锤了一拳:“我是不是提醒过陛下?”   傅臻握着她粉拳,沿着手窝慢慢地吻,“阮阮不心疼朕难受,也要心疼心疼朕这满身的旧伤,怎么忍心下手的,嗯?”   阮阮痒得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桎梏,偏头喃喃道:“你若要,我何时拒过,非要如此……衣裳都被你扯坏了。”   傅臻眼底窜着火,欲念沉沉地贴着她耳畔:“好,是朕的不是,朕赔你好不好?十件百件朕都给你,今晚朕再好好地跟你赔罪。”   他刻意将“好好赔罪”几个字咬得很重,嗓音酥酥麻麻地窜进耳中,阮阮羞得满脸通红,别过头去不肯看他。   傅臻放开她的手,将她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掩耳盗铃地用外衫遮盖住内里的凌乱,然后掰过她尖尖的下巴,“等着,朕让她们进来替你更衣。”   傅臻浑身崩得疼,径直往净室去泡了个冷水澡。   尚衣局的宫人看到皇帝面色冷得像冰,哆哆嗦嗦地进了殿,看到皇后娘娘面色潮红,发髻略略歪在一边,褪下吉服时发现裙面还有明显的褶皱,内里系带松散、乱作一团,暗扣被暴力扯开好几排,几处边缝都开了线。   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敢多问。   阮阮满脸窘迫,只能将凌乱的衣衫交给她们收拾。   几名女官闷头整理,额头都浮出了细汗,好半晌过后,几处被打成死结的线头才一一解开,又费了小半个时辰功夫,才将吉服完完整整地褪下来。   绣笙姑姑看着缝合处线头连连,委婉地开口:“奴婢看这吉服尚有几处需要补缀,边缝还需加固,不如让奴婢们回去再行修补一番?”   阮阮脸皮薄,耳根红得滚烫,咬着唇轻轻道:“劳烦姑姑们了。”   绣笙赶忙回道:“不劳烦不劳烦,原本也是要改的。”   走之前,松凉又给这几人每人一锭赏银。   阮阮既心疼衣裳,又心疼银子,因为陛下既然将俸禄都交给她打理,那他犯的错在某种程度上也该由她来承担。   绣笙姑姑等人回尚衣局的路上,迎面看到崔苒一身雪色暗纹锦裙,身后跟着两个伶俐丫鬟远远走来,心中一紧,赶忙俯身请安。   这位主虽还没有位份,但好歹姓崔,又是都水使之女、太傅的侄女,即便做不成皇后,将来至少也是个妃位。   崔苒这一身虽则素净,但绣笙能看得出来是上等的宋锦,精细度之高,便是尚衣局的绣女一日至多也只能织三寸,华丽且难得。   像尚衣局这种给宫里娘娘裁衣的官署,必然要对之恭恭敬敬,日后才不会被刻意刁难。   崔苒还不知父亲在御书房发生的事情,前儿才收到母亲来信,说太傅那边差不多点头了,不出意外的话,立后也就在今年。   崔苒看完信后只觉得苦尽甘来,先前受过的那些冷眼都不算什么了,来日入主坤宁宫,谁还敢小瞧她?   至于皇帝,崔苒慢慢地也想通了缘由。   入宫那一日他之所以当着下人和那姜阮那贱人的面给她难堪,是因为他恨太后,恐怕那时候就查出了惠庄皇后薨逝的蛛丝马迹,因为她与太后亲近,所以陛下待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且他那时恶疾缠身,脾气自然暴躁些,如今身体慢慢痊愈起来,说不准要比从前温和许多。   如今太后一死,他既然没有将她和藏雪宫那些美人一道逐出宫去,那就说明还顾及着崔家的面子,无论如何都会给她一个位份。   崔苒启唇一笑,目光落在绣笙身后宫女手中那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织金妆花凤袍,心下微微一惊,好奇地走上前去,指尖细细抚摸那云锦上的刺绣:“绣笙姑姑,这是……是皇后的凤袍?”   绣笙心道怕什么来什么,皇后和眼前这位谁也开罪不起,只能硬着头皮颔首道:“是。”   崔苒更是诧异,立后封妃是后宫头等大事,内府竟一声不吭地将皇后的吉服都做出来了?   且这件凤袍一瞧便知是崭新的料子,绝非内府从前的库存。云锦本就寸锦寸金,而这一件更是云锦中的上上品,色泽明艳,针脚细腻,珍贵异常。   崔苒自幼接触到的都是最好的衣料,今日见这云锦却也忍不住看痴一瞬。   这是为未来的皇后准备的么?   崔苒指尖一挑,发现这凤袍之下竟还有线头杂乱,不禁脸色一变:“这凤袍是谁撕扯坏的?”   她秀目圆瞪,大有疾言厉色的意味,仿佛是自己的衣裳被糟蹋。   绣笙想起棠枝的话来,姜美人到底还未册封,皇帝还不知何时昭告天下,宫里头岂是碎嘴的地方?可这位主既然问到,绣笙也只能说一半留一半:“凤袍是送到玉照宫给陛下过目的,尚有不妥之处,陛下便遣奴婢们拿回去缝改了。”   崔苒指尖颤了颤:“这凤袍当真是陛下亲自过目?”   绣笙也不隐瞒,颔首应了个是。   崔苒翻看那凤袍里侧,发现并不止那一处开了线,竟像是撕毁了一般!   一时间顾不上心疼,突然有种福至心灵的感觉,紧接着问:“可是姜美人惹怒了陛下?”   这开线一看便是盛怒之下损毁的痕迹,否则一件如此珍贵的凤袍,谁敢这么糟蹋!   绣笙想到玉照宫娘娘面红耳赤的模样,也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应付着迎合她的意思:“陛下今日的确不大高兴。”   可不是么,来时冷着一张脸,去时仍是冷着一张脸,幸好陛下手下留情,撕坏的都是缝合处,没有出什么大的岔子,否则尚衣局又得日日夜夜地赶工了。   崔苒听完这话自是十分得意,“姑姑,陛下这会可在玉照宫?”   绣笙如实道:“奴婢只瞧见陛下出了寝殿,至于去了何处,奴婢也不知晓。”   崔苒心道也许久未见那娇娇弱弱的小蹄子了,听闻她日日被陛下锁在玉照宫糟践,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宫里的好日子,她怕是活到头了。 第92章 .晋江正版独发凤印上刻着一个小小的“……   尚衣局的女官离开之后,宋怀良恰好到门外。   这段时间阮阮调理身子已有了成效,从前寒邪入体的毛病也改善了不少,宋怀良替她把完脉,面上露出笑容:“美人的身子好得差不多了,那药继续喝两个月巩固一下,今春就能彻底痊愈。”   宫内无旁人,松凉在一边笑道:“娘娘身子调理好了,咱们是不是就能等到小殿下或者小公主的好信儿了?”   阮阮脸色通红,支支吾吾地吩咐她:“去茶房瞧瞧点心好了没?”   松凉跟着阮阮久了,知道她容易害羞,从前使唤人都不大好意思张口,如今这样已经进步很多了,便笑着退下了。   宋怀良又同阮阮说起茶馆的事,“定金已经交给杏花楼的东家了,二月底一交接,再重新翻修一遍,顶多二十日便能开张。”   店铺的事情一直是宋怀良在打听,不方便出面时,便交由他小舅子去交涉。   宋怀良的小舅子何盛是交际应酬的好手,三教九流都能应付。来京不过两个月,街边的乞丐都能同他谈笑风生。如今一家搬到京城也是靠宋怀良的关系,因而对他有求必应。   何盛是热心人,又很懂得知恩图报,尤其听到是给宫里的贵人办差,就更加卖力,甚至主动将茶楼招人的差事揽下。   当然,阮阮也给足了辛苦费,毕竟能寻到这样伶俐的人帮忙很是难得。   宋怀良到底是读书人,又在宫里当差。一来空闲时间不够,阮阮也不愿总是劳烦他;二来与人交涉并非他擅长。   阮阮想了许久,委婉地开口:“茶楼总需要个主持大局的人,我瞧着你那妻弟就很好,迎来送往不在话下,就是不知他可有意?你放心,月钱上我自不会短了他。”   宋怀良一听自然欢喜,来时他那小舅子就有此念头,就怕宫里的贵人瞧不上他,宋怀良还在斟酌怎么开口,没想到美人自己先提了出来,赶忙道:“回头我就同他说一声,他自是愿意的!”   阮阮却觉得这何盛才是自己的贵人,一切看似棘手的事情在他手上都能迎刃而解,来日茶楼开张,店里有这么一个八面玲珑的人来周旋,想想便觉得生意兴隆指日可待。   两人在里头谈话,外面忽然传来女子骄横的声音。   “听闻姜美人之前大病一场,我们主子好心来看她,怎么,难不成她见不得人么?”   说话的正是崔苒的宫女含朱。   崔苒端着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冷冷瞥过殿门外的棠枝一眼,偏头道:“含朱,不得无礼。”   棠枝没想到今日崔苒竟然心血来潮地跑到玉照宫来,不知抱了什么心思,吵吵嚷嚷地要进去,可这毕竟是皇帝寝殿,岂是人人能闯的?   且陛下此时不在殿内,棠枝生怕阮阮受了委屈,因而坚持拦在门外,“没有陛下的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还请崔姑娘见谅。”   崔苒冷笑一声,皇帝还真是将那妖女当成笼中雀在豢养?   她面上也不恼,依旧微笑着道:“我不过是瞧一眼姜妹妹,见她无恙我便离开,同在宫中,来日总有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候,你说呢?”   她态度柔顺,说出的话确实不容置疑。   含朱知道自家姑娘今日就是来看姜美人笑话的,如今内府连凤袍都做好了,姑娘胸有成竹,谁有资格做皇后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倒是这殿内,越是藏着掖着,就越是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还不知那姜美人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呢!   含朱直接高声叱喝:“你这丫鬟好生无礼,我们主子好心好意,你却恶意阻拦,出言顶撞,究竟是谁给你的胆子!”   阮阮在殿内听闻此声吓了一跳,生怕崔苒迁怒旁人,赶忙朝外面道:“棠枝,请崔姑娘进来吧。”又回头压低声音匆匆对宋怀良道:“宋太医,此事还得劳烦你同他细说,来日我若有机会出宫——”   还未说完,那头崔苒已经款步走进来,闻得屋内有人窃窃私语,却非皇帝的声音,崔苒只听到最后“出宫”两字。   再一抬眼,却见宋怀良一身鸦青色太医院官袍,微微俯身向她施了一礼,又自顾自垂头收拾医药箱,一副将欲离开的样子。   数月之前的那日,崔苒也只匆匆瞥见她白净无暇的侧脸,并未有机会细细打量。   今日终于完完整整地看到她的正脸,崔苒竟是微微一滞,再也做不到无动无衷。   眼前的女子眸若点漆,琼鼻秀挺,唇色过水的樱桃般娇艳欲滴。   许是被禁足在殿内不得出,她的皮肤竟娇养得如此雪白幼嫩,一身粉绿织锦的衣裙衬得面容如白瓷一般细腻,却又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反倒从里到外透出淡淡的桃花粉,没有半点瑕疵。   她整个人宛如冬日里温养在暖殿的娇花,让原本美到令人心惊的容貌又添几分盈盈楚态。   竟像是过得还不错的样子?   直待阮阮起身,听到她脚腕传来铛铛的锁链声,崔苒这才缓缓收回心神,见她下了塌,却未等到她打躬见礼,崔苒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阮阮才欲躬身,耳边怦然响起几日前见内府女官时陛下的原话:“你是朕的皇后,御史中丞之女,只有旁人拜你,没有你拜旁人的道理,站好。”   于是才弯了一点的膝盖立刻绷得笔直。   阮阮向崔苒微微颔首,心中还有些怯。   陛下不许她跪人,即便看到宫中品阶较高的女官,最多也是颔首答礼即可,而崔苒并无品阶,她父亲与顾大人同为四品,就更无需对她行礼了。   崔苒心中很不舒服,初见时她瑟瑟缩缩躲躲藏藏,连正脸都不敢示人,如今竟然愈发大胆,竟然都敢抬头直视她了!   崔苒暗暗咬牙,半晌扯出一个冷冰冰的笑来:“听闻姜妹妹前些日子误服大寒的药材,伤了身子,近日可好些了?”   含朱见阮阮的宫女在外放肆,而这姜美人也不懂规矩,想着帮自家主子出气,于是瞥了一眼宋怀良,似笑非笑地说:“奴婢瞧着姜美人的气色很是不错,也多亏宋太医日日入殿照看,否则哪里能好得这样快?难怪方才姜美人身边的丫鬟拦着不让咱们主子进殿,竟是与宋太医在里面治病呢。”   她语气不善,那“治病”二字显得阴阳怪气。   阮阮闻言面色一白,万不曾想到她竟说出这样平白污蔑人的话,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掌:“棠枝拦你非是故意,只是这里是陛下的宫殿,外人若是无诏擅闯,冲撞了陛下,我也担不起这个罪责。”   宋怀良在一旁也吓得不轻,赶忙拱手向崔苒及含朱道:“微臣只是例行为姜美人诊脉,绝无僭越之举,还请姑娘慎言。”   “宋太医,你先退下吧。”   阮阮指尖捏得发白,咬了咬牙,“崔姑娘,还请您管好自己的丫鬟,不要让她在此胡言乱语。”   崔苒见她又是搬出陛下,又是让她管教丫鬟,眉眼间愠色渐浓,冷哼一声道:“我的丫鬟长了眼睛,看到什么自然就说什么,姜美人既然敢做,难道还不敢认么?”   “哦?她做了什么?”   崔苒话音刚落,一道冷厉肃然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殿外冰凉透骨的猎猎寒风。   傅臻沉着脸阔步入殿,高大峻挺的身形有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他信手撩袍在榻上坐下,众人见状赶忙俯身施礼。   早在崔苒进殿之时,棠枝便赶忙使眼色吩咐汪顺然的徒弟小安子去寻他。   傅臻原本去的净室,因汪顺然有要事禀报,才在净室多停留了一会,方才闻言便立刻赶来,此刻只着一件薄薄的禅衣,却挡不住满身的寒意。   阮阮不知方才崔苒和含朱的话被他听去多少,她不心虚,清者自清。可是她也是真的害怕,从进殿之后陛下就一直没有看她。   阮阮僵着身子站在下面,眼眶悄悄泛了红。   崔苒许久未见傅臻,不知他从何处来,鬓角还挂着水珠,冷青色的禅衣衬得他面色白得几乎透明,凤眸中寒芒冷冽,暗藏刀锋。   傅臻修长清瘦的手端起茶盏,手背能看到清晰的青色血管,他掀起眼皮,倒是饶有兴致的模样:“方才不是很会说么,怎么不说了?”   崔苒看到他冰冷的眼神,又想起那日的羞辱,不由得攥紧手里的帕子。   没等她开口,含朱已经扑通一声跪下来:“陛下明鉴,我们姑娘惦记着姜美人身体不好,原本想要来瞧瞧她,没想到竟看到……看到……”   傅臻神色淡淡:“看到什么?继续说。”   崔苒暗道含朱机灵,慢慢冷静下来提醒她:“陛下面前,你实话实说便是,万不可有一句错漏,否则便是我也饶不得你。”   含朱摇着头哭声道:“奴婢不敢胡说,奴婢亲眼看到姜美人与宋太医握着手说体己话——”   阮阮霎时瞪大双眸,“你胡编乱造什么?我没有!”   “奴婢是亲眼所见,”含朱不等她解释,抢先道:“宋太医根本不是在替姜美人把脉!姜美人还说要让宋太医带她出宫,两人看到奴婢进来,立刻就把手拿开了!”   宋怀良吓得浑身冷汗直流,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道:“微臣与美人的确只是把脉,臣万万不敢僭越,请陛下明察!”   阮阮听着这些声音,头脑中嗡嗡直响,身形有些摇晃,忍着泣声道:“分明是我唤棠枝让你们进来的,外面的宫人都可以作证,你无凭无据怎敢在此血口喷人?”   含朱见傅臻眉宇间寒气逼人,根本不听她的解释,心中暗暗叫好,立马回怼:“棠枝是你的心腹丫鬟,外面的人自然也向着你,陛下!奴婢是亲眼所见,句句属实!”   崔苒暗自得意,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无论真相如何,皇帝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傅臻缓缓地闭上眼睛,指节敲打着案桌,殿内气氛一度冷凝。   所有人屏住呼吸,都在等着他判决。   阮阮眼中泛着泪光,看他的眼神几乎无力。   沉吟良久,傅臻终于开了口:“皇后说你血口喷人,朕该信你,还是信朕的皇后?”   话音刚落,众人面上皆凝滞了一瞬。   他们想过无数的结果,赐死还是下狱,甚至牵连九族都有可能,却没想到等来了这句话。   含朱跪在地上,整个人瞬间呆滞。   皇帝这是在同她说话?这句话是她理解的意思吗?   而崔苒站在一侧,眸光微怔,竟似没有听明白。   皇后?谁是皇后!   她一直没有说话,这大殿之内说过“血口喷人”四个字的,似乎只有一个人……   崔苒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瞪住阮阮。   阮阮忍着泪,一直看着傅臻,直到这句话说完,傅臻才抬起头来看向她,从袖中取出个精致的龙凤纹样的锦囊递给她,声音放软:“打开看看。”   阮阮木木地接过那锦囊,崔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打开,直到看见一块乳白色雕刻龙凤麒麟纹的方玺落在她掌心,崔苒霎时浑身一震!   这难不成是……皇后的凤印!   皇帝竟将凤印交给了她!   含朱已经惊得说不出话来,双膝无力地跪坐下去,面上惨无人色。   阮阮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仔细瞧了瞧印章下的刻字,半晌才认出是“皇后之玺”四字,而玺面正中还阴刻了一个小小的“阮”字。   傅臻缓缓起身,走到她身边道:“太后用过的凤印脏了,朕命人用和田玉为你重新雕刻了一块,这皇后的凤印从今往后为你一人独有。大晋的后宫,都由你说了算。”   大晋历来凤印多是代代传承,外戚专权的时代也常有太后私印,但从未有哪位皇后有此殊荣,可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凤印之上。   阮阮鼻头一酸,指尖摩挲着那个阮字,眼泪无声滴落在指尖,又顺着指腹流淌到印章凹陷处。 第93章 .晋江正版独发就凭她是朕的皇后……   “污蔑当朝皇后乃谤君之罪,”傅臻冷冷地扫过地上抖若筛糠的含朱,又回头看着她:“这主仆二人亏礼废节,欺君罔上,罪无可赦,知道该如何处置么?”   阮阮眼睫上的泪珠轻轻颤动,紧咬着下唇摇了摇头。   傅臻的语气没有一丝温度,看着她时眼底却含情,他忽然握住她的手,“阮阮,朕教你如何处置。”   冰凉的手指被他温热的大掌包裹,给了她十足的安全感。   傅臻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依照大晋律例,后宫之中,谤君者主仆同罪,当入慎刑司,受五刑,当众枭首,举家流放,听清楚了吗?”   他声线透着令人背脊发寒的冷意,每说一句,崔苒的面色就白一分,而含朱跪伏于地的身体早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阮阮怔怔地点头,看着他的目光有些迟疑和无措。   傅臻语调沉了几分:“听清楚了,那便看着她们,把朕方才的话复述一遍。”   阮阮只觉得手中的凤印沉重异常,腿僵到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方才听到含朱信口雌黄地污蔑她的轻语,她是真想好好教训她,可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从前和陛下两人的时候,偶尔还会嗔他两句,可她是个纸糊的,能过过嘴瘾就不错了,今日却是真刀实枪握在手中,轻易断人生死。   就好像军中的新兵,枪杆还都握不稳,就天降大任让她做了将军,推着她上阵杀敌。   傅臻面色沉肃,并不给她退却的机会,“你是朕的皇后,执掌大晋的凤印,在这后宫之中,你可以处置任何人,他们诋毁你,便是诋毁朕,他们今日敢冒犯你,便是不把朕放在眼里!阮阮,如此你还想要选择饶恕吗?”   他步步紧逼,字字句句似有千钧之力,让人退无可退。   也许他说得对,含朱胆敢在此胡言乱语,当着阖宫众人的面污蔑宫妃与太医有私,难道不是在给陛下难堪么?   她的陛下啊,一身鲜血淋漓地走到她面前,再稳稳地将她托在掌心。   他给她足够的尊严和荣宠,让她站直,让她此后无需对任何人屈身,   他为她找寻最强大的后盾,让她不必再顾影自怜,令这世间无人敢轻慢于她;   他一句句地教着她,引导她,让她拥有足够的勇气面对一切。   也许,她不能再让他失望。   阮阮慢慢捏紧了手中的凤印,指尖泛了白。   她转过身去,不再避开崔苒惨白到骇人的面容,垂首扫了一眼地上的含朱,眼里的光黯淡下去,慢慢地坚定道:“含朱胡乱捏造事实,谤君欺君,罪无可恕。”   她直面含朱的怒视,向来柔和的嗓音一点点地变冷:“押入慎刑司,处以五刑,三日后当众枭首,举家流放,其主崔苒……”   含朱岂肯引颈受戮,跪行于地依旧垂死挣扎道:“陛下,奴婢真的没有撒谎,奴婢亲眼看到姜美……看到皇后与宋太医不清不楚,我们姑娘是无辜的,姑娘她是无辜的啊!”   傅臻容色凛冽,立即朝外道:“来人!照皇后的吩咐,将她带下去。”   底下人很快进殿将含朱拖了下去,自然也不会容许她在外张口胡言,因此含朱那厢才出了殿门,只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传回殿中,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所谓的五刑,便是拶指、鞭刑、笞杖、夹棍、锡蛇这五样,而像含朱这类出言诽谤帝后者,还得多加拔舌这一项。   寻常的官宦小姐哪里见识过这般惨烈的场景?是以崔苒在听到那一声痛呼时,从舌尖到舌根几乎都是僵硬的,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傅臻听阮阮顿下来,语气丝毫不让:“你有什么不敢的?继续说。”   阮阮咬咬牙道:“其主崔苒……”   “你不能杀我!”   话音未落,崔苒尖利的嗓音霍然打断她:“我的丫鬟亲眼所见之事怎会有错?”她冷笑一声,素来明媚的娇颜陡然变得狰狞起来,“难不成权柄在谁的手中,谁便可捏造事实,随意断人生死吗?这就是陛下的后宫?”   阮阮见她死到临头还在嘴硬,冷眼看过去道:“你擅闯玉照宫,纵容丫鬟在外肆意喧哗,我不得以才宣你入殿,而你进殿之时,宋太医早已诊脉完毕,提箱欲走,更没有含朱所说的任何肢体触碰。捏造事实的是你,恶言中伤的也是你,我的清白岂可容你在此诋毁!你纵奴为恶,本该罪加一等,我今日如何处置都不会冤枉了你!来人,将崔苒押入慎刑司,与含朱同罪论处!”   崔苒面若死灰地望着她,她终于慌了,或者说,从听到皇后、看到凤印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彻彻底底地慌了。   几名侍卫快步上前,崔苒挣扎转头直直望向傅臻,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切齿道:“男人最忌讳这个,陛下宁可相信她,也不信我,到底为什么!”   傅臻走近一步,冷冷地看着她:“就凭她是朕的皇后,无论她说什么,朕都会信她。”   阮阮忽然觉得握住她手掌的那只手略略加深了力道,像是从前往她小腹输入内力时的感觉,她全身都一种暖流包裹着,禁不住红了眼眶。   傅臻微微一哂,又道:“忘了告诉你,你父亲都水使贪赃枉法,以权谋私,罪当抄家处斩,你也不用去慎刑司了,直接进诏狱一家团聚吧。”   崔苒狞恶的表情一瞬间停滞在脸上,“抄家处斩”这种原本离她太过遥远的字眼一笔一划地刻在她心口,刀刀见血。   父亲锒铛入狱,她今日的所作所为依仗的又是什么?   她脚步虚浮,无力地后退两步,攥住锦帕的手指几乎要抠出血来。   想到自己前前后后在宫中辗转近半年,愿望一次次地落空,如今又落得这般下场,崔苒声音嘶哑地笑出声,两行泪滚下来,原来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傅臻看她这副模样更是心烦,扫视左右,厉声道:“还不快将人拖下去!”   底下的侍卫赶忙道是,崔苒无力挣扎,被拖行于地带出了大殿。   傅臻转过身来,看到小姑娘眸中闪动的泪光,闭了闭眼睛:“你们也都下去吧。”   底下人应声鱼贯而出,宋怀良虚惊一场,扶正官帽也大汗涔涔地下去了。   耳边很快安静下来,可方才这一场无妄之灾依旧像是殿内涌动的暗流,让人久久不能平静。   傅臻长出了一口气,指腹刮了刮她眼尾的泪珠,低低道:“哭什么,你做得很好。”   他想到什么,微微躬下身与她平视:“朕方才对你太凶了?”   阮阮摇摇头,其实说不上来这种感觉,那股气焰消散下去,心中绵绵密密地疼着,更多的应该是委屈。   方才陛下若是不来,事情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   幼时在遥州,有一回小姐房中失窃,她被人污蔑偷东西,打了十个板子关进柴房,那些人拿砍手来吓唬她,让她说实话,可她无凭无据,说什么也没有人信。那夜她又发了高烧,险些昏死过去。直到后来真正的偷窃者露馅,她一句道歉都没有等到,又继续回去当差。   那种感觉太熟悉了,浑身张嘴都说不清,没有人会相信她,更没有人会为她主持公道。   今日也一样,事关清誉,别人的一句“亲眼所见”就能够轻轻松松毁掉她的一切。   她攥紧手里的凤印,身上一直在颤抖:“我……我以为陛下不会信我……我真的没有。”   崔苒有一句是对的,男人最忌讳这个,即便空口无凭,他们也只会相信世上没有空穴来风。   脸颊忽然撞上他温暖的胸膛,她被他紧紧地拥在怀中,眼中的酸涩再也忍不住,泪珠大颗大颗地落下。   傅臻吻了吻她额头,似是叹了口气:“阮阮。” 第94章 .晋江正版独发二更   傅臻沉沉地叹息一声:“你不信自己,也该信朕,从你向朕坦白身世的那一日开始,这一辈子,朕都会无条件地站在你身边。”   他越是这样说,阮阮心里就越发难受,眼泪濡湿他薄薄的禅衣,一点点渗透入胸口,烫得人心口泛疼。   傅臻抚摸着她后颈,他见不得她哭,呼吸沉沉地发痛,“是朕不好,年初早该将她驱逐出宫的,无奈抛在脑后这么久,留下个后患来,惹你不高兴。”   阮阮摇头哽咽住,“陛下没有不好,陛下……就是对我太好了。”   傅臻捧起她的脸,指尖摩挲着她酡红的面颊:“你是朕的妻子,难不成朕会因为旁人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否定你的一切吗?那你也太小看朕了。”   阮阮下唇瓣咬得通红,“我不是不信陛下,是怕自己不够好,这凤印太沉,我怕拿不稳,若是闹了笑话,连累陛下受外人的诟病,有损陛下的圣明。”   “怕什么,往后若有人冒犯你,无论是谁,都便如今日这般,按大晋律例严惩不贷,谁敢拂逆皇后懿旨,朕诛他满族。”   傅臻声音低低沉沉的,唇面几乎贴在她脸颊,“何况,朕早就不圣明了。朕杀过人,鞭过尸,屠过城,千夫所指。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史书都不会将朕称作是一位明君,往后,整个后宫都是你说了算,朕也是你说了算。”   阮阮被他呵出的热气烫得轻轻一颤,抿抿唇说:“不好,旁人会说陛下沉湎美色,说我……说我红颜祸水。”   傅臻大掌按住她纤瘦的腰身,“阮阮不是吗?”   他鬓边还挂着冲完澡未干的水渍,落下一滴在她凹陷的锁骨,激得人酥酥麻麻一阵腿软。   阮阮红着脸推他:“我可以不是。”   傅臻将那滴水舔掉,低低地笑:“不想让人说,还有一个法子。”   阮阮攥紧了他衣袖:“什……什么?”   她被横抱着放到床上,唇齿被撬开,带着温热湿气的吻轻一下重一下地落下来。   起初还是循循善诱的引导,后面又却不知怎的,好像从吻她的指尖开始,力道就一点点地加重,毫无克制地,一寸寸将她全部攻陷。   阮阮眼前一片迷离,模模糊糊间似乎看到他眼中难以消解的怒意,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所有的话都被他毫不留情地堵回去,最后连意识都有些涣散。   她累得眼皮子抬不开,纤细白皙的手腕被勒出红印,禁不住他手重,她紧咬贝齿,细碎的啜泣声从喉咙中溢出。   不知过去多久,窗外夜幕漆黑,殿内明黄的灯火洒落在她潮红的面颊,破碎的泪色如同珠光闪动。   阮阮半睡半醒着,察觉到他粗重的呼吸附在她颈侧,傅臻沉声道:“今春的补官考选,太医院也涵盖在内,医女皆可参加,通过审核后皆可升任为正式的御医,日后便让她们给你调理身子可好?”   阮阮想应一声,奈何没什么力气。   良久之后,又听见他哑着嗓子道:“至于宋怀良,往后就不要再见了。”   阮阮轻喘着气,指尖动了动,许久才平复了心绪,断断续续地将他的话一点点拼凑起来,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皱着眉头,寻寻摸摸地在他肩膀狠狠掐了一把。   这一把使了十足的力气,掐得她手都疼,傅臻却只觉得挠痒痒似的。   阮阮咬了咬下唇,“你吃宋太医的醋?”   傅臻不否认,他爱她,从一开始想的就是占有,旁人就是瞧一眼,傅臻心里都会不舒坦,若是敢同她说谈笑晏晏,傅臻恐怕控制不住杀心。   她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倘若像从前那几回,她想搬回兰因殿去,或者只是搬到耳房去睡,他心里都像是被剜去一块肉,魂不附体,发了疯想要杀人,想将她囚在身边。   阮阮睁开了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傅臻似乎知道她想要说什么,“不是不信你,这不一样,阮阮……是朕的问题。”他吁了口气,轻轻抚着她鬓发,眸色黯淡,“朕这个人……其实没你想象得那么好,见不得你对别的男人笑,便是说一句话,朕都会——嘶。”   阮阮没等他说完,抓住他的手狠咬一口,直到听到他闷哼了声,这才缓缓松开。   陛下是铜墙铁壁做的,浑身上下都硬挺,能寻到让他喊疼的地方实属不易,她水眸瞪著他,隐隐有愠色:“所以你方才那么折腾我,就是因为这个?”   傅臻眸底的沉郁散开,方才被她咬过的手却微不可察地攥了攥,将人揽在了怀里,“朕将你弄疼了,你也咬了朕,不要再生朕的气好吗?”   阮阮咬完之后其实有过片刻的失神,从前便是给她十个胆也不敢做的事情,如今竟是信手捏来,她好像……愈发胆大了,且陛下在这些事上从不与她计较,她有时掐他的腰身,陛下不怒反笑,垂下头去吻她的手。   甚至方才咬了他,陛下也是这般心甘情愿地哄着她。   罢了,茶楼的事情先让何盛去操心,宋怀良暂时不见也好,否则某些人掉进醋缸起不来了。   阮阮腿还酸着,别过头去不看他,半晌闷闷地说:“不好,陛下不能由着性子来,要约法三章。”   傅臻饶有兴致地笑了下,“怎么约?”   阮阮还没想好,倔强道:“总之,不能日日如此。”   傅臻大多时候都是偏克制的,否则以他在战场杀敌力敌千钧之势,小小的姑娘如何承受得住,她这管盈盈不足一握的腰身,他稍一用力恐怕都能揉断。   他俯身去咬她耳后的朱砂痣,柔软绵嫩的滋味,又调动起他脏腑的火气,“阮阮,你方才应下的,要给朕生个孩子,否则大晋江山后继无人,朕与你都是千古罪人。”   阮阮红着脸道:“那也得容我休息几日,文武百官还有休沐日呢,做陛下的皇后可真累。”   案几上放了一碗没用完的樱桃膏,烛火下泛着明红温润的光泽。   傅臻眸光微暗,拿过她枕边的凤印,将往那碗中一扔,那玺面便如同按下朱砂印泥般,阴刻的大字清晰地展现出来。   阮阮碰上他的眼神,忽然察觉到了危险。   傅臻按住她肩膀,不给她退后的机会,那印泥便落在了月匈口的雪肤上。   他嗓音透着喑哑,“朕伺候你,绝不让你累着。”   “皇后之玺”,外加一个篆书的“阮”字。   出自全大晋最好的篆刻家之手。   这些美妙的字眼陷在软玉温香的骨肉里,他反反复复在口中咀嚼和捻磨,甜津津的樱桃味在口中绽开,哪里能够餍足。   傅臻本就是很侬艳的唇色。只是他平日眼神太过冷厉,令人不敢直视,所以很难会注意到他精致俊美的五官。   尤其是他的唇,沾染了樱桃膏之后更是艳煞勾魂。   他果然没再让她累,吃了她的又回到她身边,残留的樱桃膏一点点地喂给她。   傅臻吻着她,沉沉地说:“阮阮想要什么样子,朕都有。”   -   中军大帐。   沈烺双手撑着沙盘边缘,眸光定定地落在一处山谷,底下的军师和副将你一言我一语。   “陛下病愈的消息万万不能传到南信军耳中,否则凭南信王那豆大的胆子,恐怕要闻风而逃,到时候让他躲回南信可就太便宜他了!”   “依我看,咱们暂且按兵不动,赶紧寻个由头逼南信王先行出兵最好,到时候便可坐实他谋逆的罪名。”   “我觉得此法可行,南信王此人志大才疏,又经不得激,江州停留这么多日,他早就不耐烦了!”   “沈将军,您是怎么打算的?”   话音刚落,众人纷纷看向沙盘后着便装的男子,他面色威肃,似盯着一处,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单只是站在那,眼神就很是骇人。   昨日他亲卫的密信从西北传来,说找到了当年掳走阿沅的人牙子,那人还记得十年前手里的确有个极漂亮的小姑娘,后来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可究竟是哪家府邸,那人牙子实在是记不得,只提供了几处可能的府宅,沈烺的亲卫便一一去查。   时年太过久远,那几处府邸要么说没有,要么就是发卖到了其他地方,只有遥州刺史府上一个婆子嘴里含含糊糊,十分可疑,一会说没这个人,一会又说是死了。   那亲卫又盘问了府上好些人,才知道遥州刺史府从前的确买下了一个耳后有小红痣的丫鬟,年岁都对得上,可众人都是一口咬定,那丫鬟去岁患了重病,已经撒手人寰了。   鹞鹰飞书传来,沈烺手里攥着那封信,已经两日没有合眼。   这辈子,无论是在奴隶场翻身,还是后来从军、效忠皇帝,他的初衷都是为了妹妹沈沅。   幼时阿沅走丢,沈烺苦寻两年不得。   他一介白身,手上没有任何的权势,茫茫人海中想找一人如同大海捞针,根本没有可能。他只能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只有一步步爬上去,手握重权,号令百万,他才有寻回她的资本。   可是每一次,希望的火苗一点点燃起,又熄灭得彻彻底底,再怎么去找都是徒劳无功。   脑海中也时常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么多年,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幼时条件那般艰苦,她跟着哥哥都吃不饱穿不暖,孤身一人如何能活到今日?   思及此,沈烺攥紧了沙盘的边缘,痛苦地闭上眼睛。   帐帘一掀,一个身着黑色盔甲的传令兵匆匆进来,疾步走到沈烺身边,将手中的一封蜜蜡封口的书信交到他手中,“将军,是京中御史中丞府上送来的密信。” 第95章 .晋江正版独发一定是他的妹妹阿沅!……   营帐内众人一时屏息凝神,不敢闹出一点声音。   连沈烺的副将都知道,御史中丞一家对于沈烺意义非凡。   一个寒门出身的将军,即便如今身居高位,在朝中也处处受人冷眼,可笑的是,门阀世家出身的那些人远远不知大晋边关的处境,军人在战场浴血奋战,守卫疆土,可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来日将会危及到他们强权和地位的绊脚石。   他们等着看他的笑话,背地里不只使了多少见不得光的手段,明枪暗箭来得比沙场上真刀真枪还要凶猛。   唯有御史中丞这一家高风亮节,礼贤下士,无论是对待高官显贵还是寒门子弟都是一视同仁,顾襄赏识沈烺,看重他坚韧的品性,顾嫣更是不惧世俗眼光,对沈烺情意深重。谁能想到议婚前夕,竟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众人心中无奈地叹息着,御史中丞这时候送信过来,想来是紧要的私事,都各自别开脸去,不敢看沈烺的神色。   顾嫣死后,沈烺依旧感恩御史中丞顾襄夫妇。顾襄是这世上除了傅臻之外他最为敬重和感激的人,即便意外发生,顾襄夫妇对他始终没有一句责难,甚至依旧视他若亲子。   若无要事,顾襄不会火急火燎地送信到军中,沈烺打开信封的时候,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下。   就连看到信封上那个熟悉的“顾”字,心口都会卷起钝痛之感。   顾襄是严谨之人,并不直说“令妹”二字,只如实道数日前他与姜美人结为义亲,而顾夫人无意间发现这姑娘的耳后长有一枚朱砂痣,且年岁也与沈沅对应得上。   沈烺粗粝的手指颤抖着,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目光顺着字迹一行行看过去,直到看见“以遥州刺史府之女的名义选入宫中,实则并非刺史姜成照之女,只是替姜氏千金入宫侍药”的字样,他万年死寂的漆眸中终于泛起了波澜。   遥州刺史府……亲卫的信件中提到的也是遥州刺史府!   顾襄没有真凭实据,自不敢断定阮阮的身世就与沈烺有关,只道待他御敌还朝,进宫与姜美人见面一问便知。   可顾襄哪里知道,两日前沈烺收到西北的来信,说的正是那遥州刺史一家!   阿沅她……或许还活着是不是?   沈烺攥紧了手掌,尽量平复着心绪,将两封信中的细节一点点重合,半点线索也不愿放过,终于捋出个大概来。   姜府那婆子可疑,是因为府中上下没有事先统一口径,见人寻来,怕事情闹大,这才捏造了妹妹因病去世的事实。   而入宫的姜美人无父无母,陛下为堵住悠悠之口,所以才带她出宫,与顾襄夫妇结为义亲。   再加上而后那颗小红痣……   阿沅,一定是他的妹妹阿沅!   中军大帐灯火晦暗,沈烺的俊美冷毅的面容就在这片光影里显得深远窈冥,只有那一双眼睛几近赤红,烛火之下泛着细碎的光。   副将跟了沈烺许多年,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仿佛是种劫后余生、如释重负的喜悦。   但沈烺不敢太过高兴,从前有过无数次这样的瞬间,可到最后希望都变成了失望。   老天爷从不肯厚恩于人,这辈子他所拥有过的东西全都失去,手中的权柄,不过是刀山火海中拿命换来的,总有一日也要还给阎王爷。   而今日这样的巧合又实在罕见,他只能给自己三分的把握。   沈烺将那封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又看了三遍,他长吁了口气,最后缓缓地闭上眼睛,强逼着自己不要再看,   三分把握就是三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良久,底下的副将顶不住喉咙痒,轻轻咳嗽了声,这动静立即让沈烺回过神,顺着方才的声响看过去。   那副将尴尬地一笑,“将军,那南信王这边究竟如何?”   沈烺神色微沉,望着眼前巨大的沙盘,“不等了!南信王狼子野心,意图谋逆,即刻出兵,活捉南信王回京,如有负隅顽抗者,”他眸中寒光一掠,“十万大军,死活不论!”   ……   昭王府书房重地,里外都有重重亲兵把守,青灵每每只能选在每日三次的护卫换班之际,才能在书房之外停留片刻,但依旧打听不到任何动静。   无奈之下,只能避开守卫,再去后院瞧瞧王雪织。   王雪织见她过来,欢喜之情溢上眉头,“青灵。”   春日回暖,外头的柳枝抽了新芽,王雪织穿了一件葱绿的衣裙,她有些畏冷,屋内的炭火还没有停供。   青灵躬身向她行了个礼,站在一旁,见她手边的绣篮中放着一双男子的皂靴,看着还差几针没有做完,便寻了话头道:“王妃的女红很是不错。”   王雪织面上微微一红,“我的女红不是自小就学的,其实拙劣得很,光这一双靴子就费了足足半月之久,王爷吃穿用度都是最好,恐怕不会喜欢我做的。”   青灵见没夸到点子上,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王雪织的丫鬟在一旁打趣道:“王妃哪里是不善女工,您给慈幼院的孩子们做的小衣裳件件都可爱得紧。”   说着便从屋内的箱笼中取出几件精致的小袄来,“青灵姑娘瞧瞧。”   青灵倒是眼前一亮,丫鬟手里的薄棉小袄颜色鲜亮,针脚虽算不上细腻,但也绝对密实,尤其是每件衣裳都有自己的特色。   丫鬟左手那件连帽小袄便是做成小老虎的样式,帽上是虎头,还贴心地用碎布料缝制了两排细细的胡须,看上去栩栩如生。   便是青灵这般冷酷的性子,也不禁软了心肠,“这些纹样,慈幼院的孩子们一定会喜欢的,王妃很喜欢做小孩子的衣裳?”   “让你笑话了吧,我这点东西上不得台面。”王雪织瞧着那小衣裳,眼底泛起温柔的光,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京中女子或长于书画,或长于琴技,而青灵你武功高强更胜男子,我都艳羡得紧呢。前些日子你说让我寻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来做,我思前想后,似乎也唯有在这件事上一直坚持。”   王雪织从前就常遣人给慈幼院的孩子们送东西,嫁入昭王府后甚少出门,空闲时候便会找些闲置的布料来,自己摸索着做些玩意儿。   从前也做过布偶娃娃,但后来想想,孩子们连温饱都不易,做这些东西中看不中用,倒不如与衣裳结合,既能解决穿衣问题,又不失童趣。   她其实很喜欢孩子,也很想给王爷生一个孩子,无奈这两年来都没有机会,做这些衣裳也当是个感情的寄托,看到这些衣裳,就好像看到孩子们围绕在她身边追逐嬉笑。   青灵道:“王妃做得很好,对慈幼院的孩子来说,冬日里一件可以御寒的棉衣,远比给他们一幅名画,或者在他们面前弹奏《高山流水》要实用得多。”   王雪织笑道:“这东西入不得旁人的眼,我倒是很喜欢,不过从来没有人夸过我,就连我母亲也不理解。多谢你,青灵。”   屋内的丫鬟往殿外瞧了一眼,远远看到一个深灰色布衫的身影从假山后面绕过来,“是福叔过来取衣裳了!”   青灵面色微微一凛,王雪织转头向她解释道:“福叔是府里的管事,王爷怕我出门遇上危险,这差事便交给福叔在办,他每个月到后院来拿一次衣裳,然后帮我送到慈幼局去。”   青灵眸光掠过窗牗,拱手对王雪织道:“奴婢还有要事在身,就不打扰王妃了。”   王雪织颔首道,“无妨,你快去吧。”   青灵心下一思忖,走之前又多说了一句:“这皂靴缝得很结实,王妃做完就快给昭王殿下送过去吧,他会很高兴的。”   王雪织欢喜地点头:“会吗?还差几针,那我今晚便亲自给王爷送过去。”   太后获罪之后,她知道王爷心情悲痛,很想为他做些什么,一双靴子哪怕只换来王爷的一句话、一个微笑,她便知足了。   福叔前脚刚踏进院门,王雪织再一回头,青灵已经消失不见了。   青灵离开之前故意那样说,便是想趁王雪织去见昭王之际寻到机会,打探他这些日子在书房到底可有密谋什么。   若说他在府中静思己过、修身养性,青灵是万万不信的,这么多年的筹谋,在群臣和百姓之中培养起来的贤名,以及太后暗地里无数推波助澜使的手段,昭王绝不可能就此放弃一切。   青灵躲在暗处等待天黑,看到福叔捧着红木箱笼从院内走出来,却没有出府,反倒是四下张望,鬼鬼祟祟地绕进了后山,将那红木箱中的孩童衣裳如同废品似的扔在湖边,在从袖中取出个火折子,竟是要将那些衣裳全部焚毁。   青灵面色当即沉冷下来,拔出腰刀,纵身一跃至他身后。   福叔像往常一样,正打算将那些孩童衣裳烧掉,忽然间颈侧一凉,淡淡的铁锈味散入鼻尖,福叔意识到什么,霎时浑身僵住,哆哆嗦嗦地侧头,看到脖子上抵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刀刃再偏一寸,恐怕就能将他的脑袋削下来。   福叔满头冷汗,颤颤巍巍地道:“你、你是何人?为何在昭王府中?”   青灵也不同他废话,冷声道:“王妃送往慈幼局的衣服,你为何要烧?谁让你这么做的?说!”   刀刃擦过皮肤,福叔脖子一痛,已经闻到了血腥,命都保不住了,哪里还敢不说实话:“是王爷!是王爷的吩咐!”   青灵冷喝:“王妃亲手做的衣裳,昭王为何要烧?”   福叔吓得屁滚尿流,颤声道:“小的也不知道啊,小的只是按照王爷吩咐办事,月月都是如此,小的自己怎敢烧王妃的东西呢!”   青灵攥紧了手中的刀鞘:“你是说,此前王妃做的所有衣裳,没有一件真正送到慈幼院去,全都被焚毁了?”   福叔僵着脑袋,不敢点头,连声道:“是啊!老奴一切都听王爷吩咐,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小的——”   话音未落,福叔双目骤然瞪大,连一声惨叫都未曾发出,已经被青灵一刀抹了脖子。   青灵擅长毁尸灭迹,将他脖上的刀伤做成大火烧伤的痕迹,再一脚将提进湖水中,来日等人发现的时候,只会认为福叔引火烧身,不慎落入水中。   青灵回头看着那些完好无损的衣裳,面色彻底地冷了下来。   这里头的每一件都凝聚了王雪织无数的心血,而吩咐下人一件件烧光的,却是她最深爱、最崇拜的王爷。 第96章 .晋江正版独发深得朕心   青灵蹲下来,抚摸着手边那件厚厚的连帽小袄,衣身上绣了十几处毛茸茸的猫爪形状,小帽上还有两只尖尖软软的猫耳朵。   想到自己幼时流落街头,衣不蔽体,那时候能有这么一件小袄该有多好。   青灵将扔在地上的衣裳一一捡起来放进箱笼,脚尖一抬,飞身出了王府院墙。   本打算将衣裳送到慈幼院去,可又想不透昭王的目的究竟为何,踟蹰了一会,怕打草惊蛇,还是先带回了自己的宅院。   来回一番折腾,月上柳梢,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王雪织用过晚膳,将那双皂靴收了线,便来到昭王的书房门外。   青灵趁昭王心腹侍卫与王雪织说话的档口,飞身上到屋顶,一身夜行衣在墨灰色的砖瓦之上掩去行踪,右耳贴在瓦片上凝神去听里头的动静。   昭王许是在忙,那侍卫朝她行了一礼:“殿下正与府中督卫商议要事,王妃不如改日再来?或者,将这靴子由属下转交给殿下。”   王雪织隔着雕花门框朝内望一眼,面容有些失落,却并不执意等在门外,便将那双皂靴交给侍卫,回礼道:“王爷既有要事在身,我也不便打扰,劳烦将军替我转交吧。”   侍卫拱手道:“不劳烦,王妃请回吧。”   王雪织离开之后,那侍卫便转身入内。   奇怪的是,屋内并没有议事的谈话声。   青灵眸光微凝,悄悄揭开一片青瓦往内窥视,竟看到昭王从一面可拆可移的多宝格后面缓步走出来。   青灵眯起眼睛,原来这里头竟大有乾坤。   难怪明知昭王在书房内,可室外总是听不到一丁点动静,难道他一直都在那多宝格之后?   那侍卫见昭王出来,便将手中的靴子交给他,昭王也只是淡淡扫一眼,便让人将东西放置到一边。   那侍卫紧接着道:“大司马今日回京,王妃的家书他早已过目,再加上您给他开的条件实在诱人,属下觉得,即便大司马心有顾虑,可对于王氏一族来说却很难不心动。只是您又给太傅去了信,若来日大司马看到王妃做不成皇后,恐怕不肯轻易罢休。”   昭王启唇一笑,清隽的眉眼在烛火之下显得柔和,“清河,王妃比之崔菩如何?”   这名唤清河的侍卫思忖片刻,“太傅嫡女才华过人,姝色无双,在京中几无人可与之比肩。”   清河并未将两人正面比较,但结果显然不言而喻。   王妃嫁入王府这两年,京中的闲言碎语从未停歇,家世暂且不论,王妃无论是才气还是容色,都远不及太傅嫡女崔菩,甚至比之京中大多的贵女都相形见绌,且她两年未诞下一子,王爷又不纳妾,京中对此早就议论纷纷。   “是啊,崔菩那么好。”昭王垂眸笑了笑,“清河,来日王妃与崔菩同时进宫,即便大司马将凤印送到王妃面前,你觉得王妃敢接受吗?”   清河亦是聪明人,怔愣片刻便已明悉昭王话中深意,“属下明白了。”   “对了,”清河想到一事,立刻禀告道:“给王妃收慈幼局小孩衣裳的老福不见了,王府上下都没有找到人,属下到慈幼院看过一眼,那些衣裳并没有送到。”   昭王眉眼间微微冷淡下来,“继续派人去找,王妃那边,暂且不要告诉她这个消息,她继续做,你便继续安排人帮她送,那些衣裳随便如何处置,切记不要带出王府。本王不希望外人眼中的昭王妃有一丁点价值,只有天下人都说她才不配位,她自己才会主动让贤。”   清河拱手应下,而隐在屋顶的青灵听到这一番话,不禁握紧了双拳,眸光泛起浓烈的凌厉之气。   她到此刻才彻底了解昭王为何这般对待王雪织,也终于明白,出身名门、本该高高在上的昭王妃,为何总是一副自轻自贱的模样。   从一开始嫁入王府,就伴随着永无止境的讥嘲,贬低,指指戳戳。   他否定她的一切,抹去她所有的价值,让她自觉庸碌、低人一等,而在她面前却永远摆出一副雍容大度的模样,这就让她陷入更深的怯懦卑屈当中无法自拔。   让她无比坚定地相信,如此光风霁月、名动上安的昭王殿下,与那位才貌双全的太傅嫡女才是良配,而她又算得了什么?她甘愿为他付出一切,甚至连后位都可以不要。   如此一来,昭王便可轻易得到崔王两家的支持,而就算王家出不了皇后,大司马也只能咽下这口气,因为是他自己的女儿不愿当,而不是昭王不想给。   青灵越想越觉得背脊发寒,握紧的手掌青筋爆出。   良久又不禁苦涩一叹,那么温暖柔顺的一个女子,倘若不嫁昭王,她这辈子也会是很多大晋女子都渴望活成的样子。   清河离开之后,昭王没有在桌案前停留太久,径直走到多宝格前,手指触动一处机关,那多宝格从中间分开,缓缓向两侧移动,辟开一道可通一人的小门来。   而几乎是密室打开的同时,里面传来一声类似枷锁碰撞的锒铛声。   青灵眉心一紧,当即附耳去听,奈何多宝格很快关紧,锁链声在那一声响动之后就彻底消失了。   习武之人耳力极佳,那声音清脆且深远,青灵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难不成,昭王书房的密室中囚了人?   青灵还想入室查探一番,奈何院外守卫愈发严密,领头人举着火把,似乎已经察觉出什么不对,青灵只好盖上瓦片,先行撤离,横竖已经知晓里头有猫腻,来日待守卫松懈时再打探不迟。   ……   宫中人多眼杂,崔苒冲撞皇后被押入诏狱一事终究不胫而走。   消息传到崔府,太傅崔慎霎时拍案而起,眸中尚有疑云,对下厉色问道:“你说皇后人选已定,陛下还造了凤印?”   崔府管事从未见过太傅如此暴怒的模样,战战兢兢地颔首,“宫里的眼线的的确确就是这么说的,说陛下打算立囚在玉照宫的那位美人为后,苒姑娘去找那姜美人的麻烦,丫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被姜美人罚进慎刑司,苒姑娘也因受都水使拖累,被押入了诏狱。”   崔慎眼中怒火中烧,拂手便将案上茶碗扫落于地,冷笑一声道:“一个遥州刺史的女儿也配当皇后?他还将我崔氏一门放在眼里么!”   底下人后背冷汗涔涔,哪里敢回话。   翌日紫宸殿早朝,太傅当堂提出立后封妃一事,并毫不避讳道:“美人姜氏狐媚惑主,既无端静纯良之品性,又无知书识礼之教养,实乃误国殃民之妖女,决不可留于后宫!臣请陛下赐此女死罪,以彰陛下圣明。”   朝臣中多为崔家马首是瞻,紧随其后齐声附和:“请陛下赐姜美人死罪。”   皇帝端坐明堂之上,眉目深邃冷肃,闻言却是微微一诧,继而嘴角噙了抹笑意:“太傅何出此言?美人姜氏去岁因误服大寒药物,早于年前便重病而亡,何来狐媚惑主一说?”   底下议论纷纷,太傅身后的一位官员站出来问道:“听闻玉照宫有一女子手持凤印,还处置了都水使崔贤之女崔苒,敢问陛下,可有此事?”   傅臻面上微笑道:“确有此事,朕本已有公告天下的打算,此女为朕属意的皇后人选,凤印亦为朕亲授,当日崔苒主仆以下犯上,皇后不过是依律论处。”   众人更是满脸愕然,底下骚动不已,但见皇帝神色慵懒,轻描淡写间,这万众瞩目的皇后人选竟似已经板上钉钉,既成事实了!   可在此之前,众人只听闻后宫仅有姜美人一位宫妃,这皇后又是何时进宫,出身何处!   就连掌理礼制的大宗伯也面上茫然,今日竟是头一回听说。   惊诧之余,众人小心翼翼去瞧太傅崔慎与大司徒崔诩的面色,都知道历来大晋皇后皆出自崔家,如今竟连太傅和司徒都不知情,难不成,皇帝这是彻底与崔家撕破脸面了?   大宗伯上前一步道:“按照礼法律例,历来立后封妃必经广诏天下,将官宦世家适龄的女子呈报备案,经层层选秀挑阅,最后再由陛下与内府、春官府、地官府商议决定,岂有草草钦点的先例?”   太傅崔慎此刻的面色亦是冷得骇人,昂首言道:“皇后人选不单单是陛下的家事,更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皇后为国母,更为天下女子之表率,陛下金屋藏娇,却不知这娇娇儿当不当得起母仪天下四个字?”   众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窃窃私语好一会,“此女究竟为何人?若无世家背景,岂能登上后位?”   傅臻低头一笑,待殿中议论声渐弱,这才缓缓道:“此女出身名门,品貌俱佳,深得朕心。太傅都不知是谁,又岂敢断言她不能母仪天下,做天下女子的表率呢?”   话音刚落,众人见一直默不作声的御史中丞顾襄忽然持笏上前一步,而后于众目睽睽之下屈身跪拜,“微臣替臣女阮阮多谢陛下谬赞。”   皇帝幽深的眼底终于浮现出笑意:“顾卿不必多礼,平身吧。”   顾襄此话一出,紫宸殿上霎时如同水溅油锅,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杂杂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陛下要立的这位皇后,竟是御史中丞之女?”   “御史中丞不就那一个女儿么,听说去年死在山寺大火之中,怎么又多出来一个?”   ……   就连太傅与司徒也都错愕地转身看着顾襄。   不过众人碍于御史中丞嫉恶如仇、直言不讳的秉性,即便他官居四品,也不敢公然在堂上驳他的面子,更不必说恶言诋毁。   傅臻神色自然,面露微笑:“朕所中意的皇后人选,便是御史中丞义女,江东顾氏家风严谨,为天下士人表率,御史中丞之女得顾卿言传身教,端静贞淑,温良明-慧,世无其二。朕当择日昭告天下,立御史中丞之女为中宫皇后,诸位可还有异议?” 第97章 .晋江正版独发阮阮,永远都不要害怕朕……   众人相视几眼,莫敢多言,忽听得太傅一声冷笑:“臣竟不知顾大人何时多了个义女,总不能随随便便一位民间女子,安一个御史中丞义女的身份,便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顾襄抬头看过去,态度一如往常不卑不亢:“此女已纳入我江东顾氏族谱,照太傅的意思,我顾家想要结一门义亲竟不能自主,还需提前向太傅报备一声不成?”   太傅冷冷回道:“顾大人认义女,本官当然不会插手,可这女子既然是大晋未来的皇后,为一国之母,那就与本官相关,与宗族社稷、天下臣民相关!本官身为太傅,有辅弼帝王之责,本朝帝后若有失,本官也理应训诫,遑论皇后来路不明,本官竟不能多问一句了吗?”   顾襄清正的面容越发冷肃:“皇后本为我故交之女,年少失祜失侍,自幼便在我府上寄居,我夫妇二人视若亲女,带在膝下教导多年。去岁顾某痛失一女,内子为此肝肠寸断,故而认此女为义女,以慰失女之痛。顾某行端坐正,自问无愧于天地,太傅轻描淡写的一句来路不明,不知是辱没顾某,还是辱没我江东顾氏!”   顾襄义正辞严,一番话掷地有声,义亲虽比不得至亲嫡女,但众人皆知江东顾氏百年清正,此女又得御史中丞亲自教导多年,想来品貌皆是一流。   只是……   众人眼波一转,悄无声息地转调过目光,望向此刻面容沉凝的太傅。   都知道这几日太傅对主张立后一事十分积极,而太傅之女崔菩去岁及笄,也到了嫁人的年纪,如今皇帝龙体康健,早朝几乎日日不落,众人看在眼里,皇帝再不是从前那个命悬一线的病秧子了,两人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品貌才情,都属良配。   太傅恐怕也是看上这一点,为稳固崔家在大晋屹立不倒的地位,自是要从崔氏宗族中选出一位适龄女子为后,但旁人的女儿哪有自家的好,难不成让都水使一流坐上国丈之位,爬到自己的头上去吗?崔菩无疑是太傅心中最适合的皇后人选。   可御史中丞顾家突然横空出世个义女,还甚为皇帝宠爱,不声不响地连凤印都交到她手中,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爱,哪里还将崔氏门阀的脸面放在眼里!   难不成让堂堂崔氏嫡女屈居一个四品官员义女之下么!   可若是那女子出身寻常世家也就算了,谁家都想出个皇后,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就连晋阳王氏都争不过崔家,旁人也只能想想罢了。   可她偏偏是顾襄的义女!   顾襄此人守正不阿,一身凛然之气,看谁不顺眼都要弹劾,偏偏他自己叫人寻不着一丝错处,朝中上下无不怨毒了他,却又拿他没有办法。   众人心中震愕之余,皇帝抻了抻衣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朕自幼受太傅教导,熟读圣人箴言,虽饱受痼疾折磨,却无一日不躬身自省,深知美色误国的道理,朕所中意的皇后,必将知书明理、温柔敦厚置于首位。”   皇帝说到这里,薄唇勾起一丝淡笑:“依朕看来,整个大晋绝无一人比她更适合做朕的皇后,此事不必再议。”   龙椅上那位,嘴角含笑,眸色深沉,光是往那明堂上一坐,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场便寸寸逼迫,谈笑间都像无形的刀在人背脊上碾磨。   自然也有人怀疑那姜美人与顾襄的义女就是同一人,可那又如何呢?   事到如今,再去深究皇后的出身已经没有意义,既然上了顾家族谱,那便是板上钉钉的顾家人。   皇帝说她是谁,她就是谁。   这就是他想要公之于天下的结果。   退朝之后,太傅和大司马相顾一眼,并无多言,两人前后脚走下汉白玉石阶,皆是眉聚如山,忧虑重重。   太傅想起昭王府暗卫两日前送来的密信,信中称若能得崔氏扶持,待他登基,必立崔菩为后。   那时太傅自以为崔菩入主坤宁宫轻而易举,在收到昭王来信之时,甚至丢在一边不曾深思,且不说昭王已有王妃,而无论谁做皇帝,崔菩都会是皇后,崔家为何要冒着谋朝篡位的骂名,多此一举地助昭王登基呢?   想来,还是他过于自信了。   龙座上那一位是个彻头彻尾的狼崽子,再也不会将崔氏门阀和他这个舅舅放在眼里。   太傅心中不禁有了动摇。   只是大司马近日还朝,晋阳王氏亦不是省油的灯,昭王谋事更需要他手中的兵力。   王鸷之女已经是昭王妃,来日立后是王氏压制崔氏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大司马会甘愿将王家的后位拱手让人吗?傻子才这么做。   可昭王信中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太傅清楚他的为人,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不会轻易承诺,哪怕是许旁的好处,也比这皇后之位更有可信度,他既如是说,必是胸有成竹。   那头大司马出了晋宫,差暗卫给大司寇递了个消息,请他到府上有要事相商。   大司马王鸷与大司寇王卓为同族兄弟,后者本以为商议的是今日早朝立后封妃一事,却没想到王鸷直接拿出了昭王送来的密信。   司寇王卓看完之后,面上震惊却难掩激动之色,“他日成事,当真许我王氏三个一等公爵,五个一等侯爵?”   王鸷默然颔首。   的确,昭王给的好处太过诱人。   要知道整个大晋历来一等公爵不过十三名,多为皇族宗室所占据,崔王两家势力再大,也只是异性功臣,祖上各自只出过两名一等镇国公。   来日王家作为从龙之臣,可享尽百年尊荣富贵,甚至能力压如今门阀之首的崔家一头,实在令人向往。   大司寇连手都是颤抖的,“来日雪织为后,兄长你又是一等镇国公,我王家自此便无需屈居崔家之下!”   王鸷面色却十分复杂,又给他一封信,“你看看这个再说。”   司寇接过信一看,面容当即僵滞在嘴角,“这……这是谁给你的?”   王鸷长出一口浊气,“陛下的字迹,你都不认得了么?”   司寇一颗心提起又沉下,当真如坠崖一般,“昭王殿下竟与楼兰人有所勾结,陛下在西北受那一支毒箭原来并非出自北凉人之手,那群蛮夷竟是楼兰人假扮?!”   司寇是文官,对于楼兰的形势当然没有大司马看得明白。   王鸷继而解释道:“楼兰夹在北凉与大晋之间腹背受敌,近年来又饱受干旱之苦,昭王以注滨河引水之法缓解了楼兰国内缺水的困境,以此作为条件,让楼兰派出一支精兵假扮北凉人,在陛下回京途中放出毒箭拦截,造成陛下被北凉官兵仇杀的假象。”   他长叹一声,“楼兰人卑鄙人尽皆知,陛下打退北凉,下一个收拾的恐怕就是楼兰,这些蛮夷面上左右逢源,背地里不知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与昭王合作不仅能解决境内干旱问题,还能除去陛下这一劲敌,真是一石二鸟,正中下怀!倘若陛下当日死于毒箭,这龙椅早就换人来坐了!”   司寇既震惊,又有几分惶然无措,“可昭王素日最是温雅贤达、从容有度之人,我本以为经过太后一事,他为自保才有了篡位夺权的念头,没想到他早有不臣之心,背地里竟做着通敌卖国,犯上弑君之事!”   王鸷目光定定地看着他:“那你觉得,陛下为何同我说这些?”   司寇心中忖度好半晌,才慢慢想通这一层,“兄长若是助昭王起兵,无论成或不成,到最后都免不了尸山血海,生灵涂炭,若是不费一兵一卒,又有兄长假意迎合引其上钩,将昭王狼子野心昭告天下,自是上上之策。”   良久之后,王鸷沉沉叹了口气,“陛下何尝不是给晋阳王氏一条活路啊。”   皇帝一生身经百战,所向披靡,外加一个骁勇善战的沈烺,即便昭王计划周详,攻其不备,王鸷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助其稳坐皇位。   到时候王氏满门受累,命都没了,什么后位,什么一等公一等侯都是梦幻泡影!   ……   玉照宫。   阮阮从殿内出来,正要去围房看兔子,在廊下险些与一宫女迎面碰上。   那宫女名叫采香,看到阮阮跟撞鬼似的,瑟瑟缩缩地跪在地上直磕头,“奴婢非是有意冲撞皇后娘娘,求娘娘饶过奴婢吧!”   方才采香在玉照宫外瞧见皇帝杖责几名下人,似是在逼问什么,而后慎刑司就来人,将那几名太监宫女拖下去了。   采香这才知道玉照宫这位竟是未来的皇后娘娘,而那些被押入慎刑司的,似乎就是得罪了皇后,才被陛下处以极刑。   方才她看见宫门外血肉横飞的场景,吓得魂不守舍,走路时这才没留神儿,险些撞倒皇后。   阮阮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一时摸不着头脑。   皇后身份还未公昭告天下,玉照宫也只有棠枝这几个贴身的丫鬟知晓,即便如此,也从未张口闭口皇后地叫。   正欲唤她起身,却见傅臻沉着脸从廊下过来,不知是不是阮阮的错觉,总感觉他眸中有几分悍戾的血气。   那采香看到傅臻更吓得魂飞魄散,慌不择路地爬到他靴前:“奴婢不是有意的,求陛下饶命,陛下娘娘饶命啊!”   傅臻从廊下远远看到阮阮时,眼底的戾气已然敛散大半,此刻看到采香却不由得眉心蹙紧:“这是怎么了?”   阮阮还未来得及解释,采香心里害怕,哭声哀求道:“求陛下饶了奴婢,不要将奴婢杖毙!”   傅臻听到“杖毙”二字,下意识去看阮阮的神色,她张了张口,脸色微微一白,放在身前的双手,手指悄悄地蜷缩起来,显然已经被吓到了。   傅臻面色更是沉冷,还有压制不下去的烦躁。   阮阮见状,攥了攥手心上前,“是我方才走路不看路,跟她没有关系,”她垂首对那宫女道:“你先退下吧,陛下不会罚你的。”   那宫女颤颤巍巍地抬头看了眼傅臻,吓得立刻移开了目光,连声道了几句“多谢陛下娘娘,奴婢告退”,这才连爬带滚地下去了。   傅臻按了按太阳穴,良久吁了口气,拉过她的手在指尖摩挲了下,“处置的都是前朝大臣安插在玉照宫的眼线,他们对你不利,死不足惜。”   凤印的事情仅有玉照宫内几人看见,当日却传到了太傅耳中,傅臻方才下朝之后进行一番排查,才查出了这几名细作。   这些年,崔、王这几家,尤其是昭王,在宫中各处都安插了自己人,从前已经处置了不少,可这些人还是不死心,锲而不舍地安排人进来,傅臻就只能当众处以酷刑,让他们疼了、怕了,才知道收敛。   傅臻知道自己命格强势,除了教她用皇后的身份在宫中自保和立威,很多这些血腥暴力的事情都是避开她做的。   那些肮脏腥秽的东西,他生怕她沾染到一点,他只要她安安稳稳地坐在那,永远干干净净的就好。   还有一点,傅臻也不希望让她觉得,日日睡在她枕边的是一个滥用酷刑、滥杀无辜的魔头。   只是没想到,还是被她听到这些。   阮阮听到他的解释,抿了抿唇,“陛下要做什么,只管做便是,不用和我解释这么多,陛下惩罚的都是要伤害我们的坏人,我心里都知道。”   傅臻心头一松,将她往怀中揽了揽,声音有些喑哑:“阮阮,永远都不要害怕朕。”   阮阮窝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第98章 .晋江正版独发想早点生个孩子……   阮阮抱了抱陛下,小声地问道:“宫里的人都知道了吗?”   傅臻嗯了一声,原本没想这么快,无奈消息已经泄露出去,他便将计就计,干脆在紫宸殿承认了这件事。   本想着再等几日,待沈烺从江州回来,顾襄一家对他恩重,即便这门亲没结成,顾襄也是沈烺视若生父的长辈,有沈烺在,宵小奸邪更不敢暗中动顾襄。   为今之计,只有加派人手继续护卫在顾府四周,万不能给人可乘之机。   阮阮按了按傅臻的腰,糯糯地道:“陛下,我本来是要去喂兔子的,陛下要一起吗?”   傅臻顿了顿,唇角释然一笑:“好啊。”   兔子畏冷,入了春,天气还未完全暖和起来,围房内还烧着炭。   阮阮将手里干燥的苜蓿草递给傅臻,“陛下,我去兑些温水来,你把苜蓿草喂给它们吃。”   傅臻还没有回答,阮阮便自顾自地将一摞干草交到他手里,自己跑一边看水壶去了。   傅臻攥了攥手里的草叶,没想到堂堂天子夜里伺候她不够,白天还要伺候她的兔子,傅臻叹了口气,缓缓蹲下来。   两只兔子立刻察觉到危险,四只耳朵全都竖了起来,紧跟着在笼子里乱窜,“水水”胆子更小,吓得直尖叫。   阮阮听到动静,赶忙跑回来,“陛下,你吓他们做什么!”   傅臻摊手看着她,小丫头秀眉拧紧,雄赳赳气昂昂的,如今也敢拿话冲他了,好,好得很。   他偏过头,讥嘲一笑:“朕会刻意去吓唬两只兔子?”   阮阮粉腮鼓鼓地瞧着他,想了很久才诚实地说:“你可能是长得凶了点。”   傅臻一笑,拉过她的手将人往怀中一带,他力气太大,阮阮脚底不稳,直接压着他的腿扑到他身上。   这一撞委实不轻,阮阮膝盖都硌得痛,抬起头,傅臻仍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只是眼里浓烈的热度压制不住。   “朕长得凶?”傅臻凑近她樱唇,低低问她。   阮阮疼得眼泪花都要迸出来,“陛下,你有没有摔到哪里?”   傅臻抬起她下颚,嘴角飘曳着一抹笑,不依不饶:“朕长得凶?”   阮阮硬气地扭过头,看到两只小兔子都躲到笼子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嘟囔道:“嗯。”   傅臻一口咬住她下唇,掌心覆上柔软的雪团,若有若无地拨弄着,“昨夜对你那么好,都给朕忘得一干二净了,嗯?”   阮阮浑身都起了栗,伸手去推他,满脸窘迫:“别胡来,小兔子还看着你呢。”   “哦,兔子见不了香-艳的场面么?”傅臻语气有些嫌弃,“白长了那一双红眼珠子。”   阮阮被他吻得腿软,双手揪紧他鞶带两侧,“喂兔子!”   傅臻只觉得腰间一紧,还真被她勒得有几分吸不上气,几乎要笑仰过去,“好好好,先喂兔子,晚上咱们再来。”   阮阮满脸红了个透,终于摆脱他的桎梏,跪坐在笼边,将“火火”先从里面抱出来,好生安抚了一会,然后直接将这只往傅臻怀里一放,再去捞另一只。   傅臻原本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冷不丁怀里多了只毛茸茸,竟浑身微微一僵。   一种奇妙的感受。   那么小、那么软的一团,只有他手掌大,却被她养得浑圆,窝在他怀里轻轻地颤动。   阮阮将胆小的“水水”抱出来,“陛下你像我这样,指尖轻轻去按它的脑袋,顺着它后背抚摸,兔子很舒服的,就不会怕你了。”   阮阮其实是有意带他过来的,有时候绵绵软软的东西的确很治愈,她也想让陛下知道,这世上不只有冰冷的刀尖,也有抚慰人心的柔软。   傅臻的手只提过枪、杀过人,做这种事情与他的气质并不相符。   但是意外地,顺起兔毛来居然非常拿手。   “火火”在宽大温暖的手掌下渐渐卸下防备,拿脑袋顶他的掌心,还欢快地要来舔他的手心。   阮阮诧异地看着他:“陛下,兔子很少舔人的,火火很喜欢你呀!你从前养过小动物吗?”   “是养过一个,”傅臻笑了声,抬眼看她,“就养过你这么一个。”   他在她羞赧欲死的面色下,继续轻描淡写地说:“逗兔子,也没什么难的,想象成朕的阮阮宝贝就行了,你看是这么摸吗?”   “陛下!”   阮阮真的要被气死了。   傅臻见她不禁逗,也懂得适可而止,口舌之快没什么大用,真刀实枪的让她下不来床才是本事。   兔子窝在他手肘闹腾,傅臻忽然就想到沈烺。   从前军中狩猎,再不济,兔子也人手两只,沈烺猎过鹰、鹿,黑熊和猛虎都有,唯独看到兔子就绕道骑行。后来的飨宴上,烤兔肉他也一口不动。   傅臻问他的时候,沈烺说那年闹饥荒,爹卧病在床,家里又没有钱买米粮,娘没有办法,夜里瞒着将妹妹的兔子炖了给爹补身子,骗妹妹说兔子跑了,妹妹为此偷偷哭了很久。   妹妹其实一直都知道兔子给爹炖了汤,可她明白,爹把家里的余粮都留给了他们兄妹,自己已经很久没吃过小米了。   后来爹和娘还是死了,沈烺带着妹妹,跟着逃荒的灾民一起南下,后来实在饿得走不动路,妹妹的风寒又一直不见好,两人只好到路边一处破庙栖身,呆了小半年,那日沈烺出去找食物,路上瞧见一只兔子,想抓来给妹妹玩,没想到自己不慎摔下山坡,醒来已是几日之后,待回到破庙,妹妹已经不见了。   这一失踪,就再也没有找到。   傅臻长长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便问阮阮:“这两只兔子的名字有什么讲究么?”   阮阮摇了摇头,起名的时候,好像没有多想,冥冥之中有些从前的记忆冒上来,这两个名字就这么脱口而出。   后半夜,阮阮几乎没什么意识。   她在紧张时总是会不由得地缩紧自己,每到这个时候,傅臻想要放过她的心又重新燃起,欲-念将理智完全吞噬,一天总有十二个时辰不想上朝,真想就这么死在她身上。   到最后,她红着眼圈,抱着他轻轻地呜咽,好不容易蓄的一点指甲陷在他肩膀的皮肉里险些掐断,傅臻才勉强放过了她。   她从前是干活的手,到宫里才慢慢开始蓄指甲,白皙修长的手指涂蔻丹非常漂亮。   傅臻拿过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吻了吻,语调低沉,“掐朕的时候那么使劲啊。”   阮阮咬着唇,另一只手还攥着褥子,蜷缩在床内,削肩微微耸动着。好半晌才低声喃喃:“你还说,对我不凶……”   她说话的时候鼻音很重,柔软的声音像是铺了一层棉花。   “这是凶吗?”傅臻压低了声音,温热的气息在她耳畔,“阮阮,朕爱你。”   阮阮听不得他这话,一听真是不忍心再怪罪他。   她有些有气无力地说,“我现在……就是想早点生个孩子,也能让我歇一段时日。”她闭着眼睛,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怀胎十月,坐月子,夜里要给孩子喂奶,白天陪孩子玩,你总不会这么折腾我了。”   傅臻听完她这番憧憬,慢慢地眯起眼睛,忽然觉得,这孩子不要也罢。   他将巾帕放到热水里洗净,给她擦了身,红肿的地方上了药,再同她说话时,阮阮已经沉沉地阖上了眼皮。   傅臻在她鬓边吻了吻,却看到她眉心微微蹙起,像是做梦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些什么。   “养两只兔子,我们一人一只。”   “一只跟你的名,一只跟我的名。”   “我到底叫什么呀……”   傅臻这回倒是听清了两句,却没懂她的意思,她眼眶红红的,忽然有泪珠顺着眼角滑落,傅臻弯着手指替她拭去,“阮阮,你想起了什么吗?”   阮阮水润的嘴唇嚅动着,就没有再出声了。   ……   兵贵神速,沈烺这一杖打得南信王措手不及,底下的将士也跟着打得酣畅淋漓。   自从跟着皇帝从西北回来,沈烺手底的士卒依旧夙兴夜寐,从无一日停止练兵,驻扎江州的这段时间,士气高涨到极致。   反观南信王手里的将士,这些年懈怠已久,如同恶犬被磨平了爪牙,根本不是沈烺的对手。   正面对战,南信王手下三千将士不堪一击,大部队又在驰援途中中了几次埋伏,到江州仅剩下七万将士。再加上几次诱敌深入的计策,南信王一次次上当,七万将士又折损了大半。   两军阵前,南信王仍旧拿出自己进京看皇帝侄儿的借口,大骂沈烺不讲道义。   沈烺张弓搭箭,蓄势待发之际,南信王就已经吓得屁滚尿流,手指颤抖着大骂:“本王乃是皇帝的亲叔叔,先帝亲封的郡王,你就算有天大的权力,也杀不得我!”   几十名士兵举着盾牌在军队前垒砌高台,几乎将南信王遮了个严严实实,南信王立即调转马头,飞快地往反方向奔逃。   沈烺飞身立于马背,眉眼间煞气凛然,穿云箭“嗖”地一声破风而出,日色之下闪动着凛冽的寒光,盾牌军还未反应过来,那箭矢已经高高越过他们的视野,紧跟着,身后传来南信王一声杀猪屠狗般的嚎叫!   那一箭从南信王鬓边呼啸而过,不偏不倚,生生撕下了整只右耳!   鲜血在风中四溅,南信王肥胖的身躯滚落于马下。   有人并未看清,以为射中的是南信王的头颅,见他翻倒于马下,几万大军一触即溃,飞奔而逃。   沈烺扬手一挥,大喝一声:“生擒南信王者,赏金千两!”   战鼓声起,旌旗猎猎,一边是所向披靡、地动山摇式的进军,一边是溃如山倒,仓皇间人仰马翻,踩踏频繁。   南信王被活捉之时,右半边脸全是脏污的血渍,发髻凌乱地披散下来,伤口的疼痛让他恨不得立刻死去。   沈烺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直接往人口中塞了张破布,两棍下去,废了他两条腿,南信王直接疼得晕了过去。   南信王余下的几万将士尽数归降,沈烺将残余的事情一了,命副将押送南信王回京,自己先行一步策马回京,一路跑死了三匹烈马,终于在五日之后赶回了上安。 第99章 .晋江正版独发怎么能忘了哥哥呢?……   沈烺早在看到顾襄密信的当天就传书到京城,估摸了这场仗的时间,向傅臻说明自己会提前进京的情况,免得来日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只不过给傅臻的信上没有明说是谁,只道顾襄找到了关于妹妹沈沅的一些线索,自己需要提前回来求证。   在遇到顾嫣之前,妹妹沈沅几乎占据他的整个人生,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线索,傅臻明白他的心情,自然应允。   昭王那边得到沈烺生擒信王回京的消息,派出不少杀手,在江州至上安的路上处处设伏,哪里想到沈烺并不在大军之中,那些杀手回回落空,只能不了了之。   傅臻下朝之后就去了御书房,与地官府商议三月考选的试题。   沈烺风尘仆仆一路疾行,直到在宫门外下马。   漫长的宫道上,耳边狂风呼啸而过,熟悉的玉照宫飞檐翘角一点点地映入眼帘。   从看到顾襄的信开始,到今日回京,颠荡了十数日的心绪在此刻迫切到极致。   宫门的守卫见他远远阔步而来,有一瞬的诧异,待他走近时赶忙俯身行礼,“沈将军回来了!”   沈烺朝宫殿内望了一眼,攥紧的双手青筋隐现,“陛下可在?”   守卫如实道:“陛下身体痊愈之后恢复上朝,与朝臣议事的地点也改到了御书房,非是从前在就近设在偏殿,将军若有要是相禀,可到御书房启奏陛下。”   沈烺大步入内,一面将腰间的佩剑扔给那侍卫,“不必,我就到偏殿等候陛下!”   那守卫阻止不及,前两日汪顺然特意交代过他们,说今后任谁也不得擅闯玉照宫,搅扰皇后娘娘清净。   沈烺心中急切,步子也迈得大。   那侍卫在身后一路小跑,“将军年前就出了京,您有所不知,如今这玉照宫还住着还未正式册封的皇后娘娘,非是从前——”   话音刚落,沈烺倏忽顿下了脚步。   是啊,他的阿沅竟然做了皇后……   这十数日他彻夜难眠,回想过幼时那么多的场景,想到她被人牙子掳去,想到她在遥州做丫鬟,也想过她进宫之后过得好不好。   偏偏不曾仔细想过,她是怎么一步步坐上的皇后之位。   很难相信,幼时和他窝在破庙中每天哭鼻子的小姑娘,竟然阴差阳错地进了宫,做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沈烺眸中的光芒渐渐地黯淡下去,方才走路带风的人,此刻双脚像是灌了铅,多日来不舍昼夜的疲乏夹杂着无穷尽的茫然与恐惧齐齐涌上眉头。   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耳畔回响。   会不会是,弄错了?   人牙子随口一说的府邸,不见得就是遥州刺史府,再往前说,那人牙子也未必就是当年掳走的阿沅的那个……   年岁,朱砂痣,无父无母……   世上哪有这么多机缘巧合,全让他一个人碰上了。   沈烺望着远处的重檐琉璃殿顶,深深地吁了口气,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和荒芜之感紧紧遏制住他的脖颈。   停滞在原地的时候,打前头两名宫女从抱厦内前后脚出来,两人的说笑声传入耳中。   “皇后娘娘的那两只兔子真是可爱得紧,今早给火火喂菜叶,还被它舔了手心儿。”   “可不是,”另一人笑道,“水水看着胆小,一旦同你玩儿熟了就开始粘人,直往人身上蹭。”   两人没留神,一抬头,竟看到车骑将军沈烺近在身前,两人皆吓得收敛住笑容。   沈烺深邃冷厉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她二人,几乎是一字一句切齿地问:“你们方才说,皇后娘娘养的兔子叫什么名字?”   沈烺相貌虽俊美,可连日来不曾休息,一双眼眸红得近乎妖异。   且他从来不笑,宫内宫外无论是下人还是士兵都很怵他。   两名宫女被他冷肃的气场镇住,哆哆嗦嗦地回话:“回……回将军,一只叫‘火火’,一只叫‘水水’,都是皇后娘娘起的名字。”   沈烺长长地吁了口气,双拳攥得脆响,寒戾的漆眸似有泪光闪动。   “哥哥,我们的名字真好听。”   “等咱们以后有饭吃了,我还要养两只兔子。你命里缺火,我命里缺水,咱们的兔子就叫‘火火’和‘水水’,一只跟你的名,一只跟我的名。”   ……   沈烺深深地闭上眼睛,这些年在脑海中浮现过无数遍的话语又在此刻涌上心头。   如果说来时他已经有九成的把握,而方才那一瞬的不确定性让他将这点把握几乎降至一成,直到听到这两只兔子的名字,他已经可以认定。   这世上还会有谁给兔子取这样的名字?   是阿沅……是他的阿沅。   阮阮昨夜被闹到很晚,今早一直睡到辰时末分,整个人还是没什么力气,这会才从偏殿用完早膳出来。   行至廊下,远远看到殿门外聚了几人。   玉照宫许久没有官员进出,阮阮好奇,偏过头去瞧。   温煦和暖的日光下,年轻的将军一身黑色暗纹劲装,鬓发微微有几分凌乱,却挡不住一身挺拔凛然的气势。   阮阮没有见过这个人,心中却意外想到了“沈烺”这个名字。   她远远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迷茫,而沈烺也在看着她。   可惜她不知道的是,对面那人表面一派风平浪静,然负在身后的双拳却竭力控制着颤抖,沉寂了这么多年的心潮一度澎湃起来。   他一步步走上前,就这么直直凝视着她,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廊下的少女身姿窈窕,着一身淡粉色的广袖流仙裙,衬得肤色雪白如凝脂。朱唇皓齿,云鬟楚腰,发髻两边各簪一只金镶宝珠蝶赶桃花簪,垂下的珍珠在日光下闪动着莹润的光华,仿佛将融融春日装在了发间,三春盛景在她面前亦是逊色。   她的五官和小时候变化不大,像是复刻放大的版本,只是更加明丽动人了些,气色比之幼时蓬头垢面的样子要健康许多。   阮阮张了张口,心口仿佛被什么沉沉压着,有些喘不上气的疼痛。   看着他步步走近,忍不住开口:“你是……沈烺将军吗?”   沈烺有过一瞬的失神,也并未敛衣行礼,就这么毫不避讳地看着她,“臣与娘娘见过面吗?娘娘怎知臣便是沈烺?”   他说话的声音很慢,透着淡淡的沙哑,阮阮却觉得心脏被戳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沈烺看到她茫然无措的样子,心中剧烈地颤动。   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这么多年都等到了,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她幼时过得很苦,这么多年恐怕早已忘记他这个哥哥了。   无妨,他可以帮她慢慢回忆起来。   良久,平复好了心绪,沈烺依旧目不转睛看着她,缓慢一笑:“臣是渭北人,娘娘是遥州人,臣和娘娘算是半个同乡,从前便是一家也说不准。”   沈将军很少笑,更是从不与人套近乎,身后的侍卫见他如是说,挠头抓耳地一笑,觉得稀奇。   阮阮却并不觉得他在说玩笑话。   方才因他一身摄人的气场,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这会四目相对,细细打量下来,才发现他生得十分俊美,五官硬朗,剑眉星目,漆眸似浓稠的墨,莫名给人信赖的感觉。   有点说不上来,这样的眉眼,这样的轮廓,好像隔世经年在心口深深烙下的印迹。   既远且近,触之不得。   却又有一种隐隐的力量牵引着,告诉她,她应该认识这个人。   可是为什么,心口这么难受。   廊下有风吹过,她微微红了眼眶,想要抬手抚一抚心脏,却还是忍住。   其实这么看着一个陌生的男子,已经算是失态了。   她怔怔地偏过头,不再与他对视,好像心里那种怪异的难受也轻了些。   嘴巴张阖着,半晌才憋出一句:“沈将军是来见陛下的吗?”   沈烺默了片刻,然后慢慢地走上台阶,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廊庑都显得逼仄,阮阮下意识退后两步。   他垂首望着她,便也不再逼近。   这般直白的目光放在旁人身上都该是无礼的,可他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又让人觉得恭谨。   沈烺素日冷凌的目光偏向平和,“是臣唐突了娘娘,臣有一个妹妹,与娘娘年岁相仿,容貌亦有几分相像,方才那一刹,好像看到了臣的妹妹。”   他似是自嘲地笑了笑,前头语气轻松,末尾四个字却咬出了重量。   阮阮心弦忽然震动了下,“是吗?”   忽然想起沈烺是有个未婚妻的,棠枝同她说过,那未婚妻就是顾大人的女儿。   如此说来,他们本该是这段缘分的,可阮阮就算想顺着他的话套近乎,也不能戳人的心窝子,话到嘴边的义父也咽了下去。   沈烺含笑说:“臣少时家徒四壁,土坯和垡子垒砌成墙,内屋中央摆着口大锅,朝南的木窗下有一方土炕,一到冬日,一家四口挤在炕上取暖,窗纸挡不住风,娘把妹妹穿不下的棉衣裁下来,一锤一锤地钉在窗牗上。”   他说得很细致,那些陈设都是在脑海中有了具象。   阮阮想象着梦里看见过一遍又一遍的泥草房,眼前渐渐模糊了。   沈烺继续道:“屋外有个小院子,平时晒庄稼,鸡窝里有两只鸡,每天放出去找虫子吃,日头西沉的时候自己就会回来,鸡窝旁搭了一座小草屋,妹妹养了她最喜欢的兔子,这样的日子虽然清贫,但一家人在一起,每天都很快乐。”   他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后来州县闹饥荒,爹卧病不起,家里的鸡被人偷走,最后一罐小米也快要吃光了,爹娘瞒着我和妹妹,每日一顿小米汤省给我们吃,后来实在是不行了,爹病得快死了,饿得气儿有进无出的,娘无奈,偷偷将妹妹的兔子炖了汤。娘哄妹妹说,兔子是跑丢了,夜里妹妹躲在小草屋旁偷偷哭,其实白天娘剥下兔毛出去卖的时候,妹妹在门口面看到了,却没有戳穿娘的谎言。那段时间真的很难,爹一病不起,娘的眼睛也一直不好,后来他们还是死在了饥荒。”   阮阮听到这里,只觉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口被撕开,细细密密,疼得让人无法呼吸。   沈烺声音渐渐有些沙哑,“朝廷迁民救粟,灾民都往南边逃荒,我和妹妹跟着一起走,妹妹身子不好,一路上总是发高热,没办法只好在安西县的一处破庙栖身,白天我去河边摸鱼,到山林里摘果子,每天变戏法地给妹妹带东西回来,妹妹胆子小,一枚松果都能把她吓哭。”   阮阮的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陌生又熟悉的记忆一点点地漫入脑海,“松果,哥哥拿松果吓唬我……”   沈烺眼底闪动着泪光,含笑,声音有些哽咽,“妹妹说,她知道娘把兔子炖了,可她一点都不怪娘,以后有了钱,能吃上饭,我们还要养两只兔子……”   “和哥哥一人一只,你命里缺火,我命里缺水,咱们的兔子就叫‘火火’和‘水水’,一只跟你的名,一只跟我的名……”   阮阮口中喃喃地接上他的话,都是她从前常常挂在嘴边的,她笑着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沈烺抿着唇,沉默了一会,“我和妹妹的名字,是爹请村里识字的夫子帮忙起的,命里缺火就叫沈烺……”   阮阮哭得泣不成声,“命里缺水的……就叫沈沅。”   沈烺牵唇一笑,“我们的名字都很好听,是不是,阿沅?”   “阿沅,阿沅……”阮阮口中重复着这个名字。   梦里那些断断续续的场景拼凑到一起,幼时失去的记忆在他的指引下慢慢变得清晰明朗。   土炕上卧病不起的是爹,坐在爹身边哭得双眼通红的是娘。   后来爹和娘都不在了,哥哥背着她一直走,一直走,头昏脑涨的,又饿,又发了高热,实在是走不动了,哥哥就把她放在破庙一尊佛像的后面,地上铺着厚厚的茅草,白天她就睡在这,等着哥哥给她带吃的回来。   她没什么大出息,就惦记着养兔子,要和哥哥养一辈子的兔子。   哥哥说,等阿沅长大了,哥哥就去参军,刀山火海里非要搏个名堂出来,给妹妹住不漏风的大房子,喝甜汤吃牛乳,养一窝的兔子,还要给妹妹买花戴,他沈烺的妹妹这么好看,一定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可是后来有一日,哥哥出去寻食,好久好久都没有回来。   她身上烧得很难受,晕晕乎乎间来了一群人,他们在佛像后面发现了她,说了两句什么,直接将她抱起来带走了。   那一次病了很久,脑袋烧得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就再也记不得人了。   阮阮想到这里,双眼被眼泪灼得发痛。   她怎么能……怎么能忘了哥哥呢? 第100章 .晋江正版独发两人凑得实在太近……   阮阮一双眼睛像慌乱无措的幼鹿,看他的眼神多了些躲闪,类似近乡情怯的情绪。   无数的思绪涌上心头,脑海中乱得很,嘴巴张张阖阖,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带着哭腔的呢喃,“我……我等了哥哥好久……”   从日升等到日沉,从黑夜等到白昼。   窝在佛像之后的那几日,一到晚上,寒风刮得纱窗震震作响,如同鬼哭狼嚎一般。   她怕极了,眼睛烧得通红,眼泪止不住地流,都快要流干了,手边只有冰冷的石像,没有哥哥抱着她哄着她……   哥哥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   “哥哥没有不要你……”   沈烺痛苦地对上她的眼睛,“是哥哥不好,自不量力地到山里抓兔子,想着带给你玩儿,没想到自己却摔下山断了腿。阿沅,哥哥醒来就去回去找你了……”   阮阮下意识地垂下眼眸,看向他的双腿。   眼里涩涩地疼,尖锐的刺痛一点点蔓延到心脏。   她哽咽着:“哥哥……好了吗?”   沈烺迷茫了一瞬,才知道她问的是他的腿,他上前一步扶着她的肩,说话时呼吸都在抖,“哥哥没事,早就好了……哥哥终于找到阿沅了。”   阮阮的眼泪一直掉,怎么也擦不干似的。   哥哥很高,他的掌心也很热,还和小时候一样。   爹娘死后那大半年,阮阮一直和哥哥相依为命,她身子不好,小病不断,走两步就喘得厉害,几百里的路都是哥哥背着她走过来的。   那时候的哥哥很瘦,后背凸起的棘突硌得人胸口疼。   可如今的沈烺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清瘦的少年,他高大挺拔,威风显赫,一身让人望而却步的峥嵘气势。   阮阮颤颤巍巍地想握住他的手,却只摸到了仅有半截的右手小指,眼眶一热,指尖禁不住颤抖,“哥哥,你……”   沈烺回握住她的手,“都过去了,哥哥没事。”   那个时候很难,尤其是背着阿沅流亡的途中,沈烺想过很多。   不能再那样下去,他得为自己找一条路,让阿沅能够吃饱饭。   他想过去当兵,或者在山里当猎户,想过替犯事的员外坐牢得到一笔钱,甚至想过以色侍人……有什么不能呢,只要阿沅活得好好的,他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阿沅却不见了,能找的地方全都找遍了。   原本以为她只是跑出去找哥哥,可沈烺回到破庙,等了她整整一个月,破庙外每天都有无数的流民途经此地,茫茫人海中,再也没有一个是他的阿沅。   后来听闻西北那些富家公子设了场子,把人当狗一样,尤其喜欢看他们相互厮杀取乐,一场百人,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就能留在他们身边做事。   那时候的沈烺活得生不如死,心里只有一个牵念——   倘若不去,这辈子永远是深沟里的烂泥,自己都爬不起来,还怎么去找妹妹?   这条路一旦踏上就是鲜血淋漓,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杀人是他离权利最近的方式,也是他唯一的活路。   从一开始连肉搏都不敢动手,只能被抽打,被撕咬,皮开肉绽,体无完肤。到濒死之时,他就像发了疯的猎豹,磨牙吮血,开膛断肢,每天将自己沉浸在血肉横飞的迷途中,一步步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   他最终活下来了,也彻头彻尾地将自己变得与野兽无异。   给人当护卫,不过是体面一点的狗,却也足够他去做一些事情了。   只是茫茫人海,天大地大,要找一个失踪的小姑娘实在是难如登天,一晃又是二三年。   直到有一日,西北来了一队人马,沈烺奉命去杀那个领头的将军,可他的本事都是刀山血海里学来的蛮横手段,遇到真正强大的敌人,他只能保证自己不死。   他要杀的那个人,就是傅臻。   那时的傅臻尚且年少,却已征战多年,天生冷血,无往不胜。   他对待刺杀者从不会心慈手软。   可沈烺是什么人,奴隶场的死人堆里拼出来的,从不惧危险和疼痛,车轮战耗不死他,无论伤成什么样,他都能站起来继续打。   即便如此,却也不是有勇无谋的莽汉。   他比猎豹警醒,比鹰隼灵活,不会轻易将命门暴露人前,刀枪剑戟亦很难伤到他的要害。   “命硬”大概是奴隶场给他最漂亮的底色,他动不了傅臻分毫,但傅臻也绝对要不了他的命。   最后,傅臻沉默地看了他很久,只说了一句话。   “你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选择继续给人当狗,还是在我这里当人。”   那时候的沈烺浑身都是血,连眼睛里都是浓烈的血色,几乎分不清眼瞳还是眼白。   他从前想过去当兵,可那时候妹妹还太小,几岁的孩子离不开他,倘若他死在战场上,阿沅孤零零地在这世上,谁来照顾她?   况且,这样的世道,人命比草还贱,普通人想往上爬简直难如登天。   可是他看着面前这个矜贵冷漠、眼底没有一丝温度的少年,却觉得他和那些骄奢淫逸、横行霸道的权贵很不一样。   他心里隐隐一个念头生根发芽,倘若他日他也能像这少年一样,号令千军,莫敢不从,是不是就有能力将阿沅找回来了?   他没有让自己迟疑太久,满口牙几乎咬碎,最终选择了后者。   奴隶场那些腥风血雨锻造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沈烺,暴虐,嗜血,杀伐决断,让他拥有最勇猛的力量,也拥有最强大的生存能力,从马前卒一步步走到车骑将军的位置,所向披靡,无人能挡。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身上的一道道疤让他深刻地记得当初所有的屈辱和疼痛,可那些算的了什么?   他的阿沅找回来了,活生生地、漂漂亮亮地站在他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值得。   沈烺看着满头珠翠的妹妹,注意到她纤薄柔软的耳垂,上面垂着一枚小小的绿松石耳坠,声音沙哑着,“哥哥能不能看看,你耳后的那颗朱砂痣?”   他有异于常人的谨慎,不是不信,只想多一道说服自己的证据,好像只有亲眼看到那颗痣才能给足自己安全感,让他真真切切体会到,这一切不是一场梦,眼前的阿沅是真实的。   阮阮哭得梨花带雨,连连点头去拆自己的耳夹,“我给哥哥看。”   沈烺看到她指尖轻轻一按,便将耳垂上的坠饰卸下来,不禁一笑,果然还是那个胆小怕疼的妹妹,连耳洞都不敢穿。   傅臻早早便赶回了玉照宫,其实早在沈烺抬脚入宫门的那一刻,底下人便将此事禀到了御书房。   廊庑下这一幕、兄妹俩的对话,都完完整整地落入他耳中。   实难想到,沈烺找了近十年的妹妹,竟然就在他的身边。   傅臻诧异之余,又对自己的后知后觉深深自恼。   鹞鹰传信过来的当晚,似乎还同她提过一次沈烺,那晚因郑侯在外哭闹,他想让她安心睡个好觉,因而封住了她的听穴。   倘若那日没有外面的污糟事,他看到鹞鹰,说不准会告诉她关于沈烺的一些事情,也许能够帮助她早日想起自己的家人。   傅臻站在花窗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这世间没那么多如果,冥冥中自有天意安排。   老天爷让沈烺从奴隶场活下来,那么多的死士偏偏派他来杀自己,他看着那个还没有自己年纪大的少年一身钢筋铁骨,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   其实他们是有些相像的,同样残忍的心性,同样压不跨的脊梁,傅臻鬼使神差地,就想留他一条命,想看看他能够走多远。这么多年,沈烺的确没有让他失望过。   从前傅臻揶揄过他,他们到底是有几分不一样的,就在于沈烺有弱点,而他傅臻永远不会有。   结果老天爷追赶着来打他的脸,让沈烺的妹妹歪打正着地来到他身边,从地狱到人间,从刀山油锅到红墙欢海,这辈子,他是被她死死拿捏住了。   兄妹相聚,这么多年该有许多话说才是,傅臻本不愿上前搅扰,眸光一瞥却看到小姑娘卸下自己的耳夹,应该是给沈烺看她耳后的朱砂痣。   两人凑得实在太近。   傅臻心里莫名地一沉,攥紧了手掌,抬脚便往廊庑的方向走。   方才他站在砖雕花窗之后,宫人皆不知皇帝在此,此刻见他一身玄金龙袍阔步上前,宽大的袍角随着脚步踢踏猎猎作响,赶忙齐齐屈身行礼。   沈烺与阮阮在廊下听到动静,两人齐齐转过头来,傅臻已经寒着脸大步走到近前,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来,将阮阮拉到自己身边。   擅闯玉照宫是重罪,沈烺也认了,掀袍叩拜道:“臣无诏闯宫,请陛下降罪。”   阮阮怕哥哥被罚,心急地拉住傅臻的衣袖,“陛下,沈将军他是……”   “朕方才都听到了,”傅臻看着阮阮通红的眼眶,压下心中的郁气,语气还是偏于温和的,随即又偏过头来扫一眼沈烺,冷笑一声,“提前同朕说一声,朕会不让你见妹妹么?”   沈烺眸中闪过一丝黯然,低眸道:“臣来时心里也没底,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哪敢提前告知陛下?直到方才亲眼见到阿沅,才敢确认。”   傅臻轻笑一声:“阿沅?”   沈烺颔首,“臣的妹妹,也就是皇后娘娘,本名唤作沈沅,沅江的沅字。”   傅臻唇角的笑意微微停滞了片刻,只觉得心口被揪得一紧。   掌心里有一只绵软温热的小手,他虽紧紧握住,却觉得廊下风凉飕飕地从手心穿了个透。 第101章 .晋江正版独发陛下似乎……还很听她的……   傅臻眸光淡淡的,从她掌心抓过那只卸下的耳夹,拭干净替她重新戴上。   其实沈烺方才已经瞧见那朱砂痣了,或者说瞧不瞧已经没有太大关系,这就是货真价实的妹妹,只是看完那颗朱砂痣,还未及多言,皇帝已经过来。   但傅臻惦记阮阮就是从这块小耳垂开始的,深夜里无数遍的耳鬓厮磨,他细细揉捏过,舔舐过无数遍的地方,给旁人看是怎么回事?   即便沈烺是她哥哥也不行。   傅臻面上没什么情绪,话中透着冷清,“玉照宫人多眼杂,兄妹也该有个兄妹的样子,男女有别,皇后不是小时候了,来日若传到前朝那些老臣耳中,不知该夸大到什么程度。”   沈烺方才并未往这边想,这会想起来也觉得自己失礼,俯身叩拜道:“是臣考虑欠周,谢陛下提点。”   沈烺一直佩服,也感激傅臻,本事虽是他自己的,可这一身本不该属于寒门的殊荣却是傅臻给的,知遇之恩,再加上两人在军中的过命之交,傅臻的话他会听。   傅臻垂下头,当着沈烺的面将那枚耳夹替阮阮戴上,手背贴在她柔软的脸颊,手指若有若无地擦过耳廓,指尖那枚小耳垂立刻红得像玛瑙。   他靠得极近,滚烫的呼吸堪堪落在她下颌。   阮阮不自在地抿了抿唇,余光想要瞥一眼哥哥,却被陛下的衣袖挡住。   傅臻将耳夹给她戴好,又将她小脸掰正回来,眉心微动,若有若无地笑了下,“皇后,朕往后该唤你什么?阿沅吗?”   阮阮张了张口,忙摇头,“陛下,你还是叫我阮阮吧,这个名字我用了快十年,陛下也一直这么叫,不用特意改回去的。”   傅臻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语气轻松:“阮阮让朕怎么叫,朕就怎么叫吧。”   他转过身,对沈烺道:“先起来吧,你们兄妹十年没见,朕若再罚你,皇后怕是要恨上朕。”   沈烺谢恩起身,回想方才那一幕,神色有些复杂。   妹妹是怎么进宫的,他该了解的都了解清楚了,只是太后召集了那么多的美人入宫,怎么偏偏其他人都被遣散出宫,只有妹妹留在了皇帝身边?   傅臻带阿沅到顾府认亲,说明早已知晓她的真实身份。   沈烺原以为这只是帝王打击外戚专权的手段,要想压制这几大门阀世家,自不能让他们的女儿入主中宫,而阿沅没有强势的娘家背景,是这些美人中最让他没有后顾之忧的一个,加上顾家百年清流,傅臻这回是将实权牢牢攥在自己手中了。   沈烺回京途中也想过,妹妹做帝王固权的一枚棋子,倘若一生无忧便罢,可若是过得不好,他就算拼尽性命,也不会让她留在宫中受苦。   他这辈子欠皇帝一条命,自己来还便是。   可方才沈烺看到两人动作格外亲近,心中又不禁疑云四起。   妹妹自小温顺胆小,傅臻却是残暴之名在外,天下人无不闻风丧胆。就说宫中这群太监宫女谁不是战战兢兢、噤若寒蝉,可阿沅与他相处起来竟十分自然,开口也是“你”“我”相称,而不是照规矩自称“臣妾”。   而陛下似乎……还很听她的话。   本想着多问妹妹一些宫里的事情,傅臻却率先开了口:“南信王那边如何了?”   沈烺只得跟着他进殿,“负隅顽抗者枭首示众,仅剩的三万大军悉数归降,南信王正在押往上安途中,约莫三月初,大军就能到京郊大营。”   傅臻满意地颔首,“北凉短时间内不会卷土重来,楼兰有把柄在朕的手上,暂且也不敢胡来,如今南信王的事一了,朕打算在京郊屯田,缓解军中粮草问题,争取明年减一成税,连年征战,老百姓也该休养生息一段时间了。”   沈烺拱手道:“陛下英明,此举是百姓之福。”   阮阮虽然听不太懂,但听到哥哥夸赞陛下,也与有荣焉,心里又觉得陛下的形象高大了许多。   只是他们聊起正事,阮阮不好在此久留,便道:“我让茶房沏茶,再做些点心送进来。”   傅臻面上温和一笑,“去吧。”   沈烺看着妹妹的背影走远,这才缓缓回过头,对上傅臻漆色沉沉的凤眸。   他起身,照例将兵符上交。   以往出征凯旋的惯例便是如此。他对兵权本就没什么留恋,从前对于权柄的渴望,极大程度来自于妹妹,如今见她完好无恙,还做了皇帝的枕边人,那么她这个嫡亲的哥哥自然也属外戚。   且他官拜二品车骑将军,手里若再有兵权,想来没有哪个皇帝会毫无忌惮。主动上交兵符,为他自己,也为阿沅。   傅臻手里摩挲着那半块虎符,眸光透出几分玩味,“朕杖责你一百,杀鸡用牛刀地将你赶去江州退敌,你心中可有怨怼于朕?”   “臣不敢,”沈烺在傅臻面前俯身跪下,“陛下是臣和阿沅的恩人,臣为陛下效力,万死不辞。臣还要替阿沅,多谢陛下半载以来的照拂。”   话说得漂亮,可才见了妹妹,便句句都离不开,傅臻心里隐隐不大舒服,“朕宠爱她,欲立她为后,这一切都与她的背景无关,与她是谁的女儿、谁的妹妹也无关,谈不上一个谢字,更不必你来替她谢朕。”   沈烺心中微微诧异,他跟在傅臻身边很多年,对方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他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能说出这番话来,放在以往简直天方夜谭。   可这毕竟是皇家,帝王之爱雨露均沾,后宫之中更是险象环生。   几日前他才听说惠庄皇后和傅臻体内痼疾的真相,先帝那般长情之人尚有三宫六院,惠庄皇后与太后更是出自同族,尚不乏姐妹相残的斗争,他的阿沅本性善良,往后该如何应付这一切?   沈烺手掌攥紧,想到阿沅看着傅臻时眼底遮不住的光芒。   历来都无妃嫔长住玉照宫的先例,想来,他待她应是极好的,否则阿沅也不会这般欢喜他、依赖他。   沈烺暗暗吁口气,朝傅臻深深一拜,“无论如何,臣还是要多谢陛下对阿沅的厚爱,臣斗胆,还有一事相求。”   傅臻淡淡道:“你说。”   沈烺拱手道:“臣与阿沅分离十年,日日椎心泣血,牵念于心,如今能够团聚,全赖皇恩浩荡。只是臣乃武将,频繁进出后宫委实不妥,恳请陛下给臣兄妹相聚的时间,臣想在封后之前多陪伴她一段日子。”   话音落下,傅臻唇角那一抹?的笑意也敛散得干干净净,“你想说什么,带她出宫?”   沈烺坦然道是,“顾大人那边,既帮助臣找到阿沅,他夫妇二人又是阿沅的义父义母,臣也想带阿沅亲自上门拜谢。”   傅臻手指捏紧那半块虎符,指尖微微泛白,凉意攀上眼底:“顾襄在紫宸殿明说阮阮为故交之女,如今却又成了你的妹妹,你让朕与顾襄如何向天下人交代?何况她如今已是众矢之的,只有朕可以护她周全。”   沈烺垂眸思忖了一阵,“陛下若不放心,臣可以不做皇后娘娘的兄长,臣只做阿沅的哥哥,今早玉照宫一事并无几人在场,只要他们不说,没有人会知道臣与皇后的关系。至于阿沅的安危,陛下可以护住她,臣一样可以做到。”   他执意如此,并非想要刻意为难,只想确认妹妹是否果真过得不错。   有时候外人看到的皆是假象,悲欢冷暖要听她亲口所说才是真。   况且,他如今能牵挂的,也就这一个亲人了。   阮阮端着点心在外头,本想等他们谈完国事再进来,没想到哥哥竟想带她出宫。   阮阮心里自然十分欢喜,一来可以和哥哥叙旧,他们十年没见,阮阮有很多的话想要和哥哥说;二来她的茶楼已被何盛接手,近日正在翻修,她总得去瞧一眼。   可是,陛下好像不放心她离开。   思及此,她快步进了偏殿,将手里的盏碟放下来,“陛下,阮阮离开哥哥很多年了,也想出宫陪伴哥哥几日,就几日行吗?哥哥是大将军,一定可以保护好我的。”   她眼眶红了一圈,说话还带着泣音,眼巴巴地盯着他。   傅臻沉着脸,偏过头不想看她。 第102章 .晋江正版独发二更   去往将军府的马车上,两人面对面坐,阮阮一直支颐看着沈烺。   他的腰背挺得很直,面上的郁色散开,素来沉肃的眉眼总算透出几分青年的明朗之气。   记忆里的哥哥没这么严肃古板,算得上是十里八乡最耀眼的少年郎,那时候衣裳没这么体面,一到夏天哥哥就赤着上身下河摸鱼,村里的小姑娘们看到他都会偷偷脸红。   其实,如今的哥哥也才二十出头,模样也极为俊朗,可在气场上却与那些同岁的富家子弟很不一样,看得出他很少笑,眉心有浅浅的皱褶。   两人失散多年,心中纵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面对面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沈烺不是很会表达的人,今日在玉照宫廊庑下的那些话,恐怕比他这些年加起来都多。   默然片刻,他见妹妹还在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禁一笑,“方才我还以为,陛下不肯放你随我出宫,你同他说了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阮阮也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亮,“我同哥哥说,哥哥不要笑话我。”   沈烺抿唇道:“你说。”   阮阮搅弄着手里的帕子,低低道:“我跟他说,小别胜新婚,我就算在哥哥身边,也会惦记陛下的,他就让我回来啦。”   沈烺垂眸一笑,“是吗?”   阮阮用力地点点头,眼尾却悄悄泛了红。   其实她不是这么说的。   她和陛下说的是,她余生的每一天都会和陛下在一起,可是她就只能完完整整地陪伴哥哥这几日。   况且,哥哥就只有她了。   沈烺沉默片刻,慢慢地抬起头,“阿沅很喜欢陛下是不是?”   阮阮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面颊泛起淡淡的绯红,忽然想到什么,就又笑起来:“哥哥你还不知道吧,陛下还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进了宫,我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她把幼时在遥州遇险的事情完完整整地说与沈烺听,说到最后,红着眼睛道:“我的记性真的不好,忘记了陛下的样子,也忘了哥哥。”   阮阮再也忍不住,坐到沈烺身边偎着他,挽着哥哥的手臂,还像从前一样,“从渭北到安西,一路都是哥哥背着我。”   沈烺眼中也泛出了泪意,伸手抚了抚她发心。   可陛下说得是,妹妹终究是大了,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亲密,他手掌有些僵硬地扶住她肩膀,轻轻拍了拍。   阮阮抬起头,竟在他鬓边瞧见一绺灰白,原本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她抹了把眼泪,轻轻拨开他微微凌乱的鬓发,心口倏忽一紧,“哥哥,你都长白头发了。”   沈烺微微一怔,随即淡淡嗯了声。   从前副将的确同他提过这一茬,看到他鬓边的这绺白发很是吃惊,毕竟他今年才二十二,若非少年白头,这种情况非常少见。   不过沈烺倒是从来没有在意过,大概是在阿嫣死后长出来的吧。   阮阮像是被针芒刺痛了眼睛,止不住泪流:“哥哥,你这些年都在哪里?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沈烺摇了摇头,语气温和:“找不到你那段时间,哥哥去给人当了三年护卫,后来陛下大军路过当地,哥哥便去参了军,比起那些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的将士,哥已经很幸运了。”   他对奴隶场那一段避而不谈,只挑了些好的说,否则以阿沅的性子,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   沈烺替她擦干净眼泪,“方才我派人先行回府,让底下人给你收拾一间厢房出来,我们先去顾府。”   阮阮靠着他的肩膀,轻轻点头。   阮阮是瞒着宫中上下偷偷与沈烺出来的,她穿着一身普通的宫装,下车时戴上幕篱,没有人能认出她的模样。   顾襄夫妇看到沈烺带着阮阮过来拜见,两人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本以为江州一战打完,沈烺偕同几万大军至少半个月之后才能抵达上安,却没想到信件寄出去不到一月,沈烺已经火速退敌,赶回京城的当日就见了皇后、认了妹妹,兄妹二人还亲自上门拜谢。   顾夫人拿起巾帕拭泪,一边又止不住欢喜地笑道:“我和老爷原本也没什么把握,还生怕认错了人,叫沈烺回来见了会失望,没想到真是一家人。”   阮阮含泪道:“若不是义母心细如发,我与哥哥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认。”   顾夫人连连说好,“既然陛下放娘娘出宫几日,便与你兄长好生团聚,你哥哥为了找你,这些年是吃尽了苦头。”   沈烺从前的经历,早在与顾嫣议亲之时就毫无保留地向顾襄夫妇二人坦白过,他二人从未嫌弃过沈烺的出身,也不会因为这些经历看轻了他,如今还帮他找回了妹妹,沈烺对他们就只有感激,两人朝顾襄夫妇郑重地磕了头,他二人实在是阻止不及。   离开前,顾襄将沈烺叫到一边,长叹了口气说:“阿嫣的事情是个意外,你也不必日日介怀,往后为了皇后娘娘,也要好好活下去才是。”   沈烺苍白一笑,颔首应下。   心里一处隐秘的角落泛起绵绵的疼痛,出府时脚步飘忽,一度有些站不住。   阮阮一直不知道如何安慰哥哥,尽管他嘴上不说,什么都吞在肚子里,可她能够感知到哥哥心里深深压制的疼痛。   隔着一层幕篱,她摸到了哥哥的手,紧紧握住,“爹娘和嫂嫂在天上看着我们,他们也一定希望我和哥哥过得好。”   沈烺艰涩地抬起眼眸往上看,天光大亮,灼得人眼眶生疼。   其实他已经很累了,五日前从江州出发,到今日几乎没怎么阖眼,加上之前战场上连轴转,前前后后有一整月没有好好休息过。   尽管军医牧殷不止一次地提醒他,人不是铁打的,体力更不可能无穷无尽,向老天爷透支的好处,迟早有一日需要十倍百倍地偿还。   沈烺只当他唠叨不休,很少听进去,其实早年经历那么多,肺腑早已有损伤,他连命都是赊来的,这辈子唯独拥有的就是体力和时间,所以才不管不顾地去浪费。   如今想来,的确可笑。   就像顾襄说的,为了阿沅,他也要好好活下去才是。   他要看着她凤冠霞帔,受万千朝拜,看着她儿女双全、承欢膝下,护她一生安稳无忧。   缺席的这十年,他得一样一样地补回来。   如此,他才有脸下去见爹娘。   ……   青灵这几日一直在想如何引昭王出书房,甚至福叔的尸体从湖中打捞上岸的当日,她将计就计,盯着风向烧了半片王府后山,昭王却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吩咐下人救火。   直到今日,底下的探子来报,说车骑将军沈烺撇开大军独自回京,今日还进了宫,没有去御书房,反倒是在玉照宫待了许久。   青灵透过窗缝看到,向来从容自若的昭王脸色竟是骤然一变。   他攥紧手掌,往多宝格的方向看了一眼,沉声道:“出去再说。”   窗外青灵眸光一凛,见外面守卫松懈,而书房内空无一人,此刻正是最好的时机。   于是翻身向内一跃,一身黑色劲装轻盈地落在地心。   这几日暗中窥探,对于密室的打开方式再熟悉不过,于是照着昭王的手法,触动多宝格上一处机关,密室的门随即缓缓打开。   熟悉的锁链锒铛声入耳。   随之而来的,还有四处弥漫的浓郁熏香味。   青灵沿着漆黑的密道走了许久才慢慢看到一丝微弱的光亮,心道方才那道门或许只是密室其中一处出入口,这里似乎已靠近王府后院的位置。   前路烟尘若雾,在昏暗的环境里袅袅升空,松散细碎的纹理在空气中清晰可触。   青灵一眼就看到墙边的桌案上供着一块牌位,“显妣崔嫱”几字赫然在列。   她认得,这是太后的闺名。   昭王悼念亡母,在此私设灵牌也算是人之常情。   青灵在太后的灵牌前停滞片刻,里头再次传来锁链的声响,紧跟着一声陌生的女子声音传出,“你不是傅珏?你是谁?”   带着几分慌乱和急切。 第103章 .晋江正版独发他要怎么来救她……   青灵谨慎地环顾四周,确定方才这一声没有惊动到任何人。   密室里外隔音效果极佳,这名女子也已经足够克制,即便语声慌乱,但并不高声。   青灵缓缓往前走了几步,渐渐地,浓郁的铁锈味缓缓散入鼻尖。   绕过一堵墙,四面石壁上的油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整个暗室。   她看到一身红衣的女子被粗重的锁链缚住手脚,禁锢在一方木床之上,发髻和衣裙还算整齐,红裙衬得她肤色雪白如玉,只是那双眼眸中透出深深的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被锁链捆缚的纤细手腕,结痂的疤痕上磨出鲜红的皮肉,看得出她挣扎许久未果。   青灵心中暗暗一惊,原来昭王对自己的王妃不冷不热,竟是在此处囚禁了一位美人。   顾嫣见青灵模样陌生,一身暗卫打扮,方才浮现在眼里的光亮渐渐熄灭,警惕地往后挪动了半寸,“你……是昭王府的人吗?”   青灵慢慢走近,才觉得这女子模样有几分眼熟。   她并非勾栏女子的长相,五官明丽大气却并不显得媚态,满身的戒备和眼底的倔强亦非普通大家闺秀能有。   她的声音亦透着清寂和沙哑,有种檐下未化的雪在指尖捻磨时的沙沙质感。   青灵摇头道不是,没有直说自己的身份,反问道:“你是谁,为何会被昭王囚禁于此?”   顾嫣不禁攥紧手边的床沿,木床两侧隐隐呈现斑驳的血迹。   暗无天日的日子不知道过去多久,只能通过一个聋哑婢子送来的一日三餐辨别白天和黑夜,也只有从傅珏随口一说的碎语中约莫了解一些外面的事情,不知今夕何夕。   今天是头一回,她见到除昭王和那哑婢之外的人。   她声音终于有几分颤抖,眸中泪光闪动,“我……我父亲是御史中丞,我名顾嫣。”   饶是青灵见惯风浪,听到此话也不由得心中震愕,“姑娘没有死?”   顾嫣咬牙忍着手腕的疼痛,苦笑道:“世人皆以为我死于山寺大火,对吗?”   青灵仔细打量着她的脸,不可置信地点头道:“大理寺从寺中厢房寻出两具烧焦的尸体,认定是你和你的贴身丫鬟,顾府也为你办了丧仪……如今已是武成五年二月。”   顾嫣冷冷一笑,原来她已经“死”了这么久了。   青灵扫视一眼四周,目光又落在顾嫣手腕的铁链,“这里机关太多,四处搜寻若是触发机关难免引人注目,姑娘可知锁链的钥匙在何处,在昭王手中?”   顾嫣摇摇头,双眸抬起,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铁窗口。   这么多日以来,她熟悉这里的一切,墙面上的每一道纹理她都清清楚楚。   青灵顺着她的目光抬眼,看到一枚小小的铜钥匙隐藏在昏暗的灯火中,指尖捏紧一枚暗器,暗暗瞄准悬挂铜钥匙的那根细细丝线。   顾嫣猛然想起她方才的话,面色一凝,当即道,“等等!你先不要急,室内若有机关,那枚钥匙恐怕就是引人上钩的。他不会放过我,更不会放过来救我的人,我与姑娘素昧平生,不知你入府的目的,但是这里很危险,你没有必要为我涉险。”   青灵本就潜伏多日,想要打探昭王在暗中的密谋,况且她是汪顺然的人,汪顺然又效忠皇帝,这顾嫣又是皇后义父义母的女儿,算下来还是与汪顺然沾点边,青灵不可能见死不救。   只是顾嫣的话不无道理,丝线一旦断裂,等着她的不知道是何种天罗地网。   以她的轻功,自保应该不成问题,只怕救人不成。   青灵心里斟酌片刻,转头对顾嫣道:“这密室除了王府书房和那道铁窗,可还有别的出口”   顾嫣摇摇头,如实道:“我只见过他从密道进来,那铁窗之后究竟是何处我也不清楚,但无论我如何呼救,铁窗之外都没有任何回应。”   “昭王很快就会回来,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且即便躲过暗器,王府守卫重重,若带着你,我不能保证能够安全逃离。”青灵紧紧盯着那枚钥匙,微一忖度道,“我试一试,若实在不行,我出去再替你想办法。”   顾嫣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可她不能累及旁人为她送命,赶忙对青灵说:“他是个疯子,你能离开便自己离开,千万不要落在他手中,只是……姑娘若能出去的话,我可不可以拜托你帮我带句话?”   青灵定定地看着她,“你想让我带话给沈将军?”   顾嫣心里蓦地一紧,不由得攥紧了手掌,“沈烺……他还好吗?”   “方才我在外面听到昭王的侍卫进来禀告说,沈将军独自一人提前回京了,”青灵不知道什么样才叫好,只说实情,“若非昭王出去与人商议此事,我也寻不到时机进入密室打探。”   顾嫣浑身颤抖着,强忍着泪意,不让自己哭出来。   她原本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她只想让青灵去一趟顾府,告诉爹娘她好好的,至于沈烺……她其实很害怕从旁人口中听到不好的消息。   傅珏暂时不会动她爹娘,可他对沈烺不会心慈手软。   幸好,他已经回来了!   可是这里危险重重,傅珏又狼子野心,他要怎么来救她……   顾嫣心里既欢喜又难受,声音有些发抖,“你帮我告诉他,让他不要冲动,一切从长计议,倘若他敢不管不顾地闯进来……”她死死地咬着唇,“他若死,我便跟着他死,他若敢受伤,我也绝对陪他一起。”   青灵叹了一声,颔首道:“我记下了,今日若救不了姑娘,我定会将这话原封不动地带给沈将军。”   顾嫣按捺住激动的心绪,“多谢。”   青灵转过身,目光一凛,指尖捏一枚冷银色飞刀,手腕猛一动,寒芒划破昏黄的灯幕,刀尖擦过丝线的那一瞬间,四下石壁中暗藏的机关骤然开启,无数的寒箭从洞口中激射而出。   青灵闪身躲避的同时,寒眸盯准那枚即将落地的铜钥匙,身影如同鬼魅般穿过层层暗箭,手中的腰刀快如疾风般地将一摞箭矢斩断于地,终于飞身将钥匙牢牢攥于掌中,而堪堪站稳的那一刻,又有两面石壁同时翻转,几百个透光的石洞中,冷箭蓄势待发!   顾嫣慌乱地看向四周,“不要管我了,你快走!”   青灵眼睛微微眯起,才发现手臂被方才的冷箭划开一道,箭尖还是淬了毒的,她立即封住周身几处穴道,免得毒性蔓延开来。   心道恐怕丝线断裂的那一刻,昭王已在外发现了异常,只是没想到这密室内的机关远比她想象的还要繁复。   今日怕是救不成人了,书房也定是回不去,她眸光扫过头顶的铁窗,在数百支冷箭齐齐射出之前,抬手将钥匙扔到顾嫣手边,而后抬腿猛地踢开那铁窗,一跃而出。   铁窗之外,又是另一条暗道。   手臂的箭伤还在滴血,青灵咬牙撕开衣摆的一块布料,将伤口处简单包扎止血,沿着密道弯弯绕绕一路往前,终于看到了微弱的光亮。   直到走到密道的尽头,青灵抬头看到天光,才知道这里便是密道内光线的源头,而她所在之处,应该是类似干涸深井之类的地方,只是石壁极高且光滑,底下空旷,上头窄小,要上去恐怕还得费劲。   昭王见她从铁窗逃走,势必要派人在此处追击,事不宜迟。   她咬着牙,双脚借着壁沿一路往上,脚底几次发力,每次却只能爬上一点,总算离出口越来越近,最后那一下蕴足了内力,双手这才攀上石壁的出口,再飞身一跃,终于平稳落地。   此刻侍卫还未赶来,青灵环顾四周,发现这密室的出口果然是一处年久失修的古井,外面围了一圈栅栏,栏杆外插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芳泉古井”的字样,再往外,是一片萧萧密密的竹林。   “你们去那头看看!别让人跑了!”   昭王果然正在派人追查刺客,青灵忍痛飞快地穿过那片竹林,四下慢慢变得熟悉起来,假山、鱼池都是从前见到过的,果然是王府后院!   先前在书房的密道中,青灵凭借直觉和与生俱来的方向感,便猜测那囚禁顾嫣的密室上方大抵离王府后院不远,果真没有猜错。   青灵手臂的箭伤已经开始发作,她只能尽快想办法藏身,趁人不备时迅速离开。   只是耳边人声、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且愈发密集,几乎要将她团团包围!   青灵无奈,一个飞快的闪身,跃进了王雪织的庭院。   王雪织正坐在榻上缝制慈幼局孩子的衣裳,一抬眼,看到青灵半身是血的踏了进来,吓得花容失色,赶忙从榻上起身,“你……”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仓促的脚步声,“继续给我搜!别让刺客跑了!”   王雪织惊得浑身一颤,这声音她认得,是王爷身边的清河。   丫鬟急急忙忙从外面进来,“王妃,不好了!府里进了刺客,昭王殿下亲自过来了!”   才一进门,丫鬟便被青灵冷戾的眸光慑住,吓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外面在寻刺客,而青灵又一身血迹,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   丫鬟才要张口提醒,王雪织赶忙示意她噤声,然后转头看向青灵,满眼的不可置信,“王爷是在找你吗?你……你是他们口中的刺客?”   青灵没有回答,默默攥紧了腰间的佩刀,眼底几乎起了杀心。   王雪织吓得嘴唇发白,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这么多日以来,她一直以为青灵既然是太后身边的护卫,那一定与王爷在同一阵营,没想到竟然不是。   门外脚步声愈来愈近,王雪织看着眼前这个面色冷得有几分陌生的女子,紧张得舌头打结,半晌才憋出了一句:“快别愣着呀,你先找地方藏起来吧。”   她又转头看向自己的丫鬟,“就当没有看到,知道了吗?”   那丫鬟哆哆嗦嗦地点点头,应了声是。   昭王脚步并不从容,甚至有几分急切,一向整洁的月白色锦袍还沾了些许竹林的碎叶,可见行色匆匆。   由不得他不重视,他这辈子除了紫宸殿的龙椅,唯一的执念就是顾嫣。   她若逃走,这一年来的辛苦筹谋都要付之东流,   而来救顾嫣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沈烺。   即便不是,那人逃出生天后也必然会将此事公之于众,他傅珏会因此彻彻底底身败名裂,二十年来的贤王声誉都要毁于一旦。   因此料理好了顾嫣那边,昭王便立刻带领府中的侍卫四处搜查,哪怕掘地三尺,都要将人找出来。   清河搜了一圈没有发现刺客的踪影,与昭王在王雪织的院门外会合,“殿下,府门外已重重包围,那人逃不出去,现下只剩王妃的院子没有搜查过了。”   昭王寒眸冷漠而阴沉,“进去搜!” 第104章 .晋江正版独发昭王囚在书房密室中的美……   清河已带人将院落重重包围,只是王妃听到动静之后跑了出来,清河见状,赶忙向其抱手行礼,挥手示意手下暂停搜捕,“王妃,府中进了刺客,王府上下都要仔细搜寻,若是搅扰了王妃清静,还望王妃体谅。”   王雪织攥紧藏在袖中的手掌,脸色有些发白,“我这里没有看到人,是不是往别的方向去了?”   那头昭王负手大步走进,他一身清隽的月白长袍,看到王雪织时,面色又恢复了素常的温润如玉,只是眼底透着三分往日少有的威严。   王雪织没想到许久之后见到王爷竟是这样的情形。   面前的王爷依旧朗逸出尘,可或许是她心虚,总觉得今日的王爷看她的眼神有些冷。   昭王像是怕侍卫大肆搜捕的架势吓到她,走上近前,温声开口道:“雪织,本王如今如同池鱼幕燕,处境艰难,多少人等着要本王的命。此举既是为本王除去祸患,也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明白吗?”   王雪织暗暗逼着自己冷静,这几日她对青灵的印象很好,青灵也从未害过她,每一回来,王雪织都很高兴。   可是面前这个人是王爷……她从来没有骗过王爷。   纵是已经竭力压抑住紧张的情绪,可王雪织在昭王面前就如一张白纸,如何勾勒描画都由他主笔,她的惴惴不安,吞咽口水时轻轻滚动的喉咙,一切都逃不开他的眼睛。   见她仍不肯移步,昭王步步逼近,“本王倒是想知道,究竟是何人让王妃甘冒风险也要维护?这个人在雪织心里,难道比本王还要重要吗?”   他嘴角仍旧含笑,可一身的威压竟让人喘不过气。   王雪织本就心有愧疚,听到这话当即煞白了脸:“不是的……”   昭王收敛了唇角残留的半分笑意,将欲挥手示下,大门忽然在此时“啪嗒”一声被人一脚踹开,紧跟着一抹黑影从内纵身而出。   王雪织只觉肩膀一痛,被人掣肘,迫着连连后退几步,“青……青灵……”   下一刻,一把寒刀已经抵在她颈侧。   昭王面上勃然变色,满院的侍卫齐刷刷抽出佩刀,庭院四周包抄的暗卫也齐齐张弓搭箭,对准了王妃身后的黑衣女子。   昭王紧紧盯着青灵,“是你?”   青灵冷笑一声,“昭王殿下,别来无恙。”   青灵失踪多月,甚至太后谋害惠庄皇后一案暴露当日都没有现身,崔家也一直在找寻她,没想到今日私闯密室的竟然是她。   昭王觉察出其中的古怪,双眸慢慢眯起来,“我母后设计被害一事,也与你有关吧,你究竟是谁的人?”   青灵喝道:“你管我是谁的人!太后若真行得正坐得端,岂能遭人设计,当场认罪伏诛?废话少说,你若还想要王妃性命,便叫这些人全都退下!”   昭王冷笑:“你已经中毒了,退不退下有什么区别吗?”   青灵手腕微微一动,冰凉的刀刃的压着脖颈,王雪织吓得惊叫一声,她只觉得浑身冷透,颤抖着不敢动弹。   青灵没有接他的话,厉色道:“王妃在我手中,这可是大司马的嫡女,昭王殿下当真可以视而不见吗?倘若大司马知晓昭王殿外为追捕一女子,罔顾王妃性命,来日大司马还会唯昭王殿下马首是瞻吗?”   昭王眸中闪过一丝寒芒,一字一句道:“你叛我母后,如今又窃入王府意图刺杀,放你离开,绝无可能。倒是你,放了王妃,本王可以考虑留你一个全尸。”   青灵看了眼王雪织,嗤笑一声:“世人皆说昭王与王妃伉俪情深,原来不过如此。昭王殿下口口声声说抓刺客,请问我刺了谁?是昭王殿下囚在书房密室中的美人吗?”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足够满院的人听清。   众人手中握紧刀柄,面面相觑,一双双眼中浮现出迟疑和不可置信的神色。   此事只有清河等几名心腹知晓,而在众人心里,昭王殿下是光风霁月的贤王,几乎没有一丝污点,且他与王妃举案齐眉,连美妾通房都没有,怎会在府中私藏美人?   昭王压下唇角浅淡的笑意,面色铁青,琥珀色的眼眸透出寒刀霜雪般的冷意。   王雪织是离青灵最近的人,青灵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张了张口,丹唇轻颤,泫然欲泣的眼眸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王爷,随后颤颤偏过一点视线,看向身边的青灵,“王爷……他不会的。”   “看来王妃很信任昭王殿下,”青灵没有回看她,只是冷笑:“莫不如,我与昭王殿下商量一事如何?殿下既然想救王妃的性命,便将那密室中的女子与王妃交换,青灵保证不伤王妃一根毫毛。”   昭王没有动,甚至将眼底的寒意压制下去,恢复了坦然的神色,望向青灵左臂洇出的鲜血,微笑着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本王谈条件?”   青灵挑眉含笑道:“看来王爷还是舍不得那位美人。”   王雪织望着昭王的眼睛,努力想要从他眸中看出一点不一样的情绪,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遮掩,没有反驳,哪怕告诉她,那个人不过是个死囚,不是什么美人。   也许青灵说得不错,那个人真真实实地存在,就在王爷书房密室之内。   她强忍着眼泪不落下,可是心口疼得厉害,像是无数根针绵绵密密地戳在心脏。   可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去争风吃醋?   她这般相貌比之京中高门贵女远远不如,天资又如此愚钝,她实在想不到自己有什么能够留住王爷的任何理由。   他喜欢别人,那也是应该的。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成为王爷的掣肘。   王雪织目光哀哀地,最后望了一眼昭王,两串眼泪顺着眼尾滑落,她缓缓闭上眼睛,脖颈猛一用力,猝然往架在脖上的刀刃撞去。   昭王见此状登时大惊失色,“雪织!”   青灵亦是猛然一惊,幸而眼疾手快地移开刀刃,带着王雪织往院门外一步步走去,望着紧跟着她们的足迹步步后退的侍卫,断喝道:“让他们都退下!否则我手中的刀可不长眼,今日我若死在此处,必让王妃跟着陪葬!”   王雪织颈上还是不可避免地出了血。   薄薄的一层刀伤,鲜血沿着脖颈往下流淌,杏黄的衣襟殷红一片。   昭王攥紧手掌,眼中怒意升腾,挥手道对身后的侍从道:“都住手!”   青灵冷眼环顾四周:“还有那些弓箭手,让他们全都退下!殿下这般对付我,难道不怕伤及王妃吗?”   昭王漠然地盯了她一会,随即冷脸示下道:“弓箭手退下!”   青灵看到暗处的侍卫全部收了箭,便带着王雪织飞快地出了院门。   昭王一路跟紧,在离王府院墙不远处停下。   青灵站在院墙之下,刀刃抵着王雪织脖颈,厉声喝道:“让我安全出府,一刻之后我会将王妃放在南门大街,殿下若不信守承诺,今日见到的只会是王妃的尸身。”   昭王被禁足府中,府门外都是皇帝的人,他就算想出也出不去,只得暂且虚与委蛇地应下,看向王雪织脖上的伤口道:“别做傻事,雪织,本王定会救你回来。”   王雪织咬着下唇,含泪点了点头。   青灵猛一翻身飞过院墙,脚尖踩着墙头的砖瓦,借力向上一跃,携带着王雪织杏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野。   府里闹了刺客,府门外把守的侍卫也愿意通融一二。   清河便立即派人追出去,可众人几乎将整个南门大街翻过来,也不见王妃和那刺客的身影!   青灵跟着汪顺然练过邪功,便是在玄心这类似鬼似仙的高手面前也能抵挡一阵,从前在太后身边只是藏拙,在这世上真正能敌过她身手的并无几人。   即便受了伤,一般人也追不上她。   半个时辰之后,清河带人回到府中,在昭王面前跪下,“那女子满口胡言,根本没有将王妃放在南门大街,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昭王冷声:“她中了毒,跑不了多远,继续搜!满城的药铺都盯着些。”   清河当即应声下去了。   昭王沉沉地闭上眼睛,手掌攥得咯吱脆响。   倘若她挟持的不是王雪织,昭王即便是将她二人万箭穿心也不会有一丝犹豫,可偏偏那是大司马之女,他的好王妃。   昭王回到书房,提笔书信一封,命人暗中送到大司马府上,而后沿着密道进入暗室。   顾嫣没想到傅珏回来得这样快。   青灵走之前冒死给她取下了锁链的钥匙,本以为可以趁着傅珏追捕青灵的间隙找机会打开锁链逃走,可傅珏竟又在密室增设了十名侍卫看守她,顾嫣逃不出去,已经只能将钥匙暗藏在床板之下,让昭王以为是青灵带走了钥匙。   傅珏回来之时,看她的眼神几近妖邪,他步步逼近,每进一寸都让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恐惧。   顾嫣攥着手里的锁链往后退,手脚颤抖着,锁链发出锒铛的声响,她就像一只被捆缚翅膀和双脚的笼中雀,一辈子要困在他的掌中。   傅珏欺身压下来,双手抵着她两侧的床板,唇面擦过她的皮肤,往日温醇的嗓音透出压抑的疯狂,“本王是不是告诉过你,若敢逃,本王不会放过你顾家上下任何一人,阿嫣想要谁死,直说便是,你爹在朝中处处与本王的人作对,若不是为了你,本王岂能留他到现在!”   顾嫣咬破了嘴唇,偏过去的脸又被他狠狠掰回来。   “忘了同你说,你堂姐刚刚生下的一双儿女,听说那两个孩子生得玉雪漂亮,十分惹人喜爱,本王就拿他们开刀如何?”   顾嫣的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地落下来,绝望地摇头:“不要……傅珏,我会恨死你的,如若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从一开始我就不会与你有任何瓜葛!”   昭王轻笑了一声,琥珀色的眼眸凝视着她,“本王是怎样的人?阿嫣不妨说说,本王比之沈烺如何,嗯?你若答得我高兴了,那两个孩子就不会死,他们的命,就在阿嫣的手上。” 第105章 .晋江正版独发王妃不恨我吗?   顾嫣错开他目光和唇边灼热的呼吸,只是腰身被他大掌箍紧,令她几乎不能动弹。   他虽非长年习武之人,但力量仍旧不容小觑,何况她手脚都被桎梏,只能如同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她攥紧手边的锁链,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话他问过无数遍了,几乎每天都会问,她能回答的只有沉默。   因为怕激怒他,尤其这段时间以来,他的脾气越发不受控制,若是抵死反抗,恐怕会刺激出他骨血里可怕的□□。   有些事情他不会同她说,但顾嫣也能猜到,他从去岁皇帝卧病开始就做好了御极的准备,可到如今还没有动静,定然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这难处或许出在皇帝身上,或许出在崔王两家。   傅珏不顺心,自然也不会让她好过。   顾嫣深深地吸了口气,“在你眼中权势大过天,为了大司马的支持,你可以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在外人眼中做出深情不二的模样,等你做了皇帝,别说晋阳王氏了,我猜你的后宫能把十大家族都聚个齐全。”她垂眸顿了顿道,“沈烺和你不一样,他爱我,这辈子就只会有我。”   傅珏冷笑一声,直直地盯着她,“本王即便三宫六院,那又如何?他们给我支持,我给他们位份,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对吗?”   顾嫣偏头看着他:“是,你可能觉得没有问题,可我觉得不对,这就是我们的不同。”   傅珏突然攥紧了她的手腕,只用五成的力气,顾嫣几乎痛得发不出声音,却死死地咬住下唇。   他忽然笑了声,“你以为沈烺是什么好人吗?我查过他,奴隶场的出身,连狗都不如,他也配娶你?”   上安的官宦门庭长大的姑娘,连奴隶场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傅珏就告诉她,“你在闺中读书的时候,他在狗嘴底下抢食,你在曲水流觞上赢得满堂喝彩,他跪在马车前给人当踩脚垫,你和京中贵女一起游湖赏花的时候,他在啖生肉饮兽血,拼命地杀人来争取活命的机会,你们永远不是一路人,知道吗?”   顾嫣面上没什么表情,她知道沈烺其实是很自卑的人,所以在正式交心之前,他会将自己过往所有的不堪一一告诉她。   顾嫣可以肯定的是,只要她皱一下眉头或有一点不适之感,沈烺都会立即转身离开,哪怕他爱她爱到骨子里。   所以傅珏在同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顾嫣并不觉得有什么,她心里唯一的波澜,就是痛恨旁人看轻他,用这种轻蔑和侮辱的语气来揭他的伤疤。   可是这样的境地,她就只能强忍。   没有办法。   已经连累爹娘尝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她不能不考虑亲人的安危,堂姐那么小的两个生命,不能因她而死。   傅珏见她沉默下来,温和地一笑:“你我少时第一次见面,我看到你坐在秋千架上荡得很高,鬓边的海棠落在我手里,连指缝里都是你的香气,那个时候沈烺是什么样子?他被人踩在地上,满手鲜血,一身泥泞,是你路过时连一个眼神都不会施舍的狗。”   顾嫣攥紧了拳头,眸中没有丝毫的温度,她厌恶这张嘴脸,为自己曾经对他的欣赏感到无比恶心。   “阿嫣从前也是喜欢过我的吧,否则用不着在我有没有三妻四妾一事上较真,既如此,你为什么可以走得那么洒脱?”   傅珏妖异的眸光透着忍耐,他微蜷的手指轻抚她的脸颊,“你不想我要别的女人,我可以保证,除为大晋江山延绵子嗣之外,我的爱只给你一个人,阿嫣,继续喜欢我好吗?”   他的语气已经很卑微了,习惯性自称的“本王”也换成了“我”。   可越卑微的人,盛怒之下就越是疯狂。   暗黄的烛火之下,他笑中愈发透着诡肆:“等她们诞下皇嗣,我会去母留子,所有你不喜欢的人,我通通杀个干净。”   顾嫣听到这些话,浑身都冷得发抖,她冷笑:“我也不喜欢你,你会自杀吗?”   话音刚落,他大手又加深了力道,面目狰狞地一笑:“过嘴瘾有意思吗?本王惯着你也是有限度的。”   顾嫣的手腕在他掌下几乎被捏碎,疼痛钻心,还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被逼得落下来。   傅珏凑到她耳边吻了吻,目光灼热,“说句好听的来,否则,今晚本王就带着那两个孩子的脑袋来见你。还有,今天来救你的那名女子,告诉我她究竟是谁的人,沈烺吗?你记着,无论是谁敢将你带走,本王都会让她死无全尸,说到做到。”   顾嫣惨白着脸,口中银牙几乎咬碎,想抽自己一巴掌,为什么方才就是忍不住!   其实已经过了最难受的时候了,被囚在这里的第一个月才是真的生不如死,她那时日日夜夜都在想逃、想死,后来习惯了,也就麻木了,她根本逃不掉。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手里的钥匙,或许能帮她逃出生天。   还有那名女子,她说过会把她的消息带给沈烺。   好听的话她不会说,只能痛苦地闭上眼睛,压下心内的恶心感,顺从道:“我……没想过逃走,今日过来的那女子,我从未见过,更不知她是谁的人,她只是见我被困在此处,动了救我的心思……”   昭王垂眸思忖片刻,顾嫣还活着的消息外面根本没有人知道,沈烺从她“死”后就去了江州,以他那行尸走肉的状态,再加上如若知晓她在此处,更不可能派人前来。就算是龙潭虎穴,沈烺都会自己来救人。   再加上青灵的语气,多半都不识顾嫣,所以她更有可能就是皇帝的人。   昭王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腕,这才发现掌心微微有些湿润。   她腕上本就被磨出皮肉,再被他狠力攥了许久,此刻几乎是血肉模糊,他心口微微颤动了下,眸中有淡淡的愧疚,“疼为什么不说?”   依旧是冷冽的责问语气,顾嫣没有说话。   昭王看着她周身这些粗重的锁链,深吁了口气,“阿嫣,你若是乖一些,本王不会这样对你。”   他从床案上取来药膏替她涂抹,这药膏用了大半年,已经快要见底,她总是会用无谓的挣扎来伤害自己。   “她把钥匙拿走了吧?不过没关系,”昭王的面色非常冷漠,“那箭上有毒,再高的武功也活不成,没有人会来救你。”   他摩挲着她伤痕累累的手腕,“就这几日了,本王不会让你煎熬太久,来日登基,本王会为你用纯金打造一间屋子,阿嫣一定会喜欢的。”   ……   夜幕微垂。   王雪织本以为青灵会挟持她去隐蔽处藏身,没想到她轻功了得,直接带着她藏进了皇宫大内,来到一间围房门口。   青灵想过带王雪织去自己的小院,可那处未必安全,她受伤中毒,定然需要医治,而昭王聪明绝顶,势必回到各大医馆药房来堵她。   与其在外东躲西藏,倒不如直接进宫,横竖皇帝现在已经知道她的存在,不会有什么麻烦。   青灵一脚将门踹开,脚步终于有些踉跄,她松开了王雪织的手,自己到博古架前找药。   王雪织跟着她飞檐走壁,双腿几乎站不稳,可青灵受了伤,手臂一直在滴血,她心里揪得疼,赶忙上前扶住她。   青灵甩开她的手,冷笑道:“我欺骗王妃,还挟持王妃,险些要了您的命,王妃不恨我吗?”   王雪织满脸的泪水都被风吹干了,此刻眼眶又涩痛起来,“我……我不知道。”   她对青灵有种莫名的信任,因为青灵每一次来对她说的那些话,都是从未有过的支持和肯定,她每晚睡前拿来反复回想都会觉得开心,哪怕是做那些小衣裳,她也觉得自己有了价值。   可是今日之事在她面前上演,也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措。   青灵娴熟地撕开伤口上的碎布,冷冰冰地笑道:“也许我应该这么问,我潜入王府,拿王妃的性命要挟,欲对昭王殿下不利,王妃难道不恨我吗?”   王雪织攥紧了手里的锦帕,想到青灵方才话中那密室中的美人,默默地落下两行泪。   还未回答,殿门一开,急冲冲地闯进来个人影,着一身圆领青袍,走近看才认出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   汪顺然听到动静就匆匆忙忙地进来,直接错开王雪织,直奔青灵身边,“怎么又受伤了?可还好吗?”   王雪织吸了吸鼻子,原来青灵和汪总管相识。   她默默地退在一边,怔怔地望着他们。   青灵忍痛闷哼一声,语气也不大好,“你若晚来一步,我恐怕就要毒发身亡了。”   汪顺然看到她手臂的伤口,吓得满头大汗,慌手慌脚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玄心大师离开之前留了些赤金丸和解毒丹,你先服下两颗再说。”   青灵仰脖服了药,忽然一笑,对汪顺然道:“有件事,你一定很想知道。”   “我不想知道!”汪顺然正运气准备替她将体内的毒逼出来,“说过多少遍,陛下有自己的主张,不用你冒险去打探什么消息!”   青灵道:“沈将军的未婚妻没有死。”   汪顺然忙得头也没抬:“谁死不死与我有甚关系?我只知道,你再这般鲁莽,我就要被你吓死了!等等,你说什么?谁的未婚妻没死?沈将军的谁没有死?”   青灵没有回答,人已经倒了下去。   一旁的王雪织吓得面色惨白,“青灵她……她是不是……”   汪顺然也吓得魂飞魄散,赶忙将人抱到床上去,替她把了把脉,面色更加凝重。 第106章 .晋江正版独发小白眼狼,有了哥哥忘了……   这毒不容小觑,青灵虽早早封住几大穴道,避免剧毒渗入脏腑,可后来与昭王对峙,又挟持王雪织一路藏入宫中,体内毒性随着身体调动免不得蔓延开来。   靠赤金丸和解毒丹只有控制作用,若要彻底解毒,还是要运功将箭毒逼出。   傅臻之前在西北中的寒毒,汪顺然是救不了的,因为两者内功一正一邪,彼此不容,强行逼出体内顽毒有筋脉尽断的风险。   幸而青灵所练的武功与汪顺然出自同一流派,否则真有毒发身亡的危险。   汪顺然正欲解衣,这才意识到屋内还是有人的,他转头一瞧,对上一双水雾蒙蒙的杏眼,顿时大惊失色,俯身行礼,“昭王妃,您怎会在此处?”   王雪织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结结巴巴地道:“是……是青灵将我带来的。”   汪顺然诧异地看了一眼青灵,又看到王妃发丝凌乱,脖颈和衣襟上还有血迹,心道恐怕不是轻描淡写地一个“带”字能够表达。   对了,方才青灵说什么来着,沈将军的未婚妻……   没有死!   沈将军的未婚妻,那不就是……去岁死在山寺大火中的御史中丞顾襄之女!   顾姑娘还活着?!   汪顺然看看青灵,又看看王雪织,心里凌乱得很,难不成青灵在昭王府发现此事,被昭王追杀,这才将王妃挟持过来做人质,打算和昭王换人?!   汪顺然满脑袋混沌迷糊,眼下救青灵最为要紧,等她醒来,一切自然能够水落石出。   可他要解毒,非要两人赤-身-裸-体才能发挥最大效益,否则体内剧毒很难排净,这就是这功夫邪门的地方之一。   青灵的唇色已经泛起绛紫,实在耽误不得,汪顺然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赶忙起身开门,唤一名宫女过来吩咐道:“速去太医院请太医过来,替王妃包扎伤口。”   那宫女不知从哪冒出个王妃,匆忙应了声是就去了,汪顺然再回过头来看向王雪织:“奴才要替青灵治伤,王妃在此多有不便,恐污了您的眼睛,不如暂且移步隔壁,太医马上就到。”   王雪织讷讷地点点头,“青灵不会有事吧?”   汪顺然道:“王妃放心,有奴才在就不会。”   王雪织也没再犹豫,点了点头,独自一人走去了隔壁偏房。   汪顺然叹了口气,心道王妃果然木讷,被人卖了恐怕还要替人数钱呢!   便不再多想,关上屋门替青灵疗毒。   ……   沈烺其实很少回将军府居住,一年中大半的时间都在四处征战,即便回京也是住在京郊大营居多。   他不习惯人伺候,因而府上做事的人并不多,仅有十余人,一部分是他的心腹,另外那些连他的面都很少见到。   白日听闻沈将军失踪多年的妹妹寻回来了,众人私下里议论纷纷,洒扫除尘也格外卖力,好生收拾了一间厢房出来,等着小姐回家。   自从未来的将军夫人出了意外,府上许久连个热闹气儿都没有,沈将军看上去本就严肃,失去妻子之后,府上人人皆是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出。   如今总算有了件喜事,众人的日子也能跟着好过一些。   将军府非常气派,黑油门柱,梁栋绘金,气势磅礴,寻常二品武将府邸是什么样,沈烺的府邸就是什么样。   只不过他活得非常单调,晋宫、京郊大营、边关三点一线。府中唯一上心过的东西,便是在后院亲手扎了一架秋千。顾嫣喜欢坐在秋千架上读书。   两人一进门,府上家丁和丫鬟恭恭敬敬地排成整齐的两列,管家朱叔上前拱手作揖道:“恭迎小姐回家。”   阮阮忙让人起身,有些受宠若惊地笑了笑,悄悄拉住了哥哥的衣袖。   沈烺见此情景也不禁淡淡一笑。   “家”这个词,对他们来说都太陌生和遥远了。   他们兄妹幼时失去双亲,两人在饥荒之中相依为命,从别后,便与这世间所有的温情背道而驰,直到此时,还觉得今日相见如同一场梦。   沈烺兑现了幼时对妹妹的承诺,去挣军功,让她住进可以遮风挡雨的大房子,一辈子免受流离颠簸之苦,他做到了,只是十年太长了,让她等了这么久。   阮阮带着面纱,跟着哥哥一路去到正厅,朱叔命厨房备了满满一桌菜,待将军和小姐回府,赶忙摆好碗箸,进了羹汤。   朱叔和几名侍女端着茶盏和巾帕侍立在一旁,沈烺让他们都下去了,一来两人都不习惯被人伺候,沈烺能看出她双手叠放时的拘谨;二来她用膳时势必要摘下面纱,别人瞧见面容恐怕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朱叔非常热情,生怕怠慢了小姐,但听将军如是吩咐,便也不再多停留,领人到廊下守着,让他们兄妹好生团聚。   阮阮见人离开,这才揭了面纱,抬箸不停往沈烺碗里夹菜。   沈烺给她盛了碗斑肝汤,由斑鱼的鱼皮、鱼肉、鱼肝配鸡汤、鲜笋烹制而成,是南边的特色,他自己也先喝汤。   阮阮抿了一口斑肝汤,果然味道极为鲜美,她见沈烺用膳称得上文雅,不禁笑道:“哥哥,你从前好像不这样,一碗打卤面两口就见底了,家里没那么难的时候,就你吃得最多最快,好像谁跟你抢似的。”   沈烺眸中闪过一丝黯淡,笑意寡淡:“坐到这个位置,从前吃不到的食物日日都在眼前,也就没那么热情了。”   阮阮闷头吃鱼肉,唔了一声。   沈烺没有告诉她,其实这么多年他一直吃得很少,因为从前受过很重的伤,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能吃流食,直到现在,也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大快朵颐。   阮阮抬眼才看到桌上还放着一壶酒,“原来朱叔还备了酒,今日高兴,哥哥喝点酒吗?”   沈烺声音低沉地笑了下,有些无奈:“其实陛下不准你随我出宫是有缘由的,这些年我得罪了不少京中权贵,他们见不得寒门上位,威胁到门阀世家的地位,总想着拉我下马,就免不得一些手段,我身边……其实危险重重,哥哥找回阿沅很高兴,但喝酒会误事,这些年也从未碰过。”   他顿了顿,抬眼看她:“阿沅,和哥在一起是不是非常无趣?”   阮阮微微一怔,赶忙摇头,“不喝就不喝,我也不喝酒,只是没想到哥哥处境这般艰难,我虽在遥州府做丫鬟,可伺候的是大小姐,没让我受什么委屈,比起我,哥哥这些年才是真的辛苦。”   她偏过头悄悄抹了眼泪,心里其实很难过。   哥哥从前是张狂恣意的少年,眉宇间总有一股冲劲儿,上山下河,痛痛快快,说话做事从不会像如今这般死气沉沉。   尽管在她面前已经非常温和,但阮阮能感受到,府里人都怕哥哥,不是对府邸主人的尊敬,更像是那种生理性的恐惧。他目光落在哪处,哪处便是屏息凝神,如履薄冰。   沈烺没再多言,将一碗甜汤换到她面前:“朱叔让人做了甜醅,你小时候也爱吃,南方的厨子虽然没有娘做的地道,但也香甜绵软,有股子酒香气,阿沅尝尝。”   阮阮将眼泪憋回去,含着笑道:“好,哥哥也多用些。”   两人用过膳,阮阮走到廊下,看到府门内外整肃的府兵举着火把来回巡逻,腰间的佩刀发出冰冷的摩擦声。   夜风其实不算太冷了,可她还是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心里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   她偏过头想问沈烺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这些年能走到如今不容易,刀光剑影凶险不断,由不得他不谨慎。   沈烺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宽心:“别怕,就算天塌下来,哥哥也替你撑着。”   阮阮终于绽开了笑容,这话才像从前的哥哥,有少年的活泛气。   她点点头,“哥哥这几日路途劳顿,要好好休息。”   沈烺应下,看着她纤瘦的身影穿过回廊,心中隐隐担忧,又往后院增设了数十名暗卫。   他负手站在廊下仰视苍穹,身姿高挺,面容俊美,却有一股沉厚的危险气息。   府上不乏美貌的丫鬟,倘若在其他高门府邸,府上有这样一位年轻威武、姿貌昳丽的主子,又没有掌控欲极强的主母,一些丫鬟兴许就会蠢蠢欲动。   可对沈将军,她们却有种与生俱来的恐惧。   尤其是顾姑娘惨死那一日,她们从他眼中看到过可怕的、类似兽性的暴戾之气,至今想来仍觉得毛骨悚然。   沈烺只是沉默地站在廊下,一言不发,也无人敢于靠近。   他回京的第一日,消息想必已经传遍京城。皇帝有意打压门阀势力,他是这其中一个重要的突破口,而昭王这几日暗地里更是动作不断,禁卫军和神机局都有异常,宫内宫外都不安宁,今夜恐怕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阮阮被丫鬟领着进了厢房,洗漱过后,便熄灯上了床。   梦中惊闻一声夜枭嘶鸣,再一睁眼,丝帐内灯影幢幢,一张清绝矜贵的面容缓缓映入眼帘。   阮阮惊喜地叫了一声,“陛下,你怎么来啦!”   傅臻还未说话,外面的丫鬟和守卫看到屋内灯火燃起,立即提高了警觉。   守夜的丫鬟在外面敲门,“小姐,发生了何事?”   阮阮看着陛下一步步走向自己,很自然地在她身侧坐下,带着微微寒意的衣袖隔着一层被褥将她紧紧拥在胸口,身上有淡淡的沉水香。   阮阮喉咙紧了紧,赶忙对外道:“无事!屋内不上灯我睡不着,你们下去吧。”   丫鬟心下好奇,只听说屋内亮堂睡不着的,没听说过反着来的,只得道:“奴婢就在外面守着,小姐若有吩咐,唤一声便是。”   傅臻已经吻了上来,阮阮忍耐着轻轻推他,高声朝外道:“知道了!”   心惊胆战地躺下,傅臻抱着她,沿着脸颊、鬓边、下颌,一寸寸细细地吻,呼吸有几分凌乱。   阮阮眨了眨眼睛,心里隐隐有些开心,故意问他:“算起来分开离开几个时辰,陛下就这么放不下我?”   傅臻毫不避讳地嗯了声,烛火落在他漆黑的眼眸,好像点燃了一切,“一日不见,思之若狂。”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也的确如此,整整半年,枕边已经习惯了有她,白日有一些棘手的事情需要处理,没有太多思念她的时间,待回到玉照宫寝殿,四下茫茫,心里像是被剜空了一块。   他狠心咬了下她耳垂,听到她轻哼一声才松口,“小白眼狼,有了哥哥忘了郎。”   阮阮被他的话逗笑,双颊飞上了一抹红霞,“陛下!你怎么这般黏糊,我都说了就陪哥哥几日,我保证,往后的每一天都属于陛下,好不好?”   傅臻勉强答应了一声,然后吻上她柔软的唇瓣,“让朕猜一猜,阮阮今晚吃了什么。”   话音才落,屋门又响起“咚咚”的声响,“阿沅,你没事吧?”   傅臻微微顿了下,眉头已经皱起来,却丝毫没有放开她的意思,滚烫的呼吸堪堪落在她唇面。   阮阮却没有这般从容,她吓得浑身一紧,脚趾都蜷缩起来,竟然有种偷-情的感觉。   没想到连哥哥都被惊动了。   几乎在她张口回答的同时,傅臻直接掀了锦被,重重地压了下来,酥麻麻的吻落在唇边,激得她浑身一震。   他身上的外袍渐渐有了温度,不似来时那般冰凉。   敲门声还在继续,阮阮心急如焚,忍着颤抖道:“哥哥我没事……就点了盏灯,你别担心,快回去休息吧!”   沈烺在外面站了一会,方才他听到下人禀报时,只匆匆穿了一件外袍便提着剑赶来,直到听到她的声音才安心。   阿沅长大了,做哥哥的谨慎过头也许并不合适,但他承受不住更多的失去了。   阮阮看到沈烺的身影消失在屋门外,咬着牙狠心推了傅臻一把,“陛下,你就不能克制些,就急于这一时?”   傅臻笑了下,不置可否,抓着她纤细的手腕吻了吻。   阮阮鼓着腮道:“这样有意思吗?堂堂皇帝陛下深夜私会臣下之妹,若被人当场抓包,陛下威严何在!”   傅臻眸光沉了沉,往她身上靠过去,“威严在呢,你感觉不到吗?”   阮阮简直羞得没脸见人,哼哼唧唧地躲进了被褥里。   傅臻亲了亲她的发心,想到今夜或许会有大事发生,便也不再同她逗趣,自己忍了下来。   沉吟良久才道,“你哥哥比你想象的强大,怕他孤独终老大可不必。”   阮阮躲在被窝里,眼眶涩涩地疼,“嫂嫂一定是很好的姑娘,可我哥这个人太轴,我真怕他一辈子走不出去。”   今日跟在哥哥身后,看到他高大落寞的背影,心里就跟着痛,庆幸自己还活在世上,活得好好的,否则,哥哥或许连最后的支撑都没有了。   傅臻听到她的抽泣声,眉心蹙起,将人拢在身边,“哭什么,朕还没说完,或许你嫂嫂,根本就没有死呢?”   阮阮一怔,立刻侧过身来睁大了双眸,“你说什么?我嫂嫂没有死,你不是开玩笑哄我的吧?”   傅臻微微摇头,“朕也很意外。”   方才青灵醒来,将在昭王府密室遇见顾嫣一事完完整整地禀告给他。   虽然意外,但并不是无迹可寻。   当时那两具被烧焦的女子尸体本就蹊跷,能确定那女子便是顾嫣主仆的只有现场一只鎏金双蝶戏花步摇,为沈烺赠予顾嫣的生辰礼物。   当时傅臻便深信顾嫣并非死于意外,而是世家大族阻止寒门与士族联姻的手段,可若要从中阻扰,何必将人烧得面目全非才肯罢休。   这期间他也一直在查究竟是谁在从中作梗,却苦于没有线索。   今日才知,竟是昭王伪造顾嫣死于大火的现场,瞒着所有人将其藏在自己的府邸。   傅臻这些年大部分时间都在边关,京中大小事务都未必知晓齐全,风花雪月的事情更是从不关心。倒是汪顺然的一句话点醒了他——   当年太后为昭王选妃时,顾嫣的名字也在名单之上。   昭王与顾嫣从前就是认识的,游园聚会中常有见面的机会。顾嫣明艳动人、性格爽直,与那些文文弱弱的大家闺秀气质很不一样,京中欣赏她的公子哥有很多,只是很少有人招架得住,但昭王与其倒是相处得颇为愉快。   只是顾襄一生清正,从不结党营私,顾家也不愿卷入夺位之争,昭王最终还是娶了对他更有助益的大司马之女。   后来顾嫣与沈烺说亲,昭王恐怕就是心有不甘,这才暗中筹谋,设计将人夺去。   阮阮停下来,眼泪止不住地流,激动地抓紧傅臻的手臂,“哥哥还不知道吧,陛下为何不告诉他,让哥哥快些将嫂嫂救出来呀!”   傅臻让她冷静下来,“青灵的身手在当世已经算是高手,她在密室机关之下都只能勉强逃脱,沈烺也未必能顺利将人救下,朕也怕他不够冷静。”   阮阮的声音都在颤抖:“那怎么办!”   “放心,”傅臻道,“昭王府被重重禁卫军包围,朕方才出宫之时,也已在王府密室之外安排了心腹暗卫保护她的安危,昭王被禁足,暂且没办法将人转移,顾嫣现在还是安全的。”   沈烺的大军半月后抵达京城,而顾嫣的行踪也已经暴露,王雪织又被挟持到宫中,眼下的情况,不必傅臻主动出手,昭王自己都会按捺不住。   他今夜来也是为此事,怕沈烺招架不过来,阮阮恐怕也会有危险。   傅臻安抚着她,倏忽眸光一凛,外面已然躁动起来。   刀枪剑戟的刺耳声响划破了夜幕。 第107章 .晋江正版独发逼宫   昭王派暗卫送往大司马府上的书信还未送达,便被火速遣返,而送到大司马手中的,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另一封信。   就在同时,太傅崔慎也接到了昭王府十万火急的暗信。   昭王不知青灵挟持王妃去了何处,整个上安的药铺都没有搜寻到人影,而宫中却在今夜传了御医,昭王猜测青灵带人进了宫。   王妃在刺客手中,刻不容缓,这是逼大司马出兵最好的借口。   大司马手上有三千人马可以随时调用,禁卫军副统领是太傅的心腹,直到今日才暴露,算是一张底牌,而神机局第四局和第五局亦有太傅的布局,宫内宫外都有昭王安插的亲信。   傅臻旧伤痊愈之后,只会日复一日地恢复到最强大的状态,今日是将他禁足府中,来日或许就会让他人头落地,事态再这样发展下去,只会比今时对他更为不利。   而沈烺那边手中数万大军尚未抵达京城,他仅用五日自江州疾驰回京,路上几乎没有停歇,今夜便是他体力消耗最大的时候。   此时突袭,昭王不信沈烺还能轻易保全自身。   昭王想不出还有比今夜更适合逼宫的机会。   兵贵神速,二更的梆子声一响,禁卫军副统领带兵将卫戍营督卫控制在府中,随后又带领部下将昭王府外傅臻围困在王府守卫通通斩于马下。   血色漫过长街,马蹄声、呼喊声、刀剑声混在一处,满城的百姓听到外面的骚动都吓得紧锁门窗,不敢闹出一丝一毫的动静,一时间人心惶惶,草木皆兵。   昭王微笑地看向高头大马上刀尖滴血的禁军副统领,心道舅舅终究是向着自己的,也还是舍不得从龙之功和皇后之位的诱惑。   还有不可忽视的一点,昭王登基之后必定会为太后平反。   即便她当真做了那些错事,那也是新帝生母,无论使用何种手段,哪怕伪造证据颠倒黑白,昭王都会给她一个清白之名。   蛊术害人是大罪,甚至成为了整个崔氏的污点;而太后一旦重获清白,那也是整个崔氏门阀的清白。   成王败寇,历史总是由胜利者在书写。昭王在民间广受赞誉,相比之下傅臻反倒是滥杀无辜的暴君,老百姓更愿意相信前者,即便昭王今日反了,来日昭告天下也有一套说辞——   武成帝暴戾恣睢,杀人无度,以巫蛊之名诬陷养母太后,不仁不孝,种种罪名罄竹难书。   若在以往,昭王忠心自然日月可鉴,可谁能忍受自己的生母遭人诬陷,被迫认罪伏诛!即便逼宫,那也是情有可原。   至于那些叫嚣着谋朝篡位的老顽固,谁敢得罪新帝与崔王两大门阀,杀了便是,又有何难?   甚至昭王都有想过,大晋最刚正不阿的那位御史中丞,若是看到自己的女儿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是选择让她再死一回,还是心甘情愿地做贵妃的父亲。   那场面,昭王想想都觉得很有意思。   筹谋多日,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等今夜。   他将绣金的龙袍穿在银黑色的盔甲之内,夜风掀动衣袍,烛火之下能看到烨动的金芒。   离开之前,昭王缓缓走进密室,最后吻了吻顾嫣的唇。   “阿嫣乖些,等我回来,封你做贵妃好不好?”他微笑着,连她抵死反抗的模样都觉得甚是可爱。   密室内外安排了十足的府兵守卫,没有人能带走她。   昭王一身银甲翻身上马,身后严淮、清河等心腹高手也身披战甲,黑夜中如潮的军队往神武门的方向追涌而去。   梦寐以求的位置就在眼前,沉重的甲胄将他清隽的容颜陷在无边的阴翳当中,琥珀色的眼眸掠起炙热浓烈的欲望之火,能将万里河山燃烧殆尽。   将军府。   禁卫军与神机局各率领一队人马蜂拥冲进沈烺的将军府,与府内卫兵正面厮杀起来!   刀刀入肉,不管不顾,一剑下去就是血溅三尺!急促的刀剑交错声裹挟着浓郁的血腥气一直传到后院。   傅臻的怀中,小姑娘轻轻地颤抖,寒意如同毒蛇般攀上背脊。   “是不是有人要杀哥哥?”阮阮攥紧了手中的被角。   傅臻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不是寻常的刺杀,有甲胄冷冷的摩擦撞击声。   来之前他总有莫名的预感,没想到真的发生了。   昭王果然选在今夜。   他眸光沉冷,语气却温和,呵出的热气落在她脸颊:“也许是逼宫,昭王想控制住沈烺,不让他出马,朕失去一大助力,他会少一个劲敌。”   阮阮的声音都吓得变了调:“逼宫?”   傅臻捂着她的耳朵,一直用最冷静的语气向她解释,“昭王早有预谋,却没想到你哥哥火速退去南信王大军,又猝不及防地赶回上安,大军回城之前这十几日,是昭王逼宫最好的时机。今日青灵带着王妃入宫,也给足了昭王出兵的借口。”   阮阮躲在他怀中,双手抵着他胸口,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暗暗庆幸陛下今夜出了宫,又想起傍晚那会看到府门外的重重守卫,当时还觉得害怕,现下只担心人手会不够。   傅臻明白她的担忧,“放心吧,沈烺不会这么容易被牵制住,今夜什么情况,他一想便知。即便昭王同大司马部下杀入神武门也无妨,沈烺解决了这些逆贼,会立刻带领府兵在神武门外包抄,进宫救驾。”   神武门内有他的重重布局,遇到危险随时都可以反击,唯一能够威胁到他的变数此刻窝在他怀中安然无恙。   这世上,还没有什么能够撼动他九五之尊的地位,从前他重伤之际不会,往后更不会。   太傅愿将昭王捧上高位,大司马却有自己的顾虑,危急关头倒戈相向,昭王又从何知晓呢。   即便被捂上双耳,外面凌乱的厮杀声还是不可避免地让她听到一些,阮阮唇色都有些发白,颤颤巍巍地问他:“哥哥岂不是很危险?府兵才几人,能抵挡得住吗?”   “两千,”傅臻道:“朕给了他全大晋最精锐的部下。”   加之沈烺的指挥能力,两千府兵足以帮他抵挡所有明枪暗箭。   只是外人不知道有这些,沈烺自己也不会轻易动用,否则傅臻扶植寒门的举措做得太过显眼,很容易激发士族的群起反抗。   而沈烺和普通的将领又不一样,旁人只想着将兵权攥在自己手里,沈烺对此却毫不留恋,这么多年军功带来的权势和地位都无法动摇他的初心。   他披着伤痕累累的外皮,内里却是一颗干净赤忱的心。   傅臻其实也很庆幸能够遇到沈烺。   刀枪剑戟声还在继续,明显的是,已经不如开始时那般激烈,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阮阮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即抬眸,抓紧了傅臻的衣袖:“陛下,你是不是要走了?”   傅臻面色凛然,甚至透出一种久违的肃杀之气。   还未作答,外面的敲门声突然响起。   “阿沅,睡了吗?”   沈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带着些急促和担忧的意味。   傅臻给她披上一件厚厚的小袄,领口系紧,然后亲自去开了门。   沈烺在廊下晦暗的灯火下一身浴血,杀红的眼在廊下慢慢地恢复温和,门一开,竟看到傅臻一身玄色暗纹锦袍从里面走出来。   沈烺微微愕然一瞬,赶忙拱手参拜,“陛下怎会在此处?”   难不成从方才屋内上灯开始,皇帝就已经在里面了!   会想方才叩门时阿沅稍显局促和仓皇的回应,沈烺才慢慢想通,陛下难不成是早知今夜有变,竟特意出宫来护她?   阮阮也穿好小袄跑出来,看到沈烺一身的血,吓得脸都白了,“哥哥,你有没有事?”   沈烺摇头,“放心,哥哥没事,”他转头看向傅臻,“外面是禁卫军和神机局的人,里面有人生了异心。昭王大概已经带兵往神武门去了,以他对声名的看重,应该不会在宫中大肆烧杀掳掠。”   傅臻抬眼望着晋宫的方向,风灯下映照着他的面容更加冷峻坚毅,“到卫戍营督卫府上将人救出来,让他领三千卫戍营将士堵住各大宫门,万不能让昭王逃出生天,朕和你一道带兵进宫。”   沈烺颔首吩咐下去了,一侧眸,看到阮阮的眼眶微微泛了红,恋恋不舍地盯着傅臻。   她牢牢地攥着傅臻的手,“陛下,你会不会有危险?”   历来逼宫都是伴随着流血和杀伐,绝不会像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陛下和哥哥是她最重要的人,伤了谁阮阮都害怕。   傅臻看见她红红的眼睛,不禁一笑,伸出骨肉匀停的手掌揉了揉她的眼尾,低声笑道:“放心,你夫君打过的仗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这辈子还不知道败字怎么写。”   阮阮忍着泪点点头,“那陛下,你要保护好我哥哥。”   傅臻的笑容凝滞在嘴角,冷哂一声转过头,乜了眼沈烺,冷冰冰地应了声。   阮阮又转头拉着沈烺道:“哥哥,你也要保护好陛下。”   听到此话,傅臻冷凝的面色才稍稍缓和些许。   沈烺还未从方才傅臻口中那声“你夫君”回过神来,阮阮已经拉住了他的手激动地说:“哥哥,等你平安回来,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沈烺微微一怔,垂眸看向她锦袄下平坦的小腹,“你怀上陛下的龙种了吗?”   傅臻在一旁大笑,阮阮羞得跺脚,秀眸瞪圆道:“不是的,是……反正就是天大的好事,哥哥一定会很高兴的!”   沈烺抿了抿唇,“知道了。”   傅臻出宫带了数十名心腹暗卫,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他将这些人都留在了沈烺府上,保护阮阮的安危。   走出几步,脚步还是顿了顿,高大的身影回过来一步步走向她。   刚要最后同她说句话,阮阮已经忍不住张开双臂抱紧他腰身,“陛下,不要受伤,我等你平安回来。”   傅臻俯身,吻去了她脸颊的泪珠,“行了,好好回去睡一觉,听到没有?”   阮阮用力地点点头。   傅臻一把接过暗卫扔来的长剑,阔步走到府门外,策马扬鞭,一声肃厉的嘶鸣划破长空,身后一众黑甲精兵呼啸而过,马蹄声踏裂穹苍,步声若洪钟震动着耳膜,气势磅礴!   阮阮在檐下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满身的鲜血跟着沸腾起来。   昭王带领的府卫兵与大司马统领的军队在神武门外会和,宫门的守卫发现异常,立即全速武装起来。   昭王骑在马上,第一次着一身冷硬的盔甲示人,埋藏了二十余年的欲望和野心在今夜蓬勃爆发。   此刻晋宫上方的长空并非浓稠的墨色,而是带着隐隐亮光的银红色。   昭王眼底跳动着火光。   身后千名弓箭手顷刻间列队完毕,冰冷的箭矢对准宫门的守卫,大手一挥,凛冽的寒光瞬间划破黑夜! 第108章 .晋江正版独发神武门   神武门重檐庑殿顶上钟鼓齐鸣,浓烟弥漫,躁动的人声如水入沸油,霎时惊起千层浪!   万箭狂飞如同乌压压的蝗虫过境,冷峭的寒光中,凌乱而尖锐的刀剑声、脚步声、嘶吼声席卷而来。   紧接着,神武门上接连有守卫中箭从城楼坠下,汉白玉基座上很快堆起了尸山箭海,鲜血从阶前漫溢下来。   城楼的守卫已经换了几波,愤声高呼:“死守城门!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炙热的火光中,昭王在队伍正前方振手一挥,攻城锤的士兵立即推动战车上前,一架架云梯也火速搭建在城楼之上。   沉重的轰鸣声一响,整个大地都在震动!   宫里人听到铺天盖地的动静,立即从睡梦中惊醒。   汪顺然早知这一日会来临,提前在心中预演过无数次,今夜陛下与沈将军皆在宫外,定然是从神武门外包抄,而攻城期间,神武门内檀枭带领的神机十二局与千名禁卫军会立即列阵集结,只等瓮中捉鳖。   此时汪顺然要做的,就是派人安抚各宫宫人的情绪,避免人心惶惶。   好在后宫没有妃嫔,皇后又不在宫内,为数不多的主子只有寿康宫那些太妃,汪顺然派遣了足够的侍卫前往保护和安抚,一切都在有序的安排之下。   玉照宫。   王雪织站在廊庑下,脖上的伤口已经用棉布包扎。   已经到了后半夜,廊下二月的风尚有砭骨的寒意,头顶苍穹的火光映得她白皙的面颊泛起明昧的绯红。   她心里有强烈不好的预感,心脏一直剧烈地跳动,城楼外低沉的撞击声一声接着一声,像是直接撞击在她的心口。   她在廊下揪紧了手中的巾帕,身子一直在颤抖。   青灵体内箭毒已解,她是闲不住的人,若非汪顺然百般阻拦,恐怕能当场提刀上城楼御敌。   如今,只能被安排看守眼前这颤颤弱弱的小王妃。   说是看守,实则更是保护。   王雪织看到青灵出来,又仔细瞧了瞧她手臂上的伤口,她还在解释:“王爷大概以为你是刺客,我……我相信你没有,你若真想伤害我,从前进出后院那么多次,早就动手了对吗?”   青灵如今也明白,王妃一直活在昭王的掌控之下,从一个高贵的将门嫡女一步步变成如今唯唯诺诺、只为昭王而活的可怜虫。   有些真相若不血淋淋地揭给她看,来日她自己都会自掘坟墓心甘情愿地跳进去。   青灵望着她,没有任何表情的时候就透出一种冷静凌厉的神色,“你听到外面的声音了,为何不问我发生了什么?”   王雪织惨白着脸,其实不是不想问,是不敢问。   她出身将门,父兄及外祖家都上过战场,哪里不知宫门外的动静代表着什么。   她想要逃避,青灵就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昭王带兵逼宫,现已抵达神武门下,马上就要杀进来了!”   青灵一步步逼近,语气异常冰冷,“你知道逼宫的后果吗?成则高坐明堂,败则满门抄斩,死无葬身之地!”   王雪织紧紧攥住手掌,脑中混沌不堪,突然意识到什么,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所以你将我擒来,是想要威胁王爷?”   “王妃未免也太高估自己在昭王心中的分量了!”青灵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以昭王的理智,王妃觉得他不惜谋逆的代价来救你吗?”   王雪织被逼得后退几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廊柱上,满脸都是泪痕。   她知道不会的……   去岁的女子失踪一案,姨母左中郎将夫人为表兄来向她求情,那时的王爷是怎么说的,监国期间朝中上下众多双眼睛盯着,他不能有一点行差踏错。   王爷性情温和公正,一生无愧朝廷,无愧百姓,怎么会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   青灵冷笑道:“昭王在书房密室内暗藏美人,王妃这半年来当真丝毫没有察觉?褪去面上的和善仁慈,你有看到过他真心何在吗?”   王雪织被她逼得步步后退,她不愿意思考,痛苦地摇头,“不是……王爷他已经足够好了,是我的不是,是我……”   青灵立即打断她:“王妃还以为昭王殿下是三千弱水只取一瓢吗?他若当真疼惜你,何故到今日王妃也未曾诞下一子?京中闲言碎语议论纷纷,说王妃高攀,说王妃的肚子不中用,昭王殿下可曾出面解释过一句?”   一连串的问题刀刀剜心,逼得王雪织无路可退,心口的疼痛如同潮水般涌上来。   她也曾不止一次地叩问心门,可那一丁点的怀疑和愤懑很快就会被涓涓细流般的温柔覆盖。   他对她的确很好啊,昭王府是她遮风避雨的港湾,他给她独一无二的位置和足够的安全感,亲自教会她如何断章识句,还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教她转轴拨弦、布棋罗星、煮酒烹茶。   她天资愚钝,旁人信手捏来举一反三的东西,她总是要很久才能学会,而他格外耐心,从无一句催促和苛责。   她嫁的是全上安城女子的梦中人啊。   她怎敢有任何的怨言和委屈?   王雪织反手抓紧了身后的廊柱,好像只有那样才能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面前的青灵完全变了,变得如此咄咄逼人、尖酸跋扈,她变回了从前冷酷的杀手,再也不是那个会软下声来地鼓励她的女子。   宫门外猛烈的撞击声混着青灵冷酷的逼问鼓动着耳膜,王雪织浑身都僵硬了,腿也软得厉害,浑身都像脱了力,甚至想逃离这里。   她连裙摆都不顾了,跌跌撞撞地玉照宫外跑过去,口中不住地念着昭王的名字。   这世上没有人会对她一直好,只有王爷,他永远那么温柔,那么春风和煦。   青灵面色一凛,一挥手便是疾风怒袭,猛焰骤熄,王雪织面前的那道宫门怦然关紧!   王雪织再也支撑不住,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冰冷的地面。   青灵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蹲下来冷冷地盯着她,“你想去哪?你能去哪?外面全是官兵,你是能替你家王爷身先士卒,还是想看他一败涂地的下场,嗯?”   王雪织不住地摇头,脖上的白色棉布渗出斑斑血迹,她嘴里尽是苦涩的味道:“青灵……你别这么对我,在王府内我还帮过你,你别这么对我……”   青灵视若无睹地看着她,讽刺地笑道:“忘了告诉你,若非娶了王妃,今日大司马又怎会心甘情愿带兵相助,领千军万马列阵在神武门外?”   王雪织猛然抬头:“父亲?”   父亲也反了?!   “嘭!”   耳边倏忽轰然一声炸裂般的巨响!   神武门破了!   这一声太过震感,直击得人肝胆俱裂!   王雪织浑身的骨头都像被敲碎,她无力地跪坐在地上,整个人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今日玉照宫的情形。   直到此时此刻,她都没有看到陛下。   若当真毫无准备,汪总管怎会只吩咐底下人安抚各宫情绪,毫无箭在弦上的紧迫感?青灵又怎会在这同她说这么多?   青灵似乎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低缓了些问她:“你还记得福叔吗?”   王雪织微微一怔,发白的嘴唇颤动着:“福叔……福叔生病回家休养了。”   青灵勾唇哼笑一声,“昭王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王雪织疑惑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青灵继续道:“他是不是还告诉你,福叔手里那批慈幼局的衣裳已经送过去了,往后你若再做,便另外吩咐一名管事替你送出府去?”   王雪织怔怔地点点头,“清河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青灵弯起嘴角,很少有这般笑意盈盈的样子,“如果我告诉王妃,福叔已经死了,是我亲手所杀,而王妃以往做给小孩子的衣裳,全都被他在湖边烧毁,一件都没有送到慈幼局的管事手中。王妃会信我,还是选择相信昭王殿下?”   王雪织还是一脸怔忡的模样,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良久通红的眼睛才眨动了一下,嘴巴微微张开,“不会……王爷不会骗我……”   简直荒谬!   荒谬地让她想笑,她颤颤地抬眸:“一些衣裳而已,王爷为什么要骗我?”   “他为什么要骗你?”青灵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傻王妃,来日若昭王登基,必立崔氏为后,他既不能得罪太傅,也不能得罪你父亲大司马,怎么办呢?当然是让你主动让贤啊。”   王雪织浑身发凉,身下冰冷的石面如同细针一寸寸地刺入骨髓中。   青灵抚摸着她身上杏黄色的锦缎,微微凸起的金银线精致细腻,“看看,你穿这身衣裳多好看啊,你自小锦衣玉食,有着多少女子望尘莫及的身世,父亲位极人臣,母亲将门贵女,你在外人眼中,何尝不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王妃不妨仔细想一想,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   王雪织慢慢抬起头,呼吸沉沉地发痛。   父兄在外征战之时,她曾随母亲在外祖府上住过几年,那时她每每出行也是前簇后拥,即便想要天上的星星,娘和外祖都会给她摘下来。   后来父亲凯旋,来外祖府上接她回京,她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外祖还开玩笑说,以我家雪织的身份,这世上的好男儿都任由她挑!   可自从入京,她就开始与京中贵女圈格格不入,无论走到哪里,所有她不擅长的事情总是接踵而来,她不停地出糗、丢人,被孤立,被讥嘲,从前的尊严一败涂地。   直到后来,太后定下她与昭王殿下的婚事,她一边庆幸到极致,一边又自卑到极致,因为那些冷眼和嘲讽还是没完没了,与日俱增。   那段日子,她真的一点也不愿回忆。   可是这些,和王爷又有什么关系?   他一直宽慰她,教着她,从来不像旁人那般冷眼相待。   可是她还是做不好这个王妃,她甚至,连一个孩子都没办法给他。   “你崇拜他吗,是不是觉得他就是来拯救你的?一个被众人嗤之以鼻的对象,竟然嫁给全京城女子的梦中情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他?”   青灵吁了口气,慢慢扶住她双肩,“王妃,他根本就不是喜欢你,而是在一点点地摧毁你!他心安理得地享受全京城的赞誉,却对让你抬不起头的流言蜚语冷眼相看。你有没有想过,那些闲言碎语其实是他故意为之,只为让你一文不值、丑态百出!”   王雪织被她吼得人都傻了,努力从她眼中看出一点点玩笑的成分。   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还是不信王爷会如此,可是又像被戳中了心脏,泪水忍不住簌簌地往下落。   青灵道:“说实话我一开始根本不会相信,为什么一些小孩子的衣裳,也值得他们费尽心力地去毁掉,有什么意义呢?直到福叔死去的当晚,我亲耳听到昭王和清河的谈话。他为什么不让你去慈幼局,因为他心虚!那些孩子从来没有得到一件王妃亲手所做的衣裳。因为他不想让民间对你有任何一句赞颂,哪怕一丁点母仪天下的潜质。”   青灵叹了口气,望着她迷茫空洞的眼球,“最后那一批衣裳截在我府上,王妃若是不信,随时可以来看,我也可以随时带王妃去慈幼局。”   ……   神武门。   城门轰然一声被撞开,昭王策马扬鞭,带领身后大批人马乌压压地往宫门内行进。   方才飞射入内的箭矢被宫门内的遁甲阵通通挡了回去,凌乱的寒箭掉落满地,盾牌之后,上千名黑甲士兵整装待发,暗夜之中宛若肃立不动的山峦,隐隐有风起云涌之势。   昭王冷眼扫过去,不过千人而已,怎敌得过他身后千军万马!   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他从未有一日停止训练手下的暗卫,他可以确信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悉心培养、百里挑一的好手,对付眼前这些绰绰有余。   他坐在马上,慢慢地握紧手中剑柄,随即高举长剑,厉声喝道:“斩一人头颅者,赏十金,斩十人头颅者,赏百金,封千户侯!给我杀!”   一声令下,大司马手下副将带领两支队伍飞奔向左右两翼包抄,中间的银甲将士则蜂拥前进,与城门内黑甲卫兵正面交战起来。   两方都由最精锐的将士带领,昭王头一回正对这些血腥的杀戮,这让他骨子里压抑多年的戾气霎时翻涌而出!   原来不止是傅臻,连他自己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竟也十分享受这种厮杀的快意!   他看到新鲜的头颅在地上翻滚,粘稠的血液还冒着热气,看到那些乱飞的四肢,对穿的胸背,琥珀色的眼眸泛起凌厉而炽热的光芒。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柄,盯准了面前仍旧负隅顽抗的黑甲士兵,甚至有一种亲自上阵厮杀的冲动!   事实上,他的确按捺不住了!牵动缰绳的那一刹那,他能感觉自己的血液在颠腾。   然而就在此刻,颈侧倏忽寒光一闪,一把冰冷的腰刀贴在他的脖颈。   昭王有过一瞬地怔忡,他缓缓转过头,看向了这把刀的主人,甚至于笑了一下,“岳丈,你这是何意?” 第109章 .晋江正版独发他的阿嫣还活着啊……   寒刀抵在脖颈,昭王眼中还有未消散的热度。   他想过无数逼宫成功后的安排部署,这是他自小就在脑海中勾画的蓝图,只等他一步步去实现;   他甚至想过落败的下场,带兵遁逃,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有最纯正的血统,背后最强大的门阀势力,还深得民心,有什么好怕的?   可唯独没有想过这个后果。   颈侧的这把刀,来自他一直深信不疑的人。   昭王唇角笑意仍在,只是目光变得非常冰冷,“岳丈,从前我便保证过,待本王登基,晋阳王氏想要任何好处,本王都可以满足!还有雪织,只要她想,本王会让她成为整个大晋最尊贵的女人!岳丈难道不信我?”   大司马面上有征战沙场多年的威严和冷厉,他握紧手中的剑柄,声音在激烈的杀伐声中宛若低沉的暮鼓,“昭王殿下许的好处,我王家恐怕无福消受。”   昭王抬手剑指玉照宫的方向,“若不是雪织被皇兄的人劫持,本王会急着选在今夜出兵吗?岳丈难道不想救雪织?”   大司马沉默地笑了下,随后道:“陛下南征北战,从不惧任何正面交战,对付昭王殿下,还不至于挟持老夫的女儿相威胁。昭王殿下是不了解陛下,还是低估了老夫的头脑呢?”   昭王眸中愠色分明,面色彻底冷下来,“岳丈即便杀了本王向皇兄邀功,你以为就可以抵消今□□宫之罪吗?他要的是你手里的兵权!况且皇兄不断打压外戚和士族,百年之后,王家如何维持昔日的辉煌?这一切,在本王这里都不会发生。”   方才恼羞成怒的心已经冷静下来,这么多年昭王学到最多的就是冷静。   他垂眸掠一眼颈侧的刀,敛下冷怒的神色,夷然道:“岳丈糊涂一时,本王可以当今日之事不曾发生过。”   大司马深深地吁口气,声音有些沙哑,“昭王殿下可以有野心,但千不该万不该勾结楼兰人伤我大晋将士!陛下在西北那一支毒箭,是昭王殿下的手笔吧?”   马蹄倏忽后退了一步,昭王身子往后微微一倾,脖上登时划出一抹血色。   “楼兰?”他嘴角狼狈地抽动了一下,浮现出一丝扭曲的笑意,“暗中偷袭皇兄的不是北凉人吗?”   大司马开口道:“陛下早已查明此事,证据确凿,昭王殿下若想要抵赖,还是留着力气向陛下解释吧。”   大司马看到自己的人马已经将中间混战在银甲和黑甲兵围困在内,良久,徐徐地叹了口气道:“陛下要的是我手中的兵权,昭王殿下却是想要我王氏一族的性命啊。”   昭王顺着他的视线转头,面色猛然一变。   黑甲兵仿佛从方才的颓势中一跃而起,局势瞬间扭转!   昭王看到自己手底的银甲将士频频后退,被寒刀削下头颅,被□□刺穿身体,黑甲兵的攻势愈发猛烈,简直势不可挡!   而左右两侧大司马手下将士的刀枪,毫不犹豫地插进银甲军的胸膛。   于他而言,已经不是双方对战,而是单方面残忍的屠戮。   一切都是部署好的。   他的人正面交锋,大司马两侧围困,围困的却是他手下的银甲兵,原来都是设计好的……   昭王眼睁睁看着自己悉心培养的精锐部下溃不成军,一个个惨死在他面前,鲜血从他们伤口血洞中汩汩流出,狰狞的面容还僵持着最后一刻被同伴背叛的不可置信。   而他身后,黑夜沉重的压迫感一寸寸地袭来。   他隐隐听到窸窣的动静,越来越近。   昭王在颈边寒刀毫不留情的牵制下,没办法立刻回头,但终究还是缓慢地转头看过去。   还未至破晓,绵延高举的火把烧红了整片天际,那一片腥丽的火光下,涌动着绵延不绝的汹涌暗潮,一人身着玄色劲装提枪纵马走在最前。   太熟悉的一张脸。   黑夜如同沉睡的猛兽,而那人所到之处,火光如同张开的血盆大口,是足以将整个天地间一切吞噬的凶猛力量。   直到他缓缓走到近前,昭王才慢慢看清,傅臻嘴角竟是含着笑的。   斗了一辈子的人,此刻正坐于马上,深海般的眼眸中透出酷烈的杀伐之气,   他甚至连盔甲都没有穿,可一双凤眸依旧睥睨一切,周身气场强大到令人不敢直视,他的马蹄下分明是冷砖平地,却像是踩踏着无数尸山骨海。   这种难言的气场之下,令人仿佛置身血雨腥风的沙场,眼前是黄沙大漠,背后是遍野横尸。   耳边的厮杀声已经没有最开始混战时的激烈,每一道刀尖入肉的闷响,每一道刀枪剑戟的碰撞,每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都无比清晰地落入他耳中。   昭王低垂眼眸,看到屈起的膝弯上明黄的五爪金龙双目圆瞪,傲视苍穹,庞大的金身何等威武峥嵘!   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嘲笑他是如何的狼狈不堪。   他败了,一败涂地。   傅臻接过手下递过来的金弓,弓弦拉满,凝视着正前方。   第一箭,瞄准前方仍在殊死搏斗的禁卫军副统领,一箭下去,直接射穿他右腿髌骨,那副统领登时痛吼一声跪倒于地!   第二箭、第三箭,分别对准清河和严淮两人的脖颈,嗖然一声,寒光炸裂,追魂箭直穿咽喉!   第四箭,箭尖引火,傅臻对准了昭王。   昭王盯着那火光闪烁的箭头,沉默半晌,冷笑地与他平视,“原来皇兄早就和大司马暗中合谋来引我入局,被至亲至信之人欺骗的感觉真不好受啊,皇兄一定也时常经历吧。父皇活着的时候视你如寇仇,朝臣世家对你怨声载道,边境百姓视你若地狱恶鬼。皇兄这辈子,有人真心待过你吗?”   傅臻冷漠地看着他,唇边勾起一抹寒冽的笑意,指尖一松,火光当即破风而出!   在众人都以为那一箭将要射穿昭王头颅之时,箭尖却微微偏过一寸,将昭王头顶的凤翅兜鍪怦然射落!   昭王一瞬间发冠尽散,凌乱的青丝狼狈飘散在夜风中,散落的火星落在他垂落的发丝间,燃烧的火焰从头发一点点蔓延到襟口,瞬间引燃银甲内绚丽的龙袍!   他被灼热的烈焰包围,炙火烧伤头皮,露出猩红的血肉,散发出焦臭的气味,整个人宛如置身人间炼狱,过往清隽温润的容颜变得狰狞异常。   他在这片火光中连连冷笑,眸光一扫,发现傅臻身后跟着的,还有一个黑衣黑甲的沈浪。   让阿嫣念念不忘的那个低贱奴隶,竟也敢用这种冷漠的目光傲视着他。   呵。   昭王仰天大笑,落到这般田地,已经肆无忌惮了,他朝沈烺嘶吼道:“看来皇兄还不曾告诉你,阿嫣根本就没有死!”   沈烺瞳孔骤缩,几乎是瞬间握紧缰绳,平冷漠然的目光猛然跳动一下。   昭王睁着一双赤红的眼,笑得浑身颤抖,宛若疯魔:“她被我关在府上的囚牢中,日日春宵共度,与我云雨交欢,哈哈哈哈——”   寒光破风“嗖”的一声!昭王的笑声戛然而止。   头皮上烈焰还在灼烧,他唇边笑意凝滞在嘴角,凸起的眼眸微垂,目光落在贯穿脖颈的那一支长箭之上。   身下的战马瞬间惊起,高抬马蹄,在四周惊恐的目光中,昭王僵直的身体被甩落下来,“扑通”一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大火已经将他暴突狞恶的脸烧得面目全非,发丝的残缕像袅袅滚动的黑烟,飘散在苍凉的夜风中。   银灰色的盔甲内,贴身的绣金龙袍也一寸寸地被火舌吞噬。   沈烺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攥紧的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的皮肉,方寸大乱。   他呼吸都不由控制,沉沉地道:“陛下。”   傅臻转头看向他,“朕也是今夜出兵前才知晓,已经提前派遣暗卫盯紧昭王府,顾嫣现在还是安全的。密室在书房的多宝格后,只是机关重重,以你一人之力未必能救她出囹圄。沈烺,冷静些。”   沈烺眼尾微微泛红,压制住眸中暴涨的戾气:“请陛下恩准!”   傅臻叹了口气,沉吟片刻,从腰间卸下一枚令牌递到他面前,“凭此物,潜伏在昭王府所有的暗卫都能为你所用。”   沈烺唇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接过那枚令牌,“多谢陛下。”   他立即拉扯缰绳调转马头,马不停蹄地往昭王府狂奔而去。   猎猎寒风迎面呼啸而来,冰锥刺骨般的疼,他的心脏也随着马蹄上下颠簸,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脑海中一片混沌,真真假假,已经容不得多想。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阿嫣还活着……   他的阿嫣还活着啊。   她一定在等他来救她吧。   整整半年,她得多绝望啊。   沈烺发疯似的策马向前,数日来的疲累辛苦都为此刻积蓄了无穷的力量,行至昭王府前,他急急勒马,身子猛然前倾,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其实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只是喉咙紧得厉害,像是被人狠狠扼住脖颈,无法顺畅地呼吸。   王府中暗卫见到沈烺手中的令牌,纷纷拱手行礼。   天将破晓,天边已经浮现出淡淡的鱼肚白。   沈烺一路往书房狂奔,一面冷声吩咐:“封锁昭王府,不许一人进出,违令者就地诛杀,其余人跟我来!”   暗卫齐声应下,一群人将王府团团围住,紧跟着嘈杂撕裂的抵抗声从身后传来,沈烺也顾不得了,径直入了王府书房。   他立刻找到傅臻所说的多宝格,按动机关的手掌却一直在抖。   昭王离开之前,在暗道内安排了从前几倍的府卫看守,那些人听到外面的动静立刻杀了出来,沈烺吩咐手下拖住他们,自己提着滴血的剑径直往密道内奔去。   耳边嘈杂地响动着,不知是外面打斗撞击的声响,还是里面锁链的声音。   他心乱如麻,根本分辨不清。   明明已经很快了,可是密道那么长,他从未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   直到绕过一堵墙,一抹鲜亮的红色撞入眼帘。   沈烺的眼睛仿佛被刺痛,脚步在看到木床铁索下的女子时微微顿了下来。   顾嫣趁着看守之人杀出去的时候,匆忙摸到藏在床板下的铜钥匙,将捆缚她足足半年的锁链彻底打开。   一抬头,只有梦中才能出现的人,一步步走向了她。   他手中剑泛着寒光,漆黑的眼眸泛着疲惫的红,四目相对,他目光中藏着沉甸甸的分量。   顾嫣一瞬间觉得,心口被绵绵密密的针扎得体无完肤。   “沈烺……沈烺……”   顾嫣苍白的嘴唇轻轻颤抖,嗓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动情地念过一个名字。   她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往下流。   沈烺往她面前走,脚底的砖石突然晃动了一下,顾嫣发现异常,脸色忽然一变,“有机关,你小心些!”   沈烺晃了晃神,直到听到这一声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是鲜活的。   他眸中泛起泪光,僵硬的唇角微微抬动了一下,“好,阿嫣先别动,也不要着急,等我一下好吗?”   顾嫣红着眼点头说好,“我不动,你当心一点。”   沈烺长出了一口气,努力找到最平静的状态,随即振手一挥,手中剑身当即碎裂成数十片,他指尖捻起这些碎片,屏息凝神,向密室四面墙壁挥洒而去,碎片击打着墙面,背后的机关蓄势待发。   他从前在奴隶场经历过太多阵仗,耳力在当世都属一流。   其实每种机关之后都有齿轮在操控,他闭上眼睛,通过墙壁之后瞬间的动静,几乎就可以辨别七成以上齿轮的方位。   一刹之后,沈烺随即眉目一凛,在暗器发出之前立即射出手中残余的碎片,每一枚碎片都打出十足的力道,直接穿透厚重的石壁,卡死在那些转动的齿轮之内!   只是背后的机关太过繁杂,终是不能顾及所有,西面墙壁无数暗藏的孔洞后,凛冽的寒光闪动,无数银寒的箭矢从石洞中飞射而出。   沈烺手中已经没有兵器,脚尖一抬,飞快地翻身躲避一排利器,继而连连后退几步,银白色的箭矢都有惊无险地从他肩膀两侧擦身而过。   顾嫣看得心都揪紧了,死死咬着唇。她没有武功,就算上去也是帮倒忙,她躲不过去,更不能让他分心来救她。   外面的府卫已经解决的差不多了,傅臻手下的暗卫见状立即进来帮忙,暗器终究有限,剑身斩落飞来的箭矢,一阵激烈的哐当声响过后,西面墙壁之后终于彻底空了。   带头的暗卫俯身道:“沈将军,这里不能久留!”   沈烺才颔首应下,随即听到锁链摩擦的声响,下一刻,身着红衣的姑娘已从木床上跑下,红着眼睛飞奔过来抱紧了他。   “阿嫣……”   他声音哑得厉害,手掌轻微颤抖着抚上她瘦削的双肩,久违的温度几乎吞没他残存的理智。   想要抱紧她,可自己的身体却支撑不住地倒了下来。   几日几夜不眠不休,他太累了,几乎完全脱力,所有的重量都落在顾嫣的肩膀。   耳边只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沈烺的眼皮却沉沉地阖上了。 第110章 .晋江正版独发手中的湖笔竟被生生折成……   一夜过去,宫中众人无不心有余悸,即便不曾亲眼看到神武门逼宫的惨烈,那些残酷的厮杀声却犹在耳边回荡。   天刚破晓的时候,宫道上的风还带着刺骨的寒意,浓稠的血腥味、铁锈味、烟尘味飞散在宫城的每个角落。   晨曦的微芒落在王雪织呆滞的面孔,她无力地环抱双膝,独自坐在玉照宫那堵紧闭的宫门前,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两颗瞳仁像发霉的花生,血液里都是凝滞的苦涩,整个人如同一尊风干的雕塑。   外面已经没有动静了,她能听到扫帚洗刷地面的声音,无比沉重而卖力,都能想象那些顽固的血迹是何等难以清理。   王雪织不知道自己还在这里做什么,也许只是在等待属于她的死亡。   她的父亲、她的丈夫或许都已经死在昨夜的动乱中,他们将永远冠以谋逆的罪名。   她完了,昭王府完了,整个晋阳王氏都将万劫不复。   青灵同她说的那些话,她苦苦想了一夜,后来在听到那些惨烈的刀枪剑戟声后,脑海几乎冻得凝固了,眼泪也流干了,没有办法思考。   晨光熹微,她在地上坐了很久。   直到听到铁甲的摩擦声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有人身披沉重的盔甲走到她面前。   王雪织连喜悦的神色都没有,只是缓缓抬起空洞的眼眸,认出眼前熟悉的人。   好半晌,她干裂的嘴巴轻轻嚅动了一下,仿佛出现了幻觉,“父亲……”   已经流不出泪了,唯有眼底闪动的金芒能照见她心中的暗潮汹涌。   她抓住爹爹的手,粗糙而温热,是常年带兵的手,每一道厚茧都是真实的。   心口剧烈地颤抖着,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爹爹还活着?”   大司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自己的女儿了,她那么瘦,往日天真无邪的眼眸没有一丝神采,所有的愧疚和疼惜一时齐齐涌上心头。   当然,更多的是庆幸,无比庆幸。   大司马低垂的嘴角微微弯起,露出苍白的笑意,“雪织……爹没反,爹还活着。”   王雪织眸光跳动了一下。   大司马沉沉地吁了口气,厚重的嗓音在一夜的疲乏过后也变得无比沙哑,“跟爹回家吧。”   “回家……回家……”   王雪织重复地咬着这两个字,觉得非常陌生。   她还有家吗,哪里的家?   大司马望着自己的女儿:“雪织,爹带你……回我们自己的家。”   王雪织忽然意识到什么,怔忡地抬头看着爹爹,艰涩的眼眶又泛了红。   青灵一直远远站在廊下陪她等。   其实汪顺然已经告诉她,陛下与大司马暗中早有往来,但并不能百分百确定大司马能够坚定地站在皇帝身后,毕竟他是王妃的亲生父亲,昭王让他出兵相助,必然也许下天大的好处,而世上富贵无不是险中以求。   直到方才看到大司马来接女儿,青灵才真正确定他没有反。   只要他不反,王妃就不会有危险。   大司马实则也对自己的前路几乎一无所知,因为直到今日出兵之前,皇帝与他私下的往来只有那一封信,至于如何布兵排阵,如何引人上钩,统统都没有。   也许皇帝根本就不在意他的态度,只因考虑到门阀世家牵一发而动全身,而晋阳王氏祖祖辈辈劳苦功高,皇帝不过是给王氏留一条生路,不至于连根拔除。   反也罢,不反也罢,皇帝都已经胜券在握。   面前是生门还是死路,都是他王鸷自己的抉择。   今夜神武门后那几千精兵,再加上皇帝身后千军万马,连沈烺的出现也在他意料之外,就算他真跟着昭王反了,也几乎没有逼宫成功的可能。   好在,他选对了。   一切也都结束了。   青灵在他们离开之前走过来,向大司马拱手施一礼,然后将手中的书信递上前。   书信一角,还有一块烧黑的印记。   大司马看到信笺抬头一行醒目的字迹,骤然瞪大双眼,一时说不清是错愕更多还是激动更多,“和离书?昭王亲手写下的和离书?”   青灵颔首,抿了抿唇。   当日她潜伏在书房之外,见昭王将一摞书卷扔进火炉,随后因急事出去了。   青灵那时还不知书房中有密室,翻身跃下,在还未烧完的炉火中找到了这封只签下他一人姓名的和离书。   当日也没想那么多,横竖也要被烧毁,倒不如留待后用,没想到今日真能派上用场。   青灵看了一眼王雪织,“王妃应该还记得吧?除夕当日,太后获罪的消息昭告天下,那时昭王便拟好了这封和离书。”   王雪织怔怔地点头:“……确有此事。”   青灵目光笔直地看着她,“若非此事一激,昭王殿下如何哄骗王妃亲笔书信送到大司马手中,表明自己对昭王殿下一生不离不弃的态度呢?”   王雪织无力地后退一步,胸口像被大石压得喘息不过来。   大司马一想就明白了,拿和离书来刺激女儿表明态度,逼他站队,昭王有多渴望他手里的兵,他还能不知道吗!包括昨夜以女儿被挟持的名义出兵,实则都是借口。   谋大事的人,心都是冷的,哪有什么真情可言。   他情不自禁地攥紧手中的书信,大掌微微颤抖地扶上女儿的肩膀,慈爱地说:“是好事,原本爹爹还要去求陛下让你免受牵连,如今只要这和离书一签,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你与乱臣贼子没有任何瓜葛,我王鸷的女儿今后依旧尊贵体面,谁敢置喙一句,先要看看我王鸷答不答应!”   王雪织死水般的眼眸终于有了触动,饶是一时间还难以接受这么多信息,可胸口却随着爹爹慷慨激昂的话轻微地起伏着。   王鸷郑重地朝青灵抱拳,“姑娘有心了。”   青灵亦俯身回礼,沉吟片刻过后看向王雪织,喉咙微动,“揽月巷西面一角,门口有两盏烟青色风灯的便是奴婢的住处,慈幼局孩子的衣裳尚在奴婢家中,姑娘可随时差人来取。”她微微一顿,“当然,姑娘若是不愿,奴婢也可亲自送到府上。”   经过昨夜,王雪织其实还有些害怕看到青灵的眼睛,她略略偏开目光,眼睑低垂,只是道了句谢。   青灵看着他们离开,直至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回府的路上,大司马问女儿:“方才那女子,究竟是什么身份?她自称奴婢,可看她的装束,并不像宫中的女官。”   王雪织想起昨夜她与汪总管毫不避讳的交谈与接触,还有汪总管见她受伤时关切的眼神,实在有些说不清,不像是下属,倒是有些像……   她摇摇头,赶忙掐断脑海中这个荒唐的念头。   且青灵先前的身份非常敏感,很容易被崔家盯上,王雪织思忖了下,瞒着爹爹道:“应该是宫中的护卫吧。”   大司马顿了下,又问:“是她把你带进宫的?”   王雪织眼睫轻轻颤了颤,点点头。   大司马想起昨夜情形仍觉心惊,叹了口气道:“今日你若是在昭王府中,刀剑无眼,便是爹爹也无法确保你万无一失。你在宫中,反倒是安全。”   王雪织垂下头,慢慢攥紧了手中的巾帕,眸中微光闪过。   青灵待她很好,她一直都知道。   可今夜青灵说那些话的时候,她竟然还怀疑青灵带她入宫她是为了要挟王爷。   她真是……太傻了。   大司马心下思忖片刻,转头望她:“你可知走之前她话中的意思?”   王雪织怔怔地看着爹爹,“她说……来日会将那些小衣裳送到我府上?”   “她一身女护卫装扮,走的是刀尖舔血的路子,宫外私宅本就危险重重,如果只是想将东西送来,何必自报家门?”   大司马幽幽叹了口气:“雪织,她言下之意,是想说日后你有需要她的地方,都可去私宅寻她。此女与你无亲无故,待人却是真心,你莫要因昭王的缘故疏远了她。”   王雪织慢慢地顿住了脚步,原来青灵……竟是这个意思。   她转身往后面望一眼,可已经绕过几道宫门,身后早就没有青灵的身影了。   宫道的风太大,风里仿佛还残留着神武门外的硝烟细尘,王雪织渐渐地模糊了双眼。   我会去的……   青灵,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   顾嫣还不知沈烺已经找到了妹妹,见他晕倒,一时方寸大乱,赶忙请皇帝安排在昭王府中的暗卫将人护送回自家的顾府。   顾襄夫妇看到活生生的女儿,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顾府的下人听到消息,全都跑出来看小姐。   那暗卫首领已经命人进宫,太医马上就到,顾嫣安置好沈烺,立刻走到爹娘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将自己是如何被昭王掳走,这半年又是如何应对一一告知顾襄夫妇,只是怕他们担心,有些细节并未提及。   顾夫人早已经哭得泣不成声,她将顾嫣扶起来,才看到女儿手腕那些血迹斑斑的伤口,难以想象这半年来阿嫣遭受了怎样的折磨,心疼得不知说什么好。   顾襄看到女儿瘦削单薄的身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   被囚于密室长达半年,事关女子名节的问题顾襄实在不忍问出口,只连声叹道:“活着就好,还活着就好!”   那头汪顺然带着宋怀良匆匆进府,顾襄赶忙带人到内屋。   宋怀良放下医药箱,立即替沈烺把脉。   顾嫣紧紧盯着床上面色苍白的男人,双眼都快要急出火来。   方才看到沈烺晕倒的时候,她从一种崩溃又走向另一种极度的崩溃,所有获救的激动喜悦都被他沉重的身躯压碎成齑粉,有那么一刻几乎是绝望的。   宋怀良诊完,自己也松了口气,转身对上顾嫣急切的眼神:“沈将军脉象虚弱,是劳损过度,元气大伤的缘故,下官这就开一张方子,沈将军照着吃几副药,好生休养两个月定无大碍,只是万不得再度劳累,须得多注意休息才是。”   顾嫣连连点头,揪紧的一颗心总算放下,“多谢太医,那他何时才能醒来?”   宋怀良道:“少则一日,多则几日皆有可能。”   顾襄吩咐底下的丫鬟跟着去拿方子抓药,又遣管家亲自送宋怀良出府。   汪顺然见沈烺无碍,总算可以回去向陛下和皇后交差,离开前请顾襄夫妇到一边,低声道:“今晨昭王在神武门外道出姑娘被关在王府的实情,在场不少将士都听到些不该听的,昭王……已为沈将军亲手射杀于神武门内,陛下已经严令下去,谁若敢泄露半句,立斩不赦。”   女儿家的名节至关重要,顾襄没想到陛下如此周到,心中一叹,当即朝汪顺然拱手道:“还请公公带话,顾襄代小女谢过陛下。”   汪顺然俯身道不敢,“只是姑娘死于天宁寺大火一事,京中几乎人尽皆知,如今死而复生,外头难免猜测纷纷,顾大人得想个缘由搪塞过去,以堵悠悠之口。”   顾襄夫妇连声道了谢,请汪顺然留在府上喝茶,汪顺然拂手笑道:“多谢顾大人的美意,咱家还得去沈将军府上接皇后娘娘回宫,还未恭喜顾大人和顾夫人,如今可谓是双喜临门了。”   顾襄笑道:“都是老天爷开眼,看沈烺这孩子一生辛苦,终让他达成所愿,也让我夫妇二人免去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   顾嫣在廊下听到他们的对话,待汪顺然离开,立刻走到爹娘面前,虽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开口道:“这半年来我虽被囚在王府,其实昭王并未真正碰我。”   顾襄夫妇对视一眼,面上皆露喜色。   顾夫人握着顾嫣的手,实在是喜极而泣,怕她心中有疙瘩,又实话道:“爹娘高兴,并非是因你的名节影响顾家门楣,那些都不重要,爹娘只要你好好的,没有受到更多的伤害就好。”   顾嫣微笑着颔首,心中想到方才汪总管的话,原来昭王竟是沈烺亲手所杀,那么昭王说了什么,沈烺岂非全都听到了?   昭王那种人,活着的时候机关算尽,恐怕至死都会将人言可畏发挥到最大效用。   沈烺不是冲动的人,而昭王即便大逆不道,那也是亲王的身份,该由陛下亲自裁决,他到底说了什么,能让沈烺愤然杀之?   顾嫣深深地吸了口气,脑海中乱成一团。   待顾夫人唤她,这才反应过来,回忆起方才三人提起皇后,不禁问道:“我没有听错吧,汪总管说去将军府接皇后娘娘?”   顾襄夫妇都笑了,“你还不知道,沈烺的妹妹前几日刚刚找回来,正是陛下还未下旨册封的皇后娘娘啊!”   顾嫣惊喜地道:“是阿沅吗?阿沅找回来了,还做了皇后?难怪爹娘说双喜临门呢。”   “可不是双喜临门,”顾夫人道,“皇后出自民间,爹娘还将她认作了义女,若不是陛下带娘娘到府上认亲,沈烺还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妹妹呢!”   那头汪顺然灰溜溜地回宫复命,傅臻见他一人回来,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汪顺然心中连连哀叹,小心翼翼地抬眸道:“皇后娘娘听闻沈将军昏倒,心中担忧不已,急着往顾府去瞧沈将军了,吩咐奴才先行回宫,说……”   傅臻冷声道:“说什么?”   汪顺然咽了咽喉咙,硬生生挤出个笑来:“说陛下准她与哥哥团聚几日,如今嫂嫂也平安回家,娘娘想在宫外多住两日。”   “啪嗒”一声。   汪顺然霎时眉心一跳,颤颤巍巍地抬眼,看到陛下阴着一张脸,手中的湖笔竟被生生折成两段。 第111章 .[最新]晋江正版独发正文完   昭王兵败神武门,其下禁卫军副统领、神机局第四、第五局督卫皆被押入诏狱,连日酷刑加身,求死不能。   太傅自知无力回天,自跪于御书房外请罪。   傅臻指尖把玩着大司马刚刚上交的兵符,静静地坐在遍体贴金的云龙圆背椅上,面容昳丽清绝,凤眸内透着几分冷。   已是日薄西山,淡金色的余晖照耀着晋宫重檐庑殿顶的古旧砖瓦,散发出点点细碎的光芒。   而随着夕阳西落,天边余光逐渐化作绯紫,神武门的血腥杀戮就这片铺天盖地的暮色中被完完全全地吞噬。   崔慎跪在苍凉的天幕下,腰身笔直却显得格外清瘦,几日的时间让他苍老许多。   金线龙纹皂靴一步步从汉白玉石阶上走下来,而后缓缓映入他的眼帘。   崔慎慢慢地抬起头。   傅臻并无任何胜利者的姿态,嘴角依旧是偏冷的笑意,“舅舅恨朕吗?”   崔慎没有说话,淡笑一声,似是自嘲。   傅臻若有若无地轻叹一声,“舅舅从前没有说错,朕从来不信这世间任何规行矩步,偏要逆天而行,战争,杀戮,律法,所有伤筋动骨的举措,朕都要尝试一遍。可舅舅可有想过,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抬眼望向远处的庑殿顶,将沉痛的过去轻描淡写地揭开,“朕知自己生来便与旁人不同,因命犯孤星,身负克母骂名,人人避而远之,所以才要逆天改命;因生来恶疾缠身,日日痛苦难当,朝不保夕,所以才要弃笔从戎,强身健体,才让自己活得更久,在有限的时间内做更多的事情。父皇不敢做的,朕来做,大晋先祖做不了的,也由朕来做!旁人虚度三秋,如朕煎熬一日,旁人虚晃百年,朕可以让整个王朝改天换地!”   崔慎深深地闭上眼睛,回想起昔日在东宫,上一刻还在读书写字的孩子猝然间冷汗淋漓、痛苦万分,普天下的名医都看了个遍,却无一人诊出症状,只能靠自己硬生生地挺过来,一晃二十余年过去了。   他从未怀疑过傅臻的能力,甚至他的力量远远超出想象。   这桩无人能治的头疾,如同随时可引爆的炸弹,引得崔慎频频忽视他到底能够做到哪一步,从一开始对世家大族不痛不痒的牵制,到如今大刀阔斧的打压,他将大司马的兵权稳稳握在手中,他这个舅舅也将受律法的制裁。   崔王两族,再不复往日辉煌。   “朕自幼受舅舅教导,为君之道铭记于心,师恩不敢忘。”   傅臻垂眸,笑叹一声,“上安至清河,一路风景独好,朕从前领兵在外,征騑踏雪无痕,大晋这锦绣河山,往后便由舅舅替朕看看吧。”   这是告老还乡的意思了。   崔慎其实是有些诧异的,傅臻竟然没有杀他,不过也能够想通。   昭王逼宫之前,若非皇帝定下皇后人选,并于紫宸殿下告群臣,他不会如此心急交出底牌,助昭王出兵。   傅臻这是诱他出兵,从而拔除他手中分散在皇城中的势力,将禁卫军和神机局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   傅臻道:“崔氏门阀不乏后起之秀,朕听说舅舅的两名庶子亦在此次考选名册之上?”   崔慎猛一抬头:“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舅舅不必紧张,朕只是不容文恬武嬉、以权谋私之辈猖獗于庙堂,却也欢迎有能之人为我所用。”傅臻抬手请崔慎起身,“朕可以向舅舅保证,此后无论世家权贵,还是寒门子弟,一切公平对待。”   崔慎长长地吁口气,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从一身反骨的狼崽,逐步长成旋乾转坤的帝王,天下江山皆在股掌之间。   而他身后,巍巍殿宇,气贯长虹。   ……   因皇后多日不曾回宫,玉照宫上下气氛沉凝,人人屏息敛声,唯恐行差踏错。   檀枭处理完神机局的事情,又接到了新的任务,这回是寸步不离保护皇后娘娘的安危。   他本就是神机局督卫,这件事本身不难,也是分内职责。可棘手的是,陛下吩咐了,每日都要将娘娘的行程上报。   这就意味着,他每日都要承受一次天子之怒,简直无妄之灾。   汪顺然倒是很聪明,每每看到檀枭入宫,便会乖觉地退到殿门外。   这几日陛下情绪委实不佳,暴躁易怒,反复无常,仿佛又回到蛊毒发作的时候,动辄便有人要遭殃。   汪顺然就奇了怪了,以往片刻不见都要四处寻人,如今好几日过去,陛下居然还能忍住不去见娘娘,难不成就等着看娘娘何时有主动回宫的觉悟?   “噼啪”一声,里头又是一声脆响。   前日是碎了一套雨过天青的茶盏,昨日是满案的奏本拂落在地,今日又不知是什么,听声音有些像南疆上贡的俏色玉雕,汪顺然心都揪紧了。   檀枭在御书房内,硬着头皮道:“沈将军亲吻顾姑娘的时候,不小心被娘娘瞧见,娘娘吓得打碎了一只琉璃盏,赶紧跑开了。”   傅臻阴着脸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翌日,檀枭又进宫上报。   “用早膳时,娘娘回忆起幼时沈将军下河摸鱼的旧事,沈将军白天果真去后山捉了几条鱼回来,他们晚膳吃的鱼头锅,相谈……甚欢。”   傅臻手边的墨砚突然碎裂。   再一日,檀枭深深地吸了口气进殿,“……娘娘今日去了一家刚开张的茶楼,在里头听了一整日的说书。”   话音刚落,檀枭面前摔来一盏热茶,幸好躲得快,有惊无险,否则非得破相不可。   檀枭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么多。   阮阮并不知身边有人时时盯着行踪,陛下给了她与哥哥团聚的时间,她想要好好把握这段珍贵的日子。   顾襄对外称那晚天宁寺的两具尸体是顾嫣的丫鬟,而顾嫣当晚在后山散步,不慎摔下山坡,幸而被山脚下的农户所救,只是伤重昏迷数月,现已经平安回家。   街头巷尾对此也只是简单议论几日,倒是庆贺居多,没什么闲言碎语。   阮阮也很庆幸顾嫣能够平安回家,看到兄嫂二人其乐融融,她就放心地把心思放在自己的茶馆上了。   茶馆取名“兰因楼”,是阮阮做美人时所住的宫殿名,取美好的开端之意,她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寓意。   何盛很会做生意,开业三天做足了噱头,引得街头巷尾好事者纷至沓来,比起先前杏花楼的门庭冷落,如今真算得上热闹至极。   傅臻今日也来到了这家茶馆。   实在憋不住,这几日气得胸腔都快要炸裂,他倒想看看宫外究竟有什么好,竟然让她连夫君都抛在脑后,竟要来这破茶馆听书。   傅臻一身玄色暗纹锦袍立于门外,盯着那“兰因阁”的招牌看了很久。   他身姿高大挺拔,眸光冷峭,通身的威严气场。   然而并没有人刻意停下来观察他,因为没有时间。   几乎所有人都是行色匆匆,其中还有不少姑娘提着裙摆直奔茶楼。   “快点,再晚就占不到座了!”   “听说今日是少年将军蛮夷铁蹄下勇救少女的故事!我就好这口!”   “什么将军少女呀,我可听说那将军就是当今陛下,那少女就是皇后娘娘年幼时啊!”   “真的吗?居然是陛下?!”   ……   傅臻甚至还被蜂拥而入的百姓撞了一下,被人群挤到一边。   檀枭觑了觑他黑得锅底般的脸色,讪讪笑道:“娘娘无论谈事还是听书,都在二楼最东边的雅间,有纱帘隔断,无人打扰,也无人知晓娘娘日日来此。”   傅臻指尖掸了掸肩膀的微尘,“知道了。”   待人群进得差不多了,人人坐定,好戏即将登场,傅臻这才黑着张脸径直上了二楼,店小二不明情况,赶忙上前阻拦。   檀枭立即掏出神机局令牌示下,神机局督卫办事,见令牌如见皇帝亲临,那店小二这才吓得噤声,赶忙将人请上去了。   醒木一拍,说书人摇头晃脑,绘声绘色地说道:“少年将军提枪纵马,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入遥州境内!正逢蛮夷作乱,这少女本于街头施粥……”   阮阮在二楼纱帘后听得津津有味,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进了人。   “好看吗?”   耳边冷不丁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阮阮惊得浑身一颤,赶忙回头去瞧,多日不见的陛下嘴角噙着薄淡笑意,目光深邃地望着她,眼底的热度几乎要溢出来。   阮阮惊喜地看着他,又有些窘迫,“陛下,你怎么来啦?”   傅臻一步步走近,面色其实非常平静,檀枭却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赶忙悄悄退下去,到雅间外守着。   一语罢,堂下掌声雷动,喝彩声不绝于耳,谁也不知,那二楼薄薄一层纱帘之后,是怎样的春光旖旎。   傅臻沿着她耳尖一寸寸地吻下来,数日来的思念险些要了他的命。   阮阮整个人都酥麻了,哪里还有心思听说书。   她欲伸手去抵他,却被他擒住手腕,单手抱到屏风后的案台上。   说故事的人在台上,听故事的人在堂下,故事的主角在楼上。   傅臻嗓音微哑,目光炽烈,低低在耳边问她:“兰因?”   阮阮笑着,轻轻吻在他的唇角。   是啊,兰因。   是我们的兰因。   愿阮阮与陛下——   一生所得皆所求,所念皆如愿。   千秋百岁,不负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