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娇娘三嫁 作者:读读 文案: 战乱之年艰辛九年的农家女钱娇娘,得知丈夫邢慕铮战功赫赫,卸甲归田成了侯爷荣归故里。 她正摩拳擦掌当侯门夫人,不想丈夫居然带回来一个才女小姐,要娶为平妻。 钱娇娘想,这也成罢!谁叫她大字不识,丈夫看不上呢。她只要带着儿子吃好喝好就成。 可就在这时候,邢慕铮突然……疯了? 闷骚冷漠男主变妻奴,外带偏执占有欲 阅读指南: 1:男主前期变成了疯子,很快会治好。 2:作死丈夫嫌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 =============== 第一章   定西侯邢慕铮疯了。   说起定西侯邢慕铮,整个大燮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王朝名震四海的定西将军。他平民出身,十六从军,昔日啖生肉饮生血的野蛮西犁国大举入侵,硝烟四起。眼看所在守军节节败退,邢慕铮挺身而出,带领一个只有十几人的小队偷袭敌军,烧毁敌方粮草,打出了与西犁的第一场胜战。后邢慕铮四处征战,立下赫赫战功。皇帝亲封定西将军,将大军兵符赐于他手。定西将军以血征战训练出一批骁勇善战的邢家军,终让西犁王奉上降书。邢慕铮带领邢家军凯旋而归,顺便一路将土匪强盗剿了大半。所过城池,百姓夹道相迎,感激声声。朝廷论功行赏,邢慕铮为手下弟兄一一邀功,自己卸甲封刀,请旨归田。   皇帝再三劝留,无奈邢慕铮心意已决,皇帝惟有叹息,赐其家乡一带为封地,并赐了定西侯之名,令其荣归故里。   封地虽非富裕之地,却非贫瘠之土,邢慕铮带领一帮愿意跟随他封刀的兄弟回到封地玉州,休养生息。   可就在这时,定西侯竟然突地疯了。   大管家周牧是第一个发现邢慕铮发疯之人,彼时他正在向侯爷禀事,邢慕铮忽而自主位一跃而起,抱头癫狂大喊,跌跌撞撞将屋子里所有东西砸个粉碎。管家吓得六神无主,不知该不该上前劝阻之时,被主人一把掐了脖子扔倒在地,拳打脚踢。后来邢慕铮还跑出院子,见人打人,见狗咬狗。一时鸡飞狗跳,疯狂无状。   府里谎称邢慕铮为定西侯的远房亲戚,请了最好的大夫来替他看诊,但个个摇脑袋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后来又请来和尚念经,道士做法,神婆拜神……该做的法都做了,该捐的香油钱也都捐了,但都没用。   定西侯就这样疯了。   他时有痴痴呆呆如同傻子,有时狂躁暴动如同猛兽,他不是坐在那儿流口水傻笑,就是摔东西打人,总归没有一刻清醒的时候。大管家一时没了主意,想请邢慕铮的部下入府来一同商议对策,侯爷即将娶进门当平妻的冯语嫣坚决不同意,说是这种事儿若是宣扬出去,侯爷与侯府的脸面都荡然无存,侯爷若是好了,定然再无颜见人。   这冯语嫣本是当朝三大才女之一,父母早亡,投奔叔父住于随州,不幸被采花贼所擒,恰巧邢慕铮凯旋军夜里行军,破庙偶遇发现端倪,从而救下小姐。冯府上下感激涕零,将妙龄小姐以身相许。邢慕铮亦看中才女千金,可家中已有母亲作媒原配妻子钱娇娘,冯语嫣自降身份情愿为妾,邢慕铮不想委屈了她,允诺回府许她平妻之位。   因路途遥远,冯家长辈作主,冯语嫣携一干仆送随邢慕铮回了玉州,原是打算回玉州即刻成亲的,不想邢慕铮去桂县老家接老母与原配妻儿,才知母亲已然去世两年,出殡什事都是原配钱氏一手打理。虽说武将前线带兵,可移孝作忠不必守孝,但邢慕铮心中感念母亲,决意守完剩余一年再行娶妻。冯语嫣便在侯府住下,吃穿用度皆为主母额例,只待孝期既满嫁入侯府。   届时邢慕铮才回玉州,又是封地领主,上下皆需他定夺作主。邢慕铮暂无暇顾及新府琐事,钱氏大字不识,听闻冯语嫣在叔父家常替婶婶打理家事,便叫管家辅佐她打理府中内务大小事宜。一来二去,冯语嫣虽未过门,但侯府中上下已经当她是半个主子。   冯语嫣此刻说话的时候,是恹恹坐在椅上的,她的眼窝处淤青了一片,手腕上还绑着绷带,这些都是拜发了疯的邢慕铮所赐。她本以为自己能以爱令邢慕铮恢复清明,孰料邢慕铮连她也不认得,她不过说了两句,他就将她推搡在地,又是拳打又是脚踢。冯语嫣自幼深闺里长大,哪里遭过这种罪,第一拳下去她就晕了过去,从此再不敢靠进邢慕铮。后来又被邢慕铮吓了几回,大小姐胆儿都快破了。她再受不住,让人将他用铁链锁在屋子里,对外称侯爷病重了,外人一概不见。   曾经的定西将军就像一头困兽,被粗大的铁链锁住四肢,即便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还在不停地用拿头撞墙,冯语嫣又赶紧命人将椅子钉死在地上,将他锁在椅子上。六个家丁死了一个伤了五个,才完成了这项要命的任务。   威震四海声名赫赫的邢慕铮便被锁在阴暗无光的屋子里,三餐皆由奴才送来,一口一口地喂进嘴里,油汁米粒汤水不知掉落多少,那衣裳中一片邋遢,又因换衣困难,更别提如厕沐浴,不出几天,邢慕铮身上便散发出恶臭。   后来侯爷似是发疯发完了,成天一动不动地坐在被铐的椅上,目光无神地看着地下。冯语嫣仍怕他突然疯癫,依旧让人五花大绑。   侯爷的传奇光芒逐渐褪去,只剩下一个痴痴呆呆的男子躯壳,一个,浑身臭不可闻的痴呆男子。   钱娇娘再见邢慕铮,便见着的是他这副最为邋遢的模样。   他已有将近一月没有换衣裳了,头发乱如碎了蛋壳的枯草鸟窝,脸颊腊黄,削瘦深陷,胡子乱糟糟地粘着食物,被绑得严严实实的身子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臭味,周遭苍蝇蚊子围着他嗡嗡乱飞。   “侯爷一直就是这副模样?”钱娇娘看了半晌,轻轻地问。   钱娇娘是邢慕铮的原配,却不过是斗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村姑。邢慕铮平民出身,父亲原是教书先生,后患病去世。大敌当前,民不聊生,邢慕铮意欲参军,守寡亲娘哭天喊地,非要他成了亲留下邢家后代再走,只是没有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给一个即将上战场的男儿,邢慕铮只得遵从母命娶了被父母打发卖掉的钱娇娘。   她自进府后,选了府中最偏僻的一隅居住,深居浅出,甚至有许多家仆都不曾见过她这夫人。   周牧躬身回答道:“是的,夫人。”   “他!”邢平淳冲上前,黝黑的脸因为气愤涨得通红,他使劲扯了扯镣铐,抬头眼眶已红了,“娘,爹他怎么了,为什么要将他锁起来!”   娇娘无法回答他。她也是头回见着疯癫了的侯爷。虽然有所耳闻,但钱娇娘总不能将痴呆、疯癫字眼与邢慕铮联系起来,好像这里头有什么阴谋似的。后来又没人说了,只说是侯爷病重了,不能见人。谁知周管家找上她,求她救侯爷。   “先把侯爷放开罢。”钱娇娘道。   周牧犹豫,“夫人,这……”   娇娘直视管家,“周管家,你的爷生病了,你却将他绑在椅上等死。”   周牧大惊失色,“小的不敢!”   “那还不放?”娇娘眉头微皱,“侯爷是保家卫国,驱逐西犁蛮族的英雄好汉,若是没有他,大燮朝恐怕已经灭亡,你我与大燮百姓便都是那亡国奴!这么样一个男儿,居然被你们跟牲口似的绑在这里?”   这话说出来还得了?周牧急忙对左右使眼色,让他们多叫几个家丁来。   哪知家丁还没来,冯语嫣领着一大群丫头先来了。她向来有大家小姐的矜傲,从来就没正眼瞧过这村姑原配,也从未去娇娘屋子里。二人虽住在同一府邸里,却是极少碰上一面。   “娇娘。”冯语嫣微微一笑,直呼其名。   钱娇娘抓了抓手中的帕子,淡淡点头。   “娇娘,你在后头不是好好的,怎么过来前边了?是不是月俸还没给你发?”冯语嫣笑道,并不往里屋那脏污处看。   “我不是来拿月钱,我是来探望侯爷,”钱娇娘道,“是你叫人把侯爷绑起来的?”   “正是。”冯语嫣倒是敢做敢当,“娇娘你有所不知,侯爷发起疯来,真真是要人命,我被他踢打两回,差点儿连命都没了。我怕府中上下跟我一样受伤,因此就让人将侯爷绑起来了。”   娇娘道:“咱们自然不能让旁人伤着,只是也不能这么对待侯爷。依我看,先把侯爷放了……”   “不行。”冯语嫣一口否决。她是真怕了随时随地打人的定西侯了。 第二章   邢平淳冲上前来,怒目而视,“我爹是名震四海的大将军,你怎敢绑他!”   “丑儿,大人说话,小娃儿别插嘴。”娇娘叫着儿子的小名喝止他。   “娘!”   冯语嫣并不恼,她和蔼地看着邢平淳,“你怎知我一片苦心?将侯爷绑缚在此,我的心难道好过么?可我是为了大局着想,侯爷发疯已成事实,万一他伤了你,我怎么向邢家的列祖列宗交待?”   邢平淳见她似是善意,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钱娇娘扭头对丫头清雅道:“丑儿太无礼了,你先带他下去。”   清雅应了一声,伸手去牵邢平淳。   “娘……”   “去罢。”钱娇娘对他摆摆手。。   看着邢平淳被清雅带走,钱娇娘转头道:“冯小姐,侯爷虽然发了狂性,但侯爷毕竟是侯爷,是这侯府的主人,咱们就不能眼睁睁地任由他这模样自生自灭,不是么?你既怕侯爷发疯伤人,你看这样如何,将侯爷送到我的院子里去,我将大门关着,侯爷跑不出门,也就伤不了别人。”   谁知冯语嫣怎么也不松这个口,“娇娘,我知道你是不忍心,但该尝试的我们都已尝试过了,都不管用!你接去了,也顶多是折腾两日,两日后,你也会像现下这般将侯爷绑起来,何苦要走那个过场?”   钱娇娘眉头微蹙,“你的意思是不放人?”   冯语嫣摇摇头,“放不了。”她顿一顿,“我得为整个侯府考量啊!”   “那侯爷若是死了,怎么办?”   冯语嫣目光闪了一下,仍是笑道:“怎会呢,我为侯爷殚精竭虑,日日叫管家去寻神医,且侯爷吉人自有天相,他定会好的。”   钱娇娘指向屋内浑浑噩噩的邋遢人,“我看侯爷马上就要死了。”   冯语嫣看了一眼,很快转回视线,“我这几日受伤未愈,没能来看望侯爷,竟不想奴才们这般作践,真真该死!你放心罢,我定会好好教训他们。”   说罢,便有好几人扑通通跪地,嚷着奴才该死。   钱娇娘直视冯语嫣,“这么说,你是不放了?”   “娇娘,我比你更心疼侯爷,你就放一百个心,我决计会好好处理此事。”   二人僵持片刻。钱娇娘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冯语嫣上前一步,劝她道:“娇娘,不如你先回院子……”她的话突地停了,因见邢平淳领着几个人高马大的将士快步向他们走来。   冯语嫣的脸色顿时变了,“哎呀,你儿子怎地将府外人引来?这是要侯爷的丑事人尽皆知么!”   钱娇娘回头,并不意外地看向来人。与邢平淳并肩而行的正是邢慕铮多年的副官李清泉。他跟着邢慕铮东奔西顾安天下,末了也跟着邢慕铮回了封地。   李清泉带着几个兄弟来到众人面前,对着钱娇娘拱了拱手,急切问道:“夫人,侯爷现在何处?”   钱娇娘略微思量,让邢平淳带领他们进去。   “你们不能进去。”冯语嫣忙叫人拦住他们,“侯爷发狂会……”   只是寻常家丁哪里是李清泉等人的对手,三两下被人推开在地。   李清泉与几个兄弟冲进屋子,先闻到一阵冲天臭味,再见邢慕铮惨状,全都眼珠瞠圆,齐声大叫:“大帅!”   他们都是随邢慕铮出生入死的兄弟,看见邢慕铮如此狼狈之状,岂能不怒?   “是谁干的!”李清泉大喝一声。李清泉本就是个身高八尺的壮汉,龇牙怒目的凶相更是吓人,喂血无数的大刀一横,大有祭刀之意。   众人吓得全都后退一步。   冯语嫣强撑着上前一步喝道:“你们太放肆了,这里可是侯府,不是军营,容不得你们在这儿大呼小叫!”   只是冯语嫣板脸训一训家丁还管用,面对眼前这些刀里来箭里去的将领,全不管用。不仅不管用,反而还让他们将矛头直指向她。李清泉大步向前,大刀毫不客气地架上她的脖子,“把镣铐打开!”   冯语嫣吓得直往后退,却被李清泉一直抵向墙边,那锋利无比的刀锋带着血腥杀气抵在她的颈边,冯语嫣原以为自己可临危不惧,但等那闪着银光的刀锋在贴在她的肌肤上,她才知何谓害怕。   “你再不交出钥匙,我就杀了你再自己找。”李清泉咬着牙关道。   “清泉,先在这娘们脸上划两刀,让她知道厉害!”光头将士阿大道。   冯语嫣一听要毁她的容貌,吓得立即尖叫,“我交,我交!”   冯语嫣交了钥匙,李清泉等人顿时进去为邢慕铮解锁。钱娇娘站在门边看着。   邢慕铮终于被解开了枷锁,傻傻地被人扶了起来。   “大帅。”   “大帅!”   众人七嘴八舌地唤着邢慕铮,邢慕铮目光滞空,干涩开裂的唇瓣微微颤抖,忽而他的眼中聚起狂意,干哑的嗓子拼命大喊,久缚的双臂也不要命地乱挥起来,他甚至想要跑动,却因腿部充血过多而向前摔倒,光头阿大千钧一发之际做了他的靠背,只是邢慕铮不但不领情,反而拿头使劲撞他。   “啊——啊——”他大叫着。   钱娇娘头回看见邢慕铮发疯的模样,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大帅,大帅!”阿大狼狈叫道,想推开他又怕伤了他。   “打晕他!”钱娇娘当机立断。   李清泉一个箭步上前,不轻不重地在邢慕铮颈部砍了一记手刀,本是虚弱不堪的邢慕铮立刻应声倒在光头身上。   在场者皆默,不知如何是好。   冯语嫣尖声道:“这会儿你们满意……”   “快去准备热汤,趁着侯爷晕倒替他沐浴净身,再多烧些热水,一两大桶怕都是不够用的。丑儿,你跟周管家去准备些金创药,你爹身上有伤,沐浴完了须给他上药。周管家,还得劳烦你去找几件干净的衣裳候着,”钱娇娘的声音盖过冯语嫣,有条不紊地指挥,“几位兄弟,劳烦你们把侯爷抬到净房去。这位兄弟,你先去疗伤。”   钱娇娘指着阿大交待完,众将如梦初醒,急急忙照作了,侯府奴才们见状也不敢怠慢,各自小跑准备去了。   热汤很快准备好,李清泉与几名兄弟不放心侯府奴才,自个儿进去帮邢慕铮净身,钱娇娘则在外头守着,让人去找一床干净的被褥和凉席,送到她的院子里去。冯语嫣气得回房去了,说是由他们折腾。   等邢慕铮干干净净地被抬出来,已是一个时辰以后了,李清泉和兄弟的眼眶居然都是红的,说话也是沙哑的,“夫人,侯爷身上……溃烂之处数不胜数,要劳驾您悉心照料了。”   钱娇娘看向抬床上的邢慕铮,他虽然已经洗干净了,身上没了恶臭,胡子也刮干净化了,但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裂得已经成了一团痂,也不知里衣下的身躯是什么情状。她轻叹一声,“知道了,送到我那去吧。”   钱娇娘的院子是府中最偏僻最小的一个主人院子,听说前主人当初是为了安置不受宠的妾室建造的,放在皇宫里,就叫冷宫。钱娇娘却觉得还不错,安静,大小正合适,平常又没人来,她就在院里堆了一点种菜的地,还架了个棚子。平日里种些瓜果什么的,现下葡萄爬满了藤,挂着一串串青绿的果实,看着就觉得酸。   李清泉虽然听说了娇娘并不受大帅待见,却也没想到她住的地方竟像个农家小院,这哪里有侯府主母的气势?等等,他怎么听见了鸡叫?   “啊,养在后头的母鸡大概是下蛋了,一会正好掏出来给侯爷补补。”钱娇娘道。   养鸡……侯府主母不仅种地,还养鸡……李清泉抹了把汗,心想这大概就是大帅不待见原配的缘由了,这说出去,是挺丢人的。   “呃,夫人,不如……属下将大帅接到营中,由我等兄弟们照料吧。”李清泉现今在玉州驻军处替邢慕铮训练新兵。   钱娇娘偏头想了想,“不必了,那儿全是汉子,总有想不周全的地方,况且侯爷大概也不想让将士们看到他这副模样,就由我来吧。”   李清泉沉默了,他向后点了点头,示意两个将士将邢慕铮抬进里屋。邢平淳紧紧抓着手中的大肚小瓷瓶,亦步亦趋地跟随其后。   “夫人,大帅究竟发现了什么事,怎地突然失了心智?”李清泉哑声问。   钱娇娘看向里屋,“大人,我这会儿也是瞎子过河一抹黑,先请大夫过来看过再说罢。”   “方才在大少爷旁边的就是军医简大夫,且让他替大帅把一把脉。”   “好。”钱娇娘抬步往屋子里走。   邢慕铮被安置在西边厢房,里头除了一张月洞床与两张花梨木靠背椅,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简大夫替他细细把了脉,神情凝重地起身,让人替大帅身上抹药,并开了一副药方,叫人去抓来立刻熬上。   李清泉等简大夫安排完,才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问他,“简大夫,大帅病情如何,伤势如何?”   简大夫抓了抓山羊胡,愧疚地叹道:“怪我医术不精,无法找出大帅病根,唉,唉!” 第三章   无法找出病根?那大帅岂不是要一辈子这么痴痴傻傻?李清泉急了,“那怎么办,难不成大帅就这么突地成了傻子了?”不,他绝不能接受!   “侯爷一直以来神智清醒,身体强壮,我寻思着断没有道理突然就成了傻子了。”娇娘道。   李清泉闻言,眼底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夫人说的是,一定有缘由!”   “既然有缘由,就一定有解决的法子。李大人,劳烦你多派人些人出去,四处去打听打听,天无绝人之路,咱们一定有法子的。”钱娇娘话语淡淡,却似乎坚信邢慕铮痴傻不过是一时的。   虽然不知道钱娇娘哪里来的自信,但李清泉与简大夫都被打起了士气,“对,天无绝人之路,末将这就派人……”   本在替邢慕铮上药的邢平淳一头撞进钱娇娘的怀里,埋在她的胸前失声大哭。   钱娇娘愣了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抱紧儿子摩挲他的后背,“丑儿,怎么了?”   邢平淳大哭不止,半晌才打着哭嗝,结结巴巴地说道:“爹,爹他好可、怜,他身上、嗝、好多、好多伤!”   钱娇娘望向月洞床内,两个汉子挡住了邢慕铮的身形,只是床尾那一双大脚上,都有好几处疮疤,不难想像他的身上是何等惨状。他们再去迟几天,大概邢慕铮就要被活活的折磨死了。   “娘,爹身上的疮,比咱们以前被虫咬的还多!”邢平淳抬头,酷似邢慕铮的脸庞挂着两道泪痕,眼睛被泪水泡着可怜兮兮。   “好孩子,娘知道你心疼爹,别哭了,你爹还等着你去给他敷药呢。”   那些伤连他们这些汉子看不下去,更何况一个十来岁的娃儿,“少爷如果不忍的话……   “啊——啊——啊——”床上突然响起男人的嘶吼,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邢慕铮大概是被粗手粗脚的汉子敷药痛醒,一睁眼就跳起来,高大的身躯令脑袋撞上了床顶,他竟一边大叫,一边不停去用头撞床板。邢慕铮武力超群,现下即使形容枯槁,也有一身蛮力,整张檀木月洞床几乎都要被他顶得抬起来。   “大帅,大帅!”   “爹,爹!”   李清泉急忙与邢平淳上前,跟其他一起企图按住邢慕铮,谁知邢慕铮越被按住越挣扎不休,好似怕人再将他锁起来似的,他毫无章法地拼命乱打乱踢,李清泉等人身上都中了好几招,邢平淳也被踢了一脚,直接倒在了地上。   “丑儿!”钱娇娘忙上前。   邢平淳一个打挺从地上起来,他揉着胸口道:“娘,我没事,你快想想办法,爹可不能再受伤了!”   “我也没什么法子呀。”钱娇娘来回踱步,总不能一直靠打晕了侯爷了事,只是还有什么法子……忽而钱娇娘步伐骤止,她记得以前婆婆说过……“别闹了,一会给你喝奶!”钱娇娘猛地大喝一声。   邢慕铮竟诡异地停止了   其他人也都诡异地停止了。他们刚才听见了什么?喝奶?夫人说给大帅喝奶,所以大帅不动弹了?   “羊奶,羊奶。”钱娇娘见众人眼神古怪,忙补充了一句。她可不能让人以为他们的将军是这么大人了还喝人奶的变态。   只是这羊奶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李清泉努力让自己的脸庞显得不那么……好奇,“夫人,这……”   “娘,你好厉害,”邢平淳眼睛里闪着崇拜的光,“爹真的听你的话!”   “哪里是听我的话?”她要真有这个份量也不止于成天提心吊胆怕原配妻子地位不保,“你爹是跟你一个德性!”   “啊?”   钱娇娘瞟了一眼真乖乖坐下来的邢慕铮,有些哭笑不得,原来婆婆说的都是真的。“你奶奶以前跟我说,你爹小时候发烧哭闹不止,她去借了点羊乳回回来给他舔,他马上就不哭不闹了。后来你也这般,你奶奶又寻人找了些羊乳,没想到居然也不哭了!”   “啊,这是真的呀?”邢平淳害羞地抓抓脑袋。   “哇——”地一声,床上的邢慕铮竟然像娃儿似的大哭起来,就跟刚才哭泣的邢平淳一模没两样。   众将士再一次被吓到了。他们的大帅……哭、哭了?那个连中了毒箭削肉疗伤眉头都不带抬一下的大帅?   “好好好,马上就让人找来,莫哭了。”钱娇娘头疼地道。   邢慕铮果然不哭了,只睁着两只泪汪汪的眼睛盯着她。   娘呀,这是什么眼神?钱娇娘戳戳邢平淳的额头,“你真不愧是你爹的种。”她当初嫌邢平淳爱撒娇耍浑,娘说跟他爹小时候一个样,她当时是不信的。现在看来,娘真没有骗她呢。   李清泉不忍直视,他怕等大帅清醒了会杀他灭口。   周管家为了戴罪立功,也不知道从哪很快弄来一碗新鲜羊乳,热腾腾的才煮过,李清泉接过的时候没有好脸色,骂了他一声刁奴。周管家苦着脸求饶,一个劲说是冯语嫣逼他干的。   邢慕铮喝了羊奶老实了,在钱娇娘说还有羊乳的诱哄下,他乖乖地由着人给他擦药,当然痛的时候还是又打又咬,但好歹没有先前那么拼命了。   总算上完了药,众人松了口气。邢慕铮不知是累了还是怎地,不闹腾了,却也不睡觉,靠在床边目光呆讷地盯着钱娇娘,流口水。   众人:“……”   将士们不约而同地挪开视线,发觉外面天气不错。   钱娇娘颇为无语地抽出帕子,替他擦唇角。他大概是将她与羊乳拴在一块了。“再去给侯爷拿些羊乳来。”   邢慕铮猛地站起来,小山似的伫在娇娘眼前,娇娘眼前黑了一片,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邢慕铮咧开一排白牙,冲着她使劲傻笑,蒲扇大的巴掌用力鼓掌。   钱娇娘一阵眩晕。这感觉就好像看到一头老虎站起来拿爪子鼓掌,还咧嘴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要命。   钱娇娘快被这个傻笑吓得晕倒了。她可从没见邢慕铮笑过,这男人本来长得就俊,虽然现下有些落魄,但笑起来居然还很……美?   李清泉等人的眼睛也全都鼓得跟铜铃似的,大、大帅原来笑起来这么讨喜的么?李清泉顶多只见过邢慕铮微笑的表情,那是在他们终于生擒了西犁王时看见的。他没想到大帅居然还会这么笑,还笑起来这么好看,虽然有点宝气……   周管家听了钱娇娘的话连忙领人去了,李清泉回过神,趁机建议钱娇娘处置刁奴,把怠慢过邢慕铮的奴才们全都打死。钱娇娘道:“奴才们能做得了什么主,打死不必了,打发出府算了。”   “那冯家小姐……”李清泉巴不得将冯语嫣一刀给砍了,但是她的身份毕竟是侯爷未过门的平妻,就他所知侯爷还挺看重这冯家小姐,否则也不会让未过门的她管事。   “她?”钱娇娘看一眼又吧唧嘴流口水的邢慕铮,“她我作不了主,等你们侯爷好了让他自己拿主意吧。只是大人最好留些兄弟在这儿,一来侯爷闹起来有人可来帮忙,二来避免还有人对侯爷不利。”   李清泉本就不放心邢慕铮有此打算,一听钱娇娘这么说连忙抱拳,“还是夫人想得周全。”   折腾了一下午,李清泉带着一队精兵入驻侯府,对外宣称侯府里丢了宝贝,侯爷命令加强守备。对内她让周管家将曾服侍过侯爷的奴婢小厮全都报上名来,报一个抓一个,他虽听了钱娇娘的话没有打死他们,但也没放走他们,将人都关进侯府的地牢中,等侯爷清醒了再发落。   周牧因通报有功,侥幸还留了下来暂为管家,但李清泉仍气他怠慢,将他手脚都上了镣铐,又提拔了一个名叫丁张的小管家,让他与周牧一同管事,不分大小。每隔三日需向钱娇娘禀报。   就在李清泉处理府中内务之时,钱娇娘独自一人在邢慕铮的房里,直直盯着才又喝了一碗羊乳正心满意足嘿嘿傻笑的邢慕铮。   虽是夫妻,钱娇娘与邢慕铮相处的日子并不长。九年前钱娇娘一怀了身子,邢慕铮便走了。后来钱娇娘为邢慕铮生下了儿子邢平淳,她一面奉养邢母,一面教养幼儿。在乱世中艰难渡日。爱子渐渐长大,娇娘正松一口气时,得知了夫君衣锦还乡的消息。   他不仅成了了不得的威风大将军,还成了家乡新的领主老爷,钱娇娘还来不及欣喜,与儿子平淳才被接进侯府第一天,就看见一位跟画里走出来似的美人,后来才知她是一位美貌动人知书达理的才女小姐,以及是夫君未过门的平妻。   钱娇娘这才清醒过来,她的丈夫,并不像她期盼他归家一样,期盼与她团聚。他成了大官,身边有美人相伴。那她除了道贺,又能如何?她可不想再带着丑儿过苦日子,这年头,吃饱饭最为紧要。既然他不休妻,那她就厚着脸皮住着。她选了侯府内最为僻静偏远的一栋院子,带着儿子安分住下,识相地不去碍夫君与美人的眼。   可她没想到……突然间竟会发生这种荒唐之事。   即便事实摆在眼前,钱娇娘仍不敢相信邢慕铮真的疯了。   在她的回忆里,邢慕铮是个不拘言笑的英俊少年郎,在说书人的嘴里,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三月之前最后一回相见,是她去求他为邢平淳请个好的教书先生。那会儿的他通身的男子气概,就像说书先生说的剑眉星目,他是她见过的最俊的儿郎。   钱娇娘还记得邢慕铮的眼。当他还是个少年郎的时候,她就被他的黑眸所慑。她看不懂他的眼中深意,只道那是一双属于天上雄鹰的眼神,小小的桂县是困不住他的,他属于更广阔的天地。钱娇娘知道他一定会有所作为,必然会有所作为。她无法相信如此一个人物竟会突然失了心智。难不成,是他故意装疯,在做戏给谁看?   “侯爷?”钱娇娘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并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   邢慕铮充耳不闻,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挺挺地坐在椅上傻笑。   钱娇娘手放唇边,弯腰靠近她,作贼似的用气声说话,“侯爷,现在这屋子没别人,我要是碍了你的事了,你就说句话儿,我再把你送回去。”   邢慕铮还是完全没有反应。   钱娇娘凝视他半晌,直起腰身,失望地轻声喃喃自语,“这是真傻了吗?” 第四章   邢慕铮透过自己的眼睛,看向眼前近在咫尺的妇人。小麦色的肌肤不似大家闺秀,一双灵动的杏眼自希冀到失望,小巧的琼鼻上有几颗小小的雀斑,雪白的齿贝轻咬着红润的嘴唇。   这个妇人,是他的妻子。   邢慕铮被困在自己的身体里,就好像他的魂魄被层层铁链锁在了体内,他的身躯被什么鬼东西占据,令他变成了疯子。   他还记得那天他与管家在书房议事,忽而脑海中像一根尖锐的铁柱钉入,顷刻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死了。等他回过神,他看见自己砸光了屋子里的一切什物,对管家拳打脚踢。他试图控制自己的身体,但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控制不了,好似魂魄与身体分作了两个人,一个深陷体内无法动弹,一个痴狂癫傻四处撒野。   他眼睁睁看着冯语嫣与周管家请来大夫为他诊脉,和尚烧着香薰着他为他诵经,道士吐口水在他脸上为他驱邪,甚至神婆将他扒光了在他身上画符。他从未如此难堪,愤怒,他想大声喊出来说明一切,但他只能发出啊啊的吼叫。占据他身体的鬼东西压根就不怕这些草包家伙,他破坏一切,结果冯语嫣命人将他用铁链锁起来。   鬼东西自然发狂了,可是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自残,口口声声说心仪于他的冯语嫣面都不露,管家听命于那愚蠢的妇人,甚至向来怕他的奴才们都学会了应付他。他浑身发臭,伤口糜烂,如一团烂泥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   鬼东西也没力气挣扎了。   邢慕铮曾在刀山火海中金戈铁马,自数万敌军包围中杀出生路,自尸骨堆里浑身浴血爬出,从未灰心绝望,然而他的身躯被锁在屋子里,他的灵魂被锁在身躯里,他终于明白了何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竟是钱氏将他自深渊里拉了出来。   他的原配妻子钱氏,他连她的闺名也不知道。对于邢慕铮而言,钱氏只不过是他替母亲娶回家的陌生人,替他传宗接代照顾老小的乡野村姑。他此次回老家去接母亲时,要不是因为她住在邢家,身边带着与他长相相似的娃儿,他差点认不出她就是他的妻子。不过邢慕铮没想过休弃她,即便她大字不识一个,但她的确在最困难的十年里替他尽了孝道送了终,还生下他的长子。   邢慕铮的打算,就是让钱氏在侯府一隅安安静静地过活养老。   可是谁能料想,竟就是这个已被他遗忘的妇人,救了他。   “娘,爹怎么样了?”邢平淳小心地双手端着为邢慕铮准备的膳食进来,简大夫说邢慕铮最好暂时吃易咀嚼的食物,因此厨房准备的是鸡丝血燕粥和小菜。邢平淳将银盘放在桌上,娇娘院子里惟一的丫鬟清雅走了进来,她素面朝天,面白如玉,雅致似兰,倒比娇娘这个主子更像主子,“丑儿,让我来吧。”   “不用,清雅姐姐,你忙你的去吧。”邢平淳打开青竹盅的盖子,香气四溢的米粥扑鼻,他舀了一勺到青玉碗中,用小勺搅拌两下。   清雅一笑,看向钱娇娘,“娇娘,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娇娘?原来她叫娇娘。邢慕铮听见了。   钱娇娘道:“清雅,你去侯爷的院、算了,你去帮我找周管家,让他将侯爷平日里常用的东西给收拾一下送过来。”   清雅看了看床上的邢慕铮,又看了看钱娇娘,娇娘对她点了点头,她便转身出去了。   邢平淳鼓着腮梆子吹热腾腾的粥食,他爹的嘴上有伤口, 他怕烫了让爹疼痛。   邢慕铮在鬼东西无神的眼神中,用余光看见了长子。当年是为了令母亲安心,他才叫钱氏怀了孕,是男是女都不知就离开桂县了。这些年东征西战,与家里早已断了联系,他也不过半年前才知自己有个半大的儿子。   要说情份,大概还不如战场上与他并肩多年的手下。邢慕铮对自己这长子并不上心,半年前钱氏找他,他才记起邢平淳原是到了上学的年纪。他让人替他找了个教书先生,却从没关心过他的学业,只是偶尔他去请安时见上一面。   “爹,粥不烫了,孩儿喂您吃罢。”邢平淳挪到邢慕铮面前,轻声细语地将一勺粥食送至邢慕铮唇边。   这孩子以前就服侍过他卧床的奶奶,钱娇娘并不担心他做不好。   邢慕铮望着眼前目带同情的小儿,猛地油生愤怒,难道他已沦到了被黄口小儿可怜喂食了么!   同一时刻,鬼东西暴戾跳起,长臂一挥,将青玉碗拍翻,正巧砸在邢平淳脸上。碗里还热烫伤的粥糊了他一脸,邢平淳大叫一声,后退两步,青玉碗掉落地下应声而碎。   “丑儿!”钱娇娘急忙扶住邢平淳。   就在外间的光头阿大与小胡子王勇闻声冲进来,邢慕铮挥舞着双臂想往外冲,“大帅!”两人奋力将他拦了下来。   “我没事,娘,粥不烫!爹呢,爹怎么样了?”邢平淳被热粥糊得睁不开眼,还焦急关心邢慕铮的情况。   钱娇娘抬头看与手下扭打一处的邢慕铮,又迅速低头,帕子替儿子擦拭,“他没事儿,给我看看你眼睛,别揉!”   邢慕铮想看邢平淳被自己误伤如何,但鬼东西一心只顾挣扎打闹。   钱娇娘为邢平淳擦干净脸庞,所幸眼睛并未受伤,只是脸上泛红了好几处。娇娘让邢平淳去拿冷水洗脸,回头望向因虚弱不支而被按住的邢慕铮。两个将士气喘吁吁,脸上又多几道伤口,光头扫一眼地下狼籍,喘着气问道:“夫人,大帅这是……”   “丑儿要喂他爹吃粥,被他打翻了去。”钱娇娘蹲下身子,将青玉碗的碎片拾起来放在桌上,她一阵肉痛,这可是个玉碗啊!拿出去卖不知道能卖多少钱!谁这么没眼色,拿这么好的碗来给一个病人用!   钱娇娘拿手帕将碎玉都包起来,寻思着当边角料能不能卖出去。做完这一切,她将咸菜和葱花倒进粥里,搅了两下又用装咸菜的木碗乘了一小碗粥出来。   “夫人,要不要咱们抓着点大帅?”光头问。   钱娇娘轻轻吹着木碗里的粥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再试试罢,总不能每次都压着侯爷。”   阿大与王勇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退至一旁。他们自然也不愿压着大帅。   钱娇娘吹冷了粥,凶巴巴地对邢慕铮道:“你敢糊我脸上,就没有奶喝!”   侯爷靠在床头,没气力闹,龇牙咧嘴地吼她一声。钱娇娘不甘势弱,学着他吼他一声,声音比他还大。鬼东西瞪眼,光头和同伴也傻眼了。这夫人……也不太讲究了些。   定西侯瞪眼之后,居然拍床傻笑起来,乐了。   钱娇娘差点翻白眼,这是个傻子么?这不是个小傻子么?   邢慕铮没眼看,不管是自己的妻子,还是鬼东西。   钱娇娘趁侯爷心情好,塞了一勺粥食进去,定西侯张着嘴,由着粥食往嘴角流。   “嚼呀,像这样。”钱娇娘去抬他的下巴,还张嘴做了个吃东西的示范。侯爷傻傻看着娇娘,也不知道是听懂了她的话,还是早已饿了,一口将粥吞了进去。娇娘连忙再喂,侯爷尝出味儿来,差点连勺都给吞了,娇娘好不容易将勺拔出来,“大兄弟,你们侯爷要吃了,赶紧拿另一个碗把粥倒出来吹冷,一盅粥怕是不够,你们再去厨房要些来。”   光头忙让王勇去厨房,自己端了粥盅腾了一大碗,鼓起腮梆子使劲吹。   这厢疯癫侯爷嫌娇娘喂得慢了,抢过她的碗就往嘴里灌。粥总是有些温热的,又是咸的,渗进他唇上的裂缝,侯爷马上痛了,暴躁大叫,一把扔了木碗,坚实的木碗都在地上砸了个七零八落。   “是是是,痛了痛了,我帮你吹吹。”钱娇娘这会儿顾不上其他,完全把邢慕铮当三岁的儿子哄了,她按着他,嘟着嘴帮他吹伤口。侯爷被温热的气息吹了两下不痛了,他也不闹腾了,他傻傻盯着眼前撅起的红红柔软嘴唇,吞了吞口水,抓住钱娇娘的头发就狠狠咬住了她的唇,咬住之后竟还拿牙齿磨了两下,像是要把它咬下来吃了。   钱娇娘吃痛闷哼,一把推开邢慕铮,头发都被他拽下来几根。头皮痛嘴唇也痛,钱娇娘差点儿眼泪都出来了,“作死啊,臭……”她骂了一半戛然而止,为了不让邢平淳学坏,她以身作则很久不骂人了,没想到今天破了功。   “夫人,怎么了?”阿大一直背对着两人吹粥,没看见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钱娇娘的脸红了一阵,幸好她皮肤不白看不太出来,“没事儿,你们侯爷想吃肉了。”这个肉字她说得有些咬牙切齿,说完钱娇娘用力擦了擦唇,瞪着邢慕铮啐了一口。 第五章   邢慕铮总归是在钱娇娘的院子里住下了。院子被李清泉派来的几个心腹精兵轮流看守,其他精兵在侯府内外驻守,没有命令全都不准擅闯娇娘院子。   侯爷的康复能力十分惊人,不出半月,他身上的外伤好了大半,原本骨瘦如柴的身子也在逐渐正常的膳食加宵夜下逐渐恢复。他的神智依然不清,饿了要闹,伤口结痂痒了要闹,无缘无故也要闹。小院里天天鸡飞蛋打,娇娘养的鸡都被侯爷生生咬死了两只,让她心疼得不行,只能拔了毛给侯爷加餐。   但这鸡也不白白牺牲的,钱娇娘渐渐掌握了情况。侯爷发起狂来,不能硬拦,越拦他闹得越凶,况且他现在体力恢复了,三四个精兵都难以毫无发伤地拦住他。娇娘第一招就是上羊奶,现在侯府里养了好几头母羊,就是为了时时有羊奶备着,这招有时能成,有时不能成。能成就大家相安无事,该吃吃,该喝喝,但若不能成,大伙就赶紧离侯爷远远的,由着他砸桌子砸凳,四处砸各处闹。屋子所有的一切都换成了木头的,无论他怎么摔也不易伤着自己。等他自己破坏累了消停下来,就会傻傻地席地而坐于地,摇头晃脑不知想些什么。   况且钱娇娘发现,侯爷发狂的时辰越来越短,傻坐的时辰越来越长,一次甚至坐上了一整天,只是半夜三更猛地起身闹了一场。   “娘,我回来了,爹今天还好么?”邢平淳下了学,跳进门槛,一把扔了身上的布书包。   钱娇娘专注绣着花开并蒂图,见儿子回来,将绣针往衣服上一插,笑着抬头,“丑儿回来了,你爹今儿很乖,没有闹腾。”   这妇人,怎地说一个男儿乖巧?邢慕铮微恼,鬼东西跟着大吼一声。   “娘,爹是堂堂男儿大丈夫,不能这么夸!你看爹生气了!”邢平淳道。   邢慕铮立刻敛下恼意。他的身躯虽然不受他控制,但他发觉他的心情起伏会令鬼东西产生反应。他若是稍有恼意,鬼东西就能大吼大叫,他若冲动愤怒,鬼东西就能打人拆家。因此邢慕铮已尽量心如止水,鬼东西便安安静静,但鬼东西并非完全受他控制,他时常莫名其妙不分昼夜发狂。   “是是是,我错了,饿了么?”   “早就饿得咕咕叫了!”邢平淳拍拍肚子,“爹用饭了么?”   “他才吃了,吃了一整只鸡,差点儿连骨头都不剩!”钱娇娘将自己的绣品收起来,往自己厢房走,同时扬声叫清雅摆饭。   邢平淳嘻嘻地笑,在邢慕铮面前竖起了大拇指,“爹,您真厉害,能吃完一只鸡!”   邢慕铮“看”着自己的儿子,他除了长相没一点儿与他相似,大抵全随了那妇人。缺心眼,傻里傻气。被他打了好几次还往他面前撞。   清雅很快将饭桌端进邢慕铮的屋子,拿的碗碟都是木头制的,以防侯爷突然又发狂性,但侯爷又必须有人时时照看着。   邢平淳冲到饭桌前,趴在桌上用力一嗅,“哇——好香!葱爆牛柳!麻油鸡!过年了,过年了,今日又是大年三十!”他乐不可支,双腿乱蹦。   清雅戳了戳邢平淳的额,好笑道:“亏你还是个爷,老说这么没出息的话!”   邢平淳捂着额头,嘿嘿憨笑,这神态跟他爹犯傻时一模一样。   待娇娘放了东西过来,邢平淳立马欢腾地向娘报告,“娘,娘,今儿有牛肉,还有鸡肉!”   “什么什么,有没有鸡爪子,我要吃鸡爪子!”娇娘双眼放光快步进来。   “娘你怎么跟我抢,我要吃鸡爪!”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吃什么鸡爪,小心字儿都写得跟鸡爪似的。”   母子俩吵吵闹闹地在饭桌旁坐定,钱娇娘看只有两副碗筷,抬头问清雅,“你怎么不吃?”他们院里统共三人,向来是一齐吃的。   “我去厨房拿饭菜的时候在那吃过了,你们吃,我去浇水。”清雅道。说实话她有些不太敢在邢慕铮房里吃,她怕他那张脸,也怕他突然发疯。她也被他的手臂扫过一次,她的后背就淤青了一片,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娇娘拿了筷子,“你的花我看着不太好,叶儿有点蔫,花也长不出来,得浇点肥。”   清雅在门边停下,转头对娇娘皱皱鼻子,“你的肥那么臭,我才不会浇到我的花上。”   娇娘冷笑,“大小姐,你吃的大米也是那么臭的肥浇出来的,你明儿就喝露水好了。”   清雅哼了一声,不理会她的埋汰,扭身出去了。   “娘,大米真的也要浇你那些臭臭的肥料吗?”邢平淳瞅着碗里白嫩嫩油莹莹的大米,两条眉毛都快打成结了。   钱娇娘瞪他一眼,“当然是真的,没有臭的哪来的香的?当年我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得顶着大日头挑着粪去地里施肥,那滋味,可真是够够的!你好好吃饭,不要把饭粒掉地下,种出一粒米来都不容易,不能糟蹋了。”   “你放心吧娘,我绝不糟蹋一粒大米,不然我饿肚子咋办!”邢平淳也是饿过的,他最怕没东西吃。   钱娇娘满意地点点头,握着筷子双手合十,“来吧,咱们感谢老天爷。”   邢平淳学他娘的动作,嘴里振振有词,“感谢老天爷,咱们今日吃牛吃鸡,太丰盛了,多谢老天爷让我爹平安回来当了大官,还让他找着我们,多谢多谢!”   这是母子俩个每日用饭前总会对老天感恩戴德一番,连他搏命归来的功劳都算在了老天身上。邢慕铮不信命,对此不以为然。   邢平淳感激完,举起筷子开始大块朵颐,钱娇娘也没有让着儿子吃的意思,两人狼吞虎咽,很快就将两荤一素一汤吃了个底朝天,鸡爪子二人争抢了半晌,才一人一个分了赃。邢慕铮好气又好笑,这娘不娘,子不子,作娘的不知道让儿子,作儿子的也不知道孝敬娘。   鬼东西嘻嘻笑起来。   邢平淳打了个饱嗝,摸着滚圆的小肚子看向邢慕铮,“娘,你说爹每回看我们吃饭总笑,这是为啥呀?”   “看你吃得跟饿死鬼投胎似的,能不笑吗?”钱娇娘踢踢儿子,“别坐着,把饭桌端出去。”   “哦。”邢平淳麻溜地站起来,将碗筷一收放进竹篮子里,再把饭桌打开从两边收起来,一手提溜着竹篮,一手提溜着饭桌跑出去了。   钱娇娘走到侯爷面前,替他擦了擦唇角,转向窗台将菱花窗收了起来,现下是六月中旬,已经开始有蚊子了。这位爷,怕是被蚊子咬了也会大闹一场,“侯爷,咱们打个商量,今夜你可再别半夜三更起来闹了啊,昨儿你一闹,我一宿都没睡好,今儿好歹给我睡个安稳觉。”   钱娇娘自知侯爷听不明白,她就自言自语说说罢了,谁料邢慕铮听得一清二楚。他瞬间不自在,但马上恢复平静。   邢平淳从屋外探脑袋进来,“娘,夫子布置了课业,我去做功课了。”   钱娇娘赶苍蝇似的,“嗯,赶紧去,好好读书,你爹就是因为我一字不识嫌弃我,你给我好好的读,给我长脸!”   邢平淳一听,“啊?真有这回事么?”   “怎么没有?”钱娇娘道,“当初你爹一见我就问我识字么,我说我不识字,他就只差没上街喊他嫌弃我了。”   一提这事儿娇娘就来气,她一拳捶向窗框,咬牙切齿,“他有本事他投胎去上有姐姐下有两个弟弟的农户家试试,看他一天除了捡柴烧饭照顾弟弟还要下田种地,还能不能从连糊口都难要卖女儿维生的爹娘那儿拿到铜子儿去学堂念书!”   钱娇娘一变脸,邢平淳就知道不妙了。他可不敢在钱娇娘的气头上撒野,立马说了一句“我去读书了”就溜了。   邢慕铮有一丝意外,他模糊回忆里的钱娇娘,是个只会对着他和母亲大大咧咧傻笑的女孩,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儿,没想到她心思竟很细腻。这妇人,与他料想的有些不同。   钱娇娘气还没发完,儿子就跑了,她扭头瞪向儿子他爹,趁着他痴傻,她指着他的鼻子骂,“邢慕铮,你就是个王八蛋!嫌弃我,我还嫌弃你呢!”   邢慕铮无话可说。她有理由发火,其实他以为他在接她入府,告诉她冯语嫣将是他的平妻的时候,她就会发火。农家妇不知尊卑,丈夫有他妇总要闹的。这是哪个部下喝醉了“关照”他的话。可钱娇娘没有闹,她那天好似还对他笑了,对他笑着道恭喜。他从不进她的院子,让冯语嫣管事,他以为她总要闹一场,但半年过去,她老老实实地住在这偏僻一隅,安静得仿佛没她这个人。   邢慕铮的确嫌弃钱娇娘。确切地说,他嫌弃娇娘为他的妻子。   妇人虽微不足道,但后院总归需要女人,一个知书达礼美丽聪慧的小姐总比大字不识的村姑愚妇要好。邢慕铮从来不想自己竟会马失前蹄,他自己选的“聪颖”妻子差点将他害死。   “算了,我跟你发脾气又有甚用,你不过是个傻子,等你恢复了我也不敢骂你。”钱娇娘摇摇头,放下手,气也散了,“……你很快就能恢复的,放心罢。”   你很快就能恢复。这话钱娇娘每日要对邢慕铮说一遍。就好似他患的不过是寻常小疾,过几日便好了。   钱娇娘说了话便出去了,光头阿大站在门边守着他,并没有进来。   邢慕铮知道娇娘做什么去了,这会儿她是去给她地里的小菜浇水,重新搭她的葡萄架子,她后院的鸡已经被他吃光了,因此没鸡可喂。她随后会去沐浴一番,换身衣裳再过来。半个时辰后,钱娇娘果然拿着她未绣完的绣品进来了。她换了一身蟹壳青布衣襦裙,这打扮与邢慕铮曾见过的农妇没甚两样。   钱娇娘让光头阿大去歇息,她将在这儿守着邢慕铮直到他睡着。   钱娇娘点燃了一根蜡烛,在烛光下飞快地穿针引线。她的绣工很不错,邢慕铮看得出她受了母亲的真传,他的母亲是曾是颇有名气的绣娘。但邢慕铮不明白钱娇娘已经侯府夫人,每月有二十两的月钱,她还总是一刻不停地绣着东西,早也绣,晚也绣,好似还拿它来养家。   “娇娘,夜深了,刺绣对眼睛不好,明儿再绣罢。”清雅端了一碗羊奶进来,见她又在埋头刺绣,忍不住说她。   “这是客人预定的,我必须在三日之内将它绣完。”娇娘拿绣针挠了挠头,放下绣品接过羊奶,“你去睡罢,等侯爷睡了我也睡了。”   客人?邢慕铮发觉,自己对妻子一点也不了解。   “你不用我陪你么?”   “不用,没事儿,侯爷现在好多了。”   清雅有早睡的习惯,听娇娘如此说自己便先去睡了。娇娘尝了尝羊奶,不冷不热正好,她递给早已开始傻笑的侯爷,对方双手捧过,拿舌头在里面舔。娇娘已经习惯侯爷这小狗般的模样了,她摇头一笑,坐回位置上继续刺绣,跟他唠嗑,“侯爷,听说朝廷任命了一个新宰相,好像挺年轻的,与你一般年纪,还是比你大几岁来着……不过听说他头发全白了。我听老家的人说,少年白的男子特别厉害。”   杭致不是厉害,是阴狠。邢慕铮恼于鬼东西的吃相,还分神聆听钱娇娘每夜的絮絮叨叨,也不知她都打哪儿来听来,每夜还真都有些小道消息。杭致有意宰相之位他先前就听说了,虽然他对此人并无好感,但他无意卷入官场之争,一直静观其变。没想到他真将牛相给斗下去了。   鬼东西将碗底舔了干净,还拽着碗,啊啊地叫。娇娘头也不抬,“今天就这么多了。”   鬼东西倒进摇椅中甩着腿,瞪着眼睛瞅着娇娘,但没有闹。   娇娘洗了头发,拿着一块干净的棉布将她的长发卷了起来,露出修长的颈脖。邢慕铮行军时曾见过湖中的天鹅,娇娘这颈项竟与其神似,在烛光中带着柔和的优雅。连带地连她的整张侧脸也柔和起来。   定西侯晃着身子,直勾勾地不知道看了多久。   娇娘毫无所察,眼下绣着针,嘴里说着话。烛火跳动,窗外浮出静谧的剪影。 第六章   冯语嫣自从李清泉带人闯进府中,她就一直被人囚禁在自己的院中,哪也不准去。   冯语嫣自幼深闺长大,被采花贼掳走的那一回,她自破庙中醒来才知发生了何事。有那么一刹那,她的胆儿差点吓破。但听闻邢慕铮的名头后,她的恐惧全都变成了巨大的喜悦。整个大燮王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定西将军邢慕铮的大名。冯语嫣被送回家中,回想这看似不幸的一切,愈发认为这是上天注定的她与大英雄大将军邢慕铮的姻缘。   她命中注定要与那个飒爽英姿的英雄儿郎相逢,那是月老为他俩牵的红线。再没有比她冯语嫣、当朝三大才女之一,更适合做凯旋归来的大将军的妻子。   但不想邢慕铮竟早已成婚,冯语嫣思忖半晌,一咬牙决心以退为进,以侧室身份先进门,相信以她的姿色与才情,要取代他的平民妻子并非难事。谁知邢慕铮竟允诺她平妻之位。她欣喜不已,只等她与邢慕铮正式成婚,生下继承人,将那个村姑原配与她的儿子一同除掉,成为惟一的侯府夫人。   可是她没想到,万万没想到,万万万万没想到,邢慕铮居然会突然,疯了!   疯了,他疯了,堂堂的大将军大英雄,变成了一个只会打人咬人的疯子!   冯语嫣砸了一个花瓶,哭倒在妆台上,“奶娘,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冯语嫣的奶娘叶氏上前抚摸冯语嫣的脑袋,自己也拿帕子抹眼泪,“小姐,你想开些吧,这都是命啊!”   “我想不开!”冯语嫣抬起头,脸上的胭脂铅粉糊成了一团,叶奶娘连忙替她擦拭,冯语嫣一把打掉叶氏的手,“奶妈,我不想在这儿了,我要走!”   叶奶妈连连唉声叹气,“小姐,现下先忍忍罢,谁知道那钱娇娘竟会出现。”   “他明明就要死……”   叶奶妈连忙捂住冯语嫣的嘴,“小姐,小心隔墙有耳啊!”如今他们这院子可是多了许多闲杂人。   原来冯语嫣将邢慕铮锁在暗无天日的屋子,是故意等着他死去。   冯语嫣爱慕邢慕铮么?自是爱慕的。叔父说他是几十年难出一个的将帅之才,又有那么一副好皮囊,她怎会不爱慕?但她爱的是那傲视群雄的大将军,并非一个疯癫痴傻的疯子!她什么法子都用过了,她尽力了,她甚至屈尊降贵亲自侍奉他,可换来的却是拳打脚踢!她救不了他,所有的大夫都说他没救了,是个傻子了。她说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姐,邢慕铮变成如今这般模样,难不成她还要与他成婚不成?   冯语嫣不敢想象,自己与一个疯子傻子共度一生。可是她已有婚约在身,如何才能解除婚约,又不损害她的名声,那自是得邢慕铮死。他都变成这样儿了,死也许对邢慕铮最好的解脱。她这也是在帮他。冯语嫣想着,帮他在世人还未发觉的时候,体面地离开人世。可是她没想到,那个村姑竟半路杀出来多管闲事,还将邢慕铮的兵给招来了。   真真功亏一篑。   如今冯语嫣如阶下囚般困于一方小院,她一颗心堵成了棉花团。 “奶娘,我要走,我一定要走,否则他们一定会逼我嫁给他的,我不要嫁给一个疯子,决不!”   叶奶娘捉住冯语嫣,急急忙想打消她的念头,“小姐,小姐,现下可不能走,决不能走啊!且不说那李清泉不会放咱们走,就算他放咱们走,咱们也不能走!”   冯语嫣瞪向奶娘,“为甚不能走?”   “小姐,我的小姐,你想想看,定西侯是什么人,是整个大燮朝的英雄,是堂堂的侯爵,比一品的官还大!”   “那又怎样?他疯了!”   “是,咱们都知道侯爷疯了,但是外边的人不知道哇!你若是贸然回去,大伙不都以为是你犯了什么错,被侯爷休弃回家了!”   “那咱们可以告诉他们,侯爷疯了呀!”冯语嫣提高音量,她有什么过错!   叶奶娘哎哟一声,苦口婆心地拍冯语嫣的手,“我的大小姐,这事儿,侯府能让你满大街地叫,朝廷能让你满大街地叫么?说不准咱们还未回到冯家,就被……”叶奶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更况且咱们再想想,就算有一天,纸包不住火了,侯爷疯了,天下皆知,那你在侯爷疯了后抛弃于他,岂不是生生将天下的骂名往身上揽么?届时别说是无人敢娶你,就是你已经嫁作人妻了,也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冯语嫣埋头大哭,老天为何待她如此不公!   叶奶娘心疼地不停哄她,自个儿也偷着抹眼泪。   冯语嫣哭了半晌,抬起头抽噎着擦干眼泪,她凝视镜中狼狈的自己,哑着声音道:“既我不能走,那我定得夺回大权。”   叶奶娘道:“现下侯爷疯了,那个村姑还能撑得起这么大一个侯府不成?小姐且等着,再过几日,那李清泉就要来求你了!”   ###   周牧双手双脚带着镣铐,走进娇娘的院子,触目所及一片凌乱,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好几张缺胳膊断腿的桌子椅子,葡萄架子倒在菜地上,大白菜叶子扔得满地都是,上面好几个巨大的脚印,踩得汁水横流。   看来又得做新的桌椅板凳了。周牧习以为常地跨过桌子腿,进了屋子。   主厅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大鼻子将士守在里头,看周牧进来,知道他是来向钱娇娘禀告府里开销的,就说了一句,“夫人正在净房替大帅沐发,你在此等候罢。”   周牧并不意外,他笑道:“那我先去与侯爷夫人问个安。”   大鼻子将士想了想,用下巴指了指净房方向。周牧作了个揖,拖着镣铐往净房走。路过大鼻子将士时,他听他冷哼一声。周牧呲了呲牙,当作没听见。   钱娇娘这会儿正在净房里忙着替邢慕铮的头发冲清水。定西侯此时安安静静地躺在竹椅上,头往后仰,任由娇娘折腾他的头发。   侯爷发狂过后是最好摆弄的时候,也不必担心他马上再次发狂。钱娇娘总是趁这个时候替他沐发刮胡。光头阿大和同伴王勇替钱娇娘打下手,怕弄湿邢慕铮的衣裳让他不舒服又闹起来,便将他的上裳给脱了。娇娘端了猪苓水放在架上,一扭头看见邢慕铮光裸的胸口,侯爷长年习武,宽厚的肩膀坚实有力,古铜色的皮肤下条条伤痕,她啐了一口,“沐发脱衣作甚?”   阿大摸摸光头,“这不是小的怕大帅湿了衣裳又发气么?”   钱娇娘将邢慕铮的乌黑长发捧起放进猪苓水盆中,哼了一声没说话,但邢慕铮胸膛上的几处伤疤总吸引着她的视线。那些伤全是陈年旧伤,一条伤疤从自左肩处蔓延右腹,一条横在胸腹之前,还有一个小伤疤就在他心脏的正上方,娇娘看得出来,那是个箭伤。   “这些伤都是大帅冲锋陷阵时受的伤。大帅他每次打仗,总冲在最前头,我从没见过比大帅更英勇的大将军!”王勇瞧钱娇娘在偷瞄邢慕铮,十分有眼色地拍马屁。   钱娇娘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搓揉邢慕铮的头皮,“那大概是你只见过侯爷一个将军罢。”   力道虽大,但没扯着头发。侯爷没叫唤,张着嘴摸自己的肚子。   “小的周牧,来给侯爷和夫人请安。”周牧带笑意的声音传了进来。   钱娇娘扬声道:“你去吃口茶,等我一柱香。”   “是是是,奴才候着。”   脚步远去,钱娇娘俐索地替定西侯清洗黑发,净房里本就不透风,娇娘很快大汗淋漓,她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抿着唇为他拧干头发。紧接着她拿出一把刮胡刀,熟练地低头为侯爷刮长出来的胡茬。娇娘本不会刮胡子,但前几回阿大他们替邢慕铮刮,紧张得笨手笨脚伤了他下巴,结果又惹得他闹了一场,娇娘只得亲自上阵。幸好她天资聪颖,刮胡也不在话下。   她低着头按着他的下巴全神贯注,邢慕铮看着她的汗珠自她柔嫩的脸蛋滑进下巴,流进她的领口,小麦肤色被醺得泛红。   “行了,你们替侯爷浴身罢,我出去了。”钱娇娘刮好了胡子,拿帕子替邢慕铮抹了把脸,扔进盆子打算出去。   阿大与王勇相视一眼,“夫人,夫人,不如您顺便帮侯爷浴身罢,小的替您倒水……”   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被阿大的话臊的,钱娇娘的脸蛋更红了,她瞪阿大,“样样都叫我来,明儿你的饭,我也替你吃了罢。”   阿大被骂,委屈地摸脑袋,“不是,夫人,只是小的瞧您帮大帅沐发的时候总安份、啊、呸,是安静,安静得很,咱们两个替大帅浴身,他总不满意,”哪回他们兄弟总要多几道伤势才作数,“小的就想着,您在这儿,大帅兴许……洗得好些。”夫人虽不好商量,但对待大帅的事儿一点儿也不含糊,有她在大帅总好似……乖巧些。   钱娇娘道:“你们别拿拔鸭毛的力气搓侯爷,他保不齐就满意了。”   “夫人明鉴,小的们已经快半年没见过鸭子吃过鸭肉了,都不知道鸭毛该怎么拔了。”王勇两手一摊。   钱娇娘哈哈大笑,端了水盆往外走,“说得这可怜劲儿的,弟兄们辛苦,等我发了月钱,买两只老鸭来给你们拔了毛炖汤吃。”   “谢谢夫人,夫人万福!”   邢慕铮不悦。这哪里有一点主母风范,跟阿大王勇两人称兄道弟,还有说什么等她发了月钱,她现下囊中羞涩?难不成二十两银子还不够她一月的花销么?   鬼东西把王勇踢了一脚。 第七章   清雅在外边扫地,见钱娇娘出来,迎上来要替她端水盆,钱娇娘不让,“行了,你小胳膊小腿的,还是扫你的地罢。”钱娇娘绕到后院,俐索地将盆里的水往沟里一倒,打了些井水出来清洗洗发巾,而后一拧一抖,将巾布挂在竹竿上,顺便将木盆立在井边,拍拍手进了屋子。   “我的葡萄架子又倒了!今年我怕是吃不上新鲜葡萄了。”钱娇娘向清雅抱怨。   清雅将灰尘都铲起来,倒进蒌子里,“我才看见那个大鼻子兄弟和周管家在帮你重搭架子哩。”   “大鼻子兄弟叫顺子,吴顺子。家是通州那边儿的,”钱娇娘擦去满头汗,“我去换身衣服,你扫了地去正堂罢,周牧是来给我瞧开销的。”   清雅应了一声。   钱娇娘换了身干净衣服,依旧素布长裙,脂粉未施。她找了把蒲扇,不甚文雅地扇着风走进厅堂里。周牧看了一眼,涎着笑道:“夫人,奴才眼瞅着这天气越发地热了,奴才可是要备冰桶子过来了?”   钱娇娘眼前一亮,她最是怕热了,“行啊……”她坐下一转念又改了口,“算了,还早。”这么早就备冰桶子,着实有些浪费了。   周牧小眼珠子转溜,“夫人,奴才想着侯爷如今不同往昔,大概比您更怕热,您看……”   话说着定西侯就冲出来了,一头及腰的湿发胡乱披散在脸上,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丝绸无臂短衫,下边一条长裤,光着大脚丫子,乍一看就是光天化日见鬼了。   阿大和王勇紧跟着跑出来,两人身上都湿透了,一个捂脸一个捂鼻,又添了新伤。   清雅立刻去拿了一碗羊奶来,钱娇娘接过来放在桌上,看着邢慕铮拍了拍桌子。侯爷立刻跑过来在娇娘旁边坐好,捧着羊奶开始舔。   钱娇娘盯着邢慕铮的大脚,皱眉问道:“怎么不给侯爷穿鞋就出来了?”   “夫人,哪里是咱们不给侯爷穿,是侯爷不让咱们穿!我跟王勇才想替侯爷擦脚,他就一脚一个踢上来了,”光头阿大苦着脸道,“要不,夫人,您替侯爷擦擦脚?”   钱娇娘意味深长地看向阿大肿了半边的脸和王勇还冒着血的鼻子,两人被她瞅得发毛,面面相觑。   娇娘上前对着他俩脑袋就是两颗爆栗,“你俩都这模样了还想让我去替他擦脚?”缺心眼么,脑子里长的都是鸭毛么?   阿大大叫一声,也不知道该捂脑袋还是捂脸,“不是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就是想着您去大帅不会踢您,你瞧,咱们这么多人,就您从没受过伤。”   “那是因为我跑得快!”   “这……那大帅的脚……”   “不擦又不会死,随他晾着。”钱娇娘又看一眼,无所谓地摆摆手。   大鼻子吴顺子可真是目瞪口呆,大帅家的夫人,?`居然连脚也不愿帮大帅擦。就因害怕大帅或许会踢她就不帮大帅擦脚?这是哪门子的夫人?   “周管家,一会儿你去找双你们爷的木屐来……也不成,容易掉,算了算了,顺子,给你们爷擦头发,要是伤风了咱们都没好日子过!阿大王勇,你们去换衣裳,换好了把门外的残桌残椅收拾了,看看还能不能修修。”   阿大王勇应了一声就跑了,吴顺子听自己竟能接到如此光荣的任务,激动得连应声都颤了。清雅给他递了一条干净布巾,吴顺子捧着跑到邢慕铮身后,开始替他擦拭湿发。   “周管家,你说罢。”钱娇娘坐回原位,跷了二郎腿靠向椅背。才跟打仗似的闹了一场,她可累着了。   周牧将手中的两份账本递了一份给钱娇娘,清雅接了,周牧捧着另一份账本笑道:“夫人,这里头是近五日府里的一些开销,请您过目。”   “嗯,你念给我听。”钱娇娘支了下巴。   这原配夫人大字不识,周牧来了好几回,夫人总是叫他讲给她听,周牧已经习惯了。他笑应一声,翻开了账本,张大了嘴第一个字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得“哎哟”一声,大伙都寻声望去,吴顺子捧着肚子,手里还抓着白布巾,侯爷啊啊地叫。   “傻子,擦头发也不会擦,笨手笨脚!”钱娇娘不耐烦地站起来,一把夺过吴顺子手中的布巾,“真替你们大帅愁得慌,这么些兵没一个聪明的。伤着了没?”   “没、没事儿。”吴顺子艰难地抱肚回答。   “没事儿就边儿坐着去,别碍事。”钱娇娘赶他走,自己展开布巾包了邢慕铮的头发,麻利地搓揉,“周管家,你明儿送些冰桶来罢,继续念你的。”   吴顺子扶着肚子站起来,他偷瞄钱娇娘的动作,觉着自己比夫人还温柔些,怎么就弄疼大帅了哩?   周牧连声应下,低头开始念他的账本,“五月二十日至二十五日,桌椅总共五百二十一两三钱,春山小种茶一千五百两,布匹三百两,松烛二百五十两……”   “周管家,你等会儿。”钱娇娘打断他。   周牧从账本中抬起小眼,“是,夫人?”   钱娇娘隔着布巾揉着邢慕铮的脑袋,“你是不是拿错账本了?”   周牧低头瞅了一眼,“夫人,奴才没拿错哪?”   “没拿错,怎地又念先前的账了?”   “咦?”   钱娇娘继续擦着邢慕铮的头发,“清雅,去我房里把周管家上回拿来的账本找出来,顺便拿双侯爷的鞋来。”   清雅点头施施然进了娇娘屋子,不一会儿便出来了,阿大和王勇在后头换了衣裳也来了,手里还拿着邢慕铮的方头履鞋,腕上搭着擦脚布。   “这会儿聪明了,夫人正要鞋哩,赶紧给她送过去。”   阿大一听,忙不迭跑到厅堂里,捧着鞋咧着大板牙瞅着钱娇娘笑。钱娇娘睨他一眼,“看着我干嘛,给侯爷穿鞋呀。”   阿大顿时苦了脸,他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地弯腰上前,嘴里还不停说着话,“侯爷,小的给您穿鞋,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发火啊。”   钱娇娘受不了他这么磨叽,扯过擦脚布和鞋,一手擦脚一手套鞋,干净利索,一气呵成。“这究竟有什么难的,瞧你这怂样!”钱娇娘将擦脚布扔进阿大怀里。   阿大摸着脑瓜子嘿嘿傻笑,心里为逃过一劫松了口气。   清雅走到钱娇娘旁边,“娇、夫人,账本取来了。”   “那你把上回的松烛添置花销给我念一遍。”钱娇娘示意她离邢慕铮远些,她上回随便一撞背上就青紫了一大片,这小姐的身子。   周牧小小吃了一惊,这丫鬟识字?   清雅听话地站到另一侧,她翻开账本,眼睛仔细从上至下寻了一番,继而念道:“松烛,二百五十两。”   钱娇娘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五月……十九日的。”   钱娇娘看向周牧,“你瞧,是不是重了?”   周牧咧牙笑道:“夫人,这没重,上回的是上回的,这回的是这回的,不过价钱一样罢了。”   “哦?那我问你,你买蜡烛回来是做什么的?”   “这……自是用的。”   钱娇娘扯了扯唇,“是么?我还以为你是吃的。”   周牧干巴巴一笑,“夫人说笑了。”   “我说笑,我看你给我念的才是个笑话。”   周牧一脸不解,“夫人,您这话小的就听不明白了。”   钱娇娘慢慢地道:“你这糊涂也装得太不像样儿了。街市上蜡烛只卖三十文一对,你说你这短短几日买了五百两蜡烛,不是吃的难道是当柴火烧?”   “夫人,这不能这么算啊,咱们侯府的蜡烛,可比坊间的好多啦!”周牧依旧带笑与娇娘解释,好似娇娘世面见得少了。   钱娇娘道:“是,侯府的蜡烛是比外头的要好,但我算你一百五十文一根,那末一两银子能买二十根,二百五十两银子就能买五千根,两个二百五十两,就买了一万根蜡烛!我寻思着我这院子里一个晚上用这好蜡烛用不过十根,侯爷在我院子里,丑儿也在我院子里,这侯府就还剩冯语嫣的院子……“   邢慕铮父母双亡,亦无兄弟姐妹,家眷除了娇娘与邢平淳,无偏房妾室,就还有一个被丧事耽搁了进门的未婚平妻。   “那被关起来的冯语嫣,她的院子……我就算她一晚上能用五十根,不,我算她用一百根,那下人们统共加起来不过百人,我就算他们每晚一人两根罢,一百人也不过两百根,统共三百一十根,巡逻的守卫们是李大人从军营派来的,他们的用度不在侯府花销里,那我问你,短短五日,侯府顶多需要一千五百五十根蜡烛,你却买了一万根?”   钱娇娘这一连串不带喘的说下来,不仅周牧目瞪口呆,大堂里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就连邢慕铮,都吃了一惊。娇娘会算账?   鬼东西惊叫一声,打破大堂里的诡异沉默。   “这,夫人,我是……趁着便宜……多买了些……”周牧自如的笑容僵在唇边,他的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你给我念了五次账本,每回都有这项开支。倘若我让人打开库房,按理蜡烛该是堆成山了罢?况且怪了,堂堂侯府,又不是额外开销,还需要不时添置蜡烛,难道没有烛商定期送来?管家,你这家管的,着实让我刮目相看啊。”   “这……这就是烛商送的!”管家擦了把汗,似是想起什么说道。   “哦,那他怎地三天两头地送来,你三天两头地给银子?哪家烛商,他供的是一月的,还是半年的,还是一年的?”钱娇娘连珠炮似的提问,“还有,桌椅五百二十一两三钱?上回我记得是一千零三两,虽说侯爷每日摔那么几张,但我怕摔了好的可惜,送到我这里的桌椅都是寻常货色,你们爷摔坏的远没有你添置的多!那些个桌椅板凳在哪,我是不是也得去看看?”   钱娇娘的每一个问题,都让周牧的脑袋头低一分,待她问完,管家的脑袋几乎要埋到他的胸口上了。   “今年春山降水少,春山小种茶产量少了一半,早就被皇商全收走了,你一千五百两买了茶,跟谁买的?天家?”清雅这丫头在旁补问一句。   钱娇娘秀眉一竖,桌子一拍一声清喝,“周牧,你好大的胆子!”   周牧扑通一声跪地下了,四肢伏地,铁链咯啦啦地响。他完了。   疯子侯爷突而大笑,学着钱娇娘的模样拍桌,啪啪啪,一声比一声掷地有音,然后这桌子咔嚓一声,被劈成了两半往中间给垮了。   钱娇娘:“……”他赢了。 第八章   周牧被招进侯府当管家,做事儿是小心翼翼,不敢出一丝差池。即便侯爷不管府里俗务,但那冯小姐精明得很,样样细算,一有差池就打罚。可自侯爷发狂之后,他发觉冯小姐突然多了许多从未有过的开销,现银也成日地往外拿,还并不知会他,账房偷偷儿告诉他他才知晓。冯小姐与账房说,那是侯爷先前就应承给她,借给表兄购置田地的银子。周牧这细一琢磨,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冯小姐这像是在准备后路啊!只是万一侯爷一死,冯小姐跑了,那府里账务亏空,岂不都要拿他是问?周牧可不想当那替死鬼,可这府里由冯小姐说得算,周牧思来想去,惟有死马当活马医,请了钱娇娘这正室夫人出来。   幸而这夫人还算机灵,叫他去把侯爷的旧部招来。只是周牧不想那些个旧部全是些不通情理的兵痞子,分明是他通风报的信,他们居然还给他上了镣铐。   但好歹还能话事儿。   周牧思来想去,突而发觉这是一次铤而走险的机会。村姑主母大字不识,侯爷又疯疯癫癫,他若趁机大捞一笔,再将这些糊弄糊弄全都算在冯小姐的账上,谁也不知他从中作梗。纵使后头被人发现了,就叫家中婆娘带着两个儿子赶紧逃跑,自己大不了一死了之。   可他不曾想这村姑不仅会算账,还如此精明!   “夫人,小的糊涂,小的因侯爷神智不清而、而伤心欲绝,做什么事儿也都糊涂了,您让小的回去再重新理理,盘盘账……”周牧匍匐在地,低声下气地恳求。   “不必了,你这账盘跟不盘,有什么不同?桌椅几张,蜡烛几支,茶叶几斤,论两还是论斤卖的,你都不报,你这是糊弄我,还是瞧不上我?你给冯语嫣看的账也是这样儿?”   周牧顿了顿,连声答道:“这……”   邢慕铮没有发怒,他早在周牧第二回还是第三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儿了,但这些事儿不值得他发怒。只是周牧这几回来报账,娇娘不声不响,他原以为她听不明白,没想到不过是不愿理睬罢了。   钱娇娘坐回椅上,对吴顺子指了指已成废物的桌子,让他赶紧搬走。她抓过蒲扇慢扇了扇,“周管家,你有胆!你说我要是查你以前做的账,会查出些什么来?”   “夫人,奴才并没、奴才……”周牧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括子,轻敌,他太轻敌了!   “阿大王勇,把这贪赃徇私的管家抓起来,让他自己招供吞了多少侯府多少银两!”   “是!”   “夫人,夫人,奴才知罪了,饶了奴才,饶了奴才……”   钱娇娘用力一扇,目光凌厉直视周牧,“谁也饶不了你,你自个儿老老实实把银子吐出来,要是我查出来与你上缴的对不上数,你就……”娇娘停顿了,她眯了眼,气势汹汹。   清雅上前一步,低声在她耳边道:“坐大牢。”   “对,你就给我坐大牢去!”钱娇娘一挥手,“带下去审!”   侯爷起身,拍手大笑。   ***   “娇娘,你今儿还挺像模像样的。”傍晚火烧云遍布之时,清雅拉了张小板凳坐在院子的树荫下,打着一把团扇,瞅着娇娘检查她的宝贝葡萄。   这葡萄架子自侯爷住进来之后就饱受摧残,被推倒踢倒的次数已经数不清了,但好在葡萄韧性,拉一拉扯一扯埋一埋还能活。娇娘熟练地拿干藤绕着竹竿架绑牢实,看一眼悠闲坐在旁边摇椅上摸肚皮瞪火烧云的侯爷,双手用力一扎,“我是气不过,那周牧,把人当猴耍么?要耍也耍厉害点儿,这路数放大街上都没人叫好!”   “你这是要揽府里的活来自己管?”   娇娘将葡萄藤搭上去,“我才不管,不是还有一个管家么,叫丁张什么的,他管。”   邢慕铮虽只能看见云,但能听见娇娘她们的声音。他略有不悦。   娇娘支稳了架子,稳稳地将幸存的小葡萄捧上去,满意地拍了拍手,“我以前做了个梦,梦见我的葡萄架上结满了葡萄,而后一眨眼,那一串串的葡萄变成了金葡萄,全都是金子的!那黄澄澄的不知道有多好看,他……一个神仙出现在我面前,说是这是他送给我的,问我欢喜么,我说自是欢喜。”   “你这是想金子想疯了。”清雅撇撇嘴。   “我那会儿穷得揭不开锅,就差去吃土了,大概就是有人说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你知道后来怎么着?”   “怎么着?”   “后来我一高兴,就把一串金葡萄给吞进去,然后就噎死了。”   清雅愣了一下,而后以扇遮面哈哈大笑,后来肚子都笑疼了,还得一手揉着肚子。“哎哟,我还以为是什么美梦,不想竟是个噩梦!哈哈哈哈,娇娘,你可太逗了。”   娇娘瞪她,“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梦都是反的你不知道么,总有一日我能种出满园子的金葡萄!”   “是是是,你能,哈哈哈,你能。”清雅还止不住笑意,伸出了大拇指。   钱娇娘白了她一眼,转眼看向角落里清雅种的两盆花,叶角都有些卷边儿了,娇娘看不下去,“你那两盆真要浇肥了,不然开不了花!”   清雅立刻道:“开不了花就开不了花,你种你的,我种我的,两不相干。”   钱娇娘转头眼不见为净,舀了一瓢水往田里洒,“真不明白你们这些养花的,吃饱了撑的。”   阿大从厨房仆妇手中接过为邢慕铮做好的晚膳,鸡肉是去了骨的,鱼肉是剔了刺的,都怕定西侯噎着卡着。娇娘见了,在干净的水桶里洗了手,在身上抹了一把走了过来,“今儿凉快,就在外面吃罢。”   王勇机灵地跑进屋去拿饭桌。   侯爷似乎闻到了香味,坐起来瞅着娇娘傻笑。娇娘拉了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了,“老实吃饭,吃完了喝羊奶。”   侯爷笑容更大了,比天上的日头还灿烂。娇娘瞥开视线,不行,还是要命。   “这么大了还爱喝奶,难怪没脸开口。”娇娘嘀咕。拜他所赐,邢平淳现在也早晚要喝一碗羊奶。   邢慕铮有丝窘迫。羊奶是他儿时记忆,他都忘了是甚滋味,不想鬼东西竟如此痴迷。   王勇端了饭桌过来,阿大将热饭热菜放在上边摆好,与王勇去忙其他的去了。   侯爷的饭向来是娇娘喂的,否则让他自己吃就会满手抓得到处都是。钱娇娘拿勺子碾着已成末的鱼肉,细细看了没有刺儿,才混进白米饭中搅和,继而喂一口给张了嘴的侯爷。   侯爷吃饭时鲜少发狂,连清雅也敢靠近,她打着扇移到娇娘身边,看着她喂饭,“娇娘,咱们方才的话儿讲了一半,你真不趁这个机会把侯府的管事大权都夺过来?过了这村可能就没这店儿了,万一冯语嫣又蹦跶起来……”   娇娘撇撇嘴,塞了一口和着鸡肉的饭进侯爷嘴里,“我争这个做甚?与我有什么相干?”   “不相干你把侯爷接你院里来做甚?”清雅挑眉。   娇娘默默地又喂了一口饭,“……侯爷病了,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她顿了顿,添了一句,“他终究是百姓心中的英雄大将军。”   “就这?”清雅狐疑的眼神在她与邢慕铮之间转溜,“就没一点夫妻情份?”   钱娇娘嗤笑一声,像是她说了什么笑话,“有个屁夫妻情份!”   邢慕铮一愣。   “哎……你别这么粗俗……”   “粗俗?我还有更粗俗的。”娇娘冷笑,“他将我买入邢家,就是为了留个后。一走九年音讯全无,我上顾老下养小,我比磨坊里的驴子都累!后来知道他打了胜仗回来当大官了,心想着老娘我总算可以享享福了,谁知一进府就给我下马威,去他娘的冯小姐,去他娘的平妻!老娘屁股还没坐热,他就一脚把老娘踢开。老娘像个妻子么?他当我是他的妻么?他邢慕铮兴许对得起天下人,但绝对不起我钱娇娘!”   这番话钱娇娘憋在心里很久了,今儿终于能一吐为快。她舒畅地呼了口气。   邢慕铮看着眼前因气愤而涨红了脸的钱娇娘。原来这才是她的心思。   定西侯噎住了,他不停地干呕,双手胡乱往半空抓,娇娘放下木碗,抓了他的手,在他后背用力拍了几下,侯爷一口饭吐在地下,钱娇娘机灵躲闪,鞋儿才逃过一劫。   清雅去拿墙角的扫帚和畚箕,娇娘叫她先铲些灰来,清雅转去后院找了些煤灰,回来见娇娘正替邢慕铮擦脸擦衣服,她将灰抖到残渣上,“既然侯爷对你不住,你为甚还照顾他?”   钱娇娘用力擦了擦邢慕铮的短衫,面无表情,“我才也说了,他对得起天下人,我除了是他的妻子,也是天下之人。”   侯爷直愣愣地盯着钱娇娘。   邢平淳放学回来,推开院门跳进来,“娘,我回来了!”   “丑儿回来了。”钱娇娘扭头笑了。   清雅将残渣扫了干净,也笑对邢平淳,止了话头。 第九章   火。四处是火。   大火燃于天际,似血盆大口的怪物,将黑夜染成疯蔓的红色,如喷涌鲜血。不,那不是光,是火,天空飘浮着火焰,血红色的火焰,它们燃烧着,跳动着,连成一片疯狂蔓延。   热,好热。   火焰围在他的四周,刺着他的双眼,烫着他的皮肤。邢慕铮感觉自己即将被火生生烧死,他汗如雨下,努力睁眼想看清火焰后边的人,却是一片红光。他执剑冲上去,挥舞猛砍。火焰刹那四散,后面空无一物。   痛,真痛。   邢慕铮咬紧牙关,身上的每一处叫嚣着锐利的痛楚,比先前中了毒箭钻心之痛过犹之而无不及。有人拿着锯子在锯他的脑袋,耳朵轰轰地响,似有鼓声,亦或雷声,亦或人声,一声声扎进他的脑海,如同咒语紧箍他的脑门,令他想将自己的脑袋拍碎。   邢慕铮疯了似的舞剑,他砍向那些浮于天际的血红鬼火,鬼火散开,重新合而为一。钻于耳根的声音越来越大,是狗叫,是狼吠,又似虫鸣。乱糟糟的尖锐,邢慕铮捂住耳朵,声音越越发地大。   邢慕铮大叫着砍掉自己的右臂,鲜血流了一地,聚拢一滩似周遭鬼火。忽而鲜血闪动,变成了火光浮了起来,并猛地化作火箭冲向邢慕铮断掉的右臂。邢慕铮瞪大双眼。   那是血红色的……   邢慕铮猛地瞪开双眼,他浑身上下如火炙般,肌肉在皮肤下似被烤裂。刚才他在做梦么?   邢慕铮还来不及回想,鬼东西已经抱着脑袋狂叫着冲了出去。   “大帅,大帅!”吴顺子在外守夜,听见动静吓了一大跳。   鬼东西一把推开吴顺子,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光,鬼东西被门槛绊倒了,他啊啊地叫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外去。阿大和王勇住在西厢房两间抱厦里,训练有素地爬起来,与吴顺子一同追出去。   鬼东西在厅堂的地下打滚,他抱着脑袋狂吼,月光照在他狰狞的脸色上犹如野兽。他双眼充血,爬起身将目光所及的一切东西抬起来往地下砸,狠狠地砸,死死地砸。他一边砸,一边发出困兽的嘶吼。   阿大等人一人一个方位站着不敢上前,他们也不敢点灯,怕不小心烧起来,但他们紧张地注视着邢慕铮的一举一动。   邢慕铮眼见自己嚎叫打砸,余光看见手下黑暗中同情的目光。他在他们心目中已如疯子无异。   不,他现下本身就是疯子。   他被人谋害了,没有疯子会像他神智清醒却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但他不清楚究竟敌人是如何暗算他,又是如何控制他。今夜的梦境他终于得到了一丝线索。那飞翔的鬼火,那萦绕不去的杂音……   “侯爷如何?”十分轻的声音清晰地闯进邢慕铮的耳朵,是娇娘起来了。   就像一根细细的线被剪断。邢慕铮的心思泛了涟漪,她明明求他夜里不要折腾,可他如今只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他连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   鬼东西愈发暴躁,邢慕铮觉得他的魂魄同样被烈火炙烤。   他知道有人暗算他又如何,他说不出话,写不了字,他无法告诉任何人,他的灵魂还清醒地在体内!总有一天,他们全都会将他当作无法医治的疯子,不再是能上阵杀敌的大将军,他们将会由他自生自灭。   他已经是个废人。除了等吃等喝等死,什么也做不了。   鬼东西大叫一声,忽而扔掉手中的椅子腿,冲向墙边拿头使劲撞墙。   “大帅!”   “大帅!”   阿大等人连忙冲上去,一人一边拉退定西侯,定西侯奋力挣扎,竟将两个大汉生生甩开,阿大摔到地下,王勇撞在墙上,吴顺子自后拦腰死死抱住侯爷,“大帅,大帅,您冷静些!”   钱娇娘尽量轻柔地道,“侯爷,是不是饿了,还有羊奶,你喝不喝?”   定西侯充耳不闻,他额头上的血流下来糊了脸,扭着吴顺子的手腕几乎要将其掰断。阿大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定西侯面前扯开吴顺子的手臂。不幸中的大幸是侯爷失了心智忘了武功,否则他们三人加起来都敌不过侯爷一根手指头。   只是平时三人就能拦住大帅,今夜竟异常艰难,阿大三人与邢慕铮几乎扭缠在一块,还未能阻止他的脑袋往墙上撞。   一声闷哼,定西侯撞在墙上,但额前的温热柔软并没有让他疼痛。娇娘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她挡在了他的前面,用手压住了他的额,但她的手狠狠地撞在了墙上。   她跑到他面前来做甚,她不知他现下能轻易将她捏碎么!   “侯爷,你是邢慕铮,从不言败的邢慕铮!不要败给了你自己。”钱娇娘轻轻地道,眼睛在昏暗中熠熠发亮。   娇娘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邢慕铮的头上。   是了,他怎会输给魑魅魍魉!邢慕铮强迫自己冷静,鬼东西蔫了般,他一屁股坐在地下,摸着自己鲜血乱流的脸,哇哇大哭。   钱娇娘搓了搓自己热辣辣的手背,“没事了没事了,知道你脑袋疼,马上给你上药!”   光头阿大三人已都精疲力竭,他们气喘吁吁地扶了邢慕铮起身。   “今儿闹得凶些。”清雅提着灯照亮堂屋里的一片狼藉,还有墙面上的斑斑血迹。   钱娇娘环视一圈,叹了口气,“进去罢,侯爷受伤了。”   娇娘打了盆干净的水进厢房,侯爷还哇哇地哭,吴顺子平日里跟着简大夫学了些医术,他仔细检察了邢慕铮额上的伤,松了口气,“大帅应该都是外伤,不过明儿最好还是请简大夫过来看看。”   “夫人,咱们多叫两个人在这儿守着罢。”王勇揉着胳膊道,他今夜是怕了。   “明儿先叫李大人过来一趟,”娇娘将干净的白布巾浸进水里,“先问问他……嘶——”   娇娘蓦地收了手,清雅低头一瞧,花容失色,“娇娘,你的手怎么了?”   邢慕铮听得惊呼之声,便知她方才替他挡的那一下定是伤着了,丫头如此惊呼,莫非伤着骨头了?邢慕铮想回头查看娇娘伤势,但他的身子动也不动,也眉毛都不曾抬一下。   混账东西!邢慕铮恼火,鬼东西立即弹跳了起来,哇哇大叫。众人吓了一跳,以为他又要闹了。   邢慕铮压抑怒火,鬼东西又蔫儿巴唧地坐下了。钱娇娘快步走到面前,猛地扶住邢慕铮的脑袋凑上去仔细看他的额,“怎么了?”她眼睛有些糊,稍远些的地儿看不清,难道他的伤很重?   钱娇娘的脸蛋蓦然出现咫尺之中,邢慕铮竟想后退。鬼东西没动,邢慕铮看着娇娘的红唇在眼前一张一合,甚至能看见她柔软的小舌头。   钱娇娘仔细检查了邢慕铮额上的伤势,轻轻对着伤口吹了两口气,哄小孩儿似的道:“行了,没什么大事儿,明儿就好了。”   她退开,邢慕铮终于借着余光看见了娇娘的手背,又红又肿,还渗出了丝丝血迹。虽好似没伤着骨头,但外伤极严重了。   她跑去逞什么能。邢慕铮有些恼。   “大帅突然就跳起来了,大抵是伤口疼。”阿大道。   清雅走过来,“娇娘,我替你的手包扎罢。”   钱娇娘轻描淡写摆摆手,“没事儿,小伤。”她摸着手抬头看向阿大,“赶紧替侯爷上药,明儿把请李大人和简大夫都请过来。”   ###   李清泉匆匆忙忙地走进屋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邢慕铮额上的纱布,和钱娇娘右手上的纱布。他瞪着眼问道:“夫人,为何大帅与您都受了伤?”   钱娇娘坐在圆墩上,定西侯躺在她旁边的摇椅上。她让李清泉坐下,扯着手上的纱布,并不隐瞒,“今儿凌晨侯爷大闹了一场,自个儿拿头撞墙给闹的。”   “这……”李清泉快步走到也在抓脑袋上纱布的定西侯面前,焦急之情溢于言表,“侯爷可有大碍?”   简大夫跟着上前,示意阿大将侯爷额头纱布解开,他好仔细察看伤势。   “大碍没有,小碍你是看见了。”钱娇娘手上的纱布是清雅逼着她裹了药膏缠上的,但她嫌热,想偷偷地拿掉。   邢慕铮见状不悦。手都肿成那样儿了还不安分?   鬼东西大吼一声,吓了李清泉一跳,也成功让钱娇娘收了手。   清雅从外边撩帘子进来,团扇半遮着面,她轻盈走到钱娇娘身边,轻声对她道:“夫人,丁管家在外边求见,他说周牧全招了,统共拿了府里三百六十一两银子,作了假账还未来得及拿的,有九百五十两。”   钱娇娘皱眉,好个周牧,他这比当强盗还值当,早知道她也去争这管家的活计!   “周牧拿了府中银子?还有这等事?”李清泉还未从大帅的吼声中回神,又听得这一消息,瞪圆的两眼就没有恢复过。   钱娇娘摆摆手,“不打紧,事儿已经解决了。”她沉吟片刻,对清雅招了招手,“你还是跟丁张去一趟,拿着周牧坦白的账目,好好盘算一遍。再把以前的账,都给瞅瞅。”   清雅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她,钱娇娘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粗声道:“你看什么?”   “哼,你就一张嘴硬。”清雅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扶着扇施施然出去了。   被丫头笑话,钱娇娘似乎脸上有些挂不住,她清咳一声,试图拉回架势,“咱们说到哪了……哦,对,没大碍有小碍,总之,你们大帅的状况似是严重了些,我就想问问,你派出去的人,有什么好消息回来么?”   李清泉重重叹了口气,“夫人,末将已四处派人去寻找神医,但这天下之大,神医着实也不好找。”   “那侯爷的仇家方面,你有什么线索么?”   李清泉一愣,“仇家?大帅并无仇家,大帅向来大公无私,待人公正,又一直在边疆卫国杀敌,回京不过领了赏就卸甲归田回了玉州,哪里来的仇家?”   “西犁国呢?”   “西犁现下的王是老大王的第十个儿子,就是他愿意投降归顺我朝,侯爷将他扶上了王位。”   邢慕铮叹息,李清泉虽武艺超群,人也忠诚牢靠,但脑子总有些转不过弯。   钱娇娘揉了揉眉心,而后她抬头,极为诚恳地道:“恕我直言问上一句,李大人,平日里替你们拿主意的军师……是哪位?”   “咱们曾经有一位军师,名叫黄恭,时而替大帅出主意,但大帅让他留在京师当官,不让他跟来玉州。玉州军营里大小事务向来都是大帅拿主意,我等只照办即可。”李清泉一五一十地答道。   主心骨……只是已经痴傻的侯爷么?钱娇娘看了一眼开始使劲扯额上纱布的定西侯,她扯开他的手,并拿蒲扇为他打扇,侯爷这才老实。   邢慕铮承认自己是疏忽了。他将谋士都留在京城,让他们的才能得以施展,却没想过他会变成这鬼样子,玉州竟没了出谋划策的亲信。   “李大人,我有个想法,你可否听一听?”   “夫人请讲。”   娇娘慢慢打着扇道:“咱们都知道侯爷向来身子康健,毅力过人,他没道理就这么突然傻了呀,要是在我老家,我一个想法就是他是不是中邪了。可我听说冯小姐曾替侯爷找人来驱过邪,都没用。但这异常的状况,不是撞邪,又是什么玩意儿?你若说是侯爷天降横祸,说傻就傻了,这我第一个是不信的,侯爷从刀山火海里走出来,命势旺着哩,你说是么?”   李清泉点了点头。大帅的命的确是硬的,不然也不会几次死里逃生。   “那既不是天降横祸,便是遭人算计了。”钱娇娘一字一句地直视李清泉说道,“谁人要算计他,自是侯爷的敌人,仇家。谁人恨不得侯爷死,谁人又有能力做这种事,你……有人选么?”   李清泉握紧了拳头,“末将曾听闻西犁族擅巫,但从未亲眼见过,若说起最恨大帅之人,莫过于西犁王的几个兄弟了。尤其是蒙格里,他是以前的太子,也是跟大帅交锋最多之人,曾多次放言要生吃大帅的肉,但他已经被大帅挥刀斩于马下了。其他的兄弟死的死,伤的伤,难道还有力气兴风作浪?”   钱娇娘道:“是与不是,总是线索,你说西犁擅巫……咱们也不必非得寻到这些人,你看能不能寻一个精通西犁巫术之人,叫他来替侯爷看看?”   李清泉一拍脑门一拱手,“末将这就去。”   他说完就往外走,钱娇娘忙叫住他,“等等,李大人,切记不能将侯爷生病之事透露给西犁人知晓,还有,西犁王那几个兄弟,包括那个西犁王,你都派人暗中打探,瞧瞧是否有甚异样。”   “末将知道了。”李清泉回答的时候已经到了门口。   钱娇娘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好笑地摇摇头,“真是个急性子。”   邢慕铮一直听着他们的对话,他还想着如何能让李清泉将黄恭叫来玉州商议,不想他这妻子,他这自乡野来的妻子,居然有条不紊地把事儿给理顺了?   这妇人,究竟还有多少令他刮目相看的地方?   简大夫为邢慕铮重新上药包了纱布,又开了两帖药叫阿大抓来熬给邢慕铮吃。交待完后,他也告退走了。   钱娇娘为邢慕铮打着扇,她默默地注视着他,好半晌才开口,“你会好的,邢慕铮。” 第十章   送走了李清泉,钱娇娘喂定西侯用了午膳,大燮朝是大户人家一日吃三餐,小门小户一日两餐,但娇娘进府以来,还是一日两餐,侯爷住进来之后,厨房给娇娘院里送饭变成了一日三餐。   吃饱了就想睡上一觉,更何况昨夜侯爷大闹一场后就一直折腾,定西侯吃饱了饭摸着肚子往摇椅上一躺,眼睛一闭就睡着了。   娇娘让人拿了两个冰桶子来放着,她眼睛也快睁不开了,胡乱扒了两口饭,回自己房里补觉去了。   午间闷热,钱娇娘睡着不踏实,一直听见有人在叫她,她应着声想起来,手撑起来却总起不了身。有人猛地推了她一把,钱娇娘倒抽一口气,睁开了眼。   清雅坐在床头,拿扇子拍她,“我在账房做牛做马替你盘账,你倒好,大觉睡得舒服!”   钱娇娘闷哼一声支起身子,她抹了把脸,沙哑道:“舒服什么,我被鬼压床了。”胸口还残留窒闷的感觉,钱娇娘翻身下床,去后院打井水单手洗了把脸,可算是清醒了些。洗完之后她又打了一盆水,拿了条干净布布进屋子。   “侯爷醒了么?”她问王勇。   “回夫人,大帅醒了有一会儿了,只是还蔫蔫儿的,阿大正倒羊奶给大帅喝。”   钱娇娘走进邢慕铮的屋子,定西侯睁着眼睛,无神地躺在摇椅上望着屋顶,羊奶在阿大手上捧着,他看也不看。   钱娇娘将脸盆放在架上,“阿大,你把羊奶放着,跟王勇去歇一会儿,这里有我看着。”   “哎,多谢夫人。”   清雅与阿大错身进来,自发在桌边坐了,脸上带着贼兮兮的表情,“娇娘,你猜我盘账盘出什么了?”   “盘出什么了?”钱娇娘扔了布巾进水盆,要伸手才记起自己右手还绑着纱布,“你过来帮我拧干。”   清雅撇撇嘴,走过去替她拧了白布巾,展开了递给她,钱娇娘接过,直接往邢慕铮脸上擦。如此两回,清雅洗了布巾挂在架上,拍拍手,从袖里拿出一本账本来,伸到钱娇娘面前,“你自个儿看罢,第一页。”   “我看什么,我又不识字。”话是这么说,钱娇娘还是把账本接了。   “这里头有我教给你认的几个字,我顺便考考你。”   钱娇娘自知道清雅识字,以往每日都叫她教习练字,只是把邢慕铮接来之后,事儿层出不穷,识字的课业也落了许多。   丫头教主子识字,邢慕铮也是头回听说了。不过这个叫清雅的丫头,不经意间的行为举止皆比娇娘更像个主子。他的府里还有这么一个丫鬟?又怎么当了娇娘的丫头?   钱娇娘顺手将羊奶塞到定西侯手中,拿着账本坐在桌旁。清雅坐在她的身旁,饶有兴致地看她翻开第一页。钱娇娘大致扫视一遍,先是找着了最为熟悉的两个字:“钱氏……这是我么?上边写着我么?”清雅率先教给她的,就是“钱氏娇娘”这四个字。   “对,那前边写着‘夫人’,夫人钱氏,就是你。”清雅夫子颇为满意。   钱娇娘一笑,再低头认字,“贰……拾……”壹至拾清雅也教过她,还要她每个字都抄了一百遍,“这是什么,登记我的岁数么?”她过二十岁好几年了。   “什么登记岁数,这是二十两!这账本是记月钱的,上头写着你领了月钱二十两!”   “哦,原来如……什么!”钱娇娘本是漫不经心,明白过来顿时吹胡子瞪眼,她拍案而起,“二十两?哪来的二十两,我分明只有二两银子!”   邢慕铮同样不可置信,二两银子?娇娘的月钱?他侯府夫人的月钱?   真真荒唐。这事儿他记得很清楚,冯语嫣因此事问过他的意思,他亲口说的每月给她二十两月钱。因为他记得京城夫人们的月钱是二十两。   “这上头是不是写错了,多写了个字儿?”钱娇娘不相信,拿起账本凑着眼看,可无论她怎么看,这个拾字都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   “没有多个字,我问了周牧,写的就是二十两!”   钱娇娘从账本中抬头,目光凌厉,“周牧这老小子,打主意打到我的月钱上来了?”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啊!到她这儿就变成可怜巴巴的二两银子了?娇娘的心在滴血。二十两,这存上一年都有二百两,二百两得有多少银子啊!   “不是,周牧其他事儿都认了,这件事他没认,他说是冯语嫣交待他写的,二两银子也是冯语嫣交待他给你的,其余的十八两银子,进了冯语嫣的腰包。”   鬼东西一把将木碗给砸了。   钱娇娘看了一眼,咬牙切齿地将木碗碎片从地下捡起来,“冯语嫣……真没想到,还有这等大家小姐的作派。”她这算什么?是故意要逼她走么?   清雅支着脑袋,悠悠打着扇,“要我说,也不一定是她,也许是侯爷背后指使她的也说不准,这是京师里大官们姨娘的月钱,是羞辱你好让你自己下堂滚蛋。”   这刁丫头说什么鬼话。邢慕铮恼了,他连一个妇人也养不起么?   鬼东西啊啊地叫。   “你喝了奶又精神了是不?”钱娇娘粗声说了侯爷一句,将碎片扔在蒌子里,声音转为平静,“不是他。”   清雅美目一斜,“何以见得?”   钱娇娘没好气地瞟她一眼,“咱能不能动动脑子,这侯府是冯语嫣管,她让周牧作假账,就是为了让人看不出来。那你说,这府里除了他俩,谁还能看账本?”   自是侯府主人邢慕铮。   “你这么一说也有道理,”清雅耸耸肩,大方承认自己错怪了人,“那末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冯语嫣啊!她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还不想治她?”   钱娇娘看了邢慕铮一眼,垂了眼眸,“这事儿……再看罢。”   清雅在账房盘一天账,甩着手回来往桌上一撑,“娇娘,你可饶了我罢,这账我可盘不了!”   钱娇娘在刺绣,抬头看她一眼,替她倒了碗茅根汤,“怎么了?”   “账本,有两个月的账本都不见了,我拿什么去对账?”   钱娇娘道:“好端端地账本怎么不见了?”   “我怎么知道?”清雅喝了一口茅根汤,嫌没味道又放下了,“账房说冯语嫣拿了账本去,冯语嫣又说账本在周牧那,周牧又说放账房那不曾动过。总之这账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不见了。”   “哪时候的账本?”“巧了,正好是侯爷发疯的时候的那个月开始。”   钱娇娘瞧了躺在摇椅中睡觉的定西侯一眼,“这的确是挺巧的。”难道是周牧从那会儿就已经开始捣鬼了?还是账房趁乱动手脚?亦或是冯语嫣……   “那对不上的有多少银子?”   清雅撑起了下巴,“大抵有有两万两银子。”   “两、两万两?!”钱娇娘瞠目结舌,这么一大笔银子,就俩月,不见了?   清雅撇撇嘴,“瞧你这小家子气。你家侯爷不缺这点银子。”   “什么我家侯爷,侯爷不是我家的。”钱娇娘瞪她。   二人说话的时候,鬼东西在睡觉,邢慕铮却很清醒。他听到了钱娇娘那句“侯爷不是我家的”。邢慕铮想,她与他也是正儿八经拜过堂的,他俩还不是一家?纵使他以前不待见她,她也是他的妻。   “不过你那话怎么说?侯爷的俸禄很多么?”   “俸禄算什么?俸禄算是最不值得一提的了,邢大将军平定西犁,进京受封领赏,天家一道旨意就是黄金万两,封地玉州。你明白封地是什么……”   “黄金!万、万两?”钱娇娘震惊得舌头都打结了,她活了这小半辈子,听都没听过这么多金子,“你说的是金子,不是银子?”   “也说不准是银子。”   “什么金子银子,到底是金子还是银子?”钱娇娘都快被她绕糊涂了。   “大燮这些年一直打仗,哪有功夫去铸那么多金子,用银子替代金子也说不准。”   “你的意思是……万两黄金那么多的银子?”钱娇娘的眼前已经变成了一屋子的白银,几乎要闪瞎她的眼。原来邢慕铮那么富有?   清雅道:“不过我看库房并没有这么多金银,看来侯爷还有另外的金库。”   钱娇娘擦擦贪婪的口水,仔细想想,金山银山都跟她无关。“侯府一个月花费一万两,靠谱么?”   清雅冷笑一声,“那这百来人的侯府,却比千人府还有排场了。况且侯爷发狂前一月的开销,也千两不到,人情账什么的,都是另算的。你说若是治疗侯爷的花销,有什么好遮遮掩掩?账本不见了,定是有鬼!”   “你说的我很同意,”钱娇娘道,“白花花的银子也不能这样就飞了,总归有个去处。这样罢,你从明儿,不,就从今儿截断,先重新做账本,那两万两银子的去处,再仔细……”   清雅伸手打断她,“等会儿等会儿,又是我?我可不会做什么账本!”   “可你才说你管过上千号人的账,做个几十来人百来人的管账不是很容易么?”   清雅瞪她,“我何时说我管过千人的账了?”   “你方才不是说知道千人府的排场?”   “我那是吹牛的,谁知道千人府的排场!”   钱娇娘挑眉看她,“哦,你也会吹牛?”   清雅一昂下巴,“我吹牛你管得着么?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整个侯府才百来号人,怎么可能有上千人的府?说出去别笑掉人大牙。”   钱娇娘给自己倒了一碗茅根汤,道:“我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野村姑,不过我不想着,这天下之大,上千人的府也不会没有罢?比方说,王公宗室,名门望族……”   清雅一咕噜把茅根汤喝完,站了起来,“我快累死了,不跟你扯皮!反正这活儿我不想干,再说了,我又不是这家的夫人,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丫头,一月拿一吊钱,谁还管账哩!你另请高明罢。”   哪家的小小丫头有她这么张狂?钱娇娘都想笑了,她无奈摆手,“行行行,咱们一起做,这总成了罢?”   “这还差不多。”清雅一甩袖子,“等我午歇了罢!”   钱娇娘摆手,“今儿不成,今儿天气好,不冷不热,我让阿大把府里的人都支开了,我陪侯爷去院子外走走。”   清雅拧眉,“何必这么麻烦,他不闹腾就由着他坐着,侯府这么大,万一他又闹起来上哪儿找?”   钱娇娘看向邢慕铮,轻叹一声,“那也不能一直将他关在这小院子里啊。” 第十一章   钱娇娘还是带着定西侯出了院子。李清泉早将家仆与士兵都清空了去,廊道里空无一人,静悄悄地只听得见鸟儿鸣叫。   娇娘不知道往哪走,她自个儿都没逛过定西侯府,只道是侯府很大,容易迷路。她便领着邢慕铮瞎逛,顺着路往前走。定西侯痴痴傻傻的,走两步就往地下坐,要么走着走着就开始爬了。钱娇娘没法子,只能拽了他的手臂牵着他走。有人拽着定西侯不坐也不爬了,但他开始往娇娘身上靠,好似没长骨头似的,不一会儿就整个趴在了娇娘背上,要她背着走。   钱娇娘虽比寻常女子高些,但邢慕铮即便清瘦了,也几乎有两个她那般大。清雅从后边往前望,娇娘就好像驮着一头大熊走路似的,只露了个脑袋,整个人都不见了,。   “你松开,没长骨头啊!”钱娇娘差点被他整趴下,她狼狈地稳住身子,面红耳赤地瞪向脑袋搁她肩膀上的邢慕铮。乍一扭头,竟撞进深不见底的黑眸中。娇娘愣了一下,定西侯拿鼻子用力嗅她,她如梦初醒,拿手糊上他的脸,嫌弃地推他,“滚蛋,重死了,我骨头快断了!”   定西侯啊啊地叫,拿牙齿咬她的手,不过不曾用力,更似玩闹。可王勇是领教过的,他虎口上的肉都差点被侯爷咬下来。他连忙上前扶了邢慕铮,“还是末将扶大帅走罢。”   钱娇娘低头整整凌乱的衣角,捋了捋头发,“扶好他,别让他又往地下去。”   定西侯嘻嘻傻笑,由着王勇扶着走了两步,甩了他的手就冲上去,直往钱娇娘身上扑。钱娇娘猝不及防,被他扑得撞向墙边,她哎哟一声,撞着了肩膀。钱娇娘粗声粗气地骂他,定西侯只顾嘿嘿笑。   两人就这么扭扭捏捏地往前走,好不容易娇娘执了他的手,牵着他往前,定西侯总算不闹腾了,乖乖地由她牵着走。   清雅跟在后边打着扇,扯唇自语:“带着傻儿子似的。”   钱娇娘一路牵着邢慕铮到了他的院子。邢慕铮的院子在侯府的正中央,是正经的正房正院。一条通道往前去就是前厅了。钱娇娘想了想,让阿大进去看看,若是有奴婢打扫就让她们从后门离开。   清雅问:“人都在这儿,你进去做什么?”   “随便看看,保不齐侯爷到了他屋子,能记起什么东西来。”钱娇娘推推又往她身上挤的定西侯。   阿大进去了又很快出来,摸着光头道:“夫人,大帅屋子里有个奴婢,不过是香月,当年袁将军送给大帅的丫头,跟了大帅好几年了……听说大帅来了,她哭着说想见大帅一面。”   袁将军,便是当年提拔邢慕铮的老将罢?香月……这名儿怎么有点熟悉?   “这些时日这香月常去咱们院子求见侯爷,守门的将士不让进,想必是侯爷的通房丫头。”清雅以扇遮唇,在钱娇娘耳边道。   钱娇娘恍然大悟,她松开邢慕铮的手,“那就让她见见罢。”   香月跪在中厅,白皙的脸蛋哭得梨花带雨,钱娇娘打量她一番,果然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儿。而香月还没给钱娇娘磕头,就看见她身后的邢慕铮,她一骨碌爬起来冲了过去,“主子,主子,您还记得奴婢么,奴婢是香月!”   邢慕铮不悦,这丫头怎么一点规矩也没有,见了娇娘不见礼,还敢往他身上扑?是他平日对奴才管束太松了么?   “侯爷累了,你扶着侯爷坐会儿。”钱娇娘并不在意香月的失礼。   香月紧紧抓着邢慕铮,哽咽着连声应是。   钱娇娘环视一圈,她摸了摸身边的雕花椅,没有一丝灰尘,看得出来丫头每日打扫,只是这屋子除了崭新的桌椅,没有多余的摆设,不难想象,侯爷在这儿闹过一场。   东厢房向来是主人卧房。钱娇娘看一眼一心一意在邢慕铮身上的香月,默默地撩了帘子进了东面。穿过一小间抱厦,绕过江山如画屏风,便是邢慕铮的卧房了。说来讽刺,钱娇娘身为他的妻子,却从未进过他的卧房。   钱娇娘四处打量陌生的卧房,这屋子比大堂还简洁干净,一张紫檀六柱大架子床,挂着半旧的素面床帐,里头仍是半旧的青竹罗衾,还有一方玉枕。紫檀云纹翘头案上放着香炉,紧挨着紫檀官帽靠背椅,角落立着仙鹤宫灯,旁边放置着衣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就好像住在这里的人随时随地可以离开不留一丝痕迹。   “真不像个家财万贯的侯爷啊。”钱娇娘喃喃自语,走到他的床边翻开他的玉枕头,底下空无一物,娇娘继续揭开床上的被垫,几乎将大床翻了个底朝天,邢慕铮的大床干净得连根针都没有。钱娇娘她又抖他的玉枕,从两旁的洞口往里看,空的。她扔开枕头,撑着手探头往床底下看,还没看清里头有什么,突然一阵纷叠脚步声,娇娘背后负重,她差点儿就直接趴地下了。   “我要被你压死了,侯、爷!”钱娇娘艰难地撑着床板,咬牙切齿,“人都死哪去了,要等他压死我才来么!”   阿大和王勇连忙跑上前把定西侯拉开了,定西侯啊啊地叫。   邢慕铮看向自己乱糟糟的床,她在找东西?   “娇娘,你找什么?”清雅站在屏风旁,问道。   “随便看看。”钱娇娘敷衍,将床底仔细瞅了一遍,才爬起来拍拍手,“不是让你们陪侯爷在外面休息么?”   “咱们哪管得住侯爷啊,他推开香月就跑进来了。”   清雅话音未落,香月从她后边跑进来,跪在钱娇娘面前,肿着一对蜜桃大眼道:“夫人,奴婢求求您,让奴婢去您的院里照顾主子罢!”   这丫头没分寸了,她去添乱么?邢慕铮并不愿娇娘同意。   钱娇娘将香月扶了起来,替她擦了擦眼泪,轻叹一声,“香月姑娘,快别哭了,你看你的眼睛,这是哭了多少眼泪才跟桃儿似的。侯爷现下有些不便,我暂时不能让其他人靠近他,也是为了你们好。你放心,等侯爷好了,我马上将你的侯爷还给你。”   你的侯爷?邢慕铮听得刺耳,他是跟香月拜了堂么?   香月打着哭嗝,可怜兮兮地看着钱娇娘,“冯、冯小姐,她总不让、总不让我见主子!”   “她也是为了你好,”钱娇娘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干净,“我且问你,这屋子是谁在打扫?”   香月缓缓止住了眼泪,“是,是奴婢。”   “除了你,还有人进来过么?”   “主子不喜人进来,从来只有我来打扫。”香月说着,挺了挺胸。   钱娇娘点了点头,又四处看看,转身将案上的香炉盖打开,拨了拨里面的灰,“侯爷喜欢用什么香?”   “侯爷不喜用香,奴婢只烧些艾叶香驱驱蚊。”   钱娇娘低头轻轻嗅了嗅,还隐隐有艾叶特有的涩味。她拿了盖儿重新将香炉盖上,她看一眼无动于衷的定西侯,对香月道:“咱们再陪侯爷上书房走走。”   邢慕铮的内书房就在他院子的右手边,出门过一条小道就到了,这书房也是他最初发狂的地方。当日书房里被破坏的一切什物已被清理,娇娘半年前来,记得八宝阁上还有些玩意儿,墙面上有字画也有两把剑。现如今全不见了。   他的剑去哪了?邢慕铮看见了空荡荡的墙面。   “侯爷的剑哪去了?”钱娇娘问。   香月忙道:“先前周管家说怕侯爷拿剑杀人,就让奴婢收起来了,奴婢这就去取……”   “不必不必,继续收着罢,好生保养就是。”钱娇娘摆摆手,她看向邢慕铮,定西侯对于到了他的书房一无所知,全然不感兴趣地往地上坐,阿大忙扶他起来坐在墙边的榻上,侯爷顺势往榻上一躺,闭了眼。   看得出来邢慕铮待在书房的时辰比在卧房多,连榻都备齐了,钱娇娘拿起榻头上摆放的一本书,看了看书名,她一个字也不认识,“这是什么书?”她向清雅招手。   “是《魏直兵法》。”香月抢在清雅之前答道,“侯爷新得的兵书,视若珍宝。”   钱娇娘错愕看向香月,“你识字?”   “是……”   “在哪学的?”   香月咬了咬唇,“奴婢曾是聚仙阁的花魁……”   钱娇娘了然,连个通房丫头都比她厉害多了,能文能舞。她自嘲一笑,将书扔给清雅,“拿着罢,回头给侯爷读读书。”   钱娇娘仰头扫视书架上满满的书籍,用指尖一本本地滑过,她仔细地看过每一层,连书架底也拿手去摸了摸,摸出来一手灰。她不在意地拍手,走到书桌旁,上边笔墨纸砚一应聚全,看来大闹时并未到书桌这儿来。桌旁还压着一张未裱的狂草,娇娘与清雅的视线都被其所吸引,香月道:“那是主子的墨宝,主子的书法堪称大家。”她说着,看向躺在榻上的邢慕铮,声音又哽咽了。   钱娇娘拿起来一看,对她而言就是鬼画符,清雅却叹了一声好字。   “写了什么?”   “我也看不懂。”清雅一摊手。   钱娇娘不可思议,“那你还夸好?”   “他这笔劲遒劲,行云如水,字自然是极好的,可狂草写了什么,我怎地认得出?”   那不过是他闲来无事随便一写罢了。   钱娇娘冷哼一声,将宣纸压回原处,“不就是字儿么,有什么了不起。”   清雅咧开大大的笑,“回去瞅瞅你那鸡爪似的字儿,比比。”   钱娇娘撇了撇嘴,不敢多说。只是她的眼睛和手都没闲着,一直顺着书桌游移。香月注视着钱娇娘的一举一动,忍不住问道:“夫人,您在找什么?”   “我就随便看看,我从没进过大将军的书房,稀罕得紧。”钱娇娘一面说一面躬下了腰。   油嘴滑舌。邢慕铮失笑,她大抵在找他神智失常的蛛丝马迹。   书桌下有几个抽屉,钱娇娘一一打开,在最底下的抽屉里翻出一个木盒子,比侯爷的大掌还要再大一些,四面平整无比,娇娘从面上看到底,竟找不着一个打开的地儿,只正面上头镶着横七竖八的小木片,摸一摸似是可以动。   “神机盒。”清雅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是了,正是神机盒,”香月不免看了一眼清雅,惊讶于她的见识,“此机关盒正是袁将军叫奴婢一并送与主子的,传闻此盒乃天人所制,需按序才能解锁开盒,常人轻易不能解。”   钱娇娘摇了摇木盒子,里头沉沉地响,有东西。娇娘试着拨动上边的木片,动了几下全然没有动静。   “砸了它如何?”钱娇娘没耐心,对破坏倒是兴致勃勃。   “万万不可,这盒中有机关,强行破坏会令人丧命!”香月急急道。   清雅道:“这玩意儿虽不起眼,但价值连城,咱们还是悠着点儿,别暴殄天物。”   钱娇娘懵了,“暴什么什么物?”   “暴、殄、天、物,”清雅一字一句地重复,用食指抵了抵她的额,“就是糟蹋了好东西的意思。”   “哦,那成,咱们带回去,仔细研究研究,别暴殄天……”   “什么人!”王勇猛地一声暴喝,众人还来不及反应,他已冲出门去。   一道黑影自窗边闪过,在场者皆大吃一惊,钱娇娘将神机盒往清雅怀里一塞,“阿大,你在这儿守着侯爷!”话音未落,她已跑到了屏风边。清雅焦急大喊,“娇娘,别去,危险!”   她跑出去做什么!邢慕铮急于追出去,但鬼东西纹丝不动。该死的!   鬼东西大叫,跳起来抓着阿大又打又咬。阿大关注在门外,一时没注意定西侯动静,被他一拳打在眼睛上,还得狼狈躲开他的啃咬。   他如今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邢慕铮抑制怒火,鬼东西消停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下。   钱娇娘追出门外,只见王勇居然踏了院中槐树,身形一展跳上墙头。他神情肃穆地左顾右盼,似在寻人。   “有人么,在哪里?”钱娇娘急问。她问着人,也止不住摆头探寻,但院里空荡荡的,惟有被王勇踢下的树叶有动静。   “末将瞧不见,”王勇四处张望,三处走道上全都空无一人,他皱眉道,“末将去找!”   他说着就要翻下墙头去,钱娇娘喊道:“等等,不用去找了!”   王勇只得跳回院子里头。钱娇娘问:“你出来时看见人了么?”   “末将没见着。那贼子跑得忒快!”   “你确信有人么?兴许是猫啊鸟啊什么的。”钱娇娘追问。   王勇坚定地摇头,“不,是人,末将确信方才有人在外偷听。”   钱娇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忽而笑了。   王勇疑惑,“夫人?”他没抓着人,夫人怎地还高兴了?   钱娇娘拍拍王勇的肩膀,咧开白牙,“做得很好,王勇,做得很好。”   “可是末将没找着人……”   “不,暂时这样就够了。”钱娇娘意味深长地道。 第十二章   邢平淳放学回来,欢天喜地地跑进邢慕铮的屋子,对着钱娇娘扭屁股,“娘,今日夫人未曾布课,我可以陪爹玩喽!”   钱娇娘瞧儿子那调皮的样儿就忍不住上手,她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记,“你爹今儿出去玩累了,待吃了饭,你给你你爹读读书,娘也听听听你识得几个字了。”   “什么书?”   钱娇娘指指屋角里的黄花梨圆角柜,邢平淳搬了张鼓墩过去,掂了脚从顶上拿了一本半旧的书,“《魏直兵法》?”   “对,听说你爹近来就在读这本书。”   邢平淳摩挲书皮,“成,我一会儿读给爹听!”他小心翼翼地将兵书放回原位,发现上头还有一个木盒子,邢平淳好奇,拿下来左看右看,“娘,这是什么?”   钱娇娘瞄了一眼,只说是个机关盒子,她看着好玩便拿了来。   邢平淳眼前一亮,”机关盒子?娘,我也能玩么?”   清雅端了饭菜进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三人坐下来用膳。拿筷子前母子俩照例感激了一番老天爷,清雅祈求老天让让她的花早日开花。三人开开心心地吃完丰盛的晚膳,清雅收拾碗筷出去了,邢平淳端了鼓墩把兵书拿下来,又搬过去坐在邢慕铮身旁,打开书册放在腿上,开始从夹了签子的地方读。钱娇娘点了灯,又点一盏油灯放在桌上,往邢平淳的方向挪了挪。然后她掂着脚将机关盒拿了下来,坐在桌边默默捣鼓。   邢慕铮耳里听着他的儿子念着魏直兵法。平心而论,邢平淳读得并不好,磕磕绊绊,许多字不识得读错了,等他恢复了或许该好好过问他的课业。他似他这般大时,应是能读通全书了。许是邢平淳习字读书得太迟,半年前娇娘来找他,他才记起自己的儿子到了上学的年纪。   邢慕铮他离家时,娇娘肚子还未显。他回来时,儿子已经能打酱油了。邢平淳更似一个陌生小儿,流着他的血脉,挂着他的姓氏。但这么一个小儿,此刻不去玩乐,耐着性子念着书给他的疯爹听。邢慕铮油生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尤其是他的视线之内,娇娘坐在不远处的桌边静静听着。   恍惚间邢慕铮好似回到了年幼时光,爹要求他背书给他听,娘坐在桌前刺绣,时不时带笑看他们父子俩。那样的日子虽平凡,但邢慕铮身在军营时,偶尔会回忆起那个场景。或许往后他再身处军营,今夜这一幕也会在他的回忆中。   眼界渐渐变得狭小,直至一片黑暗。   这才什么时辰,鬼东西这就睡觉?邢慕铮尽力要让自己睁开眼,可仍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每每这种时刻,邢慕铮就无比痛恨让他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碎尸万断都难解他心头之恨,可他得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发怒,否则受伤的是他的妻儿。   “娘,爹睡着了。”邢慕铮听见邢平淳小声地道。   “嗯,那便不读了,拿条毯子给你爹盖着肚子。”   “哎。”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邢慕铮感觉有人轻柔地为他盖了毯子,并且在他身边站了好一会儿没有动。   “丑儿?”钱娇娘唤了一声。   站在邢慕铮身边的邢平淳扭身,到了钱娇娘面前抱住她的脖子,撒娇道:“娘,你再给我讲讲爹打仗的故事罢。”   “我都讲千把回了,你还听不腻啊?”钱娇娘好笑地问。   “不腻!听一辈子也不腻!”   钱娇娘看了儿子一眼,将机关盒推至一旁,“行罢,那就再讲一回。你想听哪一段?”   “娘你说哪段我都爱听。”   钱娇娘沉思了一会,“那就说你爹当年在莲江那场战罢。”邢平淳道声好,钱娇娘清清嗓子,将机关盒一拍,“一夜北风寒,万里层云厚,长空雪乱飘,改尽山河秀!”   邢慕铮不免好笑,原来她是从说书先生那听来的。   邢平淳笑嘻嘻鼓掌。   “话说你爹,也就是邢大将军,七年前还是莲州防御使,西犁猛将率十万大军来犯,夹着莲江布阵,誓拿莲州。眼看就要被敌两面夹击,情况危急,邢防御使对袁将军说:‘此战敌众我寡,击之不可不急。愿率骑隶属,将军以步兵居前。’袁将军听从他的建议,决定深夜突击敌军,打他个措手不防。当夜,邢防御使夜里率将衔枚渡莲江,绕出山林,急驰而下突袭敌军,拿着他的宝剑一马当先,大杀四方。“   钱娇娘一面说着,一面还做出马上杀敌的动作,邢平淳听到激动处,兴奋拍掌,“爹真厉害!”   钱娇娘继续说:“因是黑夜,敌人众多,那次战中邢防御使被敌将砍伤,那一刀自左肩于右腹,邢防御使纵使身着盔甲,胸前依然血迹淋淋……那刀倘若再砍深些,你爹便一命呜呼了。那道伤疤至今还在,娘前些日子还看见了。”   邢平淳一张小脸皱成了小包子,眼里闪着敬佩的光,“那一定很痛,爹真勇敢!”   邢慕铮自己听得津津有味,他不知娇娘竟如此熟悉他打过的仗。莲江之战是在多年前,现下茶馆里说书的兴许都说不出了。只是不满她将受伤这等事说出来,战场杀敌岂能不伤?一点小伤何必小提大做。   钱娇娘点头,“你爹的确勇敢,并且当时袁将军在前以步兵夹攻,我军大获全胜,俘敌八千。当是时,有一将对邢防御使说,‘降兵太多,末将怕发生叛乱。’邢防御使道,‘不能杀死投降的敌人。’他让人将这话转达给了袁将军,结果袁将军将俘虏全都杀死了。”   “为何?爹不是说不能杀投降的敌人么?”邢平淳不解,好奇发问。   钱娇娘笑笑,不知该不该向稚嫩的孩子道出真相,她沉吟一会,还是说了,“你爹那句话是句隐语,他其实就是想让袁将军将俘虏全部杀死。”   “为甚为甚?”邢平淳追问,“敌人不是投降了么?”   自是为了免除后患。邢慕铮回答儿子。   “我猜他应是怕有后患……你爹某些决策,是较为冷酷无情的。”钱娇娘转头瞟了一眼呼呼大睡的定西侯。   妇人之仁。邢慕铮不悦。   “娘,怕有后患,就是怕那些俘虏趁乱杀人不是么?爹这么做是对的!”邢平淳急着为他父解释。   钱娇娘一笑,“我没说你爹是错的,咱们都没上过战场,怎有权置喙战场之事?只是娘想着,纵是西犁士兵,他们也都是人,家里有老有小,等着他们平安归家……你想想看,万一哪日,你爹打了败仗成了俘虏……”   “爹不会打败仗的,他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爹打过好几百场战,自有兵力不足,或遭人伏击的时候,况且我只不过是打个比方,倘若有一日你爹成了俘虏,敌将若下令将俘虏全都杀死……”   钱娇娘话还没说完,邢平淳豆大的泪珠子就往下掉了,“那咱们就伤心死啦!”   邢慕铮看不见人,只能听见邢平淳哽咽抽泣的声音。他心弦一动。   “好孩子,莫哭,娘把你讲糊涂了是不是,过来罢,娘抱一抱。”   鬼东西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睁开了眼。邢慕铮正好看见半大的男孩儿挤到母亲怀里。邢平淳坐在钱娇娘的腿上,委屈巴巴地靠在她胸前,钱娇娘爱怜地抚着他的脑袋,脸上是邢慕铮从未见过的柔和。   这一幕虽温存,只是过于黏糊了。   清雅走进来,与钱娇娘说她要睡了,瞧见邢平淳哭不免多问了一句,钱娇娘笑道:“没事儿,你去睡罢。”   “小孩儿还小,别打骂他。”清雅是很疼邢平淳的。   邢平淳擦擦眼泪,奶声奶气地道:“清雅姐姐,娘没打骂我。”   清雅转头看邢慕铮安安静静地坐着,见真没什么事儿,便扭身睡觉去了。   待清雅走后,钱娇娘抚着邢平淳的脸蛋,“丑儿,无论如何,你爹都是咱们大燮的大将军,大英雄,如果没有他,咱们也许还天天饿肚子,被强盗恶霸欺负……”   天天饿肚子,被强盗恶霸欺负?邢慕铮此刻才发觉,自己对他不在的九年间,妻儿与娘的日子如何一无所知。他以为,自己留下一些糊口的钱,就够他们撑到他回来了。行军期间托友人送了饷银,友人却说寻不到他的家人,自己又南征北战,从此便一度与家里断了联系。后来娇娘在跟他回侯府的路上与他道,这些年家里一切都挺好的,娘也挺好,只是太想他,生了重病没能治好,便去世了。邢慕铮那时因失去母亲而伤怀,并未细问。   “正是因为你爹带领大家打败了敌人,又回来剿了土匪强盗,咱们才能吃饱饭,穿好衣,这些都是你爹的功劳,你永远也不要忘记,听见了么?即使你爹永远也不能康复,咱们也要好好待他,绝不能有一丝怠慢,明白么?”钱娇娘低头,脸上是少有的严肃。   邢平淳鼻头还红红的,他用力点了点头,抓着钱娇娘的衣角,“娘,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爹的!可是……爹会好的,是么,是么?”   钱娇娘点点邢平淳的鼻子,淡淡笑道:“你爹当然会好的,我只不过给你提个醒罢了。” 第十三章   邢平淳得到保证,大大地呼了一口气,他再次倒进钱娇娘的怀抱,在她的怀里汲取力量。钱娇娘静静地抱着他。   邢慕铮定定地看着他们。   铜猪油灯跳跃燃烧,屡屡黑烟窜进铜猪顶着的盘子中消失不见。   “娘。”邢平淳突然仰起脑袋。   “嗯?”   “你真好。”   钱娇娘扑哧一笑,“怎么突然说娘好?”他们不是在说他爹么?   邢平淳挠挠脑袋,支支吾吾地说:“其实我以为,娘你会生爹的气……因为自从咱们进府,爹从会不理咱们……”   邢慕铮有丝不自在。   钱娇娘目光放柔,“怎地,你生你爹的气么?”   “我,我没有……呃,大概有一点儿,只有一点儿,这么点儿,”邢平淳伸出拇指和食指,指甲盖对上指甲盖,表示只有一丁点儿。   “哦,那你怎么生气?”   “我就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一下……就一下,我发誓!”邢平淳怕母亲以为他是个爱哭鬼,一再强调。   钱娇娘轻笑着摇了摇头,眼里的怜爱似是要掐出水,“娘知道,就一下……不过你也太贪心了罢,”娇娘转为惊讶状,“你爹一回来就找着咱们,给咱们吃好的穿好的,还给你找教书先生,这还不好?”   “是哦……”邢平淳眨眨眼。   他这儿子有些傻气。邢慕铮苦涩想到。   “我的爹娘,为了银子就把娘给卖了,这才叫不好!你呀,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钱娇娘点点邢平淳的额头,“这世道,并非所有爹娘都会对儿女好的,街上卖儿卖女的一大把!你有爹养,有娘疼,又都不曾打骂你,你还嫌不好,老天爷可是会打雷的。”   邢慕铮当然知道是钱娇娘的爹娘将她卖给他的,他还与他们谈过价钱,老钱家要三十两银子,他说不值那么多,二十两银子,他买下了钱娇娘。好似那日,她就在她爹娘的身后,睁着一双大眼,直直地盯着他,但他只看了一眼,记住她的模样,觉得不算丑陋,便走了。   现下听钱娇娘轻描淡写地提起来,邢慕铮竟不知道心底是个什么滋味了。   “娘,你说的对,我再也不生爹的气了,”邢平淳道,“只是如果爹好了,能对娘再好些就好了。”   儿子知道心疼人了,她果然没生错他。钱娇娘笑嘻嘻地道:“我不生你爹的气,是因为人各有志。你爹他啊,当是天上的雄鹰,娘呢,大抵就是只小麻雀,你爹瞧不见我,娘也飞不了那么高,就是……不般配罢。”   “不般配”三个字,钱娇娘说得很轻,但好像一把重锤,在邢慕铮的心口重重砸了一下。   邢平淳似懂非懂,他吸吸鼻子,仰头道:“娘,我觉着你不是小麻雀,你是地下的母老虎!爹是天上的雄鹰,你们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所以不般配。”   钱娇娘的慈母笑容凝固在唇边。母、母老虎?他儿子把她比作母老虎?   “嘻嘻嘻哈哈哈——”旁边突然传来笑声,钱娇娘和邢平淳不约而同地朝他望去,只见定西侯嘿嘿开始傻笑。   “娘,你看,爹笑了,说我说得对!”邢平淳得意洋洋。   钱娇娘翻了脸,“说得对个……去去去,臭玩意儿,坐我身上干什么,赶紧麻溜给我下去!”敢说他娘是母老虎,他是皮痒了欠收拾了!   邢慕铮原还有些心思复杂,听他那小儿突然蹦出一句他娘是母老虎,一个没忍住被逗乐了。并且越想越有趣,她可不就是母老虎么?   鬼东西后来越笑越大声,笑着笑着竟站起来捧着肚子哈哈大笑,钱娇娘瞪他,“笑什么笑!”虽然他现下是个傻子,但他这会儿一定是在笑丑儿说她是母老虎,一定是!   这一凶起来就更像了。邢慕铮忍俊不禁,愈发觉得好笑,鬼东西竟笑得在地下打滚,声音都快揭了屋顶。阿大王勇吴顺子在外边吃饭,听见声音个个端着碗跑来,傻愣愣瞅着侯爷跟只大猫似的在地下手舞足蹈地大笑不止。   “夫人,大帅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哩!傻了呗!”钱娇娘脸上挂不住,狠狠拍了邢平淳的屁股一把,“赶紧去洗澡,睡觉!” 第十四章   这日半夜,鬼东西又闹了一场,但邢慕铮尽力在一刻钟内止住了发狂。   身子的痛楚比之前更甚,但邢慕铮不在乎,他甚至不希望娇娘被他吵醒,可娇娘还是醒了,因为鬼东西哭声太大。   胆敢在背后搞这种把戏的人,最好有胆子承受他的怒火。邢慕铮看着钱娇娘眨着快睁不开的眼替他敷药换药,闪过前所未有的狠厉念头。   隔日上午,钱娇娘与清雅商量着如何做侯府的账册。钱娇娘听周牧与她对过那么多回账,大概已经明白侯府平日里有些什么账务了,清雅还在一旁辅佐她,但钱娇娘并不急着做好账,反而顺便学起字来。   皇帝不急,他这个太监也不急。清雅随遇而安,娇娘要她教什么,她就教什么。   “银……金……”钱娇娘埋着脑袋,笨拙地拿着狼毫毛笔,在纸上照葫芦画瓢。定西侯躺在摇椅上一晃一晃地看着她。   清雅悠闲地坐在娇娘身旁打着扇,瞅着她写,看见娇娘手臂垂了就用团扇把它抬起来。娇娘抱怨,“这姿势真没错?累得慌。”   “我五岁就开始习字练字了,你还怀疑我?”清雅拿扇子拍拍她的背,“坐直来。”   “坐直了我看不明白。”钱娇娘鼓了腮帮子,坐直了却眯了眼。   “叫你夜里不要刺绣,偏不听。你迟早是个睁眼瞎!”   钱娇娘揉了揉眼睛,哼了一哼,“绣庄这几日有生意么?”   绣庄?什么绣庄?   清雅拿了一旁的机关盒,也试着破解上面的机关,“有一个,掌柜的说,知州千金要做一条花笼裙,短裙用金丝线绣,不太容易,问咱们接不接。”   “接啊,怎么不接,他出多少银子?”   “一两银子。金丝他包。”绣娘绣出一条裙子,一两银子已是高价。   “废话,他不包谁包?一两银子……知府千金……行罢,虽然金钱线绣麻烦,但接罢。”钱娇娘继续埋首练字,不知不觉头又低下去了。   邢慕铮傻眼了。他的妻子,堂堂的侯府夫人,替知州小姐绣裙子?只为了一两银子,就没日没夜地损她的眼?   清雅随意拨弄着机关盒子上面的木条,挑了眼道:“姐姐,咱们现下可是掌握着侯府的库房钥匙呢。”   “那又如何?又不是咱的,看着眼浅有用么?”钱娇娘抬头瞟了她一眼,“再忍忍,等咱们攒够了钱,就自个儿开个绣庄。女人家不靠别人,就靠自己。这世道,谁都靠不住,你给我记住喽!”   她是侯府的主母,不想着从侯府拿钱,反而辛辛苦苦地赚钱?她莫不跟他一样,也成了傻子了?邢慕铮想。   清雅沉默了一会,“那等我得空了,再多画几副画拿出去卖。”   钱娇娘点头,豪气地一沾墨,“你且先行,等我练好了字,再陪你卖字画。”   清雅不客气地笑了,“那会儿我恐怕已经拿不动笔了。”   钱娇娘挑眉,伸手在她脸蛋上拿笔尖点墨。清雅尖叫一声,啐了娇娘一口,捂着脸跑出去洗去了,娇娘哈哈大笑。   待用过午膳,定西侯不歇午,娇娘瞧瞧外边天气,又打发阿大去叫人清府。阿大为难道:“夫人,侯府忒大,咱们总不能见天儿把让全府人都躲了,不如画出几条路线来,好办事些。”   钱娇娘一想这理也不错,只是不知今儿该往哪去。清雅道:“我听说南边有个园子,冯语嫣今年大肆改建了一番,是为大婚作准备。”   钱娇娘便叫阿大去清到园子里的路,并将园子里的人都打发走。阿大领命去了,钱娇娘又扭头与清雅道:“我问过周牧了,那几千两不见的银子和不见的账本,他一口咬定是冯语嫣拿的,你再仔细去问问账房。”   清雅一听便来了兴致,“怎地,你要对冯小姐对质了?”   钱娇娘淡淡道:“她既要作死,谁也拦不住她。”   娇娘这是认真了,清雅高兴得差点去门外放鞭炮。她早看不惯冯语嫣,什么当世三大才女,就她那点笔墨文采,那两句软绵绵的诗,也能称才女?不过是仗着大燮读书的女子少罢了!   邢慕铮听了毫不惊讶。早在娇娘得知冯语嫣扣了她月钱的那个夜里,她在房里刺绣,絮絮叨叨骂了一夜的冯语嫣,一针一个“扎死你个冯语嫣”,那气鼓鼓的模样看得他都想笑。待邢平淳进屋道晚安,她又立马一副无事人的好娘亲样儿,等他一走,又开始“扎”冯语嫣。   邢慕铮只道她如此气不过,第二日就会按捺不住找上冯语嫣。不想她这么沉得住气。   阿大去安排好了路线,钱娇娘牵着邢慕铮出门,清雅先去找账房,再去园子里找他们。   新修的园子已有模有样,冯语嫣请了大家来监工改造,中有楼亭水榭,假山奇石,花花草草别具一致,可谓三步一景,景中有景,可惜遇上了完全不懂欣赏的钱娇娘与压根不知欣赏为何物的傻子侯爷。两人并三个护卫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全都没甚观景的喜色。路遇一大片草地,定西侯突然嗷呜一声,就如大青蛙般往青草丛里扑了去,还拿了脸往草地里蹭。   钱娇娘也走累了,她在侯爷身边坐下,扯了一根马尾巴草在手中转悠,她瞅瞅跟缺水的青蛙般趴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的侯爷,对三人摆摆手,“你们自去转转,我跟侯爷在这儿歇歇脚。”   “夫人,就您跟侯爷两人……”王勇欲言又止。   “没事儿,我看这花园挺漂亮,别辜负了好光阴,去罢。”钱娇娘笑道。   三人听令走了,草坪正在大樱花树下,微风袭来樱花飘落,带着丝丝香气,倒是令人惬意。定西侯就着四脚朝天的姿势趴着,钱娇娘甩着手里的狗尾巴草,悠悠地哼起了小调。她的声音浅浅淡淡的,词儿在喉中婉转,浮于风色,叫人心波荡漾。   邢慕铮听不懂钱娇娘在唱什么,不是玉州这边的调,细品腔调,似是香州那边儿的。只是娇娘何时学会了那边的小调?   邢慕铮想着事儿,突然后臀被唱完歌儿的钱娇娘顺手在他臀上拍了一记,“起来罢,仔细虫儿咬你的脸。”   这妇人愈发大胆,居然敢打他屁股!邢慕铮微恼,鬼东西吼了一声,又嘻嘻地笑。 第十五章   钱娇娘挑眉,不轻不重地在侯爷紧实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又是笑。   “你喜欢打屁股?”钱娇娘乐了。   这妇人真真放肆!邢慕铮如今身为鱼肉任人宰割,还得克制脾气不敢伤害于她。真真再没有比这更憋屈的了。而钱娇娘似乎跟侯爷玩上瘾了,一个打屁股,一个给她打,还乐不可支,时不时还能听见抗议的一阵吼声,但一面吼一面笑就更滑稽了。   “你真是个傻子。”钱娇娘哈哈笑道。   鬼东西一转头,邢慕铮正好看见钱娇娘开怀的笑颜,这是他头一回看见她这般轻松自在地大笑。弯弯的笑眼似水波荡漾,不甚文雅的露齿而笑却那般灿烂夺目。   原来这妇人笑起来很好看。邢慕铮想着。   而此时,正在阁楼上作画的冯语嫣将他们的笑声听得清清楚楚。   冯语嫣的院子就在园子的正前方,这本是她有意为之,因她的院子里有阁楼,正对园子,如此一来,冯语嫣就能每日在阁楼上欣赏园中美景。   “小姐,侯爷看似好了许多……”   “他哪好了?”冯语嫣悠扬画了一笔兰叶,“若侯爷真好了,会那般傻笑么?还会任那村姑打他……”冯语嫣方才瞟了一眼,只觉污了自己的眼。她说不出那粗俗的词儿,更不敢相信钱娇娘居然光天化日下做那粗俗之举,真是下流,不要脸。冯语嫣捏着狼毫小笔的手指紧了紧。   “这……好歹侯爷不乱跑,也不打人了……”叶奶娘小小声地道。   冯语嫣瞥了她一眼,叶奶娘闭了嘴。冯语嫣转回头继续画她的兰,只是一撇又画歪了。笑声还不时传来,真是惹人心烦。冯语嫣掷了笔,将凝纱纸揉成一团,扭身下楼。   奶娘忙追上去,“小姐,小姐,我听说钱氏这些时日一直在叫那个叫清雅的丫头盘账,真是天大的稀奇事,一个小丫头居然还会算账,你说怪不怪?”叶奶娘心虚得紧,前阵儿她还信誓旦旦地说钱氏管不了家算不了账,竟就被打脸了。   冯语嫣冷哼一声,轻飘飘踏下梯阶,她绕进东面一间耳房,里头有丫鬟拿鸡毛掸子在拂灰,冯语嫣摆手让她退下,指了指拿了桌上的梅花杯,叶奶娘忙给她倒了杯茶,紧巴巴道:“钱氏大概看见她的月钱了!”   冯语嫣一杯冷茶喝下去,“看见了又如何?侯爷说给她二十两,我给了,管家若是阳逢阴违,少给了她,我有什么法子?”   “是是是,这自是管家的错,可我听说周管家现下也被钱氏想着法子给抓了……”   “他活该!那个不识好歹的狗东西。”若不是他,钱娇娘怎会寻到侯爷?一想起这事儿,冯语嫣就牙根子疼。她太不提防这些小人了,才落得今日这下场。   “管家自是活该,可我担心钱氏倘若大权在握,咱们恐怕……”   冯语嫣道:“这些我自是想到了,若等你来提醒我,我都死好几回了。”   叶奶娘堆起笑,“小姐自然是比奴婢聪明。那……小姐有何打算?”   冯语嫣睨她一眼,勾了勾手指让她附耳过来。   钱娇娘望着冯语嫣飘着轻纱的阁楼,那是侯府里最为华丽的院子,听说是主母院子。钱娇娘笑容隐去,抓紧手中的狗尾巴草,沉默半晌,忽而幽幽道:“你应是会非常恼火罢。”   没错。他很恼火。等他恢复如常,他一定会抓着她将她臀儿打一顿。邢慕铮想。   钱娇娘抓抓脑袋,自嘲一笑,“我在想什么,你自是会生气,毕竟我要赶走的是你的心肝肉啊。”   邢慕铮愣了。她说什么?   钱娇娘似在与定西侯解释,又似在自言自语,她眉头紧皱,“可是我若不趁现在赶她走,等你好了,她若成了侯府夫人,依她这德性,定然不会善待丑儿……抱歉,我不能留她。”虽然冯语嫣让人将邢慕铮关起来并差点害他死掉这事儿听上去让人厌恶,可谁又能保证等邢慕铮恢复神智,被可怜兮兮的美人儿哭一哭撒撒娇,就也许会忘掉她的所作所为,更甚而,他压根就不会记得自己失常时发生的事儿。   邢慕铮这才听明白,娇娘以为她处置了冯语嫣,等他好了他为为此责怪于她。邢慕铮可叹可笑。冯语嫣那会儿,分明是故意等他去死,他莫非还会放一个蛇蝎毒妇在身边?等等,她方才说……心肝肉?谁的心肝肉?这妇人的说法确实太过荒谬。当他是话本里的风流书生么?   阿大并王勇、吴顺子不久后各自回来了,对钱娇娘摇了摇头。他们方才藏在暗处,观察是否有可疑人等接近二人,但并未发现任何身影。   清雅寻来,拿扇遮头直呼闷热,钱娇娘抬头看看天儿竟不知不觉变了,好似要下大雨。她便拉着邢慕铮与众人一同回了小院。路上,清雅问娇娘认为园中景色如何,娇娘道:“没什么好看的,不过是些花花草草。”她在山上见得多了。   清雅道:“你可真不知道欣赏,虽然冯小姐颇俗,但她请来修这个园子的人倒真是个名家,我一路走来,倒觉着有些趣味。”   “那都是你们这些有文采的才子才女,看得见美景能吟诗作对,像你,像冯家小姐,像侯爷……侯爷跟冯家小姐漫步在这里头,兴起了喝喝酒吟吟诗,倒确实是不错的,“只可惜,她马上要赶冯语嫣走了,她是不是得找另外一个才女来赔给他,他才不至于暴跳如雷?“清雅,当朝不是有三大才女么?还有两个才女是谁?”   实在不行,先去帮侯爷下个聘。   清雅擦了擦汗,颇不屑道:“那冯语嫣算什么才女,不过滥竽充数罢了。其余两个也不过文人骚客随意一赞,不想就名扬天下了,其中之一是赵家小姐,听说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擅水墨画;还有一个是现任宰相杭致前妻狄氏,写过几首诗,被人传颂就成了才女。” 第十六章   “那赵家小姐家住何处,年方几何,家中作何营生,与谁结亲了么?”钱娇娘追问。   清雅疑惑看她,“你问这些做什么?”   钱娇娘瞧瞧定西侯,又看看身后跟着的三护卫,似笑非笑道:“这一只煮熟的鸭子要飞走了,”她拿着帕子伸臂往外一甩,“我不得再找一只鸭子回来补上?”   这刁钻的妇人。邢慕铮好气又好笑。   清雅愣了一愣,才想明白过来,她遮唇大笑,差点儿腰都直不起来,“哎哟,娇娘,你可真……哈哈哈,真逗!”   三个护卫都不知清雅为何发笑,阿大困惑道:“夫人,煮熟的鸭子可不能飞,又不是成精了!”   钱娇娘眉头一挑,“我说能飞,它就能飞!”   王勇可不管鸭子能不能飞,他嘻嘻笑道:“夫人说能飞就能飞,夫人您瞧,您一提鸭子,末将嘴都馋了。”   “就你这点出息!行了,回去领银子,自个儿买鸭来拔毛给兄弟们吃!”   “谢谢夫人!”三护卫异口同声。   一行人才回到院子,窗外就浠浠沥沥下起了小雨,而后慢慢变成瓢泼大雨。   “一会派人去接丑儿罢,下这么大的雨。”清雅挪开窗支,关紧了窗户。   屋里有些黑,娇娘考虑着点不点蜡烛,漫不经心道:“他这么大个人了,不过下雨就要去接,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少爷。”   “他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整个玉州,不,整个大燮都没几个比他更大户的了。”清雅转身插腰,这家伙到底能不能记明白,她儿子是大燮超品定西侯爵的嫡长子,能跟皇亲国戚的儿女平起平坐的那种大户少爷!   “再说了,你准备什么时候给丑儿找一个陪读小厮?他这独来独往跟个野孩子似的,在学堂被人欺负了咱们都不知道。”   钱娇娘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走到角落拿了打火折子点了蜡烛,顺便将柜上的机关盒取了下来,“有人欺负他?他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别看他瘦,力气大着呢。”虽她不太愿意承认,但邢平淳似乎各方各面都随了他爹。   “我真怀疑……”   “啊——”原本静静坐着的定西侯突地站起来一声大吼,开始用力砸自己的脑袋。   钱娇娘立刻将蜡烛吹灭,抱着机关盒,冷静地叫清雅把账本都拿上。阿大他们立刻冲了进来,护送两人出去。   侯爷又发狂了,在暴雨中使劲踢打,娇娘担心邢慕铮淋雨生病,赶忙拿了伞出来让阿大他们为他遮雨,又叫清雅马上去准备热水。幸亏这场闹得不长,阿大他们湿淋淋地将湿透的侯爷扶进屋子,侯爷的上下嘴皮都青了,一直打颤。钱娇娘赶紧让邢慕铮洗了个热水浴,给他换了长衫出来,清雅熬了姜茶来,钱娇娘哄着他喝了,侯爷的脸色才恢复了些血色。   钱娇娘为邢慕铮擦拭湿发,对三个护卫道:“你们也赶紧去换身干净衣服,小心着凉。”   这才像打了场仗似的刚消停,又有人在院外使劲敲门,钱娇娘想去开门,手上的活又停不下来,清雅打着伞带着斗笠穿上草鞋跑去开门,来人是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她对着清雅说了两句,又匆匆走了。清雅转身想回,又看一眼两个守门将士冒雨昂首挺胸地守在门口,招招手叫他们进屋里避雨。   清雅回了屋子,身上的衣裙还是湿了,她回房换了衣裳,又去小厨房将才熬的姜茶端出来,阿大正叫进来的两个守门兄弟去换他的衣裳。清雅给阿大三人和两个守门将士一人倒了一碗热乎乎的姜茶,自己端了两碗,进了邢慕铮的厢房。   钱娇娘还在费力擦着邢慕铮乌黑的长发,清雅放了一碗姜茶在桌上,自己端着一碗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怎么去了那么久,谁来敲的门?”钱娇娘问。   “是巧儿,厨房里的一个小丫头。”清雅辣着了舌头,停下来缓了一缓,“她说冯语嫣突然肚子痛,叫人去请了徐嬷嬷。”徐嬷嬷是侯府里替妇人看病的大夫。   钱娇娘手下的动作放慢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随她去。”   清雅摊开账本,也不甚在意。她再作妖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钱娇娘换了一块干爽的布巾,重新覆上邢慕铮的头发,眼睛瞟向清雅,“只是厨房里的小丫头怎么知道她院里的事儿?”   “或许是她院里的小丫头告诉她的罢。”   “那她又怎么来告诉你?”   清雅挑眉,抬头扯了扯唇,“怎会是告诉我?分明是告诉你。”巴结当家的夫人才管用啊。   钱娇娘盯了清雅好一会儿,才道:“差不多得了,别太掺和府里的事。”毕竟跟她们没多大关系,她只不过想尽快让邢慕铮康复罢了。   “你不找事儿,事儿总会找上你,”清雅慢条斯理地道,“况且你还有个儿子是大少爷,你总得掺和。”   “我只盼着丑儿平平安安长大,不求他飞黄腾达。”   “没出息。”   钱娇娘对清雅做了个鬼脸。   邢慕铮不喜欢听见娇娘这样的口气,就像她不过是个侯府的局外人。   替邢慕铮擦干了头发,娇娘放他在摇椅上坐着。并且走前将他摇椅摇了一摇,就像哄婴孩睡觉。清雅推姜茶给她喝,她嫌热气不愿喝,拿了机关盒出来又开始摆弄。   只是这机关盒着实太过精巧,钱娇娘摆弄了许久,也摸不出什么门道,她让清雅试试,清雅避之不及地摆手,“我可不会这些,我连九连环都解不开。”   钱娇娘挫败,看了一眼在摇椅上睡着的定西侯,想叫醒他试试,又怕他不耐烦径自摔了,那他们全都得一命呜呼。   “你怎地这般看重这个机关盒?你认为侯爷发狂与这里边的东西有关?”清雅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问她。   “我也不知这里头有什么,只是觉得或许有线索……”   “娘,爹,清雅姐姐,我回来了!”邢平淳中气十足地跳进来。   钱娇娘与清雅抬头一看,老天爷,好一个落汤鸡! 第十七章   邢平淳从头湿到脚,头发遮在眼帘上,只有两排白牙傻呼呼地咧着,还很得意似的。只有斜挂着的布书包上边插着两片荷叶。   定西侯被惊醒了。他睁开双眼,无神地直直看向娇娘。   “傻子,这么大的雨,你就不能等一等再回来么?”清雅无奈道。   “他就喜欢下雨在雨里耍,跟小疯子似的,”钱娇娘坐着动也不动,瞟了儿子一眼,“还不把湿衣服脱了?去洗澡!”   清雅站起来去准备热水,邢平淳麻溜地脱了衣服,不一会儿就光溜溜站在娇娘面前,抽出荷叶杆子光着屁股满屋子的跑,“驾,驾!”   定西侯嘿嘿笑了。   钱娇娘抚额不忍直视。她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才得同时照顾这一大一小俩傻子。   “娘,娘,你看,我在溜鸟!”   钱娇娘自是知道傻儿子说的鸟是何物,她敷衍两声,目光不离机关盒。   “娘,你说男儿才有鸟,那爹是不是也有鸟?”   “咦?啊,哦,哦。”   邢慕铮看见,娇娘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那他的大还是我的大?”邢平淳好奇地继续问。   “我、我怎么、你、我怎么知道!”钱娇娘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她结结巴巴,伸手挽了两次鬓发,竟还像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家。   邢慕铮心神动荡,她不知道么?谎话。   可邢平淳信了为娘的谎言,“那我可以跟爹比比看么?”   钱娇娘一拍桌子,拿出儿子亲口所说的“母老虎”的威仪,“比什么比,你都湿成这样儿了还胡闹,还不快去洗澡,难道要清雅姐姐替你打水?赶紧的麻溜的,拿着你的脏衣服,滚蛋!”   邢平淳被唬住了,连忙扔了荷叶抱起衣服就溜了。   邢平淳一走,钱娇娘挺直的腰杆子就弯了,她连忙拿着两手贴着自己滚烫的脸蛋,又嫌手热拿了清雅留在桌上的扇子使劲扇脸,围着圆桌打转儿,嘴里还不停喃喃自语,“钱娇娘,你脑子里胡想什么呢,打住,快打住,他大不大与你有何干系!”   定西侯傻笑起来。   钱娇娘凶他,“笑什么笑!”   定西侯笑得更大声了。   这时厨房送侯爷的晚饭过来,钱娇娘又用力扇了几扇子才叫人进来。岂料冯语嫣院子的大丫头诗儿跟在后头进来,“夫人,我们小姐有请,说是有事儿与您商量。”   钱娇娘瞧瞧外头大雨,“这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在这鬼天气请了我去?”   “奴婢不知,小姐只说叫奴婢来请。”   “那你回了你小姐,就说我现下不得空,等我明儿得空,一定会去找她。”钱娇娘让人将饭菜拿出来摆好。   诗儿小心瞧了一眼痴傻坐着的定西侯,又道:“夫人,我们小姐说了,她有一件极重要的事儿,要立即与您和李副官大人商议,李大人已经在小姐院子了,请您务必过去一趟。”   “我说我不去。”钱娇娘乘了一碗汤,走到定西侯面前喂他。   “可是……”   “可是什么,夫人是侯府夫人,还是你是侯府夫人?“清雅自外边进来,“夫人说不去,你一个做丫头的自去回了你主子便可,哪来那么多废话!再说了,她冯语嫣是暂住在我们侯府的小姐,拿什么身份请我们家夫人过去?”   清雅刻薄两句,诗儿被堵得脸阵青阵白,福了一福低头匆匆走了。   “这丫头来做什么?”清雅等人走了才问原委。   钱娇娘让侯爷自己拿着汤喝,回身去装饭,“说是冯小姐有要紧事跟我商议,还把李大人给请来了。”清雅冷哼一声,“就知道她玩这种不入流的把戏,八成是说自己得了什么毛病,要咱们好好伺候她。”钱娇娘点头,“我觉着也是。”   清雅便道:“莫要理她,我方才去寻了账房,账房快把我磨叽死了,说了一堆不着调的话,后来才承认那账本的确是冯语嫣拿走了。他说自侯爷生病以后,冯语嫣金银首饰、绫罗绸缎跟不要钱似的买,那账他都记不清了,冯语嫣说是为婚事添置的,还说近来要添置得多,侯爷让她先预支一笔银子,等婚典过后再盘算,并且她还签了两千两银票,也说是侯爷应承过借给她表兄买地用的。只是那签薄,不知何时也不见了。”   钱娇娘听罢,眉头微微蹙起,“这事儿,是不是巧了点?”   “且止是巧,简直是忒巧!”清雅冷笑。   钱娇娘问:“那账房说得可是实情?”   “我看着不像作假。”   “明儿把周牧叫来,咱们再仔细盘问盘问。”若账房说的不假,那这事儿就得好好琢磨琢磨了。   “行。”   ***   夜里钱娇娘等才用了晚饭,叫人挪了摇椅,让侯爷到外边纳凉。冯语嫣领着一帮子人闯进来,李清泉也在其中。   “大帅,夫人。”李清泉先向摇椅子中的邢慕铮抱了拳,与钱娇娘作礼。   “侯爷。”冯语嫣一见邢慕铮,眼眶便红了,叫唤也哽咽了。她上前两步,在离邢慕铮一丈远的地方停下。面前的邢慕铮虽形容痴傻,但他一身干净爽利,不哭不闹,更不发癫,不仔细看就如同他先前模样。   “李大人,”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钱娇娘正在给地里浇水,她放下水瓢,拿围巾擦了擦手,“你今儿怎么有空过来,那件事有眉目了?”   李清泉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夫人,末将已派人去了,至今还没有回复,今日末将前来,是因着另一件要事。”   “哦,什么事?”钱娇娘从善如流地问。   清雅听见动静,从屋子里出来,立在门边听他们说话。   叶奶娘从冯语嫣身后钻出来,大着胆子跑到邢慕铮面前跪下,激动万分地扯着嗓子喊道:“侯爷,侯爷,我们家小姐怀了您的骨肉,大喜啊侯爷!”   冯语嫣拿帕遮颜,“哎呀,羞死人了。”   钱娇娘立在那儿看向仍痴傻的侯爷,她偏了偏脑袋,清雅走到她的面前,扯了扯她的衣袖。   这老刁奴说些什么鬼话,他从未碰过冯语嫣,哪里来的孩子! 第十八章   邢慕铮恼了,鬼东西大吼一声。叶奶娘吓了一跳,往后一躲差点闪着了腰,但她心一横又跪上去了,哭喊着道:“侯爷,您快回来罢,我们家小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想您啊!您可是他们的天啊!没有您,我家小姐和未出世的小少爷可怎么活哟——”   这奴才哭丧么!邢慕铮释放怒气,鬼东西起身一脚将奶娘踢了出去。众人皆惊,冯语嫣吓得立即往门边跑,阿大等人熟练又迅速地让人退开,吴顺子把奶娘拖至安全处,奶娘捂着胸口要死要活地叫。   王勇拿了一碗羊奶过来,侯爷很快停了,捧着羊奶舔。冯语嫣贴在大门边,是打算邢慕铮一发狂就往外跑的,见他又消停了,大大地松了口气,她这才听见乳母呻吟,急急忙叫人去请大夫。   钱娇娘仿佛看了场好戏,她双手环胸,不解问道:“侯爷什么时候与冯小姐礼成了?”怎么没叫她去吃酒?   清雅瞧娇娘并无异样,轻声与她道:“我估摸着是她生辰那一夜罢。”   冯语嫣生辰那一日,定西侯为其大肆庆贺,设了好宴,请了戏班子。邢慕铮当夜在冯语嫣院中开怀敞饮,彻夜未出。   钱娇娘皱眉,她越听越糊涂了,“她生辰?”   清雅俯身过去耳语两句,钱娇娘目光忽闪,这才恍然。   定西侯喝完了奶,伸手对着娇娘啊啊地叫。   娇娘不理会,只对清雅道:“这事儿怎地不早告诉我?”清雅支吾道:“前一日是你的生辰,我怕你难受。”   邢慕铮耳力甚佳,将清雅的话听得清楚明白。冯语嫣生辰前一日是娇娘生辰?   钱娇娘取下围裙,不以为意地笑笑,“傻子,这有什么难受的。”   “夫人,大帅在唤您。”李清泉见钱娇娘不理会邢慕铮的叫唤,不由得上前提醒。   “他叫着玩的。”钱娇娘淡淡瞟了一眼过去。   她的眼神较平时冷淡,藏着怒气。她自是生气的,大抵今夜就要一针扎一个他了,但邢慕铮也有怒气。那夜他不知喝了什么酒,几杯下肚醉得一塌糊涂,故而在冯语嫣的院子歇下。他已不省人事,又怎会与冯语嫣行那事?这冯语嫣,不是让徐嬷嬷作假欺骗众人,就是让什么腌臢人破了身子拿野种来哄骗娇娘。无论哪种,都足以让她不得好死了。   “娘,怎么了?”邢平淳赤着脚站在门槛上,手里还抱着神机盒。他自昨日起就对机关盒极为好奇,今儿终于磨得娇娘同意给他耍。他正在房中仔细钻研,不想听见外头哭地抢地之声,就跑出来看个究竟。   钱娇娘皱眉,“又不穿鞋,真真讨打!”   邢平淳左右脚交叠,讨好地嘿嘿一笑。   清雅与李清泉道:“李大人,你每回来总是急匆匆的,不曾见着咱们家少主子,这回可得见见。”   叶奶娘捂着心口,暗道好一个厉害丫头。   李清泉果然脸色一变,他整了整衣裳,上前对着邢平淳单膝下跪,“末将李清泉,见过少爷。”   邢平淳吓了一跳,连忙跳下门槛去拉他,“李叔叔快快起来。”他一面说着,一面求助地看向娘亲。怎么李叔叔这么大的官会对他下跪哩!   是了,侯府正儿八经的主母、嫡长子都在这儿,岂容得下一个未婚先孕伤风败俗的女子来行下马威!清雅满意地看着冯语嫣的脸色一变再变。   钱娇娘走过去,对邢平淳摆摆手,“娘与李叔叔他们有些大人的事儿要商议,你回房继续帮娘解开这盒子罢。”   邢平淳伸了脖子朝后看,见那个下令将他爹锁起来的冯姨站在院中,眉毛竖了起来,“是与爹有关的么?”   “不是,是些管家的杂事,没甚好听的,你去罢。”钱娇娘拍拍邢平淳,邢平淳犹豫地又看了两眼,还是听话地进了房中。   李清泉为难道:“夫人,冯小姐说大帅在她生辰那夜酒后忘情,与她圆了房,不想竟结了珠胎,您看这……如何是好?”   “莫急,李大人,这事儿咱们慢慢地说。”钱娇娘一摆手,“都进来说话罢。”   钱娇娘让人进了堂屋,这里头的桌椅板凳都是新崭崭的,认真闻还能闻出木头的气味。钱娇娘坐了主位,随手拿了放在中间桌上的蒲扇扇了两下,悄悄儿深吸了两口气。   随后进来的冯语嫣见她那把扎眼的蒲扇,心道果然是个粗俗村姑。   清雅让人把奶娘抬去看大夫,把冯语嫣带来的丫头们都赶出门外,这才走进厅堂到娇娘身后站定。   阿大与王勇将邢慕铮扶到左边的主位坐下,鬼东西傻讷地直视前方,邢慕铮看不见娇娘的表情,反而能看见冯语嫣倨傲矜持地扶着肚子在右手边的第二张椅子上坐下。他油生厌烦。   钱娇娘叫李清泉就坐,李清泉抱拳,在左手边第一张椅上坐下。娇娘慢慢地扇着扇子,看看李清泉,又看着冯语嫣,好半晌不说话。冯语嫣也不说话,轻摇自己的仕女团扇。   李清泉这急性子受不住了,“夫人……”   钱娇娘抬手点头,李清泉只能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钱娇娘转向冯语嫣,“行罢,冯小姐,你先跟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咦?”   “我问你,你与侯爷,何时何地行了苟且之事。”钱娇娘体谅她没听明白,再问一遍。   冯语嫣怒而不言。何谓苟且之事?   “夫人,苟且一词有些……”李清泉欲言又止。   “哦,我没读过书,不知道这些词儿是什么意思,冯小姐想必清楚得很,”钱娇娘道,“你说罢,我听着。”   冯语嫣戚戚然看向李清泉,李清泉清清嗓子,“夫人,末将方才……”   “李大人,我问的是冯小姐,请你跟我一样听她说说,好么?”钱娇娘道。   李清泉惟有闭嘴不语。 第十九章   眼见李清泉被叫住,一扭头,平日里总在身后的奶娘也不知去哪了,冯语嫣哭丧着脸道:“我要奶娘来。”钱娇娘道:“你奶娘被侯爷踹了一脚,寻大夫去了。”   冯语嫣没法子,只得擦擦眼泪放下帕子自己开口,“侯爷在……我生辰那夜,多喝了几杯酒,忽而神色迷离,将我,将我一把抱住,我……闪躲不及,就迫与侯爷……”她的脸涨得通红,手中的帕子越拧越紧,“成就了好事。”   一派胡言。若非亲耳所闻,邢慕铮着实不相信这不知廉耻的谎言是从一个大家小姐里吐出来的。   “好事?”钱娇娘冷笑一声,“你道这是好事?”   冯语嫣浑身的汗毛都因钱娇娘这一声冷笑而竖起来了,她只觉椅子上长了几千根刺,“你这话是何意?”   钱娇娘道:“你问我是何意?冯小姐可还记得你是以什么身份在府里的么,你是侯爷即将迎娶的平妻,平妻,是有头有脸的侯府二夫人!不说高门望族,便是小门小户,妻子也当是个端庄的,你却当自个儿是窑子里出来的,还未嫁人,被男人抱一抱亲一亲,你就赶着往男人怀里倒……”   这妇人,是气得不清么?听钱娇娘的市井粗俗之语,邢慕铮本该生气,但他只觉好笑。   “钱娇娘,你太过分了!”冯语嫣站起来失声尖叫,她握紧的拳头在抖动,吃人的目光射向钱娇娘,她怎么敢……怎么敢……   “放肆!我们夫人是侯府夫人,你是什么身份,怎敢直呼其名!”清雅喝道。   “我过分?冯小姐,还未过门就勾引男人的不是我这乡野村姑,而是你这千金小姐!”钱娇娘一拍桌子,“你再过半年,就能八抬大轿进侯府,你就连这么一会儿都忍不得?”   冯语嫣几乎跳起来,“侯爷力大无比,我一个小小弱女子,岂能反抗?”   “岂能反抗?我看你是压根不想反抗!你院子那么多丫头婆子,你就不会叫喊么?再者说,侯爷还有个通房丫头在他院子里,你派人去把她叫来又有何难?照我看,就是你不知廉耻!”   “我没有,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钱娇娘眯了眼。   冯语嫣慌了神,“我没有……”   “夫人,得饶人处且饶人,男人家喝了酒,自是情难控些,大帅又是冯小姐的未婚夫婿,二人情投意和,难免……”   这李清泉,一听子嗣就昏了头了。邢慕铮暗骂他误事。   冯语嫣扭头看李清泉,悲愤欲绝,“李大人,我本以羞愧难当,若非顾及侯爷骨肉,我便一根白绫上吊去,也好过在此受人侮辱!”   李清泉忙不迭地安慰道:“冯小姐,莫急,莫急!”   冯语嫣跺脚,掩面哭泣,好不可怜。   李清泉转向钱娇娘急道:“夫人,冯小姐肚子里的可是大帅的孩子啊!”   清雅冷哼一声。男人。子嗣总是第一的,好似无论从哪个阿猫阿狗的肚子里蹦出来都金贵似的。“冯小姐,你可别哭了。我们夫人初次见你,认为你是个端庄贤惠,知书达礼的大家小姐,是个体面人,能配得上咱们家侯爷,夫人才大度同意侯爷将你迎娶进门……不想冯小姐居然出乎咱们大家的意料,还未进门就做出如此伤风败德之事……”   邢慕铮失笑。这主仆俩,都是一张刀子嘴。谁要触了她们霉头,大抵都得千刀万剐。   什么看她是个体面人,才大度同意?她入侯府还需这村姑首肯?这死丫头真真一张颠倒黑白的嘴!冯语嫣差点没气得晕过去,她哭得更伤心了,“现下好了,连个丫头也能教训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若死了干净!”冯语嫣撩了裙摆就往柱子冲去,李清泉紧张大喊,“快拦住她!”   王勇一个箭步上前展臂将她拦住,冯语嫣哭着想绕过他,嘴里哭唧唧叫着“让我死”,清雅不仅不劝,还火上浇油,“妻子的派头不要,偏偏学那些狐媚妾室的作派,简直不堪入目,照我说,你不该撞柱子,你就该去浸猪笼!”   “呀——”冯语嫣失了控,伸手往王勇脸上抓挠,气他拦着她不让她死。   “清雅姑娘,你少说两句,我还没讨媳妇呢!”王勇的脸被冯语嫣抓了一道,他又不敢对冯语嫣用劲。   “冯小姐,你且冷静冷静,身子要紧,身子要紧!”李清泉原以为钱娇娘好说话,不想竟这般难缠,他急忙向钱娇娘抱拳道,“夫人,事以至此,多说已是无益,如今大帅的骨血自是最为紧要,咱们何不先寻对策?”   钱娇娘问:“李大人有何对策?”   清雅抢先道:“这小姐如此不守妇道,倘若传出去,咱们侯府颜面可是丢尽了,定西侯高风亮节,向来洁清自矢,我们夫人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钱娇娘听到此处坐直了身子清咳了一声,她原来如此贤惠么?   清雅继续道:“如此德厚流光之侯府岂能凭冯小姐一人之力毁个干净?依我看,当把冯小姐肚中孩儿打掉,赶冯小姐出府去!”   “不行!”李清泉猛地一声大喝,震得屋顶都快抖了。   钱娇娘与清雅都被喝得惊住了。冯语嫣也被这一声吓着了,她抚额软绵绵地歪身子,眼看就要晕过去,王勇连忙扯过椅子了让她坐下。   定西侯大吼一声。   阿大上前一步,对李清泉皱眉道:“清泉,你吓着夫人与清雅姑娘了!”   李清泉回神,对钱娇娘单膝下跪,“夫人,末将失礼了。但末将绝不同意将大帅的血脉打掉!”   “那你想要如何?”钱娇娘看不惯有人在她面前下跪,抬抬蒲扇让他起来。   李清泉起身,先不说对策,去冯语嫣面前,慎重说道:“冯小姐,方才你我商议之事,怕是不能了。”   冯语嫣还没缓过气来,就见李清泉与钱娇娘道:“夫人,大帅的骨肉定要保全,且孩子不能没了名份。不若让冯小姐以侧室之名先入府中……”   钱娇娘还未开口,冯语嫣就惊得瞪大了眼珠,“李大人,你且说什么?” 第二十章   李清泉不往冯语嫣那边儿看,原本他与她商议的是大帅照旧吉日娶平妻,这会儿却变卦为让她以侧室入府。他方才听钱娇娘与清雅骂的一通,才知这要宣扬出去着实不体面。况且只要孩儿有名份,其他都好说。   “李大人!”冯语嫣气得手也抖了,“我明明与你说的是……平妻入门!”   李清泉道:“冯小姐,如今情况复杂,还是委屈你了罢。夫人,您意下如何?”   钱娇娘不说话。   清雅道:“李大人,你还替她委屈,她把侯爷锁起来的时候,你怎地不替你大帅委屈?”   冯语嫣道:“我已说过千百回了,我只是不想侯爷伤人,才不得已将他关起来,我并不知那些刁奴竟会如此待他!”   李清泉道:“夫人,你我都见过大帅发狂模样,冯小姐被吓着了,因此做了错事……”去他娘的被吓着了。这娘们关大帅的账他能记一辈子,只是她偏生这会儿有了大帅的孩儿,他便暂且记着。   钱娇娘笑了笑,她瞟向冯语嫣的肚子,算算日子也该三月有余了,倒是全然不显怀,“……找的谁看的?”   “啊?”   钱娇娘指着冯语嫣的肚子,“我说谁看出她有孕的?”   李清泉与冯语嫣对视一眼,他道:“是府里的徐嬷嬷,末将已与徐嬷嬷对质过了,她说冯小姐有孕无疑,看脐像,还是个男娃。”   钱娇娘扑哧一笑,“这才几个月就能看出男娃女娃,这徐嬷嬷莫不是老眼昏花了罢?你再找个大夫来替冯小姐瞧瞧……”   “不行!”冯语嫣断然拒绝。   钱娇娘问:“为甚不行?”冯语嫣道:“我已让徐嬷嬷给我把了脉,我信她的医术,我不信外头的江湖郎中,多此一举!”清雅道:“万一你是吃多了胀了肚子,徐嬷嬷又老糊涂了,看你肚儿圆就成了喜脉了!”冯语嫣气道:“我说不行便不行,谁要请了来,我就把人给打出去。”   冯语嫣说罢,又扭头看向李清泉,“李大人,你瞧瞧他们是怎么羞辱我的?”   李清泉他上前一步,低声与钱娇娘道:“夫人,大帅子嗣单薄,如今只有您膝下一子,况且大帅如今又遭不测,冯小姐肚里的孩儿于大帅和邢家都十分重要!别的且先不论,先叫冯小姐将孩儿生下来,可好?”   “假若我不愿意这事儿?”   李清泉一抿唇一抱拳,“那就莫怪末将自作主张了。”   钱娇娘抓蒲扇柄的手一紧。   李清泉这以下犯上的蠢东西。邢慕铮骂。   清雅看向钱娇娘,钱娇娘的脸色在摇曳的烛火中阴暗莫名。   冯语嫣暗中冷笑。她赢了。   片刻,钱娇娘微微一笑,摇着扇道:“李大人何必较真儿,倘若冯小姐肚里真有侯爷的骨肉,我自是欢喜,我们家丑儿早就想要弟弟妹妹,他知道了定也高兴。”   李清泉闻言,语气也缓和了些,“大少爷当是高兴的。”他转向冯语嫣,“冯小姐,那便委屈你,先以纳侧进侯门,等大帅好了,再另做打算。”   冯语嫣沉着脸站起来便走,“我可不是让你们作践的!”   “冯小姐!”   李清泉在菱花门前拦住她,正要劝解,钱娇娘开口了,“你放心,冯小姐,我不会让你作妾。”   冯李二人皆是一愣,扭头看向端坐的钱娇娘。   “因为我并不打算让你进门。”   “夫人,方才……”   钱娇娘伸手打断李清泉,她道:“冯小姐本是侯爷原决意要娶来当妻子的,如果我趁他病中,把她当个妾接进来了,等侯爷好了,不知道该怎么生气哩。”   “这……可眼下迫在眉睫……”   “李大人,别着急,这事儿只有咱们知道,冯小姐又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咱们不说出去,又有谁会知道?”   冯语嫣高声道:“你要软禁我?”   钱娇娘道:“你对侯爷的所作所为,才叫软禁,如今你怀着身子金贵着呢,谁敢软禁你?你放心,侯府照样好吃好喝地供着你,等侯爷好了,兴许还来得及跟你拜堂。”   “你……难道要我大着肚子,无名无份地住在侯府?”   “不是无名无份,是我怕给你的名份小了,侯爷生气。我知道你不怕侯爷,反正我是怕的,李大人,你怕不怕?”   “这……”李清泉犹豫了,他岂能不怕大帅?   钱娇娘继续道:“李大人,你迫在眉睫的事儿,就是尽快找到让侯爷康复的法子,这些乱七八糟的家务事,你不必太费心。我虽是个不中用的人,但好歹是侯爷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妻子,侯爷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自会关照。冯小姐自然会平平安安生下这孩子,其他的就不归我管了,也不归你管,李大人,请你把所有心思,都用到治好侯爷这事儿上,好么?”   李清泉犹豫了,冯语嫣气极甩袖,“没有名份,我绝不留在侯府!即便,即便作妾也、罢了!”   钱娇娘道:“可不能罢了,虽然妻妾都是一个字,但着实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一日为妾,就算日后成了妻子也不光彩。你说是么,冯小姐?”   “那我还不如跟我未出生的孩儿一同吊死在屋里算了!”   钱娇娘顿时冷了脸,“别与我来这寻死觅活这一套!你口口声声说心爱侯爷,先是将他锁起来,现下又想谋害侯爷的骨肉,冯小姐,你究竟可曾为侯爷着想?倘若你执意这般自私自利,那我势必让天下人知晓你不守妇道的臭名!”   “你、你……”冯语嫣红了眼眶,面对着李清泉抹泪,“我自是为侯爷想的,我本为平妻,现下都自愿为妾了,你们还要我如何?”她几乎泣不成声,捂着胸口摇摇欲坠。   “倘若你真为侯爷着想,就老老实实地养胎,等着侯爷好了再做打算。反正你不过是想留在府里,便如你所愿。”钱娇娘说罢,起身扔了蒲扇离开。 第二十一章   “夫人……”李清泉还有话说,被清雅拦下,“李大人,我们夫人应承了让冯小姐生下这个娃儿,自然会说到做到。就算夫人不让冯小姐进府为妾,将来她也大可将孩子抱来养在她的名下,正房屋里的娃儿总比庶出的体面多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你要是再管,就是逾越了。”   阿大上前道:“清泉,夫人说得对,你赶紧一心一意找治疗大帅的法子,大帅好了,这些事儿都没了。反正这要生孩子也得个大半年,说不准大帅早好了。”   王勇也劝他,李清泉犹豫再三,被兄弟们推搡着劝走了。冯语嫣留不住他,哭得瑟瑟发抖。清雅轻蔑地睨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啧啧两声,扭身回了屋。   钱娇娘在邢慕铮房里铺床,转头见清雅进来,对她交待道:“让下人都好好照顾着,侯爷的孩子若是有个闪失,就惟他们是问。”   清雅道:“你这侯府夫人可真憋屈。”   钱娇娘笑了笑。   正好被吴顺子扶进来的邢慕铮听见这一段,娇娘的笑声似是在邢慕铮心窝刺了一下。   “把侯爷该歇了,把他扶床上去罢,”钱娇娘道,“我去看看丑儿。”   邢平淳的卧房在东厢房的抱厦里,与堂屋隔着钱娇娘的屋子,向来娇娘在厅堂叫他他是听不见的。娇娘悄悄地走到门边,撩了帘子朝里望,邢平淳撅着屁股趴在床上,脸几乎怼到机关盒上的上边,眼睛大抵都成了斗鸡眼,他的两根食指在盒子上边飞似的来来回回,还时不时挠挠痒,抓挠两下又赶紧回了机关盒上。   钱娇娘进屋子替他点了艾叶香,又将他明儿要穿的衣服找出来放在床尾的凳上,拨了拨兽头宫灯里的蜡烛,看看还不亮,又拿了油灯点上放到他的床头边。直到床头突然亮起来,邢平淳才抬头看见娘亲。   “明儿你不上学,可以起晚些,但不许睡得太晚。”钱娇娘道。   邢平淳脆生生地应下了,“娘,你们事儿说完了?那我去给爹读书去。”他作势起身,被钱娇娘按住,“今儿晚了,你爹要睡了,明儿再读罢。”   邢平淳听了,哦了一声后又埋头于机关盒中。这小子一旦遇上好玩的玩意儿就会忘了其他,钱娇娘已经习惯了,她又嘱咐一句叫他早睡,揉了揉他的脑袋出了门。   邢慕铮一直等着钱娇娘再进他的屋子,等着她一边刺绣,一边骂他。她被气成那样儿,今夜他大抵是躲不过被扎上几百针了。   娇娘进来了,手里果然拿着针线,邢慕铮已经有些浑身有些扎得慌。   娇娘坐在了她的老位置,邢慕铮靠在床上,能看见她大半个侧脸。她今夜不绣东西,拿了只鞋底在手上。看大小,应是替丑儿做的鞋。   邢慕铮等待着她咬牙切齿的骂声,可蜡烛烧了一半,屋子里仍没有声响。娇娘安静得出奇,没有戳着鞋底骂邢慕铮,也没有与他念叨他事。就只是安安静静地纳着鞋底,直至他、鬼东西睡着,她轻轻将他扶到了枕头上,而后收拾东西悄悄地出去。   从头至尾,钱娇娘没有说一个字。   ***   冯语嫣回了自己院子,将目光所及的花瓶茶壶宫灯全都砸了干净。诗儿赶紧叫小丫头进来清扫碎片,小丫头拿了扫帚和畚箕进来,扫地时不小心扫到了冯语嫣的裙摆,被她一巴掌打在地下,“小蹄子,不长眼么!”   诗儿把含泪的小丫头推出去了,叶奶娘由两个小丫头扶着走进来,看一地狼藉和怒气冲冲的脸庞,她急忙将所有丫头都赶了出去,忍痛上前问道:“小姐,小姐,怎么了,事儿有什么变故?”   冯语嫣瞪她一眼,什么话也不说,只将妆台上的东西扫了一地。奇耻大辱!真真奇耻大辱!   叶奶娘只得等着冯语嫣发泄完,她见她如此恼怒,不祥预感油生,难道那钱氏与李清泉,连小姐自降身份以妾室身份入门也不让?   原来这冯语嫣一开始就明白,钱娇娘现下是绝不会让她以平妻身份进门了,她本就打算暂且以妾进侯门稳住脚跟,再步步将她失去的夺回来。方才她在钱氏屋子的寻死觅活也不过作戏罢了。冯语嫣心想,她这戏做得越足,钱氏就越以为让她作妾是羞辱,自会一口答应。   谁知钱娇娘这村姑,居然连她作妾都不肯松口。她是知道她没有怀上孩子,还是压根就不管不顾?“那个贱人!”冯语嫣咬着牙一字一句,瞪着镜中的自己,好似看见了钱娇娘的嘲笑。   ***   听钱娇娘远去的脚步声,邢慕铮心头不畅,但他不知因何而起,许是因冯语嫣的厚颜无耻,亦或清泉的放肆糊涂。   他得尽快赶走这占据他身体的鬼东西。   邢慕铮现在就像被人锁在所有人无法触及的角落,被挂上了层层铁链,贴上张张咒纸,有人要将他压得永世不得翻身,在疯子的躯壳内令他腐朽死去。   邢慕铮试图挣脱这些无形的枷锁,既然是术,就有破解之道。他将所有精力专注于移动他的眼珠子,可如同前方有一堵铜墙铁壁,他如何使劲如何用心,都在这堵墙上化成了虚无。正如同他之前试过的每一回。邢慕铮并不气馁,他一次次地尝试,他不信他会败于这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血梦又来,炙烤着邢慕铮的魂魄,邢慕铮忍受着日复一日皮开肉绽的痛苦,直到鬼东西忍不住大叫着滚下床。   自然又是一场大闹。倘若不是邢慕铮,兴许此人早就疯了,疯得透透的了。可邢慕铮担心他真疯了,他这对缺心眼的妻儿日子又得难过。   再试一回。漫长的黑暗,邢慕铮一次次地对自己如此说,与看不见的魑魅魍魉做无止尽的斗争。 第二十二章   隔日钱娇娘起床,给地里仅存的菜苗浇了水,洗了两盆衣服,又在后院的小厨房做了一些烧饼,熬了些粥,分给阿大他们吃了,三人都说好吃,钱娇娘又和面多做了些,并且拿了几吊钱给王勇,让他寻人去买两只老鸭来,夜里开小灶。   钱娇娘自个儿吃了一块烧饼喝了点粥,擦了擦手去屋里看邢平淳睡觉老实不老实,才走穿过自己屋子,她就看见清雅站在邢平淳的房门口,撩着帘子偷偷往里看。钱娇娘不解地走过去,顺着她的视线往里张望,“你这做贼似的干什么?”   清雅吓了一跳,她回头,小声地道:“你快看。”   钱娇娘一挑眉,穿过清雅的肩头向里看,邢平淳竟早早起来了,他平日若是不上学,能赖床赖到晌午,难怪清雅稀奇。娇娘见他坐在桌前摆弄机关盒,了然一笑,“他就那样儿,遇上好玩的,他就忘了早晚了。”   清雅放了帘子,与钱娇娘一同往外走,“看他这钻研样,保不齐真能打开那盒子。”   “嗯,我家丑儿很聪明,这随我。”钱娇娘挺挺胸脯。   清雅懒得理她,自发快步去外边干活去了。   眨眼到了晌午,清雅将饭桌摆到邢慕铮房里,钱娇娘正给邢慕铮擦脸擦手,“去叫丑儿来吃饭罢。”   清雅将筷子摆好,“这娃儿,一早上就没出过房门!”她说着便出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钱娇娘朝她身后望望,邢平淳并未跟在后边。   “他说他就来。”清雅道。   二人围着饭桌坐了,钱娇娘与清雅瞅着清蒸鱼笑眯了眼,大大地嗅了一口鲜嫩鱼香,钱娇娘道:“厨子这道鱼总是做得不错的。”她前些日子吃过一回,好吃得差点连舌头都吃了。清雅道:“厨子固然要掌握了火侯,但最重要是鱼好。你可知这种鱼被称为黄金鱼,一条鱼就是一两黄金的价钱。”   钱娇娘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老天爷,我这是吃金子哩!”她再看鱼,都觉着它金光闪闪了。   “可不就是吃金子?”清雅指指鱼头,“这鱼最值钱的地方,就是它的眼珠子。听说吃了它能延年益寿。”   钱娇娘嫌弃道:“眼珠子有甚好吃的?你爱吃你吃,我爱吃鱼尾巴。”清雅道:“鱼尾巴可是最不值钱的地儿了,有的人家连鱼尾巴要都不要。”钱娇娘道:“其实我原来也并不爱吃鱼尾,刺儿多,但丑儿和娘都爱吃鱼,不爱吃鱼尾,没办法,只能我吃了,后来吃多了,也觉得不错。”   清雅撇嘴,“你就是好打发。”钱娇娘道:“我嘴巴可不像你,这不吃那不吃,挑得很。”清雅回道:“我这还挑呢?你就没见过我挑的时候。”钱娇娘眯眼笑道:“你挑的时候是什么样儿的?”   清雅张了张口,蓦地撑臂站起来,“丑儿怎么还不来,我再去叫叫他。”   钱娇娘见她逃似的出去了,闷笑着直拍大腿。逗清雅可真好玩儿。   邢慕铮眼见钱娇娘偷笑得像只偷腥了的猫,定西侯嘿嘿笑起来。钱娇娘转头,笑眯眯与他道:“你也觉得好笑是么?”   背着光儿,邢慕铮仍能看清娇娘如星子般的双眸。她一笑起来,真真天都亮了。邢慕铮松了口气,看来她昨儿并未受冯语嫣挑衅发恼,是他多虑了。   清雅这回总算将邢平淳给请了来,只是邢平淳怀里还抱着机关盒,眼里一刻不离。吃饭时就将机关盒放在旁边,拨一片木条,用筷子衔一口饭,沉思半天,又将筷子放下,再拨一片木条。   清雅扭头,无声对钱娇娘说魔怔,钱娇娘笑笑,对她摇了摇头,叫她别理他。   清雅却觉好玩偏要逗他,她夹了一块最为鲜嫩的鱼腹肉放进邢平淳碗里,“丑儿,你爱吃鱼,多吃些。”   “多谢清雅姐姐。”邢平淳头也不抬,眼瞅着盒子拿筷子向碗里一撬,挖了一团饭,鱼肉却被他撬出了碗里,他张大嘴,将饭团往嘴里塞,头回塞还没塞对,直戳鼻孔里了。第二回才塞进嘴里。   清雅强忍笑意,问邢平淳:“鱼肉好吃么?”   邢平淳用力点头,“好吃!”   清雅扭头,捂着嘴哑然大笑。钱娇娘也笑了,将他拨在桌上的鱼肉夹起来吃了,对清雅道:“别理他,他六岁时候有个老人家送了他个九连环,他也是这模样,九连环解开了,他也就好了。”   “可九连环跟神机盒可没法比。”   “由他去罢,我就爱看他这傻样儿。”钱娇娘指着鱼,“赶紧,趁他不吃,咱们多吃些,鱼肉再热就不新鲜了,别浪费!”   清雅服了,“我看你怕不是个后娘!”   邢平淳这“傻样儿”持续了整整一天,隔日要去上学了还抱着机关盒没恢复过来,清雅催了他好几回,他都不愿放下盒子。钱娇娘爽性让人去给夫子告了假,说是染了疾,好了便回去上学。   “你这也太惯着他了。”清雅道。   “又不是什么坏事,无妨。”钱娇娘看邢平淳撒丫子就跑了,笑道。   “丑儿虽聪明,但这好歹是侯爷拿来防贼的,丑儿还是个孩子,万一一直解不开,那他岂不真着了魔?”   钱娇娘轻笑,摆摆手转身走了。   邢平淳连着两日跟行尸走肉般,脸也不洗,牙也不刷,饭也不吃,神神叨叨地抱着机关盒喃喃自语,清雅收拾他屋子时,满桌子的纸上画的都是她看不明白的黑线。   第三日早上,钱娇娘进邢平淳屋里,床上空荡荡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而桌子上,摆放着打开的机关盒。 第二十三章   有福之人六月生,无福之人六月死。六月总归是个生与死的大日子。钱娇娘暂且还在小院里守着,不让邢慕铮热死,也不让阿大三人被邢慕铮打死。钱娇娘每日照顾邢慕铮吃喝洗浴,抽空习字刺绣,管教小儿,随时准备应付邢慕铮发狂。不细想竟也好过。   这离李清泉派人去寻精通西犁巫术者已一月有余,期间李清泉寻了一个回乡的御医和一个名刹的高僧来,娇娘称自己为定西侯的姑姑,病人是她的丈夫。御医和高僧皆拿出了平生所长,最后都摇头叹息。   “西犁族,起源赤水部族,其首领赤雷统一六族部落,建国西犁,以卡喀为都。归降部落为撷族,戗族,哈赤族,目空族,褐族与东犁族……”这日,清雅又捧着牛皮册子读给钱娇娘听。这本牛皮册子就是邢平淳打开的神机盒里的物件,上头记载着西犁国详尽的情报,人丁数量,城池楼台,特性习性等等,大概西犁国自身的记载都没这册子详尽。娇娘听清雅读了两遍,这是第三回叫她读。   清雅读了一段,口干舌燥地喝一口水,问道:“娇娘,你究竟想从里边找些什么?”   钱娇娘低头练着“细”字,“我要是知道,还能让你念这么多遍?”   “你不知道又为甚叫我念?这里头记载虽详尽,但可没有巫术的记录,那些神神鬼鬼的东西,他们通常是口语相传,并且顶多只传一两人罢了。”这册子对行军打仗兴许大有益处,但就事论事却无收获。   钱娇娘提笔沾了墨汁,“我知道。”   丁张过来与钱娇娘报上个月的开销,特别列了张单子,上边全是冯语嫣要的补物,清雅扯过来仔细一看,血燕人参大阿胶,样样不少,天天不落。清雅匪夷所思,“这冯小姐没流鼻血?”天天这么补,菩萨都受不了!   “冯小姐说她体弱内虚,徐嬷嬷给她开的药方就是这些。”   钱娇娘一心写她的一横一竖,“她要吃什么就给她吃什么,反正侯爷也不差这点。”   丁张应诺着退下了,清雅将单子扔在桌上,“那一万六千两银子,你就不管了?”   钱娇娘与清雅抓了账房来问了个详细,将那两月的花销又重新盘了一遍,虽因侯爷之事花费较往日多,但有迹可循的账是四千两,其余一万六千两,都是冯语嫣拿走了。当是她说借给家里添置田产的银子,就分两次拿了九千两银票,账房说她在借薄上画了押,但不知怎地,那借薄与账本一齐不见了。账房指天发誓,他说的决无半句虚假。   库房钥匙只有管家与冯语嫣有,账房只管记账,不大像说谎,钱娇娘寻思着,若是周牧捣鬼,他就不会去找她救侯爷,而应趁乱逃跑才是。后来钱娇娘再审周牧,周牧全都招了,他是怕冯语嫣拿了银子有心离开,才求助于她。   冯语嫣一面儿拿银票,一面儿对邢慕铮不闻不问。钱娇娘细想都有些害怕,原以为她是真怕侯爷发狂,不想她也许是……   “管,当然得管,但得找机会。”那李清泉生怕他家大帅的子嗣有闪失,给丑儿寻了两个兵当小厮,又派了人在冯语嫣院门口守着。倒是公正得很,钱娇娘怕这会儿跑去质问她银两的事儿,那体弱内虚的小姐眼一翻头一歪,李大人恐怕又要上门来了。“我让你办的事儿,办成了么?”   “好不容易找着一个。”   “那就……”   坐在摇椅上的定西侯啊了一声,练着字说着话的钱娇娘顿时放下毛笔,走到他跟前,摸摸他的额头,出了些薄汗,她拿出帕子替他擦干,又摸摸他的后背,没出汗。   定西侯又嘿嘿傻笑。钱娇娘道:“只出了一点汗也叫,愈发娇气了!”   邢慕铮瞅着钱娇娘,这妇人,说归说,他一有不适,她总马上明白。   清雅的美眸注视着他俩,丈夫微笑端坐,贤惠妻子在旁照料,若不细看,倒还真有些伉俪情深的意思。   钱娇娘又回到桌旁坐下继续练字,清雅缓缓开口,“你真不气么?”   钱娇娘重新拿笔,“气什么?”   “冯语嫣肚子里的孩子。”   钱娇娘手下一顿,她刮了刮墨,“为何气?气什么?”   清雅没说话,指了指邢慕铮。   钱娇娘顺着她的手指睨了一眼,好笑道:“怎么又提这事儿?”   清雅道:“娇娘,你可别哄我,定西侯对你不闻不问,你却还对他这么好,我可不信你真对他没有情。”   钱娇娘慢悠悠地道,她沉稳下笔,手腕轻轻一转,打了个点儿。“那你可真错了,若是作丈夫,我还真瞧不上侯爷。”   邢慕铮不想自己瞧不上人家,人家也瞧不上自己,好极了,真是好极了。他身居高位,家财万贯,无数好人家抢着要将自家娇娇女送来与他作妾,她为甚瞧不上她?   “这话怎么讲?”   “我呀,最瞧不上男人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一根棒子还捅几个窝?”   清雅红了一张大花脸,“娇娘,你可真能说!”   钱娇娘撇撇嘴,“本来就是,话糙理不糙,大户人家花花肠子就是多,什么平妻贵妾贱妾,说到底都是糟蹋女儿家,我呸!”   “你也觉着不成么?”清雅喃喃道。   “当然不成!我现在老后悔了。”钱娇娘放下毛笔,“当年我们村里的铁牛哥对我可好了,摘地里的野花做成花冠送给我,还偷偷拿他家的红薯分给我吃。我爹娘要发卖我,铁牛哥气得都哭了,要跟我私奔,我那会儿怎么傻里傻气的,没答应。现下想想,我要是真跟铁牛哥跑了,说不准日子过得有多舒坦。”   不想做他的妻,反而愿意跟“铁牛哥”私奔。邢慕铮不想自个儿竟比不过一个农夫,还是娇娘其实早已情根深重,爱那铁牛哥而不自知?但她既为他的妻,竟还胆敢日日想别的汉子。她怕是太缺心眼了,不杀了她那铁牛哥,她不知道他的手段!   邢慕铮骤起的杀意如闪电划过,他道一声要糟,鬼东西已暴跳而起,一脚将木桌踢翻,钱娇娘还未来得及反应,忽而眼前一片昏暗,她整个身子被打飞,直直撞上了床尾,而脑袋更是撞在床柱上,她骤然倒地,躺在地下闷哼一声后就没声儿了。 第二十四章   邢慕铮眼睁睁地看着钱娇娘被自己打飞出去,他想去看娇娘伤势,鬼东西却还在放肆撒野。   惊慌失措的清雅狼狈躲过定西侯乱挥的铁拳,见娇娘仰头朝上,眼睛紧闭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她失声大叫,“娇娘!”   外边的阿大与吴顺子听见巨响,急急忙冲了进来,阿大叫吴顺子先护两人出去,一看清雅在角落惊恐发抖,环视一圈竟没看见大帅夫人,再一细看,躺在床边地下的不是夫人又是哪个?见钱娇娘一动不动,阿大吓得魂都飞了,他赶忙上前抱住邢慕铮,让吴顺子把钱娇娘带出去。王勇跟着进来,瞪眼一看也吓坏了。他也赶紧紧邢慕铮,好让吴顺子与清雅能安全将钱娇娘送出去。   定西侯蓦然停住了,叫也不叫,动也不动。紧抱着他的二人还犹豫地不敢撒手,定西侯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阿大暂且松了口气,大帅一哭就不会发狂了。“你快去帮顺子,将夫人抬到她屋里去!”阿大与王勇道,王勇不敢迟疑,忙与吴顺子将钱娇娘抬了出去。清雅叫了钱娇娘两声,娇娘连点声儿都不出,额头上竟然汨汨地流着血。   “娇娘活着么,她还活着么?”清雅红了眼眶,她追在后面紧紧问。   “活着活着,夫人还活着,清雅姑娘,你快去请个好大夫来!”吴顺子道。   清雅傻愣愣地抹去不知什么时候滑下脸庞的眼泪,她用力应了一声,抓着裙摆转身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出门外。   守门的吴江瞧清雅惊慌失措地冲出来,忙拦住她问:“清雅姑娘,怎么了,你这么慌慌张张去哪儿?”   清雅道:“夫人被侯爷打了,受了重伤,我去叫大夫!”   “什么?那我去叫,我跑得快些!”   清雅一愣,慌乱点头,“行行行,好好好,你快去,快去!找着大夫就回来,千万别磨蹭!”   “得令!你快回去照顾夫人罢,我去去就回!”   清雅盯着吴江飞似的跑走了,她紧抿了嘴唇,转头对另一守门的徐国义道:“你去城南老巷口找一个姓白的女大夫,听说她医术很是高明,你去将她请来,还有,记住,要快!”   吴江跑去西边的下人院子,一问才知替府里妇人治病的徐嬷嬷被冯小姐接到了她的院子里,吴江又拔腿横穿侯府跑到冯语嫣的院子,守门的是自己人李小虎,吴江火急火燎地让他叫徐嬷嬷出来,过了一会儿,李小虎跑出来,却说是冯语小姐说肚子疼,要让徐嬷嬷守着。   “哎呀,不成不成,夫人那边儿急些!”吴江气急败坏,也顾不得那么多直直冲进了院子,院里的丫头们都叫起来,冯语嫣与徐嬷嬷在东厢房里说话,听见吵闹声叫叶奶娘出去看看。谁知一个男子声音在外大叫,“徐嬷嬷,徐嬷嬷在哪?你快出来,快跟我去给夫人看病!”   钱娇娘病了?冯语嫣听了眼珠一转,她站起来,扶着腰走到堂屋,秀眉一竖,“吵什么,哪来的奴才不懂规矩,跑到我院里来叫唤?”   吴江抹去满头大汗,“冯小姐,夫人突然不适,属下来请徐嬷嬷给夫人看病!”   “不适?她有什么不适?”   “唉,详细情形属下也不知,总之,让徐嬷嬷跟属下走罢!”   冯语嫣眼珠子提溜溜地转,吴江哪有那个耐心等她想明白,他扯了徐嬷嬷就跑,“徐嬷嬷,你快来跟我走罢!”   “唉唉唉,你别拉我呀,我跑不动,跑不动!”   冯语嫣没有叫人拦他们,反而一个劲地推叶奶娘,“你快叫人跟去看看,钱娇娘一定出事了!”   ***   四脚朝天的木桌磕裂了一角,砚台与娇娘练习的纸笔凌乱掉落在地,墨汁的臭气夹杂着血腥气息不时地飘进邢慕铮的鼻间,阿大拿袖子揩去床柱上的血迹。他看向定西侯,他坐在床上,还不停地大哭。   屋子里只有阿大陪着邢慕铮,东西厢房隔得有些远,邢慕铮听不见东厢房的一丁点动静。他还记得方才被抬出去的钱娇娘惨白的脸庞,以及清雅声声问她是否还活着。他想亲眼看个究竟,身子却完全不听使唤,傻坐在这儿只知道哭。他到底哭些什么!邢慕铮恼火。   邢慕铮从没想过会伤及娇娘,他甚至没发觉瞬间的杀意是那般凶狠。虽自己的身体,邢慕铮却不知他方才抡娇娘的那一手有多重。她应只撞到了床柱昏过去罢了,应当没有生命危险。是了,娇娘又不是娇弱小姐,她哪里那般脆弱。邢慕铮此刻全不想忆起自己一拳打碎敌人脑袋的丰功伟绩。   “阿大!”王勇跑了进来,“大帅如何?”   “大帅应无大碍,只是奇怪一直哭,以前也不曾有这情形。夫人呢,夫人怎么样?”   王勇唉了一声,邢慕铮心一紧。   “夫人看样子伤得很重,撞了个窟窿出来,顺子替她敷了药,找了些冰来敷着,血该是止住了,只是夫人气息弱得很,我有些害怕……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以前很多兄弟脑瓜子受了伤,当下没什么事,活蹦乱跳的,可过了几天,走着走着路,就没了!”王勇忧心忡忡。   阿大道:“简大夫说是那是脑袋外边的血止住了,脑袋里边的血没止住。夫人,应该不会罢……”阿大说这话没有底气,依现场的痕迹看,像是夫人在桌边时便大帅打飞到床边去的,夫人直接就昏死了,想大帅的拳头……可大帅他发狂前应当有预兆才是,可今儿他在外边着实没听见什么叫声,就听见掀翻桌子的巨响。   定西侯吼了一声,还在哭。   二人吓了一跳,王勇道:“大帅难道听得明白咱们在说些什么?”   阿大道:“若这些都能听明白,大帅还会发狂么?”   王勇挠挠脑袋,“也是。那你说……现在该咋办?大帅……”   厅堂传来纷杂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大嗓门,“清雅姑娘,清雅姑娘,我把徐嬷嬷给带来了!” 第二十五章   阿大和王勇听出是吴江的声音,阿大对王勇道:“你出去看看,倒碗羊奶过来。”   王勇跨出门槛,正好瞧见清雅自东厢房匆匆而出,“怎么这么慢!”   “我不知道徐嬷嬷在冯小姐屋里,因此白跑了一圈。”吴江喘着气道,后背都湿透了。   徐嬷嬷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大夫,一路被吴江拽来,坐在椅上用手扇着风喘大气,清雅一把将她拉起来,“夫人受伤了,徐嬷嬷,你进来看看罢。”徐嬷嬷是府里惟一养的大夫,原是在宫里给后妃们看病的,是天家给邢慕铮的众多仆从赏赐之一。清雅原不愿叫她,可惟她是近的,情况紧急,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不过在进去前,清雅扯着徐嬷嬷厉声道:“徐嬷嬷,你好好地看病,夫人若是被你治得有什么闪失,休怪你那小孙儿也有闪失!”   徐嬷嬷苦着脸道:“姑娘,您就别为难老身了,老身尽力便是。”   吴顺子站在床头,见徐嬷嬷与清雅进来,自发地闪到了一旁。冯语嫣院子里的丫头画儿悄悄儿跑了进来立在门边偷偷朝里张望。   徐嬷嬷不敢怠慢,上前一看,钱娇娘双目紧闭躺在床上,脸庞与嘴唇都跟雪似的,没有一点儿血色。她的额上压着一个布袋子,里头应是冰坨子。徐嬷嬷小心拿开布包一看,她滴个乖乖,好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她替钱娇娘细细把了脉,将她的眼皮用两指撑起来瞧了瞧,因问道:“夫人是如何受的伤?”   清雅恨恨道:“撞床柱上了。”   徐嬷嬷诧异地扭头看清雅一眼,清雅道:“其他的你别管,就是撞上了!”   徐嬷嬷连连应声,又回头拿起冰袋细细看她的伤口。   画儿听到此处,兴奋地转身跑了。   冯语嫣一直在屋子等画儿的消息,画儿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小姐,小姐,大事儿,发生大事儿了!”   “什么大事?”叶奶娘抢先道,“小蹄子,好好给我说!”   “小姐,奴婢方才自夫人院中回来,看见夫人脑袋上缠着纱布在床上躺着,一声也不出!徐嬷嬷问夫人是如何受的伤,那叫清雅的丫头说是撞床柱上了。奴婢想着都这么大个人了,怎会好端端地往床柱子上撞,况且清雅一脸遮遮掩掩,奴婢猜想一定是侯爷把夫人给打了,因此才撞上了床柱!”   冯语嫣眼前一亮,她站起来揉着帕子来回踱步,“定是如此,她活该!”叫她逞能,她以为能救那个疯子了?现下该她好受的了!   “可不是她活该么,钱氏以为她是那观音菩萨,自个儿就能救侯爷,”叶奶娘附和一句,“小姐,那咱们……”   冯语嫣笑了,“既然她受了伤,侯爷没人照顾,自是得咱们来照顾了。快去把李清泉叫来,我要跟他商议大事!”   李清泉不等冯语嫣差人去叫他叫来了,徐国义骑了马去城南寻了白大夫前,顺道去了一趟李府,因李清泉曾嘱咐过他俩,院中若有大事儿发生,就立刻来通知他。李清泉恰好回府,他一听连水也来不及喝一口,匆匆赶来了侯府。   李清泉一路自闹市策马而过,马蹄在青石板上扬起一阵尘土。途中还碰上了知州谢章的官轿,他及时调转马头自一小巷绕走。这谢章每碰上他一回,总要问大帅一回。他虽已说大帅病中不能见客,谢玉还纠缠不休问何时能去侯府探病。   李清泉在侯府门前下了马,早有小厮跑来等候,接过他的缰绳和马鞭,塞了一把干草进马嘴。李清泉看看四周,擦了擦汗跨上台阶。他忧心忡忡,他不知钱娇娘究竟伤势如何,他更在意倘若她受了重伤无法照料大帅,那大帅的日常起居又当叫何人照料?这说起照顾病人,自还是妇道人家细心些。   “李爷,奴才正想去寻您,您这就来了!”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厮突然窜出来,对李清泉咧着嘴笑,“冯小姐有请,说是有要紧事与您商议。”李清泉不耐烦地摆摆手,“爷正忙着呢!”   李清泉不听那小厮叫唤,一路走到钱娇娘的院前,守门的只有吴江,徐国义还未回来。李清泉踏进院中,先是闻到了一阵浓浓的药香,顺着风自后院飘来。院子里没人,钱娇娘的葡萄架孤伶伶地立在那儿,底下的菜叶打蔫了,四方小院里静得令人发慌,仿佛一股死气在空中盘旋。   李清泉步入西厢房,邢慕铮仍坐在床上,啊啊地叫,声音虽低,但一声接着一声。好似随时随地就要发狂。阿大和王勇都在一旁候着,手足无措。   “大帅这是怎么了?他莫非又要发病了?”李清泉向邢慕铮抱拳行了礼,忙问两人道。   阿大道:“咱们也不知道哇,向来是夫人照顾,大帅一有不适夫人就明白了,可咱们羊奶也喂了,汗也擦了,就是不知大帅为何还不耐烦。”   蠢才,我是叫你扶我过去看娇娘。邢慕铮暗骂。   “这……夫人伤势如何?”   王勇道:“夫人撞了床柱子,至今还未醒。徐嬷嬷说夫人脉息微弱,且额上伤口颇深,尚不知是否伤了脑子里。她给开了个方子,顺子这会儿正熬药,徐嬷嬷去制敷的膏药去了。”   李清泉傻了眼,“这……只撞一下便这样严重?”   “你被大帅打出去,我估摸着你也好不到哪儿去。”阿大道。   定西侯吼叫一声。三人忙退后一步各自防备,幸而侯爷只是叫了叫,没有起身发狂。阿大道:“侯爷发病前总有预兆,偏偏方才一点预兆也不见有,夫人这才无辜受伤,唉!”   “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她定会无事,只是眼下叫谁来照顾大帅,这也是个大讲究……你二人,成么?”李清泉问。   阿大与王勇对视一眼,慌张摆手,“不成不成,叫咱们拦着大帅,咱们还有些傻力气,可是平日里照顾大帅……咱们只有打下手的份,都是夫人悉心打理的。”   堂屋突然有交叠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又停了,后是细细的说话声,李清泉疑惑走了出去。   清雅正与一个粗布麻衣的妇人说话,李清泉看不清那布衣妇人的长相,只见她头发灰白,年纪应当不小。不出一会儿,她便被清雅拉往东厢房。那应当就是国义那小子去叫的白大夫了。既然府里有徐嬷嬷,为何还要再请女大夫来?莫非这女大夫比替宫里娘娘看病的徐嬷嬷医术还厉害?   他犹豫一会跟过去,在东厢房门前停了,不敢贸然进去。隐隐听见里头二人对话:   “白大夫,您看这方子还成么?”   “……这药方是不错的,我再添两味药进去,当效果更佳。我再用草药做一副敷药,用纱布包扎贴在夫人额上,内外兼顾。”   “那劳烦白大夫……娇娘她、我们夫人她……可有大碍?”   “这……如若夫人醒了,静养一段时日许就好了,可是她若一直不醒,那便……”   “娇娘她若不醒,这可如何是好!”清雅哽咽,嘤嘤哭泣。   李清泉摇头叹息一声,这下可真糟了。   吴江跑进来,站在西厢房门前叫阿大,“那冯小姐过来了,说是要来看看大帅和夫人,让不让她进来?” 第二十六章   是了,她自是要来。邢慕铮想,或许他当成全她,回了她的院子,一脚踹死她倒省了心了。只是她恐怕不像娇娘那样傻,敢跟他待在一个屋子里头。   阿大道:“正乱着呢,谁有功夫招呼她?别让她进来!”   话音还未落,院里已传来嘈杂的吵闹声,那冯语嫣仗着她的肚子,竟强行闯了进来。叶奶娘扶着主子,叫骂徐国义,“你要是敢挨着我们小姐伤了小主子,仔细扒了你的皮!”   李清泉出来,冯语嫣正好扶着腰身跨过门槛,“李大人,原来你也在这儿!钱、夫人如何,我听说她受了伤,特意过来看看。夫人呢,夫人在她屋里么?”   冯语嫣也不等李清泉回答,绕过他就往东厢房走,清雅在里屋听见冯语嫣的声音,秀眉厌烦地皱着,她抹去眼泪到了门前,拦住她的去路,“我们夫人需静养,不便见客。”   “夫人受伤重么?让我进去瞧瞧。”冯语嫣伸着头往里边张望,但隔了一道屏风,她什么也看不着。   “一点小伤,多谢惦记。”清雅丝毫不让。   “你这丫头好没规矩,竟然敢拦主子?”叶奶娘瞪眼道。   清雅冷笑,“她是哪一门的主子?”   冯语嫣恨不得撕了清雅那张嘴,李清泉在后头忙道:“冯小姐,你才派小厮找我,有何要紧事?”   冯语嫣扭头看看李清泉,又看看清雅,冷哼一声扭了身子,“李大人,我自有要紧事与你商议,你瞧这夫人受伤了,我心头里难过,却也担忧侯爷无人照料……”她一面说一面朝西厢房走,清雅早就知道她为什么来,只是懒得理会她,那爱打人的疯子,爱谁管谁管去!   “……还是由我来照顾侯爷罢。”冯语嫣话说得干脆,进西厢房时脚下却犹豫了一下。   定西侯直愣愣地盯着地下,嘴里还不停啊啊地叫,才又哭了一会,阿大刚帮他擦干净脸,差点被侯爷咬了手。王勇在旁候着,一听冯语嫣这话,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小姐还敢说出口,真真厚颜无耻。他可没忘了大帅被锁在椅子上的惨状!   李清泉后脚跟着进来,“冯小姐你现在怀着身子,多有不便……”   “有什么不便?“冯语嫣抢了话,“我怀着侯爷的骨肉,更加想念侯爷,并且因我的疏忽致使侯爷遭了大罪,我一直良心不安,这些日子以来我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李大人,即便我曾经有过,也该给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我对侯爷真是一片真心……”   冯语嫣说着说着,竟已哭得梨花带雨。   叶奶娘赶紧劝道:“小姐,小姐,你快别哭了,你现在可是双身子,哭不得!”叶奶娘劝了冯语嫣又苦着脸求李清泉,“李大人,我家小姐对侯爷那是一片真心日月可表,侯爷也对小姐好得没话说,否则也不会娶她为平妻不是?老身当以项上人头做担保,小姐一定会尽心照顾侯爷,不叫他再有任何闪失!”   冯语嫣哭得更大声了,李清泉等人你看我我看你,实在不太会应付哭泣的娇滴滴大小姐。   娇娘生死未卜,冯语嫣在这儿哭得跟唱大戏一般。邢慕铮怒火中烧,赶紧给他滚!   定西侯猛地跳起来大吼一声。   “侯爷发病了!”阿大经验丰富,“清泉,快护送冯小……”阿大话还没说完,就见冯语嫣立刻停止了哭泣,与她那奶娘飞奔出了门。   “侯爷,侯爷!我是嫣儿啊,你忘了我了么侯爷!”待确保自己安全了,冯语嫣又开始哭喊。   阿大差点儿掀白眼。这冯小姐,要真能尽心待侯爷,他阿大的名字都倒着写!   李清泉见状也打消了仅有的那一丝犹豫,“唉,还是咱们哥几个自己来罢!”   李清泉等人将邢慕铮接回了他原来的院子。李清泉遣走了院中的丫头小厮,只留下香月打点细节,但总归要与阿大或王勇其中一人同时照顾。   邢慕铮认为他们是对的,他是个疯子,他不能再伤害了娇娘。他愿意在自己院子住下,但鬼东西就像认床一般,自离开娇娘的院子,他就少有安分的时候,不是叫就是哭,一点不适也能闹起来。香月替代娇娘在旁服侍,也不知鬼东西是不是真被娇娘惯得娇气了,香月替他洗头发慢些他发脾气,喂他吃饭一勺多些他也发脾气,出了汗没有替他擦汗,他又大闹一场。   仅仅三日,鬼东西就闹了十几回,几乎没个消停。这些邢慕铮都忍了,他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再发脾气火上浇油,但三日过去,他的怒气愈发地压抑不住。竟没一人,没一个人,向他报告娇娘的状况。娇娘是死是活,究竟清醒与否,他竟一点信儿也没有!   真不知道他这些个手下是否个个都是木头做的,只说一句“夫人好了”“夫人清醒了”就费了他们的口水了么?   丑儿也不来看他,莫非是气他伤了他娘?   其实邢慕铮心里明白,倘若娇娘清醒了,这好消息他们不会不报,十有八九,娇娘还在昏迷中。可兴许是娇娘气他,故意不叫人说,别人或许不敢,娇娘是敢的。邢慕铮想,这回是他错了,她怎么气他都成。   他绝无伤害娇娘的心思,邢慕铮头一回尝到了哑巴吃黄连的滋味,从未如此有口难言。夜里,邢慕铮坐在床头瞪着角落的烛火,他的心思浮动,鬼东西啊啊地叫,香月与阿大在旁不知所措,又给他喂羊奶又替他扇扇子,扇子扇得有些痒,头发丝覆在了眼上,鬼东西更加难受,他乱挥着手,跳起来,脑袋顶在床板上疼了,他拿拳头使劲打着床顶。   阿大叫了王勇进来,香月又在一边哭个不停,二人合力将定西侯拉下大床。鬼东西被他们拉下来,左一拳右一脚,二人惊险躲开,鬼东西五指张合,开始寻东西砸,王勇护着香月自另一道门出去。李清泉这几日也住在府里,与阿大他们一同看顾邢慕铮,才将这几日一直纠缠不休的冯语嫣送走,就听邢慕铮房间传出喧闹。二人赶紧起了身跑到房里来,正看见定西侯披头散发赤脚跑出去,四人连忙追出去。   鬼东西又在厅堂里大闹,邢慕铮如冷漠的旁观者,思绪之外一切犹如浮云。   他只想亲眼看看娇娘是否好了。   他只见她一面,听她骂他一句。   她究竟是死是活!   鬼东西嘶吼起来,突地扔下手中的椅子,跑出厅堂往院外冲,他下台阶时摔了一跤,头皮磕破了。鬼东西撑起身子,他跑到大门口,用手推,用脚踢,后来拿身子撞门,一直喊一直撞。 第二十七章   李清泉这几日也住在侯府里,与阿大他们一同看顾邢慕铮,这会儿他与阿大、王勇、吴顺子三人都围在邢慕铮旁边,看大帅这般不要命地撞下去,自己定会受伤。李清泉与兄弟们商量着合力将邢慕铮抱了回来,岂料定西侯猛力一挥,一手挥开一个,一脚又踹出去一个,只剩吴顺子狼狈地抱着邢慕铮的后腰。定西侯扯着他的手臂一个弯腰回身,将吴顺子重重地摔至地下。   “我的老祖宗!”王勇惊恐大叫。王勇害怕邢慕铮又恢复了武功。要是大帅发起狂能用武功了,那他们拿什么去阻止他!   定西侯再次拿高大的身躯去撞大门,每次撞击就好像要拼命般,原本坚实的大门与粗壮的门栓被撞得剧烈晃动。   “怎么办?大帅是不是想出去?”阿大爬起来使劲揉胸口,大帅今夜的力道太大了,他要不是顺势躲了一下,自己也昏倒了。   “大帅这般模样,出了院子岂不更危险?”   “可咱们怎么办?不让大帅出去他是不是一直……”   兄弟们七嘴八舌还没商量出个结果,一阵巨响,两片门板轰然倒地。凭一己之力撞翻了大门的定西侯倒在门板上,但他很快爬起来,扶着右臂飞跑出去。   “大帅!”四人急忙追了上去。   定西侯在月色下狂奔,长发遮住脸庞,身上挂着宽松的袍子,赤脚弓身向前,犹如一只游荡在人间的鬼。一路有值班的丫头婆子,乍地看见邢慕铮,吓得失声尖叫,巡逻的士兵就在周围,他们跑来拔刀相向,李清泉自后大喝,“拔你娘的刀,快退下去!”   邢慕铮也不知鬼东西因何狂性大发,但他知道鬼东西奔跑的方向,是侯府的西边角。娇娘的院子就在那里。   这不可能。鬼东西不智不慧,又怎能知晓通往娇娘院子的道路?可鬼东西的确是往她的院子跑,甚至还会拐进一条小道,穿过半月门,直直跑到娇娘的院门前。守夜的吴江呵欠打了一半,不可思议地瞪向眼前之人,“大、大帅?”   定西侯没理会他,大步跨上台阶,一手推开院门,吴江因诧异过头压根没来得阻挡,等他回过神来,定西侯已经跑进院中了。   “大帅!”   “大帅!”   吴江与随后追来的阿大等人慌里慌张地大叫,全都想挤进院中,几个大汉卡在了门口。   “怎么回事,大帅怎么跑过来了?”   “我们怎么知道,大帅自己跑来的!”   定西侯冲进堂屋,先是听见一阵娃儿哭声,邢慕铮心一紧,那是丑儿的声音。   清雅红着眼眶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盆温水。她乍一抬眼看见鬼似的邢慕铮,吓得惊叫一声,木盆打翻在地。定西侯龇牙咧嘴朝着清雅跨出大步,清雅吓得抱头,“不要过来!”   如同狂风刮过,清雅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预想中的粗暴并未落下,清雅小心翼翼睁眼,只见眼前的门帘子剧烈甩动,紧接着轰隆一声大响。   邢平淳跪在钱娇娘的床头哭,听见响声猛然转头,就看见疯子一样的阿爹跑进来撞翻了屏风,他哇地一声,起身冲进邢慕铮的怀里,“爹,爹!你去哪儿了,娘,娘都睡了三日了,她还不醒!清雅姐姐不肯告诉我娘怎么了,爹,爹,娘,娘她还不醒!”   “丑儿,你快站远点!”清雅吓了个半死,要是丑儿也跟娇娘一样被这疯侯爷打了,她该怎么跟娇娘交待!清雅一咬牙,鼓了勇气就要往里冲,阿大自后一把拽住她,“清雅姑娘,你别进去了,我们来!”   “那你们快进去,丑儿抱着侯爷呢!”   李清泉一听吓得魂都飞了,少爷现下是大帅的独苗苗,他可不能出一丝差池!   李清泉几乎是飞扑进去,脚跟还没站稳,就听见惊天动地的哭声,他傻了眼,跟着进来的阿大等人也面面相觑,只见定西侯一屁股坐在地下,双手垂在两旁嗷嗷大哭,邢平淳瞧阿爹如此,更是伤心不能自已,坐在他旁边与他一齐痛哭。   这大小男主子都痛哭流涕的场面,他们可是从没见过,李清泉等人全都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钱娇娘脑袋上纱着纱布,闭着眼安静地睡在床上。她一直在混沌中沉浮,手脚都似上了镣铐,每走一步都像身负千斤。   她太累了,需要歇一歇。可是有人一直在她耳边哭,吵得她都无法安睡。究竟是谁扰人清梦?钱娇娘想赶人走,但她的手指无法抬起,嘴巴无法出声,眼睛也无法睁开。哭声愈大,她的脑袋愈发地疼。   如薄翼般的眼睫毛轻颤,钱娇娘终于睁开了眼,干涩的唇瓣轻启,她想叫人安静,余光见一大一小坐在地下,她微微扭头,太阳穴传来一阵扯筋扭脉的疼,她轻嘶一声,看清坐在地下哭得狼狈的两张脸庞。她凝视那两张一大一小神似又傻乎乎的脸庞许久,竟是笑了,“傻子……哭什么?”   邢平淳跳起来,冲到钱娇娘面前,他笨拙地拿衣袖擦去眼泪,“娘,娘!”   邢慕铮在邢平淳挡隔他的一瞬间看见娇娘弯弯的眉眼,正如拨云见日。鬼东西又哭又笑,赤着脚跺地。   “夫人!”   “娇娘!”   李清泉等人与在门口的清雅全都欣喜不已,清雅什么也不顾了,冲到床边握住钱娇娘的手,一个劲地掉眼泪,“你可算醒了,你都睡了三日了!”   钱娇娘清眸微惊,她睡了三日?为何……是了,她好似是被邢慕铮一胳膊给甩飞出去了。   吴顺子跑去把在院中暂住的白大夫给叫来,白大夫替娇娘诊了脉,微笑着道:“夫人已熬过这一劫,只是近日还需卧床静养,不可走动。我再改一副方子,这几日便按此方熬药。”   阿大与王勇互相看了一眼,克制不住击了个掌。他们在这院子里是最久的,自是知道如今最了解大帅的非夫人莫属,夫人醒了,大帅定不会像在他的院子里一般动不动便发狂。   李清泉与阿大小心翼翼地扶着定西侯回了西厢房,这回定西侯由他们扶着过去,乖乖地让他们擦手擦脚,换干净的衣裳,时而还嘿嘿傻笑一下。   “大帅可算是笑了,这几日在他的院子里大帅就没笑过!”阿大笑道。大帅高兴,他也高兴!   “莫非知道夫人醒了所以高兴?”王勇道,“你说怪不怪,大帅方才是自个儿跑到夫人这来的,他寻得路!”   邢慕铮此刻也在思索鬼东西的举动,他的确直奔娇娘院中而来,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儿。莫非是他想见娇娘的心思驱使了他?为何那么多的心思,他偏偏听从了这一条?   邢慕铮再做尝试,叫鬼东西走到东厢房去,鬼东西纹丝不动。莫非是他当时执念较深?邢慕铮再次陷入沉思,他抓住了一丝生机。不论如何,鬼东西今夜确是按他的心思行事了,只是他现下尚不知这契机,倘若他发现了其中破绽,兴许他就可凭一己之力拿回身体。并且,娇娘已无大碍,很好。 第二十八章   钱娇娘喝了药后很快又睡着了,邢平淳不放心,要睡在钱娇娘的屋里陪她,清雅仍如这几日一般,叫他回自个儿屋子去睡,她在娇娘屋子守着。邢平淳去邢慕铮的屋子转了一圈,发现他也睡着了。他赶紧洗了把脸,跑到屋里睡觉去了。   清雅这几日日夜照顾钱娇娘,早已疲惫不堪,一躺下去就沉入梦乡了。阿大和王勇也赶紧跑到耳房和衣扑上床,邢慕铮三日来早也闹晚也闹,他们就睡不了一个囫囵觉,这一沾上床,二人都呼呼声大作。   李清泉与吴顺子守夜,坐在邢慕铮的房门外,上下眼皮子也都直打架。   夜陷入寂静,皎洁的月光洒在院中,银白色铺了一地,清冷幽雅。微风阵阵,飘散着淡淡的花香。树影缓缓变幻,银白渐渐被黑暗吞噬,天空挂着的弯月,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了去。   “啊——”撕裂的吼叫如利刃划破夜的宁静。   钱娇娘心跳骤停,从睡梦中猛地惊醒,她无意识转头,似是绑了千斤石的脑袋刺痛不已。   清雅同样被惊醒,她听了一会,翻了个身,“侯爷又闹了,别理他,咱们睡咱们的。”   钱娇娘应了一声,睁着眼听着外边熟悉的喧嚣。邢慕铮这会儿应该还在屋里闹,不知阿大拿羊奶能不能哄得住……啊,出门了,到堂屋了,今儿出来得快些……摔椅子了……也亏得他现在是个大官,否则连家当都买不起……有银子就是好使,有钱能使鬼推磨……可是他的声音怎么……   钱娇娘侧耳倾听,眉头微蹙。   她听过邢慕铮发狂时的吼叫太多了,几乎可以透过他的叫声分辨他发狂的时辰,但她从未听过这嘶吼之声。倘若她不知道外头是谁,几乎以为是犯人在被严刑逼供,还是用的最令人生不如死的刑具。   “怎么回事?你出去看看。”钱娇娘道。这会儿连摔东西的声音也停了,只留了那凄厉的叫喊,着实令人心神不宁。   清雅也听出来些许不戏劲儿,她翻身下了小床,趿鞋点了一盏油灯放在桌边,找了件外衣披上。   “你小心着点,离远些。”钱娇娘直愣愣躺在床上,尽量挤着眼用余光瞅清雅。她如今睡在一个凹状的枕头上,动一动都难。   清雅回了句知道,就空着手出去了。她不敢拿油灯,只能摸着黑走。清雅悄悄儿走到堂屋侧门前,搭了帘子往外张望。屋里是熟悉的狼籍,桌子椅子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下,倒是稀奇没有摔烂。因着天色黑,清雅一时辨不清哪团黑影是邢慕铮,只看见几个影子围转着,“大帅”“大帅”之声此起彼伏,还有那令人害怕的吼叫声。乌云散开,清雅借着照进来的微弱月光,才看清站着的四人皆非邢慕铮,她再一定睛,邢慕铮仰面倒在地上,青筋暴起的双手紧紧交叉抓着自己的胳膊,他的腿蜷成一团,乌黑的长发散乱在胸前,挡住了他的脸庞,但那一声痛苦过一声的嘶吼叫人难受之极。   清雅咬着下唇,她本因邢慕铮误害娇娘一事心有芥蒂,但听他如垂死野兽的挣扎喊声,竟也有些于心不忍。她也看过好几回邢慕铮夜里发狂的模样,可从未如今夜般……凄厉。   白大夫暂住于东厢房后的耳房里,她睡眠轻浅,即便耳房与堂屋隔得远,她还是听见了隐约动静。她打着灯出来,那吼声越来越大,犹如这屋子里关着一头嗜血的野兽。白大夫战战兢兢地出了廊道,瞧清雅正探头往厅堂张望,她忙小声叫她一声。清雅回头,对她摆手,“白大夫,快把灯灭了。”   白大夫连忙吹灭了灯,她快步走过去,与清雅一同看外面场景,倒抽一口凉气。   定西侯在地下打滚,他拿头猛地磕地,伸手用力扯自己的发,竟然扯下一团来,往自己嘴里塞。王勇眼疾手快,蹲下一把抓住定西侯的手腕,定西侯怒吼,一口咬在王勇的手臂上,几乎嵌进肉里。王勇只觉手臂都快断了,他紧咬着牙不敢出声。李清泉自后反掣侯爷胳膊,用力将他拉起,定西侯竟还咬着王勇不松口,长臂反手摁了李清泉脑袋,往他脑袋上撞。李清泉的额撞在侯爷的后脑勺上眼冒金星。阿大上前覆了定西侯的眼,定西侯啊啊地叫,沾血的齿松开了王勇的手臂。王勇迅速退后,鲜血汩汩顺着手腕流下,不多时就积了小洼。阿大不及撒手,肚子遭了大脚猛踹,光头大汉竟被踢飞了出去,摔在椅子堆里。   邢慕铮无法阻止。他痛得死去活来,今夜的折磨仿佛是以往的痛苦百倍千倍,他已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痛法,惟有痛这一字。   “侯爷这是……”白大夫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她分明听闻定西侯是大名鼎鼎的英雄豪杰,怎么适才在屋子里像痴儿,现下又像疯子?   “侯爷生病了,”清雅轻声道,“大夫,你能瞧得出侯爷生的什么病么?”   白大夫瞧了好一会儿,“这……老身医术不精……”白大夫不敢妄言,这哪里是生病,这分明是中邪!   李清泉此时大喊:“打昏大帅罢!”   王勇也觉今夜邢慕铮与往日不同,他当机立断,上前用自己完好的右手切向定西侯后颈。定西侯脑袋一歪,晕了过去。李清泉与吴顺子连忙架住他,吴顺子蹲在前边,让李清泉将侯爷扶到他的背上。   阿大一瘸一拐地爬起来,一口气还未松完,定西侯蓦然睁开眼睛,一脚将吴顺子踢飞出去。清雅吓得往后一哆嗦。阿大骂道:“下手忒轻,犊子!”   王勇连忙去扶起吴顺子,“我都用了九成力道了!”   邢慕铮就像被架在火上,烧得皮开肉绽甚至已然将肉烧糊了,可他没有死,他死不了,惟有在烈火中无望地挣扎。这是反噬么?因他被自己的意念所驱使跑到娇娘这来,因此被反噬了?亦是有人在背后“惩罚”他?   四人无法阻止定西侯自残,迫不得已之下惟有合力将他绑了手脚,抬起来放回床上。定西侯即便手脚被缚,仍如困兽般嘶吼挣扎,他汗如雨下,嘴边还有王勇的血迹,呲牙咧嘴着左右乱咬,甚至咬住自己的肩头要吃自己的肉。阿大等人见状,只得用布巾阻隔了他的牙。   邢慕铮还在挣扎,清雅不忍再看,她叫白大夫进去替王王勇等人治疗皮肉伤,自个儿回东厢房拿药箱。一踏进厢房,就见钱娇娘正缓慢慢地扶着床沿起身,清雅忙上前扶她,“你要做甚?”   钱娇娘指了指角落的恭桶,清雅道:“你好歹等我回来,万一又摔了,大罗神仙都拉不回你!”   “我哪里有那么娇弱?”   钱娇娘由清雅扶着出了恭,走回床边时就已头晕目眩,她哇地一声吐了,不久前吃的一点白粥全都吐出来了。清雅一看急得跺脚,“今儿是要命了!” 第二十九章   “我没事……”钱娇娘虽说着,脚下已经软了,半边身子忍不住往床上倾。   清雅费劲儿将钱娇娘扶上床,钱娇娘眼前一片黑,缓了一缓。清雅转头要去叫白大夫来,又记起自己是来拿药箱给白大夫的,转头又得将娇娘吐的东西扫干净,她转了两圈急得竟不知自己要干甚。   白大夫自个儿寻过来了,她也来拿药箱,被清雅拽住看娇娘,白大夫急急忙扶正娇娘的脑袋替她探了脉,幸而娇娘没什么问题,白大夫只叫她静躺着不要动,自己拿了药箱去了西厢房。清雅拿了香灰进来将钱娇娘才吐的扫了干净,“叫你乱动,别想着去那边了!”   “……我没想着去,”钱娇娘盯着床板上的影子,听着隐隐传来的闷吼声,“侯爷怎么样了?”   清雅顿了一下,将扫帚和畚箕拿出去,进来洗了把手,才道:“不太好,今儿好像特别疯,把阿大王勇他们四个都打得不成样了,自己好像也……痛苦。”   钱娇娘道:“这几天发生什么事儿了么?”   “谁知道……”   “清雅姑娘,清雅姑娘!”阿大在外头贼头贼脑地叫。   清雅微微皱眉,扬声道:“做什么?”   阿大一听就知道钱娇娘醒着,但他还是问道:“夫人醒着么?”   “睡了,刚睡下。”   阿大:“……”谁家主子睡了,丫头说话这么大声。   钱娇娘扯了扯唇角。清雅在她床边坐下,替她理了理额上的发,小声道:“我知道这小子要干嘛。”   “夫人,夫人,属下打扰您了,您可否去看看大帅,他今夜……”   清雅咬牙快步出去,狠狠剐了阿大一眼,“你嚷什么,夫人才起身就吐了,她怎么过去!”   阿大被骂得直缩脖子,他也知道夫人这回伤得很重,“可清雅姑娘,大帅的模样你也看见了,大帅是真不对劲!上回夫人也阻止大帅撞墙,这回兴许也……”   “上回上回,上回你家大帅把夫人打成重伤昏迷三日你就忘了?”   阿大噎了一下,“可是咱们真是没辙了,咱们总不能一直绑着大帅,那也太……可怜……”   清雅沉默了片刻,定西侯目前的状况着实不妙,可是娇娘也好不到哪里去,“今儿不行,夫人还未好转,白大夫叫她一动不动地静卧,夫人这虚弱身子走过去了也没用!侯爷闹一阵就歇了,你去让白大夫替侯爷看看。许是侯爷哪儿痛,让她开些镇痛的药方试试。”   阿大见清雅态度坚决,想来夫人应是真是无法下床行走。他耷拉着肩膀一瘸一拐地走了。清雅回了里屋,钱娇娘黑溜溜的眼珠子转向她,清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西厢房的闷喊声还未间断。   钱娇娘直挺挺地问:“到底怎么了?侯爷从打伤我的那日起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清雅过来替她拉了拉薄被,“我真晓不得,你昏迷的这三日,冯语嫣抢着要照顾他,李清泉不让,他们将侯爷接到正院去了。”   “那他今夜怎地跟丑儿坐在我房里哭?”   “这我就更晓不得了,我才给你打水洗了脸,出去倒水的时候就看见他披头散发地冲进来,差点儿把我给吓死!听阿大说,侯爷是自个儿跑到咱们这儿来的。”   钱娇娘诧异,“他自个儿跑来的?”   “正是如此,听说他还撞烂了正院的门板,才跑出来的。”清雅眼珠子一转,看着钱娇娘似笑非笑,“他莫非是想你了?”   钱娇娘啐了一口,“傻子还知道想人?”   “说不准傻子才知道想哩。”清雅疲惫地打了个呵欠,“我真受不了了,咱们睡罢。”   钱娇娘顿了顿,道:“吹灯罢。”   清雅着实乏极了,一听如获大赦,转头就去将油灯给灭了,她往榻上一躺,发出舒适的轻喟,过了一会,她轻声道:“这么大动静,丑儿竟还没动静。”   “他要是睡着了,雷打都不醒。”钱娇娘在黑暗中勾唇。   清雅没回话,过了一会,钱娇娘听见了她轻缓的呼吸声。   钱娇娘睁着眼睛,盯着透进来的月光在床顶上的浮动的影子,丝毫没有睡意。而伴随她的,是不时传来的喊叫声。   直到天明。   邢慕铮整整痛苦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终于昏睡过去。守着他的四个护卫全都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为他解了绑,盖好了被子。而后他们都如死狗般瘫在椅子上。李清泉和阿大强打起精神商量着,夜里得多派几个身强力壮的亲兵过来,以防万一。   钱娇娘睡了一早上,中午吃了些瘦肉粥,喝了白大夫开的良药,下午仍被大夫禁令下床。   李清泉得了消息,有一在民间素有盛名的神医来了玉州,他急忙整衣备马亲自去请。他一走,邢慕铮就醒了,他一醒来,又如昨夜般发狂不休。王勇伤了胳膊,阿大和吴顺子两人着实拦不住,喊了吴江和徐国义进院出力,二人正在阻拦执意要探望侯爷的冯语嫣,听令忙不迭跑了进去。王勇大吼一声关门,吴江才又跑回来拴门。冯语嫣自门缝里见邢慕铮又发了疯,怕殃及自己,连忙拉了奶娘就走。   邢慕铮又被绑了起来,这回他被绑在椅子上,阿大用柔软棉布包裹了邢慕铮的手腕脚腕,如此他挣扎时不会磨破了皮。他的嘴里塞了软布,因为鬼东西开始咬舌了。简大夫过来仔仔细细看诊一遍,与白大夫一样,除了些许皮外伤,他什么毛病也查不出来。大夫急得唉唉作叹,老泪纵横。   阿大惟死马当活马医,听了清雅昨夜里的法子,叫简大夫开了两副止痛的药方,请清雅熬了过来喂给邢慕铮喝。可一群人喂得满头大汗,定西侯不仅一口也没喝进去,还喷得自己与众人满头满脸。   邢平淳早晨被清雅推着去上学,下午一路狂奔回来,满头大汗冲进屋子,就听见低哑的吼声自西厢房传出来。他跑进屋里,竟见他爹又被绑在椅子上,嘴里还塞着东西。他顿时生气大喊,“为何绑着我爹爹!” 第三十章   阿大正放置冰桶,闻声转头,见邢平淳气得小脸通红,他忙站起来解释,“丑儿,你别急,”钱娇娘不让他们叫少爷,说不好养活,“不是咱们有心绑缚大帅,大帅方才发病重些,咱们不绑着他,他就会伤了自个儿,你瞧,他的额上和肩上都有伤!”   定西侯即使被缚,还在不停地挣扎蠕动,他额上与脖子上的青筋暴出,衣裳已湿了大片,被绑在柱上的椅子也咔咔作响。邢平淳豆大的泪珠子掉下来了,“那你怎地连他的嘴也塞着!”   邢平淳与邢慕铮对上视线,他爹的眼睛里全写着难受!邢平淳要上前去,被王勇一手拦住,“丑儿丑儿,你不能过去,我们塞布巾是因大帅咬他自己的舌,我们是为了他好!我们给大帅绑得并不紧,万一他挣脱了会伤着你的。”   “我不怕!”邢平淳红着眼睛看向王勇包扎着的手腕。他的手莫非……   “我知道你不怕,这样,你先去看看夫人,你回来见过夫人了么?”   邢平淳才想起娘亲也重伤未愈,他哑着嗓子问:“勇叔,你知道我娘是如何受伤的么?”   王勇尴尬地笑笑,尽量不往后看,“这……我也不清楚,你自个儿去问夫人罢。”   邢平淳抹去脸上的泪痕,他再次看向王勇身后痛苦挣扎的邢慕铮,“你们都不告诉我,那定是我爹伤的。”   “这……”王勇挠头,慌张道,“大帅他并非故意……”   “果然是我爹么?”邢平淳抬眼直视王勇。   王勇噎住了,他看向阿大,不想自己竟被小孩儿给唬住了。   邢平淳低下了头,低声道:“我爹生病了,我不怪他。”   邢慕铮在欲生欲死中听见了邢平淳的童语。   “我去看娘。”邢平淳跑了。   王勇转身对阿大叹道:“丑儿是个好娃!”   阿大道:“那是自然,大帅的种能有差的?夫人也很好。”只不过泼辣了些。   邢平淳自西厢房跑到东厢房,他跳进里屋,清雅正扶着钱娇娘往床头坐下,塞了好几个软枕在她腰下。钱娇娘紧闭着眼,呼吸略显急促,嘴唇苍白似雪。   “这下你可是死心了?才站那么一会就要倒了,还想走到哪里去?”清雅没好气地道,伸手为她调整软枕。   “我只是躺久了,不想待床上了。”钱娇娘依旧闭着眼虚弱道。   邢平淳三两步上前扑到床边,“娘,大夫叫你躺床上休息不许动!”   钱娇娘睁开眼睛,对儿子伸了手,“丑儿回来了。”   邢平淳将脑袋伸过去,由她摸自己的后脑勺。   清雅见状道:“丑儿,你在这儿守着你娘,我去熬药。”   邢平淳脆生生地应下,清雅拿了一袋新药包撩帘出去。邢平淳小心翼翼将头枕在钱娇娘的大腿上,眷恋的大眼直勾勾瞅着娘亲。钱娇娘垂眸抚摸着他,母子二人一时安静无话。   只是隐隐传来的喊声很快冲破了宁静,邢平淳道:“娘,爹很难受,阿大叔和勇叔将爹绑起来了!”   钱娇娘先前并未听清雅提及,她手下一顿,“很难受么?”   “爹的嘴都被塞起来了,勇叔说爹咬自己的舌头。”邢平淳皱眉替阿爹委屈,他停了一停,“可是勇叔的手好像也被爹伤了。”   钱娇娘放在身侧的左手捻了捻被单。她的视线飘向门外,“是么?”   “是真的,我才看过爹,勇叔不让我靠近爹,他说有危险,”邢平淳两条眉毛紧紧地皱在了一处,“娘,爹为何突地变了?是他将你打伤的,是么?”   钱娇娘笑笑,“是呀,我一个不注意,没想到你爹突地发病了,所以遭了殃。”邢平淳问:“那你怪爹么?”钱娇娘道:“我哪里有功夫跟一个病人计较,是我粗心不注意罢了……你说你爹难受得很?”   邢平淳点头,钱娇娘道:“那你过去多陪陪你爹,瞧瞧有什么能做的,讲你在学堂的趣事逗你爹开心开心也好。”   “嗯!我一会儿就去!”   “不过离你爹远些,听叔叔们的话,别像我似的粗心大意。”   “我知道了,娘。”   “那你去罢。”   邢平淳犹豫,“可清雅姐姐叫我守着你。”   “我要睡了,你扶我躺下就成。”   邢平淳听了忙蹭了鞋爬上床,双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娘亲的脑袋往枕头上放。不过刹那他已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钱娇娘道:“我明儿就好了,你去罢。”   “那娘你千万别下床,乖乖地睡觉!”邢平淳有模有样地为她盖上被子。   钱娇娘道:“有些热,不必盖。”   邢平淳一本正经道:“那可不行,遮了肚子才不着凉。”   钱娇娘未免好笑,这些话都是以往她教训他的。   邢平淳跳下床穿好鞋,仍站在床边不走,钱娇娘道:“你怎么还不走?”   邢平淳道:“我瞧着娘睡着了再走。”   钱娇娘勾唇,闭了眼睛,“好了,我睡着了。”   “睡着了哪里还会讲话,娘当我是三岁娃儿呢。”   钱娇娘闭着眼睛轻笑出声,抿着嘴不说话了,还故意打了两声呼。   邢平淳故意试探地叫了一声娘。钱娇娘不上他的当,闭着眼不说话。邢平淳又轻轻叫了一声,钱娇娘还是不吱声。   “娘,你这会儿别怪爹,等爹好了,咱们一起怪他!”邢平淳凑到钱娇娘耳边悄悄儿说完,悄悄儿出去了。   这小傻子。等邢慕铮好了,他娘俩还敢怪他?钱娇娘好笑,不过看在儿子的情份上,这回她就便不计较罢。 第三十一章   李清泉满脸愠色被徐国义扶进屋子,嘴里中气不足地骂着娘。王勇一个箭步冲出来,嘴巴撅得都要上天了,“嘘嘘嘘,大帅才睡下!”   李清泉忙把嘴紧紧闭上,对着徐国义用力指外边,徐国义又将他持到外边堂屋,王勇跟着出来,“你丫才嚷嚷什么,你不是去请神医了么?怎地,路上遇打劫的了?”   “去你娘的遇打劫的。”李清泉被扶着在一张椅子上坐下,身子还软绵绵的差点滑下椅子。王勇单手将他提正,“到底怎么了?”   李清泉咬牙切齿,“老子真不想提这事儿,你先去把简大夫给我叫来。”   “简大夫回去查阅典籍去了,白大夫还在这!”吴顺子打了一盆水自后院而来,“谁叫大夫?”   邢平淳跟在他的身后出来。李清泉看见邢平淳,撑着要起起来,但一屁股又坐回椅子上了,他低咒一声。“少爷?少爷您放学了么……”   邢平淳吃了一惊:“李叔叔,你怎么了?”他不会也是被爹打成这样了罢?   李清泉尴尬笑笑,“没事,没事儿。”   吴顺子端着水盆进了西厢房,邢平淳也要跟着进去,王勇拦住了他,“丑儿,大帅睡着了。”   邢平淳止了脚步,不敢去吵邢慕铮。   过了一会儿,阿大探出他那颗光秃秃的脑袋,压低了声音吼,“清泉,神医呢!”   李清泉粗犷的脸庞上浮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他软绵绵抹了把脸,这才开口,“神医,没请来……”   原来李清泉一听人来报民间盛传的圣手神医出现在玉州,他便立即快马加鞭赶到玉州城最为繁华的清平街,因着圣手神医正在街上义诊,妇孺皆可去他那儿看病。李清泉怕碰上熟人,便让盯梢的小兵去请神医到楼上茶馆说话。岂料圣手神医断然拒绝,说他为病人看诊抽不开身。李清泉只能耐心等到他义诊完,他在楼上清清楚楚地瞅见那神医治了好几个杂症,小娃儿被马蜂蜇了,他随便拿药膏一抹就好;一个妇人腿上有个疮,不停地流脓水,那神医叫她汉子寻了一条黑狗,骑马带狗跑三十里,回来截了黑狗右腿,拄在疮口上,不一会儿,就有一条红色小蛇从疮口中钻进狗腿里,那妇人就好了。   李清泉自觉这神医并非浪得虚名,等神医收了摊,他在小巷中拦了他,放低了身段好声好气地求他来侯府看诊。哪知那神医先问患者是男是女,他竟有个规矩,不医行了冠礼的男子。李清泉自觉荒唐,谁知神医态度坚决,听闻是男子甩袖便走,李清泉不得已之下,惟有暗示病人是位“大人”,神医仍不理会,李清泉怎能放过?软的不行他就来硬的,殊不知那圣手神医使了什么手段,李清泉还未碰上他,他就浑身虚软倒在了地上。若是在战场上,他早死了十几回了。李清泉被手下扶回来,简直无颜见江东父老。   “你就这么空手回来了?”   “你放心,我已派人盯紧了那神医,不叫他出玉州,明儿我再去叫!”他就不信这个邪!   “我也去,”邢平淳道,“我爹生了病,我当去为我爹请医。”   “这……好罢,少爷咱们再去……”   一传信兵跑进来,“报,有飞鸽传书!”   王勇接过小卷甩开一看,面露喜色,“彭时他们算脚程,明儿就回来了!”   “果真?”李清泉激动而起,腿下一软又坐了回去,“明儿什么时辰?”   “具体不知。”   “那赶紧再飞鸽传书,叫他们快马加鞭,连夜赶路!”   定西侯夜里因痛醒来,大闹不止。邢慕铮自疼痛中晕厥,又自疼痛中清醒。他清醒无比意识到,他或许活不过今夜了。   他的痛无人知晓,皮肤下的肉体似如焚烧后的纸钱,一碰即碎。   邢慕铮战场厮杀多年,每一回都抱着有去无回的觉悟。他不怕死,可他现下不想死。   鬼东西似乎也明白这副身躯快不行了,他被绑缚在床,发出绝望的嘶吼。   东厢房里躺在床上的钱娇娘焦躁地拍了床板,“叫成这样,还怎么让人睡得下去?清雅,你扶我起来。”   黑暗中的清雅发出轻叹,她没有阻止,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了。她起床点了灯,将娇娘扶起来穿好了衣裳,并搀着她下床叫她在椅子上坐下。“你且等一会儿,不许乱动。”   清雅说罢就往外走,钱娇娘忙问:“你干什么去?”   “我去叫人!”说完的间隙清雅已出了屋子,不一会儿,她又回来,身后跟着阿大和吴顺子。“叫他们把你抬过去罢。”   钱娇娘嗤笑,“这倒也不必要。”   清雅瞪她,“你现在跟杨柳似的一吹就倒,还不必要?怕是你还没走到对面,自个儿就晕倒了。若是不叫他们抬,你也别过去了!”   钱娇娘举双手投降。阿大与吴顺子两人上前,一人抬椅子一边将钱娇娘稳稳地抬了起来。阿大哑声道:“夫人,您快去看看大帅罢,咱们是真没法子了。”   钱娇娘这才发现阿大的鼻头红红的,似是哭过。   两人将钱娇娘抬往西厢房,他们小心翼翼地过了门槛,沉闷的叫喊包围了整个屋子。钱娇娘看见了邢慕铮,他的双手双脚被绑在四角床柱上,脖子上的青脖根根凸显,他握紧拳头,咬着嘴里的布巾呐喊。他同时也看见了钱娇娘,更加疯狂地挣扎。   邢慕铮没想过钱娇娘会过来,他从阿大嘴里得知,她的病情还未好转,她走一走就吐,站一站就晕。他也看见了她额上刺目的纱布,看着钱娇娘小心翼翼地起身,起身稳了一稳,才跨步走向他。   她何曾这般小心谨慎?若非她难受之极,怎会如此扭捏?正如阿大与王勇所说,邢慕铮也亲眼见过不止一个汉子因脑袋受伤隔三差五地暴毙。她不该来,她该躺着好好休息。 第三十二章   钱娇娘在床边坐下,跟在后面进来的清雅害怕噩梦重现,叫她离远些。娇娘凝视满头满脸汗的邢慕铮,“他不会的。替我拿湿毛巾来,侯爷太热了。”钱娇娘说着要将他的长发全捞到上边去,定西侯猛地拿脑袋顶她,钱娇娘有所防备往后仰,不想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手压在他的胸前。   “娇娘!”   “夫人!”   钱娇娘大脑嗡嗡作响,隔了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事。”她的手自邢慕铮的衣下伸进去,在他的胸上四处乱摸。众人面面相觑,邢慕铮却因钱娇娘冰凉的小手而有瞬间舒缓。   钱娇娘道:“太热了,侯爷太热了,请白大夫起来,让她来瞧瞧。”她抽出手掌,已是满手的汗水。   阿大道:“白大夫瞧过了,她不知大帅是否寻常发热,她也开了散热方子,可大帅什么都不喝,全都吐我们脸上了!”   “那就打水来,不,去拿浴桶来,不要热水,打井水倒上,快!”   阿大和吴顺子连忙应诺跑出去,钱娇娘又道:“王勇,你去叫丁张再拿些冰来,多拿些来。清雅,你去找些大布巾来,干净的!顺便你再去喊一喊白大夫,与她再熬一幅退热药,还有镇痛药。”   王勇与清雅也出去了,李清泉与钱娇娘在屋里守着,他拧了布给钱娇娘,“夫人,这样能管用么?”   钱娇娘接过布巾,“管不管用,都要一试啊。”她将布巾直接盖上定西侯的眼,侯爷呜呜地喊,钱娇娘凶他,“叫什么,你把我脑袋打坏了我还没叫哩!”   定西侯竟真不敢叫了,不过这只是瞬间之事,钱娇娘擦完了脸,他又挣扎叫喊起来,才擦干净的脸又被汗水覆盖。   阿大和吴顺子将浴桶抬了进来,转身又跑去打水,李清泉也去帮忙。一时厢房无他人,钱娇娘伸手,替邢慕铮拨开额间的湿发。她直直地凝视他的黑眸,这眸子早已没了光彩,但钱娇娘似乎透过这双眸子,在看另外一个邢慕铮。   “……我时而怀疑,你还‘活’在你的身体里,只是想想未免更加残酷,但如若你真的还‘活’着,就咬牙坚持着罢,我一定,一定会让你恢复。活着,活下去。”   钱娇娘才说完,脑子一阵晕眩,她支撑不住地倒在邢慕铮身上,用力吸了几口气,听脚步声近了才勉强支起身子,“我要是脑子被你打坏了,你就得养我一辈子!”   邢慕铮想,那他确实不能死了。   阿大等人每人手里抬了两桶进来,呼哧哧往浴桶里倒,两三圈下来,浴桶就装了八分满,王勇也让家仆们把冰送到了门外,钱娇娘叫清雅把冰块用布巾一个个包起来,包好了就放进浴桶里。   李清泉与阿大他们去解邢慕铮的缚绳,李清泉点了邢慕铮的麻穴,虽然只能克制他一会儿,但好歹足够他们将他扛进浴桶了。   “夫人,大帅还要……绑起来么?”阿大问。   钱娇娘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道:“先绑着他罢,他一脚给踢翻了白整了。如若他舒坦些了,再把他解开也不迟。对了,把他的衣裳脱下来。”   “裤子脱么?”阿大继续问。   钱娇娘睁开眼,凉飕飕的目光直射阿大。阿大干笑,“不脱,不脱。”   邢慕铮由他们扛进了浴桶里,浸入的刹那,他的痛楚终于得到了舒缓。好似在火上直接覆了一层冰,即便不能立即浇灭烈火,也得以缓解。尤其那些个冰包挨着他的身子,如被烧尽的野草又冒出一丝生机。莫非,这诅咒怕水?亦是怕冰?   娇娘又救了他一回。   定西侯笑了,阿大咧开了嘴,“大帅笑了,他舒坦了!”   李清泉等自喜不自禁,王勇一摸桶里的水,“老天爷,这水温热了!”   “再加些冰包进去,要么换些井水来,你们看着点侯爷,差不多了就扶他出来,我要去睡会……”钱娇娘有气无力,还未说完脑袋一偏晕了过去。   ***   钱娇娘再次醒来,已是次日天明。   邢慕铮几乎整夜都泡在浴桶里,侯府里存的冰都快用尽了,井水也舀了两三回,趁好些时,阿大喂了药给邢慕铮吃,只是都没甚作用。邢慕铮一离开水不多时,便又叫又闹,痛苦不堪。他们惟有再让邢慕铮泡进浴桶里,不过好歹喂了些粥食给他吃了。   这些都是清雅说与钱娇娘听的。她说什么也不敢让钱娇娘下床了,她放了狠话,要是钱娇娘再乱来,她就一刀杀了邢慕铮一了百了。   钱娇娘被逗笑了,清雅瞪了她一眼,转身去替她拿膳食,等她走后,钱娇娘笑容渐消。   虽说邢慕铮暂且无事,但他又不是那水里的鱼,自不能总泡在桶里。这些都不过权且之计,倘若他们还不能找着解救他的法子,那邢慕铮很快就会……死。   “夫人,您让清泉去寻的人,彭时给带回来了!”阿大喜不自禁的声音突地从外边传来。   “什么人……是精通西犁巫术之人么?”   “正是!”   难道天也不绝邢慕铮?!“何许人?现在何处?”钱娇娘问。   “现下已在堂屋中等候了,夫人可先要见见?”   “我想见见,那劳烦你,先叫清雅过来。”   钱娇娘叫清雅扶她起来换了衣裳,她想去堂屋,清雅不让她下床,只叫她隔着屏风说一说便罢了。钱娇娘道:“不见人,哪里知道真假?”   清雅扭着嘴退让一步,“那就在这屋里见罢,不过只能一柱香,不,一盏茶!”   “放心,我只见他一面,随便问几句。”   清雅替钱娇娘拢了拢头发,扶她到了靠窗的榻上坐下,这才撤了已破损了些的屏风,让人入内。   阿大领着两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入内,两人都穿着普通百姓的寻常布衣,皆因长途跋涉染上了脏兮兮的尘土,一人眉清目秀,右臂袖内空荡荡,一人瘦瘦高高,脸上裹得严严实实,差点儿连眼睛也看不见。   “夫人,他是彭时,也是跟着大帅回来的兄弟,他老家是梓州的。”阿大指着独臂人道。   钱娇娘愣了一愣,“梓州的?”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看向另一人。   裹得严实的男子取下包裹巾,钱娇娘与清雅互视一眼,各自略有惊讶。此人二十五六的年纪,满头的卷发自身后紮了小辫,半边脸庞上有繁复的青色花纹。他显然地不是燮人。   “夫人,他叫阿尔满,是西犁人,但他效忠的是大帅。先前也为咱们送过情报。”   “西犁人,效忠侯爷?” 第三十三章   “这事儿说来话长,总之阿尔满是咱们的人,并且他现下是西犁老圣巫的继承人,由他来看大帅的病再适合不过。”   阿尔满伸手按在胸前对钱娇娘鞠躬,“夫人,请让我见将军。”他用生涩的燮语说道。   钱娇娘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是浅褐色的,但很清亮。钱娇娘瞅了他好一会,“那劳驾你替将军看一看。”   阿尔满听懂了,他急忙看向阿大,阿大看钱娇娘,钱娇娘对他点了点头,“快去罢,彭时兄弟可洗洗风尘,一路辛苦。”   阿大忙带着两人出去了,钱娇娘又被清雅扶上了床,勉强吃了些粥,白大夫新做了一副敷药过来,才要替她换药,就听阿大在外开心大叫,“夫人,夫人,有救了,侯爷有救了!”   钱娇娘身形微僵,“进来说话。”   清雅忙道:“哎哎哎,你还在床上呢,叫人进来做甚?”   “不要紧。”   阿大一个箭步跨进来,三两步到钱娇娘面前,“夫人,阿尔满说,大帅极可能中了戗族的‘由祝’,听说那是一种摄魂术,中了这种术的人会痴痴呆呆,还会发狂,正与大帅的情形相似!”   “戗族?”那是西犁统一的部族之一,果然还是西犁搞的鬼么?“那他,阿尔满会解这种邪术么?”   “他会!西犁老圣巫是国巫,精通部族各种大术。阿尔满已从老圣巫那里习得解巫之术。”   “那需要怎么个解法?”   “他说要三头山羊,三头公牛,三只黑狗,还要什么七七八八的,总之是要设案摆香,杀牲请神还魂。”   “侯爷需要做什么?”   “侯爷什么也不必做,只在一旁坐着即可。”   钱娇娘稍作沉吟,“那就照他的话去做罢,”现下是骡子是马,都得拿出来溜溜了,“去账房那银子,把阿尔满要的东西都买回来——他说什么时辰作法?”   阿大道:“说是午时到酉时,阳气最盛之时。”清雅道:“那现在什么时辰,中午来得及么?”阿大说道:“现在还未过辰时,来得及!就那些东西,出去转一圈就买齐了!”   “那赶紧去罢。”   “得令!”   下午,阿尔满将法坛设在邢慕铮的书房,因为那里是他最初失常之地。钱娇娘的身子实在架不住,再加上清雅这小管家婆是说什么也不让她去。钱娇娘待在屋子里,喝了药后就闭着眼睛静静地睡觉。   清雅一边读书一边替她打扇。   这个下午好似异常地慢,清雅起来了好几回,走到窗边去看时辰。今儿的日头毒得很,照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清雅再一次望天,火红的日头已开始西偏了,那快酉时了。也不知道书房那边怎么样了。清雅转头,瞧钱娇娘还直愣愣地睡着,不免佩服,她睡得还真踏实,一个下午连动都不带动的。   “娘,娘!”邢平淳的大嗓门在院中响起,“你瞧我给你带谁回来了!”   清雅忙推开窗,压着声音道:“别嚷嚷,你娘睡觉呢!”   钱娇娘毫无睡意的声音自后传来,“丑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叫他进来罢。”   清雅若有所思地转头,钱娇娘还闭着眼睛躺着,清雅问:“敢情你没睡么?”   钱娇娘道:“睡太多了,睡不着。”   邢平淳冲到窗下,趴着窗檐满脸脸喜色,“清雅姐姐,我带回来一个人,娘和爹一定都很高兴!”   “带回谁了?”清雅往他后边看,也没瞧见个影子。   “守门的吴叔不让外人进来。”邢平淳扁嘴。   “客人哪……今儿,不是见客的吉日。”清雅回头听钱娇娘意思。   钱娇娘道:“反正睡着也是睡着,就让丑儿的客人进来罢。”   邢平淳听见了,他开心地欢呼一声,“娘,你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清雅回身将她扶起来在床头坐下,替她塞了好几个软枕在身后,“我先出去看看,若有必要,你再见人。”   钱娇娘也不知儿子突地带回来什么客人,应允清雅所言。   清雅对镜拢了拢自己的妆发,施施然出去了。才到厅堂,邢平淳蹦蹦跳跳地拉着一人进来,清雅定睛一看,竟是一位老者,他着百姓布衣,瘦长的脸颊很是清明矍铄,灰白发髻上插着一根木簪,留着长长的胡须,颇有道骨仙风。清雅略显诧异,她原以为邢平淳带了哪个学堂同伴回来,不想竟是一位老人家。   “清雅姐姐,这是万爷爷!他以前送了我九连环,人可好了!”   万翁源笑道:“你这小家伙,记忆倒是很好,我记得你那会儿才六岁,你记得住了?”   邢平淳道:“那当然,这么好的事儿,我怎么会记不住?”他扬起骄傲的小下巴。   万翁源哈哈大笑,揉了揉邢平淳的小脑袋。   清雅暗地里打量着他,福了一福笑问:“老先生安好,不知老先生与我家夫人是何渊源?”   万翁源捻须,“当是恩人。”   钱娇娘侧耳倾听,厅堂里传来隐隐声响,惟属邢平淳的声音最大,但钱娇娘还是没怎么听明白。过了一会儿,声音便断了。钱娇娘正诧异,清雅走进来,“娇娘,这位客人说是来报恩的。”   钱娇娘躺在床上眨了眨眼,她啥时候下河救过人?她自个儿都不会游泳。钱娇娘一头雾水,由清雅扶着起身坐在榻上,过了一会,清雅引一老者入内,她略微一愣,才忆起故人来,“万老伯!”   “钱姑,一别多年,可是安好?”万翁源笑道。   邢平淳笑嘻嘻趴到钱娇娘腿上邀功,“娘,娘,你猜我是怎么碰上万爷爷的?”   “你怎么碰上的?”钱娇娘配合着儿子发问。   邢平淳活灵活现道:“昨儿李叔叔出去寻神医去了,可是寻了半天,神医竟然不愿与他回来。我今儿就跑去寻了,本想跑到那神医面前,指着他问:‘嘿,你就是不愿为我父治病的神医么’,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跑去一看呀,万爷爷竟然就是神医!” 第三十四章   “神医?”钱娇娘错愕,“万老伯原来您是位世外高人!”   “哈哈哈,某不过是个糟老头罢了。”万翁源捻须摇头,精干的双眼直视她额上的纱布,“钱姑额上,可是在哪里撞着了?”   钱娇娘摸摸额头,“可不是不小心撞柱子上了么?”   清雅道:“老神医来得可巧,我正担心她这伤呢,神医可否为娇娘拿一拿脉?”   “自是愿意。”万翁源撩了衣袖,清雅请他在榻上另一边坐了。   钱娇娘道:“万老伯才来是客,连杯茶水也没喝着,就要来替我看病了。”清雅道:“你只管放心,神医替你看病,我这就去准备好茶好点心,咱们两不耽误!”   万翁源道:“我本是丑儿叫来看病的,不必虚礼。”   说罢他便从随身携带的包裹中拿出一个小软垫,让钱娇娘的手腕置于软垫上。钱娇娘说声多谢,这才挽袖将手搭上去。邢平淳挨着钱娇娘坐着不敢说话,清雅见状,悄悄地出去准备茶水。   等清雅泡了壶好茶过来,万翁源还未探完脉。又隔一会,万翁源让钱娇娘取下纱布,他仔细瞧了瞧已结痂的伤口,神情凝重,“钱姑……这可不像自个儿撞出来的伤呀。”   钱娇娘看了清雅一眼,笑道:“听说您是神医,我就知道瞒不过您。其实……我们寻神医来,本是替我丈夫看病的。他突然发了狂性,要么就痴痴傻傻,这不,我头上的伤就是他突然发狂弄伤了。”   “发了狂性?”万翁源错愕,他心道莫非是受了刺激?   “是,听说是中了邪术,”钱娇娘看向邢平淳,“今儿来了牢靠的人,正在作法。”   “咦?阿爹在哪里作法?”邢平淳瞪圆了双眼,怪道屋子里这般安静。   钱娇娘道:“在他的书房那边。咱们不去打扰他们。”   万翁源听得出这里头必有隐情,虽好奇钱姑丈夫究竟中了何等邪术,但他并未多问,反下他也并不屑与男子看诊。他道:“既如此,钱姑,你这头是何时被撞,现有几天了?吃的什么药?”   “倒回去有四、不,五日了,她昏迷了整整三日,好不容易醒了,又站不得,走不得,白大夫开的药方,还在我这儿哩。”清雅说着,从腰间拿了一份药方出来,双手递给万翁源,“老神医请过目。”   万翁源拿过来仔细看过,他道:“这药方是不错,只是大抵怕你是女儿身,用药温和了些,你的病情却重些,你的脑中大抵有积血,如若不及时疏通,恐有大碍。”   此言一出,大家都被吓着了。邢平淳大叫一声娘,清雅结巴问道:“那、那,那怎么办?”   钱娇娘安抚了邢平淳两句,与万翁源道:“万老伯,您既能看出我的病,当有解决之法?”   万翁源轻笑捻胡,“不错,此病可扎针而治。此乃我独创扎针之法,早先年我救过两个病人,都是这般疏通救好。钱姑不必忧心。”   “那何时施针为妙?”   “事不宜迟,当下便可扎针。”   “当下?”钱娇娘与清雅互视一眼,她不自觉朝外看了看。清雅劝道:“娇娘,老神医说得有理,事不宜迟。”   钱娇娘略一思忖,点头道:“那便当下罢。”   万翁源拿出自己的银针,请清雅点了一根蜡烛,一根根在火苗上烤,慢慢地不急不躁。清雅听老神医的扶了钱娇娘在榻上躺下,为了盖了一层薄被,扭头看了看神医,还是好奇问出口,“方才听老神医说,你是他的恩人,这里面倒是有什么故事?”   解开纱布的钱娇娘只觉整个人都清爽许多,她刮刮额头笑道:“那是万老伯太夸大了。哪里是恩人,不过是施舍了一顿饭罢。”   原来三年前,万翁源从山上采药下来,本就囊中羞涩,又被恶贼偷了仅剩的一点铜子儿。彼时城中饥荒,流民乞丐甚多,万翁源一日没吃上饭,大户人家奴才不让进,小门小户舍不得施舍。万翁源差点儿就要饿死,坐在钱娇娘的门前哀叹际遇。钱娇娘将半个馒头让给他吃,还留他住了一宿。万翁源自觉保住了命过了一坎,他心中感恩,一直挂记此事,这回来玉州,也是先前听说钱娇娘他们老家是玉州的,他们那会儿正打算回来。后来他又去那家寻了钱娇娘与邢平淳,开门的是个肥胖婆子,万翁源就知钱娇娘他们定是回了玉州,便一路寻来。   “说来这半个馒头是从丑儿嘴里省下来的,那会儿实在穷,买了个馒头丑儿都高兴坏了,一直舍不得吃,先把最不喜欢吃的皮儿都掀下来吃完了,他正打算慢慢吃,岂料万老伯唉唉作叹地坐在门口。我也总不能让老人家死在门口,就想让丑儿分一半给万老伯,不想丑儿把他那一半都给万老伯了,自己饿了一晚上肚子。”钱娇娘轻笑着看向儿子,她伸手戳戳他的脸蛋。   万翁源道:“哈哈哈,可不是么?我瞧着一个娃娃给馒头给我吃,我也不忍心,掰了一半给回他,他居然不接,说我可怜,叫我多吃些。”   惟邢平淳不好意思地挠头,“万爷爷那会儿,本来就很可怜嘛。”   钱娇娘道:“丑儿,你看做了好事多好呀,你积了福,现下万爷爷来替娘看病,这可不就是福报么?”   邢平淳忙道:“那我以后天天做好事!”   大伙都笑了。   万翁源将银针一一烤过一遍,他看看天色,让清雅将四面的蜡烛都点上,并道:“我施针时需全神贯注,清雅姑娘与丑儿,可否在门外看守,闲杂人等不可打扰。”   清雅瞅向钱娇娘,虽没说话但不言而喻:定西侯若是恢复了,报是不报?   钱娇娘会意,道:“侯爷好了自也不会知会我,不必说。”   “万一他还记得这些天的事儿呢?”   钱娇娘咯咯笑了,“那我就更完了。” 第三十五章   等万神医扎针完毕,已是半个时辰以后,日头已全落西山了。万翁源满头大汗地叫清雅与邢平淳入内,钱娇娘仍躺在榻上,脑袋、脖子、肩膀手臂上都是细细的银针,乍一看跟个刺猬似的。   万翁源交待道:“还须半个时辰才可取针,病人需心平气和,静气凝神。”   白大夫看了钱娇娘身上的针啧啧称奇,她无比敬慕地向万翁源行了一礼,“老先生果然真神医也。”   万翁源捻须笑道:“老夫不过多吃了几年盐罢了。”   清雅见钱娇娘曝露在外的光裸肩膀与手臂,她上前小声问道:“你光着身子啊?”   钱娇娘道:“穿着肚兜呢。”   清雅这才看清她脖子上的细线,她轻叹一声,在她身边坐下,“也亏得你没长大贵族世家。”大家小姐哪里肯如此在男大夫面前露了臂膀?便是年老如万神医,也是不成的。   白大夫道:“姑娘这话说得在理,不说男大夫,有些夫人小姐身子上患了病,连咱们这些女大夫都难以启齿。我就看过好几个,花一般的年纪,生生地被病给拖死了。”   “可不是么,自个儿命都不要,就为了什么贞洁妇道,傻的人还多得很!”清雅不屑道。   过了一会,钱娇娘问:“那边结束了么?”   清雅道:“不晓得,我没去瞧。”   “丑儿去哪了?”   “他嫌在门外无趣,自个儿跑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去那边看去了。”   钱娇娘不再多言。   又过半个时辰,万翁源替钱娇娘取了针。清雅替钱娇娘穿好了衣裳,才又请万翁源入内。钱娇娘坐在榻上满面笑容,“万老伯,您可真厉害,我本来头痛得很,现下也不痛了,脑子就像被人擦去了灰,亮堂了!”   万翁源道:“那便很好,不过你还需静养两日,药也照旧吃,我明日再来看你。”   钱娇娘道:“您现居何处?如不嫌弃,不妨在府里住下?”   清雅道:“正是,我已叫厨房准备好酒好菜,神医今夜定要小酌几杯。”   万翁源道:“我住在来福客栈,今夜我便不留了,我还要去屠夫家看他卧床多日的小儿,听说去山里走了一遭,回来就病倒了。”   听他有要事,钱娇娘不便留他,“那便明日,您若说我明日可喝酒了,那我定与您痛饮三大碗!”   “哈哈哈,只怕明儿还不成!”   清雅送万翁源出门,拿了三十两银子的钱袋塞给他。万翁源不收,清雅道:“我们夫人说了,以前她只能送您半颗馒头吃,现下家里好些了,看病的钱自是要给的。听丑儿说神医您在义诊,这义诊没有银子怎么行?”   万翁源本不拒不肯收,听清雅说起义诊之事,犹豫一番还是收了。清雅叫吴江将神医好生送回客栈。回来见钱娇娘轻轻地摇头晃脑,“才好,你可别造了!”   “放心,我心有有数。万老伯可真是活神仙,他这么一扎,我脑瓜子就清明了,头不痛眼也不花了,连眼睛都好像看得远些了。”钱娇娘笑道,“你给了万老伯多少银子?”   “你不是给我比画了么?三十两。”   “嗯,好,”钱娇娘点头,“只可惜我手里就这么些银子,不然多给些。”   清雅道:“救了侯府夫人是大事,大夫向来有赏银的,不如明儿开了库房,取那三五百两出来,也没人说甚。”   钱娇娘眼前一亮,“有这么个说法?那成!我明儿就要些来,只是……那边到底怎么了?”   清雅两手一摊,“我是真不知道,确实没人跟我说,丑儿跑去看了也没回来。许是被事儿给耽搁了。我这就去瞅瞅。”   钱娇娘沉默片刻,“我与你一同去。”   “这可不成,好不容易万神医将你治好了些,万一你一走又出什么岔子,那我可白遭了。”   清雅坚决让钱娇娘在屋里休息,自己拾掇拾掇出了门,才出了院子不多会,就看见邢平淳和阿大迎面走来,邢平淳手肘遮着眼睛,低垂着脑袋往前走,阿大搭着他的肩膀,似在对他说些什么。   清雅一颗心沉了下去。若是那边有好消息来,邢平淳早就撒丫子跑来了,怎会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清雅走到两人面前,邢平淳哭得跟兔儿似的一对红眼睛,小狗似的呜咽着,清雅叹气,这下可好,问也不必问了。   “清雅姑娘,你往哪里去?”阿大苦着一张脸,问。   “去找你们,侯爷那边怎么样了?”清雅问。   阿大摇了摇头,唉了一声,张嘴哑了半天,又是一声唉叹。   直到见到了钱娇娘,阿大才勉勉强强把话给说了,“阿尔满作了一下午的法,侯爷的神魂还是未能恢复。他说,或许侯爷得的,并不是由祝。”   “娘,爹他是不是好不了了?”邢平淳爬到榻上,自后抱住钱娇娘的脖子,小脸蛋埋进娘亲的颈边哭丧着道。   恐怕不止丑儿一人这般想法,阿大他们也全都有此等想法。钱娇娘笑道:“傻丑儿,你爹怎会好不了呢?咱们只是暂时没寻对路,不过这也是件好事。”   “好事?”邢平淳不解。   “对,好事,这就说明你爹或许不是遭了西犁人的阴谋诡计,自是一件好事。”钱娇娘道,“咱们一样样地找缘由,总会找出你爹发狂的原因。”   阿大听了振奋了些,“正是如此,大帅总能恢复原样!”   邢平淳破涕为笑,“娘说的总是对的!”   钱娇娘替邢平淳擦干净脸庞,问道:“侯爷现下何处?”   阿大道:“大帅在他的院子里,阿尔满心有不甘,明日想再作术法一试。因着意欲清晨作法,清泉便请大帅在正院住下,省得夜里吵夫人您歇息,明儿大早又要接大帅过去。”   “侯爷还闹么?”   “自用冰水泡了后,侯爷似是好些了,下午虽一直闹腾,总归没有前两日严重。丁张已备了许多冰块回来,今夜应无大事。”   钱娇娘沉吟片刻,“你还是去将侯爷接回来,上回似就是因他夜里乱跑,病情才更加严重,这回莫要大意了。”   阿大听从钱娇娘的话,去正院告知李清泉等人。李清泉没有怠慢,与大伙一齐将定西侯护送回了钱娇娘的院子。钱娇娘站在屋里看着他们进屋,个个垂头丧气。定西侯被阿大和李清泉一人一边地扶着进来,虽仍在挣扎,但好歹不必绑缚手脚了。   邢慕铮自是失望的,阿尔满并非爱说大话之人,相反地他很稳重,若非有把握,他不会如此信誓旦旦。他现下担心的是怕娇娘他们通由这一回,会误以为他的狂性并非敌人所致,倘若寻错了方向,他大抵真获救无望了。   他原有心事,但看钱娇娘站在外边,他更为不悦。这妇人不知自个儿脑袋受伤么,三天两头乱走乱动,非得要再晕倒了才作数么?   邢慕铮被扶进西厢房,钱娇娘跟着进来,她凝视定西侯的黑眸,笑着将他的脑袋乱揉一通。定西侯发出一声吼叫,李清泉与阿大不解的目光直直射向她。钱娇娘却跟无事人一样收回了手,转身走了。 第三十六章   翌日,天还灰蒙蒙地,邢慕铮又被接到书房,阿尔满这回要了三头羊和九头牛,摆了香案作西犁一种古老解术之法。定西侯似是经由两夜的冰水浸泡可算蔫了,痴痴傻傻坐在椅上望自个儿脚趾。钱娇娘跟着过来,站在一旁看阿尔满作法。   在场者皆翘首以盼,明知希望已微弱,却仍期盼有神迹降世。一个时辰后,阿尔满将符纸灰倒进一碗清水里,与众人协力喂定西侯喝下。定西侯不喜这滋味,吼叫了几声,但好歹没能吐出来。   众人屏着气息等待,等待着痴傻的定西侯变回那骁勇的战神。然而一柱香过去,两柱香过去,定西侯……又发狂了。   吴顺子忍不住地背过去蒙头大哭。什么法子也治不好侯爷!   钱娇娘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哭什么哭,还不赶紧把你们大帅送回屋里去!”   吴顺子哼哼唧唧地胡乱抹眼泪,擤着鼻子跑上去了。   清雅见钱娇娘一脸平静,丝毫没有沮丧之色,她佩服道:“你真沉得住气,你不失望么?”   钱娇娘凝视着邢慕铮,幽幽道:“咱们失望了,侯爷就绝望了。”   好不容易压制了定西侯将他请回了钱娇娘的院子,众将瞧一陌生老者端坐堂屋喝茶不免一愣,李清泉看清来人,诧异拱手上前,“老神医!”   原来此人正是等待钱娇娘多时的万翁源。他瞧了李清泉一眼,已记不起他是谁人,只淡淡点了点头。他更在意的是被众大汉团团围住的男子,只见他双眼无神形容痴傻,想来便是钱姑昨儿所说的丈夫。只是此人骨骼清奇,不似平凡人物。万翁源再思及这定西侯府,心中有了猜测。   钱娇娘走在后边,她快步迎上来,对万翁源福了一福,“万老伯,您来了怎地也不知会我一声?”   “老夫才来不多会,正好在此歇歇脚。”   李清泉奇道:“夫人,原来您与老神医认识!”   钱娇娘道:“不过机缘巧合罢了。”   “那您快请老神医替侯爷看看罢!”李清泉原是心灰意冷,见着万翁源又升起一点希望之火。果然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么!“末将先前去求神医,神医却说是不为男儿看诊!”   不为男儿看诊?钱娇娘犹豫看向万翁源,“万老伯……这……”   万翁源捻须道:“这确是我行医的忌讳。”   阿大怒目而视,“你可知你要救的是什么人么!”   “不管他是天王老爷,还是公爵侯爷,只要是男子,我都不诊。”万翁源眯眼道。   钱娇娘摩挲手指,“不瞒您说,我这丈夫,的确是这侯府的主人,曾经的定西将军邢慕铮,万老伯可否为他破一破戒?”她断然下跪,重重磕了一头,“倘若能救好了他,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不忘!”   她伤还未好,做甚磕头下跪。   万翁源将钱娇娘扶起,“钱姑这是难为我。”   钱娇娘叹道:“知万老伯为难,但若老伯可为破例,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我确有一条件。”   钱娇娘眼前一亮,“请讲。”   “老神医快快讲来,便是金山银山,都为您扛来!”李清泉道。   万翁源笑道:“我不要金山银山。只是定西侯此病怪异,倘若我医术不精,钱姑还莫要怪罪才是。”   钱娇娘一愣,“这……是条件?”   李清泉等人也愣了。   万翁源哈哈大笑,“钱姑,你是老夫救命恩人,你的请求,老夫岂能置之不理?”   救命恩人?娇娘何时救了这神医的命?   钱娇娘摸鼻笑笑,“万老伯太重情义,娇娘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便大好了,”李清泉虽不知其中渊源,但他只捡最要紧的听,“老神医,赶紧替大帅看看罢!”   定西侯在堂屋里坐下,阿大与李清泉在两旁守着,只怕他一时发狂而起。万翁源探了他的脉多时,又仔细地观了他的病相,详细问过他的病状,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李清泉实在忍不住了,他问道:“怎么样,神医,还有救么?”   万翁源摇了摇头,他捻着灰白的胡须还是不说话。   钱娇娘对李清泉摆手,叫他不要打扰。   半晌,万翁源才开口道:“这病,药石罔效。”   此言一出,竟是满室默然。   “万老伯……真的,无药可救么?”许久,钱娇娘才开口问道。   万翁源道:“老夫曾遇两起相似病症,一个是家中遭遇大不幸,病人不堪负重傻了;另一个是走夜路被谁装神弄鬼给吓傻了。这二人且皆有缘由,老夫也无法对症治愈。还有一种,是家族里原有傻子,后得了病也傻了的。但你这丈夫更为离奇,好端端地就傻了,时而痴,时而狂,老夫不知何种药草能治愈此病,实在是无能为力。”   连番的打击,叫一屋子的人都承受不住了,李清泉一拳打在床柱上,发出闷声巨响。   这西犁巫也试了,神医也请了,经也念了,法也作了,该试的法子都试了,还是不成,统统不成!   难不成大帅真要痴傻一辈子了?也未免太过造化弄人!   李清泉又是嘭嘭几拳,柱子里陷入深深的凹印。阿大等人脸上也都是遮掩不住的沮丧,吴顺子又哭着跑了出去。   钱娇娘道:“你把这柱子打断了,侯爷夜里住哪儿?万老伯不过说药石罔治,那还有其他法子呢!凡事都有个由头,像万老伯说的,他傻也得傻得有个来历!再重新把这事儿捋捋,还不到你们耍浑的时候!”   李清泉喏喏地收了拳头,与阿大等人面面相觑。   万翁源道:“钱姑说得在理,凡事都得有个来历。定西侯这事儿来得蹊跷,我才想着,病人是否在哪吃过些不寻常的东西,亦或去了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阿大道:“这就不好说了,咱们打起仗来啥地儿都钻过,啥东西都吃过,大帅跟咱们都一样,咱们都没啥事,怎地偏偏大帅就疯了?”   钱娇娘问:“万老伯,你何处此言?”   万翁源道:“钱姑,你听过虫术么?” 第三十七章   “虫术?”钱娇娘与清雅相视一眼,各自摇头,“未曾听闻。”   “这是南边一些深山里的部族常用的一种术,他们称之为蛊术,通常是将一些剧毒之物,如毒蛇蝎子等放进器皿中,使其互相残杀,最后存活的毒虫便是蛊。这种东西向来用来害人的。老夫曾去密州一带深山中寻找药材,那里头住着一群自称为‘尚’的部族人,他们之中就有蛊人。不过蛊人向来被人排挤轻视,被同族人视为异类。”   阿大道:“可是咱们连听都没听过这东西,也从未与这些个部族有过往来,你总不能说是他们平白无故就害我们大帅罢?”   王勇道:“嘘,先听神医说完!”   万翁源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老夫也只是道听途说,老夫尝从那尚族蛊人嘴里,听得一种血火蛊,也叫做癫蛊,听说中了这种蛊的人,会从常人变成痴傻之人,时而还有发狂之举,倘若蛊人施咒,中蛊之人将更为疯癫。且这种蛊如若在人体内存活一年,那中蛊之人将永世痴傻。”   钱娇娘猛地站了起来,“这血火蛊术也是那尚族之秘术?”   “非也,这是另一部族蓟族之术,尚族蛊人想习得此术却不得要法。”   “蓟族?蓟族……”钱娇娘喃喃自语。   清雅道:“这什么族怎么听上去有些熟悉?”   钱娇娘一个激灵,“你们谁知道蒙格里的妻妾?”   李清泉等人皆摇头不知,王勇虽不解其意,但想了想道:“阿尔满原是蒙格里的奴隶,他兴许知道。”   “那他去哪儿了?去叫阿尔满来,我有事问他!”   阿尔满很快被叫来了,这位忠于邢慕铮的西犁人因无法救人而郁郁寡欢,若仔细看他的眼眶都是红的。钱娇娘这会儿顾不得安慰他,她问道:“你先前可见过蒙格里的第三个妻子?”   阿尔满一愣,他点点头,“独叶夫人,我知道,她是蒙格里最宠爱的夫人。”   “那她现下在哪儿?”   阿尔满摇头,“不知道,自蒙格里死后,他的妻妾都散了,我也再未见过独叶夫人。”   “那她,会使虫么?”   阿大震惊,“夫人,难道这蒙格里的三夫人……”   “对,我记得她就是蓟族。”   “啊!对,你还说鱼族鱼族什么的!”清雅一抚掌,她也记起来了。   阿尔满不知众人在说些什么,只老实回答,“独叶夫人不使虫,她养毒蛇,听说他们部族供奉的是蛇神。”   “难道咱们之前遭的那次毒雾,就是这娘们搞的鬼?”李清泉瞪眼。   “应是如此。”   “那她的身边,有人养虫么?”钱娇娘伸手拦断众人,继续问她的问题。   “虫子……”阿尔满努力回想,“她身边似乎没人养虫……啊,对了,她有个奴隶,不常说话,也不受独叶夫人器重,他就整天关在小屋子里养蜂,我以为他在养蜂,或许他养的是其他虫子?”   王勇问:“那他人呢?”   “这……一个奴隶,谁还管他死活?”   李清泉恨恨道:“他娘的,这天下之大,咱们到哪儿去找人去!”   “也许在府中!”钱娇娘与王勇同时答道,他们都记起那次书房外的动静。   万翁源道:“不错,这蛊虽毒,但有一弊端,施蛊者身养母蛊,需将子蛊放入他人体内,子蛊彻底在宿主身上存活前,不得离母蛊太远,且施蛊者欲施咒,也需母子蛊共鸣的距离。”   钱娇娘一拍桌子,“好,全府肃严,我要找人!”   见她说得气势汹汹,清雅不忍心又不得不泼她冷水,“府里这么多人,你怎知哪一个是蛊人?就算他是,他也不能自个儿站出来自首。”   李清泉问阿尔满,“那蛊人长什么模样?”   “这……我确实不留意……”阿尔满小声道。别说一个奴隶,他甚至连独叶夫人长什么样儿都记不太清了。   钱娇娘道,“我自有法子,就说是新管家上任,叫大家都认识认识!”   丁张听从命令,急急忙将府里所有奴仆都召集在前厅大院里,就连关起来的那些个奴才,也都从地牢里抓了出来。等清点了人数,丁张这才请了早已在前厅的钱娇娘出来。   钱娇娘让王勇陪着邢慕铮在前厅的侧堂里坐着,开了窗就能听见外边动静。她暗地里深吸了一口气,与清雅和万翁源一同走出门外,她问丁张道:“人都到齐了么?”   “到齐了,人都一个个清点过了,除了小南门看门的老张头,一个不少。老张头媳妇儿生病了,他请假回去照顾媳妇儿。”   钱娇娘点点头,“他是玉州的,不打紧。”她走出厅堂,今儿日头很大,站在台阶下扫视底下黑麻麻的人头,亮堂堂的一片。男的女的都垂首而立,不安地偷瞄四周。   底下的心里在打鼓,钱娇娘心里也在打鼓。这么多人?不是说不到百来人么,怎么这么大一片?钱娇娘上回见这场面,还是在她当员外老爷洗衣仆的时候,只不过那回她是站在下边,员外夫人丢了东西,召集奴仆问是谁偷的。   没想到她居然有一天成了站在上边的主子。   钱娇娘腿有些软,清雅偷偷在后边顶了她一下,“抬头挺胸,有个侯府夫人的样儿。”   钱娇娘被这么一顶,才清清嗓子扬起了下巴。“今儿、大家……今儿我叫大家来,是想给你们介绍新管家,不过,在此之前,我要找一个人……”钱娇娘顿了顿,“这个人嘛,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不过我说出来这个人,你们一定有人知道。咱们来玩个游戏,你们都仔仔细细地听着我说的话,我说完了,谁第一个说出是谁来,我就赏他五百两银子。”   底下哗然一片,五百两银子!老天爷,他们兴许一辈子也得不到这么多银子!   “五百两银子,”钱娇娘伸出五根手指比了比,“你们可别听岔了,听成五两或是五十两,要是别人捞了去,可别怪我没给你们机会。”   底下人面面相觑,全都从惶惶不安变成了志在必得。   钱娇娘扫视一圈,声音大了一分,“那我说了,你们听好了。其一,此人是个男子;其二,他常独来独往,不愿跟人交好;其三,他也许是个哑巴,又或者极少开口说话。若是开口,有浓厚的外地口音;其四,他常神出鬼没,大晚上不见人;其五,他养虫……”   “是李三儿!”钱娇娘话还未说完,有人大喊出声。马夫指着他身边的一个男子大喊,“就是他!”   墨压压的人群因这一声叫喊全都望了过去,大伙儿全都离马夫所指的灰衣男子退了半步,周围空了一圈,那李三儿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对,就是他!”   “好像是他。”   “他是谁?”   钱娇娘目光直直射向那灰衣男子,只见他低垂着头,拳头握紧在两旁,周围人对他指指点点动也不动,钱娇娘一声清喝,“拿下他!”   说时迟那时快,灰衣男子推开马夫,伸手往怀里一抓,扔出一把毒粉,家仆们纷纷软绵绵倒下,其他人等吓得惊慌而散,李清泉大喝一声,“放箭!” 第三十八章   一声令下,四面大树上埋伏的弓箭手齐刷刷射出利箭,灰衣男子措手不及,他在地下打个了滚,躲开嵌入地面的利箭,早有阿大和李清泉抄刀跳下,一左一右架在他的脖子上。那灰衣男子竟不怕死,伸手又是一把毒粉撒向两人,阿大二人要抓活的,急忙捂鼻跳开,彭时咻咻射出两把飞镖,钉向灰衣男子双膝,灰衣男子躲开其中一把,但未能躲开第二把,他吃痛跪地。阿大再次上前,一脚将他踹在地上,将他双手反翦于后,拿了条粗绳将他五花大绑。   灰衣男子李三儿被绑送到钱娇娘面前,钱娇娘仔细打量此人,他的脸既不俊俏也不丑陋,走在大街上难以认得出,只是那一双凹陷的双眼与底下的黑眼圈有些印象罢,不知是否因被彭时飞镖射中的缘故,他的脸色灰败,似患重病。   丁张趁机告知了钱娇娘,此人是后花园负责浇水剪枝的。   “你叫什么名字?”钱娇娘问。   灰衣男子不说话,只用阴沉的双眼瞪她。   “是你将侯爷害成这样儿的?”钱娇娘又问。   灰衣男子仍不说话。   李清泉一拳打过去,“哑巴了?”   灰衣男子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水,“你们杀了我罢!”他一开口,带着浓浓的外乡腔音。这腔音钱娇娘从未听过。   钱娇娘轻言细语道:“我们都是好人,不兴打打杀杀的一套,这样罢,你若解了侯爷的蛊术,我就放你走,如何?”   李清泉道:“夫人,这厮不能放!”   钱娇娘瞪他,“我才是夫人,我说了算!”   李清泉还欲说话,被彭时拉住了。   灰衣男子冷笑,“邢慕铮……要死了。没得救。”   钱娇娘眯了眼,“我们这儿有神医,我知道你这个蛊术顶多叫人疯癫,死不了人。”   “我用我的血换邢慕铮的命。”灰衣男子道,“这两日,他是不是特别痛苦?他撑不过今日!”   钱娇娘变了脸色,她走到他的背后捞起他的衣袖,果然他的手腕被纱布包裹,那纱布还渗着血。原来都是他捣的鬼!钱娇娘蓦地抓了灰衣男子的领口,“我家侯爷好得很,你以为你的蛊天下无敌么?万神医他一眼就看破你这血火蛊,他既看得破,就能解得了!”   “我能解么?”不远处的万翁源实诚地慌张了一下。   “娇娘说能解便能解,咱首先得有气势。”清雅小声道。   万翁源闻言,忙挺了挺胸膛,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灰衣男子眼神变了几变,“我不信!”他说完,便欲咬舌自尽,阿大眼疾手快卸了他的下巴,“马了个巴子的,想死,没那么容易!”   灰衣男子叫了一声,钱娇娘见此计不通,弯腰眯眼道:“我听说你们蓟族供奉蛇神,从不敢对蛇不敬,否则就死无来世。你信不信……我让你吃上满满一桌子蛇肉,再让一大群蛇生吃了你?”   这些都是那册子里记载的,娇娘记性可真好。清雅听钱娇娘说起来才记起。   果然灰衣男子听了脸色更加灰败,就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一样。李清泉添油加醋,“你再不识相,老子现在就拿生蛇来塞你嘴里!”   阿大将他的下巴合回去,灰衣男子咬牙望向天空,眼底有着深沉的眷恋。最后,他却梗着脖子视死如归,“随便你们!反正我这样的人也没有来世!”   “小兔崽子,我现在就让你生不如死!”李清泉暴喝,大掌掐着他的脑袋似是要生生将油盐不进的男子掐碎。   不知是不是母子蛊相隔太近,屋内又传出定西侯发狂的叫喊。   钱娇娘转头看了里边一眼,回头拽紧灰衣男子一分,“你没有来世,谁有来世?你的主子独叶么?”   灰衣男子脸庞一僵,钱娇娘清楚地看见他的瞳孔陡然放大,她立即狠厉道,“我话放这儿了,今儿你不把侯爷的蛊术给解了,明儿我就算寻便天涯海角,也会将独叶抓来,侯爷疯一日,我就喂她一日蛇肉,我要喂到她浑身长鳞!侯爷若是死了,我就让大蟒蛇一口把她给吞了!皇天在上,我钱娇娘若不说到做到,就遭五雷轰顶而死!”   钱娇娘掷地有声的誓言飞进了窗中,重重传进邢慕铮的耳朵。   灰衣男子猛地伸头挣扎,狰狞的模样像是要咬死钱娇娘,李清泉与阿大连忙使劲按住他。灰衣男子如困兽绝地嘶吼道:“跟她无关!是我一个人报复邢慕铮的!”   “我不管与她是否无关,你不解蛊,我就找她!”钱娇娘未曾后退一步,她甩手道,“你自个儿看看着办罢!”   灰衣男子像是被掐住了七寸的蛇,他大张着嘴巴,却说不出任何话,最后,他颓唐地绝望垂头。   下午邢平淳放学回来,一进院子就听见古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吹口哨,从屋里飘出来,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旁边的鸟儿被惊得四处乱飞,跟失了魂魄似的。邢平淳傻愣愣地听聆听那似啸哨声,仿佛置身深林幽谷,又好似无边地洞,凉意自脚底升起,寒毛层层地竖了起来,邢平淳莫名地发起抖来。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令他猛然回神。   邢平淳冒头冲进屋里,“娘!爹!”   钱娇娘与清雅站在西厢房的门前神情凝重,她拉住儿子,“别进去,你爹在治病。”   邢平淳抬头看向娘亲,大气也不敢出,他紧紧抓着娘亲的手。钱娇娘这才发觉儿子双手冰凉,她捂着他的手,随即又将他抱在怀里,“你冷么?”   邢平淳埋头在钱娇娘的怀里,背脊才不再发凉,他猛地摇摇脑袋。   屋内接连不断的哨声,与痛苦的嘶吼之声,紧紧揪着每一个人的心。最后哨声渐停,嘶吼变成了干呕,听在耳里令人窒息。   “吐出来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踩死它,快踩死它!”   “跑哪去了?”   “在那在那!”   “别跑!”   “还有一只!”   “全都踩死,不要放过任何一只!”   钱娇娘与邢平淳清雅一句话也不说,竖着耳朵听里面动静。半晌后,里面的喧闹停止了。   又过一会,阿大押着灰衣男子出来,脸上是如释重负的欣喜,“夫人,这家伙说大帅的蛊术已经解了。”   钱娇娘心肝儿猛跳,她紧巴巴地问:“那你们大帅,恢复了?”   “大帅昏过去了,神医探了脉,说没甚事儿。”   钱娇娘略显失望,她点头道:“把他带下去好生看押,你亲自看管,一切等侯爷醒来。”   邢平淳率先往里屋跑,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万翁源正蹲在地下,用小棍吊着一根绣线般的红色细虫。清雅皱眉捂鼻。钱娇娘看向大床里静静躺着的邢慕铮,他脸色灰败,但呼吸平缓,就像睡着了般。   万翁源将细虫收进一小葫芦里,抬头见钱娇娘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邢慕铮,他道:“莫担心,侯爷元气大伤,需自己调养回来。”   钱娇娘轻笑,点了点头。 第三十九章   这一调养,便是两天两夜。邢慕铮睡过了中秋夜,隔日清晨之时,他蓦然睁开了眼睛。彼时钱娇娘正替他擦脸,被这突如其来的睁眼吓了一跳,巾帕直接甩在他的脸上。   邢慕铮的手指动了动,他缓缓地抬起手,拿开了湿帕。   钱娇娘摩挲着指尖,与邢慕铮对上了视线。   那对黑眸不再是呆滞无神,而是记忆中的深沉……冷漠。   不必他开口,钱娇娘就知道,邢慕铮回来了。   二人对视许久,沉默无语。邢慕铮慢慢地坐起了身子,目光还在钱娇娘脸上。男人强壮的身躯缓慢的动作带着强烈的压迫感,钱娇娘分明已看过犯傻时的定西侯无数回起身,却从未感觉如此陌生。   她僵在原处一动不动。   王勇从外边进来,原是心事重重,在看见床上坐起的人时顿时化为虚有,他惊喜大叫,“大帅,您醒了!”   王勇这一嗓子吼得所有人都跑了进来,李清泉等人兴奋地围在床边七嘴八舌,吴顺子哇哇又大哭起来。邢慕铮对一切置若罔闻,他扫视众人,缓缓开口,“发生了……什么事?”   ###   定西侯邢慕铮坐在厅堂的椅子上,静默如一座雕塑。棱角分明的俊容有一半陷在烛光的阴影下,是那般的深邃锐厉。他不曾开口,屋子里就如笼罩了一片威压。   这才是真正的邢慕铮,他们真正的大帅!李清泉与阿大等人莫不兴奋无比,站在下首垂手以待。   钱娇娘揽着邢平淳,与清雅也盯着他看。谁人不道一声老天爷神奇,分明这邢慕铮与先前的邢慕铮同为一人,但只因一个眼神,一个神态,就变成了两个人似的。   邢慕铮眨了眨眼睛,眼皮动了,他看向左边,眼珠子往左转,他看右边,眼珠子往右转。他抬起手臂,眼睛顺势看向了手指。他修长的手指抓了抓,又转了转手腕。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游移,而后瞅着他大掌一抬——   嘭!哗啦!   邢慕铮左手边的四方几案,伴随他的手掌落下,瞬间碎得七零八落。   众人都吓了一跳,阿大赶紧冲到邢慕铮面前去看他的脸色,就怕大帅突地又被蛊虫给控制了。但他看见的是邢慕铮唇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邢慕铮睨了他一眼,阿大一看那犀利的眼神,心头一紧,摸摸光头尴尬退了回去。   邢慕铮站起来,腰动了,腿也动了。他大跨步走了几步,到了钱娇娘的面前。钱娇娘眼前如同一片乌云罩了下来,她挺直了腰背,忍住后退的脚步。邢慕铮缓缓低头,幽黑的眸子从她的头发丝扫视而下,滑过她的眉,她的眼,鼻子,而后落在她的红唇上。钱娇娘被他瞧得不自在,不自觉抿了抿唇瓣。   邢慕铮面对着钱娇娘站了好一会儿,又低头看向她身侧的邢平淳,邢平淳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爹,吞了吞口水,不自觉地环抱住了钱娇娘,邢慕铮皱眉,邢平淳更加不知所措。钱娇娘见儿子害怕,揽着他后退了一步。邢慕铮的面色更冷,阿大与王勇面面相觑,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时,邢慕铮沉沉开口,“钱氏,你因何在此?”   方才在屋里时,钱娇娘已看出来邢慕铮压根不记得他中蛊时发生的事了。这是情理之中,钱娇娘并不意外,面对眼前并不待见她的真侯爷,她微微一笑,“侯爷,您中了蛊,我这不是请人来替您解蛊么?”   阿大赶紧道:“大帅,您被那些个王八羔子算计,已发疯、啊呸、是已病了小半年了,全是夫人在照顾您!”   邢慕铮扭头看向阿大,“小半年?”   阿大拱手道:“大帅,您已病了小半年了,昨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邢慕铮眉头微动,“过了中秋节了?”他睡了两天?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娇娘字字句句恐吓蛊人的时候。她那掷地有声的誓言,现下还令他胸膛微微发热。   是了,邢慕铮都记得,他从未遗忘中蛊时的记忆。他记得很清楚。谁人轻慢他,谁人照顾他。娇娘的对他的好,他都刻在心底,但他并不想众人再将他与那个鬼东西想在一处,尤其是娇娘,那是他这半辈子最为耻辱狼狈不堪的一面,他不想叫她记得,也不想她提及。因此他自睁眼的那一刻,就决定隐瞒这个真相。   天知道邢慕铮方才忍得多辛苦,装作冷漠以对。他早就想以自己的主张张开双臂去拥抱钱娇娘,将她揽进怀里,抚摸她的脸庞,瞧她额上的疤是否浅了,再狠狠亲吻她的红唇。   他曾眼拙让家中的珍宝冷落蒙尘,如今他只想捧在手心小心呵护。只是他绝不能让娇娘时时想起他发疯发狂时的丑样,这叫他抬不起头来。因此,邢慕铮必须忍耐,必须装作一切回到中蛊前。即使他浑身的血液都在躁动。   “是呀,大帅,昨儿是中秋节,咱们都等着您起来吃月饼,不过十五的月儿十六圆,咱们今儿再……”   “让我们小姐进去!侯爷醒来了,为甚不让小姐进去!”小院外突然响起老婆子的大嗓门,闹得院子里也不得安生,过了一会,吴江就快步进来,单膝跪在邢慕铮面前,“大帅,冯小姐在外求见。”吴江原是听令不让冯语嫣进来的,但反应过来大帅已经清醒了,他自然要进来听从他的命令。   邢慕铮清醒的消息,丁张只差在府里敲锣打鼓放鞭炮了,一些个近侍都知道了邢慕铮恢复了神智,另一些不知道真相的,只道侯爷病好了。冯语嫣自然也是知道了,她摸着肚子又慌又惊,与奶妈商量半晌,还是决定过来一探虎穴。   邢慕铮一听是冯语嫣,不免油生嫌恶,可是在他假装不记得前的记忆中,冯语嫣在他面前还是颇看重的未婚平妻,他若不装个样子,娇娘那猴精似的,定会发现他的异样。   “让她进来。” 第四十章   钱娇娘与清雅对视一眼,拍拍邢平淳的肩膀,让他进里屋去。邢平淳偷偷看了邢慕铮几眼,好像想说什么话,又不敢说,转身跑走了。   冯语嫣穿着一袭月白长裙,腰间挂着邢慕铮送给她的玉佩,弱柳扶风地由叶奶妈扶着走来。她小步故意叫奶妈走慢些,她好看邢慕铮和其他人的脸色。只是邢慕铮和钱娇娘都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但其他几个人的表情有些看头,好似都透着紧张与不安。冯语嫣本就猜测邢慕铮不会记得他发疯时的事儿,此时更有底气。   冯语嫣顿时丢开奶娘的手,提着裙摆跑进厅堂,小鸟依人地扑进邢慕铮怀里,泫然若泣叫一声“檀郎”。邢慕铮心里厌恶,差点就想一把将她甩出去,但面前娇娘正直勾勾瞅着他俩,他只能忍着恶心,双手将她扶正,注视着她平缓唤了她一声。   冯语嫣一听眼睛都亮了,这是她丰神俊朗的未婚夫君,不是那疯癫痴傻的疯子!他又回来了,她的情郎又回来了!冯语嫣难掩激动,拿手帕抹了眼泪,泪眼盈盈地仰头凝视他,“檀郎,你终于回来了,不枉我日日在菩萨面前替你祈福,这定是菩萨听见了我的心愿!”   阿大瞪了俩眼珠子,只觉这娘们愈发可笑,这关菩萨什么事,又关她什么事!侯爷中的是蛊,若不是夫人把蛊人揪出来还叫他解了蛊,侯爷哪里能好?   “我是解了蛊,与菩萨无关,”邢慕铮注视冯语嫣娇柔的脸庞,忆起她命人将他锁在椅上时的狠毒眼神,手在袖中紧了紧,忍着将她掐死的冲动,“你不知道么?”   钱娇娘挑眉,默默找了张椅子坐下,又招呼着清雅坐下,只差叫人去拿一碟瓜子来。   冯语嫣立刻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掩面哭泣,“我不知道,他们都不叫我知道!你的这些部下,都受了钱氏的挑拨,个个把我当仇人,不让我接近你!你发、发病的这些日子,我都苦死了,差点就想先你一步而去了!”   叶奶娘跟着哭喊道:“小姐,你可算是熬过来了,全是对侯爷的一片痴心哪!”   阿大气个半死,这娘们是仗着大帅不记得中蛊时的事儿,就张嘴胡说么!他想开口,被李清泉拉住了。阿大不满地低吼,“你拉我做甚?”李清泉道:“你别去掺和,冯小姐肚子里还有大帅的骨肉,万一大帅一生气就把冯小姐给杀了就……”   李清泉拉了一个,没能拉第二个,王勇大声道:“大帅,末将不曾受夫人挑拨,而是亲眼看见您被冯小姐下令关在小屋里,身上还挂了镣铐,还有……总之,惨不忍睹!是夫人叫我们来,才把您救下的!”   “我没有,我怎会锁住侯爷!”冯语嫣立刻反驳,她转头与邢慕铮道,“檀郎,你发病时将我所伤,我怕你再伤及他人,便叫人暂且将你关于小屋中,不料钱氏与管家周牧竟趁机密谋,趁我卧床疗伤时自个儿演了这一出戏,将你的部下都当了他们争夺侯府财产的棋子,让他们都以为是我派人将你锁起来不管不顾,这些人都信以为真,全不听我解释。钱氏更甚而将发疯的你当作了人质,趁机掌握了侯府大权!”   钱娇娘差点就想起身鼓掌了,这是怎么一张颠倒黑白的嘴!这脸不红气不喘的厚脸皮,她得拿刀试试砍不砍得动。   “你胡说什么!我们当时分明叫你放人,你死犟着不放,清泉拿刀抵在你的脖子上,你才交了钥匙。”阿大实在也忍不住了。   冯语嫣道:“我哪里说不放,我从未说过这话,你们不听我把话说完,刀就已经架在我的脖子上了,我还能说甚?”   “你……”阿大急得挠他的光头,怎么就没有一种法术,能叫大帅看见当时的情形。   清雅瞟向钱娇娘,英雄难过美人关,现下全是口说无凭,别真被冯语嫣一张嘴将臭的说成了香的。钱娇娘对上她的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檀郎,”冯语嫣仰头,望向邢慕铮的双眼诚挚无比,“我对你一片真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方才我所说的,若有半句谎话,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冯语嫣这话掷地有声,在场者多瞪眼看她。邢慕铮注视于她,心中暗忖,自己若真失了记忆,会不会相信了她。他深思一番,背后惊出一身冷汗,大概不十分相信,也是将信将疑了,那若真因此怀疑娇娘,她该多伤心难过。   果真眼见未必为实,人与鬼只有一层皮之隔。   邢慕铮的沉默,让阿大一干人等都慌了起来,冯语嫣眼底闪过得意,她趁胜追击继续说道:“檀郎,钱氏想方设法赶我走,还企图污蔑我拿了钱票要离开你,我为了不让她伤害你,因此忍辱负重,说我怀你的孩儿,如此李清泉李大人才力保我留在侯府,否则钱氏早已赶我出了侯府!”   “好!”钱娇娘实在是忍不住了,她起身鼓掌叫好。这是多么厉害的一张嘴,竟把先前的破绽都堵上了! 第四十一章   邢慕铮不去瞧钱娇娘,他能想像娇娘的模样,他怕他忍不住笑。   其他人皆古怪看向钱娇娘,心想她莫不是被气傻了,冯语嫣分明是在告她的状,她竟还拍掌叫好?   冯语嫣身形微僵,继而往邢慕铮怀中一扑,“檀郎,你看钱氏,先前她在你面前半声也不出,现下可算露出本性了。”   被挨上的地方就跟毛虫子在爬一般,邢慕铮不着痕迹地将她再次扶开,沉沉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大帅,这不是真的,夫人她是个好人呀!”阿大见邢慕铮看也不看钱娇娘,反而还真问起冯语嫣来,焦急喊道。   “侯爷与小姐说话,你们怎敢插话?”叶奶娘瞪眼,“还不赶紧退下。”   “侯爷,我何时骗过你?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若不信我,我就,我就以死明志!”冯语嫣激动得手都抖了。   人说妇人总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清雅原不以为然,可见冯语嫣三番两次哭一哭闹一闹就要去死了,才知此言非虚。真真拿这些来当武器使了呢。   邢慕铮皱眉道:“胡闹,说什么要死要活?”   冯语嫣抽着鼻子抿嘴巴,“檀郎,你信我。”   “我自是信你的。”邢慕铮道。   钱娇娘眸光冷了下来,这时丁张领着人提着食盒走进来,“爷,您点的饭菜厨房先做好了些,奴才照您的吩咐送来了,您可是要现下用饭?”   “嗯,把饭桌摆到屋里去。”邢慕铮指了指西厢房,丁张忙带人赶紧准备,邢慕铮对冯语嫣道,“你先坐一坐,我去用饭。”   邢慕铮身子一直被蛊虫所侵,又睡了两天两夜,现下饥肠辘辘,几乎前胸贴后背,方才差点连内力都运不出来。他急需食物来补充体力。她这笔账,也等他吃饱了再好好算。   “用饭?”冯语嫣显然有些困惑了,她这慷慨激昂都要以死明志了,他怎地还有功夫先去吃饭?不该先把那钱娇娘给拿下么?   邢慕铮只当没听见,他对着阿大王勇李清泉勾了勾手,三人会意动了身子,冯语嫣见状,一转眼忙道:“檀郎,我伺候着你用饭。”   “不必了,你就在此坐一会,我吃了饭就出来,”邢慕铮扭头看向钱娇娘,“钱氏,你也坐着。”   说完邢慕铮便大步进了西厢房,三个大汉在身后跟着进去,李清泉走在最后,路过冯语嫣时,他对她道:“冯小姐,原来你骗了我。”   冯语嫣道:“对不住了,李大人,我若不这么说,钱氏一定会将我赶走,我也是赌上了清白,才出此下策。你认真想一想,莫被钱氏蒙蔽了!”   格老子的就算夫人真有心故意赶她走,他也举双手双脚赞成!李清泉黑着脸进了西厢房。   冯语嫣伸着脖子绞着帕子望着西厢房,似乎想一双眼睛看透门板似的。叶奶娘何尝不想去听墙角,但这众目睽睽,她只有上前来劝冯语嫣坐下。冯语嫣一转头,就对上钱娇娘似笑非笑的双眼。   二人都已撕破了脸,冯语嫣暗地里翻了个白眼,回了个假笑,转身想坐主位去,却见中间一团废木,她不知何故,怕伤了脚,只能在下首找了个位置坐下,正好面对钱娇娘。钱娇娘好整以暇地坐回原位,支着下巴看她。冯语嫣后背坐得挺直,心里却在暗中打鼓,钱娇娘看上去太镇定了些,莫非她手里还有她什么把柄?   厨房不停地来人送菜,就烧完一柱香,奴婢们已经来了六七个了,个个手里提着食盒,全是侯爷要吃的膳食,这厢房里还同时不停地有奴婢拿着吃完的空碟空碗出来。钱娇娘啧啧称奇,这是喂猪么?邢慕铮原来这么大食量,那她以往给他喂的,怕不是还不够他塞牙缝罢?   钱娇娘感叹自己竟没把他饿死,也算是他命大了。她对清雅使了个眼色,站起来要走,冯语嫣道:“你做什么去,檀郎叫你在此处等他。”   钱娇娘冷笑一声,“这里是我的院子,我要去哪儿,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你果然一背对着檀郎,就露出真面目,我一定会揭穿你的阴谋诡计。”   钱娇娘懒得理她,与清雅两个撩了帘子往里走,一闪眼看见一道小身影匆匆跑过,钱娇娘摇了摇头,只当没瞧见,与清雅进了屋子。一进屋子,钱娇娘只觉浑身乏力,她往榻上一躺,揉着眉心。   清雅走过来,拿了把扇子替她打扇,过了一会儿,她摇摇钱娇娘,忍不住好奇问道:“你说侯爷真一点儿也不记得了么?”   钱娇娘闭着眼答:“不记得不稀奇,记得才不得了。”   清雅想想也对,“是哩,若他记得,那他疯疯癫癫的时候岂不心里头也清明?这怕是没人受得了。”   钱娇娘轻喟一声,“可不是么……”   二人安静了片刻, 清雅又推推钱娇娘,钱娇娘睁眼,“做什么?”清雅道:“你说阿大他们若是与侯爷一五一十说了,侯爷还信不信冯语嫣的话?”钱娇娘扯了扯唇,“谁知道哩。”   “这若是这份上了,侯爷还信了那冯语嫣,你听我的,你也不必想什么了,利用这份恩情,带着丑儿要了银子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他信了她的话,我还能走?”   “怎么不能,再怎么说也是你找出蛊人救了他,这是全府上下都看见了的,侯爷还想赖账不成?”清雅哼哼两声,继而暧昧一笑话锋一转,“只是若侯爷不信冯语嫣,他信了你……那你猜侯爷会不会对你刮目相看,继而与你……嗯?”   钱娇娘眨眨眼,听明白了坐起身嗤笑,“与我做甚?与我重燃夫妻之情?你这也想得太离谱了。”   “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若是醒悟了,知道你的好了,想来你的屋子了……”   “那就叫他在我面前磕三个响头,大声说他错了,那我就考虑考虑。”钱娇娘道。   清雅还要出口的话消失在唇边,她哑然看着云淡风轻说完的钱娇娘。娇娘要邢慕铮那前大将军、现在的定西侯爷给她磕头道歉,才肯让他进她的屋子?   半晌,清雅默默地伸出了大拇指。二人相视,哈哈大笑。   叶奶娘悄悄儿在外边偷听,只是离得远什么也听不清,正焦急之时听见一阵大笑声,她整个人都懵了,小姐分明在侯爷面前倒打一耙,眼看这钱氏她就要被冤枉了,怎地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咋还笑上了? 第四十二章   邢慕铮在西厢房里大口且不失文雅地进食,身子被掏空,他几乎不知饱。李清泉三人坐在不远处,争先恐后地与他说着他中蛊时发生的事儿,他一个字也没听,专心致志地吃东西。没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发生过什么事,那耻辱的一幕幕,让他甚至窝囊得不敢对娇娘明言。邢慕铮咬碎了嘴里的骨头,蓟族独叶……她是替蒙格里复仇么?很好,他马上会叫她明白,什么是复仇。   丁张整整叫厨房做了两桌子菜,邢慕铮可算吃好了,他擦了嘴,丫头端了茶来,他喝了两大杯。他站起来,浑身的乏力一扫而空,邢慕铮深吸了一口气,伸展了臂膀,绝处逢生的喜悦不足为外人道。   邢慕铮跨步往外走,阿大情急之下,一个箭步冲到邢慕铮面前,与他道:“大帅,您究竟是相信咱们,还是相信冯小姐,您好歹给个准话呀!”他知道大帅向来心思难测,他也压根想不明白,只是这事儿主子这会儿不说个明白,他这心就跟架在火上烤似的。   邢慕铮一个眼神让他边儿站着,阿大立刻让开了,邢慕铮这才道:“我谁也不信。”   邢慕铮出了厢房到了堂屋,冯语嫣与奶娘正窃窃私语,看见邢慕铮出来,立刻迎了上来,虚情假意问候了一番,见他在左手主位坐了,站在他身边道:“檀郎,那几人都与你说什么了?你可不能尽信,也听听我的讲法罢!”   邢慕铮道:“我自是要听的。”他说完左右看看,“夫人呢?”   檀郎怎地叫钱娇娘为夫人,难道他信了那些笨蛋的话?冯语嫣轻咬下唇,弱弱说道:“我不知道钱氏去哪了,我才说你的命令叫她别乱走,她理也不理我。”   邢慕铮看她,“你叫她总是叫钱氏的么?”   冯语嫣心头一惊,“我以前自是尊敬她叫她姐姐的,但她人太坏了,我不愿叫她姐姐。”   邢慕铮不置可否,让叶奶娘去将钱娇娘请来。叶奶娘瞧了冯语嫣一眼,福了一福去了,冯语嫣眼看着泪水又要出来了,“檀郎,你也信了他们的话,认为是我的不是么?你叫我发什么毒誓都成,只要你信我!”冯语嫣原是信神的,可她见邢慕铮发了疯,她怎么求也没用,她就不信了。不信,自是无所畏惧,只要她能在此扳回一城,令她成了侯府夫人,要她拜什么妖魔鬼怪她也愿意。   邢慕铮定定看着冯语嫣。这个女子他原自是欣赏的,否则也不会想娶她。可他没想到她的心肠是这么狠毒,他不曾败于敌人,却差点栽在她的手里。亲近之人才是催命符么?   冯语嫣被邢慕铮盯得浑身发毛,先前邢慕铮也是表情淡淡,但总不叫她害怕,可是现在的他分明也没有什么情绪显露,为其就叫她怵得慌?“檀郎,你为何这样看我?是我说错什么话了么?可是那钱、你的原配夫人,她真的不是个好人!她只想控制你,得到这侯府的大权!”   阿大三人站在下首,敢怒不敢言,他们知道现在不是他们说话的时候。   邢慕铮点头,“我方才听说了,你说你是为了我好,把我关起来,还把我锁起来,阿大他们若是晚一步去,我恐怕就死了……”   “不,怎么会!我怎会让你死呢!我为了治好你,请了多少名医来,还请了和尚道士神婆,该想的办法我都想了,不信你问周牧,那个原来的管家,他可以替我作证!”   “你才说周牧与我那夫人合伙起来害你?”   “那、那是之后的事儿,”冯语嫣噎了一下,“后来周牧瞧你治不好了,才与你的妻子勾结。”   “他们怎么个勾结法?”   “我才不是说了么?他们故意瞒着我将你锁起来,后来又叫你这几个手下过来,诬陷我是我将你锁起来的。天地可鉴,我怎么舍得将你锁起来!我那会儿只是被你打伤,动弹不得,才叫他们钻了空子!”   邢慕铮道:“那有人可作证么?”   “这……我奶娘可以替我作证!”   底下传来嗤笑,冯语嫣不回头,都能知道就是邢慕铮那三个碍眼的部下。   邢慕铮沉默一会,点点头不再追问,“那诬蔑你拿银票又是怎么回事?”   冯语嫣见锁人这事儿就这么轻描淡写过去了,心中暗喜,说出已在心中想好的答案,“你被接到小院后,我后来看账本,发现我上面凭白多出几千两的借据来,上面说我拿去借给哥哥买地的开支,真是冤枉死人了,我何时向你借过这么一大笔银子?我怎会如此不知羞,还未过门就要你向我娘家借银子?这能说得过去么!我一想就知道是钱、你的妻子的诡计,她就是要赶我走,好一手独揽大权!我日夜心急火燎,怕你被她谋害,于是斟酌再三,我不顾自己清白名声,谎称自己怀了你的孩子……”   “我对你以礼相待,他们因何会相信你这荒唐理由?” 邢慕铮其实是个冷清之人,对男女之情床笫之欢并不热衷。他多年在外,从未狎妓,老将军送他的香月,他只当她为奴婢,从未碰过,而其他人为巴结他送的美妾名妓,他也都转送了他人。冯语嫣三番两次投怀送抱,他依然不为所动。   冯语嫣眼神忽闪,“这……我生辰那夜,你喝醉了,在我院子里歇下,我便说……”   邢慕铮作恍然状,“原是那个夜晚,那末……我那夜喝了多少酒?”   “侯爷那夜喝了多少酒?”钱娇娘从帘后走了出来,与邢慕铮异口同声地问。 第四十三章   冯语嫣被二人突如其来的同时出声给愣住了,她转头看向钱娇娘,只觉这二人都话里有话,心一慌不免结巴,“我,我哪里还记得,”冯语嫣低头眼珠乱转,“那夜兴起,便喝多了罢。”   阿大等人本都担心冯语嫣巧舌如簧将她的恶行都有遮掩了过去,却乍听大帅和夫人都突然问起不相干的事儿来,那夜喝了什么酒有甚要紧,反正大帅是醉了,更何况冯语嫣自己也说是没有怀胎,那问这事儿干甚?   邢慕铮眼底藏了一丝赞赏,娇娘还是发觉了。他指指身边的椅子,让娇娘坐下,同时淡淡再问:“我喝的是什么酒?”   叶奶娘跟在钱娇娘后头出来,她走近冯语嫣,主仆二人神情都隐隐有些不自在,冯语嫣道:“我、这我也不记得了……”   这谁人都看出她们在遮掩了,阿大摸摸光头,他怎地越发听不懂了。   “人来,去把周牧带来。”邢慕铮话不多说,勾手叫人。   “是!”   “等等,等等,是长紫贡酒,我记起来了,是天家御赐的长紫贡酒!”冯语嫣忙道。   邢慕铮平静挑眼,“你记得可真?”   钱娇娘睨向邢慕铮,心思一转不再多言,仍旧在她方才坐的下首椅子上坐了。邢慕铮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冯语嫣用力点头,“自是真的,正是那珍藏贡酒!”她转头看叶奶娘,“奶娘,你是不是也记得?”   “这、当然记得!侯爷说小姐您生辰是重要的日子,酒窖里的酒随便小姐挑选。”叶奶娘一抚掌道。   这老奴,偏说这些废话作甚!他不曾给娇娘庆生,却为冯语嫣摆了筵席。邢慕铮偷瞄钱娇娘,但娇娘坦然自若,好似全不在意。邢慕铮胸口莫名窒闷,“那长紫贡酒只有一坛。一坛贡酒,我喝不醉。”   “这、喝了贡酒,咱们还喝了别的酒……”   “够了。”邢慕铮沉沉打断她,阴鸷看向冯语嫣,“冯语嫣,你让我喝醉的东西,恐怕不是酒,是蛊虫。”   “什么!”阿大等人大吃一惊,那震惊声差点要掀翻了屋顶。只是那叫声还掺着冯语嫣与叶奶娘的尖叫,二人皆瞪圆了双眼,连嘴巴都阖不上了。   这震惊样儿确实不像幕后黑手。钱娇娘已从蛊人嘴里挖出了真相,因此还算冷静。只是她真没想过是冯语嫣竟是罪魁祸首之一,她想不明白,冯语嫣没道理会害邢慕铮。邢慕铮好好地活着对她才有好处,况且他都要娶她当平妻,还将府中管事交给她,她还有什么不满?   冯语嫣回过神来,惊恐喊道:“我这是天大的冤枉了,檀郎,我一心一意对你,又怎会害你!”邢慕铮是不是被那虫吃坏了脑子,她害他作甚!她害自己的未婚夫婿变成一个疯子,她有什么好处!   “这话该我问你,”邢慕铮抬眼,黑眸冰冷似霜,“你为甚要在酒里下蛊?”   “我不曾有!”冯语嫣紧紧抓着叶奶娘的胳膊,指甲陷进她的肉里也不自知。叶奶娘吃痛不已,但又不敢在此时声张。   邢慕铮站起来,高大的身躯立即使冯语嫣眼前一片阴暗,“你为何在酒里下蛊?”他缓缓地再问一遍,“莫叫我问第三回。”   冯语嫣僵硬得就跟柱子似的,她抖着声音道:“檀郎,我真的不曾……”   “来人!”邢慕铮转身猛然大喝,“把冯语嫣押到刑堂,先赏她十大板,夹断她的十指,再来问话!”   阿大拱手,“是!”   阿大听了令伸手就要抓,冯语嫣后退大叫,“不要抓我,我没有害侯爷!”   叶奶娘像老母鸡一样护住冯语嫣,“侯爷,侯爷,我们小姐对您是一片真心,又怎会害您?您可千万被听信了谗言,误会了我们家小姐啊!”   邢慕铮哪里听这老奴说话,摆手就让阿大带走冯语嫣。   “我不去刑堂!我说,我说!”冯语嫣尖叫。   阿大暂缓了脚步,冯语嫣浑身发抖,狼狈地瞅向奶娘。   “还不快说!”阿大喝道。   冯语嫣被这一吓,捂脸痛哭道:“我确实在酒里下了东西,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蛊,我以为它是、它是……”   “它是什么?”钱娇娘问。   冯语嫣瞪向钱娇娘,自暴自弃道:”我以为那是情药!成了罢!你得意了!”   钱娇娘手肘滑下椅子,她诧异眨眼,陡然失笑,“情药?那是什么,就是勾栏里头的姑娘用的那些?哎哟,你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这么想男人。”啧啧,男色误人哪。钱娇娘别有深意地看向邢慕铮,邢慕铮脸色黑得跟锅底似的,他直想用剑剖开冯语嫣的脑袋,看看她的脑子里究竟塞了些什么。分明他孝期一过他就会迎她过门当平妻,她没名没份就迫不及待要与他有夫妻之实了?   “你这娘们,好不害臊!”阿大大声道。   邢慕铮问:“你为何要对我下药?”   “我、我……”   “说!”邢慕铮没那个耐心,猛喝一声。   冯语嫣身子抖了抖,闭着眼睛全招了,“有人告与我说,建安公主对檀郎你情有独钟,企图将我取而代之。我怕夜长梦多,所以就……”   叶奶娘急急忙接着说道:“真的,侯爷,小姐说的都是真的!那建安公主时常送东西来给您,还写信与您,您虽都退了,但小姐听说她一直缠着皇兄,要您当她的驸马!”   公主?驸马?原以为只有戏台子上才出现的人,竟然还是真的。钱娇娘挑了挑眉,果真自己只有看戏的命。   “无稽之谈!”邢慕铮不想就因这荒唐缘由,就令自己着了道,他快速看了钱娇娘一眼,又问,“你们是听谁人说的?”   冯语嫣畏缩道:“不、不知道。”   “不知道?”   “檀郎,我是真不知道,这些消息,是有人每日用飞镖射进我屋里的,就连那瓶药水,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我的窗台上!”   李清泉倒抽一口凉气,“连个人都没见着,你就信了?”   冯语嫣痛哭,“我不得不信!公主送的东西统统都是经由我手的,我自是知道公主的心思!我一个小小弱女子,哪里能与天家嫡亲的妹妹相抗衡?我又实在舍不得檀郎,情急之下才着了道儿。檀郎,我这些话句句属实,若有半点虚假,我就遭天打雷劈!”   冯语嫣哭泣着说完,又柔弱不堪地要往邢慕铮怀里扑。邢慕铮伸手掐了她的脖子,将她扔给阿大,“带她与这奶娘去地牢关起来,与那些奴才们择日一同处死!” 第四十四章   钱娇娘扭头看向邢慕铮,只见邢慕铮眼中无波无澜,好似在下一个寻常命令。冯语嫣虽坏,但她终究是他自己想娶的妻子。   冯语嫣浑身发麻,她知道邢慕铮是认真的,叶奶娘嚎叫一声跪在地下哭天喊地,冯语嫣用力想挣脱阿大,她尖声叫喊:“檀郎,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为甚不信我!我真的不想害你,我只想与你厮守终生啊!”   邢慕铮道:“我信你不知是蛊毒。”   冯语嫣眼睛倏然发亮,“那你……”   “但我也信你将我关起来,定是要置我于死地。”邢慕铮挥手,“带下去。行刑之日,让府里的奴才们都去看。”   “不——”冯语嫣的尖叫响彻了屋顶,阿大领了命,一手捉一个,将鬼叫的冯语嫣与叶奶娘都带了下去。   叫声远去,屋子里总算恢复了宁静。王勇与李清泉面面相觑,不曾想事儿竟然峰回路转成了这样。他们怎么就没想到是冯语嫣那夜有蹊跷呢?夫人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大帅这才刚醒,就方才听了他们说的就知道了?   邢慕铮坐回位上,丁张双手捧了茶来,他摆摆手并不喝,丁张躬着身小步退下。钱娇娘仍坐在下首,望着大门口有些怔愣。   邢慕铮斜睨她,清了清嗓子,“钱氏。”   钱娇娘回神转头,邢慕铮质问道:“原是这冯语嫣装作有孕,坏我名声,你为何不将她乱棍打死?”   一听这话,李清泉身子僵硬了。   钱娇娘道:“我不敢擅作主张。”   “哦?”她竟还有些江湖义气,不将李清泉给抖出来。   李清泉感激看了钱娇娘一眼,但他到底是敢作敢当的男儿丈夫,一咬牙走了出来,拱手与邢慕铮道:“大帅,此事是末将的错,是末将阻止夫人,不叫她处置那冯语嫣。”   邢慕铮冷眼扫去,“为何?”   “这……”李清泉冷汗涔涔,“因末将以为,冯氏的肚里真有大帅您的孩儿……”   “放屁!”邢慕铮怒喝,“未婚先孕,也配称我之子?”   八尺大汉一个哆嗦,不自觉弯下腰去。   邢慕铮继续问:“我且问你,夫人当时意欲如何处置此事?”   李清泉扭头看一眼钱娇娘,喏喏道:“夫人嫌冯小姐不端庄,要她打去她的胎儿,让她浸猪笼!”   “夫人既是说了,你为何不照做?”   李清泉豆大的汗珠滴滴地落,“末将,末将以为……”   邢慕铮道:“你以为?夫人是侯府夫人,还是你是这侯府夫人?”   李清泉跪地,“末将知罪!”   钱娇娘垂眸不语,脸上也看不出喜怒。   邢慕铮冷声道:“自己领罚五十大板。”   李清泉一僵,重重磕了一个头,“是!”   五十大板对他们来说也是重罚,王勇急得上前来,“大帅,清泉固然有错,但您就看在他这次的功劳份上,饶了他这一回罢。”   “你们对我的忠心,我自是有赏,我何时说了功过可以相抵?”   李清泉对王勇摇摇脑袋,说道:“末将知罪领罚。”   他说完就要退下,邢慕铮叫住他,“可向夫人谢罪了?”   李清泉立刻面向钱娇娘,对她磕了三个响头,“夫人,末将知罪!”   钱娇娘眸光忽闪,淡淡应了一声。   李清泉与王勇退了下去,堂屋里只剩下钱娇娘与邢慕铮二人。室内忽而变得古怪起来,他二人自重逢以来,还从未这样独处一室——自然不能算邢慕铮疯的时候。钱娇娘斜睨邢慕铮,不想他竟在看她。她眼珠一转,收回视线。   沉默。   仍是沉默。   钱娇娘干咳一声,寻思着自己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总比这叫人发毛的安静要好些。   “你……”   “你……”   她才开口,邢慕铮也开口了,钱娇娘抬手,示意他讲。邢慕铮于是道:“……我的神机盒,是你拿了?”   钱娇娘愣了一下,才点头道:“的确在我屋里。”   钱娇娘转身去了自己屋里拿机关盒,邢慕铮的手在身后紧了紧。过了一会儿,钱娇娘拿了神机盒出来,双手递到邢慕铮面前,“那本西犁的册子,在里头。”邢慕铮单手接过,并不看,随手将它放在一旁,直直看她,“我听说,是你看了此书,才威胁了那蓟族蛊人,令他替我解蛊?”   那个罪魁祸首的蓟族蛊人,到现在也没有姓名,但没有人在乎。钱娇娘道:“不过是机缘巧合下一试,谁知就成了。”   “……好。”   钱娇娘挑眉,这“好”是什么意思?   堂屋里又沉默下来,钱娇娘想了想,说道:“侯爷大概也都听说了,那蛊人现下还单独关押着,等侯爷你来处置。我这两日去问了,那蛊人坦白了他利用了冯语嫣,将他的血蛊融于酒中,对你下了蛊。而之所以现在才对你下蛊报复,皆是因他那会儿大功告成,才养成了血火蛊。”   邢慕铮点头,“嗯。”   短暂的交谈后二人又沉默了,钱娇娘仰头注视邢慕铮,指甲刮了刮手中的帕子。   邢慕铮喉结滑动,“你救……”   “侯爷!”出去了的丁张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骤然打断了邢慕铮的话。邢慕铮冷厉一眼扫过去,丁张差点直接跪地上。他弯腰拱手道,“侯爷,奴才不是故意打搅您与夫人,只是外头,外头有宫里来的公公老爷来!他们说有圣上谕旨!” 第四十五章   这会儿有什么圣旨过来?邢慕铮有些意外,但有圣旨来的确耽误不得,他看钱娇娘一眼,转身跨步,“速设香案。”   丁张急急跟上去,“侯爷,这个谕旨,传令的说是给夫人的。”   邢慕铮煞住脚步,钱娇娘愣了,“给我的?”她何德何能,还能让皇帝老爷给她下圣旨?   天家给娇娘的圣旨?邢慕铮目光一凛。   钱娇娘匆匆换了自己最好的衣裳,与邢慕铮一同到了中门,大门开启,皇帝身边的近侍太监毛祺自马车下来,他面白无须,穿一身暗红宫服,头戴圆顶宫帽,身后领着一群跟从,说来宣旨,他的手里却并无明黄诏旨。邢慕铮对钱娇娘使了个眼色,钱娇娘会意,与他一齐跪下。那毛祺在二人面前站定,向帝都而立,嘴里说道:“圣上旨意:邢慕铮之妻钱氏,朕听说你曾经在你丈夫征战时,以为你丈夫死了,所以改嫁了同村王铁牛,后来得知邢慕铮还活着,又来找他。你不贞不忠,谅你照顾邢老夫人有功,朕便赐你一百金,着令你自行下堂,改嫁王铁牛。钦此。”   果然没好事!邢慕铮后槽牙紧咬,拳头咯吱作响。邢慕铮去帝都复旨之时,天家得知他欲娶平妻,问过他为何不让原配下堂。他当时怎么回答的已忘了,只是那会儿天家似乎确实笑得有些古怪,说他大婚前会为他送上大礼。没想到,天家说的这份大礼,是污蔑了娇娘忠贞,叫她自发下堂,还叫她与王铁牛成亲!天家这荒唐念头究竟是打从何起,还偏生是那王铁牛!   事到如今,他还能放娇娘离了去,任由她跟王铁牛双宿双飞?就算是当圣旨,也绝不能够。   钱娇娘眼中茫然。分明这公公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她却听不懂了。她什么时候改嫁了铁牛哥,又什么叫做,不贞、不忠?钱娇娘缓缓抬起脑袋,转向邢慕铮。邢慕铮将她眼里带着的不可置信看得清楚,他的心似被人狠狠抓紧。   邢慕铮想开口解释,但他着实难辞其咎。倘若他一开始没有动娶平妻的念头,亦或在天家面前明言不会休妻,那无论如何也没有这一出。邢慕铮撇开了视线,钱娇娘见状,竟是笑了。   “钱氏,你可听明白了?”毛祺也算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太监了,但他还真是头一回见到妇人被下堂还能笑得出来的。这怕不是震惊过了头,疯了?“听明白了,就接旨罢。”   钱娇娘道:“民妇听明白了,民妇,接旨谢恩!”   钱娇娘接了旨意就走了,不哭也不闹。毛祺望着她离去的挺直背影,心头暗自称奇,这钱娇娘着实也是个怪人,即便她被侯爷冷落,到底在府里还有个侯府夫人的名头。需知这定西侯府夫人,可是比都城许多皇亲命妇的名头还要响亮。她究竟是不在乎,还是……大抵是他想多了,应是这村姑无知罢。   “毛公公,天家这是何意?”邢慕铮沉声问,即使心里头已怒气冲冲,他的面上仍不显一丝一毫。   毛祺回神,仰头看着邢慕铮,带着一抹难言的微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来,“邢侯,这封信是圣人御笔,圣人交待咱家给您看,您看完了,再交还给咱家即可。”   邢慕铮当下拆了信,一目十行地读过,果然与他所想,八九不离十。邢慕铮暗中磨牙,负在身后的拳头已青筋暴出。毛祺纵然老练,一时也没眼色,笑眯眯道:“邢侯,不日便是邢侯大喜之日,咱家在此给您道贺啦,恭喜邢侯与佳人终成眷属,百年好合。”   这话如今听来刺耳无比,邢慕铮心念方才飘然离去的钱娇娘,他不予解释,平静说道:“毛公公,邢某有一份奏折,还请公公顺道带回去呈于陛下。“   毛祺心想邢慕铮也是个奇人,妻子被下堂,他不喜也不怒,好似事不关己。这对夫妻,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毛祺犹豫道:“邢侯奏折,咱家带回去倒是无妨,只是圣人近来又与张真人闭关修道,朝中大事皆交于杭相与三公六部作主,再三下旨不可扰他修行。咱家怕回宫时,圣人还在闭关中,那您这奏折——”   当今天子近来沉迷修道,这是满朝文武心照不宣的事儿,邢慕铮问:“陛下可说闭关几日?”   “这,圣人圣意,咱家可不敢揣测,少则几日,多则半年,不过……圣人万寿将至,届时都城热闹非凡,邢侯也会去都城贺寿罢。”   天家万寿节于十一月末旬,几乎还要小半年,天家难道真要等他生辰之日才出关?邢慕铮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旋即道:“公公一路辛苦,且去客房歇息。”   “多谢邢侯美意,咱家还有公务在身,必须立即赶回都城。”   邢慕铮自不挽留,交待了丁张几句,便转身往钱娇娘堂屋走去。 第四十六章   哪个小姑娘不爱玉树临风的威武儿郎?   钱娇娘讷讷坐在屋里,有如木雕一动不动。   她知道自己是卖给邢家的,邢慕铮不喜欢她。只是新婚那夜,他问她疼不疼。从来爹不疼娘不爱的钱娇娘只觉一根心弦被狠狠拨动。他是多么意气风发的少年夫君啊,如同天上的雄鹰只能仰望。每日站在窗后瞧她的夫君在院中练剑,总有一股甜蜜萦绕心房。那是钱娇娘藏在心底最深处,最开心也最温馨的回忆。她知道他去参军,保家卫国,明知道她极有可能当了寡妇,但她仍支持他去。她虽不识字,但也知道国若没了,千千万万的家便没了。钱娇娘甚至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若牺牲在了战场,她便是死也会替他照顾好娘亲,为他传宗接代,叫邢家后继有人。   这是支撑着钱娇娘多年的信念,每每她支撑不住时,她总想邢慕铮,就有了坚持下去的力量。听说他打了胜仗,她比谁都高兴;听说他死了,自己差点儿也倒了。得知他终于胜利回来了,她心中的狂喜又有谁能得知?   可惜英雄总要配佳人,他要迎娶才女小姐为平妻。钱娇娘夜里偷偷抹了多少泪,才接受她原是一厢情愿的事实。她与他不般配,她知道。她想过努力追赶他,可他连机会也不愿给她。既然郎君无情,纵使她情深一片,也惟有当风逝去。钱娇娘只想等丑儿再长大些,她就自请下堂,还二人自在。   可是没想到,邢慕铮竟然会向皇帝请旨,那般污蔑她。用最不堪的方式,来抛弃她。邢慕铮,他真真好狠的心。   钱娇娘嘴唇轻颤,她一摸脸庞,却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侯爷,夫人她歇息了,您一会再……”   清雅的声音慌张在外响起,钱娇娘忙起身左右胡抹眼泪,只是泪水糊了一脸,她抹也抹不干净。邢慕铮拨开清雅冲进来,娇娘转过身去,不想他看见她狼狈模样。邢慕铮却粗鲁抓住她的手臂,迫使她转过头。   邢慕铮瞧娇娘眼眶是红的,鼻子也是红的,眼睫毛上还湿湿地沾着泪珠,他眉头大皱,粗声喝道:“你哭什么!”   钱娇娘被他吼得怔愣,她盯着眼前的男人。是了,她哭什么,她为甚要为这样待她的男人哭?这种无情无义的男人,不值得她伤心。钱娇娘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将唇角上扬,“侯爷误会了,我这是高兴才哭的。”   清雅不放心跟了进来,钱娇娘隔着邢慕铮对她摇了摇头,清雅细看她一眼,虽担忧但还是依了她走了。   邢慕铮目光凛厉,大掌不自觉捏紧了她的手腕。高兴才哭?她就那么迫不及待想离开他嫁给了王铁牛?“你高兴什么?”他阴鸷问,她若真敢回答是王铁牛,他现在就去把那竖子给杀了。   钱娇娘手腕上一阵钻心疼痛,她忍着没有叫出声,在无心的人面前,再叫痛他也不会心疼她。她笑道:“我高兴侯爷总算跟我这村姑农妇离了,往后您就可以娶、嗝!”钱娇娘打了个哭嗝,竟将她的话给打断了。她眼中闪过狼狈,咬牙挣开邢慕铮,佯装不随意地擦了擦脸上余留的泪痕,“往后您就可以娶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亦或是去了皇宫里当驸马爷,岂不美哉?”   原来她还是怨他的。不是因那王铁牛。邢慕铮沉声道:“口谕之事,我自会给你个交待。”这荒唐圣旨已然下了,事以至此,他只有想法子让天家收回成命。   钱娇娘眼神越发地冷。若不是邢慕铮求了圣旨,天家吃饱了撑着才管别人家的家事。她还以为他好歹会解释两句,看在她照顾他的份上,骗她一句这事儿与他无关。不过她还是高估了自己,是该说侯爷做事坦荡不屑找借口,还是说她本也不值一提,在他心目中,妻子不过就是个丫头,照顾他是理所应当。   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要识时务些,不然怎么死都不知道。   钱娇娘道:“侯爷,我不要什么交待,您要休我,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更何况您还求了圣旨来,只是您这也太见外了,要我下堂,您直接来跟我说一声,我不就自个儿滚蛋了么?是怕我死皮赖脸赖在你家不走?这哪能够!”   邢慕铮知道她定是误会了,以为是他求了天家,但即便不是他求,这事儿的确因他而起。他不知该如何道歉,只能尽快叫她恢复了体面。   钱娇娘见他不语,继续道:“侯爷,其实我早就知道我配不上您,配不上这侯府,我就是想死皮赖脸住一住,也算是我一介凡人也住过仙人府了。您瞧我这一得意,就把日子给忘了,您等着孝期满了与冯小姐大婚,我就当早早自请下堂,最后还烦得您请了圣旨,不过也多亏了那道圣旨,我好似平白得了一百两金子!一百两金子啊侯爷,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金子……”   “闭嘴。”邢慕铮低喝。看着他的眼神太冷了,娇娘哪里用过这种眼神看过他?她是真恼了,为甚不对他发脾气?邢慕铮的心口就像被塞了棉花窒闷不已,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抚,他啧了一声,干巴巴道:“你放心,你救了我,我会继续让你当侯府夫人。”   钱娇娘唇角缓缓上扬,越扬越高,然后她轻启朱唇,幽幽说道:“邢慕铮,你给我滚。”   邢慕铮竟真的滚了。他当天夜里就带着一队人马出了玉州城,不知去了何处。 第四十七章   一个多月后——   刘喜婆起了个大早,她今儿有一场婚事要操持。她在小院里摘了朵鲜花插在头上,与家中老头说了一声,便匆匆出了院门。   刘喜婆一出门就打了个喷嚏,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不过还不冷手。她揉揉鼻子,抬头望天。这会儿天灰蒙蒙,不过刘喜婆能看得出来,这天估摸着要下雨,得动作快些。新郎新娘要是淋了雨触了霉头就不好了。唉,她就说今儿不是上上之选,下月五日才是顶顶的良辰吉日。可是这新郎官家,连这点时日都等不了,非得要着今日办。   不过说来也有趣,新娘子是个二嫁的,家里除了白大夫就没什么亲戚了,不晚上悄悄儿嫁了,反而还跟黄花大闺女一样,大早上地让人吹锣打鼓八抬大轿来迎娶。这也真真是新娘子上轿头一遭了。   刘喜婆赶到城南老巷口,院门是开着的,她推门进了小院,立刻一阵欢声笑语飘来。刘喜婆寻声望去,西厢的窗阁打开,二嫁的新娘子对镜贴着花黄,与她的丫头开怀说笑。新娘子已换上了霞帔,火红色衬得她脸蛋儿白莹似雪,点了绛的红唇柔嫩饱满,虽不说绝色,但也是一位美人。哪家的丈夫把这样的妻子也休弃了,唉,想必又看上了哪个年轻的小妖精。   刘喜婆进了屋来,笑吟吟道了声喜,说了一通吉利话,大伙都乐呵呵地。刘喜婆随即叫白大夫新娘子梳妆,白大夫似乎对这新娘子亲戚有些生疏,迟迟不敢动手。倒是那丫头接了过去,自发地为新娘子梳发。不合规矩,不过反正也是二嫁了,刘喜婆便睁只眼闭只眼,她趁机交待些事儿,说了一半住了嘴,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笑道:“瞧我这记性,娘子当都知道罢。”   新娘子爽朗笑笑,按了按额黄,“您只管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头一回成亲呀,可是憋屈死了。”   刘喜婆急道:“哎呀呀,百无禁忌,百无禁忌,这大好日子,可不兴说些晦气的话。”   丫头听了也稀奇得紧,好像从未陪嫁过似的,“你方才说,可以拿棍杖打新郎倌,还有这等好事?”   “咱们这确实有这样的习俗,戏婿嘛,图个乐呵。”   丫头拍手欢呼,“那我要打!”   新娘子也鼓掌,“那我要看!”   刘喜婆:“……”这哪里像二嫁,头回嫁都没这么乐呵的。   待新娘子梳好了妆戴上了凤冠,刘喜婆探头再看了一眼天上,“哎哟,小娘子,一会儿戏婿可得注意着些时辰,我看这天儿得下雨,万一新娘子还未到家就淋了雨可就不吉利了。”   “时辰快到了,新郎倌该来了罢?”   丫头正说着话,外间传来喧闹声,院中闯进来一个小胡子,小胡子嘴里嚷嚷叫着夫人夫人。丫头自窗阁探出头去,“王勇,你在这儿瞎嚷嚷什么呢!”   那小胡子道:“清雅姑娘,大帅不日便回来了,你叫夫人再多等几日,一切待大帅回来再说罢!”   大帅?什么大帅?这难道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夫人?刘喜婆小眼珠子开始左右转溜。   丫头道:“等他作甚,那么一堆宫里来的太监侍卫,跑到侯府去宣口谕,等你大帅回来有甚用!”   口、口谕?她的个天王老爷,那不是圣旨?!   新娘子拿着红盖头上的穗条把玩,“王勇,你来吃我杯喜酒,我自是欢迎,但若是说别的,你就走罢。”   小胡子被丫头拿着扫帚赶,忽闻外头鞭炮齐响,锣鼓喧天,刘喜婆如当头棒喝,“哎呀,接亲的来了!快快快,快把新娘子的盖头盖上!”   果不其然,门外身着大红袍骑着马容光焕发的新郎倌,带着亲戚们敲锣打鼓来接亲了。新郎坐在马上,黝黑的脸庞上哂笑露出两排白牙,浑身上下散发着讨媳妇的喜悦。   新娘子插上珠花,对镜仔细瞧了瞧,丫头拿口脂膏替她补了补唇瓣,刘喜婆催促着新娘盖上红盖头,新娘子笑了笑,自己利索地将盖头往头上一遮。   刘喜婆忙把辟邪镜塞到新娘子手上,嘴里念念有词,还对丫头道:“姑娘,你若是戏婿,就是现在了。”   “那我这就去找棍杖!”丫头道,她跨出门外,又将头探了进来,“娇娘,你真要嫁人了罢?”   新娘子隔着红盖头道:“自是要嫁了。”   刘喜婆愈发不安起来,哪有这马上上花轿了还问这个的?再加上方才说的那些大帅圣旨什么的,她怎么就觉着哪儿不得劲儿呢?   等丫头找了个棍杖来,迎亲的已经开始催妆了,“今宵织女降人间,对镜匀妆计己口;?自有天桃花茜口,不须脂粉污容颜。?两心他自早相知,一过遮阂故作迟;更转只愁奔月兔,情来不要画娥眉——”   新郎倌在亲戚们的簇拥下,一伙人喧嚣着挤进了院子。丫头堵在门口,开开心心地拿棍杖抡了来接亲的人,她那力气跟小鸡啄米似的,接亲的也开开心心地由她打。但凡喜事街坊总是爱凑热闹的,小孩儿子更甚,偶而还能得到些糖果,捡些炮仗。不过他们都有眼力劲儿,这迎亲的花轿是个四抬的普通小轿,来的人也不多,一看就知道是贫穷人家娶媳妇,黄发小儿们不奢望有果子,只等着一会儿捡几个响炮。   新娘子总算被扶着出来了,大伙儿热热闹闹地起哄。白大夫请了一位福寿双全的老妪,将谷豆朝着花轿里里外外撒了一遍,这才让人压了轿让新娘子上轿。   “新娘子上轿喽——”   “新娘子上轿喽——”   小娃儿们欢腾起来,新娘子站立在花轿前,停下了。   刘喜婆着急让他们在下雨前到男方家里,扶着她往前推了推。新娘子抬步进了花轿。   小胡子急着直打自己的手。   新郎倌盯着新娘子进了轿,笑容越发地大,他照长辈所说骑着马绕着花轿转了三圈,他看上去不会骑马,笨拙地勒着马头,好几回拉不回来,惹得众人哈哈大笑。好不容易转够了三圈,刘喜婆让轿夫们起轿。周围一群人却围了上来,笑着闹着拦着不让走。刘喜婆定睛,原是邻居们见新娘子没什么娘家人,感恩平时白大夫替他们看病,便自发地当新娘子娘家人,替她障车惜别。   一时热闹,丫头看得津津有味,忽闻马蹄声四起,她皱眉警惕起来,一面笑道:“好了好了,咱们让新娘子起轿罢!”   人声鼎沸,没人听见丫头在说些什么,丫头抬高声音喊了两三回,才止住势头,轿夫吆喝着起轿。硬蹄踏地之声越发清晰可闻,一群黑衣绣菊的男子头戴草笠,骑着高头大马,勒马停在巷子口。 第四十八章   “那是黑菊派!”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   原来是一群江湖人士,怕是要往老巷口过路,看见有喜事便自发让了路罢。丫头松了口气。   花轿抬了起来,新郎倌意气风发地由人牵着马走在花轿前头。有人打了炮仗,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人们欢呼起来,其中娃儿们的声音最为响亮。于是敲锣的敲锣,打鼓的打鼓,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往城郊去了。新郎倌的屋子在城外的桃溪村,那里本没有村子,只是许多佃农们长年在桃溪山下劳作,又离玉州城太远,先有几户人家就在山脚下盖了几座茅草屋,久而久之,便成了桃溪村。村子里全是佃户,种的是定西侯府的地。   新娘子坐在花轿里,丫头坐在牛车上跟在后头,走得并不快,途中果然如刘喜婆所料,下了一场雨,竟还是场暴雨,幸而路上有一新建的驿站,还不曾使用,迎亲队伍抬着花轿躲了进去,大伙才没成了落汤鸡。这场雨来势汹汹,许久也不见停。刘喜婆站在屋檐下来回踱步,唉唉作叹,比新娘子还焦急。新郎想找花轿里的新娘说会话儿,刘喜婆不让,说是不吉利。待雨停了,刘喜婆催促着人赶路,但他们到桃溪村已是下午,新郎倌的老娘板着一张脸,叫人迎了新娘子。新娘子被迎进了屋子,与丫头一齐在屋子里枯坐了许久,也不知道外头在准备些什么,迟迟没有动静。新娘自发取了盖头,叫丫头去给她找些吃的来。丫头才去后头去无人的厨房找了半个馒头,新娘子一嘴还未下去,这边刘喜婆进来叫拜堂了。新娘子匆匆吃了一口,其他的被刘喜婆夺了去。   新娘子重新盖上红盖头,这才记起一个人来,“丑儿跟来了么?”   丫头道:“一大早就去上学去了,有孙超陪着,我叫王勇在白大夫家等他。”   新娘子沉默一瞬,淡淡应了一声。   新娘子被扶出了屋子,牵着红绸子在堂屋里与新郎拜堂。   刘喜婆高喊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新娘子没有犹豫,盈盈下拜。倒是新郎手忙脚乱,差点不知朝哪拜。   “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大伙儿热闹起哄,簇拥着二人进了新房。   有同村的来吃酒,笑眯眯与新郎老母亲道喜,新郎老娘呸一声吐了口水在地下,“有什么好道喜的,二嫁的弃妇!叫我们铁牛捡的破烂货!你看看那霉星,还没过门就下雨,真是触霉头!”   “哎哎,王婶子你咋说这话,娶都娶来了,你不喜欢咋还叫铁牛娶啊?”   王婶子含糊道:“要不是看在那一百两……算了算了,算我王家倒霉,出去吃酒去!”   酒席就摆在屋外头,老王头借了公堂的矮桌矮凳摆了四五桌,便算是请完了亲戚与同村。方才一个豆子鬼不小心,打翻了一坛酒,老王头只得拿了铜子儿给邻居,叫他给兑些来。那邻居笑话老王头吝啬,连儿子结婚这么大的事儿都才打这么点酒回来。二人正在抖嘴,忽闻马蹄声四起,老王头拿煤酒灯伸长了一照,只见一大群软胃将士骑着高头大马,凶神恶煞朝他们疾驰而来。一眨眼,这一大群黑影就如疾风般穿过他俩,直奔后头点灯笼挂彩的王家小院。骏马卷起漫天尘土,四起的马啸声响彻天际,老王头惊恐回头,那群将士竟然已将王家小院团团围住。   正在吃喜酒的客人们顿时噤若寒蝉,小娃儿吓得不敢闹腾,抢来的一片肉咬在嘴里动也不敢动。   村子里寂静得只有狗吠。那领头的军爷着一身褚色暗纹裳,他胸膛微微起伏,看上去风尘仆仆。虽是个难得的美男子,却面目冷凝,浑身杀气。他大手一抬,骑马将士整齐划一翻身下马,抽出长剑直指众人。   原本喜庆的宴席似乎即将变成修罗场,一干人等被围在中间,大气也不敢出,胆子小的一起来,腿脚一软便跪下了,其他人一见,忙不迭跟着扑通扑通跪下,连头也不敢抬。虽不知这些军爷是何来头,但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   褚衣军爷跳下马,见满眼喜红,客人们已在吃喝,他的脸色更加骇人,大手手背青筋清晰可见。   屋内新人不知外头巨变,新郎倌听从刘喜婆的话,拿了喜秤去挑新娘子盖头。新郎倌粗糙的大手微微发抖,他哑声道:“娇娘,我真没想到,还能娶到你……”   新郎倌说着,拿喜秤伸向红盖头,正挑一半,新娘显露饱满红唇,忽而门边一声巨响,门板轰然倒塌,门外褚衣男子黑脸如煞鬼。 第四十九章   一张雕花新床上挂着红绸帐,贴着大红喜字,凤冠霞帔的新娘子端坐正中,新郎拿着喜秤就要挑新娘子的红盖头了,这一幕将邢慕铮气得眼冒金星,上前一脚将新郎倌王铁牛踢倒在地,抽了宝剑轩辕直刺王铁牛心口。新娘子钱娇娘听到响声,自己揭开盖头一看,当即飞扑过去挡在王铁牛面前,利剑到了她眼前,邢慕铮急忙回挑,一剑砍在床柱上,剑身深深嵌进木头里。   钱娇娘顺手将手里的东西砸了出去,邢慕铮侧身闪躲,暗器砸在地下碎成几片。   刘喜婆定睛一看,哎哟!那不是新娘子的辟邪镜么!不吉利,不吉利啊!   “哪个王八蛋敢搅我的大喜日子!”钱娇娘脆生生骂道。   邢慕铮额上手上的青筋条条暴出,抽出宝剑,咬牙狰狞的模样似要吃人,“钱、氏、娇、娘!”   王铁牛见状捂着胸口,害怕也顾不上了,他将心念多年的心上人拉到身后,“娇娘别怕!”   这一举动更是叫邢慕铮怒火中烧,他长臂一伸,猛地将王铁牛与钱娇娘两人扯开,再使劲一甩,王铁牛这长年劳作的汉子竟就被生生甩到身后墙上,昏厥过去。刘喜婆猛地倒抽一口凉气,叫也不敢叫。钱娇娘瞪了双眼,起身要去看王铁牛,被邢慕铮单臂拦腰抱住。钱娇娘还不及骂人,邢慕铮将她转身抬起,钱娇娘惊呼,双腿胡乱扑腾,邢慕铮单臂勒住她双腿,叫她动弹不得,钱娇娘用力捶打他。她是干过活的,打起来还真有些痛,邢慕铮毫不理会,扛在肩上大步朝外走。外头静若无人,黑压压地跪了一片,被邢慕铮带来的人拿剑指着。所有人都听见了钱娇娘的叫骂,却也谁不敢抬头,就怕一抬头便被一剑杀死了。邢慕铮就这般将钱娇娘扛出小院扔上爱马闪电,自己随即蹬上马,将她捞起锢在胸前,单手勒马疾驰而去。   “呀——”   清雅正好内急,去了一趟茅厕出来一看傻了眼,“娇娘!”   跟着邢慕铮来的阿大跑过来,急忙拦住清雅,“清雅姑娘,你就别掺和了!还是跟咱们一起回去罢!”   一群军匪来如疾风,去也如疾风,眨眼不见人影。这一院子的主人客人都还未回过神来,甚至不知该不该起身。刘喜婆从屋里跑出来,大声叫道:“新郎倌被人打晕了!”   王铁牛老娘猛地回神,仰天大叫,“老天爷!我这么这么命苦啊——”   ***   钱娇娘被邢慕铮一路从桃溪村劫回了侯府,即便闪电是赫赫有名的名驹,回侯府也已天黑了。邢慕铮一路骑马进了府,在他的院子前勒了马,骏马嘶鸣,香月听闻动静跑出来,只见主子爷手臂里夹着一团火红会动的东西,定睛一看才知道是个人。   “侯爷……”   “出去。”   香月见邢慕铮的脸色骇人无比,忙躬身退下。   邢慕铮一脚踢开自己房门,将钱娇娘扔在床上。钱娇娘在马背上颠簸许久,又被这一扔,差点没给吐出来。她扭头怒目而视,邢慕铮怒气更甚,她不仅不心虚,竟还敢瞪他?   她真敢跑去嫁人,她真与别的男人拜了堂入了洞房了!邢慕铮气得眼眶愈发地红,他若不是日夜兼程赶回来,她是真要与那王铁牛行夫妻之事了!一想起那幅画面,邢慕铮就觉脑中断了弦了。他回头一脚踢翻新放进来的紫檀圆桌,拿了圆凳砸穿江山如画屏风从中砸穿,在墙上碎成七零八落,屏风轰然倒落,发出巨响。   墙角的烛台里的火苗颤巍巍摇曳,钱娇娘瞪着发狂的邢慕铮,简直与他中蛊时一模一样了,难不成他又疯了不成?王勇将邢平淳哄回侯府后一直在府里守着,听邢慕铮回了府急忙赶来,还来不及顾及在外头的闪电,就听见屋子里熟悉的摔砸之声,他下意识地冲进去,一个圆凳顿时砸在他的耳侧,“滚出去!”   王勇心肝一抖,忙退了出去。钱娇娘见状翻身下床也要出去,被回头的邢慕铮一把拽住,重新扔回了床上。   “你去哪儿?”邢慕铮背着光拦在床边,脸色阴鸷得可怕。他的声音跟从地府里飘出来的一般,让钱娇娘的后背蓦然发凉,但她不愿被吓着,挺直了腰背,“我要走。”   邢慕铮怒极反笑,眼前的红袍着实太过刺目,他单膝跪上床,钱娇娘眼前被黑影覆盖,她警醒后缩,“你干什……”   话音未落,钱娇娘就听嘶嘶两声,她不可置信地低头,自己的大红喜服竟就被邢慕铮野蛮地撕了个稀巴烂,红袍化成碎片扔在了地下。   钱娇娘刹那间只着里衣,她一时不知该不该遮羞,对他的野蛮行径目瞪口呆。   “邢慕铮,你发什么疯!”   邢慕铮俯身,将钱娇娘按在身下,俊脸在昏暗中危险无比,他捏了她的下巴,“钱娇娘,你胆敢嫁他人,当我死了么?”语毕,他低头狠狠咬住钱娇娘的红唇。   钱娇娘双目瞪圆,用力挣扎将头偏向一边,邢慕铮的唇追了上去,扣着她的后脑勺粗鲁地亲她。 第五十章   邢慕铮早就想亲她,自清醒起就想亲她了。碰触到钱娇娘柔软红唇的一刹那,他的怒火立刻烟消云散,瞬间被另一种火气取代,他不顾她的挣扎,用力吻着她。   邢慕铮原认为夫妻之事不过传宗接代,但自发觉自己对钱娇娘有情后,看见她就想亲她,拥抱她,看不见她,夜里总是想着她,甚至想到睡不着觉,她却迫不及待另嫁他人。   他恼得咬她一口,却不舍真用力气,谁知她反咬一口,那利齿跟磨过似的,邢慕铮很快尝到了铁锈味。他吃痛退开,钱娇娘顺势狠狠一巴掌,将他的脸打偏了去。打人不打脸,打脸那都是大大地折辱了人。邢慕铮哪里遭过此等羞辱,他眼中冒火转回头,对上钱娇娘冰冷的目光。   “邢慕铮,你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邢慕铮捏了她的下巴,沉沉反问。背着他另嫁他人是他欺人太甚?邢慕铮只觉她气焰太过嚣张。被咬破的唇滴下一滴血,在钱娇娘的唇角。钱娇娘拿手背用力抹去,划出长长血痕,邢慕铮眼中一黯,拿拇指去擦她的脸,钱娇娘躲开,他捏着她的脸不让她动,将她脸上擦了干净,也顺便将她唇边亲糊的口脂擦干净了。擦着擦着,他的拇指滑进她的口内,立刻被利牙狠狠咬住。   邢慕铮抽出手,他明明该怒的,不知怎地却笑了,“跟狗似的。”竟爱咬人,又怎么这般可爱?   钱娇娘一听更怒了,“你才是狗!”她用力推开他,越过他跳下床,离他几步远,怒目而视,“邢慕铮,你凭甚破坏我婚事?当我是泥土任由你拿捏么?泥菩萨还有三分脾气!”   他破坏她婚事?邢慕铮冷笑,阴阳怪气道:“你确实是恼我坏了你好事。你是巴不得嫁给王铁牛。”那佃户有什么好,家里一穷二白,那么大岁数还是孤家寡人,一看就是那话儿没用,她就这么上趟子赶着去嫁他?她怕不是被猪油蒙了心了!   钱娇娘也冷笑,“可不是么,嫁他当然好,我嫁猫嫁狗都比嫁给你好!”   这话戳了邢慕铮心窝子,他是当初瞎了眼,把家里的宝贝当敝屣,可他现下改过还不成么?   邢慕铮下了床,踩在被他撕成碎片的喜袍上。倘若仔细看他的衣裳,就会发现他浑身尘土。因为他接到飞鸽传书之后,就一直日夜兼程,快马不休。他去了离玉州城并不算远的蓟族部落,并让那部落在一夜之间自大燮销声匿迹。原以为娇娘会在府里等着他回来,但没想到回程半道上,王勇就发来飞鸽传书,说是娇娘马上要准备婚事,改嫁她心心念念的王铁牛了。邢慕铮气个半死,当即快马加鞭,没想到一回来竟就瞧她真盖着红盖头喜滋滋地要嫁了。他一时不知究竟是要掐死她,还是立刻将她锁起来。   邢慕铮道:“我说过你是我的妻子。”   “我也说了我不想当了,”钱娇娘目光真挚,只差对天发誓了,“我真想明白了,像我这小门小户怎么能配了您这高门,不就是那什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么,王铁牛才跟我门当户对!侯爷,我家相公还等着我哩,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来吃杯喜酒,告辞!”   钱娇娘随意作了个揖就要往外走,邢慕铮抓回她,冷冷道:“我一则不曾给你和离书,二则未写休书,谁是你相公,你是谁的妻?”她家相公是谁,她给他瞪大眼睛好好看清楚喽!   “我有圣旨!”圣旨可是天大了。   邢慕铮道:“即便有圣旨,那也些得我写书放你走。在此之前,你仍是我邢慕铮的妻,你今天的拜堂洞房,统统不作数。”   钱娇娘傻了眼,“怎么、怎么不作数?”   邢慕铮暗自磨牙,“要作数,你就是重嫁,你是想浸猪笼?”   先是不忠不贞,后是重嫁,他就想把罪名全往她身上安!钱娇娘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你就是想让我死是么?”   他哪句话叫她死了,他分明是叫她在侯府安生做她的侯府夫人!平时那么机灵一个人,怎么连话也听不出来了?   二人僵持许久,大眼瞪小眼。正值此时,邢平淳突然虎头虎脑地冲进来,咯咯咯地笑,“娘,你没成亲啊!”   钱娇娘被撞到了腰,她哎哟一声。   邢平淳抱着钱娇娘蹦哒,“娘,娘,你不是说今儿成亲的么,怎么又改主意了?”   邢慕铮脑瓜子突突地疼,只觉身边没一个省心的,他儿子不是很敬重他的么?怎地娘亲要改嫁,他也不知道拦着,反而还笑得跟二傻子似的。   钱娇娘拍邢平淳一下,叫他站好,“你一大早跑哪去了,我不是叫你今日向夫子请假么?”   “我……啊,爹!”邢平淳挠挠脑袋,转头看见邢慕铮,他笑得整个人都亮堂了。   邢慕铮沉沉地应了一声。   邢平淳讷讷,才记起这个爹已经不是那个傻爹了,他的笑容淡去,拘谨地站直,细细又叫一声,“爹。”   邢慕铮黑眸一凛。怎么突然变得畏畏缩缩,他怕他这个爹?   邢平淳见阿爹沉了脸,他更加不知所措。   母子俩僵直站着,好似他是洪水猛兽,邢慕铮浑身不自在,但他还是板着个脸,“你们都给我在府里待着,没我的允许,不许擅长自出府。”   说罢,他重重甩手出去了。 第五十一章   钱娇娘被困在定西侯府,别说出府,走回她自己小院都有人跟着。清雅已在小院等她了,钱娇娘气得很,邢平淳又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睡觉也黏着她要一起睡。   翌日早晨,钱娇娘醒来,邢慕铮黑着脸站在床头,环胸不善地瞪着她。钱娇娘吓了一大跳,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抱着钱娇娘的邢平淳也跟着醒了,看见邢慕铮站在面前也傻了眼。   这家伙莫不是又痴傻了,哪里有这大清早的就跑到人屋子里来的?   邢慕铮厉声对邢平淳道:“你已经大了,还跟娘睡成何体统?”   邢平淳喏喏不敢吱声。   “下不为例。”邢慕铮再说一句,转身出去了。   钱娇娘莫名其妙。   既是被扰和了,钱娇娘也就不睡了。出来邢慕铮并不在,钱娇娘眼珠一转,收拾收拾就要出院子,被吴江和徐国义两尊门神堵在门口。原先保护院子的侍卫成了囚禁她的,钱娇娘靠在门边,冷冷一哼,“我以前听过一件事儿,一个农夫大冬天里见着一条蛇趴在路上快冻死了,农夫就不忍心呀,把它揣怀里带走了。谁知呀,这蛇在农夫怀里暖和了醒来了,张嘴就是一口,把农夫咬死了。你说,这农夫是不是蠢到家了,没事儿去救一条忘恩负义的毒蛇,活该他被咬死。你们说是不?”   吴江和徐国义即便再不灵光,也能听得出钱娇娘是在指着桑树骂槐树,骂他们大帅呢。吴江尴尬不已地笑笑,“夫人,如今这世道,乱得很!大帅是怕您出事儿。”   徐国义暗地里给了吴江一拐子,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钱娇娘沉了脸,“别叫我夫人,这夫人爱谁谁去!”   正午刚过,丁张领着人在小院堂屋里张罗了一桌子大鱼大肉,钱娇娘与邢平淳都被“请”到了堂屋。   邢慕铮已经在饭桌前坐下了,两手撑在膝上直直坐着闭目养神等着他们。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穿着丫头衣裳的钱娇娘,他皱眉,“你没衣裳了么?”   钱娇娘经过一夜半天,想想意兴阑珊,自己不过是刀板上的鱼,现下是任人宰割,她还能跟个侯爷硬碰硬?于是扯了唇瓣笑道:“我是已下了堂的,自是不敢厚着脸皮在侯府居住,东西当然也都搬走了。”   难怪道她的屋子那般空置,她可真是脚底抹了油了,迫不及待就想跑。邢慕铮气得脑瓜子突突地疼,隔了一会才道:“那些什物不要也罢,过来吃饭。”   钱娇娘看看布满了珍馐佳肴的是四方桌子,低头对邢平淳努了努嘴。邢平淳顺势一瞧,他娘是叫他往爹身旁坐,他可不敢。邢平淳急得又对娘亲使眼色,让她去坐旁边。钱娇娘不想挨着邢慕铮,自是要儿子当替罪羊。母子俩眉来眼去,就是不肯挪动脚步。将一切尽收眼底的邢慕铮额上青筋都快起来了,他指自己的左手边,“丑儿过来,坐下,”再指自己右手边,“你,坐下。”   大老爷发话了,母子俩只能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一人一边在邢慕铮身边坐下。   坐下后是长久的沉默,邢慕铮不动筷子,钱娇娘与邢平淳也不动筷子。站在身后伺候的丁张有些急了,难道是饭菜不合胃口,主子们怎地都不吃?   邢慕铮等着妻儿那傻乎乎的感谢老天爷,平日里一只鸡一条鱼都能让他们乐不可支,今儿全都有了,该是又得感谢一通。虽然他不以为然,但他听习惯了。今儿是他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坐下来跟他们一齐吃饭,隐隐地有些喜悦。可是等了半晌,妻子儿子都跟哑巴了似的,一声不吭。   “你们……无话可说?”邢慕铮问。   钱娇娘眼观鼻鼻观心,邢平淳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他们与他吃饭,就一句话也不说了?犹如被泼一盆冷水,邢慕铮拾起筷子,没滋没味地道:“吃。”   母子俩自是不会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端起碗筷默默地吃饭。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饿过了,还是与其邢慕铮吃饭太过古怪,二人吃了几口,菜也没夹几口,竟就觉得饱了。   二人将一碗饭扒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也没剩下,齐刷刷地放下了碗筷。   邢慕铮还没吃完,见他俩吃了就不动了,微皱眉道:“饭桶就在旁边,还要丫头来给你们添饭么?”   “我吃饱了。”钱娇娘道。   “我也吃饱了。”邢平淳忙跟着道。   这娘俩哪个不是吃两碗饭的主儿,菜也能吃下许多,今儿怎地就随便扒拉几口就饱了?莫不是不愿与他一齐吃饭?   邢慕铮嘴里都苦了。   待邢慕铮吃完饭,丁张叫丫头们捧着铜盆上前给主子们洗手。邢平淳紧张地瞅着邢慕铮如何洗,他也跟着洗。邢慕铮净了手,接过丫头递过来的干净布巾,一边擦手一边问邢平淳道:“你今日不去上学么?”   邢平淳忙将手在自个儿身上胡乱擦了擦,挺直了腰板答:“今日学堂放假!”   邢慕铮清咳一声,将布巾扔进盆里,“那你去抄一篇文章,抄完了拿给我检查。”   “啊?”邢平淳傻住了。   “啊什么?”   “没,没什么,我现在就去写!”邢平淳一溜烟地跑了。   这小子,放假了就脱了缰似的,她怎么叫也不愿读书,这下好了,邢慕铮随便一句就乖乖去了。果然是个欺软怕硬的娃!钱娇娘瞅着儿子飞快溜走的背影哼了一哼,转头丁张已令人收拾饭桌了,她想了想,站起来便走。   “站住。”邢慕铮叫住她。 第五十二章   钱娇娘迟疑一步,还是停了下来,转过脑袋。   邢慕铮只恼她马上就走,一时也不知道说甚,他停顿一会,“……过几日地牢里的罪奴全部处以极刑,等其他奴才们看了行刑,你再召集他们,每人赏二十两银子。”   钱娇娘回身,“你真要杀了关起来的那些人?”   “犯上不轨,还留之何用?”邢慕铮顿一顿,“莫要妇人之仁,刁奴当杀。”   钱娇娘转过身,直视于他,“冯语嫣呢,你连她也要杀?”   邢慕铮不答反问,“你认为她可有害我的心思?”   钱娇娘不说话了。冯语嫣偷偷拿了那么多银子,说她没有离开的心思是不能的。既要离开,自是不能让邢慕铮活。这对将军佳人的姻缘可能不太合,大概没叫人看过八字。只是毕竟是他亲自挑选的妻子,他不是很喜欢她的么?要处死她仍是眉头也不动。   罢了,这些与她又有什么相干。钱娇娘道:“侯爷,您爱叫谁死就叫谁死,但赏银子的事儿,您还是找别人代劳罢。”   “你是侯府夫人,你不去赏,叫谁去赏?”   钱娇娘闻言,忽而沉默了下来。她立在原处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脸上好似覆上了一层阴影。邢慕铮忽而心一紧,钱娇娘又笑了,“侯爷,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罢。”   邢慕铮直直盯着她的脸庞,“说什么?”   “侯爷,您既请了旨要我下堂,还贴心替我找了个丈夫,其实我打心里头感激您。我知道自己不是做侯府夫人的料,我不配!”   邢慕铮硬梆梆地道:“你配。”   钱娇娘笑脸越发地大,“侯爷说笑了,是因听了阿大他们说,您病时是我照顾了您?”   她的眼睛是冷的。即便那会儿他打伤了她,她再来瞧他也不似这般。邢慕铮凝视着她沉默以对,心口难受得很。   钱娇娘继续道:“侯爷您果然是个知恩图报的爷,民女感激不尽,但这我都被圣旨下堂了,已不是侯府夫人了。您再强行把我留在府里,是害了我,别到头来,还给您自个儿扣上一个违抗圣旨的罪名,您说是不?”   “我说过了,我会给你个交待。”   “可我真不要交待,这样不是皆大欢喜么?没了我,您想娶哪个才女佳人,都不必委屈人家当平妻了,况且还有公主,对,您说不准真能成驸马爷,那多神气啊!”   “没有别人。”   “啊?”   “我不娶别人。”   钱娇娘惊讶道:“您这是要当和尚了?”   邢慕铮:“……”她非得要与他装糊涂么?他喉头动了动,张嘴道:“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我、会待你好。”邢慕铮平日里从未说过这些话,说来竟有些烫舌。   瞧这一句话说得还能结巴呢,钱娇娘笑容不去,“可我不想让你报恩,我受不起。如果你真有心……“她搓搓手,笑得贪婪,“那末给我一份和离书,再赏我些金银细软,咱们便大路朝天,一走两边,如何?”   邢慕铮低头直直凝视于她,钱娇娘笑得脸都僵了,才听见邢慕铮吐出两个字,“休、想。”   ***   “休想?他说休想?”钱娇娘咬牙狠狠磨墨,“他凭什么说这两个字,啊?他哪来的脸说这两个字!”   “唉唉,太浓了,太浓了!”清雅忙阻止钱娇娘摧残砚台。   钱娇娘愤愤地放下墨锭,清雅道:“练字是得心平气和地练的,你那字本就跟鸡爪似的,再不好好写就更不能见人了。”   “我不写了!”钱娇娘站起来,拿了块抹布开始收拾屋子。   “你不写,那我画。”清雅接替她的位置,选了一枝大狼毫,“我看那,侯爷这是劫后重生,知道贤内助的重要了,况且你救了他,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儿,他若是由着你嫁人,那他就要在大家面前背负忘恩负义的名声了。”   “我嫁人那是圣旨!还由得了他?”   “由得了,由不了,总得做做样子。”   钱娇娘背对着清雅,冷哼一声。   清雅开始画观音送子图,送子画向来是很受欢迎的。清雅才把娃娃的脑袋画出来,丁张过来了,还领着好些个手捧布料的丫头,说是侯爷叫来,替钱娇娘量身材做新衣裳的。这些丫头个个手里捧着当下最时兴最昂贵的布料,样样颜色都有,什么绸的纱的丝的缎的都有,清雅认出好几匹价值千金的料子,却全都被冷脸的钱娇娘挥手赶走。   丁张为难道:“夫人,这些好布都是侯爷叫奴才找来,替您缝新衣裳的。您这一样不选,奴才没法儿向侯爷交待呀。”   “你就说我与他毫无干系,我一介民女受不起他这礼。”   丁张无可奈何地走了。   他才走没多会,邢平淳在门口探头探脑。彼时钱娇娘正与清雅小声说王铁牛家的事,瞄见他圆圆的脑瓜子,止住了话头。邢平淳蹭蹭地跑到钱娇娘边儿乖巧坐下,瞅着她刺绣刺了一会,又嫌无聊抓着她篮子里的线球抛来抛去,被娇娘拍了手,干笑着放下。   邢平淳又坐一会,只是屁股上像长了刺似的磨来磨去,眼珠子还不时往外头瞅。钱娇娘知道他有事,但她偏不提,等着儿子开口。   果然过了片刻,邢平淳实在忍不住了,“娘。”   “嗯。”钱娇娘没抬头。   “爹回来了。”   “嗯。”   邢平淳小心翼翼道:“爹是大官,你不能叫他跟皇帝老爷说说,叫你别改嫁么?”   钱娇娘一顿,“皇帝老爷官比你爹大,况且娘想嫁给你铁牛叔。”   邢平淳挠挠头,“那你昨儿怎么又回来了?”   钱娇娘磨了磨牙,“你爹说娘还未拿到和离书,不能嫁。”   清雅画观音了,“要说这话确实也是真的。”只是向来圣旨下来了,哪家丈夫敢不出和离书的?   “明儿就让他写。”钱娇娘道。   “我看悬。”清雅吹吹笔头。   “你放心,明儿他一定得写。”钱娇娘瞟向儿子,“你拐弯抹角,到底想说些什么?”   邢平淳正傻愣愣地听着,突然娘亲看自己,他猛地回神,脱口而出,“我的文章抄完了。”   “哦?”钱娇娘挑眉,“今儿怎么这么快?”   邢平淳脸上浮出可疑的红光,“我总是这么快的好不?”   钱娇娘笑了笑,没戳穿他,“抄完了,那很好。”   邢平淳点点头,隔了一会,又道:“爹叫我拿给他看……”   “那你就拿给他看去。”   邢平淳喏喏,“可是我一个人不敢去……娘,你陪我去。”   “出息!”钱娇娘用力往邢平淳额上一戳,“那有什么不敢的!”   邢平淳捂着脑袋委屈,“可娘你吃饭时也不敢坐爹旁边啊。”   钱娇娘噎了一下,“我那是不屑!”她赶他,“去去去,赶紧去,别丢我的脸。”   邢平淳扭麻花似的赖了一会,见钱娇娘真不愿陪他去,只能去屋里拿了抄的文章,硬着头皮去找邢慕铮。 第五十三章   邢平淳去找邢慕铮,邢慕铮却不在家中。   他在玉州新设立不久的军营中,他新建护卫军,也是为玉州百姓的安危考量,顺道还可去剿个匪杀个敌。除了邢慕铮带回来的旧部,其余人等都是在附近新招的,全是些新兵蛋子,都要重头训练。   这回邢慕铮到军营来不为别的,正是为中蛊之事论功行赏,他让人列名单下去,榜上有名者皆有赏赐,李清泉、阿大、王勇与彭时等人获重赏,其余人等也一一论功行赏。邢慕铮让营中管库房的在两日内将赏赐全都发放诸人,在场李清泉与阿大彭时等都下跪谢赏。邢慕铮看李清泉跪下时还有些不利索,便挥退众人只留他一人在下。李清泉有些窘意,低头垂手。邢慕铮问他,“伤都好了?”   李清泉拱手,“多谢大帅挂怀,末将的伤都好了。”   邢慕铮又问:“你可有怨?”   李清泉一顿,“末将……甘愿受罚。”   邢慕铮睨他一眼,“那就是有。”   李清泉低头,含糊否认。   邢慕铮叹了一声,李清泉急忙解释,“大帅,清泉并不是不满大帅责罚,只是不解其中缘由,清泉只一心想叫大帅留嗣,才与冯语嫣以退为进……”   “我知道。”邢慕铮道,“我罚的,就是你被子嗣二字蒙蔽了眼。”   李清泉愣在原地。他在战场上伤了那处,大夫说他终身不能有嗣,李清泉因此对子嗣一事极为敏感,才执意要以子嗣为首。大帅这是说他成执念了么?   “再者,下回再对夫人不敬,便不是挨板子这般轻饶了。”   邢慕铮说罢,大步出了营帐,阿大等人连忙跟上。邢慕铮径直走往营地,好几个部下来禀营中要事,虽说邢慕铮治军多年,规矩已自成一派,许多事可按条规办事,但仍有事儿需要他亲自点头,他小半年未出现,好几样重要决策都推迟了下来,只等他首肯操办。   邢慕铮站在高处看新兵操练,将事儿一一解决了,又让彭时挑出五百力大新兵练新研制的弩箭,转身又往武器营去看改良的投石机,他看看天色,打算在日落前回府,想想便又加快了脚步。   阿大追了上来,将一直憋着的问题给问出了口,“大帅,夫人那事儿您究竟打算如何解决,那王铁牛,要不要属下去打他一顿?”   若是能打他便杀了。邢慕铮眼中杀气一闪而过,那妇人竟拿命去护了,倒是护得跟宝似的,加上先前因这事还将娇娘重伤差点丧命,邢慕铮心有余悸,多了一丝忌惮。   阿大见邢慕铮不语,急道:“大帅,夫人对您真真的好,您被冯小姐关起来,是她通知咱们一齐将您救了出来,况且也一直是她照顾您,您失控打伤了她,她也不抱怨不怨恨,还求神医替您看病,机智过人抓了蛊人替您解蛊,这样的贤内助您还上哪找去?”其实阿大心里也清楚,这圣旨一下,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就算大帅求情,可天家怎会为了这点事去损他的金口御言?但大帅若真放这么一个好夫人另嫁他人,那可真是丢了宝贝了。况且夫人着实太委屈,这事儿分明就是子虚乌有,一个苦守操持九年的妇人到头来没有好日子享福,还平白被泼这么一桶脏水,要是些脸皮薄的,早就上吊自杀了。亏得他家夫人还能高高兴兴去嫁人……等等,他怎么想歪了!   后来跟上的李清泉听了说道:“话虽如此,可这是口谕圣旨,即使是大帅,也不能违抗圣旨罢?”他这些兄弟,就没想过这兴许真是大帅中蛊前向圣上请的旨么!且就算是大帅,也不能更改天家旨意,这不是为难大帅么?   “可是,难道真要夫人另嫁他人?”   “难不成要大帅抗旨不遵?事已至此,只能多给夫人些银子……”   “闭嘴。”邢慕铮喝断二人。要他拿银子赶着送娇娘开开心心嫁给王铁牛?除非他又中蛊了!“你们说的我都知道了,娇、钱氏很好,她是我的妻子,我不会与她和离,其他不必多言。”   曾经邢慕铮征战时,有一回不慎受伤摔下山崖,是深居山林的一对猎户父女将他救了回去,那猎户女儿长得娇俏,性子也活泼,悉心照料了他一月,似对他生了情意,但他心如止水,待部下寻来,他给了猎户家一笔丰厚的赏钱便罢了。起初钱娇娘照顾他时,他原也是这般想的,想着等好起来,对娇娘母子好些,只不知什么时候就变了味,他要她,叫他给娇娘一笔赏钱让她跟别人走,那是痴人说梦。   “侯爷。”远远有人唤他,邢慕铮挑眼望去,谢章自轿中下来,扶着官帽快步走到他面前,整了整官服,跪下一礼,“下官见过侯爷。”   邢慕铮叫了他起,谢章站起身,满脸关切道:“侯爷,下官听闻您大病一场,下官想去探望,府里却概不待客,不知您现下可金体安康?”   “多谢你挂记,我不过突发疾病,烦闷不想见客,现下调养好了,我正打算明儿找你来。”   “下官可是有许多事要找侯爷您定夺,这为玉州百姓减赋税的公文还在下官兜里揣着,那修路要的银子也等着您盖章儿,最为紧要的还有一件,”谢章靠近邢慕铮,邢慕铮让人退下,谢章低声道,“下官近来发现,有人贩卖私盐……”   邢慕铮黑眸一眯,“在玉州?”   “正是。”   邢慕铮略一沉吟,“回府细谈。” 第五十四章   谢章闻言忙叫差役牵马来,定西侯喜骑马不喜坐轿,他这文官也被逼着去学了骑马。   才要走时,一个其貌不扬的矮小汉子啊啊叫着小跑到了邢慕铮面前,恭恭敬敬地呈上一个厚信封,细看他只有八根指头。他名叫德荣,原是邢慕铮的情报兵,潜入敌府打探消息时不慎被敌人发现,被拷问时手指被切了两根,舌头也被割了,幸而被同伴营救出来留了性命。如今他是邢慕铮的传信兵,给邢慕铮的消息多数经由他手。邢慕铮小半年未召唤他,他的手里压了好些情报,每日揣在兜里谁也不让看,连睡觉也要藏在枕头中间。   “这两日有消息么?”   德荣点点头,指了指信封,示意都在里头了。邢慕铮点头摆手,德荣一躬身便离去了。   邢慕铮并不急着看,与谢章一同回了侯府。他一回侯府,丁张就让小奴才去给邢平淳报了个信。   邢平淳一听邢慕铮回来了,又捧着作业到了外书房。他一路寻过去,在外书房的大门外转悠了好几圈,才深吸几口气跳进院中。谁知在书房前被小厮拦下,说是侯爷正在里头与知州商议要事。   邢平淳便在外头等候,他一会站,一会蹲,一会走,一会跑,总之没一刻安生。那书房小厮见状,便说道:“少爷,您若有要紧事,不如小的进去替您通报一声?”   邢平淳的脑袋立刻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用不用,我没甚要紧事!”   “谁人在外边?”邢慕铮的声音自厅堂内传出来。   小厮忙回道:“回爷的话,是少爷过来了。”屋内停顿,然后声音又起,“叫他进来。”   小厮连忙应承打开了门,邢平淳手里拽着卷子,左手并左脚地跨过门槛。邢慕铮与谢章正饮茶议事,谢章一听他回来,就迫不及待上门求见。玉州城内着实也堆了不少要事需邢慕铮定夺。   邢平淳中规中矩地给邢慕铮请了安,邢慕铮道:“与谢知州见礼。”   邢平淳一听是知州老爷,忙要下跪,谢章一惊,慌忙起身。   邢慕铮皱眉喝道:“连见礼也不会么?”他的儿子何需向知州下跪?   邢平淳吓了一跳,站在原处手足无措。   邢慕铮摇头与谢章道:“犬子无礼。”谢章连连摆手,口中道不。   邢平淳窘迫不已,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邢慕铮见状,便叫谢章进书房里间等候。待人进去,邢慕铮转向似连手脚也不知如何放的儿子,他清咳一声,道:“明日我请人来教你规矩。”   邢平淳结结巴巴地应承。   若非亲眼见过,邢慕铮怎能知晓这在他面前畏畏缩缩的小儿既聪明又活泼。邢慕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些,但又不损严父威仪,“你来做什么?”   邢平淳懊悔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父亲议事,因此愈发心虚,“孩儿……孩儿来……”   “有话直说,莫要吞吞吐吐。”   邢平淳忙双手将手中卷子呈上,“孩儿抄完了文章,特来拿给爹爹过目。”   邢慕铮接过仔细一看,字是写得工整,但缺风骨。看来还得请个书法大家来,还有武功,他也该学武了。   邢平淳低头摒气,隐隐生出一些期待。他抄这篇文章抄得再认真不过了,以往写的字都没有这篇写的好,并且他通篇没有一个字写错,他都佩服自个儿。   “你念给我听。”邢慕铮突然将卷子递还给了他。   邢平淳没听得一个“好”字,难免有些失落。他恭敬接回来,紧巴巴地读起来,愈到后边童声愈发清脆,还学着夫子摇头晃脑,看在邢慕铮眼里颇觉可爱。待他读完,邢慕铮点了点头。见父点头,邢平淳心中乐开了花。只是忽而又听父亲问他道:“景行维贤,克念作圣,是为何意?”   “咦?”邢平淳傻了眼,爹爹这是在考他?可这篇文章是先生还未教啊,只是叫他们回来勤读几遍。   “景行维贤,克念作圣,何解?”以为邢平淳没听清楚,邢慕铮耐着性子再问一遍。   邢平淳硬着头皮结结巴巴作答,一字一字地拆来胡解,邢慕铮又问几处,邢平淳愈发地答不上。邢慕铮的眉头越皱越深,这么大了还连千字文都读不通顺,学堂夫子到底教些什么?莫不是学童太多,顾此失彼?不若请个有名望的老夫子来私塾教学,顺道连字也教好了。   邢平淳见邢慕铮脸色不悦,却一言不发,心中惴惴。   ***   这头钱娇娘屋里,清雅见邢平淳久久未归,伸了脖子朝外看,“怎么去了这么久?”   “不要紧。”钱娇娘这会儿心思静些,拿了绣品出来,她下针如飞,低低道。   过一柱香,邢平淳红着眼眶回来了,见了钱娇娘簌簌掉眼泪。   清雅见状,忙拿了帕子过来替娃儿擦脸庞,“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哭了?”   “怎么了?”钱娇娘也问。   “我、我抄了文章去给爹看,爹看了,叫我把文章读一遍,又问我这篇文章写了什么,我答不上来。”邢平淳说完,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钱娇娘与清雅相视一眼,钱娇娘待他哭一会,问他:“你爹打你了?”   邢平淳摇头。   “骂你了?”   邢平淳还是摇头,还生生打了个哭嗝。   钱娇娘好笑,“你爹既没打你,又没骂你,那你哭什么?”   “他、他皱眉了,他不高兴。”邢平淳胡乱抹了好几次眼泪,都没抹干净。   钱娇娘拿过邢平淳的本子,瞧他抄的文章。这一笔一画,倒是比以往写的字都工整认真。想来这娃儿是卯足了劲儿去求个表扬的,不想邢慕铮并不满意。   “行了,这有什么好哭的,你这字写的是不错的,比先前写的都好。只是你爹对你的学业严厉些,下回咱们再好好准备,好生回答你爹的提问便是。”   邢平淳吸吸鼻子,低低应了一声,似还不曾想开。   日落时分,邢慕铮又来了院子,站在院门前停了一会,问钱娇娘可是想要离开。侍卫们忙不迭点头,邢慕铮问:“她说了些什么?”吴江与徐国义犹豫着互相看了一眼,邢慕铮皱眉,叫他们有话便说。吴江这才小心翼翼地把农夫与蛇的故事讲给了邢慕铮听。   邢慕铮扯了扯唇角,“明儿不必守了,交待看大门的莫让夫人出府便成。”   “是。” 第五十五章   邢慕铮进了院子,钱娇娘听见了动静,但在屋子里没出去,狠狠地扎着手底下的针。隔了一会儿,外头叫用膳,邢平淳只觉没脸见阿爹,也不想叫他看见自己泡肿的双眼,瓮声瓮气地在房里说不饿,钱娇娘知道他的小心思,故而也不勉强。她也不出去,随口说不舒服,不想吃晚饭。   邢慕铮独自一人坐在饭桌前等着他们,过了一会见管家躬着身子出来,他往他身后看看,却是空的。   丁张小心翼翼转述钱娇娘的话,“侯爷,夫人说身子有些不舒坦不用晚饭了,少爷中午吃饱了还未消食,夫人也不叫少爷吃了。”   邢慕铮面无表情地摆了摆手。   丁张趁机道:“再有,爷,夫人说她的衣服还够穿,不叫裁缝们做。”   定西侯瞟了他一眼,虽未说话,丁张还是吓得缩了缩脖子,忙与下人们退下。邢慕铮一人在厅堂里坐着,他从前常独自用膳,也不觉哪儿不妥,但听多了钱娇娘与邢平淳在饭桌上的欢声笑语,他也想融入其中,即便自己不说话,听着也是好的。可是没想到他竟如此讨人嫌。妻儿都不愿出来跟他吃饭。   邢慕铮面对一桌珍馐佳肴没了胃口,他独自坐了一会,猛地起身唤人备马。   这都用晚膳了,人出去还能往哪里去?岂不只能往那烟花之地去了?丁张也不敢问,只能急急忙叫人把马给牵出来。   这一桌子的好菜没人品尝,丁张犹豫了一会,又叫丫头去请钱娇娘。钱娇娘这会儿倒是很快出来了,还把邢平淳和清雅一齐叫了出来,三人坐下来一句话不说就埋头苦吃。丁张在旁默默。这说好了的不舒坦与积食呢?   风卷残云过后,邢平淳第一个吃饭,怕邢慕铮回来赶紧跑了,钱娇娘对丁张伸了伸大拇指,擦了擦嘴打了个饱嗝,又与清雅二人出去施肥的施肥,浇花的浇花。丁张擦擦额上的汗,这哪里像是身子不舒坦,分明是见了侯爷不舒坦!   丁张自只敢在心中腹诽,叫人撤了饭桌,知道夫人不喜院中多人打扰,收拾好了便与下人们退了出去。这才一出来,迎面灰蒙蒙的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走来,走近了才看清是自家侯爷,他的手中还拿着一个大包裹,不知从哪里回来。丁张忙带人作礼,邢慕铮将包裹扔给一个手中空空的丫头,并对他交待,“拿这里头的夫人衣裳量了尺寸,去做新衣,料子拣最好的,样式做最新的,绣娘要最好的,做得好了夫人欢喜了,统统有赏。”   这莫不是从白大夫家拿回来的夫人衣裳?才说完侯爷就亲自去拿了,这风急火燎的性子……可是这点小事打发他叫下人去不就成了?丁张连连点头哈腰,邢慕铮扭头看见奴才端出来的食篮,随口问:“夫人吃了么?”   “这……奴才斗胆又去请了一回,夫人又稍觉舒坦了些,就用了些饭。”丁张谨慎回答,“少爷……也饿了,一齐与夫人吃了。”   邢慕铮的脸色隐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楚。   丁张忙道:“奴才这就叫厨房为您重新准备……”   “不必了,”邢慕铮沉声道,“把他们吃剩下的热一热端上来。”邢慕铮不是铺张浪费之人,那么一桌子菜,他们娘俩吃不完。   “诶,奴才这就叫人热去!”   邢慕铮进了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空气里散发着泥土湿润的气息,看来娇娘才向地里浇了水。东厢房的烛灯亮着,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也看不见影子。邢慕铮在葡萄架旁站了一会儿,跨过门槛进了西厢房。屋子里没有人,也没点灯,只有微微透进来的月光。邢慕铮缓缓坐进还在老地方的躺椅,他躺下轻摇,目光直视微弱月下空荡的桌子。若是以往,这会儿娇娘该在桌旁一边刺绣,一边与他唠嗑了。   现下只剩一片安静。安静得令人不舒坦。   邢慕铮扭头看向东厢房的方向,深不见底的黑眸讳莫如深。 第五十六章   金乌才挂上枝头,玉州城就已熙熙攘攘地活络起来。城中百姓开始了一天的活计,烙饼的滋滋地烙着葱花饼,打铁的哐哐哐打着热铁,买菜的扯着嗓子吆喝着菜名。虽已立了秋,天儿还是热的,金瓴街靠着玉水河,许多野孩子光着屁股在河里扎猛子,骑水骆驼,闹腾得要飞起来。   钱娇娘穿过金瓴街,走到头是玉州知府衙门。两头石狮子一左一右立在阶下张着血盆大口,只是看上去没有侯府门前两只小狮子神气。两个衙役腰前别着大刀守在朱红大门前,威仪十足。一台大鼓架在台阶右侧,用来给百姓击鼓鸣冤。没有天大的冤屈,老百姓都不敢贸然去敲这个鼓。这鼓一敲,告的都是权贵人家。   钱娇娘在底下停了一停,上了台阶直奔右侧,拿了鼓棒用力敲响了大鼓。   重重的鼓声引来好事者围观,立在阶下对钱娇娘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一衙役上前问道:“民妇,你状告何人?”   钱娇娘一字一句大声道:“我要告定西侯邢慕铮!”   底下一阵哗然。这一身布衣的少妇人,竟然敢告邢侯邢将军?   衙役似也没料到这妇人竟状告定西侯,一衙役粗声道:“哪里来的疯妇,快些走!”   “我不走,我不疯不傻,这大鼓敲了就是给百姓鸣冤的,你们因何赶我走?”钱娇娘挺了胸膛。   二衙役面面相觑,其中一衙役使了个眼色,另一衙役点头,转身进了衙门。一盏茶后,衙役匆匆走出来,叫钱娇娘跟他进去。   钱娇娘昂首挺胸,跨进了衙门。衙役带着她直直进了公堂,叫她在此等候,便转身离去。公堂空无一人,一张牌匾悬于正前方,钱娇娘只认得一个明,一个高字。两旁有一副对联,钱娇娘细细一字一字地看过。   片刻,自右侧帘后传来动静,钱娇娘寻声望去,只见一四十来岁,瘦高带须的男子穿着松鹤官服走了进来,看样子他便是玉州的父母官谢章。听说他是个好官,应是不畏嚣张跋扈的侯爷。   钱娇娘眼瞅着谢章入了公堂,只等他坐到堂上开堂审案,谁知却不往堂上走,而是侧身一旁亲自撩帘作恭请状。随后一高大男子英俊自帘后而出,钱娇娘定睛一看,僵若木鸡,嘴角抽搐。   谢章请男子坐堂上官位,男子摆手,指了指堂下右侧。随后跟来的师爷忙让人搬了张官帽椅来,置于男子所指之位,男子撩袍双腿一跨,如同自家屋子似的恣意坐下,黑眸直直射向钱娇娘。   谢章扶了扶官帽,走到堂上坐下,他瞅瞅下边站着的布衣民妇,又瞅瞅自方才听见来报就脸沉下来的定西侯,一时不知该不该拍那惊堂木。衙役们见大人升堂了,连忙进来喊“威武~~”,谢章黑了脸,全是一群人高马大脑袋空空没眼色的手下,这是喊威武的时候么?   刑堂师爷忙进来挥手叫衙役们速速退去,吵闹的公堂又安静下来。   钱娇娘僵硬的脸庞动了动,好不容易挂上假笑,“侯爷,真巧,您也到衙门溜弯儿啊?”   谢章手一滑,这妇人说些什么玩意儿,哪有人到衙门来溜弯的?   邢慕铮道:“我来与谢知州议事,你来作甚?”她是怎么从侯府出来的?   钱娇娘道:“我闲来无事,溜个弯。”   邢慕铮眯了眼,“溜弯溜到衙门,跑去敲惊堂鼓?”   “我瞧着那鼓风吹雨淋的,这么久也没用了,就想试试它还敲不敲得响。”   “敲响了你还不走?”   钱娇娘无辜道:“外边的衙役大哥不让走,他说我既敲了鼓,就非得告个状。”   “因此你就把我给告了?”邢慕铮恍然大悟状。   钱娇娘干笑道:“侯爷您这是说哪的话?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在您这太岁头上动土啊,我又不是不想要命了。我只想叫谢知州劝劝您。”   谢章听二人暗藏玄机的你来我往,一时竟不知此妇人跟定西侯爷究竟是种渊源,突地听她将矛头指向自己,立即挺了胸,好似听明白了的模样。   钱娇娘这回不等邢慕铮,她径直对谢章道:“谢大人,我原有圣旨与定西侯和离,可侯爷迟迟不给和离书,我一小老百姓也就罢了,只是若是让圣上得知侯爷这般拖延圣旨,您说这怎么了得是不?”   “圣旨……和离?”谢章诧异,这民妇……原是侯府夫人?   “可不是么,宫里来的公公,一字一响传的口谕,这还能有假?可侯爷念旧情,”钱娇娘将旧情二字咬得极重,“迟迟不肯写和离书。我这心儿焦急得就跟火烧似的,我这条贱命不算甚,但叫定西侯爷担一个藐视圣旨的罪名,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谢大人?”   钱娇娘真挚转向谢章,谢章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一个“是”字了。   “这……”谢章状似抚须,眼珠子不停往邢慕铮身上瞄。   还这什么这!她的话还说得不清楚么?邢慕铮抗旨不遵!赶紧把他拿下,问话!钱娇娘恨铁不成钢,区区一个侯爷,他有什么好怕的,大能大过圣旨去?   邢慕铮冷笑,“你原是来告这个状。” 这妇人真真能耐,居然跑到衙门来擂大鼓伸冤来了,她这是要搞得人尽皆知!   “您这话说的,我方才说了,是想叫谢大人劝劝您!”   “他不敢劝。”   “谢大人是玉州的父母官,是天子的忠臣好官,他怎地不敢劝?”钱娇娘直直看向堂上。听这话你还能忍么?你是拿天子银子的官,又不靠侯府养活!   邢慕铮好心为她解惑,“因这玉州城是我的封地,他,是玉州的官。”   “封地?”钱娇娘紧皱了眉头,她只知道邢慕铮是侯爷,是个什么大官,但封地又是个什么东西?清雅先前好似说了一嘴……   “定西侯爷是本朝以来,第一位受圣上赏赐封地的异姓侯爵。”谢章急着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咱们整个玉州只需向侯爷禀事,不需上报朝廷。”这么说她该懂了罢?侯爷一张嘴,就可以罢免了他!她这侯府夫人,连这也不知道么!   “啊?”那不就是土皇帝么!钱娇娘傻了眼。她只道他官大,不想他真在玉州一手遮天!过了片刻,钱娇娘又试探问:“那丰州……”丰州是邻州,这总脱了邢慕铮的魔掌了罢?   “丰州也不管,”邢慕铮冷着脸站起来,“我侯府家务事,衙门能管得着么?”   钱娇娘转头痛心疾首,“侯爷,你如此执迷不悟怎生是好!谢大人,您就快劝劝侯爷罢,您劝不了,您与我说说谁能劝,我去找他!”   “这……”   这知州大人莫不是个傻的,就这这这的,往时能审得了案么!   邢慕铮道:“咱们侯府是天家御赐,虽我卸了大将军之职,但还是超品侯爵,我见亲王不必下跪,当朝宰相须礼让三分,你说,谁能劝我?”   “皇帝……”钱娇娘脱口而出。   邢慕铮难得微笑,“对,你只能告御状。” 第五十七章   滚他丫的罢!要她去向污蔑她不忠下堂的皇帝老子告邢慕铮?她倒是想两人一齐告,谁理她去!   如此一想,就如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钱娇娘忽觉自己可笑,她的笑容却愈发地大,“侯爷您说什么哪,我怎会告甚御状,罢了罢了,我看您这会儿是谁劝也不管用了,便等您打听明白了,我就厚着脸皮再在侯府吃上一阵!”   说罢,钱娇娘便朝邢慕铮与谢章各行一礼,施施然走了。邢慕铮目光一沉大步追了上去。谢章下了堂来,与猫着身子的师爷面面相觑。   钱娇娘出了衙门,还有些无事忙缩在墙角,见她出来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问她有什么冤屈,钱娇娘充耳不闻,径直朝前。后一群人见定西侯黑了脸出来,全部一骨脑作鸟兽散,几个大胆的不肯离得太远,悄悄儿躲在暗处偷瞄。   钱娇娘稍稍偏头,知道邢慕铮在后边,她没理会,只顾往前去,邢慕铮沉脸走到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讲。钱娇娘走快,他也走快,钱娇娘走慢,他也走慢。钱娇娘爽性停下脚步,他也停下。钱娇娘深吸一口气,继续朝前,邢慕铮也迈了步子继续走。   二人说起来成婚已然多年,这样肩并肩走着,还是头一回。邢慕铮偏头看向钱娇娘,钱娇娘目不斜视。他轻叹一声,怒气不再。   钱娇娘熟门熟路找人少的小巷子走,一路仍遇上了许多人。好些个认出邢慕铮来,个个恭敬让道,反过背与街坊们窃窃私语。   二人都跟没事人一样,一路默默地走到了定西侯府门前。门口的两个小狮子张着大嘴,好似在嘲笑她似的。守门的小厮们正在门角玩笑,瞧了一眼到了面前的两人,都吓了一跳,“侯爷,夫、夫人?”小厮们看清娇娘,脸色顿变,夫人是啥时候出了府?还跟侯爷在一块儿?侯爷早晨分明是单独出府的呀!   钱娇娘哼了一哼,径直上了台阶,一小奴连忙为她推开正门,邢慕铮瞧着钱娇娘进了府,才冷声问道:“夫人如何出的府?”   小厮吓得急急忙跪地,“爷,小的们真不知啊!”   “去查明夫人从哪个门出去的,把人给我带来。”   钱娇娘面无表情地回了院子,清雅迎上来,“你跑哪儿去了,一上午不见人影!”   “别提了!”钱娇娘气极走进屋子,拿起抱枕就往床上使劲砸,嘴里骂邢慕铮王八蛋。清雅等她发了疯,倒了一杯冷茶水给她,钱娇娘咕噜咕噜地喝了,又自己倒了一杯,再喝了个干净,才将出去的事儿说了。清雅听完,不可置信地捧腹大笑,“你跑去衙门告侯爷?哎哟,我的乖乖,这不是摆明了去顺天府告圣人么?”   “我这乡下人怎地知道封地是个什么玩意儿!”又没人告诉她!   “你呀,”清雅轻点她脑门,“你可听仔细了,封地就是天家把这片地全都赐给侯爷了,什么都是他作主,百姓上缴的金银粮食不到国库,而是到侯府来的,玉州城里的大小官员,都能由侯爷一句话罢免了。你说说,知州能帮你作主么,他一开口,乌纱帽就不保了!”   钱娇娘重重放下杯子,坐在那儿生闷气。   清雅见状,过去替她扇风消火。过了一会儿,她推推她,“你是怎么了,叫你与侯爷和离是天子口谕,即便是侯爷也奈何不得。你只需静待些时日,他自会放了你,你又何必这么冲动?平日里你也没这么沉不住气。”   钱娇娘道:“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这地方真叫我恶心。”   邢慕铮隔着屏风清清楚楚听明白了钱娇娘的话。那般嫌恶,那般冷情。   邢慕铮默默地退了出去,他大跨步离开了院子,走了一段又蓦然停下,拳头重重捶向围墙。   一小厮自半月门钻出来,跑到邢慕铮面前道:“爷,放夫人出去的人找着了,是小南门的老张头!”   邢慕铮回了外书房,老张头已在瑟瑟发抖地跪在了内厅。见了邢慕铮来了不住磕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邢慕铮问:“你为何罔顾我的命令,私放夫人出府?”   老张头大声叫冤,“爷,冤枉啊!奴才真不知娇娘、夫人,夫人是娇、夫人是夫人,夫人她,一直与我说她是府里头的绣娘,她还有一个娃儿……”等会儿,那以往每日早晨都往小南门出去上学的叫他张爷爷叫得响亮的丑儿,那不就是少爷?!   “你瞧你那老眼是不是生着配相的,那就是夫人,娃儿就是咱们少爷!”丁张骂道。   “哎呀,奴才着实不知啊!夫人她,夫人她自个儿说是绣娘的呀!”   这老张头原与丁张有些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且老张头本就是个实在人,丁张偷瞄邢慕铮的脸色,想帮他说两句好话,只是邢慕铮面无表情,一点心思也看不出来,丁张小心翼翼道:“爷,这事儿也巧,上回夫人叫齐了下人,偏生老张头请假回家去了,故而不曾见过。”   邢慕铮不说话。老张头心惊胆颤地跪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回去,下回注意些,夫人若要一人出去,马上遣人来报。”   老张头连连应喏,生怕邢慕铮改了主意,忙不迭退了出去。   丁张问:“爷,便不罚这老张头了?”   邢慕铮甩袖而起,“罚谁去。”府里的奴才连主母也不认识,该罚的不正是他这轻视妻子的丈夫么? 第五十八章   隔日晌午,玉州城里兴隆客栈里高朋满座,热闹非凡。小二提着大茶壶穿梭其中,扯着嗓门报着一溜的菜名。一昨日傍晚来的打尖客打着呵欠自楼上下来,见下面酒馆挤了许多人,不免诧异,拉了小二问道:“伙计,今日店里有何喜事,怎地忒多客人?”   店小二道:“客官您有所不知,哪里有甚喜事,昨儿城里出了一桩新鲜事,大伙儿都来听说书先生说个趣儿!”   原来这兴隆客栈里的说书先生最是消息灵通的,但凡玉州有大事小事,他总能第一个知晓,人送外号“万事快”,他讲书前总爱讲些新鲜事,故而老百姓最爱听他讲书。昨日又出了那桩大事,因此全都挤到酒馆里来听个究竟。   打尖客听了,也找了个角落与人凑了一桌,要了二两小酒,一碟花生米,瞅向二楼台子上准备说书的青衣袍客。   那说书先生喝了一杯酒,摇头晃脑感叹一番,慢悠悠夹了下酒菜吃进肚里,又自斟一杯酒喝了,这才站起来,一拍惊堂木,原本吵吵闹闹的酒馆顿时鸦雀无声。   “……各位看官,小老儿今日说书前,先说玉州城里昨日一桩奇事。”   “好——”果然不负重望,大伙都欢呼起来。   万事快清清嗓子,响亮开口,“话说昨儿衙门前敲响惊堂鼓,有一妇人击鼓伸冤。但那妇人不是别人,却是定西侯的原配妻子。这原配本是邢侯母亲作主娶进门的,是个大字不识的乡野村姑。”   下头喧哗起来,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说书先生再将惊堂鼓一拍,“昨日她去衙门击鼓,不为别的,只因侯爷要娶当今三大才女之一的冯小姐为妻,便打发原配五百两银子,要其下堂改嫁。这原配心想,自己熬了这么些年才得以享受荣华富贵,哪里肯拱手让人?于是跑去衙门擂鼓,请知府大人替她作主。唉,这村姑哪里能成得了侯府夫人,莫不真是麻雀攀上枝头作凤凰?果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哪!”   “哈!哈!哈!”底下传来三声怪笑,众人齐齐转头,只见那外地打尖客抓耳挠腮兴奋不已,竟在众目睽睽下一溜烟跑上楼去,在走廊尽头消失不见。   酒馆诸人面面相觑,不解此人究竟发什么疯癫。   “万事快!你说是侯爷夫人不甘下堂才去击鼓,可后来她从衙门里出来,侯爷可一直与她并肩走的,许多人都在街上看见他们了。侯爷既嫌弃原配,还理会她作甚?”   “莫非邢侯是反悔了?”   “可我听说,是那原配对侯爷不忠!”   “不忠?老天爷,这还了得?这样的妇人就该浸猪笼!”   “可侯爷知道原配不忠,怎地还不将她处死?”   “这……”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最后将矛头全都对准台上汗涔涔的说书先生,“万事快,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万事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结结巴巴道:“这、这事我再打听打听,咱们开始说书,说书!”   底下一阵嘘声。有人把花生米泼了上去。   打尖客冲进走廊尽头的客房内,他的妻子正替妙龄女儿梳头,才及冠的儿子屁股朝天趴在床上。听见动静都吓了一跳,妻子瞪眼道:“这慌慌张张冲进来做什么!”   “娘子,好事儿,天大的好事儿!”打尖客乐得直搓手。   妻子眼前一亮,“什么事儿?我那好外甥知道咱们来了,在外面接我们了?”   “咳!咱们又没通知好外甥,他如何知道?”   “那有什么好事儿?”   打尖客把门一关,“你那好外甥叫他那原配妻子下堂了!”   “真的?”妻子并一双儿女全都双眼发光,惊喜溢于颜表。   “千真万确!整个玉州城都知道了,说钱娇娘被休下堂,心有怨恨,还跑去衙门击鼓伸冤!”   打尖客妻子道:“丈夫要婆娘下堂,那是天经地义之事,这钱娇娘,还敢心有怨恨!”   “她不就是那样儿的人!”女儿兴奋地道,“爹,那咱们是不是可以马上去表哥的侯府了?”   “可不是么?咱们这下是一点后顾之忧也没了!”   打尖客咧嘴道:“别着急,等爹下午去买些贽礼,打点打点,明儿一早,咱们就登门拜访!”   钱娇娘自衙门回来,打了蔫似的消停了。幸而邢慕铮识趣不在她面前晃悠,住也住在他的院子里。夜里邢平淳按规矩去正院请安,回来跟打了鸡血似的上窜下跳,钱娇娘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只是傻笑。   隔日早晨,钱娇娘醒来,顺便去后头瞧瞧昨儿二更了还不愿歇息的儿子,撩帘进去一瞅,傻儿子肚脐打在外边,一脚挂在床边,呼呼大睡。不知梦到了什么,还吧唧了两下嘴。   他半夜不睡,今儿大概要太阳晒屁股了才能起床。钱娇娘摇头笑笑,打算过了辰时再叫他,便替他盖了肚子,转身出去了。   钱娇娘出门去打水浇菜地,她离开有些日子,菜地里好似有人帮着浇水,葡萄竟还结果子,她摘了一串下来,用清水洗了洗,掐了一颗进嘴里,酸甜酸甜的,滋味还不错。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邢慕铮大步流星地进来,钱娇娘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邢慕铮瞧见她,也微微一愣,他走上前,在她身边停住,顿了顿负手道:“你、早起了。”   钱娇娘这才像瞅见他似的笑道:“侯爷来了,不曾远迎,侯爷莫怪。”   邢慕铮看那假笑刺眼,他撇开视线,却也不动。钱娇娘不知道他又唱哪一出,只当没他这个人,依旧吃葡萄浇水,邢慕铮瞧着她吃,又看向葡萄架上,那上头只剩下孤伶伶的一串葡萄,浅绿色半生的。他还记得自己每回撞倒了葡萄架子,她总会心疼好一会儿,亏得葡萄藤坚韧,还能结果子。邢慕铮见葡萄架子有些歪斜,上前去将其插结实了,又掐了一段死藤,将它绑了牢靠。忙完后,邢慕铮摇了摇试了试,稳当了许多。妇人家就是力气小,总插不牢实的。他偏头瞅钱娇娘,钱娇娘专心地浇水,眉头都不抬。   邢慕铮又去将另一头的架子整了,回来见娇娘浇完了一桶水,兀自提起来自屋子进了后院,打了满满一桶水回来,在钱娇娘身边放下。钱娇娘冷眼旁观,慢吞吞拿报水瓢弯腰去舀水。忽而哗地一声,木桶打翻在地,泼了石板一片,溅起些许灰尘,带着尘土湿润的气味。   “哎呀,我怎么这么笨手笨脚,弄翻了侯爷您亲自打来的水!”钱娇娘懊悔不已,“您且等着,我这就把它扫起来。”   邢慕铮一言不发,手在背后紧了紧拳头。他亲眼看着她掀翻了木桶。   钱娇娘拿了扫帚和畚蒌来,刷刷地扫水。可这水哪里是扫得起来的?钱娇娘扫了半天,抬头为难道:“侯爷,您瞧,这泼出去的水,怎么扫也扫不回了!”   这话中有话,邢慕铮不理会,“扫不回来,就重新打桶新的来。”   钱娇娘一抚掌,“对对对,打桶新的,反正旧的已经收不回来了,还是新的好。”   邢慕铮耳根子刺疼,他只当没听见,转而问:“丑儿何处?”   堂堂大将军,还死皮赖脸听不明白话么?钱娇娘暗骂一句,“还睡着。”   邢慕铮闻言,不再多说一字,转身走了。   钱娇娘莫名其妙,冷哼一声,提了水桶去后边打水。路过厢房时她停了脚步。方才邢慕铮问丑儿,丑儿昨夜里又那般开心,莫不是早晨有事儿?她想了想,放下木桶,去了邢平淳屋子推推他。邢平淳睡得正香,哼唧两声翻了个身。   “丑儿,你起床么?”   “娘——我再睡……”邢平淳闭着眼赖床,突地顿地猛然睁眼,一个鲤鱼打挺起来,“娘,什么时辰了!”   “辰时还未过。”   “辰时了!”邢平淳惊恐大叫一声,爬起来就开始胡乱穿衣,谁知越穿越乱,扣扣子全给扣错了。钱娇娘把裤子扔给他,叫他重新扣扣子,邢平淳低头一看,又手忙脚乱地解开,急得差点转圈圈。   “你干什么去,大清早的?”   邢平淳含糊说了一嘴,钱娇娘没听明白,邢平淳匆匆把裤子一套,袜子一钻,趿了鞋就往外跑,“娘,我走了!”   钱娇娘摇了摇头,拾起邢平淳乱扔在地下的衣服。清雅走进来,“丑儿慌慌张张地就跑出去了,他做什么去?”   “不知道。”   邢平淳这一去,直至正午也没见个人回来。偏生辰时未过多久就开始下雨,一阵暴雨后,还小雨滴滴嗒嗒地连绵不绝。清雅站在屋檐下望着门口,“丑儿这娃儿,到底还回不回来吃饭,也不说派个人来说一声。”   说人人到,一婆子撑着伞匆匆进来,见了钱娇娘行了一礼道:“夫人,老爷说少爷在他那儿做功课,午饭就在他院子里吃了。”   “别叫我夫人,丑儿做什么功课?”   婆子低着头快速答道:“奴才也不知,爷只叫奴才过来跟您说一声。”   钱娇娘与清雅相视一眼,打发婆子走了。钱娇娘回屋里拿了把油伞出来,“我去前边看看,你先吃饭罢。”   清雅道:“我陪你去。”   “下雨路湿,回头雨水黏一身,你又嚷嚷,我去去就回。” 第五十九章   钱娇娘撑着伞快步走到邢慕铮的院子,门口没有小厮,她径直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钱娇娘走进中厅,两个小厮正搬桌子进去,钱娇娘问:“侯爷呢?”   “夫人,侯爷在内书房!”   “别叫我夫人!”   钱娇娘皱眉啐了一口,穿过庭院去了书房,一进书房小院,就见一个小厮冒头冒脑地从书房旁的耳房冲出来,钱娇娘拦住小厮,“你匆匆忙忙干什么去?瞧见丑儿了么?”   小厮抬头一见是钱娇娘,吓了一跳,大叫一声,“夫人来啦!”   钱娇娘单手捂了捂耳朵,“我又没聋,小点声,别叫我夫人,丑儿人呢?”   “啊?”   “啊什么啊,丑儿,少爷,少爷人呢,你瞧见了么?”   小厮眼神来回转溜,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钱娇娘见耳房里还围着些人,隐隐看见了邢慕铮的影子,她爽性不理会小厮,直直往耳房走。行至廊下,钱娇娘随手将油伞往廊旁一扔,快步走到门边。   “……大帅,少爷应是不堪受累,又淋了雨……我这就去开两帖药方……”   “丑儿他怎么了?”钱娇娘摔帘子进来,与站在门旁与简大夫说话的邢慕铮碰个正着。向来万事不惊的邢慕铮竟突地眼中有丝慌张,他僵硬移开了视线。   钱娇娘隔着空隙,看见躺在榻上的邢平淳。他光着上半身,身上披着一件外袍,一个丫头跪在他的头顶处,似在替他擦头发。   “丑儿,你躺着作甚?”钱娇娘眯着眼看不清楚,她绕过二人,快步走过去,行近了才见邢平淳竟紧闭着双眼眉头紧皱,面色酡红,唇瓣也是血红的,极不舒服的模样。钱娇娘娇颜一凝,伸手探邢平淳额头,烫手的温度叫她立即收回了手,她抿嘴再探,手下炽热的体温烧着为娘的心。   “这是怎么回事?”钱娇娘压着声音,转头问,“他早先还好好的。”   室内安静无声,大家都偷瞄邢慕铮,没人回答钱娇娘。   钱娇娘盯向邢平淳被丫头擦拭的头发,湿漉漉的黏作一团,她再看乱扔一旁的邢平淳的衣裳,同样湿嗒嗒的一团还滴着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钱娇娘抬高了音量。   邢慕铮挥退众人,待屋里没了旁人,他上前一步,道:“……我原嘱咐丑儿今日卯时到书房来,我教他练功,但他头一日就偷懒不起,我便叫他在外头举手罚站半日。”   钱娇娘深吸一口气,“罚站半日,那末便是下雨也不叫进来?”那么大的雨!   邢慕铮抿嘴道:“军令如山。”   钱娇娘咬着牙冲上来就打他,她狠狠地打他的胳膊,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邢慕铮吃了一惊,他差点不自觉就想反击,硬生生克制了,他抓了她的手低喝道:“你做什么!”   “他只是个半大的孩子!”钱娇娘终于忍不住怒吼出声,她整个人就像一团点燃了的火,“小娃儿被这么折腾是会死的!”   邢慕铮料想钱娇娘定会气恼,才不叫人告知她实情。他没料到她竟会大发雷霆。她自个儿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只忍着憋着,与他虚以委蛇,丑儿晕倒了,她却不管不顾敢与他发脾气了。   可邢慕铮却觉此事他并没有错。他本有意弥补父子之情,不想丑儿头一日就触犯军规,为端正他的态度,他自然要罚。举手罚站已是军中最轻的责罚,他不过是想给丑儿一个小小的教训。没想到丑儿竟在雨地里晕过去了。   娇娘不能在这事儿与他闹。   “男孩儿吃些苦头有甚要紧,哪个有作为的豪杰幼时不是磨练过来的,你越惯了他,他越不成材!”   钱娇娘嘴唇颤抖,她挣开他的手,双手用力推他,“你说得好听!丑儿可是你的亲骨肉,你却将他当作路边的阿猫阿狗,不合你的心意就随意打骂,压根不管他受不受得住!你知道我与娘将他养大有多难么?我差点……”钱娇娘眼眶竟是湿了,她咬了下唇欲言又止,“你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向那么小的孩子下手算什么英雄好汉!”   邢慕铮欲反驳,钱娇娘却不再理他,她再推他,出门找简大夫。   邢慕铮深吸一口气,他走到榻边,负手俯视昏迷不醒的小儿。巴掌大的脸蛋因难受而挤成一团,额上冒着虚汗,呼一口气都显困难。娃儿看上去竟是那般脆弱,好似一不小心就会歪头死去。   忽而邢慕铮的心口似被人捏紧了一瞬。   简大夫将与邢慕铮说的又与钱娇娘说了一遍,保证他退了热便无事了。只是简大夫留了一句不敢说,如若小儿高热不退,那这便危险了。 第六十章   雨停歇了,钱娇娘上前抱着邢平淳的胳膊让他坐起来,想背他回院子。邢平淳软绵绵地由她摆弄,一点生气也没有。钱娇娘鼻子泛酸,扶着他转身要去背他。邢慕铮一把将他从她背上抱下来,钱娇娘后背一空,转头怒视,“你做什么?”   见她防他跟防贼似的,邢慕铮忍住怒气,“我抱他过去。”   “不劳您费心!”钱娇娘伸手要抢。   邢慕铮咬着后槽牙,只当没听见,打横抱好邢平淳,大步跨出门外。钱娇娘只得跟着出来。   丁张迎上来,“爷,外头有……”   “不见!滚!”邢慕铮喝一声。   丁张吓得急急忙滚边儿,不敢再去触主子爷的霉头。   邢慕铮一路将邢平淳抱回娇娘小院,将人安置在娇娘床上,过了一会,奴才把药煎好了,热腾腾地捧了过来。邢慕铮看着娇娘将药一口口喂了进去,转身走了。钱娇娘连头都没回。   邢平淳下午醒来了一回,什么也不愿吃,钱娇娘愣是塞了他几口粥,才扶着他躺下。邢平淳很快睡去,但高热一直不退。钱娇娘最怕他发热,她曾见过一个小孩儿就是高热不退后来不治死了。她也曾在邢平淳大冬天里高烧不止,大夫都说听天由命了,是她捧着雪一遍遍地替他擦身子降热,硬生生给拽回来的。后来邢平淳每一回生病,她都怕他像那回一样,一病不起。   傍晚时分,邢慕铮又过来了,他来时邢平淳还躺在床上,钱娇娘坐在床边的圆凳上,背对着他低着头刺绣。她的背影柔弱又纤细,像一吹就折的杨柳。   钱娇娘听见动静微微转头,见是邢慕铮冷了双眸。她转回脑袋,置之不理。.   “丑儿醒了么?”邢慕铮问。邢慕铮其实已从丁张嘴里知道邢平淳醒了,但他不知这会儿该说什么。   钱娇娘不理他,埋头刺绣。邢慕铮走上前,伸手拍她的肩膀,他的指尖才挨上她的肩头,便被狠狠地打掉。手背微微热辣,邢慕铮再去碰她,钱娇娘再一掌拍下,起身怒目而视。邢慕铮沉着脸抓住她的手臂,另一手强硬环住她的腰身将她带向自己,钱娇娘用力挣扎,邢慕铮费了些力气才将她困住。   邢慕铮粗声道:“我不会害自己的孩儿!”   钱娇娘不信他,却也推不开他。毕竟是个头几乎有她两个大的汉子,又是习武出身,他只用几分力道,就能将她锁住。邢慕铮被她挣得烦了,长臂勒紧一分,令她的身子与他贴得无一丝缝隙。柔软的娇躯在坚硬的怀抱中,邢慕铮低头就能闻到她发丝间的香气,他竟又收了臂膀,几乎要将钱娇娘嵌进身子里。钱娇娘掐他臂上的肉,谁知他的手臂也跟石头一般掐也掐不动。   怀里越发地热起来,邢慕铮下巴抵在她的脑袋上,“我不会害丑儿,我是他爹。”他说罢,像是她身子烫手一般,倏地放开了她。   钱娇娘默默,弯腰拾起方才挣扎时掉落在地的绣品,她拍了拍上头的灰尘,似是不堪负重地叹了口气。   邢慕铮的心紧了一紧。   钱娇娘再抬头,已是面容凄凄,她擦了擦眼角,“侯爷,先前是我放肆了,我给您谢罪!”她低头弯腰作了个揖,抬头眼圈更红了,“侯爷,我钱娇娘虽无才无德,但看在我这些年来尽心尽力伺候婆婆的份上,总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放过我们娘俩行么?您瞧我这现在过的什么日子,无名无份,还背着不忠的脏名,多在这府里住一日,我就多一日羞耻。如若您真为了回报我照顾您那点区区恩情,就放我们娘俩走罢,反正以后您定将妻妾成群,儿孙也满堂,也不在乎少丑儿一个,您就当行行好,叫我年老有个依托,我跟您磕头了!”   钱娇娘哽咽下跪,手一扑就想磕头,双手还未触地,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提了起来,邢慕铮讳莫如深地盯着她,钱娇娘吸吸鼻子,楚楚可怜。   “娇娘……”清雅自屏风处绕进来,抬头声音戛然而止。她瞅瞅纠缠一处的二人,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钱娇娘丢了个眼神给她,清雅会意,忙行了一礼匆匆离开。   邢慕铮只瞧了一眼又收回视线,他松开她,缓缓在她耳边说道:“下回掐自个儿用力些,哭出来才好教我相信。”差点儿他就着了她的道了。她泫然若泣的模样,差点想什么都答应她。   钱娇娘哭容一僵,他竟瞅见她掐腿了?   邢慕铮冷哼,看了看床上的邢平淳,转身走了。 第六十一章   小娃儿病来得快,去得也快。邢平淳隔天中午就已活蹦乱跳,像没事人一样。钱娇娘故意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邢平淳嬉皮笑脸道:“爹教我功夫,我去迟了,害爹等了许久,他要我罚站半日,谁知我运气不好,下了雨,肚子又饿得很,所以就……这事儿是我的错,不管爹的事!”   钱娇娘扯了扯唇没说话,只心里暗忖,她与邢慕铮都不算纯良之人,怎地孩子心地跟白棉花似的,既白净又柔软。   夜里邢慕铮又过来院子用晚饭,三人默默地吃了饭,邢慕铮又叫邢平淳明日卯时去书房等着,钱娇娘一听脸便沉了。邢平淳虽也有些害怕,仍是急急应下了。   钱娇娘叫邢平淳自己收拾碗筷出去,对邢慕铮道:“侯爷,丑儿明日上学……”   “明日起他不必去学堂,我请夫子来府中教他。”邢慕铮顿了顿,“这些你就不必管了。”往后他来督促学业,她便不必操这些心了。   钱娇娘听了却刺耳无比。   隔日天还没亮,邢平淳就已爬起了床,悄悄儿地去打水洗脸,钱娇娘在屋子里听见了动静,但她没出去。等听邢平淳出了门,她也起身换了衣裳,匆匆洗了把脸,拿杨枝刷了牙齿,稍作整理便出了门。此时天还蒙蒙亮,隐隐听得到大公鸡报晓。一路上没什么人,奴才们也都还正起身,不过快到内书房时,钱娇娘碰上阿大打着呵欠带着两个人迎面走来,阿大见状上前拱手,“夫人。”   钱娇娘懒得纠正他们了,“阿大,你怎地还在侯府?”   “大帅叫我跟王勇以后就进府里来,负责府里安全,这不,我跟两个兄弟才值了夜班,等王勇来换班。”阿大道,“夫人,这么早,您做什么去?”   钱娇娘道:“我溜溜弯。”   阿大摸摸光头,他瞧着夫人以前也没溜弯的习惯,况且再往前走就是大帅书房,他才看见丑儿进了院子。阿大一想整明白了,叫了两个兄弟先走,嘿嘿对钱娇娘笑道:“夫人,丑儿那事儿,我斗胆说一句,那真怪不得大帅!在咱们营里,哪里有人敢不守纪律?别说迟到,就稍稍晚些没站好都不成!并且举手罚站,那真真儿是大帅从未有过的仁慈,咱们若是迟了到,哪一个不是五十大板等着的?若是迟到久了,直接吊柱子上,晒上一天!”   钱娇娘撇撇嘴不理他,摆摆手叫阿大走。她自个儿走到书房院门口,没人守,她轻轻推开门,一扫目,就见邢平淳在院中两手握拳收于腹间,两腿半蹲正扎马步,邢慕铮负手立于一旁,见他屁股稍稍翘起就用戒尺打上去,腿脚发抖就打腿。   钱娇娘安静地看着,不进去也不出声。邢慕铮在她推门时就看见了她,心头微恼。她就这么信不过他,怕他害了他们的孩儿?这么想着,他也只当没看见她。   邢平淳虽是个野孩子,身子骨好,却从来没有学过武功,这马步哪里是一般孩子能受得住的?半个时辰没到,他就直直跪了好几回,每一回邢慕铮全不给他歇息,叫他立刻起身继续扎。钱娇娘咬着牙握着拳头,心疼得一抽抽的,但她仍没有上前。   待邢平淳扎了半个时辰马步,邢慕铮让他歇息一刻钟,邢平淳如死狗般瘫在了地下喘粗气。一刻钟一过,邢慕铮叫他绕着院子跑二十圈。邢平淳不敢不从,爬起来就开始跑,他总算看见了钱娇娘。他对着娘亲大人挤眉弄眼,叫她回去。钱娇娘不理他,邢慕铮视若无睹,抽出自己的剑身形一展开始练剑。   邢平淳顿时双眼都瞪直了,目光锁着爹爹矫如游龙地舞剑,不自觉发出声声惊叹,甚至连跑步也不觉着乏了。   钱娇娘瞧邢慕铮练过这套剑法,她嫁进邢家的每一天清晨,都能看见他在院中练剑,与记忆中的身法相比,愈发的娴熟了,刀光剑影中,带着曾经不曾有的血气。   钱娇娘忽而有些恍惚。   “你果然在这儿。”蓦然的声音打断了钱娇娘的思绪,钱娇娘一转头,清雅站在台阶下。   钱娇娘回神,清清嗓子,“你醒了?”   “嗯,丑儿如何,受欺负了么?”清雅提裙子上台阶,凑到钱娇娘身边往里看。   钱娇娘道:“才扎了半个时辰马步,邢慕铮又叫他绕院子跑二十圈。”清雅倒抽一口凉气,“二十圈,丑儿怎受得了?”钱娇娘撇撇嘴,“跑完了大抵还要打木桩子。”清雅问:“你怎么知道?”   钱娇娘沉默片刻,“邢慕铮以前早晨就是这么练的。”   清雅道:“可丑儿还小哇。”   钱娇娘轻摇头,拉了她的手下台阶,“娘说他八岁时公爹给他找了个师父,自小就这么练……走罢。”   “你不看了?”清雅问,“万一侯爷又把丑儿给整晕了哩?”   钱娇娘道:“邢慕铮既能练,我丑儿自也能练。并且,他必须得练。此刻我若心疼,就是害了他。”   邢慕铮发现钱娇娘走了,顿了一顿继续练剑。她方才在看他,他知道。   钱娇娘与清雅回了院子,钱娇娘知道自己今儿是出不去了,她叫清雅去试试能不能出去,去王铁牛家瞧一瞧。前儿她本想去了衙门后去寻王铁牛,谁知邢慕铮一路跟在身旁,她只得走回侯府。   清雅应承着出去了,才至晌午,她怒气冲冲地回来。原是她去了王家,王铁牛不在,那王老娘一见着她,就逮着她要她赔钱,说是办婚事用的钱,全要他们赔,还骂了许多难听的话,清雅听得肝火直冒,不屑与此等泼妇骂街,忍着一肚子气回来了。   清雅正抱怨着,邢慕铮过来了,邢平淳却没回来。清雅避到屋子里,钱娇娘往邢慕铮身后探头探脑,就是不问定西侯儿子在哪儿。邢慕铮也当作没看见,让人摆饭桌,却也不说邢平淳在哪儿。还是丁张有眼力架,对钱娇娘说道:“夫人,少爷今早晨练功练得累了,现下睡得正舒坦哩,侯爷说等少爷睡醒了再叫他吃饭。”   邢慕铮瞪了丁张一眼。丁张这才知道自己多嘴了,暗暗给了自己一耳刮子。 第六十二章   钱娇娘瞧丁张似是没说谎话,便没多说什么。奴才们很快摆了饭桌,邢慕铮坐下道:“吃了饭你给备上两份礼,一份谢师礼,一份拜师礼,谢师礼叫丑儿下午给学堂夫子送去拜别,拜师礼留着明儿崔夫子过来。”   钱娇娘不应声。   饭桌摆好了,邢慕铮叫钱娇娘坐下吃饭,钱娇娘道:“哎呀,不知侯爷您会大驾光临,我自个儿吃过午饭了。”   邢慕铮面不改色,“是么,那夜里等着我回来了再吃……以后也须等我回来再用膳。”她既侯爷叫得好听,那他就仗些侯爷的势。   回来?他回哪去?钱娇娘嘴角抽搐,隔了一会儿才强笑道:“侯爷您这大忙人,何必跟我们这些无事忙一块人吃饭,不般配!”   “这是我的事,你不必操心。”邢慕铮悠闲地夹了一块鱼肉吃进嘴里。   钱娇娘气得回了房,等她一走,邢慕铮放下筷子也沉了脸。她就那般嫌弃他,自他进屋是一个正眼也没有,还是他身上长刺儿了,宁愿饿肚子也不愿坐下来与他一块儿吃饭。   来日方长,他就不信她一辈子不瞧他。   且说邢慕铮独自一人吃闷饭这会儿,打尖客一家子还在侯府不远处的墙角下蹲的蹲,站的站,伸着脖子等着大门开有人出来。说来他们也倒霉,前儿上午,他们一家子打扮得齐齐整整,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贽礼,雇了辆马车到了侯府,意气风发地对看门奴才表明身份,说他们是定西侯的母家亲戚,特来拜访定西侯。可是自邢慕铮定居玉州以来,有好几个假冒远房亲戚的,奴才们都不耐烦了,一听就知道是假的,赶他们跟赶牲口似的。打尖客好说歹说,与看门奴才磨了一上午,嘴皮子都磨破了,好不容易凑出二两银子塞给二人,才好不容易叫他们松了口,进去通报去了。打尖客乐得手舞足蹈,一家子整齐站在阶下,打着伞等着奴才来请。谁知这奴才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一家子都淋得七七八八了,还不见个人来。好不容易盼着人出来,却是奴才一张臭脸,说是侯爷没他们这亲戚,不见!因着他们,他还挨了骂。   打尖客一家四口都傻了眼,再求二人,两人白眼一翻,理都不理,那二两银子,竟也不还。一家了如斗败了的公鸡似的狼狈回了酒馆子,商议一夜,还是觉着不能就这么放弃。想必定是那些刁奴进去了,在哪里偷懒偷了半个时辰,再出来告诉他们不见。只是既然他们不给通报,他们就在外边等!等到邢慕铮出府,他们就冲上去认亲。   打定了主意,打尖客一家子早早睡了,隔天又早早起床,到了侯府门下等,看门奴才赶他们,他们就缩到墙角边上等。谁知这整整等了一天,连个影子也没等着,倒弄了一身灰头土脸,还有几个行人扔了几个铜板子给他们。打尖客破口打骂,将铜板子扔了回去。   今日他们还不死心,顶着日头啃着馒头继续在墙角下等。一双儿女从没受过这种苦,一天的等待磨光了他们的耐心,无时不刻叫嚷着要走,打尖客妻子恨铁不成钢地打了他俩好几回。   突而骏马嘶鸣,好几个奴才牵着一匹黝黑骏马等在侯府阶下,两个看门小厮跑下又跑上,一人一边将正门大开。   “正门开了,得是主子出来了!”打尖客跳起来。   打尖客妻子顿时也来了精神,伸长脖子踮着脚尖使劲瞅,两个孩子也不闹了,一个比一个瞪的眼珠子大。   不出片刻,一个高大威武的褚袍男子被人簇拥着自侯府里大步而出,三步做两步下了台阶,奴才们急忙将马牵于那男子身侧,双手将马鞭奉上。   “快快快,那定是咱们外甥!”打尖客喊道,“别让他跑了!”   四人一哄而上,邢慕铮骑上马正甩了鞭子,突然自旁窜出来四个疯子冲在马前,他用力一拉缰绳,闪电仰天大叫,马蹄在半空扑腾,终是停下,不曾将人践踏马脚下。   管家瞪眼道:“哪里来的泼皮疯子,敢拦侯爷的马!小的来,把他们都绑起来!”   “别绑别绑,我们不是坏人!”打尖客妻子大叫道。   邢慕铮本不欲理会,扫视拦马四人一眼,忽而目光停在打尖客妻子脸上。他眼露诧异,脱口叫道:“娘?”   丁张等人都听了个仔细,全都惊讶大骇。那妇人是侯爷娘亲?这是怎么一回事?夫人不是说老夫人已经去世了么?怎地又活了?   打尖客妻子惊喜笑道:“好外甥,我不是你的娘,我是你的姨母,是你娘的孪生妹妹!”   原来这打尖客妻子正是邢母的妹妹刘英,打尖客是刘英丈夫田林文,一儿一女,正是邢慕铮的表弟田勇章和表妹田碧莲。   邢慕铮仔细打量刘英,竟与回忆中的母亲一模一样,不免叫他油生亲切。邢慕铮父母家都人丁稀少,邢父三代单传,邢母家中惟有老父与妹妹。后外公去世,邢母越发怀念自己妹妹,还常与邢慕铮说他见了一定会吓一跳,只是这姨母在他年幼时就跟着丈夫搬去了梓州,偶尔书信往来,他从未见过真人。   因着这眉眼全然相似的脸庞,自不能有假。邢慕铮跳下马,对着刘英与田林文深深一揖,“姨母,姨父。”   刘英与田林文对视一眼,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儿,田林文上前扶起邢慕铮,“好外甥,不敢当,不敢当!”   刘英忙招呼儿女上前,“章儿,碧莲,快上前与你表哥见礼!”   田碧莲急忙摘了纱帽,与哥哥一齐上前作礼,邢慕铮瞧表弟表妹,二人长相都随了父亲,一张方脸浓眉大眼,与母亲无一处相像。邢慕铮视线挪回刘英身上,真真愈看愈像亡母,他一时悲喜交加,扔了马鞭与奴才,请刘英等人入府。   丁张忙叫道:“恭请姨太太、姨老爷入府!”   小的们一溜儿跟着叫,两个看门的奴才悔得一身冷汗,低头不敢见人。田林文忆起前两日狼狈,如今被堂堂侯爷请进府中,不免心里得意,脚下生风。田勇章进大门时,还啐了两个看门奴才一人一口,被妹妹嘻嘻笑着推着走了。   邢慕铮领人入了前厅,刘英四口人还在左顾右盼惊侯府风彩,听得他道:“去请夫人与少爷来,就说姨父姨母自远方来,叫他们过来一见。”   刘英听真儿了,急与田林文交换一个眼色。田林文问道:“好外甥,你的夫人是……”   邢慕铮道:“内子钱氏。”娇娘若是瞧了姨母相貌,定也大吃一惊。不知她一会过来应是怎生表情,他倒有些立即想看了。 第六十三章   田碧莲扭过头道:“她不是下堂了么?”   邢慕铮表情微变,黑眸一沉。田碧莲一惊,往母亲怀里缩去。   刘英喝斥女儿一句,忙与邢慕铮笑道:“好外甥莫怪,碧莲她也是在咱们住的客栈听见酒客们议论,说你叫那钱氏下了堂!”   “酒客议论?”此事竟闹得人尽皆知,大抵是他拦了花轿,娇娘又去敲了惊堂鼓,才叫了人说三道四。邢慕铮勾手叫丁张上前,与他耳语两句,丁张听了不住点头,应喏两声便躬身退出去了。   刘英与丈夫竖起耳朵,也没能听见邢慕铮与管家说了些甚。她愈发地胆颤心惊,“怎地,好外甥,是外头那些人胡说的?”   田林文跟着干笑两声,“这些人未免太胆大妄为,连你这堂堂侯爷的谣言也敢乱造!”倘若是假,这可是害苦了他们了!   邢慕铮只请他们坐下,不说是,却也不说不是,只问他们一路过来是否顺畅,可有盗匪拦路。田家夫妇屁股下似有针毡,还少不得打起精神作答,刘英道:“咱们一路从梓州过来,有两个山头都有强盗霸山,听说都是同一伙人,叫什么天道帮,说他们是替天行道,专门抢过路富人和镖局的钱财,咱们就穿得破破烂烂的,他们也就看不上了。对了,他们还劫色!但凡年轻貌美的姑娘,他们总要一一看过,合他们心意就掳回去做压寨夫人。我这一路都是提心吊胆,生怕我们碧莲被他们抢了去,就拿了锅灰糊了她满脸灰,这样即便是碰上了也不……”   田林文暗暗踢了刘英一脚,刘英顿时止住了滔滔不绝,她尴尬笑道:“你瞧我这一说话就煞不住了!”   “无妨。”邢慕铮越看,越觉姨妈与母亲相像。多年征战归来,却未能见母亲最后一面,这是邢慕铮藏在心头的一根刺,如今见了与母亲的孪生妹妹,寥表慰藉。他怕自己平日的生冷性子叫姨妈姨父不自在,娇娘还不曾来,便顺着方才话题问下去,天道帮倒成了主角了。   田林文又踢了刘英一脚,刘英瞧了瞧丈夫,见他对她挤眉弄眼,她扭头犹犹豫豫地对邢慕铮道:“好外甥,方才你说你这妻子钱氏……”   此时钱娇娘自前厅偏门打着帘子出来,邢慕铮立即扭头起身,微笑与她招手,“你过来,瞧瞧客人是谁。”   果然是欢喜的么,眼里都带着笑。也难怪,娘与她那妹妹,着实太像了。钱娇娘眸光微闪,扭头望向田家四口,已是一脸惊喜,“姨妈,果然是你们来了!我可想死你们了!”   钱娇娘上前,一把用力抱住刘英,激动不能自已,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们什么时候、怎地不叫、你们何时来了玉州!”   刘英瞪着眼珠子,僵直由钱娇娘抱着,被她差点勒断了气。她结结巴巴地也不知道说什么,她瞧丈夫望去,丈夫也是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钱娇娘抱了刘英,擦了擦眼角,对田林文行了一礼,“姨父,你可还安好?”一说完她又看向他身后二人,“哎呀,这就是勇章与碧莲罢,他们竟长这么大了!”   田林文一抚掌,“这不就是外甥媳妇么?多年不见,我竟认不得了!”   田勇章与田碧莲对视一眼,犹犹豫豫没有上前作礼。   邢慕铮走到钱娇娘身旁,“你认得姨妈?”   钱娇娘挑眼看向他,张口欲言,田林文抢先答道:“好外甥你莫非不知,几年前姐姐带着外甥媳妇投奔咱们家,我与你姨妈收留了娘仨!”他这外甥侯爷以礼相待,又不知钱娇娘见过他们,想必不知当年之事。既然姐姐已经死了,那死无对证,就看谁的话真了!田林文一边说,一边死死盯着钱娇娘。   邢慕铮诧异看向钱娇娘,他从来不知道这些年来娘还带着娇娘去投奔了姨妈家。   “是呀是呀,那会儿我那外孙还才两三岁大,瘦的可怜巴巴,要不是找着了咱们,外孙怕是就死了!”刘英连忙顺着丈夫的话道,末了还问钱娇娘,“他外甥媳妇,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刘英说完,得到丈夫一个赞赏的眼神,她转头如临大敌地盯着钱娇娘。钱娇娘见二人神情紧张,似笑非笑地点头道:“可不是么,没有你们,哪里有我们今日呀!”   田林文夫妇俩互视一眼,干巴巴笑了两声。   两三岁?丑儿两三岁时就到了梓州?邢慕铮心中一紧,他离开的九年间,怕是不若娇娘所说的轻描淡写。但他纵有万般疑问,却也没忘对方是远方来客,抬手叫大家坐下再聊。   邢慕铮坐了主位,他拍拍几案,叫钱娇娘坐他身侧,钱娇娘没有推辞,走过去一屁股坐下,田林文与田勇章坐了左侧,刘英领着女儿坐了右侧,一家四口见钱娇娘自然而然地坐了女主人位置,脸色都有些怪异。田碧莲推推刘英,刘英拍下她的手,努努嘴地叫她坐好。   丫头们呈上上好的银针茶,这边还未退下去,那边跨进来一个人,正是匆匆赶来的邢平淳。邢平淳原还在睡觉,一听老爷叫他,也没听明白是什么事儿,急急忙地跑来,就怕再受了罚。他满头大汗冲进来,却见爹娘坐在上头,还有四个不认识的人坐在下首,他忙煞住了脚步,求助的眼神正往娘亲身上瞄,就见右边一妇人朝他冲来,心肝肉儿地喊,将他抱了个满怀,揉着他的脑袋哭哭啼啼。邢平淳被抱得难受,好不容易抬起了头,看清了抱他的妇人长相,诧异惊叫一声:“阿奶!”   这一声又脆又响,连才退下的丫头们在外头都听见了。邢平淳不管不顾,反过来将刘英紧紧抱住,又蹦又跳,“阿奶!阿奶!娘,阿奶活了!爹,是阿奶,是阿奶!”   邢慕铮好似看见丑儿与他的阿奶往时的光阴,只可惜他无法瞧见娘的舐犊情深,是为憾事。   钱娇娘道:“丑儿莫要失礼,她不是你阿奶。”   邢平淳灿烂的笑容僵在唇边,他疑惑地再看刘英,眉毛都拧在一处了,眼前这阿奶,分明就是阿奶!他记得住!   “好孩子,我是你姨奶奶!”刘英慈祥抚摸邢平淳的脸蛋,“竟长这般大了,长得真俊!跟你爹一模一样!”   “姨……奶奶?”邢平淳傻了眼,这竟真不是他的阿奶?   “姨奶奶是阿奶的妹妹,她们是孪生姐妹,所以长得一模一样。”钱娇娘解释道。   既是娘与娇娘带着小儿三岁投奔了田家,那为何不曾一直住在田家,丑儿又为何不知这姨奶奶?邢慕铮朝钱娇娘望去,钱娇娘却面色淡淡只看邢平淳。田林文在下头一直注视邢慕铮一举一动,见状立即扶了脑门,虚弱叫道:“夫人哪,咱们回客栈去罢。” 第六十四章   刘英与子女闻言都吃了一惊,他们这好不容易才认了亲,不盘算着在府里长久住下,这就要走?刘英转头看向丈夫,见他按着脑袋,手下不停与她使眼色,她一时不解其意,但仍随了田林文的话道:“相公,你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   田林文道:“我也不知怎地浑身乏力,大概是淋了雨染了病,咱们还是回罢,别叨扰了好外甥!”   他作势起身,刘英赶紧过去扶他。邢慕铮站起来,“姨父姨妈既到了侯府,怎还有住客栈的道理?”   钱娇娘忙跟着道:“对对,都是自家人,自是要在侯府住下来。”   田林文推辞再三,邢慕铮心意已决,叫他们安心住下,扭头对钱娇娘道:“娇娘,你派人去腾个院子出来,打扫干净了,好叫姨妈住下。再去寻个大夫来,替姨父看病。”   这一声“娇娘”叫得钱娇娘一愣,过了一会儿,她才起身,惟惟喏喏地绞手帕道:“侯爷,侯府这么大,我如此愚笨,怎知姨妈住哪个院子合适?”   这若是主母,怎能连客人住哪里都不知?可邢外甥又为甚要叫钱氏安排,他究竟叫钱氏下堂了么?田林文这越发地糊涂了,他抚着脑袋,更加哎哟起来。   邢慕铮怎不知道钱娇娘是故意的,他从善如流,“你怎地忘了,东南角有一处院子一直空着,你去安排丫头们打扫,姨父身子不适,便暂且在耳房歇息。姨妈旅途劳顿,一便歇息歇息,待到夜里,再接风洗尘。”   邢慕铮交待完,便让丫头先引着刘英一家去耳房歇息,他一转头,就见邢平淳埋在钱娇娘怀里呜呜地哭,说他想阿奶了,钱娇娘揽着他轻声安慰。   这小儿也太爱哭了些,哭也就罢了,怎总往娇娘怀里钻?邢慕铮皱眉,“男儿有泪不轻弹,总是哭哭啼啼做甚?”   邢平淳吓得忙擦了眼泪,从钱娇娘怀里跳出来。   邢慕铮道:“醒了便赶紧去吃饭,吃了饭去学堂谢夫子,回来正经与姨奶奶见礼。”   邢平淳吸吸鼻子,应了一声便跑走了。   钱娇娘望着邢平淳跟兔儿似的离去的背影,道:“小娃儿想念阿奶,这也不能哭?”言下之意有所不满。   “哪个男娃儿整天哭啼?慈母多败儿,你莫要惯了他。”邢慕铮道。她有这耐心,怎不分一分给他?   “你……”钱娇娘发觉自个儿就听不得邢慕铮说话,一听就生气。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邢慕铮扯了她的胳膊,“我还有话问你。”   钱娇娘一把甩开,回头笑脸吟吟,“侯爷,如今天咱们什么关系也没有,您怎么还对我一个良家妇女动手动脚,这要说出去,您这颜面也没地方搁不是?”   “你好生与我讲话!”邢慕铮低喝,就偏要这皮笑肉不笑的德性么?   钱娇娘笑容不变,“侯爷,我天生愚笨,竟连讲话不也知了,您倒是教教我,要如何与您好生讲话?”   得,这下那眸光更冷了。邢慕铮暗自自嘲苦笑,与她低声软语,她不屑一顾,对她稍强硬些,她更冷声冷气儿。他到底该拿她怎么办,莫非真要如她的意,送她上花轿,嫁给那王铁牛,她就高兴了?她自是高兴的,否则怎会迫不及待凤冠霞帔嫁人去。愈想邢慕铮越气,他磨牙脱口而出,“那王铁牛有什么好!”   钱娇娘傻了,他们什么时候说起铁牛哥了?   邢慕铮也傻了,他说了些什么,他是怨夫么!   自觉丢脸的邢慕铮扭头要走,钱娇娘一把抓住他,“你干什么去?”   邢慕铮阴鸷回头,盯着她抓着的手,不是避他跟避刺猬似的,怎地现下敢碰他了?就这么担心他对王铁牛不利?他倒是想来着,只是每每想起那日发疯害她差点丧命,他就下不了那个手。他望向她额角上留着的疤痕,只以不伤她的力道拉开她的手,大步离去。   钱娇娘追了两步,突地觉着自已瞎紧张,她与铁牛哥在邢慕铮眼里能算个什么,他还能因为她去伤铁牛哥不成?   想透了这层,钱娇娘不追了,她自侧门而去,丁张正从刘英他们歇息的耳房出来,见着她立即迎了上来,问她如何布置给姨太太的院子,该用什么窗纱,放置什么摆饰,钱娇娘道:“侯爷的亲姨妈过来,自是要最好的,你们看着办罢。”   丁张听了最好的三个字,便知该如何行事了,他连连应声,又跟着钱娇娘走了一段,钱娇娘稀奇,“你不去干活,跟着我做甚?莫非是人手不够,叫我一齐去打扫?”   丁张干笑道:“夫人说笑儿哩!奴才哪里敢叫夫人您去打扫,只是方才姨老爷拉着奴才,问奴才夫人您与老爷是否和离了,他在外边听了些流言,害怕说错了话……”   “那你说什么?”   丁张忙道:“奴才不敢说。”   钱娇娘瞅了丁张一眼,丁张咧着嘴讨好笑笑。钱娇娘沉默片刻,遂苦笑道:“这事儿长辈早晚得知道,不必隐瞒,寻个机会便说了罢,省得我自个儿说,更叫人难堪。”   “这……是,小的明白了。”   “只是今儿姨太太他们才来,叫他们安生住进来再讲,否则老人家心思重,平白地为咱们小辈操心了。对了,天儿热,煮些绿豆汤给姨太太他们送去,叫大夫来好生替姨老爷瞧病,最好也让他替姨太太他们都瞧瞧,怕是一路辛苦,染了热疾。”   “奴才这就去办。”   钱娇娘慢慢悠悠地往自己院子走,走着走着竟哼上了小调。   钱娇娘这些年来,常常会记起那一幕。与娘长得一模一样的姨妈,冰天雪地里,拿着扫帚赶她们娘仨出门,那个总皮笑肉不笑的姨父,站在廊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表弟表妹欢呼着拍掌,大笑喊着大米虫赶走喽。娘气得差点喘不上气,小小的丑儿在她怀里哇哇大哭。   那天儿可真冷啊,冷得骨头都是僵的,心也是僵的。   钱娇娘这一辈子都不会忘了那日的雪。   她寻思着总有一日,她将以大礼相报。只是没想到,人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她的眼里闪着愉悦的光芒,眸光深处却夹杂着一抹狠厉。 第六十五章   钱娇娘午歇了一个时辰,起来替邢平淳准备好了谢师礼,邢平淳与跟着他的小子孙超一人拿一半,听钱娇娘嘱咐了几句,便一溜烟地跑走了。钱娇娘照例回屋子习字,打算练完了字,再去关怀田家人。   清雅嗑着瓜子瞅着娇娘练字,她将瓜子仁一颗颗地剥出来放在盘子里,等集了一小堆了再一把抓着吃。钱娇娘看着都累,“剥出来就直接吃了,还非得整一盘子。”   “我就喜欢这么吃。”清雅皱皱鼻子,又重新开始剥壳。   钱娇娘瞧她剥得也不利索,“往时是有人替你剥壳罢?”   清雅手下一顿,旋即道:“谁稀罕吃沾了别人口水的瓜子。”她将手里的几颗瓜子扔回果盘,拍拍手也不吃了,“你那姨父姨母,一住进来就没个消停,不过他们倒也聪明,除了管家,田家儿子就只找了看门那两小子问。”   “田林文原中了举,还是朱墨师爷,”钱娇娘幽幽道,“跟着自家老爷去了梓州,衙门里混了好些年,才升了官当个章奏师爷了,老爷上头却得罪了人,被罢官了,听说换了一个大老爷来,也不知道他爬上去了没有。”   清雅拧眉,“朱墨师爷是个什么官,听也没听过。”   “我也搞不明白,听刘英说听受器重的。不过我看她也拧不清。”   “不过这师爷莫不是神算?他远在梓州,哪里知晓你与定西侯不合,就敢巴巴地上门来,若是你向侯爷告上一状,他们一家子都在劫难逃。”   “富贵险中求,这是田师爷的口头禅,”钱娇娘道,“娘去了,丑儿那会儿还不知事,我就一张嘴,他们有四张嘴,说不准还打着颠倒黑白的算盘。况且这不知在哪听说了我下堂的事儿,他们还不屁颠颠地扑上来啊?”   钱娇娘展开一张写满了字的宣纸,拿起来不甚满意地个个看了,对着未干的墨迹吹了两口,轻轻放在旁边,又重新拿了一张新的纸铺上。   清雅因着“屁颠颠”三字笑了,她又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一顿又扔了回去,“你真不向侯爷说么?那可是他亲老娘与亲儿子,若是他知道了,定然饶不得他们罢?”   “……不。”   “为甚?你这是恼他,不想叫他知道真相?”   钱娇娘笑了,“这与我恼他有甚干系?只是别人总是靠不住的,邢慕铮本就不待见我,刘英又与娘长得一模一样,万一到头来他听信刘英的话,反而说我挑拨,我这大好的机会不就白白地丢了?”她点墨下笔,转而问道,“你又怎么知道了田家儿子问看门小子?”   “那两猴儿自己跑来求我,说他们嘴巴严实得很,什么也没说,要我向你求求情。”   “求什么情?”   “还不是他们前几日没放田家人进来,那俩小子怕侯爷怪罪,叫你给他们说说情。”   钱娇娘道:“这求我也没用,我还能管得了侯爷?”   清雅支着下巴似笑非笑,“看来侯爷是听了阿大他们的吹嘘,打算与你重修旧好了。”   钱娇娘冷笑,“哪里有什么旧好?再说了,那口谕还响当当地有声儿呢!他不过是作作样子,不想落下个忘恩负义的名声。”钱娇娘败了练字的性子,她爽性将笔一扔,“走罢,咱们去会会找上门来的田家人。”   钱娇娘收拾着出门,田勇章才扛着大包小包满头大汗地进了前厅后头的耳房,将东西重重往地下一放,喘着气道:“爹,咱们行李太多了,我一趟拿不完,娘和妹妹的还没拿,我得再去一趟。”   田碧莲一听不高兴了,闹了起来,“你为甚不先拿我的,只拿你的!”   田林文抚额,“我哪里叫你真拿东西,我不过叫你找个由头去问看门那两个狗奴才!谁叫你大包小包自己扛回来?这侯府上下缺奴才么,你表哥说一句,整个客栈都给他搬回来!”   田勇章闻言,一屁股往地下一坐,可是给气坏了,“爹,你怎么不说清楚!这可累死我了!”   田林文瞪儿子,“可不是你蠢么?一句话还要我嚼碎了喂你,你才听得明白?”   刘英上前来打圆场,她将儿子拉起来,拍拍他身上的灰,又替他整整衣服,“先别说这些,儿啊,你去问那两个奴才,可是问出些什么了么?那钱娇娘,究竟下堂了没下堂?”   田勇章擦了把脸,“没有!”刘英瞪眼抓紧儿子,“没下堂?”田勇章哎哟一声,拨开老娘的手,“我说是没问出些什么玩意!那两个狗东西,偏说是只是个看门的,其他的一概不知,凭我这么威胁要告发他们,他们也不讲。”   田林文摇头叹道:“果然是侯府里的奴才,嘴巴就是严实。”   刘英急道:“相公,现下可不是称赞的时候,这钱娇娘若是没下堂,就是咱们悬在头顶一把利剑啊!”   “头发长见识短。”田林文叫田勇章去看看外边,确定没人把门关了。他让娘仨都围了他坐下,低声道,“这无风不起浪,苍蝇也不叮那无缝的蛋,若真没那回事,酒馆子里能议论纷纷,并且你也不想想,如若没事儿,那管家能不说么,那俩奴才不奇怪,反而说什么也不知道么?最重要的,是那钱氏自个儿的态度。她对咱们当是恨之入骨,如若她与邢外甥夫妻情深,大可方才就揭穿咱们,咱们不就完了么?那她为甚不说,照我的推测,这其中原因有二:一则,她与邢外甥夫妻不和,她怕她说的话邢外甥不信,并且娘子你与姐姐外貌如此相似,我看邢外甥对你怕是对钱氏还亲近;二则,这钱氏心里有鬼,许是有事儿求我们,因此才在厅堂那般亲热作态。”   刘英眼珠子一转,“莫不是外甥要休了她,她想借咱们让外甥回心转意?”   田碧莲使劲儿跺脚,“对对对,娘,定是这样的!那个大米虫,怎配当我表哥妻子!”当年赶走钱娇娘他们时,田碧莲才十岁,她只道这钱娇娘大小三人是在他们家白吃白喝的,就是那米缸里的大虫子,他们在,她就连肉也没得吃。娘把他们赶走了,她总算能吃好吃的了。   如今田碧莲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方才见了英俊威武的表哥邢慕铮,止不住地心神荡漾,她挽了刘英的胳膊,撒娇地道:“娘,你说我嫁给表哥,咱们亲上加亲,好不好?”   刘英点她的额头,田勇章笑话妹妹不知羞,田林文倒是一个激灵,一抚掌道:“这是极好,亲上加亲!”   “怎么大白天的,这门关得这么严严实实,姨太太他们在屋里么?”   “在哩!”   钱娇娘和管家的声音突地从外边传进来,林田文忙叫人都散开。丁张敲了敲门,“姨太太,姨老爷,我们夫人来看二位了。” 第六十六章   田碧莲小声嘀咕,“来就来呗,还非得整个排场。”   “你们先莫乱说,待我探探口风。”田林文嘱咐一句,装作被叫醒的模样应了两声,“在屋里哪!”   丁张推了门,钱娇娘笑眯眯地与清雅走进来,一进门就被地下堆着的行李拦住了去路,“哟,姨妈,你这就将行李搬来啦,就这么点儿?怎地不叫人来帮忙,这堆在这儿多不干净啊!”   刘英站在田林文身旁想开口,钱娇娘又转向丁张,“叫人来给姨父看过了么,得了什么病,要紧么?”   丁张回道:“大夫来看过了,说姨老爷没甚大碍,大概是长途跋涉给累着了,中了些暑气,大夫开了药方,姨老爷已经喝过药了。”   钱娇娘道:“姨父,你喝了药,现下好些了么?”   田林文沉稳抚须,嘴巴一张,钱娇娘却又问上了丁张,“院子都打扫好了么?让姨父姨妈还有表弟表妹全都缩在这屋里,多过意不去!”   “夫人,院子才已打扫干净了,奴才正想请您跟姨老爷姨太太他们过去瞧瞧哩。”   “那就去瞧瞧罢,姨父,你既不舒服,便在这儿躺着休息罢,待姨妈看过满意了,我再让下人们来请你!”钱娇娘豪爽笑道,一把扯过刘英,“走罢,姨妈,瞧瞧去!”   田家人一句话也没能插上,刘英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钱娇娘拉出了耳房,田林文被钱娇娘下了定论,也不好擅自出来了,只叫儿女赶紧跟上去,莫让他们娘吃了亏。   钱娇娘一路笑呵呵地与刘英东拉西扯,刘英碍于下人们跟着耳目众多,恐怕不好的言论传到外甥耳里,便与钱娇娘慈爱相对,远远看去,倒真是一对和乐融融的长辈晚辈。   侯府本来就大,主子又少,这东南角的院子一直没住人,也不知是原主人谁住的,倒是颇大的一个院子,看上去有钱娇娘的小院两个大小,单是屋子就是十来间。丁张叫人仔细打扫了正房与两间偏房,正房给田林文夫妻,两间偏房给田家兄妹一人一间。丁张照了钱娇娘的示意,样样都挑了最好的来。这本来侯爷的正院简朴,夫人的小院就更别提了,冯语嫣屋子里的全都收回来了,那库房里堆了一堆好东西不见天日。这会儿总算有了用武之地,窗纱是烟罗纱,妆枱是花梨木雕云嵌镜台,屋子里的摆饰等物,样样都是上品真迹。   田碧莲去给自己的屋子转了一圈出来,眉眼全都是藏不住的欣喜若狂。只不过来投奔的亲戚就能住这宫殿似的屋子,要是当了侯府夫人,那得有多风光。   刘英与田勇章也满意得不得了,这看看那摸摸,仍不敢相信这是让他们居住的。   丁张趁机小声对钱娇娘道:“夫人,您看这库房也开着,不如奴才也顺便替您的院子添置些东西?这侯爷病时,不是把您屋子里的东西给砸完了……”   “本也没什么东西,我又住不长久,还添什么。”钱娇娘说罢,微笑上前与刘英道,“姨妈,您瞧这儿还满意么?”   刘英本喜不自禁,但看见钱娇娘又稍稍冷静下来,她理理鬓角,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满意,自是满意的。这都是外甥的一片孝心。”   丁张见缝拍一个马屁,“夫人怕怠慢了姨太太,叫奴才把库房里的最好东西都给抬了好些出来。”   刘英笑容僵在唇边,夸也不是,不夸也不是。   刘英本也是个心思极重的主儿,否则不会自恃貌美,拖到十九岁才嫁给中了举的田林文。她考虑长远怕投奔她的孪生姐姐拖垮了她,就能与丈夫商议着把姐姐家三口都赶出家门。只她这会儿着实不知钱娇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与她招招手,“钱氏,咱娘俩多年未见,我有几句体己话,想对你说一说。”   钱娇娘装作听不懂,“姨妈有什么话,训下便是。”   钱娇娘在刘英心里头,一直是个憨憨的傻姐儿,这会只道她愚笨,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   田碧莲却是个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主,这短短一会儿,她已浮想联翩,想起以后自己做侯府夫人的威风了,她一时得意,抢话问道:“钱氏,你的院子在哪儿?”   清雅倒抽了一口凉气,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挪了过去。清雅地对刘英道:“姨太太,咱们大燮朝体面的小姐,人长得不如人意些,家底清薄些,都不是什么大事,最主要的是‘规矩’二字,若是好人家知道了哪户小姐连规矩也不知,那可决不会遣媒人上门的。”   刘英与田碧莲被说得脸阵红阵白。   田碧莲仗着清雅是丫头,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说我?”   钱娇娘忙道:“姨妈莫怪,清雅这丫头,是侯爷从帝都带回来的,也不知是从宫里头还是哪家皇亲国戚里出来的,见的尊贵人数都数不过来。”   钱娇娘这解释虽没头没尾,但正对上了刘英的路子。刘英作梦都想成为体面人,在大街上瞧见大户夫人或小姐的轿子,都忍不住缩脖子弯腰,只差跪下了。刘英听了一瞧清雅,果然通身的富贵气派,小家小户的正经小姐都比不过!   刘英因而堆笑道:“清雅姑娘说的是,我这女儿是得好好学学规矩。”   田碧莲气得跺脚,“娘!”   清雅似也见多了与刘英一般的人,她端着脸道:“姨太太,我说话直你也别见怪,我本来就是教人规矩的。这疼子如害子,但凡正经大户人家,最讲究的就是规矩,我还从未听过表妹直呼表嫂姓氏的,这要传出去,得闹多少笑话!”   刘英连连点头,她一面气钱娇娘害她娘俩出了丑,一面又担心女儿真没一点规矩,以后得闹笑话。她扭头扯扯女儿,让她重新叫人,田碧莲满心的不情愿,好不容易才跟蚊子叫似的叫了一声“表嫂”。   钱娇娘倒是大气得很,笑笑便过了,还热情地拉着她往自己院子去。   刘英与田碧莲腿都走累了,才到了西边角落见着了钱娇娘的院子。娘俩眼睛一下就亮了,这哪里是个主母的院子,比他们住的院子都不如。瞧瞧,这还种上地了,莫非他的好外甥连吃也不给她吃?刘英劲头来了,绕着小院转了一圈,嘴里还为她抱不平,说她住的院儿太小了,不像侯府夫人气派。   钱娇娘笑笑不说话,丁张尽量给夫人留颜面,“这院子是夫人自己给挑选的,她说她就喜欢清静!”   刘英可不听管家这些场面话,她这屋里屋外,全不像个侯府夫人的院子,说难听点就比下人屋子大些,里头什么都没有,再说钱娇娘穿的衣服,比她穿得都差,若说钱氏与好外甥夫妻和睦,打死她她都是不信的。刘英连坐也不坐,借口赶着去告诉相公这个好消息。钱娇娘也没留她。路上,刘英悄悄问管家,邢慕铮去钱娇娘院子里住过么,丁张立即想起邢慕铮发病的日子,犹豫了一下,不知该说有还是没有。刘英心里有了想法,更是步履轻盈,面上带笑。   田林文回头听了妻子所说,更是笃定钱娇娘定有事有求于他们,而这事十有八九就是她下堂之事,兴许邢慕铮正要将她下堂,她瞧他们来,就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以以往之事威胁他们,换取她坐稳侯府夫人之位。   “既是如此,那咱们就先下手为强,把当年的事全推到钱氏身上,反正表哥不喜欢她,一定信咱们的话!”田碧莲道。   田林文认真想了想,摆手不可,“咱们说了,那钱氏定不甘势弱也要说,搞不好鱼死网破,邢外甥认真调查起来,咱们也都不好。况且咱们初来乍到,邢外甥也不见得信任咱们。依我看,咱们先稍安勿躁,娘子,你多与邢外甥亲近亲近,我看邢外甥像个孝子,你若能叫他将对你姐姐那份孝心移到你身上,何愁咱没好日子过!”   刘英心中暗暗叫苦,邢慕铮眉眼带煞,又通身的气派,她一看他就怵得慌,哪里还敢与他亲近?只是这全家的期待都压在她身上,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下。 第六十七章   日落后邢慕铮回了府,果然在前厅设宴款待田家四口。田林文有些意外,他原以为邢慕铮只宴请他与田勇章,让钱氏去接待女客,不想竟是如平民人家一齐接待了。   田林文腰杆子从没今日这么直过,这是外甥看得起他们。他可是堂堂侯爷,跟他比起来,他先前跟过的大人压根不算什么。若是他能得到邢外甥的提携,他定也有个一官半职,届时再往上爬,可就容易多了。   当务之急,是将惟一阻挡他们的钱娇娘给除掉。   钱娇娘与邢平淳二人默默地坐在邢慕铮的一侧,似是很怕邢慕铮,连话也不敢说。邢慕铮叫他们吃饭就吃饭,叫她敬酒就敬酒。惟一主动的就是她让丫头替刘英多夹些鸡肉,说是姨妈喜欢。   邢慕铮盯着眼前的鱼肉,自觉不错,想夹一块鱼肉给钱娇娘,但终觉失了男子颜面,对管家使了个眼色,亏得丁张会意,叫夹菜丫头夹了最嫩的鱼腹肉给钱娇娘。   待宴席末了,刘英捏着手帕堆了笑容,又想起姐姐的姿态,稍稍敛了笑,说道:“雅正,多谢你的盛情款待。”   邢慕铮微怔,雅正是他的字,父亲去世后,只有母亲这样叫他。   钱娇娘挑了挑眉,这招用的倒是不错。   “娘子,邢外甥如今是堂堂侯爷,你怎地还直呼他的字?”田林文假意责备道。   刘英哎呀一声,笑道:“你瞧瞧我,姐姐以前提及,总是雅正雅正地叫,我也就跟了她叫了,侯爷大外甥,你可别介意!”   邢慕铮道:“姨父姨妈可叫我名慕铮。”   田林文与刘英相视一眼,田林文道:“使不得使不得,你是侯爷,咱们是小老百姓,怎能直呼你的名?”   “无妨。”邢慕铮说罢,转向钱娇娘,“娇娘,你投奔了姨妈家,怎地不在姨妈家久住,等我去接你们?”   这厮叫她的名是叫上头了么?钱娇娘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还未开口,刘英就已抢着答了,“唉,还不是我那傻姐姐,才住了不到一年,就非得要走,说是怕麻烦我们,其实是知道了你姨父那几年也难,她就是怕拖累我们,我跟你姨父怎么拦也拦不住,就是要走!后来走了还不叫我们知道去哪儿,说是等安顿了再与我写信,谁知这一去就……”刘英说着哽咽起来,低头抹泪。   果然是一张颠倒黑白的嘴,钱娇娘差点儿就要为她鼓掌叫好了。   娘有时倔起来,确实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邢慕铮问钱娇娘:“真的么?”   田勇章差点跳起来,“表哥你这说的什么话,这还能有假?”   邢慕铮实在不喜有人插话,方才是母亲的孪生妹妹倒也罢了,这会儿连表弟也敢插他的话,他横了一眼过去,田勇章立即缩了缩脖子。   钱娇娘道:“姨妈说的,怎能有假?”   刘英和田林文不约而同地暗暗松了口气。   “那你们离开了田家,靠什么营生?”两个妇人带着一个娃儿,在那乱世中奔波,邢慕铮心紧了。当年参军,邢慕铮确实也是不得已,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只是玉州一片并未被西犁攻打,为何娘要带着娇娘母子离开桂县投奔姨妈?“你们当初为何离开桂县?”   钱娇娘的眼神因烛火摇曳忽明忽暗,她微笑道:“太久了,我都不记得了。”   邢慕铮的心猛地被刺了一下。她哪里是不记得了,她是什么也不愿同他讲了。这些话,他早该在接娇娘母子时就问了,那时的他却因丧母而伤怀,且认为过去的事情已然过去,不值一提。因此娇娘轻描淡写说一切都好时,他没有追问。   现下想来,是那会儿的他不知心疼为何罢了,现在他知道心疼了,娇娘已不愿对他讲了。   见气氛怪异,田林文忽觉不妙,他清清嗓子,拖长了音道:“慕铮啊——你爹娘的尸骨葬在何处,我们此番前来,其中最为重要之事,就是拜祭你的爹娘。”   邢慕铮收回视线,面向田林文,“家父家母合葬于桂县七侠山,母亲的葬礼都是娇娘操持——”那娘又是在哪里去世,若在外过世,娇娘又是如何送娘回来的?一个个的疑问堵在邢慕铮的喉头,他问不出口,他问了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姨父姨妈若要拜祭爹娘,明儿我就可带你们去,娘临去前,最惦记的就是姨妈了,‘英子~~’‘英子~~’”钱娇娘学着叫了两声,轻缓又幽长,听得人凉飕飕的,“娘就这么叫着,可感人了。”   刘英蔘出一身冷汗,邢慕铮是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姐姐为甚叫她么。她怯怯地瞅了相公一眼,田林文对她挤眉弄眼,刘英才勉强装作怀念模样,“我可怜的姐姐——”   “娘子,人死不能复生,这些年,你因姐姐的死积了一身的病,唉……”田林文愁眉苦脸,“那咱们明日就去桂县,也好了却你一桩心病……”   邢慕铮道:“明日恐有不便,等过两日我安排妥当了,再一同前去。”   田林文惊讶,“慕铮也要去?”   钱娇娘扭头,似也有此疑问。   田林文出口发觉自己说话略有不妥,他添了一句,“你公务繁忙,便让钱、外甥媳妇陪我们去走一遭便罢了。”   “对,姨父说的在理。”   邢慕铮不为所动,“我一同去,丑儿也去。”   “我我我,我要去!”邢平淳憋了一晚上,听见这话他再忍不住举手跳了起来,在爹娘的双重瞪视下灰溜溜地收回爪子,颇为孤立无援地站在那儿。   刘英见状,忙过去将他搂在怀里,“好好好,我的儿,你也去!好好给你奶奶烧柱香,求他保佑你将来光宗耀祖!”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天色已晚,大家各自回房歇息,暂且不表。   接连几日,邢慕铮早出晚归,不知道忙些什么。只是每日清晨仍督促邢平淳练晨功。邢平淳新鲜了两日,后来苦不堪言,不敢与邢慕铮明言,悄悄地求娘亲,谁知娘也不疼他,只说她管不着。刘英倒是天天大清早地摸去书房,笑吟吟瞧他爷俩练功,对累乏的邢平淳一口一个心肝肉,还常常自己熬了粥给他们送去。不仅如此,刘英还替邢慕铮纳新鞋,缝新衣裳,夜里不论再晚,都等着他回来,与他嘘寒问暖,张罗夜饭。   眼看刘英这装模作样渐显成效,邢慕铮似对他这姨妈愈发和善,钱娇娘老神在在,在小院里安心习字刺绣。这日丁张过来与她请安,说是昨儿姨老爷悄悄塞了他十两银子,又向他打听夫人是否下堂的事儿,丁张这回说了,但没敢要他的银子。   钱娇娘将绣针一插,叹了一口气,“姨父姨妈定然很震惊难过罢?”   “这……”丁张犹豫着点头,姨老爷姨太太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但表少爷和表小姐就……高兴?反正他横看竖看,也不像难过的样儿。   “怎么了?”清雅故意问。   丁张干笑两声,“姨老爷姨太太确是唉声叹气,不信夫人出了这等事儿,只是表少爷表小姐,大抵是没听清奴才说了什么,反而高兴起来。后来被姨老爷给训斥了。”   钱娇娘不在意地笑笑,“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她低头重新刺绣。   这一个弱冠一个及笄,也不能叫做小孩家家,丁张腹诽,但不再多嘴,“夫人,老爷叫奴才将银子备齐了,请您去赏给下人们。”   钱娇娘顿住了,她缓缓抬头,“那……地牢里那些人……”   丁张有些僵直,“是,今儿天还未亮,那些个罪人就被处刑了。”那一地的血腥,叫他看得真真腿都软了,其他去的下人们都胆颤心惊,好几个吐了。侯爷连眉头也不曾动一下。   “冯语嫣也……”   “是的,冯语嫣和她院子里的奴才,都处刑了。” 第六十八章   钱娇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头道:“你去打了赏便成了。”   “这……老爷说了,若夫人不亲自去,这银子便不赏了。”   钱娇娘抬头瞪丁张,丁张咧牙弯腰讨好地笑。   “去罢,下人们能得这么些银子不容易。”清雅道,“反正你也少不了一块肉。”   “清雅姑娘说的真好!夫人,奴才这辈子也不曾加那么大锭银子揣怀里,奴才这先给您磕头了!”   丁张作势要跪,钱娇娘道:“少给我在这儿装可怜!要银子,就去把人叫齐喽,再有,再叫我一声夫人,我就扣你一两银子!”   “这……”丁张为难,后眼珠一转,“是,奶奶!”   钱娇娘一僵,这厮又换了个称呼?她瞪眼,“奶奶也不许叫!”   清雅哈哈大笑,“娇娘,你就别为难丁管家了,这府里侯爷说得算,他让下人们叫,他们不叫,这不自个儿找打么?你再逼他们,明儿他们就该叫你祖宗了!”   丁张苦笑道:“清雅姑娘可真是解语花,知道咱们下人的苦处!”   “行了行了,赶紧走,赶紧走。”钱娇娘给气的。   “是是是,奴才这就走,对了,夫人,表少爷说前儿看大门的朱兆和小杨子拦着他们不让他们进来,叫奴才把他们给打发了……其实也怪那俩猴儿命不好, 那日正好是大少爷被爷罚了晕倒了,爷和夫人您都心疼着呢,奴才上禀的时候被爷给骂了,因此那两小子便拦了姨老爷他们。您看这……”   钱娇娘看了清雅一眼,“他们冲撞了姨父姨妈确是该死,但听你说的,确实也是他们走了霉运,这就打发了他们未免太不近人情,你将他们换个不起眼的活儿,别让他们在姨妈一家人面前晃悠。”   “是,是,奴才知道了。”丁张弯着腰往后退,只是退至门边又记起一件事来,“夫人,奴才给忘了,红裳坊又送衣裳来了,这回的衣裳是他们按您平时的款式做的,您看……”   “不要不要,我说过了,都把衣裳改改,给姨妈和表小姐送去,我不要新衣裳。”钱娇娘摆手,现在每日总有新衣裳新鞋送来,管家说都是邢慕铮交待的,她烦得很,不知道邢慕铮是不是又发病了。   “夫人,您先看看罢,不喜欢了再……”   钱娇娘不耐烦地打断,“不看!看什么看,我有衣裳,我需要新衣裳自己会做!”   丁张吓得忙不迭溜了。侯爷不好伺候,这被圣旨下堂还稳坐夫人之位的夫人也不好伺候!   这田家正在屋里欢欣鼓舞,大肆庆祝,他们千算万算,也不曾想到钱娇娘是被天家来口谕叫她下堂的,这下是板上钉钉,就连邢慕铮自己也改变不了的事儿了。难怪她对他们如此巴结讨好,连个屁也不敢放。她现下就是天赐弃妇,丧家犬一条。也不知邢慕铮怎地还将她留在府中,总不能是因他那小儿离不开母亲?钱娇娘大抵也是想巴结了他们,叫他们替她求情,留在这侯府享受荣华富贵终老。   总之,这下堂妇对他们是全无威胁,他们从此便可高枕无忧了!田林文高兴起来,扬声叫道:“来人,拿壶酒来!再来几碟小菜!”他要庆祝庆祝!   片刻,丫头春香走进来,“姨老爷,这会儿厨房怕是没人打酒下菜,丁管家叫下人们都去夫人院子,有话与奴婢们交待。”   刘英问:“交待什么?”   “奴婢不知,姨太太,姨老爷,奴婢也得赶紧过去了,”今晨的极刑还历历在目,春香可不敢放肆,“那酒与小菜,便等奴婢回来,再一并带回来!”   春香急匆匆地与院里一个扫地的丫头走了,田碧莲跑到门前伸脖子眺望,“那钱氏在捣什么鬼,分明已是下堂妇,还召集下人做甚?还偏偏选表哥不在府里的空当!”   “确实有古怪,娘子,走,你我一同去看看。”   钱娇娘被丁张请出来,便瞧见院子里站了一溜儿的家仆,她扫视一眼,问丁张道:“人都到齐了?”   丁张手里拿着名册薄,恭敬回答,“是,夫人,人都到齐了。”   钱娇娘默默数了数,“怎么少了好几个人?”   “这,夫人,奴才先前与您说了,今儿早晨……”   “不,不是地牢那些,我瞧着今儿比上回见的是少了几个。”上回召集人找那蛊人时,地牢里的与府里的是分开站的,冯语嫣院子里的也站成一团,除了那些,本也就剩几十个,今儿一看似更少了,“没人请假么?”   上回请假的老张头倒是这回在底下瞪着眼睛瞅她,只是不见惊讶,大概她从小南门出去的事儿已经被邢慕铮发现了。   丁张不料钱娇娘如此细致,他支吾道:“有几个被王队长叫走了,奴才也不知他们去了哪儿。”前儿侯爷就要了花名册去,隔了两天好几个人就被王勇侍卫队长给叫走了,说是侯爷之令。丁张也不敢多问。   邢慕铮这是吃了亏,把府里的下人们都查了一遍?钱娇娘挑了挑眉,清雅绞了绞手中的帕子。   刘英与田林文自畅开的大门中走进来,“哟,这儿怎么这么热闹!”   钱娇娘忙笑着迎上前,“姨父姨妈来了,快请里边坐。”   刘英自得知她被休后心境全变了,也懒得与她假笑,“你这是在……”   钱娇娘道:“侯爷前阵子生了一场大病,认为下人们伺候有功,便叫我打发些赏银。这不正好要赏呢,姨妈既来了,不如姨妈来主持罢,我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叫我赏怕闹了笑话。”   刘英愣了一愣,丁张忙上前道:“夫人,爷确实交待了,这银子必须由您来赏给下人们,况且姨老爷姨太太远来是客,咱也别劳累了老爷太太不是?”这丁张本事兴许没有周牧大,但此人有个好处,梗了脖子认主子,死心眼。他是钱娇娘一手提拔上来的,若没有钱娇娘,他压根不能得到侯爷信任。虽然钱娇娘身份特殊,但着实令人佩服,他也就认定了她这个主子了。   刘英暗地里恼火,这狗奴才,钱娇娘都下了堂,他还没眼色地去讨好? 第六十九章   田林文对刘英使了个眼色,叫她静观其变。刘英便强笑着附和丁张的话,叫钱娇娘莫要在意他们。钱娇娘请他们里头坐,田林文借故不进,钱娇娘便让人端了两张椅子来给他们坐下,又叫清雅去烹茶来给二老。   “你且忙,不必管我们。”田林文道。   钱娇娘笑道:“我有什么忙的,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丁管家,你看怎么发就怎么发,我与姨父姨妈看着。”   丁张听了,忙叫人将钱娇娘的椅子端来,放在刘英身边。钱娇娘坐了,对着刘英一笑,刘英没理她,只看底下的奴才不免有些激荡,这么多奴才,全是她外甥的家仆,以后他们要是成了这侯府的主子,那得有多美。   丁张躬腰禀道:“夫人,爷说近身伺候的赏二十两银子,其余下人赏十两,问您意下如何?”   钱娇娘还未开口,田林文先惊讶抢话了,“多少?二十两?”这都是他大半年的脩金了,居然就这么大手一挥赏给奴才?   底下也是一片哗然,二十两,十两!天老爷,他们竟能得那么赏银!   “是二十两了,姨父是不是嫌太少了?”钱娇娘一转头,对丁张道,“那便近身伺候的每人三十两银子,其余下人赏二十两。”她只当是离开前积德了。   家仆们全都眼睛发亮,左右激动窃窃私语。夫人比爷还好,一张嘴又多给他们十两银子!   他哪里说是嫌少了?他是嫌太多了。田林文傻了眼,这败家娘们都已被休弃了,怎还敢这么狮子大开口,张口胡说。   丁张似一点儿也不意外,立即点头叫人去准备,四个小厮扛了两个箱子放了上来,打开一看,全都是明晃晃的银元宝。刘英探头一看咽了口水。清雅端着茶出来,一瞟眼道:“丁管家,你这就打算直接塞人银子,也不叫拿个荷包装上。”真真俗气。   丁张嘿嘿笑道:“清雅姑娘说的是,我下回注意。”   “对了,我上回叫你赏的那马夫五百两,你赏了么?”那第一个找出蛊人的下人。   “早已听您的令赏了,那马夫替自己和他媳妇儿赎了身,要回家去做买卖,侯爷已答应了。”   五百两?给一个下人?这钱娇娘怕不是疯了吧?刘英眼珠子差点就瞪出来了。   钱娇娘听了只摆摆手,叫管家赶紧发银子。   刘英忍不住开口了,“钱氏,慕铮说了赏二十两银子,便是赏二十两,你怎么还能乱来?他是爷还是你是爷?”   这新来的姨太太怎地这般招人嫌,花的又不是她的银子,她这么心疼作甚?她压根不知道这其中艰难,拿不到这赏银的多数都去见阎王了,她今儿早晨怎不去瞧瞧那处刑场面!看来往后跟着效忠侯爷夫人就准没错了,否则非但赏银拿不到,一不小心就要去见阎王!   钱娇娘道:“爷自是爷,我不敢乱来。”   丁张笑道:“姨太太有所不知,老爷交待了,这事儿夫人最能作主,若夫人说加赏银,便就加赏银。”   “你……”这管家怎地处处与她作对?刘英就不明白了,钱娇娘已不是夫人了,他还一口一个夫人,叫得好听!   田林文对刘英摇了摇头,刘英忍着不出声了。   丁张便拿着名册薄,念一个上来一个,个个上来对钱娇娘磕一个头,然后笑嘻嘻地领着大元宝下去,近身伺候的人不多,丁张算,清雅也算,阿大和王勇等人都不见在其中,他们应是邢慕铮另外打赏的。只是还有一个人,钱娇娘却不见人,她问道:“侯爷屋里的香月姑娘,怎地不见人?”莫非是抬成主子了,不在奴才里头?   “香月姑娘,也被王队长叫走了。”丁张答道。   “领哪去了?”   “这、奴才真不知道。”   钱娇娘沉默了一会,又叫他继续发银子。等最后一个老张头也拿到银子,两箱银子正好用完,一个元宝也不剩。钱娇娘眯了眼,这是巧合么?她将赏银加到三十两二十两的话是随口乱说的,怎地就刚刚好箱子空了?   丁张对钱娇娘道:“夫人,银子都发完了,您可是要说两句话儿?”   “银子是你们爷赏的,我才不去那什么……”钱娇娘扭头看清雅,清雅非常善解人意地接话,“狐假虎威。”   钱娇娘一抚掌,“对,狐假虎威!”   丁张附和着干笑了两声,“那奴才,去说两句?”   “你去你去。”   丁张应喏两声,走到众奴面前清咳一声,众奴见管家要训话,全都垂手低头不语,只是唇边的笑意还压不下去。怀里的银子就似一团火,烧得他们心痒痒的。   “小的们,赏银你们都拿了,可知道是谁的恩惠?”   “知道。”众仆齐声答。   丁张追问:“是谁?”   众仆声音大了,“老爷和夫人!”   “知道就好,你们瞅瞅你们的赏银,看看有多少!不是我说大话,咱们作奴才的,拿到这么多赏银,别说是整个玉州,怕是帝都城都找不出几家来,你们都是祖上烧高香了,碰上咱们老爷夫人这么好的主子!”   清雅轻哼一声,“这丁管家,倒是挺能说,帝都那些个大手大脚的……不过确实也从未赏过么多人就是了。”   钱娇娘道:“你知道哪家大手大脚?”   清雅含糊道:“多得很。”   刘英听她这语气,越发对清雅刮目相看,心里盘算着怎么把清雅要过来,让她伺候碧莲,这碧莲不立刻能变成帝都里出来的大家小姐了么?   丁张还在前头继续道:“你们要时时牢记老爷和夫人的恩惠,尽心服侍主子,你们做好自己份内的事,老爷和夫人自是有赏。嘴巴都给我严实些,若是偷懒耍奸……下场你们今儿也都看见了,自己回去好好惦量惦量,听明白了么?”   “听明白了!”   “那还不谢恩?”   众仆齐刷刷地面向钱娇娘跪下,磕了一个头,大声叫道:“谢夫人赏!”   这声儿大的把刘英两口子的耳朵都给震住了。钱娇娘道:“这么大声做什么,我又不聋!银子是你们爷给的,要谢谢他去,赶紧起来,该干甚干甚去!”   家仆们忙起身告退。丁张留了几个丫头婆子,上前来与钱娇娘道:“夫人,爷说这几个奴婢便留在您的院子服侍您,等过几日再买些奴才回来,您再多挑些人。” 第七十章   刘英一数,天爷,这足足有六个人,加上清雅姑娘,那就是七个了!还要买奴才,还要多挑些人,他当钱娇娘是宫里头的娘娘哪!   钱娇娘听了头也不抬,“我这小院哪容得下这么多人,正好,姨父姨妈来了,叫他们都到姨妈院子里去罢。”   “这……姨老爷他们院子里已经安排了丫头婆子,这几个是侯爷亲自给您挑的。”   “替我谢谢你们爷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这好外甥是怎么个意思,难不成还对这钱娇娘有情?总不能他为了这钱娇娘还想抗旨不成?那可是万万不能的,她田家的富贵都在这侯府里头,任谁也别想来破坏。   钱娇娘不要丫头婆子,奴婢们都失望地走了,钱娇娘让清雅请田林文与刘英到里头坐,自己走到后头抓过丁张,低声问他:“丁管家,你这算盘打得可真准,扛来两箱银子正好发了干净,你这是算准了我会加赏银?”   丁张哈腰笑道:“夫人,奴才哪里有那个本事揣摸您的心思,是侯爷猜着您兴许会多赏些银子,便叫奴才多备了这么一些。”   邢慕铮算准了她会多加十两?钱娇娘眯了眯眼,松开管家冷哼一声,跨步进了屋子。   清雅请了田氏夫妻二人坐在厅堂中,钱娇娘走进来,佯怒责备,“怎地不叫二老上坐?”   田林文摸摸八字胡,干咳一声,“不必多礼,钱氏,我们有事儿与你商议,便让下人们都退下去罢。”   清雅瞅向钱娇娘,钱娇娘点点头,清雅便自东侧打了帘子离开。丁张站在门口听见了,识相地替他们关了门。屋子里头只剩钱娇娘与田氏夫妇三人,钱娇娘坐上主位,拿了清雅放在案上的茶壶,自发倒了一杯,慢慢儿喝了一口。   说起来这还是田家夫妻到侯府以来,头一回与钱娇娘单独面对面坐着。刘英瞧瞧田林文,田林文挑眼看向钱娇娘,只不说话。钱娇娘突地又站起来,走到偏门撩起帘子消失了。夫妻俩傻了眼,不过过了一会钱娇娘又出现,手里提着绣篮,她重新坐回原处,也不说话,竟不紧不慢地刺绣起来。   半晌,田林文皱眉对妻子使了个眼色,刘英早按捺不住,扭头道:“钱氏,我已知道你已下了堂,还是被天家赐了圣旨下堂,你还在这侯府住着做甚?”   钱娇娘扯了绣线,轻笑道:“姨妈是个爽快人,就像当初一样,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只是按理你这回也应想拿扫把把我扫地出门才是,怎地,这回不敢了?还是你心里有鬼,怕侯爷问起来?”   刘英挺了挺胸膛,粗声道:“我心里有什么鬼,我从来行得正坐得直!当初我是迫不得已,不把……”   “咳咳!”田林文猛咳两声,打断妻子的话。他这是怕隔墙有耳,钱娇娘挖了陷阱等他们。   刘英慌忙闭了嘴,钱娇娘咯咯地笑,那笑就像针似的刺着田氏夫妻。田林文道:“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既盗,你想要什么?”   钱娇娘放下杯子,幽幽道:“我自是想让娘活过来。”   刘英脸色顿变,“姐姐又不是我害死的,你莫要胡说!”   钱娇娘拿针刮刮头发,“姨妈紧张些什么,我自是玩笑话,人死不能复生,我再怎么记仇,也不能跟自个儿过不去。”   田林文心中冷笑,“你很识时务。说罢,你想求我们做甚?”   钱娇娘放下绣品一抚掌,“姨父果然是个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自在。”她顿一顿,继续道,“你们也都知道了,我现下不过弃妇一个,也怕是无人敢娶我,我也不想再嫁,就想着好吃好喝地过一辈子便罢了。只是侯爷现在虽念在娘的情份上,对我还不错,但他抠的很,一月才给我二两银子,且这男人的心说变也就变了,改明儿他再娶些娇妻美妾回来,哪里还能记得我?因此呀,我也就不强求了,你们叫侯爷给我一百金打发我走,我便绝口不提当年之事,一人离开玉州远远的不再回来。”   “一百金!你当是一百个铜子儿呢,说得倒轻巧!”刘英瞪眼,差点跳起来。   钱娇娘笑了,“这自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若容易,我还会在这儿跟你们赔笑脸?不过我信你们的能耐还是不错的,等我拿到了那一百金,我就走,你们以后也能安生在侯府住下,这还不好?”   田家两口子互相看了一眼,田林文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是马都拉不回来。”   田林文一咬牙,“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钱娇娘哈哈笑,“对,就是这句话!”   田氏夫妻走了,清雅自帘后出来,她方才一直在里头听他们说话。她上前问道:“娇娘,你到底有何打算?”她只知她将报复田家人,却不知她具体如何谋划。   钱娇娘伸食指于唇间,似笑非笑,“过不了多久,你便知道了。”   刘英快步跟在田林文身侧回他们院子,几次想说话全被田林文以眼色制止了,好不容易走回了屋子,她连口茶也顾不上喝,把门一关,气喘吁吁地道:“相、相公,咱们真要叫好外甥给钱氏一百金?这不太便宜她了么?”   田林文坐下来,慢条斯理地自己倒一杯茶喝了,刘英焦急跺脚,“相公,你倒是说句话呀!”   “你这妇道人家,就是沉不住气。”田林文摸摸八字胡,叫她坐下来,这才慢慢儿地道,“我应承了钱氏,就非得给她么?她若是要我的命,我难不成也要给她?”   “那你是想……”   “钱氏既等着咱们给她一百金,她暂时就不敢多说什么,咱们趁机再与好外甥亲近些,叫他彻底不信了钱氏,那她那会儿再说什么,不就都成了谎话了么?若有必要,咱们再……”   田林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刘英小小地抽了口凉气,随即重重地点了头。 第七十一章   夜里邢慕铮使人至刘英院中,说是一切已准备妥当,明儿一早便出发桂县。田家人听了,皆早早睡下,第二日早早起了,吃了早饭收拾收拾,正打算去找邢慕铮,就有小仆寻来,请他们到正门去,马车已在外头候着了。   刘英赶紧推着拉着刚起床懒懒散散的儿女与丈夫赶往正大门,远远的看见奴才才开的门又要关上,急忙招手,“唉唉,别关别关,还有人!”   那两个看门的奴才已不是先前那两个,其中一个戴小帽的回头瞅了一眼,仍扬了下巴叫同伴把门关了。   刘英走到面前,一看管家果然听他们的命令把那两个不着调的狗奴才给打发了,心里不免得意,声音也硬气起来,“你俩耳朵都聋了么,我叫你们别关门,你们听不见么?”   戴小帽的弯腰笑道:“姨太太,咱们府里有规矩,这正门除了主子爷和夫人,谁也不让开,就连少爷也得往偏门走。”   “那刚才过去的是谁?”   “是夫人。”   刘英冷笑道:“你这刁奴,难道不知这府里已经没有夫人了么?”她就不信圣旨来府中这么大的事儿,他们这些奴才会不知道。按理该是全都去接旨的罢?   戴小帽的一愣,仍咧嘴笑道:“小的们哪里知道这些,侯爷让小的们叫夫人,小的就叫夫人。姨太太,小的替几位开门去?”   “你这……”   田林文拦住欲发脾气的刘英,对她摇了摇头,刘英只能忍了气,她看一眼紧闭的朱红大门,愤愤地往旁边侧门走去。田碧莲扶着母亲,“娘,等我当了侯府夫人,我陪着你天天走大门!”   刘英闻言转怒为喜,拍拍女儿的手欣慰道:“我儿懂事了,知道心疼娘了。”   田家四口自偏门出了侯府,两架马车停在门前,皆无红顶华盖,朴实得就像普通的大户家的马车,田林文只觉先前他跟的大人的车都比这气派。他不免摇头,还是小门户里出来的将军,连个侯爷也不知怎么当。   前头清雅踩着小板凳上了马车,转身去拉钱娇娘,钱娇娘接过她的手,裙摆一撩,连小板凳也不踩,直接踩上了车板。清雅哎哟一声,“你有小板凳也不踩!”   “你都伸手了我还踩什么板凳。”钱娇娘咯咯地笑,她一扭头瞧见田家人,脸上笑容不变,只是眼底没了笑意,“姨父,姨妈,昨夜睡得可好?”   刘英左顾右盼,“还成,多谢你挂记,慕铮人呢?”   “侯爷?不知道哩,我还以为他去接你们去了。”钱娇娘道,“许是一会就来了。”   刘英见好外甥不在,也不多说,努努嘴与丈夫儿女上了另一辆马车。钱娇娘意味深长地瞧他们坐了进去,自己往车夫的位置上一坐,两条腿儿在外晃呀晃。清雅坐进马车内,“丑儿怎地也不见?”   钱娇娘道:“他今儿仍早早起了去练功,大抵跟侯爷在一块儿。”她顿了顿,手往后一撑仰头看向透蓝的天,幽幽道,“儿大不由娘啊。”这才跟了邢慕铮几天,满心满眼全是他爹,叨叨叨的也全是他爹,就算他练功难受,也不敢跟他爹说一个字儿,反而叫她去说。这看来就快没她这个娘啥事了。   “这还不好,甩开了他,你也就自在了。”清雅道。   钱娇娘轻笑,“别说出来,被丑儿听见该闹了。”   钱娇娘忽而感觉身上停留一道视线,她收回仰望的视线,侯府大门不声不响地又开了,邢慕铮与丑儿自大门而出,眼睛一直盯着她不放,这眼神钱娇娘似曾相识,是狼盯着猎物的眼神。他是打算咬死她么?   钱娇娘撇开视线,邢平淳冲了下来,眉飞色舞,“娘,娘,我与你说,爹他说要给我一匹马!”   邢平淳话音还未落,一个响亮的马嚏声就自后响起,紧接着是疙瘩疙瘩的马蹄声,钱娇娘与邢平淳顺着声音一看,一匹黑油油的小马驹被王勇牵着到了他们面前,这小黑马毛色发亮,双目炯炯有神。   “丑儿,这小马驹是你的了!”王勇拍拍马屁股,一脸羡慕,“这可是匹好马,你瞧瞧这头粗颈短,蹄子又大,啧啧啧,将来定是一匹宝马!”   “真的?”邢平淳双眼发光,绕着小马驹跑了三圈,“娘,娘,你看,我的马,我的马!”   “是是是,你的马,你的马!”   邢慕铮见邢平淳如此高兴,眼中闪过笑意,他还怕娇娘担心丑儿安全,不让他骑马,又要与他恼。   丁张过来对邢慕铮禀道:“爷,都准备好了,姨老爷姨太太他们也都上车了。”   似是听到了丁张的话似的,田林文打起了马车帘子,对着邢慕铮笑着挥了挥手。邢慕铮与田林文点点头,对丁张低低说了两句话,丁张不住点头哈腰。阿大和吴顺子各自牵了两匹马来,邢慕铮走到田家人的马车旁,田家人早已下了车,笑吟吟与邢慕铮闲话两句,邢慕铮因问道:“姨父与勇章会骑马么?”   田林文知道邢慕铮是武将出身,自是看重会骑马射箭之人,况且正好寻这机会跟他多亲近亲近,因此他虽不喜骑马,嫌骑马颠得屁股疼,但也笑着说道:“我们爷俩自是骑马的。”   田勇章瞪了眼,父亲叫他学骑马,他只觉辛苦,压根就不曾好好学。然而父亲对他挤眉弄眼,他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邢慕铮也不多说,让阿大分了两匹马给田林文父子,田勇章瞧着与他人一般高的大马咽了咽口水,在奴才的帮忙下手脚并用爬上了马。邢平淳也早已兴奋地上了他的小马驹,邢慕铮踩上马蹬骑上闪电,扭头看钱娇娘进了马车,他轻夹马肚,扯了鞍绳到了她的马车旁,拿着马鞭柄顶了顶她的窗。钱娇娘食指撩开青帘,见是他眼神微变,扯了扯唇,“侯爷有何吩咐?”   邢慕铮居高临下地注视了她片刻,然后一句话也没有,扭了马头一扬马鞭,“出发。”   钱娇娘莫名其妙,甩下青帘。   丁张忙领着家仆在阶下送行,“恭送老爷夫人!” 第七十二章   两架马车坐着钱娇娘、清雅与田家母女,前后跟着邢慕铮、邢平淳、田勇章并阿大王勇等随行侍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马车跑得并不快,与其说是赶路,更像是出来游山玩水。清雅与钱娇娘并肩坐着,抬手拨开角落的一个暗格,果然里头有一颗鸡蛋大不小的夜明珠。   “侯爷这马车倒是不错的,样式好,宽敞亮堂,也不颠人,我最怕就是那些个外头装扮得花里胡哨,跑起来跟散了架似的,能颠死人。”   钱娇娘道:“有什么好,闷得慌,我把门给打开,叫风进来。”   “唉唉,有沙尘!”   “有什么沙尘……”钱娇娘倾身开门,才将门栓给勾住,这话还没说完,马车边扬起一阵尘土,孩童山泉般的笑声飘荡于天际,“哟嗬!”   清雅忙用帕遮了口鼻,钱娇娘听出是邢平淳的声音,她探头一望,那小子骑在小马驹上,由王勇牵着奔跑,举着手甩着小鞭儿在空中转圈,得意极了。钱娇娘不免失笑。   王勇拉着小黑马跑了一段路,又放慢步伐牵着走了一段,不知与邢平淳说了些什么,他走着走着就松开了缰绳,邢平淳咋咋呼呼地一个人骑着小马走了一段,身子在上头左扭右扭,王勇跟老母鸡似的跟在后头,两手张开,一个劲儿叫他坐直坐直,就怕邢平淳一个不小心摔下马。只是邢平淳虽看上去惊险,倒总是有惊无险。走了好一段路,他的背就挺得直直地,似与马儿也好些了,再过一会,他竟就开始轻扬马鞭,让小马驹跑起来。王勇急忙接过吴顺子牵着的马一跃而上,叫喊指导着追了上去。   田林文与邢慕铮并肩而行,瞧了这一幕对邢慕铮笑道:“平淳不愧是将门之后,这才学了没多会,竟就有模有样了。”   邢慕铮正面无表情地偷瞄钱娇娘,闻言收回定在她侧颜上的目光,顺势望了一眼奔跑中的小儿,淡淡应了一声。邢慕铮上了马就知道如何驾驭,压根不认为骑马是件难事,自也不会因邢平淳学会骑马而自豪。   田林文见自己难得与这沉默寡言的外甥搭上了话,赶忙又寻了话头与邢慕铮攀谈,可无何他如何高谈阔论,邢慕铮只不过淡淡应一两声,就没了下文。田林文一转念,心想邢慕铮虽是侯爷之尊,但其实也不过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儿郎,与田勇章兴许更志趣相投。他扭头想叫儿子上前,却见他在后头骑着马还让人牵着,死拽缰绳一惊一乍,堪比方才小儿,叫他上前来岂不丢人,于是这才打消念头。   邢平淳跑了半天的马,越发地娴熟自在,他使劲儿狂奔一段,又掉转马头回到车队,转一圈又奔出去,这来来回回好几趟,还乐此不疲。钱娇娘不知何时已坐出了马车,靠在车厢旁瞧着儿子得意的傻样儿,笑得眼儿都眯起来了。邢慕铮虽嫌邢平淳闹腾,但见钱娇娘笑了,瞧着瞧着他也跟着高兴了,只是面上不显,也不训斥小儿了。   刘英探出头来,慈爱与邢平淳道:“我的儿,你跑了这么久累了罢,快进来歇歇,姨奶奶这儿有糖吃!”   邢平淳正在兴头上,“多谢姨奶奶,我不累!”   他不累她脑瓜子疼!刘英依旧笑眯眯地道:“你不累,这小马儿也该歇歇了。”   邢平淳闻言觉得有理,二话不说跳下了马,刘英以为他要进车里来,谁知邢平淳一溜烟儿牵着马上到了前头,找王勇要点心喂马,王勇道:“咱们马上就进村子了,到时候一起喂!”   王勇说的村庄便是玉州城外的牛溪村,同属邢慕铮的封地,但邢慕铮只让人平常借屋,寻了一处院子宽敞些的农户家歇脚,早有家仆来借锅碗瓢盆煮好了吃的,邢平淳练了功又骑了马,狼吞虎咽吃了好几碗,刘英心疼得不行,一个劲往他碗里夹肉。待侍卫们把马喂饱了休息了一会,邢慕铮吩咐再次上路。   邢平淳第一个跳到他的小马驹身边,小黑马又在悠闲地吃草,邢平淳摸着它的脖子对它道:“蚂蚁蚂蚁,你多吃些,吃饱了再跑快些!”   钱娇娘自后而来,听清了儿子的话,吃着果子差点噎着,“你叫它什么?”这么大一匹小马,他给叫上什么了?   邢平淳理直气壮地道:“蚂蚁呀,娘你瞧它这么黑,不就像蚂蚁么?”   “您家的蚂蚁这么大个?”钱娇娘特诚恳地问。   “娘,您在想什么呢,蚂蚁这么大个,那不就成妖怪了!”   得,敢情还是她古怪。 第七十三章   小马驹全然不知自己有了新名儿,还悠闲地卷着舌头吃干草。钱娇娘摸了摸马背,滑不溜啾新鲜的很。她瞧了一上午邢平淳骑马,早有些心痒难耐跃跃欲试,“丑儿,娘跟你商量商量,你这小……蚂蚁,借娘骑骑如何?”   邢平淳显然有些舍不得,但对方是自个儿老娘,他惟有忍痛割爱,“行罢!”他说完又加但书,“不过娘只能骑半个时辰,可不能多!”   “知道知道,多谢儿子!”   王勇牵着自己的马过来,听说钱娇娘要骑马,因而问道:“夫人会骑马么?”   “不会。”钱娇娘答得干脆利落,“不过我比丑儿聪明,应是学的比他更快。”   邢平淳不但不气恼,反而附和道:“对,我娘天下第一聪明!”   母子俩傲然挺腰,清雅忍俊不禁掩帕而笑,拿食指刮刮脸,“我还头回听说这么厚脸皮的娘俩。”   “那是你见识短。”钱娇娘冷哼,“王勇师父,那劳驾您。”   王勇瞅了瞅不远处的邢慕铮,小声道:“夫人,您要学马,不如寻大帅……“他说着说着就没声了,王勇自个儿也发觉这事儿不靠谱,怕平白使钱娇娘难堪,便笑道,“夫人,不如我牵着您走一段先试试?”   “行!那劳烦你。”钱娇娘当没听见他先前说的,笑与他道。   王勇拍拍袖子,一手拉了马头,一手伸了手腕让钱娇娘搭把手上马,钱娇娘笑眯眯地探出纤指,还未碰上,狠厉的鞭声划破空气,王勇闷声惨叫,他捂了手臂,转头却见主子握鞭坐在闪电上,满脸阴沉地盯着他。王勇不知为何故,单膝下跪面向邢慕铮。   钱娇娘吓了一跳,一转头脱口而出,“你发什么疯!”   这一变故引来众人注目,刘英本在马车内偷偷地替田林文按摩身子,一听是钱娇娘叫声立即打起青帘往外看。只见钱娇娘怒气冲冲地瞪着马背上的邢慕铮,而邢慕铮的脸色更是难看。   这莫非是要撕破了脸?刘英激动地伸手直往后拍,也顾不得轻重,田林文惨叫两声,刘英道:“相公你快起来瞧瞧,咱们的好外甥要整治那钱娇娘了!”   田林文本是老胳膊老腰,骑了马腰酸背痛,听见这话一骨碌爬了起来,凑上脑袋与刘英往外瞅。   邢慕铮翻身下马,眉宇间凝聚杀气,阿大跑来见王勇捂臂跪在地下,不知他究竟因何得罪大帅,情急又不敢擅自上前。邢平淳方才见一道凌厉黑影自他眼前忽闪而过,晃眼便是满脸肃杀的父亲,不知为何他的双腿竟有些发抖。   气氛刹那间凝滞,邢慕铮踩蹬下马,缓缓地走向钱娇娘,这一步一步就像走在人的心尖上似的。钱娇娘握紧了拳头,盯着他手里拽着的马鞭,似乎马上就要抽在她身上。   突地邢慕铮上前一步,钱娇娘腰间平白多出一条长臂,她的身子腾空而起,眼前天旋地转,几乎跟飞了起来,再一回神,她居然坐在了大黑马的身上。   众人本来都屏气凝神,看到这一幕全都傻了眼。不是还剑拔弩张,怎么一瞬间又变成抱人上马了?阿大王勇等人一直跟着邢慕铮,更是难掩惊讶。闪电是大帅的爱马,是他亲自降服的一匹宝马,除了专人看护,其余人等连碰也碰不得。上回拦夫人出嫁抱她上马还可说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今儿怎地又将夫人抱上了马?   钱娇娘眼里的两团火苗几乎要冲出来了,第二回,她被第二回扔在这马上,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邢慕铮是与她有血海深仇么,非得要往死里折腾她?   “你干什么!”钱娇娘一瞧底下,脑袋都有些晕乎了。她双腿左右划拉两下,只是腿没邢慕铮长,连马蹬都够不着,她只能在马上低吼。   “你想学骑马,莫抢丑儿的小马。”邢慕铮面无表情,暗地里平复心中躁动。他方才瞧见钱娇娘笑吟吟向王勇伸手,瞬间火气就上来了,想也不想就把马鞭甩了出去。她想骑马,他能教她,凭甚去叫外人,还那般亲近! 第七十四章   邢慕铮将缰绳递至她手边,抖了两下叫她握住,钱娇娘却不接,硬梆梆地道:“侯爷,我不想学骑马,你放我下去。”   邢慕铮心底冷笑,她哪里是不想学骑马,分明是不想与他学。   周遭一干人如坠云雾。这刚才那么大阵仗,他们都以为要见血了,到头来就是要教钱娇娘学骑马?刘英与田林文古怪对视。   阿大将王勇扶起来,瞧他衣袖都已破了,底下一条血痕刮破皮肉,幸而大帅算是手下留情了,不然这一鞭下去能见骨。阿大极小声问他到底哪何得罪了大帅,王勇委屈得不行,他若是知道哪儿得罪大帅,他还敢去做么?   田碧莲嘴巴噘得老高,表哥还理这个下堂妇作甚?她推了哥哥一把,叫他上去阻拦,田勇章一把骨头早就因骑马要散了,被妹妹这么一推,怪叫了一声,大伙又齐齐将目光转向了他,他尴尬挠头笑笑,拖着腿往自己的马走。   只有钱娇娘与邢慕铮没理会田勇章,二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僵持,邢平淳小心翼翼地过来,才叫一声娘,邢慕铮与他道:“爹教你娘骑马,你与姨奶奶他们先走。”   “丑儿过来,给娘搭把手。”钱娇娘也道。   邢平淳左右为难,邢慕铮眉头微皱厉眼一横,邢平淳立即就夹着屁股跑了,跑了还不忘安慰钱娇娘,“娘,爹爹先前可是大将军,他一面骑马还一面能杀敌,可厉害了!”   她不知邢慕铮骑马厉不厉害,她只知道这小子叛变了!钱娇娘气了个够呛,这眼睛一瞪就跟怂包似的滚蛋了,他还能有点出息不!   没人敢违抗邢慕铮的命令,阿大忙叫人启程,田碧莲心有不甘,却又不敢上前,只能愤愤地上了车,在心底咒骂钱娇娘。清雅一直盯着邢慕铮,上马车时目光还锁着他俩不放。她一人坐进车里,马车缓缓向前移动,她倾身拨开车窗的青帘,那二人犹在原处。方才邢慕铮的眼神,清雅曾在另一人身上见过,娇娘想要脱身,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眼瞧着车队远去,钱娇娘恼得磨牙,忽而后颈被一硬物抵住,一并滑下她的腰脊,疼得她挺直了背倒抽一口凉气。她怒而扭头,邢慕铮拿着马鞭自后收回,淡淡道:“骑马挺直背。”   原来是他拿着马柄膈应她,她怕是后背都脱层皮了罢。钱娇娘就不明白了,他怎么有功夫这么折腾她,给她一刀不痛快些?   邢慕铮垂眸掩去懊恼,他已经控制了力道,下手仍重了么?女儿家着实太过娇弱。   “侯爷,”钱娇娘皮笑肉不笑,“我真不想骑马,我在马车里坐着多舒坦,何必要遭这个罪,再说了,你见过几个妇道人家骑马是不?”   “燮朝贵妇千金多有擅马者,”邢慕铮道,“贵族妇人爱打马球。”依她的性子,应也爱玩马球。兴许等她学会了骑马,可再教她打马球。   邢慕铮将缰绳往她手里轻轻一扔,拍了拍马屁股,叫马往前走。闪电是匹暴脾气的马,生来桀骜不驯,发觉驮的不是主人,立刻暴躁起来,钱娇娘被一晃两晃差点儿就倒栽葱摔下去。邢慕铮大掌按了她的细腰稳住了她,低喝爱马,“老实些!”   闪电被喝止几回,这才与主人妥协,邢慕铮又与钱娇娘道:“坐直些,坐稳些,你越扭,它越欺你。”   可不是连马都敢欺她。钱娇娘拨开他的手,咬牙抱着马脖子自右侧滑下去。闪电又受惊嘶鸣,钱娇娘的双手被甩开,她眼见就要摔至地下,电光火石邢慕铮间抓住马腿自马腹下如轻燕滑去,钱娇娘正好摔在他的身上,两人同时闷哼一声。原本以为的疼痛没有降临,钱娇娘惊魂未定地低头,邢慕铮的脸近在咫尺。二人对视刹那,扑腾的马蹄扬起一阵尘土,钱娇娘吃了一头的灰,二人灰头土脸地起来,邢慕铮扫视钱娇娘,见她安然无事才松了口气。   钱娇娘呸了好几声,才将嘴里的土给呸出来,她擦擦嘴巴,瞅了邢慕铮一眼,见他黑了脸似要骂人,她拍拍衣服扭头要走,身后伸出的一条粗臂又将她拦腰抱起,再次“扔”到了马背上。接连晕眩的钱娇娘一眨眼,发现自己又凭空高出了许多,她瞪眼不可思议,她好歹也是个大人,怎地在邢慕铮面前就轻得跟小娃儿似的,任由他抛来掂去!况且他到底想干什么!   “先学坐稳,我说你可以下马才能下马。”方才那惊险一幕似从未发生,邢慕铮拍着衣服上的灰尘冷声道。   他的脑子莫非还是被那虫蛊吃了一块去,否则为甚非要她学了骑马?钱娇娘气得笑了。   邢慕铮牵了马头调了方向,将左边的马蹬用力扯了几下放高了些,钱娇娘沾着灰尘的绣花鞋就在面前,邢慕铮竟握了她的脚拍拍鞋上的灰,原是想将它往马蹬里套。只是一握又觉有趣,拿手掌去量她的脚,不想她的脚儿竟没有他的巴掌大。   钱娇娘抽开自己好似着了火的脚,邢慕铮如梦初醒,干咳一声,“马不喜自右上下。”他再强硬地抓她的脚踝往马蹬上试了试,正好能够得着,他才将她的脚松开。“莫要将脚全踩进里头,若像方才摔了,脚还在马蹬里便更危险。”   他一定是被虫蛊咬了脑子还不自知,要么就是还有一条蛊留在他的体内作祟。钱娇娘不作声,在心里下了定论。   钱娇娘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只能认命扯了缰绳,由着他摆弄。邢慕铮看她消停了,也不多说,拍拍马脖子叫它往前走,自个儿拉了一点马缰在手中。   这官道还算平坦,闪电由主人牵着,一步一个马蹄印踏在黄土地上,两边儿都是麦田,日头并不晒,吹来的风一阵阵的,都带着麦子的香气,好几个农家扛着锄头在地里劳作,见着了生人都不免多瞧两眼。钱娇娘目不斜视,任由闪电驮着她慢慢往前走,暗地里偷偷学着如何驭马,邢慕铮默默地走在一侧,只在她不曾坐直时才开口。钱娇娘纳闷他究竟长了几个眼睛,他分明没抬头,她背稍稍一弯他却总能知道。   这默默一路走了大抵有一个时辰,钱娇娘看见邢平淳骑着马远远地回来瞅了两眼,只也不过瞅了两眼,他便又与王勇骑着马跑远了。这瓜娃子是看她还活着就不管了么?钱娇娘的牙磨得咯吱咯吱响。后来邢慕铮放了缰绳让钱娇娘自个儿骑着马走了一段,钱娇娘紧张得连头皮都是麻的,但她紧咬着牙面上还是一片云淡风轻,好容易闪电不欺她了,慢悠悠驮着她走。邢慕铮稍稍走在后头,眼睛片刻不离钱娇娘,瞧着她越骑越像样儿了,黑眸中不免浮上笑意。   妇人骑这大马总是害怕的,他娇娘果然大胆又聪慧。 第七十五章   钱娇娘越发地骑得兴起,连日头渐渐西落也不自知,邢慕铮忽而上前手撑马鞍,脚一点地飞身上马,稳稳坐在钱娇娘的身后,将她整个包围在怀里。钱娇娘顿时僵直了身子,“你……”   “天色晚了,明儿再学,咱们得赶到客栈去。”邢慕铮道。这方圆几十里,只有一家客栈,依车队的速度应是到了,他们也须在天黑前赶到客栈去。   邢慕铮说完,便夹了马肚猛地扬鞭,闪电悠闲踏了这么久,早已按捺不住,它长长嘶鸣一声,迈了长腿竭力狂奔。大道上漫起飞扬的尘土。钱娇娘没能稳住往后仰倒,撞进邢慕铮的胸膛中,她立即前倾坐直了来,但这鞍上就这么点宽,邢慕铮的腿贴着她的腿,胸膛贴着她的后背,就连胳膊都贴在了一处。钱娇娘想缩回手,却被邢慕铮的大掌一把包住,“别动,学着怎么握缰,你时时要抓紧它,否则便掉下去。”   钱娇娘不说话只用力抽手,邢慕铮紧紧地扣着她,就是不让她抽开。钱娇娘恼了,说:“我不学。”   “必须学。”邢慕铮低头不容反驳地道,他的唇擦过了她的耳朵。   钱娇娘没有回头,但是她浑身僵硬得就像庙里的菩萨。邢慕铮留在她耳上的热气让她的耳朵陡然通红。邢慕铮再一甩马鞭,闪电更加奋力疾驶,抓着钱娇娘的手就是不松开,唇角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扬了起来。   来福客栈是个小客栈,主要给来往商旅及邮差们打尖的,老板最害怕来佩刀佩剑的江湖客,一言不合就武刀弄剑,有时候还血满客栈。虽总有赔偿,可收拾起来总麻烦,差点就想着写个英雄侠女勿入的牌子挂外头,可他又胆小不敢。他最欢迎的就是偶尔过往的大户车马,除了规矩多些,人多不闹事,出手还阔绰。今儿正好来了一队马车,加起来十几号人,这一下子就把他这小店给住满了,老板打着算盘嘴巴都合不拢。   伙计正在栓马石前喂马,远远地看一男一女疾驰而来,二人都穿着寻常衣裳,伙计便咧嘴歉意笑道:“客倌,对不住,小店住满了!”   “去去去,没眼色的东西。”阿大牵着从马车上解下的马走过来,将缰绳扔给伙计,粗声赶他。一转头对二人笑道,“爷,夫人,你们可来了。”   伙计一听原来是今夜包客栈的正主儿来了,他缩了脖子,赶忙牵了阿大扔给他的马往一边儿去。   邢慕铮先跳下马车,伸了手要抱钱娇娘下马,钱娇娘视若无睹,踩着马蹬自己下,岂料这一下午的马上奔波,她的腿竟然软了,差点儿又跟先前似的摔个大马趴,幸而一双铁臂自后拦腰将她抱稳放在地下。   钱娇娘发誓自己听见了一声嗤笑,她扶着马鞍就是不回头。   阿大见他二人衣裳上都沾了土灰,好似在地下打了个滚,不免诧异问道:“爷,您这一路来遇险了么?”   “没有。”   钱娇娘稳了稳身子,抬步要走,邢慕铮抓了她的胳膊,“站住。”   钱娇娘深呼吸一口,才转头勉强扯了唇角道:“侯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邢慕铮凝视她道:“闪电驮了你一路,你连吃的也不喂它些?”   他莫不是忘了她是被他扔、上、去的?钱娇娘磨牙,阿大猴精儿地从伙计那抢了两根胡萝卜递给钱娇娘,“夫人,马儿都爱吃胡萝卜,闪电也爱吃!“   钱娇娘接过胡萝卜,偏头瞅向大黑马,大黑马也正在看她手中的胡萝卜,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把萝卜放到它嘴边。”邢慕铮道。   钱娇娘撇撇嘴,将胡萝卜尖儿一头送到闪电嘴边喂它吃,全没有不知所措。不出片刻,她就将一根胡萝卜差不多喂了干净,将剩余的摊在手心让闪电一舌头卷了去。   “……”原还有些心思的邢慕铮眼瞅着钱娇娘如此娴熟地喂马吃了萝卜,后还自发拿了干草来塞到它的嘴里,一时默默。   阿大问:“夫人,您原来骑过马么?”   钱娇娘道:“我不会骑马,我会喂马。”   邢慕铮眼神顿变,她的意思是……   “娘,娘——你瞧瞧我——”邢平淳的大嗓门横空出世,令众人全都转向了他。钱娇娘只见自己的傻儿子拿了一根细竹竿吊了根胡萝卜,一路冲了过来。田勇章和王勇跟在后头一齐跑来。邢平淳甩着竹竿眉开眼笑,冲到钱娇娘面前道,见邢慕铮在场,立即收敛了些,规规矩矩叫了声爹,邢慕铮应了一声,邢平淳这才转头兴奋与钱娇娘道,“娘,娘,我告诉你一件事儿,蚂蚁它爱吃胡萝卜!我才喂它吃一根胡萝卜,它眨眨眼就吃完了!吃了还对我叫,还要再吃!它真是头贪吃的马儿!于是我就想了个法子,我拿这根竹竿吊着胡萝卜,明儿绑在马背上,把胡萝卜吊在蚂蚁的嘴边,它瞧着胡萝卜在面前了,这不就撒丫子使劲儿跑了!”   邢平淳得意地叉了腰,“娘,我是不是很聪明!”   阿大掩嘴偷笑,邢慕铮无可奈何,他这小儿全不似他年少时,定是随了娇娘。这般一想,竟又觉他这傻样可爱。   钱娇娘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谁说不是哩,你喜欢吃鸡腿,明儿我也找个竹竿绑个鸡腿在你面前,让你一边儿习字一边儿去够鸡腿吃!”   邢平淳一愣,而后哈哈大笑,拿着竹竿使劲抖,“娘,这可是你说的!你可不能骗我,咱们一言为定!”   钱娇娘也哈哈大笑,“我绝不骗你,一言为定!”   母子俩笑做一团,田勇章可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全不知他们为何乐成那样。邢慕铮虽不知这娘俩究竟有何可笑,但他见多了娘俩时不时地傻笑,一见他俩笑,他也忍不住愉悦。   只是钱娇娘的笑容在对上邢慕铮的视线后戛然而止,眼底的笑意也迅速敛了干净。这如一盆冷水浇在邢慕铮头上,叫他心头的喜悦全然散去。   她就这般避他如蛇蝎。邢慕铮磨牙,直想叫她识时务些,她再厌恶他,她也只能是他的妻。 第七十六章   这夜众人在客栈吃了饭,各自困乏不已回房歇息。客栈本就只有两间上房,田氏夫妻占了一间,还剩一间自是邢慕铮的,邢慕铮知道钱娇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他共处一室,便让出来给了钱娇娘与清雅,谁知邢平淳在外头不敢一个人睡,缠着钱娇娘也要与她睡。钱娇娘眼看就要松口,浑身不得劲的邢慕铮拎了邢平淳的脖子,将他扔进了自己的客房。   钱娇娘以为邢平淳跟着邢慕铮睡觉会不自在,终是不放心敲了邢慕铮的房门。推门进去一瞅,邢平淳四平八仰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一个人将整张床占全了,邢慕铮叉着手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   她怎么忘了这娃儿今儿蹦跶一天了,早就该疲乏了,这还不滚床上就睡?钱娇娘干笑说道:“侯爷,我还是把丑儿抱走罢。”   邢慕铮微皱眉,“不必。”丑儿都这般大了,怎能还能与她同睡一床?   钱娇娘见他拒绝,想了想惟有踱步上前,她单膝跪在床上,轻柔俐索地邢平淳手脚收好,抱了他往里头躺,邢平淳折腾一天早累坏了,由着娘亲摆布,全不曾醒。邢慕铮默默注视着她半跪的背影,她的长发绑成了麻花辫捞在一旁,后颈在领口下若隐若现,优美的后背下是盈盈一握的细腰,还有……邢慕铮目光愈发火热,若不是丑儿还在床上……   钱娇娘替邢平淳盖好被子,下床一转头见邢慕铮古怪地盯着她,又是那看猎物的眼神,令她汗毛都竖了起来,“丑儿累坏了,今夜睡觉会老实,侯爷不必担心。”她说完便匆匆出去了,好似再多待一刻,自己就会被野兽撕裂。   钱娇娘快步回了房,清雅正拿香熏床,回头见钱娇娘靠在门边神情有异,不免问道:“怎么了?”   钱娇娘将房门下了栓,摇了摇头,“没事儿。”   阿大与王勇巡视一圈,回来敲了邢慕铮的房门,里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隔了一会儿,才听见里头叫了一声“进来”。二人走进客房,邢慕铮站在浴桶的一侧,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身上穿了一件袍子,胸膛上还带着水气。他瞟了两人一眼,抽了挂在脸盆架上的白布巾,随意按在头上擦拭,“说。”   阿大忙拱手道:“大帅,这客栈并无异样,侍卫也安排好了。”   邢慕铮点头,“叫他们多注意夫人的客房。”   “是。”   邢慕铮摆手,让他们下去。二人躬身告退,只是走到门边,邢慕铮又将二人叫住,“娇娘是夫人,你们往后都注意些分寸,莫要逾距。”   阿大与王勇相视一眼,连忙拱手应声,低头退了出去。   “他娘的可是找着你吃鞭的缘由了。”出了房门阿大感慨地摸摸光头。   吴顺子守在门口,一听赶忙上前小声问:“为啥?”   王勇委屈得紧,“可我注意了分寸,我扶夫人上马,袖子都拍干净了。”   “傻子,是拍袖子的事么,是男女什么什么袖不亲!你就不该扶夫人!”阿大道。   王勇愣着站住了,“可是我不扶夫人她怎么上得去?”旁的奴才也有扶女主子上马的呀,怎地到他就是不知分寸平白挨一鞭子。   “那就问大帅呀!”阿大推他一把,“别愣着了,赶紧睡觉去,我还要守下半夜!”王勇想不明白,被同伴推着,唉唉作叹一同走了。   “喂喂,你们别走呀,话还没说完……”吴顺子还没听明白,可怜巴巴地伸着手,但那二人摇头晃脑地走远,吴顺子靠在墙边生闷气。   屋子里,邢慕铮随意擦了两下头发,将白布巾扔在脸盆架上,睨一眼被钱娇娘安顿得老实的邢平淳,扯了扯唇。他才冲了个凉水澡,并不乏困,自放在桌上的包裹里抽出一本书,坐下来翻看两页。乌黑的长发仍是湿的,后颈有些不舒适。邢慕铮摸了摸脖子,耳边回想起钱娇娘照顾他时脆生生骂人的话。   “替你们大帅擦干头发,仔细头疼!”“笨蛋,连个头发也不会擦,这有什么难的!”这些话好似还在他耳边回想,邢慕铮低低轻笑一声。他仍记得娇娘替他擦头发时,看似用力实则力道恰好,从不曾按疼了他,反而还很舒坦。他放下书,默默不知想些什么,过了片刻,他站起身披了件外袍,抓了白布巾出了门。   靠着的吴顺子立刻站直了身子,邢慕铮指指里头,“进去守着。”   吴顺子忙应着声往里头去,脚跨了一步才记起来疑惑主子去哪,一转头邢慕铮已经走远了。   不过这客栈本就不大,客房都在二楼,除了一个走商的,其余几间房全是侯府中人。走廊上每隔几步站着侍卫,见邢慕铮出来都挺直了腰杆。邢慕铮一路走到最边上的两间上房,敲响了其中一间。   “外头是谁人?”清雅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   “我。”邢慕铮道。   里头沉默了片刻,清雅打开了一扇门,仰头看向眼前一头湿发的巨大侯爷。她小小一惊,后退一步,差点以为邢慕铮又疯了。邢慕铮透过她望向里头,只能看见花开富贵屏风的一角。   “侯爷。”清雅仔细瞧他没疯,这才福了一福。   “夫人呢?”邢慕铮说着就要往里走,清雅装作不机灵,堵在门口,“夫人在浴身。”   “嗯。”邢慕铮无视清雅故意的举动,长腿往门槛一迈,清雅无法阻止,急忙再道:“侯爷,夫人在……”   “我知道了。”说话间邢慕铮已进了屋子,水雾自屏风后袅袅而升,钱娇娘的衣物搭在屏风上,烛光照出浴桶的剪影,还有一个露着天鹅颈的侧颜。邢慕铮才用冷水洗下去的火气好似又开始复燃。他长得高大,屏风其实拦不住他,他舔过干涩的唇,移开视线,在桌前站定。他迅速扫过三张椅子,一张正对着屏风,两张在两侧,邢慕铮犹豫一瞬,选择了侧对屏风的其中一张圆凳坐下。钱娇娘跟木头桩子似的坐在浴桶里,不知邢慕铮又发什么疯,手也不敢抬,磨着牙也不愿说话。   “侯爷,”清雅走过来挡在屏风前面,“奴婢给您倒茶。”   钱娇娘顿时起了身,带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邢慕铮耳根微动,越发口干舌燥,可余光也全被清雅拦住。眼前一片昏暗,邢慕铮挑眼看向面前不识趣的丫头,清雅微笑,替他倒了茶仍是站着不动。邢慕铮眸光微沉,问她:“名字?”   清雅一顿,答道:“奴婢名唤清雅。”   “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   清雅微笑道:“侯爷好文采。”   邢慕铮道:“你读过书?”   “认得几个大字罢了。”清雅不卑不亢道。   “你姓什么?”   “奴婢姓清。”   邢慕铮沉沉一笑,清雅莫名地有些头皮发麻。 第七十七章   “侯爷这么晚了过来,有何贵干?”钱娇娘在屏风后匆忙擦了身子穿衣裳,听着对话似愈发地不对劲儿,她匆匆系了腰带,走出屏风打断二人对话。   邢慕铮寻声望去,只见她秀发盘在脑后,脸颊微红,眼儿也是水汪汪的,应是被热水醺的,看上去是如此秀色可餐。他暗地里咽了咽口水,抓着白布巾,张了口却欲言又止。   “无事。”邢慕铮本是冲动而来叫钱娇娘为他擦头发的,但忽一转念,他若突然有此举动,娇娘难免怀疑他是否记得旧事。他嫌自己竟莽撞了,大掌将白布巾卷成一团拽在手里,站起来道,“……早些歇息。”   他说完,竟就大跨步出去了。这来也古怪,去也古怪,钱娇娘瞪着邢慕铮离去的背影哑口无言,清雅也莫名其妙,二人面面相觑,清雅跑去栓门,回头问道:“侯爷究竟来做什么?”   钱娇娘回想方才对话,皱了皱眉。“刚才邢慕铮念的是你的名字?”   清雅撇撇嘴,“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分付新春与垂柳。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是一首咏柳的,我爹从来爱柳,就给我从中取了此名。”   “读过书的人取名就是好听。我原只觉你名字好听,不想还有出处。”只是邢慕铮为什么特意与清雅说这些?他难道……是故意来找清雅的?   钱娇娘低头思忖,清雅也有所思,二人各怀心思,说了两句闲话便歇了。   大抵是因为骑马太过劳累,钱娇娘这一觉睡得特别实在,清雅先起来了也没叫她,因为外头下雨了,阿大来通知她们,说是等雨停了再走。   待钱娇娘洗漱好了已过了辰时,她下楼时步伐难得扭捏,双腿间竟因夹了马背酸痛不已。   其他人都起身了,邢慕铮与刘英夫妻俩坐在一桌,刘英与他说了些什么,还抹了两滴眼泪,邢平淳与田勇章田碧莲兄妹俩围着一个走商小贩,笑嘻嘻地转着他放在桌上的圆盘。   邢慕铮见着钱娇娘下来,目光便直直定在了她身上。刘英还唾沫横飞地说着孪生姐姐与她的童年趣事,忽觉外甥心不在焉,顺着他眼神望去,见是钱娇娘,她撇撇嘴,随即笑道:“瞧瞧你这懒虫,大伙儿都起来了,你还呼呼大睡,要是咱们把你扔在这客栈了,看你怕不怕。”   钱娇娘与清雅走下来,“姨妈最是心慈手软的,怎会弃我于不顾?”她寻了一张空桌子坐下,小二抖着布巾上前来,麻溜地擦了擦桌子,问她吃些什么。钱娇娘要了四个包子两个鸡蛋,还要了两碗豆花。   刘英本是嘲讽钱娇娘的,不想她话里有话,平白给自己添了堵。她暗中啐了一口不再理会,扭头又与邢慕铮说话,搜肠刮肚地寻着姐妹情深的旧事。   “当年我与你娘才七八岁,有一回你娘顽皮,跑到树上去掏鸟窝,谁知竟下不来了,家中大人不在,天愈发地黑,你娘怕得在树上大哭,我在树下焦急,就去抱了棉被来叫你娘跳下来,我在下边接住她。你娘便跳了,她这一跳呀,正好压在我胳膊上,把我的手都给压断了!我愣是养了许多时日,才将胳膊养好。”   田林文抚须笑道:“看不出来,姐姐原来还是个调皮的。”   邢慕铮也不想娘亲小时竟会去掏鸟窝。   “姨妈这故事我好生耳熟,竟像是娘也与我讲过。”钱娇娘支着脸庞道,“只是我听的有些不同,娘可说是姨妈爬到树上去下不来,哭得可怜得很,她才想出这个办法,不想姨妈跳下来,就压断了她的胳膊。”   这些都是邢母在投奔田家的途中与她说的,她那会儿说起来仍是一脸笑意,相信着她的妹妹与她情深意重。   刘英原是想颠倒黑白,在外甥面前留下她爱护姐姐的好印象,不料钱娇娘居然也知道这事儿,她脸色丕变,支吾道:“是姐姐记错了。”   “姐姐应是没记错,大概是钱氏记错了。”田林文道。   刘英忙点头,指着娇娘道:“对对,是你记错了。”   钱娇娘笑笑,不以为然道:“那是我记错了,瞧我这笨的,连事儿都记不住。”罢了,反正娘已经走了,他们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刘英见她忌惮于他们,心里得意,“你瞧你年纪轻轻,就这么记不住事儿,怎么能……”   “哇哦——”小娃儿的惊呼打断了刘英,大家循声望去,只见邢平淳与田家兄妹都兴奋不已地看着那走商小贩吹出一个糖猴来。只见那小贩用苇杆一头沾点糖贴在糖猴上,又在猴背上敲了个小洞倒入些糖稀,再在猴屁股上扎了一个小孔,便成了猴拉稀。   田碧莲嫌恶地捂了口鼻,“真恶心!”   邢平淳与田勇章却乐不可支,“真好玩,真好玩!”邢平淳哈哈大笑使劲儿鼓掌,眼里巴巴地想要,他扭头看见钱娇娘下来了,一个箭步跑到她面前,蹦蹦跳跳两眼发光,“娘,娘,你看,你看!”   钱娇娘最怕他这眼神,一有这眼神就是要东西。可他总不问她要,他小小年纪也知道家里穷。现在他眼力劲儿上来了,认为她能给他买了。她手里确实有铜板子能替他买糖人了,但钱娇娘不想买这个玩意儿。以往她也喜欢看吹糖人画糖人,只是看多了就发觉吹糖人的总容易吹口水进去,他们虽不是有意,但想想小娃儿舔舔吃进肚里总觉着脏。   “我看见了。”因此钱娇娘打算不理会。   邢平淳好声好气地求她,“娘,你买给我罢。”   “不买。”钱娇娘冷硬拒绝。   邢平淳麻花似的拧上去了,“娘,好娘,你这回就给我买了罢!” 第七十八章   钱娇娘一个冷眼过去,“说了不买,还在这儿猴磨啥?边儿去。”   邢平淳委屈地撅了嘴,他一直想要一个糖人,以往总是眼巴巴地瞅着别人买别人玩,他只有吞口水的份,现下娘还是不替他买。   刘英走过来一把搂过邢平淳,心肝肉儿地叫,“乖儿,别委屈!你娘不给你买,姨奶奶给你买!你娘小气,咱们不理她!”   邢平淳一听眼睛亮了,他欢呼一声,冲着钱娇娘做鬼脸。   田林文很满意妻子这一出,花几个小钱算什么,邢平淳是邢慕铮的长子,说不好以后就是继续爵位的人,他们若是能将他拉拢过来疏离了钱娇娘,钱娇娘还能蹦跶些什么?   “且慢。”邢慕铮忽而开口了。   刘英才拿出几枚铜子儿,闻言一愣。   邢慕铮道:“这点小钱,怎还劳姨妈费心?”邢慕铮暗忖钱娇娘大抵是囊中羞涩,故而不与邢平淳买。他向阿大使个眼色,阿大忙摸出一点碎银给邢平淳。   邢平淳没料到最后居然是爹爹给了钱给他去买糖人的,他一时惊喜万分,笑得眼儿都眯了,还不忘对娘拍拍屁股,贱儿贱儿跑走了。   钱娇娘冷眼旁观,他们是好人,她就是个恶人。   邢平淳拿钱去买了那猴拉稀,并不先吃,而是慢慢倾歪,看着糖稀从猴屁股那里流出来,与田勇章二人怪笑不已,田碧莲早就走开了。等糖稀拉完了,邢平淳竟又去找了些水灌进去,无师自通地做起猴撒尿来,笑得更是人仰马翻。   小二端了早饭上来,钱娇娘捏了一颗鸡蛋,在桌角磕碎了,滚在桌上慢慢碾。   邢慕铮看不真切她的表情,邢平淳哈哈大笑,她却看也不看一眼。   刘英百般怜爱地守在邢平淳旁边,一个劲儿劝他快把糖吃了,邢平淳咽了咽口水,扭头看看钱娇娘,想了想举着糖猴跑过去。   “娘,给你舔一口!”邢平淳大方地将宝贝糖猴伸到钱娇娘面前,这可是他肖想了许久的糖人,若不是娘亲,他可是舍不得的。   钱娇娘道:“我不吃……罢了,你把这个糖人给我,我再给你铜板儿,你叫小哥再给你画个糖人。”   邢平淳却猴精儿道:“这个糖人是爹买给我的,我才不给你!你给我铜板儿,我再去画个糖人!”他今儿可真是发大财了!   钱娇娘弹他脑门,“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儿,拿来,给我。”   “不给!”邢平淳调皮避开,伸了舌头作势要舔。钱娇娘一扭头,她看里头不知是茶水还是口水,想一想就觉着浑身不舒坦,万一那小贩得了什么病,丑儿吃了他的口水还得了?情急之下伸手啪地一下,邢平淳没拿稳定,糖猴掉在地下,裹了灰摔坏了。   邢平淳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他才望向地下脏兮兮的糖人,眼神瞬间黯淡下来。这不仅是他渴望了许久的糖人,还是爹爹买给他的糖人,可是却被娘亲打掉了。   刘英冲上来,抱着孩子对钱娇娘骂道:“你这做娘的倒是奇了怪了,孩子想要零嘴,你不给他买也罢了,他爹心疼孩子,给他买了,你反而还撒气了!娃儿有你这么带的么!”   田林文偷瞄邢慕铮,见他皱了眉头,暗暗在心头赞扬娘子骂得好。   邢平淳着实是受了委屈,被刘英这么一呵护,反而哭了。钱娇娘喝道:“这点小事,哭什么哭!”   邢平淳一惊,忙擦了眼泪。刘英就更心疼了,“你自己做了错事,还骂娃儿!走罢,乖孩子,咱们不理你娘!”   邢平淳被刘英推搡着坐到邢慕铮那桌去,邢平淳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子,见了邢慕铮忙揉眼睛擦了干净。刘英拿糖哄他,还说再去替他买糖人。   邢慕铮的眉头一直没松下来,他不知道娇娘生什么气,只隐隐察觉自己就不该替丑儿买那个糖人。   田林文却以为是钱娇娘打落了邢慕铮出钱给儿子买的糖人,邢慕铮气她打了脸,便状似遗憾抚须道:“唉,钱氏毕竟是个乡野村姑,做事不识大体啊!”   邢慕铮听了看向林田文,没有回应于他。   田林文暗忖这外甥的心思着实太难琢磨,什么话也不说。   钱娇娘吃了个鸡蛋,雨还淅沥沥地下,她挪到客栈门边,靠着门栏站着,听着雨声看外边风景。忽而一声极小的呜咽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寻声望去,只见客栈外角落边缩着一只脏兮兮的狗,正瑟瑟发抖。仔细一看它的半边眼窝凹了进去,眼珠子都没了,皮毛也有一块没一块的,看上去十分狰狞,也不知是被猎人射伤了,还是被人给欺负了。   钱娇娘讷讷看了那狗半晌,也不知想些什么。   她看狗,邢慕铮却在看她。他明知她那强悍性子,却总觉她的背影纤弱。   清雅吃了一个难吃的素包子,勉强吞下了,擦擦手走到钱娇娘身侧,见她发愣,朝她的视线方向看去,惊呼一声,“哎呀,好可怜的狗儿。”   钱娇娘这才回过神来。   那狗听见人声,猛地一下就站起来,黑溜溜的大眼瞅了她俩一会,一瘸一拐地走进雨中。   原来它的腿也受了伤。   清雅见状,顾不得自己怕狗,咬牙想将它抱回来,钱娇娘拦住她,“别去,仔细它咬你。”   “可是……它这样儿了还在雨里走了,定是会死罢?”   “它死了也是它自个儿的事,怕是被人伤多了,留下比死更难受。”   清雅扶着门,凝视那狗缓缓离开的背影悠悠叹气。   钱娇娘喃喃道:“我跟它挺像的。”   “哪儿像?”   背后传来脚步声,钱娇娘扭头一看,邢慕铮走过来似是看雨,她冷笑一声,“都瞎了狗眼。” 第七十九章   邢慕铮耳力好,钱娇娘先前的话他也都听得一清二楚,他气得差点内伤,她这是嫁他瞎了眼还是救他瞎了眼了?   雨渐渐停歇了,邢慕铮吩咐赶路,因着才下了雨,路湿泥泞,不适宜学骑马,邢慕铮这回没有强行拉钱娇娘上马,也叫邢平淳回马车里坐着。   邢平淳迟疑了一会,刘英摩挲他道:“乖儿,你不愿与你娘坐,就来跟姨奶奶一块坐!姨奶奶疼你!我们这么乖巧的娃,可不能平白受了气。”   邢慕铮站在不远处,睨了邢平淳一眼。   邢平淳有些动摇了,但刘英扯着他走了几步,他还抽出了手,摇摇头道:“姨阿奶,我还是去娘的马车里坐罢!”   说着他便跑走了,刘英叫了两声没叫回来,只能咬牙作罢。   邢平淳到了钱娇娘的马车前,也不叫人搀扶,撑着车板跳了上去。钱娇娘在里头已经坐定了,见他进来冷了脸,“出去。”   清雅替邢平淳委屈,虽然这糖人什么的大人不稀罕,小娃儿总稀罕得紧,瞧他刚才那会儿得瑟的样儿,娇娘打掉他的糖人也着实过份了些。丑儿哭哭也不大闹,娇娘怎地这会儿还不饶人?   邢平淳瘪了嘴,但他没出去,不仅不出去,还一屁股坐在钱娇娘身边,抱着她胳膊往她怀里钻,钱娇娘推他,他还与她较劲,反正就是要黏在她身上就是了。   清雅原是提着心,见状不由失笑,这娘俩。   “邢平淳,你还挨着我做甚?边儿去。”   “娘,娘,我错了还不成嘛?糖人我也没吃着,我可想吃了你也不给我吃,我也生气!你好歹先跟我说说为甚不叫我吃呀!”邢平淳腆着脸往钱娇娘身上倒,嘴里还头头是道。   钱娇娘道:“那吹糖人一不小心就能把自己口水吹进去,糖还能吃么?你也不嫌恶心!那吹糖人的小哥就在面前,我还能当着他面讲?我叫你不吃自有我的道理,你就屁颠颠地非得要吃!”   “原来是这么回事!娘,我错了,我再也不吃吹糖人了,以后你就买画的糖人给我吃!娘,好娘,你别生气了!”   钱娇娘冷笑,“我给你买个屁!你不是拿着你爹的钱就敢对我做鬼脸了,以后你拍你爹的马屁去,我什么都不给你买。”   “我不,我就要娘买,娘买的香……”   邢慕铮伫立在马车外,听得一清二楚。他摇摇头,扯了扯唇角。   这日虽道路艰难,走起来却比昨日还快。少了两个学骑马的,驾马的和赶车的都是一把好手,只是苦了田家父子,好几回差点摔下马去。   然而路上出了些小状况,一行人未能在天黑前赶至下个落脚处,邢慕铮便寻了一处靠树林的溪流边,命人安营扎寨。   邢慕铮行军多年,早已习惯了露宿野外,他也并不担心娇娘,因为马车将坐板放下就可以当床歇息,他让人带了薄褥子与毛毯,她与清雅睡着正好合适。   邢平淳一听要在外边露宿,乐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他一会儿捡石头去打水漂,一会儿叫田勇章去树林里捉甲虫,可怜田勇章一路骑马浑身骨头都要断了,才想坐下又被拉起来,差点就想发少爷脾气。幸亏王勇说带邢平淳去打野味,邢平淳扭头便放开了田勇章,撒丫子跟着王勇跑了。   等阿大他们把营帐紮好,邢平淳就跟王勇回来了,他左手抓着一只血淋淋的野兔,右手抓一只歪了脖子的野鸡,正是打猎的战利品。   邢平淳献宝似的拿去给正在烧水的钱娇娘看,钱娇娘看了果然双眼发亮,“烤来吃!”   清雅看野鸡也就罢了,那灰兔子毛绒绒的,看上去就可怜又可爱,不忍它也成了盘中餐,邢平淳不以为意道:“清雅姐姐,咱们不杀它,就是咱们饿肚子,饿肚子可难受了!”   王勇撸了袖子,对钱娇娘笑道:“夫人,不是我自夸,我烤兔子的功夫那是数一数二的,外焦里嫩!”   钱娇娘也笑了,“那好,我们来褪了毛,就让你这大厨来显功夫!”   邢平淳又提溜着野兔野鸡到邢慕铮和刘英等人面前显摆一圈,回来又帮着添柴烧火,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就满头大汗,钱娇娘道:“瞧你热的,下河去洗一洗。”   邢平淳一听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裳,跑到溪边扑通一声跳了进去。溪水不深,声响还挺大,又在缠着邢慕铮说旧事的刘英等人都吓了一跳。他们齐齐望向发声处,只见一个小脑袋冒了出来,对着大伙招手,“好凉快呀!还有谁来!”   “哎呀,是我那乖孙!”怎么跟个野猴儿似的,哪里像个侯门少爷?果然还是村姑养出来的娃,上不了台面。刘英眼里闪过嫌恶。还说今儿挑拨挑拨这母子俩的关系,不想一个下午又好了。   “娘,娘,你来不来?水可凉快了!”邢平淳喊道。   邢慕铮闻言动了动眉头,钱娇娘抹了把汗,头也不回,“我没空,你自己玩!”   刘英赶到溪边,慈爱笑道:“淳儿,快上来,水凉,仔细生病!”   “没事儿,姨阿奶,我好着哩!”邢平淳一个扎头又埋进水里,在溪水里就跟小鱼儿似的。   钱娇娘见清雅抱了一小把柴火过来,对她摆手道:“你不必干这些,你去看着丑儿罢,叫他玩一会就上来。”   清雅果然去了,钱娇娘烧了开水把野鸡往锅里过了水,扔出来正要拔毛,王勇赶紧过来,“夫人,这些活就我来干罢!”   钱娇娘道:“没事儿,我来拔鸡毛,你把兔子烫烫把毛拔了,咱们一起干动作快些。”   王勇应了一声,拧着一旁兔子的耳朵扔进锅里,搅和搅和又拧出来,才扔下眼前突然阴影,二人之间突然蹲下一个人来,钱娇娘一定睛,只见邢慕铮不嫌烫地抓过兔子,低着头就开始熟练拔毛。 第八十章   邢慕铮自然也干过这活,只是很久不用他亲自动手了。王勇就从没见过,他忙道:“大帅,还是让属下来吧!”   “……不必。”   邢慕铮体型高大,蹲下来也是很大一只,长腿即便叠起了,占的地儿还是很宽。几乎要挤到钱娇娘。钱娇娘顿时觉着这没门没窗的地儿逼仄起来,她顿一顿,放下拔了一半的野鸡,站起来笑笑,“王勇,那你跟你们大帅拔毛罢,我去烧饭。”   说罢也不管王勇答不答应,就径直去了,王勇摸摸脑袋,一低头收到邢慕铮一双冷眼。他暗自叫苦,他又哪儿得罪了大帅!   刘英叫不动邢平淳,回头看见邢慕铮居然在拔兔毛,天要塌下来了一般叫道:“外甥,你怎地干这种脏活!俗话说君子远庖厨,你又是这么体面的人,怎么还干这事儿?钱氏,钱氏,你在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做事!”   钱娇娘正在上游淘米,离得有些远,她假装没听见,刘英又尖叫两声,她还是悠闲抓着锅里的米。刘英气得跺脚。   邢慕铮道:“姨妈,不必叫她,不过一点小事。”   刘英道:“这怎么能是小事!男子下厨,可是折福气的呀!这钱氏一点道理也不懂,唉!慕铮你快歇着,我来!”   说着刘英卷起袖子要自己上,邢慕铮推辞,刘英却非得要他住手,争这些略显丢人,邢慕铮只得放下手中的活,其实有这打扰的功夫,他都能将兔子毛拔干净了。   钱娇娘不回头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故作不知,沿着溪边走到清雅旁,与她看了邢平淳在水里狗刨了一会,只觉身上黏糊糊也直想水中玩玩。   待她叫了邢平淳上岸,钱娇娘这才端着锅慢悠悠地回来,一见刘英在拔兔子毛,故作惊讶,“姨妈怎么是你在拔毛?王勇你这干的什么事儿,姨妈远来是客,怎能叫她干活?”   王勇:“……”他算是明白了,不明不白的总是他。   刘英想自己是来当主子的,反而还拔上毛了,心里憋了气,但这么多人又不好发作,兔子毛也已经拔完了,她只能大方道:“都是一家人,多大点事!”   钱娇娘连连作叹,放下锅子就拉起刘英再不叫她做了,自己装模作样拔了两下细毛,扔回去给王勇,说是看他本事了。   结果王勇的确没吹牛,他剖干净了野鸡野兔,拿了两把在火上烤过的剑穿过野味,架在阿大他们准备好的火堆上,烤着烤着香味就出来了,邢平淳和田勇章等人口水都流了一地。等烤好王勇撕下一只兔腿来,邢平淳的口水都要流成河了。   王勇将兔腿用干净的油布乘着双手捧给邢慕铮,邢慕铮让田林文与刘英吃,田林文连连摆手,再三推让,邢慕铮又让给钱娇娘吃,钱娇娘可不跟他客气,接过来就撕了一块吃进嘴里,皮脆肉嫩,真是人间美味。   刘英暗自气恼,早知道是她吃,还不如自己吃!   邢平淳馋得快咬舌头了,钱娇娘撕了一块给清雅,才撕了一块给他,邢平淳连手都不及去接,就着钱娇娘的手就啊呜一口吃进嘴里,吃完了大呼好吃好吃。   王勇又撕了一只兔腿,邢慕铮是个实在人,田林文他们让过了,他也就不再让了,抓起来就吃,看着对面的妻儿,突然也觉这吃了多回的烤兔美味起来。   田家人暗地里吞口水,幸亏一只兔大,他们还能分上几块兔肉。大家也都饿了,各自吃得津津有味。   邢平淳啃着兔腿骨,忽而记起一件事来,他放下骨头,脆生生地道:“姨阿奶,我娘下午与我说了,她是怕吹糖人的吹了口水进去,叫人吃着不干净,因而不叫我吃。”   刘英一愣,不想这村姑还这么爱干净,只是这娃儿告诉她作甚,她又不吃那些小娃儿东西。她敷衍应一声,继续吃她的兔肉。   邢平淳又道:“我们都错怪我娘了,我下午朝我娘道歉了。”   这是显摆他有礼还是怎地?刘英继续敷衍道:“好孩子,好孩子。”   “姨阿奶,”邢平淳继续一本正经道,“您早晨护我,骂了我娘,原是骂错了,您也该向我娘道歉。”   围着篝火旁的众人皆是一愣,清雅喜得推钱娇娘,这儿子,可是没白养了! 第八十一章   钱娇娘着实也没料到邢平淳不仅记得刘英早上借故骂了她,竟然还这么护着她。她钱娇娘这一辈子的福分,全在这儿子身上了。这叫她怎么忍心离了他。   钱娇娘直想抱着儿子大亲一口,她憋住笑意,看刘英滑稽的神情变化。   田碧莲道:“你这小子好没良心,我娘护你,你还不惜好!”   “姨阿奶对我好,就像我亲阿奶一样,可是我娘受了委屈,姨阿奶道声歉,我娘就不委屈了。”邢平淳道。   刘英尴尬笑笑,“我是长辈,你娘是晚辈,哪有长辈向晚辈道歉的道理?就算我错骂了你娘,你娘也得忍着听着,这是礼法。”   邢平淳瞪大了双眼,“哪有这般道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可是圣人说的!我娘上回错怪了我,就向我道歉了。我娘说人总会犯错误伤了人,错了得赔礼道歉,人就不伤心了。”   邢慕铮闻言一顿。   刘英道:“那是你娘不知礼数,哪有这荒唐的事,大大乱了礼法!”刘英扔下碗筷,气呼呼地走了。田林文见状,重重叹了一声,也站起来甩袖走了。   田勇章道:“邢平淳,你惹我爹娘生气了,他们可是你的姨阿爷姨阿奶,你怎地不去向他们道歉?”   邢平淳拧了眉,黑白分明的大眼中透着不解。他不明白这世间本就是对是对,错就是错,为何道歉就是不知礼数?他又没说错什么,为甚要去道歉?   邢平淳有些坐立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邢慕铮这时发话了,“吃饭。”   邢平淳一听,这才放下心里来,继续啃他的兔腿骨头。   这事儿就这么不了了之,夜里大家各自在马车与帐篷里安睡了。半夜里钱娇娘悄悄起身,没有惊动身边的清雅,她轻轻跳下马车。马车和帐篷围了个半圆,中间烧着一团大火。吴顺子在火堆旁抱着一把剑打嗑睡。   周围安静无声,一轮半圆的银月挂在天空,围着繁多星子,亮堂堂地美得很,银光也将地面照得明亮,连石子儿都看得清。钱娇娘借着月色,悄无声息地走进树林中。   这林子并不大,月光还能洒得进来,还有另一种光在林中飞舞,围着钱娇娘打转,钱娇娘带笑欣赏了片刻,从袖中拿出一个她巴掌大的空心竹圆球,这是她饭后闲来无事编好的,她打开盖子,将里头套了层轻纱,顺着弱小绿光飞舞的方向轻轻划去,一团光亮便进了圆球内,这便是萤虫。   钱娇娘捉了十来只,照得圆球闪闪发亮,似一颗夜明珠。这是钱娇娘捉来打算明儿给邢平淳玩的,他今天都这么护她这个娘了,她得疼疼他。   钱娇娘满意地看了竹球一眼,擦擦额上的汗,被潺潺的水声吸引,不远处就是小溪流,在月色波光粼粼。钱娇娘浑身黏得慌,想想过去用水掬了把脸,捞了衣袖擦了擦胳膊,果然清爽许多。她犹不满足,爽性将竹球放置一旁,脱了鞋袜,卷了裤腿,伸进水里洗脚。   夜里的水更凉了,但钱娇娘身子热,浸着正舒服。钱娇娘在水中翘起脚尖,玩着水,悠悠哼起了歌。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咚!”   什么东西猛然落水,溅得钱娇娘脸上几滴水花。钱娇娘吓了一跳,瞪眼看银光凌乱的水面,水面却再次陷入沉寂。   什么鬼东西,难不成从天上掉下来死物不成?钱娇娘转头,邢慕铮竟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不远处的大石头上,臭着脸盯着她。   他走路一点声响也没有的么?这厮怕不是个刺客出身。   “难听,换一曲。”邢慕铮命令她。   她唱她的,难不难听与他有甚相干?还有脸叫她换一曲。钱娇娘恼怒,扭头不理他。原以为他没趣便走了,但邢慕铮久久听不见声响,也不走。钱娇娘侧目偷瞄,只见他的视线,在她的腿上。   燮朝好人家的女子,自是不能露胳膊露腿。钱娇娘就听说了一个打铁匠的女儿,她不愿嫁给她爹的徒弟,那徒弟就听他师父的,偷偷跑到河边去看铁匠女儿洗衣裳,铁匠女儿被看见了胳膊,不得已嫁给了徒弟。   钱娇娘不拘小节,干活时嫌衣袖碍事总卷袖子,但腿还从未叫人瞧了去……除了邢慕铮。   这会儿就好像有千万条小鱼在水底碰她似的,钱娇娘浑身不自在,脚趾在水下蜷成一团,她低喝道:“你别看!”   邢慕铮微仰下巴,“你是我的妇人,我为甚不能看?”   面无表情,言语却狂妄嚣张,叫钱娇娘直想拿泥巴塞进他的嘴里。谁还是他的妇人,让她下堂的是他,现在翻脸不认的也是他,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厚脸皮的人。   “侯爷怎么还像个中蛊时那傻子似的,把圣旨也忘了。”   邢慕铮一听她说他傻子就沉了脸,她成天的还记着他发疯的模样作甚?他咬了咬后槽牙,“我已好了,中蛊之事以后不必再提。”   钱娇娘故作不解,“为甚不能提?其实侯爷你也莫多想,你虽中蛊痴傻,但平日里还是不错的,就像现在这样坐着一动不动,只顾笑,不会说话罢了。”瞧瞧这多好的模样,可惜会动会说话。   “我说了不必再提。”她就是故意的。   “那侯爷,和离书什么时候给我?咱们去爹娘坟上上香,好歹得把这事儿断得干净,给娘九泉下一个交待。”   好个断得干净。邢慕铮冷笑,“这事儿以后也不必再提,你也莫在娘的坟前胡言乱语。”   “这不能提那不能提,侯爷总不能割了我的舌头罢?”   邢慕铮拔了石头缝里一株野草,缓缓道:“割舌头太麻烦。有一种草,人吃了这一辈子也不能开口说话。”吓吓她,省得她以后总拣难听的与他讲。   果然男人没心,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钱娇娘的五指抠进草土中。   “嘶嘶嘶——”突而一种不妙的声音传进二人耳膜,两人寻声望去,一条两根指头粗细的青蛇滑至二人中间,诡异停下,伸了蛇头左看看右看看,一吐一吐的蛇信子在月光下尤其地红。 第八十二章   “嘶嘶——”它这是打算欺负外来客了。   邢慕铮面不改色,扔了野草,挑眼瞅钱娇娘,钱娇娘也瞅他,二人四目在半空相对,却又无人开口,竟像是在较着劲。   电光火石间,钱娇娘缩了腿爬起来,抓起身边一根树枝猛地叼起青蛇便往邢慕铮身上甩去,邢慕铮瞪眼,抽了脚边匕首,削铁如泥的刀刃在空中闪过几道利光,青蛇被剁成了几段,与树枝一同掉在地下,差点难以分清哪些是蛇肉。   邢慕铮再看钱娇娘,钱娇娘已放了裤腿,连鞋都穿好了。邢慕铮抓着匕首黑脸走到她面前,瞪着她不说话。钱娇娘无辜地眨眨眼,“那蛇没有毒。”   这是蛇有毒没毒的事么!邢慕铮皱眉道:“你逞什么能?”她没有武功,就不能乖乖地向他求救么?虽然想得到她一句“夫君救我”是他异想天开了,但她如此胡来,若是那蛇厉害些,她就被咬着了。即便无毒,被蛇咬上一口也难受得紧。   “我哪逞能了?我不是交由你处置了么?”她可不会杀蛇。   “还跟我装傻,你一个妇道人家如此胆大妄为,乖乖坐着等我来杀不成么?”就那么急脾气。   钱娇娘笑了,但笑意不曾到达眼底,“这俗话说得好,靠人不如靠己,谁知道侯爷你想不想出手哩?”   她是不信他,还是不信人?邢慕铮道:“谁说靠人不如靠己,我中了蛊,若是不靠你,我便死了。”这是大实话。   钱娇娘笑意更深了,“那是侯爷运气好,您再中一次蛊试试?”   邢慕铮:“……”   她这意思是他若现在中蛊,她怕是连眼皮也不会抬了。   他那会儿他要娶平妻冷落了她,她都能不计前嫌照顾于他,现下竟是对他彻底冷了心了。不,她说过她救他只出于道义,只现下厌恶他连道义也不愿顾了。   邢慕铮心里不是滋味极了,他甩手而去。   钱娇娘不料他就这么走了,她扯了扯唇,不忘拾起莹莹发光的竹球,慢吞吞地往回走。一抬头,邢慕铮却在不远处等她。   ***   刘英白日里在马车里打磕睡睡得多了,又上了些年纪,晚上怎么也睡不着了,况且晚饭被邢平淳那小子气得没吃饭,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实在受不住,爬起来到火堆边烤馒头片吃。侍卫阿大打着呵欠替她去拿吃剩下的烤鸡,吴顺子打了个盹也醒了,往火里加了些柴火。   刘英吃得美滋滋的,见阿大不时往树林里张望,便问他是怕狼来还是怎么地,阿大道:“这个小树林子里哪里有什么狼,有蛇就不错了!只不过是大帅去找夫人,这都好一会儿,还不见回来,属下有些担心罢了。”   刘英一愣,“慕铮与钱氏都去了小树林子?”   “可不是么,我原以为夫人起夜,还犹豫着要不要叫醒清雅姑娘去陪她,不料侯爷跟着去了。我想跟去,侯爷又不让。”   “要不要咱们去看看?”吴顺子问。   “这……”阿大摸摸光头,也拿不准主意。   这小树林子黑灯瞎火的,他俩跑去做甚?难不成在林子里厮混?刘英眼睛溜溜地转,这钱氏还有几分姿色,难不成她还有狐媚的床上功夫?这男人若是被伺候好了,脑子就不管用了,她这好外甥长年打仗,难见女色,莫不是也着了道了?   若真是这般,那就不好办了。   “回来了!”阿大伸着脖子欣喜叫一声,忙起身迎了上去。   刘英远远地看两个影子走出来,还有一团绿光。她转而爬回自己的马车里,跪在车板上悄悄地撩开一条缝去看。只是二人回来什么话也不说,各自回去睡去了。   刘英更睡不着了,跪在那儿想了半宿。   隔天刘英急急忙找机会跟田林文说了,田林文抚须眯眼,看向不远处拿着萤虫球开心得不得了的邢平淳,一会点头一会摇头。   刘英着急了,催促着田林文拿主意。   田林文道:“娘子,咱们恐怕小瞧了这钱娇娘,她既是下了堂还能留在侯府里,还有她那小儿那般护她,可见她做人了得,道行不浅!我看,她不是在等咱们拿一百两金子给她,她是在找机会报复咱们!”   刘英吓了一跳,“果真如此?”   “我看八九不离十,这妇人,是在等咱们放松警惕,然后再趁机给我们使绊子,叫好外甥信了她的话。”   “这事儿那毒妇做得出来,相公,咱们这下怎么办?总不能任由着钱氏把咱们欺负了去。”   田林文又思忖半晌,“依我看,咱们只能先下手为强。”   “如何个先下手法?”   田林文招手,叫她附耳过去。 第八十三章   这日晴空万里,邢慕铮又叫邢平淳和钱娇娘学骑马,邢平淳自是求之不得,把娘亲送他的萤虫球拴在竹竿上,吊在小黑马的前头诱着它走,小黑马的眼睛被打了好几下,脾气上来了,差点将邢平淳甩下马去。邢慕铮一眼横过去,邢平淳这才安份了,取下竹竿,老老实实地学骑马。   钱娇娘自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的,可她不想又在大庭广众下被邢慕铮强行抱上马,爽性自己蹬上去。只是闪电着实太过高大,她蹬了两回没蹬上去,忽而臀上多了助力,她才勉强坐上了马。她不去看是谁帮了她一把,只摸摸闪电的脖子,与它亲近。   不知是昨日喂过它还是怎地,闪电今儿对她很好,驮着她走得顺畅极了,甚至还小跑了两步,钱娇娘在马上颠簸,跟她与邢慕铮共骑时的感觉全然不同,只觉心儿颠儿颠儿就要跳出来。   有些怕,又有些兴奋。   邢慕铮没有勒住马,而是拿着一点马缰同样小跑着跟着,很快他的额上就出了细细的汗珠。钱娇娘暂时勒了马,居高临下看向他道:“你不必跟。”   邢慕铮道:“我不跟你就摔死了。”   其实闪电是邢慕铮亲自调教的军马,十分听从命令,若叫它小跑它绝不敢快跑,但邢慕铮竟总有些提心吊胆,闪电不比给邢平淳的小马,从它身上摔下去,娇娘定会受伤。他总要确保她万无一失才可。   中午时王勇便提议换他的马来给钱娇娘练习,邢慕铮摇头拒绝。   闪电才配得上娇娘。待这回回去,他会亲自调教一匹宝马送与她。   下午胆大的钱娇娘要闪电跑快些,邢慕铮骑了王勇的马,用口哨指挥着闪电,闪电听从主人的命令,用了它平时一半的速度。它若认真跑起来,鲜少有马能追得上它。   钱娇娘可乐坏了,她从来不知道骑马是这么好玩的事儿。迎风奔驰,天高地阔,多自在,多舒坦!   她果然是喜欢骑马的。真是个野妇人。邢慕铮凝视她发光的脸蛋,以及那无法抑制上扬的唇角,嘴角也跟着上扬。   “驾!”钱娇娘抽了一马鞭子,笑声迎风回荡。   可算又笑了。他这就飞鸽传书让人物色宝马。倘若暂时没有好马,他就将这闪电送给她……只是太高了,于她不太方便。   “娘,娘,你可真神气!我俩换马儿骑罢!”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邢平淳骑着自己的蚂蚁追上来,他野心大的很,不想自己的个头,也想来骑一骑闪电。   这会儿钱娇娘哪里舍得换?她大笑道:“好啊,你要是跑赢了我,我就跟你换!”   “娘,你这是欺负人……”   “驾!”   钱娇娘一声娇咤,闪电又往前跑去,邢平淳急忙要追,被邢慕铮喝住,“踏实练你的马,我许你骑闪电了么?”   邢平淳大大地苦了脸,原来爹竟还只让娘骑他的马。   邢慕铮追了上去,发出一声奇特的哨声,闪电慢了下来,钱娇娘一个不察前后摇晃,身后突然多了一只大掌稳住了她,她偏头望去,脸上犹带喜悦笑颜。   如若她天天能对着他笑颜相向,她要天上的星子他都给她摘来。   钱娇娘看清了他,笑容立即隐了去。她回头坐稳了马,轻夹马腹,闪电朝前走了两步。   邢慕铮一腔热血又被浇灭。他忽而记起接娇娘回侯府那会,娇娘笑着与他说了什么事儿,他并不曾理会,娇娘笑容便淡去了。   他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   邢慕铮苦笑摇头,以往轻而易举能看见的,他不知珍惜,如今竟变奢望了么?原散落在回忆里的片断,都清晰起来,娇娘自知道他要娶平妻,就不曾与他真正笑过了。   但在此之前,她是否与他有情?   邢慕铮不得而知,他只知钱娇娘这日之后骑马再没展过欢颜。   他若不去招惹她,兴许她还能多开心一会儿。邢慕铮这回是真知自己是个多么讨人嫌的角色了。   ***   一行人在天黑宵禁前抵达了桂县。   邢慕铮过来,并没有告知任何官员,而是简简单单地与百姓一样通过了城门。田林文还想着夜晚与他同赴县官宴,不料竟连个迎接的人也没有。他只暗叹邢慕铮不会当官。   但田林文岂知目光短浅是他自己。邢慕铮前为大将军,如今是一方领主的超品侯爷,县官在他眼里与寻常百姓又有何异?他怎会屈尊降贵特意告知,让人上趟子的来巴结他。   一行人回到桂县邢宅老家中,邢家老宅是个普通的小院子,前后两进,一个堂屋,后院有几间屋子。邢慕铮上回就是在老宅里接的钱娇娘与邢平淳,这叫他产生了他们一直都在这院子里住的错觉。上回离开时,他留了同乡的手下李青与他媳妇在宅子里,只当是送给他们了。   李青早就知道邢慕铮要来,昨天起就与媳妇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院子里洒了水,连灰尘也不扬。李青在战场上废了一条腿,如今拄拐倒也利索得很,下跪也利索。   邢慕铮伸手大力将他提起来,李青媳妇钱小娥忙将拐杖拿起来递给丈夫。   “大帅,夫人,快请进,快请进,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属下买了猎户打来的一头野猪,我岳丈把它炖了煮了,我媳妇还炒了好几个小菜,她炒的菜可香了,比岳丈炒得还好吃!”   李青岳丈岳母都在他后头才起身,听了都憨憨与邢慕铮弯腰作揖。钱小娥听丈夫在大将军面前这么夸奖她,一张脸羞得通红,躲在丈夫后面头也不敢抬。他们的儿子李定则躲在他娘的后边。   邢慕铮点头,阿大道:“行啊李青,都买上野猪了,你这小日子过得舒坦啊!”   李青嘿嘿笑着挠头,“还不是托了大帅的福。”   邢慕铮从不亏待为他出生入死的将士,除了他向朝廷要来的抚恤金,自己又出了一笔再添了一道抚恤金,李青的岳丈本就是个厨子,李青便盘了个饭馆,一家人当了老板做起了小本买卖,生意倒还不错。   邢慕铮让人带刘英一家先下去休息,钱娇娘道:“我娘的屋子可还空着?那屋子亮堂,姨父姨妈住那屋子正好。”   田家两口子闻言一僵。李青忙道:“老夫人原来那屋子我们夫妻俩正住着,今儿一早就换了干净的被褥,还有大帅与夫人原先那屋子,属下一直打扫得干干净净,也从不叫人去住,今儿我媳妇也铺好了被褥了!”   这回轮到钱娇娘僵住了。 第八十四章   “我不……”   “先收拾收拾吃饭罢。”邢慕铮打断钱娇娘的话。   大帅这话像是饿了,大伙连忙各自行动起来,王勇与阿大等人与李青许久不见,亲热地上前你一拳我一拳。   “你原来的屋子在哪?”清雅环视这比钱娇娘在侯府的小院大不了多少的院子,看看她又看看邢慕铮,有些稀奇。这两人就是在这里成亲的,还有了丑儿。   钱娇娘指指东边的头间屋子,“那儿,我带你去看。”   钱娇娘领着清雅走了,邢平淳与李定两个眉目勾搭上了,一个跑一个追了上去,邢慕铮负手站在院中,深吸了一口气,院中熟悉桂花的香气飘进他的鼻息。   他从来就没细看过这院子,他的目光在这方寸之外,但是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记得。记得他迎娇娘进门,也是在这桂花飘香的时候。   “吱呀——”是他的屋子推窗的声音,这声音他也很熟悉,成婚后的每个早晨,他都能听见这个声音。   邢慕铮扭头望去,对上一双清浅美目。   轻风袭来,桂花飘落。   啊,他记得。似乎回忆里的一把锁被打开,邢慕铮记得这双眸子。每日早晨他练武时,这双眸子的主人就会出现在窗后,注视着他的一招一式,直至他练完一套看向她,她才会立刻闪躲开。只有一回她没有躲,那是他即将离家的早晨,她没有闪躲,与他四目相对,那眼睛里……有他当时看不懂的东西。   邢慕铮的胸膛热了起来,他猛然回神,对上的只是冷淡的一瞥,旋即那妇人便挪开了视线,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娇娘那会儿的眼神,与现下是不同的,与她照顾他时也不同。   那眼神邢慕铮后来见得多了,那是少女的倾慕眼神。她曾……倾慕于他。   “大帅!”李青的声音打断了邢慕铮的遐思,他收起心中的激荡,清了清嗓子,“嗯?”   李青请邢慕铮里边上座,邢慕铮道:“我坐了许久的马,站一会。”他余光瞟见李青媳妇端着一杯茶水怯生生地站在不远处,摆手道,“我不渴……去端给夫人。”   李青媳妇弯腰一礼,往东边去了。   邢慕铮瞧了小媳妇两眼,他记得李青曾嫌弃过媳妇长得丑,的确也是其貌不扬,“你们两口子,过得怎么样?”李青的遭遇与他倒有几分相似,也是上战场前讨了个老婆,留了后才走。   李青闻言立即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好!我媳妇儿对我可好了,我缺条腿她也不嫌弃,还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啥事也不叫我干,就叫我当大老爷,您说我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话是邢慕铮问的,酸也是他酸的。这家伙怎么就这么聪明知道不嫌弃媳妇儿,现在人家多舒坦自在,当着被人伺候的大老爷。   “行了行了,爷不听你说这些。”邢慕铮摆手。   李青委屈了,这不是他问他的么?   “我让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李青闻言正色,看了看东边屋子,压低了声音,“大帅,这事您不叫我查,我也寻思着得跟您说说。”   邢慕铮瞟他一眼,李青继续道:“大帅可知,这附近小娃儿,都叫这院子为鬼屋,说是里面有鬼。”   “胡说八道。”   “是是,这自然是小混蛋们胡说,只是这鬼屋传出的名声有个来由。”   “什么来由?”   李青声音压得更低了,“这屋子里,死过人。”   他压得太低,邢慕铮没听清楚,“什么东西?”   “死过人,大帅,您这院子曾死过人。”   当初买这院子,爹也是找人看过的,并非凶宅,若说死人,也只有爹去世,可这算什么死人,哪家哪户没个人老死病死?这个死人,莫非……   “死的什么人?”   李青道:“属下去查了,死的是本地的一个泼皮,名叫李显贵,平日里不学无术,就爱干偷鸡摸狗的事儿。”   邢慕铮闻言目光如炬,“你是说……”   “奴才想着应是这么回事,那李显贵欺这家中没有男人,就夜里进来偷钱,许是被夫人和老夫人发现了,将他打死。”   邢慕铮摇头,“娇娘不会这么鲁莽行事。”她看似粗鲁无章法,其实心里有数,若只是偷钱财,家有老又有小,娇娘兴许会等到第二天去报官,这样才万无一失,除非……邢慕铮握紧了拳头,除非娇娘到了不得不杀他才能自保的时候。   “这属下就不知道了,只是属下还查出,李显贵家里有个姐姐,正好是当时县官的宠妾,怕是夫人与老夫人也知道,因此恐怕县官包庇,公报私仇,便带着小少爷逃走了。属下听原来这附近的邻居说,两三天没碰见夫人和老夫人出来,又听不见小娃儿啼哭,后来有人带着一群人破门而入,才发现了李显贵的尸体,夫人和老夫人不知道去了哪儿,”李青道,“这事儿现在还是衙门里一桩悬案,那嫌疑人上头,还写着夫人的名字!”   邢慕铮面色冷凝,他缓缓点了点头。   李青问他,“大帅,这事儿,夫人就没与您说起过?”按理这夫人有了靠山,又重新来了桂县,好歹将这陈年旧事弄明白了搞清楚,也不至于还落个杀人潜逃的名头。   邢慕铮眼里闪过狼狈。他原先不想听,娇娘如今不想讲。只是这近十年来,她究竟吃了多少苦?   “来来来,可以吃饭了。”李青丈母娘操着手急急忙自厨房里走出来,原是招待客人,一昏头忘了客人是个大老爷,李青丈母娘被自己的唐突吓得在一旁垂手。   李青忙道:“娘,我知道了,您去忙罢。”   李青请邢慕铮入了堂屋,厅里摆了两大桌,一桌在正,一桌在侧。堂屋与邢慕铮离开时没什么变化,案上还供着菩萨,只是梁柱上邢慕铮写的一副对联不见了,大抵是不敌年岁,宣纸破旧了。   邢慕铮道:“这屋子既给了你,你们便自己安排,不必守旧,只是我们偶尔回来祭祖,有个落脚处罢了。”   李青笑道:“这屋子原布置得好,只是可惜对联全破旧了,听夫人说原来全是大帅您的墨宝。”   邢慕铮挑眉,“她何时与你说的?”   李青道:“就是上回您来接夫人少爷去侯爷,临走时夫人与我说的。”   邢慕铮缓缓点了点头,看向与李青媳妇一起走进来的钱娇娘。 第八十五章   邢慕铮缓缓点了点头,看向与李青媳妇一起走进来的钱娇娘。   李青交待钱小娥,“快去请姨老爷姨太太,还有少爷来吃饭。”   钱小娥应了一声,这就要去,钱娇娘叫住她,“怎么就咱们这些人,大爷大娘他们呢,也叫他们快来坐罢,长辈没来,咱们小辈反而先坐上了。”   钱小娥吓了一跳,将军夫人这是要叫她爹娘来一同吃饭,这不得吓死他们呀?   她不知所措地看向丈夫,李青忙笑道:“夫人,您太客气了,我那老丈人丈母娘从没见过您这富贵阵仗,叫他们来,恐怕也饭也不敢吃。”   钱娇娘啐了一口,“什么富贵不富贵,你们是富贵人,你们在这儿吃,我跟大爷大娘去厨房吃去。”   李青与钱小娥连连拦住钱娇娘,邢慕铮发话了,“如今我们是客,你们是主,岂能喧宾夺主?去叫二老来一同吃。”   但凡自军营里出来的,邢慕铮的话就是圣旨,李青不敢多言,与钱小娥一同去叫人。   钱小娥离开堂屋,小小声地与丈夫道:“你这大帅怎地比你还年轻?”只是虽年轻,气势却那般凶。还长得那般好看。   “你别看大帅年轻,打仗厉害着呢,否则你丈夫我还能留着一条命回家?”   钱小娥倒抽一口凉气,“没有大帅你连命也没了?”   “可不就是?”李青是邢慕铮的精锐骑兵中的其中一个,原就是受邢慕铮直接指挥的。   钱小娥道:“那咱们得好好感谢大帅!”   钱小娥爹娘被李青强拉来,彼时田家四口已经来坐下了,他们一见这阵仗,吓得腿都软了,哪里还敢坐下来吃饭。钱娇娘笑着上前来拉人,“大爷大娘怎么称呼,咱们这一来可是劳累你们了!”   李青岳丈忙道:“小老儿姓钱。”   “哎呀,这可巧了,咱们是本家!”钱娇娘惊喜道,顺便将二老引到位置上坐下,“说不准咱们兴许还是亲戚!”   刘英心中冷笑,果然是上不得台面,这赶着结交穷亲戚。   田林文面上微笑,实则气得胡子都要竖起来了。钱娇娘一来就让他们住那般晦气的屋子,现下又叫这些下等人来与他们同桌,他如今可是定西侯姨老爷的身份,岂能与这些下人同桌而食?他这外甥也不管管,竟真就由着钱娇娘胡来。   钱老头一听放松了些,坐下来仰头问她道:“那你爹叫什么名字?”   钱娇娘一顿,在李青丈母娘身边坐了,微笑道:“瞧我这记性,连爹叫什么都给忘了。”   这连爹娘姓甚名甚都不知道,莫非是年幼便丧了父母?钱老头与媳妇对视一眼,不敢再问。   邢慕铮知道,她记得,她只是不愿提。她的爹娘,在她看来是坏的,连口饭也不让她在家吃,还把她卖给一个马上要上战场的男子,不在乎她是否当寡妇。   邢平淳与李定嘻嘻哈哈跑进来,看见邢慕铮后立即收敛了,脆生生喊了一声,“爹,娘。”   钱娇娘道:“你俩洗手了么,洗了手便快坐下吃饭。”   邢平淳笑眯眯展开双手,“洗了!”   “那你们到去那桌吃去。”钱娇娘指指旁边一桌。   李青忙道:“少爷到主桌来坐罢,坐得下。”   钱娇娘道:“小孩子家家的,不必。”   邢慕铮交待邢平淳,“晚饭适可而止,吃了饭再去扎半个时辰马步。”   邢平淳苦了脸,“是,知道了。”   山里打来的野猪肉果然是很好吃的,钱老头手艺也很不错,众人都吃得很好,邢慕铮还被手下敬了好几杯酒,田林文也被人叫着姨老爷,喝了好几杯。   刘英掺扶着田林文回了房,田林文一坐下,脾气就趁着酒劲上来了,“那个混帐毒妇,竟然叫我们住这死人屋子,我这就去扇她两巴掌来!”   刘英连忙拉住了相公,唉唉作叹,“相公,先忍一忍罢!这钱氏现下嚣张得很,咱们的好外甥又护着她,你去打了她,好外甥兴许会与咱们生分了!”   田林文重重哼了两声,歪歪扭扭走回床边坐下,过了一会他又嚷嚷,“那你去叫好外甥来,把我教给你的话,与他说!”   “现在?”   “对,就是现在!”   “可是今儿……时机不太……”   “我说现在就是现在,你还啰嗦什么!”   “好好好,我这就叫,这就叫!”   刘英出了房门,抓了路过的一个侍卫,叫他去把邢慕铮给请来,回来刘英又倒了杯茶水,服侍着田林文喝下。田林文喝完了茶,人还没来,田林文瞪刘英,“人呢,人怎么还不来?”   刘英道:“这走路也是要费时的,况且慕铮也喝了两杯酒,不知他是不是睡下……”   这话还未说话,外头就有人敲门,刘英忙去开门,笑容刚挂上,才见来的并不是邢慕铮,而是钱娇娘。刘英立刻垮了脸,“你来作甚?”   钱娇娘笑眯眯地道:“姨妈方才是笑的,怎地一见我就冷了脸,姨妈是在等人么?”   “这与你不相干,你跑来作甚?”   钱娇娘不在意她的冷脸,径直端着手里的盘子走进来,“我看姨父喝了酒,特意熬了醒酒茶,给他送来,我还顺便熬了些红枣茶,姨妈也喝些罢。”   田林文靠在床头,酒气和脾气还很大,“我不喝你的东西,拿走!”   钱娇娘将盘子放在桌上,仍然笑道:“姨父喝了酒好大的脾气,罢了,端来送与你们喝是我的心意,你们想喝便喝,不想喝便倒了——对了,这屋子还住得习惯么,我娘生平最爱在这屋子里绣花,原来还养了几株花在窗台边上,照着花样绣哩。原先娘送给姨妈你的手帕,便是在这儿绣的。”   刘英听了浑身不自在,她赶苍蝇似的道:“行了,行了,你走罢!”   “姨妈?”邢慕铮不知何时站在门边。   刘英吓了一跳,连忙笑脸相迎,“慕铮,你来了。”   田林文也连忙坐直了身子。   钱娇娘瞟了邢慕铮一眼,笑道:“原来姨妈是在等侯爷呀,有话怎么刚才不在堂屋里说?”她美目一转,似笑非笑,“莫不是说我什么坏话?”   邢慕铮踏进屋子,“你胡说些什么,姨父姨妈能说你什么坏话?”   刘英瞅了田林文一眼,田林文对她挤挤眉毛。   邢慕铮看向桌上的盘子,问钱娇娘,“你来作甚?”   “我来替姨父送解酒汤。”   “哦?”邢慕铮挑眉,“那我的呢?”   钱娇娘呵呵一笑,“侯爷这般耳清目明,说话也不大舌头,哪里需要解酒汤?罢了,你们既有事要商议,我便不打扰了。”   钱娇娘转身出去了,出去时还不忘帮他们把门带上。 第八十六章   钱娇娘在门外停了一停,笑了笑,仍是甩袖走了。   钱娇娘一出来,便碰上才蹲完马步的邢平淳,他抚着肚子直嚷嚷着饿,钱娇娘没法子,只能带他去厨房,将剩下的饭菜热一热叫他吃。李青媳妇牵着她儿子寻来,陪着邢平淳吃了饭,邢平淳一撒了碗,就马上叫李定出去玩去了。钱娇娘摇头好笑,要收拾了碗筷,钱小娥急急忙阻止了她,请她回房歇息。   一提回房,钱娇娘记起李青要她与邢慕铮睡一个屋子,她对钱小娥张了张口,但欲言又止。叫钱小娥难免多生事端,还不如她自己抱了被褥去清雅屋里了事。   钱娇娘擦着手出来,清雅这会儿在她的小屋里折明儿祭奠用的金锭子,钱娇娘与清雅说了声,叫她挪一挪床铺。出来便熟门熟路地拐进了她原来与邢慕铮住的屋子。   钱娇娘点了桌上的烛灯,走到床边去拿里头的被子。她的目光忽而被床头柱上的一道裂痕所吸引,她伸手慢慢抚过那道裂痕,目光幽深。   门口传来轻微动静,钱娇娘猛然回神,她扭头,邢慕铮关上了门,凝视着她缓缓走了进来。   钱娇娘收了思绪,重新弯腰抱起被子。   “你做什么?”邢慕铮来到她的身后,沉声问她。   钱娇娘抱着被子直起身,扯出一个笑,“侯爷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   说着她就要往外走,邢慕铮拦在她的面前,钱娇娘秀眉微蹙,往右一步,邢慕铮也往右,往左一步,邢慕铮也往左。   钱娇娘愤而抬头,背着光的邢慕铮的神情讳莫如深。   烛光跳跃,影子在墙上扭动。   “留下。” 邢慕铮沙哑道。   钱娇娘垂眸,低头绕过他往外走。   邢慕铮抓住了她的手臂。   钱娇娘顿住,她开始用力挣脱,但邢慕铮的手死死地抓着她不放,被子掉到了地下,钱娇娘空出来的手就往他脸上扇,邢慕铮捉住她的手,低下头吻住钱娇娘的红唇。酒气闯进鼻息,钱娇娘偏头,邢慕铮就亲她的脸。钱娇娘低吼,“邢慕铮!”   邢慕铮停下了,深不见底的黑眸与她的冒火的眸子四目相对,忽然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扔到了床上。钱娇娘气极撑手起床,邢慕铮按着她的脑袋,狠狠封住她的唇。钱娇娘往后退,他就往前压,直到钱娇娘退到墙面再退无可退,邢慕铮将她抵在他与墙之前,凶狠地亲她,几乎叫她喘不上来气。   钱娇娘快晕过去了,邢慕铮才放过她,他的拇指抚过被他吻肿的唇,在再次被咬前撤了开来。   “圣旨算什么,嗯?”邢慕铮贴近她,与她几乎只有一指之隔,他说着违天下之大不韪的话,叫钱娇娘喘息着瞪大了眼。   “我若有心,把王铁牛杀了,再告知天下人你病死了,将你锁在侯府里,做我的禁脔,任是天家也不知道。”邢慕铮低低的声音令人毛骨耸然,“你可是想要这般?”   钱娇娘咬牙不说话。   “不想就给我老实着点,你这辈子都逃不开我的掌心,我就是你的天,懂么?若是叫我发现你还有什么隐瞒……”邢慕铮没有说话,但威胁的意味甚浓。   “原来邢大将军就是这般恐吓一个弱女子的,我今儿算是见识了。”钱娇娘开口了,无所畏惧地直视于他,“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邢慕铮笑了,他的手探进她的口中,用指腹肉去顶她小小的虎牙,“原来你有两颗虎牙,怪道这般尖牙利齿。信不信……我磨平了它。”   钱娇娘这回逮了机会,毫不犹豫地狠狠咬下。   邢慕铮早料到她有此一招,竟由着她咬,连眉头也没动一下。钱娇娘用力推开他,呸了一声跳下床,仓皇而去。   邢慕铮躺在床上盯着床板,吮着被狠毒妇人咬破的拇指。过了片刻,他下了床把掉在地下的被子捡起来拍了两下扔回床上,又叫了人来,把另一床干净些的被子给钱娇娘送了去。   ***   隔日邢慕铮一家人上七侠山去拜祭邢父邢母。邢慕铮一切从简,只叫了阿大赶车载三名女眷和邢平淳,自己与田家父子骑马,其余闲杂人等一概不带。   临上车前,刘英到了邢慕铮跟前,悄声问他,“慕铮,昨夜我与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邢慕铮点头道:“自是记得。”   刘英又问:“那你可是相信我的话?”   邢慕铮沉默须臾,刘英急道:“我说的话可是句句属实,我们过来找你,本是寄人篱下,害怕你们夫妻有情,你不愿轻信我这姨妈的话,故而迟迟不敢告诉你。可是我这些时日来,日日寝食难安,还常常梦见姐姐指责于我,如今马上要去拜祭姐姐,我若再不说出来,我这良心便是无法安宁了。我若有一句欺骗了你,便让我立即死在姐姐坟前!”   邢慕铮道:“姨妈言重了,您是我娘的亲妹妹,您的话,我自是信的。”   刘英喜出望外,只差鼓掌叫好了,“那你如何处置那钱氏?”   “一切等拜祭完爹娘再说罢。”   “好!”刘英这下,是恨不得插了翅膀去拜祭她姐姐了。   “姨妈,咱们该上车了,您在与侯爷说什么呢?”钱娇娘笑吟吟走过来,亲热地扶了刘英胳膊。   刘英别有深意地看了邢慕铮一眼,清清嗓子道:“没什么。”她作势交待邢慕铮两句,叫他莫要忘记东西,便转身往马车走去,途中还不忘给丈夫一个成功的眼神。   田林文站在马边,状势抚须遮住了笑颜。   钱娇娘轻声问:“姨妈这神神秘秘的,不会真与侯爷说我的坏话罢?”   刘英冷声道:“我不似你,我从不在别人身后道人是非。”   钱娇娘轻笑,“那就好,对了,姨妈,一会儿祭拜时,您可注意着,哭得悲痛些,侯爷是个孝子,您在娘的坟前哭得越大声,他就越信你们姐妹情深。”   刘英眼珠一转,却是说道:“我不用你教。” 第八十七章   七侠山是桂县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山,风水上没什么特别之处,邢慕铮不讲究这些,因此旁人劝他为双亲另择墓址时他并不为所动。   上山时田林文再提看风水一事,邢慕铮只敷衍应了两声。田碧莲道:“我看不必请人来看,这里的风水定是好的,不然怎么会出表哥这个大将军大侯爷!”   说罢她含情脉脉地看了邢慕铮一眼,邢慕铮不以为意。虽说有爹娘护佑是好的,但全将这些归功于风水,那末他多年的刀山火海岂不成了笑话?   这山并不高,几人说着说着话便到了。邢家父母用的是双坟合葬墓,娇娘找了人重新将四周的树砍了,堆土围了起来,碑也是她另外叫人打的。   李青时常叫人来打点,因此墓上并无杂草,很是干净。刘英一上来,就扑向墓碑嚎啕大哭,一口一个“我苦命的姐姐”,钱娇娘扯出一个嘲讽的笑,但很快消失。   田林文杀了一只大公鸡,抓着它淋鸡血绕着双墓走了一圈。钱娇娘拿出准备好的供品,摆了三碗放至墓前,又立了三个小杯子。邢慕铮拿出酒瓶,倒了三杯酒。   钱娇娘让邢平淳跪着磕了三个头,便叫他去附近捉虫玩。阿大也磕了三个头,跟着邢平淳去了。钱娇娘转头回来刘英还在嚎哭,她凄凄然上前,也跪在刘英身侧与她一同哭,“娘,姨妈来看您了!您心心念念的姨妈终于来看您了!”   刘英一僵,擦了眼泪继续哭,“姐姐呀,我的好姐姐呀,为什么你就这么命苦,连慕铮回来都等不到哇!我叫你不要走,在我家住着,你偏不听!我当初应该就是绑,也要将你绑在屋里!我好悔啊!”   刘英拿拳头捶着胸口,一脸悔不当初。   田林文长叹一声,拿了纸线与金银纸锭出来,“娘子,逝者以已,你莫太伤心,否则姐姐九泉下也难以安息呀。”   钱娇娘抹着眼泪,“可不是么,我娘死之前,紧紧抓着我的手要我找姨妈来,她说她要找英子,她一定要找英子,否则她死不瞑目!”   刘英背脊发寒,却听钱娇娘泪眼滢滢继续道:“我说娘呀,我一定带姨妈来看您,您可千万不要不瞑目!如今我可算将姨妈带来了,娘,您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钱娇娘悲从中来,簌簌掉泪,刘英自是不甘势弱,愈发地嚎哭,生生挤出眼泪来。只是她听着越发心惊,借故想要起身,却被钱娇娘死死按着肩膀,“姨妈,我娘实在命太苦了,她在病床上惟一的念想就是想您,天天念叨着你的名字……”钱娇娘忽而眼神一变声音一冷,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所以,你就下去陪她罢。”   刘英扭头瞪向近在咫尺的钱娇娘双目,猛地推开她。   这厢田林文正在烧纸钱,钱娇娘被这一推差点往火堆里栽去,邢慕铮眼疾手快地扶了她的后背。钱娇娘稳住后推开邢慕铮,“姨妈?姨妈你怎么了?你推我作甚?”   众人只见刘英面目狰狞,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仰着天好似不能呼吸。   “娘子,娘子,你怎么了?”田林文吃惊又古怪地上前扶住刘英,钱娇娘也上了前来,“姨父,姨妈她怎么了?”   “我不知道呀!慕铮,慕铮,你快来看看!”   邢慕铮已然上前,刘英的眼珠子一看见他,就白眼一翻,跪在地下一栽头,不动了。那模样正好对着坟墓下跪低头,好似忏悔。   “娘子,娘子!”田林文大叫两声。   邢慕铮上前将刘英扶在臂上,凝重探向刘英鼻息,竟然已没了气。刘英与母亲相貌相似,邢慕铮见她如此就像看见母亲在眼前受苦去世一般。他心口一窒,难受不已。   田勇章与田碧莲两个在一旁傻愣愣地站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姨妈死了。”邢慕铮沉声道。   田林文像是听了鬼故事,他娘子死了?他娘子好端端地怎么会死呢?   田家兄妹俩同样不可置信,他们全都扑上来,抓着刘英使劲儿摇,仿佛这样刘英就能活过来似的。   钱娇娘站在原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怎么会!莫非是姨妈伤心过度,一时不堪负累便死了?”   这伤心过度,突然暴毙的是有的,但这放在他娘子对她姐姐身上,田林文是打死也不信的。他混沌间猛地清明,跳起来指向钱娇娘,“是……”   田林文只说了个你字,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好似有人在勒他的脖子,他抓住脖颈,想大叫求救,但全发不出声音,忽而浑身如千万剐,田林文噎了一声,软绵绵倒在地下,也死了。   “爹!”田勇章扯了破锣嗓子尖叫,他跑过去推田林文,田林文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   邢慕铮不必上前去,也知道田林文断气了。他猛地转头看向钱娇娘。钱娇娘一脸害怕,捧着脸道:“姨父怎么晕过去了!”   这边丧母的惊惶还没过,那边爹又倒下了,田碧莲爬到田林文身边,“哥,哥,爹他怎么了?”   “爹也死了!”田勇章六神无主地喊道,“爹也死了!”   田碧莲害怕尖叫,声音响彻了云霄,“啊——”   邢平淳与阿大就在不远处,一听叫喊连忙跑过来,钱娇娘喝道:“丑儿别过来,跟阿大叔先回马车去!”   “娘,怎么了?”   阿大见状有异,忙连哄带劝扯着邢平淳下山了。   钱娇娘凝视着地下的两具尸体,胸口交错回荡着释然悲伤与喜悦狠厉。   她信守了承诺,将田家夫妻带到了婆婆的跟前。   婆婆就是被这没心肝的夫妻给害死的。   还记得当年他们带着丑儿大清早地从桂县逃出去,钱娇娘原是想在就近找个州县隐姓埋名住着,也好能偷偷回去打听邢慕铮消息,可是邢母坚持要投奔妹妹刘英,说是有个依靠,她们这才千里迢迢去了梓州,路上遭遇很多事,花光了邢慕铮留下了银子。原以为到了至亲家就安生些了,邢母不想妹妹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相亲相爱的妹妹。一开始还好好的,可是不知他们从哪里听来邢慕铮战死沙场,她们就翻脸不认了,大冬天将她们赶出家门。那日起邢母就落下了病根,也成了她这一生没能过去的心魔。她每日都在病痛与愧疚憎恨中度过,无论钱娇娘如何劝解,药石如何进补,尽不管用,终是痛苦而终。   邢母临死前,抓着钱娇娘的手,叫她以后找到邢慕铮,一定要与他替她出这一口恶气。   邢母待钱娇娘不似媳妇更似女儿,钱娇娘与她感情深厚。钱娇娘一直牢牢记着邢母的话,记着要让田家夫妻付出代价。   田家人防着她,以为她会对邢慕铮说些什么,花些什么小花样。他们是太不了解她钱娇娘。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惟有他们死,才能将这笔血债一笔勾销。 第八十八章   “是你!”田勇章突然跳起来,哭丧着脸指着钱娇娘喊,“一定是你,杀死了我爹娘!”   钱娇娘立在原处纹丝不动,“表弟怕是伤心过度糊涂了,我与姨父姨妈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了他们?”   “你……”田勇章哑口吃黄莲,他看向邢慕铮,再蠢他也知道,他是绝不能说出真相!   田碧莲扑在田林文的身上无助大哭,转眼间爹娘竟就在她眼前全死了!她一个小女子,就像大海里的扁舟没了依靠,怎能不叫她惶恐害怕。   邢慕铮黑着脸抓过钱娇娘,他压低了声音,“是你?”   钱娇娘抬眼直直望向邢慕铮,他眼中的怀疑如刀似剑,钱娇娘低头又抬头,扯了扯唇,眼中无波无澜,“侯爷,你又冤枉我了。”钱娇娘将“又”字咬得极重,她浑身戒备,有如既将上战场的战士,“我不知侯爷你听了什么谣言,但我问心无愧。”   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告诉他,就是这两人,害死了他的娘。   邢慕铮甩开她,咬牙道:“蠢妇!”   田勇章抓了根断木冲上来,抡起来大叫头上就要打钱娇娘,邢慕铮将钱娇娘拉至身后,一把抓住断木,喝道:“放肆!”   田勇章哭唧唧道:“表哥,就是她,一定是她!一定是她杀了我爹娘的!你一定要为我爹娘报仇呀!”   田碧莲这时也从田林文身上抬起头来,“表哥,表哥,就是这毒妇!她害死了你的亲姨妈,我的亲娘!表哥,你可不能作视不理呀!”   “胡说什么,姨妈姨父暴毙,谁也不知情况,便先将他们抬回家去,再做定论。”邢慕铮扔了田勇章手中的断木,“你,背你娘下山。”   田勇章瞪眼,“我背?”虽是亲娘,但她已经死了呀!   正值此时,一穿土色布衣的男子自一径小道中走出来,他看向地下横着的一男一女似是死了,皱眉粗声道:“我是桂县衙门的捕头陈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这陈卓的确是桂县衙门的捕头,只是今儿并不是他当差,他来这山里,也正是因为一位友人去世,他与别人一起来送葬的。他才与人扶灵上山,就听见一声惨叫。他放心不下,便顺着声音过来查看,还未到跟前,就听见有人说爹娘被杀害了。   现下两具尸体横在地下,陈卓自是重视。他上前仔细察看两具尸体,皆余温尚存,才死不久。死状一致,看样子全是暴毙而亡。   “官爷,我爹娘是不是被人害死的?是不是被……”   “田勇章。”邢慕铮沉沉道,“闭嘴,退下。”   “表哥!”   “退下。”   田勇章一心想揭露钱娇娘,可终不敢不听邢慕铮的话,他咬着牙后退了两步。   陈卓站起来看向邢慕铮,只见他年纪轻轻,却气度不凡,不似寻常百姓,于是上前拱手道:“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敝姓邢,名慕铮。”邢慕铮平静道。   陈卓在嘴里将这名字咀嚼一遍,惊讶道:“您是邢将军!”   燮朝哪里有人不知道邢慕铮的威名?陈卓虽知邢慕铮祖籍桂县,却从未想过竟会在此见到真人,况且还是这副混乱场景。他忙下跪,“下官见过邢将军!”   邢慕铮道:“陈捕头请起,我已卸甲还乡,不再是将军。”   陈卓这才记起邢慕铮已交还虎符,天家御赐定西侯,他起身改口称道,“定西侯爷,下官斗胆,不知此处发生何事?”   邢慕铮轻叹摇头,张了张嘴,却是偏头与钱娇娘道:“夫人,你来说罢。”   钱娇娘微微一僵,指甲刮了刮指腹,才颤着声擦了擦眼角,道:“陈捕头,这儿是我公婆的坟前,这地下死的是我婆婆的亲妹与亲妹夫。他们远道而来,原是来走亲戚。并且他们未曾见得婆婆最后一面,便要来桂县拜祭我公婆。我婆婆与姨妈本是孪生姐妹,感情本就与一般姐妹更深,我婆婆说当年十里八村的,谁人不夸赞她们姊妹情深。姨妈也是一说起我婆婆来就伤心垂泪,不想今日过来,更是煞不住了,哭得肝肠寸断的,我还未反应过来,姨妈她就……死了。姨父眼见姨妈不对劲,跑过去一看姨妈死了,他俩夫妻情也深,怕是也痛苦不已,随姨妈去了。”   钱娇娘说罢,掩面哭泣,“陈捕头,你说这叫什么事呀,我可怜的姨父姨妈,竟就这么去了!”   陈卓办案十余年,不是没见过伤心过度一命呜呼的,只是头回见这一死死两个的。妇道人家也就罢了,这男儿汉子也一伤心就死了?况且邢侯身后站着的应当就是死者儿子,他先前笃定是邢侯夫人害了他爹娘,莫非这是一场谋杀?   陈卓点头沉思,视线不免又瞟向地下的尸体。邢慕铮抬了抬眼皮,盯着陈卓看了一会,又转头看向擦鼻子的钱娇娘。钱娇娘似是感觉到他的视线,瞟了他一眼,又淡淡收了回去。   田碧莲哭泣道:“捕头大人,我爹娘向来身子康健,怎会突然暴毙身亡?定是有人害他们!”   陈卓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他再次认真打量二人死状,确实就是暴毙死状,不似中毒,只是兴许有高明毒药,能让人看上去就跟猝死一般,但凶手是如何在人眼皮子底下,连杀二人?还是在此之前,他就已经将毒下给了被害人?   陈卓站起来,拱手与邢慕铮问道:“侯爷,请问此二位死者,来之前吃了什么东西?”   邢慕铮不答反问,“陈捕头这是何意?”   陈卓正色道:“下官只觉贵府姨父姨妈死因有些蹊跷,故有此一问。”   “哪里蹊跷?”   “这……平白地伤心过度死了两人,未免太巧合了些,不知死者生前可有仇家?亦或是与谁有龃龉过往?”   田家兄妹全都张口想说钱娇娘,但他们毕竟年轻,虽有狼子野心,不过都是做做白日梦,一遇大事脑子都成了浆糊,哪里还转得过弯来?他们既便想说他们与钱娇娘有大仇,但这实话一说出来,表哥知道了实情,恐怕死的就不止他们爹娘了!于是兄妹两个都只能愤愤咬牙。 第八十九章   邢慕铮道:“姨父姨妈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怎会有甚仇家?况且他们远自梓州而来,人生地不熟,住在侯府中难得出去,又怎会与人龃龉不合?”   陈卓继续问:“那府中……”   “我夫人十分尊敬二老,他们一来就为他们打点得妥妥当当,她也一再告诫下人要十分尊重,因此府里上下见了姨父姨妈无不敬重。”   陈卓摸着腰带沉思。这杀人总得有个由头,倘若双方都相安无事,又怎会无缘无故去害人?他看定西侯爷说的并不像谎话,又或者,他也不知情,亦或在包庇他人?若是包庇却也说不过去,邢侯被封玉州领主,那里便是他的天下,他的夫人即便要杀此二人,完全可以在玉州城内动手,哪里有官府敢管她?多想无宜,既然事儿已经出在桂县,他便按章程办事便是。   “侯爷,依下官多年办案经验来看,此事实在有些蹊跷,可否让下官将人抬回衙门去,让忤作仔细查上一查?”   邢慕铮断然拒绝,“不必。”   陈卓一愣。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今早姨父姨妈与我们一同用的早饭,若有事我与我夫人也逃不过。我怎能因你这无故怀疑就让你们将我亲人开膛剖肚?我料想还没人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杀我亲姨妈,若是有,那人肯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邢慕铮淡淡道,“陈捕头,我知你是一片好意,我心领了,你请回罢。”   “可是侯爷……”   “若无证据,便不必再言。”邢慕铮终究是从万骨枯里出来的大将军之尊,他的脸色一变,陈卓便心惊了。   “下官知道了,那末下官替您将二老抬下山罢。”   “……有劳了。”   于是陈卓与田勇卓一人背一个,田碧莲在后头哭哭啼啼。钱娇娘却不急着走,她烧了带来的金银锭和纸钱,收拾了供品,将酒洒在地下,低低道:“娘,爹,收酒了。”   邢慕铮也没走,自后盯着她做完这一切,眼底隐晦不明。   田勇章见表哥还没下来,背着死娘追上陈卓,低声说一句“就是那钱氏干的”,说完好似后头有鬼追似的,不等陈卓多问一问,他就跑了。   陈卓故意放慢脚步等田碧莲,想从她嘴里套话,可是田碧莲一看身后不远处的两人,什么也不说便跑了。   等下了山来,阿大与邢平淳全在马车旁翘首以盼,邢平淳得知刘英与田林文突然都死了,哇地大哭起来。陈卓得知他就是邢侯长子,仔细打量他的神态,孩童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若是他娘与姨奶奶不合,他也当被娘亲提点才是。   只是娃儿哭得伤心极了,看得他都鼻酸起来。等定西侯与夫人下来,娃儿扑起娘亲怀中,被娘亲安抚许久这才不哭了。   邢慕铮谢过了陈卓,便吩咐田勇章赶着马车回邢宅,叫阿大与邢平淳骑马,自己则叫钱娇娘与他同乘一骑回去。   钱娇娘难得没有反对。   陈卓目送他们远去,一双深棕色的眸子闪过深思。直到友人寻来,他才离开。   邢慕铮甩了几鞭子,闪电将后头一行人甩去甚远。钱娇娘直直坐着,目视前方。   二人默默无语,许久,邢慕铮拉了马缰放缓了速度,他勒住钱娇娘的腰身,将她紧紧贴向他,“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侯爷说些什么,我听不懂。”   邢慕铮勒紧她一分,“你以为陈卓只是小小县衙的捕头?他原是顺天府的捕头,因抓了良贵妃的同胞兄弟砍了他的头,才被良贵妃寻了个理由将他发配至此。他是出了名的榆木脑袋,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邢慕铮之所以知道这个人物,是因他原先的军师对此人此为赞赏,与他通书信说过此事,并且还在信中求他能否提拔陈卓,以免埋没人才。   钱娇娘听了眉头也不曾动,“这听上去像个好官,倘若燮朝的官人人都像他那样,不愁燮朝子民安居乐业。”   邢慕铮贴在她耳边冷冷道:“你再嘴硬,被砍头的就是你。”   钱娇娘猛地摇一下头,她偏头道:“我又没犯法,他凭什么砍我的头?还是侯爷你终于寻着机会,叫我去死了?”   他叫她去死?他看她是在自寻死路。邢慕铮气得想现在掐死了她,倒还省了心了。他早知她人狠不多话,却未曾想她竟狠辣至此。   邢慕铮从钱娇娘与田氏夫妻的第一次见面,就已觉察出不对。钱娇娘嘴里说着想他们,那笑脸虽比对他的笑看上去真些,但见过她真正开心模样的他,怎会不知她是虚情假意?还有他那姨父姨妈一进府中就到处问娇娘是否下堂,分明是忌惮娇娘。   邢慕铮向来谋定而后动,他即便心中有疑,也先暗中派人去打听旧事,同时等着他们自露马脚。这妇人嘴上跟有把门似的,一个字儿也不与他提,倒是姨妈变着法儿殷勤示好,全无长辈风范。除了那张脸,没一处与母亲相似。昨儿夜里竟张口就冤枉起娇娘来,说娇娘一直对娘不好,动辙冷眼相向,时而还会骂她。娘心高气傲,不愿叫他们看见媳妇对她不好,才执意要搬出家去,后来过了一两年,娘就死了。姨妈的言语里,还透着似是娇娘将娘害死的意思。   邢慕铮是一个字也不相信,只在姨母翻来覆去的话中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母亲执意离开妹妹家另有隐情。他不信娇娘会对娘亲如此,那末娘极有可能受了势利冷眼,亦或是,压根不是母亲不顾娘仨艰难执意离开,而是被迫离开。   但这些只是猜测,邢慕铮必须从娇娘口中得到一个真相。一个她这般发疯的真相。   “你们投奔姨妈家,可是姨妈对你与娘不好?”邢慕铮不明白,倘若田家真对他们娘仨不好,娇娘为何不告诉他,他们是他的亲娘与妻儿,难不成他还会偏袒田家?他就这般不值得依靠么?   钱娇娘笑笑,“哪里不好,好着呢。”如今好与不好,还有什么要紧。 第九十章   “钱娇娘,你害的是姨妈,是我娘的孪生妹妹,你可知道我方才看见她倒下时的心情?”邢慕铮狠狠威胁,“你若再不说实话,我就把你从马背上扔下去。”   钱娇娘道:“侯爷,你若是不相信我,你大可以把我交给陈捕头,他是行家,他说我杀了人我便杀了人,这总成了罢?”   最蠢的兵都比她省心!邢慕铮气她冥顽不灵,决意要给她教训,单臂将她猛提起来勒腰悬于马侧,“说不说!”   钱娇娘一阵头晕眼花被悬在半空,眼下就是黄土地,她气急败坏,抓住邢慕铮的腿就狠狠咬了下去,邢慕铮吃痛,钱娇娘一拳打向马腹,闪电嘶鸣乱作,前蹄大抬,邢慕铮措手不及,手中一松,钱娇娘眼看就要坠向地面,他忙倾身一个燕子转身,垫在钱娇娘身下替她做了垫背。   短短几日已是他第二回当了她的肉垫子,邢慕铮知道这妇人疯癫,但竟不知她如此不要命。   钱娇娘撞在邢慕铮坚硬的胸膛上,抬起头来鼻头发热,一摸竟出了血了。邢慕铮骨头也痛,但看见她鼻子出血眼中一凛,伸手要细看,被她一手挥开。   “给我看看!”她鼻子都出血了还逞能。   “我不必你假惺惺。”钱娇娘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道。   邢慕铮几乎想仰天长啸了,仅这一个妇人,竟比百万将士更难管。他打又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假意威胁她,她竟就要鱼死网破。   钱娇娘抬头止血,邢慕铮大掌粗鲁按着她的后脑勺令她低头,“止鼻血抬头作甚!”   她先前为什么会累死累活救这个混蛋?脖子差点被掰断,钱娇娘真情实意地扪心自问。   眼前出现一张素面帕子,钱娇娘只当没看见,拿出自己的绣帕擦血。邢慕铮冷哼一声将帕子收回怀中,见她胡乱擦两下,血迹刮在脸上跟胡子似的,不由得伸手去替她擦。钱娇娘啪地一声打掉他的手,“别碰我。”   邢慕铮黑眸一眯,他捞过她,看似亲昵实则强硬地擦去她脸上血迹,幽幽说道:“怎么突然就硬气起来,是不是才杀了人,控制不住自个儿?”   钱娇娘心头一个咯噔,她推开他,抓了闪电的马缰,一个使劲上了马,竟然夹了马腹用手拍了马屁股就跑了。邢慕铮气得笑了,长哨一声,闪电跟中了法术似的,鸣叫着又跑回邢慕铮跟前,还拿头亲昵地蹭他。   钱娇娘气得差点没背过去。   邢慕铮翻身上马,附耳道:“想跑?说了你逃不出我的掌心。”他说罢,猛地一挥马鞭,闪电疾驰而去。   李青送了邢慕铮出门,就与王勇他们一同去办邢慕铮交待下来的事儿。并且他还交待媳妇今日将饭馆子歇了业,叫岳父在馆子里做上一桌好菜,等邢慕铮回来请他去吃。谁知噩耗突如其来,李青万万想不到,这出去一趟,与大帅一同来的姨老爷姨太太两人都暴毙了!若说是被人杀了,死上十七八个上百个都不在话下,只是这意外身亡,就太过意外了些。   尸体都拉回来停在院子后头了,李青还不敢置信。他见邢慕铮一言不发,却细细打量尸体状况,就知这事儿有古怪。他愤怒道:“大帅,哪里来的杂种敢对姨老爷与姨太太下毒手,属下找出人来,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邢慕铮冷冷一瞪瞟去,他要将谁碎尸万段。   李青被一眼瞪懵了,他说错什么话了么?   “姨父姨妈大限已至,谁人对他们下毒手,休要胡说。”邢慕铮道,“你去准备……”   “表哥,表哥!”田勇章与田碧莲合计了一路,总算对好了说辞,田勇章回来又在心里来回叨念几遍,这才哭喊着冲来,抓着邢慕铮道,“表哥,我爹娘死得冤枉啊!他们真是被钱氏那毒妇害死的!钱氏,钱氏原是恨姨母非要从我家离去,要她一人负担生计,因此害死我姨母,她如今怕我爹娘将她揭穿,因此使毒计害我爹娘!”   李青一听瞪大了眼,他说是夫人害了姨老爷和姨太太?   “是呀,表哥,我们听娘说起过,她说好几回去看姨妈,姨妈总闷闷不乐,却也不与她说!”田碧莲也擦着眼泪说道。   一个昨夜里与他说自娘与娇娘离开田家之后就再未见过,一个又说他们时时常见。邢慕铮的脸色阴沉可怖,他抬眼看向田勇章与田碧莲身后的女子,“他们说的,可是真的?”事以至此,她还不愿对他开口吐实么?   田勇章与田碧莲猛地回头,只见钱娇娘站在墙角意味深长地瞅着他们。兄妹二人心中发怵,但如今骑虎难下,田碧莲给了哥哥一个眼神,二人更向邢慕铮哭叫起来,“表哥,我们可是你的亲人呀!你要相信我们,杀了这毒妇,为我爹娘报仇呀!”   钱娇娘抹了抹眼角,对身边的清雅与钱小娥道:“你看这两个可怜孩子,爹娘死了,竟都魔怔了!唉,也是命苦。”   清雅道:“夫人您就是心太好,他们这般冤枉你你还替他们说话,虽是可怜人,但说出的冤枉话也太可恨了!全府上下谁人不知夫人您对姨妈姨父有如敬若父母,又怎会去谋害他们?您瞧瞧您,眼睛都哭肿了。人死不能复生,您快回房歇着罢。”   钱娇娘点点头,清雅便扶着钱娇娘走了。后头静默一瞬,又响起田家兄妹的哭叫声。   一回房中,清雅便迫不及待小声问:“娇娘,果然是你?”   钱娇娘点了点头。   饶是清雅也吃惊了,她没想到娇娘居然如此狠厉,“你是怎么……”   邢平淳冒头冒脑地闯了进来,纯良的孩子依旧为长者的突然去世而伤心惶恐。他抱住了钱娇娘不肯撒手,钱娇娘轻叹一声,揽着他在床边坐下,轻柔地抚着他的后背安抚于他。   清雅见状,悄悄地出去了。   钱娇娘原是不打算让邢平淳来的,岂料邢慕铮却偏要插上一脚,令事情横生枝节。还有那捕头陈卓,倘若他真像邢慕铮说的那般厉害,他会不会发现什么端倪?虽然万老伯说此种毒药进入体内无色无形,叫人看上去正如猝死。可保不齐陈卓要查,还能发现线索。   钱娇娘还记得万翁源将毒药交与她时,仍是犹豫与她说道:“钱姑,毒人者亦毒自身,凡事三思而行。”后来她听了话,也认真思过了,可她还是不能忘记那个下雪天,他们娘仨差点冻死在破庙里。即便这毒会缠着她一生,她也认。   只是现下钱娇娘有些不安,她虽自觉做得天衣无缝,但莫名地总觉着陈卓那双眼睛能看出些什么,还有邢慕铮,他怀疑她,甚至还未找出证据就要将她扔下马。刚才他那般仔细打量死人,可是发现了线索?田勇章冤枉她的话,他可是信了?他会成为她的催命符么?   还是得想法子烧了那两具尸体,若都成了灰,就什么线索也没了。可是她现下该怎么去……屋顶响起一道惊空遏云的唳叫,令钱娇娘胆颤心惊地回神,她怀中昏昏欲睡的邢平淳也猛地惊醒,“什么声音!” 第九十一章   钱娇娘与邢平淳出去眺望,只见一只大老鹰在上空盘旋,老鹰通体毛色乌黑,翅膀又大又长。只听得一声绵长哨声,那老鹰直直俯冲下向,往院后冲去。邢平淳又连忙跑进屋子里推开窗,钱娇娘紧随其后,正见那大老鹰飞下来,稳稳停在一只长臂上。那只长臂的主人,正是邢慕铮。   钱娇娘从未见过那么大又那么漂亮的老鹰,正为之着迷,突地一人一鹰凌厉的目光朝她射来,她陡然心惊。   “娘,爹真有一只老鹰!”邢平淳惊呼道,“还是黑色的!”   “那是鹘鹰。”清雅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若有所思地望着那老鹰道,“传闻是十万只雄鹰里才出一只鹰,是神鹰。若是你犯了死罪,捉到一只来进献朝廷,死罪都能赦免了你。”   “哇——”这鹰也太厉害了!不愧是他爹的鹰!   邢慕铮勾手刮了刮爱鹰烈雷的下巴,烈雷扇了扇翅膀,咕咕叫了两声。邢慕铮自鹰腿取下一小卷密信,并没有看,而是将其收进腰间。他吩咐李青去拿肉来喂鹰,这头李青刚走,那头阿大牵了马走来,往马车上套。   “表哥,你不能这么做呀!”田勇章回过神来,大声嚷嚷起来。   田碧莲早就被烈雷吓得退了好几丈,听了也跟着喊道:“对呀,表哥,你不能火化了我爹娘!”   钱娇娘心中暗惊,她侧耳倾听,只听得邢慕铮在外头道:“为何不火化?我听你爹说,田家已在几年前全都迁至叶山,你要送你爹娘安葬,此去路途遥远艰难,拖着两副棺材,如何能成?”   “可是,可是这事儿还未查清……”   “田勇章!”邢慕铮突地怒喝,“管好你那张口无遮拦的嘴,我的妻子也是你可信口雌黄的人么?”   田勇章吓得一抖。   “二十岁的人还是个废物!爹娘死了,非要拉一个人出来陪葬么?我的妻子平日里对你们还不好么,你们究竟安的什么心?”邢慕铮厉声道,“要么将你爹娘火化,我出盘缠送你兄妹俩回乡,要么就将你爹娘的尸身放着,等人调查清楚。要是让我知道你嘴里的有一句谎话,我就要你好看!”   田勇章一听就吓破了胆,表哥若真认真去查了还得了,那他与妹妹都要死!他连忙说道:“表哥你别生气,我听你的就是了!”   田碧莲急得跺脚,哥哥怎地回答得这般快,不是做贼心虚么!   邢慕铮重重一哼,一挥手让阿大拖着人出去火化。   钱娇娘直直地站在窗边,邢慕铮一扭头正好对上她的眼。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交缠,钱娇娘面无表情,心头却掀了风浪。她看不清邢慕铮眼底的东西,也不明白他的此番作为。   陈卓吃了孝家的谢恩饭回了家,他的妾室刘氏出来,替他倒了一杯热茶,陈卓在椅上坐了,喝了一口茶。白日里那离奇的二人猝死案还在他的脑中盘旋不去,陈卓端着杯子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事非暴毙这般简单,况且还有死者儿子口口声声说是定西侯夫人杀了他们……只是真要调查此案,首先就要过定西侯这一关。邢侯显然是相信他的夫人的,他若贸然再去,定会再吃闭门羹。   除非,他先找着证据。   陈卓思忖半晌,突地重重放下茶杯,站起来就往外走。刘氏连忙追出门外,“老爷哪里去?”   陈卓解了栓马石上的马,一跃而上,“七侠山!”   陈卓再到七侠山的时候已然落日,余晖洒在大山上,带了些许寂寥空旷。乌鸦的叫声在山中回荡,更添几分阴森。陈卓健步上山,凭着记忆去往邢家的合墓。快到时忽而鸟唳大作,不似乌鸦,倒像老鹰唳叫。   这座小山里怎会有老鹰?陈卓才笑话自己多想,忽而从树上扑下一个黑色影子,巨大的黑色羽翅在陈卓眼前闪过,陈卓倒退两步一定睛,却见一个高大青蓝背影赫然站在墓前。一只黑色大鹰回旋一圈,停在他的肩头。老鹰转过脑袋,溜溜的大眼阴森森地盯着他看。   陈卓被看得心里发毛,他不自觉地将手伸向腰间,才知自己没带佩刀。   老鹰的主人转过身,俊朗的脸庞出现在陈卓眼前,陈卓心下一个咯噔,他上前弯腰拱手,“下官陈卓参见侯爷。”   原来站在墓前的正是定西侯邢慕铮。他负手而立,烈雷在他肩上梳着羽毛。“陈捕头不必多礼。”   陈卓直了身子,挑眼而瞄,不解侯爷因何又上了山,却听得邢慕铮淡淡问道:“陈捕头为何又上了山来?”   陈卓道:“下官粗心,上山时将腰间荷包给丢了,便一路沿着来找——侯爷,您这是又因何上山来?”   邢慕铮指了指墓旁的死物,“我也落了东西。”   陈卓一看,原来是上山祭奠时宰的公鸡。只是这落了一个公鸡都要堂堂侯爷亲自来拿,这是怎么一个说法?是家里人都忙着办丧事,还是侯爷就喜欢亲力亲为?陈卓附和两句,眼睛扫过地面,忽而说道:“今儿的风可真大呀。”   邢慕铮却是不愿与他闲聊,“陈捕头若是找荷包,便去罢。”   陈卓忙道:“是,下官这就不叨扰侯爷了。”   陈卓状似找东西往山上走,上去一段路后在一块大石后头藏了身。透过重重树影,他还能隐约看见邢慕铮的身影。 第九十二章   邢慕铮静静站了须臾,转身下山,他肩上的老鹰一飞冲天,陈卓连忙缩身躲起来,他可不敢小觑一只被邢慕铮亲自调教过的老鹰,并且那鹰怎么看,都像是万鹰之王的鹘鹰。   陈卓又等了一柱香,直到认为邢慕铮确实已经离去,他才下来回到邢氏的合墓前,他先拜了三拜,才在方才邢慕铮站的地方蹲了下来,面前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堆烧过的纸钱。方才陈卓说风大,是因他看见纸钱凌乱不堪,却不似被风吹,更像被人拨过。他找了一根小树枝,细细地拨弄黑焦的纸线,只是除了让其更加零碎,其他的什么也没发现。   陈卓扔了树枝拍拍手站起来,在墓前沉思一会,转身要走,看看方才大公鸡躺倒的地方,已是空空如也。他想了想,意味深长地摇头笑笑,自原路下了山。   离邢家合墓不远处的一棵百年老树上,大公鸡横尸在地,烈雷立在树枝上,大眼闪着幽光咕咕地叫。邢慕铮则安静地靠坐在粗大的树干上,波澜不惊地将陈卓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待陈卓走后,邢慕铮从怀里掏出帕子,里头包着一根一节小指长的黑色针状物。这显然原是一根细小的银针,被火烧成了黑色。   若被陈卓翻出来拿走,这便是证据。   邢慕铮用拇指与食指慢慢将其捻成了粉末。   烈雷带来的密信,正是他派人去梓州查的旧事。   【成平十二年。冬。大雪。老夫人与夫人少爷被田家赶出家门】   成平十二年,那年的冬天多冷啊,邢慕铮记得很清楚,那年飘着鹅毛大雪,军中厚衣短缺,他一个男子都快受不了,妇孺小儿又怎能受得住?在那人生地不熟的梓州,被赶出了居住之处,他们又在哪里安家?又是如何糊口?一想到娘与娇娘抱着丑儿在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邢慕铮就无比后悔将那田氏夫妻的尸体烧早了,他当先扒了他们的皮,抽了他们的筋,再把他们的良心挖出来喂狗吃!这对恶胆向边生的无耻夫妻,做出那般丧尽天良的事,还敢带着儿女来投奔他!   邢慕铮生生将一旁手臂粗的树干掐断。   这于心气高傲的娘她而言是奇耻大辱。她的死定与此事有关,娇娘又何尝不是一个骄傲的女子,受到那般屈辱对待,她的心又是怎生滋味?可娘体弱多病,还有不谙世事的丑儿,哪里给她喘息的机会?她一介弱女子,一手撑起这个家,这其中当有多少艰辛苦楚。   分明是他的亲娘,娇娘却选择不告诉他,宁可弄脏自己的手为娘复仇。她不信他会信她,她今日那戒备的眼神,许是还怕他会趁机对付她。或许还认为他会站在田家人的一边,去对付她。   邢慕铮抓了发痛的胸口,对天长默。   ***   陈卓骑马回桂县,却是过家门而不入,直接去了衙门。今儿值夜的是高师爷,他是个老师爷了,桂县走了好几个县官,他却一直担任着师爷一职。桂县里的大小事,问他是再清楚不过。   陈卓请他找出邢家的户籍卷宗出来,邢侯入伍,这家眷应是还在桂县住着,陈卓心想若是了解了这侯夫人为人,许对这桩悬案有些帮助。只是高师爷一听他要找邢府的卷宗就变了脸色,一副大敌当前的模样,一个劲问他为何突地要邢家卷宗。   陈卓少不得将今早发生的事与高师爷说了,高师爷大吃一惊,一拍大腿道:“你说是定西侯回乡祭祖?就今儿早上?哎呀,陈捕头,你怎地也不与我和张大人说一声!”   陈卓皱眉,这师爷怎么只拣旁的听?若没有发生命案,邢侯回来祭祖又与他们什么相干?他没有知会官府,就摆明了不想声张,“高师爷,”陈卓拉住马上就要出去通知县官的高师爷,“你先莫急着走,且先将邢府的卷宗找出来给我瞧瞧——衙门里还有么?”   高师爷不得已停下脚步,“有是有,只是……”   “只是什么?”陈卓见高师爷目光闪躲,上前一步追问。   “只是……”   “师爷,你我既为同僚,又何必卖关子。”   “唉,陈捕头,不是我不愿说,而是我不敢说。”   “有何不敢?”   高师爷左右看看,才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侯府夫人,是个在逃的杀人犯!”   ***   隔日陈卓穿着衙门青色绣花服,腰别佩刀登门至邢宅求见邢慕铮,身后张县官与高师爷和几个差役严整以待。李青拄着拐开了门,告知今日定西侯爷因家事缠身,不便见客。陈卓从善如流改而求见侯夫人。李青像也回答得很快,“夫人因姨老爷姨太太暴毙之故,伤心欲绝卧床不起,更无法见外客。”   张县官上前道:“下官等正是听闻侯爷府上噩耗,前来探望。”张县官见邢宅并未设灵堂,就知死者并不葬于桂县,因而将吊唁改口。   “我们爷说几位的好意他心领了,只是诸多不便,几位还是请回罢。”   张县官听了不敢放肆,看了陈卓一眼便要回转,陈卓却道:“下官今日前来是为府上一桩旧事,实属公务,还望侯爷与夫人拨冗相见。”   李青深深看了陈卓一眼,便叫他们稍后,他再进去通报。   陈卓等人在外等候,张县官急道:“陈捕头,你还是要提那桩旧案子?”   陈卓道:“既是悬案,定要结案。”   “你、唉,你可要搞清楚,那可是侯爷夫人!”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侯爷夫人又如何?”   张县官瞪眼,他实在拿这个发配来的陈卓没法子,他就像包大人转世,凡是案子就要查个水落石出。照理他是县官,他是捕头,他得听他的,可是杭大人亲笔书信与他,叫他好生对待陈卓。这他也不敢得罪他呀。   李青很快出来,拱手与陈卓道:“侯爷说了,下午申时,几位再来。”   陈卓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内院,沉默片刻点头拱手,“下官定准时前来求见。”   待李青把大门一关,张县官道:“下午要来你一人来,本官是不来了!”   说罢张县官拂袖而去,高师爷赶紧跟了上去,陈卓并不在意,招了一个差役,叫他守在附近,瞧见有人拉棺材出来就赶紧通知他。   交待毕了,陈卓并没有回衙门,而是顺着大街到了牛记棺材铺,里头摆着好几张棺材,还有一张上漆上了一半的。牛家媳妇正甩了六岁大捣乱的儿子两耳刮子,娃儿哇哇大哭。牛家媳妇见客人进来,把儿子骂进里屋,堆了笑脸问道:“官爷,您看需要些什么?”   陈卓问:“昨儿可有人买了两副现成棺材?”   “唉,哪有那等好事!”这一死死俩,对他们就是大主顾了。   “真没有?”桂县不大,就这一家棺材铺。“真没有,官爷,我哪里敢骗您呢?”陈卓闻言不作声,过了一会他左右张望,“你家管事的呢?”   牛家媳妇一听板了脸,粗声道:“不知道!昨儿晚上出去了就没见个人!”   这都过辰时了,男人还没回来?陈卓挑眉,“一夜未归,你也不着急?”   牛家媳妇冷笑,“任他被赌坊剁成肉酱,这回再叫我出一文钱,再不能了!”   陈卓摇头走了,一出门便有差役来寻他,说是客栈死了个人。陈卓二话不说,就与差役一同去了。 第九十三章   这厢钱娇娘听李青来报,陈卓为一桩旧事找她。   钱娇娘愣是连眼皮连没动一下,“我知道了,多谢。”   李青偷瞅钱娇娘好一会,怎么看也不像一个身背命案的妇人反应,他可算是明白阿大王勇嘴里那句莫小瞧夫人的意思了。李青试探问:“夫人,这陈捕头说的旧事,究竟是什么事儿?大帅打发末将来问一嘴,可是需要末将跑腿的地方,夫人您只管说,末将便只有一条腿,也能跑得飞快。”   钱娇娘笑了,“多谢你的好意,不过确实没什么事儿。”   啧啧,可真是位厉害夫人。只是他就不明白了,那事儿为甚不叫侯爷知道,莫不是怕侯爷嫌弃了她?   李青走后,钱娇娘深吸一口气伸直了双臂,“清雅,我的小美人,你姐姐我是死是活,端看这回了。”   清雅道:“侯爷不是把那两人都烧了么,还能有什么事?”   钱娇娘苦笑一声,“这一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哪。”   申时才到,陈卓准时出现在邢家老宅门口,李青也请他入内。只是张县官匆匆忙忙从轿中下来,拾级上了台阶。他本不敢来,但又怕陈卓乱来连累了他,只能赶来监督他。   李青岳父岳母躲在厨房里,瞧县官老爷和捕头都来了,不免发怵。虽然女婿说昨儿与他们同桌吃饭的爷是比县官更大的官,但在他们心目中,县官老爷可是最大的了。   张县官与陈卓在正堂等了片刻,邢慕铮走了进来,张县官连人都没见真,忙五体投地下跪磕头,陈卓跟着跪下,“下官参见侯爷。”   邢慕铮在主位坐下,“二位请起。”   张县官爬起来,将自己介绍一番,又连绵不绝地向邢慕铮表达了他的敬仰之心,邢慕铮没有打断他,只是微皱的眉头叫张县官看清楚了,他忙自个儿住了嘴。   邢慕铮请他们坐于下首,“你等二人执意要见本侯,所为何事?”   张县官看向陈卓,陈卓站起来,拱手与邢慕铮道:“侯爷,昨日下官翻查旧案,发现有一桩案子竟与侯夫人有关,故而下官前来,有些疑问想请教夫人。”   “什么案子?”   陈卓有备而来,他双手呈上案宗,邢慕铮一目十行扫过,张县官挑眼偷瞄,这年轻侯爷脸上却看不出喜怒。   邢慕铮阖上案宗,沉声与身边人道:“去将夫人请来。”   阿大领命而去,不一会儿,钱娇娘便来了。她平静地跨过门槛走进屋子,张县官早已起身,陈卓垂立一旁,见她来侧目细看一眼,只是她与邢侯一般,脸上看不出表情。   邢慕铮站起身,虚扶她一把,让她在自己身边的椅上坐下,自己才回位置上坐下。   这一举动令陈卓与张县官心惊。这燮朝这般大,难得有达官贵人见妇人来起身的。   “夫人,此二位是张县令与陈捕头,陈捕头你昨日已见过了。”   张县官忙对钱娇娘行礼,陈卓亦然。钱娇娘点头,“陈捕头,咱们又见面了。”   “夫人,”陈卓肃穆道,“下官又来叨扰,是因衙门里有一桩旧案与夫人有关,桂县曾有一男子名叫李显贵,不知夫人是否记得?”   钱娇娘无辜摇头,“我不记得。”   陈卓一顿,又道:“此人浑名李天王,夫人果真不记得了么?”   “啊,原来是他。”钱娇娘刮了刮腰间的帕子,作恍然大悟状。   陈卓听钱娇娘认了,立即追问:“夫人既记得此人,那末夫人可还曾记得,李显贵死于此宅中?”   钱娇娘的身子一点点地僵硬了,她的后背挺得直直的,脖子也挺得直直的,她没有看身边的邢慕铮,甚至没有看任何人。   她怎么可能忘记这个男人?他半夜闯进屋子里来,不仅要偷钱财,还将匕首架于她的脖上,逼她宽衣解带。   “夫人?”陈卓久久听不见她的回答,唤了一声又问道,“下官见案宗上写着夫人是杀人嫌犯,不知夫人,是否真杀了这李显贵?”   钱娇娘回过神,腰杆子挺得愈发地直。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只是她仍在该不该承认间犹豫。她原是想好了一套说辞,只当在李显贵翻墙入邢宅的当天,自己与娘就已经带丑儿走了。可那李显贵欺她辱她,他们不得已才杀死他,他们原是自保,又有何罪?但钱娇娘怕一承认,便落了口实,再如何辩解,也逃不脱杀人一罪。   钱娇娘张口要说话,喉内却艰涩难言,“我……”   “夫人,”邢慕铮打断了钱娇娘,钱娇娘偏头看他,只听得他道,“你既不愿说,便由我来替你说。”   钱娇娘心头怔愣,邢慕铮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陈卓也看向邢慕铮,“侯爷这是何意?”   “这话原是该我问你,”邢慕铮冷声道,“陈捕头,我原以为你是来洗刷内子冤屈,不想你开口便是质问,将内子当作杀人嫌犯。”   陈卓道:“侯爷,事非曲直,下官自都秉公处置,这案宗上写得清楚明白,李显贵意欲行窃,被夫人杀害,夫人随即与老夫人携幼子畏罪潜逃。李显贵虽有罪,但罪不致死,夫人若真杀了他,便是触犯了律法。倘若其中另有隐情,夫人大可与官府说明,又何必逃走?”   是了,这畏罪潜逃便让她有理变成没理。也不知那狗官现下是升了官还是发财跑了。   邢慕铮侧头凝视钱娇娘,见她仍倔强独自硬挺,不免心中叹息。他挥手道:“把人带上来。”   钱娇娘迷茫转头,带人?带什么人?   王勇拱手出去了,不出片刻,他押上一个人来,看上去三四十岁的年纪,尖嘴猴腮,脸色腊黄,瘦得跟竿似的。他趴跪在地时,那撑地的手指少了尾指,像是被人剁了去。   那人跪在地下,腿肚子直打颤,“小人,小人见过大爷!”   “报上名来。”王勇厉声道。   “是,是!小人名叫牛大强,是桂县人氏,是做棺材生意的,今年、今年二十有七!”牛大强磕了一个响头。   陈卓眉头微跳。这牛大强不正是牛记棺材铺的东家,他媳妇以为他彻夜沉迷赌坊,不想他竟被抓来了此处。陈卓暗瞄邢慕铮,只见其仍波澜不惊。   这其中只有张县令不知牛大强为何许人也。   王勇继续问:“你可知叫你来为了甚事?”   “知道,知道!是为了那李显贵的事!”牛大强心中叫苦不迭,他即便不知道,经由这一夜半日的拷问,他也什么都知道了!   钱娇娘定睛一看,才认出这人就是原常与李显贵一起在街上溜达的狐朋狗友。   邢慕铮道:“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是,是!”牛大强已经被吓得不轻,身上好几处的伤,他哪里还敢不听,连忙一骨脑地将事儿倒了出来,“小人原与那李显贵是一处顽的,常听那李显贵骂、骂邢大将军。小人问其何故,才知原是邢大将军曾在街上看他调戏良家妇女,拳脚教训了他一顿,他就一直怀恨在心。只是苦于邢大将军武功高强,他不敢报复。后来邢大将军参军去了,李显贵就得意起来,他与小人说,要去大将军家偷光他的钱财,还要偷他的妇人,叫他做、做乌龟王八蛋。” 第九十四章   邢慕铮已听过一遍,听到此处仍怒火中烧。他压根不记得这号人物,可这臭虫般的人竟还起这等歹心。   钱娇娘深吸了一口气,她原以为李显贵不过是偷钱时临时起了淫心,不想竟还有这些故事。   “小人问他,他就不怕邢家报官,李显贵就说,他姐姐是县官老爷的爱妾,如今还怀着他的骨肉,县官老爷什么事儿都听他姐姐的,他李天王什么都不怕!小人以为他只是吹牛,也不曾上心,谁知有两天没见着他人,小人还以为他在窑子里头,却不想……他竟死了!”   “你说的可句句属实?”张县官指着他问。   “小人不敢欺瞒大人,若有假话,就遭天打雷劈!况且李显贵那些事儿,桂县许多百姓都是知道的,自从他姐姐成了县官爱妾,他就更张狂了。他强占了卖豆腐的小女儿为妾,卖豆腐告到衙门去,隔了一天就死在臭水沟里。这事儿想来将军夫人也知道,因此才害怕逃跑。小人说句不好听的,将军夫人若是不跑,那下场恐怕与卖豆腐的一样了!”直到现在,牛大强还不知道主位上坐的两人,就是他口中的将军和将军夫人。   邢慕铮道:“你下去。”   王勇又把牛大强带下去了,张县官抚掌道:“原是这么回事!下官才来不久,竟不知这桂县竟有这么些冤案!”   邢慕铮向阿大使了个眼色,阿大掏出一份册子,递给张县官与陈卓二人,陈卓打开一看,却是成平十年桂县县官周苏红的案宗,原是那周苏红被升官调去新平州做知州,贪赃枉法,甚而被敌国奸国奸细重金收买,大开新平之门,不战而投。后被邢慕铮麾下孙白将军发觉,将其斩于新平菜市。   “这通敌卖国的恶官,手底下应有多少冤案错案,你们非但不查,反而还拿他的断案来审讯我妻?是谁给了你们胆子,你们当我邢慕铮如此好欺么!”邢慕铮起身厉喝一声,将钱娇娘的案宗重重摔至地下。   张县官连忙下跪,“侯爷息怒!”哎呀,都怪这榆木脑袋的陈捕头!   陈卓也跪了下来。   钱娇娘抬眼望向邢慕铮,却只能看见他的后背。   “这李显贵意欲轻薄我邢慕铮之妻,我妻不堪受辱与其拼死一博,稚儿啼哭,我娘惊醒过来查看,见我妻与歹人搏斗,拾了刀子自后插入李显贵腹部。李显贵流血过多而死,本侯受惊的娘亲与妻儿却因恶官横行不敢报官,仓皇逃走。本侯在外杀敌,家中妇孺受尽苦楚,却还因我而起。倘若你们仍要追究此案,我来承担一切罪责!”邢慕铮句句掷地有声。   钱娇娘直直地盯着邢慕铮宽厚的背影,她脸色木然,心头翻涌无边骇浪。   曾经多少回,她困难无助时,妄想谁人从天而降带她脱离苦海,可是从来只是她独自一人咬碎了牙将血往肚里吞。她习惯了,也不再妄想了。这是第一回,有人站在她的面前,为她说话替她出头,保护着她。   可为甚是邢慕铮,偏偏是邢慕铮。   钱娇娘眼眶发热,她偏过头去吞咽一口,竟是苦的辣的什么滋味都有。   “侯爷息怒啊侯爷,陈捕头只是过来问问情况,自是想替夫人洗刷冤屈。夫人与老夫人以求自保杀了擅闯民宅的歹人,何罪之有?如今人证物证都有,想来夫人承了多年不白之冤,如今真相大白,下官这就回去勾案,还夫人一个清白!”张县官爬起来将钱娇娘的案宗捡起来,“恨只恨那李显贵已死,否则下官定叫他好看!”   邢慕铮余怒未消,他负手瞟向陈卓,“陈捕头,你可还要捉拿本侯的妻子?”   陈卓拱手道:“既然真相已然查明,下官自听从大人吩咐,还侯夫人一个清白。”   钱娇娘扶着椅子站起来,“张大人,陈捕头,方才侯爷记错了,李显贵背后那一刀,是我杀的。婆婆过来帮我,李显贵却将婆婆打倒在地,他拿椅子就要砸我婆婆,我惊惶之下就拿了他带来的刀,自后杀了他。”   “那凶器是李显贵自己带来的?”   钱娇娘道:“是,他本是拿刀胁迫于我,要我……总之,后来就是侯爷所说。”   邢慕铮终于从钱娇娘嘴里听得了些许真相,明明已然猜出大半,但亲口从她嘴里说出来,他仍难受。   邢慕铮道:“行了,此事休要再提,张县令,陈捕头,你们回去后,不仅替本侯夫人销案,也应将周苏红办过的案子仔细翻查,看看是否还有人因他蒙受不白之冤,兴许有人因他至今还关在大牢中,若有冤死的,理当给亲属补偿。”   “是,是,下官这就回去翻案。”张县官点头哈腰地应承,他给陈捕头使了眼色,叫他一同离开,谁知陈卓却视而不见,与邢慕铮道:“侯爷,下官瞧这院中狭小,不知贵府姨老爷姨太太的尸首停在何处,若侯爷有难处,桂县衙门后院可供侯爷使用,张大人,您说对么?”   “对,对,侯爷若要用,下官自是义不容辞!”张县官心头一喜,不想这陈卓突地开了窍。   邢慕铮淡然拒绝,“不必了,表弟表妹一心想尽快安葬爹娘,昨日已将姨父姨妈火化,今日一早已离开桂县回乡去了。”   “火化了?”陈卓露出今日来第一个惊讶表情。燮朝讲究入土为安,像邢侯这样的大户之家,怎会火化了亲人?还是他有什么必须要火化的理由?   “对,火化了。”邢慕铮十分有耐心地再说一遍。   陈卓愕然看向邢慕铮,电光火石间,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轻敌了。   陈卓打从一开始,就从未想过在那桩旧案上做文章。他看过案宗,里头证据不足,纰漏太多,且岁月久远,已然不可定案。他只不过想借此分开邢侯与侯爵夫人,再趁机询问侯夫人查明昨日离奇猝死案罢。只是他没想到,邢侯竟做事如此雷厉风行,不仅当天就火化了尸体,甚至将这桩旧案的人证物证一日之内都找了来,处处走在了他的前头。他这回是真轻敌了,邢慕铮那张年轻的脸庞,让他忽视了他是个战无不利的大将军。   陈卓轻敌原因还有一处。陈卓据自昨日所见,私以为邢侯夫妻貌合神离,否则若真是侯夫人杀人,一来当在玉州城内,二来不会亲自动手,三来杀的人更是邢侯表亲。这三样加起来,他是怎么也不相信二人夫妻和睦。陈卓认为邢慕铮不过是顾忌家族颜面,认为家丑不可外扬。可今日看来,他待他的妻子几乎如珠似宝。此二人究竟是何等纠葛,还有那暴毙的表亲,究竟是否侯夫人所杀,现下尸骨已毁,已然全无定论。   陈卓难得挫败,他的眼神在邢慕铮与钱娇娘之间来回,拱了手与张县官一道退下了。   钱娇娘缓缓地坐回椅上。   就像一块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轰然落地,她一口气松了,差点瘫在椅子上。这滋味可真好啊。不同于先前看见邢慕铮清醒的那种欢喜,这是另一种充斥心房的喜悦,像一道甘甜的泉水,冲进了她身子的每一处。旧事已了,大仇已报,她心中喜悦,眼泪却在眼眶中打转。过了一会,竟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甚至自己坐在哪里,她都不知道。?   钱娇娘支起身就往外走,邢慕铮拉住她,钱娇娘低头甩开,他不让,强迫她转过身。钱娇娘的头压得愈发低了,邢慕铮只能看见她黑幽幽的头顶,他弯腰偏头,映入眼帘的娇颜已泪流满面。   邢慕铮前所未有地心疼,情难自已将她拥进怀中。钱娇娘推他,他纹丝不动。他按着她的头贴近他的心,她倔强地用额抵在他的胸膛,只是这个男人的怀抱是如此的坚实温暖,今日钱娇娘无力抵抗。她没出息地在心里想,只这一回,她只放纵这一回。   她终于贴向他的胸膛,无声落泪。   邢慕铮一颗心都化了,半晌,他暗哑道:“往后,再不叫你受苦。” 第九十五章   当晚,邢慕铮便决定了明日回玉州,他单独召来李青,想把他的儿子李定一齐带走。邢平淳还缺个伴读,邢慕铮见他与李定年纪相仿又臭气相投,并且李定虎头虎脑的实在,便有意叫他俩一同读书。李青虽舍不得儿子,但听大帅选他儿子当伴读自是义不容辞,同时也知道这对儿子而言是天大的好事。侯爷请来教导长子的大儒自比书院的教书先生高明,况且邢平淳还要学武习箭,保不齐他们老李家以后还能出个文武双全的状元。   邢慕铮与他道:“你也不必舍不得,你既愿意叫你那儿子跟着丑儿,你便与你岳父打了铺子,举家搬到玉州去做生意,这宅子我再叫另外叫人打理。”   李青茅塞顿开,自是喜不自禁,立即要回屋去跟媳妇商议这好事。邢慕铮道:“怎么,这家你还做不了主?”   李青笑道:“大帅,这家自是我作主,我媳妇也听我的。只是我想着这一个人住叫屋子,两个人住才叫家。夫妻嘛,有商有量的才好。否则我媳妇岂不成了我的下人了?这不得劲!”   邢慕铮拧了眉头。   第二日,邢慕铮就命人整理行装,踏上回程之途。李青已经与儿子说好了,李定虽小,但还是个小稳重人,并且听说他是去陪邢平淳读书的,而且父母不多时就会去找他,他也就高高兴兴地坐上了马车。   邢慕铮交待李青,叫他注意着些陈卓。   钱娇娘自昨日没把持住大哭一场,自觉丢人现眼,缩在马车里不愿出来。幸亏邢慕铮也没那么没眼色逼她骑马。回程路上没怎么耽搁,照旧在来福客栈歇了一宿,钱娇娘绕着客栈转了一圈,没再瞧见上回见过的独眼流浪狗。   大概已经死了。   隔天日头还没下去, 一行人就已回了侯府,在前厅下了马车,邢平淳马上就跑去喂他的小蚂蚁,生怕少了一会就饿瘦了。邢慕铮将马鞭递给下仆,丁张凑上来,“爷,大事不好了。表少爷和表小姐昨儿上午在玉州城外的河边溺死了!”丁张还听说他们是送姨老爷姨太太回乡去的,他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地这才短短几天,田家四口都死了?   钱娇娘本是要与清雅回房,一听这话猛地转过头。   邢慕铮却脸色平静,“他们现在在哪?”   “都在衙门里!谢知州听说是您的表亲,十分重视,现下马夫与表少爷表小姐的尸体都在衙门,谢知州还审问了马夫。”   邢慕铮道:“你带两个人去把马夫接出来,再找个地方把尸体随便埋了便是。”   丁张心头暗惊,这话的意思,是把人丢荒郊野岭呀!“那姨老爷姨太太的骨灰……”   “就跟他儿子女儿一起埋了就行了。”让他们入了土,已算他仁至义尽了。   丁张纵然肚子里有千万个疑问,也不敢多问出来,领了命便退了下去。   邢慕铮扭头,见钱娇娘直直地盯着他,他走过去,淡淡留下一句“斩草须除根”,便走了。   钱娇娘原以为自己已算心狠,但邢慕铮更是手辣。   钱娇娘呆滞半晌,扭头苦着脸对清雅道:“怎么办,我可能打不过侯爷。”   ***   为一句“打不过侯爷”的话,清雅笑了一路,她笑钱娇娘太不自量力,以为自己是那侠女还要与行武出身的邢慕铮一决高下。钱娇娘郁闷与她解释他们这的话,打不过就是斗不过的意思,清雅也不听,只顾着笑。   二人一路笑闹回小院,才至墙角,就听院中传出一声凶狠狗叫,“汪!”   两人面面相觑,她们院子里可没养狗,怎会有狗叫声?钱娇娘推门进了院子,只见一个府中原来看门的朱兆正背对着她们对着大笼子里喝:“叫什么叫!再叫小爷就把你的牙打喽。就你这副丑样,还能成了咱们侯府的狗,这是你狗生的荣耀,你给我老实点知道么,保管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朱兆,你在那嘀咕什么呢,这儿是住人的院子,你把狗笼子拿进来做什么。”清雅扬声道。   朱兆一听声音立刻转过了身,对着两人点头哈腰,“夫人,清雅姑娘!小的给夫人请安!”   钱娇娘已是懒得纠正了,“你在这儿……干嘛?”钱娇娘的声音停了一下,因为她看见笼子里的小狗。虽然那狗好似洗了澡露出白毛,但那左眼窝黑洞洞的,皮毛仍有一块没一块,分明就是那来福客栈前的野狗。   朱兆顺着钱娇娘的视线,扭头看了狗一眼,笑着说道:“夫人,侯爷说您喜欢这狗儿,就让人捉了送了回来,叫小的们调教调教给您作个伴。小的喂了这几日,瞧这狗老实,不咬人,只是特怕人,一瞧见人就狗模狗样地凶,要么就不理人。”朱兆越说心越虚,侯爷这架势,颇有些讨好夫人的意思。只是夫人若是喜欢狗,侯爷怎不寻两只时下太太小姐们最喜爱的京巴种,反而直接将这丑狗让捉了来,这夫人能喜欢么?   清雅也认出了那独眼狗,她听了朱兆的话,哈哈大笑,“哎哟,我的个祖宗!侯爷可真是个实诚人!”她可从未见过,给女子送礼物,是送一只野狗的,还是一只残废了的野狗!这男子心里头都是怎么样的?还是病急乱投医了,这也太乱来了罢!   钱娇娘傻傻瞪着那独眼狗,独眼狗站在笼子里,一只黑溜溜的眼也盯着她,呲着牙咧着嘴,毛根根竖着。钱娇娘回过神来,皱眉道:“谁要这丑狗,拿走拿走!”   朱兆早猜到了钱娇娘会这般说,谁能稀罕养这丑狗!但好歹是侯爷的命令,他这拿出去岂不是打了侯爷的脸,朱兆腆着笑道:“夫人,这狗虽丑,好歹是侯爷一片心意,您看……并且这狗这般可怜,若是放出去了多半嘎嘣儿就死了,侯爷许是看夫人可怜它,才将它带回来。夫人您心肠最是软的,小的们都知道!”   钱娇娘沉默一会,瞪他道:“你这么能说会道,怎么不去唱戏?”   钱娇娘径直进了屋子,没说留也没说不留,朱兆机灵得很,知道她这是留下了,对着清雅嘻嘻一笑,“清雅姑娘,小的晚些再送狗食来,您替夫人多费点心,只当可怜这狗。”   清雅道:“知道了,你忙你的去罢。” 第九十六章   朱兆走后,清雅多看一眼笼里的狗,它仍满是戒备地盯着她,清雅才走近一步,它就狂吠不止。清雅虽可怜它,但也怕它咬她,只得打消了替它开笼子的心。   邢平淳喂了小马回来,一眼就看见笼里的狗,他新鲜地跑过去绕着笼子走了一圈,“好可怜的狗!”   独眼狗还不等邢平淳到跟前就已经吃力站起来,冲着邢平淳大声叫。不过邢平淳胆子大,一点儿也不怕。反而还去逗它。   钱娇娘洗去一身风尘,包着头发提着水桶出来浇田地。邢平淳问道:“娘,这狗是哪来的?”   钱娇娘看也不看,“路上捡的。”   “啊?那咱们能吃它么?”   厢房里扑哧一笑,清雅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丑儿,你方才不是还说狗儿可怜,怎么一眨眼就要吃它?”   邢平淳挠挠脑袋,“清雅姐姐,狗肉可香了!”   钱娇娘放下桶,才发现菜地已经有人浇过水了,“你要是打它的主意,我先把你炖了吃了。锅里有热水,赶紧去洗澡去。”   邢平淳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地进了屋子。   清雅掸着窗台的细灰,问钱娇娘:“丑儿这孩子看死了人就伤心得不得了,只是对兔啊狗啊什么的又一点也不心软,这是什么道理?”   “这事儿怨我。”钱娇娘左右看看,似是在找东西,“他是饿怕了,因此看什么都想着吃。”   清雅唇边笑意淡去,原来是这么回事。   钱娇娘寻了一圈没找着要找的东西,进屋了一趟,拿了个缺角的瓷碗出来,装了些水,走到狗笼子跟前。独眼狗似是叫累了,将自己缩在角落里,发着低低的呜呜声。钱娇娘打开笼门,将装水的碗放了进去。独眼狗看也不看一眼,只盯着钱娇娘。   钱娇娘蹲在那儿与狗儿对视。   清雅扬声道:“朱兆说一会送狗食来,你别挨它太近了,被它咬一口可不是闹着玩的。”   钱娇娘应了一声,依旧没动。   等清雅打屋里出来,钱娇娘还在狗笼子前蹲着。她不说话也不去逗它,就是蹲在前边瞅它。清雅站在门前看了半晌,喃喃说道:“这怕不是病急乱投医,是投其所好。”   反正不论哪样,钱娇娘向清雅解释了何谓“心口不一”,嘴里嫌弃那独眼狗嫌弃得很,可每日的喂食喂水都是她亲力亲为,朱兆说小狗吃食吃得少,只有饿狠了才吃那么一点,钱娇娘就变着法儿整食给它吃,还四处寻些零嘴给它吃。看哪样它忍不住多吃了些,隔天她就买来一包来喂它。天气渐渐凉了,钱娇娘把原先邢慕铮住的西厢房打扫得干干净净,腾出来给狗住,为它专门做了个狗窝,包了个狗垫子,甚至还在边边角角绣了花,比人垫的还金贵。饶是如此,独眼狗仍不理人,不是缩在墙角里,就是躲在床底下。   钱娇娘每日都去陪它,不摸它,不说话,只拿它爱吃的零嘴引它,独眼小狗一开始只是看着,后来偶尔会从钱娇娘手里舔走零嘴,渐渐地,它敢在钱娇娘脚边吃东西了。只是一见其他人来,它仍立马瘸着腿躲得远远的。   一日它让钱娇娘抱了一小会,钱娇娘高兴了一整天。   清雅很佩服她,因为这狗儿只亲近她一个人,她与丑儿也想接近那独眼狗,可那狗就是不理他们。   钱娇娘道:“它心里跟明镜似的。”   清雅瞟她,“你难不成说我跟丑儿都不是真心待它?”   钱娇娘笑了,“不是那意思。”   邢平淳为此还吃了醋,觉着他娘待那狗比待她儿子还要好。   邢慕铮给钱娇娘送来这狗,按理如此得她欢心,他顺势多来面前露个脸邀个功才是正理,只是邢慕铮只在家里待了一日,好似家里的椅子有刺般,第二日又不知道去了何处,一连半月也不见人。只是临走前似是交待了阿大王勇,若是钱娇娘又离了府跑去嫁人,他们就提头来见。   钱娇娘想明白了,她不能跟邢慕铮硬碰硬。她与他终究是打了骨头连着筋。他们之间有一个丑儿。其实现在想来,她一时冲动去衙门击鼓,万一真与邢慕铮撕破了脸,亦或邢慕铮真获了罪,总会累及丑儿。反正她有口谕在身,邢慕铮总有一天得放她离开。当下她忙着照顾独眼狗,陪陪丑儿,学字又绣花,日子竟很忙碌。 第九十七章   丁张还来添油加醋。新招了些下人要找她一一看过,否则侯爷说不能进府;放月钱要她盖个章儿,否则侯爷说账房不能拿银子;府里买个锅碗瓢盆,也要她点头,否则侯爷说不能买;还有什么东边郡王下帖,西边将军送礼,都要叫钱娇娘过目,钱娇娘一不理会,丁张就在她耳边侯爷说侯爷说,跟念经似的。只是那些拜帖礼物什么的钱娇娘可以不管,但放月钱和收下人这些事儿她却不得不理会。她也是做过下人的,知道那点月钱对他们而言有多重要,这伺候人的活对他们而言也是糊口的要事。她若放着不管,那是要遭天谴的。   丁张这打蛇上棍的,她一松口就什么事都上来了。   清雅还没来得及幸灾乐祸,不想自己也被分派了任务,丁张领了十个模样尚可、身材匀称的奴婢来,说是奉了侯爷的命令,请她调教调教这十人,以后选出几人来当钱娇娘身边伺候的丫头。为此清雅好几天闷闷不乐,这日钱娇娘一边刺绣一边与她道:“这不过是他做戏给旁人看的,你要是不愿意,就不必去,什么事儿由我顶着。”她反正也不会要。   清雅沉默半晌,叹气道:“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钱娇娘咬断绣线,睨她一眼,“真没事?”   “没事——你这小衣裳拿来我瞧瞧。”   钱娇娘才做好的小衣是替独眼狗做的,小狗身上的皮似是被人拿烙铁烫了好几块去,钱娇娘怕它没了遮寒的毛,冬日里冷,便找了一块柔软的边角料替它缝了一件小衣裳,还绣了个小狗儿在上面。   清雅摩挲着针脚细密的小狗,扯了唇笑道:“这小狗还真活灵活现的。”   “是么,我瞧着也还成。”   清雅将小衣递还给钱娇娘,钱娇娘拿小剪刀细细地剪针头,清雅瞅着她做,忽而一挑眼说道:“娇娘,我这有个生意,你做不做?”   “什么生意?”对于赚钱的路数,她是有多少要多少。   清雅正色道:“我描个画,你替我绣一件衣裙。”   钱娇娘抬头乐道:“哎哟,这可真不容易!大小姐这是看上我的刺绣了?”   清雅笑了,“我几时瞧不上了?不过你这几日的绣工是比先前好些了。”   钱娇娘笑笑,先前她绣的东西,这位姑奶奶嘴上不说,眼里却是不在意的,分明就是瞧不上。今儿居然主动要她绣东西了,说明她这是入了她的法眼了。自己的手艺被行家欣赏,钱娇娘心里乐滋滋的,“我自己确实也觉着突然会绣了,是比以前好些。”   “你这是开了窍了。我看你有些针法不似平常,不过绣出来竟比先前好看。”   “是哩,你的眼真尖!我改了一些娘教我的针法,好似绣得顺畅些。”   清雅打趣道:“怕不是夜里先蚕娘娘入了你的梦,指点了你一番。”   “那我赶紧得给娘娘烧柱香去。”   二人笑闹一阵,清雅问道:“如何,这生意你接是不接,我出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你忘了,上回发的赏钱,我可是得了不少。”后来邢慕铮又赏了一回,他们几个知情的每人又得了十两金子。   “我绣的衣裳在你眼里值五十两银子?”   清雅道:“其实我觉着还能更值钱,只不过我现在只能出这么多,怎么样,接不接?”   什钱娇娘一拍板,“接呀,怎么不接!只不过我不要你的钱,只当我付你这教书女先生的工钱了。”   清雅道:“那可不成,我既是说是生意,自然是要付钱的。”   “行行行,只是五十两太多了,你给我十两银子意思意思,其余的你留着自己花用,别跟银子烫手似的留不住。”   “你这人,有钱都不会赚,”清雅笑道,“我这就画花样去。”   “快去快去。”钱娇娘笑着摆手。她心里美得很,恨不得清雅这会儿就把样式画出来。虽知这姑奶奶要的衣裙定然名堂多,但她就是很高兴。以前赶工时绣得她眼睛发绿脑袋发昏,发了好几次毒誓以后再不刺绣,只是有些日子没绣又手里痒痒。她大概就是个劳碌命。   清雅果然要去拿笔墨纸砚,丫头春花与红绢端着茶点进来,正好与清雅在屏风旁碰上,因而笑问她道:“清雅姑娘,你干什么去?” 第九十八章   春花和红绢是十个丫头其中的两个,清雅总是叫两个两个地叫她们来院子里当值,今天正好是她俩。   “我去拿点东西。”   春花忙道:“姑娘你要拿什么,跟奴婢说一声,奴婢去替姑娘拿。”   清雅道:“不必了,我自己去拿。”   春花仍说道:“奴婢替姑娘去拿罢,姑娘省得跑。”   清雅见她如此殷勤,便笑笑道:“那好罢,你去我屋里左手边第一个抽屉里拿淮州纸来,还有桌面上的墨砚和一只小狼毫,你一并拿来。”   春花放下茶盘,“好咧,我这就去。”   春花说完便匆匆去了,清雅走回来坐下,红娟挑了两个杯子,拿开水烫了烫杯口,小心倒了两杯才煮好的茶,双手递给钱娇娘一杯,又转而递给清雅。钱娇娘正好口渴了,一口喝了干净。清雅尝了尝,问钱娇娘道:“你觉着这茶如何?”   钱娇娘舔舔嘴唇,似在回味,“茶不都是一个味儿,不过你上回烹的那茶,我吃起来倒觉着香。”   清雅道:“你倒是会吃,上回是用我今年接的第一场雪水烹的,又用的是最与雪水相宜的金安茶,自是好吃。”   “哎哟,我原说你怎么跟个疯子似的摆了一溜的瓮去接雪。”   “这算什么,我原只寻梅花瓣上的初雪,如今已是不讲究了。”   红娟道:“清雅姑娘,眼见又快入冬了,改明儿咱们一齐去寻红梅上的雪,回来给夫人烹茶吃。”   清雅偏头看看窗外,细臂微抬支于颚下,幽幽道:“唉,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   钱娇娘让红绢找地儿坐了,“最烦你们这些文人的毛病,好好一句话不说,偏要吟诗作对。”   清雅哂笑,“不过是说世事多变罢。”   “我就不爱听这个,不过上回你念的那个话本,倒是很不错,我爱听!”   清雅眼前一亮,“我也爱听。你说这世上真有花精树精,还有虾兵蟹将么?真有趣!改明儿再上街去买些回来。”   “好好好,我得赶紧多认些字,听你念太不得劲儿,我得自己看。”钱娇娘原是习字习得乏味,一直对这事儿不太上心,只道学些平日里需要用的便罢了。后来清雅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本名为志怪传的旧书看得津津有味,才叫她念给她听,这一听就给她迷住了。   “对,你也别耽搁了学字,我也懒得给你念,口水都干了。”   春花捧着笔墨纸砚走进来,笑着放在清雅面前,“清雅姑娘,你要的东西,我给你拿来了。”   “多谢你。”清雅瞅了一眼,“咦,我不是叫你拿淮州纸么,你怎么拿了同安的纸来?”   春花一愣,“那抽屉里的纸不都一样的么?”   “怎会一样?一个黄些一个白些,一个写字好一个画画好,不一样。”   春花尴尬道:“这奴婢也不认识……”   “你若不认识,方才便可问一问我,”清雅用食指将纸推出去,“你再去拿罢。”   春花忙拿了纸又出去了,钱娇娘拿着小衣站起来,“她也是心急,你莫太严厉了。”   “我已是轻言细语了。”   钱娇娘笑笑便出去了,不等清雅吱声,红娟就跟上去了。   钱娇娘还未走到西厢房,丁张就笑眯眯地进了堂屋,“奴才问夫人安,夫人,佃户们送了些才摘下来的果子来,奴才叫人洗干净了给您送来尝尝。”   钱娇娘睨他一眼,她现就最不耐烦丁张来,一看见他就叫她想起他背后那个厚颜无耻的男人,这都离了,他还叫她干活,这是打白工!   “我不要你们府上的果子,我只求你能叫我清静些,我就阿弥陀佛了。”   丁张近来已经练就一副厚脸皮,跟他那主子一样,他依旧嘻嘻笑道:“夫人又跟奴才说笑话。”   丁张使了个眼色让背后的丫头将果盘送到钱娇娘面前,原是青油油的桔子。个个晶莹饱满,看上去就是酸甜酸甜的。钱娇娘原就不爱吃,不过邢平淳爱吃,她也就不强硬了,“你放着罢。”   红绢连接过来捧着。   丁张立刻打蛇上棍,“夫人,这不佃农老张头知道咱们府里招长工,就给咱们找了两个人来,夫人您过过目,若是您看着满意,奴才就让他们去园里浇水去。”   钱娇娘就知道他一来准有事,她冷笑一声,进了西厢房,满屋子看不见狗儿,特意为它缝制的狗窝里空荡荡的,钱娇娘熟门熟路地趴在地下往床底下一瞅,果然独眼小狗躲在床下的角落里睡觉。   钱娇娘将小衣放在桌上,轻手轻脚地出去。   钱娇娘回了堂屋,丁张还在下首站着,对着她嘿嘿笑。钱娇娘没好气地道:“人呢?”   丁张立刻道:“在院外候着呢,奴才这就叫他们进来。”   丁张马上出去带了两个人进来,二人都黝黑皮肤,一看便是常年劳作的,钱娇娘本是捏着一个青桔玩,扭头一看人僵了一僵。   丁张身边那个,不是王铁牛又是谁?   “夫人,此二人叫王大力和钟树,全是老张头介绍来的,原也是咱们侯府的佃家,现下想在咱们府里做事。”丁张一面与钱娇娘说话,一面拿手摆了摆,两个汉子顿时明白跪了下来,“小的见过夫人。”   化名王大力的王铁牛只当不认识钱娇娘,对她磕了一个头。   王铁牛自新婚夜被邢慕铮打伤后,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起得了身。清雅去的那天,他被兄弟抬出去看病去了,老娘只告诉他丫头过来了,没说什么又跑了。他躺在床上越想越气,气邢慕铮仗势欺人,又怕钱娇娘被掳走受欺负。他想不明白了,明明是皇帝老爷的圣旨,邢慕铮还敢胡作非为,当真是要造反不成?   王铁牛原就拗着一根筋,否则也不会想着娇娘打光棍打到现在。本来皇帝老爷要他与娇娘成亲,说是天上掉金元宝了也不为过。人都说邢将军飞黄腾达了,自是瞧不上娇娘这小村姑了,还可怜他娶了破鞋。王铁牛只道是多年的心愿都了了,天天做梦都笑醒。   可邢慕铮竟然还来抢亲,这于王铁牛而言,比挖了他家祖坟差不离了。他想找邢慕铮对质,想抢回娇娘,可这高门大院,岂是他一介平民想进就进的?于是王铁牛想破脑袋,想了这么个法子,混了进来。   钱娇娘没什么异样,只叫他们起来。   丁张问:“夫人,您看这两个人可是还成?”   钱娇娘的食指在青桔上轻点,王铁牛偷偷抬眼,与她对上视线,似是在暗示她什么。钱娇娘便道:“还成,便叫他们留下罢。”   “是。”丁张转头,叫二人谢过了钱娇娘,便领着他们退下了。   钱娇娘回到屋里,春花正好拿了纸来,清雅正铺开,钱娇娘叫春花与红娟都出去了,清雅扎了衣袖,见钱娇娘面色怪异,“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   钱娇娘便将王铁牛进侯府里来的事儿说了,清雅大吃一惊,“他来做什么?”   钱娇娘摇了摇头,她着实也不知道。“你寻个机会去找他问一问。”   翌日清雅便去找王铁牛了,却是无奈带回的话来,“他不与我讲做什么,执意要单独见你一面。”   如今钱娇娘身边时常有人,出去散个步处处都有人看着。想她前两日执意要出府,王勇就给她整了一队侍卫跟在后边,美其名曰怕她有危险,钱娇娘气得甩手不去了。这么一堆人跟她上街,她就成了别人眼里耍戏的猴了。   她虽不怕邢慕铮,但邢慕铮那日耳边的威胁还在耳边萦绕不去。这玉州既是他的地盘,他又那种狠辣性子,一剑杀了王铁牛的事儿他定然干得出来。   于是隔了几日,钱娇娘借故花园里的菊花开了,与清雅二人去花园赏花,叫杂闲人等都退下了。王铁牛躲在假山后,等钱娇娘过来叫他,他才探身而出。清雅看了一眼钱娇娘,钱娇娘对她点了点头,清雅便到附近去替他们把风。   “娇娘。”王铁牛唤了声,喉中有些哽咽难言。   钱娇娘愧疚道:“铁牛哥,对不住,你的伤好了么?”她可是记得,邢慕铮将他打昏过去了。   “我没事!都怪我,没能护住你。”王铁牛恨自己不争气,“你……还好么?”丁管家领他进来说是要面见夫人,他原以为邢慕铮已另娶妻室,不想这夫人竟还是娇娘。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挺好的。”钱娇娘轻笑,“铁牛哥,你到侯府来……做什么?”   “我,我……”王铁牛憋了一会,冲动将钱娇娘的双手握住,“我来带你离开!”   钱娇娘小小惊呼一声,她的手被粗砺的大掌包裹在其中,炽热的温度烫着她的皮肤。“带、带我离开?”   “对,我带你离开,咱们离开这侯府,躲得远远的,让邢侯爷找不着咱们。我,我们俩私奔!”   “私奔?”钱娇娘恍惚,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王铁牛也是一脸愤慨,叫她与他私奔。一隔多年,他的眼里依旧有火光。   “娇娘,我当初就应该狠下心带你离开,也不至于叫你落到被人休弃的田地。你铁牛哥没用,打不过侯爷,但我向你保证,我会待你好的,决不像侯爷这般欺辱你!”王铁牛响亮地对她说道。   钱娇娘心儿重重跳了几下,她知道王铁牛说的是真话。她也知道她现下虽不爱王铁牛,但能与他踏踏实实过日子。只是……“铁牛哥,你忘了我罢。”   王铁牛一听,抓钱娇娘抓得更紧了,“娇娘!你是不是不信我的话?我真的会待你好的!你可别又听了侯爷的花言巧语,他如果待你好怎会有皇帝老爷的圣旨叫你下堂?你现下按理是我的妻,不是他的妻!他留你在府里只为玩弄你!你是无名无份的,待哪日他娶了新妇,有了美妾,你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王铁牛说话说得糙,字字诛心。钱娇娘将口中黄莲往肚里咽。良久,她长长叹息一声,“铁牛哥,你说的虽对,但侯爷在玉州权势滔天,你又如何带我离开?”   王铁牛一听钱娇娘松了口,眼神陡然发亮,他的声音都激动得颤抖起来,“我,我想好了,我想办法买通侯府看门的,待我准备妥当,就叫你的丫头给你信儿,你夜里悄悄地出来,我在侯府后头的小树林子等你,咱们避一宿,第二日等开了城门,我再带你出去!”   钱娇娘听了缓缓点了点头,“那成,铁牛哥,我等你的消息。”   王铁牛见她答应了,他开心地紧紧握了钱娇娘的手,“娇娘,你等我的好消息!”   钱娇娘凝视着王铁牛朴实开心的笑脸,也微微扬唇笑了。 第九十九章   又过几日,王铁牛果然让清雅带话给她,说是他一切都打点好了,明日二更过,小南门无人看守,她可从小南门去往小树林,王铁牛就在里头一颗扎白布的老槐树下等她。   转眼到了第二日夜里,这日刮着大风,天儿愈发地凉,府里的都换上了带小袄的衣裳。   王铁牛头戴毡帽,手里还拿着一个毡帽,打算一会钱娇娘来了给她戴上。他靠在大槐树下搓着手,一阵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寒颤。只是他心里并不觉着冷,他心里热乎着,等待着心上人的到来。   王铁牛嘿嘿傻笑,娇娘肯跟他走,就是心里有他的。当初他就该不顾一切带她走,不叫她娘卖了她。她娘卖她去当寡妇,好不容易熬出了头,丈夫又请圣旨来叫她下堂。真是个苦命的女子!不过没关系,往后有他照顾她,他们定能好好地过日子!   “梆梆——”打更的敲了两下,声音远远地传来。王铁牛一听到时辰了,越发地精神抖擞。他站直了身子,操着手伸着脖子,往林子外头张望。   风飒飒地不知吹了多久,王铁牛原是站着,后是蹲着,又不耐烦地起身绕着大槐树转圈,但凡有一点动静,他都激动不已翘首而待,可每回总期许落空。   寒风愈刮愈大了,狂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如同怪兽叫嚣。夜鸟咕咕地叫着,更显树林阴沉可怖。王铁牛一回回地失望,身上也觉着越来越冷,连骨头,连心都一点点地冷了去。他还不死心,站在那儿等啊等。   “梆—梆梆——”   更打了三下,三更天已到,夜已深沉,早该出现的人仍未出现。   王铁牛一拳捶向老槐树。   娇娘骗了他。她不过敷衍他,从未想过与他私奔。   王铁牛又重重连打几拳,打得白布上都渗了红。王铁牛喘着粗气,红着眼眶立了一会儿,拖着脚步凄然离开。   待王铁牛走后,老槐树旁的大树上跳下几个人来,正是中午已回了玉州的邢慕铮与阿大李清泉。   邢慕铮的表情看不清喜怒,他负手而立,看向王铁牛离去的方向。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的侯府明着有亲兵把守,暗里还有隐卫守护。侯府的守卫已堪比皇宫,侯府的大小事,也都逃不过邢慕铮的法眼。王勇不是个吃素的,他在侯府巡逻时,早就认出故意避他的王铁牛。那日钱娇娘与王铁牛在花园相见之事他也察觉,但未听得了他二人说了什么。后来得知王铁牛贿赂小南门值夜的小子,王勇猜了个七八分,他立即将事儿飞鸽传书报与了邢慕铮。   邢慕铮叫人将计就计,故意受贿留空门。他今日中午便赶回了玉州,却不回侯府,派人跟踪王铁牛,得知他打点了行李,雇了一辆马车明儿大清早等在城门。而后夜里悄悄地来了这小树林。   明眼人都瞧出来了,这是他要与钱娇娘私奔的架势。   “大帅,想来夫人还是对您忠贞不二的!”阿大笑道。他这一晚上都为夫人提着心,就怕夫人真出来与王铁牛私奔。   邢慕铮冷哼一声,“可惜。”他说完这一句,率先走了。   可惜?可惜什么?阿大与李清泉面面相觑。   “莫不是大帅想趁机寻理由杀掉夫人,因而可惜?”李清泉道。   阿大呸他一口,“清泉,你要再这般想法,迟早叫你去守大门!”   李清泉这人在男女之事上比邢慕铮还不通窍,他苦着脸道:“我这又哪儿说错了?那依你说,大帅可惜什么?”   “依我看,大帅是可惜没能名正言顺杀掉王铁牛!”   ***   这头钱娇娘的屋子还点着油灯,钱娇娘还与清雅就画出来的衣裙样式讨论不休。梆子声隐隐传来,清雅一听是三更了,不自觉打了个呵欠。   钱娇娘道:“这么晚了,睡罢,明儿再说。”   清雅点头应允,她卷了画纸,与钱娇娘道:“你真不与王铁牛走?”她不是一刻也不愿在府里待了么?这正是大好时机。反正她原也是与王铁牛拜了堂的,应是不讨厌他的。   钱娇娘幽幽长叹,“我倒是想走,可我不能害了铁牛哥啊。”那般天真的想法,大概不出天明他俩就会被抓回来。届时正好给了邢慕铮杀他们的理由。   “你既觉得走不了,又怎么要应允王铁牛,叫他提心吊胆忙活这么些天?他现下吹着寒风,止不住怎么恨你呢。”   钱娇娘笑笑,“恨就对了,铁牛哥太死心眼了,他若不恨我,还走不出来这道坎。”邢慕铮对他杀意浓厚,若是铁牛哥还一个劲地执拗找她,他一定会死在邢慕铮剑下。   清雅吹了宫灯,“我经常见人做了坏事还想方设法留个好名声,你倒好,总叫自己做坏人。”   “若是能行,谁不愿当个好人呢?”   二人聊罢,清雅回了自己屋子,钱娇娘洗了把脸,打开窗户,立即被外头的寒风冷得打了个哆嗦。她看向天上挂着的弯月,立了好一会儿,这才关了窗,回头吹灭桌上的油灯,躺在了床上。   外头仍旧寒风大作,钱娇娘闭着眼,却总也睡不着。   忽而床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听脚步不像女子,更不能是她那雷打不醒的儿子,钱娇娘警醒起来,伸手探向枕头底下。   有人掀了钱娇娘的床帘,钱娇娘抽出枕下的刀就往一团黑影砍去。那人猛然捉住她的手腕,低喝一声,“是我!”   钱娇娘先听清了声音,再借着微光看清了人。是不知何时回了府的邢慕铮。   邢慕铮也看清了钱娇娘手里的东西,居然是一把菜刀。她这一刀砍下去,他也要去半条命。   钱娇娘皱眉收了手,将菜刀放回原处,她拉了被子至胸前,拢了拢散开的长发,“侯爷半夜三更跑到我屋子里来做宵小是怎么个意思?”   邢慕铮不答反问:“我那屋子何时成了狗屋了?”他一进去就闻到了狗的骚味。   钱娇娘一噎,随即道:“侯爷的屋子在前头,不在这儿。”   邢慕铮哼了哼,不再说话,竟开始宽衣解带。钱娇娘按着胸前的被子,瞪他道:“侯爷想做什么?”   邢慕铮睨她一眼,坐在床边踢了靴子,“你把我的屋子让给了狗,我哪里有地儿睡——往边儿挪挪。”   “你回你的……”黑影伴着男性气息猛地袭来,钱娇娘惊得往里头缩,邢慕铮把被子一掀,钱娇娘才觉得一阵凉意,随即一个跟火炉似的身子钻了进来。她的腿儿被什么挨着,吓得钱娇娘扔了被子。   “也不嫌冷。”邢慕铮抓着被子,将钱娇娘卷入其中。虽是遗憾没能借机杀掉王铁牛,但这妇人不与王铁牛私奔了去,邢慕铮说不高兴那是假的。粗臂隔着被子将钱娇娘又搂进一分,火热的胸膛贴紧了她的娇躯,“不要闹,睡觉。”   钱娇娘咬牙推他,“邢慕铮,你好不要脸,你我已经毫无瓜葛,你还……你怎么这么烫,喂,你是不是发烧了?”手底下的温度与那日泡冰桶前都相似了。怪道他这么不正常,原是烧坏脑子了。   “我没事,你别吵。”躺在床上才觉身子疲惫不堪,邢慕铮整个放松下来,眼皮沉得睁不开,怀中温香软玉叫他舒适,邢慕铮将脑袋往钱娇娘颈边蹭了蹭,觉着舒服,爽性埋在那儿不动了。   钱娇娘整个人被他庞大的身躯压着动弹不得,滚烫的气息喷在她的耳际,热得她很快冒了汗。“邢慕铮,你生病了,赶紧起来,看大夫去。”赶紧给她滚蛋。   可邢慕铮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热昏了,将她紧紧锁着一动不动。钱娇娘浑身跟被火炉子包围似的,她咬牙切齿地叫了两声,邢慕铮全不理会。钱娇娘没法子,只能大声叫唤,“来人,来人!”   清雅才睡着,钱娇娘叫了七八声她才被惊醒,听真儿了是钱娇娘在叫唤,才披了衣裳趿了鞋出去。夹道上遇上今儿值夜的丫头李雁,她睡在离钱娇娘最近的耳房里,按理她一早就听见了,这会儿却还在那儿张望。   清雅问她:“你没听见夫人叫么?”   李雁犹豫道:“自是听见了,只是我方才看见侯爷进了夫人屋子,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侯爷回来了?清雅皱眉,“你是来伺候夫人的丫头还是侯爷的?”说着不再理她,拢了衣裳,拿了她手里的灯,快步走向钱娇娘的屋子。   “夫人,怎么了?”清雅踏进屋子,隔着屏风问。   “让李雁把白大夫叫醒来,这里有个烧傻了的病人。”钱娇娘不想管邢慕铮,但他这样儿她没法不管。再不叫大夫来替他看病,她都要快被体温烫熟了。   清雅闻言明白过来,忙出门去吩咐。李雁急急忙穿好衣裳出了院子。   清雅听钱娇娘的打了一盆井水,寻了一条干净的帕子放进盆里。出来时王勇正在院子门外探头,看见她使劲儿招手。清雅走过去,王勇与阿大站在门外,见她出来忙问:“清雅姑娘,我方才碰上李雁,她说侯爷生病了,夫人叫请大夫,可是真的?”   “这有什么真的假的,侯爷应是发热了。”   阿大用拳头捶掌心,唉唉作叹,“侯爷定是余毒未清,今晚又吹了半宿的风,故而生病了!” 第一百章   “什么余毒未清,什么吹了半宿的风?”清雅听不懂了,“你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阿大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含糊说了几句糊弄。清雅见他不愿说,这风大天冷的懒得理会,抱着胳膊小跑着回了屋。   白大夫成了侯府的大夫,常常住在府里,她很快就跟着李雁到了钱娇娘的屋子里,一进去见钱娇娘与清雅主仆二人正吃力将庞然大物般的邢慕铮翻身。钱娇娘只着里衣,披头散发,这会儿已是满头大汗。邢侯仰面躺在床上,紧闭双目皱着眉头,嘴唇红似血。   钱娇娘见白大夫进来,叫了她一声,就要跨过邢慕铮下床。谁知邢慕铮分明烧昏了头,竟还知道她要走,挣扎睁开眼,迷糊中一把搂了她的腰肢将她按在身上,“不要走。”   这浑身的火热似是回到了中蛊那最难熬的时期,邢慕铮烦躁不安,有一种无法控制的无力感侵袭而来,他心藏恐惧,只是知道自己搂着的是娇娘,叫他心思逐渐安稳。不论如何,他有娇娘,便是能挺过的。   钱娇娘猝不及防,整个人趴倒在邢慕铮身上。这不雅姿势被这么多人看着,钱娇娘顿时红了个大花脸。邢慕铮还像小娃儿抱布偶似的,伸出双臂将她牢牢锁在胸前,生怕她跑了。   这亲密情状叫其他人也臊红了脸。   钱娇娘恨不得腾出手来抽出枕头底下的菜刀把他的手给砍了。   “不要走,我会待你好的……”邢慕铮在钱娇娘的耳边呢喃。   钱娇娘僵了一下,这句话只有她听清了。   已经迟了,邢慕铮。“……你们还愣干什么,赶紧来帮我。”   大伙回过神,连忙上前来七手八脚地想要“撕”开邢慕铮,几人才合力掰开一点,邢慕铮蓦然睁开了眼,清明得全不似生病。那厉眼一扫,白大夫等人吓得一抖。   “侯爷,您生病了,夫人叫我来替您看一看。”白大夫轻声道。   “不用看,我中了蛇毒,约摸是毒素未清,阿大那里有解毒丸,叫他拿来给我。” 邢慕铮慢条斯理地道,大掌缓缓地抚摸着钱娇娘的秀发。   邢慕铮的声音全然与平时无异,若不是紧贴的身躯如今跟热炭似的,钱娇娘都要怀疑他生病是不是装出来的。他居然还摸她的脑袋,他薅宠物么?钱娇娘咬牙切齿道:“侯爷,既然您还清醒着,能不能劳驾您抬抬贵手,放我下去?”   邢慕铮装聋作哑,钱娇娘暗地里狠掐他腰腹一把,邢慕铮闷哼一声,松开了她。钱娇娘这才能从他身上滑下去。   清雅找了件小袄为她披上。   白大夫为难了,阿大侍卫的确在他过来的时候塞了一瓶药丸给她,说是解毒的。可她作为医者,没有不给人看诊就乱下药的。她看向钱娇娘,钱娇娘道:“你是大夫,你瞧你的。”   白大夫便再请邢慕铮探脉,不知他已撑不住了,还是听了钱娇娘的话,这回不再拒绝,由着白大夫拿了他的手去。   白大夫仔细探了脉,见他确实脉息紊乱,不似寻常病症,多是中了毒,不过应也拌了一些风寒在里头,于是白大夫拿了解毒药出来扶他起来吃了,又开了一副方子,配合着服用。   “阿大他们定然还在外头,我去叫他们熬药来。”清雅抓了药方便出去了。   邢慕铮躺在床上,这会儿又皱眉闭了眼眼,呼吸沉重,似是极为难受。钱娇娘却打了个呵欠,“白大夫,辛苦你,你快回去睡罢。李雁,你在这儿照看侯爷,我也去睡了。”   “是……”李雁犹豫应承下来。   钱娇娘利索地出去了,只是在门边停顿回头看了一眼。中了蛇毒?这厮做什么去了?   李雁傻了眼,丈夫卧病在床,做妻子的就这么走了?这侯爷夫人便是这般好当的么?   翌日邢慕铮醒来,摸摸自己额头,烧已退了泰半。他昨夜一会儿梦见自己又被蛊控制,一会儿梦见娇娘对他盈盈微笑。他吸了口气,鼻息间四处是娇娘的香气。他轻喟一声,问夫人在哪。李雁支支吾吾地不敢说夫人起来了还没来看他。   这会儿钱娇娘正与早训归来的邢平淳和李定吃早饭,来当值的冬生招娣在一旁伺候。两个娃儿匆匆啃了好几个肉包子,囫囵吞了一碗粥就背着书包跑了。他们若是去晚了,先生会拿戒尺打掌心的。   李雁寻来,说是侯爷醒了,正找夫人呢。钱娇娘听了也不着急去,慢悠悠地吃了早饭,又拿了狗食去西厢房喂独眼狗。独眼狗已经睡醒了,正抱着钱娇娘给它做的绣球用牙啃,听见人进来扔了绣球就要往床底躲,一见是钱娇娘,它停了脚步,直愣愣地盯着她。钱娇娘将狗食放在地下,手里拿着它爱吃的零嘴一晃一晃地引诱它。独眼狗立了一会,慢慢地挪到她身边,用嘴咬走她手上的零嘴,坐在地下啃起来。钱娇娘小心翼翼地摸向它的脑袋。独眼狗啃东西的动作停了一停,而后继续用爪子抱着去啃。钱娇娘唇角上扬,温柔地叫着乖孩子乖孩子。待独眼狗啃完了一根零嘴,抬头对钱娇娘“汪”地叫唤一声,还仰头去舔了舔她的手指。这一声极似撒娇,加上它柔软小舌舔她手指的举动,钱娇娘一颗心都要化了。她也对它“汪”了一声,独眼狗又汪回来,钱娇娘童心大起,与小狗聊天似的汪来汪去,最后汪得自己咯咯直乐。忽而钱娇娘感觉背后有隐隐有视线,她转头一看,门口却空无一人。她只道自己敏感,又转回了头。   邢慕铮闪躲在门边。他靠在墙上,思及方才钱娇娘幼童似的举止,不免眼染笑意。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探身去看。   清雅隐在帘后,偷瞄邢大将军少年心性的举动。她原是来寻钱娇娘的,不料看见这一幕。她咬了咬唇,悄悄退了回去。   屋里的钱娇娘爽性席地而坐,试探着将独眼狗抱进怀里,独眼狗居然也让她抱了。这可把钱娇娘乐得够呛。“乖狗儿,乖狗儿。”   她笑容满面又不失轻柔地抚摸小狗脑袋,忽而忆起昨夜邢慕铮薅她脑袋的一幕,她皱了皱眉,摇头甩去念头。她放小狗去吃狗食,自己从怀里掏出小衣,还企图尝试给它穿。独眼狗耳朵一竖,忽而瘸着腿迅速地躲到床底下。   钱娇娘:“……”这莫不是成了精了,她只不过拿出来罢了,还没打算行动哩。   独眼狗用一只眼儿盯着钱娇娘……的后头,突地它转身溜到床里头去了。   钱娇娘只能作罢,她站起身,一扭头,撞上一具坚硬胸膛。钱娇娘吸了口气捂了鼻子,抬头一看果然是邢慕铮。这人跟鬼似的,白天夜里走路都没声的,再这般下去她的鼻子迟早是个塌的。 第一百零一章   邢慕铮虽生着病,但他只要站起来,就会叫人觉得他精神十足。这会儿他穿昨日的玄色衣裳,头发梳了髻插着一根白玉簪子,除了脸色较平日白些,看上去没甚异样。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邢慕铮问她,声音里还带着些病后的沙哑。既被狗发现了,他便现身了。   钱娇娘瞧瞧自己手里的小衣,“侯爷病好了?我可真是担心了一晚上呢。”   “这是给狗穿的?”邢慕铮皱眉,狗还要穿衣裳?方才底下一闪而过的狗,瞎了的眼上是不是还有个带花的眼罩?邢慕铮环顾四周,昨夜黑灯瞎火,他只听见狗的低吠和闻到满屋子的狗味就出去了,没有细看,现下他才发现,这屋子里头摆着一个大大的狗窝,铺着软绵绵的垫子,边角还绣着精致的花样,还吊着穗儿,乖乖,这是养了个狗祖宗?   钱娇娘从邢慕铮眼里读出些许荒唐,心道他此等莽夫是不明白她的高洁之举,爽性将小衣往自己袖里一塞,出了门去。   堂屋里李雁与冬生、山楂摆好了饭桌,邢慕铮叫住往外走的钱娇娘,钱娇娘转过头,笑眯眯地道:“侯爷你多吃些,我已经与丑儿定儿吃过了。”   “我几时叫你吃饭,我有话问你。”   钱娇娘也似有所想,她顿一顿,笑问:“什么事儿?”   邢慕铮指指身边的位置,拿了一个大肉包子咬了一口。待钱娇娘走到饭桌边坐下,他已经将一个肉包吃完了。邢慕铮一连吃了五个肉包,其间还喝了一碗鸭血汤,吃完喝罢才接过冬生的湿毛巾擦了擦手,摆手让人都退下。   钱娇娘默不作声地看他做完这一切,盯着桌上摆的玉米棒子,好似它能开花。   邢慕铮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总算开了口,“丑儿……这段时日学业如何?”   钱娇娘愣了愣,她着实没料到邢慕铮一回来就问丑儿的学业。事关儿子的正经事,钱娇娘也不含糊,“我看进步许多了,会背诵的文章多了许多,也说得头头是道,大字也写得比先前好些,想来曹先生很是不错。”   邢慕铮点头,他原不过是想与钱娇娘寻些话,若真要问丑儿学业,他大可直接问曹先生。只是见钱娇娘如此认真回答,邢慕铮不免有些意外。他原想丑儿读书是他揽的事儿,他管了,娇娘便不必多操心,可娇娘依旧看他看得仔细。   邢慕铮心念一动,道:“我打算再让他学弓箭……”这原是一句决定之语,不知怎地邢慕铮想起李青那句有商有量,硬生生地添了一句,“你意下如何?”   钱娇娘错愕看了他一眼,也是没料到他会问她的意见。   这于邢慕铮而言,的确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他一直是最有主见那个。自参军起,周围的兄弟们都听他的。这些年更是拍板定案说一不二的将军,何曾问过一妇人意见。可他瞧着李青与他媳妇相处和睦,他这法子定是有道理的。只要能叫娇娘回心转意,他愿意改。   “丑儿还小,拉弓射箭是不是对他太早了些?”即便心里震惊,钱娇娘面上表情不变。   “不早,丑儿这会儿学刚好,”邢慕铮搜肠刮肚,将原觉得是废话的也拉出来说,“我原先初进营,有几个弓箭射得比我好,一问都是七八岁开始学的,丑儿现在学还有些晚了。”   在射箭这事儿上,钱娇娘一窍不通,只是怕邢慕铮急于求成伤了丑儿筋骨,既然都是这会儿学的,她自然没有话说,她点头应允。   瞧,绕了这么一圈,结果仍是让邢平淳学射箭。原于邢慕铮而言,这番对话纯属多余。照他的意思,直接给他找师傅便好了。可现下能叫钱娇娘愿意坐下来好生与他讲话,他就很满足了。   钱娇娘沉吟片刻,瞧了邢慕铮一眼,邢慕铮顿时道:“你有什么话?”   钱娇娘道:“丑儿很是沉迷机关之术,不知曹先生教不教这个?他既是喜欢,让他学学也挺好。”   邢慕铮略有意外,“曹先生是正统国学大儒,机关术法属杂学,曹先生并不涉猎。”   钱娇娘略为失望。   邢慕铮思忖须臾,他原定的邢平淳的学业中,并没有学机关这一项,杂学毕竟不是上台面的课业,但思及邢平淳那会儿解神机盒全神贯注的模样,娇娘又这般支持他……“你若觉得有必要,那我就再去寻一个杂学先生来,让他与曹先生一并教导。”   钱娇娘眼前一亮,“能成么?”   “自是能成。”   丑儿知道了定然高兴。钱娇娘笑眯眯地拣了个大馒头放进邢慕铮碗里,“侯爷还生着病,多吃些补补。”   邢慕铮受宠若惊,明知这妇人应是达成心愿高兴了来忽悠他的,但他仍止不住飘飘然。他原总是不解大丈夫为女色所惑,现下倒有那么一些了然了。况且李青所说家之道,邢慕铮也隐隐窥出一点门道。   “今日下午……”   邢慕铮正欲趁胜追击,忽而门外闯进一个人来。   ***   邢慕铮正与钱娇娘说着话,门外突然跑进一个人来。邢慕铮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定睛一看,竟是王铁牛。   王铁牛昨儿回去,喝了一宿的酒,越想越气不过,他可是奉旨与钱娇娘成亲的,分明他都拜了堂进了洞房了,钱娇娘就已是他的妻。邢慕铮凭什么还霸占人妻?娇娘贪图荣华富贵,还以为自己是这府里的夫人,竟然还故意欺骗他看他笑话!   一大清早的,王铁牛借着黄酒劲儿,气呼呼就来了侯府。他还是府里的养花匠,进来也无人阻拦。他一路寻到娇娘院子,冒头冒脑地就冲了进来。   正所谓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   钱娇娘一见是他,心头大惊,她倏地站了起来。   邢慕铮肚里的酸气伴着杀意陡然暴增。瞧这紧张样儿。   王铁牛冲进来,原是想找钱娇娘问个究竟,万没想到邢慕铮已然回了府。他一惊一抖,后脚就要退回去。 第一百零二章   王铁牛冲进来,原是想找钱娇娘问个究竟,万没想到邢慕铮已然回了府。他一惊一抖,后脚就要退回去。只是骑虎难下,又有酒劲冲脑,他竟指了邢慕铮破口大骂,“邢将军,我原敬你是英雄,不想竟是个卑鄙小人,竟然做出强抢人妻的事来,你还不把娇娘还给我!”   邢慕铮挑眼看向来人,不怒而威,“还给你?”   娇娘是他的么?他竟还真说得出口!邢慕铮站起来,一步步走到王铁牛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王铁牛越是惊吓,越是胡言乱语了起来,“是不是你昨夜拦着……”   “铁牛哥!”钱娇娘猛地打断王铁牛,她快步上前,望向他混沌的眼睛,“你大清早的便喝醉了,你走罢,别在侯府闹事。”   “我没喝醉!娇娘,你与铁牛哥说,昨夜……”   “铁牛哥!”钱娇娘再次打断他,并且高声喊道,“来人,来人!”   清雅连忙出来了,冬生与山楂也跟着出来,钱娇娘道:“快把他赶走!”   清雅这就要推王铁牛走,王铁牛却发酒疯不走,还将清雅一把推开。阿大与王勇从院外冲了进来,“夫人,什么事!”   邢慕铮拉过钱娇娘,阴森说道:“怎么不叫他把话说完,怕我知道昨夜,他意欲带你私奔。”   钱娇娘猛然一惊,这头邢慕铮忽而一个闪身,抽了王勇腰间佩剑,就在众人还未回神之际,他已一剑穿刺王铁牛腹部!   抽气声低低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王铁牛双目陡然瞪大,他缓缓低头,看着汨汨鲜血从他的肚子里滑过利剑滴落于地。   “邢慕铮!”钱娇娘失声尖叫。   意欲抽剑的邢慕铮扭头看她,平静得骇人。   钱娇娘知道他这一剑抽出来,王铁牛就活不了了。“不要杀他,求你,”钱娇娘缓缓地、一字一句道,“不要杀他。”   邢慕铮直直凝视钱娇娘,钱娇娘深吸一口气与他对视。在场者都屏住了呼吸,只见邢慕铮慢慢松开了剑柄,王铁牛滑落于地,剑还直直插在他的身上。   “抬出去,叫个大夫替他止血。”   阿大王勇忙抬了人离开,院子里一片死寂,地下那滩鲜红的血触目惊心。   钱娇娘咬紧了一口银牙,她一腔愤怒无处发泄,扭头回房。   邢慕铮跟着进了屋子。   冬生与山楂心有余悸地跑到清雅身边,问她道:“清雅姑娘,那人是谁,为什么侯爷要杀他,夫人却要救他?”   清雅冷睨一眼过去,“主子们想说自然会告诉你们,主子们不说就不是你们该管的事儿。赶紧去打水来,把这儿清理干净。”   ***   邢慕铮刚踏进屋子,迎面而来是猛然倒落的屏风,他侧身闪过,暗器接踵而至,茶杯、茶壶,花瓶、油灯,甚至连脚踏也飞来了。   邢慕铮全都躲开,一个箭步上前,抓了钱娇娘抵在墙边,粗暴的吻狠狠落下。他发热还未尽褪,唇舌炽热骇人,他抵着钱娇娘的娇唇用力厮磨,滚烫的舌头放肆探入,肆意搅弄。   他又亲她?他还敢亲她?在他一剑捅了王铁牛之后,他居然还来亲她?他是个疯子么!   钱娇娘气得眼冒金星,被他捏着下巴,想咬咬不了,好不容易寻了机会,她狠狠咬下,邢慕铮的舌头差点被她咬断了去。邢慕铮狠狠倒抽一口凉气,钱娇娘用力推他,喘着粗气瞪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眼里狠光四冒,“邢慕铮,你就不怕我毒死你!”   这是承认她把田氏夫妻给毒死了?邢慕铮痛得好一会儿没能说话,过了一会才道:“你要是敢毒死我,我就下去告诉娘是你害的我。”   钱娇娘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你还敢告我的状?”听听他说得什么话!他这般欺她侮她,他还哪来的脸皮在娘面前说她的不是?   她这当真的可爱模样叫邢慕铮火气全散了,被她这么一说,他还真是有告状的嫌疑。“行了,我不告状。”   钱娇娘犹在震惊中。他不告状?他这话还挺委屈的?这人怎地这么不要脸!“你原是靠无耻当上的将军么?”   邢慕铮又凑上来,钱娇娘一脚就要踹上去,邢慕铮一手抓了她的大腿,贴近她在她耳边阴森森地道:“你往后若是敢再见王铁牛,王铁牛必死;往后你若敢逃走,王铁牛也必死。”   钱娇娘胸膛起伏,推开他冷笑道:“邢慕铮,我原以为你是堂堂正正的君子,竟然这般卑鄙无耻!”   邢慕铮笑了,“傻子,哪个从战场下来的是正人君子?讲仁义道德的,都成了白骨。”他说罢,松开钱娇娘,跨过一地狼藉走了。   钱娇娘拳头紧握,抹去唇上的湿濡,杀他又怕娘责怪,不杀他又处处被他拿捏。她就不信他是铜墙铁壁,她定要寻出他的弱点来叫他好看。   邢慕铮出了院子,碰上阿大和王勇回来复命。二人身上都沾了血迹,阿大一路走还一路骂骂咧咧,他今儿穿的是件新衣裳,被浑血给遭蹋了。   王勇禀道:“大帅,属下已经派人将王铁牛送到白大夫那去了,依属下看,那小子死不了。”   邢慕铮淡淡应了一声,大步朝前。他原就无意杀死他,否则那一剑刺的就不是他的肚子了。“是谁把他放进来了?”   果然大帅心里透亮着呢。王勇在后头对着阿大挤眉弄眼,他原说拦下王铁牛赶他出去,阿大非要叫人都当睁眼瞎,一路叫王铁牛闯进夫人院子。   阿大心里惴惴,小心翼翼地道:“是属下……”   邢慕铮停了下来,扭头瞟了阿大一眼,阿大吓得出了一层冷汗,却听得邢慕铮道:“自个儿下去领赏。”   说完邢慕铮就走远了,阿大抹了抹自己光头上的汗,松了好大一口气。王勇不可思议地瞪眼,一拳捶他,“走狗屎运了!”   ***   后来清雅去打听了,王铁牛好歹被救了回来,已经叫人扛回家去了。听说邢慕铮后来去见了他一回,没有补上一刀,也不知与他说了什么。总之听说王铁牛回去是一脸灰败的。   王铁牛自己虽莽撞了,但钱娇娘自觉一切都因她而起,故而想送点钱去给王家。权当补偿了。只是她如今两手空空,想了半天,记起原先自己被邢慕铮打伤,请万老伯诊治花了她三十两银子,她思来想去,觉着这账应该算在邢慕铮头上。于是钱娇娘找丁张来把这事儿说了,叫他去账房报三十两的账来给她。   下午丁张就捧了个精致的花梨木小盒子来,里头放着三十两银子,还有一方印章,上头龙飞凤舞地刻着“钱娇娘印”四字,清雅左看右看,都像是邢慕铮的亲笔拓印。印章旁边还摆放着两把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铜钥匙。   “夫人,侯爷说了,往后您要用银子,便拿了章去问账房支取便是,不必说理由,这其中一把正是库房的钥匙,您看上了哪样宝贝,尽可拿来把玩。”丁张笑眯眯地说道。   钱娇娘一眼横去,“谁要他的钱?这三十两是我受了伤,他该赔的!把三十两留下,其余拿走。”   清雅颇感兴趣道:“丁管家,你只说了一把钥匙,这还有一把钥匙,是做什么用的?”   “这奴才也不晓得,侯爷说夫人只管留下,以后便知道了。”丁张涎着笑,顺着钱娇娘的性子说了两句好话,放下了盒子就脚底抹油走了。   清雅拿起两把钥匙把玩,似笑非笑地看向钱娇娘,“不得了,眨眼瘦子变了胖子。”   钱娇娘依依不舍地看向那三十两雪花银,“可再一眨眼,胖子又变了瘦子。”她这手指缝也不大呀,怎地就是不聚财!但凡有一点小钱在她身上,总归是眨眼就不见的。   清雅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好笑道:“谁与你说这三十两银子,我说的是这两把钥匙。”钱娇娘看也不看一眼,“那与我不相干。”清雅道:“你莫非看不出来,侯爷他在讨好你?”   钱娇娘笑眯眯地站起身展了展腰,道:“这都与我不相干!咱们就只等他扛不住了把我放走,姐姐就带着你出去自立门户,再不依靠男人,想想就美的很。”   清雅想想那小日子,也笑了。 第一百零三章   没过两日,邢大侯爷又被府上椅子的刺着了又要出门。按理这事儿与她无相干,可他叫丁张跑来,让钱娇娘叫下人把行李收拾好,出远门准备周全些。钱娇娘听后冷笑,置之不理。   清雅寻思一圈,读着读着书突地一抚掌,“侯爷大概是要带你去帝都永安,过不了多久就是天家万寿,今年定是叫了侯爷上去。”   钱娇娘皱眉,“那我就更不去了。”   晚饭时分,邢慕铮过来吃饭。三人用了饭后,邢平淳与李定休息休息还要练一个时辰的武功。邢平淳如今可谓忙得脚不沾地,从早学到晚,一沾上床就是呼呼大睡的,有时钱娇娘去看他,他连鞋还没脱就已经睡得四平八仰了。幸而多了一个李定,兄弟俩有说有笑,邢平淳倒也不抱怨了,这会儿就跟李定跑出去玩儿去了。   邢平淳跑走了,邢慕铮却不走,钱娇娘只当没瞧见他这人,收拾收拾喂了狗,便回自己屋子做事儿去了。清雅要的衣裙花样已经画好了,还指明要素月缎来绣。钱娇娘以前从未听过这缎子,清雅不知从哪儿拿了这么一匹月白色的缎子来,钱娇娘一摸就知道这缎子厉害,只是较平常的缎子滑些,娇娘怕没绣过绣不好,打算拿边角料先绣个荷包试试。   清雅伏在桌上专心致志地裁缎子,钱娇娘进来她只看了一眼,又埋头下剪刀。钱娇娘也不多说,拿了小绣框过来,思忖着绣个什么花样。   邢慕铮竟也跟着进来了。他一进来,钱娇娘与清雅都抬头古怪地看向他。邢慕铮却神态自若地走到钱娇娘自西厢房搬过来的摇椅上坐下。双手撑在脑后,摇椅一晃一晃,很是惬意模样。   姐妹二人的表情就更奇怪了。清雅叫了一声侯爷,邢慕铮嗯了一声。清雅看向钱娇娘,钱娇娘对清雅摇了摇头,叫她只当没看见。清雅重新做活儿,只是身侧那道视线直直锁在她身上,她就像身上长了刺似的,浑身都不自在了。   邢慕铮就奇了怪了,怎么还有这么不长眼的丫头。主爷都进来了,人居然还不知道回避。   钱娇娘停了手,皱眉在邢慕铮与清雅之间来回。   气氛越发地怪异,清雅也剪不下去了,她再次看钱娇娘,钱娇娘这回对她使了个眼色,清雅便施施然出去了。   邢慕铮好歹没有跟着出去,慢慢地在摇椅上一晃一晃,半阖着眼,这回盯了钱娇娘瞅。那修长的天鹅颈在烛光下泛着柔光,邢慕铮沉迷其中,无法挪开视线。   山楂端了一碗茶与一碗甜汤进来。她将茶端给了邢慕铮,邢慕铮回过神,对她说了两句话,钱娇娘没能听个仔细,只听见枸杞什么的,许是他要他的茶里要用枸杞煮。钱娇娘心想。   山楂将厨房做给钱娇娘的养生甜汤放在她面前便出去了,须臾她又转回来,手里拿着一盏油灯。钱娇娘偏头看一眼,挑了挑眉。山楂走来将手中的油灯放在桌上,与钱娇娘笑道:“夫人,侯爷说换这一盏灯。”   好端端的换灯做甚?这同样的灯罩同样的油,还能有什么讲究?钱娇娘问:“为甚要换灯?”   山楂看了一眼邢慕铮,邢慕铮似是闭目养神,山楂确实也不知所以然,只如实答道:“这里头是枸杞油。”   用枸杞榨了油,还用来点灯?这是银子多得堆成山了?钱娇娘忍住了没出口。   山楂福了一福便出去了。钱娇娘瞟向邢慕铮,与他对上了视线,她往下挪视线,却被什么东西刺了眼。她眯眼定睛一看,原来邢慕铮脖子上挂了一样饰物,似是两颗金珠子中间挂了一根长牙。像是什么野兽的牙。钱娇娘还是头一回见人金珠子中间穿牙的,好似生怕人看不到他戴了个东西似的。邢慕铮的手顺着她的视线摩挲那颗牙,钱娇娘回神,遂不理他,低头下针。   屋子里惟有娇娘扯线的声音,与邢慕铮摇椅发出的吱吱声。安静得很。邢慕铮也不做他事,只是坐着,似在想事情,又好似在发呆。钱娇娘恍惚间好似回到他中蛊那段时光,他痴傻坐着,她低头刺绣,只是不必担心他突地发狂打人罢。   邢平淳练了功回来,与钱娇娘道晚安。看见邢慕铮也在小小吓了一跳,在他的小脑袋瓜里,爹娘同在一个屋子便奇怪得紧。   “洗了澡就去睡罢,明儿还要早起。”钱娇娘摆摆手道,“莫再与定儿闹腾了。”   邢平淳应了一声,又与邢慕铮道了安,这才出了门走了,只是出了门还回头多望了两眼。   钱娇娘收了针线,见邢慕铮还跟大老爷似的悠闲坐着,她故意打了个呵欠,站了起来。邢慕铮只当没看见,全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人总不能想在这屋里睡?钱娇娘的指甲刮了刮指腹,正打算开口逐客,邢慕铮缓缓开口了,“……你的行装,都收拾好了?”   钱娇娘道:“我又不去别处,为甚要收拾行装?”   “丁张不曾与你说?”   “说是说了,可我身子骨弱,经不起奔波。”钱娇娘叹息抚脸,“唉,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   她这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功夫是不是越发地厉害了?哪个身子骨弱的骑马还要加鞭的。邢慕铮坐直了身,十指在胸前相触,直视钱娇娘道:“此番天家万寿,我意欲借机求他收回口谕。若是不成,我势必要放你走,你……当真不与我一同去?”   钱娇娘放绣篮的手一顿,她偏头睨向邢慕铮。他当真要去叫皇帝老爷收回圣旨?即使她没读什么书,也知道皇帝老爷的圣旨是出了就收不回来的,就算他是侯爷,也不能大过皇帝去。皇帝老爷肯为了这点小事就破坏他的金口?这怕是绝无可能的!   帝都路途遥远,他这一去一回,大概两月又过去了。她可等不了这么久,况且这玉州城是他的地盘,万一有个什么变故……钱娇娘眼珠子一转,挂上笑容,“话又说回来,像咱这样儿的人还从没去过永安城,一辈子去那么一回,也算是不白活。”   邢慕铮笑了笑,似是早已料到她会这么说。他撑着椅扶站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很好,后天出发,多带些厚衣裳,永安冷些。”邢慕铮说完便识趣出去了,只是忽而想起什么在屏风边停下,扭头添了一句,“对了,记得把你那个叫清雅的丫头带上。”   ***   “这不是挺好?我还从没见过有人能让天家收回成命的,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儿。怕是侯爷,我估摸着也没法子。”隔日清雅与钱娇娘一同收拾行装时说道。   钱娇娘摊开一件棉袄,放在床上细细压平了,“只是邢慕铮……他看上去好像有数的样子……”这人会打无把握的仗么?钱娇娘回头仔细想想他昨儿的表情,总觉着有些隐隐不安。他后来又去哪去了,又怎会中了蛇毒?这事儿又与求皇帝老爷的事儿有关么?   清雅道:“你且放宽心,其他事我不敢说,这事儿我觉着定是不成的。你只管去,得了好消息就快回来,我先去外头寻房子去。“   钱娇娘折袖子的手停了,她瞅向清雅,犹豫开口,“你……”   这时红娟走进来,说是丁张求见。钱娇娘便停了话头,与清雅一同出了屋子。一进堂屋,就看见丁张后头摆了七八个大箱子,竟是把屋子给摆满了。丁张见钱娇娘出来,忙笑与钱娇娘问安。问了安后就指使着奴婢们把大箱子打开,众人往里一看,竟全是些崭新的冬衣。这头鸦青缎子珠边袄儿,鹅黄绸裙子,豆绿沿边裹金边的比甲儿,那头大红对襟袍,紫红绣牡丹交领襦……看得人眼花缭乱。丁张手捧一件白狐毛滚边的月白披风,献宝似的送到钱娇娘面前,“夫人,这是白狐毛做的披风,侯爷特地叫小人改了给您做披风,您摸摸,既软和又舒服。”   钱娇娘不接也不摸,指着那一堆新衣裳问:“这是给谁的?”   丁张笑道:“夫人您又跟小人说笑话,这些衣裳自是侯爷叫人做给您的。”   “这都是什么时候做的?”   “这回侯爷出门前,叫小人寻玉州城的好师傅绣娘赶制的。侯爷说每样先做二十套,只是有些精细的耗时也长些,还不能做出来!还有这一箱,是为少爷准备的衣裳,侯爷自个儿做了三套衣裳,还有几套旧衣裳,一并在这儿了,他说请夫人您一齐收拾收拾。”   出门前就叫人做了衣裳?他这是早笃定了要去永安?钱娇娘掠过一丝念头,她心不在焉道:“我不会收拾,这些新衣裳我也不要。”   “既然衣裳都做了,不穿也就浪费了,还是留着罢。”清雅道。   清雅接过丁张手里的披风,摸了摸白绒绒的毛儿,欣喜转向钱娇娘,“瞧这毛,是白狐腋毛,最好摸的这毛,一只狐狸就一小搓毛儿,你瞅瞅,是不是很软和?”清雅拿毛边去蹭钱娇娘,钱娇娘只觉一团比棉花还舒服的东西在她脸上滑过,叫她心情舒畅。 第一百零四章   “对对对,清雅姑娘说得对,这都是侯爷专门为夫人您做的,这款式这料子,除了您还有谁敢穿?您若是不穿,那就只能送回库房里收着,可惜了不是!”   清雅低声与钱娇娘道:“永安比这儿冷,我方才都担心你那两件旧衣裳熬不住,何必跟自己的身子置气?况且万一遇上些什么事儿,也好有个替换。你照顾侯爷那么久,侯爷一个铜子儿也没给你,这些就只当酬金了。”   钱娇娘闻言便不多说了,丁张见钱娇娘松了口,怕她反悔似的多说两句就带着人溜了。清雅爱不释手地又摸了摸白狐腋毛披风,叫来冬生山楂并红绢碎儿四个丫头,将做的那些新衣一一拿出来,告诉她们哪里是夫人可去外头穿的,哪里是在家穿的,哪些配金,哪些戴玉,哪些颜色相衬,哪些颜色绝不能搭。这四个丫头里只有碎儿是从宫里来的,原服侍的是李妃,后因争宠争不过刘贵妃,李妃被打入了冷宫,她们这些丫头也就没人要了。李妃原就是个爱美的,碎儿跟在身边也偷学了许多。她原以为自己被选上到夫人身边,自己凭借这身本领可大显身手,可是没想到这清雅姑娘竟如此精通,并且这眼界,瞧上去比李妃还高明。   清雅这头教导得不得空,那头还能抽出空来与钱娇娘说话,“这些衣裳没有个金冠花钿什么的压不住,你若是穿了就别嫌麻烦,省得让人笑话。”   钱娇娘煮茶给她们喝,笑道:“我穿这些做甚,无缘无故的。”她顿一顿,问清雅,“你不跟我去?”   清雅拍着灰鼠卧兔儿,“我不去了,怪冷的。”钱娇娘倒了一杯热茶,站起来递给她,“昨晚侯爷走时,特别嘱咐了一句,叫我把你带上。”   清雅原是接茶的手僵在半空,娇颜瞬间煞白一片,“侯爷……特意说了带上我?”   钱娇娘把茶转给身边的红绢,拉了清雅往里头走。直至到了屋里,清雅还有些魂不守舍。钱娇娘拉她坐下,“你怎么了?若是不愿去,我想法子便是,你不必紧张。”   清雅回过神来,低头把玩自己腰间的络子,半晌仍是不说什么,只道有些累,想回房歇一歇。钱娇娘见她不愿说,也不勉强,放她去了。只是自己坐在那儿也想了半天。   晚膳时邢慕铮又来了,钱娇娘彼时被邢平淳拉出去看花园里爬出来的一只乌龟,邢慕铮吩咐下人架个小炉子焖着菜,又让人去找夫人少爷回屋吃饭。清雅打了帘子出来,眼眶微红,见着邢慕铮愣了一愣,而后上前福了一福。   邢慕铮垂眸瞅了她一眼,淡淡应了一声。   清雅抬头,惨淡说道:“侯爷,这偌大的侯府,当真不能容我一个小女子么?”   邢慕铮道:“你若真心待娇娘,自有你一口饭吃。”   清雅怔愣,“既是如此,那侯爷为何要夫人定带我上永安?”   邢慕铮微皱眉头,“娇娘头回去永安,皇亲贵族间自有许多应酬需她出面,你若跟在她身边,她当是自得些。”   清雅双目微瞠,她的确没想到邢慕铮竟就是为了这理由。是了……她在邢慕铮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想通了,清雅缓缓呼了口气,她抬头直视邢慕铮,“侯爷从未想过与夫人和离么?”   邢慕铮冷冷一眼,“你若有这挑拨心思,便留永安罢了。”   “我自是希望侯爷夫人百年好合的。”清雅笑道。如今她也学会了见风使舵。   邢慕铮道:“那你便在夫人面前多说些劝和的话,否则也不必留了。”   清雅一僵,这是被抓把柄了!“这……是自然。”她硬着头皮道。   “那你今个儿在永安时注意些,莫要让人发现,”邢慕铮道,“那人亦正亦邪,心思诡谲,我懒与他为敌。”   清雅怔愣,邢慕铮口里的人,与她想的是同一人么?那人是再好不过的性子,怎会……   “哈哈哈——”   人影未到笑先闻,女子爽朗的笑伴着孩童清脆的笑声掺在一起,定是那母子二人回来了。清雅后退一步,院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果然是钱娇娘与邢平淳手牵手走进来,脸上都还带着不去的笑意。   钱娇娘抬头一瞧,邢慕铮与清雅不远不近地立在堂屋里。清雅扭身迎上来,钱娇娘仔细一瞅,她的眼眶是红的。   邢平淳看见邢慕铮,跑上前去请安。钱娇娘低声问清雅:“你方才在与侯爷说话?”   “嗯,一点小事。”清雅因有事瞒着钱娇娘,不敢看她含糊说了一声。   钱娇娘若有所思,走进堂屋,邢慕铮一脸泰然。   待吃了饭,丫头们撤了饭桌,清雅带着人清点什物。邢平淳见下人们一箱一箱地往外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钱娇娘便说是他爹要带他上帝都城玩儿,小孩子心性的邢平淳一听这话,一蹦差点蹦上三尺高,绕着屋子撒丫子的跑。钱娇娘着实佩服他,这从早到晚的繁重课业,又学文又学武的,到晚上了竟还能疯跑。   “丑儿的行装都收拾好了?”邢慕铮问。   邢平淳的东西是钱娇娘亲自收拾的,钱娇娘随口答道:“收拾好了,小孩子的东西左右不过一个大箱子,新的旧的衣裳带了八套,鞋子带了三双,一双棉鞋两双靴子,还有两个帽子,明儿叫他把枕头带上便是了。”   “那我的行李,也收拾好了?”方才那句,显然是邢慕铮醉翁之意不在酒。   钱娇娘从善如流地招来红绢,“侯爷问他的东西,你们收拾好了么?”   红绢叠手低头,正要答话,邢慕铮挥手叫她走。他听一个丫头说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做甚。   “侯爷怎么又不问了?”钱娇娘颇为无辜问道。   邢慕铮冷哼一声。他心里有气,这妇人替小儿准备的东西就样样上心,他的东西就推给丫头罢了。   邢平淳跑回来,还傻呼呼地乐,他趴在钱娇娘膝上,兴奋问李定是否与他同去,邢慕铮见不惯他这软骨头模样,厉声叫他站起来,邢平淳立刻站起来了,背挺得直直的,像是被点了名的小兵。   “你自己问他去不去,”邢慕铮道,“他家里人过两日便至玉州,他若在此等家人,便可不去。”   邢平淳应声跑了出去。   清雅清点完单子上的东西,走来与钱娇娘交待了一声,同时她看了看邢慕铮,抿了唇转头与娇娘道:“娇、夫人,我的衣裳还未收拾好,我先回屋去收拾了。”   钱娇娘看了清雅一眼,随即点了点头。清雅浅浅行了一礼便下去了,邢慕铮若有所思地挑眼看了清雅的背影。钱娇娘睨向邢慕铮,沉默片刻,忽而说道:“侯爷,我与你讲个故事如何?”   邢慕铮转回视线,“什么故事?”难得她有兴致与他讲故事,邢慕铮坐直了身子,表示洗耳恭听。   钱娇娘道:“从前呀,有一只兔子,它吃了窝边的草,然后就死了。这兔子的窝边,是个老虎窝,老虎出来吃了窝边的兔子,也死了。”   “……”   屋子里安静了好半晌,邢慕铮等着下文,钱娇娘却只盯着他。   什么鬼故事?什么兔子死了老虎也死了?   钱娇娘问他,“侯爷,你觉着这故事怎么样?”   这故事叫他怎么违心夸……邢慕铮拧眉,忽而他目光一凛,明白过来。   兔子不吃窝边草。   这妇人竟是以为他看上清雅了?还是在威胁他不要动她的丫头?很好,东西不与他收拾,为了个丫头就又要对他动手了。邢慕铮只觉自己没被蛊弄死,总有一天会被这妇人气死。   邢慕铮气她误会,故意与她唱反调,“我看这故事还成,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能吃上嘴的就吃。”   果然钱娇娘一听他这话就变了脸色,这厮是不是就有收集才女的癖好,但凡有点文采的就想着霸占。钱娇娘道:“我们家清雅是嫁过人的。”   “那又如何?”关他甚事?   钱娇娘见他冥顽不灵,又道:“我丑话说在前头,我是绝不会让清雅为妾的。侯爷还是另寻美人罢。”   他在她心目中就是一个登徒子么?邢慕铮冷笑道:“你既不愿叫你丫头暖床,那便只能主子亲自来了。”   钱娇娘惊讶道:“侯爷啥时候这般委屈自己了,这不能够!”   这若是委屈,他情愿受这天大的委屈。邢慕铮黑眸微变,视线在她的身上来回。天知道他如今多想夜夜与她交颈缠绵,共享敦伦。昨夜他无数次想抱起近在咫尺的她压进床里亲吻她的红唇,终是被他自己硬生生地止住了。邢慕铮也不知自己竟如此渴望一个妇人,况且其他女子唾手可得,他却只想抱她这一个。   “委不委屈,我说了算,”邢慕铮道,“只是听你这话的意思,只是怕委屈了我?”   钱娇娘可算体会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是邢慕铮也不太要脸,谁委屈谁他自个儿心里没数么!“反正清雅不成,我去看看还有什么要收拾。”   钱娇娘说完就跑了,邢慕铮坐在那儿黑了脸。这避之如蛇蝎的模样,他就那般不济?   邢慕铮真个儿回想起这事来。他与娇娘交欢不多,莫非他每回都不能叫她满意,因此她才更嫌弃于他?邢慕铮拧了眉。他对床笫之事不热衷,他向来自控,这出自本能的欢愉总叫他过后不适。营中儿郎总自吹自擂如何让妇人神魂颠倒,如何叫妇人离不开他。他原还不当回事,莫非这事儿真能叫娇娘离不开他? 第一百零五章   隔日钱娇娘与邢慕铮一行人出了侯府大门,一架马车并几匹马停在门口。钱娇娘怀抱独眼狗左右看看,有些奇怪。这去帝都不比去桂县,路途遥远,人多些行李也多些,竟就这一架马车?   邢慕铮似是看透了她的疑惑,“咱们先坐船。”   今年年中时,巫琥水道全线竣工,上至卫州,下至明琥州,途经玉州,全长一千多里,是杭致为相前监制,原是用于给前线将士运送粮草什物的,现下百姓往来应也便利许多。这是清雅在马车上与钱娇娘说的。   马车咯噔咯噔停了,邢平淳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钱娇娘躬身出马车,一抬头便见一条插着定西侯府旗帜的船只停泊在渡口边上,船只巨大壮丽,上下竟有三层。单是船头就能容纳好几十人。相比之下,正在下面搬运的人都显渺小极了。   “好大的船!”钱娇娘不由赞道。   “娘,你看!他们牵我的蚂蚁上船了!”邢平淳惊奇地指着前头喊道。   钱娇娘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几个士兵正牵着邢平淳的小黑马跟在闪电后头进底下的船舱中。“这船连马也能拉。”钱娇娘同样惊讶。   “这是楼船,咱们燮朝最大的船。”清雅站在马车板上眺望楼船,沉沉说道。   钱娇娘不必山楂的搀扶,自己抱着独眼狗跳下马车,她扭头见清雅脸色阴郁,关心问道:“你怎么脸色不好,难道你害怕坐船?”她听说有些人坐船会头晕呕吐。   清雅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怕,只是想起了一点不好的往事罢了。”   清雅由山楂扶着下了马车,指着她怀里的小狗,“你当真要把它一齐带去?”   钱娇娘低头看一直乖巧缩在她怀里的独眼狗,笑笑轻柔摸摸它的脑袋,“自是当真,否则它一个人在屋里多孤单呀。”   独眼狗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汪了一声。   李定跟过来送行,看见这大船两只眼睛都瞪直了。邢平淳与他绕着大船跑了好几圈,又开始游说他与他一道同去,可李定还是忍住了诱惑,坚决在城里等爹娘来。两兄弟依依惜别,李定才下了船。   两刻钟后,一切准备就绪,钱娇娘等人登上船头,新鲜地瞧大船启航。   直到楼船驶进河中,顺着水流不急不慢地向前滑行,不多时两边便是两岸青山,郁郁葱葱,高耸入云。钱娇娘单手抱着小狗迎风而立,站在船头眺望。好半晌才收回视线,她掩唇打一个喷嚏,数了数前头开道的船只,统共六只,船尾也有六只不大不小的船,全都立着定西侯府的旗帜飞扬半空,船上是全副武装的将士。果然这上帝都的排场就大多了。   一阵大风吹过,邢慕铮的爱鹰烈雷被放了出来,在空中唳叫盘旋,钱娇娘按着碎发抬头一看,忽而一团黑影从天而降,直扑扑地盖在她脸上。她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老鹰扑下来了,她伸手拿开一看,竟是一件藏青暗纹披风。   她狼狈扭头,果然邢慕铮在身后站着。这事大抵也只有他做得出来。   “披上。”邢慕铮道。   烈雷呼啸而下,悬停一瞬落在邢慕铮肩膀。一人一鹰面无表情地盯着钱娇娘。   钱娇娘面无表情地回视。   清雅不知怎地有些好笑,她小心拿下钱娇娘脑袋上的斗篷,为她将钗重新插好,“侯爷这件披风于夫人太大了,冬生,你快去将夫人的披风拿来。”   冬生忙应声去了,烈雷扇了扇翅膀,钱娇娘被它金色的眼睛所吸引,正出神,烈雷猛地伸了脖子对她猛喝,钱娇娘惊得后退一步。独眼狗顿时大吠一声,邢慕铮弹向鸟嘴喝斥一句,“畜牲!”   钱娇娘回神,轻笑道:“果然是物随主人形,侯爷这老鹰也凶猛得很。”   她这话是说他也凶她。邢慕铮脸皮下忽而有些烫。他伸手自怀里拿出一个用两层油纸包的小包,里头是油浸浸的肉干粒,他捏了一颗递给钱娇娘。钱娇娘瞅他一眼,伸出两指接了过来,吃进嘴里,嚼了一嚼。嗯,有劲道。   “……”   邢慕铮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饿了么?”   钱娇娘摇摇头,她才吃过早饭。   烈雷猛力扇动翅膀,却不敢叫了。   “那你吃烈雷的零嘴作甚?”   钱娇娘差点噎着,这是老鹰的零嘴?这么好的牛肉干!她先前一年都吃不上一顿好牛肉,居然是邢慕铮拿来喂鹰的零嘴儿?   钱娇娘拍着胸口,红绢忙拿了水葫芦送到她面前,钱娇娘喝了两口才缓过来,“侯爷喂鹰给我作甚?”这是摆明了看她笑话么?   邢慕铮竟真笑了,“我让你喂它。”   钱娇娘瞪眼,周围的奴婢都暗自称奇。她们可都没见侯爷笑过,只是侯爷笑起来可真俊呀!   “我胆子小,不敢喂。”   “你一人也喂不了。”   邢平淳这疯娃子从探脸的船舱中跑出来,“烈雷!”他蹦蹦跳跳地来到面前,学着烈雷叫喊,烈雷听了一会竟撇过头去,极似不愿理他。邢平淳咯咯地笑,看向邢慕铮手里的肉干,眼睛亮了,“有肉干!爹,我能吃么?”   邢慕铮:“……”儿随娘形么?“这是喂烈雷的。”   “哇,喂烈雷竟用这么好的肉!娘,娘,下辈子我也要当老鹰,天天有肉吃!”   这话惹得大家都笑了,钱娇娘道:“行,你的志向真远大。”   邢平淳也咧了嘴笑了,他又转头问邢慕铮:“爹,我能喂烈雷么?”   邢慕铮点了点头。   跟在邢慕铮身后的李清泉与阿大王勇等人都古怪看了一眼。   邢平淳得到首肯,兴冲冲地拿了一块肉干送到烈雷嘴边,“烈雷,吃!”   烈雷闻到香味,头扭了回来,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邢平淳手中的肉干,鸟喙紧闭发着咕咕声,但纹丝不动。   邢平淳又将肉干往前推了推,“烈雷,吃呀!”   烈雷分明想吃,但愣是不动。   钱娇娘正瞅着,忽而手被人抓起来,邢慕铮将一块肉干放进她的掌心,大掌垫在她的手背下,扣着她的手腕微微抬起,烈雷顿时伸头去啄了钱娇娘手心里的肉干。它的东西既快又轻,钱娇娘只觉被什么东西轻点了一下,肉干就不见了。   “噫!娘,烈雷为甚只吃你手里的不吃我的?”邢平淳翘了嘴巴。   “我怎晓得?”钱娇娘抽了手,独眼狗闻到香味,伸头去舔她手心的油渍。   王勇笑道:“丑儿,不是烈雷吃你娘手里的,而是吃大帅喂给它的,其他人喂的,它都不吃。”   “你想喂鹰,往后你自个儿捉去。”邢慕铮道。   闪电也没得骑,烈雷也没得喂。他真是个小可怜。邢平淳将肉干扔进嘴里,嗯,有劲道。   冬生取来白狐毛披风,展开为钱娇娘披上。清雅将手中的披风还给了邢慕铮。邢慕铮也不多说,转身走了。烈雷展翅飞上高空,长啸一声往远处飞去。   钱娇娘难得坐船,尤其还是这么大的船。她站在船头眺望山水一色,清雅嫌冷进了船舱,钱娇娘也不要人陪,让红绢山楂几个丫头都进船里,一人惬意而立。邢慕铮去处理船上事务回来,挥退旁人站于楼上,凝视钱娇娘背影。   半晌,烈雷自山中腾飞而出,利爪下抓着一条五彩斑斓的蛇。它回到楼船上空唳叫盘旋,将奄奄一息的蛇扔至船上,花蛇扭动两下,烈雷扑下来就将其撕裂而食。烈钱娇娘认得那是剧毒无比的花斑蛇,不想在邢慕铮这老鹰面前竟毫无招架之力。   阿大见钱娇娘看得新鲜,便与她说这烈雷故事。原来烈雷被称为万鹰之王,不仅猎万兽,还能杀人。它几番随邢慕铮上战场,箭雨之下仍能翱翔自若,利喙啄敌眼,助邢慕铮一臂之力,是当之无愧的战鹰。   独眼狗自烈雷狩猎回来就一直在钱娇娘怀里吠叫,扒着她的手臂要下来。钱娇娘将其放下,这胆小的狗儿竟敢跑到老鹰面前,张着嘴对它狂吠。烈雷鹰眼如炬,长翅大振似为备战。阿大紧张起来,就怕烈雷认真起来把独眼狗啄死,那大帅就更难得夫人谅解了。钱娇娘也怕烈雷凶猛伤了小狗,正欲上前抱它,烈雷竟低飞朝狗猛扑。钱娇娘与阿大来不及赶至,独眼狗竟还躬身迎战,电光火石间烈雷已经到了小狗跟前,突地烈雷厉唳一声,转道直冲高空。   阿大看清是暗器打了烈雷翅膀,心道是谁敢伤大帅爱宠,他与烈雷朝同一方向望去,只见邢慕铮站在楼上,单手弹出一枚暗器再次打中烈雷翅膀。烈雷歪斜两下,知道是主人罚它,扑腾两下立在船杆上,叫声中竟还带些委屈。钱娇娘一瞧掉下来的暗器,是一枚铜子儿。   她抬头望去,邢慕铮张了张嘴,对她说了什么。   钱娇娘没听见,但她眯了眼,她怎么看,他都好似在说物似主人形…… 第一百零六章   楼船一直未停,顺着大河而下。晚饭前钱娇娘只觉浑身乏懒,肚子回舱房一看,果然是来红了。   钱娇娘生丑儿时伤了元气,坐月子只有婆婆在身侧,虽然婆婆待她不薄,但终究家里孤儿寡母,只她一人忙前忙后,着实忙不过来,钱娇娘躺着也不安心,坐了几天就下了床,肩挑手提的干活,后来就落了病根。平时没什么,只是一进经期就跟死了半截一样,总有两日随便动一动腰就要断了般,即使躺着也总似扯着肠子似的。况且不知是不是今儿多吹了些风,她脑袋愈发昏沉,嘴里寡淡甚而发苦,什么也不想吃。   清雅想叫随行的白大夫替她瞧瞧,但钱娇娘自知并无大碍,抱着肚子侧躺着不让她叫,只道是歇息歇息便好,挥手打发清雅自个儿出去吃饭,莫要理她。   清雅无奈出来,让碎儿去知会等着钱娇娘吃饭的邢慕铮父子一声。邢平淳一听娘亲不适,立即起身跑了下去。邢慕铮问大夫去探脉了么,碎儿道:“夫人说没甚大事,只是身上疲懒,躺一躺便好了。”   邢慕铮皱眉,“去请大夫。”娇娘若不装病,倒床不起了定是极难受了,怎能还能依她不请大夫?   碎儿忙领命去了。   邢平淳跑下来,正好遇见清雅,清雅不让他进钱娇娘舱房,“你娘是每月旧疾发了,她正想睡觉,咱不去打扰她。”   邢平淳不知娘亲这旧疾从何而来,只知娘亲每月总有两日不爽利,能躺着就绝不坐着,“那等娘醒来我再来。”   清雅打发走了邢平淳,招来红娟让她去寻个汤婆子,又叫冬生去厨房熬一碗糖水来,这说着,碎儿引了白大夫过来。清雅一听是邢慕铮让请来的,也就没多说什么,侧身让白大夫进了房。   白大夫细细探了脉,钱娇娘果然是因来红体虚,还夹杂一些风寒在内。钱娇娘疼痛难与她多言,白大夫便开了一副方子,让碎儿去熬药来。   白大夫弯腰出门,一出门就笼罩一片阴影,她抬头一看,邢慕铮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邢慕铮透过白大夫朝里头张望两眼,却并不进去,看了看白大夫,转身大步而出。白大夫会意,跟随邢慕铮走到船头。此时天色已暗,只有船头两边杆上挂着玻璃灯盏。白大夫看不清邢慕铮脸色,只听得他淡淡问道:“夫人如何?”   白大夫答道:“侯爷且放心,夫人是小日子至了,应无大碍。”   “……什么东西?”邢慕铮年少参军,又极少与妇人相处,不知白大夫这暗语似的话。   “夫人是葵水至了。”白大夫忙换了说法。   邢慕铮沉默片刻,“这日子会叫妇人难受?”   白大夫笑道:“侯爷,此话也不尽然,女子葵阴仍是自然,有的女子身体康健全无疼痛,有的女子却痛如生子。夫人是因生少爷之时落了病根,才会疼痛难忍,只是此病一时半会无法根治,需以后慢慢调养。”   难怪她先前每月总有几日行动笨拙,甚少出现在他面前。“为甚要等以后?”   白大夫道:“船上备的是些常用药材,如若为夫人调理,还需两样名贵药材,只能等下了船才能买来,”白大夫好似听说了这船要一直下至琚州才靠岸,大抵要两三天功夫,“况且夫人此病急不得,也不是一时半会……”   “你马上把缺的药材写给阿大,他自会处理。”邢慕铮道。   “是……”白大夫微讶,只道邢慕铮性子急,这夜星当空,即便靠岸也是宵禁了,就是要买也得等明儿早上了。不过白大夫也不敢多说,应下来转身去了。   清雅将汤婆子塞进钱娇娘的被子里,摸了摸她的手,冷得跟冰似的,再看她的脸,睡梦中仍眉头紧闭,似极不安稳。她摸摸她的额,却是有些烫手。   独眼狗前爪扒着床头,伸着脑袋往上张望。清雅扭头见了,笑着轻声道:“你也知道你主人生病了么?倒是个忠心的,也不知道谁人狠得下心这般伤你。”清雅说完要去抱它,这回独眼狗没有躲,只是全身僵硬,由着清雅抱起来。   清雅将它抱上椅子,移到钱娇娘床边,“你便守着你主人罢。”   独眼狗这回看见了钱娇娘,似也知道她难受,小声地呜咽两声,乖巧地叠爪子趴在床边。   清雅见状轻叹一声,洗了手出去吃饭,并叫冬生守在屋子里头等她回来。厨房还替清雅留了饭,清雅匆匆扒了两口,吃了小半碗饭就放了碗。回来见冬生站在门边不知干啥,她皱眉上前道:“我不是叫你守在屋里么?”   冬生忙道:“侯爷来了,他叫我出来。”   清雅微讶,看向紧闭的门扉,“侯爷在里面?”   “正是,姑娘你一走侯爷就来了。”   清雅抿了抿唇,转身道:“罢了,你辛苦些守在外边,仔细叫里头叫人。”   “放心吧姑娘。”   舱房里静悄悄地,独眼狗被邢慕铮赶下了椅子,弓着身子紧绷绷地在地下盯着他。它显然很害怕,但又怕来人伤害钱娇娘。   邢慕铮不把狗放在眼里,自进屋那一刻起,他的眼睛就锁在钱娇娘的身上。   底下河水滔滔,载着大船起伏平衡前行。水波悠悠荡漾,人应是好梦。邢慕铮站在床头,肃穆的视线扫过她一直紧皱的眉宇,苍白的唇瓣,和毫无血色的脸颊,她身上紧紧地裹着被子,被子上还盖着白狐毛披风。可她的脸庞似还在往被窝里缩。   邢慕铮皱眉,她是怕冷么?   “哎哟……哎哟……”钱娇娘偏头将脸整个埋进枕头中,自枕头里闷闷地哭丧叫痛。   向来沉着的黑眸闪现惊慌,娇娘若是呼痛,那定是很痛了。邢慕铮撑手支在她的枕边,低头企图看清她的模样,另一手僵在半空,原是想拍拍她,又怕弄巧成拙叫她更难受。   钱娇娘半梦半醒,不知屋里有人,哭唧唧的呻吟只为稍稍缓解她的不适。恕不知这一声声的刺着邢慕铮的心尖。   钱娇娘眼儿睁开一条缝儿,隔着一道黑影,她间隙中看见的是狭小的木屋,她哼哼唧唧,“娘,疼……你拍拍我……”   她也疼。莫只拍弟弟。   钱娇娘仿佛躺在那个小小的家里,那个秋日她带弟弟出去玩,弟弟不听话贪玩掉入池中,她为了救他也落进了水里,两人夜里都发了热。娘气她没有照顾好弟弟,又怕她过病气给弟弟,叫她睡在干草堆上。弟弟夜里不适,娘守在旁边,轻言细语地哄他,一下一下地轻拍着他,照顾他入睡。而她蜷缩在干草堆上,咬着牙不敢出声,模糊的双眼看着娘哄着弟弟……   难受,太难受了。   钱娇娘的双眼染上水雾,她缩了腿弓了背,将自己蜷成一团。不要紧的,她一个人也可以挺过去的。   后背处忽而被碰了一下,两下,轻轻地,缓缓地,一下下地,有人在哄她。是娘么?娘后来也哄过她么?钱娇娘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眼中的水气也退了回去。   原来这就是被人哄的滋味么?怪道丑儿总是撒娇,被人哄的滋味可真好啊。   “铛!”突而熟悉无比的箭羽入木之声,让正在小心翼翼拍钱娇娘的邢慕铮顿时警觉,只是手底下还不紧不慢地拍着钱娇娘。   “有刺客!全体戒备!”李清泉在外头高喊。   “汪!汪汪!”独眼狗也似知道危险大叫起来。   “畜牲安静!”邢慕铮皱眉低喝。   甲板上步履匆匆,但整齐划一。邢慕铮又听得“铛铛”几声,利箭接连不断射进船中,其中还伴着一人惨叫。楼船微摇,邢慕铮贴着钱娇娘的后背处替她稳住。   “大帅!”阿大得知邢慕铮在钱娇娘舱屋里,在船上隔着板层大声叫他。   “小声些。”邢慕铮不悦,顺势遮了钱娇娘耳朵。   阿大一噎,仍是听命放低声音,“大帅,有人在山上放箭,箭身长短不一,不过数量不少!”   阿大才说完,山上传来哄笑挑衅之声,一时箭雨更多。阿大狠狠骂了一句脏话,“他奶奶的,敢在太岁爷上动土!”他骂完又转头低声道,“大帅,应是霸占山头的强盗!”   邢慕铮冷笑,“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这是何处?”   “当是雾岭!”   邢慕铮道:“今日无暇应战,传我的命令,灭了船上灯火,全军守备,全力划桨离开此处,如若火箭来袭,派三船上岸杀之。”   “是!”   “丑儿何处,叫王勇看着。叫女眷都进屋中躲着。”   “是。放心罢大帅,王勇与丑儿在一处。”   阿大匆匆走了,邢慕铮低头,对上一对清亮眼眸。邢慕铮抬了放在钱娇娘耳上的大手,顺势摸了摸她的额头,“莫怕,有我在。”邢慕铮起身,吹灭屋中小灯。几乎同时,楼船上的火光骤灭,今日无月,楼船立刻隐入黑暗中。   山上叫嚣之声愈发张狂,好似马上就会冲下来。又是一阵箭雨,不过钉在船上的声音少了。   邢慕铮摸黑回到床边,伸手再次拍向钱娇娘后背,“睡罢,无事。” 第一百零七章   她的心究竟得有多大,这关头了她还能睡得着。钱娇娘撑着手起身,“我去看看丑儿和清雅,还有我的狗……”   邢慕铮伸手按下她,“黑灯瞎火,你折腾什么。”   钱娇娘倒回床铺,僵住了。邢慕铮的手……   他按着了什么怎地这般柔软?邢慕铮心念一动,他再抓了一抓,在黑暗中被清脆地拍掉。邢慕铮这下是明白抓哪里了,他清了清嗓子,收回手摩挲着手指。   ***   雾岭山上的黑衣强盗眼见楼船骤然消失在黑暗之中,举着大弓大声哄笑,一人仰头对坐在树上的强盗头子道:“老大,看来咱们真要拦水路,得选个有月亮的日子!”   “也不尽然,咱们可以用火箭!”   “对对对,用火箭!正好烧起来,咱们好上船!”   “要不咱们现在试试?”   满脸络腮胡的强盗头子将手中抓着的瓜子一把扔在众匪头上,同时跳了下来,“试你奶奶个腿!全都是些睁眼瞎!普通的商船镖船动作能有这么干脆迅速,说灭火就灭火?你们没听见那奇特的鼓声,前后护送的船听那鼓声命令毫不拖沓,这能是一只普通的船么!”   众匪给懵了,他们这才下来试水,就碰上大买卖了?“头……你说得这么玄乎,那大船里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强盗头子瞅向黑幽幽的水面,“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人,反正是难惹的人,赶紧的,叫兄弟们收拾家伙,撤!”   ***   楼船愈行愈快,外头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仿佛刚才的惊险就像从没发生过。钱娇娘躺在床上,听外头幽幽水声。   重重脚步声掺杂其中,阿大过来禀报邢慕铮,“大帅,那群盗匪撤了。”   “嗯,重新点灯,放慢速度,继续向前。”   “是。”   邢慕铮重新将舱屋里油灯点亮,舱屋顿时重现光明。独眼狗从床底钻出头来,看见邢慕铮那高大的身影又缩了回去。邢慕铮转头,对上钱娇娘复杂的目光。   他走回床边,问她:“现下好些了么?”   “你方才一直在这儿?”钱娇娘与他同时开口。   邢慕铮点了点头。   钱娇娘闻言一僵,旋即生硬问他:“那你听见什么了?”她刚才呻吟了么?叫娘的话是在梦里,还是真说出来了?   “我该听见什么?”邢慕铮反问。   钱娇娘无言以对,她真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只知道拍在背上的手是真的,而那只手属于邢慕铮。她怎么会贪恋他给的温柔,定是睡昏了头。钱娇娘移开与他对视的目光。   邢慕铮也不说话,坐回椅上只看着她。   “娘,娘,你没事罢!”邢平淳的大嗓门自门口传来,钱娇娘还未抬头,邢平淳就已冲进来了。   “毛毛躁躁。”邢慕铮皱眉瞟向冲进来的儿子。   “爹?”邢平淳看清邢慕铮松了口气,“您果然在娘在这儿,我方才要过来寻娘,勇叔就爹在娘这儿。”   钱娇娘撑起身子坐起来,招手让邢平淳上前,问他强盗袭击之时他在何处,可有受伤。邢平淳一五一十答了,原来他方才还在船头看星星,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就被王勇抱倒在地上,后来才知有敌人来袭。   钱娇娘听得一身冷汗, 幸好王勇在侧,万一流箭不长眼,射向了邢平淳可怎办?钱娇娘庆幸地摩挲儿子脸庞,往他身后看了看,只见冬生红绢两个丫头在门外,她忙问道:“清雅在哪儿?”按理清雅这会儿也会来寻她,怎地还不见人?   红绢走进来,面有难色,“夫人,清雅姑娘有些不好。”   “她怎么了?”莫非她被流箭射中了?   “奴婢也不知道怎么了,奴婢本是与清雅姑娘去找手炉出来,谁知才上来就听有刺客,阿大大人叫咱们找地儿躲起来,奴婢便与清雅姑娘躲在楼梯角落里,清雅姑娘那会儿就开始发抖了,奴婢还以为清雅姑娘是吓着了,还不时安慰她来着,只是姑娘好似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后来等船上重新掌了灯,奴婢想扶清雅姑娘出来,但她只一个劲地缩在角落里发抖,也不让奴婢碰。奴婢不知怎么办,故来禀夫人。”   钱娇娘闻言胡乱穿了衣裳掀了被子要下床,只是动作大了些让她腰腹疼痛难忍,她停顿一下才缓了过来。邢慕铮按住她,伸手拿了披风裹住她,竟蓦然将她一把抱起。   钱娇娘吓了一跳,不自觉抓住他的肩膀,只是他的肩膀太厚实,她只能扯住他的披风。   “你做什么?”众目睽睽下,钱娇娘苍白的脸上浮出些许血色。   “我抱你去,”邢慕铮言简意赅,不等她拒绝,又加一句,“否则你便在此等她来。”   钱娇娘半张着嘴,话都被邢慕铮堵了回去。她试着自己下去,但她平常就不敌他力气,更别提她这会儿浑身乏懒。   “侯爷,我不过疲懒,没那么金贵。”钱娇娘道。   “你既不愿去,那就乖乖在屋里等。”邢慕铮不为所动,平静地威胁她。   冬生羞红了脸,侯爷原来这般宠爱夫人。   钱娇娘这会儿一心去瞧清雅,只能忍着不做声。邢慕铮单臂垫在她臀下,钱娇娘僵硬地动了动。邢慕铮将她抱出舱屋,出门时稍弯了腰,并用另一只手拦在她的脑袋上,怕她撞了门框。   钱娇娘抓紧了他的披风一分。邢慕铮道:“不会叫你摔下去。”   钱娇娘不说话。   红娟忙引着二人找到清雅,清雅就离得不远,她就在转弯上楼的角落里,抱着木桶狂吐不已,身子还不停发抖。碎儿与阿大一干人等在旁不知所措。钱娇娘情急之下,推着邢慕铮下了地,扯下自己的披风罩在清雅身上,“这是怎么了?”钱娇娘抱紧清雅,她从未见过清雅这般模样。   话音未落,她的身上多了一团温暖,带着霸道的男性气息。钱娇娘一扭头,只见邢慕铮身上的披风已经不见了。   碎儿忙上前来为钱娇娘系好邢慕铮的披风。   清雅抬起头,脸色比钱娇娘还白,嘴皮子与牙齿都如身子一般不停颤抖。碎儿捧了一杯热水过来,清雅接了水漱了口,又喝了一口,却仍颤抖不停。   “这是怎么了?快起来回屋里去,碎儿,你去烧些热炭来给清雅烤火,再把手炉给装上!”钱娇娘一使劲,将清雅从地上提起来。   清雅由钱娇娘扶着回了她的屋子,钱娇娘一直握着她的手,二人的手都冷得似冰,后来架在手炉上才渐渐暖和了。   清雅终于不再颤抖,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对钱娇娘苦笑着摇了摇头,“有些事儿,真如梦魇如影随行。”   只是于清雅而言梦魇一般的往事终没有说出口,钱娇娘也没问。二人躺在一张床上,互相温暖对方。   翌日的行船一路顺利,钱娇娘也在床上懒懒一日。楼船顺流直下莞河,汇入明琥江。明琥江是燮国一条大江,两岸百姓靠江富足,明琥一片凭借此江有鱼米之乡之称。照理自玉州至明琥州当需七八日的行程,不想坐船来三日便到了。   钱娇娘躺了两日,又在白大夫的汤药调理下,舒适许多。她本就是个不爱躺的,稍一舒服便要下床了,她正套着鞋,见白大夫又捧了药碗进来,便笑道:“白大夫,我今儿好了,不必再喝了。”   白大夫道:“夫人,这镇痛的汤药可不服了,只是这调理气血的汤药,您还需喝上三个月,如此便断了病根了。”   钱娇娘瞪眼,“还要喝三个月?”   清雅却道:“白大夫,你不是说调气血的汤药需下船才有么,怎地这会儿就让夫人喝上了?”   白大夫笑道:“原是有两味药贵重,我并未当寻常药材带上船来,可侯爷心系夫人病症,当夜就不知从何处变出这两味药,叫我配了方子熬给夫人喝。”   钱娇娘愣了一愣。   这说曹操曹操到,邢慕铮推门而入。白大夫行了礼偷偷拍拍胸脯,幸亏没讲侯爷坏话。邢慕铮扫视一圈,视线落在钱娇娘脸上,“可以下床了?那喝了药,出来。”   “做什么?”钱娇娘问。   邢慕铮淡淡吐出两个字,“看潮。”   弄罢江潮晚入城,红旗飐飐白旗轻。不因会吃翻头浪,争得天街鼓乐迎。看潮是明琥一片最热闹的事儿,弄潮是明琥年轻男儿最挣面子的事儿。每逢七八月大潮,明琥江两岸皆人山人海,敲锣打鼓只为看潮弄潮。只是如今已是深秋,虽有潮,却是小潮。这么冷的天儿,自也不会有人弄潮。邢慕铮不过是想叫钱娇娘看个新鲜,只道倘若她喜欢,来年再带她来看大潮。   邢慕铮话音未落,船外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炮声。 第一百零八章   邢慕铮眼神一凛,一个箭步上前将钱娇娘钱娇娘揽进怀里,“走!”他迅速将钱娇娘拉出船舱,清雅等人立刻紧随其后,李清泉与阿大等人快步迎上来,指着前头道:“大帅,似是彩炮。”   钱娇娘顺着方向望去,几缕彩烟飘于空中,缓缓消散不见。   “轰!轰!轰!”接连炮声响起,彩烟愈发多地在高空聚集。邢平淳跑了出来,钱娇娘将他拉至身侧。   “爹,前面在打仗么?”邢平淳抱着钱娇娘的胳膊问。   邢慕铮肃穆凝视远方片刻,“没有,”他眉宇忽而舒展,“继续向前。”   “大帅,小心有诈。”李清泉尽职提醒。   “无妨,传令,加速。”   炮声不断,烟雾弥漫。钱娇娘抬眼看向邢慕铮,只见他不动如山直视平静江面,似全不担心。不过昨夜箭雨齐来,他也跟没事人一般,她可不能拿他的脸色来断险情。   楼船依着命令加速向前,不知何时已驶入一片迷雾之中,宽阔的江面白雾茫茫,连带两岸都难以看清。邢慕铮命人暂停了行船,一时江上犹如山雨欲来,死寂沉沉。   忽而不知何处传来巨响,犹如战鼓齐擂,震耳欲聋。白雾散去,竟有数百战船分列两岸,分合五阵之势。众人皆惊,钱娇娘却觉楼船荡漾,她猛然回头,只见不远处一条白带似的浪潮贯穿全江,迅速朝他们而来,腥味扑面,楼船震荡,钱娇娘脚下踉跄,幸而邢慕铮扶稳她的腰肢,才不至跌倒。清雅与白大夫相互搀扶,只是白大夫手中那碗汤碗洒得一滴不剩。这会儿已无人关心那汤药了,船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追着那白练,只见它咆哮向前,渐渐成了江上一堵白墙,愈发地高。   “那是一线潮。”邢慕铮偏头与钱娇娘道。   “一线潮……”钱娇娘的目光全离不开那道天赐的美景。   “素练横江,漫漫平沙起白虹。”清雅惊喜道,“赫赫有名的一线潮!”   说话间不远处那数百战船已然炮火轰轰,赤身男儿手持彩旗、清凉伞,竟于浪潮到达之际跳入江面,溯逆而上,出没于鲸波浪潮中,腾身百变,舞旗弄枪,踏潮而行,壮观无比。两岸原来挤满了人,发出阵阵欢呼雀跃之声。   “弄潮儿!”清雅惊呼一声,钱娇娘拉着她与邢平淳跑到船头去看弄潮,清雅还算内敛,母子二人看到精彩处尖叫连连,不停鼓掌。   便是戒备的阿大等人也被此状所吸引,李清泉猛地回神,与邢慕铮笑道:“大帅,定是那家伙!”   邢慕铮负手眺望,眼中带笑转向钱娇娘,“嗯。”   余潮将尽,弄潮儿带着滴水未沾的旗帜彩伞蜻蜓点水迅速离开,只是暗潮翻涌,仿佛还有后招。   邢慕铮也并未叫船队前行。   “娘,还有大浪么?”邢平淳似也发觉了隐隐的不对劲。   “我也不知……”   “咚!咚!咚!”三声重鼓蓦然敲响。   “轰——”   石破天惊的炮声骤响,另一侧的一只战船硝烟弥漫,众人定睛一看,那船竟被炸出了一个大窟窿!竟是真炮!   “大帅,那炮弹竟射得那般远,威力还那般大!”阿大等人皆震惊。   邢慕铮微扬嘴唇,“嗯。”   “大帅,那家伙时常夸耀明琥的水军战力,这是在向咱们炫耀!”王勇哈哈大笑。   那家伙?钱娇娘微挑眉,这里面难道也有邢慕铮的旧部?   “轰——轰——轰!”战船连发三炮,那做靶子的战船竟就支离破碎,沉没入江。   “厉害!”阿大激动地一拍船杆。   战船既没,又是三鼓,数百战船及两岸响起整齐划一响彻云霄的高呼之声:“恭迎定西侯大人——恭迎定西侯大人——”   “哈哈哈,这家伙,行!”   邢慕铮命楼船前行,恭迎之声连绵不绝,甚而越来越响亮,楼船穿过战船,数百战船上水军并方才弄潮健儿皆齐齐下跪,“恭迎定西侯!”那声音崇敬满溢,振聋发聩。两岸百姓也如波浪般接连下跪。   邢平淳激动地猛跳,他爹可真威风!   邢慕铮负手立于船头,钱娇娘偏头,见他在万人欢呼之中仍波澜不惊,眼中无一丁点得意之色。这却更令钱娇娘心惊。多少人渴望的权势顶峰,对他而言已习以为常。   邢慕铮忽而转向她,凝视她的墨瞳中有着浅浅笑意。钱娇娘撇开视线。   庞大的楼船缓缓靠岸,在渡口等待的一银甲将士与一常服男子率众迎接,“末将刘洪文、甄昊参见邢侯!”   “请起。”邢慕铮走下楼船,抬手叫起。   银甲将士与常服男子起身,银甲将士刘洪文四十来岁,肤皮黝黑,可此时仍能看出他双颊泛红,似激动非常。常服男子甄昊应与邢慕铮差不多年纪,一副勾人桃花相,头戴绿玉簪,穿翠绿绣大团牡丹锦袍。   “末将明琥水师提督刘洪文,参见邢侯。”刘洪文拱手又是一揖,这一揖也差点揖到了地下。   “不必多礼。”邢慕铮道。   刘洪文这才抬头,双颊红潮更甚。甄昊咧嘴笑道:“大帅,咱们刘提督可是久仰您的大名,听说您也许会过明琥江,可是激动得好几日都吃不下饭。”   刘洪文被这一解释,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邢慕铮淡淡点头,“邢某之幸。”   看来这绿袍男子是邢慕铮旧部。钱娇娘头一回看男子穿得这般……花团锦簇,但奇异地十分衬他这副长相。   钱娇娘与清雅相携提裙往架好的梯子上往下走,忽而手臂多出一只厚实大掌,稳稳地抓了她。钱娇娘一抬眸,邢慕铮竟去而复返,过来扶她下船。   哪个男人家会在外头这无数双眼睛下过来扶一妇人?他究竟想干什么?腕中似着了火,钱娇娘目不转睛盯着脚下。   清雅抬头一看,果然所有人都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甄昊身为邢慕铮旧部,更是震惊得桃花眼都瞪直了,他家大帅,何时对一妇人如此殷勤?简直就是鬼故事!   钱娇娘下了梯,邢慕铮便松开了她。甄昊回过神,连忙迎上来,与钱娇娘作揖笑道:“夫人定是大帅新迎天下闻名的才女嫂子,小弟这厢有礼了。” 第一百零九章   邢慕铮眼皮子跳了跳。   与邢平淳一同下来的王勇一听就知要糟,忙在后头挤眉弄眼,甄昊却没功夫抬头看他。“小弟甄昊,有幸为邢侯义弟。小弟素闻才女冯小姐才貌双全,如今有幸一见果然不假,与我义兄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甄昊当初因另有任务在身,先邢慕铮一步回了朝中。等邢慕铮班师,他已受了新调令回明琥担任水军总兵,未能与邢慕铮在帝都相聚,因此只听说了邢慕铮在回程途中得一才女佳人,意欲娶为平妻。甄昊算算时间,邢慕铮的孝期也过了,又破天荒地对妇人如此看重,当是十分宠爱新娶娇妻了。   钱娇娘被误认了也不生气,反而淡淡笑道:“甄大人说得是,我也是这般想的。”邢慕铮与冯语嫣,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甄昊心中暗忖,这位才女夫人倒不谦逊。忽而脚踝吃痛,似是有人重重踢了他一脚。   他到底认这种拖他后腿的义弟作甚?邢慕铮道:“你嫂子娘家姓钱,是我惟一的妻子。”邢慕铮咬重了“惟一”二字。   甄昊向来灵光的脑袋有些糊涂了,姓钱?难道他记错姓氏了?不对呀,当今三大才女之一的冯氏,闺名语嫣,没错呀。惟一,惟一是啥意思?   王勇和阿大在后头两张脸都要挤变形了,这小子再不灵光,大罗仙人都救不了他!   邢平淳走到钱娇娘身边站定,好奇地打量这花枝招展的叔叔。甄昊已瞧见王勇阿大古怪的挤眉弄眼,再一瞧邢平淳那与邢慕铮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长相,就知道他是大帅亲子,他知道大帅的原配妻子为大帅生了个儿子,如今看他与身边妇人如此亲近……甄昊顿时明白过来,后背一身冷汗。看来后头定有变故,眼前这嫂子定是大帅原配妻子,自是他惟一的妻子!   甄昊立刻深深一揖,“小弟罪过,竟记错嫂子姓氏,真是该打,该打!义兄曾常与弟言,家中娇妻虽出生乡野,但胸有丘壑,有大智慧,是为才女。小弟素名已久,今日才三生有幸得已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嫂子一看就是有大胸襟的,乞望嫂子莫怪罪小弟才是。“   钱娇娘不料甄昊这张嘴竟还能把这事儿圆回来,忍俊不禁哈哈大笑,“甄大人真有意思,我不敢怪罪。”   甄昊再三作揖,“嫂子折煞小弟了,嫂子果然大人大量,小弟佩服,佩服!”   刘提督知是侯夫人,也忙上前与钱娇娘作礼。钱娇娘不卑不亢地点头回礼。她虽身份尴尬,但正如邢慕铮所言,她未与他和离,就还是侯夫人。反正邢慕铮比她高,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趁机过一把贵族夫人的瘾也未尝不可。   邢慕铮招过邢平淳,“犬子平淳。”邢平淳双掌交叠伸于胸前,低头一揖,“平淳见过诸位叔伯大人。”   比起先前见谢章,邢平淳这会儿已自如许多。   刘提督与甄昊等忙回礼。   钱娇娘见邢平淳举止大方得体,眼带笑容扭头与清雅相视一眼。   刘提督引明琥知府与其他官员上前参见,甄昊在一旁偷偷抹了把冷汗,阿大凑到他身边小声道:“甄好看,算你好狗运,否则你就要从甄好看变成甄难看了。”甄好看是大伙给甄昊起的浑名,就是因他一个大男人却天天爱美爱得不行。   “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帅不是对原配妻子不上心么?”甄昊同样小声问。他如今不在大帅身边,消息都落后了!   “这道道我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反正你记住别得罪夫人,这是最要紧!”   刘提督在前请邢慕铮检阅水师,邢慕铮以自己已卸甲婉拒,刘提督却说邢慕铮是奉旨检阅。原来早在今年年中,甄昊提及邢慕铮会上永安贺寿,刘提督便动了心思,上疏请示将水师检阅自六月改至十一月,那时天家还未闭关,御笔亲批,言邢慕铮上帝都当过明琥,可请他检阅水师,再回朝复旨。   邢慕铮本也对方才那大炮有兴致,闻言便不再推辞。他与钱娇娘道:“我带丑儿上船,让甄昊陪你先回他的府邸,今夜我们在他府上歇息。”   钱娇娘点头,刘提督忙道:“末将本欲请邢侯与夫人光临寒舍下榻,只是自知邢侯与甄总兵为结拜兄弟,兄弟许久不见自当有话,末将惟略备薄酒,恳请邢侯与夫人今夜不弃赏光。”   邢慕铮依礼推辞,刘提督再三相请,邢慕铮盛情难却,才点头应允。   甄昊有意戴罪立功,与邢慕铮道:“义兄放心,我定将嫂子安稳送回府中歇息,绝对打点得妥妥当当,不叫嫂子皱一下眉头!”   邢慕铮道:“你嫂子这几天身子有些不适,在船上有一碗药没喝,回去先帮她把药熬了,她若想歇息,莫叫你后院扰她。”   钱娇娘看了邢慕铮一眼。   这等细微末节,甄昊着实不敢相信是邢慕铮交待的。他先前哪里会这般细致入微?   交待罢了,邢慕铮又拉过甄昊压低了声音道:“回去收拾你小子,再说话不经脑子,罪加一等。”   甄昊一张桃花颜成了苦瓜脸,如今他只有一个愿望,“求不打脸!”   甄昊招来华盖马车,亲自放下马凳请钱娇娘上马车,转头见阿大王勇二人牵马,不免错愕,他走过去压着嗓子道:“你们不跟大帅去船上看看,我还留了几颗炮弹在船上,等你们去玩儿哩。”   “大帅叫我等保护夫人。”阿大道。   甄昊道:“大帅莫非连我也信不过?”这明琥可是他的地盘,谁还敢在这地头闹事不成?   “你说的什么话,只是侯爷不放心夫人。”   王勇对送钱娇娘过来的邢平淳道:“丑儿,你甄叔说船上还有炮弹,一会你可去打上一发。”   邢平淳惊呼,“真的么?娘,娘,我可以去打炮!”   钱娇娘撩开帘子,“你爹检阅水师,是一项极正经的事儿,你莫在船上顽皮,若要打炮,先问过你爹和提督大人,千万小心莫要伤人。”   “知道了娘,那我去了!”   邢平淳跑回不远处的邢慕铮身边,邢慕铮凝视钱娇娘一会,转身在众人簇拥下走向战船。   清雅坐在钱娇娘身后,幽幽看着外面与她道:“侯爷愈是受人爱戴,这旨意就愈不能违抗。这便是我笃定了他这事成不了。”   钱娇娘的视线还在那群人的背影上,“为何?”   “功高盖主。”清雅一字一句道。   钱娇娘转回头。   清雅轻轻道:“侯爷如今声名显赫,他卸甲归田未尝不是自保,这点想必你也明白。”否则侯爷中蛊许久,钱娇娘从未想过将此事上报朝廷,大概也怕横生枝节。“愈是名声在外,愈需谨言慎行。天下皆知皇帝圣旨是金口玉言,绝不能改,若侯爷公然反抗圣旨,天家心中会如何想?想他邢慕铮是否连圣旨也不放在眼里,一旦这猜忌生了根,可是难以拔除了。”   钱娇娘放下帘子,沉吟片刻,“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   “嫂子,您在里头可坐稳了?小弟给您当马夫,保管您一路颠都不颠儿一下。”甄昊热情的声音在外头响起,打断了她二人对话。   钱娇娘推开车门,果然见绿衣锦袍加身的甄昊毫不在乎地坐在外头,才接过马夫递给他的马鞭。钱娇娘道:“甄大人穿得这么好,赶车岂不糟蹋了?”   甄昊转头与钱娇娘一笑,那笑里无尽风流,“能为美人嫂子赶车,区区一件衣裳又算得了什么,也算是这衣服的造化了。”   钱娇娘勾唇道:“甄大人真会说话,我一听甄大人说话,心里就舒坦。”   “那是因小弟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嫂子叫小弟大人,小弟可着实担当不起,嫂子若不嫌弃,便叫小弟一声阿昊,那便是小弟今日最欢喜之事了。”   甄昊这张嘴真真如裹了蜜般,甜言蜜语张口即来,与邢慕铮可谓是天差地别,也不知这二人如何成了结拜兄弟。只是甄昊虽言语亲近,听来竟也不觉轻佻,反而叫人心生喜欢。拜他所赐,钱娇娘去甄府的一路全不无聊,笑着笑着便到了。   甄家在明琥州颇有名气,甄家世代做绸缎生意,拥有全明琥最大的绸缎庄子,甄家所出的上等绸缎,是直接送往织造局供给皇室所用,是为皇商。只是虽与皇字挂钩,富甲一方,但商人终究只是商人,是最低等的人。甄老爷想破了脑袋想叫甄家出个当官的,只可惜几个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料。偏偏最小的庶出儿子甄昊不声不响地跑出去参了军,大伙都以为他死在了外头,谁知他竟衣锦还乡,不仅成了明琥水师的总兵,竟还曾是兵马大元帅邢慕铮麾下大将,与他互称兄弟! 第一百一十章   于是甄家最没出息的变成最有出息的,甄老爷想叫甄昊当家,甄昊却不干,自己分了家出来另立门户,只将自个儿老娘接了出来与他同住。甄老爷也只得迁就于他,领着五个儿子三个女婿在甄昊府中等候邢慕铮大驾光临。只是不想定西侯未等来,先等来了定西侯夫人。甄老爷忙与一干外男回避,叫甄昊生母刘氏领甄昊妻妾迎接。   钱娇娘下了马车,就看见跪了一地的女眷。其中六七个穿主子衣裳的。甄昊引母亲刘氏与妻宋氏见过钱娇娘,明琥向来出美人,宫中好几个后妃都出自明琥,甄母与宋氏都是典型的明琥美人,温驯文静,甚而有些怯生生的。至于其他妇人,全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儿,竟都是甄昊的妾室。   钱娇娘想想甄昊那副面相,与他那张嘴,倒也不意外。   甄昊似天生对女子多情,对妻妾都温柔有加,看来他的后院颇为和睦。钱娇娘由甄昊母亲与妻妾们陪着入了后院,明琥宅院多秀丽,假山奇石比比皆是,院中还挖了一口小池,可惜深秋将近,只剩残荷。虽说明琥女子软言细语,但时时争先恐后讲话仍是聒噪,钱娇娘只道不是男人不知这多妻多妾的乐趣,她进了替她准备的屋子,揉揉额角,只道旅途劳顿,并不让甄昊妻妾相陪,稍作歇息后便让人让绣品出来绣清雅的裙子,她这两日在船上躺着无趣,一直在床上慢慢绣花。   不出须臾,邢慕铮交待的那一碗汤药便由宋氏亲自端来送到了钱娇娘面前,同时宋氏还带来了一副花开并蒂点翠头面,一对水头十足的碧玉镯子,还有一身烟云缎绣莲长裙,说是甄昊给钱娇娘赔礼的。钱娇娘与清雅将绣莲长裙仔细研琢磨一番,又夸讲一番,宋氏还以为钱娇娘中意这裙子,谁知一转头,钱娇娘把它整理好了,却说不收。   宋氏慌了,细声细语地问钱娇娘是否何处不满,钱娇娘道:“你说这是你们爷给我赔礼的,他又不曾得罪我,又哪里来赔罪之说?”   宋氏再劝无果,又不敢过多打扰,只能犹犹豫豫地告退了。待她走后,清雅道:“就是这般,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不要怕得罪人,定西侯夫人与定西侯一荣俱荣,见了公主后妃都不必怕。”   钱娇娘道:“我可不想见什么公主后妃。”   话说甄昊打点妥当,着急着向兄弟们打听内情,届时李清泉也已将船上行李都卸下来置于甄昊府中,三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将邢慕铮中蛊一事粗略说了,甄昊这才知义兄不久前竟是九死一生。他细细想来冷汗涔涔,差一点他今日就不能与义兄相见了!   “便是说幸亏嫂子救了义兄,那冯语嫣不仅是给义兄喝下蛊酒之人,后来还谋害义兄企图全身而退?”   “正是如此。”   甄昊跳了起来,拳头在空中乱挥,“该死的贼妇!她人在何处,小爷要叫她好看!”   甄昊是最爱护女子的,他说这话是恨到极致了。   “早就让大帅杀了,这种女子还留着作甚?”阿大道。   “哎呀,那我给嫂子的赔礼着实太少了,你们也不早些与我讲,害我犯了大错!”甄昊一抚掌,嫂子果然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她就是第一等仙女嫂子!甄昊大跨步就要出去再备重礼,李清泉拉住他,“你急什么,话还没说完呢!”   “还有什么事,快说快说!”甄昊催促。   于是李清泉又将圣旨要钱娇娘下堂一事与甄昊说了,甄昊听了走不动道儿了,桃花眼瞪得老圆,“你是说,嫂子现在应该不是嫂子,是义兄抗旨……”   “唉唉唉,说什么呢!”李清泉忙对甄昊鼓眼睛。   甄昊紧闭了嘴,背着手在厅堂中来回踱步。他怎么不知其中厉害?如今无数双眼睛盯着义兄,义兄不出差错,便是一人之下的定西侯,可是若他公然违抗圣旨,那些有心人就要作妖了。   “这……虽说嫂子有情有义,义兄要报恩也不必拘泥于此,若真心待人,是妻是妾又有何妨?便依从圣旨与嫂子和离了,再寻个理由将那男人打发了,将嫂子藏在府中为爱妾,再讨个贤惠的妻子来,姐妹和睦处之,岂不妙哉?横竖嫂子有长子傍身,往后义兄叫长子袭爵,嫂子也当荣华一世。”甄昊说道。   “你这也未尝不是个法子,”李清泉道,“可是咱们能想到的,大帅想不到么?大帅就是不愿意,执意要叫夫人为妻!”   “唉,义兄怎地糊涂了,这抗旨不遵的名头一扣下来,多少妖魔鬼怪都跑出来了,想摘干净就更不容易了。不成,我得去与义兄说一说。这可不是儿戏,半点也不能马虎。”   王勇道:“大帅一旦决定的事儿,你我劝说有用么?况且夫人因这道圣旨气了个半死,趁大帅不在真跑去嫁人了,若是还要夫人为妾,她岂能愿意?”   “这……只要真心爱护,妻妾又有什么区别?宋氏虽是我妻,但我待我的后院妇人都是一视同仁,不曾偏袒于谁……解铃还须系铃人,嫂子既是通情达理之人,与她讲道理自是能成,不如我现在去找嫂子说说,叫她劝劝大帅。”甄昊道。   王勇拦住他,“你别着急着去,夫人可不是一般妇人,你若是得罪了她,不说大帅,她自个儿就能叫你遭了殃!”那田氏夫妇死得蹊跷,大帅后来又叫人将自个儿表弟表妹给杀了,这其中定有内情。想来那田氏夫妇,应是命丧夫人之手。想她之前不显山不露水,姨父姨妈叫得亲切,结果二话不说就把人给宰了,最后还只字不与大帅提。这狠劲儿,与那会儿威胁蛊人如出一辙。王勇毫不怀疑,若蛊人不替大帅解蛊,夫人定会将她所说的付诸实现。   甄昊不可思议地指指自己,“一个妇人……叫我遭了殃?”   “这……也不无可能。”李清泉犹豫道。   一直坐在原处喝茶的阿大稳稳地放下茶杯,“我说你们都看上去像个聪明人,却怎么都傻里傻气的?”   王勇瞪他,“对,就你门清,脑门清!”他近来看他不顺眼,王铁牛擅闯内宅之事叫阿大给受了赏,夫人却以为是他告的密,一直对他没个好脸,王勇提心吊胆的,就怕夫人哪天不声不响也把他给宰了。   阿大嘿嘿地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甄昊大步走到他面前,“你就别摸了,你说你聪明在哪儿?”   阿大不慌不忙地道:“你们说的劝这个劝那个,其实都是在帮倒忙。我就一句话也不劝,我知道我劝了也没用!”   “怎么就没用?义兄虽然有主意,但咱们多劝几句,他也是听的,况且这可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   “我说没用,就是知道大帅不会听。你们这看了半天,还不知道大帅对夫人是何情意么?大帅不是为了报恩才非要夫人为妻,夫人也并非贪图侯爵夫人之位才非要大帅抗旨,全都恰恰相反。”   “恰恰相反?”   “对,相反!大帅正是为了自己,才必须与圣旨作对。而夫人,则巴不得不要这侯夫人之位。所以你们要是想日子好过,就闭上嘴巴,千万别去拿这事儿触侯爷霉头。”   三个一窍不通的男儿面面相觑,半晌还没搞明白,王勇弱弱地虚心求教:“侯爷对夫人,究竟是什么情意?”   阿大大叹一声,大有对牛弹琴之意,“什么情意?要星星不摘月亮的情意!” 第一百一十一章   正午,邢慕铮领了邢平淳回来,见了一直等在甄昊府中的甄老爷等人,聊了几句家常,甄昊便说开菊花宴为邢慕铮接风。邢慕铮一听这名头新鲜,因而问道:“女眷如何?”   甄昊一愣,道:“嫂子便由我娘与我妻妾作陪,在后院用膳可好?”   邢慕铮道:“既是家宴,便叫女眷一同入席。”   邢慕铮既发话了,甄昊没有不遵从的道理。他一边派人去叫妻子请钱娇娘来,一边忙与父兄商量,甄老爷不想邢慕铮如此随性,忙叫儿子们把自家正房都叫来,甄老爷想叫妻子过来,见甄昊阴沉了脸色,只能作罢。甄老爷之妻余氏曾刻薄甄昊母子,因此甄昊始终不喜这主母。后来甄老爷将甄昊亲娘抬为平妻,也是想让甄昊面上有光。   这是钱娇娘头一回在外参加席宴,她听着邢平淳唧唧喳喳说打炮趣事,由着清雅与丫头们替她梳妆打扮。碎儿拿出一件鹅黄裙子来,清雅摆手不要,说是重了。   钱娇娘问:“什么重了?”“与今儿的菊花宴色儿重了。”   “菊花宴不是在菊花园里用饭么?”一件衣裳能有什么重的?   “这么冷的天儿,谁还跑去外头园子里吃饭,冷都冷出病来!你去了就知道这菊花宴是什么宴了。”清雅埋头找着衣服,似喃喃自语,“只是按理这宴只有男客没有女客,怎么这回请女客了?”   最后清雅为钱娇娘选了一件斜襟荔枝红素色绣边袄,配石榴红暗花纹百褶裙,外披霜色云纹边大衫,梳了抛家髻压镶宝石凤纹金分心,再戴一对红宝石耳坠。   邢平淳也换了新衣出来,看着美貌的娘亲眼都直了,“娘,你怎么变得这么美!”   碎儿等丫头们都笑了,碎儿跪下来替他整理衣襟道:“少爷,是夫人原就天生丽质,只是平日里素净,不爱打扮罢了。”   钱娇娘望着镜中陌生又熟悉的自己,轻笑道:“谁穿了这身衣裳,谁都美。”   清雅翻出一对绞金丝的镯子来,反驳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人说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若是压不住衣服,怎么穿都是白搭。”她说罢拿了镯子要往钱娇娘手上套,钱娇娘嫌碍事不让,“你哪来这么这么多首饰?”清雅道:“当然是从侯府的库房里点出来的,我不是说你这些衣裳都要金玉才配得上么?”   刘氏与宋氏过来迎接,钱娇娘不愿叫主人久等,匆匆换了厚底绣花履鞋便出门了,末了还回头交待一句叫丫头记得给独眼狗喂食。   男客们已在留仙厅就座,甄昊正儿八经的嫂子们也都到了,除了大嫂不知何事耽搁了。留仙厅是甄昊宴客之处,此时厅内摆满了菊花,黄澄澄的富贵大气。听得定西侯夫人到了,甄昊连忙与父兄嫂子起身相迎,邢慕铮原是坐在主位把玩玉杯,抬眸看向由丫环扶着走进来的钱娇娘,脸上没甚表情,手底下的动作却是停了。他直勾勾盯着钱娇娘,直到她快走到阶下了,他蓦然起身,长腿一迈下了三层阶,到她面前又盯了她好一会儿,盯得大伙都有些古怪,钱娇娘都有些臊了,邢慕铮才执了她的手,与她一起在主位上坐下。主位原是两张大椅紧密挨着,邢慕铮坐下了,竟仍没有放开钱娇娘的手。手背火热,钱娇娘暗暗用力,试图抽手,邢慕铮再看她一眼,喉头动了动,但终是没说话,将她的手紧了一紧,放开了她。   邢平淳则坐于邢慕铮下首,由甄昊陪坐。甄家其他人坐于下列。甄昊抬头笑道:“嫂子方才进来,小弟还以为是仙女下了凡来,小弟几个妻妾,竟都不及嫂子一分颜色。小弟真是羡慕义兄好福气。”   瞧瞧这张嘴,说的跟真的似的。钱娇娘勾唇,她正要开口,忽而听得身边邢慕铮沉沉一声:“嗯。”   钱娇娘扭头,他嗯什么?她哪里比得上甄昊的娇妻美妾,男人家竟是为了挣面子睁着眼睛说瞎话了。邢慕铮抬眸淡淡回视于她,也不多说。   甄昊听真儿了那一声嗯,被口水呛了一下。   大儿媳还没来,甄老爷说是儿媳身子不适,来不了了,请邢慕铮开席。这会儿已过了钱娇娘平日吃饭的时辰,邢慕铮便点头应了。第一杯酒大家齐举酒杯,遥敬邢慕铮,邢慕铮与甄昊却将酒洒于地下。兄弟二人互视一眼,拱手相敬。这似是他们的传统。钱娇娘侧目而视,隐约觉着邢慕铮侧脸冷肃。甄昊拍了两下手,厅堂左右卷了帘子,异香而出,郁然满座。一群家伎头戴菊花,衣领裙衫皆绣菊花颜色,酒肴丝竹,次第而至,唱《咏菊》。又有十数家伎,簪白菊而穿紫衣,簪紫菊则穿鹅黄衣,簪黄菊则穿红衣,翩跹而舞,进酌而退。   钱娇娘看得眼花缭乱,欣喜不已,不时鼓掌叫好,只是敬她的酒皆被邢慕铮拦下。敬第三杯时甄昊的大嫂来了,菊花宴正在欢乐时,大嫂在门外探头不敢进来,钱娇娘看见了,拿手碰了邢慕铮一下,邢慕铮便叫了停,让大嫂入席。   菊花宴继续,明琥特色佳肴样样呈上来,色泽诱人香气扑鼻,钱娇娘一夹这个肉,甜的,一夹那个菜,酸甜的,钱娇娘皱了一张俏脸。怎么菜都是甜的,一股怪味儿,这不是糟蹋了好肉么?钱娇娘咀嚼两口,闷闷放下筷子。   邢慕铮喝了两杯酒,招来甄昊耳语两句,甄昊略显错愕,抬头似看了钱娇娘一眼,转头招了管家来,管家听了快步去了。   须臾再上来一群家伎,呈上来红烧乳鸽与五柳鱼放在钱娇娘面前,一个鲜嫩一个辣爽,钱娇娘可算是满意了,转眼吃了大半去,她看看邢平淳的桌上没有,那小子也像是不爱吃甜的菜,可怜巴巴地喝茶水。她本来想招手叫他过来,但想想招了身后跟着的红绢,让她把乳鸽盘子拿去给了邢平淳,邢平淳顿时两眼发光,抓了鸽腿就啃。   钱娇娘忍了笑,又夹了一块鱼肉吃。忽而她停了筷子,看看自己桌上,又侧目看向邢慕铮桌上。为何送来的只有她桌上有,连邢慕铮桌上也没有?钱娇娘缓缓收回视线,吃下鲜辣的鱼肉。   接下来几个菜,都是钱娇娘的口味。邢慕铮吃菜不多,酒倒喝了不少。   待一群舞伎退去,厅堂两侧徐徐走来两位抱琵琶的绝色美人,尖尖的脸,弯弯的眉,红红的唇,有道是:有如三十三天天上女,七十二洞洞神仙,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鹊飞顶上,尤如仙子下瑶池;兔走身边,不若嫦娥离月殿。   只是钱娇娘左看是这美人,右看还是这美人,待二人走到一处,钱娇娘才知竟是一对双胞佳人。   二人在留仙厅中央坐下,互视一视,拨琵琶弹唱《女儿娇》,那歌声珠圆玉润,如大珠小珠落了玉盘。 第一百一十二章   钱娇娘从未听人唱得如此婉转悠扬,这调儿也好听极了,她不由得听入了迷。一曲既了,竟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好!唱得好!”甄昊的三哥猛地一声情不自禁的大喝,叫钱娇娘吓了一跳。她顺势向下往去,只见甄昊父兄各各痴迷叫好,甄昊妻子与嫂子们全都好似如临大敌,拍掌也稀稀落落。   甄老爷此时对甄昊点头,甄昊重重拍两声掌,厅堂两旁鱼贯走出一群戴花家伎,各个手捧珍宝,于邢慕铮与钱娇娘面前站定。甄老爷此时站了起来,几个儿子儿媳也都跟着站起来。甄老爷向前两步,正立于邢慕铮阶下,微笑道:“邢侯大人,小老儿一直久仰侯爷威名,今日终能得以一见,实乃三生有幸。且不肖子能与侯爷您结拜异姓兄弟,听闻侯爷还曾在战场上救过小儿性命,真真是我甄家之大贵人。故小老儿备区区薄礼,还望侯爷笑纳。”甄老爷让一双手捧宝剑的家伎上前一步,举过头顶奉于邢慕铮面前,“此乃名剑太渊。”家伎退下,另一红衣家伎上前,甄老爷指着一盒子大小相同的白珠道:“此为凤眼珠。”红衣家伎退下,另一紫衣家伎上前,甄老爷又道:“此乃御宁琴。”   除这三件价值连城的奇珍,还有好几样奇茗名饮,绫罗绸缎,样样贵重无比。邢慕铮道:“甄老太客气了。”   “义兄,这是我爹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罢!”甄昊道。   “救命之恩形同再造,小老儿只怕礼轻了,侯爷看不上眼。”甄老爷笑眯眯道,作一手势让家伎退于两旁,“小老儿还有本地特色之礼,还请侯爷笑纳。”   一听这话,甄老爷那些个儿媳个个好似松了口气。   明琥州本地特色之礼,便是明琥出的美人名伎。明琥名伎天下闻名,多少皇亲贵族,风流才子在青楼红袖中流连忘返,挥金如土。甄家最爱买,又最爱送的,就是名伎。   双胞美人抱琵琶上前,同时对邢慕铮优雅行礼。   “侯爷,此二位美人一名烟萝,一名雨萝,是今年明琥州的花魁,烟萝善吟诗、写字、弹琴,雨萝善分茶、著棋、跳舞,明琥三年出一花魁实属不易,今年竟出了两个,还是双胞姐妹,更是难上加难,小老儿想着这或许便是缘份,这对绝世双株,生来就是为伺候侯爷……与夫人的。”   留仙厅内乐声已停,邢慕铮将目光落于双胞佳人身上片刻,姐姐含羞带臊略略低头,妹妹落落大方盈盈笑脸。邢慕铮道:“那便多谢甄老美意,邢某恭敬不如从命。”   宋氏瞄钱娇娘脸色,只见她脸上未起丝毫波澜,嘴角还勾起了一个笑。   甄老爷喜笑颜开,“邢侯若是满意,那小老儿就心满意足了。”   这来作个客,就能收两名绝色为妾,邢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钱娇娘笑眯眯道:“甄老爷有所不知,侯爷最喜欢的就是才貌双全的女子,这一下得了两个,不知心中有多欢喜。”   甄昊的妻子和嫂子们都眼带诧异看向笑语盈盈的钱娇娘,看她言行不似作假,这般大度,怪道能以平民之身稳作侯夫人之位。   甄老爷一愣,哈哈大笑,“那就好,那就好!”   甄昊道:“嫂子,烟萝雨萝擅通音律,此去永安路途无趣,可叫二人为嫂子解闷。”   钱娇娘似笑非笑,“不敢,不敢。”   邢慕铮偏头看向钱娇娘,眼里幽光莫名。甄老爷叫献宝家伎与二美退下,丝竹再扬。邢慕铮偏头,沉沉在钱娇娘耳边问:“最喜欢?”   钱娇娘侧目给了他一个眼神,但笑不语。   菊花宴既罢,邢慕铮稍作歇息,刘洪文与明琥知州已亲自来请了。邢慕铮自觉身上衣裳酒气浓厚,叫钱娇娘去找一套衣裳来与他换。甄昊忙道:“嫂子莫急,我也有礼物赠与义兄。”   钱娇娘心道,她真一点儿也不急。   甄昊唤了人来,抬了两个大箱过来,打开一看,件件锦衣玉袍,并且全是按邢慕铮的身形裁制的。   这甄昊在营中不仅有甄好看这浑号,还有个浑号叫作“贤内助”,因为他不仅自个儿爱美,也见不得别人不修边幅。营中兄弟多数都收过他送的衣裳,邢慕铮的常服更是叫他义不容辞包了,大伙都说可惜甄昊不是女子,若是女子,就是邢慕铮第一贤内助。   邢慕铮也习惯了,只是这回他淡淡道:“下回不必送了,我的衣裳你嫂子会打理。”   钱娇娘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谁知道他嘴里的“你嫂子”来年是谁哩。反正不是她。   甄昊笑道:“多多益善,义兄你玉树临风,见天儿穿得素净如水,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邢慕铮笑骂,“我还能跟你一般穿得跟花孔雀似的?”   “义兄这话就不对了,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咱们男儿仪表堂堂,也是礼尚往来。”甄昊一本正经,还不忘对钱娇娘眨眨眼,“嫂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钱娇娘道:“若是生得甄大人这好皮囊,便是穿得破破烂烂的也有女子喜欢。”   甄昊最爱别人夸他好看,“嫂子说话真贴心。”   邢慕铮听着有点刺耳,不夸丈夫反而夸小叔子,这话哪里贴心了?   甄昊请邢慕铮内室更衣,那对双胞胎花魁美人已换了不起眼的素色长裙,只是难遮艳容。她们见邢慕铮进了内室,烟萝犹豫向钱娇娘行礼问道:“夫人,侯爷更衣,可是要奴家进去伺候?”   钱娇娘笑笑,“烟萝姑娘有心,你既愿意,便去罢。”   烟萝又是一礼,与妹妹雨萝施施然走了进去。钱娇娘望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帘后,摇头笑笑,与陪着的宋氏说了一声,起身出了厅堂。宋氏看看内室,又看看钱娇娘,忙招呼奴婢们跟着去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里头邢慕铮正脱外袍,见二萝进来,冷厉道:“出去。”   烟萝忙躬身,“是夫人让奴家姐妹进来为侯爷更衣。”   邢慕铮微皱眉头,甄昊打圆场柔声道:“你们爷更衣不需人伺候,出去外边等着罢。”   雨萝拉了烟萝回到厅堂,钱娇娘已不见了。雨萝埋怨姐姐,“姐姐真是自降身份,明琥花魁三年一出,多少达官贵人为你我一掷千金。咱们即便入侯府也是做贵妾的,倘若有一子半女,定为侧室,姐姐何必如此伏低做小甘当奴婢。”   烟萝苦笑道:“贵妾贱妾,不都是妾,妾不都是奴婢?你切莫有这等想法,花魁说来风光,到底不过是男人娈宠罢了,咱们有幸能进天下英雄邢侯后院,已是天大的福份,更要知晓自己身份,莫要放肆。”   雨萝不以为然,道:“便是大英雄大将军,到底也是男人。姐姐且看着罢,不出几日,这邢大将军定然也将为咱们姐妹痴迷。”   雨萝说得信誓旦旦,烟萝却面有愁眉,轻轻摇头。   甄昊在里头翻箱为邢慕铮挑衣服,还与邢慕铮说他其实还替他做了两箱披风大氅,还有一箱鞋子,叫他一定要带回去。邢慕铮弯腰从里头拣了一身衣裳出来,俐索地除了腰带,道:“衣裳什物仅此一回我便收了,不过我还要你一样东西。”   甄昊立刻跳起来,“什么东西,哥哥尽管说来,弟弟有十个绝不给九个。”邢慕铮从不问他要东西,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回,甄昊岂能不激动?   邢慕铮凝视着他张了张嘴,竟似有难言之隐。只是他思来想去,这东西估计也就这小子多。他招了招手,让甄昊附耳过去,与他耳语两句。   甄昊听清了,竟扑哧一笑。   邢慕铮一个肘子直击他胸口,甄昊哎哟一声,邢慕铮冷声问:“有是没有?”   甄昊揉着胸口,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压着嘴委屈道:“有自是有的,今夜我就替哥哥准备好。”   邢慕铮生硬嗯了一声,脱了沾酒气的衣裳换上他拣出来的长袍。甄昊找出一条玉带为他扣上,抬头贼兮兮地问:“义兄可是为了嫂子要的?”   “废话。”邢慕铮垂眸睨他。   甄昊嘻嘻偷笑,又将扔在椅上的腰带上的佩饰取下来,“嫂子可真有福气,能得义兄你这般真心。不过义兄你总算开了窍,弟弟着实为义兄高兴,弟弟早就说过,这女儿是世上最美的花儿,义兄身边多些解语花,弟弟也就放心多了。嫂子好,烟萝雨萝也很好,往后要是再有美人,弟弟替你物色了再送玉州去。”   邢慕铮接过他手里的佩饰挂上,“不必了。”   甄昊一愣,笑道:“那就听哥哥的。不过……咱们都知道纸上谈兵总不是那回事儿,义兄若是看重嫂子,不想在她面前失了颜面,亦可与烟萝雨萝二人先试试,她俩都是花魁出身,虽是清倌,但那些手段,她们也都是学了的。”   邢慕铮微微皱了眉。   “这是什么,不太配这衣裳。”甄昊抓着邢慕铮挂在脖子上的长牙问。这扎眼玩意儿也不像是义兄的风格呀。   邢慕铮将吊坠收进衣内,“没什么。”   ***   钱娇娘回了后院客房,歇息了一会,刚叫清雅替她拆头面,邢慕铮就大跨步进来了。钱娇娘转头一看,只见他难得地换了一身石榴红暗卍字纹长袍,腰束玉带。虽不及甄昊衣袍鲜艳,但也比他先前的衣裳明亮多了。不得不说,甄昊虽花枝招展,但总归是有眼光的。这一身穿在他身上,谁看了不叹一声俊俏郎君。只是这颜色……   邢慕铮见钱娇娘怔愣,勾唇道:“你瞧我作甚?我穿这衣裳好看?”   钱娇娘回神,面视铜镜,取下耳环道:“侯爷也跟甄大人一样,穿什么都成。”   她说甄昊好看,现又说他跟甄昊一样,那便是他在她眼里也是好看的?邢慕铮暗喜,见她摘耳环了又皱眉,“你做什么,准备好了就出去了。”   钱娇娘从镜子里模糊看他,“我便不去了,明琥菜不好吃,我去了也是干坐着,侯爷只说我身体不适罢。”   邢平淳自外头跳进来,听这话立马接了嘴,“就是就是,怎么菜都是甜的!”   “明琥菜色本就是多以酸甜为主,不过听说今夜开的是螃蟹宴。”邢慕铮道。   “螃蟹?”钱娇娘与邢平淳同时眼神亮了。钱娇娘曾经在员外家做工时,有一回员外宴客,厨房赏了两只螃蟹。钱娇娘也沾得吃过一点螃蟹里的膏,那滋味可真是美极了。如今请邢慕铮吃饭开螃蟹宴,那必有很多螃蟹了。   钱娇娘咽了咽口水,邢慕铮发现了,道:“对,全是大梭子蟹,膏肥得很,你既不愿去,那就……”   “我又想了想,刘提督诚心请客,我若不去未免太不给人颜面,我就勉强去罢。”民以食为天,美食当前,今日不吃,谁还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吃螃蟹?管它三七二十一,先吃了再说。钱娇娘麻溜地将耳环重新带上,邢平淳忙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邢慕铮忍住笑意,对邢平淳道:“就知道吃,早课可都补上了?”   “补上了,补上了,我还听曹先生讲了课。”此番上帝都,邢慕铮让曹先生也一路随行。   “那就去请曹先生来,请他一同赴宴。”   邢平淳忙撒丫子去了。   钱娇娘起身道:“清雅,你也一起去罢,先帮我换套衣裳……”   “还换什么衣裳,你身上未沾酒气,不必换,刘提督与知州都在外厅等着了,走了。”邢慕铮粗鲁扯了钱娇娘的手臂就往外走,钱娇娘一句等等还来不及说完,就被邢慕铮拉出了门外。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刘提督之妻周氏带着女儿刘秀秀与明琥知州夫人黄氏已率众官家眷等在丰月楼中,听得奴才来报大人们将至楼下,忙率女眷下楼相迎。女眷们在楼前站了两排,就见一行衙役开道的车马远远而来,领头的是刘提督与一红衣男子。刘秀秀只见那男子黑眸如墨,玉面俊朗,一袭石榴红长袍配黑色披风更叫人心儿乱跳,竟把身后明琥第一美男子甄总兵给比下去了。   周氏错愕看自家不苟言笑的夫君满面笑容与那男子说话,心中有所猜测犹不敢置信,难道那男子真就是名满天下的大将军邢慕铮?怎能那般年轻又那般好看?   车马到了面前,周氏与黄氏忙带女眷下跪相迎。那红衣男子下了大黑马,将马缰交由他人,自己大跨步走到才停稳的马车旁,打开了车门。刘秀秀大胆偷瞄,只见车内先是探出一只素手来,接着躬身出来一个清秀少妇,披了一件雪白披风,里头也是一身红裳,与那男子的长袍一样颜色,一看就是一对儿。那俊俏郎君抓着那少妇手臂扶她下了马车,爹爹与其他官员都垂手陪在身边。   “侯爷,夫人,下跪者乃我等家中女眷,特来此恭迎侯爷与夫人大驾。”刘提督道。   “请起。”刘秀秀听得那俊俏郎君道。他竟真是原兵马大元帅邢慕铮!她常听爹爹说起此人,还以为是个粗犷的大汉,竟不想如此玉树临风。刘秀秀连平日里爱偷爱的甄昊也不偷看了,站在娘亲身后悄悄偷瞄邢慕铮,心儿怦怦直跳。   刘秀秀扶着周氏起身,刘提督又将她们引见给邢慕铮身边少妇,“侯夫人,此为拙荆周氏,小女秀秀。”   钱娇娘对着周氏点了点头,心中懊悔。原想着不过是跟着来吃一顿大螃蟹,谁知有这么一群黑压压的女眷。这些个可全都是些官太太,大抵多数是大家闺秀出身。照这架势,一会儿定是要男女宾客分开来吃。她难道要面对这么一些个夫人小姐?   刘秀秀细瞧钱娇娘,只道她天生好命,能嫁得邢侯这如意郎君。   周氏又将黄氏引见钱娇娘,甄昊道:“刘夫人,这大冷天的,站在外头见礼怕是冷着女眷,还是去楼上再见过侯夫人,你看如何?”   甄总兵果然是第一疼女人的,周氏只遗憾甄昊家中已娶了妻,否则就将秀秀嫁与他去。周氏心中惋惜,面上笑脸吟吟看向钱娇娘。如若没有钱娇娘,她自是可以作主的,可如今侯夫人就在眼前,她可不敢胡乱作主。   钱娇娘自是点头应允,刘提督与周氏前面带路,一行人忙让了道路让定西侯与夫人先行,清雅上前一步扶着钱娇娘,在她耳边低声道:“这里头你最大,你就是不说话,她们也会想着法子找话儿跟你说,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点头应下便是,一切随你心愿,她们不敢多说一句。”   钱娇娘点点头,捏着披风的手指才没那般紧。   果然男女宾客是分开吃的,丰月楼三楼上只有两间宴客厅,专门为达官贵人们的女眷同来准备的。虽说女眷来吃一年不过偶尔一回,但总归有个去处,丰月楼的名声也就传开了。   邢慕铮带着邢平淳和曹先生,与刘提督等人入了左边主厅,钱娇娘在周氏与宋氏的陪同下入了右厅。左右两边都能看见明琥江美景,平常这吃饭的当口,江面总有大船往来,服饰鲜丽的公子哥三五成群,挟十几个姬妾,登楼狂欢,歌童舞女,好不热闹。只是今儿江上早已戒严,并且许多公子哥的老爹就在楼中,他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今日撒野。   钱娇娘独坐首位,周氏带女儿屈于左位,知州夫人屈于右位,底下两列则按序而坐。宋氏与清雅立于钱娇娘身后伺候,钱娇娘让宋氏去坐,宋氏无论如何也不敢坐,只说是夫君交待了要好好伺候嫂子。钱娇娘见她将甄昊的话当作圣旨,也没法子便随她去。   一时螃蟹还未上桌,歌姬舞姬丝竹管弦,轻歌曼舞助兴,周氏黄氏果然与清雅所说,寻着各种话儿与钱娇娘交谈,底下众女全都跟着附和。钱娇娘就淡淡点头,偶尔应上一两句。顶多笑一笑,只是她一笑了,大伙绝计是跟着笑的。   原来这侯夫人的头衔这般好用,她原先见了得低头的官太太们,如今都对她奉承巴结。钱娇娘看看清雅,清雅回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不多会,丰月楼的女侍们个个捧着银盘上来,每个银盘上边都有一个肥大的螃蟹,黄澄澄的煞是可爱,旁边还有个小小的三足银鼎。紧接着又一群女侍送来一盘荷叶盘,钱娇娘一看,里头精致锤子剪子钎子样样齐全。看来这是用来吃蟹的玩意儿了。这富贵人家果然名堂多些,依她说,这两手一掰,把壳一掀,用牙一咬就完事儿了。   器具钱娇娘自是不会用的,她抬头看向清雅,谁知清雅居然也对她摇摇头。钱娇娘低声对清雅道:“你也没吃过?”   “吃虽吃过,也是别人帮我开的。”清雅用同样的声音无奈与钱娇娘道。   钱娇娘:“……”   宋氏见她主仆二人窃窃私语,灵光起来,对钱娇娘道:“想来嫂子平常不吃螃蟹,便叫我的丫头替嫂子解蟹可好?”   “那就有劳了。”钱娇娘点头。   宋氏忙叫自己的大丫头翠竹上前,翠竹净了手,跪于桌前,拿了剪子熟练剪下二只大螯和八只蟹脚,将锤对着蟹壳四周轻轻敲打一圈,再以小斧劈开背壳和肚脐,之后拿钎等物,或剔或夹或叉或敲,取出乳白胶粘的蟹膏,呈于钱娇娘面前。钱娇娘一吃,果然滋味无穷。翠竹又慢慢地用器具取出雪白鲜嫩的蟹肉,放入三足鼎器中呈给钱娇娘,钱娇娘都吃了,美得差点咬自己舌头。   周氏自己并不多吃,笑吟吟瞧着钱娇娘吃,说了些吃螃蟹的趣事,又张罗着敬她喝些黄酒,其他女眷也都小心附和着,席上吃得尽兴的大概只有钱娇娘一人。   两刻钟后,钱娇娘将一个吃得干干净净。再细瞧银盘里头,翠竹竟将蟹壳又摆成了蟹的模样,就似没吃过一般。钱娇娘赞叹不已。女侍送来热巾给她净手,另一女侍又呈上一个热腾腾的母蟹。于是翠竹解,钱娇娘吃,还将宋氏与清雅拉着坐在旁边一起吃。钱娇娘一连吃了三个,还觉不够,这会儿又有些饱了,她方才见翠竹解蟹有趣,便叫翠竹下去,她自个儿慢慢解着吃。知州夫人忙道:“邢夫人,蟹壳坚硬带刺,小心伤了您的手,这些粗活还是让下人们来罢。”   钱娇娘心中好笑,这变了身份,连剥蟹壳都成粗活了,“没事儿,我瞧着好玩。”   底下一监事夫人道:“妾也觉着这剥蟹也是一件雅趣,妾也与侯夫人一同玩儿。”   钱娇娘抬眸看向监事夫人,笑道:“好。”   这一说大伙都说解蟹是雅趣了,个个退了奴婢,自己动手。钱娇娘暗叹好笑摇头,拿剪子剪去两个大钳。此时有一婢子自外进来,走到钱娇娘身边道:“夫人,侯爷说了,蟹虽好吃,但性子太凉,夫人莫多吃了,顶多只能吃三个,叫我来看着您。”   钱娇娘拿蟹钳的手僵在半空。   女眷们都轻笑起来,有的羡慕有的轻叹。黄氏笑道:“侯爷这般爱护夫人,夫人真是好福气呀!”她话说得轻松,心里却震惊不已。黄氏看邢慕铮面相,虽俊俏却是铁面厉眉,这样的男儿向来杀伐决断,怎会对妇人有这等柔情?   底下也都附和着赞叹一片,都夸邢侯是难得一见的体贴丈夫。   谁知道他被蛊虫咬的脑子那里又不对劲儿了。钱娇娘娇颜微热,她清清嗓子,放下蟹钳拿了小斧道:“我原就不吃了,我剥来给别人吃。”   周氏打趣道:“若我家老爷如侯爷般体贴,我不吃都饱了。”女眷们都道:“可不是么!”   钱娇娘这下脸更臊了。   正值此时,大家听得外边一声大喊:“走水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女眷皆花容失色,钱娇娘站起来,四处未见浓烟冒出。提督夫人也慌了神,忙与钱娇娘道:“侯夫人,咱们快下去避火罢。”   钱娇娘道:“先不必惊慌,应当不是楼中着火。”   话音未落,一小厮跑进来与众女眷道:“小的奉大人们的令,来告诉奶奶们不必惊慌,走水的不是丰月楼,此处安全无虞。”   众女都松了口气,有人念起阿弥陀佛来。钱娇娘却走向厅堂外建的观景台,周氏宋氏等人连忙跟在身后。岂料邢慕铮与刘提督等人都已站在他们厅堂的观景台上了,都往左侧眺望。钱娇娘越过他们,看见凶猛的熊熊火光在不远处燃烧。那个方位是民居,每家每户挨得紧密,偏偏风势渐大,那火竟越烧越旺,仓皇逃出的百姓越来越多,拿着水桶去救火的汉子也越来越多,隐隐还能听见娃儿哭闹的声音与鸡鸣狗吠。   “李统领,赶紧通知水师避水监前来灭火,在底下调一半人马前去增援。知州大人,也借衙役一用。”刘提督道。   州府内走水是常见的大事,明琥州向来交于水师处置,衙门做为下手。水师军里有个专门的避水监,就是为了提防失火而设的。   邢慕铮不曾回头,只沉声道:“火势凶猛,当将全部人马调去灭火。”   “将人全部调去灭火,此处就……”   “无妨,明琥民居密集,刻不容缓,保护居民要紧。甄昊,你也赶紧带人去救火。”   “是。”甄昊今日虽是休浴,但听得邢慕铮一声令下,立刻转身而去。宋氏常在深闺,哪里见过这等险恶,她脱口而出,“夫君小心!”   邢慕铮等人这才转身,发觉钱娇娘一干女眷。甄昊对宋氏温柔一笑,“这点小事,我去去就回,你陪着嫂子继续吃螃蟹罢。”说罢甄昊便与李统领等人一同下去了,只是临了看了邢慕铮一眼。明琥知州也暂且告退,赶忙下去调兵遣将。这火来得不巧也巧,倘若他与刘提督能在漂亮地将事儿解决了,邢侯在天子面前提上一两句,他俩都能面上有光。只是千万不能把事儿给搞砸了。   所有人都紧张之时,邢慕铮却隔空问钱娇娘:“吃了几只螃蟹了?”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飘向钱娇娘,钱娇娘暗磨银牙,就不想搭理他,“丑儿呢?”   “他、他睡了。”邢慕铮似是考虑了一下,钱娇娘眯眼,莫不是他自个儿喝高兴了连儿子也不知道在何处了?   “这里无事,你与夫人们进去罢。”邢慕铮摆手。   周氏与黄氏听了,忙请钱娇娘入内。钱娇娘又看几眼不远处放肆燃烧的大火,转身往回去。这时她正听得阿大道:“大帅,这儿的屋子与武州那边儿相似,挨得太紧密,所以烧起来也跟那边儿似的,煞不住。”   钱娇娘蓦然转头,“你说什么?”   邢慕铮看向钱娇娘,阿大这才知道钱娇娘在问他,扭头见钱娇娘神情怪异,摸摸脑袋道:“夫人,属下是说这地儿跟武州的房子建得都太近,火一烧起来就煞不住。”   “你见过武州大火?”   “见过,我跟大帅都见过,好大一场火,差点没将整个武州给烧起来!”阿大道。   钱娇娘又问:“你们何时见的?”   “何时……”阿大为难地又摸摸光头,看看邢慕铮,“这属下可记不清了……是多少年来着……”   “动作快点,跟上!”底下一声大喝,明琥衙役与水军集结完毕,在甄昊与李统领的带领下迅速整队跑走,很快消失在巷道尽头。大风吹来夹杂着火的焦气,带了些许焦躁的诡异。底下看守的士兵全都离去,好似突然人去楼空,安静了许多。   大火还在噼里啪啦地烧着。   丰月楼却陷入莫名的死寂。   “大帅。”阿大警惕地叫了一声。   “嗯,”邢慕铮面色淡淡,“你护送夫人进去。”   话音刚落,一厨子打扮的男子自二楼飞身而出,落在钱娇娘这边的观景台上栏杆上。他面露凶光,利匕现出直击邢慕铮。邢慕铮眼神陡变,脚尖点地,还不等那刺客反应过来,邢慕铮已然抽了宝剑将他一击致命。   女眷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全都抱头尖叫起来。邢慕铮拉过钱娇娘,将她护于胸前。   突如其来一场大火,若非是意外灾祸,便是有人指使。身经百战的邢慕铮等人已经见过这招声东击西之计不止一回了,他一看见那大火,就怀疑有人搞鬼。只是底下人若不走,搞鬼的人又怎会现身?邢慕铮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   然而刺客上来便离钱娇娘那般近,明知刺客目标是他,邢慕铮仍提了心,生怕钱娇娘有一丝闪失,一剑将人刺死。又有几个刺客飞身而上,阿大与两个武将忙抽了武器跳了过来,“大帅小心!”   钱娇娘推他,“你放开我,他们找的是你,与我不相干!”   危急时刻邢慕铮仍气得笑了。这没良心的东西,他怕她遇险,她却巴不得跟他撇清了干系。不过这小没良心的说的却是对的,他们的目标是他,她离他越远越好。邢慕铮放开钱娇娘,钱娇娘立刻跟泥鳅一般溜了,抓了清雅的手就往里头跑,“还愣着干嘛,快躲起来。”   “保护夫人。”邢慕铮对阿大道。   “可是大帅,他们都是冲着您来的!”阿大挡住一人攻势道。   邢慕铮加重语气,“保护夫人。”   事不过三,邢慕铮的命令从不会说第三遍,倘若手下第二遍还不曾听令,那么定是军法处置。阿大惟有听命退进厅内。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少了牵挂,邢慕铮总算可以冷静面对刺客。缠斗过后,还活着的有三个刺客,二男一女,用的都是暗杀用的短匕,刀刀致命,显然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他们来势汹汹,女眷们远远躲着尖叫不已,刘提督拿了大刀冲上来,不会武功的明琥知州与其他文官各自抓了花瓶等物当武器,徘徊不敢上前。   保护邢慕铮的两个武将都受了伤,刘提督也被女刺客踢了一脚,险些就要命丧利刺之下,幸亏邢慕铮以剑挑开,刘提督才逃过一劫。   三刺客将邢慕铮围于正中。邢慕铮冷冷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喜怒,手腕一转,嗜血无数的宝剑垂于身下,剑身染红,强壮的身躯直立如松,却似是蓄势待发。钱娇娘远远的自立珊瑚架后探头,想看看情况却被跟来的阿大挡个正着。   “夫人,属下护送您离开!”   钱娇娘抬头看看阿大,又偏头看向已是一片刀光剑影的缠斗几人,“你不去保护你主子过来作甚?”是个人都能看出是谁需要保护。   “大帅命属下保夫人周全。”   “我又不得罪人。你家大帅被围住了。”   阿大回头一看,居然还松了口气,“原来就只有三人,那便无事,夫人,咱们还是先离开这儿罢。”   什么叫就只有三人?三人打一人莫非还能输?“我看那些可都是高手!”清雅在钱娇娘身后紧张说道。   阿大竟不以为意,“这三人看似凶猛,但并非大帅对手,想当初大帅曾以一己之力诛杀百余高手,那才是真正的修罗场!”   离邢慕铮最近的男刺客对上邢慕铮的眼,邢慕铮的眼中什么也没有,看他如同看死物。刺客在一瞬间听到了死亡的声音。他斗志刹那全消,后惊觉自己犯了大忌之时,邢慕铮于电光火石间到了他的面前,一剑刺进他的腹部,就像宰杀一只没有任何抵抗之力的鸡。女刺客自后袭来,邢慕铮就像背后有眼睛似的,伸手准确地掐住了女刺客的脖子,女刺客反手刺他的手臂,差一点就要刺上,她已整个人被甩飞出去,重重砸在墙上。最后一个男刺客咬嘴牙关直刺而来,邢慕铮侧身躲过,男刺客左袖一抖,里头暗器直飞邢慕铮眼睛。千钧一发之际邢慕铮竟用两指夹了暗器,原来一把回旋刀。男刺客转身再出匕首直击邢慕铮心口。旁人看来那动作已快如闪电,都已惊恐色变,却听得锵地一声,邢慕铮用剑正好挡住那匕尖。刺客眼中大惊,众人也都惊恐万分,邢慕铮手臂翻转,不知他究竟是何招式,便听得刺客一声惨叫,众人再一定睛,刺客的手竟不知何时断了!   鲜血喷涌,刺客冷汗涔涔,意欲后退,邢慕铮却已拿回旋刀狠狠刺入他的左眼。邢慕铮从不把敌人当人看,他的眼中不分男女,也没有怜悯,即便耳边响起惨绝人寰的叫声,他也不为所动,冷酷抽出刀刃再刺右眼。红色的鲜血自刺客双眼汩汩流出,顿时变成一张狰狞血脸,刺客难忍痛苦大喊出声,几个胆小的女眷见那一张脸甚至吓昏过去。邢慕铮却接着挑断刺客脚筋,任其瘫在地下痛苦呻吟。   邢慕铮居高临下地看了那瞎眼断手的刺客一眼,红艳之极的血顺着剑尖落下,他扭头看向看着同伴痛苦挣扎起身的女刺客,女刺客对上视线的一刹那,她瘫软在地,浑身似被点穴无法动弹。她分明受过严苛的训练,却仍然在他的眼神下一溃千里。那不是看人的眼神,他会屠宰她,就像她的同伴一样。女刺客突地拿刀往自己身上刺,被赶来捉她的刘提督一把拦住。   邢慕铮扯了扯唇,他要的就是她的畏惧。否则他也不会费周章这么虐废一人,沾了他满手血腥。“把这两个人带下去。”邢慕铮收了剑,抽出手帕擦手,平静地说道。   刘提督赶忙叫人把两个刺客押下去,厅堂内一时死寂沉沉,空气中还飘浮着浓浓的血腥味。所有人都带着敬畏与恐惧看着邢慕铮,刚才他的样子,就像从地狱而来的杀神。一些个女眷回想那血腥画面,竟都抱着瓶啊罐啊什么的吐了。   钱娇娘将一切尽收眼底,她也是头一回见到那样的邢慕铮。她分明见过中蛊的邢慕铮发狂时的行为,可她却觉得这个清醒的邢慕铮更像一个疯子。一个冷血到极致的疯子。他是故意的,他分明能正常擒下那人,他却非得要砍了他的手,戳了他的双眼,还挑断他的脚筋。他是故意将刺客们的心神一举击溃。   钱娇娘还蹲在柜后难以回神,邢慕铮已经来到她的面前。他伸手欲拉她,发觉自己手上还有血迹,便换了一只手将她提起来。钱娇娘一抬眸,就看见面前锦袍上的斑斑血迹。   “可有受伤?”邢慕铮分明方才一场恶斗,这会儿说起话来如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一般。   钱娇娘木讷摇了摇头,“没有。”   邢慕铮打量她一番,确定她说了真话,才回头看看满屋狼藉,“这里弄脏了,你们换个地儿用饭罢。”   钱娇娘扯了扯唇,他就没瞧见那些夫人小姐个个脸色苍白,晕的晕吐的吐,哪里还有心情再吃饭。   丰月楼老板原是躲在门后,这会儿连忙上前,堆着笑道:“小人这就叫人将二楼打扫干净请贵人们入座。”   邢慕铮看了丰月楼老板一眼,老板一个冷颤,阿大会意上前,抓住老板肩膀道:“这些刺客穿的都是你丰月楼的衣裳,看上去像是你家干活的,快说,这些人跟你有甚关联?”   丰月楼老板一听,吓得连忙五体投地地下跪,“大人明鉴,小人,小人真不知啊!”   “带下去一同审。”邢慕铮道。   刘提督不等阿大招呼,立即叫一受伤武将把丰月楼老板带走,明琥知州忙道:“下官这就派人封了丰乐楼,将人彻底清查一遍!”   明琥知州暗自叫苦,原以为是他们表现的时机,谁知竟是刺客声东击之计!他怎么偏偏就没看出来!若是邢侯在明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别说他这头上的乌纱帽,恐怕连脑袋他都保不住!现在只求能马上找出幕后主使,才能叫邢侯息怒了。   看这状况,大概是吃不得饭了。钱娇娘道:“侯爷看来与大人要忙,我便带丑儿先回甄大人府中,宋妹妹看来不太好。”   邢慕铮听了,方才面对三名刺客而面不改色的脸庞忽而变了一变,“带丑儿……么,你先回甄府也成,我一会带丑儿回去。”   钱娇娘狐疑,方才那么大的动静,她也没见着那好热闹的小子,况且邢慕铮竟然吞吞吐吐,钱娇娘不禁脸色大变,“丑儿怎么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他无事。”邢慕铮皱眉,这妇人怎么地总不信任他,丑儿跟着他就会出事么?   宋氏软绵绵地由奴婢扶了过来,乍见邢慕铮皱眉,她更不由得小小倒抽一口凉气,说话更是磕磕巴巴,“侯、侯爷,您,您,您……”这您字说了半晌,宋氏还未能将关心之语问出口。宋氏真是太害怕了,她只差没哭出来。她只道邢慕铮是个英雄好汉,却不想他那样冷酷,心里还暗自替夫君担忧,怕他不知义兄的真面目。   邢慕铮睨见宋氏脸色,便知她定是见他杀人惧怕于他。他这才记起钱娇娘也是头回真正见他杀人。他转回视线,钱娇娘却只问他,“丑儿现下在哪儿?”   “丑儿……在睡觉。”邢慕铮支吾一下。   “睡觉?”钱娇娘更奇怪了,这好好吃着饭,怎么睡觉了?“在哪儿?”   邢慕铮给阿大使了个眼色,阿大也回了古怪的一眼,然后点点头转头跑出去了。不出片刻,王勇抱着一个小人儿与阿大一同过来了。   钱娇娘还说怎地王勇也不见,原来一直守着丑儿。待王勇到了面前,钱娇娘瞧邢平淳果然在王勇怀里张着嘴巴呼呼大睡,没心没肺的样子好像天塌下来都跟他无关似的。   “他怎么这会儿就睡下了?”莫非是先前去船上玩累了?钱娇娘疑惑想接过丑儿,王勇忙道:“夫人,我来抱就成了,小娃儿睡着了沉。”   钱娇娘越发觉得他们行为古怪,她凑过去捧着邢平淳的脸拍了拍,想要叫醒他,谁知邢平淳嘴巴巴唧两下,竟然还叫不醒。   “娃儿睡了,你还拍他作甚?”邢慕铮道。   钱娇娘眯了眼,再拍邢平淳的脸,邢平淳居然还是不醒,还打了个嗝。钱娇娘一闻,竟有酒气!“丑儿喝酒了?”她抬头厉眼一扫。   邢慕铮身子显然僵了一僵。他原是不甚在意,只道可让小儿尝一尝酒味,谁知邢平淳酒量太差,竟半杯就喝倒了。邢慕铮怕钱娇娘怪罪于他,才说邢平淳是睡着了。不料还是露了馅儿。   邢慕铮暗地里踢了王勇一脚。王勇脚踝痛了会意过来,只是他也苦了脸,他已在夫人那儿记过一回了,再有一回,他不敢还有没有命活。于是王勇又将阿大踢了一脚,阿大无人可踢,只能硬着头皮道:“夫人,是属下不知轻重,叫丑儿喝了点酒,不料他竟就醉了。”   邢慕铮点点头,“嗯。”   钱娇娘:“……”   厅堂内其他人:“……”   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即便再隐蔽,那连环踢真真叫人不看见也难。若不是威吓在先,恐怕都有人笑出声来。方才那残暴的杀神,如今竟还要叫手下替罪。这……莫不是惧内?   “只是醉了?”   “只是醉了!放心夫人,丑儿酒品很好,喝醉了就软绵绵地趴下睡了,一点儿也不闹事!”阿大道。   他一说完,钱娇娘就瞪了他一眼,阿大缩了缩脖子,再一抬头,又收到邢慕铮两道凛厉的视线。   “他酒量差,不像我。”邢慕铮生硬加一句。   若不是对方是自个儿老大,阿大真想瞪回去。   钱娇娘冷脸道:“小娃儿若就有侯爷您的酒量,那怕是酒仙转世了。我带丑儿回甄府去,不打扰侯爷办大事。”   邢慕铮见钱娇娘脸色不善,不再多说,让人备好马车,叫王勇与阿大带一队人马送她与邢平淳还有宋氏回甄府。钱娇娘将邢平淳的脑袋垫在她的腿上,邢平淳睡得香甜极了,钱娇娘无奈地捏了捏他的脸蛋,将披风盖在他的身上。   窗阁被敲了两下,钱娇娘撩开帘子,邢慕铮在外弯腰侧目,黑眸深深地凝视着她。   “侯爷还有何吩咐?”钱娇娘没好气地问。他也不看看丑儿才多大,竟就叫他喝酒,还叫他喝醉了!   邢慕铮瞧她还在记恨,清了清嗓子,他沉默片刻,才问她,“方才,怕么?”看他杀人,她怕么?   钱娇娘顿了顿才知道他问的什么,她注视于他缓缓道:“怕……”   邢慕铮沉了脸,她果然还是怕的么?   “就能放我离开么?”钱娇娘慢吞吞把话说完。   俊脸更沉,邢慕铮闷闷道:“不能。”钱娇娘犹豫又问:“若不怕,又能放我离开么?”“也不能。”这妇人说来说去,竟就离不脱离开二字了。   钱娇娘只觉上当受骗,“那侯爷还有甚好问?”钱娇娘摔了帘子。   邢慕铮吃了个闭门羹,摆手叫人赶车走,转身时唇角却扬了起来。她并不怕。 第一百一十八章   马车缓缓起程,钱娇娘自后窗阁中往后看,黑烟还在不停地上冒,只是渐渐地小了。   清雅脸色苍白,她方才也找地方吐了一场。这会儿她忧心忡忡,与钱娇娘一起看着那大火,“也不知是谁是幕后主使,竟为了暗杀侯爷,不惜烧这一场大火,又有多少无辜百姓受牵连。”   “可不是么,有本事就冲着邢慕铮一个人来,害老百姓算什么英雄,畜牲不如!”钱娇娘也是最恨这些为一己私利不顾无辜之人的阴险之辈。   听说这场大火直至两个时辰后才扑了干净,宋氏夜里过来与钱娇娘道晚安时说的,原来甄昊回来了一趟,换了身衣裳又匆匆走了。   钱娇娘听得火灭了,可算是松了口气。   “我们爷说他去找侯爷去了,大概回得很晚,请夫人莫等先睡。”   钱娇娘压根就没想过要等,她忙着绣清雅的衣裙。烟萝雨萝作为邢慕铮已开口收下的妾室,自是留在屋里伺候钱娇娘。清雅这会儿才知道邢慕铮收了两个名伎为妾,她看双胞胎的眼神一变再变,最后嘲讽笑笑,摇了摇头。   钱娇娘自是没有叫二人伺候,请宋氏替她姐妹俩安排了个屋子,便让人走了。   清雅瞅瞅钱娇娘,“你没事儿么?”   钱娇娘奇怪道:“我能有什么事儿?”   清雅轻笑一声,叹了一声,“真羡慕你这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   后来清雅撑不住也去睡了,钱娇娘坐在椅上发了一会呆,似是在想今天发生的事儿,回过神来又不知想了些什么。她摇了摇头,专心刺绣。她想出了一种新针法,对着油灯绣得精神头十足,连外头打了三更都不自知。   “这么晚了怎地还不睡?”不悦的浑厚声音蓦然传来,叫专心致志的钱娇娘吓了一跳,她的手一歪,针头扎进她的食指指腹,“哎呀。”   血珠子自指腹中渗出来,钱娇娘慌忙挪开手,生怕污了缎子。无声无息闯进来的男人一个箭步到了她的面前,抓了她的手一看,平日里看惯的血色突地变得刺眼,邢慕铮想也不想,将她的食指含进嘴里。   手指被湿热的柔软舔过,钱娇娘顿时臊红了脸,手指全都麻了,想抽出来却被他抓紧着手腕。   “吓着你了。”邢慕铮含吮了好一会儿,松开用粗砺的指腹摩挲她的手指,瞧不出血了,钱娇娘猛地抽出自己的手,用力甩了两下,拿手帕擦手指。   “侯爷大半夜的不睡觉,又跑到别人屋里来作甚?”钱娇娘警惕抬头问显然才从外头回来的邢慕铮,他换了一身衣裳,似还带着外头的阴冷寒气。   邢慕铮道:“甄昊为咱们准备的是一间屋子。”   “哎呀,您这义弟做事也马虎,这不是扰了侯爷您休息么?”钱娇娘一听,俐索地收拾了绣线绣针,就要往外头走。邢慕铮抓住她的手腕,“甄昊都已瞧见我进来了。”她就不能给他留一点颜面么?   邢慕铮的声调前所未有的软,好似还带了一点小委屈。钱娇娘定定注视了他一会,抽了手臂点点头,“我知道了。”   钱娇娘放下了绣篮,邢慕铮心头暗喜,心道莫不是苦肉计管用了?只见钱娇娘走到桌边,沾了已经凉了的茶水往自己脸上抹两道泪痕,随后又拿了绣篮,掩面往外奔去。   定西侯夫人不知因何得罪了侯爷,被怒气冲冲的侯爷一回来就把夫人赶出了门外,侯夫人出来时泪水涟涟,看上去好不可怜。   不出一会,值夜的奴婢们便传出了热腾腾出炉的大消息。   怒气冲冲的侯爷:“……”他现在发怒还来得及不?   邢慕铮一脚踢翻了椅子。   甄昊这才回了屋里,就听说侯爷与侯夫人生了气,把夫人赶跑了。他抓抓脑袋,想了一想,叫宋氏把怜香送去邢慕铮屋子。怜香是甄昊上回喝花酒,与公子哥们闹腾买回来的小妾。她是甄昊姬妾里最会取悦男子的。甄昊想着若是邢慕铮有用就将怜香送给他,谁知不一会儿,怜香也被打发回来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为此邢慕铮第二日还训甄昊一顿。   甄昊委屈得很,“这不是看哥哥需要,我才将爱妾送去的么?”他自是也爱怜香,但怎么也比不上义兄重要。况且妾又不是妻,赠送妾室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么?   邢慕铮一巴掌往他脑袋上招呼,“不开窍的东西,有你好受的一日。”   甄昊被打得冤枉极了,不知义兄因何好端端地诅咒他。只是邢慕铮说了这句话后就懒得搭理他了。可甄昊还为那道口谕圣旨堵着心,他又凑了上去,小声问了这事儿,邢慕铮淡淡道:“这事你不必管,只要记住我的妻子只有钱氏一人,往后我若有甚意外,尔等必护她与丑儿周全。”   祝寿队伍改走陆路,继续往永安前行。只是除却侯府原本的队伍,又增添了十几车的人马。昨儿夜里审训的两个刺客,其中男刺客因严刑逼供死了,女刺客想死没死成,不堪折磨招了。他们原是江湖上的一个七人成队的杀手组织,只要有人出得起价钱,除了皇帝,他们谁都敢杀。这回是有人买了邢慕铮的命,因此他们故意纵火声东击西,行刺邢慕铮。甄昊问及主谋,女刺客支吾着吐出了黑菊派。   这黑菊派原是江湖中一个不大不小的帮派,以黑菊为印,旨在练武养性,向来与朝廷没甚瓜葛,又怎么会突然谋杀邢慕铮?甄昊还想不明白,为以防万一,他又招了一队人马跟在邢慕铮后面保护于他。同时还有甄昊准备的几箱衣物,送的二妾烟萝雨萝,刘提督等人送的几个私奴娇妾,这加起来队伍就越发地长了。   邢慕铮眉头大皱,甄昊好说歹说请邢慕铮在还未查明情况时,注意些安全为好,就是不为他自己,也该为了嫂子的安危。邢慕铮这才勉强同意了,只是叫人把收来的私奴娇妾统统送上船先回玉州去,只留了烟萝雨萝二人跟着上帝都城。   这任谁看都明白邢慕铮对二萝另眼相待,烟萝雨萝也很争气,既能在野外烧出好菜,也能琴歌唱和,曼妙舞姿,还如此国色天香,试问天下哪个男子不想将这二姝藏于金屋?   二萝出自明琥青楼,常听文人墨客吟诗填词,得了许多新曲儿,其中有好几首是写给她姐妹二人的。只是这些邢慕铮听过既罢,反而对二萝偶尔唱和一次的一首《天地蛮》有兴致,好几回叫两人当众弹琴吟唱。烟萝解释这首曲儿原是由一个落魄大汉醉酒时填成的,名为问天,邢慕铮问大汉姓名,姐妹俩皆摇头不知。钱娇娘也爱这曲儿,只觉豪气冲天,大有与天地一博之意。每回听都听得入迷,有时还在车中哼唱。   一回他们在河边休憩,王勇也听出些意思来,他对邢慕铮道:“爷,两位姑娘唱得真好,这词曲儿也好,不像有些曲儿软绵绵的,听着没劲。”   邢慕铮听烟萝唱完,望向不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峰,“曲儿是好,不过此二人差强人意。”   王勇奇道:“烟萝姑娘唱得这么般好了,爷还不十分满意?”到底什么样的神仙才能叫大帅满意?   邢慕铮道:“有人能唱得比她好。”   清雅这厢也在与钱娇娘道:“二萝弹唱这曲儿,还差点意思。”   钱娇娘笑道:“许是这曲儿是大汉写给自己唱的。”这曲儿豪情万丈,姑娘家唱成这样已是不错了。   清雅道:“我知道有女子能唱得比她好。”   “谁?”钱娇娘好奇。   清雅笑笑,正要说话,却见王勇过去把雨萝的琴要了过来,送至邢慕铮面前。邢慕铮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   清雅顿时坐直了来,抚掌笑道:“莫不是侯爷要弹琴了?尝闻侯爷文武双全,是名儒将,却还从未听他弹奏,不知是否果真属实?”   钱娇娘也不知邢慕铮会弹琴,她从未听他弹过。今日兴致这般高,大抵是要在美人面前显露一番。   “夫人,咱们爷弹琴可好听了。”阿大蓦地凑过来,眯着笑与钱娇娘道。钱娇娘古怪瞅他一眼,他特意来告诉她是个什么意思?   其他人等见邢慕铮今日如此雅兴,全都侧目竖耳,放缓了手中的事儿。   “铮!”地一声,邢慕铮挑起琴弦。   清雅惊喜轻声道:“就这一声儿!”   众人屏气凝神。只见邢慕铮稳坐如松,长指勾拨。一时琴声溢出,铮铮有声,霸气陡然四起。看那渺渺云峰,浩浩山河,气吞万里如虎,千军万马奔腾叫嚣,是这锦绣江山!   邢慕铮分明与雨萝弹奏的是同一首,在场者却听得全然不同,雨萝琴艺再高,也不过尽量仿照曲儿意境显出豪气,而邢慕铮一拨一挑,全是英雄铁血,山河尽收。钱娇娘愣在原处,她直勾勾地盯着邢慕铮,她浑身的血液在沸腾,连指尖都热了起来。这是邢慕铮的问天!   烟萝站在一侧,细听邢慕铮琴声几番震惊。她听过不止一个琴艺高超的男琴师弹琴拨弦,却从未听得这血脉贲张,她的喉咙发痒,她希望与之唱和。烟萝吞了吞口水,站直了身子张口意欲放声而唱。钱娇娘瞧见了,眸光渐深。邢慕铮却猛然一挑,琴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猛然回神。   烟萝的歌声堵在喉咙里,她略不知所措看向邢慕铮,邢慕铮也正不悦看她。烟萝的心猛地一跳,难道侯爷不愿叫她唱么?   邢慕铮将琴放于一旁,扭头看向钱娇娘。钱娇娘与他对上视线,偏头移开。邢平淳原在不远处喂他的马,听邢慕铮的琴直接僵在原处,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兴奋牵马跑过来。李清泉过来低唤邢慕铮一声,邢慕铮点头,站起来负手转身看向官道。邢平淳等人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官道上竟不知何时停了数百士兵。领头的将士坐于马上,铁锁银甲,头戴红缨盔。他将手高高举起,率众向邢慕铮一行齐整跑来。   这些都是燮朝的正统军,看番号应是惠州驻军,因此一干护卫并不惊慌,只是奇怪他们因何在此。   那领头将士在不远处下马,大跨步上前,带领士兵在邢慕铮面前单膝下跪拱手道:“末将惠州军校尉李毅率团兵二百,见过定西侯!”   “请起。”   李毅起身,与邢慕铮等人说明来意。原来是明琥知州将邢慕铮在明琥遇刺一事上报了朝廷,宰相杭致得知此事极为重视,他算算脚程,下令惠州驻军立即寻到邢慕铮,护送其一行人等上永安。   “杭相心意,邢某感激不尽。”邢慕铮听了淡淡点头,道,“只是要辛苦兄弟们。”   “这都是末将份内之事,只是邢侯精忠报国,如今卸下金甲,竟还有贼子谋害邢侯,着实该死!”李毅愤愤道,“不知那些贼子是何身份,邢侯可有眉目?”   邢慕铮道:“邢某也完全没有头绪,一切交由明琥州调查。”   烈雷猎食回来,在空中盘旋唳叫,钱娇娘怀里的独眼狗一听这叫声,就竖了毛从钱娇娘手臂里跳下来,仰头对着烈雷狂吠。烈雷也在半空中对着独眼狗扯着嗓子喝。   “大姐,别叫了。”钱娇娘给自己的独眼小狗取名叫大姐,钱娇娘无奈得很,她这小大姐谁都怕,就是不怕这轻易能啄死它的大老鹰,一看见就跟仇敌似的狂叫不已。烈雷被主人教训过,不敢攻击小狗,但暴脾气又受不了气,也就与小狗对着喊叫。于是每回都能看见一只残了的独眼狗与一只老鹰互相“叫骂”的场景。   李毅傻了眼,“那,那不是鹘鹰!”惠州一带最爱养鹰,但凡好一点儿的鹰就值很多钱,像这万鹰之王的鹘鹰,李毅作梦都想要,却从未见过。今日能得以一见,他差点忘了自己还在出任务。   “对,那是大、咱们爷的战鹰烈雷!”阿大差点没能改口,邢慕铮已交待了,不让他们再叫大帅。   “战鹰!它还上过战场!”李毅双眼发光。   “那可不,凶着呢!”   虽然阿大在前面夸,烈雷在后面跟一只小狗虚张声势,着实让人怀疑阿大话中的真假。邢慕铮只当什么都没听见。钱娇娘被吵得头疼,拿了两块牛肉干,一块喂了大姐,一块抛给了烈雷,这才得已安静片刻。   “那鹰谁人都能喂么?”李毅着实震惊了,他脱口而出。难道是邢侯不会养鹰,把好好的一只鹘鹰给养废了?   “当然不能,那是我们夫人。”阿大给了李毅一个没见识的眼神,“这鹰能随便喂么,我不是听说惠州爱养鹰,怎地李校尉不养?”   李毅:“……”抱歉是他没见识了。只是邢侯的老鹰,让一妇人喂着玩?就算是妻子也……他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只黑头老鹰,家里老祖宗要赏玩都不能给!   邢慕铮让人收拾东西继续上路,既然有了军队护送,邢慕铮便让甄昊的人马打道回府了。钱娇娘抱着大姐钻进马车里,随即进来一个人,钱娇娘以为是清雅,一抬眸却是一团大黑影。   邢慕铮进来了。 第一百二十章   钱娇娘看了他一眼,低头轻抚独眼狗的脑袋。邢慕铮不发一言地坐下,原本宽松的车内因他的加入立刻逼仄。清雅原是想上来,站在底下默默观望。钱娇娘抬眸瞅她,邢慕铮长腿一搭,将娇娘困在角落,也瞅清雅。   清雅只觉自己前边面对的是老虎,后边追赶的是豺狼。进退两难。   最后清雅给了钱娇娘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默默地去了下一辆马车。钱娇娘瞪了双眼,不敢相信这丫头居然弃她于不顾。她哪知道清雅的小算盘,她得罪了她没事,若是得罪了邢慕铮,不知道会出什么夭娥子呢。权衡之下,清雅没义气地溜了。   邢平淳如今只要有马骑就绝不上马车,就更指望不上了。等车子慢慢地往前动起来,钱娇娘假装乏困,闭目养神。   邢慕铮却全不知何为礼貌,瞧她闭了眼睛,也不管不顾地推她,“别睡,跟你商量件事儿。”   钱娇娘只能睁开眼,冷清的眸子望向面前的男人,“侯爷有何吩咐?”   邢慕铮对上她的目光,胸口一阵窒闷。不知为何,这妇人这段时日待他愈发冷漠,若说是先前是十等,如今已到了十二等。他再怎么待她好,她也视而不见。并且,还只对他一人。   邢慕铮吞下苦涩,问她,“你觉着烟萝雨萝如何?”   钱娇娘咧嘴笑了,“我觉着好不好不顶用,侯爷觉着好就成。”他这是做什么,来显摆他有一对美妾?   “模样上佳,才学亦可。”邢慕铮倒还真答了。   钱娇娘眸光更冷,“侯爷既然觉得好,还来问我作甚?是要我恭喜侯爷?”   “你恭喜我作甚?”   这人是不是越发怪了。钱娇娘皮笑肉不笑,“恭喜侯爷喜得美妾啊,这一下子还两个,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不对,那还有一船的美妾,可是比神仙还神仙了。   邢慕铮注视于她,缓缓道:“我不要她们。”   这睁着眼睛说瞎话哪。钱娇娘笑容不变。   “你瞅瞅这俩合适王勇和阿大么?”恰逢路上颠簸一下,邢慕铮摇晃两下,故意往钱娇娘身上压了压。   钱娇娘有瞬间怔愣,他压过来竟没躲。   等回了神钱娇娘才挪屁股往旁边去,“……你要把二萝给别人?”   邢慕铮还往她身边挤,独眼狗似是感到威胁叫了一声,邢慕铮给了大姐一眼,大姐缩了脖子。邢慕铮像是不想让外头人听见,偏头在钱娇娘耳边说道:“王勇阿大原都是我的护卫,随我出生入死,两人又都是个做天和尚撞天钟的,至今还没成个家。清泉他情况特殊,暂且不论,你瞅瞅这二人可是与王勇阿大合得来?”   钱娇娘移了移脑袋,面无表情地一下下摸着大姐道:“我不知道。”   邢慕铮又推她,“那你注意着些,这种事儿我不好出面,你操点心。还有我先送回去的那些女子,回头你都看看,跟着我回玉州的多数是在战场上受过伤的,缺胳膊断腿的不少,彭时你也见过,他们多数都没成家。咱们这趟还能收些别人送的美人,你瞧瞧该怎么办,叫他们都看对眼了。”   钱娇娘道:“你别推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邢慕铮像故意跟她唱反调似的,“推你怎么了,”他又轻轻推她一下,“不知怎么办就想,这事儿我就交给你了。”   “我不管,”钱娇娘瞪他一眼,也将他推一下,“那么多美人侯爷舍得都送人了?不给自己留几个?”   邢慕铮轻笑,“我要那么多人做甚,一个就够我受的了。”   钱娇娘不想邢慕铮心里头原来有个妇人,况且还叫他求之不得。她幸灾乐祸地脱口而出:“谁?”   邢慕铮直视于她,沉默不语。   外头马车咯噔咯噔,偶尔还能听见笑声,钱娇娘却被邢慕铮盯了半晌笑不出来,她捂唇打了个呵欠,“侯爷不愿说便罢了,我困了,睡一会儿。”   说罢钱娇娘又闭了眼,只是眼珠子还不时转着。独眼狗一只眼还警惕地盯着邢慕铮。   邢慕铮盯着面前装睡的娇颜,目光落在她柔嫩的红唇上,黑色的眸子愈发幽黯,喉中干渴难忍。半晌,他喉结滚动,舔舔干涩的唇瓣,倾身上前狠狠含住了她的双唇。钱娇娘心猛地一跳陡然睁眼,要推他却被他抵到角落。   邢慕铮捏着钱娇娘的下巴,饥渴地亲她,像是要将她一口吞进腹中似的。独眼狗被邢慕铮扫下了膝盖,在马车上打了个滚,站起来就开始对着邢慕铮狂叫。邢慕铮哪里还有功夫理这畜牲,他多日没尝到钱娇娘的滋味,又常研习甄昊寻来的书册画册,火气早就在体内翻腾。一挨上钱娇娘,心思就更煞不住了。厚实的大舌强势探进她的口中肆意搅弄,拿舌头磨她的两颗小虎牙,狠狠舔舐她口中的蜜津。   小狗一直狂叫,外头人发觉不对劲了,竖耳倾听,却除了小狗叫什么也听不见。王勇和李清泉都犹豫着要不要问问,阿大却对他们摆摆手,让他们该干嘛干嘛去,只当没听见。   只是邢平淳骑着他的蚂蚁跑回来,扬声问道:“娘,大姐怎么一直叫唤?”   马车内钱娇娘还被发疯似的邢慕铮压着亲,邢平淳又问一遍,邢慕铮才稍稍放开了她,捂了她的嘴,张口道:“它叫着玩,你莫管闲事。”   外头众人默默,谁家的狗叫着玩儿叫这般凶。只是邢平淳真信了,哦了一声又挥着马鞭跑走了。   邢慕铮低头,钱娇娘的胸脯气得一起一伏,恼火的眼眸晶亮无比,邢慕铮却笑了。钱娇娘一看他笑更生气,抓了他的手就狠狠地咬。邢慕铮不抽不躲,由着她咬。钱娇娘可不跟他客气,拿了吃奶的力气咬他。那虎牙咬的地方都已渗了血,邢慕铮还面不改色,凝视她道:“给你咬了,你可让我亲?”   钱娇娘一僵,用力扔开他的手。邢慕铮压根不看伤处,伸手扶了她的脸,偏头狠吮在她的脖子上。钱娇娘脖子刺痛,用力打他,他也不为所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退开,放开她猛地推开车门,跳下了还在行驶的马车。   钱娇娘按着脖子瞪着来回摆动的两扇门,冷风吹进来,还不能叫她脸上的热潮退去。   大姐在底下蹭她,钱娇娘将它抱起来,点它的额头,“我都被欺负成这样儿了,还不知道咬他,就是被欺负的命!”   独眼小狗呜咽两声,舔了舔她的手,埋进她的怀里。   ***   那日后,钱娇娘真个儿对王勇阿大的事儿上了心。主子虽混账,但这二人还是不错的,品格端正又忠心耿耿,会武功能护人,跟着邢慕铮过来的,身上大概有些家底。王勇还算是丑儿的半个师傅。   于是钱娇娘找了时机与王勇阿大二人说话,“你们大帅眼睛长在头顶上,烟萝雨萝那样仙子似的人儿,他还不满意,要打发了走,我看她俩无处可去也是可怜,你们可是中意两位姑娘,若是中意,你们便将她们娶回去成个家,如何?”   王勇与阿大面面相觑。他们还以为大帅原是要收二萝为妾的,不想那么漂亮的花魁竟也不要。莫非大帅现下是只钟情夫人一人了?   “这……二位姑娘自是漂亮,但她们是花魁出身,多少公子哥求着纳她们入门,她们当是看不上咱这糙汉子。”阿大摸摸脑袋。   钱娇娘道:“那些公子哥全是些绣花枕头,不中用的,你们哪里比他们差,手里有粮,胸中有义,都是好男儿,只是莫要看不起妇人,娶了妻便对妻好,便是天仙也对你们死心塌地。”   兄弟俩被夸红了脸,在夫人眼里,他们竟有这般好么?   看模样二人还是有点想法的,钱娇娘继续道:“你们若是有意,就去对姑娘家示好,万不可强迫人。”   阿大拍拍胸脯,笑嘻嘻道:“夫人放心,我从不欺负妇人。”   钱娇娘笑道:“这点不像你大帅,很好。”   阿大一听,连忙左顾右盼。幸好邢慕铮不在旁边,否则他大概活不到讨媳妇儿那天了。   提起这男女之情,王勇竟也有些扭捏,他看着钱娇娘欲言又止,钱娇娘道:“你有什么话就说。”   王勇脸更红了,他道:“夫人,我、我有个、有个中意的人。”   “谁?”   王勇又支吾不言了,钱娇娘道:“别婆婆妈妈,快说来。”   “是、是清雅姑娘!”王勇可算鼓起勇气说了。   “清雅?”钱娇娘吃了一惊,“你中意清雅?”   王勇重重点了点头,想了半天,说了一句,“清雅姑娘好。”   “这……”钱娇娘有点意外,她没想到王勇不声不响的就喜欢上清雅了。“清雅虽是我屋里的人,但这事儿还是必须经她自己的同意,你既说了,我便帮你去问问。”   王勇立刻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那先谢过夫人!”   “先别谢我,这事儿成与不成我还不知道,等她点头了,你再谢我不迟。”   王勇咧了牙嘿嘿笑,“成不成,都谢夫人操心!” 第一百二十一章   当夜一行人在驿站住下,清雅拿融雪膏替娇娘敷她的脖子,被邢慕铮吮的印子过了一日了还没消,钱娇娘看着铜镜里的红点就牙痒痒。拜他所赐,她这两日总要穿竖领遮着。钱娇娘只觉自己咬他那一口还是咬浅了,不解气。   清雅食指滑过她的脖子,这印子她可是熟悉得很,不好意思当面与娇娘说。   烟萝雨萝又过来请安,她们每日都过来,毕恭毕敬的。钱娇娘把邢慕铮不逼迫她们为妾的好消息告诉了她们,原以为她们会开心,谁知姐妹俩都错愕无比,脸上看不出一点喜色。   烟萝白着娇颜道:“夫人,可是奴家与妹妹做错了什么,叫侯爷不高兴了,侯爷才不要我们?”   “没那回事,”钱娇娘摆摆手,斩钉截铁道,“是侯爷他自个儿眼瞎了,看不见你们两个大美人。不过你们倘若无处可去,仍可与我们一路,我们这队伍里,有好些个能干的男儿,他们都还未娶妻,虽不至于荣华富贵,但家底还是厚的,你们若是与他们看对眼了,嫁过去就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可是好的很。”   “那是万万不能的。”雨萝大声道。   钱娇娘诧异看向气愤的美人儿。烟萝忙按住妹妹,与钱娇娘连连道歉,“夫人莫怪,我妹妹她不懂事,还望夫人莫跟她一般见识。”   清雅冷笑道:“怎地,宁做豪门妾,不为平民妻?你们仗着自己貌美,就想夺了侯爷宠爱?还是在勾栏里待久了,被恩客捧得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你们以为高门大院里的妾是那么好当的,说好听点是妾,其实还是个奴才。美貌能有几时?不出几年便是昨日黄花!”   烟萝雨萝都被说得脸阵红阵白,烟萝跪了下来,拉着还犟着的妹妹一齐跪,她凄凄说道:“奴家断不敢想其他,只是我姐妹二人一生飘零,不过是想找个安稳之处安分过日子罢。侯爷要了我们姐妹俩,是我们的福分,侯爷若是看不上我们,那是我们没福!”烟萝泪眼涟涟,看上去好不可怜,“夫人仁慈,还为我姐妹寻后路,奴家自是感激不尽,只是侯爷乃人中龙凤,奴家与妹妹都仰慕侯爷,听了侯爷不要我们,我们一时伤心,不知该如何是好罢了。”   钱娇娘叫二人起来,“你们从那地方出来,怎地还有这些想法?男人家但凡有心思纳妾,就绝不是个好归宿。我知道你们身不由己,实在没法子只能当妾了,侯府自是好的,只是现下你们能有更好的,这才是你们福气真正到了!你们回去好好想想,若你们执意要留在侯府,便只能为奴为婢。”   二萝颓然走了,清雅道:“你何必如此好声好气苦口婆心,我看她们未必听你的劝。”   钱娇娘起身拿绣篮,“都是可怜人,花一般的姑娘家,能帮便帮罢。若真是想不通,我也没法子。”钱娇娘拿了绣品出来,又翻针线,“对了,我还有一件好事与你讲。”   “什么好事?”清雅好奇问。   钱娇娘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来对她暧昧笑笑。清雅被她笑得浑身不自在,“什么好事,你快说呀。”   “这好事呀……”钱娇娘拉长声调,“我可要先给你道个喜。”   “道喜?道什么喜?”清雅越听越糊涂。   钱娇娘嘻嘻笑,清雅急得催促她,她才说道:“我今儿不是找王勇阿大聊这事儿,谁知王勇竟还看不上这对姐妹花,他说他另有心上人。”   “谁?”清雅也爱听这些新鲜事儿。   钱娇娘抿嘴一笑,“你。”   “啊?”清雅反应过来,红了个大花脸,“你、你别胡说。”她虽嫁过人,总归还是个年轻姑娘家,脸皮薄,一听有男子对她有意就臊得慌。   “我可没胡说,这是他亲口与我说的,阿大也听见了,他能作证。”钱娇娘走到清雅身边,亲热地捏捏她的肩膀,“如何,王勇我看着是很不错的,咱们也算对他知根知底了,不如将就将就,让我做个好媒?”   “你别与我开玩笑了。”清雅低着头轻轻推开钱娇娘,转身轻声道,“我嫁过人的。”   “但你不是说是回不去了么,他们也当你死了,你还何必念着旧情?”钱娇娘来到她面前,“王勇挺踏实的,跟着邢慕铮也绝饿不着你,虽然不能像你原来大富大贵,但平平淡淡才是真,你听姐一句。”   清雅没有反驳钱娇娘的话,包括那句大富大贵。钱娇娘看得出来,清雅的心有些乱了。   清雅走了两步,坐在床边,她低头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   山楂与红娟送来洗脸与洗脚的热水,钱娇娘洗了把脸,问邢平淳睡着了没有。冬生笑道:“睡下了,一沾床就睡了。碎儿与冬生守着少爷哩。”   钱娇娘点点头,将自己洗过的热水倒进洗脚盆里,扭头叫清雅洗脸,红绢倒了一盆新的热水给清雅洗了,又将两个洗脚盆倒满热水,钱娇娘道:“多谢,你们自己洗洗睡罢。”   “奴婢们还不困,奴婢就在外头,夫人若是洗完了,叫唤奴婢一声便成。”山楂说罢,行了一礼就与红绢出去了。   钱娇娘与清雅坐在椅上,默默地洗脚。   清雅心不在焉地洗着脚,平日里总嫌烫的今日也不嫌了,钱娇娘看她越发消沉,唉了一声说道:“我又不是逼你,你若不想,天王老子也能不嫁。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清雅抬头,“你担心我作甚?”   钱娇娘直视于她,“你也知道我是自身难保,这趟去了永安,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万一我出了什么事,抗旨不遵的名头往我脑袋上一扣,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若到了那时候,你可怎么办?”   清雅道:“你遵从了,还听旨嫁人了,是侯爷抗旨。”   钱娇娘苦笑一声,“这话儿都是大老爷们说的,我为邢家妇这么些年,能对天发誓没做过一点对不起邢家,对不起邢慕铮的事,可是人就能求一道圣旨,诬我不守妇道。谁会听我一句话?如今邢慕铮又不知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偏要拖着这事儿。若是皇帝老爷发了脾气,邢慕铮是大将军大侯爷,往后若还有战事,他定有大用处。而我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农家女,你说皇帝老爷最后会把这事儿怪在谁头上?到头来再给我安上一道狐媚什么的罪名,我就算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清雅沉默了,钱娇娘这话,并非没有道理。   “邢慕铮如今看重丑儿,我反而不太担心他,倒是你,”钱娇娘弯腰过去,拉了清雅的手,“你我虽认识的时日不长,但我真觉你我二人投缘,我也将你当妹妹看待,我就怕我出了意外,你又孤身一人。你是深闺里出来的,虽冰雪聪明,但也娇弱,若是能有个人照顾你,那就再好不过了。你……考虑考虑?”   清雅反握钱娇娘有些粗糙的手,久久长叹一声,与钱娇娘道:“你自己心里那么苦,却还总想着别人。”   钱娇娘轻笑,“我有什么苦的,哪个农家出来的女娃能当上侯府夫人,现在还天天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便是时日短了些,也算是得意过了。”   清雅也笑了,“对,你是富贵命,不会有事的。”   清雅说完,低头沉思须臾,半晌,她抬眸道:“我听你的话,会好好考虑。”   钱娇娘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忽而听见琴音幽幽传来。清雅听了一会,“有人在弹奏凤凰劫。”   凤凰劫是前朝大学问家于向学所作之曲。相传于向学年轻时是个家徒四壁的穷小子,妻子原为相国之女,二人寺庙偶然相遇,互相一见钟情,只是相国嫌其贫寒,不愿将女儿许配给他。于向学心灰意冷之际作了此曲,此曲委婉凄美,听者闻之落泪。后来相国听人弹奏此曲,被他真情打动,才将女儿嫁给了他。   如今在驿站弹奏凤凰劫的,却是伤心难过的雨萝。   话说姐妹二人回了屋子,雨萝倒头便哭,烟萝劝解未果,想想也觉她姐妹二人如浮萍飘泊,不知将来如何,因此也坐在床边暗自垂泪。雨萝哭了一场,怪起姐姐来,“姐姐天天嘱咐我事事小心谨慎,不要抢夫人风头,可是得来的又是什么结果?侯爷在甄府收了我俩,分明对我俩有意,怎会突然又看不上我俩了?但凡相貌身段才学,我俩都比夫人强了百倍!我就不信侯爷视我等于无物,天天守着他那妻子。分明是这妒妇想了法子要赶我们走,还说什么是侯爷看不上,真是天大的笑话!”雨萝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嬷嬷说她姐妹二人连去宫里当娘娘都当得,怎会配不上定西侯?这世上又怎会有男子不爱她姐妹俩,说来说去,都是妒妇惹的祸!   “你快别说了!”烟萝赶忙着急打断妹妹,“这周围都是侯府之人,若是让人听了去,我们就……”   “咱们这明琥花魁都被人玩弄如草屐了,我怕谁听了去!”雨萝越想越伤心,又扑在床上大哭,忽而她猛地起身,“不成,我要去找侯爷问个究竟!” 第一百二十二章   雨萝向来眼高于顶,明琥的公子哥她都瞧不上,就连甄昊她也觉得不好,但是邢慕铮昨日那一曲问天,彻底令她折服。雨萝终于认为有男儿能配得上她,岂料侯夫人是个小肚鸡肠!   烟萝连忙拉住雨萝,“夫人既是说了,那定也是侯爷的意思,你又何苦跑去多此一问?便是侯爷对我们有意,他也断不能打自己正妻的脸,就像清雅姑娘所说,妾只是奴!”   雨萝大受打击,她讷讷站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而后幽幽走到琴前坐下,眼中带泪弹起凤凰劫。   琴声凄凉飘出门去,清雅一听就知谁人在弹,钱娇娘笑笑,擦了脚说由着她去。   只是虽说由了雨萝感天动地,但她不睡觉好似别人也不睡觉般,这琴一遍遍地弹得没完没了了。钱娇娘倒在床上将被蒙了脸,还能听见那不绝于耳的声音。钱娇娘皱眉猛地坐了起来,停了一停,用力拍了被子又愤愤躺下。   真是愁人,早知如此,她就该明儿早上再讲,她在马车上随她哭啊吵啊弹琴跳舞都与她无相干!这声儿一直吵,她既便睡着了也没个好梦。   钱娇娘在被窝里捂了耳朵,还能听见魔音穿耳。只是再过一会儿,琴声停了。   阿弥陀佛,这姑娘可算是弹累了。钱娇娘呼了一口气,翻身闭眼睡觉。   她殊不知是邢慕铮派了人去敲二萝的门,直言她们这般吵闹会扰夫人睡眠,命令不要再弹,这才止住了琴音。   只是可怜雨萝一颗倾诉衷肠的心碎成了渣,雨萝只恨邢慕铮是武夫不知她心意,独自垂泪到天明。   ***   这事儿搅皱了一池水,阿大对雨萝示好,雨萝置之不理,看邢慕铮的眼神越发哀怨。王勇路过州府里时,买了一枝金钗托钱娇娘送给清雅,清雅思量了几日,还是退还了王勇的金钗。钱娇娘并未多说什么,她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只是她没料到的是烟萝。   烟萝独自一人来了钱娇娘面前,直言自己不再肖想妾室之位,也无处安身,请钱娇娘收她为婢。钱娇娘原以为她是个聪明人,不想竟会弃自由之身不顾,反而甘愿为奴。   清雅怀疑她是以退为进,还是想被邢慕铮收了去。   钱娇娘不知烟萝想些什么,便随了她去。只是她身边原就有清雅和四婢,又多了个烟萝,这天天的哪里有那么多事儿可做。钱娇娘不养闲人,烟萝也聪明,什么事儿都主动做,端茶倒水服侍更衣,就连送洗澡水这事儿她也干。只是她原就是当花魁养着的,一双手比钱娇娘还嫩,就没碰过比琴还重的东西。提一桶水能洒半桶,钱娇娘看她没做过粗活,也不忍心,便叫她教她音律。这算是烟萝专长了,她不敢怠慢,回头就细细写了一份章程,上面井井有条地写了一个全不通音律之人如何一步步将音律学会,她耐心地讲解给钱娇娘听,就连旁听的挑剔的清雅,也挑不出错。   于是钱娇娘又要习字,又要练音,落脚了要刺绣,偶尔天气放晴了,还要被邢慕铮拉出去骑马,可是忙极了。好似眨眼间就要到永安。   永安来了一匹快马,送来杭相的书信。原来杭致得知邢慕铮明日午时便能到了永安,特请休浴一日,在洒泪亭相迎接风。   杭相盛情自不能相负,邢慕铮交待翌日早半个时辰出发,务必在午时抵达洒泪亭。   自李毅护送以来,一路平安无人胆敢行刺。李毅虽非邢慕铮旧部,但也是个坦荡汉子,思及明日到了永安就要分别不免感伤,阿大买来好酒,与惠州军痛饮了一番。隔日一行队伍浩浩荡荡出发,届时天寒露冻,天还黑沉未开,邢平淳还未睡醒,也不骑马了,倒在钱娇娘怀里睡觉。独眼狗被占了位置,缩在钱娇娘脚下。清雅也受不住,坐在她身边,脑袋一啄一啄的。   天地还安静着,队伍也比平日里安静,仿佛只有马蹄踏路与车轮辗泥的声音。钱娇娘稍稍撩开厚重的窗帘,一阵寒气扑面而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外面黑麻麻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钱娇娘有些恍惚,好似很久没有在这乌糟糟的天下赶路了,又好像昨天才抱着丑儿走在路上感受这刺骨的寒风。   一路走着天渐渐亮了,只是雾气还未散去,隐隐香火气飘进鼻息,钱娇娘看向不远处半隐在雾中的大山。那应当就是清雅所说的雾灵山,上山的寺庙是燮朝开国皇帝重建,后老百姓听说那里头的佛祖挺灵的,香火愈发地旺,如今成了燮朝第一刹,就连永安城的皇亲国戚都常到此处来烧香拜佛。这么大老远就能闻到香火味,可见其香火鼎盛。钱娇娘眯眼眺望,她也想去拜一拜。若是灵验,她愿拿全部身家去还愿。   离雾灵山渐近,雾气仍围绕山间,忽有丝竹之声悠扬飘来,宛如仙乐。钱娇娘精神一振,不知这大清早的怎会有乐传来,莫非山上有法事?只是这乐轻快悠扬,不似佛法圣乐。   车队忽而缓慢,钱娇娘探出头去。只见山道中下来两行侍女,梳双环髻穿白色短袄粉红长裙,先有丝竹琵琶之乐婢开道,后有侍女沿道散花,一抬十二人大轿由鲜花点缀,缎幔彩绣,龙凤绕珠,外有层层轻纱飘舞,就好像从仙境里走出来的仙轿般。   邢慕铮命人停止前进。那轿上处处有皇家影子,轿中人定是皇家女眷,而永安皇室中是这般张扬派头的,他只知晓一个。燮朝第五长公主,建安。   建安公主是当今泰康帝最小的妹妹,是皇帝最宠爱的胞妹。同时也时送礼物给邢慕铮,导致冯语嫣因妒下药的那个公主。   邢慕铮皱了皱眉,扭头看了身旁马车一眼,恰逢钱娇娘也在看他。邢慕铮张了张嘴,自觉要跟她说些什么,只是又不知说什么。邢平淳被吵醒了,他冒头冒脑地探出来,看清前头大呼一声,“哇,娘,好多仙女姐姐!”   “那是女侍,不是仙女。”清雅也醒了,她自另一边撩了帘子。   邢慕铮下了马,他并不让人上前,倘若建安公主的仪仗不停,他也不必去见礼。   建安公主一行走出山中,往永安方向而去。只是待后边的侍卫全都走出来之后,整个队伍停了下来。不多时,有一面白无须的粉裙太监执须来到邢慕铮面前,躬身一礼,“小人斗胆,尊驾可是定西侯?”   邢慕铮道:“正是,不知轿中是哪位贵人?”   那太监忙下跪行礼,“定西侯爷万安,我主人建安公主才从寺庙祈福归来。”   哇!公主!钱娇娘没想到这还没进皇城,就能看见一个公主的轿子。听说永安里遍地是皇子公主,果然不假。邢平淳也张大嘴夸张地看向钱娇娘,兴奋得很。   清雅听清了名号,扯了扯唇。   “原来是建安公主仪仗,邢某怠慢了,邢某这就携家眷去与公主见礼。”邢慕铮故作惊讶,叫钱娇娘下车,“夫人,前头是建安公主驾临,你与我一同拜见罢。”   钱娇娘留独眼狗在车上,由着丫头扶着下了马车,其他马车上的也都下来,除了看守的留在原处,其余人等皆随邢慕铮上前。   清雅偷偷与她道:“你小心着点。”   钱娇娘不解看她。   清雅一看就知道她压根儿就忘记了,“这个建安公主就是让冯语嫣害怕下药的公主。”   钱娇娘这才恍然,她是真忘了,只记得冯语嫣说什么公主。原来就是她。钱娇娘眼珠一转,倘若是这位公主,那今儿这场偶遇……不会这般巧罢?但这也太早了些,真是这二人的缘分么?   邢慕铮余光瞅向钱娇娘,稍慢一步,低声与她道:“要委屈你跪一跪。”   跪很委屈么?钱娇娘一愣,她往时常常与人跪。   邢慕铮到了那香气袭人的华轿外头,躬身道:“定西侯邢慕铮,见过建安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   邢慕铮因是超品侯爵,见皇亲可不跪,但钱娇娘虽为侯夫人,全无品级,自要与其他人等一同跪下,“公主千岁千千岁。”   好一会儿,轿中才传来欣喜之声,“本宫道是谁人,不想竟是邢侯大人。”   说罢,自层层帐幔中探出一只雪白圆润的嫩手,带了红宝石戒指与雕花金镯子,两个贴身女侍忙上前扶出,一个蓝裙太监匍匐在地,另一太监铺了红毯,建安公主缓缓自轿中出来,只见她梳飞天髻,凤啄珠的金头面,肌白胜雪,脸若银盆,容貌美丽,外头穿着纯白毛皮大氅,富贵无比。 第一百二十三章   建安公主踩着太监的背下了轿,镶金线的小羊皮靴落在红毯上,一旁女侍忙递上手炉。建安公主不接,双眸笑吟吟注视邢慕铮,柔声说道:“邢侯,本宫怎也料不到是你来了永安,你怎地也不与本宫说一声,本宫好为了你接风洗尘。”   邢慕铮道:“邢某不才,不敢劳公主大驾。”   “邢侯乃我燮朝忠君之将,为我大燮子民出生入死,本宫为邢侯接风,也是应该的。”   钱娇娘与邢平淳清雅等人跪在坚硬冰冷的地面,还在等公主叫起。只是建安公主轻轻缓缓地说着话,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邢慕铮,好似已忘了还有其他人。   邢慕铮谦逊推脱,建安公主又与他寒喧两句,就是没有叫起的意思,邢慕铮侧身以手示意,“公主殿下,此下跪二人,为邢某外子和犬子。”   建安公主这才如梦初醒,“瞧我只顾着叙旧,竟忘了叫起了。侯夫人快快请起,小侯爷也快起来罢,地下凉,可别冷着膝盖了。”   邢平淳扶着钱娇娘起身,清雅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撑着手起来。建安公主叫钱娇娘与邢平淳二人上前,她细细打量钱娇娘一番,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位想必就是邢侯新娶的冯氏妻罢?果然蕙质兰心。”   钱娇娘垂眸顺目,连眼皮都不抬,一句话也不说。   邢慕铮如今深刻领会了自作孽不可活,他耳根子动了动,道:“她是邢某之妻钱氏,邢某惟有一妻。”   建安公主显然愣了一愣,但她很快回过神来,她笑容不变,“钱氏……便是邢侯的原配之妻么?邢侯怎地还未娶冯氏,难道孝期还未过?”   “家中琐事,不提也罢。如今天寒地冻,公主千金之躯,还请快快回府,莫要着凉。”   建安公主笑了,“邢侯既如此关心本宫,本宫听就是了。待邢侯安顿好了,本宫再请邢侯与夫人到公主府一聚。”   建安公主重新上了轿,忽而又撩了帘子道:“那邢侯便跟在本宫身后?”   邢慕铮道:“外子久闻雾灵山之名,今日尚早,邢某应了她陪她去山上走走。”   钱娇娘顿时得到了公主良久的眼神,她不知邢慕铮竟这般无耻,拿她当挡箭牌。   “邢侯与夫人如此恩爱,本宫好生羡慕,那末咱们便永安再见罢。”   丝竹弦乐之声再起,女侍们洒着花瓣,十二人抬华轿平缓地朝前走了。邢平淳看了半晌,认真地问了钱娇娘一个问题,“娘,那些侍女姐姐的花够他们洒回家么?”   钱娇娘原还想着事,听了扑哧一笑,“公主家的花瓣多着呢,不劳你操这个心!”   邢慕铮不着痕迹地瞅向钱娇娘,瞧她没什么异样,没来由地松了口气。他问:“既然来了,可是要去山上玩一玩?雾灵寺就在半山腰。”   钱娇娘道:“不敢劳烦侯爷。”   钱娇娘默默回了车上,清雅看天阴沉沉,风也愈发地刮得大了,她拢拢钱娇娘给她的披风,问她可是要个手炉。钱娇娘搓搓手,虽是冷的但说不用,但她随即添了句,“你若觉得冷,便让人烧点炭来。”   若是往时,清雅早就觉得自己冷得受不了了,但如今她似乎也能得过且过。她摇头上了车,“我也不用。”   二人坐下后,邢平淳也跟着上来了,猴子一般缩进钱娇娘的怀里。方才下去他没罩披风,这会儿被冷风一吹,冷得直打颤。钱娇娘拿了方才盖在他身上的披风给他披上,用力搓了搓他的背。   只是钱娇娘总觉着少了点什么,邢平淳突然问道:“娘,大姐呢?”   钱娇娘重重一拍邢平淳后背,可不是么,她的狗呢!   钱娇娘左看右看,邢平淳又趴着往座位底下看,就是没见那只瘸腿的小狗。钱娇娘连忙跳下车子左右张望,也都没看见那小狗踪影。问车夫等人,全都说没看见。   “你们快帮我找找。”这天寒地冻的,大姐跑哪里去了?钱娇娘真急了。   钱娇娘带着慌张跳下马车早已入了邢慕铮的眼帘,他大手一挥,让阿大带人都去找狗,还让王勇将烈雷放了出来,去找它的“宿敌”。大伙都知道要找一只瞎眼的小狗,只是方圆几里的大道上别说瞎眼的狗,就连一只狗都没看见。如此看来,那狗定是偷偷钻出马车,往山里跑去了。这雾灵山虽不是巨峰奇山,但也是一座大山,人迹虽多,却仍树木茂密,花草繁多。烈雷即便飞在上空也难以看清底下,那狗又太小,缩来只有一小团,若藏于树洞压根就看不见。   钱娇娘也同在找小狗的队伍中,天公不作美,呼呼地刮了大风,眼看乌云越遮越多,马上就要下大雨了。   “大姐,大姐——”邢平淳大声叫唤,清脆的童声在山林中回荡,又被呜呜作响的风声吹散了去。   “找着了!”一侍卫大叫道。   钱娇娘悬着的心猛地一松,她忙提着裙子踩进灌木丛生的草堆里,阿大忙拿剑砍掉她身边阻碍。只是还没到那处,就看见那侍卫抓了一只硕大白兔出来,“哎呀,是只兔子!”   众人大笑。   “哈哈哈,也好,留着晚上打牙祭!”阿大笑道。   钱娇娘勉强勾了勾唇,失望转身,继续四处找寻小狗身影。   不知不觉已寻到了半山腰,还未发现独眼狗踪迹。半山腰上有两条岔路,一条路已经被人踏出来了,浓郁的香火气自丛林深处传来,显然雾灵寺就在那里头。另一条路显然人迹稀少,看来来朝佛的人少有登山者。只到雾灵寺便打道回府了。   邢慕铮命一队人往雾灵寺去寻,叫他们顺便问问那里头的和尚,是否捡到一只瞎眼小狗。   天黑沉沉地就像马上黑夜将至,大风刮得人脸上刺疼。李清泉左右砍着荆棘杂草,向邢慕铮道:“爷,咱们这上来多时了,若再不走,恐怕午时不能到永安!”   李毅犹豫道:“侯爷,看这天色,马上就要下大雨了。”他虽未直言,也是劝走的意思。   邢慕铮看向不远处的钱娇娘,钱娇娘似乎也听见了他们的话,转回头与他对视。   那眼里无波无澜,邢慕铮与她对视良久,沉声道:“找着了狗再走。”说罢他长腿跨进丛林中,四下张望。   李清泉与李毅互视一眼。李清泉心中唉唉作叹,这李毅是杭相派来的,不说心腹,也定是他的人。倘若杭相从李毅口中得知大帅为了替夫人寻一只破狗耽误了行程,以至让他在这大冷天在亭中久候,杭相心里会作何想?万一他以为大帅是故意的,那岂不是更难以澄清?李清泉听说,杭相虽有大才,但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人家如今对大帅示好,特意休浴只为迎接大帅,大帅可不能平白拂了人家一片盛情,好事成了坏事呀!   天边划过一条凌厉闪电,烈雷在半空唳叫,“轰隆隆——!”震耳的雷声仿佛就在雾灵山上空,清雅吓了一大跳。   “爷,马上要下雨了!”王勇这会儿也跑去劝邢慕铮,“不如我带人在山中找寻,您与夫人他们先行罢!”   阿大也劝钱娇娘,“夫人,这天儿大雨下下来,女眷非都生病不可,不如您带丑儿与爷先走,找狗的事就交给……”   阿大的话还没说完,天上就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   “快快快,快撑伞!”   虽然寻狗的队伍有先见之明带了伞上来,但这雨实在太大了,就跟天漏了似的往底下倒,油伞仿佛就要被雨打破,地下很快聚成了小河流,裙角鞋儿马上湿了。   钱娇娘与邢平淳打一把伞,邢平淳在她怀里瑟瑟发抖,清雅等人也狼狈不堪,各个淋湿了挤在伞下躲避。钱娇娘偏头,无言地长长叹了一声。   天空仍旧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肆虐。所有人都在等主子们的一声令下。   “走罢,不找了。”钱娇娘道。 第一百二十四章   众人都在等着钱娇娘这句话,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轰隆隆——”雷声越发地大,天空也愈发地黑,仿佛黑白夜色颠倒。   “娇娘?”清雅搓着手臂抖着声音看钱娇娘,她若放弃了找小狗,那小狗岂能在这大雨的冷天里活过一日?她那般看重小狗,岂有不担心之理?“咱们再找找罢。”   “不找了。”钱娇娘要解自己的披风给清雅,清雅使劲儿摆手说不用。钱娇娘还是将披风解下来披在邢平淳身上,“咱们走罢,不过一只狗而已。它自己跑,是它的命。”   钱娇娘说罢便搂着邢平淳往山下走,其余人等也都跟着挪了脚尖。   “都给我站住。”邢慕铮不怒而威的声音压过了雷雨。   一干手下又全都停住了步伐,齐刷刷看向沉着脸的邢慕铮。其中以李清泉与阿大等人最为尴尬,他们方才竟然只听了夫人的命令就动了。   邢慕铮继而道:“找着了狗,再走。”   “爷,这雨太大了,夫人与少爷都受不住!”王勇在嘣嘣作响的大雨声中喊道。   邢慕铮道:“你先护送丑儿与女眷去雾灵寺避雨,其余人等都继续找。找不到,不准下山。”   钱娇娘仰头隔着雨帘与邢慕铮道,“我不找了。”   邢慕铮与她对上视线,“你不找,我找。”   “你不必找,他们也不必找。”   邢慕铮看向她略为发白的嘴唇,将自己披风解下扔给她,“你不找就回车上待着去。”   钱娇娘手忙脚乱接了披风,她抬头看他。闪电在空中划出绝美弧线,在钱娇娘的眼眸中一闪而逝。   李清泉急得冲上前,“爷,您莫不是忘了,这大雨的天儿,杭相还在洒泪亭等您。”   “是呀,爷,这事儿可是大事呀。”阿大道。   “爷,找狗的事还是交由我们来罢。”王勇也道。   邢慕铮皱眉道:“罗嗦什么,不过一只瘸了腿的狗,它还能跑到山顶上去不成?这么大的雨,横竖马车也难走动道儿,赶紧给我找!”   邢慕铮决定的事儿,没有谁能阻止得了。钱娇娘被邢慕铮赶着下了山,他继续带着人在狂风暴雨的山中找寻一只扔在路边都无人看一眼的独眼野狗。这番决定连跟在他身边多年的阿大等人都想不明白,为甚邢慕铮那般看重那只在野外捡回来的野狗。它就算洗干净了也是一只不好看的杂毛狗,夫人喜欢狗,大可以再替她寻一只好看温驯的狗来,怎么就非认死理,在这大雨天的劳师动众寻这一只狗,甚而连与杭相的见面也顾不上了。   众人心有腹诽,但不敢在邢慕铮面前明言,只能心急火缭地找,希望那不长眼的野狗知道他们的难处自个儿跳出来。   钱娇娘等人去雾灵寺的路上遇上自雾灵寺回来的一行,他们并未带来好消息,和尚们问了一圈,并未有人收留那小狗。王勇让他们继续在树林中找,自己带了几个人护送钱娇娘等人到了雾灵寺,向慧能大师乞厢房避雨。慧能大师见众人都如落汤鸡般,各个瑟瑟发抖,忙让小沙弥带一行人等去客房歇息,并叫人立即生了炭火去。钱娇娘让人去山下拿些干衣服来替换,便叫邢平淳跟着清雅莫要乱跑,自己拿了把伞又往寺门走。王勇急着劝阻,只是钱娇娘全然不听。王勇没法子,忙叫一挠腮抓耳一阵,留下几个护卫守着,请了大师关照客房,连忙脚下生风追了钱娇娘上去。   小沙弥抬了两个炭火炉来,邢平淳与清雅才觉活过来般。清雅望向窗外,担忧浮上眼角。   小沙弥回了禅房,其他小沙弥都在,他们因雨没有早课,坐在禅房讨论一二。全都得知来客是因丢了一只小狗而上山冒着大雨漫山遍野地找,窃窃私语觉得此事荒唐。说着说着竟以为那女主人堪比祸国妲己,为了一只狗劳命伤财,不把下人当人看。慧静师父进来,问他们讨论何事,一小沙弥将事儿与慧静师父说了。慧静道:“你们可是丢狗的主人家?”小沙弥摇头,“不是。”慧静问:“那你怎知那狗不值得去找寻?”小沙弥喏喏道:“师父,它终究是只狗罢了。”慧静意味深长道:“你们只看见了其一,看不见其二。或许丢狗的施主,找的并不是狗。”小沙弥们面面相觑,慧静却已出了门去。   钱娇娘出了寺门,钻进树丛再次从上往下地找大姐,即便有伞,她的头发衣裳也都湿透了,但她似毫无所觉,弯着腰往最深的树堆里钻。   邢慕铮率众人差点儿找到了山顶。上山顶全是峭壁,那瘸腿的小狗压根儿就爬不上。只是仍也未见小狗踪影。那狗不知是否已入了蛇狼的肚子,怎么找也找不着。邢慕铮却还不死心,又叫人自上而下再找一遍。   大雨打在烈雷的翅膀上,仍不能阻它在林中穿梭飞翔,林中鸟禽被这万鹰之王吓得冒雨四处逃窜,烈雷厉声唳叫,金色的鹰眼居高临下扫视。   只是待邢慕铮与又自下寻上来的钱娇娘汇合,邢慕铮看见钱娇娘并无意外之色。只是仍无一人发现独眼狗踪迹。独眼狗瘸着腿,断是跑不远的,既大路上没有,山上又找不着,极有可能被野兽吃了。有侍卫发现此山中有豺狼出入的痕迹,还有褪下的蛇皮,那么一只小狗,只能当它们的零嘴。   “爷,夫人,这山上都找遍了,没有狗!”阿大道。他们该找的都已找了,已在山中耽搁太久,现下雨势渐弱,既找不着狗,他们得即刻起程赶往永安才是。   邢慕铮看向钱娇娘,纵使钱娇娘身子健康,这会儿也嘴唇苍白,身子不住发抖。她低垂着脑袋,不知想些什么。邢慕铮心头涌起阵阵难以自控的怜惜,伸手将她一把拥进怀中。   众人皆惊,非礼勿视地转了视线。消沉的钱娇娘猛地自邢慕铮抬起脑袋,“你做什么?”   邢慕铮也不知自己为甚就将她抱了来,他低头,雨水自他额上散落的发梢滴在她的脸上。他伸手为她抹去水珠,抿嘴道:“你在发抖。”   “我没有,侯爷看错了。”纵使邢慕铮的衣裳是湿的,他的胸膛仍然是暖和的。浑身冰冷的钱娇娘想离开竟又有一丝留恋,她终是推开他,“多谢侯爷替我找狗,既找不到……”   高亢的唳叫急促响起,声声响彻云霄。   邢慕铮眼前一亮,他低头沉声道:“是烈雷的叫声。”   钱娇娘猛地五指紧握,“它找着大姐了?”   “一定是!”王勇与阿大异口同声道。   大伙连忙四处找烈雷身影,王勇跳上大树,指了西南一处,“烈雷在那下边!”   王勇指的方向是山中一处陡峭的山坡下,大树丛生,四处无路,一般人压根下不去。钱娇娘跑到山坡边上,见那几乎垂直的陡坡,咬牙抓着树干就要往下滑,被邢慕铮拦腰制止。他将她转了个身,对她道:“抱紧我。”   “我不……”   钱娇娘未曾来得及拒绝,邢慕铮已经勒着她的腰身一跃而下,钱娇娘被邢慕铮抛上抛下练出来了,竟然丝毫不害怕,只是抓了邢慕铮肩膀。   邢慕铮抱着钱娇娘寻到烈雷,只见他低空扇着翅膀,对着灌木丛不停叫唤,钱娇娘听到一声微弱的狗叫,她的心中一紧,推开邢慕铮蹲在灌木丛前向里张望。浑身湿漉漉脏兮兮的独眼狗蜷趴在里头,眼罩挂在耳朵上,黑黑的瞎眼依然狰狞,那完好无损的眼珠却那般可怜兮兮。   钱娇娘不知怎地就鼻酸了,她蹲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对着里头伸出手。   独眼小狗发着抖,趴在那处盯着她,不动。   “出来罢,不会骂你,不会打你。”钱娇娘道。   邢慕铮站在她身后,为她撑伞。   “夫人,咱们把这灌木砍了,把狗抱出来便是。”阿大道。   钱娇娘瞪他一眼,又转头看向独眼狗。   独眼狗仍盯着钱娇娘,低声呜咽。   钱娇娘单手撑地,另一手更向里头伸,她轻笑道:“出来罢。”   独眼狗看了看她的手,身子似更蜷了一团。   “有我在,没人欺负你。”钱娇娘道,“我会保护你,绝不会……抛弃你。” 第一百二十五章   独眼狗颤巍巍走出来,回到了钱娇娘的怀抱。钱娇娘抱着它,贴着它的脸庞,小狗伸舌头舔她的脸,那小小的温热在脸上滑过的感觉,让钱娇娘心都颤了。   她说这狗像她,那是她打心底里的话。她可怜它,也是可怜自己。她们都被人欺负得遍体鳞伤,还要硬挺着背独自行走。自己无可奈何,至少她能保护好这条狗儿。   “不会抛弃你的。”钱娇娘再次在小狗的耳朵边轻声立誓。   邢慕铮找着了狗,仍没有急着下山赶路,而是带着钱娇娘去了雾灵寺休憩。邢慕铮陪泰康帝来过雾灵寺一回,主持方丈与慧能慧静等大师都认得他。雾灵寺的和尚们这才知道原来是前大将军邢慕铮家中丢了狗。一个小沙弥送热水至厢房时仔细看了一眼,那趴在腿上的竟是一只瞎了一只眼的狗儿,身上的毛皮竟也不全。他一时更加难以理解,为何邢大将军劳师动众只为这一只不起眼的狗。   邢慕铮换了干爽的衣裳出来,去主殿在佛前拜了三拜,捐了许多香油钱,这才与方丈大师们道谢。方丈慧慈笑道:“邢施主,今日救了一只狗,可是值得?”   邢慕铮望向与众人一同出来的钱娇娘,点头道:“自是值得。”   慧慈细看邢慕铮眉眼柔和,思及上回见他铁面剑眉,主杀伐而血气重,这回却似整张脸柔和三分,杀戮之气也随之淡去。慧慈方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来人,想来百炼钢,竟也能成绕指柔。这红尘之中,还是有许多趣事。   钱娇娘携小儿郑重与大师们道了谢,这会儿天也重新放晴了,大伙收拾了东西,相携快步下山。   邢慕铮早已派人先行一步知会杭致,与他委婉说明缘由,请他不必久等。只是但凡重情重义者,仍会等到友人前来。李清泉一路忐忑,祈求杭相仍在洒泪亭等候,否则,那便是正儿八经得罪了当朝宰相了。   邢慕铮一行赶至洒泪亭已临关城门,洒泪亭四处围了帐幔,几名侍卫分立四面,里头香气阵阵,琴声袅袅,似有人在其中抚琴。   李清泉松了一口气。   马队喧嚣已至,里头琴声顿停。邢慕铮下了马来,从帐幔中快步走出素衣二人,脸上皆欣喜之色,上前来就在他面前跪下,叫一声“邢侯”。邢慕铮定睛一看,原是自己曾经麾下两名大将,洪素与马东长。洪素面庞黝黑,粗犷带须,乃慈安太后之侄,是泰康帝的表弟,如今任骁骑教尉,马东长眼大嘴大,为世袭骠骑大将军,其曾祖父位列开国公之一,其祖父与父亲同有军功。此二人与邢慕铮前军师黄恭留在永安为官,其余在朝为官的旧部多镇守边境,少数如甄昊任命地方官。   邢慕铮扶起二人,各自拍拍肩膀,一声大笑。见后头还有一人跪于身后,邢慕铮抬手叫起,只见那人年纪不大,眉清目秀,身着湖蓝刺竹锦袍,却是眼生。   李清泉与阿大等人左右张望,也不曾发现白发宰相身影,他们暗自叫糟,只听得那年轻锦袍男子道:“小人杭墨,见过定西侯。”   洪素道:“杭公子为杭相内侄。”   邢慕铮点点头。   杭墨深深一揖,微笑与邢慕铮道:“邢侯大人,我六叔原已备好美酒,与洪大人、马大人同在此恭候邢侯大驾,无奈天公不作美,大雨阻道,邢侯又路遇难处,六叔为邢侯忧心不已,岂料宫中突来传召,六叔惟有进宫复命,故令小人在此,与邢侯倾诉遗憾之意。”   “是邢某辜负杭相盛情,改日邢某定登门道歉。”   杭墨忙道:“邢侯言重了,我六叔只憾不能为邢侯接风,绝无他意。六叔还说已为邢侯备好一座宅邸,邢侯若不嫌弃舍下简陋,敬请下榻草舍。”   马东长瞪眼,“你这小子好没规矩,我还未开口,你就抢着要侯爷去你处下榻,不成,邢侯要住我处。”   杭墨咧开两排白牙,“小人只转叙六叔的话罢了。”   “说先来后到,我可是第一个到的。”洪素也抢着说。   前头几人为邢慕铮在何处落脚争执不休,后头钱娇娘自帘缝张望,听闻杭相白发,前头却无一人发色发白。那年纪稍大的二人看来向邢慕铮旧部,那黑发俊秀男子看来与众人格格不入,大抵书生气多了些。   “那人是杭相么?”钱娇娘喃喃自语。   “不是。”靠在她身边的清雅看了一眼,幽幽道。   “你怎么知道?”钱娇娘问。   清雅睨她,“市井不都说杭相白发么,他那头发那般黑油油的,怎能是杭相?我看像他侄儿。”   钱娇娘算算年纪,也觉得人太年轻。钱娇娘轻抚大姐脑袋,“那杭相不在,侯爷迟到多时,杭相生气走了?”   清雅笑道:“他会生什么气,他就是个老好人,从不跟人生气。”   “你怎么知道?”   清雅一愣,“我、我听人说的呀,倒是你,你这么怕杭相生气,莫不是担心侯爷?”   钱娇娘闻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毕竟他是帮我找狗。”钱娇娘是那种对她好一分,她恨不得还十分的人,整队人马冒雨为她找狗儿,邢慕铮还因此错过与宰相的接风,就这事儿而言,钱娇娘是有负罪感的。   “放心罢,不会有事儿,侯爷也不是仰仗杭相吃饭的。”   ***   邢慕铮婉拒了杭洪马三家的好意,也拒绝了洪马二人的接风宴。说来今日接风宴应是杭致做东,只是事发突然,主人不在,杭墨不敢也不够格开口。洪素和马东长是兄弟,邢慕铮并不与他们客套,只说旅途劳顿,夜幕已深,女眷要先行整顿歇息。于是邢慕铮在洒泪亭与众人喝了杭致备下的接风酒,辞别惠州军,一行人住进开封府管理的官舍中。这些官舍就是给奉旨进京的官员及家眷暂住的,受封为王的皇子们奉旨回帝都来,也多住于官舍。   虽是官舍,却也是永安热闹的朱雀街里独门独户的院落,整整一条清安巷,皆为官舍。因这巷子往来多官员,被老百姓称为官帽巷。皇子们多居于另一条宁安巷,老百姓称之王府巷。   邢慕铮早已通知了开封府,开封府为他安排在王府巷,与同样回永安来贺寿的二皇子端亲王吴枧一家比邻而居。王府巷的官舍都是三进的院落,邢慕铮住了正院,钱娇娘带邢平淳住了东厢房。邢慕铮站在院中瞧钱娇娘忙里忙外地收拾东厢房,萧条之心有如秋风惆怅。   隔日邢慕铮还未通报朝廷,宫里就知道了他到永安的消息,骑马的太监带着口谕过来,叫邢慕铮立刻进宫见驾。邢慕铮着大红织绵飞鱼朝服,外披黑红绣云纹大氅,带着两人进宫面圣。其飒爽英姿惹来永安百姓伫足眺望,不出半日,定西侯邢慕铮的到来再次成为永安美谈。   邢慕铮不知自己惹的骚动,宫门前下了马,由太监一路通报觐见,不出两刻便到了御书房,小太监再次通报一回,近侍太监毛祺走出来迎接,只是脸上并无喜色。他小小声地与邢慕铮道:“邢侯,龙颜大怒呀。”   邢慕铮面色不变,低声道了谢,与毛祺一同入了书房内。   一踏进屋子,邢慕铮就差点被烟薰了眼睛,偌大的书房烟雾缭绕,上悬八卦阵,下挂桃木剑,左置三清铃,右放天蓬尺。一四十几岁的灰袍男子梳道髻戴道冠,手边有一木鱼。如若邢慕铮看清那男子相貌,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到了道观。   “臣邢慕铮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邢慕铮下跪拱手道。   身着灰袍的泰康帝抬了眼皮,望向下跪者厉声道:“邢慕铮,你好大的胆子。” 第一百二十六章   邢慕铮跪于地,眼皮也不动一下,“臣不知陛下所谓何事。”   泰康帝冷笑,“还与朕装傻,朕问你,你上永安来可是带了你的妻子?”   邢慕铮低头道:“臣带了。”   “你带的是哪个妻子?”   “回陛下,臣惟有一妻钱氏。”   泰康帝瞪眼,“可是朕下了口谕让其自行下堂的钱氏?”   “是。”   泰康帝被他这直言不讳的话气得笑了,“那是你抗旨不遵,还是钱氏抗旨不遵?”这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却是生死攸关。不管是谁坐实了这罪,就是杀头的大罪。   邢慕铮道:“臣不敢,只是陛下圣谕并未限了时日,臣还未写和离书罢,算不得抗旨不遵。”   泰康帝被噎了一下,正要发作,毛祺又进来,“陛下,今日炼丹的吉时到了。”毛祺之所以敢在泰康帝召唤臣子的时候进来,自是泰康帝如今天大地大炼丹最大,若非自己万寿即至,他也不会昨日出关。这潜心闭关炼丹的滋味真好,左右如今左右宰相与三司处理政事,他乐得两袖清闲。   “去去去,没看见朕在与邢卿说事儿么?”泰康帝不耐烦地赶人。   毛祺忙喏喏哈腰退下,心中却暗暗称奇。若是往时,便是相爷禀事,到了炼丹之时陛下也是个走的,今日竟为了邢侯连丹也不炼了。陛下是看重侯爷,还是有心要整治侯爷?   被毛祺这么一扰,泰康帝脾气下去了些,他把邢慕铮叫起来,又恢复半仙半道的姿态,平心静气与他道:“说罢,为何拖延圣旨……你是怪朕多管闲事了?”泰康帝听说时觉着奇怪,分明邢慕铮对他的原配不在意,皇帝也想着一个乡野村姑不配侯门,贴心替他保全名声,自己做了恶人,不想这厮竟还不领情。   “微臣岂敢怪陛下?怪只怪臣有眼无珠,视珍宝做草芥,视草芥反若珍宝。臣原小看发妻钱氏,欲娶平妻冯氏,孰料冯氏听信奸人谗言,竟下毒加害于臣……”   “什么,竟有此事!”泰康帝拍案怒道。   “臣不敢欺瞒陛下,冯氏毒害于臣,还是钱氏救了臣一命。臣惭愧。”   “那毒妇现在何处?”   “陛下息怒,东窗事发后,臣已砍了冯氏脑袋。”   泰康帝闻言仍不能解气,“这种毒妇,就该凌迟处死,砍她脑袋,还算便宜了她!”竟敢加害他燮朝第一武将,真真该死!   邢慕铮苦笑道:“真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臣半生戎马,竟不知妇人心肠能恶毒至此。而臣妻钱氏,十年来为臣操持小家,上养寡母下育小儿,并且乱世奔波,臣与家中失去联系,才知家中几番波折,全靠钱氏一人苦苦支撑,许多苦楚臣回玉州才打听清楚,臣心中愧疚。且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臣身在战场不能奉养母亲,是为心病,钱氏为臣尽了孝心,臣心中也好过许多。娘亲临终前留书一封,直言钱氏贤良淑德,是万里挑一的好媳妇,命臣万不可富贵弃了糟糠妻,否则便是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邢慕铮愈说着愈沉重,连眼眶也似红了。   邢慕铮并非出身贵胄,虽性子清冷,但该圆滑之处也不含糊,否则多年与各大官员要粮要银要武器也不能顺利,只是如今身居高位,又远离朝野,没几人能叫他演戏罢了。   泰康帝听之动容,“原来是这么回事。”   邢慕铮复跪下,“陛下,此为臣一人之错,钱氏性情忠烈,倘若她真与臣和离,定是一条白绫自尽了去。”横竖钱娇娘不在身边,邢慕铮不要脸地扯着弥天大谎。“臣这条命还是她救的,臣若叫她寻了死路,那真是猪狗不如,死后无颜见爹娘与列祖列宗,故臣斗胆求陛下收回成命!”说罢邢慕铮重重磕了一个头。   泰康帝睇着下跪之人,心中为难,知道自己可真是好心办了坏事,可是他是皇帝,金口玉言,说出去的旨哪里有收回的道理?泰康帝摩挲着天蓬尺思量半晌,起身亲自扶了邢慕铮起身,缓缓说道:“可是朕听说,她与同村王铁牛有染……”   “这是无稽之谈,定是陛下的探子哪里出了岔子。”邢慕铮站直了身子,斩钉截铁道。   泰康帝原是暗示邢慕铮给他个台阶下,不想他脑子这么不转弯儿。泰康帝只得道:“回头朕非宰了那些小崽子不可,只是这圣旨已经下了,旨你也接了,岂还有收回的道理?横竖不过是一妇人,哪个妇人嫁了丈夫不贤惠,那是妇道!这个钱氏……天生命该如此,你就莫强求了。朕回头给你选个更贤惠大气,出身又好的正妻,也配得上你定西侯的身份,对了,我正愁建安的婚事,不知她可看得上你这二婚的男儿?”   泰康帝最后一句是玩笑了,邢慕铮却正色道:“承蒙陛下抬爱,建安公主金枝玉叶,臣不过一个大老粗,蒙陛下隆恩当了个侯爷,还岂敢妄想公主之尊?”   “你这……”不开窍的榆木脑袋!他这是非要他收回圣旨了?别说大燮朝,开天辟地以来都没皇帝把圣旨收回来!他虽不是个有才能的皇帝,但也不能做那第一个叫人笑话的皇帝。   泰康帝与祖先相比,可说是个毫无建树的皇帝,时常荒唐行事,如今沉迷炼丹,更加不问政事。但说他是个庸帝,他看人的眼光却又狠辣,邢慕铮年纪轻轻,他就敢将兵马大元帅的虎符交与他,杭致三十出头,也能成燮朝最年轻的宰相。并且邢慕铮是泰康帝最为满意的臣子,邢慕铮打仗时战无不胜勇猛无敌,战后立即归还兵符卸甲归田,就问哪朝哪代能有这么省心的臣子?往后战事再起,他就是他最锋利的宝剑,就算祸起萧墙,他也是叛军最忌惮的护盾。   所以只要邢慕铮犯了不是叛国之罪,泰康帝都会保他。因此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泰康帝自不会真责罚他,不过是想敲打他两句,结果不料是自己搬了石头砸脚,整出这一摊子事来。   “邢卿,莫要荒唐,朕的圣旨事关国体,没有说了不算话的道理!唉,朕失查也是有错,那就你让钱氏下堂,收了她为妾,朕也不追究,再补偿她些,这总成了罢?”   这算是他当天子的退让了,邢慕铮居然还是摇头,“钱氏为臣妻。”   “你、你这个死脑筋!”泰康帝忍不住骂道,“为了这一点小事,你就要逼朕?天天说为朕分忧,为朕分忧,朕看是天天为朕找事儿!”   “臣不敢。”邢慕铮又跪下。   泰康帝重重一哼,“你不敢,我看你是很敢!朕该说的都说了,你自个儿看着办,莫叫朕失了耐心!”说罢泰康帝不说跪安,反而自己冲出御书房去了。毛祺在外慌忙叫着陛下,声音渐消。   邢慕铮缓缓站起来,拍拍膝上的灰,摸摸脖上。这事儿自是得多磨几回,他也并无多失望之色。   邢慕铮出了御书房,不让太监相送,自己往南门走。才过夹道,迎面走来两人。其中一人着麒麟装,清瘦干练,是邢慕铮原先的军师黄恭,如今在谏院为言路,还有一人着白虎服,面白肥胖,笑眯眯如弥勒,却是户部左侍郎任沿。   二人自也看见了邢慕铮的大红飞鱼,黄恭看清了人,眼中异光一闪而逝,但旋即恢复一片平静。   “定西侯爷!”任沿双眼发光,笑容越发地大,上前扑通就是一跪。   黄恭也跪于任沿身旁,恭敬叫一声邢侯。   邢慕铮叫起,任沿一爬起来就热情极了,“侯爷您可来永安了,下官这是天天数着日子盼着您来呀!”   比起任沿的热络,见到一手提拔了他的旧主子的黄恭只客套两句,便说有事儿先告退了。邢慕铮由了他去。任沿还不走,在邢慕铮旁抚着下巴啧啧称奇,“下官听闻侯爷是黄大人的大贵人,怎地见了侯爷,黄大人还是那副脸孔,下官还以为能得侯爷的福,瞧黄大人笑一笑呢!”任沿一面说一面偷瞄邢慕铮。这黄恭自上任后跟点了炮的炮仗似的四处乱炸,任沿被他“指正”过,暗里恨得牙痒痒。若是他少了定西侯的支撑,就屁都不是了。   邢慕铮道:“他就是这性子。任大人若有公务,便去罢。”   任沿忙笑道:“是是,下官这就不扰侯爷了。”也不知方才挑拨之言,邢侯听进去了么?   ***   邢慕铮仍然策马回了官舍,王府巷路边就已停了许多车马,都是来送拜帖请帖的管家奴才,他们见了邢慕铮,马上黑鸦鸦地跪了一片,邢慕铮随意抬了抬手,将马和马鞭都交由同行的李清泉,大踏步跨进了院门。等他走后,来的人又都爬起来,继续往看门小厮兜里塞自家主人的帖子。   邢慕铮才进垂花门,就见王勇手里拿着一张长纸条,一边对着纸条吹气,一边往东厢房走。邢慕铮叫住他,“你干什么去?”   王勇一转头,笑道:“爷,您回来了——这是夫人叫我抄的下人们的名字,这不才抄完,正要给夫人送去。”   “她要这些做甚?”   “属下也不知道。”   邢慕铮走到王勇身边,两指一夹将纸从他手上抢了去,“行了,我替你送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邢慕铮走到东厢房,外间一个丫头也没有,邢慕铮自己打了帘子进去,暖阁里坐了一屋子女眷,钱娇娘,红绢和烟萝雨萝在绣花儿,清雅领着冬生裁剪,山楂在打络子,一群人倒也忙得很。   她们见邢慕铮负手大步进来,除了钱娇娘皆起身作礼,齐叫侯爷。邢慕铮还未换朝服,那显眼的色儿叫满室女眷皆眼前一亮。若单论皮囊,全燮朝大抵找不出几个侯爷这样好相貌的。   邢慕铮难得看见这一屋子的妇人,略有些不适应,不过想想这当是侯夫人屋里派头,也就释然。   “你们先出去。”他来时还是不必这么多人围着娇娘。   清雅看钱娇娘一眼,钱娇娘点了点头,清雅便带着一群人出去了。雨萝往外走时故意不小心蹭了邢慕铮一下,奈何邢慕铮瞬间就往旁边避了一避。   待人走后,邢慕铮并不急着说话,打量了暖阁一番,看那八宝阁上还插着一枝新鲜的花枝,问道:“这里可还住得惯?”   钱娇娘坐在炕上,手下飞针,“还成。”   “夜里暖和么?”   “暖和。”   忽而眼前多了一张纸,钱娇娘停顿抬眼,看一遍知道里头全是些人名。她近来在马车上着实无聊,跟着清雅先生学字进步神速,大概都能将上面的人名认得全了。这看来就是她向王勇索要的名单,只是不想被邢慕铮拿了进来。   邢慕铮问:“你要这名单作甚?有甚事你只管嘱咐丫头们叫王勇阿大去办,不必每个人都记得清楚。”   钱娇娘伸手接了名单,含糊道:“我只不过看看。”她折起来放进袖里,抬头邢慕铮还站在面前,近处看邢慕铮这朝服更打眼了,得知他是应召入的宫,钱娇娘主动问:“侯爷打宫里回来的么?”   “嗯。”邢慕铮自发脱鞋上了炕,盘膝而坐,与钱娇娘只隔了一个黄花梨小案。   钱娇娘瞟他一眼,他近来是越发地随便没规矩,好似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她只能当没瞧见,再问道:“那侯爷说了么?”   邢慕铮支手撑脸在膝盖上,偏头看她,明知故问,“说什么?”   钱娇娘一针戳在绣品上,“自是侯爷抗旨的事儿,皇帝老爷知道了么?”   “没说,他也不知道,不过寻常拜见罢。”邢慕铮不傻,若是直言与钱娇娘,她指不定多高兴。他可不想她在这事儿上高兴。   钱娇娘果然失望,她瞅了邢慕铮两眼,又低头拿起针刺绣。   邢慕铮也不说话,就看着她绣。钱娇娘已经习惯了,不理他只顾绣。   过了好一会儿,邢慕铮眯了眼,“你绣什么?”她近来不都是在绣一件衣裙的么,怎么这会儿在绣一件小物?并且好似还绣了个“王”字?   钱娇娘闻言一顿,侧了侧身,“不过随便绣些什物。”   “你没事儿就去外头走走,成天绣东西做甚,绣多了又揉眼睛。”   话中不乏关心之意,钱娇娘道:“侯爷素来少言,如今倒很像老妈子了。”   邢慕铮气笑了,“是了,你今儿还不曾气我,大概是牙痒痒了,可是要我替你磨一磨?”   钱娇娘蓦地他记起三番两次拿舌头磨她的牙,脸刷地红了。邢慕铮这厮在有人的时候还能人模狗样,没别人的时候说话越发地浑。她就不该叫人走。钱娇娘懊恼扔了针线,下炕走到红泥小炉边,那上头架着一个精致的小铜壶,下头用些火星子煨着。钱娇娘自发倒了一杯温水喝进肚里,用夹子夹了一块新炭进去。邢慕铮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她飘红的娇颜,这会儿在她背后咧牙笑了,像个做了坏事得逞了的孩童。   红绢在外头求见,说是阿大把帖子都带来了,请邢慕铮与钱娇娘过目。   邢慕铮让红绢把东西拿进来,红绢便提溜着一个小布袋进来了,“侯爷,阿大说帖子都收下了,送礼的一个没收,都叫人拿回去了。”   邢慕铮点了点头,摆手叫她退下,自己拿起小布袋往小案上一倒,哗啦啦的不一会儿成了小山。帝都里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邢慕铮这燮朝惟一一个异姓封地领主、超品侯爵,自是众权贵巴结的对象,这立马帖子就送来了。   钱娇娘看那数量不免咋舌,看来玉州果然还是荒蛮之地,大半年的也没见这么多帖子,若是那地儿每日都跟在永安似的一堆帖子,邢慕铮那疯病瞒得了才怪了。   只是她不明白的是,邢慕铮就算爵位再大,如今也已不当官了,又远在玉州离永安十万八千里,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们与他套近乎能有什么用?钱娇娘想着就问出了口,邢慕铮一面拆请帖一面道:“这近乎自不是你今天交好明儿就要人帮忙,人情总是做长远准备,打好了根基,说不准有朝一日就有用了。”   钱娇娘想明白了,这倒与交友相似,不过交友是以真心换真心,这是以物易物罢。   邢慕铮一张张看,又一张张扔,“虽然我居高位,但咱们也得应酬应酬,丑儿过个几年就大了,他一人出来闯荡,咱们也得替他铺铺路,再者万一咱们再生个几个女儿,怕是亲家也得从这里头找。”   这前头说的还挺正经,怎么到了后头就歪斜了。谁跟他是咱们,还生女儿,他怎么就这么不要脸呢?钱娇娘真想上去撕撕他的脸,看到底有多厚,怕是刀枪都入不了。她才下去的红潮又上了脸,她瞪眼啐了一口,“这青天白日,到还说上梦话了。”   邢慕铮偏头睨她半晌,瞧得钱娇娘浑身不自在,邢慕铮轻笑一声,又转回头去。他选了半天,拣出一张素净的帖子来递给钱娇娘,“长敬伯府邀请咱们明儿去看马球赛,这天儿冷,应是没有女子赛,不过论好看,还是男儿打得好看些,你与我一同去?”燮朝很沉迷于马球之嬉,这也是邢慕铮惟一一个允许在军中玩乐的游戏,他还会重下彩头,因为打马球能提高将士们的骑术,他的一批精英骑兵就是从打马球的人里头选出来的。不过他还从未见过永安贵族打的马球。 第一百二十八章   钱娇娘心动了。听清雅和邢慕铮说过马球,她早就想见识见识了,但她不想与邢慕铮一同去。   邢慕铮说完也觉自己问错话了,他补充一句道:“带丑儿么?你若是去就把丑儿带上,你不去我懒得带他。”   “……罢了,我懒得听他吵。我带他去罢。”钱娇娘勉为其难道,只是说完又好似有些欲盖弥彰的嫌疑,有些不自在地走向小炉旁,拿了小铜壶高高地吊了一杯水。   邢慕铮忍住笑意,他下炕穿鞋,面上还一本正经,“那行,明儿辰时出发,洪哥今夜叫我吃酒,净是些粗鲁人,便不叫你去了。”   钱娇娘也不知听见没听见,只顾拿杯喝水。谁知添了一块生炭进去火猛水烫,钱娇娘不防,舌儿被热水结实烫了一下。她闷哼一声,水洒在地下。邢慕铮一个箭步到了她面前,“烫着了?”   钱娇娘低着头捂着嘴摆手,邢慕铮情急挑起她的下巴,只见她眼泪汪汪,秀眉紧紧皱着,看上去可怜得很。“我看看。”邢慕铮一面说一面稍稍使了些力,迫使钱娇娘张了嘴,那比平时红上几分的舌儿软软藏在牙后,邢慕铮顾不上其他,捧了她的脸弯腰低头仔细看,钱娇娘被迫仰头张嘴,僵硬得动也不敢动,只是舌尖上还残留热水的烧烫之感,她想动动缓解一下也不敢。忽地一阵清凉的微风吹在她的舌上,钱娇娘心儿轻颤,邢慕铮竟对着她的嘴儿轻轻吹气。   这也太过了。钱娇娘伸双手推他,邢慕铮如山般纹丝不动,他已习惯了钱娇娘的力道。他吹了一会儿,俊脸几乎杵到了她的脸上,“没打泡儿。”   “多谢。”人在屋檐下,钱娇娘艰难道谢,她使劲儿合下巴,谁知竟咬上了阻碍,邢慕铮的拇指竟比她更快地隔在她的贝齿间。钱娇娘瞪眼,对上男人愈发幽暗的黑眸。那眸子里的危险钱娇娘近来愈发见得多了,她加重了咬的力道,谁知那指不仅不撤退,竟还往她嘴里搅了一搅。   “帮你治治。”邢慕铮低哑说完,钱娇娘的眼前一黑,红唇即刻被火热压下,她有些麻麻的舌儿,竟被挤入的大舌狠狠刷过。   邢慕铮紧搂着钱娇娘替她“治”舌儿,坚硬火热的身躯严丝密合地贴着她,钱娇娘被他按着脑袋亲得快没气儿了,邢慕铮才离开她的唇,在她耳边低低说一句:“我白日从不作梦。”   说罢他松开她,嚣张跋扈地离去。   ***   隔日一大早,邢平淳就来钱娇娘的屋里,蹦着跳着叫钱娇娘快些,彼时清雅正替钱娇娘找一件夹棉的大袍,手忙脚乱地翻出来替她穿上了。邢平淳等不及要看马球,拉扯着钱娇娘往外走。清雅忙叫烟萝冬生红绢山楂都跟上,碎儿淋了雨,这两日病倒了,清雅也觉着身子不太爽利,便与钱娇娘告了假。钱娇娘只叫她在屋里好生歇息,还让人把大夫请来。   钱娇娘被邢平淳拉出屋子,邢慕铮已在院子里了,他穿一件靛蓝绣鹤长袍,那长袍显然出自甄昊手笔,富贵华丽,钱娇娘只道这几日邢慕铮像只孔雀,突地开屏了。莫不是想惹得永安娇娇女都为他痴迷不成?   院中除了邢慕铮,还有洪素与马东长二人。钱娇娘到来之时,洪马二人似都在与邢慕铮说些什么,只是她娘俩一来,两人都不说话了。   邢慕铮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招手让娘俩上前,“前儿匆忙,还不曾叫妻儿与二位兄长相见,洪哥,马哥,这位是我妻钱氏娇娘,娇娘,此二位是我征战时的两位哥哥,骁骑教尉洪素大哥,与骠骑大将军马东长大哥。”   钱娇娘与洪马二人对上视线,各自眼中有古怪,互相行了一礼,邢慕铮又叫邢平淳上前作礼,“小儿邢平淳,见过你洪世伯与马世伯。”   邢平淳忙行礼,洪素与马东长互视一眼,忙上前扶邢平淳。他们都已得知圣旨一事,今日就是来劝邢慕铮莫带钱娇娘去看马球的。只是二人不料这身份尴尬的村姑侯夫人,竟生出了一个与邢慕铮八分相似的小人来。瞧他那言行举止,也竟都有几分其父之风,二人不免大喜过望。马东长立即扯下腰间圣赐的一枚平安扣,与邢平淳为见面礼。   邢平淳抬头看了邢慕铮一眼,见他点了头,才双手恭敬收下。只是收下后他转手交与钱娇娘,“娘,您替我收着,这宝贝放我这我怕丢了。”   钱娇娘轻笑,接过收于袖间。   马东长心道不妙,邢侯这长子与其母感情深厚,怕是二人和离,恐与邢侯心生缝隙。   他这厢还替邢慕铮担心着,那头邢慕铮缓缓开口,“娇娘,马哥给你的见面礼,我已收着了,是一座一尺高的红珊瑚,漂亮得很,待回来我就让人摆你屋里去。”   马东长一僵。这可是他昨儿夜里炫耀的宝贝,他何时说过要给这下堂在即的侯夫人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我……给过了么?”马东长求饶瞅向邢慕铮,那可是有年份的红珊瑚!   “给了。”邢慕铮斩钉截铁道。   “我也有?马爷真是太客气了。”钱娇娘道。   马东长干笑两声,“应该的,应该的!”心头在滴血。他血一样红的珊瑚树!   洪素见状藏起他要给邢平淳的见面礼,说道:“马东长,你这狗东西竟这般周道,比起来我倒失了大礼了,不成,弟妹,不如你现下就带上侄儿去我府里去,宝贝随你挑!”   原来如此。钱娇娘知道他们的来意了,她似笑非笑,也不去看邢慕铮。   邢慕铮暗恼,兄长竟都是来拖他后腿的。“洪哥有甚宝贝,看着顺眼送几个来便是,娇娘与丑儿都领情。我们正要去看马球,你们若是得空闲,可与我们一同去,”邢慕铮顿一顿,又添一句,“若是有事儿,便赶紧忙去罢。”   “唉,那长敬伯办的马球有甚好看,全是永安城里一堆白条条的弱鸡,拿着跟他们胳膊一样粗的杆子互啄,明儿我来办一场,兄弟再带弟妹来看!”马东长道。   邢平淳一听白条条的弱鸡就忍不住偷笑,他捂着嘴扯钱娇娘袖子,钱娇娘低头也嗤嗤笑。   洪素不知母子二人趣味,倒是被他们笑傻了。马东长见这侄儿倒比邢慕铮还活泼些,不免心中更加欢喜。   邢慕铮道:“洪哥若办了球赛,我自去捧扬,今日妻儿去不过图个热闹。丑儿,你先与你娘去马车里等着,我随后就来。”   邢平淳忙止了笑,规规矩矩与洪马二人别过,牵了钱娇娘的手就要出去。   洪素忙道:“弟妹留步。”   钱娇娘停步略一沉吟,对邢平淳挥了挥手,叫他自己先去外头。洪素等邢平淳离去,上前一步与钱娇娘道:“弟妹,我这人是个粗人,说话直,有些话说出来也不怕你怪罪。你现下虽还顶着侯夫人的名头,但终究顶着圣旨身份尴尬,况且这里还是在天子脚下……”   “洪哥。”邢慕铮沉沉打断洪泰的话,洪泰一转头,只见邢慕铮满脸阴郁地看着他。   马东长惊讶不已,邢慕铮虽说身为主帅,但素来尊敬比他年长的将士,这般打断洪泰的话还是头一遭,更别提不悦如此外显。   洪泰重重叹气,“慕铮,洪哥知道你重情义,但这事儿着实没你想得那么简单,虽说永安多数人不知道这回事儿,但总有一些人知情,万一他们在陛下面前参上一本……还有陛下,这旨是他下的,他能不知么?你就这么光明正大地带着弟妹去了,岂不是摆明了跟陛下作对,他老人家心里怎么想?我可算是与陛下一块儿长大,对他的性子很是了解。他现下虽专注修行心志淡泊,但他该计较的还是要计较,若他一个抗旨的名头压在你头上,这可是证据确凿啊!到时候即便有千张嘴,都恐怕说不清这事儿!弟妹,你纵使不替自己与慕铮想,也得替我大侄子想想,万一这惹怒了龙颜,把小儿也牵连进来,这可不好办!”   洪泰一口气说完,院内一片死寂。   邢慕铮脸色已很是难看,他不想洪泰竟长篇大论,这分明好好的一件事,现下被搅得一团糟。   钱娇娘沉默须臾,十分正经地对邢慕铮道:“侯爷,我觉得洪爷说得极有道理。”   洪马二人眼前一亮,这妇人还算能说得通道理。有救!   邢慕铮脸色更沉,钱娇娘却面不改色继续道:“既如此,不如咱们分头行动,我带了丑儿去看马球,横竖侯爷不去,他们也不知道我娘俩是谁。侯爷便去洪爷府上坐坐,顺便把我跟丑儿的见面礼接回来,岂不两全其美?”钱娇娘新学了这“两全其美”的语句,用在这里果然不错。   好个“两全其美”,她就是想将他一脚踢开,自己与丑儿快活!邢慕铮原还怕她听了洪泰的话伤心难过,现在想来是他犯傻了。   洪泰与马东长不料钱娇娘这算盘打得全无妇道可言,这不说自己老实在家待着,竟是把主子爷踢边儿,她自己寻乐子去。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妇人,慕铮竟还为了此妇违抗圣旨?这莫非是中邪了不成?   邢慕铮臭着脸道:“帖子还在我这儿,你若没有帖子,即便到了地方也是白费功夫,你也莫想我给你,单是你与丑儿看,我就不看了?其他的妇道人家莫管,去外头找丑儿!”   钱娇娘见她这好办法他不听,遗憾地看了洪马二人一眼,便是走了。烟萝与三婢在不远处站着,见钱娇娘往外走,忙跟了上去。   待钱娇娘走后,邢慕铮也没个好脸色,“二位兄长,我虽知你们是好意,但我并不领情。我邢慕铮做事何时心中没谱,还要哥哥们来替我操心家事。”这话有些重了,但邢慕铮气呀,他好不容易慢慢打开一条缝儿,这恐怕是又啪唧一声关上了。   马东长拉了邢慕铮一把,苦口婆心道:“兄弟,别的事儿咱们老哥都知道你胸中乾坤,只是英雄难过的可不是就是美人关?你可知色字头上一把刀,多少好汉都栽在这上边了!”   邢慕铮叹一口气,“既是过来人,更当理解我的苦处。我半生悬命孤寂,二位兄长莫不是要我下半生也不得圆满?你们不必担心,如今倒是我最怕死的时候,我断不会拿命去与陛下对峙。”   邢慕铮向洪泰与马东长告了罪,自己拱手先走了。洪马二人留在院中,面面相觑。   邢慕铮虽让人带了闪电,但他并不上马,而是一个跨步跃上马车。里头钱娇娘带着邢平淳坐在正中,邢慕铮一个眼色过去,邢平淳乖乖地挪到了一旁,钱娇娘再一个眼神过去,他再乖乖往边上挪。钱娇娘便挪去与邢平淳同坐一旁,邢慕铮独坐主位。   邢慕铮:“……”   马车很快啪嗒啪嗒地踏在青石板上小跑进来,车厢内出奇地安静,钱娇娘搂着邢平淳,随着车儿一颠一晃。邢平淳是个闲不住的,他憋了一会儿,问:“爹,两位世伯也去看马球么?”   “他们不去。”邢慕铮睨向钱娇娘,见她面色淡淡,移脚顶了顶她的脚,钱娇娘缩回裙摆下,邢慕铮问她,“你有什么想要的,洪哥叫你只管许愿,他都送。”   钱娇娘勾了勾唇,“倒也不必,藤上强扭的瓜总是不甜。”   果然她这不声不响总门儿清。邢慕铮暗叹一声。   “娘,这话啥意思?”邢平淳好奇问。   “……我是个不识字的人,只会说不会解释,你问你爹。”   邢平淳求学若渴的眼神又看向邢慕铮,邢慕铮接了烫手山竽,面无表情,“明儿问先生。”   可怜好学少年的一颗上进的心,在爹娘处受了西北风般的摧残。   因此一路再无他话,马车不紧不慢地驶到了郊外马球场。 第一百三十章   建在永安城西门外的马球场是由泰康帝亲自督建的马球场,泰康帝曾痴迷马球,命人找了块风水宝地做了球场,只是才建了一年,外敌入侵,民生哀道,百官齐谏皇室贵族减少玩乐,勤于抗战安抚民心。泰康帝虽爱玩,但更不想当亡国君。因此马球场从此便废置了。直到邢慕铮破敌得胜归来,永敬伯才请求重开马球场。那会儿的泰康帝已将心思全都转向炼丹,本不想再开,杭相劝说叫燮朝男儿多玩马上之嬉,不仅强身健体,也能叫人精通马术。泰康帝一听有理,便大手一挥重开马球场。   永敬伯覃文植是世袭祖辈得来。燮朝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五位,公爵赐封为皇室宗亲者,其余异姓功臣自其余四位中赐封。覃父因护驾有功赐封一品侯爵,世袭到了覃文植这一代就已降为了伯爵。当初赐封邢慕铮时,泰康帝原定是世袭罔替,便是无论几代袭位都是侯爵之位。但遭到了许多大臣的反对。他们以为邢慕铮尚有封地,倘若罔替超品,邢家难免权势过大。泰康帝只能作罢,只是私下暗示邢慕铮,如若他邢家世代忠良,他就保他邢家世代荣华。此为他话,暂且不表。   话说覃文植不甘空有世袭之位,一心想大展身手获泰康帝青眼,如今终于求来这差事,可是卯足了劲儿撸着袖子干。今日这场比赛为十支队伍四强之战,两场比赛的获胜者将于万寿节当日决一雄雌,本是覃文植用来遥贺皇帝万寿无疆之举,不想泰康帝突地临时起意,将御驾亲临率百官前来观赛。覃文植可谓又惊又喜,成日里跟打了鸡血一样,没日没夜地泡在马球场,只差睡在这里头了。   今日他发帖请来许多马球行家,想请他们指导一二。覃文植听闻定西侯到了永安,连忙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派人送去好礼和帖子,一则自是想趁机与邢慕铮交好,二则他听说邢慕铮在军中也鼓励将士马球之嬉,想来也是同道之中。回报说邢府收了帖子礼退了,覃文植还以为没戏了,谁知定西侯竟赏脸来了,还携妻儿一同来观看。彼时覃文植正在督促下人赶紧把帐子搭好,听得人到了,一时竟还不敢置信。待再三确认了,覃文植忙整理衣冠快步穿过马球场。路过洒地的奴才面前,还顺口骂了句:“不长眼的狗崽子,你磨磨蹭蹭地做什么,若是敢偷鸡摸狗,小心爷打断你的狗腿!”   “爷。”来叫他的近侍忽而低低唤了一声。   覃文植闻言抬头,只见马球场入口之处立着华衣锦服的一对男女,身边跟一小儿,与那男子极为相似。男子身着靛蓝长袍,女子穿着绯红大袍,怎地……满脸惊恐之色指着他?覃文植曾见过邢慕铮一面,自是认出了那靛蓝衣袍者就是定西侯,他身边自是侯爵夫人,只是为何如此古怪指他?他确实从未见过侯夫人呀!   覃文植满心疑惑,脚步更快,只见那侯夫人忽而捧心,竟似心痛难忍。覃文植愈发不知所措,他走到二人面前,面带微笑与定西侯夫妇行礼,话音还未落,他就听定西侯夫人问道:“永敬伯爷,那人究竟在用什么浇地?”   覃文植抬头,定西侯夫人伸手指向他身后一处,他顺着纤指回头,才知侯夫人原来指的是洒地的奴才,大抵是侯夫人从未见过这等粗活,故有一问。覃文植放下心来,笑道:“侯夫人有所不知,一会儿马场上跑起来容易扬灰,故而得叫人把灰先给压了。”   “我知道,”钱娇娘手指抖了两下,“这大兄弟说他用的是油浇地,这是真的么?”是他们吃的那个油么?   覃文植一愣,随即笑道:“正是,鄙人听得谁人说用油浇地,比用水浇地更吸灰,今日便来试上一试。”   钱娇娘一听差点儿没缓过气来。她原连油也吃不起,一勺油能跟丑儿吃上一两月,可是这永敬伯,居然拿油来浇地?他这浇的不是油,是白花花的银子呀!钱娇娘只觉心痛难忍,认真与覃文植道:“伯爷,咱们打个商量,还是用水不用油成吗?我怕我马球还没看,人就背过去了。”   “啊?”覃文植一头雾水。   邢慕铮道:“永敬伯,用油浇地未免奢靡了些,细细洒些水,也是一样的。”   覃文植生在永安侯门,自幼锦衣玉食,哪里听得明白,“侯爷此话怎讲?这油又不是甚稀罕之物,又怎会奢靡?”   “伯爷,这油于你而言不是稀罕之物,但于老百姓而言可是稀罕物,许多老百姓连油也吃不起哩。”   覃文植不解,“为甚要吃油,吃肉不就好了么?”话说这油是用来吃的么?他怎么从未吃过?   钱娇娘瞪着一脸无辜求知的覃伯爷,可想一掌扇了他去。他怎么这么会投胎呢!   “世叔,油是煮菜时用的,放了油,菜可香了!”邢平淳脆生生道,“连老鼠都爱吃油!”   永敬伯半知半解地点头,他尴尬笑道:“我一心想办好马球赛,竟连这般重要的事也疏忽了,我这就叫他们换水来!”永敬伯心里虽不以为意,但嘴里倒急得很,叫身边奴才立刻去换水。   比起这微不足道的事,覃文植更关心邢慕铮对他布置的马球场有何高见,他请邢慕铮与他一道四处看看,并招来两个奴婢,叫她们先送侯夫人去高台的遮风亭歇息。   邢慕铮让烟萝和三婢并阿大王勇一齐随钱娇娘去,自己带了邢平淳在身侧。永敬伯不免多看邢平淳几眼,燮朝向来抱孙不抱儿,他的四个儿子平时跟在各自娘亲身旁,由先生指导学业,不过早晚请安他才见上一面。不至是他,永安皇亲贵族大多都是这般所为,向邢慕铮带着稚儿四处走的可谓寥寥无几。   覃文植笑道:“小公子一看便是天资聪颖,怪不得侯爷时时带在身边。”   听有人夸他,邢平淳咧齿一笑,却听得亲爹道:“天资聪颖算不上。”   邢平淳顿时失落。   “不过是我自他出生起就不在身边,近来醒悟自己未曾担父亲之责,不过补偿他些罢了。”邢慕铮道。   邢平淳猛地抬头看向父亲。邢慕铮却并不看他,只让覃文植带路,覃文植发觉自己竟听不懂邢慕铮说些什么,只能笑笑抬手请他移步。   这头钱娇娘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向高台,沿途丫头们还在议论用油浇地一事,为奴为婢的都是家里穷,打小都见不到什么油腥子,今儿却见有人拿油一瓢瓢地浇地,怎能没有话说?   红娟道:“老天爷,人都说永安城净是大老爷,我这可真是见识过了,从没见过哪地儿的大老爷这般阔气,拿油来浇这么大的地的!”   “真是撑的撑死,饿的饿死!什么人能想出这遭天谴的法子,不就是吃饱了撑着!”山楂愤愤道。   冬生也道:“可不是么,像外头那些小老百姓,成日里为吃上两顿饭就够折腾的了,只有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才有这么些想头。”   钱娇娘原是听她们说话不搭话,忽而猛地转过头,“你方才说什么?”   冬生吓了一跳,不知自己是不是哪句话说错了,她喏喏道:“奴婢说只有吃饱了没事干的人才有这么些想头……”   “那前边一句呢?”   “呃……不像外头的老百姓,成日为吃两顿饭……折腾?”冬生小心翼翼地说着,还不时看钱娇娘脸色。只见自家夫人听她说完后就愣住了,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烟萝不解其意,犹豫唤了两声,钱娇娘隔了好一会儿才动,只是她却笑了,还边笑边摇头,越笑越大声。 第一百三十一章   钱娇娘笑的不是别人,是自己。她听了丫头们的话,就好像当头一棒,把她的脑瓜子给敲清明了。   她本来也不过只是个为着一天两顿米能活下去的小老百姓,不必成日里为生计忙碌,反倒生出些花花肠子。邢慕铮心里没她,要了圣旨污蔑她叫她下堂,又不是要饿死的大事,她有什么好伤心,竟还伤心了这么久!看来她果然是太悠闲了,悠闲得以为自己当真成了大家小姐,侯门夫人,有空儿为这些儿女情长矫情难过了。可不就是吃饱撑着没事干了?   钱娇娘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可是不能再这么浑浑沌沌过日子了。   邢慕铮转了一圈回来上了台阶,四周的长椅上已坐满了人,高台上每隔不远就竖了一座观赛亭,皆是给皇亲国戚来看马球时用的。最中间的大亭是当初泰康帝御贺亲临时坐的。覃文植让奴婢带定西侯夫人入坐大亭右手边第一个亭子,如今天气寒冷,亭子三面围了厚重的帐幔,面对球场的一面卷了帐幔,只下了纱帐,隔了风也能看得见外头。亭中烧着炭火,很是暖和。邢慕铮还未到,就听见亭中一阵畅快的妇人笑声。他心念一动,这久违了的笑声,除了娇娘还能是谁?他加快步伐,守在纱幔两旁的阿大王勇见侯爷来了,忙打了帐子,邢慕铮略一低头迈进亭中,果然是钱娇娘与人说笑。见他进来,那双弯弯的眸子瞟来对上视线,竟是亮堂得有如天上的星子。   邢慕铮闪过一丝莫名的念头,但没能抓住。   “侯爷回来了。”钱娇娘笑意未去,起身相迎。邢慕铮竟有些受宠若惊,难得急切地应了一声。应了之后又觉自己有些丢人,清了清嗓子,又沉稳应了一声。   与钱娇娘坐在一处的红衣少妇也忙起身,屈膝行礼。她是永敬伯的妻子刘氏,被永敬伯叫来招待女客的。刘氏原以为今日没有女客来,因为天寒地冻,看赛的多是粗野汉子,贵女们都嫌冷嫌臭,不愿出来了。尤其是爱玩马球的建安公主说了自己不来,爱跟风的贵妇贵女们自更不会来。刘氏却不想自己竟会碰上近来永安城贵女嘴里最议论纷纷的人物——定西侯夫人。   这侯夫人穿着不俗,姿态也落落大方,刘氏正想探些口风,不想定西侯便来了,她更不想定西侯竟是个比自家夫君更英俊伟岸的男子。刘氏先前还以为,带兵打仗的都是些凶神恶煞的粗鲁汉子。   只可惜未能多聊,刘氏便被跟在后头进来的夫君叫了出去。出来后刘氏问覃文植,“夫君,你为甚不请侯爷与你一同坐,我来陪侯夫人便成。”   覃文植苦笑道:“你又怎知我没请?只是定西侯说今日主要是陪妻子来看的,拒绝了我。”   刘氏惊讶,   “娘,你方才在笑些什么,说来也叫我跟爹乐呵乐呵。”邢平淳好奇问。   邢慕铮在心底默默夸赞了儿子一句,这话由他来问再好不过了。他着实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叫她今日这般娇颜大悦。   钱娇娘道:“不过是个笑话。”   “什么笑话?”   “咚!咚!咚!”底下猛地抡了大鼓,母子俩都被鼓声吸引,伸了脖子往外啾。   咚!咚咚!鼓声愈重愈多愈快,一声声地将宾客们的胃口钓了起来。此时参加马球赛的几支队伍队员手持彩旗骑着大马出来,呐喊着挥舞彩旗绕着马球场转圈,宾客们欢呼起来,钱娇娘与邢平淳也兴奋了,叫守在柱子两旁的阿大王勇拉开前头纱幔,好叫他们看个清楚。   阿大瞧了邢慕铮一眼,见他点了点头,才与王勇搭起了纱幔。娘俩还嫌不够,爽性挪了坐椅,只想看个仔细。邢平淳不忘叫上邢慕铮,“爹,你快过来。马球赛要开始了!”   钱娇娘也扭头笑道:“是呀,侯爷,坐过来罢。”   邢慕铮真有些晕乎乎的了,他今儿是走了什么运?他故作镇定地走到三张放在一处的中间置位上坐下,钱娇娘在他的右手边坐下,邢平淳坐在他的左手边,一家三口齐整得很。   擂鼓过后,有主持者在场中讲了几句话,不多时便有两队退下,留有两队在场。他们一队穿紫色绣花球衣,一队穿红色绣花球衣,钱娇娘数了数,每队都有十人。   “娘,这马球究竟是怎么个玩法?”邢平淳偏头问道。   钱娇娘一摊手,“这我也不知道。”   端坐中间的邢慕铮淡淡指了指场中的一个绿衣裁决手里拿的一个拳头大的红色小球,道:“你们看他手里拿的球就是马球,球门在场地两旁,球手骑马抢到球,并将球打进球洞,便得一旗,赛事结束后以得旗多寡论胜负。”   邢平淳顺着邢慕铮指的方向看了看,又看了看两边竖的大木板,那中间有个跟圆月差不多大的洞,“要打到那个小洞里么?”邢平淳张大了嘴。   “对。”邢慕铮看了一眼,“那应是一尺五的洞,以前在营中用的是一尺的洞。”   王勇转头笑道:“爷,若是把那咱们那群弟兄叫来,指定能夺个头彩!”   阿大也笑,“你可别欺负人了,万一打哭了他们回去告状可咋整!”   邢慕铮道:“永敬伯说这些球手虽都是贵族子弟,但都有些底子,先瞧瞧,也许有高手。”   “比赛开始——”绿衣裁决一声令下,先拿到球的红衣球手一杆子将球猛力打向半空。   钱娇娘与邢平淳两颗脑袋顺着球自东转向西,异口同声大声惊呼。   球赛正式开始,红紫两队球手策马在场上,为一颗小球争得你死我活。邢慕铮却是颇为失望,他看几眼就知底下都是些半吊子,骑马也骑不稳,击球也击不进,着实不算精彩。可是他身边的妻儿显然激动得多,全神贯注地瞅着比赛,哪一队抢到了球都高兴,又是叫又是跳,若是哪家进了球,那尖叫能顶到天去。邢慕铮原是最头疼这尖叫声,这下一左一右都叫得起劲,邢慕铮却连眉头也没皱。他不着痕迹地瞄向钱娇娘,她已是坐不住,站在那儿握着拳头,脸红扑扑的煞是好看。只见她突然手舞足蹈,“好球!冲,冲呀——好,好,好!打,打,快打!进!进——好球!”   邢慕铮低头掩唇遮住笑容,眼底的笑意与宠爱之色都快溢了出来。若是先前有人说他会为一个泼辣粗鲁的妇人痴迷,他是决计不信的。只是事实摆在眼前,她这般疯癫,他却只觉性情可爱。   不远处四面全覆着帐幔的亭里黑暗一片,竟隐隐有男子粗喘之声与女子的娇吟声传出。   钱娇娘的叫好之声飘了过来,只听得黑暗中男子问道:“什么声音?”   一娇媚女子声道:“殿下还管别人作甚,快让奴家快活罢。”   “嘘——”男子轻声道,似在仔细聆听,听那一声声的尖叫声传来,男人话中带了笑意,“不知是哪家的小姐,竟这般撒野。”   那娇媚女声不高兴了,“殿下与奴家燕好,还想着别的女子,奴家好伤心。”   那男子哄道:“是孤的不是,孤这就让卿卿高兴。”   话语既罢,亭里不多时又响起了叫人脸红的羞耻之声。 第一百三十二章   看完两场,钱娇娘嗓子也喊哑了,烟萝忙送上煮好的茶。邢慕铮叫他们稍作歇息晚些再走,同时招来阿大耳语两句,阿大听了点点头,笑着快步出去了。钱娇娘以为他还要见什么人,不以为意,听邢平淳意犹未尽地与她讨论方才的比赛。这四队里头邢平淳最喜欢红队一个球手,因为他在场上连击了五下,愣是把球直接打进了洞里。   王勇听了,却说那只是雕虫小计,“这手连我都会,着实算不得出彩,只是听场上那般欢腾,大概在永安城里他算是很了不得了。”   “勇叔你也会?”邢平淳双眼陡然发光,“你回去定要教我!”   “教你是没问题,只是其实……”王勇看向邢慕铮,邢慕铮淡然品茗。   阿大去而复返,说是成了。邢慕铮点点头,让众人收拾东西下去。   邢平淳以为他们打道回府,不想又是往球场里头走去。此时场内场外已没了什么人,惟有永敬伯带着几人牵着几匹马立在不远处,邢平淳仔细一看,居然还有他的蚂蚁。   覃文植见他们过来,带着人快步相迎。邢慕铮拱手道:“有劳伯爷。”   覃文植忙笑道:“侯爷太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罢。”   邢平淳早就跑到了他的蚂蚁旁,马驹亲昵地拱拱他的脸,邢平淳嘻嘻笑,身边一个下人双手奉上一条马球棍。邢平淳不解接过,转头问邢慕铮,“爹,咱们这是要做什么?”   邢慕铮走到其余几匹马前,一一看过后选了一匹最温驯的母马,招手让钱娇娘上前,对邢平淳道:“你不是想学马球?现下就能试一试,若你打得好,待回了玉州我便给你推一个马球场。”   “此话当真?”邢平淳顿时乐开了花,猴似的翻身上了蚂蚁,“我定能打得好!”   覃文植心中暗自惊叹,他先前就吃惊于二人的父子相处之道,儿子在老子面前这般自在,却是从未见过的,这老子竟也允许儿子这般皮猴。永安那家高门大户如这般模样?   覃文植殊不知小娃儿最是会看眼色的,邢平淳一人在邢慕铮面前,虽不像以前那般怕他,但总也是毕恭毕敬的,只是但凡有娇娘在场,他就放肆起来,好似笃定了爹不会当着娘的面儿训斥他。   邢慕铮使了个眼色,让王勇骑一匹马去教邢平淳。他转头与钱娇娘道:“闪电于你而言太高大,不适合打马球,你先骑这匹马试试。”   钱娇娘看了邢慕铮一眼,笑了笑也不多说,踩着马蹬上了马。这马果然比闪电温驯许多,陌生人骑上了它也不折腾。邢慕铮接过下人递上来的马球棍,将其中一根递给钱娇娘。   覃文植有眼色地带着左右离开。邢慕铮手把手地教钱娇娘握棍,“这棍儿是男子用的,重些,打得远些,我看你打人是很疼的,应该拿这棍儿也能成。”   钱娇娘睨向邢慕铮,正好对上他似笑非笑的黑眸。钱娇娘笑道:“那是我打疼侯爷了?”   邢慕铮轻咳一声,没有回答她,只叫她自己握棍打球试试。钱娇娘方才专注看了半晌,早就心痒难耐,她一击就将球击出老远,也不等邢慕铮吩咐,自个儿就策马追上去了。邢慕铮跨上另一匹马,与阿大一同跟在她后边。钱娇娘与邢平淳都是好动好闹的,这打马球正对了他们的路数,两人才学了些皮毛,竟就要王勇教那连击三下的厉害招式。王勇打了一次五连击,赢得二人喝彩。   邢平淳马上就要学,只是第一击不是打歪了就是打远了,钱娇娘也差不离,一挥棍将球打到了邢慕铮马下,差点儿追去撞成一团。   邢慕铮将球停住,淡淡道:“还未学会走,就想着跑。连击虽不难,但也得把控得住力道。”说着他压着棍子往前一击,球直直飞出去,竟也不是很快,邢慕铮只策马一步便追上了,球还未落地便又击打出去,“得与你的马跑的步伐一致。”   邢慕铮这回骑马跑了两步,正好到了球前,再一击,策马三步,稳稳截了球,他掉转马头,将球随手一击,球就像有眼睛似的稳稳当当落在钱娇娘的棍下。钱娇娘丝毫不怀疑,邢慕铮想连击几下,就连击几下。   邢平淳因邢慕铮随意露的这一手吃惊地张圆了嘴,那球与他才打的球是同一个球么?   阿大忽而嘿嘿笑道:“爷,您给夫人少爷露一手那个罢,也叫咱们兄弟再开开眼。”   “露一手?”方才还不叫露一手么?他爹还有更厉害的?邢平淳敬畏地看向他爹,邢慕铮睨向钱娇娘,钱娇娘笑问:“那个是哪个,侯爷?”   邢慕铮道:“不过是雕虫小计,你想看便给你看看罢。”   阿大一听立刻跳下马,自怀里数了十枚铜板,放在离邢慕铮不远处的地上。邢平淳不知阿大是为何意,钱娇娘猜测莫不是一棍子打下去,其中一枚落入球洞中?   邢慕铮一鞭子下去骑马飞驰,只见他到了摞起的铜板处,猛地拿马球棍一击,最上头的那一枚铜钱骤然飞远,正好落入球洞中。其余九枚,竟还没倒!   “这不能够!”邢平淳揉揉眼睛,全然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邢慕铮调转马头,转手又是一挥,“咻”地一声,第二枚铜钱应声而飞,再次飞进球门。   “老天爷!”钱娇娘与儿子异口同声瞪眼惊呼。这还是人么!   邢慕铮回头瞧娘俩崇拜表情,他抿了嘴,才能克制自己上扬的嘴角。   “好!”南面入口处传来叫好与掌声,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永敬伯站在一穿雪白貂毛大氅的金冠公子身后,而鼓掌叫好者正是此位公子。这公子看上去比邢慕铮大上一两岁,虽没有邢慕铮俊朗,但通身的富贵逼人,一看就知出身大户之家。并且永敬伯还主动站在他的身后,微微躬身。钱娇娘微微眯了眼。   邢慕铮看清了来人,眼神微变。他策马到了钱娇娘身边,扶她下马时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是太子。”   金冠公子微笑上前,他正是当朝太子吴泓。他是泰康帝与皇后慕容氏的儿子,正经的皇嫡长子,长大顺理成章成了太子。如今泰康帝炼丹,宰相等人辅佐太子监国,只是这吴泓也是心大的,对国政之事提不起兴致,平生只对一样感兴趣——女人,但他府中只有一妻一妾,皇后去他府里还满意于他并不沉迷女色专注国事。殊不知她这心肝肉一样的儿子并非不沉迷女色,而是沉迷得古怪。他最信奉的一句话便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于是大燮朝的太子殿下,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外勾引良家妇女偷情。   他这癖好已久,许多官员的侧室小妾都被他摘过花,甚而有些正室妻子也偷偷与他苟合,那些个妇人不是被他的花言巧语迷了心窍,就是想一步登天去做贵妃皇后。有的被带了绿帽的至今还未发现,有的发现了,要么把小妾打死,要么顺水推舟送给太子做人情。只是这吴泓只喜欢偷别家的花,到了手反而不感兴致,从来不收这些顺水人情。   只是那些个妻子总是聪明些,即便与他偷情也小心不被夫家发觉。今儿他就是让翰林院左侍郎的妻子趁马球赛之名,出来与他亭中幽会。只是翻云覆雨时听见一妇人全不似大家闺秀尖叫呐喊,听惯了女人对他小意温柔的吴泓竟兴致大增,直觉此女定野性难驯,定是比成日里矫情作态的贵女们有趣。这吴泓身下压着软玉,魂就已飞到另一女子身上。   待他打发走了左侍郎之妻,叫人一打听,才知那撒野的妇人竟是定西侯邢慕铮之妻。 第一百三十三章   “孤早闻邢侯武艺非凡,不想竟还有此绝技,真是佩服,佩服!”太子吴泓手拿暖炉,身后跟着永敬伯与两个美艳婢女,与邢慕铮笑语晏晏。   邢慕铮拱手淡淡道:“不过区区小计,让殿下见笑。臣不知太子在此,未曾拜见,还望恕罪。”   太子哈哈笑道:“不知者不罪,孤也是一时兴起微服出来走走,却不想邢侯也在此,竟还展了这么一手绝技,孤这趟是值得了。”   永敬伯激动道:“邢侯技艺高超,鄙大开眼界,想来整个永安,不,整个大燮都没有邢侯这般高超技艺了。”   “永敬伯过誉了。”   “不过不过,实至名归,实至名归。”   “哈哈哈,孤也以为不过誉。”吴泓将手炉随手往旁递出,一美婢忙上前接了去,另一美婢送上金丝楠木佛珠,吴泓合在手中捻动,目光看向钱娇娘,他故作不解问道:“咦,这位是……”噫,不想竟还是个大美人。   邢慕铮侧身让钱娇娘上前,“此为臣妻钱氏。夫人,来……”   “哎呀娘呀,你就是太子老爷呀!”钱娇娘倒抽一口凉气,惊讶一声大叫,吓得众人虎躯一震。钱娇娘全没发觉大伙诡异视线,双眼放光直盯太子,双手竟还抓着邢慕铮的手臂乱摇,“侯爷,侯爷,这是真的,太子老爷是人!这可真不得了!”   太子不是人,难道还是鬼不成?永敬伯暗暗抹一把冷汗,先前听这侯夫人在亭中大喊大叫就有些怪异,这会儿更明显了,这哪里像个大家闺秀,分明就是个粗俗无礼的平民妇!   邢慕铮嘴角疑似抽搐,吴泓一时也被震耳欲聋,愣在原处说不出话来。还是邢平淳反应快,他上前一步在钱娇娘耳边小声说:“娘,你得说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啊,对!”钱娇娘一拍脑门,扑通一声跪下来,“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这声儿大得让吴泓如梦初醒,“快快请起,邢夫人。”   邢慕铮与邢平淳一左一右扶起钱娇娘,邢慕铮道:“拙荆从未见过太子殿下太过紧张,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吴泓捻着佛珠笑道:“无妨,邢夫人真性情,孤这般受人爱戴,反而该高兴才是。”吴泓说话时尾音都有些抖,不是被气,而是激动的。他可从未碰到过这般粗俗不讲究的妇人,更何况还是邢慕铮之妻。倘若能尝此女滋味,他的花名册上就要添上美妙一笔了。   正值此时,那妇人抬眸看了吴泓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吴泓胸膛陡然火热,他暗忖道,此妇定然也对我有意。思及此,吴泓恨不得这会儿就背着邢慕铮与他的妻子缠绵。   “孤方才看邢夫人也学马球,不知夫人可听过打驴球?”   “驴球?”   “是了,与马球相似,不过是坐在驴背上打球。现下宫中娘娘们都喜欢玩驴球,这马球对女子而言还是太过危险了些,像邢夫人这般花容月貌贵重之身,万一受伤了可就不好了。”吴泓轻柔道。   永敬伯听了冷汗层层地出,他是太子伴读之一,怎会不知太子那点见不得人的事儿?今日那亭子还是他安排的。只是这太子爷胆儿是不是越发地肥了,先偷人妾,再玩人妻,如今连定西侯的妻子也惦记上了?他不能够这么蠢罢?虽说定西侯不在仕,但谁人不知他于大燮朝的重要地位?倘若谁得了他的支持,那皇位才是真正的板上钉钉,如今良贵妃所出三皇子吴淞早到年纪封地封王,却还留在永安城中,不就是圣意不明么?太子不趁机拉拢邢侯,反而还肖想他的妻子?他这是当太子当腻了?   覃文植偷瞧邢慕铮,他脸上无甚异样,应是没听出来。覃文植这才稍稍地松了口气。   正说着,忽而宫中来了公公,传口谕让邢慕铮立即进宫见驾。   邢慕铮领了旨便马上与吴泓告辞,吴泓道:“邢侯若是着急,孤与永敬伯可替邢侯送夫人回府。”   不不不,他不愿意,为甚还要拖他下水。两边他都得罪不起,他只是个不中用的世袭伯爵,饶他一条狗命罢!覃文植后背都快被冷汗浸湿了。   邢慕铮道:“不劳殿下大驾,臣顺路便送家眷回府了。”   吴泓惋惜道:“今日偶遇邢侯,孤原还想与邢侯多聊一会,不想父皇急召入宫,那便下回再聚。”   邢慕铮躬身告辞,领了钱娇娘等人离开,吴泓凝视钱娇娘背影,唇边笑意久久不去。一转头对上覃文植大大的苦瓜脸,顿时遐想都飞了,他骂一句,“你离孤这么近做甚?”   覃文植顶着哀怨脸与吴泓道:“殿下,您方才想的与我所想的应不是同一件事罢?”   吴泓拨着佛珠,清清嗓子,“孤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知你想什么?”他说罢便拢拢大氅往外走。   覃文植追上去,“殿下不是我肚里的蛔虫,我却是殿下肚里的蛔虫,我虽不才,但殿下今日定要听我一句,万万不可啊!”他覃家是依附着太子的,若太子失势,他们覃家也就完了。   吴泓笑笑,不以为意地摆手道:“放心放心,你的忠言,孤听见了。孤要回宫了,去把孤的马车叫来。”这天下都是他家的,他是未来的大燮天子,还有甚是他不可的?还万万不可?这覃文植是小瞧了他,还是高看了定西侯?那定西侯再有战功,也不过是他吴家的家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区区一个妇人?就算东窗事发,父皇难不成会为一个妇人废他太子之位不成?那邢慕铮难道会与他这未来天子作对不成?若当真有叛骨,他就趁机将他杀掉。横竖他有功高盖主之虞,留着也是后患。   这哪里是听见了,这是全没听见啊!覃文植一见就不妙,他大叹一声,重重跺了跺脚,又追了上去。   这厢钱娇娘上马车前,见邢慕铮脸色阴沉,以为方才之举见效了,她蹙眉道:“侯爷,我刚才在太子老爷面前是不是失礼了?对不住,我这从小到大哪能想到会见太子老爷呀,这一紧张就……我没给侯爷你丢脸罢?”   邢慕铮深深注视她一会,钱娇娘有点发毛了,他才笑道:“没事儿,谁见了太子,都难免紧张。只是……我本不该带你来。”   钱娇娘故作不解地眨眨眼。   “到永安来叫你跪来跪去,还不如玉州自在。”邢慕铮摇摇头,钱娇娘僵了一下,邢慕铮竟就把她抱上了马车。   钱娇娘坐进马车里还是懵的,邢慕铮方才说了什么?他后悔带她来,是因永安不如玉州自在?   邢慕铮上了马,看了看车篷,又看了看马球场,“麻烦事。”他喃喃自语,眸光渐冷。   “爷,你说什么?”阿大问。   邢慕铮收回视线,“没什么,走。”   ***   邢慕铮这回在炼丹房内见着了泰康帝,他正与一个精瘦的老道盘腿坐在蒲团上,二人拿着一个罗盘说些什么。毛祺领了邢慕铮进来,泰康帝就板了脸,但好歹在外人面前给了邢慕铮面子,“牛道长,他是朕最英勇的武将邢慕铮,大燮朝的定西侯爷,邢爱卿,这位是太虚观的修道高人牛道长。”   牛道长忙下炕与邢慕铮行礼,邢慕铮回礼。牛道长抬头时正好看见邢慕铮胸前的挂饰,他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回头看了泰康帝一眼。泰康帝不解其意,牛道长上前与泰康帝耳语两句,泰康帝的眼睛也亮了,目光也落在邢慕铮挂的那颗牙上。   牛道长拿了自己的罗盘便出去了, 泰康帝下了炕,亲自为炼丹的八卦炉里添了火。邢慕铮默默在一旁站着。待泰康帝添了炭火,又去一旁药柜找出一截小指长的骨头,放在碾杵里慢慢碾压。   “邢卿,你这是存心与朕作对是么?”泰康帝碾着骨头,慢悠悠地道。   邢慕铮道:“微臣惶恐,不知陛下所谓何事。”   “你还不知道所谓何事?你这存心要气、气朕啊!”泰康帝是立志要寿与天齐的,死字如今都不说出口了。   邢慕铮单膝下跪,“臣有罪。”   “你有什么罪?”   “臣不知。”   泰康帝气得想拿磨杵砸他,“你……好你个邢卿!还跟朕装糊涂,说!你今儿是不是带你那原配妻子去看马球了?”   邢慕铮老实回答道:“是。”   “那你还不知道因何气朕?朕分明说过要你跟你妻子和离,你还带着她到处招摇过市,怎么,你是故意跟朕打擂台?”   “臣不敢,臣只是可怜内人为臣操劳多年,从不曾享福,故而带她去看马球高兴高兴。”   “你叫她高兴了,就没想过朕高不高兴?”泰康帝道,他声音渐沉,“还是你眼里压根没有朕这皇帝?”   “臣不敢。”   “那你说,为甚要这般所为?”   邢慕铮抬头看了泰康帝,复又低头下去,竟是犹豫了,“臣……” 第一百三十四章   邢慕铮抬头看了泰康帝,复又低头下去,竟是犹豫了,“臣……”   “臣什么?啊,你何时也学会吞吞吐吐了?起来回话。”   邢慕铮起了身,并不言语,却重重叹了口气。   泰康帝见状,抚了抚胡须,好笑道:“你小子,莫非……”他怎地忘了,他这前大将军虽久经沙场,但也不过是个二十几岁的血气男儿,“你莫非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被你那妻子迷住了?”   邢慕铮迅速道:“臣没有。”   泰康帝哈哈大笑,他虽然是半出世的人,听这冷心冷肺的得力大将这般欲盖弥彰,不由起了戏谑的心思,“你可成了罢,朕是过来人,还能不知道你这点花花肠子?”   邢慕铮低头不言语了。   泰康帝自个儿说完,发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他要邢慕铮承认他中意他媳妇儿了,自己不就成了拆人好姻缘的坏人了?于是泰康帝忙话峰一转,“朕年轻时也跟你似的对刘贵妃喜爱得不得了,后来又喜欢郑贵妃,良贵妃……你现下这会儿是为你那妻子着迷,待时日一长,便不新鲜了。来年开春选秀,朕的秀女由你挑,挑几个都成,一个为正,其余的为侧,这总成了罢?”   “臣就要她一个。”邢慕铮竟似赌气道。   这可糟了,这是泥足深陷了。泰康帝头疼了,这一牵扯到情情爱爱,都跟变了个人似的。杭致那般冷心冷肺的,听说也是为了亡妻白了头。如今轮到邢慕铮了?   “瞧瞧你们这没出息的样儿,不就是一个妇人么?个个寻死觅活,威风扫地!”泰康帝就不明白了,这两人说来也都不是好糊弄的,怎么就在这事儿上想不开?莫非是他们命犯桃花?   邢慕铮取下蛇牙摊在手心,“陛下可知臣的这颗牙是什么来头?”   泰康帝眼神变了变,手下的动作也停了,“这……是一颗蛇牙罢?”   “陛下果然好眼力。”邢慕铮双手送到泰康帝面前,泰康帝摩挲着牙面,不住点头,“这的确是一颗好牙……你从何处得来的?”   “此牙是臣与几个手下在乌岭中寻得百年大蛇,诱它出来杀死取下。那蛇很是狡猾,一口能吞下一个人去,又隐于深林之中,臣费尽了心思才取得这一颗牙,为这差点命丧了黄泉。”   “果然百年大蛇!你……如此冒险是为……”难道他知道他正四处寻百年大蛇的蛇牙炼丹,才去杀了那蛇?   邢慕铮低头双手伸于泰康帝面前,泰康帝知他是要拿回蛇牙,捏着牙尖还舍不得给。但人家手在面前,他不得不还于他手上。邢慕铮拿回蛇牙,带回胸前,这才说道:“臣听一隐士说百年大蛇的蛇牙,有迷惑人心之功效,若取来每日磨上一些让妇人喝下,长久以往,妇人定对枕边人死心塌地。”   “胡说!无稽之谈!”泰康帝气得笑了,百年大蛇的蛇牙啊!这世间能有几条百年大蛇!如此珍稀的百年蛇牙分明有延年益寿之神效,竟被哪个茅山道士妖言惑众说成了迷惑人心!   “臣倒以为并非无稽之谈,因这下堂之事,臣妻以为是臣从中搞鬼,心灰意冷与臣离了心,现下臣磨完一根蛇牙偷偷喂了她……”   泰康帝倒抽一口凉气,“你已磨了一根了?”老天爷,暴殄天物啊!泰康帝痛心疾首,他后悔得心都在滴血,如若他不多事去发那道圣旨,这两根蛇牙可都是他的了!   “对,磨了。说来也奇,这些时日她真个儿对臣好些了,臣信再把这根蛇牙磨完,定能叫那妇人回心转意。不瞒陛下,现下这根蛇牙就是臣的掌中宝肉中肉,谁要跟臣打这蛇牙的主意,臣就跟他拼命。”邢慕铮面色淡淡,但却透着一股子狠劲,好像谁动了他的蛇牙,他真要将人碎尸万段。   “你……”泰康帝一句话堵在喉咙里,这小子都说到这份上了,他再问他要这蛇牙,不是摆明了要他造反?他可是要与天地同寿的皇帝,在此紧要关头,他可绝不能自己给自己找事儿。若强硬把邢慕铮杀了,万一边境再犯,他又找谁替他稳固江山?   邢慕铮说完,言语又变得消沉,“臣想过了,此事本因臣而起,一切都是臣的错,臣本不该再为难陛下。只是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日,待臣磨完了这根牙,臣妻对臣死心塌地了,臣就遵旨与她和离,将她隐姓埋名藏在府里便罢了。”   “等等!”泰康帝拿着磨杵指着他,“你不要乱来!”   邢慕铮双眼陡亮,“陛下这是愿意替臣想法子了?”   若是钱娇娘在此,怕是会对这般会演戏的邢慕铮目瞪口呆。   泰康帝哑巴吃了黄莲。他哪里想替他想法子,他不过是看不下去他再拿着绝世宝贝去干些没用的事儿!只是这不替他想法子,他这长生不老的仙丹……   邢慕铮下跪用力磕了三个头,“陛下,臣此生惟有一愿,与我妻钱氏携手白头,还望陛下成全!臣定当为陛下肝脑涂地,粉身碎骨再所不惜。”   “邢爱卿,你这是在为难朕啊!”泰康帝背手大步走到他面前,唉唉作叹。   邢慕铮的额头抵在地下,沉默请求。   泰康帝来回走了几圈,才伸手扶起邢慕铮,“你先回去,让朕好好想想!”   “臣遵旨。”邢慕铮闻言也不磨叽,依礼告退。只是他走到门前,又被泰康帝叫住,“那根蛇牙,你莫要再磨了。”   邢慕铮竟还有些犹豫了,“这……”   泰康帝急得瞪眼,“这是圣旨!在我想明白之前,你不能再磨蛇牙!”   邢慕铮总算领了旨去了,牛道长从另一侧门进来,泰康帝叹着气将事儿全与牛道长说了,“牛道长,你说朕是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好好的一根蛇牙,就被那鬼迷心窍的小子这般浪费了!朕这心疼呀,就跟火烧似的。”   牛道长安慰道:“陛下莫急,咱们需要的蛇牙只用一根便够了。”   “可是就算他是朕的臣子,朕也不能强抢呀,但朕先前又的确发了旨意去,这金口玉言的圣旨,朕岂能说改就改?朕,为难啊!”   牛道长捻着山羊须,沉默片刻,忽而眼珠一转,他凑上去,与泰康帝耳语两句。   泰康帝听了,犹豫不决,“这……合适么?”   “既然陛下方才没透露什么,自然合适。”牛道长笑道,“总比陛下改圣旨的好,您说是么?”   泰康帝想了想,咬牙点了点头,“道长说得有理,那就这么办。”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后天便是泰康帝万寿,因为并非整寿,泰康帝并没有让礼部同意外国使节的来访祝贺,只是叫了邢慕铮等看重的大臣与皇子们回永安庆祝。这两日众人都没功夫想其他的。翌日邢慕铮与众臣陪了泰康帝去太虚道观祈福,万寿节当日,邢慕铮天还未亮就出了门,先是进了皇宫与大臣们一齐朝贺,后陪同泰康帝到祭坛祭了天地。从祭坛出来,泰康帝领众臣去看了一场马球赛。回宫的途中,一路彩坊接连不断,两边禁军立在两旁,百姓夹道迎接迎接跪拜。回宫后泰康帝赏赐群臣宴,君臣共饮。臣子依次送上贺礼。   直至下午未末,邢慕铮才策马回了王府巷。虽然没行军打仗,但邢慕铮觉着这半日下来比打仗还累。幸而泰康帝晚上与家人共宴,臣子不必陪同。邢慕铮下了马,随手扔了马鞭,拍了两下闪电,三两步跨上了台阶。一个挂眼睛画儿的小贩与他擦肩而过,低头快步离去。邢慕铮看了他一眼。看门的小厮见主子回来了,忙开了大门。李清泉跟在后头上来,看门小厮拦下他速速与他说了两句。   李清泉略有错愕,追上邢慕铮与他道:“爷,方才看门小子说,有个卖眼睛药水的小贩受人之托来传话夫人,说是有位旧识得知她来永安,心中喜悦,只憾不能相见。”   “什么旧识,姓谁名甚,家住何处?”邢慕铮脚步未停,淡淡问道。   “这些那传话的小贩都没说。”李清泉偷瞅邢慕铮。若那旧识是个女子,又怎会遗憾不能相见?这旧识分明是个男子。   邢慕铮沉默片刻,在垂花门前停下,“不必传话给夫人。”   “……是。”李清泉领命就要离去,邢慕铮一晃眼,叫住了他。   李清泉回身问道:“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邢慕铮视线下移,落到他腰前的挂饰上。“那是什么?”他指了一个崭新的月白刺绣银袋子问。   李清泉顺着邢慕铮手指的方向,低头看了一眼,“哦,这不正是夫人的赏?”   “夫人的赏?”   “是呀,昨儿阿大给我的,说是夫人感谢咱们兄弟那日替她寻狗,便给兄弟们一人缝了一个银袋子。”李清泉托起银袋子,在手里一抛转了个方向,“您瞧,这是属下的姓名。”   邢慕铮看向那角落小小的李清泉三字,黑眸眯了起来。怪道娇娘屋子里一群人近来各个埋头刺绣,原来是这么一回事。那他上回看见娇娘刺的那个王字,莫非是王勇?   “爷,夫人给了您什么谢礼?”李清泉对这银袋子十分满意,他小心放下随口一问。   邢慕铮顿时黑了脸,他背手道:“我与娇娘夫妻本是一体,她何需谢我?”说完便大步走了。   李清泉挠挠脑袋,想想也是这么回事,也就扭头走了。   殊不知邢慕铮嘴里说得道貌岸然,心里却不舒服之极。凭甚清泉他们都有谢礼,他就没有?他难道不是救那狗的大功臣么?就算她心里恼他,也不能在这事儿上厚此薄彼,这说出去,他可是一点脸面也没了。   邢慕铮郁气满腹地回正房换衣服,路过东厢房时,就听见里头一阵爽朗大笑之声,“哎哟,怎么又错了!”   邢慕铮一听就知是钱娇娘的声音,虽满心郁闷,但听见那笑声不知怎地脚步就偏了,立在东厢房窗外听里头动静。他只听得钱娇娘嫌弃什么词儿拗口,说一句笑一句,后来自己说了什么自己给笑岔了气。邢慕铮虽没听仔细,仍止不住唇角上扬。   邢慕铮回房换了一套常服,抓了一条腰带系了便要走,忽而又似想起什么,走回来拿起朝服看了看。他黑眸忽深,抽了把小刀往袖下干脆一划,朝服立即裂开了个口子。   他将衣裳抓成一把,走到东厢房门边,坐在帘后的小丫头忙打了帘子,并大声道:“侯爷来了!”山楂碎儿两个丫头忙从内室迎出来,为他打了内室的帘子,异口同声道:“侯爷来了!”   邢慕铮跨步时了内室,里头只有钱娇娘与清雅烟萝三人,她们果然不再刺绣,倒是烟萝在旁抚琴,钱娇娘与清雅坐于旁边暖炕之上,一面吃点心一面说笑。见他进来,清雅与烟萝两个早站了起来,钱娇娘笑道:“侯爷这么早就回府了,我还以为皇帝老爷要留侯爷吃夜饭呢!”   邢慕铮道:“皇帝老爷要与皇子皇孙用晚膳。”   钱娇娘一愣,没想到他也叫皇帝老爷。她想笑,又忍住了。   邢慕铮走向钱娇娘,清雅退至一旁,他也不客气,抢了清雅的位置,靴子一蹬盘膝上炕,将衣裳扔在身旁。烟萝忙为邢慕铮倒一杯茶放到他面前,也不知他喝不喝得惯,便说道:“侯爷,这是清安茶。”   邢慕铮应了一声,却也不喝,他对钱娇娘道:“你们说些什么,不必管我。”   钱娇娘看了清雅一眼,道:“也没说什么,不过是清雅听得两首好词,叫烟萝弹唱罢。”   “哦,什么好词,也叫我听听。”邢慕铮颇有兴致道。   钱娇娘道:“烟萝,既然侯爷兴致这么高,那你就弹第一首,让侯爷好好听听。”   烟萝领命走到琴边坐下,琴弦慢挑,悠扬唱道:“朝云横度。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飞鸿过也。万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邢慕铮听罢,黑眸微沉,“此词虽为女子所作,想来亲身经历战场劫难,有些忧国忧民的心绪。”   “侯爷果然厉害,一听就能听出是女子所作。”钱娇娘竖了大拇指,“那侯爷觉得写得如何?”   邢慕铮瞟了清雅一眼,问钱娇娘道:“是你这丫头写的?”   钱娇娘含笑摇头,清雅行屈膝礼,道:“侯爷抬爱,清雅不才,写不出这样的好词。”   邢慕铮伸手拿了个桔子剥开,“这词虽好,但太伤感了些,往后多找些欢快些的词曲儿给夫人弹唱,莫愁来愁去把人愁傻了。”   钱娇娘:“……”谁傻了,谁傻了!   清雅与烟萝想笑又不敢笑,邢慕铮一口吃了一半桔子去,摆手叫她们退下。待她们一走,半个桔子伸到钱娇娘面前,“甜的,吃么?”   钱娇娘道:“我吃好几个了,侯爷觉着甜就多吃些。”   邢慕铮也不勉强,收回拿桔子的手,另一手顺手将朝服扔给她。眼前莫名多了一团东西,钱娇娘不自觉地伸手接住。男性干净的气息扑鼻而来,钱娇娘定睛一看,才看清是邢慕铮的朝服。   “侯爷这是作甚?”难不成是要她替他洗衣服?   “我这衣服的袖子不知怎地被划了个口子,你替我缝缝。”邢慕铮面不改色地道。   钱娇娘翻看一阵,果然袖口下有一道半指长的口子,只是这口子也太齐整,就像是被谁用刀割的一样。钱娇娘道:“侯爷这朝服贵重,我手艺不精,侯爷还是叫绣娘替您缝补罢。”   邢慕铮道:“怎么,能替王勇清泉他们绣银包,就不能替我缝衣裳?”桔子原来不是甜的是个酸的,邢慕铮说出口的话也酸得不行。   钱娇娘昨儿是趁他不在让人把谢礼送下去了,不想他今儿就知道了。好歹说救狗,最大的功臣非邢慕铮。钱娇娘轻咳一声,拿了针线箱来,从中仔细挑选颜色相像的线。待选好了一段红线,钱娇娘搓了搓线头,仔细从针眼中穿过。   邢慕铮注视着她不慌不忙的作活,仿佛外头的一切喧嚣都随之远去。   钱娇娘也不说话,低头细细缝线,待她缝完,用银牙咬断线头。翻回正面一看,不太看得出缝补的痕迹了。她满意用拇指摩挲两下,将朝服还回给邢慕铮,“成了,侯爷。”   邢慕铮伸手接过,却在半空抓住了她的手,“为什么我没有谢礼?”他还是不甘心地问出了口。   钱娇娘一愣,后扬唇笑道:“侯爷是最大的恩人,谢礼自然也是最大的。侯爷莫心急,谢礼明儿就有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邢慕铮本说出话就后悔了,但听钱娇娘这么一说,竟觉喜从天降。莫不是真叫会哭的娃儿有奶吃,他居然真有谢礼,照他这么说,这谢礼还不小?   为这邢慕铮差点一晚上没睡好觉,一大早起来督促了邢平淳习武,顺道与钱娇娘一同用了早饭。只要钱娇娘一站起来,一转身,邢慕铮就以为她要拿谢礼来了。据他的推断,娇娘的礼物应是她自己绣的一件东西,只是既是大礼,自是要把银袋香囊什么的大,大抵是件披风,兴许还能是件她亲自刺绣的衣裳。因着还未完成,才等今日拿出来。   邢慕铮收礼无数,还从未如今日般满怀期许。娇娘替邢平淳做过许多衣裳,里衣外裳,裤子鞋袜,邢慕铮嘴里不说,看小儿在他面前炫耀这是娘做的,那是娘做的,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如今他可总算有一样了,也算聊以慰藉。   只是这都用完了饭,又坐了一会了,钱娇娘还没什么示意,邢慕铮心想莫不是还未做好,他在此处又不便她做?这般想着,邢慕铮说了一声便走了。出来后回了正房,李清泉来问是否备马,邢慕铮却说今儿在家休息。李清泉错愕,昨儿回来时大帅分明说了今儿要亲自拜访杭相,怎地又不去了?能让邢慕铮改变主意的,李清泉思来想去,大概又是东厢房的夫人。   李清泉就不明白了,夫人怎么看也并非绝色,怎么就成了红颜祸水了?他心思复杂,邢慕铮却不理会。   邢慕铮径直回了屋子,看了会书,半天没能翻一页,他扔了书自个儿研墨练字,写了半晌回过神来,一张纸上写着大小不一,各样字体的“礼”。邢慕铮摇头失笑,将纸揉成一团扔进蒌里。   这时红绢过来,说是得了夫人的令请主子去东厢房一趟。邢慕铮淡淡的声音传出来,“我知道了,告诉夫人我一会儿就去。”   红绢应了一声轻声离去,里头的邢慕铮立刻扔了笔,在铜镜前整了衣冠,转身便要出去,忽而在屏风前停了脚步。他暗忖这会儿出去莫不显得他急迫了些,还是再略等一等再去。于是回来又写了两个字,这才往外去了。   还未及东厢房,便听一阵琴声缭绕,耳尖的邢慕铮听出这并非烟萝所弹,他心里一阵激荡,心道莫非是娇娘学得了琴,要弹给他听?他加快脚步,不等丫头撩帘,自己摔了帘子便进了屋子,再及暖阁,他大跨步绕过屏风,黑眸眼中笑意渐深,只是待看清琴后坐着的人时,戛然而止。   弹琴者并非钱娇娘,而是一个娇小清秀的小姐。那小姐见有男子贸然闯入,顿时停了乐声,起身以扇遮面。她的丫鬟拦在她的面前。   钱娇娘回头望了一眼,忙安抚道:“赵小姐莫怕,是侯爷过来了。”说罢钱娇娘又与邢慕铮道,“侯爷过来也不叫人通报一声,吓着了娇客。”   邢慕铮收回视线,“……是我唐突了。”   那小姐听说是定西侯爷来了,叫了丫鬟让开,上前行礼道:“民女同安州知州赵世曾之女赵瑶茜,见过定西侯。”   邢慕铮原是不以为意,一听赵小姐所报的名头,眼神丕变,“你是赵知州之女?”   “正是。”赵瑶茜抬头,对上邢慕铮的视线,又立刻低下了头。   邢慕铮闻言眉宇间变得柔和,声音也温和了,“我虽未见过你父,但我十分敬仰他的为人,他是当之无愧的好知州,大英雄。”   同安知州赵世曾,为抵西犁入侵,与官兵紧守城门直至耗尽一兵一卒,终无法等到救援,壮烈而死。   赵瑶茜听得提及亡父,眼眶湿润,哽咽道:“家父在天之灵若能听见侯爷这番话定然欣慰,多谢侯爷完全家父遗愿,保全大燮江山,令瑶茜可安心祭告家父。”   说罢,赵瑶茜深深下拜。   “赵小姐不必多礼。”邢慕铮命左右扶起娇小小姐。   钱娇娘立在一旁,眼中意味莫名。她请赵小姐上座,又让了位置给邢慕铮。邢慕铮却不坐,他说道:“夫人既请赵小姐来作客,为夫在此怕是叫客人拘束。”   赵瑶茜听了,立即起身婉约摇头。   邢慕铮请赵小姐坐下,拉过钱娇娘轻声道:“我敬赵世曾是个汉子,你且问问赵小姐可有难处,若是生活拮据,你便送她些金银傍身。”   钱娇娘同样低声道:“侯爷何必叫我送,我来帮侯爷添一把柴火。”说罢,她扬声说道,“赵小姐,久闻赵小姐是三大才女之一,我们侯爷一直很欣赏赵小姐才华,昨儿还与我说赵小姐的词写得很是不错,不知赵小姐可否为侯爷弹唱一首?”   邢慕铮闻言一愣。   赵瑶茜又起身道:“才女这些不过虚名,侯爷称赞民女的词,那是民女的荣幸,民女愿为侯爷弹唱。”   钱娇娘高兴地拍了拍手,趁赵瑶茜去准备之时,她笑眯眯地看向邢慕铮,轻声道:“如何,侯爷,我给你的这个谢礼,你可还满意?”   “谢礼?”邢慕铮的眼神讳莫如深,他直直盯着钱娇娘,哑声问,“什么谢礼?”   钱娇娘看了赵瑶茜一眼,拉了邢慕铮到外室,“侯爷贵人多忘事,昨儿我不是说侯爷是大恩人,我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我请来的赵小姐,可不就是给你的大礼?你瞧赵小姐才貌双全,又是忠烈之家,与侯爷般配得不得了。简直就是……那什么天造、天造地设的一对人儿!”那话本就是这么写的,才子佳人,天造地设。   若说邢慕铮来之前血是热的,这会儿的血便都凉透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娇娘说的给他的大礼,竟是为他与另一女子牵红线。   曾经一句戏言,不想她竟叫它当了真。注视着钱娇娘写满无辜与好意的双眼,邢慕铮只觉嘴中咬破了一颗苦胆,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钱娇娘一时也不说话了,因为看着她的黑眸好像瞬间黯淡得没了光彩,就好似极失望一般。   “侯爷?”半晌,钱娇娘小心翼翼地道,“我这样的大礼,你还不满意呀?”   “……你说呢?”邢慕铮咽下苦涩,问她。   钱娇娘为难地刮刮脸,“我真觉着我是诚意十足了,你不是中意才女么?这赵小姐可是个大才女呀,并且我都替你打听好了,赵小姐还未婚配,她此次上永安,是为着选秀来的,不过清雅说,如果侯爷在此之前去赵家下了聘,你把她娶进门来,那她就不会进宫了。”   “娶?”她用娶字?她这是看中了赵小姐当他的妻,那她自个儿又当如何?   “是呀,我看赵小姐很是温柔贤惠,方才我跟她聊天来着,轻言细语的,说话也得当,可好的一姑娘,侯爷莫要错过了这等好姻缘呀。”钱娇娘笑着极力撮合。   这一字一句,就像利刃一刀刀地砍在邢慕铮心上。妻子句句劝解丈夫迎娶别的贤女子,若是以往,他兴许还以为妻子贤惠大度,但邢慕铮如今明白,是娇娘已对他无情无义了。   这是报应么?那日他让娇娘见冯语嫣,今日娇娘让他见赵瑶茜。 第一百三十七章   “……真没有其他的谢礼了么?”邢慕铮不死心,就算是个银袋也好。   钱娇娘抬眼对上邢慕铮的黑眸,那眸子里竟有些叫人难以忽视的失望之色。她心中微起波澜,但很快消散。她对邢慕铮道:“侯爷,请赵姑娘来,可真是我想破了脑袋才想出来的谢礼,你真不满意么?莫不是你在顾虑我?我真不打紧,你也可以如先前一般,将赵姑娘作为平妻娶进门,岂不是很好?”就是得先委屈委屈赵姑娘,不过她若向她明言了,赵姑娘自然也能同意罢?邢慕铮若有这么一个美娇娘在侧,恐怕就没功夫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   她不是说最瞧不上男人家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么?还说一根棒子捅一个窝,男人家多妻多妾,都是糟蹋女儿家。现下她怎么就想得开了?还是她一直存着必将离开他的心思?   邢慕铮原以为自己未曾有过执念,如今却明白何谓求之不得。他凝视眼前之人,分明近在咫尺,又好似远在天边。这妇人心是个狠的,难道他真无法再入她的眼了么?   与其强求,还不如顺了她的意放她走。兴许他最后还能从她嘴里听得一个好字。   然而这念头一出来,邢慕铮浑身就像长了倒刺一般顶在皮肤下,没有一处是舒坦的。   她是他的妻,除非他死,否则他绝不会放手。邢慕铮咬牙转念,那密密麻麻不舒服的感觉总算缓缓退去了。   黑眸深处的幽黯汹涌,而后埋进更深的阴暗处。   “我不要你这大礼。”邢慕铮再开口,已然平静。   钱娇娘眼中恍惚了一瞬,方才邢慕铮的不悦已溢了出来,甚至有一瞬间她感觉危险有些想逃跑。然而眨眼间,竟然又像一阵风吹过了,啥事没了?他刚才到底想了些什么?   邢慕铮却继续道:“你若真有心,就给我做件披风,权当你的谢礼了。”张嘴问人要谢礼,他也是第一人了。   “可是我替侯爷做过披风啊。”钱娇娘道。   邢慕铮错愕,“在哪儿?”   钱娇娘说出了口才觉自己嘴快了,听邢慕铮问起来,眼中了然,莫名一笑,“侯爷又贵人多忘事了。”   邢慕铮眉头一皱,娇娘替他做过披风?若是给他了他自当珍惜,但他记得清楚,他的确没有自娇娘手里收过披风。那她这话儿从何而起,总不能是信口胡诌敷衍他的?邢慕铮正要追问,钱娇娘却伸手拉了他,灿烂笑道:“侯爷莫想这些不重要的事儿了,还是进去听赵姑娘唱歌要紧。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将赵姑娘请来的,侯爷莫辜负了我一番美意啊。”   娇娘主动拉他的手臂,若是平时邢慕铮定然暗喜,只是今日她只是迫不及待叫他去看别的女子,邢慕铮暗咬后槽牙,他站立不动,轻轻拿下她的手,“我还有事儿,你自个儿去听罢。”   钱娇娘张嘴还要劝,忽而赵瑶茜从暖阁出来,蓦然跪在二人面前,凄然说道:“侯爷,侯夫人,请帮帮民女罢!”   钱娇娘吓了一跳,这娇客突然跪求是为了何事?“赵小姐这是为何,有甚事起来再说罢。”   赵瑶茜不仅不起,反而深深一拜,哽咽道:“求大人助我!”   赵瑶茜缓缓道出原委。原来她自父亲为守城门捐躯后,与母亲投奔二叔赵世贤,他因着兄长的名声得了个吏史小官,今年又千方百计地塞银子给管选秀的主事太监,想要将赵瑶茜送进宫去,只想等她有朝一日当了娘娘,自己便就飞黄腾达成了国舅爷。赵瑶茜心知皇宫是那见不了人的地方,况且自己无依无靠,不比那些大家小姐,又怎敢大出风头与她们争宠,只怕是自己还未立住脚跟,就已经在那深宫香消玉陨了。   赵瑶茜看得明白,只可惜叔父已然被野心冲昏了头脑,明里暗里逼着她定要去选秀。赵瑶茜苦不堪言,此时却接到了定西侯夫人的帖子。赵瑶茜顿时有了一个主意,待她到了王府巷来,亲眼见过邢慕铮与钱娇娘,她的主意就更坚定了。与其进宫面对那平庸修道的天子虚耗一生光阴,还不如服侍年少有为的邢将军,这侯夫人看来也是个好相处的,兴许在这侯府里,她还能有点用处。   “侯爷,夫人,小女子命薄,且又无依无靠,进了宫去定然如履薄冰再不见天日!小女子只求侯爷与夫人看在我父的份上,助小女子一臂之力,小女子愿作牛作马伺候二位。”赵瑶茜说罢,已是泪流满面,她再次深深一拜。   钱娇娘心道这可不是天公作美?她双眼发亮看向邢慕铮,甚而还激动不已地拍了他两下,邢慕铮瞪她,她也没看见。钱娇娘让其他人等退下,扶起赵瑶茜,满怀同情地对她道:“赵小姐,我很能理解你,你也别太担心,侯爷方才就跟我交待了,他敬你爹是个英雄,叫我问问你的难处,他能帮的定然帮。是不是,侯爷?”   钱娇娘顶顶邢慕铮,叫他赶紧说句话。邢慕铮被她顶得血都要吐出来了,她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给他作媒!   赵瑶茜闻言,梨花带雨地看向邢慕铮。   外人面前,邢慕铮就算内伤了也不能说什么,但他也能不说话。可他不说,有人说啊。   钱娇娘抹了一把同情泪,“赵小姐,你瞧侯爷也点头,我虽然没那么多见识,但我还真想到一个好主意,只是委屈了小姐,不知道小姐愿不愿意。”   “夫人请讲。”   “你瞧我们侯爷虽然是定西侯爷,但家里还没个知心人,委屈他一直与我鸡同鸭讲,赵小姐若不嫌弃……哎哟!”钱娇娘可想立马就把话说完,但她不能呀,邢慕铮竟狠狠掐了她的腰一把。   赵瑶茜是个聪明人,她一听就知钱娇娘并不介意她进侯门,她顿时放心了大半,一咬牙道:“民女若能得侯爷相助,愿将此图相送。”   说罢赵瑶茜自袖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牛皮图卷出来,双手呈于邢慕铮面前,邢慕铮打开一看,里头好似画着一副地图,巍峨的山峦相连,云峰飘渺处一颗龙头半隐其中,与一具地藏王石像遥遥相对。画中还有许多违和之处,左下角赘了一“書”字,邢慕铮扫视一遍,抬眸眯眼问赵瑶茜:“赵小姐,这是何物?”   赵瑶茜道:“侯爷,此乃一幅藏宝图。”   “藏的是什么?”   “前朝名将鱼玄参所作‘蜀书’。”   邢慕铮闻言目光一凛。名将鱼玄参是个上通天道下知地理的传奇人物,传闻他精通兵法,又能点石成兵,曾用五百精兵设阵拦住十万大军。相传他以毕生心血所作“蜀书”,里头包含兵法与玄学精妙,得其书者便可战无不胜,保一方百姓平安。这是世代将领最为渴望得到的兵书,只可惜蜀书被鱼玄参带入自己陵墓中,却无人知晓他的陵墓所在。   钱娇娘并不明白这蜀书是什么,赵瑶茜解释与她听了,她才恍然大悟。这就是将军们的绝世珍宝。   邢慕铮没想到赵瑶茜手中竟有一份藏宝图。只是她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小姐,这藏宝图她又从何处得来?   赵瑶茜像是明白邢慕铮所想,她说道:“这图原为我爹所藏,他从何处得来民女也不得而知。因我是家中独女,我爹在送民女离开同安时将此图秘密交付于小女,并再三嘱咐民女必将图交于可托付之人。”   “但这是半份藏宝图。”   赵瑶茜一哂,“侯爷果然眼厉,不错,这的确只是半份藏宝图,这另外的半份,还在民女身上。我爹说……”说到此处,赵瑶茜忽而停顿,她的脸上飘过一丝红晕。   “你爹说,只有你未来的夫君才可看见这另外半份藏宝图?”钱娇娘了然而笑,她坦然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赵世曾此举,何尝不是为女儿添一份价值连城的嫁妆?   赵瑶茜听钱娇娘如此直白说出来,未出阁的女儿家红了一张大花脸。   “侯爷,我看这就是天公作美,是月老亲自为侯爷与赵小姐牵的红线!”钱娇娘一抚掌,高兴不已地对邢慕铮道。   邢慕铮脸都黑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纵使邢慕铮本人对蜀书并不看重,但他却得为大局考虑。如今外敌暂稳,前朝余孽潜伏,万一这蜀书落入他人之手,岂不是平添事端?况且除了蜀书,那里头还有更大的秘密。邢慕铮一边翻箱倒柜,一边考虑这棘手之事。那赵家小姐古怪又硬气,直言宁可毁了藏宝图,也不会入宫献图。因她觉得天子已然修道出世,并非他爹所说可以托付之人。偏偏娇娘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好似他不娶了赵瑶茜就对不起天下苍生似的。   忆起钱娇娘那忧国忧民大义凛然的模样,邢慕铮就气得够呛。他将手中的黑色暗云纹披风扔开,踢了空空如也的箱子一脚。   王勇与李清泉在外头求见,进来风着一地狼籍,桌上椅上地上随处可见外裳里衣,大袍大氅,似是小偷来过翻箱倒柜了般。只是若是哪个小偷敢光天白日地偷到这屋子里来,他们敬他是条汉子。   “爷,您这是……在找什么东西么?”王勇迟疑问。   邢慕铮抬眼看向二人,目光落在王勇的荷包上。王勇背脊没来由地起了一阵凉意。   “……夫人前儿可是交待你拿甚东西给我?”邢慕铮问王勇。   “没有。”王勇想了一下,答道。若有这事,他怎么可能忘记。   “真没有?”   “真没有!”王勇这回斩钉截铁了。   邢慕铮皱眉,他跨过一地衣裳,出至堂屋又问王勇,“那先前可是有甚……披风之物给我?”他中蛊之时?   “这……”王勇仔细想了许久,“好似没有……爷您以前生病时,成日在院里待着,夫人怕也没想到为您做披风。”   果然没有么……那娇娘所说为他做的披风是在何时何地?   李清泉手里捧着一个木盒子,上前一步道:“爷,这里头是上午的帖子。”   邢慕铮接来顺手递给王勇,“你给清雅姑娘送去,让她请夫人看看想去哪家玩儿,只说是天家万寿,百官放假三日,定有许多热闹,她想去哪儿都成。顺便让她叫个人来收拾屋子。”   王勇应了一声,捧着盒子就去了,李清泉道:“爷,太子妃两日后生辰,太子下了帖子来,请您与夫人一同去太子府,这场宴席怕是少不了。”   “太子妃也挨着天家寿辰?这倒是巧了。”邢慕铮坐在太师椅上。   李清泉上前为他倒了一杯茶,笑道:“可不是巧了么?只是……”   “只是什么?”   李清泉看向邢慕铮,“爷,只是太子府的宴,定有许多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夫人她……从未参加过这等宴席,又从未学过这些礼数,万一哪儿有失礼之处,岂不是……”   邢慕铮略一沉吟,“她不要紧。”   不要紧么?忆起钱娇娘那日在马场的疯癫热闹,李清泉暗地里抹一把冷汗,他真觉着挺要紧。   “对了,爷,外头又有个小贩来传话,问看门的小子夫人可是有话回。”   邢慕铮拿茶杯的手一顿,他挑眼看向李清泉,“……又有人来?”   “是了,看门的小猴狲说什么话也没有,打发人走,那小贩又拿了一封信来,还塞了几钱银子,叫小厮定要转交给夫人。”   “信呢?”   李清泉果然没将这信与方才的帖子一同放置,他自袖中取出信来,双手递给邢慕铮。启封上无名无姓,隐隐幽香传来。邢慕铮一把撕开,抖开里头信纸。信中无头无尾,只有以颜体正楷写了两句:明日辰时 雾灵寺大槐树。   邢慕铮微眯了眼。   李清泉余光瞟见了,他心下一惊,这不是来寻夫人寺庙相见么?莫非夫人真有个旧情郎?若真是如此,那道圣旨也不算冤枉了她。   邢慕铮将信揉成一团,捏在手心。   李清泉迟疑片刻,与邢慕铮道:“侯爷,可是要属下再拓写一封,给夫人送去?”邢慕铮淡淡问:“为何?”   “这……”不就可以试试夫人究竟认不认得这神秘人物了么?   “她从未上过永安,怎会有故人在此?怕是有人认错了,不必理会。”说罢邢慕铮将信撕烂扔在桌上。   李清泉看了一眼被撕烂的信,欲言又止。   邢慕铮喝了口茶,忽而又道:“叫暗卫注意些夫人身边丫头的动静,若有异常,速来禀报。”   李清泉快速瞅一眼邢慕铮,立即领命而去。   “等等。”邢慕铮叫住他,“备马,我去一趟相府。”   ***   永安城最靠近皇宫的琴台街,许多朝廷大员居住于此,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宰相杭致的府邸。南陵杭家是百年大族,祖上从龙有功,位列一等开国公,百年来出了一名威武将军、一名巡抚,还有一名贵妃娘娘,直到如今,杭致拜相,令南陵杭家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族无可匹敌。   杭致的府邸是泰康帝亲赐,原为先朝王府,杭致得到宅邸后大刀阔斧,几乎将整个王府全都翻改一遍,成了极具南陵特色的园林宅邸,有幸者得以进门一观,出来无不称奇。   邢慕铮如今立在杭府阶下,等待进门通报的小厮回应。   片刻后,杭致三哥杭远领着儿子杭墨等人与仆从匆匆而出,见了不动如山立在骏马前的邢慕铮,上前恭敬行礼,后歉意无比说道:“邢侯亲自登门不甚荣幸,按理六弟当出门相迎,只是六弟近日劳累染了风寒,今日卧病不能起,无法迎接贵客,还望邢侯恕罪。”杭远说罢深深一揖。   “杭相病了?”邢慕铮微讶。   “正是。六叔近来忙于日夜忙碌,当是寒气入体,待一懈怠,便就撑不住了。”杭墨低头道。   邢慕铮沉吟片刻,道:“既如此,我便改日再来拜访,请向杭相传达邢某问候,还望杭相多多保重身体。”   杭远杭墨等人连连应是,目送邢慕铮上马离去,父子等人这才相视一眼,呼了一口大气。   李清泉跟在邢慕铮身旁,待杭府之人的身影消失在身后,李清泉追上邢慕铮道:“爷,真有那么巧的事儿,您一来杭相就病了?”怕不是那性格怪异的杭相故意报那日等人之仇。   “是与不是都无妨,我礼数到了。”邢慕铮淡淡道。横竖他与杭致终不是一路人。   ***   杭府后宅的正院暖阁热气腾腾,四面兽头香炉徐徐生烟,香雾缭绕,金丝楠木雕蝠软榻上侧卧一男子,白发散落肩后,几缕发丝落于胸前。一袭珍珠白袍仍不敌男子光泽雪肤,琉璃眼珠流闪光芒,长指拨弄晶莹玉杯,乍一看宛若坠落凡间的仙人。   他仰头饮尽一杯烈酒,漏下的美酒至嘴角滑落白皙脖颈。近侍端方在旁端着玉壶,偷瞄一眼吞了吞口水。倘若不是熟识之人,定以为此人为杭相娈宠,可又有多少人知,这美得不似凡人的男子就是杭致本人。   杭致两指微挑,将玉杯夹于手指间,慵懒往膝上一搭,端方连忙为他再满上一杯。杭致再回转酒杯饮尽。   “这杯太小,换个碗来。”清脆一声玉碎,上好的飘花玉杯摔成几块。   端方暗自叹息,他的主子一有休沐,总是个独自烂醉的结果。端方放下玉壶,去一旁多宝阁拿下一个四方白玉杯,擦干净后慢慢为他斟酒。“主子,邢侯亲自登门拜访,您避而不见没事儿么?”   杭致撑着脑袋,星眸半阖,遮去冷意,“管他有事无事,爷那日想去替他接风便去了,爷今儿不想见就不见。”   他勾勾手指,端方将四方玉杯送到他的手里,还是犹豫道:“可是那日的确大雨,邢侯并非故意迟来……您这不见,反而显得您小气了。”   杭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小气大气,凭他去想,与我何干?”说罢他又将满满一杯仰头饮尽。那酒太烈太辣,杭致却如喝水一般。   端方看在眼里,眉头在杭致看不见的地方几乎能夹死苍蝇。他的主子酒量并不好,这一壶下去,他就是要醉了。他醉醒了又要喝,喝了又醉,甚而连一口米也不沾。端方甚至不愿主子爷休沐,他宁可见主子每日操劳,好歹还是清醒着的。   “致儿可在里头?”外面传来杭老夫人的声音。 第一百三十九章   “回老夫人话,爷在里头。”   端方耳尖,听见对话忙与杭致道:“主子,老夫人来了。”   杭致扔了玉杯趿鞋下榻,还未走几步,杭老夫人已经进来了。杭致脚下一个踉跄站定,面对杭老夫人深深一揖,“儿子给母亲请安。”   杭老夫人穿镶貂毛边的青色夹袄,戴红宝石戒指的手里捧着一个珐琅手炉。老夫人体态苗条,脸庞棱角分明,叫人一看就不敢小觑,她年轻时是出了名的铁娘子,杭老太爷连外头的事也常与夫人商议。   老夫人先是闻着满屋子混着酒气的和合香就皱了眉头,再看杭致醉熏熏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   扶着杭老夫人的是杭致的妾室王紫绮。她是老夫人的侄女,长得与老夫人有七八分相似,只是两条愁眉显了娇弱,“奴家给爷请安。”她幽幽轻唤,垂眉行礼。   杭致淡淡点头,与老夫人笑道:“母亲有什么话,打发人来叫我过去便是,这大冷天的,何劳您亲自过来?”   杭老夫人道:“我哪回不是叫人过来找你,总是一句‘相爷醉了’来回我的?”   杭致听出母亲话里怨气,轻笑一声,请老夫人在椅上坐下,亲自为她倒一杯茶,“儿子放假,便贪杯了。娘过来找我,是有何急事?”   杭老夫人原想说话,只是和合香飘来,她眉头大皱,“你点这么多薰香作甚?少则精,多则溢,来人,去把香给熄了。”   跟着老夫人来的丫鬟们要动,被杭致抬手拦下,“娘既嫌熏得慌,那我陪娘去外边坐会。”   杭老夫人脸色更沉,在场者皆知杭致点这香是为何故。只是老夫人不想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儿女情长牵扯不断,一个死人值得他这般伤心伤肺地时时惦记么?老夫人摒退他人,只留王紫绮在侧。端方看了杭致一眼,杭致让他留下。端方只能将自己缩起来,尽量贴在墙边当石像。   “儿啊,”杭老夫人长长叹息一声,方才的怒气声音不再,只有满腔哀叹,“你可还是为了那事怪罪为娘?”   “儿子不敢。”杭致平静回答。   “你不敢,就是心里还有怨?”杭老夫人连连摇头,杭致仍垂着头,站在原处不说话。   杭老夫人道:“为娘已与你说过多次了,那是一场意外,是天意,也是她的命数……如今木以成舟,人死不能复生,你为甚还困囚其中?你瞧瞧紫绮,这模样这性子,还有她的家世,嫁给谁不是稳坐正堂的妻子?偏偏她爱慕你,又舍不得我,心甘情愿作妾留在你身边,你还有甚不知足,何苦要为难自己?”   王紫绮侧身偷偷以帕拭抹。   杭致不言不语,乖乖听训。杭老夫人却是最恼他这一出,就像打在一团软棉花上,怎么也不得劲儿。老夫人气得直拍椅背,“儿啊儿,你真真变了!只因你的亡妻,变得为娘都认不得了!我听说今日定西侯亲自登门拜访,你称病不见,娘还以为你真的病,不想你竟躲在这儿喝酒?那可是定西侯,威名赫赫的前兵马大元帅!他若是得知你这般怠慢,心里又为作何想法?你虽为相,可他若真计较起来,你这宰相之位都要不保!”   杭致抚着额头,歪歪扭扭地到了榻前,身子一斜躺了上去。杭老夫人吓了一跳,还以为被骂受了打击,连起身上前,却只听得杭致道:“娘,儿子醉了,实在受不住,儿子先睡一会儿,您请……”话音未落,就已响起轻微酣声。   杭老夫人气急败坏,只道是这小儿子翅膀硬了再也管不住了。她重重唉叹三声,“你如今肩负整个南陵杭家兴衰,莫要一意孤行害了一族呀。”说罢她拂袖而去。王紫绮忙跟着去了,端方送至门口,伸着脖子瞧老夫人走出了院子,才回暖阁来轻声禀道:“爷,老夫人回去了。”   杭致侧躺如老僧入定,过了一会儿才摆了摆手,叫端方也下去。端方躬身退下。   脚步渐消,浓郁香气阵阵袭来,仿佛随时随地,就有一具柔软娇躯压上他的后背,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娇俏叫他夫君。   真真无趣啊,这人世。杭致紧闭双目,咽下割喉的痛楚。   轻巧的脚步又近,似端方又回来收拾,长臂往后盲探两下,找着四方玉杯往前一伸,“倒酒。”   端方接过酒杯,杭致听见斟酒之声,过一会儿,端方将酒杯轻轻放进他的手中。   “爷,慢些喝。”   柔软的女声令杭致蓦然睁眼,王紫绮捏着手帕站在他的面前。杭致面色不变,眸光渐冷,“你没跟老夫人走?”   王紫绮梳着少妇髻,头戴兰花簪,身着绯红素面袄配马面裙,手腕上戴绞金丝镯子,的确也是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她通身无一不是杭致喜欢的装扮,可杭致却视若无睹。   “奴家有一事想请爷示下,故而回来。”   “端方呢?”   “奴家在外并未看见端方,以为他也在里面,便进来了。”   杭致皱眉起身,“往后无人通报,不要进来。”说罢他抬了玉杯喝尽美酒。   王紫绮轻咬唇瓣,那人可是连书房重地,都可随意乱闯画乌龟的。为何她连进这暖阁,都要通报。心有不甘,她将帕子拧得更紧。   “有何事?”杭致站起来,走到桌边为自己倒酒。   王紫绮来到他的身旁,仰头道:“后日是太子妃生辰,姨母说太子下了帖来,爷会去么?”   杭致道:“你问这个作甚?”   “奴家就是想问问,爷可是要奴家陪着去?若是去,奴家穿什么衣裳……”   “你是妾,陪我去配么?”杭致轻笑,那笑就像一把刀子插进王紫绮的心口。她温柔无比的表哥,如今竟会说出这般冷酷伤心的话。她若不是因为爱他,又怎会屈居为妾!况且,况且……王紫绮一张脸涨成了紫肝色。   “你便在家陪着我娘,横竖你待我娘比亲娘还亲,应是极高兴陪在她身边才是。”琉璃色的眼珠面对一张窘迫娇颜毫无温度,杭致缓缓扬起唇角,“去罢,我要歇息了。”   ***   钱娇娘送走了赵瑶茜,心情大好地拉着独眼狗的前爪揉它的肉团。这赵小姐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又有才气又有侠气,跟邢慕铮般配得不得了。她再想想怎么跟邢慕铮说说,这婚事定然就成了。   清雅捧着一个盒子进来,见钱娇娘傻乐,大姐也跟着伸舌头乐,也忍不住抿嘴笑了。   钱娇娘抱起大姐,转着圈圈唱前儿烟萝教她的一曲菩萨蛮,描写众人载歌载舞之情,欢快无比,唱到动情处钱娇娘还拿狗爪拍桌打拍子。清雅陪着钱娇娘疯,一面唱一面拍盒子,烟萝进来却是懵了。钱娇娘笑着拉了她,她才回过神来和歌而舞。三人一狗乐呵了半晌,才哈哈大笑着停了下来。   “哎哟,好热!”清雅趴在桌上,拿手去贴自己红扑扑的脸蛋,脸上笑容未去,“你做什么这么高兴?”   烟萝擦自己额上的汗,犹带兴奋看向钱娇娘,她可真是难得这么放肆,这个主母果然出乎她的意料。   钱娇娘唇边挂着笑,放大姐到炕上,“我的命保得住了,自然高兴,”她转头看向清雅才放下的盒子,“这是什么?”   “这是王勇送来的,里头都是请帖,侯爷说叫你选选想玩的地儿,对了,侯爷还叫你找个人去替他收拾屋子。”   烟萝道:“我去罢。”她这会儿正好没甚事。   清雅道:“不必大材小用,叫碎儿去便成。”   烟萝知道钱娇娘向来不理这些小事儿的,清雅说了便是成了。她点头出去唤碎儿,清雅撑头嘀咕,“还从没见哪个侯爷身边连个伺候的都没有,要收拾屋子还得向夫人借丫头。”   钱娇娘笑笑,不置一词。   清雅倒了杯水喝,打开盒子问钱娇娘,“你想去哪玩儿?天家万寿,大庆三日,许多好玩的主儿都凑热闹,什么赏花会呀,吟诗会呀,投壶会呀……等等,我记得……”清雅似是想起什么,低头扒拉一堆帖子。   钱娇娘道:“我哪都不去。”   “这家的,你怕是得去一趟。”清雅翻出一张黄灿灿的帖子。   “哪家?”   “太子家。”   钱娇娘眨了眨眼,忆起马球场上见到那位笑眯眯的太子殿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太子看她的眼神总有些怪。   “太子妃生辰,太子总会大肆庆祝。他自己的生辰反而从不大办,都说太子与太子妃很是恩爱。”   “是么,那倒是很不错。”   “不过太子还是有一妾,是他的通房丫头,太子妃进门把她抬成妾了。”清雅扔开帖子,“恩爱又如何,还不是不能守着一个女子,待太子登极,总有三宫六院,你说那会儿,太子妃还与太子恩爱么?”   钱娇娘叹一口气,“恩不恩爱,人家也是未来的皇后娘娘。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只管好自己便罢了。”守着自己的心便罢了。   清雅偏头沉默,半晌点点头,“你说的也是。兴许不恩爱的皇后娘娘比恩爱的太子妃过得更好也说不准。”   “可不就是。”钱娇娘轻笑一声,“这场宴,我便寻个理由不去了。” 第一百四十章   清雅道:“你想得轻巧。这皇家的宴席你若不去,有人会来瞧你为甚不去,你若称了病,太医便来替你看,若查出你没甚大病,回禀上去,你就是个蔑视皇廷的罪过,这罪过可是要杀头的。”   钱娇娘瞪眼,“不想去玩耍也不成?”   “皇家的宴还管你想不想。”清雅道,“况且这场宴,对你可不算好。”   “怎么个说法?”   清雅撇撇嘴道:“去参加太子妃生辰宴的,多是皇亲国戚,还有二品官往上的夫人。这些夫人们见天儿拿鼻孔看人,最讲究什么狗屁身份,好似跟百姓说上一句话就会少块肉似的。身份低的去他们府里喝个茶杯子要扔了,坐的垫子要烧了,总而言之就差把与跟人说了话的自己给杀了。”   钱娇娘扑哧一笑,“你是怕他们笑话我?”   清雅道:“不是怕,是一定会!这些夫人们闲着没事儿做,眼里就只有内宅那点破事,出来就喜欢拿人取笑。先前工部尚书刘雄的夫人徐氏就是例子。这二人都不是贵族人家,原是指腹为婚来着。后来刘雄成了状元郎当了官,朝廷一再提拔当上了尚书。因着刘雄相貌尚可,当时许多贵女都有意于他,只是刘雄不忘旧情,还将糟糠妻接来永安,徐氏当了尚书夫人,原是该过好日子了,谁知出门去处处遭人冷眼耻笑。那些太太们明面上不直接嘲笑她,偏生又说她这个不对,那个不对,就连徐氏喝个水,她们都嫌她声音大,一群人都拿扇子遮笑。徐氏本就小门小户的没见过多少人,被这嘲笑了两三回,门也不敢出了。偏偏那些个夫人这个约她赏花,那个约她看戏,就是想看她笑话。刘雄不明所以,还鼓励着徐氏出门,徐氏可不就更难受了?后来刘雄也不知从哪听了闲言碎语,竟也开始嫌自己的原配上不了台面,越发冷落她了,妾室一个接一个地纳进门。其实那徐氏是个好人,说话轻轻柔柔的,性子也老实,她就这般硬生生地被逼出了病,就郁郁而终了。真真是血口诛心,叫人唏嘘!”   钱娇娘道:“怎么就死了呢,真是个傻子!她就该好好活着,开开心心地叫她们看!”   “可不就是,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这不争不就没气儿了。”清雅叹道,“你还不知道,这些太太们在宅子里整治小妾惯了,什么尖酸刻薄的话都想得出,偏偏还连脏字都不带的,人人一张刀子嘴。咱们不过没她们好命,没投胎到富贵人家,先人还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她们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咱们自食其力,咱们哪点不如她们,她们凭什么笑话咱们?”   “你说了句什么?什么什么种乎?”钱娇娘问。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清雅一字一句道,后小声道,“就是问天子呀,王爷呀,将军呀,宰相呀,难道真的都是天生贵种么?”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钱娇娘慢慢咀嚼着几个字,她双眼发亮,用力一抚掌道:“这话说得好极了!”   钱娇娘原面对冯语嫣与建安公主之流时总有些不得劲,如今听了这话茅塞顿开,就好似眼前一下子亮堂了。她凭什么就低人一等,她们又为何高人一等,不过是运气好些罢了!   “可不是么?他们原来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可是你瞧侯爷不就是平民出身,靠自己当上了兵马大元帅么?所以呀,这人也没有谁比谁高贵!”   “对!说得太对了!”钱娇娘站了起来,激动得手舞足蹈,“老天爷,哪个圣人说出这样厉害的话来!”   大姐趴在炕上舔自己的爪子,见主人这般不免多瞅了两眼。   清雅哼了一声,“圣人哪里敢说这样的话,这话是先朝一个起义者说的。”   “原来如此!”   二人正热烈交谈着话儿,一个娃儿声音乐呵呵地插进来:“娘,你们聊什么呢?”   钱娇娘转头一看,只见儿子灰扑扑地跑进来,头上沾着灰,两个膝盖上都是脏的。“阿弥陀佛,你又去哪爬狗洞了!”他这几日总这灰头土脸的回来,也不知王勇教他学了些什么武艺。   邢平淳手忙脚乱拍拍自己身上,“没、没去爬狗洞!”   钱娇娘微眯了眼,知子莫若娘,邢平淳说谎话是何神态动作她一清二楚,“你到底干嘛去了?”   “真、真没干嘛!就是练武功!你跟清雅姐姐说啥来着,快跟我说说!”邢平淳嘿嘿笑着上前,往她身上挨。钱娇娘受不了他脏兮兮的,叫他站直,伸手使劲儿替他掸灰,让他自己把衣裳洗了。等邢平淳答应了,钱娇娘才道,“你清雅姐姐刚才教了我一句很好的话,这一句我可受益一辈子。你且听好,这句话叫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邢平淳已跟着曹先生学正统国学,他天资聪颖,对这话竟也半懂了。钱娇娘将清雅方才解释给她听的话又解释给邢平淳听,继而说道:“你好好记住这句话,以后你若继承了侯爵,不是你天生尊贵,是因为你走了狗屎运当了你爹的儿子,你千万不能傲慢自大,能干的人才是贵种。”   邢平淳似懂非懂地点头,“娘,我现在还想不明白,你等我再好好想想。”   清雅道:“想在心里想,这话被那些道德家批评有反骨,还是别跑出去说的好,别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   ***   邢慕铮去相府转了一圈,顺道去永安最有名的茶馆要了壶茶坐了许久,听年轻的书生们高谈阔论。待夜幕来临,他回了王府巷,府里已经准备好了晚膳,钱娇娘等着邢慕铮用膳,脸上还挂着眯眯笑。   无事献殷勤,非奸既盗。邢慕铮可算是明白这话儿了,他这会儿看自个儿妻子,就像看一只狡猾的狐狸,不,应当是狐狸精,又狡猾又迷惑人的那种妖精。   邢慕铮如今头疼的很,各方外忧也就罢了,他最怕的内忧也来了。偏偏打又舍不得打,骂也舍不得骂。真想在床上弄死她。   “侯爷回来了,快快,给侯爷打水洗手,侯爷定是饿了,快把菜端上来。”那狐狸精、不,那钱娇娘笑语晏晏地招呼着邢慕铮坐下用膳。   邢慕铮以不变应万变,他不发一言,由着钱娇娘唤来丫头端盆来给他洗手,又拿茶给他润口,之后还亲自夹了一块大肥肉到他碗里。   邢慕铮头回享受到了主爷的威风,心里有点儿美,不过马上又强迫自己警惕,这妖精是动真格的了。   钱娇娘好生好气地与邢慕铮邢平淳用完了晚膳,三人照例把饭菜都吃了干净,钱娇娘又叫丫头拿热毛巾来擦脸擦手。邢慕铮将擦过的毛巾扔进盆里,让邢平淳自己外边玩儿去,邢平淳应了一声,眨眼就溜了。   邢慕铮瞅一眼钱娇娘,先发制人问道:“赵小姐今日何时走的?”   “午饭也没留就走了。”钱娇娘习惯性地将桌上的碗筷摞起来,红绢与碎儿忙上前收拾。   “横竖我不娶她,你说这事儿怎么办?”邢慕铮爽性先将问题抛给她。   钱娇娘叹一口气,“侯爷今儿说过了,我自是听侯爷的,我说侯府里还有许多好男儿,赵小姐可自己选一个,可是赵小姐说如今她的婚事由叔父作主,倘若不是侯爷这样的权贵人家,叔父定是不答应的。你说这……而且赵小姐今儿我看是豁出去了,你说这一个姑娘家,若非逼上了绝路,怎会自己会婚事作主?我看赵小姐性情耿直刚烈,我怕侯爷真拒了她,她怕是要一条白绫吊死了。”   说罢钱娇娘看向邢慕铮,眼里净是敬重与诚挚,“侯爷如此高风亮节、温文尔雅、顶天立地的男儿丈夫,定是不会看一个才女佳人这般丧命罢?”   “……”邢慕铮沉默半晌,“这些词儿都是谁教你的?”   这是生生把他往圣人的路上逼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当然是问清雅现学现用的。钱娇娘满脸无辜,“自是赵小姐今日夸奖侯爷的,否则我哪里知道这些?”   邢慕铮道:“听来她对我一无所知,嫁来也只叫她失望罢。我不过一介莽夫,附庸风雅想找个识字的小姐充门面,后来遭了报应。”   充门面……门神……冯语嫣……这话戳了钱娇娘笑穴,想起冯语嫣的画像贴在门上当门神的模样,她低头掩嘴嘻嘻笑。   邢慕铮凝视她眉眼弯弯,好一会儿才挑眉问:“你笑什么?”   钱娇娘强忍笑意,摆摆手道:“我只是觉得侯爷太谦虚罢了。”   “并非谦虚,而是痛定思痛,”邢慕铮看向她,缓缓道,“我寻思着还是我俩凑合过便罢了。”   钱娇娘笑容不变,“侯爷这话错了,什么事儿都能将就,就是这婚姻大事不能凑合。否则这日子也过不下去呀,你说是不?”   钱娇娘本是在劝邢慕铮想开些,可听在邢慕铮耳里,便是她不愿将就与他过。恼怒伴着苦涩涌上来,邢慕铮站起来,缓步走到钱娇娘面前,他弯下腰,头一低,长臂支在椅子两旁,讳莫如深盯着眼前的人儿。   眼前被一片阴影覆盖,钱娇娘对上近在咫尺的黑眸,身子往后缩了缩,但马上抵上坚硬的椅背。   对他而言如此娇小的人儿,他一只手臂就能圈住她的纤腰,稍一用力就能将轻若无骨的她抱起,他怕些什么?他大可以将她压在床上,亲吻她的娇颜,箍了她的手腕对她为所欲为。没有人敢来打扰他的好事。他想她想得骨头都痛了,真真儿骨头都痛了!   邢慕铮喉结滚动,眼底幽黯更深,他缓缓倾向她的脸庞,钱娇娘的脑袋一点点往后倒,“侯爷?”他这又发什么病?说着话挨那么近做甚?   邢慕铮也不答她,黑眸就那样直勾勾地盯了她半晌,“你……”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了些危险意味,钱娇娘吞了吞口水,“我?”   “你……”冷唇轻启,却是话峰一转,“明儿打算做什么?”   “啊?”钱娇娘被他给问愣了。他就问这话儿值得他大费周章摆出这要杀人的架势么!   邢慕铮猛地直了腰身,偏头深吸一口又问一句,“你看了帖子,明日想去哪家玩儿?”   钱娇娘也站起来,往边上挪了两步,她拢拢颊边的碎发,“我听说雾灵寺明儿开坛讲法,约了赵小姐一齐去凑个热闹。”   邢慕铮转回头古怪看她,“雾灵寺?”   她去雾灵寺很奇怪么?难道她看上去就不像信女?“对呀,雾灵寺。”   邢慕铮点点头,慢慢又问她,“你几时去?”   钱娇娘道:“卯时便要动身了,听说高僧辰时就要讲法。”   “嗯……”邢慕铮若有所思地凝视她,“可要我陪你去?”   钱娇娘一愣,旋即笑道:“侯爷若是能陪同前往,自是最好不过了。”   等等,似乎哪儿有点不对。邢慕铮仔细想想,她方才说,她与赵小姐一齐去?他若陪同前往,岂不……他抬眼瞅向那妇人唇边似有若无的笑容……大意了!   邢慕铮轻易着了道儿,睡时躺在床上生气。若非被那封信扰了心思,他自是不会进娇娘那圈套的。只是莫非那信也是娇娘故意叫人写的,给他下的连环套?还是另有其人,真是娇娘旧识,还是另有目的?   邢慕铮闭眼沉思,他现下一遇上娇娘的事儿脑子就不清醒,跟个傻子似的。他这是得了什么病了么?他苦笑。再这样下去,娇娘就要从他手心里飞走了。   忽而极轻微的一声动静,令邢慕铮陡然睁开双眼,那声音是从屋顶上漏下来的。他抓了放在床头的剑,翻身下床。紧接着一阵急促踏瓦刀剑互撞之声,李清泉在外头拍门,压低声音叫他。   邢慕铮提剑快步而出,今日月黑风高,院中一片漆黑,空中流淌些许紧绷危险之气。有人点了院中灯笼,王勇与阿大立在钱娇娘的厢房前,还有四个黑衣暗卫站在厢房屋顶四周,邢慕铮迅速打量几眼,才将目光移向自己屋子屋顶。两个覆面黑衣人与暗卫在瓦顶打斗,看得出来二人轻功极高。   “爷,可要叫醒夫人少爷?”   邢慕铮立在院中冷睇,“不必,不过宵小二人。”   一覆面黑衣人分心瞧一眼院下,只见府中护卫个个严整以待,全蓄事待发却都安静如斯,如同一群野兽紧盯猎物,黑衣人不免汗毛直竖,直觉想撤,但仍硬着头皮与同伴飞身而下,直扑邢慕铮而来。   “爷,小心!”李清泉喊道。   “你们不必出手。”邢慕铮让李清泉退下,自己拔剑迎战。 第一百四十二章   李清泉虽受了命令,但仍手握兵器紧盯敌人。   那二人显然是冲邢慕铮而来,左边蒙面人撒出飞刀,右边蒙面人飞身而上,邢慕铮迅速挥剑打掉飞刀,一把短匕近在眼前,他侧身避开,锋利的刀刃滑过他的脖颈。李清泉等人都倒抽凉气,直想握武器上前,无奈军令如山无法动弹。左面刺客上前助阵同伙,与邢慕铮缠斗几回合,自院头打到院尾,刺客似习惯黑暗,故意将灯笼打下,只是护卫们早已点起火把,院中通明一片。二人诡计无法得逞,他们虽武功不弱,可始终无法近身邢慕铮,并不擅久斗,他们再看周围弓箭手林立,蓦然发觉自己竟已成了瓮中之鳖。二人心中暗道不妙,互视一眼各自点头,当即立断后退几步,各自东西方向飞檐走壁逃走。   李清泉等邢慕铮示下追是不追,只见邢慕铮挑起地下被打落的飞刀,捏于手中一抛,状似随意往东猛地一挥,只听得短促闷哼之声。那刺客倒落屋顶,自顶上翻滚而下,正好掉在东厢房檐下,不知何时出来的钱娇娘与邢平淳眼前从天而降一个庞然大物,再定睛一看那尸体喉咙正中凸着锋利刀头,鲜血汩汩而出。黑布依然蒙面,惟留两只瞪大的眼睛,似是不敢置信自己已经死了。   邢平淳头回见着死人,他吓得大叫一声,反身抱住钱娇娘。   邢慕铮迅速看他娘俩一眼,抬手命人去追落网之鱼,李清泉早已只等他一声令下,带了两个暗卫追上去,只是才翻墙而上,就听见一声惨叫,往西逃窜的刺客坠落胡同之中,胸口上插着一支箭翎。   李清泉站在屋顶诧异抬头眺望,只见隔壁的院子中立着几人,为首者手拿弓箭,着褚衣披鹤氅,正是当朝的二皇子殿下。想来那一箭就是出自他手。李清泉让暗卫下去将尸体抬回去,自己转身去向邢慕铮复命。   邢慕铮听得是二皇子出手相助,让钱娇娘先回屋待着,命王勇等人收拾残局,自己换了衣裳带了两人去往隔壁道谢。   二皇子吴枧是贱籍所出,其母是泰康帝贴身宫婢,因此绝无继承大统的资格,泰康帝早早将他封了福王,给了不大不小的封地,让他做个闲散亲王,无旨不得入永安。邢慕铮也是这回来永安与他比邻而居,依礼拜访时才头回见着他。二皇子长相随了母亲,有一张娃娃脸,他与大皇子只隔两月,已过而立之年,却还是看上去如同才及冠的少年。   邢慕铮到二皇子府邸时,已有管家在大门前恭候了。管家引了邢慕铮进了正厅,二皇子正端坐喝茶,身边立着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相貌极为秀美,只略显病容苍白。邢慕铮上前见礼,吴枧以礼相迎。他身边的少年随即与邢慕铮见礼,原来他正是吴枧的嫡长子吴泽。   福王关切道:“小王与犬儿正下棋难分难解,忽听人来报邢侯府上有异动,小王便叫人拿了弓箭出来,原想着去助你一臂之后,不想看见一黑衣人逃窜过来,便知是贼人便射了一箭。小王其实想留活口来着,无奈技艺不精将他杀了,邢侯可知这贼子身份?”   邢慕铮道:“邢某也不知贼子因何闯入府中,多谢殿下鼎力相助。今日夜深不便叨扰,改日邢某再登门道谢。”   福王道:“不打紧,还是先查出贼人身份要紧。”   ***   钱娇娘站在一旁,邢平淳虽有些害怕,但还是躲在钱娇娘身边,想知道是谁来刺杀他爹。钱娇娘看着王勇带人干脆俐落地扒光二人,只留了一条里裤。那还是王勇看了钱娇娘一眼才没扒的,不过都扯着前后仔细检查了一遍。可两个刺客长相普通,身上除了一些暗器,连一件证明身份的物件也没有。阿大说他们身上也没有什么刺青烙印,只有一些伤疤。   “奇怪……”王勇摸着下巴,状似自语道,“这二人来得真奇怪,看他们招数并非想置大帅、爷于死地,可又像训练有素,身上没有一丝破绽,那他们到底是来干啥来了?”   不想杀邢慕铮?那为什么来刺杀他?钱娇娘微眯了眼,她原以为这伙人与在明琥州行刺的是一伙来着,但那群刺客显然恨不得一刀砍了邢慕铮。   阿大附和点头,他蹲在王勇身边,“你说有没有可能是……”他用下巴指了指西边的二皇子宅院。   “你是说刺客本来要往那边去,路过咱们这就被逮下来了?”   钱娇娘也知道隔壁就是二皇子,但她认为不是这回事。若是冲着二皇子来的,那他们何必纠缠邢慕铮浪费时间?这分明就冲着邢慕铮来的。钱娇娘想着也在尸体前蹲了下来,打量两个死人。   忽而一大片阴影笼罩,钱娇娘抬头,只见邢慕铮站在背光处,负手注视她。   “……好看么?”他问。这妇人也忒大胆了,盯着死人看。她就不能胆小些,兴许歪主意也没那么多。   钱娇娘笑笑,站起来拍拍裙子,“没有活人好看。”   见邢慕铮回来,王勇等人都围上来,一人一句与他报告所见,并且将疑惑一并说了,邢慕铮点点头示意知道了,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见邢平淳站在一旁还有些畏惧,他微皱眉头叫他上前。邢平淳走过来,邢慕铮伸手一指,让他去把死人身上的箭拔下来。   那死人还瞪着眼死不瞑目,邢平淳咽了咽口水,说他不敢。   “活人不怕,死人更不必怕。”邢慕铮道。   邢平淳苦着脸道:“爹,我怕……鬼!”   “荒唐,哪里来的鬼!”邢慕铮斥责一句,“赶紧去。”   邢平淳向钱娇娘投去求助的目光,钱娇娘轻笑道:“不必怕,我与你一起拔。”   听了钱娇娘的话,邢平淳虽然还是害怕,终究增了点勇气。他与钱娇娘走到中箭的刺客身边,邢平淳抬头看钱娇娘一眼,钱娇娘对他点了点头,搭着他的手伸向箭尾。“我数三二一,咱们一起拔。”   邢平淳看着那白瘆瘆的死人脸,深呼吸了一口,才点点头,握紧了箭羽,与钱娇娘一齐数,“三、二、一!”   数到了一,母子二人同时用力拔了箭。箭头上的血滴在地下,邢平淳手还有些抖,但他总算松了口气。可就在此时,被拔了箭的尸体突然伸了脖子,凸眼直瞪,手脚竟也都动了起来!   “啊——!”   就算是钱娇娘那般大胆的人,也被这诈尸吓坏了。她与邢平淳抱作一团,发出了有生以来最凄厉的尖叫。邢慕铮一个箭步来到面前,将母子二人一把抱住。   还不等王勇再补一刀,那诈尸头一歪,又倒了下去。王勇上前踢了踢诈尸,诈尸一动不动了。   王勇道:“夫人,丑儿,没事儿了,偶尔有死人总会动那么一两下。”   阿大也笑道:“是呀,夫人,属下可是头回见您这么大声!”原来这夫人也有害怕的东西。   邢慕铮瞪了阿大一眼,阿大缩了脖子收了声。邢慕铮低头轻声与钱娇娘道:“没事儿了。”   钱娇娘的心儿还扑通通地跳得厉害,她一时还有些浑噩,邢慕铮见她真被吓着了,好似还有些发抖,他将她搂得更紧。心疼之余不迁怒邢平淳,“叫你一人来拔,偏生胆子小,把你娘吓着了。”   邢平淳也吓死了,但他一听钱娇娘被吓着了,连忙握了钱娇娘的手抬头道:“娘,娘,你别怕,没事儿!”   钱娇娘才回过神来,听邢慕铮还凶邢平淳,一时怒从中起,她瞪向邢慕铮,“小娃儿要慢慢教,你猛地就叫他干这事,万一吓坏了他怎么办!”   怎么又是他的错?邢慕铮颇委屈道:“不过一个死人,有甚好怕?”   “那样还不叫人害怕么?”钱娇娘横眉竖目,“我都吓着了!”也亏得她在身边,不然丑儿不被得吓去了几魂几魄?钱娇娘弯腰往邢平淳额头上拍三下,“呸呸呸,我儿在这里!”   “娘,我没事儿!”   邢慕铮站在旁边拧眉不语。   阿大在一旁看着好笑,怎地有种一物降一物的错觉?大帅竟然也有今日,他真是没想到哇!   李清泉上前问道:“爷,这两个刺客怎么处置,交给顺天府么?”   “不必,我明日见宫面圣。” 第一百四十三章   邢慕铮让人把尸体带下去处理了,他送钱娇娘回厢房,一并进了内室。月洞床的外帘是拉开的,被窝随意掀起。显然钱娇娘原是已经睡下了,她是被不知搞什么名堂深夜未睡的邢平淳听到动静便跑来摇她起床的,否则她还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今夜可是害怕?”邢慕铮原是真心实意问了一句,只是问了之后他竟蓦然生了些期待。她若害怕,他可……   钱娇娘瞄见床头的肚兜,她不着痕迹地移到床边,状似整理被子,将肚兜塞于被中,“那有甚好怕的,外头不是有许多护卫么?”   她说罢转头,意欲下逐客令,岂料邢慕铮竟不声不响地踏进月洞床内,他往前踏一步,钱娇娘下意识往后退一步。才两三步,钱娇娘就被逼至了镂空雕花床架前,邢慕铮熊一样的身躯前倾,钱娇娘眼前一片昏暗。邢慕铮的俊颜背着光看不真切,只是黑眸异常闪亮。他缓缓伸臂,大手搭在床顶,若有似无地将她圈在他与床之间。   “你方才不是吓着了么?”邢慕铮垂眸,似轻哄似诱惑,“可是要我陪着你?”   低低的嗓音在钱娇娘脑中回荡,如同魔鬼的引诱,她张嘴还未说话,邢慕铮又添一句,“只怕还有刺客过来,拿你当人质。你放心,我什么也不做。”说了最后一句,邢慕铮却咽了咽口水。   “这天上地下都是护卫,怕是连只苍蝇也飞不进我的屋子来。”钱娇娘笑道,不着痕迹地往边上一步,旋即快步出了月洞床,似是很渴似的为自己倒茶水。   邢慕铮摩挲了几下发热的手指,低头自嘲一笑,现下还不是时候。他也走出来,直接往外走,“那你好好歇息。”   钱娇娘却叫住他,“侯爷,你明儿早上就要进宫去?”   邢慕铮的背影停顿一下,而后转回身,认真点了点头,“对。”   钱娇娘疑惑道:“刺杀侯爷虽说是大事,但这事儿不是归官府管么,皇帝老爷便是知晓了,也是叫官府来查,侯爷为甚多此一举?”她就不信皇帝老爷这么闲,还会亲自来查。并且依邢慕铮的性子,也不能是出一点事儿就向皇帝告状。他是为了避开明儿早晨一齐去雾灵寺,还是……另有所谋?   “不如侯爷还是去拜拜佛罢,侯爷这一年又是中蛊又是遭刺杀,好似被倒霉鬼附身了似的。”钱娇娘诚恳道。   谁是倒霉鬼?邢慕铮嘴角抽了抽,“这里头有些门道,但我暂且不能告诉你。只是明儿我没法子陪你去雾灵寺,你与赵小姐好好拜佛,顺便叫她想开些,她若真不想入宫,我可助她一臂之力,并可以黄金万两交换她的藏宝图。”   钱娇娘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黄金万两!那份藏宝图竟那么值钱,他这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也才得到黄金万两的赏赐!钱娇娘痛心道:“侯爷,这分明万两银子就能解决的事儿,为甚偏要黄金万两!”他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万两银子能办个多么体面的婚事了,他偏要拿黄金万两去换。这些金子就不能留给丑儿么!   瞧她那痛心疾首的样儿!把丈夫送出去一点儿不心疼,把黄金万两送出去反而心疼得跟死了爹似的。邢慕铮气得笑了,“爷送钱不送人!你就这般与赵小姐说!她若真不愿意便罢了,我尽了力,她死与不死便看你如何说服。”   “可是……”   “你这般拖住我与我讲话,可是心里还害怕想要我陪?”邢慕铮打断她的话,虽轻柔,但警告意味甚浓。   钱娇娘对上他闪着危险光芒的双眸,“……侯爷慢走。”   邢慕铮哼了一声,甩手走了。   败下阵来,钱娇娘咬牙捶桌。   邢慕铮大步走出内室,等在外头的丫头们连忙行礼,邢慕铮摆摆手叫她们进去伺候,眯眼看向混在丫头堆里的邢平淳,“你还在这里做甚?还不去睡觉。”   邢平淳缩了缩脖子,犹豫不敢直言。邢慕铮凶他一句,邢平淳才小声说了,“我有些害怕,想叫娘陪我睡。”   邢慕铮顺手赏他一个脑门敲,“你已是男儿丈夫,还与你娘撒娇!不睡就去外头站着。”岂有此理。   邢平淳痛呼一声,抱着脑门委屈扁嘴,但他早就被邢慕铮训过不许哭,忍了半晌道:“那爹陪我睡。”邢平淳平时不敢对邢慕铮这般大胆放肆,只是今夜他实在是太害怕了,先是看见死人从天而降,拔了箭那死人差点跳起来!真真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儿了。他今夜若无人陪着,是绝不敢睡了。   邢慕铮:“……”他一路带着这小子睡了几回,这小子的睡相差到不忍直视,梦里总跟人打架似的,好几回隔了被子都能把他踢醒,有一回直接踢到他脸上去了。   碎儿今夜轮着照顾邢平淳,这会儿一直站在他们身后,闻言忙说道:“侯爷,可是要奴婢来陪少爷歇息?”   邢平淳听了直摇头,脸也立刻红了,“不成不成,红绢姐姐你是女儿家,又与我非亲非故,怎能与我睡在一床?”   碎儿闻言掩嘴而笑,燮朝皇子身边总有几个漂亮的小宫婢,平日里照顾皇子起居,夜里也陪伴皇子歇息,待皇子十四岁就当作皇子知晓人事的成人礼,二皇子的母亲就是这些贴身宫婢之一。邢平淳虽非皇室,但他身份也十分显赫,有几个贴身小婢子不足为奇。不知她明日是否要去提醒夫人一句。   “胆小如鼠。”邢慕铮拧眉,他跟娇娘的儿子竟然是个胆小的?邢慕铮说完便走了,邢平淳站在原处不知所措,走到门边的邢慕铮转头瞪眼,“还不跟上?”   邢平淳顿时眼前一亮,屁颠屁颠地跟在邢慕铮后头走了。   碎儿忙去邢平淳屋里拿他的枕头被子,一路还不可思议地摇头,泰康帝那般喜爱三皇子,她也从未见他与他同睡共寝过,三皇子哭了,总是交由奶娘与宫婢们去管的。她从不知还有这样宠儿子的父亲。   邢平淳心满意足跟着邢慕铮睡了一夜,睡得呼呼作响,果然又将脚踢到邢慕铮肚子上去了。卯时才到,邢慕铮就忍无可忍将邢平淳踢起来去练功。   邢平淳打着呵欠挠着头出来,被冷风吹得打了个颤。一抬头见钱娇娘与清雅都裹得严严实实地要出门去,他忙跑过去问她们去哪,当他得知她们是要去寺庙玩儿时,他顿时闹了,“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钱娇娘淡淡道:“小娃儿不必拜佛,你跪爹娘便平安了。好好在家用功,回来给你带糖葫芦。”   邢慕铮在门外安排李清泉与阿大带着人护送钱娇娘去,王勇留下陪邢平淳。李清泉听说钱娇娘要去雾灵寺,表情有些古怪。王勇忆起还有事儿找钱娇娘,先告退了,阿大去安排人手,李清泉趁机对邢慕铮道:“爷,夫人这突然去雾灵寺……”他欲言又止。侯爷分明已经截了信件,夫人又怎会突然提及去雾灵寺?莫非夫人与那人还能暗中联系?   邢慕铮看向不远处的钱娇娘,缓缓道:“时刻注意着,保护好夫人。”   李清泉领悟过来,点头应是。   王勇拿了一张支领单去找钱娇娘盖印,如今这府里的银钱支出,总要钱娇娘的印章盖了才能支领,就连邢慕铮用钱,也需从她这儿走过场才能划账。钱娇娘懒得去争论,只管闭眼盖印。只是今儿这单子数目颇大,她不免多看了两眼,“一千两银子?这些银子干什么用处?”   王勇支吾笑道:“这是侯爷要用的,属下也不知道是何用处。”   一听是邢慕铮用的,钱娇娘便不问了,她拿了印出来哈了两口气,盖了不怎么明显的印,递回给王勇。王勇道谢接过。钱娇娘一低头,看见王勇腰间挂着旧银包,不免问他道:“我给你做的荷包怎么不用?”   清雅也道:“是呀,那些银包可都是用上好的缎子做的,你的还是夫人亲手绣的,可比你这个破烂好多了。”   王勇更加结巴了,大清早的像喝醉了酒,“那个,哈哈,哦,那个,我收、收起来,因为夫人,对,因为夫人,当……当传家宝!”   钱娇娘忍俊不禁,“从没见过人拿银包做传家宝的。”但她也不再追问,与清雅等人走往大门外。   王勇目送钱娇娘离去,转身碰上打水的吴顺子,一把扯了他,“等会,把夫人赏的荷包留下,侯爷赏你五十两银子!” 第一百四十四章   等钱娇娘走后不多时,邢慕铮就骑马进了宫。   昨晚是谁夜袭于他,他心里门儿清得很。冲着他来又无意杀他,分明是来作贼的。他身上除了一把剑也没甚好偷的,贼人三番两次瞄准他胸前的蛇牙,目的已经昭然若揭。邢慕铮只是不想泰康帝真个儿玩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邢慕铮一进圣暖阁,就表情肃穆地往皇帝面前跪下,请求调顺天府人马与他指使。   泰康帝错愕,“这好端端的,你要作甚?”   邢慕铮凝重道:“昨日深夜臣在家中遇刺,幸得二皇子鼎力相助,才将两名刺客击杀。不瞒陛下,臣途经明琥之时也曾遇暗杀,后来杭相得知此事,还专程派人来护送臣与家眷上永安。不想这伙贼人竟胆大包天,天子脚下也如此猖狂,且还在陛下万寿同庆之时,简直是胆大包天猖獗之极,臣忍无可忍,恳请陛下让臣亲自彻查此事,臣誓在半月内找出幕后凶手。”   邢慕铮说得信誓旦旦,好似有十分的把握能查出凶手似的,但这期限不过是他信口胡诌,因为泰康帝是绝不可能让他亲自去查的。   果然泰康帝傻眼了。他才从牛道长嘴里得知计划失败了,去的两个人也被邢慕铮杀了,他还在气恼,正想叫人暗地里去顺天府一趟,若是邢慕铮报案便说是两个寻常小偷打发过去,谁知邢慕铮就来把这事儿拔得这般高。刺杀他这前大将军,定是事关国体,不是外敌就是前朝余孽,要查定是重查大查,只是万一查到最后,说是他这天子派人去杀的他,那他岂不颜面扫地,臣子离心了?   泰康帝心中暗骂牛道长的馊主意,和颜悦色安抚他一番,说是他定叫让顺天府严查此事,可邢慕铮非得坚持自己参与调查,理由是怀疑这些刺客为前朝余孽作祟。   前朝叛党一直是泰康帝的一块心病,民间隐藏着一股余孽势力,他们拥护的是前太子遗孤血脉,多年来始终企图复辟。邢慕铮抵御外敌之时,这股反派势力就在燮朝四处捣鬼,甚至还烧毁过补给士兵的物资,令燮朝将士在冰天雪地里无御寒之物,伤亡惨重。后来杭致使计重创叛党,这伙人才又消停下去藏匿民间,好似又有死灰复燃之势。   “调查前朝逆党一事向来是由杭卿作主,朕一会就叫杭卿来,叫他一定严查此事!”泰康帝恶狠狠说,“若是让朕知道是谁对爱卿不利,一定要此人五马分尸!”   邢慕铮还想说什么,被泰康帝抬手打断,“爱卿不必多言,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爱卿受了惊吓,明儿去太子府与大家好好喝上两杯!”   泰康帝说罢,又似想起什么,“对了,朕这回收到的贺礼中有一本有趣儿的古书,朕与爱卿一同鉴赏鉴赏。”泰康帝扬声叫毛祺,毛祺很快托着一个覆着明黄衬布的银盘进来,上头有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册。泰康帝拿起书,展在书桌上,并招手叫邢慕铮过来,津津有味地与他道:“朕昨儿看见这么一本破烂书,还想寻人来降罪来着,只是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原来是本绝世古籍,你看这字,全是小篆。”   邢慕铮看了一眼,不知泰康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沉默点头附和。泰康帝依然兴致高昂,“朕粗略看了看,发现这里头竟藏着一份长生不老的方子!据这书上所说,这方子是上古皇帝祭天之时,仙人驾云而来传授于他,这方子不仅能令凡人长生不老,甚而还能叫人飞升成仙。上古皇帝的陵墓一直未找着,朕怀疑他定是飞升了。只是这方子也跟着消失,朕原来四处寻这方子,只找着一份残破不全的,如今可算是找着全的了。爱卿,待朕炼出仙丹,定然赏赐爱卿一粒,你我君臣永葆这江山基业,共同飞升仙界!”   邢慕铮表情丝毫无变,他拱手道:“谢陛下隆恩。”   “哈哈哈,爱卿,快来看看这方子里都有些什么,你长年在外征战,应是比朕见过更多奇珍异物,来来,咱们一起看看。”泰康帝拉着邢慕铮看绝世古籍,专注地点着书页,一个个念出来,“山茱萸,楮实子,龙须,老蜂蜜,千年人参根,天山雪,百年蛇牙……”   泰康帝缓缓停住,邢慕铮沉默不语。君臣二人相视一眼,御书房内陷入古怪的沉默。   半晌,泰康帝开口了,“爱卿,你看看……这百年蛇牙,原来是用来做长生不老药的药引?”   邢慕铮沉稳点头:“原来如此。”   泰康帝:“……”   他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爱卿呀,朕记得……你有一颗蛇牙……”泰康帝一面说,一面直接指向他胸前挂着的牙。   邢慕铮作恍然大悟状,他随即拱手道:“臣有罪。”   泰康帝脸色微变,“爱卿何罪之有?”他都涎着老脸只差明言了,这小子还不把蛇牙呈送与他?   “陛下,臣上回说这蛇牙是百年蛇牙,实为臣嫌麻烦胡乱说的。”   泰康帝拧眉,“怎地,不是百年蛇牙?”   邢慕铮一本正经道:“正是,臣问过本地人,这蛇牙当是九十九年的牙。”   泰康帝:“……”   他信了他就是天下第一的傻子!这小子就是不想把蛇牙给他!就是想些歪邪不靠谱的法子,要给他妻子喝!   “爱卿呀,这九十九年,与一百年,也就差那么一点儿,应当也能成罢……”   邢慕铮继续认真道:“这方子既然是上古仙人传下来的,那定然不能有一丝马虎,陛下放心,臣愿为陛下寻这百年蛇牙。”   这还有寻到猴年马月,再说这百年蛇牙是寻就能寻得到的么?泰康帝不死心,道:“那先用你这九十九年的试试也成。”   “陛下若是试试,臣再去寻些七八十年的蛇来,臣先前也说了,这颗蛇牙比臣的命还重要,臣只靠它让臣妻回心转意了。”邢慕铮道。   他怎么就这么倔!泰康帝气了个半死,这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沉下脸,“邢卿,朕炼这仙丹事关江山万代,你莫非真要为了区区一妇人坏朕的大事?”   邢慕铮单膝下跪,却沉默不语。   “倘若仙丹炼成,这人世间你想要怎样的女子没有?你回去好好想想,莫要执迷不悟了,太子宴后进宫来复命!” 第一百四十五章   隔日,邢慕铮换上赴宴的黛色暗卍字纹锦袍,于铜镜前整装。李清泉在旁与他报告昨日钱娇娘去雾灵寺之事。钱娇娘拜过各殿大佛之后,与赵瑶茜游览了雾灵寺一圈,因着隔得远,李清泉并未听见二人说了什么,只是二人都摇头,似是并未谈妥的模样。说罢李清泉偷瞄邢慕铮平静的面庞,继续说道:“属下昨儿去大槐树下瞧了,爷,您瞧我看见谁了?”   邢慕铮皱眉,李清泉不等邢慕铮回答,自顾说道:“属下瞧见了太子殿下!他穿着平民衣裳,只带了两个侍卫,站在树下似在等人。夫人原是没认出太子,后来走到大槐树旁时,太子不知为何也要走了,人一多二人恰好碰上了,太子还撞跌了夫人手里的帕子,他亲手拣起来还给夫人,夫人才认出太子殿下来。夫人还与太子殿下说了会话儿。太子说自己自幼礼佛,每年万寿节他都会到雾灵寺为陛下祈福,因不想劳师动众,故而微服出行。”   邢慕铮沉默片刻,道:“谁叫你去瞧大槐树?”   李清泉一愣,邢慕铮却已大步跨出门去。   邢慕铮出了自己屋子,直直往东厢房走,才及窗外,就听见里头钱娇娘犹豫的声音和清雅等人极力劝解的声音,好似在为穿不穿一件衣裙争吵。他大步跨入屋内,不等丫头们的通报,他就已经进了内室,才绕过屏风,就见被一群人簇拥在中间的钱娇娘猛然转头。   邢慕铮愣在原处。   钱娇娘这会儿已经准备妥当了,她梳坠马髻,戴一颗硕大白珍珠簪,穿着樱草色的对襟复襦,素月缎十幅长裙,自上而下绣形态各异的花朵,半隐半现于裙摆中,裙底更是花团锦簇,裙幅下缀有小铃,钱娇娘一动,那小铃叮当叮当,尤为悦耳。   “你……穿的这什么衣裳?”邢慕铮面无表情问。   “……我现在就换。”钱娇娘偏头避开邢慕铮的眼神,提了裙摆,小铃叮铃铃地轻响,就像在邢慕铮心上挠痒痒。   烟萝道:“侯爷来了,您快劝劝夫人罢,夫人穿这身好看得紧,她偏生要换。”   邢慕铮道:“时辰快到了,不必换,出门罢。”说罢他转身就走了。   “可不是,不必换!”清雅拿了鹤氅往钱娇娘身上一裹,推着她往外走。   钱娇娘就这么被连拖带拉出了门,她一面走一面无奈地道:“这衣裙是我做来给你的呀!”   原来钱娇娘身上这身新装,正是她按照清雅的要求才做好的衣裳。前儿清雅收了去,今儿却穿在了她的身上。清雅道:“这是我叫你做的,但我这是送给你的。”   烟萝真是奇怪极了,清雅姑娘叫侯爵夫人为她绣一套襦裙,却是为了送给夫人?   钱娇娘也被她绕晕了,“你花钱叫我做衣裳,却是送给我?”   清雅扶着她往垂花门走,垂眼看她一衣打扮,满意地点点头,“对,正是如此。这衣裙本来就是要送给你的,今儿正好,到太子妃的宴席上,定然让你一鸣惊人。”   钱娇娘苦笑道:“可是我不想一鸣惊人。”   清雅道:“不行,你今儿必须听我的,以后你想怎么样都成。你若不答应我,我以后再不理你了。”   “我的姑奶奶,你可饶了我罢。”   “就今儿一回,就一回!好人,你就从了我罢!”清雅使劲儿拉着她,生怕她改了主意。   烟萝捧着钱娇娘的手炉跟在后头,着实分不清这二人谁是主谁是仆了。   ***   太子府门前张灯结彩,外车马络绎不绝,往来者皆是当今达官显贵,男客由管家引入前厅入座,女客则去往后院。太子妃将女客的宴厅设在了后花园的赏花厅中,只是此时惟有秋菊盛开,太子妃嫌菊花太素并不爱菊,并不叫人摆菊过来,管家灵机一动,沿途布了奇石异植,厅前放了两只仙鹤,倒也雅致。   此时赏花厅内已坐了许多太太小姐,未来皇后的生日宴,她们自是尽量早到的。只是建安公主也到了,她虽比太子还小,但辈份是太子的姑姑,她又是最会拿捏辈份的,通常是最后一个到,有时太子得派人去请上两三回她才来,有一回不高兴爽性不来了。今儿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建安公主不仅不要请,还这么早就到了。   建安公主与太子妃同坐主位,底下摆了长长的两排宴桌,二皇子妃坐左手席下第一位,她还未来,其余郡主县主,夫人小姐按尊卑依次就坐,只是右首之位也还无人就坐。这位置是留给定西侯夫人的。   永安城的贵女们近来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定西侯的夫人。定西侯邢慕铮本就是权贵中的异数,他平民出身,又是个武夫,贵族出身的女儿家原最瞧不上那样的人,当初邢慕铮凯旋而归前,大伙都在背地里笑话他,想他定然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还在猜测哪个可怜贵女要被天家指婚给他。谁知那日天子率百官城门亲迎,兵马大马帅邢慕铮金甲红麾,剑眉星目,是何等意气风丰神俊朗!许多贵女于城中酒楼上眺望,芳心不知暗许多少。加之御封超品侯爵,年轻轻轻就已达到了许多人一辈子也达不到的荣耀。未嫁的姑娘们嘴里犟着,心里头却巴不得自己被指了去,已经嫁人的恨不得把自己女儿送上门去。   谁知他竟然家中已经有了原配妻子,那妻子还是一个村姑。无数贵女都觉着这是拿了鞋底抽她们的脸,多少人在家里砸了东西,又有多少人偷偷抹泪。不想这回邢慕铮上永安来,竟还把这村姑妻子带了上来,一时间气愤的妒恨的,都巴不得早日见了这不自量力的村姑侯夫人,好嘲笑她有多么上不得台面,又有多么厚颜无耻。   只是人还未来,她们先把永敬伯夫人刘氏给奚落了一番。她们都知道了邢慕铮带夫人去看马球的事儿,个个都笑话永敬伯夫人连那样儿的夫人也要恭维伺候着,真真自己把自己的身份给扔到茅坑里去了。永敬伯夫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头也抬不起来。那群贵女还个个好似在马球场一般,添油加醋说那村姑那村姑在看球时大喊大叫,扯着破锣嗓子喊,唾沫横飞的都溅到别人身上去了,真真粗俗无比,还说她像个傻子似的手舞足蹈,全无仕女风范,甚至连女子也不像,就像一个……“杀猪的。”   也不知道是谁这般厉害说了个杀猪的,惹得全场都笑得直不起腰来。建安公主仍端庄无比,抬袖喝了一口温酒,唇边扯起一个笑。   “定西侯夫人到——”太子府里的小厮扯着嗓子喊,婢女们层层叠叠地跟着喊,“定西侯夫人到——”   “那杀猪的来了!”乐罗郡主最是个不嫌事大的,她以扇遮唇笑着低声道,自是又引来一阵笑声。众贵女与侍婢们都不约而同地望向拱门。   不多时,一个头戴珍珠簪的少妇在众婢的簇拥下踏进拱站中,正是定西侯夫人钱娇娘。她披着狐狸毛的月白披风,里头若隐若现是一件樱草色的复襦,下穿一条月白缎裙逶迤拖地,有眼色一看就知道那缎子是价值连城的素月缎。定西侯夫人跨步朝她们走来,长裙上的朵朵牡丹时隐时现,那裙上似是覆着才绽放的鲜艳牡丹,永敬伯夫人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她揉了揉眼睛,才看清那原来竟是绣在裙上的花朵。定西侯夫人一路而来,仿佛春日也随之到来,明媚而美丽无比。   哪家的大师有这等刺绣技艺!太子妃暗自称奇。   “步步生花……”不知谁挫败地说了一嘴,众女顿时都没了方才嘲笑的劲头。   她们眼见钱娇娘入了厅堂,犹不敢相信眼前这身着牡丹仙裙的少妇原是一名村姑,她的姿态这般从容优雅,哪点也不输在座的她们。   跟在钱娇娘身后与其他几婢一齐覆面的清雅低头得意轻笑,娇娘如今有这般举止形态,可离不开她的一份功劳。   近看那步步生花牡丹裙更加贵气惊艳,原就好牡丹的太子妃甚至视线甚至离不开那绝美长裙,直到钱娇娘与她行礼,她才如梦初醒,忙抬手请她就坐。   钱娇娘见自己坐于右面第一位,也不推辞,展裙跪于蒲团上,清雅与烟萝为其摆好裙摆,那裙摆上的牡丹仍如新鲜的一般,仿佛伸手就能摘走。贵女们一时鸦雀无声,盯着那裙带着艳羡。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太子妃客套几句,作为地主为钱娇娘引见给大家,那乐罗郡主铅粉下的脸涨得通红,自己的裙子连杀猪的村姑都比不上,还有什么资格嘲笑她!况且那村姑头戴的那么大个头又那般圆润夺目的珍珠,试问在座者谁有?怕是连太子妃和建安公主都没有。   众人原是想给这定西侯夫人一个下马威,不料反而被她不声不响将了一军。   太子妃因而道:“侯夫人这件衣裙好看得紧,这牡丹花儿,真像是鲜活的一样,”太子妃越看越喜欢,“这是什么绣法,是哪家的绣师绣出来的?”她怎地从未见过这等精绣之法?   钱娇娘道:“太子妃过奖了,这是我闲来无事自己绣的,绣法也不知道是什么绣法,只是左一针右一针胡乱绣绣。”钱娇娘笑着摸摸自己裙人的绿叶。   “你自个儿绣的?”众女皆惊,她不是个只会种田的村姑么,怎么会有这等媲美大师的绣工?   “是呀,可不是献丑了?”钱娇娘抿嘴笑道。   这还是献丑?她这叫献丑,那她们的裙子就成破烂了!   “二皇子妃到——”   二皇子妃的到来让大家暂停了话头,除了太子妃与建安公主,其余人等都起身相迎。二皇子妃笑吟吟领了众奴婢进来,先是向寿星道了贺,又见过了建安公主,这才转头来面向众人。   不比太子妃与建安公主的圆润丰满,二皇子妃很是瘦弱,病容倦倦,像是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似的。只是她却也是个眼尖的,一下就看出钱娇娘所穿长裙不同寻常,她走到钱娇娘的面前细细打量一番,问了与太子妃相同的问题,当她得知钱娇娘是自己绣的时候,她也与众人一样大吃一惊。   二皇子妃由近婢搀扶着坐回自己的位置,轻轻咳了两声,近婢递上手炉给她,她伸手接过,抬头看着钱娇娘笑道:“不想定西侯夫人竟有如此精妙之艺,侯爷真是有福了。不知侯夫人可愿替我绣一件裙,我愿以此镯相赠。”二皇子妃说罢,褪下右手腕上的镯子,坐于她身边的乐罗郡主看了,那是一块绿油油水润润的翠玉。   玉镯换一裙?若不是还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钱娇娘差点儿就拍桌应下了。那玉一看就是好的,这回头往当铺把钱一换,何愁人生艰难?   其他人也都惊了,倒不是惊讶二皇子妃拿玉镯去换绣花裙,若换作是别人,她们也愿意换的。只是二皇子妃这张口就与侯夫人交好,是不知她的底细么?   钱娇娘稳了稳心神,勉强自己说道:“二皇子妃太看得起我了,您若不嫌弃我手笨,我便绣一件送与二皇子妃。”   二皇子妃道:“那不成,这刺绣可是个劳心活,况且这等精妙绣工天下仅有,你又是侯爵夫人,平日里哪里来闲功夫替我绣裙,说来也是看在我皇子妃的面子,当是我少礼了,你若不收,我也不好叫你绣了。”   清雅轻声道:“答应她。”   钱娇娘便笑道:“二皇子妃既然如此说,那我就厚脸皮收下了。二皇子妃需要什么缎子,什么样式,回头打发人来告诉我。”   “你就绣这牡丹,不过要与你身上这套不一样。”二皇子妃笑了,细腕一挑,让近婢将玉镯为钱娇娘送去,她与太子妃道:“姐姐,我知道你素爱牡丹,又怕我今日拿出来的寿礼不合你的心意,便在此借花献佛,请侯夫人做一条牡丹裙给姐姐你。”   太子妃一愣,笑逐颜开,“你这人就是鬼点子多,我自己求侯夫人也是可以的,偏生还让你得了乖,回头我还得谢你。”太子妃说起话来和和气气的,脸庞又富态,让人极易亲近。   二皇子妃掩唇而笑,除了建安公主,其他人都跟着笑了。   “我原是想拿这绣裙当寿礼,但又怕礼太轻太子妃不欢喜。”钱娇娘道。   “这是你还不了解我,你瞧我这弟妹多机灵,转头就抢着送给我。”   大伙又笑了一阵。二皇子妃的婢女将玉镯搭在手帕上送到钱娇娘面前,钱娇娘却不接,转头与二皇子妃道:“我先前做绣娘时,总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今互相赠送,但也应是同理。待我把裙子绣好了,皇子妃再送我罢。”   这村姑原来还做过绣娘?妇道人家抛头露脸满身铜臭,她还说得这般落落大方,真是不知羞。想当初那工部尚书夫人徐氏原在老家伺候公婆不识大体而已,就已羞于见人,这侯夫人倒好,明晃晃地就说出来了,好似还引以为荣似的。   众女顿时底气又足了。   清雅暗地里掐了钱娇娘一把。   女客都到齐了,太子妃吩咐上菜,不多时,美艳的婢女们手捧一道道佳肴呈上,钱娇娘眼花缭乱地看着眼前一碟碟珍馐佳肴,许多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美味。她不觉十指大动,肚子也觉咕咕叫了。一众女客都偷瞄于她,见她此等情状,就知道从未上过皇家御宴,全无见识。她们摩拳擦掌,决意在这上面大作文章,叫她知道什么叫云泥之别。   这村姑即便绣工再好,运势再强,也只是一团烂泥,不配来玷污她们这些高洁的云朵。   钱娇娘饿时只顾眼前美食,正要抬箸,却听得清雅道:“夫人,您可还是要奴婢替您试菜?” 第一百四十七章   钱娇娘略为迷茫看向清雅,试菜?将脸庞藏于面纱下的清雅对她使了使眼色,钱娇娘会意望去,只见其他女客的婢女们都已拿了银箸银盘,夹一小口菜吃进嘴里,咀嚼两下咽下肚,而后再用另一银箸为自家主子夹相同的菜。   这些人是自己没有手么?自己想吃什么为甚还要别人夹?怕有人下毒?   “我就不……”钱娇娘想拒绝,大腿被清雅又掐了一把。“……好罢。”怕是这场宴席完了,她的腿上也就青紫了。   哼,东施效颦罢了。乐罗郡主抬头看了看建安公主,正好对上她的视线,只见她对她点了点头,乐罗郡主便挺直了背,与钱娇娘道:“定西侯夫人,你一直在玉州待着,恐怕不知咱们这的美食,可要本郡主为你介绍几样?”   钱娇娘不假思索地笑道:“那就麻烦郡主了。”   乐罗郡主心中暗笑,嘴里一本正经道:“你瞧你面前那个橙子,是咱们永安席面上的首道菜,它得先用勺子将新鲜的大橙子挖空,再将果肉碾碎了,重新放进橙瓤里,再放进小甑里蒸上两刻钟,取出来便能吃了。”   钱娇娘凝视眼前盛着汤汁的大橙子,道:“阿弥陀佛,直接吃橙子不就行了,为甚还要挖出来煮?”   “这样别有一番滋味呀。”乐罗郡主笑道,“你快尝尝看,瞧瞧合不合你的口味。”   太子妃但笑不语,她虽知乐罗郡主有意捉弄钱娇娘,但她向来不管事,旁人怎么闹腾,总与她不相干,就只笑眯眯地看。其他人等暗暗偷笑,只等钱娇娘出丑。   清雅一面拿银勺盛汤一面道:“夫人,这道菜真是只用橙肉做的么?奴婢瞧着这菜真像您爱吃的蟹酿橙。”   众贵女闻言一顿。   蟹酿橙?钱娇娘在明琥吃蟹时就听清雅说起过,她说是以蟹膏肉放进橙内,蒸熟后加苦酒入盐,便又香又鲜。原来眼前就是她说的蟹酿橙,钱娇娘恍然,看来乐罗郡主是想嘲笑她没见过世面。她于是附和道:“各地做法总有不同,郡主既说是只用橙肉做的,那便不是蟹酿橙。”   “那奴婢尝尝看。”清雅背过身去,轻撩面纱喝了小口,旋即又吐在小碗里,“哎呀,真是蟹酿橙。”   乐罗郡主没想到这村姑的丫头竟然会知道蟹酿橙,这可是宫廷中才有的佳肴,这村姑怎么会知道!她暗地里扯了自己的绣帕。被她们主仆这么一说,岂不变成了她没见识了?   钱娇娘轻抚脸,状似惊讶地看向乐罗郡主,而后笑笑移了视线。乐罗郡主更生气了,她那是什么眼神!   众女客脸色微变。这一切尽收钱娇娘眼底,果然如清雅所料,她们都在等着看她笑话。不过建安公主的表情最为有趣,虽然面上不显,但那眼底藏着的厌恶可是怎么遮也遮掩不住。   她就这般中意邢慕铮么?可惜她看似不是个好相处的,又是公主身份,她若成了邢慕铮的妻子,那她的丑儿岂不难以在侯府立足?钱娇娘暗忖,可得拦住了这事儿。   二皇子妃笑道:“乐罗,你连蟹酿橙里头有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就张嘴与侯夫人乱说,也不怕叫侯夫人误会了去。”   乐罗忙道:“我向来只顾吃。”末了她还添了一句,“即便知道那里头有蟹肉,我也记不得讲。”说罢她看向钱娇娘,表示她并非不知道,而只是忘了罢了。   太子妃抬手,说天儿冷叫大家赶紧吃,大伙便都提了筷,身边的侍妾或女婢尝过之后,为其夹于碗里请主子吃。清雅让红绢把蟹酿橙拿下去,依次尝了好几个菜,都让身后的丫头拿下走了。钱娇娘眼睁睁地看着她把一盘盘看上去都好吃的菜拿走不敢吱声,怕一出声大腿又遭罪。二皇子妃稀奇,问她道:“你怎么把你夫人的菜都拿走了,她不吃么?”   清雅轻叹一声,状似苦恼地道:“二皇子妃有所不知,我们夫人什么都好说话,就是这吃的口味最难拿捏。方才这凤炖牡丹淡了些,鸳鸯戏飞龙咸了些,芙蓉虾硬了些,清庭金龟软了些,夫人都不吃的。”   不,她吃的。一听这些名字就是很好吃的菜,淡点咸点硬点软点没事儿。钱娇娘默默吞了吞口水。   众女宾不知钱娇娘心里所想,却都被清雅如数家珍报的菜名给惊住了。这村姑的丫头不仅如此了解这些御宴佳肴,甚至还如此挑嘴,可见她的主人吃得多么金贵,才对这太子府上的珍馐挑肥捡瘦。   清雅继续让人拿了两道肉菜下去,说是钱娇娘不喜吃肉。钱娇娘心在泣血,她喜欢吃肉,什么肉都喜欢吃。钱娇娘求饶地看向清雅,清雅给了她一个眼神,钱娇娘捂着咕咕叫的肚子,看向仅剩的几盘素菜。   其他女客讷讷看着她主仆,竟都不知该如何动筷了。乐罗郡主没滋没味地咽下嘴里的虾肉,方才还觉着好吃,这会儿却觉得肉硬了。   这哪里是个村姑的嘴,在座皆为权贵之女,也没有比她更刁钻的嘴!她们怎么来嘲笑她,不被她嘲笑就不错了!   太子妃放下筷箸,轻叹一声,“没想到侯夫人也如此口味精细,真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太子妃此言一出,在座者皆脸色一变。建安公主终于也沉下了脸,涂了蔻丹的手在桌下握紧了。建安公主平生最为讨厌两人,一是眼前的定西侯夫人,二是太子妃嘴里那位故人。   “不知太子妃的故人说的是谁?”钱娇娘问。   太子妃道:“侯夫人大抵不认识,我口里的故人,正是杭相已逝的妻子狄氏。”   “杭相的妻子?”   太子妃点点头,“是了,杭相的妻子狄氏,生前可以说是大燮朝最金贵的小姐,”太子妃看了建安公主一眼,添了一句,“当然是除了宫廷里的公主。”   钱娇娘好奇问:“太子妃何出此言?”   “你是不知道,那狄氏原也不是高门大族,甚至父母双亡,家道中落,只是与杭家沾亲带故,奶娘带了她投奔杭家。岂料她天生丽质,又天资聪颖,杭相一直极爱护这个远亲的妹妹,她在南陵时可谓受尽宠爱,吃的是最好的山珍海味,穿的是最好的绫罗绸缎,院子里的丫头婆子比正经的杭家小姐还多,你们若是见过她在家里的场面,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大家小姐。”太子妃叹道。   底下一人与太子妃笑道:“可是她再金贵,也没有太子妃与建安公主金贵不是?”   太子妃笑笑,看了建安公主一眼,点了点头,不多言语。她自认自己是比不过那人的,建安公主倒是想学,只可惜……画虎反类犬。 第一百四十八章   终究没有事事将人捧在手心的那人。   “原来杭相与夫人是亲上加亲。”有人恍然大悟。   二皇子妃道:“其实算来是姻亲,杭夫人据说是杭相嫂子那边儿的亲戚,原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投奔了杭府,不想杭相竟就偏爱于这狄氏,把她当作世上最娇贵的花儿养在深闺,待她及笄便娶了她为妻。你们也都知道,杭相为杭家嫡子,又在朝为官,他的婚事应是家里选了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成亲,可他偏偏坚持要娶狄氏,成亲后对她也是百般娇宠,谁不说狄氏最好命?唉,只可惜狄氏不消福。”   钱娇娘听说过杭家的厉害,只是不想连太子妃和二皇子妃都对杭夫人如此抬举,想来杭相与亡妻先前的确夫妻恩爱,杭夫人也的确受尽宠爱。   “那杭夫人究竟是怎么走的?”声音远远地传来,是居于远处的礼部尚书的嫡女千金发问。她只知道杭夫人是在几年前杭相还未拜相时死的,具体什么个情况,好似是禁忌少有人提。今日听太子妃主动提及,这埋在她心头的问题总算能问出口了。   太子妃愣了愣,而后叹一声道:“杭夫人是因着一场意外去世的。当年杭相祖母于南陵仙逝,恰逢邢将军攻打西犁最紧要的关头,杭相无法离开奔丧,杭夫人便陪同杭老夫人坐船下南陵替杭相尽孝,岂料在半途竟遇上水贼劫道,杭夫人不慎落入水中,营救未果溺于江中,甚至连尸体也未找着。杭相知道差点儿疯了。唉,说来也是红颜薄命。”   钱娇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跪在一旁的清雅头压得低低的,发白的指甲捏在筷子上。   “太子妃的好日子,你们说个死人作甚,也不嫌晦气。”建安公主冷冷放下筷子,一挥袖道,“这些都冷了,不吃了。”   建安公主的婢女们连忙将东西撤下。   钱娇娘回想先前在邢慕铮面前和善可亲的建安公主,再看看高位上一脸阴沉的她,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太子妃道:“建安姑姑心疼我,我心里高兴得很,不过这话原是我先提起的,我自该罚,王夫人,你也别往心里去。”   大理寺左卿夫人杭菱身子一僵,哑声道:“多谢太子妃惦记六嫂嫂的,妾无妨。”杭菱正是杭致的嫡亲妹妹。   钱娇娘顺着视线看了过去,左卿夫人坐在离她两三位置处,隐隐只能瞧见侧面,不过一看就是个大美人。   太子妃欣慰点点头,转而又道:“这些菜原都是按制上的,既然大家都不爱吃这冷的,那就把这些都撤了去,这天儿一冷我就爱吃涮肉,不如咱们换了五熟釜来,大伙儿爱吃什么就自己要什么,你们觉着如何?”   大家都说听寿星的,于是太子妃命人撤了菜盘,每人桌上置上一个银制圆锅,中间嵌一小圆,旁边圆环中隔了四份,每份中加以不同汤底,任客择选。   清雅熟门熟路地替钱娇娘调了蘸料,选了牛肉羊肉还有其他几样菜,放进不同的汤底去涮,每一样菜都涮得恰到好处了便夹给钱娇娘,钱娇娘头回吃这涮锅,大开了眼界,清雅夹一样她吃一样,差点儿连自己的舌头都吞下去。只是清雅不叫她多吃,每样只涮那一两片,就再不替她涮了。   其他女客还在偷瞄钱娇娘,瞧她的丫头如此娴熟,心想钱娇娘肯定也是常吃这涮锅的。要知这涮锅可是只在贵族间流传,民间压根就没有。   虽然生气,但她们不得不承认,钱娇娘可不比那徐氏,想来是见过世面的,再加上她那侯夫人的身份……怕是欺负不得。真真是飞上枝头作凤凰了呀这钱氏!   许多人本就是起哄的,身份都没有定西侯夫人高,不敢引火烧身,这会儿都收了小心思,看戏的眼神也都收了。建安公主看了这些墙头草,心中不屑,更加恼怒。   众客敬太子妃一杯酒,一个小太监捧着盖着盖儿的银盘快步而入,低头走到钱娇娘面前,细声细气与钱娇娘道:“定西侯夫人,定西侯大人派奴婢送此物来给夫人。”   红绢打开盖子,里头竟是一颗鱼眼。   太监道:“此为十年黄金鱼之眼,太子殿下赐与定西侯大人,大人只吃了一颗,留了一颗叫奴婢送来与夫人吃。”   这可不得了!女客们全都大吃一惊,连太子妃和二皇子妃都变了些神色,更别提已经铁青了一张脸的建安公主。   谁都知道鱼眼珠是上等宴席上最为贵重之物,向来是给最重要的客人吃的,今儿前厅贵客如云,二皇子杭相等人都在,太子还将鱼眼珠赐给了定西侯。听说万寿宴上,天家也将鱼眼珠赐给了他,这天子与太子隆恩一身的定西侯,竟将一颗鱼眼分了出来,送来给他的妻子吃?   这真真是前所未见的事儿,黄金鱼眼珠可延年益寿,盛产玉河,不过原本就难以打捞,几乎都入了宫廷之中。这样的珍馐,邢侯竟还舍得分给妻子,岂不是摆明了他对这原配妻子的看重,甚至愿意与她同延寿命?   清雅着实也没想到邢慕铮会有这般举止,暗自摇头笑了笑,轻轻用小勺将鱼眼在鲜汤内滚了一滚,捞出来呈于钱娇娘面前,“夫人请吃。”   钱娇娘微微皱眉,她本就不爱吃这眼珠子,不知邢慕铮送来作甚,叫身旁人好似见了鬼似的,她就更难以下口了。只是清雅送上来了没办法,惟有闭着眼睛吃下去。   “夫人,滋味如何?”清雅问,而后她低声道,“说真话便成。”   钱娇娘顿时实诚道:“不好吃。”   话音未落,就听一片倒抽气之声。钱娇娘莫名其妙地扫视众人,她说句实话怎么了?   清雅自是知道她们为何震惊。在座这些夫人小姐,她们这辈子的荣华富贵都是男人们给的,父兄夫君就是她们的天,她们哪里像娇娘这般敢说出心中所想?怕是给她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对送来的贵重之物说一个“不”字,即便她们打心底里不喜欢,她们也不敢。   乐罗郡主觉得钱娇娘疯了。邢侯将这般贵重之物送来给她长脸,她竟还能说得出一句不好吃?这得要多大的底气才能这么肆无忌惮,难道邢侯就这般宠爱她么?   建安公主差点将眼前的五熟釜给掀了。这村姑怎么敢!   正值此时,又有一太监入内,为太子妃呈上一条完整的黄金鱼,并与太子妃道:“太子殿下命奴婢将黄金鱼赐于太子妃殿下,祝太子妃福泽绵长。”   太子妃忙站起来恭受,其他人等也跟着站了起来。待太子妃道了谢,妾室婉红接过,众人才重新落了座。   那太监退下时,对婉红使了个眼色。   “哎呀,还是咱们太子殿下对太子妃更好,一送就送一整条鱼,不像邢侯小气得很,只送一只鱼眼珠来。”二皇子妃抚掌笑道,众人自也跟着附和。   太子妃笑得温婉,其他女客们忙趁机拍太子妃一顿马屁。只是这些客人里头十个有八个知道太子那点儿破事,甚至有人亲自处理了两个与太子苟合的妾室。她们越是见太子表面敬重太子妃,心里越是不齿,只觉太子还没有自家光明正大纳妾的丈夫磊落。   太子妃留下了鱼头,让人拿下去叫宾客们都尝一口。太子妃敬了脸色不豫的建安公主一杯,又随招手让伺候在侧的婉红替她去给客人们敬酒。   婉红听命与丫头拿了酒壶下去,先敬了二皇子妃一杯,第二便敬定西侯夫人。清雅让钱娇娘照着二皇子妃的模样喝了,婉红再为钱娇娘添了酒,起身要去敬下一位,却不意踩着了裙摆,婉红惊呼一声,手中酒壶里的酒洒了大半在钱娇娘的肩头。   婉红顿时惨白了脸,下跪磕头告罪。   钱娇娘肩上一股子酒味,肩头凉意渗了进去。她无暇顾忌,将婉红扶起来,轻笑说没事儿。   太子妃狠斥婉红两句,钱娇娘笑道:“我原是觉着太子妃这酒香醇,想多喝两杯,大抵老天爷听见我心里的话,才叫婉红把酒给洒了,只是没对准地方,生生糟蹋了这酒。太子妃只当我把好酒都喝了罢。”   众人笑了。   这婉红做为太子惟一的妾室,太子妃原也是不好打罚的,钱娇娘这话算是给了太子妃台阶下。她再斥责两句,便让婉红亲自陪钱娇娘去换衣裳。 第一百四十九章   婉红一路还不停与钱娇娘道歉,钱娇娘本就没放在心上,听她这般道歉只觉可怜。是太子妾又如何,仍是屈居为奴,总是提着一颗心过活。钱娇娘安慰婉红道:“婉红姐姐,你别自责了,谁没个出错的时候,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别放在心上,托你的福,我还得了太子妃一件新衣,这可是天大的福分,我还得感谢你才是。”   婉红愣愣看向钱娇娘。她自小就是贱籍奴婢,即使成了妾,也不过是换了身份的奴才。往后太子登基,她顶多是个嫔,哪有正经官家的夫人小姐叫她一声姐姐?她们虽然看上去和和气气的,但婉红知道她们骨子里瞧不上她,哪里会这般细声细气真心劝她?她虽听说定西侯夫人也是平民出身,但她如今是正儿八经的正室嫡妻,太子妃的宴席上都能坐到首位的人物,权贵中没有比她更金贵的年轻夫人了。她为何还会对她那么好?   婉红咬了咬唇,低头遮住眼中一抹异色。   婉红将钱娇娘带到了离后花园最近的一个小院里,那是她的院子,太子一日高兴了赏给她的。只是婉红难得住这里,她不是侍寝,就是伺候太子妃住在耳房里。因此这院子里都是新崭崭的,就好似没人住一般。   婉红叫人准备了一桶热水请钱娇娘洗浴,钱娇娘虽觉小题大做,但怕拒绝她的好意又叫她忐忑,便道谢应下了。清雅知道钱娇娘沐浴从来不需要人伺候的,便与冬生一齐在外头等。太子妃遣人送来十来件袄子,婉红让人将新衣送到耳房,并请清雅到耳房去替钱娇娘选一件适合的,若是不合适还可找适合的来。   清雅便留了冬生在门外守着,自己与婉红院里的一个小丫头走了。   冬生站在门边站得直直的,像个女门神一样。婉红也与她一齐站着,过了一会儿,一个小丫头快步进来,与婉红耳语两句,婉红点点头,叫小丫头走了。婉红抬头对冬生笑道:“你是叫冬生罢?你去耳房看看你家那丫头选好了么,若都不成,我好马上叫人禀告太子妃。”   冬生却道:“我要在这里等夫人使唤。”   婉红道:“我在这儿呢,不会委屈你家夫人。”   冬生不为所动,“没有夫人命令,我哪也不去。”   ……这是忠心耿耿还是榆木脑袋?婉红抬眼看看门外,只见一抹紫色衣袍闪过,她心头一紧,突地弯腰捂住了肚子,“哎哟,我的肚子好疼呀!”   冬生慌了,忙扶住婉红问:“您怎么了?哪儿疼?”   “我肚子、肚子疼,哎哟,跟虫儿咬了似的!你快扶我去净房,我撑不住了!”   “啊?”冬生为难地看看内室,又看看痛得快要在地下打滚的婉红,一咬牙把婉红往背上一背,“净房在哪儿?”   婉红指了个位置,冬生背起婉红拔步就跑。   一道紫色身影立刻闪了进来,推门而入。   钱娇娘站在屏风后面才解开外袄正要解里衣,那外袄被打了个死结,她好不容易才解开。忽而听见外头开门的声音,便扬声道:“清雅么?衣服放架子上……”   她的话还未说完,一道人影冲进来,自后抱住她在她颈边粗声喘气,酒气甚浓地道:“婉红,伺候爷一回!”   钱娇娘大吃一惊,正要说话,竟被一只大手捂了嘴,脖子上一阵湿濡,有人舔她的脖子!钱娇娘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奋力挣扎,那人抱得死紧,还在她身上乱摸起来,钱娇娘厉光一闪,用力跺向那登徒子的脚,身后之人动摇一瞬,钱娇娘抓着他的手狠狠咬下。   “啊——”那人大叫一声,推开了钱娇娘,钱娇娘怒而转头,果然是这府邸的主人太子吴泓。   钱娇娘迅速抓过自己的袄子穿在身上。   “你是……定西侯夫人?”吴泓握着自己受伤的手,故作惊讶地道,“你怎地在孤妾室的屋里?”真真野妇人,下嘴可真狠,差点儿把他手都给咬断了。   “是我打扰了,我这就出去。”钱娇娘面无表情地系着衣裳上的带子,抬步就要走。   吴泓急忙抓住她,“等等!”   钱娇娘一把甩开,“太子殿下,请自重!”为甚应在前厅的太子会突然跑回后院来,还光天白日地来妾室屋里求欢,他难道不知道他的妻妾都在招待宾客么?越想越不对劲,颈后那恶心的感觉还徘徊不去,钱娇娘想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岂料吴泓拦在钱娇娘面前,道貌岸然地歉意道:“邢夫人,是孤孟浪了,孤酒劲上身,以为你是孤的妾室婉红,所以酿成了大错。孤,与你赔不是了。”说罢,叉手躬身与钱娇娘行了一个大大的礼。只是叉手时又碰着了伤口,吴泓低着的脑袋龇牙咧嘴。   钱娇娘不为所动,“我知道了,我本不该在这儿,太子殿下,咱们只当这事儿从未发生过,我这就离开。”   钱娇娘要走,吴泓再一次拦在她面前,“邢夫人,现下你还不能走。”   “为何?”钱娇娘皱眉。   吴泓上前一步道:“邢夫人莫要误会,孤是为了你好!”   钱娇娘往门口侧移一步,“为我好?”   “对,孤自是为了邢夫人好。”吴泓握着伤口,尽力挤出无害的笑容,“邢夫人,孤这不小心,就犯下了大罪过。可是事以至此,孤再如何忏悔,也改变不了孤瞧了你身穿里衣的样子,孤还……抱了你亲了你,唉,都怪这酒误人!”吴泓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这要是传出去,邢夫人定是要被邢侯下堂了!”   钱娇娘注视言辞恳切的吴泓,忽而笑了。   清雅被肚痛猛然好了的婉红拦在门外,“你现在不能进去,这会儿进去,你家夫人的名声就毁了!能自由进我屋子的男子,你说还有谁去?”   冬生想硬闯,清雅伸手拦住她,清雅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心虚的婉红,暗暗咬了咬后槽牙,却是轻轻道:“婉红姨娘说得对,这事儿要是事发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恐怕都得死!只是我们是夫人的奴婢,若是看见了又不作为,回去也少不得一顿好打,不如我们再去耳房,只当选衣服未出来。”   “清雅姑娘!”   这丫头聪明多了,本也是这个理,她们这些作奴才的,还管主子什么事哩!“好好,你们就去耳房待着,待我看情形叫你们出来。”   清雅拉着满脸不甘的冬生走了,婉红回头看向内室方向,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可别怪她啊,定西侯夫人。   清雅一进耳房,就与冬生低语,“你快从窗户出去,去前厅寻到侯爷告知此事,要快,要快!”   冬生这才恍然,飞快跑向窗阁,俐索地翻窗而出。   内室中钱娇娘微微一笑,对痴痴看着她的吴泓道:“既如此,太子殿下说我该怎么办?”   吴泓这几日时时想着钱娇娘,被她这一笑给迷得找不到北,好一会儿才找着自己舌头,“这……既然木以成舟,不若邢夫人便与孤生米煮成熟饭,成就了好事……邢夫人不知,自马球场初见,夫人你的曼妙身姿在孤脑子里徘徊不去,孤已为夫人深深着迷,日思夜想都是夫人的身影,不瞒夫人,方才孤来寻婉红,就是因着见着夫人今日绝妙之姿,心神荡漾无法自已,才回了内院……不想阴差相错在此遇见夫人,想来是老天爷可怜孤,叫孤美梦成真的。”   吴泓激动上前一步,想要握钱娇娘的手,钱娇娘迅速闪开,吴泓重重深了一口气,继续道:“夫人,孤是真心看重你,想与你白头到老,如今既然已经洗不清我俩的清白,不如你就从了孤,等孤当上了皇帝,孤就策封你为贵妃!”   钱娇娘被这无耻的太子说得哑口无言。他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肖想臣妻!这大燮朝的江山真给了他怕不是要亡国!   吴泓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心动了,深情款款地注视于她,放柔了声音道:“孤知道夫人对孤有意,否则在马场不会对孤巧笑言兮引孤注意,也不会在雾灵寺与孤笑语晏晏,你心里,是有孤的,是么?” 第一百五十章   邢慕铮此时在前厅与前来参与宴席的诸官喝酒。太子离席后,众官少了许多拘束,各自与人敬酒。邢慕铮久不在永安,许多文官都无法结交于他,都趁此机会向他敬酒,与他攀谈。邢慕铮来者不拒,虽不热络,却也不拒人千里之外。   邢慕铮与白发宰相杭致遥遥相对,只是他不过去,杭致也不过来。偶尔自诸客中脱身的二人四目相对,各自眼中闪过异色,两人同举杯遥敬,各自一饮而尽。   “呜呜呜,呜呜呜!”   就在这满堂欢聚之时,谁人嚎啕大哭,浇了一室冷水。众人诧异望去,才见泣者竟是太子师傅贡。只见那曾被称作燮朝第一才子的老人枯皮般的手捂着脸,灰白的胡子一抖一抖,哭得好不可怜。   众官皆奇,一人上前问道:“傅公,这大好的日子,您为何哭泣?”   傅贡也不说话,嚎哭着起身离席,步伐蹒跚地朝外走去。众人默默看他离去,一时竟无人上前。待他走后,无人得知傅贡大哭真相,只道他醉了酒发了酒疯。邢慕铮撑膝起身,不发一言地跟了上去。   傅贡作为当今最德高望重的才子,当初一篇讨西犁檄文誉满四洲,慷慨激昂豪情万丈。在朝为官正直清廉,胸有大才。后泰康帝任命帝师,教太子治国之道。邢慕铮班师回朝后,得以与老先生彻夜欢谈,受益非浅。如此才学渊博之仕如今仿佛穷途末路,邢他大步追上还不停抹泪的傅贡,恭敬问道:“傅公于何事烦恼?”   傅贡老眼发红,见是邢慕铮,不免又老泪纵横,“邢侯,老夫愧天,愧地,愧天下!”   邢慕铮拿出一方素帕双手递于傅贡,沉声道:“傅公何出此言?”   傅贡缓缓看了看面前的手帕,又抬起老皱的眼皮瞧了瞧邢慕铮,望了望身后一片兴平和乐景象,“唉!唉!唉!”他沉重叹息,“……邢侯,老夫受不起,老夫是罪人!是罪人啊!”说罢,他摆摆手,转身如败家之犬般地走了。   邢慕铮皱眉,只见傅贡家小仆跑来扶他,他还将小仆一把推开。   “侯爷!”王勇与冬生飞跑而来,到了邢慕铮面前,王勇急急与他耳语两句,邢慕铮脸色丝毫不变,藏于袖中的拳已青筋暴出咯咯作响,他大步朝前,言语异常冷静,“去告诉太子妃,我要进内院。”   杭致派了两个家仆出来送傅贡,在一旁将一切看得真切,又见傅贡家里有人接他走了,二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扭头回去禀报端方。   端方将事儿转述与杭致,杭致听罢,晃了晃手中的银杯,“傅公说他有愧,有罪?”他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看傅公为太子府正厅提的光明二字,冷笑一声。   端方道:“那两小子是这般说的,傅公先说有愧,再说有罪……主子,可是要小的去探探傅公?”   “探什么?无趣!”杭致一甩宽袍,自斟一杯,“还有何事?”   端方道:“邢侯府中侍卫与一婢女来寻他,不知说了甚事,邢侯马上朝内院走了。”   朝内院走了?杭致挑了眉,“此为太子府,他却要闯后院?”杭致站起来,“有趣,走,跟爷去看热闹!”   ***   这厢钱娇娘听着太子吴泓滔滔不绝地说他与她之间千丝万缕的情意缠绵,竟开始反思自己是否被妖怪附了身。怎么吴泓嘴里的她,好似已对他情根深种了?她的眼神那般放荡么?当年她那般心爱邢慕铮,都没有这般不知羞!   钱娇娘头一回见识到一个人竟能自说自话到那等境地,她几时给过他眼色,对他笑过?他这意思是他觉着她勾搭了他?这太子怕不是是个傻的罢?   “太子殿下,我是定西侯的妻子。”钱娇娘咬重了语气。虽然她与邢慕铮貌合神离,但她还不至于顶着妻子身份四处去勾搭人的,更何况是比邢慕铮更不济的他!   吴泓叹息道:“夫人,你莫怕,你即便与孤倾诉衷肠,孤也决不会将你当水性杨花的妇人。”   你才水性杨花!钱娇娘气得够呛,只是对方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又是个张嘴就能判她生死的,钱娇娘只能强忍怒气,说道:“太子殿下,我虽出生乡野,但廉耻二字我还是知道的,我只要一日为邢慕、邢侯妻子,就一日对他无二心。太子大概……”钱娇娘生生把眼瞎了三字咽下去,“高估我了,太子是天上的真龙,我是地上的小虫,我怎么敢对太子有意?”   吴泓拧紧了眉,见她一脸认真,不想居然是个贞妇烈女,只是这愈是忠贞,吴泓就愈想得到。若他真能把玩这邢慕铮的忠贞正妻,岂不比当上皇帝还舒坦?吴泓越想越心神荡漾,他浑身躁热难耐,此刻就想将她按于桌上。他故意加重了语气,“夫人,孤心仪你,你若不愿孤自也不会逼你,只是如今你已没了退路,你看也被孤看过了,摸也被孤摸过了,甚而都亲了,倘若邢侯发现此事,你……惟有下堂一条路了!你可要想明白……”   “下堂?”钱娇娘陡然眼前一亮,大叫一声,“原来侯爷知道了,便是叫我下堂么!太好了!”   吴泓差点儿耳朵聋了,他呆若木鸡,后无措眨了眨眼,“太、太好了?”她是没听懂他的话么,下堂!妇人最为害怕的下堂!妇人都是靠男子过活的,她们若是被丈夫嫌弃成了弃妇,这辈子还有什么活法!   “对呀,原来就是这道理,太子殿下,走,咱们找侯爷去!”钱娇娘一抚掌,灿颜一笑,伸手就抓了吴泓的胳膊,拽着他往外走。   “等等、等等!”吴泓从小到大还从未受过这等惊吓,这妇人听到自己要下堂这般高兴,拉着他就要去找邢慕铮?他虽然敢动人妻,但他还没傻到正面与邢慕铮对上!   钱娇娘故作不解,“太子殿下,为何要等等?你既不逼我,我也不想为难你,咱们就去侯爷面前把事儿一五一十说了,横竖您是太子,他也不敢拿你如何,我也可下堂了,真是再好不过!”   这妇人原来不是野,她是疯!他长这般大,还从未见有妇人听见下堂这般高兴的!吴泓脑瓜子都晕了,他勉强笑道:“夫、夫人,咱们再从长……”   “太子妃娘娘到——”门外猛地传来太监尖锐高昂的声音。   吴泓差点跳起来,“太子妃怎么来了!”他冲到窗阁处轻轻挑开一看,心差点儿停了,跟太子妃一同来的,除了一大群奴才,还有……“邢慕铮!”他竟敢闯他的后院!莫非是他听谁说了他正觊觎他的妻?士可杀不可辱,如若邢慕铮将他俩抓了个正着,去父皇那儿参上一本,他岂不就完蛋了?   “侯爷和太子妃来了?太好了,正好省得咱们去找他们。”   偏偏那愚妇还不知轻重,以为唱大戏。吴泓额上不停冒冷汗,他这才发觉情形紧急,他擦擦额头,“孤、孤不能害了夫人,孤这就走!”说着他这就要往外走。   钱娇娘拉住他,“太子这样出去,咱们没事都成有事儿了,不如这般……”   太子妃心急火燎地赶来婉红院子,她听说太子闯入了正在洗浴的定西侯夫人的屋子时只觉天旋地转,她不敢相信那愚蠢好色的丈夫竟真如此大胆,在她的生辰宴上就找人苟合,甚至还肖想的是定西侯的夫人!他是疯了么?他不想要太子之位了么?太子妃一路都被这两个问题所扰,如今只求太子还未铸成大错。   “邢侯,请暂且在此等候,本宫……”太子妃在菱花门前停下,转头试图安抚邢慕铮,岂料邢慕铮置若罔闻,大步跨进室内,往那探头探脑的丫头方向径直走去。   “邢候,这是里妾室居室,你不可擅闯!”   “定西侯爷!”   “侯爷!”   在众女的尖叫声中,邢慕铮一脚猛地踢开了内室之门。 第一百五十一章   所有人蓦然屏住了呼吸。   内室里一片寂静,邢慕铮举目所到之处并无一人,只有观音送子屏风后面白雾隐隐缭绕。忽而轻微咯噔一声,邢慕铮眼神一凛,两大步跨越屏风。   太子妃一脚在门槛里头,一脚在门槛外头,她死死抓住门栏,紧紧盯着邢慕铮的后背,想冲进去却又不敢。   邢慕铮定在屏风旁,看向站立浴桶前的钱娇娘,而钱娇娘的脚边地下,横躺着呼呼大睡的太子。   邢慕铮与钱娇娘四目相对,二人都不言语,你看我我看你。躺在地下假睡的太子偷偷眯眼,不解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谜。忽而邢慕铮猛地一掌,观音送子屏风飞速往一旁移动,折扇式的屏风撞在墙边缩成了片,放出哐啷巨响,墙上的仕女图猛烈摇晃两下,掉在屏风之上。   这下所有人都能看清内室情形,但太子妃堵在门边不叫别人进来。她瞪大了眼睛,先是瞧见衣裳齐整的钱娇娘,她顿时松了口大气,一转眼又看见倒在地下的太子,一颗心又提了起来,“殿下!”   太子妃提了裙摆冲进来,跑到吴泓面前扶起他的脑袋,用力摇晃他两下,“殿下,殿下!”   吴泓假意醉酒昏睡,闭着眼含糊不清地不耐烦摆手,“别、别吵!孤、孤还要喝!”   婉红趴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里看。   “殿下?太子殿下?”太子妃错愕,她又叫了两声,太子似还睡得舒服。太子妃不由得抬头问道,“太子这是怎么了?”   钱娇娘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她抚着脸,为难地道:“太子妃,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本来打算在这里沐浴更衣的,只是我的衣裳解也解不开,我正烦恼的时候,突然有人闯了进来,我还以为是我的丫头,还想叫她们进来帮我更衣的来着,岂料竟是太子殿下,我那会儿可是吓得心儿都快从嘴里出来了。可是太子殿下走路踉踉跄跄,眼睛都快睁不开,嘴里还含糊有词,我就知道太子定是喝醉了。我想叫人来扶太子,可是叫了好几声也没人应。太子绕着这屋子自发走了两圈,竟就倒在地下睡着了!哎哟我的个祖宗,我都吓坏了,以为太子出了什么事儿,赶紧叫人,可是还没有人来,我又怕太子出什么意外,也不敢随意出去,我正不知道怎么办,太子妃和侯爷就来了。”   钱娇娘说得真诚,但在场者都不是傻子。太子妃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这也有那么一段时辰了,太子就醉了在这里头转圈,而后倒头就睡,而后叫人还没人来?这说出去谁能信,三岁的小儿都不信,也就这装睡的蠢才才信能瞒得了人!   那蠢才似乎还为了取信于人,还吧唧吧唧了两下嘴。   太子妃:“……”   钱娇娘:“……”这戏太过了!   太子妃气得差点翻白眼。只是现下就算要将她当傻子,她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于是太子妃便对门外骂道:“净是些只顾着自己好吃好玩的腌臜奴才!都死到哪里去了,太子殿下喝醉了也不知道照顾着!殿下若是有什么闪失,本宫非扒了你们的皮!还不快来人,将太子殿下扶到床上歇息着!”   婉红连忙领着两个小太监进来,将太子扶到她的床上歇息。她为太子盖上了被子,太子趁机捏了她一下,婉红一僵,转头看向自进来一直平静的邢慕铮,总觉着这屋子不知何时压上了沉沉死气。   太子妃见婉红放下了帷帐,上前亲切握了钱娇娘的手,“好妹妹,你定是吓坏了罢!殿下就是这样,兴头一上来就爱喝酒,醉了又爱四处走,好几回我们都找不着人!今儿都怪奴才们偷懒,连殿下也跟不住,差点儿就铸成大错。阿弥陀佛,回头我一定严惩这些坏奴才,给你赔罪!今儿你便看在我是寿星的份上,别往心里去!我这儿有上好的龙王参,回头我便让人送到侯府去,给你压压惊!”   说罢太子妃又转头对邢慕铮道:“定西侯,虚惊一场,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妹妹她也是无辜得很,你也莫苛责了,怪只怪殿下喝醉了,等殿下醒了,定也自责。说来还是怪那些个不长眼的奴才,怪我平日里懈怠了管教,唉!”太子妃重叹一口气,“你放心罢,这事儿决不会传出太子府,我拿太子妃之名担保!”   一直不曾开口的邢慕铮垂眸看向太子妃,平静无波地问:“太子妃,这里是谁的院子?”   太子妃看了婉红一眼,婉红忙上前行礼,“定西侯爷,这院子是贱妾住的。”   “你是谁?”   “贱妾是太子殿下妾室婉红。”婉红低着头道,“因着贱妾不小心在宴席上弄脏了侯夫人的衣裳,故而请她来院里沐浴换裳。”   邢慕铮问:“既然我妻在你的屋里,为何太子来了无人阻拦?”   虽然邢慕铮的语气一直无波无澜,可婉红莫名地背脊发凉面,她慌张道:“侯爷恕罪,都是贱妾之过,侯夫人说她沐浴不需人伺候,贱妾便在外等候,太子妃送了新衣裳来,侯夫人的近婢与丫头们去耳房挑选,贱妾与冬生在外守着,偏生贱妾肚疼,冬生背贱妾去净房,恐怕只那会儿太子殿下无意间闯进来,才无人发觉。”   “那末你直至太子妃到来一直在净房里?”   “这……”婉红慌了神,“贱妾……并未一直……”   “既然并未一直,那我夫人叫唤,怎地无人回应?”   这本就是侯夫人瞎编的,她怎么能听得见!并且她本就是奉了太子的命令,把侯夫人引来院里的,她怎敢进去坏太子好事?婉红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这……”   “你可知因你之过,害我妻差点清白尽失,太子殿下作为储君,名声也将大受损伤。你害我燮朝定西侯夫人于不贞,陷当今太子于不义,如此恶奴,死不足惜!”邢慕铮猛地暴喝,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抽出宝剑,一剑刺入婉红心口。   直到嘴角流出腥臭的鲜血,婉红才知道自己被刺了。她瞪眼看着面前冷酷的邢慕铮,又缓缓看向心口上的银刃。原来……那浮在屋子里的死气是她的呀……   邢慕铮俐落抽出长剑,婉红软软倒于地面,鲜血不停地自身体流出来。她拼命扭头看向帷帐紧闭的花梨木床,“太……”“子”字还未出口,婉红已然断了气。   钱娇娘移开了视线,她怎会不知这一切都是婉红设下的。虽然她兴许是听太子的命令,但其心可诛。   太子妃手握成拳在袖中微微发抖,她不料邢慕铮竟真敢在太子府杀人,这婉红虽然是妾,但她是太子身边的老人了,她虽支使她,却也不敢真拿她如何。邢慕铮竟然就……想必他也已明白这一切并非眼见这般简单,杀了婉红出气罢。   “太子妃,待太子醒来,你便告诉他,邢慕铮替他清理门户了。”邢慕铮拿黑帕擦拭宝剑上的血,“还望他莫要怪罪我越俎代庖。”   太子妃勉强笑道:“邢侯言重了,正如邢侯所说,这婉红叫殿下与妹妹皆陷入危机,死一百遍也不足惜!太子醒来她定然死得更惨,邢侯杀了她,也算是给了她痛快。”   吴泓在床里听得一清二楚,他的眼珠子瞪得滚圆,婉红竟然被邢慕铮杀了!他的爱妾呀,他的青梅竹马,与他初试云雨的婉红呀,竟然死了!   吴泓的心在滴血,直想下床冲出去。但是吴泓忍住了,他知道这会儿冲出去,方才的假装就白费了。邢慕铮这般凶狠,他既便不敢杀他,也绝对会将此事拉到御前对质。他父皇有多喜爱邢慕铮,吴泓怎能不清楚?这事怎么看都是他无理,万一老三再落井下石,他这太子之位是绝保不住的!   吴泓深吸两口气。他也明白,今日之事必然得有一个替死鬼,否则这事儿是过不去的。正如太子妃所说,婉红必死无疑。可是他还是心痛啊!他多好的婉红,事事依顺他的婉红!他一定要得到这定西侯夫人,才能抵消邢慕铮杀爱妾之仇! 第一百五十二章   发生了这等不愉快之事,邢慕铮携钱娇娘与太子妃别过,清雅与冬生站在门外,等钱娇娘一出来她便迎了上去,扶了她的手紧了一紧。钱娇娘安抚地拍拍她的手,示意无事。   太子妃亲自送人出了内院,转身回了婉红院子,还未见屋就听见太子的嚎啕大哭之声。太子妃站在外厅,意兴阑珊不想进去了。这哪里是像个太子!   太子妃转身走到门边,看向天边不知何时压下来的层层乌云,想起今日似还是自己生辰,后花园里还有一群宾客等着她,她莫名地眼角湿了,只觉她这一生无趣之极,又有甚好庆祝之处。   “太子妃,想开些罢。”太子妃奶妈走上前来,轻声安慰道。   太子妃绵长叹息,仰望天际道:“奶妈,我如今真想不明白,当初的我听见自己被选中太子妃时,怎会那般欣喜若狂。”   邢慕铮一行人等出了内院,有一骡驮轿等候在侧欲接女眷。杭致坐在不远处的奇石上,一手拿壶一手拿酒自斟自饮,眯眼看邢慕铮面无表情实则杀气满溢地出来。他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喃喃自语道:“燮将不国啊。”   端方苦着脸道:“爷,你可是相爷,说这话……”   “我是相爷又如何?横竖与我不相干!”杭致哈哈大笑,蓦地笑声戛然而止,他表情骤变,如见鬼般站起来,扔了银壶银杯往前走。只是杭致才走一步,竟腿下一软跪了下去。若非端方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他定然要摔个五体投地。   “爷,您怎么了?”端方吓了一跳,主子难不成又喝醉了?   杭致的唇色苍白得如同他的白发,他抓着端方的手挣扎站起来,踉跄两步,甩了端方的手,全然不顾地朝前狂奔。   邢慕铮扶了钱娇娘上轿,钱娇娘让清雅一同上了轿,牵骡仆正要动身,忽见一人自后狂奔而来,再一定睛,那醒目白发叫人无法忽视。   牵骡仆看见了,邢慕铮自也看见了。他迎上前去,杭致却似眼里无他,双眼直直盯着那驮轿,他绕过邢慕铮想去抓那驮轿,被邢慕铮伸手拦住,“杭大人。”   杭致神情恍惚置若罔闻,只发觉前方有阻碍,他下意识绕道而行。邢慕铮侧移一步,再次拦在他面前。   “杭大人。”邢慕铮加重语气再叫一声。   杭致这才好似如梦初醒,他看向面前神情淡然的邢慕铮,张了张嘴,终于站直了身子,“邢大人。”   驮轿里的清雅听清外头声音,僵在了原处。也不知怎地,泪水瞬间就涌上了眼眶。大抵,是太久没听见他的声音了。   “杭大人有何事?”邢慕铮问。   杭致目光又瞟向了驮轿之中,“杭某方才似是瞧见了一位故人,进了驮骄中……一时欣喜难忍,奔来相见。”   钱娇娘也听真儿了,她看向已僵硬如石的清雅,许久来的揣测渐渐成了形。   邢慕铮依然一副死人脸,“驮骄里坐的是我的妻子与她的婢女,并无杭大人的故友。”   “婢、女?”杭致似大受打击,一脸不敢置信。   “对,玉州城土生土长的婢女,我的妻子初来永安,更不能是杭大人故友,如此,让杭大人失望了。”邢慕铮一摆手,让驮骡仆牵骡走,烟萝等人跟在四周。   久违的锥心之痛又汹涌而至,仿佛那人在他眼前再次生生离去,如同他每一回午夜梦回的痛苦。杭致咽下喉中奇苦,“让我看一眼。”他仍不死心。   邢慕铮道:“今日我妻受了惊吓,邢某不会再叫任何人扰她清静。杭大人,见谅。”   杭致直视邢慕铮半晌,终是颓然放手。   驮轿缓缓向前,轻纱下的清雅已是泪流满面。钱娇娘一声轻叹。   待出了太子府,邢家的马车早已停在阶下,钱娇娘下了驮轿,进了马车,清雅与烟萝想跟着进去,一只粗臂拦在前面,“你们坐后头马车。”   沉沉嗓音在上头响起,清雅抬头只见一片黑影,再一晃眼,一抹黛色进了马车里,啪地关上了门。清雅眨了眨干涩的眼,垂头与烟萝走向后头一辆马车。上车后清雅幽幽撩帘远眺,太子府门旁那一头白发触目惊心。她猛地倒抽一口凉气,隔着轻纱捂住了唇。   她明知他白了发,却不知真正看见竟是如此……心颤。到底他,是为了她么?   钱娇娘见邢慕铮闯进马车,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人竟就将她一把抱住,头埋于她的颈边如狗般使劲嗅。钱娇娘一僵,蓦然忆起那无耻的太子抱着她对她上下其手,暗暗捏紧了拳头,甚而忘了推开邢慕铮。   只是咯吱咯吱的骨头声,让恼怒中的钱娇娘错愕。她几时能捏响拳头了?她低头一看,那放在长腿膝上的大拳青筋暴出,仿佛马上就要一拳打烂马车般。   邢慕铮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的怒火,娇娘的身上,有太子特有的佛龙香,甚至就在这颈边!   吴泓……他竟敢辱他心爱妻子。邢慕铮下巴抵在钱娇娘肩头,他紧搂着她,不让她看见他此时的凶神恶煞,只是垂下的右手泄露了主人的暴怒。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咯噔咯噔的,车内一时静默,隐隐有不属于二人的香气飘浮其中,是那无耻混蛋的恶心的香。钱娇娘才明白邢慕铮方才在嗅什么。他们这些权贵,身上总是有香的。   钱娇娘垂眸注视那紧攥的拳头许久,她用指甲刮过自己的衣裙,裙尾的铃铛叮当作响。邢慕铮这才抬起手,轻抚她的秀发,抬眸与她对视,脸上已恢复了平静。   二人四目相对,各自眼中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钱娇娘扯出一个笑,“侯爷,其实,我撒了谎……”把真相告诉邢慕铮,他这样的男儿应当不能容忍发生这样的事罢?想来下堂有望了。钱娇娘心里打着算盘,岂料她话还未说完,就被邢慕铮打断了,“抱歉。”   钱娇娘一愣,邢慕铮……对她说抱歉?她干笑道:“侯爷为何对我说抱歉?是我对不起侯爷,方才其实我已脱了袄子,太子闯进来……”   “嘘——”邢慕铮将拇指按于她的唇上,幽黯的黑眸凝视着她,“……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邢慕铮后槽牙紧咬,他方才没有揭穿太子的假醉,并非不敢与他对峙,而是若真闹开,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娇娘。   钱娇娘眨眨眼,这反应与她想得不一样。他应当很生气才是,妻子被人轻薄了去,他当觉得耻辱休了她才对啊!   “他是太子,我竟不能当场为你讨回公道,是我无能,但是……”他会叫他付出代价。邢慕铮欲言又止,他吐出一口浊气,再次干涩道,“抱歉,娇娘。”   钱娇娘讷讷地看着他。他凝视她黑眸中的太过古怪了!他为何要用那样的眼神看她?那样的眼神就好似一汪深潭,叫人深陷其中,挠心挠肺。   他想干什么?难不成他还要为了她与太子作对?这怎么可能!像她这样的妇人大街上一抓一大把,可是对方却是未来的皇帝老爷!钱娇娘从邢慕铮温柔似水的眼神中清醒过来,她撇开视线,掐了自己大腿肉一把,叫自己莫要被虚无的柔情给骗了。   “吁——”外头突地猛然勒马,钱娇娘的裙子铃铃作响,邢慕铮扶稳了她,不悦道:“何事?”   “爷,禁军冲咱们来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王勇才在外边说完,邢慕铮就听见纷乱的脚步声逼近,并在他们的四周停了下来。   轰隆隆——远处响起巨大的干雷,炸得人心惶惶。   永和街上的百姓连快下雨要回家收衣裳都忘了,全都停下了动作,缩到一旁看是什么大事儿。百余个手拿长矛的禁军们身着软甲,将整条街都给封了。其中重重包围之处,是一队朴实的马车队伍。   一个骑着白马过来飞驰而来身披白狐大氅的白发男子,如同冷冽的风雪刮过众人,停在邢家的马车面前。不正是他们的白发相爷么?这位相爷平日里只坐马车,要么乘轿,他们可从未见过这位大人骑马的风采,还以为他体弱不擅骑行,不想竟是这般英姿。只是连杭相都亲自出马,那定是天大的事儿了!   有好事者伸长脖子透过重重阻拦张望,认出禁军拦下的马车队伍上挂的竟是来永安贺寿的邢将军的徽记。众人窃窃私语,这宰相对上大将军……唱的究竟是哪一出?   马车内邢慕铮扶着钱娇娘不动如山,丝毫没有出去一探究竟的意思。王勇跳下马,隔了马车小声请示邢慕铮。邢慕铮看着钱娇娘平静开口:“去问问。”   钱娇娘扭头看向身后,转回头又看了看邢慕铮。   外头王勇上前与杭致行礼,问道:“杭大人,我家侯爷问究竟发生了何事,杭大人因何拦了去路?”   杭致坐于白马之上,肃穆说道:“本官方才在太子府见邢侯府中一婢眼熟,起初不曾想起是谁人,而后本官猛地忆起,那婢子是前朝逆党,大抵是隐瞒身份藏于定西侯府,本官今日要缉拿她归案。”   轰隆隆!   又是一声闷雷。   端方跟在杭致的身侧,心中忐忑之极。他家爷真的已经疯了,竟然为了一个背影,就这般不管不顾调来禁军,还拦下定西侯的马车,诬陷他的奴婢里有前朝逆党!这可是天大的罪名,他家夫人早已死了,那个奴婢绝不会是爷心中的爱妻,到头来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定西侯会善罢甘休么!   邢慕铮在马车内将杭致道貌岸然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他冷笑着骂了一句粗话。钱娇娘古怪瞅他,但马上将注意力转了回去。只是邢慕铮看见了,他偏头在她耳边低语,“怎地,不喜我讲这些粗鲁话么?”若非杭致这招太卑鄙,他也不至于失了风范。   “侯爷可知他说的婢女是谁?”钱娇娘不答反问。   邢慕铮黑沉沉的眼珠凝视于她,“我猜恐怕是你那个叫清雅的丫头。”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清雅绝不是叛党。”邢慕铮道:“那又如何?”钱娇娘抿唇,“侯爷可否保她?”邢慕铮道:“她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要帮?”   这个混蛋……亏得她方才还有那么一刹那以为他是个好人,果然一切都是假的。他就是个十足的小人!   外头声音纷叠而至,杭致看来动了真格的,言辞凌厉叫王勇等人让行。钱娇娘咬牙道:“侯爷有话就直说,要如何才能帮清雅度这难关?”她虽不知其中详情,但清雅若是想见,方才在太子府就已下车相认了,又何至于哭得凄惨?她既不想认,那定是有她的苦衷。   “你那丫头如何与我不相干,但你若想叫我帮她,我可以帮,不过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这事儿我还未想好,等回了家我再与你讲。”   这不摆明了回去狮子大开口么?她算是见识到他的恶劣了!可是外头似已有步步逼近之声,钱娇娘怕清雅担惊受怕,只能一口应下,“行!只要侯爷保清雅周全!”   邢慕铮似是早已料到,他扬唇笑笑,一脚踢开车门弯腰走了出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等邢慕铮一出去,钱娇娘就马上跟着挪了一步叫充当马车夫的阿大,“快去告诉清雅,无论什么事儿都不要出来!”阿大应了一声连忙去了。   整条街上已被清空,百姓都被赶到了街道两头,禁军将邢家的马车密密围住,侯府护卫背对两辆马车,横臂严整以待。邢慕铮跳下马车,高大的身形稳稳地立在众人面前,莫名的威慑之气压迫而来。原本喧嚣的场面顿时安静,邢慕铮扫视一圈,持矛的禁军也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永和街上一时鸦雀无声。   大白马打个了响嚏,勒着马头的杭致与邢慕铮视线相交,微笑道:“邢侯一直不现身,本官还以为邢侯配合本官办案了。”   邢慕铮慢吞吞道:“本侯以为杭相醉了,原不想出来将事闹大,不料杭相一再相逼,本侯只得奉陪。”   杭致下了马来,将马鞭扔给端方,自己走向邢慕铮。禁军立即让开了一条路,杭致在邢慕铮前三尺之处站定。钱娇娘跳下马车,头回见着这年轻的白发臣相。第一面就叫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她从未见过如此如琉璃般的美男子,那白发不仅不突兀,反而还衬得他如谪仙似的。这人就是清雅的……如此一个富贵人家的俊美丈夫,清雅为何避而不见?他究竟做了什么让她伤透了心?   邢慕铮听见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后头马车的车门突然打开,烟萝与红绢提裙而下,来到钱娇娘身边,为她递上了手炉。   杭致只瞟了钱娇娘一眼,见第二辆马车开了目光就一直锁在那上面,直想将车厢看穿一般。只可惜那里头的光景全被一美人挡了去,再一晃眼,门已再次阖上。杭致带着杀意的眼瞪向拦他视线的烟萝。烟萝站在钱娇娘身边好奇看人时正好对上杭致的视线。她心下一惊,暗忖还从未有过男子以这般嫌恶的目光瞧过她。   杭致收回视线,“若非事关重大,本官自也不敢开罪邢侯,只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本官奉命缉拿叛党,事关燮朝根基,本官绝不轻易放过一人,还请邢侯体谅。”   邢慕铮道:“定西侯府中上下奴仆,本侯皆命人一一调查底细,绝无杭相所说叛党,杭相不必多此一举。”   杭致眯眼,“邢侯全都调查过了?”   邢慕铮平静点头,“全都调查过了。”   钱娇娘听了这话,忽而忆起当初清雅听府里有几人被王勇等人叫走,脸上有些不自在。她原是想怕是有认识之人,现在想来她是害怕自己的身份被发现。那末后来邢慕铮对清雅特别的关注,还专程问她姓氏,他早已发觉了清雅的身份?   杭致怒火上涌,他一把抽出腰间长剑,直指邢慕铮胸膛。杭致一动,禁军顿时架了长矛,侯府侍卫见主子受了威胁,不约而同将手按在剑柄上虎视眈眈。永和街上暗潮涌动,仿佛一触即发。惟有邢慕铮不动如山,他垂眸看看离自己心口不足三寸的剑尖,复抬眼看向眼带杀意的杭致,平静问道:“杭相这是何意?莫非本侯是叛党?”   一直跟着杭致见过世面的端方都快昏过去了。他家的爷当街拿剑指着前兵马大元帅、如今的定西侯爷!他家爷真的疯了么,得知夫人香消玉殒一夜白头的那一夜就疯了么?   邢侯那话似是动了真格了,但全燮朝上下有谁人会怀疑邢侯是叛党,他若想反当年手握十万大军时就反了!爷方才说邢侯府里有叛党还能圆得回去,可这剑指邢侯,到底得拿什么理由去圆话儿呀他的爷!   “主子!”端方忍不住叫道。   杭致牙齿紧咬,他愤然收了剑,“本官自是相信邢侯不是叛党,只是眼见为实,邢侯若是清白,为何不让本官见一婢子?莫非有甚见不得人的事儿,亦或是……见不得我的事?”邢慕铮……他莫非将他的爱妻……   “并无。”邢慕铮如今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技艺愈发娴熟。   “那为何不让?”   “本侯不想。”   杭致冷笑,“那邢侯就莫怪本官如实上报天听,邢侯包庇叛党,意欲不轨。”   这冤枉帽子扣下来,即便是战功赫赫的邢慕铮也吃不消!杭致言语狠厉,看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邢慕铮眯了眼,与杭致四目相接。   端方和阿大等人一颗心都提了起来,明白只需一声令下,他们就……   “我家侯爷又不是泥捏的菩萨,任由你搓揉!”钱娇娘突而扬声道,她走到邢慕铮身边,清亮大声道,“我家侯爷是打败西犁的大英雄,天子亲赐的定西侯,他现在虽然不当官了,杭相就要仗势逼人么?我就不信天子脚下没王法了!”   她这愤慨之辞叫众人都听了个清清楚楚,连禁军都开始面面相觑。是呀,对方可是邢将军呀!他怎会包庇叛党!   邢慕铮扭头凝视着钱娇娘心潮翻涌,上回他听见她叫“我家侯爷”,如此袒护于他还是在她威胁蛊人之时,那时他不能看见她的神情,如今终于能得以一见,果然是这样神采奕奕的她。邢慕铮的心热了,虽然知道她这回是为了她那丫头,但果然听她护他是这般令人舒坦。不知何时,她能真正叫他一声“我家侯爷”。   邢慕铮竟有些痴了,钱娇娘等着邢慕铮接句话,谁知半天听不到有人言语。钱娇娘抬头一看,只见邢慕铮不知为何傻讷讷地看着她,她莫名其妙,悄悄拿手肘顶他一下,邢慕铮这才回过神来。   杭致头回正视钱娇娘。他知道她是邢慕铮的妻,也知她出身不好,更知道天家那一道口谕,他只不知道邢慕铮为何至今抗旨不遵。不过方才看来,他似有些明白了……只是他们越是这般,他就越怀疑那马车就是他已死的爱妻,但倘若那马车里坐着他朝思暮想的爱妻,为甚她迟迟不肯出来相见?是有人拦住她了么?还是……她失去了记忆?   清雅紧靠着车窗,他们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进来,她不止一次不想连累娇娘想下去,都被冬生拦住了。夫人的命令是叫清雅姑娘无论如何也不能下马车,她就必须拦住她。   邢慕铮浑身热血沸腾,只道今儿就是死也不能在娇娘面前失了威风,他往钱娇娘身边挪了一步,抬头对杭致道:“我家夫人说得对,身正则影正,本侯问心无愧,杭相若再无理相逼,便莫怪本侯剑下无情。”   邢慕铮一抽出剑,侯府侍卫顿时利刃出鞘,杀气腾腾。   这邢慕铮居然打算跟他硬碰硬!杭致气血上涌,这厮这般嚣张跋扈,不就仗着有妻在侧么?反正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不好过,那他也别想好过!   端方见状不妙,连忙上前抱了杭致胳膊,“爷,爷,三思啊!”   “你放手!”杭致怒道。   端方又急又快地在杭致耳边小声道:“爷,您这般一闹可就是闹大了!万一那里头坐的真是夫人,您从哪找个叛党去?若真与邢侯大动干戈,邢侯势必不能善罢甘休,告到天家那儿去,也是您的不是!那会儿您若被罚,终也不能寻回夫人。况且夫人向来是最疼您的,她一直未出现,恐怕有难言之隐,咱们还是从长计议罢!”   端方虽不相信夫人还活着,但他知道如今劝杭致什么话都没用,只能抬出夫人来。因此端方左一个夫人右一个夫人,杭致眼中的腥红总算消散了下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杭致清醒了些,他缓缓地将剑收入剑鞘。端方说得没错,如今是他处于劣势。他原以为邢慕铮十分忌讳背上一个叛乱的嫌疑,定然退让一步,谁知他看来是摆明了要在妇人面前逞英雄!这事儿若真闹起来,他的爱妻还在邢慕铮手里,万一他迁怒于他爱妻……   杭致深吸几口气,一低头一抬头已是笑了,“邢侯何必如此,本官只是奉旨查案,天家单独召过本官,就因邢侯在明琥州遇刺一事,本官也就寻思着邢侯的人里是否出了细作也说不准。既然邢侯信誓旦旦护着人,本官便就作罢,本官也不想当这恶人不是?”   果然变脸跟六月天似的,果然能当上大官。钱娇娘啧啧称奇。邢慕铮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转头看她,好像在说她不也常这副欠收拾德性?   对方既已收了剑,邢慕铮自不会再咄咄逼人,他一抬手,侯府侍卫立刻齐刷刷收了武器,各自回归原处。端方暗暗称奇,这便是邢家军的风范么?   “既然杭相愿意相信本侯,那末是否可以让行了?”邢慕铮道。   “当然,邢侯请。”   “杭相请。”   哗啦啦——这才说完,天上就下起了雨,邢慕铮抬手用自己的大氅护住钱娇娘,护送她回到马车上。杭致屹立不动,挥挥手让禁军放行。车轱辘伴着雨声碾过青石板路,不知怎地竟带着些寂寥。杭致站在一侧,背着手直直地盯着侯府的两辆马车从他身边经过,即便雨点打湿了他的衣裳也毫无所觉。端方一时寻不到雨伞,惟有拿自己的披风为他遮挡,“爷,回去罢!”   杭致置若罔闻,仍旧直愣愣地站着直到马车远去。他冰封已久的心头燃起了一丝火苗,炙烤他最深的柔软处。那里头是否坐着他的妻?是与不是,都叫他如今寝食难安。   清雅默默流泪,自缝隙中偷偷往后看去,那记忆里温文尔雅的夫君站在雨中,看上去竟那般脆弱。清雅捂了自己发痛的胸口,原以为所有情缘都已随风去了,但见着了这冤家,偏生还叫人痛得心儿烧。   ***   “我原姓狄,闺名清雅,是杭致已死的妻子狄氏。”回了王府巷的院落,清雅与钱娇娘报了真实身份,“跟你在太子府里听见的差不了许多,我与奶娘的确是走投无路,奔了杭家家大业大,多一双筷子少一双筷子都不在意的状况去的。只是夫、杭致他长我八岁,打我小时就很照顾我,我也被他娇宠惯了,极依赖他。后来我及笄那日,他夜里过来,就……亲了我,求我嫁与他为妻。我先时还笑话他那么大了还不娶妻,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等着我长大……我那会儿情窦初开,身边又有这么一位事事依顺我的漂亮兄长,怎能不心动?只是苦于与他身份悬殊,不敢透露了心思。得知他也有意于我,我怎能不欣喜若狂?那会儿我压根不做过多思虑便答应了。直到后来我成了他的妻,才知道他的娘亲原是反对这门婚事,是他一意孤行求来的。”   清雅说到此处,叹了口气,幽幽看向小雨淅沥的窗外,“嫁作人妇后,他依然对我很好,我要星星,他绝不摘月亮,我那会儿沉浸在被他娇养的欢喜中,却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他的娘亲、我的婆婆恨之入骨。他娘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他又是个孝顺和善的性子,平日里对谁都好,谁都喜爱他。”   钱娇娘听到此处偏了偏头,她今日所见的杭致,可不像是个对谁都好的性子。   “……他娘背地里总用婆婆的身份折磨我,明面上在她儿子面前,对我总似待亲女儿,我与他说,他只当我太过娇气,从不相信他那般好的娘会对我使坏。我那会儿傻呀,他娘这般诡计,我却只会吵闹,久而久之他都不将这些话儿当真了,我一发脾气他就哄我开心,却总不放在心上。我也知道他两面为难,后来想想心疼他,便自己忍了。”清雅顿了顿,继续道,“后来,我几年未孕,他娘愈发地不满,把自己侄女儿叫了来,逼着我让他纳妾,我原是知道像他那样的人,总要有妾的,可我就是忍不了哇!他也说他不纳妾,只与我过,他娘就认为一切都是我从中作梗,要叫她儿子断子绝孙,她暗地里看我的眼神真叫我害怕!我甚至不敢与他娘独处了,可是偏偏这时他的祖母去世,家里要回去奔丧,他忙于国事无法抽身,叫我跟着他娘回老家。我真吓着了,我也不知为何就是有种不详的预感,我又与他说,他却笑话我胡思乱想,说他能打保票,他娘绝不会做出对我不利的事情。”   说到这儿清雅自嘲一笑,“可他果真不了解他的娘。我也不了解她,也不敢想她竟真如此狠毒。我们一路走水路回南陵,他娘竟叫人假装水盗,引起混乱就为了置我于死地!我被两个蒙面大汉舞着大刀逼至船头,那些侍卫却都像没看见似的只顾保护他娘,要么自己打斗,无一人来救我,我的贴身婢女,打小跟在我身边的如玉为了我,在我面前被人一刀杀死了。后来我看见躲在暗处他娘的眼睛,我就什么都明白了,顿时万念俱灰,在贼子砍下来之前投进了江水中。只想着清白来清白去,好歹身上不留红。”   清雅回忆至此,已然再次断肠落泪。钱娇娘叹息一声,拿出帕子为她擦去泪痕。   清雅轻摇臻首,“也亏得我命不该绝,我被湍流冲走,竟被一游船上的人所救。说来也奇,那船上的主人家是个女扮男装的西犁贵族姑娘多陆,她爹正是攻占了陵江一带的将军,她跟着她爹住在沙州,那时是偷偷溜出来游玩的,因为她对燮朝十分痴迷,最爱燮朝的山水与衣裳。我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就编了一个故事,那姑娘竟然信了,还收留我叫我教她燮语。后来我跟她回了沙州,一直等待着时机。直到侯爷率军收复陵江,多陆自顾不暇,战乱中我与她走散,后来我被当作西犁掳去的奴婢,被邢家军收容。那时我想请人带消息给他,又怕被他娘半道所截,故又派人杀我。因此一直在营中藏身,做些打杂的事儿,接着邢侯班师回朝,我也跟在其中。”   “你那时还想着回杭家?”钱娇娘问她。   清雅抬头讷讷看她,讷讷点头,“是呀,我原还想着与他破镜重圆的。可是到了永安我才知道,杭家不仅早已当我死了,他还纳了他表妹为妾。听说是因为我,他表妹才不能以续弦进杭家门,不过等她生下长子,就定然扶正了。娇娘,那会儿我才明白,整个杭家,没有一人想让我与他同携白首的,许是连他后来也不想了,我也让他在我与他娘之间左右为难,还碍了他三妻四妾……我就想着,我还真不如死了好。”   清雅看着钱娇娘。后来的事钱娇娘也算是知道了,雅心灰心冷下跟着到了玉州,那日真想投湖自尽时,碰上了钱娇娘。她劝阻了她,还教会了她妇人独自过活也当挺起胸膛。   钱娇娘唏嘘不已。果然事事难全,她与婆婆相处得好,丈夫却不爱;清雅与丈夫相处融洽,婆婆竟又不喜。只是为何受伤的总是女子?   “今日我看杭相,他对你似是余情未了,否则也不能只因一个背影就做出这等疯狂之举,我看他定不能就此罢手。况且我看你……也不似对他真无情。”   狄清雅苦涩笑笑,“有情无情,那又如何?能比命大么?我说到底不过一介孤女,我若回去,他娘再想害我,就似捏死一只蚂蚁,反正他这孝子是绝不会疑到他的好娘头上去的,况且他现下已经有了美妾,许是马上又有娇妻,那点余情……我不要也罢。”   清雅最后那“不要也罢”虽是轻轻淡淡,却比任何时候,都坚定坚决。   钱娇娘抚掌道:“这便对了!反正我想着三妻四妾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咱们宁可一人自在也别去淌那些浑水!往后等你想开了,再寻个好男儿嫁了,实在不成,我俩搭伙过日子,横竖饿不死!”   清雅听了,总算破涕为笑,“可不是这个理!”   “什么理?”一道低沉男音蓦然插进来,邢慕铮自外头大步而入。 第一百五十六章   邢慕铮走进来,碎儿那句“侯爷来了”才到。这人是越不把自己当外人看了,钱娇娘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邢慕铮已经换了青袍常服,他走进来,狄清雅起身相迎,如今已经捅破了窗户纸,她反而不知该如何面对邢慕铮了。   只是邢慕铮倒是脸色一如既往,动作也一如既往,他看也不看清雅,一挥手就叫她下去。   清雅反而松了口气,看了看钱娇娘便走了。   “你们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   邢慕铮没问出什么来也不在意,的目光一直在钱娇娘的裙子上,钱娇娘回来就与清雅交心,还未来得及换衣裳。邢慕铮目光炯炯地盯了她半晌,走过去抓她裙上的花,还拿两手捏了捏。钱娇娘着实没料到他来这么一手,将裙子扯回来。   邢慕铮笑笑,坐在她身边道:“这不是你近来绣的裙儿?这些花还挺像模像样。”   什么叫像模像样?花不像花还能穿出去么?   钱娇娘颇无语,不想搭理他。   “你穿这身……”邢慕铮目光炽热,张嘴却欲言又止,好看两个字堵在喉咙里却怎么也出不来。   钱娇娘不知邢慕铮心事,问道:“侯爷打算拿清雅怎么办?”   邢慕铮清清嗓子,终是把好看两个字又咽下了,他道:“我瞧她在你病时那紧张劲儿不似作假,单凭她对你这点真心,你们自个儿商量罢,她若想留,便留,若想走,就走。”   钱娇娘带了些古怪地瞅他半晌,邢慕铮问:“你瞅我做甚?莫非还以为我对她有意?”   钱娇娘干笑两声,“这倒也不是。”   邢慕铮冷哼一声,好似嘀咕了一句这还像样儿。钱娇娘想了想,又问道:“那她若是想留……杭相那边好打发么?”   瞧他那副架势就知不好打发,“明儿我带你去洪哥那儿见一个人。”邢慕铮凑过去,与她耳语两句,钱娇娘听完抬眸盯了他片刻,迟疑点了点头。   红绢在门外求见,她是奉了钱娇娘的命令去叫厨房煮了两碗面来。钱娇娘在宴席上被清雅拔高得只吃了几片青菜叶子,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红绢将碗面端进来,钱娇娘一闻着香肚子就咕咕叫了。邢慕铮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钱娇娘只当没瞧见,只是耳朵悄悄儿红了。   邢慕铮指着另一碗面问:“这是谁的?”   红绢道:“夫人吩咐给清雅姑娘准备的。”   邢慕铮坐下来拿了银筷,“叫厨房再煮一碗给她送去,这碗我吃了。”   红绢忙行礼出去了,钱娇娘瞪眼瞧这厚脸皮的人果真抢了清雅的面大口大口地吃了,还有脸招呼她,“不是饿了么,还不快来吃。”   钱娇娘想想饿死是大,也就不啰嗦坐下来埋头就吃。夫妻二人才从太子宴上回来,个个像饿死鬼投胎,不出一会儿就吃完了一大碗汤面,甚至不约而同地把汤都喝了个精光。   邢慕铮看看钱娇娘的碗,钱娇娘看看邢慕铮的碗。钱娇娘干咳一声,邢慕铮拿起红炉上的小铜壶为钱娇娘倒了杯茶,她盯着黄澄澄的茶水,并未伸手去拿。   “现下吃也吃饱了,咱们是不是该谈谈条件了?”邢慕铮拿起自己的杯子,吹了吹里头的茶梗,慢条斯理地道。   钱娇娘本来要打个饱嗝的,闻言那嗝都咽回去了。她缓缓拍拍胸口,心提了起来。这厮莫非真要趁这事儿钻空子了么?   “什么条件?”她警惕地看向他。   邢慕铮抬眸瞅她,见她一脸戒备,挑了挑眉,“你这般紧张,是怕我提什么条件?”   钱娇娘瞧他眼神古怪,“侯爷肚子里的墨汁比我喝过的水还要多,我哪里知道侯爷提什么条件。”   这是夸他么,怎么听着不对劲儿?邢慕铮拧了眉。   钱娇娘偷瞄打量他的神情,她真不知邢慕铮想些什么。难不成他要逼她干那事儿?要她答应没名没份跟他?亦或还有什么阴谋诡计?可是倘若他真拿清雅的事儿来要胁她,她是该假意接受,还是……钱娇娘正心乱如麻时,却听得邢慕铮道:“娇娘,我要你明日之后的五日里安份些。”   钱娇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还不能听明白邢慕铮的意思。她眨眨眼,将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要她后五日……安份些?她哪一日不安份了?钱娇娘很想反驳,突然想起了什么,她眼中闪过狐疑,他难道是……“侯爷这话是何意?”   邢慕铮轻笑,“你自是知道我是何意,我只要你一句准话。”   果然!他是知道了她这些时日背着他的动作,只是他到底知道了多少,又为甚只给她定下一个日子内安份?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她怎么越发地看不明白了?钱娇娘直盯着他,邢慕铮却表情淡淡看不出破绽。   听上去像是一个划算的买卖。钱娇娘思忖再三,区区五日,他能掀起什么风浪?只用五日就换清雅清静,又有何不可?   “好,我虽不知侯爷说的是什么,但我答应便是。”   邢慕铮听她这般模棱两可的话竟也满意了,他点点头,爽快地道:“那成,明儿就去。”   他应承得这般干脆钱娇娘反而愣了,他这就信了?她讲的那话儿也可当作啥都不是啊。钱娇娘不由得问出了口,邢慕铮见她这般傻得可爱,忍了笑意道:“我信你。”   钱娇娘突然觉着自己犯傻了,她起身往外走,“丑儿呢,怎地一直没见着他!”   直到钱娇娘叮当当的裙铃远去,邢慕铮才收回视线轻笑出声。片刻后,黑眸笑意消散,逐渐染上杀意。   隔日一早,邢慕铮就让钱娇娘准备好了去洪泰府上,还把邢平淳也叫上了。钱娇娘还从没有大清早的去别人家作客的习惯,只是心想邢慕铮大概想尽快处理清雅的事儿,故而也不多说。钱娇娘听阿大说,昨晚似又有人想潜入侯府。   洪府离太子府不远,路过太子府时清雅道:“昨儿侯爷进来打断,我竟忘了问了,娇娘,昨日你与太子……没事儿罢?”她从未听说过太子是那等下作之人,是有什么误会么,还是她一直被杭致蒙在鼓里?   钱娇娘笑笑,“没事儿。”是了,她差点都忘了,还有一个脑子有坑的太子。   马车到了洪府,洪泰携妻于前厅院外相迎,夫妻二人一左一右引了邢慕铮和钱娇娘步入正厅。钱娇娘一抬眼,就见正中上方供奉着威风凛凛的武神,香炉上空邈邈生烟,香炉下方,好似用玉盘供奉着一块……黑布?   洪泰叫来自己所有正庶子女,统共三男四女,让他们都拜见了邢慕铮,再留了两个与邢平淳年纪相仿的儿女,叫了一堆奴才丫头跟着,让自己儿女陪邢平淳去玩去。   邢平淳才离开,马长东就带着一个其貌不扬的驼背老头来了,洪泰让自己夫人先回后院,洪夫人会意,请钱娇娘与她一同去后院坐坐,邢慕铮却叫钱娇娘留下。   马东长与洪泰相视一眼,才与邢慕铮道:“慕铮,这一位便是江湖上易容第一人李千面,为逃避仇家追杀成了我府里清客,你有何事找他?”   钱娇娘闻言掠过一丝古怪,这李千面是马东长府上的清客,为甚邢慕铮要带她到洪泰府? 第一百五十七章   那骆背小老头儿慢吞吞走上前,跪在地下行了个大礼。   邢慕铮让他起身,钱娇娘打量着李千面,他是一个面黄肌瘦的老人,头发灰白,脸上的褶子像菊花一样,眼皮垂得快看不清眼珠了,脖子上也皱巴巴地垂着,那手虽大,却也枯瘦如柴,弓起的后背就像盖了一口锅在上头。   钱娇娘道:“老人家既为千面大师,这驼背怕是不好隐藏。”   马东长一愣,他只见过李千面替人做的以假乱真的脸皮,倒还从未曾想过这个事儿。易容师年轻时当以自身习术,若驼背常在,岂不极易认出?   李千面用干哑如吞炭般的声音道:“小老儿这驼背并非天生,而是后来被仇家打的。”   钱娇娘了然点头,“我想到什么就讲了,老人家莫怪。”   李千面冷哼一声,“夫人既信不过小老儿,小老儿也不必留在此处。马爷,您还是另请高明罢。”   马东长连忙拦住李千面,他知道这老头性格古怪,不过本事是真的,便好声好气地劝抚他几句。钱娇娘站起来走到李千面面前,正想与他道歉,忽而吸了吸鼻子,眼中幽光忽闪,她扭头看向邢慕铮,只是马上又转回了头。   邢慕铮走来到钱娇娘身边站定,拱手与李千面道:“内人心直口快,邢某替她与李爷道歉。”   李千面抬起老皱的眼皮,瞅向原本高高在上的定西侯,似是不想他如此平易近人,还能替他夫人道歉,马东长暗地里戳戳他,李千面干咳一声,“你果真是与小老儿道歉?”   邢慕铮看看钱娇娘,与她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转头道:“自然……是假的。”话音未落,邢慕铮竟就一掌挥向李千面。   洪泰与马东长皆惊,只见那李千面下腰躲过邢慕铮掌风,并凌空往后翻了一个跟斗,半跪停在门边。“定西侯这是何意?”李千面哑声问道。   马东长不想这平常看上去走路都快走不稳的老头儿竟有如此功夫,洪泰不知邢慕铮为何试探李千面,他扭头看去,只听得邢慕铮道:“既见本侯,为甚不以真面目示人?”   马东长大惊,这李千面在他府里坐了大半年,他竟然还不知道他是变脸的!   李千面显然也愣住了,他哑声道:“侯爷怕是误会了,小老儿并未……”   邢慕铮懒与他废话,抬手一挥,李千面只觉脸皮上闪过凛厉寒气,听得背后铛地一声。他吞了吞口水,眼珠子移至边上,只见自己几缕头发丝儿飘然落地。他再小心翼翼往后一看,只见门柱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马东长定睛一看,李千面的脸皮被邢慕铮刮破,竟然滴血未出!他大喝一声,“李千面,你究竟是何人,胆敢戏弄你马爷!”   李千面刮了刮自己的脸,就知道自己露馅儿了。他顿了顿,旋即哈哈大笑。那笑声没有丝毫老气,反而清澈如少年。马东长愈发吃惊,叫李千面赶紧露出真面目,李千面露出一个狡黠的笑,用少年音道:“马爷莫怪!”   说罢李千面头一低,用力撕下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一张男儿脸庞出现在众人面前,马东长看他一张娃娃脸眉清目秀,顶多不过十八岁,竟然以老者之态在他府里住了半年。马东长瞪眼,质问他道:“你小子到底是什么人!胆敢欺骗你马爷,不想活了么!”   那青年嘿嘿直笑,“马爷,我没骗你,我的确是李千面!”   马东长骂了一句粗话,“爷信你个鬼!老子从几十年前就听说李千面,怎么可能是你这毛还未长齐的小子!你再不说实话,老子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那青年在身上东摸摸西摸摸,竟摸出一团东西扔到地下,钱娇娘一看,好似是塞了棉花的皮甲。青年直了腰身,居然跟邢慕铮差不多高,他像是解了封印似的伸了个大懒腰,舒服地长叹一声,“李千面是我师父,他死的时候已经把李千面的名头传给我了,因此我才是李千面!”   “李千面死了?”马东长皱眉,“那你假扮老头投奔我想干什么!”   如今年轻的李千面道:“我师父是被人害死的,我一路调查发现,害死他的人就在永安之中,因此我假扮我师父投奔马爷,就是想替师父报仇。只是没想到,竟有人能一眼看出我的易容之术,”李千面瞅向邢慕铮,又眯眼瞅钱娇娘,“并且,还不止一个人。”他自认已将师父的易容术学了十成,只是不想今日一再掉进沟里。这两口子究竟是如何看穿他的易容的?   马东长和洪泰也顺着视线看向钱娇娘,方才她的确有丝古怪,难道这妇人真看出李千面不对劲儿?她不过向慕铮使了个眼色,慕铮又是如何知道李千面是张假脸皮?   邢慕铮沉默地盯着李千面,似是在权衡他话中真假。   管家匆匆忙忙进来,与洪泰等人禀有圣旨来,洪泰忙让人设了香案,与邢慕铮和马东长一同出去接旨。阿大和王勇奉命进来,一左一右地守着李千面,李千面也不在意,一面吹口哨一面将他脸上手上的假皮撕了干净,还背对众人不知从牙上取了什么出来。李千面再一转身,已是一排闪亮白牙,他对钱娇娘眨眨眼,笑得很是乖巧可爱:“大姐,你长得真好看,难怪能当大官夫人!“   钱娇娘寻思着此时来的圣旨,闻言笑了,“你这说的我怪难为情的,我也就普通好看。”   李千面笑容僵在脸上,她这说法看不出来难为情呀?   阿大和王勇忍住笑意。   李千面捂拳清清嗓子,又问道:“大姐,你方才是怎么看出来我易容了?”   “我没看出来。”钱娇娘无辜摊手。   难道她恰好看了她夫君一眼,哪里有这般巧合!李千面将信将疑,只听得钱娇娘继续缓缓道:“只是你的身上没有老人的味儿。”   “啥?”李千面傻了眼,老人的味儿?就他师父身上那味儿?李千面用力嗅了嗅自己身上,果然啥味儿也没有!她单凭这个就发觉他不对劲了?这大姐……“那你夫君怎么知道了,你咋告诉他我身上没有味儿的?”她就看了她夫君一眼,那个侯爷就知道了?还是他俩之间有独特暗语?   “这我就真不知道了。”其实钱娇娘也不知道自己为甚要看邢慕铮,她望过去就后悔了,也没指望邢慕铮能明白,没想到他竟然真过来了,而且还发现李千面的异样,他是怎么发现的?   李千面可挫败极了,这万一那大哥告诉他另一个破绽,他就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片刻,接旨回来的邢慕铮等人快步而入,邢慕铮来到钱娇娘面前,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问她,“如何,这人能成么?”   钱娇娘道:“只叫他做一张皮脸,当无大事罢?”   邢慕铮点头,“那你自个儿看着办,我马上要进宫一趟。”   “那我……”   “你便留在洪哥家耍一耍,上回洪哥说要送你见面礼还未送,你便在此慢慢挑一样喜欢的,等我回来接你们。”   钱娇娘看在他替她找了个易容师的份上,她点点头。   “记住你答应过我的事儿。”   他这会儿又提醒她这事作甚?钱娇娘觉着哪儿有些怪,但一时又说不上来,只能又点头。   邢慕铮勾唇笑了,墨眸凝视她,“乖。”   钱娇娘噎了一下,脸刷地红了。她以为自己已够厚脸皮了,没想到他更加不要脸。这话也能脱口就说的么!   邢慕铮却是没发现自己说错了什么,转头又去寻洪泰去了。钱娇娘不知道他与洪泰说了什么,只知道洪泰表情很是严肃,看向她的目光有些怪。   皇帝突然又召邢慕铮入宫,莫非因为太子的事儿,还是杭致找了麻烦,亦或二者皆有?   邢慕铮很快走了,将王勇阿大等人都留在了洪府,只带了李清泉去。午膳过去,晚膳过去。终于月明星稀时,李清泉独自一人快马加鞭地回来。   而邢慕铮,被皇帝软禁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深夜,邢慕铮独坐在皇宫御书房旁的静室里,面对一盏孤灯。泰康帝今日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大发雷霆,要他在御书房跪了一下午,又要他在此彻夜思过,直到想明白了才能出这静室。邢慕铮脸上看不出什么忐忑,手里拿着一本泰康帝留下的道德经,只是半晌不曾翻一页。他寻思着钱娇娘得知他被软禁了当是何等情状,想来想去,大抵是没有伤心难过,只是拍桌骂他狡诈罢。才思及此,他就打了一个喷嚏。他揉揉鼻子,不免失笑。   看来自己是猜对了。   这厢钱娇娘听说了邢慕铮被软禁在皇宫里,气得直拍自己大腿,直嚷嚷着上当了。她着实觉着自己大意了,邢慕铮被软禁,该是多好的机会,她若是现下去添把柴加些火,那不是将邢慕铮逼上绝路了么!偏生她又应承他啥事也不能干!   清雅也很是稀奇,“娇娘,莫非你知道侯爷要被软禁,因此让那事儿先停下来?”清雅说的那事儿,是钱娇娘去雾灵寺那日就准备好的计策。   钱娇娘唉唉作叹,“我若是知道他要被软禁,就更不想让那事儿停了!”   “那你为什么……”   “唉,我着了道儿,不提也罢。”钱娇娘颓废摆手。可惜了,怕是惟一一个大好机会!   清雅瞅她半晌,犹豫问道:“你……真不担心侯爷?他可是被软禁了。这伴君如伴虎,保不齐侯爷就要掉脑袋了。”   钱娇娘冷笑一声,“我担心他,不如担心我自己。”她一转头叫红绢进来,“赶紧去问问洪大爷,咱们什么能走!”   ~   然而钱娇娘不担心,却有一个人担心得一夜没能安眠。第二日一大早,建安公主就让奴仆备了马车,连花瓣也不洒了,排场不顾了,匆匆赶到皇宫里。泰康帝正在太后宫中品尝新上贡的干果,见她来了笑着招手,叫她也来吃。   建安公主匆匆行完礼,就抢在母后前头开口质问泰康帝:“皇兄,定西侯他犯了什么罪?你为何要将他软禁起来?”   慧慈太后闻言也大吃一惊,但她一生小心谨慎惯了,便是皇帝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也不会多开口,只是带着诧异的目光看着泰康帝。   泰康帝挑眉道:“小妹,你这消息来得很快呀!”   建安公主气得跺脚,“皇兄,都发生这么大的事儿了,您还跟我打马虎眼!您总不能是为了昨儿太子府里的事儿罢?”   “太子府?昨儿太子府发生什么事了?”泰康帝问。   建安公主顿了一下,支吾道:“没,没什么大事!总而言之,定西侯到底哪儿冲撞了皇兄,让您非得软禁他不可?他可是咱们燮朝的大将,皇兄此番作法太让臣子寒心了!”   泰康帝听了也不恼,他捻捻胡须,转头对慧慈太后道:“母后,朕寻思着,实在该替建安招驸马了。”   慧慈太后忙点头,“对,对,皇帝说得对。”   建安公主气得直摇太后,“母后,您听听皇兄说的什么话!我与他说正事儿,他就知道打趣我!”   慧慈太后被她摇得脑袋上的珠花都快掉了,她唉唉道:“你的终生大事,怎么能是打趣你呢!”   建安公主原来有一个订了婚事的驸马,正要成亲时驸马的父亲去世,驸马按制守孝三年,泰康帝原是想退了这门婚事另寻驸马,建安公主却不让。等三年期快满,二人正要成婚时,那驸马又突然暴毙死了,后来泰康帝又替她招了一个,不想成亲前又死了。建安公主的婚事因此一拖再拖,至今也未嫁出去。她自己竟是不急,反而慧慈太后天天在宫里拜菩萨。   “我不嫁,我要一辈子当姑子,陪母后!”建安公主赌气道。   泰康帝道:“那朕若把你许配给邢慕铮……你可愿意?”泰康帝对待建安公主与其是兄妹情,父女情来得更恰当些。建安公主小时玲珑可爱,泰康帝可说是把她带大的。因此对这个小妹妹很是疼爱。   建安公主目光陡然发亮不吱声了。倒是慧慈太后道:“不成不成,定西侯他有妻子,总不能叫人把自己妻子给杀了罢?也不能叫我们建安去给人家当平妻!”   “母后!”建安咬唇,“皇兄分明已经叫定西侯那村姑妻子下堂了,只是不知为何……”建安忽而停住了。她是知道皇帝有这么一道口谕的,只是一直忍着不说,是怕有心人拿这事儿参邢慕铮,可是皇兄定也知道他没有听旨,难道……“皇兄是为了那事软禁的定西侯?”   泰康帝笑笑,道:“你且不要吵闹,兴许过不了几日,你就要得偿所愿。”他原本在邢慕铮班师回朝之前就有了让邢慕铮做建安驸马的意思,只是不料邢慕铮家里有一个原配妻子,还欲娶三大才女之一的冯语嫣,彼时只能打消念头。只是如今看来,邢慕铮的真正缘分怕是就在他这小妹身上。   一太监进来,躬身禀报,“陛下,礼部来报,太子师傅贡悬梁自尽了!”   太子这两日可谓霉星高照,勾搭定西侯夫人不成,还把爱妾的命给搭进去了,今儿老师又自尽了。虽说吴泓一直不喜欢这顽固的老头儿,他死了他也没甚伤心,只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突然悬梁自尽,去吊唁的人将傅府挤得水泄不通,他这“爱徒”自要伤心欲绝才是。吴泓的确也难受得紧,他在这儿为糟老头哭丧,还不能回去为爱妾守灵,还得与一群义愤填膺的书生信誓旦旦地保证定然查出傅贡自尽的真相。   直到吴泓听说邢慕铮被皇帝关起来的消息,心情才稍稍好了些。他那日看婉红惨状,着实心如刀割,恨不得当即手刃了邢慕铮。这下他不知犯了什么罪,被父皇给抓起来了。真是大快人心!   吴泓抓了向自己通报此事的幕僚费奎问道:“你可知邢慕铮为什么被抓?”   费奎摇头,“晚生无能,并未能查出邢侯被囚真相,只知许多大臣听说了此事,都去与天家求情,可天家竟丝毫不听臣子谏言,也不将内情告知他人。不过……”   吴泓忙问:“不过什么?”   “不过小生猜想,此事大概与太子您有关。”   “与孤有关?”   费奎点头,“是了,小生大胆揣测,陛下无缘无故怎么会突然软禁定西侯?想来定西侯所做出格之事,就是他在太子府杀了您的爱妾,小生猜有人知道了,并偷偷告诉了陛下。邢侯虽然已卸了兵马大元帅之位,然而余威还在,功高盖主,这便是天家心中的一根刺。想来天家就是想借此事大做文章,处置了定西侯,给太子您铺路!”   吴泓重重一抚掌,“此言极是!孤也是这般想法!那邢慕铮自恃战功赫赫便目中无人,父皇定然早就想除掉他,苦于没有机会罢了,如今借这机会能除掉他,父皇自不会放过。”只要把邢慕铮一除,若再有外敌来犯,他就可把他的亲信推上元帅之位,如此兵权在手,老三想怎么蹦哒都没用!   费奎笑了,“可不是么?天家这般看重殿下,自也是替殿下讨回公道。”   “哈哈哈,孤是太子,父皇自是看重孤的。”吴泓瞅向费奎,傅贡那顽固不化的老家伙除了说教,眼神也不行了。这费奎分明很有想法,偏偏傅贡要他远离此人。   “可不是么……只是殿下,天家软禁邢侯几日,却迟迟没有其他动静,不知陛下是否还在犹豫不决……”   “这像是父皇会做的事儿,”吴泓叹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父皇早在他班师回朝之时就应寻个理由将他除掉,这都何年何月了还犹豫不决!”   “殿下说得有理。”狡兔死,走狗烹。真是说得人心凉啊。   吴泓绕着书房走了两圈,取下手臂上的白挽布扔在地下,“不成,孤得进宫一趟,叫父皇下定决心才成!”说罢也不等费奎回答,就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费奎慢吞吞捡起地下的白挽布,吹了吹上头的灰,缓缓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第一百五十九章   皇宫里,泰康帝正罚邢慕铮在炼丹房里替他扇炉火。邢慕铮独自一人关了几日还不肯松口,泰康帝气他固执,一直不肯见他,叫他白日扇炉,夜晚思过。   泰康帝自帘后偷看邢慕铮,只见他拿着扇子坐在小凳上毫无怨言地做着小童的事儿,那蛇牙在胸前一摆一摆。这为了个妇人啥都不顾了,也真不怕他降罪于他。泰康帝心里有气,重重放下帘子。   邢慕铮斜眼瞟了青帘方向一眼,淡淡收回视线,继续不紧不慢地扇扇子。   毛祺跟在泰康帝后头,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侯爷这般硬气,该如何是好?”   泰康帝狠狠道:“这小子再不识相,朕就先一道圣旨去把他那妻子赐死,看他嘴还硬不硬!”   泰康帝猛地甩袖,恼火去了御书房。雕龙纹金丝楠木桌上摆放着几份奏折,都是杭致呈上来请泰康帝定夺的。泰康帝偶尔亲批,多数是让人送回去叫摄政大臣们自行决意。   泰康帝往龙椅上一桌,气呼呼地拿了头一本奏折往自己脸上扇风。扇了一会儿他随意打开奏折看了两眼,脸色沉了下来。   一小太监此时快步而入,低头禀道:“启禀陛下,太子殿下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泰康帝将奏折扔回桌上,沉沉说道。   不出片刻,吴泓便低头而入,恭敬与泰康帝见礼,“儿臣吴泓见过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罢。”泰康帝懒懒叫道。   吴泓起身,与泰康帝说了几句无关仅要的话,泰康帝又拿了一份折子在手中看,问他道:“太子今日来见朕,所谓何事?”   吴泓偷瞄泰康帝脸色,试探说道:“儿臣听闻父皇这几日将定西侯留在宫中……不知因为何故?”   “这件事你不必知道,”泰康帝叫吴泓上前来替他磨墨,“怎地,你也要替他求情?”   “不不。”吴泓连忙上前走到泰康帝身旁,躬身为他磨墨,“儿臣知道父皇定有道理。”   “你知道就好。”   父子两个暂且无话,一个磨墨,一个批阅奏折,吴泓偷偷瞄了几眼,不过是些天灾人祸常有的事儿。待泰康帝批阅完了,吴泓一本本地将奏折摞好,瞧一旁还有一本,贴心提醒了泰康帝一句,泰康帝瞟了那边上的奏折一眼,说是不急。   吴泓便趁机问道:“父皇打算如何处置定西侯?”   泰康帝放下紫檀狼毫,“太子认为朕如何处置定西侯妥当?”   吴泓眼珠游移,犹豫了一会儿,似下定决心地道:“儿臣以为,定西侯当……斩。”说话之时,吴泓拿手刀往下一挥。   泰康帝眼神忽变,他抬头专注看向吴泓,“太子何出此言?定西侯在太子那儿,已是十恶不赦了么?”   吴泓心想泰康帝这是在试探他态度,他斟酌道:“定西侯虽不说十恶不赦,却也当斩不可。他原本就功高盖主,虽说自愿卸甲归田,然而他竟敢在太子府肆无忌惮杀儿臣的妾室,可见他压根不将皇室放在眼里,儿臣以为他卸甲是假,妄图谋逆是真。”   “邢慕铮在太子府杀了你的妾室?还有这回事?”泰康帝皱眉,“你细细将经过招来。”   吴泓一愣,看不准泰康帝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他咽了咽口水,缓缓道:“父皇,这说到底不过是个误会,太子妃生辰,儿臣高兴多喝了几杯,不知怎地醉薰薰的就到了妾室的院子里,不想定西侯妻子钱氏在宴席上被弄脏了衣裳,她也在儿臣的妾室屋子里换衣裳,儿臣不小心闯了进去,只是什么也没看见便醉倒了。邢慕铮却为此闯入儿臣后院,还不由分说杀了儿臣妾室,说她有疏忽之罪!便是她真有罪,也该等儿臣醒了亲自处置,他却在儿臣后院一剑杀了她!儿臣看他就是目中无人,嚣张之极!”   “哦?他嚣张之极?”泰康帝撑着手站起来,“朕看是你嚣张之极!”   泰康帝一声暴喝,重重一巴掌甩在太子脸上。吴泓被打得倒退了两三步,捂着脸双眼茫然地看向皇帝。泰康帝竟还不解气,上前来抓着他又是狠狠地左右甩他巴掌。吴泓自落草就是太子,哪里被人打过巴掌。他被泰康帝打懵了,白白嫩嫩的脸顿时红肿如猪头,连鼻血都流出来了。泰康帝喘着大气,越看越觉太子叫人生厌。他早知道太子与他人妾室私会之事,也只当他年轻气盛眨一只眼闭一只眼便过了,岂料他这主意竟打到臣子的正妻头上了,还是邢慕铮的妻子!   他身边一个奴才也不跟,妾室院子里一个下人也没有,他就那样闯进屋子里去了,他当所有人都是蠢材么!还喝醉了什么都没看见,这分明是被人逮个正着了,躺那儿装死哪!那可是大燮朝定西侯的正妻啊,更何况还是邢慕铮那般心爱的妻子,他也敢胡来!堂堂太子,做出这等龌龊腌臜之事,还好意思跑到他面前告状,要他为了他这一个蠢货去杀害功臣,这蠢猪莫非是想将他也拉下泥淖,落个残害忠良的罪名,任由世人耻笑?还是想让臣子们都寒了心,好将这吴家的江山基业断送在他手上!   “父皇,父皇,儿臣说错了什么,你要打儿臣?”吴泓扑通一声跪在泰康帝脚下,嚎啕大哭着抱了他的大腿,“是不是邢慕铮说了儿臣坏话?难道您愿意相信一个外人也不相信儿臣么,儿臣可是您的亲生骨肉呀!邢慕铮那厮,定然就是为了挑拨咱们父子之情,他好趁虚而入,举旗造反!”   泰康帝听着火气蹭蹭蹭地往上窜,他一脚狠狠踹开他,“他一句话也没讲,朕只听见你在这儿挑拨君臣之情!朕怎么有你这个畜生儿子,啊?士可杀不可辱,你淫人妻妾,还有脸跑到朕这儿来颠倒事非!你要朕杀了邢慕铮,你就可以强占人妻了是么!朕、朕杀了你!”泰康帝越说越气,取来七星宝剑,抽出来就往吴泓身上砍。吴泓吓得连滚带爬闪躲出门,抓了在门后探听情形的毛祺,像抓了最后一棵救命稻草,“父皇要杀我,快去叫母后与皇祖母来!”   后来皇后与皇太后赶来,吴泓已被泰康帝砍了两剑在手臂上,血流出来染红了衣裳,趴在地下嚎啕大哭,张皇后吓坏了,与太后泣不成声地求情,才求了泰康帝放太子去医治。良贵妃也闻讯赶了来,一个劲儿为泰康帝顺气。泰康帝脸色始终不豫,命令将太子送回府里关押起来,没有他的旨意谁也不能将他放出来,谁也不许替他求情。   这是圈禁了。   张皇后差点晕死过去,太子被皇帝圈禁,那不是表明皇帝已不再顾及储君颜面,太子已失了君心了么!   良贵妃嘴里说着陛下息怒陛下三思的话,暗地里却乐开了花。   ~   洪泰府里,马东长下了差事过来与洪泰商议对策,却见洪泰顶着两颗大大的黑眼圈,颓唐不已地看着他。马东长吓了一跳,“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便是担心慕铮,也应好好保重身子啊!”   洪泰抹了把脸,“我哪里是担心慕铮睡不着,我是真每夜都睡不着!”   “你这话是何意?”   “唉,兄弟,你哥哥我在兵营里,都没见过这般频繁的偷袭!”   原来洪泰听了邢慕铮的请求,将钱娇娘等人强留在洪府内,然而这几夜里竟夜夜都有黑衣人闯入他的府邸,更甚而还是两三波人,自子时后就不能安生了,个个好似都冲着慕铮的妻子去的,洪泰可是头回见着这么能招麻烦的妇人。为这他好几夜都没睡过囫囵觉了。   “那你可查出这些黑衣人来历?”   洪泰摇头,“这些人都像是死士,只是功夫套路不似一家,身上也都没有个辨识身份的物件。”   马东长搓搓下巴,“那慕铮媳妇,这几日如何?”   “她?她好得很!丈夫被天子软禁了,她倒是一点儿也不急,成日里看书练琴,刺绣唱曲,可是逍遥自在!”洪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些他都是听自个儿夫人说的。他夫人还说,可真没见过比钱娇娘心眼更大的妇人了。   “我看她呀,就是不心疼慕铮!”马东长道,“不过话说回来,慕铮那日特意来哥哥府上,怕是已经算好了他有此一劫罢?”   洪泰点点头,“他那日交待我了,说是他若不回来,便将他的妻儿留在府中,直到他回来。”   “可是天家谁人的话也不听,一直将慕铮关在宫里,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马东长唉叹一声,天家虽然半出世,但他终究是皇帝啊。这软禁了他,便是给他下最后通牒了,慕铮若再执迷不悟,恐怕就不能善终了。   洪泰道:“我目前只知一种情况,慕铮会回来。”   “什么情况?”   洪泰看看后院方向,脑海里还响起邢慕铮那日所说:“洪哥,倘若天家派了人来赐死娇娘,请你务必拦下一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我就回来了。”   莫非真要到那一步,慕铮才能出宫? 第一百六十章   前厅里,洪泰与马东长还在商议对策。洪泰将邢慕铮的话转达给马东长听,马东长听了一头雾水,“等会儿,慕铮这话是什么意思?”慕铮既能回来,为何一定得等到那般绝境才能回来?莫非他非要等那会儿才能死心服软?还是对钱氏有个交待,昭示他已尽力而为了?还是,他原就想趁机将钱氏除了去?不不,慕铮不是那等阴险小人。况且他若要杀钱氏,还不若遵照了旨意和离便罢了。   洪泰摇摇头,“我也不知。”虽说不知,洪泰眼里却讳莫如深,若真到那一日,慕铮莫非想……   “老爷,杭相亲自下了拜帖,现正在外头等候!”管家匆匆来禀。   “快请!”洪泰与马东长都站了起来,二人面面相觑。虽说那日与杭致一同去接慕铮,但到底他们与他不同同僚之谊,杭相怎会亲临洪府?更何况听说太子妃生辰那日,杭相派了禁军在永和街拦下慕铮,还说看见慕铮队伍里有叛逆,这事后来不欢而散。杭相这会儿来,莫不要落井下石?   片刻后,杭致带着几个婢女仆从私服而至,依旧一身白衣胜雪宛如谪仙。洪泰与马东长院门相迎,三人嘘寒问暖着进了前厅,洪泰请杭致上座,杭致谦让一番,终是坐了下来。洪泰命人上好茶,三人说了好些客套话,洪泰笑问道:“杭相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是有何事指教?”   “指教不敢当,本官只是因着一事烦心,想与洪大人商议商议,不想马大人也在,那便更好了。”   洪泰与马东长交换了个眼神,“不知杭相所为何事?”   杭致道:“本官正是为陛下软禁邢侯一事而来。本官听闻邢侯被软禁很是心急,却全然不知邢侯因何事惹怒了陛下。本官知道洪大人与马大人素来与邢侯亲厚,他又是在洪府被圣上叫走的,心想着二位恐怕知道些什么,故而过来问一问。知道了缘由,本官才能尽绵薄之力,想办法请陛下息怒。”   “这……”洪泰又与马东长互视一眼,若说如今大燮朝谁最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整个朝廷上下杭致算是第一人。倘若他真愿意帮忙,那自是再好不过。只是那日街上发生的事儿,又让他们不敢多言。   “杭大人,实不相瞒,我哥俩也正在为此事发愁,就是不知道天家他因何大发雷霆。”洪泰权衡一番还是作罢,兴许这事儿目前还在慕铮掌控之中,杭相真是来帮忙倒也罢了,万一他再落井下石火上浇油,慕铮怕是真要横着出来了。   “连二位大人也不知道?”杭致显得很是惊讶,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样。   马东长见洪泰如此说,便就跟着摇头,“不知道!”   “这可难办了。”杭致搓搓手,“二位仁兄都不知道是为何事,那还有谁人能知?”   “这……大概只有邢侯自个儿知道罢?”洪泰干笑两声。   杭致皱眉,端坐着思忖半晌,忽而一抚掌,“对了,定西侯夫人不是还在府上么,她既为邢侯的枕边人,当是知道些内情。”   洪泰道:“邢夫人虽在下官府中,但她只是一介女流,邢侯向来不与妇人谈论要事……”   “哎呀,洪大人,这你就糊涂了,邢侯先前不与妇人谈论,那是因妻子不在身边,”杭致一副他胡子长见识短的模样,“本官在太子府之时就知二人琴瑟和鸣,否则邢侯也不能送半只鱼眼睛与夫人吃。快快快,快去将邢夫人请来,本官来问一问!”   “这……”   “哎呀,还这什么这,邢侯性命攸关,怎么还慢慢吞吞!快快快,快去罢洪大人!”   “好,好,下官这就叫人去请……”   真这么着急慕铮,您头天做什么去了?洪泰突然明白过来,杭致这分明是冲着钱氏来的!   这着了道儿,话又说到这份上,他也不能不请。毕竟人还是当朝臣相,他开罪不起。现在只求钱氏机灵着说话。洪泰无奈地招招手,让管家赶紧去后院把邢夫人请来。   ~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呀愿为连理枝——”   洪府后院的戏台上冠生与五旦唱得缠绵悱恻,钱娇娘穿着绯红复袄夹棉镶毛边裙,在台下鼓掌叫好,洪泰夫人和妾室陪作一旁,虽都附和叫好,却也不约而同侧目而视。自家夫君被软禁于宫中三日未出,还有闲情逸致听戏的,这侯夫人算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人了。瞧她这自在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丈夫又升官了哩。   钱娇娘嗑着嘴里的瓜子,旁边的小桌上已经有一堆瓜子壳了,清雅坐在她的另一侧,一粒粒拣了自己剥好壳的瓜子吃。她瞟眼看钱娇娘,见她悠闲听戏,嘴里还跟着哼小曲儿,不免轻声问:“你真一点儿也不担心么?洪爷是天家的兄弟,也没能见上侯爷一面,天家怕是动真格的了。我听说再多关几日,被软禁的不是被罢官就是要处斩的。”   钱娇娘拍拍手中的残渣,“他自找的。”想起他已预料到这么一天,还趁机给她画了个五日的笼牢,钱娇娘就恨得牙痒痒,她怎么就这么信守诺言呢,要是能像他那般死不要脸该多好。兴许她这会儿都能成功摆脱他了。只是要说担心,她也是有的,万一邢慕铮真在五日内就出来了,那就……麻烦大了。   钱娇娘撑着下巴,眼睛盯着台上,目光却已游移。   “娇娘,娇娘?”   半晌,清雅叫她好几声,钱娇娘才回了神,她用力摇头,甩去脑海中的可怕念头,清清嗓子对清雅道:“你还有闲情担心别人,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清雅不解,“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听王勇和阿大说,这几日总有人半夜闯来洪府,好似都冲着我们来的。”钱娇娘瞟她,“恐怕这里头就有杭家的人。”只是那另外的人,她就不知道是谁派来的了。   清雅闻言,缓缓低头不语。   “我看呀,那位杭相很快就要来了。”钱娇娘又抓一把瓜子在手中继续道。   清雅猛地抬头,“他来这儿?”   “对呀,”钱娇娘挑眉,“这天赐良机,谁不来谁是傻子。”   这话才说完,洪夫人的管事大丫头就带着两个奴婢匆匆而来,与洪夫人和钱娇娘道:“夫人,老爷请定西侯夫人前厅议事,杭相也在,似有要事要问侯夫人。”   洪夫人惊讶不已,老爷和杭相?有要事问一妇人?   清雅闻言一僵,钱娇娘却毫不意外,“你瞧,说来就来。”她站起来,对管事大丫头笑笑,“劳烦姐姐去说一声,我换了衣裳就去。”   说罢钱娇娘与洪夫人别过,不徐不疾地往自己暂住的院落走,在路上她让碎儿去换上清雅上回去太子府时穿的衣裳,叫清雅在屋里等着。清雅道:“既然李千面都做好了皮脸,不如一劳永逸罢。”   “那是万不得已才用,不过你先去敷上也成,杭致趁邢慕铮不在之时来,不知道他又上哪一出。”   等钱娇娘换好了衣裳,又听得洪府的丫头来禀,洪老爷与杭相、马大人三人已移步后院,在静心阁中等候于她。 第一百六十一章   钱娇娘眉头微皱。她不必细想都能知道这定是杭致的意思。他费心思进后院来是为什么,难不成还想趁机闯进屋子来不成?   钱娇娘摩挲着指腹走出主屋到了西厢房,屋子里背对着一个身着青衫夹袄的女子,跟在钱娇娘身后的红绢以为是清雅,可那人一转头却是碎儿。“娇娘。”坐在铜镜前的人唤了一声,红绢看去,一个天庭饱满颧骨高耸的凤眼女子起身,她有刹那恍惚,才记起这人应是易了容了的清雅姑娘。红绢暗自称奇,这可真是稀奇,全像变了个人似的,没一处相像的地方!   钱娇娘好奇地绕着清雅走了两圈,清雅问钱娇娘:“如何,你看得出来是我么?”   钱娇娘用力嗅了嗅,清雅连平时惯用的香都换了。   “如何,小爷这一手?”男声自角落传来,一个粗使丫头打扮的婢女靠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双手搭着后脑勺跷着椅子,挑衅看着钱娇娘,“看得出来么?”   清雅吓了一跳,“你……”这丫头不是李千面派来替她打装扮的么,她竟是李千面本人?   扮成婢女的李千面伸出舌头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钱娇娘挑眉,上下打量李千面一番,“看不出来。”   李千面满意地摇头晃脑,他翘了个兰花指,手一翻翻出一朵花来,抵在鼻下细嗅,媚眼轻抬,又问:“那你的夫君能看出来么?”   钱娇娘认真思索了片刻,“这我也不知。”邢慕铮应该不会细致地去闻味儿,那他究竟是看出来了,还是凭她给的眼神故意试探?   李千面哼了一声,“咱们可说好了,等你夫君回来,你必须得问他怎么看出我的!”他师傅说他还是三脚猫的功夫,画皮不画骨,遇上厉害人物很快就会露了马脚,他还不信这个邪了!   “行,你等着。”钱娇娘打发了他,让红绢请他去堂屋里吃茶,转头对清雅道:“你便留在屋里罢,没事儿不要出来。”   清雅道:“我都认不出我了,他也认不出的,不如趁机叫他死了这条心罢。”   “这是不得已才做的,不到紧要关头还是不要显露的好。”钱娇娘心有顾忌,她不知邢慕铮是怎么认出人来的,也不知杭致对清雅有多了解,如今邢慕铮还在宫里,她不想多生枝节。   清雅想了想,也就听了钱娇娘的话。   二人一同出了西厢房的门,钱娇娘让阿大留下来保护清雅,阿大为难地摸着光头道:“夫人,侯爷离开时对我们下了死命,绝不能让您少一根汗毛,我不敢违背爷的命令。”   “除了你还有那么多人,况且我看不见的还有还几个,你怕什么。”也是那晚有人闯入,钱娇娘才知道她身边竟还有“暗卫”存在。   “我还真怕!这几夜来的好几批人,有的是来试探的,可有的动的是杀招!咱们兄弟和洪爷府上的侍卫都伤了好几个了,万一有杀手白日里乔装进来,那可就麻烦大了。”什么人会对夫人痛下杀手?还是有人想对清雅姑娘下杀手?这些他们都还没查明,不敢轻举妄动。   阿大听邢慕铮的话比听圣旨还灵,钱娇娘怎么也说不动他,钱娇娘退而求其次,让冬生留下,谁知冬生也不答应。她本就是邢慕铮精心挑选出来放在钱娇娘身边的女侍卫,脑子比阿大还顽固,尤其在太子府被人下了套,她回来恨得差点自断一臂。这回她是说什么也不会离开钱娇娘身边了。   钱娇娘为难了,如果她把人都带走,那这屋子岂不成了空屋,谁都能闯了?   阿大道:“夫人,如今侯爷还在皇宫中,咱们还是万事小心为好,您大可把清雅姑娘带去,再让她与丫头们一齐在侧间等候,这样咱们两边也都能顾上了。否则就算属下有心照顾清雅姑娘,但也必须将您的安危置于首位。”   钱娇娘叹了口气,清雅道:“娇娘,我跟你一块去罢。”   既然自己叫不动侍卫,也只有让清雅同行了。钱娇娘让清雅再去披件披风,回头没好气地瞪阿大一眼,阿大自知她气恼,只能嘿嘿傻笑。   “你还笑得出来,你们侯爷关在皇宫里头,你也不着急。”钱娇娘道。想当初邢慕铮发疯时阿大王勇都六神无主,差点连北都找不着了,怎么这会儿邢慕铮被关起来了,他们跟没事人一样?   “着急,当然着急!”阿大道,“只是侯爷去时都给我们兄弟交待好了,便是说侯爷心里有数!只要侯爷心里有数,就总能逢凶化吉!夫人,您也别太担心,侯爷说不准一会儿就回来了!”   反正只要邢慕铮不疯不傻,就一定没事儿。他们是这意思么?“我才不担心。”钱娇娘冷哼一声,对急忙披了披风出来的清雅招招手,大步走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洪泰的大儿媳陪着钱娇娘到了静心阁,她们先进了偏厅,大儿媳听了公爹派来人的交待,问钱娇娘是否需要屏风阻隔,钱娇娘笑道:“我原不过一个小老百姓,哪里有这些大家小姐的派头,不必!你们几个,便跟大少奶奶留在此处罢,碎儿,你去煎碗茶来,一会儿给我送进去。”   碎儿领了命,清雅看了钱娇娘一眼,钱娇娘对她点点头,便转身出去了。   钱娇娘出来自廊道往大门进了正厅,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她抬头挺胸跨入门槛,里头品茗的三位大人都起身相迎。杭致与洪泰坐于首位,马东长坐右面下首第一个,钱娇娘便坐了左面第一张椅子。马东长一坐下就使劲给钱娇娘使眼色,钱娇娘不解地问:“马爷,您眼里进沙子了么?”   马东长的眼半挤不挤地僵在原处,见杭致意味深长地望过来,他连忙使劲儿揉了揉,“是呀,哈哈,哈哈!”   “那马爷可是要人帮您吹吹?”钱娇娘关心道。   “不必,不必。”马东长扭头与洪泰对视一眼,孺子不可教地暗叹。   杭致不着痕迹地打量钱娇娘,不免纳闷。上回见钱氏那般护夫,应是个敬慕丈夫的妻子,更何况便是普通夫妻,听见夫君被软禁于宫中,也该害怕担忧才是,可这三日都过去了,邢夫人为甚还如此容光焕发,半点不见憔悴之色?   杭致问:“邢夫人,这几日可吃得好?”   “多谢杭相关心,我吃得很好!”钱娇娘得意道,“洪爷这儿的厨子太好了,我中午还吃了三碗饭!”   杭致:“……”   洪泰和马东长:“……”洪泰可以作证她说的是真话。她中午的确吃了三碗饭,妻子告诉他的时候还在啧啧称奇。   杭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丈夫被禁,妻子还能吃下三碗饭。“那就好,本官还担心邢夫人为了邢侯的事儿,会担忧得茶饭不思,看来是本官多虑了。”   “我不担忧,”钱娇娘乐呵呵笑道,“侯爷叫我不要担忧。”   “他叫你不担忧,你就不担忧?”这夫人其实是个傻的罢?   钱娇娘很认真地点点头,“对呀,常言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君说什么我当然都遵从。”   这也能遵从么?他看她就是不上心!马东长暗自在心头呼哧呼哧。   “夫人心胸豁达,本官自愧不如。”   就是缺心眼!杭相说得那样好听做甚!洪泰腹诽道。   钱娇娘笑眯眯地自豪道:“侯爷也这么夸我。”   在座者三人皆颇为无语。夸她么,是夸她么?他们都能想像得到邢慕铮“夸”她时的表情!   马东长着实担心邢慕铮是不是被谁下了降头了,这样一个只会吃缺心眼的媳妇儿还拼死去留着作甚?   碎儿端了碗茶过来,被管家拦在了门口,钱娇娘让管家放行,碎儿垂眉顺目地走进来,还按钱娇娘的意思刻意学了清雅的身法,钱娇娘见杭致只瞟了半眼,就把视线移到了她身上。钱娇娘垂眸错开目光。   直到碎儿退下,杭致都没看过碎儿第二眼。钱娇娘喝了口茶,幽光忽闪。   杭致继续对钱娇娘道:“夫人,实不相瞒,定西侯这回恐怕是骗你的,他在宫中待得越久,就越有生命之危。”   “哎呀,这是真的么!”钱娇娘大吃一惊,“相爷,侯爷他犯了什么罪?”   “这……其实这正是本官请夫人过来的缘由,本官着实不知邢侯如何惹怒了天子,不知邢侯可是对夫人您说了些什么?”   钱娇娘为难道:“侯爷从不与我讲朝中之事,我恐怕帮不上忙。”   “除了朝中之事,邢侯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语?亦或是他前些日子可是心事重重,夜里自语些什么?”杭致循循善诱。   “这……”   “夫人,本官惟有知情,才可进宫与天家求情,帮助邢侯摆脱困境。”杭致加重了语气,“你夫君的安危,可都在你的手心了。”   钱娇娘倒抽一口凉气,作势拿手帕擦眼泪,“哎呀,老天爷!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第一百六十三章   钱娇娘倒抽一口凉气,作势拿手帕擦眼泪,“哎呀,老天爷!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杭致嘴角抽了抽,这样的妇人他也是头回见,一滴泪水也出不来,她哭个什么劲儿!   杭致原想利用邢慕铮被关押一事,威胁利诱钱娇娘把藏着的人交出来,不想钱娇娘稀里糊涂,一问三不知,说是命这般苦也不瞧她着急救丈夫,磨叽了半晌一句有用的也没有。杭致虽面上还带着微笑,手中把玩的玉环都快被他捏成两半了。他都想替邢慕铮抱不平了,娶了这么个倒霉玩意儿。   正值此时,端方在外慌慌张张地求见,进来后在杭致耳边耳语两句,杭致脸色丕变,他倏地起身。洪泰和马东长连忙跟着站起来,“杭相,可是朝中有事?”   “非也,”杭致冷声道,“是我带来的人,被府上欺侮了!”   杭致愤然甩袖,厉喝一声“带路”,端方连忙伸手前边引路,洪泰与马东长困惑相视一眼,各自摇头不解其意,只见一团微风扫过,钱氏竟也站起来快步出了厅堂。二人见状不妙,连忙跟了上去。   隔壁偏厅里头,一身着姜黄素袄的老妪眼眶发红,坐在椅上低头不语。烟萝与红绢面面相觑,不知此杭府管事婆子方才为何好端端地掉下两行泪来。她们虽共处一室,但一句话却也不曾讲,这老妪为何哭泣?   坐在后边的清雅凄凄凝视着自己的奶娘,这打小看着她长大、最护自己的奶娘头发竟都灰白了,身子也佝偻了,不想这短短几年她竟老得这般快。她定然是认出了自己因而哭泣,却又不敢上前来与她相认。清雅深吸一口气,抬头眨眼让眼中氤氲用力散去,不敢再去看她,她与奶娘情比母女,她怕自己忍不住上前与她相拥而泣。只是曾说要侍奉天年,如今恐怕也不能实现了。   忽而纷叠脚步骤起,一白衣男子蓦然闯入,众女吓了一跳,再细看男子那一头白发,立即知道面前何许人也,众人连忙下跪,参与当朝相爷。清雅的奶娘刘氏也连忙揩去眼角湿润跪下,杭致上前亲自将奶娘扶起,“刘嬷嬷,本官听说你在此受人欺辱哭泣,可有此事?”杭致一面问,一面细看刘氏双眼,见她真个儿眼眶泛红,他捏紧了扶她的手臂。   清雅跟着众人一同下跪,听那熟悉之极的声音近在咫尺,当初夫妻间的花前月下情语缠绵竟都涌现出来,那是她曾经的檀郎,她心爱的夫君。清雅的心口翻涌起阵阵热潮。她原以为她都忘了,现下才知不过是埋藏于心罢了。清雅的指甲抠进了地缝之中。她不敢抬头,甚而屏了呼吸。   刘奶娘惊慌失措地低下头,“姑爷误会了,没有人欺辱奴婢。”   “若无人欺辱,你因何哭泣?”   刘奶娘猛地一惊,她抬头对上杭致阴鸷的双眼。   刘奶娘的心儿几乎快从嘴巴里蹦出来了。她本就是老夫人为了让她作证才留下的,当初小姐的死已让她肝肠寸断,偏偏自己还有一双儿女和孙儿在老夫人的眼皮底下,她什么也不敢讲,只能每日活着一日过一日。可是今儿早晨,姑爷把她叫来,与她讲他遇上了一个极似小姐的人,不知是失了记忆还是如何,叫她过来相认。   小姐可是她奶大的娃儿,刘奶娘岂能认不出来?只是小姐变了相貌分明不愿与她相认,刘奶娘就知小姐怕是不敢再回杭府了,刘奶娘也不敢让小姐回杭府,那府里除了姑爷,都是一群豺狼虎豹,恨不得叫小姐死。她家的小姐大难不死,难道还要回府叫人再杀一遍么?刘奶娘不敢认了,只可怜小姐太苦,情不自禁簌簌掉下泪来。   “刘嬷嬷,我问你的话,你因何哭泣?”杭致更加用力地捏着刘奶娘手腕,几乎要将她的手腕捏断。   刘奶娘倒抽一口凉气,“奴婢……”   钱娇娘踏进偏厅,“相爷,这是怎么了?”   洪泰也与马东长跟着进来,询问缘由。   杭致扭头沉着脸道:“本官敬重的嬷嬷岂能平白无故地哭泣?到底哪个奴婢惹恼了她?”   这戏唱的比方才台上的冠生还好。钱娇娘板了脸道:“还有这等事?来人,把这些奴婢带下去,一个个查!”   清雅与烟萝等人忙站起来,低头就要退出去。   “且慢!”杭致一声清喝。众婢被其所吓僵在原处。杭致若有所思地看向钱娇娘,眼神变了几变。钱娇娘泰然自若道:“相爷,您放心,我这就叫人去查,里头哪个人若是不守规矩,我第一个不轻饶!”   刘奶娘扑通一声跪下,“相爷,无人,无人欺负奴婢!”   杭致置若罔闻,他凝视着钱娇娘忽而笑了,“邢夫人,本官替你省些力气,本官有一样绝招,只要让本官看看这些奴婢,本官就能知道是哪个犯了事。”   钱娇娘疑惑道:“可是您府上的嬷嬷自个儿说无人欺负她呢。”您怕不是耳聋了么。   果然他小看了这妇人。杭致笑道:“这位刘嬷嬷是本官爱妻的奶娘,与她主子一样最是心慈的,纵是有事儿也总不讲,爱妻尝言要侍奉刘嬷嬷天年,本官自当敬重,否则待爱妻归来要生气的。”   这杭相莫不是疯了?他的妻子不是已经亡故了么?还说什么爱妻归来,这是在说鬼故事么?   钱娇娘直言不讳,“我听侯爷说杭相的妻子已经死了,怎会还有爱妻?哎呀,难不成杭相又娶了一个爱妻?”   杭致笑容不变,“本官的爱妻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况且她并非死了,只不过落水了,她……是气我没能保护她,因此不肯回来。”说到后头,杭致的声音轻了,琉璃眼珠里满溢化不开的哀伤之色。   清雅眼眶瞬间红了,她狠掐自己的手,把眼泪逼回去。罢,罢!   钱娇娘沉默了。   洪泰见气氛古怪,才记起自己是主人家,他与杭致道:“杭相,这都怪洪某招待不周,洪某自当严查此事,给杭相一个满意的交待。”   杭致这才从思绪中回神,他缓缓扶起刘奶娘,“洪大人,本官方才也说了,只消一眼,本官就能分辨出哪个犯了事,既然人都在这儿,本官就亲自来审一审。”   “这……”洪泰看向钱娇娘,他自是看出这二人之间有些猫腻,只是慕铮妻又怎会与杭相扯上关系,叫那李千面来的目的,莫非就是要对付杭相?到底有什么人不能让杭相亲自看见,难不成真是反贼?   杭致挑眉,“怎么,人在这儿,我只看一看,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让我瞧见的人?”   洪泰干笑两声,连声否认。钱娇娘不着痕迹地瞟了清雅一眼,清雅看见了,对她轻轻点了点头。钱娇娘刮了刮指腹,“哪里有什么不能让相爷瞧见的人,只是都是些下人,怕污了相爷的眼。相爷既要亲自过问,你们还不快过来站好?”   清雅与烟萝等人和洪府奴婢都朝前走了两步,在杭致与钱娇娘面前站成一排,个个垂眉顺目,双手交叠于腹前。“抬起头来。”杭致道,婢女们都顺从地抬起了头,直视前方。杭致慢慢走到第一人前,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他突地伸手抓住了她,细腕上的大掌青筋暴出,细看竟在发抖。   众人皆惊,只听得杭致哑声道:“便是你犯了事罢?”   钱娇娘心头猛地一惊,那第一人正是易容的清雅!   清雅震惊看向杭致,竟对上一双发红的眼睛。杭致手下紧紧锁着她,凝视她的眼神几乎要灼烧了她。清雅一时天旋地转,那一头白发与久违的俊容,叫她颤抖了双唇无法开口。   “便是你犯了事,犯了不认奶娘,又不认夫君的罪!雅儿,你好狠的心!”   清雅惊得倒退一步,想抽出手却被杭致紧紧握住,杭致发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他冰冷的双手颤巍巍握住清雅的手,感受她的温暖。她的手是热的,她真是活着的!杭致有那么一瞬被巨大的惊喜湮没,以至眼前发黑差点昏厥。连日来的煎熬都化成了排山倒海的疯狂喜悦,杭致重重地喘息,手背上青筋鼓起。“雅儿!”   清雅粗声道:“相爷,您认错……”   “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我是你的夫君,你为甚不认我!”杭致几近控诉,他紧紧抓着清雅的手,一行热泪滑下脸庞,“你……怪我么?” 第一百六十四章   杭致撕下清雅的伪装,魂萦梦绕的娇颜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杭致死死凝视着她,任由泪水模糊了目光。他捧着她的手至唇边不停轻吻,湿热的泪水滑进手心。清雅再也无法自控,咬着唇泪如泉涌。   老天爷,雅儿还活着,他的雅儿还活着!他这一生,再无所求!“雅儿,雅儿……”   洪泰当机立断无声遣退下人,自己也想与马东长和钱娇娘离开,可是钱娇娘偏生不走,不仅不走还一声清喝:“清雅!”   清雅如同破了迷障,她倒抽一口凉气,泪眼朦胧将头扭向一边。   杭致也猛地回了神,他记起自己身在何处,背对众人抹去泪痕,只是抹泪之时他仍死死扣着清雅的手腕。他再回头已是恢复平常,他哑声叫清雅看他,可那令他又爱又恨的人儿竟始终不愿瞧他一眼,反而还求助地望向邢慕铮之妻。杭致也看了过去,对上钱娇娘平静的目光。杭致微眯了眼,这妇人还真有几分像邢慕铮。   “相爷,劳烦您放手,您抓着的是我的丫头。”钱娇娘道。   杭致闻言火气便倏地窜上来了,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竟然成了别人的丫头!他的雅儿究竟在外受了多少苦!杭致单是想就已难受得不得了了,“她是我的妻,我要带她回家。”   “回家”二字触动了清雅,她掩唇轻颤,才收回去的泪水又在眼眶中打转。   洪泰和马东长简直一头雾水,杭相的妻子不是死了好几年了么,怎么又变成慕铮府上的丫头了?   钱娇娘冷笑一声,道:“清雅,你自个儿说,你是我的丫头,还是杭相的妻子?”   狄清雅娇躯猛颤,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扭头看向杭致,轻声却坚决道:“杭相的妻子已经死了,奴婢为定西侯夫人的丫头。”怪他么?自还是怪的。与其回去再重蹈覆辙,不若就此斩断情缘。   杭致却被清雅的冷酷无情震惊得倒退一步,唇色褪得几乎与白发一样白。他的雅儿,宁可做别人的奴婢,也不愿回他身边?   清雅狠心咬牙,想抽开他的手,可杭致反应过来,不仅死抓着她的手不放,还伸出长臂将她搂进怀里狠狠圈住。清雅想要推拒,可她那点力气在杭致身上就如同螳臂挡车,全无作用。   可她抗拒的举止已让杭致万箭穿心了,曾经那个全心全意依赖他的娇妻,如今竟要挣脱他的怀抱!他更加搂紧了她,扭头面向钱娇娘等人,“几位可否先离开?”   钱娇娘看向清雅,清雅对她摇了摇头,钱娇娘道:“我的丫头不乐意!相爷,您还是把我的丫头还来罢!”   谁是她的丫头,谁还给谁!杭致瞬间暴怒,洪泰打着圆场,好声好气地劝着钱娇娘暂离,莫要掺和人家家事。钱娇娘皱眉思忖,定定看了清雅一会,自知这事儿还须她自个儿解决,只能与二人大步走出去。   等人一走,杭致就低头看向怀中娇人,急切道:“雅儿!你必须跟我回去,你是我的妻子,你忘了么?我是你的夫君,是你的六哥哥!你都忘了么?嗯,你忘了我么?得知你落水丧命的消息,我一夜白头啊雅儿!你就这么狠的心肠,明明活着也不肯认我,你是嫌弃我了么,嫌弃我头发白了?老了?是么,是么?”   清雅颤抖着双唇,泪光莹莹不停摇头。   “雅儿,你不嫌弃我,为何不跟我回家去?你是我的妻,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妻,你应承了的,你莫要反悔!我也不准你反悔!”杭致将清雅紧紧搂在怀里,好像他一松手,她就飞走了。这样的梦他做了太多回,多到他已经数不清了。这回若再是梦境,他就一刀了结了自己,一了百了。   清雅只觉心被人在两端不停拉扯,叫她痛苦不堪。重回这温暖的怀抱,与杭致的点点滴滴浮现眼前,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贪念他的气息!可是他家里是一道解不开的死结,没人期盼她再回去!他的娘一定会想方设法再弄死她,她虽不怕了,但厌恶了那般恶毒的婆婆,更何况,他还已经纳了妾了,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了。   清雅的眼底渐渐清明,眼泪也缓缓收了回去,她轻轻推开二人间的距离,抬头直视杭致道:“相爷,清雅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杭家已经替我办过葬礼的不是?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了,相爷也只当我死了,咱们各自安好罢!”   她是真不愿意与他破镜重圆!“你叫我什么,啊?我是你的夫君,不是什么相爷!”杭致又急又气,眼睛都红了,他弯腰倾身狠狠吻住清雅的唇。   清雅挣扎躲开,“别这样!”   她连他的吻也厌恶了么?杭致差点把牙都咬碎了,他蛮横捧了她的脸,不管不顾狠吻一场,直到清雅气喘吁吁差点昏厥过去,他才离了她的红唇,重重在她脸上颈上亲吻,“你是我的妻,”他趁她虚软,搂了她便往外走,“跟我回家!”   杭致猛地打开门,抱着清雅一脚跨出门槛,却发现钱娇娘靠在墙边等着他们。洪泰与马东长也站在一旁,显然他们三人方才在讨论什么。   “娇娘!”清雅回神惊呼,伸手向她求救。   钱娇娘抬手抓了她的手,凉凉瞟向杭致,“相爷打算带我的丫头去哪儿?”   “这是我的妻子,”杭致咬牙切齿地道,他见不得他的雅儿竟依靠别人而不依靠他,甚至还希望别人助她逃离他。“我要带她回家去。”   “清雅愿意么?”   清雅想开口,被杭致勒了细腰,杭致道:“妇人不随夫,还随古里八怪的人么?”   古里八怪?这是在骂她么?钱娇娘眯了眼,“狄清雅已经死了,府上许还供奉着她的牌位哩,这是我的丫头清雅,相爷莫搞错了。”   杭致正愁找不着人出气,“你私藏本官妻子,使我夫妻二人不能相见,到底是何等居心!本官大可一本奏折告与天家,只道定西侯居心叵测,藏我杭致之妻,还有意阻拦不叫我夫妻相认,本官倒要看看天家是怎么个判法!”   洪泰与马东来吓了一跳,原本慕铮被软禁深宫就已经够糟心的了,杭致再掺上一脚,岂不火上浇油?并且这丫头若真是杭致的妻子,他们是怎么也没道理呀!   “杭相,息怒,息怒,这里头定有误会!”洪泰道。   钱娇娘冷笑道:“相爷还是小娃儿么,但凡不如意就告状?”   杭致被噎住了。   “我对清雅有什么居心?我救过她一回,定西侯爷也救过她一回,都算她的救命恩人!你既护不住不想护,又何必接回家去,省得我明儿就为清雅烧香!”   这话戳了杭致痛处,清雅那会儿不想与母亲回老家去,是他千哄万哄将她哄上了那条夺命船。这无数的日子以来,后悔与痛苦无时不刻不在啃噬着他的心。   可为何他夫妇俩救了雅儿两回,莫非雅儿遭过不止一回的生命之危?杭致迫切想得知爱妻这些年来的遭遇,他深吸一口气,“倘若真如侯夫人所言,内人为贵人所救,杭某定当备下厚礼登门道谢,也会竭尽所能替定西侯求情。”   钱娇娘道:“我不用你道谢,侯爷也不需你救,只要清雅自愿跟你回去,我无话可说,倘若她不愿意,你就把人留下。”   清雅道:“我不愿意。”   杭致咽喉里几乎都有血腥味,“愿不愿意,狄清雅都是杭致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子,妻子万万没理由不跟夫走。”   “那你给我一份休书罢。”清雅道。   钱娇娘道:“傻子,怎么能是休书,当是和离书。”   清雅受教点头,“那你给我一份和离书罢。”   杭致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他那乖巧可人的娇妻……变坏了。想也不必想,定是这扮猪吃虎的定西侯夫人教的。杭致忍住怒意,对清雅勉强挤出一个笑,“除非我死。”   杭致搂着清雅就要往外走,端方带着侍从连忙跟了上来,眼睛还都盯在清雅脸上惊恐万分。   “放开清雅!”钱娇娘一声厉喝,阿大顿时命人拦在杭致面前。杭致冷笑一声,“今日我连妻子也带不走,那我枉来人世!”他抽出长剑,端方等侍从也都亮了武器。   这几日洪府风声鹤唳,上下皆是侍卫,一见人亮了兵器,静心阁四面不知从何处飞来一群黑衣人站于屋顶,个个弓箭以对。   寒风飒飒,剑拔弩张。 第一百六十五章   马东长额头突突地疼,他碰上谁都不怕,就怕这如今权势滔天的杭相,况且他阴晴不定,这事儿外人怎么看都是他在理,慕铮媳妇怎么就跟他硬碰上了,这妇人真是无知无畏啊!   “都放下,都放下!”洪泰忙摆手叫自己人放下武器,但阿大却看向了钱娇娘。以夫人的安危为首要,听从夫人示下。这是邢慕铮给阿大的命令。   侯府侍卫纹丝不动,钱娇娘抬步走向杭致,毫无畏惧对上当朝权相的眼,“相爷,强扭的瓜不甜,咱们各退一步,清雅在我这儿放着,横竖她不会少一根汗毛,你每日可过来,等清雅哪日愿意跟你回杭府了,我绝不多说一个字。”   “那是万不能够,我今日必须将雅儿带回去,谁敢拦我,莫怪我刀下无情。”杭致如今一刻也不敢让清雅离开他的视线,只怕他一转身,她又如蝶儿般飞远去。他懒得再与人废话,蓦地将清雅单臂抱起,长剑直指便往外走,清雅惊呼,钱娇娘喊道:“拦住他!”她顿一顿,“莫伤清雅!”   阿大听命上前,竟真与杭致等人打了起来。刀光剑影四起,兵戎相撞火花四溅。   嘿!这还真打!洪泰和马东长连忙阻止,然而双方都不听他们的,真刀真枪地干起来。洪泰无奈之下,只得叫洪府侍卫也加入战局,自是不为火上浇油,而是只求阻止两边,一时情形更加混乱不堪。   只是杭致毕竟是臣相,身上还抱着清雅,阿大等人不敢当真伤人,打起来畏手畏脚,杭致却发了狠,一箭划破阿大右臂。   “阿大!”清雅惊叫,她猛拍杭致,“别打了,别打了!”   杭致妒意暴涨,这光头大汉竟能叫他的雅儿这般关心,她怎地不担心他被他打伤!杭致箭步上前,就要再补一剑,清雅情急下捂了他的眼睛,“叫你别打了!”   端方不知怎地眼眶热了,敢这么对爷的,除了他家夫人还有谁?夫人真没死,她还活着!爷再也不必酗酒伤怀了!   钱娇娘见阿大受了伤,赶紧叫了停下,清雅也怒目对杭府侍从道:“都别打了!”   杭致带来的都是亲信近卫,以前见过清雅,也都知道主子爷对夫人有多么宠爱,自都不敢怠慢停了下来。   “你就不怕你捂了我眼睛,他们一剑把我捅死了。”杭致还保持着被她蒙眼的模样,幽幽道。   “他们哪有你心狠!”清雅咬牙撒开手,她抬眼焦急看向阿大,倘若阿大因她伤了筋骨,那就是她罪过了。   钱娇娘确认阿大只是皮外伤才松了口气,洪泰趁机赶忙将她拉至一旁,苦口婆心劝她道:“杭相看来势在必得,这事儿闹大了对咱们可没好处。如今紧要关头,断不可再与杭相交恶,况且那妇人倘若真是杭相之妻,咱们何不卖他一个面子,请他将慕铮救回来,再做他论。”   钱娇娘可以不管邢慕铮,但她也看出来了,杭致这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这样硬斗下去,只有两败俱伤。   清雅也看出来了,她怕钱娇娘为难,也怕侯府的兄弟们再受伤,她一咬牙,道:“我跟你回去。”   杭致却高兴不起来,雅儿并不是真心想与他回去,而是舍己救人罢。曾几何时,她竟避他如蛇蝎了?这些年来,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邢夫人,你也听见了,我妻自愿与我回府,救命之恩改日再谢,告辞!”杭致恨不得马上将他的雅儿藏进深闺去。   清雅暗自深吸几口气,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娇娘自己的事儿都顾不过来了,她不能再叫她烦心。“你放我下来,我要跟娇娘道别。”   杭致权衡须臾,将清雅轻轻放下,钱娇娘走到她面前,清雅强扯出一个笑,“娇娘,多谢你这几年的照顾,我既与我夫君重逢,当是我回去的时候了。”   说罢,清雅徐徐与钱娇娘一礼,钱娇娘看了她半晌,道:“你既自己要回去,我也不多说什么,不过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我便与你一道儿去相府做客罢。”   清雅一惊,“你……要跟我走?”   钱娇娘挑眉,“怎么,你这杭府主母,不欢迎我去串门?”说罢她又挑衅似的看向杭致,“杭大人,我怎么说也是贵府主母的救命恩人,我想去做客,杭大人不会不让罢?”   杭致还未开口,洪泰率先焦急了,他将钱娇娘推至一旁,“弟妹呀,你不能去!”   钱娇娘问:“我怎么不能去?”   “哎呀,慕铮交待过,要你在我这儿等他回来。”洪泰道,“否则我不早就让你回家去了么?”   钱娇娘扬声道:“我听说杭家是第一望族,想必杭府的戒备也很是森严,我去了那儿,兴许还少些夜里来客,你说是么,杭大人?”   杭致沉默片刻,道:“侯夫人愿意来寒舍做客,杭某自是荣幸之至。”他虽不喜这邢夫人,但雅儿好似极依赖她。能叫雅儿安心些,他也只能忍了。   “弟妹,你不能去。”洪泰急了,可他又不能明说,推测许有圣旨下来。慕铮之所以将她留在洪府内,也是因着自己是天家的兄弟,洪府还有一块免死金牌,虽不能直接给钱氏用,但就算真怪罪下来也可挡替。但若她去了杭家,圣旨又真个儿下来了,那就麻烦事儿了。   “洪大人,本官的府邸并非狼虎之穴,侯夫人想去玩儿,洪大人因何阻拦?本官虽不中用,但进府里的客人,本官自当以礼相待,保护周全。本官保证,待邢侯归来,本官定还他一个活生生、分毫不差的夫人。”   杭致咬重活生生三字,洪泰听懂了,他为难地与马东长对视两眼,还是犹豫不决。   钱娇娘道:“洪爷,丑儿与曹先生便留在您这儿,劳烦您多看顾几眼,莫叫他贪玩误了功课。告诉他我去逛逛杭府的园子,过两日便来接他。”   ~   邢慕铮还不知宫外发生何事,专心致志地扇着炉火,仿佛他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泰康帝站在帘边摇了摇头,想想自己儿子整的糟粕事儿,又是大叹一声。他举步要进去,毛祺在后举着双手忙叫他,“陛下,折子……”   泰康帝回头将他手里的折子一拿,就那样负手大步进了炼丹房。   邢慕铮见是天子驾到,立刻起身行礼,泰康帝抬抬手,“免礼免礼!”   邢慕铮便立着躬身一礼。   泰康帝坐到蒲团上,招招手让邢慕铮到他身边,指着对面的蒲团道:“邢卿,来,坐!”   邢慕铮听从旨意,坐于蒲团上盘了双腿。   泰康帝将手中的折子扔在几案上,随手拿了一旁的碾磨杵捣鼓起来。邢慕铮垂眸瞟了折子一眼,不言不语。泰康帝杵了一会儿,才问道:“邢卿,朕关你这几日,你心里可有怨?”   “臣无怨。”   “有气?”   “无气。”   泰康帝道:“朕看不像。”   邢慕铮抬头,面色平静,“臣自知陛下为难,也知陛下当初是为了臣好,臣无气无怨。”   “那末太子擅闯你妻子的屋子……你也无气?”   邢慕铮沉默片刻,淡淡问:“陛下听谁人说了闲言碎语?”   泰康帝指指折子,“你自个儿瞧罢。”   邢慕铮微一点头,伸手拿起折子,打开先看署名。谏院言路黄恭。   “黄恭参了你一本,说你身为臣子,在太子宴中竟擅闯内院,还杀太子妾室婉红,实为僭越之举,要朕按律严惩。”泰康帝放下磨杵,抬眼看他,“你可有说辞?此事是你的错,还是太子的错?” 第一百六十六章   邢慕铮半晌未语,泰康帝也不催他,许久,邢慕铮道:“若那人不是太子,我定杀他。”   泰康帝拍案,“你好大的胆子!”   “我没脸哪,陛下。”邢慕铮重重拍自己的脸,“哪个男儿丈夫忍得了这事儿?您也知道,臣为了那妇人连命也可不要,别的男子多看她一眼我都忍不住生气,更何况是……臣若不是想着陛下,否则管他皇亲国戚,臣一剑就下去了。”   “放肆。”泰康帝瞪他,旋即收回视线,放软了语调,“却也是真话。”   泰康帝是过来人,想邢慕铮血气方刚的年纪痴迷美人,又是征战沙战的武将,那爆脾气一上来,急红了眼先斩后奏也是有的。他若说他一点儿也不气,泰康帝倒是要怀疑他如此压抑,恐怕背后有动作。   “那你怎么不告诉朕啊?”泰康帝仰头问他。   邢慕铮道:“臣既杀了太子妾,事儿便算完了,太子妃也承诺此事不出太子府,臣不想谏院都知道了。战时陛下省吃俭用补给军队花销,回来陛下赏臣金银无数,赐侯爵赏封地,臣样样都记在心里,陛下对臣的好,臣又如何敢让陛下为难?”   邢慕铮说得句句肺腑,泰康帝有些动容,他注视邢慕铮半晌,叹息道:“邢卿变了。”上回他见的邢慕铮,是一把无鞘的嗜血剑,任何人要想靠近都必须做好必死的觉悟;如今他敛了锋芒,变得有人情味了。只是那藏去的锋芒,究竟是淡了还是更浓厚了,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你糊涂,太子品性不端,你当告与朕知。”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立储为国之头等大事,陛下定然已深思熟虑,臣已不在朝廷,不敢多论储君。臣为天子臣,万事从君意。”   这话句句说在泰康帝心坎上,泰康帝浑身都舒坦了。邢慕铮告状来吧,他自是脸上无光,他不告状吧,他又认为他藏着掖着。可不是就是这话?万事从君意,这才是忠臣啊。一想起那蠢太子差点将他这大忠臣变罪臣,泰康帝就气不打一处来,同时对邢慕铮有些过意不去。   毛祺忽而在门外道:“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去去,不见不见!”泰康帝如赶苍蝇似的摆手。   毛祺忙应声退下,邢慕铮下了蒲团,取下蛇牙下跪双手奉于泰康帝面前,“陛下,这颗蛇牙其实为百年蛇牙,臣先前鬼迷心窍骗了陛下,还请陛下恕罪,臣今日愿将蛇牙献于陛下。”   泰康帝好笑,“你不是要磨来迷你那媳妇儿的么,怎么又舍得送了?”   邢慕铮道:“自古先君后臣,臣虽心中万分不愿,但陛下炼丹大计更不能怠慢,臣……割心头之爱。”   泰康帝他一把抓过蛇牙哈哈大笑,“这话过了,你的心头爱不是你那媳妇儿么!”   邢慕铮微动眉头,垂眸不语,泰康帝自知自己又说错了话,他干咳两声,指着折子道:“你可看见了,这折子是谁人所写?”   “臣看见了。”   “这黄恭原是你的军师,是么?”   “是。”   “那他怎地与你过不去,要参你一本?”   邢慕铮平静道:“如臣方才所言,臣为天子臣,黄大人此番作为,不过也是忠君之事罢。臣先前也是这般与黄大人说的。”   泰康帝闻言,感慨地摸摸胡子。当皇帝的自是最忌讳结党营私,尤其是邢慕铮这样的功臣,难为他一片赤诚之心,他果然未看错人。泰康帝站起来,一手拿蛇牙,一手拿折子,“你让朕再想想……”   说了之后泰康帝出去了,邢慕铮也不多言,起身后继续扇他的炉子。一个小太监跑进来,轻声与邢慕铮道:“侯爷,毛公公让奴才来告诉您,夫人去相府了!”   ~   永安相府其景有小南陵之称,里头三步一景,五步一画,景在窗中,窗为一画。美誉在外,却少有人知是狄清雅当初一句戏言。杭致接娇妻上永安,狄清雅逗弄其夫,道永安宅子丑陋,不愿上去。杭致信以为真,立刻派人买下一处大宅大肆改造,几乎将每一寸地儿都翻个了遍,才迎了女主人入府。   如今石鼓门当仍在,户对高挂,清雅宛如隔世。想当年头回立于阶下眺望是何等欣喜,以至不曾在意杭母意有所指与她道:“你看门当户对么?”   狄清雅再次立于杭府下,眼望杭致亲笔所提“杭府”二字,恍然如梦。   端方早已先回来叫齐了府中奴才,中门大开,齐立两旁迎接主母归府。那红毯自台阶一路覆进大门里头,不知蔓延何处。杭致紧紧执了清雅的手,与钱娇娘虚礼抬臂,率先与清雅踏上台阶,众仆齐齐下跪高喊:“恭迎夫人归府!恭迎夫人归府!” 第一百六十七章   才过垂花门,就有花幔步辇等候,那镶金丝帐幔上挂着颗颗豆大莹白的珍珠,风一吹徐徐摆动,既好看又好听。在钱娇娘看来,那就是银子堆起来的。   这是狄清雅在府中的代步工具,杭致自不会让男仆抬辇,他选了十来个强壮的妇人,专门为清雅抬辇。   一溜儿的奴仆跪在两旁,原来大门外竟是跪不下了。难怪清雅嫌侯府五十个下人少,这原来她真管着成百上千的人。   “回家了,雅儿。”杭致笑容一如既往,温柔又柔情,只是那白发平添沧桑,“回家了。”   刘奶娘在旁,不免泪湿了帕子。这些年姑爷过得也很苦,只是这婆婆不喜,终是死结啊!   杭致让清雅上辇,清雅却摇头,“我走两步罢。”如今她也尝过苦头,想想为她抬辇的人兴许就是娇娘或她那样的人,她就不忍心了。   杭致错愕,但终究没说什么,只轻笑道好。   杭远与杭墨并几个杭家子弟匆匆赶来,皆不可置信地瞪着清雅看。杭远多疑,即便看见一个一模一样的人,他也全不相信,只暗中揣测是人假扮来对付杭致的。   “六婶儿,你又活了!”杭墨也没了少年老成,一对眼珠子瞪得贼大。   清雅道:“我没活,我是鬼变的。”   杭墨对清雅的死深信不疑,一听更是稀奇,伸手就要去摸她的手。鬼的手总是冰冷的。只是还未碰上,他的手就在半道被人打了下来,杭墨抬头,对上杭致阴鸷的眼,那眼里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   成何体统。   啧啧啧,这么久没见着六叔叔这模样他差点就要忘记了,六婶儿于六叔就是那束之高阁的宝贝,碰也碰不得,挨也挨不得。只是奶奶分明讲六婶儿已经死了,怎么她又活过来了?难不成六婶儿是妖精还是神仙变的?   杭远将杭致拉至一旁私语两句,杭致听了神情很是难看,他直接对兄长沉了脸,甩袖回到清雅身边,问端方道:“你去禀告老太爷老太太了么?他们现下在哪?”   “老太爷去寻友人下棋,老太太今儿带女眷去雾灵寺替爷祈福去了,至今未归,小的都已派人去禀了。”   清雅一听杭母的名头,背上的汗毛就已竖起来了。   杭致点头,转而对杭远道:“墨大,你安排安排,把这大喜事跟永安城的亲戚们都说一说,过两日我再正式下帖子请大伙过来团聚。三哥,临边近的亲戚们你先发帖子请他们来,到底从外省过来总要久些。老家那边我亲自写信去。”杭致愈说笑容愈大。   杭墨道:“六叔,这都快过年了,外省的亲戚们这一来一回……”   杭致道:“这样天大的好事,自要多庆祝,今儿过年,叫他们一齐在我这里过便成了,大伙都热闹热闹!”   哎哟哟,他六叔还知道热闹二字,自六婶儿死后,哪年过年他不是嫌吵嫌闹,总一个人避到寺里去,今儿也知道热闹了!杭墨啧啧称奇,这是又变回来当初那个好相处的六叔了?   “还是不必叫了。”清雅道。   杭致微愣,从善如流道:“雅儿不喜欢闹腾么?那便不叫了。”他凝视她,眼底满是欢喜笑意,“爹马上就能回来,娘她们去祈福,大抵还要一两个时辰才回来,你也累了,不若我陪你回屋歇息一会,也为侯夫人安排住处。”   清雅看向钱娇娘,轻轻点了点头。   杭远杭墨从未见过钱娇娘,经杭致引见才知是定西侯之妻,父子二人不免惊讶,大伙都知道定西侯不知因着什么事惹怒了皇帝,已经在宫中软禁了三日,大家都避之不及,怎地杭致还将人往回领?难不成狄清雅的归来还与定西侯有关?   杭致亲自带路,清雅挽着钱娇娘缓步向前。红毯一路沿伸至清雅曾经居住的九畹苑,钱娇娘近来识字得趣,见字儿就要认一认。这畹字却不识得,清雅说这是兰花的别称。进了院子,垂柳临冬,一汪清池浮萍添色,几尾锦鲤慢悠摆尾,忽而一鱼跃池,杭致笑道:“鱼儿也知主人回来了。”   清雅对上杭致满足的笑眼,心中涩然,垂眸避开。   绕过偌大的外院,里头却还有一小院,奇石与兰草相得益彰,多了一份雅致。大小丫头婆子三十余个,早已候在院中垂手而待,清雅细看,却无一人眼熟。清雅思及往日这院中欢声笑语,怔然停了脚步。杭致知道她心头所想,柔声道:“自得知你死讯,我日夜寝食难安,娘怕我伤怀,将你院子里那些老人都遣走了。你若是想他们,我再帮你找回来。”   清雅摇头,簌簌掉泪。杭致慌了,也不顾外人在场,轻声细语地劝哄清雅。只是杭致越劝,清雅越哭得凶。钱娇娘算是开了眼界了,杭致哄了那么久,竟然还是不带重样的。   好容易清雅不哭了,与钱娇娘一同进了屋子,里头干干净净的,压根不像是很久没住人的。清雅环视一圈,红着眼眶与杭致道:“这里头现下是谁住着?若有人住我便不住了罢。”   杭致已然不知小娇妻这小脑瓜究竟想些什么了,他又心疼又好笑,“你的院子我怎么会叫她人居住,只是每日都有人来打扫,我也常常……过来。”   清雅低低应了一声,牵了钱娇娘往里面去。杭致要跟进去,清雅道:“你先别进来,我与娇娘换身衣裳。”   杭致咬牙,他该先带这邢夫人去她的客房,否则就能为爱妻更衣了不是?如今只恨自己想不周全,只能勉强笑对,“我这就叫人为你送新衣裳来。”可怜他的雅儿,那般细皮嫩肉,如今竟穿着这等拙劣之布,先前握她的手,竟也粗糙了,人也更瘦了。这宝贝在外头定是遭了大罪了,杭致转头忙招人来吩咐,让人立刻给清雅裁新衣配胭脂,请两个名医来候着,厨房先按滋补的做,她爱喝的乳鸽汤得备下……杭致越吩咐事儿越多,只觉样样都重要无比,管家听着眼花缭乱,嘴都插不上。   清雅带着钱娇娘进了她的屋子,举目一望,心头讶然。这屋子的一桌一物,竟都与她离去时别无二样。杭致他……还活在过去么?   “上回我听太子妃说你过的是神仙日子,我还以为你屋子里堆满了宝贝哩。”钱娇娘打量一圈,还以为她屋子里到处是金银玉器,珍珠琉璃,只是不想素雅得快不像一个夫人闺房,只墙上挂一幅画,下头摆放一个宝瓶,一张书桌上静置着一排毛笔与砚台,小巧的八宝阁里放了一个蓝窑碗,一个金丝冠,还有一个白玉玦。   清雅回过神来,苦笑道:“宝贝却也是真的,我这屋里随意一样东西拿出去,便是宫里也没有的。”   清雅倒在贵妃榻上,方才哭了一场,她真是累了。榻上还残留着她为杭致调的香,丝毫不曾改。自打住进来,杭致一夜都没去他的屋子睡过,这里头有太多二人的回忆。   一群丫头捧着衣裳进来,要为清雅与钱娇娘更衣,清雅让她们将衣裳放下,便挥退了他们。一扭头又闷在抱枕里头。   钱娇娘见她这般半死不活,走过去推推她,“现下可没功夫装死了,你那个恶毒婆婆就要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清雅闷闷道:“告官。”   钱娇娘挑眉,“你说你这么大的事儿,衙门也不敢接,大概要丞相才管得了,等会儿,丞相相不就是你的夫君,你婆婆的儿子么?你这是打算告诉相爷了?”   清雅猛地坐起来。   钱娇娘道:“其实现在也只有这一个法子了,这老娘媳妇,他只能挑一个。只是他若相信你,也要看他到底怎么个处置法,不痛不痒的你以后还是个死;他若不相信你,也莫跟他多说了,多待一日就多一日风险。你趁我还是侯夫人,咱们强硬一点儿全身而退,跟他们家老死不相往来。”   清雅讷讷半晌,眼中泪水满盈。   “可是,他若知道了,该有多难受啊。”她哑声道。   钱娇娘叹气,用食指戳她的额,“你这没出息的,到现在还心疼相爷哪!” 第一百六十八章   杭老夫人得知这件事儿的时候正在吃斋饭,她闲适的笑容瞬间扭曲,重重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她发了一顿大脾气,责骂小厮在寺庙里还敢妖言惑众。小厮委屈极了,一再保证是爷亲自去接回来的六奶奶,才使他过来报的大喜。   杭老夫人差点想一巴掌把那小厮甩飞出去,这于她而言哪里是大喜,分明就是噩耗!况且她分明看见她投入水中,她不谙水性,又身子娇弱,怎能存活?狄清雅分明已死,又从哪个石头缝里跳出来一个狄清雅?   那人绝计是假冒的,来欺骗她痴情的儿。杭老夫人也饭也顾不上吃了,立刻让人备轿下山。与她同来的十来个杭家女眷,蓦然听闻那已成禁忌的名字,皆心头大震。各个也都不劝饭,全都随着老夫人下山。两三个聪明点的叫丫头打包些馒头在路上吃。   王紫绮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那个叫她妒忌了小半辈子的人竟然死而复生了?就在来雾灵寺的路上,姑母都已与她讲好了,只要她诞下长子,她就让爷抬她为继室。她正因此而欣喜若狂,不想转眼间,那个人又回来了?她既已经死了,为何不死得透些!   “姑母,您不是说她已经死了么?”王紫绮在车上几近质问。   杭老夫人横眉竖目,“她是已经死了!掉在水里死了!一定是哪个另有所图之人假冒她,欺骗你们爷!我回去定要揭穿她的假面,剥了她的皮!”   杭老夫人想了十余种酷刑,立了誓要将吓得她魂都快出来的贼人碎尸万段。可她心底深处,终是没能压住一个念头。   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又是这阴魂不散的孤女,从地府中回来缠着她的儿?她可会向致儿告状,揭穿这一切都是她的计划?致儿为了她魂不守舍,万一他信了她,那自己……   马车猛地一个咯噔,王紫绮骂了马夫一句, 杭老夫人猛地回过神来,才惊觉背后已是一身冷汗,但姜还是老的辣,老夫人很快想明白了,这世道,儿子只能听从老娘的话休妻的,没听过为了媳妇不要娘的。致儿再对狄清雅再好,却也是自己的儿,他绝不会为了一个妇人与父母为敌。只是定会与她心生缝隙。不成,她也绝不能让此事发生。   因此杭老夫人一见着狄清雅,率先将她一把抱住。“好孩子,好孩子,你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   杭老夫人动容哽咽,旋即抬头抚着狄清雅的脸庞仔细打量,见那美丽娇容上的苍白,清澈瞳孔里的惊恐,就知她一定就是她阴魂不散的六儿媳妇。老太太恨不得一刀杀了她,那藏着杀意的眼居然湿润,她再次勾着她的脑袋将清雅紧紧抱住,贴在她的耳边说道:“你过了这一劫,以后便跟致儿好好过日子罢。”   狄清雅傻愣愣地由杭老夫人抱着,直到她这话一出,才如一根针似的扎进她的心脏。她这意思是因她死而复生等于过了劫难,因此她就承认她了?天底下还有这般可笑的事么,媳妇儿要过婆婆这一关要先死一回?还是她怕她不顾一切揭发她,因此先稳住她,往后再找机会重新弄死她?   狄清雅心中悲凉。纵使世人羡她与夫君比翼连枝,可家有恶母,还不是一切成空?   若是以往,清雅兴许会为了杭致再妥协。可如今她不想再那般憋屈了,倘若这是她与杭致的命,她也便生受了。清雅一扭头,瞟见一旁梳着妇人头的王紫绮。心痛更甚。罢了,左右他总有人陪,不差她一个。   清雅将杭老夫人一把推开,“杭老夫人,您大可不必如此。”   此时在场者有钱娇娘,杭致杭墨,王紫绮和杭二夫人、杭三夫人,听见这话,除钱娇娘外众人皆惊。要知百善孝为先,自古来还从没出过敢违逆婆婆的媳妇儿,像他们这些的大家更是规矩森严,老夫人就是她们这些媳妇儿的天,她们便是敢对夫君使小性子也不敢对婆婆有一丝怠慢。这死而复生的六弟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   杭致也僵在了原处,她这话的意思……   杭老夫人一听就知这戳心窝的六儿媳要翻天了,她利眉一竖,“你说什么?”她就不信她真有这个胆!   狄清雅深吸一口气,“我说你既敢派人假装水盗取我性命,就不必再如此惺惺作态!”清雅豁出去地大声将老夫人的恶行昭告众人,她油然生起一股悲壮,带着绝决看向已僵若雕像的杭致,如鲠在喉。   他何必非要她回来?他俩的红线在她落水那一刻,便已断了。如今不过火上浇油,叫他更心伤罢。   狄清雅这话就如同一声闷雷炸得整个屋子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老太太派人假装水盗取她性命?原来她的落水不是意外,而是……故意为之?!   杭墨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他看向杭致,自家天塌下来都不慌的六叔已经呆如木鸡了。   杭老夫人脸上热辣辣地疼,还从没人敢当众给她难堪,这狄清雅还真敢跟她斗!她不给她点颜色看,她不知道什么叫手段!杭老夫人“震惊”道:“老六媳妇,你怕是魔怔了!你是我的媳妇儿,我是你的娘,我为何要杀你?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杭老夫人上前一步,“还是你听了谁的鬼话,回来挑拔离间的?话说你落水之后怎么得救的?被谁人所救?又去了何处?你一个弱小女子,怎么活到现在?”   她上前一步,清雅后退一步。杭老夫人心中冷笑,再次挪步逼近,蓦地两声尖锐狗叫,老夫人顿时吓了一大跳。她低头一看,只见一条独眼丑狗仰头对她狂吠。老夫人从来不喜小动物,她厉喝道:“哪来的畜牲,把它给我打死!”   跟着老夫人回来的婆子们立刻就要动手去抓,杭墨连忙挡在她们面前,“使不得,使不得。”   “大姐儿,来。”钱娇娘蹲下身子,对大姐儿勾勾身,独眼狗乖乖地瘸着腿走了两步,跳进她的手臂。钱娇娘抱着它站起来,与杭老夫人微笑相对。   杭老夫人看钱娇娘穿衣打扮,皆不像是寻常人家,只是这儿怎会有个陌生人,还将她们方才的话听了清楚明白?“你是……”   “奶奶,这位夫人是定西侯夫人,今儿专程来杭府作客的!”杭墨道。   定西侯夫人?杭老夫人错愕,才起的杀意硬生生压下去,她尽量让自己恢复平常,“原来是侯夫人大驾,老身失礼了。”   钱娇娘抚着独眼狗笑道:“老夫人可安?听闻杭府景美,我也是随着妹妹来杭府玩一玩。”   “你妹妹?”   “是了,她不就是我妹妹?”钱娇娘拍了拍狄清雅的肩膀,狄清雅与她对视,心中的寒意在她的眼神中褪去。   这本就是一场必输的仗,但她也必须输得漂亮,堂堂正正地走出杭家门。   “我没有证据,也不是挑拨,我不过将那夜发生的事实说出来,那些水盗分明就是你指使的,船上的侍卫都不来保护我,可怜如玉为了我惨死,那些人将我逼至船头,你躲在暗处冷眼旁观,我不想被人杀死,所以跳了江。跳江死得干净些。你们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我总归要说出来。”清雅虽然说着“你们”,但她的眼睛只看着杭致。别人相不相信都不重要。   其他人也都看着杭致。三夫人想开口,被二夫人用力拉了一把。   杭致看看自己的亲娘,又看看清雅。他缓缓抬步,来到清雅面前。 第一百六十九章   狄清雅不忍看他,撇开视线,却被杭致一把拥进怀里。他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将她嵌进骨子里。   “苦了你了,雅儿。”杭致在她耳朵沙哑说道。短短一句叫清雅热泪盈眶。好似所有的委屈,他都知道了。她埋进他的胸膛,泪水很快地打湿了他的衣襟。   杭老夫人见状,强掐自己的手指叫自己莫要激动,“致儿,你莫非真相信这忤逆媳妇所言,认为生你养你的母亲是这等恶人?”   “是呀,表哥,娘是再好不过的人了,又怎会伤害姐姐?以往咱们大家伙都看在眼里,娘从未亏待过姐姐,二奶奶,三奶奶,你们说是不是?”王紫绮道。她平日叫杭老夫人为姑母,今日故意改了称呼,还叫狄清雅姐姐,就怕狄清雅不知道杭致已经收了她。   杭家二夫人和三夫人全都缩了脖子弯了背,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事非之地。一边是婆婆,一边是六弟和六弟妹,哪面她们都开罪不起。   果然狄清雅听见王紫绮的声音便僵住了,她推开杭致,低头胡乱擦去眼泪。杭致压根已经忘了还有王紫绮这一号人物,他只对狄清雅的推拒而慌神,他抓住她的胳膊,不叫她远离。   “你们都出去罢,我想跟雅儿单独说说话。”杭致沉沉道。   杭老夫人道:“不成!有什么话,大家都在这儿敞开了说!我问心无愧,总不能临了叫一个小妇人毁了清誉去!”   “我要与雅儿单独说会话,娘。”杭致再重复一遍,声音又冷了几分。   清雅错愕抬头,杭致俊美的脸庞竟有些凌厉的棱角,原本熟悉之极的人陌生起来。   杭老夫人却是知道杭致自狄清雅死后就性情大变,原先她全可拿捏的脾性,如今变成捉摸不透了。她也曾稍稍后悔杀了狄清雅,不想这妇人对儿子这般重要,害他一夜白头不说,更是叫他连人也变得古怪起来。可后悔也不过转瞬即逝,她坚信自己的做法没有错,狄清雅一丁点也帮不上儿子的忙,除了撒娇耍赖便只会拖后腿,还叫她最心疼的儿子每日都围着她打转,连她这个娘都忘了。果然一开始就不该心软同意杭致的请求,她自个儿为他选个媳妇,就全无大事了。   对,倘若狄清雅这个扫把星在,她的儿兴许还当不上丞相!   思及此,杭老夫人只觉硬气多了,她无论怎么讲也是有理的,不怕狄清雅来刁难。   “老夫人,那我陪着你出去,叫小两口自个儿说说话?”钱娇娘笑眯眯地虚扶了杭老夫人一把。跟这恶毒老太婆说再多也说不出个名堂来,如今只看杭致了。   钱娇娘虽然心里清楚,叫儿子在娘亲与媳妇之间抉择,结果有如摊在大道上。婆婆说媳妇儿不好就是不好,但儿子媳妇能说老娘一句不好么?便是杭致是当朝大官,说出去也只有不孝二字。可钱娇娘方才冷眼旁观,杭致看向清雅的眼神是那般浓冽深情,连她这个外人都能看得出他有多么爱她。哪怕只有一丝微小的希望,钱娇娘也由衷期望杭致能护住清雅。终归清雅心里沉甸甸装的都是杭致。   “相爷,那咱们就等着?”钱娇娘意味深长地看向杭致。杭致冷凝着脸,点了点头。   定西侯的名头太响亮,杭老夫人也不得不给钱娇娘颜面,她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与钱娇娘出去,一面走还一面与她道:“叫侯夫人见笑了,这些全是误会。我这六儿媳妇被我儿娇惯,从不知世间险恶,也不知被谁人利用了,来害我杭家。”   “清雅是我带回来的。”钱娇娘摸着大姐儿脑袋,笑容不变。   杭老夫人噎住了,她怎地忘了这茬,果然是被气糊涂了。“老身自然说的不是侯夫人,话说是夫人将老六媳妇救下的么?”   钱娇娘笑而不语,抱着狗儿率先跨出了门槛。她现在是过一日算一日的人,着实不想为了这等恶毒之人浪费口舌。   杭老夫人哪里受过这等怠慢,气得直掐扶着她的王紫琦。王紫绮原是扭头看杭致二人,被掐得差点尖叫出声。   待人都走了,清雅像是卸了全身的力气,她瘫坐在椅上,拭去残余泪痕。杭致在她面前蹲下,默默握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他的手更是如雪,二人十指紧扣,竟不知是冷还是热。   清雅抬眸凝视杭致,杭致仰起脸与她对视,眼底是那般深沉的忧伤。清雅抬起一只手,轻抚他的脸。这是清雅头回看她的夫君这般脆弱的情态。他原比她大许多,在她心中他是无所不能的顶梁柱,是她的天,原以为自己能在他的羽翼下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小妇人,可是不想……   “你说说你是何苦呢,只当我死了不就好了么?”清雅噙着眼泪抚他的眉。   杭致缓缓摇头,他扶了她的手放至唇边轻吻,清雅感到手心湿热,再一定睛,杭致已泪流满面。   “原来……”杭致沙哑地道,“你说娘不喜欢你,竟已到了这等地步。”   杭致一直知道婆媳二人有间隙,因娘本就不愿叫他娶清雅,他执意相逼才迫使娘同意。他并未将这些事儿告诉雅儿,因为怕她多想。成亲以后雅儿抱怨娘亲规矩太严,总欺负她。他也只不过想着娘亲心中憋着一股郁气,不过对雅儿耍耍威风,并且雅儿娇生惯养,难免有夸大之词,他若出面恐怕火上浇油,令娘更加恼火。因此只能装傻,只想着娘知道了雅儿的好,二人也就相安无事了。果然后来雅儿不提了,他还以为婆媳间已经好了,却没想到,却没想到!   雅儿落水竟是因娘亲蓄意杀害,想起他捧在手心的宝贝在船中孤立无援,眼见亲如姐妹的近婢被杀,绝望之中跳入冰冷江水,杭致浑身痉挛,只恨不得杀了自己。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杭致放开清雅的手,用力掌掴自己的脸。是他的错,如若他能认真听雅儿的抱怨,兴许会发现端倪;如若他不想自己安生,早些劝解他娘,也不至于叫娘下此狠手。如若他能听见雅儿临去前惴惴不安的求救,她又怎能遭此大难!   “你做什么!”清雅抱住他的手,不叫他再惩罚自己。“你对我很好,你没有错。”   听爱妻这会儿还护他,杭致几乎无颜以对,他埋进她的腿间,双臂环抱着她低泣。清雅幽幽长叹,她轻抚他的后背,“你相信我的话,就已经够了。我不想回来,就是不知这事儿该怎么办,加上……总之我确实也没证据,如玉的公道我也讨不回,我可怜的如玉,我什么也做不成!我恨你娘,真的恨,你娘也恨我,我无法与她共处一室,这个结解不开!我若不说出来,你强留了我,我总有一日还会死在她手里,还不如我现在说了,咱们都撒了手,各自欢喜罢!”   “绝不能够!”杭致抬起头,他狼狈抹去眼泪,“我好不容易把你盼回来,又怎会再让你离开了我?”   “那你娘怎么办?她可是你的亲娘!”   杭致僵在原处。那是他的娘,怀胎十月生下他的娘,自小就最疼他的娘,他能拿她怎么办? 第一百七十章   清雅见他无言并不意外,她早已看透了这结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有儿女与父母作对的?枕边人可换,父母惟有一双。   杭致讷讷看她半晌,“倘若娘伤的是我,我无话可说,但她偏偏害的是你。雅儿,你比我的性命更宝贵,我恨不得将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娘却要你的命!她不知把你的命夺走,也就是把我的命也拿走了。这几年我魂都没了,吃的没滋味,喝的没滋味,回忆起来竟什么也没有。她可说是夺走了两条命。杀人偿命,你若请你那定西侯夫人的姐姐告个御状,我杭家百年声誉都要毁于一旦。可你不仅不想着替自己报仇,还处处为我着想,我若还想着自己,那我还是人么?”   清雅直愣愣地听着,他这话的意思是……要与他娘对峙?   “你想做什么?”她问。   杭致眉头微蹙,“我还没想明白,雅儿,你再宽容我几日,我定会给你一定交待。”   清雅轻轻道:“你给我交待,可是向你娘交待不了了。”   “她也向我交待不了。”杭致的眼中滑过冷意。他已不是当初那个期盼众人都好的杭致了,他娘亲自杀死了他。   清雅有些恍惚,眼前这个冰冷的杭致是陌生的,可是却比曾经的他更令她感到安心,他是真心为了她要与他娘作对。可是他娘不仅是他的娘亲,还是杭家的大主母,大哥、三哥还有三姐都是她的亲子,况且她身后还有王家,纵使杭致是丞相,难道他要以一己之力与整个杭家为敌么?若是外人知道了,他又如何自处?   “你莫要与我玩笑,这个玩笑我奉陪不起,我只是与你讲明白,咱们各自散了。横竖你还有你表妹当你的妾,你不孤单。”   杭致原本就沉重的心更是咯噔一下。他怎地忘了这茬!这是个最爱吃醋的,他起初有两个通房丫头,知道她不乐意,早在与她大婚前他就把人打发出去嫁人了,否则她兴许不肯点头。这下突然得知他纳了个妾,还是王紫绮,可不是得掉醋缸里?   “我、我、雅儿,你听我解释!”杭致挣扎站起来结结巴巴,“那是我一时糊涂!”   清雅明知不该,但心中还是泛起了阵阵酸楚,“罢了,那也是我‘死’之后的事儿,你爱娶几个妻,纳几个妾都与我无关,反正以后我也不与你过。”   听听这轻描淡写的话!杭致冷汗直冒,“你不与我过,你与谁过!王紫绮她、她是因为她缠我缠得烦了,娘又总是要我娶这个纳那个,我心想你死了,我反正是什么也不在乎了,又恼她们在你生前就催着你叫我纳妾,叫你生气了好几回。心道既然这么想成我的妾,那就如她们所愿,叫她们自己看看当我的妾有什么好。因此我就……我、我一日都不曾进过她的屋子!”   清雅瞪眼,“你没见过你表妹的屋子?你莫骗我!”   “我要是骗你,我就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杭致急得挤进她的椅子里,顺势想抱她,狄清雅不让,杭致使了蛮力非要将她抱在腿上,“我只想着你,别的女子我连一眼也不想看!”   清雅闷闷道:“我不信。”他原就有通房丫头,与她成婚后又总那般不知羞,这花样那花样,几乎夜夜都缠她的,她“死”了这几年,他就从没进她的屋子?   “你不信也得信。”杭致满头大汗,“我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我真就……唉,我何苦干这蠢事!”   清雅见原来沉稳的杭致变得这般慌乱,信了他的话,却是啼笑皆非,“你可知我原跟随邢侯的大军来了永安,原想找你,偏偏听说你纳了新妾,我心里难过得紧,心想你既已忘了我,大概也不想我回来阻你三妻四妾的好事,也更不会为了我与你娘为敌,我真真心灰意冷了,便打消了念头又随邢侯去了玉州。我那时想不开,直想跳井一死了之了,是娇娘将我劝了回来。”   短短几句,杭致层层冷汗,他没想到就因他一个荒唐愚蠢的决定,竟阻挡了雅儿回他身边,还差点让她再死一回!杭致真恨不得一刀杀了自己,邢夫人说是她的救命恩人,这话果然是不错的!“雅儿,是我糊涂,你往后有气千万别做傻事,只冲我来,啊。”   “我现下没那么傻了。”清雅道。   “那就好,那就好,”杭致心有余悸,“那侯夫人说他夫妻俩各救了你一回,莫非你落水之时是邢侯救的?”才说完杭致又自己否决了,邢慕铮那会儿不可能出现在那附近。   “不是。”   清雅摇了摇头,她抿抿嘴,将落水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与杭致说了,杭致静静听着,他放在清雅背后的手早已握成拳,手背青筋暴出,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的雅儿,竟然吃了这么多的苦头!他原立誓要让她成为大燮朝最金贵的妇人,却因自己的亲娘叫她吃尽苦头。那般娇嫩的她受了多少罪,岂是这寥寥几句就能说得完的?全是他杭家造成的!   杭致闭了闭眼,下定了决心。他道:“我先前想着大伙儿都好,你死了,谁好谁坏也与我不相干了,现下我只要你好,雅儿,你莫抛弃我。你不要我,我真活不了了。”   狄清雅望进杭致的眼眸深处,动容叹息。   这日夜深暂且不表。   翌日,杭致带狄清雅与钱娇娘住至西郊南紫苑,那原就是他先前为自己和清雅准备的小院,里头仍是清雅所爱的南陵景观。清雅陪着钱娇娘在后花园中散步。   昨夜杭致与狄清雅掏心窝子说了许多话,直至鸡鸣才躺下,清雅却一丝睡意也无,翻来覆去想了又想。   “你这还是决心与他和好?”钱娇娘捡起一颗扁平的石子,扔向花园中的莲湖。   清雅望着湖中荡起的层层涟漪,轻缓且坚定的点了点头。   “相爷想出什么法子了?”   “他说他要好好想一想。”   “这你也信他?”钱娇娘挑眉。   清雅轻叹,“他终究是我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哪。”   钱娇娘沉默须臾,又捡起一颗小石子,“这事儿,即便他是当朝相爷也难办啊!他不能拿他娘亲送官,并且咱们也没啥证据,倘若族内处置,他是要逼迫他爹休妻么,还是自己与杭家分家?我听说他排行老六,那他前头还有五个兄弟,他爹和他的兄弟姐妹能同意他的做法么?假若虎头蛇尾,他娘只小小惩戒一番,那往后漫长岁月够你苦头吃。”   清雅何尝没有这些担忧,但远离了杭致,她还能假装不在乎,一旦重回那个怀抱,她怎么也舍不得松开了。   “娇娘,我想相信他,并且我现在不那么傻了,我可以与他并肩作战,我要自己斗赢那个老太婆。”清雅下定了决心,“大不了,我就学你。”   钱娇娘睨她一眼,“学我什么?”   狄清雅勾唇,凑到她耳边道:“毒死她。”   钱娇娘一愣,哈哈大笑,狄清雅也咧齿笑大笑,姐妹俩笑成一团。后头离得稍远的侍卫们一头雾水,不解这二人方才分明一脸肃穆,怎么转眼又笑得前仰后合。   “那就随你的便。”钱娇娘将石子用力砸进湖里,湖波猛荡。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夜深人静,南紫苑内巡逻的侍卫有如皇宫大内,禁备森严得似乎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东边的两个院落更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阿大四处看了一圈,觉着很满意,正想躺下来休息一会,忽而又听见外面有动静。他不耐烦抓了大刀要出去大开杀戒,迎面走进来一个黑衣男子。阿大定睛一看,顿露惊喜之色。   屋内兽头烛台跳跃烛火,地龙烧得火热,山河图屏风上倒映着一团影子。钱娇娘独坐桌旁,香楠木桌上摆放着几碟小菜,还有两坛子玉仙酒,一坛已经歪在桌上空空如也。她的脸色酡红,枕在手臂上眼神迷离。她拿着两根筷子数着碟里的花生米,“一颗,两颗,三颗,五颗……不对,数错了,一颗,两颗,三颗,三下去是几来着?”   想了半天她不起来,皱眉嘟着嘴伸手拿酒坛。她抬手摇了摇,倒手往自己杯里倒酒,倒了十分洒了七分,酒坛子也快空了,钱娇娘不乐意,爽性将酒坛抵到自己唇边,张嘴接酒。   被皇帝放出来的邢慕铮走进来,正看见这副场景。他挑了挑眉,瞧瞧她手上,又瞧瞧桌上。玉仙酒酒性颇烈,她这一人喝了两坛还能动,倒也算是女中豪杰。   钱娇娘迟疑了一会儿才看清有人进来,她眯着眼瞅了半晌,不确定地叫了声,“邢慕铮?”   邢慕铮低低应了一声,在她身旁坐下。钱娇娘头回没拿警惕又狡诈的目光看他,反而显得憨态可掬。她直直盯着他,突然拿抓着酒坛的手挥过去。幸亏邢慕铮反应快往后躲开,否则真得脑袋开花不可。。   钱娇娘用酒坛眯眼指着他道:“你不是邢慕铮,邢慕铮还被皇帝老头关在皇宫里!说,你是何方妖孽!”   “……”这是真醉了。邢慕铮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空坛,钱娇娘不乐意酒被抢去,“我还要喝!”她伸手去抢,邢慕铮举高,她就跟猫儿似的伸爪子去挠,无奈人家胳膊长,她怎么挠也挠不着,反而将自己跌进一个坚硬的怀抱里。   邢慕铮放下空坛,搂着她的腰让她在自己腿上坐得更舒适些。钱娇娘浑身软绵绵的靠在他的肩膀,从未有过如此的温顺。这叫邢慕铮差点兴起了每日将她灌醉的念头。他抚过她额上的碎发,垂眸凝视她酒醉的娇态,见她媚眼如丝,红唇微抿,竟有别样风情。他情不自禁地低头在她脸上印上一吻。钱娇娘竟由着他亲,邢慕铮顿时心头一热又亲几下,问女醉鬼道:“你想我么?”   钱娇娘认真地凝视他,“你是谁?”   这把邢慕铮气得够呛,难道她喝醉了,任是一个男子抱她她也不挣扎么?他皱眉道:“以后不准这么傻喝。”   “你才傻。”虽是醉了,竟也不吃亏。钱娇娘推他下巴一把,邢慕铮仰头闷哼一声,拿下她的手,抱起她走向床边。他扶着她的脑袋,让她和衣躺下,自己也躺在她的身侧,扯了一旁的被子为两人盖上。   “不盖,热。”钱娇娘踢被子。   “一会就该冷了。”邢慕铮长臂一伸,自被外将她裹住不叫她乱动,“你该睡了。”   “我不睡,我还要喝,再来两坛!”钱娇娘嚷嚷。   还耍起酒疯来了,邢慕铮问:“为甚喝闷酒?”   钱娇娘摇头不应,她皱着眉头抵在邢慕铮的胸口用力蹭了两下,邢慕铮听不见她的回答也不逼问,隔着被子搂了她的腰肢让她好好睡。钱娇娘却像是闹腾的娃儿,扭来扭去就是不睡,这扭得都快把邢慕铮原就压抑的火都勾出来了,他按着她咬牙道:“再动就不睡了。”   钱娇娘像小娃儿似的低了头,邢慕铮以为她总算清静了。却听见她的喃喃低语。   “清雅她要留在杭致身边……她要离开我了……”   邢慕铮拧眉,她原来就为这事儿发愁么?“你若不想狄清雅离开,我再帮你绑回来便是。”只要她开心。   钱娇娘猛地抬头瞪他,“你怎么这么坏,做什么要绑清雅!”   “你不愿意她走么。”   钱娇娘皱眉,眼神迷离语气却很认真,“她要是过得好,我自是愿意她走的,可是我担心她过不好呀!她一个人孤伶伶的,万一她又被欺负了,又被那个老太婆耍诡计杀害了,那她多可怜,我又看不见呀!”   “杭致没那么不靠谱。”邢慕铮软语安慰醉了还在担心别人的娇妻。   “男人若是靠得住,母猪也能上树。”钱娇娘哼了一声。   邢慕铮给噎住了。   钱娇娘埋在他的胸口,一下下地抓着他的衣扣。邢慕铮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秀发,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安抚她。   “我什么都留不住……”钱娇娘的声音又幽幽地飘了进来。   邢慕铮愣了愣,他低头,娇娘的脸庞被他笼罩在阴影下,眉宇间的轻愁叫她难得地生出一丝脆弱。   “爹娘不要我,娘死了,邢慕铮也不要我,清雅也要走了,丑儿我也留不住,我什么都留不住!”   钱娇娘委屈地一一数落,那哽咽的声音都好似快哭了。听得邢慕铮的心针扎似的痛,他的手停在她的脑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他才低哑道:“邢慕铮要你,他错了,你得原谅他。”   “他没错,他只是不中意我……可是他也有错!他既然娶了我,为什么还要嫌弃我?”钱娇娘仰头问他,“为什么?”   邢慕铮喉结滚动,他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是为了娘才娶我的……可我那样盼他回来,我曾以为他死了,我的眼泪都流了好几缸!他回来了,我可高兴坏了,他却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我好伤心呀,他还不知道!还带回那个冯语嫣!我的眼泪又流了好几缸,你知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钱娇娘说着说着就哭了。   原来她是盼他回来的么?原来她会为了他而哭泣,她心里是有他的么?可是他却狠狠地伤了她的心。邢慕铮后悔得无以复加。他低哑的声音如同吞了炭,“他现在知道了……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叫他改过自新。”   钱娇娘用力摇头,蹭他身上擦去泪水,“不敢。不给。”   邢慕铮的眼中浮出深沉的痛苦之色。他伤她伤得太重,她已不愿再回头看他了。   蓦然一只手伸到他的眼前,邢慕铮轻轻抓住,“做什么?”他问。   钱娇娘贴近他,小声问他:“你看我是不是孤命掌?你会不会看手相?”   邢慕铮的手蓦然一紧,钱娇娘吃痛,邢慕铮忙放开她,再受不住地将她紧紧搂住,“你不是孤命掌,你是天底下最富贵的命,贵人总要受些磨难的,以后你就大好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隔日天光,钱娇娘醒来,脑瓜子钝钝地疼。她撑着手坐起来,懵懵懂懂地在床上坐了许久,她低头看看只着里衣的自己,再看看床底下扔了一地的衣裳,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到床上的。她喝得这样醉还能自己脱了衣裳上床盖好被子?钱娇娘拧眉,难不成烟萝她们进来过?   钱娇娘趿鞋下床,拨开帘子就见满桌狼藉,若是有人进来了也当顺便收拾好了,她昨夜确实交待了不让任何人进来。钱娇娘缓缓在椅上坐下,她脑子这会儿还昏昏沉沉的。她揉着眉心,想回想昨夜的事儿,她不知为何好像梦见邢慕铮,还跟他说了什么话儿,只是说了什么,她现下是一个字也记不起来。她怎么还会梦见他?她究竟说了什么,总觉着有些事儿很重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正在此时,清雅的声音从外边传来,“娇娘还未醒么?我进去看看。”   钱娇娘一听一个激灵清醒了,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忙起身叫道:“等会儿,我在换衣裳!”她一开口,发觉自己的嗓子沙哑之极。   红绢打帘的手顿住了,清雅停下脚步,在外头笑道:“今儿可奇了,你这会儿才醒来。”   钱娇娘干笑两声,清清嗓子道:“可不是么?”   钱娇娘忙将桌上的两个酒坛捧起来找个地儿藏了,几个菜碟收进篮子里,速速换了衣裳开了窗,使劲儿挥了挥屋子里的酒味,才叫人进来。清雅与端着热水盆的碎儿等人一同进来,钱娇娘擦了牙速速洗了把脸。   清雅一进来就闻见了怪味,她皱眉道:“这屋子不透气么,怎么有股怪味儿?”   “没有,没有,你找我有什么事?”钱娇娘忍着脑瓜子一戳一戳地疼,坐在妆台前问她道。   清雅走过来为她梳头发,在铜镜中与她对视,“定西侯来接你了。”   ~   前堂里,穿着官服的杭致正与对面的邢慕铮品茗。杭致才从皇宫里回来,皇帝将太子软禁在家掀起轩然大波,先时太子师悬梁自尽,不由得让百官各自揣测究竟发生了什么要变天的大事儿。杭致身为丞相,昨儿就因此忙得马不停蹄,竟连家里也顾不上。   杭致气得火急火燎,他早知道太子那点破事。先时以为雅儿与他阴阳两隔,他本了无生趣,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如今还真得认真想一想。只是偏偏是他雅儿回来的日子来凑热闹,这可把杭致气坏了。杭致打算回来称个病,闭门不见客,岂料有位客人已经在这等候了。   杭致抬眸看向面色淡淡的邢慕铮,他是头回见这么不守规矩的侯爷。大半夜的翻墙进来,被发现了竟也脸不红气不喘,还说他院子里的守备安排得不错。让他进去了过了一两个时辰自己又出来离开了,这会儿又来,他这玩的是哪一出?   “邢侯,我这银针茶可还合你的口味?”   “很好。”邢慕铮沉稳放下茶杯。   杭致挑眉,“那就好。”   二人沉默。   半晌,狄清雅与钱娇娘还没来,杭致问邢慕铮:“邢侯这几日在皇宫中,可是听说了什么变故?”   邢慕铮脸色不变,“杭相说的莫非是太子被禁一事?邢某略有耳闻。”   “邢侯可听陛下说了些什么?我这两日焦头烂额,许多大人都来找我商议,我却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邢慕铮静默片刻,看了看周围,杭致摆手让服侍的丫鬟们都退下。   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等钱娇娘准备妥当到了门前,二人才停了话头。   钱娇娘分明有好几日没见着邢慕铮,但瞧着他丝毫不觉生疏,她微微皱眉,昨儿那个梦太真了。邢慕铮站起来迎向她,眼里带着莫名深意。 第一百七十三章   “侯爷出来了?”钱娇娘扯唇笑道,“丑儿可担心你了。”这人说五日,就能在五日里出来,还是拿捏着皇帝老头的心思,这是料事如神么?   “嗯,我没事,”邢慕铮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你没睡好?”   钱娇娘摸摸脸蛋,干笑两声,眼里还带着些狐疑。昨晚她真是作梦么?   狄清雅上前来,与邢慕铮福了福身,叫了一声侯爷。   邢慕铮微颔首,道:“原来你是杭相之妻。”   杭致扯了扯唇,这装得好似真不知道似的。   狄清雅道:“清雅多谢侯爷与夫人一直以来的照顾了。”   邢慕铮道:“杭夫人与杭相久别重逢,的确是美事一桩,只是娇娘少了一个说话的人。”   杭致眉头微挑。他原一直没想明白,邢慕铮若是知道雅儿是他的妻,为何不让她与他相认?若是有何阴谋,他大可不必将雅儿带上永安来,若是故意叫他看见,又怎会事后不将雅儿藏起来,反而还叫她大方出现在他妻子身边。又非看中雅儿纳入房内,那末他究竟为何要与他作对?总不能就是他方才这句话,是给他夫人找一个说话的伴儿?   杭致古怪盯着邢慕铮。   狄清雅看向钱娇娘,她也舍不得娇娘,但是……若娇娘也住在永安便好了。   钱娇娘看着狄清雅笑了笑,扭头看向邢慕铮欲言又止。邢慕铮心知肚明,偏头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可将冬生留下。他是这般说的。钱娇娘很是惊讶,他怎么知道她是担心清雅,想留个人保护她?只是这些人都是邢慕铮的人,她的确不便开口。   钱娇娘唤来冬生,低语问她愿不愿意留在永安,冬生眼中滑过错愕,她并非错愕要将她留下一事,她本就是武卫,听从命令行事,她错愕的是钱娇娘竟还询问她意思。钱娇娘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为难,“你若是不愿远离亲人,也没事儿,我再问问别人。”   冬生忙道:“我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夫人叫我留下,我就留下。”   钱娇娘闻言点了头,她转身与狄清雅笑道:“清雅,你我姐妹一场,姐姐也没什么好给的,我看你往日与冬生投缘,不如叫她留在你身边,你也好有个念想,看见她了就能记得挂记我。”   清雅诧异,她明白娇娘的心意。她的心口微微发烫,轻笑着点了点头。   “那冬生的终身大事你也帮忙张罗张罗。”   “好。”   钱娇娘说罢,转向杭致笑道:“相爷,我留一个姑娘给清雅,你当是不介意罢?”   杭致苦笑道:“邢夫人这番心意,杭某便代雅儿谢过了,若是能叫大家心安,又何尝不可?”杭致脸皮发烫,她这是在怀疑他保护不好自己的妻子,怎么叫他不心伤?只是比起他的颜面,雅儿的安心更重要。   清雅轻喟一声,上前执了钱娇娘的手,钱娇娘笑道:“你别偷懒,每月给我来一封信,我也给你回信,字写的丑,你也莫怪。”   “我知道了,你……也要好好的。”狄清雅有些哽咽了。   杭致问邢慕铮:“邢侯可是要回玉州了?”   邢慕铮点头道:“最迟后日。”他们得赶回玉州过年。今年他有妻有子,邢慕铮突地想过年了。一家子人围着好好吃顿年夜饭,再一同守夜,想想便很好。   钱娇娘闻言猛地扭头看他,邢慕铮也像心有灵犀似的看着她,黑眸中有着隐秘的喜悦。   狄清雅小小倒抽了一口凉气,邢侯这话的意思,难道是……天家妥协了?   杭致本是个痴情种,他能看得出邢慕铮眼中对钱娇娘的迷恋,心道这世上竟还有与他一样的男子。想来他定是将想法子叫天家改了旨意,不过天家也不是个吃亏的,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就放过了他。   但这是他家的事儿,还轮不到自己操心。杭致郑重其事与邢慕铮钱娇娘二人道了谢,感谢他们救了狄清雅,并且要大摆宴席答谢二人,邢慕铮只道时机不对,婉言拒绝。杭致与清雅一再相邀,邢慕铮与钱娇娘再三婉拒。杭致没法,只能命人备下重礼,清雅又单独为钱娇娘备下一盒礼物,拉她去里屋给了她。轻便的金玉首饰居多,还有几千两银票。钱娇娘不愿收,清雅道:“这些都是我的嫁妆,爹娘留给我的,你只管拿去。我还有。”   钱娇娘啧舌瞪眼,“你有这么多嫁妆,那老太婆还嫌弃你?”   狄清雅冷笑,“我这点嫁妆,她看不上。”   “真是疯子!”钱娇娘摇头,“你自个儿多长点心,虽说相信相爷,但他毕竟是个男儿,又是朝廷大官,总不能时时护着你,你要自己提防着点。冬生时时带在身边,万一有什么状况,不要心软,先下手为强!”   狄清雅认真地点头,“我知道的,你放心。”   钱娇娘看着她,欲言又止,终化作一声叹息,戳了戳她的额。狄清雅捂着额头轻笑,拉了拉她的手,似妹妹与姐姐撒娇。   “好好过日子,相爷他对你有情,只要他真能好好解决了这事儿,你们还是可以过得好的……如果他着实不能处理干净,你也不要太怪他,那毕竟是他的亲娘,你给我来信,咱们再商量。”钱娇娘道,“对了,我要给你来信,怎么到你手上,你给我写个章程,就叫冬生去拿。”   狄清雅忙拿出纸笔来写了一串,吹干后塞进信封中递给钱娇娘,钱娇娘将其收进怀里,还拍了一拍。狄清雅将银票一起往她怀里塞,“这些你别让侯爷知道,留着你自个儿用,我知道你是个主意大的,恐怕哪一日就……算了,我也不多劝,妹妹不在身边,你只别委屈了自己。”   钱娇娘对上她的视线,二人同时红了眼眶,相拥而泣。 第一百七十四章   杭致与狄清雅亲自将邢慕铮与钱娇娘送出大门,钱娇娘发现大门外不仅停着定西侯府的马车,还有许多辆杭家的马车。好些杭家子弟等在周围,一见杭致出来,都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只是见他在送定西侯,又不敢贸然上前。   钱娇娘扫视一圈,拍了拍清雅的肩膀,清雅回以淡淡一笑,扶她上了马车。   邢慕铮与杭致别过,没有骑马跟着坐进了车里。马车前行,钱娇娘还一直撩帘子看着外头,清雅与杭致这会儿已被杭家人团团围住了,杭致这两日不准任何人进南紫苑,昨儿听说杭老太太来了也没能进了大门。   清雅应当没事儿的。钱娇娘正出神,忽而肩膀被拍了一下,钱娇娘回头,脸蛋被指头戳了一戳。   邢慕铮不知何时已与她近在咫尺,他按着她的肩膀,黑眸深邃而透亮,凝视着她低哑道:“只顾操心别人,你怎么不问问我因何被禁于皇宫里出不来?”   钱娇娘挪了挪臀儿,“侯爷是大英雄,做的事儿哪里容得下我一个小小妇人过问。”   邢慕铮勾唇道:“如今英雄气短,争来争去还不是为着你的事。天家恼了,才将我关了起来,要我想开了才放我出宫。”   钱娇娘眼前一亮,“那侯爷是想……”她还未说完话,邢慕铮炽热的唇就已迫不及待地堵住了她的嘴。他将她抵在马车的角落里,庞大的身躯压着她,凶狠地吸吮她的红唇。钱娇娘连闪躲的地儿也没有,她抬手狠狠捶向车壁,立刻被邢慕铮抓住了手。车夫在外听见动静,放慢了些速度,问里头道:“侯爷,可有吩咐?”   邢慕铮才探进舌去纠缠她闪躲的小舌,甜美的滋味自舌尖往背脊蔓延,压根就不想说话。偏偏车夫没听见声响不放心又问一遍,邢慕铮扣着她的脑袋不叫她乱动,粗声道:“驾你的车。”   话音未落他就张嘴想再侵入,可是钱娇娘已牙关紧闭。邢慕铮退而求其次,抚着她的脸轻咬着她的下唇,辗转吮吸许久,马车里头的热气都带着难以言语的暧昧。钱娇娘一张脸涨得通红,邢慕铮还不停逗她,眼见钱娇娘快喘不过气来,忽而手里多了一样东西。钱娇娘艰难低头一看,竟是一份明黄卷轴。   这明黄触目惊心,钱娇娘原本跳得飞快的心儿几乎要跳出来。邢慕铮轻吻她的嘴角,“打开看。”   钱娇娘撇过脸,“我不认字。”   邢慕铮顺势亲她的脸,“那我念给你听。”   “我不听。”钱娇娘喘着气咬牙闭眼。   邢慕铮笑了,他狠狠压上她的红唇。好半晌,他微喘气,贴着她的唇儿低低开口,“天家说他那道旨意下错了,叫咱们往后好好过日子。”   “我、不信。”钱娇娘大气都喘不过来了,她抵在车壁上,还倔强地蹦出两个字。   “你来看。”   “我不认字。”   “念给你听。”   “我不听。”   邢慕铮气得笑了,“耍无赖是么。”   说罢他又覆唇上去,情难自已地亲吻她。邢慕铮昨夜就想这么做了,他拿到这道圣旨,比他得到封爵赏地的圣旨不知开心了多少,他迫不及待想叫她知道这事儿,不想她竟暗自神伤。   钱娇娘被亲得早已没力气了,这会儿爽性破罐子破摔随他去亲。只是脑瓜子越来越成一团浆糊,心里头如一团乱麻。她手上这卷明黄当真是邢慕铮求回来的圣旨?皇帝老儿怎么这么不中用,泼她脏水不说,这会儿自己圣旨也能改了?她就算没见识,也听过金口玉言这话儿,他就不怕世人嘲笑么?   马车在洪府门前停了,马车夫跳下车,阿大与众侍卫都跳下了马,洪府小厮一见定西侯府的车马,立即去通报老爷。休沐在家的洪泰与长子一同迎了出来,马车门却半晌未开,洪泰自阿大口中得知邢慕铮与钱娇娘也在车内,以为二人都睡着了,试探唤了两声。又过一会,邢慕铮才打开门跳下马车,旋即覆着面的钱娇娘也出来了,邢慕铮伸手要扶她,钱娇娘提着裙子自己跳下了马车。   洪泰仔细看了看才认出那挂面纱的妇人是钱娇娘,不解她怎地突如大家小姐一般覆面了。钱娇娘避开众人视线,她的唇还热辣辣地疼,不用铜镜都知道自己唇儿肿得不成样了。邢慕铮这一路上就没消停过,想着想着就亲上来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洪泰请邢慕铮与钱娇娘到前厅坐,并立刻让人去张罗午饭,邢慕铮却道不必,他接了丑儿就走。   洪泰闻言,拉过邢慕铮问他是否生了气。邢慕铮并未言语,洪泰苦着脸道:“哥哥也是没法子,你那媳妇儿执意要走,她的丫头竟然是杭相死去的妻子,你说这事儿稀不稀奇?对了,你知不知道这回事儿?”   邢慕铮依旧不说话。   洪泰头皮发麻,虽说他比邢慕铮年长,但邢慕铮才是长年发号施令的大帅,洪泰一直与他共伍,对他的脾气很是了解。他若是骂人了,说明还不是十分生气,他若不言不语,那就似说此人无可救药了。   “慕铮,哥哥真的尽力了,我是劝了你媳妇儿不让她去的,可是她非要去,我也不能绑着她不是?”洪泰焦急不已,“这不是,我还将淳儿留在府里么?”   邢慕铮道:“哥哥原已不是我的部下,替我照顾妻儿自是感激不尽。”   洪泰道:“慕铮,你说这话就见外了!我难道就是为了你一句感激之辞?你还是在生哥哥的气!”   邢慕铮道:“我并不生气,我不过失望罢了。这就好比我将平生最看重的宝贝交由哥哥保管,哥哥却不将它当一回事,转而拱手于人。”   洪泰瞪眼,这个好比可是太过了!那钱氏,果真于他那般重要?到底再如何迷恋于她,也不过是个妇人呀,难不成比他的命与天子的信任还重要不成?如果果真如此,那他岂不是辜负了他的托付?洪泰后悔不已,钱娇娘说要去杭府时他并没有过多阻拦,他本就打着算盘,这去是她自己要去的,倘若天家的圣旨下来,就表明天家下了决心要除了钱氏,他若阻止,还止不住天家如何看待慕铮,因此钱氏如果自个儿要去杭府,待圣旨下至杭府,她死了慕铮也就无事了,如若没死,他也可有说辞。   只是不想慕铮却因此对他失望了!洪泰心中惶恐,又有些想不过去,他指着佛像前供奉的黑布道:“慕铮,咱们哥几个可都是过命的交情,你莫非为了一个女子就对哥哥离了心?”   邢慕铮看向洪泰所指的方向,那块黑布曾是他的披风,那原是一件蓝色披风,是血将其染成了黑墨之色。那是他们在庆州经历的最惨烈的一场恶斗,他与洪泰马东长等人在返兵途中与敌军兵戎相见,一百将士迎战上千敌兵,厮杀一场只剩几人对敌。   洪泰永远记得那一幕,邢慕铮在面前如战神伫立不倒,仿佛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没有一个敌兵能杀得了他,反而他的披风一次次一层层染上敌军鲜血,无数敌骸倒在他们面前,原本已绝望的兄弟们因他的屠戮而士气大振,他们个个都杀红了眼,他们于绝处逢生。   洪泰知道,若没有邢慕铮,他是绝不能活着回来的。他也是在那一场战后对邢慕铮敬佩得五体投地,事后他悄悄收了那件披风,就是要自己一生铭记。   邢慕铮叹道:“是哥哥想与我离心。” 第一百七十六章   邢慕铮难得叹息,洪泰真慌了,原来那钱氏果真对他那般重要。那他将钱氏托付于他,岂不也是对他的看重?他这猪脑子,平白将慕铮给辜负了。洪泰道:“慕铮,哥哥这回对不住了,下回,下回哥哥一定拿命去保护弟妹,绝不食言!”   邢慕铮仍不出声,其实他也预料过这走向,杭致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娇娘也不会放狄清雅一个人走,她若在杭府,狄清雅自会让杭致保她,杭致对狄清雅的深情众所周知,否则也不会一夜白头。娇娘去杭府自是安全的。只是他得趁机敲打敲打他这些兄弟。   果然洪泰真被吓着了,他向邢慕铮一再保证,邢慕铮面无表情,眼睛定在那披风上,心思飘忽起来。那件披风好似是当年娘托人与几件衣裳一齐搭来的,他差点儿忘了这回事,只是娇娘前些日子提她替他做过披风……邢慕铮心念忽动,他上前去抓了披风抖开。   钱娇娘不知邢慕铮突然抖开供的那布做甚,一看才知是披风,再一定睛,才发现那披风上竟是被血覆盖。阿大献宝似的与钱娇娘讲述庆州那场恶战,崇敬之情溢于言表,钱娇娘早已从说书先生嘴里听过这一场大战,只是不想那般险恶,那件披风竟已被血染黑了。   钱娇娘复杂地看向在披风上找些什么的邢慕铮。这个男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历经了太多生死险恶,能活着出现在她面前就已经是老天爷保佑了罢?   邢慕铮此时突然看向钱娇娘,“这是不是你替我做的?”   钱娇娘一愣,“什么?”   “这件披风,蓝色儿,早年娘托人给我搭来的。是不是你替我缝的?”   钱娇娘眼神忽变,“不是。”   邢慕铮微眯了眼,“真不是?”   “真不是。”   邢慕铮还是不相信,他走到钱娇娘面前,手还不停在披风上寻找证据,钱娇娘着实想不到这条披风竟会出现在这儿,她恨不得抢过来把它撕了,又怕邢慕铮看出破绽,只能装作不在意,然而克制不住的小眼神往披风上瞟。邢慕铮眼尖地发现了,他顺着她的眼神摸至衣角,角落也被血色浸染,压根儿看不见其他,邢慕铮却摸到了一点凸起。再摩挲几下,拇指下的触感很像是刺绣。   然而表面并没有任何刺绣痕迹,邢慕铮再瞧钱娇娘,见她唇角都紧张地抿直了,他抽出匕首,俐落地割破边线。   里头一块小小的蓝布,用红线歪歪斜斜地绣着几个字,虽然血浸进了里头,但依稀还能看得清。   吾爱平安。   邢慕铮的心口顿时如被什么重重锤了一下。他还想看个仔细,忽而眼前一花,有人猫爪子般的就将披风抓了去。邢慕铮下意识就想抢回来,他抬头,只见钱娇娘满面通红。   钱娇娘紧紧抓着披风,只想一把火烧了它。想当初她傻里傻气,就是想绣这几字儿上去,又怕婆婆知道笑话,四处去找这几个字儿怎么写,平安是家户门前贴的对联多数都有的,吾也好找,只是这爱字,最叫人羞耻又最不知从何处寻找,为此她去套了一个落魄老书生的话,酒都帮他打了好几斤,才骗他写了这个字,她就照葫芦画瓢,大半夜的不睡觉,一点点地绣出来,藏在这角落缝里。她还因此偷偷乐了许久,以为自己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如今看来,是干了一件了不得的蠢事。   “还给我。”邢慕铮万万没想到,自己人生中最惨烈的一场战斗,竟还有她亲手缝的披风陪伴他,里头还绣着这样的字。吾爱,吾爱,她竟用了这两个字!邢慕铮止不住的唇角上扬。   “还什么给你?这是我的。”钱娇娘侧身避开,邢慕铮伸长了胳膊,在她身后左右开弓,钱娇娘左躲右闪,就是不给。   “这分明是我的披风,你给我绣的。”邢慕铮一手箍紧她,在她耳边带着笑意低哑道,“还有你的期盼。”   钱娇娘脸皮热得可以煮鸡蛋了,她恶狠狠地道:“那不是我绣的,那是娘绣的!”   “娘会绣这四字儿?还绣得这般难看?”一看就是初学者手笔。   钱娇娘垂死挣扎,“那是娘骗我绣的,我那会儿压根不知道绣了什么!”   “还嘴硬,娘最是内敛不过的人,她怎会叫你用这两个字?”   钱娇娘急了,“就是娘,不信你去问她!”她只能拿娘来当替死鬼了,反正他也对证不了。   “我不必问她,就是你自个儿写的。”   “你是傻子么?我不认字儿,还写什么写?”   二人一面闹一面抢,邢慕铮怕伤了她不敢用力,但也不叫她逃开,他的笑容越发地大,挂在脸上久久不散。洪泰都看傻了眼,他何时见过邢慕铮这样的少年气?还哪里是那杀伐决断的大元帅,可不就是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么?   别说洪泰,连阿大和跑来的邢平淳都傻了眼。邢平淳原听得爹娘来接他了,高兴地一路小跑过来,正想冲进来却见爹娘好似不庄重的一幕,娘臊得脸红了,爹却笑得开怀。不知怎地,他突然好高兴呀!   邢平淳咧嘴大叫一声,“爹!娘!”   钱娇娘一听如梦初醒,她掐了邢慕铮的胳膊一把,低声喝道:“别给丑儿看笑话。”   邢慕铮却趁机夺过她手里的披风。   钱娇娘狠不得咬死他,却不得不挽了自己稍显凌乱的发,微笑面对邢平淳,“丑儿来了。”   邢平淳清脆地应了一声,他跳进来跑到二人面前,与邢慕铮开心地道:“爹!娘说你与皇帝老爷商议国家大事去了,要五日才能回来,您果然五日就回来了!”   说什么丑儿担心他,她压根就没有与丑儿讲。她究竟是太放心,还是压根不放在心上?怎么看都像后者居多。邢慕铮瞟向钱娇娘,钱娇娘挪开视线不看他。邢慕铮略有些受伤,不过看看手中的披风又好了。她原有过的爱意,他定会让她重新找回来。   邢慕铮接了丑儿回了王府巷,用了两日拜别永安来往之士,钱娇娘将二皇子妃的镯子退了回去。第三日清晨踏上归途,因多人想要送行,邢慕铮爽性没有透露给一人知晓,一大早就离开了永安城,然而至洒泪亭,却还是有人煮酒相送。   披灰鼠大氅的少年跪坐于亭中,焚香以待,二侍童立于身后。邢慕铮认出来人,二皇子的嫡长子吴泽。   吴泽听见声响,起身相迎,遥遥而拜。   “啊!”邢平淳叫了一声,吴泽与他对视,微勾嘴角,带着病态的秀美容貌令人怜惜。   “爹,那是我在永安新结识的兄弟!”邢平淳惊喜笑道,“我告诉他今日要走,不想他竟然来送我!”   “你知道他是谁?”   邢平淳道:“他是二皇子的儿子,名叫吴泽,小字勉之。”   邢慕铮微挑浓眉,“去罢。”   钱娇娘打开帘子,正见邢平淳蹦蹦跳跳地朝一秀美少年跑去。她眼带困惑,邢慕铮扭了马头到她身边为她解惑,“丑儿与二皇子的嫡长子吴泽成了兄弟。”   钱娇娘也挑了挑眉,倒是与邢慕铮方才的挑眉有几分相似。怪道他那几日每日都跟从泥里打滚了似的,恐怕真是钻狗洞去了,否则也不能结识这么一位兄弟。   邢平淳与吴泽离队伍有些远,钱娇娘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看得出邢平淳很是开怀。吴泽解下腰间的玉佩送给邢平淳,邢平淳接过,手忙脚乱地想回点什么,摸了半晌没摸出什么,就将钱娇娘绣给他的帕子赠给了吴泽。   “哎呀。”钱娇娘看得津津有味。她的丑儿好似长大了。   “明儿你让人备下些小玩意儿给他放身上。”别一囊中无物就将她亲自绣的东西给送人了。   邢平淳与吴泽别过,吴泽又过来为邢慕铮与钱娇娘呈上送行酒,两人都喝了,吴泽才立于一旁送行。邢平淳恋恋不舍地上了马,还不忘叫他得了空去玉州找他玩。   吴泽应承下来,轻咳着微笑与他挥手告别。 第一百七十七章   离过年时日不多,队伍不若来时闲适,每日快马赶路,钱娇娘跟着骑马跑了两三日,邢慕铮由着她去,让她骑闪电,自己另骑一匹棕马。钱娇娘每日的乐趣便成了骑闪电去欺负骑蚂蚁的邢平淳,气得邢平淳恨不得马上将蚂蚁喂得比闪电还高大。   行至兴平县,天儿突地变得奇冷无比,钱娇娘颇有经验,预言马上就要下雪了。邢平淳很是兴奋,当夜队伍在惠州城里寻了一院落歇下,邢平淳一直等候着看今年初雪,等到半夜还不肯睡,只是那雪迟迟不来,邢平淳实在熬不住,被红绢劝去睡觉了。钱娇娘早已不理会他自己先睡了,深夜迷迷糊糊间有人推她。她朦胧睁眼,才要抽枕下的匕首就被按住了。邢慕铮立于床头,叫她穿好衣裳出来,说完便走了。钱娇娘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挣扎着起来了。出来见邢慕铮独自一人背对着她立于门前。   钱娇娘停住脚步,问他:“有什么事?”   邢慕铮转回头,“下雪了。”   钱娇娘呓了一声,踱步上前。冷风扑面,才从被窝里钻出来的钱娇娘打了个寒颤,她缩缩脖子,仰头看自天幕飘下来的朵朵雪花。果真是下雪了。   忽而背后一暖,邢慕铮将自己的大氅盖在了她的身上。钱娇娘扭头问他:“下雪了,因此?”   “因此叫你出来看看。”邢慕铮道。   钱娇娘拧眉,他当真的么?这为这事儿把她从暖被窝里摇起来?要叫也该叫丑儿,他以为她还是三岁娃儿么,看见雪就兴奋?   “也不知怎地,就是想叫你出来看。”邢慕铮凝视着她,添了一句。   钱娇娘讷讷地看着他,意欲离开,回头看看静静飘下来的雪花,神使鬼差地停了脚步。她跨过门槛坐在槛上,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仰头看雪。邢慕铮在她身旁坐下,也不说话只顾看雪。   弯月孤寂地挂在半空,雪花犹如它撒下来的星子,静静掉落地面,挂于树枝,堆在瓦上。院子里安静得很听得见雪落下的声音,一点一点的悦耳无比。雪越下越大,地面上很快地铺上了薄薄的一层银白,瓦楞上也堆积着白雪,犹如水墨画赏心悦目。   邢慕铮从前不赏雪,他讨厌下雪,下雪意味着对战艰难,突袭不能,还怕被敌军困在野外。可今夜他睡前见着飘雪初下,心念一动便去叫了钱娇娘。此时与她并坐门前,看白雪静落,竟觉若置仙境。   钱娇娘从前从不觉着雪色美丽,她一看见下雪就发愁,这意味着最冷的天儿要来了,过冬的衣裳不知够不够,也不知还有多少余钱买银炭,怕娘熬不过,怕丑儿撑不住。她也怕自己冷,大雪天的用冷水洗衣裳的刺骨之感还残留在指间。只是今儿竟不觉着冷,许是身上裹暖和了,又许是身边有个人添了暖意。   果然很美,下雪。   隔日一大早,邢平淳看见满院子的雪开心地疯叫,立刻跑去摇醒钱娇娘,要她陪他堆雪人,可怜钱娇娘被父子俩一前一后地摇醒,一整日都萎靡不振,马也不骑了,在马车里倒下便睡,纵使颠簸也没能叫她醒来。   队伍一路往玉州而去,这回只走陆路不走水路,途中钱娇娘接到了来自狄清雅的信件,信中骂她走了竟不吱声,害她连送也没能送她。狄清雅又交待了许多话,只字不提杭家之事,想来是怕她操心。钱娇娘让烟萝先照着她的说法写了一封回信,后依葫芦画瓢临摹一封亲笔信寄给清雅,她如今每日习字,越发地识得多了。   行至惠州宝花县不过中午,钱娇娘突地肚子疼不舒服,邢慕铮便让人去寻了一个宽敞院落脚,今日在此安歇。他叫阿大寻了个大夫来替钱娇娘看病,大夫确也查不出什么大病症,开了两帖止泻药,嘱咐钱娇娘睡上一觉当就好了。邢慕铮拿了药方看了看,吩咐人去抓药,起身亲自送大夫。门外忽起臊动,邢慕铮微皱眉,碎儿开门出去打探,竟被一个穿翠袄的丫头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邢慕铮面前。   “侯爷请救救我家小姐!”   钱娇娘倚在床头还未躺下,见状奇怪起身,仔细一看跪着的丫头,一看有点眼熟,再一思量,那不就是赵瑶茜的丫鬟么?   那丫头重重磕了一个头,哭哭啼啼道:“侯爷,我家小姐染风寒染了几日了,因怕耽搁了脚程,她总不让奴婢禀告您请大夫,现下躺在床上动也动不得了,额头烫得吓人!”   “赵小姐在这儿?”钱娇娘顿时直了腰,“还生病了?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请大夫过去看看呀!”   那翠袄丫头愣一愣,忙抹去眼泪,对钱娇娘磕了一个头,拉了大夫就走。   邢慕铮闭了闭眼,他一转头,果然见钱娇娘颇有兴味的眼神。他就是不想让她又乱点鸳鸯谱才故意瞒着她,果不其然,一听赵瑶茜她病都能好了。   “侯爷也太见外了,明明舍不得赵小姐,还偷偷摸摸地藏着不让我晓得,我难不成是母老虎,能吃了她不成?”钱娇娘笑容很大,但眼意并未到达眼底。   邢慕铮转身与她道:“我哪里偷偷摸摸?她的马车就在后头,你自个儿不知道。再说我带着她不为别的,只为那份藏宝图。”   钱娇娘摆摆手,“一样,都一样,赵小姐嫁给你,藏宝图不就到手了?看来咱们回去就能准备喜事了。”   “胡扯,我不娶她。”   “你不娶她,藏宝图从何而来?”   “玉州还有那么多好儿郎,随便叫营中哪个兄弟娶了她就是了。阿大与雨萝献了多日殷勤也不见回应,王勇得知狄清雅是杭致夫人后整日跟打了蔫似的,这两人不都是上上之选?”   钱娇娘嗤笑一声,这还敢做不敢当,拿手下还挡箭。“要我说侯爷何处绕弯路,你是侯爷,三妻四妾那是再寻常不过了,娶了她不过多双筷子,想她背后可是金山银山。”说罢她也不听他回答,径直躺下,拿了一块手帕蒙了眼睛,“哎呀,我要睡了。”   邢慕铮咬了咬牙,走过来推她,“先别睡。”   钱娇娘装死,还故意打了两声呼噜。   邢慕铮好笑又好气,“我下午带丑儿出去一趟,你一个人在这儿能行么?”   一听带儿子出去,钱娇娘顿时撤了帕子,“你带他去哪?”   “我打听了有一位隐士居住在宝花县附近的深山中,我打算带丑儿去拜访。”   “这附近的山头不都是山匪么?”   “那是乾山,我要去的是康山,隐居的是位奇能异士,最擅机关,你不是想要丑儿学这些么?”   钱娇娘愣了愣,“啊,啊。”   “我原也打算在这停的,不想你闹肚子,如何,现下好些了么?”   “呃……没什么大事儿。”钱娇娘道,“你们去罢,难为你还记得这事。”   “你说什么胡话。”   钱娇娘直直注视邢慕铮,缓缓道:“侯爷,原先你不待见我跟丑儿,因此有句话我一直没讲。其实娘的遗言里,是叫你好生教养丑儿的。她很喜爱丑儿。”   邢慕铮顿了顿,“娘只叫我好生教养丑儿?”那他与她呢?   叫他俩好好过日子。钱娇娘张口,笑道:“可不是么,她最惦记的就是她这孙子了。”   邢慕铮沉默片刻,“我知道了,往后会好好待你们娘俩。”   钱娇娘笑容不变,“侯爷去看看赵小姐罢,好歹她是客人,生了病还无人探望,可就……”   眼前突然一片昏暗,邢慕铮俯身堵住钱娇娘的嘴,吮吸许久,惩罚地咬她的下唇,“啰嗦。” 第一百七十八章   邢慕铮出去不久,邢平淳蹦蹦跳跳地进来。钱娇娘没睡觉,披着衣裳坐在床上摆弄一个荷包,见他进来弯了唇角,凝视着他跑过来趴在她的被子上,偏头眼巴巴地问她,“娘,你还拉肚子么,好了么?”   “好些了。”钱娇娘在邢平淳脸上掐了一把,邢平淳咯咯笑。他道:“我一会儿要跟爹出去,他说要带我去拜访高人。”钱娇娘道:“我知道,不是拜访高人,是替你找另一个先生。”   邢平淳苦了脸,“还要找先生啊?我现在跟曹先生都学不过来了,做梦还在背书哩!娘,你跟爹说说,别叫他找先生了罢!”   钱娇娘道:“这个先生是个奇人,可以教你做机关破机关,你真不学?”   “做机关?”邢平淳的眼睛一下子直了,“我学!”   钱娇娘料到了邢平淳的反应,但还是笑了起来,她点点他的鼻,“学就要好好学,不许偷懒。”   “我知道了,娘!”   钱娇娘点点头,注视他半晌,忽而伸手摸摸他的下巴,“我们丑儿长大了,过不了几年,就要长胡子讨媳妇了。”   “娘,你说什么呀。”邢平淳不自在地扭扭身子。   “哎,我也就感慨感慨,想当年你还是个小娃儿,什么都要我操持,我替你把屎把尿,换衣喂饭,真是没一日消停的。”   邢平淳脸红了,他争辩道:“那是我还小不懂事!我现在不要娘操持了!”   钱娇娘挑眉道:“不用我操持了?你自个儿能打理好自个儿了?”   “能!”邢平淳回答得掷地有声,他是小小男儿汉子,可不能让娘小瞧了去。   钱娇娘缓缓笑了,“那就好。”她顺手将手里的荷包递给他,这是个十分精巧的松绿色荷包,上头绣着一匹黑色骏马,与邢平淳的蚂蚁很是相似,邢平淳一看就爱不释手,“娘,这是给我的么?”   “嗯,给你的,你现在也大了,往后手里有些铜子儿,碎银子,都能放这里头。”   邢平淳还从未得过荷包,他喜滋滋地挂在腰间,顿时觉着自己像大人神气了,他挺直腰背,“谢谢娘!”说完他又涎了笑杵上来,“娘,你给我一点铜子儿呗!荷包空的,多不好呀!”   钱娇娘不理他,邢平淳就缠着她,一声声撒娇叫娘,钱娇娘拿他没法子,从自己荷包里拿出一小块碎银子放进他的荷包里,再帮他扎紧了口子,“收好,别让你爹知道了,你若是丢了,我就把你的屁股打烂!”   邢平淳知道娘亲最是个看重银钱的,更何况给了他银子,他连忙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我不会丢的!”   钱娇娘在他屁股上拍了一记,“去罢,你爹该叫你出发了,你帮我把山楂叫进来。”   “好咧,那娘,你好好歇息,我跟爹去去就回,回来我给你带一串糖葫芦!”如今小儿财大气粗,张口一股豪气。   钱娇娘被他逗乐了,“那成罢,一串糖葫芦。”   邢平淳拍拍胸脯,表示包在他身上。他又跟来时一样蹦蹦跳跳地往外走,快及门边时,钱娇娘忽而叫住他,“丑儿。”   邢平淳回过头,眨眨眼看她。   钱娇娘张了张嘴,“……没事儿,你去罢。”   邢平淳嘿嘿一笑,扭头跑了。   钱娇娘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半晌才喃喃道:“你可别怪我呀,丑儿。”   山楂与红绢碎儿进来,福了一福,“夫人,您找我?”   “嗯,我身上有点冷,你来陪我睡会罢。”   山楂一愣,忙点头道:“是。”   钱娇娘笑笑,与其他人道:“你们都去休息罢,不用管我。”   ~   邢平淳跟着邢慕铮翻了大半座山头,总算寻到隐士之地,一个小童守在草屋里,听有客来,放出一只木鸢飞升于天,邢平淳看得眼都直了,就那么傻傻冒着脑袋瞅,他瞅了两刻钟,那木鸢还稳稳挂于天上不曾下来。再过一会儿,看见木鸢飞天的隐士便回来了。   隐士请邢慕铮父子进草屋一坐,邢平淳又看见好几个机关,他心痒难耐,恨不得马上就能学会了。只是隐士听了邢慕铮来意,却婉言相拒,无意出山。邢慕铮诚意再请,邢平淳自己也极力相求,但隐士却很坚决,只想闲云野鹤在山中生活。   下了山后,骑着蚂蚁的邢平淳一直闷闷不乐,街边好吃好玩的都无法吸引他的注意,邢慕铮并不管他,沉默朝前。半晌,他听见邢平淳道:“爹,咱们明儿可再去请先生一回么?”   邢慕铮转头,见儿子眼中有着坚定的光彩,与娇娘倒是有几分相似。他微微勾唇,却是说道:“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得不到的有许多。”   “可是,我就是不甘心呀!那位先生技艺如此高超,谈吐亦不凡,我真想拜他为师!”邢平淳急道,“爹,咱们就再留一日!”   “先生态度坚决,你留一日就可说服他了?”   邢平淳语塞,邢慕铮道:“明儿先回玉州,待过了年,你若还想拜师,就叫王勇陪你来。”   邢平淳眼前一亮,“真的吗,爹!”   “嗯。”   “太好了,谢谢爹!”邢平淳这会儿高兴了,他眉开眼笑,望见不远处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叫了一声,“娘说要我带一串冰糖葫芦给她吃的,我去买!”   说着他立刻跳下了马,将缰绳交给王勇请他牵一会儿,邢慕铮从腰间摸出一点碎银扔给他,邢平淳原想说娘给了银子,转念一想自己这荷包不是越来越鼓了么,于是忍住不说,而是显摆拿了荷包在手上,“爹,你看,娘给我缝了个荷包,可好看了。”   邢慕铮居高临下地撇了一眼,淡淡应了一声就移开了视线。几乎所有人都有一个,就他没有。他一丁儿也不稀罕。   邢平淳不知亲爹酸醋心思,乐颠颠地跑去买糖葫芦,走着走着停了下来。他疑惑地左看右看,好似在找什么。   邢慕铮骑马上来,问他怎么了,邢平淳摸摸脑袋,困惑道:“我好像来过这儿。”他看过街角的烧饼铺子和打铁铺子,也知道巷子里头有一家卖豆腐的大娘,他甚至能记得她的笑脸。   王勇道:“咱们上永安也经过这儿。”   可他们来时没有停留呀。邢平淳拧了眉,旋即摇了摇头,跑去买糖葫芦。   前方一阵骚动,王勇立刻跳下马箭步到了邢平淳面前,迎面带头跑来一个大光头,不是阿大又是哪个?只见他与李清泉带着一群侍卫,四处肃穆找寻着什么。   他们是负责保护夫人安全的,这会儿看上去全体出动了,必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王勇正想开口,就听见邢慕铮猛地一声厉喝:“李清泉!阿大!”   李清泉与阿大听见大喝,一抬头见马上凶神恶煞的主子,顿时腿下一软,背脊瞬间覆上一层冷汗。   宝花县的百姓们听见这威仪大喝,也都吓得停了声响,个个傻愣愣地瞅着邢慕铮。邢慕铮此时如同地狱阎魔,问赶上来跪在面前的二人,“夫人呢?”那冰冷的语气仿佛从地底爬出来的一般。   李清泉与阿大冷汗直冒,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禀告,“侯爷,夫人她……失踪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阿大他们发现钱娇娘失踪也不过在不久前,因着钱娇娘在睡觉,无人敢去打扰。他们先发现山楂不见了。山楂原是陪钱娇娘睡觉,可大抵半个时辰后,山楂出来了。碎儿听说山楂出来了,想去找她问点事儿,可是寻了一圈没能寻着。看大门的侍卫说瞧见山楂奉夫人命令出去买东西去了,还提了个大篮子。阿大隐约觉着有些不对劲儿,就让碎儿进钱娇娘屋子看一看,碎儿一进去,发现山楂还在床上呼呼大睡,钱娇娘却不知了去向。   阿大顿时吓了个半死,以为是谁将钱娇娘掳了去,但他仔细查过屋中各处均无外人侵入异样。碎儿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山楂摇醒,山楂醒来还是一片茫然,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阿大又想起“山楂”自大门出去买东西,便明白极有可能是钱娇娘自己离开了院子。   此时邢慕铮站在钱娇娘的屋子里,丫头们跪了一地瑟瑟发抖。她们都不敢看邢慕铮的脸,她们就这么跪着都觉着一股股的寒气自主子爷身上散发出来。邢慕铮面无表情,一掌劈碎了身边的木桌。几个丫头溅到了碎木,愣是动也不敢动,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阿大和李清泉等人全都自身不保,个个头皮发麻,他们怎不知大帅如今有多看重夫人,简直跟宝贝似的了,宁可冒犯天家也非得拿回圣旨,他们何曾见过大帅那般迷恋一个女子?可是夫人的确不同于寻常妇人,照理即便受了委屈,如今大帅这般待她,她也当感恩戴德,况且她并非对大帅无情,否则怎会悉心照料中蛊的大帅?为甚这要苦尽甘来了,夫人却抛夫弃子地跑了?   李清泉冒死上前道:“爷,照时辰看,夫人应该已经出了城了,她当不会往玉州走,应是往回走。咱们现下去追还来得及,只是夫人会骑马,属下怕她从哪儿买一匹马,那恐怕就不好找了。”   邢慕铮好一会儿没说话,就在众人都惴惴不安时,他才开口:“你去宝花县衙门跟县官说一声,就说我要找一个人!让衙役锁了城门,只许进不许出!王勇,去问清楚南北城门,是否有一女子牵马独自离开,再叫四个弟兄,分别两头去找!其他人,给我搜城!”   她不能离开,她离开了他怎么办?他好不容易……他一定要把她找回来。找回来就把她绑起来锁起来,打断她的腿,看她还敢不敢再跑!邢慕铮无法克制的涌出一些黑暗念头,将他的心紧紧缠绕。他现在什么也想不了,只想找回她,找回他的妻!   阿大犹豫道:“爷,属下看夫人多是出了城了,为何不将人手派出去,反而集中在这小小县城里?”   “娇娘为什么偏偏在这儿装病,为什么在这儿逃走,这都有缘由。”邢慕铮的拳头咯吱咯吱地响,他猛地看向邢平淳。邢平淳好似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儿弄懵了,站在一旁一动不动,不哭不闹,也不嚷嚷着去找娘。只是邢慕铮厉眼扫过来,他抖了一抖,低下头避开了视线。   邢慕铮盯着儿子,缓缓道:“去衙门找个画师,张贴告示。”   “爷,夫人她既然有山楂的假面,保不齐她还让那李千面给了其他假面,她现下扮成什么样儿,咱们也不知道哇!”李清泉道。这画像不是白画了么?   邢慕铮厉声喝道:“蠢材!你难道还没发现,还有一个东西不见了么?”   李清泉被骂得缩了缩脖子,只是还不知道邢慕铮说的是甚。莫非是那只篮子?   阿大忽而茅塞顿开,“夫人的狗!夫人把大姐儿装在篮子里带走了!”   邢慕铮道:“对!娇娘把那只独眼狗也带走了,你们让画师去画狗,整个县城都贴满,谁看见了那只狗,又或者听见了狗叫声,都重重有赏!”娇娘的狗比寻常狗更叫人记忆深刻,如果她还在县城里,一定有人见过。   李清泉等人如梦初醒,急急忙出去了。阿大见丫头们还跪着,看着可怜兮兮的,想叫她们下去,又怕邢慕铮有话要问不敢开口。邢慕铮猛地一挥手,阿大连忙叫她们都起来退下。   邢平淳还站在一旁,也想跟着出去,却被邢慕铮叫住,“丑儿留下。”   邢平淳停了脚步,转身慢慢地走到邢慕铮面前。   待人走尽,屋子里顿时安静如厮。邢慕铮注视他半晌,在圆墩上坐下,指指面前的圆墩也叫邢平淳坐。邢平淳规规矩矩地坐了,两手平放在大腿上,低垂着脑袋。   邢慕铮沉默片刻,问他:“你不愿你娘与我过么?”   邢平淳猛地抬头,使劲儿摇摇脑袋。   “那为何你娘改嫁时,你不阻止?”这话邢慕铮早就想问了。   邢平淳道:“我虽希望娘与爹在一块儿,但娘自有她的主意。”   “你娘这回走了,也是她的主意?”   邢平淳一僵,缓缓垂下小脑袋,“我不知道。”   “你想要你娘回来么?”   邢平淳半晌没说话,邢慕铮并不催他。许久,邢平淳才道:“若这也是娘的主意,爹就让娘走罢。我长大了,我不必娘操持了。”说话时邢平淳一直低垂着脑袋,话儿像是一字一句蹦出来的。   邢慕铮冷笑一声,“你娘倒是养了你这个好儿子。”才说话,邢慕铮蓦地记起钱娇娘先时那句娘叫好生教养的话,她那会儿就定了逃离的心思,还怕她走后他亏待丑儿,故意说了娘的遗言。   邢慕铮深吸两口气,摆手叫邢平淳退下。难不成他真要迁怒小儿?   邢平淳起身看了邢慕铮一眼,默默走了。留下邢慕铮独自一人坐在屋中。   邢平淳魂不守舍地踱回自己屋里,他缓缓在床沿坐下,低头望向自己腰间的荷包。他抽开带子打开一看,里头除了那点碎银,还有一叠薄纸。邢平淳拿出来那叠纸翻开,全都是银票。足足四千两。   “别让你爹知道。”   “小心收着,若是丢了打烂你的屁股!”   钱娇娘的话犹言在耳。   娘把家当全留给他了,她真一个人走了。邢平淳紧紧抓着银票,豆大的泪珠子如断了线般掉落。   邢慕铮还静坐在钱娇娘的屋里,这屋子里似还遗留着钱娇娘的气息,邢慕铮没来由地被惶恐缠绕心间。娇娘是个心狠的,万一她真个儿就这般抛夫弃子一去不归,那他这辈子岂不再见不着她?她离了他逍遥自在,他的悔恨心痛又向何人诉说?心口阵阵发痛,邢慕铮已不知自己是恼是气是疼。她为何就是不肯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弃他而去也就罢了,她竟然能狠得下心将丑儿也弃了,岂不表示她对他的厌恶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   她不肯给他补过的机会,难道他真要如丑儿所说,依她的主意,放她自由?邢慕铮猛地吸了一口气。他的心好似瞬间被人剐去了一大块,痛得难以呼吸。 第一百八十章   宝花县已经关了三日城门了,所有往来人士只许进不许出,衙门的捕头与差役大人们日日在街上搜寻,县城上空盘旋一只大老鹰,时不时的唳叫声弄得人人惶惶。告示不仅贴在告示栏上,大街小巷也都贴满了,稀奇的是,告示画像画的不是江洋大盗,也不是失踪的大家小姐,竟是一只狗,更稀奇的还是一只瞎了眼的狗。   不知道是哪个路过此处的皇亲国戚丢了狗,才如此兴师动众。宝花县百姓都在议论纷纷,全说自己命比狗贱,若是寻到那只狗,竟有五百两赏银!要是自己能得到这笔赏银,那他们这一辈子岂不是都不愁吃穿了?   于是不消官爷喊他们,想着赚那五百赏银的老少爷们都自发加入了寻狗的队伍,只是地头蛇把旮旯角落都找遍了,差役们挨家挨户地搜遍了,几乎把所有的狗给一一对照了,只差没有掘地三尺,但那独眼狗还是没能找着。   邢慕铮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派出去的侍卫同样无功而返,李清泉与阿大王勇商议,料想钱娇娘早已跑远了,压根不敢上报。只是不解主子这般按捺得住,因何还要留在这小县城里头。   阿大很是担心邢平淳,想他素来与钱娇娘亲厚,他娘这般离他而去,定是伤心难过。王勇说道:“我原也担心丑儿想不开,只是不想那小子倒跟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全不似伤心的模样。我问他怎么不去找夫人,他竟说是夫人自个儿要走的,为何要去找。话说回来,先前不也是,夫人要改嫁去,丑儿劝也不劝一句,高高兴兴看自己娘改嫁。”   阿大叹道:“咱们丑儿好是好,就是有些缺心眼儿。”   李清泉道:“他聪明起来,不也挺聪明的?上回我不着了他的道了?这娃儿说到底是有些怪。”   ~   钱娇娘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立在小小的独院里,五步可走完的小院落的堆满了别人不要的废品,两个尿桶放在角落,钱娇娘就在尿桶旁举起斧头劈一块木板。久不用刀斧,她竟生疏许多,只劈一会就没了力气。她喘着气擦擦汗,听见一声尖锐唳叫,她微微抬头望天,烈雷在高空中盘旋嘶叫。钱娇娘的眼神变了变,低下了脑袋。   “娇娘呀,你别忙活了,咳咳,天儿冷,你快进来暖和暖和。”从黑麻麻的茅草屋里走出来一个驼背的白发老人,她拄着一根棍子,整张脸皱皱巴巴,眼皮子耷拉着几乎看不见眼睛。   这位周姥姥年轻时是一个稳婆,在宝花县里头是小有名气的,人也好,街坊邻居都称赞的。只是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就没人请她了。她原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早年得天花死了,大儿媳妇改嫁。小儿子还活着,周姥姥用毕生的积蓄给小儿子讨了媳妇,又盘了一间包子铺,让他与媳妇儿一同打理,自己带着大儿子留下的孙女儿周翠莲也在铺子里帮忙,后来周翠莲嫁到隔壁县去了,小儿媳妇嫌弃周姥姥笨手笨脚总打碎盘子,就不要她帮忙了。两口子还把周老爹留下的老宅子给卖了,独留一间伙房给周姥姥,二人在包子铺后边买了一间屋子搬走了。一年到头顶多只来看一回,还是看看周姥姥死了没死。   “我不冷,周姥姥,您快回屋歇着去,您腿脚不便,得好好养养。”钱娇娘是在几年前认识的周姥姥。因为宝花县不仅是自永安回玉州的必经之地,也是从梓州回永安的必过之处。当年钱娇娘带邢平淳回玉州,途经宝花县,邢平淳咳嗽不止,钱娇娘去山中摘草药给他熬来喝,不料竟在山中耽搁几日。那年头战苦人乱,弃儿保己多不胜数,钱娇娘生怕周姥姥以为自己弃了邢平淳把他发卖了。幸而周姥姥一副好心肠,不嫌累赘照顾邢平淳多日。钱娇娘回来给周姥姥磕了三个响头。   只是钱娇娘不想再见周姥姥,竟是如此一副凄凉光景。周姥姥如今连走路都一歪一扭,前儿还摔了一跤扭了脚脖子。白眼狼儿子一年就施舍几串钱,竟连充饥也不能够。周姥姥维靠拾捡些破烂,与街坊邻里的救济,才活到了现在。她如今一人住在茅屋伙房里,一面是灶一面是床,壁上薰得漆黑,四击窗阁破烂,夜里灌风进来,冷得人够呛。眼见宝花县也要下雪了,钱娇娘打算从周姥姥捡的一堆破烂里找些木条和窗阁纸,重新把窗户整一整糊一糊。虽怀里还揣着清雅给的一张银票,但碍于外头官兵众多不便出去。等人走了,再做打算。只是都已经三日了,邢慕铮还不离开,难道笃定了她在县城里头?   “汪”地一声,大姐儿立在门边对钱娇娘摇尾巴,一只水汪汪的眼睛瞅着她。钱娇娘对它伸出一根手指头摆了摆,又指指天上,它的冤家朋友还在天上寻它哩。大姐儿似是知道钱娇娘说的什么,扭头往屋里走去灶边趴着烤火。   周姥姥拿了一张小凳子在门边坐下,叹道:“我还养什么,不过是个等死的老废物罢,早点死了反而好了。”   “您可别这么说,您是享福的长寿命,您的好日子还长着哪。”   周姥姥涩然笑笑,“人老了,不中用了,帮忙也帮不上,活该遭人嫌弃。街头有个赵大娘,都八十好几的寿星了,还身子骨硬朗得紧,还能帮着儿媳妇带孙子,你再瞧瞧我,才过八十,啥都干不了!唉!”   “您年轻时多能干呀!还能替儿子盘铺子,年纪大了,自是要歇息享福的,是您儿子儿媳不孝顺。”钱娇娘比划着木条长度,说道。   “我那儿子儿媳也不是不孝顺,他们本来也不容易,下面还有两个娃,我就是个累赘!”周姥姥眼角湿润,拍着大腿只恨自己不中用。   “您这话错了,改明儿我去寻个屋子,我来侍奉您!”钱娇娘一直将周姥姥养育丑儿几日的恩情记在心中,这样好的老人若晚年孤苦伶仃凄凄惨惨,那未免太令人唏嘘。   周姥姥道:“我哪里能让你伺候我,孩子,你有心了,只是你现下也有困难,不是么?”周姥姥凝视道,“外头那些个官爷,是来找你的?”虽然他们进来搜屋子,寻的是一只独眼小狗,那不就是这会儿趴在那烤火的狗儿?   钱娇娘默默地点了点头。   “为啥呀?能叫得动这么多官爷,你是得罪了什么大官了么?”   钱娇娘笑笑,“周姥姥,您别担心,我得罪的是大官,不过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儿,不会牵累您的。”   “唉,我这半截身子已经在黄土里的了还担心什么,只是你还年轻,你那乖儿子现在在哪呢?他没事罢?”   “他没事儿。”钱娇娘继续劈她的木条,“我……”   钱娇娘欲言又止,她放下斧头,静默许久,“像我这样在泥地里打滚的人,本不该有这样的念头。若我认命,日子当好过许多罢?”钱娇娘有时也觉自己矫情,她那么多苦都吃过了,为了活命连脸面也可不要,为甚偏偏在邢慕铮身上愣是过不去那道坎?他装样子也罢,报恩也罢,横竖她坐着邢慕铮正妻的位置,以后吃穿不愁,管他可她偏偏想不开,邢慕铮不中意她,她难受,他装作喜欢她,她更难受。以往的日子那么长,何苦叫二人都难受。先前的一切都算了罢,他还是适合赵瑶茜那样的小姐。或许以后还要东躲西藏,忍不住思念爱儿,可是她的心,自在了。   周姥姥却听不明白了,“你说的啥呀?”   钱娇娘一哂,“没说啥。”   钱娇娘花一下午功夫,把窗阁拾掇好了,贴得严严实实一丝风儿也进不来,钱娇娘又剪了两朵窗花贴上,周姥姥喜得直拍手,夸钱娇娘手巧。钱娇娘整完了,又开始准备晚饭。白日里钱娇娘给了周姥姥一点碎银,让她请邻里带些猪肉和猪板油回来,她这会儿打算先炼点油出来,周姥姥的油壶里早空了。   钱娇娘才把大锅坐上,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第一百八十一章   这敲门声很像来搜查的官兵,钱娇娘心中一惊,放下菜铲抱起大姐儿走到角落,那处有个周老爹先前藏酒的酒窖,并不深,但藏大姐儿正合适。上回搜查时也是这么藏的。钱娇娘放它进去时与它道:“不要叫。”   大姐儿好似听懂了,它低低呜咽两句。   周姥姥叫娇娘去床上躺着,娇娘拿出李千面给的另一张假面覆于脸上,和衣躺下。周姥姥暗暗捏了捏自己发抖的手,颤颤巍巍地拐着棍儿出去应门。钱娇娘背着门,竖着耳朵听动静,很快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钱娇娘暗暗吸气调整呼吸,却听得脆生生地一句:“娘!”   钱娇娘以为自己幻听了,她僵在床上,又听得一句:“娘!”   这的确是她丑儿的声音!钱娇娘猛地坐起来,就见邢平淳满头大汗地站在床尾叫她。钱娇娘吃惊极了,“丑儿,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邢平淳见着覆着假面的钱娇娘,原本眼中还有一丝犹豫,等钱娇娘出了声他就一丝犹豫也没了。他跑上前紧紧抱住钱娇娘,“娘呀!”   钱娇娘撕下假面,环抱邢平淳,犹觉不可思议,“丑儿,你……怎么来了?”   邢平淳紧紧抱着钱娇娘,还带着跑步后的急喘道:“我,我知道这地儿,我记得!我记得周姥姥!”   几年前邢平淳虽还年幼,但此处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极深的记忆,长大虽有些忘了,但他仍渐渐想起来了。娘在这儿消失了好几日,他跟着一位慈祥的姥姥,他因找不着娘而每日啼哭,姥姥就千方百计地哄他逗他,叫他心安。邢平淳方才一看见周姥姥的脸就想起来了。   钱娇娘着实没想到邢平淳竟有如此好记性,谁能指望一个六岁的娃儿能记得路?他不仅记得,还能找得着!   钱娇娘一时惊讶没有说完,邢平淳却以为他擅自过来叫她生气了,他忙道:“娘呀,你别生气,我不是来找你回去的!你想去哪儿只管去,我大了,你不用管了!”邢平淳急急忙忙地从怀里拿出松绿荷包塞到回到钱娇娘手里,“我来是给你送这个来的!你一个人在外头,总要用钱的,我在侯府里,可以用爹的银子,我不用这么多钱!这些钱还是你收着罢!你收着,我就走了!我保证再不来,我这回是甩开王勇叔过来的,你放心,没人知道!”   钱娇娘愣愣地看着眼前叫人心疼的小儿,她的喉咙里犹如塞着棉花,什么话也说不出。   邢平淳见钱娇娘面无表情心虚极了,他立刻放开钱娇娘,“娘,那我这就走了。”   钱娇娘不说话。   邢平淳踟蹰一会,“娘,你一个人在外头,要注意自个儿的身子,千万别再累着了!现下天儿冷了,多买些棉衣穿,千万别冻着!等天气暖和了,你找个地方住下,好歹给我捎个信儿,我绝不叫爹知道,我自己也不来,你好好过日子,等你说我能去了,我再去!真的,我不骗你!”   钱娇娘缓缓地点了点头。   邢平淳攥紧了小拳头,“那,我走了?”   钱娇娘又点了点头。   邢平淳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门边,一脚跨出门槛,如被人点了穴似的蓦然停住。钱娇娘盯着他的背影,眼中闪烁泪光。邢平淳僵了半晌,猛地转身像小旋风似的又重新撞回钱娇娘的怀抱,哇哇大哭,“娘呀!你带我走罢!我不给您添麻烦!娘,娘!”   邢平淳哭得难过极了,他离不开娘呀!周姥姥瞧这可怜见的娃儿哭得这般凄凉,也不免抹了把眼泪。   钱娇娘的眼泪无声地簌簌掉落,她紧紧抱着自己心爱的孩儿幽幽长叹,捧起邢平淳的脸蛋替他抹去眼泪,“不哭了,娘不走了,娘与你回侯府。”   “真的?”邢平淳那被泪水洗得晶亮的双眸好似能迸出星子,“你不骗我?”   钱娇娘摇摇头,“我不骗你。”   邢平淳先是欣喜地笑了,后又马上压下了嘴角,“娘你不是千方百计才出来的么,为甚又要回去?你不喜欢咱们就不回去了,咱们像以前那样过日子!虽然不比爹的侯府里头舒坦,但咱们也能好好过的,咱们现下还有钱了!”   她又乖又傻的儿子呀。钱娇娘的心软得一塌糊涂,“娘这几日想明白了,本就是想回去的。”   “真的?”邢平淳憨憨地抹了一把鼻水,眼巴巴地问,“真的么?”   钱娇娘笑笑,趿鞋下床,她走到角落,自酒窖里抱出大姐儿,将怀里揣的银票塞进周姥姥的手里,道:“姥姥,这张银票您先收着,您留着自己用,千万不要给你的小儿子……您这样,您等我些时日,等我安稳下来,我就来接您去享福!”   周姥姥唉唉作叹,“你别挂记我!娇娘呀,为了孩子看开些,妇人家总要受些委屈的,忍忍便过了!”   钱娇娘笑笑点了点头,邢平淳却在一旁抿紧了唇。   钱娇娘施礼别过周姥姥,一手抱着大姐儿,一手牵着邢平淳,大步跨出门槛。天色已然昏暗,钱娇娘一抬头,墙上收翅立着一只大老鹰,于夜色中咕咕。金色的眼眸闪烁锐利的光芒。钱娇娘不意外地扯了扯唇。她知道邢平淳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人报告给了邢慕铮。   这个节骨眼上,丑儿怎能摆脱侍卫独自一人溜出来?分明是放长了线钓鱼的。   大姐儿看见烈雷开始狂吠,烈雷也尖声唳叫起来,邢平淳这才看见那鹘鹰,他吓了一跳,烈雷什么时候在这儿的?它在这儿,那岂不表示……邢平淳跑去打开门一看,骤然傻眼。   小小的伙房弄屋四周不知何时已密密麻麻围满了官兵,邢慕铮骑在大黑马上,神色淡然地立在大门前。   “爹!”邢平淳瞪圆了眼儿。爹怎么在这儿!   周姥姥与钱娇娘一同出来,见这阵仗吓了一大跳,她何时见过这么大场面!这些官爷竟都围着她的屋子,丑儿方才还叫谁爹来着?难不成就是坐在那大马的大官爷?   钱娇娘与邢慕铮对上视线,她微微勾唇。   邢慕铮跳下马,朝她伸手,“玩也玩够了,该回家了。”   钱娇娘笑道:“侯爷太客气了,我与丑儿本来就要回的,哪能还劳烦侯爷亲自来接?”她上前抬了一只手搭在邢慕铮的手上,身子立即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拉了过去,她撞上了邢慕铮的胸膛,抬头是邢慕铮深不可测的黑眸。那眸子里闪烁着复杂又炽热的光芒,像恨得要吃了她。   钱娇娘撇开视线。邢慕铮将她抱着的大姐儿扔给邢平淳,伸臂搂紧了她的腰肢。   阿大王勇与其他侍卫,并县衙差役,全都跪了下来,“恭迎夫人回府!”   ~   邢慕铮一路勒着钱娇娘的腰回了小院,勒得紧紧的,好似她还能从他手里逃走似的。钱娇娘不声不响,即便他勒得她快喘不过气来也不声张。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定是十分生气的,男儿休妻是天经地义,妻子逃离却是罪大恶极,令丈夫颜面尽失。更何况阵仗这般大,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罢。   邢慕铮将钱娇娘扔进屋里就走了,只让人送进一顿饭来,其余谁也不让进,连邢平淳也不让。   钱娇娘自决定回来,就已经做好了面对雷霆的准备。她吃罢了饭,等着邢慕铮过来兴师问罪。 第一百八十二章   月上高枝,邢慕铮还没来。钱娇娘放下手里的活计,打了个呵欠撑不住了。想他今夜大概要冷她一冷,叫她提心吊胆一阵。她想想解衣睡觉,有仗也明儿再打。   岂料她才躺下,门边就传来了动静。钱娇娘听见了脚步声,很稳,但不重,是邢慕铮。钱娇娘面对着墙壁侧躺着,她眼睛睁开了,但没有动。   脚步声近了,因着这小院里并非月洞床,邢慕铮撩开床帐就到了床边。邢慕铮在床头立了许久,钱娇娘闭眼假寐,稍稍露在被外的肩膀僵硬得有些麻了,忽被邢慕铮一把翻转过来,旋即粗暴的吻压了下来。   钱娇娘这下连装睡也不能了,她被动承受他凶狠的吻,两个肩膀被他压着一动也不能动,他啃咬着她的唇瓣,像是要吃了她。   邢慕铮可不就是想吃了她?将她拆吞入腹,他也就心安了。天知道他这三日是怎么过来的,他从未像这几日这般怀疑过自己,怕自己判断错误,就再也找不着她。他夜夜不能寐,想着她又火热又冰冷,因欢喜她而火热,又因她的绝情而冰冷。他从未尝过这样的苦楚,就连被蛊虫控制,他也没像这般钻心地疼。她到底要什么,金银首饰,锦衣玉食,权势地位,如今他都能给她,她却什么也不要,就是要离开他。她在他的身边就这般难以忍受么?   邢慕铮颓唐地离开她的红唇,隔着被子将她抱住,钱娇娘微微喘息,眼瞅着床顶上的百子戏春图。   室内静默半晌。   “……丑儿很想你。你只当看丑儿的份上,与我好好过日子。”邢慕铮在她的耳边道。   钱娇娘错愕地看向邢慕铮,就这样?她甚至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他这话,怎么听着都是他……示软?   近在咫尺的黑眸是那般幽深,钱娇娘看不明白他眼底深处藏着什么。邢慕铮凝视她许久,终是站起来,替她拉好被子,“睡罢。”说完他便走了。   钱娇娘注视他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   隔日等钱娇娘醒来吃过早饭,邢慕铮让人准备起程。只是耽搁几日,是无法赶在过年前到家了。钱娇娘四处寻邢平淳,只是左找右找不见踪影。邢慕铮走过来,却是问她:“你可是要去与那老妪辞行?”   钱娇娘着实有一会儿没能说话。周姥姥帮助她躲藏,她有意想去别过都不敢讲,邢慕铮却还不计前嫌问她是否要去辞行?他这是心大,还是心大?   “……自是要去的。”   邢慕铮点点头,“那便去罢,等你回来再走。……你是如何识得那老妪?”   钱娇娘想了想,怕他难为周姥姥,便将她照顾丑儿几日的事儿说了。邢慕铮闻言眼神一凛,“你在山中耽搁几日?为何?”再思及钱娇娘先前说的话,邢慕铮蓦地有个不好的猜测。   钱娇娘道:“也不知怎地,我在山中怎么走也走不出山,好似鬼打墙了一样。”   邢慕铮问:“被鬼打墙了几日?”   钱娇娘点头,“可不是么?”   邢慕铮直视她片刻,缓缓点了点头,“那照你这般讲,周姥姥替我照顾妻儿,我当备重亲自去谢她老人家。”   钱娇娘心中浮出丝丝异样,她道:“这也不必了……我已经谢过了。”周姥姥有一千两银子傍身,余生怕是不愁了,邢慕铮再送点礼去,若被她那不肖儿子儿媳知道了,岂不得过来抢?   邢慕铮也不坚持,这些事儿本就是当家主母盘算的,“你自己看着办,若是先前礼轻了,你再加些。只是这恩情很大,我还是应当亲自去道谢,我与你一道同去。”   钱娇娘惟有点头。   邢慕铮叫人去备车马, 不消片刻阿大便准备妥当了来请。钱娇娘问阿大邢平淳在何处,阿大道:“才还在这儿,许是跟曹先生做学问去了。”阿大说罢,古怪瞅瞅钱娇娘。彼时邢慕铮另有他事去了别处,钱娇娘横眉瞪阿大,“看什么看!”   阿大苦了脸与钱娇娘跪下磕了个响头,“夫人哪,属下给您磕头了!您说您放着这多金贵的定西侯夫人不当,悄悄儿离开这算什么事儿!您是不知这天底下有多少女子想得到您这位置,咱们爷如今待您跟宝贝似的,还是冒着触犯龙威的罪请天家改了圣旨,您瞧瞧这份心!这事儿若传扬出去,天底下的女儿家都得眼红您!您就行行好,别悄悄儿走了成不?您不知道您这一走,我跟兄弟们的脑袋都悬在了裤腰带上!您是没瞧见这几日咱们爷的脸色,瞧见了一准怕!爷是真心待您,您别不相信!您只得发慈悲做好事,我还没讨到雨萝做婆娘哩!”   钱娇娘沉默片刻,“起来!”她说罢,率先出了门。   阿大一听这是答应了?他心头一喜,忙爬起来摸摸光头跟上脚步。   钱娇娘出门上了马车,不一会儿邢慕铮便出来了,他换了一套礼服,与她同乘一车轻装出行。住的小院与周姥姥的屋子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宝花县虽不是很大,但于一个孩子而言也是很远了。钱娇娘至今不知邢平淳究竟是如何找着的,他那脑袋瓜子也许比她想的还要聪明。   两刻钟后,马车停在了周姥姥的小屋面前,邢慕铮跳下车,将钱娇娘接下车,整了整自己的衣冠,让人去敲门。只是李清泉敲了好一会儿,无人应门。   阿大道:“老人家不在家么?”   钱娇娘道:“不可能,周姥姥前儿扭了脚,不会出门,你再……”   “等等,里头好似有吵闹!”阿大将耳朵贴在门上倾听,脸色陡变,“有人喊打杀!” 第一百八十三章   阿大一脚踹开破旧的木板门,众人闯进院中,立即听见凶狠男声,“老家伙,银票到底藏哪去了!再不说我现在就给你送终!”   “作孽呀——”周姥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从里传来,钱娇娘心下一惊,立刻提裙冲进去,邢慕铮反应很快,他跟上了她的脚步并将她护在身侧。二人率先进了小屋,只见周姥姥匍匐在地,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拿着把菜刀戳在周姥姥眼前,身边站着个肥胖的婆娘,龇牙咧嘴地指着周姥姥骂骂咧咧。见有外人闯进来都吃了一惊,横肉汉子瞪眼,想骂人擅闯,转眼见二人衣着不凡,恐是富贵人家,硬生生转了个调,“二位贵人来我家的陋屋可有甚事?”   周姥姥惊魂未定,一见钱娇娘伸手求救,“娇娘呀,我的儿子要杀我呀!”   原来那将周姥姥踢倒在地的汉子正是姥姥的小儿子周老二。   钱娇娘闻言,连忙上前握住周姥姥的手扶她起来,周老二握着菜刀的手动了一动,邢慕铮一脚将百八十斤的汉子连人带刀踹飞出去。周老二婆娘鼓着眼睛,失声尖叫,“杀人啦!没王法啦!”   钱娇娘将周姥姥扶着在椅子上坐下,握着她发颤的双手柔声安抚,过了好一会儿,周姥姥才将事情原委嗑嗑巴巴道出。   原来周姥姥对小儿子儿媳还心存希翼,当夜就托了邻里去叫小儿子来家一趟,只是周姥姥等了一夜也不见人来,周姥姥一大清早又请邻居再叫一回,周老二和媳妇这才不耐烦地来了。周姥姥和颜悦色地与小儿子与儿媳说,自己得了贵人一张银票,足足有一千两银子,他们只服侍她临终,买副棺材将她好生埋了,她就将一千两银子都给他们。周老二和媳妇一听一千两银子,利益熏心眼睛都绿了,两人暗暗合计合计,都道为何要伺候这老东西到死,何不现在将银票要来,岂不痛快?于是周老二夫妇先是诱哄利诱,叫周姥姥将银票先拿出来看一看是否当真,周姥姥心知二人心性,任他们怎么哄骗也不开口了,一再说自己没一两年好活,叫他们看在自己是老娘的份上奉养她。只是两个良心被狗吃了的儿子儿媳,见诱哄不成,周老二媳妇上来就强行将周姥姥身上搜了一遍,周老二竟然拿起菜刀就喊打喊杀,没威胁再不说出银票就要马上替她送终。   阿大最受不得有人不孝顺,他听完抡起拳头就将周老二狠狠揍了一顿,除了周老二媳妇的尖叫,没人阻止。就连先前总将儿子一家放在前头的周姥姥也不作声了,再热乎的心也被这狼心狗肺的儿子儿媳给浇凉透了。周姥姥老泪纵横,模样儿可怜极了。   钱娇娘握着她的手,她才张嘴,却听得邢慕铮道:“周姥姥,在下邢慕铮,得知姥姥于我妻儿有大恩,在下感激不尽,我与娇娘都已没了姥姥,周姥姥若是愿意,我夫妇愿侍奉姥姥天年。”   周姥姥虽老眼昏花,但还是能一眼看出邢慕铮气度不凡,她吓得哭也不哭了,“老朽怎敢叫贵人侍奉,折煞我也!”   钱娇娘抬眼看向邢慕铮,邢慕铮却是与周姥姥笑道:“姥姥慈悲心肠,战乱之年救我夫妻二人独子,前儿又收留娇娘,邢某着实不甚感激。”   “贵人、不怪我?”周姥姥猜测钱娇娘应是躲避丈夫才逃的,还以为她的丈夫是个凶神恶煞之人,不想竟是这等器宇不凡。   “娇娘一人孤身在外,幸得周姥姥收留,我怎会生气?娇娘,你让人帮姥姥收拾收拾,便叫她跟咱们一道走。”   钱娇娘讷讷应声。   周老二被揍在地下已是鼻青脸肿,他整个人都懵了,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贵人竟认得他老娘,他偷偷听了好一会儿,才猛地记起钱娇娘来。原来就是当年那个将小儿留在他家几日不归的妇人!他原是想发卖了那小儿,被老娘死死护住才作罢。不想她竟回来报恩了,她的丈夫一看就是大官,等会儿,这官人方才介绍他叫……邢慕铮?那不是威名赫赫的大元帅么!他这几日就已经听说了有大官在宝花县逗留,只是他着实没想到是邢大将军!况且这钱娇娘,还是他的妻?那小儿是他的独子?   周老二平日里从不机灵的一人今日突然灵光,他挣扎弹跳起来,想冲到邢慕铮面前,被阿大一把拦住。周老二便隔着人大喊,“邢将军!我,我,是我!我老娘她本是要发卖小少爷,是我拦住了不叫她卖呀!”   周姥姥一听眼前一黑,差点没晕死过去。她这个儿子,真是个畜牲啊!“娇娘,娇娘,你可别信他的话……”   “姥姥,您放心,我怎会信他的鬼话?不过您这儿子竟拿刀要杀您,已是猪狗不如,您跟咱们走,把这不孝的儿子儿媳扭送衙门去。”   周姥姥又悲又叹,“不不,我心中虽然恨,但他终究是我的儿子,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进大牢!你们若不嫌弃我这老太婆,便叫我随你们去罢!”她一人在这小屋里,可真是苦啊!还留在这儿,大概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钱娇娘闻言,立刻帮周姥姥收拾了东西,其实周姥姥除了几件旧衣裳压根没有什么贵重东西,稍稍值钱点的都被周老二媳妇搬家时搬走了。   阿大走时又将周老二打了一顿,他因不打女子,朝周老二媳妇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只是出来还不甘心,与邢慕铮道:“爷,难不成就这么放过这两个畜牲?”   邢慕铮看看前头扶周姥姥上马车的钱娇娘,“你去跟夫人商量,她大概有主意。”娇娘肚子定憋着一肚子火,得叫她发发气。   阿大果然寻了时机去问钱娇娘,钱娇娘冷笑,“怎能这么轻易放过他们。”她低低交待阿大两句,阿大听了立即双眼发亮。   钱娇娘问:“能不能干?”   “当然能干!”阿大笑道,“侯爷说夫人有主意,果然不假!”   钱娇娘一愣,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邢慕铮,又很快撇开视线。   阿大欣喜领命而去。于是当定西侯府一行人离开宝花县后,宝花县内周记包子铺突然起火,一把大火将所有东西都烧得干干净净。周老二与媳妇儿当街痛哭,回到家一看,家里竟被小偷偷了空门,所有值钱家当被洗劫一空,就连周老二媳妇藏在地砖下的银元宝也被撬开偷走。周老二媳妇不想一夕之间惨遭大劫一贫如洗,白眼一翻昏死过去。   阿大带了干了“好事”的兄弟于夜里在驿站与大部队汇合,钱娇娘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叫他来多问。瞧他那得意的神情就知道事儿办妥了。   钱娇娘劝周姥姥多吃些,扭头四处寻邢平淳,那孩子今日一整日也看不见人,她陪着周姥姥坐在马车里,他也不见主动来找她。到了驿站下了马车,钱娇娘看见个影子又不知道哪去了,这会儿叫人吃饭也半晌不见人来。   李清泉与红绢去打点夜里住宿,回来禀告说是驿站的空房少了两间屋子,还没继续说下句,便听得钱娇娘道:“那我与侯爷一间房,不就能腾出一间屋子了?”   “啪叽”一声,邢慕铮的筷箸掉在桌上。 第一百八十四章   众人的视线全都顺了过去,邢慕铮面无表情地缓缓拣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吃进嘴里慢慢咀嚼一番,后才在众人的注目中缓缓说道:“照夫人说的办,你们再挤挤腾出一间房来便是。”   除了不知所以的周姥姥,大伙面面相觑,他们偷瞄又开始淡然吃饭的钱娇娘和邢慕铮。两位主儿不是从不同床共枕的么,怎么今儿突然就要睡一屋了?   红绢被阿大自后头顶了顶,才如梦初醒道:“那我去将夫人的被褥拿到爷房里去。”   邢慕铮道:“不必,夫人的被褥给周姥姥用,我与她同用一床便是。”   众人又是一阵默然。钱娇娘夹菜的手停顿一瞬,点头道:“夜里冷了,给姥姥垫厚实些。”   周姥姥连忙摆手说不用,但主子都发话了,红绢自是按主子们的意思去准备了。阿大几乎蹦蹦跳跳地出去,叫碎儿晚上多准备些热水。碎儿不解,问他缘由,阿大神秘兮兮地眨眼,“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钱娇娘吃完饭还是没见着邢平淳,她亲自去他屋里,山楂却说是他睡着了。钱娇娘看了看紧闭的床帷,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她又去了周姥姥屋里,周姥姥毕竟年岁大了,今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儿,老人家再支撑不住早早睡下了。   钱娇娘慢慢走回房中,一抬头见邢慕铮端坐在太师椅上,阿大在一旁似与他禀告些什么,他凝视着烛火讳莫如深。阿大见她进来便住了口,邢慕铮也看见了她,他站了起来,对阿大摆了摆手。阿大躬身退下,与钱娇娘行礼时哂了一口牙。原来在床边整理床铺的红绢与碎儿也行礼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邢慕铮与钱娇娘二人。钱娇娘扫见床铺上那一床被子,暗暗刮了刮指腹。   邢慕铮的黑眸直直注视着钱娇娘,钱娇娘迎上他的视线,唇角勾起一抹笑,“侯爷,你瞪着我作甚?”   邢慕铮闻言,默默往前跨一步,他那大长腿瞬间就将二人间的距离拉近,钱娇娘立在原处,仍微笑相对。邢慕铮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她,“……你果真要与我同睡一屋?”   钱娇娘点头,“这话是我自己提出来的,自是真的。”   “为甚?”邢慕铮低头,更加靠近钱娇娘。   钱娇娘笑容越发大,“这不是屋子不够么?”   “那便只是今日与我睡一屋?”   钱娇娘沉默,她侧身走了两步,挪了挪桌上的油灯,“若是侯爷不嫌弃,我以后就睡侯爷屋里罢。”   邢慕铮默然。   “侯爷不愿意?那我还是走罢。”钱娇娘扭头要走,立刻被邢慕铮抓了手腕,她扭回头,邢慕铮已不知何时贴近了她的身侧。烛火昏黄,映着他眼底难以言语的幽光。邢慕铮捏着她的手腕揉了揉,另一只大手抬上来贴在她的脖子上,拇指抵着她的下巴尖。   “……你得知道,你若真愿意与我同睡一床,我可就再忍不住了。”他本就想她想得心都炙热难耐,他原可以强行与她共处一室,但就是怕自己忍不住让她更加远离。可她如若自己送进他的怀里,他还能忍得住,他就不是男人。   钱娇娘轻声道:“侯爷昨儿与我说,要与我好好过日子。我想了许多,我……被侯爷感动了。那就照侯爷说的,咱们以后和丑儿,好好过日子罢。”   邢慕铮凝视着她久久,像是要将她看穿一般。钱娇娘没有避开,抬眸与他对视。半晌,邢慕铮放开钱娇娘,“夜深了,睡罢。”   钱娇娘点点头,她走到床边,伸手解自己的对襟夹棉袄,忽而男性修长的手指伸过来,为她轻解衣扣,钱娇娘垂眸,没有避开。邢慕铮呼吸的声音越发重了。钱娇娘脱得只剩里衣,她先钻进了被窝,将身子挪到床里。邢慕铮的被子很大很重,他的气息扑鼻而来。钱娇娘背对着床外,只听窸窸窣窣的声音知道是邢慕铮在解衣裳。不多时,烛火被灭。被角被灌进冷风,几乎是同时躺进一个火热坚硬的身躯,钱娇娘的后背几乎被灼伤。腰间搭上一条长有力的胳膊,她浑身紧绷,长手顺势而上,捏住了她的肩膀,另一手不轻不重地将她上侧的肩膀压下,同时炽热的吻压了下来。   钱娇娘没有回应,却也没有抗拒,任由邢慕铮的唇手四处作怪,她紧闭双眼,等待那一刻来临。   邢慕铮却缓缓停了下来,他再亲了钱娇娘的嘴唇一口,将她的衣裳拉回原处拢好。   钱娇娘喘息着缓缓地睁开了眼。昏暗中她看不清人脸的模样,只有一双眸子闪着隐隐光芒。忽而她被搂进一个灼热的胸膛,耳边听见幽幽叹息,“睡罢。”   钱娇娘心思复杂,她双手搭放在胸前,缓缓闭眼。邢慕铮分明已搂了她,还更贴近她挪了一挪,叫她的手贴在他的胸膛上,她的脚丫子挨上了他的腿。她的耳边是他呼吸的气息,全身都似被他包裹其中。   她从未与邢慕铮这样相拥而眠,便是在他们新婚的日子,邢慕铮办了那事后,便是各睡各的被子,虽然同在一床,却又似相隔很远。像这般手贴手脚贴脚还是头一遭。   这竟比方才的吻还要叫她心思浮躁。   忽而一只大掌在她背后轻轻拍起来。   钱娇娘身形微僵,邢慕铮拍得不重,竟有些似她哄丑儿睡觉似的。钱娇娘很想问他在干什么,又不敢问,只能装作熟睡的模样。   钱娇娘不想自己真在这一拍一拍中缓缓睡去。   隔日醒来,邢慕铮已经不在了。钱娇娘摸摸身旁的位置,尚有一点余温。纤细的手指在床面上摩挲,邢慕铮的气息在这床间萦绕。钱娇娘微阖眼皮。她原以为自己昨儿不能睡得好,谁知竟睡得比平时还要舒坦。大抵是他身上太暖和了。   起床吃了早饭,大队人马再次起程。因着有一位老人家在车上,马车驾得更慢些。钱娇娘陪着周姥姥坐在车内,让人去把一大早不见人影的邢平淳寻来,但是过了好半晌也不见人,钱娇娘摔了帘子,“邢平淳是消失了么,还是不要我这老娘了!”   邢平淳原就故意走在马车后头不叫钱娇娘看见他,一听这话忙策马上来,“娘呀,我在这儿哩!”   “你给我进来。”   邢平淳嬉皮笑脸,“我可不坐马车,膈得我屁股墩疼,我约了王勇叔与他比赛,你就别管我了,与周姥姥好好坐着啊!”说罢他一甩鞭子,又溜得不见踪影。   钱娇娘气得够呛,午间时在一破庙暂歇,生火的生火,作饭的作饭。邢平淳又跟着王勇去附近林子里打野味,他在前头打探“敌情”,发现了一头狐狸,喜得低声直叫,“叔,叔,有狐狸!”   “狐狸肉酸,不好吃。”熟悉的女声自后传来,邢平淳一转头,只见钱娇娘靠在一棵树边看见他。他忙直起了腰身,叫了一声“娘”。“娘,王勇叔呢?”   “我叫他先回去了。”   “啊?那我也去找他。”邢平淳见状又要跑,被钱娇娘提溜着脖子捞了回来。她狠掐他的后颈肉一把。   “唉,唉,娘,疼,疼!”邢平淳挤眉弄眼地求饶。   “就得叫你知道疼,你现在翅膀硬了,连娘也不理了是不?”   “没有,没有,我哪能啊!”   “那你成天到晚的不见人,娘才回来你也不理会,你是不是不想娘回来?”   邢平淳急道:“我怎会不想娘回来!是娘自己不想回来!”说罢,邢平淳的脑袋瓜子垂了下去,就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钱娇娘松开邢平淳,“我哪里不想回来?我不是自愿与你回来的么?”   邢平淳道:“娘,你就别再骗我了。我都想明白了!你早知道我爹是故意让我去寻你的,如果我不去寻你,他就找不着你,他找不着你,你也不会回来!是我上了当,如果我能忍住不去找你,你就……”   都是他的错!是他太没用,这么大了还离不开娘,让娘不能自在地走。豆大的泪珠子掉进泥土里,邢平淳站在原处抖着肩膀呜呜地哭。他自看见邢慕铮等在门外,就知道爹娘都已预料到这个结局,只有他傻傻地以为是娘自愿回来的。邢平淳越想越无地自容,他没脸见娘!   钱娇娘凝视邢平淳的眼神放柔,她轻叹一声,戳了戳他的额头,“你这天天的想些什么东西,我若不想回来,大有十种八种法子从周姥姥的屋子里不声不响地走,我的确是看你这娃儿太乖了,娘原就舍不得,并且呀,娘悄悄儿跟你说,你可别告诉你爹。”   邢平淳捂着额头,红着鼻头看向娘亲。   钱娇娘轻笑道:“娘呀,其实也舍不得你爹,我虽原是恼他,但他终究是我的丈夫,你的亲爹,我只是心里头憋着一口气,发出来也就好了。我原就想了,如果你与你爹找着我了,我就回来,大家都忘了先前的事,好好地过日子。”   邢平淳眨眨眼,讷讷问:“真的?”   钱娇娘点头,“当然是真的,昨儿我与你爹睡在一屋里了,你还不知道罢?”   邢平淳傻傻地摇摇头,爹娘同睡一屋子了?就像寻常夫妻那样儿?   钱娇娘没好气地又戳戳邢平淳,“大人的事儿小娃儿别操心,你以为你多大张脸,天底下都是你的对错?”   邢平淳缓缓开始傻笑,他蹦得几乎有三尺高,跳进钱娇娘的怀里,“娘,娘,咱们都好好的,以后我一定孝顺你!我要当天下第一的孝子!”   钱娇娘哎哟一声,笑着将他搂进怀里。   不必以后,他现在就是天下第一的孝顺儿子。她怎么能忍心抛下这样的好儿子!若伤了他的心,她怎配为娘?罢了,罢了,好歹她能看着丑儿长大成家立业,这便也就足够了。她不再奢望什么了。   钱娇娘眼中流闪着复杂的光芒,她亲了亲邢平淳的脑袋。   藏在不远处大树后的邢慕铮,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第一百八十五章   这两日都恹恹儿的邢平淳中午饱饱吃了一顿,下午精神头十足,骑着自己的小黑马儿神气得不行。   钱娇娘一直在马车上陪周姥姥,怕她一人远离家乡惶恐不安。周姥姥虽有些犹豫,但她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支支吾吾地与钱娇娘说了。原来她的孙女周翠莲就嫁在他们即将抵达的江县,自她嫁来后周姥姥就再没见过她了,也不知孙女儿过得好不好。一路上她快将这个孙女儿夸出朵花来,说她干活俐索,样样能干,又能说会道,快言快语,谁讨了她做老婆就是那家的福气。钱娇娘答应她陪她去看一看,周姥姥顿时高兴得像个小娃儿。   宵禁前一队人马抵达了江县,一进江县周姥姥就伸着脖子往外瞅,好似在路上就能看见自己孙女儿似的。只是夜色已深,她也知去亲家家里也得要明儿才成。   夜里在客栈打尖,吃了晚饭,钱娇娘这才得了空儿去看望赵瑶茜。比起在永安见的赵小姐,现下的她瘦弱了许多,想来前儿的确生了场大病。只是她宁愿病着也不愿耽搁行程,看来是个不喜欢给别人添麻烦的倔强女子。钱娇娘道:“我先前事情繁多,竟连赵小姐跟我们一路的也不知道,否则也不能叫娇客生了病,侯爷虽好,但他终究是个大粗汉子,你有事儿不与他讲,他是不会知道的。若是你有些话儿不方便与他讲,告诉我也是一样的。”   赵瑶茜道:“夫人若不嫌弃,唤我瑶茜便成,瑶茜先谢过夫人了,只是厚颜请侯爷与夫人替我摆脱困境,大恩大德不知怎么感谢才好,又岂敢再劳烦侯爷夫人?”   钱娇娘笑道:“这话就见外了,既是一路人,便是一家人,互相照顾是应该的。瞧你这两天瘦的,明儿多吃些补补。夜里冷不冷,可要添被褥?带的衣裳够不够?”   “够了够了,都够用的。夫人不必为我费心。”赵瑶茜起身行了一礼。   钱娇娘摆手,也站了起来,“你怎么这般客气,那行罢,你要是有什么缺的再跟我讲,烟萝你上回也见过,若是找不着我,你跟她讲也是一样的。”   赵瑶茜再次躬身道谢,钱娇娘笑笑说回,赵瑶茜忙送客,直到送至门外,钱娇娘走了,赵瑶茜的丫头才道:“小姐,侯夫人这一路人一家人的意思,是不是就是暗示你进侯门的意思?”   赵瑶茜摇头,回来叫丫头吹烛睡下,躺在床上沉思半晌。   钱娇娘回了天字一号房,红绢和碎儿正换下客栈的被褥,邢慕铮坐在桌前看书,见她回来放下书册,“你去哪了?”   明知故问。钱娇娘笑笑,“我去看了看赵小姐。”   邢慕铮的确是明知故问,他就想找个话儿。“你去看她做甚?”   “跟咱们一道走自是客人,我去看看她病好了么,别怠慢了贵客。”   邢慕铮听了她的“咱们”,眉宇间柔和下来,语气也放柔了,“嗯,你作主。”他顿一顿,又道,“当务之急,是替她物色一个婆家,最好是王勇阿大。”   钱娇娘注视他似笑非笑,不再言语,拿来自己的绣篮,在他对面坐下,“侯爷先睡罢,我纳了这个鞋底儿再睡。”   “给谁的?”邢慕铮问。   钱娇娘抬眸看他一眼,“给丑儿的。”   “哦……”邢慕铮缓缓点头,不再言语,只是瞅着她。   钱娇娘扬着唇,也不揣测他这声哦的深意,拿了纳了一半的鞋底低头戳针。她隐隐听见一声哼声。   邢慕铮也不去睡觉,重新拿了书继续看。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明儿多招几个绣娘来。”   钱娇娘应了一声,没抬头。   又陷入沉默,邢慕铮怀念当初她一边纳鞋底一边对中蛊的他叽叽喳喳说话儿。半晌,他挤出一句话,“你今儿习字了么?”   钱娇娘紧了紧线,挑眼看了看他,“今儿早晨叫烟萝教了几个字,练还不曾练,清雅不在,我也懒了。”   “那明儿起,我来教你。”   钱娇娘轻笑,“我哪敢麻烦侯爷,我叫烟萝看着我写便成。”   “你与她写的不是一路,不要去学她那软绵绵的书法,狄清雅原来大概是被杭致教出来的,写的字还有些风骨。”邢慕铮道,“我来教你。”   “明儿再看罢。”钱娇娘道,“横竖我也不去考状元……对了,丑儿的字好似精进了。”   邢慕铮摇头,“还差得远,曹先生还得再仔细教导。只是这回没能请着机关大师,那小子说等过了年还要来请。”   是了,她倒忘了这茬。“没请着,怎么能够?”   “隐士闲云野鹤的日子过惯了,不愿出山,能不能成,就看丑儿自己的造化了。”   钱娇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复低头干活。二人就这么一个看书一个纳鞋底坐了半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钱娇娘将半个鞋底纳完,她打了个呵欠,将东西扔进绣篮中,站起来道:“我困了,我要睡了,侯爷还不睡么?”   邢慕铮头也不抬,“嗯,我一会儿睡。”   钱娇娘便不管他自己先宽衣躺进了床里,不一会儿,邢慕铮熄灭了烛火,慢慢脱去外衣上了床。钱娇娘已不记得昨儿自己怎么睡的,尽量直条条地往里头躺着,脚丫子都是朝里的。岂料邢慕铮盖好了被子就将她一把搂住,脑袋凑上来亲她。又啃又吮亲了好一阵,又如昨儿一般搂着她拍着她睡觉。钱娇娘微喘着气,只觉这人古怪。敢不敢多说,闭眼睡觉。   邢慕铮听她缓缓沉睡,仍暗暗调整自己翻腾的躁动。好半晌,他才箍着她沉睡。   半夜,邢慕铮蓦然醒来。他是被冷醒的。昨儿也是一样。肚子上不知何时被钻进了一双冰冷的小手,似贴着他的肚皮取暖。睡了这么久,她的手脚还是冰凉。大抵是将他的肚子当暖炉了。他倒是不怕冷,只是她还要摸来摸去,这就……邢慕铮默默地吸气,呼气,替熟睡的钱娇娘调整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握着她的手替她取暖,闭上眼在磨人的烦恼中再次睡去。 第一百八十六章   翌日天还未亮,周姥姥便穿上了自己去吃喜酒的好衣裳,头梳得整整齐齐,拄了拐杖下楼来。届时小二还躺在桌子拼凑起来的床铺上呼呼大睡,周姥姥也不吵他,只等他醒来开门。小二哥听见鸡鸣起床来,看见周姥姥吓了一跳。他道:“老人家,您这是饿了还是咋地,这大半夜的就下来了罢?”   周姥姥笑啐了一口,“我是饿死鬼投胎呀,大半夜的出来找吃的。我是今儿要去走亲家!”   “哎哟喂,这都快过年了,您还去走亲家!”   “我要去外地了,顺道过来看看。”   “哦哦,那咱们这走亲家可得买一块大肥肉!”   “知道,我们那儿也是,我路上就买!”   钱娇娘心里惦记着周姥姥这事儿,她一记事儿就起得早,醒来时晨光还淡,浅浅的天色透进来,邢慕铮微冒青茬的俊脸就在眼前,她心中一个咯噔,愣愣地看了他一会,才惊觉自己的双手被他一只大掌握在胸前。他这是做什么?怕她夜里挠他么?   钱娇娘轻轻抽开手,想下床去,邢慕铮庞大的身躯就像一座山拦在前面,钱娇娘毫不怀疑别人从外面看进来,压根看不见她。她轻缓地起身,离开温暖的被子叫她抖了抖。与邢慕铮睡在一处最大的好处就是他的身子跟个大火炉似的,她原总要个汤婆子才能安睡的,现在压根用不着。   钱娇娘小心翼翼地在床上站起来,企图跨过他这大山,岂料脚下被被子绊了一下,她身子一歪倒在邢慕铮身上。钱娇娘闷哼一声,抬头对上一对清明的黑眸。她略显窘迫,颊上飘红。   邢慕铮喉头滚动一下。原在钱娇娘抽手的时候他就醒了,只不过没出声罢。哪知她突地投怀从抱。他扶着她起身,“你做什么?”他的声音还有才睡醒的沙哑。   钱娇娘忙顺势下了床,“我不过想下床,吵醒你了。”   “以后要起床叫我便是。”邢慕铮支起身,“今儿怎么这么早起?”   “周姥姥的孙女儿翠莲嫁在这儿,周姥姥想去看她一眼。”因着寒冷,钱娇娘迅速穿衣裳,“翠莲是个好姑娘,先时对丑儿也很好,丑儿一直叫姐姐的。我带丑儿陪周姥姥去看看她,很快便回来……成么?”   邢慕铮也下床自个儿穿衣,“你想去便去,咱们赶不回玉州,便不用赶路了。甄昊一直来信叫咱们去明琥过年,咱们明儿转水路去明琥也成,若你不愿去,咱们就直上在彰州过年。”   钱娇娘自是知道因着自己的逃离打乱了行程,她道:“我都成,听侯爷的。”   邢慕铮拿了腰带系上,他沉吟片刻,“去明琥过年虽热闹些,但人多繁杂,是上彰州过清静些,况且听说彰州过年舞狮精彩,还有当今大家刘子豪居于彰州,他的诗画皆是一绝,我早就想去拜访他。”   钱娇娘搓着手往门边走,勾唇道:“这怕才是侯爷的目的罢。”邢慕铮叫住她,“你干什么去?”钱娇娘道:“我去打水来洗脸。”邢慕铮道:“你待着,我去。”   说罢邢慕铮大步迈出了门。   二人都不是习惯人伺候的,没有叫丫头的习惯,只是碎儿已经等在门外了。她原就是在宫中服侍的,宫里的规矩严苛,彻夜不眠等主子叫是常有的,到了定西侯府,活儿轻松得直叫碎儿惊奇连连,她每夜都能睡个囫囵觉。正因如此,她早上总是第一个起来等候叫唤的。   碎儿见主子们都起来了,连忙去楼下打水。回来与钱娇娘说周姥姥已经在下边等着了,钱娇娘连忙洗漱了,叫碎儿去叫邢平淳起床。待钱娇娘下楼去陪周姥姥吃早饭,邢平淳才一瘸一拐地下了楼来。钱娇娘稀奇问他:“你昨夜偷牛去了,怎地这副德性?”   邢平淳苦着脸道:“没有偷牛。”   邢平淳是被邢慕铮罚了,昨儿夜里顶着水缸蹲了两个时辰的马步。邢平淳原就有这觉悟,因为他看父亲满县城地找了娘几日,他也没告诉他娘亲的所在。可是昨儿邢慕铮罚他前,问邢平淳可知为何要罚他,邢平淳喏喏说是自己隐瞒军情不报。邢慕铮却道并非因此事罚他。邢平淳这一听头上的缸可就顶不住了,直问不是这事儿为何还要重罚于他。邢慕铮道:“我是罚你沉不住气。你既有意隐瞒,前几日的言行举止却无一不是表明你知道你娘行踪,况且你若真有心叫你娘走,就不该去找她。”   邢平淳怔愣了半晌,傻傻问邢慕铮:“爹,你是当真的说这话的么?”当时邢慕铮瞪了他一眼,“自是当真。”邢平淳问他:“你不是想叫娘回来么?”邢慕铮回答道:“我想让你娘回来,但你必须为你娘考虑,事事得以她为首要,就你这样沉不住气,将来怎能护住你娘?”   邢平淳震惊地乖乖顶了两个时辰,总觉得爹的话很厉害。   只是厉害归厉害,邢慕铮如今的腿肚子抖得也挺厉害,连他亲爱的小黑马也不愿骑了,一路躺在钱娇娘的腿上叫天叫地,只是钱娇娘问他干啥去了,他就是不说。   半道上周姥姥在肉铺上买了一块大肥肉,平日里她自己都舍不得吃一点油星子,偏生舍得为了孙女买一块大肉,她借了钱娇娘一锭银子,却将钱娇娘给的银票还给钱娇娘。钱娇娘自是不收的,但周姥姥执意要还,“我如今跟着你有吃有喝,还借了你一锭银子,再揣着你这一千两银票,那我就厚脸皮了。”   钱娇娘还是不收,周姥姥便说是看完孙女儿就打道回府,钱娇娘这才没法子,将银票拿了。她收了之后,便拉着周姥姥去旁边的衣铺要了两件新袄子新裙子,只说是去走亲家体面,周姥姥有心要给孙女儿挣脸,不想叫亲家小瞧了去,因此也就半推半就了。   一路打听着地址,钱娇娘一行人来到青衣巷胡同里,与邻居打听了周翠莲嫁的朱秀才家就是隔壁家,周姥姥笑如菊花,下了马车连忙摸摸鬓发整整衣裳,钱娇娘叫陪同前来的阿大与烟萝等人将带来的贽礼都拿上,周姥姥才知道钱娇娘原来也为她准备了厚礼,她看看那些个米面什物,竟有八九样之多,个个都是拿麻袋装的,她直叫太多了太多了,钱娇娘道:“咱们既来走亲家,就不能失了礼了。我知道这些是咱们小老百姓最喜欢收的东西了,东西大,又体面!还有这个……”钱娇娘从袖中拿出一只金钗来,“姥姥一会将这金钗送给翠莲,女娃儿一个人在夫家不容易,咱们得给她长脸。”   周姥姥只觉金钗烫手,“这,这太贵重了!”   “不贵重,不贵重。”钱娇娘就是那种对她一分好她就能还十分百分好的人,尤其是周姥姥保住了邢平淳这样的大恩大德,她是怎么报恩也不嫌多的。   就在二人推让之际,朱家的门突而打开了,一个包袱扔了出来,“你走罢,你再不是我家的媳妇了!我家没有你这么样的长舌妇人!”   伴随这句话,一个样貌出挑的小妇人被推搡出门。周姥姥先是一愣,再一定睛,那被推出门的妇人,不正是她的孙女儿翠莲么?   周翠莲哭得一抽一抽的站在门外,对着里头绝望叫道:“相公,你当真不要我了么?” 第一百八十七章   一个无奈的声音传出来,“莲娘,我虽对你还有余情,但你多言多语,惹父母不快,爹娘叫我休了你,我也不敢不遵从父母之命。”   周翠莲哭得更凶了,“难道你我的夫妻情份,就这么浅么?”周翠莲跪了下来,“爹,娘,媳妇嫁到朱家,挑描刺绣,烧火煮饭,劈柴挑水,哪样不行?就因媳妇多说几句话就要休了媳妇,媳妇着实太委屈了!”   一老者冲出来,指着周翠莲大骂,“女人家须说话安详,少言慎行,方是做媳妇的道理。哪里见过你这样多嘴多舌的,以后必败坏门风,玷辱祖上!我朱家容不下你这样的媳妇,滚回你的娘家去!”   周翠莲连连磕头,“爹,爹,您行行好!媳妇儿父母双亡,奶奶年迈,叔叔婶婶刻薄,媳妇儿被休回去定也不容。媳妇儿回去便是死路一条,还望爹娘开恩哪!媳妇儿以后不多说了,媳妇以后不说话了!”   朱老爹怒道:“你说你不说话,还不是说了这么大一串,还有天底下哪里有说自己亲叔叔不是的侄女,你这样的妇人真是叫人生厌!”   “她的叔叔本就刻薄,她哪句话说错了?”   蓦然一句上扬的女声,叫朱家和出来看热闹的胡同街坊都看向发声处。周翠莲一扭头,周姥姥含泪叫了一声翠莲丫头,周翠莲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奶奶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朱老娘与朱秀才全都走了出来,看见钱娇娘与周姥姥,还有她们身后捧着贽礼的侍卫丫头,全都愣住了。周翠莲爬起来,跑到周姥姥面前,一个劲儿地哭着叫姥姥,就似当年的小丫头被欺负了,寻求最疼爱她的奶奶的安抚。周姥姥也是泪眼婆娑,她原是兴冲冲地过来瞧孙女儿过得好不好,不想竟看见她被朱家扫地出门。   “奶奶,您怎么来了?这天寒、地冻的,您是怎么过来的?叔叔婶婶、他们没陪您来?您说您这大冷天的,跑这么远来做什么?”周翠莲边哭边问。   “我跟着娇娘来的,丫头,你怎么了,啊?”   周翠莲狼狈抹去眼泪,想扬起笑容但没能成功,只能哽咽地摇摇头。她看向钱娇娘,一下就记起来了,“你是钱姐姐……还有丑儿,都这么大这么高了!”   邢平淳叫了一声翠莲姐姐,他还记得这翠莲姐姐的笑声,特别的响亮。只是现在可怜巴巴的。   “难为你记得,你这是怎么了,朱家为甚要休了你?”钱娇娘问。   周翠莲凄凄一笑,“公婆嫌弃我多话,便要休了我。”   钱娇娘又问:“你说了什么话,可是说了些不好听的话?”   周翠莲摇摇脑袋,鼻子一抽一抽的,“我没有说不好听的话,只是寻常说话多了些……”   周秀才去迎亲时见过周姥姥,他上前来行礼,周姥姥心里气得很,又不敢与姑爷发作,只是问道:“朱姑爷,我们家翠莲可是邻里都夸赞的好姑娘,这样貌这能干,方圆百里也挑不出一个,你为何要将她休了呀?”   周秀才为难道:“周奶奶,你说得不错,莲娘的确能干,只是管不住一张嘴,我爹娘厌烦她多话,故而要我休了她。”   周姥姥瞪眼,“我们翠莲是嘴快些,爱说些,但是也不至于到这等田地,你们为了这事儿就要休了她?”   朱老爹拂袖上前来,“原来是周家奶奶,你来得正好,你把你这孙女儿领回去罢,我朱家喜欢说话安详的媳妇,不喜欢她这一天到晚叽叽喳喳的媳妇,败坏门风!”   “你们既喜欢安静些的姑娘,为何当初不娶个哑巴来?”钱娇娘笑问。   朱老爹被她这不咸不淡的一句噎住了。   周姥姥怕钱娇娘更惹朱老爹生气,将这事变得更无法挽回。若是她家翠莲被休弃了,以后可怎么活呀!周姥姥连忙好声好气道:“亲家,孩子嘴是快了些,是我没教导好,您看您提出来了,叫她改便是了,这些都是些小事儿!戏文上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姑爷和翠莲能结成恩爱夫妻也不容易,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朱老娘一直没说话,只是狐疑地注视后边跟着一队儿的丫头侍卫。她记得周家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小门小户,只是周翠莲模样儿出挑,她儿才要娶她过门。可是怎地突然来了这么一队儿,这与周姥姥站在一处穿锦衣披狐氅的贵气少妇又是哪个?   钱娇娘却直直盯着书生气的朱秀才,“姑爷,你怎么看?你也嫌弃你媳妇儿?”   朱秀才目光闪烁,眼中有留恋不舍,却是长叹一声,道:“父母之命,不敢不从也。”   周翠莲瞪着昨夜还与她耳鬓厮磨的丈夫,无法置信他竟如此绝情,虽说长者为大,可难道他与她的恩爱都是假,比不过父母的一句嫌弃么?他明知道她若被休了就是死路一条,他竟连一句护她的话也没有!周翠莲蓦然脸色死白,心灰意冷。   “哎呀,我老周家是造了什么孽啊!我孙女儿的命苦呀!”周姥姥悲从中来,哇地大哭。   街坊们都窃窃私语,虽有人说翠莲是嘴快了些,但大伙都觉得她是个好媳妇,为这休了她有些可怜,但毕竟这是人家家事,媳妇儿好不好,总归是公婆与丈夫一句话,哪里容得了外人置喙。这朱家媳妇天生就是个苦命罢!   钱娇娘叹息。女人家实在是不容易,成亲休离,都不能自己作主。她如今虽有法子叫朱家再度接纳周翠莲,但父母不喜,丈夫懦弱,留在此处又有何用?   朱老娘上来,暗暗戳了戳朱老爹,努努嘴叫他看钱娇娘身后,朱老爹早看见了,只道周家家里能有什么金贵亲戚,顶多是个铜臭商人妇,他家可是出了秀才的书香门第!这般一想,朱老爹撇撇嘴不予理会。   钱娇娘与周翠莲道:“你可还想留在朱家?”   周翠莲不知钱娇娘如今身份,只记得当年她的不容易。她怕钱娇娘为了她与朱家对峙,朱家二叔就在衙门里当差,她怕奶奶和钱姐姐吃亏。她摇头抽泣道:“相公、朱秀才把休书都已经给了我了,我已不是朱家妇了。我、我要走。”   钱娇娘点点头,“那你上马车,与你奶奶一同跟我走。”   周姥姥见大势已去,还在恸哭不已。周翠莲咬咬牙,猛地点头,扶了周姥姥道:“奶奶,咱们走罢。”   周翠莲扶着周姥姥上了马车,她要上马车时,朱秀才突地叫住她,“莲娘!”   周翠莲猛地回头,却见朱秀才跑去拾起她的包袱,过来塞到她手里,眼中深情款款,“你的东西别忘了拿,我在里头塞了十两银子,你好生收着。为夫,为夫只能出此绵薄之力了。以后你莫忘了为夫!”   周翠莲傻傻注视朱秀才,她荒唐大笑,笑得整个胡同都听得到,那般地凄凉,令人心酸不已。有几个小媳妇见状都在暗自抹泪。朱老爹还皱眉拂袖低骂周翠莲有失体统。周翠莲从包袱里取出十两银子狠狠扔向朱秀才,跳上马车头也不回地抓了包袱进了车内。   朱秀才被她这一砸砸懵了,那是他娇俏可爱的妻子?怎会如此粗野不堪?   “你看看,你看看,连丈夫都敢打!这样的媳妇能要吗!”朱老娘一看就高喊起来。   有人附和朱老娘,这被休了虽然难过,但打丈夫可就不应该了!   钱娇娘因刚才周翠莲的笑而心酸不已,她扫视周遭一圈,扬声道:“谁人没有个把缺点,我还嫌朱家一家子愚蠢呢!周家翠莲是个好姑娘,只因朱家苛责无理休弃,它日归来,翠莲定让你们高攀不起,我钱娇娘今儿就将话放这儿了!”   周翠莲原在车中与姥姥抱头痛哭,听见这话却是猛然一震。   钱娇娘说罢,冷哼一声上了马车,一行扬长而去。   朱秀才捡起地下的银子,他愣愣望着马车远去,一时间竟觉心头空落落的。   钱娇娘回来,马车上多了一个人,还是个双眼红肿的小妇人,邢慕铮竟然跟没看见似的,问也不问一句,便让人收拾起程。   隔了一日,他们抵达了彰州。已是年二十九日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钱娇娘原以为在彰州不过寻个院子简简单单过个年,岂料邢慕铮竟叫人买下了一处不小的园子,丁张领着无家人的奴仆,还有李青一家子和彭时等人,都从玉州上来,将园子打扮得喜气洋洋地等着他们过来。   丁张预备下一块匾额,当即请邢慕铮挥墨,写下“邢府”二字,叫人挂于门府之上。邢平淳不想李定也上来了,乐得拉着他去新园子探险。钱娇娘好一会儿没能回过神来,看这一张张熟悉的笑脸,她还以为就身在玉州呢。   只是这么短短时日,邢慕铮就让人把园子买好了,还将一切都打点妥当了?那他先前着急慌忙赶路是为了啥,并且他总不能一开始就知道她要逃走?若都知道,那他就不是人了,那是妖怪了!   “侯爷,你为甚在彰州买园子?”钱娇娘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邢慕铮淡淡道:“一路变数总是有的,我不过未雨绸缪罢。”   这也得财大气粗才能有这底气啊。钱娇娘又问:“那你前儿问我,去明琥过还是来彰州过,我若说去明琥过,你去不去?”他这不是逗她玩儿么?   “你若想去,当然就去了。”邢慕铮道。难得她有兴致,他还会拂了她的意不成?   “果真?”   “果真。”   钱娇娘盯他半晌,轻轻一哼,低低呢喃一句,转身去扶看见这么多人吓得目瞪口呆的周姥姥与周翠莲。邢慕铮却听清了。她说她不信。邢慕铮扯扯唇,不信没关系,总有一天会叫她信。   主子爷到了,园子里立即烧了天香,这香要从二十九日烧到大年初一不能停。   折腾半日,早有彰州当地大小官员闻风而来,得知定西侯将在彰州过年,无一不盛情相邀,但邢慕铮全都拒绝了,只留下几幅岁朝图让人挂上。钱娇娘与邢慕铮商量,既是众人在邢府中过年,那得为他们都备下一套新衣裳。邢慕铮点头同意,并道:“以后这些事儿你自个儿作主便成,不必问我。”   钱娇娘笑道:“那还是得问侯爷,侯爷可是家里的天。”   邢慕铮学她先前的轻轻一哼,没有说话。   转眼便是大年三十,丁张领着人天还未亮就起床忙和了,虽说他们提前几日就来了,但许多事儿必须得今儿才干。幸亏侯爷脸面大,门外排着队送来年货,刚宰的猪,刚摘的菜,刚做好的馍馍……丁张问过主子爷,邢慕铮都让他收了,让他打点着回了些礼。邢平淳看见挑进来的野猪,馋得直吞口水,“猪,猪,好大的猪!”   钱娇娘正在耳房教烟萝等人剪窗花,邢平淳冲进来,往钱娇娘怀里一扑,“娘,娘,包饺子罢!”   钱娇娘拿着剪子的手一抖,忙给稳住了,“你悠着点儿,仔细戳你眼睛!”   娃儿贪吃哪还顾得上眼睛,“娘,我才看见顺子叔他们扛了这么大一头猪进厨房!咱们晚上可有肉吃了!”邢平淳大大地张开双手,表示所言不虚。   “真的?那就太美了!”钱娇娘咧嘴笑道。   大伙儿都笑了。   邢平淳摇晃钱娇娘,“娘,娘,你包饺子罢,我想吃饺子了!”   碎儿笑道:“丑儿别急,今儿是大年三十,交子饺子,定有饺子的。”   “可是我想吃娘包的饺子,碎儿姐姐,你是不知道,娘包的饺子可好吃了!”   钱娇娘笑骂他一句马屁精,她剪完最后一刀,展开一看是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大家都叫好,邢平淳看多了,一点儿也不稀奇,直摇着钱娇娘要她包饺子。钱娇娘被他缠得没法子,她看看众人手里的活,“行罢,你们先剪着,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发好的面团,再去调个馅儿。”   丫头们都站起来说天儿冷,伙房又脏乱,自告奋勇替她去,钱娇娘笑道:“说得我好像真是个金贵人似的,厨房那地儿我还不熟悉么?”   她说着放下东西站起来,拿一个手筒子就要出去,红绢忙替她找来披风为她披上。   “娇娘。”邢慕铮的声音从外喊进来,声到人也到了,帘子在后头飘摇。   站着的丫头们连忙行礼,邢慕铮目光只在钱娇娘一人身上,见她披了披风,问她道:“你去哪儿?”   “我去厨房。”钱娇娘如实回答。   邢慕铮皱眉,“你去厨房做甚?”   “丑儿想吃饺子,我去盘个馅儿。”   邢慕铮心念一动,他也想吃她亲手包的饺子。不过这天寒地冻,厨房连地龙炭盆也没有,还血腥浓重,“不必你包,有人包。”   邢平淳没想那么多,听见邢慕铮不让钱娇娘包噘了嘴。钱娇娘不想叫儿子失望,说道:“没事儿,我闲着也是闲着。”   还是碎儿善解人意,“夫人,不若奴婢去厨房把食材都拿来,咱们在屋子里整,这儿暖和,咱们一群人跑去厨房也太过拥挤了些。您看这样可好?”   “尚可。”钱娇娘还未说话,邢慕铮先替她应承了。“你们去拿,你跟我来。”   说着邢慕铮便将钱娇娘拉走了,钱娇娘与身后的丫头一样一脸莫名,“侯爷要拉我去哪?”   “你跟我来就是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钱娇娘被邢慕铮拉去了隔壁的书房内,书房里横七竖八地挂着几幅对联,阿大正对着其中一幅轻轻吹气。其中两幅是用行书写的,一幅用的楷书,如今略知皮毛的钱娇娘也能看出这几幅字的厉害了。   “用哪幅好些?”邢慕铮蓦然问。   钱娇娘眨眨眼,茫然看向邢慕铮,“啊?”   邢慕铮注视她正经问:“哪幅字贴去门外好些?”   钱娇娘听了,扭头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看向那幅楷书,缓缓念道:“五湖四海皆春色,万水千山尽得辉……万象更新……这个好。”   “这些字全认得了,不得了,”邢慕铮眼中带笑,夸了她一句又问,“为何这个好些?”   钱娇娘耸耸肩,无辜道:“我就这个看得明白。”   邢慕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   虽是调侃之语,但钱娇娘着实没料到邢慕铮笑得这般大声。莫名地脸有些躁热,她瞪他一眼。   邢慕铮大手一挥,“言之有理!阿大,就拿这幅贴出去!”   阿大难得见邢慕铮这么开怀大笑,他也不禁咧嘴笑了,“得令!”他左右拿了那幅楷书春联,忽而又记起了什么,“爷,您福字还未写,不若您写了福字,属下好一齐贴出去!”   邢慕铮点头,转而看向钱娇娘,“不如这‘福’字你来写?”   钱娇娘似笑非笑,心道这是在笑话她么?“我倒是敢写,侯爷敢贴么?”   “你既写了,我有什么不敢贴?”   钱娇娘挑眉,也不多言,径直走到书桌前,抽来一张方正红纸,拿过邢慕铮置在墨台边上的毛笔,大笔一挥就开始在纸上挥墨。只是初学者写大字,只有一个结果——惨不忍睹。大概只有那一点是端正的,这横也没横直,竖也没竖直,歪歪扭扭的钱娇娘自个儿都没眼看,邢慕铮上前来看了竟还叫好,“写得还成,”他说罢又添一句,“没缺横少点。”   钱娇娘黑了脸,敢情他的还成就是还能写成字是么?   邢慕铮用手扇了扇,将其递给阿大,“去罢,把这些都贴大门上。”   阿大虽是对邢慕铮与钱娇娘都忠心,但他真没法子昧着良心将这幅“福”字贴大门上去啊。侯爷要讨夫人欢心,将福字贴内室门上不就够了,这样儿的字画往大门正中一贴,定西侯府的颜面可不就……侯爷这是被夫人迷昏了头罢?只是太不争气,到现在还没叫热水!   “侯爷真要贴大门上?”   “还能有假?”   “你就不怕人来了笑话?”   “笑话什么?你才刚练字,写成这样儿已经很好,”邢慕铮像是真心实意,他偏了偏头,“你若是怕外人看不明白,就说是丑儿写的。”   ……丑儿又有什么错,叫他来背黑锅。他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钱娇娘跑去抢过阿大手里的福字,将其揉成一团。“丑儿要是写这样的字儿贴出去,曹先生不得气得明儿收拾包袱就走。还是侯爷自个儿写罢,莫叫我娘俩丢丑了。”   说罢钱娇娘拿了纸团子扭头就走了。邢慕铮不知为何又低头笑起来,阿大笑道:“爷今儿高兴。”   邢慕铮笑意未收,抬头与他道:“大过年的,你不高兴?”说着走到书桌前继续写字,想起钱娇娘方才模样神情,那唇边的笑意始终下不去。彼时丁张又来问将年夜饭置于何处,暂且不表。   钱娇娘大步回了耳房,路上已经将那字毁尸灭迹了。回来时周姥姥与周翠莲已经来了,周翠莲坐在她方才坐的位置上,剪了一串儿窗花出来,活灵活现的,精巧极了。大伙儿都叫好,只周翠莲本人抿唇轻轻笑了笑,没有多说话。,周翠莲这几日都这般郁郁寡欢,不是躲在车中,就是躲在屋里,总之不肯见人。周姥姥心里着急,硬是将她从房里拉了来。这窗花也是她叫她剪的,妇人被休弃,便一无是处,难得娇娘肯收留他们娘俩,她得表现表现,才不叫人嫌弃啊。   不多时碎儿与山楂带着人将包饺子的东西都带来了,面也有,七八样馅儿已经剁碎了,没见过这么多馅儿的邢平淳大开眼界,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一会要钱娇娘包这个馅,一会儿包那个馅。钱娇娘拿了大碗来调馅儿,邢平淳说想吃什么她就给他调什么。红绢已经在旁边揉面了,周姥姥笑说翠莲包饺子一般,却很会包包子馒头,总能包出很多花样来。碎儿道:“厨房也有发好的面团,不如我也去拿些来。”   钱娇娘应允叫她去拿,碎儿便与一个小丫头一同去了,钱娇娘盘好了馅,大伙儿围在桌旁开始包饺子,烟萝不会,但她也虚心与钱娇娘学。钱娇娘巧手翻转,不一会儿就包了一个胖乎乎的元宝状饺子,看着就极可爱。 第一百九十章   “哎哟,这么多馅儿!”周姥姥可喜欢了,他们原来家里包饺子哪舍得放这么多馅儿,那得多费猪肉!   钱娇娘道:“都是自家人吃,多放点儿好吃。”说话时候她又包了一个圆滚滚的饺子,并排放在银盘里。邢平淳趴在一旁看,眼儿笑眯眯地。   周姥姥看着高兴,净了手也要包,钱娇娘赶紧叫人请姥姥炕上坐着,不叫她动手,只叫她在旁歇着,等夜里吃便是。红绢擀面,钱娇娘、周翠莲和烟萝山楂,还有李青媳妇四个人一起包,烟萝原只会烧几个精致菜,都是取悦主子爷用的。她不会包饺子,钱娇娘本也不叫她包,烟萝笑道:“夫人别嫌奴婢手笨,奴婢学几回便会了。”   钱娇娘也便笑笑由了她去。烟萝果然所言不虚,包了几个便很不错了,只不过馅儿不敢放太多。红绢一人擀面忙不过来,周翠莲发现了,正要帮她切面团,碎儿与小丫头抬着一大盆发好的面团回来。于是钱娇娘让人又在一旁架了个桌子,叫周翠莲去露上一手,碎儿打下手。周姥姥连忙对孙女使眼色,周翠莲抿着唇过去了,默默地自己揉面切面,碎儿瞧着她俐索的手法,完全帮不上忙。只见周翠莲拿了一个面团这揉揉那捏捏,片刻便做好一个兔儿状的馒头,再拿一个面团揉揉捏捏,竟又做成了一个小狗状。   邢平淳好奇跑来看,顿时发出了惊呼,钱娇娘与其他人等都围过来,无不夸赞。周翠莲脸热了,她只道这是做媳妇儿的该做的,在朱家除了小娃儿喜欢,也没有大人多看一眼。为何这当了大官夫人的钱姐姐与她屋子里姐姐们都这般惊喜。她在众人的注目下,默默地做出十二生肖的花样馒头来,邢平淳惊呼连连,跟着学做了一个兔儿馒头,献宝似的跑出去了。   周姥姥见钱娇娘喜欢,便与周翠莲道:“丫头,今儿过年,是大好日子,你再做个几个聚宝盆,叫你钱姐姐吃了更添福气。”   “聚宝盆又是怎么做的,周姐姐,你快做,快做。”山楂是丫头中最小的一个,总是比人多些好奇。   周翠莲又默默做起来,只见她先捏了一团面按了一个凹儿,用刀尖儿按出些褶子。又搓捏一些小面团做成金元宝状,轻轻按在凹面团里,一个聚宝盆便做好了。   山楂鼓掌叫好,“做得真好!周姐姐,你这般心灵手巧,你夫家竟还嫌弃你,他们真没眼光!”   周翠莲原是眼中染了些许笑意,一听这话眼神又黯淡了。碎儿瞪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山楂一眼,山楂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眉头挤成一团不知该如何圆。   “这老虎接下来该怎么捏?”钱娇娘突然发话了,她手里有个捏了一半的面团。   周翠莲连忙与钱娇娘讲解,出去献宝的邢平淳拖回一个人来,“爹,爹,你快进来看看,周姐姐可厉害了!”   邢慕铮被邢平淳拖来,众女眷连忙都站了起来,周姥姥连忙从炕上下来。 第一百九十一章   周姥姥活这么大岁数没见过比县官更大的官,自从知道了邢慕铮是大将军大侯爷,就一直心里怵得慌,一见他腿肚子就软。   邢慕铮看向钱娇娘道:“丑儿要我来看你们捏的面团。”   钱娇娘指着桌面上排成一溜的十二生肖面团儿,道:“不是我们,是翠莲一个人捏的,她的手巧的很。”   邢慕铮扫了一眼桌上活灵活现的动物馒头,并非十分惊讶,他吃惯山珍,什么精巧的没见过。邢慕铮的视线落在钱娇娘的掌心,看那上头有个胖乎乎的面团儿,邢慕铮道:“你捏的是猪?还挺像样。”   钱娇娘皮笑肉不笑,“我捏的是老虎。”   “……”这莫非就是拍马屁拍到马蹄上了?邢慕铮清咳一声,又瞅了两眼钱娇娘手里猪似的老虎,“你这老虎看来才吞了一头猪。”   丫头们偷笑,邢平淳哈哈大笑。钱娇娘道:“这年头,能吃就是福。”   碎儿道:“夫人说得是,谁要吃上了夫人包的这个老虎馒头,来年一定有口福!”   众人连声附和,钱娇娘笑了,“我今年口福倒是不错的,吃了许多好东西,兴许有彩头。”   钱娇娘放下了面老虎,邢慕铮扫视另一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却包法不一的饺子,问她,“哪些饺子是你包的?”说罢不待她回答,他便指着那些圆滚滚的饺子,“是不是这些?”   钱娇娘睨他一眼,邢慕铮笑道:“一看就是你包的。”   她就是喜欢胖乎乎的讨喜不成么!钱娇娘磨了磨牙,不想理他,坐下来继续包她的饺子。邢慕铮竟还不走,坐在她身边瞧她包,邢平淳也靠过来,笑眯眯撑在桌面上,也歪着头瞅着钱娇娘包饺子。一干女眷都识趣地不去打扰,全围在周翠莲一桌旁状似包包子做馒头。   钱娇娘只觉邢慕铮今日怪得很,还是过节了真闲得慌,只也不去理会,一心包她的饺子。邢平淳道:“爹,你瞧娘包的多好!我一口可以吞一个!”自那日邢慕铮罚了邢平淳,邢平淳反而没那么怕邢慕铮了,心里竟与邢慕铮更亲近了,他自个儿也说不上是个什么心思,隐隐觉着自个儿与爹是同一褂的。   邢慕铮道:“你娘这手法的确包的肉多,我原也包过饺子,顶多只能放她这一半。”   “爹也包过饺子?”   “打仗的时候什么没干过?”邢慕铮一摆袖子,时刻注意这桌动向的碎儿立刻机灵地送上了水盆,邢慕铮净了手,拿了一团面儿使劲往下一压,竟已差不多变成了薄片,他连擀也不擀,直接挑了些馅儿放进面皮中,两边一合,一压,便成了。   这手法糙得钱娇娘不忍直视,她不由问道:“你们就这么包着吃?”   “就这么包着吃。”邢慕铮道。   周姥姥眉头皱成了川字,她这人最心软了,“大老爷打仗可真是受苦了,今儿夜里多吃些媳妇儿包的补补。”   邢慕铮拍去手中面粉,笑笑看向钱娇娘,“是得补补。”   碎儿见邢慕铮高兴,大着胆子说道:“爷,夫人,奴婢老家有在饺子里放铜子儿讨吉利的习俗,咱们可是也要放两个铜子儿?”   “对……”周翠莲想接话,但她说了一点儿又马上闭了嘴。众人都看了过来,周翠莲低垂了脑袋,周姥姥边忙接过话,“我们那边也这样,不止放铜子儿,还有放花生红糖的。”   “放红糖花生做什么?”李青媳妇问。   周姥姥笑道:“放红糖自是祝吃到的人甜甜蜜蜜,放花生是多子多福。”   邢慕铮挑眉,交待道:“去洗三个铜子儿,再拿些红糖花生来包上。”   红绢忙领了命,要去时邢慕铮又补了一句,“花生多拿些。”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笑了,惟有邢平淳不明所以,钱娇娘的脸上飘上可疑的红光。赵瑶茜过来时正好看见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她没料到邢慕铮也在,愣了愣连忙行了一礼。   钱娇娘忙让赵瑶茜坐了,原来赵瑶茜是来送年礼的,她送了一幅自己画的腊梅迎雪图给钱娇娘,钱娇娘要让邢慕铮品鉴,一扭头人却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不出片刻,丁张又在外求见,原来是狄清雅派人送了年礼过来,除了一些寻常年货,还有一幅前朝书法大家的字帖,是给钱娇娘练字用的。使者还附了一封信,狄清雅在信上说杭致与她现在沙州,远离他的父母族亲,只他二人单独过年。钱娇娘看完松了一口气,同时对杭致生了一分好感。不说杭家那样的大家族,就连普通小家,过年也是要一大家子人一起过的。杭致愿意给才回去的清雅这份清静,也是有心了。   钱娇娘收了信要走,丁张却还有别的事要她示下。不为别的,正是为着今夜下人们的过节赏赐。钱娇娘想也不想,“这事儿你去问侯爷。”   丁张道:“可侯爷叫我来问您哪。”他顿一顿,又添一句,“侯爷说以后这种事儿再问他他就给我一顿板子。”说罢丁张委屈看向钱娇娘,那模样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钱娇娘:“……”她看出来了,她败就败在不够狠。   与丁张敲定了过节的赏钱,钱娇娘才抬起屁股,又有几个丫头捧着几个金丝楠木的大盒子过来,丁张笑道:“这是侯爷吩咐为夫人过节时做的新衣裳和新头面,总算是赶上了。”丁张努努嘴,丫头立刻打开第一个大盒子,里头置着一顶点翠镶珠花树金冠,里头镶着好几颗红宝石与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珍珠。   丁张躬身道:“上永安前侯爷就命小的寻人做了,只是这顶金冠太过精巧,直到昨儿才真正做好,快马加鞭地送来。”   钱娇娘凝视那华贵金冠,“侯爷上永安前就开始打这金冠了?”   “可不是么,还吩咐小的定要寻最好的工匠。”丁张笑容满满,与钱娇娘深鞠一躬,“恭祝夫人苦尽甘来,将来定与侯爷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钱娇娘笑笑,看了看书房方向,没有多说什么。 第一百九十二章   年夜饭设在前厅的芝兰堂,厅堂前扎了两棵十丈高挂满灯的灯树,远过看去就像两团燃烧的火树。邢平淳与李定穿了大红衣裳,像两个喜庆童子,提着两个灯笼绕着火树跑。堂前挂满了红绸,檐下点着蝙蝠灯笼,里头烛光宛如白昼,香气阵阵。堂内设九桌宴,男女眷一同入席,邢慕铮祭过列祖列宗,携钱娇娘邢平淳入坐主位,钱娇娘扶了周姥姥就座,邢慕铮邀邢平淳之师曹先生及其妻入席,曹先生礼推,邢慕铮与钱娇娘盛情相邀,惟有与妻就坐。曹先生的孙女儿与赵瑶茜等未出阁的小姐在屏风后另置一桌,钱娇娘让烟萝雨萝与周翠莲都去那里头坐着,雨萝与周翠莲都去了,烟萝不去,立于钱娇娘身后伺候,钱娇娘便推她去与红绢一桌。阿大王勇李清泉等人坐一席,其余管家管事侍卫奴婢等依次皆可入坐,与家主共度除夕。   酉时过,邢慕铮宣布开宴。丝竹声起,与院中点燃的鞭炮声遥相呼应,热闹非凡。厨房源源不断送来珍馐佳肴,鸡鸭肉鱼应有尽有,每上来一道精致菜肴,邢平淳就发出一声惊呼,惹来一堂大笑。李清泉笑道:“丑儿,这饭菜倒还是不错的,可惜不在玉州,要是咱们回了玉州,这年可就过得十全十美了。”   邢平淳道:“清泉叔,你这话不对,我娘说了,只要与家里人在一块儿,到哪都是年,今儿咱们这一大家子人都聚在一处过年,已是最好不过了。”   众人笑和邢平淳的话,邢慕铮看向钱娇娘,钱娇娘凝视邢平淳但笑不语。   有人便有家,有家便有年,有了家人才知道春夏秋冬日夜更替。邢慕铮也懂了。   曹夫人暗暗打量邢平淳,他虽是曹先生的关门弟子,曹夫人却还不曾亲眼见过,只听说此子与其他人不同,丈夫教导也不同往常。今日一见过果然不假,曹先生先前教导弟子,最讲礼字,似邢平淳人前这般咋乎雀跃是绝不能够的。曹先生曾私下与夫人讲过,邢平淳最难得一颗至纯至真之心,若用世俗规矩禁锢了他,便是他的罪过了。然而曹夫人更为吃惊的是邢平淳在其父邢慕铮面前丝毫不见畏色,邢慕铮对其子也宽容非常,实属难得。   丁张很有作为,便是在人生地不熟的彰州,他也从当地寻来一群清倌唱和跳舞,叫宴席好不热闹。烟萝雨萝也弹唱几首助兴,周姥姥头回见这明琥双株开口幽扬而唱,赞不绝口。席座中更有许多单身男儿竞相叫好,只求烟雨丽株多瞅他们一眼,只是美人无情,雨萝唱完便回了屏风后,烟萝来到钱娇娘身后与碎儿换班伺候。周姥姥不禁丛偷看邢慕铮,她原以为这两位美人是大老爷的妾室,今日才知她们并未被收房。邢大老爷的后院居然只有娇娘一人。周姥姥这就想不明白了,这般的好家世好人家,娇娘为何要逃?   酒过三巡,邢平淳与邢慕铮和钱娇娘磕头,钱娇娘给了他一个绣平安的荷包压岁,里头有邢慕铮给的金如意。邢平淳乐呵呵地将荷包塞进怀里,还拍了一拍。   丁张阿大率众与定西侯夫妻二人磕头,钱娇娘发了赏赐,每个仆从都有一个荷包,里头最少有三只小银鱼!碎儿在宫里时,她身为一等宫女得到的也不过一只银鱼等重的一只银如意,如今侯夫人大笔一挥,她竟就有五个小银鱼,先前还有一套新衣裳!碎儿红绢等婢全都抱着荷包喜气洋洋,再次磕头谢过两位主子。周姥姥曹先生赵瑶茜等人都有年礼,略过不表。   邢慕铮不知钱娇娘赏了多少,他也不问。待手下都来敬过一轮,曹先生称醉与夫人先退,邢慕铮在底下勾了勾钱娇娘的手指,对她使了个眼色。他先行离席,钱娇娘以为他有什么事儿交待,也放下筷子跟了出去。邢慕铮站在后门的檐下,身披褚色暗纹大氅,仰头望着天上银月,负手而立。钱娇娘站定,没有出声。邢慕铮却听见了脚步声,他转头看向钱娇娘,叫她稍等片刻。邢慕铮进了一旁夹间,出来时臂上搭着她的披风,他展开为她披上。钱娇娘不明所以,抬眼看他。邢慕铮道:“咱们该走了。”   “走哪去?”钱娇娘问。   “跟我来便是,咱们在这儿,里头那群人吃不尽兴。”   钱娇娘这才恍然,她点点头,提裙与邢慕铮下了台阶。红绢不见了钱娇娘一路寻来,邢慕铮先回了头,与红绢交待,“你们不必跟,让丑儿再玩半个时辰便去睡觉,无事莫扰。”   钱娇娘也道:“你让人看着些周姥姥,她若乏了就扶她回去歇息,老人家禁不得夜。”   红绢行了礼,目送二人离开兰芝堂。   钱娇娘一路与邢慕铮走在回后院的路上,前院喧嚣远离,后院清静得连脚步声清晰可闻,两排灯笼挂在鹅卵石铺的路上,一长一短的影子并肩而行。一路二人都默默无语,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在寒冷的空中飘浮。快回主院时,钱娇娘小小地打了个呵欠,说道:“今儿累了,怕是得劳烦侯爷一人守岁了。”燮朝习俗,大年三十夜里,家家户户总要守岁迎春。   邢慕铮扭头注视她,笑道:“你是家中主母,好歹熬过子时,我早知你有困意,因此命人备了一样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邢慕铮但笑不语,领着她进了院子,并未往主屋去,而是走向了一侧的听月阁,此屋是前主人赏夜景吟诗作对的绝佳之地,屋前是半圆的拱门,小院中矗立奇石假山,底下一汪活泉,寒梅傲然开放,天上明月似挂枝头。   拱门后小几案上放置着一樽铜制的五熟釜,里头滚滚地冒着热气,院中没有婢子仆从,也不知是谁准备的。五熟釜旁放置着钱娇娘她们包的饺子,还有几碟新鲜菜品,还有几坛泥封的酒。   邢慕铮盘腿坐下,将酒打开,“这是红桑酒,我让人专程从红曲桑家要来的,这酒入口醇香,但做法极为复杂。桑家本是供酒皇商,却怕内廷看中无法上供而藏于众酒之中。你喝这酒很好。”   钱娇娘道:“我不擅饮酒。”   邢慕铮勾唇,钱娇娘觉着他笑里有笑。邢慕铮翻了两个杯子倒满酒,浓醇酒香顿时扑鼻而且来。钱娇娘吸入鼻中,酒虫在肚子乱跳。邢慕铮拍拍身边的位置,“你只当过年,陪我喝一杯。”   许是过年,许是月色迷人,钱娇娘清咳一声,缓缓地在他身边坐下。邢慕铮举杯,黑眸深深凝视她,似有千言万语,却只化成一句,“娇娘,过年好。”   钱娇娘双手捧杯与其杯相碰,发出清脆之声,“侯爷,你也过年好。”   二人仰头一饮而尽。   邢慕铮与钱娇娘二人就这般在听月阁悠闲吃着五熟釜中的美味菜肴,一杯接一杯地饮着美酒。美酒令人醉,钱娇娘望着院中美景,缓缓说了许多话,还说起她曾与婆婆过年时围坐一桌对饮的往事。邢慕铮并不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钱娇娘回忆,偶尔附和一两句。他直至今日,才知自己娘亲也爱饮酒。   二人慢悠悠地说着话,喝着酒,竟就吃喝将近子时。邢慕铮先前煮了些饺子进去,这会儿夹一个出来想看看熟了没熟,岂料一口下去,满口甜腻。他原是吃到了红糖馅的饺子。钱娇娘撑着下巴,摇晃着酒杯似笑非笑与他道:“恭喜侯爷,来年日子定然甜甜蜜蜜。”   邢慕铮扯了扯唇,给她夹了一个,“熟了。”钱娇娘谢了他的好意,夹起来咬了一口,听得清脆一声。她顿了顿,若无其事将剩下半个吃进嘴里,邢慕铮却听得真切,问她,“吃到花生馅儿的了?”   钱娇娘含糊应了一声,邢慕铮沉沉笑了两声,“那恭喜你,来年定然多子多福。”   钱娇娘抬眼想瞪他,却是一片阴影,她的红唇被含住,被人温柔辗转吮吸,甜蜜的滋味自舌尖传来。邢慕铮稍稍离开她,轻抚她微红的脸颊,凝视她微醺的双眼,沙哑道:“来年,咱们一同甜甜蜜蜜,多子多福,可好?”   钱娇娘微怔,还未开口,被他蓦地一把抱住,脸庞埋进他的颈窝中。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邢慕铮微红了脸颊。二人拥抱久久,院中响起清清落落的细碎声音,又下雪了。银白的雪花带着清冷的寒意飘下来,美得让人恍惚。   邢慕铮低低在她耳边道:“天冷了,咱们回屋子罢。”说罢,他将她打横抱起,灼热的吻落在她的脸上,一路走进内室。钱娇娘醉眼朦胧,素手挽上他的脖子。   邢慕铮踢开内室菱花门,将钱娇娘轻柔放入床中。他俯身凝视她久久,眼中如有璀璨星子。钱娇娘愣愣与他对视,自己仿佛被他的眸子吸了进去。终是邢慕铮喉头滚动,低头深深吻住钱娇娘的红唇。   红帐放下,里头二人的身影缓缓相叠。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大年初一,万象更新。彰州银妆素裹,大地一片雪白景象,美不胜收。自子时起,彰州便鞭炮烟花不断,今儿清晨又是一波鞭炮齐鸣,太平盛世之景。邢平淳起了个大早,他戴上束发银冠,换上钱娇娘为他准备的大红皮夹袄与石青褂子,脚穿一双厚底大红鞋,兴冲冲地去寻父母。他得去向爹娘磕头,丁管家说还要大家一起喝屠苏酒。   今儿曹先生的课不必上,武功也不必练,邢平淳很是欢喜,他要与娘堆个大大的雪人,给它戴上高帽子,拿两颗棋子儿当它的眼睛,拿胡萝卜当它的鼻子,再拿个……梳子当它的嘴巴好了。   邢平淳一路想一想笑,蹦蹦跳跳地去主院找邢慕铮和钱娇娘。没想到竟扑了个空。内室连一个人也没有。邢平淳问管家,“丁管家,新年好!爹娘他们已经起床了么?怎么大早上的没看见人?”   丁张笑道:“少爷新年好!老爷和夫人昨儿不在这屋子里睡,他们在旁边的听月阁……”   “听月阁?我知道了!”邢平淳早在头一日来就摸清了这宅子的门道,他一听拔腿就跑。丁张在后边大叫少爷少爷,邢平淳却早已飞毛腿似的跑远了。   不出片刻,邢平淳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听月阁,他先是看见门内的残羹冷炙,才知爹娘昨夜原来到这儿来二人快活了,竟然不叫他来,他一会儿可得好好说说他们。邢平淳这般想着,跑到里头去,见门还关着,抬手就哐哐哐地敲门,“娘,爹,起床啦,日头晒屁股啦!”   喊罢邢平淳竖着耳朵听回应,里头却久久安静无声。   半晌,邢平淳又叫唤一声,“爹,娘?”   “我……唔!”   邢平淳好似听见了钱娇娘的声音,却又突然断了声响,他不由得问道:“娘,我能进来么?”   “出去。”邢慕铮藏着些许不悦的粗哑低吼传出来。   邢平淳虽然很想叫爹娘起床,但被这么一吼,只能乖乖地退下。   内室里,男子与女子的衣裳掉落一地,一个绣莲肚兜落在床帐紧闭的缝隙外。雕花大床轻轻地摇晃,钱娇娘不满的声音自里飘出来,“你凶丑儿做什么……”   接着是邢慕铮低闷之声,“我哪凶他了?”   “唔!”床重重摇了一下,钱娇娘发出一声闷哼,“我要起床……”   “等会儿。”邢慕铮似诱哄,“再一会儿。”   钱娇娘断断续续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委屈,又好似在哭,“这话你说一夜了。你骗我的。”   “真一会儿,这回不骗你。”   一柱香后。两柱香后。   大床越发摇晃,钱娇娘的声音越发支离破碎,“邢慕铮,你、骗我……我要、下、下床。”   床内窸窸窣窣折腾,一只雪白的手腕挣扎着伸出床帐,却马上被男人强壮的胳膊捞了回去。床里传出邢慕铮低哑的声音:“你这会儿走,不是要我的命么?”   “你是要我的命了!”   床里钱娇娘被邢慕铮压着干那事,她瞪着咫尺间略带汗湿的俊脸,恨得想咬他一口。自昨夜被他抱上床,竟就被他生生折腾了一夜!这期间她顶多眯了那么一小会,就被他又亲又摸闹起来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又是一柱香,红帐才被捞开,钱娇娘软绵绵地趴在床上,脸庞酡红眼神迷离,额前的碎发贴在脸上,微肿的红唇还不停喘息。   此刻她满脑子只有的一个念头。男人家的嘴,骗人的鬼。她再也不想听见那句再一会了!   邢慕铮下了床,披了外裳,出了大床去看那窗边炉上架着的小铜壶。里头的水已经凉了,邢慕铮倒一杯尝了口,微微皱眉。他扬声唤道:“来人。”   钱娇娘急了,素手软趴趴地拍床头,哑着嗓子道:“你叫人做什么!”这屋子里乱成这般模样,他是想让人都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好事么?看满地乱扔的衣裳,钱娇娘自己先红了一张大花脸。她与他都生了一个娃儿了,照理这事儿早十年他们都已干过了,只是先前邢慕铮可不像昨夜那般疯癫,一整夜顶多一两回便罢了,昨儿夜里她都数不清几回了,并且又那般粗野,将她弄得半死不活……   “水凉,我叫人拿热水来。”邢慕铮拿了杯子拨开床帷走过来。   “不必了,我喝凉水!”钱娇娘撑起身子,胳膊肘才立起来就虚软下去了,脸朝下直直倒在枕头上。钱娇娘僵直埋在枕头里,连耳根子都红透了。不敢相信自己竟这般无力。   邢慕铮唇角高扬,他连同被子一起搂起钱娇娘,并将水递到她的唇边,钱娇娘垂眸直盯着水杯,伸头咕噜咕噜喝了,凉水下肚,钱娇娘才觉燥热平息了些。邢慕铮幽黑的眸子盯着她修长的脖颈,那上头红痕斑斑,全是他昨夜留下的印记。邢慕铮原就勉强控制下来的凶兽在体内叫嚣。他喉头滚动,不禁又贴唇上去。   钱娇娘一个激灵。才褪下去的躁热又迅速升了起来。她真怕了,这折腾一宿了,她都软成泥了,他难不成还想来不成?他这哪来的精力!   邢慕铮在女色上可谓清心寡欲,否则也不能多年征战在外也没有侍妾女婢,他先前与钱娇娘行夫妻之礼,也非如此毛头小子般的冲动。邢慕铮自己也不敢相信如今竟与她缠绵一整夜还不餍足,情字当头,良辰苦短。若非今日是大年初一,他还真不会放她下床。不过反正是迟了,不如再迟一会……   “爷,您唤奴婢们有何吩咐?”红绢在屏风外问道。红绢与碎儿等人自邢平淳闯过来后,思量着两个主子要醒了,便一直守在外头。原以为过不久就要叫人,谁知左等右等,竟也没有动静。   邢慕铮停在钱娇娘的肩头,好一会儿才沉声道:“去打热水来,夫人与我要浴身。”   红绢与碎儿山楂互视一眼,各自窃笑,答应着退离开。其中碎儿最为高兴,她原就是在宫里服侍后妃,最愿意看到的就是皇帝临幸自家主子,那是天大的喜事,不仅主子能宠幸后宫,还能有机会孕育龙种,母凭子贵。她自伺候定西侯夫人以来,一直迷惑得不得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侯爷对夫人很是宠爱,说句不好听的甚至有些惧内,可他们不睡一个屋子倒也罢了,竟从未见他们同睡一床过。更稀奇的是,这么位高的侯爷,后院竟没有一个真正收房的侧室姨娘,也没见侯爷要了别人送的名伎家伎的身子,就连烟萝雨萝那样的绝色名伶,侯爷偏偏没正眼看过。   这样的夫君别说权贵,便是在平民百姓家,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夫人偏生还对侯爷要冷不热,竟还抛夫弃子地逃跑了。碎儿是想了一宿也没想通,不知钱娇娘为何逃跑。夫人逃走后,侯爷的脸整天冷冰冰的,碎儿连靠近都不敢,好似侯爷身边的气息都跟刀子似的扎人。大伙都能看得出侯爷气极了,婢子们也都为被寻回来的夫人捏了一把冷汗,心道这会侯爷恐怕会对夫人发一通大脾气。谁知她们这些外人担心得睡不着觉,主子屋里却安静如斯,待第二日出来,竟都跟没事人一般。侯爷到头来,还将藏了夫人的周姥姥给接来养老,这说出去谁能信?谁不啧啧称奇?   如今两位主子总算同床共枕,她们这些做丫头的也开心。小厮们抬来浴桶,红绢等人抬进内室,将热水一桶桶地倒进去。屋子里弥漫着令人羞涩的气息,月洞床外的大床帷还放着,两位主子还在里头。忽而听见邢慕铮一声大笑,他大步而出,婢子们连忙跪下,“恭祝侯爷、夫人新年吉祥,万事顺意!”   邢慕铮笑容未去,“好!扶夫人起床沐浴,问她要赏罢!”   邢慕铮跨步而出,带走一片春风得意。红绢与碎儿连忙去扶钱娇娘起床。钱娇娘从没这么丢人过,她竟自己站也站不稳了。未经人事的丫头们则是看她的密密吻痕,也都躁红了脸。哪个大富大贵的爷不喜欢三妻四妾多子多福,听说妾少的都是自己那儿不成的,原还以为侯爷身子有恙,可如今看来她们都想岔了。侯爷不是不成,而是太成了!   钱娇娘被扶着进了浴桶,摆摆手害臊道:“你们走罢,我自己洗。”   碎儿笑道:“夫人,您就让奴婢们伺候罢,奴婢们闲着也是闲着。”   山楂也嘻嘻道:“就是就是,夫人,奴婢高兴得很!”   钱娇娘胳膊扶在浴桶边上,下巴懒懒地支在上边,轻笑说道:“你高兴什么。”   山楂咧着嘴为钱娇娘的水里撒花瓣,“奴婢为夫人高兴!”   钱娇娘扯了扯唇瓣,抚了长发垂眸低低笑了两声。   烟萝捧着为钱娇娘薰好的衣裳小步进来,抬眼正瞧见钱娇娘斜靠浴桶媚眼如丝。她心头一跳,竟一瞬间觉得钱娇娘美得惊人。她原以为钱娇娘少些风情,不想这乍泄的春光,竟是这般诱人。   待钱娇娘与邢慕铮都收拾好了,已是半个时辰以后了。邢平淳给他们磕了头,钱娇娘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新年红包塞给他,邢平淳笑嘻嘻地接了,黏在钱娇娘身边问她道:“娘,今儿大年初一,你怎么大早上的浴身,这是什么讲法?”   娃儿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小小的困扰,盯着钱娇娘要一个说法。   钱娇娘才忘了昨夜的旖旎之事,又被邢平淳提起。面对娃儿纯洁天真的眼神,她的颊上又飘上两朵粉云,她支吾道:“这、这是是你爹的规矩,问你爹。” 第一百九十五章   邢慕铮正在喝茶,听见钱娇娘把事儿给推给了他,差点呛声将茶给喷出来。无奈那呆瓜儿子还傻傻地瞅着他,以为真有什么讲究似的。他端着脸道:“没什么讲法,我跟你娘睡觉发了汗。”   邢平淳眨眨眼,“这么大冷的天儿,睡觉还发汗?”   他这是说的什么鬼理由!钱娇娘回想他的汗是怎么一滴滴到她身上的,脸就更烧得慌了。她拿手帕挡住脸上的红潮不叫邢平淳看见,同时恶狠狠瞪了邢慕铮一眼,结结巴巴地圆,“地龙、地龙太热了。”   邢慕铮被瞪了,清咳一声粗声道:“小娃儿莫多管闲事。”   丁张是个好管家,他忙替主子们解围,“老爷,夫人,咱们是否该喝屠苏酒了?”   大年初一喝屠苏酒,这酒极淡,是用来驱邪消魔的。大人喝大碗,小人喝小碗,都得喝。邢平淳总以为小孩喝酒是件很了不得的事儿,因此每年喝屠苏酒总很兴奋,觉着自己变成了大人。他已忘了自己在明琥一杯倒的时候了,也忘了方才说了什么,欢呼着要喝酒。   钱娇娘让人请了周姥姥与曹先生等人到前厅,大家一齐喝了屠苏酒,又与门外放了炮仗。邢平淳昨儿与李定等人玩了一晚上的烟花,今儿打炮仗了还是冲在第一个,自己点了引信不说,还与李定跑去拣没打着的炮仗,找着了又拿香来点,左一个右一个点得不亦乐乎。李青媳妇怕伤着邢平淳,斥责李定撒野。钱娇娘听见了,便笑道:“让他们玩儿罢,过年了小娃儿不就这些乐子?”   李青媳妇道:“丑儿那么金贵的少爷,都被定儿带野了。”   钱娇娘笑道:“他哪里金贵,最是野孩子一个,还说不准是谁将谁带坏了。”   丁张将挂在门上的新年拜帖拿来给邢慕铮与钱娇娘看,虽还是上午,已是满满的一袋子了,多是本地的大小官员慕名而来的。同时还有许多永安的达官贵戚,邢慕铮原先的旧部,都派了人来送来拜帖与新年贺礼。其中也有杭致遣人送来的重礼。   邢慕铮与钱娇娘道:“昨儿狄清雅送,今儿杭致送,他们夫妻俩也算是有心了。你得回些礼才成。”   钱娇娘苦恼道:“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不知道送什么。侯爷可有提议?”   邢慕铮道:“我向来不管这些,不过这些人情往来,大多都有定数,送些玉州特色之物,加些杂七杂八的。。你叫丁张给你看看往年回了什么,你再加几样,给他们送去便成。”   钱娇娘略一沉吟,缓缓点了点头。   邢慕铮别有深意地睨向她,轻轻慢慢道:“你横竖要给杭府回礼,顺便将这些帖子来的都回了罢?”   钱娇娘才想顺口应下,突而发觉事儿不对,这是个坑哪!她抬头道:“其他的我可管不着,我也不敢乱回,还是侯爷自个儿拿主意罢。”   邢慕铮挺了挺胸,理直气壮道:“我还有事。”   钱娇娘道:“这大过年的,能有什么事?听说皇帝老爷都封了笔不批折子,小贼们都过节去了,侯爷还能有什么大事?”   邢慕铮道:“我先前不是与你说过了么,我要去拜访大师刘子豪先生。“   钱娇娘笑了,“这事儿也不急,处理了这点小事再办也不迟。”   “我原就起晚了,哪里还能拖延?”邢慕铮道,“我马上就要出发,你瞧,马都给我牵来了。”   钱娇娘一瞧,果不其然,李清泉自己骑着一匹马,马屁股后挂着些贴了福字的礼盒,手里牵着闪电的缰绳。   “那等侯爷回来……”   “等不了,这礼得马上回,让人给带回去,别让人说咱们怠慢了。”邢慕铮大步跨下台阶,边走边道。   钱娇娘急了追下去,“我可从未干过这事儿,万一我搞砸了,侯爷可别回头骂我。”   邢慕铮俐索跨上马,“于你而言再简单不过,哪能搞得砸?对了,洪哥的祖母毅永侯夫人因养病居于彰州,你吃了饭去替我拜个年,可把丑儿带上,老人家最喜欢娃儿,丑儿保不齐能得个大金元宝。”   钱娇娘瞪眼,他还叫她去拜年?他咋这么能呢!钱娇娘张嘴想抗“议,只听得邢慕铮一声中气十足的“驾”,人已刹那出了几丈外,给钱娇娘吃了一嘴的灰。   钱娇娘呸出嘴里的灰,气得咬牙切齿,“邢、慕、铮!” 第一百九十六章   被邢慕铮这甩手掌柜这么一甩,钱娇娘忙活了一上午,丁张手里的名单有三个巴掌那么多,那么多皇亲国戚,这个侯那个伯,这个尚书那个大人,她看得真是眼花缭乱。   这些原应是在年前就已备下,添些减些待年初送出去便成。只是今年定西侯府才是钱娇娘当家,邢慕铮有意让她掺和,便故意让丁张销毁了去年的账,只叫丁张心里有数,随时提点着钱娇娘。岂料狄清雅早已料想这一出,今儿杭致送来的年礼里头夹着清雅的书信,就是教钱娇娘如何回礼。钱娇娘举一能反三,对她而言的确不是难事儿,只是人多繁杂,总要费功夫。就连邢平淳叫她一起堆雪人都不能够。   匆匆吃过晚午饭,钱娇娘偷空小憩了一会,送去老毅永侯夫人府上的帖子有了回应,老太太说是在家恭候大驾。钱娇娘又忙换上邢慕铮为她添置的新裳,戴上金冠,携了邢平淳上了马车。洪泰在永安照顾邢平淳多日,接回来时还胖了些。于情于理钱娇娘也是要去给洪家老太太拜年的。只是这会儿邢慕铮还未回来,想来与刘大家相谈甚欢,年初一就被人留了饭。钱娇娘想他那般逍遥自在,自己拖着酸疼的身子倒忙活个不行,就有些牙痒痒。   毅永侯老夫人是个极和蔼可亲的老太太,十分欢喜钱娇娘与邢平淳的到来。正如邢慕铮所说,她极为喜爱娃儿,一见着邢平淳就高兴得不得了,原是养病靠在榻上的,竟坐直了身来,将邢平淳搂在怀里,一口一个心肝肉儿的叫。又听说邢平淳神似邢慕铮,老夫人就更开心了,叫人拿给娃儿的金项圈和金手镯,黄澄澄的,老太太亲自给邢平淳戴上,还摸着抚着不肯放手,比曾孙子还亲。   老夫人大媳妇和二媳妇都在身边伺候,也都给邢平淳送了些娃儿喜欢的金猴儿金鱼儿,钱娇娘自然也带了礼来给洪家的小辈们,在场的不在场的,正出的庶出的,每人一份。   大儿媳妇笑着揭老太太的底儿。原来老太太特别喜欢听打胜仗的故事,洪泰等人就就绘声绘色地描述邢慕铮是如何带人冲锋陷阵,又是如何设摆阵,老太太听了都能多吃一碗饭。每回听得有捷报来了,连孙子都来不及问,头一句就问邢慕铮是否平安。   钱娇娘替邢慕铮说了些场面话,老太太更是乐开了花。临走时,老太太又叫钱娇娘带了一大堆好东西走。   待钱娇娘走后,毅永侯老夫人交待媳妇们,“你们以后切不可怠慢了这定西侯夫人,对待她要像对待宫里的娘娘一样。”   大儿媳妇道:“老太太这话怎么说?”   毅永侯老夫人道:“我听说这个定西侯夫人是原配,本来是个农家女,还听说邢侯本接了个冯家女回去当平妻,可如今冯家女没了消息,听说她死了,这原配反而带着儿子单独上我这儿来了。而且你们看她头上戴的金冠,可是比咱们家的都好!她还这般年轻,若不是邢侯应允,她哪里能这样张扬?如此看来,她若非有百般手段,就是夺了邢侯真心相待,亦或二者皆有。可我方才看她,眉眼温和锋芒全收,儿子还体贴孝顺,想来是个了不得的妇人,你们叫家里的儿媳孙媳见了她都要尊敬。”   儿媳妇们都点头称是。   这厢钱娇娘回到府里,邢慕铮竟还乐不思蜀没有回来。待日暮西垂,邢慕铮才风风火火地跨进屋子,满脸满意之色。他手里拿着一卷画,跟宝贝似的放好了。这竟是刘大家今日特意画给邢慕铮的,邢慕铮朝钱娇娘炫耀,说是明儿要与她一同鉴赏。骨头酸痛躺在坑上不想动的钱娇娘冷眼旁观,瞧他轻松自在样都懒得搭理他。   大年初一的夜饭自然还是珍馐佳肴,大伙儿聚在前厅大吃大喝。邢平淳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己在毅永侯府的趣事,还展示他得到的金澄澄的宝贝们。周姥姥眼都直了,这大户人家给娃儿的年礼竟都是金子做的,真是吓死人了。   邢平淳展示完了,全都交给钱娇娘,钱娇娘将金项圈戴回邢平淳的脖子上,配了一个如意锁在上头。其他的都交给了红绢让她收拾起来。邢平淳把玩好一会儿,才记起大事来。   “爹,我听说明儿上午庙里有舞狮,咱们去瞧热闹么!”   钱娇娘喝下一口热汤,凉凉道:“你爹忙得很,我带你去便是。”邢慕铮看向钱娇娘,“谁说我忙得很?”钱娇娘似笑非笑,“不是侯爷自个儿说的么?”   邢慕铮一本正经道:“我说忙是今日忙,明日不忙了,可带你们去玩一玩。”   邢平淳发出欢呼,钱娇娘瞅向那厚脸皮的男人,男人不痛不痒,大口吃肉。   热热闹闹吃过新年饭,邢平淳又撒丫子玩烟花炮仗去了,钱娇娘送了周姥姥回去,自己回了屋子,扶着老腰往床上一躺,顿时觉着到仙境了。正当她昏昏欲睡时,一双大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揉捏。   钱娇娘偏头,微微睁眼,昏暗中是邢慕铮的身影。   “累了?”邢慕铮替她捏肩,轻声问她。   他按得舒服,钱娇娘低低应了一声。   邢慕铮也不多说,十分好心替她捏肩揉背。不知是否是他学过武功的缘故,他按的地儿都特别舒坦,钱娇娘差点儿舒服得发出呻吟,她硬生生地忍住了。   “舒服?”邢慕铮的双手在她的腰间,他倾身带着笑意问她。   钱娇娘实诚地点了点头,她身上的乏意去了大半,双眼也清明多了,“侯爷真是身怀各种绝技。”   这绝技算什么。邢慕铮扯淡扯唇,凝视她清亮的眼,眸子却幽黯一分,“昨夜……”舒服么?邢慕铮昨儿是卖力地将书中学到的学以致用,并且很有慧根地融会贯通。他特想在这事儿得到钱娇娘的赞许,只是碍于颜面欲言又止。钱娇娘一听昨夜二字就变了眼色,她垂眸偏头只当没见,邢慕铮却按着她的腰肢俯身吻住她的双唇,轻柔吸吮。慢慢地,并一发不可收拾。   钱娇娘大惊失色,这人昨儿今晨才弄过,今夜又来?敢情方才替她按揉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呢!她还傻乎乎地给他道谢!钱娇娘气恼自己的傻,她双手推拒无声抗议,已开了荤的邢慕铮哪里发现她这点轻微气力的反抗,只当她害羞,强壮的身子覆了下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又是一夜春宵。   钱娇娘被折腾了个半死,梦里还在起起伏伏,生生死死。邢慕铮总觉不满足,他抱着钱娇娘还要再来,又怜惜她气力不支,哼哼唧唧地在梦里哭。惟有按下躁动,抱着她睡去。   到了翌日早晨,钱娇娘寻常该起的时辰到了,她还跟小猪似的呼呼地酣睡。邢慕铮早醒了,瞅着她睡觉的模样盯了半晌,这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邢平淳练了功,早已穿戴齐整,乖乖等在外头,只等爹娘起身带他去看舞狮。他从未见过舞狮,不知究竟拿狮子怎么跳舞,夜里想了许多种,已是兴高采烈。见邢慕铮从屋里出来,他立即上前去请安。请了安后他探索着脖子往后瞅。   “爹,娘呢?”   “你娘还睡着。”   “那我去叫她。”   邢平淳说着就往里头跑,邢慕铮提溜着他的脖子将他捞了回来,“让你娘多睡一会,叫她做甚。”   邢平淳拧了眉,“平时这个时辰娘早该醒了,况且娘答应了我今日去庙里看舞狮。”   “她昨儿累了,叫她多睡会儿,舞狮等你娘起来再看。”   “可是娘若贪睡起晚了,咱们就赶不上趟了。”邢平淳小声嘀咕,接着用一种怀疑的眼神抬眸瞅向邢慕铮。邢慕铮皱眉,“你这般看着我作甚?”   邢平淳嘟嘴道:“娘从来不贪睡的,可是自从跟爹睡在一个屋子后,已经有两日睡懒觉了。爹是不是夜里说梦语吵娘了?若是这般,还不如娘一人睡好。”   邢慕铮被这熊娃儿给噎住了。他说是吵了她的确也没错……但怎么能是说梦语?况且他好不容易才得以与娇娘共床共寝,这孽障就想着分开他俩?邢慕铮一瞪眼,“胡说些什么,外头撒野去!”   邢平淳做了个鬼脸,转身跑了。邢慕铮挑了浓眉,这小子,似是越发不怕他了。   钱娇娘这一觉睡踏实了,直到正午要吃午饭了,肚子咕咕叫了才醒。一出来对上邢平淳两只哀怨的眼。钱娇娘猛然记起答应过他陪他去看舞狮来着。只是现下这个时辰,大伙可能都散了回去吃饭了。   钱娇娘心虚笑道:“我贪睡了,丑儿,你怎么不喊我起床?”   “爹不叫让我喊。”邢平淳哀怨地踢了踢脚,垂头丧气地走了。   邢平淳是个懂事的娃儿,若是失望他也难得大喊大叫,反而还会体贴人。只是这样钱娇娘更加愧疚。她本就心爱邢平淳,若是他的愿望她想满足了他,更何况丑儿从未见过舞狮,他定然很想看。   午饭后,邢平淳吃了一碗饭就去午睡了。邢慕铮让钱娇娘跟他去书房,他还惦记着刘大家的画。钱娇娘不免问邢慕铮,“你为何不让丑儿叫我?”   邢慕铮道:“你在梦里也哼唧着要睡。”这两夜是他不知节制,累坏了她。   钱娇娘俏脸微红,“那你可带他去庙里。”   邢慕铮道:“你没起来,我带他去做甚?”   她不起床,他就不能带他去了?钱娇娘叹道:“丑儿也是侯爷的孩儿,还请侯爷多上点心。”   邢慕铮凝视钱娇娘片刻,幽幽说道:“在你眼里,我便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是么?”   钱娇娘微愣,对上他幽黑的双眼。她没有说话。   二人对视半晌,邢慕铮自嘲一笑,“你也没说错。”说罢,他转身走了。   钱娇娘站在原处,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后。   周姥姥一直在旁边坐着,听夫妻二人的对话变了味,当时不敢多嘴,等邢慕铮走了,她忙对钱娇娘道:“阿弥陀佛,娇娘呀,邢老爷也是为了你好,叫你多睡会儿,你咋就惹他不高兴了?”   钱娇娘安抚周姥姥道:“姥姥您别担心,侯爷没有不高兴,他平时就这样表情。”   周姥姥道:“唉,我是过来人,男人家这模样,就是生闷气了,你赶紧去哄他一哄。”   钱娇娘轻笑道:“没这回事,我也不会哄人。”   钱娇娘扶着周姥姥回屋去午睡,一路周姥姥还不死心劝她,叫她去给邢慕铮示个软,钱娇娘一一都应下了。她转身回了自己屋了,进暖阁前看了看书房方向,想想摇了摇头,进了暖阁唤烟萝教她认字儿。烟萝一面教她,一面好奇向她打听邢慕铮去拜访刘子豪的事儿,“听说刘大家是当世奇才,不过性格古怪,不爱见人,侯爷昨儿去了那么久还真是少之又少,我听李大哥说,侯爷还拿了一副画回来?”   钱娇娘认真地临摹字帖,“嗯,侯爷说是刘大家特意为他画的。”   烟萝眼前一亮,“侯爷真不愧是侯爷,多少人想拜赏刘大家的杰作都恨无缘,侯爷竟能叫刘大家为他提画,真是不得了!我早就久仰刘大家大名,若是能得已一见,正是圆了半生夙愿了。”   原来这刘大家这般有名望么?想起邢慕铮方才还叫她去书房,想来就是想与她一同看画。只是说了两句自己走了。钱娇娘笔下一停,墨汁滴在字迹上。   “啊,糊了。”山楂道。   钱娇娘回过神,点头将字划去。另起一行重新写。   还没能认到第五个字,丁张突地兴冲冲地求见,“夫人,全彰州最好的两支舞狮队小的都给请来了,还请您叫上老爷少爷一同出门外去观看罢,他们马上就要过来了。”   钱娇娘眨眨眼,“你说啥?”   丁张笑道:“夫人今儿早晨不是累了多睡了会儿么,侯爷心疼夫人不叫少爷去叫您,又知道您与少爷都想看舞狮,便叫小的去请舞狮子的队伍下午来,就在咱们大门口斗一场!这不他们马上就一路舞过来了。”   钱娇娘愣住了。   山楂拍手笑道:“那敢情好,我这就去叫丑儿起床来。”   丁张咧嘴道:“赶紧去,再迟了少爷又得不高兴了!”   山楂连声去了,红绢与碎儿也都开心起来,自发说着去叫周姥姥等人,钱娇娘低头写完最后一笔,这才将毛笔放下。这头立刻听见里屋邢平淳兴奋的大叫。丁张道:“夫人,侯爷不让外人进书房打扰,还得劳烦您去知会一声?”   钱娇娘道:“我还不是不能进去,你去门口说一声便是了。”   丁张躬身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侯爷说他不去,叫夫人与少爷带大伙儿去看便是了。”   “爹不去?他怎么不去?”这时邢平淳已经过来了,蹦蹦跳跳地着急着要出门,连鞋也顾不得换,一听邢慕铮不去就更急了。   “这我也不知道,侯爷只说他不去。”   “哎呀,那么好看的舞狮子,爹怎么能不去看呢?”邢平淳还没看,就认定一定好看了,“我去请他来!”   钱娇娘拉住他,“你自己赶紧把衣裳鞋子换好罢,别出门去受了寒,我去叫你爹。”   不出须臾,钱娇娘来到书房门前,她犹豫一会,站在门外叫了一声,“侯爷。”   过了片刻,里头才有回应,“进来。”   钱娇娘便走进书房,邢慕铮立在书桌前,一副画平展桌面上。他原是低头看画,抬眸看了她一眼,又马上垂眼,“你有何事?”   那声音冷冰冰的,倒很像他去年的时候。   钱娇娘勾唇道:“侯爷派人去请的舞狮队伍快来了,侯爷不一起出去看看?”   “我不去,你们去。”这声音一闷,竟又有几分赌气的意味。 第一百九十八章   钱娇娘上前来,在书桌前站定,“侯爷真不去?”   邢慕铮头也不抬,只叫她望他的头顶,“嗯,不去。”   钱娇娘沉吟片刻,点头干脆道:“嗯,那好罢。”   钱娇娘说罢,竟真的转身就走。邢慕铮瞪着她的背影,差点气出内伤。这妇人,连一句好话也不愿说么?她大概是巴不得他不去,她好乐得自在。邢慕铮恼得拂袖,身边镇纸石摔落于地。钱娇娘转过头来,“怎么了?”   邢慕铮磨牙道:“没事儿。”她就不能再多问两遍么?保不齐他又改主意了呢?   钱娇娘点点头,她缓缓走出门外。原是已走到暖阁前了,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回头望望书房,拧了拧眉,暗暗嘀咕两句。最后她叹了口气,又转身往书房走去。她重新踏进书房,邢慕铮正坐在椅上生气,不想钱娇娘去而复返,他立刻站起来,如同没事人一般继续看他的画。   不料他动作再快,钱娇娘也已瞧见了。她上前来笑道:“这画横竖不会跑,什么时候来鉴赏都成。今儿是初二,侯爷好不容易请来了舞狮,还是一同出去看看罢。”   邢慕铮不说话。他想说来着,但一时又不知说什么。他若再硬气,这妇人再当了真,他可真连个台阶都没得下了。   钱娇娘见他不说话也不动,也拿不准他是个什么态度。她犹豫一瞬,一咬牙上前抓了他的胳膊,“侯爷还是去罢,一会儿再回来赏。”   邢慕铮被她这么一拉,竟不知何缘故心头一悸。于是他压下嘴角,面无表情中带了一丝不情愿,不情愿中又带了一丝欲拒还迎地由她拉出了门。   大门前已搭了架子,也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钱娇娘与众人到门前时,远远听见敲锣打鼓放鞭炮的声音,还有沿途老百姓的欢呼声。邢平淳急得跑上前去,就看见两颗巨大的狮头摇头晃脑朝他奔来,底下两双彩裤腿稳实地踩着马步而来,前头有两个戴一红一黄头巾的男子举着彩球走在前头,二狮左右皆有许多戴头巾穿彩衣的同伴,随着锣鼓舞动向前来。   原来这舞狮是人假扮的,但果真很好看!邢平淳乐不可支,随着大伙拍手欢呼。   钱娇娘与周姥姥、曹夫人等人都站在门外伸着脖子看,这其实也是钱娇娘头一回正而八经看舞狮,先前只远远瞥过两眼,就赶去做工去了。她虽没有像邢平淳那样欢呼雀跃,但眼中的愉悦显而易见。   舞狮队管事的由丁张带着上前来请彩头,邢慕铮先收了视线,又重新看向钱娇娘。钱娇娘小小慌了神,目光所及是邢慕铮挂在腰前的一只金麒麟,她伸手摘下要递出去,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只是自己头上身上也没什么好作彩头的东西,她转头欲叫红绢去拿来,被邢慕铮制止了,他抬了钱娇娘的手将金麒麟递过去,“夫人既高兴,便用它当彩头了。”   管事的接过一惦量,倍儿沉,上头连毛发都做得分明,一看就是个好宝贝。管事的咧开白牙,对着二人磕了个响头,捧着金麒麟去挂在架中高高的竹竿上。   彰州玩的是武狮,总要有一场争斗。管事的将金麒麟挂上,两队舞狮队须搭人梯,谁先让狮头“咬”回了彩头谁就得了胜。眼看这挂的是金晃晃的麒麟儿,两队更是互不相让,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叫钱娇娘与邢平淳等人大开了眼界,不时大声叫好,手儿都拍红了。   别人都在看舞狮,惟独邢慕铮盯着钱娇娘瞧。别人看得高兴,他也看得高兴。恕不知蒋瑶茜无意一转头,正好撞见邢慕铮凝视钱娇娘的眼神。那深邃黑眸里的浓情几乎要将人融化。   蒋瑶茜的心儿猛地一跳,她捂住了心口。   洪家的大夫人与二夫人听从老太太的嘱咐过邢府来拜访,正好赶上了这热闹,她们在轿子里瞅见红头巾队伍咬了金麒麟,这才下了轿来。钱娇娘忙请贵客屋里坐,邢慕铮与二位夫人见过,便离席避让了。两位夫人邀着钱娇娘去走城门去病气,钱娇娘自是允了。于是两家带着大小女眷,都往城门上走了一遭。 第一百九十九章   初三日雨夹雪,邢平淳没法儿在外头野了,被邢慕铮喝去曹先生那上课。他自个儿把钱娇娘拉进了书房,展开还未装裱的画作。   雪白纸上画的是巍巍高山,云雾缥缈,上有一棵巨树矗立其中,邢慕铮与烟萝都说这是大家之作,可在钱娇娘看来,确实与外头落魄秀才画的山水画没甚两样。   “刘先生这幅高山柏树图着实精妙,这诗却是他叫我提的,你来看看如何?”邢慕铮指着左侧行云流水的行书诗,大有炫耀之意。   钱娇娘仔细看画看了半晌,又看了那诗半晌,终是说道:“我看那头卖字画的都与这差不离。”   “那些个半吊了怎能与这幅画相提并论?”邢慕铮好笑。   钱娇娘的心被微微扎了一下。她低头复抬头,直视邢慕铮笑道:“侯爷说好自是好的,只是这诗我看不懂,这画我也看不明白。侯爷要赏画,却是找错人了。我去帮你请蒋小姐来罢,对了,烟萝也很想看刘大家的画作,叫她来也成哩。”   邢慕铮微怔。   原来他想娶个才女小姐也不无道理,好歹这会儿不会败了他的兴致。终是不般配罢了。钱娇娘转身要走,邢慕铮搂着她的腰将她拉了回来,“我与你赏画,你叫别人来做什么?”   钱娇娘拨开他的手,“我这不是看不明白,扫了侯爷的兴致么?”   “看不明白就对了,我当是知道你看不明白。”邢慕铮说得很是斩钉截铁,其实他的确是忘了这一茬了。他暗自骂自己粗心,但表面上还理直气壮,“我不过拿这画叫你自省,叫你平日看书习字不可懈怠。”   钱娇娘瞪眼,敢情他叫她来,压根不是叫她看画,而是劝学?这人可真有意思!她闷声道:“我笨,学不会。”   “这有什么难学的?你过来。”邢慕铮将钱娇娘拉到桌边,摊开一张白纸,拿了一枝狼毫递到她手中,指着画中的圆日道:“你照着画一个来看看。”   “我不画。”   “我与你一起画。”邢慕铮不由分说,自后环住她,抓了她的手与她一起握笔。钱娇娘光天白日的被他整个环在怀里,由不自在变成了另一样不自在,她微微挣扎,“你放开我。”   邢慕铮警告地按了她的腰,“别乱动。”   钱娇娘的脸儿瞬间红了。   这话儿钱娇娘这两日、两夜可是听得太熟悉了,邢慕铮叫她别乱动,别乱扭,可她便是不动不扭,他也将她翻译来覆去欺得够呛。   似是感受到了她脸庞的火热,邢慕铮贴在她的耳朵上,哑声问她:“你想些什么?”   钱娇娘慌张中带点镇静地道:“我想怎么画。”   邢慕铮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直穿进她的耳朵,叫钱娇娘耳根子一酥。   “你想怎么画?”邢慕铮的拇指在她的腰间摩挲了一个圈。   钱娇娘腰间一麻,红透了脸庞,“你、你正经点!大白天的你想干啥!”   邢慕铮原不想干啥,被她一说勾了火,他咬她耳朵一口,“你心里想点啥,我就想干点啥。”   “我啥都没想!你不要乱想!”钱娇娘愤然道,她是那般不正经的人么!   邢慕铮又笑了两声,这笑得钱娇娘从头自脚地不自在了,她正想开口,却已先被邢慕铮用手扭了脸蛋,以唇封住了双唇。   他怎么能在书房亲她呢,这外头天还那么亮,他就干这事儿!钱娇娘唔唔反抗,邢慕铮却不管不顾,顶着她的下巴厚实的大舌挤进她的嘴里,蛮横地搅弄。钱娇娘被他折腾几日,顿时软了身子。   邢慕铮总想着便是无法挽回她的心,先让她的身子离不开他,到底也还有一线生机。因此床上卖力得很,每每弄得钱娇娘哭泣求饶。而其实也是他自个儿总要不够,挨上她就想弄她,兴许是想将这多年的火都撒她身上。   因此他虽先前只与钱娇娘有过几回,奈何他天赋异禀,一点就通,还能将甄昊私藏的画儿学个透彻。那画上有在花园里头的,还不见在书房里,但又未尝不可?改明儿再去花园里试试。   于是胡闹了一场,钱娇娘软软地倒在邢慕铮胸前,面前还是笔墨纸砚好似在晃,她窘得没脸见人了。   邢慕铮暂且餍足,他替她拢了衣裳,理了乱发,还端来一杯热茶喂她喝了。他捡起不知何时掉在地下的毛笔置于一旁,钱娇娘看了才下去的热潮又上来了,她一直将那笔拽在手上,直至受不住了才……仔细一看,邢慕铮的锦袍上还有墨迹……   她想告诉邢慕铮,又嫌自己丢人,于是装作没看见。   邢慕铮还记得叫她看画的事儿,重新拿了一枝毛笔给钱娇娘叫她画,钱娇娘实在不敢招惹他了,接过毛笔乖乖在纸上照葫芦画瓢,谁知不过一个小圈儿,她竟也画不圆,歪歪斜斜的不似日头反似石头。   “你瞧,咱们常人画个圆也不圆,更不必提这里头墨深墨浅,你瞧刘大师的画,多一分既浓,少一分既淡,瞧这云雾飘渺是否有登仙之意?明儿你再细瞧外头那些个一串钱卖一幅画儿,看看是否有人能把握住这火候。这还是最为浅显的,所谓画之精妙,能让人看得出‘魂’,其中有‘魄’,这才是画好了。”邢慕铮道。   钱娇娘闻言,再仔细一看,自己再画上一棵树来,那就是歪脖子树。“你说的有些道理。”   邢慕铮道:“我说的话当然有理。其实书画与你的刺绣有异曲同工之妙,你上回绣那身裙子,那些花儿为甚跟新鲜的似的,穿在你身上那样好看,不正是因着你找着了路子?”   钱娇娘挑挑眉,她不想刺绣这妇人手中的活儿能在邢慕铮嘴里与大师的画作同比,好似也上了大雅似的。她心念一动,伏在桌面上细细观看,她想着将这画刺绣出来,这一看倒是愈发发现这画精妙了,“哎哟这叶儿这么细,还变了些墨色,就似有光照在上面一样,这可不好画!还有这树干,瞧这老树皮,这里头还添了一点墨,倒是活灵活现了!”   邢慕铮道:“你这么一说我也看出来了。你是有慧根的,兴许以后比我还会赏画。”   钱娇娘抬起头来瞅他,笑眼弯弯,“你是哄我的。”但她听着还是高兴!   邢慕铮难得钱娇娘这小女人娇俏,他心头酥麻,同笑道:“我说的是大实话。” 第二百章   又在彰州待了两日,邢慕铮初五日带着钱娇娘与邢平淳等人启程回玉州,丁张留了一个管事的与十几名下人在彰州打点,自己领着其他人等跟随大队伍一同先回。   本就还有两三日脚程,一路走走耍耍,十四日回到玉州,正好赶上十五的元宵节。   玉州城是邢慕铮的封地,领主回来自是不同。玉州知州谢章率玉州百姓夹道跪拜恭迎,彩旗飘摇,共贺定西侯万事顺意。周姥姥与周翠莲自帘后偷望,皆震惊不已。   钱娇娘与邢平淳也是头一回见这场面,不过娘俩一路上永安走了一遭,倒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了。只是邢慕铮却不往府里走,一路领着人往玉州北面走。钱娇娘不免疑惑,邢慕铮却卖了个关子。直到他们到了一扇漆红大门前停下,钱娇娘见那门口两尊石狮子眼熟,抬头发一看,那门匾上赫然写着定西侯府。   钱娇娘觉着自己还未年老体衰到记不得路,那惟一的说法便是邢慕铮趁机让人搬了府邸。   “那边不也挺好的,为甚要搬到这边来?”钱娇娘问。   邢慕铮道:“这边更好些,我早就想换了。”   这话钱娇娘是不信的。若是他早有意,又何必让冯语嫣大修后花园?想来是嫌那地儿有不堪回首之事,“那宅子怎么办?”   邢慕铮道:“暂且先放着,若是有人要就卖了去。”   这等务实的作风钱娇娘还是满意的,横竖一家就几口人,能睡多少间屋子?房子多了也是浪费。钱娇娘入了新府,还未四处溜跶看风景,就被一大群花枝招展的美人堵在屋里,黑鸦鸦的跪了一片给她请安。   一问来由,竟全是这一路上送给邢慕铮的美妾私奴,她们先被送回了玉州,丁张不敢擅自作主,惟有好吃好喝地供着,等主子们回来定夺。钱娇娘虽知道有这么些人,但不知道有这么多人。看着美色各异的脸庞,钱娇娘既叹息又头痛,终是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邢慕铮自前厅见过谢章及其他官员回来,见这状况也是一愣。众美人见主子爷来了,又是盈盈下拜,软语请安。香气杂揉一处,邢慕铮打了个喷嚏。他随意摆了摆手,对一干美色视而不见,径直走进屋内想让钱娇娘去处理,岂料钱娇娘比他动作更快,眨眼的功夫她就到了帘后,“你们侯爷来了,有什么话与他讲罢。”   邢慕铮微一挑眉,美人们虽有亲近的心却不敢靠近,全都或端庄或娇柔或媚惑地瞅着邢慕铮,邢慕铮道:“回你们的屋子去,等夫人替你们安排。”   说罢邢慕铮跟着摆了帘子进了内室。   钱娇娘还未将怀里的大姐儿放下,邢慕铮就已进来了。他叫退服侍的红绢等人,上前提溜着独眼狗的脖子赶它出去了。等闲杂人等都退了,他一边解披风一边问:“外头那些就是我这回收回来的?那么多?”   钱娇娘似笑非笑,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可不是么,侯爷好福气。”   邢慕铮瞟她一眼,“我是好福气,与这些人有甚相干?我不是叫你给作月老,给营里的兄弟拉拉红线?”   钱娇娘道:“这么多美人儿,我看着都心颤,侯爷想要哪几个,你先说了,我好心里有个数,其他的我再做打算。”   邢慕铮解腰带的手一顿,“我一个人也不留——你去给我找件袍子来,宽松点的,这身憋得我难受。”   “侯爷这怕是吃胖了。”钱娇娘转身就要出去,被邢慕铮叫住,“你去哪儿?”   “这不是替侯爷拿衣裳?”   “那儿不是么?”邢慕铮指指床头案上整整齐齐叠着的几身衣裳。   钱娇娘走过去,看案上的确有几身他的衣裳,她嘀咕道:“侯爷的衣裳怎么在我的屋子里?”   “什么你的屋子,这也是我的屋子。”   钱娇娘弯腰拿衣裳的手一顿,扭头惊讶问:“回来了侯爷还要跟我住一个屋子?”   这吃惊模样叫邢慕铮眯眼,“怎地,夫妻同住一屋,不是天经地义么?”   “那是小门小户,”钱娇娘回过神,拿了衣裳走过来,笑道,“侯爷是大户,这不是不方便么。”往后他再多几个妻子几个妾,难不成夜里要三人一起躺着?   邢慕铮解了外袍,长臂一敞,摆明了要她伺候,钱娇娘扯了扯唇,好脾气摊开手中的衣裳给他穿上。   “什么不方便,谁不方便?”邢慕铮一边穿衣一边睨她,“你这般不想你男人睡你边上,可还是野着什么心思?”   钱娇娘抬头瞪他,他这叫什么,倒打一耙?   “你瞪我作甚?我可告诉你,你要是再敢偷偷跟王铁牛有牵扯,亦或又给我蹦出来什么李铁牛赵铁牛,我就……”原是顺口威胁说打断她的腿,邢慕铮生生转了话,“我就把他们五马分尸!”   王铁牛始终是邢慕铮心头的一根刺,他可是亲耳听见钱娇娘说私底下说中意王铁牛,后来还那样心疼他。保不齐他现在放她出去,她转头就去找王铁牛重叙旧情了。本不过是一句调侃的话,越想邢慕铮竟越来气,他一把将钱娇娘勒住,粗声道:“你可听仔细了?”   钱娇娘原本看见外头那一群娇滴滴的美人不舒坦,不想这人还在这儿说些不着边的胡话,她懒得理他,推开他去拣腰带,邢慕铮见她避而不答,可不就是心里有鬼?他的心似被人狠狠一掐,那刺更陷进肉里一般,他一把将她捞回来,“你丈夫问你的话,你为甚不答应?”   钱娇娘被他猛地一捞,差点扭了腰,她没好气道:“你问的是什么话,要我怎么答应?”   “你管我问的什么话,我说的话你都得答应!”   瞧瞧这像不像在地上打泼撒滚的熊娃儿!丑儿都没他这般蛮横!钱娇娘心想是你又娶平妻又想纳妾,美人一堆儿地要回来,这会儿还抓着铁牛哥的事儿不放,不是故意找闹么?   “娘,娘,你快来看看我的新屋子!”   邢平淳兴高采烈地跑进来,夫妻二人正大眼瞪小眼,瞧见邢平淳各自撇开视线。   邢平淳敏锐发觉气氛有些古怪,他左瞧瞧爹,爹板着一张脸,右瞧瞧娘,娘板着一张脸。他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事儿么?”   “没事儿!”二人异口同声,气势汹汹将邢平淳吓了一大跳。 第二百零一章   李青一家搬来玉州后,在定西侯府新宅的后头买了一套小院住下,以便李定来回去往定西府中。李青媳妇钱氏回来就风风火火打扫宅院,连没人住的客房都要擦得干干净净。李青心疼媳妇儿,叫她别忙活,李青媳妇擦了把汗,笑说不累。   “这客房暂时也没人住,你扫这么干净做甚?”   “这可说不准,万一啥时候来亲戚来拜年了哩?这可还没过十五。”   李青坐在坑上摆着一条腿,“咱们在这玉州能有啥亲戚?”   话音还未落,钱老娘就在外头欢喜道:“姑爷,闺女,你们快出来,有客来!”   二人互视一眼,李青一抚掌,“瞧我这张嘴!”   夫妻俩相携而出,钱老头正接过一青衫男子手里的年礼,一穿桃红夹袄的妇人在旁与钱老娘双手相执。李青乍一看那妇人吓了一跳,以为是大帅夫人与大帅亲自过来了,再一定睛,那妇人比夫人矮些,也丰满些,那与妇人一般高的男子也非他家高大威武的大帅。   “这是谁家的亲戚们?”李青偷偷问媳妇,问清楚了也好知道怎么叫人。   谁知李青媳妇也一头雾水,摇头不知。二人只能笑脸先迎上去,哥哥姐姐地亲热叫上一通,钱老头指着那妇人道:“嗐!你们怎么瞎叫唤,咱们家辈分高!她爹叫我叔,她得叫我爷,你们不能叫哥哥姐姐,得叫侄女侄女婿!”   常言道摇车里的爷爷,拄拐棍的孙子,李青媳妇因自家辈分高些,打小就被人姑姑姑姑地叫,倒也习惯了。只是不知道这家的侄女是从哪里来的。待大家把客人请进门,客客气气地聊了一会儿,李青才听出个道道来。原来是不常走动的远房亲戚的闺女,不知怎地知道了钱老头一家搬来了玉州,特意与夫君过来拜年的。   钱老头笑得嘴也合不拢了,这可是他的面子!况且这远房孙女嫁得还很不差,男人姓孙,是城南员外家的儿子,这孙女儿也算是高嫁了。不过还是没有他家闺女嫁得好,他家姑爷可是跟着定西侯南征北战的英雄,还对他闺女好得不得了。   爷们在外间聊起来,李青媳妇与钱老娘将孙家媳妇拉进里间嘘寒问暖,李青媳妇近来见钱娇娘见得多了,也觉着这比她大的侄女有些神似钱娇娘,不免心中疑虑。她问大侄女姓名,得知闺名为丽娘。李青媳妇眼前一亮,这与侯夫人的闺名只差了一个字儿,难不成真与夫人有关?   钱老娘问道:“丽娘啊,你爹爹如今还好吧?这些年大家日子都不容易,家里穷,竟也都没脸走动了。”   钱丽娘道:“唉,奶奶这说的哪里的话?您是长辈,原该我家来孝敬您,只是我家穷得实在掀不开锅,也就不敢敲亲戚家的门了。我前年生完孩子回家了一趟,爹娘还是好着的。只是不知现在如何了。”   钱老娘道:“你爹娘不在城里,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出嫁从夫嘛。”这多少女儿嫁出去,就如泼出去的水,一辈子只在夫家操持,娘家都难得回上几回。话说回来她家女儿可真是嫁得太好了,姑爷竟然愿意孝敬丈人,还出钱给他们开馆子。   钱丽娘强笑道:“可不是么,我虽知道出嫁从夫这个理,但架不住总是想娘家人。想我爹娘,我姐姐,我弟弟,最想的是我可怜的妹妹。”   钱老娘赶紧问:“你的妹妹怎么了?”   钱丽娘沉沉叹了口气,“我妹妹娇娘多年前被我爹发卖了,如今也不知道生死,我每每想起她就难过得不得了。”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李青媳妇听了立刻问道。   钱丽娘看向李青媳妇,道:“我妹妹闺名娇娘,钱娇娘。” 第二百零二章   主人家搬了新宅,自是要大肆庆祝,因着明儿十五元宵节,邢慕铮决定一同设宴,叫谢章等人一同过府庆祝。今儿夜里只在府里小聚。只是邢平淳与周姥姥等人都发觉家中氛围古怪,周姥姥自邢平淳嘴里得知夫妻俩大抵是起了口角,见邢慕铮还未来,周姥姥悄悄劝了钱娇娘两句,“夫妻间哪有不磕磕绊绊的,你的丈夫不同常人,他是大老爷,你能与他结亲也是造化。丈夫终是天,凡事能忍便忍了。”   钱娇娘心头苦笑,嘴里说道:“我们没有吵嘴,丑儿瞎说的。”   这头刚说话,那头邢慕铮就踏进门了。他的脸色一如平常,总叫人看不出喜怒。钱娇娘站起来,笑脸相迎,“侯爷怎地才来,大伙都等你吃饭呢。”   心有郁气的邢慕铮却是一愣。他原以为钱娇娘与他吵闹过,这会儿也不能有个好脸色,不想她竟是满面笑容。她这是示软了?邢慕铮瞧见她的笑脸心头一松,胸内的郁气也就烟消云散了。只是他坐上主位,抬眼瞥见邢平淳与周姥姥似松了口气的模样,周遭丫鬟也小小地轻拍胸脯,又回头看钱娇娘始终上扬的唇角,邢慕铮的眼神一变,方才的好心情不复存在。   便是还是在新年里,饭后的邢平淳照样还得在雪地里扎马步一个时辰。邢慕铮叫王勇去歇息,自己亲自监督。邢平淳心头打鼓,不知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要受罚了。   他老老实实地摆好架势蹲扎马步,余光偷瞄立于一旁的邢慕铮,只见他偏头望着外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邢平淳于是老老实实地蹲了半个时辰,邢慕铮在一旁舞剑。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雪,邢平淳打了个喷嚏,邢慕铮收了势,问邢平淳道:“你可是冷了?”   邢平淳摇了摇头,“不冷。”   邢慕铮道:“量力而行,别又晕倒了。”   邢平淳有着少年意气,他微红了脸,“我才不会晕倒了。那回是我没吃饭!”   邢慕铮扯了扯唇,“习武贵在忍耐坚持,才能有所突破,男儿汉子吃些苦不算什么,往后晕倒了也不许与你娘说。”   邢平淳认真点头,“我知道了。”   雪徐徐而下,不一会儿,邢平淳的肩头就堆了薄薄一层,邢平淳的脸都被冷风吹得僵了。他努力鼓了鼓脸蛋,使劲吹着面前的雪花。   “你说你娘……你平日里惹恼你娘,怎么去与她认错的?”忽而邢慕铮没来由地问了这么一句。   邢平淳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道:“我说了,爹你可不能笑话我。”   邢慕铮皱眉,拿剑打了打他微弯的后背,“你先说说看。”   邢平淳忙挺直了背脊,“撒赖耍浑呗!我娘耳根子软,多给她说几句好话她就没气了。”   撒赖耍浑!他这说的是什么混帐话!他难不成还得像个小娃儿似的在娇娘面前打滚不成?邢慕铮瞪了他一眼,“你都多大岁数了还撒赖耍浑,亏得你说得出口!再换一个!”   邢平淳委屈地吸吸鼻子,他能有多大岁数?他寻思着自己也没多大呀,怎么被爹爹说得自己跟七老八十一样。   “换一个……换一个那就是……送礼物呗!”邢平淳记起来了,“我记得有一年我不听娘的话,跑到雪地里玩雪,娘发了大脾气。后来我病好了,做了一个小雪人送给她,她就对我笑了。”   邢慕铮眯了眼,送个雪人,她就笑了?   正说着话,钱娇娘就从偏门进来了,她穿着带帽儿的大斗篷,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前头两个丫头打着灯笼,后头碎儿替她打着伞。篮子里放着的是姜汤,是她才熬好给邢平淳准备的,但钱娇娘也不多说什么,邢平淳还在练着,她就用火煨着姜汤,等邢平淳满了一个时辰,她给父子俩一人倒了一碗。   邢平淳喝了一碗姜汤,全身都暖和了,不过马上被钱娇娘赶去洗澡。钱娇娘偏头问邢慕铮:“侯爷可是要沐浴?我也叫人备了水了。”   邢慕铮凝视钱娇娘,点了点头。钱娇娘笑容不变,“那侯爷快去罢,我先回房了。”   钱娇娘转而回了院子,新院子很大,屋子里很好,样样都是好东西,听说她的妆枱是金丝楠木的,千金难求。钱娇娘却也没多大欣喜之感,坐在暖炕上刺绣了一会儿,就恹恹的上床歇息了。她钻进床中惟一一床被子时,轻轻叹喟了一声,缓缓闭上了双眼。   钱娇娘好半晌没睡觉,也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邢慕铮也一直没有回来,保不齐是去了哪个美人的屋子里,钱娇娘扯了扯唇,翻身往里侧躺,总算睡去。   这夜很冷,放在脚边的汤婆子都冷了,钱娇娘冷手冷脚地被冻醒,身边似是少了什么,她摸摸床边,凉飕飕的什么也没有。邢慕铮还未回来。钱娇娘睁眼在黑暗中沉默须臾,又蜷着身子缓缓睡去。   直至天边传来鸡鸣,一夜没睡好的钱娇娘迷糊间有些想起床了,忽而被角一端被掀开,一团冷气钻了进来,钱娇娘打了个喷嚏,抖了一下。   “冷么?”邢慕铮低低的声音传进耳朵,随即钱娇娘的双手被一双大掌握住,只是那手比她更凉。   他的手不总是热的么,他到底做什么去了?钱娇娘半梦半醒间闪过一丝念头,旋即双手被贴在温暖的胸膛上。钱娇娘微惊,她睁开眼,抽了双手。   昏暗中邢慕铮的黑眸熠熠生辉,“我吵醒你了。”他沙哑道。   钱娇娘望望外头漆黑的天,“我也该起了。”   “这才卯时,你可再睡一会儿。”   “我睡醒了,侯爷睡罢。”   邢慕铮便没有拦她,缩腿上让她下了床。钱娇娘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出门去,守夜的山楂自耳房出来,麻利地为钱娇娘准备洗漱,看着她咧嘴直笑。钱娇娘也被她逗笑了,“你这大早上的,怎么就这么乐呵?可是夜里做了什么美梦?”   山楂笑道:“夫人,奴婢可没做什么美梦,昨夜我就没睡,还有一个人,他也没睡!“   钱娇娘一愣,“还有谁没睡?”   “是侯爷!”山楂听她一问就立马答了,“侯爷也没睡!”   这老爷与守夜的丫头两人都没睡,难免叫人多想。只是钱娇娘知道山楂还是个孩子心性,没那样的非分念头,也不能当真跑到她面前炫耀。于是她又问:“侯爷怎么没睡,你怎么看见了?”   山楂道:“侯爷昨儿一整夜都在院子里头,奴婢看得真真儿的。”   钱娇娘越发稀奇了,“侯爷在院子里头做甚?”她是真不明白了。   山楂张口欲言,想了想又打住了,“奴婢不说,夫人您快洗了脸,出去看看便知道了。”   钱娇娘还真好奇了,她洗了把脸,擦了擦手便往外走去。山楂才打了帘子,钱娇娘一抬眸,就见院子里头立着一尊雪白塑像,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雪人。钱娇娘眸中惊讶,她走出门外到了那雪人面前,那尊雪人与她一般高,还能看得出是个女子,若是仔细看,竟与她有几分相像。   “侯爷昨夜忙活了一夜,堆出了这像夫人的雪人,想来是给夫人看的。”山楂在一旁抿嘴笑道,“侯爷对夫人真好!” 第二百零三章   钱娇娘在雪人面前待了许久,从天蒙蒙黑待到了天蒙蒙亮。她左看右看,这雪人还是像她的。   她记起曾经邢慕铮大雪天里发热不退,后来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为了给他教训,她故意装作生气不理他,丑儿就做了巴掌大一个小雪人,脖子上围了一块儿红布,送给她,讨好说是她。那是头回有人送东西给她。   可没想到,几年后的今日今时,孩子的爹竟会堆出一个与像她的雪人在院子里。莫非真个儿是有其子必有其父,这是给她道歉用的?   钱娇娘没法往这上头想,可是又想不出其他缘由。他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在院子里堆了这么一个精巧的雪人,还长得像她,这怎么看也并非巧合。待天光大亮,进她院子的人多了,谁瞧见了这雪人都对着她笑,笑多了钱娇娘竟也脸红了,好似那雪人变成了……难为情的东西一般。   邢慕铮睡了两个时辰起来了,钱娇娘状似随意地问他为何堆这雪人,邢慕铮反问道:“你觉着还成么?”   钱娇娘微怔,点头,“还成……罢。”   觉得还成,便是不嫌弃了。邢慕铮暗地里微松一口气,“你既不嫌弃,昨儿的事便过了,如何?”   “你这是……”钱娇娘犹豫问,“堆来给我的?”   邢慕铮被她这直接一问,捂拳在唇边干咳两声。果然是小娃儿的手段,上不得台面么?“谁还长你这样儿?不是给你的是给谁的?”邢慕铮粗声道,“横竖我只当你是收了。”   钱娇娘的心重重跳了一跳。原来他彻底不眠,将自己从来暖和的手弄得那般冰冷,就是堆了这个雪人给她?   邢慕铮继续道:“我虽给你送礼,但并非说那事儿我不追究了,你总该给我个交代。”   钱娇娘瞪眼,她还感动不过一瞬哩。   邢慕铮停顿须臾,忽而有些艰难结巴,“不过,昨儿、昨儿我是凶了些,你莫记这事儿了。下回,没下回了。”邢慕铮长这么大,还从未向人道过歉,自觉有些丢人,脸庞飘上了可疑的红潮。   钱娇娘的瞪眼变成了僵直。邢慕铮真脸红了!   二人站在原处,四目相对。   半晌,钱娇娘想要开口,忽而听得邢平淳在外头大叫,“哇,这么大个雪人,谁堆的!”   二人退开一步,各自偏头,若无其事地出了门。   出了门去主人家便开始忙活了,今日设的是大宴,府里自个儿做菜是来不及的,但年前邢慕铮就让丁张在玉州的丁香楼与福满楼定了菜,两家酒楼自中午起就源源不断地送菜过来,钱娇娘觉着自己没做什么事儿,可这小事那小事,生生将她忙得脚不沾地。   忽有小厮过来,邢慕铮请钱娇娘往前厅一趟。   钱娇娘留了烟萝与红绢,换了衣裳匆匆赶去前厅。碎儿打了帘子,钱娇娘搓着微冷的手走进去,抬眼一看,却是一愣。   大堂里不止邢慕铮一人,底下还坐着一堆大老爷们。 第二百零四章   堂屋里的人见钱娇娘来了,都站了起来。   钱娇娘定睛一看,才发现几十号人多有残疾,非缺胳膊断腿,就是瞎眼少耳,还有几个似被火烧了脸庞,看上去很是狰狞。   这群人大概也知道自己不登大雅之堂,怕被大帅的夫人嫌弃,行过礼后笔直地站在原处,很是紧张。   碎儿低头倒抽一口凉气,钱娇娘面色丝毫不变,与邢慕铮笑笑,“侯爷,怎么来了这么多大兄弟?”   她平静的语气就好像来的是一群再正常不过的人,邢慕铮道:“这些都是与我出生入死,又跟着我一同回来的兄弟,今儿是元宵,我叫他们一同来家里吃饭。”   钱娇娘点头道:“那敢情好。”   邢慕铮面向底下弟兄,“这位便是我的妻子,你们以后见她要如见我一样尊敬,她说的话便是我的话。”   大家听了都有些吃惊,这是夫人可随意调遣他们兄弟的意思么?   钱娇娘自也有些惊讶。   邢慕铮却像在说一件平常之事,他抬手招人上前来,为钱娇娘一一介绍,“这是彭时,你们先前见过了,他这只手臂是中了敌军毒箭,不得已斩断的。”彭时躬行再行一礼,唤了一声夫人。钱娇娘对他点点头。   “这几个,大牛,李树根,严进,他们都是武州大场大火,去救人时把自己给毁了。”   “司马勾,当内应时不幸被暴露,为保秘密被敌割去一只耳。”   邢慕铮缓慢地一个个介绍,钱娇娘听了很是尊敬与动容,碎儿与山楂听了眼眶也湿了。钱娇娘竖起大拇指笑道:“英雄的弟兄果然也是英雄哩。”邢慕铮虽比起他们来算好的了,好歹完整无缺地回来了,但他的身上那样多的伤痕,何尝不都是九死一生?   大兄弟们听了英雄二字都嘿嘿直笑,李树根摸着脑瓜子道:“夫人说笑了,俺们哪里是什么英雄,是狗熊罢!”   司马勾一只耳也能听得很清楚,他立刻道:“李树根,咱虽不是英雄,也不至于是狗熊,你是狗熊你一人当去,别把我们也扯上了!”   闻言大伙哈哈大笑,邢慕铮对钱娇娘道:“这会儿还有什么事儿,叫他们去干。”   钱娇娘道:“来者是客,怎能叫客人干活?”   “我们哪是什么客人!夫人您只管指使我们便是,别看咱们兄弟长这样,力气一大把,正愁没处儿使!”   邢慕铮对钱娇娘使了个眼色,“叫他们干没事儿。”   钱娇娘于是便说道:“丁管家正带着人在仁义堂摆桌子,大兄弟们若不嫌弃,便去帮帮他罢。”   “得咧!”   一伙人吆喝着在小厮带领下往仁义堂去了,邢慕铮拉住钱娇娘,与她私语道:“后院里那些个闲人在哪呢,叫她们也去帮忙去,让我兄弟相相看。”   钱娇娘知道他口中的那些闲人指的是那些美人儿,钱娇娘好气又好笑,她们怎么就变成“那些个闲人”了?“怎么就变成叫你兄弟相相看了?这好歹也要男的女的都愿意不是?”   邢慕铮笑道:“行行,让两边都相相,谁看中了就凑一对。”   钱娇娘这才满意,她正要走,忽而又转回来,看向邢慕铮犹豫问道:“侯爷真没有想留的美人?侯爷别不好意思说,到头来与兄弟看上同一个那就麻烦了。”   邢慕铮心中苦笑,她说这话,就还是没将他当她男人。他幽幽说道:“这一根棒子能捅得了几个窝,是不?”   钱娇娘僵住了,他这话是从哪听来的?她干笑两声,古怪地看了邢慕铮几眼,转头离开。   钱娇娘回了后院将美人们都召集起来,将邢慕铮的意思委婉说了,与当时和烟萝雨萝说的一样,由她们自己作主。美人们听了多数神情凄凄,好似钱娇娘欺负了她们一般。只是碍于她的身份,她们不得已都往仁义堂去了。有几个还边走边抹泪。   钱娇娘就奇了怪了,她与红绢等人道:“这不是大好事么?不必为奴也不必为妾,还能自己选一个丈夫,为啥她们都跟要她们去上战场似的?”   “许是有人就爱作小,当半个主子要奴才们伺候。”山楂快言快语。   “还有人喜欢当妾?”钱娇娘就不明白了。   碎儿道:“夫人,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宫里头的娘娘们,除了皇后,哪个不是小?但全是尊贵的娘娘哩!”   钱娇娘挑眉,轻笑着摇了摇头。尊贵么?也只有她们自个儿心里有数。   不管美人们怎么想,邢慕铮那些个大兄弟已是在仁义堂乐呵乐呵地干起活来,丁张请他们摆圆凳,他们就一个抛一个接,仿佛那些个木头凳子是棉花做的,由得他们来杂耍。 第二百零五章   晚来的美人们个个眼睛瞪得老圆。   这些送给邢慕铮的美人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要么是自幼培养的名伎,要么是家里养来专门伺候男人的奴婢,她们多数也都难得跨出深闺。因此虽都听说了这些人在战场上受过伤,但在她们想像中,不过是脸上有疤痕,亦或瘸了一条腿什么的,哪里想到竟然少胳膊少腿,要么面目全非。   美人们于心中感叹钱娇娘之恶毒。想来哪里是侯爷不愿要她们,分明是家中母老虎千方百计地要除了她们,竟就打算将她们打发给这些人便罢了!   一场席宴下来,大兄弟们倒是看上了很多卖力弹唱企图吸引侯爷的美人,只是美人们连多看他们一眼也不愿意。   有兄弟大大咧咧不以为意,有兄弟眼眸黯淡掩了心伤。钱娇娘细心发觉了,因此宴后特意让人传了话去,“但凡男女有残缺的总归难找姻缘的,大家莫要心急,我既揽了这事,便定叫你们都找着好姑娘成了家。”   邢慕铮的兄弟们心中这才熨帖许多。   邢慕铮这夜喝了许多酒,一进屋子便叫满屋子酒臭,钱娇娘赶他去沐浴,邢慕铮却不发一言拉着她往后头走,钱娇娘莫名其妙,邢慕铮转头,原本清明的黑眸带了微醺,“你不是叫我浴身么?你与我一同来。”   他将她拉至偏院,不想里头竟是一个白玉砌的大浴池,大白狮子头张开的大嘴吐出热水,大池子边上还有两个小池子,也都汩汩地冒着热气。   原来这宅子最为与众不同的就是一口温泉,邢慕铮让人加以改建,变成了现下的白玉温泉池。钱娇娘还未来得及惊叹,就被邢慕铮扒了衣裳扔进池中,她喝了一口带点臭鸡蛋味的泉水,狼狈冒出脑袋想骂人,身边溅起巨大水花,又将她喷得满头满脑。隔着贴在眼皮上的头发,钱娇娘阴恻恻瞪向眼前的小麦色胸膛。她一抬头,对上邢慕铮带笑的双眸,那眸子那样的幽深难测,带着丝丝凶兽的危险。   他喝醉了。钱娇娘心一惊,转身想要逃走,却猛地被一只粗臂猛捞了回来,脖子上压上了炽热的唇瓣。   ……   醉了的邢慕铮犹为放肆,后来送进来的两粒汤圆,都是他嘴对嘴喂给钱娇娘的。钱娇娘被欺负得彻底,事后软成了泥,被邢慕铮抱回了院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丢人的事儿隔天就传遍了后院,这让钱娇娘差点儿找地洞钻进去,却让新来的美人们知道了定西侯对夫人有多宠爱。她们有的躲在屋里唉叹自己时运不济,有的开始想方设法讨好于钱娇娘,有的不死心千方百计给邢慕铮送汤送诗。   于是钱娇娘的屋子里每日都跟菜场似的热闹得不得了,各院的美人们都卯足了心思。毕竟偌大的定西侯府,至今竟还没有像样的姨娘妾室,她们若能夺得侯爷与夫人青眼,那就是第一个收房的,以后可是不得了。   邢慕铮每日回后院,总能“碰巧”遇上几个出来散心的美人,有的大冷天的在外跳舞,有的放声高歌,有的悠扬作诗。个个秋波流转,含情脉脉。甚至有大胆的女子“不小心”撞上了他,将一样东西塞进他手里,含羞带臊地跑走。邢慕铮面无表情摊开一看,竟是一个桃花红的肚兜儿。   他二话不说,让人把那放荡的女子赶出了府。这事儿他没告诉钱娇娘,只是委婉叫钱娇娘赶紧的把人都给嫁出去。照他的说法,就是快刀斩乱麻。他那些弟兄看上了谁,就把谁嫁了去。横竖他们身上都有些积蓄,又都是好人,往后妇人们定日久生情。   钱娇娘本也是存着让邢慕铮那些受过伤的兄弟多些机会,才想着不能操之过急,慢慢叫美人们知道了那些男儿汉子的好,兴许会改变想法。谁知自己还未来得及多劝导,这些人就十八般武器地涌上来了。她见天儿地被吵得也头疼。   烟萝道:“现在就蜂涌上来的,就像我们原来选花魁,都是些还不入流的。”真正有心的还在后头。   她这是暗地里提醒钱娇娘了。   钱娇娘也不知听懂了没听懂,她问烟萝:“你妹妹现下如何?”   烟萝苦笑,“还是老样子。”   钱娇娘道:“她是花魁出身,心气儿高,未必看得上当兵的汉子。这事儿也急不得,待有书生秀生什么的,也能叫她相相。只是她住在府里也不能白吃白喝,叫她自个儿找事儿做养活自己。”   烟萝点头应是,钱娇娘又与她道:“你若看中了哪个,你也可与我说。”   烟萝摇头道:“烟萝不想嫁人,只想伺候夫人。”   说这话时,碎儿瞅了烟萝一眼。她对烟萝总有些敌意。她方才说那些人不入流,她这花魁曾被人一掷千金,过的都是小姐日子,怎会甘愿为婢?莫不是换了个法子在侯爷面前晃悠?只是她现下本本份份,穿的是粗布衣裳,素面朝天,她一时也抓不住把柄。   里头说着话,周姥姥哭哭啼啼地拄着拐杖进来,一见钱娇娘就泣不成声,“娇娘呀——”   钱娇娘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扶周姥姥坐了,丫头们又是替她擦眼泪又是倒热茶,叠声劝慰老人家。钱娇娘心道不该有恶奴欺了她,柔声问她缘由。周姥姥叫她将左右都遣退了,才断断续续地道出实情。   原来她的孙女儿周翠莲决意出家为尼,周姥姥苦劝不成,悲从中来,惟有跑到钱娇娘这儿来哭诉。   “这好端端的,为甚要出家?”钱娇娘问。   周姥姥用衣袖抹去一把眼泪,“这哪里是好端端,翠莲儿被夫家休弃,娘家也没了,谁也不要这样被休弃的,她,她无家可归了呀!” 第二百零六章   钱娇娘道:“怎会无家可归,我不是说了她可在侯府住下么?她那般勤快的人儿,总能谋条生路。”   “这女人家没了夫家,哪里还有什么生路可讲!单是街坊邻居的一口唾沫星子,也能将人给淹死!”周姥姥越想越难受,“你说我们老周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周姥姥凄哀哀哭了一场,钱娇娘好不容易劝下了她,让人扶了姥姥回屋子歇息,自个儿想了一想,来到了周翠莲的屋子。周翠莲正坐在桌边发呆,眼眶红通通的,想来也是哭了一场。她的床铺叠得整整齐齐,床边放着一个包袱,似是随时都能人走屋空。   钱娇娘唤了她一声,周翠莲猛地回过神来,见是娇娘,她忙抹了把眼泪,站起来请钱娇娘坐了。钱娇娘在她原来位置的旁边坐了,拉着她坐下,问道:“天儿还冷,你怎地不叫人生个炭火?”   周翠莲道:“我不怕冷,我习惯了。我先前大冬天的也难道烤火,总要忙来忙去。又要……”周翠莲说了一半,突然记起什么,蓦然停下了话语,难堪地低下了头。   “又要做什么,怎么不说了?”钱娇娘柔声问。   周翠莲用力摇了摇头,继而低埋了脑袋,不语。   钱娇娘凝视她黑油油的盘发,轻叹一声,“我听周姥姥说,你想出家做尼姑去?”   周翠莲身形一僵,轻微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钱娇娘问,“是不是你在这儿住得不好,还是我怠慢你了?”   周翠莲又使劲儿摇头,抬头急切地道:“钱姐姐,你没有怠慢我。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好的菩萨了!我跟姥姥在这儿,吃好的喝好的,过的都是神仙日子。哪里还能住得不好?”   钱娇娘笑道:“既然住得好,那何必要去尼姑庵里头住去,那地儿看上去是神仙过的日子,但终究没有一点油沫星子。住那儿,不舒坦!”   周翠莲长长叹息一声,她复低头,紧抿着唇,眼中满溢痛苦。“我知道尼姑庵里凄苦,我是甘愿去受罪的。”   钱娇娘道:“你这一没杀人二没放火,甘愿受的哪门子的罪?”   周翠莲一连“我”了好几声,也“我”不出个所以然来。钱娇娘也不催促她,只是静静地看她。半晌,周翠莲才咬牙道:“我有罪,我的话太多!”   钱娇娘心头微惊,面上却不叫周翠莲看出来。她平和道:“有的人天性活泼,话就多些。有的人天性沉闷,话就少些。这哪里是罪过?”   “可是我的话太多了!我的话多到公爹都容不下我,夫家都嫌弃我,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用!还不如皈依佛门,天天念经诵佛,倒是说话也有了去处。”周翠莲说完,兀自苦笑了声。   “你在你公爹那儿遭嫌弃,就没有了用了?咱们都说你能干,你为何不当真?”   “你们说没有用呀!你们的话,并不能叫我公爹少嫌弃我,公爹不少嫌弃我,我相公也不会休弃我。我是一个讨人嫌被休弃的人,我每天见别人,都觉得别人在笑话我,他们背地里唾弃我,说我的坏话!我哪里还有脸面在这儿住下去,他们若知道我的底细,只怕是连累姐姐也被人碎嘴。”周翠莲愈说愈心酸,她扑在桌上大哭起来。   “没人这般想!外人听了你的遭遇,只会说你那夫家荒唐,为这事休了你这个好媳妇,你夫家终有后悔的一日!”钱娇娘道,“你何必在乎不喜你的人的说辞,你公爹算什么东西,他明知你已没了娘家,还赶你出门,你那夫君屁也不放一声,可见他也不值得你哭!这一家子薄情寡义的,他们说的话岂能当真?咱们女人家命是苦,男人家想休就休,想好就好,可咱们不能顺着他们只为他们而活!”   周翠莲颤抖的身躯猛地停了,她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向钱娇娘,傻傻讷讷地抽噎。   钱娇娘轻叹一声,拿出帕子为她擦眼泪,语气柔和下来,“傻姑娘,咱们只问自己的心。”   周翠莲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浑身轻颤。   “钱姐姐,我……”   “夫人,夫人,不好了,有人上吊自尽了!”山楂在外头忽而大叫。   ***   钱娇娘赶到西边靠近外边的偏院时,已然里里外外围满了人。这相邻的两栋院子全都住着收来的那些个美人们,她们神色各异地瞅着里头,见钱娇娘来了哗哗地跪了一地。钱娇娘让红绢打发看热闹的,自己快步走进院子,哭喊与吵闹声透过窗户传了出来。   “妹妹,你可千万别冲动,你不能死啊!”   “你们别拉我,让我去死!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钱娇娘皱了眉头,她立在门槛外顿了一顿,偏头与山楂道:“这人也没死,你叫我来做甚?”说罢她转身就走。   山楂眨了眨眼,懵了。夫人这话说的,难不成真要死了人,她才过来?   不仅山楂懵了,与那上吊美人住同一个院子围在廊下的美人们也都懵了。侯夫人这就走了?   钱娇娘在众目睽睽之下不仅走,还走得大步流星。屋子里的人疯了似的跑出来,在钱娇娘要跨出大门时扑在她身后,想要抱她的大腿,钱娇娘早有防备,腿一缩躲了开来。那披头散发的白衣美人一个不稳匍匐在地。   碎儿忙上前去拉退鬼似的美人,那美人挣开碎儿,跪在地下哭喊道:“夫人,夫人,求您开恩!”   钱娇娘俯视她,只见她愁眉蹙起,衣裳单薄,看上去好不可怜,大概是个男子都会怜惜。钱娇娘淡淡问道:“你犯了什么事,要我开恩?”   那美人一僵,凄凄哭道:“奴未犯事。”   “你既未犯事,又为何要我开恩?”钱娇娘却是不解了。   那美人梨花带雨道:“奴只想请夫人莫要随意发派了我等姐妹,我等想伺候的是堂堂的大英雄定西侯,还有夫人您!求夫人莫要将姐妹们发派给那些个、那些个丑陋之徒!奴给您磕头了!”   那美人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山楂听着都头痛了。   “丑陋之人?你说的谁?”钱娇娘问。   其他美人都围了上来,一蓝袄美人跪在白衣美人身边,哀哀说道:“夫人,妹妹她说的是元宵节那日你叫咱们去瞧的人。”   “哦,”钱娇娘点点头,复问道,“他们哪儿丑陋?”   她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那还不叫丑陋,要怎样才叫!白衣美人是豁出去了,“那些人面目可憎,全无完人,夫人要我等嫁去,就是作践了咱们!奴宁可死,也不嫁那样的人!”   钱娇娘闻言竖了秀眉,怒喝道:“丑陋?面目可憎?我看你们都狗眼看人低!那些男儿都是保卫燮朝的功臣,他们都是在战场上受的伤遭的罪!没有他们,你们能在这儿嫌三道四?”   钱娇娘这一声喝,吓得众人一震。   钱娇娘厉声继续道:“面上被火烧的,那是他们去救人被烧的,这样的男儿多善良!被割了耳朵的,是被敌人逼供折磨的,这样的男儿多忠心!手臂断了的,那是在战场上中了毒箭,这样的男儿多勇敢!这些好男儿都是铁铮铮的汉子,容得下你们这些只看皮脸的短浅妇人嫌好道丑!“   一干美人立在钱娇娘周围,讷讷地面面相觑。   “我先时就与你们说了,叫你们去用心看一看,若是看中了便与我讲。你们以为我是在逼你们?我是给你们大好的机会!换作是我,早就欢天喜地了,你们一个个却以为我在害你们。我看你们就是太清闲了,成日没事找事,连上吊的招数都用上了!既如此,我就叫你们亲身去体会你们口中丑陋之人的不易!” 第二百零七章   这夜邢慕铮自外边回来,吃了饭在屋里检查钱娇娘今日的习字课业。钱娇娘也不知他何时揽了这门生意,每日外出前,总会写上十个字叫钱娇娘临摹练习,他回来便一一检查,哪个字没写好,他就再手把手地教她。   亏得今日的字都写得颇工整,邢慕铮仔细瞅了一遍,将纸叠起来放回了书匣中。他道:“今日的字写得很不错,你再多练练,风骨便出来了。”   “我知道了。”钱娇娘乖乖点头。   “你今日还做了什么?”邢慕铮问。   “就是早晨习了字,接着看了些丑儿的旧书,后来跟着烟萝学了会琴。”   邢慕铮沉吟片刻,“你既看丑儿的旧书,可是要请个夫子来教导你读书?”   钱娇娘想了想,道:“还是罢了,我本也不爱看那些文绉绉的东西,不过认字罢了。况且烟萝很有才学,她教我便足够了。”钱娇娘顿了顿,“只是有一样,昨儿我与人去打扫你书屋时,看见有两本书好似很好看,我想借来读一读,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你想看书,我岂有不给的道理?况且那本是咱们的书屋,你随时进去,想看什么样的书都行。” 邢慕铮道,“只是你想看了哪几本?”   钱娇娘勾着手指头数,“一本叫山野志怪录,一本地脉经,还有一本司马兵法。”   这志怪录邢慕铮倒是不稀奇,她与清雅先时不知看了多少神神怪怪的书,多是女妖精看上了男书生,爱得缠绵悱恻天崩地裂。邢慕铮稀奇的是她勾数的后两本,“这地脉经是讲燮朝大山大河风土人情的,司马兵法更是一本兵书,你也想看?”   钱娇娘点头,“你那本魏直兵法,我原就看着很有意思,你说前人怎地这般聪明,排兵布阵跟神仙似的。”   邢慕铮瞧钱娇娘满脸敬佩之色,不免说道:“那里头有些计策是不错,但有些也不过尔尔。我若是将我打过的仗写下来,也可以出一本兵书。”   这怎地就攀比起来了。钱娇娘好笑,但识相地点了点头,嗯嗯了两声。   邢慕铮瞧她这神态,眯眼拧了她的鼻子一下,“你且等着。”   说罢他不再理她,转头更衣准备歇息。   钱娇娘捂着鼻子愣在原处,她瞪着他的背影,脸上浮上了热气。片刻,她才清清嗓子,将今儿有人上吊的事儿与邢慕铮说了。邢慕铮脱靴子上了床,皱眉问道:“没死?”   “没死,不过做做样子。”钱娇娘道,“后来我还进屋子去看了,那白绫松松垮垮的,怕是没吊死也得被摔死。”   “你把人打发了么?”   钱娇娘睨他一眼,“还没。”   “这样的人还留着干甚?咱们这儿是新宅,若是死个人得多晦气。赶紧打发了走,保不齐哪天她真摔死了。”   钱娇娘扑哧一笑,拿了绣篮出来,“倒也不至于。只是想与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邢慕铮一面说着,手一抬,咻地一声,桌上的红烛应声而灭。钱娇娘才将绣品拿在手上,这顿时昏暗下来,她傻了眼。直到邢慕铮的声音传来,她才知道是他干的,“白日里绣一绣便罢了,夜里烛火总是伤眼。把两边的灯都给灭了,赶紧睡觉。”   钱娇娘没好气地瞅向靠在床头一脸不容反驳的男人,无奈之下只能作罢。她收拾了东西,先去吹熄了四角的宫灯,拿了一盏小油灯放至床头,她先落了外头的帷账,在床里宽衣解带。邢慕铮侧躺在床,头枕着手臂,借着一点微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钱娇娘。   钱娇娘便是没看他,也能觉着他那视线苦怪,她爽性转过背去,“我想叫她们去你的兵营里待上几日。”   “他们?谁?”邢慕铮带了些沙哑的声音自后传来。   钱娇娘只着里衣忙爬上了床,钻进被窝把被尾的压床如意放好了,才倒进床中道:“院里那些个没事儿干的美人们啊。”   她上床时后,邢慕铮吹熄了床头小灯,翻身转向她,“她们?去兵营?作甚?”   钱娇娘低低地道:“只当小兵给她们训训。这不是叫她们多看看你那群兄弟们的长处啊,顺便杀杀她们的锐气,叫她们没功夫成天儿寻死觅活的。”   邢慕铮轻笑一声,跟着与她一般低了声音,“她们那群见风就能吹倒的,去兵营一趟回来岂不要排队儿上吊?”   钱娇娘被逗笑了,她闷闷笑了好几声,才犹带笑意地道:“你放心罢,她们不过做做样子罢,保不齐往后还能出个女将军。”   邢慕铮笑意更浓了,显然他并不当真,但也没驳钱娇娘的话,“那成罢,明儿跟阿大说上一声,叫他安排。只是这些天他们全都忙着整马球场,也叫那群闲人去马球场帮帮忙算了。”   “真整马球场啊?”   “我说了的事岂能有假?那群家伙整这些玩地儿最上心,待天气再暖和些,你就能去打马球了。”   钱娇娘低低应了一声。   邢慕铮问:“还有什么事儿么?”   钱娇娘以为他乏了要睡了,“没事儿了,你睡罢。”   邢慕铮应了一声,身子却向她贴近,粗臂将她搂进怀中,轻轻碎碎地吻她,向她求欢。即便钱娇娘与他已缠绵很多回了,但总叫她很是羞涩。她扭声推拒他,“你怎么每夜都来啊……”她就没见他哪夜消停过。   邢慕铮翻身压上她,哄孩子似的低语,“这样才能生得出娃娃啊……”   钱娇娘呼吸轻滞。   邢慕铮炽热的吻落在她的眉眼脸颊,在黑暗中哑声道:“咱们再生一个女儿罢……我想要一个女儿。”丑儿像他,那女儿当是像她罢。“你的药现下都吃着么?待你调理好身子,咱们再要个女娃娃。”这回他定然守在她身边。   钱娇娘的唇瓣被轻啄,她偏了头,“那我现在没有调理好,你还不是一样……”   “傻子,”邢慕铮在黑暗中闷笑,“这事儿又不单是生娃娃。你也很快活不是?”如今他也能分辨,她哭泣时的愉悦。   钱娇娘脸皮一热,正要开口,就被男人密密地堵住了唇。 第二百零八章   正如邢慕铮所预料的那般,将那群闲散美人送去马球场的第一日,所有美人灰头土脸哭唧唧地回来,全跟才从地里出来的农妇似的,打了蔫儿。钱娇娘听说便是往那一站,就晕倒了好几个。第二日就有多人告病,钱娇娘不为所动,找了大夫过来,并且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被查出来装病,一律按军法处置。吓得一群人又都说小病无碍,只有两个是真病了,钱娇娘也不为难她们,叫大夫开了药,让她们在家里好生养着。   阿大虽不知钱娇娘意欲何为,但他着实是很高兴的。他原先总见不着雨萝,这下好了,每日都能见着。不仅能见着,还能对她嘘寒问暖。并且更为有趣的是,他们竟在这些女人中发现了两个有武功却佯装不会功夫的,一查竟是奸细。他悄悄儿将这两人抓了起来,告诉了邢慕铮。邢慕铮转而与钱娇娘讲了。   钱娇娘只有些许意外,“那奸细都是谁派来的?”   “有个还未开口就已死了,有个是三皇子派来的。”   “三皇子?他与侯爷有什么过节?”   邢慕铮道:“没什么过节。”   “这没过节他还塞个蛇蝎美人给你?”   邢慕铮好笑挑起她的下巴,“有长进,蛇蝎美人也会用了。”   钱娇娘拍下他的手,臊道:“你正经些。”   二人这会儿正在正庭院教习马球。邢慕铮让人搭了简易球门,他早回来了些,手把手教钱娇娘如何握杆挥杆,只是这地儿不仅有他们在,邢平淳与王勇,还有一干奴仆都围在旁边。   “怕什么,没人看见。”邢慕铮挨在她身边,似笑非笑道。   钱娇娘不想这人竟愈发地不要脸,她干咳两声,努力将话给掰回来,“三皇子按理不是该拉拢侯爷么,总不能他塞个人来,是想挖侯爷的弱处?”   邢慕铮将一颗马球放在地下,“兴许也有这个心思,三皇子生性多疑,若是不想拉拢我,便想除掉我。如今大皇子染了梅毒,二皇子身份太低,下一任太子大抵就是他了。”   “大皇子染了梅毒?什么时候的事?”钱娇娘错愕。   邢慕铮拿杆的手一顿,“就这两日,”他含糊道,“听说是让人叫了两个妓子进去陪他,岂料一个妓子染了病,他便也就得了。天家听说了便下了诏书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钱娇娘沉吟片刻,抬手狠狠一挥,马球飞出去,正好穿过球洞入了网。   这山高皇帝远,横竖大皇子得了病那是报应,钱娇娘也懒得理会大老爷们操心的事。目前她只管将院里那些美人都嫁出去,否则这天天儿白养这么多人,看着都闹心。   虽然她自己也是女子,但钱娇娘不得不承认,女子多了聚在一起可真不省心。这一个一站就晕,那一个张嘴就告人调戏侮辱,总之没个消停。钱娇娘便把周翠莲叫上了,让她替她去约束这群美人。周翠莲自那日与钱娇娘在屋里聊了一场,这些日子不再提出家的事儿,只是在府里也闲不住,自发地去厨房当起了厨娘,被钱娇娘叫着的时候还有点发懵。头一日回来,她比去时更懵。她苦着脸与钱娇娘道:“我原说我已是多嘴多舌,不想那些仙女似的人儿也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钱娇娘忍了笑意,一本正经说她是担了重任去的,不成也得忍忍。   就这般一连多日,周翠莲早晨陪着去,傍晚陪着回来。美人们不仅得如小兵般训练半日,还得在马球场帮忙干活。只是她们的哭喊抱怨却渐渐地少了,跑到钱娇娘这儿来请安,也不是对她哭哀叨叨,反而说起马球场的进程来,今儿说辗了土,明儿说得搭台子了。屋子里还是热闹得很,只是钱娇娘听着倒也兴致盎然,不嫌头疼了。她瞧着都晒黑了些的美人们,那眼底似都有了些光彩。   钱娇娘听碎儿说,周翠莲功不可没。她勤快心细,说话头头是道,又爱照顾人,大家都能听她几分。周翠莲在钱娇娘面前也变得开朗许多,话儿也越来越多了,周姥姥瞧着孙女儿总算笑了,心头的巨石也落了地。   春天已然来临,这样的朝夕相处,郎未娶女未嫁的儿郎姑娘们自有春心萌动的,只是钱娇娘不想第一个跪在她面前请她说亲的竟是当日假上吊的白衣女子。白衣女子名为李桃儿,是明琥知州送给邢慕铮的私奴。她说她心仪李树根,请钱娇娘为她作主。   钱娇娘说不意外那是假的,“你说的是李树根?那个被火烧了半边脸的李树根?”   “正是。”李桃儿认真地点头。   “可你起初不是说看不上面目丑陋之人么?那李树根,可是真真儿面目丑陋哇。”   李桃儿红了脸,“那些丑事,夫人便莫再提了。奴早已知错了。正如夫人所言,奴家见识短浅,只知以貌取人。”   “哦?”钱娇娘一挑眉,勾唇笑道:“那你是怎么看上了他?”   李桃儿低头抿唇羞道:“奴,奴家以为……李树根自有谦谦君子风,又很会打趣。”   钱娇娘细看她艳若桃花的面容,那眼中情波流转,自是假不了的。她心中喜悦,但不忘说道:“这样很好,既是这般,我让人去问一问李树根,看看他的意思。”   李桃儿忙道:“夫人不必问,他答应的。”   钱娇娘笑容咧大,“哦,你这是先问过了。”   李桃儿听出钱娇娘调侃之意,哎呀一声捂了羞红的脸。   钱娇娘见状有趣,故意道:“那怎么不是他来提亲,反而要你在我面前说?难道是他没胆量?”   李桃儿闻言,立即为情郎平反,“他原说要告诉侯爷,是我说要先来告知夫人,叫他莫要早提。”   钱娇娘站起身抚掌笑道:“这才对嘛,这假上吊大胆,求婚也大胆,不过这大胆总算用对了路数!”   李桃儿似愧似羞,盈盈一拜。   钱娇娘上前扶起她,“快起来快起来,这样的美事不必拜,我自然同意!咱们这就选个好日子,让你从侯府嫁出去!”   李桃儿抬头,眼有莹光,“李桃儿谢过夫人大度,赐奴新生。奴先时以为成了侯爷的妾便是奴的造化了,出门去了才知山高水阔,不想竟还能有此姻缘。夫人是奴再造父母,这份恩情奴一生谨记!”   几日后,李桃儿便风风光光地乘上花轿出嫁了。李树根来迎亲时,笑得嘴也阖不拢。他与邢慕铮和钱娇娘二人磕头,钱娇娘对他道:“好生待新娘子,女儿家为你生儿育女,操持家里并不容易。你若欺负她,我不饶你。”   李树根等人都从暗卫口里得知钱娇娘在李桃儿院中的那一番话,对她已快如邢慕铮一样尊敬了。李树根道:“放心罢,夫人!我原以为自己得打一辈子光棍了,不想竟还能娶上这么漂亮的媳妇!我若再欺负她,我就不是人!” 第二百零九章   有了李树根与李桃儿这第一对,暗藏了心思的儿郎淑女也蠢蠢欲动,有两个没看上受过伤的弟兄,而是与新兵情投意合,钱娇娘也都让她们嫁了。只是有的害羞,有的生性内敛,有的揣测心思……许多一时半会不能成,但总归朝着好的一面去了。只是邢慕铮还嫌个把人有歪心思,爽性叫美人们都搬到原来的宅子里去住去。自给自足,若是去了兵营里帮忙的,按份贴补。   多数美人都欣然接受,只有几个自恃甚高者成日伤春悲秋,哀命运多舛,并且拒绝与她们同流合污,成日还绞尽脑汁想法子给邢慕铮送信,表以寸心。其他人都懒得搭理她们。   玉州一带有祭花神的习俗,先前由知州夫人带领众女于花神庙拜祭,今年知州夫人上请领主夫人钱娇娘带领。邢慕铮替钱娇娘应承下来,钱娇娘原只是听说过花神祭,但她从未见过。山楂是本地人,小姑娘开心得不得了,不过不是因为上午的拜祭,而是夜里于花神林举办的花林宴。彼时玉州的年轻男女都会头戴花冠,去花神林载歌载舞,若是小伙子看中了姑娘家,亦或姑娘家看中了小伙子,都可抛上一枝花给对方,若是两边都看中了,那就成就了姻缘。已婚的儿郎妇人们也可陪着家人参与庆贺,不过得戴一副面具,以示自己婚配。钱娇娘一听来了精神,忙招手道:“去跟侯爷说一声,叫营里没成亲的弟兄们拾掇拾掇,还有去告诉老宅子那些姑娘们,她们谁愿意去都能去!”   “夫人,您这是……”碎儿眼珠一转。   钱娇娘笑道:“这不是天赐的大好机会,给那些个藏藏掖掖的推上一把?”   红绢听了也笑道:“这还真是!”   山楂也抚掌附和,碎儿想了想却犹豫道:“可是夫人,花林宴那般多人,这万一有其他儿郎看上了咱们那些美姑娘,这可咋整?”那些送给侯爷的可都没有丑的哇!   钱娇娘道:“那不也挺好的?咱们也不说非得就要强迫她们与营里的弟兄成双作对,这都是缘分。若她们的缘分在这花林宴上,也是美事一桩。话说兴许也有花林宴上的姑娘们看上来那些弟兄,也都说不准!”   邢慕铮很快让人回了话来,说是一切交由夫人安排。   隔日大早,钱娇娘着靛蓝翟鸟服,领着众女眷去花神庙祭花神。领主夫人头回现身主持大局,许多妇人小姐都慕名而来,今儿的花神祭犹为热闹。钱娇娘其实心头很是紧张,好在知州夫人谢苗氏是个体贴细致的人,她自知钱娇娘从未操持过,不着痕迹地在一旁适时引导,让钱娇娘领着众人顺利完成了祭祀。   祭祀过后,钱娇娘与谢苗氏游花神庙,谢苗氏讲解玉州花神祭来龙去脉,钱娇娘问起花林宴,谢夫人却是不太清楚了,她道:“这些都是百姓们自发热闹搞的事儿,但凡体面人家的女儿是不能够去的,只因这宴流传已久,又能促成男女婚配,玉州人丁尚少,因此老爷便由了他们去。”   钱娇娘这是听明白了,这些是给那些个不需门当户对的姑娘小伙开的。她道:“我倒也认为是桩好事,姑娘小伙既要成亲,总归先前见一见看看缘份,否则两眼一抹黑嫁了娶了,发现自己不喜欢这个人,这一辈子就没甚滋味了。”   谢夫人道:“这哪能够,女儿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等日子久了有了娃了,不都有滋味了?”   钱娇娘笑笑,摇了摇头,“那不一样。”   谢苗氏略显错愕,不知如何接这话。幸而钱娇娘又道:“我会叫府里没成亲的姑娘们都去见见世面,还有侯爷营里头的将士们,都去。谢夫人替我说一说,问问体面人家的女儿哪个愿意去,她们既不抛头露面,戴个面纱也是成的嘛。”   谢苗氏听了,心有略有为难,但总不能拂了领主夫人的意思,“我一会就去与她们说一说。”   钱娇娘回了府里,将红绢等未成亲的丫头全都打发去花神林玩儿去了,并且还让她们将周翠莲一齐叫上。只没让她们叫赵瑶茜,赵家小姐的身份很是特殊,钱娇娘一般是不过问的。等将人都打发出去了,她转头一本正经对邢慕铮道:“哎呀,我仔细想想,我的确还是不放心那些个人,我悄悄儿去瞅瞅,出了事也好就地解决。”   钱娇娘以定西侯夫人的身份去,不能尽兴是其一,其余人得知她身份怕也放不开。因此她早就打定了主意,等人都走了,她再换身衣裳自个儿去玩。   邢慕铮意味深长地瞅她半晌,瞅得钱娇娘都有些心虚了。邢慕铮才问道:“夫人此去,应是戴面具的罢?”   “当然。”钱娇娘挺挺胸。   邢慕铮便满意了,“你去看看也好,叫春五陪你去。”邢慕铮一招手,一个大丫头打扮的冷面姑娘走了进来,邢慕铮让她见过钱娇娘,并对她道:“她是替代冬生的,会些武功。”   “春五成亲了么?”钱娇娘一出口自己都好笑,敢情她这段时日当红娘当上瘾了,见谁都问这一句。   春五眼中略显错愕,她转头看向邢慕铮,邢慕铮道:“她身上还有些事儿,你倒不必急着帮她找。”   钱娇娘闻言多看了春五两眼,并没有追问下去。她招招手,让春五跟她去屋里换平民衣裳。邢慕铮还站在堂屋里,钱娇娘回头看了一眼,客套问道:“侯爷也去玩儿么?”   邢慕铮偏了偏头想了一会,才缓缓道:“我不去了,你好好玩。”   钱娇娘松了口气,她还真怕他也一起去。她展颜一笑,“我寻思着侯爷也不爱玩这些个。”   花林宴每年在花神林的一片大空地上举办,四周架着火把,摆设着鲜花,内有一堆大篝火,不远处设了许多地席,每张席上都有些瓜果。年轻的儿郎姑娘们在篝火旁载歌载舞,今儿多了许多陌生男女,还有好几顶轻纱软轿在不远处,显得犹为热闹。   钱娇娘到的时候,一对朝气蓬勃的年轻小伙与漂亮姑娘正隔着篝火对歌,男儿声音雄厚,女子声音悠扬,歌声仿佛在半空中相聚缠绕。钱娇娘随意寻了一张空席坐下,拉了春五一齐坐了,饶有兴味地他们唱歌。待唱罢,四周一片欢呼之声。唱歌儿的二人被人推着走近,小伙子憨憨笑着递了自己手里的花,姑娘低头伸手抢过,将自己手中的花儿扔到他的胸前,转身跑走了。周围热闹之声更大,小伙儿愣了一会,在同伴的催促下才咧开白牙追了上去。   大伙儿笑着唱起了歌儿,好似是一首庆祝的歌。   “那是铁匠家的儿子和佃户家的女儿,两人从小青梅竹马,倒也般配!”   “可不是嘛,你瞧两人刚才那傻样儿!”   面具下的钱娇娘听着周围的小道消息,扬唇鼓掌。视四周,瞧见兵营里的弟兄们扎堆坐在一处,府里的美人们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几个人暗地里眉来眼去。钱娇娘看得真儿了,好似是司马勾与雪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里的花儿随时都要扔给对方似的;一弟兄被一娇俏的农家女扔了花儿,惹来一个美人的怨眸。   “你快去呀,快去呀!”   “哎呀,我不敢,我不敢!”   这声音听得熟悉,钱娇娘扭头一看,不正是她的丫头们么?   “有什么不敢的,你眼一闭花一抛,不就扔出去了?”碎儿道。   “可是我怕严进哥看不上我,他是大英雄,我只是个小丫头。”   钱娇娘微讶,她可没想到小山楂居然就会喜欢人了,还喜欢上了被毁了脸的严进。   “他怎么会瞧不上你,就他的长相,能得姑娘家喜欢就已经是上辈子做好事了!”   “你瞎说什么!严进哥是救人才被烧的,他原来长得可好看了!”   “是是是,我说错了。”   红绢也推山楂,“横竖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再犹豫,可被人抢了先了。”   山楂咬牙半晌,如同赴死般腾地站起来,冲到兵营的儿郎们面前,将花往严进身上一扔,却因手抖没有扔准,直接砸在了严进脸上。严进懵了,山楂也懵了。钱娇娘与一干看热闹的大笑不止。   山楂红透了一张脸,扭头跑走了。严进还傻傻愣愣地坐在那儿,弟兄们将他推了好几把,他才回过神来。   “我收到花了?山楂姑娘给我花了?”他不可思议地大声问道。   周围绕又是一阵哄笑,严进这才记得站起来,同手同脚地追上去了。   钱娇娘盘着腿撑着下巴,笑得眼都眯了。她看向不知何时又因歌起舞的人们,寻思着自己若不是被爹娘卖给了邢慕铮,想必她也会在这儿唱歌跳舞,相自己中意之人。忽而一道强烈的视线交错,钱娇娘的正对面不知何时坐了一名着黑袍的男子,他戴着一副黝黑的面具,手臂搭在单膝上,直勾勾地盯着她。 第二百一十章   隔得远了,钱娇娘什么也看不真切,只觉着他目光灼人。   钱娇娘微微皱眉,挪开了视线。正好这边与大伙相谈甚欢的周翠莲被人推出去唱歌,她看样子着实不会唱。好几次想要回来,大伙都不让,周翠莲这一急,竟就变着法儿拿出了一对快板,说了一出数来宝。众人皆是一愣,后都捧腹大笑。就连彭时那样不拘言笑的都被逗乐了,钱娇娘更是拍着大腿叫好。这原是乞丐乞讨时的手段,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但周翠莲觉着有趣,偷偷向她常施舍的老乞丐学了,她连前夫也不曾告诉。今儿是实在没法子了她才来了这么一段,但竟没人嫌弃,她不免喜悦,又有些不好意思,收了东西就跑回去了。   此时软轿里有个小姐招手让自家的丫鬟上前,让她拿了一枝红樱花。那双髻丫鬟走到走到兵营弟兄面前,将花直直伸向彭时,并且骄傲说道:“兵大哥,你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我们小姐看上你了!”   原来这小姐就是钱娇娘让知州夫人请的大家小姐之一,钱娇娘的本意原是让她们自愿来参加,只是自领主夫人说出的话,底下人听了总是不一般的。谢苗氏回去与谢章一商量,认为领主夫人这是在暗示他们,要她们将千金小姐们也叫去。于是赶紧地派人去叫家里有女儿的官员富商,让他们务必派出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参加花林宴。这些个小姐本都是逼于无奈才来的,全都打算坐在软轿里待上一回就回去,不想各自的目光渐渐被那热闹欢腾所吸引,丫头管家们请回,她们都不愿走。甚而这通判家的小姐,竟对了彭时一见倾心。   “兵大哥,有小姐看上你了!”兄弟们听了都疯起来,个个推搡着彭时,食指勾起送进嘴里吹哨。   彭时却淡然地将拣了花,将其退了回去,“抱歉,彭某福薄,高攀不上小姐。”   那丫头是作梦也没想到他竟会将花退给她,她急道:“当兵的,你怎么能这样?你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儿了,我们家小姐可是玉州出了名的美人。”   彭时却态度很是坚决,那丫头气呼呼地走了,不知与轿中的小姐说了什么,很快那轿夫便起了轿回去了。钱娇娘摇了摇头,暗道可惜。   “夫人怎地一人坐在这儿?”突如其来的低哑男子声音钻进耳朵,钱娇娘心中一惊,方才坐在对面的黑衣男子竟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边,并且贴在她的身侧坐了下来。那黑漆漆的面具近在咫尺,在夜色与火光中闪着危险的光芒。   “我一人坐在这儿,与你何干?”钱娇娘直起腰身,挑眉与他对视。那眼眸隐在面具下,浓密的眼睫毛几乎遮住了他的视线。   那黑衣男子勾唇笑了,他倾身更加贴近她,“夫人别误会,只是觉着夫人孤单罢了。”   “我有同伴。”钱娇娘偏向另一边,春五却不知去向。   撑在席上的手被一只火热的大手覆上,钱娇娘抽了一下,没能抽开。她微皱眉头,却也没有奋力挣扎。那对黝黑的眸子,与他身上飘散的香味,一切都似枕边人。   “夫人可收到了花儿?”黑衣男子几乎贴在她的耳朵边,她都能感到他呼出的热气。   “我与你一样戴了面具,是成过亲的人……谁会送我花儿?”他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故意假装陌生男子,来试探她是否忠心?   “既如此,”黑衣男子另一手一翻,如同变戏法似的,掌心凭空多出一枝娇艳欲滴的斗雪红,“我送夫人一枝花儿如何?”   钱娇娘拧了眉,这到底是不是邢慕铮?是邢慕铮的话怎会送她花儿?可若不是他,那又是谁?这气息……她当是不应该错认。钱娇娘犹豫之际,男人缓缓将花插进她浓密的发中,倾身偏头于钱娇娘面前,认真欣赏了一会儿,“好美,夫人。”   钱娇娘的心莫名地重重跳了一跳。   黑衣男子轻轻笑了笑,紧了紧她的手,起身无声无息地走了。钱娇娘一转头,他已隐于夜色中。   钱娇娘有些怔愣。   “夫人?”春五的呼唤让钱娇娘回神,钱娇娘抬头看向春五,清咳了一声,问她:“你去哪儿了?”   “属下内急,离开了一会儿。”   钱娇娘点头,春五一眼看见钱娇娘头上那浓艳的花儿,“夫人多戴了一朵花儿。”她说。   似是被人撞破了不可告人的内情般,钱娇娘的脸蓦然红了。她含糊应了两声,伸手摸下了花儿拿在掌心。   ***   钱娇娘再留了一会儿便回了府,还未进屋,便已听见邢平淳的朗朗读书声。她轻轻打起帘子,邢平淳正站在暖阁中央背手而立,脑瓜子摇晃着背书。邢慕铮身上是一袭石青暗纹常服斜倚在炕上,他乌黑的长发披散,随意挽了个髻。他拿着一卷竹简,显然不是邢平淳的课业。大姐儿趴在另一头,耷拉着耳朵似是睡了,忽而它单眼睁开,对着门口猛摇尾巴,同时熟练地自小杌子上跳下,一瘸一拐地欢快往门口跑。   这下父子俩都知道钱娇娘回来了,邢平淳咧着嘴大叫一声“娘”,似是有话要说,但识相看一眼邢慕铮,又继续背书。钱娇娘也不吵他,抱起大姐儿摸摸它的脑瓜子,看了邢慕铮一眼,邢慕铮与她对上了视线。钱娇娘收回目光,走到方才大姐儿趴睡的地方坐下,大姐儿立马翻身露出肚皮,四肢缩起求抚摸。钱娇娘勾着唇逗弄大姐儿,顺手将头上戴的斗雪红放在几案上。邢慕铮睨了花儿一眼,钱娇娘偷瞄他,他的神情却没甚变化。   自钱娇娘一进来,邢平淳的心思就歪斜了,他嘴里念着诗,眼睛瞅着娘,邢慕铮忽而眉头一皱,重重“嗯”了一声,邢平淳才知自己背错了,吐了吐舌,忙改过继续背。   待得邢平淳背完邢慕铮抽查的书,撒丫子冲到钱娇娘面前,嘟嘴抗议她出去玩儿不带他。钱娇娘道:“以后你大了你自个儿去。”   邢平淳被打发走了,钱娇娘抱着已经熟睡的大姐儿回了它自己的窝,回来打了热水洗了手。邢慕铮还在炕上看书,那花儿也还在原处。   “今儿花林宴如何?有成的么?”邢慕铮淡淡的声音自后传来。   钱娇娘扭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头拿了布巾擦手,“成了,成了好几对,我只没想到山楂那小丫头也看上严进了。”   “哦?这俩成了?”邢慕铮略带笑意。   钱娇娘转回身笑道:“可不是,山楂那丫头,扔个花跟砸似的,一把砸严进脸上了,那场面,别提有多好笑!”   邢慕铮闷笑两声,他收了竹简,又看一眼那斗雪红,状似随意道:“那你这花……也是谁人送给你的?”   钱娇娘回来时想了一路,还是觉着是邢慕铮装神弄鬼给她的。现下又他听他突然这样问,着实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钱娇娘原想问究竟那人是不是他,可是话到嘴边,她却改了话儿,“也不知是谁,一个陌生的黑衣男子送的。”   邢慕铮身形微僵,“陌生人?”她真认不出他来?   钱娇娘点头,“是呀。”   邢慕铮道:“你戴了面具,怎还会有陌生人送你的花?”   “我也不知为何,那人说是看我孤单,便好心送了一枝花来。”   邢慕铮暗自磨牙,这莫非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原是心血来潮才跟去的,但见她瞅着小伙给姑娘送花,眼中羡慕之意。他从未给女儿家送过这些东西,只是戴了面具,又不那般难为情,因此他这才去了。原以为娇娘定能认出他来,他方才所问不过是想再逗逗留她。可是不想,她竟真以为是陌生男人送的?   邢慕铮眼中微有恼意,钱娇娘瞧见了,她低头勾了勾唇。   半夜三更,钱娇娘睡得迷迷糊糊,被邢慕铮闹起来弄了一场,极乐过去后,钱娇娘不堪负累昏昏欲睡,只听得邢慕铮在她耳边道:“花是我给你的……”   钱娇娘撑起眼皮,邢慕铮却抱着她不让她抬头。她嘟哝一句“疯子”,埋头睡去。 第二百一十一章   花林宴过后,果然多了几对小夫妻。只是山楂还未嫁给严进,因着严进说山楂还很年轻,他愿意多等两年。山楂听了心里就更美了。   春暖花开,大地铺上了一层新绿,眼看马球场就要建成,钱娇娘的技艺也突飞猛进,旦凡有空闲,她就在自前院骑马挥杆,谢章来时看见了好几回。回去他忙让自己的女儿儿媳都学起了马球。   这日春风和煦,李青媳妇上门求见,一进大门就先听见钱娇娘的大笑之声,她一抬头,就见钱娇娘与几个姑娘骑着高头大马大笑挥洒肆意。李青媳妇一时看得傻了,直到钱娇娘骑着马到了跟前唤了她一声,李青媳妇才回过神来。她仔细一看,瞧钱娇娘与身后的姑娘都穿着窄袍长裤,不禁叫了一声阿弥陀佛,她福了一福,笑着说道:“夫人这穿的是什么衣裳,我怎地从未见过?”   钱娇娘跳下马来,抹了把汗笑道:“这是西犁那边的骑马服,侯爷说他们那边的女儿家也是成日骑马,因此都穿外裤方便许多,果然是这般,没了累赘走路都自在些。”   红绢双手递上汗巾,山楂捧着凉茶水等在一旁,钱娇娘拿汗巾随意抹了脸,又喝了一口茶,对过来要下马的春五与烟萝道:“你们继续玩罢,我去歇一会儿。”   烟萝跳下马来,“我骨头都酸了,我跟夫人去罢。”烟萝虽会骑马,但不过是能坐在马上走两步,老鸨还舍不得她一身细皮嫩肉磨粗糙了。只是被钱娇娘知道了,被她抓上马学马球。   “才跑这么一会儿就骨头酸了,我看你就该多练练,等马球场建好了,我还指望你比赛冲锋哩。”钱娇娘道。她可是有雄心大志的。   烟萝苦笑,“让我缓缓罢,夫人。”   钱娇娘笑着将另一条干净的汗巾递给她,对不远处骑在马上的赵瑶茜挥了挥手,“赵姑娘,你先玩着,我去歇歇。”   得知钱娇娘玩马球自发过来的赵瑶茜应了一声,与钱娇娘挥了挥手。   李青媳妇头回见着这赵小姐,不过她从丈夫那儿得了些小道消息,知道这赵小姐是侯爷点名带回来的姑娘,还是与冯小姐,杭夫人齐名的才女小姐。想来是要纳她为妾,亦或娶为平妻了。李青媳妇庆幸自己丈夫没当大官,又成了残废,不然他三妻四妾地娶进来,她都不知自己该有多伤心。   果然夫人还是心大啊。李青媳妇偷瞄啥事没有的钱娇娘,不免敬佩。   “你很久没过来了,最近忙啥呢?家里的馆子子还好么?”钱娇娘领着李青媳妇到了前厅堂屋里坐下,笑着问她。   李青媳妇忙道:“我原也是想常来拜见夫人的,只是近来馆子里忙碌,一时竟腾不出手来。”   烟萝领着人送来她先时亲手做的点心,一份放至钱娇娘面前,一份给了李青媳妇。   “忙是好事呀,那就说明馆子客人多,钱老伯的手艺很是不错,这馆子看来是开成了!”   李青媳妇笑得腼腆,不难看出她很是开心。   “对了,待马球场成了,侯爷说要摆个宴席,过两日我让人把菜单子列出来,你看你们馆子能做多少,勾出来,菜钱就按市面上的出。”   这可是个肥差!李青媳妇忙应承下来,心中感激。她知道这是钱娇娘有心给他们家赚的钱,侯府近来招了许多下人,要办个宴席不是小事一桩?   钱娇娘笑着让李青媳妇吃点心,自己也把点心吃了,这才问道:“你今儿专程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儿么?”   李青媳妇拿帕子擦了擦嘴,“这个……是有一件事儿。”她欲言又止。   自年时钱丽娘携夫婿到家里去拜年,李青媳妇才知钱丽娘真的是侯夫人的姐姐,还知道了侯夫人原来是发卖给侯爷的,因此有这麻雀飞上枝头,农家女成了侯门妻的一出。钱丽娘急切想请她搭个线,认回这个妹妹。可李青媳妇与丈夫商量着,总不敢就这样贸然前来。毕竟这并非什么光彩事,这么多年夫人也没与娘家有牵扯,娘家人也不管她死活,就只当作泼出去的水了。还记得先前爹爹问夫人其父名讳,夫人也不曾作答,怕是心有芥蒂。虽说穷苦人家卖女儿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事儿在谁身上谁知苦楚。   于是李青媳妇怕勾起钱娇娘的伤心事,便对于钱丽娘的请求一拒再拒,可是架不住钱丽娘每日登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哀求。李青媳妇是个心软的,听钱丽娘细细数起她姐妹俩儿时趣事,心中动容,又想着姐姐并非爹娘,当时也做不得主,既是姐妹情深,夫人兴许也挂记这姐姐。于是李青媳妇与丈夫商量一番,今儿还是过来了。   钱娇娘见她犹豫,笑问道:“什么事?”   李青媳妇心里打鼓,想说又不知怎地害怕起来,手心都出了汗,竟是起身要走了,钱娇娘拉住她,软语叫她放松些,安抚了好一会儿,李青媳妇才捏着拳头咬着牙将事儿说了,“夫人,我们老钱家有个亲戚,名叫钱丽娘,她说她是您的姐姐,想跟您认亲!” 第二百一十二章   钱娇娘笑容停在唇边。   她的姐姐,钱丽娘。那是她的二姐。她的大姐叫钱美娘。她还有一个弟弟,叫钱宝贵。   “那丽娘姐姐说,她娘家五口人,爹叫钱大富,娘是钱李氏,她上头还有个姐姐叫美娘,有个幺弟叫宝贵。”李青媳妇一并与钱娇娘说了,说罢她仔细看钱娇娘脸色。   钱娇娘轻轻点了点头,但只是点头,也不吱声。   这些年来她为了生计而奔波,后来喘了口气,又陷入了侯府的桩桩件件,她压根没功夫去想自己原来的家人,也从未想过找娘家帮忙。因为双方都明白,那是一次的买卖,卖了女儿,就只当没这个女儿,是死是活,都与老钱家无关。   如今竟突地蹦出了她的二姐,要与她认亲。   年岁太久,钱娇娘依稀记得她与二姐一起去挑水,一路上大声欢快地唱着歌儿。   她现下,过得还好么?   李青媳妇说她嫁给了孙员外家的二房少爷,还很体面,只是想她想得眼泪汪汪,又恐如今高攀不上,叫李青媳妇来探探她的口风。   钱娇娘打发走了李青媳妇,独自一人坐在内室里。她斜靠软榻,痴痴地望着天边日暮渐渐西垂。   见,还是不见?   “侯爷回来了。”   “侯爷回来了。”   外头丫头们连声叠起的叫唤,声儿未停,邢慕铮就已大步入了内室。钱娇娘回过神来,就见邢慕铮风尘仆仆地站在面前,身上鞋上都沾着泥土,浑身脏兮兮。钱娇娘道:“侯爷回来了,侯爷这是去泥地儿里打了个滚?”   邢慕铮嗤笑一声,他解了佩剑,“我又不是猪猡,去泥地里打滚作甚?我今儿与人去看了两片荒地,想着开垦了做耕地来着——你过来替我解衣裳,我手脏。”   他身上也不见得干净到哪去,虽这样想着,钱娇娘还是依言上前,伸手为他解盘扣,“那敢情好,多开点地多种点粮食,来年才不会闹饥荒。”   “嗯,只是那地儿虽好,就是没有水。”   “哎呀,那不成?”   “也不是不成,也可上哪儿整点水去。”邢慕铮轻言细语地说着,引来钱娇娘一声轻笑。他垂眸瞅她低眉顺眉唇带笑意为他宽衣解带的模样,喉头滚动,倾身偏头轻啄她柔软的红唇。   钱娇娘顿了一顿,一抬眸,四目相对。   她复低头,邢慕铮的唇追了上来,再次吻住她。钱娇娘偏头躲开,邢慕铮长臂一伸将她抱住,吻她的脸蛋。钱娇娘嗔道:“你身上脏……”邢慕铮道:“怕什么,一会都洗。”   说罢他又含了她的唇瓣,辗转吮吸。   才嫌脏这会儿又不嫌了,真是臭男人。   “侯爷,夫人,厨房说饭菜备好了,问爷和夫人在哪儿吃。”就在邢慕铮亲得煞不住,将钱娇娘摁在墙上想胡来时,门外响起碎儿的声音,让钱娇娘猛地回神,一把推开邢慕铮,做贼心虚地理了理自己的鬓发,扬声说道:“这在这儿吃,去把丑儿叫来。”   说罢钱娇娘瞪了邢慕铮一眼,脸颊酡红地摔帘子出去了。   待一家三口吃了饭,邢慕铮去练了会武,后到温泉池洗了澡,擦着湿发回来。钱娇娘手里拿着一本志怪录,撑着下巴坐在桌边,半晌也没翻了一页。邢慕铮瞅了她半晌,默默出去招来红绢询问,“夫人今日可有不悦?”   红绢摇头道:“回爷的话,今日并无人惹夫人生气,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李家大嫂来了,她与夫人说了会话,后来夫人就一直闷闷不乐,奴婢们问,夫人也不说。”   邢慕铮点点头,摆手让人退下,他回了屋内。二人默默地看了会书,邢慕铮见她实在一页都翻不下去,便问她道:“你有什么心事?”   钱娇娘摇头,说没有。邢慕铮不再问。他再低头翻了一章,起身说歇息。钱娇娘道:“你先睡罢,我再看一会儿。”   邢慕铮便自发去睡了,钱娇娘起身为他将外头的床帷拉上,重新坐回椅子上,拿子书本,再次发愣。不知过了多久,邢慕铮低沉的声音传出来,“还不睡?”   钱娇娘小小吓了一跳,她含糊应了两声,起身宽衣。不一会儿,钱娇娘吹熄烛火,爬上床倒进被子里,背对着邢慕铮睡下。窸窸窣窣过后,床上恢复安静。半晌,邢慕铮听见了一声极轻微的叹息。   邢慕铮将她转了个身,“有什么事儿,说来。”   钱娇娘低低道:“没事儿。”   她仍是不愿依赖他。邢慕铮在黑夜里眉头微皱,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你若不说,是要我逼着你说?”   钱娇娘还不知是什么意思,邢慕铮的手就伸下去抓了她的脚丫子。   “嘻嘻嘻,痒!邢慕铮,你做什么!”钱娇娘身上不怕痒,就只有脚底怕,她的脚丫子被邢慕铮挠了几下,就痒得在床上打滚。   “说不说?”   “真没……哎呀,哈哈,别挠了!快住手!”   ……于是钱娇娘终究没能抵挡邢慕铮的“严刑逼供”,她微喘息着,将李青媳妇说给她的事儿与邢慕铮交待了。   邢慕铮沉默了一会,问她:“你担忧什么?”   “我没担忧,我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见。”钱娇娘低低道,“横竖我与老钱家也没甚关系了。”   邢慕铮没见过她二姐,当时老钱头说是有两个年纪相仿的闺女,但出来的只有娇娘一人,他也没甚在意,便选了钱娇娘。之后他去迎亲,娇娘的娘亲一盆水泼在轿子后,他倒是记忆犹新。那之后,娇娘嫁过来第二日也没回过门,老钱家也从未上过门。   往后他与娇娘的女儿出嫁,娇娘会舍得一盆水泼出去不认人么?她舍得卖自己的亲生女儿么?他这做爹的,能狠心不去看女儿么?   越想,邢慕铮的心就越疼。他记起了钱娇娘那回在杭府醉酒,问他自己是不是孤命掌。   他哑声道:“与其失去,不如不曾得到。”   钱娇娘僵直了肩膀。 第二百一十三章   钱娇娘僵直了肩膀。他怎么能一语就戳穿她心里头最害怕的事儿。   这么些年没了音讯,偏偏在她成了侯府夫人后找上门来。她如今看尽人间冷暖,知道至亲也会痛下狠手,陌生人也会慷慨相助。这世间最难测便是人心。而她偏偏是个倒霉的,对她好的,她一个也留不住,对她使坏的,却总能在她周遭出现。   邢慕铮贴着她的耳朵说道:“你怕什么,该害怕的是他们。”   钱娇娘抬头,在黑暗中对上邢慕铮的眸子。   “你不必怕任何人。”   “我怕你。”钱娇娘脱口而出。   命都给你。邢慕铮咽下苦涩,只平静道:“你不必怕我。”   钱娇娘轻轻发出一声,像是在笑。“侯爷莫当真,我说笑的。”   ***   翌日清晨,钱娇娘一觉醒来,回想邢慕铮的话,忽而豁然开朗。倒也不是怕不怕的事儿,二姐终究是她的二姐,不管认与不认,她们总是姐妹,血脉相融,总作不得假的。二姐若真有那份心,便只当自个儿是赚大发了。若是另有所图,便只当寻常罢。   钱娇娘想明白了,叫了红绢去与李青媳妇捎话。若是按长幼之序,理应她去拜访二姐。红绢去时,那钱丽娘就在李青媳妇屋里,先是听说了钱娇娘愿意见她,激动得跳了起来。后听说钱娇娘要去孙家找她,惊得连连摆手,只道她如今是城主夫人,哪里有她这尊贵身份去孙家的道理。   红绢打量此妇与自家夫人有相似之处,又听她如此说道,便笃定她就是夫人的二姐。她上前一礼,笑道:“既如此,我们夫人说了,若是姐姐大人有所不便,也可明日上午辰时去侯府一聚,夫人在府中恭候大驾。”   孙丽娘顿时热泪盈眶,连连与红绢道谢,还从荷包里数了二十个铜子儿给红绢,红绢笑着婉拒了,又请了李青媳妇明儿陪着钱丽娘一齐入侯府,这才施施然走了。   隔日上午,钱娇娘起了个大早,倒也不是为了钱丽娘的事,而是邢平淳准备着要去坤山再次请隐居的机关大师收他为徒,曹先生陪同前往,只当顺便游学。他准备妥当了来向邢慕铮与钱娇娘辞行,邢慕铮与他道:“凡事多听曹先生教导,不可肆意妄为。求师需以礼待之,持之以恒。”   邢平淳恭敬听从。   钱娇娘道:“天热脱衣,天冷加衣,在外不可顽皮,你诚心去拜师的,拜不到师便别回来了。”   邢平淳笑嘻嘻鞠了一躬,大声应是。   邢慕铮让人准备出发,钱娇娘忙又添一句,“每日传封家信回来,多则多言,少则平安二字,不可偷懒。”   “知道了,爹,娘,我走了!”少年心性的邢平淳早就迫不及待飞出去门玩儿了,他拜别父母,拉着李定一溜烟地跑了。   钱娇娘追至门边,这是头一回丑儿离开她独自出远门,她总有些不放心。邢慕铮来到她的身边,与她道:“放心罢,我让王勇带了许多人跟着,他丢不了。”   钱娇娘点了点头,“他丢是丢不了,那娃儿,该精明的时候也是猴儿精的。”说完,她探着脖子往外看了看。   厨房送来早膳,在堂屋里摆了桌子,按主子们的意愿放了包子馒头还有粥食等物。钱娇娘与邢慕铮坐下用饭,她状似不经意告诉了邢慕铮一会儿要见钱丽娘的事儿。邢慕铮只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钱娇娘,钱娇娘也看向他。他缓缓应了一声。   “我今日还得出去看地,就不能在家陪你见姐姐了。”   钱娇娘心念微动,“侯爷自去忙,百姓之事为重。”她顿一顿,“以后有机会再见也是一样的。”   邢慕铮微微挑眉,看来她还是高兴的。   辰时未到,钱丽娘就拉着李青媳妇在定西侯府的侧门前等着了。李青媳妇知道钱娇娘不拘小节,她们既是早到了,现在进去也是一样的,但钱丽娘不让,非得等到辰时初正,她才郑重其事地去敲了门环。   钱娇娘早让红绢与山楂在门内等着,她们迎进钱丽娘与李青媳妇,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后院。   钱娇娘在自己院子里等着,她原是坐在堂屋里看书,耳朵却时刻注意了外边动静。听得院门一开,丫头们的声音传进来,她立刻扔开书站了起来,快步走出门去。烟萝与碎儿等人忙跟了出去。   钱娇娘才下台阶,就见李青媳妇与红绢山拥着一个妇人迎面而来。只见那妇人头梳团云髻,戴着一副金玲珑草虫儿头儿,脸上化着碎妆,额上贴了新月,脸庞两边也贴着花儿,着柳绿色对襟单袄,浅蓝色水绸裙子。虽与印象中的二姐相去甚远,但钱娇娘还是从眉眼中认出,这是她一母同胞的二姐姐。   钱娇娘的眼眶顿时湿润了。原来她还是想的!   钱丽娘被丫头婆子簇拥着进来,早就一颗心跳到嗓子眼了。她懵懵懂懂地抬头看见一个清瘦妇人泪眼婆娑,抬着双手迎上她,五官与她几分相似,便知这就是她阴差相错成了领主夫人的三妹妹,她连忙也举起双手迎了上去。   钱娇娘执了钱丽娘的手,二人四目相对,钱娇娘哽咽叫一声二姐,钱丽娘已泪流两颊,她重重应了一声。 第二百一十四章   姐妹俩在院中相拥而泣,痛哭了一场。李青媳妇与红绢等人好不容易劝住二人,才扶了两人进屋子里说话。   二人分离十余年,原是有些生疏,但哭了一场生生亲近了许多,钱丽娘说了许多娇娘离家后发生的事儿,说大姐嫁了村里的郑二哥,后来郑二哥去镇上学木匠,大姐也跟着去了。钱宝贵也长大了,特别壮实。钱丽娘还说娇娘走后,她在梦里哭了好几回,醒来枕头都湿透了。她还说她想去寻她,只是出了村口,就不知往哪儿走了。   二人哭一阵,笑一阵,又说起幼时趣事。两人都还记得她们挑着两担子水,一路走一路唱歌儿的事儿,哼起来,竟都还记得些词。   钱娇娘留了钱丽娘吃午饭,早已让厨房备下了好酒好菜。钱丽娘问:“定西侯爷……今儿在府里么?他在外间吃饭?”   钱娇娘道:“侯爷出去有事儿去了,要夜里才回来,二姐不必顾虑。”   钱丽娘点点头,定西侯邢慕铮,那是人家嘴巴里神家似的人物,如今成了她的妹夫,她仍是觉着活在梦里哩。“听说侯府中有个小少爷,可是妹妹的儿子?”   “那是丑儿,大名邢平淳,有十岁了。”   “哎呀,都这么大了!”钱丽娘顿一顿,“那末侯爷还有其他子嗣么?”   “没有,就丑儿一个。”   钱丽娘瞪圆了双眼,“妹妹呀,你真是好福气!”怪道她一个平民女子能坐稳了侯夫人之位,女人家果真要母凭子贵。   钱娇娘笑笑,“原该叫他来见见你这姨妈,只是他一心想学机关异术,今儿跑去外地拜师去了,故不在府里。等他回来,再叫他见你。”   钱丽娘笑道:“那敢情好!”   钱娇娘问:“二姐呢,可是生娃儿了?”   钱丽娘一听,眉毛都飞舞起来,“生了!一个儿子!快两岁了,原我是想带了他来看你,又怕吵着你,那娃儿,可调皮了,但又是极可爱的!”   钱娇娘有些疑惑 钱丽娘说她十七的时候就嫁给孙家少爷了,怎会娃儿才两岁?钱娇娘将话随口问了,钱丽娘支吾两句,钱娇娘只道她有难言之隐,便不再多问,只叫她明儿将娃儿带来看一看。   ***   邢慕铮回府时钱丽娘已经走了,邢慕铮挑了钱娇娘的下巴,眯着眼瞅她红肿的双眼。钱娇娘垂眸侧颜,只听得邢慕铮一声嗤笑,说她没出息。   “不是不想见么,怎么见了还眼泪汪汪,瞧你脸上这两个大桃儿。”   这男人家可真不会讲话。钱娇娘拍下他的手。   吃饭时,邢慕铮问她,“你二姐成亲了?她夫家是做什么的?”   “二姐夫家姓孙,她的公爹是个老员外,祖上当过官,家里有些田产,二姐夫孙白在通判司当作主簿。对了,他俩还有一个娃儿,快两岁了。”   邢慕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其实这些他早在昨儿夜里就知道。突然冒出一个人来说是娇娘二姐,他自是要调查的。这钱丽娘的确是娇娘的姐姐没错,但调查结果稍有些不如人意。这孙丽娘并非孙白的妻,而不过是他第三房妾。只是今儿早上孙家竟就抬了钱丽娘成了平妻。   若不是孙家怕得罪了侯府,立马抬了钱丽娘,就本是钱丽娘与孙家约定好了的。   娇娘对别人多妻多妾尚可冷眼旁观,只是自己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看她嘴里说着这儿为他挑美人,那儿问他是否纳妾,他若真个应承了,恐怕今夜就连她的身子近不了了。看来是钱丽娘还未将这事儿告诉娇娘。   只是瞧妻子眉眼带笑,邢慕铮也不愿提。最好那钱丽娘是出于无奈,若是叫他知道她耍什么手段,他就让她知道他的手段。   用完饭罢,丁张拿了一封信进来,“老爷,夫人,外头有人送了一封信来,说是给夫人的。”   “给我的?”钱娇娘诧异,“是谁?”如今与她书信来往的只有清雅,不过她与冬生的总是专人送来,丁张也不会这般讲。   “小的不知,这信上没写名字,看门的说是一个小娃儿送来的,只说给夫人,后就跑走了。”   钱娇娘伸手要接,被邢慕铮拦住了。她疑惑看他,他平静道:“这来历不明的信件恐有藏毒,我让人去检查一番。”   她这条命倒是不值钱,不过也保不齐有人借着给她的信来害邢慕铮。当初中蛊可是害惨了众人,小心一点也是好的。横竖给她的信,也没啥见不得人的。钱娇娘点点头,邢慕铮摆摆手,让管家去交给阿大。丁张听邢慕铮这么一说,吓得马上觉着手指头发痒了,他忙拿出一张帕子,捏着信走了。   只是走到半道,他又被一个小厮叫去了邢慕铮的书房。邢慕铮在里头等他,伸手向他要信。丁张稀里胡涂地把信儿双手呈上去,只见邢慕铮一把拿了过去,干脆地撕开信封,毫无顾忌地拿出里头信纸抖开来看。丁张抬眼偷瞄,邢慕铮面无表情,冷哼了一声,将信纸移向烛台,一把火烧了,扔在墨台上。   “出去罢,以后这样儿不要拿给夫人,一律给我。”   “这……是。”   “这事儿也不要叫夫人知道,我自会与她讲。”   丁张领命出去了,邢慕铮独自一人又将信封烧了干净,凝视火苗的眼讳莫如深。   隔日,邢慕铮招来李清泉,让他去彻查这自永安到玉州的神秘书信。李清泉很是不解,他道:“爷,为何您不拿着书信与夫人当面对质?”   邢慕铮瞪他,“我与她对质什么,这分明是有人想要挑拨我们夫妻之情,我若去问她,就是中了诡计。”   “挑拨什么的,咱们现下也说不准不是,万一真有那么一号人呢?”   “没有那人。”邢慕铮斩钉截铁,“去找这两日自永安过来的外地人秘密调查。有情况速速回报。” 第二百一十五章   这日钱丽娘果然带着她的儿子来了,肉乎乎的一个小胖墩,名为孙淙,小名就叫淙淙。他脖子上挂着银项圈,手脚上都戴着银镯子,看上去就是一个富贵娃娃。钱娇娘看着娃儿总是可爱,按昨夜邢慕铮交待的,送了娃儿一把长命金锁。   钱丽娘笑得眼都眯了,一个劲地让宝贝儿子给姨妈道谢。钱娇娘道:“这是他姨父给的,愿咱们淙淙平平安安地长大。”   一听是邢慕铮给的,钱丽妨的双眼就更亮堂了。定西侯爷可是堂堂的大将军,玉州城的领主,她家爷说,侯爷就是玉州城的皇帝!这样的人物,送给她的娃儿长命金锁,那真是她与娃儿天大的福气!   钱丽娘笑过后,瞅着钱娇娘小心翼翼问:“那……侯爷今儿在家么?我们家爷这会儿就在外头等候,想来拜见侯爷。”   “哎呀,侯爷这两日有些忙,这不,今儿一大早又出去了。二姐夫来,怎地也不与我讲一声,快快请他进来罢。”   钱丽娘忙摆手道:“侯爷既不在,你独自一人见外男总不好,还是改日罢。我们爷也该去通判司了。”   “那有什么不好,只不要耽误了二姐夫做正事儿罢。”钱娇娘笑笑,“过几日呀,侯爷建的马球场该开了,侯爷说叫全城百姓都去凑热闹,还要大摆宴席,二姐与我一同去罢,也把二姐夫与亲家们叫上,待那时都与侯爷见见。”钱娇娘知道邢慕铮的身份太高了,只是他终究是妹夫,总不能叫姐夫特意来拜见妹夫,还不若在马球场上见上一见。   “这敢情好,我这就叫人与我们爷说。”钱丽娘笑容咧大,忙叫了一个小丫头出门去与孙白讲。   钱娇娘略一沉吟,问道:“二姐在孙家……二姐夫待你可好?婆婆可还好?”钱丽娘说是孙白去他们村里找仙娘婆时,与她看对了眼,过了几日就将她娶进了门。只是这孙家比起钱家来,好了也不是一星半点。她与钱丽娘重逢不过两日,看她很是小心谨慎,多数时候那肩膀中缩着的,就怕孙家怠慢了她二姐。   钱丽娘眼神闪烁,随即大笑一声,“好,怎么不好!我有你这做侯夫人的妹妹,就是天王老子也得给我三分颜面啊!”   钱娇娘笑了,她道:我呀,最近学了一个词,叫狐假虎威。”   钱丽娘也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她忙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有一只狐狸,它仗着老虎跟在它后头,就仰着脑袋在林子里走,其他走兽看见它倒是不怕,就是怕它身后的老虎,所以对这狐狸也恭恭敬敬的。”   钱丽娘想了一想,回味过来,哈哈笑了。   钱娇娘道:“我虽不中用,但是二姐若有用处,我也可当那狐狸。”只求她过得好罢。   钱丽娘乐不可支,“你既这样说,那我也知道一句话,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呀,就是我们家的仙人!”   烟萝在一旁道:“二奶奶这话说得不恰当,当是叫一荣俱荣。”   钱丽娘愣了愣,点头笑道:“还是烟萝姑娘有见识!姐姐我呀,就跟着我这妹妹享受荣华富贵喽!” 第二百一十六章   过了十来日,马球场果然建成了。虽然邢平淳在信中强烈要求等他回来再办大典,但他爹娘极有默契地都忽视了他这小小的心愿,选了一个良辰吉日作建成大典。   吉时在未时,吃了午饭,钱娇娘便领着女眷坐在马车里,随着邢慕铮一同去往马球场。钱丽娘这会儿也应随着孙家去球场了。钱娇娘心念微动,掀了帘子与跟在一旁的阿大道:“阿大,帮我把你们侯爷请来,我有事儿找他。”   阿大应了一声,叫了一个侍卫上前去请。   不一会儿,钱娇娘的马车暂停,陪同的烟萝与红绢识趣地下了车,邢慕铮弯腰进来,一屁股挤在钱娇娘身旁坐下,背对着她道:“你替我瞧瞧脖子下头,怎么总觉着扎得慌。”   钱娇娘顿了一顿,直了腰身往邢慕铮的领口里张望,“没看见什么东西。”   “你伸手进去摸摸。”邢慕铮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   钱娇娘应言伸了两根指头进去,左探探右摸摸,虽小心,但还是贴上了邢慕铮火热的肌肤。钱娇娘呼吸稍有不稳,刺儿没找着,她却摸出一道伤痕。她拉开他的领子仔细一瞅,他右肩上有一道细长的红痕,看颜色像是新伤。钱娇娘道:“侯爷出门在外又与谁打斗了么?”   “没有打斗,哪有那么多不长眼的成日找我来送命?”   “那怎地侯爷脖子后边有伤,像是猫儿抓了似……”钱娇娘话到一半骤然停了。她脑子里猛地闪过几个画面,昨儿夜里,邢慕铮换了个花样,弄得狠了,她失控之下好像……抓挠了他。   钱娇娘的脸顿时烫得可以煮鸡蛋了。   “……哦。”想来邢慕铮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淡淡哦了一声,好像还带了些笑意。他转过来,钱娇娘扭过头去,撩开帘子以手扇风,“这还没到六月天,怎么这么热!”   邢慕铮又是一声轻笑,他倾身凑到她耳边,“你那猫爪就那么利,还把我抓出伤来了?真不得了。”   钱娇娘脸庞红得快滴血了,但她仍竭力装作没听见的模样,看外头风景。   “回去把指甲修修,”邢慕铮顿一顿,“疼。”   那疼字说得委屈巴拉的,又好似带着隐隐调侃。让钱娇娘愧也不是,羞也不是。半晌她才猫儿叫似的应了一声。   邢慕铮见她这样含羞带臊,却又道:“夜里再仔细给我瞅瞅,保不齐我后背都不成样儿了。”   钱娇娘终于恼羞成怒,转身捶打他。邢慕铮大笑,将她搂进怀里。“行了,别闹了,你唤人找我来,有什么事儿?”   怎么又成了她闹了?要不是他那样疯闹,她能抓挠他么!他这得了便宜还卖乖哩!钱娇娘红脸推开他,邢慕铮又将她捞回去,闷笑着又问她一遍,钱娇娘这才与他说起正事,“今儿二姐与二姐夫也会去马球场,等大典过后,侯爷能顺便见见他们么?”   邢慕铮看向她,钱娇娘添一句:“侯爷若不愿意……”   “自家亲戚,你既认了,我自是要见的。“邢慕铮道,“是我疏忽了。”   钱娇娘听他应允,微微一笑,“那就多谢侯爷了。”   邢慕铮道:“你不必向我道谢。”   钱娇娘不置可否,道:“我没别的事了,侯爷忙去罢。”   邢慕铮却道:“急什么,我还有事找你。”   钱娇娘眨眨眼,“侯爷有什么事?”   邢慕铮慢吞吞道:“待会儿有两场马球赛,全城的百姓都可来观赛,你要不要带着你的女子军,也下去赛一场?”   钱娇娘微瞠双目,“我们下去比赛?”   “怎么,你不敢?”邢慕铮眯眼。   “我有什么不敢?不敢的是我的敌手。”钱娇娘仰了下巴。   邢慕铮轻笑出声,是了,这妇人平日里不声不响,其实野着呢。他捏了捏她的下巴尖儿,“那就好,我建这个马球场,一来是给你们娘俩玩儿,二来也是给玉州百姓学学马球,学学马术。马球这东西原是贵族与军队才玩,老百姓玩的少,玉州更是少之又少。”   钱娇娘后退,再次想要挣脱怀抱,但再次宣告失败。“侯爷为甚想让百姓学马球?平常百姓家里没个马呀。”   邢慕铮抓过她的手慢慢揉捏,道:“我就是想让每家每户都养马。将来他们若想养,官府里还有贴补。”   “侯爷这是想让全玉州城的百姓都学会骑马?”钱娇娘抽了抽手,抽不出来,只能作罢。   邢慕铮道:“学骑马很有好处,老少皆宜,男女都可。若是敌军来犯,妇人家骑个马逃得也快些。”   钱娇娘沉吟片刻,“侯爷说得也不无道理。”虽说养马没有养牛养骡那样划算,但衙门若有贴补,倒也未尝不可。平民妇人们也能学骑马,那可是好事一桩。只是邢慕铮想要家家户户都养马,原因只就这般简单?   “因此你这侯夫人就得做个表率,让他们都瞧瞧你的厉害。”   钱娇娘笑了,“我有什么厉害,才刚学会,不过是能挥动杆罢了。”   “你这是妄自菲薄了,我看你近来打得是像模像样了,只是难得上场,今儿不如你挑选几个女子,我再挑几个弟兄,男女混合组队,你看如何?”   “这样好。”钱娇娘道,“弟兄们有经验,我们也不会场上丢丑。只是……侯爷上场么?”   邢慕铮勾唇,“我上场不好。”   钱娇娘想起他先前在永安露的一手,默默点了点头。他上场是有些欺负人了。   邢慕铮顿了一顿,揉着她的指腹,“不过若是看你要输了,我就上场帮你。”   钱娇娘压下微勾的唇角,淡淡道:“我输不了。”   瞧这小样儿。邢慕铮越看越稀罕,他头一偏,亲吻她的眼角。钱娇娘眼睫毛颤了颤,挠得他的唇痒痒的。他顺势向下,含住她的红唇。   “你又做什么,这是在车里!”钱娇娘含糊不清地推他。   “放心罢,我只亲一亲,不做其它。”邢慕铮扶着她的脸,边亲边说。   他还做什么其它!钱娇娘气急败坏,只要想起外边还有那么多人,她就心惊肉跳,生怕帘子突然被风吹起来叫人看到。可邢慕铮却什么也不怕,按着她使劲亲,越亲越深入,还有点做其它的意思,钱娇娘又羞又恼,正值此时,马车颠簸一下,邢慕铮的牙齿咬在钱娇娘的下唇上,竟咬出了些血来。邢慕铮忙道歉,钱娇娘倒不是很疼,只是一摸有血,气得够呛,“我原没有受伤,这从马车下来嘴上就有伤了,岂不是叫大家都知道做了什么好事!”   邢慕铮道:“我替你舔舔,舔舔就好了。”   “邢慕铮,你赶紧滚蛋!” 第二百一十七章   钱丽娘与自己的贴身丫头桃红坐在马车里,春风得意地往外眺望。原先她只配与其他妾室同坐一车,甚至多数时候还不能出来。如今她的马车竟在第一辆,不仅在孙郎大妇的前头,竟是在整个孙家女眷的头一辆,超过了孙家大房的女眷!   钱丽娘心里得意呀,她只要忆起昨夜孙白在她屋里那个高兴劲儿,她上扬的嘴角就下不去了。如今她是孙家的第一尊贵人了!   桃红一路兴奋不已,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自是知道主子为啥高兴,“夫人,奴婢先时特意偷偷去看了,您就没瞧见大夫人那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钱丽娘眼有解气之色,这孙郎的大妇,平日里没少折磨她,现下看她成了平妻,与她平起平坐,甚至还高出一头,心中自有怨恨。但钱丽娘怕么?她现下什么都不怕!她知道整个孙家都要将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因着她的妹妹是定西侯府的侯夫人!   “夫人,您的命真好!奴婢还从不知道出身低的妇人还能从妾当上平妻的,奴婢看呀,再过不了多久,您就是当家主母了!”桃红艳羡不已地道。   桃红原不是照顾钱丽娘的,她是孙白的通房丫头,钱丽娘抬成平妻后,孙白将人指给了钱丽娘,好让她去定西侯府有脸面。桃红这话有奉承之意,但羡慕之意是真。桃红与钱丽娘说实话身家模样儿差不离,一个通房一个妾,谁也高不到哪去,谁知钱丽娘就跟天上掉馅饼似的掉下一个侯夫人妹妹,这不是命好还能是什么?   钱丽娘哼了一哼,“这算什么,我原该比这命更好。”   当初爹娘要发卖女儿,是想叫邢家在她与娇娘之间选的,可她害怕过去当了寡妇,就那样照顾孤儿寡母过了一生,就使了个小心眼,夜里故意淋了冷水着了凉,第二天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装作动也动不了。爹娘才带了娇娘一人去。若是早知邢慕铮能回来还成了这样大的官儿,她就不去淋那冷水了!她比娇娘漂亮些,若在两人之间选,邢慕铮定然会选她呀!   “夫人,您这是什么意思?”桃红不解地问。   钱丽娘摇摇头,兀自叹了口气,“罢了,这都过去了,说了也没用。如今我嫁了这冤家,又替他生了儿子,都是命!”先时让娇娘一人去面对邢家也是不得已,说来还是她成全了她,现在自己已是孙家妇了,也就不想那么多了。   桃红笑道:“夫人您莫不是出去见识了一圈,看多了漂亮公子哥儿,嫌弃我们家爷了?您可别嫌弃!我们爷好歹生得风流倜傥,如今又将夫人捧在手里都怕风吹了去,金银首饰一样样往夫人屋里送,这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良人呀!”   钱丽娘啐了一口,随即眉开眼笑,扶了扶头上的掐丝金芙蓉头面,“爷对我是很不错。你瞧这个头面不就是新打来给我的?还有这对金镯子,也是他昨儿送的。我妹妹虽然是侯夫人,可是你瞧她浑身上下,哪有一点金银?顶多就戴一根破玉簪子,素得只比道观里的尼姑好一点儿了。“钱丽娘一转念,忽而忧心忡忡,“你说她是不是因为儿子才坐稳了正妻之位,可是又不得侯爷喜爱?”若真是如此,她就要尽快做打算了。   她那根破玉簪子抵你好几个头面镯子!桃红眼里闪过鄙夷,嘴里却拍马屁附和着她,后又提点一句,“夫人,这些话,您可别在侯夫人面前说呀!”   “你当我傻呀。”钱丽娘给了桃红一个大白眼,“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当兵的都是莽汉,哪里跟她孙郎一样知道怜香惜玉?现在她只盼她这个妹妹平平安安地在侯府地当着侯夫人,她才能将孙家主母的位置给抢过来。 第二百一十八章   钱丽娘他们到马球场时,乌泱泱的人群已经将马球场围得水泄不通了。玉州本就不是什么大城,百姓们少有玩乐,并且这马球本就是有钱人家才玩的玩意儿,许多人活了大半辈子都不知道马球怎么玩。如今他们的领主大人建了个马球场不说,还能让他们一同来观看马球赛,这样叫人高兴的事儿怎能不来?因此得闲的老百姓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了走路的走路,驾牛车的驾牛车,带着一家老小来凑热闹,早早地在外头排起了长队。玉州城的达官贵人们也都来了,这可是领主大人亲自建的球场,他们千方百计才孝敬了马匹等物,怎么不来向向领主大人邀功?   孙家是想献媚却连门都进不了的那一拨子人,今儿个个昂首挺胸,红光满面。祖上烧了高香,让子孙纳了这么一个好妾,失散多年的妹妹是领主夫人,还去跟人认亲了!她还能求了侯夫人,让孙家人能直接见上领主大人了!   好媳妇,真是天字一号的好媳妇!   孙家的大老爷们如今看钱丽娘,不再是个不值一钱的小妾,那就是金光闪闪的活菩萨。叔伯亲爹轮番教导孙白,要他好好对待人家,孙家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孙白跳下马,亲自去把钱丽娘接下了马车来,转头见同僚窦粮鲜站在自个儿骡车上朝上边张望,意气风发地走过去踢他一脚,“老窦头,你看什么呢!”   窦粮鲜一瞅无礼之人是平日里对他恭敬有加的孙白,微微皱眉,仍如实回答:“我在看定西侯大人来了没有。”   “那大人来了么?”   “还没来!你瞧,那不是知州大人么,还有咱们通判长,还有一群大人,都等在那儿哩!”   正北门前,衙役们持刀立于红毯两旁,地方文武官员们都翘首待。许多老百姓也都大胆地挤在衙役后头,想一睹定西侯府风采。若是平时,孙白早就挤过去了,今日鼻子朝天哼了一声,“害,瞧那些人的狗腿样!”   窦粮鲜惊讶跳下骡车,“嘿!小子慎言!你今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罢!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讲!”   “我有什么不敢讲?我可是定西侯的姐夫!是不,娘子?”孙白回头看钱丽娘一眼,钱丽娘掩唇咯咯地笑。   窦粮鲜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圆,“孙兄,中午喝高了罢?跑到这儿胡言乱语来了!赶紧家去罢!”   “谁喝高了?一会儿就让你们知道小爷我的本事!”孙白大声道,钱丽娘更是笑得眼儿都眯了。   “贤婿,贤婿!”一个穿通判官服的浓眉大胡子老头扶着官帽,汗涔涔地挤到孙白身边,拿帕子擦了汗,“贤婿呀,你说邢侯今日会接见孙家人,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钱丽娘抢先回答。这人就是孙白大妇的爹爹熊大人,因着他是玉州通判,孙熊氏在孙家都是拿着鼻孔看人的,对她们这些妾室看不顺眼就又打又骂。如今她终于能扬眉吐气了。“那是我妹妹亲口说的,侯夫人说的话,岂能有假?”   熊通判才看向钱丽娘,眼神一变再变,终是笑着说道:“这就是二夫人罢。好,好。你有个好妹妹呀!”   钱丽娘先前从未想到自己能有这么硬气面对大妇娘家人的时候,并且这人还是个官老爷。”那是。”钱丽娘唇角高高上扬。   孙白道:“岳父大人,小婿知道您的意思,您放心,待会儿定西侯召见,小婿一定把您叫上!”   熊通判眼前一亮,连连说好。   这边孙熊氏下来,哭唧唧地叫爹爹。熊通判与女儿走到一边,熊氏向爹爹告状,说孙白宠妾灭妻折辱了她,要他给她做主。熊通判叹口气道:“女儿呀,如今你可不能再叫那钱氏为妾了,她的妹妹身份那样高贵,若是知道孙家怠慢了她的姐姐,不仅你的相公,就连整个孙家,还有路们熊家,恐怕都要遭殃!你的小性子且收一收,与钱氏做好姐妹!”   孙熊氏一听,差点哭晕了去。要她屈尊降贵跟个村姑小妾做姐妹,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去!   钱丽娘眼睛直盯着熊氏,虽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见她震惊哭泣就能猜个八九分,她就愈发开心了。   “来了,来了,定西侯府的马车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众人皆伸了脖子张望。只见雕梁画栋的六驾华盖马车领着七八辆马车一路而来,侍卫们骑着高头大马各护左右。不多时便到了众官面前。   谢章奇怪为何只见闪电不见其主,只见马夫跳下车,将一小凳放下,与里头道:“侯爷,夫人,咱们到了,请下马车。”   周遭安静下来,不一会儿,马车门打开,一个高大的玄衣男子自宽敞马车而出,正是定西侯邢慕铮。他乍一现身,犹如一团暗色的火焰,又如一柄暗藏锋芒的宝剑,叫人不禁心生敬畏。只见他长腿跨下马车,伸手接出一只柔荑,女子缓步而出。只见那女子面覆经纱,头梳坠马髻,戴一枝珍珠簪,身着绯色镶边绣芙蓉裙,正是定西侯夫人钱娇娘了。娇柔之身往阳刚之躯身旁一站,无端地温和了许多。   谢章率众官下跪,老百姓们跟着跪下,“参见定西侯,定西侯夫人!”   齐刷刷的一片,声响云霄。   钱丽娘远远地见了,心中竟激荡不已,只莫名又油生起自卑来。分明一母同胞,分明都出身下贱,她的妹妹竟被万人跪拜,高高在上。而她这个姐姐,只能仰仗她过活。   原是背对于她的定西侯侧身而视,看清了他相貌的钱丽娘僵在原处。那样英挺伟岸的男儿竟就是定西侯邢慕铮,她妹妹的夫君?为何不是肥头大耳的莽夫? 第二百一十九章   邢慕铮在诸官的簇拥下步入马球场。这马球场的大小与永安的并无二样,只是观看的座席更宽更多,并且遮风亭自最顶层移到了最底层,此时覆着层层青幔,随风摇曳添了一份色彩。一同前来的美人们跟在钱娇娘身后很是兴奋,这马球场的建成也有她们的一份功劳,她们一会儿还要为大典献舞。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还向钱娇娘邀功。   “夫人您瞧那些青色的纱幔,色儿多好!您不知道那些傻大个原是想用褐色的,挂上去真是丑得很!”   “是呀是呀,他们还说在军营里用的就是那色儿,真亏得他们眼睛不疼!”   钱娇娘顺着她们所指的地方望去,她们指的就是遮风亭的青幔,钱娇娘笑道:“这原是你们的功劳。”   众女都咯咯地笑,争着说那些纱幔都是她们亲自裁剪出来挂上的。钱娇娘夸赞一番,记起方才在马车上的事儿,她转头点了几个会打马球的美人,叫她们准备准备,一会儿上去打一场赛。   大伙听了都很是沸腾了,“咱们也去打?”   “这儿有这么多人哩夫人!“   “对呀,夫人,咱们是女子,又不是男儿汉子,这样抛头露面的好么?”   钱娇娘笑道:“那有什么不好?他们男儿打得,咱们为何打不得?你们只别给咱们女儿丢人,便就好了。”   赵瑶茜也跟着来了,她听说钱娇娘要上场打球赛,过来毛遂自荐。钱娇娘却是有几分惊讶,赵瑶茜打球虽好,毕竟是大家小姐,自有一份矜持,因顾及此钱娇娘才略过了她。赵瑶茜却道:“夫人身为定西侯夫人能上场,瑶茜为何不能?况且夫人此番上场,定有深意,瑶茜愿效力。”   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钱娇娘笑着应允了。   “夫人。”邢慕铮在前头站定,回身等她,一干官员富商也都停了下来。钱娇娘迎了上去,同时低声让红绢去安排钱丽娘与孙家人。   邢慕铮与钱娇娘坐了马球场最中央的遮风亭,谢章与其他官员分坐旁边的亭内。熊通判坐在谢章后头,眼尖的他看见孙家一行被安排在一个遮风亭中,眼皮跳了跳。这孙家论理可还不够格坐亭子里,他们能进来,那就说明侯爷是真认了这个外家亲戚了。   大典是由军营操办的,开幕极为干脆俐落,正是邢家军一惯的风格。鼓声阵阵,钟鼎鸣鸣,阳刚之气十足,惟有美人们一曲贺太平添几分柔美。上头坐着的多是百姓,他们哪里看过这等绝妙之姿,不由得大声叫好,掌声雷动。   孙白瞧那一水的美人眼睛都直了,钱丽娘却无瑕顾及夫君丑态,只神情讷然注视那正中央青幔后的二人。   邢慕铮与钱娇娘同坐长榻之上,他偏头见钱娇娘脸上还挂着轻纱,忍着笑道:“我瞧瞧你的伤口好了么。”   “不劳费心。”便是看不真切,也能听得出钱娇娘的咬牙切齿。   邢慕铮往她处挨了挨,轻声道:“还恼呢,我向你赔过礼了。”   谢章此时走来向邢慕铮请示,邢慕铮便坐直了身子,叫他去开场。谢章便走到马球场正中央,说了一通鼓舞人心的陈词,叫人点了炮仗宣布礼成。不多时,两支比赛的队伍便摇旗呐喊骑着马冲了进来,观者顿时沸腾,声响云霄。   今日比赛的两支队伍是一支是兵营新兵,一支是邢慕铮带回来的老兵,李树根司马勾等人都赫然在列。新兵队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汉子,从挑出的第一批做骑兵的,体力极好,马术一流,只是司马勾李树根等老兵都身经百战,默契十足,新兵们自不是他们的对手,但这些人比起永安贵族们打得更为激烈精彩,钱娇娘才知他们先前所言不虚,如此一比,永安那些人犹如弱鸡。别说老兵,那得胜的连新兵也打不过。   玉州观者多是头一回看马球赛,个个被赛场上的战士们所吸引,目光脑袋随着那小小的黑球移动,情不自禁大声欢呼。   终是老兵们拔得了头彩,举着彩旗绕着圈儿庆祝。余热未过,又有两支队伍骑马进来,大伙仔细一看,竟然有男有女。 第二百二十章   “女郎?怎么地还有女郎?”   “这你就不知了罢?这马球厉害着呢,听说宫里头的娘娘们都爱玩!”   “是么?那这些女郎是什么人?”   “你可真没眼色!你瞧那个骑枣红马的女郎,不就是咱们的领主夫人么!”   好事者原先在钱娇娘击鼓时就认得她了,大伙都他这么一说,一传十十传百,人群骚动起来。“是侯夫人,侯夫人上场打球了!”   因这玉州盛事,观者不乏妇人少女,就连官家太太、富商千金也都身在其中,她们错愕看着钱娇娘领着一众女子上场打球,惊奇有之,羡慕有之,不解有之,轻视有之。   钱丽娘自然也认出妹妹,她顿时站起身,焦急对她招手喊道:“妹妹,妹妹,你在作甚!”她可是堂堂的侯夫人呀,怎能在这些贱民前抛头露面。   钱娇娘这会儿摘了轻纱,犹恐眼神好的看得出她嘴上伤口,不时抿唇。只见钱丽娘与她招手,她离得远了,没能听见她说些什么,便展颜一笑,与她挥了挥手。   孙熊氏先是吃了一惊,后竟抿嘴笑了,“原来那就是侯夫人,丽娘,她可与你真像!”哪有妇人抛头露面打球的,真真都是村姑,上不得台面!   钱丽娘顿时臊得脸都红了,心中埋怨钱娇娘身处侯门还不知轻重,连带她也被嘲弄。只是定西侯爷竟也不阻止娇娘,还叫她上场丢羞?钱丽娘往正中央的遮风亭望去,只见邢慕铮一派安适坐于长榻之上,胳膊支在云纹扶手上,黑眸直直盯着场内。   邢慕铮走南闯北,见过西犁与许多小国的女儿家都有骑马打仗的,虽然少,但她们发起狠来也很是难缠。因此邢慕铮并不觉着妇人骑马打球是件伤风败俗的事儿,相反能叫娇娘高兴。   比赛很快开始,钱娇娘带着春五几人与阿大等人一队,赵瑶茜则带着其他美人与李清泉等人一队。照理阿大与李清泉等人技艺要比钱娇娘她们精湛许多,打起来出风头些,但邢慕铮先以交待他们以辅佐为主,只能传球不能射门。其实便是不说,儿郎们也知如此,他们也是头回与女郎一同打球,可是新鲜得很。况且这里头还有夫人在。   只是他们没想到女子军们竟打得很好,比他们想得还要好得多。虽起初似有拘谨,但击球传球都有模有样,后来愈打愈好,甚至有了战术。观看的人们原是带些其他意味,后来也都忘了其他,一心投在比赛之中,只道是巾帼不让须眉。许多观战的女儿家都有些蠢动,头回觉着如男儿一般于马上奔驰,竟也无伤大雅,反而英气十足,给她们女子争气了。因此比起上一场球赛时的矜持,这会儿小姐们的叫好声与男儿不分轩辕了。   此时只见那侯夫人员骑枣红大马,接了飞传而来的小球,竟连击两下绕过阻截者,猛然挥杆,那小球“咻”地入洞!   “好!”中气十足的头声叫好,来自鼓掌喝彩的定西侯爷。众人赶紧叫好,扭头过去,只见侯爷开怀大笑,极为满意之色。那刀刻斧凿般的脸庞如光风霁月,叫未嫁的淑女们见了,竟都怦然心跳。真真不想这领主大人竟还是玉州城第一美男子!   钱娇娘原也很是高兴,听得那声叫好猛然转头,撞入邢慕铮笑意满满的黑眸中,心中猛然一跳,莫名有些赫然,她不自在地干咳两声,扭开视线,策马走了几步。   阿大与李清泉等人抹了把汗,自都看见邢慕铮笑颜,李清泉不解道:“方才弟兄们打得最精彩之处,侯爷也不见如此开怀,方才夫人那一招莫不是有什么玄机?”   阿大只觉周围全是些榆木疙瘩,惟他是一朵出水雪莲。他意味深长地道:“清泉,玄机不是招式,而是耍那招式的人。”侯爷那喜形于色的模样,都像是街边大娘炫耀自己娃儿聪明的时候了,他们莫还看不出来?   钱丽娘自也远远地瞧见了,她只觉心口闷闷地,气儿都不畅了。   比赛继续进行,女郎们打得愈发顺畅,喝彩声也愈发地响亮。赵瑶茜接了球,挥了杆击向球洞,众人的目光皆随小球而移。突而一道细微划破空气之声,邢慕铮身子微偏,一枝黑色长箭射进长榻之中!   “有刺客!”守在一旁的侍卫大喊一声。   说是迟那时快,就在大家都因侍卫叫唤望过去时,钱娇娘也因叫喊看向邢慕铮,他却蓦然大吼于她,“娇娘小心!”钱娇娘错愕偏头,只见一根黑箭直直朝她的胸口射来,她微瞠双目,抽气偏身,却为时已晚,眼见那箭已到跟前,忽而只听霸道之声划破空气,一只暗器在千钧一发之际打偏黑箭,那黑箭擦过钱娇娘的脖子,掉落于地。   钱娇娘只觉脖子上火辣辣的疼,春五自马背飞身过来,将钱娇娘抱下马背。钱娇娘还未抬头,就已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她被紧紧抱住,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得到男人身上熟悉的味道。狂跳不已的心渐渐平复。钱娇娘只听得骏马长鸣,外头一时混乱,好像有人逃跑,有人追逐。   坐在上头的百姓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大惊失色,他们喧闹起来,立即被官兵喝止。大伙只能僵直坐在位置上,瞪着场中将侯夫人紧怀在怀里的定西侯爷。不对呀,这刺客不是先刺杀的侯爷,怎么侯爷还能发现夫人有事儿?   阿大和李清泉等人连忙到二人身边护卫,钱娇娘只听得邢慕铮道:“抓活的。去!”   阿大等人领命去了,钱娇娘还被箍在怀中,此时她已平复下来,听得人声杂乱,她清咳一声,“侯爷,你放开我罢。”   邢慕铮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了臂膀,他低头看见她脖子上的割伤,眼前一黯,“你受伤了。”他躬身细看,见那伤口并未发黑,当是无毒。   钱娇娘想去碰伤口,被邢慕铮一把抓住,“别碰,我这就叫人来替你包扎。”   发生这样的事儿,自是不能再比赛了。两名刺客被生擒,百姓们被叫离了马球场。他们回去的时候,都在议论纷纷,有的揣测是哪家贼子要害领主大人与夫人,可多数妇人却是对方才一幕津津乐道:“你们瞧见没,分明第一箭是射向侯爷的,咱们大伙儿都在看侯爷,却只有侯爷本人注意的是他的夫人,打走杀侯夫人的那一箭的暗器也是侯爷发出来的!好高强的武艺!更为难得的是他竟不管自己性命,先关心起夫人的安危来。”   “可不是么,你瞧侯爷马上就冲上去护住夫人,抱得那样紧,生怕她有一点闪失,嘻嘻,我看得真真儿的,我都脸红了!”   “我也看见了!你们瞧侯爷后来看夫人受伤了,那脸色忒吓人!”   “我看呀,侯爷定是爱极了夫人!” 第二百二十一章   钱娇娘被护送到了马车里头,四周围满了护卫,身边还有邢慕铮亲自坐镇,就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钱娇娘的心早就安定了,她等着大夫过来替她敷药。她瞟向身边的邢慕铮,见他瞪着她的脖子,满脸遍布乌云,像是随时要大开杀戒似的。   突然他偏头俯身,以舌刷过她的伤口。   钱娇娘一个激灵,脖子上又热又疼,她推他道:“你干啥呀。”   邢慕铮被她推开了些许,仍看她颈上那道伤痕刺眼。别人暗杀他是常事,他已习以为常,但有人敢打娇娘的主意,他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   “抱歉,叫你受了伤。”邢慕铮沉声道。   钱娇娘愣了愣,“我受这么点伤也不是侯爷的过错……况且是侯爷救了我,我还未曾谢过侯爷。”   邢慕铮皱眉,“你不必道谢。我救你是应该,叫你受了惊吓却是不应该。”   钱娇娘听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大夫被叫来,喘着气在马车外头求见。邢慕铮让他上了车,在他的盯视下,大夫替钱娇娘清洗了伤口,敷了药包扎起来。他恭敬地与邢慕铮和钱娇娘道:“大人,夫人,夫人的伤只是些许皮外伤,并无大碍,养几天便好了。”   邢慕铮谢过了大夫,待大夫下去后,他瞪着钱娇娘脖子上扎眼的白布仍是一张死人脸。阿大在外禀道:“爷,人抓着了!还是活的,只是身上没甚物证。”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邢慕铮道:“带回去,我来审。”   侯爷要亲自审人?阿大吃了一惊,这是许久没有的事儿了。   “查过箭了?”   “查过了,二尺五寸,乌金箭头,非江湖与草寇能有,并且刺客用的并非弓而是弩,属下看着,倒很像咱们朝新制的弩器。”这种弩器的射程比之一般的弓箭射击得更远,威力也更大。这两个刺客是在马球场外的树上射的,因此他们并未留意到。   燮朝新制的?钱娇娘眼中微闪,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有一点她很是不解,“为甚刺客会杀我?”她无权无势,就空有一个侯夫人的名头,这名头还歪歪扭扭的极不牢固。为甚杀邢慕铮的人还要杀她?   不是刺客会杀她。刺客的目标就是她。邢慕铮方才就想过了,射他的箭即便他不躲也有几寸远,但射向娇娘的箭却极为致命。显然杀他是为声东击西,并且淆乱视听。什么人,跟娇娘结了这样大的梁子?   邢慕铮沉默片刻,他与钱娇娘道:“我先送你回去。”   “不能打马球了?”钱娇娘脱口而出。说出口后她自个儿有些窘意,自己都被暗杀了,还只记着玩,好像自己多贪玩的。   邢慕铮眼里闪过笑意,果然是个心大的。“你脖子上有伤,再去打球难免不适,待你好了再来。”   邢慕铮的语气就像是哄小娃儿似的,钱娇娘愈发不自在了,她清清嗓子,偏头哦了一声。只是哦了之后总觉着忘了什么,待马车开始往前走了,钱娇娘才记起来,“我应承了姐姐,叫你与二姐夫和孙家人见面。”   “今儿发生了意外,不若明儿叫他们来府里见?”   钱娇娘道:“我既答应了姐姐,若不信守诺言恐有孙家多心,况且二姐也看见我出了意外,我若不见,怕她担心。”   邢慕铮略一沉吟,钱娇娘见状,道:“侯爷若有不便,那就叫他们明日再见罢。”   邢慕铮抬头看钱娇娘一眼,“我并无不便,你既怕你姐姐担心,见一面也好。” 第二百二十二章   邢慕铮让阿大去叫人。   孙家都等在亭中不敢走,他们原猜测今儿大概是见不上面了,只是等着侯府的马车走了再走。不想定西侯府的护卫队长亲自过来请他们,孙员外很是喜出望外。定西侯不仅是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如今更是玉州领主,那便是玉州的土皇帝。甚至于皇帝如今都管不到玉州来,所有的生杀大权,全在定西侯一人手上。若是真能与定西侯府攀上亲家,那他孙家在玉州还有甚可怕的?   孙员外忙重整衣着,仔细询问阿大侯爷召见哪些人,阿大道:“夫人的意思是想见亲家,但凡是孙府的主子,都可去见。”   孙员外连连点头,又速速琢磨了一番,最后决意带领着自己五个儿子,还有孙白的两名妻子,加上他的两个嫡出的儿子一同前去。孙白很仗义,果真将熊通判给叫上了。路上孙员外想了想,叫孙白交待熊氏与钱丽娘,在侯爷与侯夫人面前千万要情如姐妹,莫让侯夫人操心。这话显然是敲打熊氏的,钱丽娘听了心中很是舒坦,只是转头想起钱娇娘与邢慕铮,那点飘飘然又不见了。   邢慕铮在马球场内用作主人休憩的屋子里召见了他们。孙员外一见那端坐于椅上的定西侯与侯夫人,立即率了孙家人跪下下去。   虽说钱丽娘与孙白是钱娇娘的姐姐姐夫,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当爹的见了作娘娘的女儿都要跪,更别提这娘家的亲家。孙家恭恭敬敬地跪了,邢慕铮亲自将孙员外扶了起来,钱娇娘也搀起钱丽娘,与她无奈一笑。   这平常人家走亲戚,哪有这般阵仗,   邢慕铮扶起孙员外,不说满面笑容,言语已是温和,“员外不必多礼,邢某是晚辈。”邢慕铮查过孙府一家,无大恶,也无大善,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稍有家底的家族。邢慕铮并不是个热络性子,他也不必放下身段去讨好孙家。他只是给钱娇娘面子,叫她开心罢。   孙员外受宠若惊,他先前见过几回邢慕铮,都是夹在人群中迎接领主之时。那样的邢慕铮坐于高头大马之上,面容无波无澜,浑身散发生人勿近的煞气。如今竟然这样平易近人,怎不叫他激动?   钱娇娘见邢慕铮如此,暗地里松了口气。邢慕铮的气势本就吓人,他平常姿态就能叫人小心翼翼,她原怕孙家人不知有所忐忑,但他竟温语相向,叫她意外又放心,甚而油生些喜悦。   钱娇娘请孙家人坐了,自己拉了二姐坐下。钱丽娘暗地里瞟了邢慕铮好几眼,但邢慕铮只看了她一眼就移动开了视线。这让钱丽娘有些窒闷,那马球场上他紧护钱娇娘的一幕似还在眼前转悠。孙家的女眷们都说邢慕铮爱护钱娇娘。钱丽娘自认与钱娇娘相像,还比她好看些,为何不能吸引了定西侯的目光?要知当初孙白去村子里,她只用一眼就勾了他的魂,叫他将她接进了府里。   钱丽娘闷闷转头,看见钱娇娘脖子上的纱布,才记起来关心寻问方才意外。钱娇娘不想叫姐姐担心,只轻笑说无事。此时有一孙家人插话,“丽娘方才见遇险,一张脸儿都白了,还是我抓着她,否则她定冲上前添乱了。”   钱娇娘寻声望去,只见一面白无须的男儿,大抵三十出头,长一双风流眼,薄唇似笑非笑。她料想这便是钱丽娘的丈夫了,她问起人来,果然不错。那孙白起身介绍了自己,钱娇娘笑着叫了一声“二姐夫”。孙白一愣,连连作揖,钱丽娘的脸皮红了,与孙白对视了一眼。   此时只听得一声稚气冷哼,叫众人都寻声望了过去。发声者是孙白的次子孙祥,与邢平淳差不多的年纪,小小少年却是满脸愤懑之色。“我爹是我姨妈的姐夫,不是小小妾室姐妹的姐夫,你莫搞错了!”   这孙祥是被孙家惯宠长大的,从未吃过什么苦头,娃儿又正是天大地大我最大的年纪,这些时日来熊氏受了钱丽娘的羞辱,孙祥周围的丫头婆子全都对他唉声叹气,全是些危言耸听之语,这个说妾室抬了平妻要翻天了,那个说庶出的儿子恐怕要将来要继承家业,他与哥哥都要流浪街头了。孙祥听了又急又气,已经打滚撒泼好几场了,要孙白将钱丽娘赶回妾室院落里,她生的小弟弟也不能到他面前了。只是如今大家都拿钱丽娘与她的儿子当宝贝,哪里肯听这稚儿的话?只不过哄骗两句,打发了他。   孙祥只觉天塌地陷了,今日与熊氏同坐一车来马球场时,因着钱丽娘的马车在前头,熊氏与奶娘在车里恨天恨地,孙祥都一字不落地听了去。他胸中堵了一口气,只是大家都无暇顾忌他的脸色。这会儿听得钱娇娘一声“姐夫”,他替娘委屈极了,只觉天底下只有他护着娘能为她讨个公道,因此挺身而出,掷地有声地出口了。   说完后他满面通红,抬头一副誓死如归的模样。   孙白与孙员外等孙家人眼冒金星,差点儿没晕过去。   “小儿无状!赶紧退下!”孙员外当机立断,叫熊氏赶紧带着二儿子下去。   熊氏听儿子袒护于她,心里还挺解气的。只是见公公脸色不善,惟有听命拉孙祥,打算下去给他买糖吃。谁知孙祥竟还死命不走,他质问道:“阿爷,我哪儿说错了!”   孙员外真真儿就想一巴掌扇到平时疼爱的孙子脸上去,钱娇娘连忙道:“娃儿还小,员外爷莫要较真。”钱娇娘看孩子与邢平淳一般大小,心中不忍,只是她方才听得真切,这娃儿又叫爹又叫阿爷的……“这是谁人的娃儿?”   钱丽娘眼带看戏的嘲笑,来得正是时候。   孙白气了个够呛,听钱娇娘问起来,他抿着嘴拱手回答,“夫人,此子是在下次子,管教不当冒犯了侯爷与夫人,还望恕罪!”   “你的……次子?”钱娇娘有些迟疑地看向拉孙祥的少妇,又看看她身边稍大一些的孩儿。   “正是,”孙白只能将熊氏与长子先作介绍,“此妇为在下大妇熊氏,身边小儿为在下长子孙慈。”   “大妇?”钱娇娘错愕看向钱丽娘,她不是孙白惟一的妻子么?   钱丽娘见钱娇娘看来,与她苦笑一声。   孙员外见钱娇娘脸色不对,忙道:“侯夫人,小儿孙白有二妻,大妇熊氏,平妻钱氏,二人向来亲厚,情如姐妹,同管小儿后院。”   钱娇娘听了,喉咙里就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原来二姐并非原配正妻,而只是个平妻,并且听那娃儿所言,二姐原只是孙白的妾室,大抵因着她定西侯夫人的身份,才叫二姐成了平妻。   可是这平妻有什么好,还不是与他人抢一个男人!这样听来,孙白还有其他妾室。   男儿三妻四妾实属再正常不过,听他们说后院和睦就是好了,可是钱娇娘亲身经历,怎么不知其中苦楚?别人她管不了也帮不了,可是二姐竟也被人纳成了小妾,她就替她难受。怪道她去年才生了孩儿,想来大概是这孙白妻妾众多,难得与二姐在一起。   钱娇娘越想越气,原是诚心诚意见亲家的心思也歇了。她看向邢慕铮,邢慕铮似是知道她的意思,草草说了两句,也不问其他人,就让孙家人下去了。钱娇娘只叫钱丽娘留了下来与她同坐一车,说是有几句体己话。   钱丽娘其实是不高兴的。这孙祥都把刀递到了钱娇娘的面前,她为何蠢得不借刀杀人?她原不想在钱娇娘面前失了颜面,故不说孙郎还有一妻,可是现在人都在跟前了,她为何不顺水推舟助她一把?如今孙家如此重视定西侯府,侯夫人的一句话不就是圣旨?她若说对熊氏母子不满,那熊氏岂还能嚣张,小儿还敢对她冷嘲热讽?   钱娇娘连这都想不到,又如何整得了侯爷的后院?她真是白瞎了侯夫人这一位置。   钱丽娘越想越糟心,她进了钱娇娘的马车,劈头就问:“娇娘,方才你为何不帮我?” 第二百二十三章   钱娇娘原是想着如何不伤姐姐心思,正犹豫怎么开口才好。钱丽娘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反而把钱娇娘问住了。   “帮你?二姐要我帮你什么?”   她这个妹妹果然是个蠢笨的。钱丽娘唉唉作叹,“你怎地连这也不懂?我自是要你帮我赶走那熊氏,这样你的外甥才能名正言顺地继承孙郎家业呀!”   钱娇娘皱了眉头,她竟不知二姐是这样的心思!人家熊氏是孙白的原配,连儿子都那样大了,她要她将熊氏赶走?赶到哪里去?   “二姐为何从未与我说过,这孙白竟有这样多的妻妾?你嫁进孙家时,可知孙白已有家室?”   钱丽娘瞪眼,“你也从未问过我呀。孙郎是什么样的体面人,他的婚事早早就定下了,怎会没有家室?就连通房丫头都有两个!”   “那你还敢嫁他?”钱娇娘不可思议地提高了音量。她千方百计跳出这样的火坑,她倒好,自己往火炕里送!   “我为何不嫁他?咱们家是什么样的破落光景你不知道么?你别忘了,你现在虽成了侯夫人了,但你当初是发卖的!”   马车里一时寂静,惟有外头咯噔咯噔的马蹄声。姊妹二人大眼瞪小眼,一时讷讷无语。   钱娇娘叹了口气。   钱丽娘暗骂自己沉不住气,现下她即便再不愿意承认,娇娘如今比她富贵,她得依仗着她。于是钱丽娘掐了掐自己的手,张口想说话。钱娇娘却先她一步开口了,“我虽是发卖的,但邢家给了爹二十两银子,从中切出一二两来,也够给大姐与你当嫁妆,选个好人家嫁了。”   钱丽娘道:“什么是好人家?大姐的确如你所说,用一两银子买了些嫁妆就嫁给了大姐夫,可是有什么用!她现在还不是在天天儿一副穷酸样,别说绫罗绸缎,她就连一根银簪子都打不起。你说可不可怜?”   “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大姐夫对大姐好么,他还有妻妾么?”   钱丽娘道:“大姐夫那样没用,只知道锯木头,两人都快养不活了,哪里还能有妻妾?娇娘,你自己瞧瞧哪个富贵人家不是三妻四妾?那是男人的脸面。”   “我呸!”钱娇娘啐了一口,“二姐,你别听男人们瞎说,男人们有脸面了,苦的都是女人家呀!”   “我以前是挺苦的,因着我无依无靠,那熊氏天天欺辱我,打骂我,如今我的亲妹妹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却连这个仇也不替姐姐报么?”钱丽娘悲从中来,竟就捂脸哭了。   “你,你别哭呀!”钱娇娘见姐姐哭了,顿时慌了神。   这钱丽娘在孙白的院子里这么些年,早就一身的心眼,她却也是这两年才琢磨出哭这项绝技,叫本已腻味了她的孙白重新进她的院子,还能生下宝贝儿子。如今她见钱娇娘也如孙白一样见不得她哭,她就哭得越发凄惨了。她一边哭,还一边说向钱娇娘诉说这些年来的委屈。钱娇娘虽不赞同钱丽娘嫁人为妾,但听她这些年来受的折磨,心中的确也不好受。只是她一时半会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只能叫姐姐先回孙家,自己先想个万全之策。   邢慕铮送回了钱娇娘回了侯府就出去了,钱娇娘知道他去审刺客去了。虽然被刺杀的也有她,但这些事儿交给邢慕铮没什么不放心的,钱娇娘只一门心思在钱丽娘身上。   钱娇娘虽气钱丽娘当初一念之差选择嫁给孙白为妾,但得知她在后院被熊氏欺压,她也难过。只是熊氏是孙白的原配妻子,她难道真要为二姐逼得另一女子往后不得安生?虽说那熊氏有错,但眼见丈夫进别的女人屋子,又有几个能想得开?说到底,都是贪图美色的孙白之错。   华灯初上,邢慕铮打发人回来,因着今日宴席设在府衙,外头摆流水席宴请百姓,钱娇娘意外受伤,邢慕铮便让人问她是否在家休息,将美味送回来一份让她在家中独享。钱娇娘本也有些懒散,便说不去了。小厮似并不意外,很快就在外边摆了一桌。钱娇娘与周姥姥等人一同吃了,周翠莲与美人们去了府衙帮手流水宴。待吃了饭,钱娇娘斜倚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大姐儿的下巴,不知过了多久,红绢来问钱娇娘是否沐浴,钱娇娘才回过神来,她问道:“侯爷还未回来么?”   红绢还未来得及回答,身后就传来沉稳的男声,“回来了。”   邢慕铮大步而入,红绢忙行礼,钱娇娘站了起来,见邢慕铮换了一身衣裳,故而问道:“侯爷何时回来的?”   “才回来。”邢慕铮道。   钱娇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宴席这么快就散了?”   “还没散,我先回来了,”邢慕铮上前,伸手抚上她的脖子,“还疼么?”   “不疼了。”   邢慕铮的拇指在她未裹纱布的颈上抚了抚,“嗯,那你先去沐浴,再来换药。”   钱娇娘便去洗澡去了,回来时邢慕铮又换了一身常服单衣,身上有水汽,也是先洗了澡。他盘腿坐在榻上,身边的小案上放着药膏等物,他拍拍面前的位置,直视于她,“过来。”   钱娇娘头上还包着布巾,只有一缕发丝落在颊边,脸蛋被热水熏染,在烛光中似有莹光。她目光微闪,道:“这点小事便让红绢她们来就成了。”   “放心,我比她们有经验。”   钱娇娘惟有上前盘腿坐好,邢慕铮轻轻挑起她的下巴,仔细凝视她脖子上的斜细伤口,眼中丝丝寒色,他低头拿玉片挑了药膏,闷声道:“抱歉,叫你受了伤。”他若再稳妥些,她就不会被割伤了。   钱娇娘微仰着下巴轻笑,“侯爷哪的话,你救了我的命。”若不是他出手及时,她怕不是割伤那样简单了。   冰凉的药膏抹在伤口上,竟比先前大夫涂抹时还轻柔,钱娇娘全然不觉着疼痛,邢慕铮却以为她是娇生惯养的小姐,还轻轻在她的伤口上吹着气。温热的气息拂在她的脖子上,反而让她有些痒痒的。钱娇娘微抿了唇,眼睛望着墙上贴近的倒影。   “……侯爷问出是谁人所为了么?”   邢慕铮再刮一层药膏,“问出来了,刺客说他们是太子妃派来的。”   “太子妃?”钱娇娘错愕,“就是那个废太子的妻子?她为何派人来杀咱们?”   “刺客只说是太子妃派的,缘由他们不知。”邢慕铮躬着身子一边细细抹药,一边轻轻吹气,百忙中回答钱娇娘的话。   钱娇娘拧着眉想了一会,太子妃总不能将太子被废,又染上梅毒的事儿都怪到她跟邢慕铮头上来了罢?怎么看都是前太子自己把自己作死的。   邢慕铮抬眸偷瞄钱娇娘,看来她是相信这个结果了。   刺客原就是这样与邢慕铮招的,但是邢慕铮不相信。太子府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么大的动静他怎会不知?况且那些人分明冲着娇娘而来,若是太子府,定更恨他多些。因此他再亲自再审,衣裳上被血沾了一片,才让奄奄一息的一刺客吐出一个名字。   一个他不敢叫娇娘知道的名字。建安公主。   这些建安公主派来的刺客,拿他当障眼法,只为除了娇娘。邢慕铮想起前些日子时不时收到陌生人给娇娘的信,恐怕也是她挑拨的事儿。她总不能以为他怀疑娇娘不贞,他就会休了她?   这招着实阴限,若非邢慕铮非钱娇娘不可,换作平常人家,兴许真把妻子休了,便是不休,也怕是口角不断。   但这招在侯府不起作用,建安公主又动了杀机?她莫不以为娇娘死了,他就定会成她的驸马?邢慕铮心中冷笑,这些皇室中人,个个眼里惟有私欲,以为他和娇娘也是他们的掌中玩物不成?   “我有些想不明白……”   钱娇娘的声音将邢慕铮拉回了思绪,他拿了纱布为她包扎,敛了杀意淡淡道:“这事儿你就不必管了,我来解决。”   邢慕铮轻柔且快速地为钱娇娘包好两层纱布,问她紧不紧,钱娇娘说不紧,他才打了个小结。“明儿就不用裹纱布了,今儿夜里小心些睡。”   其实本就一点小伤,今儿夜里不裹纱布也成。钱娇娘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还想着太子妃杀她的事儿。她总觉着哪儿有些不对。邢慕铮却不让她想,将玉片往她手里一塞,“正好有药,你也替我擦擦药。”   钱娇娘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邢慕铮转身背对于她,将单衣一解,他强壮宽阔的坚实后背出现在她眼前,只是那小麦色的皮肤上,多了好几条血痕。   钱娇娘眼皮一跳。 第二百二十四章   她昨儿下手有那般狠么?她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思及昨夜自己被折腾得啥都记不得了,钱娇娘的脸又红透了。   “是不是不止一条?我今儿洗身子时刺挠得很。”   钱娇娘心虚地含糊应一声,挖了药膏就往他身上抹,每抹一条,邢慕铮就轻笑一声,那笑声叫钱娇娘的脸皮更加火辣辣。好不容易将他背上的新伤都抹了一遍,钱娇娘放下药膏,为邢慕铮拉上了衣裳。邢慕铮转回身子瞅她,钱娇娘本低头不看他,被他瞅得不自在,才抬眼瞟了他一眼。   邢慕铮猛地站起来,“给你修指甲。”   钱娇娘才褪下去的红潮又上了薄薄的脸皮。   邢慕铮果然从钱娇娘的绣篮里找出一把小剪子来,它本就是用来剪指甲的,钱娇娘用它剪线头正好。邢慕铮拿着剪子走回来,钱娇娘伸手要自己剪,邢慕铮不让,抓了她的手。钱娇娘使劲儿抽手,叫嚷着他会剪到她的肉。邢慕铮将她的手掌牢牢按在掌手,粗声说了一声罗嗦,不由分说开始剪她的拇指指甲。只是面对面怎么剪也不得劲,更何况邢慕铮的确是头一回替人剪指甲,心里比钱娇娘还怕剪疼了她。他想了想,将钱娇娘转了个圈背对于他,然后长臂一搂将她身后整个包在怀里。邢慕铮的脑袋抵在她的耳朵边,温热的呼吸拂在她的脸庞上,带着些淡淡酒味。钱娇娘动也不敢动。邢慕铮重新扶了她的手。他一心一意替她剪指甲。   红绢送水进来,瞧见这一幕愣了愣,低头退了出去。   邢慕铮的手掌很大,很硬,很热,可偏偏就是这样一双能轻易劈死人的手,正在轻柔地替她修着指甲。他没有剪伤她的手指,每剪一个,都会用拇指指腹去刮一刮。觉着没修好还会细细地修剪。   钱娇娘说不出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只知道心跳得很重。邢慕铮一个个地剪过,轮到左手小指头了,钱娇娘哑声开口:“小指头别剪,我留着刮线。”   邢慕铮犹豫了一下,然后伸了胳膊,抓了她的手在他的胳膊上挠了挠。   钱娇娘:“……”   邢慕铮又试了试,钱娇娘愤愤抽开手,“不会刮着你!”   邢慕铮沉沉一笑。   钱娇娘恼羞成怒,她扭头道:“侯爷若是怕我伤着您金贵的身子,别挨着我便罢了。”是谁昨儿发疯似的折腾,她身上还痛着呢,不就是没有被抓出血罢了!   邢慕铮搂紧她,咬着她的耳朵沉沉道:“那是万万不能的。”如今他是真正开了荤,越发食髓知味,只恨良辰苦短。   钱娇娘一时说不出话来。邢慕铮笑笑,放过她的小指头,又开始剪她的右手指甲,“……你今儿在马车里与二姐吵些什么?”   “你听见了?”   “没有,只听见她哭。”   钱娇娘沉默片刻,不答反问:“侯爷觉着孙家……二姐那丈夫如何?”   简单的问题倒把邢慕铮问住了。并非邢慕铮不会识人,相反他眼光毒辣,只需几眼就能看出此人本性。孙白贪图美色,惟惟喏喏,不堪大用。若他是其他身份,邢慕铮自会实话实说,只是对方是娇娘好不容易认回来的二姐丈夫,他怕说了实话,娇娘会以为他是甩她娘家人的脸面。   邢慕铮斟酌了一下,又把问题踢了回去,“你问他作甚?”   钱娇娘也被问住了。她也不知自己想从邢慕铮嘴里听出个什么回答。   她久不出声,邢慕铮慢慢剪完她的指甲,并不急着松开她,而是问她:“他欺负你二姐了?”   “……二姐原只不过是他的妾,听说是前儿才抬成了平妻。”钱娇娘说到这儿,复杂地笑了笑。邢慕铮眼皮子动了动。平妻这词儿,着实不想再让娇娘提及。   “二姐说……”钱娇娘欲言又止,邢慕铮让她说下去,钱娇娘却摇摇头笑了笑,“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劳侯爷费心。”   邢慕铮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只是他就将唇挨在她的耳边,钱娇娘怎能听不见?但她听见了,只当听不见。   邢慕铮将剪子放下,双臂紧箍将她搂在怀里,“既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只管放手去做,不必顾忌。”   钱娇娘思及钱丽娘给她出的难题,又陷入了两难之中。   邢慕铮偏头凝视于她,闻着她身上叫他迷恋的香气,目光落在她的红唇上,黑眸渐渐变得幽暗。他缓缓伸手轻抬她的下巴,粗砺的拇指不轻不重地划过她的柔嫩的唇瓣。钱娇娘回过神来,邢慕铮的吻密密落在她的颊边。   钱娇娘咬着下唇,道:“我脖子上有伤,你还来!”这人原先也没这般不正经,如今怎么夜夜都要干那事?就连她受伤也不放过,真是禽兽不如!早知如此,她就不让他剪指甲,挠死他!   邢慕铮一手箍着她的身子,一手抚着她的下巴尖儿不叫她乱动,“我就亲一亲。”   邢慕铮偏头亲着她的眉尾,她的脸庞,她的唇角,拇指在她的下唇摩挲,钱娇娘呼吸轻颤,邢慕铮顺着唇角压下深吻。   一柱香过去,一盏茶过去,邢慕铮非但没有停的打算,反而不知何时将她转回身子,还亲得欲罢不能。钱娇娘差点都喘不过气了,邢慕铮自觉再亲下去自己就煞不住了,他才放开了她。钱娇娘轻喘不已,邢慕铮凝视她水光莹莹的红肿唇瓣,又情不自禁地狠吻一下,才沙哑道:“帮你修脚指甲?”   钱娇娘的脸蛋艳如三月桃花,她一脚踢向他,转身下榻,“睡你的觉罢!” 第二百二十五章   过了两日,钱丽娘带着儿子来侯府求见,钱娇娘自是放下书本见了她。钱丽娘一来,就抱着儿子与钱娇娘哭诉,说这几日熊氏待她母子是如何如何不好,因着邢侯在马球场之时冷淡,孙家不信她这侯夫人有什么本事,连带将她冷淡了。   钱娇娘听了眉头大皱,这孙家这般势利,竟是坚定了她连日来的决心。   钱娇娘慎重道:“二姐,既是这般,二姐你可否听我一言。”   钱丽娘心头暗喜,她这般帮故作委屈,不就是想得到她一句话?“妹妹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听妹妹的就是了。”   钱娇娘点一点头,让碎儿等人带着小外甥去院子里玩儿,婢子们明白钱娇娘的意思,围着小娃儿往外头去。钱丽娘还不放心地叮嘱两句,让奶娘好生看着。待闲杂人等都退下,钱娇娘才与钱丽娘道:“二姐,这几日我一直想着你的事儿,却一直没有想出什么好法子来……”   这有什么难的?那面让孙郎把熊氏休了,这面叫邢侯爷给孙郎升个官,她这好日子不就来了么?钱丽娘着实不知自己妹妹怎地这样愚笨,连这再简单不过的事儿都要想个几日。孙丽娘心中腹诽,脸上仍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姐,我思来想去,还是以为你在孙家并不能长久,你……可愿意带了娃儿离了孙家?”   孙丽娘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否听岔了。“你说什么?”   钱娇娘知道姐姐定然震惊,但她既开了头,便就说下去了,“我是说你可愿与孙白和离?”   钱丽娘像看傻子似的瞪着钱娇娘,她叫她与孙郎和离?凭啥她自个儿妹妹是侯府夫人,她还要灰溜溜地离开,叫那熊氏笑话?   “娇娘,都这时候了,你还与我说玩笑话!”   钱娇娘摇摇头,“我没有说玩笑话,我是认真的。”   钱丽娘顿时拔高了声音,“认真的你还叫孙府休了我?你莫不是疯了罢!”   钱娇娘忙道:“二姐,我知道你一时半会接受不来,但是家中多妻多妾的夫君,终究不是良配!那孙白上有原配妻子,下有妾室通房,孩子都有一大堆,这样的男儿不牢靠!便是你成了他的大妇,那又如何?他的心仍不是你一人的,你莫非往后要与那么多的妇人瓜分一个男人的心?”   “只要你拿出侯府夫人的气势来,他只有我一个夫人也是能够的!”   “便是我插手孙家的事,叫孙白往后不再纳妾,那他现下后院的妇人呢?”   “把她们统统赶走呀!”   钱娇娘皱眉,“话很轻巧,但那些妇人又有什么过错?熊氏固然狠毒有错,但她毕竟是孙白的原配,还有两个那般大的孩子,还有那些妾室通房,多是些苦命人,也许也生了娃儿,都把她们赶走了,她们何去何从?我府里有一个姑娘,被夫家不分青红皂白休了,差点就想不开要去当尼姑了。”   “那你就舍得我被休了,你这是要我去当尼姑?”钱丽娘越想越觉得自己这妹妹莫不是个傻子。她是要她给自己荣华富贵,不是要她逼自己走上绝路!   “我怎会叫姐姐去当尼姑?况且我并不是让孙白休了你,而是你休了孙白!那样贪图美色的男子,怎么配得上姐姐?那样糟心的后院,住着又有什么意思?”   钱丽娘唉声叹气,“傻妹妹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都替孙郎生了娃儿了,还与他和离,不是叫人看了笑话去么!”   “二姐放心,有我在,绝不会叫别人笑话姐姐。”   敢情她这侯府夫人就给她这么点儿作用?就是在她和离后,堵了众人的嘴,不叫他们笑话她?钱丽娘只觉这就是个笑话,这样丢人丢到家的事儿,能堵得悠悠众口?   她这个妹妹到底是吃什么要命的玩意,叫脑子变得这样古怪?她一句话,就要她和离?天底下哪有这样劝分不劝和的妹妹?   钱丽娘深吸两口气,苦口婆心道:“娇娘呀,我知道你是为了姐姐好,但是你这法子也太……过火了些!我心仪孙郎,也愿意他的妾室共同服侍他,只是那熊氏刻薄,叫我等不能安生。你只帮我处置了熊氏,我就再不求你什么。难道就这点小小的心愿,你也不愿帮姐姐我么?”   钱娇娘却态度很是坚决,“熊氏有错,但不足以叫我毁她一生。照理她才是孙白妻子,姐姐与他人才是外人!要我去做那恶人,我做不来。”   “那你就做得来毁我一生?”   “我怎会毁了姐姐?我只望姐姐过得好,可孙白着实并非良配,姐姐若趁早摆脱,反而是好事。”   “你这话太荒唐可笑,望我过得好,还叫我和离!”钱丽娘气得站起来,红着脸瞪着钱娇娘。钱娇娘也跟着站起来,她想拉钱丽娘,钱丽娘愤愤甩开了她。   钱娇娘叹道:“我知道我这话,姐姐一时半会难以想明白,姐姐不若回去好好想想,过几日再来!”   “我不必想,要想,也是你想!”   钱丽娘气冲冲地抱着儿子走出钱娇娘的院子。孙家奶娘和钱丽娘的丫头桃红连忙跟上,满脸惶恐之色。她们忙问钱丽娘出了什么事儿,钱丽娘只恨恨咬牙不说。   只是还没出后院,她们竟碰上今日提早归家的邢慕铮。   邢慕铮今日一袭月白绣鹤锦袍,头戴玉冠,迎面走来宛如谪仙。钱丽娘先是看直了眼,待得自己带来的人慌忙下跪请安,她才记起行礼。她抱着儿子也要跪下,已然走近的邢慕铮扶了她一把,没有叫她跪下,“二姐不必多礼。”   钱丽娘心肝儿猛地一跳。她抬眼讷讷瞅向面前英挺的侯爷。   定西侯收回手,淡淡道:“二姐这就家去么?”   这是钱丽娘头回在侯府里见着邢慕铮,也是头回这样近看见邢慕铮。她莫名红潮浮面,低头结结巴巴地道:“正,正是!”   邢慕铮道:“既来了,何不在府中用了饭再回去?”   钱丽娘的心又是一抖,“多谢,多谢侯爷抬爱,只是家中,家中还有事儿……奴家,得赶回去……”   邢慕铮沉默一瞬,钱丽娘的丫头悄悄抬眼,见定西侯爷正在打量主子。   “既如此,邢某便不留了。二姐得了空常来,娇娘很是想念家人。”   邢慕铮让人送钱丽娘出府去,自己拱手告辞,大步往主院而去。钱丽娘目送邢慕铮远去,就连儿子扯她的脸她也没能回神。桃红叫唤她一声,她才记得往前走。   待出了侯府,桃红小声与钱丽娘道:“夫人,侯爷可真俊啊!”   钱丽娘低低应了一声,忽而心中苦涩。再俊又如何?再俊也是她那荒唐无情的妹妹的夫君。当初只走错一步,她竟就落得这样田地!若非如今,今日被羞辱的就是钱娇娘而非钱丽娘了!   “夫人,奴婢方才瞧见,侯爷在瞧您……”   钱丽娘猛地抬头。   桃红吓了一跳,接下来的话也含含糊糊了,“怕是看您与侯夫人长得相像……”   钱丽娘抿了嘴。似是有话要说,但却吞回了肚子里,只回头深深看了侯府大门一眼。   这厢邢慕铮回了屋子,一面换衣一面与钱娇娘道:“我才在半道上碰上二姐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钱娇娘惦记气冲冲离开的二姐,“她……生气么?”   邢慕铮换上常服,用碎儿端来的温水洗了手,“生什么气?你与她吵架了?”   “没有。就是……”钱娇娘欲言又止,“没有。”   邢慕铮也不多问,擦干净了手走过来抬起钱娇娘的下巴,仔细看她的伤处。   钱娇娘仰着头道:“我好了。”邢慕铮每日都要看她的伤处,好似她伤得极严重一般。   邢慕铮伸手揽了钱娇娘的腰肢,眼睛还盯着那细细的伤疤,低低应了一声,“嗯,是好了。”如今只待脱痂了。   邢慕铮直了腰身,却没有松开她腰间的手臂,反而捏了捏她。   钱娇娘有些痒痒的,想推开他。邢慕铮不让,低头与她道:“你二姐比你胖些,你瞧她多好看,你瘦得跟妖精似的。”她太瘦了,胖些身子好些。   谁像妖精!钱娇娘咬牙,推他的手加重了一分力道。邢慕铮大手按在她的细腰上,声音低了一分,“别动。你瞧,你这儿也没肉。”   钱娇娘听他的语气,直觉不妙,她用力推了一下,“我去看看饭好了么。”   邢慕铮置若罔闻,贴着她的腰将她紧搂在怀里,唇压在她的耳朵上,“你多长些肉,抱起来舒服些。”他说完,偏头吻住她的红唇。   邢慕铮总爱亲人,尤其这几日,她受伤了不能乱来,他就更爱亲她,每夜总要亲得她的唇红肿不堪才罢休。钱娇娘挣不过他已认命了,闭着眼由着他亲。谁知他亲着亲着将她往墙上推,还扒拉起她的衣裳上。钱娇娘喘着气推他,“光天白日的,你想干啥!”   邢慕铮将她抵在墙上,弯腰自下而上地蛮横亲她,“你先让我弄一回,我想你想得紧。”因着她的伤,邢慕铮忍了好几日,见她好了哪里还忍得了,只想马上将她“就地正法”。钱娇娘自是不依从,但哪里比得过旷了多日的男人力气,竟就站着被弄了一回。这还不算,待吃了饭没多会,邢慕铮又没羞没臊地将钱娇娘往床上拉,好似要弥补这几日的缺漏似的,将钱娇娘折腾了一整夜,才算作罢。钱娇娘就恨自己怎么就修了剪甲了,该是挠花了他的背才好。   又隔了几日,钱娇娘发了帖子,叫钱丽娘一同去马球场玩耍。钱丽娘到时,钱娇娘正与一干女郎打完一场。如今马球场建成,邢慕铮与钱娇娘商量了,每月单数由得自己人玩,双数则开放给玉州的老百姓玩。不仅提供马匹,还有专人教骑马打马球。   这消息在大典那日就宣布了,这些时日来多有年轻的小伙子得空来学打马球,双日子马球场都很热闹。李树根成了马球场的管事,成日与媳妇守在马球场里。李桃儿原不会打马球,如今也在丈夫的悉心教导下,能与钱娇娘一同打球了。   见姐姐来了,钱娇娘汗涔涔地跳下马,笑着迎了上去。   钱丽娘瞧她笑脸却很是刺眼。自己这几日因她的话愁眉不展,她倒好,成天儿逍遥自在,压根儿只顾着自己。   “二姐,这马球很好玩儿,你可要学?我可当你的师傅。”钱娇娘走到她跟前笑道。   钱丽娘连连摆手,“我可学不来,我看见马就怵得慌,况且我都是做娘的人了,哪里还能这样野,回去被人笑话。”   “现下永安时兴得很,连宫里的娘娘都玩儿,哪里会被人笑话?”钱娇娘道,“我觉我着骑马打球,总能让人心情畅快些,心胸也宽广些,看事儿便不那般死心眼了。”   钱丽娘觉着她话里有话,她抿嘴道:“你这是何意?”   “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想叫二姐多给自己找些乐子。”钱娇娘笑眯眯地挽了钱丽娘的手,“这里有些温驯的母马,正是给初学者准备的,我已经让人选了一匹最温驯的喂饱了等着你哩。”   钱娇娘果真叫人牵来一匹不高不矮的母马,手把手教钱丽娘学骑马。钱丽娘嘴上说不学,但其实知道这马球都是权贵人家的太太小姐玩的玩意儿,连熊氏都没能学。她若是学了,那就比熊氏还金贵了。   钱娇娘哄了钱丽娘上马,又让春五仔细教她。钱丽娘原是有些害怕,但多学了一会,便就发觉了其中兴味。不多时,钱丽娘乐呵呵地绕着马球场走马。钱娇娘笑眯眯地陪在旁边。   只是天公不作美,不多会竟浠浠沥沥地下起雨来,后还越下越大。这场雨来得突然,钱娇娘只有与钱丽娘等人在遮风亭避雨,烟萝带了钱娇娘爱喝的茶叶来,摆了小桌架了小炉焚香煮茶,红绢摆了点心,置了软榻,看轻纱飘飘,听外头雨声,竟也颇有韵味。   “烟萝,要是你把琴带来就好了。”钱娇娘夹了一块青梅糕放在莲花纹小碗里递给姐姐。   烟萝道:“奴婢未曾带琴来,不过带了一只笛子。”   “在哪呢?”   “奴婢放在马车里。”烟萝道,“奴婢这就去拿来。”   钱娇娘道:“不着急,等雨小些。”烟萝笑道:“这儿有伞,不碍事。”钱娇娘道:“那你仔细些,莫叫雨淋了。”   烟萝应了一声,召了碎儿过来替她煮茶,自己起身拿了油伞走进雨中。烟雨飘飘,那婀娜身姿正如一幅画般。   “烟萝可真是个大美人呀,” 钱娇娘叹道。自己即便是女子,也惊叹于烟萝的美貌之中。   钱丽娘方才一直在打量烟萝,听钱娇娘说话才回了神来,她古怪瞅了钱娇娘一眼,略带一点小心地问道:“这烟萝……是侯爷的家伎,还是通房?”   钱娇娘眸光微闪,“都不是,她只是个普通的丫头。”   “怎么能够!”钱丽娘瞪眼,“她这般貌美,侯爷还看不上眼?”   “侯爷眼光高……”钱娇娘说完,想想他能看上冯语嫣,眼光也高不哪去。   “他眼光古怪……”这古怪不是把自个儿也古怪进去了,“他不爱闺房……”昨儿才折腾了一宿,禽兽似的,也不能讲他不好床笫之事。   “哎呀,总而言之就不是。”   钱丽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默默吃了一口青梅糕,挑眼瞅了钱娇娘,好似有话。   钱娇娘看见了,便笑道:“二姐有什么话,说来便是。”   钱丽娘放下小碗,眯着眼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想问问,烟萝姑娘既不是侯爷的人,那你可否把她给我?”   “姐姐要烟萝作甚?莫非奴婢不够?”   钱丽娘含糊其辞,“可不是么,人少了点。”   若换作别人,钱娇娘还没那么多想法,只是烟萝太美丽,而钱丽娘又目光闪躲,钱娇娘不动声色地道:“烟萝虽然叫我夫人,但我平时并不让她做下人的活,她教我习字弹琴,也算得上我半个师傅,不若我替姐姐找找,寻个好点的丫头给姐姐。”   “不用别人,我只是看烟萝对我眼缘,好妹妹,你便就把她给了我罢。”   碎儿用梅花冻石杯倒了一杯茶呈给钱娇娘,钱娇娘浅尝一口,“烟萝这样美,到底是对了姐姐的眼缘,还是对了孙白眼缘?”   钱丽娘不想她这妹妹在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又聪明起来,她对上钱娇娘好似洞悉一切的眼,心头一惊一咬牙道:“娇娘,我就跟你说实话罢,的确是孙郎看上烟萝了,他叫我来向你求这个人!”   钱丽娘自觉妹妹靠不住,惟有自力更生,想办法让熊氏滚下去。正巧孙白被在马球场乍见的烟萝迷得茶饭不思,成日来烦她。钱丽娘原以为烟萝是邢慕铮的妾室,自知要不了人,故而一直不肯答应他。孙白却对她放了话,她若能将烟萝要来,他什么都应承了她。   因此钱丽娘今日有此一问,得知烟萝不是邢慕铮的人,她就开始暗自窃喜,有种天上掉馅饼的喜悦。她若将烟萝要回去当了自己房里人,非得要孙白休了熊氏才能碰烟萝。等熊氏一除,她再慢慢处理烟萝也不迟。   钱娇娘笑容淡去,她放下杯子,“姐姐,你好糊涂!孙白糟蹋了那么多姑娘,你不说跳出火坑,还要将烟萝往火炕里拉!”   钱丽娘道:“怎么能是火炕?我孙家在玉州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听说烟萝本就是花魁,她生来不就是为了伺候男人的么?”   “哪个姑娘家生来是伺候男人的!二姐,我不爱听这样的话,你往后也莫要说了。总之我是不会将烟萝给你的。”   “你这……唉!”   碎儿忙给钱丽娘奉上一杯茶,“二奶奶,请喝茶!”   姐妹二人又起口角,一时谁也不理谁。烟萝回来见亭内古怪,红绢在钱娇娘身后对她微微摆了摆手。   烟萝便只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坐下来将笛放于唇边,吐气如兰,悠扬笛声飘出。钱娇娘听出来是她近来与烟萝学的曲儿,她看过去,烟萝美眸带笑,与钱娇娘微微点头。钱娇娘轻笑,清清嗓子,悠悠而歌。   邢慕铮进来时,正好听见歌声随着雨声飘来。 第二百二十七章   娇娘的声音清清浅浅,搭配着玉笛之声,有女郎和之,如一缕春风拂过耳边,这雨天似也不再冷清。   邢慕铮望向遮风亭中那抹隐隐可见的纤影,目光柔和下来,他放慢了脚步,走到遮风亭时歌声笛声正好停了。众女轻笑起来,素手轻拍。   钱娇娘笑得清脆,只是她一抬头,见一头戴笠帽身着蓑衣的男子躬身走了进来,乍看与个稻草人无异。再一细看,才知是邢慕铮。   除了她,众女都忙着起身行礼。钱娇娘也站起来,忍俊不禁地打量他,“侯爷怎么来了?”   邢慕铮摘了帽子,黑眸望向她轻笑道:“我这不是来借夫人的香车回家,不想夫人在此逍遥自在。”   原来邢慕铮今儿正叫人开始着实开垦荒地,不想突然地一场大雨叫了停。他知道钱娇娘在马球场玩耍,他是过来接她的。   钱娇娘轻笑一声,她记得邢慕铮早晨走时说过今儿是开荒的来着。瞧他黑靴子上沾着泥土,想来是才从地里回来,“侯爷辛苦了,今儿那地也开不成了罢?”钱娇娘让坐,邢慕铮去了蓑衣,当仁不让地坐了她的位置。他一路策马而来,脸上身上难免沾了水气。碎儿忙找出一块干净的手帕递给钱娇娘。照理她该为主子擦拭,只是邢慕铮不喜婢子靠近,这重担自是落到了钱娇娘头上。   钱娇娘却全然不解风情,她接过后转手递到邢慕铮面前,让他自己擦。邢慕铮近来却愈发地像大爷,他并不接,反而将脸伸了过去。钱娇娘愣了愣,也不好在众人面前拂了他的脸面,惟有以帕贴了他的脸颊,为他擦拭。   “才下几锄头就下雨了,明儿你得替我看看黄历。”   钱娇娘笑道:“我要是会看黄历,今儿还能在这儿坐着?”钱娇娘替他擦干净了脸,又顺便擦了擦他的脖子。邢慕铮自发伸了手出来,钱娇娘少不得又替他擦手。一干小丫头在后头,互相看一眼,心照不宣地掩着嘴嘻嘻地笑。   “我会看黄历。”钱丽娘兀然开口。   邢慕铮寻声望去,这才发现钱丽娘,“原来二姐也在。”   钱丽娘闻言有些闷闷的,她这么大人杵在这儿,他总不能没看见罢?这莫非是大户人家的避嫌说辞。   事实上邢慕铮是真没看见,他进来就只看见钱娇娘,别的人竟都忽视了。   红绢捧来一杯热茶,邢慕铮礼让,“让二姐喝。”   钱丽娘顿时又笑眯眯,“多谢侯爷,我这里有!”   钱娇娘起初原是担心邢慕铮瞧不上自家亲戚,叫二姐受了冷遇,但见他对待二姐虽不十分热络,却很有亲戚间的亲和谦让,叫起姐姐来也不含糊。她心里的确是松了口气的。   大家说了会话,雨停歇了,只是地上湿滑泥泞,也不能打马球。钱娇娘让人收拾东西回府,邢慕铮道:“城南边有一片湖景色颇佳,改明儿天气好了,带你去玩,听说许多姑娘家爱在那里放风筝。”   钱娇娘停顿一下,钱丽娘笑道:“哪里湖色美,奴家竟也不知道。”钱丽娘原是惧怕邢慕铮的,但见他方才那样和颜悦色,被忽视的不满早就飞到天边去了,这会儿心里乐陶陶的。   邢慕铮道:“就在土地庙过去不远。”   钱丽娘道:“说来惭愧,我连土地庙也不知道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钱娇娘眼珠一转,“二姐,不若你这几日便住在侯府罢,等天晴了,咱们一块儿去土地庙看看,再去湖边玩耍,你看如何?”   钱丽娘愣一愣,“这……不太合适罢?”   “姐姐到妹妹的家里住几日,有甚不合适?你只说咱们姐妹久别重逢,孙家自然不会拦了你。”   钱丽娘还有些犹豫,邢慕铮道:“可要我派人去孙府说一声?”   这是邢慕铮也欢迎她去定西侯府住么?钱丽娘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回去与我们家老爷说一声,他定然很愿意我到妹妹家来住,我只怕自己讨人嫌,麻烦了侯爷、和妹妹。”   邢慕铮道:“二姐是自家亲戚,怎会麻烦,娇娘高兴得很。”他看向钱娇娘,钱娇娘对他笑笑,“侯爷说的是,我高兴得很。”   钱丽娘见自己这般受尊重,心里可美了,笑着连连点头。   马车已等在外头,阿大来请主子们出去,邢慕铮低声与钱娇娘道:“你可要我抱你出去?”   这天外飞来的一句叫钱娇娘连脸红也来不及,她木然道:“为何要抱我出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这侯爷也没羞没臊了?   邢慕铮却指指她的鞋,“你这不是新鞋,地下泥泞,污了岂不可惜?”   原来侯爷今儿竟是持家了,钱娇娘不便打击了他,“不碍事,我小心些。”   邢慕铮点点头,钱娇娘松一口气,只道幸亏屋外的他没有屋内的他那般无赖,谁知眨眼间他竟就执了她的手。   众人全都看向了他们,钱娇娘脸上微热,抽手低声叫邢慕铮放开。邢慕铮一本正经道:“才下了雨,地下又湿又滑,我怕你摔个大马趴,便不好了。”   怎么说话的,怎么说话的!昨儿说她瘦得像妖精,今儿又咒她摔个大马趴,这男人到底想怎么着!   邢慕铮没发现妻子生闷气,拉着她便往外走。钱丽娘望着二人背影愣在原处,她还从未见过这样……亲密的夫妻。   怎能想,邢慕铮那样的大官,竟是这样对妇人好的。 第二百二十八章   钱丽娘带着她的儿子在侯府住下了,孙家自是求之不得,当晚就将钱丽娘的东西打包好了送来。孙白还亲自过来替钱丽娘安顿了,私底下交待她一定得好生与妹妹亲近亲近。   然而钱娇娘留钱丽娘在侯府,却是为了让钱丽娘离开孙白。自钱娇娘听了孙白要二姐把烟萝要回去当小妾,她就笃定了见一个爱一个的孙白决非良人。也不知钱丽娘究竟是深爱孙白,还是糊里糊涂受孙白哄骗,若她执意待在孙家,钱娇娘已然能看见她与一群妇人争风吃醋的一辈子。便是她心爱孙白,难免也在往后勾心斗角的折磨中消磨一生。那样的日子有什么好?   邢慕铮过了这一阵要娶平妻纳小妾,那是她无力阻拦的事儿。可即使她逃不过那样的命,她也希望二姐能安安生生过一辈子。没有嫉妒,没有算计,那就再好不过了。   虽然钱娇娘很明白钱丽娘兴许一时想不透,妇人嫁了男人便是以男人为天了,她如今还抬成了平妻,以为自己已经很好了。钱娇娘只能十分尽心地照顾在侯府的钱丽娘,想脚踏实地地告诉她,她若离开了孙家,她也一样能过得好。因此钱丽娘在定西侯府,吃的用的都比在孙府的好,处处有人尊称她一声二奶奶,也没有熊氏来立规矩,没有其他得宠的小妾来膈应她。她带着娃儿成天的吃吃喝喝,悠闲自在。   过了几日,日头高照,天气晴朗,邢慕铮果然叫钱娇娘去城南湖边踏青游玩,钱娇娘将钱丽娘叫上,还将周翠莲周姥姥与老宅的美人们一齐叫上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南边去。   果然如同邢慕铮所言,玉湖波光粼粼,两岸杨柳依依,中有小桥石亭,些许画舫在湖中静置,隐隐琵琶悠扬传来,美不胜收。许多姑娘家在家人的陪同下来此放风筝,也有闲人垂钓岸边。钱娇娘还从未来过这样的好地方,一下车眼神陡然亮了。   后头跟着下马车的女眷们也都叽叽喳喳欣喜不已,这湖边就更加热闹了。这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人群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很多陪着妹妹出来的男子艳羡地看向这群莺莺燕燕中惟一的男主子。更多人认出定西侯与侯夫人,一时好奇敬畏皆有,于是乎侯府并未驱散人群,百姓却仍不知不觉让出了一块大地盘。   邢慕铮觉着自家有些阴盛阳衰,本想着单独带娇娘出来游玩,没想到拖家带口这么大一串。他不免有些觉着兵营里那些个兔崽子不中用,还未将老宅那些闲人都娶走。   不过看她们都拿了风筝来围在娇娘身边,娇娘与她们一同眉开眼笑,又不那么气闷。邢慕铮于是由着钱娇娘与美人们去放风筝,自己拿出一根鱼竿来,拿了小凳寻了个空地,长线一抛开始垂钓。   只是这垂钓是静心的活,钱娇娘那特有的笑声时不时地传来,挠得邢慕铮心中痒痒的。他偏头看向已将蝴蝶风筝放起来的钱娇娘,只见她娇腮粉红,目光晶亮地仰头望着天上的风筝,一面大笑一面小跑拉线,那纯真的模样就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邢慕铮的唇不知不觉地上扬,他看得专注,连自己鱼竿什么时候沉了腰也不自知。不远处有个戴着笠帽垂钓的汉子,他瞟一眼瞧见了,热心肠小声唤他,“兄弟,兄弟!”   邢慕铮顺着声看向戴笠帽汉子,那汉子指指他的鱼竿,告诉他鱼上钩了。邢慕铮淡道一声多谢,目光仍转回钱娇娘身上。   戴笠帽的汉子:“……”   那上钩的鱼吃饱喝足逃走了,半晌,邢慕铮才缓缓收回视线,慢悠悠地将鱼线收回来。   那汉子算是明白了,渔翁之心不在鱼,在于美人身上也! 第二百二十九章   钱娇娘玩累了,将还在天空上高高挂着的风筝交给一旁的山楂,山楂自己的风筝怎么也升不起来,这会儿得了钱娇娘的风筝,高兴得不得了。   红绢早已铺了垫子置了点心等候在侧,钱娇娘笑着过来坐下,拈了一块羊羹送进嘴里,挑眼瞅烟萝等人扑蝶,钱丽娘则与她的丫头奶娘在不远处陪着她的儿子玩耍。   春风徐徐,沁人心脾。钱娇娘听着欢声笑语,有些恍惚起来,这一切好似梦境,但凡大声些,就能戳破了它。   “夫人,这是奴婢给侯爷备下的茶水,是您送去还是奴婢送去?”   红绢的问话打破了钱娇娘飘浮的心思。她猛地抬头,时邢慕铮正看了过来,钱娇娘对上他的视线,含糊道:“我去罢。”   钱娇娘端了红绢准备好的小银盘走到邢慕铮身边的草地上席地而坐,邢慕铮低头,她抬头,“侯爷钓着鱼了么?”   “未曾。”邢慕铮道。   钱娇娘向他捧了捧盘子,“这里的鱼不好钓罢?”   “是。”邢慕铮侧眸,拿了茶杯喝了一口。   钱娇娘轻笑一声,她凝视着悠静的湖面,微风吹起她的碎发。她默默地看邢慕铮钓了一会儿鱼,宁静得叫她昏昏欲睡。邢慕铮自怀里拿出一封信来,“丑儿送来的。”   钱娇娘立刻清醒了,她坐直了身子,眯着笑眼接过,俐索地撕开。   “你念给我听。”   这是在考她认的字儿,钱娇娘展开里头带着墨香的信纸,清了清嗓子,“母亲大人,父亲大人敬上……这小子哪里学来这样文绉绉的毛病,叫娘爹不好么,字儿都少写几个。”她拧眉嘀咕。   邢慕铮眼有笑意,“书信得这样儿写,况且曹先生在侧,自是要规矩些。”只是按理当父亲在前,母亲在后,这小子却总是先写母亲再写父亲。   钱娇娘拧了拧眉,听是师傅指导的就也不多说了。她磕磕巴巴地念着信,有几个字不认识,邢慕铮当场教了她。邢平淳于信中报了平安,告诉她第二回去请隐士先生,依旧未能成功,心情很是沮丧。   “事不过三,让他过几日再去,如若不成,说明隐士确无出山之意,不必再去打扰。”邢慕铮道,“你夜里回信时把我的话一同写进去。”   钱娇娘沉思片刻,点了点头。继而她笑道:“我要将今儿放风筝一事告诉他,他定然又要大呼小叫。”思及儿子哇哇大叫的模样,钱娇娘不免笑了起来。   邢慕铮也跟着笑了笑,“无妨,待以后再带他来,每年都带他来,若是往后有了妹妹,再一同带来。”   短短几句竟勾勒了那样的画卷,钱娇娘眼神微闪,心中五味杂瓶。   她如今有些飘飘然了,这是大忌。钱娇娘狠掐了自己的手心一把。   邢慕铮偏头见她臻首微垂,以为她害臊。他凝视面前玉瓷一样的娇颜,忽而心头柔软,有种倾诉衷肠的冲动,“娇娘……”他冲动张了口,却戛然而止。娇娘要的是实实在在对她好,而不是几句空话。这些话说出来,只怕叫她以为自己没有男子气概。只是胸腔的一团情意呼之欲出,竟憋着有些难受了。钱娇娘不解他开了头没下文,抬头看他,却陷入一双讳莫如深却又风流无限的双眸,这竟是在夜里才能看见的邢慕铮。钱娇娘微怔,邢慕铮却宽袍一展,遮了外人视线,倾身嘴唇重重压在她的红唇上。   钱娇娘猛地瞪大了眼,她的心肝刹那间都要跳出来了。亏得邢慕铮缱绻吻罢,很快放开了她。她仍是不可置信地地瞪他,脸上早已霞红一片,小心肝跟战鼓擂似的。“这么多人,你也不要脸。”她咬牙切齿。   亲了她,邢慕铮心头舒坦一些,他果然没皮脸地道:“没事儿,我不是挡住了么。”   他这是什么厚脸皮的话,难道他以为他那样随便一遮,就能叫看着他们的人不知他们在做甚?这男人原先不是那样道貌岸然,如今怎跟禽兽似的随处发情?钱娇娘放下银盘站起来,她可不敢跟再在他跟前晃悠,万一他再闹出些什么事来,她钻地洞都晚了。   邢慕铮只挑眼而笑,并未拦了她。天知道他真想命人赶走闲杂人等,压着她干那事。   罢了罢了,待夜里再……邢慕铮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钱娇娘故作赏风筝,睁着眼睛仰着头迎风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脸上热潮下去了些,她才晃晃悠悠到了钱丽娘跟前,钱丽娘让奶娘带儿子去看风筝,略显古怪地看着钱娇娘。   钱娇娘被她看得有些发怵,只听得她似笑非笑地问她:“你方才与侯爷在做什么?”   果然被人看见了!这人还是她二姐!钱娇娘心中暗骂邢慕铮,故作镇定道:“没什么,我眼睛里进沙了,侯爷帮我吹吹。”   “哦……”钱丽娘也不知信了没信。   “二姐,”钱娇娘换了话头,“你这些时日,在侯府里可还住得惯?”   钱丽娘笑道:“自是住得惯。”这大户人家与小门小户果然不能比,她在侯府的吃穿用度可比在孙府好多了。她原以为在嫁到了孙家就是最好的了,现在看来那是她眼界太窄,不知人外有人。   “住得惯就好,”钱娇娘笑笑,“我只想与你说,你离了孙家,照样能过得好。你在侯府里,不去想那些争宠夺权的事儿,心里头是否舒坦许多?”   “妹妹……”   “二姐,我知道人都是有自己主意的,我若是强迫你替你拿主意,便是做对了你也会恨我。我只期望你能好好想想,便是你已替孙白生了个儿子,他那般三心二意,绝不是你的良人,你趁着年轻还能脱身。我与你保证,只要有我钱娇娘一口饭吃,就决不怠慢了姐姐。往后你若找到了好人,便从侯府出嫁,谁也不能说你的一句不是。妹妹我只能这样帮你。如若你非要留在孙府,我也拦不住,只是我只能不叫他们欺负了你,却也不会借故打压孙白的后院,更不会送烟萝去与他为妾。”   钱丽娘越听,心就越冷一分。她如今春风得意,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叫这么大一个侯府的后院只有她一人,方才还不知羞耻勾得侯府在这光天化日下做些不正经的勾当,怎么到了她这儿,就这般假正经?她不为她在孙府出头,反而使劲想着叫她灰溜溜地离开。她这妹妹到底安得什么心!   钱丽娘勉强笑道:“妹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姐姐也有姐姐的苦衷……你看不若你先请侯爷替孙郎升个官儿,其他的咱们再作打算……”这官一升,家里都能知道是她妹妹说的情,她自然也就说完硬气了。   钱娇娘深深看了钱丽娘一眼,心里头有些失望,“升官这些是他们男人家的事儿,孙白做得好,自然能升官。”   这也不成那也帮不了,她是不是就想叫她成了下堂妇就舒坦了。钱丽娘拉下了脸。   “姐姐,我只期望你能开开心心地过活。以前是咱们家穷,实在没法子你去当了妾!但现在我能护你一分了,你也不必再委曲求全。没有哪个女人家喜欢自己男人多妻多妾!这天大地大,你总能再找个好归宿。便是没有,咱们离了男人也一样能过得好。”钱娇娘说罢,站了起来,“我该说的都说了,姐姐千万好生想想。”   说罢,钱娇娘便走了。   等钱娇娘一走,桃红便凑了上来,小声问侯夫人都说了些什么。钱丽娘阴郁地将钱娇娘的话讲了,桃红小小地倒抽一口凉气,这侯夫人怎地做事这样古怪,不劝和,还劝离?“夫人,这下该怎么办哪?”   钱丽娘抿着嘴静默半晌,才冷冷抬眸看向钱娇娘的背影,又看向仍静心垂钓的邢慕铮,幽幽说道:“她不是叫我离了孙郎么,我就离给她看!”   翌日清晨,邢慕铮出后院路过小径时,忽听见有女子哭声,他远远望去,只见一妇人坐在凉亭里掩面哭泣,身边那丫头似是钱丽娘的丫头。邢慕铮停了脚步,招来一小厮,“去告诉夫人,二奶奶在此哭泣。”   小厮去了,邢慕铮不再多看,转身绕远路走了。   又隔一日,邢慕铮在书房批示公文,忽闻钱丽娘在外求见。 第二百三十章   乍听得是钱丽娘求见,邢慕铮先是皱了皱眉。   “二奶奶可说是有什么事?”   “二奶奶没说,只说有要紧事。”   邢慕铮略一沉思,让小厮请她外堂就座。他批完一卷公文,起身去了外堂。钱丽娘只身一人坐于下首,显得有些惴惴不安,见他出来忙起身行礼。小厮上了茶来,邢慕铮让他随侍一旁。   “二姐找我有什么事么?”邢慕铮也不寒喧,开门见山地问。   钱丽娘看一眼他身侧的小厮,细声细气道:“奴家确有一重要事想与侯爷讲,可否摒退左右?”   邢慕铮道:“这是我贴身小厮,我十分信任他,二姐有话可但说无妨。”   身侧小厮暗地里瞪大了眼睛。他啥时候荣升爷的贴身小厮了,他咋不知道!   钱丽娘勉强笑笑,道:“这……不太妥当……”   “二姐若是信不过他,有什么话便与娇娘讲来,叫她告诉我也是一样。”邢慕铮道。   钱丽娘连忙摆手,“不不,我就是有些话不能与娇娘讲,才来找侯爷的。”   邢慕铮眉头微动,没有说话。   钱丽娘怯生生地抬眼道:“奴家……娇娘她心疼奴家这个姐姐,不忍心奴家在孙府的后院吃苦,故而劝奴家与孙郎和离。”   邢慕铮脸色不变,眼中微起波澜。娇娘本有意与孙府交好,但自马球场一见后她便意兴阑珊了,果然她是看不惯男儿多妻妾么?只是她姐姐既已抬了平妻,又育有一子,娘家有她这个侯夫人妹妹撑腰,钱丽娘在孙家只有被高高捧着,断无再被冷落的道理。饶是如此,娇娘还是想叫她姐姐和离?倘若当初没发生那样的荒谬事,他迎娶了冯语嫣,他怕是再无挽回娇娘的心的可能。   钱丽娘听罢,却未听得邢慕铮言语,憋了一会,她只能继续开口:“侯爷可听妹妹说过此事?”   “未曾。”邢慕铮回过神,简短地道。   钱丽娘苦笑一声,她挽了挽鬓发,“妹妹是为奴家好,奴家知道,只是妹妹想来被侯爷娇养惯了,竟不知世事艰难。奴家命苦,被迫嫁想给家有恶妻的孙白,成日受尽折磨……”钱丽娘微微低头抹泪,“我原也是只想有口饭吃,与小儿有一日过一日罢了,就是心中念着妹妹,岂料菩萨听了我的心愿,真叫侯爷带着妹妹衣锦还乡,奴家心里高兴,竟一日也不想与妹妹分开。可是奴家已经嫁了人,哪里能如妹妹那样简单一句话,带着小儿说走就走。奴家知道妹妹是一片好心,只是奴家身无长处,若是离了夫家,岂不如断了线的风筝,没有归宿了!奴家心里不安,又不好与妹妹明言。”   邢慕铮耐着性子听完,“二姐不必多虑,娇娘并非不谙世事,她做事很有分寸,她既叫你离开孙府,自有她的道理。况且营中还有许多未娶的将士,二姐怕往后没有归宿,可相看一个。”   钱丽娘顿时站起来,“阿弥陀佛,奴家若是二嫁之身,哪里地还敢嫁人为妻,只不过想寻一处安生处过得残生罢!并且我与妹妹分别多年,奴家再不想与妹妹血亲分离,不若,不若侯爷……”   钱丽娘话儿突地断了,她如弱柳扶风站在原处,低垂着头脸颊飘红,媚眼偷瞄。   “贴身”小厮听得一字不漏,这二奶奶轻言细语,听着甚是可怜,他也听明白二奶奶意思了,她是想效娥皇女英,姐妹共侍一夫,妹妹为妻,姐姐为妾。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夫人既怕姐姐在外受欺负要她和离,不若将她接到自家府里来,姐妹俩有个照应。侯爷又那样对夫人好,想来是喜欢夫人那样容貌的,二奶奶很似夫人,侯爷当也是喜爱的。   小厮心道,他都听明白了,侯爷自然也听明白了。他偷瞅邢慕铮,只听得他无波无澜地问道:“不若如何?”   侯爷这难道是还未听明白?   钱丽娘也似是没想到邢慕铮会追问,她都已说到这份上了,莫非邢慕铮还听不懂?钱丽娘咬了咬牙,一鼓作气地道:“奴家想着不若侯爷给奴家一个容身之处,叫奴家与妹妹团聚。奴家定也尽心伺候侯爷,还望侯爷成全!”娇娘不是叫她离了孙家么,她就听她的话,进到侯府来!她本就是当妾的,成为邢慕铮的妾自是比成孙郎的平妻还好。往后若有个一男半女,娇娘总该要替她打算抬她份位。   邢慕铮额上青筋暴出,这钱二姐,这钱二姐!   娇娘既不想她身处多妻妾之家,她竟转而来求他纳为妾,姐妹共侍一夫?她膈应谁!娇娘尽心待她这二姐,她这姐姐反而撬起墙角来!   邢慕铮的心突突地疼,他心疼娇娘。好不容易与亲姐相认,却是这等白眼狼的货色!她若得知真相,恐怕又要在夜里哭泣。早知如此,他就该在她相认前偷偷杀了她!   钱丽娘听不到回应,抬头见上位者神色莫名,好似发怒,钱丽娘连忙软软地跪了下来,眨眼前哭得梨花带雨,“侯爷,侯爷,奴家发誓,奴家决无非分之想,只想有个住处,与娇娘有个照应。奴家决无与妹妹争夺宠爱的心思,求侯爷怜惜我姐妹分离多年再见不易,成全我们罢!”   钱丽娘这哭是很有门道的,既要哭得凄惨,还要哭得好看,叫男人大起怜悯之心。钱丽娘在孙白那屡试不爽,今儿在邢慕铮故伎重施。只可惜邢慕铮看她恶心丑陋,一个茶杯砸在她的面前,“滚!” 第二百三十一章   钱丽娘吓得不清,但她神情中透着不解。分明她自己都主动愿意当妾了,邢慕铮为何这般发怒?他不是爱她这样子的容貌么,她不是比娇娘还漂亮几分么?为何他要赶走她,哪个男人家不喜欢后院妻妾多的?只是她还没能弄明白,就被进来的侍卫架了出去。   小厮连忙去收拾地下残瓷,大气也不敢出地偷瞄主子脸色。邢慕铮坐在位置上讳莫如深,半晌不发一言,小厮压根看不出主子是喜是怒。   等小厮把地收拾干净了回来,邢慕铮沉声对他道:“去把方才钱家二姐的话,如实告诉夫人。”   小厮有些惊讶,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忙应喏退下。   钱丽娘被赶出书房,奶娘和丫头都在外头等她。见她那般模样就知道事儿出了差错。她们连忙上前左一嘴右一嘴地问她,钱丽娘的脸阵红阵白,一字不发地快步走回自己的院子。谁知钱娇娘竟然带着一群人在屋子里等她,见她回来了笑眯眯地道:“二姐去了哪儿叫我好找。”   钱丽娘支支吾吾地说了个去处,并很快转移了话儿,“娇娘你到我院子里来作甚?”   钱娇娘笑道:“府里要做新衣裳,我来替姐姐量个身形,也替你做几件。你看这些料子你喜欢哪样?”   钱丽娘推辞两句,只是摸了那些个丫头们捧上来的料子又挪不开手了,她如今也是有眼界的,知道这些都是顶顶的好料子。恐怕整个孙家都拿不出一匹来,在侯府里却能给作客的亲戚用,这是何等的天差地别!钱丽娘越想越不甘心,手帕扭得死紧。为甚她都送上门了,侯爷还看不上!要知她比当初勾搭孙郎那会儿,还要娇媚百倍,莫不是他顾及她这妹妹?不可能,在家里向来男人是天,更何况定西侯那样权大势大的人物,他怎会怕一个娘家什么都没有的妻子?   钱娇娘还不知钱丽娘心里想些什么,继续笑着与她道:“二姐若选好了料子,我为二姐做一件衣裳。”   钱丽娘回过神来,忙扯了唇角笑道:“这哪能够,你是侯府夫人,我哪里敢叫你替我做衣裳。”   “自家姐妹说这些做甚,这是我的一片心意,二姐只莫嫌弃便好了。”钱娇娘道。   山楂快言快语道:“二奶奶,我们夫人绣工可好了,当初在永安城太子府里,她自己绣的那件裙子可是叫太子妃和贵女们都惊艳不已呢!”   娇娘竟还见过太子妃?她竟然能见那样显贵的人物了?那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呀!钱丽娘对钱娇娘要替她做衣裳的事儿没有任何感动,对她的忌妒却难已自控。一步错,步步错!她当初究竟是撞了什么样邪要装病!   就在钱娇娘替钱丽娘量身形的时候,邢慕铮的书房小厮来了。钱丽娘一看见那小厮,眼皮子猛地跳了一跳。她认出了这就是方才在邢慕铮身后的小厮。   “夫人,爷交待小的来,与夫人说个事儿。”   “什么事?”钱娇娘漫不经心地问。   那小厮看了钱丽娘一眼,又马上转回视线,低垂着头与钱娇娘道:“爷说这事儿要单独与夫人说。”   这是有什么要紧事?钱娇娘放下裁衣尺,“那去耳房说罢。二姐,我去去就回。”   钱丽娘的心突地一跳,她忙不迭抓住钱娇娘,“娇娘,娇娘,我也有话要与你讲!”   钱娇娘不解姐姐为甚突地这般急迫,她笑道:“那等我回来。”   钱丽娘道:“不不不,我现在就在讲,你待会再听这奴才讲。”   钱娇娘见钱丽娘似真是有要紧事,想了想问那小厮:“侯爷的事儿可是很紧急?”   小厮看了看钱丽娘,犹豫道:“并非紧急……”   钱娇娘道:“那你在外头等我少许。”   那小厮只能跟着其他人一同退下了,钱娇娘转头问钱丽娘,“二姐,人都走了,你有什么事儿?”   钱丽娘咬了咬下唇,她拿不准那个奴才是不是过来与钱娇娘告状的,但是这事儿总是瞒不住了,她只能抢在前头与钱娇娘讲,于是她斟酌了用词,将去书房找邢慕铮的事儿说了。   钱娇娘一言不发地听她说完,看她的目光木讷怪异。   钱丽娘为自己圆场,“娇娘,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也想离开孙家,就是害怕自己没了依靠,特别怕!你姐姐我就是这样没用的人,况且我与你分离这么久,我很想念你,不想与你分开,所以才去求侯爷请他纳我为妾的。我知道你不愿意委屈我,定是不让的,因此我才直直找了侯爷,你千万别误会!”   钱娇娘缓缓笑了。   这是她的亲姐姐啊。她想叫她离开风流鬼再寻有情郎,她却巴巴儿要给自己妹夫作妾?她这是往死里打她的脸,戳她的心肝。   钱丽娘被她看得浑身发毛,“娇娘,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不相信我么?”   钱娇娘猛地站起来,对着门外喊:“来人!”   红绢等人很快进来,钱丽娘带来的奶娘和丫头也躲躲闪闪地跟在身后进来。   “夫人,您有什么交待?”   “孙夫人要回孙府去了,去帮她把东西收拾好,马车备好!”   钱丽娘愣在原处。   山楂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夫人,二奶奶还未选料子,可是要先选了料子?”   钱娇娘冷笑一声,“不必了,孙夫人看不上侯府的料子,也不稀罕我替她做衣裳!”   此话一出,再粗枝大叶的山楂都明白事儿不对味了。碎儿连忙道:“奴婢这就去收拾。”   “奴婢去叫马车来。”红绢也道。   钱丽娘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她涨红了一张脸,“娇娘,你要赶我走?”   钱娇娘面无表情道:“孙夫人来侯府多日也该回去了,侯府庙小,容不小孙夫人这样一尊大佛,往后若非人命关天的事儿,孙夫人便不必来了。”   侯夫人这是不管她们夫人了?钱丽娘的丫头奶娘都瞪大了眼睛,不想这侯夫人竟这样果断绝情,这才多大会儿,一个姐姐就不要了!   钱丽娘也没料到钱娇娘一句话不说就要赶她走。她的心儿不停往下掉,眼睛一挤眼泪又出来了,“娇娘,你不听我解释么娇娘,我真的是为了我们姐妹团聚呀娇娘,定西侯那样大个官儿,往后总要纳侧的,多我一个又能如何?我姐妹就能在一起有照应了呀!往后我若有子嗣,都放在你的名下,你这主母的地位岂不就稳妥了!娇娘,娇娘!”   钱娇娘毫不留情地走了,一句话也不多留。只有钱丽娘在屋子里的尖声叫唤,愈行愈远。   邢慕铮的书房小厮跟着钱娇娘出了院子,钱娇娘疾行了一段,突然停了下来。她叫小厮上前,“侯爷叫你来,就是为了孙夫人的事儿?”   小厮点头应是。   “那侯爷怎么说?”说这话时钱娇娘的脸上火辣辣的,她的腰挺得笔直。她此时很难堪,如果邢慕铮同意纳钱丽娘为妾,她将更加难堪。邢慕铮想娶谁她都管不着,只有她的姐姐不行。   小厮是个机灵人,他忙道:“侯爷在二、孙夫人面前摔了茶杯,只是叫小的过来与夫人说一声,说是由夫人处置。”   钱娇娘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她回头望了钱丽娘的院子一眼,眼底闪过深沉的波澜,转瞬既逝。   两刻钟后,钱娇娘出现在邢慕铮的书房门前。她深吸一口气,得了通报后笑吟吟地走进了书房内。   邢慕铮还在处理公文,见她进来停了笔,看着她站了起来。   钱娇娘笑道:“打扰侯爷办公了,我来只是想问问侯爷,府里做春裳,侯爷可要添置些新衣,若是需要,我替侯爷量量身形。”她举举手上的裁衣尺。   邢慕铮直视于她。小厮已经回禀了他,钱丽娘也被赶出了侯府,他还犹豫着是让她独处好些,还是去看看她好些,她就过来了。   “……嗯,你替我量罢。”   钱娇娘点头上前,邢慕铮配合地展了双臂,由着她量。钱娇娘一面量,一面啧啧:”哎呀,侯爷的肩膀可真宽。”“哎呀,侯爷的手臂真长!”“侯爷的腿也长!”   她絮絮叨叨,较平日话多。邢慕铮低头沉默地盯着她,眼中带着怜惜。   钱娇娘猛地抬头,对上了这样一双眼。   她顿了一顿,撇开了视线,“侯爷,我量好了。”   “嗯。”   “我二姐……也打发走了。”   “嗯。”   钱娇娘听不出他话中的喜怒,她仰头硬着头皮道:“对不住啊。”   邢慕铮道:“她对不住的不是我。” 第二百三十二章   钱娇娘到现在还被一腔愤怒与悲凉填斥心间,邢慕铮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却叫她莫名生出委屈来。   钱娇娘鼻头有些发酸,她低头不语。   邢慕铮分明知道这妇人是那样坚强,他却仍止不住愈发浓厚的疼惜之心。邢慕铮伸了双手,想要将她抱进怀里抚慰,门外乍地响起小厮声音:“爷,阿大队长有急事求见。”   钱娇娘抬头,邢慕铮猛地收回手负于身后,“叫他进来。”   钱娇娘也似如梦初醒,“侯爷既有要事,我便先回了。”   “嗯。”   钱娇娘便拿着裁衣尺走了,在内阁门前与阿大擦肩。阿大忙叫了一声夫人,钱娇娘点点头,侧身让他进去,自己提裙走了。   只是还未走出多远,钱娇娘的胳膊被人猛地自后抓住,她吓了一跳,一转头却是邢慕铮严肃的脸庞。“侯爷……”   “跟我来。”   钱娇娘还在懵懂之中时,她已经坐在船上,顺着水流而下了。与上回的大船不同,她坐的是一条舫船,惟有一层,内舱虽华丽,却只能容纳十来人,春五陪着钱娇娘坐在里头。邢慕铮自上了船就在外头交待事儿,留下钱娇娘与春五大眼瞪小眼。   “你……知道发生了何事么?”钱娇娘犹豫问。这在府中啥也不说,就火急火燎地将她扔上了船,几个丫头只叫了春五一人来,也不知邢慕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属下不知。”春五一板一眼地答道。   钱娇娘其实也就随口一问,她有预感,邢慕铮这样事发突然,定与阿大去禀的要事有关。   邢慕铮自外头交待完事情进来,让春五去外头守着。他在钱娇娘身边坐下才与她道:“咱们现下去江梓县。”   江梓是往永安的路上,离玉州最近的一个州县,也是年前去永安路上路遇水盗的雾岭山之辖州。邢慕铮此番下江梓,正是因为那占山的盗匪自水路劫了候府的一条船只。   “他们劫了什么走?”钱娇娘问。   “两箱金条。”邢慕铮答。   怎么平白有两箱金条回来?钱娇娘心有疑惑,但她没想太多,转而问道:“侯爷这是要去剿匪?”这事儿他也不是头一回干了,只是如今他没了军队,好似又没从玉州带兵下来,难道就这船上的十来个人上山杀贼?况且……他带着她来做甚?她连花拳绣腿也没有,带着她不是累赘么?   邢慕铮道:“我去剿什么匪,我去报官。”   钱娇娘眨眨眼,“报官?”   “我的金子丢了,当然得去官府报官,要剿匪,也是江梓衙门去。”   她还道定西侯走什么野路子直杀到雾岭山上去,不想竟这样循规蹈矩,倒是有些出乎意外。钱娇娘瞅了他一眼,邢慕铮波澜不惊,“你看我作甚?”   “没事儿。”钱娇娘摇头,“那侯爷把我扯来做甚?难道要我去击鼓鸣冤?”说完钱娇娘顿了一顿,她想起先前那桩丢人的事儿了。   邢慕铮似也想起来了,他扯了扯唇,“你倒是爱玩这个。”   钱娇娘听出他的戏谑,干咳一声。   “放心罢,不叫你击鼓,只是你从未到过江梓,顺便带你去玩一玩罢。待把雾岭的土匪都剿了,再去山上玩玩,听说那山上有个瀑布,很是壮观。”   敢情这位爷主要不是来剿匪,而是来游山玩水的。 第二百三十三章   舫船的速度很快,未至深夜,就已到了江梓渡口。渡口处有官差守候,普通老百姓大半夜的也是不能登岸的,只是定西侯的铁牌在哪儿都能通融,小队长得知来的是定西侯本尊,忙点头哈腰地让船靠了岸,不仅殷勤领了一行人至驿馆住下,还马上要去通知县官。邢慕铮只道不必,才阻止了小队长的一腔热忱。   当夜无话。   隔日早晨乌云密布,辰时了还乌沉沉的一片,整个小州县似都被压得郁郁。邢慕铮与钱娇娘等人走在街道上,原是想寻些江梓特色小吃来做早饭,只是主街上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像是怕下雨没人出来。摆摊儿的少,就连铺子都有好几家不开门的,开门的有气无力地吆喝,不像是想拉客官进店里,反而像往出赶似的。   “侯爷,你说他们都在看什么?”钱娇娘觉得古怪,这些店家好都在往城门的方向看,就像在警惕什么人来似的。   邢慕铮自然也发现了江梓百姓的古怪,这样的眼神他见得多了,那是战时颠沛流离的人群的眼神。   “不知……”   邢慕铮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恐惧喧哗,马蹄声四起,伴随着阵阵放肆的叫嚣。一行人猛地转过头去,只见十来个响马子蒙着面挥着大刀,肆意狂笑大叫着骑马冲进来,他们拿刀乱砍,抢鸡抢鸭,江梓百姓一时鸡飞狗跳,慌乱无比。眼看疾行而来的马匹就要冲撞上钱娇娘,邢慕铮将她拉至一旁,护在胸前。阿大怒眉一竖想要动手,被邢慕铮拦住。阿大只能退了回去。   钱娇娘被邢慕铮拥在胸前,眼见那群响马在主街扫荡一圈,又调转马头自原路返回,只留下一片狼藉,冷风萧瑟。   几个衙役珊珊来迟,询问众人发生何事,有的上前哭诉,有的摇头叹息,似已绝望。   钱娇娘瞪眼瞅着这一切,周遭哀怨愤懑之声四起。   “告诉那些废物差役有什么用,徒费口水!”   “朝廷要何时才派兵来铲除这批祸害!”   “派过了,派了两回,不是每回都无功而返么!”   “难道我们就要一辈子被这些杀千刀的土匪强盗欺侮?”   “可惜邢将军已经卸甲归田,不然请了他来把这些贼子全都他娘的杀光!”   钱娇娘听着周围所言,想来这江梓遭盗匪袭击已不是一回两回,已是经常来打家劫舍了!   一顶八抬轿子自拐角匆匆而来,轿夫们穿的都是衙役的衣裳,领头的正是昨儿夜里让行的小队长。他一见着邢慕铮一行人就忙让压轿。轿子还未停稳,就从里头钻出一个按着乌纱帽的人来。只见此人黑黑胖胖,嘴角边一颗大痣,穿着七品官服。他顺着小队长指的方向看见了邢慕铮,忙躬腰哈背快步走了过来,笑眯眯地道:“下官参见定西侯大人,下官是江梓的县官,姓鲍,名礼,下官一直仰慕侯爷,今日一见过果不同凡响!侯爷可是微服出行,下官在此跪拜大人可会碍了大人的身份?”   钱娇娘后退一步离了邢慕铮的怀抱,邢慕铮的手收回背后,点头与鲍礼道:“鲍大人不必多礼,先处理当前事务要紧。”   “当前什么事务……”鲍县官略显茫然,转头看街上狼狈,恍然大悟地狠狠一拍大腿,“那些畜生!”   “那些贼子是什么身份?”   鲍县官气得嘴唇发抖,他重重唉叹两声,“侯爷有所不知,这些畜生都是雾岭山上的流匪!”   “流匪?”   “正是——此处说话不便,侯爷若不嫌弃,请于衙门一坐。”   邢慕铮微一沉吟,点头应允。   鲍礼顿时眉开眼笑,“侯爷请!”   “鲍大人请。”   众人行至江梓县衙门,小小的衙内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奴仆打扫落叶。鲍礼请了邢慕铮内堂上坐,扑通一声就跪下与邢慕铮磕了头。问及他人才知钱娇娘是定西侯夫人,鲍礼少不得又再次见礼。使了丫鬟送来最好的青茶,鲍礼这才与邢慕铮诉苦。   原来雾岭山并未有土匪扎营,只是三年前邢慕铮班师回朝时一路剿匪,有的土匪听到风声就躲了起来,待风头过了又开始出来作乱。雾岭山的土匪就是这么来的,听口音,像是从宝花县乾山那边来的。这群土匪占山为王,人多势众,又凶神恶煞,只靠江梓衙门几个衙役拿他们根本没办法。鲍礼又三番两次请来临近驻军前来剿匪,可每回都无功而返。便是全副武装打上山了,那寨子竟都空无一人,像逃跑了。可是等驻军走了,他们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江梓百姓苦不堪言,鲍礼也整天为这事儿发愁。   “这伙人,真是从乾山来的?”钱娇娘坐于邢慕铮身侧,听完鲍礼的诉苦,古怪地问了一嘴。   鲍礼忙道:“这些其实只是下官猜测,那些贼子狡猾,下官至今还不知其头目面目,是何来历。当年乾山匪贼猖狂,侯爷去时却扑了个空,并且下官听他们有些宝花县口音,故而猜测。”   钱娇娘缓缓地点了点头。   邢慕铮对鲍礼道:“其实我这回来,也是为了这群盗匪。”   鲍礼错愕,“侯爷也是为盗匪而来?莫非侯爷自谁人口中听说了这群贼子,欲来剿匪?”   “非也,”邢慕铮平静地道,“他们抢了我两箱金子,我来衙门报官。” 第二百三十四章   鲍礼瞪圆了眼张大了嘴,连唇边的痣都跟着惊讶了。“他们、他们胆敢抢侯爷的金子?真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邢慕铮道:“我的手下原是带着两箱黄金走水路回玉州,没想到昨儿与我来信,说是被雾岭山的水盗给抢了。”   “什么!他们如今连水路也抢?这还了得?”鲍礼站起来搓手,“侯爷放心,下官这就发信给琚州驻军,叫他们带兵来,这一回定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邢慕铮道:“这群匪民既然已开始水上打劫,恐怕他们于水中藏匿,鲍大人可发信去明琥向明琥水师求援,让他们自水路包抄,两面夹击岂不更好?”   鲍礼受教地一拍脑袋,“可不是这个理?下官这就去办!”   离开江梓府衙,邢慕铮领着钱娇娘继续逛江梓县,这地儿小,加之匪盗横行,整个州县看上去死气沉沉。路上走着的几乎都是男子,鲜少看到黄花大闺女,就连妇人也极少见。听说是雾岭山上的贼子还抢人做压寨夫人。   钱娇娘自出来后一直心不在焉,看见街上这副场景不由得眉头紧锁。邢慕铮问她因何不悦,钱娇娘道:“原以为侯爷打赢了胜仗就是太平盛世,没想到还是不能太平。”   邢慕铮道:“太平二字,谈何容易。”   钱娇娘停了脚步,“为甚世间总有纷争?”   邢慕铮转头凝视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有的纷争,都从‘己’字上来。”为财,为权,为美人,为私欲。   钱娇娘拧眉,旋即摇头,“大伙都好了,自己不就好了?”   邢慕铮笑了,“你指的大伙,是谁?”   钱娇娘继续朝前走,她歪着头想邢慕铮的问题,邢慕铮也不催促她,只陪在她身边慢慢地走。半晌,钱娇娘缓缓地开口,“我期望江梓的百姓好,燮朝的百姓好,西犁的百姓也好。踩在这同土地上的所有人都好。”都好了,就没有纷争了。   只是说出来后,钱娇娘自觉犯傻了。她挑眼看向邢慕铮,邢慕铮却没有笑话她,而是认真问道:“这是从丑儿的书里学到的?”   钱娇娘小小“啊”了一声,才发现邢慕铮说得对。她是从书里想到的。   邢慕铮眼中带笑,“你很不错,没有夫子教你,你也能想得明白。可见是有慧根的。”   钱娇娘俏脸微红,她觉得邢慕铮是在笑话她,但又觉着不像。犹豫间,她已被邢慕铮牵了手往前走了。钱娇娘心思不在这上面,因此并不在意,她仰头问:“侯爷并不是圣人那样想的?”   邢慕铮低头看她,“那样的好事,只能登仙。”人的私欲,他已看得太多了。娇娘也非深闺里一无所知的小姐,只是她仍愿相信,只因她心地终是软的。   “那侯爷信什么?”   “我信法,”邢慕铮道,“护良善之辈,杀极恶之徒。”   邢慕铮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会与一妇人谈及这些大道。他先前听豪杰大家、文人墨客争论不休,也只是静静聆听,从未说过自己的想法。如今他坐在饭馆里,面对钱娇娘侃侃而谈。钱娇娘听得很有意思,仿佛邢慕铮给她开了一扇门,叫她脑子里一些混沌的念头清明起来。   邢慕铮说完,又与她道:“这只是我的想法,你可听,可认同,也可反对,这些都是没有定性的,你只管守你自己的道法。”   钱娇娘心想邢慕铮这也太高估她了,道:“我哪里有什么道法,并且我听着侯爷说的很是在理,并且与我的想法也可兼得。”   邢慕铮注视着她,微勾了唇带着赞赏,“你很聪慧,又知变通,倒比一些死脑筋的书生还强些。”   “侯爷这是夸我呢?”   邢慕铮点头,“是夸你。”   钱娇娘听他这样直白反而不知说什么了。   小二送来酒菜,二人谈话暂断。钱娇娘为报方才授课之恩,殷勤为邢慕铮满上一杯。邢慕铮难得说了许多话,正觉口渴,不客气地受了,他一饮而尽,略为意外,“这酒不错,你也尝尝。”   钱娇娘闻着香,仰头喝了,不住点头。邢慕铮重新为她满上,笑与她道:“你若是喜爱这酒,就让人打个百斤回去窖着,如何?”   这怎么听着像是把她当女酒鬼了,钱娇娘挑眉,“百斤怎么够,好歹千斤。”   邢慕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这是我低估你这女酒仙的实力了。”说罢招了小二来,果真要让他打上千斤酒。   小二吓了一跳,他们这小店是遇上大贵客了。小二连忙叫来掌柜的,掌柜的一听,没有赚大发的欣赏,反而苦着脸道:“客倌,咱们这里是小本买卖,囤不起千斤酒。”   钱娇娘笑道:“掌柜的,侯、咱们爷是玩笑话。”   掌柜的这才呼了一口气。   难得听到钱娇娘唤他“咱们爷”,邢慕铮扯了唇角,“那你打上百斤酒罢。”   掌柜的愁眉又起来了,“客倌,咱们这儿也没有百斤酒!”   邢慕铮这就奇怪了,“你这饭馆做生意,连百斤酒也没有,还开什么饭馆?”   掌柜的苦哈哈地道:“客倌,小老儿听您二位是外地口音,有所不知!咱们县闹匪,大家都没好日子!尤其这酒是咱们县最好的酒坊阿桂酒坊出的酒,那些强盗把酒坊里酿好的酒全抢走了,还要阿桂酒坊每月上供,不然就杀了酒坊的小少爷!您说他们家哪里还有酒来给我们?小老儿这的酒,还是先前留下的!”   “那群人竟然这样猖狂?”钱娇娘虽早上看过响马子恶行,听到仍令人生气。   “可不是么?衙门不管用,大兵来了又找不着。唉,小老儿看江梓是没指望了,听说邢将军的封地就在旁边的玉州,许多人都想着举家搬迁到玉州去哩,土匪再横,能横到邢将军的领地去?这不能够您说是不!小老儿这世世代代都在江梓扎根的,想去也不能去,唉,只有等死喽!”   掌柜的唉声叹气地走了,钱娇娘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她放下筷箸,“侯爷,我寻思着便是再胆大妄为的强盗,也不能这样大胆,他们怎么敢进城来抢掠,还敢让人上供?他们就不怕城里有埋伏?”   邢慕铮点头道:“我也在想这事儿,他们的确比一般的土匪要猖狂。并且官兵几次上山剿匪,竟都抓不到人。”   “可不是么……”难道真是从乾山来的那伙人?若真的是……钱娇娘眯了眼,“侯爷,这伙人这样坏,你可得将他们都抓了,才算是为民除害。”   “抓是一定得抓的,”邢慕铮让她继续吃菜,“只是今儿听县官说起那群匪贼是从乾山来的,我看你有些不对劲儿,难道你先前碰到过这伙土匪?”   钱娇娘微顿,“没有……我没见过。”   邢慕铮挑眸看她,钱娇娘垂眸,重新拿箸吃饭。菜至嘴边,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若无其事地吃进嘴里。钱娇娘方才忽而想到,两箱金子的确很值钱,但她这些时日接手管理邢慕铮的私库,那两箱金子于他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他缘何为了两箱金子亲自来江梓?难道真是带她来玩的,还是……别有目的?   江梓县城小,走一圈便已逛完了,也没什么新鲜玩意,只庆幸土匪没有再来。夜里鲍礼领江梓诸官宴请邢慕铮,邢慕铮同意了。钱娇娘也随行前往,在后院由鲍礼的妻妾接待。一场酒宴下来,邢慕铮大抵看透了江梓官僚。包括鲍礼在内,全都是些老油头,难有建树,若非机缘,就是七品官坐到头了。钱娇娘也被鲍礼妻妾的香粉味熏得够呛,听邢慕铮来接她了,忙不迭站起来就走。鲍礼又带着妻子与大小官员送至衙门口,早有备好的骏马软轿。钱娇娘进软轿前忽闻马蹄疾驰,她顺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衙役衣裳的络腮胡男子驾着一辆马车停在角落,远远见了他们单膝下跪低了头。   应是办案回来的衙役,钱娇娘想着,弯腰进了软轿。   回了驿馆,钱娇娘洗去一身脂粉味,擦干头发躺上了床。她轻轻喟一声,这突如其来的事儿,倒叫她没有闲暇去想二姐。现在清静了想起来,倒也少了许多愤怒心思。亏得发现得早,不幸中的大幸。   忽而一阵热意袭来,钱娇娘闻到熟悉的气息,一只大手自下而上插入她后脑勺的发间,同时邢慕铮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头发擦干了?”   “嗯。”钱娇娘含糊应一声,“侯爷擦干了么?”   “我没洗头发,麻烦。”邢慕铮抓了抓她的发丝,得知她言语不虚,只是也未将手撤去,而是扣着她的后颈叫她仰了脑袋,接着灼热的唇压在她的红唇上。   虽然钱娇娘如今知道邢慕铮是个每夜都要乱来的主儿,但在异地驿馆的床上,钱娇娘总有些不自在,她皱眉推拒,邢慕铮稍稍放开她,贴着她的唇道:“我知道这儿简陋,只叫我亲一亲。”   钱娇娘还未有回答,邢慕铮就再次压上来狠吻许久,幸亏他说话算话,折腾半晌后便搂着她睡去。   翌日清晨,邢慕铮先起了床洗漱完了出了门去,就见鲍礼已在大堂等候,见他出来一脸喜气地迎上来,“侯爷,大喜啊!”   邢慕铮问:“喜从何来?”   鲍礼笑得连眼睛都成缝儿了,他侧开身,指着大堂里多出来的两个大黑箱子道:“侯爷,您的两箱金子找回来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邢慕铮看那两个大黑箱子,上头的确刻有侯府的徽记。箱子旁站着个络腮胡子的衙役,他打开两个箱子,里头堆着金灿灿的金条,叫人眼花缭乱。那络腮胡子衙役道:“邢侯请叫人查看,可是少了数目?”   邢慕铮挑眉,看向鲍礼,“这是怎么一回事?本侯真有些困惑了。”   鲍礼拱手笑道:“侯爷有所不知,昨日得知侯爷失了两箱金子,下官一直惶恐不安,着实无颜相对,忽而灵机一动,下官便叫手下人召集了百余人,上山去找那贼子威吓,叫他们得知那两箱金子是抢了鼎鼎大名的定西侯的,让他们立刻还来。果然那群贼子忌惮侯爷威名,昨儿夜里就让人将这两箱送了回来,这不下官一大早来,就是来物归原主。”   “原来如此。”邢慕铮淡淡点头。   鲍礼笑容微敛,他小心翼翼看邢慕铮脸色,“侯爷,这两箱金子……是您的罢?”   邢慕铮道:“那上头有徽记,当是本侯的。”   “既果然是侯爷的,侯爷因何还不高兴?”   邢慕铮平静道:“寻回了钱财,本侯自是高兴。”   鲍礼松了一口气,他抹抹额上的汗,涎着笑与邢慕铮道:“既然财物已寻回来,下官这就备船护送侯爷回玉州,这回绝不叫那群畜生再抢了去!侯爷放心,待得援军一来,下官这回定叫那些贼子插翅难飞!”   邢慕铮点头,“那群土匪作恶多端,自是要处置。本侯留下来与你们一同剿匪。”   鲍礼愧疚地与邢慕铮施了大礼,“侯爷在下官管辖之内丢了财物,下官已然惭愧不已,哪里还敢为这等小事劳烦侯爷?玉州事务繁忙,怎能离得了侯爷,若杀这区区几个匪贼也要劳动侯爷,那侯爷只管放心,待此事一了,下官定然飞鸽传书,将捷报告知侯爷。”   邢慕铮略一沉吟,“鲍大人为本侯操心,本侯知道,但护送这两箱金子的几个手下皆下落不明,若非被水盗掳了去,就是被他们给杀了。本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还有这等事?那些畜牲果然心肠狠毒!”鲍礼恨而抚掌。   钱娇娘洗漱好了从楼上下来,将邢慕铮与鲍礼的话听入耳中,她的目光扫过那两箱难以叫人忽视的黄金,眼中微讶,立于邢慕铮身侧看向他。鲍礼忙与钱娇娘作揖,邢慕铮与她道:“鲍大人很有才智,叫人上山威吓匪贼,将本侯的两箱黄金还了来。”   钱娇娘惊喜道:“那真是大喜事,鲍大人果然英明!”   鲍礼忙道:“哪里哪里,是邢侯威名在外,连贼子也不敢放肆。下官不敢居功。”   “鲍大人这话可就过谦了,这法子也不谁人都想得到的,侯爷,往后若有机会,您定要在天家面前好好赞扬鲍大人一番。”   鲍礼连声不敢,只是眼儿都笑眯了。   钱娇娘忽觉一道目光灼人,她抬头望去,只见满脸络腮胡的衙役立在黄金箱旁,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想来他应当就是昨儿夜里驾车的那个衙役。夜里看不真切,今日见他虎背熊腰,脸上虽被络腮胡遮了大半张脸,但看得出来他还正值壮年。可他为什么盯着她看?   邢慕铮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他微皱眉头,那衙役似乎被邢慕铮的视线所刺回过神来,淡然垂眸。   鲍礼察觉气氛古怪,忙叫衙役退了下去。那络腮胡子衙役默不作声地与同伴退下,钱娇娘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鲍大人,昨儿带人上山的领队是谁?”   鲍礼道:“正是方才退下的大胡子。他姓方,拳脚功夫不错,胆子也大,下官正想提拔他当捕头。”   钱娇娘点点头,“原来如此。”   邢慕铮让阿大将两箱黄金收好,鲍礼有眼色地退了出去,但他出去前,很是殷勤地叫来奴婢送了一桌早饭。邢慕铮也不客气,与钱娇娘坐下来便吃,因为多,还让阿大他们一起吃。阿大李清泉都是跟随邢慕铮多年的,他叫他们吃,他们自不会推辞。   只是李清泉还想着鲍礼才送来的两箱黄金,总觉着这要回来也太容易了些,难道真是贼子害怕定西侯威名,又乖乖地送回来了?他虽与土匪打交道少,但他总觉着太好说话了些。两箱黄金不是小数目,他们竟还得这样干脆俐落?   邢慕铮喝了口粥,看向钱娇娘,“你怎么看?”   钱娇娘吃了一口馒头,“……有点怪。”   “哪儿怪?”   钱娇娘睨了邢慕铮一眼,她就不信她都觉得怪,他还没发现。“太顺畅了。好像两箱黄金送瘟神。”   ……何必如此自鄙。李清泉颇为无奈,他也算习惯夫人的言辞作风了。不过她的话倒是点醒了他,这两箱黄金还得这样快,那鲍县官迫不及待要送大帅走,不就是不期望大帅在此么?照理大帅战无不胜,剿一个土匪窝不过小菜一碟,若鲍县官真为土匪所扰,应当巴不得请大帅留下。毕竟这事儿也关系鲍县官自个儿的政绩。他是真怕麻烦大帅,还是……   “官匪勾结?”阿大说出了李清泉的想法。   邢慕铮没有说话。他先前派人查过鲍礼,知道他受些富商贿赂,其他的倒没查出什么来。难道他还真暗地里与雾岭山的土匪沆瀣一气?   ***   鲍礼匆匆走出邢慕铮住的院子,在驿馆大道上追上络腮胡的方衙役,他站在一棵大槐树下没动,咧开白牙笑得渗人。鲍礼迎上去,扭头见四面无人,他低声与他道:“你们怎么回事,不仅没眼色抢了定西侯的船,还杀了定西侯的手下?”   方衙役翻了个白眼,“没有,那船上的侍卫一见我们放箭,个个泅水跑了。我一个都没杀着。再说了,他们船上也没扬旗,我怎么知道这么巧就撞上他家的了。”   原来这方衙役并非鲍礼的手下,而正是雾岭山的土匪头子方雄。他小试两回水路,不想竟就撞上了这尊瘟神。他又不是自己找死,能不明白自己那群手下几斤几两?   “那邢侯为什么说他的手下没回来?”   “我怎么知道,许是那群手下知道自己护财不力,怕回去受邢慕铮责罚,就商量着跑走了。”   鲍礼冷笑道:“你以为邢侯的属下是你手下那群乌合之众。”   方雄眯眼道:“那就是他故意这么说,就想留下来搞死我们。”   鲍礼顿时紧张了,“你们怎么会惹上定西侯!”就算跟朝廷作对,也不能惹这个煞神啊。   “我怎么知道……等等,莫非……”方雄摸着自己的大胡子,浓眉拧在一处,思索了好一会儿,鲍礼等不及叫他快说出来,方雄却不理他,随手招来一个鲍礼带来的丫鬟,与她附耳两句。 第二百三十六章   吃了早饭,钱娇娘顺便收拾桌子。阿大忙招来外头等候的丫头们,让她们进来收拾。四个丫鬟小步匆匆而入,迅速将桌面收拾干净了,只是一个丫鬟不小心,一个踉跄将手中捧着的水杯洒了,浇了钱娇娘一身。   那丫鬟连忙惶恐下跪,磕头请罪。   钱娇娘见她脸色苍白,不停磕头,忙阻止了她让她退了出去。只是这衣裳是不能穿了,钱娇娘只能上楼去换裳,春五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上了楼。钱娇娘进了门,春五也进了门,只是自觉在屏风后等候。钱娇娘穿衣不需要人服侍,也不习惯有人看。   屋子里窗户紧闭,桌中香炉升着缭缭青烟,大抵是打扫丫鬟点上的。钱娇娘只看了一眼,径直走到角落的箱子里找衣裳。此次出来匆忙,这箱东西都是邢慕铮嘱咐人备下的。里面二人的衣裳各占一方,件数不多,看来邢慕铮并不打算久留。   钱娇娘拿衣裳的手停顿了一下,她还是想不明白邢慕铮为什么要来江梓。   她站起身,忽而头晕目眩。这样的状况她常有,蹲久了起来总是眼前发黑,稍微缓缓便过……钱娇娘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昏迷过去。   春五忽觉胸闷气短,她直觉不对劲,“夫人……”她绕过屏风,正看见钱娇娘如蒲柳般倒下,春五顿时看向桌中显眼的香炉,她拿帕子捂了口鼻,但为时已晚,她同样倒在了地上。   墙角的地板被缓缓打开,一个蒙面的高大男子自暗门走进来,顺手拿壶浇灭了香炉,走到钱娇娘的身边将她拉起来,掐着她的脸蛋细看,眼中闪着野兽般的危险光芒。他打横将她抱起,忽而警觉转头,一枝暗器朝他直直射来,他连忙带着怀中人侧身,暗器戳进窗边放置的彩瓷瓶中,啪地一声破碎,摔在地下发出不小的响声。   蒙面男眯眼,只见原本也被迷药迷倒的丫头唇角流血,死死盯着他,手腕露出一截暗器带子。他想上前结果了她,上前一步又后退,将钱娇娘扛在肩膀上,快速消失在暗道中。   春五眼神迷离,她咬着牙用全身剩余的力气撑起长凳,长凳的一顿高高跷起,她再无力支撑,松手的同时昏了过去。   长凳重重落下,发出巨响。   底下邢慕铮等人在第一声彩瓷破碎之时就已警觉,上楼时便听见长凳墩地之声,邢慕铮眸光更厉,带着人以最快的速度闯入房中,只见春五晕倒在地,他的妻子,不知所踪。   阿大拿茶水泼向春五,岂料那迷药霸道,水也泼不醒。阿大惟有拿银针出来刺她清明穴。李清泉打开窗户,转头见桌上湿漉漉的香炉,他抬头看向邢慕铮,邢慕铮的视线也在那香炉上。   春五猛地瞪眼醒来,她如溺水的人猛地吸了一口气,立刻断断续续地道:“夫人、被蒙面男子、抓走了……从那个、角落……”   春五指着床尾的角落,邢慕铮一个箭步上前,扫视四周不见暗门,他猛地震脚,地板发出沉闷的空洞声。   “爷,有暗道!”   阿大过来撬开地板,邢慕铮推开他,面无表情地直直跳了下去。下面是库房,堆着许多桌椅板凳,还有一个登云梯胡乱倒在一旁,只是空无一人。阿大等人随即跳了下来。李清泉想出门问周围护卫,邢慕铮喝了一声,“不要动!”   李清泉僵硬地停下脚步。邢慕铮不看任何人,冷厉的眸子扫过地板。这库房大概有些日子没人来了,积了薄薄一层灰,有一串男人的大脚印出现在库房中央。邢慕铮顺着脚印走过去,脚印消失的地板比之其他干净,旁边有一条灰尘堆积的线。邢慕铮再一跺脚,听见底下空洞之声,果然还有暗道。   邢慕铮等人自地底暗道一路追踪,再打开暗门时听见马鸣之声,一阵骚气扑面而来。原来暗道通向了马厩。周围空无一人,想来掳走钱娇娘的人已经跑了。   阿大偷瞄邢慕铮脸色,那样的凛冽杀气他都从未见过。   “给我追!”   ***   鲍礼坐着软轿回衙门,心里头还为着邢慕铮这尊大佛发愁。他心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大佛也轻易不下小庙。他这为了两箱金子就亲自到江梓来,说也说不过去。只是他已卸甲当闲散侯爷了,为何还要操心这些闲事?更稀奇的还把夫人也带了来,他到底是冲着什么来的?他看也看不明白。只是这心总跳得很快,好像有事儿要发生。   鲍礼正出神想着事儿,忽而软轿猛地歪了歪,鲍礼吓了一大跳,扶着官帽大骂一声:“混帐东西,要摔死本官么!”   “有刺……”外头衙役半句话没说完就没了声响。   鲍礼瞪大眼睛摒了呼吸,肥胖的身躯缩成一团。轿帘被猛地掀开,鲍礼大叫一声。 第二百三十七章   钱娇娘在一顿一顿的不适中缓缓醒来。眼前看到的是绿树丛丛,耳边听到的是虫鸣鸟叫。她一动不动,脸庞靠着有弹性的温热躯体,意识越发清明,她被一个男人背在背上。并且这个男人气息太过陌生,不是邢慕铮。   钱娇娘回想自己先前应是在江梓驿馆换衣裳,不知怎么的就昏倒了。现在看来……她是被绑架了。钱娇娘眼神变冷,她缓缓抬臂,伸手抓头上的簪子,却抓了个空。她的簪子,不见了。   绑匪停了脚步,他转头,露出一张大胡子脸,“醒了?”   那绑匪将她放下来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捆绳子,将钱娇娘的双手并拢,慢悠悠地拿绳子在她手腕上缠,一双鹰眼还紧紧盯着她。钱娇娘盯着那张陌生的脸庞,竟是只有两面之缘的方姓衙役。   “……方衙役,你这是做什么?”钱娇娘问。   方雄咧嘴露出白渗渗的牙,“你不认识我了?婆娘?”   钱娇娘眉头微皱。这个称呼……   方雄将她绑了,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吐了点口水抹在脸上,刷刷地把胡子刮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出现在她的面前。钱娇娘的眉头越皱越紧,原来她认识这人,而这人早就认出了她   乾山匪首方雄。   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敢大摇大摆地以衙役身份出现在江梓,还给邢慕铮还黄金。   方雄刮了胡子后是一张粗犷的脸,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鹰眼鹰勾鼻,戾气十足。他刮胡子时刮出了两道血痕,但他并不在乎,而是吐了口口水在地,伸出大手捏了钱娇娘的脸,“认出你男人了么,婆娘?”   钱娇娘淡淡道:“你没死。”   倘若要问钱娇娘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救了方雄。   她与方雄的孽缘就是在回玉州途经宝花县的时候,邢平淳咳嗽不止,偏偏她那会儿连看大夫抓药的钱也没了,钱娇娘只能自己上山采药。那会儿钱娇娘还不知道乾山有土匪,她采到了药要回时却下了大雨,她躲进一个山洞中,中了毒箭的方雄也在洞中。他那会儿整个人脸比雪白,瑟瑟发抖,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钱娇娘起了怜悯之心,死马当活马医,为他吸出毒血包扎了伤口,还从自己抓的草药中找了几味叫他吃了。雨下了一夜,钱娇娘守了他一夜,第二日方雄真好了。钱娇娘只道自己做了功德松了口气打算回宝花县,岂料这白眼狼竟将她打晕绑回了山寨,还要她做压寨夫人。钱娇娘拒绝过反抗过,但被方雄甩了两鞭子关在柴房,过了几日竟真给她披了一身红裳押着他跟他拜堂。幸亏当晚寨子里的人全借故喝得烂醉,方雄也醉了个七八分要跟她洞房,钱娇娘虚与委蛇,趁方雄不备拿玉枕砸了他好几下,直到他后脑勺满是血一动不动,她才换了方雄的衣裳趁夜色逃走。她在黑漆漆的山中提心吊胆摸黑走了一夜,亏得没有遇上野兽毒蛇,让她跌跌撞撞下山回宝花县接了邢平淳。   没想到今日居然又在江梓遇上她,而且他竟还又将她弄晕了绑了。   方雄蛮横地捏她的脸,“老子还没干死你,阎王爷都替我亏得慌!不就甩了你两鞭子么,你他娘的居然敢把老子打得一头血,老子回去干死你!起来,走!”   “不老实,老子又拿鞭子抽。”方雄粗鲁扯了绑着钱娇娘的绳子,让她起身赶路。钱娇娘不想多受罪,并不反抗跟着他走。她边走边冷声道:“你今儿早上才跪了我,不知道我是谁么?我是定西侯夫人,是邢慕铮的妻子,这样的奇耻大辱,你说他能放过你么?”若是不怕邢慕铮,方雄定然不会还那两箱金子。   方雄拉扯着她,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上,“老子谁都不怕!再说你先跟我拜的堂,还敢嫁人?那是偷野汉子!”   “我十五岁就嫁给邢慕铮了。”钱娇娘语调平平。   方雄噎了一下,扭头瞪她。原来她当初说她是人妇竟是真的,“你那崽子也是真的?”他记得她说是上山给儿子挖药的,但他不相信,她那样跟撒了层雪似的人儿,一点儿也不像有夫有子的妇人。   “当然是真的。”   方雄摇头晃脑,啧啧几声。他再瞅钱娇娘几眼,印象中的她很瘦,浑身就剩把骨头了,现在胖了些,也娇了些,像被男人滋养的妇人。方雄肚子像被点了一堆火。他知道这么些年不见,这婆娘定然是嫁人了。可他就是忘不了她为他吸毒血的模样,就像被烙进了他的心肝里,想忘也忘不了,烧得他心里难受。他这些年一直在找她,他后来听一个镖师口音与她相似,得知她是玉州一带的,他就带着兄弟往玉州来,只是玉州是邢慕铮的领地,他还没傻到送上门去,就先在雾岭山安营扎寨,等安稳下来再去寻她。   没想到,她居然自己出现了。更没想到,她是邢慕铮之妻。他娘的,真倒霉催的。   钱娇娘没放过他眼底的阴郁,她轻缓道:“你现在放了我还来得及,跑也来得及。我不会给自己找事儿来揭发你。”   方雄阴恻恻地看她,许久吐了一口痰,“少罗嗦,你是老子的婆娘,就是皇帝老儿来也没用!”他催促她赶紧走,“再说了,大户人家不是最忌讳这种事儿?你被我掳了来,就已经成了不洁的女人,邢大将军又那样有威名,他的妻子能是被土匪糟蹋了的?传扬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你现在就算回去,也是个浸猪笼的命,还不如老老实实跟了老子,老子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钱娇娘不再作声。方雄以为她被他说通认命了,暗地里笑了。嘴里一路哼着勾栏里学来的花调,往深山里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林子愈发茂密,苍天大树几乎遮了天去。四处鸟叫不止,钱娇娘有些窒闷之感,方雄带她走的都是些不成路的路,她初来乍到,根本分不清方向。过了一会,方雄时不时地吹起口哨,偶短偶长,林中有哨声回应,钱娇娘四处张望,却不知在哪。   守卫比起在乾山时要严密许多。钱娇娘微喘着气道:“你们看来人多了不少。”   “那是,这世道,干啥都没干土匪赚钱!前儿又有一个寨的兄弟来投奔老子,老子还不想答应!邢慕铮是来得早,他再迟个一年半载来,老子还怕他?”   钱娇娘睨他,“你们还不怕军队?才多少人就想占山为王?”   方雄张了张嘴,转头对钱娇娘咧嘴笑了,“你套老子话?告诉你也没事儿,我们现在寨子里就有四千兄弟,等老子再吞几个寨子,那人数可不得了。告诉你,跟了老子不比跟邢慕铮差,老子让你当娘娘!”   四千人……的确是很多了。如若援军还未到,邢慕铮带着那十几个人闯进来定有生命危险,看来今夜难以善了了。钱娇娘垂眼抿了唇。   再走了大抵一刻钟,方雄带着钱娇娘回了雾岭寨子。这寨子里的屋子都傍山而建,高高低低,哪里能住就建哪里。只是在入口处修了长长的木桩子围栏,头儿都是尖的。里头全是些木头屋子,鲍礼装模作样带驻兵上来两次,方雄等人早就先接到消息躲起来了,留下一个空寨。鲍礼又以烧毁这寨子恐怕将整个林子都烧了为由,不让烧。是以等风头过去,方雄再领着人回来。   方雄一进寨子,一个年长的与一个年轻的土匪迎上来,看见方雄都吓了一跳,年轻的差点没认出人来,年长的却是道:“头儿,你怎么把胡子刮了?”   方雄不自在地摸摸下巴,“想刮就刮了。”   年轻的这才认出老大来,他稀奇地围着方雄转,看见他身边被绑了双手的钱娇娘,瞪眼问:“头儿,这个娘们是谁?” 第二百三十八章   方雄豪气道:“这是你大嫂!”   年轻土匪眼睛瞪得更大了,“啥,又一个大嫂?老大,你到底有几个大嫂!”   方雄重重一巴掌拍在年轻的脑袋上:“这是你正经大嫂!”   钱娇娘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地形,她最近看了邢慕铮的兵书,明白这里的地势易守难攻,还有外围的天然屏障,真打起来的确不好办。   年长的土匪脸上有一道长疤,他盯着钱娇娘瞅了半晌,总觉着在哪里见过。   一个用绿巾包着头发,腰后别双刀的年轻姑娘跑过来,“头儿,你不是叫我回来么,你怎么比我还晚回来?”   钱娇娘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那个倒水倒在她身上的丫鬟?那扮成丫鬟的是女土匪也看向钱娇娘,她惊呼道:“定西……!”女土匪还没喊完,就被方雄一把捂了嘴,“喊什么喊,边儿去!”   那女土匪呜呜地指着钱娇娘。那可是邢将军的妻子!头儿怎么能将她绑了来,难不成他是想拿邢夫人向邢将军索要钱财?他是要财不要命了么,那个百战百胜的将军也敢惹!   女土匪心中涌起惶恐,但方雄的眼神太过可怕,她只能畏缩停下叫唤。方雄推了他一把,与年长的土匪交待,“刀叔,赶紧通知下去,老规矩,收拾东西撤退!”   被叫刀叔的刀疤土匪一惊,“琚州军就已经来了么?”   “军队还没来,不过煞神可能要来了。”方雄道,“现下还不宜硬撑,先撤了再说!牛蛋,你去放船!”方雄扔了个东西给年轻的土匪,转身将钱娇娘往寨子里拉。   钱娇娘心中一惊,她没想到方雄这么着急着躲避。他就这么忌惮邢慕铮?还是他这寨子本没那么多人,方才是他说谎的?   方雄将钱娇娘拉进自己屋子里,屋子里还有个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见方雄进来怯生生地缩在角落,看起来很是怕他。方雄粗声叫那姑娘滚出去,那姑娘忙不迭地就低着头小步跑出去了。临了还偷偷看了钱娇娘一眼,那眼里有惊惧惶恐庆幸又是不安。   方雄一进屋子当着钱娇娘的面就开始换衣裳,钱娇娘皱眉偏头。方雄很快把衣裳换了,从床底下摸出一个箱子,箱子里放着好几双鞋,他换了一双黑靴子,又从其他两双鞋里头抽出好几张银票,塞进自己腰间。   “这就没了?”   方雄诡异抬头,只见钱娇娘已经自发找个了椅子舒适地坐了,“再找找,少了点。”   “……”   “看着我干嘛,再找找!对了,我的行李你叫人准备了么,好歹给我带十件衣裳,布料……算了,我先将就将就,合身的就行,还有鞋,你也给我准备上五双。”   方雄古怪问她:“怎么,这就认了?”   “认个屁!我恨不得一刀捅死你!”钱娇娘瞪着他狠狠啐了一口,“我侯府夫人做的好好的,却被你这杀千刀的掳来,现如今我有家归不得,你还跟我讲这些屁话!”   这不就是认了?方雄咧着大嘴嘿嘿笑了,脸上才刮的两道刀痕显得分外狰狞,“我就喜欢你这泼辣劲儿。行行行,我这就去替你找衣裳,再给你整点吃的,行不?”他上来在她柔嫩的脸上摸了一把,大笑着出去了。   见他一走,钱娇娘连忙站起来扫视一圈,方雄的屋子里满是酒坛子和大刀,窗边有个大桌子,上头痕迹斑斑,放着几个三层的木格子。钱娇娘快步走过去拉开其中一个,里头放着好几枝铁制箭头,钱娇娘先了一枝最尖的放进袖中,马上坐回原位置。   方雄到了外边抓了扮丫鬟的女土匪,看她身形与钱娇娘差不多,就叫她拿几件干净衣裳给钱娇娘。那女土匪还想与他钱娇娘的事儿,方雄却不耐烦地催促她赶紧去拿衣服。一回头看门的跑来,“头儿,鲍黑胖上山来了!”   方雄立刻问:“他带了多少人来?”   看门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带了多少人……他就带了四个手下,多还是不多?”   方雄听了松了口气,看来不像是打上山来,估计是得知了婆娘被掳走的事儿来追问他的。他猛拍看门的脑门,骂了一句猪脑子,“老子没功夫搭理他,叫刀叔去打发他走,你们也赶紧的收拾东西,等他走了你们就撤。”   “知道了,头儿,可是头儿,我不想假扮农家去江梓,我想跟你坐船走!”   方雄又是一掌,“你脸这么生坐什么船,坐船能比躺在床上舒服?再废话老子砍了你,赶紧叫人去!”   看门的土匪被骂后老实了,摸着脑门跑走了。只是跑到一半又被方雄叫回来,“叫刀叔拖一会再去!”   ***   鲍礼坐在忠义堂喝着茶,不时摸着额头上的虚汗,还总是紧张兮兮地朝后头的两个黑脸衙役张望。一盏茶喝了一半,人还没来,后头干咳一声,鲍礼立刻摔了茶杯,“本官叫人去请方雄,人呢!”   方雄上山来过几回,雾岭寨的都知道他们勾结的是县官,因此面上也不敢太过怠慢,奉茶的小土匪忙说去请。后头黑脸衙役发话了,“大人,不若您多走两步,自己去找找方老大?”   鲍礼顿时站起来,“走,走!”   这黑脸衙役自是邢慕铮装扮的,其他三人也是阿大等人。鲍礼悔不当初,被白花花的银子迷了眼,干起包庇匪贼的勾当。今日被邢慕铮打晕打绑了,连同他的三个儿子一同被绑了。他含糊一句,儿子们身上就被砍上一刀,他哪里还有不招的?如果他不招,勾结盗匪,绑架定西侯之妻,这两个罪名都能让他鲍家上上下下好几十口人被砍了头去。更何况被砍头之前大抵还要受定西侯的雷霆之怒。鲍礼也算是胆大的——胆小也不敢与盗匪勾搭——可他愣是没能挺过邢慕铮那阴鸷的眼神。他无比确信,自己如果不投诚,等待他的也许就是凌迟之刑了。   鲍礼只是没想到,邢慕铮竟然亲身赴险,只带了几个人就敢上贼窝来。   奉茶的土匪劝不住,鲍礼板着脸挺着胸膛走出忠义堂,“你们老大在哪儿,带本官去见他!”   刀疤本就在忠义堂后边的小屋子里,听得动静不紧不慢地迎了出来,笑得很是巴结,“鲍大人,鲍大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您老人家上山来怎么不跟小的们说一声,小的也好派人去把您抬来不是?累得您走了这么远的路!”   鲍礼认得这人是方雄亲信,张口就问:“方雄是不是带回来一个妇人,他们在哪儿!”   刀疤愣了一愣,旋即笑道:“没有,没有,咱们头儿听了大人的话,最近都老实得很。”   鲍礼急得跺脚,“你莫要哄骗本官,本官可是要你吃不了兜着走!你可知道他绑了谁,绑了定西侯夫人,就是兵马大元帅邢将军的妻子!你说他是不是疯了,啊?你莫非要跟着他一起疯?”   刀疤这下真愣住了。在燮朝,邢慕铮的名头比皇帝老儿更响亮,他们不怕那成天想成仙的皇帝,却是怕身经百战的邢元帅。如今他们还不成气候,待大军一来,邢元帅杀他们岂不是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头儿分明也是忌惮邢元帅,才商议了还去两箱金子,只求尽快将这尊大神送回玉州去。可是怎么一眨眼,头儿就绑了定西侯夫人?并且连他也瞒在鼓里?   大家都是人精,鲍礼一看就知道刀疤定然看见了,却不知那妇人真实身份。他官威陡现,“方雄在哪,快带我去!“   刀疤虽然震惊,但他是最忠诚于方雄的,便是他现下心中燥乱,刀疤也尽量挂起笑容,“大人哪,不是小的不带您去,是头儿没回寨子里来,小的也不知道头儿上哪儿去了!”   “你这王八羔子,跟本官打马虎眼是么?”   “大人息怒,小的不敢!头儿真没回来!您站这么久站累了罢,赶紧回堂屋里坐,头儿前儿得来几坛好酒,是专程留着孝敬您老人家的。”   “我不坐,把方雄叫来!”   “是是,小的这就派人去找头儿……”   黑脸衙役悄无声息地离开。鲍礼余光瞥见邢慕铮行动了,心中不再那样火急火燎,专心与刀疤扯皮。 第二百三十九章   雾岭寨并不小,鲍礼说里头有四千余人,邢慕铮放眼所见,木屋林立,一时难以判断方雄身在何处。几个小娃儿从他面前跑过,一些执刀的土匪三五成群似在巡逻。其他人步伐匆匆,似乎都有要紧事。   有巡逻土匪人见邢慕铮一身衙役装束,警觉上来盘问。邢慕铮假装腹痛,不知茅厕何处,那人将邢慕铮引向偏僻之处的茅厕,原是想盯着他解了手出来,岂料一转头,一把锋利无比的匕首抵在他的脖子上,阴冷无比的话语自那衙役嘴里飘出,“方雄在哪?”   这土匪是个忠心的,他豁出命去想大叫,却早一步被捂嘴割了脖子。邢慕铮将他如扔垃圾般扔进臭水沟里。臭水沟槽凹较深,别人一时半会发现不了。另一土匪吹着口哨从茅厕里出来,见到衙役打扮先是愣了,再眨眼那衙役已将他抓到角落里,带血的刀子抵在脖子上,耳边如阎王催命,“方雄在哪?”   这土匪吓得腿抖,“大爷饶命,小的只是厨房里打杂的,不知道头儿在哪!”   邢慕铮没有多话,撤手又是一刀。   邢慕铮擦丞相匕首上的血迹,进茅厕除去衙役服,里头穿的是一件短褂青衫,再寻常不过的打扮。他走出茅厕,一个梳辫子的姑娘低着头往旁的茅厕走,邢慕铮抓了她,照旧将匕首抵在她的脖子上,眼中似乎不分男女,依旧阴鸷问道:“方雄在哪?”   这姑娘正是方才从方雄屋子里出来的姑娘,她闻言眼睛惊恐瞪大,嘴唇抖了好几下才开口,“那个……土匪在他的屋子里……就是沿着外头那条大路往上走,门外挂着一张虎皮的就是……”   那姑娘喘息几下,“大侠救命!我是被土匪抢来的,求大侠救我出去!”   邢慕铮道:“你可看见他身边有一个妇人?”   “看见了!那个姐姐被绑着手,也像是被掳来的。对了,土匪要坐船走!要所有人都走!”   “船在哪儿?”   “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也是才被掳来,大侠救我……”那姑娘禁不得哭了。   邢慕铮道:“你老实待着,回头自有人救你。”说罢,邢慕铮打晕了她,将她拖进柴房里。   邢慕铮沿着那辫子姑娘所指的方向快步往上,来到挂虎皮的屋子前,只见房门大敞,他目光一凛,如鬼魅闪进去,只见屋内空空,早已没了人。他一拳捶在窗棂上。   邢慕铮的体内有恶鬼叫嚣,就似回到癫狂时候,随时就要倾洪而出。方雄在他心中已是碎尸万段的死物,钱娇娘一刻不回他的身边,他就如万蚁咬心不得安宁。他余光见窗外有远远一串人影往北走,那纤细背影他太过熟悉,不是娇娘又是哪个?再一眨眼,那群人消失在木屋后头。   邢慕铮立刻追了出去。   ***   钱娇娘听见了巨大的水声,她被拉着钻出丛林,眼前一条宽阔银白的水瀑自高高的山上倾泄下来,底下白茫茫的一片水雾,宛如仙境。这就是邢慕铮所说的瀑布罢?钱娇娘从未见过,但方雄不给她欣赏的机会,他将她推上了一条船。在茫茫水雾中,许多船只若隐若现。钱娇娘看不真切,只知道这条船与她来时的那条差不多,但是一条画舫。钱娇娘知道画舫多是大爷们带青楼女子游玩的船,在这山寨窝里,有这样一条船却有些古怪。   方雄叫了那扮丫头的女土匪陪着钱娇娘上船,自己在外头吩咐事儿。   钱娇娘与女土匪大眼瞪小眼,各自不说话。   钱娇娘看着面色淡淡,但她头皮始终发麻。 第二百四十章   这条船一飘出去,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便是想救也救不了。方雄是个穷凶极恶的土匪,想当初他找着了暗箭伤他的土匪,当着众人的面将他挖了眼睛砍了四肢,将他的脑袋挂在寨门。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仍因不肯屈服他,他就狠甩两鞭子,将她扔进柴房关起来。   这个人少有善恶,旦凡聪明点儿就不会将一见她就光天化日将她绑来,他是个疯子。   她大概难逃这疯子的魔掌了。钱娇娘紧咬了牙关,便是她侥幸再暗算他,周围全是水,还都是他的人,她也无处可逃。是死,还是忍辱负重。摆在钱娇娘面前只有两条路。并且正如方雄说言,她都已被劫到土匪窝来了,不管是否清白,都已是罪。在世人眼里她已不清白,寻常人家的妻子都当不成,更何况侯府夫人。只可怜她丑儿,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又要遭此变故。邢慕铮……钱娇娘不知为何想起邢慕铮来。钱娇娘的眸光闪了几闪,心思如船下的水波摇晃。好一会儿,钱娇娘也不知道自己想些什么。   大抵,这于他而言是好事罢。钱娇娘心想。   “弟兄们,收拾好了就赶紧撤,上船的赶紧上船,下琚州青宁镇!”   方雄的大嗓门叫钱娇娘回过神来,她得知了目的地,可她压根不知道青宁镇在哪儿,只是琚州是往永安方向的,再下去就是明琥,邢慕铮让鲍礼请了明琥水师作援军,不知会不会在路上……   画舫激烈摇晃,方雄与七八个大步走进来,那女土匪忙道:“头儿,咱们还往琚州去么,鲍黑胖不是说这回还请了明琥水师来围剿咱们,咱们再往那边去不是自投罗网?”   方雄不在意地摆摆手,“着急啥,没有个**日,他们下不来!”他摸摸肚子,“老子饿了,赶紧给老子拿两个馒头来,再拿两坛酒!”   钱娇娘收回了心思,当务之急,是要活着从方雄身边逃走。   钱娇娘所乘的画舫与其他五六只各色各样的船顺着瀑布的急流,很快滑出了雾岭山,也极快地过了江梓的地界。方雄的酒断断续续地从中午喝到夜里,他的手下不知从哪儿送来几碟小菜,方雄就跟个浪荡公子哥般斜靠在画舫的榻上,叫了自己小妾为他倒酒,吃菜,只是如狼饥渴的眼神总是直直盯着钱娇娘。钱娇娘虽然没看方雄,但她知道他在看她。她只当什么也不知道,侧坐船窗望着窗外,她貌似看景,实则在心里想着如何逃跑。那扮丫头的女土匪名叫桂花,她不是方雄的小妾,方雄嫌她胸小不肯收她,但她却心里头爱方雄。她有多爱,这会儿就有多气。她当然看得出方雄对定西侯夫人是什么想法,这叫她气得要命。那夫人的胸也不见得大,他为何就肯喜欢她!   桂花恨恨盯着方雄,方雄却只顾看钱娇娘,桂花怄得要死要活,一气之下跑出去吹冷风。   三坛子酒下肚天色已黑,方雄说话有些含含糊糊了,但眼睛像生了根似的扎在钱娇娘身上,并且愈发地火热放肆。他将酒杯重重放下,大手一挥,“你们都到外边去,把灯笼挂上,给我热闹起来!”   画舫悄然无声才有古怪,这些土匪都不是头回逃跑,听了老大吩咐,从一旁放置的箱里拿出一些锦袍长裙套在身上,女子还在头上插戴一些珠钗,拿了琵琶小鼓。他们鱼贯而出,在画舫前后点上了大红的灯笼,不一会儿,琵琶之音伴着调笑便传了进来。竟还真像那么回事。   钱娇娘却听得心中发寒。他们越想真的,别人就愈难怀疑。   “外边黑咕咙咚的,你他娘的看什么?”方雄突然一屁股坐到了钱娇娘身边,抓着她的下巴迫使她面向他,“还想着逃跑?”   钱娇娘拍下他的手,翻了个白眼给他,“这四面都是水,你跑一个给我看看。”   方雄嘿嘿傻笑,打了个酒嗝,摸了摸被她打的手,竟觉着酥麻又舒畅。他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道:“婆娘,你不跑就好。你也别想着回去当侯夫人了,那不是你的命!你的命是跟我!”   钱娇娘不说话。   方雄又道:“你也别想你那崽子了,以后咱们生崽,你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钱娇娘依旧不说话,仍往窗外看。   若是换作别的女人,这样不识抬举,方雄一巴掌就上去了。可是方雄今儿着实太高兴了,他就跟钱娇娘一个人拜过堂,在他心里,她是他惟一的女人。她差点杀他,还从他身边逃走。他生气!可是他再生气,也没想过抓她来杀了。他就想叫她在他身边,等他受伤的时候再那样温柔地照顾他。一想起那场面方雄胸口就热得不得了。今年他竟在反思当初是不是那两鞭子打怕了她,她才不怕死地逃了。方雄也后悔,他气性上来了乱打人是常有的事,但他只想吓吓她,叫她死了心。谁知竟就被她跑了。   方雄嘴上不说,心里着实懊悔了这么些年。“婆娘,这些年,我紧想着你。”他甚至想她想得有些走火入魔了,旦凡从山上过的姑娘少妇,他总想去看一眼,就像看看是不是她。   钱娇娘冷笑一声,“男人的话没一句是能信的。”   方雄见她不信,举起蒲扇般的大掌,“真的!我对天发誓。我真想你想得紧!”   钱娇娘终于施舍他一个眼神,“想我想得紧,还左一个小妾右一个小妾,屋里放一个外边住两个?”   方雄咧嘴道:“这不是你不在么!你要是不乐意,我明儿就将她们全送出去!”   钱娇娘瞅他半晌,轻飘飘地道:“我不信。”   “我方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你怎么不信?”方雄急了,又要对天发誓。   钱娇娘这才半信半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   钱娇娘沉默半晌,才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鬓发,幽幽说道:“我这个人,其实有个大毛病,我最见不得男人左搂右抱。所以我在侯府除了吃得好些穿得好些,我活得也不高兴。邢慕铮的院子太多人了,看得我心烦!要不是为了我的儿子,我早就走了。如今被你抓来……侯府我是回不去了,我难受又不难受!我知道你心里有我的,不然也不能惦记我这么些年。只是我这毛病改不了,邢慕铮是侯爷我管不了,你这土匪可愿意遂了我这毛病,你若愿意,我就跟你!”   方雄女人甚多,他也知道女人善妒,只是不想他看上的这个婆娘是妒中之妒。她这意思是他以后除了她,就不能碰别的女人了?方雄犹豫了。   “怎么,你不愿意?”   钱娇娘一眼横来,媚波流转。方雄的心酥了大半。他杀人如麻,同伴都说他无情无爱,可就他自己知道,他心里放着那个当初在山洞决然为他吸毒疗伤的姑娘。那是他心中的最软和的棉花。   “愿意,愿意,我愿意!”方雄只觉有一腔子力气使不出来,只能一声声地朝她保证。   钱娇娘被他这蠢笨的模样逗笑了,她扑哧一笑,如春花烂漫。   方雄傻了眼,他粗喘两口气,将她扑倒。“婆娘,从了我!”他心跳极快,埋头在她颈边啃咬,眼看就要亲上她的脸,被一只素手挡住。   “你要死呀,在这船上弄什么!”钱娇娘骂他,“好歹上了岸进了屋里!”   这凶人的话被他这婆娘说出来竟也是软绵绵娇滴滴的,方雄整个人都酥软了,只是酒劲上头,他又憋得难受。正当他在左右为难时,桂花跑进来喊道:“头儿,前面来了许多船!” 第二百四十一章   方雄正被钱娇娘迷得七晕八素,乍听桂花的大嗓门吓了一大跳,钱娇娘推他一把,他顺势站了起来,“有船就有船,瞎喊个啥!”   桂花已经看见这两人方才纠缠一处,她气个半死,用力跺脚,“要是寻常船只我能乱喊么,听前头发来的暗号,像是一群军船!”   方雄闻言变了脸色,他跑出船舱去借着月色眺望,前方的确有一群大小相同的船只,每只船都只点了一只灯笼,隐隐有旗帜飘扬,正不紧不慢地迎面行来。虽然在夜色中看不真切,但那扑面而来的气势难以作假。方雄立马想到了明琥水师。   难道这就是邢慕铮让鲍礼请来的援军?但明琥与江梓相隔甚远,况且明琥便是接到请求还要商议一二调兵遣将,他们怎能来得这般快?兴许是往哪里出其他任务路过的。   夜风渐大,吹得两岸树叶如鬼哭狼嚎,不知哪里的鹰喝唳声声,更令夜风凄厉。方雄被吹得烦闷,他抖抖身子,沉声道:“没事儿,与咱们不相干!小曲儿继续弹,喝酒划拳,装得像样点!叫其他船的兄弟们做好戒备!”   就在方雄下命令的时候,自明琥领着水军下来的甄昊也在打量方雄的画舫。他自己本就是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对夜里出现一条声色犬马的画舫并不惊奇,他反而奇怪的是这画舫四周或近或远飘着许多船只,虽然大小不一,看上去有打渔的,也有运货的,但都朝着他们而来。这就让甄昊奇怪了。依他的经验,是没有船愿意在画舫左右逗留的,一来知道包画舫的都是富贵之家怕惹事,二来却也嫌他们吵闹,总之巴不得远远地离开,要么就是等画舫走远了他们再走。   可他离得远就能听见画舫调笑之声了,为甚那些船只还都聚在它周围?甄昊虽然看上去不着调,但他毕竟是邢慕铮义弟,跟着邢慕铮打了多年仗,较之常人敏锐许多。他直觉这里头有古怪,忽听鹰唳破空,他目光陡凛,与身边刘副总兵道:“刘大人,传令下去,让船队摆一字阵,搜查那只画舫。”   刘副总兵不知甄昊意图,只知提督得了邢侯与江梓县官急信,派正在外头训练的他们不回明琥直下江梓,他还道甄昊一直催船只加速赶路,是有大事发生,却不只突然要停下检查过往船只。“甄大人可是看出画舫有何不妥?”   甄昊眼见船只靠近,并未细说,“不过有些猜测,咱们只上去转一圈,不耽误事。”   刘副总兵便依言让士兵击鼓发信。   方雄本已进了船舱,听得军鼓阵阵,他顿感不妙,再次掀帘而出。他皱眉眯眼眺望前头庞大的船只渐渐并行排成一行,竟是像要阻他们的去路。   “不好,头儿,这群军船真是冲我们来的!”牛蛋吓得大跳。   方雄粗声道:“慌什么!咱们是良民,谁冲咱们来!要出问题也是老六那条货船,赶紧叫他们注意着点,把家伙都藏好!”牛蛋听了,连忙吹了几声奇特的口哨。   消息绝没有这般快,这一切不过巧合罢。方雄心想,不过他还是谨慎返回船舱里,给自己拿了一件湘色的外袍穿上,又翻出一身桃花红的外裳让钱娇娘穿上,还扔了一条绢白帕叫她遮面。   “婆娘,一会儿若是有军贼上来,你惦量着点儿,我若是死了,是要拉你作陪的。咱们还是一起活的好!” 第二百四十二章   不一会儿,江面上果然传来了喝止声,“朝廷办案,都停船!”   紧接着一声声的叠叠起伏叫停船,让江面上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停了下来。果然不出方雄所料,官兵们头个查看的就是货船,方雄自画舫里眺望,货船上被火把映得通亮,许多官兵上了船,在船舱里转了一圈,出来一个官爷对徐老六摆了摆手,徐老六感恩戴德地打躬作揖,待官兵走后就被放行了。   桂花松了口气。老六的船没事,他们的船应当也没事。绑架定西侯夫人这事不会那般快就传到这突如其来的军船官爷耳里。她问方雄,“头儿,你说他们查什么呢?”   “我怎知道?”方雄回头,钱娇娘已经穿上了桃红衣裳,覆了面纱,安安分分地坐在那儿,好似对这些军船丝毫不在意。她是真死了心了。方雄这样想着,就更放心了。   第二个搜查的就是画舫,方雄拿着酒壶醉薰薰地迎出去,自称是个走商的,要给上船来的官爷倒酒喝。甄昊摆手拒绝,“公务在身,不便饮酒。”   方雄收了手,不住点头,“官爷辛苦,官爷辛苦!只是不知官爷夜里辛劳,究竟在找些什么,草民若是知道,也可助官爷一臂之力。”   甄昊睨了方雄一眼,“朝廷办事,有些话不必问——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方雄打了个酒嗝,摸了摸脸尴尬笑道:“今儿刮胡子不慎刮伤,让官爷见笑。”   “好端端的怎么要刮胡子?”   “这……爱宠不喜,说扎手。”   甄昊似笑非笑,“你倒是个体贴人。”   说话间跟着甄昊来的官兵将船搜了一遍,没能找出了些什么来。只是将在躲在船里的女子都带了出来。钱娇娘夹在其中,她本就听得声音熟悉,出来一看果然是邢慕铮的义弟。只是桂花在她身侧警惕着她,钱娇娘并不言语,直直立在原处。   甄昊扫视一群覆面女子,多数目光闪躲,只有一人平静无波,不躲不闪。甄昊对上那女子视线,并未认出是谁。他虽阅女无数,但因着敬重邢慕铮,并不敢仔细打量钱娇娘,因此这会儿不能认出人来。   于是他抬手一指,“你,姓甚名谁?”   方雄顺着他的手指看向了钱娇娘,眉头微皱。桂花重重在钱娇娘腿上掐了一把,警告她莫要乱说话。钱娇娘忍着痛,娇滴滴地道:“回官爷话,奴家姓甄,叫甄美丽。”   甄昊嘴唇抽了抽。跟着来的官兵有几个忍不住笑了。上回定西侯路过明琥,他们才知道甄爷原是有个花名叫甄好看,这事儿惹来好一阵笑,后来被甄爷打服气了,才不敢叫了。今儿又来一个甄美丽,岂不凑成一对儿了?   甄昊挑眉道:“谁家姑娘敢大言不惭取这名儿,你将面纱摘了,让爷看看你究竟长得有多美丽!”   “这……”钱娇娘犹豫看向方雄,方雄只能道:“官爷叫你摘你就摘。”   钱娇娘依言摘了绢面,露出一张莹白娇颜。   甄昊一见那张脸吓了一跳,他强压下震惊,正飞速寻思该如何营救,忽而听得一声大喝,“大胆,竟敢绑架定西侯夫人!”   说是迟那时快,一个在明琥见过钱娇娘又记忆上佳的小兵冲动之下大喝一声,桂花立刻抽出勾魂爪压在钱娇娘的脖子上,“不要过来!”   甄昊与桂花同时拔刀,但已无力抢得先机,他恼火地瞪一眼坏事的小兵。那小兵叫过之后自知闯了大祸,抓着刀懊悔不已。   方雄眼见事已败露,反而不慌不忙,他自袍下抽了一把短刀,走过去让桂花让至一边,自己拿刀压在钱娇娘脖子上,笑眯眯地与甄昊道:“官爷,你自知这是定西侯夫人,可是要放我们走?”   甄昊冷然道:“你胆敢绑架侯府夫人罪该万死,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本官还能饶你一死!”   方雄哈哈大笑,“我方雄何尝怕过死,只是你们这些走狗,倘若不能把活的侯夫人送回去,你们也免不了一死罢!”   甄昊咬了咬牙,“你想要什么?”   “老子要你们马上放老子走。”   “行,把侯夫人留下。”   方雄冷笑,“她是我婆娘,她与我一道走,要么一道死。”   桂花道:“我们把侯夫人放了,你们岂不马上将我们杀了?”   甄昊道:“本官绝不食言!你们将侯夫人放了,本官就放你们一马,还有你们周围的同伙。否则,今夜都得死!”   桂花与其他人犹豫了,他们看得出来甄昊是管事的,如今他们只在伪装的船上,面对那么多的水师,全无胜算。再僵持下去恐怕也讨不得好。看来只有想个万全的法子将侯夫人还给他们,又能叫他们逃走。   “头儿,你带着弟兄们先走,等你们走远了我再交人!”桂花道。   “闭嘴!”方雄恶狠狠骂了一句,面目狰狞,“老子再说一遍,我婆娘必须跟我走!”   “头儿,后面又来船了!”牛蛋眼尖,低声与方雄道。   方雄心想是否刀叔带着人上来了,如此一来还有得一拼。他扭头一看,只见黑漆漆的江面隐隐现出两只火把,一条赤马舟飞快地划破黑暗而出,浑身沾血的青衣男子冰冷伫立船头,如同一把噬血之剑,令人胆颤心惊。   赤马舟极快来到画舫船头,甄昊惊叫一声大帅,追上来的邢慕铮的目光却只锁在被方雄劫持的钱娇娘身上,钱娇娘与他对上视线,眼中情绪翻涌。他竟然追上来了。   方雄心中咯噔,他也不想邢慕铮这般快就发现并且还追了上来。他才发觉他的手下压着一把剑,剑尖之处的血迹染红了船板。再看他一身血色,不祥的预感涌上方雄心头。   方雄自是听说过邢慕铮的丰功伟绩,心底清楚他也不是什么好鸟,仁慈宽容与他搭不上边。他今日绑了他的夫人,那就是十成十的打了他的脸,跟了他的婆娘邢慕铮估计也不打算要了,他今儿恐怕要死在他手里。   方雄不怕死,只恨死之前没能跟他婆娘干上一场,他心中阴郁,自不想让搅他好事的邢慕铮好过。他桀桀笑了,大声说道:“邢大将军,定西侯爷,你也是来喝老子的喜酒的么?”他拿着刀拍拍钱娇娘的脸,“瞧瞧,这是老子的婆娘。”   钱娇娘抓着方雄手臂咬紧了牙。   邢慕铮眼中闪过阴鸷火光,他淡淡道:“她是我的妻子。”   方雄呸了一口,“老子几年前就跟婆娘拜过堂入了洞房,啧啧啧,她这身子,水嫩得跟块豆腐一样!”方雄说罢,嚣张之极地拿舌头舔过钱娇娘的脸颊。 第二百四十三章   钱娇娘闪躲不及,被他糊了一脸,脸上就跟沾了毒药一样恶心又**。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他这是当众玷污侯夫人,这众目睽睽,侯夫人往后哪里还有清誉可言!   钱娇娘猛地偏头,脸庞被锋利无比的刀锋滑过,一条血痕顿时显现。邢慕铮猛地向前一步,方雄紧盯邢慕铮,他大喝一声,“不许动!她是我婆娘!”   邢慕铮额上青筋暴出,他猛地停下。   钱娇娘深吸一口气,她颤声道:“方雄,你去死。”方雄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钱娇娘大喝一声,“烈雷,来!”   不知何时停在船舱上头的烈雷听见命令,犹如疾风飞扑而来,暴唳一声,尖喙啄向方雄的右眼。方雄惨叫手下一松,钱娇娘趁机摆脱钳制,桂花的勾魂爪又要抓来,钱娇娘早已拿出袖中的箭头藏在手中,见状猛地刺进桂花手掌。桂花痛呼,猛地抬眼,却见方雄的颈上不知何时插了一把匕首,他自己似乎都未曾预料,捂着流血的右眼,瞪着鼓起的左眼,直直倒在地上,目光好似还看着钱娇娘。   甄昊趁机将钱娇娘拉了出来,钱娇娘只看了一眼方雄的死状,就冷冷撇开了目光。   邢慕铮与阿大等人飞身上了画舫,三两下将船上的余孽杀了干净。阿大上前将方雄脖子上的匕首拔出,擦干了还给了邢慕铮。   其他船上的土匪甚至来不及拿出武器,就见头儿与一干兄弟都倒下了。他们本是乌合之众,大难临头,有的凭着血气要为方雄等人报仇,有的摇船逃离。   一时箭羽四起,画舫摇晃,钱娇娘一时脚下不稳,眼看就要摔倒,被一只手紧紧抓了手腕,将她带进怀抱。钱娇娘不必抬头就知道是谁。她抵在他的胸膛上,看着他保护她打飞箭头,耳下的心跳下剧烈无比。   分明还处在危险中,钱娇娘却诡异地放松下来,甚至还有功夫思索,邢慕铮为什么心跳这样快,莫非他打仗时心跳都这般快?   甄昊带来的明琥水师自不是吃素的,并且甄昊方才已将容人最多的货船隔在前头,面对这些小小船只,正规水师就如用车轮辗压螳螂之臂,待得邢慕铮带钱娇娘与甄昊等人上了军船,轰地几炮将江面炸了个惊天地泣鬼神,那徐老六这才察觉大事不妙,正欲夹击,水师已然打了回马枪。   这头还未完,那头刀疤带人追了上来。   原来邢慕铮先前追着方雄与钱娇娘一行人自后门出了山寨,却不见了他们踪影。先时护送黄金的护卫潜伏山中,已然摸清了雾岭寨的藏船之处,他们与邢慕铮汇合,赶到瀑布下时人已走远。邢慕铮杀了守船的几个土匪,领着人登上最快的赤马舟,放了烈雷一路追寻。等刀疤打发走鲍礼领了人下来时,见水流旁一地的弟兄尸体就知出了大事,他当机立断,重新召了能打的兄弟们带了武器,上了他们自个儿改的战斗船,火急火燎地追赶方雄。岂料正好与水师狭路相逢,刀疤得知方雄死了,眼眶顿时腥红一片。他是拿方雄当儿子看,打算叫他养老送终的。谁知方雄就这样死了。刀疤愤怒无比,当即发起一场恶战。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持续了三个时辰,彼时天已蒙蒙亮,土匪被邢慕铮与甄昊指挥的水师打得七零八落,行至尾声,已是水军四处捉拿活口。   土匪溃败,邢慕铮趁胜追击,带着水师重新杀回雾岭山。此时的雾岭山寨没了主心骨,全是老弱病残,走也不知道走哪,留也不知该不该留,岂料犹豫间军队就已上了山来,以摧枯拉朽之势血洗山寨,但凡入伙土匪的一概格杀,剩下的便是土匪抢来的可怜人,其中包括酒肆的小少爷,还有告密邢慕铮的姑娘,还有许许多多被土匪抢来玩乐的良家女子。他们感恩戴德对着将士们一拜再拜,才随着大部队下山,回了江梓亲人的怀抱。   这一折腾就到了下午,众人回到江梓,又将被李清泉关押在屋的鲍礼投进大牢。因着江梓属琚州管辖,邢慕铮让甄昊转给琚州知州处置。   钱娇娘一直跟在邢慕铮身边,其实她认为自己跟着碍事,本想留在船上,但邢慕铮一直拉着她不放,她只能跟了一路。当她看见雾岭寨被连根拔起时,她的郁气一消而散。土匪都不是好东西,当年她在乾山被强行压迫当压寨夫人时,她就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变成侠女,将这些强抢民女为非作歹的贼人全都杀了。   今日美梦成真,即便吓出一身冷汗也是值得的。   钱娇娘在被邢慕铮上药时这样想着。   可是她也知道自己的好心情不能长久,因为大家都看见她被方雄舔了脸。她不清白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面前的邢慕铮面庞阴冷如冰,似是强抑着怒气。但他上药的手法很轻柔,轻柔到钱娇娘几乎感觉不到。   幸而伤口不深,大夫说过几日就能长好,不会留疤。敷了药的右脸清清凉凉,但左脸扔有挥之不去的恶心之感,钱娇娘分明方才用力洗了脸,但现下还是觉得方雄的口水沾在上面,她不自觉地又用手抹了一把。   邢慕铮见了,脸色更加阴郁。   厨房送来晚膳,二人默默地吃了。饭罢,钱娇娘想与邢慕铮聊聊,但邢慕铮一放下筷子就站了起来,“你受惊了,早些歇息罢。”他顿一顿,“这屋子我已仔细查看过了,没有暗道,外边有守卫,你可安心。”   说罢,就好似屋里有洪水猛兽,邢慕铮头也不回地走了。   钱娇娘坐了一会,自嘲地摇了摇头。   邢慕铮出了房门,却在门前呆立许久。半晌,他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   邢慕铮并没有离开,而是在院中练剑。分明他厮杀了一天一夜,但仍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一招一式锋芒毕露,像是要将人碎尸万段。钱娇娘并没有睡,她站在窗边,自窗隙中看邢慕铮练剑。   他是在恼我。钱娇娘心想。整件事儿他恼她的地方可太多了,她隐瞒了自己在乾山被掳之事,后又被人掳走,在大庭广众下叫他颜面尽失,如今又有恩情在,他甚至不好开口休弃她,否则他求来的圣旨就成了笑话。   钱娇娘一转念,突而发觉自己因祸得福。这样一来,她可不就如愿摆脱了?她还在这儿瞎替邢慕铮烦恼个什么劲儿。   钱娇娘想开了,转身去睡觉。   甄昊处理完琐事,跑过来寻邢慕铮,邢慕铮让人在侧厅摆饭,让阿大和李清泉一同过来吃。三杯黄酒下肚,甄昊批评邢慕铮,“哥哥此番太过冒险,仅带几人就追去,那些个土匪都是不要命的,若非弟弟及时,哥哥岂不凶险?”   邢慕铮喝光杯中烈酒,“我算算你快到了。”   甄昊道:“哥哥怎地未卜先知,早发了信给我叫我准备?”   邢慕铮淡淡道:“本就是我故意让他们劫走那两箱黄金。”   “哥哥与雾岭寨有仇?”甄昊不免问。虽说土匪强盗人人得而诛之,然而他这义兄并非是个管闲事的,他如今是个地方领主,当不会无缘无故强出头才是。   邢慕铮摇头,遂又点头。他没有,娇娘有。娇娘有,便是他有。邢慕铮得知钱娇娘上山采药无故在山中迷失几日,又听她一说乾山就知有山匪,便知道她失踪那几日定是与其脱不了干系。一个貌美女子在土匪窝里几日,便是娇娘机智过人,也难免**于人。今日那匪首癫狂作态,又称娇娘是他婆娘,邢慕铮更是以为娇娘惨遭摧花。但他不在意娇娘是否清白,他只愤怒娇娘受了委屈,他要替她报仇。   甄昊不明白邢慕铮这摇头又点头的意思,只是他不说,他也不能问。这是长年的习惯养成的。邢慕铮想说的话他会说,不想说的任凭人再问他也不会说。   李清泉犹豫问:“侯爷,那夫人……怎么办?”   邢慕铮抬头,厉眼看向李清泉,“什么怎么办?”   李清泉被这一眼吓了一跳,他吞了吞口水,又不得不说:“夫人被匪贼掳了去,又当众被人……她是否还能胜任……侯夫人……”李清泉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邢慕铮的眼神越来越锋利。李清泉只觉自己似是被千刀万剐了。   其他二人似也被邢慕铮的脸色吓着了,他们大气也不敢出。已经很多年没看见邢慕铮这样的凶狠外放了。可甄昊也不明白,这要传扬出去,那便是邢慕铮的污点。若是有人戳脊梁骨嘲笑于义兄,又怎么能忍?   邢慕铮扫视三人,继而缓缓道:“清泉,你对我忠心耿耿,但这是我最后一回容忍你对娇娘不敬。娇娘是我的妻子,是定西侯府的主母,你维护她要像维护我一样。明白么?”   虽是问句,但邢慕铮的语气没有给李清泉回旋的余地。李清泉震惊之余又被阿大在桌下踢了脚,他紧抿着嘴点头。甄昊吞了吞口水,他万万没想到义兄对他那原配妻子竟已到了如此情深意重的地步。就连这样的事儿他也能忍。甄昊心想,若是他那小妻子遭此境遇,他自是可怜她,兴许会将她降为妾好好安置她,但除此之外,他做不了更多。先时甄昊笑话义兄不开窍,可如今怎地开窍开得有些走火入魔?   邢慕铮转而与甄昊道:“你回去好好与你那些兄弟说,谁要是敢将昨日看见之事泄露出去,我第一个拿你是问。”   甄昊不敢不从,“弟弟知道了。”   吃喝罢了,邢慕铮让人去休息,阿大犹豫上前,低声问道:“爷,您可是与夫人说通了?”   邢慕铮看了他一眼,意思不言而喻。阿大自知大帅从来做得多说得少,不免多嘴两句,“爷,事关女子清白,便是夫人这等洒脱之人恐怕也难以释怀,您可别又憋着,得叫她知道您的意思。”   邢慕铮半晌没吱声,阿大还以为他不回应了,却听得邢慕铮哑声道:“这事儿是我错了。”   说罢,邢慕铮转身进了钱娇娘的屋子。 第二百四十五章   邢慕铮回房时钱娇娘已经睡下了,邢慕铮安静地褪了衣裳上床,将背对着他的钱娇娘轻轻抱住。怀中的娇躯有些僵硬,邢慕铮才知她并未睡着。他收紧手臂,将她紧紧抱住。   钱娇娘原以为邢慕铮今夜不会来她的屋子睡了,不想他仍是过来,还将她搂得喘不过气来。钱娇娘真的不知道这男人心里头在想什么了,她爽性不想,假装睡着。   可邢慕铮抱了她许久,灼热的体温几乎烫伤了她的后背。钱娇娘实在无法再装睡,她转过身,邢慕铮稍稍松开他的臂膀,待她调整好了睡姿,他将她重新揽入怀中,再次让娇软的身子紧紧贴着他。就好似……她是失而复得的宝贝。   不管二人心思如何,身子已然熟悉了贴近,两人的气息交缠一处,莫名地叫人安心。钱娇娘原想说些什么,这会儿又不想说了。她的耳贴在他的胸膛上,又听见了那强烈的心跳。   他或许……对她是有那么一点情义的。钱娇娘滑过一丝这样的念头,但转瞬既逝。她不敢深想。   那他现在这样抱她,是否是不知如何与她开口要休妻?还是要将她送走自生自灭?   “娇娘。”邢慕铮在黑暗中低低开口。   钱娇娘轻轻应了一声。   “我……”邢慕铮欲言又止,沙哑道,“对不住。”   “啊。”钱娇娘听到此处,竟有一种意料之中的平静。她觉得他早该说这话,不该那样抱她。她觉得他也不必愧疚,他来救她了,她感谢他。   “让你又受苦了,对不住。”邢慕铮低头吻她的额发。   他带她来,是为了替她报仇。她定然在乾山上受了委屈,他不想叫她憋在心里化成脓,只有将伤口挑破了挤走了,伤才能真正愈合。只是没想到,那方雄竟然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夺人!他一直懊悔自己弄巧克成拙,让她又担惊受怕,甚至于让她受了那样侮辱。   邢慕铮觉得自己没脸见钱娇娘。   钱娇娘却瞪圆了双眼,心潮起伏。他说对不住,是因让她又受了苦?不是因为她丢了侯府的颜面要赶她走?   钱娇娘自被方雄掳走,就没指望过别人来救她。越抱希望,就越是失望。她一直只想着自己如何逃出生天,遇上甄昊,邢慕铮赶来救她,那是意外之喜。可是邢慕铮却为此自责,还跟她说对不住。   从来没有人将她的苦楚放在心上。别人总有更重要的人要护,亦或是她必须得护着人,可是竟有一日,有人将她看在眼里,知道她受苦了。   钱娇娘无所适从,她浑身上下密密麻麻地不适,就好似叫一个乞丐去坐龙椅一样。她紧巴巴道:“侯爷,你这是怎么了?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你来救我了,我感激你都来不及!”   “我是你丈夫,救你是天经地义,你再感激我,我这张脸都不知道放哪儿了。”借着黑夜,邢慕铮才能将这些话说出来。   钱娇娘头皮都发麻了。这与她昨夜坐在方雄船上的发麻不一样。昨夜是惧的,今夜是惊的。   “再有,昨夜之事我已下了封口令,没人知道你被山匪掳走,你放心。”   他这是要让人都当瞎子当聋子么,难道他自己就不在乎?钱娇娘不相信,天底下的男人都可三妻四妾,却不允许妇人有一丝一毫的瑕疵。连露个手臂都算作失贞,她昨夜被方雄轻薄,碰上些老学究怕是要浸猪笼!“侯爷,你昨儿也听见了,我也不瞒你,那方雄是我在乾山就认识的,我上山去采药,他将我掳了去,要我做压寨夫人,我在寨子里被关了几日,还与他拜了堂……”   “对不住。”邢慕铮又紧紧地抱住她。   “啊?”钱娇娘快不认识眼前这男人了,他凭什么又道歉?   邢慕铮哑声道:“你受难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对不住。你莫放在心上,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钱娇娘顿了一顿,她猛地推开他坐了起来,“邢慕铮,你是不是傻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我说我跟别人拜了堂,我不清白了!”钱娇娘不知自己怎么了,她尖锐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犹为刺耳。   室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钱娇娘恨恨的喘息声,可她能听到邢慕铮那压抑的低沉的呼吸。   半晌,邢慕铮缓缓坐起了身,在黑暗中寻到钱娇娘因火气而异常明亮的眸。他哑声道:“……你很清白,没人比你更忠贞。”他摸黑抓了她的手,就像炽热的烙铁般扣住了她,“这件事,不会再有别人知晓,你放宽心,过去便让它过去。”   钱娇娘知道自己故意说得含糊不清就是要引邢慕铮误会,她想触怒他,可是他说了什么?叫她放宽心?过去便让它过去?他意思是他要忍下来,还叫她当侯府夫人么!钱娇娘想抽手,但那铁掌跟钳子一般,叫她怎么也抽不出。   “你放开我!”钱娇娘挣扎,她头回不知自己因何生气,但她的确气极了。   邢慕铮却以为她因揭了往事伤疤而痛苦,阿大说便是她这样坚强洒脱的女子也难以释怀,见她这样失了分寸他更是难受,他怕抓伤了她,连忙放开了手,但又将她抱在怀里,想劝慰她竟又不知从何下嘴,一时词穷,只能搂紧她了,哄三岁娃儿似的一会儿“嘘”一会儿“乖”。   他越哄钱娇娘竟就越气,她挣脱不开他铁似的胳膊,竟一时气恼咬上他的小臂。邢慕铮箍着她又怕伤着她,原是满头大汗,胳膊上传来些许刺痛,他知道钱娇娘咬他了。他动也不动,反而眉头舒展开了。咬他就好,咬他就能发气,不憋在心里就很好了。   邢慕铮当下恨不得她一口气咬重些,把心中的郁气都散了去。可惜钱娇娘很快松开了他。邢慕铮暗道可惜,他连血都没流。   钱娇娘缓缓起身,蜷着腿于黑暗中发问:“邢慕铮,你真不在意我没了清白?”   “不在意。”邢慕铮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还不够……”邢慕铮脱口而出,他顿一顿,“远不够。”   邢慕铮不会甜言蜜语,这两句看来是哄钱娇娘的,但就如他方才的“嘘”“乖”一样,是打心里的话,他如今极想对钱娇娘好,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可总是觉得不够,又不知怎么能够。况且他还弄巧成拙,这就叫他更难受了。   “你……”黑夜里看不清钱娇娘的脸色,只听得她压低的声音,只是一个“你”字后没了下文,邢慕铮等了好一会儿,钱娇娘却摩挲着缓缓躺下。   邢慕铮犹豫,随着她躺下,长臂习惯地搭在她的腰间,将她搂向他。   半晌,邢慕铮以为钱娇娘睡着了的时候,却听得她低低浅浅道:“我只与方雄拜了堂,在屋子里我拿东西砸了他逃了出去。我……没有……”   邢慕铮听明白了,他心头的巨石落下。   幸好,幸好,娇娘少受了伤。   ***   这夜过去,第二日起床后,二人都不再提这事。   只是邢慕铮并未立即启动程回玉州,不仅为坐镇处置江梓官府与土匪勾结一事,同时也因收到邢平淳的书信,原来小儿终于三顾茅庐请出了先生,正兴高采烈地往回赶。   邢慕铮与钱娇娘在江梓等了两日,邢平淳在王勇等人的护送下与父母汇合。快有一月不见儿子,钱娇娘当娘的心是难以言语的,她打量既高了又瘦了的邢平淳,见他神采奕奕,真是又心疼又高兴。   曹先生与请回来的闾先生原在马车中对奕,下车时邢慕铮与钱娇娘亲自来迎,施以敬重大礼。邢慕铮虽是武将,但从来很是尊师重道,钱娇娘更觉得有学问的人了不起。曹先生原就是被邢慕铮请来的,早知这侯府夫妇对他尊重,这闾先生一路尚有心气不平,只道自己怎就放弃闲云野鹤的日子,下山来教小儿本事。因此下车来还有些板着脸,只是那一点儿郁气也在邢家夫妇的拜会下烟消云散了。   回云州的路上,曹先生与邢慕铮说起一事。他桃李满天下,上至永安,下至地方,许多当今的达官贵戚都受过他的教导,如今许多人想请他教导族中子弟,得知他在侯府授课,竟都愿意远来玉州求学。曹先生为国学大儒,很愿意传道授业,只是自己是定西侯请来玉州的,他自要先问过他。 第二百四十七章   邢慕铮很是理解,还提出在玉州为曹先生建立书院。曹先生自是欣然应允。   回了玉州不久,便是钱娇娘的生辰。这日早晨邢平淳过来磕头的时候,钱娇娘才记起这事儿来。她记得婆婆的生日,记得邢平淳的,清雅的,再加上周姥姥的,甚至邢慕铮的,惟独总是忘了自己的。去年清雅与邢平淳给她过了个小小的生辰,过了几日,就听见邢慕铮大张旗鼓地为冯语嫣过生辰。   爱子记得清楚,还来给她磕头,这叫钱娇娘很高兴。她摩挲邢平淳的脸蛋,才能知他今儿已经向先生们告了假,要专门陪伴她。   待得钱娇娘出了门,丁张与烟萝红绢领着府里的奴仆来给钱娇娘磕头,钱娇娘都赏了下去。这是清雅教她的。钱娇娘正想着清雅,外头就说是相府来人了,清雅派人送了一车的寿礼来,竟还送了个人来。这人是个四十出头的嬷嬷,姓齐,便是风尘仆仆,却自上而下打扮得一丝不苟,很是干净,慈眉善目的,叫人很是亲切。清雅在信中说齐嬷嬷是她很信得过的一位管家嬷嬷,一直在杭府里操持的。清雅听说侯府如今越发多人了,她怕钱娇娘一时没有个章程,便送了齐嬷嬷过来。齐嬷嬷原来有个丈夫,前几年得病死了,有个做镖师的儿子,半年不着家,因此齐嬷嬷大可留在玉州。   钱娇娘心想真没白疼了清雅,总知道她这里缺什么。   磕头热闹了一场,丁张说邢慕铮让请了戏班子过来下午搭台子唱戏,夜里大伙儿吃个热闹饭。他并非请外客,钱娇娘也没什么讲究,上午照旧跟着烟萝习字读书,只是令她意外的是寿礼竟源源不断地送来,有洪家的,马家,甄家的,谢家的……甚至连二皇子妃都知道她的生辰送了十二把泥金真丝绡麋竹扇来。这字儿是学不成了,钱娇娘忙着让人清点好了送进库房里。丁张与她道:“夫人,侯爷说了,您生辰时收的礼都是您自个儿的,不必入公中。”   钱娇娘笑道:“我就一个人一个脑袋一双手,能用得了这么多东西?再说这些人情债总是要还的,总不能从我这入了不从我这儿出,这可不像话。”   齐嬷嬷来时已经知道自己过来是为了帮衬主母的义姐的,若是有缘份,她便在侯府住下了。她听说出这位侯夫人出身农户,只不想她有这样的见识。小门小户的女子总是想着存些私银傍身,亦或贴补娘家,便是大户千金也有想着只进不出是最好的,这位侯夫人倒反很是大气。   山楂最是爱新鲜,她趁机问侯爷送了什么礼物,钱娇娘笑笑没说话。   这会儿邢慕铮已经出门去了,与往时一样。   丁张犹豫道:“二奶奶婆家来了人在外边磕头,说是二奶奶惦记着今儿是夫人您的生辰,想过来为您庆生……”   钱娇娘面色不变,“不过是件小事,不敢劳二姐的大驾。”   丁张得了示下,出去复命去了。邢平淳早就从钱娇娘的回信中得知有一个二姨,他趴在钱娇娘腿上满是新鲜好奇,“娘,这个二奶奶就是我的二姨妈么,你怎么不让二姨妈过来?”   钱娇娘抚着邢平淳脑袋,凝视他片刻,微笑道:“今儿我不想提她,明日再与你说,好么?”   邢平淳闻言愣了愣,点了头。   下午戏班子来了,钱娇娘与府里人看了三出戏,有文戏也有打戏。邢平淳乐不可支,周姥姥也都高兴得很。戏散了,钱娇娘觉着自己磕瓜子吃点心都吃饱了,管家与她说能上席了。   钱娇娘摸摸肚子,觉着这个生辰过得很不错。吃得饱穿得暖,还有这么多人在身边为她庆祝。“侯爷回来了么?”   “回来了。”回答她的是正好走进来的邢慕铮,他穿了一身簇新的烟罗如意云纹衫,钱娇娘记得他出门的时候穿的是半旧素青袍,这会儿回来连衣裳也换了,还换上这样一套出门的好衣裳。   邢慕铮凝视她,眼中带笑,“戏好看么?”   钱娇娘笑眼眯眯,“好看,侯爷没看可惜了。”   “唔,是可惜了。”邢慕铮点头。   邢平淳跑过来,手里拿着才调皮从戏台子上拿下来的大刀,呼哧哧地在邢慕铮面前来了一段。   烟萝与钱娇娘道:“夫人,侯爷回来了,您也把衣裳换了,寿星便入席罢。”   钱娇娘看看自己的桂子绿襦裙,“这不是好好的衣裳,作什么还要换?”   山楂道:“夫人,今儿可是您的大日子,怎么能不穿新衣裳呢!咱们都已经熏了香了!”   钱娇娘笑笑,不忍心拂了她们的好意,“那我回屋子……”   碎儿忙道:“不必不必,奴婢们把衣裳带来了!就在前边抱厦里。”说罢她还与其他姐妹交换了个眼神。   几个大丫鬟连忙附和。   钱娇娘不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就被她们簇拥着走了。   不多时,钱娇娘又在丫头婆子的众星拱月下走进前厅大堂,她换了一身曳地飞鸟金彩绣绫裙,轻施薄粉,便叫邢慕铮挪不开了视线。钱娇娘本身是美的,并被锦衣华服衬得越发美了,可在邢慕铮眼里,她似一日美过一日。   大伙坐下吃了一顿庆生宴,都来敬寿星的酒。钱娇娘饶是酒量再好,也经不起一大群人一人一杯地敬,邢慕铮不想叫她喝醉,替她挡了许多杯酒,众人见夫妻恩爱抿嘴偷笑,钱娇娘瞧众人眼色,也不知是醉的还是臊的,脸儿越发地红了。   待酒宴罢了,钱娇娘眼神迷蒙地与邢慕铮邢平淳往主院走,邢平淳为了敬酒喝了一小口,就已有些飘飘然了,母子俩走着走着就跳起来,互踩对方的影子,嘻嘻哈哈地没个正形。邢慕铮走在后头看着,像是自己带了两个娃儿。   这一大一小两个娃儿踩着踩着乐极生悲,竟然绊了同一颗鹅卵石,眼看醉醺醺的二人就要五体投地,邢慕铮上前一左一右拎了二人领子,才免于遭殃。母子俩同时回头,憨憨傻笑,“谢谢侯爷。”   “谢谢爹。”   这酒品倒还是不错的。邢慕铮没忍住笑。   待及正院,邢慕铮让红绢等人带着邢平淳回他的院子,并且不让任何奴婢跟进来。钱娇娘的奴婢们早就被提醒,不能让钱娇娘回院子,自知里头有惊喜,互视一眼偷笑着哄着邢平淳走了。   钱娇娘有些熏熏然,没能发觉只剩了她与邢慕铮二人。她推开门走进去,院子里的仙鹤宫灯都亮着,照得院子一片通明。钱娇娘被闪了闪眼,她仔细一看,院子里空多出一个架子,上头攀着绿油油的藤蔓,像是葡萄叶子。再定睛一看,那架上挂着一串串的葡萄,竟然,是金色的。钱娇娘酒醒了一半,她提着裙子跑过去站在架下仰头,举目所见全是黄澄澄的葡萄,串串挂在架上,金闪闪的刺眼得很。钱娇娘拿手轻轻一碰,凉的。再抓一抓,硬的。钱娇娘扯了一串下来,老天爷,这是金子做的葡萄!   “欢喜么,娇娘?”邢慕铮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后。 第二百四十八章   “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贺礼。”   钱娇娘仰着脑袋,眼底映着那璀璨光芒,她在金葡萄架下转了两圈,笑容越咧越大,甚至如小儿般跳了起来,不停地摸了这边葡萄又摸那边葡萄。这,真真是美梦成真了!她竟真有这一架子的金葡萄!   “我自是欢喜!”钱娇娘笑得灿烂极了,从没看邢慕铮这样顺眼。这么多的金葡萄,都是她的!   邢慕铮见她这样高兴,唇角勾了起来。不枉费他千里迢迢将金子运到扈州去做成了金葡萄又送回来,还故意不叫外客来。邢慕铮只想一枝独秀,不想锦上添花。如今如愿得到她这样一张笑脸,太值得。   邢慕铮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摊在掌心,钱娇娘好奇低头,竟是一对金葡萄耳环。这样小还这样精致,钱娇娘欣喜更甚。邢慕铮抬手揉弄她空无一物的耳珠,拿了耳环为她戴上。他的大掌贴在她的耳后,挨着她的新耳环。他凝视了她半晌,“很美。”   惊喜之感缓缓褪去,钱娇娘的双眼在他的凝视下愈发清明。她后退一步,看着他的眼带了审视。   这份惊喜不该存在。这个美梦她只与清雅提过,而那时的他,还是个痴傻的人。他如何能听得到记得住,那岂不说明,他中蛊之时发生的所有事,他都记得?   钱娇娘倒抽一口凉气。不是没有怀疑过邢慕铮未曾忘记,但她总不敢细想,她知道若是真的,她压根没有斗赢邢慕铮的可能。那样难捱的境况都生生熬过了,还有什么能打败他?   钱娇娘不敢想,她也知道邢慕铮不想认。毕竟那是他这一辈子的污点,若是让人知道他知道自己是如何痴傻癫狂,他还桩桩件件在体内看得一清二楚,他这颜面便是扔在地下任人践踏。其实他解了蛊后失了忆,阿大他们都是松了口气的。   但他今夜却给她准备这样一份大礼,难道他要随便找个借口说是巧合么,他认为她会信么?钱娇娘看他的眼神愈发复杂,他分明是将这事儿摊在她面前。这对邢慕铮而言无疑是一件丑事,可他还是这样做的。然而钱娇娘真正得知邢慕铮发了疯,内心深处的神智却清明,她油然而生的是由衷的敬佩。在那样自己身体被什么东西占据都不知道的状况下,他受尽折磨,自己这样孤傲之人成了一个疯子,他竟还未崩溃,生生地熬过一回又一回。内心之强大岂是常人能比?钱娇娘自认自己尚为坚强,但她无法想像自己若处于邢慕铮相同境况,自己会何时发疯……不仅是她,便是这天下,大抵也没有几人能熬得过。邢慕铮无愧于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邢慕铮看见她眼底的复杂,轻喟一声。他知道她定然是明白了,明白自己有中蛊时的记忆。凭心而论,他是不想让钱娇娘知道他那样狼狈时还清明,这叫他在她面前抬不起头。可他思来想去,着实不知该送什么礼物才能讨得她的欢心,后来忆起她那时与狄清雅所说的梦境,他才灵光一现。他知道送出这份贺礼自会暴露,但想让她高兴的心思占据了上风,便是在她面前颜面尽失,他也认了。横竖只在她一个人面前。   话虽这样说,邢慕铮却还是很紧张的,他怕在钱娇娘眼中看到嫌恶。只是幸好,她那样复杂的目光里没有恶意。这叫邢慕铮松了口气,他上前抚着她的后脑勺,摩挲她细嫩的脸庞凝视于她,半晌,他才幽幽开口,“娇娘,你可知我的心?”   钱娇娘神色讷讷,邢慕铮说完耳根子发烫,他欲盖弥彰倾身上去亲上她的红唇。钱娇娘没有推他,邢慕铮亲了又亲,极为缱绻难舍。   自从与邢慕铮同床共枕,钱娇娘已不再抗拒邢慕铮的亲近,可是今夜她的心是那样不安,跳得那样快。她的脑子里一下是头顶上的金葡萄,一下是邢慕铮隐晦的坦白,她的脑中糊成一团,下意识地想要逃离。邢慕铮是绝不让的,他搂紧她的腰肢,她退一步他进一步,钱娇娘退无可退,抵在葡萄架上。   邢慕铮贴着她微肿的唇儿,喃喃开口,“娇娘,你过了生辰,又年长一岁了。”   钱娇娘顿时清明瞪眼,年长一岁,他的意思是她又老了一岁么?“你走开!”   邢慕铮听她凶他颇为无辜,不知哪里又惹了她,但他走自是不能走的,想叫她既往不咎的话也不敢说了,他抓了推他的手扣在头顶,压她在葡萄架前继续亲她。   这葡萄架上全是金葡萄,又是主母的生辰贺礼,怕突然来一场大风刮倒了去,布置的侍卫抬了几块奇石来压阵,因此葡萄架竟异常牢固。   邢慕铮便就幕天席地,在这架子下要了钱娇娘一回。钱娇娘眼神迷离,抬头见那金灿灿的葡萄摇曳星光,她抓紧了他的后背。   邢慕铮抱着钱娇娘回到床上,还意犹未尽地轻吻着她的脸庞,并且大掌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她的后背,想再来一回的心思昭然若示。 第二百四十九章   钱娇娘从迷离中回过神来,素手抵在邢慕铮的胸膛,“……侯爷,我想问问你。”邢慕铮有中蛊时的记忆一事还在她的心头翻涌,钱娇娘实在忍不住。今日还是她的生辰,趁现下问大概是最好的时机。   邢慕铮舔了舔她的耳珠,“问什么?”   钱娇娘身子后挪,望进他的黑眸,“你……真的记得中蛊时发生的事?”   邢慕铮身形一僵,他停下动作,在她身边躺下,“嗯。”   钱娇娘自己明白是一回事,亲耳听他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她不禁抓紧了他的衣襟,“你怎么会记得?”   邢慕铮暗叹一口气,罢了,她总要知晓的。“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那日脑袋疼得厉害,而后身子不受控制就发起疯来。我虽有脑中清明,可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你从第一日就清明?”那冯语嫣将他关起来,仆从那样对待他,他被锁在椅上那样邋遢可怜的时候,他都清醒着?钱娇娘心中一缩,便不是她亲身经历,想起那些非人的对待,只要是个还有良心的心都不忍心。他却意识清醒,却无法反抗任人折磨。   邢慕铮也想起了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他眼中一黯,沉沉应了一声。   “那你……想过死么?”   “……想过。”邢慕铮将她搂进怀里,拿下巴蹭了蹭她的额,“你若不去救我,我已放弃了。后来,我听见你叫我活下去。“他就再没想过死。   钱娇娘的手更抓紧了一分,她回想邢慕铮那些时日的癫狂与自我折磨,全然没想到她微弱的声音是他的生机。   邢慕铮拨开她的额发,凝视她额上淡淡的伤疤,极轻柔地亲了亲,“疼么?”   钱娇娘一时还不知他问的是什么疼,后来等他抚上了她的额,她才知他说的是他那时失控打伤她的事,她摇摇头,“早不疼了。”   “抱歉,我不是有意伤你。”迟来的道歉,今夜总算说出了口。   钱娇娘扯了扯唇,“我知道。”她想起清醒那日他的反常,“那时你不是住在你的院子么,听阿大说你撞翻了院门跑出来。你平常发疯、发作时并不是那样。”   邢慕铮的脸微微泛红,幸而他在她的上头没让她瞧见。“我想看看你,我怕你死了。”那时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何那样心急如焚,现下他知道了。   钱娇娘错愕,“那是你自己的决定?你能控制那个蛊么?”难道他时而是清醒的?   “我不能。平时我只能抑制它,我发现我的情绪波动越大,那个东西就越暴躁,因此我尽量让自己平心静气。只是时而那鬼东西突然发疯,大概是那蛊人操控的。惟有那一回,我想见你,它顺从我的意思去找了你。当我以为自己能控制它而欣喜时,我就遭到了反噬。”   “反噬?”钱娇娘回忆起来,的确邢慕铮的情况变糟,是从那夜开始的。原来他的状况突变,竟是因为她。   “嗯,比先前痛苦许多的反噬。”邢慕铮冷冷一笑,“那鬼东西占着我的身体,竟还不满我支配它。”   钱娇娘的俏颜皱在一处,邢慕铮所说的痛苦许多,她不敢想。   “我那时虽不想死,但着实已支撑不住了。”邢慕铮低头,轻吻她的眼角,“是你救了我。”她威胁蛊人一句句的狠话,砸在他的心头变成永不能磨灭的印记。   钱娇娘终于明白邢慕铮为什么对她这样好了。口说无凭的救命恩人,与亲身经历的救命恩人,自是不同的。她沉默片刻,“我一人救不了侯爷,是大家救下的侯爷。”   “我知道,但……”救了他的心的人,只是她。话到嘴边,邢慕铮却说不出这样肉麻的话,“你居功至伟。”   钱娇娘笑了笑,“侯爷这话说的我都脸红了,我说话粗鲁,还打过侯爷屁股……啊!”   “啪!”邢慕铮面无表情地在她翘臀上拍了一记。   钱娇娘干咳两声,邢慕铮极危险地问:“你才说了什么?”   那大掌还在她的臀上放着,钱娇娘识时务,乖巧道:“什么也没说。”其实她还问他是不是挺喜欢被打屁股,那会儿笑得真开心哩。   邢慕铮冷冷一哼,犹不解气在她臀儿上再拍一记,继而附身上去,粗声命令道:“那些事全都忘了,你也都忘了。”   钱娇娘还未回答,就被邢慕铮堵住了嘴。   ***   这个生辰钱娇娘过得收获满满,那些摘下来的金葡萄,就放了满满的两箱子,钱娇娘每日都要拿出来瞧瞧,这美梦成真的事儿着实太叫人心满意足。同时她一直悬在半空的心总算稍稍下沉了些,邢慕铮对她的坦白,让她有了底气。钱娇娘一直不认为自己是这侯府的主人,她是寄人篱下的,随时随地就能被人赶走。如今她至少不必再担心邢慕铮眨眼翻脸不认人,就算以后他娶妻纳妾,她和丑儿也能说得上话。   钱娇娘也不是没想过邢慕铮兴许是真因中蛊之事喜欢上她了,她这些时日还一直忐忑不安邢慕铮对她这样好,如今总算有了由头。但他原来不喜爱她,成了救命恩人就喜欢,这里头夹杂的是感激感恩,是报答也是责任。这种喜爱钱娇娘并不稀罕,她也不知道邢慕铮能坚持多久,但她希望多坚持两年,她丑儿长大了,届时情薄义淡,她也不在乎。   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钱娇娘的小日子过得愈发惬意,春衫换成夏裙,钱娇娘成日读书习字,弹琴唱歌,时而打打马球,侯府事务也在丁管家与齐嬷嬷的协助下井井有条,简直像是神仙过的日子。   然而钱娇娘很懂居安思危的道理,现下她虽不愁吃穿,但保不齐哪一日便缺了。她一直盘算着自己该多赚些钱,思来想去,还是想着做自己的老本行——刺绣。钱娇娘在得到了狄清雅与邢慕铮两大认可后,对自己的绣工提高了许多信心,她也不打算随便绣衣绣裙拿出去倒卖,她如今心思大了些,她盯上了邢慕铮的高山柏树图。她想将那幅画绣出来。   这幅画她与邢慕铮鉴赏过多次,想将其绣出来的心思也越发地重。只是邢慕铮十分珍爱这幅画,跟宝贝似的收着,只她与他看过。钱娇娘本因烟萝想看替她求了一回,邢慕铮都没答应。   但钱娇娘是可以到他的书房里看的,钱娇娘不好与邢慕铮开口,便趁他不在家的时候跑到书房去看,她画不出来,只能凭着脑子硬记。次数多了,书房小厮告诉邢慕铮她来过书房的回数也多,邢慕铮一日去而复返,正好瞧见她撑在书桌上认真瞧画,连他进来了都不知道。   邢慕铮虽然聪明,但也想不明白她几乎每日来书房就为了赏画,自己都没这般雅兴。他忍不住问了她。   钱娇娘先是吓了一跳,但见自己已经暴露了,只得如实招了。   “你想绣这幅画?”邢慕铮只是愣了一愣,便雷厉风行地同意了,“那你将绣桌搬到书房来,我让人将这画置在你面前。”   钱娇娘原以为自己要费些唇舌,不想邢慕铮眨眼就同意了。她倒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你爱好刺绣也是好的,只是刺多了伤眼,每日得定了时辰,不能多坐。”邢慕铮道。   钱娇娘当然点了头。   若说是说风就是雨,邢慕铮能是头一人。这里话音刚落,邢慕铮就让书房小厮去找画架,还让他去钱娇娘院里拿刺绣的东西放到书房来。   钱娇娘反而说不出他话,只有道谢了。   邢慕铮问她:“你刺这幅画,是想绣着玩,还是拿出去卖钱?”   钱娇娘抬眼看他,斟酌说道:“原是想绣着玩,听侯爷这么一提,若是能卖钱也是好的。”   邢慕铮点头,“你若真能绣出来,自是值大价钱。”   “真的?”钱娇娘双眼发亮。   “自是真的。”   钱娇娘压下唇角笑意,“那我试试看。”   邢慕铮拉她到榻前坐下,“你既有这个心思,不如盘个铺子开个绣庄,你看如何?”   钱娇娘原就是想等她打出名气来,再看看能不能弄个绣庄,没想到邢慕铮竟然先提了。这事儿太过顺畅,钱娇娘倒有些起心思了。好端端的,邢慕铮为什么叫她去开绣庄?   邢慕铮似是知她心里所想,他泰然自若道:“咱们老宅子里不是还住着那么些闲人,她们不嫁人,难道还要咱们养她们一辈子?正好叫她们有事做。”   倒还真跟她想到一路去了。不过她倒没有邢慕铮这般嫌弃,只是想着能让那些美人自食其力,总比依附男人的好。心里这样想,钱娇娘嘴里却打趣道:“没想到堂堂定西侯爷竟然这样小气,连美人也不愿养,若说出去可是要挣一个铁公鸡的名头。”   邢慕铮睨她一眼,似笑非笑,“爷早就吃了没钱的亏,如今能进则进,不出最好。” 第二百五十章   邢慕铮打仗的时候可是吃尽了没钱的苦,上至长矛短刀,下至甲胄棉衣,大米小菜,军中哪样不用花钱?他本是个不爱孔方兄的,到头来还得仔细算计。邢慕铮有意让钱娇娘替他管账,不仅是侯府的账,更是整个玉州的账。他建议钱娇娘开个绣庄只是第一步,后头的他的都已经盘算好了。并且他知道钱娇娘不愿拿他的银子,上回宝花县逃走时,他给她的一样也没带。他当时害怕自己若真让她跑走了,她又要过苦日子。既然她不想要他的钱,她若自己有铺子收入,便是跑了,也能过得好些。况且有银两傍身,她总有底气些。更何况她若做得好了,牵挂的事也就越来越多了,她想离开的心思应就更淡了。   钱娇娘没能想到这于邢慕铮而言是个一本万利的计策,只犹豫道:“都说经商者贱,你是玉州城主,我这个妻子若是开铺子经商,侯府会不会叫人轻视了去?”   邢慕铮不以为意道:“什么经商下贱那都是说出来的,取之有道,堂堂正正养活自个儿是正经事。正如战场厮杀,活下来便是胜者。”   钱娇娘见他很是想得开,不免点头松了口气。   “不过侯府周围总有些苍蝇,若落人口舌怕于你不好,不若你选个丫头婆子出面,你在后头坐庄。”   邢慕铮不反对,还想得周道,钱娇娘自是没意见。她从未想过自己竟还能有朝一日当了掌柜的,心头有些向往,唇儿也翘了起来。   邢慕铮拿了一把折扇侧身扇风,虽说像是替自己扇,但风儿大都往钱娇娘身上去了。钱娇娘还沉浸自己的思绪里,只觉清凉没有发觉。   书房小厮送了画架过来,邢慕铮过去拿刘大师的画,钱娇娘忙去帮忙,二人试了试,宽度正好,并且还能看一点收一点,又能全幅展开,很是方便。钱娇娘知道邢慕铮宝贝这画,能让她在书房天天看着已是不得了,没想过将它拿出去。邢慕铮的书房阴凉,他又时常不在府里,自己一人在书房刺绣再好不过。   “这绣布得好好选选。”她喃喃自语道。   小厮送了解暑的绿豆汤来,邢慕铮先坐下喝了,“甄昊家原就是卖布的,你可以……”邢慕铮欲言又止,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堂堂皇商成了卖布的,钱娇娘给逗乐了,不过她眼珠一转,“侯爷,玉州可有与甄家差不离的织造商家?”   邢慕铮挑眉,“你是何意?”   钱娇娘坐到他身边,“我曾听清雅说,侯府是靠玉州的税银吃饭的,就跟开一间铺子似的,生意越好,赚得越多。我便想着,清雅生辰在秋季,还有二皇子妃的生辰也是,她们都喜欢我的刺绣,你也说好,如若我拿着玉州本地的好缎子给她们做一身衣裳,她们再去贵女面前转上一圈,那兴许有许多千金小姐都要玉州的缎子,那绸缎庄有了生意,给侯府的税银不也多了?”   邢慕铮沉默一瞬,哈哈大笑。钱娇娘跟他说正经事,不想他竟大笑起来,以为他是笑话她天真,抬眼却见他笑得那样风光霁月,眼里似有骄傲,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浮在心口。   邢慕铮方才欲言又止,本就是有这样的盘算。玉州并不富裕,他原就打算放手大干,不仅开垦荒田,同时工商也要扶持起来。钱娇娘的绣工惊艳,她若有心绣高山柏树图应是千金之作,他原想着与谢章和幕僚商议一番,看看是否从中打开商机。不想钱娇娘自己竟就想到了,怎不叫他惊喜。   “娇娘,你果然很好。”邢慕铮笑容不去。他身边有许多聪明人,出得许多主意,只从未有人出了主意能叫他如此满足。若非生性内敛,他甚至这会儿就想出去在谢章与幕僚面前炫耀。   钱娇娘低头喝绿豆汤,耳尖微红。   邢慕铮想了想,“既如此,便放出话去,说你这定西侯夫人重金寻好布,叫他们都呈上来看看,若成就用,若不成……就叫甄家搬来玉州为我所用。”   “这也能成?”甄家在明琥待得好好的,怎能说搬就搬?   “能成,不过得好好合计合计。”邢慕铮沉吟片刻,扬声唤小厮,让他去请谢章和其他几个钱娇娘不认识的人来府里。   邢慕铮喝干净绿豆汤,脸上犹有笑意,“看来夫人很有天赋,为夫便就抛砖引玉,为夫人买下第一间商铺,先占着情份入个伙,待往后夫人家财万贯,为夫也好跟着沾点光。”   钱娇娘只道邢慕铮越发地会说话,分明他是怕她没有银子买铺子,说得却叫人舒坦。她清清嗓子,道:“侯爷若是想得大把的银子还不容易,家里不是还住着一尊活财神么?”   她说的自然是赵瑶茜。非亲非故,这位赵小姐已经在侯府住了半年了,钱娇娘知道赵瑶茜偶尔找过邢慕铮,但邢慕铮迟迟也不表态,她原是想着不操这闲心,但这么久了也不是事儿。   邢慕铮自然知道钱娇娘说的是谁,他笑容微敛,“是了,她还没有看上谁?”   “哪能呢。”钱娇娘常与赵瑶茜打马球,她并不讨厌这姑娘,也看得出她对邢慕铮有意思,她坦坦荡荡的也没遮掩。“她心仪侯爷。”   邢慕铮笑笑,“那就麻烦了。”他想要藏宝图,不想再招惹女祸。   “那有什么麻烦的,好事啊。”   邢慕铮道:“有宝藏是好事,你多跟她交好,探探口风,看看能不能知道还有半张藏宝图藏哪了。若找出来,丑儿就能坐吃金山。”   钱娇娘似笑非笑,她盘了邢慕铮的私库账本,照丑儿这一个儿子算,他也能坐吃金山,哪能拿藏宝的钱来喂他一个人。他分明另有打算。“这样不厚道。”   “那有什么厚道不厚道,亏待不了赵姑娘。”   夫妻二人说着话,丁张在外求见,说有客在外求见,自称是邢家亲戚。   这是件极为意外的事儿。邢慕铮是单传,祖上早就没了亲戚,如今突然来人称是自家亲戚,令他深感意外。只是若是假冒,便是太过大胆了。邢慕铮决定出去会会,让钱娇娘与他一同前去。   钱娇娘没有反对,不一会儿,二人来到前厅。来客已经被迎进来了,三名男子坐在下首椅子上,发现帘后有动静,同时站起了身。钱娇娘扫过三人,竟似是祖孙三代,身穿青衣布衫,老者大概六十左右,花白的胡子,黝黑皮肤,中间者应是不惑之年,头戴文人巾;最小的十**岁,面白无须,乍看竟与当年的邢慕铮有几分相似。   三人见了礼,中年男子自报家门,“定西侯大人,此位为在下二伯,名为邢水厚,在下邢衍安,小子为在下大儿邢慕照。”   邢慕铮一听有点意思,此三人的辈分的确是他邢家的辈分。   那名为邢水厚的老者接过话,“小老儿父亲名为邢和江,祖父大人名讳邢安康。”   邢慕铮看向钱娇娘,钱娇娘在他眼里发现些许意外。   邢慕铮的曾祖父名讳的确为邢和江,祖父有个兄弟邢安康,这些族谱上皆有记载。只是听父亲说叔祖于战乱时走散,久不归乡,应是死了。   “可有族谱?” 第二百五十一章   如若此三位是未死的曾叔祖后代,倒的确是五服内的亲戚。这老者理应为邢慕铮叔祖父。   邢慕铮起身揖礼,问:“不知几位可有族谱?”   既是过来认亲的,族谱是不可少的。邢衍安忙从怀里拿出一份包在锦布中的族谱,丁管家双手接过,转而奉给邢慕铮。邢慕铮道:“客自远方来,且先去客房歇息,有何需求与管家直言便是。”   邢家二伯不知所措看向邢衍安,邢慕照也忐忑看向亲爹,还好邢衍安心中有数,明白邢慕铮是想先确认族谱,他左右安抚,拱手与家人退下。   邢慕铮执了钱娇娘的手,拿着族谱走回正院。钱娇娘见他心中想事,也不多言。等进了屋子,她摆手让屋里收拾的丫头们都退下。转头见邢慕铮从带锁的金丝楠木柜里拿出一本册子,明白这应是邢慕铮家的族谱。她想了想,轻手轻脚地想走,被邢慕铮按了肩膀拉了回来,“你跑哪去?”   钱娇娘回头笑道:“这不是看侯爷有正经事,我不便打扰。”   “这是咱们家的事,你别图清静。”邢慕铮不放过她,叫她在身边坐下,“你先看看咱们家的族谱。”   钱娇娘没能走成,只能翻开面前书页,随口问道:“侯爷这族谱哪来的?”   “我原藏在老家,去接你时带了来。”一族之谱是根,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平民百姓都十分看重,邢慕铮入伍前,将其用油布妥善包裹藏在他屋里。他告诉过母亲,只是邢母与钱娇娘匆忙逃走,忘了带走族谱。   “哦。”钱娇娘翻到的正是邢慕铮这一代,她的目光落在黑墨浓郁的邢慕铮三字上,旁边写着“妻 钱氏”,她抿了抿唇,视线下移,却没看到邢平淳的名字。“怎么没有丑儿?”   邢慕铮瞟了一眼,“我不擅此事,也便忘了。待明日修谱,将他记上去……也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我这不是有么?”   “天底下那样多的钱氏,谁知道是哪一个?你应当写成钱氏娇娘。”   钱娇娘的心重重跳了一跳。她抬头愣愣看他。   邢慕铮不解,“你看我做甚?”   钱娇娘自知失态,她轻咳一声撇开视线,“没,就是想问问咱们这被圣旨和离的事要不要记上去。”   邢慕铮瞪她,这妇人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粗声道:“爷叫你看这些有的没的?爷叫你看看高祖名讳,还有前头的邢家纪事。”   钱娇娘乖乖低了头去翻前面。   邢慕铮也仔细看邢衍安送来的族谱,这族谱显然是邢慕铮的曾叔祖邢和江编纂的,纪事里道明了他久不归乡的缘由。原来他竟不是无意因战乱走失,而是故意趁机与心爱姑娘私奔逃跑。谱书记载因着姑娘家中嫌弃他家贫穷,不愿将女儿嫁给他。邢和江又与心爱姑娘海誓山盟,非卿不娶,因此二人商议,趁乱跑了,后定居嘉州。族谱除了讲清这些缘由,还写了些许邢家旧事,想来是邢和江凭着记忆写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与本家相逢认亲。   邢慕铮看过邢衍安家的族谱,将此谱递给钱娇娘,自己拿过本家族谱重新翻阅一遍,里头的确有好些事件与邢和江写的事件相吻合。   钱娇娘也看过了,还对照了邢慕铮的高祖与曾祖父,两本族谱的名字的确是一样的,辈份也一样。钱娇娘看邢慕铮,邢慕铮也看她。   “……那个叫邢慕照的小伙儿,长得与你有几分相似。”   “那老人也与我爹有些相像。”   二人面面相觑。邢慕铮突而伸手,揉乱钱娇娘的发。   “你发什么疯!”钱娇娘狼狈拍开他的手嗔道。   邢慕铮面无表情道:“我烦。”以往有什么事,邢慕铮总是一人扛的,待他再出口时,已经让人办事了。现下面对钱娇娘,他突然就伸了手出去。就像……撒娇?邢慕铮思及此,脸上有些可疑红光。   “侯爷烦什么,若那三位真是邢家支脉,多了这么些亲戚不好么?”钱娇娘道。   邢慕铮沉默片刻,道:“我这人不爱走亲访友,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家族里的事儿最是牵扯不清。你我都没什么亲戚,我反而落得自在。”   这话是牢骚之言,邢慕铮是绝不会说给旁人听的,但如今他有了能说出口的人,他的妻子同,这世上理应与他最亲密之人。   钱娇娘有些意外,她没想到邢慕铮会对她说这些话。但她明白他的意思。虽说未出五服,但真要说来血脉也有些远了,多少三服亲戚都不走了,如今这曾叔祖的后人寻来认亲,无非是邢慕铮的名气大了,一族过来投奔他。她方才看那族谱,这一支的人丁可比邢慕铮这一支兴旺多了。   见钱娇娘不语,邢慕铮用膝盖顶顶她的腿,“你怎么想?” 第二百五十二章   钱娇娘觉得邢慕铮这会儿像个孩子,说话做事都像。她按下他不安分的腿。心想他这样有主意,怎会不知该怎么办?但思及他对她为认不认二姐烦恼时出了主意,这会儿一句话推脱总说不过去。钱娇娘想了想,照自己想法说了,“我认钱丽娘是一个人,侯爷认亲戚是一大家子人,虽然有血脉相连,终归是远了些,并且终究不知根知底,要我说,还是得看这家是否周正,若是家族和睦,品德端方,这个亲戚就能认,但若家里勾心斗角,天天吵得不得安宁,只想靠侯爷奔个前程,这个亲戚不认也罢。正如侯爷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远亲不好,何必给自己招不自在。”   不怪钱娇娘想得凉薄。对于亲戚这两个字,钱娇娘是真有些怕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何况她被咬了不止一口。   邢慕铮扯唇笑道:“你说的很有理,那我就听你的,先暗中派人去细细打探一番,这三位先在府里住着,也探探他们的底,若是好就认,若是不好,就打发了去。”   钱娇娘点头,暗自腹诽他嘴里那句“听她的”,他是个有大主意的,大概早就想好了怎么做,她不过说出来正好合了他的意罢,他却偏生要说一句听她的。   二人又说了会话,红绢来报说是谢章在前院候着了,邢慕铮便出门去了。   他走了没多久,丁张过来,向钱娇娘回禀安置邢家亲戚的事儿,他按照邢慕铮的吩咐,将人都安排在靠近前院的客院里,并且听闻客人未吃早饭,叫厨房送了膳食过去。钱娇娘让他先好生招待,并问他道:“你看此三人言行如何?”   丁张犹豫道:“想来侯府高门积威深重,三位客人拘谨,对小的很是客气,还打赏了小的,只是在小的面前并不多言。”   钱娇娘点头,“那就再看两日——这两日侯爷政事繁忙,恐怕要冷落客人,你却不可怠慢,得让客人住得像家里一样,他们缺什么,就送什么。”   丁张脑子里将钱娇娘的话转了两圈,明白过来,“小的知道了。”   “侯爷今夜要宴客,我不知嘉州那边有甚爱好忌口。你知道么?”   丁张摇头,倒是齐嬷嬷说了,“嘉州无辣不欢,便是素炒青菜也要放辣。”   钱娇娘看向齐嬷嬷,齐嬷嬷解释道:“杭府里二爷的一个姨娘便是嘉州的,故而老身知道。”   钱娇娘笑道:“有齐嬷嬷在身边,我真是松快不少。”   夜里邢平淳从书院回来,得知家里有客人十分新鲜,立刻想去见上一见。钱娇娘想了想,与他道:“客人说是邢家的远方亲戚,但你爹正在探听真假,不知如何为你引见。你且乖巧两日,待探子回来再去相见。”   邢平淳问:“哪里有人假装亲戚的,赶来给我发压岁钱么?”   钱娇娘扑哧笑了,“可不是,瞧你长得好呗。”   邢平淳嘻嘻扑进钱娇娘怀里,也笑了。   邢慕铮夜里不在正院用饭,而是去前院招待了三位来客,只是请了一顿好宴,宴上菜肴多辣,配之玉州特色佳肴。邢衍安等人其实已来玉州几日,住客栈时知道玉州吃辣并不嗜辣,这一桌子菜应是特意为他们准备的,心中难免有些激动。当他听族中伯叔猜测鼎鼎大名的邢大将军恐怕是同族之侄,就早已按捺不住。家族能有这样一位非凡人物那是莫大之幸,他思量再三,说服二伯与他一同前来认亲,如若当真同出一脉,那他邢家当真光宗耀祖了。   只是这年纪轻轻的定西侯虽礼待他们,却只字不提家族认亲一事。   待宴席散了回了客院,邢二伯忧心忡忡与邢衍安道:“衍安啊,侯爷既然拿了族谱去看了,为甚还不与我等认亲,莫非咱们不是他的亲戚?若不是,他难不成以为咱们是来讹他的?” 第二百五十三章   邢衍安笑道:“二伯不必担忧,侄子看定西侯爷与照儿有几分面似,咱们是侯爷家族之人的信心也增了几分,只是定西侯位高权重,又是一方领主,自不能贸然认亲。咱们且安静待上几日,总有结果。”   邢二伯向来很听邢衍安的话,因为他是举人出身,做事也很稳妥,听他这么一说,提着的心暂且放了下来。   邢慕照年纪尚轻,方才在宴席上不敢出声,这会儿咋咋乎乎,“爹,若是真的,我这堂哥得多厉害!比我大不得几岁,就带过百万大军,还成了领主大人,佩服佩服!”   邢衍安道:“你既知道佩服,可知发奋读书?你武艺不精,也只有靠读书成才。”   邢慕照不想又被父亲抓了话头,他龇牙咧嘴,溜之大吉。   ***   邢慕铮雷厉风行,他的手下也都不是吃素的,隔了一日,钱娇娘就从邢慕铮嘴里得知,他们不仅要是在玉州选,更是要在整个燮朝重金挑一匹好布,一月之后由侯夫人当众选定。消息已经敲锣打鼓地放出去了,商人消息最为灵通,想来过不了多久就有源源不断的绸缎商赶来玉州。   “这阵仗是不是太大了些?”钱娇娘挑眉问。这是要搞得人尽皆知么,他这会儿就不怕朝廷注意玉州了?   邢慕铮老神在在,“我痴迷夫人,重金买布博夫人一笑,有何不可?”   钱娇娘瞧他说的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自认脸皮没有他厚,转身走了。   果然消息传回永安,朝中并未激起风浪,三皇子为泰康帝送炼丹磨药玉杵时与皇帝说了一嘴,泰康帝哈哈大笑,“那小子越发地没出息,天下太平,他就一心哄妇人玩了。到底他那妇人是何等美貌叫他这样宠着?上回朕真该召他妻子进宫来看看。”   三皇子薄唇鹰勾鼻,目光炯炯,穿着姜黄金边蟒袍,垂目顺目地为父皇碾着药材,“是么?儿臣前时倒没注意定西侯如此疼宠妻……”三皇子之前的注意力全在太子身上,“不是说定本侯之前还接了冯氏女为平妻,不知这侯夫人是哪一个?”   “是他原来的妻子钱氏,本是个村姑……罢了,这里头一笔烂账,不提也罢,你只管知道如今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千金一掷为佳人。”泰康帝想起自己当初能为了宠妃一笑烧百匹锦帛,邢慕铮这点道行还不够。“不提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你看朕的脸,是否比昨日更红润了?”   三皇子仔细看一眼父皇,微笑点头称是。   杭致也得知了这事儿,他挥退禀告的小厮,缓步走入内室。两个小丫头立在门边为他打了帘子,只福了福,却并不开口请安。屋内静悄悄的,一阵清凉驱散杭致身上热气,淡淡的冷香萦绕其中。绕过垂柳扶风六扇屏,美人娇软躺于榻间,玉体横阵,鬓发如云,香腮染赤。一个丫鬟坐于榻前慢摇檀扇,一个丫鬟坐在榻后轻捶**。杭致目光火热,心中满足。这样的美景,他看一辈子也不足够。   他视线所至,只见赤足纤细不盈一握,竟未着罗袜。   前后两个大丫鬟见杭致进来,忙起身行礼。   “夫人几时睡下的?”杭致轻声问。   丫头还未出声,昏睡的美人星眼微饧,抬臂伸了懒腰。杭致笑容破冰,俯身下去含住她的朱唇。 第二百五十四章   丫鬟们习以为常,训练有素地无声退下。   杭致温柔吮着她的唇,挤上榻与她同枕。狄清雅软绵绵地推他,“热。”   杭致轻笑,反手拿了扇子。“怎么连袜儿也不穿?”   “热得很,横竖这屋里没外人。”   杭致伸手去摸摸她的玉足,滑嫩温热,只是脚底有些硬皮。想当初爱妻一双玉足娇嫩无比,如今自外受苦回来,脚底都有了吃苦的痕迹,杭致心疼不已。   狄清雅嘻嘻笑了,缩了脚说痒。   杭致收了手,轻轻与她打扇,“今儿做了什么?”他柔声问娇妻。   “没做什么,看了会书,画了会画,算了会账,然后就乏了。”狄清雅晶眸半阖,言语里还有未睡醒的慵懒。   “怎么不去杭菱家玩儿,她今日不是办投壶宴么?”   “这大热天的才不去,”狄清雅皱皱鼻子,“再说了,也没什么好玩的。”   她原先不就爱玩这些么?杭致发觉爱妻自回来后总是意兴阑珊,他心中微堵,“你爱玩什么,我与你办一场,请人来相府玩。”   “算了,别折腾,我不耐烦招待那么多人。”那些个贵女说来说去不外乎家宅里那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她听多了脑瓜子疼。   “可是有人对你不好?”杭致皱眉。   “除了你娘,谁人能对我不好?”狄清雅道,“对了,南陵那边怎么样了,他们是不是还在与你施压?”   过年后,杭致以养病为由,将杭母送回了南陵老家。杭母至今还不觉自己有错,对杭致赶走她一事气急败坏,扬言要杭致休了狄清雅,否则他就是大不孝。南陵族人不知其中内情,许多族中长辈被杭母怂恿,发信来“劝解”他。   杭致的手顿了顿,继续不紧不慢地与她打扇,“没有的事,你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在。”   清雅道:“有事儿你便说出来,这也是我的事儿,我与你一道解决。”   狄清雅不想再当一无所知的金丝雀任人拿捏,可杭致听了心头越发窒闷。爱妻原来的她总是一心依赖于他,这是经历生死后,不再相信他了么?他若再叫她知道这些糟心事儿,她岂不更加信不过他?他娶她进门本就是想好好地宠她怜她,因自己母亲之恶叫她九死一生,如今竟还不能给她个公道。杭致本就心虚不安,哪里还敢叫她心烦?况且他认为这本就是他该处理的事,爱妻只需在他的羽翼下无忧无虑就是最好。   “真没什么事儿,我是当朝丞相,又是一族之长,他们怎敢与我发横?”杭致柔声道。   狄清雅见他仍是不愿说,心中隐隐失望。她虽知道杭致爱她,可杭母是他生母,若是南陵族人皆与他作对,他心头的担子岂不更重?   “玉州有一桩新鲜事,不知你晓不晓得。”   清雅知道是他故意想转移注意,但是听见玉州还是不免好奇抬头,“什么事儿?”   杭致轻笑,“听闻定西侯散了消息,于全燮朝重金挑一匹布给侯夫人。”   “重金求布?”狄清雅挑眉,“这是唱的哪一出?”   “这我也不知道,我以为你晓得。”   “娇娘绣工是为一绝,她要一匹好布做刺绣是情理之中,只是侯府的库房里不是还是几匹好布,并且她想要什么布,问我也是可以的……”况且还是以邢侯的名义,他俩已经和好了么?   狄清雅蹙眉认真思索,突地撑起身子坐起来,“她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成,我得发信去问问。”说完,狄清雅就越过杭致,下榻寻笔墨写信去了。   杭致凝视那急匆匆的纤细背影轻笑一声,缓缓地陷入沉思。这一出究竟是唱什么,他倒也想知道。   ***   清雅写信的当日,钱娇娘正在玉州阮记织造庄里看织丝锦,她的手里拿着两只蚕茧,听阮娘子解说她家的蚕是如何精细养成的。阮记是玉州最大的织造庄,钱娇娘就是想过来看看丝锦是如何织成的。阮娘子呈上了他家最新织出来的丝锦,光泽不错,织造也算绵密,只是侯府里有几匹极好的锦缎,钱娇娘摸着便明白阮记锦还差些火候。   钱娇娘略有些失望,但仍旧随着阮娘子的引导转了一圈。这里头并没有叫她新鲜的东西,钱娇娘便让红绢准备回府了。阮娘子与身边人有些脸色不好。他们无比看重侯夫人今日亲临,阮娘子有夫家大堂哥是玉州副通判,管的正是商部。阮娘子探听到了些许门道,听大堂哥说若是能夺得侯夫人青眼选了阮家布,那便能青云直上,与皇商无异。因此阮娘子用了平时与知州夫人累积的交情,求她为她呈上阮家丝锦,不想知州夫人却说侯夫人打算亲临织造庄。并且还悄悄与她说,侯夫人有意在玉州城内挑出这布。阮娘子又惊又喜,如临大敌般最好一切准备,等候侯夫人上门。   领主夫人亲临织造庄,这是何等荣耀之事,阮娘子很有信心,侯夫人定是看中了她家丝锦。   只是今日侯夫人始终表情淡淡,阮娘子着实拿捏不住她的心思。末了她捧了一个大锦盒送于钱娇娘,钱娇娘并非打开,却是笑道:“阮娘子这是做甚,我今日叨扰庄子,打扰了你的生意,这礼当是我给你。”   钱娇娘说罢,山楂拿了一小盒上前送于阮娘子,阮娘子忙下跪,“谢侯夫人赏赐。”   这好与不好也不说,又有赏赐下来,侯夫人心里究竟是怎么个想法?阮娘子咬了下唇,猜不透贵人心思。   钱娇娘坐上马车回程,烟萝与春五陪坐在车内。钱娇娘手里还拿着阮记最好丝锦布样,她问烟萝:“你觉着阮记的丝锦如何?”   烟萝也知钱娇娘不爱听虚的,直言道:“不足匹配夫人绣艺。”   钱娇娘笑了,“我今儿算是知道为什么人都爱听好话了。”瞧瞧这说得她舒坦。   烟萝也笑了,“奴婢说的是实话。”   钱娇娘便将阮记锦放下了,撩帘看看窗外,“这会儿翠莲应是在铺子那儿,咱们绕个弯儿去接她,也顺便看看铺子怎么样了。”   邢慕铮让她推个人出来,钱娇娘便想到了周翠莲。她干活麻利,做事又周到,以前还在包子铺帮过工,是很适合的人选。再加上邢慕铮叫了个人来帮助周翠莲,钱娇娘就更放心了。果然不出几日,翠莲就说选好了地方,现下正在装点铺子。   春五对马夫吱了一声,烟萝却有些心思不宁,望着钱娇娘欲言又止。过了一会,烟萝开口,“夫人……”   “吁——!”   烟萝还没来得及说事儿,只听外头骏马嘶鸣,马车骤停,里头的三人倒成一团。春五率先稳住身形,将钱娇娘护住,一脚踢开马车门。   “怎么了?”钱娇娘问道。   马夫忙道:“夫人,有个姑娘突然闯出来拦马,马受了惊。”   马夫嘴里的那个姑娘此时已被侍卫拿剑抵在脖子上。那姑娘却似不畏生死,对着马车内重重磕头,“民女叩见夫人,请夫人看一看我家的布!” 第二百五十五章   钱娇娘愣了愣,让侍卫扶了人起来。只见那姑娘未施胭脂,肤黑唇厚,眼中有豁出去之意,双手却举着一块锦布瑟瑟发抖。她轻笑道:“你这姑娘真是莽撞,我说了要一块好布,自然送来的都会看,你送到通判府去便可,做甚跑来拦了马车?你不要命了么?”   那姑娘急道:“正因通判府不收我家的布,民女才出此下策!”   钱娇娘眼底闪过一丝幽光,她柔声道:“那恐怕是有什么误会,你把布拿过来给我罢,我回去会仔细看。”   烟萝下去接了那姑娘手中的锦,钱娇娘问:“你叫什么名字?”   “阿幽,陈氏阿幽。”   “好,我记住你了,下回断不可再拦马车,丝锦再值钱,也比不过命去。”   陈幽姑娘因钱娇娘的软语斥责红了脸,她都已经想过自己擅拦贵人马车会被打上五十大板了,不想他们的领主夫人这样温柔。“民女知错了,只是丝锦也是阿幽的命,二者一样贵重。”   便是离得远,钱娇娘也看清了陈幽眼中的坚决。她不免多看了一眼,点头道:“我知道了,布我收了,你家去罢。”   烟萝重新上了马车,关了马车门,马夫挥鞭,看热闹的百姓们连忙让了行。   ***   傍晚邢慕铮回来,日头才刚落。钱娇娘沐浴了出来,正好与邢慕铮在房门口碰个正着。她先一愣,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心虚之色,扬唇道:“侯爷回来了。”   邢慕铮没有忽略她那一闪而过的心虚,一把拉过她贴上她的皮肤,闻到她一身清凉之气。他顿时沉了脸,“你又用冷水浴身了?”   钱娇娘宫寒,大夫嘱咐了她少吃生冷性寒之物,也叫她平日少碰凉水。只是钱娇娘一到夏日就十分怕热,以往热汗淋漓,打一桶凉水冲了身子最为爽快。可是邢慕铮非把大夫的话当圣旨,她怎么说也不让。钱娇娘本也妥协了,只是今儿实在热气难耐,她又出去了一趟,忍不住凉水的诱惑,趁着邢慕铮没回来,赶紧去冲了个凉水。不想邢慕铮却回来得早了,被他撞个正着。   “我、那个、现在这天儿、凉水跟热水一样……”钱娇支吾,被黑着脸的邢慕铮一把拉走,“不听话。”   片刻后,钱娇娘被扔进了温泉汤池里。她狼狈冒出脑袋,阴恻恻瞪着居高临下的邢慕铮。   “我洗过澡了!”   “我是叫你洗澡么,给我待两刻钟。”   邢慕铮冷声命令,自己除了衣服,跳进不远处的冷泉中,洗了发随意搓巴搓巴便出来了。汤池里每日都备着干净的衣物,以备主子不时之需。邢慕铮扯了一件素色丝锦亵裤穿上,未擦干的水珠顺着颈脖滑下结实强壮的胸膛。他乌黑的长发及腰,此时有些垂在肩后略显凌乱慵懒,与平时的端正肃然大不相同。他抽了布巾擦拭湿发,坐在青竹床上如监工似的盯着氤氲汤池只冒个脑袋在外头的钱娇娘。   钱娇娘原是颇为有妒恨他能光明正大去泡冷泉,见他盯着她又有些不自在,这人有一副好皮囊,尤其这样衣冠不整的时候。她缓缓再将自己往水里沉些,“我要出来。”   “还未到时辰。”邢慕铮毫不留情。   “我出汗了。”   “未到时辰。”男人油盐不进。   钱娇娘磨了磨牙,默默往后挪了挪。   汤池里安静片刻,惟有兽头里出的汩汩流水声。邢慕铮随便擦了会头发,就将布巾扔了一旁,“你今儿去看阮氏的布,如何?”   钱娇娘的脸在水雾中若隐若现,“不如预期。”邢慕铮听了也没多大失望之色,“嗯。”   “不过……我今儿遇见了一件有趣的事。”   邢慕铮撑了手,洗耳恭听。   “一个姑娘拦了我的马车,要给我献布。”“拦了你的马车?”“嗯,就在大街上,不怕死地冲出来。”   为了献布不怕死地拦娇娘马车?“外地人?”   “本地人,她说是通判府不收她的布。”   邢慕铮沉默一会,“这倒有趣。”他顿了顿,“我明儿去问问。”   钱娇娘知道他听明白了。她说出去的分明是任何愿意送布的都能往通判司送,为何就偏偏她家的布偏偏不成?这里头肯定有鬼。“这姑娘姓陈,送上来的布里头有她家的名帖,侯爷若是要,我一会儿给你。”   “嗯,那你看她家的布如何?”既然这般有自信,是璞玉蒙尘?   谁知钱娇娘道:“很好也不见得。”邢慕铮挑眉,“那这姑娘是不知天高地厚随便送的?”钱娇娘笑道:“虽说不上极好,但有意外之喜。”   “哦?有何意外?”   “用说的也说不上来,等回了屋给侯爷看看——我能出来了罢?”   邢慕铮仍铁面无私,“还差一会。”   钱娇娘弹了一下水花。她今儿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遇上他早回来。她都快被烫熟了!百无聊耐又泡了一会儿,钱娇娘寻了话头,“侯爷派出去调查嘉州邢氏一支的人可有什么新鲜消息回来?”   “许多消息没有,不过论理我该叫三叔的邢衍安倒是有些消息。”“他有什么消息?”   邢慕铮往青竹床上一躺,“这位邢三叔原是个举人,还见了进士,当过宽县县官,只是县官只当了半年就不干了,罢官回了乡。”   “为何?”钱娇娘好奇了。   “听说当时出了一桩案子,有一地主家的小媳妇死了,家丁跑来认罪,说是自己与小媳妇苟合,后她不从便杀了她,还拿了凶器出来,可邢三叔非得认定这小媳妇是她丈夫杀的。但那户在本地有些名望,州县里还有些人,这事儿便不了了之了。没过多久,邢三叔便罢了官,还说这等窝囊官,不当也罢。”   “听起来,像是个正直的官。”钱娇娘道,“只是那小媳妇到底是是谁杀的?”   “案宗我带回来了,给你看看?”   “好,那我能起来了么?”   邢慕铮一个翻身离开青竹床,蹲在温泉池旁对她伸出手,“上来罢。”   “……不必麻烦,我自己可以,侯爷有事先出去罢。”   “我回来了还有什么事儿,我看看你的后背热不热乎。”邢慕铮的表情很是严肃。   再不热她就成死猪皮了。二人已算老夫老妻,钱娇娘忍住赧意,伸出纤臂,邢慕铮用力一拉就将她带出了汤池,哗啦啦一阵水声。钱娇娘被顺势搂进怀中,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上,他的手按在她的背后腰上。   钱娇娘暗暗倒吸了口气,“我得拿布巾擦擦,否则又凉……”钱娇娘还未说完,只觉天旋地转,不出一瞬她就被放倒在青竹床上,旋即邢慕铮覆了上来,重重吻住她的唇。   钱娇娘红了脸使劲拍他,“我身上又凉了!”   邢慕铮含糊道:“一会儿让你更热。”   “我不要、又洗澡!”   “我帮你洗。”瞬间被蛊惑的男人没能控制住,压着娇妻又荒唐一场。 第二百五十六章   几日后,周翠莲将一张地契送到了钱娇娘的面前,正是邢慕铮买下给她做商铺的地方。其他的红章都已盖了,惟有归属人一方尚是空白。周翠莲说,是邢慕铮让她拿来给她写上名字的。   钱娇娘看了这张地契好了一会儿,那上头的字她如今都认识的。她看了两三遍,但仍没有提起毛笔。周翠莲在一旁连墨都给她磨好了,见她半晌不下笔,自己先急了,“钱姐姐,你怎地还不写名字?写了这地契就是你的了。”   钱娇娘笑了笑,却收了地契,“这事儿先不急。”   周翠莲本就是个急性子爱操心,如今渐渐摆脱了旧事阴霾,她的话渐渐地又多了,“这怎么能不急?这可是一张地契呀。好饭不隔夜,别让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咱们女人家,不是出身富贵的,手里哪里能有一张地契?姐姐如今是侯夫人,但毕竟是穷苦人家出身,想来手里没有私产,如今侯爷愿意给你家产,你可不能不要,便是往后留给丑儿也好!“   周翠莲的话就跟倒豆子一样又快又急,钱娇娘听了脆蹦蹦的觉着好笑。周翠莲见她笑了更急了,“哎呀钱姐姐,我与你说正事,你为甚笑我?”   “我没有笑你,我只是觉着你说话好听。”   周翠莲闻言却黯淡了神色,“姐姐是不是嫌我多嘴多舌?我又控制不住了。”   “没有没有,”钱娇娘忙道,并且举起了手,“我若这样想,就叫我遭天打雷劈!我就是听着好听,你说你说得那样快,还一字一句的听得清楚,这不也是能耐?平常人不能有。”   周翠莲听了钱娇娘诚心的解释略羞赧,“我就是学过一点贯口……”   这事儿便揭过了,钱娇娘终究没有签了那地契。夜里邢慕铮回来,见了钱娇娘笑得很有深意,却又不与她说什么,像是等着她开口。邢平淳从书院回来,吃饭时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书院的趣事。本来齐嬷嬷私下与钱娇娘讲了食不言寝不言的规矩,可是钱娇娘心想着如今邢平淳学业繁重,饭后还要习武,习了武不多时就要睡了,有时还有夫子布置的课业,哪里还有多少功夫与她谈心?况且就只有母子俩与邢慕铮三人吃饭,邢慕铮既不在意,钱娇娘也就没有提。有些东西比规矩重要。   吃了饭邢平淳就跑了,钱娇娘吃得有些多,打算去园子里消消食,她问了邢慕铮一嘴,邢慕铮没说话,只默默地走到了前头。   后花园里夏花灿烂,但不比老宅子漂亮,邢慕铮并不满意,现下正在叫人改造,只是还留了一块空地来让人做葡萄园,一块做菜地。葡萄架子好搭,葡萄也好种,如今已是连绵不断一片碧绿,很是好看。只是钱娇娘与邢慕铮来,莫名就想起她生辰那夜在金葡萄架下的事儿,不免红了脸,扯了邢慕铮一把,转而从石径小路出去去看菜地。   路上钱娇娘与邢慕铮说了地契的事儿,邢慕铮正等着她,原以为她是道谢,不想却听得她说:“侯爷的好意,我不敢收。这地还是侯爷先收着罢。”   邢慕铮微皱眉头,“你有什么不敢收?”   钱娇娘看了邢慕铮一眼,还是说了,“这是侯爷出的银子,自是侯爷的铺子。”   邢慕铮眉头皱得更深了。她还是分他的,和她的。原以为他给她一些私产傍身叫她安心,可她竟不愿接受。   男人脸上的不高兴显而易见,钱娇娘当然也知道这是邢慕铮的好意,她这样有些打邢慕铮的脸了。于是她笑着说:“侯爷且替我收着,我既自己开了铺子那是要赚钱的,等我赚够了钱,侯爷再把铺子卖给我。”   邢慕铮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心思千回百转,片刻后他也笑了,“钱掌柜说的在理。”   钱娇娘还以为他会冷脸,不想竟调侃于她,她干咳一声,刮了刮脸,眼儿笑眯眯,“那就谢谢侯爷成全了。”   邢慕铮笑了两声,负手走了两步,“既是做生意,那我有个提议,不知道钱掌柜肯不肯赏脸。”   “什么提议?”   邢慕铮幽幽道:“尝闻钱掌柜一条步步生花裙,让一干贵女大开眼界,更是叫二皇子妃以一只玉镯换一裙,我羡慕已久,不知钱掌柜是否肯替我缝制一套衣袍,那地契便权当花费了。”   钱娇娘错愕扭头,邢慕铮黑眸笑意盈盈。钱娇娘微屏了气息,不说话。   邢慕铮催促她,“钱掌柜以为如何?”   钱娇娘回神,“侯爷高看了,我做的衣裳不值那么多钱。况且侯爷是我的丈夫,哪有替丈夫做衣裳还要丈夫给钱的。”说到后头钱娇娘有些心虚,到底到现在她也没替他做过衣裳。   “二皇子妃一只玉镯价值不知几许,可比这一间铺子值钱多了。再说在商言商,夫人既不肯受为夫馈赠,那为夫只好以物换物。”   话说到这份上,钱娇娘便知邢慕铮是铁了心要将铺子地契给她,她再拒绝便是矫情了。钱娇娘凝视邢慕铮半晌,终是一笑,“那就先谢过侯爷慷慨了。”   邢慕铮点头,揽了她的肩往回走,“那走罢。”   “去哪儿?”   “回去签地契,你不是还未签名儿?”   这样上趟子赶着送铺子的人还真不多见,钱娇娘被邢慕铮拉回了屋子,他亲自给她研墨,她郑重在地契上签下“钱娇娘”三字。   待搁了笔,钱娇娘轻轻吹着未干的墨迹,眼见这地契真成了她的,眼儿早已笑眯了,唇角也高高扬起。曾经想也不敢想,她竟成了有私屋的人。往后若是离了侯府,便是没有娘家,她也有地方可去。想来就觉得安心不少。   邢慕铮见她这样高兴,那笑眯眯的模样竟带了些稚气,又很是满足。这样儿的她是他从未见过的,他心中发热,恨不得再塞些地契田契给她,只求她一直这样高兴。   “既然签了地契,为夫在此先恭喜钱掌柜,祝钱掌柜往后财源广进,兴隆大吉。”   钱娇娘笑容越发地大,“多谢,多谢,好说,好说。”   这模样邢慕铮稀罕得紧,竟突然开了窍继续说好话拍妻子马屁,“钱掌柜冰雪聪明,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发了大财,将玉州商铺全买下来做了绣铺。”   钱娇娘一听乐了,她想像那画面,玉州商铺全变了绣铺,那玉州百姓吃什么喝什么,难不成眼睁睁看着绣铺喝西北风么?她忍俊不禁,哈哈大笑。邢慕铮见她这样开怀,自己也笑出了声。   交缠在一处的笑声飘出屋外,叫外室的丫头们也都笑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这头钱娇娘忙于她的绣铺生意,那头邢慕铮有条不紊经营玉州,还得兼具亲戚认祖归宗。嘉州的探子将邢家支族打听得一清二楚,邢慕铮将几日的线报全都看完,再次请了三位亲戚相见。   这些时日邢慕铮公务繁忙,也是故意避开,丁管家听了命令很是热情招待,邢衍安也并不急躁,劝解了二伯与儿子,安心在侯府里住下。   邢二伯随着邢衍安与邢慕照踏入前厅,邢慕铮立在厅内,见他们进来稳步上前,对着邢二伯与邢衍安行了晚辈礼。   邢家二伯受宠若惊,就连邢衍安也有些措手不及。   邢慕铮管邢二伯叫一声二叔祖父,叫邢衍安为三叔,唤邢慕照为六弟。邢二伯偷偷看一眼邢衍安,邢慕铮并未详细过问他家的辈份,叫的却不差,可见是从别处得知的。这些邢衍安预料到了,邢慕铮也不瞒他们,与长辈告罪,“此事关系邢氏血脉,慕铮不得不谨慎,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叔祖父与叔叔见谅。”   邢衍安道:“侯爷应当谨慎。”   邢慕铮道:“三叔可唤慕铮姓名。”   邢慕铮叫了钱娇娘与放假在家的邢平淳出来见礼,钱娇娘也如邢慕铮般行了礼,邢平淳则给长辈们磕了头。邢二伯虽对邢慕铮晾了他们多日颇有微词,但见定西侯府的小世子与他们磕头,这点阴郁便烟消云散了。若真是不待见他们,这样金贵的小世子何须与他们行这样大礼。   行了礼见了面,钱娇娘便带着邢平淳先离开了,邢慕铮既认了亲,便有许多要归宗之事要商议。嘉州邢氏还有将近百来人,男丁入仕的惟有邢衍安一人,其实三教九流者皆有,最有出息的也是邢衍安一脉,邢衍安父亲也曾考了个秀才,娶了大地主家的小姐,在嘉州颇有声望。可如今嘉州官场**无能,邢家又因不肯同流合污,得罪了不少人。如今既然认回了本家,邢慕铮又是一方领主,举家迁回玉州自是最好的选择。但这话儿邢衍安等人不好提,邢慕铮心知肚明,说道:“叔祖既想认祖归宗,两地两支非长久之计,我虽不才,得天家赐予小小玉州,叔祖父与三叔若不弃,可搬回玉州居住,亲戚间相互也能有个照应。”   邢二伯听得邢慕铮自己先说了这事,为他们解决一件大事,不免老脸开花喜笑颜开。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又听得邢慕铮道:“曾叔祖一脉子嗣颇多,不论男女近的远的都能过来,只是邢四叔邢衍文一家不能过来。”   邢慕照平时与邢衍文之子邢慕阳亲密,一听此话眉毛竖起,像是炸了毛的猫,“为何他们不能来!”   邢慕铮不语。说话者虽是他的堂弟,但邢慕铮居上位惯了,没有解释的习惯。   邢衍安却是门儿清。四弟邢衍文是大伯之子,性格懦弱,虽本性不坏,但却娶了个恶妻。这恶妻好吃懒做,又蛮横无理,搅得邢家不得安生,并且娘家勾结贪官,在嘉州作威作福。邢慕铮这是在替他们家砍除恶枝。只是这短短时日,邢慕铮就能调查得如此详细,邢衍安心中是有惊讶的。   邢二伯如今是家中最大的长辈,他自然知道邢衍文家中情况,只是这其中牵扯,哪里是一两句说得了的?“贤孙呀,这一笔写不出两个邢,衍文毕竟也是邢家人,咱们只抛了他……也说不过去呀。”   邢慕铮道:“邢四叔妻族强盛,他未免想来我这穷苦之地,他若想过来也成,必先休妻。”   这话一出,犹如军令便是决断。   邢慕照一心只读圣贤书,许多肮脏之事邢衍安并不叫他知道。邢慕照只知四婶是只母老虎,其它事并不知道。他听邢慕铮如此强横,憋红了脸还想顶撞,被邢衍安拉扯一把,他才不甘闭嘴。   邢衍安道:“玉州乃贤侄领地,自是贤侄说了算,我等过来皆是麻烦贤侄,自是不能再厚颜多提要求。只是四弟终究有家有室,非我等一言可定夺。待我等回去与四弟和族中众人商议,去留皆由他们自家作主,当然,贤侄的嘱咐我也会带到。”   邢慕铮与邢衍安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邢慕铮心中微哂,他原以为这三叔不知变通,这般看来并非如此。   邢慕铮又与三人说了些具体事宜,管家来请午膳,邢慕铮叫了钱娇娘与邢平淳来,与三人吃了一顿午饭。邢二伯喝了些小酒有些醉了,钱娇娘让人扶了下去歇息,邢慕照还童心未泯,与邢平淳臭味相投,邢平淳邀请自己这小叔叔去自己院子玩去了。独留邢衍安与邢慕铮钱娇娘坐于偏厅喝茶。   此偏厅面对一方奇石竹林,颇为雅致。只是日头暴晒,蝉声鸣鸣,更显躁热。丫头们送来冰桶,却只有两个。屋子里闷热少了些,但仍是热的。邢衍安不由得拿了折扇打扇,只是心道平日里侯府给客院的冰桶都够用,为甚今日只放这两个。   钱娇娘却知道是因她在,邢慕铮就不让多放冰桶。甚至他俩躺在床上都出汗,他也坚决不让多加冰桶。也不愿意去别的屋睡,就非得跟她一起热着。这会儿她怕连刚认回来的亲戚都遭殃,便借故有事儿先走了。她走时让丁张多拿几个冰桶来,果然放进去了邢慕铮也没有拒绝。   偏厅里总算凉快了下来,邢衍安一身躁热褪去,知道邢慕铮留下来是有额外的话与他说。   “三叔,我的封地里还有一个县名为治野,不知你可听说过。”   邢衍安略显错愕,“略知一二。”邢衍安虽罢了官后再未做官,但燮朝的许多事他还是心中有数的。这治野县是燮朝数得上的穷困县。土地贫瘠,生员稀少,还常遭水灾,朝廷几乎多年未从这县里得过税银,反而还需每年拨银赈灾。不想这穷困县竟然划到了自家子侄的领地里,这不像是赏赐,反而像是割除了一块心病。果然朝廷的算盘,总是精的。   邢慕铮点头,“那我若希望三叔去治野当县官,三叔可愿意?”   邢衍安错愕。   邢慕铮没有错过他的表情,他淡淡道:“治野我去过,那地方虽贫瘠,但还未到寸草不生的地步,除却天灾,还有一些旁的。三叔可愿替我去治理一番?”   邢衍安的血久违地热了。他很欣赏邢慕铮,认为他是当世奇才,这样的奇才却信任他,让他去当官。“可是……我已许久不曾踏进官场,我怕辜负贤侄期望。”既是天灾还有**,那地方的官定然全是一群油骨头。   邢慕铮道:“我要的,正是三叔当年罢官的气势。”   邢衍安定定看他,午夜梦回是否有过遗憾,这事只有邢衍安一人得知。如今又能让他一展抱负,他可还有当年愤然离开的气势?   片刻,邢衍安眼一凛唇一抿,手中的折扇猛地一收,“好!愚叔定不负所托!” 第二百五十八章   嘉州来的亲戚第二日便走了。邢衍安说是尽早将那边安排妥当了就先过来,邢慕铮派了一些人手护送他们回去,也顺便帮忙搬家。   钱娇娘去绣铺转了一圈,这其实不能说是一间铺子,而是一栋绣楼。足足有三层楼,屋里布置得很是典雅,内里甚至有个小景园。这不是周翠莲的手笔,而是邢慕铮的幕僚让人摆布的,钱娇娘心想,自己若还是平头百姓,她是绝计不敢踏进这样的绣铺的。   周翠莲转达那幕僚当时的话:“这才配得上以千金玉镯换一裙的夫人绣品。”   这是要造势了。   只是这样能有客人来么?钱娇娘从未开过铺子,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老宅子里来了好几个美人,是钱娇娘让人去叫来的,她们都是愿意来绣铺里当绣娘,自己养活自己。钱娇娘便说是要将她新想出来的绣法教给她们,众女都吓了一跳。   钱娇娘的刺绣大伙儿都见过,的确与寻常不同,她们有的还亲眼见过她刺绣,只是她手巧如灵蝶纷飞,便是学过的都看花了眼,哪里找得出窍门。这样的手艺她不藏起来,反而慷慨要教给她们,怎么不叫人吃惊。   钱娇娘奇怪她们的反应,“你们是不愿意么?”   众女忙都连连摇头。   烟萝替她们说了心声,钱娇娘这才恍然悟了,她笑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能想得到,你们以后总能想得到,我不过是快一步罢了。”她顿一顿,“你们愿意做工,自己养活自己,我觉得这样很好,我愿意教你们。”   众美人互视一眼,心中多有感触。她们贱命如浮萍,任由主人当礼物随手送出,还以为送给了定西侯爷便是大造化了,夺得侯爷宠爱诞下一子,成了侧室姨娘就是最好的结果。岂料定西侯的目光全在他的夫人身上,连半分也不曾施舍。她们却因祸得福,得了这辈子兴许都得不到的尊敬,有朝一日她们还能身有蓄银,昂首挺胸嫁与良人,不必在小小后院与一群女子争夺宠爱。那日子,想想都是美的。那日子,是夫人给她们的。   其中一女道:“夫人心慈,我等愿拜夫人为师,遵夫人教规。”   钱娇娘乐了,“我哪里有这样大的本事还成师门了。”   “便是有一个徒弟,也能成师。”烟萝劝道,“夫人是一番好意,但开山立派能省去许多麻烦,尊师重道总是好的。”   钱娇娘偏头想了想,“那成罢。”   几个美人顿时机灵跪下了,齐叫师父。   烟萝笑道:“拜师哪里这样容易,得选个良辰吉日送上拜师礼,还要拜师敬茶。”   众女听了也不觉尴尬,嘻嘻笑着起身来,七嘴八舌地说着备礼的事儿。钱娇娘笑问烟萝,“你呢,你想学么?”她发觉她这些时日总是欲言又止,恐怕是想学刺绣又怕她不同意。   谁知烟萝却摇摇头,“夫人,奴婢不想学刺绣,奴婢想……”她欲言又止。   “你想干什么?”   烟萝犹豫片刻抬了美眸,“夫人,奴婢想当绣铺管事的。”   钱娇娘略为意外,“管事的?你是说想来这绣铺坐镇招呼生意?”   烟萝点点头。   见状钱娇娘还未说话,山楂就已快言快语了,“烟萝姐姐,你可真有趣儿,你长得到这样美,哪里还要这样抛头露面?你只笑一笑,就有大把的公子哥娶你呢!”   烟萝向来是温柔端庄的,她头回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神情。她怕的就是这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不想以美色侍人,却偏偏长了这样一张脸。以往身在青楼为求自保没有法子,只能与妹妹忍辱争夺花魁之位,而事实上,她一点儿也不想看见男人那惊艳贪婪的眼神,好似她的存在只是这一张皮囊,她活着的目的就是为了取悦买下她的人。她是玩物,不是人。   她被甄家所买,以为会侍奉甄家哪个主子,不想自己与妹妹是留着送给定西侯的,更不想会遇上一个忽视她姐妹的侯爷,还有一个古怪的侯夫人。烟萝敏锐知道侯夫人是不一样的妇人,因此钱娇娘让她做选择时,她毫不犹豫选择在她身边,并非是想趁机在侯爷面前露脸,而是她真心想接近侯夫人。她身上有她未曾有的东西。   钱娇娘看了烟萝一眼,却与山楂道:“你烟萝姐姐美是她的事,与男人不相干。”   烟萝猛地抬起了头。所有人看到她这张脸,就想着她该为哪个爷儿所有。可眼前的侯夫人却说,她的美是她自个儿的。   山楂看见烟萝尴尬,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涨红了脸,急着解释,“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奴婢就是说烟萝姐姐很漂亮,应当在院子里好生养着!”   “每个女儿家都该好生养着的,”钱娇娘道,“叫自己开心,也是养心。”   钱娇娘这话乍听好理解,实则有些深了。山楂听得不清不楚,其余众女却各有各的想法。   烟萝忍住心中激荡,盈盈一礼,“烟萝恳请夫人给烟萝这个机会。”   红绢虽知其意,但也所有思量,“烟萝,你的确太美了,若是常坐绣铺,恐添生祸端。”这样曾经能叫无数公子哥一掷千金的明琥花魁,便是坐着不动恐怕都能引来一片狂蜂浪蝶。   烟萝背脊僵硬,不愿抬头。   钱娇娘道:“我昨儿才学了一个词儿,不想今儿就用上了。叫做‘因噎废食’。”   “夫人,这词儿是什么意思呀?”山楂问。   钱娇娘笑笑,“就是说呀,咱们不能因吃东西噎住了,就什么都不吃,白白饿死。烟萝也不能因几个色胚子就躲在屋子里一辈子不出来,若是有,打出去便是,咱们家是侯府,侯爷还是玉州领主呢,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她看向烟萝,“你若真想干,便就来当管事。不过,得干出名堂来!”   烟萝本以凉薄的心涌起阵阵热浪,她的眼眶湿热,垂头再拜,“烟萝定竭尽所能。”   钱娇娘看了一圈便走了,美人们留在绣铺里帮着打扫。   钱娇娘坐上马车,瞧瞧时辰尚早,还想着是否要去陈幽姑娘的织造庄一趟,忽而一阵剧烈颠簸,外头马车夫急促的吁声,马车再次骤停。   这难道又有哪个布商来拦马车?钱娇娘心想着得想想法子,否则自己这三天两天被这样一惊一乍,迟早有一日得滚出马车去。   “什么事?”春五问。   果然马车夫无奈地道:“夫人,又有人拦马车!”   钱娇娘颇为无奈,正要开口,却听得外头熟悉的哭喊声,“三妹,你真就这样忍心!” 第二百五十九章   那声音是钱丽娘的。钱娇娘陡然皱眉,她久不见她,她这又是唱哪出?   “夫人,听声音像是二奶奶。”烟萝犹豫看向钱娇娘,她不知先前钱丽娘是因何故惹恼了钱娇娘,让她转念间就将她赶出了府外,一直也不肯见。   “嗯。”钱娇娘神色莫名,她不解钱丽娘因何还能做出拦她马车的事来,她莫非还认为自己做得有理?她不想理她,但在这大街之上,她若无情离去,恐怕就有流言传于大街小巷了。   外头的钱丽娘久不闻钱娇娘回应,再次哭声阵阵,“三妹,三妹,求你大发慈悲见见二姐,二姐真有紧急要事找你,不然我不敢来拦你马车的!”   烟萝听了有些恼火,钱二姐这话看似可怜,但实际上是让夫人在众目睽睽下被误会难堪么?   钱娇娘眸光更淡,她与烟萝道:“你下去看看。”   春五打开车帘让烟萝出去,外头的景象顿收眼底。钱娇娘扫了一眼趴在车边神色哀哀的钱丽钱,不意看向她身后的推车,她顿时如闷雷乍耳,嗡嗡作响。   那推车上躺着一个盖着打补丁衣裳的老妇人,只见她头发枯黄,形容憔悴老态毕现,且那发黄的脸庞上嘴唇发白带着死气,大热天的胳膊缩在衣裳下瑟瑟发抖。钱娇娘还想细看,烟萝下车的身影阻碍了她的视线。   钱娇娘平静的心潮泛起了惊涛骇浪。那妇人与钱娇娘记忆中的妇人相去颇远。但钱娇娘认得出人,终究那是她的娘。   她僵直在原处,春五放下帘子发现她的异样,不免问道:“夫人,怎么了?”   钱娇娘没有回答,抿嘴撩开纱窗帘。那推车后立着一个老汉,黝黑皮肤,脸上刻着岁月痕迹,还有一名微胖白皙的青年忐忑不安在推车旁,那是她的爹,和她的弟弟。   钱娇娘抓紧了帘子。   她自从认下了钱丽娘,从未问过她的爹娘情况。钱娇娘对父母没有多少恨,但终究意难平。所有的孩子都希望自己是爹娘的心头宝,可她的爹娘为了弟弟抛弃了她。这是钱娇娘心头永远无法被抹去的伤。   她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再见父母,但万万没想到竟是这副场景。   烟萝去而复返,钱娇娘收回视线,只见她眼中略带犹豫,唤了一声“夫人”。   钱娇娘闭了闭眼,“先让病人去后边的马车,有什么话回府再说。”   “是。”   路上钱娇娘从烟萝嘴里,得知了钱丽娘拦车的缘故。   钱母不知何故身患恶疾,钱父没有银子替钱母医治,便与儿子商量着推了车上玉州来,想叫给大户做了妾的钱丽娘拿些银子出来,可钱丽娘说是孙家知道她与钱娇娘姐妹龃龉,孙白已然冷落于她,她的私房也所剩无几。她派人来侯府请见,但总也见不到人,钱丽娘担心钱母病重,只能出此下策拦了马车。   钱娇娘没有多说什么,她让钱娘被进了侯府,请了白大夫来替她看诊。   钱父钱大富与儿子钱宝贵缩头缩背地等在客院堂屋里,他们这一辈子从未进过这样的高门,以为村长已是大官,县官更是不得了,哪里知道自己还能进大将军的府邸,便是来当长工都怕不配。他们一路进来连头也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随便来一个仆从丫鬟,他们都已为是哪里的少爷小姐点头哈腰。如今坐在堂屋里,父子俩都快忘了里头的钱李氏,虽不敢乱动,但眼睛不住地四处乱瞟,只觉四周堂皇富贵,香气扑鼻,跟仙境似的。他们哪里敢想,这侯府里的女主子就是老钱家的三娘。   钱宝贵盯着墙边置宝阁摆放的金银玉器,抖着声音小声道:“爹,咱们不是在作梦罢!” 第二百六十章   钱大富瞪眼呲了一声,叫钱宝贵莫乱讲话。他虽也觉得飘飘乎乎的,自己的闺女当了侯府夫人,这是梦里头才有的事儿……其实他做梦都做不到这样离奇的事。钱大富这颗心呀,就像飘在云上头。只是他还隐隐有些忐忑不安。这三娘说到底是被他们卖出去的,人银两清的买卖,这么多年他们从没想过找三娘,就是怕她男人战死了,找了她认回来,还要接济她。他们家养宝贵一个男丁就已经很吃力了,实在没有多余的钱财接济嫁出去的女儿。可是哪能想到三娘这样的好福运,不仅男人没死,还成了大将军大侯爷,她住上了这样大这样好的宅子,有这样多的奴仆伺候。   他们既从未想过要认回她,这会儿又突然闯到她面前来要她治病,有些不厚道。钱大富不安的就是这个,可他转念想想,可不就是如二娘所说,三娘现下是泼天的富贵,他们求助无门,拿不出银子,对她来讲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她总不至于不管亲生父母,听说越是有钱的人家,他们就越在意名声,断不能不尽孝。他们若是能留在侯府里,这一辈子就能不下田了。钱大富的老脸有些热,但老婆子说得对,他们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宝贵打算。宝贵若是认了二姐姐,跟着那当侯爷的二姐夫,哪里还愁前程?   钱大富自己将自己说服了,拘谨坐在堂屋里等候。   不出多时,钱娇娘在几个丫头婆子的簇拥下过来了。钱大富与钱宝贵急急忙站起来,二人都有些胆颤心惊。两人都多年未见钱娇娘,明知二娘与三娘姐妹相像,但看着走进来的锦衣少妇,竟然还是觉着陌生之极,腿一软就差点跪下去。其实分明是二娘身上的金银穿戴更多,父子俩就偏偏觉着钱娇娘威仪更甚。大概是在这威严森森的宫殿一样的府邸中,又有这样的多下人的缘故。   钱娇娘走到父亲与弟弟的面前,她望着满是风霜皱纹的钱大富,心中百感交集,干巴巴地叫了一声“爹”,钱大富听了忙迭声应了,“哎,哎,哎。”应完他心下一松,三娘肯叫他,就是还认他这个爹。   “这是宝贵罢,都这么大了。”钱娇娘又看向钱大富身边的青年,算来钱宝贵也有二十有二了,但竟细皮嫩肉,可见从未下田劳作。   钱大富忙道:“是,是宝贵!宝贵儿,快叫你三姐。”   钱宝贵扑通一声跪下去了,扎扎实实磕了个头,响亮叫了声,“三姐姐!”   钱娇娘不想他竟给她磕头,她弯腰扶他起来,“姐弟间何必行此大礼。”   钱宝贵抬头,咧着牙笑得憨傻。三姐说他们是姐弟,他钱宝贵这就要富贵了!   钱娇娘待他起来便收回了手,请他们重新落坐。钱娇娘让钱大富上坐,钱大富一看那位置,知道是主人或贵客坐的,那便平时是邢大将军的位置,他哪里敢坐在大将军的位置上!一时间钱大富的脑袋摇头跟拨浪鼓似的,钱娇娘见状也不再多言,请父亲与弟弟坐了下席,自己在下席另一面坐了。   红绢见堂屋有些凉,叫人撤了几个冰桶,主爷那样在意夫人的身子,她们这些下人若连这点眼色也没有,哪里还能在夫人身边伺候。红绢让人撤了冰桶,又唤了几个丫头去钱氏父子身后打扇,自己则去钱娇娘身后站着轻晃团扇。   钱大富生平头一回被下人伺候,差点儿手脚都不知放哪儿了。钱宝贵倒是见过村长被他买来的小丫头伺候,如今自己竟也成了被伺候的爷,心里不知道有多得意。   堂屋里安静了许久,钱娇娘不说话,钱家父子不敢说话。原是至亲相见,却比陌生人不如。   半晌,钱娇娘才开口,“宝贵如今作何营生?”   钱宝贵听着一开口就点了他的名儿,吓了一跳看向钱大富,钱大富道:“这孩子有出息,帮着村长干活!”钱大富为了能让钱宝贵光宗耀祖,给他吃好的,穿好的,还拿着邢家给的银子让他去书堂念书,一点农活也不叫他干。只是钱宝贵去了学堂,却是连个童生也考不上,只是会了几个大字,能算些数,在村子里就很稀罕了,村长便叫他当了个跟班,平日里记记账盘盘数。一个村本就村长最大,钱宝贵得意得很,平时走路都带风。只是这回钱母突发恶疾,治病要一大笔银子,钱宝贵问村长借了,村长给了他一吊钱,便算打发了。这事儿叫钱宝贵很掉脸,也不愿意提。并且他转念想着自己若还跟村长干事,三姐以为他愿意待在乡下那可不就糟了。于是他说道:“村长不是个好官,我不愿意替他卖命。况且这回他都不肯借我银钱给娘治病!”   钱娇娘闻言只是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堂屋里又安静下来,安静得连一声轻咳都清晰无比。于是钱娇娘又问:“阿爹怎会带阿娘到玉州来?”钱大富一辈子与钱李氏在村子里,偶尔才到县上走走。大姐钱美娘嫁了郑二哥,在镇上学木匠,按理他们当是去找她近些。   钱大富发黄的浑浊老眼左右转了转,舔了舔唇,“这事儿……原是我与你娘为了看病去了镇上,想去找你大姐,岂料大夫说要治你娘的病要花许多银子,家里没有钱,你大姐跟着个木匠也没有钱,我们就想着二娘嫁了孙家这样的富贵人家定是有钱,因此就上了玉州来。”钱大富此话半真半假,前半是真,可他们在镇上时,收到了钱丽娘给钱美娘带的信,说是钱娇娘成了玉州领主夫人,比皇帝老爷来差不了多少了,叫她赶紧带着爹娘上玉州来相见。钱美娘说是不妥,但钱李氏与钱宝贵心急火燎,不等钱美娘筹钱治病,就叫钱大富推着车往玉州来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钱娇娘知道她的爹在与她撒谎,但她仍是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盏茶,白大夫与钱丽娘出来了。白大夫先与钱娇娘见了礼,钱丽娘也瞅着她,轻声叫了一声娇娘。钱娇娘只当做没有听见,只与白大夫询问钱李氏的病情。   白大夫道钱母得的是妇人病,又因常年劳作不调理,这病情就更加重了。这几日需下猛药救治,待病情缓解可再为调理。钱娇娘相信白大夫的医术,便让白大夫开方子抓药,白大夫犹豫道:“此病若想趁早治好,得添得几味名贵药材……”   钱娇娘闻言顿了顿。钱家三人都紧张兮兮地看向她,就怕钱娇娘吝啬钱财不肯拔毛。   钱娇娘几不可闻地叹息,“大夫尽管开方子,交给丁管家便可。”   白大夫便与丁管家一同走了。   钱娇娘进去看娘亲,在帐前停住了。红绢并没有马上掀开床帐,等钱娇娘点了头,她才与碎儿将床帐打起。   身患恶疾,又多日的奔波与风餐露宿,叫钱李氏形容极为憔悴,一张脸白渗渗的,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她灰蒙蒙的眼睛原本无神,见了钱娇娘陡然一亮,还不等钱娇娘叫她,她就已然哑声开口,“三娘。”   钱娇娘低低应了一声,叫了她一声“娘”。   “哎,哎。”钱李氏眼眶湿润了,病中的她脆弱了不少,便是她觉着女儿命贱,但终究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有时候还是会想的。”你都这样大了。”   钱娇娘喉头有几分哽咽,她点点头。   “好,好,你是有福气的。”钱李氏叹慰道,她颤巍巍伸出干燥粗大的手,面向钱娇娘。钱娇娘的手握成拳,顿了顿才接了娘亲的手。那手是那样冰凉粗糙而陌生,她似乎从未握紧过。   钱娇娘心里不知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只有一团棉花堵在喉咙里,她说不出其它话,只叫她安心养病。   钱李氏本就担心这成了高门贵妻的女儿不认她,听了这话彻底安心下来,不出片刻便沉沉睡去。钱娇娘在床边坐了片刻,交待了下人待药煎好了叫她,才起身出了屋。   钱丽娘一直在门口等她,见她出来,立刻迎了上来,“娇娘。”   钱娇娘道:“二姐便在这儿守着娘罢,我还有事。”   钱丽娘连忙拉住她,“娇娘,好妹妹,你这是要与姐姐生分了么!便是圣人也有做错的时候,姐姐一时鬼迷了心窍,姐姐已经知道错了!姐姐这些时日一直想找你来道歉,可你总不见我,我真难受啊!”钱丽娘捂了心口。   钱娇娘轻轻甩开她的手:“我知道了。”她鬼迷心窍的何止那一件。她莫非以为她那样带着爹娘半路拦她的车,就是明智之举?她是想让众人以为她不孝,还是要非逼得她接他们进府。   钱丽娘见她表情不冷不热,想起她以前对她的那张盈盈笑脸,就知道她还不原谅她。钱丽娘又重新拉她解释,“娇娘,我这不是见不着你求助无门,又心急娘的病,才路上拦的你。我怕你又以为我有什么想法,所以才将娘给带上。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孙家知道了你与我吵了架,都不待见我,我过得好苦,没有钱给娘治病!”   钱丽娘说着便哭了。   钱娇娘面色不变,对碎儿道:“二奶奶累了,带她去歇一歇。”   碎儿立刻机灵地扶起钱丽娘抓钱娇娘的手,隔开二人,“二奶奶,请吧。”   钱丽娘见她怎么也说不通钱娇娘,失望极了,她望着钱娇娘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咬咬牙,只能跟着丫鬟走了。心道自己得从长计议。   ***   邢慕铮回来后才知这事儿,他脸色丕变。   “钱老太太现下在哪?”   丁张回道:“夫人让小的腾了东边池子后那间阴凉的客院出来,让老太太和老太爷,还有钱少爷居住。夫人服侍老太太用了药,老太太又睡下了。丑儿才回来,这会儿与夫人在主屋里。”   邢慕铮点头,转身欲走。丁张跟了上来,犹豫叫一声“老爷”。   “还有何事?”邢慕铮目不斜视。   丁张低声道:“小的听说,是二奶奶当街拦了夫人的马车,老太太就在推车上,夫人这才将老太太接回来的。自将老太太接进府里,夫人一直脸色不好,一个笑都没有。”丁张既然当了管家,有些事他还是知道的。譬如钱娇娘是被父母卖给邢家的。既然已银货两讫了,这会儿又这样逼着夫人尽孝,谁心里头能舒坦。   邢慕铮好一会儿没有回应,丁张差点以为他没听清的时候才低低应了一声。   丁张得了回应,继续道:“小的怕夫人心里委屈,还不如拿些银两给钱家,让他们置了屋宅,叫钱少爷去照顾。岂不两全其美?”   邢慕铮眼有波澜,半晌摇头,“她不会的。”   说罢邢慕铮大步走了,丁张却愣在原地,不知这不会是不会什么,不会委屈,还是不会拿银两?   邢慕铮径直回了主屋。他踏进内室时,钱娇娘正在与邢平淳讲钱母生病住进府里的事。她见邢慕铮进来愣了愣,还想着怎么开口,邢平淳这急性子就已经叫嚷起来了,“爹,爹,娘的爹娘来了,是我的姥爷和姥姥,还有舅舅!”   邢慕铮抬眸看向钱娇娘,钱娇娘也看着他,但二人同时看了看邢平淳,都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邢平淳眉头皱了起来,撑着手坐在桌前冥思苦想,还唉唉作叹。   钱娇娘见他这小大人样儿有些好笑,她点点他的额,“你想什么呢?”   邢平淳歪了脑袋,“我不是在想姥姥姥爷么!他们为了舅舅,把娘给卖了,娘你的心里一直不高兴,娘不高兴我也不高兴。可是姥姥这会儿又生了病,咱们还是等姥姥病好了再与她生气罢!”   钱娇娘略为诧异地看一眼邢慕铮,微笑着抱了邢平淳爱怜地摩挲一阵,“多谢你想得周道,娘知道了。”   邢慕铮静静地看着钱娇娘。他知道她会照顾她娘,就算她的心里再伤,她也会去照顾一个病人。   就像中蛊的他一样。   他将她伤得那样厉害,她仍无怨无悔地照看他。   这妇人就是这样,心里有一把秤,却总把自己摆在最后。 第二百六十二章   打发走了邢平淳,钱娇娘挂起笑与邢慕铮解释,“我娘患了恶疾,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找我。”   邢慕铮深深注视她,并不接她的话,却是问道:“你还好么?”   钱娇娘怔愣一瞬,点了点头,“好着呢。”   邢慕铮道:“你娘终有万般不是,也是生养你的人。她生病了,你替她治病是情理之中。   钱娇娘唇角带了一丝苦笑,“就是来得不太光彩罢。”钱娇娘相信应该已经有人告诉过邢慕铮拦车的事了。“我家里总是些不着四六的亲戚。”   邢慕铮没说话,钱娇娘过了一会儿又说:“请侯爷且让我娘在府里待上些时日,等她好了,我便让他们都搬出去。我娘生病的花费,我以后也会填补进去。   邢慕铮道:“你是家里的主母,这些后院的事儿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问我。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去买,她是我的岳母,我出这些银子是应当的。”   钱娇娘正色道:“她不是你的岳母。她只是我娘。”买妻与娶妻不同,买来的妻子以后就没有娘家了,是死是活娘家人也管不着。当初钱娇娘生下邢平淳,邢母让她给钱家捎了个信,钱家一个人也没来,一个鸡蛋也没有送来。那时钱娇娘才懂了这个理。   邢慕铮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眼中有懊恼之意。若知有今日,他当初名正言顺地将她娶进来,她也不至于又添一道伤疤。   “娇娘。”邢慕铮干涩叫了她一声,却迟迟没有下文。   钱娇娘等得有些奇怪,“什么事?”   邢慕铮却是笑笑,“没有,就是我想给宅子里的院子都取个名字,好叫些,你来替我看看取什么名儿好。”   钱娇娘知道路他原要说的不是这个,但也没戳破,只是顺着他话道:“侯爷太看得起我,我就学了几个大字,哪里就知道哪个名儿好。”   “这儿是咱们的家,你看着欢喜便是好的。”   家……钱娇娘抬眼看邢慕铮,邢慕铮等着她回应。片刻,钱娇娘道:“那行,那就看看。”   碎儿进来请二人用晚膳,对话暂歇。   饭后,守在钱李氏院子的红绢过来回话,说是老太太醒了吃了点粥,喝了药又睡下了。钱大富与钱宝贵也吃光了一桌子的菜,都歇下了。   “吃光了一桌菜?”钱娇娘问。   红绢笑道:“正是呢,丁管家让厨房上了十个菜,老太爷和钱少爷都吃光了,一个劲地说好吃。”   钱娇娘笑笑,不再问了。她也没有过去看钱李氏,而是跟着邢慕铮到了书房,虽说是邢慕铮让她选院名,钱娇娘却见哪一个都说好,于是邢慕铮便停了笔,让她来想他们住的主院名。钱娇娘以为他在说玩笑话,便笑道:“叫我取名字那就很简单了,人生在世不过快活二字,就叫快活院罢了。”   邢慕铮毫不犹豫便往正本上写,钱娇娘手疾眼快拉住他,“你做什么?”   “你不是取了名字,我来写上。”   “我胡乱说的,你也胡乱写?”   “你原是胡说的?”   钱娇娘没好气道:“这样俗一个名字,能用在主院上么?就不怕人笑话你定西侯没文采。”   邢慕铮不以为意地笑道:“大俗大雅,这个名字乍看俗气,实则有些意思,况且你我夫妻院子,不就图‘快活’二字么?”   邢慕铮将快活两个字咬得很有韵味,钱娇娘明白过了,脸红了一片,她瞪他,啐了一口,“不正经!”   邢慕铮沉沉笑了两声。   钱娇娘抓着他的手怕他乱写,眼珠子溜溜地转,过了一会泄气道:“我想不出来。”   邢慕铮道:“想不出来便慢慢想,最好想出来也把字儿练出来,让你写了匾额挂上去。”邢慕铮大手一挥,拉了钱娇娘往外走。   “这又干什么去?”钱娇娘不明所以。   邢慕铮扭头看她,“自是回屋快活去。”这快活二字,倒愈发得他的心了。   钱娇娘才下去的红潮又上了脸,“你这不叫快活,叫荒淫!”   邢慕铮哈哈大笑。   只是邢慕铮拉她虽猴急,但与她缠绵时极为温柔,温柔得叫钱娇娘差点以为不是邢慕铮,温柔得让她融化在他的怀抱里,什么烦恼都忘了。   钱娇娘以为自己今夜会睡不着觉,但眼皮已经撑不住了。就在即将沉睡前,钱娇娘听见耳朵边传来柔声低语,“娇娘,你别怕……”   她不怕。钱娇娘想反驳,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她陷入梦乡。   ***   那日后,钱家三口正式在侯府住下,丁管家安排了几个丫头婆子伺候三人起居,钱娇娘日日过来为钱李氏奉药,伺候她吃食。钱丽娘再没来过,不是她不来,而是娇娘嘱咐了不让她进来。只是隔了一日又有一人自称是娇娘姐姐找上门来。丁管家不敢疏忽,去与钱娇娘禀告。彼时她正在喂钱李氏喝药,钱大富守在一旁,听了一拍大腿,“定是美娘来了。”   来人果然是钱娇娘的大姐钱美娘,还有她的夫婿郑木匠。钱美娘比娇娘大了四岁,平日里爱操心,忙进忙出一刻也停不下来。她自从收到钱丽娘的信儿时就觉不妥,当初爹娘为了弟弟卖了娇娘,这么些年不曾联系,如今一有事就找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况且娇娘现下是有身份的夫人了,万一他们这些穷亲戚去了,叫别人知道了岂不笑话娇娘?钱美娘劝过爹娘,可是他们等她出去筹钱时,就连人带板车不见了踪影。   钱美娘一猜爹娘肯定与弟弟上了玉州来,她在镇上愈发不安,她一面担心着钱李氏的病,一面又怕家里叫娇娘为难。郑木匠见状,就把铺子门关了,带着筹来的银子与钱美娘来了玉州。钱美娘先去找了二妹,果不其然得知了爹娘在侯府的消息。她没功夫理会钱丽娘有些阴阳怪气的话,与丈夫又马不停蹄来了侯府求见。   钱美娘这些年一直对这个妹妹很是内疚,她本就是反对爹娘卖女儿的,可是女儿在钱家全没有说话的份,她反对也没用。她总恨自己怎不生作男儿身,若是自己是男儿,能多赚些钱养家,也不至于将娇娘卖给当兵的家。   钱美娘隔了多年再见钱娇娘,眼泪就不停地流,抓着她的双手久久不放。钱娇娘心里的姐妹都是好的,只是有了钱丽娘在前,钱娇娘一颗心总是淡了些。她见大姐面庞清瘦,衣着朴素,浑身只有一个银簪子,就知道她生活大概还是穷苦,只是她的夫婿在一旁心疼劝慰她少哭些,模样不似作假,总归是有个好丈夫。   钱娇娘便让钱美娘与郑木匠也在府里住下了。   钱李氏的病拖得久了有些重,头几日除了吃饭喝药就是睡。钱娇娘还有许多事,看书习字练琴是每日必须的,府里也总有大小事要她作主,她还要教徒弟们刺绣,那每日送来的绣布源源不断,她都要一一看过。因此一等钱李氏睡下,她就没了踪影。   钱宝贵安份了两日,第三日就很是无聊了。他比才来时胆子大了些,也是见着钱娇娘亲自伺候老娘心里有了底,便敢缠着她问邢慕铮了。   自从他们在侯府住下,邢慕铮从未来过他们院子,也从未叫钱家人去见他。 第二百六十三章   钱娇娘未曾叫过邢慕铮,只是让邢平淳过来见了见。邢慕铮也没提及这事。二人就好像没发生过这事。   钱宝贵想去偶遇也偶遇不着,他不耐烦了,天天往外跑。钱美娘住着啥都不干心里不安,钱李氏换下的衣物她总自己先抢来洗了,也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郑木匠也是个闲不住的,向丁管家找事儿干。丁管家哪里敢让夫人的大姐夫干活,得知他是木匠,便让人带他去玉州城最好的工坊观摩,只说是侯爷要了一张床正叫他们做,郑木匠可顺便去监工。郑木匠有了任务,郑重其事地去了。只是夜里回来与媳妇儿在被窝里说道:“我看那些木头都是金丝楠木,贵重得很,图案又是鸳鸯戏水,想来是三妹夫与三妹用的。咱们这样在府里吃用都是用的他们的,咱们也没个像样的上门礼,怕是失了三妹的颜面。不如你去跟三妹说说,让我来替他们做这张床如何?”   两口子想到一处去了,钱美娘也是怕在侯府给钱娇娘丢脸,才住得不安。丈夫学了七年出师,钱美娘是很相信他的功夫的,只是还有一丝犹豫,“你可真有信心?你自己说那金丝楠木贵重,做坏了可就坏事了。”   郑木匠拍拍胸膛,“我看过图纸,没问题,保管做得好。”   于是钱美娘隔日便与钱娇娘说了,钱娇娘却有些茫然,她并不知道邢慕铮让人做新床。他们现在睡的那张床不是好好的么?可是她也知道一般人不能用金丝楠木,整个玉州大概也只有侯府能用。总不能他做了送人的?   钱娇娘回头问邢慕铮,邢慕铮静默一瞬,才承认,“那床是我做好换这张的。”   “这床好好的,没破也没旧,做什么要换?”   邢慕铮直视于她,“你不是总嫌它响?”   钱娇娘僵直于原处,绯红顿时上了她的脸,“那是,那是你……胡来!”这床已经够结实了,可架不住邢慕铮有时候像野兽似的蛮横乱来,这床竟也能被他撞得吱吱响,娇娘脸皮薄,怕有人在外听见。   邢慕铮见她娇羞,唇角扬笑,“是床不好。”“是你不好。”   邢慕铮虚心求教,“我哪儿不好?”   钱娇娘噎住了。   邢慕铮一字一句道:“你说出来,我改。”   娇颜由绯色瞬间变成血红色,她的脸皮着实还没那样厚。她一把抱起大姐儿,“随便你,你自己去跟大姐夫说罢!”说完钱娇娘就飞似的逃出去了。   第二日邢慕铮果然见了郑木匠,就在工坊里。郑木匠正在帮着锯木头,邢慕铮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谁知郑木匠是个专心的,一旦沉浸一件事就难叫他注意周遭动静。纷沓的脚步声也没能叫他从木头中抬起头来。李清泉想叫他,邢慕铮制止了。他让旁人都退下,自己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锯木头。   直到锯断了一截,郑木匠才擦了擦汗,抬头找曲尺,谁知看见一个英武男子立在面前,一看不凡的衣着就知是贵人。郑木匠生平就爱跟木头打交道,人都是见得少的,更别提权贵人家。他正木讷着不知要不要开口请安,却听对方唤道:“大姐夫。”   这一声把郑木匠叫昏了头。他虽娶的是别人家的大姐,但还从未听见外人叫过他大姐夫。孙白他见过,眼睛在头顶上,不太看得起他。郑木匠回过神来,在玉州这样地方叫他大姐夫,又这样气度不凡,恐怕就是他的三妹夫,定西侯爷邢慕铮了。   “我是邢慕铮,娇娘的夫婿。”   果然。郑木匠连忙想作礼,但又不知道作什么礼,只能抱拳,略显窘迫开口,“侯爷好!”   邢慕铮见这木匠老实巴交,也知道他们一家是钱家最脚踏实地的一个,因此对他虽不热络却也不很冷淡,与他寒喧两句后说道:“邢某听闻大姐夫想替我做这张床。”   郑木匠憨厚地摸摸脑袋,“我这个大姐夫没出息,只能干这些活。只当给三妹与侯爷的见面礼,可好?”   “大姐夫不必多礼,来者是客,邢某岂有叫大姐夫做工的道理?”   “哎哎,没事儿,侯爷与三妹将我们一家招待得这样好,我与美娘心里都过意不去。况且我就是个劳苦命,你让我做,我心里反而踏实些。”郑木匠顿了顿,又说道,“我拜师七年,如今出了师,在镇上自己开了一家作坊。别的我不敢说,做一张床还是很能够的!”   邢慕铮不说话。郑木匠又道:“我家里的床,就是我做的。”   邢慕铮还是不说话。   “可踏实了,连一点响声也没有。”   “……哦?”   郑木匠听得这声哦,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果然与想的一样。他当初不就是因美娘怕床咯吱响被爹娘听见,连碰也不让他碰,他才废寝忘食做了一张牢固无比的床?看来便是侯门妹夫,也有一样的烦恼。   郑木匠顿时觉着自己与这显赫的三妹夫亲近了。   邢慕铮见郑木匠如此上道,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那就先谢过大姐夫了。”   郑木匠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邢慕铮叫来工坊老板,与他交待几句,让他们帮衬着郑木匠干活。工坊主人连连应了,他本也怕做出来的床不合定西侯心意,如今有了主事的,叫他少收些钱他也愿意。   邢慕铮交待完来便要走,忽而又想起什么,叫来郑木匠耳语两句。   郑木匠找着了活计,便早出晚归,与在镇上一般模样了。钱美娘看着高兴,毕竟是帮自己人做床,做好了也算是给娇娘长脸了。   十日之后,钱李氏显然好了许多,她清醒的日子愈发地长,并且能够坐起来了。钱娇娘也尽量抽空过来,娘仨就在床边东扯一句,西聊一句,倒也像寻常家里的娘和闺女。 第二百六十四章   只是一开始总有些小心翼翼。钱李氏是不喜欢女儿的,女儿总是赔钱货,嫁出去是别人的,不能给他们养老送终。可她万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农家出的女儿,竟然能成了大官老爷的夫人,还能给她花大把的银子治病。她原认为二娘嫁得已经算好了,但他们说跟三娘比那就一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比不了。因此钱李氏心存了敬畏,对钱娇娘不似以前强硬,反而带了些面对钱宝贵时的温言细语。   钱娇娘太久没有听到娘亲与姐姐说话了,她有些陌生,以为娘说话就是这样。钱美娘知道娘说话变了许多,但她也是高兴。她们避开这十年不谈,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虽然过了这么些年,钱娇娘离家的时候也还不大,但她还记得家里晒的萝卜干,腌的瓜条。钱李氏说等她病好了就给她做,钱美娘更是第二日就让丈夫将坛子买回来起坛腌菜了。   但天公不作美,一连下了几日大雨,腌酸的菜没能晒成。钱李氏却愈发地好了,她这辈子就从没过过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好几回她醒来都以为自己在梦里。人都是贪心的,这样的好日子谁不想一直过下去,就算她不能,她的儿也必须能。   钱李氏找了个机会,状似不经意与钱娇娘提起钱宝贵来,“三娘,既然你与二娘都在玉州,爹娘想着也与宝贵搬到玉州来,咱们一家人好歹有个照应。只是宝贵到了城里来就没活干了,你看你这个领主夫人的姐姐给你这惟一的弟弟安排个什么差事好?”最好能给宝贵送上一座宅子,他们两口子与宝贵儿都住进去了。   “娘,三妹是内宅夫人,怎么管得了这些事儿?”还没等钱娇娘开口,钱美娘就抢先说了。她听着都有些窘迫,现在他们都在侯府吃好的喝好的,她娘怎么还不满足,还这样直白叫娇娘替宝贵安排差事。   钱李氏瞪了大女儿一眼,嫌她捣乱,“怎么管不了,我听说这领主大人就是玉州的土皇帝,玉州什么事儿都得听侯爷大人的,三娘这领主夫人随便说上一句话,宝贵不就什么差事都安排上了?”   钱娇娘手里绣着一件墨绿色的锦缎,“我不管这些的。”她顿一顿,“宝贵年轻着,让他自己去闯闯。”   钱李氏一听急了,“他要闯当然能闯,但是这外头险恶,你就这一个弟弟,万一他伤着累着,没了怎么办?你动动嘴皮子,先去问问侯爷大人的意思,啊。”钱李氏对于邢慕铮不来看她一事没有不满,甚至松了口气。虽然他们厚脸皮住进来了,但是大家伙都知道娇娘不是娶进门的,邢侯爷如今能让娇娘安置娘家人已经是很慈悲了,他不来看他们是天经地义的,他们钱家是平头百姓,的确也不配。   只是为了宝贝儿子,钱李氏也只能豁出一张老脸。   钱娇娘穿了针线,唇角扬笑,“宝贵又不是瓷娃娃,哪能一碰就碎。男儿丈夫志在四方,他若想当官便去考功名,若想种田就回去拿锄头。”   钱李氏将不悦挂上了脸,宝贵儿可是钱家的独子,哪能叫他种田耕地?她是姐姐,怎么这点儿也不为宝贵想?难道真如二娘所说,她成了大官夫人,眼睛就长在头顶上了,连娘家人也不顾了?   “你这是什么话……”钱李氏还想再说话,山楂从外边进来,“夫人,侯爷回来了,他请您马上回鸿鹄院一趟。”   鸿鹄院正是钱娇娘为后宅正院取的名字,取自清雅曾经给她讲的那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故事。邢慕铮笑她这名儿取得太过正了,还问她有什么鸿鹄之志,钱娇娘答能吃饱睡好便是她的志愿。   钱娇娘看看天色,外头虽还下着雨阴着天,但的确才过午时不久,邢慕铮难得这样早回来,还要她马上回去,应该是有重要事。钱娇娘小心放下绣品,让红绢替她收一收,自己与钱李氏和美娘说了一声便打着伞走了。   对于邢慕铮叫钱娇娘回去,钱李氏自然不敢有什么不满,只是抱怨来得不巧。钱美娘等娇娘的丫鬟都走了,才低声与钱李氏道:“娘,娇娘也不容易,她替您治病花了很多银子,您瞧给您喝的汤里面都有人参,听说都是百年的参,这些得花多少钱!”   钱李氏眼神闪了闪,嘴硬道:“我是她娘,她孝敬我是应该的,况且她现在可是侯府的夫人,连知州大人都要行礼,她出这点银子不就是拔根毛?再说了,宝贵是她亲弟弟,她帮衬着点是应该的!”   钱美娘叹了口气,他们家但凡牵扯到宝贵的事儿就头疼。“娘,您可别忘了,娇娘当初是怎么到邢家的,这么些年,您可从未寻过她,若不是二娘来信,您恐怕早以为她死了。照理她不必要收留咱们,但娇娘不仅留下了咱,还给咱一家吃好喝好,这些天花的钱咱们干一辈子也还不起,哪能还叫她操心宝贵的事儿,万一邢侯爷认为咱们贪得无厌,连带嫌恶了娇娘可咋整?咱们娘家不能帮衬着娇娘,可千万也不能给她拖后腿了!   钱李氏嘴扁了扁,她找不出话来驳斥大女儿,但心里又不服气,最后她嘟囔道:“我讲不过你,但她必须得帮宝贵,那是她惟一的弟弟。”   自己父母有多偏心小弟,钱美娘也是深有体会,她无奈叹气,不再多说,拿着空碗出去了。   钱娇娘回到鸿鹄院,邢慕铮正在外厅吃饭,简单的三菜一汤,他吃得很快,见她回来与她道:“你去帮我收拾几件衣裳,我要去治野县一趟。”   钱娇娘问:“你去多久,收拾几件?”   “暂时还说不准,你收拾个五六套。”   钱娇娘听了便不多问,带着两个丫头进了置衣裳的耳房去拿衣裳鞋子。她动作麻利,很快收拾了一个大包裹出来。邢慕铮还未吃完饭,瞄了一眼道:“拿个油纸包一包,我骑马去的。”   碎儿听了连忙去找油纸,回来与钱娇娘两人包好扎紧了,邢慕铮也吃完了饭,正喝山楂给他倒的茶。钱娇娘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急着去,还下着雨,路上打滑。”   邢慕铮道:“正是因为下雨才去,治野又发水灾了,我得过去看看。”   “那边不是有县官么?”   邢慕铮冷笑一声,“可不是有县官,今儿发来的信叫我赈灾,要的银子说出来得吓着你!我要亲自过去看看,到底是治野水灾真有那样严重,还是有人糊弄我。”邢慕铮放下杯子,洗了手站起来,“行了,我要走了。”   钱娇娘习惯了邢慕铮的雷厉风行,拿了他挂在门边还在滴水的蓑衣替他披上,只是眉头微皱,这雨时断时续,一会大一会小,去外县总是路远,他就这样披蓑衣骑马去恐怕容易生病。   邢慕铮打仗时什么恶劣气候都经历过,哪里会在意这点雨,他任由着娇娘替他系绳,凝视着她与她交待,“这些天儿下雨,少在外头走动些,府里有什么事儿你作主便成。阿大和王勇留在府里供你差遣。”   “我知道了,应当没什么大事,若真有大事也等侯爷回来。”   “嗯。”   钱娇娘接过红绢手上的笠帽,邢慕铮微低了头,让钱娇娘替他戴上。这些事儿他原本一个人可以做,但邢慕铮以往想与钱娇娘亲近,总要叫她来,现下是愈发习惯了。   准备妥当,邢慕铮拿了包袱,“我走了。”他说完就跨出了门槛。   钱娇娘站在门边看他出院门,只是邢慕铮走到院子的中央却停住了,只见他停了一停,又转身回来。   “侯爷忘了什么东西么?”钱娇娘眼见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停下,不由问道。   “……嗯。都退下。”邢慕铮直视着钱娇娘,让下人都离开了堂屋。这才低低与钱娇娘道,“是有一样忘了。”   钱娇娘眨眼张口,却见面前一片阴影,邢慕铮俯身扣着她的后脑勺吻住了她。   钱娇娘双目微瞠。半晌,邢慕铮松开她,摩挲她的脸庞,黑眸带着氲氤低哑道:“等我回来。”他说罢,转身大步离开,这次他不再停留,转眼消失在院门外。 第二百六十五章   因着连日下雨,丁香楼生意萧条,底下零零散散坐着两个酒客,楼上也没什么人,只靠窗的隔间里头热闹,男人推杯换盏闹声不断,间隙里还有乐伎轻捻琵琶弹唱。   孙白与钱宝贵干了一杯哥俩好,孙白叫来陪席的两个青年子弟抚掌叫好。身侧软若无骨的伎子忙替他俩倒酒布菜。钱宝贵搂着娇媚的秦仙儿,借着酒劲在她脸个香了一口。秦仙儿不依哼唧,身子却更往钱宝贵身上靠。   钱宝贵二十还未成亲,是钱李氏觉着全村没有一个能配得上他的,她自己在镇上看上的,又嫌他们家穷,不愿与他们结亲。因此一拖拖到现在。钱宝贵前些时日才大孙白送的一个爱妾身上破了处,总算尝到女人的滋味,如今恨不能天天在女人身上厮混。   钱宝贵晕陶陶色迷迷,想借醉与秦仙儿离去。忽闻外头纷叠急促马蹄声,他吓了一跳,忙伸头向外看去,大伙也都跟着探脑袋。只见一群戴笠帽穿蓑衣的男儿汉子策马疾驰过市,很快消失在雨雾中。   钱宝贵随口道:“哪里来的江湖莽夫,大雨天的也不消停!”   说罢他就收到了几道古怪目光,钱宝贵一时惴惴,“怎、怎么了?”   “钱爷,你莫不是没看真儿,那为首的男子不正是你的姐夫,咱们玉州城的领主大人定西侯爷么!”一油头粉面的陪席似笑非笑,说罢他还朝孙白问,“过去的就是那位爷罢?”   邢慕铮虽戴着笠帽,孙白还是看得真真的,那可不就是他那高不可攀的连襟侯爷。他也颇怪异看向钱宝贵,“小舅子,莫非你到现在未见过邢侯?”这不能罢?若他真这般无用,他岂不白讨好他了?   钱宝贵见他们都有些异色,顿时涨红了一张脸,他猛拍桌子,大声道:“我岂能认不出三姐夫?只是喝花了眼一时看不真切罢了!”钱宝贵怎么不知道他们对他这样殷勤,就是因为他现下住在定西侯府。   孙白与友人相视一眼,想想也觉着不能够。钱家都在定西侯府住了好些日子了,丽娘好不容易进去了一回,说是贵重要药材跟不要钱的一般给那老太婆治病,原以为要死的人,竟然活过来了。这样看来那侯夫人还是看重钱家的,那末要扶持钱家,不就只剩这一个男丁了?想来与他交好还是不吃亏的。   孙白这样一想,转而哈哈笑道:“二姐夫与你开个玩笑,你怎地还当真了?爹娘与你都住在侯府,岂有没见过邢侯的道理?”   钱宝贵见他信了,心里松了一大口气。腰挺直了,谎话也越说越顺,“三姐夫常去看我爹娘,还与我把酒言欢!”   秦仙儿惊呼,眼中净是崇敬之色,“钱爷,原来您是定西侯爷的小舅子啊!真不得了,您是咱们玉州的国舅爷!”   钱宝贵愈发地飘飘然,但他还知道谦虚两句,“哪里哪里,这是过了,过了。”   那油头粉面的说:“不过不过!咱们玉州是侯爷的领地,他就是玉州的王,你是他的小舅子,不是国舅爷是什么?”   “是……吗……”   “当然是!”另一人道,“我还从未见过像您这样平易近人的国舅爷,您可是能在玉州横行霸道的主儿,就是杀了人,您也没事儿!”   钱宝贵瞪大了眼,“杀、杀人也没事儿?”他竟这样贵重的身份?他还以为自己有个好姐姐,顶多能谋个好差事,这一辈子没了烦恼,不想这国舅爷的身份竟是这样好?那他先前想的岂不是拿了龙崽当鸡崽?   “那可不?您想啊,这知州大人是您姐夫的手下,整个衙门都听他的,又不报到朝廷去,他想叫谁死就叫谁死,想叫谁不死,将卷宗一封,就没事儿了。”   钱宝贵回味了很久,突然摸着下巴哈哈大笑。孙白等人一愣,都跟着大笑起来。   “小舅子,咱们以后都靠你了!”   “好说,好说!”   夜里,钱宝贵从秦仙儿的身上下来,醉熏熏地回了侯府,正想叫小丫头给他打洗澡水,忽而一人从钱李氏的屋子出来,叫了他一声。钱宝贵定睛一看,可不就是他福气之极的三姐?钱宝贵立刻挂上大大的笑容,狗腿一般迎了上去,响亮叫了一声,“三姐,你还没睡?”   钱娇娘正是为了等钱宝贵才留在这院子里,谁知等了他半晌还看不见他回来,一回来竟还是喝醉了。听钱大富说,他这些时日总是喝醉回来的。   “你去跟谁喝酒了?”   “哎,二姐夫跟我介绍了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一高兴就多喝了些!”   钱娇娘闻见他身上浓郁的香味,这香味是女子用的,她不免皱眉,“你们去喝花酒了?”   钱宝贵忙道:“没有,哪能呢!就是叫了几个唱曲儿的。”   钱娇娘打量他一会,钱宝贵咧嘴讨好笑笑。以往他哪里将姐姐们放在眼里呀,随便向爹娘告个状,被骂的绝对是姐姐们。可现他可得罪不起三姐,他还得靠她享受荣华富贵呢。这点他还拧得清。   钱娇娘让他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了,钱宝贵便坐得端端正正的。钱娇娘对这个弟弟其实没多大好恶,毕竟她卖到邢家时,他才十岁不到,又爱打小报告,又独占了娘亲的关怀。可他们既然相认了,他怎么着也是她弟弟,钱李氏既然关心他的前程,她就先问问他自己想干什么,能帮的她尽量帮些。   “宝贵,爹娘说想住在玉州,你有什么想法?”   钱宝贵顿时道:“我都听爹娘的。”   “那你打算做什么营生,养活爹娘?”   钱宝贵抬头错愕看向钱娇娘。怎么还要他养活爹娘?她不是玉州城的娘娘么,难道连养活爹娘的银子都没有?她只少打一副头面,就够爹娘吃上好几十年的了。   钱娇娘因他的错愕而皱眉,“你这是么表情?你不愿养爹娘?”   钱宝贵回过神来,他心里有抱怨,但还没傻得说出来。“当然不是,我是爹娘的儿子,我当然要养他们!只是这玉州人生地不熟的,我也不知道干啥好?三姐,你叫姐夫随便给我安排个差事罢。”他顿一顿,“横竖我是养咱爹娘,你叫姐夫给我安排个肥差,得多了银子我才孝敬得爹娘,对了,最好还是轻松点的活儿,我自小读书,是个文人,干不来体力活,还有,危险的活计也不成,我毕竟是家中独子,得给钱家续香火的不是?”   钱娇娘听他这一串串的,气得笑了。这又是肥差又轻松又不危险,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好的事?“你听岔我的意思了,我是叫你自己去找活干,我帮不了你,侯爷他没空帮你。你若想当官进衙门,那就去考试,我听说好歹得是个举人秀才,才进得了衙门,你若想当捕快就去习武,想卖手艺就去拜师,想种田就去租田。”   钱宝贵听了差点跳起来,他要是有那本事,他还能在村里待着,早就去当大官了!再说了,他可是读过书的,怎么还能去学手艺种田,有辱斯文!   钱宝贵眼珠一转,与爹娘撒娇样的与钱娇娘道:“姐,我错了,姐,你随便给我个差事,只要银子多,不危险就行,苦点累点我也就……不不,还是银子少点,轻松点儿的最好!”   钱娇娘失望摇头,看来这个弟弟是被养废了,难以扶上墙。她不再与他多说,起身便走了。   钱宝贵这厢叫不住钱娇娘,转身就去钱李氏屋里,还跟七八岁小孩子似的与母亲耍浑,要她帮他在钱娇娘面前说好话。   钱李氏哪里有不答应的理,隔日就在钱娇娘面前念叨,让她给钱宝贵找个好活计,还得帮他将终身大事给解决了。不仅差事要好,媳妇也要好,首先看看知州有没有配得上钱宝贵八字的女儿,有的话就让知州千金嫁给钱宝贵。   钱娇娘听得额头突突地疼,果然是经年未见,她已忘了但凡是钱宝贵的事,她娘就是不讲理的。好像她儿子是龙子龙孙,最是出息金贵的那个。“谢知州的千金知书达理,又出身书香门弟,想与他家结亲的公子不知有多少,宝贵啥都没有,他拿啥去配人家?”   钱李氏理直气壮,“凭他是侯门里的小舅爷!”   钱美娘也很无奈,“娘,您就别说玩笑话了,侯府是邢家的,不是钱家的。钱家什么条件,还能攀得上千金小姐?能娶个水灵顾家的农家姑娘就很不错了。”   钱李氏反而气着了,“你们这些当姐姐的,一个个都安的什么心,你们就这么见不得你们惟一的弟弟好?他可是我们钱家的命根子!”   钱娇娘如今也不是那个被娘一骂,就把错全往自己身上揽的小丫头了,她爽性眼不见为净,收拾了绣篮就走,还给钱美娘使了个眼色,叫她一道走。   钱美娘见状犹豫了一下,但终究听钱李氏骂得脑瓜子疼,想了想就跟着钱娇娘出了院子。   这下才清静了。   二人打着一把油伞走在过道里,钱美娘吁了口气,“我看娘也好得差不多了,改明儿就送他们回村里罢。”真不能在侯府住了,再住下去,她娘不知得得意成什么样子,都想让知州千金当儿媳妇了。钱美娘就是怕她娘再闹下去,会断送娇娘好不容易得来的好日子。娇娘替娘治好了病已算是尽了孝心了,断不能因娘家人叫她讨了侯爷的嫌。 第二百六十六章   钱娇娘笑笑道:“也不至于,娘就那样的毛病,宝贵就是她的命根子,不听便罢了。——姐姐去我那坐坐罢。”   钱美娘点点头,“我只怕你的夫君不高兴。咱们在府里住得也够久了。”   “大姐尽管放宽心,侯爷这些倒是不管的。怕是他连院子里多了几个人都不知道。”钱娇娘顿一顿,“就是姐姐莫要在意他不过来见你们。”   钱美娘连连摆手,“不在意不在意,认真说来咱们家也没脸见侯爷……只是叫你受了苦。”   钱娇娘沉默片刻,与钱美娘一同走入廊道,“过去的便让它过去罢。”   钱美娘收了伞,交给后头快步上来的山楂。她轻叹一声,“我知道你是个心肠软的,你这些年过得不容易,钱家没能顾及着你,你如今也不必顾念钱家。想着侯爷和丑儿,过自己的日子。”   钱娇娘看向钱美娘,钱美娘眼有泪光,“钱家对不住你,你有现在是你的造化。我看丑儿很是孝顺你,侯爷他……对你也好么?”   钱娇娘想了想,点了点头。   钱美娘这些时日也在默默地观察钱娇娘与侯府。她的三妹衣着不凡,周围丫头婆子环绕,下人们都很听她的话,后院里又一个姨娘也没有,这样想来那位定西侯爷是待她很不错的。并且二哥也说侯爷喜欢娇娘。   这叫钱美娘松了口气,“那就好,对了,侯爷出门也有许多日了罢,他还未回来么?”   “没有。”   “有信来么?”   “也没有。”   钱美娘略显忧心,“不会出什么事儿了罢?”   “放心罢,他没事儿的。”钱娇娘很是淡然。   钱美娘瞅了妹妹一眼,笑道:“你这样儿真没心没肺。”   钱娇娘也笑了,“侯爷很强,他定然没事。”自知道邢慕铮能硬生生抗过蛊毒,钱娇娘就觉着这世上少有人能比邢慕铮更厉害了。   钱美娘若有所思,暧昧地哦了一声。钱娇娘被姐姐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你哦什么?”   钱美娘嘻嘻笑了,“这么久不见,你想他了么?”   钱娇娘停顿片刻,“不想。”   说不想那是骗人的,钱娇娘身在侯府,处处是邢慕铮的气息,她如今与他同床共枕,床头放着他的枕头,床下放着他的鞋,榻边留着他的书,桌上置着他的杯。还有一个与他八分相似的邢平淳,钱娇娘就算不想想,也不得不想。只是一旦想起,她就很快压下去。不能想,不敢想。   只是人经不起念叨,钱美娘昨儿才问过,邢慕铮今儿就回来了。   他回来得很突然,钱娇娘才踏出堂屋门槛,就见一袭黑衣的邢慕铮大步跨过庭院,到了她跟前。她一时还没能反应,略愣傻地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英挺男儿。   “恭迎侯爷回府!”周遭的丫头跪了一地。   邢慕铮置若罔闻,乌黑的眼眸只瞅着眼前好似愈发娇媚的妻子,他扫过她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目光落在她优美的锁骨处,往上定在她娇艳的唇瓣上,黑眸更加幽深莫测。   “侯爷回来了。”   “你去哪儿?”   二人同时开口。   “嗯。”邢慕铮回答她。   钱娇娘清了嗓子,“我想去陈姑娘那儿一趟。”   “明儿再去罢。”邢慕铮的声音很沙哑,似是疲惫。   钱娇娘没有反对,丈夫公务回来,当妻子的自是要迎接的。“侯爷回来了,我便不去了,侯爷饿了么,还是先沐浴,或是累了先休息?”   邢慕铮张了张口,凝视着她道:“你跟我来。   说罢,他抓着钱娇娘的手腕,快步往内室去。钱娇娘小小惊呼一声,连忙跟上步伐。二人很快绕过帘后进了内室,邢慕铮猛地推开门,又猛地关上。钱娇娘不知他为何这样急切,抬头就已被他抵在门后,红唇被狠狠封住。   汗味与熟悉的男人气息扑天盖地而来,钱娇娘头晕目眩,竟就在门后被邢慕铮抵着弄了一场。钱娇娘上身齐整,裙子都未褪。她的发髻凌乱,雪白小脸通红。邢慕铮方才太过孟浪,她忍不住叫喊,又怕有丫头守在外头,嘴唇都快咬出血来,后来咬在邢慕铮的肩膀上,却叫这厮愈发使劲。   邢慕铮微喘息注视娇娘汗湿的容颜,他舔了舔她的额角的汗,将她抱起来走向大床。   所谓小别胜新婚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从正午当头至华灯初上,邢慕铮就没让钱娇娘离开过屋子。邢平淳听说邢慕铮回来了高兴地在外嚷嚷,都被红绢等人哄走了。钱娇娘被折腾得够呛,她听见邢平淳的声音,却没法子给他回应。因着这禽兽样的男人还在胡作非为,她微微低吟,就又被他密密封住了唇。   第二日清晨,钱娇娘幽幽转醒。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却连手臂也抬不起来。邢慕铮见她醒了,低头轻吻她的脸。   “别来了……侯爷饶命……”邢慕铮常有清晨弄她的,只是钱娇娘这会儿真怕了,觉着自己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邢慕铮这样的折腾。   邢慕铮沉沉笑了两声。   “知道了。”不知是否才起床的缘故,邢慕铮的声音很是沙哑和……宠溺。   邢慕铮抱着她,低头抚过她额上的碎发,他凝视她半晌,“娇娘……”你想我么?   邢慕铮想问她,但还是没能厚脸皮问出口。他也怕她说不想他。   他却想她想得紧。当年当兵一去多年,他都未曾这样想过一人。如今只离开不到一月,他就想着她,想尽早回来见她。着实是英雄气短了。   邢慕铮滚烫的唇浅浅地贴在她的额上,滑过她小巧的鼻,落在她红肿的唇瓣上,轻轻吮吸,而后加重。   “老爷,夫人!”向来稳重的红绢急切在外叫喊。   邢慕铮不悦皱眉,钱娇娘却怕他又乱来,忙偏头回应,“什么事?”   “夫人,钱少爷出事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钱宝贵的确是出事了,他摊上大事了。   他昨夜彻夜未归,今早被人发现睡在飘香阁中,地下倒着一个浑身**满身鞭痕,下身撕裂的小姑娘,已经死透了。   飘香阁是玉州青楼,但死的小姑娘小瑶不是妓女,而是妓女青翠的私生女,从小就养在飘香阁中,干些杂活。今年才十三岁。青翠惟一的寄托就是这个小丫头,她昨夜陪了客,天还未亮回自己屋里,却没看见女儿。她那时就有些慌了。青翠不声不响地在飘香阁找了一圈,没能找着人。她就央着老鸨替她找。小瑶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儿,老鸨也喜欢她,也怕哪个喝醉了酒的恩客将她掳了去。因此让人装作送茶水一间间的屋子找,找了半天,只有一间屋子敲了半天也没人应。青翠心急戳破窗花洞,一眼就看见赤条条躺在地下的女娃儿。她叫人硬闯了进去,抱起女儿时女儿却早没了气息。青翠当场失了心智嚎啕大哭,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钱宝贵被她哭醒了,一看这状况懵了。   青翠哭喊着叫人报官,老鸨也不敢隐瞒命案,李捕头很快带着人过来查案。其实案件一目了然,沾血的鞭子就在床上,钱宝贵的身上有血迹,掌心红肿还破了点皮,显然是细皮嫩肉的书生用力甩过鞭子造成的。屋子里又只有两人,门窗都是紧闭的,酒臭弥漫,问话时钱宝贵眼中既恐惧又心虚,李捕头虽不是神捕,但凭多年的断案经验,也知凶手就是眼前此人。   钱宝贵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昨夜与孙白等人喝多了,他隐约记得要回去时尿急,便让他们先走,自己去后院撒了泡尿,撞上一个不长眼的小姑娘。她骂他乱撒尿。钱宝贵顿时就怒了,想他可是小舅爷,竟有人敢骂他。因此他就强掳了她回了屋子要她伺候,她不干,他就拿鞭子抽她……钱宝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只知道自己越抽越起劲,越听那凄惨的叫喊越兴奋。后来就……   钱宝贵看一眼死不瞑目的姑娘,吓得心肝儿乱颤。但他还知道厉害,李捕头问他什么,他也不讲,只说自己是定西侯府的小舅爷,一个劲让他们去侯爷叫他三姐来。旁的官宦也便罢了,定西侯府是玉州领主府,李捕头犹豫片刻不敢乱来,先叫了人把尸体和人一齐带回衙门,一面让人通知了谢章,谢章在睡梦中被叫醒,一听这事儿变了脸色,当下让李捕头亲自去侯府一趟。   钱娇娘与钱大富赶到衙门见到钱宝贵,他被关在夹间里,手腕上戴着镣铐。这已是谢章格外开恩了,不然钱宝贵早就进了大牢。   “宝贵儿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官爷怎么说你摊上命案了!”钱大富上前颤抖打量一脸萎靡的钱宝贵,他这一路提心吊胆的差点儿没喘过气来,就怕儿子有个什么闪失。   “三姐,你来了!你快叫他们把这镣铐给我去了,晦气!”钱宝贵却对着钱娇娘道。   钱娇娘来前仔细问过李捕头,已了解了大概情况。她沉着脸,问钱宝贵:“那个小姑娘真是你造的孽?”   钱宝贵目光闪烁,言辞却很激烈,“不是我!姐,你还不信我!”   钱大富也道:“宝贵他从小心肠好,连只鸡都不会杀,怎么会杀人?”   钱娇娘见钱宝贵有心虚之色,心沉了大半,她抿了抿唇,不发一言地出去了。   “三姐,三姐,你去哪!”钱宝贵扯着嗓子喊。   钱大富连忙安抚儿子,“宝贵,你别着急,三娘和侯爷大人都来了,侯爷大人已经去见知州大人了,你很快就能被放出去了!”   “三姐夫也来了?”钱宝贵又惊又喜,“他不是去了外地么?”   “听说是昨儿才回来的,这不,今儿一早听见你出事了,他就与咱们一们一同来了。唉,你说你怎么摊上这事儿!到底是得罪谁了……”   钱宝贵没有听钱大富的碎碎念叨,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这会儿才踏实了。他姐夫是什么人,他都来了,衙门还有不放人的道理?不能够!看来他这小舅爷果然还是极重要的,连三姐夫都能惊动亲自来了。   钱娇娘出了夹间,邢慕铮与谢章正在大堂后的办公房内,钱娇娘走进来,直言要去看死了的姑娘。谢章怕煞气冲撞了弱质女流,劝解两句,但钱娇娘执意如此,邢慕铮与谢章点了点头,他陪着钱娇娘进了杵作间。   小小的姑娘不着寸缕躺在中央的石床上,身上血痕狰狞交错,惨不忍睹。钱娇娘一面听李捕头与杵作讲解,一面铁青着脸盯着那已逝去的小小生命。她还才十三岁,身子都还未完全长开,却已成了一缕幽魂,受尽折磨而死。那个在衙门台阶泣血的妇人,是她的娘亲……钱娇娘的手握成了拳。   李捕头得知钱宝贵真是侯夫人的亲弟弟,脸色就变得极为难看。若说侯夫人是玉州城的皇后娘娘,那末她的弟弟就是国舅爷!她若想保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邢侯便是对小舅子无过多关心,他对侯夫人也是极好的。这终也是一桩大大的丑事,他为了侯夫人和侯府的颜面,势必也会将此事压下,要么就再找个替死鬼。那妓女便是伸冤也无门,这小小的姑娘怕是白死了。   “李捕头,这个姑娘,真是钱宝贵杀害的么?”钱娇娘幽幽问。   这像是一道意味深长的问题,杵作偷瞄李捕头,心道侯夫人大抵是想李捕头寻理由替她弟弟开脱。   李捕头也是这样想的,他憋着好一会儿没说话。他虽无能,但心中有正道,这小姑娘死得这样惨,他若不替她说出公道,还有谁能?李捕头知道他若说了实话,自己这捕头之位恐怕保不了了,可是……李捕头内心天人交战一番,还是掷地有声地开口,“不瞒侯夫人,钱宝贵嫌疑极大。”李捕头说罢,一鼓作气将自己与手下的调查都给说了,案件并不复杂,李捕头还找到了几个证人,看见钱宝贵去而复返,骂骂咧咧地搂着一个人上楼进了屋子,就再没人进去过。   “属下还未提审钱宝贵,但此事十有**是此人所为。”李捕头最后道。杵作听得一头的汗,他悄悄捅了捕头的腰一把。   钱娇娘听到后头已是面无血色,邢慕铮扶着钱娇娘,看了李捕头一眼。这一眼虽淡,却叫李捕头胆颤心惊,他低下头去。   钱娇娘头皮发麻,她的弟弟竟然如此惨无人道地害死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他是畜牲么!“李捕头,此事若是定罪,当是什么律法?”   “……按律,当斩。”   钱娇娘浑身一僵。邢慕铮将她搂紧,眼中滑过厉色。   钱娇娘回到夹间,钱宝贵父子正焦急等着她的消息,见她进来父子俩都站了起来,钱宝贵迫不及待地道:“怎么样了三姐,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钱娇娘抬头冷冷看向这个血脉相连的亲弟,她蓦然地抓了他的领子,“钱宝贵,我要你一句实话,那小姑娘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我,三姐!”   钱娇娘打他一巴掌,“你还不说实话!你再不老实,我就走了!”   “娇娘!你做什么打你弟弟!”钱大富急得直拍大腿,却莫名慑于钱娇娘的怒气不敢上前。   钱宝贵也被这一巴掌打懵了,他虽出身贫穷,但爹娘宠上天,哪里被人打过?他脸上火辣辣地疼,不由得委屈地说了,“我真不知道!我就记得我甩了她几鞭子,又要了她,哪里知道她会死!我又喝醉了,就、就睡了!”   钱娇娘呼吸都抖了。   钱宝贵见她表情不对,忙又道:“那贱人是妓女,那鞭子也是妓院的,不关我的事儿!是她自己命贱!” 第二百六十八章   “命贱,命贱,谁的命比别人贱!”钱娇娘恨极又甩了他一巴掌,将钱宝贵狠狠推开,“畜牲!”   钱娇娘转身就走。   钱宝贵没站稳,一屁股摔在地上,但他顾不上叫疼,连忙爬起来几乎要扑到钱娇娘身上,“三姐,你要做什么去,你不管我了么?你得把我带回侯府去啊!”她这一走,他岂不是要入大牢了?   钱娇娘甩开他,“你杀了人,还想去哪!”   钱宝贵如遭雷击,他大喊起来,“我要回去!”孙白他们不是说,便是他杀了人也会无事么?“三姐夫都来了,你让他与知州说一声,我就不信区区的知州敢拦他!”   钱娇娘冷笑,原来他是打这样的好算盘!难怪他什么都不怕,下手那样狠!一想起是自己兴许也成了害那小姑娘的帮凶,钱娇娘就差点喘不过气来。“钱宝贵,你昨夜是怎么下的手啊?那样水灵灵的一个姑娘,她身上那样多的伤!你现在还毫无愧疚悔改之意,你是不是人!”   钱宝贵这人从小被娇生惯养,疼一点喊,苦一点也喊,压根不能担事儿。他昨夜打人打得痛快,今儿起来已经吓破了胆,差点儿屁滚尿流哭出来。他那草包脑子里只想着找钱娇娘求救,哪里有那可怜的小姑娘,他只恨她那样不经打!   “三姐,我是喝醉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好端端打死人干什么,我吃饱了撑着呀!”   钱大富也慌了神,“三娘,你救救宝贵罢!他、他犯了浑,可他终究是你惟一的弟弟呀!”   钱娇娘失望看向钱大富,“爹,他杀了人,他残忍地害死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那个小姑娘是飘香阁伎子的女儿,她只是住在那里。”   钱大富噎住了。他知道这事儿是宝贵的错,也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难不成他的儿要偿了命去?钱大富惊得一身冷汗,庄稼汉何时经历过这样的凶险,他的手都在抖,“不成啊,不成啊,三娘,宝贵他是犯了浑,他是畜牲,但他是咱们钱家的命根子啊!他连个婆娘还未讨,香火还未续,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老钱家的血脉岂不就要断了?”那他就是天大的罪人了!   “是呀三姐,你回去怎么打我骂我都成,我发誓再也不敢了!”   钱娇娘何尝不知道钱宝贵于爹娘的重要,可是那躺在冰冷石床的姑娘,亦是别人的心肝宝贝,却被这畜牲凌辱至死,他不伏法,又何以慰藉小姑娘的在天之灵,和那悲愤母亲的眼泪?   “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就看谢知州如何判了。这事儿,我管不了!”她更不想管。   钱宝贵顿时惨叫如鸡,“你管得了,你当然管得了!你是侯夫人,姐夫是定西侯,你们只要说一句话,就能管得了!”   钱娇娘冷笑一声,已然不想理他,扭头出了门去。钱宝贵见她真弃他而去,如发了疯般追上去,守门的两个差役将他拦在门前。   “三姐,三姐!”钱宝贵疯狂大叫,“我是你弟弟,我可是你惟一的弟弟!你要救我,你要救我!”   钱娇娘置若罔闻,她又去了谢章办公的屋子。谢章与邢慕铮正在说话,见她进来,谢章站了起来。钱娇娘看了看邢慕铮,继而转向谢章,她平静地与谢章道:“谢大人,多谢你让我探望钱宝贵,我该问的已经问了,大人该如何审便如何审,我、定西侯府绝不插手。”   谢章闻言诺诺,他看了邢慕铮一眼。钱娇娘也看他,“侯爷,我打算回府了,你与谢大人还有事儿聊么,还是我先回府?”   邢慕铮站起来,“你且去马车上等我一等,我还有两句话交待谢大人。”   钱娇娘也不多言,与谢章点了点头,谢章低头行礼。   钱娇娘出去后,邢慕铮的脸色变得异常冰冷,“给我大刑伺候钱宝贵!”   钱娇娘坐在马车上还未得一刻钟,邢慕铮便进了马车来。她方才也不知想些什么,等他进来才猛地回了神。钱大富还留在衙门不愿走,钱娇娘留了一辆马车等他,便让自己的马车走了。   邢慕铮见钱娇娘眼中毫无生气,不由得心疼。他摸她的手,大夏天的冷冰如雪。他恨不得一刀宰了钱宝贵!娇娘是那样小心翼翼一次次将自己的心防打开,却一次次受伤。   邢慕铮知道钱娇娘虽对钱家总是淡淡,但她心里是欢喜的,欢喜到对过往一字不提,只想重头来过。可是钱丽娘负她,钱宝贵伤她,要保钱宝贵的钱大富和钱李氏恐怕还要伤她!那样醉酒后道出的执念,想来更为苦楚。   钱娇娘想抽出手,邢慕铮的手太烫了。邢慕铮不让,哑声开口,“娇娘,钱宝可免死罪。”在牢里关他一辈子,终归不会叫她与爹娘闹到最后一步。   钱娇娘却摇了头,“那样的畜牲……他不配。”死不足惜。   钱美娘与郑木匠焦急地守在府里,听见他们回来的消息立刻到了鸿鹄院来寻娇娘。钱娇娘请他们在堂屋里坐了,邢慕铮也在。这是钱美娘头回见着邢慕铮,但她此时却顾不上这么多了。钱娇娘将钱宝贵的事情与他们讲了,钱美娘与郑二哥都大惊失色。   “宝贵他,他害死了一个小姑娘?”钱美娘不敢相信自己那弟弟竟然那样残忍鞭打又强暴了一个姑娘,还害死了她。   钱娇娘沉沉点了头。   “宝贵已经招了么?”郑二哥问,“他向来胆小,做不来这样的事,会不会有人嫁祸给他?”   钱娇娘道:“他与我招了,并且人证物证都有——他喝了许多酒。”   钱美娘最后的一丝期望也落空了,她红了眼眶“那个畜牲一样的……这样的罪,是要抵命么?”   钱娇娘再次点点头。   钱美娘的打击不比钱娇娘小。她本就是大姐,儿时爹娘下地干活,可说是她把钱宝贵带大的,这些年来又一直在左右。她虽恼父爹娘重男轻女,但她对弟弟仍是尽了心的。如今听说他害死了人要偿命,心里如何不伤心?她也知道定西侯是玉州的领主,听说玉州的事儿皇帝老爷都管不着的。娇娘能救钱宝贵。   钱美娘抓着丈夫想了半晌,她看看钱娇娘,又看看邢慕铮,最后咬牙唤道:“娇娘。”   钱娇娘的身形僵了僵,邢慕铮带着杀气的厉眼射向钱美娘。钱美娘却没有看到,她只对钱娇娘道:“娇娘,这事儿咱们便听天由命罢,衙门该怎么判,就怎么判,横竖你是侯府夫人,衙门不敢乱判。宝贵他若真是害了人要偿命,那也是他自个儿为作孽!”钱美娘说着说着就哭了,但她仍是把话说完了。   钱娇娘僵硬的肩膀稍稍放松了些,她原以为大姐与钱宝贵感情深厚些,会为他求情。没想到,她还顾念着她。   邢慕铮本是杀气腾腾,终也消散了去。好歹钱家还有个明白人。   可是钱美娘夫妇明白,钱李氏就明白不了了。钱大富回来直奔妻子屋子里告诉了她这个坏消息,这么多天没出过院子的钱李氏一路哭喊着闯进了钱娇娘的院子。 第二百六十九章   钱娇娘早有心理准备,但也架不住钱李氏进来就跪在她面前给她磕头。   “娘,您这是做什么!”   “老夫人!”   “老夫人!”   堂屋里顿时一片慌乱,丫头们忙去将钱李氏搀扶起来,钱李氏却还趴在地下不愿起,跟没骨头似的愣是不叫丫头们将她扶起来。“娇娘呀,你得救救宝贵呀——”   钱娇娘早就闪在了边上,她的脸色难看极了。亲娘给她下跪,她怕是要遭天打雷劈了。   春五上前一个用力将钱李氏拉起来站直,她寻思着是否要点了这老妇人的穴道。她可没过这般做作的娘亲,她是在作践自己还是作践夫人?   红绢忙与碎儿上前接手,将钱李氏扶到椅子上坐下,同时劝道:“老夫人,有话慢慢话,您大病初愈,仔细伤了身子。”   钱李氏抹着眼泪捶着胸口,“我宝贵若是死了,我还能有命在?早就跟他一起死了!”   钱大富跟在妻子后头进来,不说话也只抹眼泪。钱美娘匆匆追了进来,见状直跺脚。她上前去与钱李氏道:“娘,有什么话咱们回去再说,侯爷才从外头回来,正在屋里歇息呢!”   钱李氏一听邢慕铮在这屋子里,眼晴里闪过恐惧。她这小老百姓自然是惧怕官威的,只是爱子的命让她舍弃了一切惧怕,她紧巴巴地吊着嗓子道:“我的三女婿在正好,我正好求他把我的儿子救出来!”   钱娇娘闭了闭眼,回头看了内室一眼,邢慕铮的确在家,他这会儿在歇息,不知道被她娘吵醒了么。   “娘,您先冷静下来……”   “我怎么冷静,我没法冷静!我的宝贵儿被关在大牢里吃苦!”   “那是他罪有应得!”   钱李氏睁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瞪着钱娇娘看,“你说什么话,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有你这么说弟弟的吗,那可是你亲弟弟!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被关大牢,还要眼睁睁看着他死?你的心肠怎么这么毒!”   “便是我亲祖宗,他错了就是错了!”钱娇娘顶了回去,后见钱李氏一脸震惊,她不免叹口气放软了语气,“娘,我知道你难受,我心里也难受。可是那失去女儿的妇人更难受!你就没看见那小姑娘的惨状,那真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钱宝贵他自己造了这样大的孽,把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害死了,他还想逍遥自在?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天理王法?”   钱李氏哭喊:“我不管什么天理王法,我什么都不管!我知道宝贵是咱们钱家的命根子,我要他活着,活得好好的!”   钱娇娘这会儿是是真明白什么是戏文里的秀才遇到兵。   钱娇娘深吸一口气,“娘,这事儿我管不了,钱宝贵他犯了罪就得认罪,侯府就是仗势欺人,侯爷是玉州城的城主,老百姓都看着,若是叫百姓知道侯府包庇罪人,岂不让他们都凉了心?”   “凉了心又如何?你都说是领主了,谁要乱嚼舌根就杀了谁!看谁敢乱说!”钱李氏拍着桌子。   “娘——你胡说什么!”钱美娘急得想上去捂她的嘴。她这是疯魔了,为了宝贵什么说都敢乱说!   钱娇娘的额头突突地疼,“那与暴君有什么区别?娘,你的儿子是儿子,别人家的女儿就不是女儿了?你将心比心——”   “都这时候了你还有闲心管别人!你怎么不管管我的心?”钱李氏捶着胸口,她家宝贵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他进大牢了啊!“不就是个妓女的女儿么?那样的贱人有什么心,她哭她闹不就是想多要点银子?你反正银子多,去给她送几百两银子,叫她说女儿不是宝贵杀的!这总可以了吧?你总不能连几百两银子也不替你弟弟——”   “够了,给本侯滚!”一声暴喝如惊雷自帘后乍响,吓得钱李氏立刻紧闭了嘴瞪眼站了起来,钱大富也吓得抖了一抖,心肝都快停了。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那声音的主人怒喝之后并未现身,钱李氏与钱大富却顿如鹌鹑,互视一眼后钱大富连忙拉着钱李氏快步走了。钱美娘恨自己没能拉住爹娘来闹,这会儿担心邢侯迁怒三妹。   “侯爷是被咱们娘闹的生气,你好生与他说,莫要顶撞了他。实在不成给他赔个不是,回去我就劝爹娘搬出侯府!”钱美娘语重心长地低声劝道,她的眉头都挤成了一团。   钱娇娘道:“大姐放心,我没事儿。侯爷只是嗓门大。”   钱美娘闻言想笑,又知场合不对,还是带着些忐忑与郑木匠走了。钱娇娘回了内室,邢慕铮背着手站在窗边,见她进来,转身幽黑的眸子迎上她的目光,“抱歉。”   钱娇娘笑笑,“不必,侯爷若不制止,我娘还止不定要蛮缠多久,我都听乏了,等明儿她冷静些再说也不迟。”钱娇娘是真不在意邢慕铮那一声喝斥,连她都忍不住想对亲娘大小声。   钱娇娘几不可闻地叹息。难怪邢慕铮看不上她,她这样的人,她这样的姐姐弟弟,她这样的爹娘,说出去都是他这个定西侯的耻辱。他现下要和离,她是真不怪他了。   邢慕铮仍听见了,他以为她怪他不留娘家人情面,上前一步解释,“是我冲动了,我没有别的意思。”邢慕铮其实气极了,钱李氏的一字一句都在往钱娇娘的心肝上戳。她不曾考虑钱娇娘一丝一毫,就像当年她将她卖给邢家一般。她只将娇娘看作家畜,养大了就卖,全无感情。   “真没事儿,侯爷,你不必放在心上。”钱娇娘挂着淡浅浅的笑。   邢慕铮能看见她笑容下藏着的哀伤,他冷硬的心为她而痛。他蓦然出声,也是不想再听钱李氏伤害娇娘而不自知的话。   他轻轻抱住了她,将她按在胸前。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额边,“娇娘,你还有我,还有丑儿。”   不,你不是我的。丑儿将来也不是我的。钱娇娘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在心中反驳。   翌日,钱李氏与钱大富,钱美娘夫妻,还有闻讯而来的钱丽娘一齐跑到衙门去探监。他们拿着侯府的令牌,衙门自然放行。钱家人跟着狱卒走进阴森昏暗的牢狱中,一群关在里头的犯人在鬼哭狼嚎。钱李氏已然吓个不清,等到了关押钱宝贵的牢房,只见他穿着囚衣趴在稻草堆上,正嚎啕大哭。   “宝贵儿,宝贵儿!”钱李氏一颗心都要碎了。她宝珠一样的儿子,被关在牢狱里受苦受罪!   钱宝贵一听是娘亲的声音,立刻哭丧着抬头,一见亲人在木牢外,他连滚带爬地匍匐爬向他们,大声哭道:“爹,娘,快带我出去!我活不了了,我活不了了!”   钱大富大惊失色,他看见钱宝贵屁股处点点的红迹,“宝贵儿,你怎么了?你怎么……”朝他们爬来!   “爹,他们打我,他们打了我好多板子!”钱宝贵撕心裂肺地朝爹娘告状。他昨日一直被审问,稍有隐瞒就被上刑,他的屁股一定被打烂了,身上一定没有好肉了!他哭天喊地,爹娘也没来救他,夜里好不容易眯了眼,还梦见那女鬼来向他索命。“你们,你们怎么才来!”   见宝贝儿子遭了这样的大的罪,钱李氏差点儿就地晕过去。只是无论钱家怎么求,狱卒也不开门让他们进牢里去,更不让他出去就医。还说过一会儿还要审他。   钱宝贵一听还要审他,吓得浑身痉挛,只求父母拿把刀来杀了他,“爹,娘,大姐夫,二位姐姐,你们替我求一求三姐,叫她可怜可怜我罢,来世我便是做牛做马,也报答她的恩情!”   钱李氏也哭得不成样儿了,她如今只有一个念头,找三女儿救她的儿子,只有她才能救她的儿子!   钱李氏直冲了出去,钱美娘跑出去拉住她,想叫她去看一眼被钱宝贵害死的姑娘,钱李氏的神情从未那样冷酷,她啐了一口,“害得我儿这样凄惨的贱人,我只愿她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说罢钱李氏便挣脱钱美娘回侯府去了,钱丽娘也跟着走了。钱美娘与郑木匠去看了小瑶,那惨状叫钱美娘无法直视,听杵作说,小姑娘身上有六十八道鞭伤。那一道道打在身上,是怎样要命的痛苦!钱美娘似乎看见了小小的姑娘在地下的痛苦挣扎求饶……   钱美娘苍白着脸,木然地由郑木匠扶着出了杵作间,半晌,她缓缓地摇了头,幽幽道:“钱宝贵,得偿命。” 第二百七十章   钱李氏一心想救济那丧尽天良的钱宝贵,可是钱娇娘决心已定,任由钱李氏如何说也不妥协。过了两日,谢章公开断案,果然判钱宝贵死刑,待秋日行刑。   钱李氏一听晕了过去。   醒来时钱娇娘坐在床沿边,凝视着她出神。见她醒来才猛地一惊,让人热了汤药来。   钱李氏枯瘦的手死死地抓住了她,眼中是无法谅解的愤怒与憎恨,“三娘,你不是要我死么,还给我喝什么药?”   钱娇娘回头看着一脸恼怒的娘亲,沉沉叹息。这几日她什么道理都讲了,什么好话也都说了,可钱李氏除了要她的宝贝儿子出狱,其他什么也不听。钱娇娘将钱李氏扶起来坐在床头,蹙眉说道:“娘,宝贵他造了杀孽,没地儿能容!你只当没他这个儿子罢,以后我给你养老送终,你与爹就住在侯府里,享一辈子荣华富贵,可好?”   钱美娘也上前来,红着眼睛说道:“是呀,娘,你别想那畜牲了,我与二哥说好了,往后我再生个儿子,就过继到钱家,为钱家传香火!”   钱李氏看看三女儿,又看看大女儿,古怪地笑了。她摇摇头不说话,撑着手要下床,钱娇娘以为她要出恭,与钱美娘一左一右地扶了她起来。钱李氏慢吞吞地穿上鞋子,钱娇娘蹲下去为她套好。钱李氏下床走了两步,径直走到靠窗的榻边,对钱娇娘招了招手,声音温和下来,“三娘,你来。”   钱娇娘不知娘亲在想些什么,也不敢再刺激她,依言走了过去,钱李氏叫她坐,她便坐了。谁知才一坐下,钱李氏猛地拿了榻边绣篮里的剪刀,将利锐的尖锋抵到了钱娇娘的脖子上!   钱娇娘脖子上一阵凉意,她下意识低头去看,却蓦然刺痛。   “不要动!”钱李氏激动喝道,剪尖在她的激动下戳了好几下,钱娇娘本能地躲避,被钱李氏那枯瘦却又强有力的农妇之手掐了脖子,“叫你不要动!”   “娘,你在作甚!”钱美娘失声尖叫。   “宝贵娘!”钱大富也吓了一大跳。   钱娇娘却木木地,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钱李氏却如同魔障般狰狞了面孔,“你们去,把她那冷酷的夫婿叫来,我要与他换人!”   红绢等人听到里头不同寻常的动静跑了进来,一见钱娇娘被亲娘掐着脖子,顿时都大叫起来,春五想出手,可那人又是钱娇娘的亲生母亲,她终究不敢乱来。   邢慕铮刚回来就听见出事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屋子里,一眼看见钱娇娘脖子上的剪刀与丝丝血迹,浑身的戾气顿时如刀刺布满了整个屋子。所有人由担心变成了恐惧。他们本在劝解钱李氏,顿时连大气不敢出。   钱李氏对上邢慕铮那毫不遮掩散发杀意的眼睛,手下一抖又将钱娇娘戳了一下。钱娇娘低低闷哼一声。这声听在邢慕铮耳里如同针扎,他对上她的视线,见那里头竟无波澜,呼吸愈发不畅。”   “放了她。”邢慕铮道。   钱李氏自重逢后第一回见邢慕铮,十年前她见他,并不在意他的长相,只道他是个要去打仗的傻子。如今再看他已没了昔日的影子,那冷峻严肃的面容充满着大官的威仪,她打心底里是害怕的,只是一颗为了爱子豁出命的一口气吊着,她才结结巴巴开口,“要、要放她,可以,你把宝贵,把宝贵还给我!”说到末尾时她已带了颤声,多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来的时候邢慕铮就已经预料到了,他只是没想到钱李氏当真愚蠢到拿她女儿的命来换那个废物儿子。   “可以。”邢慕铮答应得很干脆。   “不行!”钱娇娘与他同时开口。   钱李氏紧绷着一根弦,听见了可以字又听见不行,她那根弦就断了。她呲着牙拿着剪子往钱娇娘肩膀上狠狠戳下,“你不要说话,我是当真的!”她的声音已然变得异常尖锐粗暴,浑浊的双眼红得如鬼怪。   鲜血顿时从钱娇娘的夏衫中渗了出来,钱娇娘忍不住痛叫一声。   “夫人!”“娇娘!”尖叫声此起彼伏,在场者全都不敢置信。钱娇娘可是钱李氏的亲女儿呀,她的命还是钱娇娘救回来的,她怎么能这样毫无母女之情!   连钱大富也大吃一惊,他是为钱宝贵悲痛欲绝没错,但他从未想过害三娘呀!“宝贵他娘……”他这婆娘是不是魔障了!   “全都给我离远些,离远些!”钱李氏拿着沾血的剪子四处乱挥,掐在钱娇娘脖子上的手青筋暴出,钱娇娘呼吸愈发地难。   邢慕铮不动如山,“本侯说可以便是可以,你耳聋了么?你再敢刺娇娘一下,本侯就让人把钱宝贵的肉一片片割下来。”他的声音是那样平静,就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又有一种叫钱李氏的热血顿时冰凉的魔力,令她毛骨悚然。   钱李氏拿剪子的手不再乱挥,而是拿着剪刀回到钱娇娘的脖子上,她狐疑打量邢慕铮,像是在判断他的话真假,“大爷说的可是真的?”   “本侯说话岂能有假?”邢慕铮有些不耐烦。   “宝贵他娘,算了罢……”钱大富看钱娇娘身上的血越流越多,愈发触目惊心。他有一种预感,一种极不祥的预感,好似他们马上就要从悬崖边跌下去。   “你给我住口!没出息的东西!”钱李氏啐了钱大富一口,转而又对邢慕铮道,“大爷,我信你的话,但你还是得立个字据,让我拿去衙门放我儿回来。”   “可以,笔墨伺候!”   下人们很快找来纸笔,邢慕铮大手一挥,龙飞凤舞立了字据,末了还压了自己的印。   钱李氏不识字,但在接过的时候前前后后看了好一会儿,又抬头打量了邢慕铮一番,认为他没有骗她,“你……不得反悔,不得阻拦我们!”   “我亲自带你们去。”邢慕铮平静承诺。   钱李氏与钱大富相看一眼,她终于犹豫放开了钱娇娘。丫头们连忙上前扶住钱娇娘,邢慕铮抱起她,“去将大夫叫到鸿鹄院。”   钱李氏抓着字据想去追赶他们,她不是为担心钱娇娘的伤,而是记着邢慕铮要带他们去的话。钱美娘将她拉住了。   白大夫赶到鸿鹄院为钱娇娘止血包扎,钱娇娘自始至终木木讷讷地一声不哼,也痛也不叫。邢慕铮得知她并无大碍,站在床头凝视她一会,她却只盯着床顶不看他。邢慕铮伸出食指刮了刮她苍白的脸蛋,她似毫无所知。   邢慕铮转身离开了鸿鹄院,钱李氏与钱大富还没走,他们还等着邢慕铮带他们去救儿子。虽然他们已经有了字据了,但是邢慕铮亲自去,那他们就更不用费口舌了。钱美娘一边抹眼泪,一边还在劝他们回头,叫他们给娇娘道歉,给侯爷赔罪。   钱李氏道:“她是我女儿,她不孝顺,我打她骂她是天经地义,她还能打我不成?”便是她不习字,也知道孝道。她还从没听说过哪家的女儿敢打老娘的。况且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更好颜面,更不敢叫外人知道他们不孝顺。   邢慕铮大步走出来,一袭黑色绣边袍,腰挂佩剑,俊脸无波无澜。郑木匠瞧他平静的脸色莫名打了个寒颤。他的心不安极了。他怕邢慕铮将岳父岳母都抓起来。便是岳母刺伤了三妹,她还是娘。这是没法子的事儿。   可是邢慕铮竟是真的要带钱氏夫妻去衙门接人。钱美娘与郑木匠皆是一惊,正想开口,却听得邢慕铮道:“大姐,娇娘现下精神有些不好,劳烦你进去陪陪她。”   说罢他便带着钱李氏与钱大富走了。   钱美娘心儿怦怦跳,她抓紧夫君的手,“二哥,我有些怕。”她看不懂邢慕铮。他的脸色那样平静,都不知道他是否生气。可她就是怕。   郑木匠没有接话,只是将钱美娘搂在怀里。他无法安慰她。   钱李氏与钱大富在邢慕铮的带领下畅通无阻地到了地牢,邢慕铮叫来谢章,让他命人打开了钱宝贵的牢门。   钱李氏立刻就冲进去与她的爱儿抱作一团,哭天抢地,仿佛他受了天大的委屈。钱大富没有进去,而是壮着胆子与邢慕铮说了想了一路的话:“侯爷大人,这事儿是娇娘她娘魔障了,我们对不起娇娘,我们这就回村里去!”   邢慕铮置若罔闻,谢章听了却眼皮跳了一跳。钱宝贵这大刑是邢侯下令的,判的死罪也是请邢侯过目的,按理这板上钉钉的事儿,邢慕铮怎会更改?到底这盲目爱子的夫妇对侯夫人做了什么事,才让邢侯改了主意?   钱宝贵经由这几日的严刑拷打,已经半死不活,听见他娘是来带他出去的,一时劫后余生,哇地与娘抱头大哭。二人哭了好一阵,钱大富越觉头皮发麻脚底冰凉,不得不叫他们赶紧出来。钱李氏这才扶着钱宝贵踉跄跨出牢房。母子俩在邢慕铮面前站定,钱李氏满脸泪水笑着地与邢慕铮道:“大爷,多谢您救了宝贵!”钱李氏仍不提伤了钱娇娘的事,她认为钱娇娘不救她弟弟在先,她伤她是一报还一报。   “不必谢。”邢慕铮淡淡道,而后众人只见他抽出宝剑,刺进正要说话的钱宝贵的心口,还将利剑转了两转,抽了出来。带出一条血迹落在地下。   滴嗒滴嗒。   钱宝贵瞪大双眼,软绵绵地倒在地下。钱李氏笑容还僵在唇边,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闻见一阵腥味,她的宝贝儿子就倒了。   钱大富扑上去,撕心裂肺地大叫:“宝贵——”   钱李氏缓缓低头,却见她的儿子双目瞪圆,张大嘴巴倒在地下竟是一动不动,而他的心口快速地流出一大滩子……血。   “宝贵儿呀中,你不能死呀!”   她的儿子,死了?死在她的眼前?钱李氏蹲下来看着再也不动的儿子,半晌,她尖叫出声,疯狂摇晃钱宝贵,“不——宝贵!娘的宝贵!”   对于夫妇二人的悲痛欲绝,邢慕铮连一个眼神也未施舍,他擦干剑上的血,扔了一个钱袋到钱宝贵身上,“里头的银子,便是娇娘报钱家的生恩了,往后你们若还敢出现在本侯面前,休怪本侯无情!”   说罢,邢慕铮扔了沾了脏血的帕子,转身走了。钱大富与钱李氏还抱着钱宝贵的尸体鬼哭狼嚎。 第二百七十二章   邢慕铮回了府里,夜色已降。邢平淳皱着一张小脸喂钱娇娘吃粥食,钱娇娘面对儿子竟也不声不响,她的脖子上缠着纱布,默默地张嘴一口一口地吃。邢慕铮站在屏风边,她分明抬眼就能看得到,可她偏偏视若无睹。   邢平淳喂完一碗粥,转头不着痕迹地抹了眼泪,才看见站立如山的邢慕铮。   “爹。”邢平淳红着眼眶叫了一声。他已经知道白日里发生的事儿了,他眼里说不出来有多难受。外祖一家这回来,他才知道娘亲原来是个嘴硬心软的。分明伤心外祖卖了她,可是仍然愿意为外祖治病,还心甘情愿去伺候。可是外祖母竟那样狠毒的心肠,让娘又伤身又伤心……   “嗯。”邢慕铮解了佩剑挂在床边的剑架上,钱娇娘如蝶翼般的眼睫毛抖动两下,她抬了眼,提起气声道:“侯爷回来了。”   邢慕铮扭头看她,“嗯,你的伤口还痛么?”   “刚吃了药,不疼了。”   邢平淳吸吸鼻子,细心地再喂了钱娇娘半碗粥,钱娇娘摇头不要了。邢平淳愈发忧心,这才吃了这样一点粥食,还不足平日里的一半,这样哪里能够补得了身子?邢平淳便道:“娘,我再喂你喝些汤罢。”   钱娇娘仍是摇头,邢平淳故意撒着娇缠她,他已经很久不这样干了,邢慕铮嫌他娇气,看见他撒娇耍赖会罚他。只是今日由着他,钱娇娘也被他缠得没法子,只好同意喝汤。邢平淳忙出出去叫红绢送一盅汤上来。小厨房里煨着有,红绢很快送来了。邢平淳倒了一碗出来,尝了尝有些烫,轻轻地吹了吹。   邢慕铮坐在床边,看着儿子喂娇娘。室内有些安静,他默默地看她喝下半碗汤。   钱娇娘再不想喝了,邢平淳也没有法子,他看看邢慕铮,邢慕铮对他点点头,示意他出去。邢平淳很想问外祖一家,但他又怕问了伤娘亲的心,只能憋在心底出去了,末了还叮嘱钱娇娘早些歇息。   钱娇娘微笑看着儿子出去,目光渐渐地变冷。她靠在床边垂眸不语,长发披在肩上,薄薄的绸衣下裹着纱布,娇颜看上去如玉雕般冰冷脆弱。   邢慕铮静静看着她,心生怜悯。他从尸横遍野的战场而来,怜悯心极少,全都给了钱娇娘。他想将往时欠娇娘的都补给她,却偏偏总有人来跟他作对。   他轻柔抚上她的肩膀,拇指摩挲她的肩头,“抱歉,又叫你受了伤。”当时他要杀钱李氏是容易,阻止她却不太容易。他不能当着钱娇娘的面打杀她亲生母亲,这会叫她难堪。就这瞬间的犹豫让那狠毒的婆娘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来。虎毒尚不食子,她这一剪子戳得毫不留情!思及先前那一刹那,邢慕铮又咬紧了后槽牙。只叫她亲眼看着他儿子死,还太便宜她了。   钱娇娘缓缓地摇了摇头,“哪里是侯爷的错。”她的声音又轻又低,有些落寞,更多的是难堪。   这一场可笑的闹剧。多年前那被卖时的羞耻再度回来了。钱娇娘窸窸窣窣地缓缓躺下,背对邢慕铮。她有些没脸见他。   邢慕铮和衣在她身边躺下,揽着她的腰肢。钱娇娘动也不动。   二人沉默了半晌,就那样安静地躺着。钱娇娘对于邢慕铮与钱家人出去后的事,一句也不问。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钱大富和钱李氏,已经回老家去了。”邢慕铮说道。   钱娇娘望着银红纱帐,沉默片刻,“钱宝贵呢?”   “死了。”   钱娇娘僵硬了身子。   她知道邢慕铮不会这样轻易就受了威胁。他许是会赶她那没心肝的爹娘走,去衙门吃闭门羹,又或许隔着一扇狱门不叫他们相见,但是他说钱宝贵死了,那定是……他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他们的儿子。他还是那样心狠手辣,拿人七寸。   她那爹娘,以为自己救下了儿子,如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宝贝儿子死在他们面前,当是天塌了罢。   钱娇娘想笑,笑不出;想哭,哭不出。她不知道自己心肺里如今搅成一片的是怎样排山倒海的心思。既惊又恨又怒,又哀。   “你恼么?”邢慕铮贴着她的耳朵问。   钱娇娘哑声道:“不恼……他本来就要死的。”   “你痛么?”   钱娇娘静默半晌,“不痛。”   “哦?”邢慕铮的手抚过她脖子上的纱布,顺势往下探进她衣内的纱布,“不痛?”他轻轻按了按她的伤口。   “……不痛。”   邢慕铮缓缓按下手指,那雪白的纱布浸上鲜血,“不痛?”   他的力道那样重,钱娇娘倒抽一口凉气,晶眸中聚了水光,豆大的泪珠掉落枕头里。她猛地坐起来,拿未受伤的手用力捶打邢慕铮,“你这样压我,我能不痛么!”她使劲打他,泪珠子不停掉落,“我好痛啊啊啊——”   亲娘恨得要杀死她,要杀死她的亲生女儿去救那畜牲不如的儿子!爹娘的心,一丝一毫也没有分给她这个女儿!别人家唾手可得的父母之爱,她一丁点也没有!她什么都没有!钱娇娘心里的痛堆成了山。她嚎啕大哭。   邢慕铮起身抱紧了她,让她在他怀里哭泣,眼中的疼惜几乎要溢出来。 第二百七十三章   钱美娘得知爹娘被“送”回了老家,与丈夫思量再三,意欲离开侯府追赶爹娘。她心疼三妹,又怕他们还在侯府住着碍了邢慕铮的眼。至于爹娘,钱美娘这回是彻底寒了心了,钱李氏戳娇娘那一剪子就像戳在她的心上。她们这些孝顺的女儿,在爹娘眼里是随时可抛可弃的东西。可再如何叫人生气,他们也是爹娘,也是打着骨头连着筋。她身为大姐,不得不收拾这烂摊子。只是那金丝楠木床还未做好,郑木匠便打算先送了钱美娘回去,再转回来完工。   谁知他们意欲辞行时,竟是邢慕铮先找上他们,“大姐大姐夫何需急着回家,可是侯府招待不周?”   钱美娘本是心里有愧无颜相见,听见这话更是双手乱摆,“侯爷大人哪里的话!是我们待久了,给侯爷和娇娘添了大麻烦!”   邢慕铮道:“此事与二位无关。大姐,邢某有不情之请。娇娘因着受伤,一直沉着心思,还望大姐多住些时日,开导于她。”   钱美娘满脸愧色,“此事本就因我家乌七八糟的事儿才叫三妹受了伤,我又哪里还有脸去开导她?”   邢慕铮认真道:“大姐对娇娘一片真心,邢某与娇娘都是知道的,娇娘这些年受了许多苦,心里很想与家人团聚。如今屡遭背叛,大姐再一走,她怕是更加难过。”邢慕铮其实不愿娇娘身边有许多人,她身边的人多了,就更不愿看他了。可她那句什么都留不住叫他难受,她若是高兴,便多留些真心人在身旁也无妨。   “这……”钱美娘陷入两难,抬头看向郑木匠。郑木匠着实也有些犹豫,老实话昨儿钱李氏那一出着实也寒了他的心。三妹是侯府夫人,岳母尚且敢这样疯狂,回去了还不知道怎么对待美娘。要他认真说,他是不愿美娘再与娘家往来的,为了那样一个禽兽儿子,竟真要取治她性命的女儿的命,这样的爹娘有甚值得孝顺?况且现在钱宝贵死了,他们不知是否更加疯癫,美娘心善心软,少不得受折腾。   邢慕铮已然看穿了他们心中所想,他道:“邢某已派人送钱氏夫妻与钱宝贵的棺材回村,并且也让人嘱咐村官让他好生看着。钱氏夫妻这一生都不能再出村子一步。大姐已是郑家妇,不必再管钱家事。大姐夫既是木匠师傅,邢某这里的确是有许多活儿想请他帮忙的,不若二位与郑家一并搬到玉州来,大姐与娇娘相互也能有个照应。”   邢慕铮难得说这么长的话,却是句句都打在钱美娘夫妇二人的心坎上。镇上的木工活计近来总是不温不火,他们心里也有些忧心的。如今邢慕铮说请郑木匠帮忙,那就是他想替他准备活计啊。况且留在玉州还能与娇娘时常见面,有定西侯府做靠山夫家也能好过许多,钱美娘着实是很心动的,她与郑木匠想了又想,还是决意顺从自己的心意,将郑家父母都接来了玉州,婉拒了钱娇娘的好意,租了一套小院子,一家人住了进来。   夏走冬至,春去秋来,眨眼就是两年。   郑木匠早完成了那金丝楠木床,邢慕铮回去“用”了之后极为满意,暗地里给他塞了一个红封。郑木匠拿着这些钱又向邢慕铮回购了一根好木头,给自己家做了一张相同的床。那床别有洞天,姐妹二人说起床来总有些咬牙切齿,脸却是泛红的。   因着郑二哥的手艺,他成了邢慕铮设立的制工坊的监事,隶属兵部,成日不知在做些什么,钱美娘也没问,只是知道他每月的俸银优厚,他们便买了一间稍大的院子,还收了两个打扫的婆子和丫头。若是平常,钱美娘是绝不能花这个钱的,只是她突然被大夫诊出了喜脉,郑二哥欣喜若狂之下不顾她的反对,非要买人回来伺候她。   郑家老两口也极为高兴,因着钱美娘过门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曾有孕。也是当初在钱家时做活太多伤了身子,穷人家也从未想过调理,因此难以受孕。纵是如此,郑家老两口也从未给过钱美娘脸色,更没有叫郑二哥休妻另娶。钱美娘心里很是感激的,又总有些愧疚。钱娇娘知道了这事儿,便让一直为她调理的白大夫给她也看了,白大夫给她配了药,吃了一年多,几个月前钱美娘就怀上了,一家子高兴得不得了。   这是一年花神祭,钱娇娘已驾轻就熟,领着众人一丝不苟地祭拜了花神。下午便是花林宴,将会持续到夜时月升。由于钱娇娘的支持,花林宴得到了官府的认可越办越好,今年更是钱娇娘亲自操持的。几乎整个玉州城的未婚儿郎少女都来了,老宅子的美人们这两年又嫁了许多,多数与兵营里的将士们成了对,少数嫁给了城里的儿郎,严进终于娶了山楂。还有一些未成婚的,她们却也不着急了。因为如今她们在钱娇娘手下干活,挣钱养活自己,思及伏低做小伺候爷们的过往,这样的日子犹如神仙日子。当然也总有爱慕虚荣的,见邢慕铮这条路确实行不通了,生了心思把自己送出去给玉州的大户当了妾,钱娇娘也随她们去了。雨萝也自愿跟了来路过玉州拜访邢慕铮的一名巡按作妾,烟萝知道了气得生平头一遭狠狠打了雨萝一巴掌,恨她不知福。 第二百七十四章   烟萝是玉州儿郎最想娶的姑娘,常有为她争风吃醋的甚至当街打架的,但她一人也没看上,现下也只是安静地坐在一隅,脑子里净想着绣铺的事儿。   钱娇娘与钱美娘戴着面具坐在一处,吃着东西喝着果酒,时不时有姑娘少妇们过来敬酒,她也都笑受了。钱美娘抚着肚子,看着那些原应是邢慕铮后院妾室的美人们,不由感叹,她与钱娇娘道:“你也是个心大的,这么多的美人儿,你还见天的放在身边,也不怕妹夫真收了去。”如今钱美娘也敢叫邢慕铮为妹夫了。她早就想说这话了,男人家哪个不受美色诱惑,她与郑二哥情投意合,也怕他多看美人几眼。她这妹妹倒好,一群美人儿在身边,竟是一点儿也不担心。   钱娇娘拈了颗干果吃进嘴里,“男人只要有那心思,在不在身边都一样。这些美人又有什么罪呢,都是一群没能投好胎的苦命人,生于下贱,命比纸薄。我看到她们,就像看到自己,身不由己。我能帮就帮了。”实在有些赶着要去作妾的,就打发了去。   钱美娘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不过也亏得妹夫心爱于你,又洁身自好……”   “咳咳咳!”钱娇娘被呛着了。   钱美娘忙帮她拍背,“你这是怎么了?”   钱娇娘又咳了两声,“还不是你说了古怪的话。”   “我哪儿说古怪话了?”钱美娘莫名其妙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话,“我说妹夫心爱于你,洁身自好,哪句话说错了?”这两年来她都是看在眼里的,三妹夫对她三妹,那可真是百依百顺,见天儿给她打头面首饰做衣裳,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拘着她,也从不将她束于后院,她想刺绣,他就为她千金求布;她想打马球,就为她养宝马。后宅又只有她一人,不说大户人家,小官小吏家都总有妾的。他这样一个大侯爷,只守着她一人过日子,不是心爱于她又是什么?   钱娇娘拍拍呛着的胸口,“大姐,你可真能说!”   “我哪说错了?”   “你哪都没说对,我与邢慕铮就是平常夫妻过日子,什么心爱不心爱,说得这样肉麻兮兮。”   二人正说着话,春五手里拿着一枝斗雪红走过来,双手递到钱娇娘面前。钱娇娘抬眸看她,春五也看她。   ……她这女侍卫啥时候看上她了她咋不知道?有夫之妇还能与女子交好么?   “夫人,给您。”春五说着,又将花往钱娇娘面前递了递。   钱娇娘:“……”   钱美娘扑哧一笑,“春五姑娘,你的花当送给看上的儿郎,送给你夫人做甚?”   春五道:“不是我送的,是侯爷叫我送的。”   钱娇娘眼皮子一跳。邢慕铮这几日不在玉州,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去了,这两年他常往外跑。只是他什么时候叫春五送花给她?   钱美娘奇怪,“侯爷回来了?”   春五摇头,“侯爷没回来,这是他出门前交待我的,说是怕夫人在花林宴上看别人收花眼红,所以叫我送一枝花。”   钱娇娘给臊了个红脸,她心里啐邢慕铮,谁眼红了。   钱美娘却是哈哈大笑,她拿胳膊肘顶顶钱娇娘,“还说我说错话了!”这样的宠爱,可是独一份了!   钱娇娘讪讪接过春五的花,拿在手里看那娇艳的斗雪红,记得去年他也戴着面具送了她一枝,心思更加飘乎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这夜下了小雨,钱娇娘被冷醒了,她扯扯身上的薄被,转头看看空无一人的身侧,滑过一丝轻浅的失落。   又隔一月,钱娇娘盘了绣铺的账本,笑得眼儿眯眯。前年她选了陈幽姑娘终改良好的幽锦,并日夜不停地为清雅绣了一身花鸟锦袍送去为生辰贺礼。清雅生辰当日,穿幽锦锦袍现身,一时风光无两,令她的刺绣再次扬名,也令幽锦声名大躁。但钱娇娘并未再送给二皇子妃,她本是一时的想法,后来与邢慕铮商量了后,还是决定不掺和皇家,她另找了贺礼送去。只是清雅一人就足以让永安的贵妇千金慕名而来,幽锦绣品千金难求。钱娇娘为陈幽姑娘的织造工坊投了银子,增加了织娘,成了合伙掌柜的。如今一年只要绣上三件幽锦绣品,就能让工坊和绣铺赚得盆满钵满。钱娇娘也在幕僚的建议下并不多绣,物以稀为贵。   但钱娇娘并没有止步于此,绣铺的绣娘还用其他锦缎绣衣绣裙,虽没有幽锦绣品那样价值连城,但仍贵重。绣铺的单子总是满的,听烟萝说还拒绝了不少人,周翠莲说是再招些绣娘来扩大铺子,又很有干劲地建议地她顺道开个首饰铺子。钱娇娘都交给她去办了,这两年她的精力主要花在绣那幅高山松柏图上,年前才完成,邢慕铮亲自送去给刘子豪大师,回来邢慕铮说刘大家极为高兴,还回了一幅仕女游春图给钱娇娘。并且后来还听说刘大家在春节过后,特意邀请文坛友人去品绣画,还有诗作流出,一时传为佳话。钱娇娘再次出名,从钱绣娘成了钱大家。这比她赚了千金万金还要叫她高兴。   只是现下她除了绣花两件给丑儿,绣一套给狄清雅,再有每年一套绣给邢慕铮,她就不再绣衣裙了。邢慕铮也不想让她多绣。   思及邢慕铮,钱娇娘微微皱眉,他已去了两月有余了,往时他是出去,但还从未出去那样久。并且还没有信回来。   “夫人,谢章大人来了,说有急事要见您。”红绢这时进来禀道。   钱娇娘顿时站起来,“快请。”   谢章被请了进来,带来的却不是邢慕铮的消息,而是另一桩烦心事,“夫人,城门外又有许多长州来的流民,下官有些拿不定主意,特来请示您收是不收?”长州去年闹蝗灾颗粒无收,今年又闹,朝廷下放的赈灾银子如同泥牛入海,一个水泡都不见。长州一片饿殍遍地,流民四散。云州城已经接纳了两波流民,无家可归的流民总归不能安分,偷窃闹事抢食物的事儿时而发生,云州城的百姓颇有怨言。如今邢慕铮不在,谢章怕衙门人手不够,也不敢擅作主张,于是来问可调动云州兵营的惟二之人侯夫人。   邢慕铮与钱娇娘说过这事儿,钱娇娘也亲眼看见过流民当街抢肉包子,她抿了抿嘴,“收自是要收的,若非活不下去,谁也不能背井离乡。谢大人,我这就让阿大派一队人马与衙门一齐去接收流民,便如侯爷先前所为,尽快为他们做好登记,暂且安顿一日,多备些干粮给他们,再护送他们去治野。”治野县人烟稀少,正是开荒用人之时。邢慕铮的三叔去上任后,清肃一批贪墨官员,正大刀阔斧地发展民生,问邢慕铮要银子要得毫不手软。   谢章得到示下便匆匆去了,碎儿唉叹一声,“奴婢还以为是侯爷要回来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红绢也接过话来,“是呀,不知侯爷后日能不能赶回来。”后日就是夫人的生辰了。   钱娇娘道:“侯爷当是办大事去了,一时半会不回来也不要紧。你们准备准备,让厨房熬上大锅粥食,一会难民进了城,官府会在土地庙分派些吃食,咱们也去帮帮忙。”   二婢颔首称是。   “丑儿还在家么,去知会他一声待会叫他一块儿去。”邢平淳今日是休沐的。   “少爷在家呢,奴婢一会儿去唤他来。”   “嗯,那我先歇一会儿。”   钱娇娘回了鸿鹄院,躺在了贵妃榻上打算午歇片刻,只是心里还莫名有些乱糟糟的想着邢慕铮睡不着,她烦闷随手拿了一本书来,侧躺着身子看。就在她看了一会昏昏欲睡时,屋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不甚在意,以为是哪个丫头进来了。直到一具温热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熟悉的男人气息将她团团包围,她才陡然睁开了已半阖的双眼。   邢慕铮……回来了。   “看什么书?”耳边传来邢慕铮低沉又带些慵懒的声音,让钱娇娘得已确定。她的耳根子酥酥麻麻,不知怎地,她并未转头,好似他回来再平常不过地回答他,“看话本呢。”   邢慕铮的大掌贴上她的腰肢,“讲些什么?”   细腰上格外酥软,就好似在湖里投了一块小石子,令她的身子泛起了涟漪。钱娇娘轻浅呼吸,“讲的一个书生夜宿破庙,遇上了一个美丽无双的女鬼……”   “哦?那可糟了。”邢慕铮的手指在她身上游移,在她脖后烙下轻吻。   钱娇娘抓紧了书册,并没有退开,任由他作怪,“那有什么糟……”   邢慕铮沉沉笑了两声,他伸手捏了她的下巴,将她转头面向他。两月不见,二人都打量着彼此,缠在对方的视线中。邢慕铮忽而低头,重重含住她柔嫩的唇瓣。钱娇娘缩了身子仰了头,似迎合了他。邢慕铮收紧她的腰肢,像要将她嵌进体内,他狠狠地亲着她,宣泄着久而未见的相思。不多时,钱娇娘便覆在了邢慕铮身上,二人的衣裳都有些凌乱了,气息也都重了,二人四目相对,即将一发不可收拾——   “爹,娘!爹,爹,你是不是回来了!”邢平淳兴高采烈的声音在外响起,伴随着哐哐哐的敲门声。小儿不见爹爹多日,心里也极为想念了。   邢慕铮的手僵在钱娇娘的背上,却又舍不得离开。他看着钱娇娘,低低喘息,眼中情思似火,钱娇娘也看着他,听着爱子在外欣喜的叫唤,银牙轻咬下唇。   “……你儿子,你来打发。”娇颜染粉,钱娇娘低声道。   邢慕铮眼中顿闪火光,他扣紧身上的娇躯,钱娇娘埋进他的颈边。邢慕铮喉头滚动,浑身都要烧起来了。他张了张嘴,声音却是哑的,清了清嗓子,才能扬声,“丑儿,爹有些乏了,你夜里再来请安。”   外头邢平淳一听,连忙应道:“那爹你好生歇息,我夜晚再来!”   说罢便是咚咚咚跑步离去的声音,邢慕铮已顾不住了,他偏头用力吮住钱娇娘的唇,钱娇娘回吻于他,邢慕铮如野兽出柙,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久别重逢的榻上缠绵淋漓尽致,钱娇娘如同从水里捞上来的鱼。邢慕铮意犹未尽,一下一下地抚着她的下颚,凝视她的眼神讳莫如深。   钱娇娘从迷离中回过神来,她低头伸手推他,“今儿又有流民进城来,我得去土地庙看看。”   “让别人去。”邢慕铮扣着她的细腰不肯放。   “不成。”钱娇娘很是坚决,翻身下榻,这回邢慕铮没有拦她,只是目光一直随着她移动。钱娇娘匆匆拾起地下乱作一团的衣裳,她没有回头,却知道他在看她。她的耳朵染上红色。虽然他们不是第一回在榻上欢爱,但这回不一样。   钱娇娘抱着衣裳去了屏风后,匆忙收拾了之后,说了两句叫邢慕铮好好歇息的场面话便出去了。邢慕铮躺在榻上默默许久,忽而扭身使劲捶榻,唇角的笑容却越发地大了。   竟好似回到了他疯癫时那傻里傻气的笑。   邢慕铮控制不住,那胸中翻腾的喜悦几乎要汹涌而出。捂了两年的那颗心,总算给了他一点回应了!天底下说喜道悦的词儿都不足以言表他此时的欢喜。榻边掉了钱娇娘一只玛瑙耳坠子,邢慕铮拈过来,看了半晌傻笑出声,他将耳坠贴至唇边,眼中璨若星辰。   邢慕铮哪里不知道钱娇娘虽似与他做了真夫妻,但心中总不信他。特别是她的亲娘对她刺的那一剪子,更叫她的心门筑起了高高的城墙。她是害怕亲近她的人又伤了她。就像他,就像她的二姐,像她的娘。每每他对她好,她知道感谢,知道感动,却总不敢信。邢慕铮知道她的心伤,他也从不逼她,只希望她能高兴。只是日子久了,心中总有落寞寂寥,又有惶惶不安,怕她心如铁石,再也不对他敞开心扉。   如今他终于窥得一丝缝隙,犹如破开黑夜的晨光,叫他如何不狂喜? 第二百七十七章   钱娇娘还在恍惚的时候,邢平淳却高兴得不得了。邢平淳向来对邢慕铮是既敬重又害怕,这两年越发的亲近,少年郎成长之年,有父亲在上言传身教,终是与只有母亲不一样的,况且邢慕铮答应过这回回来就教他剑术,还允诺送他一把宝剑,邢平淳可是从他爹走的那日起就开始勾着手数日子了。如今总算回来了,邢平淳哪里还按捺得住?   “娘,娘,你看见爹的行李了么?你看见他给我带的宝剑了么?”邢平淳一上马车,就挨着钱娇娘双眼发光地问她。   那会儿哪里还能注意行李,钱娇娘干咳着摇头。邢平淳略显失望,钱娇娘知道他惦记宝剑惦记很久了,便安慰他,“你爹答应给你的自不会少你的,等咱们夜里回去他兴许便给你了。”   邢平淳立刻眉开眼笑,“是这个理!爹累了,当先歇息。”小儿顿一顿,“只是娘呀,为何爹歇息了,你还在屋子里半晌没出来,莫不是爹这样大个人了,还要你哄着才能睡着?”邢平淳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他已见过好几回爹说要歇息,就非得把娘拉上的事儿了。   钱娇娘原本正含进一颗青果润喉,听邢慕铮冷不丁这样一问,差点儿噎在喉咙里。她猛咳起来捶捶胸口,脸上浮上热气,着实不知该怎么回答儿子这个“哄着睡”的话儿。红绢与春五坐在马车一旁,听了都暗自偷笑。她们虽然都是未出阁的姑娘,但这些年来伺候正院,多少都听到了不该听的动静,况且侯爷又是个生龙活虎的,又与夫人愈发地融洽,房事上也愈发不忌讳起来。   她们原以为两位主子小别新婚,今夜定然无眠,却没想到侯爷一回来扔了佩剑就去寻夫人,还不让她们禀告。少爷来寻夫人,看见佩剑才知侯爷回来,丫头们没能制止住,大少爷就已经去敲了门。二位主子都看重少爷,红绢等都想着怕是坏了夫妻二人好事,不想侯爷竟哄了少爷离去。这下倒好,落下了一个要妻子哄才睡的长不大的名头。   “你胡说些什么,是娘原就在午睡,你爹回来了便一起睡了。”钱娇娘暗地里深吸两口气,这才找了个理由。   邢平淳偏头道:“娘,爹回来了你不高兴么,你还能睡得着?”   “我有什么高兴,你爹又不送我宝剑。”钱娇娘目光忽闪,语弱心虚。   邢平淳忙道:“娘这话不对,爹虽不送你宝剑,可他每回自外回来,总给娘带了礼物,只是不知这回带了什么。”   邢平淳这话不假,这两年邢慕铮只要出远门,回来定给钱娇娘带了东西,有时是一套衣裙,有时是一副镯子,总之没有哪回落下的。丫头们还都在私底下约了赌,猜这回侯爷又给夫人带了什么。   待钱娇娘领着众人为流民布施了粥食,回到府中时邢慕铮已饱睡了一觉起来了,还沐浴了换了常服。邢平淳欢欣雀跃地跑到他面前给他请安,邢慕铮不若往日严肃,带着浅浅笑意与儿子说话,只是目光总往钱娇娘身上瞟,还带着往日不曾有过的火热。钱娇娘只对上一眼就移开视线,后来邢慕铮再看她她也不敢回视,装模作样忙这忙那。   一家三口在堂屋用饭,照例说着话儿,邢平淳虽然好奇爹爹出去了这样久都做什么去了,但邢慕铮从不告诉他,他也就不问了。只是叽叽喳喳地告诉他与钱娇娘去为长州难民施粥的事儿。钱娇娘便顺带将今日作主放难民进城的事告诉了邢慕铮。邢慕铮点点头,说她做得不错。   邢平淳却忧心忡忡,“爹,原来蝗灾那样可怕,我看着那些难民真可怜!我问过曹先生,他与我粗浅讲过一些治蝗之法,为何长州却仍治不了蝗?”   “蝗灾想要根治很难。”   “那咱们云州要是也蝗灾泛滥,岂不百姓们也要被害死?”   “官府会救助他们。”   “长州官府为何没有救助百姓,反而叫他们逃离家乡?”邢平淳认真地问。   邢慕铮眼里闪过冷意,并没有说话。朝廷拨下的赈灾银子和粮食,压根儿没有到百姓手里。长州官府是三皇子一系,如今太子暴毙,三皇子为争夺太子之位不择手段,银子也是大褂把大把地用,想来长州的赈灾款全孝敬给了三皇子。听说杭致还为此摔了折子。   “这些事儿,你若真想听,就叫司马先生为你讲解。”这两年邢平淳多了好几个老师,司马先生也是其中之一。   邢平淳听了应了一声,便就不再提这事儿了。   邢平淳率先吃完了饭,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等着爹娘。平日里他早就坐不住跑了,这会儿心里惦记着宝剑,巴巴儿地等着,眼睛晶亮晶亮地,就像等待着骨头的小狗儿。   钱娇娘觉着他的模样好笑,故意慢慢地吃。邢慕铮心情好,也知道邢平淳在等什么,见钱娇娘想逗他,故而也与她一齐逗他。邢平淳分明见爹娘快吃完饭了,竟放下筷子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邢平淳可是挠心抓肺,又不敢催促二人。好不容易等他们吃完了,他第一个蹦了起来。   邢慕铮也就不再逗弄儿子,亲自去书房将他差好铁匠打的精钢宝剑拿出来,交到邢平淳手中。邢平淳双手接过沉甸甸的宝剑,迫不及待抽开一看,剑身锃亮,寒气逼人。邢平淳早就羡慕爹爹与师傅们佩剑的威风,想想自己往后也能佩剑在身上,不免得意咧嘴。   邢慕铮此时却负手问他:“你想学剑,可会杀人?”   邢平淳乍被此一问,笑容愣住。钱娇娘看了邢慕铮一眼。   邢平淳想了想,讷讷道:“儿子想学剑救人。”   邢慕铮却冷声道:“剑,是用来杀人的,你当它是药么?”   邢平淳讷讷看着邢慕铮。   “剑指向的永远是敌人,你要将敌人看作死人,懂么?”邢慕铮双目冷冰,上剑术第一课,“若是你用的是仁慈之剑,那不必学。”   邢平淳听懂了,但他有些不敢懂。他求助地看向母亲。   钱娇娘却不能说些什么,因为邢慕铮在教导他。邢慕铮自然看见了邢平淳的目光,他沉声说道:“你与你娘先前议论我让袁将军杀战俘一事。你娘没有错,她是站在妇人的立场,害怕男人回不了家,但我也没有错,上了战场旦凡有一点危险的预兆,就绝不能心慈手软,否则不是他回不了家,而是你回不了家。你,可懂了?”   邢平淳得到宝剑时的欣喜,在邢慕铮冷漠无情的话语中全数褪去。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丑儿还小,你突然说这些吓着他。”待邢平淳走后,回了内室的钱娇娘略有不满地对邢慕铮道。   邢慕铮睨她一眼,“都快十三了,再过两年能娶媳妇儿了,还小?就你惯的。”   “我哪惯他了,我又不是不让你讲。”钱娇娘无奈,“只是叫你好生些讲。”   邢慕铮一个大男人哪里有这等细腻心思,他不耐烦摆摆手,“行了,我我知道了,你去沐浴罢。”   虽然态度不佳,但好歹是将话听进去了,钱娇娘不再多说,转身去洗澡去了。   两刻钟后,钱娇娘回来了,头发湿漉漉的,碎儿拿了香膏来,与喜鹊一齐替她护发,喜鹊是新挑选上来的丫鬟,山楂嫁给严进,虽然还在钱娇娘身边当差,但夜里总是回去的。   红娟也在里头整理着衣物,她们都时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斜倚榻上看书的邢慕铮。丫头们并不敢对邢慕铮有甚非分之想,只是好奇邢慕铮这回的礼物。她们的赌局还没揭晓哩。   只是等丫头们为钱娇娘护好了头发,脸上手上都抹好了香露,邢慕铮仍是不动如山地坐着,丝毫没有要送礼物的模样。   难道这回侯爷并未带礼物回来?   丫鬟们失望告退,钱娇娘见她们的模样有丝好笑,心想着明儿要不要拿一枝钗子假装是邢慕铮带回来的。她正想着,后背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眼前一片金灿灿的流光。   “这是什么?”   “腰坠。”邢慕铮将赤金连理流苏腰坠放入她的掌心。   原来这回真也有礼物。钱娇娘将掌心中的金灿灿摊开一看,细长的金腰带上挂着长短不一的金流苏,晃一晃如同金色波浪,叫人炫目。   “多谢侯爷。”每回出门,每回带礼物,就好似这人时时想着你。钱娇娘紧了紧手中的腰坠,轻笑道谢。   “不必,改明儿挂上给我看看。”   钱娇娘有些为难,“这腰坠虽好,但不太好配衣裳。”谁人腰上这样金晃晃的一片儿。   邢慕铮沉沉笑了两声,贴在她耳朵边低语一句,顿时叫钱娇娘红了脸庞。   邢慕铮说的是:“不穿衣裳最好配。”   原来这腰坠竟是……取乐用的!钱娇娘回头瞪他,“侯爷从哪里买来这些古里八怪的东西!”   邢慕铮道:“这哪里古怪,古怪的我还没买来!”   原来还真有更出格的!钱娇娘将手中贵重金饰往妆枱上一扔,起身要走。邢慕铮一把将她拦腰拉回来,“现在试试?”   “不试!”   邢慕铮勒紧一分,语气危险,“真不试?”   “死都不试!”   屋子里顿陷沉默,钱娇娘以为他生气了,邢慕铮却突地将她打横抱起,在她脸上重重亲了口,“总有一天得试!”说罢就将她抱进了床榻。   二人小别多日,自不是午间一场偷欢就能尽兴的。这夜芙蓉帐暖,被翻红浪,一夜无眠。   钱娇娘被折腾得连指头都抬不起来了,她倒在邢慕铮怀里,昏昏欲睡。邢慕铮下午饱睡一场,便是连番攻城陷阵也不觉疲惫。他舔去钱娇娘颊边汗珠,手抚在她平坦的小腹上,似喃喃自语:“咱们的闺女儿怎么还不曾来?”白大夫为钱娇娘调理了一年半,便说钱娇娘的身子已没了大碍,邢慕铮得知当夜就恨不得把女儿塞到钱娇娘的肚子里。只是这么久,连钱大姐都怀上了,他家的怎么还没动静。   当初邢慕铮与钱娇娘成婚生子,那完完全全是为了安母亲的心,而现在他想让钱娇娘再次怀上他们的孩子,这回他会守着钱娇娘平平安安地诞下孩儿,再与她一同将孩儿抚养长大。他很想要一个乖巧的女儿,一家人凑个好字。   钱娇娘本来眼皮都睁不开了,但她听见邢慕铮的话后蓦然睁开眼睛,眼底幽暗莫名。   再隔一日就是钱娇娘生辰,自去年起,邢慕铮便下令全城放假以兹庆贺。云州百姓不知城主生辰,城主夫人的生辰倒是记牢了。今年也与去年一样在侯府内大摆宴席,迎八方来客。生辰贺礼自前一日就源源不断地到了,一年比一年多,除云州城与永安外,竟有许多邢慕铮平素不相往来的达官贵要之家也送了礼来。除去侯夫人的身份,钱娇娘的绣品已是天下闻名,若能与她交好得她一样绣品,那是极光彩的事儿。并且退一步能得一方幽锦绣品,便是一条手帕那也是极好的。   今年甄昊携妻与父母亲从明琥过来为钱娇娘贺生诞。钱娇娘刺高山柏树图用的素锦就是甄家的,叫甄家锦也出了一回风头。并且燮朝重农抑商,甄家在明琥州苛税极多,听得邢慕铮有意重商,对方又是儿子结义的大侯爷,怎么想都比在明琥州好,因此一年前甄家就已开始往云州搬家了。   邢慕铮出去接待甄家来人,钱娇娘也在内院等着人将甄夫人和甄昊夫人引来,只是甄家人还未到,赵瑶茜先到了。   若要说钱娇娘如今最头疼的人物,非赵瑶茜莫属。这位小姐聪明,性子也开朗,只有一点——犟。她非亲非故在侯府里住了近三年,一开始大伙儿都认为是邢慕铮带回来做妾的,可是钱娇娘看出来了,邢慕铮对她那方面的想法并不大。否则依他那说一不二的性子,哪里会管别人同意不同意,早就纳了。钱娇娘不知道邢慕铮为啥不喜欢这样一个姑娘,为了赵瑶茜着想,钱娇娘曾诚恳地叫她看看别的儿郎。只是不想赵小姐眼光太高,住在府里这两年竟就只认邢慕铮了。她亲口对钱娇娘说,嫁人当嫁邢慕铮,她已情有独钟,但这姑娘同时也认真与钱娇娘说,她知道他们夫妻情深,她只想分得邢侯一小点心思,她也绝不会有争宠之意,会安静待在自己一隅,并且奉上金山银山的藏宝图。   钱娇娘没把话瞒着,直接转达给了邢慕铮。可邢慕铮听到这样深情厚意的话,他都不想娶,不仅不想娶,还不耐烦了。钱娇娘当时是真奇怪了。别说他,就连自己,要是有个背着金山银山的男子来叫她嫁二夫,她也是想同意的。这好事都送到自家屋门口了,邢慕铮竟还不乐意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钱娇娘搞不清楚邢慕铮的心意,赵瑶茜认死理,爱慕邢慕铮,却有大家矜持从不往他跟前凑,但就是不肯换个人。她少出现在钱娇娘面前,不过常与她打马球。钱娇娘对这姑娘讨厌不起来,她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当寄住的亲戚不明不白地招待着。   赵瑶茜是过来给她送生辰礼的,她送的是她亲手做的一双绣鞋,纳的底儿很厚实,针脚也很密,一看就是很用心的。钱娇娘趁今儿是她的生辰,咬咬牙把话问了,“赵小姐,若侯爷真没那个福气,你以后有个什么打算?”   赵瑶茜也很直接,“那我就到尼姑庵作姑子去。”   “那藏宝图……”   “夫人,我真不瞒你,我真不知道,我爹爹只说我夫君会知道!”   相处也几年了,钱娇娘看得出来赵瑶茜没有说谎。她是真不知道,只是如果邢慕铮不纳了她,她去山上作姑子,那藏宝图岂不永不见天日了?钱娇娘知道邢慕铮嘴上没说,但他心里是看重这宝藏的。否则也不会将赵瑶茜接来,还让她在府里住着,即使不耐烦也不赶她出去。   这两年来邢慕铮对钱娇娘的好,钱娇娘不是不知道,但赵瑶茜着实像一把悬在她与邢慕铮头上的利刃,时时提醒着她。叫她不上,不下。   转一圈又回原点,钱娇娘有些无奈了。甄家妇人被请进来,赵瑶茜便知趣告退了。   她没有参加夜里的宴席,不过宴席十分热闹,邢慕铮还让人放了烟火。   他自也是送了生辰礼的,只是除了第一年他送的较有新意,这两年他也不能窥得她心愿,便送她看上去最高兴的地契田契。逢年过节就送,虽然了无新意,且有俗气的嫌疑,但钱娇娘很高兴。这就让邢慕铮松了气了。   生辰之夜邢慕铮将有八分醉意的钱娇娘伺候得妥妥贴贴,她在他的怀里浮浮沉沉,醉生梦死。   钱娇娘生辰过后,夫妻二人间似乎愈发地融洽,周姥姥都能看得出来,她打心底里为钱娇娘高兴。当初钱娇娘逃跑跑到她那儿,她还以为她是个苦命的,万没想到她有这样大的造化。她感慨地私下与钱娇娘道:“咱们妇人家能有这样的日子那是再好不过了,往时有什么吵闹,便也叫它过去罢。”   钱娇娘笑笑,知道周姥姥一直担心她,心中一暖,点了点头。   甄昊告了几天假,在云州玩了好几日。吃住都在侯府,只是人跟猴儿似的坐不住,成日本往外跑。钱娇娘听说甄大爷头一个去的就是云州青楼,去看云州美人。甄昊妻子很是习以为常,还可惜夫君没能寻到新妹妹。   钱娇娘看比她还小的妇人眼里沉如一潭死水,心中唏嘘,甄昊媳妇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甄家坐船回去时,邢慕铮亲自去送了。甄昊与邢慕铮告别时笑道:“哥哥如今愈发容光焕发,小弟也没担心的了,小弟送的那一箱子书,哥哥莫忘了钻研。”说罢,他对邢慕铮眨眨眼。   他那一箱子的春宫图,还有些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好东西,的确深得邢慕铮心意。他干咳两声,思及现下与娇娘愈发和睦,他的眼底不免染上笑意。   “你小子收收心,人多了未必是好事。”邢慕铮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拍拍甄昊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   只可惜甄昊没能领会到邢慕铮话中深意,与家人坐船走了。   邢慕铮上了马,李清泉问他去哪儿,忽而一传令兵飞驰跑来,将一封密函交到邢慕铮手中。邢慕铮打开一看,脸色微变。   “吩咐下去,一个时辰后出城。”   李清泉一惊,“爷,莫非是……”   “嗯,你去准备罢,我回府一趟。”邢慕铮说罢,毫不拖泥带水地御马离去。   两刻钟后,邢慕铮回了内院,进鸿鹄院时只有一个小丫头在擦桌子,见他进来福了福身。邢慕铮不爱人报,现下他们都不敢报了。内室的门是开着的,只是放着帘子。邢慕铮在门口停了一停,他对自己马上又要离开云州竟生出一丝不舍,他回来还没几日,不知娇娘听到他又要走的消息会不会……难过。   “娇娘,你真还要吃避子药么?”   里头清晰传来的声音让邢慕铮心头一震! 第二百八十章   钱娇娘的声音在停顿片刻后传来:“吃。”   仅仅一个字就让邢慕铮如坠冰窖。   钱家大姐劝说的声音响起:“你的身子好了,又只有丑儿一个娃儿,再生养一个不是很好么,别吃了罢,侯爷若是知道了……会伤你们夫妻情份。”   “我现在不想生他的孩子。”   钱娇娘的声音是那样平静无波,就好似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不想生他的孩子,不想生他的孩子。原来这些时日不过是他自作多情,她仍旧不过是对他虚情假意,甚至在背后偷偷吃避子药,不愿给他生孩子。她是怕又添了牵绊?还是她本就打算想再过个两年,丑儿娶妻生子,她就又要跑了?当年不就是因为丑儿她才心软跟他回来,还怕丑儿自责,与他同床共枕,假装恩爱夫妻。   邢慕铮心中的绝望阵阵翻涌,伴着无能为力的熊熊怒火。她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就不要他们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他的过错,为什么总是想离开,为什么就是不肯爱他!他染红了眼,走进来一脚踢翻了缠枝芙蓉屏风。   内室里的姐妹二人都吓了一大跳,钱美娘更是抱紧了肚子。钱娇娘一见是邢慕铮,开口便嗔道:“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说完钱娇娘才看发现他脸庞凶狠毕现,记起自己方才在与姐姐说什么,钱娇娘脸色也变了。   钱美娘显然也知道邢慕铮定是听见了她们的对话,她倒抽一口凉气,做贼心虚地想去拿桌上的瓷瓶,手却僵在半空,因为一道凌厉的目光更追随着的她的动作看见了那不起眼的小瓷瓶,钱美娘的手却如同火烧,一时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僵在半空。   钱美娘一张脸憋得通红,钱娇娘见邢慕铮的脸色越来越沉,便与她道:“大姐,你先回去罢。”   钱美娘没见过邢慕铮这样凶相毕露的阵仗,她早已腿软想想跑来着,但她更想拉着妹妹一齐跑。她怕邢慕铮在盛怒之下对三妹不利。钱娇娘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对她安抚笑笑,使了眼色让她出去了。   待屋子里只剩夫妻二人,室内安静得可怕。邢慕铮咬紧后槽牙,死死盯着钱娇娘,企图从她嘴里听到一句解释,哪怕是骗他的。可是钱娇娘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将桌上的瓷瓶拿起来。   邢慕铮问她:“这是什么?”   钱娇娘回答他:“避子药。”   邢慕铮一口牙几乎咬碎,“你要吃?”   钱娇娘紧了紧瓶子,老实地说:“我现在还不想再要孩子。”   结实的墩凳飞起砸在墙上,在地下碎成七零八落。钱娇娘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她扭头看邢慕铮,邢慕铮胸膛急剧起伏,忍着极大的怒火。他那样盼望能再有一个他们的孩子,她却视若草芥。   “你不想要,为何不告诉我?”   “侯爷当初娶平妻休原配,也没想过告诉我。”心里终是有怨的,只不过今日终于说出了口。   邢慕铮心头一刺,他上前一步,钱娇娘后退一步,带着警惕看他。   她竟以为他要伤害她。邢慕铮嘴里如嚼黄莲,他不再上前,停在原处顿了顿,紧了紧拳头,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他扭头走了。   钱娇娘僵硬的身体顿时软了,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钱美娘怕他们大起争执,留在外头不敢走。见邢慕铮一阵风似的出来,脸上还阴沉得可怕。钱美娘心儿怦怦地跳,她忙进来,瞧见坐在椅上恍惚的钱娇娘,又瞧见地下碎成一团的墩子,她忧心问:“侯爷没有打你罢?”   钱娇娘错愕抬头,“没有的。”   “那你们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   “侯爷可是知道你吃避子药了?”   钱娇娘点了点头。   钱美娘急得跺脚,“怎么偏偏出了这样的事!娇娘,你还是去跟侯爷服个软罢!”   钱娇娘垂眸遮住眼中情绪,“不必。”   “怎么不必?侯爷往时对你那样好,况且子嗣为大,他后院只有你一人,你为他孕育子嗣是天经地义的事,这说出去,你哪儿都不占理啊!”钱美娘比钱娇娘还着急,她不希望这样好的姻缘被毁了。   钱娇娘垂头许久,仍是摇了摇头。   邢慕铮出了院子到了书房,他将书房砸摔了个彻底,与他当初疯癫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书房如同暴风过境一片狼藉,管家和小厮站在门外听着胆颤心惊,就是不敢进去劝解,怕自己被殃及。   好生砸了一通,邢慕铮心中一团郁火总算消散了些,他沉沉喘着气,走到一个被推倒的书架前,从其中一个小格里拿出一卷明黄卷轴。这是一道圣旨,里头的旨意是下给钱娇娘的,但内容至今只有泰康帝与邢慕铮二人知晓。   邢慕铮站了半晌,大掌用力抓了抓卷轴,就要抬步出去,可走了几步,他抿紧着唇又将圣旨塞回原处,转头大步出门,往鸿鹄院而走。   这厢钱美娘还在劝说钱娇娘,见邢慕铮又回来了,脸色好像好看了些,这回也不等人叫了,钱美娘自己扶着腰快步出去。钱娇娘站起来,她也没料想邢慕铮去而复返,她复杂地看向他。   邢慕铮直直盯着她,沉声道:“抱歉,方才叫你受了惊吓。”   钱娇娘因这话而扭曲了脸庞,她可以受得住邢慕铮对她吼,对她冷,可是却受不住他这样。“侯爷,你不必对我这样好。”站在他的立场,她这事儿是戳他心肺的。因此钱娇娘从没想过要他知道,她清楚他会大发雷霆,可没想到他仅仅泄了一点怒火,转头竟还与她道歉,只因着他怕她受了惊。   “我说过了,还不够好。”邢慕铮顿一顿,苦笑一声,“否则你也不会不为我生孩子。”   钱娇娘哑口无言。   钱娇娘对人好的时候是掏心窝子的好,一颗心可摊在阳光下那样光明正大,可她知道如何对人好,却不知道被人伤了之后该怎么办。人人都说邢慕铮对她好,她也知道邢慕铮对她好,但是对她好,过往的那些伤害就不存在么?对她好,她就必须感恩戴德地接受么?钱娇娘不知道,这几年她心里一路跌跌撞撞地与邢慕铮过日子,一会儿疼一会儿甜,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只是看到邢慕铮对她这样好,羡慕着她,劝着她惜福。这无非是因她与邢慕铮不平等,他心悦她,就是恩赐。可是钱娇娘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颗心是与邢慕铮平等的。它是自由的,它恨邢慕铮,就是恨他,它喜欢邢慕铮,就是喜欢他。她由着自己的心。   如今邢慕铮对她有情,她也想与他好好过日子,可这份情能持续多久,又是否是她一人的份,她都不知道,心中终是忐忑。如今的他还不足以让她再孕育一个孩子。生养一个孩子太辛苦,那也是一生的牵挂,钱娇娘没有生邢平淳时那样义无反顾。   “罢了,你不愿生便不生。我们有丑儿也就够了。”邢慕铮说着违心之言,他想要孩子,却更怕钱娇娘因此离他更远。“我要出门,这次恐怕又要两个月,你安心在家,不要多想。” 第二百八十一章   钱娇娘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想在他们这样的当口,他又要出门去。只是他才回来几日,为甚又要出门?他这出门的间隔太短了,并不寻常。   “怎么又要出门?”她将其他抛之脑后,不免问道。   “嗯,有件事还没干完。”邢慕铮含糊道。他没有告诉她,他本就是因她的生辰而折回来的。“这回出门大概又要两三月,你若是听到什么不必理会,就在云州待着。”   钱娇娘敏锐地听出了古怪,“这次有危险么?”   邢慕铮凝视她,半晌才道:“稍有点。”   钱娇娘心中一个咯噔,蹦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不想让他去。只是她顿了顿,还是说道:“那你……小心些。”   邢慕铮点头,“我马上要走了,你帮我收拾行李么?”   钱娇娘怔愣一瞬,像是猛地回过神来,她应了一声,转身为他去找衣裳。邢慕铮就那样直勾勾地看她忙前忙后。   若有似无的情绪弥漫在屋子里,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却难以捅破。   钱娇娘替邢慕铮收拾好了行李,但还是让邢慕铮等待了片刻,她叫红绢去拿了一包伤药来,止血的解毒的,巨细无遗。李清泉已经在门外等候了,邢慕铮深深看了钱娇娘一眼,转身要走,钱娇娘不知怎地心生不安,她上前一步抓住邢慕铮的胳膊。   邢慕铮转头,钱娇娘自觉失态,她讪讪将手收回。   “怎么了?”邢慕铮低低问。   钱娇娘想了想,道:“我只是现下不想生孩子,侯爷莫生气,等侯爷回来,咱们再要孩儿可好?”若他恼了她,与别人生孩儿也是可以的。她只是不想他这样堵着心出门去。他口中的稍有点危险想来是十分危险,钱娇娘不想叫他分心受伤。   邢慕铮看她久久,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最后他说道:“书房有些乱,你叫人收拾收拾。”   留下这句话后,邢慕铮便走了。   后来钱娇娘领着人过去收拾那“有些乱”的书房,见满地狼藉犹如破屋,心中颇为复杂。   邢慕铮走后两月有余,钱娇娘也十分忙碌,府里府外都需她操持,可她心中总有一处隐隐不安,总觉有事发生。邢慕铮不曾寄回一封书信,钱娇娘让人打探消息,才知近来天下并不太平。天家沉迷仙丹,四处让百姓深山海底搜集炼丹之物,前朝逆党以此为由四处煽风点火,绿林山贼趁机作乱。   比之他城,云州一隅就像世外桃源。   只是钱娇娘不明白,邢慕铮究竟做什么去了。他既决意退居云州,便是表明远离朝堂的决心,那如今又因何身陷险境?他如今是云州的定西侯,谁还能使唤他,还是干些不上台面的事儿?若是私事,却还有什么私事值得叫他这样劳心劳力?莫非真是为了她心里揣测的那件大事……   七月半鬼节刚过,钱娇娘终于有了答案。   邢慕铮在武州被抓进了大牢,理由是与前朝叛党狼狈为奸企图谋反,不日将押往永安御廷处置。   钱娇娘乍听见时是懵的,但由不得她不信。 第二百八十二章   乌压压的军队包围云州城,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就要攻入城内。   七月流火,叫城里城外的人愈发地窒闷,钱娇娘站在城墙之上,与阿大彭时等人望着不远处肃肃整军的明琥驻军,大有一触即发之意。彭时身负银甲,他原是邢慕铮帐前踏白军将领,此时领云州驻军城内待命。云州百姓人心惶惶,少有出户。   这一出来得猝不及防,钱娇娘纵使听过邢慕铮所说的稍有点危险,但也全然想不透邢慕铮为何会与前朝叛党谋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要谋反守着云州不是更好么?思及邢慕铮现下被关在牢中,钱娇娘不自觉地紧皱了眉头。   钱娇娘下了城墙,问阿大等人, 但他们显然都不知有这事。阿大义愤填膺道:“主子若想谋反何必卸甲,定是有人诬陷!”   “那你们知道侯爷出门去作甚?”   阿大与王勇相视一眼,阿大道:“属下只听爷说要去寻黑菊派教主。”   “黑菊派?”那不是江湖教派么,邢慕铮什么时候掺和起江湖之事了?“他去找他作甚?”   “这……爷并未明言,”王勇犹豫道,“只是属下听得江湖传闻,黑菊派教主手里有一本武功秘籍,大成者可称霸武林,近来江湖动荡多为此书。”   钱娇娘皱眉,武功秘籍?邢慕铮想要一本武功秘籍?他这是在战场上战无不胜,又想到江湖上称雄称霸?   阿大道:“夫人可还记得几年前咱们上永安贺万寿,路停明琥时遭遇刺客?”   钱娇娘经阿大一提就想起来了,邢慕铮下手之狠叫她难忘。   “那些刺客就是黑菊派的人。”   钱娇娘拧眉偏头思忖,这事儿愈发蹊跷,邢慕铮到底是去报仇,还是去找武功秘籍?又怎么跟前朝逆党牵扯上了?   忽而青石路上马蹄纷沓,两个身穿文人衫的男子跳下马来到钱娇娘面前与她行礼。钱娇娘认得这两人,都是青云书院的夫子。其中年长些的夫子姓秦,名绍元。他是曹先生的弟子,追随恩师而来,另一浓眉大眼的夫子姓姜,名朋义,一年前慕名而来,毛遂自荐为师。然而虽名义上为青云夫子,但钱娇娘常见他俩进出侯府,与谢章等人走在邢慕铮身后,更似幕僚。今日他们过来,钱娇娘更加确信自己揣测。   秦绍元与姜朋义见过钱娇娘,又与阿大等人互相见礼。钱娇娘看他们显然是为大军围城一事而来,便让他们上城墙去看看,自己带着人先去了城墙下的守备屋子。   两个夫子匆匆上去看了一回,又抹着汗匆匆下来,见到了钱娇娘与她道:“夫人且放宽心,大军应无攻城的打算,学生想来若非圣旨下来,他们不敢贸然行动。”   钱娇娘也是这样想的,她对外边黑鸦鸦的军队目前并不是很紧张,她担心的还是邢慕铮,她记得邢慕铮是去做危险的事儿了。“不知二位先生可是听侯爷说过他外出的目的?”   二人皆摇头。   阿大道:“夫人,侯爷向来胸有成竹,只是这回事出突然,属下很是担心。”   王勇接着道:“是呀,夫人,侯爷莫不是着了人的道了!”不然哪能平白无故的就蹦出谋反的事来,这分明是冲着他们爷来的。   秦绍元与姜朋义互视一眼,他们当然知道定西侯很是宠爱夫人,为了她腾空了后院。只是他们不想定西侯这样信任一介女流之辈,阿大与王勇为定西侯的近身侍卫,放出去至少是个副将,他们竟对侯夫人马首是瞻,想来定是侯爷的意思。听说夫人身上还有兵符,可号令云州军。   钱娇娘看向秦姜二人,“二位先生有何高见?”   秦绍元问:“学生斗胆,侯爷可是与夫人说了些什么?”   钱娇娘没有隐瞒,“侯爷不曾说具体,只说此行有、稍有些危险。”   阿大和王勇听完脸色大变,他们怎能不了解邢慕铮为人,他嘴里的稍有些危险岂不是凶险万分?二人原还傲于邢慕铮雄韬武略并不十分担心,这会儿紧张得一头热汗,“属下这就去救侯爷!”   “夫人,请点兵!”   钱娇娘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姜朋义道:“请大人们稍安勿躁,学生以为,此事事关重大,侯爷不曾对任何人吐露详情,我等可谓合眼摸象,若是胡乱作为,不仅救不了侯爷,反而失了先机,以学生愚见,我等首要之事是与侯爷见上一面,了解来龙去脉,再与侯爷打算。”   钱娇娘点点头,秦绍元道:“武州离此逆流而上过三四日行程,武州洪通判是学生师弟,学生愿往武州伺机探视侯爷。”   室内安静了一会,阿大与王勇同时抬手,“夫人,属下请命!”   钱娇娘问:“如今兵临城下,咱们能出得去么?”   王勇道:“夫人不必担心,云州好歹是咱们自个儿的地盘,咱们要悄悄儿出去几个人没有发现的了。”   “好,”钱娇娘站起来,“那秦先生,阿大,劳烦你们跑一趟,王勇,你便在云州守着丑儿。”   “夫人?”王勇突有种不详的预感。   钱娇娘点头应承他的预感,“我也要去。” 第二百八十三章   王勇一路劝说钱娇娘劝至侯府,也没能让钱娇娘改了主意。钱娇娘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裹,召来丁张与齐嬷嬷等人,请他们关照好侯府,暂时闭门谢客,只说她病了需静养。邢平淳从书院赶了回来,自然也听说了兵临城下的大事,只是不知邢慕铮下狱的事儿。钱娇娘与他照实说了,邢平淳跳了起来,“我也要去救爹爹!”   钱娇娘认真道:“我去了你就不能去,你是云州城的少主,尽管你年纪小,你也必须留下来稳定民心,以自身告诉百姓,你还在这儿,我们一定会回来。”   邢平淳紧攥着拳头,他定定地看着钱娇娘,眼中的焦虑渐渐换成了冷静。钱娇娘眼见他的变化心中欣慰,她的丑儿长大了。   “娘,你一定要跟爹一起回来。我等你们。”邢平淳一字一字地道,带着隐隐的惶恐与不安,却试图竭力将之压下。   钱娇娘笑笑,摸了摸邢平淳的脑袋,邢平淳冲进钱娇娘的怀抱,钱娇娘安抚他两句,抬头请王勇和姜朋义照顾好丑儿。   谢章出城与围城的将领交涉归来,果然如秦绍元所说,他们只是奉命围城,尚不知圣旨何意。   钱娇娘自知去见邢慕铮一事事不宜迟,又与谢章交待两句便要走。不想春五竟拦在了她的面前。钱娇娘平时看她与红绢烟萝等人无异,这会儿才记起来她是邢慕铮留在她身边的女侍卫,有功夫的那种。她便与她道:“春五,你若愿意,便与我一道去罢。”   春五道:“夫人,我是您的贴身侍卫,我自是要跟您去的,只是在此之前,我还有要事与您讲。”   钱娇娘错愕,“你还有何事?”   春五看看周围,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是关于侯爷的。”   钱娇娘不想春五这里竟还有线索,她明白她想单独说话的意思,便与她到了侧间,“侯爷与你说了什么?”   春五垂眸道:“请夫人与我去书房。侯爷交待的事儿在书房。”   钱娇娘略一沉吟,,点头又与她去了书房,春五进了书房,目不斜视地自靠墙书架的小格子里捧出一卷圣旨,垂头来到钱娇娘面前,“夫人请看。”   “这是什么?”钱娇娘看那明黄之色,隐隐知道这是圣旨,却不知春五为何突然捧出一道圣旨来。   “侯爷说,夫人看过便知。”   钱娇娘狐疑接过,打开字字读过,眼中微起波澜。这里面没有写其他的,而是一封指婚的圣旨,命令钱娇娘再次嫁给邢慕铮的圣旨。钱娇娘没有想到,当初邢慕铮说他求皇帝收回了圣旨,她以为是指他俩和离的旨意作废了,可没想到皇帝并没有收回自己的“金口御言”,而是又叫她重嫁一回。可邢慕铮这么久并没有给她看这旨意,他们也没重新办过婚事,如此说来,他们如今还算不得夫妻?   春五见钱娇娘看完了,继续说道:“夫人,侯爷说了,天家还有一道口谕,倘若反悔,便可烧了这道圣旨,只当重未有过。”   钱娇娘目光微凛。为何邢慕铮让春五在这样的关头与她说这样的话,是想将她摘出去与他撇清了么?这么说来,他难道去之前就抱了回不来的念头?   钱娇娘心头一刺,又莫名恼火,她卷了圣旨随意一扔,“他当我钱娇娘是什么人!”说罢拂袖而去。 第二百八十四章   钱娇娘还是换上轻装便服,与阿大春五还有秦绍元自偏门出了城,四人骑着马一路朝武州飞奔,路上几乎不曾停歇。风餐露宿两夜,钱娇娘在破庙里碰上了李清泉。原来当时邢慕铮让李清泉于暗处等待,事发后邢慕铮使了眼色叫他离开,李清泉这才没有被一同抓住。   阿大忙问其具体的来龙去脉,李清泉喝了口水,将事情与钱娇娘等人说了。   原来邢慕铮去寻那黑菊派教主,主要是为那本武功秘籍,李清泉也是这回才知道,听邢慕铮说那本武功秘籍不仅能称霸武林,还能延年益寿。邢慕铮是打算将这本武林秘籍找来上呈天家,顺便调查当年黑菊派刺杀他的事儿。   钱娇娘总觉着哪里有些古怪,邢慕铮就是为了替皇帝寻延年益寿的方子?   “爷对天家忠心耿耿,当年他为了替天家寻百年大蛇之毒牙,还受了伤中了毒。”李清泉道。   钱娇娘记起那时一直挂在邢慕铮脖子上的蛇牙,忽而一日就不见了,她后来还问过他,那时邢慕铮只说掉了,并没说其他。   如若那蛇牙是邢慕铮冒了死亡之险得来献给泰康帝的,钱娇娘便觉低估了邢慕铮对泰康帝的赤诚之心。只是那会儿时机却很巧,正是他请泰康帝收回圣旨之时。现在想来,好似是邢慕铮使得皇帝老儿松了口,他的蛇牙也不翼而飞了。   莫非当初,他是为了她……与泰康帝交换了条件?   钱娇娘目光幽幽,倘若真是这般,那他这回寻那教主与武林秘籍,难道还是因着她?   钱娇娘一时心头有些纷乱,她叫李清泉继续说下去。   李清泉此时脸上已有愤愤不平之色,他恨恨讲述了这回来的事儿。   那黑菊派教主行踪飘忽不定,邢慕铮便找上了黑菊派一名舵主,因着听说他是教主最为亲近之人,且只有他得知教主行踪。此人名叫李资责,武州人士,祖上田地数百,为人乐善好施,是武州出了名的李大善人。李资责向来广交天下友,与邢慕铮酒楼相会一见如故。邢慕铮假借行商之名在武州时不时住上半月一月,愈发得了李资责信任,此次上了武州,是听说黑菊派教主因教内之事停留武州,邢慕铮趁机请李资责引荐教主,李资责满口答应,约了七月十三于福满楼甲字一号房相见,邢慕铮如约前往,然而随后甲字一号房又进一名头戴笠帽的男子,那人还未坐下,就冲进一群假装酒客的官兵,不由分说将二人重重包围。后来李清泉才知后头进来的男子是朝廷的要犯,正是前朝叛党头目之一。武州统领徐弘祖一口咬定邢慕铮与其密谋叛乱,令邢慕铮锒铛入狱。   “糊涂!难道爷未表明身份说出真相?”阿大咬牙道。   李清泉瞪他,“若未识得身份,你等岂在此!”   阿大语塞。   李清泉道:“这徐弘祖踏进一号房时就知爷是定西侯!”   这事儿愈发蹊跷。邢慕铮是当今超品侯爵,又是威名赫赫的前大元帅,便是如今无虎符在身,也足以令官员忌惮。这武州统领不过武州小小武将,怎敢如此硬气说抓就抓,就好似……他等待已久。   钱娇娘思忖一番,想来邢慕铮是中了陷阱。 第二百八十五章   可这陷阱看似粗糙,却有三件事必须要做成。第一是叫邢慕铮到福满楼去,二是官兵首先埋伏在那处,三是那前朝逆党赴约。若是一伙人干的不足为奇,可这分明是就三伙人,他们为甚能合伙陷害邢慕铮?尤其是官府与前朝逆党,他们岂能相融?若是这全是黑菊派的阴谋,他们又是如何让两边都听信他们的话?还是这里头还有其他不可告人的联系?   钱娇娘在破庙里辗转反侧,一如她曾经亲眼见邢慕铮疯癫之后,也独自在屋中难以入睡。   翌日天才蒙蒙亮,钱娇娘等人就吃了几口干粮,喂了马继续赶路。一路几人无话,似都心有所思。待得午间在河边稍歇,秦绍元与钱娇娘说了他的猜测。   “学生以为,这事当有两方或三方人马。不论如何,官府绝不会与逆党勾结,那便是黑菊派与逆党有干系,又或是黑菊派与逆党无关,还利用了此人设了陷阱给侯爷,亦或逆党利用黑菊派自断一臂,只为给侯爷泼上污水。咱们且不管黑菊派与逆党如何,如今侯爷身陷大牢,便是官府的地盘,徐弘祖为徐姓,三皇子外家为永安徐氏,天子赐封国公府。这徐氏武将出身,只是前徐国公大败于西犁,邢侯异军突起,至此便有隔阂。加之如今三皇子被立为太子,他生性多疑,又已开始排除异党,邢侯虽不在朝野,但于他而言仍是威胁。学生看来,徐弘祖的背后定有三皇子为靠山,才敢如此大胆。”   钱娇娘也是这样想的。她上回上永安并未见到三皇子,但这几年听到过很多他的传闻,清雅发来的书信中也提到过,她并不喜欢三皇子,认为他与他母妃良贵妃一样心眼小。   若真是这般,这事儿恐怕难以善终。   几人紧赶慢赶,隔日晌午前到了武州。秦绍元马不停蹄地去找他的师弟,钱娇娘找了一客栈住下,让李清泉等人去打探武州官府的消息。   秦绍元临近宵禁时才回了客栈,他并没有带回来好消息。据他的师弟所言,这件事事关重大,武州衙门里全都缄默不语,连一个字也不让提,更别提探狱的事儿。阿大心急如焚,换了夜行衣深夜强探大牢。钱娇娘闭了会眼睛,等待着阿大的消息。   四更时阿大回来了,他受了点轻伤,眼眶竟然红了。   “大帅被用了刑。”阿大道。   钱娇娘顿时怒火中烧。他们凭什么给邢慕铮用刑,难道还要对他屈打成招么!这是要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他头上么!欺人太甚!   钱娇娘的怒火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她将银子将水一样撒出去,又听得消息说那前朝逆党招供邢慕铮有谋反之心,她气极反笑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娇娘在太子监国下达押邢慕铮回永安的诏书抵达的当日,她在秦绍元师弟的引荐下,买通了爱财如命的武州知州。虽然邢慕铮之案是由武将把持,但毕竟为避人口舌关在衙门大牢,武州知州是个老油头,他手里捧着烫手山芋,两边都不想得罪,便暗中安排钱娇娘等人与邢慕铮待狱卒交接时见面。   钱娇娘也没指望这知州能办成大事,她知道既然有诏书下来,那末这事儿要真正解决需要等人都到了永安,她现在只是先进去见邢慕铮一面,听他有什么交待。   并且,她还想看看……他被用刑,伤得重不重。   就在钱娇娘已准备妥当一脚要踏出客栈门时,李清泉却发现张大善人坐在楼下等着他们。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夫人,那人就是黑菊派的分舵主张资责。”李清泉恨得牙痒痒,低声与钱娇娘道。   钱娇娘顿时明白他定是冲着他们来的。看来这张资责在武州消息很灵通,这都找上门来了。隔着笠帽黑纱,她看向一直面带微笑的微胖男子,他大抵四十出头,唇厚耳大,还真有点像庙里的弥勒佛。   这样的人难以叫人心生恶感,钱娇娘最怕这种面善目慈又暗藏祸心的人。她沉吟一瞬,与李清泉低语两句,转身往楼上走。   钱娇娘回到自己的客房不多时,李清泉带着张资责上来。张资责笑眯眯地对钱娇娘施大礼,钱娇娘隔着屏风平静地受了礼,淡淡让他坐下,并不多说其他。张资责等待了好一会儿,忍不住自己先开口了,“敢问夫人可是邢侯家眷?”   “你可是害我夫君身陷大牢的黑菊派舵主?”钱娇娘不答反问。   张资责闻言就知这不是个好糊弄的夫人,他眸光微闪,苦笑一声,“夫人这是错怪小人了,小人素来敬仰邢侯为人,岂能谋害邢侯大人?”   “那为何我夫君去见你们教主,却变成了与前朝逆党秘谋?还是说你们黑菊派的教主就是逆党?”   张资责沉默一瞬,而后笑道:“何为前朝逆党?吴姓竖子谋朝篡位罪大恶极,越朝白氏乃天下正统皇室,不过如今被小人得势诬为逆党。”   钱娇娘清喝:“大胆狂徒!竟敢在我面前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原来你们全是逆党,故意陷害我夫君,我这就抓了你去上报朝廷!”   张资责笑容不变,“夫人且慢,小人还有话说。”   “你还有什么腌臢话,本夫人不想听,来呀,把他给我抓起来,送官!”   李清泉与阿大就要上前,张资责的笑容被话刮了下去,他不料这内宅夫人竟如此独断。秦绍元以为钱娇娘当真就要抓人,上前劝道:“夫人,不妨听他把话说完。”   钱娇娘这才重重一哼,“有什么屁话快说!”他倒是想拿捏她。   张资责擦擦额上的虚汗,稳了稳心思,只不再慢条斯里,“夫人叫人抓了小人去报官又有何用?小人投身大义,早已将区区贱命置之度外,只是夫人若抓了小人去,小人也将与我那同伴一样,承认邢侯与我秘谋复越大业。毕竟邢侯为了教主的武功秘籍,故意接近小人多时,小人若说是,邢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你!”   “更何况夫人怎能以为官府可信?实话告诉夫人,小人故意将消息早早透露给徐统领,徐统领想来也是经得了他主子的命令,才埋伏在福满楼抓了侯爷。”张资责重叹一声,眉头紧锁,“想来邢侯忠肝义胆,精忠报国,仍逃不过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可悲,可叹!夫人,便是小人不设下此计,当朝太子终也会使其他诡计除掉邢侯,否则他又怎会令徐弘祖埋伏?”   钱娇娘冷笑一声,“你这样讲,难不成我还要赞同感激你不成?”   “夫人藏于内宅受邢侯庇护,自是不知世道险恶,夫人只当明白,邢侯若不变通,押上永安惟有死路一条。”   秦绍元清楚张资责说的是实话。前朝逆党从来是天家大忌,何况侯爷战功赫赫,他同样也是皇家大忌,为避锋芒才卸甲归乡,如今太子有排除异己之心,逆党又来添一把柴火,真真将侯爷架在了火上。   “那你待如何?”钱娇娘冷冷问。   张资责起身正色道:“夫人,我主也是得知邢侯身陷两难,爱惜邢侯一身将才,不愿看他就此冤屈至死,故而出此下策,想救侯爷于危难。”   “把我家侯爷陷害成杀头大罪,就是帮他么?”   “我主知道邢侯清正赤胆,寻常劝解定然不能,又怕再拖由吴太子先行动手,惟有咬牙将侯爷猛推一把,救邢侯于水火。”   钱娇娘问:“怎么救?”   张资责垂下眼,“只要夫人劝说侯爷弃暗投明,小人等将冒死救邢侯出狱。”   这是要逼着邢慕铮往逆党的路上推!好一个弃暗投明! 第二百八十七章   去大牢的路上,每个人都心事重重。一面是家国大义,一面是自身性命。怎么选都是不归路。   因着掩人耳目,武州知州只让一人进去,秦绍元心想事关重大,想请钱娇娘让他进去,秦绍元还未说话,阿大和李清泉便先反对了。历经大帅中蛊一事,二人知道钱娇娘是很靠得住的,比起才来不久的秦绍元,大帅更应信任枕边人多些。秦绍元心中略有诧异,见状无法只能提醒钱娇娘道:“夫人见了侯爷,只管将张资责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侯爷,侯爷当自有定夺。”他顿一顿,意味深长道,“古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钱娇娘看了秦绍元一眼,点了点头,阿大压低声音道:“夫人,请您转告侯爷,无论他做哪样决定,咱们都追随他!”   李清泉重重点了头。   钱娇娘轻笑,“邢慕铮有你们这一群兄弟,也是不枉此生了。”   阿大急道:“夫人,这时候可不能说这些晦气话。”   武州知州派来安排的师爷请钱娇娘进牢狱,钱娇娘跟着师爷与狱卒走下潮湿的青石台阶,与玉州几乎如初一辙的鬼哭狼嚎层层叠叠地传来,行至底下,火把森森地照亮漆黑的地牢,闷热夹杂着骚臭扑鼻而来。钱娇娘的秀眉越蹙越紧。   关押邢慕铮的牢房在最深处,似是怕人劫狱,狱门前竟还有两名猝卒把守。邢慕铮盘腿坐在稻草堆上,闭着眼似在打坐,他的右脸上有一道猩红狰狞的伤疤,像是新伤,刺眼极了。钱娇娘抿紧了唇。   铁链开锁的哗哗声响也未能让邢慕铮睁开眼睛,师爷轻声说道:“定西侯爷,有人来看您!”   邢慕铮睁开双眼,与牢外的钱娇娘四目相对。黑眸微起波澜。   钱娇娘对着师爷点了点头,师爷会意,左右使了眼色,让守门的狱卒都跟着他走远了。钱娇娘弯腰踏进脏兮兮的牢狱中。她一抬头,邢慕铮已经到了面前。   “你怎么来了?”   “你还有哪儿受伤了?”   二人同时开口。   静默须臾,邢慕铮握了钱娇娘的手。钱娇娘略微挣扎,又顾忌他身上伤口。   他躬身在她的耳边沙哑低语,“我原是放了你走。”她却还是来了。   钱娇娘垂了眼眸,“你哪儿受了伤?”   邢慕铮抬起她的下巴,深深望进她的眼眸深处,不允许她逃避,“你为什么来?”   钱娇娘瞪他,“邢慕铮,现下是说这个的时候么?”   邢慕铮不说话,压在她下巴上的手指用力捏了捏。   “你先放开我。”   “你来了我就不放了。”   钱娇娘恨得直咬牙,气他分不清轻重,她磨着牙狠狠道:“回家给你生娃儿,这总成了罢!”   邢慕铮陡然狂喜,他蓦地抱紧钱娇娘,像是要将她嵌入骨子里。钱娇娘被闷得差点喘不过气,她才挣扎着抬起头,就被邢慕铮以唇重重封住了红唇。他那样狠命亲她,像要将她的魂儿也亲出来。   钱娇娘着实快被他亲晕了,她使劲拍他的胳膊,邢慕铮这才放开她,他咬她的耳朵,在她耳边粗声道:“给我生女儿!”   钱娇娘喘着气,恶狠狠瞪他,“冤家!你命都快没了,还较这个真呢!”   邢慕铮沉沉笑了笑,搂着她不肯放。钱娇娘推他,邢慕铮近乎无赖道:“我就是要死你也要给我生女儿。”   钱娇娘啐他一口,“你作梦!你到底给我看看还伤哪儿了,我带了药来!”   “没什么伤,只是胸前挨了几鞭子。”   邢慕铮说得轻描淡写,钱娇娘却听不得,她拉开邢慕铮的衣襟,果然见了几条触目惊心的鞭伤。钱娇娘忙按了他坐下,自己跪坐在他跟前,从袖中拿了伤药出来为细细涂抹,一面抹一面低低与他说了张资责来找她的事。说完后半晌也没能听见邢慕铮的回应,钱娇娘抬头,只见他眼黑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为他敷药的手指看,竟不知是听进去了没有。   “你想些什么?”钱娇娘轻轻按了他的伤口一下。   邢慕铮嘶了一声,钱娇娘低头为他吹了两口,邢慕铮无声无息地弯了唇。只是她一抬头,他又恢复正经。“你是怎么个想法?”   “皇帝老爷相信你是清白的么?”   邢慕铮将她拥进怀里,就着她的手盖上了伤药的盖子。“天家沉迷炼道,盼的是长生不老江山永固,如若我挂的是其他罪,他仍相信我的忠心,我便安然无恙。只是谋逆乃天家大忌,向来宁可错杀一百不愿放过一个,如今有人作伪证陷害于我,加上三皇子推波助澜,怕是极难回天。”   钱娇娘沉默,脸贴在他的心口。   邢慕铮轻轻抚过她的脸,“你放心,便是我死了,我也不会叫你和丑儿受到牵连。”   钱娇娘仰起头,直直望进他的双眸,“为什么要死?”   邢慕铮眼神微变,“若走另一条路,你们都将打上乱臣贼子的烙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那又如何?我只要我娃儿的爹活着。”钱娇娘打从一起始她就没有任何迷茫,为着这等尽忠报国的虚名蒙上不白这冤惨死,纵使后世史书能替他记上大燮忠臣一笔,他仍是死了。好死不如赖活,只有活着才能扭转乾坤。锦衣玉食从不是钱娇娘心中所向,如今不过锦上添花,她只要一家人都平平安安地活着。   “你不怕?如若上永安,我抵死不认,便是三皇子杀我,我也能保留这定西侯的封号,你们娘俩依旧能在玉州享荣华富贵,可是若成了反贼,咱们以后可就要东躲西藏没什么好日子了。”邢慕铮摩挲着她的脸。   钱娇娘撇撇嘴,“我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   邢慕铮胸口热潮翻涌,他埋进钱娇娘的颈边。钱娇娘轻呼,“你的伤……”   “娇娘,你是我心爱的妻子。”邢慕铮终于说出这句话。 第二百八十八章   钱娇娘出来后,那张资责还等在客栈中。钱娇娘没给他好脸色,只叫他换个地方说话。张资责大喜过望,当下请钱娇娘到了他的一处秘密别业,共商大计。阿大与李清泉心中恨极,他家大帅何时这般受制于人,还被逼上梁山。可如今不得不吞下这耻辱。一切待大帅回来再作定论。   事情迫在眉睫,张资责却早有详细的计划,他得知明日邢慕铮将自衙门大牢押至虎昌大营,由徐弘祖押送上永安。路遇锁澜木桥,他们将在此处设下埋伏。并且同时准备好十辆一模一样的马车混淆敌人视线,待得救下邢慕铮,他们便坐上其中一辆四面离开。等安全后汇合,一行人便直下玉州。   果然打的是白占玉州的主意,这与邢慕铮预料的分毫不差。钱娇娘心中冷笑,将邢慕铮的话说了,“我家侯爷说,事以至此,玉州自是不能太平,他同意让你们过去,只是在此之前,他必须见一见你们的主子,他得看看你们主子是否真是前朝皇室遗脉。”   张资责闻言犹豫了,“这……”   钱娇娘道:“我家侯爷便是被你们陷害至此,他也是响当当的大英雄,百姓信他胜过信燮朝皇帝,你们不就是知道我家侯爷是受万民爱戴的战神,才想方设法泼他一身污水逼着他入你们阵营么?便是真的前朝皇室遗脉也就罢了,复辟成功他照样当他的大将军,但倘若是街边的阿猫阿狗也来充数,他是宁可死也不会与你们同流合污。”   钱娇娘说话的时候,张资责盯着钱娇娘,眼珠溜溜地转。他见钱娇娘眼中隐藏的怒火与嫌恶,还有那两个侍卫愤懑不平之色,便知邢慕铮是真决意投诚了。他心中说不出的喜悦,若有定西侯结盟,他们复辟的大业指日可待。定西大将军邢慕铮是他们急欲拉拢的重要人物,如今好不容易差得临门一脚,绝不能功亏一篑。况且主上往后总要与邢侯相见,邢侯被他们诬陷至此,他们自也是要表诚意,才能叫他彻底归心。   “夫人太过忧心,我们主上是越朝敬亲王第三子,与越朝天子为堂兄弟,自是正统皇家血脉。”张资责心中已有了计较,但重关重大,他自是作不了主上的主。“如今共谋大业,主上自当与邢侯相见,且待小人先行禀明主上,再由主上定夺可好?”   “侯爷说了,进玉州之前,必要见人。”钱娇娘面无表情道,“否则明日也不必救他。”   张资责苦笑,“夫人,您可讲讲道理,便是小人想禀明主上,主上也不在武州,便是主上有心想与邢侯见面也见不上啊。”   “他即便不在武州,也在武州附近。”钱娇娘斩钉截铁道。   张资责脸色微变,“夫人此话怎讲?”   钱娇娘道:“我怎知道这话怎讲,我不过转述我夫君的话罢了。”   张资责摇头叹道:“定西侯果然有勇有谋,名不虚传。”   钱娇娘冷笑,“我夫君这样有勇有谋还被你陷害入狱,你岂不是更胜一筹?可笑他不过信任于你,竟就遭了此大祸。”   张资责闻言面露愧疚之色。他与邢侯的确相谈甚欢,只可惜各为其主,他着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只不知此事过后,他还能否与邢侯把酒言欢。   张资责黯然走了。   翌日照计划行事,李清泉与阿大和张资责派来的人一同去锁澜桥埋伏,春五保护钱娇娘在马车中,秦绍元扮作马车夫坐在车外。小林子里异常安静,鸟兽似乎都知危险早早散去。马匹静静地待在原处,大家都不曾说话,只是凝视听着不远处的动静。   忽而听得一声响箭,紧接着传来刀剑相撞的刺耳之声,钱娇娘抿着唇瓣,指甲一下一下地刮着指腹。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大抵过了半个时辰,春五警觉地撩开帘子,“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群蒙面黑衣男子手执利剑迅速跑来,为首的正是手腕上挂着断了两半镣铐的邢慕铮。钱娇娘眺望他的身后,竟还有追兵离得稍远些。有人停下拿弓箭射来,钱娇娘心儿猛提,那箭落在邢慕铮的左面,被阿大回首打掉。   尘土飞扬,脚步纷叠,骏马嘶鸣。等待已久的马车立刻策马往前,秦绍元也驾着马车迎上去。一群人迅速与马车汇合,邢慕铮俐索地跳上钱娇娘的马车,铁链子哗啦啦地响。阿大跟着跳上来。钱娇娘的心总算放下了一半。   马车四处散去,留下漫天尘埃。武州衙门的衙役们并来护送的徐弘祖的人马追了一段路,已然眼花缭乱,不知犯人身在何处。徐弘祖的亲信狠狠跺脚,“快去禀告徐统领!”   待逃脱追捕,邢慕铮让春五与秦绍元去后头李清泉赶的马车,留了阿大一个赶车前往与张资责约好的地点。   春五二话不说,出了马车与秦绍元一同离开。待人一走,邢慕铮捧着钱娇娘的脸狠吻她的红唇。钱娇娘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环抱邢慕铮的腰回吻于他。又思及这条路前程未卜,只怕连累了丑儿,不免心中怅然。   “娇娘,”亲吻许久,邢慕铮还舍不得放开她,轻啄着她的红唇,“我的腰带里有个东西……你拿出来。”   钱娇娘被亲得眼神迷蒙,差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她迷糊间就照着邢慕铮的话做了,放在宽厚背上的素手收回来在他的腰间摩挲,摸到一个坚硬的四方之物,她将它拿了出来。邢慕铮还在亲她的脸,钱娇娘好容易低头一看,手掌里是个与她掌心差不多大的玉佩,上头雕刻着双龙戏珠。   “这是什么?”   邢慕铮顺着她的脸贴向她的耳,轻咬她的耳垂,低低道:“这是御物,所持之人如皇帝亲临。”   钱娇娘静默一瞬,两瞬。然后她举着那块圣赐之物,狠狠地捶打邢慕铮的肩膀,眼中的火光几乎要烧起来,“邢、慕、铮!”他竟敢骗她至此!   她虽从未得过皇帝的东西,但好歹听说过尚方宝剑。想来这如皇帝亲临的玉佩与那尚方宝剑也差不离,他若身上揣着这样的东西,又怎会入了大牢?这样看来,他显然就是故意的!钱娇娘虽不知他究竟因为何故,但他竟一个字也不与她讲,害她这样担心!   等会儿,他一早就与她说有危险,但这危险本不应该有,那他从那会儿起就是故意骗她了?是故意叫她心急火燎地赶来武州?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邢慕铮这下嘶嘶直叫,也没能叫钱娇娘心疼。邢慕铮见耍赖不成,闷笑着将她一把抱住。钱娇娘在他怀里挣扎,他就搂得更紧。   “你放开我!”钱娇娘低吼道。   “不放。”邢慕铮这会儿有妻万事足,怀中的娇人儿怎么凶他也不怵。“说什么都不放了。”   钱娇娘恨得直想拿牙咬他,她也真在他的脖子上狠咬一口,真真气不过。   如今皮愈发厚的邢慕铮只当磨牙了,他掰回她的下巴,不甚温柔的啃咬她的红唇。钱娇娘也咬他。二人又爱又恼地互咬一番,邢慕铮才抱着钱娇娘,低低在她耳边说了真相。   原来这一切都是邢慕铮的计划。泰康帝与他密谋,叫他找出前朝叛党的领军人物将之除去。   邢慕铮从一开始就知道黑菊派与越朝皇室有勾结,他接近张资责并非为了武林秘籍,也不是为了调查先前的事,只是想让自己出现在他们面前,等着他们上勾。当初黑菊派刺杀邢慕铮,是因当时逆党视邢慕铮为最大威胁,意欲除之而后快。邢慕铮接手这事儿后,就让藏在张资责身边作门客的探子献上一计,让他们拉拢于他。张资责的父亲原是白氏皇族的暗卫,十分忠心,后来张资责继承遗志,成了复辟的一员大将。他接受了探子门客的计策,又将此计禀于主子,才有了如今这么一出。   邢慕铮本就是以不变应万变,他也揣测过张资责兴许会将他逼得走投无路,徐弘祖的配合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三皇子于他而言,道行还浅了些。他只将此事告知了武州知州,还让他用了些苦肉计。今日劫囚,他也也武州知州说了,叫他衙门里的杀几个反贼便跑,徐弘祖的部下要追便让人追。   如今一切都在邢慕铮的掌控之中,只是计划还尚未完成,待端了逆党老窝便是成了。可邢慕铮对此倒并无太多欣喜,不过是他寻常的一次战役罢了。此次出行,最大的惊喜是他怀中的娇妻。   临行前邢慕铮听得钱娇娘还将他拒之千里,他着实又气又恼,心口又是那样疼痛。邢慕铮愈心爱于钱娇娘,就愈发替她着想。他原想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离开,可他竟又害怕她在他身边无法释怀,还为了丑儿要讨好于他。明知放她离开他将心如刀割,但他竟也想过,她若能安好,自己便是孤寡一生他也甘愿。   可终究人心是肉长,刮了心肝肉的滋味太疼了。邢慕铮决意赌上最后一把,她若真对他无一点情份,他便死心放她离开,可她若对他有一丁点舍不得,他都要再求她回头。   可她不仅仅是一点不舍得,她竟为了他愿意放下一切,还愿意给将成叛党的他生娃儿。邢慕铮的心自昨夜起,就火热得发烫。   这是他此生最得意的胜战。   “邢慕铮,你就是个狗贼!”钱娇娘啐他,只觉这一程满腹的担心都喂了狗。   邢慕铮头回被人骂了狗贼,还咧嘴笑得痴傻。他低头舔着她的脸,像是她脸上有蜜般,倒是坐实了狗贼这话儿。“好娘子,我昨儿就想告诉你,只无奈隔墙有耳,加上张资责狡猾,我怕他于你不利,才瞒了下来。你便饶了为夫一回。回玉州去乖乖等我回来。不出一月,我就回去了。”   钱娇娘被他舔了一脸,有气也没处发。邢慕铮在她耳边交待她:“你回去只告诉阿大几人,明琥军没有圣旨不敢攻打玉州。若是他们真要打,你就要彭时应战便是。”他交待完了,拍了拍车板,阿大立刻停了下来,邢慕铮跳下马车,让阿大护送钱娇娘回玉州去。阿大虽心急,但对邢慕铮的命令莫敢不从。李清泉的车马追了上来,邢慕铮让李清泉留着,春五与秦绍元依旧上了钱娇娘的马车。   张资责的马车自另一岔路口而来,小厮打开帘子,张资责双手捧着邢慕铮的宝剑跪于马车之中。邢慕铮冷哼,看了钱娇娘一眼。   “你小心些!”钱娇娘原不想理会他,但还是没忍住。   邢慕铮对她摆摆手,大步走过去上了张资责的马车,李清泉俐索跟上,跳上车板与马车夫并坐。   张资责眼见钱娇娘的马车停在那儿不动,因而问道:“侯夫人不与咱们同行么?”   邢慕铮拿回宝剑,道:“妇道人家跟来何用?”   张资责感叹道:“尊夫人对邢将军情深意重,小人十分敬佩。”   邢慕铮因此话大悦,嘴里道:“非得寻死觅活地跟,就是傻。” 第二百九十章   燮朝当今太子吴淞步履匆匆,行至炼丹房前跪请面圣。毛祺和颜悦色地与太子道:“陛下潜心闭关修炼道法,闭关前曾言明俗事概不理会,有何大事太子与大人们商议即可。”   吴淞啐了毛祺一脸,“腌货,孤莫非不知圣谕?若非有天大的事,孤又岂会来扰父皇清修!你只管进去禀告,父皇怪罪下来,全由孤来担着!”   毛祺低头以袖擦脸,喏喏躬身,拿着道掸左右示意,立在两旁作道童打扮的小太监连忙开了八卦门,毛祺小碎步进了里头。   吴淞在门外等候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能见人出来,他本正要用膳,接到消息就匆匆赶了来,这会儿饿得头昏眼花,越发地心浮气躁。就在他拿两个道童小太监出气时,毛祺总算出来,奉了泰康帝的旨召太子入药房。   吴淞把气又撒在毛祺身上,只道他办事不力,叫他等了这样久。毛祺屁股上挨了两脚,还一脸笑呵呵地告罪。   泰康帝见吴淞时很是不悦,他自觉正参悟炼丹稍有所获,就被这等世俗打断,便是自己亲生儿子也不耐烦。   “太子有何事非要见朕?”泰康帝抚着发黄的胡须问道。   吴淞毕恭毕敬道:“儿臣叩请父皇圣安。儿臣确有一桩大事需父皇圣裁,才斗胆来炼丹房请安。”   “什么大事?”   吴淞抬头瞅了泰康帝一眼,小心翼翼地道:“父皇,邢慕铮他谋反了。”   泰康帝闻言果然睁开了耷拉的眼皮,“荒唐无稽!”   吴淞忙道:“儿臣不敢欺瞒圣上,只是儿臣有确切的消息来报,邢慕铮伙同前朝逆党在武州谋反了!”   “前朝逆党?”泰康帝目光又变,“你是说邢慕铮与前朝逆党有瓜葛?”   “正是,邢慕铮在武州与前朝逆党商议谋逆之事,被人当场抓获,并且那逆党已供出邢慕铮,儿臣心想事关重大,便下诏让人押他回永安由父皇您定夺,不想前日那些逆党同伙竟然劫了囚车,如今邢慕铮与逆贼皆不知去向,儿臣想请父皇下旨捉拿邢慕铮,并尽快收回云州!”   吴淞说得急切,甚至将准备好的诏书拿出来,只等泰康帝盖玺,泰康帝却看上去不那么着急,而是捏着小胡子转头问毛祺,“邢慕铮可有密信过来?”   毛祺躬身答道:“有三封密信,奴才都收着。”   “去拿来。”   毛祺领命退下了,三皇子眼里闪过异光,为何邢慕铮会有密信径直送来给皇帝?“父皇……”他欲开口,泰康帝却一个手势拦下了他,让他安静站一会。   不出多时,毛祺捧着一个挂了锁的紫檀木小信盒快步走到泰康帝面前,当着二人的面拿了钥匙打开。毛祺从里头拿出三封压了定西侯徽印密蜡的信件,双手呈到泰康帝面前。泰康帝接过来,一封封地撕开看过,面露满意微笑。   吴淞见状似有不妙,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父皇,邢慕铮与您禀了什么事儿?”   泰康帝抬起眼皮看了三儿子一眼,似笑非笑道:“也没什么事儿,不过是告诉朕他在武州是故意前朝逆党,企图叫他们拉他入伙,从而替朕揪出那群耗子。”   言语虽淡,听在吴淞耳里却不异于一个闷雷。他原以为抓住了邢慕铮的把柄,能将他就地处决了,不想竟是他故意设的陷阱?“父皇,那邢慕铮在云州待得好好的,怎会故意跑出来多管闲事,去剿前朝……”吴淞的话语渐渐停了,他这才记起来,方才泰康帝是说替他揪出前朝逆贼,并且邢慕铮还有密信直接到皇帝手里,那便说……是皇帝与邢慕铮密谋了此事!   “怎么不说了?”泰康帝没好气地看着底下站着的儿子,有些失望地摇头。   吴淞这下额上的汗更多了,他自然看见了泰康帝的摇头。“父皇……”   “邢慕铮当然在云州当他的侯爷当得好好的,一门心思全在妇人身上,但他这样年轻就只知享乐,便是归乡了,朕也得找些事儿给他做。”泰康帝道,“朕先问你,邢慕铮可招供他谋反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这……莫须有罢……”   泰康帝拍了桌子,指着吴淞破口大骂,“莫须有!你见天的食的是屎么!邢慕铮他分明假意被捕,又怎会承认这罪名,他的谋划又怎能继续?你跑到朕面前来,只莫须有三字,就要将朕的常胜将军定罪,吴淞,你该当何罪!”   三皇子从来是泰康帝最为宠爱的皇子,泰康帝舍不得他去封地,才一直将他留在永安。吴淞哪里受过泰康帝这样怒喝责骂,早就吓得膝盖一软,直愣愣地跪了下去。“请父皇息怒,儿臣知罪!”   泰康帝重重哼了一哼,他犹不解气,伸腿虚空踢了他一脚,“这事儿你跟谁说了?”   此事自然逃不开徐国公与徐家,吴淞此时却不敢讲,“儿臣,儿臣以为此事重大,谁人也没说。”   “杭致与内阁的人,你也不曾说?”   “……不曾。”   泰康帝真真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老三啊老三,你这是要当千古一帝啊!”泰康帝自己不怎么行,但在招贤上倒是许多皇帝都比不上。可惜他这个儿子竟然连已经交虎符的邢慕铮也容不下。他以为他把他杀了,他的太子之位就坐稳了?   “父皇这是折煞儿臣了!”   “朕折煞你,你是在折煞朕!你瞧瞧你方才那急匆匆的样子,是恨不得将邢慕铮烙上逆党的印,是马上要将他置于死路啊!他哪儿得罪你了,啊?他是阻止你继太子之位,还是杀了你妻儿?”   吴淞的脸阵红阵白,“他未阻止儿臣当太子,也没有杀儿臣妻儿。可是!父皇,您知道宫外的老百姓都怎么说的么,他们都知道邢慕铮的名号,竟不知我大燮皇室!他有这样的根基,万一将来野心大了,必然将反啊!”   泰康帝笑了,“这又是个莫须有,是么?”   “父皇,儿臣也是为了大燮的万年基业着想,邢慕铮他功高盖主,不日定反!”   “你堂堂太子,你是君,他是臣,你不想着如何去收服一个臣,反而怕他莫须有一日当反,就要早早把他给杀了?那往后谁敢站出来为大燮效力,拿起武器替大燮卖命?怕是你还未等到邢慕铮反的那一日,大燮江山就被关外的蛮夷给攻破了!”泰康帝着实失望透顶,亏得这回邢慕铮是替他谋事传来密信,万一真是这前朝逆贼想除他大燮脊骨,就这么简单把大燮最锋利的宝剑给折断了,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其他忠臣不也岌岌可危,大燮这高楼岂不转瞬倒塌?   “老三,皇室是龙头,臣子是大燮江山的脊柱,你得礼谦于臣,臣子才会归附于你。”泰康帝叹口气道,“这事儿朕来管,你回东宫闭门思过去罢!”   吴淞颓唐起身,似是很不接受,毛祺眼皮子一直耷拉着没有抬起来,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吴淞缓缓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直愣愣跪在泰康帝面前,“父皇!儿臣已经因为此事得罪邢慕铮了,此时不除,将来他定生反心!父皇,您为了儿臣,便将这功臣除去罢!”   泰康帝终于忍不住将那信盒砸在了吴淞的脑门上,“滚!再多说一句,朕废了你!” 第二百九十二章   钱娇娘才回到玉州,明琥军就得了一道攻城玉州的圣旨。钱娇娘也按邢慕铮所交待的,让彭时等人严防死守。只是攻城军看似凶猛,实则雷声大雨点小,因为将领得到的真正旨意是假意攻城,不可伤城一兵一卒。明琥军里有甄昊在,钱娇娘很快得到了消息。她便也让彭时作作守城样子,每日大清早地去城墙上溜达一圈。明琥军在玉州城门外“攻”了半月,终于等来了撤军的圣旨。他们走时,钱娇娘让彭时送了好酒好肉去犒劳军队。   又隔月余,邢慕铮传回密报,前朝余孽被一网打尽的消息。他将在中秋节前回到玉州。   原本早就该过中秋,今年却闰了个七月,反而让邢慕铮能赶上团圆夜。钱娇娘原是气恼邢慕铮使计逼迫她作了抉择,对自己又向他敞开心扉一事,她既欣喜,又忐忑。   钱娇娘不是走回头路的人,可恨邢慕铮这冤家是她命中的劫数。她分明已断义绝情,却还是逃不开他的掌心。这几年他对她的好,她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不能忘了他曾经的心狠,一颗心却犹不争气地为他而跳。这样的又爱又恨叫她却步,邢慕铮却逼得她踏出这一步。钱娇娘顺从了自己的心,她听到邢慕铮入狱会担心,听到他将死会心痛,她放不下他,舍不下他。再气他,也仍爱他。   钱娇娘可谓尝尽了情爱的苦辣,真真半点不由人。她捏紧了密信,心口是甜的。只盼这回再不苦了。   八月十四日天色将晚,秋风萧瑟,云州城外才下过小雨,地上似铺着一层水布,倒是灰尘倒是扬不起来。几匹膘肥体壮的大马自官道而来,只是竟不能疾驰。为首马背上坐的人正是邢慕铮。连日来的奔波赶路风餐露宿,已是人困马乏,分明今儿在客栈歇上一宿,明儿上午可自在悠闲回到玉州。可邢慕铮偏生要倦马加鞭,仍一刻不停地要尽快回玉州。   洒泪亭中等待已久的人听见马蹄声,快步走出亭子眺望,见是那人,她扬了唇角,解开自己的马翻身上去。   邢慕铮只见一个身披火红披风的女子迎面疾驰而来,再一定睛,竟是带着笑的钱娇娘。邢慕铮眼中闪过惊喜,他猛地一挥马鞭迎上去,二人目光于半空相对,情思如藤蔓交缠,邢慕铮胸口热浪翻腾,他伸长手臂将钱娇娘的细腰一捞,钱娇娘如火蝶纷飞,转眼落到男人的怀中。   李清泉与阿大连忙抬手让两边停住,还默契地叫人骑马往后退。   钱娇娘惊呼,安稳倒进坚实的臂弯中对上带笑的黑眸,她的唇瓣高高扬起。   邢慕铮勒住闪电,唇角也已上扬,他低头细细打量怀中许久未见的娇妻,搂紧了她的腰肢,“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   “来接我?”邢慕铮心中愈发柔软,此番的腥风血雨,已然消散了干净。   “嗯,”钱娇娘环了他的颈,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邢慕铮,我来接你归家。”   邢慕铮的黑眸幽深得几乎要将人吸进去,他既快又重地在她饱满红唇上压了一吻,沉沉说道:“嗯,我们家去!”   他扬了马鞭,闪电似也明了了主人急迫的心情,前蹄高高抬起,旋即振奋精神踏蹄疾驰。钱娇娘因着闪电的动作,整个人倒在邢慕铮身上,邢慕铮顺势用单手将她牢牢地贴在身上。二人的身子都滚烫火热,冷秋的寒冷似乎无法侵入二人分毫。   “邢慕铮。”钱娇娘叫他。   “我在这儿。”   钱娇娘咯咯笑了。邢慕铮紧了紧她,也笑出声。   他们很快进了城回了府,丁管家听得小厮通报,急匆匆地召集下人迎接主人,岂料心急的主子已经策马进来,怀抱火红披风看不见人的女子直直进了温清池。丁管家记得,那披风像是夫人今儿上午披出去的。他心念陡动,眼珠一转,忙叫下人们各自散去。   邢慕铮进了池子,迫不及待要洗去一身尘土,钱娇娘要出去,被他一把捞回来,“陪着我洗。”   “你又脏又臭,我可不陪。”钱娇娘媚眼流转。   邢慕铮早就挥退了里头的人,一听将她狠狠往墙边一顶,热吻肆意落下,“那我就将你变得与我一样,看你陪是不陪!”   “你先别乱来,丑儿该回来了……等等,别撕我衣裳,我陪,我陪!”   邢慕铮到底舍不得叫他香喷喷的娇妻与他一样臭汗满身,他只狠吻搓揉她一通,就自己除了衣裳跳进温泉池子里,钱娇娘拿了猪苓来替他解冠沐发,邢慕铮仰头与她对视,二人相视而笑。   邢慕铮安分地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一边洗一边顺便将他如何剿了前朝逆党的事儿说了,钱娇娘只看他身上没有严重的新伤,其他的并不在意。只是她想不透的是,为什么邢慕铮好端端地要去涉险干这样危险的事。便是皇帝的命令,他如今也并没有在朝为官,按理皇帝也叫不动他。除非……“你为甚要干这事儿,你有把柄在皇帝老爷手上?”   邢慕铮抬头看她,她摸摸他才刮干净的下巴,邢慕铮眯着眼任由她摸,慵懒说道:“不是把柄,不过是条件。”   “什么条件?”钱娇娘问。   邢慕铮握了她的手,摩挲着她的手背,“天家要我应承此事换圣旨。”   钱娇娘才恍然大悟,怪道邢慕铮能叫天家改了圣旨,这原是拿这样要命的大事去换的。她略为复杂地看向邢慕铮,他方才虽说的轻巧,但实则杀机重重,也亏了得他能化险为夷,也许一个不慎命就没了。   “值得么?”钱娇娘问。   邢慕铮笑笑,亲了亲她的手心,“这样划算的买卖,自是稳赚不赔的。”   一簇小火苗自手心燃起,不再抑制自己的钱娇娘满心的愉悦传遍四肢百骸。真欢喜啊,自己的丈夫对自己有情。   钱娇娘咬唇笑了,邢慕铮凝视着她,眼底似有火光,他开始舔起钱娇娘的手心来。钱娇娘见状不妙,忙抽回手,“你洗好了赶紧起来罢。”她起身打算去为他拿布巾,邢慕铮长臂一捞,将她和衣捞进池子里。   “邢慕铮!咳咳咳!”钱娇娘气得呛到了,他总这样乱来!   邢慕铮湿漉漉的长发垂在脑后,他沉沉笑着将她抵在池壁与他之间,“我的娇娇娘子,为夫着实饿得久了,你先叫我填填肚子,夜里再吃饱!” 第二百九十三章   到嘴的嫩肉自是没有吐出去的道理,钱娇娘被饿狠了的邢慕铮实实吃了一顿,若非还记得邢平淳在外等急了,邢慕铮断不能这样快放了她。   红绢等人早已体贴地将二人的衣物挂在耳房,邢慕铮抱着钱娇娘出来换了衣裳,这才叫人进来替钱娇娘拭发。   邢平淳果然已在鸿鹄院等得抓耳挠腮了,他在院子里听见外头熟悉的娘亲笑声,立刻眼前一亮冲出门去,只见他的爹娘笑语晏晏地大步往正院而来,二人四目相对,唇角都带着笑,并且在那宽袍下,爹娘的手竟是相握一处的。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邢平淳不知怎地就蹦出这句诗来。他的心重重跳了一跳,眼见执手而来的爹娘,只觉自己的欣喜又莫名多了一倍。他咧来大大的笑容,撒丫子冲上去加入他们其中,“爹,娘!爹,恭迎爹归家来!”   邢平淳这段时日成长了许多,他先是提心吊胆地一人在玉州待了好些时日,爹娘吉凶未卜,还有整个玉州成了他肩上的担子,他头一回真正意识到玉州少主于他而言是为何等重要的称呼。后来钱娇娘回来,他也没能放松下来,反而有了保护母亲等待爹爹平安归来的念头,他终于从被保护者成了保护者,他甚至已经做好杀人的觉悟。   钱娇娘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三人用了饭后在隔间话家常,钱娇娘将邢平淳的所作所为都与邢慕铮说了,邢慕铮夸了一句邢平淳一句“好”,又转头与钱娇娘笑道:“是我们俩的儿子。”   邢平淳脸红了,他并非因为邢慕铮难得的赞扬,而是爹爹后头那句“我们俩的儿子”,这话比任何夸奖他的话儿都叫他来得高兴。邢平淳血脉贲张,他的身上有爹的一半血脉,有娘的一半血脉,他是他们的儿子!   邢慕铮给了邢平淳带了礼物回来,是一只玉管毫笔,邢平淳很是喜欢,郑重其事地谢过。   享了天伦之乐,夜幕已深,邢慕铮更想夫妻夜话,只是邢平淳亢奋极了,盘腿坐在炕上把玩玉管笔,全没有要走之意。邢慕铮坐在钱娇娘身后,暗地里摸了摸钱娇娘的大腿,对她使了个眼色。钱娇娘**微酥,似娇似嗔地瞪了回去,知道他要她叫儿子去睡觉,她也不作声。   邢慕铮被这一眼瞪得更躁热难耐,他见这妖精就是折磨他,暗暗捏了她的小蛮腰,他清清嗓子,“丑儿,你上了一天学也累了,去歇息罢。”   “爹,我不累!”邢平淳这实诚娃儿响亮道。   邢慕铮:“……”   钱娇娘扑哧一声笑了。邢慕铮脸更黑了,他趁邢平淳又低头玩笔,倾身贴在她的耳边道:“再调皮,更有你受的。”说罢还咬了她耳朵一口。   红潮自耳根子往脸庞蔓延,钱娇娘迫于淫威,只能与邢平淳道:“丑儿,你不累,你爹也累了,你回院子去罢。”   邢平淳“啊”了一声,连忙跳下炕,对着爹娘一礼,“爹,娘,那孩儿退下了,望爹娘好生歇息,孩儿明儿早晨再来请安。”   邢平淳说罢告退,邢慕铮叫住他,“明儿早晨不必过来请安。”   这狼子野心!钱娇娘的脸陡然红透,她扭头背向邢平淳,狠掐邢慕铮一把,他在孩儿面前说些什么话!   邢平淳果然问:“爹,明儿为何不叫孩儿来?”   邢慕铮道貌岸然地顺着钱娇娘的理由往下说:“我才回来,累了晚起些。”   邢平淳恍然,惭愧道:“孩儿未曾想到,爹爹辛苦,孩儿不来打扰爹爹歇息。”   邢平淳走了,邢慕铮自后搂紧钱娇娘,大手自腰间往上,咬着她耳朵笑道:“丑儿哪儿都好,就是太老实。”   钱娇娘红潮未退,偏头瞟了他一眼,“你这当爹的怎么说话的,孩子老实也不好?况且他也有心眼,只是不愿意想,他是善良。”   “嗯,这点不太像咱们。”   钱娇娘不乐意了,“你阴险狡诈,连妻儿都敢诓骗,自不是良善之辈,怎么拿我与你相提并论?”   这是翻旧账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邢慕铮语气更软了,“这事儿都过去这样久了,好娘子怎么还记着,为夫知错了,便饶了为夫罢。”   钱娇娘冷眼睨他,“我记一辈子。”她说着狠话,身子却往他身上倒,由着他的大掌在她胸前作怪。   邢慕铮沉沉笑了,他因钱娇娘所说的一辈子而愉悦。“既如此,那为夫就用一辈子来赔罪罢。”邢慕铮长指微挑,熟练地挑开钱娇娘的腰带。   钱娇娘她面色绯红,更应了那句人面更比桃花红。   邢慕铮爱极了她在他怀中盛开的娇艳模样,他几近虔诚地俯身吻上她的唇,而后抱起她走向大床。   这一场欢爱邢慕铮极尽温柔,钱娇娘首回热情地回应他,与他交颈缠绵。若说以前的欢爱是和谐,这一场便是极致。二人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对方浓得化不开的情意。   两人相视而笑,深情相拥。   邢慕铮抚过她汗湿的额发,在她额前印上一吻。钱娇娘闭眼感受他的温柔,与他十指紧扣。   邢慕铮轻喟一声,“娇娘,我有话,想与你讲。”   钱娇娘微微仰头,轻轻“嗯”了一声。邢慕铮低头在她唇上轻啄一口,扣着她手的大手轻轻地揉捏。   钱娇娘等待着他的话,可是邢慕铮过了好一会儿也没开口。她静静地等着。   许久,邢慕铮终于说话了。   “我以前……我先前……”邢慕铮从不擅于向人打开心扉,他想了又想,才断断续续地开口,“我以前……不知情为何物,认为娶妻不过是血脉延续。所以我当年,的确并不把你放在心上。我……抱歉。”   钱娇娘早已知道了,她也释然了。这会儿听他亲口说出来,心中还是有些涩意。   “我在战场打了九年仗,杀了无数人,见了无数鲜血,连指甲缝里都是血。我的心是冷的,人站在我面前,只有活人与死人的区别。我的心中只有杀戮,闭上眼就是刀光剑影,回了玉州,我也觉着马上就要再上战场。我甚至渴望杀戮!我很知道将变得人不人鬼不鬼,我活在黑夜中,存在不过是一把杀人的刀。袁老劝我找个知心人,他说好女人的柔能抚慰男儿的刚,我想试试,但我愚蠢地认为不识字的你与我相差太远,所以我就选了冯语嫣。”邢慕铮慢慢地说着,“直到我中蛊疯癫,才看见了真正的你。正如你所说,我甚至未跟你真正处过就否决你,是对你的不公平。我很后悔,看见你被我所伤,我真快疯了。如果没有你在身边,我是绝不能活过来的。你是我的光,是我的归宿。”   邢慕铮想到什么说什么,钱娇娘全都懂了。她鼻头发酸。每个人都不容易。   “至于那道和离的圣旨,不是我求的,是天家自作主张下的。”   邢慕铮说了这些掏心窝子的话,钱娇娘已经彻底释怀,她不在意那道圣旨了。   “……我在新婚之夜,就对你动了心。”钱娇娘轻轻说道,“你问我疼不疼,你是第一个这样问我的人。”   邢慕铮知道钱娇娘曾经心悦他,但从未不曾想她竟是那一夜就中意于他。   “我那时候就想着,若你死在战场上,我就替你尽孝育儿,你若活着,我就等你回来。”钱娇娘贴在他的胸前,“这些年,是你支撑着我,我才能与丑儿活下来。我有好几回都觉得活不下去了,可是一想起你,一想起还要再与你重逢,我就咬着牙撑过去了。你……也是我的归宿。”   邢慕铮搂紧了她。幸好还能殊途同归!   “娇娘,过去都是我错了,你若愿意原谅我,就再嫁给我一回,可好?” 第二百九十五章   钱娇娘眨了眨眼,缓缓说道:“这个……还是算了罢。”   邢慕铮皱眉,“怎么算了,你不想嫁我?”   “不是这回事,咱们的婚书一直在,咱们不一直是夫妻不是么?我只不想再大肆操办婚事了,一来说出去丢人,二来我嫁了好几回,实在不想再折腾了。”   邢慕铮一听就脸黑了。什么乱七八糟嫁了好几回!   “那更要嫁!”不然有的人还不知道她到底是属于谁的!   钱娇娘却真是兴致缺缺,二人能心意相通比什么都重要,其它她都不在乎,如今她只想平平安安地与一家人过日子,再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娃儿,她就心满意足了。   邢慕铮瞧她不说话,挑了她的下巴,重重亲了她一口,“嫁不嫁?”   钱娇娘含糊应着声,“嫁过了。”   邢慕铮没有听见满意的回答,继续啃咬她的唇瓣,“嫁不嫁?”   钱娇娘哼哼唧唧地不松口,邢慕铮哪里是好糊弄的人,他不依不挠,一再威迫利诱,钱娇娘给惹得烦了,她一个转身坐在邢慕铮身上。   玉体妖娆,邢慕铮被眼前的美景顿失了言语。   钱娇娘的纤指划过邢慕铮的下巴,顺势往下。她媚眼轻眯,红唇微舔,“我的侯爷,如此良辰美景,你真要将时辰虚度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上?”   这怎么是无关紧要?邢慕铮想反驳她,眼睛直勾勾地离不开她,嘴里却似被蛊惑,“不应虚度……”   钱娇娘满意地俯身,主动亲上他的唇。邢慕铮除了她香软的红唇,没出息地再想不起其他。   隔日上午,邢平淳果然没来请安,内室的门也果然未曾打开。眼见日上三竿,等候在外间的丫头们各个脸色绯红。主子爷远行归来,两位主子第二日决计是睡”懒觉”。昨儿夜里屋里叫了两三回水,今日清晨碎儿还能听见夫人的低吟哭泣声。若是当年她在宫里伺候的主子也能得夫人这样多的雨露,何愁没有龙子!   钱美娘听说邢慕铮回来,挺着大肚子来侯府,身边跟着一个小丫环。红绢等人叫人“姨奶奶”,连忙迎上去,扶着她坐下。钱美娘快到生产日子了,郑二哥紧张得不行,便生钱美娘还闲不住。   “行了行了,你们别把我当个瓷人似的,我好着呢!”钱美娘爽朗笑道,“娇娘人呢?”   山楂便是嫁人了还是快言快语,“夫人还在里头睡着呢。”   “还在睡?这都什么时辰了?”钱美娘诧异,“听说妹夫回来了,妹夫呢?”   红绢强笑道:“这不也在里头么。”   钱美娘愣了愣,才听出言外之意,她这妇道人家都红了脸,“这两人……”   碎儿嘻嘻笑道:“人都说小别胜新婚,咱们侯爷夫人这是感情好!”   钱美娘也是笑了,只是她又记起来当时邢慕铮可是砸了书房才走的,听说是夫妻二人大吵了一架。“他们……和好了罢?”   红绢笑道:“姨奶奶放心,昨儿夫人去城外等了一日,亲自接回的侯爷,奴婢们看着,两位主子比以往还要好了!”丫头们的心思都在主子身上,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中。先时侯爷夫人对彼此尊重有加,昨儿眼见他们十指相扣自池屋出来,她们才惊觉二人似与往时不同,看对方的目光都叫人心跳。   这里头只有嫁过人的山楂才知道,那是夫妻间独一无二的亲密。   “怎么比以往还要好了,怎么个好法?”钱美娘连忙问。   “就是……哎呀,奴婢也说不上来,姨奶奶今夜来咱们府里吃团圆饭,自个儿看了便知道!”   八月十五人团圆,钱美娘果然在团圆宴上看见了三妹与她团圆的丈夫是如何个更好法。钱娇娘往时与钱美娘谈论起邢慕铮,虽然总是说他好,但总觉得有些疏离。丈夫说大户人家规矩繁多,夫妻间也是相敬如宾。钱美娘原是信了,但总有些遗憾。今日见钱娇娘暗地里掐了邢慕铮一把,钱美娘会心笑了。   席间有旨意自永安来,自是邢慕铮剿灭前朝逆党立了大功,又是一通源源不断的赏赐锦上添花。   自十五后,有心人稍留意就会发现,钱娇娘与邢慕铮,几乎焦不离孟,形影不离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邢慕铮外出巡视兵营,钱娇娘骑马跟着,干完正事邢慕铮就陪钱娇娘去马球场打马球;钱娇娘去布庄绣庄,邢慕铮陪同,钱娇娘就扯了最好的布料为他做衣裳。邢平淳一次见钱娇娘嘴角带笑缝一身男儿外裳,记起来问前儿她应承了为他做的褂子,钱娇娘一拍脑袋,已是将儿子的衣物抛在脑后。她当即让人去选了布,重新为邢平淳量了身形,然后交给绣庄的人去做。   邢平淳无声用眼神控诉娘亲厚此薄彼,他觉着他失宠了。   钱娇娘略为心虚,但她还是清了嗓子道:“娘为你做了那么多的衣裳,还不曾好好为你爹做几件,我怕以后你爹知道了不高兴。”   碎儿等人暗自偷笑。夫人就是为了侯爷冷落了少爷,她还不承认呢。   邢平淳这么一想倒是心虚了,他看看四周,“那娘你给爹罢,你别告诉爹!”她替他做的那么多衣裳。   “别告诉我什么?”说人人到,邢慕铮从屏风后现出身形来。   “没什么!”邢平淳见邢慕铮回来了赶紧道,他笑着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爹回来了。”   邢慕铮淡淡应了一声,带笑的目光在钱娇娘脸上,钱娇娘也啜着笑意瞅他。   旁若无人。   陪着的丫头婆子忙站起来,他们这些时日太熟悉两位主子的作风了,保管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将她们都赶出去。这都回来大半月了,两人还腻歪得跟一个人似的,不像老夫老妻,反而像是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果然邢慕铮往钱娇娘身边一坐,就问邢平淳为何在家,邢平淳无辜道是休沐。这理由倒是正当,但邢慕铮也有话说,他板着脸道:“既是休沐就出去野去,守在你娘这儿做什么。”   作儿子天生怕当爹的冷脸,邢平淳一听,连忙应了一声,撒丫子跑了。   等他一走,邢慕铮就摆手让丫头们都退下。多余的闲人们早已明了,各自暗暗带着笑意告退了。   闲杂人等都走了,邢慕铮将钱娇娘搂进怀里,亲了亲她的脸,贴着她耳亲昵问道:“你在做什么?”   钱娇娘唇角笑意不去,没有理会他的骚扰,手里还一直下着针,“我给你做件新袍子。”   邢慕铮听她给他做衣裳,满意的笑容高高扬起。先前她替那么多人做衣裳,就是不愿给他做。如今总算进了她的眼了。“那丑儿说不告诉我什么?”   钱娇娘咯咯笑出了声,“原本我是打算给他做件褂子的,可是替了你做,就把他的给忘记了。今儿与我嘟嘴呢。我就说我替他做了许多件,还没替你做几件,你知道了怕是不高兴。”   原来他在她心目中竟是把丑儿也比下去了,邢慕铮得意极了,他嘴里还道:“你哪里说错了,那小子从小到大的衣裳都是你给做的。”   钱娇娘扑哧一笑,偏头睨他,拿食指刮他的脸,“可行了,跟孩子比,你也不害臊。”   “本来就是,”邢慕铮嘀咕,“以后不要给他做了,都给我做。”   钱娇娘乐不可支,她没想到邢慕铮竟说这样孩童似的话语,“行行,都给你做。”   邢慕铮满意了,他伸手摩挲她的手,“不过你也不必太累着,刺绣伤眼,每日只一个时辰再不能多了。”   钱娇娘心里熨帖,“我知道了。”她乖巧地点头。   邢慕铮偏头又亲她一下,“后院的金桂开了,我叫人备了点心酒水,你与我去赏花。” 第二百九十七章   钱娇娘略为惊喜,“这会儿去?”   “嗯。这会儿正好。”   钱娇娘眼珠一转,爽快地放下手中活计,“好,这就去!”她站起来,“可是要叫多些人热闹热闹?”   “不必,就咱们俩。你的丫头也别带。”邢慕铮执她的手,笑得别有深意。   时值金秋,正是桂花飘香的季节。钱娇娘与邢慕铮相携穿过竹苑时就闻到了浓郁的金桂香气,钱娇娘深吸了一口,乐得甩邢慕铮的手,“真香!我喜欢桂花的香气!”   邢慕铮勾唇,“你既喜欢,那就在咱们院子里也种两棵。”   “好。”   二人绕过幽竹苑,就到了金桂阁。金桂阁很大,满院的金桂树盛开,微风一吹,那香气扑天盖地,令人心旷神怡。一棵百年老桂树下有一张刻着棋盘的石桌,两张圆石墩,石桌一侧架着一张琴,琴旁是一张贵妃榻,贵妃榻前的食案上摆放着许多精致小食,置了一个小巧的玉酒壶与两个玉酒杯,一旁架着红泥小炉。细碎的桂花落英缤纷,倒像是铺了一层点缀。   “这么多桂花,明儿我叫人打些下来,做了桂花蜜与你吃。”钱娇娘心情好极了。   “好,明儿我陪你来打。”邢慕铮将红炉上的温酒倒进玉壶,搬了食案放到石桌旁,在石桌前的一张圆墩上坐下,指指已放了玉棋子的石盘,“来下棋。”   石桌上放的是象棋,邢慕铮与钱娇娘说道兵法的时候顺便教过钱娇娘,钱娇娘很快就学会了,并且还学得很不错。   钱娇娘应一声,就要坐到另一边去。哪知邢慕铮长臂一捞,将她捞在自己腿上坐下。钱娇娘小小惊呼一声,搂了他的脖子。   “你不是要下棋?”钱娇娘失笑。“嗯。”“那还不让我过去?”“就这样下。”“这样怎么下?”   邢慕铮亲她的脸,低哑道:“你执黑子,我用红子。”黑子正是在他们坐的这边。   钱娇娘挑眉,“你这是看不起我?”   “哪能呢?”   钱娇娘道:“那输了得有罚。”“罚什么?”邢慕铮搂着她问。   钱娇娘想了想,道:“那就罚输的人满足赢的人一个愿望。”   邢慕铮点头,“这个可以。你有什么愿望?”   “你先说。”   邢慕铮倒还真认真想了想,而后他勾了一个坏笑,贴着她耳朵低语两句,钱娇娘耳朵红了,娇嗔他一眼咬唇点了头。而后她仰头在他耳边说了她的愿望,说完邢慕铮似笑非笑地看她,也同意了。   于是夫妻两个竟真就这样亲密坐着下棋。钱娇娘靠在邢慕铮的怀中,懒洋洋推动棋子,邢慕铮长手伸过河界,拨动自己的棋子。一阵微风拂过,落下一场桂花雨,香气拂鼻,高大男子怀中坐着娇柔美人,衣裙飘拂,宛如仙境。   行至中盘,钱娇娘缓了下来。老神在在的邢慕铮一手搂她的腰,一手为两人倒了酒,喂钱娇娘喝了一口。只是服侍不周道,一行仙酿滑落美人唇角,邢慕铮偏头舔了干净。   钱娇娘轻啄邢慕铮一口,心思还在棋盘上。   邢慕铮的心思却已经远了,他轻轻抚过钱娇娘的腰肢,“娇娘,你可还记得昨儿夜里看的画?是不是有一幅很像咱们现下?”   昨儿深夜,夫妻二人窝在被窝里看画儿,半夜三更看得自不是什么正经画,正是邢慕铮珍藏的春宫图,其中一幅画的是一对男女在花园的石凳上坐着,男子一手喂女子吃点心,一手却藏在女子裙下。   钱娇娘当时还评说这画细腻,今儿一想就想起来了。她顿时脸色绯红,已经知道邢慕铮打的什么主意了。   “你别乱来!”她看画儿津津有味,可没说过自己露天席地的就敢乱来,说不准什么就有人过来找他们。   “我乱来什么?”邢慕铮贴着她的脸儿轻吻,大手竟真放肆起来。 第二百九十八章   片刻,钱娇娘一声尖叫。这个坏人竟然真……   “你快别乱来!”钱娇娘的脸儿红得跟桃儿一样了,她咬牙捶打邢慕铮。   邢慕铮气息重了,“乖儿,我吩咐了人不叫旁人进来,你就从了我这回。”   “不行……”钱娇娘被邢慕铮撩拨得身子发软,她虽清醒地明白这样太过羞耻,可她心底里竟还有些蠢蠢欲动。   邢慕铮如今对她的身子更加熟稔,他心肝肉儿地在钱娇娘诱哄喊着,钱娇娘在他怀里软成了一滩水,竟就半推半就地从了。   空中的风越发甜腻。邢慕铮将她转个了身,轻轻重重地弄她,越发地放肆。钱娇娘捧着邢慕铮的脸,望进那深邃黑眸。他的眼里有光,有她,有痴狂。   她低头重重吻住他,他仰头更加蛮横地回吻。   二人在花园里交颈缠绵。   隐在不远处奇石后的赵瑶茜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原爱这里头的睡莲,今儿天气好,便早早出来在莲池坐了半日写了两首诗,隐隐闻到桂香飘来,她就想过来做些桂花蜜分给府里众人。岂料竟遇上这样叫人难堪的事儿。   赵瑶茜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她还未出嫁,却也知道那样难以启齿的亲密是夫妻间才有的。她想离开此地,却腿脚发软不能动。赵瑶茜移不开目光。平日里冷淡自持的定西侯,爽朗大方的侯夫人,此刻他们面对彼此的神情是那样妖娆魅惑,叫人脸红。   赵瑶茜的心重重地跳着。她的脸热了,身子也热了。   她是侯府住着的最为尴尬的客人。赵瑶茜自己心里明白。她已经快二十二岁了,这在大燮朝,已经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她那样仰慕邢慕铮,他却始终不肯看她一眼。她羡慕着独占宠爱的侯夫人,更嫉妒于她。   赵瑶茜落荒而逃。   邢慕铮啃咬钱娇娘的玉颈,余光瞟见女子离开的背影,眼里闪过一抹异光。   赵瑶茜自小偏门逃出花园,看守的侍卫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赵瑶茜在里头。侍卫想叫住她,但赵瑶茜生平头一回如猛兽在后追赶,飞奔离去。   她的院子离花园不远,赵瑶茜一路跑回房间已是满头大汗,她的奶娘吓了一跳,想问她去了哪里,赵瑶茜已冲进屋子里,并且栓上了门。   她扑倒在床上,脸儿还热得如火烧般。   赵瑶茜双颊带赤眼含泪光,觉得太过委屈。她非死皮赖脸之人,她便是再心悦邢慕铮,他对她全无情意,她也不会不顾矜持去勾引他。君既无情我便休,看过了这样伟岸的男儿,赵瑶茜再看不上别人,她宁愿上山做姑子去。可是侯府却不放她走。因着她身怀藏宝图的秘密,他们将她藏起来,是怕别人抢夺了去。她在侯府住了这样久,侯府主人的品性她已十分了解,都是为民着想的好人。若是能够,她愿意将整张藏宝图都奉出来,可她真不知自己父亲说的似是而非的话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另外半张藏宝图究竟在何处!   如今她进退不得,他们不让她嫁给邢慕铮,却是是非得要她嫁给他们信任的人。   这叫她情何以堪!   这日赵瑶茜恹恹的连晚饭也没有吃,她哭了一场躺下就睡了。昏昏沉沉中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漫天花雨下,一男一女亲密相拥,嘴儿对着嘴儿亲吻。她看清那男子是邢慕铮,原以为那女子是钱娇娘。谁知那女子偏过头,赫然出现的是她的脸!   赵瑶茜猛地惊醒,捂住了激烈的心跳。   钱娇娘不知赵瑶茜将他们的一场胡天乱地看了去,只当邢慕铮要输了棋故意耍赖。隔了几日,她要求邢慕铮实现他的诺言,带她去军营。   原来这会儿兵营中正在做操演,分了红黄两队,入了山中打对战,谁若是赢了谁就得了彩头。钱娇娘觉着有趣,也要加入其中。邢慕铮原不同意,那日被她一磨只能松了口。邢平淳知道了,死活也要去。于是邢平淳被邢慕铮扔进了黄队中,他自己带着钱娇娘进了红队。邢慕铮还额外与邢平淳约法三章,倘若黄队不在这场对战中获胜,他就得写上三篇文章,还得背上一整套心法秘籍。   邢平淳初生牛犊不怕虎,壮志凌云地满口答应。这会儿与钱娇娘兴冲冲地领了头巾。   钱娇娘换了一身小兵打扮,梳了文人髻,倒真像一个新兵蛋子。她还为邢慕铮拿了一条红头巾,跑去营帐中找邢慕铮。殊不知还有别人在他帐中。钱娇娘只听得幕僚们说什么“居安思危”,“何必舍近求远”,像是在议事,她未能止住脚,就闯进了帐中。 第二百九十九章   帐篷里除了邢慕铮,还有秦绍元和姜朋义,还有两名文人打扮的老者在里头,全都是书院的先生。他们见着钱娇娘进来,都暂停了话头。   “抱歉,我打扰几位了。”钱娇娘略为歉意,不等众人朝她施礼便要转身离开。   “夫人,”邢慕铮叫住她,“先生们已经议完事了,你不必走。”   邢慕铮说罢,给了众人使了眼神,几位先生神态各异,互相看了一眼,与钱娇娘施了一礼,喏喏出帐去了。秦绍元临走时,别有深意地看了钱娇娘一眼。   待人走后,邢慕铮迎上钱娇娘,看向她手中的头巾,笑问:“这是去领头巾了?”   钱娇娘点头,将其中一块递给他,“这是你的。”   邢慕铮笑笑伸手,让钱娇娘替他扎在腕上,“丑儿呢?”   “说是不能通敌,早跑到他的队伍里去了。”   邢慕铮轻轻哼笑一声,“还早,我带你出去熟悉熟悉地形。”   钱娇娘欣然同意,邢慕铮便让人牵了闪电来,二人同乘一骑,策马出了营地。   演练处就在离兵营不远的子霞山上,子霞山连绵不绝,可攻可守,又易于躲藏。通常一场演练要有个十天半月才有结果,这也是为何邢慕铮不愿让钱娇娘参加的原因,他怕她吃苦。   “几位先生也参与这回演练么?”邢慕铮带着钱娇娘到了山脚下缓了下来,钱娇娘这才开口问道。   “两位老先生坐镇营地,其余的跟着队伍进山。”邢慕铮到了一棵大槐树下,纵身下马,又将钱娇娘抱了下来。他并不拴了闪电,只放它在树下吃草,便牵着钱娇娘往山上走。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钱娇娘问。她心里是有些在意的,好像幕僚们在劝着邢慕铮什么事儿。   钱娇娘并不怎么过问玉州的政务,但邢慕铮会常与她说。自从发生了邢慕铮被抓下狱她两眼一抹黑的事儿,加之如今两情相悦,钱娇娘对邢慕铮的事更加上心。   “……没什么。”邢慕铮道。   “那居什么安,思什么危?”钱娇娘问,“他们是在担心三皇子?”   钱娇娘一猜既中,因为不仅他们担心,她也担心。三皇子的人在武州那样放肆,就想置人于死地,无异于与他撕破了脸。如今三皇子因此被皇帝责罚闭门思过,邢慕铮又获大功一件,恐怕叫三皇子更加忌恨。虽说皇帝老爷看上去对邢慕铮是很不错,可人不是妖怪,终究不能活万岁。万一哪日皇帝大行,三皇子登基,不知道他该怎么对待邢慕铮。   “嗯。”邢慕铮也不瞒她,“三皇子睚眦必报,他们怕他往后报复。”   钱娇娘低头思忖,脚踩在松针叶铺成的路上,沙沙地响。   邢慕铮见状,捏了捏她的手,“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叫你跟丑儿出事。”   钱娇娘与他笑笑,“我不担心这个。横竖有那么一日,咱们一块儿面对便是。”   邢慕铮扭头瞅着她笑了,“你倒心大。”她岂会不知面那一日将面对的是什么,若是平常妇人恐怕早已吓得不知所措了。偏她一介妇孺却生反骨。天生就不是藏在内宅的女人。   钱娇娘瞟他一眼,“误上贼船,我又有什么法子。”   “贼船?”邢慕铮沉声挑眉,粗砺的手指捏了捏她的手背,“你丈夫我是贼船?”   钱娇娘嘻嘻笑着,邢慕铮低头在她脸蛋上咬了一口。钱娇娘推他,“别给我咬出个牙印来!”   二人笑着闹着走了一段,钱娇娘又问:“听先生们的口气,似有对策?”   邢慕铮扯扯唇,见石缝中有一朵盛开的帝女花,摘下来别在钱娇娘的发上,“只是防范于未然罢。”   “好看么?“钱娇娘扶了扶嫩黄的花,“那他们说的舍近求远是什么?舍什么近,求什么远?”   “好看。也没什么,不过寻常争论罢。”   邢慕铮说得很轻巧,钱娇娘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也就不多问了。   ***   邢慕铮不想让钱娇娘在山中吃十来天的苦,但钱娇娘兴致很高,任他哄劝也不回去,愣是跟着队伍完成了这回操练。为保公平,邢慕铮没有出手,只作为钱娇娘的护卫参与其中。两队势均力敌,最后是黄队获了胜,邢平淳靠着自己与师父研究出来的一种连发弓,竟在此次演练中大出风头。后来连邢慕铮都对这种连发弓很感兴趣,叫了兵器营拿回去仔细琢磨。   待得出山,钱娇娘竟有种山中过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隔世之感,因着就在这十来日里,钱美娘生了个大胖儿子,赵瑶茜却在与人相约打马球的途中遭人劫持,隔了几日才被阿大救回来!   钱娇娘沐浴出来就听得红绢说了这两件大事,她一时也不知是喜是惊,终究姐姐的喜事跑不掉,钱娇娘先问道:“赵小姐可有大碍?究竟是何人掳了小姐去?”   红绢道:“奴婢也不知详细,赵小姐自被救回来,一直闭门不出,听说生了场大病,这两日才好些了。奴婢们只是去看望了赵小姐,说不得两句便回来了,奴婢们也不敢多问,只等夫人回来。”   钱娇娘皱眉,谁人胆敢在云州的地界,绑架定西侯府的人? 第三百章   莫非她身藏的秘密被旁人知道了?   邢慕铮从外面进来,钱娇娘跟他说了这事儿。邢慕铮平静如水,他已经听阿大说了。他对钱娇娘道:“阿大说赵小姐被救回来时受了不小的惊吓,问她什么也不答。后来她又生了病,更是没能问了。”   “那贼人呢?”   “死了,跑了。”   钱娇娘略一沉吟,“我去看看赵小姐。”   钱娇娘到了赵瑶茜居住的兰芷院,赵瑶茜在大门口迎接她。钱娇娘一见她的模样吓了一跳。不过短短十来日,赵瑶茜竟就憔悴至斯。她原就瘦弱,好歹身上还有几两肉,现下就是皮包着骨头,风吹一下就要倒了。   “赵小姐,你受苦了。”钱娇娘有些难受,她迎上去执了赵瑶茜的双手,她的手冰凉极了,跟雪一样。   赵瑶茜双目含泪,不住摇头。她的丫头与奶娘也都哭得凄凄。   赵瑶茜向钱娇娘诉说了她的遭遇。原来那日她与老宅子的几个美人相约了去马球场打球,用了午膳后她请府里的马车送她一程,出门时与当差的阿大说了一声。然而好似才出了城门,她就听见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她还未反应过来,两个蒙面的男子就打晕了马车夫,闯进马车里。赵瑶茜还不及尖叫,她就被打晕掳走了,丫头也被打晕留在了马车里。   待赵瑶茜再次醒来,她已身在一个黑幽幽的屋子里,她被绑在椅上动弹不得,有人在黑暗中逼问她藏宝图的下落,她说她不知道,他们就拿鞭子抽打她。赵瑶茜害怕极了,被他们逼问了不知多久,就在她已绝望之时,阿大带着人闯进屋子里救下了她。   赵瑶茜说这话时,脸色煞白,身子还在不停发抖。钱娇娘看她可怜,一直握着她的手。不过不幸中的大幸,贼人并未玷污赵瑶茜。   “赵小姐,你可曾看见贼人的脸?”   赵瑶茜摇头,“他们审问我时点着火把,却全都蒙着面。”   “那他们可曾透露自己是谁?”   “没有……”   “你仔细想想,他们与同伙说话时你能听得到么,还有,他们说的话有口音么?”   “啊!他们都带着永安口音,他们是帝都来的!”赵瑶茜猛地想起,随即又黯淡下来,“其他的我真不知道了,他们一直问的我藏宝图在何处。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那你告诉他们了么?”   赵瑶茜面露愧色,抬头小心翼翼瞅了钱娇娘一眼。   钱娇娘心下一个咯噔。她这不会是真将藏宝图与哪里来的贼子说了罢?   赵瑶茜低头呐呐道:“我总将将那半面藏宝图随身携带于身,因惧怕他们鞭打,就将那半卷藏宝图给、给他们了。”   “那……他们愿意?”钱娇娘轻声道,带了点试探。   赵瑶茜苦笑一声,“自是不愿,他们还不停追问另外半卷的下落,可我自己不知,如何能说得?我心道这回当命陨于此,岂知阿大大人有如天神降世,带了人救我出苦海。瑶茜惭愧,至今还不曾谢大人。”   钱娇娘仔细观赵瑶茜神色,看得出她并未撒谎。赵瑶茜的确不知另外半卷下落,只是赵大人那遗言究竟有甚天机?   “赵小姐,你有藏宝图的事儿,除了告诉咱们,你还与谁说过?”   赵瑶茜道:“我心知此事关系重大,其他谁人也不曾说。”   钱娇娘微微皱眉,难道是他们之中有人将消息泄露了?永安口音的贼子,又是谁派来的?   疑点重重,钱娇娘却也没有在赵瑶茜面前表露,她好声安抚赵瑶茜半晌,又让人送来人参等补物,叫她好生在府里休养。   赵瑶茜奶娘还与钱娇娘跪求,说她家小姐连日来噩梦连连,神魂不定,想请人来作法,令其神魂归位。钱娇娘自是应承了,当下就让人出府去寻高人。   赵瑶茜奶娘感恩戴德地磕头谢过。   待钱娇娘走后,赵瑶茜的丫头抹着泪道:“侯夫人心肠这样好,为甚偏偏不愿让小姐进门?”她家小姐不争不抢,全无心机,又有宝藏傍身,为何侯夫人偏不让这样好的人儿为侯爷妾室?难不成还有别的女子能比她家小姐好?   赵瑶茜因着此次被绑架,深觉自己怀璧有罪,又身若浮萍无人相护,再思及这侯府主人,一时悲从中来。   钱娇娘回了自己院子,邢慕铮又有事儿出门去了。她赶紧让人备了马车,带上准备好的礼品,叫上邢平淳往钱美娘家里去贺喜。   郑家门外一地红纸鞭炮,郑二哥摆了三日的流水席,只为庆贺喜得麟儿。钱娇娘到府时受到郑家上下热情的招待,她送上了大礼,郑家二老笑得嘴也阖不拢。小娃儿是个爱笑的胖小子,郑二哥还未娶名,只取了小字平,大家都叫平哥儿。平哥儿这会儿躺在爹爹亲手做的摇床里,睁眼就笑,一逗就笑,很是讨喜。邢平淳可喜欢这个表弟,一直站在摇床边拿着拨浪鼓逗着娃儿。   钱美娘坐月子在床上,见状笑问邢平淳,“淳哥儿,你这样喜爱弟弟,何不叫你娘再生一个?”钱美娘知道自邢慕铮中秋回来,他二人的感情已与先时不同,因此敢开这样的玩笑。   邢平淳一听眼都亮了,“娘,真的么?”   钱娇娘撇撇嘴,“我可不生臭小子了,再生也是生个香妹妹。”   钱美娘一听舒心笑了,她这是松了口了。钱美娘也松了气儿,妹妹能与妹夫解开心结是再好不过的事儿。   邢平淳却也不答应,“妹妹爱哭,又不能给我当小兵!”   郑二哥从外头进来,笑容满面,“淳哥儿,你既想要小兵,往后就叫咱们平哥儿跟在你屁股后头!”   “哈哈,真的么,姨父!那太好了,您与大姨再多生几个弟弟,我就是小队长!”邢平淳笑得龇牙咧嘴。   “好好,承你吉言,多生几个,都给你当小兵!”郑二哥也笑得眼睛都快成了缝。   钱美娘红了脸,想想也与钱娇娘一同笑了。   过了一会儿,外头来报,说是定西侯亲自过来恭贺郑家喜添麟儿。郑二哥忙出去迎侯爷妹夫,钱娇娘听他来了,便想抱外甥出去给他瞧瞧。钱美娘道:“平哥儿还未取名,二哥说他不通文墨,怕取不好,就想请侯爷为平哥儿取个名儿。”   钱娇娘略为错愕,“这样好么?”   “当然好,侯爷是那样尊贵人物,公公婆婆都求之不得,就怕侯爷不赏脸!”   “那我与他说一声。” 第三百零一章   钱娇娘还未将这事儿说出口,郑二哥已迫不及待地请求了邢慕铮。邢慕铮倒没甚太过惊讶,询问了钱娇娘的意思便同意了。钱娇娘将平哥儿抱给他看,邢平淳凑上来逗平哥儿笑,一家三口与一个小娃儿,怎么看都像家中添丁,郑二哥看着都不由得笑。   钱娇娘一家子没有在郑家留饭,坐了一会就走了。   归家时钱娇娘与邢慕铮坐马车,有了爱驹就甚少坐马车的邢平淳骑马。   路上闲聊,钱娇娘让邢慕铮好好给平哥取个名儿,邢慕铮点头道:“我也顺便把咱们女儿的名字一道想了。”   钱娇娘咯咯笑,轻声说好。   邢慕铮目光更柔,他伸手抚向钱娇娘的肚子,“你现下不吃药丸了罢?”   “嗯,不吃了。”钱娇娘抚上他的手。   发觉她的手有些凉,邢慕铮反手将她的手捂在手中,一起盖在她的肚子上,“说不准已经有了。”邢慕铮道。   “哪能那么快。”钱娇娘虽这样说,但心弦也被他这句话拨动了。   “快来罢,我都等不及了。”邢慕铮蹭蹭她的脸,“咱们女儿定比平哥儿更讨喜。”今儿是邢慕铮头回抱未满月的娃儿,那软软的一团叫他心生异样,他真迫不及待想要抱着他与娇娘的女儿了。   “明儿起,你请白大夫隔三差五就给你诊诊脉,别有了还不知道。”   “行了,瞧你心急的。”钱娇娘哭笑不得地道,“我话说在前头,咱们有了第二个娃儿,你可不能冷落了丑儿。他出生时你就不在身边,若你对二娃太好,我怕他心里不高兴。”   “你放心,我知道。”邢慕铮道,“他是咱们的长子,以后咱们的一切都是他承继。”他对他寄予厚望。   钱娇娘听得他这一句承诺,满意地点头,依偎在邢慕铮肩头。   马车咯噔咯噔不紧不慢地朝前走,钱娇娘突然说道:“……你说如果你没有中蛊,冯语嫣成了你的平妻,生了儿子,你还会将丑儿当长子承你的爵么?”   邢慕铮沉默片刻,“会。”   钱娇娘抬起头,“你没骗我?”   邢慕铮道:“你这样讲,无非是以为我看重冯语嫣,但她那样的心肠,假以时日总要暴露,我厌恶她还来不及,怎么叫她生子?况且你为了丑儿,定然要与我争一争,丑儿又是这样争气的孩子,我总会看见你们娘俩。只不过,那会儿于你我而言,恐怕就更晚了。”邢慕铮顿一顿,“娇娘,我且问你,如若我真娶了冯语嫣,你还会回头么?”   钱娇娘也沉默了一会,沉沉吐了一个字,“不。”   邢慕铮缓缓吁了口气,将钱娇娘的手扣在掌心中。   马车里安静须臾,钱娇娘再次开口,说的却是赵瑶茜,“赵小姐说劫持她的人是永安口音,却是不知谁人劫了她。”   “那她怎么讲?”   “我看她是真不知道另半卷藏宝图,她被吓得魂都快没了,她的奶娘还请我叫些高人来为她收魂。”   邢慕铮淡淡道:“你看着办罢,让阿大去操持。”   钱娇娘一开始原只当这是邢慕铮一句寻常不过的话,并未往心里去。只是后来见阿大尽心尽力地为赵瑶茜寻人作法,又借故时不时地出入她院子献殷勤,钱娇娘就有品出味来了。她虽然是赞成阿大去与赵瑶茜示好,甚至是巴不得赵瑶茜嫁给阿大,可赵瑶茜在府里两三年了,阿大早不示好,晚不示好,偏谝这节骨眼上去示好,怎么看都有些趁虚而入的架势。   钱娇娘叫来阿大,笑吟吟地问他为何突然看上了赵小姐,阿大一脸憨厚地道:“这不是属下去救赵小姐时,瞧她哭得好不可怜,起了怜爱之心,回来就对赵小姐念念不忘了。夫人,您替属下美言几句罢。”   钱娇娘笑而不答,“那赵小姐可是知道你的心意了?”   “知道了,就是……害羞不敢见我,属下看着赵小姐怕是对我有点意思。”阿大嘿嘿笑。   钱娇娘笑容更大了,“那就先恭喜你,不过我倒忘了问了,你们原在哪儿救下了赵小姐?”   阿大道:“就在往治野去的半道上,有个废弃的屋子,赵小姐被关在里头。”   “那些劫她的贼人呢?”   “有两个被属下们杀了,其余的都跑了……算他们跑得快!”   钱娇娘问:“你们怎么不留活口?”   阿大摸摸光头,“这不是没能留住么。”   钱娇娘弯起唇角,“呵呵。”   是夜,邢慕铮自外头回来,钱娇娘与他说起阿大与赵瑶茜献殷勤的事儿,邢慕铮脱了脚下钱娇娘为他纳的布鞋,换了一双凉屐,“既如此,你去赵姑娘那坐坐,如今她的身份泄露,身边有个武艺高强的丈夫,不是踏实许多?”   这可说到点子上了,钱娇娘别有深意地睨了邢慕铮一眼,给邢慕铮倒了杯茶,“话是这么说,若是找着了罪魁祸首,赵小姐不是更踏实?”都这么久了,还没找着一点线索么?”   “没有。”邢慕铮接过她的茶一饮而尽。   “真没有?”钱娇娘凑上来,拿帕子为他额上的落灰。   “真没有。”邢慕铮道,“你再给我倒杯水。”   钱娇娘笑笑,依言又给他倒了杯,递给他时似笑非笑,“那我可比你们这些大老爷们能干,我有一点线索了,侯爷想听么?”   邢慕铮道:“你有线索我当然想听,你且等我浴个身……”   邢慕铮要往外走,被钱娇娘一把拉住,“你着急啥,你等我把话说话,一会儿我去替你搓背!”   邢慕铮真要走,钱娇娘是拉不动的,但他如今哪里会拂她的意,轻而易举被她拉了回来,在榻上坐下。钱娇娘往他身边一挤,紧挨着他坐下,“我给你说说,你听听对不对。”   邢慕铮偏头,冷不防在她唇上亲了一口。钱娇娘才要起势被他这么一亲愣了,她嘻嘻笑道:“你做什么。”   “今儿回来还没亲你。”邢慕铮捏了她的下巴,说了一句就用力攫了她的红唇。   两人亲着亲着就往榻上倒了,钱娇娘制止邢慕铮作怪的手,气喘吁吁道:“好歹等我把话说完!”说着她推开他坐起来,娇嗔一眼,整了衣衫。   邢慕铮的眼底暗自闪过一丝扼腕。 第三百零二章   钱娇娘伸出双手去将邢慕铮拉起来,邢慕铮顺势而起,下巴支在她的肩膀上,跟个大熊似的瘫在她身上。钱娇娘却按着他的额头推他。   “你……”   “是我叫人干的。”邢慕铮冷不丁道。   钱娇娘反应过来,气得不行,转身就去打他,邢慕铮由她打了两下,才抓了她的手,“别打了。”   钱娇娘气不过,抽出手来还打他一下,邢慕铮扣了她,加重语气,“别打了!”他顿一顿,“仔细你手疼。”他皮糙肉厚,她如今养娇了,这样用力岂不得打红?   邢慕铮揉她的掌心,钱娇娘一把抽出来,瞪他,“邢慕铮,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她就说她越想越不对劲儿。既是赵瑶茜身怀藏宝图之秘,那些贼子不把她带离邢慕铮的地界居然就找了个废弃的小屋开始逼供,这不是摆明了叫人找着么?阿大就更好笑了,连个活口也抓不到,还能让人跑了。这回来还跑去在赵瑶茜面前招摇,大有英雄救了美人邀功的意思。   她就越想越不对劲儿了。果然如此!   “你的心肠怎么这么黑,赵小姐哪招你惹你了,她还是个娇滴滴的小姐,你怎么就下得了这个狠手,派人去绑架她,还拿鞭子抽打她!”钱娇娘早知道邢慕铮不是个善茬,可他真能下得了手!   邢慕铮果然没有丝毫愧疚,“我又不是真要害她,不过是吓了吓她,叫她受了点皮肉之苦。”   “还叫一点皮肉之苦?她差点快吓破胆了!”   邢慕铮又抓了她的手替她揉捏,面上毫无悔过之意,“这不就是差点么?这姑娘太犟,好吃好喝的供着她,她反而想不明白。我也怀疑她是不是还藏着事儿,才想逼她一逼。”   钱娇娘冷笑,“顺便再整个英雄救美的戏份,钱小姐看上了阿大也是能够的是么?”   邢慕铮轻笑,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知我者,娘子也。”   “你少贫!”钱娇娘怒气未消,只觉他这做事太不择手段,好好一个姑娘家被他吓成什么样了。   邢慕铮将她的手贴在脸上轻轻摩挲,“别气。”   “是我气么?你就不怕赵小姐想明白了,立马撂挑子走人!”钱娇娘掐他的脸。   邢慕铮凉薄笑笑,“咱们这侯府也不是这样好进好出,怎么说咱们也收留了她几年。”   “她倒是想走,你让吗?”钱娇娘没好气地道。   邢慕铮笑笑没说话,只将她揽进怀里。钱娇娘扭了扭身子,邢慕铮加重了一分力道,钱娇娘才倒进他的怀里。   钱娇娘在男人怀里眼珠子转溜几圈,忽而眯了眼,“你原不是不着急的么,怎地突然出这样的损招?”他要是着急,也不会让赵瑶茜在府里住上几年。   “我不着急,我替她着急。”都成老姑娘了,该嫁了。   “你真不娶?”钱娇娘挑眉问。   邢慕铮低头对上她的视线,“只你一个。”   “……真的?”钱娇娘声音轻了。   “真的。君子一诺。”   钱娇娘弯了唇,“可你不是君子。”   邢慕铮也笑了,“那大丈夫一诺,驷马难追。”   钱娇娘知道邢慕铮心悦于她,但她从未与他说过自己对于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渴望,不想他今日自己给出了承诺。   钱娇娘觉着有些对不起赵瑶茜,她本应该大义凛然为她讨回公道,可现下她心中被喜悦填满,邢慕铮犯了天大的罪,在她眼里都这样可爱,还俊朗迷人……   钱娇娘想压住笑容,但没压住,“那我也只你一个。”   邢慕铮点头,“很好。”他平静说完,压下的亲吻却是火热。   夫妻二人终究在榻上胡闹一场,待邢慕铮抱着钱娇娘去汤池里洗浴,钱娇娘才又记起正事来。 第三百零三章   钱娇娘很容易就想到了她在帐篷里听见的对话。她直觉这二者有关系,如若思的是朝廷的危,那想法可就大了天去。看来舍近求远求的不是别的,而正是赵瑶茜背后的宝藏。他们怕是在预谋大事情。   钱娇娘趴在白玉璧上,星眸半阖,思忖着事情。   邢慕铮自后过来,在她的肩头亲了一口,粗壮的手臂贴在她的臂上,问她:“在想些什么?”   钱娇娘偏头,“你查过赵家了?”   邢慕铮埋在她的颈边,“查过了。赵大人与亲信全都死在那场守城之战中,赵瑶茜的娘在她六岁时就死了,娘家是平民,自她娘死后就不往来了。”   “没什么书信啥的?”   “赵瑶茜屋里的书信图纸我都派人看过了,并未有甚可用的线索。”   钱娇娘睨他,“你什么时候看的?”   “阿大拿出来给闾先生他们看的。”   “闾先生?”这可不就是教丑儿机关术的大师么,他竟也掺与其中?   “嗯,闾先生沉迷机关之术,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比皇陵更多机关?他比我更上心。”   钱娇娘抿了抿嘴,“那闾先生知道你们要干什么?”   “闾先生那样的匠人,自是不会关心这些世外之事,他只一心想找着皇陵罢了。”   “……你是非要那宝藏不可么?”   邢慕铮实话实说,“有了那宝藏,事情就好办多了。”   “所以先生们都劝你纳了赵小姐?”   邢慕铮知道瞒不过了,就嗯了一声。   “那不是叫你很为难?”   邢慕铮将她从池里捞出来,“有什么为难,若是真找不出线索,她又非要出家,大不了就不要这宝藏,不过多走些路罢。”邢慕铮为她擦干身子,又扯了一件中衣袍子为她穿上。   “当真?”   “当真。”邢慕铮顿一顿,颇为小心道,“不过能得到还是最好,我能不能找人……霸王硬上弓?”   钱娇娘给气的,“邢慕铮,你就是个兵痞子!”真真气死她了!   就在夫妻二人为这事意见相左争论起来的时候,红绢急匆匆的声音自屏外响起,“侯爷,夫人,门外有要事禀!”   钱娇娘从不让奴婢们在他们夫妻在温泉池里的时候接近,怕她们听见不该听的。红绢又是最守规矩的,这会儿这样急匆匆的,当是有天大的事儿了。   二人收拾出了屋子,果然就听见了天大的事。   泰康帝驾崩了。   这事儿并不在邢慕铮的意料中,也不在所有人的意料中,泰康帝是突然山陵崩。邢慕铮后来派人去打听了,泰康帝原是在半夜暴毙,走得悄无声息。身边紫檀盒里炼的丹药都不见了。想来是泰康帝吃了他自己炼成的仙丹登仙去了。   此事猝不及防。   邢慕铮对泰国康帝虽然没有十分的忠心,但他不会反他。泰康帝是他的伯乐,临危时任用他,并且信任于他给他大权在握,班师后他也没有亏待他,让他成了一城之主,并且还想关心他的家事,虽然是帮了倒忙,但不否认他是为了他好。   邢慕铮对着永安城的方向拜了三拜。   皇帝大行,国丧三十六日,不应考,不嫁娶。国不可一日无君,国丧前,新皇就登基了。正是三皇子吴淞。   天变了。太平日子恐怕也要变了。   今年过年时虽已过国丧,然而新帝哀恸,召告天下年时不可大肆欢乐,因而这年过得极为平淡。过了年没多久,就是邢慕铮的生辰。   邢慕铮对自己的生辰不怎么上心,办不办都可。钱娇娘如今爱重邢慕铮,就恨不得把一切好的都给他,这样的日子自是要为他庆寿。只是怕落人口舌,她只关起门来在侯府里办了一场,只宴请了云州城的客人。邢慕铮当日的春光长寿靛蓝锦袍是她一针一线缝制的,一点儿也没有假手他人。并且她还为他求了刘子豪大师一副河清海晏图,叫邢慕铮好生欢喜。   钱娇娘的绣工如今越发高明,加之邢慕铮身形挺拔,她精心绣出来的锦袍穿在他身上,真真惊艳四座。邢慕铮走路带风,他原不讲究穿着,如今听人夸他的衣裳,虽仍面色淡淡,但众人都知他是高兴的,特别是他说的话,更叫人不多想都难:“贤内如今懒得得针,也只有我能讨得一两身衣裳穿。” 第三百零四章   寿星这般发话了,岂有不应和的道理?于是众人夸赞侯夫人绣艺精妙一番,又感叹二人夫妻间情深似海,比翼连枝。邢慕铮平时最不耐烦听这些马屁之词,今儿却是遍体舒畅。   今日客多,男客于外厅,女眷在内院,各自畅饮庆贺,一扫年时沉闷。最忙碌的却是邢平淳,外厅内院两处跑,四处替父母待客。   这肖似邢慕铮的少主子很得贵妇人们的欢喜,邢平淳只觉他一进内厅,就被人盯着从头到脚的打量,像是要将他看出洞来似的,竟叫他头皮有些发麻。   待他走后,有夫人迫不及待问钱娇娘,“少主今年也有十四了罢,可曾与人定了亲?”   钱娇娘愣一愣,笑道:“这才十四,早着呢。”她看着他还是个孩子,怎地旁人竟看着他能娶妻了?   “十四虽是早了些,但少主身份尊贵,若是先定了人家,叫亲家好生调教了千金,待过两年嫁过来岂不和美?”   “是呀,若再配得两个侧室也是好的。”   底下许多夫人点头附和。她们家中都有未嫁的嫡女庶女,如今邢平淳是邢慕铮独子,又深得邢慕铮看重,侯夫人又是后院独一人,这偌大的定西侯府将来定是让邢平淳承继的。邢平淳如今就是众夫人眼中最香的那块馍馍,只想着怎么分得一块才好。待他长大光彩更甚,风流传至永安去,怕是更多的权臣贵戚之家想与其结姻,那会儿想来更加看不上他们这些云州城的。如今趁着近水楼台,便是嫡女占一个侧室之位也是有造化的。   钱娇娘压根就没想过这事儿,却听众人说得头头是道。不仅妻子要定,连侧室都要安排上了。钱娇娘一时有些怅然之感,只是这惆怅并未持续多久,她说道:“小女儿在家里最是该天真烂漫的,怎能为了嫁来我家拘了性情?淳儿成亲娶的是他的妻子,自是要他欢喜,对方也欢喜他,才不失圆满。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事儿我不想管。”钱娇娘只道自己与邢慕铮盲婚哑嫁,走了这样多的弯路,她只愿丑儿能娶得心爱之人,大婚之日欢欢喜喜将人迎进府来。   只是她这说辞却叫底下的夫人们都吃惊不小。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小儿说话的份?这侯夫人莫不还以为自家的少爷是平头百姓,婚事能随心所欲呢。就算她能答应,侯爷也不见得答应啊!   正说着,邢平淳竟去而复返,众妇忙止了话头。邢平淳匆匆到钱娇娘耳边低语两句,钱娇娘眸光微动,与邢平淳点了点头,与夫人们说了一声,暂且离席。   原是邢慕铮派人与邢平淳说,有一客于揽月阁中,让他请钱娇娘安顿招待。   若是平常客人,哪里需要钱娇娘亲自安顿,且还是邢慕铮让邢平淳转告的,看来邢慕铮很是重视这神秘客人。钱娇娘与邢平淳一同前往揽月阁,路上钱娇娘因方才之事打量儿子,惊觉儿子竟不知什么时候已比她高,肩膀也比她宽厚,下巴处甚而冒出了青茬。   她的儿真的长大了。   “娘,你看着我作甚?”邢平淳敏锐感到钱娇娘古怪的视线,不免偏头笑问于她。   “没什么,就是看看……我听你声音有些沙哑,可是染了风寒?”   “风寒倒是没有,只是喉头痛,爹说我应是要换男子声了。”   “换男子声?”钱娇娘错愕。   “是呀,”邢平淳清清嗓子,得意地道,“儿子原先说话不是还稚气未脱?待儿子换了声,以后就是真正的男儿汉子了!”   钱娇娘是真不知道男子还有换声这一**,她听着稀奇,伸手去摸邢平淳的喉头,邢平淳稍稍低头由着她摸。一干奴婢跟在后头,会心而笑。他们再没见过比侯府跟舒心的权贵之家。   “既是有些痛,便叫大夫看一看。”   “没事儿!不过娘既担心,我一会儿就去看大夫便是。”   母子俩说着话,进了揽月阁内。一位风光霁月的年轻公子端坐此间,清冷如雪。邢平淳看清来人,眼中乍现惊喜之色,他快步迎上去,大叫一声:“勉之!”   来客听见叫唤猛然回头,就见邢平淳朝他展臂冲来,他才站起来,就被邢平淳一把抱住,后背被他重拍两下,“哈哈哈,你怎么来了!”   钱娇娘打量客人,他虽看上去极为陌生,但钱娇娘不会忘记这样俊俏的儿郎。这被邢平淳唤作子清的不是别人,正是二皇子之长子吴泽。   吴泽如今已是翩翩儿郎,也是大燮朝最为叫女郎心神向往的贵公子。他向来冷静持重,见旧友如此开怀,吴泽先是错愕,继而破冰而笑,回抱于他。相较邢平淳成日混迹兵营的豪迈,他略为生疏地拍了拍他的背。   跟着吴泽而来的两名侍从眼有惊讶之色。他们从未见主子与旁人这样亲近。便是主子常与邢少爷书信往来,这也显得太过亲密了。   好在吴泽很知礼数,与邢平淳相见过后,他郑重其事地与钱娇娘见了礼。钱娇娘回了一礼。   吴泽道:“我游历云州附近,听得邢侯生辰,故转道前来贺喜,还望夫人莫怪我不请自来。”   钱娇娘笑道:“世子能来,是侯爷之福,并且淳儿常与我念叨世子,我也很盼望世子来。”   吴泽动容,深深一揖,“多谢夫人。”   红绢等人觉着有些奇怪,按理皇亲来贺寿是一桩喜事,也是侯府当谢才是,为何这世子会行此大礼,夫人竟也受了。   钱娇娘让邢平淳带吴泽去他的院子暂歇,邢平淳很高兴地拉着吴泽走了,钱娇娘转身与几个贴身丫头道:“世子的事,你们不要往外说。只当侯府从未来过这个人。”   红绢才知事情有异,她与其他丫鬟忙颔首应是。   钱娇娘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叹息一声。外人不知新皇是个疑心极重的,二皇子分明与皇位无缘,皇帝还不肯放过,第一个开刀的就是二皇子一家。如今二皇子被扣上行刺新皇的罪名,被圈禁在永安,连封地也被皇帝收回。他的妻妾儿女与他一同被圈禁,惟有嫡长子吴泽因游历在外不知所踪逃过一劫。听说皇帝还派了许多人找吴泽。   不想吴泽竟然贸然出现在云州。   钱娇娘也不知是吴泽自投无路,还是聪明绝顶,看穿新皇接下来要对付的恐怕就是定西侯府,因此悄然过来结盟。   钱娇娘只知道云州的太平日子怕是不久了。   钱娇娘走出揽月阁,有一着灰青夹袄的文人立在阶下,正是秦绍元。   “夫人。”秦绍元上前一步,恭敬与钱娇娘见礼。 第三百零五章   “夫人。”秦绍元上前一步,恭敬与钱娇娘见礼。   钱娇娘看看前厅方向,“秦先生不必多礼,是侯爷请先生来找我的?”   秦绍元道:“学生只是来替侯爷看一看。”   钱娇娘笑笑,“只是先生还有话说?”   秦绍元顿一顿,躬身道:“夫人英明。”   钱娇娘轻笑一声,挥退左右,“先生有话便请直言罢。”   秦绍元又行一礼,请钱娇娘于石椅上坐下,立于她身边问她道:“夫人可知当今朝廷之势?”   钱娇娘道:“略知一二。”她微一伸手,请秦绍元坐下。   秦绍元自知这位侯夫人不似寻常深宅妇人,侯爷对她又爱又敬,因此她说知道些政事不足为奇,他恭敬坐于钱娇娘对面,与她说道:“既然夫人有所了解,学生便直言了。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新皇登基,朝中动荡,就连杭相也受了冷落,新皇一心抬举徐国公府,怕是要坐大外戚。且新皇眼中不能容沙,短短几月,就寻了罪名将二皇子圈禁,其余皇子皆年幼,新皇只当坐稳了皇位,继而对付的怕就是定西侯府。虽说侯爷清白,可欲家之罪,何患无辞?侯爷因国丧上永安时,我等就惶恐不安,如今形势力紧迫,定西侯府已架在了火上。”   钱娇娘点头不语。   秦绍元继续道:“侯爷今日收留世子,若被新皇发觉,便是连坐的罪名。可二皇子终究还有些势力在宫中,与其各个击破,不如联合二皇子府,并且以后也能师出有名……”至于出的什么师,秦绍元没有明言。   钱娇娘道:“这些我都明白,先生有话,不妨直言。”   秦绍元见钱娇娘如此直率,反而有些不知如何说。毕竟他一会儿要说的事,于他而言略为尴尬。只是事儿迫在眉睫,他做为与侯夫人接触稍多的幕僚,只能在同仁的期盼下过来说服钱娇娘。   “夫人,学生得知侯爷身上衣物一针一线皆为夫人缝制,可见夫人爱重侯爷,侯爷同样敬重夫人,外宅内院,皆与夫人共同打理,共同进退,这在大燮朝的世家里是独一份了。学生即便不甚了解内院之事,也知侯爷对夫人宠爱非常,侯爷如此情深意重,夫人何不稍退一步?”   钱娇娘问:“秦先生此话怎讲?”   秦绍元道:“夫人如今深得侯爷之心,现下形势颇危,那赵家小姐冥顽不灵,一心痴待侯爷,夫人何不委屈退一步,让侯爷纳了赵小姐入府?若能得其藏宝,何愁新皇发难!并且便是纳了赵小姐,赵小姐也不过小小一名妾室,夫人既为正妻,又有邢侯长子,夫人的正妻地位绝不会动摇,况且夫人若仍是不悦,也可等那另半张藏宝图现世,另做打算。”   钱娇娘淡淡道:“另做什么打算?届时赵小姐既为侯爷妾室,我莫非还要赶了人走,过河便拆了桥,置她于死地?”   秦绍元噎了一下。   “是侯爷叫先生来的么?”   秦绍元忙正色道:“是学生自作主张过来,侯爷并不知情,侯爷也不愿纳赵小姐为妾,学生等想请夫人以大局为重,劝解侯爷。”   得知不是邢慕铮的意思,钱娇娘这才脸色好了些,只是心头仍郁郁。她才与邢慕铮解开心结,这才安生了多久,就偏偏碰上这种糟心事!想来邢慕铮能得到那笔宝藏,招兵买马就能容易许多,也不必受制于人,所以他的这些幕僚才极力劝解他纳赵瑶茜为妾。   说实话,若非她是邢慕铮的妻子,这纳一个妾就能得到一笔巨大财宝的事儿,她也愿意干。   可她偏偏是邢慕铮的妻。又偏偏无法与其他女子分享他。   钱娇娘喉中苦涩,大抵在外人眼里,她已成为了不讲道理的妒妇,为了一点小情小爱,置要命的大事于不顾。   天爷知道她只想安安生生地过平常日子罢!   钱娇娘恼火起来,她冷颜道:“这是我与侯爷的家事,先生前堂献策便罢了,还插手内院来了?我就不信若没有这赵瑶茜,侯爷就度不过这道坎!我也不信先生们的才智,只在这一根树上吊死了!”   秦绍元一直得钱娇娘以礼相待,一时被她喝斥,脸色乍青乍白,但钱娇娘所说皆是在理,秦绍元铁青着脸站起来,只说了一句“望夫人深思”,施了一礼就走了。   钱娇娘冷着脸在石椅上坐了许久,红绢等婢在不远处看着,怕她着凉,正想过来劝解,钱娇娘已站了起来,神色已恢复如常。红绢忙拿了一个暖炉上前去奉至钱娇娘面前。钱娇娘心不在焉地接过,“你去与阿大说一声,我想看看有关赵小姐的密报。”   钱娇娘吩咐完后回了宴席堂,重新与一干夫人笑语晏晏。   上最后一道鱼时,邢慕铮照例让人送来了鱼眼睛。钱娇娘原不爱吃鱼眼,但每回与邢慕铮分食,她却品出了滋味。只是鱼眼一双,又怎能分第三人食用?   但若不分,怕是连半颗鱼眼也没命食用。这又怎生是好?   内院的席宴散得比前厅要早些,夫人只喝了些果酒,吃得又少些,未至月中便散了席。前厅还正热闹地喝着酒,邢慕铮留着军中习气,武将们喝酒总要不醉不归的。谢章等文官也只得舍命陪君子,一个个醉得满口之乎者也了才能被放回家去。 第三百零六章   钱娇娘的笑容遮也遮不住。原来都是她,让他喝了这么多杯酒么?   邢慕铮反手抓过钱娇娘的手,咬她的手指。钱娇娘咯咯地笑,邢慕铮抓着她的手心亲了一下,“我困了,咱们睡罢。”   钱娇娘点头,拉着他到床边坐下,伸手为他解盘扣。邢慕铮用长腿圈着她,也去解她的腰带。只是钱娇娘今儿的腰带打了一个颇为复杂的吉祥结,醉了的侯爷怎么解也解不开,反而那结越勒越紧。钱娇娘已经帮邢慕铮褪了外裳了,见状有些好笑,只是她还没笑够,只听得嘶拉一声,男人就已将她的腰带撕裂了。   这还是她今儿才新系的腰带。钱娇娘笑容僵在唇边,罪魁祸首竟还抬头对她咧嘴笑,还在邀功。   见他这样钱娇娘哪里还能生得了气,只能没好气捏他的脸,“败家爷们。”他都不知道撕了她多少套衣裙了。   “小气娘们。”醉鬼居然还会反驳。   “嘿!”钱娇娘挑了眉,醉侯爷见状忙改口,“大方娘们。”   “你可真是……”   红绢与喜鹊抬进来装满热水的脚盆,正好将话听个正着。她们不免失笑,只埋着头不叫主人看见。钱娇娘服侍着邢慕铮洗了脚,为他擦干净后又伺候着他躺下。丫头们又把脚盆抬出去,钱娇娘跟着也要走,被邢慕铮长臂一捞倒进床中,“睡觉。”   “我去洗手就来。”钱娇娘拉开他起身,才站直了又被拉回去,“不许走。”   红绢还在屏风外,闻言带着笑道:“夫人别起了,奴婢打了水来给您洗手。”   钱娇娘没办法只能应承,待红绢打水进来,钱娇娘已被邢慕铮缠住,整个人跟个娃娃似的被他搂在怀里,醉侯爷埋首在她颈边吻着她。红绢只看一眼就红了脸,钱娇娘也红了脸,她艰难起身洗了把手,红绢就知趣地匆匆下去了。   邢慕铮眼神迷蒙,目光所及只有钱娇娘。钱娇娘放下床帐倒进床中,邢慕铮就搂着她,借着微弱烛光痴痴注视着她,低低地叫她娇娘,叫着叫着变成了娇娇,叫一下,亲一下,叫一下,再亲一下。   钱娇娘从不知他是这样的缠人,缠得她欢喜极了,一颗心涨得满满的。   这样的邢慕铮,她不会让给任何人。   这夜邢慕铮缠着缠成便睡下了,隔日醒来,先是因自己身上的酒臭味而眉头大皱,而后再回忆自己昨夜所为,竟是记不起自己怎么回的屋子了。   钱娇娘这会儿已经起来了,她一直在屋里没出去,见邢慕铮起了身,便去倒了一杯坐在小炉上的醒酒汤送到他面前,“你醒了?头疼么?”   邢慕铮摇摇头,将醒酒汤接过一口喝了干净。   钱娇娘道:“你是去净房浴身还是去温泉池子?”她知道他是个好洁净的,自是不会这样满身酒气地出去。   “去净房。”   钱娇娘便出去叫人打热水,回来见邢慕铮眉头紧皱,随口问道:“你想什么?”   邢慕铮还在想他昨夜是怎么回来的,他习惯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自从中蛊后就更甚。因此他乍失了记忆叫他很不舒坦。他抬眼看向钱娇娘,慢吞吞地问:“我昨儿怎么回屋子的?”   他竟是把事儿都忘了。钱娇娘更乐了,“你不记得了?”   邢慕铮摇头。   钱娇娘笑眯眯地道:“你叫我去接你,否则你就不回来。”   邢慕铮复皱眉,“胡说。”他自己没有脚么,还要她来接。什么不接就不回来,他又不是小娃儿。   “是是是,我胡说的。”钱娇娘咯咯地笑,昨晚他酒后泄露的依赖与情意叫她满意得不得了,因此她决定不将后头的事告诉他了,给他留一分清醒的颜面,叫他仍能立住他的大男子威风。 第三百零七章   邢慕铮瞧她笑容古怪得紧,不免心中生疑,拉过她来审问,“我究竟是怎么回来的?”   “走回来的呗。“   “我说了什么胡话?”   “什么都没说,好着呢。”   “果真?”   “果真。”钱娇娘嘴里说着,心里却叹道,男人呀,又不相信自己撒了娇,又不信她的话,可真难伺候!钱娇娘故意问:“你昨儿怎么喝醉了?”   闻言邢慕铮僵了一僵,含糊道:“跟那群兵油子一喝就喝多了。”   钱娇娘笑出了声,酒醒后果然不招实话了。这个闷葫芦,却不知她爱听他的真话。   邢慕铮敏锐抬头,“你笑什么?”   “我笑了么?”   “笑了。”   钱娇娘一本正经地摇头,“侯爷看错了。”   邢慕铮挑眉,见她眼底透着狡黠,就知她未招实话。不知昨夜究竟落了什么把柄在她手里,只是钱娇娘卖了关子就是不讲。邢慕铮自是舍不得让她受皮肉之苦,知她怕痒,就伸手咯吱她。钱娇娘笑倒在床上,邢慕铮附身压上去。他原是有些懊恼的,他昨儿夜里本来不想喝醉,他还想仗着生辰之喜欺负娇妻,平日里一些个她不愿摆弄的姿势也可趁机作弄一番,偏偏那些滑头鬼拿住了他的命门,夸赞娇娘亲手给他绣的衣裳他自是高兴,贺他们夫妻永结同心,不喝怕是不吉祥,自然也得喝。反正只要与娇娘有关的,他都来者不拒,再好的酒量也撑不住。   只可惜了他的良宵。   钱娇娘见他动情,一把推了他的脑袋,“臭死了,还不去洗洗!”   正巧外头丫鬟来叫,说是净房的水倒好了。邢慕铮只能起身,只是临走还说:“你莫出去。”   这暗示叫钱娇娘红了脸,她啐了一口,叫他赶紧走。   钱娇娘可不打算真厚着脸皮等他回来白日宣淫,她回头收拾床铺,闻了被上一股子酒气,看看外边没下雨,便抱了出去晒晒。立在外间的丫头们见她抱了被子出来,连忙上去接手。   钱娇娘将被子交给丫鬟,吩咐摆早膳。   “丑儿起床了么,他过来吃饭么?”   “少爷一大早就起床了,陪着院子里的贵客出门去了。”   钱娇娘一愣,差点忘了他院里的贵客。她略一沉吟,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也没有叫人把邢平淳叫回来。   邢慕铮沐浴出来,见钱娇娘在外间坐得好好的,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钱娇娘只当没看见,只站起来道:“你的头发怎地这样湿!”   她亲自为他擦干了发,又与他一同吃早饭。邢慕铮也问起邢平淳,钱娇娘便把方才下人告诉她的话转述了一遍。邢慕铮咬了一口大白馒头,也未多说什么。   “那位贵客你有什么打算?”钱娇娘挥退了旁人问他。   “不过是来书院求学的游子,我能有什么打算?”   言下之意是给吴泽这重身份将他藏在玉州了。钱娇娘听他已拿了主意,也就不多问,只是昨夜还有一事压在心头,“昨儿我看见赵小姐的亲戚中有一位是劄工,或许……”   “没有。”邢慕铮淡淡道。   “什么没……”钱娇娘眯了眼,“你去看了?”他早发现这个疑点跑去看了赵小姐的身子?   邢慕铮立刻道:“我没去,我叫春五去看了。”这个醋坛子,不说清楚保不齐又跟他闹。   钱娇娘心想自己怎么就忘了多问春五一嘴。   邢慕铮却眸光微闪,“你怎么关心这事儿了?” 第三百零八章   邢慕铮从来是敏锐的,钱娇娘一直不过问赵瑶茜甚至是回避赵瑶茜的事,今儿突然这样上心,连她家有什么亲戚都知道,想来是查过了。   钱娇娘听他这样问,确信了秦绍元是瞒着他来找她的。她轻笑,也不打算将秦绍元供出来,“闲来无事,就让阿大找了来。……你真让春五看仔细了?”   邢慕铮深深看着钱娇娘,“春五趁赵瑶茜沐浴的时候趴在屋顶上看的,她说她身上没有刺青。”   钱娇娘失望了。仔细想想也是,若是赵瑶茜身上有刺青,便是刺在背上她不知道,她的丫头奶娘也该知道。   待吃了早饭,红绢走进来,与二人禀道:“侯爷,夫人,少爷与贵客少爷回来了。”   邢慕铮道:“往后你们便叫李少爷。”说罢他转头与钱娇娘道,“我去见一见他。”   钱娇娘点头,叫他换双靴子再去。邢慕铮依言回了内室换鞋,钱娇娘觉着天还有些冷,便给他拿了一件厚重的披风。邢慕铮本不怕冷,却也没有拒绝钱娇娘的好意。他由着钱娇娘为他系带子,“你不必操心赵瑶茜,她与咱们不相干。”   钱娇娘愣了愣,抬头与邢慕铮笑笑。   邢慕铮出门去了,钱娇娘也没闲着,她也出门去了赵瑶茜的院子,正巧在她的院门口碰上给她送牛乳来的阿大。阿大这些时日着实是尽心对待赵瑶茜了,好似非卿不娶。钱娇娘看着很是无奈,抓了他至一旁问他:“赵小姐现下可是对你有所改观了?”   阿大挫败道:“属下还从未见过赵小姐这样石头般的姑娘,捂也捂不热。”   钱娇娘道:“你还有脸怪人,你们本来就不安好心。”   阿大脸皮也是厚的,“夫人您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怎么不安好心了?”   钱娇娘懒得理会他,“行了,你别勉强着干这事了,赵小姐要是想嫁,早就嫁出去了。这事儿我来想办法,你别添乱。”   阿大闻言,犹豫问她:“夫人难不成是想让赵小姐入侯府?”   钱娇娘冷笑,“我可没那么窝囊。”   阿大听了松了口气,肩膀上也像卸了担子,“夫人肯想办法,这事儿就一定能成!属下是没招儿了,属下这就去与爷告罪去。”   说罢阿大放下牛乳就要走,钱娇娘叫住他,“你也老大不小了,怎地还不娶一房妻子?莫非还想着雨萝?”可她见雨萝走的时候,阿大也没什么伤心。   阿大摸摸光头,眼里飞快闪过一丝悲伤,但转瞬即逝,他咧嘴笑道:“属下样子丑,没人看得上!”   这话是随口说的。钱娇娘都知道,阿大王勇等人都很受美人丫头们的哥青睐,宰相门前七品官,阿大他们虽没有正式官职,但是在邢慕铮身边做事的,身份能与谢知州持平。   山楂知道钱娇娘上心,小声与钱娇娘道:“夫人,奴婢听夫君说,阿大先前打仗时与一个妓子好上了,但是那个妓女为了他死了,后来他就再没跟谁人好。便是雨萝,他也不过是随意逗弄一下罢了。”   钱娇娘若有所思,“原来如此,他倒是个长情的。”   既是心中有伤,钱娇娘不便多问。她让人拿了牛乳,进了赵瑶茜的院子。   赵瑶茜自从被劫之后,一直断断续续缠绵病榻。为此钱娇娘有些心虚,虽说不是她派人去的,总归夫债妻还,因此她经常过来探望她,还常送些价值千金的人参燕窝等物来。   昨儿邢慕铮生辰,钱娇娘自然也请了住了在府里的她,但赵瑶茜的奶娘过来婉拒,说是赵瑶茜又生病了。钱娇娘自是没有勉强,只叫人送了一些佳肴过去。今儿她来前先问了白大夫赵瑶茜的病况,白大夫却是吞吞吐吐与她说了实话。原来赵瑶茜昨日并未生病,而是因着身份尴尬,不愿出门,才故意说自己生了病。   钱娇娘并非不理解赵瑶茜的心思,只是觉着这事儿再不解决,就成了压死赵瑶茜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与赵瑶茜开诚布公,明言邢慕铮不会纳她,赵瑶茜似乎也死了心,只是仍不肯嫁给旁人,一心想上山做姑子去。   钱娇娘直言道:“赵小姐,所谓怀璧有罪,如今你身负这样大的秘密,便是在侯府的保护下仍遭了劫持,倘若只身一人去了庙中,岂不是任人宰割?”   赵瑶茜闻言面如死灰。赵瑶茜的奶娘最是心疼她,闻言顿时悲伤哭泣,只道她可怜的小姐,竟是连做姑子这样的愿望也不能够。   赵瑶茜也是黑眸含泪,她怎不知嫁与救命恩人阿大才是出路,可她天生痴病,认准了就绝不回头。爹爹恐怕也是知道她的性子,只为着愿她嫁与心上人,才将那藏宝图当了嫁妆。可他九泉若是知道,她连个妾室都成了不,还害她陷入这等死地,不知该有多心痛!   钱娇娘道:“如今只有藏宝图问世,赵小姐才能从这危险境地中出来。”   赵瑶茜落下泪来,“夫人,我已与你说过了,我是真不知道那半张藏宝图在何处!”   “我相信你,赵小姐,”钱娇娘道,“但是人多好办事,你若信我,可否与我聊些往事,兴许咱们能得些线索。” 第三百零九章   赵瑶茜如今也知道她爹留下给她的藏宝图已成了她的夺命符,一日不将这谜底解惑,她恐怕就一日不得安生。   赵瑶茜恨不得马上找出另外半张藏宝图,然后自己上山当姑子去。钱娇娘问她什么,她都老实回答,赵父临终前与她说了什么,她也细细回忆,尽量一字不落地告诉钱娇娘:““我爹是在临终时将这半卷藏宝图给我的,他一再嘱咐我,这件事情事关重大,除了我未来的夫婿,不能与其他人说。我问他另外半张藏宝图藏在何处,我爹只说待我成亲后,我的夫君自会知道。我问他夫婿如何得知,我的确没有明说,一再只说我成亲后便知。”   钱娇娘微眯了眼,“令尊说你的夫君自会知道?而不是你知道?”   赵瑶茜仔细回想了一下,她点了点头,“我弟的确说的是我夫君自会知道,并非说我也知道。”   钱娇娘心念一动又问道:“令尊的确说的是成亲后?”   “是成亲后......”赵瑶茜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一顿。   钱娇娘并没有放过她的细微变化,“赵小姐,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赵瑶茜脸色微微一红,犹豫着点了点头。   “请你将令尊的原话一五一十的说出来好么,有时候秘密就藏在这只字片语中。”钱娇娘说道。   赵瑶茜咬了咬唇,“我想起爹爹那会儿跟我说的,并非是成亲......”   奶娘听了倒抽了一口气。莫非小姐一直都听岔了?   “爹爹说的是洞房。他说我洞房之后,夫君就会知道了。”   洞房花烛,夫婿知情。   钱娇娘其他的也问不出什么来,回去的路上,一心想着这两个疑点。   就是邢慕铮回来,她也继续陷在沉思中。二人安安静静的吃了饭,邢平淳依旧陪他的挚友不曾过来。邢慕铮便叫退了下人,打算早早安歇。   他洗漱过后,回来见钱娇娘仍坐在榻上然魂不守舍,手里还能绣着花,他要过去拿开她的绣品,搂了咬她的耳朵,“想些什么想了一晚上?”   钱娇娘的身子被紧了紧,她回头看向邢慕铮,问他:“你说,成亲前和成亲后......不对,洞房前和洞房后......有什么不同?”   邢慕铮却是一笑,“不同么?自是有的。”   他不再多言,抱起她走向床边,身体力行的告诉她,洞房与未洞房的区别。   两人欢爱一场,邢慕铮暂且休兵,并没有离开,而是将钱娇娘抱在他的身上。钱娇娘趴在他的胸口,微微喘息。   邢慕铮抬了她的娇颜,有一搭没一搭的亲她,钱娇娘也慵懒的亲他的下巴和唇角。   她迷蒙的眼神逐渐清明。   洞房前与洞房后,果然是在于这鱼水之欢么?还是女子的贞洁逝去,亦或男子所出之物?   邢慕铮抚着钱娇娘略为汗湿的秀发,“你今儿去了赵瑶茜那里?”   钱娇娘没有隐瞒的点了点头,将赵瑶茜与她说的话,告诉了他。   “她爹说同房之后,她的夫婿就会知道。”   邢慕铮听了,稍一回味黑眸微闪。   “那这么讲来......”   “那半张藏宝图在赵瑶茜身上。”钱娇娘肯定道。   除了夫君,还有谁人能看见闺阁千金的娇躯?可是春五却说没看见。   “春五说没看见,许是平常不显。”钱娇娘继续道,她蹙了秀眉,“难道赵大人用了什么秘术......”得叫他的女儿失了元红,才能显现?   “哦。”邢慕铮淡淡一个字,却莫名有些危险。   钱娇娘警惕抬头,“你可不许又出馊主意,找人去欺负赵小姐。”   邢慕铮拧眉。在他看来这是解决事情的最好法子。   “听见了没有?不许你乱来。”钱娇娘动了一动,咬了他冒出青茬的下巴一口。   邢慕铮原本还没有餍足,她一动他也跟着动了,只是嘴里还说着话,“那就酒后失仪?”   “这也不行!”钱娇娘闷哼一声,“你叫我再想想,一定还有办法......”   “行,由你。”不成再说。软玉在怀,邢慕铮不再想其它,一个翻身又将钱娇娘压在身下。 第三百一十章   邢慕铮是想着速战速决的。因为新皇永泰帝已经在朝中排除异己,将一批老臣打发回乡,同时另有一批折子弹劾他囤兵,全是徐家与他的党羽。听说永泰帝至今压着这批折子,只是不知何时将这些折子放出来。   届时大概就是永泰帝想对他动手了。他如若下令彻查此事,他就必须上永安亲自解释这事,去了怕就是回不来了。   这些邢慕铮还未与钱娇娘说,他不想她过于担心。只说朝中有异动,须防范未然。因此邢慕铮的寿宴过后,他就“病”了。病得无法出门,成日与钱娇娘厮混。   二人按理是老夫老妻,但正而八经两情相悦后相处的日子并不长,两人这些时日才有些新婚甜蜜的滋味,时时总想独处一室,待了一处就想胡来。先前二人各自还有庶务缠身,如今邢慕铮称病在家,他更是有劲儿无法发,缠得钱娇娘连事儿也干不了,抓了她四处乱来。钱娇娘原身子骨算好,竟也被他折腾得日日晚起,连连瞌睡。   只是没羞没臊地过了些日子,钱娇娘一日大汗淋漓,跪于榻上叫邢慕铮自后开疆扩土时,她忽而灵光一闪,一抹念头划过去,且抓住了。   她蓦然转过身来,邢慕铮差点没被她绞出来,他闷哼一声,扯着她的双臂贴向她,舔过她汗湿的脸庞,“着急什么,还不是时候。”   钱娇娘喘气拍他道:“你快点儿完事,我有正经事与你讲!”   邢慕铮听话埋头苦干,只是还不能快快完事,钱娇娘小死一回,才像缺水的鱼儿般汗涔涔被抱进浴桶里。   钱娇娘在邢慕铮的怀抱里悠悠转醒,玉臂打出一叠水花,她没好气地扭头瞪邢慕铮,邢慕铮带了些许心虚,收了她的手臂,轻吻她的指尖,“有什么正经事?”   “什么正经事,都被你顶没了。”钱娇娘没好气地脱口而出,浑然不觉自己竟是打了色腔。   邢慕铮一听这还得了,才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他按着钱娇娘,粗声道:“有什么正经话你赶紧讲,讲了咱们办正经事。”显然他这此正经事非彼正经事。   钱娇娘又好笑又好气,她在水里拧他的痒痒肉,“消停点儿,真有正经事!”说罢她也不待邢慕铮回应,径直说道,“我方才想到,赵小姐身上的秘密……莫非并不是要洞房,而是在于赵小姐与夫君行**之事……试想赵小姐惟有与夫君坦诚相对,并且行这事还爱气血沸腾,容易出汗。”   邢慕铮一点就通,“你是说也许赵大人用了什么手段,将藏宝图刺在赵小姐身上,又必须有汗液才能叫它显现?”   钱娇娘点头,“这只是我的猜测,也许是血液,也许是男子那精,都说不准。不过咱们可以先试这个猜想,也许就猜中了。”   邢慕铮道:“你想得不无道理,待咱们干完正经事,再去干你那正经事。”   钱娇娘笑得娇媚,“冤家,你成日里把我弄得成烙饼了,还跟饿狼似的!我懒得与你闹,我去办我的正经事,你去养你的病!”   说着钱娇娘便出了浴桶,蝶一般飞到屏风外头去拿衣裳穿。   邢慕铮被那一眼瞪得心火不上不下,想追出去压了她又怕她嗔怪,只能放了她走,静待黑夜。   只是钱娇娘也没能去干上事儿。永泰帝几日后便不知如何得知了邢慕铮的病情,他赐下一车上等药材的同时还送了一个御医来,说是要为邢慕铮看病。 第三百一十一章   邢慕铮才从娇妻身上下来,面色红润精神奕奕,为求不露破绽,邢慕铮难得地化了一回妆容,不出片刻便病怏怏地叫人心生同情。   领队的是永泰帝身边的大太监招挥,他是自小跟在永泰帝身边的太监,对永泰帝再忠心不过。他见邢慕铮如此虚弱躺在床榻上,面色极为不忍,“奴才原以为邢侯福气傍身,当不过小病小痛,不想竟是如此严重。奴才真是该死,竟今日才带了御医来。”说着招挥自己扇了自己两巴掌。   邢慕铮略显虚弱地摆了摆手,苦笑一声。   钱娇娘擦了擦眼角,凄凄说道:“我们家侯爷原是在战场大小伤不断,如今旧疾复发,身子骨竟就支撑不住了。妾身请了附近最好的大夫过来,都说是难以医治,惟有卧床休养。妾身瞧着那些庸医,药方子是一张张地开,药也是一帖帖地喂,可侯爷总不见好。妾身原就心焦得跟在火上烤似的,正想厚着脸皮向天家求个御医过来,不想天家如此关心我家侯爷,送了那么多的药材来,还真儿派了个御医过来!妾身心里头真不知该如何感激,公公回永安去,请务必代我向天家叩谢天恩。”   招挥感慨道:“邢侯大人是我燮朝肱骨之臣,如今竟生重病,圣上听闻之后心急如焚,当即就要派御医过来为侯爷诊脉。只恐侯爷身边的大夫不尽心。”招挥侧了身子,让一直恭候在侧的御医上前,“这位是贾御医。”   邢慕铮在床上挑眼见留山羊胡一身素衣垂手以待的老御医,他点了点头。,钱娇娘忙让出地儿迎御医上前,“御医大人请快给我家侯爷看一看,那些庸医一点儿也不顶事!”   贾御医领命上前,钱娇娘捧出邢慕铮的手臂,在下边垫层了一个软枕,后退一步在床边,又让丫头给贾御医送了一个矮墩,让他能坐在床边探脉。   贾御医上了些年纪,由丫鬟们扶着慢慢地坐下,伸出干枯的手为邢慕铮诊脉。   屋子里没人敢扰御医探脉,安静连邢慕铮略为粗重的呼吸都听得见。贾御医探脉探了很久,他一手压脉脉一手捻自己的山羊胡,老皱的眼皮半垂着,若非那枯树般的手指时不时动上一动,众人都能以为他睡着了。   室内弥漫着药气异常沉闷。   招挥心里着急,但他知道这贾御医诊脉脉就是这样的德性,原本天家首先派来的不是贾御医,而是陈御医,岂料陈御医就在临行前一夜受寒拉了肚子,第二日半死不活,别说走,下地都困难。永泰帝只能改了让贾御医随行。   过了半晌,贾御医总算收回了手,又将望闻问切全都干了一遍,才眉头紧皱地看向邢慕铮,似是有话不敢讲。   “贾御医,侯爷他怎么样了?你可能治得好?”钱娇娘一见贾御医放下了手,就焦急不已地问道。   贾御医摇了摇头,沉沉叹息一声,“老朽无才,邢侯大人这病……难治啊!”   招挥太监变了脸色,“贾御医,这可不能乱说。您是宫里的老御医了,什么疑难杂症没有见过,怎能治不好侯邢侯大人的病?”   贾御医叹道:“老朽观邢侯脉相滞堵,心火紊乱,想来是陈年旧疾疏于调理,积于今日爆发,以至伤了根基,正如屋子的顶梁柱被害蚁挖空。如今想要再固本……实在是难啊。”   钱娇娘脸色苍白,“那我们侯爷……”   贾御医忙道:“夫人且放心,邢侯并无性命之忧。只是需长年卧床休养,将这些年失去的慢慢调养回来,方可康复。”   招挥问:“这调养需要多少时日?”   贾御医道:“快则三四年,慢则七八年。”   钱娇娘当即掩了帕子哭泣。   招挥当夜就发了急讯送与永泰帝。此行与他料想的凶险略有不同。永泰帝算准了邢慕铮是故意称病,故而派了他带御医过来,就是想打他个措手不及,继而以欺君之名将其押解上永安,若是邢慕铮不依从将他们杀害,天家更有理由发作邢慕铮谋反。   只是没想到邢慕铮是真病了。并且还病得不清。   招挥倒是拿不准永泰帝得知邢慕铮病得需要卧床几年,会拿什么样的主意了。依他看来,邢慕铮卧床几年,天家已稳固了江山,这如同半废人的邢慕铮怕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与其花心思致一功臣于死地,还不如宽宏大量由了他去。不过他也并非能拿得准永泰帝的心思,他这主子太多疑,气量也小,说不准就又犯了病。 第三百一十二章   夜深,贾御医正在客房里准备就寝,有小厮来敲门,说是送来热水给他洗脚。贾御医开门,两个小厮抬着冒着热气的脚盆进来,第三个小厮跟在后头,带着小帽微微垂着头。   两小厮将脚盆放至床边,贾御医道一声谢,只听得第三个小厮唤了他一眼,“贾御医。”   两个小厮后退出去,自外关上了门。贾御医老眼盯着来人仔细看了一会儿,才认出人来,仓皇下跪,“世子。”   原来这小厮正是吴泽。吴泽上前双手扶起贾御医,“老御医请起。”   “世子,能看到您安然无恙,老朽心中就放心了。”贾御医站起身,欣慰地看着眼前传闻说是失踪的二皇子嫡子。   贾御医是二皇子在御医院的人。而实际上他原是与二皇子的生母有渊源,当初二皇子的生母曾在御医院当过配药女使,认了贾御医为干爹。当初也因为有贾御医在,二皇子才能顺利生下来。然而自二皇子的生母死了之后,贾御医就不再与二皇子有明面上的往来,久而久之都忘了这一桩。这回派御医来玉州,永泰帝本派的是陈御医,贾御医故意给陈御医的酒里下了药,让陈御医拉得第二日下不来床,他才自告奋勇顶替上了这个缺。   “多谢老御医相助,邢侯暂逃一劫,叫我也能在玉州安心住下。”吴泽说着揖了一礼,“大恩不言谢。”   贾御医一直将二皇子的生母看做女儿,如今看吴泽也如孙儿,他叹道:“世子言重,如今二皇子遭此大祸,老朽却无能为力,心中难过得很。只是邢侯虽说现下卧病在床,只是总是个拖字,若是天家过了两年仍要拿邢侯做文章,又当如何?”   吴泽笑道:“邢侯现下羽翼未丰,只能退守一个‘拖’字。”   贾御医闻言,咀嚼两下回过神来,大惊失色,“莫非邢侯是想……”   吴泽正色道:“贾御医,如今情形你也看在眼里,新皇无道,多疑量小,实非明君。如今他将我父王母妃全都圈禁起来,说不准哪日就赐下毒酒叫王府中人一命归西。我等与邢侯,若不反抗,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着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贾御医心中发颤,自知已陷入漩涡之中。吴泽很会察颜观色,他见贾御医面有惊恐,忙安慰道:“老御医是自己人,我才将这些话跟老御医说了。老御医只管安心,回去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不碍事。待我等大事以成,定有重谢。”   贾御医听了一席话,幽幽叹息,“老朽一把老骨头,半截身子已在黄土里,倒也不怕什么。只是家中儿女不争气,老朽总要顾忌几分。待此番回宫,老朽也当功成身退,告老还乡。”   吴泽略一沉吟,“老御医离开皇宫也好,新皇多疑又怕死,万一身子有个不适,御医院总是首当其冲。不过老御医可先再待上一段时日,待皇帝忘了这事儿,老御医再走。”   贾御医喏喏应是。   这厢钱娇娘因着永泰帝派来这一群人,谨慎之下没有去找赵瑶茜,而是让阿大多派了几个暗卫在她的院子四周。   招挥太监送了药来,又让御医看过了人,但他还是装聋作哑赖在侯府不走。邢慕铮便派了谢章与几个地方官并同李清泉一齐招待他,他想去哪就让去哪,甚至连他们的驻军地都让他转了一圈。   招挥将玉州城与驻军地明里暗里都打探过一遍,心里愈发安心,邢侯的确没有额外囤兵,他驻军里的人数都是符合规章数目的。只是他眼尖发现一点,就是玉州城里好似家家户户都有马匹。这在习惯养牛养驴的燮朝倒是有些稀奇的。   招挥在酒楼与众地方官喝酒时故作不经意地问了出来,李清泉大手一挥,笑道:“公公有所不知,他们养马都是用来打马球的!我们夫人爱打马球,侯爷就叫人举办各种赛事,讨夫人欢心。”   谢章也说道:“听闻公公打马球极为厉害,不如咱们吃了饭去马球场赛上一场?”   招挥是个酷爱打马球的太监,一听就有些手痒难耐,推脱两次公务在身,第三次就半推半就了。于是下午招挥带着他的人马与李清泉等人打了一场,不仅赢了,还得了一百金的赌金,心头舒爽便把这事儿给抛之脑后了。   七日后,永安来了消息,是永康帝的旨意。   这回竟是要邢平淳上永安给皇子们当伴读。 第三百一十三章   “竖子欺人太甚!”邢慕铮听了这道圣旨,当即掀翻了榻上的几案。他神色冷凝,似要杀人。   钱娇娘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她比邢慕铮先知道这个事儿,已经从别人嘴里听明白这里头的名堂了。   照理当皇子伴读并无不妥,甚而世家子弟的荣耀之事,但这多数是在永安城内的皇亲国戚,从未有过叫这般远的封地侯爷之子,千里迢迢远离父母去永安伴读的。这美其名曰是伴读,实际就是上永安为质!   这叫人如何不恼火?   邢慕铮想将皇帝除之后快的心思到了最高处。只是令人讽刺的是,他原未曾想过造反一事,却是这皇帝逼得他不得不反。   钱娇娘拉过邢慕铮的手看了看,怕他方才盛怒之下伤着了。邢慕铮因她这轻细的举动而稍稍降了火气,他揽过钱娇娘抱在怀里,拿下巴摩挲她的头顶。   “这个节骨眼上,丑儿怕是不得不去。”夫妻二人静默了一会儿,钱娇娘依在邢慕铮的怀里说道。   皇帝摆明了是不相信定西侯府,邢慕铮已经“生病”了,丑儿再生病,便是没有疑心病的都会多疑,更何况是那个小心眼的皇帝。可是除此之外,又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让人无视这道圣旨。   邢慕铮却是无法说出否认的话语。若非还需韬光养晦,他也不会装病虚以委蛇。邢慕铮是个能忍的人,但他一想到要拿自己的儿子去忍,他胸口才抑制的火气就又有抬头之势。   “丑儿一个人上永安,太危险了,我陪他一起去。”钱娇娘道。   钱娇娘说这话时,巨大的失落涌上心头。她好不容易才和丑儿与邢慕铮团聚,这才没过几年,他们又要分离,并且还是在这样吉凶未卜的情形下,也不知再见又是何期。   邢慕铮揽着钱娇娘的手紧了一紧。他的喉头有几分干涩,却不容反驳地道:“丑儿已经大了,又是你我的孩子,他不需要再躲在爹娘的身后。”这是他们的战场,也是邢平淳的战场。   “可是他在我眼里,终究是个孩子。”钱娇娘抬起头,“并且你在玉州且算安全,我也放心些。”   “但是我不能把你和丑儿同时送到虎穴之中。”若是计划顺利,一切还算好说,可若出了差池,首先遭遇危险的就是他们娘俩。邢慕铮如今已不愿想象,失去他们二人,自己将会是什么日子。   他终究有了软肋。   “没事儿的,你别担心。”钱娇娘抬头,双手环着他的脖子。   邢慕铮埋首在她的颈边,微微摇了摇头。   “夫君……”钱娇娘含在嘴里的轻唤如丝,眼底是化不开的依恋。   美人怀,英雄冢。   邢慕铮的心化成了水。   “我不准。”邢平淳是男儿汉子,他当有自己的担待,虽然他也不忍让他独承危险,但他姓邢,是他的儿子,该担待的就必须用肩挑着。可是娇娘是他想护在羽翼下的娇妻,他不想再叫她担惊受怕。   “你就答应了我罢。”钱娇娘轻轻地摇晃他,难得与他撒娇。   天上的星子他都愿意摘给她,可这件事他没法允许。   二人僵持不下,钱娇娘不敢在邢慕铮的怀里多待,她怕自己太过贪恋他的温暖,而忘记自己是一个母亲。她推开邢慕铮站起来,想找来邢平淳问问他的意思,起身时却因太过急迫,眼前一片发黑,她的身子晃了晃。钱娇娘不适地按住了额角。   “娇娘!”邢慕铮顿时发觉她的不对劲,起身扶住了她。   “我没事……”钱娇娘不自觉地道。   “你的嘴唇发白。”邢慕铮皱眉,扶了她在榻上坐下,扬声叫人唤白大夫进来为她探脉。   钱娇娘嫌他小题大做,“我不过站起来头晕,这是常有的事儿。作什么还要叫白大夫来。”   邢慕铮道:“站起来头晕也算不得小事,想来你身子还需要调理,叫白大夫再给你仔细把一把脉。”   钱娇娘没能拗过邢慕铮,只能请了白大夫进来。白大夫仔细为钱娇娘探了脉,却是露出些许惊喜之色,“夫人,您这脉息圆滑如珠,当是喜脉!” 第三百一十四章   自从钱娇娘停了药,又与邢慕铮琴瑟和鸣,缠绵不断,能有喜脉的确是意料之中。只是乍听得这喜讯,夫妻二人还是都愣住了。   “恭喜侯爷,恭喜夫人!”候在一旁的奴婢们都惊喜道喜。   邢慕铮盼这个娃儿盼了很久了,他回过神来不由狂喜。这是娇娘全然接受他的血脉相连,他怎能不高兴。他一时间气血上涌,只道谁要打敢他妻儿的主意,他就遇鬼杀鬼,遇神弑神。   钱娇娘自也是欣喜的,她抚着依然平坦的小腹,含羞看向邢慕铮。邢慕铮与她对视,情不自禁亲了她的脸颊一口。   丫鬟们都见怪不怪了,白大夫终究没怎么见过,不由得臊着脸避开视线。   “娇娘,咱们的女儿要来了。”邢慕铮低哑与钱娇娘道。   钱娇娘抿着笑点头,她问白大夫,“白大夫,这个娃儿多大了?”   白大夫笑道:“当一月有余。”   邢慕铮抚上钱娇娘捂着肚子的手,紧了一紧,他唇角的笑容遮也遮不住,但想起前不久他们还激烈欢爱一场,他立刻警醒问道:“行房可有碍?”   钱娇娘脸颊臊热,但为了娃儿装作若无其事。白大夫轻咳一声,“老身正想与二位说此事,夫人坐胎还不稳,三月之内,不能同房。”   邢慕铮心有余悸,只怕自己孟浪将他好不容易求来的女儿给失去了。   二人谢过白大夫,邢慕铮让红绢给白大夫送红封。红绢笑着送了白大夫出门去,其他闲杂人等也被邢慕铮打发了出去。夫妻二人相依在榻上,喁喁私语,说不出的欢喜。   只是绵长欢喜过后,钱娇娘总算清醒了些,思及如今情形,不免有些黯淡。   “这个娃儿恐怕来得不是时候。”   邢慕铮告诫似的轻拍她的手,“胡说,咱们女儿什么时候来都是好的,你别叫她听见了不高兴。”   钱娇娘轻笑,“你这就傻了么?她还这样小,怎么能听得到咱们说什么?”   “总之别胡说。”邢慕铮如珠似宝地将她圈在怀里。   钱娇娘感受到他的珍视之情,竟鼻头发酸。好容易苦尽甘来,她只道她的第二个娃儿不再受苦了,却偏偏遇上这等糟心之事。   邢慕铮知道钱娇娘在想些什么,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心中已下了决定。   邢平淳下了学,先是得知自己将要上永安去给不认识的皇子们当伴读的事儿,后又得知娘亲怀上小娃儿,不知是他的弟弟还是妹妹。邢平淳一时不知自己应是恐是喜,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钱娇娘上前将他揽在怀里,摩挲他的脸庞道:“丑儿,你不必害怕,娘与你一同去永安。”   邢平淳闻言立刻松了口气,可他马上又提了心。他现在已经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了,他明白上永安去并不是一件好事。娘亲陪着他去固然好,但是娘身怀小宝,不仅要车马劳顿,还要远离爹爹,在永安劳心劳力。   “娘,你真要与我一同去么?”   “自是要去,娘可舍不得离你这样久。”钱娇娘笑道,看了一眼邢慕铮,“至于你爹呀,就让他在玉州安心养病。”   邢平淳似还想说什么,邢慕铮给了他一个眼神,邢平淳便止住了话。   夜深,钱娇娘睡下了,邢慕铮悄无声息地起身,到了邢平淳的院子。邢平淳知道爹爹有话说,坐在书房里看书没有睡下。他见邢慕铮进来,忙起身行了一礼,“爹爹。”   邢慕铮点头,走过去看了看他读的书,是一本史记。他拿起又放下,“可有所悟?”   邢平淳道:“只看到改朝换代罢。”   邢慕铮笑了笑,“倒是有所悟。”   邢平淳为邢慕铮倒茶,邢慕铮摆手不用,“你跟我来。”   邢平淳不知父亲深更半夜要带他去哪儿,但他只顺从地跟在邢慕铮的后面。邢慕铮带着他自小门出去,李清泉与王勇已备了他们的马匹等在门外。此时已然宵禁,惟有定西侯府能策马出行。邢慕铮带着邢平淳一路到了玉州衙门,进了一门后,谢章立在门后等待,见他父子二人进来,躬身行礼后,领着他们往地牢走去。   李清泉与王勇守在地牢口,前有衙役举着火把开道,邢平淳紧跟在父亲后面下了潮湿地牢。   鬼哭狼嚎若隐若现,邢平淳头回来这样的地儿,他的心怦怦直作。只是谢章并未领他往地牢深处走,而是拐了个弯,进入挂满刑具的小间内,四处火把陡燃,夹杂着血腥之气,叫人难以喘息。   邢平淳忍住体内翻涌的恶心,他定睛一看,里头跪着一个头上蒙着黑面的汉子,他的囚衣破旧,头上杂草与枯发几乎分不清。邢平淳不知这人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被衙门捉拿。   “这是一个死囚。”邢慕铮为邢平淳解惑,但并未多说,只淡淡下了一个命令,“你杀了他。”   邢平淳大吃一惊,眼前却多出一柄长剑,他仔细一看,却正是父亲送给他的宝剑。他要他今日为剑喂血!   “爹……”邢平淳接过剑,却后退一步。他不喜杀生,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杀了他。”邢慕铮再说一遍。   跪地的囚犯听闻自己大限已至,他顿时呜呜乱叫,像是嘴里还塞着布。   只是这叫声更惹人心烦意乱。邢平淳抓紧了剑。 第三百一十五章   邢慕铮让谢章等人退下,只留了那死囚与他们父子俩。   火把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邢慕铮问邢平淳:“你可要你娘陪你去永安?”   邢平淳知道邢慕铮今夜就是为这事而来,他道:“儿子听爹爹的吩咐。”邢慕铮道:“你还是想的。”   邢平淳似是被戳中心事,有些赧然。   “我似你这样大时,已经准备着上战场了。”邢慕铮道,“彼时家中只有你阿奶,我仍然决意要去,你可知为何?”   邢平淳想了想,摇头道:“孩儿不知。”   邢慕铮道:“当时西犁大举来犯,他日国破,小家亦不能存。”   邢平淳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男儿丈夫,需顶天立地,不仅不可躲在妇人身后,更要保护她们。你娘是个能撑起家的女子,平日里将你保护得好,倒叫你少了一份血性。”   邢平淳闻言有些惴惴不安。   邢慕铮指着死囚道,“你此去永安,须见惯死人,明了杀戮。”   邢慕铮示意邢平淳拔剑出鞘,铁刃带着寒光却不刺目,因为还未染上鲜血。邢慕铮握着他的手腕,将那剑直指死囚心口。“杀人时不需犹豫,找着对方的死穴,刺进去。”   邢慕铮冷静无比的声音在邢平淳耳边,像是教他干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邢平淳的手抖了,“爹!”   “不要怕,他该死。”邢慕铮的声音越发地冷冽。   “爹,孩儿不愿杀人!”邢平淳摇头。   “你不杀人,也有人杀你。”邢慕铮言语愈厉,“你此番前去永安,稍有不慎就得死。你名为伴读,实则为质。只要有你在永安,皇帝就拿捏着定西侯府,他日若要交锋,你首当其冲!你若还慈手软,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你想让你娘抱着你的尸身哭么?”   邢平淳猛地摇头,他的眼里浮出泪水。   “那你就必须学会杀人。”邢慕铮道,“杀了他。”   邢平淳的脑袋混乱不堪,他知道自己往后不再是侯府游手好闲的少爷,他即将走向悬崖边,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但他无法退缩,也不能退缩。他的背后还有娘,有爹,还有他未出世的弟弟妹妹。他必须保护他们。邢平淳咬紧了牙关,手压着剑柄往那死囚的心口进了一寸。死囚发出嚎叫,手底下那刺破的感觉延着手心蔓延全身,邢平淳的手一松,差点扔开了剑。   “还不够,心狠些!”   邢慕铮厉喝一声,邢平淳一偏头一闭眼,用力将剑刺入死囚的心脏。   谢章听得一声凄厉的垂死叫喊,他耳根子动了动,垂下了眸子。只怪造化弄人,这天下,大概又要乱了。   片刻后,邢慕铮走出来,身后跟着身染血迹的邢平淳。谢章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邢慕铮,再看他身后年轻的小少爷。往时这邢家少爷脸庞上的天真之色此刻湮灭,那常常带笑的脸庞现下也如冰封,倒与前头的大人一似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谢章心中一惊,他原道邢家少爷只有脸庞神似其父,今日看来却是他看走了眼。邢平淳着着实实是邢侯的儿子。   邢慕铮没有过多耽搁,让谢章收拾后事,带着邢平淳返回侯府。   他亲自将邢平淳送回他的院子,立在堂屋里,问他道:“你还要你娘陪你去么?”   邢平淳这一路从手抖到不抖,总算能坚定地摇头,“娘不能去。”   邢慕铮满意于他的回答,他又问:“你可怨我?”把他一人送到狼穴之中。   邢平淳抿了嘴,抬头说道:“孩儿不怨,孩儿知道,爹是为了护住咱们的家,孩儿去也是为了护住家,这是孩儿的责任!先前是孩儿太胆小了,竟想着叫娘也陪我去那危险之地,孩儿错了!”   邢慕铮点点头,“你向来是疼你娘的,你娘如今有了身孕,不宜再费神劳心。况且作为邢家男儿,首先要护你娘与你妹妹周全。”   邢平淳闻言,目光愈发坚决,“孩儿知道了,孩儿明日就去与娘讲,请她留在玉州!”   邢慕铮蓦然油生自傲,这是他与娇娘的孩儿,果然是个能顶天立地的。   他上前,用力拍了拍邢平淳的肩膀,“夜深了,你洗洗就睡罢,具体事宜明日再讲。”   “是。”   邢慕铮扯唇笑了笑,他转身出去,邢平淳跟在后头送他。邢慕铮在门前站定,他回过头,邢平淳抬头,父子二人对上视线。   “你此去是上战场,好好打,为父不会让你死。”邢慕铮一字一句道。   邢平淳胸口翻腾,“是!孩儿谨遵父命!” 第三百一十六章   邢慕铮回了鸿鹄院,夹间值夜的喜鹊出来看一眼,邢慕铮挥手,让她回去睡觉。他悄无声息地回了内室,摸黑换了衣裳躺回床上。钱娇娘因为腹中的娃儿,谨听白大夫的嘱咐,早早睡下了。此时她安静地仰躺在床中,看似熟睡,邢慕铮一进被子里,她就马上侧身缠了上来,往他的怀里钻。邢慕铮原还想着一些血腥之事,见状一颗钢硬的心顿时成了绕指柔。他熟练地为她调整好位置,叫她舒坦在他怀里睡觉。   钱娇娘半梦半醒,闭着眼含含糊糊问一句:“你去哪儿了?”   邢慕铮轻声道:“没去哪儿,睡罢。”   钱娇娘便又沉沉睡去。   隔了两日,钱娇娘还是知道邢慕铮去了哪。邢慕铮也没有瞒她,他本就打算先斩后奏。在此之前,邢平淳已经长跪在钱娇娘面前,恳请她留下在玉州。   对于邢慕铮那样逼迫邢平淳的手段,钱娇娘虽然心疼,却没有邢慕铮想的发脾气。她知道自己想让邢平淳享一世太平日子,只愿他无忧无虑,但世道却不允许。他身为邢家的长子,注定要走一条不平坦的道路。而这条充斥着阴谋与血腥的道路,只有身为父亲的邢慕铮去带领他,这是她这个娘亲做不到的。   可她做为母亲,心里的煎熬没能少了一分。她愿意与邢慕铮一同死,却希望邢平淳好好地活。要她放手,让邢平淳一人去承担风雨,与世间的恶意为敌,她就无法忍心。   甚至邢平淳此去永安,倘若皇帝不放人,还不知何时能再见她的儿。   钱娇娘由着邢平淳跪了两日都没松口,招挥公公催促着启程,钱娇娘急得独自一人在屋子里掉眼泪。   邢慕铮轻轻走了进来,钱娇娘忙偏了头,迅速抹去眼泪。   “怎么进来也没人说一声?”钱娇娘哑着声音开口,听见自己声音不对,重重咳了一声。   邢慕铮是故意没叫外边的人通报,他凝视钱娇娘红通通的鼻头,“……怎么躲在屋子里掉金豆子?”   “我没哭。”钱娇娘有些狼狈,她本就不是爱哭的性子,也觉得哭泣丢人,因此连邢慕铮也不愿叫他看见。   “没哭?”邢慕铮挑起她的下巴,食指拭去她没擦干的泪痕,放进嘴里舔了舔,“这是什么,咸的?”   钱娇娘又哭又笑地拍他一下,“这是你女儿哭的!”   邢慕铮被她逗乐了,他刮了刮她的鼻子,将她一把搂进怀里,“这点小事也哭!把你养的愈发娇气了,丑儿是上永安去当伴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去砍头。”   “你的口里有没有个遮拦!”钱娇娘急得抓他,“谁娇气,谁哭了!都说是你女儿给惹的!”   “行行,怪女儿。”邢慕铮好脾气地顺着她,为她擦干净了脸庞,爱怜地亲亲她的脸蛋,“叫咱们女儿不哭了,她哥哥已经大了,能挑得起肩上的担子了。”   钱娇娘打了一个哭嗝,红肿着眼睛看着邢慕铮,看上去可怜极了。邢慕铮难得看她在床下这样脆弱的模样,都不知如何疼她才够了。   钱娇娘将头埋进邢慕铮的胸膛,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半晌后,忐忑的心情终于渐渐平复,脆弱的眼神也渐渐清明坚定。   终而钱娇娘苦笑一声,“是我软弱了。”也不是没经历过比现下更难的境遇,况且一切都还吉凶未卜,她却已钻进牛角尖了。到底是怀着胎多愁善感,还是被邢慕铮养娇了性子。   邢慕铮蹭蹭她的头顶,与她十指紧扣,“你只管安心养胎,不出三年,便叫丑儿回来见他妹妹。”   钱娇娘握紧他的手,“好。”   钱娇娘总算下定了决心,着手为邢平淳去永安做准备。她将他一年内的四季衣裳鞋袜都打点好,并且问了红绢与春五的意思,让她们与王勇阿大都跟着上永安去。邢慕铮点了好几个先生随行,还叫了几个邢家宗族之人陪同前往。   钱美娘得知邢平淳要去给皇子们当伴读,兴高采烈地前来贺喜。在她看来,能给天底下最尊贵的龙子龙孙当伴读,这以后岂不富贵满身?那可天大的好事。只是她听说邢慕铮生了病,钱娇娘又怀了孕,竟无一人陪着邢平淳。娃儿到永安去举目无亲,万一被人给欺负了都不知道。   于是她和郑二哥商量了一夜,纵使自己没出过远门,可邢平淳是他们亲外甥,他们还真不放心邢平淳在永安,身边没有个知冷知热的长辈。虽说红绢很稳重体贴,但她终究是外人,钱美娘于是便与钱娇娘说了,自己与郑二哥去永安陪着邢平淳,让钱娇娘在玉州安心养胎。   若是能够,钱娇娘恨不能求得钱美娘陪着去。如今他们最亲的亲戚就是大姐一家,钱美娘与郑二哥都是老实忠厚的,钱娇娘最是放心不过。可是钱娇娘却也不敢让姐姐一家稀里糊涂就身陷险境。 第三百一十七章   因着还有永泰帝的人,钱娇娘并未对钱美娘多说什么,只是委婉拒绝了。钱美娘却以为她是顾忌郑家,着急得不得了,一再保证郑二哥也同意去,他们会将平哥儿带上,二老便暂且留在玉州。   钱娇娘仍是狠心让钱美娘先回去了。钱娇娘转头与邢慕铮说了这事。邢慕铮沉吟片刻,“大姐与大姐夫素来待丑儿如子,有他们在自是最好不过。只是大姐尚有幼子养育,永安城内风云诡谲,万一有危险他们恐怕难以脱身。不过若是能够,大姐留在玉州,大姐夫陪在丑儿身边,你我也放心了。”虽说有几个邢家亲戚,但郑木匠从各方面来看都是最佳的人选,邢平淳因着爱做些机关,因此跟他这能动手的大姨夫很谈得来,平日里两家也走得近。若是郑二哥陪同,邢平淳当稳当许多。   钱娇娘点头,后又叹气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但是咱们又不是叫大姐夫去走富贵路,大姐夫虽这些年在兵部干活,但毕竟不曾经历这些腌臜,我怕他去永安有危险,那我可怎么跟大姐交待!只是大姐可怜丑儿一人上永安,非得要跟着去,我今儿好不容易才把她请回家,不过我看,她明儿还得来。”她这个大姐,也是个倔强的。   邢慕铮道:“我去与大姐夫说罢。”   钱娇娘点点头,“你便劝大姐夫歇了这心思,他们这些年也不容易,叫他们好好过日子罢。”   邢慕铮当夜便悄无声息地去了郑家,在郑二哥的工房内,与他说了事件始末。郑二哥却并未太过震惊,反而叹了口气道:“果真如此!”   郑二哥不比钱美娘,他常泡在营地,便是一心做工没听见多少风言风语,却仍有弟兄因着他的身份来打探内情,他再蠢笨,也知道皇帝老爷派来的人来者不善了。   “大姐夫听了些闲语碎语?”   “是营地里的弟兄们担心你。”郑二哥道,“这样看来,妹夫你是装病,我也放心了。”   邢慕铮抱拳,“叫大姐夫担心了。”   郑二哥道:“你没事儿就好!只是这样说来,我就更应该陪同淳哥儿去永安。你与三妹如今都不能擅动,淳哥儿虽聪慧,但毕竟还是半大孩子,我虽没有才能,但若能照顾淳哥儿一二,也是好的。只是美娘……恐怕不去为好。”他怕妻子不安全。   邢慕铮道:“大姐夫有这份心意便够了,娇娘与我都很感激,只是此去永安凶险,大姐夫自己尚有娇妻爱儿,不宜冒险。”   郑二哥急道:“妹夫你这是什么话,我岂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你我两家本是至亲,淳哥儿是我与美娘的亲外甥,他如今有难,爹娘又不能陪在身边,我这大姨父当然能帮一分是一分!”   邢慕铮向来很欣赏郑二哥这忠厚品德,知他所言并非虚情假意,便不再犹豫,拱手一礼,“那我就先谢大姐夫了。”   郑二哥吓了一跳,连忙回礼作揖。   “只是大姐那边……”   郑二哥拍拍胸脯,“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郑二哥所谓的包在他身上,自是向钱美娘说明原委。钱美娘抱着平哥儿瞪眼震惊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钱娇娘为何极力阻止她去。 第三百一十八章   钱美娘并未纠结许久,听丈夫坚决说要陪着邢平淳上永安,她咬咬牙便点头了,“二哥,娇娘他们现下有难处,咱们做姐姐姐夫的应当帮他们。你放心去永安,你照顾好自个儿,照顾好淳哥儿。咱们家里不用你操心,爹娘和孩子有我照看着,没事儿!”   郑二哥道:“那家里便拜托你了,你如今带着平哥儿,也别太累着了,实在不成,我再雇两个丫头婆子回来。”   钱美娘舍不得花那个银子,但她想叫郑二哥放心去,便说道:“好,等我慢慢相看两个老实勤快的再叫她们来。”   郑二哥一听便放心了,他接过钱美娘怀里吃饱了奶的平哥儿,爱怜不已地轻轻摇晃。钱美娘依过来,轻轻靠在郑二哥的肩膀上。   窗户上剪出一家三口温馨的影子。   ***   招挥太监第二回催促上永安的时候,邢慕铮应承了第二日让邢平淳起程。   当夜,邢慕铮与钱娇娘叫到屋子里,三人说了许久的话,但是说了什么,也只这一家三口知道。   邢平淳走出鸿鹄院时,已然义无反顾。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想去寻西厢住着的吴泽。吴泽自从招挥太监一行人来了玉州后,一直化作小厮待在邢平淳的院子里,只有与贾御医见面时出去了一回。   邢平淳才抬了脚,就见小厮打扮的吴泽从厢房里出来了。二人对视一哂,邢平淳怕周围有人耳目,只笑道:“你跟我来。”   吴泽也很谨慎,垂首躬腰地跟在邢平淳进了东厢房。吴泽的两个侍从立在西厢房的廊下,不敢懈怠地四面把风。   吴泽关了门,邢平淳将窗户都放下,对着吴泽招手,二人都进了里间,邢平淳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坛酒来,桌上竟还有几个下酒的小菜。吴泽略为意外地挑眉,邢平淳对他咧嘴一笑,“端之,来,坐!”   吴泽依言坐下,邢平淳打开酒坛,为二人倒了两碗酒,“我的酒量不好,委屈你与我喝些淡酒。”   “有知己为伴,喝什么酒都是一样的。”吴泽道。   “哈哈,说得有理!你我当是兄弟知己,来,走一个!”邢平淳在兵营里待得多了,终是沾了些兵匪气。   吴泽天生的矜贵世子,一直以来身子骨又不是很好,众人在他面前总是温文有礼,生怕惊吓了他。惟有这从狗洞中钻过来找他玩的邢平淳,与他相处如街边打闹小儿。   一个酒量浅,一个身子弱,却碰了碗就不约而同地将一碗酒给干了。   索性果酒清淡,二人还不曾一碗下肚失态。邢平淳抹了唇边酒渍,摇头道:“可惜你我兄弟总没缘份,你才过来,我又要走了。”   吴泽拿了酒坛,为空碗添满,“时日还长,你我往后总有月下舞剑,对酒当歌之时。”   邢平淳哈哈笑道:“说得好!来,咱们再走一个。”   才满上的酒又下了肚,这回邢平淳倒酒,催促吴泽吃点小菜,吴泽却并不吃,而是从袖间拿出一个锦囊,递给邢平淳。   “这是什么?”邢平淳双手接过,狐疑问道。   吴泽平静道:“这里头写着几个人,都是能用之人,锦囊里还有一块玉佩,你若要用上头的人,只管拿玉佩去四海赌坊,寻坐庄的刀疤,他是四海赌坊的幕后老板,也是父王的亲信,你拿我的玉佩去寻他,要什么人跟他说一声便成。”   邢平淳一惊,“这样贵重的东西,你给我作甚?”邢平淳想还给他,被吴泽拦在半空。   “你拿着。”吴泽言语虽轻,却不容抗拒。   “端之,这不好。”邢平淳皱眉,“我自己有人,你的人你自己留着用!”   吴泽摇头轻笑,“我知道定西侯府能人甚多,但毕竟邢侯长年在外征战,不曾经营永安人脉,你这回去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刀山火海,手里多一分力量总是好的。”   邢平淳听他这样讲,也就不再推辞,他珍重地收进怀里,“端之,你对我太好了!”   吴泽道:“你定西侯府收留我这四处被人追杀的落魄世子,我不过投桃报李罢。并且……”吴泽端起酒碗,与邢平淳碰了碰,抿了一口才道,“并且,我无意于那个位置,还不若助你一臂之力。”   邢平淳吓了一跳,“这话可别乱讲,你才是世子!”   吴泽清冷的脸庞笑得很是云淡风轻,“那又如何?父王与我从来是皇室中最末等的血脉,我们也从未想过。本只想平静渡日,谁又知我那三叔这样胆小怕死,殊不知他却在自毁江山!吴家皇室腐朽不堪,龙脉气数快尽了。我只可怜天下苍生,天下一乱,总归是他们受罪。” 第三百一十九章   邢平淳激动地坐直了身子,眼前这人能说这话,当之无愧是他的知己!   邢平淳年幼时见过许多苦难的人,自己也吃过很多苦头。他见过路边的乞儿与狗抢食,见过乱坟岗上的死人,见过父母当街发卖骨瘦如柴的小女孩。他自己也常与阿娘饱一顿饿一顿,冬日冷得瑟瑟发抖。   那时的他只会可怜别人,可怜自己,而如今他习得世间之道,才知百姓的苦,原是能改变的。   朝廷就是那个当让百姓丰衣足食,过上好日子的地方。他的爹为一方城主,也是能叫民生丰足的人。可如今天,当今天子目光如此短浅,不去治理州城富裕百姓,只因私欲意欲残害忠良,与史上的昏君又有何异?长此以往,受苦受罪的定又是百姓。   邢平淳如今虽贵为定西侯府少主,但他心底里还能与平民百姓们感同身受,他佩服的是吴泽出身即是皇亲,却依然能为天下百姓着想。   “端之,你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其实谁当天子都成,只要叫咱们大燮百姓过上吃得饱穿得暖的日子,这世间就好了!”   吴泽凝视眼前赤诚的少年儿郎,眼中闪过复杂深意,微微一笑,他举起碗,“那咱们便为天下苍生,干了。”   “好,干了!”   这夜二人喝光了一坛子酒,在大床上和衣而眠。   第二日清晨,钱娇娘亲自来叫邢平淳起床。邢平淳睁开眼,吴泽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了。邢平淳连忙匆匆洗漱,钱娇娘闻了满屋子的酒味,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叫人送醒酒汤来,并抬浴桶来给他沐浴。邢平淳有些怕钱娇娘责备,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钱娇娘。钱娇娘知晓他的想法,拧他的鼻头,“你爹说你已经大了,凡事可以自己作主。娘也乐得不做多嘴婆,只告诫你一句,凡事量力而为!”   邢平淳咧嘴笑了,“我知道了,娘。”   卯初,出发的队伍已浩浩荡荡地在侯府门前立了马匹与马车。招挥太监带着贾御医先去了鸿鹄院给还卧病在床的邢慕铮辞行,与他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定将邢平淳安全送至永安,连一根头发丝儿也不会少。邢慕铮咳了两声嗽,吃力与他道谢。招公公恭敬一揖,竟又与他道:“圣上得知侯爷病重,一直寝食难安,他不放心民间的大夫,命贾御医留在玉州,待得邢侯病愈,再回宫中侍奉。”   贾御医面露讶色,他着实也是这会儿才知这事儿。招挥看了贾御医一眼,眼中有些警示之意。   “邢某何德何能,要御医长久玉州?”邢慕铮依旧咳嗽。   “邢侯这是哪里话,邢侯是咱们大燮的福将,先皇与圣上都最为看重侯爷,奴才想着圣上是想将整个御医院都给搬来,给邢侯治病!”招挥笑道,他转而与贾御医道,“贾御医,此为天家口谕圣旨,命你尽心为邢侯医治,万不可怠慢。”   贾御医慌忙下跪,“臣遵旨。”   邢平淳已经与邢慕铮告了别了,此时正在鸿鹄院院中等招挥太监出来。钱娇娘为他理了理领子,又看了看他腰间的钱袋子。前不久才说不愿当多嘴婆,这会儿已然忘了,她絮絮叨叨地叫他在外头好生用饭,天冷加衣,别不舍得花钱,若有难处便向先生请教……总之能想得到的,钱娇娘全说了。   邢平淳安静地听着娘亲的教诲,脸上没有一丝不耐之色,还不停地点头应是。最后等钱娇娘说得口干舌燥,实在没甚交待的了,邢平淳才开口:“娘呀,你安心生妹妹,儿子很快就回来了。”   钱娇娘鼻子微酸,低头片刻,抬头却是叹息笑道:“你说咱们仨都指望着是个妹妹,万一出来是个弟弟,这个咋整?”   “那好办,娘再生呗。”邢平淳十分干脆地道。   钱娇娘与邢平淳对上视线,娘俩相视哈哈大笑。 第三百二十章   邢平淳别过娘亲与众人,深深望了侯府一眼,意气风发地骑着他的蚂蚁,踏上了去往永安的道路。   与先时去永安一样,先走水路,再走官道。邢平淳心情很不错,与李定拿了弹弓打水里的鱼,能从船头跑到船尾,比在侯府还要放肆几分。红绢反而放下心来,她原怕邢平淳离了爹娘会郁郁不安,见他仍如平时一样没心没肺的闹,自是比想不开好多了。况且在招公公面前,丑儿也不能不高兴,否则招公公一个不乐意当皇子伴读的名头扣下来就糟了。   深夜,红绢被灌进船中的冷风吹醒,她就睡在邢平淳的外间,隔了一扇小小的屏风,她正想去里头瞧瞧邢慕铮踢被子了么,岂知听得断断续续的抽泣之声,红绢侧耳凝听,才知那是少年躲在被子里咬牙哭泣的声音。   那哭声可真委屈啊,红绢莫名地眼眶也湿了。   第二日红绢再瞧邢平淳,除了他的眼眶有些发红,其他仍无异样,开开心心地找着玩耍的把戏。   再隔大半月,邢平淳一行抵达永安。   邢平淳初入永安,便大出风头。他本长相肖似其父,又是一袭锦衣华服,鲜衣怒马神采奕奕于长道护卫间骑行于永安街中,果真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风流。并且他更是干了一件出格的事——他当街抽了一书生一鞭子,理由是他挡了他的去路。才入永安便如此嚣张跋扈,堪堪要夺去徐国府小公爷第一纨绔的称号。而无巧不成书,这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宫中良妃的弟弟。   良妃出身五品官之家的陈家,但却是永泰帝的宠妃。这个嫡出弟弟也是家中的命根子,此番上京来正是为考取功名,为家族与姐姐撑腰。岂料出师未捷身先死,才到永安就被人当街羞辱,耻得这陈家公子躲进客栈几日不曾下楼。   良妃知道了自是气愤不已,趁着永泰帝召她侍寝,扑进他的怀中哭得梨花带雨,将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只望天子严惩那目无王法的定西侯府小少爷。   其实永泰帝当日就知道了这事儿。他不仅不气,反而挺乐的。邢慕铮那样一个铜墙铁壁般的人,竟有个如此张狂的儿子。想来这邢平淳是独子,又长年长于妇人之手,好不容易成了侯门公子,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永泰帝原还想着怎么对待这来的质子,这会儿倒是有了底。越是张狂外露的人,就越好拿捏。   只是永泰帝心性多疑,找了招挥细细问过邢平淳这一路来的态度,招挥认真与永泰帝答了,只说是邢平淳一路衣食起居倒与寻常公子无异,只是贪玩了些,总想着上山打猎,若是不顺他的意,他就生气,一生气就爱抽人,只是过一会儿,自己又好了,还会给被抽的下人送药膏。   永泰帝可是太熟悉这样色的人物了,可不就是根正苗红的纨绔子弟!他那徐家表弟,跟这邢家公子,简直一模没两样。   永泰帝借着良妃的枕边风,佯装发怒召见邢平淳与陈家少爷殿下对质。邢平淳大摇大摆地来了,脸上全无悔过之意,永泰帝问起来,却是道自己看花了眼抽打错了人。   陈家少爷气得眼眶发红,指着他抖着手说不出话来。邢平淳却不紧不慢地拿出一份奏折呈于今上。   永泰帝打开一看,竟是邢慕铮上疏为其子邢平淳求得承袭定西侯爵的奏折。燮朝有制,嫡长子待其父死后可以承袭爵位,其余各子均降一级;也可父亲在病重时为嫡子求封,更替爵位。 第三百二十一章   比起一个功高盖主的超品侯爵,永泰帝自是想要毛还未长齐的小儿承继这爵位。并且永泰帝心想这是邢慕铮的屈服,他先向父皇卸了甲,如今又将侯爵之位让于长子,皆是表明他的臣服之心。   兵不血刃乃兵家最上乘者,永泰帝对自个儿下的这一招连环棋很是满意。如果邢慕铮熬不过这场病,他就更满意了。   永泰帝问过招挥,招挥说邢慕铮看上去的确病入膏肓,并且贾御医也断言他难以康复。永泰帝问邢平淳,“邢爱卿的身子……可还好?”   邢平淳哽咽一瞬,却是说道:“回陛下话,爹爹身子暂有不适,但无大碍。”   永泰帝仔细瞧邢平淳倔强的脸庞,心里再满意不过,他叹息道:“朕自得知邢爱卿病重在身,朕便常常夜不能寐,惟恐邢爱卿这样的肱骨之臣不曾享福便……如今他既有愿望,朕自替他作主。不日朕便下旨,策封你为定西侯,赐府邸,为大皇子伴读!”   邢平淳下跪谢恩。陈家少爷擦干眼泪,却不知发生何事。明明他这皇帝姐夫应是替他作主的,可怎么变成下旨策封了?这小子若成了定西侯,那他岂不是见了面还要朝他下跪?便是他成了状元郎,他仍要与他下跪?他这一辈子,也不能一雪前耻了?   永泰帝这会儿才像是记起良妃的弟弟,他清清嗓子,不痛不痒地教训邢平淳两句,大意是永安不比玉州,由不得他放肆,让他给陈家少爷道个歉,二人和解,这事儿就算完了。   邢平淳二话不说,对着陈家少爷深深鞠了一躬,认错认得极为诚恳,末了还从袖中拿出一盒药膏递给陈家少爷,说是消肿止痛有奇效,抹过不留痕。   永泰帝哈哈大笑,倒是有些欣赏这滑头的邢家小儿。   邢平淳因此一战成名。赐府入住那日,邢平淳命人请来舞狮队,在府门前好好地热闹了一场。并且还大摆三日流水席,百姓们皆可入席。这在永安极为少见,永安城遍地是皇亲国戚,达官贵胄,却全都不敢如此招摇,生怕被人让抓了把柄,落一个穷侈极奢的罪名。可邢平淳却说这是玉州风俗,办得热热闹闹,人尽皆知。   果然黄恭一本奏折参上去,永泰帝却不甚在意,只道这位定西侯还小,只图热闹好玩,并非什么大事。只是话是这样说,永泰帝转而又将正陪大皇子上课的邢平淳叫来训斥一番,邢平淳很是委屈,拐了九曲十八弯,问永泰帝是谁人在背后捅刀子。永泰帝板着脸道:“黄爱卿身为言官之首,这是他职责所在,你怎能说他在背后捅刀子?”   结果第二日,永泰帝便听得昨儿夜里,黄恭的大门口被谁人泼了粪,气得黄恭面如屎色。永泰帝闻言,哈哈大笑。这黄恭是邢慕铮的旧部,他可不想这深得他心的小定西侯也与他交好。   邢平淳便在永安住了下来,并替代徐家安石成为新的混世大魔王。他入宫陪读,不是打瞌睡就是溜小号,宫中的鸟窝被他掏了个遍,打架斗殴最是好手,连带大皇子受他牵连,与二皇子一群人打了好几回,每回都被永泰帝罚抄书,有一回罚得狠了,还被打了十板子。   在宫中尚是如此,在宫外更不得了。邢平淳与李定在永安马球场打遍天下无敌手,与好这口的徐安石赌了好几回,差点儿被徐安石私底掏空。徐安石气不过,暗地里叫人拿了麻袋套邢平淳,却被邢平淳反手打得屁滚尿流。这徐小公子也是个奇人,被人打了不仅不生气,反而还被打服了,伤好后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去堵定西侯府,旁人都以为要搞大的,连顺天府都派了几个差役暗地守着,一有事就立刻回报,好叫顺天府尹将这俩都不能得罪的公子哥的事报到宫里去。   岂料徐安石阵仗这么大,却是来认老大的。他比邢平淳还要大上两岁,却呆头呆脑地跪下去就非得要邢平淳收他做小弟。这事儿传回国公府,把徐国公等人都气得够呛。只是一顿板子也没能让徐安石回心转意,幸而国公府都不指望徐安石有出息,也就都随了他去。   邢平淳倒也讲义气,与徐安石称兄道弟后,把赢他的彩头全都还给了徐安石。徐安石感动之余,拿着这些银子带他的小老大去四海赌坊四处撒钱。邢平淳与徐安石很快就成了四海赌坊里最受欢迎的两只肥羊。   这事儿被永泰帝知道了,少不得又将两人召来,骂了个狗血喷头。永泰帝犹为对邢平淳痛心疾首,“朕把你从玉州叫来,是望你好好在宫中读书,将来成为大燮朝的栋梁之材,岂知你作文章文章不行,游手好闲却称了霸王。朕愧对你爹!”   邢平淳被永泰帝提溜来骂惯了,如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阵势,“小臣本就不是当官的料,再说了,小臣这定西侯已经够威风了,小臣为何还要入朝为官做那劳什子的栋梁,小臣又不是傻……”邢平淳的话在永泰帝的瞪视下最来越小声,徐安石却是在一旁不住点头。可不就是这个理!   “你这顽童!再敢这样放肆,朕就打发你回玉州去!”   邢平淳瞪眼急了,双膝一跪连连摆手,“圣上英明,小臣不敢了!圣上千万别送小臣回去!”   永泰帝挑眉笑了,“你这逆子怪得很,人人都想回爹娘身边尽孝,你却一点儿不想?”   邢平淳说道:“小臣自是想在爹娘膝下尽孝,只是小臣的爹爹太过严厉,小臣在玉州时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真真不想再过那样的苦日子了,求圣上开恩,就让小臣还在大皇子身边伴读罢,小臣再不惹事了!”说着邢平淳给永泰帝磕了一个头。   原来是离了严父就成了脱缰的野马了。永泰帝板着脸道:“子不琢不成器,你爹为了你好,你却不知他的苦心。朕不能再放任了你,招挥,以后邢小侯爷的文章,与大皇子的一同送到朕的御前来,朕亲自来替邢爱卿管教!”   邢平淳一听,当即苦了一张脸,就像吃尽了十斤黄莲。   待二人如斗败公鸡垂头丧气地走后,永泰帝满意对招挥道:“朕原以为朕这表弟无用,不想他却是立了大功。”   招挥忙躬身应是,他犹豫一会说道:“只是邢小侯爷这般浑不吝,还叫他跟在大皇子身边……”   永泰帝摇摇头,“要是大皇子能被这小儿带偏,他也不配叫朕立为太子。” 第三百二十二章   钱娇娘收到清雅的书信,上边细细写了邢平淳在永安的“壮举”,钱娇娘读给邢慕铮听,边读边笑倒在邢慕铮怀里。邢慕铮一手稳当地扶着她的肚子,另一手剥着瓜子壳,将瓜肉捻去里头的薄皮,丢进翠绿荷花碟中,那里头已经有一层白胖胖的瓜肉了。   钱娇娘抓了一把吃进嘴里,仍还止不住笑意,“你瞧瞧咱们儿子,原是一直拘了他,如今他到了永安去,这都疯成什么样了!”   邢慕铮道:“是不错。”   钱娇娘扶着肚子坐起来,邢慕铮的手跟着她的动作扶着她。如今钱娇娘的肚子已有五个月多了,已经显了怀。自从诊出有孕,钱娇娘吐得昏天暗地,吃一点吐一点,什么也吃不进去,这几年养的肉生生给瘦回去了。邢慕铮急得想要落了这折腾的娃儿,岂料这肚子的娃儿鬼精得很,听说爹爹不待见它了,立马就乖了,过了几日,钱娇娘就不吐了。现下不仅恢复了食欲,还食欲大增,吃啥都香,邢慕铮恨不得一日就将钱娇娘给补回来。   “真是没看出来,丑儿还有这样装模作样的天赋,清雅说,杭致与她讲,永泰帝对丑儿颇为维护,就连他打了二皇子,也只轻飘飘地打了五板子。”邢平淳进永安后,只去杭府拜访过一回,他谨遵父母之命,在永安扮演土霸王一角,只管吃喝玩乐与时不时地捣蛋,不与与邢家交好的人接触,因此杭府、洪府与马府,邢平淳都只去过一回,其他节日只送了礼去,从不登门。   清雅也知邢平淳处境艰难,一颗怜惜他的姨娘之心无处安放,只能时不时悄悄儿派人去嘘寒问暖,总怕他吃不饱穿不暖,每回都送一大堆东西。还派了两个杭府暗卫时时留心邢平淳的动向与安全,隔不久就与钱娇娘写信,告诉她邢平淳的情况。   邢平淳自己写来的信,少提自己在永安的所作所为,只关心爹娘与他未出世的小妹妹,钱娇娘从清雅的信里,得知他许多近况,才得到些许抚慰。   “丑儿不知不觉就长大了。”钱娇娘叹道。   “嗯,曹先生近来写信与我,夸他的文章又有了新领悟,还将他的文章一同送回来了,我看了,的确不错。”   钱娇娘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丑儿的文章在哪儿,我也要看。”   “昨夜送回来的,你已经睡下了,我就没叫你。一会儿我就给你拿来。”   钱娇娘点头,而后叹道:“可怜我们丑儿白日里与别人周旋胡来,夜里还要学文章做功课,真真太辛苦。”   “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辛不辛苦。”邢慕铮淡淡道。   “不管男子女子,总有辛苦的时候。”钱娇娘道,“咱们可得加把劲,别辜负了丑儿的努力。”   “你放心,如今藏宝图已经到手,闾先生与彭时已经快寻到宝脉,过几日我也去跟他们汇合,你一人在家……乖些。”邢慕铮抚着她的肚子道。   赵瑶茜手里的藏宝图终于被合二为一,果然如钱娇娘所料想的那般。赵大人不知用什么刺青手段,在赵瑶茜不知情的时候将半张藏宝图刺在她的背上。这图平日里不显,惟有赵瑶茜大汗涔涔时才会浮现。想那赵瑶茜是闺阁女子,平日里哪里出汗,便是出汗,她也习惯沐浴时一人独自洗浴,因此连贴身服侍的奶娘和丫鬟都不知情。   钱娇娘待邢平淳一走,就立刻找上了赵瑶茜。赵瑶茜怀疑她的话,但还是依她所言去与她打了一场马球,待她大汗淋漓,立即去了屋内脱衣解裳,不想竟然后背真有图案浮现!   因此钱娇娘叫了烟萝来,仔仔细细将赵瑶茜后背的图案画出来。这可不是一项简单的活计,赵瑶茜必须出了汗这图案才浮现,并且浮现还不长,为了让烟萝画仔细,可苦了赵小姐,一连折腾了半月,她累得连床也下不了。   只是后来等藏宝图一出来,这赵小姐居然也自告奋勇,要加入寻宝的队伍。原来这藏宝图已变成了赵瑶茜的心病,并且也是为了父亲的遗愿,赵瑶茜便希望自己能亲眼看见藏宝皇陵的开启,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她是藏宝图的主人,于情于理都能去。钱娇娘劝解不成,邢慕铮压根不劝,就让她与阿大等人去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钱娇娘的声音很正常,只是眼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依恋。   邢慕铮却看清了,他目光一柔,亲了亲她的脸蛋,“我原是看你现下好些了才敢出去,趁着离你生产还有几个月,我去看看清况,成与不成,在孩子八个月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嗯,你放心去罢,家里有我。你外出小心些,我听说那些皇陵什么的,里头到处都是机关陷阱,更何况又是那样多财宝的陵墓,说不准有僵尸!”   邢慕铮笑笑,“那些都是无稽之谈,我从不信的。”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钱娇娘道,“我原还不相信世上有控制人心的蛊虫呢。”   邢慕铮便妥协道:“我知道了,我会找两个常下地的,其实闾先生先前也跟着人下过墓,他又是机关大师,有他在,你不必担心。”   “横竖别的我不管,我只要你和大家都平安回来。便是要得宝藏,也必须万无一失。”   “我听你的。”邢慕铮点头,“这两日邢慕照应是要从治野上来,你让库房再给他十万两白银,他若觉不够,亦或还要其他,你便作主看再给他些,若要人,就叫谢章去办。”   若说其他一切在预料之中,治野县便是最大的意外。邢衍安原是去肃空贪官污吏,开拓穷乡僻壤的,岂料才将流民稳定下来,正要开荒拓土,竟然挖出了铁矿。这无异于天降横财,邢慕铮便留将玉州的驻军留了一小部分,其他的全都移到了治野县,并且还以丰厚的粮饷秘密招募了一批新兵,如今整个治野以冶铁与练兵为主,已然成了兵工县。   永泰帝与他父亲一样,早就遗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县。他只得知邢慕铮大幅削兵,心中越发放心。 第三百二十三章   邢慕铮总是很雷厉风行的,隔了两日,他就决意秘密出发。临行时天还灰黑一片,他起床时并不叫钱娇娘起来。钱娇娘因着怀娃儿,身子懒散许多,也比平时睡得久了。   “好好睡。”邢慕铮轻轻按着钱娇娘的肩膀,亲了亲她隆起的肚子,“爹很快就回来了,在娘的肚子里莫要捣蛋。”   离别的愁绪被邢慕铮这番话冲淡,钱娇娘轻笑,捧着他的脑袋亲他的脸,“快去快回,我与孩子在家里等你。”   邢慕铮深吻她一记,爱恋地摸了摸她的脸,起身大步走了。   幸而肚子里的孩儿很是乖巧,安安分分地在娘亲的肚子里,便是开始活动手脚了,也是在青天白日里。钱美娘时不时地带平哥儿过来,姐妹俩说说话儿。   钱美娘一家自从郑二哥跟去永安后,一家子都被钱娇娘不由分说接进了侯府里,独门小院地住着,丫头婆子前后伺候着。钱美娘在钱娇娘的教导下,如今也会盘账了,在侯府啥事也不用干,也开始习字了。   周姥姥也常来坐,只是近来身子不太好。周翠莲这些年又常在外头打点钱娇娘的生意,经常不在玉州。如今在周翠莲与邢慕铮幕僚的操持下,钱娇娘手下的生意越做越大,旦凡与女子有关的,绣品、头面、胭脂水粉,都做起来了。并且这各地的分号,也一家家地开起来了。烟萝镇守玉州,选出机灵能干的人来作为各地掌柜的教导。若非永安那头如鲠在喉,再过个十年八年,便是没有宝藏那样巨富,也能撑起侯府渡过难关了。   因着周翠莲钱娇娘便让周姥姥搬到主院来,她好就近照顾她。可是周姥姥怎么也不肯,怕过了病气给她。钱娇娘没法子,只能多叫了几个婆子过去,陪周姥姥说话解闷。   日月窗间过马,仿佛眨眼钱娇娘的肚子大如圆球,八个多月时,邢慕铮回来了。见他全须全尾平安归来,钱娇娘既放心又高兴,便是他未带回来好消息也不在意。   是的,虽有了藏宝图,但仍需精通风水者寻龙点穴,藏宝之地位于峻险古野的深山老林,就连当地的猎户也不敢贸然进入。   若是以往的邢慕铮,既到了那处,便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可他如今有了牵挂,并且这牵挂比他的生命还重。没有什么能比钱娇娘和两个孩子更重要。   那样的金同银山摆在眼前,任凭是谁大抵都热血沸腾。邢慕铮却始终很平静。   英雄气短么?回程时,邢慕铮也曾这样问过自己,但他自己否认了。他认为自己终寻到了栖息之地。这是一切的根源。没有这个根,他什么也做不了。   待瓜熟蒂落,平静的一日早晨,邢慕铮突感湿濡,掀了被子一看才知娇娘破了羊水。他立刻将钱娇娘抱至收拾好的产房,并让人通知稳婆过来。   稳婆早已接在府里,白大夫与她一同进了产房,秦嬷嬷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丫头们做准备。邢慕铮守在外头,他从来百无禁忌,想进去陪钱娇娘,可钱娇娘自知生娃儿时狼狈,不愿叫邢慕铮看见。   不一会儿,钱美娘和周姥姥也闻讯赶来了。大家都很高兴,也很兴奋,并不太为钱娇娘担心。因为钱娇娘已是第二胎,老人们都说第一胎后生娃儿都很容易,有的打个盹就出来了。   邢慕铮直直立在门外,脸上看不出什么紧张,惟有身后捏紧的拳头泄露了情绪。   半个时辰后,钱娇娘的喊声变大。邢慕铮猛地向前一步。   里头嘈杂不堪,稳婆大叫着“夫人用力”,忽而尖叫一声,“怎么脚先出来!”   产儿足先出,是为寤生。 第三百二十四章   邢慕铮听见了。他的后槽牙陡然咬紧。   不久,秦嬷嬷汗涔涔地出来,与邢慕铮禀明险境,“小主子寤生,诸药不效。夫人有难产丧命之危,小主子恐不能出世。”秦嬷嬷存了私心,她没说出这小主子是个小少爷。虽然侯爷平日里总期盼这一胎是个女娃,但男人家总是更看重能延绵香火的男娃的。秦嬷嬷怕邢慕铮弃大保小。   钱美娘倒抽一口凉气,周姥姥瞪大了双眼。   邢慕铮无一丝犹豫,“尽全力保母子二人,实在不成,只保大人。”   秦嬷嬷倒是愣了愣。她虽想叫侯爷保大人,但听他如此坚决仍是意外。秦嬷嬷知侯爷与夫人恩爱,但也未曾想过邢侯这样毫无犹豫。高门贵胄的大老爷们哪个不是看重子嗣,尤其这定西侯府,只有一位小侯爷,子嗣如此不丰,若有长辈在,夫人恐怕早就被骂得狗血喷头了。   钱美娘和周姥姥听了,都很是动容。邢慕铮的神态与言语,都像实心的秤砣一样稳了她们的心,好像有邢慕铮在,钱娇娘与娃儿都会无事的。   可她们哪里知道邢慕铮现下是最为慌乱的一个?邢慕铮做过许多艰难的抉择,这个仍是他心中最困难的决定。他的心头滴血,产房内的娇娘咬牙惨叫的声音闯出来,邢慕铮无法再忍耐,他大步跨进了产房。   “侯爷!”在外头等待的人都惊呼起来。他们可从未见过有男子进产房的呀!   可是邢慕铮已经闯进去了。产房里四周紧闭,到处摆着火盆,有两个火盆上架着汤药,还有一桶桶的热水,淡淡的血腥味伴着药鼓掌飘在空中,钱娇娘躺在大床中,四个丫头为她拉着被褥,稳婆与白大夫都弯腰对着床尾。钱娇娘嘴里咬着一块布巾,脸色异常红润,满头的大汗。   里头的人甚至没人注意邢慕铮进来了,直到邢慕铮握紧了钱娇娘的手,“娇娘。”   众人大吃一惊,全都不知所措,钱娇娘眼里闪过愕然,但因得知孩子逆生而慌乱的心顿时安稳下来。她拿掉嘴里的布巾,“雅正。”如今她是惟一能唤他字的人。   “娇娘,”邢慕铮看见她心也定了,他亲她汗湿的额,“不要怕,我在这儿,倘若这个娃儿与咱们没有缘分,那便罢了。”   稳婆与白大夫都听真了邢慕铮的话,这是要保大弃小。稳婆遇到逆生者,总是子留母死的多,因着这样生产于大人也是难留的,若留小的倒是容易些,剖开肚子便取出来了。稳婆听得侯爷大人要保大人,害怕一尸两命,不由得道:“侯爷,夫人生的是个小公子!”   邢慕铮道:“正好,我不喜欢,不要便罢。”   稳婆瞪圆了眼,她还从未听过不喜欢男嗣的。   钱娇娘竟是笑了,她捏他们相握的手,“你胡说些什么,你不要,我要。”   “娇娘……”   “你放心。”看见他出现在这里,钱娇娘原本快用尽力气的身子像是又有了元气,她凝视他的眼里充满坚定,“我会将咱们的孩儿平平安安地生下来的,你陪着我。”   邢慕铮涌起一阵极复杂的心潮,他紧了紧她的手,“我陪着你。”   碎儿拿来毛巾为钱娇娘擦汗,又拿了一片老参给钱娇娘吃下。钱娇娘深吸一口气,再次用力。稳婆与白大夫都钻进被窝里,邢慕铮皱眉道:“这样岂能看得见?还不把被褥掀开!”   “可是侯爷,这样不洁不雅……”   “掀开!”   丫头们只能听命,抬起下尾的被褥。邢慕铮看见一双白嫩的小脚,他对钱娇娘道:“娇娘,娃儿快出来了。”   钱娇娘点点头,她抓着邢慕铮的手,几乎捏进肉里。稳婆叫喊着用力,钱娇娘使出了全部的力量。   邢慕铮见过许多求生之人为得一线生机拼劲全力,却从未见过一个母亲为了一个新生命,燃尽自己的一切力量。看着钱娇娘汗水淋漓的挣扎素颜,邢慕铮并不觉得丑陋,相反地,他感到了敬畏。对一个母亲无私的敬畏。   钱娇娘体内的力量在流失,她害怕了,害怕自己死去,害怕自己无法生出她与邢慕铮期盼已久的孩子。她猛地拉过一样东西,张嘴狠狠咬下,憋足了劲用力一推。她眼中划光白光,流星坠落人间。   “哇——哇——”   邢慕铮亲眼见自己与娇娘的孩子滑落出来,带着稚嫩的啼哭,宣告着他的降世。   邢慕铮那么一刹那屏住了呼吸。   他转头看钱娇娘,钱娇娘已然脸色苍白气若游丝。邢慕铮的脸也白了,他的眼底闪现恐惧,“娇娘!快拿参片来!”   碎儿连忙拿了参片塞进钱娇娘的嘴里,白大夫焦急地检查着新生的婴孩是否完好无损。一个丫头惊恐道道:“不好,夫人出血了!”   白大夫差点应顾不暇。她转而去探视钱娇娘情形,大喊道:“快拿汤药来!”   喜鹊早已倒好了汤药准备着不冷不热的温度,听了连拿过来,邢慕铮轻且快地扶起钱娇娘,接过药碗送到她的唇边,“娇娘,喝。”若非就在耳边,钱娇娘都听不出他的声音带了颤抖。   钱娇娘闭着眼一口喝了大半,却因药苦干呕不止,碎儿拿了蜜饯喂给钱娇娘,这才勉强压了下去。邢慕铮紧搂着钱娇娘,一动也不敢动。   “我不会死,你放心。”钱娇娘勉强对邢慕铮一笑,再支撑不住,头一偏晕了过去。   “娇娘!”   白大夫忙上前来,邢慕铮探了钱娇娘的鼻息,才肯放手让钱娇娘躺下,让出位置叫白大人探脉,白大夫仔细把了脉,又看了钱娇娘的流血情况,与邢慕铮道:“侯爷放心,夫人并无大碍。待老身为夫人针灸便可。”   邢慕铮这才点头,“请施针。”   稳婆早为新生的娃儿洗干净了,这时才敢往邢慕铮面前抱,“恭喜侯爷,贺喜侯爷,是个健壮的公子哥儿!”   “恭喜侯爷夫人喜得贵子!”丫头们齐齐下跪。   邢慕铮凝视着这会儿攒着小拳头抿着嘴睡着的小娃儿,白嫩胖乎的脸庞,黑绒绒的头发丝儿,倒很像是娇娘挂在墙上的画儿。稳婆眯眼笑道:“侯爷大喜,老妇人接生过那么多户人家,还是头回看见一出来就这么光滑可爱的小公子!”   秦嬷嬷上前来,也是附和道:“果真如此!小少爷真是难得一见。”   邢慕铮扯了扯唇,在小儿子的屁股处轻拍一记,轻骂道:“不省心的东西。”   稳婆见侯爷大人如此爱重夫人,以为他会对寤生的孩儿不喜,但见他面色温和,眼带柔色,想来也是喜悦的。稳婆心里只道大户人家的心思果然难以猜透。   “抱出去给外头等待的人看看。”邢慕铮交待。   “是。”稳婆与碎儿将小娃儿抱好,秦嬷嬷小心翼翼地接过,抱着小娃儿出了内室。   “啊,下雪了!”不知哪个丫头突然叫了一声。   邢慕铮望了出去,今年的初雪静静飘下,悄无声息落在窗外。 第三百二十五章   钱娇娘沉睡了两天一夜,才在婴儿的啼哭声中悠悠转醒。   月洞床的两层帷幔是打开的,屋子里很暖和,带着淡淡的幽香,只不过夹杂了一些苦药之味。烛火摇曳,外头娃儿的哭声像世间最美妙的声音,让钱娇娘不由得弯了唇瓣。她想叫人抱她的孩子进来给她看看,可是一张嘴,却因沙哑而咳嗽。   守在床尾的喜鹊立即惊喜道:“夫人醒了。”   一阵轻风飘进来,哭声也跟着进来。钱娇娘抬眼,只见略显憔悴的邢慕铮抱着哭泣的婴儿站在床边,直直盯着她。   “娇娘,你醒了。”邢慕铮笑了。   钱娇娘也眯眼笑了,“睡得真香。”   邢慕铮目光更柔,“傻瓜。”   邢慕铮怀里的小婴儿听见说话声竟也不哭了,他使劲儿扭头张望,好似知道说话的是他的娘亲。   邢慕铮将孩子小心地放在她的身边,“咱们的小儿子。”   “原来是个小子,是在我的肚子里翻跟斗么?”钱娇娘偏头望向自己九死一生生出来的娃儿,见他眉毛弯弯,大眼明亮,脸蛋白嫩,小嘴红润,更难得有一头黑黑的头发。钱娇娘的心被涨得满满的,骄傲不已,“哎呀,这哪里来的小子,这样漂亮!”   喜鹊连忙送来温水,过了一会,碎儿叫了白大夫进来,白大夫替钱娇娘检查了身子,轻呼了一口气,只道钱娇娘并无性命之忧,只是此番生子大伤了元气,并且那处也因生子受伤,需要长久疗养才行。   “辛苦你了。”邢慕铮心有余悸,他后悔自己非要娇娘再怀孩子,才叫她又受了这样大的损伤。“再不生了,再不生了。”他亲她的脸,将脸埋进她的颈边。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在安抚自己。   碎儿见状与白大夫对视一眼,白大夫点点头,碎儿便让喜鹊出来,众人一同悄悄地退下。   钱娇娘笑着摸摸丈夫的脑袋,“你不是想要个女儿的么?”   “不要了,”邢慕铮回答得很迅速,“不要了。”   钱娇娘倒是不觉得什么,虽然生娃儿的时候是挺难受,但她见自己这样可爱的孩子,就已忘了自己受的罪了。她看自己与邢慕铮的孩子都这样漂亮,真想多生几个。   小娃儿在襁褓中小手乱挥,似是想叫爹娘看他。钱娇娘忙去安抚小儿,邢慕铮脱鞋上了床,胳膊肘支在枕头上,侧身与她一齐凝视黑眼珠子溜溜转的小子。   钱娇娘越看越欢喜,她忍不住又夸赞道:“咱们的孩儿真好看!”   “像你。”邢慕铮道。   钱娇娘闻言顿时喜形于色,“真的?”   “自是真的。”邢慕铮道,“他的眼睛嘴巴,都像你。”   钱娇娘喜滋滋地去看小儿子的眼睛和嘴巴,只道邢慕铮说得不错,“这小家伙与丑儿小时长得不像,丑儿一生出来,娘就说丑儿像你。”   邢慕铮轻笑,抬手为钱娇娘将碎发拨至耳后,“是么?”   “是呀。唉,幸好丑儿乖巧,要是那会儿他也脚先出来,那我恐怕就真得死了。”那会儿年岁小,又只叫了一个稳婆,家里只有娘亲一人,怎么看都比现下险恶。   邢慕铮也后怕起来,他搂紧了钱娇娘的腰肢,“嗯,都怪我。”生第一个儿子他不在身边,生第二个儿子叫她吃尽苦头,全都怪他。   “你说什么傻话,谁怪你了?”钱娇娘仰头,在他长了些青茬的下巴上咬了一口,“咱们的小儿子叫什么名字,你想好了么?”   “我想了一个,只待你定夺。”   “是什么?”   “孩子出生那日下了初雪,天降瑞雪,便叫他邢平瑞如何?”   “邢平瑞……”钱娇娘在嘴里咀嚼一番,拉过邢慕铮的手,在他手心写下瑞字,“是这个字么?”   “嗯。”   “很好呀,我喜欢。”钱娇娘笑道,却蓦然发现邢慕铮大拇指下头有个极深的牙印,她错愕地抓他的手上来一看,这显然是个新伤。谁会咬了他?“这是怎么……”钱娇娘想要发问,却突然记起来,生娃儿时她抓了个东西咬在嘴里,“这是我咬的?”   邢慕铮笑笑,抽回手舔了舔,“嗯。”   钱娇娘看伤口那样深,心疼坏了,“一定很疼罢,你这傻子,我那会儿什么都不知道了,你也不知道躲。”她隐约还记得当时情形,也记得当时只有她一人的声音,被咬成这样,他连一声也不吭。   “比起你来,一点小伤不算什么。”邢慕铮轻抚她的后背,他轻喟一声,眷恋地蹭了蹭她的脸。这两日来他守在她的床边,无时不刻都在害怕,怕她再醒不过来。他早已有了软肋,失去了她,他大概也死了。   “我那时很怕。”钱娇娘贴着他的脸,在他耳边倾诉,“怕我死了,再也见不到你跟丑儿,还怕生不出这个小家伙。不过你在,我又没那么怕了。”   “我知道,我知道。”   二人如同受伤的猫儿彼此交颈安抚,大名才出炉的邢平瑞不甘寂寞,哇哇大哭起来。二人这才分开,钱娇娘道:“瑞儿定是饿了。”   “我让奶娘喂他。”   “我来喂罢。”   邢慕铮柔声道:“你现下身子虚弱,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紧要。横竖一口饭,他吃谁的都一样。”   钱娇娘并未坚持,邢慕铮说得不无道理,并且她还在吃药,她怕把病气和药毒过到娃儿身上。   邢慕铮抱了邢平瑞出去,很快回来,身后跟着碎儿等婢女,他们端着熬好的粥食与汤药。邢慕铮将钱娇娘扶起来,亲手喂她吃粥喝药。钱娇娘靠在丈夫的胸膛前,慢慢地吃着粥,忽然又想起来问道:“瑞儿的小字叫什么?”   “逆。逆儿。”   “哪个逆?”   “逆生的逆。”   钱娇娘一口粥差点没喷出来。 第三百二十六章   钱娇娘因丈夫取这小字,被一口粥呛着了。邢慕铮伸手拍她的背,“怎么呛着了?”   钱娇娘勉强咽下粥食,“你是逗我乐的么?”   “什么逗你乐的?”   “逆儿?”   邢慕铮全无玩笑之意,“怎么,他本就是逆生的,叫他逆儿不对么?”   “可是这样叫他,会让他以为咱们不喜他。”   “你叫丑儿,丑儿不也没说其他?”   “他怎么没说?他幼时常生气这个小名儿,我与他说了许多遍,骗他越叫丑儿越长得好看,他才不闹的。”钱娇娘道,“万一咱们这小家伙长大,他问起来,咱们把实情告诉他,他心里头会什么想法?”   邢慕铮低头凝视她,“我就是要他牢牢记住今日。你的命是你拿命换来的。”   钱娇娘微愣,她动容地眨了眨眼。她并未想这些。   “那……只一个逆字,恐怕外人多想,不如再加一个字罢。”   邢慕铮刮了一勺粥食喂她,“你说加什么?”   钱娇娘咀嚼着粥食,眼珠子望向四周,只是周围只有帐幔与挂饰,看不见其他。   “太闷了,我还要坐月子,这么围着岂不闷死?”   碎儿为难道:“可是夫人,您正是要坐月子,才受不得风。”   邢慕铮道:“夫人既嫌闷,去了便是。”屋子里也是关着窗的,应是无碍。   听两位主子都发话了,碎儿只能领命。待伺候着钱娇娘用完粥食,又送了六个煮鸡蛋来,钱娇娘平日里最多吃两个,今日竟将六个鸡蛋都吃完了。她喝了汤药,碎儿领着人小心翼翼地去了四周帐幔。不一会儿,厚重的帐幔被撤去,钱娇娘瞬间觉着明亮许多。她一抬眸,隐隐看见窗外堆积的白雪,忽而灵光一现,钱娇娘偏头与邢慕铮说道:“你既说小儿是下雪之日生的,不如添一个雪字,唤作‘逆雪’如何?”   邢慕铮挑了挑眉,“这名儿倒是不错。只是丑儿怕是该恼了。”   钱娇娘嘻嘻笑了,“既如此,那咱们也帮他添一个字罢。”   “他添什么字好?”   钱娇娘想一想,“生丑儿时是午时,外头日头最大的时候,那添一个‘阳’字?”   “丑阳?”邢慕铮轻轻笑了,“却也有趣。”   钱娇娘越想越得意,“那你赶紧去信告诉他……对了,他弟弟出生的事儿,你与他讲了么?”   “还不曾讲。”邢慕铮这两日一直守着昏睡的钱娇娘,没那么多心思想这些。   “那你赶紧去写信去,丑儿一定也数着日子呢,红绢最是个细心的,丑儿一问她,就知道我发动就这几日了。”   邢慕铮被钱娇娘推着去给邢平淳写信,邢慕铮让人将笔墨纸砚拿来,搬了张小几案在床上,就与钱娇娘面对面地写,钱娇娘说一句,他写一句。最后钱娇娘讲完了,他又添了两句话,便落了款,吹干收进信封中。   “咱们这信不会被人劫了罢?”   “放心。”简单的二字自邢慕铮口中说出,便让钱娇娘稳了心。   邢慕铮拿着信封出去,回来时手里已没了东西。   钱娇娘喝了药,已有些昏昏欲睡,邢慕铮过去为她脱衣裳,“睡罢,什么事儿明日再讲。”   钱娇娘点头,由着他替她褪了衣裳,她躺进被窝里,“你睡哪儿?”钱娇娘原是让人将耳房腾出来给她坐月子的,不想一觉醒来,自己仍睡在他们的厢房里。   “我自是也睡这儿。”说罢邢慕铮也开始更衣。   钱娇娘一惊,“你怎么还与我同睡?”她这可是才生产了,别人都说这是大不洁。听说有的人家,孕妇都是在净房马房里生产,就是怕污秽了堂屋。并且妇人坐月子,也是让人离得越远越好。   “你一入冬睡觉手脚冰凉的毛病又犯了,大概就是白大夫说的大伤了元气,我陪着你睡,好歹能替你暖暖。”说着邢慕铮已经脱靴上了床,他掀了被子进来,大掌捉了她的小手,“你瞧。”果然又是冰冷的。   钱娇娘喏喏道:“我没事儿,你还是去别地儿睡罢。我身上不洁净……还得个把月不能沐浴呐。”记得上回坐月子,她都嫌自己臭了。   邢慕铮却不以为意,“那有什么,我先时打仗时,与兄弟们一两月洗不上澡是常有的事儿,大老爷们凑一个帐篷睡,你可闻过那滋味?你别净想这些不关痛痒的事儿,怎么安生把身子养好,才是大事。”   钱娇娘静默片刻,将头埋进他的胸膛。 第三百二十七章   钱娇娘还未出月子就已到了春节,由于对外邢慕铮“病重”,玉州侯府并无大肆操办,永安的定西侯府却是热闹之极。邢平淳原是请旨回玉州,永泰帝以学业为重并不准奏。邢平淳跑到永泰帝面前哭诉,永泰帝却是说道:“朕这是为了你好。你今年这样顽劣,回玉州去少不得一顿好打。朕也无颜将你这顽童如此交还给邢卿,待你学业有成,再与朕来告假!”   于是邢平淳只能留在永安过年。这是他头一回与钱娇娘分开过年。邢平淳又悲又喜,悲的是自己孤身一人在外,喜的是自家的小弟弟终于出生。他恨不得如鸟儿般插上翅膀飞回玉州去,想看看自家的小兵长的什么模样,又想打他的屁股,因为听说他害得娘亲难产差点丧命。不过他决定打了他屁股就原谅他,毕竟是他的小兵,他的亲弟弟。   邢平淳实在太过欢喜自己有了弟弟,大年初一,他在侯府大摆宴席,请的是平日里交好的狐朋狗友,每个大家族总有那么一两个败家玩意儿,又全是些爱热闹的主儿,因此侯府门里宾客云集,邢平淳又让人叫了乐坊来助兴,一时热闹非凡。邢平淳还别出心裁,在帖子上要求来客身上必须有一样“雪”的物件。   因此有人穿绣飘雪袍,有人头戴雪花簪,有人送观雪图,还真件件有雪。徐小公爷问邢平淳何故,邢平淳只微笑道有趣儿。   永安城里还无人知晓邢平淳多了亲弟,钱娇娘连清雅也不曾告诉,永泰帝也不曾得知。   邢平淳与众人把酒言欢,别人庆贺新春,他庆贺着千里之外的小弟弟。   邢平淳想回家去,钱娇娘与邢慕铮也想让大儿尽快回来。只是事情总不尽人意,寻宝的队伍回来了,却并未带回宝藏。藏宝图里所指的地方是个国师之墓,里头并没有倾世宝藏,然而闾先生在里头发现了玄机,原来整个国师墓是第二张藏宝图,指引着能到墓地的人们去找真正的宝藏。   于是探宝大队得了邢慕铮示下,回玉州过春节,待节后再重整出发。   钱娇娘从邢慕铮嘴里听得了意外之喜,阿大居然向邢慕铮请命,求娶赵瑶茜。钱娇娘本就在床上躺着都快发霉了,一听这新鲜事儿腾地坐直了来,“哟呵呵,阿大这是怎么了?这藏宝图不是得到了,他怎地还要娶赵小姐?”   邢慕铮知道钱娇娘会问,便多问了阿大几句,这会儿也能答她,“阿大只说是与赵小姐一路探宝,日久生了情。赵小姐也是答应的。”   “还有呢?”赵小姐不是一心心念邢慕铮,又怎会转变了心意?   “还有什么?”邢慕铮面露疑惑。   果然要从男人嘴里听到些风花雪月是难上加难,钱娇娘抚额叹息。   赵瑶茜当日下午来探望钱娇娘,半年不见,赵瑶茜显然在外头风吹日晒黑了许多,不过倒多了两分英气。钱娇娘问她阿大求娶之事是否为真,赵瑶茜红着脸点头,钱娇娘观她神色,不似被强迫,想来是心甘情愿的。   钱娇娘问她详情,赵瑶茜也不扭捏,将二人之事照实说了。   原来阿大说得并不假,阿大这一路的确对赵瑶茜照顾颇多,让赵瑶茜动摇了心思,后来二人在墓下中了机关,阿大舍命从毒蛇嘴里救下赵瑶茜,赵瑶茜大胆为阿大吸出了毒血,二人在墓洞生了情愫。回程路上,阿大与赵瑶茜表明了心意,赵瑶茜那时已明白自己对邢慕铮是求而不得的仰慕之心,对阿大却是想携手白头的情意。因此她点头回应了阿大。   钱娇娘斟酌问道:“阿大先前也救过你一回,你那时怎地不曾动心?”   赵瑶茜道:“夫人说的是阿大他们假意绑我的事儿么?”   钱娇娘一惊,“你都知道了?”   赵瑶茜坦然道:“阿大都与我招了。”   “这……你不生气?”   赵瑶茜摇头苦笑,“换作先前,我若得知了真相,非得寻死不可。可奇怪得很,阿大向我坦白时,我却很是平静。我这遭出去,看到了许多,听到了许多,心里竟也大了许多。现在想来,我给侯府添了不少麻烦,尤其让夫人您为难,瑶茜这厢给您赔罪了。”赵瑶茜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   钱娇娘忙让碎儿扶赵瑶茜起来,“赵小姐何出此言,你将藏宝图献于侯爷,自是侯府的贵客,说什么麻烦不麻烦。”   赵瑶茜道:“夫人,我这回出门,也是对邢家军的作风开了眼界。若非夫人挡着,邢侯怕是决不会忍耐我几年,还好吃好喝地供着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既怀揣藏宝图,藏宝图一日不出,就注定了我一日不得安生。可我不仅想不通,还钻了牛角尖,企图以藏宝图为挟,破坏您与邢侯那样和美的夫妻情分。我与阿大两情相悦,才知有情人之间容不得第三人,我以前却自以为是地以为邢侯纳我为妾,只求他分一分给我我便满足,我也不会给夫人您添堵。这样难堪的心思,如今每每想来,我都无地自容!”   赵瑶茜羞愧地低下了头,钱娇娘叹气笑道:“赵小姐,你不必如此。心悦一人并没有错,你也只不过坚持了自己的心意。并且夫妻间的情意,惟有当事人才能破坏,与他人无关。侯爷若真有心思,除了一个你,还有许多人,公主小姐,名伎侍婢……我还得感谢你,让我看清了侯爷的心。这些事都过去了,阿大是个好男儿,你以后好好地与他过日子罢。”   赵瑶茜感激盈盈一拜,“是,多谢夫人。”   ***   春节过后,阿大敲锣打鼓迎娶了赵瑶茜,钱娇娘却还需坐上半月月子。因着白大夫说她这回难产受伤,最好多卧床歇息。邢慕铮便将白大夫的话当了圣旨,不准钱娇娘下床。钱娇娘本就是个闲不住的,安份在床上待了月余已经叫她很不耐烦,她啥也不能干,算账邢慕铮说费神不让,刺绣邢慕铮说伤眼不让,看书更是费神伤眼也不让。总之就是一个不让。钱娇娘惟有在小儿逆雪身上寻些乐趣,只是邢慕铮也不叫她抱,因着白大夫说她不能提重物。   钱娇娘可闷坏了,眼看“刑期”将满,又生生延了牢狱之期,钱娇娘哪里肯依?邢慕铮什么手段都用上了,最后还是千哄万哄,才哄得她留在床上。邢慕铮怕这祖宗不满,还寻来些新鲜话本,每日念书给她听,这才叫钱娇娘安份些许。   这日邢慕铮有事儿处理去了书房,秦嬷嬷抱了邢平瑞过来,坐在床头让钱娇娘拿拨浪鼓逗弄。邢平瑞与邢平淳幼时大不相同,邢平淳是个爱笑的娃儿,钱娇娘逗他一准就笑,邢二公子就不同了,非得娘亲使出十八般武艺,才能讨得他一个无齿笑容。   钱娇娘不免担忧,“嬷嬷,我没有奶娃儿,是不是这个娃儿与我不亲?我难得见他对我笑一笑。”   秦嬷嬷笑道:“夫人放心,瑞哥儿本就十分像侯爷稳重。他能对夫人笑已是不错了,平日里丫头们怎么逗哥儿,哥儿也难得笑。”   闻言钱娇娘更是愁眉不展,“这闷葫芦的性子,像了有甚好?”   秦嬷嬷笑道:“哥儿还小,夫人不必担心,往日大些多教导便是。老身以为,夫人怕是当先为您与侯爷考虑考虑。”   钱娇娘略为奇怪抬起头来,“我考虑什么?”   秦嬷嬷略有些犹豫,钱娇娘道:“嬷嬷但说无妨。”   秦嬷嬷这才让闲杂人等退下了,诚挚与钱娇娘道:“夫人,老身是清雅夫人派来给您的,老身都是为您盘算。”   钱娇娘点头,“我知道。”   “老身本也不愿提,可老身私下问过白大夫,白大夫说您的身子大概要一两年才能调养回来,这些时日里得忌房事。” 第三百二十八章   “要这么久?”钱娇娘略惊讶,她也是头回听说这事儿。   “可不是么,夫人您这回生产大亏了身子,若不养好,往后年岁大了就难过了。”   钱娇娘摇头微叹,抱过秦嬷嬷怀里的小儿,点点他的小鼻子,“真真是个天魔星,往后要好好孝敬娘,知道么?”话是这样说,钱娇娘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后悔不豫之色。   邢平瑞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对话,缓缓咧开一个笑,像是在讨好似的。钱娇娘被逗乐了,瞅着小儿晶亮的眸子,不禁在他额上印上一吻。真是个小鬼精!   秦嬷嬷道:“小少爷一看就是个乖巧的,将来定与哥哥一样,十分孝敬夫人。”   钱娇娘啜着笑,轻轻摇着拨浪鼓逗弄孩子。   秦嬷嬷看了钱娇娘一眼,“小少爷倒是无妨,只是侯爷他……”   钱娇娘边逗孩子边抬头,“侯爷怎么了?”   秦嬷嬷凑近钱娇娘,轻声道:“夫人,侯爷先前与夫人恩爱,几乎夜夜与夫人行敦伦之礼,如今因着夫人怀孕生子,已将近一年不曾与夫人行房,侯爷正值壮年,若要侯爷再旷个一两年……怕是不能。老身想着,与其待侯爷忍耐不住幸了别的女子,还不如夫人自己挑两个听话的送给侯爷,这样既不伤了夫妻情分,又能叫后院清静。侯爷这样爱重夫人,夫人便是不想庶子出生,侯爷怕也是允的。”   钱娇娘摇着拨浪鼓的手缓缓停了,她低着头,久久不语。   屋内沉默半晌,小逆雪在娘亲的怀抱中睡着了。钱娇娘轻轻为他拢了拢襁褓。秦嬷嬷不禁开口:“夫人?”   钱娇娘抬起头,长叹一声,无奈笑道:“秦嬷嬷,做妇人真的难,是么?”   “夫人……”   “我知道许多大户人家的妻子,自己怀孕后就给丈夫选小妾,以示自己贤惠体贴。像我这样几年不能让丈夫近身的,更是要找人来替代自己服侍夫君,否则就不是贤妻……可是妇人怀孕了,怀的是谁的娃儿?丈夫无法泄欲不好受,妻子挺着大肚子,孕吐抽筋,怀胎十月,一朝分娩,生死门前走一遭,妻子好受么?有谁人替妻子着想?为何他们都认为妻子受苦受难是天经地义?妻子幸运顺利产子,是理所当然,妻子难产而亡,也是她自己命不好……妻子为生孩子身子骨损伤必须调养,还要送别的女子去与丈夫欢爱,丈夫兴许是满意了,可妻子呢?妻子身体受伤,心里还要伤上加伤么?”   “夫人,这就是妇人的命哪……便是宫里的皇后娘娘,宠妃娘娘,哪个不是这样忍过来的?”   钱娇娘摇头,“人人都说这是妇人的命,但这绝不是对的。妻子不是男人的玩物,妻子也是人,妻子爱丈夫,愿意为他吃苦受累付出一切,丈夫若爱妻子,也应为她付出。若单单为了那档子事管不住自己,那他不配让妻子敬他爱他。”   秦嬷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活了大半辈子,还头回听见这样话。丈夫是妻子的天,只有妻子为丈夫着想的,岂还有丈夫为了妻子忍耐的?况且大户人家的丈夫三妻四妾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钱娇娘见秦嬷嬷一脸惊讶,知道她的话于她而言是太过叛经离道了,但她真是这样想的。如果邢慕铮明知她难受,还美其名曰自己难受,跑去与别的女子风流快活,她绝不会原谅他!同甘共苦,同甘共苦,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又怎么称为夫妻! 第三百二十九章   邢慕铮处理了公务便回了屋子,陪着钱娇娘用了饭,说了会话出去练了会剑,去净房洗了澡出来,再回房钱娇娘也才沐浴了一番。满了一月后钱娇娘就让沐浴了,但因着天凉,邢慕铮也不让她多洗。   丫头们伺候着钱娇娘擦头发,奶娘喂饱了邢平瑞,邢平瑞还很有精神,奶娘便抱过来玩耍。邢慕铮熟练接来抱在怀里。虽说小儿子才出世时,邢慕铮不敢抱,但后来邢慕铮为了不叫钱娇娘多抱,便自己学会了。只是抱是抱了,却总学不会逗孩子。这会儿与娃儿大眼瞪小眼,大人不说话,小儿不哭闹,倒是把钱娇娘给逗乐了。   “你拿这鼓逗逗他。”   钱娇娘将枕边的拨浪鼓抛给邢慕铮,邢慕铮接过来,依言面无表情地对着娃儿摇鼓,娃儿也面无表情地听着。   钱娇娘忍不住哈哈大笑。   丫头们擦干钱娇娘的头发便告退了,钱娇娘让邢慕铮将娃儿抱给她,她坐在床头耐心地与娃儿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儿,邢慕铮坐在床旁沉默看着。   小逆雪与娘亲玩了一会,慢慢地捏着拳头睡着了,邢慕铮将他抱了出去,让奶娘抱去夹间睡觉。钱娇娘原是想让小娃儿在他们屋子里睡,但邢慕铮不答应,钱娇娘调养身子需要好好休息,小娃儿夜里要找奶吃,邢慕铮怕打扰了她。   邢慕铮回来,钱娇娘拿梳子梳着头,抬眸瞅着他笑。邢慕铮更衣上床,脸埋进她的乌发轻嗅,“香。”他轻吻她的脸颊,一手滑过她的青丝。   二人交颈亲吻,四唇相碰,如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邢慕铮怕自己控制不住,才撤开了身子。钱娇娘轻喘着气,抚着他的脸庞问他:“你想要么?”钱娇娘想起今日与秦嬷嬷的对话,她虽然愿意相信邢慕铮,但终究心里有些……   “你想要了?还不成,你身子还未养好,你且忍一忍。”邢慕铮却是说道。   钱娇娘一噎,她许久不曾臊了,这会儿臊得不行,“死样,谁想要了。”她掐他的脸。   邢慕铮失笑,抓了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你不想要,你问我作甚?”   钱娇娘睨他一眼,“我不是怕你忍了这么久忍不住么?”   “我也没什么兴致。”瞧她这脆弱模样,他哪里还有心思风花雪月。   “那你若是有兴致了?”   邢慕铮听出她话里有话,他搂着她躺下,“你有什么话?”   钱娇娘把玩他里衣的扣子,“白大夫说,我得养个一两年。”   “嗯,我晓得。”邢慕铮早已问过了。一两年才能养好,可见这回生产受了多大的罪。邢慕铮紧了紧钱娇娘。   “这一两年不能行房事。”   “我也晓得。”   “那你……忍得了么?”钱娇娘问他。   邢慕铮皱眉道:“那有什么忍不了?你都这样了,我还不能忍,我又不是禽兽。”   钱娇娘扑哧一声笑了。他言下之意,却是没有别人。   “你今儿是不是听谁人说了什么闲话?”邢慕铮捏捏她的腰间软肉。   “你别捏……”钱娇娘扭了扭,“不是谁人说闲话,只是秦嬷嬷心疼你,怕你憋的难受,让我给你找两个妾室。”   邢慕铮沉默。这回轮到钱娇娘掐他的腰了,“你这是也等着我呢?”   邢慕铮无奈的抓了她的手,“无理取闹。”   钱娇娘哼一哼,邢慕铮将她紧紧抱住,“你不必操心这些事,我虽是想要,但想要的是你。你拼了命生下咱们的孩子,我得好好照看着你。我说过了,终此一生,只你一人。以后不要再怀疑我,小心我打你屁股。”   钱娇娘软在他的怀里,“我哪怀疑你了,说了是秦嬷嬷说的。”她埋下的臻首挂起笑容。   邢慕铮道:“我管她是哪个嬷嬷,以后少听这些话,况且过阵子我就要忙了,也没那么多闲功夫想这些事。”   钱娇娘想起他忙的事,轻松的表情淡去,她轻叹一口气,“你这忙要忙到多久?”   邢慕铮轻抚她,“待逆儿两岁,便是差不多了。倘若能够,三岁是最好。”   “还要这样久,丑儿不知道瘦了么。”   邢慕铮道:“你现下只顾养好自己,其余的都不必管。我会尽快让他回到咱们身边。”   邢慕铮的计划于暗地里有条不紊地行进,然而岂料半年后,西犁内乱,西犁王被毒杀,西犁大将军蒙让篡位,再度挑起与大燮的战火。 第三百三十章   玉州比永安更早得知消息。邢慕铮将秘报告诉了手下幕僚,有人震惊,有人惊喜。惊的是天下又不太平,喜的是此事于侯府有利。   钱娇娘也从邢慕铮口中得知了消息,她深思许久,抬眸直视邢慕铮,“麻烦了。”   邢慕铮点头,“是,麻烦了。”   邢慕铮让人将秘信传去永安定西侯府,邢平淳接到信后,请来曹先生等人与王勇郑二哥,与他们商议大事。   曹先生问:“丑阳作何想法?”   邢平淳沉默片刻,说道:“学生以为,此事凶吉难卜。”   郑二哥只知木活,这些大事他想不太明白,他只道既然西犁又来犯,燮国又将打仗,又怎会还有吉?   另一先生问:“何为凶,何为吉?”   邢平淳道:“西犁挑战,于大燮为凶,于侯府则吉凶参半。”   曹先生拈须,“此话怎讲?”   邢平淳徐徐道:“西犁重起战火,大燮百姓又将陷于水火,将士又将重上战场,生死难料,为是大凶。并且如今天家重用徐国公府,主帅定为徐猛将军,徐将军虽有武勇,但无主帅之智,燮军难胜。彼时天家定然记起我父。若父亲大人接掌帅印,便能手握重兵,于侯府为吉,然而父亲得胜,定西侯府又将声名大振,天家定更加忌惮父亲加以阻挠,恐怕会想方设法除掉父亲。”   郑二哥瞪大了双眼,这里头竟还有这么多门道?   姜先生道:“天家也可只叫邢侯去前线督战,帅印仍在徐将军手中。”   邢平淳笑道:“父亲既已到了前线,又怎会将帅印落于他处?”   王勇理所当然地点头,丑儿说得一点不错。   曹先生道:“若天家想杀害邢侯,丑阳认为将是何诡计?”   邢平淳抿唇,而后释然笑道:“自然是从身在永安为质的我身上下手。”   曹先生等人都默认了,见少主从容之色,互视一眼,颇有赞赏。   郑二哥大惊,“平哥儿?”   邢平淳道:“姨父不必惊慌,我自来了永安,就已做了准备。”   郑二哥道:“你既已知凶险,不若想法子逃走。”   邢平淳道:“我现下还不能走,一走天家就更有借口对付侯府,如今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王勇道:“丑儿且安心,侯爷定会让你平安无事的!”   邢平淳笑了,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   事情果然如邢平淳所料,一日后永泰帝得知西犁来犯的消息,勃然大怒,在朝上问众武将可有请缨,徐猛与洪泰同时请命,永泰帝还是钦点了徐猛为平西大将军,率七万兵马前去应战。   徐猛风光地在永泰帝的亲自饯行下去往前线河门关,战火一连烧了大半年,燮军接连吃了败仗,西犁破了河门关,燮军退守实南州,又被破城丢了州城。永泰帝雷霆震怒,洪泰再三请命,永泰帝仍不愿首肯。洪泰论辈份算是永泰帝的皇叔,并且慈安老太后还在世,洪家在朝中声望很高,况且他还是邢慕铮旧部,永泰帝提防他比提防如今的邢慕铮更甚。   前线连连败退,朝中众臣记起当年力挽狂澜的大功臣邢慕铮,纷纷上疏请旨封召邢慕铮率军抗敌。永泰帝本想以邢慕铮卧病在床一事驳回,但他一时却也想不其他人选。当务之急,是保得大燮的土地不被蛮子抢占掠夺,他这皇帝才能坐稳龙椅。   永泰帝从未遇过这样大事,又疑心太重,任何人的话都不能尽信,就连外公老徐国公的话,也因舅舅徐猛的败仗而不信了。永泰帝心中慌乱,躲进后宫,最受宠的淑妃是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听他吐露苦水,竟替他出了个主意:“那邢慕铮既病中,便叫他去前线当个军师,教导徐将军排兵布阵,圣上不就无后顾之忧了么?”   永泰帝原就有这个想头,一听淑妃所言,愈发觉得可行。他也不召值夜大臣进来商议,马上让人下旨,快马加鞭送至玉州去。   圣旨写得冠冕堂皇,说是忧心邢慕铮病体有恙,不忍他上阵冲锋,只是国难当头,便封他为定西御使,即刻启呈前往边境,助徐元帅破敌。   叫堂堂前兵马大元帅只当个屁点大的御使,任由哪个元帅都暴跳如雷。邢慕铮让人转达送旨太监,自己病重不堪重任,转手将圣旨给烧了。   吴泽听说了此事,摇头与侍从说:“燮国将亡矣。”   钱娇娘吃过战争的苦头,她很是同情现下陷入战火的平民百姓,只恨将领无用,也想让邢慕铮去救大家于水火。但她知道邢慕铮又必须先拒此旨,否则依那多疑皇帝的性子,恐怕又要怀疑邢慕铮病重作假了。   果然拒旨之事传回永安,永泰帝很快又下了两道圣旨,其中言语恳切几分,并且还有邢慕铮不去他便是弃国不顾的意思,同时还送来一块御使令牌,可约束元帅之命。   邢慕铮这才“勉为其难”接了圣旨。   那送旨太监送了圣旨,笑眯眯与被钱娇娘搀扶起身的邢慕铮道:“邢特使,圣上仁慈,怕您去了边境记挂家里,便让咱家接邢夫人上永安与小侯爷团聚,也好叫邢御使无后顾之忧。” 第三百三十一章   钱娇娘掐紧了拳头,皇帝这是想再加一个人质么?这样胆小自私的皇帝,她也算是开眼了。   邢慕铮咳嗽道:“多谢陛下美意,只是如今我身患重病,一刻也离不得贤妻,还请公公转奏陛下体谅。”   “这……”   钱娇娘道:“公公,圣上为了侯府,可谓殚精竭虑,妾身感激不尽。只是夫君身子孱弱,又不肯让他们近身,因而总是妾身服侍左右,妾身实在不能离了夫君半步!况且妾身以为,小儿平淳如今长大,他身为侯门之后,国难之时当上阵杀敌,又怎能躲于永安当缩头乌龟,妾身正想请夫君奏明陛下,遣小儿回来与父一同出征。”   “这可万万使不得。”这送旨太监虽比不上招挥大太监,但也是御前的明白人,否则怎会让永泰帝派来玉州送旨。他自是明白邢平淳须是在永安哪里也不能去,这侯夫人也最好同去永安,天家心里才安生。只是不想这侯夫人不仅自己不愿去,反而还想把小侯爷也叫回来。   “如何使不得?”钱娇娘故意问。   送旨太监支吾片刻,“奴才以为邢侯与夫人惟有小侯爷一位嫡子,也无其他庶子,小侯爷还未成亲,不曾传继侯府香火,怎能与侯爷一同上阵,万一有个闪失……”   邢慕铮重咳两声,送旨太监忙跪下了,“侯爷恕罪,奴才斗胆妄言,不过是来前圣上与奴才如此说了一嘴罢!”   “邢家之人身为大燮之臣,岂有先为自己盘算的道理?夫人所说正是我心头所想,我这就让人拟折子奏明圣上。”   邢慕铮果然让人写了一封折子,叫人快马加鞭送往永安。   隔了两日,有一人风尘仆仆地回到了玉州。钱美娘大吃一惊,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与邢平淳在永安的郑木匠。   “二哥,你怎么回来了?平哥儿呢,平哥儿怎么样了?”钱美娘一面惊喜地迎接丈夫,一面急急忙地问道。   郑木匠高兴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妻子,“是平哥儿让我回来的,他说玉州比永安更需要我。”   “那他一个孩子在永安可怎么能行?”钱美娘急道。   郑木匠笑道:“不用担心,平哥儿已经不是原来的小孩儿了,他是定西侯府的小侯爷,永安侯府的主人。”   钱美娘有些讷讷,只不过短短半年,一个孩子能大到哪儿去?   郑木匠知道钱美娘可能想不明白,他摸摸钱美娘的脑袋,进了屋子。   待洗去风尘,郑木匠与钱美娘一同去见了邢慕铮与钱娇娘,他将邢平淳写的信交给了他们。钱娇娘与邢慕铮一同看完信,互视一眼,钱娇娘的眼中流露复杂,有担忧,更多欣慰。   “丑儿长大了。”钱娇娘头一回承认自己的孩子已长出了翅膀,飞出了她的怀抱。   邢慕铮搂了搂她,与钱娇娘一同上前对郑木匠与钱美娘行礼,“多谢姐姐姐夫照拂小儿。”   郑木匠与钱美娘忙不迭地扶起二人,一个劲地说不必不必。   钱美娘道:“你们这也太见外了,一家人何必这样客气!”   钱娇娘笑道:“姐姐,你既这样讲,我又要厚着脸皮麻烦你一件事。”   钱美娘拍拍胸脯,“你有什么事,尽管讲来,我能办的定为你办好。”   钱娇娘看看邢慕铮,又转回头道:“姐姐,我要与雅正去边境,逆雪还小,我不能带他一同去,你能替我照顾他么?”   钱美娘还未说话,邢慕铮对钱娇娘道:“你也与逆雪一同留下。” 第三百三十二章   妇人眼刀飞来,邢慕铮好笑,如今他是夫纲不振了,倒是应了丑儿那话,瞧这帐中的母老虎。   钱美娘也道:“是呀,娇娘,打仗是男人家的事,你去了危险!”   钱娇娘不说话,但她的态度很坚决。   邢慕铮请了郑二哥与钱美娘暂且离去,关了门与钱娇娘说私房话。丫头们一同走了,邢慕铮低声哄钱娇娘道:“逆雪还这样小,你这做娘的也忍心不在身边?且你一个妇道人家,从未学过武艺也未上过战场,跟我去做甚?听话,留着与大姐在一块儿。”   钱娇娘知道邢慕铮是怕她跟去有危险,她同样舍不得逆雪,她也明白,她和逆雪与姐姐一家在一处是安全的,可是……“我不想每日再在提心吊胆中过日子了,以前你在战场上,我每日都很担心你,时时作噩梦,就是梦见你死了。我不想……”钱娇娘低头,扯了邢慕铮的小指头,抬眸瞅他。   “好好说,不许撒娇!”邢慕铮低喝,她一撒娇他就没脾气了,这会儿竟给他玩这招。   “我哪撒娇了,我都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我怎么会撒娇?我分明是在与你说正经的。”钱娇娘不承认,还捏着他的小指头的脂腹,“逆雪交给大姐我很放心,可我不放心你跟丑儿,现如今你与丑儿都生死难料,我又怎能躲在后头当缩头乌龟?”   “我没事,丑儿也没事。”   “那也得我亲自看见了说了算。”   “唉,你这妇人,便是我与丑儿有事儿,你也得与逆雪无事,你得带着逆雪为我邢家留后。”   钱娇娘嗤笑,“您可省省罢,您要是看重留后,当初也不能不知我肚子里的娃儿是男是女就走了,也不能这么年多,就丑儿一个儿子。”   邢慕铮哑口无言,他的确不在意子嗣血脉,只道得知我幸,失之我命。   钱娇娘钻进他的怀里,“夫君,你就让我去罢,我一定不拖你后腿,我还会找事儿帮你的忙!”   “说了别撒娇!”邢慕铮粗声喝她,手却自发将她搂紧。   钱娇娘抬头踮脚咬他的下巴,“我要去。”   邢慕铮其实已经心软了,他垂死挣扎,“你跟大姐在一处安全……”他何尝不想她在身边,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且这一去尽是荆棘利刺,他自己受伤不要紧,她不能受一丁点儿伤,“你的身子还未好全,需要调养。”   “我好了,都好了,”钱娇娘一咬牙,下了杀手锏,“你若不带我去,我就自己偷偷地去,别人是拦不住我的!”   “你这……”邢慕铮无奈之极,现下玉州城除了他,的确没人能拦住钱娇娘了。玉州城的百姓都知道,见领主夫人如见城主。   邢慕铮总算对她妥协,“你跟我去也成,不过得与我约法三章。”   “你有什么章程?”钱娇娘怕是陷阱,警惕问道。   邢慕铮拧她的鼻子,没好气地道:“什么章程,叫你走时就必须走,万不可擅自行动的章程!”   钱娇娘眉开眼笑,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好,一言为定!”   五日后,永泰帝驳了邢慕铮要邢平淳一同往边境的奏折,理由与送旨太监无二,只是体恤邢慕铮病体,同意了钱娇娘陪着邢慕铮前往边境。   侯府上下早已准备妥帖,第二日就启程往西去。郑二哥想随军同去,被邢慕铮阻止,他秘密交待他,等他们一走,就要郑二哥暗中带着他一家子带着逆雪去往治野,那里是最安全之处,他需在那为他督促武器营。   郑二哥身负重任,留了下来。 第三百三十三章   自从得知邢慕铮已前往边境,永泰帝就一直心神不宁。他认为自己下了一个最糟糕的旨意。倘若邢慕铮一拿到兵权,他一定会反!为此他夜夜不得安寝,越发觉得献策的淑妃面目可憎,一日为了一点小事将她打入冷宫。后又对寄以重望却屡屡失望的徐家百般挑刺,直到曾经的良贵妃如今的太后出面劝慰两句,永泰帝才不再发难,只是几乎每日一道秘旨,疯传前线徐猛手中,一再叮嘱他切莫让兵符落于邢慕铮手中。   此时战事胶着,新西犁王占据实南州后,一面直攻燮军退守的鹏州,一面另派两个儿子绕山进攻通州,企图两面破防,齐头并进。徐猛头痛不已,邢慕铮的到来并不能让他松口气,反而如另一座大山压了下来。他既要与西犁对阵,又要提防邢慕铮,还要应对永泰帝癫狂般时怒时训的秘旨。   邢慕铮过来后并不露面,河门关的驻将蒋叔稚与鹏州的驻军将领尉徵卫都是邢慕铮的旧部,他们拜见邢慕铮时,争先恐后将当前情况都与他讲明白了。前西犁王这两年休养生息,西犁稍缓过来,不料西犁将军蒙让狼子野心,捡了西犁王现成的功劳,还很快挑起战火。蒙让这回带了三十万的大军,分了十万去通州,听说还有援兵在后头。徐猛落败后几次向朝廷请奏增兵,永泰帝前头倒给的爽快,调了十五万将士给他,后来徐猛再要,他就恼火不给了。徐猛两场败仗下来,统共折损了六万燮兵,加上驻军本有五万,因此还剩下二十一万的将士。徐猛自觉不够,又向朝廷进言求二十万援军,永泰帝犹豫不决,大臣们纷纷进奏,永泰帝才勉为其难再拨十万将士,此时已在路上。   徐猛就是不知在援军来前,蒙让会不会大肆进攻。   邢慕铮很熟悉蒙让,他是西犁的大贵族,也是西犁的坚决主战派。当年邢慕铮不慎中了埋伏一通州山林中箭摔下山崖,就是蒙让捣的鬼。   蒙让兵法不行,为人却很是阴毒,否则也不能干出毒杀王上的事。他就像一条吐着红信的毒蛇,伺机而动,不妙便跑,邢慕铮最厌烦与他交手,倒不是打不过,而是抓不着。   邢慕铮不耐烦打长久战,蒙让的大儿子古达倒也是一匹枭狼,邢慕铮认为他比蒙让更值得在意。且通州乃要塞之地,邢慕铮便想让徐猛留守,自己带五百精兵先上通州与当地驻军汇合,看看是否能发动奇袭先攻古达。   徐猛每日接秘旨,早已畏首畏尾,变得如永泰帝一般疑神疑鬼,他怕邢慕铮独自带兵上去此间有诈,又怕邢慕铮独领了胜战的功劳。因此以邢慕铮身子不适不能上阵为由,决意与他一同去通州。   邢慕铮并未多话,只当从命。临行前夜,邢慕铮与钱娇娘并躺在床上,嘱咐她稍候几日,等他的信来再出发。钱娇娘轻声问:“路上有危险?”   “我只有些猜测,并且危险的不是我,你放心。”邢慕铮道,“徵卫驻守鹏州,他是我的旧部,为人可靠,彭时与严进留下来给你使唤。”   “我知道了。”钱娇娘虽然想跟去,但是现下她也算作他的小兵,自不能违逆了主帅的话。只是这小兵胆子大,一个劲探听机密,“你到底猜测了什么,快跟我讲来。”   这话大有不说就不饶的架势,邢大将军屈服于枕边小兵淫威,在她耳边道了内情。   ***   过了两日,邢慕铮与徐猛点将拔兵去往通州,徐猛坐于爱驹之上,邢慕铮仍体弱气虚以马车代步。虽已近深秋,但还未冷得下雪,徐猛见邢慕铮夹棉袄都穿上了,不免心中嘲笑,只道邢慕铮大势已去,惟有一一点计谋可用。待他攻破西犁蛮军,再将他杀于乱军之中,将罪名嫁祸于西犁,便就一石二鸟。   岂料去往通州的路上,一夜竟遇上了西犁偷袭刺杀。彼时刺杀者的目标很明确,正是邢慕铮。   蒙让的探子也从燮国打探出了些许线索,知道邢慕铮重病虚弱一事,又得知邢慕铮秘密前往通州一事,急忙召集了刺杀队伍,打算借这个天赐良机除掉他的心腹大患。蒙让心想,只要邢慕铮死了,燮国几乎就能变成他的囊中之物。   徐猛在睡梦中被惊醒,他的传令兵跑进帐中,急急与他说道:“徐将军,有西犁刺客!”   徐猛立即穿上甲胄抓了武器跑出帐外,只许多帐子烧了起来,一群黑衣人挥舞着奇怪的带刺勾的短刀,刀刀致命,见血封喉。徐猛拔出长刀迎战,同时见邢慕铮的帐篷外黑衣人最多,并且透过火光可见里头正在激战。   徐猛瞬间的心思瞬间千回百转,他既想让邢慕铮死在此处,又怕他死后无人对抗西犁军。到底还不到他死的时候,徐猛带着人,冲进邢慕铮帐中,“邢御使,我来救你!” 第三百三十四章   徐猛冲进邢慕铮的帐篷,只见三个刺客围攻邢慕铮一人,邢慕铮连甲胄也不及穿,握着剑左躲右闪,徐猛瞧他果然有病重之象,心道这回救了邢慕铮还能得个人情,便大刀一挥,杀进重围里。李清泉与徐猛的亲信副官何谈在帐篷口,他们无法闯进去,只能为他们守着门。三个刺客与两人缠斗几招,邢慕铮以防为主,徐猛想杀人来着,但三个刺客都不是省油的灯,徐猛躲过暗器,退了两步,与邢慕铮背靠背,“邢兄,你没事罢?”   邢慕铮咳了两声,“我没事。”   徐猛格开一个杀手,“那就好,你且歇着,这些人我来解决!”   “如此……甚好。”邢慕铮猛咳两声,一名刺客手腕一转,踮脚飞身直直朝邢慕铮砍来,邢慕铮后爱退一步,徐猛头脑一热,上前迎击,他正要举刀相抗,忽而全身一麻,那刺客的刀直直刺入他的心肺。   徐猛瞪大眼睛,他口中吐出鲜血,不可思议地扭头。他的脸上溅上热血,眼前一片血肉,是那刺客带钩的刀带出的他的血肉。   “邢……慕……铮!”徐猛直直倒在地下,双目瞪得老圆,竟是死不瞑目。   “将军!”徐猛的亲信兵何谈也在帐篷里,他一转头就见自家将军直挺挺地栽了下去,他大叫一声,红了眼冲过来,一个刺客反手就要置他于死地,就在大刀即将挨上何谈脖子之时,邢慕铮上前一步挑开了刀,对他喝道:“赶紧背徐将军去找大夫!”   何谈顾不得其他,连忙背了徐猛,李清泉为他开路,让他顺利出了帐篷。   虽然杀了燮国主帅,那杀徐猛的刺客并未欣喜,反而直觉哪儿不对劲,但他想不了太多,任务的第一目标还活在眼前,他必须杀了邢慕铮,不死不归。   “外头有多少人?”   “不足五十人。”李清泉闪到邢慕铮的面前,“爷,可是要人出来?”   什么人?三名刺客警惕交换一个眼神。   “几十杀手不足为患。”邢慕铮使了个眼色,李清泉会意,他破开帐篷,护着邢慕铮出去,一刺客飞身冲来,其余两个刺客没能看清邢慕铮的动作,只见眼前刀光剑影,再一定睛,冲上前的同伴已经死在地上。   李清泉大喊:“来人,保护邢大人!”   邢慕铮这回带的五百士兵皆是徐猛精挑细选的精兵,他们原就护在邢慕铮的帐篷周围,一听连忙赶来在邢慕铮身边围成一个圆,李清泉与另一将士在邢慕铮身侧,邢慕铮将剑插于地中,看似如倚拐杖,实则稳如苍松。   刺杀在于快准奇,倘若一击不中,就很难再得手。并且这里毕竟是燮国领地,蒙让也不敢让更多人乔装打扮过来暗杀,因而只派了三十六人过来。这三十六人都立了军令状,不死不归。他们眼见邢慕铮被层层护卫,惟有拼尽全身力气,然后,慷慨赴死。   待最后一个刺客倒下,邢慕铮身形一晃,李清泉连忙扶住他,叫了一声:“大人!”   邢慕铮摆手道:“不必管我,快去看徐将军!”   待李清泉搀扶着邢慕铮到了医官的帐篷外,已经听见何谈的哭声。   徐猛死了,如邢慕铮预料。   邢慕铮原还不想让徐猛这样早死,叫他死在战场上更加顺理成章,可惜这徐猛已被永泰帝废了,身为一军统帅,畏手畏脚胆小多疑,让他领军只能叫更多将士无辜牺牲。因此邢慕铮出了此策,他知道若放出风声,蒙让定不会错过良机,依他的做为,定是派刺客而来。邢慕铮正是利用了敌帅的心思,借他的刀杀了徐猛。 第三百三十五章   邢慕铮当即下令折返鹏州,为徐猛下葬。   钱娇娘见丈夫全须全尾的回来,放下了心。邢慕铮虽说已提防着蒙让,并且还有亲兵暗卫跟随,他必无危险,但钱娇娘还是悬着心。见他回来了,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自然,她也很乐意听见徐猛“舍己救人”的死讯。   邢慕铮写了一封折子给永泰帝,也让何谈写信给徐府报丧。奏折还在路上,援军已到了鹏州。领军的将领名为许翼昭,正是邢慕铮当年大军左军将领,此人骁勇善战,可独挡一面。当年封赏之时,许翼昭受封左将军,镇守嘉南关。此回他正好回永安换防,便领了旨带了十万燮军前来。   永泰帝接到噩耗时如丧考妣。他着实没有料到邢慕铮才去了不多久,徐猛就死了!并且听得自己在徐国公府的暗探来禀,那徐猛竟是真是自个儿死的,还是自告奋勇救邢慕铮而死的!真真是个蠢材!   徐猛之死在朝中揭起了不小的波浪,但当务之急是给边境大军一个新主帅,否则群龙无首,如同散沙。只是说急大臣也并非火烧眉毛,前兵马大元帅就在鹏州坐镇,那徐将军护邢侯而死,不就表明他自己也认为邢侯于他更重?   永泰帝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他越不想让邢慕铮坐上大元帅一位,这事就越来得快。只是将领易得,主帅难求,徐猛德不配位,平白折损几万人马,他若再寻个无将帅之才的人去,恐怕众臣的奏折就要像雪花似的堆满他的御案了。   如今勉强能与邢慕铮抗衡之人惟有洪泰,可永泰帝更怕放洪泰去了,如虎添翼,自己更加危险。   他辗转一夜,于朝堂提出邢慕铮身子不适,可暂代主帅一位。众臣皆默默无语。   主帅便是主帅,这暂代二字是何用意?莫不是想等着人拖着病体打了胜仗,再随便找个人挂帅,将邢侯的功劳都抢了去?这样的小家子气,防臣子如防贼,岂不叫人心凉?   杭致头一个站出来据理力争,众臣子齐齐附和,永泰帝不得不去了暂代二字,发旨让邢慕铮接任帅印兵符。   邢慕铮接到圣旨时,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他与钱娇娘道:“我怕皇帝让洪哥过来。”   “为何?”钱娇娘问。   邢慕铮道:“洪哥忠肝义胆,最忠燮朝皇室,他若过来为帅,我就为难了。”钱娇娘皱眉,“你与他那样好,他不能理解你的苦楚么?”邢慕铮摇头,“人各有志,洪哥忠君已入骨髓。”“便是那人是昏君,暴君,他也忠?”   邢慕铮无奈笑笑。   钱娇娘沉默片刻,心里想怕是总有一战,但她看了看邢慕铮,没说话。   邢慕铮的帅印接得十分顺利,没人会质疑大燮战神,更何况将领们多为邢慕铮旧部,自是知道他的厉害。因此便是邢慕铮现下病重无法上前线,将士们的士气也都大振了。   钱娇娘终于真正领教了自家丈夫那犹如天助的用兵如神,原本打得燮军节节败退的西犁军,面对邢慕铮布阵下的燮军,却如束了手脚全无法施展,便是那凶猛的西犁狼兵,都如困兽被猎人围猎。   打了两场,败了两场,蒙让连夜退守实南州,探子回报他将一部分兵力调去了通州。看来是打算守实南而攻通州。 第三百三十六章   邢慕铮等着他退兵,他本就不耐烦跟他扯皮似的打,邢慕铮原就打算先破古达。他早已秘密分批遣兵上了通州,等蒙让一退,邢慕铮就让许翼昭坐镇鹏州,他带着尉徵卫等人上通州,一旦杀了古达破了西犁军,再两面夹击直攻实南州,将西犁兵赶出河门关。   钱娇娘依然留在了鹏州,这回不是邢慕铮不让她去,而是钱娇娘自发留下的。鹏州打了两仗,便是再神机妙算也有许多伤兵,钱娇娘揽了这事,让邢慕铮更无后顾之忧。   钱娇娘身边跟着李清泉与彭时,很快得到了将士们的接纳,并且她很为将士们着想,做事又干脆利落,将士们缺什么就补什么,有伤的治伤,不能再上战场的给了体己银子送人回乡,亦或安排人做其他活计。战场上牺牲的将士,她都仔细列了单子,派人一个个地送骨灰连同体恤银子回乡给家里人。   活着的有照料,死了的有安排,加之两场胜仗,将士们的心越发地稳了。   只是钱娇娘还并不满足,她想着那狡猾的蒙让。既然连邢慕铮都拿不住他,这家伙着实就是属泥鳅的,跑得快。若是这般,便是邢慕铮拿下了古达,齐攻实南州,也未必能擒住蒙让,倘若他逃回去,过段时日又卷土重来,邢慕铮岂不要一直跟他耗着?   该如何将这贼子抓住?钱娇娘走出车外,小雨淅淅沥沥,碎儿撑了伞扶了钱娇娘下了马车。兵营里的将士们见钱娇娘来了,叫了一声“夫人”便要下跪行礼,钱娇娘摆手道:“地下湿着呢,跪什么跪?许将军他们呢?”   “将军他们都在大帐里商议事情哩!”   钱娇娘寻到大帐,隐隐听见说话声,守门的士兵见是钱娇娘,忙打了帘子请钱娇娘入内。“米粮未到”四字钻进钱娇娘的耳朵里。   大帐里许翼昭和蒋叔稚与几个谋士在内,见钱娇娘来了,皆起身行礼。钱娇娘请众人坐下,许翼昭请钱娇娘上座。钱娇娘没有推辞坐到主座上,“诸位大人方才在讨论什么?”   “这……”   众人面面相觑,蒋叔稚答道:“夫人,朝廷当派下来的粮草又迟了时日,并且属下听来的石数与咱们这儿的人数不对,少了许多,大伙正为这事儿发愁。”   “又来这事?”钱娇娘皱眉,她怎么不知道自从邢慕铮当了主帅,永安常借故拖延苛扣将士们的粮饷武器,好似将士们不吃不喝赤手空拳就能打得赢胜仗似的。   “可不是么?再这样下去,将士们就要饿肚子了。”   钱娇娘沉吟片刻,“不用急,既然如此,咱们先向实南与附近州城的粮商囤些米粮,待朝廷粮食到齐了,再卖给他们也可。方先生,你即刻休书一封给杭相,请他为这事多上点心,写好了之后来给我盖邢将军的印。还有武器装备,蒋将军,你留着神,该催时得使劲儿催,还不能少一点丁。”   方先生与蒋叔稚都领命去了,许翼昭拱手问道:“夫人来帐下可有要紧事?”   钱娇娘点了点头,将方才心头所想与众将说了,末了她说道:“蒙让若平安逃回西犁,终是咱们的大患,不知诸位大人可有良策,能叫这蒙让死在此处?”   许翼昭道:“夫人所虑,何尝不是我等所虑?只是这竖子狡猾,我等还未能想出妙计引蛇出洞。”   一谋士道:“若要除去此人,最好不过请君入瓮,再来个瓮中捉鳖。”   钱娇娘似有触动,喃喃自语,“引蛇出洞……瓮中捉鳖……”   许翼昭问:“该拿什么为诱才好?”   众谋士一时不能答。   钱娇娘倒是回了鹏城的宅子还在想这事儿,夜里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月光渐渐移去,钱娇娘忽而灵光一现。 第三百三十七章   翌日,钱娇娘让每日来城墙巡视的许翼昭等人到了鹏州知府里商议,将她昨夜所思所想说给众人听,在座者听后,皆露若有所思之色。   须臾,一方脸幕僚惊喜道:“夫人此计可行!”   另一长脸幕僚继而道:“只是夫人身份尊贵,岂能以身作饵?”   原来钱娇娘思来想去,竟是决意拿自己为饵,引蒙让那条毒蛇出洞。   邢慕铮去了通州一事,蒙让很快就会知晓,他许是会上通州去与儿子共敌邢慕铮,也许会再攻鹏州。邢慕铮在鹏州留了足够兵力,能抵御蒙让强攻。只是这样不足以得胜,若能让蒙让踏入陷阱一举捉拿,擒了贼王,西犁自然大乱。可蒙让不见兔子不撒鹰,若要他亲自出马,这兔子得够大够肥才行。钱娇娘就想着,这整个鹏州城,哪里还有比她更大更肥的兔子、不、诱饵。   知州府里分作了两派,为这吵了起来。有人早就想过这计,只碍于钱娇娘身份不敢多说,今日见钱娇娘自个儿说了,力争这是绝好的机会,另一派则还是怕钱娇娘有所闪失,邢慕铮回来无法交待。   钱娇娘笑道:“你们大帅都能只身为饵,我怎么就不能了?只是我觉着我这计划还有些破绽,诸位大人先回去细细斟酌,且待计划周全,再做打算。”   众人只道有理,便都拱手告退。   李清泉与钱娇娘道:“夫人,可要传话给大帅?”   钱娇娘道:“这八字还没一撇,不必告诉他,咱们也不能事事都靠他,我看着这些个将军大人都是些能干的,便瞧瞧他们的本事。”   于是隔了两日,许翼昭请钱娇娘入兵营大帐一叙,细讲两日来诸君商议出来的计划,钱娇娘认真听完,提了许多疑问,许翼昭等人都一一答了,有些众人不曾想到的,也当场盘算了一番。直至日落西山,大家将计策反复推敲,都觉无懈可击。   钱娇娘拍板做了定论,“那行,就这么办!”   李清泉道:“夫人,还是先与大帅通通气,听听他的意思罢。”李清泉虽也知这个计划很是不错,但他如今也知夫人在大帅心中的份量,这的确是撒了巨大的诱饵,却也的确暴露了大帅的软肋!   钱娇娘道:“这么大的事,自是要与他知晓的,不过他定也是同意的。我一会写一封信,你让吴顺子带几个人传信去,小心不要走露了风声。”钱娇娘交待完这边,又与许翼昭道,“许将军,今儿夜起,就做准备罢。”   计划的第一步,便是要让蒙让知道鹏州城里住着邢慕铮的爱妻,还是个宠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爱妻。   “如何说法才能叫人相信我十分受宠呢?”这夜知州府大摆宴席,主宾便是兵马元帅夫人钱娇娘。钱娇娘畅快与知州夫人及众女眷痛饮,招来碎儿悄悄地问。   碎儿附耳钱娇娘道:“夫人,您与侯爷间的相处不能实说。”   钱娇娘才点头,便听得碎儿继续道:“那样太过宠了,反而叫人以为是假的!”   钱娇娘扭头看碎儿,碎儿无奈,“夫人,莫非您还真以为整个大燮朝,还有比您更受宠的夫人或姬妾?侯爷的公印私印您都拿着,私库钥匙在您手中,后院除了您无一妾室侍婢,如今为了您素了快两年了,您说摘月亮,侯爷都不给您摘星子!别说别人,就连当今的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都没有您这等尊贵!当初奴婢也服侍过宫中的宠妃,说是得了皇上宠爱,却是连侯爷疼宠夫人的零星都没有!”   钱娇娘眨了眨眼,这莫非就是当局者迷? 第三百三十八章   鹏州城里住着备受宠爱的大帅夫人,这消息不胫而走。传闻邢慕铮对这发妻十分看重,当初他迷恋三大才女之中的冯氏女,本意欲娶作平妻,也不知这夫人使了手段,生生地叫冯氏女消失了。还听闻邢慕铮尝以千金为夫人求布只为得她一笑,夫人私库里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堆成了山,都是邢大将军送的!更有这夫人醋性极大,别说后院一个妾室也没有,承继香火的竟只有一个嫡子!   因着邢大元帅离不开夫人,连打仗也将人带了来。那邢夫人住了些时日,嫌弃边境无趣,连夜派人去玉州将府里养的戏班子快马加鞭带上来,夜夜笙歌燕舞,一日还别出心裁叫了人到城墙上头吹拉弹唱,引来城内百姓瞻目,那夫人一时兴起,叫人往底下撒钱,自己乐得在上头哈哈大笑。   消息传进蒙让的耳里,已是蒙让得知邢慕铮上了通州,还派人发动一场偷袭杀了他的二儿子,就像在以牙还牙替前将军徐猛报仇一样。蒙让气得咬牙切齿,大儿子古达来信,气极要为弟弟报仇血恨,发了西犁最狠厉的誓要交邢慕铮的人头挂在通州城墙上。   蒙让虽然也勃然大怒,但他毕竟忌惮邢慕铮,害怕古达中了邢慕铮的奸计,又怕古达冲动不听王命,自发攻城。就在他犹豫是否要上通州去与大儿子汇合时,这个消息传了过来。   蒙让打马遥望鹏州动了心思,他的两个亲信跟在身后,其中一人说道:“王,既然邢慕铮此时带兵身在通州,鹏州定空虚无人,并且咱们若擒了他那夫人,于邢慕铮定然打击甚大!”   “兴许还能拿这夫人来威胁邢慕铮!”   “不过区区一妇人,岂能这等重要?”   “邢慕铮是何许人也?他不近女色,我等三番两次使的美人计都没用!他既如此宠爱一妇人,定对她爱若性命,这夫人怕正是他的软肋!加之邢慕铮如今患病,他要是知道自己夫人落入咱们手中,恐怕气得不死也去半条命!”   蒙让听着部下们的争执,忽然一扬马鞭,“去叫大祭司来!”   当夜,蒙让请大祭司为胜利占卜,大祭司得了神谕:可攻鹏州。   蒙让第二日就点兵而上,再次兵临鹏州城下攻城。此番来势汹汹,许翼昭顽抗两日,似有不敌。蒙让的探子秘报来禀,那邢慕铮的夫人被吓破了胆,吵闹着要人送她去通州与夫君相聚。蒙让听了便知时机已然成熟,他声势浩大地再次攻城,火箭与投石车砸进城中,许翼昭忍无可忍开门迎战,却不敌退回城中。西犁军士气大振,此时蒙让听得密报,邢慕铮的夫人已不顾劝阻,强硬从南门逃出去,带着人往通州去了。   “果真是邢慕铮的妻子?”蒙让问。   探子答道:“此为城内密探亲眼所见,并且密探已跟上了邢家妇,只待我等招集兵马追去。”   “对方有多少人?”   “邢夫人果然了不得,来报说她带走了五千精兵。”   蒙让哈哈大笑,“好,来人,召集两万、不,五万兵马,随孤王来!孤王要活捉了邢慕铮的妻子,再替他送到通州去!”   一旁亲信听他要用五万人去抓五千人,知道他是怕后有追兵,给自己留退路,便道:“何不让多格将军去抓?”   蒙让才打了一场胜仗,意气风发,也有趁胜追击之意,“事关重大,还是你们以为我连一个小小的妇人也抓不回来?”他现下已迫不及待想要看邢慕铮得知他的妻子落到他的手里时的脸色了。   ***   钱娇娘坐在马车里在官道上一路奔走,身边坐着穿奴婢服的两个女侍卫,这是自春五跟着邢平淳去永安后,邢慕铮又派到她身边的秋戊与夏乙。夏乙劝钱娇娘道:“夫人,还是让秋戊换上您的衣裳诱敌罢,大帅不让您只身犯险!”邢慕铮果然同意了这个计策,只是叫钱娇娘不能逞强,诱敌深入时须换替身。   钱娇娘摇头,望着外头灰蒙蒙的天,似乎隐隐还能听见破敌之声,“蒙让狡猾,四周定有他的探子,若是功亏一篑,岂不白搭?”   “可是大帅……”   “别说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并且咱们这个计划能行。我相信将士们。”钱娇娘说罢,对着外头赶车的李清泉道,“清泉,你看着点后边,别叫人追不上。”   “知道了,夫人。”   李清泉时刻警惕着左右情况,不多时听人匆匆来报,蒙让带着大批人马追来,并且速度还很快!   “好,上勾了!”李清泉大喜,对着里头道,“夫人,坐稳了!”   李清泉扬鞭策马,钱娇娘抓紧了车板,夏乙还尽职劝道:“夫人,蒙让追来了,为了您的安全,咱们还是换人罢。”   钱娇娘打开帘子往后望,远处尘土已然扬了起来,她目光凝重,“不必多言,照计划行事。” 第三百三十九章   西犁的骠骑并非浪得虚名,那扬起的尘土几乎看不清人影。不时有打探的回报,言语间略显了急躁,“太多敌人!前有骑兵,后有步兵!人数太多了!”   “敌人追得很快,必须再快些!”   李清泉回头看那不远处的飞扬尘土,隐隐能看见无数壮汉策马扬鞭。李清泉重重地一挥马鞭,八马之驾飞快地前跑。后方穷追不舍,竟越发地接近了。   钱娇娘屏气凝神,她的身子随马车颠簸,心思却异常平静。她不时自窗后的帘子望向远处,能听得见蛮族追逐的喧嚣。   “许将军他们在后边么?”   “这会儿还没有消息!”   “咱们离无忧谷还有多远?”   “照这马力,大概还有两刻钟。”   “不远了。”钱娇娘刮着指腹,冷静说道,“清泉,可放慢了些,叫他们有想头。”   “可是夫人,探子说追来的敌军极多,若放慢恐有危险!”秋戊道。   “无防,越多越好,正好一网打尽!”   钱娇娘话音未落,便听得咻咻地破空之声,外头传来几声惨叫,钱娇娘透过纱缝望去,只见好几个骑兵倒地,远处飞来带火的弓箭。   “他们追上来了!”外头有人大喊。   “小心火箭!”   “夫人小心!”两个女护卫一左一右警惕将钱娇娘护住。   西犁兵发出如狼嚎一般的喊叫,如同围猎猎物的猎人,他们不停地用弩器发射着火箭,护送钱娇娘的骑兵不仅要全力朝前奔跑,还需左躲右闪,即便没有中箭,沾上了油火也令马匹受惊。队型突而凌乱,彭时策马跟在马车身边,不时大喊,“莫要慌乱,保持队型!”   一只火箭射来,虽未命中目标,却落在钱娇娘的马车顶上,星星之火有了变大的趋势,彭时立即脱下披风去罩火焰,不想头一罩并未罩住,加之天干物燥,马车跑得飞快,那火竟越烧越旺。紧接着又是两枝火箭射来,钉于马车车后。   “糟糕,着火了!”夏乙道。   李清泉扭头看一眼车顶,又急忙转回头去看路。彭时追了上来,他重重砍去背后火箭,后用披风拍打车顶竟是无果。“马车着火了,一时无水来浇灭,夫人坐在车里恐怕危险!”   李清泉大声问:“夫人,怎么办!”   钱娇娘当机立断,“弃车!”   彭时立即召来一干人上前,腾了两匹马出来,夏乙率先出来跳上一匹马,秋戊护着钱娇娘而出,夏乙将钱娇娘拉上马来坐于前头,秋戊立刻上了另一匹马,李清泉让彭时让人变换队型,自己竟驾着着火的马车往回冲。   “清泉小心!”钱娇娘喊道。   西犁军越追越近,他们都看见了着火之车,先锋的探兵已然看见钱娇娘从马车里出来,他大喊道:“红披风的是邢家妇!”   “红披风的是邢家妇!”   “红披风的是邢家妇!”   “这些蛮兵!”夏乙啐了一口,狠狠挥鞭。   钱娇娘解下披风,用力往后扔去。   一声传一声,传进蒙让的耳里,蒙让放肆大笑道:“勇士们,冲啊!谁第一个抓住邢家妇,孤王赏金五百两!”   西犁兵一听,更如疯似的追赶钱娇娘一行。蒙让也骑着大马跑在前头,眼睛直盯着前头一抹红。亲信好不容易追上来,“王,后有追兵!”   “有多少人?”   “探子说应不足万人!”   蒙让眼中狠光一闪,“那就让他们追!待孤王活捉了那妇人,再杀个回马枪,打他们措手不及!”蒙让说罢,高举了手,“勇士们,冲,冲!射手,放箭!”   一时火箭铺天盖地身来,暗淡下来的天空都染上了火红之色,彭时喊道:“注意,散开!”   钱娇娘的方位火箭最多,夏乙与彭时秋戊护着严严实实地护着钱娇娘,地下跌落好几枝断掉的火箭。马匹受惊长鸣,钱娇娘差点掉下马去。   浓浓的硝烟气息窜入鼻间,钱娇娘略显狼狈趴在马背上,头一回这样近地理解了邢慕铮曾经的日子。刀山火海,马革裹尸。她这样做是对的,便是他再强,她也不愿他再身陷战场,血流成河。她一定要为他拿下蒙让!   有人大喊:“西犁军追上来了!”   此时李清泉驾驭着已经燃起来的马车往敌军方向冲去,待快脱离队伍之时,他用尽全力一抽马鞭,飞身跃上同伴的大马,受惊的八马之车狂奔向西犁军,搅乱了敌军追赶的步伐。   “维持这个距离,进山谷!”钱娇娘道。   彭时拿出哨子,吹出绵长而有节奏的声音,原本已凌乱的队伍又不知不觉恢复队列,井然有序而飞快地进了无忧谷。   “快追,快追!”蒙让岂能让煮熟的鸭子眼睁睁地飞走,他扬着马鞭,“勇士们,冲,冲!”   无忧谷两边是巍峨高山,黑漆漆地就像两柄巨大的黑剑插在两旁。原本寂静的山谷里马蹄骤响,人声暄嚣,惊起满山鸟雀。钱娇娘回头紧紧盯着穷追不舍的西犁军,彭时道:“夫人,快到了。”   钱娇娘道:“务必先擒蒙让,不论死活!彭时,看准了!”   彭时握着哨子,沉声应是。   蒙让追进山谷,亲信一看地势,心有不安,他急忙想让前去劝阻,西犁骑兵却已疯狂上前,亲信正想大喊,忽听得尖锐哨声,继而两声哨声回应,亲信大叫一声“不好”,西犁军猛闻巨石滚落之声。他们惊惧抬头,巨石从天而降! 第三百四十章   西犁军发现中了埋伏已然来不及了,巨石过后是漫天的箭羽,蒙让顿时叫嚷着撤退,却已被巨石拦了去路,两面的伏兵呐喊而下,后头追兵拦截去路,前方骑兵掉转马头冲锋杀来,蒙让等人着实成了瓮中之鳖!   “王,咱们还是想办法撤退罢!还有几万步兵跟在后头,咱们还是能从后头杀出重围的!”   “是呀,王,属下等掩护您!”   蒙让岂有不想保命之理,他跳下马,就要攀越拦路之石,突然有后头之人绝望来报,“王,是邢慕铮,邢慕铮带兵追来了!”   蒙让呲牙咧嘴,他自知大势已去,大声叫道:“杀,给我杀!杀了邢慕铮,孤王奖他黄金万两!”   只是西犁军再如何顽抗,也改不了燮朝这场漂亮的胜战。   钱娇娘安然无恙地被护送到了安全的地方,夏乙与秋戊劝她离开战场,钱娇娘却想等着生擒或死拿蒙让的消息。前线一个传信兵骑马过来,说是传将命,请钱娇娘立即撤离。   “谁下的命令?”钱娇娘就奇怪哪个将军会对她下命令。她突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回夫人,小的奉大帅之命,请夫人即刻离开!”   “大帅?你们大帅回来了?”钱娇娘顿时直起身子,往那焦灼的杀场处眺望,“他在哪呢?”   “大帅赶回来,正好与许将军碰上了,他们带着追兵过来,此时正在后头。”传信兵道,“夫人,您还是赶紧回安全的地方去罢!”   钱娇娘还企图寻找邢慕铮的身影,“我知道了,你去找着大帅,告诉他我很安全,叫他千万小心!”   钱娇娘不敢再逗留,她在护卫队的护送下从一条安全的路线绕过山头返回城中,出了山谷,钱娇娘似还能听到山谷的厮杀惨叫。她望向身后,隐隐还能见浓烟弥漫。   “夫人,太好了,您这个妙计,将西犁王也困住了!”秋戊忍不住喜悦,“若是抓住了西犁王,看那蛮国还能蹦跶多久!”   钱娇娘轻叹一声,“若不打仗是最好不过了,死的都是活生生的人。”不论敌我,便是里头有亡命嗜杀之徒,更多的却都是盼着好好过日子的小老百姓。   “可不是么?无论哪时,大家伙都盼望着生在盛世,无人敢来侵犯!”   “盛世……么?”   钱娇娘虽然赢得了一场胜利,可她并未因此而十分开怀,她知道等待他们的更大的战役还在后头。   谋反之战。   钱娇娘想打这场战,不仅仅是为了他们自家,也为了天下苍生。这样一个无故猜忌功臣自私自利的皇帝,是绝不会为百姓着想的,他只会为了自己坐稳皇位,不断地残害忠良。到那时,还有谁会为百姓谋福利?   深夜,前线传回了消息,蒙让的西犁军终是不敌,蒙让带头投降,此无忧谷一战杀敌三万,虏敌两万。   过了三更天,邢慕铮回了兵营大帐。钱娇娘没有回城,而是撑着眼皮在大帐里一面指挥安顿伤员,一面等着他们归来。因此邢慕铮穿着满是血迹的铠甲进来的时候,被钱娇娘看了正着。二人对上视线,钱娇娘顿时了无困意,她上前到了邢慕铮面前,自上而下地打量他,“受伤了么?”   邢慕铮后退一步,不让她沾了脏血。“我没事,不过一点轻伤。”邢慕铮除去头盔与铠甲,有小兵打水进来,给邢慕铮洗脸净手。等邢慕铮洗干净了,钱娇娘看他的确并无大碍,才松了口气。   邢慕铮同时也打量了钱娇娘一番,看她全须全尾,他靠近她在她耳边低斥一声,“不听话,回去收拾你。”   钱娇娘听出他话语里的狠劲,才知自己要糟殃了。她不免心虚笑笑,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我谅你会阳奉阴违,果然如此。” 邢慕铮捏她的下巴,黑眸里闪着危险光芒。   钱娇娘叫糟,此时其余将领陆续进来,各个面带喜色,钱娇娘忙与邢慕铮分开了些。将士们见了钱娇娘都要告知她蒙让投降的消息,还说上一声“都是夫人功劳”。   邢慕铮拉着钱娇娘坐在主位上,将善后的任务一一分派了下去,便带着钱娇娘回了城内。   一进屋子,邢慕铮就将钱娇娘扔上了床,旋即狠狠地吻了上去。 第三百四十一章   这个吻凶狠又粗暴,是邢慕铮惯常用来罚她的。钱娇娘唔唔直作,被亲得喘不过气来,好容易才求饶道:“我算准了……自己、很安全。”   邢慕铮冷着脸咬她一口,“上了战场谁人能说安全?你的马车被烧了,那样的乱箭射来,万一你中了箭,还能在这儿跟我狡辩?”邢慕铮就知道她不会乖乖听话,才心有担忧赶回来。他自己在战场上厮杀过无数回,早已不怕刀光剑影,但他想起钱娇娘只身作饵,一颗心便悬在半空,生怕她有所闪失。   邢慕铮搂紧了钱娇娘的腰肢,狠狠说道:“再不听话,就把你锁起来。”   钱娇娘自知理亏,她讨好笑着,一个翻身覆在邢慕铮身上,“我知道了,再不敢了,别说这些,你打算拿蒙让怎么办?”   知道钱娇娘是想岔开话题,邢慕铮冷冷一哼,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了,“自是拿他去让西犁退兵,赶出河门关。”   “西犁那边能同意么?”   邢慕铮道:“不好说。蒙让的儿子都不是吃素的,尤其是他的大儿子古达,是个暴脾气,并且是王位第一继承人,他爹不回去倒是合了他的心意。蒙让本就篡位不久,根基不稳,他这一出事,西犁王室内部必起争斗,如若大臣们力保蒙让,退兵一事倒还好说,但若其中各有异心,恐怕都恨不得他死在牢里。”   钱娇娘刮去邢慕铮颈下的一点血渍,“这样看来,蒙让凶多吉少。”   邢慕铮哼笑一声,“嗯。”   钱娇娘的下巴抵在邢慕铮的胸膛上,“那若是古达匆匆登基,咱们岂不是还要耗上许久?”   邢慕铮将她脸边的发拨于耳后,“你这一战损了西犁几万兵力,并且古达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我不把他看在眼里。”   钱娇娘好笑,“那古达与你差不了几岁,怎么就成了毛头小子了?再说皇帝也跟他差不离,是不是在你眼里也是毛头小子?”   “全都是些逞强斗勇的傻子,怎么不是毛头小子?”邢慕铮抬手将钱娇娘提上来,在她耳边说,“全都弄死。”   钱娇娘闷闷笑了笑。   邢慕铮偏头,亲了亲她的脸,安抚地轻抚她的发。   “你快去洗洗便睡一会罢,明儿还要早起。”   邢慕铮慢条斯理地揉揉她的耳朵,“倒是不急,方才的惩治,还没结束哪。”   幽幽的语气带着十分危险,钱娇娘警惕抬了头,却又被邢慕铮压在了身下。钱娇娘急忙嚷道:“邢慕铮,你做什么,白大夫说我还没好哪!”   “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喂,别来……唔!”   钱娇娘毕竟不敌邢慕铮力气,被邢慕铮压了一番,直到钱娇娘眼神迷离,忍不住想要贴近,邢慕铮竟撤开身子离了床。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面色酡红的钱娇娘,“我去沐浴。”   钱娇娘被他弄得不上不下,吊在半空不知有多难受,她撑起身,不可思议地瞪向邢慕铮,“你……就走了?”   “嗯。”邢慕铮舔了舔手指,他冷酷转身,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   钱娇娘怔愣在原处,邢慕铮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钱娇娘才明白过来,抓起一个枕头扔了出去,“臭男人!”   ***   无忧谷大胜的消息一路传回永安,民间与朝廷都很高兴,最不高兴的竟是当今天子。   “朕知道,朕就知道!”   御桌上的奏折被永泰帝狠狠扫落,朱墨溅了一地。招挥跪于下首,大气也不敢出。永泰帝发了一顿脾气,还觉不够,将书桌上残留的什物一样样摔到地下,“朕就知道,这一切都是邢慕铮的阴谋诡计!是他让蒙让夺位,叫他挑起战火,如此他才有理由拿到兵符!”   “圣上息怒,圣上息怒。”招挥喏喏磕头,不敢多说什么,却不由在心里叹息。他虽没有见识,却也从未见过不高兴臣子打败了敌国保卫了子民的帝皇。并招挥并不认为邢大将军竟拿这样荼毒生灵的大事作大戏,况且那蒙让岂又是个傻的,若真是与邢慕铮一伙,还能叫他灭了两万人马生擒了自己?   “息怒,你叫朕怎么息怒!”永泰帝在书桌前焦躁来回,“邢慕铮马上就要谋反了,朕知道!等他一将西犁人赶出河门关,他扭头就要攻上永安来了!”   招挥不说话。他跟在永泰帝身边这么久,早已学会在主子怒时像锯嘴葫芦尽量不言。   永泰帝越想越着急,他恨不得马上收回邢慕铮的兵符,可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像样的理由,谁都能看出他怕一个臣子!可是不尽快收回兵权,他岂不夜夜要悬着利刀入睡!   “赶紧去,把内阁大臣们都叫来!不行,他们这些死脑筋,一定又要力谏这个,力谏那个,一点也不为朕的江山打算!朕得一个人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永泰帝如魔障般,一面说着话一面走了。   半晌,招挥才起身,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默默拾起地上的奏折。   翌日,永泰帝把邢平淳叫进御书房,十分和蔼可亲地打量着他,笑容一直挂在唇角,看得邢平淳都有些发毛。   “臭小子,你可知你爹又立大功了?”   邢平淳装作呆傻模样,“啊,我爹又立什么功了?”   永泰帝道:“你爹把西犁王抓住了。”   “不可能!”邢平淳斩钉截铁地摆手,“我爹现在走三步就要喘口气,哪里还能抓得住人!”   永泰帝唇角抽搐,努力保持笑容,“谁说一定要他亲自出马,他使了计策,叫别人去抓,一样是他的功劳。”   “哦,原来如此。”邢平淳受教地抓抓脑袋,傻笑两声。   永泰帝忍住摇脑袋,继续与邢平淳笑道:“朕听你爹立了功,心中十分高兴,想要替他封赏,只是先皇对邢卿的赏赐已是前无古人,登峰造极,朕一时也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可赏赐给邢卿的。”   邢平淳扑通一声跪下来,“谢陛下隆恩,只是爹爹常说尽忠报国是邢家之责,他只求良将留名,再不求其他。”   永泰帝心里冷笑,他可不相信!“朕知道邢家的忠诚,但邢卿又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朕若不赏,岂不显得朕这皇帝小气?朕昨儿想了一夜,朕是不知赏赐你爹什么了,但不是还有你么?”   邢平淳闻言顿露喜色,“陛下要赏小臣?那就赏小臣一箱金子罢!小臣这两日没钱花,又不敢告诉家里,可巧这不是打瞌睡就送枕头了!”   永泰帝板起脸,“你这没出息的孬样!一箱金子也值到在朕面前讲,真是丢你爹的脸!”   邢平淳忙畏畏缩缩请罪。   永泰帝清咳两声,又端着脸勉强露了个笑,“傻小子,朕的赏可比一箱金子好一千倍,一万倍!”   邢平淳抬起脑袋,“那……一万箱金子?”   这小子就跟金子过不去了是么!永泰帝瞪他一眼,“不是万箱金子,而且朕决意将比万箱金子更金贵的怀柔公主出降,让你当了驸马尚公主!” 第三百四十二章   邢平淳着实吓了一跳,尚公主?当驸马?“陛、陛下,小臣,小臣还小哩!”怀柔公主不就是淑妃生的公主么,她今年多大来着?九岁?十岁?   永泰帝道:“你马上就十六了,还小?朕像你这么大,大皇子都出生了!怀柔虽小些,但她很是听话懂事,朕将她与你赐婚,倒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可滚你娘的犊子罢!邢平淳着实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谁不知道怀柔公主很是任性傲慢,小小年纪就知道拿宫婢出气。这昏君突地要将这么一个公主嫁到他家来,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   “小臣可不就是一坨屎,哪里敢肖想公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并且小臣已经、已经有心仪之人了,爹娘都已下过聘了!”邢平淳一时不知永泰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想着先拒绝了再说。   永泰帝又板了脸,“放肆!朕金口玉言,让皇室公主下降,你不感恩戴德磕头谢恩,还敢拿普通人家与公主相提并论!果真是没一点长进!”   邢平淳垂头不语,暗暗咬紧了后槽牙。   “朕懒得与你这不识好歹的废话,朕已让司星局看过良辰吉日,十二月初八是大吉之日,朕谅你身边无亲,会指派人去教你如何行纳彩之礼,不过待公主出降之日,朕会叫你爹回来观礼。”   十二月初八!离现下不过月余,平民家都没这么急着嫁女儿的!这昏君竟还要他爹回来观礼?邢平淳身形一僵,他的牙齿咬得更紧了,这么急着让他成亲,莫非就是想让爹回永安?他这是要趁机夺了他的兵符,还是……想让爹爹死?   “陛下,爹爹身为主帅,还在边境杀敌卫我大燮,岂能此时回来耽误战机?”   “你爹不是已经将西犁王擒住了么,西犁还能出什么夭蛾子?你爹身子不好,若非朝中无人,朕又怎会叫你爹带病上阵?”   “可是……”   永泰帝伸手,“不必多言,退下罢。”   “陛下……”   “朕叫你退下!”   招挥忙与邢平淳小声道:“小侯爷,磕头罢。”   邢平淳忍住心头的熊熊火焰,重重磕了一个头退出了御书房。   待他一走,永泰帝便与招挥道:“你去准备准备,明儿带着朕的圣旨去鹏州,朕给你五千御林军,再赐你一把尚方宝剑,邢慕铮若拒不从命,你就以抗旨不遵为由杀了他。他若愿意交出兵符,你也留在边境督军。”   招挥欲言又止,终是紧闭了嘴,躬身告退。   ***   圣旨还未到鹏州,邢慕铮就已经得知了消息,彼时他正在营帐中与众将商议夺回齐南州,钱娇娘也身在其中。邢慕铮接过密报,迅速看了一番,面无表情地递给身边的钱娇娘。   钱娇娘看完,定力没邢慕铮强,她气极猛地一拍桌子。众将都吓了一跳,“夫人,出了何事?”   邢慕铮抓过她的手揉了揉,“发这样大的脾气,不值当。”   钱娇娘怒容未收,她看向邢慕铮,“欺人太甚了!”   底下有部下心急,又问一遍,邢慕铮道:“天家欲让小儿尚怀柔公主。”   前锋将军李忠最是脑子不想事,只顾往前冲。他笑道:“小侯爷成了驸马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李忠哈哈大笑,只是帐篷里却只他的笑声,竟无人附和,李忠才觉气氛不对,尴尬止住了笑。   许翼昭问:“大帅,天家为何此时下降公主?”就他所知,皇室中竟无适婚的公主才是。   邢慕铮让钱娇娘将密报烧了,“天家将来圣旨,叫我十二月初八上永安观礼。”   营帐内一阵哗然。   “十二月初八?可咱们还在打仗啊?”   “天家这是何意,这样大好的机会,莫非又要白白错过?”   “大帅回了永安,谁来带领咱们?”   各色问题一抛出来,众将皆默。这样的非常时期,天家却着急着给邢家小侯爷尚公主,还着急着举办婚事,这太不寻常。就好像……是急着让大帅回永安一般。   天家忌惮邢元帅,已是军营里众所周知的事儿,起初给他封个狗屁御使的名头,后来又迟迟不给增兵,武器粮食全都拖延苛扣,哪里像是增援自家将军,更似犯贼一般。   如今突然又整这出,难道天家是看邢帅又立了大功,怕他功高盖主,借由此事趁机夺他兵符?还是……   邢慕铮道:“不知诸位做何想法?”   李清泉道:“大帅,您万不能去,这是陷阱!”   李忠摸摸脑袋,全不知他们说的啥。   许翼昭也道:“大帅,天家对您太忌讳了,末将听内子说过那怀柔公主,不过九岁的小公主,说是订婚还并差不离,远不到成亲的年纪,天家因何匆匆忙忙要将这小公主嫁与小侯爷?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天家就是想要您单枪匹马地回去!”   彭时道:“天家本就十分忌惮大帅,咱们送了小侯爷上永安为质不提,此时又故意要大帅上去,末将以为夺兵符事小,安插罪名处死大帅事大。”   “大帅,回不得!”   “寻个理由拒绝罢,大帅!”   众将都站了起来,各个握紧了拳头喷着粗气,都很是愤填膺。   邢慕铮淡淡摆手让大家坐下,他看了看钱娇娘,而后说道:“不瞒诸位,我也知此番上永安,恐怕凶多吉少。”   “大帅!”   “大帅!”   “……然而圣旨不能违,邢某便听天由命罢。”邢慕铮叹息一声,他站起来,伸手将钱娇娘扶起,“今日便议到此,你们自便罢。”   钱娇娘回了马车上,还冷着个脸心气未消。邢慕铮揽她入怀,捏了捏她的脸蛋,钱娇娘抬眸看他。   “没事儿,嗯?”   钱娇娘很相信邢慕铮,总觉天塌下来他也能扛。可这道狠毒的圣旨,却是将他父子俩都算计进去了。邢慕铮若是去了,恐怕性命不保,他若不去,丑儿就成了替罪羊。 第三百四十三章   钱娇娘气极说道:“我跟你一起去,咱们先下手为强,先把皇帝给碎尸万段!”   邢慕铮自胸腔震出笑意,他抚着钱娇娘的脸庞,“还不到你出马的时候,那乳臭还未除的皇帝杀不了我。”   钱娇娘道:“你果真要上去?”   邢慕铮道:“我不去,丑儿得有危险,他这圣旨虽是唐突,却终是圣旨,我若不去,就是抗旨不遵,反而被他拿了把柄。”   “但是你若去了,那昏君随意寻个理由诬陷于你,那如何是好?”   邢慕铮笑了笑,“那这就要看你的了。”   “我?”钱娇娘不解,突而振奋地坐起来,“果然还是我也去,先杀了皇帝么!”   邢慕铮哈哈大笑。   他原以为能寻觅一个能在后院抚慰他的疲惫的女子就已足够,不想上天如此厚待于他,赐给他能够给他柔情,又与他并肩作战的无价珍宝。原来男女之情,阴阳之间,能够如此契合!   果真应了那句话: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邢慕铮不禁搂紧了娇妻,钱娇娘却不满他的笑声,她轻捶于他,“我与你讲正经话,你却笑甚?”   邢慕铮止住笑声,他叹喟一声,亲了亲她的额,问她:“娇娘,你不害怕么?”他们要与之为敌的,可是大燮的皇帝。一步之失,便是万劫不复。   钱娇娘沉默了片刻,她贴向邢慕铮的心房,幽幽说道:“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谁要来捣乱,我都不饶。况且你还记得咱们以前说过何为太平,我现在仍是那句话,大伙衣食无忧,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可谓太平。如今这个皇帝只会为自己着想,他不能给百姓太平。”   钱娇娘抬起头,直视邢慕铮,“因此,我不害怕。”   邢慕铮与她对视良久,“你既这样想,那咱们便试试罢。”   钱娇娘点头,“那你快说,要我做什么?”   邢慕铮扯了唇,偏头贴在钱娇娘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钱娇娘认真听完,郑重地点了点头。   邢慕铮将钱娇娘送回城内,又返回了兵营。这日深夜,许翼昭等几个将领秘密到了邢慕铮的营帐中,跪于邢慕铮的面前,恳求他莫去永安。   “大帅,您为大燮抛头颅洒热血,带着兄弟们刀山火海里出来,若是没有您,大燮早已国不成国,家不为家!如今那小皇帝竟也对您耍起鸟尽弓藏的把戏来,着实叫我等兄弟愤慨!”   邢慕铮让众将起身,道:“诸位兄弟的心意我心领了,但皇命难违,我身为臣子,岂能违命?”   李忠被兄弟们一顿解释,已然知道此间凶险,他道:“大帅,既然皇帝不把您当功臣,您又何必认他为明君?昏君无道,您若有个三长两道,俺们恐怕也得死!俺们愿意追随将军,上刀山下火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说罢众将又齐齐下跪,“大帅,末将愿追随将军!”   邢慕铮静默片刻,一一扶起诸将军,“好,兄弟们的情意,邢某领了!待他日功成,邢某绝不忘兄弟今夜之义。有福,自当同享!”   几日后,招挥带着五千御林军日夜不休地赶来了鹏州,但邢慕铮却已不在鹏州。鹏州知州说他已带领大军押解蒙让进军齐南州。   招挥又匆匆赶路,在半道上追上了邢慕铮。邢慕铮平静接了旨意,起身咳了两声,与招挥感叹,“圣上隆恩,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招挥道:“大将军既然接了圣旨,便赶紧上路罢,一路颇远,将军贵体有恙,恐怕更耗时辰。夺回齐南一事,便交由新元帅徐老将军罢。”招挥说罢,充满戒备地盯着邢慕铮,注意他一丝一毫的脸庞表情。   邢慕铮却并无丝毫不悦之色,只是问道:“徐老将军何在?”   “老将军半路突有不适,正在赶来的途中。”   徐老将军早已行将就木,能长途跋涉至此已是很不错了。   邢慕铮道:“招挥公公,你可知当下战机?古达于通州城外徘徊,既想先打通州,又想回守齐南,我等生擒蒙让,齐南州正是空虚之时,此乃绝佳战机。”   许翼昭接着说:“倘若古达赶回来,我等便延误了战机,死伤不知要多几番!”   “这……”招挥便是再不懂军情,也知战机重要,可是他心知皇帝一定急切想让邢慕铮立即出现在他的眼前,若是晚了也许连他也会追究。“不如交给其他将军……”   许翼昭道:“此战极为重要,末将等自认无邢大帅之将才,无法堪担大任。”   “可是……”   “小儿尚公主固然重要,但本帅身为武将,当抛一己之私为国效力。”邢慕铮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本帅决意先攻齐南,若能速胜便再好不过,如若无法速攻,本帅会亲自向陛下请罪。”   招挥还不急多言,雷厉风行的邢慕铮就摆手,“继续行军!”   招挥阻止不了,惟有与大军一同到了齐南城外安营扎寨。招挥虽手握尚方宝剑,但邢慕铮所言在理,他也不能贸然行事。只求邢慕铮能尽快夺回齐南州。   谁知西犁大皇子古达已然从通州调转马头回了齐南,两军于齐南城外对垒,许翼昭以蒙让为质,要求西犁军立即放弃齐南,退兵河门关。蒙让很是怕死,用西犁语大叫了许久,邢慕铮坐镇阵后,让懂西犁语的与他讲了,多是蒙让命人换他回去,只可惜他的亲儿子并没那样的打算,就在蒙让破口大骂之时,古达接过一支强弓,慢慢地搭了箭羽,射向了他的父王。   幸而许翼昭反应迅速,打掉了那枝箭。   邢慕铮扯了唇角,果然狼崽子是连亲爹也不要的白眼狼。   邢慕铮下令攻城,古达严防死守,城攻了三日还未拿下。只是永安的圣旨,竟都是一日一道,甚至第三日来了两道,都是催促邢慕铮立即上永安的。   众将看在眼里,越发怒火中烧。   ***   永安城内,邢家小侯爷即将尚公主成驸马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好事者聚在茶馆之中,为娇娇小公主叫屈,分明是皇室金枝玉叶,却配了永安第一恶霸小侯爷。又有人不服,大声说道:“听闻邢将军率人生擒了西犁王,这等丰功伟绩,别说娶一个公主媳妇,娶十个公主媳妇都娶得!”   众人一想有理,哈哈大笑,又谈论起邢大将军的各大战役来。   百姓觉着有趣,狄清雅却一点儿也不觉有趣。她让人秘密请来邢平淳。 第三百四十四章   永安城内,邢家小侯爷即将尚公主成驸马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好事者聚在茶馆之中,为娇娇小公主叫屈,分明是皇室金枝玉叶,却配了永安第一恶霸小侯爷。又有人不服,大声说道:“听闻邢将军率人生擒了西犁王,这等丰功伟绩,别说娶一个公主媳妇,娶十个公主媳妇都娶得!”   众人一想有理,哈哈大笑,又谈论起邢大将军的各大战役来。   百姓觉着有趣,狄清雅却一点儿也不觉有趣。她让人秘密请来邢平淳。   “丑儿,你还好么?”狄清雅在杭家的偏院见着邢平淳,一见着他就疼惜地将他拥在怀里。邢平淳倒有些窘迫,他道:“清雅姨,我没事儿。我都这么大了,你就别抱我了。”   狄清雅闻言松开邢平淳,邢平淳起身,清雅打量眼前越发像邢慕铮的英挺少年,笑道:“正是呢,现下你比我还要高了。”   邢平淳拍拍胸膛,“可不是么,先生们都说我还有得长,兴许会超过爹爹!”   狄清雅怜爱地摩挲邢平淳,拉着他坐下,准备的点心都是邢平淳爱吃的。邢平淳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吃。   “怜姐儿呢?”邢平淳问杭致与狄清雅的独生女儿。她是前年出生的小丫头,现如今两岁多些,水晶一样的小小姐,杭致最疼爱的掌上珠。   “她闹得很,我没带她来。”狄清雅让众仆退下,悄悄问,“小逆雪可还好?”   钱娇娘虽然没能传来消息,但狄清雅还是在过年邢平淳上门拜年时,知道了这一喜讯。   邢平淳道:“我也不知道,我也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了,只知道爹娘没有带弟弟上战场。”   “是呢,你娘就是个胆大包天的,连战场也敢去!”狄清雅无奈笑笑,同时记起正事来,她拉过邢平淳,正色与他道,“丑儿,天家得了失心疯了,我送你离开永安罢!”   邢平淳一愣,旋即轻笑道:“清雅姨,多谢你为我担忧,但是恕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   清雅着急道:“丑儿,我已听说天家连发好几道圣旨,就是想让你爹回来,这绝非好事啊!你姨父说你爹回来怕是凶多吉少,可因着永安有你,他又不得不只身犯险。倘若你先一步逃离了永安,你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只管放心,杭府会动用最精锐的暗卫,护送你出永安。”   “千万不要这么做,这事儿若是让天家知道了,杭府也难逃干系,况且杭府是兴旺大族,若是追究起来,不知将有多少人受牵连。”   狄清雅道:“你只管相信你姨父,他说能成,自是能成。”   邢平淳沉默须臾,终是摇了头,“清雅姨,你与杭姨父的心意我心领了,多谢你们在这样的危难关头还能想着邢家,可正是如此,我更不能把你们牵连进去,若是娘知道了,定要将我一顿好打。”   “丑儿……”   “清雅姨,”邢平淳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你不必为我担心,我已经有人帮忙了,我爹必须得上永安来,但我们也会平安地自永安脱身。”   狄清雅看见眼前胸有成竹的少年有些恍神,那个原本在娇娘身边笑闹的娃儿,如今已经成长至此了么?   清雅莫名地感到了安心。   邢平淳站起来,对着狄清雅深深一揖,“清雅姨,请替我与爹娘谢过杭姨父,并且替我转达一句话……”   ***   前线战事胶着,圣旨还一日日地来。渐渐地营地里的士兵们骚动起来,一些不满的流言蜚语四起。   “咱们打着仗呢,天家为甚要一日一诏地非要邢大帅回永安?”   “听说是邢大帅的长子尚公主。”   “啊呸!哪有尚公主还非得凑着战事的?况且我听说那个公主才九岁,大帅的长子都十五六岁了,这平白无故地娶个娃儿回去供着当菩萨?”   “他娘的这也太奇怪了!”   “俺听说,天家拿这事儿当借口,把邢帅召回去的,他怕邢大帅功高盖主!”   “什么!难道朝廷容不得邢大帅么!”   “天家要邢大帅回去送死么!”   “谁知道呢!听说换来的那个新元帅是个老头子,半截身子都埋黄土里了。这会儿还在半道半死不活,这么大年纪,要有功绩早有了,岂能等到邢元帅出头带领咱们?”   “听说这个徐老将军就是先前大元帅的爹,前一个大元帅害得咱们死了那么多兄弟,不知道他爹又要咱们死多少兄弟!”   “就是就是,咱们是来打胜仗的,不是来送死了!”   “天家这会儿非要邢大帅回去,不是要将我等兄弟往火坑里送么!”   “这里头一定有阴谋!”   招挥假装小兵,在营地里转了一圈,听见的全都是类似的不满逆言。他又急又气,更多的是惶恐。若是让人严惩这些嚼舌根的,又怕在战时搅乱军心,可若放任不管,陛下恐怕要失了军心。如若邢慕铮真在永安出了什么意外,那这些将士心里会作何想法?   “呜——呜——”集合的号角突而响起,营里地骚动起来。   “快些集合!邢元帅要亲自出战!今日一定要攻下齐南!”传令兵骑着马挥着旗在营地里穿梭大叫。   “招挥公公,原来您在这儿,大帅正找您呢!”御林军统领在人群中找着了招挥。   招挥忙回自己的营帐换了衣裳,匆匆赶到大帐里,邢慕铮身着银甲,正给将领们派发此回作战兵牌。招挥等他分派完毕,诸将都出去准备了,才上前道:“邢将军的身子可是大好了?”   邢慕铮咳了两声,副官李清泉为他送了一碗茶水来,邢慕铮喝了,这才道:“邢某吃了太医半年的药,是渐好了。”   李清泉接话道:“说是好了,却也不能过度劳累,更别提上战场了。大帅是心急着回永安复命,才撑着病体上前线的。”   “休要多话,退下。”邢慕铮道。   招挥道:“将军要多保重身子啊。”   “公公放心,本帅心里有数。只是战场凶险,公公还是退到后方安全些。”   招挥躬身,“谢将军体恤。”   邢慕铮带上头盔,系上披风就出去了。招挥并没有走,而是上了哨台,注视着大军拔起。   夺回齐南州一战打得十分激烈,但终是邢慕铮不负战无不胜之名,于日落时分破了城门,夺回了齐南。   招挥从头看到尾,他紧紧抓着栏杆,心神激荡。燮朝有此战神,何愁江山不稳?倘若永泰帝有先帝器量,怎会江山不固! 第三百四十五章   夺回齐南州之后,邢慕铮一鼓作气,将西犁军赶出了河门关。其实这是攻克西犁的大好时机,无奈永安的圣旨已如飞雪般叠沓而来,徐老将军历尽千辛万苦到了河门关,一接帅印又倒在病床上。招挥请出了尚方宝剑请邢慕铮上永安,众将敢怒不敢言。在这种情形下,邢慕铮踏上了去永安的马车。   招挥前来送行,邢慕铮半躺于马车中,问:“招挥公公不回永安么?”   招挥躬身答道:“陛下命奴才在边境督军。”   邢慕铮点点头,“那便劳烦公公了。”   “不敢,”招挥环顾左右,“邢夫人……不与将军随行么?”   邢慕铮道:“内子受不住战场血腥之气,早回玉州去了。”   “原来如此,”招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向邢慕铮,欲言又止,终是深深一揖,“奴才恭送大人,望大人一路平安。”   “多谢。”邢慕铮让李清泉放下门帐,“启程。”   李清泉一扬手,“启程——”   邢慕铮带着一百护卫轻车简从地出发了,招挥目送邢慕铮远去,被漫天的尘土迷了眼。   从边境到永安城,最快也要半月之久,邢慕铮再是紧赶慢赶,也赶不上十二月初八抵达。永泰帝一气之下病了,司星局说近日龙气与喜气犯冲,民间所有喜事推迟十四日。其中连怀柔公主出降也是如此。   永安邢府已做好了迎接公主入门的准备,邢慕铮于十二月十五日抵达了永安。他进了永安甚至连邢府的大门都没入,就被一干御林军请进了皇宫。   永泰帝正在上朝,邢慕铮随太监进殿觐见。永泰帝甚至不等邢慕铮恭请圣安,就将手中的奏折砸了下去,“邢慕铮,你可知罪!”   满殿哗然。   邢慕铮面色不变,他道:“臣不知所犯何罪。”   永泰帝愤而瞪眼,“你藐视圣旨,还不知罪?”   邢慕铮道:“当时军情紧急,臣以为观小儿纳妇之喜,比起拯救边境万千子民微不足道,因此斗胆抗旨,于阵前夺回齐南,将西犁蛮兵赶出河门关。还望陛下恕罪。”   他这是故意拿军功来压他!他这是说天下谁不知道他邢慕铮的功绩么?功高盖主,功高盖主,说得一点也不错!如今天下只知他邢慕铮,哪里还知他这个皇帝!   “莫要狡辩!你儿子娶的不是平常妇人,而是朕的怀柔公主下降!况且朕给你发了不止一道圣旨,你都不当回事,生生地一拖再拖,朕看你压根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来人,把邢慕铮押进大牢,等候发落!”   “陛下三思!”全殿文武百官齐齐下跪。   “你们……”永泰帝气极,只道底下的人全都反了。邢慕铮分明藐视圣旨证据确凿,这些年还都替他求情?这是都不将他的圣旨放在眼里么?   杭致跪地说道:“陛下,邢将军虽并未及时回永安复命,然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此古往今来名将皆有史例,邢交将军非一己之私罔顾君令,而是解救边境百姓于水火,卫我大燮不被外敌侵犯,此乃恪守将军本分,还望陛下三思。”   洪泰也道:“陛下,邢将军乃大燮不可多得的功臣良将,如今又立大功,民间交相称叹,倘若此时将邢将军关进大牢,惟恐民间百姓非议啊!”   其余臣子皆附和。   永泰帝一心只想将邢慕铮找个理由除掉,如今终于有了借口,他还哪里听得进臣子的谏言?他不由分说,让御林军将邢慕铮押进了天牢。   邢慕铮自始至终面色不变,从容离开大殿。   永泰帝下了朝,召了杭致与洪泰等几个重臣,于御书房议事。永泰帝不为别事,而是要众臣拟旨将邢慕铮处死。   御书房内乍现静默。   洪泰震惊得无以复加,他不知永泰帝如此憎恶皇朝的第一大将。“陛下,万万不可啊!倘若因这等小事就要处死当朝功臣大员,恐怕无法服众!”   永泰帝道:“爱卿们果真以为朕是为这点小事处死邢慕铮么?朕即便并非明君,也不是昏庸之君,朕只是为了大燮的江山社稷!如今邢慕铮功高盖主,已然明目张胆地威胁朕的皇位,朕若不除他,莫非要等着他谋反败了大燮?”   杭致道:“邢将军自卸甲归田,从未扰乱庙堂,且他有病在身,拖病体赴边境,实乃忠臣良将,陛下万不可听信谗言,令燮朝第一武将含冤而死。”   “朕并未听信谗言!如今民间只知邢将军,邢慕铮想反,那便是轻而易举!既然边境已平,朕处死邢慕铮,岂不内外皆安?”   杭致道:“陛下既说民间,可知如今民间传闻?自陛下连番圣旨下至边境,就有流言蜚语自边境百姓口中传回来,百姓们皆抱怨邢将军分明在为国杀敌,陛下却非得要将军归来,是弃百姓不顾。流言传入境内,已然成了陛下忌惮邢将军丰功伟绩,要借故处死邢将军。如今这些流言甚而已在永安流传甚广,陛下如若真下旨处死邢将军,岂不是将流言变真,百姓们恐怕会起暴乱。”   永泰帝震惊,“是谁!是谁传的流言!把这些罪魁祸首抓起来,统统处死!”   杭致摇头道:“流言甚广,不知从何而查。”   工部尚书道:“陛下,恕臣直言,邢将军屡救燮朝百姓于水火,外平边境内杀匪寇,陛下若为百姓主心骨,邢将军便是百姓们的顶梁柱,这顶梁柱一旦塌了,后果不堪设想呀!”   永泰帝却更加恼火,“朕就不信,朕的大燮没了邢慕铮就要亡国了!”   众臣沉默不语。   “尔等……究竟愿不愿意替朕拟这旨?”   以杭致为首的诸重臣齐齐下跪,“还望陛下三思!”   永泰帝气得一口老血呛在喉咙里。他想杀邢慕铮,但也必须压着众臣点头才杀。只是这些臣子的骨头居然就这样硬,全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这分明是欺他新皇登基根基不稳!待他处置了邢慕铮,这些个个都要拿来开刀!   永泰帝与臣子僵持不下,气冲冲地回了后宫。皇太后已经在御殿等着他了。   “皇儿,母后听说你将才回来的邢将军打入了天牢,可真有此事?”   永泰帝伸手抓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就把茶杯给砸了。“蠢东西,这么烫的茶,竟然也敢端来给朕喝!来人,把人拉出去砍了!”   奉茶的奴婢哀号着仍被拉了出去,永泰帝心中满意,这当才是他身为帝王的尊严,想杀哪个,就杀哪个!   皇太后没功夫管微不足道的下人,她摆手让所有下人都退了出去,拉过皇帝坐下,“皇儿,你倒是说话呀,你可真将邢慕铮打入天牢了?”   永泰帝道:“确有此事。”   “哎呀,皇儿,你怎么这么糊涂!”   永泰帝才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他粗声道:“母后,你怎地也跟外头那些臣子一样,难道朕身为皇帝,连处置一个违抗圣旨的臣子的权力也没有么?”   “皇儿,当然,你是皇帝,想杀什么都能杀什么人,母后也支持你除掉邢慕铮,可是凡事都要讲究一个时机,现下邢慕铮才从边境打赢胜仗大胜归来,民间百姓都在传颂他的功绩,在这节骨眼上,你突然地对他喊打喊杀,不是在与天下为敌么?”   “母后,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怎能说朕与天下为敌?”   “皇儿,吴氏皇室虽是大燮的主人,但天下的百姓才是根基啊,你祖父在世时,常教导你父皇与众皇子,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连我等女眷都耳有所闻,你可千万不要不当回事啊!”   永泰帝自然知道这两句话,这两句写在皇家庙宇的祖训中,每年祭祖时都要听上一遍,每个皇子都倒背如流。   永泰帝握紧了拳头。   “陛下,奴才有要紧事禀告!”   “滚进来!”   一个太监匆匆而入,“启禀陛下,邢小侯爷在大街上当众哭闹叫冤,说您将邢将军打入了天牢,这会儿全永安城的百姓都知道了!” 第三百四十六章   邢平淳被永泰帝抓进了皇宫,永泰帝本想对他发作,但看邢平淳哭得双眼通红的窝囊样,永泰帝又狠骂不出口。   “你爹冒犯了圣旨,那是罪有应得,你跑到外边去哭闹什么,是不是也想让朕把你关起来?”   邢平淳哇地大哭,“陛下把小臣抓起来罢,小臣替爹爹受罚,是生是死都由陛下说得算!横竖小臣是个没用的,爹爹若是死了,小臣与邢家也好不了!”   永泰帝没好气地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只是你的学问都学到狗肚子里了。谁犯了罪谁受罚,若是成日这个替那个代,这世间还有王法么!”   “可是陛下,您就看在我爹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就放我爹一马罢!”   “小子不懂,莫要多问!来人,把小侯爷送回邢府,没有朕的命令不准他出门!”   永泰帝软禁了邢平淳,然而邢平淳的哭闹已经传遍了永安城,百姓们在酒楼茶馆,大街小巷私语此事,整个永安城忽而弥漫出惶惶不安的气息。   “天家为啥要将邢将军关进大牢,他不是立了大功么?”   “听说是邢将军藐视圣旨。”   “将军为啥藐视圣旨?”   “说是为了夺回齐南州,把西犁人打出河门关,因此抗了旨。”   “可这不是立功了么?圣旨还不准备邢将军打敌人?”   “圣旨叫邢将军回来观礼,看公主嫁到邢府!”   “这……怎么这样……”   “喂,你们在那儿说什么,散了,都散了!”御林军的喝声打断了聚集在菜市场的谈话者,众人作鸟兽散。   御林军这两日接到的新任务,就是四处去阻止谈论邢慕铮一事的百姓,因此御林军将整个永安场都钻遍了,四处让人闭嘴禁言。   只是收效甚微。甚至连御林军内也有人私下谈论这事儿。   “喂,你认为这里头有什么内情?”   “有什么内情?天家忌惮邢将军了呗!”一人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你别胡说!天家又不是昏君,怎么会对邢将军不利!”   “唉,史书上这种事情还少么,功高盖主,树大招风!”   “可是邢将军才打了胜仗回来,正是万民敬仰的时候,天家怎会挑这种时刻下手?”   “不然你以为为啥皇家那么匆匆忙忙要下降公主,天家还一道道地圣旨急着召回邢将军来!”   “行了,纵使四下无人,也莫诳语!”御林军校尉黄建喝止手下。   “头儿,如今这阵势咱们兄弟看不明白呀,你给咱们兄弟们指点指点,万一有个什么变动,咱们也好应对啊!”黄家二叔是朝中大员,大伙都想听些不为人知的消息。   黄建沉默片刻,“我跟你们一样是睁眼黑,就知道一件事——最近绝对不太平,你们给我打起精神,半点都不能马虎!”   永泰帝与众大臣对峙了几日,仍不能叫他们低头,反而一道道劝谏的奏折雪花般飞到御案上。邢慕铮入天牢的事儿传出了永安,迅速地在燮朝各地蔓延,各地都出现了百姓为邢慕铮请命的折子。   永泰帝听见这些就烦,虽然他从不将平民百姓放在眼里,但他年年为祖训训诫,宗室拿此事来大做文章,他也不得不恭听祖训。永泰帝原以为自己给臣子们施压,臣子们都会乖乖地站在他的身后,可是没想到,到头来被施压的反而是他。   永泰帝在御殿里大发脾气,他将博古架上的宝物都拿起来摔了个粉碎。   此时还在殿中的太监是代替招挥贴身伺候的玉喜,他大气也不敢出,只缩着脖子等永泰帝闹得没力气了,才敢叫人进来迅速收拾了残局。   玉喜自己为永泰帝倒了一杯热茶,奉上前安慰道:“陛下,您这么生气,小心伤了龙体啊。”   “哼!”永泰帝挥开玉喜的手。   玉喜忙将茶杯放下,又凑上前道:“陛下,这眼看就要过年了,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   “放屁!”   玉喜仍涎着笑道:“奴才放屁,奴才放屁!”   永泰帝又哼了哼。玉喜忙又将茶端过去给他,跪在地上,轻轻地捶永泰帝的腿。   永泰帝喝了两口茶,伸了伸手,玉喜忙过去接来放好,又跪下继续捶腿。他偷瞄永泰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奴才斗胆,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永泰帝闭着眼,沉默一会,“讲。”   玉喜顿时道:“是,是,陛下,奴才想着如今您登基时日尚浅,朝中大臣又都是些老人,他们仗着先皇对他们的放任,手中握的权势都不小,您现在与他们硬碰,恐怕得不了好啊!更何况那邢慕铮正好打赢了胜仗,鼓舞了民心……这贼子真是可恶!奴才恨不得这会儿就进牢狱里去,替您杀了邢慕铮出气!”   永泰帝许是摔东西摔累了,对玉喜的话也不骂了,甚至觉得这奴才说到了他的心坎上,永泰帝叹了口气,“你说的不正是朕的心头大患?朕,甚是难啊!”   玉喜细细替永泰帝捶腿,“陛下,您是光明正大的人,自是不会去想些诡计,奴才却有一条不甚光明之计,不知陛下……”   “快快讲来!”   “是,”玉喜打起精神,贴进永泰帝道,“陛下,横竖只要邢慕铮一死,你就除了心头大患,何不趁他在牢狱之时,就……”   永泰帝道:“什么蠢主意,邢慕铮如今由顺天府关押,顺天府尹最是个死脑筋,天牢也严密得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谁要见邢慕铮,须由杭相与顺天府尹和敬王叔三人官印,朕若是让人带圣旨去,不是召告天下朕要杀他了么!”   “是是,奴才糊涂,”玉喜忙自己掌嘴,后又眼珠一转,“既是牢里不行,何不将邢慕铮放出来,待公主出降之日,让刺客混于其中,趁机杀之!” 第三百四十七章   邢慕铮在公主下降前夕被放出了天牢。   他虽未受刑,却面容憔悴,形容枯槁。邢平淳是让人拿担架将父亲抬上马车的。邢平淳被皇帝下了口谕,叫他不准哭哭啼啼地回府。邢平淳便让其他的人哭,哭得满大街的人都跟着侯府的车走。   “爹爹,你辛苦了。”邢平淳跪在马车里,轻声与闭眼假寐的邢慕铮道。   邢慕铮睁开眼,看向一年未见的儿子,看他已褪去了青涩,记忆中原还有些圆润的脸庞已不复存在,分明的棱角倒是像足了他年轻时的模样。邢慕铮眼带笑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是邢平淳头回被爹爹如此温情地对待,思及一家分离,他竟有些鼻酸。   邢平淳吸了吸鼻子。   “你也辛苦了。”邢慕铮道。   邢平淳红了眼眶,他一时没刹住,掉下泪来。邢平淳忙转头迅速抹去眼泪,就怕爹爹认为他软弱,又怕爹爹笑话他。   邢慕铮看见了,但他装作没看见,“你发信给你娘了么?”   “孩儿已让人将烈雷放回去了,明日后日应就能到玉州。”   “嗯。”   外头家仆的哭嚎声阵阵,还有邢平淳请来作法祛秽的和尚道士,念经的念经,作法的作法,敲锣打鼓,甚至还鞭炮喧天,热闹之极。马车里的声音外头一点儿也听不见,邢慕铮便问道:“明儿都准备好了么?”   “爹爹只管放心,孩儿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只等时机到了,自有人接咱们出府。”   邢慕铮挑了挑眉,“嗯,我先时收到你的信了,你说有人相助,究竟是谁人?”   邢平淳的身形几不可闻地僵了僵,他干笑道:“等到了明日,爹爹就知道了。”   这是还卖关子?邢慕铮注视儿子片刻,扯了扯唇,重新闭上了眼,“那成,咱们爷俩能否逃出生天,便就看你了。”   这厢邢慕铮被邢平淳敲敲打打大肆张扬地接回了府,皇宫内,听见这个消息的永泰帝大发脾气。   “那蠢货竖子!朕分明下旨叫他闭嘴,他居然还那般敲锣打鼓将他爹给接回去!就这么不把朕的话放在耳里么!”   玉喜忙道:“陛下息怒,其实这事儿仔细想想,不是一桩好事么?永安城的百姓都知道邢慕铮回了府,他再出了事,就与圣上您无关了。便是邢家忤逆,也只有这一日罢了,陛下便忍一忍罢。”   永泰帝重重哼了一声。   玉喜为永泰帝倒酒,“陛下可要奴才去打点明日……夜里之事?”   永泰帝喝了杯中酒,粗声道:“这种事岂容得下你一个奴才多嘴。下去!”   玉喜依言退下,他走出来轻轻关了殿门,叫退两边等候的太监婢子,缓缓将耳贴在殿门上。他能听见殿内有隐隐的说话声,他知道那是皇家秘而不宣的暗御林。听闻这群暗御林只效忠皇帝一人,武功高强出手狠辣,要杀之人从不曾留下活口。   翌日,大吉,宜嫁娶,祭祀。   公主出降乃民间难得看见的大喜事,看热闹的百姓们聚集在祥和街两旁,看着年轻的新郎倌迎公主出宫入府。   邢平淳着大红喜袍,骑于已然健硕的大马蚂蚁之上,平静地穿过人群,身后跟着的是怀柔公主的鸾轿与仪仗。公主出降自是十里红妆,浩浩荡荡的宫仆抬着妆枱,跟在队伍的后头。   “天家肯将公主嫁到邢家,便是已赦免邢将军的罪了罢?”   “邢将军昨日就从大牢里放出来了,天家果然还是贤德的明君啊!”   “是呀,邢将军为咱们大燮立下了汗马功劳,还望邢将军以后平平安安,公主嫁入邢府和和睦睦!”   经历一番繁琐,邢平淳总算与矮小的公主入了新房。永泰帝传口谕,让大臣们在邢家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众臣恭听圣谕。   玉喜笑道:“各位大人,陛下还有一道口谕:‘朕知邢卿这些时日受了委屈,传朕的旨,众爱卿须每人敬邢卿一杯,陪好朕的亲家,令邢卿忘掉一切烦忧才是。” 第三百四十八章   邢慕铮道:“微臣谢主隆恩。只是微臣身子不适,太医说不便多饮。”   一同僚上前笑道:“邢大人,今日可是邢府的大喜之日,只一日开怀畅饮无妨。这样天大的喜事,大人也是想一醉方休罢!”   几人哄拥上前,将邢慕铮簇拥着入了席。   邢平淳这厢被一干狐朋狗友推搡闹腾着进了洞房,一干人里有好几人已成了婚,洞房当日被邢平淳整得不行,今儿都是来报复的。谁知大家伙一进喜房,就见喜房内一片狼籍,什么红烛瓜果,如意喜瓶全都乱七八糟地掉落地面。凤冠霞帔的小公主早已扯掉了喜帕,满脸怒色,抱起一个花开双喜瓶砸在邢平淳脚下,“大胆奴才,胆敢擅闯本公主之地!”   “殿下!”   “公主殿下!”   跟在怀柔公主身边的嬷嬷宫婢都惊呼起来。   邢平淳一行人都被怀柔公主这番举止惊呆了,邢平淳却是嬉皮笑脸道:“公主殿下,我可不是你的奴才,我是你的夫君。妻以夫为天,你听过么,我是你的天!”   一群二混子听邢平淳这样说完,全都哄笑起来。这小子果真了不得,连皇家公主都敢玩笑!   怀柔公主气了个半死,她身边的一个紫花嬷嬷上前来,挺直腰背冷着脸道:“驸马,容奴婢多嘴,公主下降,是您尚公主,公主将有公主府,您与公主都将住于公主府内。”嬷嬷尤其强调了“公主府”三字。   怀柔公主冷笑道:“本公主才不承认他是本公主的驸马,他才不配!”   邢平淳沉了脸,他猛然拂袖,“本少爷也不稀罕当什么驸马!走了,喝酒去!”   随着邢平淳来闹洞房的友人们见状,连忙跟随邢平淳走了,他们可没邢平淳那个胆子,敢与公主叫板。   怀柔公主向来是被千娇百宠的,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她转身扑在紫花嬷嬷怀里痛哭,“嬷嬷,你看他这混不吝,连本公主也敢下脸子!”   紫花嬷嬷心疼地抱紧小公主,她自知小公主成了天家手下的牺牲品,“我的小公主,您忍一忍罢,如今邢家势大,陛下既杀不得,难免要拉拢。您往好处想,驸马长得可真是玉树临风!”   “呸!什么玉树临风,那样粗俗无礼,本公主不要他,要砍他的头!明儿回宫里,本公主定要在父皇面前参他一本!”   紫花嬷嬷原想阻止,但她转念一想,方才驸马的确有不敬皇室之意,既然天家委屈了公主,好歹得让天家为公主撑一撑腰,让她这金枝玉叶的娇娇公主在邢府里住得舒心才是。   众人各怀心思,邢平淳回了宴席,与邢慕铮同被敬了许多杯酒,宴席散时,父子俩都醉成了一团泥,由下人们抬回了屋子。   小公主可不会伺候人,更嫌弃一个醉鬼进她的屋子,捂着鼻让人赶邢平淳出去,甚至连西厢院也不让他睡。邢平淳便被送到了邢慕铮的院子里。   夜深人静,喜房的红烛早早熄了,惟有后院的大红灯笼还都高高挂着,邢府内安静下来,笼中的鸟儿都停止了啼叫。邢家的家仆们也都睡下了。   值夜的家仆打着呵欠穿过后院,敲了三下梆。   轻风微扬,带着些许异样的气息。小西门被怀柔带来的一名小太监打开,一群身携武器的黑衣人快速进来,跟着小太监移向邢慕铮的住处。屋顶上也不知何时立着许多蒙面刺客,目标齐聚邢家家主的院落。   带头的首领来到邢慕铮屋子一侧,与左右使了个手势,左边的手下往上面发了个信号,屋顶上的人立刻领命,拿出暗器齐齐射进了邢慕铮屋子的窗户里。刺客蜂拥而上,他们的首要任务是将邢慕铮杀掉,如若遭遇抵抗,再灭了邢家满门。   暗御林首领带人闯入屋内,径直将长剑往帐内的被子上狠狠刺入。他拔出长剑,直觉哪里不对,他立刻掀开被子,只见里头竟是另一床卷起的被子。   “有圈套!”暗御林首领低吼一声。门外传来惨叫,两个蒙面同伙被人踢飞进了屋子,脖子一歪死了。 第三百四十九章   府内喜气的红绸子染得越发地红,笼中的鸟雀扑腾疯叫,怀柔公主被叫起来避难时,抬头眼见是一片火光薰天。   怀柔公主吓得面色苍白,“嬷嬷,这是怎么了!”   “殿下,邢将军的院子走水了!邢将军与驸马爷都还在里头!”紫花嬷嬷道,“听说有刺客……”   怀柔公主哇地一声哭了,“好可怕!嬷嬷,我要找母妃,我要回宫去!”   “殿下,如今邢将军与驸马爷是您的公公与丈夫,您于情于理当去关心他们……”   “不去,我不去!我害怕 ,嬷嬷,我要回宫去,马上回宫!”   院外喧闹不止,那火似是烧得越发地大了,连乌黑的天都映着扭曲的红光,夹杂着黑蒙蒙的浓烟,好似妖怪狰狞的笑意。怀柔公主吓了半死,死活要人准备马车回宫。紫花嬷嬷实在没有法子,怎么说也是主子的命令。她只得让人牵来马车,在公主的哭哭啼啼下往宫里去。她留了两个小太监,让他们一有邢将军与驸马爷的消息就追来回禀。   可等马车不快不慢到了皇宫的朱雀门,还不曾有小太监追来。紫花嬷嬷心中越发不安。   与此同时,同样有一人在皇宫里焦急等待着消息传回来,此人正是永泰帝。他独寝在御殿中,一整夜不曾合眼,只等暗御林回来覆命。岂料暗御林没等着,却等来怀柔公主在宫外门哭泣非要回宫的事儿。   此夜本是怀柔公主的新婚之夜,并且下了钱粮就没有再开宫门的规矩,怎么看怀柔公主都于理不合。守门御林军自然不肯开宫门,又恐麻烦事沾身,只能托了值夜的太监一禀再禀传进御殿里。玉喜斟酌一番,将事禀于永泰帝。   永泰帝迫不及待地让人带怀柔公主进来,却不顾公主一见他的痛哭流涕,抓着弱小女儿的肩膀问道:“公主为何回宫?”   怀柔公主哭了一路,本是哭累了,一见父皇又哭得大声起来,她只顾哭泣求抚慰,永泰帝问她的话语她当了耳旁风,只一个劲啼哭说她的委屈。永泰帝不耐烦了,让人把公主带了下去,叫了紫花嬷嬷进来。   “公主怎么回来了!”永泰帝已不想拐弯抹角了。   紫花嬷嬷跪于地上道:“回禀陛下,邢府突然着火了,听说进了刺客,怀柔公主年纪小……”   “进了刺客!那邢慕、邢卿呢?邢卿可是遇刺了?”   “这……老奴着实不知,老奴只听说着火,邢将军与驸马爷都在那院子里还没出来!”   “驸马怎么也在邢卿的院子里?”永泰帝瞪眼,他原是打算杀了邢慕铮,留下邢平淳这个废物儿子,给邢府留后便算是皇恩浩荡了。   “这……驸马爷喝醉了,公主殿下不愿与驸马同房……”   “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那到底人是死是活,就连这也不知道么!”   紫花嬷嬷一再磕头请罪,永泰帝一股气没出发,寻了个理由让人拉出去打二十大板。   “玉喜,玉喜!”永泰帝大叫,“再去派人看看,速速回禀!”   玉喜连忙去了,然而等黎明已至,邢府中邢慕铮所住的院子已经烧成了灰烬,才有人迟迟来报,“陛下,我等派出去的暗卫无一生还,邢慕铮与邢平淳不知所踪!”   永泰帝一脚将人踢翻在地,“给朕找,给朕掘地三尺地找!”   定西侯府烧了半夜的事早已在永安城内散播开来,天还蒙蒙亮,大小官员都比平日里早出门,匆匆骑马坐轿地上朝。一路上诸官还能听见百姓们的议论纷纷,都在说定西侯府突如其来的大火。   顺天府尹夜里就被吵醒赶往定西侯府救火,却连两个侯爷都没找着,他正头痛欲裂,御林军带着圣旨接管此事,顺天府尹昨夜就发现此事不对劲,今日被御林军接管,他反而不觉奇怪,只觉唏嘘。   守城门的还未开城门,城门官就已被御林军所替,每个要出城的人都被御林军仔细检查了一番。   “大人,咱们是每日到城外采石的,守门的大人们都认识咱。”   “少废话,老实站着!”   南门里御林军正仔细检查,远远行来两行侍女,双环髻穿白色短袄粉红长裙,一抬十二人大轿由宝珠点缀,缎幔彩绣,龙凤绕珠,外有层层轻纱飘舞,常在永安城中的一看便知是建安长公主的鸾轿。   御林军都知这位长公主,虽仍是小姑独处,但因慧慈老太皇太后宠爱,又是皇帝姑姑,因而很不好惹。   御林军小队长上前跪地请安,建安公主的女官道:“长公主要去雾灵寺为太皇太后祈福,请清道。”   小队长犹豫道:“属下奉旨捉拿朝廷钦犯,恐怕有歹人混入公主仪仗,还请女使行个方便,让我等行公事。”   女官冷脸道:“长公主的随从怎能有歹人?”   小队长着实不想得罪建安公主,但皇命不可违,为了项上人头,他惟有硬着头皮道:“小的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女使莫为难小的。”   “小小官吏胆敢拦长公主鸾驾,你好大的胆子!”   “让他查,莫要耽误本宫出门。”建安公主冷漠的声音从华轿中传出。   女官听主子说话了,便默默地退到一旁。御林军小队长谢过公主,马上招手让手下上前,仔细一个个查看公主带来的随从。邢慕铮与邢平淳二人都是永安城响当当的人物,御林军自然都认识。   他们看了一圈,并没有看见二人。手下都对小队长摇头,小队长盯着建安公主的十二人抬鸾轿犹豫,上头的指示是不放过一处可疑之处,现下最可疑的就是公主的鸾轿。   “可都查清楚了?”建安公主高傲的声音从轿中传来。   小队长笑道:“随从自是查清了,只是圣谕上说,要小的们不放过任何一个轿子……殿下您看……”   建安公主幽幽道:“哦?你是怀疑本公主窝藏钦犯,还要查本公主的轿?”   小队长道:“请殿下体恤小的们。”   “大胆!”女官厉喝一声。   建安长公主冷笑起来,“你既想看,那便看罢,御林军龚勋大人。”   建安长公主一字一句地叫出了小队长的名字,小队长顿时冷汗直冒,他起身走到鸾轿前,微抖着手伸向那宝珠镶嵌的帐幔,眼看就要抓住,小队长倏地收回了手。若里头有邢家父子,他是个死,若里头没有,他仍是个死!他上有老下有小,还不想这样白白送命。   小队长单膝跪地,“小的冒犯,请公主通行。”   建安长公主于鸾轿中道:“你可查好了?”   “是,查好了。”   “本宫可有窝藏犯人?”   “长公主乃皇家公主,岂会于窝藏犯人?”小队长道。   建安长公主冷哼一声,“起轿。”   女官微一躬身,让宫婢开道,十二人抬起鸾轿,缓缓地通过南门。   出了城门,公主的鸾轿一隐秘竹林里停下,女官遣退众仆,从鸾轿中下来两个极其相似的英俊男子,正是邢慕铮与其子邢平淳。   建安公主也下了轿,含情脉脉地看向邢慕铮,“邢郎,你受苦了。”   邢慕铮确实也没想到邢平淳居然会找建安公主帮忙,他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说服建安公主的,只不卑不亢地道:“有劳公主相助。”   “你我之间何必这样客气?只要见到你安然无恙,我便放心了。你可要我派人护送你回去?”   邢平淳道:“小臣已经准备妥当,不敢再牵连长公主殿下。”   建安公主点点头,“那咱们便暂且别过,”建安公主自袖中拿出一个锦盒,双手送至邢慕铮面前,“邢郎,望你一路平安。”   邢平淳暗暗戳了戳了邢慕铮,邢慕铮收下锦盒,“多谢公主。”   建安公主目露惊喜之色,但还保持着公主的矜持,目送父子二人消失在竹林深处。   ***   邢慕铮与邢平淳出了竹林,翻过小山谷,三十来个乔装镖师的护卫已等在约定之处,他们本就是军师黄恭在永安秘密培养的暗卫,正是为了防备这一日的到来。这些人假装佃农采石工等出了城门,换好了衣裳等着邢家父子。路引等物,黄恭都已准备好,早交给了邢平淳。   一行人话不多说,即刻启程赶往玉州。   父子俩在车上换装乔扮完毕,邢慕铮睨向儿子,“说罢,你怎么说服了建安公主?”这小子倒是脑筋转得歪,居然选了这么一个人。现下就算皇帝追查在永安城帮他们的人,也查不到自己人头上。   邢平淳把最后一颗扣子扣上,涎着笑谄媚道:“爹呀,儿子这是为了咱们爷俩的性命,到时候娘要打我,你可得替我挡着。”   “你娘打你?”邢慕铮眯了眼。   邢平淳挠着脑袋道:“我瞧着建安公主对你还贼心不死,就借我娘的名义去与她相商,我邢府为新皇不能容,与其坐以待毙,宁可背水一战,拥护二皇子既位,他日事成,我娘自愿下正妻之位,退位让贤,成就爹你与公主的百年之好。”   邢平淳一口气说罢,忙不迭抱了脑袋,生怕邢慕铮打他。   不想邢慕铮沉默片刻,似笑非笑地“嗯”了一声,“虽算不上妙计,倒也是一条诡计。”   “爹……你不怪我?”   “我为何怪你?兵者为诡道,自不厌诈,你此计既能叫我等脱身,又祸水东引,自是干得好。你娘若是知道了,她也不怪你。”   邢平淳轻呼了一口气,他拍拍胸脯,“爹,你莫担心名声,待咱们事成,儿子就将那建安公主杀了,保证无人知晓此事。”   邢慕铮道:“建安公主好心救了你,你还对她动杀心?”   邢平淳道:“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娘起杀心,我早就想杀掉这毒妇了。这回也不过忍辱负重罢。”   邢慕铮笑了笑,这个儿子越发像他跟娇娘了。   邢平淳说罢,挑眼望向爹爹有些惴惴不安,“爹爹可是怪儿子不是个正直的人?”   邢慕铮道:“你与我所处的境遇,已然无法成为一个正直的人。”他顿了顿,“你如今明白做一个正直的人极难,往后遇上正直的有志之仕,要十分敬重,保护他的品德。”   邢平淳沉思片刻,颔首道:“儿子知道了。” 第三百五十章   一日后,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永安,玉州举旗造反了!   永泰帝一把将御案揭翻,底下众宫仆吓得跪了一地。永泰帝大吼道:“他邢慕铮能飞么!”不仅逃出去了,还马上回了玉州谋反?亏他还在永安继续追查他的下落……等等,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没有人能跑得这样快!   永泰帝又展开抓在自己手里的字条,才看清了是邢慕铮之妻钱氏率玉州谋反。永泰帝不可思议地瞪着字条,全不相信区区一介女流之辈,竟然敢谋他的反?还说什么“昏君无道”?她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   “邢慕铮不可能逃得过朕的御林军,他一定还在永安城,派人快去找,找!还有,把大臣们都叫来,朕要他们好好看看,他们拼命保下的邢慕铮一家是如何狼子野心!”   永泰帝召集众大臣,将大臣全都骂得狗血淋头,他再不听臣子上奏,下旨让河门关的徐老将军立刻调二十万大军,转道玉州讨伐逆贼,务必要在邢慕铮现身前拿下玉州。   圣旨传回边境,已然过年了。大军不顾一切拔动时,几乎整个大燮都知道了玉州谋反之事。各地惶惶,流言四起,走亲访友间谈论的都是此事。有人说是天家自登基后一直忌惮邢将军,把他的儿子叫去永安为质,就是怕邢将军谋反,与西犁打仗也迟迟不给元帅虎符,才抓获了西犁王,天家就着急着收回虎符。还急着把邢将军召回永安,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把将军打入天牢,还要处死他。亏得众臣力保,将军才得以被放出来。可是听说隔日公主下降,深夜邢府一场大火,都是天家为杀邢将军的遮掩……   这些话传入永泰帝耳朵,他差点没气得一口老血吐出来。“给朕查,给朕查!谁敢胡言乱语,全都给朕打入大牢!”   永泰帝气急败坏,也不顾什么过年封笔不封笔了,又派人去催徐老将军。徐老将军一把老骨头都快散了,硬是咬着牙带领大军到了玉州城下。   玉州已然封城,城墙上高悬的旗帜全是威风凛凛的邢字。钱娇娘与众将站在城墙上,望着底下浩浩荡荡的军队,神情肃穆。   徐老将军坐在战车的藤椅上,猛咳了好几声,偏头看了看何谈,何谈会意,策马上前叫嚣,“大胆反贼,你们可知造反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徐元帅亲自来讨伐尔等,还不快快束手求擒,徐元帅还能留尔等一个全尸!”   战鼓轰轰擂了两声,士兵们举着兵器附和。照理应当士气振奋,孰知来讨伐的将士们嗡嗡如蝇叫。   钱娇娘冷笑一声,并不理会何谈,大声对众将士喊道:“弟兄们,我乃邢将军之妻!有许多兄弟与我在无忧谷并肩一战!我钱娇娘虽为一介女流,若要我为大燮百姓抛头颅洒热血,我义不容辞,邢家上下义不容辞!无奈昏君无道,再三猜忌陷害我邢家,我夫君保家卫国,却几番死在昏君刀下!如今昏君无道,残害忠良,国将不国!弟兄们可是要助暴君残害忠良,置邢将军与我等于死地?”   军心躁动,徐老将军见状不妙,撑起老骨头想要起身稳定军心,忽见眼前一片腥红,他瞪大双眼,头颅飞落地面,沾上地面上落上灰尘。   许翼昭举起带血的大刀。   大军哗然,招挥作为监军也在军队之列,他目瞪口呆。何谈转身瞧见这一幕,顿时大吼:“竖子该死!”   何谈想冲过来,被李忠与另一将领举长枪架于脖上,其他徐家派也被许翼昭的人控制。许翼昭大声道:“弟兄们,邢夫人说得不错!昏君只顾他自己荒淫无道,他把这废物老东西送来当元帅,就是弃我等兄弟死活不顾!若非邢大帅强行抗旨,我等恐怕就要战死齐南州了!我等何不跟随邢将军,建功立业,享太平盛世!”   “誓死跟随邢将军!”   “誓死跟随邢将军!”   边境大军的将士们早已被许翼昭等人收服,李忠与蒋叔稚等带头大叫,一传十十传百,所有将士都举起了大刀大枪,“誓死跟随邢将军!喔!喔!”   徐老将军将斩首阵前,其余不服者杀,二十万大军全部反叛,这消息给了永泰帝当头重棒。并且等他得知消息之时,邢慕铮父子已然回了玉州,整顿大军准备带兵而上了。   “今年的年一点儿也没过好。”钱娇娘趁无人时扒在邢慕铮身上,与他抱怨。   邢慕铮亲亲她的唇角,“明年咱们一家人好好过年。”   “嗯……我也要去。”   “打仗不好玩儿,你还是留在玉州,我也安心些。”   “我要去。”钱娇娘撅嘴,反亲他一下。   邢慕铮摩挲她的后背,还依恋地亲吻着她,“那你得应承我,再不干危险之事。”   “我应承,我应承。”钱娇娘连忙道。   邢慕铮状似沉默了片刻,“那就去罢。”   钱娇娘轻笑,大大地亲了他一下。邢慕铮按住了钱娇娘,压着她深深一吻。一吻罢了,邢慕铮才在钱娇娘耳边道:“我也想你陪着我。”   钱娇娘咯咯直笑,紧紧抱住邢慕铮。   邢慕铮有些把持不住,他略喘息道:“大夫说你好了么?”   “还不成……”   邢慕铮闻言,顿时从钱娇娘身上起来,去了外间灌下几口茶水,平息躁热。   邢平淳在外头敲门,“娘,爹,你们快出来,逆雪笑了!笑得可好看了!”   钱娇娘忙拉着邢慕铮出去了,邢平淳一见钱娇娘出来,就往娘身边挨,邢平淳比钱娇娘还要高大的身躯还作小鸟依人状,钱娇娘看着就想笑,又觉感慨,便放了丈夫,亲密地与儿子走了。   大军整顿完毕,邢慕铮留下守城军,带着大军上攻永安。第一战便是对战明琥之师。殊不知明琥水师提督早已被甄昊拿了钱财收买,加之民心所向,明琥知州宣告投降。在明琥与大军汇合的还有阿大一行人,他们已经寻到宝藏,如今背靠金山,邢家军底气更足。邢慕铮压根不想伤一兵一卒,常擒将为上,他手握黄恭这些年掌握的各地官吏之私,贪钱的砸钱,要名声的给名声,还有的是邢慕铮旧部,他拿人七寸招招不落。实在宁死不屈的,他就换个人再来,最后实在不行,才打上一战。   如此顺风顺水,邢慕铮很快到了鹂水江,穿过这条江,再破湖阳王的封地,就能直攻永安。   却已有集结的六十万大军等在鹂水江边。领头的正是骠骑大元帅洪泰。   邢慕铮得知是洪泰,脸色很平静,他知道将有这么一日。   他如平常穿好铠甲,钱娇娘为他拿了头盔戴好,邢慕铮对她道:“今日你便待在屋里,等我回来。”   钱娇娘点头,“好。”   邢慕铮转身要走,钱娇娘上前一步,欲言又止,究竟还是没有出声,以眼神目送他远去。   两军在鹂水江对垒,洪泰面无表情道:“邢慕铮,你这乱臣贼子,本应是忠臣良将,却做出谋反的勾当,枉顾先皇与当今圣上对你的恩典!你还不快快下马投降,随我回永安复命,兴许还可饶你家人不死!”   邢慕铮道:“洪哥,皇帝已不止一回想要害我于死地,我若愚忠,早已命丧黄泉。我只且问,邢某究竟何处愧对大燮子民,叫皇帝非得置我于死地?莫非,劳苦功高便是原罪么?”   洪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既然身为大燮臣子,就当拜大燮之君!”   邢慕铮道:“家有爱妻稚儿,后有万千兄弟,邢某怎能无故因昏君轻生!”   甄昊不忍曾经战友相残,扬声说道:“洪老哥,昏君平庸多疑,你在他身边迟早也是个死的,否则他当初为甚不愿让你担任大元帅远赴边境?分明就是怕你也谋反!这样器量狭小的皇帝,你为何还要奉他为君!邢哥是何等高尚品德,别人不知,你还不知?你真忍心让哥哥死于昏君铡下成一缕冤魂么?百年之后,史书记载你也是助纣为虐残害忠臣的佞臣!何不今日你降于我们,咱们如当年一般并肩作战!”   “住口!”洪泰眼里闪过痛苦之色,“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除非我死,你们休想跨江一步!”   “你……”怎么这样冥顽不灵!   “废话少说,谁人来与我一战!”洪泰大吼,挑起长枪。   “我来!”许翼昭与李忠、甄昊三人开口。 第三百五十一章   邢慕铮拦下焦急欲动的三人,他缓缓拔出长剑,“我来。”   邢平淳喊:“爹!”   邢慕铮目不斜视,“好好看着。”   洪泰与他四目远远相对,握紧了手中长枪。   “洪哥,我不会难为你的家人。”邢慕铮长剑指向洪泰。   洪泰咬了咬牙,脸上浮出复杂之色,却一闪而逝。“莫要猖狂,逆贼,鹿死谁手还不知道!”   洪泰大喝一声,猛地一抽大马,持枪冲向邢慕铮。战鼓自身后猛响,带着萧瑟的决绝。邢慕铮夹了马肚,闪电抬蹄嘶鸣,毫不畏惧迎上前,二将于阵中交锋,刹那之间,胜负已分。   二人的武器都沾上了血。   邢慕铮微动,洪泰背对于他,“你赢了,别回、头!”   邢慕铮剑尖上的血掉落于地。   洪泰直挺挺地从马上摔下,死了。   曾经将身后托付的兄弟,如今成了刀下亡魂。   两军骚动,战鼓齐擂。大帅一死,讨伐军群龙无首,一时军心紊乱。前锋是洪泰的儿子,他不曾跟随邢慕铮打过仗,见父亲死在阵中,顿时红了眼眶,大吼一声“杀啊——”自己率先冲了出去。讨伐军跟着冲上了前,可他们哪里比得过身经百战的邢慕铮领的军队,不出两个时辰,六十万大军就溃不成军。   许翼昭见时机已到,大声喊道:“兄弟们皆为大燮子民,邢将军无意操戈同室,若有降者,邢将军既往不咎!”   大燮少有未曾听过邢慕铮威名的,便是有也是万事不通被抓来当兵的,听见许翼昭劝降的话,许多讨伐将士都动摇了,正值此时,此边传来撤退的鼓声,邢慕铮驻马一看,竟是湖阳王的军船。   在此之前,洪泰原就打算决一死战,让人都将船给划走了,如今有了退路,将士斗志全然灭了。许多士兵落荒而逃,也有许多人留下扔了武器降了邢慕铮,还有一些人见自己恐怕无法上船,怕被杀死,也跟着扔了武器跪了下去。   鹂水江大战至此结束。   战场上硝烟弥漫,浓郁的血腥之气飘浮于空。邢慕铮望向江面上密密麻麻的船只,那湖阳王倒是麻雀在后,竟就收走了那么多退兵。看来此子尚有野心。   邢平淳跟在邢慕铮身边,他如今也是上场杀过敌的小将军了。“爹,这湖阳王有阴谋!”打仗的时候不来,退兵的时候却来了。   “嗯。”第一代湖阳王算来是皇帝的皇叔爷,先皇的庶皇叔,当年跟着太祖立过大功,因此得了湖阳这富裕州城作封地。如今的湖阳王是前湖阳王的嫡次子,他向来不问政事,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当闲散亲王。可是现下看来,似没有那样简单。   阿大策马过来,与邢慕铮禀道:“大帅,咱们又收了许多降兵!”   邢慕铮道:“让人仔细清点人数,整理名册……将洪将军的尸身找出来好生用棺材葬了,送回洪家去。”   “……是。”阿大偷瞄邢慕铮脸色,他身为近侍,自知大帅看重洪泰将军。只是阿大并未从邢慕铮的脸上看出什么异样来。他也不知该不该松口气。   “那前锋将军像是洪哥的儿子,他死了么?”   “这……属下不知。”   “去找找,若是死了,一并送回洪家去。”邢慕铮顿了顿,像是还想说什么,但终是欲言又止,转头对邢平淳道,“善后的事,你来全权处理。”说罢扭了马头走了。   钱娇娘一直在后方的帐篷里等候,日落之时她听见了大军得胜并邢慕铮父子安然无恙的消息,钱娇娘总算将心放下了。她才被碎儿劝着回帐篷,就听见外头一阵凌乱的马蹄声,那声音近得好似到了跟前,钱娇娘匆忙出去一看,与进门的邢慕铮碰个正着。亏得邢慕铮已除了铠甲,否则钱娇娘的鼻子都得碰扁。   “你回来……”钱娇娘还未说完,就被邢慕铮一把紧紧抱住。   碎儿等人连忙行了一礼,匆匆从夹缝中出了帐篷。邢慕铮不发一言地将钱娇娘抱至榻上,他的头颅埋进钱娇娘的胸脯,半晌不出声。   钱娇娘也由着他抱着,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良久,邢慕铮才沙哑开口,“我亲手将洪哥杀了。”   钱娇娘暗自轻叹一声,道:“你这份业我替你担着,你不杀他,咱们娘仨都得死。”   邢慕铮蹭了蹭脑袋。   钱娇娘抱紧他,“我在这里,我永远陪着你。雅正,别难过,我在这里。”   邢慕铮喃喃道:“别离开我,只有你,别离开我。”   钱娇娘将唇印向邢慕铮的额头,对他无声保证。 第三百五十二章   邢家军在鹂水江边休整,此时明琥水师逆流而上集结江面,似有一场水战打响。湖阳王却派来使者,请邢慕铮独自一人于鹂水江心相见。   邢慕铮的部下对此争论不休,有的认为这定是欺骗邢慕铮孤身赴宴的鸿门宴,有的以为这是湖阳王示好,兴许得知邢家军势不可挡,想趁机投靠邢慕铮。   钱娇娘也在大帐里,她想了想,说道:“将宴设在江中,倒是有些诚意。若真要捣鬼,便是要从水底下来罢。”   “嗯,你说得不错。”邢慕铮扭头与钱娇娘柔声道。   邢慕铮的老部下们可真是希望钱娇娘每日都在跟前,如此他们还可从闷葫芦的大帅嘴里听到他的一点心思。否则大帅只会沉默从头听到尾,不发一言直到离开。   邢慕铮转而问邢平淳,“你以为如何?”   邢平淳道:“儿子以为,这湖阳王胆小如鼠,他有不服皇帝的心思,却只敢偷偷摸摸搞些小把戏,他断不敢与爹您正面交锋,又选了那么一个颇安全之处,定是想与爹爹密谈。”   “邢将军如何得知这湖阳王是胆小如鼠,而非忍辱负重?”蒋叔稚问道。   邢平淳道:“他若是忍辱负重,鹂水江一战,他就该当真黄雀在后,待我军与敌军打过一场,他再带领人冲上来。可他只敢叫人撤退,连面也不敢露,因此我猜测,湖阳王有此一招,不过是想增加他的筹码,他想分得一块大饼。”   “那小侯爷可知,他想分得什么大饼?”一道略陌生的声音自帐外传进来,同时帐帘打开,阿大引了两人进来,一人是王勇,还有一人钱娇娘从未见过。   “黄军师!”邢慕铮的旧部都认出来人,他们高兴地迎上前。   “黄大人!”邢平淳也惊讶唤了一声。   原来这就是军师。钱娇娘恍然。   潜伏在永安的王勇护送出来的正是邢慕铮的前军师黄恭。黄恭笑着迎向大家,郑重地面对邢慕铮跪拜行礼。邢慕铮起身,亲自将黄恭扶起来,他看他一身布衣打扮与削瘦的脸庞,“子青如何在此?”   黄恭摇头叹气,邢慕铮见状,让他坐下慢慢说来。   原来一切都是那胆小又多疑的年轻皇帝,眼见邢慕铮与邢平淳逃离了永安,近来越发地暴躁癫狂,他竟也不管有无证据,但凡曾是邢慕铮的旧部,亦或与邢家有往来者,一律派御林军抓入大牢。马东长便是世勋之家,也被抓去了审讯。黄恭本处危急之中,他紧要关头去寻了将要出兵的洪泰,洪泰将他藏在府中,黄恭便与王勇一同化作他帐中幕僚出了永安。   黄恭叹息道:“洪兄是当当之无愧的义勇之士,只可惜……太过愚忠,可悲,可叹。”   众人不由悲伤。   李忠气愤道:“全都是那狗皇帝害的,俺一定要他偿命!”   邢平淳问王勇道:“勇叔,那曹先生他们……”   “丑儿放心,曹先生等在杭府无事。”   “杭府可被牵连么?”   王勇欲言又止,他看了看钱娇娘,犹豫说道:“皇帝要杭相休了清、杭夫人。”   “荒唐。”钱娇娘紧皱了眉头。   黄恭看向军帐中惟一的妇人,他轻易就可猜出她就是邢帅的妻子,小侯爷的娘亲。黄恭虽然不曾见过钱娇娘,但着实已从许多人嘴里听过她许多传闻。黄恭上前与钱娇娘一礼,邢慕铮扭头与钱娇娘道:“娇娘,这位是黄先生。”   钱娇娘笑着起身一福,“黄先生。”   “黄先生,此位是内子钱氏。”   “夫人。”黄恭又是一礼。   二人互相打量,钱娇娘见黄恭的眼神极有深意,好似要将她看透似的。她看了看邢慕铮,邢慕铮笑道:“黄先生最会看人。”   黄恭这才回过神来似的,他忙道失礼,退了两步。   叙旧过后,众后重回旧题,李忠颇感兴趣地问:“小将军,黄先生方才问,何为湖阳王要吃的大饼。”   邢平淳挠挠脑袋,“这我倒还未曾想明白,还请先生指教。”   黄恭拈了拈须,微微一笑正想开口,忽见邢慕铮微凛的视线自后射来,黄恭顿时改口道:“惭愧,学生也并未想通透。”   李忠道:“哎呀,黄先生,你这不是说了没说一样么!”   黄恭道:“学生这不是想叫大家伙一齐想想看。”   许翼昭道:“要我说,既然这厮开的不是鸿门宴,便去听湖阳王自己说来!”   邢慕铮却道:“不必。”   众人全都看了过来,邢慕铮面色不变,“我懒与湖阳王纠缠,也懒得被他牵着鼻子走,我不去应他的约。给他送一封劝降书去,他若降自有他的好处,若不降就攻城。”   “大帅!”所有人都有些吃惊,因为他们都以为邢慕铮会赴约。能不打就不打,要打就一击致胜。这是大帅的原话。如今湖阳王手握逃兵,还有他封地里的驻兵,加起来恐怕得有四五十万,并且湖阳州是敌人大本营,他防我攻,本就更加吃力些。湖阳王既有心示好,大帅为何不领情?   可惜邢慕铮并未多言,交待让人准备替黄恭与王勇接风洗尘,便携钱娇娘先行离去。   他一走,大伙都围向黄恭,要这最知道邢慕铮心思的军师为他们解惑。黄恭讨饶道:“学生不是大帅肚里的虫子,又怎知大帅心中所想?待学生去问个仔细,再来告知诸位将军。”   邢平淳眼尖,看见了邢慕铮对黄恭使的眼色,想来二人心中都已有定论,只是不叫他们知道罢了。邢平淳拧眉,不知他们隐瞒的究竟是何事。   钱娇娘一时也想不明白,她与邢慕铮走回他们的帐篷,直接问他道:“你为甚不去听听看?”   邢慕铮道:“我为何要听?丑儿也说了,他是想要大饼。”   “可是湖阳王与湖阳州,都有这个家底要一块大饼罢?”湖阳王是宗室,他若和平投诚,对燮王朝岂不是巨大打击?况且他的手里还有那么多兵,在己方手中是如虎添翼,在敌方手里却也是一大威胁。 第三百五十三章   “他没那本事。”邢慕铮脱了铠甲,含糊地道。   钱娇娘接过来挂好,挑眼瞅他,“你与湖阳王有过节?”   “不过在宴席上见过两面。”   “那你为甚这样武断?还是……你已经知道他想要什么了?而你不想给?”钱娇娘眯了眼。   邢慕铮顿了顿,“我怎么知道?”   钱娇娘如今已十分知道邢慕铮了,她兴奋起来,将手里东西扔在床上,挤上去道:“你知道!快说!”这家伙可真神了,明明只有点头之交,为何能猜得透湖阳王心思。   钱娇娘却忘了,邢慕铮打仗讲究知己知彼,他连已然结束战争的西犁,都要派人盯着不时回报消息,那份册子记录得那样详尽。更何况如今正在战中,他如何对燮王朝宗室不了解?邢平淳说得不错,湖阳王是个胆小又狡猾的人,安逸得太久,已完全没有了野性,一个男儿汉子,抛了礼仪廉耻,家族宗亲,只想着在乱世中坐收渔翁之利。湖阳王名下有八子一女,五个儿子都死了,剩下三个都是不中用的。惟有这独生女儿听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并且在湖阳还颇有贤淑之名,湖阳王很是宠爱这个女儿。   邢慕铮自然知道湖阳王打了什么主意。正如丑儿所说,湖阳王想要一块大饼。他虽然不想当那皇帝,但自己打下来的江山也没道理交给别人。那末湖阳王若看准了这点,他所想要的大饼,极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后之位。古往今来,哪里还有比联姻更牢靠的结盟?   邢慕铮思此及,眼神便冷了。   邢慕铮早已预料到他的后院只有钱娇娘一人,定然有人想打主意趁虚而入。娇娘出身平民,根基薄弱,在这些傲慢的皇亲眼里怕是全都不当回事。   邢慕铮本不想让钱娇娘想这些糟粕事,但又怕别人多嘴。与其她从别人嘴里得知,还不如他先告诉她。邢慕铮便让钱娇娘在竹席上坐下,这会儿已到六月,天气越发地炎热,钱娇娘随手拿了一把团扇,一面扇扇一面好奇听事儿。   邢慕铮斟酌了一会,慢悠悠地将湖阳王的事讲给钱娇娘听。钱娇娘原还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傻了眼,扇子也忘了扇,“……皇后?”   钱娇娘如遭雷击。在此之前,她总是在担心,担心邢慕铮出事,担心邢平淳不好,从未有闲暇想过将来的事,也从不知道,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后之位,兴许会落到她这么一个平凡妇人的头上。   邢慕铮道:“既走到这一步,再将位置让出去,咱们也不安稳。我既要做皇帝,你自是皇后。”   “哎呀。”钱娇娘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她靠向邢慕铮的肩膀,慢慢地扇着扇子。邢慕铮也就揽着她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钱娇娘的双眼才似回神,她说道:“你说是,湖阳王想让他的女儿嫁给你,让你许她皇后之位?”   “嗯。”   钱娇娘咬唇笑了,伸手刮了刮邢慕铮的脸,“真真厚脸皮,还不曾去就知道有这种美事。”   邢慕铮哼了哼,不与她争辩。这妇人,可是小瞧了她夫君,高估了天下女子。   钱娇娘戳他的脸,“可是咱们仔细想想,若能不费一卒拿下湖阳州,还能得到以湖阳王为首的吴氏宗亲的支持,咱们打进永安也容易许多。”她顿一顿,“反正丑儿也干过这事儿,你何不也效仿他,也假意答应着,当然,不能假戏真做!”   邢慕铮抓了她的手反捏她的脸,似是在罚她的假戏真做一话。   “丑儿当时是无可奈何,他担惊受怕之余,能想出这法子也不容易。况且他是与建安公主密谋,只要把建安公主杀了便无事了。可湖阳王这事儿不一样,这事儿没办法假意答应。一旦结盟,就会天下皆知。一旦联姻,其中就有许多纷杂。而你,做为我真正的妻子,却将变得地位尴尬。届时定然有人劝你,以大局为重。”邢慕铮道,“我绝不会让此事发生。”   “……我若让人在大庭广众下提及这件事,就是折辱了你。让他们考虑你能退位让贤,这将是我的耻辱,全不啻于别人来说我没资格当皇帝。”   钱娇娘心头微撼。她没想到邢慕铮居然如此为她考虑。   “娇娘,你是我的妻,是我惟一的妻,我不允许任何人质疑这件事,也不允许任何人打这件事的主意。”邢慕铮轻吻她的手。   钱娇娘双手环上他的脖子,主动吻上他的唇。良久,钱娇娘贴着他的唇,幽幽地道:“我可听说皇帝都是三宫六院的,我可告诉你,你当了皇帝,也是不能的。”   邢慕铮如今听了她这醋意大发的话,只觉心头欢喜,他搂着她狠吻一阵,“怎地,就这么稀罕我?”   钱娇娘朗声而笑,她回吻他,“那可不是?天底下最稀罕你。”   ***   邢慕铮果真没有理会湖阳王的邀约,过了两日让人送了劝降书去。湖阳王着急了,又派了使者来,这回送了一封蜡封盖了私印的密信。邢慕铮拆开看了,面色淡淡。钱娇娘动了一动,邢慕铮便把密信递给她了。   钱娇娘一看,果然如邢慕铮所说,湖阳王还真想与邢慕铮结盟,并且还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为秦晋之好。钱娇娘哼了哼,将信递回给邢慕铮,邢慕铮随手将信给烧了。   “回去告诉你们家王爷,倘若他真有意结盟,本帅自当拱手相迎,但他提的条件太荒唐,本帅无法答应。”   使者乃湖阳王座下幕僚,平时颇能言善道,他来时已做了万全准备,这厢有甚刁难,他都想好了如何应对。他也想过邢慕铮为了发妻的颜面,也许会拒绝一二,可使者不曾想到,邢慕铮竟用了荒唐二字。   “邢将军,我家王爷……”   “行了,你胆敢带这样一封书信来,我不杀你于帐前,皆因不斩来使。其他不必多言,若湖阳王果真有诚意,这里有一信,你转交给湖阳王,让他三日内给出答复,否则,就莫怪本帅的铁骑踏破湖阳的大门!”   钱娇娘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让邢平淳转交给了湖阳使者。 第三百五十四章   湖阳使者不能多说一句,就被邢慕铮派人赶出了大帐。   待人走后,众人见邢慕铮神色不豫,左顾右盼不敢多问。邢平淳悄悄地问钱娇娘:“娘啊,那信上写着什么玩意,叫我爹这么不待见?”   钱娇娘也悄悄告诉他,“湖阳王想把他闺女嫁给你爹。”   邢平淳一听,脸上浮出嫌恶表情,他骂一句粗话,“果然荒唐!”   钱娇娘眼中微闪震惊。她的丑儿,竟出口成脏了!她乖巧懂事的儿子呀……钱娇娘一时心思复杂极了。   众人都在察言观言,眼见娘俩一个哀怨,一个嫌恶,越发好奇那信里写了什么,能让一家子都这样嫌弃。   邢慕铮交待完了事儿就要走,他答应了去陪钱娇娘跑马。钱娇娘这一年多来一直坐着马车,早就憋坏了,好不容易白大夫松了口,她就想去附近尽情跑两圈。   待二人一走,诸将全都围上邢平淳,问他湖阳王的密信,邢平淳呸了一口,“老匹夫满口喷粪,不提也罢!”他爹娘这样好,他还想嫁个女儿过来,让他叫别人娘?作梦去罢!   黄恭不在拥挤的众人之中,他默默地跟着出了帐,就在夫妻二人想携手同去之时,黄恭上前,“大帅,请留步。学生还有一事。”   二人回头,钱娇娘看看黄恭,黄恭也看了看她。钱娇娘转而看向邢慕铮,“那我去接烈雷。”   邢慕铮点点头。   钱娇娘走后,黄恭上前一步,靠近邢慕铮轻声问道:“大帅,学生可否得知,湖阳王来信议和,所提条件是否为……联姻?”   邢慕铮知道瞒不过黄恭,也不打算瞒他,“嗯。”   “这……大帅为何……”黄恭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人,便是在永安城当官时,许多人为他作媒,他也不曾应承。他自是不明白,邢慕铮为何会放弃这大好之事,反而走一条弯路。   邢慕铮道:“子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恐的还有一事不曾参透。”   黄恭不解,拧了眉头,“大帅可说的是情事?诚然,学生不知情爱之事,然学生知大帅与夫人故剑情深,夫人亦有主母范,患难不弃,荣辱不惊,还有小侯爷这样优秀的长子,抛开其他,便是大帅为小侯爷打算,夫人也必须稳坐正室之位。”黄恭顿一顿,“可湖阳王若有意联姻,于大帅百利而无一害,大帅何不效妨古人,娶来双妻,将来便是登极,也可策立二后。”   邢慕铮如今听不得双妻平妻,一听就头疼。他抬手打断黄恭,“子青,我知道你一片良苦用心,但此事我心意已决,便是你也不必多说。”   邢慕铮转身要走,黄恭急忙叫住他,“大帅三思!湖阳州易守难攻,如今湖阳王又有那么多兵马,便是咱们,便是您,要攻下也实为不易。倘若强攻,怕是要折损许多将士性命啊!”   “那就要劳烦子青,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邢慕铮说完,拍了拍黄恭的肩膀,走了。   侥是如此,三日后湖阳王并未给出确切的答复,而是送来郡主画像,再请邢慕铮三思。邢慕铮懒得多言,队伍已然休整完毕,一日深夜,邢慕铮宣布渡江。   待湖阳王第二日醒来,飘扬的邢家战旗已到了城门之下,威风凛凛,赫赫生威。 第三百五十五章   侥是如此,三日后湖阳王并未给出确切的答复,而是送来郡主画像,再请邢慕铮三思。邢慕铮懒得多言,队伍已然休整完毕,一日深夜,邢慕铮宣布渡江。   待湖阳王第二日醒来,飘扬的邢家战旗已到了城门之下,威风凛凛,赫赫生威。   湖阳王躲在城墙后头,大骂邢慕铮是个只会打仗的莽夫。他的门客们也都想不明白,为何邢慕铮平白无故会放弃这样好的交易,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   “传闻邢将军颇为宠爱他的夫人,并且还为了救回独子,明知永安为虎穴,依然孤胆闯入,想来极为看重这一对母子。”一门客说道。   湖阳王气得白嫩肥胖的脸庞一抖一抖,“那又如何!再如何宠爱,也是贱民出身,如何能与我的郡主相提并论!况且本王这是将湖阳送给他当嫁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非要打,非要抢!真真是土匪!莽夫!”   湖阳王大儿子穿着甲冑浑身不自在,他吞吞口水犹豫说道:“父王,咱们真要跟邢慕铮打么?他可是战神!一刀就能把别人砍了两半!”   二儿子也道:“是呀父王,咱们还是别打了罢?邢慕铮他不也有心与咱们结盟,信上说的不也很有诚意么?”   湖阳王啐道:“不中用的东西!那点小恩小惠就把你们收买了?亏得你们还是皇家子弟!”   湖阳王三儿子跟他爹长得像,不过胆子倒比他爹大,“父王,咱们岂能牺牲小妹嫁给那屠夫,儿子认得几个武林高手,不若儿子请他们去把邢慕铮给杀了!”   湖阳王冷笑,“就靠你结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可别给我丢人现眼!我听说皇帝为了杀他,连暗御林都出动了,结果全军覆没,还被全身而退的邢慕铮一把火烧干净。永安那皇帝小儿自己把自己给作弄死了,咱们同是皇家血脉,邢慕铮能那么容易放过咱们?若守得住,咱们虽是功臣,皇帝小儿恐怕还怕咱们篡位,搞不好得一个与邢慕铮一样的下场。况且咱们要守住气势汹汹的邢慕铮,那是难上加难。现在咱们是一脚踩在桥眼里,上下两难。唯一的出路,就是靠你的妹妹了!”   坐在屏风后的贤宁郡主发出悠悠一声叹息。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湖阳王沉思良久,一咬牙道:“守!拖!湖阳易守难攻,咱们就拖到邢慕铮先低头为止!”   湖阳王果真将拖字贯彻到底,一月过去,对于邢军的阵前叫嚣全然置之不理,邢慕铮只派人强攻了一回,似也看出湖阳州不好进攻,也停了攻势,在湖阳州外安营扎寨。   见状湖阳王很是得意自己的法子,认为邢慕铮养如此大军,粮草钱财耗费巨大,定然耗不了多久。门客们却有不同意见,认为邢慕铮此举,恐怕别有深意。湖阳王不以为意,又隔两日,他突然病倒了。三个儿子争先恐后地跑来,说是侍疾,一个个竟都问起他的后事来。轮流来服侍的爱妾们也都一面喂药,一面说这个儿子好,那个儿子好。湖阳王等发现自己身边已然大乱时,已然为时过晚,他一命呜呼。   门客们都劝王府隐瞒湖阳王死讯,然而湖阳王三个儿子一个个怕大家不知道老湖阳王已死,要选新的湖阳王。他们不顾阻拦,让人立刻办丧事召告天下。湖阳王府才挂出丧幡,一只信鸽自绣坊后院飞出城去。一个时辰后,城内鞭炮乱响,城外战鼓喧天。   邢慕铮亲自领兵发起强攻,投石机如巨兽置于阵前,一块块巨石沉重划破天际,砸于城墙之上,发出轰隆巨响。城墙被砸出了好几个窟窿,士兵仓皇四窜。   湖阳王的三个儿子都穿着丧服赶到城门,眼见巨石从天而降,他们吓得忙大声叫喊,“快退,快退!”   守城的将领跑下来,拦住他们的马车,“不能退啊!少爷们,如今敌军攻城,究竟是打是防,还请示下!”   “防!”   “降!”   “打!”   三兄弟竟是三样命令,守城将领竟不知该有听谁的。   三人大眼瞪小眼,老大道:“我是长子,父王之位当由我继承,我是新的湖阳王,我说先防!”   老二啐老大,“我呸!你不过是个庶子,还想继承湖阳王,没那好事!我是嫡子,当由我继承!我说为了百姓,开门投降!”   老三大吼一声,将老大老二各推一把,“行了!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被邢慕铮的人收买了!是你们害死了爹,要拿爹的头去向反贼邀功!我要替爹报仇,我要杀了邢慕铮!”   三兄弟竟然就在车上打了起来,不一会儿全都跌下马车,在地下打成一团。   守城将领想去拉架,偏生又有小兵过来禀报邢慕铮已开始攻城门了。守城将领大喊三子,三子打得热闹,嘴里还都抽空回答他。   “防!”“降!”打——”“我打死你这惹事生非的!”   守城将领已然绝望,跟着三兄弟过来的一门客拉过他,“将军,王爷才走,湖阳群龙无首,如今大敌当前,你既为驻军将领,当惟你示下。你说是打,是防?”   守城将领看向门客,他沉吟片刻,“将死沙场。纵不能赢,也当一战!”   “那便一战!”   号角吹响,守城之将带着诸将打开城门迎战强敌。   邢慕铮身着银色铠甲,巍然坐于马上,仿佛如战神下凡,没有敌人不因他而心生畏惧。他身后的邢家军整整齐齐地持武器而立,全副武装,肃穆无一丝声响。湖阳守城将领暗地里咽了咽口水,他原一心想接近往上爬接近大燮的战神,不想造化弄人,今日竟成敌我双方。   守城将领心中极为复杂,他想投靠邢慕铮,又不能背叛自己大燮将军的身份。他终是决定做为一个大燮将军光荣战死。战鼓急响,守城将军举起自己的流星锤,“放箭!”   城上城下的利箭如牛毛一般漫天飞去,邢慕铮的五方旗手是甄昊,他一举旗,盾甲兵迅速上前,重盾在地,轻盾在上,无懈可击地防御箭雨。甄昊再一举旗,盾牌的夹缝中伸出特制的弩箭,甄昊猛地放下旗子,弩箭手射出驽箭,这经过闾先生与邢平淳改良的弩箭比之弓箭又快又重,湖阳兵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人马已落下一大片,顿时哀嚎遍野。   士气陡然大跌。守城将领急忙让鼓兵再擂战鼓振奋士气。他高喊着举手再射一波箭雨,依然被敌方的铜墙铁壁挡住了大半。   邢慕铮看向甄昊,甄昊举起蓝旗挥了两挥,盾甲兵一步一顿,稳步向前,其他士兵跟在其中。于湖阳兵而言,就似一个包裹着巨大铁甲的怪兽朝他们走来。   湖阳兵不由得后退,守城将领毛骨悚然,猛地回神,大喝一声,“逃者,斩!”   “击战鼓!”守城将领豁出去了。   鼓兵再擂重鼓,湖阳士兵瞪眼咬牙,握紧手中的武器,再次准备着等将军一声令下,与那怪兽一决死战。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湖阳城门再次打开,从中走出一个身着丧服的纤弱女子。 第三百五十六章   如此煞气冲天的战场突然出现一个弱女子,那弱女子还只身一人踏入对阵之中,敌我双方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异事停了下来。湖阳士兵认出那披麻带孝的女子,“贤宁郡主!”   湖阳兵骚动,于他们而言,贤宁郡主是他们心目的最贤淑的千金小姐,是仙山上的女神。一些士兵见她只身入险境,想冲上去将她拉回来,突然城墙一阵急促的鸣金之声,众人又被那声所扰。再一望去,弱柳扶风的小姐已然行至敌方阵内,真真飘飘欲仙,仿佛立即就能乘风而去。   甄昊最是个怜香惜玉的,他一见如此美人冒险走来,连忙举旗让士兵停下。   邢慕铮微微皱眉,他勾手叫来邢平淳,与他低语,“请你娘来。”   邢平淳眼珠一转便明白了,他点头,立刻调转马头而去。   贤宁郡主踩着莲足来到盾兵前,默默下跪,看着邢慕铮五体投地地跪拜。   邢慕铮并不开口,只冷淡俯视郡主小姐。贤宁郡主也不抬头,一直俯身于地。甄昊怜惜美人,扬声问道:“下跪者何人?为何闯入战场之中,你就不怕被乱箭射死么?”   贤宁郡主这才缓缓抬头,众人只见她美眸微红,红唇微抖,清素如九秋之菊,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叫人不由得心生怜惜。   “小女乃湖阳王之女贤宁,拜见邢将军,拜见诸位大人。”贤宁郡主再一拜,“小女子自是害怕被乱箭射死,但更不忍湖阳百姓与将士们因打仗流血死亡,如今我父王已逝,贤宁只为一介弱女子,有心却无能为力。思来想去,贤宁惟有来恳求邢将军,放湖阳百姓与万千将士一条性命,贤宁惟有遵从父王遗愿,将自己献于大人,以湖阳州为嫁妆,只求将军手下将士与我湖阳百姓都安然无恙。”   贤宁郡主虽文弱,说话声音却不大不小,正好能叫双方之人都能听得清楚。   湖阳将士动容又愧疚,他们竟沦落得叫一弱女子相救,可他们真不想死!贤宁郡主真是活菩萨,为了他们与百姓牺牲自己!   邢慕铮身边之人乍听这话也起了波澜,若是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湖阳,岂不美哉!   甄昊看兄长脸色,若是自己,这事儿自二话不说便答应了。可兄长家中,藏着的是一只能迷惑人心的母老虎啊。   许翼昭驭马来到邢慕铮身边,低声道:“大帅,小心有诈。”   邢慕铮应了一声,并不言语。   有小兵跑去告知了阵后的军师黄恭,黄恭拈了拈胡子,黑眸微眯。他这情报倒是漏了这贤宁郡主。原以为她不过是个心善的大家小姐,如今看来倒是有胆识又有野心。她故意在大战一触即发之际出现,以普渡众人之姿再次要求与大帅联姻。大帅若不答应,便是当众羞辱湖阳。那些本来斗志消散大半的湖阳兵怕是为了这菩萨小姐也会殊死博斗。在战场上最难缠的就是愤怒的士兵,大帅岂能不知这个道理?况且这郡主一席话还将邢家兵一同搭进去了,这样的好事大帅不干,却非要打仗,岂不是白白牺牲他们的性命?如此一来,军心便将不稳。   这贤宁郡主短短两句倒是把大帅给难住了。大帅总也不能于众目睽睽下为难一弱女子。   黄恭颇有兴味,时至今日,他还是赞同娶贤宁而得湖阳。因此于他而言,这却是一桩美事。倘若大帅顺势应承,于他夺天下的声名也有益处。   “娘,快点!”   忽而眼前尘土飞扬,两匹骏马自黄恭面前疾驰而过。待沙土过去,黄恭抹了把脸,伸着脖子一看,坐在马上的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帅夫人与小侯爷。   为何小侯爷会回来接夫人?是他自个儿的决定,还是大帅让他来的?黄恭突而好奇起来,他叫人牵来马匹,也跟着往前线去。   钱娇娘到阵前时,贤宁郡主还跪在大军面前。双方不打斗,也不言语。气氛尤为古怪,火药味却越来越浓。好似一有不慎,殊死拼博就一触即发。   钱娇娘的皱眉与邢慕铮如出一辙。   邢慕铮听见马蹄声,他转头直直看向钱娇娘,给她使了个眼色。钱娇娘扯了扯唇,策马上前。邢平淳与阿大跟着她往前去。   纷沓的马蹄声让跪得额头直冒汗的贤宁郡主抬了头,她的眼前一暗,就见一个秀丽少妇跳下马来,不由分说将她拉了起来,还极为恳切地大声道:“姑娘,你怎么跪在这儿!这儿可是战场,刀剑不长眼,你瞧你这般细皮嫩肉,万一磕着碰着了怎么办!”   贤宁郡主有点晕眩,她跪得有些久,被钱娇娘一拉只觉天旋地转。她没想过竟会跪那样久,也不知这蓦然出现的少妇是何许人。   “阿大,这姑娘是谁?怎会在此?”   钱娇娘给了阿大一个眼神,阿大会意,忙道:“夫人,这位姑娘是湖阳贤宁郡主,她说是为了湖阳百姓,要将自己献给大帅,议和联姻,换湖阳州和平。”   贤宁郡主一听这将军如此尊敬地称少妇为夫人,心里猜测这大抵就是邢慕铮的正室夫人。她抚额几分虚弱之姿,眼眶红正想开口,钱娇娘却已先她一步开口了,“哎呀,竟是郡主小姐!傻小姐,他们男人家打仗是他们的事,你何苦掺和进来,把自己给委屈了!你瞧瞧你这样年轻,这样美丽,又是千金小姐,往后定是最好的姻缘,别糟蹋了自个儿!”   钱娇娘一脸心疼,拿出手帕为贤宁郡主擦汗。贤宁郡主又想开口,钱娇娘再次打断,“我们家将军是个莽夫只懂打仗,如今起兵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也不想伤及无辜!倘若湖阳愿意议和,我家将军自是愿意的。可再别提你牺牲自个儿的话,我生平最看不惯男人没本事,就拿女人送来送去!”钱娇娘扬声道,“你们说,是不是?”   邢家军自然捧自家夫人的场子,“是——”   贤宁郡主有些懵懵。   钱娇娘抓住了贤宁郡主的双手,“好姑娘,你若不信咱们的诚意,可叫我家将军与你爹歃血为盟,拜异姓兄弟!这也是一样的!”   “我爹、我父王已经去世了……”   “哎呀,怪道你穿一身素服!那也不打紧,那便叫我家将军在湖阳王灵前洒血拜祭,照样能成兄弟!”   “这……”她父王都已经死了,还去结拜有用么?并且这么一来,他的辈份不平白大了她一辈?贤宁郡主遮掩不住自己的错愕,几乎全都写在了脸上。   邢平淳忍笑忍得很辛苦,他娘也太厉害了!   甄昊也低头猛清嗓子,就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在这严肃时刻笑出声来。忽而被邢慕铮用暗器打了一下,他才抬头高声道:“对面的都听着!这位是邢大帅的夫人,她的话正是大帅的意思!昏君当道,民不聊生!邢大帅救人救己,一心为民,极不愿咱们自相残杀!咱们的剑都应是对外敌的,保家人平安的!大帅可立天为誓,若尔等放下兵器投降,大帅绝不追究今日之事!也绝不伤害湖阳州的百姓!”   湖阳士兵面面相觑,因着贤宁郡主出现,他们已没有斗志,丧了死志。无论如何,总归是活着好!横竖湖阳王府也是要与邢家军议和的!   一些个士兵慢慢地丢了手中兵器,缓缓下跪,渐渐越来越多的士兵跪下了。   贤宁郡主慌了,她还未达成目的,将士们怎地就跪了?贤宁郡主想叫他们不要跪,但她此时此刻却不能说这样的话。   而钱娇娘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笑容很是可亲,“来,郡主小姐,咱们一同进去罢。” 第三百五十七章   黄恭等人跟在后头瞧见这一出,全都想笑又不敢笑,强压着嘴角,倒显得极凝重似的。   黄恭原只听过传闻,却是不想大帅夫人比传闻更足智多谋,她与大帅分明没有说一句话,她就知大帅不好出手,自己就上前去漂亮地解决了这事儿。这一招真真漂亮,果然大帅不舍伤夫人分毫,到底是有理由的!   湖阳州就这样兵不血刃地被拿下了,邢慕铮道貌岸然地带兵进了湖阳王府,果真在湖阳王灵前,深情厚意地认下义兄。湖阳王的门客们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邢慕铮惺惺作态,只道湖阳王若棺中有知,非掀了棺材板不可。   邢慕铮很有义弟风范,他得知新湖阳王还未定,便提出立嫡不立庶,建议让宗家拥立湖阳王二儿子为新领主。众人在两面凶兵大刀的威慑下,默默不发一言。因着前头有人敢指着邢慕铮鼻子骂,顿时尸首分离,那血还在地上,红稠稠的没有抹去。   与此同时,钱娇娘在湖阳王的后院见了两个人,一个是在湖阳等待他们的周翠莲,一个是湖阳王的爱妾乐氏。乐氏兰儿年方十八,绣工颇佳,因此常接些绣活补贴家用。因着有几分姿色,一年前的一日偶然在大街上被湖阳王看上,带回来作了妾。而原本乐氏早有一个青梅竹马,两家已定了亲,岂料湖阳王看中了她,就是她天大的福分,两家都不敢有怨言,只能笑着磕头。周翠莲一年前来这里起绣坊时便认识了她,也知道乐氏恨死了湖阳王,这回便借着为湖阳王府作衣裳,悄悄与乐氏通了气。乐氏没有分毫犹豫便应承下来,她一面找机会往湖阳王身上下毒,一面与好色的大儿子、贪财的二儿子周旋,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因着有乐氏,才有了今日一出。   钱娇娘让周翠莲给了她一盒银票,里头足足有十万两,够乐氏这一辈子吃喝不愁了。乐氏接了钱却也并无喜悦之色,只是默默地躬身退下了。   钱娇娘让人好生护送乐氏离开,望着她的背影叹道:“也是个可怜人。”   周翠莲道:“兰儿最是性情之人,如今她被湖阳王强占了身子,她那竹马也被家里人逼着娶了亲,她心里不知道有多苦。”   钱娇娘道:“这世道对妇人太不公平,能改改就好了。”   钱娇娘陷入了沉思。   周翠莲还想说这样的事儿哪里是平头百姓能改得了的,除非皇帝老子下了旨来。可她猛地想起眼前这夫人兴许是未来的皇后,心头不免有些忐忑,见钱娇娘不说话,便悄悄地退走了。   邢慕铮夜里回了屋子,抱着钱娇娘一阵狂亲,原在外头一直端着的脸,此时也展颜哈哈大笑。他原也忍笑忍了很久了。   他一个大丈夫,如何处置贤宁郡主的事都不妥当,自是娇娘来处置恰当些。只是娇娘这样能干,三言两语就替他认了个死人义兄,转眼成了贤宁郡主的“叔叔”打发了她,不费一个兵一卒地拿下了湖阳州。   “娇娇,你真是我的心肝儿。”邢慕铮亲着她往床上带,舔弄她的耳朵,“今夜让为夫伺候你一回。”   钱娇娘咯咯地笑,她搂紧邢慕铮,在他耳边轻语,“白大夫说小心些可以了。”   邢慕铮眼睛陡然亮了,“真可以了?”但他马上顿了顿,“说是小心些,那便是还未好全,再等等。”   钱娇娘轻拍他一下,“我又不是琉璃做的,哪里有那么脆弱,大夫都说能了,你还等什么?”   邢慕铮沉声笑了,他轻抚她的腰肢,“你这是想了?”   钱娇娘臊红了脸,她推他,“你不想,你滚蛋。”   邢慕铮哈哈大笑,压下她的同时放下了帐幔。   只是邢慕铮终究怜惜钱娇娘身子,不敢放肆,只轻轻弄着她,但便是轻轻弄着,也叫旷了许久的他神魂不清了。与心上人做快活事,钱娇娘也沉迷不已。然而情迷意乱之际,她却隐隐听见外头传来打斗之声。   “什么声音?”   “大概是来刺杀咱们的。”邢慕铮极为平静地道。   钱娇娘吓了一跳,绮思飞了大半,她忙推他,“那你还不出去看看?”   邢慕铮压着她不让她动,“别动,正舒服着。”   钱娇娘都快翻白眼了,这莫非就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就不怕有人从屋顶上下来,把咱们俩看光?”这可当真是看光了。   邢慕铮道:“我知道他们今夜定有动作,早就布了暗卫。他们若是敢让人闯进来,我先让他们提头来。”他敢住在湖阳王府,就不怕他们搞鬼。这么久才开荤,谁敢打扰他他就砍了谁。   幸亏动静很快就没了,外头传来两声哨声,钱娇娘听出是结束的暗号。她眯着眼抱着邢慕铮道:“这就没了?这不太成啊。”这些刺客也太弱了。   邢慕铮却不耐烦这些小事了,“你抱着我还敢想别的男人,给我老实点。”邢慕铮说罢,偏头堵住了钱娇娘的嘴。 第三百五十八章   湖阳王出殡之时极其隆重,几乎一整条街都是邢家军的棚子。这下湖阳百姓全都知道了湖阳王将湖阳州“送”给了他的“义弟”   邢慕铮留下一些人马,马不停蹄地直攻永安。行军途中,钱娇娘在平川县来了小日子,疼得难受,邢慕铮便与她道:“不若你就在这里歇着,待我攻克永安,再回来接你。”   “我要跟你去。”钱娇娘摇头。   邢慕铮叹一口气,他俯身亲她一口,“你乖些,永泰帝大势已去,永安已是我囊中之物,我只不愿叫你看见一场血腥。”改朝换代,紫禁门内定有一场杀戮。   钱娇娘抿嘴,半晌,她才道:“那你小心些,也叫丑儿小心些。”   “你放心。待我一切都安置妥当了,再风风光光地接你进皇宫。正好,咱们顺便把婚事再办一办,正式接你进宫就用迎娶皇后的章程。”   “你还惦记着呢,”钱娇娘着实无奈了,“迎娶皇后的礼节岂不更麻烦,我可是琉璃似的人,经不起这折腾!”   邢慕铮见当皇后也没能叫她改了口,没好气地捏她的俏鼻。   隔了几日,钱娇娘送邢慕铮父子与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   五日后,邢慕铮带领大军兵临永安城下。此战一连打了十余日,御林军殊死相博,终究不敌邢慕铮久经沙场的精兵强将,永安城破。邢慕铮率军直逼宫门,沿途不忘交待手下好生对待永安百姓。   精兵突至宫门,杭致与马东长率诸官着官服立于宫门之前,邢慕铮傲然坐于马上,与杭致四目相触。杭致领众官躬身两道相迎。邢慕铮率军威风凛凛进入紫禁城内,皇宫内一片慌乱景象,宫仆与禁军四处逃散,竟也不知逃些什么。   “皇帝呢?”邢慕铮问。   杭致面无表情地答道:“不知所踪。”   邢慕铮同样面无表情,大手一挥,“找。”   甄昊与许翼昭带着人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将永泰皇帝的嫔妃儿女、太后、太皇太后都找出来了,就是没能找出永泰皇帝。甄昊在御殿的床下发现了一个密道,猜测永泰皇帝应是从密道逃走了。   邢慕铮命人将永安城门关闭,挨家挨户地寻找永泰帝踪影。同时将永泰帝的后宫与前朝誓死不降他的官员都聚在开明殿外,终是血流成河。然而邢慕铮并未杀女眷,只让人将这些妇人暂时都关起来,等钱娇娘来了再让她定夺。与邢平淳拜了堂的前朝怀柔公主也在其中,她哭着大骂邢平淳是逆贼,宁死也不愿做他妻子。邢慕铮这才记起还有这么一茬,虽然没人当真,但毕竟是拜过天地的。邢慕铮按了按太阳穴,“等你娘来了,叫她把这婚事给撤了。”   “是……”邢平淳见着这个公主,想起另外一个公主,“爹呀,我得出去一趟。”   “哪儿去?”   邢平淳凑过去低声道:“建安公主……”   邢慕铮面不改色,微一点头,邢平淳立马溜了。   行至路中,邢平淳碰上杭致,他顿时下马,跑过去深深一揖,“姨父。”   杭致回礼,“小侯爷。”   邢平淳问:“清雅姨可好,怜姐儿可好?”   杭致道:“托福,都好。夫人很是担忧小侯爷安危,近来茶饭少食,小侯爷若得了空,便去杭府做做客。怜姐儿倒还很好,越发壮实了。”   “我晓得了,等明儿我就去!”邢平淳一哂,对着杭致又是一揖。   “小侯爷何必如此多礼?”杭致挑眉。   邢平淳笑道:“先时晚辈与清雅姨请姨父帮忙一事,姨父果然做到了,晚辈心里感激,故有一礼。”   邢平淳请清雅带的话,正是说若有城破之日,望杭致能说服诸官大开宫门。   杭致淡淡道:“大势所趋,我也不过随波逐流罢。”   邢平淳道:“暴君当道,姨父是为了顾全苍生。”   杭致笑笑,邢平淳躬身离去。 第三百五十九章   肃清皇宫花了好几日,这期间永安城门一直紧闭,但一直没有永泰帝的下落。这日夜里,杭致请邢慕铮于皇宫地牢一叙。因着高祖认为皇宫里有地牢不吉利,早已让人封锁了地牢,然而这理应废弃了的地牢深处,却传来阵阵蔘人的叫喊,“放我出去——我是天子——我是皇帝——”   邢慕铮眼光微闪,杭致举着火把在前,走进幽暗的地牢深处。邢慕铮默默地跟在后头。直至走进地牢最里头,一个身着褴褛布衣,灰头土脸的男子坐靠在栏门后,有气无力的地声声叫道:“放我出去——我是天子——我是皇帝……”   此囚正是邢慕铮遍寻不着的永泰皇帝。邢慕铮看向杭致,杭致道:“他正要逃跑,被我的人抓住了。”   永泰帝听见声响,陡然回头,他看见二人,久不见眠的腥红双眼蓦然瞪大,他嘶吼道:“邢慕铮,杭致,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朕要杀了你们,朕要杀了你们!”   邢慕铮脸上未起一点波澜,“你若不逼,我亦不反。”   “你胡说!你骗朕!你就是要反!朕知道你总有一日要反!”   邢慕铮懒与他废话,他转向杭致,“为何将他关押至此?”   杭致的目光在火把的照映下幽深诡异,“我以为一个逃了的皇帝会比一个抓了的皇帝好处置些。”   邢慕铮沉默片刻,勾了勾唇。他微微点头,转身出去。杭致亦步亦趋,背后永泰帝几乎歇斯底里,二人却都置若罔闻。   “将军打算如何处置废帝?”杭致问。   “我答应了世子吴泽,先交由他处置。”   “吴泽世子在将军府中……莫非将军要拥立二皇子为帝?”   邢慕铮看了杭致一眼,杭致回视于他。二人各有深意的目光在半空交汇,邢慕铮出了地牢门,杭致重新挂上锁,将钥匙递给邢慕铮,“将军可派人替下我的暗卫。”   邢慕铮接过钥匙,缓缓问道:“杭相以为邢某当如何?”   杭致但笑不语。   二人默默走至开明殿前,虽是深夜,巍峨大殿在月光之下依然肃穆庄严,邢慕铮负手立于高阶之下,仰视那天下至尊之处。   杭致站于邢慕铮身侧凝视于他,“杭家自有祖训,忠民胜忠君。”   邢慕铮扭头看向杭致,杭致撩袍下跪,“还望新帝勤政,爱民,臣……愿肝脑涂地。”   邢慕铮缓缓扶起他,“往后还望杭相多多帮衬,共创盛世。”   ***   永安逐归风平浪静,皇宫在闾先生的风水要求下大改起来,同时邢慕铮的手下再三请邢慕铮登极。   邢慕铮拒绝了两回,第三回松了口,众人欣喜不已,但邢慕铮决定先去接钱娇娘。   李清泉道:“大帅登基成了皇帝,再去接夫人,岂不更风光?”   邢慕铮摇了摇头。   他登基之日,娇娘必须在场。   邢慕铮让人去寻邢平淳,打算交待他几句,自己就去平川县接钱娇娘。算算日子,大姐和大姐夫带着逆雪也该到平川了。   忽而一道急报传进宫来,李清泉听了脸色大变。李清泉匆匆进了书房,顾不得邢慕铮正与众人商议要事,快步走到他的身边,张嘴竟又不敢说。   邢慕铮微皱眉,问:“何事?”   李清泉冷汗涔涔,他快速看了邢慕铮一眼,又立刻低下眼,“大帅……平川县,突发时疫,已然封城了!” 第三百六十章   邢慕铮的脑袋瞬间嗡嗡作响。他失态起来,连珠炮似的问:“什么时候的事?谁封的城?夫人在哪?她什么时候离开的?”   其他人也都紧张地站了起来,他们都注意到邢慕铮逃避的问法。这绝非平常冷静的大帅。   李清泉自然更明白钱娇娘于邢慕铮有多重要,他不敢看邢慕铮,“说是五日前发生的,是、夫人下令封的城,她,她,她还在……”   邢慕铮一掌拍在坚硬的书桌上,发出巨响。   “备马!”邢慕铮的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他还未来得及想明白,自己已然大喝出声,人也已到了博古架旁。   众人连忙跟上他,“大帅,时疫极易蔓延,您即将登基为帝,还望小心为上!”   邢慕铮全然置若罔闻,如一阵狂风瞬间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邢平淳正好被叫来,在甬道撞上邢慕铮。他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个毛毛躁躁的宫仆,一抬头竟是神情极为可怖的父亲。邢平淳暗中大惊,他从未见过到父亲如此惊惶的表情。   “爹,怎么了?”   邢慕铮紧皱着眉头看向邢平淳,“你也来!”   邢平淳稀里糊涂跟着邢慕铮上了马出了皇宫,路上他得知娘亲恐怕染上了疫病,他的马鞭抽得比邢慕铮还狠。   父子俩连同一群医官日夜兼程,第三日就到了平川县外。邢慕铮留下的士兵在方圆五里处就设了阻碍,不允许任何人进出。守城的将领是蒋叔稚。他与其他士兵脸上皆蒙着布巾遮掩耳鼻,见邢慕铮疾风赶来,百般愧疚地跪在他的面前。   邢慕铮没功夫与他寒喧,让他简明扼要地把经过讲一遍。   蒋叔稚连忙向邢慕铮禀明这突如其来的疫情。   原来前些日子,平川县涌进一群从村子里来的难民,他们那里两年旱灾,朝廷的赈灾银子被贪官扣了去,又遇上打仗抓壮丁,村里的老弱妇孺实在走投无路,才跑到平川县来乞讨。钱娇娘便马上让人为难民做了安排,还亲自去问他们的情况,知道他们中多有病者,便马上让大夫来为他们义诊。岂料这群难民皆肢节痛,头止痛,伏热内烦,咽喉干引饮。一名老大夫诊了脉之后顿时脸色大变,断定此些病人患了时疫之症。老大夫说这瘟疫极易过给别人,并且药石难治。   钱娇娘当即立断,让阿大封了内城,并且传书出来,让在外头驻守的蒋叔稚与士兵封外城,并且让凡是与难民打过照面的士兵,都要分隔开来,若有发热者立刻送往内城。   蒋叔稚道:“大帅,大夫说此病极易传人,且非常狡猾,有的人得了,自己没事,但还能传给别人!因此属下等才全都蒙了面!只是此地危险,大帅您还是与小侯爷赶紧离开这儿罢!”   邢慕铮让邢平淳去召集医官,若自愿进疫城者皆有重赏。邢平淳领了命,还是没能控制自己,他转回来粗声问道:“蒋将军,我娘呢,我娘怎么样了?”   蒋叔稚道:“小侯爷且放心,夫人无事,只她因与难民有所接触,她一来以身作则,二来稳定民心。”   邢平淳急躁道:“唉,娘身子不好,还逞这个能作甚!”   蒋叔稚道:“属下们也都劝过,只是夫人说,大帅才夺得江山,她绝不允许别人拿平川瘟疫一事大做文章,令百姓不服大帅。”   邢慕铮眼藏愠色。   此时一信鸽自内城飞出来,收信兵吹哨唤来信鸽,将信鸽脚下的卷纸取下,匆匆跑过来双手呈上。邢平淳一把抓来打开一看,顿时龇牙瞠目,“爹,娘她、发热了!”   邢慕铮最为担心的事终是发生了,他猛地往里冲去,邢平淳也跟着往里冲。蒋叔稚与李清泉等人忙不迭地拦住他们,“大帅,小侯爷,莫冲动,莫冲动啊!”   李清泉苦口婆心地急急说道:“大帅,您非大夫,进了城去也无济于事,平白让夫人添一份担心罢了,您若进去,夫人怕是更加难受!”   蒋叔稚也劝道:“是呀,大帅,您不日即将登基,你是天下人的帝皇,如今您是天子龙体啊!为了天下百姓,您千万不能以身犯险啊!”   邢平淳自头脑发热中回过神来,他也对邢慕铮道:“爹,二位叔叔说得不错,您不能出事,还是让孩儿进去服侍娘亲罢!”   李清泉道:“小侯爷,夫人向来极疼爱你,若她在场,断也不能让你进这危险之地,况且你进去除了叫夫人伤心着实也没甚用处,阿大和碎儿等人都在里头服侍夫人,兴许夫人只是劳累病倒了,并非疫症,二位爷千万别自乱了阵脚啊!”   “大帅,小侯爷,你们不能去啊!”   邢慕铮与邢平淳回头,身后已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人。 第三百六十一章   钱娇娘这会儿还不知道她的丈夫与儿子已经到了城外,她躺在床上浑身乏力,才服了药恹恹地躺着。碎儿眼眶红红的,隔着床帐轻声宽慰钱娇娘道:“夫人且放宽心,您定是寻常的发热,与这疫症不相干。”   钱娇娘干咳了两声,笑道:“我倒也想,只是这破病,大夫也看不出来究竟是不是疫症,真是叫人煎熬。”   碎儿低低应了声。   钱娇娘反过来安抚她,弱弱打趣道:“你瞧我这天生的苦命,好容易要过大好日子了,老天爷又给我来上这么一遭,这是存心气我呢。”   “夫人福大命大,一定会吉人天相的。”碎儿道。   钱娇娘笑笑,催促着碎儿出去,“你且替我准备些纸笔,待你下回送药时一齐拿来,没事儿就别来我的屋子了。对了,一定叫阿大看好疫疠所的病人,能治的尽量治,但也绝不能让病人再出来乱跑,叫其他百姓也都待在家里,疫病得以缓解前不要出门,吃食皆由知州府送去,放在门口。若有违令者,就将他们抓起来。”   “我知道了,夫人,您好好歇息罢,许是睡一觉就好了!”   “嗯……你既与我常在一块,出去也尽量莫跟别人接触,请大夫来给你看看……对不住啊。”   碎儿因着钱娇娘的发热,心里难受得紧,一听这话,眼泪簌簌流了下来,亏得有床帐隔着,钱娇娘看不见。“夫人说这话,是折煞奴婢了,奴婢是夫人的人,恨不得能替夫人生病,夫人赶紧好起来,侯爷和小侯爷,还有小少爷,都等着您呢!”   钱娇娘的心微微一刺,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平安出去见到她那些放在心尖上的人。   钱娇娘知道疫病的可怕,她知道这病一旦传出去,大燮要死许许多多的人,死的人比战场上死的人还多。她也知道曾经燮朝为了不叫疫病扩散,生生屠杀了一城之人。   她绝不能让疫病自平川县传出去,邢慕铮即将为帝,她的儿当为储君,她要让他们顺顺利利地坐上高位。   窗外突而传来一声划破天际的鹰唳之声,令钱娇娘猛地回过神来,她立刻坐起来,“是烈雷。”邢慕铮来了么?   “是大帅,大帅来了!”碎儿喜道,忙去拿套手。钱娇娘披了外衣走到后院,仰头果然见烈雷在空中盘旋唳叫。钱娇娘讷讷见那飞翔的雄鹰,不知怎地鼻子酸了。   碎儿拿来放鹰的套手为她套上,钱娇娘吹了一声口哨,烈雷回应似的叫了两声,盘旋两圈后直直冲下,稳稳停在钱娇娘的手臂上,扑愣两下大翅膀,收了羽翼。   钱娇娘摸摸它的脑袋,笑道:“你来了啊。”   烈雷金色的眸子熠熠生辉,它蹭了蹭钱娇娘的手,咕咕地叫。   钱娇娘发现烈雷脚上挂着传信用的小筒,她解开脚绳,将小筒里的纸条抽出来一看。里头没有落款,只有三个字。   “我来了。”   钱娇娘的眼前模糊了。她明明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这简简单单三个字就让她溃不成军。一滴热泪掉在雪白的纸上,把墨色晕开了。钱娇娘将纸揉成一团,她低头快速抹去泪痕,“帮我拿纸笔来。”   碎儿看见了钱娇娘落泪,但她只能装作没有看见。她应了一声,转头自己抹了眼泪。碎儿心里头也明白,她们这回,怕是凶险了。   ***   城外邢慕铮立于一棵苍天大树之上,眼见烈雷降落于城内,黑眸微闪。他伸手向前,于虚无中抓了一把。   “哥哥!”甄昊在底下叫他。   邢慕铮低头,甄昊与黄恭李清泉站在树下,神情各异地仰头看他。   邢慕铮飞身下树,三人迎了上来,甄昊问:“烈雷可是寻着嫂子了?”   “嗯。”邢慕铮回答得很漫不经心,显然心思还不曾回来。   甄昊与李清泉黄恭相视一眼,甄昊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说:“哥哥莫要太过忧心,嫂子是个有福气的,这回必然也能逢凶化吉。”   邢慕铮没有说话。   李清泉道:“大帅,属下都知道您对夫人深情厚意,可您才打下这江山,请千万以大局为重啊。”   黄恭跟着说道:“大帅,如今暴君被废,新皇未登基,时局正是最为动荡之时。大帅身为主帅,百官拥护,子民爱戴,登极之人非您莫属。大燮皇室昏庸无为,百姓们都已吃尽了苦头,都盼着有个好皇帝带着他们过好日子。大帅正是众官与百姓们的殷殷期望。倘若大帅出了什么意外,怕是整个大燮都将四分五裂,彼时又将民不聊生!”   甄昊道:“是呀,哥哥,你可千万不能冲动!”   邢慕铮沉默半晌,沉沉说道:“我明白。”   这厢碎儿寻来纸笔,钱娇娘却因不敌药效靠在床头睡下了。碎儿没有叫醒钱娇娘,轻手轻脚地扶她躺下。烈雷乖乖地立在屋檐上,像最忠诚的护卫,直直对着钱娇娘的屋子。   钱娇娘睡了一觉醒来,已是华灯初上。碎儿送来粥食,她却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碎儿劝她,她只摇头,说吃不下。   碎儿只能端着几乎没动过的粥食出去了,钱娇娘坐在桌前,将一张宣纸细细地展平,又细细磨了一会墨,她拿了一只狼毫沾了墨,笔尖点在宣纸上头,深已深沉,她却迟迟未能下笔。   钱娇娘心里想了许多,她也有许多话要交待,却偏生写不出来一个字。   她想叫邢慕铮与邢平淳放宽心,自己也许还能活着出去;她也想让邢慕铮和邢平淳做好准备,便是她死了也莫要太过伤心;她想让邢慕铮好好地将逆雪带大,让邢平淳好好地长大;她想让邢慕铮好好地做皇帝,开创太平盛世,百姓不再吃不饱,穿不暖,不再受时疫之苦;她想让邢慕铮等她死了,就忘了她,娶一房温柔的小姐,好好地过日子。   她想……见他。   想日日夜夜都见到他。   想与他白头到老。   钱娇娘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她扔开笔,伏案痛哭。   老天爷是看她太过美满了么,因此才要将给她的一切都夺回去。   她不想死!   “……哭什么。”   原本只钱娇娘独自一人的屋子里蓦然响起低沉的男声,而那声音又是那样熟悉,叫钱娇娘顿时惊坐起来。她的面前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可是因为泪水糊了双眼,她看不真切。钱娇娘忙不迭拿袖子胡乱抹去眼泪,她看清了眼前的男人,却犹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钱娇娘愣在原处,双眼因泪水而晶亮,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   “你……”是梦么?一定是梦罢。   “唉,哭得这样伤心。”男人带着疼惜的声音清晰传进钱娇娘的耳朵,脸庞上被他粗糙的指腹拂过,泪痕被擦了去,那触感是那样真实。   钱娇娘抓住男人的手,“你,你怎么……”钱娇娘犹不敢相信,面前这黑衣男子真是邢慕铮!   邢慕铮看她哭得稀里哗啦,从未见过的脆弱可怜模样,他心疼坏了,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你哭什么,我不是说我来了么。有什么事,我陪着你,别哭,嗯?”   钱娇娘被搂进熟悉的胸膛,她顿时如梦初醒,急忙推开他,双手捂住了口鼻,急得跳脚,“你进来干什么!你是傻子么!赶紧出去,快出去!”   邢慕铮强硬拉开她的手,结结实实地吻上她的唇。   钱娇娘软在他的怀中,她再克制不住地紧紧抱住了他。 第三百六十二章   “你都快要当皇帝的人了,怎么还跑到这样危险的地方来?”钱娇娘嘴里数落着他,双手却将他环得极紧。   邢慕铮摸向她的额,因烫手而皱眉,他将她打横抱起送至床上,“我要不来,你不是一个人偷偷地哭?”   钱娇娘被抓了个正着,有些尴尬,“我……那是……”   邢慕铮为她盖好被子,亲了亲她的额,“我在这儿,什么事咱们一齐应对,不哭了,嗯?”   钱娇娘直直凝视着邢慕铮的俊脸,缓缓点了点头。她这会儿总算回过了神,心却怦怦越跳越快。她明白邢慕铮贸然闯进疫城需要担负多大的风险,凭他王侯将相,在疫病面前都是那样脆弱无力。便是邢慕铮这样强壮的体魄,他也会死啊!   他可是即将坐上龙椅当皇帝的人。那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九五至尊,拥有整片江山的天子!他竟然放弃了一切,为了她闯进平川来!   钱娇娘抬手轻抚他的脸,“瘦了些……你怎么这么傻?”   邢慕铮握了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我哪儿傻。”   邢慕铮怎会不知自己面临是怎样的抉择,但他不曾有过犹豫。他这半生历经生死浮华,权势地位已是虚无,便是渡人,也需先行渡己。他只知道钱娇娘如今只身一人身在疫城生死未卜,他必须陪在她的身边,与她同生共死。   邢慕铮这会儿只恼自己来得太晚,叫她担惊受怕哭了一场,恐怕更伤元气。   钱娇娘痴痴地看着他,“你这一来,兴许连皇帝都做不成了,也许还会跟我当一对亡命鸳鸯,真是天底下第一号的大傻子。”   邢慕铮道:“我本就不想做什么皇帝,现在正好清静。”   “清静什么……你手下的将士们,他们就没劝着你,叫你别来?”   邢慕铮道:“怎么没劝,个个罗嗦得很,我懒得与他们理论。”他知道无人理解他的心情。   “你不与他们理论,莫非你是偷偷进来的?”   邢慕铮沉默,算是默认了。   钱娇娘听了,简直哭笑不得,“你多大的人了,还干这事!外头不是要乱成一团了,丑儿呢,丑儿在哪?”   邢慕铮道:“丑儿在外头,你放心,我已交待丑儿了,也写好了信,若咱们出事,便让丑儿自己看着办。”他想当皇帝,就自个儿去争,若不想,便让吴枧吴泽父子当去。   钱娇娘瞪眼,“你……这叫他……!”钱娇娘着实说不出话来,他这突然将这样大的事儿一股脑压在丑儿身上,也不管他受不受得了?   邢慕铮道:“放心,他能行。他是我们的孩子。”   钱娇娘叹息道:“丑儿一定很伤心罢?”   “哭了一场。”邢慕铮不打算将儿子痛哭的丑样告诉妻子,而是打量她的脸色,问道,“你现下感觉如何?”   钱娇娘幽幽道:“我如今胸口里五味杂瓶,着实分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了。你且待我缓缓。”   邢慕铮扯了扯唇,刮了刮她的鼻。   “你且歇息罢,有事儿明日再讲。”   “你要去哪儿?”   “哪儿也不去,只陪着你。”邢慕铮为她掖好被角,轻轻拍了拍,“睡罢。”   钱娇娘背着光痴痴凝视他,就怕这是一场梦,又希望这是一场梦。   邢慕铮自是看见了她眼底的挣扎,他叹息着她在身边躺下,大掌盖住她的眼,“快睡,咱们都能好的。待出了平川,你得老老实实地坐上喜轿,不许再推脱。”   原本的感伤被邢慕铮这一句给整笑了,钱娇娘扬了唇瓣,“待出去了,都听你的,什么都听你的。”   说罢,钱娇娘转身,背对于他,反手推他,“你出去罢,别跟我睡一屋。你若倒下了,我还指望谁照顾我。”   邢慕铮闻言轻笑,捏了捏她的肩膀,起身为她放下了帐幔。   ***   邢慕铮的到来,叫钱娇娘吃了定心丸。便是大夫断定她患者上了疫病,她也平静地接受了。   邢慕铮没说什么,出去了一会,回来后也很平静。   邢平淳得到烈雷传出来的消息,躲在屋子里痛哭。   吴泽此时已赶来了平川,他站在邢平淳的窗下,听见里头隐隐的哭声,好看的眉皱了起来。他悄悄退出他的院子,他的近侍上前,询问是否邢慕铮夫妻二人都患了病,大有别的意思。吴泽厉眼一横将其瞪了回去。   过了几日,钱娇娘的身子越发地虚弱,她连床也下不了了,脸颊迅速地削瘦,几乎都快脱了相。源源不断送进来的珍贵药材对她来说没有一点用处。邢慕铮依她的要求,蒙着脸遮着口鼻,一直陪在她身边,不急不躁,仿佛她只得了普通的疾病,不日就能痊愈。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月色才能窥探邢慕铮眼底深沉的痛楚。   因着钱娇娘的当机立断。阿大与县官完全听从她的命令,得病的送往疫疠所,未得病的全都待在自己家里不许走动,就能路边的乞丐都召集一处,由官府管饭。因此平川县的疫病并未扩散,只是得了病的就有三百余人,痊愈的目前只有两人。况且再怎么蒙头盖面,大夫与药童还有照顾的人经常与患者接近,总有被染上病的。如此一来,若不能够医治,这事儿总没完没了。   “大帅,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依我看,还是……”阿大这日来向邢慕铮禀告,隔着一扇屏风做了一个手刀向下的手势。   若是往时,邢慕铮早让人这么做了。拖至今日,却也是期盼能有神迹发生。他沉吟片刻,低声道:“明日子时。”   “是!”   “莫要让夫人知晓。”   “属下晓得!”   邢慕铮回了屋里,钱娇娘还在沉睡,钱娇娘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她不许有人在她身边守着,只让碎儿牵了一个铃铛在床头,她说醒来便会摇铃。   邢慕铮却总不理会这些,他处理了一些紧急之事,就常守在她的床边,看着她的睡容。好似要将她看到天荒地老。   等钱娇娘快醒时,他就悄悄地出去,听她摇铃了再进来。   钱娇娘如今胃口很不好,一顿饭只能吃一小碗粥,全靠从永安皇宫找出来的老参吊命。   “我有参吃,不知疫疠所的病人怎么样了,他们都还好么?”钱娇娘将一片参含在嘴里,问道。   “你放心。”邢慕铮道,“这会儿别费神担心别人。”   钱娇娘幽幽叹口气,她唇白如纸,“不担心别人,咱们逆儿总不能不担心,他还那样小……以后你多费点心思照看他。”   邢慕铮不说话。   钱娇娘躺在床上望着床顶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丑儿咱们也对他不住,他还有个婚事在身罢,你得赶紧把他和那什么公主的婚书给撕了,再叫他找一个好姑娘成亲。对了,他自己愿意娶哪个就娶哪个,你可不能逼他。”   邢慕铮仍不说话。   钱娇娘自顾自话,“我倒不太担心丑儿了,丑儿大了,你晓不晓得,他都张口能骂人了,唉,真是大了……逆儿又太小了,你若是娶新妻,就别照着我这性子娶,娶个温柔贤惠的,对你好,对逆儿也好……常说后娘刻薄,你真得多操些心……”   邢慕铮冷声道:“你要是不管这两个东西,改明儿我就把他们发配了去。省得你胡言乱语!”   钱娇娘虚弱瞪他,“你这人,好好说会正经话不行么!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心里明白!我恐怕快要……”   邢慕铮捂住她的嘴,他狠狠地瞪她,她不甘势弱回瞪他。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斗法,慢慢地邢慕铮的黑眸凶狠不再,全都化成了深深的哀伤。钱娇娘的眼也噙满了泪水。   “娇娘,你不能出事,我、受不住!”邢慕铮埋头在她颈边,哑着声音,头回将他的脆弱袒露。   钱娇娘抱着他的头,无声哭泣。“不要紧的,雅正,不要紧的,人总是要死的,我不过先走一步,去地府等你们……”   邢慕铮摇头。手抵在她的腰边紧握成拳,青筋暴出。   他明明经历过那么多人的生与死,却无法迈过这道坎。   “雅正,你好好活着,把孩子们拉扯大……我真没什么遗憾了,有你,有丑儿,有逆儿,还有大姐他们,我很满足,很满足了。”   “娇娘,你不能离开我……”   钱娇娘的脖间一阵温热的湿濡,身上这世上最坚强的男儿,哭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隔日阿大安排了人手过来请邢慕铮示下,邢慕铮却改变了主意。“尽全力救治,让人把整个大燮的名医都请来,总有治得好病的人!”   阿大从不质疑邢慕铮的话,他下了令,他就照做。并且他明白,这个更改的命令定然与夫人有关。他犹豫问道:“大帅,夫人的病症……可是轻些了?”   邢慕铮停顿须臾,沉声道:“不见好转。”   阿大心中一个咯噔,“属下这就让人将天底下的名医都绑了来!”   其实这话不等阿大讲,邢平淳早就按照邢慕铮的意思,四处广寻名医,凡是有些名气的,都被他用各种手段带了来。只是众多大夫,面对时弊以这症,只能摇头叹息,不敢入城。然而就在邢平淳快要绝望之际,王勇却带来了一丝曙光,他的人寻到了万翁源万神医。万神医本也听说了平川疫病,专程往平川赶来。   邢平淳彼时正在扒饭,闻言将嘴里的饭粒一吐,连嘴也顾不上擦,风似的冲出门去。   “万爷爷,您老人家安好!万爷爷,平川发了一种疫病,发热肢节痛,又极易将病过给别人,这究竟是什么病,您有法子医治么!我娘,我娘和我爹都在城里头!”   万翁源一时还没认出胡子拉茬面色憔悴的邢平淳,仔细一看才知是钱娇娘之子丑儿。万翁源道:“丑儿先不必惊慌,我在路上已听过这疫症,与我先时碰上的一回疫症病情很是相似,我有一个方子,只是未能够确保此方是否全然对症。事不宜迟,你这就让我进城去。”   邢平淳顿时跪下,重重给万翁源磕了三个响头,“万爷爷,我爹娘和平川县百姓的性命,就全靠您老人家了!我这里什么药材都有,您需要什么,全都拿了去!”   万翁源还是决意先进城看看患者病症,邢平淳便立刻让人备了马车,送万翁源进城。   待目送万翁源的马车远去,吴泽上前来递给邢平淳一方干净的素帕。这两日下雨,地面泥泞,方才邢平淳磕头,压根就没注意地下全是泥巴,磕了头一脸的脏污。邢平淳接过帕子,胡乱抹了两把,带着红血丝的眼睛看向吴泽。吴泽拍了拍他的后背。   邢平淳平复了心情,哑着声音道:“待平川事了,也叫万爷爷看看你这体弱多病的身子。”   吴泽着实不想邢平淳这关头还能记得他,他轻笑点点头,抓了他的胳膊,“走罢,回去再吃点。”   邢平淳又看看平川县方向,点了点头,与吴泽一同回了帐篷。   ***   邢慕铮很快得知万翁源到来的消息,他亲自于城门相迎。万神医只见过痴傻时的邢慕铮,邢慕铮清醒时他已走了。这些年万翁源听过许多邢慕铮的故事,他也知道大燮气数尽了,正是邢慕铮举兵造反。他被人接来才知道,永安城的皇帝已经跑了,如今的天下正是在邢慕铮的手中。   这样的乱世枭雄竟然为了娇娘只身犯险,入这平川县中。万翁源心头感慨,与邢慕铮道:“钱姑当年果然未救错侯爷。”这份绝决非常人能有,何况是手握大权的乱世豪杰?   邢慕铮敬重道:“邢某原当与万神医叙旧,谢过万神医救命之恩,只是平川时疫病重,还得劳烦万神医先行费神医治。”   万翁源道:“看病医人本是医者份内之事,邢侯不必多礼。我听闻钱姑也染了疫症,不知情况如何?”   邢慕铮道:“不瞒神医,娇娘的状况很不好。”   “那还等什么,快带我去看看。”   邢慕铮立刻侧身让道,请万翁源并行。   神医匆匆来到钱娇娘的卧室之中,钱娇娘还在昏睡之中,一望她的脸色就知不好,他细细为她诊了脉,待他将钱娇娘的手收进被中起身,邢慕铮顿时问道:“神医,娇娘病状如何?这疫症可有解救之法?”   万翁源神情凝重,“钱姑此疫症,果然与我多年前遇到的一样。”   “那可有解法?”邢慕铮精神大振。   “这……说来此事一言难尽,我当时却也是后头才琢磨出一个方子,只救下了一个人,其余人还不等救治,就被官兵拉去砍了头。因此我也无法十分确保此方有用,况且钱姑病情极重,若不下猛药,恐怕无力回天。”   邢慕铮虎躯一震,半晌,他才沉声说道:“请神医下药。”   万翁源进书房斟酌再三,写了几张方子,让药童赶紧去将药煎了。他又马不停蹄赶往疫疠所,诊断了好几个病人,确定他们得的是同一种疫症,又挥毫写下药方,递给所里药童。药童如获至宝,奔忙而去。   万翁源心中忐忑,邢慕铮更是绷紧了一根弦。 第三百六十四章   钱娇娘服了两帖药,竟呕出了鲜血。邢慕铮头回明白什么叫吓得魂飞魄散,他忙让人请来万神医,万神医过来一看却是大喜过望,说是娇娘吐出了毒血,竟是有救了。   邢慕铮在油锅里煎熬的心总算得已平复。   于是秋风飒爽,甘露再降。   钱娇娘的病渐渐好转,平川的疫病患者死了两个,其余人等都慢慢地痊愈。这期间邢慕铮也被诊出疫病,但他的病情轻,身子底子又好,很快便康复了。   这日,万神医替钱娇娘与邢慕铮夫妻二人都把了脉,断定他俩都已好了。钱娇娘喜极而泣,扑进邢慕铮的怀中。邢慕铮紧紧地抱着她。万神医与其他人等都识趣地退下,留下这一对苦尽甘来的鸳鸯独处。   重开城门的那一日,整个平川县的百姓都夹道而跪,恭送钱娇娘与邢慕铮等人出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城里流传出因着真龙天子与九天凰女在平川坐镇,因此连疫症这样的大邪也无法作祟,本是老天降下大罚于平川,全城都将灭亡,然而只因未来天子皇后与他们同生共死,他们才能等到神医赶来,得了良药逃此大难。   “吾皇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不知是谁先开口喊了,全城的老百姓都跟着大喊起来,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钱娇娘与邢慕铮平行骑于马上,见状略为惊讶地看向邢慕铮。邢慕铮已猜出是黄恭有意所为,对钱娇娘安抚地点了点头。   果然不出邢慕铮预料,平川县的风声,果然是黄恭放出去的。黄恭虽不明白邢慕铮对钱娇娘的情意,但邢慕铮抛下所有甚至性命,选择陪在钱娇娘身边,黄恭再不明白,也得明白一件事。   邢慕铮的皇后不做第二人想。   因此作为忠主良臣,黄恭没有另择明主的打算,自然得趁这天赐良机,为邢慕铮与钱娇娘铺平通往永安皇宫的道路。   不止平川,整个大燮已都流传出了帝后传闻。   原本还有些吴氏皇族的势力趁着邢慕铮进平川后四处煽风点火,到处占山为王,企图平了邢慕铮这“谋逆乱党”,自己入主永安。岂料这玄乎之事传遍大江南北,百姓原就信赖一直保护他们的邢大将军,如今更相信大将军果然是他们的守护神,他若为帝,自会更加庇佑他们。   因此邢慕铮因祸得福,得到了百姓的拥护,杭致趁热打铁,直接派了仪仗,恭迎邢慕铮永安称帝。   邢慕铮不再推辞,当下与钱娇娘邢平淳,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回了永安登基,封禅祭天,大赦天下。改国号为玉,年号定武。   邢慕铮大封群臣,杭致仍拜相,黄恭为太傅兼内阁大臣,郑二哥赐封郑国公,邢衍安、甄昊、王勇阿大等人皆论功行赏,李清泉则留在宫中。前朝皇室皆砭为庶民,惟有二皇子吴枧为逍遥侯,吴泽留在邢平淳身边。   而后,邢慕铮大张旗鼓地迎“娶”了他的皇后。   当日钱娇娘头戴九龙九凤冠,着凤袍霞帔,自修缮好的定西侯府而出,狄清雅与钱美娘身穿一品诰命命妇朝服,扶着钱娇娘出来,邢慕铮打破规矩,亲自领着邢平淳、邢平瑞来迎皇后入宫。邢慕铮自二人手中接过以珠帘遮面的钱娇娘,将她抱上了雕龙刻凤的华盖凤與,暗地里在她的细腰上捏了一把。钱娇娘拍他的手,邢慕铮唇挂笑意。   正副使开道,浩浩荡荡的皇后仪驾、册亭、宝亭,十六人抬的大轿稳稳而起,前有四命妇伴驾,后有七命妇为扈,侍卫手提香炉,红衣护军把灯,邢慕铮在前,邢平淳抱邢平瑞骑马在侧,其他文武大臣前拥后扈,百姓夹道簇拥,轰轰烈烈前往皇宫。后头鱼贯而出的正是皇后十里红妆,这些嫁妆不是从皇宫里出的,很大一部分是邢慕铮让人从藏宝里挑选出来,前头仪仗都看不见了,后头还不停地抬出来。   好容易进了宫送入大婚洞房,钱娇娘一把老骨头都快被折腾散了,但她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等着邢慕铮过来。   过了不多时,外头热闹起来,钱娇娘能听出是自己的大儿子领着小儿子,带着人居然要闹他爹娘的洞房。   结果自然还是爹狠,将人全都打发了出去。   邢慕铮身着绛红龙袍出现在洞房里,钱娇娘的几个大丫鬟下跪,笑着磕头贺喜。   邢慕铮让所有人都退下去,红绢还想多嘴盖头未揭交杯酒未喝,但转念想想他们的情况不一般,也就笑着退下了。   待人都走后,邢慕铮缓缓来到钱娇娘的身边,烛光莹莹,钱娇娘微微低着头,珍珠面帘闪着耀眼的光芒。   邢慕铮弯下腰,伸手拨开珠帘。珍珠帘轻轻细响,钱娇娘姣好的容颜出现在男子面前。钱娇娘屏住了呼吸,她的心儿怦怦跳。明明已经是老夫老妻,她却真有了当年初嫁他时的悸动。   钱娇娘微挑杏眼,似娇似媚地对上邢慕铮专注凝视她的黑眸。   二人的目光交汇,仿佛跨越万水千山。   两人凝视久久,邢慕铮轻抚她的脸庞,为她取下凤冠,又取来一旁的交杯酒,自己将美酒饮了,捧着钱娇娘的脸庞,以唇相渡。   二人饮尽了交杯美酒,唇舌缠绵。邢慕铮抵着她的唇瓣,道:“死生,与共。”   钱娇娘热烈地回应他,“不离,不弃!”   ***   皇宫里迎来了女主人,帝后悠闲不过三日,便十分忙碌起来。玉朝百废待兴,邢慕铮让亲信将剩下的藏宝都搬出来用作民生。邢慕铮从不是个贪图私利之人,也不想将这些留给子孙以防万一。若是藏宝有用,前朝就不会灭亡,到头来差点让一堆宝藏永不见天日。与其埋着落尘,不若物尽其用,兴许强大的帝国才能让王朝延绵流长。邢慕铮先行处置了一批贪官污吏,同时宣布广开科举之门,纳四方有志之士。   还有一堆政务未曾商议,玉朝第一个春节到了。   比起去年前年不能团圆的年节,今年钱娇娘是卯足了劲儿,在宫里大办了一场,举国同庆。   过了年便是春天,万物滋长,婚配的好日子也来了。新皇后宫只有一个皇后,刚立的太子东宫无人,简直就是两块上好的肥肉,一群饿狼嗷嗷地叫。果然不久,就有人提出为皇室子嗣繁荣,应选淑女充盈后宫。只是官员也都狡猾得很,他们都知道新皇为了皇后连命也能不要,自然留了个心眼,怕触了皇后,他们便打着为太子选妃的旗号,送上了各种妙龄美人。   这倒的确合了钱娇娘的心意,要在以前,钱娇娘作梦也想不到自家儿子有朝一日能在这样多的好姑娘里头挑媳妇。既然家里有这条件,钱娇娘自然也不矫情,风风火火地操办起来。邢慕铮也是同意的,选秀这一日,他照样上朝去前殿,说是一会把邢平淳放回来,让她带着去。   “你让那小子稳重着点,别看见美人就走不动道儿,他得先挑个太子妃,未来的皇后,挑个沉稳大气的。”   钱娇娘为他理了理衣襟,“那要是他不中意那沉稳大气的?”   邢慕铮看她一眼,“叫他自己看着办。”   碎儿笑道:“娘娘,如今咱们殿下可是太子,想挑几个就挑几个,可以沉稳大气的与活泼可爱的一齐选进东宫嘛。”   钱娇娘道:“太子就身上贴金子呀,他就一个人,要那么多妃子作甚?后宫多了人,哪个是多余的?总没好事!要我说,若这回没碰上,就放着慢慢找。”   邢慕铮道:“你作主。”   “娘~娘~”小逆雪还未进来,声音已先到了。   钱娇娘笑着应了一声,邢慕铮低头亲了亲她,转身去上朝。他在殿前门槛处碰上正费劲往槛内爬的小儿子,跟着二皇子来的奶娘婢子们忙下跪。邢慕铮摆了摆手让她们起身。   “爹!爹!”   邢慕铮在小儿子的屁股上轻拍一掌,大步流星走出了寝殿。 第三百六十五章   钱娇娘话虽这么说,但她以为来了这么多的好姑娘,邢平淳总能看上一个。谁知邢平淳下了朝来是来了,只是满脸的不情愿。钱娇娘挑眉道:“这天底下的少年郎哪个不想要你这样的好事,你倒像是要去上刑场似的。”   邢平淳苦着脸道:“娘呀,我还小,这事儿真不急。”   “你不小了,像你这么大,爹娘都有你了。”钱娇娘让人去准备请进宫的淑女到长乐宫,勾勾手让邢平淳上前,悄悄与他道,“我跟你爹商议过了,你爹说他再当几年皇帝,帮你把根基稳下来,就退位给你,他就与我云游四海去。所以你早成了亲生了娃儿,也好将娃儿与逆儿一齐带出来,你有了长子,岂不省事?”   邢平淳只听见前半句,他哇哇大叫,“这是什么事儿,你们真打算抛下我跟弟弟,夫妻两个逍遥自在!我还想出去溜达呢!”   钱娇娘意味深长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你爹很明白你的心思,等再过些日子,你爹就让曹先生与几个先生陪着你到外边四处走走,游个学,顺便多知道些民生疾苦,回来好当皇帝。”   邢平淳立刻道:“我这都要去游学了,还娶妻做甚,不如等回来再说罢!”   “娶了妻子也可以一同带去的嘛,夫妻齐心,其力断金!”钱娇娘拍拍邢平淳的后背,哈哈笑着往前走。   邢平淳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跟在钱娇娘后头。   钱娇娘眼见儿子真闷闷不乐,她偏头拉了儿子一把,像小时候哄他一样柔声道:“你是不是被那什么公主吓怕了?有个情投意合的媳妇儿挺好的,你看看爹和娘,这不是挺好么?你信娘的话,若遇上心仪的姑娘,你也心里开心,自知与旁人不同的。你们要是好了,小日子就能有滋有味了。”   邢平淳沉默片刻,“我知道,娘。”   钱娇娘岂能不了解儿子,一听这话她就精神来了,“你这说法,是心里有人了?”   “没有,没有!”邢平淳连连否认。   钱娇娘大失所望,拉着他往长乐宫走。   各地选上来的淑女已然站在了长乐宫里,钱娇娘仔细一看,果真都是十五六岁的各色美人,还有几个看上去更小些,模样也都水灵灵的,钱娇娘自觉自己是个女的都有些心猿意马。   淑女们听得皇后娘娘与太子殿子驾到了,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娘呀,你得小心些,这些女子不一定是奔着东宫来的。”邢平淳扶着钱娇娘往上走,小声地在她耳边道。   “你爹没那心思。”钱娇娘也小声回道。   听娘亲这样自信,邢平淳笑了笑,便不多言了。他怕说多了,回头得挨皇帝爹的打。   只是纵使淑女们各个婀娜多姿,貌美如花,邢平淳愣是两百号人一个也看不上。钱娇娘也不是个逼儿子的娘,只能歉意地让人都退了去。   回头钱娇娘与邢慕铮说起这事,邢慕铮微皱了眉头,没有多说什么。   第一批进宫来的淑女就这样铩羽而归,她们甚至连皇帝的面也没见着。   过了些日子,钱娇娘正在与狄清雅、钱美娘商议办女子书院的事儿,红绢却匆匆忙忙进来,说是太子在御书房被圣上打了。   众人听了这事儿都大吃了一惊, 钱娇娘错愕一瞬,笑道:“这是什么话,别是他老子见不得他贫拍了他一巴掌,也来报他被打了罢?”   “不是这回事!李总管派人来说,天家不知因着什么事龙颜大怒,太子爷的脸都被打肿了!”   钱娇娘这才认真起来,狄清雅道:“快去看看罢。”   钱娇娘想了想,道:“他们父子的事,叫他们自个儿去解决。”   “皇家父子无小事,再说天家原那样看重太子,怎会无缘无故地打他?”   钱美娘也紧张不已,“是呀妹妹,有什么事,你赶紧去调解调解,他们爷俩都听你的!”   见大家都有些紧张,钱娇娘便就去趟御书房,她到时邢平淳已经被赶走了,邢慕铮正在批奏折,见她过来,抬头看她一眼,手里还不停地朱笔游走。李清泉见她来了,领着太监们行了礼就默默退下了。   钱娇娘没有行礼,原本司仪局的说是皇后见了皇帝也要下跪行礼,邢慕铮自是把这规矩免去了。钱娇娘走过去问他:“做什么动静那样大?丑儿都大了,你还打他,叫他在旁人面前怎么抬得起头?”   邢慕铮似还有些余怒未消,他张了张嘴,最后啧了一声,“你去问他!”   “他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那兔崽子跑哪儿去了,你先回宫,我让人替你找去,我还有些急奏要批,一会儿还要议事,什么话待我夜里回去再讲。”   钱娇娘见邢慕铮真忙得很,也不多说,弯腰捧着他的唇亲了一口,“那行,你忙,别太累着。”   钱娇娘亲完就要走,邢慕铮长臂一捞,让她跌进自己腿上,捏着她的下巴低哑道:“这就想走?”   “你这不是忙么?”钱娇娘媚眼如丝。   邢慕铮低头轻啄她的唇瓣,沉沉笑道:“这点闲暇还是有的……”他压下深吻,话语消失在二人密贴的唇瓣中。   钱娇娘还记得正事,从御书房回后宫不多久,邢平淳就被逮来了。果然如红绢所说,半张脸都肿了。狄清雅与钱美娘都心疼得很,忙让人拿药来替他敷药。倒是钱娇娘这个亲娘不着急,反而凉凉道:“你爹如今当了皇帝,也就不常亲自动手了,你倒是有能耐,能把他气成那样。”   邢平淳嘿嘿傻笑,倒是不见有什么怨气。   “说罢,什么事儿?”   邢平淳继续傻笑,埋头吃点心。   狄清雅与钱美娘都很有眼色,起身联袂告退。钱娇娘留她们吃夜饭,二人都婉拒了。她们接了正在偏殿与小逆雪玩的怜姐儿和平哥儿便走了,逆雪也玩累了,不一会儿就在娘的怀里睡着了。   钱娇娘让人将逆雪带下去,也叫红绢碎儿领了宫婢下去,回来抬了邢平淳的下巴仔细看了看他的伤,眯着眼道:“说罢,怎么惹你老子了?”   邢平淳张了张嘴,却还是欲言又止,“还是让爹说给娘你听罢!”   “行了,磨磨唧唧,哪来的毛病!赶紧说,我忙着呢!”   邢平淳抓耳挠腮,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爹今儿提起我选妻的事儿,他问了我一句话,我答了,他就怒了。”   “什么话?”   “就是……爹问……我是不是……那啥……”   “那啥是啥?”   “就是……那啥……有龙阳……”邢平淳一面含糊一面偷瞄钱娇娘脸色。   “龙阳啥?”钱娇娘越听越糊涂。   “唉,就是断袖!”   钱娇娘拧眉偏了脑袋,她如今虽然能读得许多书,但她还真没读过什么断袖龙阳的。   邢平淳一抚额,一看就知娘亲没明白,他爽性说了大白话,“就是不喜欢女子,喜欢男子!”   钱娇娘可算明白过来了,“啊,是兔儿爷!”   邢平淳猛呛几声,又只能含糊点头。   钱娇娘恍然大悟没好气地道:“你爹也真是,怎么问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怎么是兔儿爷!那他又怎么打上你了?”   邢平淳抱头在桌上,好半晌没作声。   钱娇娘等了好一会儿,没听见该有的回答,她回过味来,傻眼了。   夜里邢慕铮回到寝殿,钱娇娘还有些怔愣不能回神。邢慕铮挥退宫仆,将她的袖子撩起,褪下她原有的镯子,将另一只翡翠玉镯套进她手上,“听那小子说了?”   “说了……这是什么?”   “这镯子比你这旧的好,戴着。”   钱娇娘低头看看腕上透绿的镯子,伸手转了两圈,又抬起来看了看,仰头看他,“好看。”   邢慕铮笑了笑,亲了她一口,起身换衣裳。钱娇娘跟着起身帮他的忙,眼里还有些浑噩,“我听说……那是一种病?”钱娇娘对这着实知之甚少,她以前不知从哪听说,说这是病。   邢慕铮叹一口气,“那不是病。”   “不是病?是正常的?”钱娇娘抓着邢慕铮的腰带,迫不及待问。   邢慕铮在军营里待得久了,这些见得多了,“嗯,不是病,只不过不爱与女子行房事罢了,有的人男女不忌。原就有许多贵族,家中有妻有妾,还养小倌。”   “哎呀。”钱娇娘感觉头有些晕,这可真有些为难她了,只是听到这不叫病,钱娇娘又松了一口大气。“那咱们丑儿……是只爱男儿?”   邢慕铮一听脸色就沉了,他重重哼了一声。   “哎呀。”钱娇娘后知后觉又叫一声,“那咱们的孙子怎么办?”这只爱男子……男子也生不娃儿来呀。   “什么怎么办,你给他找个媳妇,灌醉了叫他们洞房了就是。”邢慕铮脱了龙袍往地下一扔,脸上满是不豫之色。他虽明白这事儿,但也极不乐意这事儿。两个汉子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第三百六十六章   钱娇娘没好气地拍他一下,拾起龙袍挂在架子上,“你不乐意,也不能打孩子啊!”   “那小子死犟,好像心里有人了。”   “真的,是谁?”钱娇娘立刻回头问。   邢慕铮脸更黑了,“我怎知道!赶紧的,叫他明儿就成婚!堂堂太子,这传出去邢家的脸还要不要!”   “行行行,消消气,消消气。”钱娇娘难得见邢慕铮这样生气,她只得先安抚气呼呼的丈夫,待睡下后才能自己想事儿。   她有半宿没睡,隔日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坐了许久。   过了几日,邢平淳全不敢出现在邢慕铮与钱娇娘面前,自己悄悄儿搬到外头定西侯府去住了。那儿本来就是要改建成太子府的,只是还未峻工,钱娇娘也舍不得邢平淳,就一直留他在东宫里。这日钱娇娘对邢慕铮道:“丑儿那事儿……我有一个想法,等明儿你叫丑儿过来,咱们一齐坐下来商量商量,不过我得先说好,你可不能又突然发脾气!”   邢慕铮一听就知道钱娇娘要帮邢平淳说话,他皱眉道:“有什么好商量,这事儿没得商量!”   “好声气儿些!”钱娇娘叉腰,“这事儿得听我的,这也没得商量!”   邢慕铮眉头皱得死紧,最后重哼一声,一甩袖子出去了。   钱娇娘与邢慕铮说了,又悄悄地把邢平淳叫了进来,郑重其事地问他,“你这是心里有人了?”   邢平淳犹豫地看了钱娇娘一眼,点了点头。   “谁?”   邢平淳道:“娘,这你就别问了,我也不知道那人有没有这样的心思。”   “敢情你这还是单相思?”钱娇娘挑眉。   邢平淳摸了摸鼻子,挠了挠头。   “不愿改?”   邢平淳一顿,又缓缓点了点头。   钱娇娘叹了口气,“那我大孙子怎么办?”   邢平淳一听钱娇娘松口了,他忙狗腿地站起来,替钱娇娘捏肩,“娘,我的好娘,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孙子的事儿不打紧,这不是还有逆雪么?”邢平淳来前的确紧张得浑身冒冷汗,他爹一看是死不能同意的,若他娘也反对,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幸亏娘还是那个娘。   钱娇娘恶狠狠瞪邢平淳,“逆儿还那样小,你就打他的主意?”   邢平淳嘿嘿笑,更卖力替钱娇娘捏肩。   钱娇娘由着儿子谄媚,“你可得知道,我要是松了口,你这皇帝就坐不稳了。”便是在侯府也好,他们当个土皇帝,关起门来谁都管不着。这真成了皇帝太子,倒还不好办了。邢慕铮有两个儿子,听说还有大臣时不时地上疏叫他多留龙种,这邢平淳往后若是登了基,若总不娶皇后,那折子岂不要堆成山?再说了,皇帝总要有继承人才行。   邢平淳默默了片刻,“我知道。”   “那你可想明白了?”   邢平淳道:“我若没想明白,我也不敢跟爹娘你们讲。”   钱娇娘道:“你就吃准了你娘我护着你是不?”   邢平淳郑重其事道:“这事儿我还真不敢想。”   “那你还敢提?”钱娇娘瞟他,“若是我跟你爹都不应允,你打算怎么办?”   邢平淳嘿嘿笑道:“听爹娘的呗。”   “当真?”   “当真!我早就想明白了,爹娘都是爱护我的,你们若都不同意,定然十分为难,我发了誓要做天下第一孝顺的儿子的,岂能违逆父母?”邢平淳拍拍胸脯,说完又谄媚道,“当然,爹与娘又都是天下第一讲理的人,我知道你们一定能体谅儿子的!”   钱娇娘哼了哼,抬手刮了刮他的鼻子,“马屁精!”   邢平淳捂了鼻子,他嘟嚷道:“我这都是肺腑之言!”   钱娇娘道:“你别高兴得太早,这事儿我想了好几日……”   “陛下驾到——”   “吾皇万岁万万岁!”   突如其来的太监声音与宫婢略显慌乱的声音响起来,邢慕铮大步走了进来,邢平淳忙下跪请安,钱娇娘站起来,邢慕铮看着她,对着儿子的方向随意抬了抬手。   钱娇娘干咳一声,邢慕铮走过来,低声问她:“给他支什么招?”   “没支招!”钱娇娘分明什么也没讲,总有种被撞破的心虚。   邢慕铮哼了一声,让跟进来的宫仆都退下,邢平淳有眼色地为父亲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送到邢慕铮面前,邢慕铮接了,但没喝,随手放在桌上。   “你们娘俩商议出什么来了?”邢慕铮问。   邢平淳看了钱娇娘一眼,钱娇娘使了个眼色,邢平淳便笑道:“真没商议什么,儿子只是过来跟娘请个安。”   “哦?怎么不见你来给我请个安?”   邢平淳腆着脸道:“儿子这不是怕爹的气还未消么。”   钱娇娘道:“行了,既然人都来了,我给你们说说我的意思,你们都听听?”   邢平淳立刻道:“娘,您请讲。”   邢慕铮当然也是给钱娇娘面子的,他让钱娇娘坐下,钱娇娘便坐在他的身边,开始说她的想法。   其实这事儿认真讲来,也没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钱娇娘的意思,是先缓缓。   她说既然要邢平淳出去游学,便让他先大江南北地走一遭,东宫选妃的事能先停了,也能叫邢平淳自个儿出去见识见识,再想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只走那条路了。他现在还年轻,兴许出去磨砺磨砺,想法又变了。倘若几年后他还能坚持己见,他们也不逼他,只是太子之位得让给逆雪,将来让逆雪当继位。   邢平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答应,我答应!”   钱娇娘看向邢慕铮,邢慕铮眼里还有些不满,认为钱娇娘太过宠着邢平淳,钱娇娘对他挤眉弄眼,逼得他点头。   邢慕铮不想点头,钱娇娘在底下踢了他一脚。邢慕铮无奈,只能顺着娘娘的意思点了头。   邢平淳大喜过望,只是还没等他高兴完,只听得邢慕铮道:“你先别高兴,你娘太惯着你,我的意思,你游学回来,必须得继位,你若娶妻生子,就一直当皇帝,你若不生,就必须等到逆儿能当皇帝为止。”   “啊?”邢平淳顿时垮了脸。   “你啊什么啊,”邢慕铮瞪他,“若不是你娘护着你,你有这般自在?你还想叫我一直替你擦屁股?”   “可是……”他当了皇帝,那些臣子不是更追着他娶皇后吗?   “没有可是,要么你现下娶个妻留个种,我还能宽待宽待,否则你自个儿去应付,你娘想出宫去,难不成还得等到逆儿继了位?”   钱娇娘一想也是个理,“可不是么,你爹当几年皇帝,你当几年,我们把逆儿带出去转转,等他大了,能当皇帝了,你再退位给他!”   钱娇娘一锤定音,邢平淳虽然哭丧着脸,但也不敢再提额外要求。毕竟爹娘已给了他最大的包容。   待钱娇娘的生辰过后,邢平淳便轻车简装地准备去各地游学,与他同行的除了几位老师,还有如今在他宫中任职的吴泽。微服与邢慕铮来送行的钱娇娘望着二人意气风发地骑马并肩而去,颇为话本里潇洒仗剑走江湖的游侠风范,二人并行倒是玉郎潘安,十分养眼。   钱娇娘忽而灵光一闪,转头与邢慕铮道:“丑儿心里那人,不会正是吴泽世子罢?”   邢慕铮拧了眉,“我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   钱娇娘却双眼发光,“如果真是,那还挺好。”   邢慕铮黑脸,“有什么好?”   钱娇娘又望向远去的一行人,缓缓吐出两个字,“般配!”   ***   邢平淳游历了四年,被邢慕铮召了回来,又在他身边以太子身份议上朝两年,邢平淳始终不曾改变想法,身边美人无数,他都坐怀不乱。只是钱娇娘发现他似也没跟吴泽有古怪。旁敲侧击一番,才知道傻儿子还讲都不敢讲,光顾着吃醋破坏人婚事去了。   钱娇娘简直没眼看,邢慕铮却喜闻乐见,他依着自己的计划,禅位给了邢平淳。待过了年,他就与钱娇娘带着邢平瑞出发去行宫,将那儿当作第一处游玩的地点。   邢平瑞这会儿已快十岁了,他长得不全像邢慕铮,却很有二人的影子,只是顽皮也是一等一的。他在宫里长大,难得出宫去玩,这会儿乐上天了,一个劲地催着父皇母后赶紧上船。   邢平淳摸着邢平瑞的小脑袋,“好弟弟,你好好玩,哥哥等你回来。”   彼时还天真的邢平瑞还不知自家亲哥已经等着他回来跳坑,还傻傻地以为哥哥笑得极为和蔼可亲。他咧出一排雪白的牙齿,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钱娇娘与邢慕铮十指相扣,看了看跟在邢平淳身后白衣胜雪的玉面公子吴泽,转回目光似笑非笑地对邢平淳道:“傻儿子,你好好当皇帝,别的不行,总该得有一样强处。”   邢平淳呛声,偷偷瞄了后头一眼,吴泽似是什么也没听见。   邢慕铮已懒得理会这事儿,他转身拉着钱娇娘往船上走,钱娇娘回头艰难地与儿子道别,笑容灿烂,“我们走了,你自个儿保重!”   邢平淳忙上前一步,“爹,娘,记得给儿子写信!”   龙船远去,邢平淳让来送行的文武百官都散了,自己站在柳树下望着江面上远去的船只许久。   吴泽一直无声地陪在他身边。   邢平淳终于从离别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转头对吴泽笑道:“端之,咱们回宫罢。”   吴泽却微一躬身,轻笑道:“陛下,臣也想向您辞行。”   邢平淳的笑容僵在唇边,“你……要去哪?”   吴泽垂眸,“臣想继续游学,收集民间流传的古诗。臣原与您说过的。”   邢平淳干笑两声,说不出话来。   吴泽指指不远处等候的马车,“那末陛下,请容臣就此别过。”   “等等,你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吴泽偏头想了想,“许是一年,许是五年,许是十年。”   邢平淳僵在原处,吴泽认真对他行了一礼,转身走向马车。他上了车,侍从很快驾了马自官道离开。   邢平淳愣愣在原地站了许久,他猛地回神,看了看已不见船只的江面,又看了看不见马车的官道,他顿如醍醐灌顶,冲过去翻身上马,“给朕追!”   吴泽坐在马车里,听着滴滴答答的马蹄声,手里拿着邢平淳赠他的玉笛,神情莫测。忽而背后凌乱而急促的马蹄声将他自思绪中拉回来,他微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侍从在外面道:“公子,天家,追上来了!”   侍从话音刚落,马车四周就已被团团围住,邢平淳冲到马车面前,侍从急忙停下了马车。吴泽掀帘,邢平淳坐于高头大马之上,对他咧开白牙,眼中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决,“端之,一个人终是太孤单,回来罢,待过几年,朕陪你去!”   吴泽停顿片刻,缓缓勾了唇,笑了。   “那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远去的龙船上,一对俪人站在船头,钱娇娘依偎着邢慕铮,挂着满足的笑容,望着江山一片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