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成荣华》 作者:千秋尺 文案: 陈氏有女,铜皮骨、铁石心,最擅宅门手段,明明心黑手辣,偏要做天真烂漫的笑模样; 本以为能无往不利笑到最后,谁想渣爹人品无下限—— 竟拉她去配冥婚! 纯正宅斗文,娘家、夫家两张地图,主营虐渣,附送天雷狗血无数,男主出场晚,自带狗粮。 男主:“夫人宅斗辛苦,婚恋或可怡情。” 女主:“妾身素不喜男子。” 食用指南: 1.本文慢热,后面会渐入佳境,请小天使们多点耐心。 2.人设:女主腹黑,内心强大,怀疑一切感情,包括亲情和爱情;男主强大+1,内心有不为人知的缺爱,而且很羞涩…… 3.感情:先婚后爱,不是一见钟情,也不是娇宠萌宠宠宠宠,作者写的不是恋人,而是夫妻,不轰轰烈烈,但生死不弃。 4.剧情:宅斗?朝堂?虐狗?总归就夫妻档打怪升级,有空就刷生娃副本。 内容标签:强强 女强 主角:陈婧怡 ┃ 配角:陈府众人、江府众人、沈府众人 ┃ 其它:宅斗 ============= 第1章 除服   江南的沐春时节,风和日丽,草长莺飞,正是踏青出游的好时候。湖州城内便是普通百姓,也纷纷携家眷出城赏春,更莫提豪门大户的少爷公子,久居深闺的夫人小姐们,又岂能辜负了这般好光景?却正是:乱花钱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又可叹:林花著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   陈府,上房正屋,立在门口的小丫头远远瞧见二太太身边最得力的王妈妈过来,忙笑着迎上去:“妈妈来了。”   王妈妈点头:“太太午觉可起了?”   “起了,正等您呢!”说着,见她手里端个黑漆托盘,忙殷勤地上前打了帘子:“您快进去罢!”   王妈妈一进屋,便见个妇人歪在美人榻上,衣裳已穿戴了,只一头乌发云也似的散在肩头,手里拿着张大红洒金帖子,正瞧着,手边还放着一张,却正是陈府当家二太太王氏。   王妈妈见王氏这般光景,忙将托盘搁在桌上,道:“这些个小蹄子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怎好叫您散着头发?太太您呀,就是太和气了,当家主母就该是当家主母的作派!您可得给咱们家二姑娘立起榜样来,那些个没眼色的东西,就该统统打杀了去!”   王氏摆了摆手:“你随我嫁进陈家二十来年,总在我耳朵边唠叨这些个,我还能有不知道的?只不过今儿是除服的日子,合该好生打扮打扮,那些个丫头的手艺又怎么及得上你?”   王妈妈听了,忙将王氏的头发拢在手里,一面细细梳理,一面笑道:“是了,我倒是忘了,太太早不是当年那刚嫁过来的新媳妇了,咱们家大爷可是举人老爷,二姑娘都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二太太笑了笑,并不言语。   王妈妈眼珠转了转,盯着二太太手里的帖子,道:“今儿才除服,是谁家眼巴巴地就把帖子送来啦?”   “府尹夫人邀我去她家做客,”又指了指手边那张,“十五有庙会,林家姐姐邀我去铁佛寺进香春游。”   “这样的好时节,正该出去散散,原先还在孝里,如今便好了。只不过……林夫人是您闺中密友,与您常有书信往来的,倒也罢了。这府尹夫人,与您素无往来的,怎么就巴巴请您过府去了?”   “这有什么?”二太太微微哂笑,“老爷是两榜进士,官至翰林。世人皆知,翰林最是清贵不过。三年前大伯离世,老爷更是连上三道奏折,言父母早亡,与兄相依为命,兄长舍弃学业,只因家境贫寒,须养家过活,以成兄弟功名。兄长为他,曾下田耕种,后又自甘为商,为他操劳婚事,好容易将他供得功成名就,身居庙堂。兄长却病痛缠身,英年早逝。所谓长兄如父,于他更是如此。兄长离世,他自请为兄守父制,辞官丁忧,携家眷回祖籍为兄长守孝三年。这在当时,可是轰动全京师的,那湖州府的府尹焉有不知?只是这三年来我们府里深居简出,他们纵然想有什么,也是不能。如今出了孝期,老爷不日即将进京,他这样的人品名声,还愁得不了好缺?府尹大人此时不上来结交,可不就晚了?”说道此处,微微一顿,复又沉吟道,“虽说只是女眷来往,却总涉及了官场之事,还是问一问老爷再说罢。至于林姐姐把头,你使个人去,道我那日带了绮姐儿、怡姐儿一同去得。”   王妈妈应了声是,将支赤金镶青金石的凤钗斜斜插在刚绾好的发髻上,笑道:“太太的头发生得可真是好,又多又密,又黑又亮,二姑娘就是随了您,生了一头缎子似的头发。”   王氏听她夸奖自己女儿,嘴角不禁有了笑意:“怡姐儿生得是好,头发和皮肤随了我,那双凤眼却像她父亲,只可惜还是一团孩子气,和绮姐儿差了两岁,却……”叹口气,转了话题道,“给两位姑娘打的头面得了么?”   王妈妈一拍脑袋:“哎呦,怎么忘了这事!”忙将先前搁在桌上的黑漆托盘端过来,“;得了得了,您瞧,一副赤金镶红宝石头面,一副赤金镶南珠头面,都是最时新的样子,特别这副红宝石的,宝石颗颗红如鸽血,二姑娘生得明丽,戴上这头面,不就成神妃仙子了?”   王氏细细瞧了两副头面,也露出了满意神色:“是不错,”指了那红宝石头面,“把这副送到大姑娘处,再去请大太太,晚上摆家宴,请她带着大姑娘来,好歹出了孝,一家人总该热闹热闹。”   王妈妈福身应了个是,语声却渐渐低下来:“大姑娘是个才女,平日里就爱写个字画个画儿的,穿着打扮上也素来淡雅的,您巴巴地将好东西送去,人家未必就领情的……”   “你懂什么?眼皮子这样浅!”王氏面上变了颜色,斥道。   王妈妈吓得连忙噤了声。   “母亲怎么了?生这样大的气。”   王氏转目望向门口,却见一个笑盈盈的少女撩帘进来,梳着双螺髻,未戴什么首饰,只插一朵蜜蜡花,穿一件鹅黄色百蝶穿花小袄,配月白襦裙,穿戴虽没什么出挑之处,但配着白生生的小脸红艳艳的嘴唇,倒也十分可人,却正是二姑娘陈婧怡。   王氏瞧见自家女儿,脸上哪还有半分不愉之色?招手笑道:“你怎么来了,吃过点心没有,我叫人再上点?”说着便要叫人。   “吃过了的,可别再上了,”婧怡笑着偎在王氏身边,朝王妈妈使了个眼色,“我可得留着肚子,瞧瞧我娘晚上准备什么山珍海味,这会子吃饱了,岂不是亏大了?”   王妈妈便趁着母女俩闲话的功夫,悄没声息地退出了屋子。王氏瞧见,也没说什么。   婧怡看在眼里,道:“您平日最是倚重王妈妈的,待她一向和颜悦色。我看您也不是真生气,今儿怎么就呵斥上了?”   王氏叹道:“她是个忠心护主的,人也伶俐,就是眼皮子太浅,只顾眼前一点子蝇头小利,终是不堪大用。”   “王妈妈是外祖父家的家生奴才,一辈子侍候人的,能有多少眼界,晓得她的短处,知人善用也就是了。”婧怡笑着拉过王氏的手,“不提这些,女儿方才在库房挑了两顶帐子,您瞧瞧,喜欢哪一顶。”指了小丫头手里的托盘,“这顶姜黄色的,绣了流云暗纹,十分精致大气,和您屋里的黑漆家具最配不过,您肯定喜欢,”又指了另外一顶,“过天青绣竹叶纹的,质地轻薄,睡在里头肯定透气,最重要的是爹爹喜欢这样素净颜色。”双手一摊,“您选哪一顶?”   王氏并未答话,只凝目细细打量自己一贯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儿。十四岁的女孩子,已颇具少女身段,面庞莹白如玉,唇不点而朱,眉不描而翠,长长的凤眼顾盼之间更是神采飞扬,端的是明艳非常。只不过梳了双螺髻,留着齐眉的刘海儿,生生多了几分稚气。   不知怎么的,王氏竟觉得眼前的女儿有几分陌生,半晌不知如何言语,直到婧怡轻轻推了推她,方回过神来:“帐子还是透气些好,这过天青绣竹叶纹的我瞧着不错。”又拉着女儿的手去看桌上的头面,“这几年在孝里,不好给你们添置首饰衣裳。如今除了服,总要出门走动的,我叫人给你大姐姐与你各打了一副赤金头面,这是你的,看看喜欢不?”   只见大红色丝绒上,摆着一副赤金镶南珠头面,都是小巧试样,仔细瞧来,竟是精美无比。特别是其中三枚小花钗,钗头雕成花卉形状,用金丝连了米粒大小的珍珠作花蕊,轻轻一动,那珍珠花蕊便忽悠悠地颤起来。   “真是漂亮,”婧怡不禁赞道,“谢谢娘!”   “就知道你爱这些个奇巧玩意。”   “您最疼我了!”婧怡笑着扑进母亲怀里。   “那却不是了,”王氏笑吟吟地低头,注视依偎在自己怀里的女儿,“我给你大姐姐的是副赤金镶红宝石的头面,那红宝石说是南洋的舶来品,可不是这骗骗你小孩子的玩意儿可比的。”   闻言,婧怡微微垂下眼帘,须臾便仰脸展颜笑道:“自从大伯父去世,大伯母的身子愈发不好起来,大姐姐脸上便鲜有笑容,像今日这样的日子,别人不说,大姐姐心里定是思念哀痛大伯父的,您送头面去,就是为了叫她开怀些,送得贵重,才能见您是真□□着她,大姐姐不定就高兴了,大姐姐一高兴,爹爹定然欢喜,爹爹一欢喜,娘便舒心了,娘一舒心,我可就自在了!”   王氏正仔细瞧着她,听她说得这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才见你有个大人样子,却原来是个绣花面,里头还是一包草。”   婧怡只是嘻嘻地笑,并不否认。   王氏见了,无奈地叹息,不知怎地,心里竟是一松。想来近日烦心事多,草木皆兵了,那是自己嫡亲的女儿,纵有什么心思,也不必相瞒她这个做母亲的。   哎,大宅门里,有些心计手段本是正当,可为人母的,却希望自家孩儿无忧无虑,永远不必费这脑子才好。   出了正房院子,婧怡瞥了眼一直跟在身后欲言又止的丫鬟:“碧瑶,有什么话就说罢。”   “姑娘,婢子总觉着,太太方才一直在打量您……”   “那有什么?”   “太太是不是瞧出了什么?”   “那是我娘,有什么打紧的,再说,我有什么可被瞧的?”   碧瑶想起碧玉曾说过的,二姑娘仿佛还是个小孩子,可九岁时就发卖过碎嘴的丫头,嘱咐自己定要小心侍候的话,暗暗砸了咂舌头,再不敢多说一句。   “碧瑶,我们往花园里去一趟,听说爹爹种的兰花开了,我们去瞧瞧。”   “姑娘忘啦,前些日子大姑娘说要画兰花,讨了一盆去。又说大太太屋里常年飘着药味儿,兰花香,驱味正好。老爷听了,把剩下几盆全送去了东院。如今园子里哪还有什么兰花?”   “是么,我倒忘了,那便去搬盆月季,又喜庆又热闹,搁在窗台上,做针线累了,瞧瞧也能解乏!” 第2章 家宴 上   王妈妈一走进大太太柳氏居住的东院,便闻见一股淡淡的药味,待进了里屋,味道更浓了许多。   柳氏与大姑娘陈婧绮都在屋里,柳氏神色恹恹地歪在床上,天气已经很暖和,她却仍拥着床大被,背后塞了两个大迎枕,正就着小丫头的手喝药。   大姑娘陈婧绮却坐在临窗的大案前,纤纤素手握着支狼毫,专心致志写着什么。   王妈妈朝柳氏福了福身:“给大太太请安,”又朝婧绮行礼,“给大姑娘请安,”探头去看婧绮写着的字,“好一手簪花小楷,大姑娘写什么呢?”   婧绮笔下不停,直到将一张纸写完,搁了笔,又将写了字的纸放到一边晾着,才神色淡淡地道:“我在菩萨面前发了宏愿,每日都要为先父抄一篇经书。”   “大姑娘真真是世上最孝顺的孩子,大老爷在天有灵,定会保佑您和大太太福寿安康,诸事顺遂的!”   柳氏此刻已吃完了药,微微笑着接过话头:“借妈妈的吉言,”又瞧着王妈妈手里的托盘,“妈妈来是有什么事?”   王妈妈忙上前两步,将托盘里的红宝石头面给柳氏瞧:“二太太给大姑娘打了副头面,二太太说了,姑娘大了,理应打扮得鲜亮些,出门走动也体面。”   婧绮走过来,也不瞧那托盘,只淡淡地道:“谢谢婶子的好意,只是太贵重了,先父在世时一向节俭,他人不在了,我却不敢忘了他的教诲。”   王妈妈听她这样说,并不搭腔,只微微垂下眼皮。   屋里一时陷入寂静。   “说什么胡话,这是你婶婶的心意,我身子不好,出不得门,你平日就该多跟着你婶子,多听她的教导才是。”柳氏打破沉默,一面佯做嗔怪地说道,一面示意小丫鬟接过托盘。   王妈妈这才笑起来:“那可不是,咱们二太太一心里啊,只盼着大姑娘的好呢!”又福了福身,“二太太今儿晚上摆家宴,请大太太、大姑娘一道去热闹热闹。”   柳氏面有难色:“我这身子,怕是起不来的。”   “请大太太莫怪奴婢多嘴,奴婢觉着,您正该多出来走动走动,晒晒太阳,拉个家常的,松泛松泛心情,这病气不定就全消了呢!”   柳氏闻言,展颜一笑:“妈妈说的是,是我想左了,那就劳烦二弟妹了。”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奴婢这就回二太太去!”说着,王妈妈便起身告辞了。   听得小丫鬟将王妈妈送出园子,一直神色淡然的婧绮才露出了怒容:“什么东西!不过是二婶婶身边的一条狗,也敢这样张狂,竟在我们面前指手画脚,说教起您来了,听她话里的意思,您的病全不必诊脉抓药、人参燕窝地养着,出门走走,百病全消,这是说您躲在屋子里装病了!”   柳氏一哂:“她主子是当家太太,掌着府里的财务账目、生杀大权,又有个争气的儿子,又岂是我这个只剩一口气的活死人能比的?这就叫狗仗人势。”   婧绮原本清新淡雅的面上渐渐露出不忿之色:“二婶婶怎么能够这样,她难道不知道,二叔的功名是父亲拿命换来的!父亲十六岁时本也有了秀才功名,若不是家里供不起两个读书人,父亲怎会中断学业。只因他是兄长,便要牺牲自己么?若是父亲当年继续学业,今日身居庙堂、风光无限的便该是他,我们又何必过这样寄人篱下的日子!外祖父家颇有资产,您的嫁妆自不会少,却怎么填得满二叔科举这无底洞,父亲奔波操劳几十年,蝇营狗苟只为阿堵物,可您何时有过件像样首饰?如今他们风光了,父亲却去了,您的身子也被拖成了这样,二婶婶送来一副红宝石头面,就指望我对她感激涕零了么?真是笑话!”   柳氏见女儿这样神色,不禁摇了摇头:“你心里晓得她是个什么样人,面上却不好露出来,你自己也说,我们是寄人篱下,她有些虚情假意,总比毫不容情强些,这些个首饰衣物也罢了,最紧要的是你的婚事,我的身子这样,她若再不带你出门交际,别人怎会知道陈家还有个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你今年已经十六岁,婚事到底得着落在她头上,所以,不论她对你怎样,你总该顺着。哄得她为你寻个高门大户,到那时,她们还不都得看你的脸色行事。”   “我省得的,”婧绮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您道我为甚这般作态?二婶婶再得意,总越不过二叔去,只要我一日想着父亲、念着父亲,为父亲哀痛得不思饮食,懒怠打扮,二叔便一日不会忘记父亲是为谁英年早逝。只要二叔有愧于我们,二婶婶便有顾忌,绝不敢太怠慢了我们,对我的…我的婚事也只能加倍上心。如若不然,府里传出些她苛待寡嫂侄女的风言风语来,她不免要失了二叔的欢心。”   柳氏闻言,不禁笑道,“你有这样的心思,远胜我这为娘的。诶!若不是你父亲急需钱财,凭他的人品才貌,又怎会娶我一个商户之女,用我的嫁妆去替他兄弟讨媳妇!想来,你的聪明机智便是随了他。你出身虽不高,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三年前在京师便有了才女之名,又生得这样的花容月貌,岂是那除了描花样做针线,便只会撒娇卖痴的怡姐儿能比的?我的绮姐儿,莫说是一般高门大户,便是王孙公子、皇亲国戚也配的。我的好女儿,你定要小心行事,嫁个好人家,在婚事上狠狠压怡姐儿一头,也叫娘出一出多年的恶气。”   母女两个相视一笑,十分默契。   ……   傍晚时分,上房堂屋里已十分热闹,丫鬟们进进出出,搬花盆的、放桌子的、上碗碟的,人人面上均洋溢着笑意,王氏瞧着一向阴沉沉的府里终于有了些人气,面上也不禁有了些许笑意。   婧怡早已来了,还是上午那件鹅黄色百蝶穿花的小袄,裙子换了一条,还是月白色,裙摆上却深深浅浅绣了许多绿色小花。还是双螺髻,却插了南珠头面里的一支小花钗,正是用金丝连了珍珠作花蕊、梅花式样的那一支。走动起来,珠蕊摇曳、裙裾飞扬,端的是灵动俏丽。   只见她依偎在王氏身边,不停嘴地说话逗趣,惹得王氏一阵阵发笑。待到瞧见一个着青色直缀、身形颀长消瘦、面白微须的中年男子进来,便如小鸟搬奔过去,也不行礼,直直扑入男子怀里:“爹爹!”   却原来是昔日为兄辞官丁忧的陈翰林、今日的陈府二老爷,陈庭峰。   陈庭峰见婧怡这般小女儿作态,不由摸了摸她的头发,口里却道:“怎的这样没规矩?”   婧怡闻言,松开父亲后退一步,福身道:“是,女儿给父亲请安。”话说得恭敬,嘴巴却早已翘起来,满脸委屈神色。   陈庭峰见她这样,嘴角一松,呵斥的话哪还说的出来?便四下望了一圈,问王氏:“大嫂还没来么?”   王氏答道:“我已派了人去请,想也快到了。”   说话间,便见帘子一挑,走进两个人来,正是柳氏与婧绮。   柳氏上身穿一件靛蓝色素面斜襟大衫,下着黑色马面裙,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绾了个圆髻,未戴任何珠钗,只耳朵上小小一对赤金耳坠。薄施脂粉,掩盖了苍白的面色,神色却依然憔悴。   婧绮则穿一件白底青花对襟小袄,配一条葱绿色襦裙,头发绾成个比平常略低的飞仙髻,戴两朵珠花,余的首饰一件也无。   这也太素净了些。   王氏见陈庭峰面上已有了不愉之色,心里不免“咯噔”一声。   却见婧怡已笑盈盈走上前去,朝柳氏与婧绮各福一福:“给大伯母请安,大姐姐安好。”随即拉住婧绮的手:“姐姐,娘给我打了一套头面,赤金镶南珠的,我已戴了,好不好看?”摇着她的手,“娘说也给你打了一副,赤金镶红宝石的,姐姐怎么不戴,是不好看么?”   “怎么会,”婧绮笑了笑,“是那红宝石太贵重了,我有些舍不得戴罢了。”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戴得旧了,咱们再向娘要就是了,只要大姐姐喜欢,娘肯定什么都依的。”   “是啊,婶婶一向子疼我,无论什么好东西,都不会忘了我。”婧绮的笑容有些勉强。   “是呀,是呀,娘可偏心了呢”婧怡拍手笑道,“对了,你看我的珊瑚手串儿,是妹妹自己做的呢,我用线穿了一长串,绕在胳膊上,是不是很好看?”   婧绮低头一瞧,红色的珊瑚串子在胳膊上缠了好几圈,衬着雪白的肌肤,果然分外惹眼。   “好看。”她不禁点头。   “姐姐喜欢,就送给你。”婧怡解下手串,便绕在了婧绮手腕上。   “那怎么行,这是你的心爱之物,我不能要的。”婧绮连忙推辞。   “只要姐姐喜欢,我就高兴啦。”婧怡笑嘻嘻地道。   陈庭峰原本紧绷的面色不知不觉已松了,嘴角也带了丝笑意,语气温和地对婧绮道:“这是你妹妹的心意,你就收下罢。”   婧绮闻言,便也不再扭捏,大大方方地朝婧怡道:“谢谢妹妹。”瞧了那手串一眼,确是别出新擦,她倒也是真心喜欢,这一句谢谢说得便也实诚。   而这姐妹相亲的光景瞧在王氏与柳氏眼里,却不知生出了几番曲折心思。 第3章 家宴 下   陈家在湖州地面上其实也算是名门望族,自陈庭峰往上数几代的先祖就出过进士,做过朝廷大员的,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只可惜后人不济,在科举一事上再无建树,家道便渐渐中落了。待得到陈庭峰父亲这一代,已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甚至比一般庄户人家还要不如。只因陈家人自负书香世家,家境虽潦倒,每代人里却总有一两个寒窗苦读的。这就原味着本该是主要劳动力的青年男子,在陈家却是被供养的对象。更遑论书本纸张、进学学资、赶考一路吃穿花销等巨大花费,生生将原先的富户熬成了赤贫。   也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叫陈庭峰一朝飞黄腾达,几辈人苦挨,似乎也有了意义。   陈庭峰这一代共有兄妹三人,大哥陈庭松娶的是余杭一商户之女柳氏,膝下只得一女,便是陈婧绮。陈庭峰行二,当年秋闱中举后由大哥陈庭松做主,娶了湖州本地一位王举人家的嫡长女为妻,便是如今的王氏,二人婚后倒也琴瑟和鸣,育有一子一女,女儿自然便是陈婧怡,而儿子陈彦华自小便十分聪颖,在陈挺松离世前一年已考中了举人,当时年方十八岁。陈庭峰辞官丁忧,却唯恐湖州没有好先生,耽误儿子学业,于是请了旨意,将儿子与儿媳妇留在了京里。   陈庭松与陈庭峰还有一个幼妹,闺名叫做陈锦如,与两位兄长年岁相差得甚大。故而待她成年时,陈庭峰已入了翰林院,身份地位自是大不相同。而且,陈家人天生就一副好相貌,松、峰二人皆生得面如冠玉、玉树临风,陈锦如更是明眸皓齿,美艳不可方物。十六岁那年嫁进了京城江家。那江家大爷江泽是与陈庭峰同一科,皇上御笔钦点的状元郎,当年和陈庭峰同在翰林院,如今却已是户部尚书了。陈锦如嫁的,便是这位状元郎的三弟,虽是庶出,至今也没有官职在身上。但岂不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更何况手足兄弟?   故而,陈府今日的家宴,能到的不过柳氏母女、陈庭峰夫妇并婧怡五人。说是一家人团聚,但一眼瞧去,却不见有什么热闹。   待桌上的菜上得齐全了,王氏便示意小丫头为座上诸人各盛了一碗汤:“快尝尝这道笋干老鸭汤,鸭子在庄上养了三年,笋干是山里庄户今春新制的,又加了人参、枸杞、当归等药材,味道鲜美,又滋补养人的。”   柳氏尝了一口,赞道:“果然鲜得很。”   陈庭峰也尝了一口,点头道:“是不错,既然是滋补的膳食,大嫂又喜欢,你平日就吩咐着灶上常做。”这话却是在与王氏说了。   “是,”王氏笑道,“只是老鸭子难得,若有了,妾身定先紧着大嫂的。”   柳氏刚想接话,刺上王氏两句……这样巧言推脱,好像吃两只鸭子就把她穷死了似的,还要在陈庭峰面前扮贤惠人。嘴唇略动,正要出声,却见婧怡夹了个白生生的菱角肉放在陈庭峰碗里,大声道:“爹爹吃个菱角,您最爱吃的,”夹了块石鱼,“您最爱吃的鱼,”又夹了一筷子水晶烩,“这个也是您爱吃的,爹爹快吃。”   陈庭峰一愣,转目望向桌上碗碟,见自己平日喜爱的菜式桌上都有,且正巧都摆在自己眼前,伸筷可及之处,显见是有意为之。   饶是铁石心肠,此刻他心下也有些感动,念及平日里对王氏的疏离淡漠,不由得更添几分愧疚,便在桌子底下捉住了王氏的手,轻轻握了一握。   王氏与夫君已许久未曾亲近,一向刻板的夫君今日竟在人前如此孟浪,脸“腾”地涨得通红,嘴角却忍不住溢出一丝甜蜜笑意。   柳氏瞧他二人当着自己和孩子们的面面前打情骂俏,那王氏一大把年纪,竟还如少女般忸怩做作,一时间只觉得口里直冒酸气,心中苦水长流。面上却神色不动,垂下眼皮只作不见,心中对王氏的嫉恨又更添几分。   ……   待得酒过三巡,柳氏扶着婧绮的手起身,走到王氏面前,一曲膝便拜倒下去。   王氏慌得连忙起身,亏得侍立在身后的王妈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柳氏,才没叫她真拜下去。   王氏扶住柳氏的手“大嫂莫要折杀了我!”   柳氏作泫然欲泣状:“我本是个苦命人,这几年若不是弟妹的看顾照料,只怕早已随着大老爷去了,我这一拜,是谢你的救命之恩。”说着又要拜下去。   这般作态,倒显得她是施恩图报之辈,王氏心中暗自恼恨,却不好说什么,手上加劲,稳稳扶住柳氏的身子。不叫她有所动作,口中道:“大嫂快别这样,这……”她本欲将陈庭松如何有恩与他们,他们又会怎样报答云云的话说将一番,话到嘴边却觉得腻歪……这些话她在人前已不知说了多少遍,说得自己都开始厌烦起来。停了半晌,只憋出句,“这本是我应当的。”   柳氏抹了抹眼角:“只是我还有件事情,不得不劳烦弟妹……”   王氏一愣,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虽不情愿,也只得道:“大嫂但说无妨。”   “我们绮姐儿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成日里就写写画画的,一颗心也只扑子这上头,原也倒罢了。如今姑娘大了,总要学些针线女红、管家之道的。”她盈盈望着王氏,“我想请弟妹平日理事时把绮姐儿带在身边,指教指教她,另外,我想从外头请个针线师父,仔细教导姑娘们的针线,银子我来出,只是要劳烦二弟妹打听个好些的师父,请家来,到时也叫怡姐儿与她姐姐一道上课。”   王氏闻言顿了顿,随即笑道:“这值当个什么事,明儿起叫绮姐儿来我这里吃早饭,再随我一道处理府中事务,至于针线师父……”   “请师父的事情倒不用急,”陈庭峰接过王氏话头,道,“不日便要进京了,还是等到了京里,安顿好一切,再找好师父教导绮姐儿与怡姐儿。这几日便罢了,请了人来,不多久又遣走,于人于己都是麻烦。”   三年孝期一过,陈庭峰回京本是板上钉钉之请,然因一直未有明言提及此事,王、柳二人其实多有忐忑。柳氏今日相求王氏,其实心中根本不信王氏会尽力教导自家女儿,那请针线师父的话,更只是为了试探陈庭峰。只因若不日即将回京,陈庭峰就不会叫她们这个时候请师父,若当真请了,便只能说明,他们将被长期留在湖州。   柳氏闻听此言忍不住喜动颜色:“是这样!不知二叔定了启程的日子没有?要是定下了,该知会一声华哥儿,好叫他媳妇儿早早收拾院子,不然一家子去,可要乱了阵脚。”   陈庭峰点头:“原定了下月初六我先动身,此番回京,任命上定是要走动走动的,本打算由我先进京打点,待差事有了着落,再接你们过去,这样也不必着急忙慌地收拾。”说到此处,他雨声一顿,随即又道,“只不过,方才我收到华哥儿的信……”   “华哥儿来信了,”王氏乍听见儿子的消息,不禁面露喜色,竟打断了陈庭峰话头,嗔怪地对他道,“您也真是的,华哥儿来信,怎么不和我说一声,他身子可好?学业可有进益?先生有没有提起春闱下场的事?”连珠炮似的竟一时停不下嘴来,可见儿子在她心中的分量之重。   陈庭峰深深望了妻子一眼,道:“今日方收到的,”这便算是对没有知会王氏的解释了,又道,“先生叫他今年先下场试一试,亲身感受一番,胜过整日在家中闭门造车。”   王氏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喃喃道:“只盼一次便能得中才好。”   陈庭峰微微一哂:“你道进士这样好考么,岂不闻范进中举?”   “可华哥儿十八岁时就已经中了举……”   “是啊,咱们华哥儿是个读书的料子,”柳氏笑道,“十八岁的举人整个大齐能找出几个来?再说了,他今年才二十二,这回不中三年后也只二十五岁,二十五岁的进士,大齐又能找出几个来?”   “这孩子天资是不错,只是科考一路下来太过顺利,难免有些自视过高,这却不是好事。正该受些挫折磋磨,否则,我怕将来在官场吃更大苦头。”   话题便一直围绕在官场、科考以及陈庭峰的任命上头,所有人都似乎忘了他刚才的未尽之言。一顿饭吃了近一个时辰,面上看倒也算是宾主尽欢。   ……   婧怡一进屋子,便解下披风塞到碧瑶手里,直直走到桌边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方才舒了口气道:“总算回来了,爹爹讲了一晚上的科举经,什么哪年出了个怎样刁钻的策论题,又有个什么人答了怎样一篇惊才绝艳的文章,什么之乎者也呜呼哀哉,我瞧娘的眼皮子直打架,大伯母困得几乎要溜下桌了!爹爹也可怜见的,成日里面对我们这些妇孺,他纵有鸿鹄之志,偏只得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奴婢见大姑娘听得很是上心呢,不时还点头附和,”碧瑶悻悻地,“想是她得了姑娘这么好的珊瑚手串,乐得精神都好了,只怕今儿晚上也要高兴得睡不着觉呢!”   “非也非也,”婧怡笑道,“大姐是个才女,虽说她只会琴棋书画,不会八股文章,但才女的气派总要作作的,哪能和我们这些只识几个字的睁眼瞎似的一听书就瞌睡?这可与我的珊瑚手串没半分相干。”   “什么珊瑚手串?”一个轻柔的语声传来。主仆二人转目去瞧,只见里屋的帘子一挑,走出个身段窈窕、杏眼桃腮的美貌丫鬟来。 第4章 丫鬟   “什么珊瑚手串?”一个轻柔的雨声传来。   主仆二人转目去瞧,只见里屋的帘子一挑,走出个身段窈窕、杏眼桃腮的美貌丫鬟来,却是婧怡身边另一个贴身丫鬟,碧玉。   陈府早年贫寒,家中并不曾有丫鬟仆从,后来陈庭松行商,陈庭峰有了举人功名,柳、王二人相继进门,陈家渐渐兴旺,方始过起了呼奴使婢的日子。   大齐的世家大族,世传承的除了爵位、权力、财富,还有奴仆……府中的男女奴仆成亲,所生子女亦为奴仆,养到八九岁上就进府伺候主子,自由管事、嬷嬷指点教导为奴之道,待到十三四岁上已十分会伺候人,等到了适混年龄,或许更大些,便由主子做主各自配婚,所生子女又是奴仆。如此这般,周而复始,便是家生的女才、丫鬟了。   这样的家生奴才一向最得主子喜欢,一来,他们最懂主人家心意,行事妥帖。二来,一家老小都在主人家手里,这些奴才往往就是主子身边最忠心的狗。   而如陈府这样的后起之贵,自然不会有家生的奴仆,都是找了可靠的人牙子来,买一些家世清白的奴才进府。   碧玉、碧瑶便是王氏为婧怡从外面买来的丫鬟。碧瑶年纪和婧怡差不多大,性格活泼跳脱,王氏看中她为人机灵,又有带孩子的经验,留了放在婧怡身边。   碧瑶原是农家女,家中兄弟姐妹甚多,年纪虽小,却一直拉扯弟妹的,后来父母为了给长子娶亲,便卖了当时年只八岁的碧瑶,凑齐聘礼娶上了儿媳妇。据说后来这儿媳妇对二位老人十分苛待,儿子畏妻如虎,也不敢多言。彼时碧瑶已是婧怡身边的二等丫鬟,虽是奴籍,但吃穿用度痒痒不差,且有月例银子拿,又岂是她那土里刨食的父母兄嫂能比的?她家里人也曾上门来寻,但碧瑶记恨父母为银钱舍弃她,竟拒而不见,直当自己没了家人,只一心一意伺候婧怡。   碧玉却是婧怡自己选的,入府时已十二岁。她的身份背景与碧瑶差不多,不同的是,碧玉母亲早亡,父亲一人拉扯子女,而她正是家中长姐……碧玉是自卖为奴的,人牙子见她生得貌美,人也乖顺,给了个不错的价钱。原打算挑户大方人家卖去作妾,却不想被小小年纪的婧怡给相中了。当年的小婧怡随母亲一道挑选丫鬟,见十几个女孩子虽都是粗布衣衫,却有几个长得颇为齐整,碧玉便是其中之一。只是这几个优秀些的女孩子或是东张西望,或是偷眼窥视,无不面现惊羡渴望之色,只有碧玉,低眉敛目,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十分镇定。但自小细心的婧怡却发现她双拳紧握,鬓角微湿,其实十分紧张。   王氏本不欲留下碧玉,一是年纪大了,恐怕来历不明带坏了婧怡,且伺候不了几年便要嫁人。二是太过貌美,只怕将来要惹起祸端。但耐不过爱女痴缠厮磨,还是并碧瑶一起留了下来。   婧怡后来曾问起当日之事,碧玉坦言确是十分想要被留下,只因她知道人牙子的打算,如果没有被陈府看中,她便要沦为玩物……这是她唯一一次机会。   “你争取唯一一次机会的方法,就是毫无作为吗?”婧怡这样问她。   “也不是的,奴婢进府那日未破晓就偷偷起身,去河边洗了头,换了自己最干净的一身衣裳,仔细疏了头发,剪了指甲。至于到了府里……我听人牙子说,大户人家是最讲规矩的。”   自此,婧怡便知道碧玉虽和碧瑶差不多出身,碧瑶是个一根筋,她却是个聪慧有心计的,且她愿意将自己的心思坦白给婧怡,就是表了忠心。   可见人的心肠,有时候真是天生的。   这些年来,婧怡对身边两个丫鬟十分亲厚。相较之下,与碧瑶更为亲近,出门走动也多带她。但若论倚重,却是碧玉更多一些,婧怡屋里的事,也都交给了她。   转眼六年过去,十四岁的婧怡俨然是标准的名门贵女,而十八岁的碧玉也成了附中丫鬟里的拔尖人物。   言归正传,碧瑶听碧玉问起珊瑚手串来,登时心疼地直抽气:“就是姑娘平日最喜欢的那一串,孝期里不能戴,也常拿出来把玩的。谁知今儿刚戴上,就被大姑娘讹了去!”   碧玉想了想,笑起来,走到临窗的黑漆大案前,在上头的针线笸箩里翻了翻,拿出个丝绒口袋来,打开给碧瑶瞧:“你说的是这个么?”   碧瑶伸过头一看,登时傻了眼,只见巴掌大一个丝绒口袋里,装了大半口袋形状不大规则、个头却极小的红珊瑚珠子,瞧着和婧怡方才给婧绮的那一串上头的并无二致。   碧瑶张口结舌。   “哈哈哈,好你个没见识的丫头!”却听婧怡靠在桌边捧腹笑起来,”你道那是什么,那不过是我绣在鞋面上作点缀用的东西。你还记得我给娘做的那双月白色绣牡丹花的绣鞋么,那牡丹花的花心是不是就缀着这种珊瑚珠子?而且啊,”她拖长了语调,“这是我心甘情愿送给大姐的,可不是她讹去的。”   碧玉接口道:“这袋珊瑚珠子是还在京城时姑娘自金玉坊淘来的,不过是些无用的边角碎料,一袋子也不值几个钱,姑娘叫人在中间穿了孔,平时就绣在鞋面上点缀。后来又穿了个手串子,”顿了顿,微微笑道,“虽说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那是姑娘亲手做的,且的确十分新奇漂亮,倒也是个好物件。”   碧瑶愣了半晌,突然也大笑起来:“奴婢就是个丫鬟,斗大的字就认得一筐,不晓得那金啊玉的好歹,再正当不过。可大姑娘是京城都出名的才女,怎的也这么不识货?我瞧她刚才那样子,喜得眉花眼笑地,都忘了要假清高了!”   婧怡道,“大姐整日里就爱舞文弄墨,于针线一事上从不上心的,又怎会晓得这些门道,”又笑了阵,方收了声,道,“我有些乏了,你去给我要点子热水,我要洗个澡”   碧瑶见婧怡神色,知道她有话要对碧玉说,一福身便退了下去……碧玉做的事,她隐约知道些,不过主子没吩咐她,她就知趣地不问不提。   见碧瑶挑帘子出去了,碧玉方才道:“姑娘吩咐奴婢留意的事,奴婢已得了消息,”语声渐低,“这几日的确有人从京城来,不仅来,还来了两拨。”   婧怡点头:“我见娘这几日总是神思不蜀、心事重重,府中却并无什么大事,料想是京里传来了什么消息,父亲返京一事生了变故,才叫你留意打听京城是否来了人。今日晚饭时,爹爹一提起哥哥来信,娘就突然出了声……母亲打断父亲说话,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我才更加确定,京城一定有了变故。而父亲神色安定,此事应与他任命之事无关,于他甚至可能并不是什么坏事。大伯母守寡,又是湖州本地人,在京城没什么相熟的人,也不可能是她的事情。娘这样极力隐瞒,我料想,这件事情,多半与我和大姐有关。只怕,不利于我。”   “话是从门房上的李小全嘴里传出来的……五日前正是他当值,京城来的人是个面生的管事模样人,是吴管事接的人,午饭就没有在府里吃,去了闻波楼吃的席面。晚上更是到翠花弄里喝了一夜花酒,直接宿在了外头,第二日便走了,府里人鲜有知道的,那几日二老爷正巧在庙里为大老爷办水陆道场,对此事只怕并不知情。”碧玉低低地道。   那接人的吴管事,是王氏身边王妈妈的丈夫,夫妻两个一起陪嫁过来的,原管着王氏的陪嫁庄子,陈家人回湖州守孝后,进府做了马房的管事,是王氏的嫡系亲信。   “第二拨是今天下午到的,是大爷身边的陈贵,直接去外书房找了老爷,现已歇在了外院。这件事并没有刻意隐瞒,只是二太太下午忙着家宴,没有顾上罢了。”   面生的管事模样的人……婧怡沉吟着,没有立刻接口。   “姑娘觉着,那面生的管事会是谁派来?”碧玉打量着自家主子神色,问道。   婧怡微微一笑:“八九不离十了,不过想知道他所来为何,只怕还得着落在王妈妈身上。”   “姑娘何不直接去问二太太,您俩是亲母女,有什么事她是绝对不会瞒您的。”   “不行,”婧怡摇头,“娘实在太在意爹爹了,在有些事情上,做法未免有失偏颇,而爹爹的心思……不能叫他觉着我和娘已拧成了一股绳,这样只会让他对我们防备更深。”   碧玉微微叹息:“二老爷的心,实在是长偏了地方。”   “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这正说明了爹爹是个真正的好人。是娘太天真,居然相信男子之爱。”这未出阁的姑娘,说起情爱之事,还是自己父母之事,竟面不改色。   碧玉笑起来:“姑娘多大个人,也晓得男女之爱了?那《莺莺传》不过是个话本子,作不得真的。夫妻之间,自然还是相敬相爱、和和美美的多。”   婧怡本想说,男子多半三妻四妾,对发妻最多不过相敬,又岂能真的相爱?转念一想,碧玉是奴籍,即便以后自己将卖身契还了给她,她所嫁之人也必不富贵。生活或许借据,但说不好真能相敬相爱。一念及此,便笑盈盈朝她道:“门房上的李小全,就是长得人高马大,白面皮,大眼睛双眼皮儿的那个?这些事虽说不是机密,也不好乱讲的,他怎么就告诉你了?”   碧玉的脸涨得通红,半晌一咬牙道:“那个李小全身强力壮的,看着就有一把子力气,口舌也十分灵便,却整日坐在门房里看大门。”言下之意,是嫌弃李小全不思进取,空有一副好皮囊了。   照常理讲,她本不该对未出阁的姑娘说出这样的话,只是她知道自家主子打小就有主意,怕婧怡一时误会,真将自己指给了李小全,毕竟她早已到了配人的年纪,到时再后悔,可来不及了。   事关自己的终身大事,她也顾不得羞臊了。   见碧玉并没有为男子的皮相和花言巧语所惑,婧怡满意地点了点头,沉思半晌,复又问道:“碧玉,在你心里,你所嫁之人该是什么样的?”   碧玉望了婧怡一眼,认真想了想,良久方道:“奴婢想,他应当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是个英雄。”   ……   东院上房,   婧绮早由丫鬟服侍着回了自己屋里歇息,柳氏卸了妆,脸色蜡黄,眼下青黑,却仍没有睡的意思。相反,她正面色阴晴不定地在屋中踱步。只见她来回走了十几趟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奔到梳妆台前,拿出一个雕红漆的首饰匣子来,又自衣领里拉出把钥匙,开了锁,小心翼翼取了上头的首饰,才自下面的夹层里拿出个十两的银锭子,想了想,又拿出一个,才将夹层与首饰原样放好,上锁,将匣子搁进梳妆台最底层的抽屉里,又把钥匙塞进衣领子里面,才叫了贴身丫鬟彩枝进来,把两锭银子塞到她手里,吩咐道:“你不是和二太太院里的洒扫丫头翠儿走得很近么,你现在去,叫她留意二老爷二太太都说了什么,若得了什么信儿,还有重赏。”   待彩枝着急忙慌地出了屋子,柳氏才坐倒在床上,累得呼呼直喘气,半晌暗自咬牙,王氏啊王氏,你想害我和我女儿,可别叫我抓住了什么把柄,不然,也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第5章 夜话 上   春日的夜静悄悄地,月已西沉,唯有漫天星斗明亮又寂静地注视着这无边的红尘。   陈府上房的里屋还亮着灯,孝期已过,陈庭峰今夜宿在了王氏房里……三年来他以为兄长守孝为名,一直歇在外院,从未踏足上访一步。   许是家宴毕时辰已晚,许是再也找不出理由,许是终究对妻子产生了些许愧疚,他没说留下,也没说不留下,只吩咐丫鬟上茶。等到王氏小心翼翼地来问是否备水洗漱时,他就淡淡“嗯”一声,起身进了里屋。   陈庭峰是个真正的正人君子,在女色上头并不热衷,与王氏成婚后,二人虽并无十分情热的时候,但他也从未对其他女子假以辞色,他虽不温柔、不体贴,甚至从来未曾对她嘘寒问暖,但至少他专一。故而王氏对自己这段不温不火的婚姻,心中其实是满意的。更何况陈庭峰后来高中,官途顺遂,她一个乡下举人家的女儿成了京官的太太,这一辈子也算没有白活。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那个叫朱巧儿的贱婢出现的时候!   那是十年前,怡姐儿只有三四岁,陈庭峰有一日去朋友家中参加诗会。第二日回来时马后便缀着一顶粉红小娇,里面坐着的就是朱巧儿。   他去赴诗会,醉酒宿在了朋友家中,那最擅风月的主人家给每位留宿的客人都准备了一名美婢……朱氏便是这样进的门。   陈庭峰对此并没有多作解释,只吩咐王氏给朱氏安置住处,也不说给什么名分,之后甚至再未提起此人,更遑论去她那里过夜,直将此事忘了一般,那朱氏也识趣,整日里呆在自己屋中,从不出门。   王氏虽然恨得眼珠子里都要沁出血来,但也无可奈何,见陈庭峰这样态度,又兼王妈妈在旁劝慰,好歹气平了一些。   然而,朱氏却是个争气的……一个多月后,突然晕倒在她住的小院外头,然后,便被诊出了喜脉。   是不是真晕不知道,但肚子却货真价实。   陈庭峰的语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歉疚的味道,和王氏商量:“……可以把孩子养在你名下,你若嫌她出身卑贱,不愿养也行,就叫她自己带着,或者,”他语声渐低,似有不忍,“等孩子出生了,就将她另外配个人。”总之,要留下孩子。   王氏直觉得肝肠寸断,终于和丈夫大闹一场,最终却仍应了下来……等孩子出生了,便将朱巧儿打发出府配人,孩子记到她名下。   三日后,朱氏来给王氏立规矩,在台阶上滑了一跤,小产了。   陈庭峰听闻此消息,并没有特别反应,但此后一个月里,没有和王氏说一句话。   朱氏出了小月后,被抬了姨娘,陈庭峰特意嘱咐了她的吃穿用度,却仍不去她屋里,王氏处一个月也最多不过一两回,大半时间都歇在书房。   陈庭峰举家迁回湖州时,并没有带上朱氏,王氏松了一大口气,想是时过境迁,丈夫终于淡忘了当年之事。   然而,三年来陈庭峰莫说是过夜,便是在王氏处坐在、说两句话的时候都局指可数。虽说孝期里夫妻分房是正当,可大户人家里又岂会真守三年?小心莫要搞大了肚子也就是了。何况,毕竟是兄长,并非父母。   直到此刻,王氏才不得不接受现实……他二人之间,终是不复当年了。   所以,今日陈庭峰的诸般作为,于王氏而言已可谓受宠若惊。   ……   见丈夫仍歪在踏上看书,王氏轻轻走过去,温声道:“夜深了,老爷还是早些安置吧。书明儿再看不迟,仔细伤了眼睛。”   陈庭峰闻言,抬起脸来,一张清瘦的面庞毫无表情:“不是很挂念华哥儿么,这会子怎不听你问起了?”   王氏表情一僵,勉强笑道:“我晓得他一切都好,也就放了心,信……明儿再看罢。”   “原来是这样,我还为你是知道了锦娘托华哥儿捎来的话,心中起了什么小心思呢。”   “锦娘捎话来了,什,什么话?”王氏面色已现惊惶,却还强作镇定。   陈庭峰一甩手,将手中书卷重重扔在榻上,冷笑连连道:“你当真以为自己能将府中之事瞒得密不透风?你以为吴永福将人引到外头过夜,我就不知道了?陈府的二太太是当家主母,眼见着就要只手遮天了不成!”   王氏面色变了几变,胸口不停起伏,显见得惊怒非常。她对陈庭峰本有万般柔情,一心只念着破镜重圆,但这般不留情面地痛斥,却将她不切实际的梦击得粉碎,倒把她性子里原有的刚强与机智激了出来。只听她冷声道:“老爷这话妾身就听不懂了,我是您过了六礼、明媒正娶的妻子,自然是这陈家的当家主母,不过若说是只手遮天,妾身可万万不敢领受。锦娘来信不假,可妾身何曾要隐瞒您?那江家管事自己要去外面吃席面喝花酒,我们作为锦娘的娘家人,怎么也不能拂了人家的意。”顿了顿,起身自桌案上拿起封信递给陈庭峰,“方才打断您的话,自有妾身的道理……锦娘信上写得明白,她近来身体不适,又思念至亲,请您先带个侄女进京,过江府小住一段,以作陪伴,末了又言,怡姐儿活泼聪明,她一向喜欢得紧,三年不见,实是十分想念。”她面上现出了委屈之色,“虽没有明说,可锦娘的意思,分明是要怡姐儿进京,您刚才贸然提起,叫绮姐儿情何以堪?而且,我想着,这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们本都要回京城的,不过时间早晚,左不过差一两个月。这才不想让您当众提起,免得尴尬。”   他们口里的锦娘,说的便是陈庭峰的幼妹来,嫁入京城江家的陈锦如,五日前,自京城来送信人,正是江家派来的管事。   陈庭峰闻言,将手里书信瞧了一遍,面色稍霁,但语气仍是不好:“难道你这样遮遮掩掩,绮姐儿便情能以堪了?再者,”他语语声一顿,“你当真不晓得锦娘的言下之意么?她家的宁哥儿今年也已十五岁了罢。”   王氏笑了笑:“是啊,再怎么心急如焚,也不必急这一两个月,锦娘特地提这么一嘴,只怕是看中了我们家怡姐儿,想亲上加亲,此番不过暗地里探探咱们的口风,”她长叹一声,“哎,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婚事,咱们家根基浅,交际圈子又窄,想在京城给女儿找门好婚事,可不怎么容易……您若不是和江大人同科,后又一同进了翰林院,锦娘又怎么嫁得了江三爷?锦娘若不是你妹子,咱们怡姐儿又怎么有机会进江家的门?这样的机遇可只有一次,荣华富贵先不说,婆婆是姑母,自然更多亲近疼爱,夫君是表哥,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也不一般纵有什么不好的,我们是宁哥儿的舅舅舅母,娘亲舅大,宁哥儿总要顾着咱们的颜面,如此便是一辈子平安顺遂的日子。?可是……我瞧老爷的意思,这样的好婚事,您是不打算给我们乖巧懂事又最孝顺听话的女儿了?”   屋里一时陷入了寂静。   良久,陈庭峰长叹一声,道:“她是我的女儿,又向来与我亲近,我怎会不盼望她有个好归宿?只是,那也未必非要嫁入高门大户不可的……我有那么多的同科、同年,他们的子侄辈里难道就没有一个配得上我们怡姐儿的?选一个人品俊秀、相貌端正又才华出众的,看在我的薄面上,他们家也不会苛待怡姐儿,待丈夫考出了功名,有的是她的好日子过。”   王氏的声音幽幽地:“所以,江家这头,您是预备着留给绮姐儿了的。”语气笃定,却不是在问他。   陈庭峰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绮姐儿是个苦命孩子,大哥走时将她托付给我,我怎能不多看顾些?她已经十六岁了,大嫂的身子这样,如果一旦……便是十九岁。成了老姑娘,又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怕只能给人做填房继室……你也说了,婆婆是姑母,丈夫是表亲,这可怜孩子的日子总能好过些,他日九泉之下,我也好有面目去见大哥。”   王氏只觉着一颗心空落落、凉飕飕地,尽管早有预料,但听丈夫真得说出来,仍是胸中发苦喉头发甜……你心疼侄女的命苦,又有谁来可怜我的女儿?她出生时你已是朝中官员,她本该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可事实上,她吃的穿的用的从来都矮绮姐儿一头,便是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只要绮姐儿看中了,她便得乖乖给姐姐,小时还知道哭闹,打四五岁起,有什么东西她便都让姐姐先挑了。   如今,便是婚事,也要拣人家挑剩的么? 第6章 夜话 下   不,绝对不行!自己的女儿何为要牺牲在这种无休无止永无尽头的报恩中?她不欲害人,也绝不许人欺到她头上,她女儿头上来!   只听她惨然道:“老爷只道自己心疼侄女,九泉之下能见大伯,我这个做婶子就是黑心烂肺,要将侄女推进火坑么?想来我死了之后,进的便该是十八地域了。”   陈庭峰微微赧然:“我也并菲全然怪你,毕竟作为母亲,你将更好的出路留给女儿,本页无可厚非,只是……”   “不,您错了!”王氏的神情忽地激动,一下站起来,“您错了老爷,两个姐儿自小到大,不论是什么,好的我都给了绮姐儿,妾身自然心疼怡姐儿,可妾身更要顾全老爷想要报恩的心!她们两个的婚事,妾身不敢说管叫绮姐儿嫁得更好,但妾身敢用姓名担保……不偏不倚!两个姐儿的嫁妆也是一样的份例。”   见陈庭峰被震住,一时说不出话来,王氏长叹一声:“您是男子,想的是国家大事,哪里懂得后宅妇人的门门道道……您一心顾念着大嫂与绮姐儿,便以为别人也和你一样么?锦娘难道不晓得大嫂的身子,不晓得绮姐儿已十六了么,她信中怎么只言片语也未提及?你只道两个姑娘一样人品出众,哪个嫁进江家都好,您怎知道锦娘就能允了的?”说到此处嘴角不禁浮出一丝哂笑,“咱们家的这位大姑奶奶,出门子前是陈家的姑娘,如今却是江家的三夫人,和武英王家的丰阳郡主都做着妯娌,眼界又岂能同往日一样。咱们瞧两个姑娘是千好万好,可人家未必一样,尤其绮姐儿,她生父已亡,母亲身子孱弱又是商贾出身,更无亲生兄弟,这样的身世,莫说江家,平常的官宦人家恐怕都艰难……妾身只怕,咱们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根本没这个意思,只不过就是想念亲人罢了。退一万步讲,锦娘是真心与我们接亲,且甘愿接纳绮姐儿,那宁哥儿的父亲,江家的三老爷能应么?江家的老太太能应么?便是都应承了,绮姐儿进了门,日子便能好过么?据妾身所致,宁哥儿的那位庶兄,先头去了的媳妇虽也是庶出,却是京兆尹家的姑娘,将来再娶的继室定不会差,江家大房丰阳郡主娶的儿媳妇,可是侯府的嫡女!莫说是绮姐儿,便是怡姐儿,您此番回京若有幸能重回翰林院,她作为翰林家的嫡长女,嫁给江三老爷的嫡子,勉强还说得过去,但前几年的日子只怕也艰难的很,更何况您的任命如今也只是未知数罢了。”   王氏的一番话,直将陈庭峰噎得哑口无言,想想也对,绮姐儿出身的确不好,锦娘那头怕真是自己一厢情愿了。只听他哑声道:“那,那可怜孩子怎么办,难道就说不到一个好人家了?叫我有何面目去见大哥!”   王氏见一心只读圣贤书,心里只装着朝廷大事的丈夫果然不懂后宅之事,一颗心才总算定下来,不禁也放缓了语气:“妾身将心待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其实妾身早已思量过绮姐儿的婚事,已有了计较,可老爷只把我当成个自私小人,又怎会听妾身的逆耳忠言?”   陈庭峰本已陷入绝望,闻听妻子此言,如暗夜中忽现光明,连忙问道:“什么计较,你且说来。”   王氏道:“老爷觉得将怡姐儿配个出息的举子最好,前头虽苦,待夫君科举得中便也好了,正是先苦后甜。妾身却觉着,这条路正该是绮姐儿的,”见陈庭峰露出深思之色,继续道,“怡姐儿那丫头成日里只晓得吵吵闹闹、撒娇卖痴,爱的也都是些女儿家玩意,于未来夫君的功课只怕有害无益。绮姐儿却不同,那孩子自小就爱读书写字,说是满腹诗书也不为过,嫁给那备考的举子可不正是锦上添花,说不好,那本该读几年书才中的,得了她这个贤内助,便能一举得中了呢!不过……”   “不过什么?”陈庭峰正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   “不过,绮姐儿将来所嫁之人,不须看什么出身,也不必看相貌,只要人品佳有才干,便也是了。以妾身之见,越是寒门学子,越是使得。”   “这是为何,你是怕绮姐儿的出身不好遭婆家嫌弃?”陈庭峰面有不愉之色,“我为她在知交好友中择一门亲事,她夫君公婆看在我的面上,必会善待她的。”   王氏摇头:“他们瞧在您的面上是会善待绮姐儿,可她也定过得谨小慎微,对婆家人也得感恩戴德,这样的日子,不过面上风光罢了。但若我们给她选一个寒门学子,预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就不同了”她顿了顿,道,“绮姐儿相貌才品十分出众,定能得夫君爱重。兼是低嫁,又有嫁妆傍身,那寒门小户人家不得供菩萨一样供着她?老爷您是两榜进士,在举业上能指点姑爷,将来官场更可提携。平日里若有什么难处,我们作为绮姐儿的娘家人,亦会鼎力相助。诸般种种,皆是绮姐儿的恩德,那未来姑爷但凡是个有良心的,便会感念绮姐儿的好处,将来飞黄腾达,也会感恩于她,才是一辈子顺心如意的好日子。岂不强过倚靠情面与施舍换来的富贵荣华?”   这番话确实说得在情在理,陈庭峰思索良久,喟然叹道:“说得不错,这样安排,绮姐儿虽要过一段清苦日子,却也有奔头,确实是好出路……是我错怪了你,可是,你为何不早与我说明?”   王氏面上现出三分怨怼之色,道:“您将妾身当成那蛇蝎样的人,又何曾肯听我一言半句?更何况,老爷有多久没来我这里了,有多久没和我说一句话了?”   “我这些年一直冷落你,而你却仍记着我的吃穿喜好,对我嘘寒问暖,如今,又这样上心绮姐儿的婚事,是我对不住你,”陈庭峰握住王氏的双肩,感觉手下骨节突出,竟消瘦地厉害,不禁更加愧疚,“以前都是我糊涂,再不会这样了,我定会补偿这些年来亏欠你的一切。”   王氏眼含泪光,哽咽道:“只要老爷愿意相信妾身,便是玩死,我也甘愿。”   “胡说什么,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不过,”陈庭峰将妻子拥入怀中,“依你所见,锦娘这头也并非什么好去处,怡姐儿要怎么办,总也要说个妥帖人家,她今年也十四了,待她姐姐出阁,紧接着便是她了。”   王氏暗道,总亏你还记着有这么个女儿,面上却微嗔道:“说不好是我们一厢情愿,锦娘压根没有这心思呢。这件事急不来,等到了京里,见机行事也就罢了。不过,我们也不可只盯着江府这头,高嫁是风光,可我觉着还是寻一个门当户对知根知底的人家更妥当,总不能误了姑娘的一辈子,您说是不是?”   陈庭峰点头:“说得不错,不过,怡姐儿的性子太娇。又孩子气,可得好好磨一磨,眼见着便要及笄了,你该多加教导才是。”   “老爷说的是,绮姐儿明儿起来我这学管家,我思忖着叫怡姐儿一道,一来收收她的性子,二来也叫她和她姐姐学学。”   “嗯,都依你。”   两人相视一笑,心中皆是十分舒畅。这对男女虽是夫妻,多年来却感情淡薄,如今一个年过不惑,一个徐娘半老,却不知怎的有了小别胜新婚之感,这良辰美景,自不可辜负,其中旖旎,不必多说。   ……   柳氏这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稳,做了一整晚光怪陆离的梦,有时梦见婧绮风光大嫁,穿戴着凤冠霞帔朝她跪拜,又梦见自己已死了,尸身被随意扔在后山上,她想靠近,却又不能。她晓得是梦,想要醒过来,又被魇住。   待清晨起身,只觉得大汗淋漓,精神虚脱,病势似又沉重了一分。直到彩珠进来伺候,才强打起精神,急急问道:“怎样,可有什么消息?”   彩珠一面伺候柳氏洗漱梳头,一面低声道:“翠儿说,她不过是个院子里的洒扫丫鬟,主子们夜里的私房话,她可听不着。不过,既然收了钱,也不会不办事,自会留意二太太屋里动静……今儿一大早,王妈妈便去了二姑娘处,叫二姑娘同大姑娘一道去小花厅议事。”   柳氏气得几乎跳起来:“这值当什么事,那是她的亲生女儿,她不得使劲拉拔着?就凭这种事,还当个消息来传!”   彩珠俯下身凑到柳氏耳边:“翠儿还说,二太太屋里昨夜要了水。”   柳氏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忍不住“呸”了一声:“多大年纪了,还浪得没边儿,什么举人老爷家姑娘,不知道地,还只当是勾栏院里出来的货色!”又骂翠儿,“就这点子烂事,也敢收我二十两银子,黑了她的心烂了她的肺,迟早叫人牙子拉出去卖了!”   彩珠低眉敛目,一副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她自然不会说出那二十两银子叫她扣下了一半,只给了十两翠儿。 第7章 探听   王妈妈撩帘进屋时,婧怡已用毕早膳,正由碧瑶服侍着起身。只见她梳双螺髻,戴两支珠花,上身一件鹅黄色对襟小袄,下着水绿洒花裙,气色红润,精神焕然,水嫩得直如青葱一般。   王妈妈一福身,笑道:“二姑娘起得好早。”   “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这两样都占了,起得早也是应当的,”婧怡笑盈盈的,“再说,妈妈起得可比我早呢。”   王妈妈抿嘴道:“哎呦,我可不懂这文文绉绉的话,不过,老奴是奴才,自然得早早起身伺候主子,姑娘怎好和我比得。”   “您在母亲身边这么多年,是她最得力的人,于我更是长辈,妈妈千万不要自谦才是。”   王妈妈闻言,忍不住笑起来:“二姑娘可折杀老奴了!伺候主子是本分,只盼太太和二姑娘不要嫌弃我这把老骨头才好呢,万不敢当姑娘一声长辈的。”   婧怡微微一笑,转了话题道:“妈妈这样早来,可有要紧事?”   “是太太请姑娘过小花厅去……大姑娘打今儿起跟着咱们太太学管家,老爷的话,叫您一道呢。”王妈妈顿了顿,语带征询,“各处管事们都是赶早来回事的,姑娘要是已收拾妥了,要不,咱们这便过去?”   “妈妈说的是,可别耽误了正事。”说着,便领了碧瑶,同王妈妈一道出去了。   却说起陈家立府,多半还是在陈庭峰金榜题名,一家人搬去京城之后才置办的起了产业,现都由陈庭峰之子陈彦华和他媳妇刘氏照管着。湖州老家这边,陈庭松早年行商所得,皆用在了兄弟的学业上,柳氏进门的嫁妆也被他挪去给兄弟娶了媳妇,如今只余下一个铺子并几十亩田地,铺子租出去做着杂货生意,田地也佃给了农户,收上来的租子都由柳氏收着,账册也在她处,一应事务都由她自行处理,算作了她的私产。   因而,老家这边所谓的家产,其实就是王氏的陪嫁,王氏娘家有良田千亩,是本地有名的富户,她父亲少年时也曾读书,一路考中举人,却再没能更进一步,连考三届落第后终于死心,花钱捐了个不用上衙门点卯的八品小官,在家做起了地主老爷。   王老太爷读书上虽不十分高明,看人却有几分路数,王氏与陈庭峰的婚事,王家人特别王氏的母亲是极力反对的,王老太爷却看中陈庭峰已考中了举人,且天资聪颖又勤奋刻苦,虽家境贫寒却前途无量,这才将嫡长女下嫁于他,并陪了厚厚一笔嫁妆。   到现如今,王氏手里已有八个铺面,四个庄子,上等良田百亩,进项颇丰,这些产业的管事、庄头自然也要进府回事的,不过这些都是她的私产,陈庭峰平日是不过问的,王氏教导侄女管家的内容里自也不会有这些。   陈府议事的小花厅在内外院的交界处,属于内院,和外院却只隔着一堵墙,一道角门便可出入的……不深入内院,管事们进出也方便,离王氏所居上房也不甚远,于此处议事,正是十分便宜的。   距婧怡的住处却有些远,须穿过小花园一角,拐过两条回廊才到。   此刻,婧怡一行三人正走过花园,她和王妈妈并肩走在前头,碧瑶不远不近地缀着,待得拐上回廊时,碧瑶似乎被台阶绊了一下,脚步略顿了顿,便和前面的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她也不去追,只低着眼,慢慢往前走。   前头,婧怡正和王妈妈聊天:“妈妈在母亲身边多少年了?”   “呦,这可久了,老奴是太太出嫁时老太爷给的陪房,同我们那口子一道来的陈家,那时候的日子才真叫苦呢,如今可好了……算来,也有二十三、四个年头了。”   “这么久!”婧怡作吃惊状,“难怪娘待您格外不同。”   “呵呵,其实当年陪嫁过来的丫鬟媳妇子也不只我一个,只是事多变迁,原先那几个老人里头,最后陪着进京的只有我一个,才幸得了太太的几分看重。”王妈妈有些感慨地道,“能到天子脚下住这几年,我这乡下老婆子也算不枉此生了。”   “原来如此,”婧怡点头道,“京城固然好,但妈妈岂不是要和吴管事分离么?”   吴管事,说得正是王妈妈的男人,先头带着江家管事喝花酒的那个吴永福。   “可不是,”王妈妈笑道,“以前便如此的,他一直替太太管着这边的庄子,年节上带土特产进京,我们也能见上几面的。”   “哦,他如今在马芳管事,想必此番进京也要一道去的。”   “哪能啊,”王妈妈笑容有了一丝勉强,“他还要替太太看着庄子,那是他做熟了的。再说,京城那边的府邸小,马房也早有人管着,哪里要他来,他呀,就是个乡下人的命!”   婧怡闻言,一时并不言语,待转过一个拐过,才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道:“妈妈的大儿子是不是叫柱子?我记得和我大哥差不多年纪的,怎不见他进府来当差?”   提起儿子,王妈妈的眉眼弯了起来:“是叫柱子,比大爷虚长一岁,都是两个娃娃的爹了,那也是个粗蠢不顶事儿的,一直跟着他老子在庄子上。”   “是这样,”婧怡点点头,沉吟道,“我倒觉着,粗蠢不粗蠢的,其实不过见识长短罢了,长在庄子,所见所闻不过鸡鸭庄稼,心中所想自也是这些。诚如妈妈所说,这要能往天子脚下走一遭,眼见得皆是达官贵人,这见识便自不同了。”   王妈妈摆手道:“进京的人太太早就定下了的,哪有他什么事,”她语声忽地顿住,嘴角一咧,硬生生转了话头,“呵……不过,要是能把他也加进去,那当真是天大的好事,只怕他没有这样的福气。”   “这也说不准的,”婧怡笑盈盈地望着王妈妈的眼睛,“还得看父亲母亲怎样安排进京事宜。”   王妈妈面色阴晴不定,过了半晌,压低声音道:“几日前,京城的的大姑奶奶派了人来……”将锦娘来信的事说了一遍,“老奴知道的就这些,柱子的事,还请二姑娘指点迷津。”   婧怡沉吟了许久,直到小花厅已在不远处,才停下脚步,低低笑道:“本来倒也有些难,毕竟柱子对府中事务一窍不通,我们姑娘家的也用不着小厮。不过,若是在进京途中,倒也使得,跑个腿买个吃食的,不好总叫丫鬟,外院的那些个混小子可用不得,传出些不好听的可怎么得了。这人啊,还得是忠厚老实信得过的才好。”   王妈妈眼前一亮,喜道:“谢二姑娘的指点,”瞄了眼婧怡白生生的小脸,奉承道“既然大姑奶奶指了您,此番同老爷进京的,一定是您,姑娘的福气啊,在后头呢!”   “这个自然要听爹娘的吩咐,妈妈可不要胡说。”婧怡面上笑容不减,回答得滴水不漏。   ……   陈府的议事小花厅是一间宽敞的连排大屋,装了时下最稀罕的西洋玻璃窗,光线十分充足,四扇黑漆雕花对开门,如今只开了中间偏左的一扇。屋内陈设倒简单,上首一张黑漆方案,两边各放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下首左右两侧一溜儿摆了好几把圈椅,已有几个外院的管事候在那里,也不坐下,只偶尔低声交谈几句。待王妈妈与婧怡进去,便各自请安招呼了一番。   不多时,王氏和婧绮也到了,王氏穿一件墨绿色对襟大衫,配秋香色八幅湘裙,梳飞仙髻,并插三支金钗,容光焕发,眉眼含笑。婧绮则上着月白色绣银线小袄,配藕荷色襦裙,清新淡雅,秀丽可人。两个人亲亲热热携手而来,一路有说有笑,倒像是母女一般。   婧怡、王妈妈并管事们见了,纷纷上前请安,王氏一一应了,在上首右侧太师椅上坐下,叫人搬了两张小杌子来摆在自己下首,招呼婧绮婧怡来坐,这才开始处理事务。   原来昨日陈庭峰宣布了下月启程进京的消息,这些管事们才一大早过内院来请王氏的示下,准备进京路上车马、人员、行装等事宜,这倒确是大事,理应早早预备,半点马虎不得的。   王氏翻着手里的花名册:“进京的人,除了老爷惯常使的两个贴身小厮,再选八个身强力壮有身手的家丁做随从。”吩咐采买上的,“路上带的东西,你去拟个单子上来,我瞧着添减,”想了想,特意嘱咐道,“走的水路,那晕船药也要备些的。”又转头对王妈妈道:“回头叫了绸缎庄的人来,叫带今年的时新料子,我要给二老爷做几套出门的衣裳,还有两位姑娘的,也要做,再去请了斜绣坊的师傅来量尺寸。”   有管事拿账册上来对府中诸人当月的月钱,王氏细细看了,吩咐王妈妈取对牌上账房处领钱。又有庄子上的庄头来问这一季种什么庄稼,王氏于农事并不十分熟稔,便和几位庄头议了许久,才计较停当。   待打发了一众外院管事,王氏已面有倦容,不由地轻按眉心。   王妈妈俯下身,低声提醒道:“二太太,内院几个管事的正候着您呢……库房这几日对了册子,此刻正预备回您,还有针线房和厨房那头,除了服,这两处也要动一动,两位妈妈正等着您示下呢。”   王氏“嗯”一声,并没立刻叫人进来,却招了惊奇和婧怡到身前,表情温和道:“你们今儿也见了,管家里事,便是府中常务,也琐碎繁杂得很,只怕一时也难以说与你俩明白。我倒有个想法,”她笑吟吟地望了婧绮一眼,“这几日我要忙着你二叔出行的事,精神多有不济,有些事务便顾不大上,我想着,让你和你二妹各帮我管一处地方……身体力行,方知其中门路,才好由点及面,从简入繁,也算我对你们两个的考察,如何?”   婧绮微微沉吟,福身道:“侄女见识短浅,恐难当大任,但为了婶婶的身子,愿勉力一试,只盼不要反给您添了乱才好。”   听这话头,王氏原以为是要推辞,不想她话锋一转,轻轻巧巧便应承下来,似丝毫不为难一般,竟连接管哪一处也不曾多问。   她又看向自家女儿。   婧怡眼睛一弯:“愿为母亲分忧。” 第8章 管家 上   王氏道:“我预备将厨房、针线房两处交给你们,你两个各管一处,这样罢,”她沉吟着,“绮姐儿管厨房,怡姐儿管针线房,如何?”   陈府人丁不旺,家中奴仆也不甚多,此番回乡乃为守孝,吃穿用度上更是一切从简,故而这两处事务其实并不如何繁杂,只不过现已过了孝期,这吃喝穿戴上也不必太朴素,便不好按着之前的定例行事了。   婧绮闻言,略想了想,道:“侄女有个想头,请婶子成全。”   王氏道:“有什么你只管说,一家人千万莫要见外。”   “侄女打小便喜读书,对针线女红上头十分懒怠,小时也不觉什么,大了才晓得是本末倒置,如今想要给婶子做个鞋袜,都拿不起针线来,”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所以,侄女想到针线房看看,这耳濡目染的,说不定便能开了窍。”   王氏听了,点头道:“这有什么,你素来是个聪明孩子,到哪里都应付得来,便依了你。倒是你,皮猴一样,到时候可莫把厨房点着了。”这后半句,却是在说婧怡。   “哎呀,”婧绮故作惊讶状捂住了嘴,“我只想着叫自己多接触针线,倒忘了二妹妹年纪还小,不懂得灶上的事,要不,我还是管厨房罢!”   “不要,不要!”婧怡叫起来,“就让我管厨房好啦,到那时,我叫灶上日日给我做炸丸子,那尤婆子不敢不听我。”她说着,冲婧绮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显得十分亲昵。   婧绮嘴角微微下垂,转开了眼睛,装作没有看见。   婧怡却似浑不在意一般,依旧笑吟吟地。   王氏将一切瞧在眼里,心中颇觉不快,面上却不显,另叫了内院一干管事妈妈进来回话不提。   待处理完一切事务,时已近晌午,几人又一道去王氏处用了饭,说笑一会,才各自回屋。   碧玉正在屋里做针线,见婧怡、碧瑶两个回来,忙放下活计迎上前:“去了这一上午,姑娘累不累?”   碧瑶接过话头:“累不着,姑娘就坐着喝了一上午的茶,气着了倒是有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碧玉问道。   “还不是大姑娘!”碧瑶气呼呼地,“二太太本来将针线房给了咱们家姑娘,叫大姑娘管厨房。你想,厨房里里外外就做那几个菜,多也出不了什么花样,吃得好是理所应当,吃得不好便是管理无方,且还是个日日都要过问的苦差事,正是吃力不讨好。哪像针线房,咱们这几年穿不得颜色衣裳,如今做了鲜亮的穿在身上,人人都看得见,多么露脸的事情,到时候大家只晓得大姑娘的好,谁知道咱们姑娘的苦处!”说着,恼得恨恨往地上跺了一脚。   碧玉却没有接话,打着眼色示意碧瑶莫要再说。   碧瑶这才发觉,婧怡许久不曾言语,转目望去,见她秀眉微锁,面色沉郁,似有满腔心思。碧瑶吐了吐舌头,轻手轻脚倒了一杯茶,放在婧怡手边,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却听她淡淡道:“你们先下去罢,有什么事我自叫你们。”   碧玉、碧瑶两个听了,应一声诺,静悄悄掩了门,退出去了。   婧怡正想着王妈妈清晨所说的话……她乍听闻便心神大震,在小花厅时不过暂且隐忍,故作轻松之态罢了,此刻独处一室,便再也耐不住了。   王妈妈说,几日前的那封信,是京城的姑母叫送来的,为的是让父亲启程时先带一位姑娘进京,过江府以作陪伴,又语含深意地道,姑母的嫡子今年已十六,去岁已经过了童生试,有了秀才功名在身上。   话里话外,暗指姑母是想为儿子在娘家侄女里选一个媳妇。   王妈妈会有这想头,自因王氏这般认为的。故而,婧怡叫她向王氏请缨,让其子柱子随着一道进京,便是为了抢先一步成为江家未来儿媳的亲信,往后也好顺理成章作为陪房跟过去。那江家是什么样人家?做江家少奶奶的陪房,较在陈家乡下庄子里厮混,强了何止千百万倍?   想必大哥来信中也提及了此事,而王氏会在昨日家宴中打断父亲的话头,正是唯恐父亲当众说将出来……母亲自然是希望自己能够嫁进江家,而父亲,只怕会将更好的出路留给大姐。   瞧王氏今晨的神情光景,她与父亲的拉锯显然并未落下风,瞧着倒像是小胜了一回。   她自然晓得母亲一片爱女之心,对母亲又是感激又是敬爱,只她打小心眼子便多,此番之事,她总觉有蹊跷之处,生恐母亲好心办了坏事。   婧怡缓缓靠在大红线绣如意纹大迎枕上,阖上眼,在脑中回想姑母的模样。   那确是个难得的美人,虽芳华不再,风流气韵却不是年轻女儿家可比,且言语爽利,举止大方,又素喜着鲜亮颜色,最好华服金钗,便是在京城地界,也是数得上号的美艳贵妇。   王氏曾说,婧怡长相上,实与这位姑母有三分相似。她却并不十分喜这姑母,觉她看人之时,总有股子待价而沽的意味。   姑父江三老爷本是庶出,共有二子一女,长子幼女乃妾毛氏所出,唯二子江临宁为嫡妻陈氏所出,系婧怡的嫡亲表哥。   那长子江临平乃庶出之庶出,父亲没有官职,自己也没个功名在身上,不过口舌灵便,最会讨江家老太太欢喜,老太太做主,为他求了京兆尹家的庶女为妻。那京兆尹是正四品的官职,且是天子脚下京城重地的父母官,便是那钟鸣鼎食的簪缨世家,也不敢小觑于他的。他家姑娘却是个柔顺性子,过门后侍奉夫君、孝敬公婆,处处细心周到,又兼具、性情温和,江府上下没有一个不夸的。只可惜命薄福浅,去岁上难产去了,孩儿也没保住,落了个一尸两命的下场。   再瞧自己家,父亲丁忧前供职在翰林院,官居正五品,品阶不如京兆尹不说,还是个闲差。更何况,他如今还未得着新任命。辞官回乡守制三年,再回京却因党派之争迟迟不得任用,终无缘仕途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因而,陈府的未来,不说渺茫,总还是个未知数。   婧怡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向来心高气傲,处处压人一头的姑母,会在儿子婚事上输给一个妾室所生之子,更何况庶子不过游手好闲之辈,自家儿子小小年纪,却有功名在身上了,又怎好同日而语的?   ……怎么想,她都不该瞧得上娘家的侄女才是,依婧怡所见,姑母应正削尖了脑袋,往那公侯伯爵家寻儿媳妇才是。   如此看来,便可知婧怡心中所疑,出自何处了。这般道理,其实王氏也该明白,只是她爱女心切,只想将女儿嫁入豪门,享一辈子荣华富贵,一时蒙了心窍。陈庭峰又是性情淳朴耿直的,只道别人也同他一般,断不会想到妹子会嫌弃自己娘家,故而也未曾想这一层去。   婧怡微微苦笑,那锦绣繁华的京城,不知有多大一个坑,等着人心甘情愿跳进去呢。   她又想到今日管家之事……如果自己出点什么岔子,或是错算了银钱,或是将饭菜料理得乱七八糟,父母会不会觉着她年纪尚小,于庶务上尚不得其门而入,还得放在身边调教几年方可出阁,此番便先带了婧绮进京?   不行,她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虽刻意隐藏心思,常作小儿女状,但也不能为了那没准信的事,平白自污。若是父亲怪母亲教女无方,又恼恨上了怎办?又抑或觉得她是个草包,不堪配高门大户或书香门第,为了叫她日子好过些,反找个末等人家低低嫁了,又要如何?   婧怡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竟担忧起了自己婚事,难道也和婧绮一般,恨嫁起来了么?想着,便不觉笑出了声。   只是,管家这事还得斟酌着办,既不可太出风头,也不能叫婧绮甩开来,稍稍落后一些,总体差不离才好。   至于进京一议,却急不来,探了王氏口风,再行思量不迟。 第9章 管家 下   “姑娘,厨房上的管事妈妈来向您回话了!”   婧怡正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听院里小丫头通传,便放了手中活计,示意碧玉将针线笸箩收了,略整一整衣衫,道:“请进来罢。”   因接了厨房这一块的庶务,即日起一干事宜便都由她做主。她自不去小花厅议事,管事的妈妈有什么说的,只管来她屋里回话。   此刻站在地下的便是大厨房的总管事妈妈尤婆子,只见她银盘样一张脸,眯眼蒜鼻,阔额方口,皮肤倒生得白,头发整整齐齐绾一个圆髻,插一支素头的银钗,穿一件靛蓝色素面袄子,配黑色马面裙,神色严谨,言语恭敬:“回姑娘,这是厨房打开年来的账册,请姑娘过目,若要看往年的,老奴也带了,只十分沉重,另叫婆子抬了候在外头,姑娘若要,这便叫呈上来。”   婧怡摆摆手:“不必了,只这一本略看个意思也就是了,妈妈管着,我还有什么信不过的,”说着,吩咐碧瑶,“给尤妈妈看座。”   碧瑶便搬了张红木圈椅来请尤婆子坐,那尤婆子道声不敢,侧身坐了个边儿,言行举止间对婧怡主仆恭敬非常,丝毫不以其年幼为意。   婧怡见了,也不说什么,只低头去翻手中账册,只见条条款款,规整得十分整齐,各项银钱支出,数目也标注得清楚明白,看着倒是一目了然。   婧怡自不会去细算其中账目,既送到了主子眼巴前,便有什么不对,也早做平了,即使看出些蹊跷来,她也不能作声……前头管事的是王氏,有了错处,自是她的失职,她总不能拆她母亲的台罢。   这尤婆子一看便是个有心计的。厨房上是个肥差,便是那手脚干净的,一年下来多多少少也能得不少好处,更遑论她这个总管事?可尤氏却穿戴得这般寒酸,显见得是故作贫寒之态,却不知“过犹不及”,装得太过反叫人觉得突兀,倒露了痕迹。抑或是,那尤婆子见她年轻不经事,也没真当回事,不过随便糊弄便了。   这般想着,婧怡面上只作认真看账册,过了几息,便将册子一合,放在抗几上,也不说什么,只面上作了然于心模样。   尤婆子见她这光景,一颗心才终于落回了肚子,先前进屋时,见屋里规制得齐齐整整,丫鬟们进出间寂静无声,姑娘又正襟危坐,一派大家闺秀做派,还道传言有虚,这二姑娘只怕胸中也是有丘壑的。如今瞧她模样,明明并不大懂账册,却偏要强装,将一本册子翻得哗啦啦作响,眼神却空茫茫不知想什么心事。这才确定无疑,今日种种,大多作作样子,给她个下马威罢了,二姑娘看着精明,其实是个糊涂的。   这般想,心中便多了几分轻视之意,脑子里转着的,却只是往后时日尽可放开手脚,再不必似从前那般小心。   却听婧怡问道:“不知府中一日三餐,一向是个什么定例?”   尤婆子闻言,微微一笑,道:“回姑娘的话,咱们府上只一个大厨房,各房各院饭菜,皆在此处的。下人们吃的是大锅饭,将那几个耐吃易做的菜色,轮流做了便罢。主子这边则另做开,有些个菜也是一锅炒了分盘送到各处,另有什么想吃的,主子们报上来,我们照着做了就是。”   婧怡又问:“在孝期里头,吃食上是个什么讲究?”   尤婆子便回:“大太太和大姑娘原是茹素的,后来二老爷发了话,说大姑娘年纪小,正是长身体时候,叫和您一样,中晚饭各加一道荤菜。二老爷和二太太处,都是晚上茹素。点心另算,大太太爱吃软和的,二太太和您喜甜,二老爷和大姑娘则不大用点心的。”   婧怡点点头:“这样说来,倒是该改一改。”   “正是呢,”尤婆子笑道,“还请姑娘示下。”   “下人这边,每日早晚各加一个荤,不拘什么菜,分量足足的便了,”婧怡说着,沉吟半晌,复问道,“各屋主子处,吃食上什么喜好,你们晓得么?”   “晓得的!”尤婆子道,“只有些是京城菜,咱们不会做,还有些是本地人常吃的土菜,咱们府里也不常做的。”   “如此,大面上还如从前一般,只将主子们爱吃的菜色,拣你们会做的拟个菜单子,轮流着做出来,主子再有想吃的,吩咐了,照旧另做,”想了想,又嘱咐道,“只大伯母处,她老人家身子弱,多做些药膳过去……你们可有药膳方子没有?”   “有得,有得!”尤婆子忙应道,“只是,那药膳多要用人参,咱们府里怕是不够了……”说着,微微垂下头去。   婧怡闻言,斜觑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去账房支银子,外头买来便是了,记住,大伯母的身子要紧,不拘银子,只要上好的。”   “是,听姑娘的吩咐。”尤婆子表情不变,依旧恭敬顺从,眼角却溢出一丝笑纹来。   如此便将诸般事宜料理完了,之后再呈了菜单上来,她便添添减减,定了单子,对采买上的事却一概不管,把个尤婆子喜得眉花眼笑,捞起油水来毫不忌惮,婧怡只在边上冷眼瞧着,并不点破。   ……   这一日,婧怡过王氏这里用早饭。   一进屋,王氏便笑着招呼她:“快来坐,今儿个做了雪里红包子,还在笼屉上蒸着呢,就等着你来。”   “您怎么不早说,要知道,晨起时我便不磨蹭了!”她故作嗔怪状,同王氏撒娇,惹得王氏一阵笑。   一时坐下,便有丫鬟端上盘热气腾腾的包子来,厨子做了大个头,蒸发起来,既大且白,散发着诱人甜香。   婧怡见了,一筷夹起一个便咬,红糖汁流将下来,烫得她直抽气……原来,所谓雪里红,就是红糖包子,用当年得的上等细白面揉了,包了红糖做成。放在笼屉上蒸了,红糖遇热融化,咬一口便齐齐涌出来,衬着雪白面皮,可不正是雪里红?   南方人不大喜面食的,这还是京城的著名小吃,婧怡素来喜甜,这才爱上了。   王氏一面叫着“小心烫”,一面瞧自己女儿连吃两个大包子才罢了手,不禁嗟叹:“说一时是一时的,真是个古怪孩子,也不知像谁。”   “娘说什么?”婧怡睁着水汪汪一双凤眼,问道。   王氏见她这样,不禁抚了她的乌发,道:“娘是说,咱们家的怡姐儿呀,把厨房管得有模有样,连你父亲都夸近日饭菜好,眼瞧着你已是个正经大姑娘了,可这会子的贪嘴馋相,分明还是一团孩子气。娘总也想不明白,你大哥最是稳重老成的,到你时。怎么就生出了一只猴精来。”   在旁侍候的王妈妈接口笑道:“昨儿老爷来用饭,上了一道竹笋炖咸肉,一道葱油鳜鱼、一道麻油拌莴苣丝,一道醋溜藕片。除却鳜鱼略名贵些,其他都是咱们本地人常吃的菜,往年府里惯有的,谁也不稀罕这个,哪料老爷吃了,却直道好,知道是姑娘安排的饭食,更是连夸了好几句呢!”   王氏听了便道:“那些年府里艰难,从不肯做稀罕吃食的,只将本地惯有的那几个菜反反复复的吃,自然早腻歪了。后来进了京,便随了那边口味,此番回来,厨子们只是照着京城的规矩来。却不知,过尽千帆,返璞归真,临了,还是家乡滋味好,莫说你父亲,便是我,也觉得那竹笋鲜美、鳜鱼细滑、莴苣清爽、藕片脆嫩,竟是说不出的好吃。”   婧怡闻言,拍手笑道:“竟还有这番缘故,我不过自己馋嘴想吃罢了,不想倒歪打正着了,您还不快些赏我?。”   王氏笑道:“你要真敢,便想你父亲讨赏去。”又正了颜色,“后日是十五,我约了你林家婶婶去铁佛寺进香,你和你大姐都随我一道去,到时候可不许嬉皮笑脸,没个姑娘样子,叫你林家婶婶看了笑话。”   “是,女儿省得的。”婧怡收起笑容,微微一福,恭顺答道,瞧着登时有了大家闺秀气派,“回母亲的话,厨房这头,其实女儿还有一事不明,今儿本就想来问问您……女儿叫给大伯母早晚各加一道药膳,厨房上的尤妈妈说人参不够用,一气儿从外头买了十支来,可女儿瞧那药膳里不过些些人参须子,这样用法,三年五载未必用得完,人参放久了可不好,还不如送些到母亲这边,泡个参茶也使得的。”   王氏闻言,心中一动,面上却若无其事道:“这尤婆子也太大手大脚了些,回头我好好说说她,你却不要理睬这事,她虽只是个奴才,却是府里的老人儿,怕你压制不住的,”拍了拍她的手,笑吟吟道,“好了,娘过会子还要去小花厅,你还是快快去向你父亲讨赏才是正经。”   “是,女儿告退。”她一福身,后退几步,袅袅婷婷地退了出去。   王氏笑着对王妈妈道:“认真起来,还有几分样……”   话未说完,便听婧怡在院子里嘻嘻地笑:“碧瑶,你瞧姑娘方才是不是很有些名门贵女的作派?这又有什么难的?”顿了顿,又得意道,“哼哼,去向父亲讨赏,他定赏我抄女四书一百遍,母亲尽诓我,我可不上当。走,咱们上花园子散一散,那边树上有个鸟窝,昨儿个生了一群小鸟崽子,好玩得紧呢!”   王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王妈妈见她神色不好,忙就打起了圆场:“哎呦呦,老奴瞧咱们家姑娘的脾性真真是好,总是说说笑笑,叫人看着就欢喜,往后定能得夫君的心!”   王氏没有接话,面色却渐渐阴沉,吩咐王妈妈:“尤氏那边,你上点心,若是捉了现行,便把以往那些烂账统统翻出来一道处置,”又气道,“我瞧在她男人是老爷身边得用的,素来睁只眼闭只眼,她倒好,欺负怡姐儿是个年轻不经事的姑娘家,明目张胆起来了,不是作死么?”   “是,”王妈妈低声应了,又道,“还亏了二姑娘提醒,否则太太倒要把她给忘了,说起来,姑娘真真是个聪明孩子,又细心,只略略淘气些,再过两年,也就好了。”说着,却想起前日婧怡提点她柱子的事,不知为何,心下有些凉飕飕的。   “这孩子,总是古古怪怪的,”王氏面色阴晴不定,“后日进香,该叫方丈大师看一看,别是沾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因着陈庭峰是个性情耿直之人,认死理儿,平时最厌恶便是后宅妇人勾心斗角之事,一颗心却只偏向柳氏和婧绮,处处以她们为先,反倒和妻女渐渐疏远了。婧怡方故作小女儿态,时常撒娇卖痴,一是为讨陈庭峰喜欢,也是为了叫众人对她少些防备,正是谨慎之人为求自保天生就的保护色。   只王氏是她母亲,一心里只为着她好,她也时常明里暗里提醒王氏,便难免露出些端倪来,王氏却全然未想到女儿会在生身父母面前做作,倒把因由扯到了怪力乱神上头。   偏正巧后日定了去铁佛寺进香,便想着请方丈大师看看,或能驱邪,再不济,求个护身符戴在身上,也是好的。 第10章 进香   说起王氏与林夫人相约进香的事,前面曾提及了的。王氏在家守孝三年,除服当日便有林夫人与府尹夫人各送帖子来,一个邀一道进香,一个请过府小叙。   王氏拿了府尹夫人的帖子给陈庭峰看。   陈庭峰道,“只怕看在有心人眼里,说我们家刚出孝期就开始攀扯结交。正是紧要关头,最要不得这种闲言碎语,还是不去了罢。”   因找了个由头回了府尹夫人,林夫人那头却是当时便应了的。   若说这林夫人,与王氏当真是有几分缘分,她原也姓王,不比王氏的低微出身,林夫人系出山西王家,乃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后又嫁给文鼎侯三子林元怀。文鼎候是当世大儒,生得几个儿子皆是文质彬彬,唯有这林家三爷是个异数,见了书本子倒头就睡,平生只爱舞刀弄枪。尽管老父百般反对,到底从了戎,又因智勇双全,十几年来已做到了从四品左将军,倒叫林王氏做起了正经的将军夫人。   林夫人与王氏两个结识在京城贵妇的宴会中,因着都姓王,脾性也相投,一来二去,成了闺中密友。后来林元怀的上峰傅春来升了浙江总兵,林花怀作为副将一道上任,林夫人自然也跟了过去。   原以为两个闺中密友就此相见无期,不想陈庭松病故,陈庭峰回老家守孝,却又与林家碰上了。   王氏因有孝在身,不便出门,林王氏便常过府来探她,或书信往来,十分亲密。   ……   ……   这日已是十五,婧怡早早起了,收拾妥当便往王氏屋里来,正巧在门口和婧绮碰上。   婧怡甜甜唤了声:“大姐姐好早。”   婧绮淡淡道:“总不好叫婶婶等我,”说着冷眼瞧婧怡衣着打扮。   只见她穿了件簇新的粉红色绣花小袄,下着月白底天水碧洒花裙,脖子上戴着金项圈,头上插了支样式精巧的金钗,正是上回王氏给的那副赤金镶南珠头面中的一支。   婧绮微微笑道:“妹妹打扮得真真漂亮,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去会情郎呢。”   这话说得既有些不成样子了,婧怡微微一哂,正想回话,却听有人轻咳一声,转目望去,原是王妈妈挑了帘子站在门口,面上似笑非笑地:“姑娘们说什么呢,快进去罢,太太正等呢。”   于是,二人再无话,相继进屋。   却说王氏,早听见外面说话,心中已颇为不快,待看见婧绮打扮,更是大皱眉头。   只见她一件月白色素面小袄,配藕荷色襦裙,头上插了支碧玉簪,手上套了个白玉镯子,且面色苍白,倒好像病了许久一样。   “气色怎的这样差?”王氏面露关切之色,“可是身上有什么不好的?”   “谢婶婶关心,只是昨夜又梦见了先父,便走了困,有些精神不济罢了。”   “哦,”王氏点点头,“还是请个大夫家来瞧瞧妥当,今儿庙里便不要去了罢,若在外头着了风,病势更重,可了不得。”说着,便叫丫鬟去请大夫。   婧绮一顿,笑容有些勉强起来:“哪有这样严重,就是走了困……现下已好了许多,婶子还是带我去罢……侄女想给家里人祈福。”   “这孩子,总想着别人,该多顾着自己才是,”王氏嘴角微勾,拉过婧绮细细打量,“你面色实在不好,婶子给你上点胭脂,玉簪也不好,这哪是年轻女孩家该戴的东西,换了这支金钗,姑娘家出门,总该鲜明些,不然,旁人见了,还道我这个做婶婶的,平日里是怎么苛待你的呢!”   “怎么会,您是最疼我的,二妹妹指不定正吃我的醋呢。”婧绮连忙接口,又捶了头不好意思道,“是我自己不懂规矩,不知道怎么打扮。”   “可不是,”婧怡摇着王氏的胳膊,嗔道,“您都不看我,满心满眼只一个大姐,我不依!”对婧绮说的什么规不规矩的话,只当没听见。   正说着,却听门口有人笑道:“你母亲待你们两个都是一样的,她若偏心你大姐,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陈庭峰站在那里,面色柔和,难得地调侃了一句,显见得心情十分不错。   众人都笑起来,单婧绮一个暗暗咬牙,心中只是着恼。她本就是刻意如此打扮,因为她料定婧怡出门时候必会细心打扮,两相较下便能显出她的寒酸来,别人便可想见她在家中的不受宠来……她惯来使这手段就极上手的,陈庭峰最吃这一套,这些年来,王氏可没少吃这暗亏。   却不想今日王氏一反常态,竟明言胁迫她换了装束,还作出那慈爱模样来,又偏巧叫陈庭峰瞧见,倒成全了她的贤德……真真是岂有此理!   好歹白得了件首饰,她这样安慰自己,心情才略好些,又想起柳氏教她迎合王氏的话:“哄住了她,叫她挑不出你半分错处来,你二叔又在旁盯着,她不敢不给你定个好人家”,好歹按捺了脾气,勉强随着说笑起来。   因与林夫人约了时辰,不多时,王氏便领着姐妹俩辞别陈庭峰,出垂花门去了。   只见府门外一溜儿三辆黑漆平头马车,王氏坐了第一辆,婧怡、婧绮坐了第二辆,王妈妈、王氏的丫鬟如意、婧绮的丫鬟侍书、婧怡的丫鬟碧瑶坐了第三辆,由家丁簇拥着,浩浩荡荡朝铁佛寺而去。   一路穿街过巷,约莫半个时辰,远远便看见了山们。   因是十五,寺外正有庙会,各类零嘴吃食、杂货玩意、戏耍班子,应有尽有,游人香客络绎不绝,十分热闹。陈府的马车却并不停留,径直驶了过去。   婧怡将一只眼睛凑在车帘子边,从缝隙中向外打量,瞧得津津有味、兴致盎然。   婧绮本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见婧怡迟迟没有罢手,反倒将车帘拨开了一些,终皱了眉,低声呵斥道:“瞧便瞧,拉车帘作什么,你要叫外面的人看见,不要拉上我,”顿了顿,微微冷笑道,“你若真想看,就叫二婶把你嫁了,便可自在出门……到那时天高海阔,任你逍遥。”   婧怡缩回头,嘻嘻笑道:“哎呦,姐姐今儿怎么尽说怪话,什么情郎、嫁人的,我却听不懂。难不成……是你自己想自在出门,却来埋汰我?”   婧绮一噎,红了脸怒道:“胡说什么,姑娘家家的,害不害臊!”   “正是呢,咱们都是姑娘家,可别再说这些不正经的话,没得失了身份。”婧怡笑吟吟地说。   “你!”婧绮你了半日,终说不出下文来,遂狠狠瞪了她一眼,把头扭向了另一边   婧怡也一时无语,十六岁的婧绮担心自己的婚事本也正常,她能理解她唯恐叔婶不尽心以至耽误终身的焦虑不安。她本想告诉她大可不必如此,王氏其实最是个和善不过的人,心肠也软,虽心有芥蒂,不过因陈庭峰太过偏心又多年冷落于她的缘故。便是如此,她一惯也只在小事上有些计较,断不会真做那起子伤天害理的事。再说,即使王氏想敷衍了事,陈庭峰却是万万不肯的,不管他是真心疼爱侄女,还是还兄长养育供读之恩,更或为全礼义忠孝的名声,都会将她好好嫁了,只怕,必是要强过自己的。   然而话到嘴边,见婧绮侧着脸就是不与自己照面,想起她平日偏激性子,自己说的话,她只怕要反着听。又念及两人往日诸多恩怨,到底不是圣母样人,遂将话咽回了肚子里,由她自己作死便了。   于是,一路无话,不多时便已到山门前,早有知客僧候在那里,接了王氏一干人等进寺。   王氏带了姐妹两个径直过前头大殿进香,自由丫鬟婆子们往厢房收拾布置。她一向很有几分信这个,因此十分虔诚,各处大小殿宇一一拜过,无一个落下,又捐了香油钱,才来拜见方丈。却有沙弥出来回:“师父云游去了,不在寺内。”只好作罢,方回厢房休息。   才坐定,王妈妈便进来传:“太太,林夫人来了。”   王氏听了,忙带着姐妹俩出门去迎。   只见林夫人穿一件大红绣金线如意纹缂丝褙子,高挑身材,容长脸,梳流云髻,并插三支红宝石发簪,耳朵上戴着赤金镶猫眼石耳环。细眉大眼,眼窝微陷,鼻梁却高,长得并不十分美,却笑容可掬,一见便叫人觉得亲近。见面便把婧怡、婧绮两个搂在了怀里,上上下下地打量,满眼里只一个喜欢。   原来这林王氏与林元怀成婚二十来年,只得一个独子,打小便爱跟着父亲耍那大刀玩,与她并不怎么亲近的,故而瞧着别人家女儿便格外羡慕,对陈家的两个姑娘、特别婧怡是十分疼爱的。   王氏私心里觉得,若能将女儿嫁进林家,远比江家强上百倍,陈锦如虽是婧怡的亲姑母,却不如林王氏随和好说话。只她自知两家家世相差太远,因她与林王氏有些交情,便要上去攀扯亲事,却也叫人看不起的。若林家有意婧怡,自会上门来提,叫她做那上赶子没脸没皮的事,却是万万不能。   也或正因着这样脾气,她才能和林王氏真正相交起来。   只听林王氏笑道:“我们家新近得了个南洋厨子,做的点新与平常大不相同,今儿带了两匣子你们尝尝,若觉着好,只管来我家吃便了。”   王氏便掩了嘴:“但凡有什么,你总想着我们,可别叫你家林大人吃醋了!”   林王氏闻言,笑容一顿,停了停方道:“姐姐真是,当着孩子们的面,也取笑我,”就此转了话题,“我家小子在外头,我叫他来拜见你。”喊了外头婆子去请。   婧绮、婧怡便起身避去了里间。   婧怡见婧绮径直走到窗前,知她要偷看窗外情景,也不点破,只坐到桌边倒了茶来喝。   便听一阵脚步声,须臾进了屋,只听有年轻公子行礼请安声,王氏问话声,林王氏叮嘱声,又过一阵,脚步复起,有人从屋内出来,经过院子往外走去。   婧怡见婧绮倚在窗前,瞧得目不转睛,不知见了什么风流人物,耳根子泛着红,不由也有些好奇,便悄悄走至她身后,往外望去。   却只见两个年轻公子,一个着宝蓝色团花织锦袍,约莫十五六岁模样,一个着石青色棉袍,看身形略长些,两个人正并肩往外走去。   从她这里望过去,只能瞧见两个背影,婧怡正觉遗憾,便见林王氏身边的妈妈追出来,口中呼:“表少爷留步!”   那着石青色棉袍的少年听见,转过头来,经一直觉眼前一亮,不禁在心中暗赞,好个人物!   只见他中等身材,肤色莹白,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眼睛大而有神,鼻梁高挺,下颚轮廓却极柔和,薄唇微启,嫣红有如女子。听得有人呼唤便停下脚步,等那妈妈上前说了话,才含笑作别,与锦袍公子一道出去了。   听那妈妈喊表少爷,想是林王氏的侄儿,那便出自山西王家,这样的相貌,又有如此出身,正该是当世罕有的翩翩佳公子,万千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也难怪婧绮看的痴了。   且说婧绮在窗边偷窥了这半日,直觉面上阵阵发烫,一颗心跳得几乎打胸腔里蹦将出来。直到那人走出园子,才好歹按捺下情绪,转过身来,却猛然与身后的婧怡打了个照面,唬得几乎叫出声来,好歹忍住了,因低声怒道: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因着心虚,未免就有些色厉内荏。   “哦,”婧怡却似浑然未觉,笑道,“我看姐姐一直站在窗前,不知看什么入了神,便也想瞧瞧,谁知刚过来,你就转过了身……姐姐在瞧什么呢?”   “没什么,不过透透气。”婧绮暗松一口气,“我们出去罢。”语毕,绕过婧怡,当先出了里屋。 第11章 惊闻   厢房外屋,王氏与林王氏正在闲话。   只听林王氏笑道:“那是我娘家侄儿,单名一个旭字,我们家房口多,我光侄儿就有二三十个,单他生得神仙样人品,素日行事也老城,正氏后辈子弟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今方十九,已有了举人功名在身上。”   王氏道:“便在京城的少年郎里头,也该数得上了。”   林王氏点头:“若单论容貌,倒也确实,”又忍不住叹息,“我家那个混世魔王成日家就忙着与一起子狐朋狗友胡吵海闹,半点正经事不做的。真是,同是爹生娘养,怎就差了个天地!”   “一样米养百样人,各有各的好处罢了,我瞧着,一个是文曲星,一个是孟尝君,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少年。”   林王氏听了便笑起来。   婧绮、婧怡两个站在里屋门口,将她们的话听了个全,婧怡冷眼看婧绮神色,暗忖她当真瞧上那个叫王旭的了。不过那公子的确相貌不凡、人品出众,林夫人并未提及其妻室,多半尚未婚娶……婧绮必也想到了此节。   只是,如此相貌人品,又是王家子弟,怎到了十九岁还未成亲?   婧怡忆起他方才衣着,虽整洁大方却十分简朴的,想来家境上或有好大难处,已到了影响婚配的地步。   她瞥了一眼身边的堂姐,见她面色微红。眼中尽是娇羞之色,不仅暗叹一声,只怕她芳心错付,注定空欢喜一场了。   此时王氏已瞧见了她们,招手笑道:“难得出来散散,你两个自己去外头逛便是,不必在这里陪我们。”   “正是,”林王氏也道,“后山那个桃花林子,说是很值得一观的,现下正是好看时候,你们林家表哥和王家表哥都赶着去瞧了,你们也快去。”   于是,姐妹两个便行了礼道“是”,结伴出院子去了。   待走到外面,婧怡对婧绮笑道:“都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想是有些不同的,我们去瞧瞧罢,”又眨了眨眼,“说不定还能遇上林表哥他们呢!”   婧绮飞红了脸,嘴上却只道:“我却不爱看那艳俗东西,你要看,自己看去便了。”说着,带了丫鬟侍书自往前头去了。   婧怡看她走远,也不说什么,带了碧瑶一道,自往后山去。   却说厢房里,林王氏见陈家两姐妹出去了,才长叹道:“可怜旭哥儿那样人品,没托生在好人家里,平白受了多少罪过。”   王氏方才见王旭虽言语光风霁月,行事落落大方,衣着却十分寒酸,那袍子下露出的靴子面上,隐约还似打了补丁,便知那王旭家中定十分拮据。只林王氏不提,她自不会点破。   因问道:“你们家也有这样家道中落的?”   林王氏便道:“皇上还有三门穷亲戚呢,更何况我们家。你不知,那旭哥儿虽也叫我姑母,但他们家实是旁支中的旁支,与我家隔了不知多少服了,传到他老子手上时早没落了,偏又得了他,会走路时便识字,他老子娘想尽方法送进了学堂,没日没夜劳作只求供出个进士来,”说到此处,微微叹息道,“他老子早两年就不中用了,如今瘫在床上要人日夜伺候,他娘做针线熬坏了眼睛,还要给人洗衣劈柴赚些糊口钱、旭哥儿要辍学,他老子娘就双双吊在了房梁上。好容易救过来,他便再也不敢提辍学的话……我实在看不过,便常救济。这孩子是个懂事的,隔三差五来与我请安。我到了南边,他每隔两月必来一趟,酷暑寒冬,从不间断。”   王氏听了,半晌方轻叹道:“是个苦命孩子,亏得有你这个姑母照应。”   “只婚事上实在艰难,对方见他人品,本都十分欢喜愿意的,可一听他家世,立刻不肯了,到如今,已说了两门,都没有成,”林王氏说着探过身子,恳切道,“姐姐,我们两个好这一场,求你替那可怜孩子留个心,不论姑娘家世相貌,只要人品正派,旭哥儿都是肯的。眼下虽苦些,但我会一直资助他进学,不愁没有出头之日。哪家若瞧中了他,才真正有远见呢。”   王氏听了这一番言语,心中未免一动,暗忖道,这可不是瞌睡时送来了枕头?正愁婧绮的婚事,却来了这个王旭,桩桩件件都对得上,只要说得称庭峰与柳氏点头,就此把亲事定下来,婧怡进京的事也就妥妥的了。   单想王旭本人,什么样女子配不得,便是天上仙女也使得的,若不是家境差得这样,又哪里轮得到婧绮?   王氏越想越是满意,只这件事她也做不得主,还得回去和陈庭峰商量,因回道:“我自会留意着。”   二人一时无话。   过了半晌,却见林王氏仰起脸,眼中竟流出两行泪来。   王氏见林王氏自打进门,面上总有郁郁之色,料想她定有不顺之事,本不欲探问她隐私,却不想竟至如此,忙扶了她的手:“妹妹快别哭,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   林王氏泣道:“姐姐,你可知道,我们家三爷不日便要上前线去了,这一去还不知是个什么命数,要是……我这心里实在是苦,却无人可说。”话未了,已哭将出来。   王氏脑子里本只想着后宅争斗、小儿女结婚这等细碎事情,猛听说什么前线、生死的,倒被唬了一大跳,忙忙问道:“什么?林大人要去前线……不对啊,咱们这边一直太太平平的,可没听说海盗们上岸来抢劫了啊,怎的就要打仗了?”   原来,林元怀跟着浙江总兵傅春来镇守东海,除屯兵练军外,主要职责有二,一是抵御东海上的大海盗上岸劫掠,再便是防备隔着海峡的倭国人进犯本朝。   可是,没听说最近沿海有什么动静啊。   林王氏却只是垂泪:“去年冬天,西北的匈奴人来犯,抢了北境两座城池,杀了我们五千多个百姓,皇上龙颜震怒,派了甘肃总宾刘鹏程率十万大军前往迎敌。”   王氏点头道:“这个我晓得的,刘总宾接连打了好几场胜仗,将城池都给夺了回来。我记得,这都是年前的事情了。”   “不错,可姐姐有所不知,那刘总兵好大喜功,见匈奴人节节败退,便不肯就此罢休,率大军乘胜追击,誓要一举灭了匈奴。谁料想,却中了诱敌之计,被引入一条大峡谷内,刘总宾被对方首领一箭射死,五万精兵全军覆没,无一生还。那守城的将领见大军迟迟不归,派人前去查看,到得那峡谷,只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无数秃鹰盘旋其上,争食死人,那些死去的我军将士,多已被啄得肠穿肚烂。”   王氏乍听此言,惊得把持不住,直觉一阵作呕,竟失手将茶盏落在地上:“竟有这种事,我怎么半点风声也不晓得?”   林王氏微微冷笑:“吃了这样的败仗,朝廷早封锁了消息,只我家三爷在军营,这才得了信,也是近两日的事。”   王氏定了半晌,才勉强回过神来,却又不解道:“虽是如此,那也远在西北,又与林大人有什么相干?”   林王氏道:“我们三爷说,山东总兵前些时日已前去增援了,只怕兵力不够,云贵总兵要防着南蛮子偷袭以至腹背受敌,不能动的。剩下的只有咱们这边了。傅大人早年曾在武英王麾下,是打匈奴的老将了,只怕,就这两日,圣旨便该到了。”   王氏呆了呆,只得安慰道:“那林大人也不一定就非去不可,浙江这边,总要有人守卫不是。”   林王氏情绪渐渐稳定,摇头道:“他此番是一定是要去的。”   王氏又吃了一惊,忙问道:“这是为何?”   “这却是为一个人,说起来,姐姐应认得的……武英王家的幺字,沈家四爷沈青云,姐姐可晓得他?”   王氏一愣,点头道:“有过一面之缘。”   王氏之所以会认得沈家人,因由还在陈家的大姑奶奶,嫁进江家的陈锦如身上。   原来,陈锦如嫁的是江家庶出的三老爷江海,而嫡长的大老爷,曾经的状元郎、如今的户部尚书江泽,娶的则是先皇亲封的丰阳郡主。   这丰阳郡主姓沈,正是武英王的胞妹。武英王有两个妹子,大妹得先皇亲封郡主,嫁给了江泽;小妹则进了宫,今已是贵妃之尊。而武英王沈穆则是两朝元老,先皇亲封大齐朝唯一的异姓王,赫赫有名的“西北王”,匈奴人闻风丧胆的“鬼阎罗”,西北安宁三十年,全赖他一人。只如今逐渐老迈,多年征战又留下一身伤痛,此番征西皇上便没有用他。   谁知,就出了这样一个大乱子。   林王氏口中的沈青云,便是武英王的幼子,沈贵妃与丰阳郡主嫡亲的侄儿。   林王氏道:“姐姐既与他们家有这样的渊源,便应该晓得些内情……武英王戎马半生、英明一世,子孙上头却……只这沈四爷还是个人物。此番征西,沈老王爷虽没有去,沈家四爷却做了大军的先锋官,”顿了顿,微微叹息道,“那次追击,他也在其内。”   王氏面色大变:“什么,沈四爷他……”   “没有找到尸身,如今只说是失踪。丰阳郡主的脾气姐姐想必有所听闻,据说沈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次大举调兵前往西北,怕就是她的主意,”说着,面上有了些许无奈。“偏我们家那个,虽长了沈四爷十几岁,却将他视为平生知交,总说他年纪虽轻却有大将之风,绝非池中之物。此番却折在了匈奴人手里。我们家爷听了消息,当时便红了眼睛。现下是卯足了劲要往前线去,誓要找回沈四爷,若他当真死了,便要杀尽匈奴人,为知交报仇。”   林王氏话中意思,西北兵败,皇上调兵,明为增援,其实主要是为了寻找贵妃的侄儿……为一人罔顾千万人性命,实在是……   王氏只觉得心中戚戚,现下却也顾不得了,只压低声音柔柔地劝慰起林王氏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厢两位夫人谈论着国家大事,那厢婧怡却浑然不知。现下她正带着碧瑶兴致勃勃地逛着铁佛寺后山的桃花林。 第12章 丑事 上   这厢两位夫人谈论着国家大事,那厢婧怡却对此浑然不知。现下她正带着碧瑶兴致勃勃地逛着铁佛寺后山的桃花林。   远远便见,好大一片桃花林子,那花开得正热闹,挤挤挨挨、拥拥簇簇,粉白色的花海一眼望不到尽头,竟仿佛接天连日了一般。待走近细瞧,入眼皆是十年上的老树,余的一棵杂树也无。微风过处,便有香气阵阵、花雨纷纷,更兼虫鸣啾啾、鸟语声声,当真是人间仙境一般地方。   婧怡笑道“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说的便是这里了。”   因与碧瑶穿梭其间,因四下无人,婧怡便在不顾什么闺阁礼仪,只管跳跃耍玩,间或说笑几声,好不快活。   待走得累了,便靠在一棵花树下小憩。   碧瑶见婧怡额角微微见汗,双颊绯红,笑容满面、娇喘吁吁,小女儿态十足,便道:“奴婢给姑娘簪支花罢。”挑了朵开得正盛的桃花,别在了她鬓边。   婧怡抚了抚那花,笑道:“怎样,你主子可配得上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碧瑶便嘻嘻地笑:“可不是?咱们家的二姑娘是艳若桃李、人比花娇!”   婧怡很有些得意:“算你小妮子有些眼光……”眼角忽然瞥到什么,话头便是一顿,随即站直身子,“碧瑶,回罢。”说着便已往回走去。   碧瑶忙跟上去,问道:“难得这样好地方,姑娘怎不多玩一会子?时辰还早呢。”   婧怡脚下不停,嘴里只道:“这里虽好,毕竟是后山,走得深了未免迷路,略略看个意思也就罢了。我听说前面观渔池养了几十条大肚皮的金鱼,咱们去瞧瞧那个。”   碧瑶听了高兴起来,遂不疑有他,笑应了:“姑娘说的是。”   主仆两个便一前一后朝林外走去。   婧怡走了几步,终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只见风动树梢,花影婆娑,并无半分异常。然而。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方才簪花之际,不远处一棵树后露出了一片袍角,待要细看,已不见了,不知那人躲去了何处。   此间乃寺庙之中,人人都可来得的,闺阁少女偶遇外男也是常有之事。或是大大方方地告辞避让,或是发出些响动叫女儿家主动回避,都使得的。如此鬼鬼祟祟于暗处窥视,实非君子所为。与这等人共处一地,绝非明智之举。这般作想,她脚下再不停留,径自去得远了。   待二人身影走得不见,那原本静悄悄的桃花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中等身材,着一袭石青色棉袍,面如春花,目似点漆,端的是秀丽非常,却正是林王氏的侄儿王旭。   只见他站在当地,目光游离、神色莫测,不知想些什么,发了好大一回怔,才转身往桃林深处走去。   走不得两步,却又当头遇上表弟林信之(林王氏之子)。   林信之见了他,笑道:“我不过去解个手,回来却不见了表哥,还当是被山魅妖精叼了去,忙忙到处找,原来却在这里。”   王旭回道:“久等你不来,我便四下里走了走,不想竟迷了路。”   林信之闻言笑道:“此间路径曲折回旋,仿佛暗含了相生相克、九门八卦之意,却有几分趣味,不如我们再往里走走,或还有收获。”   王旭笑应了,两人遂一路说笑,往桃林深处去了。   ……   却说婧怡,在观鱼池边看了一会子鱼,又四处闲散一回,见出来时辰已久,便慢慢往厢房方向回转。走不得几步,却迎面撞上一个人。   只见那人只顾低头飞奔,全不看路,好歹婧怡见机得快,一闪身便躲了过去,后面的必要却一把拉住了那人:“侍书姐姐,你怎么啦,可是出了什么事?”   却原来是婧绮的贴身丫鬟侍书,今儿一直陪着婧绮,此刻却只身一人出现在这里,本已跑得发髻凌乱,见了婧怡主仆,神色更见慌乱,连行礼都忘了,只一味低声喃喃:“没什么,没什么。”   婧怡不禁秀眉微蹙,呵斥道:“慌慌张张的成个什么样子,你们姑娘呢?”   本是寻常问话,那侍书一听,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道:“姑娘的裙子破了,奴婢去拿一条来换。”   婧怡情知事情不对,遂低声道:“你先起来。”示意碧瑶将她拉到路边不显眼处,方又问道:“好端端地,姑娘的裙子怎就破了?还有,你们姑娘此刻人在哪里,你怎的从后山方向来?莫非,是你自己做错了事,却要赖在你家主子头上!”说到最后已声色俱厉,隐有雷霆之威。   侍书吓得又要跪到地上,被碧瑶一把拉住,只见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哆嗦,嘴唇颤得几乎不能开口,半晌方勉强道:“回、回二姑娘的话,我家姑娘本在前殿听师傅们讲经,听到一半却说乏了,要出来走走,便领奴婢去了后山桃花林……”   据侍书所说,婧绮与婧怡分手后,便去了前殿听经,待了约莫两炷香时候,后便径直去了后山。算时辰,她那时应已去了观鱼池,这却错过了。   “奴婢陪姑娘在桃花林走了许久都未见一个人,便觉心中害怕,因劝姑娘早些回去。姑娘却笑着说很喜欢此处景致,要多逛一会,便又往深处去了。”侍书顿了顿,语声渐低,“这时从前面来了两个人,仔细瞧时,原来是林家的大少爷与那位王公子,姑娘见了便要回避,哪知脚下一滑,竟从旁边小山坡摔了下去。奴婢忙赶下去看,却见姑娘倒在地上,脚脖子肿得老高,已痛得起不得身,裙子也叫树枝钩破了。奴婢要扶姑娘起来,姑娘却直说脚疼,半天动弹不得。这时林家少爷与那王公子已听到动静,赶了过来。”   婧怡见侍书顿住话头,似再难往下说,便自问道:“是哪位公子救你们姑娘上来的?”言语平静,心中却不失戏谑……总不会两个少年为英雄救美争破了头罢。   “是,是王公子,”侍书瑟缩道,“二位公子本未立刻下来施救,只说要去找我们家人来。可姑娘说,她脚疼得厉害,实在有些支持不住。陈、林两家本是世交,她只当两位公子是表兄,叫奴婢上去相请,好歹先拉她上去。”   闻听此言,婧怡气得几乎要笑出来……陈家什么时候和文鼎侯林家成了世交?林信之倒也罢了,好歹见过几面,那王旭又是个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她也敢上去就叫表兄,若当真如此亲近,方才在厢房中,又何必要回避呢?   婧怡往日总觉得婧绮是个有些心计却又假清高的少女,十分自尊又过于自卑,虽可恶,却并不可很。现今看却是小瞧了她,为了自身利益,这位素来雅好诗文的堂姐也可以不要脸皮不择手段。   婧怡只觉得脑仁子一阵阵发疼,几乎想拂袖而去,好歹忍住了,复问道:“即便如此,下来相救的也应是林家少爷,怎会变成了王公子?”她紧紧盯着侍书的眼睛,“还是说,你请的本就是那王公子?”   “没有,没有,”侍书连忙摇头道,“奴婢是对两位公子一起说的,可林家大少爷听了,却笑着对王公子说:‘英雄救美这等香艳事情我可做不来,被我娘知道了,是要打死我的,还是表兄去吧’,所以……”   “所以,王公子便把你们姑娘救上来了?”   侍书垂着头,声如蚊蚋:“是。”   原来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婧绮出了个损人不利己的怂招,那姓林的和姓王的却也晓得其中利害。姓林的不愿趟浑水,就叫姓王的来,那姓王的正愁没个老婆,有现成的送上门来。家世尚可、容貌上佳,也就借坡下驴去了。   这些纷乱念头在婧怡脑中一闪而过,面上却未现分毫,看侍书的眼神更冷:“那你为何一个人在这里?”   侍书颤声道:“姑娘裙子破了,奴婢怕被人瞧见了不好,便回来拿一条给姑娘换。”   婧怡冷笑道:“任你主子一个人与外男在一处,这就好了?”   侍书本已惊惧过度,听了这话,只觉五雷轰顶,再也支持不住,一下子瘫在地上,只那眼泪不要钱样往外流。   婧怡并不理她,沉声吩咐碧瑶:“你把人带了去给王妈妈,叫她死死看紧了,多的什么也别问,一切待回府再说。再叫她准备这些物事与你,你叫了母亲身边的如意姐姐,一道往后山路上寻我。”   碧瑶应了声“是”,便掏帕子给侍书拭泪,一面劝道:“姐姐快别哭,小心肿了眼睛,还是快些和我去罢,若迟了一星半点,耽误大姑娘名声,姐姐你又能得着什么好呢?”   侍书闻得此言,精神略略一振,挣扎了爬起身来,胡乱擦一把泪,随着碧瑶一道走了。   婧怡站在原地,只觉心中烦乱异常。长长呼出口气,定一定心神,方转身快步往后山方向走去。 第13章 丑事 中   却说后山这头,侍书离开后不久,林信之便也寻个由头遁了,王迅想走,却不好单留受伤的婧绮一个在后山,只好扶着她慢慢走出林子,将其安置在路边一块大青石上,自己则略走开几步,以作避嫌。   毕竟是孤男寡女,且第一回见面,两项里只是枯坐着,并无什么言语可说。只见婧绮发髻凌乱、眼角含泪,裙子果然有些破损,俏脸不知因羞涩还是焦急涨得通红,侧着身子坐在大青石上,一双素手只将方帕子捏来揉去,想必心中必是柔肠百转,只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旭面上倒还算镇定,只是双拳紧握、身体僵直,显也有几分紧张……林信之叫他下去救人之时,他已明白了其中关键。那个叫侍书的小丫鬟他方才在厢房里是见过的,那是陈府的下人。那陈家虽不如文鼎侯府富贵,比起自己家来强了何止千倍百倍?陈老爷是科举出身,对自己今后举业必大有裨益,一念及此,心头一把火便熊熊烧将起来,再也克制不住,当下便下去将那受伤的陈家姑娘抱了上来。随后他才得知,这位姑娘乃陈府故去大老爷的遗孤,那位进士出身、曾在翰林院供职的陈老爷系其叔父。   ……原来不是陈老爷的亲女,他心中有些失望,又见婧绮那般神情作态,反倒不自在起来,遂抬头望了望天上日头,问道:“陈姑娘,你家婢女怎的还未来,不会出了什么事罢?”   婧绮此刻方回过神来,侍书去得的确太久了,难不成,是被人发现了?想着便也焦急起来,因道:“是啊,是太久了,说不定婶婶正寻我呢,我得回去了,不然,婶婶会不高兴的……”一面说,一面挣扎着要起身。谁知却牵动伤口,不由得痛呼一声,身子直直往一边摔去。   王旭连忙抢上几步一把扶住了,关切道;“不要紧罢?”   婧绮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透不过气,被触碰到的肌肤,虽隔着衣服,却几乎要烧将起来,那热意一直弥漫到脸庞、耳根,最后连脖子都一片通红。尽管如此,她也并未甩开对方的手,只声如蚊蚋道:“脚有些疼,不碍的。”   王旭见她这般光景,愈发觉得不妥,待要放手,却唯恐她站立不住,只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一时间骑虎难下,竟僵在了当地。   这一幕却正巧被刚赶来的婧怡瞧在了眼里。   因着心中焦急,她的脚步较平日快了许多,不多时便远远瞧见了二人,正是王旭相扶婧绮那幕,而这一扶他两个便再没有分开。待走近细看,才见是四目相对、如胶似漆,含情脉脉、深情款款。   婧怡又要被气笑了……自己个在这里火烧火燎的,他们却犹自你侬我侬,这可不是皇上不急,急死了太监么?   她不禁想起方才在厢房中初见王旭,还暗赞他是个风度翩翩、人品端方的佳公子,如今看却是瞎了眼……这王旭与婧绮,真该是天造地设一对,若非还牵扯着自己与家中名声,她真恨不得助他二人一臂之力,叫他们就此双宿双飞便了。   她故意放重了脚步,又走近几步。   王旭听见动静,先吃了一惊,待回头看时,便见一个俏生生小姑娘站在当下,正冷眼瞧着他们,心下一跳,扶着婧绮的手便是一松。   婧绮也正暗自惊疑不定,不防王旭突然松手,只觉身子一斜,已重重一跤跌回大青石上,不由得痛呼出声。   王旭这才反应过来,忙弯腰欲扶,却又顿住,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倒怔住了,神情一时尴尬无比。   婧怡也不理他,径直走至婧绮面前,关切道:“姐姐还好罢?”   婧绮眼角含泪,面色乍红乍百,半晌方轻轻应了个“嗯”,便扭过了头。   婧怡这才回过身来,朝立在一边的王旭微微一福,道;“多谢公子搭救家姐,我已令家人前来相迎,公子还请自便。”   王旭有些发愣……他一眼便认出眼前的小姑娘正是方才在桃林中簪花的那位。本是巧遇,他亦不欲偷窥,偏这初初长成的女孩儿带着七分青涩三分娇俏,明眸顾盼生辉,巧笑璨然倩兮,竟叫他一时移不开眼去。   然而,他仿佛直到此刻才注意她头上珠翠环绕、浑身绫罗绸缎,明明长着同样的脸,方才是那样甜美可爱,现下却带着他熟悉的痛恨的嫉妒的无比渴望拥有的名门大家的傲然,行为端庄典雅、举止落落大方,连眼神都是他难以忍受的居高临下。   王旭在那一瞬间,甚至觉得眼前的小姑娘已看透了他那复杂纠结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心。   他深深望了眼睛怡,一语不发,做了个揖便转身大步离去。   这一幕只看得婧绮目瞪口呆,她的脚伤本就有七八分真,现下正疼得钻心,既暗怪那山坡过于陡峭,又气恼王旭松手叫她伤上加伤,待要与他嗔上几句,又有婧怡那多事的站在一旁,正是心烦意乱时候,冷不防他掉头就走,看都未看自己一眼。登时急了,忙抬起头张口欲呼,却撞进一双秋水吴波的眼里,一声百转千回的“王公子”便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只得眼睁睁看着王旭大步流星去得远了,方回转头来,盯着婧怡道:“你做什么?”   婧怡看一眼她的狼狈模样,笑了笑:“听说姐姐受了伤,裙子也破了,妹妹特意赶来救救场。”   “不必,”婧绮面色冷凝,“马车中有备用衣裙,我已令侍书去取,用不着你在这里假好心。”   “噢……”婧怡拖长了语调,四下里张望了一圈,“我还以为姐姐会问我怎么晓得你受伤的呢,哎呀,侍书那丫头怎的还不来,不会是走迷了路罢!这可了不得,眼见着天色不早,咱们可要动身回府了呢。”   婧绮闻言,面色不禁大变,指着婧怡怒道:“我道她去了这许久,原来是你绊住了她。怎么,你想看我的笑话?”她冷笑起来,面上带着一丝不屑,“你可别忘了,我们是嫡亲的堂姐妹,我的名声毁了,你以为自己能捡个什么好?便是二叔二婶,面上也未必有光!”   婧怡却不怒反笑:“原来姐姐还记得有我这个妹妹,那我且问你,马车中备的衣裙可与你身上所穿一模一样?”   “这与你有什么相干?”   “与我自是没什么相干,不过,此处虽然清静,到底不是家里,总有外人出入。便是一个香客也无,总也有庙里的师父们,你道有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们的穿着……大姐你清早入寺时穿了藕荷色裙子,再出去却换了一条,未免有些叫人浮想联翩呀。那家中下人定是瞒不过大人,有些流言蜚语倒也罢了,要叫外面人传出些话,可不怎么好看相呢。”   婧绮的面色已变得惨白。   她却并未停下话头,继续道:“哎,也不知要传成什么样子,是无知少女遭浪荡子调戏,还是深闺小姐偷会情郎?到那时,你的名声自是全毁,或是一根白绫了残生,或是青灯古佛度余年,那也罢了,毕竟是姐姐你自己求仁得仁。至于我闺誉因此败坏,父母遭人耻笑,想必你也不会放在心上。只可惜了大伯父一世英名,到底为你所累,大伯母本已凄苦,还要因你担受教女无方的罪名,实在是可怜可叹!”话毕,已面带嘲讽之色。   “你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什么,这便是二婶精心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婧绮显已被彻底激怒,撑着半边身子站起来,将一根手指直点到婧怡鼻尖上,“好你个陈婧怡,我今日总算看清了你的真面面,你和你母亲一样,面上装着和善,其实一肚子坏水,你们都想害我害我母亲,你……”   “住口!辱骂长辈便是你的教养?”婧怡厉声打断婧绮,“自己若不做不干不净之事,别人也说不出那不干不净的话来!”   “你!”婧绮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无话可说。   婧怡则已恢复了往日神情,微微噘嘴作委屈嗔怪状:“原来姐姐是这样看我的,可你真是错怪了我……我是遇上了侍书并截住了她,可却不是为瞧你的笑话,只是想告诉你,裙子万万换不得,还得另想个法子才是。”   尽管气得几乎发疯,婧绮还是听出她话中有话,心中实万分不情愿,但迫于眼前情势,还是忍气问道:“你有应对之法?”语气却仍是不好。   “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注意?”她连忙问道。   婧怡却只朝着她笑,并不作答。 第14章 丑事 下   若说婧绮与王旭之事,本也是临时起意,却非预先谋划,毕竟她也不曾料到今日上香会遇上这么个有才有貌背景上佳的少年郎。只能说他二人命中有这段缘分……柳氏的身子没有人比她这个做女儿更清楚,实已病入膏肓,眼下不过熬着日子,倘若当真一蹬腿去了,婧绮不得不再守孝三年,到那时,十九岁的她怕也只能给些鳏夫做填房继室,故而终日下惶惶不安,一心里只盼早定亲事,却正此时遇上了王旭,此乃天时;二人于桃花林相遇之时,她正立于一小坡之侧,不得不灵机一动,跌上一跤,演一场美人遇难的戏码,此乃地利;而那王旭见她受伤,立刻心急如焚,待侍书上前一求,迫不及待便来相救,其中肌肤相亲身体相触,自不必说,且那林家公子就在旁看着,王旭便是想日后抵赖,也是不能,这便是人和了。   本是脑子一热才敢做下这等行径,但看王旭生得风流倜傥,与她说话更是轻声细语,便只觉得一颗心小鹿乱撞。又想到父亲已故母亲又卧病在床,自己的婚事还得着落在叔婶身上,可他们定是将亲生女儿放在头里的,自己怕只能嫁婧怡挑剩的人家。   凭什么?   她相貌、人品、才华哪一样不比婧怡那小妮子强,又怎能甘心落于她后?俗话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为自己的出路,她无论如何也要搏这一把。这般作想,便把那风险后果统统抛诸脑后,只管在心中瞎想今后的风光体面日子。   却万万没有料到,婧怡一来,那个王旭二话没有便走了,别说是一言半语,竟连瞧也未再瞧她一眼。她本想着,王旭即便不说什么山盟海誓或上门提亲的话,总该有些交代才是。如此作为,倒似完全没将她放在心上。   当时心下便已“咯噔”一声,等到婧怡说出那一番话,便只觉得五雷轰顶。   对啊,今日之事要怎么收场?她虽知这般作为,自己名节定是不保,但只想着借此与王旭定下婚约,却万万不敢闹大的。这种香艳事情一旦被外人知道,立刻一传十、十传百,丢尽陈家颜面,搞不好朝廷还会弹劾陈庭峰治家不严,二叔为了家族利益,说不定真会让自己以死明志。即便勉强嫁进王家,亦难免遭人耻笑,婆家人也只会看她不起。   越想越是后怕,不觉间已出了一身冷汗,脑中更是空白一片。   冷不丁却听见婧怡说她有主意可解今日之困,正如暗夜中突现曙光,怎能不叫她欣喜若狂?可那小妮子却故意卖关子不肯说,只笑吟吟望着她。   她平日最看不上这个惯会讨巧卖乖的小堂妹,只今日情势不由人,说不得只好委曲求全,不过这场子早晚得找回来,到那时定要叫这丫头片子对她跪地哀求,方能解她心头之恨。   心里想着,便支撑着伤脚站起来,微微一福身,低声道:“好妹妹,是姐姐误会了你,姐姐给你赔不是了,还请妹妹出个高招,就我一救,不然姐姐可真的唯有一死了。”   婧怡听了便笑道:“我哪有什么高招,不过想着裙子是万万万不得的,倒可以把破损处略略缝补,许能遮掩过去。”   婧绮闻言不禁一喜,随即又有些犹豫:“只怕还是会留下痕迹,细心人一眼便瞧出来了。”   婧怡双手一摊:“那却没有法子了,所以姐姐往后出门还是不要穿这么素净的好,别人家看着还道你过着怎样清苦日子呢,有个破损什么的也难补救,”说着,提了提自己身上的洒花裙,“像我这样的,便是破了一星半点,随意缝一缝,绣个花儿蝶儿,谁也看不出来呢。可见,这出门的穿戴,还是有些讲究的。”   “你!”婧绮气得满脸通红,“你竟敢戏耍我!”   “妹妹不敢,难道大姐还有更好的方法?”婧怡收起笑容,正色道:“虽难免有些痕迹,但破损处在裙角,走动之前也难看见的,总比现在这样要好罢?”   婧绮一想,倒也的确如此,才又放缓了神色道:“你身上带了针线?”   婧怡摇头:“没有,”见婧绮又要发怒,才接着道,“我身上虽然没有,但咱们家出门,备用的衣裙针线都是常有的,我已叫碧瑶过王妈妈处取了,想必这就要来了罢。”   婧绮这才相信婧怡是真心救场,并非来瞧她笑话,但也只认为理所应当,并无半分感激之情。心中却飞快转着念头……既告诉了王妈妈,王氏处想必也知道了,只怕正盘算着如何收拾自己,然这件事本也不可能绕过陈庭峰夫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遂点了点头,再不多话。   果然不过片刻,便见两个穿青色比甲丫鬟模样的少女远远来了,看见姐妹两个,二人一道行礼,却原来是碧瑶与王氏身边的如意。   这如意是王氏身边除王妈妈之外最得眼的一个,七八岁上就在身边的,从伺候洒扫的粗使丫头一路做到了贴身大丫鬟,因着为人严谨做事细心,王氏便多留了几年,今已十九岁了。只见她容长脸儿,细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微丰,身量高挑、肤色莹白,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坯子,只面上神色十分严肃,便多了几分刻板之意。   她弯下腰细细看了婧绮的伤处,又轻轻按了按,才起身不卑不亢道:“大姑娘的脚崴到了,并不曾伤到骨头,回府静养几日也就好了,”顿一顿,又道,“奴婢会些通经活络的手法,大姑娘的伤如果让奴婢推拿一二,散了瘀血,便能好一半,自己个走回马车当是无碍了,只是此处没个红花油什么的,只怕姑娘吃疼不住。若大姑娘不愿意,奴婢这就去找娇子来抬您回去。”   在庙里抬着轿子,那成个什么样?被人晓得是她,只怕更要被笑死,婧绮一咬牙,道:“劳烦如意姐姐了。”   如意闻言,也不多说,示意婧绮塞一块帕子在嘴里,又吩咐碧瑶按住了那伤腿,自己则撸起袖子便下重手搓揉起来。把个婧绮疼得冷汗涔涔而下,只是动也动不得叫也叫不出,只那眼泪涌泉样往外流。   约莫过了半刻钟功夫,如意才停了手,取了婧绮口中帕子,微微福身道:“奴婢僭越了。”   婧绮瞪了她一眼,并不应声,只忙着抽抽泣泣,过了好半晌才动了动伤脚,才发觉已松快不少,虽然依旧火辣辣的,却并不似方才那般疼痛,竟已可以走动了。   这才收了泪,不咸不淡地道:“没想到你还真有几分本事。”   如意一向是个少言寡语的,因此并不与婧绮多客套,便和碧瑶两个各自动作起来,一个自怀里取出针线蹲下身开始缝补裙子,一个则拿出梳篦等物替婧绮重新梳头,又拿了用干帕子包着的湿帕子为其净面,再略施脂粉。一顿忙活下来,好歹把个风中飘零的残花儿重新收拾成了端庄秀丽的大家闺秀。   原来婧绮先在桃林中摔了一跤,勾破了裙子,弄乱了发髻,后又和婧怡起了争执,又是哭又是闹的,出门前细心收拾的妆容早糊得乱七八糟,只她自己不知道,还在那里西子捧心。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也难怪王旭的怜香惜玉之心有限了。   婧怡却早料到这些,这才叫碧瑶去准备毛巾梳篦等物,又邀了会推拿的如意过来相助,同时也叫她做个见证。如意的脾性全府上下都知道的,她说的话,别说王氏,便是陈庭峰也是有几分相信。   几个人便一道往厢房处过来,姐妹两个并肩走,如意在前引路,碧瑶后面跟着,有意无意把婧绮围在里面,一路上倒也相安无事,虽遇见了几个和尚沙弥,都没看出什么破绽来。   ……   再说厢房这里,林夫人早已走了,单留王氏一个面沉如水地坐在那里,不知想什么出了神,见姐妹两个进来,便淡淡道:“天也不早了,回罢。”   于是又都上了马车,按原路往陈府而去,一路无话,驶到府门前,门房上小厮见了便过来下了门槛,马车直接进了们,直行到二门前方停下。   王氏一下车便吩咐道:“大姑娘受了伤,抬了软轿来送姑娘回去,再去回春堂请个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来,给大姑娘看伤。”   王氏果然已经知道了……虽早有心理准备,但见王氏神色如常,反更觉心中突突直跳,不知她要如何发落自己。这才猛地想起母亲柳氏……这样重大事情,该与她商量合计,以图后续才是。   这般作想,便再也待不住了,柔柔弱弱地向王氏行了个礼,上轿走了。   王氏便又对婧怡道:“你也累了,回去歇着罢。”   婧怡知道她心中自有思量,并不多做停留,行了礼告辞退下……婧绮的婚事眼看着要着落在王旭身上,京城姑母那头便只有一个她了,这自然是王氏心中所愿,只是一向心眼子最多的她却敏感地嗅出了阴谋的味道。之后的路要怎样走才能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还须好生计较一番才是。   ……   见人都走了,王氏的脸终于阴沉下来,啐了一口道:“不要脸的东西,什么玩意儿。”   王妈妈便在边上劝:“大姑娘做出这等伤风败德的事情来,丢的虽是陈府的脸面,说到底,是大太太德行有亏、教女无方,怎么也挨不着您,咱们只管当个笑话看着,何必生那份闲气。”   王氏恨恨道:“她那样不知廉耻,自己作死也便罢了,可怜我家怡姐儿平白受她连累。”   “不过是堂姐妹,不是一个母亲教养的,大太太商贾出身,您却是正经书香门第,又怎么能一样,别人家哪有不知道的?都拎得清呢!”   王氏的面色这才好些,吩咐道:“你去前院请老爷来,若问起什么,只说有要紧事。”   王妈妈便应一声,急忙忙走了。   ……   却说柳氏这头,见婧绮是被抬着回来的,先就吓了个半死,差点没背过气去。好容易缓过来,便长一声短一声地哭上了。直到大夫看过,说了并无大碍,才算止了泪。等到丫鬟领了大夫下去抓药,屋里只剩母女两个时,就叉着腰朝着上房方向骂起来:“原以为发了好心要带我们家姐儿出去见见人,谁知道是家中不好下手,要骗到外面去害姐儿!黑心肝烂下水的,把我的绮姐儿害成这样,老天总要报应你,早晚叫你淹在井里……”   婧绮本就心烦意乱,听她骂得实在难听,不耐地打断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跟别人没什么相干。”   柳氏闻言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还给她说上好话了,你以为她是真心带你出门见客?不过是怡姐儿有了好去处,想把你快点嫁出去,给自己女儿腾位置罢了!”   婧绮不由吃了一惊:“你说什么,婧怡的亲事定了?我怎么半点风声也没听到。”   “哎呦我的儿,等你听到风声,黄花菜早凉了!你还记得除服那日家宴上你二叔二婶两个人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的么,我当时便起了疑,着人仔细打探,只是王氏把院子看得铁桶似的,半点消息也打探不到。还是今日她和王婆子都出了门,我才得了信……你还记得你姑母家的宁哥儿么,只比你大几个月,今年也已十六了。你姑母前段日子来了信,要在你和怡姐儿之间,选一个做媳妇呢!”   再看婧绮,早已被这一番话惊得呆住了。 第15章 闹剧 上   柳氏便又长吁短叹起来:“我的老天啊,那是门多好的亲事,江家大房的老爷做着户部尚书,又娶了武英王家的丰阳郡主,和当今圣上都做着连襟那!怡姐儿那丫头若嫁过去,可不成了皇亲国戚?到那时,咱们见了她还不得三跪九叩!”越说越是气愤,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恨恨道,“王氏把这件事瞒得死死的,就是怕你去和怡姐儿争!哼,我已有了计较,断不能叫她成了事……你是长姐,你的婚事没有定,怎好先议妹妹的?锦娘想要姑表做亲,要选也理应是你!”   突如其来的消息打了婧绮一个措手不及,她神色复杂地望着面容青白憔悴、神情却亢奋激动的母亲,突然打心底生出一种恨意来……如果这消息早来一天,今日她在铁佛寺便不会孤注一掷。姑母来信都多少日了,柳氏却到此刻才打探到虚实!她为何会有这样一个无用的母亲,卑贱、愚蠢,为人恶毒却没有手段,甚至没有最基本的健康,让她连出门做客都只能去求二婶,只怕日后死了也要档自己的路。   只听她冷冷道:“母亲说得太过了,江家大房是皇亲国戚不假,可姑母家是三房,早晚要分出去的,到时候顶了天分些田地房舍,大房再富贵也是各不相干。再说,姑父是庶出,又没个一官半职在身上,临宇表哥也只考中了秀才,金榜题名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呢。”   柳氏闻言瞪大了眼睛:“我的儿!你还看不上江家是怎么地,瞧你说的,只考中了秀才,你当秀才是好考的?那江家大房再泼天富贵,咱们攀扯得上么?你倒是想想,我们认识的里头,还有比你姑母家更好的人家吗?”   “怎么没有,文鼎侯家的林三夫人今儿还和我们一道进香了呢,说起来,她和二婶多年的交情,怎么也算是手帕交。”婧绮说着,别过了头。   “那也是和你二婶的交情,和咱们有什么相干……我的儿,你不会是瞧上他家少爷了罢?”柳氏吃了一惊,连忙拉住女儿的手苦口婆心地劝起来,“娘虽然成日里不出门,但也知道像文鼎候这样的簪缨世家,和咱们这些靠科举出身的平民不是一条路子上的人,他们瞧不上咱们,嫌我们出身低根基浅,更何况你二叔只是个五品小官,在京城一抓一大把的,”她微微一哂,“你别看那林夫人和你二婶子好得一个人似的,不知心里怎么想的呢,若她当真和你二婶好,怎么不求了怡姐儿去做媳妇?可见,不过面上情罢了。依为娘的意思,还是紧着你姑母这头,往后做个进士娘子官家太太,总是看得着的。”   别人家不与你做亲,便是瞧不上你……这想法却有些过于偏激了,不过柳氏为人素来心胸狭隘,婧绮自小受她熏陶,个性也颇极端,听了母亲的话,只是冷笑道:“又不能继承爵位,说到底也就是背靠大树好乘凉,那林公子成日家游手好闲半点正经事没有……他们瞧不上我们,我眼里未必就有他们。我也不是非要看人家里如何富贵滔天,但总得是个有出息的,那个人……纵然不是进士,总该有个举人出身。”   柳氏总算听出了一丝音儿来,她紧紧盯着女儿娇俏的面容,小心翼翼问道:“你老实和我说,是不是瞧上什么人了?”顿一顿,放缓了语气,“若当真有,你可千万告诉娘,咱们好早作筹谋。”   婧绮本就没打算隐瞒柳氏,不过想找个因由把话头扯出来,见她问了,便顺着把今日发生种种都说了出来。   柳氏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她本是久病体弱之人,一番话直听得心旌摇曳,差点背过气去,大半晌只是作声不得。   好容易缓过来,喘着气道:“我的姐儿啊,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来,这可关乎女儿家名节,怎可如此莽撞呀!”说着便抹起泪来,“如此一来,你不是只能嫁给那个姓王的么,也不知是个什么人家,怎么的也该打听清楚了再行事才是……”   “机会稍纵即逝,又岂能容你慢慢打探,”婧绮不耐烦地打断柳氏,“林三夫人亲口说王公子是她娘家侄儿,且是最出挑的一个……她出身山西王家嫡支,王公子想必也差不了,即便只是旁支,他那样的人品才华,家族也定会尽力栽培,日后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柳氏闻言,神色稍霁,却还有些犹豫:“可是,出了这样的事,只怕你嫁过去,婆家人要说闲话,往后日子也艰难的……”   “母亲说的是,当时只是头脑一热,想为自己和您寻一条出路,”婧绮微微垂下头。掩去了眼中神色,“如今想来却是后怕,女儿不仅怕王家人看不起我,更怕二叔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甚至怪我丢了陈家脸面,绞了我的头发叫去庙里做姑子也未可知的……”   “不会!”柳氏立刻打断了她的话,“你父亲在天上看着呢,他绝不敢这样对你!没有为你找个好人家已是他的失责,如今既然木已成舟,我定要叫他风风光光地安排你的婚事。嫁妆上绝不能薄,怎么地也要十里红妆,否则,我就去祠堂哭你父亲,叫他睁开眼来,看看他这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兄弟!”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王氏与陈庭峰也正在房中谈话。   王氏先将西北兵败、沈青云失踪,皇上派兵增援之事说了。只听得陈庭峰捶胸顿足、孑然长叹道:“今上十八岁登基,清佞臣、推新政,二十八岁亲征西北,扫平西域十国,设立西域都司,三十五岁建驰道、开运河,四十二岁通海路、倡贸易,至今在位三十余载,我大齐国运从未如此昌盛,实乃不世之圣君,却偏要宠信沈氏那个妖妇,为她空置后宫以致子嗣稀薄,如今更为了沈氏的侄儿罔顾万千将士性命,一世英名,竟要断送于一妇人之手么!”   吓得王氏连忙去捂他的嘴:“老爷可别再说这些忤逆之言,那是武英王的亲妹,当今第一宠妃,咱们就算不巴结,也该敬着,开罪了她,别说复官,便是小命都要难保!”   陈庭峰便冷笑:“大丈夫之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我岂是那等贪生怕死趋炎附势之辈!”   王氏忙点头:“妾身自然知道您的气节,只是还请老爷为华哥儿想想,他日后总要入仕的,怎好树立武英王那样的政敌……”   陈庭峰听了,面色虽依旧沉郁,到底不再说什么,算是把王氏的劝告听进了耳里。   王氏便又把婧绮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贴身大丫鬟叫侍书的,已全招了,是绮姐儿自己请了那王公子下去……直接抱上来的,林大人家的公子,叫信之的,当时就在边上,全看见了……怡姐儿半道遇见侍书,这才晓得,通知了王妈妈,带了如意一道前去收拾,好歹把人全须全尾地带了回来,多的外人也不曾看见什么。”   直把个陈庭峰听得目瞪口呆:“这孩子平日里一向乖巧懂事,今日怎会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来,她把女儿家的名节、陈府的体面都放到哪里去了?”说到最后,已十分气愤。   王氏便柔声劝慰道:“不过是个小姑娘家,摔伤了脚自然惊慌,行事难免有欠妥当。”   陈庭峰却更怒,挥手道:“人家少年都说要去请姑娘家人来,她倒好,自己上赶着叫人救,简直是,简直是……”他本想说不要脸,但这话实在有辱斯文,说的又是自己侄女,这才堪堪忍住了,只气得呼呼直喘。   王氏见他这样,心下微喜,面上却作关切状:“老爷消消气罢,小心气大伤身”顿一顿,似不经意般道,“那王家公子生得倒的确是好,说貌若潘安也不为过的。”   陈庭峰的脸色便又阴沉了几分。   王氏见好就收,笑道:“不论怎样,如今木已成舟,王家的人只怕这几日便要上门。好在那后生是个好的,年方十九已是举人,待人接物也落落大方,家世虽差些,咱们却不图那个,只求绮姐儿嫁过去夫妻和美,姑爷往后能金榜题名,也就是了。”   陈庭峰沉吟一会,点头道:“王家的情况还是要和大嫂说一说的,毕竟家境实在有些不像样。”   “那是自然,毕竟是大嫂嫁女儿。”王氏应道,心下却微微冷笑,即便柳氏嫌弃王家家境贫寒又能怎样,抱都抱过了,绮姐儿这辈子,生是王旭的人,死是王旭的鬼,再无疑的了。   却听陈庭峰又吩咐道:“你派人传个话,绮丫头受了伤,这两日就在屋里养着罢,外头就不要出来了。还有,怡丫头那里,罚她抄《女则》、《女训》各十遍……姐妹两个一道出门,她不照看好姐姐,到处乱跑,像个什么样子?你这个做母亲的也该上上心,好生管教起来。”   从来只听说姐姐照看妹妹,没听说要妹妹照管姐姐的……婧绮做下这等伤风败俗行径,陈庭峰只是禁了足,可那丫头脚受了伤,本也出不得门。再说,此事若非婧怡处理得当,只怕早已传得满城风雨,别说婧绮那丫头什么下场,陈府上下都要沦为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谈资。陈庭峰不嘉奖也便罢了,倒把错处全推到了婧怡身上,连自己都吃了挂落。罚抄《女则》、《女训》是个什么意思,难道伤风败德的是婧怡不成?   王氏只觉得一口浊气闷在胸口,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陈庭峰负手出了屋子,一行泪才自眼角缓缓流下。想起始作俑者婧绮,原先只抱着冷眼旁观瞧个笑话的心,现下却有一股恨意莫名升起,嘴角不禁就浮现出一丝冷笑。 第16章 闹剧 下   “姑娘,花园里送来了兰花,您看搁哪儿好?”   婧怡正坐在临窗大扛上做针线,闻言抬起头来,便见碧瑶捧着个定窑月白铀双耳大插瓶,笑吟吟站在面前,瓶中插几支将开未开的兰花,花色莹白如玉,尚未开得足了,已有一股子清新幽远的香气弥漫开来。   她便摇头笑道:“怎么用这么个瓶子?去换了那个钧窑的蛋青铀刻花梅瓶来,”又指了坑边高几,“就摆这儿罢,针线做得累了正好瞧着松快松快。”   碧瑶应了是,依言换瓶子插了花,摆在了那只黑漆雕四季花开的高几上。   婧怡凑过头瞧了瞧,笑着吟道:“日丽参差影,风传轻重香。会须君子折,佩里作芬芳。”一面念,一面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十分享受模样。   碧瑶听了便道:“都说咱们姑娘做得一手好针线,诗词歌赋上却不如大姑娘。奴婢倒觉着,姑娘念起酸诗来像模像样的,活脱脱一个女才子呢。”   婧怡横了她一眼:“连你也敢取笑我,当我没东西罚你么?”说着,指了书案道,“去,给姑娘浓浓地磨一烟墨来,要大哥送的那方四方鱼纹端砚,装了我存在花树底下的雪水,再用京城多宝阁出的徽墨细细地磨,不许快、不许慢、不许停,若磨得不好,今儿不许你吃晚饭。”   碧瑶听了,嘻嘻笑道:“谢姑娘的罚,”便去找烟台与墨条,边问道“姑娘要写什么字,这样讲究?”   婧怡一面收拾针线笸箩,一面道:“父亲罚我抄《女则》、《女训》,我一向最敬重父亲,他叫我做的事,是一定认认真真做得最好的。”   碧瑶闻言嘟起了嘴:“老爷明明就是偏心,凭什么罚您抄书?在外面勾三搭四的和男人不清不楚的又不是您,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儿,哭两声就完事儿了么!”   “胡说什么!”婧怡沉了脸,“你一个姑娘家不三不四地说主子的闲话,是不想在我身边待了么?”话到最后,已声色俱厉。   吓得碧瑶连忙“扑通”跪了下来,惊慌失措道:“是奴婢错了,奴婢以后再不敢乱嚼舌头,姑娘不要撵奴婢走!”   婧怡神色微缓,摆手叫她起来,淡淡道:“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论人家做什么,你只少听、少看,管住自己的嘴巴,别学那起子小丫头到处碎嘴,否则,早晚吃亏在这上头。”   碧瑶被说得满面通红,讷讷应了声“是”,可婧怡见她回答得这样快,显见得并未过脑,不过下意识里求个绕罢了。再看她人,却是眼神飘忽,只见迷茫懵懂神色;嘴角微垂,隐有不以为然之意,知道她并未真正听进去,不禁心下微叹。想了想,还是又说道:“我从不肯平白受人欺负,但这不意味着不肯吃一点亏。总归要将眼光放得远些。比如这次,大姐的婚期这样近,陪嫁用的锦被帐子等针线物事根本来不及做,大姐又不会那个。大伯母本想全推给了我,可我正领着罚闭门抄书,自然便婉拒了。”   碧瑶闻言一愣,继而便喜形于色,道:“原来如此,还是姑娘想得周到,我怎么那样蠢,只顾着为您抱不平。”顿了顿,又道,“大姑娘不过崴了脚,又不是伤了手,还拿不起针线是怎么的,大太太就当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分明就是看您针线好,想叫您给她们白做。还好您聪明,见机得快。”   婧怡听她这样说,不由自嘲一笑……天生就的性子,怎可能凭她一两句话左右?倒是自己痴了,心下便觉无味,遂不再与她多说,闭了眼睛,自顾想起了心事……再过几日,她便要随同陈庭峰先行进京了,还不知那边是个什么光景,当真是前途未卜。而婧绮……   她心情复杂地扯了扯嘴角,婧绮终于还是和王旭定了亲,且这门婚事定得实在有些糊里糊涂,恐怕还要起波折。   说起来,当真是一场闹剧……别看这两日府里为了陈庭峰进京和婧绮成婚这两件事忙着热火朝天,大家面上喜气洋洋的。可就在不久前,这附中还是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原来,就在她们上铁佛寺进香的那一日晚间,陈庭峰与王氏两个都已歇下了,柳氏的贴身丫鬟彩枝没命样来敲上房的院门,在外头又哭又喊,直说大太太快不行了,求二太太二老爷救命。夜里本静,那声嘶力竭的哭嚎全府上下只怕全听见了。   陈庭峰夫妇两个自然火急火燎赶去了东小院,便见柳氏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正发着高热,一贯青白憔悴的脸烧得通红,嘴里却说着糊话,高一声低一声地都是“老爷等我!”,婧绮则披头散发地坐在边上,双目无神,只知道哭。   把个陈庭峰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叫人去请大夫,又是掐人中灌汤药,又是针灸熏艾,折腾了大半夜,才把人救过来。   柳氏醒后却只是哭,指着神色呆滞的婧绮,道生了这么个伤风败德的女儿,已没有面目活在世上,一心里只想求死。   陈庭峰和王氏便好一顿劝。   柳氏却只管骂婧绮丢了陈家人脸面,难道还想赖在家中当一辈子老姑娘遭人耻笑么,还不如随她一道死了干净。   婧绮听了哭得更厉害,站起来二话不说便要撞柱……当然,被就在一侧的陈庭峰拦住了。   王氏便说既出了这种事情,最好的方法便是就此同王家定亲,只不过,王旭并非王家嫡支,家道也已中落,只怕并非婧绮良配。   柳氏本心里是想为婧绮找个高门大户的世家公子,因而最在乎的就是家世背景,但她之前已听了婧绮一番说辞,又一贯以小人之心度人,认为王氏是故意贬低王旭出身,为的就是破坏女儿的好姻缘。因而对王旭家道中落一事竟不多问,只说除非嫁给王旭,否则婧绮便只有死路一条。   王氏却是晓得底细的,偏她吃了陈庭峰挂落,一心里正记恨着柳氏母女,便立刻顺着她的话头,说不如就此结亲,婧绮名节既保,王旭人品又佳,也算是一段良缘。   因而第二日王家使人上门提亲时,王氏二话没说便应了。嫁妆上也安排得大方,除了公中应有的份例,更从私房里出了一千两做压箱。   柳氏却并不满意,说嫁妆怎么的也该有六十四抬,除了一应衣裳、被褥、药材、首饰,还要备全套的黄花梨家具。王氏听了虽有些不高兴,但最后还是应承了。   王旭的年纪已经不小,陈家又考虑柳氏身子不好,怕有什么万一,所以不约而同地认为早些成亲最好,便定了王旭春闱放榜之后即刻完婚,若有幸能中,便正应了那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再吉利不过的。   只是时间着实有些紧,又要赶制全套家具,因此一定下时间,陈庭峰便立马派了两拨人出去,一拨购置黄花梨木材,一拨赶往王旭位于嘉兴府的家中测量家具尺寸,去了已有多日,算来也该回了。   想到此处,婧怡嘴角微勾,既然上门去量家具尺寸,王旭家中光景想必是隐瞒不住的了,只不知,柳氏与婧绮得到消息,会是个什么反应。   正这般作想,便见碧玉撩帘起来,面色十分凝重,行了礼便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姑娘,大姑娘上吊了。” 第17章 悔婚 上   婧怡嘴角微勾,既然上门去量家具尺寸,王旭家中光景想必再隐瞒不住的了,只不知,柳氏与婧绮得到消息会是个什么反应。   正这般作想,便见碧玉撩帘起来,面色十分凝重,行了礼便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姑娘,大姑娘上吊了。”顿了顿,见婧怡并未露出惊讶神色,知她已早有预料,便继续说了下去,“去嘉兴量尺寸的人今儿一早回了,领头是老爷身边的孙管事,姑娘您也知道的,那孙管事原跟着先头大老爷,大老爷去了后才留在了咱们老爷身边,一向都是大太太的人。据说一回府便径直去了东小院。奴婢已得了信儿……那孙管事说,王公子家住嘉兴府一个犄角旮旯的村里头,就三间瓦房并一个院子,院门前堆着两座大粪山,说是存了一冬作肥料使的,那臭气隔三里地都闻得见;院中养着一窝鸡鸭,那鸡鸭屎尿拉得到处都是,角落里还圈着两头猪,后院是一片子菜地,孙管事他们去时,王老太太正蹲在菜地里头侍弄庄家呢,满头白发,瞧着怎么也有个六七十岁,王老爷则歪在床上,说是早两年中了风,早起不得身了,话也说不利索,一双手又黑又瘦地直打哆嗦,东西都拿不稳的。唬得孙管事忙不迭便退了出去,就三间破瓦房,吃喝拉撒都在那里,哪有地儿放什么黄花梨的家具!去的人都说,这样人家还不如府中庄子上的农户呢。大太太一听,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大姑娘也傻了,把自己个关在了屋里,谁也不肯见。”   婧怡倒不曾料到那王旭的家境竟落魄到了这等境地,单看他为人行事,又怎么能将他与这种山村农户想到一处去?此番婧绮的跟头栽得委实有些狠了,因又问道:“那上吊又是怎么回事,谁先看见的?”   “是大姑娘身边的侍画,来找我们太太,偏太太去了前院书房,便拉了王妈妈直哭,说大姑娘想不开,正寻死呢,求王妈妈救命。王妈妈吓了一跳,连忙赶过去瞧,便见房梁上悬着段白绫,大姑娘正站在凳子上,伸着脖子往里套呢。王妈妈见了忙上前一把抱住,大姑娘便又哭又闹地直要寻死,王妈妈和侍画两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按住了……王妈妈的脸都给大姑娘抓花了呢。”   听了这话,婧怡不禁哂笑:“走了个侍书,来了个侍画,大姐调教丫头倒有一套。”   碧玉听了,只抿着嘴微笑。   原来,这侍画是婧绮除侍书外另一个贴身丫鬟……进香这件事,陈庭峰处理得云淡风轻,婧怡还被罚炒了书,婧绮却只躲在屋里养了几天伤就完了,只可怜侍书那丫头,自那日回府就一直关在柴房。等婧绮与王旭的婚事一定,便被灌了一碗哑药,放去了庄子上。柳氏母女都仿佛忘了这个人一般,多问一声都不曾,还是王氏念了几句佛,命如意给侍书家里人送了二十两银子,才算完了。   只听碧玉又问道:“太太已得了信赶去了,姑娘要不要去探探?”   婧怡一挑眉:“父亲今儿不是在家么,他没有去?”   碧玉的声音压得更低:“老爷本在家的,大姑娘出事后不久,像是忽然有什么要紧事,急匆匆出府去了。”   婧怡皱眉思索了片刻,摇头道:“我要歇一会午觉,你去把院门关了,不许小丫头们出去。”意思是不去探视,也不许院里的人出去凑热闹。   这种事情,姑娘家本也不应参与的,碧玉点头应了“是”,服饰她睡下,自去吩咐院中丫鬟不提。   ……   却说王氏,此刻正快步往东小院赶去,只见她面沉如水,脚步虽快却稳,显见得十分镇定。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正仿佛置身冰火两重天,身在油上煎,心却已沉入万丈冰窟……她自然不是为婧绮担心,这种丫头片子玩的鬼把戏岂能瞒得过她?   她只是在回想方才与陈庭峰的对话,丈夫的咆哮言犹在耳:“不是山西王家的么,怎么变成了一辈子土里刨食的老农民!你说,是不是你故意隐瞒了实情,好叫你侄女嫁这么个人家……好糊涂啊你,结这种亲家,你脸上难道就有光么!”   王氏并不示弱,争辩道:“妾身怎会知道,难道林夫人会和妾身说她侄儿家门前堆着粪山不成?再说,绮姐儿自己跑去摔伤了腿,和那王家公子搂搂抱抱,也是我预谋的?妾身知道您一向偏着大嫂母女,可也不能屈了我呀!”   “那定亲前总该打听清楚才是!”   “老爷说的是,大嫂嫁女儿,这种事情自然是要放在心上的,我想着她身子不好,多半会央了我去打听,这不一直等着么,可她并没提及呀。我只当她自己派人打探去了呢,也不好上赶着揽事罢,人家不定说我没安好心,妾身那日不过提了一嘴王家家道中落,大嫂拍着床板是怎么说的……绮姐儿除了嫁给王旭,就是死!好像妾身要挡她们的好前程,我是再不敢多问一句的,现今又不肯了,却也别想把那脏水泼到我身上。”   把个陈庭峰说得哑口无言,没头苍蝇一样在书房里转了几圈,终是一狠心道:“王家后生我看过了,是个好的,眼下虽艰难些,总有出头日子……这件事情我不方面出面,你自己去,好言安抚也罢,派人看着也罢,不能叫绮姐儿真寻了死,绑也要把她绑上花轿。”   王氏闻言倒是一愣,她本以为以陈庭峰偏心的性子,应当二话不说就依了婧绮,不曾想此番竟如此强硬,不由地道:“若当真强绑她上轿,只怕就算勉强成了婚,她终还是想不开的。”   陈庭峰不耐烦地挥手:“等嫁去了王家,要怎样都由得她,只不能在陈家出事,”又耳提面命道,“你可千万不要妇人之仁,别以为这只是一桩儿女婚事。山西王家一向最是护短,王旭虽只是旁支中的旁支,若我们无端悔婚,便是损及王家脸面,他们绝不会与我们干休。朝廷的事情你不懂,是宁可得罪武英王府那等权贵,也不能和王家这种百年传家的世家大族结怨,武英王府再风光,不过靠一个武英王和沈贵妃,可王家子弟遍天下,与他们结下梁子,只怕日后都不知是怎么死的,所以这件事情绝不能心软。要怪也只能怪绮姐儿不自爱,与外男有了牵扯!”   ……   王氏站在东小院门外,深深吸了口气,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看明白了自己夫君是何等厉害的人物……让兄长为他倾家荡产,娶了嫁妆丰厚的她,把美艳无双的妹妹嫁入高门,与武英王府作对换来直臣的站队,为兄长守孝博得满朝文武一片赞扬之声,厚待寡嫂与侄女又得有情有义的好名声,如今为了不得罪王家,说不得只好弃居保帅了。他曾经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学子,如今却成为了最老谋深算的政客。   “二太太来了,您快请进,咱们家太太和姑娘都哭得死去活来呢,您快去劝劝罢!”   王氏回过神来,见彩枝站在面前,正殷勤地望着她,便稳了稳心神,迈步进了院门。   柳氏一见她却变了脸色:“你来做什么,还嫌害我们不够么?我要见二弟,你叫他来见我。”   柳氏屋中有一把紫檀木的贵妃榻,因她身子不好,无法久坐久站,也不好整日里躺在床上,陈庭峰专门寻了上等紫檀木,为了她打了这把贵妃榻,便是为了柳氏小憩之用。此刻,王氏便端端正正坐在这张榻上,神色平静地望着披头散发的柳氏母女:“有位多年未见的故友来寻,老爷已出门去了。”   柳氏依然盛气凌人:“那等他晚间回府,再来见我!”   “听老爷临走时的意思,只怕要和故友四处游玩一番,这几日都不回府了。”   柳氏闻言,愣了半晌,随机怒道:“不论他何时回来,我总归在这里等他,我倒要问问他,是否还记得他那苦命的兄长是怎样养育栽培它的,他不思回报也便罢了,难道还要坑害兄长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么!”   王氏嘴唇微动,正要答话,却见一直锤头不语的婧绮忽然抬起头来,众人原以为她在低头垂泪,现下才发现她脸上竟没有一滴眼泪。   只见她面色平静,一双大大的杏眼亮得出奇,一字一句地道:“我要见王公子。”   王氏被她这副神气唬了一跳,心下既恨又怜,说话倒不似与柳氏时的油盐不进:“你两个既已定了亲,有什么话都等一等罢,现在见面于你名声不好,”顿一顿又道,“他家境虽说不好,但才学的确过人,若此番春闱得中,便有了进士出身,难道还少得了加官进爵?风光日子都在后头呢,还是安安心心等着成亲罢。”   婧绮却不为所动,只冷冷地重复:“我要见王公子。”   王氏心下暗暗摇头,起身对身边的王妈妈道:“大太太和大姑娘都病了,你亲自带几个人留在这里,不论日夜,都得仔细伺候着。”语毕,对柳氏一点头,“大嫂好生歇着罢,多劝姐儿想开些。有什么缺的只管吩咐王妈妈,我有事就先走了。”   直到王氏出了屋,柳氏才反应过来,不禁对着门口破口大骂起来:“好你个贱人,竟敢软禁我!天杀的丧门星,恶毒的小娼妇,姓王的没一个好东西,多早晚遭报应,天雷劈不死你……”   骂得正起兴,却被婧绮冷冷地打断道:“够了!”   柳氏一时没反应过来,望着女儿有些楞:“你说什么?”   婧绮面上闪过一丝不屑:“我让你闭嘴,收收你的泼妇嘴脸,你道能唬住谁……越是撒泼,人家越是瞧你的笑话罢了,”   “你……”柳氏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   婧绮慢慢阖上眼帘,她需要冷静他想一想……当初就是受了柳氏那些蠢话的影响,她才会一时冲动铸下大错,好在为时不晚。王旭虽然长得俊逸非凡,她对他也确实动了心,但她陈婧绮绝不会嫁给这么个穷困潦倒的破落户! 第18章 悔婚 下   “要见王公子?”婧怡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吵着退婚,却在这当口私会未婚夫君?”   “不是私会,”碧玉的面色也十分古怪,她正将前几日柳氏与婧绮被禁足的来龙去脉说与婧怡,“大姑娘是当着咱们太太的面直接提的,听那意思,要光明正大请王公子过府里来。”   婧怡沉吟片刻,笑道:“我倒是有些看不懂她了。”又问碧玉,“你怎么看?”   “大姑娘只说了那一句,奴婢实在猜不出来。”   “这两日也没有动静?”   “哪能有什么动静……王妈妈亲自带了人守在东小院,三班轮流,不错眼珠盯着呢。大太太和大姑娘屋里都静悄悄的,要不是丫鬟们日日进去送饭,还当里头没人的。”   婧怡闻言一挑眉:“这倒怪了,大伯母没有骂街么?”   碧玉便抿了嘴笑:“听说大太太病了,大夫请了好几拨,却不见好,成日歪在床上抹眼泪,只没声儿。”   婧怡点点头:“既看得这样紧,想必东院的人没机会出来传消息罢。”   “别说是人,苍蝇都没飞出去过。”   听她这样说,婧怡秀气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喃喃道:“这倒奇了,大姐既敢直言见王公子,便该有些把握。但如今眼见着再有两日父亲便要进京,她此刻若退不成婚,可不迟了么?”   碧玉道:“只怕是有心无力,先不要说王妈妈把东小院围得密不透风,便是真传出了消息,老爷太太在家,王公子来了也见不着大姑娘呀。”   “对,因此一定要选父亲母亲不在家的日子……”   “姑娘!”碧玉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呼道,“今儿一早老爷太太过林大人府上拜别去了,眼下正不在呢!”   婧怡点点头,却并不接话,只自顾问道:“我听说王公子一直在爱山书院读书,不知下榻何处……林夫人是他姑母,又一直资助他进学,想必是住在林府了。若如此,未来岳家到访,他只怕也抽不开身。”   “不是的,”碧玉显然已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神色激动道,“王公子没有住在林府!奴婢本也不知道这些,只是最近他家因与大姑娘议亲,咱们府上下人多有往王公子那头去的,这才晓得了……他这些年一直借住在一位远房族叔家中,此番为他婚事出面的便是这位族叔,林夫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过问的。”   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林夫人个性一向孤高,不愿掺和进来也是常理,婧怡点头道:“这便是了,王公子不会遇上父亲和母亲,自然有时间赴大姐姐的约。”   “可是,”碧玉犹豫道,“大姑娘要怎样才能将消息传出去呢?”   婧怡正想回答,却见帘字一撩,碧瑶火急火燎奔了进来,不及行礼便道:“不好了,不好了,大姑娘的,大姑娘……”直喘了两口气,才把话接了下去,“大姑娘的那位王公子来啦!”   碧玉本坐在抗边脚踏上,闻言不由面色大变,“腾”一下站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你听谁说的,现下人已到了哪里?”语声既急,闻得更在要害处。   碧瑶反应得也快,立刻回道:“就是方才的事,门房的李小全进来报的信,他是抄小路跑过来的,算时间,那王公子这会子应已过了二门。”   碧玉一听,转身便往外走:“姑娘,奴婢派人去拦住他。”   却听婧怡不紧不慢地道:“慢着。”   碧玉脚步一僵,面上的焦急神色渐渐凝固、软化、消失,待回过身来时已恢复了镇定,屈膝行了个礼,低声道:“奴婢僭越了。”   碧瑶却不管俺么多,直接问道:“为什么不让碧玉姐姐去拦,难道真让他们两个见面,那还成什么样……”   “是我太心急了,”碧玉打断了她,“大姑娘不论做什么都不干咱们姑娘的事儿,咱们只管关紧了门不听不看就是。”   碧瑶便去看婧怡,只见她神色不动,一根莹白如玉的手指在炕桌上轻轻敲击,停了片刻才问道:“是谁领他入府的?”   “回姑娘,是尤婆子,”见婧怡没什么表示,忙又补充道,“就是原先在厨房上管事的,后来因偷人参被太太革了职。但她丈夫儿子仍在府里当差的,便还住在咱们府后街那头巷子里。方才就是她将王公子带进来,径直领来后院的。”   婧怡闻言点头,吩咐碧玉道:“你去外面盯着,等王公子进了东院便来回我。”   等碧玉出去,又笑着对碧瑶道:“去帮我找一身出门的衣裳来。”   ……   ……   王旭面色阴沉地走出陈府东院,拐上了一座抄手游廊……听说陈庭峰丁忧前不过一个无实权的五品翰林,且出身贫寒,怎么就能有这样一座大宅邸?进来的时候有人领着倒也不觉有什么,出去时却只剩他一个,入眼只见花木葱茏,亭台交错,不由得眼花缭乱,竟好似有些走迷了路,心下不禁更加烦躁。   正欲寻个下人问路,一抬头却见迎面走来个盛装少女,月白色百蝶穿花对襟小袄,大红绣金线襦裙,腰间系五彩丝绦,乌黑的头发盘成小巧的飞仙髻,插一支流金镶珠花鸟簪,莹白的耳垂子上戴两只青金石耳坠,肤色晶莹如玉,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凤眼像嗔像喜、嘴角似笑非笑,端的是明艳不可方物。   王旭一时竟看呆了去,半晌说不出来。   婧怡却也在冷眼打量着他,与铁佛寺初见不同,王旭今日穿一身月白色锦缎长袍,领口袖口都绣着精致的云纹,腰间系着个荷包并一块玉佩,头上戴一顶束发冠,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俊美异常,想是为了来见未婚妻子,特意细心收拾了的。   单看他这等富家公子作派,谁又能想到他家中是那样一副光景呢?   婧怡心下微微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眼角微斜望着对方,淡淡道:“王公子私闯他府后宅,有失君子之风罢?”   王旭回过神来,见婧怡又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心头不禁燃起了一把火,冷笑道:“贵府之人狗眼看人低,难道就是待客之道了?”   “小女子以为,不请自来的乃是贼,非客也。”   王旭已变了脸色,怒道:“陈家姑娘一个赛一个的牙尖嘴利,在下今日算是领教了,”顿一顿,又冷声道,“烦请转告令尊,令姐既瞧不上在下这等微末卑贱之人,婚约便就此作罢。不过尔等嫌贫爱富之辈焉知鸿鹄之志?只待他日各自前程,我总不会忘了贵府今日这番恩典!”说罢,拂袖便去。   “公子且慢,”婧怡叫住了他,“小女子有一事不明,想请公子指教。”   王旭面色依旧难看,却到底停住脚步,回转身来道:“什么事?”   婧怡嘴角微勾,露出一丝笑来:“小女子以为世人皆嫌贫爱富,此乃人之常情也,我且问公子……尔乃谦谦君子,相貌堂堂、功名加身,即使家境窘迫,难道还娶不到同乡的小家碧玉,而你为何至今仍未成婚?是缘分未至,还是公子也知道那句‘人往高处走’的俗语?岂不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说得王旭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婧怡却并未停下话头,继续说道:“小女子还有一言,公子或可一听……尔乃举人,堪配小吏之女;尔乃进士,堪配世家之女;君子若得天颜垂青,妻王侯女又有何难?不过女子尔,公子何劳忧之深也?”   王旭并未回转身,脚步却早在不知觉间停了,顿了片刻方道:“姑娘大才,是在下目光短浅了。今日提点之恩,他日必当回报。”   婧怡微微一笑,并不推辞:“那小女子先在此谢过。”   王旭又静默半晌,忽然转过身来,目光灼灼直视婧怡:“若在下他日有幸能得锦绣前程,愿三媒六礼相聘姑娘,姑娘是否……”   “住口,”婧怡厉声打断王旭话头,面上早已没有半分笑容,“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公子还请自重,不要平白污人名节!”   王旭神色一僵,再不多话,深深一揖,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王旭的身影走得完全不见,一直跟在婧怡身后的碧瑶才长长出了口气,嘟囔道:“姑娘和他文邹邹地说什么呢,奴婢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婧怡闻言,扑哧笑了出来,无奈地摇摇头,似王旭这等有野心、有才干、有心计的小人,既得罪不得,也靠近不得,只盼以后不要再见才好。   碧瑶却依旧在喋喋不休:“举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被姑娘三言两语说得哑口无言?虽然奴婢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但肯定是妙语连珠、舌灿莲花……”   “好了,好了”婧怡打断她,“我们去一趟东院,到时候你守在外面,不要放人进来。”说着,当先往前面去了。   ……   婧怡进屋时,婧绮正站在书案前写字,站姿如松,螓首微垂,素手握着狼毫,笔尖轻颤,正是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见婧怡进来,她神色未动,笔下亦不停,只淡淡道:“妹妹怎么来我这里,不知我正被二婶禁足,见不得人么?”   婧怡瞪大了眼睛,语声焦急道:“我听说王公子来了,他人在哪里……你们是未婚夫妻,怎好现在见面,被父亲知道了,肯定要狠狠责罚你的!”   婧绮冷笑:“所以你准备来抓个现行好向二叔告状?可惜叫你白跑一趟,他已经走了,”顿一顿,又道,“还有,他已经答允退婚,我与他再无瓜葛,你以后最好管住自己的嘴。”   婧怡作大吃一惊状,呼道:“你说什么,这都已经定了亲,怎么还能退呢?这不叫外人耻笑么,父亲母亲还有大伯母可都知道了?”   婧绮已开始写第二张纸,对妹妹的大惊小怪丝毫不以为意,冷冷道:“你若怕人耻笑,就自己嫁给他,只别来拉扯我。”   婧怡捂住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婧绮见状,轻哼一声,并不理睬她。   婧怡眼角便渐渐露出一丝笑来,说出的话却满是幸灾乐祸的神气:“父亲知道了肯定很生气,一怒之下说不准不让你去京城了呢,就留你在这乡下地方过一辈子,哼哼。”   见婧绮笔尖一顿,眼中笑意不由加深几分,嘴里只管大惊小怪地嚷:“哎呀,要是王家从此记恨上了姐姐,处处与你为难,那可怎么好?要是坏心眼故意传出些风声,吓得没人家敢娶姐姐,那你不成了老姑娘了!”   婧怡看见有一滴墨水落在了面前的宣纸上,婧绮却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出着神,身体僵直、嘴角紧抿,握笔的手也因用力过度轻轻颤抖,显见得已紧张到了极致。   婧怡几乎禁不住要笑出来,索性也不忍了,拍着手嘻嘻笑道:“那爹爹可要气坏了,依我看啊,还不如让他带你进京,赶紧找个高门大户嫁了,你有了靠山,自然不必再怕什么劳什子的王家。”   婧绮闻言,先是一愣,随机眼前一亮,一时间喜动颜色。见小堂妹一副懵懂无知模样,心下不由暗暗嘲讽,面上却作不耐状,呵斥道:“少在这里胡言乱语,我还要写字呢,你快走罢。”   婧怡知她已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遂不再与她多说,做出副志得意满模样,呵呵笑了两声,利利落落便出了屋。 第19章 进京   婧怡一出东小院的门,迎面便撞上了匆匆赶来的王妈妈,只见她跑得气喘吁吁、面色酡红,靠得近了更是闻得身上好大一股子酒气,显然喝得不少。   看见婧怡,王妈妈有些讪讪地道:“二姑娘怎么来了?哎呀都怪老奴,家里来了客人,中午就多喝了两杯,不想竟发生了这种事!这可怎么办才好啊,老爷太太知道了可要打死老奴!”   婧怡便笑应道:“也不能全怪妈妈,您又不是铁打的人,不用吃饭睡觉的,哪能没日没夜盯在这里?再说了,那王公子是个身强体壮的男子,真要进门,多一个妈妈也拦他不住。依我看,还是快些给父亲母亲报个信才是。”   “可不正是这个理儿么,”王妈妈忙答应了,吩咐下头婆子赶紧去传话,又赔着笑对婧怡道,“老奴这几十年的老脸算是毁在大姑娘手里了,只怕太太更饶不了我,到时候还请姑娘为老奴说几句好话,救我一救。”   婧怡轻轻摇头:“今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都不大清楚呢,怎么救得了您,妈妈还是得自救呀,”见王妈妈面露疑惑,便又接着道,“真是奇怪,那王公子从来没来过咱们府上,怎么就能大剌剌进了后院呢?”   “姑娘不知道,是原来厨房上的尤婆子领进来的,门房那起子兔崽子也不晓得拦一拦……”王妈妈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拍大腿道,“是了,定是那个尤婆子收了大房的好处,却平白拉我做垫背!不行,我这就找她去!”说着,撸起袖子便要朝外奔。   婧怡连忙叫住了她:“妈妈糊涂了,尤婆子如今不在府里当差,您又将东院看得这样紧,她怎么收的着大姐的好处呢?”   王妈妈一愣,随机目露深思,好半晌才笑起来,朝婧怡福了福身:“谢二姑娘的提点。”   婧怡眨了眨眼睛,狡黠道:“妈妈还是快些自救去罢。”   王妈妈会意,再不多言,行了个礼自顾退了下去。   婧怡径直回了自己院子,一进门便吩咐碧瑶:“一会儿母亲回来,你去禀一声,我今儿有些不舒服,便不过去吃晚饭了。”又叫关紧了大门,不论外面闹成什么样,只不去理会。   那一日,陈庭峰夫妇傍晚时分回府,晚饭都没有用,直接去了东院……倒也听不见什么动静,那灯却亮了大半宿。   第二日便传出消息来,尤婆子的丈夫、儿子均被罢了差事,连同尤婆子一道被赶了出去。尤婆子有个侄女叫小翠的,是王氏院中专职洒扫的粗实丫鬟,还有柳氏身边的彩枝,都被塞了嘴打了一顿,一大早便找人牙子卖了出去。   到了中午,全府上下都听到了风声,说是彩枝、小翠、尤婆子几个恶奴欺主,故意引王旭进府,再以私相授受为要挟,向柳氏母女谋求好处。不想婧绮性情刚烈,竟就此提出退婚,气走了不明就里的王公子……陈庭峰夫妇已亲自登门致歉去了,陈、王两家的婚约就此作罢。   本是一桩美满姻缘,到底结成了仇,至于王家人的态度,陈府中人便不得而知了。   一时间,府中流言蜚语四起,有传那几个奴仆如何勾结作祟的,但更多的却是婧绮与王旭的风流韵事。柳氏与婧绮待下一向苛刻,有那平日积怨的下人更平白造出些没影的事儿来,一时愈发不堪入耳。   碧瑶把那些私底下传的话说与婧怡听,哼哼冷笑道:“闹了半天,大姑娘倒成贞洁烈女了!拿我们下人背黑锅,当大家的眼睛都是瞎的么?”   碧玉倒是冷静,淡淡道:“那起子没脸没皮东西的话,你以后再别拿到姑娘面前来说,没得污了姑娘耳朵!做下人的不守自己的本分,就是这种下场……她们若不贪财,也背不了主子的黑锅,”顿了顿,又道,“这已是最好的处理方法,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毕竟大姑娘的名声臭了,对咱们姑娘也没什么好处。再者,光府里这些流言蜚语也够她喝一壶的。出了这档子事,大姑娘的婚事只怕就难了。”   碧瑶听碧玉这样说,不由瞪大了眼睛,吃惊道:“姐姐不知道吗?老爷不仅没有罚大姑娘,还要带她一道进京呢。”   碧玉吃了一惊,“你听谁说的?”   “东院那边都在忙着收拾箱笼呢,哪里还用听谁说?还有大太太身边的那个李妈妈,正叉着腰满府传那,说王家的事儿着实委屈了大姑娘,老爷已应承要给大姑娘找个更好的人家,怎么的也要压过王家去。啧啧,咱们家老爷的心可真是偏到后脚很去了。眼神也不好使,看不见黑白曲直是怎么地。”话到最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连陈庭峰的长短都说道起来,想起婧怡素来不喜她如此样,连忙悟了嘴,偷眼去瞧自己姑娘面上神色。   却见她全身放松地靠在大红绣事事如意大迎枕上,神色恬淡,嘴角似还有丝笑意,竟似浑不在意一般。   倒是碧玉秀眉紧锁,神色郁郁,一副心事重重模样,望着神情闲散的婧怡几次欲言又止,踌躇了半晌仍是低声道:“咱们家在京城,又认识多少比王家还富贵的人家?说来说去,还不是江家。大姑娘这么一闹,本已十拿九稳的事,如今却……”   婧怡瞥了她一眼,挑眉道:“你觉得江家好?”   碧玉一愣,随即垂下眼睛,恭顺道:“凭姑娘的人品才貌,什么样人家配不得的?豪门世家的后宅总免不了纷繁争斗,江家好歹有大姑太太,亲厚自不比别家。”   婧怡自然晓得她前半句话不过刻意奉承,后半句也只是随意敷衍,但她觉得江家好却是真的……江家是好,江家的少奶奶又富贵又体面,便是身边的下人也能跟着过上好日子。可她却并不喜欢那个惯爱斜着眼睛看人的姑母,还有瘦得风一吹就倒的临宁表哥。她私心里认为,与其嫁给江临宁,还不如和王旭凑一对儿呢,毕竟与虎谋皮还有些意思,成日里对着个纸人儿,活着又能有什么趣味?   更何况,天晓得姑母心中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其实,她也并不是没遐想过自己未来会有怎样一个夫君,从不曾奢望能与那个人琴瑟和鸣。她只希望他们能相敬如宾。她不论相貌、不论出身,也说不好究竟想要怎样一个人,但总归不希望是王旭、江临宁之辈。   这般想着,不由自失一笑,并不接碧玉的话,自顾闭了眼睛开始假寐。   ……   ……   三月初六,宜嫁娶、扫尘、出行、上梁,正是上等黄道吉日。陈庭峰便定于今日启程进京,一道去的除一众亲信随从外,还有婧绮与婧怡两个。   天方蒙蒙亮,陈府两扇雕红漆兽头圆环大门已开得足了,一溜儿驶出十几辆黑漆平头马车来,小厮早已放下门槛,车夫们一个忽哨,马车便径直出了府门,得得得往冬面去了。   王氏和柳氏都站在门边,眼见着马车早已去得远了,仍是久久不愿回去,妯娌两个多年不和,此番难得同样的伤感心境,倒是彼此安慰了几句,才各自回去了。   马车出了城,上了官道,径直往东而去,白日加紧赶路,夜间寻驿站歇脚等事,自不必细说,两日后到得杭州府大运河码头,将马车上所载器皿物件一应搬上船,仍叫马车原路返回,陈府众人登了船,一路往北去了。   婧怡一向晕船就很有些厉害,因此一进船舱便叫碧玉服侍着躺下了,还让端个面盆摆在边上,以备不时之需。   此番她只带了碧玉一个,为此碧瑶闷闷不乐了许久……原定计划里,上京的只陈庭峰和她,她便预备将两个丫鬟一块带上。出发前两日陈庭峰又临时决定要姐妹俩一道前往。可他们却只雇了一条船。   多一个婧绮,不仅要预备她的房间,箱笼又不知多了多少,还有随身的丫鬟婆子,便有些腾挪不开了。王氏最终一声令下,不许多带下人,只准一人带一个丫鬟……到了京城,难道还能少了伺候的人?   柳氏本想让自己的乳母李妈妈跟着一道去,因着王氏的话只好作罢,婧绮便只带了侍画,婧怡则选了碧玉。碧瑶虽然老大不情愿,却也知道京城不是好呆地方,碧玉比自己更有用处,于是委委屈屈地应了,只盼以后能与王氏等一道进京。   如此,一路风平浪静,船行了半个多月,直把个婧怡熬得面色蜡黄,眼下青黑,成日病歪歪躺在床上,时不时呕上几声,眼见着迅速消瘦了下去。倒是隔壁屋的婧绮,或是抚琴或是说笑,成日家不断声的,婧怡和碧玉只当没听见。 第20章 夜客 上   这日清晨,船终于到达通州地界,只见河道渐宽,两岸人声鼎沸,水上船只更是挤挤挨挨地愈见密集,行驶速度便不得不缓下来。若有船只迎面而来,便又得互相避让,走得便较平日慢了三倍不止。   如此又过大半日,才好歹远远的见了通州码头,碧玉便扶婧怡起身,伺候着换了衣裳,又梳头洗脸,嘴里不免心疼地叹气:“上回去时遭了一回罪,这次太太叫特意准备了晕船的药,您偏不肯吃,瞧这脸都瘦得脱了形,这都多久才养得回来!”   婧怡看一眼镜中那张蜡黄的小脸儿,摸着削尖的下巴,虚弱笑道:“听说沈贵妃娘娘就是瓜子脸,皇上盛宠二十年不衰,咱们大齐女子谁不以瓜子脸为美?姑娘我今儿也算赶了一回时髦。”   碧玉便嗔道:“您就是再时髦,也是个病西施,等进了京城,难保事事都被大姑娘压一头。就说咱们之前在京城时,只听说陈家的大姑娘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样样来得,谁晓得还有个二姑娘……她若不是事事抢在头里,又怎么能得了那样好名气?”   听她那样说,婧怡微微一哂,道:“谁在乎那些个没用的东西。”她和婧绮不是一条道上的人,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罢了。在她看来,京城是个十分规矩地方,大到前朝的官员、世家,小到后宅的贵妇、贵女,他们的交际圈子都有着严格的派系,女人们的圈子往往是男人在外面走动交际的复制品。就如闺阁小姐们的聚会,都在一处坐着,但公侯伯爵簪缨世家的是一拨,科举出身六部官员家的又是一拨;嫡女和嫡女在一处,庶女和庶女在一处。难得有例外的,便是那姑娘本身十分出挑讨人喜,才能叫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高门贵女多看两眼。   婧绮贯来爱拔那个尖儿……聚会时弹琴助兴,诗会上又写得最多,渐渐地就得了个才女的名头。婧怡那时候年纪还小,也不屑在他人面前伏低做小,更不愿刻意卖弄自己,每逢这种场合便自顾坐在一边,偏她生得玉雪可爱,说起来话又伶俐有趣,倒结了几个手帕交,只这几年不见面,也不知都是个什么光景。   碧玉一向不是个多话的人,只一件,在规劝婧怡结交名媛、亲近江家上头十分执着。见她只自顾着出神,显然早已神游太虚,便又想开口多说几句:“姑娘……”   婧怡却并不耐烦听,挥手打断,转了话题道:“先前虽慢,好歹还在前行,这会子我怎么觉着船已停了呢,你快去看看,可是出了什么事。”   碧玉细细一体会,发觉那船不过随着水波轻轻晃动,果没有再往前去,连忙道:“奴婢瞧瞧去。”便起身出去了。   过了半晌才转回来,面色便不大好,低声道:“奴婢问了前头的柱子,说对面来了一溜儿十几条大船,横在河面上,把路都堵死了……只不肯让,咱们这边的船一只接着一只不知排了多少,如今只好慢慢地向后退,腾出路来让对面的先过。柱子哥说,瞧这情形,天黑都不定能上岸呢。”她口中说的柱子,就是王妈妈的儿子,原先一直在庄子上,这回跟着一起来了,虽算陈庭峰的随从,但跑前跑后的其实都听婧怡的,正是王氏安排给婧怡的亲信。   再说婧怡,虽早知道自己个晕船,也是故意没吃王氏准备的晕船药,但折腾了这十几天,也真真受得够了,好容易以为可以上岸,正心急如焚着,却又出了这种事情,当真是欲哭无泪。当下撑着身子走到窗边往外看,难得地有了几分焦躁:“什么人家,这样霸道!”   却见对面果然一字儿排开了十几条船,都是运河里少见的大船,当先的是一只三层高的红漆大楼船,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因离得不远,可见上面人影绰约、来往不绝,更有那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入耳。再看船舷桅杆处,高高挑着面锦旗,龙飞凤舞写一个大大的“蒋”字,正迎风猎猎作响。   京城地界上,能有这种排场的蒋家,想是成国公府无疑了。说来真是巧……似国公府这等门庭,陈家是万万识不得的,事实上,成国公的确并不认得陈庭峰这号人物,但婧怡却晓得他家,还见过他家的两位姑娘。   原来,现任成国公有一位嫡亲的长姐,当年嫁给了还是王府世子的沈穆,后来沈穆袭爵成了武英王,蒋氏便顺理成章做了武英王妃……这般算来,蒋氏与江家的大夫人丰阳郡主是正经的姑嫂。   因着这层关系,江府姑娘聚会时也会请蒋家姑娘,婧怡和婧绮是陈锦如的侄女,也在受邀之列,这才遇上了。   蒋家的两位姑娘,一个是嫡出,闺名雪晴的,为人很是高傲,每回来江家做客都只和丰阳郡主所出的江家大姑娘说话,别的人一概不理。另一个庶出,闺名雪雁,生得十分貌美,在婧怡看来是个十分有手段的女孩子,与江家的其他几个庶女走得都很近,和婧绮更是十分要好。   那蒋雪雁也曾向婧怡示好,她却装着年纪小不懂事,只管看花摘草地耍玩,并不耐烦与人说话,几回下来,那蒋雪雁便不再理睬她,只和婧绮她们混在一处。   再看今日他家行事做派,想来是飞扬跋扈惯了。倒是听说武英王妃为人十分温和大度,是京城里有名的贤德人。谁不知道若能将女儿嫁进武英王府,便是天大的福气,门第高不说,婆婆又好得没话说。   只可惜他家几位爷都早已有了妻室,只剩下一个老幺,想必是“一家儿郎百家求”了,三年前听说那位爷还尚未定亲,时光飞逝,如今总该是已娶妻生子,只不知是哪家姑娘交了交了这等好运。   ……不过再怎么,这些高门大户的事儿也和她没什么关系。想到此处,婧怡将帘子一拉,吩咐碧玉道:“还是扶我去床上躺着罢,看这光景,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   果不出婧怡所料,等他们的船靠岸,天都已擦了黑。好在她兄长陈彦华接到信后一直算着日子,每日里派人到码头等。一得消息便立马赶了来,现下已在码头上等了多半日。见船只靠岸,立刻命人将一应物品搬上马车,又接了陈庭峰众人。   陈庭峰的面色很是难看,见面便问儿子:“刚才的可是成国公家?”   陈彦华穿一件宝蓝色万字不断头直裰,身材颀长、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很是英气勃勃,听父亲垂问,忙恭敬回道:“是,正是他家,”顿一顿,又压低声音道,“他家前两年起便开始跑海做生意,运了丝绸、瓷器、茶叶等出去,到南洋高价卖了,又运南洋盛产的红蓝宝石、珍珠翡翠,还有我们这稀罕的洋玩意儿回来,那些个东西在南洋不值什么,据说便宜得很,他们倒手一卖,就是天价。如此,跑一趟海赚两回钱,成国公府如今已是京城里第一号富贵的人家。”   陈庭峰听得大皱其眉,待儿子说完,便道:“他家那样明目张胆做生意,皇上难道不闻不问?”   陈彦华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一把扶住站在一旁的婧怡,俊秀的脸上已写满疼惜,问道:“妹妹怎么瘦成这个模样?”说着冷冷盯了碧玉一眼,“你是怎么伺候你家姑娘的?”   吓得碧玉“刷”地变了脸色,双膝怡软,几乎要跪到地上去。   还是婧怡虚弱地笑了笑,解围道:“大哥,不碍事的,不过有些晕船罢了。”她人虽上了岸,脚却仍是软的,踩在地上只觉得天旋地转,便顺势靠在了兄长身上。   陈庭峰见状,面色略不自在,轻咳一声道:“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快些回去罢。”   陈彦华道:“儿子看方才情形,唯恐无法赶在关城门前进城,便在附近客栈包了个院子。瞧这天色,城门怕已下了钥。父亲和妹妹们舟车劳顿,不如去客栈歇息一晚,明早进城不迟。”   陈庭峰闻言,点头笑道:“你想得很周到,便依你罢。”   于是又赶到附近客栈,将马车停在院中,一应物件仍留在车上,只卸下马屁与小二照料,众人各自进屋歇息。   婧怡早已累得浑身酸软,兼之晕船导致的目眩恶心,好容易看见张不晃的床,二话没说,倒头便睡。   碧玉虽不似婧怡那般,但旅途劳顿,到底也乏了,见自家姑娘呼吸均匀,睡得香甜无比,便熄了灯,自去外间小榻上歇息不提。   ……   ……   夜不觉渐渐深了,月亮只一道弯弯的牙儿,却格外明亮,晃悠悠挂上树梢,照进一扇半掩的窗扉。   十四五岁的少女正拥被而眠,面容恬静,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月光照处,那精致的眉眼被镀上一层柔和的光,竟仿佛成了画中仙子。   突然,窗棂轻轻动了起来,仿佛是夜晚的风造访,打破了这满室静谧,少女却毫无所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之中。   再看屋中,竟无声无息多出一个人来。 第21章 夜客 下   婧怡突然醒了过来。   她本已十分劳累,躺上床后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便沉沉睡了过去。睡梦中的人无法感知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仿佛只是一瞬,她忽地一阵心悸,便猛地睁开眼来。   她看到一对闪闪发光的小灯笼,静悄悄地,停在她床前。   饶是她平日里机变百出,打小便胆大心细,现下也惊得差点魂飞魄散,一闭眼便欲尖叫出声。   要知道人在刚睡醒那一刻,神魂尚未完全归体,耳不能听得全,目不能看得清,正是最懵懂脆弱之时。在此时突受惊吓,若是那平日里便胆小怯弱之人,立即吓死也是有的。   婧怡却没能就此死过去,也没能叫出声来,因为有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她的嘴。   她几乎可以马上确定,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很大,掌心粗糙,显是长了许多茧字,最重要的是,这只手上有一股十分浓烈的气息。   大约是汗的味道罢,婧怡这样想,她从未遇到有这种味道的人,她所认识的男子,如父亲兄长、乃至林家少爷王旭一类,无不文质彬彬、儒雅端方,虽不似女子那般熏香,但身上也绝没有异味的。   再联想到此人于暗夜之中登堂入室的行径,她对他的身份已有了大概猜测……小偷?强盗?采花贼!   一念及此,一颗心便怦怦乱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甚至觉得眼前那人已听到了她狂乱的心跳。但她却并不十分惊慌,既然不是那些个怪力乱神无法解释的力量,而不过是个人,就该有解决的方法。   正胡思乱想间,就听见一个陌生的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不要叫,我就放手,”略停了停,语带威胁,“不要以为叫了会有人来救你,至少,我能在人来前先结果你的小命。”说着,手下微微一紧。   婧怡只觉得下颚一阵剧痛,连忙睁开眼来,便见一张男人的脸近在咫尺,先前几乎将她吓死的小灯笼不过是那人的一双眼睛。   此时正值明月当空,清辉透过窗棂,屋中其实并不黑暗,只是婧怡方才于睡梦之中乍醒,神志昏沉睡眼迷蒙,这才误认的。   却见那人长了满脸络腮大胡子,既瞧不见面容,也辨不清神色,只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因离得进,也瞧不清他身量穿着,不过捂着她嘴的手既有股强烈的汗味,袖口更是破烂不堪,想必境况甚是落魄。   正出神间。却听那人又道:“不许叫,我便松手,你若同意便眨一下眼睛。”   婧怡眨了一下眼睛。   那双灿如寒星的眼睛在她面上停留了许久,那人终于缓缓松开了手。   婧怡果然没有叫,不仅没有叫,她还拥被坐了起来,语声十分镇定地开口道:“壮士可是银钱上有些短缺?小女子愿倾囊相赠。”   那人却只瞧着她不说话。   婧怡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此人若不为钱财,又能为什么?面上神色却依旧镇定,口中道:“家父是朝廷命官,此番乃回京述职。壮士当知……此间是京城重地、天子脚下,若当真发生凶杀命案,朝廷岂能不追查到底,凶犯即使有幸脱逃,也难免亡命天涯,何苦来哉?”顿了顿,又咬牙道,“小女子愚见,这世间万物皆可用银钱买来,还请壮士三思。”   那人闻言沉默良久,突然呵呵呵地笑了两声,道:“小丫头好伶俐的口齿。”   说着长身而起,一闪身到了床边衣架前,提起婧怡睡前换下的衣裳,道:“在下不为银钱而来,只是想借姑娘衣衫一用,得罪之处,还请海涵。”说着,把婧怡的衣服随意一裹便要往怀里塞。   婧怡见状唬了一跳,却不敢喊出声来,不及细想便跳下床去一把抢过衣服护在怀里,怒道:“你做什么?”   那人倒不防她有这招,一时愣住,再看时却见个俏生生小姑娘立在面前,长发披散、身着里衣,身子瘦伶伶的,还光着脚丫子。那一双小脚白如美玉,脚趾个个纤巧,许是地上寒凉,都微微内缩着。那人只看了一眼便迅速转开了目光,又见她身量未足,站在自己面前尚不及肩,暗道原来只是个小女孩儿,但瞧她面若冰霜、神情倨傲,又分明是个厉害角色。   不禁哑然失笑,遂道:“是在下失礼了,还请姑娘舍些银钱给我。”这样小少女的衣裳,拿去也不得用,倒不如听了她的,直接上成衣铺子买一套,虽麻烦些,倒也使得。   婧怡没想到这虬髯大汉瞧着凶恶,却这样好说话,不禁大喜,刚想取银钱与他,却又愣住……   她此刻身在客栈,碧玉只取了换洗衣物备用,箱笼仍在马车上,身上哪来的银子?碧玉处或许有,但她怎能将这人引去她那里?一来她不忍一向忠心的丫鬟身处险境,二来若碧玉受到惊吓惊叫出声,引来他人,她这辈子就不要再想嫁人了。因此方才那人捂住她的嘴,虽是为了防止行迹败露,却也着实救了她一遭。   想到此处,婧怡一咬牙,抬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道:“小女子乃是随着家父回京述职,壮士方才进来时想必看见了,我家的箱笼都在院中马车上,小女子身上实在没带银子,要不这样……壮士今夜先行回去,小女子明日命下人取来银钱,晚间壮士再来,小女子必当双手奉上。”   那人哪里有闲工夫多等一日,见她说得诚恳,心下决定另想个法子,或偷衣裳或偷银子,只不再与个小丫头为难,嘴里却不多解释,只道:“好,那我明晚再来。”说着便往窗边走去。   刚想一跃而出,突然脑中灵光一闪,登时愣住,停顿片刻方慢慢回转身来,盯着那面带诚恳的小姑娘,一字一句道:“小丫头好多心眼子……你既说是进京述职,明儿一早必定便进城了,哪里能等我到晚上?我若所料不差,明儿在此地等我不是姑娘你,而是顺天府的官差衙役罢。”   婧怡神色一僵,刚想说话,却见那人身形一闪,已欺到她面前,眼中射出两道凌厉目光来,冷冷道:“小姑娘长得漂漂亮亮,怎生了一副蛇蝎心肠?小小年纪心机便如此之深,将来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婧怡并不示弱,低声道:“只许你入室抢劫,不许我自救求生么?”   那人似真动了怒气,道:“我可有半分害你?你却要设计加害于我。小姑娘家这样歹毒可要不得,今日便要给你点教训!”   婧怡知道拖不得了,再不顾及其他,张口便欲呼救命,却只觉脑后一疼,眼前一黑再没了知觉。   ……   ……   “姑娘,姑娘!”   婧怡缓缓睁开眼,入眼便见天光早已大亮,碧玉坐在床边,正笑吟吟望着她。   见她醒了,便来扶她,口中道:“姑娘总算是醒了,想是前些日子累得狠了,奴婢方才怎么叫您都不醒呢。”   婧怡只觉得脑后隐隐作痛,心中便是一跳,连忙低头去看,却见自己衣衫完整,正好端端坐在床上,心下才长长透出口气,问碧玉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正了,老爷、大爷、大姑娘都已起了,只等着您一个。”   婧怡闻言,立刻起身道:“那便快收拾罢,不要耽误了行程。”   碧玉便去打水来与她梳头净面,又取了衣裳伺候穿戴,正系着衣扣,突然“咦”了一声,问道:“姑娘的金项圈呢,奴婢记得昨儿您是戴着的呀。”   婧怡一摸脖子,哪里还有什么金项圈?一颗心登时沉到了谷底……这可是陈庭峰送给她的生辰礼物,做工十分精致,便是京城也少有的,且项圈内侧刻着她的小字,若那人真拿去了当铺典当,难保不会被有心人认出来。即便不至如此,陈家人迟早会发现自己丢了项圈,到时又该如何解释?   碧玉却没有发觉自家姑娘已变了脸色,仍低头打理着她身上衣裳,一面道:“昨儿晚上明明还在的,难道是奴婢记错了?”   婧怡笑了笑:“你怎么变得和碧瑶一样不长心……昨儿上岸前我不是叫你把首饰匣子都装进箱笼了么,哪里还戴着什么金项圈,分明是你记错了。”   碧玉皱眉想了想,摇头道:“奴婢记不大清了,哎呀,坐了这许久的船,人都傻了一大半,等回了府,奴婢帮您找出来。”   婧怡点点头,再不多言,二人收拾妥当,下楼与陈庭峰等人汇合,一齐上了马车,往城门而去。 第22章 江府 上   陈家在京城的府邸是位于三井胡同的一座三进小院。   地方不大,自不能和湖州的府邸相提并论,不过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地界上拥有这样一份产业,对寒门出身陈庭峰来讲已属不易,好在陈家人口简单,倒还住得开。   马车刚拐进胡同,婧怡便远远见自家府门前站着几个人,正朝这边打量。待行到近前,才看清是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两个妇人,都站在台阶下,显是等候多时了。   只见当先一个二十来岁模样,圆脸儿,大眼睛、柳叶眉,肤色莹白,身段丰腴,穿一件桃红绣富贵花开对襟小袄,配一条秋香色绣莲纹马面裙,头发整整齐齐绾一个纂儿,插一支流金镶红宝石发簪,却正是陈彦华的妻子刘氏。她身后还站着一个约莫二十八九岁的妇人,瓜子脸,长眉细眼、肤色雪白,眼角下有一颗米粒大小的泪痣。身材娇小,穿一件官绿色绣折纸花交领袄,配黑色马面裙,头发梳成圆髻,并不带任何发饰,只耳朵上挂一对赤金葡萄形耳坠,打扮得既老气,神色也恭谨,却仍掩不住好颜色,与刘氏站在一处,虽瞧着年长,却更有一股风流姿态,却正是陈庭峰之妾毛氏。   陈庭峰与姐妹两个一下车,她二人忙上来见礼,毛氏行完礼后便默默退到一边,刘氏则亲亲热热拉住了姐妹俩的手,笑道:“盼星星盼月亮的,可把你两个盼来了。知道你们要回来,我早把你俩的屋子重新收拾了一遍,换了窗纱和帐子。一会儿自己瞧去,有哪里不满意的,只管和嫂子说。”   婧绮这一路上都没怎么理睬婧怡,船上时只管躲在自己房间,婧怡又成日躺在床上,待上岸后又各自一辆马车,并不相干的。便是偶尔碰上,婧绮也抿着嘴只作不见,婧怡自然更不会上赶着倒贴。   此刻听刘氏这样说,婧绮冷了一路的脸才算有了点笑意,回道:“大嫂布置的,我肯定喜欢。”   刘氏笑着点了点头。   婧怡却嘟着嘴道:“别的倒也罢了,我屋里要一直插着花的……大嫂不如将那只钧窑出的冰裂纹白玉插瓶赏了我罢。”   刘氏闻言,呵呵笑出了声:“怡姐儿都长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怎么还惦记着嫂子库房里那点子东西?好好好,回头你到我那里拿去。”   婧怡眉开眼笑道:“谢谢嫂子!”   刘氏便去刮她的鼻子。   倒把婧绮晾在了一遍,她的面色不禁便难看起来。   正当此时,却听一个娇柔的声音道:“老爷,不如咱们进去再说罢,晨起的风凉,您和两位姑娘旅途劳顿,若再受了风寒,便不好了。”   陈庭峰正和儿子说着话,闻言转过头来,却见是原本站在一旁的毛氏开的口。见他看过来,毛氏抿嘴一笑,迅速低下头去,露出的半截细白脖颈和耳朵却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粉红色。   陈庭峰的目光就凝在了那层粉红上。   婧绮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嫌恶地转开了目光,婧怡却似毫无所觉,拉着刘氏的手对陈庭峰道:“父亲,我们进去罢。”   陈庭峰回过神来,轻咳一声,点头道:“嗯。”   于是众人一道进府,刘氏领着婧绮、婧怡自去收拾屋子,陈庭峰和陈彦华则往书房叙话。   原来春闱已于前几日结束,今年陈彦华也下了场的,如今只在家等着发榜……他自觉考得还算过得去,便将主考官是何许人、出的什么考题,自己又做得怎样文章细细说与父亲听了。   陈庭峰沉吟了半晌,摇头道:“沉稳有余、新意不足,今年主考你们的李大人我是知道的,他的文章一贯辞藻华丽,于文采上很有些讲究的。你这般中规中矩的文章,又是陈词老调,只怕入不得他的眼。”   说得陈彦华满脸通红,呐呐道:“是儿子过于自满了,明日起便开始闭门读书。”   陈庭峰摇头笑道:“那倒也不必,等放榜看了结果再说。你也不要成日躲在家中闭门造车。须知道,晓天下局势、通人情世故,而后胸中自有丘壑,写起文章来也就言之有物,再加以文采修饰,功夫便也到家了。当然,读书仍是第一要紧,决不可本末倒置。此外,即便此番名落孙山,你也不可灰心丧气,而应吸取教训,更加发愤,以备下次春闱,才不枉为父对你的期许。”   陈谚华闻言肃然起敬,遂垂手恭敬应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谨记。”   陈庭峰满意地点头。   陈谚华想了想,又低声道:“父亲,还有一件事……您在信中提到的那个王旭,儿子遇上了,他也下了场。想来与大妹妹退婚后便快马赶来了京城,”顿一顿,见陈庭峰并无表示,又接着道,“他文章做得怎样儿子不得而知,但其为人十分长袖善舞,说话行事又光风霁月,与好多世家子弟都走得极近。”   陈庭峰闻言,嗤笑一声:“如此贫寒出身,以为那些公子哥当真瞧他在眼里么,不过是……”看了眼儿子,没有再说下去,只道,“以后见了他只管躲开,不要与他深交。”   陈彦华忙应了“是”。   陈庭峰又问道:“你姑母那头可有什么话说?”   “姑母早两日便差人来问过了,昨儿儿子出城前,已派人往江府报信。”   陈庭峰点头道:“明儿一早,让你媳妇带着两个姐儿去向她们姑母请安,”顿了顿,又道,“年轻姑娘家不懂事,母亲又不在身边,你媳妇是长嫂,她们两个的衣着穿戴、行为处事就多顾着些。”   陈彦华忙答应:“是,儿子会嘱咐她的。”   ……   ……   刘氏派了丫鬟来帮婧怡收拾降龙,碧玉自然没能从里面找到那只金项圈,不过她一向机灵又沉稳,已敏感地觉察到事有蹊跷,并未在其他下人面前提什么项圈,与婧怡独处时也只是问:“姑娘可有什么心事?”   见婧怡只是沉默不语,便再没追问其他,只把自己当个锯了嘴的葫芦。   于是,回京城的第一夜,婧怡睡的并不安稳。   第二日晨起时,眼下便青了一片,刘氏见了直皱眉,连声问可是屋子收拾得不妥当。   婧怡微笑道:“一切都好,只是三年没睡,竟有些认床了,这才走了困,拿粉略遮一遮也就是了。”   刘氏便亲自取了粉盒来与她上妆,散了原本的双螺髻,重新梳了个小小的飞仙髻。戴了一支赤金花钗并一朵蜜蜡花,又打量她穿着。   只见她上身一件杏色绣云纹斜襟小袄,配水绿色洒花百褶裙,虽不十分出挑,倒也清新可人,心下暗暗点头,遂不再说什么。   又过片刻,婧绮也袅袅婷婷地来了,一件鹅黄色绣百蝶穿花对襟小袄,配紫色月华裙,俏脸略施脂粉,更兼描眉画眼,连十根纤纤玉指都细细涂了蔻丹,看着更比平日娇艳了三分……自从陈庭松过世,婧绮还从未如此隆重打扮过,可见她有何等重视今日的江府之行。   刘氏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赞道:“昨儿事忙,都没顾得上细看,几年不见,大妹妹都出落成一等一的美人儿了!往日妹妹实在太素净了些,就该这样打扮才是呢,”   婧绮闻言微微一笑,道:“大嫂知道妹妹的,我平日里有时间只想着多读几本书,从不肯多费心思在穿衣打扮上。不过咱们今日是去姑母家做客,衣着穿戴若不得体,岂不是叫姑母失了颜面。”说着,斜眼打量婧怡的穿着,嘴角一撇,刚想说话,忽然念及退婚之事,喉头一哽,硬生生把话给咽了回去。   她与王旭退婚之事,陈庭峰早已下令不许府中众人外传,京城这边只告诉了陈彦华,也是为了叫他防备王家人的为难,便是刘氏也不知道的。湖州和京城相隔千里,消息闭塞,京城的陈府甚至都不知道她定过亲,更何况外人。那王家想必也不会将被女方退婚这等丑事宣扬出去,因此婧绮在湖州已变得狼藉的名声在京城倒又全回来了。   不过,这世上没有包得住火的纸,婧绮这些时日面上虽一如往常,心中到底惶恐,对婧怡更是多有忌惮……这小妮子是最知道始末的,还是得多多避着她,以免与她产生冲突,那小妮子疯将起来,把她的事给抖落出去。   还是得尽快嫁入江府,到那时自不必再畏惧王家,便是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陈、江两家为了颜面,也会为她遮掩……因此,恨嫁之心又多了十分。   婧怡瞧她面色变化,早将她心中所想料了个八分,不禁暗笑……就怕你不着急。想着便朝婧绮挑衅地做了个鬼脸。   刘氏又哪里知道她们心中的弯弯绕绕,只当是女孩儿家爱美比俏,并未往心里去。见一切收拾妥当,便领了两姐妹,上车往江府去了。 第23章 江府 中   江家虽不是世代簪缨的公侯世家,但自开明七年,今上钦点江泽为金科状元,又赐了他与丰阳郡主的婚事,其圣眷便日益隆重,今已官拜从一品户部尚书。更听闻今上与他私交甚笃,江府大门前高悬的那方“尚书府”的金漆匾额便是御笔亲书。   陈家马车经过江府大门时,婧怡挑开车帘,正瞧见那块匾额,不禁有些出神……如果姑母是真心想与自家结亲,她放弃嫁入如此高门的机会,是否真的绝无后悔?   正想着,马车已过了江府正门,又驶片刻,到一角门前,早有婆子等在那里,替了陈家的车夫,将马车直赶到二门前,才将刘氏、婧绮、婧怡三个请下了马车。   便有个衣着颇为体面的管事妈妈上来笑迎:“咱们夫人成日里嘴里心里地念叨,就等着大奶奶来呢。”却原来是陈锦如身边的李妈妈。   刘氏笑道:“我这心里也一直想来给姑母请安,只是她老人家一向事忙,做晚辈的怎好总来叨扰?”   李妈妈便眉花眼笑地摇手:“哎呦,您是咱们三夫人的娘家人,怎么还说这种见外的话,”又看着婧绮与婧怡道,“这是两位表姑娘吧,三年不见,都出落成天仙样人物了,老奴瞧着都移不开眼睛!”顿了顿,眯了起眼睛:“这样好人才,不知要便宜哪家的爷。”   刘氏本正笑着,听得李妈妈说出这种话来,面上神情便有些淡,并不接她的话,只道:“咱们还是快些走罢,可不敢叫姑母等久了。”   李妈妈闻言又是一笑,当先开路引了婧怡几个往前走,嘴里却道:“老奴先领大奶奶和表姑娘们到花厅小坐……哎呦,三夫人一早起来便巴巴地等着见侄女儿了,只偏巧方才来了几个管事吗吗回话,三夫人管着咱们府的中馈,自是推脱不开,只好委屈了您们。”   刘氏笑容不减,道:“正该如此的。”   说着话,已行至一小花厅前,刘氏便对李妈妈笑道:“劳烦妈妈领路,您若有什么事,尽管自去忙,不必多陪我们。”   那李妈妈便随意客套了两句,走了。   刘氏带着姐妹两坐定,有小丫头上来奉茶,等那丫头下去,婧绮的脸色便登时难看起来,张口便道:“好个刁奴,姑母就是这样管教下人的……”   却被刘氏一个眼色打断,低声呵斥道:“这是在别人家府里,大妹妹谨言慎行。”   婧绮一噎,转眼见婧怡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到底闭上了嘴,面上却仍是不忿之色。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有小丫鬟过来请:“大奶奶、大表姑娘、二表姑娘,三夫人请几位过去叙话。”   ……   ……   江府现今共有三个房头,除长房的江泽为太夫人白氏嫡出,二房的江川、三房的江海皆是庶出,且并非一母同胞。   江泽之妻丰阳郡主乃是宗妇,更兼为嫡长媳,但她为人素来倨傲,并不耐烦打理府中庶务。江川又是外放的武将,领着正四品山东都司的衔,虽没有明着分出去,但三房是一年到头没个回京时候的。正因如此,打理中馈的差事才会落到最小的庶子媳妇、也就是陈锦如的头上。   关于丰阳郡主沈氏的传言,在京城传得一向很广,连婧怡这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也都耳熟能详了的……她与沈贵妃姐妹俩被称作大小沈氏,性子是一个赛一个的刁蛮无礼。据传,大沈氏与婆母白氏一向不和,论家礼,沈氏是媳妇,理应孝顺婆婆;论国礼,郡主娘娘有封有地,位比公侯,江太夫人见了她是要行大礼的。二人又都是火爆性儿,这下里可不正是针尖对了麦芒?一个仗着伦常,一个仗着权势,几十年来救没有消停过。   说起丰阳郡主的这桩婚事,那在二十年前也是轰动了全京城的。江泽其实早由母亲做主与表妹定了百年之好,但一朝金榜题名,被当时初登大宝的皇上钦点为金榜状元。那一年的琼林宴,二八年华的丰阳郡主一眼便瞧中了丰神俊朗的他,当即便求了皇上为二人指婚。   世人皆传,那时的皇上已看中了小沈氏,不然怎会如此偏私,明知男家已有婚约,还要强行赐婚?   大沈氏顺利嫁入江府,太夫人却不肯就此罢了先前的婚约,想以平妻之礼迎侄女入府,可丰阳郡主又岂是好相与的人?   最后,白氏连贵妾都没能混上,一抬粉轿,八抬嫁妆,以良妾的身份打角门进了府。   陈庭峰在朝时一向站在武英王对面的阵营,丁忧回乡后也常痛骂沈家佞臣弄权,但婧怡私心里却十分佩服沈家的两位女子,一位椒房专宠多年,一位将夫家治得死死的。听说武英王府这一辈里全是男丁,一个姑娘也没有,不然婧怡倒真想舍了面皮,倒贴一回上去结交。   这却都是闲话了,咱们只看眼前。   小丫鬟正领着刘氏、婧绮、婧怡三个走进江府三房的正屋,入目只见飞梁画栋、彩屏玉榻,地上铺猩猩红毛毯,炕上摆着同色富贵花开大迎枕,圈椅上搭同色同花坐垫。屋中点着不知何种薰香,只觉暖香袭人,兼着这满室锦绣富贵,直叫人目眩神迷。   再看上首,坐着一个三十岁上下妇人,紫色绣金线宝相花褙子,秋香色十二幅湘裙,云鬓堆叠处珠翠满头、娇颜玉容下笑意朦胧,长眉斜飞入鬓,肤光细白如瓷,正是江家三夫人陈锦如。   刘氏几个忙上前请安。   等行完了礼,早有丫鬟搬了小杌子来请她们坐,陈锦如却招手让婧绮、婧怡到近前来,握住两个的手,对婧怡关切道:“三年不见,我们家怡姐儿可出落成大姑娘了,只是气色瞧着有些不好,可是身上不利索?”   婧怡忙恭敬回道:“回姑母的话,侄女只有些旅途劳顿,并无什么大碍。”   “小姑娘家家身子弱,一路坐船坐车的,吃不消也在理。只是还要多紧着自己身子,最好请个太医家来瞧瞧。”   陈家的门庭,又哪里请得来什么太医?……一念及此,婧怡眼帘低垂,只是微笑着应是。   陈锦如看她了半晌,摇头道:“你这孩子以前分明是个跳脱性子,怎么去乡下呆了三年,就成了个木头人了?”   婧怡刚想答话。就听边上有人娇嗔道:“姑母真是的,心里眼里只一个二妹妹,都不心疼人家,我不依!”   陈锦如闻言一愣,砖目瞧去时,却见婧绮站在一边,正嘟着嘴一脸委屈。细细打量她衣着打扮,不由眼前一亮,遂将她揽到怀里笑道:“我家绮姐儿可是大才女,姑母怎会不心疼?我只生了你们表哥一个,看你们俩呀,就跟亲闺女是一样的。”   婧绮笑着把头埋在陈锦如怀里,闷闷道:“姑母说的可是真的?”   “真,真!”陈锦如笑吟吟地。   婧绮便抬起脸来双眼亮晶晶地道:“那您就让侄女留下来陪您罢,三年不见,侄女日日夜夜想着您,有好多体己话要和您说呢。”   陈锦如听她那样说,目光一闪,随即笑呵呵道:“真是个孝顺孩子,好,便依了你,”转头对刘氏道,“回去和你父亲说一声,留绮姐儿在我这里住几日。”   刘氏忙起身应了。   陈锦如便又细细地问了陈庭峰、王氏与柳氏的近况,陈彦华春闱考得如何,刘氏和姐妹俩一一答了。陈锦如便又与刘氏说起京城最近发生的逸闻趣事来。   正说话间,有小丫鬟进来通报:“夫人,太夫人身边的红香姐姐来了。”   便见个十八九岁面容清秀的大丫鬟进来,行了礼,道:“三夫人,太夫人听说您娘家的两位表姑娘来了,想请去说说话儿。”   陈锦如闻言,笑道:“正要带着两个小的给母亲请安呢,你就来了。”说着已起了身,一手一个携了姐妹俩,又招呼一声刘氏,便往外行去。   婧怡只觉得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柔若无骨,皮肤既细且滑,明明是温暖的,她却无端升起一种错觉,仿佛握着的是一条冰冷的蛇。这般作想,身上便起了一层细细的战栗。   如果说之前只是凭直觉的猜测,现下她的疑窦却愈渐加深……江家太夫人白氏,娘家虽不显贵,但其人却甚是倨傲。陈家门庭微末,又是庶子媳妇的娘家,她是从来不瞧在眼里的。之前在京城时,婧怡也常来江府的,却从未被江太夫人召见过,便是随着他府小姐一道去请安,江太夫人也从未和婧绮、婧怡说过话。   虽只是些许异常,然,反常即为妖。   婧怡看了看走在身边的陈锦如,王氏常说她的相貌与这位姑母有三分相似。仔细瞧来,多半还是她们生了同样一双既细且长的凤眼。而此刻,陈锦如的凤眼中,正闪着莫名的神彩。 第24章 江府 下   “太夫人,三夫人带着陈家大奶奶、表姑娘来向您请安了!”   已是春分时节,天气早已转暖,但许是老人家畏寒,江太夫人的屋中仍点着暖炉,婧怡进门便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心下便是不喜,不由微微垂下了头。   陈锦如便带着几人走到屋中央行礼,便听上首一个声音道:“老三媳妇,你既嫁进江家,你娘家就是我们正经的亲戚,平日里也要多走动着。家中小辈来也该领了我见见,陪老婆子说说话。今儿若不是给我逮着了,你还打算藏着掖着是怎么地。”话中意思,她多年来慢待陈家女眷,是因着陈锦如有意拦阻的缘故。   陈锦如却只是笑道:“是是是,是媳妇不好,以后叫她们常来与您作伴。您老人家若看得上眼,留了在身边才是最好呢。”   婧怡闻言心中一突,不由抬起眼来,朝江太夫人看了一眼,算年纪她最多不过五六十岁,却已满头银发,两道法令纹深深刻在严肃的面容上,瞧着便不甚好亲近。   只听她道:“别人家的姑娘,我怎么好强占的。”   陈锦如便笑了两声,不再接她的话,另指了江太夫人下首坐着的女孩子道:“这是你们二表姐。”   这却是早认得的,江家大房的庶女江淑芳,姨娘白氏所出,以前聚会上常见的,与婧绮交情很是不错。   婧绮和婧怡便上前行礼,叫“二表姐”,   江淑芳身侧还坐了个妇人,看着和陈锦如差不多年纪,面貌普通,隐约与江太夫人有几分相似。打从婧怡几个进来后,她便一直低着头不声不响,且十分拘谨,虽坐着,却只挨了椅子的沿儿。   看这光景,这位想必便是江淑芳的生母、太夫人的亲侄女,江尚书的那位白姨娘了。   陈锦如并未向两姐妹介绍白氏,她们便没有上前行礼,婧绮却在经过她面前时微微一顿,冲着她笑了笑。   那白姨娘似有所觉,抬起来来,便见那位陈家大姑娘站在她面前抿着嘴冲自己笑。她刚想回以一笑,转眼却见大姑娘身边的二姑娘正低眉垂目,有如老僧入定,一副并没有看见她的模样。   白姨娘的笑容凝在了嘴角,迅速低下了头……听说陈家的两位姑娘都是嫡出,不过大姑娘父亲早亡,是和寡母一道在叔父家寄人篱下,想必日子过得艰难,只她瞧着却是个和善的孩子,不像那二姑娘……   白姨娘的头垂得更低,嘴角微扯……嫡女又怎样,凭那样的门庭,想嫁进江家可不容易,特别是那些个狗眼看人低的。   这厢里,早有丫鬟端了椅子过来,众人坐定。   江太夫人便与刘氏扯了一篇闲话,又问姐妹俩:“正读什么书?”   婧绮笑意盈盈地道:“回太夫人的话,不过自己在家中瞎琢磨,如今正读到《论语》。”   江太夫人闻言,认真打量了婧绮两眼,只觉她身段窈窕,笑容甜美,倒是个上佳的小娘子,遂笑道:“虽说女儿家不必下场考进士,不过多读些孔孟之言,总能明晓事理,于你们没有坏处的。”   婧绮忙福身道:“是,谢太夫人教导。”   江太夫人便又去看婧怡。   婧怡便恭声道:“回太夫人的话,只读了《女训》、《女则》。”   江太夫人点头道:“妇容、妇恭、妇德乃是女子第一要务,你能学好这些,也是个好孩子。”   婧怡听她说话不偏不倚,倒有长者之风,忙也行礼谢过了。   陈锦如便笑道:“我这两个侄女,可是一个赛一个的出挑,绮姐儿写了一手好字,怡姐儿做得一手好针线,媳妇只恨她们两个没托生在自个肚子里。”   江太夫人微笑道:“你同你家兄长讨一个在身边,也就是了。”   陈锦如闻言,笑容便又深了几分。   又坐了片刻,刘氏起身告辞,江太夫人挽留了两句,便让陈锦如领着回三房去用饭。   ……   ……   正屋内,江太夫人望着晃动的门帘:“你瞧着怎么样?”   一直低头坐着的白姨娘此刻已抬起了脸,也看向那门帘,轻轻笑道:“看相貌倒都是好的。”   江太夫人便冷哼一声道:“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一向最得我的心,老三媳妇一门心思要找娘家侄女,当我不知道她的小算盘么,我却不能叫那孩子受了委屈!我也不是非要看姑娘的家世门第,不然就陈家那一点子门槛,谁看得见他们?老三媳妇的那个兄长到现在也没谋上缺,绕一圈不还得求到泽儿门上?就这样,她和我一提,我还是答应了看一看,说到底,只要姑娘的人品相貌好,别的我也不去计较。”说到这里,顿一顿,才接着道,“不过陈家这两个女孩子是都还不错,”看着白姨娘,“你也不要和我虚头巴脑的,有话就直说。”   白姨娘便起身恭敬地应了个是,才慢慢道:“两位姑娘各有各的好处,大姑娘才情出众,二姑娘温婉贤德,侄女是觉得,”她抿嘴一笑,柔声道,“擅女红自是好的,可姑娘家家谁不会做针线?便是不会,丫鬟们不会么,针线房的绣娘也不会么?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在乎那个。但如果姑娘家识文断字,才华出众,可就大大不同了,知书达理不说,也能督促夫君上进读书……这样的女子才真真难得呢。”   一直在边上的江淑芳也开了口,只见她依偎在江太夫人怀中,娇嗔道:“是啊,祖母,陈家大妹妹可会写诗了,每次诗会,都是她得魁首呢。”   江太夫人却摇头道:“不,我倒觉得小的更出众些,从进屋到方才出门,这丫头半点没有东张西望,话虽少,可又沉稳又大方,半分怯意也无,不像那个大姑娘,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心思全写在脸上。我看,陈家这个二姑娘,是个有城府的。”说着,点了点江淑芳的额头,“比你强了不知多少。”   江淑芳嗫嚅道:“再强还不是被祖母一眼瞧了个底儿掉。”   “祖母看了一辈子人,还能瞧不出这些丫头片子的心思。”江太夫人冷笑道,“能嫁进我们江家,陈家上辈子不知烧了多少高香,她们还不得削尖了脑袋?只怕现下正窝里斗呢。”   江淑芳听了便嘻嘻地笑。   “只是,”江太夫人微微沉吟,“我瞧那二丫头气色似不甚好,恐有不足之症,年纪也太小了些,听说还未及笄……”   白姨娘接口道:“这身子却是第一要紧的,年纪太小了也不好,子嗣上怕得等两年。”   江太夫人摆手道:“还是得再看看,我只一句,不能委屈了孩子,”又看向白姨娘,皱眉道,“说到子嗣,你才该好好争争气,生了芳姐儿到现在都多少年了,你的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我只盼你给泽儿生一个小子,那才是我的心肝肉儿!”   白姨娘便红了眼圈:“老爷一年到头就上我那屋几回,我都这岁数了,哪里还坏得上……”话到此处,已落下泪来。   江太夫人便低低啐了一口:“沈氏那个妒妇,她沈家门里尽出妖精!”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陈锦如一行人刚出江太夫人的院子,迎头便碰上了由丫鬟婆子簇拥而来的丰阳郡主。   只见她一件家常半新不旧杏色绣折纸花小袄,配鸦青色十二幅湘裙,一头青丝简单地绾了个纂儿,插一支赤金花鸟簪,身材高挑、肤色莹白,瓜子脸、桃花眼,虽芳华不再,美貌却不减半分,丝毫不逊色于陈锦如。   众人见了忙上前去,陈锦如便又对婧绮、婧怡:“快来给你们江大伯母见礼。”   婧绮上前一步,袅袅婷婷地一福身,道:“江大伯母安好。”   话音刚落,却听婧怡道:“民女给郡主娘娘请安。”   婧绮一惊,转眼去瞧,却见婧怡正跪在地上……竟是朝丰阳郡主行了一个大礼,一时便愣住了。   正出神间,便有丰阳郡主身边的丫鬟过来扶起了婧怡,只听丰阳郡主道:“小姑娘不必如此多利,以后叫伯母就是了。”   婧怡满脸通红,低着头道:“是。” 第25章 朝局   因着婧绮留在了江府,回去时婧怡便和刘氏坐了一辆马车,姑嫂两个靠在一起说体己话。   刘氏道:“丰阳郡主嫁给江尚书后,便不再以郡主自居,只让他人以江夫人称呼。她为人虽倨傲,倒不会从缝里看人。她今日既那样说,以后你见了她,只管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伯母。不必再行大礼。”   婧怡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她心里却想……倘若当真不自持郡主身份,又怎敢和婆婆叫板多年?据传言所说,丰阳郡主见了江太夫人,可是从不行礼的。   刘氏见她神思不蜀,沉吟片刻,问道:“怡姐儿,你同嫂子说实话,是不是不想嫁进江家?”   婧怡一向和兄长夫妇十分亲近,陈彦华与她一母同胞,自不必多说,嫂子刘氏更是难得的明白人,为人处事上素有章法。他们回乡丁忧,京城陈府的一切事务便都交给了她,一个年轻媳妇,将家中上下打理地井井有条,可见其能。   只可惜子嗣上单薄了些,进门不久曾坏过,未足三月便小产了,之后又恰逢孝期,到如今成婚多年,陈彦华膝下仍是空虚。为此王氏颇有微词,婧怡常在一旁劝解的。   此时听她那样问,倒也不再装傻卖痴,正色道:“我只是觉得前路茫茫,不想这么快嫁人……也不敢。”   刘氏便携了她的手,柔声道:“你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按理嫂子不该和你说这些话,但你哥哥只有一个亲妹子,我却也顾不得了,”说着,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人人都道江府好,我却嫌他们家人都爱用眼角看人;人人都说丰阳郡主过得好,可那并不代表她嫁得好,她是郡主,嫁给谁都能过得好,”刘氏望着婧怡,眼含深意,“都说低头娶媳妇、抬头嫁女儿,可高嫁当真那样容易么,小户女嫁高门,如履薄冰的日子当真好过么?不如挑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过一辈子平平淡淡的日子,岂不是好?”   婧怡觉得刘氏说的很有道理,遂认真点了点头。心里却似乎有个声音在低低地问……愿意么,过一辈子平淡无奇的日子;愿意么,有一个碌碌无为的丈夫;愿意么,未来的子女也只能过着自己这种殚精竭虑的生活?   婧怡想,或许她与婧绮并无什么不同,她们都是有欲望的人,只是她比婧绮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此更理智、更冷静罢了。   刘氏见她听了自己一番话,也不作答,只是满脸迷茫地发起怔来,怕她一时想左了,忙又说道:“都是嫂子不好,说些有的没的,其实我哪里就懂这些了?嫂子只是想说一句……万事都等母亲来了再说,”说着,轻轻将婧怡揽在怀里,道,“婚姻之事,还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妹妹是母亲的心尖子,她老人家为你选的人家总不会错的。往后有什么事你只管来同嫂子说,切不可学那些人做没规矩的事。”嘴角微撇,这却是在暗指婧绮主动留在江府的事了。   婧怡便抿嘴一笑,望着刘氏应道:“是。”   刘氏也笑起来,道:“你要的那个冰裂纹的插瓶,我已从库房里找了出来,一会儿你上我屋里拿去。”   婧怡抱着刘氏的手直晃:“谢谢嫂子!”   姑嫂两个一路说说笑回了三井胡同。婧怡随着刘氏去了她的屋子……插瓶倒也罢了,她其实是有件要紧事要请刘氏相助。   行至屋门口,却见丫鬟们全站在廊下,一个个屏气凝神地,见她们来,当先的春杏忙福身回禀道:“大奶奶,大爷回来了,正在屋里呢。”眼角却直瞅着婧怡。   刘氏点了点头,便要往里去。   婧怡拉住她,道:“嫂子,那插瓶我还是回头再来取罢。”说着,冲她眨了眨眼睛。   刘氏握了她的手,柔声道:“也好,累了这一日,你先回去歇着罢。等嫂子闲了,便来寻你说话。”   ……   ……   刘氏一进屋,便看见陈彦华坐在临窗大坑上看书,似乎正入神,连有人进来都不曾发觉。   她走过去抽出那书一看,见是本《大学》,不由笑道:“我当大爷看什么入了迷,原来是这个。”   陈彦华却摇头道:“不过是随手拿了一本在手里,我这会子哪有那闲心看书。”   刘氏听了,便在他身边坐下来,一双素手轻轻按在他额角,慢慢揉捏起来,嘴里问道:“可有有么不顺心的?”想了想,又道。“难道父亲谋缺的事出了变故?”   陈谚华便长叹一声:“我们家和江家是姻亲,江大老爷是户部尚书,主管的便是官员人事。我的意思,也不求他怎样鼎力相助,不过于关键处行个方便。也不要什么高官厚禄,只还在翰林院安安稳稳地,岂不是好?”话到此处,已满面无奈。   刘氏忙问道:“正该如此的,难道,父亲不同意?”   “父亲不愿上江家的门,说不愿平白矮人一头。舍近求远,去走了黄阁老的路子。可是,求谁不都得矮人一头?”陈谚华无奈道,“丁忧前父亲便是黄阁老一党,他老人家虽官职低微,但写得一手好文章,倒是恨得黄阁老的眼。那个黄阁老一向只爱和武英王作对,父亲不知为他出过多少力。别人不晓得,我却是知道内情的,黄阁老弹劾武英王的折子,就有出自父亲之手的。”   刘氏早已听得目瞪口呆,陈彦华却没有就此停口,而是喟然长叹道:“这些年来,对武英王的弹劾就没有断过,可武英王府还是好端端地在那里。他们都看不明白,那是沈贵妃的娘家,只要沈贵妃在一日,皇上就不会动武英王府。”说着,他坐直了身子,语气变得凝重起来,“而且,最近我在学堂里听说了一件事……西北大败,武英王府的沈四爷失踪了。”   刘氏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不是说大捷,夺回了失守的城池,把匈奴人全赶回漠北了么,怎么就成了大败?还有那个沈四爷,不是武英王的嫡子么,怎么就失踪了?”   陈彦华摇头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这些事情朝廷本瞒得死死的,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现在已闹得满城风雨。京城里全是等着放榜的学子们,如今正闹腾着要写万言书,弹劾武英王呢。”   刘氏的脑筋有些转不过弯来,怎么又牵扯上了武英王……西北战败,亲子失踪,武英王分明是受害者,为何反而要弹劾他?   只听陈彦华道:“这件事却正是那黄阁老起的头……统帅刘鹏程战死沙场,皇上派了浙江总兵傅春来前往接任,对外只说刘总兵突染恶疾,急调傅总兵增援,对沈四爷失踪一事绝口不提。结果消息走漏,朝廷上下一片哗然。黄阁老便在此时上书,言武英王沈穆当年镇守西北时曾招募过一支军队,只听命于他一人,后来沈穆建下不世功勋,皇上便命人打造了一枚虎符亲赐于他,此军自此成为沈家私军,唯沈穆手中虎符可调动。黄阁老言:西北大败、武英王爱子失踪,王爷必定心急如焚,怎奈年纪老迈、病痛缠身,不得亲往找寻,不若交虎符与一可信之人,特命此军搜寻沈四爷下落。至于朝廷所派大军,理应全副精神抵御外敌,一雪前耻、保卫疆土,怎可因一人生死罔顾家国大业?”   望着刘氏错愕的脸,陈彦华一字一句接着道:“却被武英王断然拒绝,黄阁老年逾古稀,一怒之下竟当场晕了过去。黄阁老是两朝元老,曾任过国子监祭酒,说是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的。如今,弹劾武英王的折子只怕已是雪片一样。”   刘氏早已听得呆了,过了好半晌才勉强回过神来,艰难道:“父亲于此时找上黄阁老,不是一脚踏进了浑水里?”   陈彦华点点头:“我本想着父亲赋闲在家,正好能避过这场轩然大波,因此并未向他禀明此事。哪想到他会去请黄阁老谋缺?他老人家一向愤世嫉俗,既知道了此事,便再不肯抽身的了……自方才回府,他便一直待在书房,说要思索对付武英王之对策。”   刘氏便嗔怪道:“你既知事态严重,怎么也不劝着点父亲?   陈彦华苦笑:“我是晚辈,再劝也是有限,”见妻子满面愁容,又安慰道,“此事不知要牵扯多少人在里头,似我们家这种位卑职浅的,谁会看在眼里?你只放宽心思,一切有我。”   刘氏点头,面色才略好些。   陈彦华便转了话题,问起她今日在江府的事来。   刘氏将她们怎生见的陈锦如,婧绮如何自清留下,又怎样去向江太夫人请安,如何偶遇丰阳君主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道:“我瞧着二妹妹倒是个有主意的。”   陈彦华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江家凭什么能仗势欺人……因他家本比我家势大!她以为嫁到别家便能诸事顺心?怎么说,江家有个姑母,她便是再嫌贫爱富,也不会欺负娘家侄女,否则便是在打自己的脸。”顿了顿,又道,“至于绮姐儿,过两日便派人去接回来,就说你身子不适,请她代管府中事务。” 第26章 后悔   刘氏忙应了是,看了看丈夫,犹豫半晌,还是低声道:“大爷,妾身前两日听说一件事,是关于临宁表弟的婚事……姑母想为他求娶顾老侯爷的嫡长孙女。”   陈谚华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问道:“哪个顾老侯爷……”话未毕,脑中灵光一闪,吃惊道:“难道是镇南侯家?”   刘氏点头:“求的正是他家的大姑娘,闺名叫昭华的,”   陈彦华已变了颜色:“这门第也太高了些!”   “谁说不是呢,”刘氏叹道,“镇南侯府乃钟鸣鼎食之家,顾老吼爷又是两朝元老,江家虽也富贵,到底没有爵位在身。且那位顾大姑娘,八岁上就被皇后娘娘夸‘端淑柔嘉’,如今年方十五岁,已管着镇南侯府的中馈。那样出挑的小娘子,别家求去都是做嫡长媳、宗妇的。三房是庶出,临宁虽是嫡子,也是个不错孩子,但和顾家姑娘比起来……”   陈彦华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面色不愉道:“想必是被断然回绝了。”   刘氏便压低了声音道:“妾身是听一向交好的几位夫人说起的,不瞒大爷……镇南侯府回绝得自然婉转体面,也不曾多加张扬,可总有几家知道内情的,便当个笑话样的传开了,都说姑母家不自量力呢。”   陈彦华闻言,沉默良久方道:“你的意思,她是求娶高门女不成,才退而求其次,将主意打到了自家侄女身上?”顿了顿,皱眉道,“若当真如此,婧绮、婧怡无论哪个嫁过去,日后都难免遭人耻笑。”   刘氏摇了摇头:“妾身却不是这样想的,”见丈夫面露不解,接着道,“我们看临宁,不过是个普通的世家少年,但在姑母眼里必是千好万好,便是天仙样的小娘子也配得起。单看她为临宁求的婚事,只怕她心中的媳妇人选是要如顾家姑娘那样的家世才貌……咱们虽是她的娘家,两位妹妹也人品出众,可门第上差得何止一星半点,怎么就成了非婧绮、婧怡不可了呢?”   陈彦华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说出的话便有些惊疑不定:“可姑母话里话外,就是想与我家结亲的意思,今日还领了两位妹妹去给江太夫人相看……”   “妾身是觉得有些蹊跷,胡乱猜测罢了,说不定真是我想多了。”刘氏忙道。   “不,你说得有些道理,”陈彦华想了想,吩咐道,“你过两日把绮姐儿接回来,江家若再来请,你只管和两个姐儿一道去,不准她们留宿,当日即回。此事还是要和父亲说一声,我们是晚辈,但父亲是姑母的兄长,有什么她也不能瞒了父亲去。”说着站起身来,当下便要去找陈庭峰。   刘氏忙也起身,将他送了出去。   ……   ……   婧怡最近过得极是悠闲,每日里不过看看书、做做针线,日子眨眼一样快。前两日收到了王氏的信,因柳氏的身子有些反复,便一直耽搁着行程,如今柳氏已渐有起色,她已打点齐了进京的家什箱笼,不日即将动身。   算日子,想也该在路上了。   正望着窗外出神,碧玉撩帘进来,手里捧着个雕红漆匣子,看见她便低声道:“姑娘,大奶奶命人送来了这个。”   婧怡接过匣子打开,碧玉便见里面大红丝绒缎上摆了只赤金雕龙凤花鸟项圈,金光灿烂、绚丽夺目。   碧玉吃惊地捂住了嘴:“这个……”   婧怡将那金项圈拿在手里细细端详,便见项圈内侧刻了两个细细的篆字,明月。   她生在八月十五中秋那日晚间,明月正是外祖父王举人为她起得小字……果真是一模一样,连刻字都在同一处,只是较原先那只新了许多。   她把项圈放回匣子里,吩咐碧玉道:“项圈戴得久了便黯淡无光,我求大嫂带珍宝斋去抛了光,如今倒像是新的了,你去收在箱笼里,等要时再拿出来。”   碧玉张口欲言,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什么,默默收匣子出去了。   那只金项圈下落不明,她心中总是隐隐不安,却也无可奈何。但她不能全不作为,总得将家里人瞒过去。   于是,刘氏来送冰裂纹插瓶时,婧怡便悄悄求了她,只说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唯恐父母责罚,因画了样子请珍宝斋打只一样的来。   那项圈本就出自珍宝斋,匠人们照着图样打来,果真一般无二。此法虽然漏洞百出,经不起查验推敲,她却想不出更好的对策,也只得如此了。   想到此处,婧怡不由咬牙切齿起来……说到底都是那汉子惹下的祸根,他就此销声匿迹也便罢了,若真将项圈卖出去,又叫她查到了行迹……她可不是那任人白欺负的人,到那时定不与他干休。   ……   ……   又过几日,春闱会试放了榜,陈彦华果然名落孙山,好在他也有了心理准备,虽仍不免失落,刘氏与婧怡劝解了几句,也就释然了。   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地,王旭得了头甲第七名,几日后殿试,今上赞他“丰神俊朗、学富五车”,钦点了探花。   婧绮早已从江府回来,听闻消息,先摔摔打打了一回,又在房中哭了一夜,婧怡与她贴邻住着,自然听了个全,却并不做理会。   可令人吃惊地还在后头……又过半月,皇上突下圣旨,点新科探花王旭为驸马都尉,尚朝和公主。   那朝和公主乃沈贵妃所出,年方十五,据说生得花容月貌、娇俏可人,贵妃娘娘育有二子一女,因她是老幺,又是女儿家,皇上和贵妃皆宠得没边儿。   皇上在金銮殿面见当届贡士,朝和公主便躲在帷帘后窥视,然后,便瞧上了王旭……   此等鱼跃龙门、花前月下的香艳轶事,又出自皇家,一时间传得满京城沸沸扬扬,人人皆道王旭祖坟冒了青烟儿,否则怎能娶到最得圣宠的公主呢。   又有人想起二十年前丰阳郡主琼林宴上相中当年的新科状元江泽,倒有异曲同工之妙。郡主娘娘又是公主娘娘嫡亲的姨母,人们便津津乐道起武英王府的阴盛阳衰来,说什么武英王世子多年体弱,恐有短寿之相,原还有个嫡出的四爷可堪大任,如今沈四爷下落不明、生死未知,武英王一世英名,恐要后继无人。   便有人起了可怜可悲之心,为武英王说起了好话,黄阁老一党的弹劾却也没有中止,朝堂之上便闹得愈演愈烈,连陈庭峰一个赋闲在家之人,也成日里忙得踪影不见。   这些事情婧怡全都听说了的,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只管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她近日突发奇想,将十二生肖绣在了荷包上。她一惯是个手巧的,又爱琢磨这些,果真那些个生肖属相绣得活灵活现。   碧玉坐在一边脚塌上为她分线,嘴里柔声劝道:“姑娘歇歇罢,都做了半日了,仔细伤了眼睛。”   正说着,便听见隔壁一阵碎瓷声,接着便有人痛呼出声,听着像是婧绮身边的侍画。   碧玉低声叹道:“侍画也是个可怜人,打小便服侍大姑娘,如今……我前两日见她手背上起了一大片燎泡,听说是大姑娘嫌她泡的茶烫了嘴,连茶带杯扔在了她身上,好在现在的衣服穿得还厚,否则……”说到此处,叹着气道,“心里再是不痛快,也不好那样作践人的。”   婧怡也长叹一声:“这天下又没有后悔的药,何苦来哉呢。”   “千金难买早知道,大姑娘若晓得王公子能有有这番出息,也不会坚持要退婚了。”   婧怡却摇了摇头……王旭若没有尚朝和公主,也不过就是走陈庭峰的老路,供职翰林院,一步步艰难前行,而他家境窘迫也是不争的事实。且以他之人品,就算已有家室,为了荣华富贵,只怕也会做出休妻尚主之事来,那时婧绮才是真真难看。   碧玉见婧怡又径自出起了神,不禁有些着急:“大姑娘受了这番刺激,怕更要卯足了劲儿往江府那头去,姑娘也要上些心才是。大姑娘的性子咱们都看在眼里,若以后嫁得当真不如她,不仅她要骑到咱们头上,怕连二太太都要受大太太的排挤。”   婧怡见她满面愁容,不由笑了笑,道:“是,我自有我的主意,管叫不比她差。” 第27章 宴会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进四月,江家派人送来两张帖子,分别是给婧绮、婧怡的,刘氏便命丫鬟们各自送到她两个屋中。   婧怡便打开来看,只见浅紫色的信笺散发着淡淡清香,上头只用一笔秀丽的簪花小楷写着“四月初十日,恭迎芳驾敝府”,并不说是什么事。   婧怡轻轻一笑,不说明是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四月初十是江家大姑娘的生辰,多年来不请别个,只下帖子邀亲眷、世交家交好的小娘子们前去聚会。也就是个春宴的意思,因无长辈在旁,倒也别样松快自在,年年都如此的,渐渐地竟成了京城贵女圈里有名的盛会。   陈家与江家是姻亲,婧绮、婧怡往年都曾去过,今年自也没有例外。为着这事,婧绮特意求刘氏,请了彩绣坊的师傅家来量尺寸做衣裳,又上珍宝阁打了全套的赤金头面。   婧绮既有了,刘氏自不会少了婧怡,于是她也得了同等的一份。   不过这些都在情理之中……过生辰的大姑娘江淑媛为丰阳郡主所出,乃江府嫡长女,所请贵女也多出自京城数得上号的那几家,衣着穿戴上虽不至奢华,总也是最时新样式。如婧绮、婧怡这样的,太出挑了是显摆,太简约了是寒碜,随大流不打眼方是上上之策。   ……   转眼已到了正日子,婧怡、婧绮两个各自收拾妥当……婧怡穿鹅黄色绣折枝花对襟小袄,配天水碧深浅洒花裙,婧绮则粉色绣宝相花对襟小袄,配月白色银线纹百褶裙,一个是清丽绝伦,一个是淡雅脱俗,倒把刘氏看得呆了。   好容易回过神来,殷殷嘱咐了两个一回,才让她们各上了一辆黑漆平头马车,送出二门去。   马车穿街过巷,很快进了四巷胡同江府,至垂花门下车,便见江家三位姑娘站在那里迎客,除大房白姨娘所出的二姑娘江淑芳先前提起过的,有一个中等个高,身材微丰,银盘脸、长眉细眼、笑模笑样的小娘子,却是陈锦如这房的庶女,行三,闺名叫江淑琴的。   还有一个穿大红底百雀朝阳礼服,戴五色鲜花冠,身材高挑,面容与丰阳郡主有七分相似的女孩儿,便是今儿生辰宴的正主江淑媛了。看见婧怡姐妹俩,上来道:“二位妹妹来了,快里面请。”   站在一边的江淑琴便上前来:“我来领大表姐、二表妹进去……都在小花厅说话呢,咱们也快去。”说着,笑看了姐妹俩一眼,拉住了婧怡的手。   婧绮的脸色便有些难看起来,此番回京她还没有遇上过江淑琴,但三年前她们两个可是十分要好的,婧怡那时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她记得江淑琴和她话都不曾多说过的,如今怎么就……   难道是姑母已敲定了人选,江淑琴才见风使舵、转了脸色?想到此处,一颗心不由火烧火燎起来,只嘴上不好说什么,脚下步子早已乱了。   婧怡此番却和经婧绮想到了一处,因她一直做傲慢自持之态,这位名义上的表姐之前可是连话都不与她多说,今日却像变了一个人,一路与她谈笑风生,言语之间多有迎合,对素来交好的婧绮倒是淡淡的。   莫非……姑母看中的人真是她?   可是,亲生儿子的媳妇人选……一向精明强干的姑母会让个庶女知道这种消息么?   心中虽是百般惊疑不定,面上却不露半分,嘴角含丝不远不近的笑,随意应付江淑琴满嘴的话,显得颇为心不在焉。   江淑琴见了却不着恼,仍是亲亲热热地拉着她,只把个婧绮气了个倒仰。   少时,三人至太夫人院中行礼,又去丰阳郡主处请了安,才到了一座三间大小的花厅。   早有许多女孩子在里面了,入眼只见衣香鬓影、满耳皆是欢声笑语。三年时光匆匆,再见这莺声燕语的繁华光景,婧怡竟有了物是人非之感。一眼扫去,更没几个识得的,只成国公蒋家的两位姑娘还有些印象……那嫡出的蒋雪晴身边围着一圈女孩子,正凑着头窃窃私语,不时透出两声笑来,庶出的蒋雪雁则被落在了一边。   婧绮也看见了,她正生着婧怡与江淑琴的闷气,便离了她们径自往蒋雪雁处去了。只见她走到蒋雪雁面前,两个人说了没几句,便挽着手笑闹起来,显见得十分要好。   江淑琴便也有些蠢蠢欲动……她以往和婧绮、蒋雪雁常在一处玩的,只今日却要陪着婧怡……想着便望了望婧怡,眼中挣扎之色一闪而过。   婧怡便笑道:“蒋家姐姐落了单,表姐还是快去陪陪罢,我只在这坐着就好。”   江淑琴犹豫了一下,还是笑道:“算啦,大表姐不是过去了么,我只在这里陪你。”说着,拉过婧怡的手,和她悄声评点起在场女孩子的衣着穿戴来。   婧怡无法,只好长一句短一句地听着,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又过片刻,只听门外衣裙摩挲、脚步纷杂,一群丫鬟仆妇簇拥着江淑媛走了进来,众女见了忙都迎上去,婧怡也在其内。只见江淑媛身边还站着个女孩子,都是差不多年纪,中等身材、眉如远山、目似秋水,唇如樱花、肤若凝脂,正是大齐朝最标准的美人坯子。再看她衣着,一件杏色绣四季锦交领衫,配水蓝色莲花纹襦裙,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面上神情更是沉稳内敛。   想必方才江淑媛在二门处迎的便是这位娘子了,单看她通身气派,便是在场人中头一份的,便是江淑媛也有所不及,其出身必是不凡,只不知是哪一家的姑娘。   正出神间,女孩子们已纷纷拿出自己准备的生辰礼物送与江淑媛,有金玉首饰、针线绣品的,也有名家字画、古玩摆件的,不一而足,江淑媛皆亲手接了谢过,才递与一旁丫鬟收着。   婧绮送的是一副自己写的字,江淑媛接过看一眼,赞了句:“妹妹的字越发进益了”,便给了一旁丫鬟。   婧怡也拿出了自己准备的礼物,却正是前阵子熬了好几日做出来的十二生肖荷包。江淑媛和婧绮同岁,只生日大些,是属蛇的。婧怡绣那只蛇的荷包时,特意用了金、银、黑三色丝线,那样小一个荷包,不仅绣了黑色的眼睛,更细细绣上了金银二色的鳞片,头上还生着两只金色的角,说是蛇,其实已有龙的意思。   这却是婧怡在刻意奉承了……其实她骨子里是个最高傲不过的人,那些名门贵女出身虽比她高许多,她却不屑上前攀扯结交,只管自己躲得远远的。以前年纪小,尚可任性而为。如今却是情势不由人,少不得只好委屈自己。虽说没指望江淑媛能帮自己些什么,先结个善缘,总没有错的。   江淑媛见了那荷包果然十分喜欢,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连那一直站在边上气质沉稳的姑娘都笑着赞道:“真是好看。”   江淑媛的笑容便有有了几分真,对婧怡点了点:“妹妹有心了。”将别的十一个荷包递给丫鬟,那绣了蛇的却挂在了身上。   婧怡并没有借着这大好时机与江淑媛多加攀谈,而是朝她微微一笑,便退出了人群……奉承也是有些讲究的,若刻意地过了,反而适得其反,平白叫人看轻三分。   又过片刻,有仆妇过来传宴席准备已毕,江淑媛便领着众女往另一处花厅坐席。丫鬟们流水样端上各色菜品,其中山珍海味、珍馐佳肴,应有尽有,不可胜数,自不必细说。   一时饭毕,大家又都回先前那处,只见厅前已搭起个戏台,因来客都是未出阁的年轻女孩子,多不耐烦听那咿咿呀呀的戏,江家便请了杂耍班子,不唱戏,只热热闹闹地演杂耍戏看。   陈家是不清戏班子家来的,婧怡只在去别家做客时曾看过几回,也是十分喜欢的,这杂耍班子却是头一回见,见那些人在台子上呼喝跳跃,不禁眼花缭乱,一时看入了神。江淑琴本在边上陪坐着,见她只顾盯着台子上不错眼珠,便没趣起来。到底待不住,说了一声去了婧绮、蒋雪雁那处,三个人便凑着头说笑起来。却正合了婧怡的意,微微一笑,看得越发自在。   正是津津有味时,忽觉有人坐在了自己身边,转眼一看,却是方才站在江淑媛身边的那个女孩子。   她见婧怡看过来,抿嘴一笑,道:“我也喜欢看这个,在家时时常央祖父请家来的……这个班子演得特别好。”语声缓和,竟是格外温柔。   婧怡不好意思地道:“我今天是头一次看。”   那女孩便笑起来:问道,“你是媛姐儿的表妹?”   婧怡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江三夫人是我姑母。”   那女孩点了点头,显已知道了她的身份,道:“我姓顾,叫昭华,下回我家请杂耍班时,我下帖子给你,你上我家看去。”   婧怡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因也道:“我姓陈,叫婧怡。”   两人又互报了年岁生辰,顾昭华道:“我虚长你一岁,以后可得叫我一声姐姐。”又问:“那些荷包真真是漂亮,是哪里得的花样子?”   婧怡道:“不过是我胡乱画的,叫姐姐笑话了。”   顾昭华闻言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你不仅女红做得好,画画也这样厉害!”又黯然道,“我幼年时母亲便过世了,人又惫懒,针线女红上简直是一窍不通,又偏要羡慕别人做得好,”说着握住婧怡的手,“我一见你便觉得亲切,总觉得咱们是一样的人,好妹妹,你得闲了可要教教我怎么做针线才好。”   婧怡不想她看着气质内敛,为人却极真诚热情,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俏脸微红道:“我就是爱琢磨这些个东西,描个花样子也就罢了,画画可是不成的……姐姐若喜欢,我也给你绣一套。”   顾昭华闻言喜出望外,因她属马,婧怡属羊,二人便说起了怎样将这两个形象改得新奇漂亮,要用哪种布料、什么丝弦,用何种绣法、多少大小,怎样配色,一时都起了兴头,恨不得立时拿起针线做起来才好。   正说得热火朝天,却见江淑媛走过来,道:“你两个说什么呢,笑得嘴巴咧到了耳根上?”   顾昭华便笑吟吟地将她们商量着做荷包的事情说了。   江淑媛便撇嘴道:“我道什么,原来是眼红上我的荷包了。不过我可只爱戴不爱做的,你两个也别在这里唧唧歪歪这些没意思玩意儿,我们要去花园里逛,你们去么?”   顾昭华便笑:“你家花园子又有什么好逛?” 第28章 阴谋 上   江淑媛哼道:“自是比不得你家的花园子又大又气派,不过,”她压低声音,“我大哥正在前头院里开文会,不仅请了今年恩科前三甲,连我那晋王表哥和鲁王表弟都会来呢。”说着已面露得色,“你还记得我家荷花池上那个沁芳亭么,从那里看过去,我大哥院中情形一清二楚呢,怎样,你两个想不想去瞧瞧?”   顾昭华摆手道:“那又有什么好看的?”   江淑媛面上便有些不高兴,正要说话,忽然眼珠子一转,弯腰在顾昭华耳边说了几句。   婧怡便见顾昭华娇美的面上微微一红,等江淑媛直起身来,她便对婧怡微笑道:“我随她们一道去花园子里逛逛,妹妹去不去?”   婧怡看了眼台上正热闹的杂耍戏,满面尽是不舍之色,犹豫了半晌,小声道:“我还是想在这里看戏。”   江淑媛听了,跺脚道:“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看……我可告诉你,咱们大家都去,你要是不去,这里可只剩你一个了。”说着,也弯下腰附在婧怡耳边。   婧怡只听见她细声道:“今年恩科的前三甲据说个个相貌不凡,除了探花郎尚了公主,另两位可都还没有定亲呢……你长得这样好,若是被他们瞧见了,害上相思病,指不定过两日便上你家提亲去!”   婧怡抬起头来,见江淑媛已直起身子,正对她狡黠地眨眼睛。   难道她方才对顾昭华说得也是这话?婧怡看了眼面容温和的顾昭华,虽不知她系出何府,但想必新科状元之流未必就入得了她的眼,难道是……她心思疾转,嘴上却不说话,只一脸老大为难的神色。   江淑媛见了,面上便露焦急之色,刚要说话,却被顾昭华拉住,只听她道:“婧怡妹妹最爱看杂耍戏,你这会子想这出,叫她怎么割舍得下?”说着,又对婧怡道,“我们先去花园里玩,你要是看得闷了,只管找个丫鬟领路来寻我们。”   婧怡正愁没有台阶下,闻言忙应道:“这样最好,我从没看过杂耍戏,实在新鲜得很,姐姐们快别管我,只管自己玩去。”说着,朝顾昭华感激地笑了笑。   江淑媛撇了撇嘴,道:“那好吧,”又压低了声音,“是你自己不去,到时后悔了再不要找我的。”   婧怡忙点头不迭。   于是,江淑媛挽着顾昭华与蒋雪晴,江淑琴挽着婧绮与蒋雪雁,江淑芳则领了其他女孩子,一面说笑着,一面呼啦啦全涌了出去。花厅里除了台上做戏的小丑,下头伺候的仆妇,竟真只剩了婧怡一个。   碧玉一直跟在婧怡身边,见状不禁悄声道:“别的姑娘都去,只您不去,看着倒扎眼了,奴婢瞧方才江大姑娘神色,显见是很有些不高兴了呢。”   婧怡摇头笑道:“我倒觉她不是这样小气的人,”   挖空心思做那些个荷包,不就是为着与江家大姑娘结交么,如今分明有个好时机能与其亲近说话,却又白白错过……碧玉越发看不懂自家姑娘的心思,只现下在别人家府里,不好多问,才将满腹的话咽回去。   她又哪里猜得到婧怡的心思?婧怡一听江淑媛要去看什么亲王才子,脑中转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窥伺外男这等有损闺誉之事,拉几个平日交好的悄悄去看一眼便完了,怎就吵吵得所有人都知道了,成群结队地跑去,倒像是去看耍猴。   还是在自己生辰宴上,且她观江淑媛方才神情作态,怎么看都有股子唯恐天下不乱的劲头。   再者,什么恩科三甲,不就是王旭之流么?她避之尚唯恐不及,谁又要看了?   她自小心眼便多,遇事总爱多想几分,趋吉避凶是惯常的手段,因此自然想不到,今日这不经意的选择,正是她人生转折点的开始。   却听碧玉又道:“姑娘,咱们既来了江府,虽是在大房处做客,大姑太太那里,是不是也要去请个安?”她说的大姑太太,就是江三夫人陈锦如。   婧怡点点头:“那是自然的,”顿了顿,“等大姐姐回来了一道去。”   此时台上锣鼓正响,江家下人又站得远,碧玉便又将声音压低了三分道:“您何必等大姑娘,她对您可没这好心儿……也不知要玩到什么时候,若是回得晚,大姑太太那里失了礼数,平白受她的连累。”   婧怡听她说出这番话来,面上虽仍带着笑,口气却淡淡地:“少言,有什么回府再说。”   碧玉这才意识到言语不妥,忙闭了口,静静地退到了一边。   ……   ……   却说花园这边,众女虽是因游园的名头出来,但多听了江淑媛的话,哪有心思看花赏景,嘴上随意说笑着,脚下步子早朝着荷花池方向去了。   江家的后花园并不大,布置得却精致,一山一石皆颇具匠心。单园子南边的荷花池,说起来不过鱼塘大小,但围池遍植绿柳,间或花草掩映,池中种红白二色荷花,水中养成群结队锦鲤,池边临水而建一八角飞檐亭,挂一方红漆描金匾额,上书龙飞凤舞“沁芳”二字。其中桌几既全,因今日宴客,更已薰了百合清香,摆上瓜果茶品,亭下侍立两个青衣小婢,皆垂手敛目,静待芳客驾临。   女孩子们便说说笑笑上了亭,因时未入夏,池中荷花未开,倒是荷叶长得甚好,偶有鱼儿穿梭而过,十分得趣,更兼清风徐徐、水波点点,倒真是一派明媚春光。   女孩子们便有赞亭子好的、匾额好的、花叶好、鱼儿好的,乱花乱坠地只管奉承江淑媛,婧绮更是当场做了首七绝,众女都说好。   江淑媛面上难掩得意之色,她自小便是听着这些阿谀之言长大的,自然晓得哪个真哪个假,当时听了受用,过后未必就把那人当知己。   蒋雪晴却是个直爽性子藏不住话的,只见她靠着栏杆张望了一回,便对江淑媛道:“不是说从这里能看见你大哥的院子么,在哪里?”   江淑媛抿嘴一笑,指着一处道:“不就是那里么。”   众女虽或坐或站,耳朵却早注意着这边,闻言,纷纷朝江淑媛手指处望去,只见对岸不远处果有一堵粉墙,开着道月洞门,诚然正对着沁芳亭。众人却只见门内一块空地,哪有什么人影?   只听江淑媛拍手笑道:“哎呀,可能他们走得太深,咱们离得又远,竟是瞧不见!”   众女面上皆难掩失望之色,蒋雪晴早忍耐不住,变色道:“好你个小妮子,竟敢戏耍我,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说着,撸起袖子就要上去。   江淑媛笑着躲在了顾昭华身后,伸出头来冲蒋雪晴做鬼脸,   顾昭华连忙拦住她,笑道:“好了好了,她惯常是个厚脸皮,你也不怕伤了自己的指甲。”   江淑媛闻言便跳了出来,大声道:“谁说我是厚脸皮,你们想看那个什么,才真真厚脸皮呢,”又朝蒋雪晴挤了挤眼睛,“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你就急吼吼地闹起来,”指了一处道,“你看那里。”   原来那沁芳亭并非完全封闭,临水那一面有块突出其外的青石,虽与沁芳亭相连,却又好似独立一般漂浮于水面。   只听江淑媛道:“这石头也有个名目,叫观澜台,因它挑在水面上,地势又低,正好可看见对面月洞门里的情形,”顿了顿,露出丝意味不明的笑来,“水上有风,站在上面必定衣袂翻纷、青丝飞扬,有如凌波仙子呢。”   顾昭华闻言,点头道:“听着倒有意思,只是我看这石头上似乎长有青苔,恐怕要滑脚,还是不要上去为妙。”   江淑媛正要答话,一直站在边上的江淑芳忽然抢了先,道:“不碍的,这大青石我小时候常上去玩的,看着长了苔藓,其实上面凹凸不平,并不滑脚,”说着,朝江淑媛讨好地笑了笑,道,“大姐,不如让妹妹先上去探探路,若是走得,也叫姐妹们上来玩一玩。”   江淑媛闻言,斜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忽然吃吃笑了两声,摊手道:“好呀,那就劳烦妹妹了。”   江淑芳喜不自胜,应了个是,提起裙裾就走上了通往大青石的小径。   众女屏住呼吸,见她脚步虽慢却稳,不多时已走至大青石上,却并不急着回转,抬手理了理鬓角,竟朝着月洞门张望起来。   亭中众女见她这样,有几个面上便有了焦急之色,婧绮一直和蒋雪雁手挽手站在一起,此时两个对望一眼,心下皆会意,蒋雪雁便笑道:“看着真是好玩儿,婧绮姐姐,我们也下去罢。”   婧绮展演:“好啊。”   ……   ……   婧怡也是个坐得住的,竟真一个人坐在花厅里看杂耍戏,半点窝没有挪,直到花厅外走进个衣着体面的仆妇,径直走到她面前行礼问道:“可是陈二姑娘?”   婧怡忙站起身来:“妈妈找我有什么事?”   那仆妇便道:“姑娘和我走一趟罢,您家大姑娘出事了。” 第29章 阴谋 中   “妈妈可知,我大姐是如何摔伤了腿?”   婧怡正走在江家花红柳绿的后花园中,满面俱是焦急之态,前面领路的江家仆妇听得她问,便道:“奴才只是奉命来传个话,别的再不晓得的,您家大姑娘如今已送去三夫人那里,您有什么要问的,还得问您家大姑娘自己才是呢。”   婧怡听她说话不阴不阳,料想婧绮此番惹下的官司只怕不小,心下不禁摇头,又暗自庆幸自己没有一道去后花园,否则一家姐妹,有个什么也掰扯不清。   少时,那仆妇领着婧怡进了三房院门,至台阶下,道:“姑娘自己进去罢,奴才还有事儿,就不进去叨扰三夫人了。”   婧怡便福身道:“有劳妈妈为我领路。”朝碧玉使了个眼色。   碧玉会意,忙自怀中拿出个荷包塞到那仆妇手里,笑着道:“妈妈一路辛苦,这是我家姑娘一点心意,妈妈拿着买酒吃。”   那仆妇捏了捏荷包,面上有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姑娘客气了,都是做奴才的本分。”   碧玉便笑着搀住那仆妇,道:“奴婢送妈妈出去,哎呀,不知怎么地,奴婢第一回见您,就觉着十二分的亲切呢……”   婧怡站在门口,见她二人说笑着往院外走去,才回身往里去。   屋里,婧绮正糖在床上抹泪,陈锦如坐在一边低声劝着。   婧怡便上去问安。   陈锦如见她来了,站起身来道:“怡姐儿,来陪着你姐姐。”   婧怡应了是,上前坐在床边,一面握住了婧绮的手,一面道:“姐姐快别哭,我听领路的妈妈说你伤了腿,这是怎么了?”   婧绮闻言并不答话,泪却流得更凶。   陈锦如便道:“我已命人去请太医,这会子也该来了。你两个在这里说话,我去瞧瞧。”说着,撩帘子出去了。   一出门,便见李妈妈垂手等在那里,见了她忙上前搀了往外屋去。直扶至外屋炕上坐定,奉了茶,才又恭恭敬敬立在地下。   陈锦如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漫不经心道:“探出来没有,花园子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妈妈便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回,只听得陈锦如冷笑连连,待她说完,将茶碗重重搁在茶几上,哼道:“看不出来,她眼睛长得倒是高。”   李妈妈便赔笑道:“谁说不是呢,胆子也大得狠,只怕日后不好拿捏……”   “我还能怕了她!原先看她挺机灵,如今瞧着不过是个眼高手低的蠢物。罢了,我先前看中的也不是她。倒是怡姐儿,瞧着虽没以前伶俐,却越发乖巧。”   李妈妈点头,小心翼翼道:“二表姑娘是好,只是木讷了些,只怕拢不住爷们的心。”   陈锦如便笑:“我只要她听话,其他的与我有什么相干?”   李妈妈忙奉承道:“是,还是您想得周到,那可是您的亲侄女儿,再怎么都是您的人……这一招实在是妙。”   ……   ……   里屋,婧绮见陈锦如出去,便一把甩开婧怡的手,横眉道:“走开,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婧怡却不与她争论,当真起身行至桌前坐下,转了脸只看外面,竟不再看婧绮一眼。   把婧绮气了个倒仰:“你!”   婧怡淡淡道:“姐姐还是收收泪罢,若叫太医看见了,不知要怎么想呢。”   婧绮知道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她虽只是个配角儿,到底牵扯在里面,唯恐江家人寻她晦气,这才以泪洗面,做出副受害者模样来。又兼脚上伤口火辣辣地疼,原先的假哭变真嚎,不小心更成了就滴泪横流。   听了婧怡的话,也晓得不妥,虽仍抽噎着,到底取了帕子拭泪,又用手抿了鬓角,理了衣裳,才算完了。   少时,陈锦如领太医进来,请了脉看了伤,那太医捻着山羊须道:“本是无大碍的,只姑娘上月刚受过伤,尚未好得全,如今是伤上加伤,除用药静养外,伤处不得沾水、不得挪动,否则,怕要留根儿。”   陈锦如闻言便问:“留什么根?”   太医道:“姑娘的腿骨有一条裂缝,若是将养得不好,往后行走上只怕看得出来。”   陈锦如道:“有劳太医。”转头吩咐李妈妈,“我已表了份谢礼,你去取了,好好地送太医出去。”   那太医便拱手称谢,随着李妈妈出去了。   陈锦如回过头来,望了眼面色惨白的婧绮,对婧怡:“太医说了,你大姐挪动不得,就让她留在这里养伤。你父亲处我会派人去说,你一会子自己回去罢。”   “是。”婧怡低眉敛目,恭声应道。   却见婧绮挣扎着坐起来,含着泪道:“姑母,您听我说,我没有和二表姐一起,是蒋家姐姐推了我,我才会摔倒的,我真的没有……”   “好了,好了,”陈锦如打断她的话,扶着她肩头示意她躺回去,“你不用说,姑母明白,你就是想瞧个新鲜。”   “不是的,我……”婧绮急了……她分明走得好好的,是蒋雪雁滑了一跤,最后摔倒的却是她。江淑芳落得那么个下场,她也被连累,凭什么蒋雪雁却能全身而退?   凭什么!   可陈锦如涂了蔻丹的手指却点在她的唇上,长长的指甲嵌入人中,尖锐的疼痛直传入脑仁。只听她缓声道:“绮姐儿,听我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以后再不许提,也不要说别人的浑话,”那双长长的凤眼中含着警告,“想想芳姐儿的下场。”   婧绮心中一跳,想起江淑芳死灰般的脸,不禁打了个哆嗦,满腔满腹的话便再说不出口。   ……   ……   婧怡没有再回宴席,只同陈锦如道了别,便领碧玉直接出了府。   临上马车时,她对碧玉道:“你也上车来,我有些累了,要靠一靠。”   碧玉低声应一声是,先扶婧怡上去,自己也随后上了马车。   马车便往府外行去,直出了四巷胡同,上了东大街,婧怡才轻声开口道:“怎样?”   碧玉回道:“回姑娘,那江家仆妇是后花园侍弄花草的,事发时就在附近,是最先赶过去的那几个,奴婢给了他五两银子,她便将知道的全说了。”说着,神色复杂地望了婧怡一眼,“还好您没去,今儿去的那些姑娘,个个都受了惊……江大姑娘领了众人在荷花池上的沁芳亭玩,不知怎地,江二姑娘竟跑去站在了水中一块大青石上,咱们家大姑娘和蒋二姑娘也跟了上去。据那仆妇说,那块大青石原是有些名目的,江大老爷以前最爱坐在那石上看书,可近年来已许久不去了。下人们懒怠,那石上早长满了青苔,又被池水长年累月冲刷,最是滑脚不过,且水中还有暗石,摔下去可不是玩儿的。”   听到此处,婧怡已明白了大半,道:“江二姑娘想必是摔下水去了。”   碧玉垂下头,声如蚊蚋:“正是,众人只见她脚下一滑,一头便栽了下去,想是正撞在暗石上,当下便有血冒出来,水面登时红了一片……那时大姑娘和蒋二姑娘方走出亭子,大姑娘在前,将姑娘在后,二人手挽着手。见状俱吓了一跳,蒋二姑娘更是一声惊呼往水中摔去,”顿了顿,见婧怡并未插话,才接着道,“顾家姑娘,就是与您说话的那一位,当时正站在亭边。她竟是会武的,见将姑娘要摔下去,一手扶着栏杆,便探出半个身子拉住了蒋二姑娘。”   婧怡见碧玉停住了口,不禁皱眉道:“然后呢,既拉住了,大姐怎么又摔断了腿?”   “那仆妇桩桩件件都说得清清楚楚、有头有尾的,偏这段说不明白。只说也不知是怎回事,大姑娘本挽着蒋二姑娘的手,众人只见顾姑娘飞身拉住了蒋姑娘,皆看得呆了。等回过神来,大姑娘早已摔在地上,痛得起不得身了……好在并没有摔入水中,也算万幸。”   “那江二姑娘呢,可救上来了,谁救得人?”   “救上来了,是长宁伯救得人……这边一闹出动静,对岸月洞门里便跑出了一群男子,见有人落水,当下便有一个跳下水来相救。众人先前还瞧不清面目,等他将江二姑娘抱上岸来,才见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头顶却秃了一片,正是长宁伯。再看江二姑娘,早已气息奄奄,头上破一个大洞,正汩汩冒着血水,且衣衫尽湿、曲线毕露,那长宁伯却只管抱着不撒手。”   婧怡吃了一惊:“这样说来,江二姑娘不是要嫁给这长宁伯?可那样年纪,想是早有妻室了。”   碧玉点点头:“那仆妇还与奴婢讲了一段长宁伯的逸闻,说这位伯爷乃是个色中饿鬼,家中妾室纳了有一二十房,早年有过两位正室,皆殁了。如今娶得这位却是个悍的,伯爷一个一个往府里抬妾室,伯爷夫人一个一个的收拾,没有不服帖的。如今长宁伯府中,除了前头夫人留下的两位姑娘,只如今的夫人有位嫡子,其他妾室要么没有生养,要么都已夭了。”   听得婧怡良久无言,半晌方低声道:“都是别人府里的事,这些话出你的口入我的耳,却万不可再对旁人提起,只当自己没听说过便罢了。”   碧玉面色凝重,点头道:“是,”望了婧怡一眼,小心翼翼问道,“您可是料到会出事,才不肯一道去的?”   婧怡失笑,摇头道:“我又不是先知,哪里会知道?不过是稀罕那杂耍戏,说来也是运气好。”   碧玉点点头,笑道:“这正是老天爷保佑姑娘您平平安安、大富大贵呢……” 第30章 阴谋 下   正说着,马车帘子一挑,赶车的大柱探进半个头来,道:“姑娘,有辆马车一直尾随在咱们后面,从江府出来,已跟了一路。”   碧玉吃了一惊:“鬼鬼祟祟地,只怕不是什么好人。”   婧怡摆手道:“光华天日,还怕有人在东大街行凶不成?”吩咐大柱。“兴许只是同路,你将马车赶得慢些,若有什么我再叫你。”   大柱应了是,回身出去,只听他一声吆喝,马车速度便慢了下来。   碧玉便道:“咱们行得慢了,后面的车必会赶到咱们头里去,那也罢了……若也放慢速度,只怕便是来者不善。”   话音刚落,便听马蹄得得、车轮滚滚,有马车从后面赶了上来。婧怡示意碧玉不要说话,撩起车帘往外瞧去。   只见一辆黑漆平头马车正与她并驾齐驱,一块蓝色织锦缎挡住车窗,将车内情形掩得密密实实。   这种黑棋平头马车在京城是最常见款式,那些个公侯伯府自然用得起更华丽宽绰的,但越是富贵之家,越要讲个内敛不张扬,金山银山都藏在库里,是绝不会秀到大街上来的。   因此,婧怡并不能从这马车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她正要放下车联,那边车中之人却似有所觉,竟也挑开了一角帘子,往这里望了一眼。   婧怡放下帘子,吩咐碧玉道:“我记得前面有家多味斋,大嫂最爱吃他家的莲蓉糖酥糕。让大柱把马车停到那边巷子里,你去买一包来。”   ……   婧怡静静地坐在马车里,碧玉已下去买糕点,大柱也被她支去了巷口。   有马车驶进了巷子,她没有动,也未去撩车帘。   巷子里静悄悄的。   半晌,一个清越的声音响起:“他乡遇故交,小姐竟这样吝啬金面么?”   婧怡淡淡道:“驸马爷乃皇亲国戚,小女子一介草民,可不敢与您称故交。”   原来那人竟是王旭,方才东大街上他挑起车帘,婧怡已看清他面目。虽不知他为何尾随,但总有话说,这才命大柱将车赶至僻静小巷,支开碧玉和大柱。至于不与他照面,却是为了避嫌。   ……公主殿下看中的人,她可不敢招惹。   只听王旭轻笑一声,道:“在下方才在尚书府中瞧见令姐,料想二姑娘多半也在的,因此特派人留意着……实已恭候多时。”   婧怡道:“不敢劳您的大驾,您如今是金榜题名的金科探花,堂堂驸马都尉,理应多费神民生疾苦、国家大事,似小女子这等微末之人,是不敢与您多说一句话的。”   王旭呵呵笑了两声,道:“多时未见,二姑娘还是一样伶牙俐齿。便是令姐,用得也是从前那套子老手段,在下见了真真好生亲切,”只听他叹息一声,接着道,“只可惜令姐今儿未能拔得头筹,实在可惜可叹。若她的脑筋转得快些,也落下水去,不也能做长宁伯家的小夫人了?还烦请二姑娘替我向令姐问声好,叫她往后悠着些才好,不要真摔折了腿……瘸腿的小娘子可不好嫁!”   婧怡听他说完,冷冷道:“对不起,小女子恕难从命,王驸马有什么话只管自己去和家姐说。”   “好啊!”王旭冷笑道,“贵府门槛高,姓王的以前攀不上,如今总还能进一进了罢……还请令尊焚香扫榻,预备恭迎本驸马的大驾!”   婧怡不惊不怒,语气既平稳又疏离:“驸马爷一路尾随至此,便是要与小女子说这些么?如今话既说完,您便请回罢。”   王旭闻言,沉默良久方叹息道:“二姑娘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若非你的金玉良言,也没有王某今时今日。我王旭虽出身低微,也不敢妄称君子,但知恩图报总是晓得的……他日姑娘赠我一良言,今时我便还姑娘一警句。”   王旭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搭在车窗上,手指有规律地轻轻敲击窗框,他注视着对面马车静止不动的车帘,车内声息全无,仿佛并没有人。   但他知道,婧怡在听。   于是轻轻一笑,道:“听说陈家正与江家议亲?”   婧怡面无表情,一双手却紧紧抓住了衣角。   王旭的声音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我与仲亭兄也算相交一场,他的人品我是知道的,最怜香惜玉不过,家中虽有几房妾室,却已年老色衰,种亭早就丢开手了,偶尔也出入风场场所,不过应酬罢了。说到底他总是个会疼人的,二姑娘嫁过去,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巷中一阵死寂,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响起婧怡冷冷的声音:“此乃江家家务事,不知驸马从何得知。”   “哈哈,”王旭朗声一笑,“我与仲亭时常把酒言欢的,此事乃他亲口所述……听说令姐前阵子住在江府,仲亭曾见过几回,很是欣赏令姐人才,不过他家嫡母却似乎更爱重二姑娘你……二姑娘与仲亭皆是王某知交,你二人若当真喜结连理,在下一定备份厚礼前往恭贺。”说带此处,他微微一顿,望着那车帘道,“姑娘当日瞧不上在下这等微末之人,只不知今日之仲亭,小姐满意否?”   ……   碧玉买了莲蓉糖酥糕回来时,便见巷中只停着自家马车,先前那辆尾随的马车早不知所踪,知已事毕,瞧着倒无甚异常,心下不禁暗松口气,忙小跑几步上车,将包着糕点的纸包送至经怡眼前:“姑娘,奴婢已买得了糖酥糕。”   却见婧怡双目呆滞、面色青白,额头有虚汗冒出,竟似已被魇住……碧玉是打小便跟在身边服饰的,最知道婧怡的机智聪慧,何曾见她如此失态?吓得将糕点一扔,便去摇晃婧怡:“姑娘,姑娘!您没事罢,您可别吓奴婢!”   婧怡仿佛神魂离体。只是没有应答。   这是怎么了?难道方才马车中的是个登徒子,竟是污了姑娘青白不成,若真如此,自己小命恐怕不保……想到此处,碧玉的冷汗刷地流了一背。   于此危难之时,一般人首先想的自是己身安危,这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能舍生忘死之人究竟有几何?若真有这般气节的,多半天生就一股痴性儿,婧怡不是这种人,碧玉也不是……天下之大,谁知是否真有此等痴人?总之婧怡是不信的。   闲话少叙,却说眼前,婧怡神情大有异常,碧玉自是惊慌不已,外面大柱也听见动静,忙隔帘问有何事。   碧玉方欲回答,却听婧怡清清冷冷地道:“无事,回府罢。”   大柱听了吩咐,连忙扬起马鞭,将马车一路赶回三井胡同,期间风平浪静,再无任何异常。   婧怡一下车便急往刘氏屋中去,却在门口遇上陈彦华送个大夫出门,见她神色匆匆,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婧怡便道:“我有急事要见大嫂。”   陈彦华闻言,命小厮自送大夫,他却拦着婧怡道:“妹妹,你嫂子身上有些不好,你有何事和哥哥说是一样的。”   婧怡却闷头直往里去:“不,我要见大嫂。”   陈彦华拉住她,无奈道:“大哥也不瞒你,你嫂子方才晕倒在屋中,请了大夫来瞧,说是有了一月身孕。只她一向体弱,月份又浅,胎象尚未坐得稳,须卧床静养至三月,不得伤心气大、不可忧心思虑。妹妹一向和你嫂子最好,实在要体谅她些,有什么话,只管和哥哥说。”   婧怡慢慢冷静下来,抬头望了眼紧闭的房门,深吸口气,缓缓道:“是有些事……”将婧绮受伤留宿之事说了,至于其中因由缘故,只推说自己并未在场,全不知情。   陈彦话的面色很不好,待婧怡说完,便道:“知道了,我会向父亲禀明情由,”顿了顿,又道“此事关乎闺誉,你以后也不要再提了。”说着,便要往外去。   “大哥!”   陈彦华回过头来,疑惑地望着自家妹妹。   婧怡表情平静,语气里甚至还带了三分轻快:“我今儿在江府见到二表哥,见他穿一身紫红褂子,笑模笑样的。我记得二表嫂去年上不是没了么,难道已出了孝?”   陈彦华愣了半晌,才想起她说的是陈锦如的庶长子江临平,那却是个吃喝嫖赌样样来得的纨绔,陈彦华是正人君子,一向不与此等人往来的。   听妹妹问起他,面色便有些不好,含糊道:“捂,约莫已过了一年罢。”   却不想婧怡竟是刨根问底:“这样说来,姑母应会再为他娶一位二表嫂罢?”   陈彦华皱眉道:“一个姑娘家,打听这些事情做什么,还不快回屋去,别扰了你嫂嫂。”   婧怡低下头去,轻声道:“是。” 第31章 前兆   江府大房,正屋里间。   江淑媛正靠在丰阳郡主膝头撒娇:“娘,女儿做成这样一件大事,您要怎么奖赏我?”   丰阳郡主穿着件家常半新不旧衣裳,散了头发,神情柔和,一根手指点在女儿额头上,佯怒道:“什么大事?把芳丫头摔个半死,一条命去了五六成?”   江淑媛瞪着眼辩道:“观澜台的猫腻别人不晓得,她还不清楚么?她自己急着往上爬,又怪得了谁……您是晋王表哥的亲姨妈。她以为自己就成了表妹,还想进王府做个侧妃是怎么地,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她口中的晋王,乃沈贵妃所出长子,贵妃娘娘共有二子一女,除幺女朝和公主外,长子晋王,已至弱冠之年,次子鲁王尚年幼,皆没有婚配。   丰阳郡主听女儿说出这番话来,不禁皱了眉,道:“一个姑娘家,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像什么样?再有,我只叫你试试各府姑娘的反应,你倒好,真将人弄下了水,还让长宁伯这种破落户下去救人。”越说越是生气,“生辰宴上闹出这种事,往后有谁敢来,你自己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江淑媛直起身子,心虚地低头道:“她自己要下去,我哪里拦得住,至于长宁伯,女儿就更不知道了……”   丰阳郡主气道:“那石头虽然滑,但芳丫头会不晓得底细?怎么说摔就摔了,定是你做了什么手脚。”语气十分笃定。   江淑媛的头垂得更低:“就是抹了点菜油……”   丰阳郡主哭笑不得,正要接口,门外却响起丫鬟的声音:“夫人,太夫人那里传话来,请您过去一趟。”   丰阳闻言皱眉道:“我已歇下了,去回了罢。”   外面丫鬟应了是退出去,少时回来禀道:“来传话的妈妈说,您若已歇了,就请大姑娘过去一趟,”顿了顿,又道,“白姨娘正在太夫人处哭得死去活来,大老爷也在呢。”   丰阳看了眼正嘟嘴的女儿,冲外面呵斥道:“什么点了,姐儿累一天早歇了,天大的事明儿再说,你就这样去回!再去锁了院门,谁叫都不许应。”   外面便再没了动静。   江淑媛冲母亲讨好地笑:“娘……”   丰阳郡主无奈叹道:“怎就生出你这个孽障来!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我告诉你……你们一出花园,你祖母的人就去查了那石头。”   江淑媛惊得差点跳起来。   丰阳郡主按住她:“就你那点小心思我能猜不着?早派人料理过了。”又很铁不成钢道,“打小我便悉心教导你,到头来,你却远远及不上生母早逝的昭华丫头。”   江淑媛低声分辨道:“我哪能和她比,皇后都赞过她的……”   “你还是贵妃的外甥女呢。”   “昭华还是贵妃姨母看中的儿媳妇人选呢……”   “胡说什么,”丰阳郡主面色一变,呵斥道,“皇家之事也敢随意非议!我且问你,倘若晋王妃最后不是昭华,你早早儿传出这些话来,叫她日后如何自处?更何况,我瞧娘娘的意思,只怕是有了另外的打算。”   江淑媛这才自知失言,忙捂了嘴,听到最后却又好奇心起,追着问道:“什么打算,难道您今日安排这一出,不是为了比较各家姑娘的人品秉性,为晋王表格挑选正妃么?”   丰阳郡主摇头:“小孩子家别多问,”沉吟一会,又问道,“这些个姑娘里头,难道只一个昭华是出挑的?”   顾昭华论相貌、家世、人品、才学样样出色,且今日舍身救人,足见其宅心仁厚与顾全大局,实乃晋王正妃之最佳人选。   可妹妹却似已选定了她……   不成!   她晓得妹妹的心思,可大局为重啊……昭华那丫头自小养尊处优,虽生母早逝,可祖父顾老侯爷与父亲镇南侯世子一直如珠如宝地养着,是被保护着长大的。虽聪慧过人,于内宅争斗上却只怕一窍不通。嫁入晋王府倒也罢了,作为当家主母,又有贵妃扶持,应能铺排得开场面。   可那个金玉堆叠就的修罗场,她怕是应付不来。   江淑媛见母亲许久都未开口,晃着她胳膊道:“说来,是有一个与其他人不同。”   丰阳郡主回过神来,问道:“谁?”   江淑媛便把戴的那个生肖荷包拿给母亲看:“这是三婶的侄女,那位陈家的二姑娘送的……摔伤腿的就是她家大姐。”将婧怡今日所为细细地说了,末了又道,“不过是她贪看杂耍,运气好罢了,只针线功夫是真真不错的。”   丰阳郡主沉吟半晌,摇头笑道:“真是个呆丫头,镇南侯家的姑娘比不上也就罢了,连这种小门小户出来的都强你不知多少倍……她费这样多心思做荷包与你,分明是有意结交,却又不急着上前巴结奉承,分明是个有主意的女孩子。便她是个呆的,看戏与终身大事哪个重要还能不知道?就算她当真不知道,你那样软磨硬泡,身份又高她许多,换成旁人,早随你去了。我料想,必是你言语急躁、神情闪烁,叫这丫头看出你的小心思,这才装傻卖痴混了过去。”   江淑媛不信道:“哪有您说得那么玄乎,我又不是第一日认得她,从前也不见她有什么过人之处。”   丰阳郡主其实也不过有些怀疑,在她看来,十几岁小姑娘若能在一夕之间有这等机变,而以前却从未露锋芒,其反应之迅捷、手段之高明、心智之灵巧、城府之深沉当真令人不可小觑。想起那个见她第一面便行跪拜大礼的女孩子,深觉她是有些小聪明,却尚不至如此老谋。   说那些话,不过是知道女儿争强好胜的性子,故意激她一激罢了。   不过,这个陈家的小姑娘,在女孩子中已属难得。究竟是不是巧合,再试一回便知道了……看来,她明儿得进一趟宫。   ……   ……   自与王旭见面回来,婧怡便一直心事重重,连着几夜都不曾睡着,至后来探望刘氏,旁敲侧击了一回,确认并无与江家正式议亲,只陈锦如略透过些意思,说的也绝不是江临平……姑表作亲,亲侄女嫁的却是姑妈的庶子,这岂不成了笑话?   便有什么说法,自己的婚姻总要过父亲这一关。以陈庭峰之为人,当不会答应此等丢脸的婚事才是。   想明白了此中关节,一颗心才算放回肚子里。   而刘氏见她成日下神思不属,有心给些事她做。自己自有孕以来时常眩晕腹痛,又兼呕吐不止,府中中馈已有心无力,便顺势请婧怡代管几日,至王氏入京即可。   婧怡便收拾心情管起家中琐事来。   这日正在屋中炕上翻阅账本,越看眉头皱得越紧,问碧玉道:“大嫂将账本给我时,账面上明明还有八百多两银子,这才几日,怎只剩了一百多两?都用去了何处,也不见有人来领对牌。”   碧玉便回道:“我今早已问过账房,是老爷昨儿领了六百两去。账房上的说,老爷进京至今,前前后后一共领过三回银子,数目都在五六百两,说是为着谋缺疏通关系。可奴婢听说,毛姨娘今儿戴了支赤金点翠的凤头钗,是老爷前些日子送的。毛姨娘屋里的下人说,是全套的点翠头面,”说到此处,碧玉的声音压得更低,“账房上的说,自老爷上两回领去银子,公中账面早见了底,这一千两是大奶奶自己的体己,如今却……”   这赤金点翠的头面是最贵重不过的,赤金倒还罢了,京城地界,穿戴个赤金首饰实是稀松平常。但点翠工艺十分复杂稀有,全套的点翠头面更为难得。便是公侯之家夫人奶奶的妆奁里,能有个一两件也已算得体面。   陈庭峰却为毛氏置办了一整套……婧怡记得,王氏是没有点翠首饰的。   说起这毛氏,在陈府默默无闻十来年,从未得过半分宠爱。可陈庭峰这回进京后,却日日宿在她房中,成日下如胶似漆,倒过上了正经夫妻日子,仿佛早将王氏忘到了九霄云外。   婧怡想起初进府那一日,毛氏与陈庭峰眉来眼去的作态,面上不由露出丝冷笑。   碧玉见她神情不对,忙劝道:“这毕竟是老爷房里的事儿,您一个未出阁姑娘家不好插手的,传出去有损闺誉……还是等太太来了,请她老人家处置罢。” 第32章 姨娘   婧怡将手中账册一合,递给碧玉,笑道:“你想哪儿去了,我是叫你将账册拿与父亲,请他的示下……母亲与大伯母不日即将回府,自然要将屋子重新收拾,帷帐纱幔、金银瓷器皿等都要重新置办。府中主子、下人们的夏裳也要做了,还有每日厨房买办的食物果品……大嫂理不得事,我又是个年轻女孩儿家,于采买上一窍不通的。就问问父亲,这一百多两银子要怎么使,请他拟个章程或派个得力的管事来,免得被我胡乱糟蹋了银子。”   碧玉便忍着笑去了。   过了约莫一炷香功夫,见她仍拿着账本原样回来,面上笑容却已褪了。见到婧怡便低声道:“奴婢去时,老爷正在书房中写字,毛姨娘伺候着磨墨……”说着,竟红了脸。   婧怡见她神色,嗤笑道:“都写什么了,叫你臊成这样。”   碧玉忙摆手:“不是您能听的话,姑娘莫问,”又正了颜色,道,“奴婢将您吩咐的话一说,老爷脸便沉了下来,叫了内外院管事来问,让按惯例行事,管事们却推说账房上领不出银子……老爷当场就拍了桌子,临了拿了张五百两的银票,差人上银号兑现去了。”说到此处,面上神情已是说不出的尴尬。   眼下正值春分农种之时,各处庄子是只有花钱没有收钱的,几个铺面的租金也要等年底方收,便是陈庭峰因着赋闲在家,俸禄也是没有的,这府中如今哪有什么进项?   陈庭峰作为一家之主。明明有私房,却上公中领银子……是知道儿媳妇管家,要筹谋那点嫁妆银子不成?   婧怡早知父亲心机深沉、并非善类,现下多半因王、柳二人不在,府中不是下人便是小辈,不好对他有所置喙,倒越发放浪形骸起来。心下不禁暗暗摇头,她自小对父亲便是虚与委蛇,论起骨肉亲情,不说全无,也不过有个一两分,全应在生恩上头。平日里讨巧卖乖,不过为了王氏的体面,如今只盼母亲到了京城,能看清他的真面目,从此绝了念想才好。   正出神间,却听碧玉叫她:“姑娘!”   碧玉见她看过来,忙用眼神示意门外,低声道:“毛姨娘来了,正在外头等……只怕来者不善。”   婧怡笑道:“怕她做什么,快请进来。”   少时,便见毛氏袅袅婷婷地走进来,穿一身半旧家常素面袄裙,素着脸,梳一个圆髻,钗环首饰一件也无,见婧怡坐在上首,嘴里怯怯地道:“给二姑娘请安。”   婧怡冷眼瞧她嘴上说这话,膝盖却没有要弯下去的意思……似毛氏这等外头送进来、贱籍出身的妾室,说是半个主子,也就是半个奴才,见了婧怡这正经小姐,行礼本是应当。但她是陈庭峰的人,辈分上算得长辈,遇上那面嫩的女孩儿家,多半是不肯受她的礼。   毛氏正是料定这一点,才一进门便道请安,却是等着婧怡起身相让。   怎料迟迟没听到动静,她不禁抬眼去瞧,只见婧怡双目似阖非阖,像是已睡着了……请安的话已说出口,要想反悔是不能的了,毛氏无法,忍着气屈膝行了个福礼。   婧怡仿佛这才看见她,忙站起来笑道:“姨娘怎么来了,我是晚辈,怎么好受您的礼?”   毛氏恭敬道:“礼不可废,二姑娘说笑了。”   婧怡便笑了笑,并不接她的话。   毛氏在陈府韬光养晦多年,直到最近才得了陈庭峰的眼风光起来,这隐忍上功夫是一流的。见婧怡这样不冷不热,也不着恼,自丫鬟手中拿过个红漆托盘,递到婧怡面前,道:“听老爷说府中用度有些吃紧,这是老爷前些日送给我的首饰,我成日家不出门,也用不上这些。不如换了银子周转花销,还请二姑娘替我处置了,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那托盘中放着的,正是齐齐整整一套赤金点翠头面,一眼望去只见金光灿烂、华美异常。   婧怡正喝茶,闻言放下茶盏,道:“姨娘有心了,不过您怎么将东西拿到我这里来了?”   毛氏不好意思地道:“这玩意儿是死物,须得到外头换了银子才使得。我一向不大出门的,想着如今是二姑娘管家,把东西给您总是不错的。”   婧怡闻言,瞧了瞧托盘里的头面,摇头道:“姨娘一路端这么个托盘来,满府的下人想必都看见了,回头再空着手出去……不定以为我吞了您的体己,传到父亲耳朵里,只怕要家法处置了我。”   毛氏一愣,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二姑娘误会我了,我绝没有此意,就是想贴补些家用……”   婧怡神色一正,打断道:“那姨娘就把东西拿到账房里去罢,我们家是讲规矩的人家,不论是谁,要银子都得拿对牌上账房去领,姨娘献银子也是一样的,”顿了顿,冷笑道,“我是久居深闺的女孩家,从小只知道规行矩步,您说的什么拿到外头去换的话,我半句也听不懂,也请姨娘以后再别说这样的话,知道的,说您是不会办事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要故意败坏我的名声呢!”   毛氏没想到这么个黄毛丫头竟然如此牙尖嘴利,一时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不过她的反应也快,立刻拿帕子掩了眼睛抽泣起来:“不、不、不,您误会我了,我只是……”说到此处,那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落下来,话便再说不下去了。   婧怡道:“姨娘小心哭肿了眼睛,人家又以为是我欺负了您!”   毛氏拿帕子的手一顿,哭声便渐渐低了下去,刚要张嘴说话,却见绿袖跑进来。   绿袖原是刘氏的丫鬟,因婧怡接管了中馈,身边只碧玉一个,刘氏唯恐其周转不开,便将心思细腻的绿袖给了她。绿袖在刘氏处领着三等丫鬟的份例,到婧怡这里仍是三等,她屋中两个二等大丫鬟的例,只碧玉占了一个。   ……另一个是留给碧瑶的,平日里总嫌她又鲁莽又嘴碎,心里到底还是念着的。   闲话少叙,只说眼前。   见绿袖只是站在地下不说话,毛氏便有些讪讪地,笑了两声便领丫鬟告辞出去了,那赤金点翠的头面自也一并带走了。   绿袖这才禀道:“大姑太太身边的李妈妈来了,说是专门来找您的,奴婢已使人领去了小花厅。”   婧怡深吸口气,起身道:“走罢。”   ……   李妈妈正坐在小花厅里吃茶,见婧怡起来,忙起身笑道:“哎呦呦,这才几日不见,咱们二表姑娘怎就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呢。不是老婆子自夸,我见过公侯伯府家的姑娘小姐不知有多少位,就没有您这样出挑的人物!听说您还管着家,啧啧啧,这股子利落劲儿就是随了我们夫人,难怪夫人一天三回地挂在嘴边念叨呢。”   婧怡淡淡笑道:“妈妈找我有什么事?”   李妈妈正呵呵呵地笑着,闻言一顿,才又笑模笑样地道:“咱们夫人明儿要去大相国寺上香,请二表姑娘一道去呢!”   又是上香。   婧怡只觉得脑门上青筋突突直跳,直觉里无甚好事,又兼想起王旭说的那一番话,一颗心更是怦怦乱跳起来。 第33章 丑恶   望着李妈妈那面皮松弛、有如菊花绽放的老脸,婧怡微笑道:“姑母总是想着我,只不知还有谁一同去,我大姐……”   “哎呦,大表姑娘的伤还没好利落呢,哪能就下床了的。夫人是去还愿,咱们三爷一路护送着,姑娘里头却只带您一位。”说着,李妈妈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婧怡的笑容里便有了几分不小心透出来的惊喜,道:“是,我明日一定去。”   李妈妈笑道:“明儿咱们府的马车会接您直接去大相国寺,您只管在家中等着便是。”   ……   因李妈妈还要去探有孕的刘氏,就让绿袖领着去了刘氏处,碧玉则陪着婧怡慢慢往回走。   见自家姑娘眉头微蹙,碧玉道:“姑娘可是觉着明日之事有些不妥?奴婢也觉得李妈妈神情有异……她仗着是江家的奴才,一向对我们家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今儿怎么就殷勤上了?听她那意思,大姑太太是看中了您,可奴婢一听到寺庙、上香,就想起大姑娘的事,心里忍不住直犯嘀咕。”   婧怡点头:“说得不错,是大有蹊跷。”   碧玉闻言,不由急道:“那您怎么不找个理由推了,这在府外头,若真有个什么,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呀!”   婧怡却摇了摇头:“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你越是退让,别人越要欺到头上来,我又何苦做那缩头乌龟?再者,与其等着想不着的阴招,还不如就在明日见真章,好歹我也能事先料理准备。”   碧玉望着自家姑娘近日愈发清减的面庞,她知道她不想嫁进江家,虽不能理解,甚至一度想扭转姑娘的心意。然事到如今,也只能咬着牙陪姑娘一起走下去,她以后是要做姑娘陪嫁的,姑娘的婚姻便是她碧玉的第二次人生。   可誓死效忠这话却不是随便说的,想起侍书的下场,她心中不禁一寒,望着婧怡的目光便坚毅了三分:“姑娘放心,奴婢总是陪着您。”   婧怡却似看透她的心思,微微一笑道:“放心,我不是大姐。”   碧玉面上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二人便一路低声说着话回到屋里,才方坐定,碧玉都未来得及泡上茶来,便见绿袖急急忙忙跑进来,看见婧怡,连行礼都顾不上,低声道:“姑娘,江府又来人了。”   这次来得却是江淑媛身边的杨嬷嬷,与李妈妈是前脚后脚,绿袖刚送了李妈妈走,还没回进二门,后面传话的小厮便赶了上来。因忙派人另接杨嬷嬷过花厅小坐,自己则赶回来告诉婧怡。   婧怡与碧玉对望一眼,婧怡站起身来:“去瞧瞧。”   这个杨嬷嬷婧怡曾远远见过几回,知道她是江淑媛屋里管事的,想必是丰阳郡主的心腹,倒不想她今日竟亲自来了。   只见她四十多岁上下,白净皮肤、长挑身材,衣着得体、相貌严肃,正端端正正坐在花厅的圈椅上,丫鬟早泡上了茶,她却没有喝。见婧怡进来,便站起了身。   婧怡朝她福礼道:“妈妈好。”   杨嬷嬷忙避过,回礼道:“给二表姑娘请安。”   婧怡便笑着来扶她:“妈妈快坐,您今儿来,可是大表姐有什么话说?”   杨嬷嬷拿过个雕红漆檀木匣子,打开来递与婧怡:“这是今年宫里新出的头花,是贵妃娘娘赏下来给我家大姑娘戴的。姑娘想着您前儿送的生辰礼,又精巧又细致,实在是有心。今儿便特意使老奴来送这花儿,聊表谢意。”   从没听说送人生辰礼还能得回礼的,婧怡低头去看匣子,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三对堆纱做的头花,一对儿粉色海棠花式样、一对儿青色蔷薇花式样、一对儿红色石榴花式样,样子既纤巧,质地更轻盈,看着竟比真花还漂亮三分。   婧怡忙推辞道:“这样新奇漂亮的花儿,又是贵妃娘娘赏下来的,我怎么敢叫大表姐割爱?”   杨嬷嬷道:“我家姑娘是个最直性儿的,只要是她喜欢的人,怎么样都是肯的……表姑娘拿一颗真心待她,她必是也要还您一颗真心,何况这几支花呢?”   婧怡虽叫江淑媛表姐,其实就是按着三房的辈分喊一声,又不是真的表姐妹,往日里更没什么往来。这次的生辰礼是用了心思,也不过略略精巧些,说到底都是小玩意儿,怎么就扯出了真心换真心这样的话来?   今儿打江府来的人,说话一个比一个怪。   婧怡心下转过念头,手上已大大方方接过匣子,笑道:“总不会辜负大表姐一番心意。”   杨嬷嬷严肃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来,望着婧怡,突然开口问道:“听说二表姑娘明儿要出门?”   婧怡一愣,随即展颜点头道:“是,我明日要随姑母往大相国寺还愿。就在您的前脚,李妈妈刚来传了话儿。她叫我只在府中等,自有马车接我直过寺去……因我大姐受伤下不得床,三表姐也不去,姑妈便只带了我,另叫三表哥率家丁一路护送。”   竟将李妈妈说的话一五一十全说给了杨嬷嬷,一个字都没有错漏。可杨嬷嬷不过随意问一句,何至于如此事无巨细……碧玉惊讶地望向婧怡,却见她目不转睛,正紧紧盯着杨嬷嬷。   那杨嬷嬷也奇怪,听婧怡说得这样,面上神色一动未动,只点头:“是有这回事儿,老奴出来时,正见三夫人屋里的丫鬟吩咐马房备车备马,”说到此处,面露疑惑之色,“老奴也听说三爷明儿要出门,可仿佛是上哪里参加个诗会。倒是二爷,正在外院清点家丁随从。老奴就想,三夫人该是请了二爷护送才是。表姑娘却说是三爷,就不知是您听错了,还是我想岔了。”   “……妈妈怎么会想岔,定是我听错了。”婧怡笑道。   杨嬷嬷就又望了她一眼:“说不好是李妈妈那个老糊涂,将二说成了三,倒叫我们在这里瞎猜。”说着,站起身来道:“一时说话,竟忘了时辰,大姑娘还在等着我回话,不定正急呢,我得回了。”   婧怡闻言,忙站起来道:“妈妈等一等,我前些日子绣了几张新花样的帕子,正想送给大表姐,妈妈替我带去,”又指了碧玉,“还有这丫头,我想叫她过去瞧瞧我大姐,妈妈若肯,烦请带她一程。”   杨嬷嬷道:“老奴替我家姑娘谢过您,”又望着碧玉点头道,“不过举手之劳,这位姑娘一会随我一同去就是了。”   碧玉连忙行礼谢过。   婧怡便说去拿帕子,吩咐守在外面的绿袖进去相陪,领了碧玉出来,疾步往自己屋中而去。   一回屋,面上笑容便褪得干干净净,急急往针线笸箩里翻,片刻找出一块月白底绣小猫钓鱼的帕子、一块杏色绣小狗戏水帕子,一块照纹理绣银线皱绢帕子,一块墨绿底绣大红梅帕子,又挑了个精致小巧的雕花檀木匣装了,递与碧玉。   碧玉见她神色凝重,忙问道:“姑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奴婢听得真真儿的,李妈妈说的就是三爷,怎么杨嬷嬷却说是二爷?难道真是李妈妈说错了?”   “说错?”婧怡冷笑一声,“你会将二错说成三?”   “您的意思是,李妈妈故意将二爷说成三爷,这却是为何呀……”说着,忽然想到什么,惊得一把捂住嘴,“难道……三夫人怎么能这样做,这是要将您往火坑里推呀!”她摇着头,自我否认道,“不对、不对,定是杨嬷嬷在骗人!”   她和江家大房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人家为何要来害她,因道:“这杨嬷嬷分明就是来向我报信……她在江府虽有些体面,也不至于既晓得姑妈要出门,又听说江临宁去诗会,又看见江临平点随从,显见得就是着意打听了的。”当然,这肯定出自江淑媛的授意。不,江淑媛只是个幌子,杨嬷嬷背后的人应当是丰阳郡主。   陈锦如看中了她,是要她做自己的儿媳妇,不过并非是嫡子江临宁,而是死了老婆还成日花街柳巷的庶子江临平!   因晓得不论是陈庭峰夫妇,还是婧怡本人都不会应允这门婚事,才预备兵行险招,瞒天过海来个瓜田李下,叫陈家人不得不认下这门婚事。   为了在庶子身边安排个自己人,她的姑母竟不惜设计自己的亲侄女,陈家人的血果然都是冷的。 第34章 爆发   其实王旭早已将实情告诉了她,其实她也早已相信不是么?今日种种,不过更确信无疑罢了。   婧怡一贯以为,施恩自为图报……她曾对王旭有点拨之恩,他还她个人情也算在理,只是,丰阳郡主又为何要向她示警呢?   以她平日谨慎小心的性子,本应对此大又警觉,只如今心乱如麻,满心满眼里皆想着如何应对明日之困局。于此微末小事,脑中虽有疑窦一闪,却到底放过了。   后来想想,这又怎会是微末小事呢……究竟丰阳郡主老谋深算,料定她无暇分神顾及此处;也是她命中当有此数,便是察觉不对,在压倒性的权势面前,她又能有什么作为?   闲话少数,只说眼前。   婧怡将匣子递与碧玉,吩咐道:“你到了江府,先将帕子送至江大姑娘处,再推说不识路,请她派丫鬟随你一起去见婧绮。见了面,不要提旁的,只说我想借她那套赤金红宝石的头面戴一戴,”说着,沉吟一会,道,“若是再问,你就有意无意地透两句,但绝不可多说。”   碧玉已明白她的意思,不禁有些犹豫:“只透些意思,怕大姑娘一时反应不过来……”   婧怡摆手:“她对我一向多有防备,说得太多反有刻意之嫌,平白惹她起疑,倒不如略略透个音儿,叫她自己去查……你可不要小瞧了她,她人就在江府,这些许小事,定瞒不过她去。”   碧玉想了想,仍是忧心忡忡道:“可如果大姑娘查到明日去的是二表少爷,而不是三表少爷怎么办?”   却不想婧怡闻言,竟拍手笑起来:“那就更妙了,婧绮这个人,疑心病既重,又总觉得人人都对不住她、委屈她、时时欲加害她……她得到的消息若是江临宁,定会认为姑母已属意于我,而我来向她借簪子却绝口不提此事,是为了日后羞辱嘲笑她;她若得到的消息是江临平,则会觉得姑母故意放出假消息来诓骗她,好叫她不去破坏明日之事,否则你怎会得意忘形以至说漏了嘴?在婧起心里,她便是全天下最无辜柔弱之女子,不论何时,都习惯以自我角度出发。便是他人设计陷害,也定是针对她而去,怎么可能是冲着我这个没颜没色没脑没才的小丫头?因此她绝对不会想到,姑母压根没将她当根葱……这就叫自作多情,是种病,得治。”   只把个碧玉听得瞠目结舌:“您是说,大姑娘无论如何都会上当?”   满以为姑娘会胸有成竹地点头,谁知婧怡却慢慢摇了摇头:“世上哪有绝对之事,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罢了。”   碧玉嘴角刚露出的释然笑容生生僵住。   婧怡便道:“好了,快去罢,杨嬷嬷还等着,”见她神色紧张,又安慰道,“见机行事就是,若有个什么……你就去找杨嬷嬷。”   主仆俩出屋往花厅与杨嬷嬷汇合,互相客套一番,婧怡亲自送至二门。杨嬷嬷临上车前,回头朝婧怡笑了笑:“姑娘一切小心。”   这却是唯恐她尚有疑窦,几乎已挑明了提点。   婧怡便回以灿烂笑容:“谢妈妈关心。”   ……   碧玉一去就是两个多时辰,婧怡虽面上平静,心中到底不能全然无波,便有些坐立不安。绿袖见了,突然开口道:“姑娘,奴婢给您洗头罢。”   婧怡一愣,展颜笑道:“好啊。”   绿袖便备下热水,滴几滴玫瑰香露,散了婧怡的头发,将那乌压压的秀发慢慢放入水中,用皂角洗净,漂清,再抹松柏香,细细打理顺了,才用大帕子包起来。   婧怡仰面靠在榻上,湿漉漉的头发便搭在一边,绿袖用十几块大帕子逐一吸去她发中水分,等略略干了,才扶她坐到妆镜前,拿梳篦慢慢篦着头发。   檀木梳篦轻柔划过头皮,婧怡紧绷的神经终于慢慢松弛下来,她闭着眼睛轻叹道:“真是舒服。”   绿袖道:“奴婢就这手功夫还行,以往在大奶奶处,也都是奴婢伺候着洗头。”   婧怡便笑:“倒叫我沾了大嫂的光。”   因婧怡不爱用头油,嫌那东西又油又腻歪,绿袖只将她的头发梳顺,让自然垂着晾干,阳光自窗棂斜入,发梢处便能见些细细的毛躁。   绿袖的语声既轻柔又缓和:“姑娘近日的心思太重,睡得也不好,瞧这头发都起了毛。改日奴婢炒些芝麻核桃您吃,头发便能又黑又凉。”说着,望着镜中婧怡秀丽的小脸,意有所指地道“总归还是要放宽心,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槛儿。”   原来,绿袖虽调来婧怡身边不久,许多因由都不晓得。但她向来是个聪明伶俐的,见今日这光景,哪里能不看出些端倪?但她与婧怡终归只是半路的主仆,姑娘待她虽敬重,却并不亲近。   大奶奶既将她给了姑娘,她便已经是姑娘的人。丫鬟的命就是那张卖身契,生杀予夺都在主子手里,她不求什么通达显贵,只求主子能器重她,她为主子效忠,主子将来能许她个好婚事。   可表忠心,不是嘴皮子碰碰那就完了……不仅要决心,还得有机会才是。   因见婧怡心事重重,却不上前直问,而是为她洗一个舒舒服服的头,叫她精神放松下来,既表了自己的心意,于此危难之时,不定就能得了信任。   果然,只听婧怡慢慢道:“绿袖,虽然大嫂将你给了我,但只要你心里想,我还是会把你还给大嫂的。”   绿袖便“扑通”一声跪下来:“姑娘,奴婢既到了您这里,便是您的人,是再不回去的。”   “这是为何,大嫂难道待你不好?”   “不是,不是……”绿袖连忙摇头,下面的话却再说不下去。   婧怡笑笑,并不追问,只自顾道:“未出阁的姑娘就像一件精心打造却尚未出售的瓷器,丫鬟就好比装瓷器的匣子,摆在店里时自然妥妥当当。但会被哪家买去却是个未知数,若去了富贵之家,瓷器被摆在博古架上,匣子也能好好收在库里;若去了穷困破落户,瓷器放在桌上凳上不定哪日就砸了,那匣子又能有什么好去处,说不好就喂了灶房里的火……就这样你也要跟我么?”   绿袖跪在地上,闻言直起身子,仰着脸道:“您是主子,都敢赌,奴婢一个丫鬟,又有什么不敢?”   婧怡苦笑道:“我哪里是敢,不得已罢了。”   绿袖闻言,一伏身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奴婢愿意陪着姑娘赌,也做好了孤注一注后一败涂地的准备。只是,若有幸赌赢了,还请姑娘看在奴婢一片赤诚的份上,赏奴婢一桩好婚事……奴婢不愿给男主人做妾做通房,只想做个正经的管事娘子,”顿了顿,她咬牙道,“在陈家,奴婢没有这样的机会……最好的结果,就是开脸给了大爷,可奴婢实在不愿意。”   婧怡这才起身扶起绿袖,道:“小小年纪,心倒是大,胆儿也肥,这就想着嫁人了?”   绿袖闻言一阵惶恐,忙又要跪下去。   却被婧怡一把拉住,道:“好了,现在不是跪地磕头的时候,我确实有件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办。你说,我能相信你么?”   绿袖没有说话,坚定地点了点头。   婧怡便附到她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   绿袖点头道:“您放心,奴婢一定办得妥妥当当。”   姑娘在赌自己的人生,她绿袖又何尝不是?心底深处的话统统说出来,说身为丫鬟的不甘,说对主家的不满,说对姑娘忠心的企图。她要让婧怡知道,她是真的想效忠,因为她对她有企图……对于半路的奴仆,有着共同利益基础的关系也许更能让主子放心。   尽管手心仍黏着方才流出的密密一层细汗,然,她终归是赌赢了。   ……   主仆两个说完交心话,便又坐下来,绿袖净了手,重新为婧怡梳头上妆。她一贯手巧,三两下便绾好个家常发髻,别了朵蜜蜡花,又选一副珍珠耳坠戴上。再看镜中,便有个清秀俏丽的小佳人正含笑坐着,一扫先前的焦躁之气,十分镇定自若。   又过片刻,碧玉才捧着个匣子回来,婧怡观她面色平静,知道一切都还顺利,便笑着问道:“怎样?”   碧玉却不接话,只拿眼瞧着绿袖。   绿袖识趣,行了礼便要退下去,却被婧怡拦住,只听她对碧玉道:“无碍,有什么话直接说罢。”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用了绿袖,就会给予全副信任。   绿袖的眼眶便有些热。   碧玉听主子那样说,也不多话,打开匣子道:“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先去给江大姑娘请安,出门时她果然派了贴身的大丫鬟领路。咱们大姑娘就住在大姑太太院中的客房,奴婢去时大姑太太不在家,李妈妈便派了个小丫鬟和我们一道去探大姑娘。”说着,望了婧怡一眼,“结果进屋时,江大姑娘的丫鬟拦住了李妈妈的丫鬟,拉着她自去廊下说话,奴婢是一个人进的屋……”   据碧玉所述,婧绮的腿已好了许多,只因有太医的嘱咐,并不敢随意下床。她说了借头面的事,婧绮第一个反应便是询问因由,她便只说是出去走走。再问去哪里时,便敷衍着转了话题,并不回答,面上懊丧之色一闪而过。   以婧绮之细心,定能察觉其中破绽……王氏还未进京,刘氏又在家中坐胎,婧怡一个年轻女孩儿家还能去哪里逛,去什么地方才要特意借贵重首饰来打扮?不用说,自是与婚事有关。   婚事,还能有什么婚事?不就是和临宁表哥么,所以既要借她的头面,却又百般瞒着不告诉她,如此一想,桩桩件件便都对上了。   果不出婧怡所料,婧绮分明已察觉不对,却并未再追问碧玉,反命侍画找了首饰出来给她。   婧怡低头去看,便见匣子里摆着一支赤金镶红宝石孔雀鸟簪,一对月牙形嵌红宝石耳坠,正是王氏给的那套里的两样。   “大姑娘说,她上回出门只戴了这两件,都给了您。您若嫌不够,就再上她那里拿钥匙回府开箱笼,取其他的。”   婧怡笑了笑:“不必,这两件尽够了。”   ……   ……   一夜无话,转眼已至次日清晨。   方过辰初时分,婧怡已收拾妥当,端端正正坐在屋中等候,只见她上身一件水蓝色满天星交领衫,下着月白色绣莲纹襦裙,馒头青丝梳成双螺髻,戴了昨儿杨嬷嬷送来的青色蔷薇堆纱宫花,耳朵上则戴着自婧绮处借来的红宝石耳坠。   绿袖左看右看,摇头道:“姑娘这一身打扮处处都好,就是这红宝石耳坠太过显眼,反倒不美,不如换了罢。”   婧怡摸了摸那沉甸甸的耳坠,摇头笑道:“不成,这玩意儿是一定要戴的。”   少时,二门处便传过信来,江家来接人的马车已来了,婧怡便领着碧玉、绿袖两个过去。只见一辆黑棋平头马车马车停在那里,另只一个车夫,一个随车的婆子垂手候着。   那婆子瞧着眼生,见了婧怡却极殷勤地上来搀扶:“二表姑娘来了,老奴扶您上车。”   婧怡并不推辞,就着她的手上了车。那婆子也不让开,却自怀中摸出个精致的绣袋来,低声道:“姑娘,这是大表姑娘托老奴带给您的,说是怕您吃不惯庙中饮食,特意吩咐侍画姑娘赶早儿起来做了您最爱吃的糕点。老奴怕凉了,一直捂在怀里呢。”   婧怡接过那绣袋,笑道:“谢谢妈妈。”又叫“碧玉”。   碧玉便塞了个荷包到那婆子手里,那婆子这才喜得眉花眼笑,又扶了碧玉和绿袖上车,才坐上车辕,招呼车夫往大相国寺而去。   马车里,婧怡打开那绣袋,果见里面装着一袋子软糕,雪白的糕点面上嵌着红绿二丝,里面则包着又香又软的豆沙馅,的确是婧怡一贯爱吃的豆沙糕。为了方便取食,只做小手指大小,正是婧怡、婧绮平日里常吃的,应出自婧绮的吩咐不假。   绿袖却皱眉小声道:“再好吃的点心,叫那腌臜婆子在怀里揣了一路,也吃不得了,姑娘快扔了罢。”   碧玉“扑哧”一笑,又正色道:“这也罢了,但这是大姑娘送来的,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婧怡便拿出一块放在手心细瞧,又掰开看了馅料,也低声道:“依她的胆子,我料想应当不会下毒药什么的,顶多不过来点巴豆之类。”   听得碧玉、绿袖两个皆是面色大变,她却笑嘻嘻地收了绣袋,仍放回怀中。   “姑娘!”碧玉急道。   婧怡摇头:“他们请君入瓮,我却要金蝉脱壳,”指着怀中,微微一笑,“关键还在这里,大姐若不送它们来,我倒要多费许多心思。”   于是一路再无话,少时,已至大相国寺。   车夫自赶马车去安置,那婆子则领了婧怡三人至一厢房,道:“想是马车走得快,我们竟赶在了夫人头里。这是大相国寺为我们府女眷常年预备的厢房,姑娘便可在此处略歇歇,老奴去迎一迎夫人,回头再一起往前殿上香。”   婧怡点头应道:“劳烦妈妈了。”   那婆子便行个礼,去了。   一时房中只剩下主仆三人,婧怡对绿袖使了个眼色。   绿袖会意,转身出去了。   婧怡则四处打量这间厢房……屋子不大,收拾得很干净,正中一张方桌,四周摆长凳,屋角有张榻,应是供人小憩所用,榻边有一小几,上面摆着只香炉,正有缕缕香气飘散而出,与寺庙中常备的檀香不同,是种说不出名头的淡淡甜香。   婧怡指了那香炉,吩咐碧玉道:“把这个挪到窗口去,仔细着点,别烫了手,也别去闻。”   碧玉闻言,拿了桌上茶盘,又用帕子包了手,将香炉小心翼翼放上茶盘,端去了后窗口。   做完这一切,碧玉才低声问婧怡:“那是什么香?”   “不知道,但寺中一般只用檀香,这个却不是……反常即为妖,还是小心为上。”   碧玉点头,又问道:“您派绿袖干什么去了,不知她是否信得过,若是将今日之事告诉了大爷或大奶奶,我们只怕……”   “不会,”婧怡摇头,“陈家人的行事风格一向就是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出了事儿倒霉的只有下人。今日之事她若想告密,就绝不会掺和进来。否则,即使她检举有功,也免不了被灭口,最轻也得灌哑药放庄子上去。”见碧玉露出恍然之色,又道,“大姐必定会盯着来接我的马车,然后算时辰跟上来,我派绿袖去寺门口等,见她们来就装作往马车拿东西,再赶回来,正好给她们引引路。”   碧玉点头,又不无担心道:“大姑娘真的会来么,她的腿还没好利落呢……”   婧怡拿出装着糕点的绣袋,笃定道:“她会来的。”又吩咐碧玉,“你在窗口看着,见绿袖来立刻告诉我。”   至于那香炉……若不将它放回原位,便是个大破绽,事后只要婧绮与陈锦如一对,立刻便会发现是她做的手脚,到时候 为求自保嫁祸堂姐的罪名是绝逃不脱的。   可她已隐约猜到香炉里究竟点着什么脏东西,若将它放回原处,婧绮一旦中招,将再无反抗之力,到那时,便是后悔,也已覆水难收。   正犹豫不决间,忽听碧玉低声惊呼道:“姑娘,绿袖来了!”   婧怡精神一振,立刻取出绣袋中的糕点往嘴里塞。   碧玉大惊,下意识伸手来夺,却被婧怡躲过。   “姑娘,这要是穿肠毒药呢!”碧玉急道。   “少不得,也只能赌一把了。”婧怡一面说,一面已将一袋子糕点吃了大半下肚。   碧玉无法,只得扶着她起身欲往外走,却听她忽然幽幽地开口:“去,把那香炉搬回去。”   ……   绿袖刚走至厢房门口,便见碧玉扶着婧怡出来,她忙朝二人打眼色,示意婧绮已来了。冷不丁却见婧怡满头大汗面色紫红,整个人几乎瘫在碧玉身上,   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忙赶上前几步搀住她另一边,紧张地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婧怡面现痛苦之色,满头汗水涔涔而下,咬着牙低声道:“快,扶我去净房……”   不远处一棵树后,婧绮与侍画正凝神窥探此处动静,见婧怡那般光景,婧绮便笑道:“想是这小妮子贪嘴,把糕点全吃了,哼哼,今儿可有她好看的。”   侍画却有些惊慌:“姑娘,奴婢听说拉肚子过度,脱了水,也会要人命的,您让奴婢放了一整包烈性泻药,二姑娘又是个风吹就到的身量,不会真出什么事儿罢!”   婧绮冷笑道:“哼哼,那也是她倒霉,怪得了谁!好了,快走罢,一会儿表哥该来了。”   侍画无法,只好扶着婧绮出来,往厢房走去。   却见她一件青色百蝶穿花对襟小袄,许是因为小了,紧紧包在身上,属于少女的玲珑有致便展露无遗,下着一条水红色洒花裙,走动间裙裾飞扬,如红狼舒卷,十分明丽,只是脚步似不大灵便,想是腿伤未愈。再看她面上,蛾眉淡扫、朱唇嫣红,显是精心上了妆的,更兼云鬓高耸、珠翠环绕,一眼望去,不像是十五六岁未出阁少女,倒像是已知风月的妩媚妇人,显然是有备而来。   ……   ……   说来也巧,今儿是四月十七,一直在通州码头上等王氏一行的下人传来话,说人都到了,陈庭峰、陈彦华父子俩忙前去相迎。   好容易将王、柳二人,一众仆妇、丫鬟、小厮及几大车箱笼都接回府来,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茶,便有门房上的屁滚尿流地来传话……   “不好了,不好了,大相国寺,大姑娘、二姑娘出事了!”   吓得一路舟车劳顿早已气血两空的柳氏差点厥了过去,便是王氏,也被唬得面色大变。   陈庭峰便喝道:“颠三倒四地说什么,到底是谁出事了!”   那传话的小厮也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都、都出事了……”   再问是什么事,却无论如何不敢说,只一个劲地道是江家下人来传的信,二位姑娘都已被送了回来,想是快到府门口了。   陈庭峰与王、柳二人连忙赶出门去看,果见两辆马车已驶进二门来。柳氏性急,一把撩开当先一辆马车夫人车帘,却被里面情形吓得怔住。   只见婧绮与侍画两个坐在里面,皆头发蓬乱、衣衫不整,侍画的一边袖子不知去了哪里,露出的半截细白胳膊上全是青紫掐痕。婧绮的水红裙子也少了一片,露出的白绫裤腿上血迹斑斑。两个人本正掩面低泣,乍见柳氏,满腹惊慌羞耻再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柳氏的嘴唇直哆嗦:“你两个就是这样从外面回来的?”   婧绮泣道:“母亲,我……”   话还未说完,柳氏已两眼一翻,软倒在地。   便有丫鬟婆子一面惊呼,一面七手八脚地去扶。   陈庭峰早揪住那报信的门房小厮,暴喝道:“江家传话的人是怎么说的!”   那小厮吓得浑身直打颤,半晌才抖着声音说:“那人只说,姑娘们即刻就到……至于婚事,明儿请了媒人便上门来提。”   “什么婚事,谁和谁的婚事?”   “大姑娘与二爷的婚事……”   “哪个二爷?”   “就是江家二爷,大姑太太房头的庶长子,叫江临平的。”   柳氏刚被婆子死掐了通人中,醒了过来,一听这话,面皮一阵抽搐,便又晕了过去。   陈庭峰已气得目眦欲裂,指了婧绮道:“带她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起来!”又点了侍画,“关到柴房去!”   众婆子闻言就要上去拉人,侍画便哭喊道:“不要,不要!”跳下车来跪到陈庭峰面前:“老爷,求您发发慈悲,请个大夫,我家姑娘的腿……”   被陈庭峰不耐烦地打断:“还不快捂了嘴,拖下去。”   有那惯会见风使舵的下人,看陈庭峰是动了真怒,撸起袖子便要上去拿婧绮。   哪知本低头啜泣的婧绮忽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道:“我已是江家的人,谁敢动我!”   此话一出,不仅在场所有下人惊得目瞪口呆,陈庭峰更是气得几乎倒仰过去,只见他颤着手指指着婧绮,几乎语无伦次:“你,你做下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还敢拿出来炫耀!你要真是个有本事的,便叫江家立时抬八抬大轿迎你进门,否则,你就还是我陈家的人,得听陈家的规矩!”说着,左右四顾,喝道,“来人,带去祠堂!”   便有两个粗手大脚的婆子走上前去,不由分说扭了婧绮便拖下车来。   婧绮痛叫一声,奋力挣扎起来,忽然目光一厉,指着一处道:“你们抓的人不应该是我,而是她,是她,是她陷害我!”   众人便循声望去,却见王氏正指挥几个婆子扶着昏迷不醒的婧怡过来。   原来,趁众人吵闹之际,王氏早去了第二辆马车,见女儿面色青白,出气多进气少的,也被唬得魂不附体,好在碧玉和绿袖都还镇定,低声提醒王氏请大夫。   王氏这才反应过来,忙叫王妈妈赶紧去外头请大夫。又听碧玉讲了事情的大致经过,虽恨不得立时去抓花陈锦如的脸,但到底女儿性命要紧,还是叫人扶着先回房去。   谁知,却被陷入疯狂的婧绮一把拦住。   只听她歇斯底里地尖叫:“对,就是她,他们本来要陷害的是她,这个阴险恶毒的小娼妇,她竟拿我去顶包。你们要关就关她!是陈婧怡在外面勾勾搭搭,临了还要帮着外人设计亲姐姐,这种不要脸的贱人就该被活活打死!”   “住口!”王氏厉声喝道,“我不管你们谁是谁非,我只问你,你满嘴的贱人、娼妇,就是千金小姐该有的仪态?”   婧绮冷笑道:“怎么,她将我害成这样,我还要对她说多谢么!”   却见碧玉忽然跪下来,话未出口已流下两行泪来,只听她道:“老爷、太太容禀,昨儿大姑太太身边的李妈妈来府,请我们姑娘今日与姑太太一同往大相国寺上香,姑娘当时便应了。因想着打扮得鲜亮些,特意叫奴婢去江府寻大姑娘,借她的红宝石头面来戴,就是这副,”说着,指了婧怡的耳坠子,见众人都看见了,才接着道“今儿大早便有江家马车来接姑娘,随车的婆子还塞了一袋红绿丝豆沙软糕给姑娘,说是大姑娘托带来的,我们姑娘素来就爱吃那个,便吃了一大半。”顿一顿,又道,“然后便到了寺中,那随车婆子领我们至一厢房,因大姑太太还未到,那婆子便出去相迎了,只留奴婢与绿袖两个陪着姑娘。哪知姑娘不过多久就腹痛如绞,奴婢们忙扶她去了净房,”说到此处,已开始低声抽泣,“怎料姑娘竟腹泻不止,直至昏厥……奴婢见情形不好,忙让绿袖去外头找人,正巧遇见江家人来,忙请她们将昏迷的姑娘送回府来。从始至终奴婢都没有见过大姑娘,是直到方才下车才晓得大姑娘也去了相国寺。”   “你胡说!”惊奇尖叫道,却再没有别的话说了。   碧玉便从怀中拿出个绣袋来,膝行到陈庭峰面前,泣道:“老爷,这便是那婆子给的糕点,姑娘吃了大半,还剩得有几块……姑娘她今儿除了吃这软糕,只在府里喝了碗清粥,吃了点子腌嫩笋,在寺里更是连口水都没有喝呀!”又扭头望着婧绮,大声问道:“大姑娘,奴婢想问一句,您今儿怎么会去了大相国寺?我们家姑娘时时想着您,昨儿李妈妈来时,还特意问了您去不去,李妈妈说您脚伤未愈,便不去了的!”   婧绮闻言一噎,半晌说出话来。   陈庭峰看看昏迷不醒的女儿,再看状如疯妇的侄女,面色越发铁青,正欲说话。   却被王氏拦住:“都先回房罢,在这里闹也不成样子。”环顾一圈下人,淡淡道:“今日之事,若有谁乱嚼舌根资,一律打三十板子卖出府去。”   众下人一凛,细细的议论声立止,除几个帮着扶人,其他的全静悄悄退了下去。   一时间,原本乱哄哄的二门变得鸦雀无声,婧怡与柳氏各被送回屋中躺着,婧绮也由王氏做主,并没有跪祠堂,只是锁在了自己房中,侍画则被关进柴房。   少时,大夫来了,先瞧了婧怡,说是服用了过量泻药,腹泻不止以至脱水,性命虽无大碍,却让脾胃大大受损,又兼思虑过重,气血两亏,须得好生静养。饮食须清淡,以小米配大枣、枸杞等熬粥为上,辅以汤药调理半月,待脾胃稍有好转,再徐徐进补调养,除一应日常吃食外,可每日进二钱燕窝,待气血有所恢复,再酌情另拟方子。   那大夫虽非太医,却是京城仁德堂有名的圣手,替婧怡诊过脉后摇头道:“姑娘心思太重,应常有失眠之症,导致内息紊乱、月事不调,长此以往恐难于子嗣。”   王氏闻言大惊,忙问何方可医。   那大夫想了想,写下一药房,道:“用此方三两年内或可痊愈,只须得姑娘少思少虑、心境宽阔,方可奏效,切记切记。”   因派丫鬟下去抓药,陈庭峰夫妇则请了大夫柳氏处诊脉。   那大夫见了柳氏面色便先摇头,待扶了脉便叹息道:“已是垂危之相,药石不可医也。若能平心静气,或还有个三年五载;若再大喜大悲,便只在这一两年内。”因只开了个温养进补的方子,又取金针为其刺穴,叫她醒转过来。   柳氏还未睁眼便已长一声短一声地哭上了,一会子说自己命苦,早年死了丈夫,如今女儿也要被逼上绝路;一会子又叹女儿不争气,没有为她争光也便罢了,还叫她丢了一辈子的老脸;一会子又骂人心险恶,坑害了她又来害她女儿。一时间又哭又骂,闹腾得不可开交。   陈庭峰见她越发不像话,起身请大夫出来,叫小厮领了往账房处领诊金。才转回来,却遇上追出来的王氏。   王氏低声问:“怎么不叫大夫给绮姐儿看看,我瞧她腿上似乎有伤。”   陈庭峰摇头道:“不成,女子嫁人前后脉息会有所不同,那大夫乃是京城有名的圣手,恐会发现什么端倪,到那时我陈府颜面何存?”   女儿如今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皆是拜婧绮所赐,王氏心中其实深恨这侄女,只是她为人向来和善,因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见陈庭峰竟如此无情,便也不再说什么。   说到底,婧怡才是她的眼珠子,她护好她便是了,其他人只能自求多福。   想到此处,便一刻也再耽搁不住,直奔到婧怡房中亲自照料看顾起来,至于家中一大摊子乱麻,竟全然抛诸脑后。   并非故意不理会,而是真给忘了……王氏便是这么个性情中人,多半时候精明强干,却偏偏有个关心则乱的毛病,对子女、对夫君皆是如此。大约是因了感情,一叶障目,她会因对夫君的爱而无视其多年冷漠,也会因女儿的伤忘乎主母之则,实在是既可怜、又可爱。   却说陈庭峰,此刻正为这乱麻样的事头疼欲裂,他在书房中烦躁地走了几圈,终于下定决心,吩咐候在一边的陈彦华道:“派个人,去请你姑母来,我倒要问问她,为何这样作践自己娘家!她嫁上了高枝,看不上娘家侄女,不结亲便罢了,为何要用这腌臜手段谋害?我好好的侄女,嫁给亲妹子的庶子,人家只会说我为了攀附权贵糟践侄女,叫我往后如何在同僚好友中立足!” 第35章 忙嫁 上   “你说什么!”   陈彦华面色沉郁,低声将话重复了一遍:“姑母说,家中琐事繁忙,一时脱不开身,便不过来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以后再说罢。”   陈庭峰怒极反笑:“好,好,好!”顺手拿起件物事便往地上砸去,却是方端砚,摔在地上滚了几圈,墨汁洒了一地。   有几滴溅在陈彦华月白色绣竹叶纹的长袍角上,他却浑然未觉,依旧站得笔直。   陈庭峰仿佛还未解气,又狠命踹两脚黑漆大书案,才怒气冲冲道:“行,她不来,我亲自去江家找她总行了罢,我倒要问问她,是怎么对待一家人的!”说着,一拂袍袖,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却被陈彦华一把拦住:“父亲,木已成舟,您现在去,除了和姑母闹得更僵,又有什么意义!”见他虽面色铁青,到底停了脚步,才缓过一口气,道,“如今闹得这样,大妹妹已不得不嫁给江临平,但他们那样陷害大妹妹,她心中对江家人必然已深恶痛绝。大妹妹又是个倨傲性子,往后行事只怕多有不妥。而姑母做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心中定有愧疚,想必会对她多些容忍,如此,大妹妹在夫家的日子方能好过些……若您与姑母撕破了脸皮,我们倒没什么,叫大妹妹往后如何过活?”   逞一时嘴上痛快,却叫姑娘受一辈子苦,又是何必。且如此等丑闻,自是早早息事宁人最好。若不慎走漏了风声,一传十十传百,闹得京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到那时陈家颜面扫地不说,婧绮是定活不成了,便是婧怡,恐也再难找到好人家。因此,这一番话说得实在既中肯,又在理,   哪知陈庭峰听了却只是冷笑:“愧疚?她若当真有愧疚之心,便不会做下这腌臜事!她可曾想过,若遇上个性子烈的女儿家,一根白绫抹了脖子……”说到此处,忽语声顿住,像是想起什么,一时便面露沉思之色,神情间却仿佛透着一股戾气。   陈彦华见状,心中不由一跳,莫名生出种不祥预感来,忙略提了声音叫道:“父亲,您怎么了?”   陈庭峰回过神,微微摇头道:“无事,”复接了方才的话题,道,“还有绮姐儿,你以为她是个什么好东西,今日江家请的分明就是怡姐儿,为何去的是她?那绣袋中的糕点我已请大夫看过……谋害起亲姊妹来倒是一套一套的!枉我往日看在她父亲面上,对其多有偏颇。她素日欺负怡姐儿我也只睁眼闭眼。临了临了,却原来是养了只白眼狼!”又气道,“好好一个黄花闺女,在外头被人糟蹋,她倒得意猖狂上了,还以江家人自居,”嗤笑一声,“人不定当她是只破鞋……”   这话说得就有些难听太过了。   陈彦华忍不住再次打断父亲:“她毕竟还是陈家的女儿,您就给她留些体面罢。再说,我们家的姑娘可不只她一个……怡姐儿还没说人家呢。”   说到此处,便不得不提陈庭峰此人,其实为人十分狭隘偏私,又是个火爆脾气,偏他平日就爱摆饱读诗书、风流文士的款儿,自是不能出口成脏的,这多年来实已憋得内火燥盛、不得疏散。   然此番进京,却叫他得了机遇……朝堂之上波谲云诡,以黄阁老为首的清流党弹劾武英王手握重兵、佞臣弄权,逼沈穆交出虎符;一众学子更是联名万言书,直达天听,请圣裁“除奸佞、清君侧”。一时间满朝风雨,弹劾沈穆、沈贵妃的折子雪片一样,皇上虽都留中不发,但沈穆已接连十数日称病未上早朝。早便有风声传出来……皇上龙颜大怒,只是顾及郎舅之情,默许沈穆自清辞官荣养,从此卸甲归田,再不可插手朝堂之事。   皇上顾念与沈贵妃的夫妻之情,武英王府屹立不倒,但荣华势必再不复从前。而黄阁老便将成为这次政斗中的最大赢家。   陈庭峰是黄阁老多年的忠实追随者,此番又出力甚多,早已得了许诺,待一切尘埃落定,黄阁老便会在六部中为他谋个实缺。他是两榜出身,又曾供职翰林院,若能在六部里稳扎稳打地慢慢升迁,入阁拜相也是指日可待的。   这样想想,一时便得意忘了形,言行举止上就难免露了真性儿。   听见儿子的话,才猛然意识到言行失态,不由轻咳一声,掩饰道:“是为父妄言了,实在是关心则乱。”说着,走至书案后坐下,自顾看起书来,嘴里只道,“若无事,你便先下去罢。”   陈彦华本想再劝解两句,见他只是低着头,一副勿言勿扰之态,到嘴边的话便再难出口,暗暗长叹一声,自出去了。   ……   却说婧怡,昏昏沉沉睡了这一日,直至掌灯时分方悠悠醒转,才睁开眼来,便见昏黄灯下一个熟悉人影正伏在她床边,面色憔悴、双目通红。   “母亲?”她想惊喜地呼唤,话出口才觉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王氏猛见她醒转,自是悲喜交加,忙扑上前去,欲要嘘寒问暖,却是未语泪先流。还是碧玉机灵,拿铜签子拨亮了烛火,上前柔声劝慰一番,又伺候王氏拭了泪,才叫她略略稳了心神。   绿袖得了消息,忙端来吃食,却是碗熬得稠稠的米汤。因婧怡腹泻至脾胃虚空,正是五脏六腑最为孱弱之时,受不得生硬、受不得油荤,只可进那好磕化的流食……这米汤便是王氏亲自往厨房熬的,一直温在灶上,只等她醒了便可服用。   碧玉将婧怡扶起,叫她靠在自己身上,王氏则端了米汤喂她,每一勺皆试了温度方送至她唇边,眼含怜惜、神情温柔无比,动作更是小心翼翼。   婧怡一向自觉乃是铁石心肠之人,不止对他人,也对自己……这世道何曾对她有过什么情谊?她不知情为何物,自然无情。   便如在相国寺厢房之中,那一刻心念电转,仍是蒋那点着迷香媚药一类的香炉放回原处。她已做好打算,若婧绮尚顾念姐妹情分,并未在糕点中下得重手,她便能保持神志清醒,到时自会设法示警于她;若当真下了重手,那她也不必自作多情,让婧起求仁得仁便罢。   就是如此公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然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来自母亲的真切关怀,却让她铁一样的心有了一丝裂缝……她只觉眼圈发热、鼻头发酸,终是哽咽道:“母亲……”   王氏见她那样,哪里还忍得住,早落下两行泪来,抱住女儿心肝肉地哭起来。   母女俩便抱头痛哭了一回,好半晌才算止了,各自梳洗一番后才接着靠到一处说话。   因一场痛哭疏散了心中大半郁气,婧怡只觉精神一振,便将进京后发生种种,拣紧要的说了,例如陈锦如之所作所为,陈庭峰与毛氏的互通款曲,既不夸大、也不简略,只平铺直叙地说给了王氏。   王氏便咬牙切齿地道:“我当她真心与我家结亲,哪知是存着这等龌龊心思……”抚了婧怡的脸,心有余悸道,“好在老天有眼,叫你躲过这一劫……都是母亲思虑不周,害你遭此大罪。瞧这脸都瘦得脱了形儿……”说着,既愧疚又心疼,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对陈庭峰收佣毛氏之事,却像是没听见一般,绝口不提。   婧怡便已知晓她的心意,心下长叹一声,面上却未露分毫,道:“您舟车劳累了一路,想必累得很,女儿这会子已好了,您还是快歇着去罢……与父亲多时未见,也有许多体己话说的。”   王氏有些犹豫,半晌仍摇头道:“不,我不放心你,今儿就陪着一道睡在这屋。”   婧怡却命绿袖叫王妈妈进来,问道:“父亲现在何处?”   王妈妈忙回道:“老爷方才一直呆在书房……这会子去了大姑娘房中。”   婧怡和王氏互望一眼,眼中皆露出深思之色……虽说都是一家人,但黑天半夜的,叔叔去侄女房中也不像话,有什么话不能等到明天再说?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陈庭峰此刻确实正在婧绮房中……婧绮披头散发坐在床上,他则正襟危坐于太师椅上。   房中是诡异的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庭峰长叹一声,道:“你可是怪二叔太过狠心?”   婧绮转过脸,并不作答。   陈庭峰也不在意,接着语重心长道:“家中只你和怡姐儿两个女孩儿,你心中应是明白的,二叔一直更偏疼你些,只因怡姐儿虽聪明活泼,却远不及你乖巧懂事;她只爱针线女红,你却在读书写字上极有天赋。你六岁那年,是二叔为你开的蒙,《百家姓》、《千字文》、《论语》、《诗经》哪一本不是我手把手教的你?你虽是个女子,我对你却是寄了厚望的,”说到此处,不由神色黯然,“你却做出这种事,可知‘爱之深、责之切’?”   婧绮抬起头来,大声道:“我说过了,是婧怡设计陷害我,我才是受害者!”   陈庭峰摇头:“不论如何,清白诶毁的人是你……你可想过,这样不清不白地嫁进江家,你在江家又能有何立足之地?” 第36章 忙嫁 中   陈庭峰摇头:“不论如何,清白被毁的人是你……你可想过,这样不清不白地嫁过去,你在江家又能有何立足之地?”   话中意思,竟仿佛是在规劝她不可草率嫁娶。   这却正对了婧绮的心思……江临宁是三房唯一的嫡子,将来必定会继承绝大部分家产,虽只有个秀才功名,但年纪尚小,总有那出头之日,的确算是良配。她百般费尽心思,要嫁的自是这位表哥。   可结果……   江临平不过是个婢生子,且前头已有过一位正室。再娶的便是继室,在先夫人的排位前是要执妾礼的,这叫心高气傲的婧绮如何忍得?再说,江临平不仅早有了庶子庶女,花名更响亮了半边京师,婧绮久居深闺,也是听说过的……就算不求夫君通达显贵,对自己一心一意总是起码的。   眼前闪过江临平挂着邪笑的面孔,瞧那手段,便知道是个久经风月的,想着便浑身上下的不舒服。因再按捺不住,跳下床扑倒在陈庭峰面前,大声道:“江临平丧心病狂,竟如此羞辱于我,我便是死,也绝不嫁他!”又抬起脸满怀希冀地望着陈庭峰:“二叔,江家如此相欺,不过是看我们家势孤力薄,不敢与他们相抗罢了。可我虽为女子,也知气节二字,又怎会为强权折腰?还请您为我做主,拒了这门婚事!”   陈庭峰闻言,面露赞赏之色,扶起婧绮道:“说得不错,我陈家虽非高门显贵,但世代诗书传家,又岂能屈从他人之淫威?你姑母帮着夫家算计娘家,二叔往后只当没有这个妹子,至于江临平,总不能叫他得意猖狂……便是告到顺天府、告到皇上面前,二叔也会为你讨回公道。”说着,又叹息道,“方才我听了下人一面之辞,又见你蓬头垢面、形容狼狈,一时惊痛交加,不分青红皂白便要重罚你,是叔父错了。”   一番话说得婧绮半天回不过神来……和陈锦如断绝关系也就罢了,陈庭峰竟然要为她讨回公道,将江临平告去顺天府?   如此一来,她被江临平玷污一事岂不变得人尽皆知,若当真如此,还会有哪个人家愿意娶她这不洁女子进门?   婧绮一向就是个心思活泛的,即便遭此大变,也并未一味沉浸在惊惶之中。相反,她已在最短时间内想到了出路……请陈庭峰出面拒婚,再过个一年半载,等事情平息,就远远地嫁出京城。江南富庶,湖州边上的杭州府就很不错,再有嘉兴、余杭都好,只要对方家世人品出挑,不定过得比在京城滋润自在。   可陈庭峰却要将这件事情闹大……   “二叔,”婧绮的表情有些僵硬,勉强控制着语气,道:“我知道您是为我好,可若当真闹起来,侄女恐怕要一辈子遭人耻笑,您和二婶面上也无光……以侄女拙见,还是息事宁人为好,至于江临平……恶人自有天收,没必要为了给我出气,坏了陈府的名声。”   她小心斟酌着语句,并不敢直接说出自己的打算,只将话往陈府的体面上带,希望陈庭峰能看透其中利害。   可陈庭峰混迹官场多年,早炼成了人精,这等小心思怎么瞒得过他?只听他长叹一声,道:“我哪里能不知道轻重?只是你宁死都不愿嫁入江家,我却不能眼看着你平白送了命,”说着,转开脸去,怅然道,“你是个好孩子,为了陈家名声愿以死自证清白,叫二叔如何舍得?不如就在府中设一庵堂,虽落发出家,但仍在家里住着,一应吃穿用度皆由二叔奉养。便是往后你大哥当家、你大哥的儿子当家,少了什么,也不会短了你这一处。传到外面,大家自然就明白你的贞烈,那江家再是权势滔天,也不能平白多生张嘴来空口白牙。到那时,我非整得江临平那小子脱一层皮不可,总能叫你解气。”   婧绮有点傻眼,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分明在说告江临平的事,怎么讲起了出家不出家的话。   她何时说过要出家?   为了解气,出家当一辈子的尼姑,陈庭峰是真将她当傻子不成?   望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婧绮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为她讨回公道,什么唯恐她嫁入江府无法立足……陈庭峰就是要诓她说出不愿嫁给江临平的话来!   宁死都不愿嫁进江家……这不过就是随口一说呀!   如今倒变成她欲以死明志,叔父百般劝阻,并许一生供养嫁不出去的侄女;陈家遭人陷害,然高风亮节、不为强权折腰,又兼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实乃大齐朝第一有节之家。陈庭峰作为一家之主,治家有道,定能受到朝廷嘉奖,从此官运亨通、步步高升。便是婧怡那小贱人,说不定都能攀上个高门大户。   只要她落发出家,青灯古佛一生,这一切便都有可能。   婧绮的腿在前次江府生辰宴上受了伤,一直未得痊愈,今日更是伤上加伤,且自回府至今,并没有人请大夫来为她看伤。不仅如此,因侍画关进了柴房,她被婆子送回污后,便一直独自坐在床上,连个掌灯点烛、伺候茶水的人都没有。   而此刻,她正撑着地面缓缓起身,一瘸一拐走至陈庭峰面前,自头上拔下支簪子来,冷笑道:“与其在江家受人白眼,还不如绞了头发做尼姑自在……我知道,二叔都是为了我好。不过,我已是残花败柳之身,与其苟活在世上污人家的眼珠子,还不如自我了断了干净。”说着,高高举起手中簪子……   重重划向了陈庭峰!   二人站得本近,陈庭峰见她欲寻短见,根本没有阻止的意思,又怎料到她会有此一招,自是闪躲不及,只下意识地一侧头。   说来也巧,那簪子既细且长、尖而锋利,陈庭峰侧头避让,簪子自下而上,正好刺进了他的耳朵。   刺耳之痛,自非常人可以忍受,只听陈庭峰痛嚎一声,耳中鲜血长流,双目早变得赤红,原本清癯的面容因疼痛变得扭曲狰狞,凶相毕露,飞起一脚将婧绮踹翻在地,扯下腰带便套住了她的脖子。   “好你个贱人,竟然伤我……不是想死么,今儿便成全了你!”   王氏打开门,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夫君满脸满手的鲜血,状若疯魔,正用腰带死死勒住侄女的脖子。   再看婧绮,早被勒得脸色青紫,两眼翻白,嘴巴大张,只有出气儿、不见进气儿的了。   王氏乍见此景,吓得连连后退,左脚绊住右脚,终于一摔坐在地上。好在一边的陈彦华还算镇定,一个箭步奔进房内,一把推开陈庭峰,将已几乎去了半条命的婧绮给救了下来。   原来,陈彦华自与陈庭峰在书房说完话后,左思右想,总觉父亲神色有异,唯恐他做出什么来,便着人留意他的去向。得知他去了惊奇屋里,一颗心立时怦怦乱跳起来,哪里还坐得住?赶忙忙过来瞧瞧可有出事。   王氏却是从婧怡处直接过来的……听说陈庭峰在这里,婧怡便劝母亲:“深更半夜的,父亲到大姐屋里能有什么,不过为了今儿的事。您不知道,父亲自打进京后脾气见长,只怕大姐姐讨不了好,闹将起来,府里又到处是流言蜚语……您还是去看看罢。”   王氏虽听话来了,想的只是叔侄女两个深夜共处一室于礼不合,对婧怡所说却不以为然……丈夫多少年来一直偏疼婧绮,不论她做了多大错事,说一会子软话、掉两滴泪,什么事都不会有。再说,她也并非第一次悔婚,还不是雷声大雨点小、重重拿起轻轻放下?说一千道一万,陈庭峰终究是个心软的人,至少,对婧绮、柳氏母女是。   因此,她怎么也想不到,会看到一个人间地狱,而地狱中收人魂魄的厉鬼,竟是她二十多年的枕边人!   ……   ……   婧绮的婚事终究还是定了下来,短短两三月间,这句话已说了两遍。   只这回绝不会再反复,婧绮与江临平已有夫妻之实,两家人唯恐他们珠胎暗结,婚期定得太晚,孩子生养的时间对不上,又要惹出一堆闲言碎语。因此,婚期是越快越好。   当然,还有陈庭峰的因由在里面……婧绮那一簪子既狠又准,请遍京城名医,都没能救下这只耳朵来。为此陈庭峰将自己的书房砸了个稀巴烂,仍不解气,随便找了理由打了好几个下人,才算消停下来。   只是,再不肯见婧绮的面,也不能听见关于她的任何事情,否则,就免不了一场无名火。   这却也怪不得他,要知道,在陈庭峰心中,没有什么比仕途更为紧要。而大齐律法明令,身有残疾者不可入朝为官……前一日还做着入阁拜相的美梦,结果,不仅梦醒成空,还挨了当头一棒,怎能不跳脚?   倒是那个黄阁老,拍着胸脯应承了他,只是单耳有疾,并不影响听力,到时候仍给他谋个好缺,只要此事不传扬出去,半点问题不会有。   所以,江家媒人提出四月三十这日大婚时,王氏想了想,直接应了下来。   也就是说,不过十来日,婧绮便将嫁入江府。 第37章 忙嫁 下   说起庶子与大侄女的这桩婚事,陈锦如也是一脑门子的官司。   江临平生母是打小伺候在江海身边的丫头,后又收了房,在陈锦如进门前便已生下江临平。   想当年,陈锦如凭借美貌嫁入江府,那可是攀上了半天边的高枝儿,喜得陈家人不知怎么才好。新姑爷有没有通房庶子的,根本无人理会。   直到嫁过去,她才晓得庶长子的利害……生母被抬了姨娘,虽不十分美貌,但有多年的服侍之情,江海总对其顾念着情分;这个江临平更了不得,三四岁上就哄得江太夫人心肝肉一样地疼,便是丰阳郡主所出的嫡长子江临宇也有所不及。随着年纪增长,虽成日里走马遛鸟、花天胡地,半点正经事没有,偏一张嘴练成了精,不仅把江太夫人吃得死死的,便是江海,也常赞他“人情练达”。倒是对江临宁颇有不满,说他“太过孱弱,又只会死读书”。   等到适婚年龄,由江太夫人做主,亲自挑了京兆尹家的庶出女儿金氏迎进门来。那金氏长得倒也普通,进门后并不十分得江临平的眼。偏她是个实心的,不论丈夫怎样待她,心里眼里只一个江临平。江临平说东她绝不往西,指南绝不去北。虽对陈锦如也恭敬有加,侍奉江临平的生母却像是伺候老佛爷。因她性情柔顺、待下宽厚,阖府上下就没有说不好的,连带着江临平都沾了光。   而金氏的父亲官居京兆尹,是正四品,在京官中品级并不算高,但此乃京师重地的父母官,可直达天听,轻易开罪不得。便是那王公贵胄见了,都要给三分薄面的……江临平得了这样的岳家助力,更是叫江海高看一眼。   庶子风头太过,倒把嫡子比了下去,这叫心高气傲的陈锦如如何意能平?偏婚事是江太夫人亲自定的,她便是再很,也无可奈何。想要刁难金氏,又不免落下苛待媳妇的恶名。   好容易,金氏绊在了生产这一关上,痛了两天连夜,到底没熬住,大的小的一道去了。   陈锦如再是不肯放过这次机会,江临平一年孝期方过,她便去禀了江太夫人,将想为庶子定娘家侄女的打算说了。   江太夫人本已经在斟酌继室人选,见三媳妇主动请缨,倒不好拒绝。因这本就是陈锦如分内之事,前次她不管不顾插手其中,这回若再如此,便显得是她信不过陈锦如,唯恐媳妇坑害庶子一样。   因叫了婧绮、婧怡前来相看,人品相貌都是上佳的,便也撒手不管了。   可是,陈锦如看中的是婧怡,怎就变成了婧绮?   更可恨的是江临平,那本就是个爱色的,一听嫡母要为他求娶陈家姑娘,早偷偷相看过了。见她们两个一个清雅、一个娇俏,大手一挥……随便,哪个都成!   大相国寺里,陈锦如只是嘱咐江临平与婧怡独处,趁机拿个帕子荷包什么的,便可说个私相授受的名头,到时上门求娶,也有话说。   哪知江临平色胆包天,竟偷偷在厢房中点了迷香,等人一放到,直接把事儿给办了,就连婧绮身边的丫鬟都没放过。   这下可好,江家人怪她败坏庶子名声,娘家又恨她坑害自家女儿……她不过是想找个身份低又听话的庶子媳妇,怎就闹成了这样!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是被江临平摆了一道。   不过,陈锦如也不是省油的灯,江家那头如何料理且不细说,单讲陈家这边。她知道士气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怒气想必也是如此。事发那日便不曾出面,等婧绮与江临平的婚事尘埃落定,才坐着马车回了娘家。   陈庭峰乍一见她,脸色沉得几乎挂下冰来,可二人去书房说了一阵子话。再出来时,虽不至暖如春风,但陈庭峰却已面色如常,陈锦如更是笑靥如花,没事人一样。   还说什么讨回公道,结果,雷都没有打一声。   众人便对这次书房密谈议论纷纷,婧怡想了想,对王氏道:“必是许了父亲什么好处。”具体是什么,她一时也猜不出端倪。   ……   王氏病了。   自打那日撞见陈庭峰行凶,王氏回去后便发起了高烧,嘴里只是胡言乱语。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过度劳累下受了巨大惊吓,导致风邪入体,开了药,叫好生养着。   自此王氏便整日歪在床上,药也吃了,参汤燕窝的一并用上,只是神情恹恹,并不见好。   婧怡知母亲多半还是心病,但她身在局中,眼不盲心却盲,旁人再劝都是枉然,一切还要靠她自己认清。因此细细嘱咐王氏身边下人们小心照料,等身子略好,便搬去了王氏屋中侍疾。   往年陈庭峰不来上房,多半歇在书房,如今他仍不来,却歇在了毛氏屋里。   王氏从不问陈庭峰的去处,婧怡也不说。但她总觉得,母亲是知道的……因此每日只陪她说笑闲话,变着法子逗她疏散心情,免得郁结于心,落下病根儿。   ……   因王氏病者,陈庭峰又撒手不管,为婧绮备嫁一事,只得落在柳氏头上。   柳氏是多年的老病秧子,哪里有精神应付这些?好在上回与王旭议亲时,嫁妆早已备下了,如今都是现成的。不仅如此,还多出了许多……金氏当年出嫁时用了六十六抬嫁妆,婧绮是继室,规制上不能越过先头夫人,只好用了三十六抬。   柳氏便拿着嫁妆单子咬牙切齿:“原先为你备的是八十八抬,如今的三十六抬,衣裳、布料、药材只能装一小半,那套黄花梨家具更是带不过去……堂堂四品大官家嫁女儿,怎么只用六十六抬,害得我的绮姐儿跟着一道委屈!”说着,已落下泪来。   婧绮面色冷漠,道:“不过是个庶女,嫁得又是庶子,还想有什么规制,就是这个数。”   柳氏闻言哭得更凶,捶胸顿足道:“这都是什么事!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你还不如就嫁给那个王公子,人家如今都是……”   “不要说了!”婧绮面色冷淡,突然打断道。   婧绮自那日刺伤陈庭峰之后,变得十分沉默,不哭也不闹,既不出门,也很少说话,只整日坐在窗前发呆,神色阴冷无比,叫人看了阵阵发毛。下人们知道她用簪子刺聋了陈庭峰的耳朵,对她都敬而远之,她也似浑然未觉。对仓促之极的婚期、随意敷衍的嫁妆皆不闻不问。   至于她的伤腿,王氏后来还是请大夫来为她看伤,都叫她轰了出去。   如今,她走起路来便有些异常,慢时还不觉得,走得快了,一眼就能看出是个跛足。   柳氏对愈发阴阳怪气的女儿也有些莫名畏惧,听她冷言打断自己,忙闭了嘴,半句不敢再说。   正尴尬时,便见侍画端着红漆托盘进来……因侍画在相国寺中被江临平收用,已算是江家的人,要随着婧绮一起嫁过去,王氏便命人将她放了出来。   此刻,她正端着托盘,上头整整齐齐码了四十个银锭子,一锭二十两,正好八百两。只听侍画道:“太太、姑娘,这是二太太命人送来的,说是公中出给姑娘的压箱银子。”   柳氏一看,立刻尖叫道:“八百两?这是打发叫花子呢,不行,我得找她去!我要问问她,就是这样还老爷对他们的恩情?”说着,站起来就往外去。   却听婧绮冷冷道:“你还是省省罢,多少年的老梗,你以为他们还会理睬你?”说着,顿了顿,盯着柳氏的眼睛,道,“我是你亲生女儿,我出嫁,难道你预备半个子儿不花?”   柳氏愣住,言语有些闪烁道:“我,我哪有什么钱……”   婧绮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湖州不仅有地,还有铺面,”指了衣柜子,“那里有个紫檀木匣子,里面全是你藏的私房银子。”   柳氏瞠目结舌:“那,那都是我留着防老的……”   ……   ……   婧绮的陪嫁定下了……由公中出钱为她预备三十六抬嫁妆;压箱钱公中八百两、柳氏一千二百两,共凑了两千两银子;公中没有预备田产庄子,但柳氏将名下位于湖州的两百亩良田和两个铺面都给了她。另再备两房陪访,四个丫鬟,也就是完了。   如此算来,这嫁妆虽不十分丰厚,也能看得过去。因多半是柳氏的体己,便有下人传……到底是亲生母女,哪能不疼的。   “听说大太太又病了,也不叫请大夫,只说心口疼,躺在床上抹泪儿。”碧玉低声对婧怡道。   婧怡摇摇头,低笑道:“怕是肉疼……这个婧绮,对亲娘都能狠下心肠,不知去了江家会怎样闹腾……”   转眼已至四月二十九日,明日婧绮便要出阁,今儿按照习俗,与陈家交好的夫人小姐们会前来为她添妆,但陈家这次婚礼根本没请什么客人。婧绮的手帕交里头,江淑琴是新郎官的亲妹子,自然要避讳;蒋雪雁自那次观澜台事件后便结了怨,早就断了往来;至于其他的,也多多少少听说些传言,哪里还敢来?   因此,婧怡走进屋子时,便只见婧绮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妆镜前,满屋子的正红,映得她惨白的面色有如鬼魅。   婧怡也不多话,将一支赤金凤头衔东珠簪子、一对赤金虾须镯放在桌上,道:“这是给你的添妆。”   婧绮缓缓回过头来,忽然伸手一把将东西扫落在地,冷笑道:“你还敢来看我的笑话,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她站起身来,恶狠狠瞪着婧怡,“不要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我知道,这些人里最阴险的就是你!我告诉你……人在做、天在看,你还是好自为之罢!”   婧怡淡淡一笑:“多谢姐姐提醒。巧了,我也正要送你这良言警句呢。” 第38章 出门   四月三十,宜嫁娶、上梁、会亲友,忌扫尘、出行、迁居。   天方蒙蒙亮,婧怡便已起了身,今儿是婧绮出阁的日子。王氏病体未愈,她唯恐母亲周转不开,早早儿过去帮着料理。   因此番并没有宴请宾客,其实也无多少事务,各项陈设布置是前两日已备齐的。婧怡便将下人们分作五人一班,按照班次分派差事,每班挑一个领头的直接听命于王氏。拨一班负责通报传信,一班负责看顾器皿,两班负责茶水果品等,诸如此类,不必细说。各人只管顾自己的差事,便不会出现只拣轻省活干,那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就无人问津的情况。做得好的、出了错的都能查到具体人头上,如此各有赏罚,下人们不仅信服,做起事来更时勤勉了三分。   王氏坐在堂屋里,听各班领头的回事,桩桩件件无不条理分明,不禁对婧怡道:“是长大了,管起家来一套套的,不知从哪里学得这些,倒比我还厉害。”   婧怡故作不解地睁大眼睛,道:“我哪里有学?不知怎的,一上手就会,多半是生了颗七窍玲珑心罢。”   王氏闻言便笑起来:“没脸没皮的丫头,倒自夸上了。赶明儿也给你找个婆家,看你能不能!”   这却不是姑娘家该听的话,王氏怎么突然提起这些来。难道,她已有中意的人家?……敢这样大庭广众地说笑,多半已有了七八分准。   一念及此,婧怡心下沉甸甸地,待要细问,眼下却不是场合。   正思忖间,柳氏由丫鬟扶着走进来,今日本是她嫁女儿,便是身子再不济,也要挣扎着出面的,   只见她一件紫红色遍地金杭绸褙子,配秋香色八幅湘裙,梳飞仙髻,并插三支赤金镶红宝石、猫眼石、青金石发簪,耳上挂赤金流苏耳坠,两只手腕子上各戴一只老坑玻璃种翡翠镯子,面上扑厚厚一层粉,又涂了艳艳的腮红,打扮得既富贵又喜气。   只是她眼角细纹早生得细密,面上肌肤更是松弛下垂,往日里还不觉得,今日装扮得过于华丽美艳,却越发衬出其老态来。   柳氏与王氏打了招呼,随意客套两句,便对婧怡道:“去看看你姐姐罢,她今日出了门子,往后你两个说体己话的时候可就少了。”顿了顿,低声道:“你也帮大伯母开解开解她。”   婧怡一愣……她和婧绮从小到大,何时说过体己话的?刚想开口推脱,忽见柳氏面色戚戚,隐有哀求之色。   这才明白过来……柳氏是怕婧绮遭逢如此变故,一时想不开要寻短见,希望自己能开解一二。   婧怡并不认为婧绮会寻死……一个将死之人,会向母亲讨要嫁妆么?听说她还亲自挑选了陪嫁丫鬟,除侍画外,另三个皆十四五岁年纪,识文断字,且相貌十分出挑,显见得是预备做通房丫鬟的。   不仅不会死,只怕都已开始规划未来的日子了。   不过,看她刺伤陈庭峰那股子狠劲儿,婧怡便总觉得她不会轻易干休,不定还要闹出什么来。   想到此处,她微微一笑,应了声是,告退出来往婧绮屋里去。   刚到门口,便见为婧绮梳妆的全福夫人挑帘出来,看见他,笑道:“是二姑娘罢,来看你姐姐?”   婧怡忙屈膝行礼,回道:“是,多谢您为我大姐姐梳妆。”   那夫人便呵呵地笑,走近两步,压低声音道:“你快进去瞧瞧罢,我给多少新娘子上过妆,就没见过你姐姐这样的。阴着脸儿出神,既不笑、也不说话,大喜的日子,这样可不吉利……我这刚预备去告诉你母亲,你就来了。”   见婧怡点头,她才复提了声音,笑道:“二姑娘快进去罢,也让我躲个懒,上院子里瞧瞧热闹去。”   婧怡走进屋,见婧绮孤零零坐在床上,凤冠霞帔、吉服加身,已穿戴得齐整。全福夫人为她画了标准的新娘妆,脸刷得雪白,涂了红红两大块胭脂,嘴唇却只小小点上一点。   倒像是个年画娃娃,只她果真神色阴冷,看着便不觉瘆得慌。见婧怡进来,更不见半点反应。   婧怡却不要她什么反应,只是上上下下细细地打量她,从头顶凤冠上的珍珠、到脚底鞋上的绣花,无一处错漏。   忽然,她猛地伸出手,一把捉住婧绮的手腕。   “你干什么!”婧绮吓了一跳,连忙甩开婧怡。   却已是不及,只见婧怡从她袖中扯出件物事来,扔在地下,拍手道:“我还道姐姐藏了把剪子,却原来是这个。”   婧绮哼道:“我藏剪子做什么,当我要戳脖子么,”冷笑一声,“我若是死了,岂不叫你们称心如意……我不仅不会死,还会活得比你们都久。我要看看,你们都会落个什么下场!”   婧怡瑶头一笑:“这样,我原本还以为你是要去杀了二表哥呢。”   婧绮一噎,扭过脸去再不理她。   婧怡却正了脸色,指着地上的物事道:“大婚之日,姐姐在身上藏这个做什么?”顿了顿,见婧绮不接话,接着道,“难道,你是预备在大庭广众之下,污蔑亲叔父是辱你清白的禽兽,好叫他从此身败名裂,永无翻身之日!”   婧绮脸上粉擦得太厚,还看不出什么,细白的脖颈却早红了,怒气冲冲地站起来:“你胡言乱语地说什么!”一扬手就要去打婧怡。   婧怡哪里肯吃这亏,后退两步,轻轻巧巧躲了开去,嘴里却仍冷笑者:“我胡言乱语?还是你自己个心思龌龊……若不是心存歪念,何必带这东西?若叫旁人看见了,还道你又在勾搭外男呢。”   婧绮早气得浑身发抖,闻言大声道:“只许你们做,不许我说么,我就是要在今日告诉大家,我的叔父、你的父亲、陈家的当家人陈庭峰,为了家族利益和自己的仕途,要活活勒死亲侄女,用得就是这个!”她涂了蔻丹的手指狠狠指着地面。   原来,婧怡自她袖中取出的,正是陈庭峰那日行凶的腰带,当时闹得人仰马翻,哪里还有人去顾什么腰带?   却原来是被婧绮悄悄收了起来。   婧怡早晓得腰带的事,方才说话不过要激惊婧绮说出打算。此刻听了,自然并不惊讶,只淡淡开口道:“忘了告诉姐姐,今儿的婚礼,家中并未宴请宾客……你要说什么,怕只有下人们听得到,”顿了顿,又拍手笑道,“姐姐不若再等一会,待迎亲的人来了,说给新姐夫听倒是好的。”   见婧绮面色变得惨白,婧怡方收了笑容,正色道:“我且问你,你要同大家说什么?父亲为了名声与仕途,欲用腰带勒死失贞的侄女,再做出你不堪受辱自尽的假象?”顿了顿,冷冷道,“那父亲可真傻,竟用自己的腰带行凶,用根白绫什么的岂不更好?”   “可他就是想用腰带……”   “是,因为你刺聋了他的耳朵!”婧怡冷冷打断她,“一簪子就能把亲叔父的耳朵刺聋,好厉害的小姑娘!你说,如果新姐夫晓得你是这样的人,还敢不敢娶你?不定会立刻退了这门婚事。哎呀,这可正合了你的心意。不过……”她一扯嘴角,“定了两回亲都没能嫁出去,又有了弑亲的恶名,这辈子你恐怕都再难嫁出去!”   婧怡慢慢弯腰,将那腰带捡起来放回怀中,语气变得平静而缓和,悠悠地道:“若我是你,就好端端地嫁过去,二表哥虽是庶出,却是三房的长子,听说还颇得江太夫人的眼,三表哥却自小身体孱弱。未来是个什么光景谁知道呢……”   话未说完,已经远远听见了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便见做了妇人打扮的侍画跑进来:“姑娘,迎亲的人来了,咱们快出去罢。”说着,便取了盖头替婧绮盖上,扶着婧绮要往外去。   婧怡赶上两步,跟在了她们后面,跨出门槛时,低低说道:“与其玉石俱焚,不如徐徐图之、以图后计……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   按照风俗,新姑爷上门迎接,舅爷和连襟们是要拦门的。迎亲的在外头叫门,舅爷们就在门里提问,或有出对子叫念诗的,也有当场叫做文章的,更有那未成年的小舅子直接开口要红包的。   娘家的婚宴里,就数这一场最热闹好看。   但陈家的舅爷只一个陈彦华,似乎也没怎么拦……婧怡到前院时,迎亲的人都已经进了门。   她终于看见了江临平,小时候也曾见过的,只时隔多年,有些忘了。   江临平其实生得并不丑,单五官而言,甚至可以说清秀,只是他眼下青黑、面部浮肿,一看便是荒淫享乐过度,已被掏空了身子。虽穿射大红吉服,却不免有一股子衰败的味道弥漫出来。   婧怡看着婧绮由全福夫人扶着给柳氏磕头,柳氏含着泪说了几句“克己恭谨,顺孝温勉”的话,便让陈彦华背着上了花轿。江临平带着迎亲的人呼啦啦一齐出了陈府,敲敲打打往三井胡同去了。   自始至终,婧绮规行矩步,并无半分错处。   婧怡知她是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不由长长吁出口气,心下到底怅然……不论因由如何,她总是替自己嫁给了江临平。即便婧绮十分可恶,自己又何尝是什么好人?   ……   四巷胡同外的大借上,百姓们正在围观江家迎亲的队伍。   有人道:“巧了,今日还有人家成亲,啧啧,这排场差得……”   便有人不屑回道:“哪天没个几户办喜事的人家,这有什么稀奇的。”   先头那人便得意洋洋地道:“看你那没见识的样儿……今儿可是皇上嫁女儿,整整用了两百零八抬嫁妆,满满的全是奇珍异宝!据说,第一抬嫁妆进了石狮子胡同的公主府,最后一抬还没出宫门呢!” 又不屑地瞥一眼江家的迎亲队伍,“就这寒碜劲儿,也敢定在今儿成亲。”   后头那人便哈哈笑道:“那是皇帝老子,排场自然非同凡响,只不知是哪家小子,交了这等好运。”   “呦,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我和你说……”   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婧绮坐在花轿中,满耳只听得砰砰锵锵,路边的闲言碎语自是听不见半句。   她此刻只是面色沉郁,绞着帕子细细思索,她要怎样将江府闹得天翻地覆,然后等羽翼丰满,回头狠狠将陈庭峰踩在脚下。 第39章 野心   自婧绮出阁后,陈府好像一下消停了下来。   陈庭峰不再整日阴个脸,稍有不顺便摔杯砸碗的,柳氏则只躲在屋里不出门,便是王氏的病,也渐渐大有了起色。   就仿佛雷雨之后,笼罩在众人头顶的乌云倏然散去,刹那只见天高云阔、晴空万里。便是府中下人,也无不长长透过口气。   王氏便和王妈妈道:“往常虽也不大喜欢,如今却只觉是压在心上的石头。好容易丢开了手,真是说不出的松快,”又叹一口气,“说起来也是骨肉至亲,怎么就闹到了这步田地。”   因吩咐王妈妈好生准备三朝回门的筵席……这是新嫁娘第一趟回娘家,通常都要大办的。姑娘既出了门子,再回娘家便是客人,不管以前闹成什么样,往后只管客客气气的就是。   却不料三潮这一日,江家只来了个婆子回话:“我家夫人晨起身上便有些不好,二奶奶正在一旁伺候呢,今儿就不来了。”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陈庭峰冷笑一声,一言不发便拂袖而去。柳氏就捂着嘴痛哭起来:“定是锦娘那老骚货成心作践,我的儿,你的命怎那么苦……”   “大嫂!”王氏低咳一声,打断柳氏,对那婆子道,“按老理儿,这三朝回门也是结婚的礼数,不论多大事儿,总是礼不可废。”   那婆子便呵呵地笑,将话说得滴水不漏:“谁说不是呢,咱们大奶奶是夫人的亲侄女儿,那孝心自不是一般人能比,想是实在放心不下夫人,这才没回的。”   柳氏哪里会信这种话,喘着气张嘴就要开骂,却被王氏轻轻按住了手,只听她吩咐一旁的王妈妈:“我库里有支老山参,你去取来,同这位妈妈一道去探探大姑太太。再收拾些饭菜带给大姑奶奶。伺候婆婆是她的本分,但回门宴也要紧,既脱不开身,就让我们娘家人给送去。”   又看着那婆子道:“妈妈看这样可好?”   那婆子的表情就有些尴尬,勉强笑道:“呵呵,自然再好不过的了。”   于是,王妈妈便收拾齐东西,跟那婆子一道去了江府,直过了一个多时辰才转回来。当着柳氏的面,只拿些一切都好、果真事忙的话来搪塞。   柳氏再问,王妈妈就把江府怎生富贵气派,婧绮如何锦衣华服给天花乱坠地说了一通,好歹叫她收了泪,扶着丫鬟哀哀地回屋去了。   王妈妈这才收了面上笑容,轻声对王氏道:“大姑太太不过昨夜走了困,精神略有些不济,老奴去时,大姑奶奶正陪着抹牌儿玩,半点事没有。”   王氏静默半晌,叹道:“看来她是记恨上了我们,不过这也难怪的……”   王妈妈便摇头:“若真是要怪,就得怪大姑太太,这局不就是她设的么?您是没见,大姑奶奶伺候大姑太太那股子殷勤劲儿,对她亲娘都没这样的!”   王氏道:“那是她婆婆,往后要在人家手底下讨生活,心里再恨又能怎样,”叹息一声,“不过这丫头能忍常人之不能忍,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王妈妈点头道:“可不是?见老奴拿了饭菜去,大姑奶奶便起身回了自己屋,啧啧,您是没见着,”压低了声音,“大姑爷爱色,满屋子的俏丫头就没有他不收用过的。老奴进去时,十来个没名分的丫头,五六个姨娘乌压压跪了一屋子,正立规矩呢!大姑奶奶一坐下,就有那会看眼色的上来端茶倒水,又伺候着用饭……才两三日功夫,就有这等光景,真真厉害!”   王氏闻言没有说话,半晌方长长透出口气来,叹道:“这就是个泥潭火坑,我只要一想到怡姐儿差点跳了进去,一颗心就砰砰地乱跳,夜里都睡不着觉,”说着,便有些愁眉不展,“人人都道京城好,只有在京城才能把女儿嫁得高、嫁得富贵,可是,这富贵窝里的糟心事儿,咱们想都想不着,我怎么舍得送怡姐儿去这种地方……”语未毕,已落下泪来。   王妈妈就在一边儿劝:“不是没有嫁过去么,这正是老天爷开眼,咱们二姑娘的福气在后头呢。再说,您不是已看中了一家……”   “嗯,”王氏闻言,眉头微松,点头道:“那家是不错,我看着比京城里所谓的高门大户强上不少。不过,这件事儿还得问问怡姐儿,她如今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也不是那独断专行的娘,婚姻大事,总要她自己点过头。”   因趁着某日下午,婧怡来她屋里闲坐,直截了当将事情说了:“你姐姐一嫁出去,接下来就是你。母亲也不瞒你,我已为你选了一户人家,想问问你的意思。若你也觉得好,再相看不迟。”   出乎王氏的意料,婧怡并未露出小女儿家的羞涩,更未面红耳赤地推脱,而是更直接地回:“是怎样的人家?”   吃惊归吃惊,王氏仍是定下心来,先将自己对京城的所见所感说了一番,才转入正题:“他家父亲是杭州府的同知,正五品。那公子乃家中嫡长子,十七岁,去年下场考了府试,虽没有中,但举人也不是说考就考得出来的。如今正在家中闭门苦读,预备今年秋闱再下场。”炖了顿,笑道,“那少年我见过一面,举止文雅、面貌清秀,是个礼数周全的好孩子……这些倒也罢了,我最看重的,是他家人口简单。他家中有规矩,正室进门前,爷们不可纳妾;正室三年无出,方能停妾室的避子药。因此,他家几个兄弟都是嫡出,他父亲身边只一个无出的老姨娘……这样的家风,那公子必定也是个正派人。”   见婧怡久久没有出声,便又语重心长道:“别人不知道,我却晓得你的才情学问都不在你大姐之下,而且你骨子里一向有股傲气,看着随和,眼界却高。可是怡姐儿,咱们家就是这样的身份,别说你父亲如今赋闲在家,便是当年,也不过是个从五品,比那同知还低了一级……是我们做父母的对不住你,但这才是真正和我们门当户对的人家。如你大姐,勉强嫁去了江家,可你姐夫满屋子的妾室通房,绮姐儿又能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婧怡望着母亲恳切的目光,慢慢垂下了眼,道,“我都听您的……不过,女儿有些话,一直想对您说,”她将头靠在王氏膝上,“您觉得大姐夫不好,因为他有很多妾室;觉得同知家的公子好,因为他家妾室少。可是,多和少真的就不同么?女儿想说,五十步何必笑百步?”   王氏瞪大眼睛,望着女儿说不出话来。   婧怡神色淡淡,仿佛只是在说窗外的天气不错,花园子花开得真好,可那些话却深深刺痛王氏的心:“这世上男子但凡有些能耐,都要三妻四妾,差别不过多少。便是那没有的,也多半是有心无力。常听人说笑话,穷书生好容易考上秀才,第一桩告慰祖先,第二桩纳个美妾,第三桩发妻搁一边……说的正是这男尊女卑的世道。”   王氏只觉痛心疾首,好端端的女儿,怎会有这些极端想法,如她这般作想,嫁人岂不是受苦,那女子又何必成亲?   因忙斥道:“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疯话,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一个好男儿了么?”   “没有,”婧怡缓缓摇头,“女儿从没有见到过……大伯父虽一生只有大伯母一个,但他身子向来不好,对大伯母也是淡淡的,以女儿之见,他娶大伯母,多半还是为了她的嫁妆,”顿了顿,并不看王氏面色,只继续道:“还有父亲,且不说他现在如何宠爱毛姨娘。单指以前,他对您可曾有过半分真心?娶了您,外祖父才一力资助他进学;后来进了京,他需要您主持中馈、出门社交,除此之外,可曾对您嘘寒问暖、甚至闲话说笑?女儿说句不孝的话,父亲于您,与其说是丈夫,倒更像上峰,您为他弹尽竭虑、誓死效忠,可上峰想什么做什么,却不是您该问该想的!”   “住口!”   婧怡抬起头来,见王氏满面泪痕,正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望着她,嘴唇蠕动,半晌方艰涩道:“原来,在你心里你母亲是这样一个可悲的人。好、好、好,世上男子皆薄情寡恩,那你说,你要嫁什么样的人,还是,你预备一生不嫁?”   婧怡起身,跪到王氏面前,道:“女儿当然会嫁人,我知道您都是为了我,那同知家的公子必是好的。女儿说的是如果,”她直起身子,目光坚定望着王氏,“如果可能,我要嫁入高门大户,越高越好,不为荣华富贵,也不为众人艳羡。我只为能手握权柄……我宁愿做掌握他人生死的刀,也不要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至于丈夫,有一个妾室或一百个,于她并无不同,她不会将新交付给无情无义的男子,也不要他们廉价的心。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王氏几乎不认识眼前的女儿,她甚至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半晌方讷讷道:“你又不是男子,要那些权利做甚?我们身为女子,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才是正理……你不懂,等嫁了人,每日里也只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罢了,便是嫁进王府做王妃,也是一样的。”   “是,”婧怡垂下头,“是女儿痴心妄想,女儿的婚事,还请母亲为我做主。” 第40章 疑窦   自那日与王氏不欢而散,婧怡心中便有些后悔。倒不是那些话说得不对,但她全盘否认了王氏这些年来对家庭、夫君、子女的隐忍与付出,甚至隐隐透出不以为然的意思,只怕是深深刺痛了母亲。   有什么比亲生女儿的不屑一顾更诛心呢?   婧怡越想越是愧疚难安,又念及王氏提起的那门亲事,心下更觉忐忑。想来想去,让叫了碧瑶来问。   碧瑶是随着王氏一道进的京,只前些时日事忙,婧怡也没顾得上她。偏她又是个倔脾气,见姑娘身边已有了一个绿袖,又对她不闻不问,就发起痴来,竟不肯去婧怡处报道,只和一群粗使丫鬟挤在后院下人房里。   碧玉也曾去叫她,她却直着眼、粗着嗓道:“人家是又老成又稳重,似我这等没眼色的睁眼瞎、不把门的大嘴炮,哪里配到姑娘跟前去?还是老老实实窝在这儿,没得碍了人家的眼!”   现下被叫到婧怡眼前,先是恶狠狠盯了绿袖一回,又梗着脖子行礼道:“二姑娘找奴婢有什么事?”   婧怡正心烦着,见她那小气吧啦的样儿,不禁“扑哧”一声,又收了笑,正色道:“也没旁的事,就是想请碧瑶姑娘来问问,我这还有个二等的缺,不知她肯不肯赏脸来当差。若她不肯,少不得只好三顾茅庐了。”   碧瑶这才反应过来,早飞红了脸,忙跪下行了大礼,爬起来时眼中已落下泪来。   主仆几个便絮絮说了番别后情,婧怡才问了那同知公子的事,   碧瑶想了想,点头道:“是有这么个人,还来过咱我们府里。”   原来这位公子姓乔,确是杭州府一位同知家的嫡长子。说起他与王氏的相识,还真是有些缘分。   某日王氏坐车外出,不知怎地,陷了个车轮子在水坑里,偏那马的倔性儿上来,不论车夫怎么吆喝,就是不挪窝。正没理会处,乔家的马车路过,那乔公子见这光景,便跳下车来,招呼自家车夫一道将王氏的马车给推了出来。   王氏自然感激不尽,亲自向乔公子致谢,又知乔公子的母亲也在车上,他们是打杭州府过湖州来走亲戚,便又与乔太太攀谈起来。言语之间,就将彼此的家世背景互相说了一番,倒也十分投机。   不想几日后,那乔家太太与公子竟就上门拜访来了。王氏自然盛情款待,其中笑语喧谈、宾主尽欢,不可尽述。   “太太什么打算奴婢不知道,不过那乔公子我却是见过的,”碧瑶的眼睛笑成了两道月牙,将乔公子什么身量、哪种肤色、怎样眉眼,如何行事,并衣着穿戴说了个全乎,临了捂着嘴道,“文文气气、清清秀秀的,瞧着和咱家大爷有些像。”   碧玉也道:“听着倒是不错。”   婧怡听后,只是与她们笑闹,并未多做评说,心下自然暗有思量。   ……   再说王氏,母女俩哪有隔夜的仇,她自然没有生自家女儿的气,只是为婧怡百般担忧起来……这孩子的想法过于偏激,若再由着她性子,只怕多早晚要往那歪路上去。   王氏只要一想到女儿会同侄女似的削尖脑袋往高门大户家凑,或干脆绝了尘念出家,就慌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因下定决心,得快点定了婧怡的婚事。   乔太太曾暗示过她,乔大人即将任满,五月底便会上京述职,到时候让婧怡见见乔家太太,再正经相看一回,便把事儿定了。   说到底,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仅如此,她还要好生教导婧怡为妇之道。在娘家也罢了,若在夫家行差踏错,一辈子都要抬不起头。   至于陈庭峰……还是等乔家人来了再和他提罢。   想到丈夫,王氏的眼圈就有些热。自打进京以来,陈庭峰还未在上房留过宿,成日下的只在那毛氏屋里厮混。   说是夫妻,却早陌路了。   正是胃里犯酸、心中发苦的时候,就见陈庭峰大步进来。   忙悄悄试了泪,起身相迎奉茶。   陈庭峰坐下喝了口茶,道:“明日我要去一趟江府,你带怡姐儿随我同去。”   王氏以为他要去见陈锦如,便道:“大嫂想绮姐儿想得苦,不如明日请她一道去。”和柳氏不对付了一辈子,如今见她晚景凄凉,一日日呆在屋里苦挨,就又可怜起来,倒帮着说起了话。   哪知陈庭峰瞥了她一眼,皱眉道:“带她做什么,我是去拜访江尚书,”顿了顿,又道,“丰阳郡主身份尊贵,你两个衣着定要得体,不要丢了陈家颜面,特别是怡姐儿……要照着京城贵女出门的打扮,切不可寒酸。”   王氏有些傻眼……陈庭峰怕人说他为攀附权贵而嫁妹,除了年节上的往来,平日是不大登江家门的。一向又与江泽政见不合,交情没有,梁子倒有一堆。   怎么就突然要去登门拜访,还特意嘱咐了她和女儿的穿戴?   因第二日在去江府的马车上,便与婧怡说起了这话。   婧怡想了想,就提醒王氏那日陈庭峰、陈锦如兄妹两个的书房密谈:“父亲将大姐之事轻轻揭过,想必是姑母许了什么……”   王氏眼前一亮:“难道是锦娘求了江大人为你父亲谋缺?”又摇头,道,“可你父亲要走江大人的路子,早就可以上门,何必等到现在?”   “若在先前,是父亲主动上门求恳。如今,却是江家请他前去,此间自然天差地别。”   王氏细细一想,果然如此,遂点头叹道:“你父亲行事也未免太过刻板了。”   婧怡低头不语……在她看来,那不是刻板,是沽名吊誉,说得难听点,应当是做贼心虚。   ……   少时,马车拐进四巷胡同,自角门进了江府。陈庭峰在前院下了马,王氏的马车则直行到垂花门前方住。   来迎她们的是上回曾与婧怡报信的杨嬷嬷,见她们下车,忙上前行礼。彼此客套一番,杨嬷嬷便带着她们往大房处来。   等见了丰阳郡主,又是一通寒暄。王氏与郡主娘娘素无往来,待奉茶坐定,也不过拿些不相干的闲话来扯。倒是江淑媛,一改往日的眼高于顶,挨着婧怡坐了,便在那里挤眉弄眼起来。   婧怡趁众人不注意,朝她吐了吐舌头。   江淑媛就笑得见牙不见眼。   正无聊时,江太夫人处有丫鬟来传话:“听说江南的寺庙与京城有些不同,亲家太太是江南人,太夫人想请去说说话儿。至于二表格姑娘,想必不耐烦听这些,不如就陪着大姑娘在这里玩。”   丰阳郡主一向是和婆婆反着来的,今日或许因有客在,竟一反常态站起了身,对王氏道:“如此,我便陪你走一遭罢。”   等丰阳郡主与王氏一走,江淑媛挺得笔直的腰登时松泛下来,挥手遣退下人,拉着婧怡的手兴奋道:“听说我三婶设计陷害你,你不仅没上当,还把你那个假惺惺的堂姐给坑了进去,是不是真的?”   这件事情别人不晓得,丰阳郡主和江淑媛却肯定知道其中内情……若不是丰阳郡主派杨嬷嬷来报信,她说不好真会上当。   因再不隐瞒,将当日之事一五一十说给了江淑媛。   把个江淑媛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拍手笑道:“好厉害,好厉害!难怪母亲说你比昭华强……昭华出身名门,人又聪明,管家理事样样拿得出手,不论对谁,都既客气又温柔。有个词叫什么,纯善,说得就是她!不过依我看,她是老实过了头。”   又把自己如何在观澜台设计江淑芳落水,以致她嫁给长宁伯那老男人做妾,如今被长宁伯夫人料理得服服帖帖的事儿说了,得意洋洋地拉着婧怡直笑:“最看不得她们这种人,骨头轻得能飞上天……那日我说要去看新科状元,你不肯,我就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   婧怡就抿了嘴笑,并不去接她的话。   正说笑间,江淑媛突然想到些什么,神色一怔,望着婧怡便有些欲言又止。   婧怡见她神情有异,笑问道:“姐姐怎么了?”   “有个事,和你有关,你只怕还不知道……”她神情挣扎,犹豫了半晌跺脚道:“哎呀,和你说了也没用。反正以后我只当你是亲姐妹,不论你受什么委屈,我都会替你出头!”   这话却说得有些奇怪了……她为何会受委屈,怎样的委屈是江淑媛能替她出头的?   婧怡心中警铃大作,不由回想起大相国寺一议中丰阳郡主对自己的暗中指点,再看江淑媛今日的古怪言行,只觉得暗影幢幢、疑窦丛生……   却无论如何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能叫丰阳郡主惦记。   总不会和陈锦如一样,想诓她去做什么庶子媳妇罢。据她所知,丰阳郡主并没有庶子,再说,似她这等身份,江家大房便有庶子,也未必就瞧得上她。   一时间,心中杂念丛生,面上却仍笑吟吟地,刚想说两句话探探江淑媛的口风,却听门口有人笑道:“你两个说什么呢?”   婧怡忙回头去看,便见两个妇人由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走进门来。   当先一个锦衣华服、艳若桃李,正是丰阳郡主。她身边却还站着一位美貌妇人,瞧着不过二十八九年纪,穿家常杏色绣宝相花通袖袄,配藏蓝色十二幅湘裙,乌黑水亮的头发简单绾一个纂儿,插一支流金镶珠凤钗,只在左手腕上戴只玉镯,却好似圈了一汪碧水在莹白的胳膊上。   再看她面上,一张小巧的瓜子脸,眉如远黛、目似流星,鼻若悬胆、肤如凝脂,更兼神情端庄、举止高雅,竟是个绝色美人。   其风带绝代,自不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可比拟的。   江淑媛一见那美貌妇人,眼中闪过惊喜,忙上前去牵她的手,嘴里喊道:“小……”   却被丰阳郡主皱着眉打断:“没规矩的丫头,还不给夫人行礼。”   江淑媛面上一红,忙收敛了神色,恭恭敬敬地福身道:“夫人好。”   婧怡却在想,江淑媛方才脱口而出的那个“小”字。   小什么? 第41章 贵妃   见江淑媛向那美貌妇人行礼,口称“夫人”,神态间却十分亲昵,显是早熟稔的,便知她们故意改口,是在避着自己。   因垂了头,再不多行多看,规规矩矩地屈膝福身,跟着江淑媛的话道:“夫人好。”   就听见一把低柔的嗓音道:“不必多礼,”顿了顿,又语带嗔怪,“看你,把孩子都吓着了。”   后面这话却是在对丰阳郡主说了。   丰阳郡主便笑道:“是、是,是我错了。”   一时间衣裙摩挲、众人落座,丫鬟们陆续上得茶果点心,又静悄悄退下去,屋中便只余婧怡等四人。   那夫人便温和地问婧怡家世背景、生辰年月、家中兄弟姊妹几何、平日爱做些什么消遣、读什么书。   婧怡便低眉敛目,恭恭敬敬地说了。   那夫人听她说爱做针线,又问起师承何人、会用什么针法,擅做哪些绣样。虽言语温柔,问得却未免太过细致。   仿佛对她十分有兴趣。   待她一一答过,又突然转了话题,问道:“常听丰阳说你是个聪明孩子,前阵子你姑母设计于你,也被你轻轻巧巧地躲过了?”   婧怡闻言,心中一阵狂跳,面上却还镇定,平静道:“是。”   “听说你是故意将风声透给了令姐,让她为你顶了包。”语声笃定,这却不是在问婧怡。   果然,那夫人轻轻呷一口茶,并未等婧怡应答,便将话头接了下去:“小小年纪,倒是有些手段。不过,为保全自己而坑害他人,可并非良善之举。若我是你,宁可将此事告诉家中长辈或干脆推辞不往,也可避过祸端。又或者,你是与堂姐早有宿怨,此番正好借他人之手排除异己?”   婧怡手心早渗出密密一层细汗,已大约猜到眼前人的身份……她不能确定陈庭峰是否知晓今日之事,但王氏被叫去江太夫人处,却必是刻意所为,为的就是她与这位夫人的会面。   从丰阳郡主派杨嬷嬷指点她开始,不,或者更早,江淑媛的生辰宴上、甚至她与丰阳郡主第一次相遇……自那时开始,她们便对自己有了一个不可言说的打算。   而此时此刻,幕后人物登场,是对她的最后考验么?   她们是站在云端上的人物,对自己一个身份卑微的无名弱女,究竟能有什么图谋……婧怡自觉背后也已冒出冷汗,嘴里却发着干,哪里说得出半句话来?   场面一时便有些冷。   正僵持间,忽听江淑媛开口道:“怡妹妹,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夫人是个最温和不过的人,她总不会为难你的。”   丰阳郡主立刻沉下脸,呵斥道:“没问你的话,瞎掺和什么,有没有规矩了?”   江淑媛一扁嘴,悻悻低了头,再不敢说话。   婧怡却已在这一刻有了计较……对方身份高贵且用意不明,只怕早将自己查了个底儿掉。刻意地洗白或抹黑,反可能弄巧成拙。   倒不如做一回老实人,有话直说,原原本本、不偏不倚地说,好歹也是个无为而治。   最差的结果,也不过保持现状。   想到此处,虽仍低着头,语声却不卑不亢,道:“回夫人的话,我当时想的,只是最大程度保全自己……姑母一计不成必定又生一计,躲得过这回,避不过下遭,还不如迎难而上、以绝后患。”   以绝后患的方法就是让陈锦如尽快得到一个庶子媳妇,婧绮便是最佳人选……她做了那盏指路的灯,可要不要往前走,脚却是长在婧绮自己身上。   这一点,丰阳郡主应当比谁都清楚,此刻垂问,想是要看她如何巧言辩解。   她却偏偏不肯上当。   至于家人,王氏那时尚不在京中,难道要她向陈庭峰求助?单看他如今仍与陈锦如兄妹情深,便知自己的选择是明知的。   不过,家丑不可外扬,陈庭峰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也不可由她之口说去外面。只因时下愚孝之风盛行,人家不会说她大义灭亲,只会笑她忘恩负义。   因此,那夫人的问话,她看似全盘承认,其实也没说什么。   而那夫人见她避重就轻,将自己的话轻轻带过,也不生气,反招手叫婧怡到近前来,握了她的手将她上上下下细细打量一番,微笑对丰阳郡主道:“模样儿是真真长得好,肌肤也嫩得水葱似的,倒叫我想起咱们做姑娘的时候,”说着,褪了手腕上那只碧玉镯子,就势戴到婧怡手上,“倒不想能遇上你这么个伶俐丫头,没带得见面礼,便把这镯子给了你罢。”   婧怡望着手腕上那一圈碧汪汪的水,只觉火辣辣得烫手,忙要取下来还给那夫人,口里则惶恐道:“不,这太贵重了……”   却被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按住,只听那夫人道:“长者赐不可辞,你只管带着,”顿了顿,又道,“往后不必总低着头……人生而不同,不过是身份有个三六九等,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婧怡闻言抬起头来,便见那夫人朝自己微微一笑,眼中竟有狡黠之色。   她一愣,不由细细看了两眼,照她心中所猜身份,眼前之人至少已有三十五六年纪。但她肌肤吹弹可破、白里透红,别说细纹,那一张芙蓉面上哪有半点瑕疵?   若非衣着内敛、气质沉稳,成熟之态自然流露,说她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也不为过的。   只是不知为何,她面上虽带着笑,却总是眉头微蹙,带着股淡淡哀愁,叫人见之伤心。   ……   ……   婧怡坐上回府的马车时,面色沉得几乎滴下水来。   见王氏已坐在车上,不由问道:“您怎么没再回丰阳郡主那里?”   王氏一脸茫然,道:“我从江太夫人处出来,就听她们说你已在车上等,我便直接过来了,”疑惑地望着女儿,“你怎么没在车上,叫我等了这许久。”   婧怡一阵头痛,只好将今日之事与王氏说了一遍,又问:“您可有见到这位夫人?”   王氏摇头:“我们到江太夫人处不久,丰阳郡主便说有客到,出去了。如今想来,应当便是你说的这位。”想了想,又道,“你可知她是什么人?”   婧怡便将手上的镯子举给母亲看:“虽不敢肯定,但也有个七八分准,当是贵妃娘娘无疑。”   王氏闻言,吃了一惊,待到看请那镯子的品相,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讷讷道:“贵妃娘娘怎会送你如此贵重的见面礼?”脑中灵光一闪,面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嗫嚅着嘴唇道:“难道,娘娘想让你进宫?”越想越是在理,不由惊道,“是了,贵妃独宠后宫已有二十余年,想必渐生色衰爱弛之象。娘娘便想找一个亲信进宫固宠。最好是相貌、才情出众,却又身份低微、没有娘家助力的,这样才能为她所用,死心塌地地跟着她!”   ……   同一时间,江家上房里也正进行着谈话。   江淑媛早被支了开去,丰阳郡主望着自家贵妃妹子,有些得意地道:“我和你说得可有半句假话?”   小沈氏点头,叹道:“现在的小姑娘,这么一点子年纪,城府就如此深了。我看她方才分明已瞧破我的身份,竟未露出半点慌张神色,便是惊讶都不曾有。”,顿了顿,半开玩笑道,“可比我们当年强了不知多少,我看这丫头,是个进宫的材料。”   丰阳郡主呵呵笑了两声,不以为然道:“皇上心里眼里就一个你,哪里还容得下别人?这些年来皇后送了多少年轻貌美的到皇上跟前去,他老人家可有眨一眨眼睛,你若送这丫头进宫去,不是叫她守一辈子活寡?”   这话却正触到小沈氏的痛处,只见她神色一哀,道:“不错,送来送去都是守寡,好歹在宫里还有个盼头……”   丰阳君主自知失言,忙提了声音打断道:“都什么当口了,你还想这些作甚?”忙转了话题,道,“哪里就是现在的丫头们厉害……你只看我家那个,我眼珠子一样紧着养大,结果养出了一肚子的草。还有顾家丫头,但凡是被家中长辈呵护着长起来的,哪里会知道后宅的艰险?更遑论察言观色、韬光养晦,”又说婧怡,啧啧了两声,“我原想再试试她,偏巧遇上三弟妹那件事儿……你是没见她家里那乌糟咋糟的样,从上到下就没个拎得请的人。话说回来,若非自小长在那种环境里,也炼不出这等心机来。偏这丫头,行事虽狠,却沉得住气,于大是大非上也拿得住。身份是低,可咱们选的人,最不要紧的就是身份……”   小沈氏想了想,犹豫道:“听你说来,倒也是个可怜孩子,往后只怕会记恨我们一辈子。”   “娘娘!”丰阳郡主有些急,“别家孩子再可怜,我们也只顾得了自家的,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凤哥儿……”   “别说了!”小沈氏面色一变,急急打断道,“就这么定了罢,这件事还得你出面去办。”   丰阳一愣,反问道:“不请皇上赐婚?”   “不,他答应我做这种损阴德的事,已经要背负千古骂名,我怎忍心叫他亲自下旨赐婚?罢了,我是祸国殃民的妖妃,为了自己的孩子,受千夫所指又何妨?”   丰阳郡主闻言,爽朗笑道:“那敢情好,我也是一辈子的恶人,不怕再昨一回孽。” 第42章 提亲   王氏说,沈贵妃预备让她进宫固宠,侍奉已过不惑之年的皇上。   婧怡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但究竟怎么一回事,却又说不上来。   因此心乱如麻,烦躁异常。   在屋里来回走了十几圈,终于一跺脚,将碧玉叫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   碧玉便点头应声而去,隔一日来回话:“奴婢让柱子哥着意打听,果然有所斩获。”   原来,自婧怡进京,每回出门都是由王妈妈的儿子吴柱赶车,去江家也不例外。   通常来说,丫鬟是要随侍着姑娘主子进内院的,但车夫们则只需将马车赶至二门即可。如江府这等规矩严肃的,外府的车夫只需将车赶至角门,自有江家的婆子换手把马车赶进去。   因此,柱子每回去江家,不是在门房和小厮闲磕牙,就是躲到马房与那里的管事杂役喝些小酒,与这两处中人都混得十分熟稔。   婧怡便想,她无从探听大人物们的心思,但或可自下人口中得些蛛丝马迹……掌管马匹车辆的马房与负责迎来送往的门房正是最好的下手之处。   因吩咐吴柱请江家这两处的管事喝了回夜酒,第二日便得了些消息。   碧玉小心翼翼打量着婧怡的面色,道:“江府那一日来了两位贵客,一位是宫里的贵妃娘娘,”见自家姑娘并未露出惊讶之色,才接着道,“另一位,是武英王。”   武英王、丰阳郡主、沈贵妃正是嫡亲的兄妹,三人同时出现,绝非巧合。   如果沈贵妃特意出宫是见自己这只小虾米,那武英王莅临江府,要见的又是……   陈庭峰!   婧怡神色大震,耳中嗡嗡作响,一时头脑昏沉,竟再无法理清其中头绪。   碧玉见她那样,忙上前搀扶,又道:“他家还发生了一件大事,但奴婢瞧着似乎并没什么相干……”   婧怡勉强稳下心神,问道:“什么事情?”   “三表少爷定亲了,定的是成国公家的二姑娘。”   婧怡闻言,第一个反应是,姑母终于得偿所愿娶了个高门媳妇,往后总算要消停了。   然后才猛地想起,成国公府的二姑娘,说得不就是蒋雪雁么?一向和婧绮最好,结果在观澜台反目成仇的那个蒋雪雁!   她可是正经的国公小姐,虽是庶女,但出身摆在那儿,嫁个国公府、侯府家的庶出子孙总是妥妥的,怎么就定给了江临宁?   要知道,江府没有爵位在身,所谓荣华富贵全系出长房,和出身三房的江临宁半分关系也没有。更何况三房乃庶出,江临宁这种并不打眼的子弟在陈家人看来是东床快婿,在那些簪缨世家眼里,就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庶嫡子。   怎么就悄无声息地定下这样一门婚事呢?   婧怡想了想,突然自言自语道:“仿佛听人说起过,武英王妃出身成国公府,是现任成国公的姐姐……”   算起来,便是蒋雪雁的姑母。   有一根看不见的线,将看似杂乱无章的人和事串连在了一起,隐隐约约,指向一个目标。   婧怡忽然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去:“去书房!”   还未走出门来,便见碧瑶兴冲冲跑进门来,大声道:“姑娘,吏部来了公文,咱们家老爷补了户部给事中,正五品,即日上任!”   婧怡的脚步生生顿住……正五品,比先前还高了一级,又从翰林院的虚衔调入六部任实职。   如果肯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地干,三年任满考评得个优,说不定还能升入从四品。再放去地方上历练几年,回京做个三品大员是看得见的。   碧玉担忧地望着婧怡,见她面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紧抿,眼中渐渐露出忿然之色,不禁提高了声音问道:“姑娘,咱们还去不去书房了?”   婧怡回过神来,冷笑一声:“去,自然要去。”   话音刚落,却又见绿袖跌跌撞撞跑进门来,虽没有碧瑶那般喜怒形于色,说出来的话却更加石破天惊:“丰阳郡主来了,正在前厅……来提亲!”   ……   ……   前厅,   “什么!”王氏惊得几乎跳起来,“武英王府的四公子,不是已经死在战场上了么!”   丰阳郡主闻言,面色一寒,尚未开口说话,她身边坐着的一位穿官绿色比甲、青色袄裙的中年嬷嬷已站起身来,冷声道:“陈太太慎言,四公子只是下落不明,说什么死不死的!四公子在战场上抛头颅撒热血,您却在这儿空口白牙地诅咒,不说罪不罪过,可还有半分良心?”   王氏面色雪白、身体轻颤,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来?   那中年嬷嬷便又道:“贵妃娘娘身份贵重,不好随意出宫,才派奴才前来贵府。奴才虽只是个下人,但今日代表的却是娘娘,”顿了顿,缓和了神色道,“娘娘本可请皇上下旨赐婚,但想着结亲乃为结两姓之好,还是照着民间习俗,三媒六礼地更为妥当……若非四爷是娘娘最心疼的侄儿,贵府哪有这样的体面?”   王氏只觉双腿发软,一跤跌回椅中,口中只是喃喃“体面、体面”。   把怡姐儿嫁给王府公子、贵妃侄儿,是体面,是体面。可那是个死人啊,是要将她心肝肉一样的女儿嫁去结阴亲!   别说只是个王爷之子,便是王爷,便是皇帝老子,她也不肯!   因又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挣扎着道:“多谢娘娘的美意,我家婧怡相貌粗陋、才学浅薄,实在配不上沈四爷。”   丰阳郡主原本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品茶,听王氏这样说,才放下茶盏,悠然道:“亲家太太,想必你是误会了,我和贵妃娘娘岂是那无礼唐突之人,怎么会贸然上门提亲?”见王氏面露不解之色,便接着道,“儿女们谈婚论嫁,为了大家的体面,都是先使相熟之人前来说和,若不肯便就此作罢;得了准信儿,才会请媒人上门正式提亲。”她嘴角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嘲讽笑容,一字一句道,“早在十数日前,我已请了三弟妹、也就是你家姑太太上门说相,她那时告诉我,亲家老爷当场便满口应承……哦,对了,前日你们来我府上,亲家老爷偏巧遇上四郎的爹,不仅主动提起了两家婚约,还说要给二姑娘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呢!”   嗡地一声,王氏眼前一黑。   若非王妈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只怕她此刻已出溜到了地上。   丰阳郡主却不肯就此放过,故作惊讶道:“这么重要的事情,难道亲家老爷没有和你说起?”   若有什么词可以形容王氏此刻的心情,大约就是……悔不当初、痛彻心扉、生无可恋了罢。   正是没理会处,却听见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江大伯母要为我说什么亲事,怎不说给侄女听听?”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婧怡逆光而立,看不清面上神色,单听语声,却是冷静得过分。   丰阳郡主微微一笑,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说给你也无妨……贵妃娘娘见你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心中十分喜欢,想为你和武英王府四公子保一桩大媒,只要你一嫁过去,就是王府正正经经的四少夫人,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只可惜,四公子失踪于西北战场,生死不知,只怕凶多吉少。”婧怡面色如常,说出的话却并不客气。   丰阳郡主面色一凝,随机冷笑道:“若非如此,这沈家的四少夫人,有的是姑娘们抢破头来做。”   没想到她竟会对她如此直接,倒把婧怡说得愣住,半晌没有话讲。   想了想,索性也直接了当地问:“只不知娘娘要我嫁入王府做什么,总不会是为武英王府挣一块贞节牌坊罢。”   丰阳郡主嗤笑一声:“未免太小瞧我沈家,”顿了顿,正了颜色,道,“其实这件事对你也有好处。你在这种情况下嫁入王府,虽然身份低微,但上至王爷王妃,下至奴仆杂役,无不会对你恭敬有加。但是,如果能过继一个孩子在名下,不仅地位更加稳固,也可聊解寂寞。日后孩子长大成人,你也就熬出了头。”   听了这话,婧怡忽地一笑:“如此,沈四爷有妻子为他守节、子孙敬奉香火,总不再是个孤魂野鬼,泉下有知,想必是能瞑目了。”   这话说得已十分刻薄,丰阳郡主却没有反驳,只是面色十分难看,半晌方朗声道:“不错。” 第43章 卖身   “好,我嫁,”婧怡望着丰阳郡主,目光坚定,“不过我有几个条件。”   丰阳郡主点头道:“你说。”   “第一,嗣子人选必须由我来定,总归是未满周岁的孩子。待定下人选,还请贵妃娘娘下一道过继的懿旨,开宗祠改族谱的仪式则要请武英王亲自主持,郡主娘娘在旁观礼。”   过继嗣子,最麻烦的便是亲生父母夹缠不清。小时还好些,等嗣子长大成人、羽翼渐丰,若心中顾念的只有亲生父母,那养母便将处境尴尬,又是孤苦一人,只怕要晚景凄凉。   因此,必须要选那年幼不记事的孩子,身份不必太高,再请沈贵妃、武英王、丰阳郡主三尊大神作靠山,想那嗣子的亲生父母必定不敢轻易前来纠缠。她再将其精心教养成人,虽不会刻意隐瞒其身世,但生恩不如养恩,他即便仍顾念亲生父母,想来也不会辜负养母。   当然,也不能将希望全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上。   因此,等丰阳郡主点头同意,便又接着道:“第二,京城东西大街的铺面,我要十间,五间记在我名下,会作为嫁妆一并带入王府,另五间则写在我母亲名下。另要两座三进小院,不拘什么地方,在城里就行。”   丰阳郡主尚未开口说话,那自称沈贵妃亲信的中年嬷嬷已变色道:“好个贪得无厌的小娘子,竟要狮子大开口么,你这是结亲还是卖身?”   “自然是卖身,”婧怡自嘲一笑,讽刺道,“难道,只许别人卖我,不许我自卖么?”   丰阳郡主眼中露出赞赏之色,道:“好,都应承你。”   婧怡闻言,面色不变,接着道:“这第二件事还没有说完……我要一千亩上等良田,五百亩在保定府,要带一个农庄,这作为我的陪嫁。另五百亩选在湖州,也要有庄子,记在我母亲名下。”   丰阳郡主想了想,笑道:“想得倒是周全。这些不过都是身外之物,换你这样一个厉害媳妇儿,值。”因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要求?”   婧怡略一沉吟,朗声道:“既是待贾而沽,自然有个限度,我就再说一件,凑满三件事即可,”微微一顿,才接下去道,“承蒙王爷与江大人抬爱,我父亲得以重入仕途。不过,您们可曾听说,家父患有耳疾?”   丰阳郡主一愣,道:“倒是不曾听闻。”   “那也寻常,家父是前些时日受了伤才左耳致聋……可能他老人家为国尽忠之心愈盛,竟未向朝廷禀明此事。”   “你的意思,令尊这官是做不得了?”   “不,这是他费尽心思自卖亲女才换来的官位,怎好轻易失去?”婧怡微微摇头,眼中微冷,“不过,他身体素来不好,往后在江大伯父手下办差,还请伯父照顾一二,只拣些轻闲活他做也就是了……有朝一日若我兄长能金榜题名,伯父不如将善心用在家兄身上,多多提携。至于家父,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好,能在正五品上致仕荣养,便已极好了。”   丰阳郡主早已听清她话中意思,遂笑道:“说得不错,须知正五品乃是一个槛儿,跨过去了自然步步高升,但过不起的才是十之八九。”   ……   ……   王氏省过神来时,花厅里早已恢复了寂静。什么丰阳郡主、宫里来的嬷嬷全都不见了,便是一向随侍在侧的王妈妈也没了踪影。   她发觉自己正半靠在上首太师椅上,左下手的圈椅中还坐着一个人,瘦弱、苍白、沉默、寂寥。   正是她宝贝了十四年的女儿,是那个她心目中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痴丫头。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奔到婧怡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语声颤抖道:“她们走了……她们放过你了?”   原来,还是记得方才发生了何事。   婧怡面无表情,淡淡道:“后日,武英王府会正式派媒人上门交换庚帖、下小定、商量婚期,他家的意思,婚期越快越好,若等到沈四爷的死讯传来,我便要捧着牌位入门,总是不好看相。”   王氏双目呆滞,半晌才听明白话中含义,不禁泪如雨下,痛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忽然眼前一亮,大声道:“结阴亲配冥婚,这是民间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他们是当朝权贵、皇亲国戚,怎能行这种伤天害理之事!不,我们不嫁,”她仿佛是抓到一线希望,殷切地看着婧怡,急急道,“朝廷不是正在弹劾武英王府吗,武英王都已经不敢上朝了!我们不用怕他们,只要将事情传出去,闹得越大越好,就算皇上不为我们主持公道,众人的口水也能淹死他们!”   王氏这一番话说得倒颇有见地,其实她为人并不糊涂,只是为情所困,偏又所托非人。   有一个词,用在此处并不恰当,但说得正是这个意思……王氏是色令智昏了。   也许,正因如此,婧怡才会不相信、甚至痛恨这世上所谓感情,尤其是虚假的男女之情。   她将母亲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尽量放柔语声,把过继的事情、自己的打算、对丰阳郡主提的要求一一说了,末了道:“如此,有子嗣承欢膝下,有钱财傍身,地位尊荣、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凭我的出身,能有这个结果,已是欢喜不尽。”顿了顿,又道,“若将事情闹大,即便退了婚事,也与武英王和沈贵妃结下死仇。只要他们一日不倒,别家畏惧他们权势,又有谁敢娶我?倒要在家中做一辈子老姑娘。”   王氏闻言却顿足道:“我的儿,你哪里知道当寡妇的苦处……”   “我不知道,”婧怡打断母亲的话,“可女儿知道男子的龌龊、肮脏、不堪!”   王氏呆住。   婧怡神情苦涩,望着母亲的目光中满是恨铁不成钢:“您还看不出来吗,是父亲为了一个正五品的户部给事中,将他嫡出的亲生女儿嫁给一个死人。我丝毫不会怀疑,如果有人许他一个正四品的缺,代价是杀死结发多年的妻子,他一定下得去手!”   “还有姑母,她就是那个牵线搭桥的人,也不知在这桩婚事中出过多少力,沈家为了酬谢,将成国公府的姑娘许给了表哥!母亲,”她板住王氏的肩膀,一字一顿地道,“这世道人性本恶,以利换利才是常态,与其相信虚无缥缈的人心与感情,不如紧握手中的权势与财富……嫁入武英王府,至少我的子女不会再被拉去结阴亲。”   都已经嫁给一个死人,又哪来的子女?   王氏痛彻心扉,恨不得就此死了才好。   却听婧怡又道:“以毛氏如今之受宠,想必我很快就会有庶出的弟妹,若是个庶子,往后府中只怕会更加热闹……向丰阳郡主要的两座小院,我会着意布置其中一处,您若在府中住得烦了,可搬去那里。那五间铺面和湖州的五百亩良田,等契书下来,便先放在我处保管,所得利钱我自会送去与您。如此,别人即使眼热,也无可奈何……父亲瞧在您手中银钱面上,也会对您礼让三分。”   王氏急道:“我哪里是要这些……”   婧怡挥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只自顾道:“至于您自己的嫁妆,田地、铺面、庄子等,不如早早过到大嫂名下。谋夺老婆的嫁妆还说得过去,但父亲总不好明着算计儿媳妇的私产罢。”   王氏张口就想说不至如此,但见女儿神情,猛地忆起今日种种,到了嘴边的话哪里还说得出口?   她又怎会不知陈庭峰的为人秉性,只是想他是自己丈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除了跟他一辈子,她还能有哪条路走?   她万万想不到,陈庭峰竟真的能做出卖女求荣的事!   婧怡望着失魂落魄的母亲,突然笑了笑,道:“没有人能逼我做不愿做的事,说到底,还有一个死字……不过,其实我对这桩婚事还挺满意的。”   ……   ……   江府三房,   已嫁作人妇的婧绮绫罗加身,珠翠满头,却是面色铁青,胸口上下起伏,到底按捺不住,随手拿了手边茶盏便狠狠砸向地面。   碎瓷片和热茶水四处飞溅,伺候在一侧的侍画动都不敢动,只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家主子面色,半晌才道:“奶奶,您消消气儿……”   婧绮冷笑连连道:“我说怎么横竖瞧不上我,原来人家眼光高着呢,看中的是国公府的小姐!”越说越是来气,又将那茶盏上的盖碗也扔了出去。   却正好落在刚进屋的江临平脚边,只听他嗤笑一声,懒洋洋道:“什么事情啊,发这么大的火?”   婧起一惊,忙换上一副甜腻腻的笑容,上前相迎,口里只道:“妾身在说母亲呢,为了给三弟娶一位高门媳妇,竟将我妹妹婧怡许给一个死人,妾身听了这消息,又是吃惊又是伤心,这才失手打了茶盏。”   江临平搂住婧绮,就势在她腰上掐了一把,笑道:“那是,就你这个傻的,削尖了脑袋往上凑,人家哪里瞧得上你?”   婧绮忙媚笑着偎入丈夫怀中,把个杨柳腰扭得水蛇一样,口里娇嗔道:“死相,谁瞧得上那个病秧子!”   江临平嘿嘿笑了两声,也不管什么青天白日,楼了婧绮便要做那事,侍画等这两日早习惯了这位爷随时随地可能会起来的兴致,轻车熟路地退出屋子,带上门,没弄出半点动静。   待事毕,江临平敞着怀慵懒地靠在贵妃榻上,看衣衫凌乱的婧绮为他起身端茶,哼笑道:“我那个小姨子,长得水灵灵、花骨朵似的,竟然要守一辈子寡,真是可惜。”   婧绮倒水的动作一滞,随即娇笑道:“二爷,您满屋子的莺莺燕燕看不过来,还要上外头怜香惜玉不成?”   江临平哈哈大笑:“哪里是外头,人是我小姨子,自家人,理当关怀的。”   “是,妾身明日就回一趟娘家,好好关怀关怀她!” 第44章 备嫁   因江泽乃沈青云的姑父,如今又恰是陈庭峰顶头上峰,官居从一品户部尚书,身份足够高贵,与两家都说得上话,武英王府便请了他做大媒,上陈家来正式提亲。   就在不久前,陈庭峰还跟在黄阁老身后卯足了劲弹压沈家,如今却结上了亲,人背后如何议论暂且不说,陈庭峰自己倒坦然自若,笑称“此一时彼一时”,招待起江泽来更是殷勤备至、热情有加。   足可见,其所谓政见,其实就是趋从利益的攀炎附势,他哪里就真有什么主张了?不过,官场尔虞我诈,这等党派之争也属常见,两面三刀的反复小人更是比比皆是。   只是在这种风口浪尖上倒戈相向,又卖了亲生女儿换取官位,这件事还是掀起了轩然大波。陈庭峰虽得以重入仕途,众官员为自证清白,皆不敢与其相交。弹劾武英王府的折子更是如雪片般飞相御书房。   皇上却一律留中不发,竟是预备袒护到底。   看来,沈家的圣宠一时半会是衰不了……王氏吃斋念佛,成日下求菩萨显灵,叫武英王府就此倒台的大愿没有实现。眼睁睁看着丈夫将写着婧怡生辰八字的大红洒金帖交给江泽,与沈家过了小定。   又因事急从权,就近挑了个黄道吉日,把婚期定在了下月六月初八。   这却急坏了王氏……一般情况下,两家结亲从开始相看到出门子,怎么也得过个一两年功夫。婧怡到今年中秋节才及笄,她虽也开始留意,但嫁妆什么的却还没有预备。   如今只剩一月光景,又要怎生是好   虽然婧怡自己情愿,但在王氏心中,女儿此番出嫁,是要去受一辈子苦。遂下定决心,嫁妆必须格外丰厚,总不能叫她往后在夫家短了钱财。   因叫人去细细打探武英王府现任的几位少夫人进门时都是什么光景……王府虽不比天家,婚丧嫁娶有一定规制,但长幼有序、嫡庶有别,总也要有些讲究。   隔一日,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前来回话,除少夫人们的陪嫁外,王府的大致情况也摸了个底。   武英王沈穆这一辈上没有兄弟,只两个妹子,前文都已详尽说过,此时便不再表,单说沈穆膝下。   沈穆十六岁迎娶当年老成国公的嫡长女蒋氏为妻,可能没有生闺女的命,四十年来一共得了光溜溜四个小子。其中,长子、次子、幺字乃蒋氏所出,第三子为庶出,生母原是沈穆身边的贴身丫鬟,后来抬了姨娘,如今早没了。   这四个儿子中,长子沈青宏自小便天资聪颖,三岁开蒙,七八岁已能出口成章,十岁上便被请封为世子,后迎娶昌平侯嫡女袁氏为妻。只可惜天妒英才,他自打娘胎出来便带有弱症,太医院院判曾断言,沈青宏身有热毒,是短命之相,即便百般呵护,也难过不惑之年。   沈家是何等权势滔天、富贵逼人,自有那金山银山请遍天下名医、用尽世间珍奇,也只吊得沈青宏将断未断一口气,终日缠绵病榻,不得起身,说句不好听的,也就是苟延残喘、苦挨日子罢了。   而他今年已经三十九岁。   好在他膝下有一幼子,不过十四岁。袁氏嫁入王府十年无所出,世人皆传乃因武英王世子体弱,不能人事所致。结果十年后某日,袁氏夜梦抱月入怀而有孕,后诞下一名男婴,虽也体弱,到底不似他父亲一般,世子这一房总算后继有人。   次子沈青恒与长兄截然相反,打小身子便壮得牛一样,又爱跟着父亲习武,十五岁迎娶镇国大将军嫡女宁氏为妻,婚后七日便随沈穆上西北打匈奴,因其骁勇善战、一对双刀使得出神入化,威猛异常,皇上曾御笔亲赐“虎将”二字。   但因他常年征战在外,宁氏入门多年亦无所出。结果沈青恒二十二岁那年,跟随岳父镇国大将军宁广平往福建围剿海盗,竟就此陨落于东海之上,再没能回来。   大错已成,宁广平虽无颜再见亲家,但为了苦命的女儿,仍是上门求恳,欲将女儿带回家中,另做婚嫁。   谁知沈穆尚未说话,宁氏却已愤然拒绝,竟不肯离开武英王府,并立誓要为沈青恒一生守节。   如此,沈家二房如今只有一个宁氏,其实已经绝了户。   而沈穆的第三子沈青羽乃庶出,身体康健也无病无灾,只可惜资质平庸,至今仍是文不成武不就。因老父年迈、长兄体弱,便由他打理王府庶务。妻子方氏乃寿安伯嫡女,如今正管着王府的中馈,膝下有两子,都已开蒙上了学,算是武英王府人丁最旺的房头。   沈青云是沈穆最小的儿子,自小便被父亲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沈穆镇守西北十几年,沈青云便跟在他身边。世人皆传其文治武功,样样出挑,且身体康健、相貌出众,乃武英王最出色的儿子,也是最像他的一个。   因沈家已有个沈青恒战死沙场,皇上曾有特旨,沈家儿郎不必再上前线,其实指的就是沈青云。偏此番匈奴来犯,沈穆旧疾缠身不得亲往,沈青云便主动请缨代父出征,愿为先锋,而沈穆竟未加以阻拦。   最后,皇上点沈青云为中军参谋,随侍在三军统帅刘鹏程身边。原想跟着主帅总要安全些,哪料刘鹏程贪功冒进,中了匈奴人埋伏,赔上自己的性命不说,也将沈穆最出息的儿子给搭了进去。   就有人说,小沈氏独宠后宫二十年,已成妖妃之相,不仅蛊惑得龙心迷蒙,沈家运数更被其一人所得。如今武英王府人丁稀少、后辈福薄,眼下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花无百日红、油尽灯烛枯,多早晚也就是个繁华一场梦、到底都是空的结局。   这些却也不是什么秘辛,京城上下便是普通百姓也曾听说过两三句的。王氏派去打探的人自然都得了,却只拣些好听的说给主子,另回了陪嫁之事。   袁氏嫁进王府是做世子妃,当年用了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宁氏嫁嫡次子,用的一百零八抬;方式嫁庶子,用的八十八抬。   王氏闻言,细细沉吟……袁氏乃嫡长媳,又是世子正妻,未来的武英王妃,自然不可逾越。方氏嫁的却是庶子,用了八十八抬,女儿的陪嫁怎么也不能少了这个数,否则以后怎么在方氏面前抬得起头?   而宁氏虽然出身高贵,父亲官居一品,但她与婧怡嫁的都是王府嫡子,用同样规制的陪嫁也是合情合理。因拍了板,就用一百零八抬。   遂不再耽搁,当下便开始拟定嫁妆单子,全套的黑漆红木家具,大到立柜、拔步床,小到桌椅板凳、妆台马桶;四季衣裳布料,从糊窗户的薄纱到狐狸獐子的毛料,从贴身穿的小衣到出门所用各色大衣裳,一一备齐,另有珠宝、首饰、药材、香料、瓷器、摆件、床帐、被褥等等,不一而足。   因时间紧急,王氏便花重金从京城最大的绣房斜绣坊请来十位绣娘日夜赶工,只将些最紧要的物事,如嫁衣之类叫婧怡亲自做。其他东西,来得及的做,来不及的买现成,不管价钱,只要一个好字。   这样一来,几乎掏空了大半个陈家,陈庭峰面上便有些难看。但此事他有愧在先,又畏惧武英王府权势,终究还是忍了下来,由得王氏自己张罗。   王氏却没有就此罢休,把陈庭峰从毛氏屋里叫来,对峙了整整一夜,最终从他手中要出五千两银子来,王氏从公中抽了一千两,自己的私房两千两,凑了八千两银子做了婧怡的压箱钱。   至于农庄铺面,王氏的陪嫁多在湖州,因婧怡一力劝她将这些留给陈彦华夫妇,王氏也唯恐儿子媳妇心生不满,又念及女儿已从丰阳郡主处得了许多田地铺面,便不再坚持,将这些东西都过到了刘氏名下。   再有就是陪嫁的下人,王氏命人快马加鞭回湖州找了三户老实本分擅农事的人家,加上王妈妈的儿子吴柱一家,共四户陪房。贴身丫鬟的人选,王氏本想将如意给了婧怡,但婧怡说如意早到了放出去的年纪,何必为一己私欲一再耽搁她,因亲自从王氏院中挑了个叫小葱的,改了名字叫红袖,与碧玉、碧瑶、绿袖一道凑了四个。   王氏本还想把王妈妈也给了她,却被断然拒绝了。王妈妈是王氏用惯了的人,其实也并非怎样精明能干,但这么多年过来,王氏早离不得她。说句不好听的,王妈妈陪在王氏身边的时候,远比陈庭峰多得多,婧怡又怎会将她从母亲身边带走?   王氏无法,只好另选了个叫张妈妈的,也是府里的老人,陪着婧怡一道嫁过去。   如此,婧怡此番出嫁,虽不能说是十里红妆,比起婧绮,也已好了不知多少倍,便是那勋贵人家,也不过如此的了。   只是,那满屋红彤彤的衣裳被子、窗帘帐子,也不知究竟能用几日。王氏想到此处,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掉,她没有告诉女儿,准备的衣裳布料里多半都是青色、蓝色等素净颜色……一旦守了寡,哪里还能穿什么鲜亮粉嫩的衣裳?做多了也是浪费,徒惹伤心罢了。 第45章 出嫁   转眼已至六月初七,明天便是婧怡出阁的好日子。   王氏虽将请柬都散了出去,心中却想宾客们唯恐惹事上身,只怕都不会前来观礼。因此愈发觉得女儿委屈,婚期愈近,那泪就流得愈凶。   倒不曾料到,事情竟在这一日有了转机。   按照婚嫁习俗,成亲前一日,新娘子的闺中好友、女眷长辈会上门添妆进福。而男方则会在这一日提前将嫁妆抬回去,供宾客们品评,这叫“晒嫁妆”。若嫁妆丰厚,对新媳妇、对婆家都是大大长脸。   然而,并没有什么人来为婧怡添妆,只婧绮来了,围着满屋子红色转了两圈,嘴里啧啧道:“二婶好大手面,这正红色也不知能用几日,竟给妹妹预备了那许多……要是我那妹夫明儿传来死讯,你不是连吉服都穿不上?”越说越是得意,故意理了理身上穿的大红色遍地金缂丝褙子,笑道,“不像我,出门时娘家只给了三十六抬陪嫁,别说衣裳,便是快像样布料也找不着。好在我家二爷疼我,现在不是也穿上了缂丝衣裳?”又晃着头上的赤金点翠凤簪,“以前为个红宝石簪子闹得不可开交,现在想想真真好笑,那又是个什么稀罕东西,俗气!要说富贵好看,还得是点翠的首饰!”   婧怡低着头,没有接话。   婧绮的笑容便又深了三分,语气凉凉地:“眼看着你就要出嫁,有些话也不必再避忌。都说女子嫁人第一紧要看家世,不过这茶盏总要有个盖碗才全乎。否则,夏季燥热也就罢了,到了那冬日酷寒、漫漫长夜,里面的水都得结成冰渣子,可要怎么熬呢!”说到此处,便掩着嘴吃吃笑起来。   “是么,”婧怡忽然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有些人家里,十几个茶盏,只有一个盖碗,一会子盖这个,一会子盖那个。妹妹生性喜洁,一想到那光景就直犯恶心,宁可一辈子不用盖碗……偏还有人当个宝贝。”   把个婧绮说得一噎,紫胀了面皮刚要说话,却听外面有人笑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光听见茶啊碗的。”   二人回头,便见顾昭华自外面进来,朝婧绮微微一点头,拉了婧怡道:“快出去,我方才进门时遇上了宫里来的公公,来给你送贵妃娘娘的添妆。”   几人忙出去接旨,便见前院正厅一溜儿站了一队太监,当先一个手捧拂尘,正和陈庭峰说话,见婧怡等过来,忙令在场众人齐齐跪下听旨。   往常也有宫中贵人赏赐添妆的先例,多是玉如意等物。得了恩典的人家自是欢喜不尽,将那赏赐做第一抬嫁妆,既风光又体面。   而沈贵妃心中喜欢新过门的侄儿媳妇,便也循了这例儿,却又更添十分荣宠,不仅赐了玉如意一对,更有珊瑚盆景两座、宝石盆景两座、金玉首饰两匣、人参、灵芝、何首乌等名贵药材各两匣、江南进贡湖丝、杭绸各十二匹,宫装十二套、宫扇十二把、宫花十二对。   满满当当凑了十抬,不是添妆,倒像是正儿八经地预备陪嫁。   婧怡吃惊之余,也知沈贵妃是为她做脸,忙跪下磕头谢过恩典,还未起得身来,只听门外动静,又跑进来一队太监。   却是皇上也下了赏赐,竟与沈贵妃一般无二,结结实实的十抬嫁妆!   众人见此光景,心中不免暗暗咋舌……贵妃给陈家做脸也就罢了,这陈家姑娘嫁的毕竟是她娘家侄儿。便是因阴亲一事遭人诟病,左不过还是妖妃佞妃这些话。   皇上可就不同了,大张旗鼓赏赐结阴亲的人家,不就意味着认可这种行为……那可是要留下千古骂名的,圣上是老糊涂了吗!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沈家荣宠依旧,皇上不管青红皂白,只管一力袒护。   便有那惯会察言观色的,见陈家一百二十八抬嫁妆风风光光抬入武英王府,心头一片雪亮。不说争先恐后,那收到请柬的总是高高兴兴上门来喝喜酒……他们可不管新娘子高不高兴,只管皇上高兴,自己高兴。   顾昭华则是来送添妆的,她心中自然为这聪明灵秀的女孩子叹息,但大喜的日子,婧怡自己面上未见半分悲色,她怎好说那晦气话扫兴。   因拿出一对蓝田白玉镯、一对样式精巧的赤金花簪递与婧怡,笑道:“明日我要去武英王府吃喜酒,到时候也能见到你。”   婧怡点头,诚恳道:“谢谢你。”   顾昭华只觉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忙强自忍住,随意说了两个笑话,小坐一回,方告辞离去。   当日便再无话,至第二日天未明,婧怡便已起身沐浴,穿戴妥当,全福夫人用五色棉纱为她细细绞去面上绒毛,过程虽有些疼痛,但过后皮肤细滑,隐隐泛着莹光,果比往日更见动人。又细细上了一回妆,梳过一回头,也将她扮成了一个年画娃娃。   婧怡望着镜中人脸上两团红红的大胭脂,不禁失笑道:“夫人,非得这样打扮么,看着怪滑稽的。”   全福夫人笑道:“那可不,新娘妆讲究的就是个喜庆热闹,画了这个妆,开开心心地上花轿,婚后自然诸事顺遂、圆圆满满!”   婧怡听了,抿嘴一笑,不再搭话。   到了辰正时分,远远听见门外鞭炮响成一片,绿袖跑进来:“姑娘,沈家迎亲的队伍来了!”   说着,扶着她便往外去。   沈青云失踪在外,武英王府原本预备叫三爷沈青羽代兄弟迎娶,却遭到了婧怡的断然拒绝。   或许因她乃最终受害者,无论是陈庭峰、还是沈家人都没有再假勉强。所以,迎亲的队伍里没有新郎官。   自然也不必拦什么门。   因此直接放了迎亲队伍进来,在院里散了一回红包,便坐等着接新娘子。   婧怡被扶至前厅,跪在父母面前听了一回训导,王氏只是哭着说不出话来,婧怡便朝她磕了三个头,才由陈彦华背着上了花轿。   陈庭峰到此时才惊觉迎亲队伍里打头两位,一个是镇国大将军之子宁淮安,一个竟是沈青云的表弟,当今的晋王殿下。   这一惊却是非同小可,陈庭峰赶上前来便要行大礼,被晋王一把拉住,只听晋王爽朗笑道:“今日只说家礼,不论国礼,伯父只管高坐便是。”   陈庭峰被皇子喊了一声“伯父”,早喜得飘飘欲仙,骨头都轻了三分,忙呵呵笑着客套起来。   那晋王面色矜持,笑容内敛,嘴上随意敷衍着,心下却暗暗摇头,舅舅精明一世,怎会替四表哥选了这么一户岳家,便是那四堂嫂国色天香,有这样阿谀奉承的父亲,品行又能好到哪里去?   婧怡坐在花轿中,早把外面动静听得分明,对父亲的所作所为见怪不怪,心中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都说当今圣上英明神武,乃一代明君,就算宠幸贵妃色令智昏,也不至于让亲生儿子也掺和进结阴亲这等丑事中来。   想到此处,心中猛然一跳,一个念头不可抑止地冒出来,难道……   沈青云根本没死?   随即又摇头失笑,若当真如自己所想,沈家必定知晓内情,又怎会看上自己?再说,沈青云既没有死,娶妻过继一事再无必要,又何必急急忙忙成亲呢?   想来,心中到底有些失落,才生了这番胡思乱想。   因沉下心来,收敛心神、屏气凝神,将满腹心思都集中到往后如何在王府经营中来。   ……   少时,陈府门前鞭炮声又响成一片,一乘八抬大轿被抬出府,锣鼓喧天中穿过半个京城,到了城东石狮子胡同,进了武英王府。   王府此时正是宾客满堂、高朋满座,沈穆与蒋氏夫妇高居上首,世子夫妇也难得地双双露面观礼,而沈青羽与方氏夫妇则顾着招待宾客,忙得脚不沾地、步下生风。   几个主子里唯独宁氏乃孀居之人,身上带煞,未曾前来。   蒋氏穿一件紫红色绣十样锦妆花褙子,梳牡丹髻,带着一脸慈和端庄的微笑,望着一身吉服红绸蒙面的新妇被扶进门来,同儿子的衣裳拜过天地,又被送入洞房。自始至终,脚步沉稳、丝毫不乱,显见得十分镇定。   蒋氏目光微深,面上笑容便又柔了几分。   ……   天气本热,婧怡一身吉服又十分厚重,被扶着不断叩拜行礼,早热得满脸大汗,好容易被扶进洞房,众人退去,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因是场没有新郎的婚礼,洞房里坐床、合卺等一应仪式俱都免了,也没有女眷坐在那里等着看新媳妇。   倒叫婧怡松了一口气,自己掀去盖头,将床上的花生、红枣、莲子等物粗粗一收,便欲上床歇息。   还未开始更衣,便听房门一响,走进两个眉清目秀的大丫鬟来,一齐朝她行了礼,其中一个略高些的开口道:“少夫人可要梳洗沐浴?” 第46章 试探   还未开始更衣,便听房门一响,走进两个眉清目秀的大丫鬟来,一齐朝她行了礼,其中一个略高些的开口道:“夫人可要梳洗沐浴?”   婧怡闻言,砖目打量来人,只见两个丫鬟都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说话的那个穿青色比甲,唇红齿白、柳眉杏眼,身段纤细、体态婀娜,颇有些楚楚动人之处。另一个穿水红色比甲,体态微丰,鹅蛋脸上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脸颊上两个浅浅的笑靥,更有种说不出的妩媚动人之态。   竟是两个少见的美人坯子。   婧怡不动声色,面上表情十分矜持,语声却很柔和:“你们叫什么名字?”   还是那身材高挑的先开口:“奴婢叫玉树,这是芝兰,奴婢们是从前就在四爷屋里伺候的,”顿了顿,见新夫人没有开口的意思,又接着道,“四爷平日总住在军营,一年到头也没个回府的时候,咱们屋里的下人就少,贴身伺候的只奴婢两个,”说着眼圈魏红,同芝兰一起跪下来磕了头,“如今夫人来了,往后奴婢们只跟着您,求您不要嫌奴婢们粗手笨脚才好。”   倒是个厉害丫头,沈青云难得在府,屋里下人少,她两个却能贴身伺候,说明在男主人心中的地位不一般……新婚第一夜便到新夫人面前说这些,摆明了要来个下马威。   可话到最后却又表起了忠心。   绕一个大圈,其实就是想告诉她,这是两个有价值的丫鬟,要迅速在王府站稳脚跟,拉拢她们很有必要。   屋里藏着这种绝色,看来沈青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人都折在了外头,再得他的欢心也已是无用。   想到此处,婧怡心下不由啧了两声,老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王府里的丫头果真也不一般,说起话来都带着机锋。   芝兰、玉树两个见新夫人迟迟未开口,也不叫起,不由对望一眼,芝兰便开口道:“夫人累了一天,奴婢去打了热水,服侍您沐浴罢。”   婧怡这才回过神,摆手示意她们起来,道:“去把我的丫头叫来,让她们来伺候。”   芝兰还想说话,却被玉树一拉衣袖,抢在了头里,只听她恭恭敬敬应了声是,便扯着芝兰一道退了出来。   等掩上房门,芝兰便低声嘟囔起来:“架子倒挺大,怎么这样小气,都没赏红包!”   玉树瞥她一眼,低声道:“夫人没瞧上我们,都没叫我们伺候,要给什么红包?”   芝兰一撇嘴:“我看她就是小气,咱们府里的夫人,不是娘家世代勋贵,就是父亲当朝一品,可我听说咱们夫人的父亲就是个正五品……”   “那也比我们强,”玉树打断她,道,“不论如何,她现在是堂堂正正的王府四夫人,四爷回不来了……夫人嫁过来是要守节的,府里谁不得高看她一眼?我们这种奴才,主子若看得不顺眼,随意打杀了就是,你还敢有个二话?”   芝兰闻言,眼圈就有些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玉树就叹一口气,道:“咱们是王妃送来的人,原预备做什么你心里不清楚么?如今……夫人身份不高,想来见识也有限,嫁到王府里来人生地不熟,想要站稳脚跟,少不得还得用上我们。看着又只有那一点子年纪,咱们只管拿些好话哄住了她,往后的日子总也差不了。”   芝兰这才高兴起来,点头道:“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玉树微微一笑,道:“好了,你快去小厨房传热水,我去后头叫夫人的贴身丫鬟。”   ……   婧怡在屋里等了一阵,才见碧玉、碧瑶两个跑进来,碧瑶看见她,忙赶上来问:“姑娘,您没事儿罢?”   婧怡就笑:“瞧你说得,我能有什么事儿。”   碧玉瞪了碧瑶一眼,低声道:“现在得叫夫人,如今是在王府,可比不得从前,不能行差踏错半步,丢了夫人的体面。”   碧瑶闻言一吐舌头,从怀中拿出个物事塞在婧怡手中,道:“奴婢去外面等着热水。”说着便一溜烟开门出去了。   婧怡低头,见手里一方帕子包着几块山药枣泥糕,笑道:“平日瞧着莽撞,总也有细心的时候。”   碧玉摇头道:“哪里是她,是绿袖说您今儿只怕用不上饭,昨夜里起来做了这个,既软和又顶抱。她怕瞌坏了,一直小心翼翼揣在怀里,这会子才叫我们拿过来给您。”   婧怡的确饿了,伸手拿过那点心慢慢吃起来,面上就有些犹豫,道:“除了红袖,你们几个原先都是二等,按理儿如今都要提一等的,只是四爷屋里原就有两个贴身的大丫鬟。不知这府里惯常什么份例,但按我的预料,左不过也就四个一等……”   新妇进门,原先在丈夫身边伺候的,若已开过脸,宽容些的就直接抬举做了姨娘,严苛的则会等有了子嗣再抬举,但不论如何总是个一等丫鬟的例。看芝兰、玉树的相貌,便知她们原先什么营生,不过沈青云常年不在家,也说不准他到底有没有收用过。而她自持身份,自是不会上来就直接过问这些。   话说回来,芝兰、玉树即便不是沈青云的通房,总是这屋里最体面的大丫鬟,她往后是要在沈家过一辈子的,若只提拔娘家带来的人,未免要叫这屋里的下人寒了心,沈家其他人又要怎样看她?   碧玉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低声道:“您只管按自己的心意做,不必理会我们。”   婧怡沉吟半晌,道:“红袖年纪还小,原又是三等,也就罢了。你和碧瑶自小跟着我,情分最厚。你是不必说的,”她看着碧玉姣好的面容,诚恳道,“你今年已十七岁,主仆一场,我总不会把你拖成老姑娘。我的打算,把你提成一等,等我在沈家站稳脚跟,就为你物色一户好人家,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到那时,人家看你是王府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自然不敢小瞧了你。”   碧玉一张脸憋得通红,急急道:“夫人,奴婢不嫁,奴婢要一辈子伺候您。”   婧怡闻言有些惊讶,细细看了她一回,暗忖她多半是不好意思,也不再多说,道:“这些都还早,只说眼前。碧瑶和绿袖两个,我心里自然更偏爱碧瑶一些,只是绿袖为人沉稳,做事又细心,是个能堪大用的。但若提了她,只怕碧瑶……”   “夫人!”碧玉忽然跪到地上,仰起脸望着婧怡,泪眼婆娑道:“您提拔碧瑶和绿袖罢,奴婢愿意做二等,一辈子不嫁人,只伺候您!”   婧怡不想她反应如此之大,不免有些吃惊,刚想说话,却听房门一响,碧瑶跑进来道:“夫人,热水来了。”见碧玉那般光景,一脸疑惑,“怎么了?”   碧玉忙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擦一把泪:“没事没事。”笑着对婧怡道,“奴婢们将热水抬进来,这就服侍您沐浴。”   话头便就此打住,婧怡由二人服侍着换下沉重的吉服,舒舒服服洗过一回澡,才躺回床上。因这一日实在劳累得紧,沾上枕头不久,便已沉沉睡去。   她是一向不要丫鬟们值夜的,因此,碧玉、碧瑶两个见她睡得熟了,轻手轻脚放下帘子,只留屋角一盏羊角宫灯,便各自回屋去睡。   一夜无话。   次日卯初时分便悠悠醒转,入目只见大红色帐顶上的锦绣云纹,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楞了片刻,才听见有人打帘子进来,笑道:“夫人醒了?奴婢伺候您起身罢。”   原来是绿袖端了水盆等物进来。   一时梳洗穿戴不提,等她走出里间,便见芝兰、玉树两个已摆下早饭。看见她忙行礼问安,伺候着坐下用饭。   婧怡见桌上有一晚山药小米粥、一碗芹菜猪肺粥、一碟蟹粉小笼包、一碟百花鸡蛋果,一碟茄汁鸡肉卷、一碟脆萝卜、一碟醋溜黄瓜、一碟拌三丝,满满当当摆了大半个桌子。   心下不禁有些咋舌,难怪人人都爱权势富贵,单看这武英王府,她一个人的早饭就弄出这许多花样,哪里又真吃得下,不过是个排场的意思。   见玉树立在一边欲为其布菜,挥手叫她下去,就着脆萝卜吃了半碗小米粥,用了两个小笼包,也就完了。   玉树便叫小丫鬟撤下早饭,绿袖伺候婧怡漱口毕,又端上茶来。刚坐定,就听外面来报:“王妃身边的管妈妈来了。”   管妈妈是个四十岁上下妇人,面貌普通,穿一身藏蓝色袄裙,头发梳成个利落的圆髻,一进来便先向婧怡行礼:“给四夫人请安!”   婧怡忙起身让过:“妈妈快别多礼,我年轻不懂事,往后还请您多多指点。”   管妈妈闻言一笑,道:“可不敢当您这话儿,老奴来是告诉您一声,今儿本是您认亲的日子,不过皇上和贵妃娘娘都赐了嫁妆您,您得先进宫谢恩,等回来再认亲不迟。”   婧怡点头道:“是,只不知这进宫都有些什么忌讳讲究?”   管妈妈笑道:“您第一回进宫,许多事儿不知道是常理,王妃的话,请世子妃陪您一起去,”打量了婧怡一眼,“您得换身衣裳,世子妃会在垂花门处等您。”   外命妇进宫是要按品大妆的,而妻子的诰命跟随丈夫的品级。沈青云原在西山大营领的是正四品左将军衔,此番出征西北,皇上点了他正三品中军参将一职。婧怡按理应是正三品淑人,但沈青云生死不知,自然也就无人为她请封。   以她之推断,朝廷大约会等沈青云确切的死讯传来,再为他追加荣封,到时她的诰命也会跟着往上长一长。   此刻却不好随意打扮,想了想,找了沈贵妃先前赏下的宫装出来,选了套蓝底绣黄色宝相花的换上,又重新梳过头,才出院子往垂花门处去。 第47章 认亲   昨日成婚,婧怡自始至终蒙着盖头,除新房外并未能窥王府真容。至今日出得门来,才发觉自己身处一坐北朝南的五开间三进院中,除她所居正屋外,各有东西两侧厢房、耳房,后置罩房,前有三间合一的大堂屋,大堂屋东侧是一书房,西侧为一花厅,格局倒是颇为中正。   再观其陈设,除偶有字画古剑悬挂外,并不见如何出奇之处,显然主人家并未怎样上心布置。只是院中窗户不糊窗纱,用得皆是西洋舶来的玻璃窗,各房各屋便格外敞亮通透,才显出这小院的与众不同来。   而院中青石铺地,不见什么花草,只中央一棵高大梧桐树,亭亭华盖,倒有几分意趣。   婧怡眼下正要往垂花门处与袁氏汇合,一同进宫谢恩去,因一路行来只是粗粗瞥过,心想这一看便是个粗枝大叶的男子居室,往后成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倒可好好收拾。   此刻却没有功夫多做理会,急急走出院门,由玉树领着拐上抄手游廊,往二门行去。   时已入夏,虽不过清晨,日头却早已高悬半空,热气逼人。但王府的抄手游廊连接各处院落,冬日挡雨雪,夏天遮骄阳,又兼廊外花木葱笼、鸟语声声,一路上也不觉如何闷热。   少时,已至垂花门处,远远见一妇人立在那里。走得近了,才见她按品大妆,五官秀丽却面色苍白,神情端庄却隐有哀色,妆容虽精致,眼角却有细纹暗生,已现三分老态。   想来定是世子妃袁氏无疑了。   世子沈青宏乃沈穆长子,沈青云则是老幺,二人年龄差距本来就大,沈青云今年又已二十一岁,在世家子弟中成亲算得晚了。婧怡和袁氏两个,瞧着便不是平辈的妯娌,倒像是姑侄俩。   袁氏见一个身材纤细的女子远远走来,知是新进门的老四媳妇,待走到近前,见她神采飞扬、面若春花,不由想起自己的人老珠黄来,心下暗叹岁月不饶人,面上却极温和地道:“是四弟妹罢。”   婧怡忙行礼:“大嫂。”   袁氏笑着回礼:“快上车罢,从宫里出来还要认亲,今儿可有得四弟妹忙。”   于是二人上车,一路往皇宫方向去。   ……   车里,袁氏望着婧怡微微的笑。   “我十五岁嫁进王府,看着四弟从母亲肚子里出来,他打小又爱黏着他大哥,我看他是跟自己孩子一样的。如今……”她神色一黯,握住婧怡的手,“王府规矩大,往后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问我。”   又细细指点她进宫后如何行事:“……先去给贵妃娘娘谢恩,娘娘是我们的姨母,待小辈一向最是温和,你也不必太过拘谨……再去向皇上谢恩……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一向深居简出,此番又没有赏赐与你,这回便罢了,等下次进宫再行请安不迟。”   婧怡睁着眼睛,一脸疑惑道:“咱们是故妃娘娘这边的,还要去向皇后娘娘请安吗?”   袁氏笑了笑:“那是自然,虽说贵妃娘娘管着六宫事务,但皇后毕竟是中宫,又育有太子。咱们是贵妃母家,更要懂得礼仪尊卑,若过于张狂,是要连累娘娘的。”安慰似的拍了拍婧怡的手,“你从前在娘家没有接触过这些,不懂规矩是常理。不过等进了宫,这些话可不能再说,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婧怡闻言,拍着胸口道:“竟是如此,还好有您提醒我,否则我可不知要怎么办了。”   袁氏笑得慈祥:“当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便说起自己刚出嫁那会子的趣事来。   婧怡歪着头,一脸天真,听得津津有味。   马车行了约莫半个多时辰,便到了皇宫门口,婧怡与袁氏下车,早有春和宫的太监等在那里。见她们过来,打千行礼道:“世子妃、四夫人,您二位可算是来了,娘娘一早儿就开始念叨了呢。”   因跟着那太监一路进了春和宫正殿,婧怡并不敢抬头,见有宫女上来放垫子,忙跪下行过大礼。   便听上首一把低柔的嗓音道:“免礼,看座。”   婧怡跟着袁氏一道起身,见宫女撤了软垫,搬上两个锦杌来,袁氏告一声罪,侧着半边身子坐下,却只堪堪挨着一个边儿。   婧怡私心里觉得,这种坐法还不如站着自在,却仍是照样坐了,并趁此空挡飞快瞟了一眼上首……   果然是那日在丰阳郡主处所见的美貌夫人,今日她一身宫装、云鬓高挽,更是艳色逼人。   一眼过后,婧怡飞快低下头去,面上未见半分异常。   一时坐定,沈贵妃问起昨日的婚礼来,袁氏皆一一答过。   沈贵妃听得很仔细,半晌点头说了两个好字,才转话题问起府中各人的近况,对沈青宏的身子又格外关切。   袁氏回道:“回娘娘的话,世子爷这两日松快了不少,今儿一早还进了半碗小米粥。”   沈贵妃点头:“那就好,往后还要你细心照料。”   袁氏闻言,忙起身答应。   大殿里一时陷入了静默,半晌忽听沈贵妃开口道:“本宫前儿得了一副阎立本的真迹,就挂在偏殿里。婉宁你最爱他的画,不若前去一观。”   “谢娘娘恩典。”袁氏起身谢过,便随着宫女们一同退出了大殿。   婧怡知她故意支开袁氏,必定有话要和自己说,因并不抬头,只静静坐在那里。   果然,等人都退了出去,沈贵妃低柔的声音便道:“凤哥儿媳妇,抬起头来。”   婧怡一愣,想来沈青云小名叫风哥儿,这却是在叫她,便缓缓抬起头,对上沈贵妃一双妙目。   “你对丰阳说的话,本宫都已知道了,等定下人选,本宫会亲赐过继的懿旨。”   婧怡垂下眼,恭敬道:“谢娘娘恩典。”   沈贵妃忽然轻叹一口气:“本宫知你必定有所怨恨,这也在情理之中……只是王府人事繁杂,不比你往常在娘家,你虽聪颖机智,还是要谨慎行事,不可轻信了旁人。”   婧怡听她话中有话,也不兜圈子,直接问道:“还请娘娘明示。”   沈贵妃却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半晌才道:“本宫久居深宫,许多事鞭长莫及,你往后若有难处,只管去问丰阳……她也是你嫡亲的姨母。”   ……   袁氏候在廊下,见婧怡从殿里出来,身后的宫女随即又掩上了殿门,不由担忧地望了她一眼,却没有多问什么。   二人便又去了皇上所居璋华宫,被执事太监拦在门外:“皇上还在御书房议事,免了沈四夫人的谢恩,叫往后常进宫来与贵妃娘娘作伴就是。”   二人见不用进见皇上,都松了口气,遂不再耽搁,径直出宫回府。   ……   婧怡一回屋便见管妈妈等在那里,连茶都没来得及喝一口,换了衣裳便随她前去认亲。   沈穆这一辈上没有兄弟,外地虽有旁支,此番却没有进京来喝喜酒,因此婧怡要认的其实就是武英王府里那几个人。   最重要自然就是她的公婆……武英王沈穆与王妃蒋氏。   沈穆身材高大、面容坚毅,可能是常年征战沙场的缘故,身上自带有一股凛冽之气。市井传闻其旧伤复发、病痛缠身,已不复当年神威,但就婧怡看来,这位铁血王爷虽已近暮年、须发微白,却仍有万夫不当之勇。   再看蒋氏,一件锦缎朱红色万字不断头褙子,衬得保养得宜的面庞容光焕发、熠熠生辉,又兼面容慈祥、笑意温和,看着竟比袁氏这个儿媳妇还年轻了几分。   婧怡由管妈妈领着,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将茶奉给沈穆,又递上亲手做的鞋袜。   沈穆点点头,便有下人端过个匣子来,婧怡忙伸手接过,入手极是沉重,心下不由暗暗吃惊,面上却不露半分,将匣子递给一旁的碧玉,自己则又给蒋氏敬茶。   蒋氏喝了茶,也有下人端来见面礼,这回却是轻飘飘地……竟是两本薄薄书册。   只听蒋氏道:“每位新妇进门,我都送她一本《女则》、一本《女训》,盼她谨守妇德、温恭柔顺。”   婧怡垂下头,恭敬道:“多谢母亲训示。”   就听一个人笑道:“四弟妹莫慌,母亲也就这一日装装样子,平时是最慈和不过的。”   婧怡砖目望去,见是一个二十几岁模样、穿宝蓝色绣十样锦妆花褙子的女子正笑吟吟地说话。对上她的目光,便起身走过来,笑道:“四弟妹不认得我,我是你三嫂啊。”   婧怡忙向她行礼,口称“三嫂”。   方氏还礼,又拉了她的手,一一为她引荐。   袁氏是见过的,自不必说,她身边一个面色青白的中年男子是世子沈青宏,还有个瘦伶伶的男孩子,看着不过十来岁模样,就是世子唯一的儿子,王府的二少爷沈则岚。   再往下,一个面色苍白、身材高挑,穿青色素面杭绸褙子的女子,正是年纪轻轻守了寡的宁氏。   原坐在方氏身边的男子,面容清秀,神情却有些木讷的,就是三爷沈青羽,他手边站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皆生得虎头虎脑,十分壮实,就是三房的大少爷沈则威,三少爷沈则武。   众人一番见礼,婧怡又给了三个晚辈见面礼,这认亲的礼也算是完了。   时已近正午时分,众人都还没有用饭,蒋氏命袁氏扶沈青宏自回去,方氏便十分殷勤地道:“母亲饿了吧,我这就叫人摆饭。”   因也不挪地方,就在认亲的花厅里,开了男女各一桌,男子的那一桌自不必说,女子这一桌却只蒋氏一个坐着,婧怡跟着方氏站在一侧,看着婆婆颜色,为她端汤布菜。   方氏早知有这光景,出门前是饱饱吃了一顿的,婧怡却哪里晓得这些?晨起用的半碗粥并两个小笼包早不知磕化去了哪里,眼下望着满桌珍馐佳肴,也只有饥肠辘辘的份。 第48章 回门 上   婧怡直到未初时分才回到自己的小院,一进屋便对迎上来的绿袖道:“可备下饭了?”   绿袖忙道:“都热过几回了,奴婢这便去传。”   婧怡点点头,自去里间脱了厚重的大衣裳,换上细葛布做的夏衫,又尽去钗环,散了满头青丝,重新梳成个简单的纂儿,就着凉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脸,才算是回了神。   碧瑶见这光景,提醒道:“夫人,咱们院里的下人还等着拜见您呢。”   “叫散了吧,这会子我只想吃饭。”   碧玉就低声劝:“下人参拜新夫人是正理,是他们的礼数,也是您的体面,夫人还是去见一见罢……更何况,咱们在这府里人生地不熟,许多事还得靠这院里的下人。不说立威,您总要看看,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   婧怡闻言,朝她笑笑,点头道:“说得不错,只是我年纪小、身份又低,这府里的主子看我一定又傻又天真,若我表现得太精明,恐怕要吓她们一跳。”   碧玉犹豫道:“若是如此,只怕府中人会轻视于您……”   整个武英王府,难道不都在观望她这位预备守节的五品小官之女,她们的神色里,不都是浓浓的怜悯与遮掩其中的轻视?   婧怡笑了笑,没有接话,有些事情,不必争一朝一夕。   因从里间转出,见绿袖已摆好饭,便坐了下来。   绿袖为她盛了一碗大骨汤,笑道:“都这时辰,您想必已饿得紧了,还是先喝碗汤垫垫胃再用饭罢,”顿了顿,又道,“奴婢见院里下人等了一上午,连饭也没有吃,就自作主张叫他们先散了。夫人用过饭后若要见他们,奴婢再去传。”   婧怡看了她一眼,笑道:“改日罢,今儿我乏了。”   ……   三房,   方氏正听丫鬟喜儿的回报:“……四夫人一回屋,直接就叫摆饭,吃完饭便歇午觉去了。”   方氏一挑眉:“没见屋里的下人?”   喜儿摇头:“没有,”打量自家夫人的神色,斟酌着道,“四夫人是小门小户出身,往后又是要和二夫人一样的,您何必担心她?”   “你懂什么?”方氏哼了一声,“我听说,她嫁进来前同咱们家要了一大笔银子……若不是那厉害的,谁还敢问夫家要嫁妆?”   喜儿低声道:“您不是说四夫人是被娘家卖进来的么?想是她家里人狮子大开口。四夫人还没有及笄,那么小的姑娘哪里就能过问自己的婚事?”   方氏闻言,微微沉吟,展颜笑道:“说的也是,我看她今天那憨头憨脑的样儿就好笑,”冷哼一声,“咱们府的这位王妃,人人都说全京城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婆婆……那得看对谁!大嫂守着她那病儿子过了一辈子,熬得比她还老;二嫂守寡,父亲又是镇国大将军,她不好行么?”话到此处已面色微冷“我嫁进来这么多年,哪天是在饭点上吃的饭?明明有那么多丫鬟婆子,却要叫我伺候她,不就是要摆婆婆的款儿!”   喜儿闻言眼圈一红,道:“您也是正正经经的伯府小姐,又哪里比世子夫人和二夫人差了,王妃却总这样作践您……”   “三爷不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自然不一样,”方氏嗤笑一声,“不过,如今我可有个伴儿了,单看今日这光景,老四媳妇往后还有得受。”   喜儿闻言不解道:“可四爷也是嫡出呀。”   “嫡出怎么了,老四回不来,她又没有二嫂那样的家世,”方氏心下暗想,蒋氏这人只是面上慈爱,行事又古怪难于捉摸,即便不欲为难陈氏,也定会好好教一教她“王府规矩”。   又想到丈夫是庶出,自己这一房早晚要分出去,她在婆婆手下忍气吞声那么多年,不就为了管理中馈,好多捞点银子傍身?   她辛辛苦苦经营那么多年,好容易才在各处关节安插下自己的人手,正是预备收网取利的关键时候,却冷不丁冒出一个陈氏……她眼下虽小,可总有长大那一日,谁也没说守了寡的就不能管家理事,毕竟陈氏占了嫡子媳妇的名分。   因吩咐喜儿,把婧怡那头盯死了,半点风吹草动,都要前来禀报。   ……   ……   却说婧怡,用过饭后又歇过一个午觉,直到晚饭时分才神清气爽地爬起来。想起今早得的见面礼,便叫碧玉拿出来看。   蒋氏给的两本书册都是簇新的,还散发着淡淡墨香,想是刚买来不多久,婧怡看了一眼就吩咐碧玉:“找个匣子好生收着,隔个十天半月的拿出来晒晒。”   碧玉答应一声,带着书册下去了。   婧怡便拿出沈穆给的那个极压手的匣子来,细细打量起来。   不过是个略精致些的紫檀木匣子,上面刻着花鸟虫鱼图案,看着也并无特别出奇之处。见没有上锁,婧怡随手就打开了匣子。   碧瑶睁大眼睛,不由发出一声赞叹:“天哪!”   婧怡也吃了一惊,沈穆给的匣子里竟满满当当塞满了首饰!   且件件皆非凡品,其中一支赤金凤簪,凤凰嘴里衔着一颗红宝石,足有鸽子蛋大小,宝光流转,耀眼非常。   碧瑶看得直咋舌:“夫人,奴婢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红宝石呢!”   婧怡扑哧一笑:“我也没见过。”   又拿起一串东珠项链来,道:“戴上这个还能抬起头来么?”   原来那项链上的东珠粒粒浑圆,大小均匀,皆有龙眼大小。这样品相的珍珠若能在首饰上缀有一颗,已如画龙点睛,大放异彩。可这么多大珠子串在一起,怎么看都像条狗链子。   心下不由暗笑,想来沈穆对这桩婚事到底心中有愧,特意搜罗了一匣子奇珍异宝来做见面礼,是变相的致歉?   一念至此,不由自嘲一笑。   因想起明日回门,便拿了那耀眼夺目的红宝石发簪,笑道:“明儿就戴这个!”   ……   第二日早早起身,换了大红色绣遍地金妆花褙子,梳了牡丹髻,插上那支光华灿烂的红宝石发簪,去向蒋氏请过安后,便出武英王府往陈府来。   待转进三井胡同,远远便见王氏和陈谚华夫妇立在门口等,见她下车忙迎上前来。王氏眼里早含了包泪,一把搂住婧怡,口里只喃喃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刘氏有孕已过了头三个月,此时虽还不显怀,却面色红润、神清气足,显然将养得不错。因见王氏过于激动,忙笑着道:“母亲,有什么话咱们进去再说罢。”   王氏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称是。   刘氏朝丈夫使个眼色,陈谚华会意,对王氏道:“母亲,儿子扶您。”   王氏原想拉着婧怡,回头见刘氏已抢先挽住女儿的手,姑嫂两个亲亲热热说起话来,心下也高兴,便由着儿子搀着往里去。   而婧怡见刘氏嘴里说着话,脚下的步子却越走越慢,知道她有话要说,便吩咐身后的碧玉碧瑶,叫去帮王妈妈安置王府跟来的下人。   等她们走了,才望着刘氏道:“大嫂怎么了?”   刘氏面上就有些愁容:“今儿是你回门的大喜日子,我本不该说这些,但有些话我不好上去劝,母亲也未必听得进,总还是你管用些。”   竟是王氏的事情。   婧怡忙道:“嫂嫂快说,母亲怎么了?”   刘氏便压低声音道:“巧不巧,前日你刚出门子,昨儿毛姨娘就说肚子疼,请大夫来看……已经两月有余,算来是父亲刚进京那会就已经怀上了。”   闻言,婧怡一阵沉默,陈庭峰还不到五十岁,毛氏更是风华正茂,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她早便已向王氏提过醒的。   “今儿是你的好日子,母亲才强颜欢笑……王妈妈今早来找我,说母亲昨儿夜里翻来覆去了一整夜,一早起来枕头都是湿的。她身子原就不好,哪里熬得住这样?”顿了顿,望着婧怡眼含深意,“母亲若再次病倒,我又怀着身孕,家中琐事无人打理,不知又要冒出什么来作妖。”   婧怡哪里不晓得刘氏的心思,虽说陈谚华早已成年,如今才出生的庶子对其影响不大,但若陈庭峰过于偏爱,毛氏又成了气候,往后在家产的分割上只怕会多有偏颇。   她如今可是武英王家的媳妇,再回娘家身份自不同往日,便是陈庭峰,也要顾忌三分的。   她却并不说破刘氏的心思,只问道:“父亲可在家中?”   刘氏摇头,面有难色:“父亲说他刚刚上任,不好随意告假,仍上衙门去了。”   婧怡闻言,神色如常,道:“大嫂放心,母亲那里,我自会多加安抚。”   二人说着已至正厅,王氏早等得望眼欲穿,看见她们,忙招手叫婧怡过去,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细细问了王府人事、及她这两日的经历来。   婧怡自是报喜不报忧,只将袁氏如何带她进宫谢恩,王府吃住怎样精细富贵,众人待她又如何和善可亲说了一回。   王氏听了便念了两句佛,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   虽只隔了两日,但再见时女儿已嫁作人妇,王氏只觉有千言万语要说,二人便拉着手细细说起话来。   正此时,有下人来禀:“大姑奶奶来了。”   话音未落,便见婧绮一身桃红绣富贵花开缂丝褙子配秋香色十二幅湘裙,袅袅婷婷地走进来,给王氏行过礼后,便对着婧怡笑道:“二妹妹,今儿是你回门的好日子,姐姐来迟,真是对不住。”   按照老理,女儿家回门,出嫁的姐妹们是要带着丈夫一起回来吃酒陪新客的。   婧怡见她说话阴阳怪气,并不多做理会,淡淡道:“妹妹不敢。”   婧绮便吃吃笑了两声,道:“哎呦,这就好,您现在可是王府夫人,若是不高兴起来,要治我的错,我可吃罪不起呢!”又掩了嘴,上三路下三路打量了一回婧怡的衣着,目光在她头上的红宝石发簪上凝了片刻,故作惊讶地开口问道,“咦,这样的大日子,怎不见妹夫陪你一道来?”   王氏和刘氏早已面色大变,王氏颤着手指着婧绮,气道:“你……”   婧绮仿佛这才反应过来,娇呼了一声:“哎呀,我忘了!我那妹夫……”目光里带出三分嘲弄来,“还没回家呢!啧啧啧,要是他回来见多了二妹妹这样一个长得美心眼子又多的媳妇,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样儿呢。”   婧怡面色不变,淡淡道:“大姐姐今日回府,姐夫没有跟着一道么?”   婧绮神色一滞,半晌冷冷道:“你姐夫事忙,哪里有这闲工夫……”   话音未落,忽见门房上的小厮一路飞奔而来,直跑得面色通红,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就大声道:“太太,姑奶奶……姑爷来了!”   婧绮闻言,面上一喜,站起身来便往外去,嘴里道:“姑爷来了,到哪里了?我去迎他。”说着已飞奔而去。 第49章 回门 下   婧绮闻言,面上一喜,站起身来便往外去,嘴里道:“姑爷来了,到哪里了?我去迎他。”说着已飞奔而去。   那小厮的脸却张得更红,半天才憋出几个字:“不……不是!姑爷……”   王氏见他那样,不由皱眉道:“把气捋顺了再说话,姑爷怎么了?”   那小厮连喘了两口大气,才道:“回太太,不是姑爷……不是大姑爷,是二姑爷,”见王氏与婧怡都没有反应过来,一跺脚,大声道:“门外来了一位爷,自称是咱们家的二姑爷,陪二姑奶奶回门来了,这会子只怕已进府了!”   ……   婧怡走至二门处,见婧绮一个人立在那里,像被施了定身术般一动不动,表情僵硬,双眼发直。   她心下不禁一笑,是看见什么妖魔鬼怪,唬成了这样,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夏日的阳光灼眼,婧怡眯起眼睛,才看见二门外的空地上站着一个人,穿一件蓝色绣云纹锦袍,身材高大,姿态挺拔,满头乌发束于冠内,露出一张小麦色的脸来,眉如远山、鬓似刀裁,鼻梁高挺、薄唇微抿,下颚轮廓却又极坚毅。   或许因鼻梁过于挺直,天庭又十分饱满,眼窝似微微下陷,那一双眼睛便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看透世间万物。   竟生了这样一副好相貌!   听过那小厮的话,婧怡心中早已有数,等见到眼前之人,更是叹一声果然如此……只因这人与武英王沈穆长得颇为相似,一看便知是血缘至亲。只是沈穆虽气宇轩昂,面容生得可不甚俊。而眼前这人,几乎生了与沈穆一模一样的脸型,五官却要强上许多。   婧怡所认知的男子,从她的父兄乃至王旭之流,皆面目英俊、神采风流,举手投足间自有文质彬彬的气韵,也见过林元坏那等武将出身,英姿勃发、大开大合,满身习武之人的粗豪。   却不曾见如眼前这般,明明是锦衣华服、鲜衣怒马的年轻公子,却面目严肃、沉着内敛,含威不露。   听说沈青云今年不过二十一岁,竟有如此威势……想来,千军万马、九死一生中过来的人,到底不一般。   只是,她却高兴不起来……说好要当一辈子小寡妇,为此她已定下全盘计划,好戏还没鸣锣开场,死鬼丈夫怎出来跑起了龙套?   异变突生得有点叫人措手不及……   正是踌躇之间,却见那人大步走近,看都未看婧绮一眼,便直接越了过去,直行至婧怡面前,沉沉的目光在她面上转过两圈,忽地一笑,开口道:“在下来迟,夫人莫怪。”   多年之后,婧怡曾问沈青云,怎知老婆是她而非婧绮。   沈青云这才告诉她,她那日所戴发簪,上面红宝石乃御贡之物,皇上命内务府镶于发簪之上送与沈贵妃的。   至此时,她方后知后觉,认亲那日沈穆给的一匣子见面礼,竟都出自沈贵妃之手。   这些却都是后话,此刻只说眼前。   沈青云死而复生,婧怡刹那之间已转过无数个念头……失踪那么久,却在婚后三朝日突然出现,是巧合,还是预谋?   武英王府众人难道当真不知内情?   若知沈青云未死,又为何要娶她进门?   婧怡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眼前男子,忽然展颜一笑,大大方方屈膝一福:“妾身见过四爷。”又指着一边的婧绮:“这是家姐。”   沈青云仿佛这才看到婧绮,朝她微微一点头,叫了声“大姐”。   婧绮表情十分僵硬,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   婧怡见她如此,扑哧一笑,学着她方才阴阳怪气的腔调道:“不过是姐姐娘家的一点子小事,大姐夫贵人事忙,今儿想必是不会来了。”   见婧绮面色愈发难看,她面上笑容便又得意了三分:“大姐姐,咱们还是快些进去罢,再等下去,您可要变成望夫石啦!”   “不必了,”婧绮面色铁青,“家中事忙,我就先走了。”竟当真就此拂袖而去。   如果没有记错,婧绮出嫁之后,仿佛还没有去探望过柳氏。   婧怡心下微哂,面上却是笑靥如花,对着沈青云甜甜道:“四爷,咱们进去罢,母亲还在等着呢。”   沈青云望着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妻子……看着不过十三四岁,见自己死而复生,也不见她如何欢喜,倒忙着挤兑自家姐姐,分明还是个孩子心性。   望着她头顶耀眼生光的发簪,他眼中渐露沉思之色。   ……   ……   沈青云朝着王氏一揖到地:“见过岳母大人。”   王氏的脑筋俨然已不够用,讷讷道:“快,快起来。”又连声问婧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   婧怡摇头:“女儿也不知。”   陈彦华此时已闻讯赶来,同沈青云互相见过礼后,便直接问道:“难道西北之战并不曾败?”   沈青云的表情很平静:“不,我们那次的确中了匈奴人的埋伏,全军覆没,刘总宾的人头被匈奴人挂在城头整整一月有余。”   陈谚华神色忿然:“匈奴人竟如此猖狂!”望着沈青云面露疑惑,却欲言又止。   沈青云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却并没有解释,却望了婧怡一眼,开口问道:“不知泰山大人在何处,大哥可否领我前去拜见?”   陈谚华面露尴尬,半晌方闪烁道:“今日衙门中事忙,父亲没能告下假来,”不等沈青云反应,忙转了话题道,“将军不如随我去前院喝两杯,同我说一说前方战事如何?”   明明是妹夫,却避而称将军,陈谚华显然对其身份有所忌惮。   沈青云却似毫无所觉,点头道:“好,”扭过头对婧怡道,“晚些我来接你。”   二人便相携离去。   王氏直到此时才算是回过了味,对着西方连念了几句佛,才拉着婧怡道:“都说柳暗花明又一村,说得可不就是这样么?我原道你要受一辈子苦,谁知一过门,沈四爷就回来了!”说着已喜极而泣,“这样的人品才貌,以前真是想都不敢想。且我看他对你的神气,竟是十分关切,想是已对你中了意,佛祖保佑,这是要苦尽甘来了呀!”   听了母亲这话,婧怡却只能暗暗苦笑……看沈青云这人也不是糊涂的,自然知道回门日给媳妇做脸。再说,在王氏心中,难道夫君和你说上两句话,便是十分关切了?   不过她对此并不在乎,也就罢了。倒是沈青云与陈彦华的对话引起了她的注意……既然刘总兵的确中了匈奴人埋伏,全军覆没,一直随侍在侧的沈青云又怎会平安归来?   逃兵?投降?通敌?卖国!   王氏见女儿神色变幻不定,忙关切道:“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婧怡回过神来,摇头道:“无事,”见母亲神色担忧,忙按下满腹心思,装了话题道:“听说毛姨娘有了身孕?”   ……   ……   武英王府。   蒋氏面色冷凝,望着沈穆,几乎已是声色俱厉:“王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云儿不是阵亡在了那次埋伏中么?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沈穆的神色淡淡地:“听你的意思,云儿平安归来,你仿佛十分失望?”   蒋氏面色一白,争辩道:“您胡说什么,云儿是我的儿子,我怎会盼望他死?只是如今为他娶了这么个身份低微的媳妇,叫我如何气得过?”   “亲事是贵妃娘娘定的。”   “王爷!”蒋氏气道,“若娘娘知道云儿未死,断不会为他定这样一门亲事!还是,你们早就知道实情……”说着,忽然面色大变,“所有人都死了,为何独他活着……难道遇袭一事与云儿有关,难道是他与匈奴人勾结,妄图通敌卖国!”   沈穆猛地一拍桌子,大喝道:“你胡说什么!”   蒋氏已跪倒在地,眼中流下泪来:“云儿是我的孩子,我怎会愿意那样想他?但事实摆在眼前……王爷!我可不止云儿一个儿子,还有宏儿,他是世子,将来要继承您的爵位。若云儿当真做下大逆不道之事,我们也要早作打算才是,我是她的母亲,为他肝脑涂地也是应该,可您得为宏儿还有岚哥儿留条生路……”   沈穆闭上眼睛,打断道:“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出去罢。”   蒋氏慢慢自地上爬起,缓缓行过一个礼,才走出了沈穆的书房。   ……   ……   婧怡走进毛氏的屋子,见她正做针线,身后还有两个丫鬟为其打扇。   看见她,忙起身行礼道:“二姑奶奶怎么想到来我这里?”   “听说姨娘有了身子,我马上要添个弟弟,”婧怡微微一笑,“真是叫人心中欢喜,这不,给您送了一些糕点来。”说着,示意碧瑶端上点心匣子。   毛氏面色就有些僵,强笑道:“多谢二姑奶奶想着我。”   “姨娘不尝尝么,这是王府的厨子特意做的,平常吃不到呢。”   毛氏额头已渗出汗珠,勉强道:“我还不怎么饿,就先搁着罢,回头再吃不迟。”   婧怡盯着她看了一会,突然一笑:“好吧,那姨娘可别忘了吃。”   毛氏连连点头:“是,是,谢谢二姑奶奶。”   “不必客气,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婧怡的笑容里带着三分挑衅,轻飘飘睨了毛氏一眼,才走了出去。   见门帘不再晃动,毛氏的小丫鬟才忐忑不安地问道:“姨娘,这点心……”   “拿去扔了,”毛氏面色铁青,“谁知道里面放了什么,她如今嫁进王府,这是要来给她母亲撑腰了!”   小丫鬟的脸也有些白:“二姑奶奶应当不会这样明目张胆罢……”   “怎么不会,她就算打了我肚里的孩子,老爷还能上王府问罪不成?说到底,我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罢了,”说着,毛氏面色渐渐冷静下来,细细思量一番,重新吩咐道:“找个大夫来为我诊脉,然后去回老爷……我胎位不正,须卧床静养至足月方可,这些时日恐怕伺候不了老爷了。”又指了那点心,“这个,你等天黑了再去仍。”   以为拿一匣子糕点就能唬住她?你再厉害,究竟只是个嫁出去的姑奶奶,手再长,还能不错眼珠顾着不成?   且先小心行事,待平安生下孩子再说。老爷早已厌弃王氏,虽不至休妻。但她若能一举得男,王氏抑郁成疾就此病故,也是有的。 第50章 四爷   婧怡与沈青云是在陈家吃过晚饭才回的王府。   绿袖正立在院门口张望,远远见婧怡等人过来,忙赶上前几步,望了沈青云一眼,行礼道:“四爷、夫人。”   今日回门,婧怡特地命行事稳重的绿袖留在王府看家,如今见她面有异色,知有不妥,问道:“怎么站在这里?”   绿袖低声回道:“王妃听说四爷回府,派人来请……管妈妈打晌午起便坐在咱们这里等着了,”   远行之人归家,第一件事情自然是拜见父母。   婧怡转头问沈青云:“您回府没有去见母亲吗?”   沈青云表情淡淡地:“事有轻重缓急,我听丫鬟说你今日回门,便先赶了过去。”   这话听得似乎十分上道,婧怡忽然展颜一笑:“谢谢四爷。”又对绿袖一点头,“进去罢。”   管妈妈正坐在堂屋的红木圈椅上喝茶,一见沈青云,茶也不喝了,三两步赶上前去,便抹起眼泪来:“哎哟,我的四爷,您这是上哪里去了?您是不知道,您不在的这些日子,王妃她老人家日日以泪洗面!好容易听您回来了,顶着日头便要来看您,不想您却不见了踪影,可真真是急坏了她!”说着,目光有意无意自婧怡面上扫过。   沈青云道:“叫母亲担心,是我的不是,等我换过衣服,就去向她磕头认错。”   管妈妈这才喜笑颜开,道:“王妃只盼您能平平安安,常伴她老人家左右,别的哪还有二话?”   一时,有碧瑶送管妈妈出去,婧怡则吩咐芝兰、玉树:“快服侍四爷更衣,”又叫了碧玉、绿袖来为自己换衣裳。   碧玉的神色里就有些不赞同:“看她们妖妖娆娆的样子,就知道不是安分的,您怎好叫她们去伺候四爷?”   婧怡一面脱衣裳,一面皱眉道:“她们原先就在这屋里伺候,最知道四爷的习惯,服侍起来自然妥帖。”   至于有没有那等心思,现在还不好断言,即便是有,她也不必急于这一时三刻……爷们一回府,就忙着提防漂亮丫鬟,岂不是有些太厉害了?   见碧玉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也不再理她,只问绿袖:“四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绿袖听她问,忙低声回道:“您刚出门不久,奴婢们便听得院外人声嘈杂,接着就走进来一个陌生男子,”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二话不说径直往里间去,又穿着粗布大褂,奴婢们还以为府里进了贼人,吓得三魂没了七魄。谁知他见了屋里的大红罗帐和窗棂上的喜字,便招了奴婢等来问,这才晓得竟是失踪的四爷回来了,”说到此处,绿袖面上微微一红,“奴婢将您嫁入王府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四爷问您在何处,知道是回门去了,嗯了一声,换过衣裳便来追您了。”   婧怡闻言,细细沉吟了一会,点头道:“如此大事,你怎么不派人来通报一声?”   绿袖的表情有些晦涩:“奴婢还没来得及传消息,管妈妈便上门来了,听说四爷去了陈府,立时拉了脸,当着奴婢们的面就点了几个小厮去请四爷回府。”   婧怡眉头一皱,竟还有这种事,沈青云在她面前一个字都不曾提起……今日在陈府,还是她见天色擦黑,特意去前院请了他,二人才告辞出来的。   只听绿袖接着道:“结果,派去的小厮回来,说四爷听后,只嗯了一声,就再没说旁的……管妈妈这才一直等到了现在。”   碧玉闻言,笑道:“听这话,四爷心中定是极看重您的。”   是吗?   沈青云说了,事有轻重缓急,父母乃挚亲,便是晚个一时半刻拜见,也无伤大雅。可陪妻子回门却是礼数。   与其说他是看重她,不如说是看重礼数规矩。   不过,若当真是个端方君子,倒也不坏。   想到此处,不由微微一笑,见衣裳妆容皆已妥当,便开口道:“就这样罢,别让四爷等急了。”   “夫人!”却见绿袖神色焦急,忽然上前两步,将嘴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两句话。   婧怡面色不变,嗯了一声,转出了净房。   沈青云已换了件家常石青色万字不断头直裰,正坐着喝茶,见她出来,淡淡道:“走罢。”   ……   抄手游廊的屋檐下已挂起两排宫灯,将脚下之路照得十分明亮。婧怡却仍是低着头,走得小心翼翼,步子不快也不慢,正好落后沈青云半步。   沈青云几次放慢脚步,都不见婧怡赶上来,便已知晓她的小心思,不禁回头,却只看见她头顶乌压压的秀发。   ……看着倒像是个既乖觉又识礼的大家闺秀。   二人一路无话,很快便到了蒋氏所居松鹤堂,早有丫鬟挑起帘子往里通报:“四爷、四夫人来了。”   沈青云一进门便跪下行了大礼:“儿子给母亲请安。”   婧怡自然跟着一道跪了下来。   便见蒋氏泪眼婆娑地奔过来,一把搂住沈青云,连叫了几声儿,才将他扶了起来,又含笑望了婧怡一眼:“你也起来罢。”   丫鬟们这才端上茶来,大家各自落座,蒋氏便急急问起沈青云来,西北战事到底如何,沈青云是怎样回来的,一路可吃了多少罪,是否受了伤,面色焦灼、神情关切,显是真情流露。   沈青云恭恭敬敬地回道:“在战场上受了些许小伤,如今早大好了……至于战事,事关军情,等儿子明日进宫面圣之后,再与您细说,”   蒋氏面上探究之色一闪而过,却只是慈祥笑道:“我只怕你身体有损,听你这样说,也就放了心。”又指了婧怡,“这是你媳妇,户部给事中陈大人的闺女,你看着可还喜欢?”   沈青云看了婧怡一眼,点头道:“母亲选的人,自是不错的。”   蒋氏呵呵笑了两声:“我成日呆在王府不出门,哪里认得什么年轻姑娘家?这是贵妃娘娘为你选的。不过,娘娘的眼光更不会错,看你媳妇这水灵劲儿,我瞧着都喜欢。”   沈青云微微一笑:“明日进宫,儿子亦会去春和宫向姑母谢恩。”   蒋氏满意地点了点头,就此转过话题,道:“如今你成了家,可就是大人,再不许同往日一样宿在西山大营,成年累月地不回家,更不许直愣愣往前线冲。须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爱惜自己便是孝敬我与你父亲,何况往后还有你媳妇在家中等你。”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柔和,“至于你的仕途,我会请你父亲向皇上讨一个恩典,封你个正四品的指挥佥事,既清闲又体面。指挥佥事可以袭承,我的孙儿往后也能子承父业,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从进门到现在,婧怡一直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直到听蒋氏说出这番话来,才忍不住用眼角瞥了一眼身侧的沈青云。   却见他正襟危坐,神色不动,便是语气都没有丝毫变化,仍是恭敬有加:“是,儿子谢过母亲。”   蒋氏眼中满意之色更甚,笑道:“往常你鲜少回府,屋里的下人都未到定例。你是正经的王府嫡子,断不能失了体面,”看着婧怡,“老四媳妇,你明日过来,我为你挑几个得用的丫鬟媳妇子。”   闻言,婧怡下意识又瞥了沈青云一眼,却正好对上他沉沉的目光,吓了一跳,忙站起来结巴道:“母、母亲……”   却听沈青云突然开口道:“儿子常年住在军营,早不用什么下人伺候,至于婧怡,我看她陪嫁过来的哪几个丫鬟都还齐整,又是使惯了的,用着倒顺手,”看了婧怡一眼,“她年纪轻,屋里下人太多,怕是铺排不开。不如等她熟悉了王府诸事规矩,您再提点她不迟。”   蒋氏神色一顿,深深望了一眼低着头的四儿媳,见她年纪虽小,却身形娇柔、肤光胜雪,许是因为紧张,一双柔夷正紧张地攥紧衣角,耳根处还隐隐透出一丝粉红来。   再看沈青云,虽身姿笔挺、面沉如水,眼睛却有意无意地总往一边扫。   “呵呵,”蒋氏忽然轻笑一声,“好,就依你,”示意管妈妈端过个红漆托盘来,“天色不早,母亲便不留你们了,领着你媳妇回去罢,今儿才是你俩正经的新婚夜。”   ……   婧怡跟在沈青云身后走进里屋,见他直往净房去,忙吩咐身后端着托盘的碧玉:“去叫芝兰来服侍四爷更衣。”   沈青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不必了,我自己来就行。”   “是。”婧怡答应一声,见他已进了净房,才指着托盘里的东西轻声问碧玉:“你可知这是什么?”   这托盘便是方才自蒋氏处拿来,上头端端正正叠着一块白色绢绸。   她嫁到武英王府本是预备守节一生的,出阁前一日王氏并未教授她夫妻敦伦之道,其中各种规矩自也一并略过。因此,她虽知道蒋氏送的这方绢帕必定有所深意,却是不明就里。   想碧玉到底年长几岁,或知道些缘由,这才有此一问。 第51章 小计   碧玉低头看了看手中托盘,脸涨得飞红,嗫嚅道:“夫人,这……”   话犹未完,忽见沈青云站在净房门口,神色冷峻:“放下东西,出去。”   碧玉面色一白,忙将托盘搁在桌上,匆匆行过礼,急急退了下去。   碧玉的相貌,在陈府的丫鬟里算得拔尖儿的,比起芝兰、玉树等也是不妨多让,且性情温和、善解人意,一向很讨人喜欢。   被男主子这样疾言厉色,怕还是第一回。   婧怡心下便有些不悦,打狗还要看主人,他这是在下她的脸么?   却听沈青云道:“替我拿一套换洗衣裳进来,”顿了顿,补充道,“在立柜第三层。”预毕,自转回了净房。   婧怡一撇嘴,道:“是。”   等她捧着衣服进去,沈青云早脱了外裳,只着松江三梭布的里衣,正就着面盆洗脸。见她立在一边,忽然开口道:“那是元帕。”   婧怡一愣,心想元帕又是个什么东西。她生性一贯要强,虽仍不明就里,却不肯露怯,便敷衍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沈青云却没想这许多,只随意打量她两眼,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婧怡道:“回四爷的话,妾身到今年八月便十五岁了。”   “嗯,”沈青云神色稍霁,“尚未及笄,这元帕还用不上,明日母亲自会派人取回。”顿了顿,又道,“你虽年纪还小,但既嫁入王府,就要守王府的规矩……房中之事,不可再与他人提及。”   婧怡此时已隐隐猜到所谓元帕,究竟与何事有关,心中不免有些赧然。   只是他说这番话,似乎意有所指,是叫她提防下人?可碧玉是自己的陪嫁丫鬟,不说如何聪明伶俐,忠心可靠总是有的。   又或者,他提醒她防备的,另有其人?   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她嫁入王府三日,看这繁华富贵场中,人人笑脸相迎,却不好说谁是敌、谁是友。   单蒋氏与沈青云两个,明明是嫡亲的母子,关系却仿佛十分微妙。尽管她一时无法想通其中关节,但这二人之中必有一个作妖。   也不排除狗咬狗的可能。   想到此处,婧怡不由抬起眼皮打量沈青云,忽然目光一凝,   他的里衣原本纯白无暇,此刻左肋之下却隐隐透出一片暗红色来。   沈青云受了伤!   她记得方才在松鹤堂、蒋氏面前,他分明说自己“些许小伤、早已大好”,如今看来竟是在扯谎。   婧怡迅速垂下眼睛,作出浑然不觉的样子来,微微福一福身,道:“四爷若无事,妾身便自去收拾洗漱了。”   沈青云并不看她,“嗯”一声算是做了回答。   婧怡如蒙大赦,连忙走出净房,召了今日当值的碧玉、碧瑶伺候。   碧玉的面色仍有些不好,却还是附在她耳边将元帕之事说了一遍,又低声道:“毕竟是大喜的日子,奴婢去找对红烛来,应个好兆头。”   婧怡摇摇头,示意不必,道:“你两个自回去睡罢。”   这一夜,夫妻俩头一遭同床共枕,虽各用一条锦被,但躺了个不知深浅的陌生男子在身边,婧怡哪里还能睡得着?   偏夏日闷热,她既心绪烦乱,面上身上更是汗流不止,又觉似有蚊虫叮咬,一夜翻来夫妻竟是无法成眠,直到窗外天色微明,才朦胧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早已不见了沈青云,说是寅正时分便起身入宫去了,婧怡则另做收拾,等蒋氏处派人来取走了元帕,才往松鹤堂请安。   方氏正在伺候蒋氏用早膳,看见婧怡,掩了嘴笑道:“四弟妹可来晚了,想是昨夜累着了罢,瞧你眼下都青了呢。”   婧怡飞红了脸,先给蒋氏请过安,赧然道:“夜里走了困,今早便起得迟了,是媳妇的错。”说着,拿起桌上银著便要为蒋氏布菜。   蒋氏和善地笑了笑,道:“你年纪还小,贪睡也是常理,来我这里早晚都不打紧。只是我听说老四今儿寅初就起了身,他们男人家粗枝大叶,还是要媳妇在旁操持才好。”   婧怡闻言,表情惶恐,忙屈膝道:“母亲教训的是,媳妇再不敢了。”   方氏就拿过她手中银著,笑道:“是啊,照顾四弟才是最紧要的,母亲这边有我,四弟妹可不要抢了我的营生。”   婧怡的脸涨得愈发红,道:“三嫂,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拿起一边的青瓷小碗,急急道:“媳妇为母亲盛碗粥罢。”说着,已探过身去盛粥。   许是因为过于紧张,手抖得有些厉害,勺子里的粥就落在了她拿碗的手上。   只听一声惊呼,青瓷小碗砰地落地,摔得四五五裂。   婧怡面色已变得雪白,惊慌失措地弯腰欲去收拾碎瓷,却又一把将锋利的瓷片抓在了手心,登时鲜血淋漓。   “哎呀!”王氏惊叫道,“四弟妹,你流血了!”   婧怡早疼得眼圈发红,听了方氏的话,再不忍耐,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抽抽噎噎道:“盛个粥都做不好,我真是没用,让母亲大清早就见了血光……母亲,我错了,往后媳妇日日苦练如何布菜,定要将您伺候得舒舒服服,您就原谅我这一回罢!”   蒋氏的面皮一阵抽动,半晌才道:“说什么傻话,你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我怎会叫你来伺候我?”瞪了一旁的管妈妈一眼,“还不快请太医来为四夫人看伤!”又温柔地替婧怡拭泪,“好孩子,快别哭,哭得母亲心疼,往后再不许你伺候这些。你啊,只管把自己个和老四养得白白胖胖,母亲就比什么都高兴。”   婧怡红着眼睛,一头扑进蒋氏怀里:“您对我真好!”又自她怀中抬起头,望着方氏诚恳道,“往后还要劳烦三嫂替我照顾母亲。”   绕了一圈,怎成了替她照顾婆婆……方氏表情一僵,半晌才强效道:“哪的话,这些都是我们的分内事,我伺候母亲这么多年,往后也定是一样的。”   婧怡无辜地眨了眨眼:“谢谢三嫂。”   蒋氏便笑道:“你两个都是好孩子。”   ……   少时,太医过来诊脉看伤。   那粥虽烫,却到底不是刚煮开的,只眼下正值盛夏,烫伤灼热,痛感愈盛,且流汗易致感染。太医开了治烫伤与淡疤痕的药膏,嘱咐婧怡不得碰水,小心静养,也就完了。   此时,方氏早去了前面花厅处理庶务,婧怡看过伤,上了药,便也起身向蒋氏告辞。   却被她拉住了手:“老四媳妇,有一件事情我要问问你,”望着她目光关切,“我听下面人说,昨儿送去的元帕连动都没有动……老四这糊涂地,竟没有和你圆房不成?”   婧怡闻言,忙低下头去,一张素白的小脸涨得通红,却是不肯开口。   蒋氏目光深了三分:“这原是你们房中之事,我不该多问的。只是老四一向爱逞强,偏又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我怕他在西北时受了伤却不肯说出来,”眼含担忧,“我知他是不愿父母为其担忧,可若因此耽搁伤势,落下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情。”语毕,目光灼灼,不离婧怡面上。   眼前闪过沈青云里衣上的暗红色,婧怡耳边却响起他冷峻的声音……“房中之事不可与他人提及”。   难道,竟是应在这里?   她面上渐渐露出一丝羞赧,慢慢将昨夜的光景说了出来:“……叫了媳妇进净房伺候,结果我粗手笨脚的,四爷便问起媳妇的年纪。媳妇说自己十四岁,”顿了顿,面上露出伤心的表情,“结果,四爷听了,说了句还未及笄,就挥手打发我出了净房……”一把抓住蒋氏的手,目光既殷切又焦急,“母亲,四爷是不是嫌我笨手笨脚,不喜欢我?”   蒋氏笑道:“哪里,他是看你年纪小,怕伤了你……这正是十分爱重你呢。”叹一口气,“罢了,这种事情也急不来。如今你又受了伤,且在屋里静养罢,不必来我这里请安了。”   婧怡忙起身感激道:“多谢母亲。”   ……   管妈妈亲自扶着婧怡,将她送了回去,等转回松鹤堂时,便见蒋氏阴着脸坐在那里。   管妈妈小心翼翼地道:“王妃,您消消气儿……”   蒋氏将手边茶盏扫到地上,怒道:“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我道她急赤白脸送来个怎样了得的角色,却竟是个二愣子!难道,她以为凭这些雕虫小技就能气死我,真是笑话!”   管妈妈见她气得呼呼直喘,心下便想,可不把你气了个上气不接下气?嘴上却忙着劝慰:“哎呦,就是那没脑子的才好呢,老奴看四夫人,分明还是一团孩子气。便是往后长了年岁,小门小户出身,又能有什么大出息?”顿了顿,笑道,“贵妃娘娘久居深宫,哪里就能知道京城大户人家小姐的品行,不过是乱点鸳鸯谱罢了。”   听了这话,蒋氏的气才好歹平了一些,细细沉思一回,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不过……”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爷们身边总要有个贴心人,既然媳妇年纪小不知事,就该抬举个懂事、知冷知热的人,贴身伺候爷们才是。” 第52章 战功   蒋氏正与管妈妈说话,忽有丫鬟来报:“成国公夫人来了。”   蒋氏是已故老成国公的嫡长女,也就是现任成国公嫡亲的姐姐,蒋雪晴与蒋雪雁的大姑。   蒋氏与成国公姐弟两个一向走得十分亲近,成国公做的那跑南洋赚两头的海船生意,蒋氏也是投了钱的。因此,一听成国公夫人来访,转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海船生意出了岔子。   见了成国公夫人便问道:“这是又短银子,还是哪个不开眼的挡道了?”   哪知成国公夫人面沉如水,张口便语出惊人:“大姐您深居简出,定是还没得到消息,国公爷特地叫妾身来与您传信……就在方才的早朝之上,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偏偏与您息息相关。”   ……西北大捷!   刘鹏程领军追击匈奴逃兵,不幸中伏,以致全军覆没,刘鹏程亦死于其间。   然,中军参将沈青云因受伤昏迷,竟逃过此劫,捡回一条命来。只是待他苏醒之时,黄沙已成炼狱,将士只余白骨,唯有饱食血肉的秃鹰盘旋上空,与之为伴。   沈青云却没有就此回城,反而孤身一人进往黄沙深处,也不知是上天庇佑还是他艺高胆大,不仅没有死在茫茫大漠之中,竟还寻到了一条秘密路径,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匈奴大军背后。   此时,浙江总兵傅春来已临危受命赶赴前线,但匈奴大军每日派兵至城下来回奔驰,以窥伺我军动向,城中亦不乏有细作刺探军情。   沈青云自沙漠深处回转,原想请傅春来派军过密径包抄,见此光景,唯恐鲁莽行动会走漏消息。   机智如他,立时便想到了父亲沈穆留在西北驻守的三万军队。此军乃沈穆一手创建,又经皇上御赐虎符,已是沈家私军。   此番战事虽酣,这支“沈家军”却一直按兵不动,也正因如此,这三万大齐精兵,是匈奴人的盲点……若能用此军突袭,必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沈家军一向只认虎符不认人,即便沈青云乃沈穆亲子,也不能例外。   于是,沈青云不远万里、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取虎符调兵,因唯恐泄露军机,此事并未声张。满朝上上下下,知晓实情的只有当今圣上与武英王沈穆二人。   而沈青云自父亲处拿到虎符,立即星夜兼程赶回西北,亲率沈家军,穿过黄沙中的密径,悄无声息来到匈奴大军身后。   这一战,傅春来与沈青云两面夹击,把匈奴人包成了肉馅饺子……旌旗招展中枪林箭雨,战鼓喧天里血肉横飞,大齐将士个个杀红了眼。   屠我将士者,杀!   犯我疆土者,杀!   辱我国威者,杀!   而沈青云一匹黑马、一杆银枪,更有万夫莫当之勇,当先闯入敌营大帐,一抢挑死对方三军统帅、匈奴王之王弟札木合,砍断匈奴王旗,大破匈奴之士气。   自此,沈青云之名,继其父沈穆之后,令匈奴人闻风丧胆,便是三尺孩童,闻之亦啼哭不止。   沈青云今日上朝,不仅带来了前线战报,还有统帅傅春来的奏折……以黄哥老为首的清流文官,弹劾武英王不肯交出虎符、拥兵自重的罪名不攻自破。皇上派兵西北,名为增援、实为寻找贵妃侄子的话,更成为了无知臣子对天子的侮辱诟病。   简直大逆不道!   成国公夫人的面色十分复杂:“黄阁老被惊得涕泪横流,当场脱下朝服官帽,苍苍白头请辞归乡……那可是两朝元老,为大齐朝兢兢业业四十多年的肱骨之臣,皇上没有挽留一句,直接准了。”顿了顿,“散朝之后,皇上独留了你家老四御书房叙话。我从家中出来时,已有圣旨传出,皇上封浙江总兵傅春来为西宁侯、镇西大将军、西域都司,镇守西北以慑匈奴鞑子。”   蒋氏面上神情从吃惊到错愕、从错愕到难以置信,一时之间竟成了块调色板,半晌,终于稳下心神,一字一句道:“我家云儿立下如此不世奇功,想必圣上定会为他封官进爵。”   成国公夫人点头:“国公爷说,傅春来虽是三军统帅,此战头功却是你家老四的。皇上之所以如此大加封赏傅春来,是要为你家老四作铺垫。只是姐夫已位极人臣,皇上只怕还在斟酌云儿的赏封,这才迟迟没有旨意下来。”   蒋氏此时已完全恢复了镇定,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好、好、好,这样的丰功伟绩,得个侯伯之位想是稳稳的……有儿如此,夫复何求?”   “大姐……”成国公夫人神色担忧。   蒋氏却已完全恢复了好心情,笑道:“瞧你愁眉苦脸的,云儿是你外甥,你也该与有荣焉才是。”又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且先回去,有什么消息再来报我……家里出了这样的大喜事,可得好好庆贺一番,”吩咐管妈妈,“去叫老三媳妇来,我得与她拟个章程,如何操办这次的庆功宴!”   ……   ……   不过半日功夫,朝会上发生的事情已传遍武英王府每个角落,人人都说四爷前途不可限量,只怕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更有那瞧着眼热的下人,说新进门的四夫人真真修了十八辈子的福气,明明是来结阴亲,结果一过门,丈夫回来了。   如今更要随着夫君鸡犬升天了!   “怎么不说我有旺夫运?”婧怡左手包着纱布,正歪在贵妃榻上,碧瑶则坐在一边为她打扇。   闻言笑道:“那可不是?我看您这是要做一品诰命夫人了!等下次回娘家,你就按品大妆,叫老爷、毛姨娘、还有大姑奶奶对您三跪九叩!”   绿袖听了便道:“少在这里胡说八道,哪有回娘家按品大妆的?再说,只有见了皇上、皇后才要三跪九叩,你可不要乱说话,小心脑袋不保。”   碧瑶吐了吐舌头,不服道:“总归要狠狠地气他们一气!”   婧怡也不生气,点头笑道:“说得不错,既然做了那升天的鸡犬,自然要狗仗人势一回的。”   便和碧瑶两个笑成了一团。   绿袖却是忧心忡忡:“夫人怎么还笑得出来,您忘了奴婢和您提过的那事……”   “好了,好了,”婧怡挥手打断她的话,“这件事你不必再提,我自有主张。”   碧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她们在说什么,但她虽大大咧咧,人却十分识趣,并不多加追问,只逗着婧怡继续说笑。   至晚间沈青云回来,先去前院书房见了沈穆,又到蒋氏处请过安,才坐到婧怡身边。   婧怡见他神色平静,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并未同她提及半句战功之事,不知他是真的不将名利富贵放在心上,还是不屑同后宅妇人说道朝堂之事。   总之,他不说,她也不会问。   沈青云在她身边坐了一会,忽然盯着她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手,开口道:“这样捂着,伤口反而不易愈合。”   婧怡不明就里,睁大眼睛望着他。   “你只是划开了几道血口,还有些许烫伤,并未流血不止。这样紧紧捂着,伤处闷热出汗,反而容易感染,不若去了纱布,着下人小心护理,不要弄脏伤口,也不可沾水,过个几日也就好了。”   看来,久经沙场之人,对伤口的护理是相当有经验的。   婧怡就露出个十二分信任的表情,将伤手举到他面前,道:“听凭四爷发落。”   沈青云便轻车熟路解了她手上纱布,细细看了回伤口,平静道:“起了两个水泡,我给你挑了。”说着,拿起把剪子,在烛火上烤了一烤,手起剪落,水泡应声而破。   婧怡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   直到沈青云用绢布轻轻拭去水泡中流出的黄水,又重新替她擦上药膏,她才堪堪说出一句:“多谢四爷。”   沈青云“嗯”了一声,砖目望着桌上的药瓶:“这是太医开的?”   婧怡点头:“是,一瓶治烫伤,一瓶去疤痕,两瓶金疮药,”顿了顿,解释道,“因妾身行事粗心,经常划伤磕破自己,便求太医多开了一瓶金疮药。”   沈青云不语,沉沉的目光在她面上转过两圈,忽然开口道:“我常年住在军营,金疮药是常备的……并不曾缺,你不必如此。”   婧怡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他知道自己昨夜已察觉他伤势未愈!   难道,他竟以为她是为了替他找金疮药,才故意摔碗弄伤了自己? 第53章 误解   难道,他竟以为她是为了替他找金疮药,才故意摔碗弄伤了自己?   她能说,她只是不想如方氏那般伺候蒋氏用茶用饭……她虽惯常以柔婉面目示人,但生性素来高傲刚强,又岂能如此委屈自己?   便是身体受些伤痛,也是在所不惜。   不想却叫沈青云生了此等误会。   或许,在他心中,如她这等低门小户出来的无知少女,在见过其俊朗风姿,听闻其丰功伟绩之后,必会为他神魂颠倒,拜倒在他的云纹锦袍之下?   婧怡心中不禁嗤笑一声。   不过见他似乎颇为感动受用,这倒不失为一个美好的误会……至少,沈青云应当会对她有所信任,他们在这深不见底的武英王府或可“歃血为盟”。   因羞羞涩涩垂头不语,既不开口承认,亦不失口否认。   沈青云见她这样,只当她是默认,轻咳一声,站起来道:“今日我睡书房,”仿佛解释般又加了一句,“以免碰到你的伤处。”   婧怡恭恭敬敬行了个福礼:“是。”   等沈青云去了书房,绿袖便来服侍婧怡宽衣洗漱。   她小心翼翼擦拭着婧怡伤处周围的皮肤,生怕一不小心触痛了那红肿的伤口。等一切料理完毕,才为她换上松江三梭布的里衣,扶她到床上歇下,拿了柄描金美人宫扇轻轻摇着。   “夫人累不累,奴婢想和您说说话。”   婧怡因昨夜并未睡好,其实已颇为困倦,但见她神色郑重,仍是强打起精神,道:“好啊,你想说什么?”   绿袖不疾不徐打着扇子,语声也是不快不慢,“奴婢和碧玉、碧瑶她们不一样,她们一直跟在您身边,奴婢原先却是伺候大奶奶的……陪着大奶奶嫁给大爷,看着她怎样孝敬公婆、侍奉夫君,看着她一步一步、如履薄冰,从无忧无虑的姑娘变成精明干练的妇人,”叹一口气,“所以,奴婢有时候想的比别人多。”   这是个沉重的开场。   婧怡的困意已去了大半,语声也极温和,道:“你都想了些什么?”   “奴婢经常想,我是那泥里出来的下等人,天生贱命,一辈子伺候别人,真真是苦。可大奶奶,还有您,分明锦衣玉食、金尊玉贵,却也受着另一种苦,”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急急道:“奴婢逾矩,夫人赎罪。”   婧怡摇了摇头:“罢了,你既起了这头,有什么话要劝我,便直说罢。”   绿袖被她说中心思,低了头,赧然道:“什么都瞒不过您,”顿了顿,才慢慢接着道,“奴婢往常跟在大奶奶身边,见她怀孕,又小产,当真是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抬起头,恳切道,“您才十四岁,实在太小了,若在此时有孕,无异以命相搏……若不慎小产,必定大伤元气,往后在子嗣上反会更加艰难。不若再过几年,等您身子长开了,怀孕自是水到渠成。”   婧怡听得出来,这番话说得确实发自肺腑,只是,似乎还有下文。   毕竟她如今又没有急于求孕,绿袖为何会有此一说?   果然,见她沉默不语,绿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只是,如现在这般,四爷回府第二日便宿去了书房,叫外人看见,是要说您笑话的,”顿了顿,意有所指道,“而且,王府内人事复杂、人心更是难测,只怕会叫那心思叵测之人有了可乘之机。”   婧怡此刻已全然清醒,望着绿袖目光平静:“依你之见,我该如何行事?”   绿袖的表情很诚挚:“为了自己的身子着想,您这几年还是少伺候四爷为好,但也不能便宜了旁人。夫人不若抬举一个心腹贴身伺候四爷……如此,既保全了自身,又不会叫旁人得了可乘之机。”   虽然早已猜到她想说的究竟为何,但听她真的说将出来,婧怡还是有些小小的错愕。面上却不露半分,只静静问道:“如此,你觉得我该选谁?”   绿袖咬着嘴唇,没有接话。   婧怡便淡淡道:“我觉得你就是个不错的人选,长得好,心思也剔透,定能得主子的欢心。”   绿袖本坐在床边脚榻上,闻言,立时跪到在地:“夫人,奴婢曾经和您说过,不愿给大爷做通房,如今,奴婢的心还是一样的!”   “既如此,你倒是说说,觉得谁合适?”   婧怡静静望着她,看她面上闪过挣扎之色,半晌抬头坚定道:“奴婢觉得,碧玉是最好的人选,”似乎怕停顿会让她失去说下去的勇气,“碧玉今年十七岁,年纪正合适,她是我们几个里长得最好的,脾性也温柔,最善解人意,又打小服侍您,忠心可靠……先让她服侍四爷,等过几年,你身子长开了,她却已人老珠黄,便是四爷再喜欢,也是有限。到那时,她若还本分,您可以开恩赏个孩子她,若不老实,叫她做一辈子的通房,或找个人家发卖了,都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真真是没想到,绿袖竟有这等心机!   虽说桩桩件件都为她想得周到,却也不能掩盖她排除异己的心思。   而其思虑之缜密,委实叫人赞叹。   只可惜,她平生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事情。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的忠心,我是知道的。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自己避之唯恐不及的事情,为何要叫别人去做?”   “夫人,您可以问问碧玉,她未必不同意呀!”绿袖抬头,急切道,“若她同意,岂非两全其美?”   “好了,”婧怡面色一沉,“不必再说,我今日就和你明说一句,不论是你、碧玉、碧瑶或我身边任何一个丫鬟,除非四爷自己开口,否则我是不会主动抬通房姨娘的,”闭了眼睛,“我累了,你自回去睡罢。”   绿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见婧怡已转过身子背对她,知道此番是彻底遭了主子厌弃,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将话咽回肚子里,磕过个头,自出去了。   ……   婧怡以为听过绿袖那番话后,是断断睡不着了的,谁知不过翻一个身,竟就此沉沉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翌日醒来又是天光大亮,沈青云早上朝去了。想起他身上的伤,倒觉这人也有几分辛苦,因吩咐前来伺候的碧瑶:“往后四爷晨起,你们也叫我一声。”   碧瑶便抿了嘴笑:“奴婢今儿本是要来叫您的,却被四爷拦下了,说只管让您睡着就是。”   婧怡闻言,哦了一声,并没旁的话说。   到晌午时分,从宫里传出消息,沈青云被封了骠骑将军,任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掌沈家军虎符。   竟没有封爵。   只有得了爵位,才能袭承子孙,荫恩后代……多少人汲汲营营,便是为了这些。   以沈家如今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荣宠,沈青云又立下如此大功,不说封个侯爷,一个伯爷总该是十拿九稳。   婧怡眉头紧锁,难道,皇上已开始忌惮沈家的权势,预备要除之而后快了?   若真如此,不是应该给沈青云高高一个爵位,却借机削了沈家兵权吗?   如今的情况,沈青云不仅官拜骠骑将军,进入大齐朝最高军事机构五军都督府任一军大都督。最重要的是,代表着武英王府真正权利的沈家军虎符,原本在沈穆处,如今却到了沈青云手里。   虽说沈穆仍是武英王,但沈家如今真正的命脉,却落在了沈青云身上。   皇上为何要这样做,难道真的是因为十分赏识沈青云?   婧怡虽熟知宅门手段,到底见识有限,又不熟悉王府底细,对朝堂上瞬息万变的时局,和武英王府微妙难言的势力关系,理解得便有些艰难了。   正是满头雾水、心烦意乱之际,偏巧来了个上门道喜的方氏。   方氏一进门就高声笑道:“恭喜四弟妹了!”   婧怡笑着上前相迎:“喜从何来呀?”   方氏露出一脸“何必端着呢”的表情,笑道:“四弟妹嫁进咱们家不过四五日,已一跃成了大都督夫人,真正的一品诰命……十四岁的一品夫人,这满大齐还能找出第二个么?”啧啧两声,“真是不知道,是四弟有富贵运还是你有旺夫命。”   婧怡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笑道:“三嫂就别取笑我了,我啊,只想安安生生过自己的小日子,那什么几品几品的,又不能当饭吃。”   “呦,是当不了饭,但那是你身上的一层金光,能闪瞎别人家的眼!”笑了两声,忽然压低声音,道,“不过,在我们王府,想要富贵荣华容易,想要安生太平,可就有些难了。”   婧怡听她话中有话,忙做出十分好奇的样子来,急急问道:“这是为何?三嫂快告诉我。”   方氏神秘一笑:“说起来,这因由可就长了……” 第54章 挑拨   方氏神秘道:“说起来,这因由可就长了……”   她笑吟吟地望着婧怡:“四弟妹看我如何?”   婧怡闻言,羞涩地低下头去,半晌方嗫嚅道:“三嫂是顶顶厉害的人,我心中一直十分羡慕。”   方氏便笑道:“我又有什么厉害了?”   “也不见三嫂怎样忙碌,却能将偌大一个武英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她露出个不好意思的表情,“不知我要到哪一日才能学会这些?”   方氏目光一闪:“四弟妹想学着打理中馈?”   婧怡忙摆手:“我一瞧账本就头疼,一见数字便眼晕,才不要学那劳什子。不过,正因如此,见您这般厉害的本事,心中才更加敬重佩服呢。”   方氏在她面上细细盯了一回,见其目光懵懂,一脸避之唯恐不及的天真表情,所说之话,不似作伪。不由自得一笑,随意谦虚两句,便就此转过话题,道:“那四弟妹看大嫂、二嫂又如何?”   袁氏和宁氏?   方氏说王府中不1得安稳日子过,接着便说了几个妯娌……她总不会数落自己,想来,矛头是指向袁氏和宁氏了。   因回道:“二嫂深居简出,我进门以来,除认亲那一日,还不曾见过她;至于大嫂,她那日带我进宫谢恩,事事提点、处处照拂,为人温柔、说话又和气,是再好不过的一个人。”   方氏看着她说完,忽地抿嘴一笑,道:“你啊,年纪小,心眼子少,看谁都好,岂不知事事艰难,人心险恶这句话?   婧怡摇头:“三嫂说什么?我听不懂。”   “哎呀,”方氏探过身子,一把拉住婧怡的手,嗔道:“你嫁过来才几天,哪里懂这里的弯弯道道?二嫂是镇国大将军之女,别看她杨柳似的身段,没出阁那会子,可是京城有名的一点就着、一着就炸。后来嫁给了二哥,别人家闹个别扭,拌两句嘴哭几声也就完了,偏他夫妻两个都是练家子,哪次不是飞檐走壁、刀光剑影的……对自己夫君尚且如何,何况对别人,可见咱们这位将门虎女的二嫂是个什么秉性。只如今二哥不在了,她便不常出门,你才不晓得她的性子。”顿了顿,叹了一口气,道:“你是没见过二哥,真真的人中龙凤、当世豪杰,可惜天妒英才……”唏嘘一会,忽地话锋一转,道,“不过,二嫂虽厉害,人却极爽利,不似咱们那位大嫂,面上作得一团和气,厉害都藏在心里头!”   见婧怡听得入神,眼中精光一闪,压低声音道:“大哥是世子,本该是继承爵位的不二人选,可他打小身子不好,太医早有断言,难过不惑之年,偏岚哥儿年纪还小,心性不定不说,那身板也未见得有多壮实,人人都说咱们府嫡长一脉暗弱,难继王爵。又说四个兄弟里二哥最肖似父亲,且文武双全、能征善战,乃袭爵最佳人选。毕竟,缠绵病榻、子息单薄又无甚功绩的嫡长子,与才干卓著、身体健壮、军功累累的嫡次子,哪个更能支撑王府的未来、保沈家荣华富贵,父亲心中是有数的,”话到此处,方氏轻哼一声,道,“早些年,大房和二房之间,关系是很有些微妙的,大嫂和二嫂斗法更是常见的事,说出来你或许不相信……别看二嫂生性泼辣,但吃亏的多半还是她,且都是哑巴屯黄连,有苦说不出的那种。”   兜了半日圈子,说了一大篇宁氏,原来方氏就是想告诉她,袁氏此人,心机深沉、手段高明!   她却并未露出惊吓的表情,只是镇定道:“原来是这样……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和现下也没什么相干。”   “你傻啊!”方氏恨铁不成钢地道,“二哥没了,二房就此断了根,大房自然不必再忌惮,我们家三爷又是庶出,根本算不得威胁。可四弟就不一样了,他不仅是正经嫡出,又立下如此大功。说句大不敬的,别说大哥、二哥从没有过这样的丰功伟业,便是父亲镇守边关二十年,也不曾斩杀过匈奴人的三军统帅!”喝了一口茶,露出个忧心忡忡的表情,“你道她之前为何对你如此和善,陪你入宫,处处提点……那时四弟生死不明,人人都传他难以生还,四弟妹你是要守一辈子寡的,那对大房自然构不成任何威胁。她又何必与你个小姑娘为难?如今可就不同了……”话未说尽,其中深意却不言自喻。   “可大哥已经是世子了呀……”婧怡犹豫道。   “那又怎么地,天家还有废黜一说,何况咱们府里?”方氏不屑道,又压低声音,神秘道,“我还听说一个消息,四弟此番大捷,皇上本是要为他封侯的,据说礼部都已拟定了封号,结果父亲亲自面圣,道是皇恩深重,沈家人为国鞠躬尽瘁乃是份内事,不敢再领封赏,竟给婉拒了!”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若四弟此番封侯,便能另建宅邸出去自立门户,从此算是从武英王府分了出去。自不能再袭父亲的爵位,大哥从此也可稳坐钓鱼台了。”   可是,沈青云没有得到爵位。   方氏的表情里透着诚恳:“换成旁人,定不会与你说这些,我却是个直肠子的人,看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实在不忍心你被人算计还不自知,这才来提醒你一句……父亲拒绝皇上赏赐的爵位,八成是存了废立之心,虽说注定会得罪大房,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四弟妹实在应该争一争……当家做主还是仰人鼻息,全在这里了。”   原是来挑拨四房与大房的关系!   不过,方氏这些话说得有鼻子有眼,想来未必都是妄言,而她故意搅浑王府的水,想要从中获得什么好处,就不得而知了。   只听方氏又道:“说句实话,我与你说这些也不是全然没有私心,不过是往后不想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四弟妹,你虽然年轻,可我就喜欢你的性子,咱们两个日后定能处得来。”   婧怡点点头:“嗯,谢谢三嫂提醒我。”   方氏见她一副不咸不淡的神情,显是并不相信她,却也并不气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只要在对方心中种下一颗种子,贪婪与欲望会使其迅速成长。若这小门小户出身的陈氏女真能成为下一任武英王妃,就凭她的见识本事,往后不还得仰赖自己?   便不说这些远的,大房与四房关系微妙,再教唆陈氏与袁氏不睦,闹腾出些事端来,叫沈穆与蒋氏不喜,她在其中也能得些好处。   而眼前最重要的,便是获得陈氏的信任和好感。   一念至此,便又道:“看我,东拉西扯地竟说了这许多,倒把正事儿给忘了。今日我来,主要是想告诉你一件紧要之事,”顿了顿,凑近婧怡,道,“四弟妹可知,四弟在府里藏了一个女人?”   满意地看见婧怡露出震惊之色,方氏露出些许怜悯之色来,道:“四弟回府那日,恰逢四弟妹回门,所以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那时四弟身无长物,说是衣衫褴褛都不为过,却引了一顶样式精巧的小轿入府,直接去了后花园的芳草阁。这几日来看守芳草阁的下人都是四弟身边的心腹,因我打理中馈,这才听到了些许风声,其他人只怕都还不晓得,我也只知道里头住了一位姑娘,至于形容相貌,却是不得见的。”望着婧怡,“这件事四弟可曾告知于你?”   婧怡面色苍白,摇头道:“不曾听他说起过。”   “那你可得当心了,这种事可大可小,”说起男人娶小这档子事,方氏的话里就有了两分真心,“爷们耐不住,给抬举个漂亮丫鬟也就罢了,卖身契握在手里,那些个贱蹄子断不敢怎样。这外头来的,可就不好说了,若是扬州瘦马之类的狐媚子,把爷们的魂儿勾走,咱们是再找补回来了的。”   婧怡刚想说话,忽听门口一声咳嗽,她和方式都是一惊,齐齐转过身去,却见沈青云一身武将官服站在那里。神色冷峻,显是听见了方氏方才所说之话,   却不知到底在那儿听了多久。   婧怡起身行礼:“四爷回来了。”   方氏的表情讪讪地,呵呵笑两声,也起身道:“既然四弟回来,我就先走了。”朝婧怡定点头,自出门去了。   沈青云已转身进了净房,婧怡便也跟进去,亲自服侍他洗手净面,又为其脱下沉重的官服,找了家常衣裳出来换。   她身量未足,还不到沈青云肩膀,给他更衣时不免又是踮脚又是弯腰,那一向标榜自己并不用人伺候的沈青云却仿佛被伺候得十分舒心,由得她忙来忙去。   至穿衣时,婧怡摸到他左肋之下隐有凸起之物,料是纱布无疑,触手处微微泛潮,像已被汗水浸透。   “妾身给您换快纱布罢。”她低声道。   沈青云静默半晌,忽然开口道:“纱布和金疮药都在那边柜子里。”   她从未见过男子身体,见眼前人褪下里衣,赤裸的上半身精壮有力,麦色皮肤光滑紧致,只是从前胸到后辈乃至双臂,遍布各种伤疤,深深浅浅、长长短短,有些已是陈科,疤痕也渐渐淡了,有些则是新伤,长长的伤口勉强才长出新肉。   就仿佛是一块温润美玉,被生生摔出无数裂痕,又兼他虽有常人体温,身上到处却都硬邦邦的,不似女子肌肤般柔软,瞧着便多了几分可怖。   因此,再不多想,轻手轻脚解去其腰间纱布,见左肋下一道伤口,既长且深,显见十分严重,且边缘微微红肿,十分触目惊心。   沈青云并不让婧怡动手,自己取过巾帕蘸酒清理伤口,涂上金疮药,才用纱布重新包了起来,从头至尾,面不改色,似丝毫没有痛楚之感。   等一切料理完毕,重新穿好衣服,沈青云才似不经意般开口:“娜木珠是西域某城城主之女,是她在大漠里救下重伤昏迷的我,也是她带我找到能绕到匈奴人身后的密径。因她私自助我大齐,为其父所不容,我便把她带了回来。但她身份特殊,又是有功之人,不可走漏风声,我才将她藏在芳草阁,等皇上为其封赏。” 第55章 借势   听沈青云说起芳草阁中所藏那位“娇娇”的来龙去脉,才知竟是美女救英雄的桥段。   婧怡垂下头,努力控制着嘴角不往下撇……其实她早就知道了这件事。   那日回门,后与沈青云一同回王府,见绿袖神色闪烁立于院外,便知事有不妥。果然,绿袖趁为其更衣之时,悄悄附耳禀报了此事。   有一乘小轿随沈青云一道入府,自有经手下人知情的,只是不曾见轿中人形貌,又被主子下了封口令,这才不敢议论,心中多半猜想还是四爷在外头惹下的风流冤孽。   而绿袖为人一向警醒,略听到些风声,便央了如今在马房的柱子代为打听,才得知了大致情况。   婧怡听后却是摇头,叫她们不要声张,自己更是只作不知,不曾派人往芳草阁打探,也没有在沈青云面前提及半句。   ……若真是他养在外头的女人,预备带回府来过明路,总是要她点过头的。木已成舟,不论她怎样哭闹不止,也于事无补。   还不如等沈青云自己主动说起,再见机行事不迟。   倒不想方氏会来“好心”提醒,又恰巧叫沈青云听见,他竟就此将事情始末说了个全乎。   “既是四爷的救命恩人,自是要好生报答的。”她面上露出个诚恳的表情……救命之恩,非以身相许不能报答。   放心,我必会做那贤良淑德的大妇。   不过,成婚不过数日,丈夫便要纳妾,这可不合礼数。到那时,受尽委屈却依旧宽容大度的她成为受害者,而沈青云有愧于她,定会给她不少好处作为补偿。   退一万步讲,她总能得个贤德的好名声,即便无宠,也能以哀兵之势在沈家打开局面。如此,示弱于众人面前,更避开了王府一派和乐景象下的暗流汹涌,从此韬光养晦,以图后计。   她心下盘算得飞快,面上却已相应作出不胜娇弱隐忍之色,待要挤两滴泪来烘托烘托气氛,却实在不能,只好作罢。   沈青云却一向是个自作多情的,见此情景,料她已有些吃味,面上不由闪过一丝不自然,道:“娜木珠之父虽不为匈奴人所辖,却也不受我大齐管制,此番她弃暗投明,助我军将士击溃匈奴,功在社稷,皇上和朝廷自会予以嘉奖,却还轮不上我们报答。”   “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忘了娜木珠姑娘的恩情。”   沈青云应了一声,其实娜木珠乃有功之人,虽出身西域,但人在铁桶似的武英王府,根本不必担心会有不测,自也用不着刻意隐瞒身份。   只是他一回府,便听说多了一房媳妇,待见到婧怡本人,不过是个十三四岁娇娇怯怯的小姑娘。想到二人本是陌路,自己一声不吭带个陌生女子回府,恐要无端生出许多嫌隙误会,因此下意识便将此事瞒了下来。   殊不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他藏的不是一阵风,而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   想到此处,不由轻咳一声,道:“过几日皇上得闲,会召娜木珠进宫,我与她男女有别,到时便由你陪着走一遭罢。”   婧怡想了想,不答反问:“父亲与母亲可知晓此事?”   “已向父亲禀过了。”   言下之意,并不曾告知蒋氏。   婧怡面上便露出几分为难来,犹豫半晌方道:“回四爷,妾身父亲不过五品小吏,妾身出阁之前从未进过宫,更不懂宫中礼仪,上回向皇上与贵妃娘娘谢恩,还是大嫂领着一道去的……娜木珠姑娘来自西域,想必也不知我大齐皇宫的规矩,恕妾身胆小,实在不敢受如此重任。”   拒绝得毫不犹豫。   沈青云闻言沉吟半晌,点头道:“也罢,此事我会请母亲出面。”顿了顿,又道,“如今在芳草阁伺候的都是我的小厮,到底不甚方便。这样,你挑几个可靠的丫鬟过去服侍几天。”   婧怡神色不动:“妾身的陪嫁丫鬟,可选两个过去,至于其他可靠的人,还得四爷示下。”   沈青云闻言,长眉一挑:“怎么,屋里的几个丫鬟还没料理齐整?”   婧怡垂下头,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做作道:“妾身出身低微,年纪又小,怕不能叫底下的丫鬟们服气,反倒闹了笑话,因此一直未敢召见她们……”   沈青云哼了一声:“你是主子,还能叫群下人制住?”顿了顿,低声自语道,“我怎记得你从前很是心狠手辣……”   婧怡听见这话,心中一跳,抬起头来问:“您说什么?”   却见沈青云神色平静,道:“听说你过门前向我家要了一大笔财物?”   原来是这事,心下暗松一口气,她面不红心不跳地道:“这都是家父的意思。”   “嗯,”沈青云随意应过一声,似对她所言深信不疑,只回头吩咐侍立一旁的碧玉,“叫院里的下人们到前厅候着,准备拜见夫人。”又对婧怡道,“你是当家的主母,自然不必成日盯着几个下人,可叫身边大丫鬟留意着,有那可靠能用的,再酌情提拔,也就是了。”   如果事必躬亲,必定辛劳过度,且她年纪尚轻,经验不足,与其勉强为之,不如知人善用,把身边几个大丫鬟利用起来……沈青云这却是在提点她如何驭下了。   婧怡起身行礼:“谢四爷提点,”顿了顿,又道:“妾身在家中曾见母亲管教下人,叫她们报上姓名、年纪、家世、亲眷,记录其过往供职之处,还有父母兄弟一应亲眷都在何处当值。”如此,这些个下人们和府中主子们的关系便一目了然,那些人能用,那些人要防也就清清楚楚。   她望着沈青云,试探道:“四爷觉得此法是否可行?”   沈青云突然轻笑一声,道:“不错,岳母治家甚是有方。”望着神情天真的妻子,目光深沉。   婧怡见他笑得古怪,不知他有何深意,却无暇细究,匆匆换过衣裳,往前厅去了。   下人们早已到了前厅等候,见婧怡过来,皆低头屏气凝神。便由碧玉问话、碧瑶执笔,一一问起话来。   绿袖和红袖做了示范,只听绿袖跪在地上给婧怡磕过头,道:“奴婢绿袖,给夫人请安,奴婢原是陈府大奶奶身边的丫鬟,家中父母兄弟如今在大奶奶娘家刘府伺候。”虽不相干,仍将亲眷在刘府的差事一五一十说得清楚明白。   众人见竟是这种刨祖坟似的问话,几个心中发虚的便有些惶恐起来,当头第一个问话的芝兰更是面色微变、柳眉倒竖,张嘴便要反驳分辨。   一抬头,却正见沈青云自里屋转出,大马金刀坐到了婧怡身侧。   这分明是给新夫人撑腰来了!   芝兰只觉眼中一痛,却再不敢多说一句,伏下身子磕过头,规规矩矩按要求回了话。   众人见最体面的芝兰、玉树尚且如此,又有沈青云如冷面煞神一般坐在上首,哪里还敢存什么小心思,忙一个个老老实实回了话。   婧怡十分满意,一人赏了一吊钱,便当场分派起差事来,命芝兰、玉树在书房轮值,贴身伺候沈青云,命碧玉管库房钥匙、总领各处人事,做了众丫鬟们的头一份,碧瑶管厨房茶水房、绿袖管衣裳首饰,红袖管庭院洒扫。   这几人,除红袖是二等外,其他几个都是一等,因府中只有四个一等丫鬟的例,其中一个的份例钱就从婧怡这里出。至于其余一众小丫鬟们,则分作几拨交由各个大丫鬟手下,除办差当值外,也是个□□的意思,若有那机灵能用的,再酌情提拔。   沈青云坐在一边,见小妻子虽百般藏拙,行为处事间仍不免流露出老练利落,之前种种,分明都是做作。   心下也不恼……他虽久居后宅,晓得妇人们的手段,却到底是个热血男儿,满腔豪情都在建功立业上,于女子的心思是十窍通九窍,一窍不通。   偏又爱自作聪明,想婧怡故作柔弱,只为得他助益,从而多得些瞩目怜爱。又想新婚燕尔,自己常宿书房实在不妥,但他伤势未愈,实在是有心无力……   想到此处,不由望了眼妻子,见她一张鹅蛋脸不过巴掌大小,心下不免摇头,不过还是个孩子,自己又怎么下得去手?   但只有圆过了房,婚礼才算真正完成,她也才能在沈家真正站稳脚跟,这是他这个做丈夫的该给她的体面。   一时间竟左右摇摆、犹豫不决起来,深觉此间种种,实比行军布阵还要艰难几分。   正是犹豫不决间,却见婧怡已挥退众人,将一叠纸递到他面前:“四爷看看,可有出入?”   沈青云低头,见是方才下人们回话的记录,不禁细细看过一遍,指了其中几个人道:“这几个多半是其他房头安插过来的,好生留意着,若有不妥,直接找由头撵出去,”又指芝兰、玉树,“她们是母亲给的。”   婧怡闻言,忍不住细细打量沈青云,见他神情平静,眼中却隐有深意,不禁想道……蒋氏安排两个绝色的丫鬟在儿子身边,是一片拳拳爱子之心,想要她们好生照顾爷们。   还是用美色撩拨主子,勾得爷们没了上进心,最好再将身子也败了? 第56章 挑衅   绿袖本以为,经那日晚间她举荐碧玉后,已彻底遭到主子厌弃,虽没有被立时打发出去,往后也再难有出头之日。   不想今日分派差事,婧怡竟命她管衣裳首饰,虽不及碧玉,却是能贴身伺候主子的。   她心中不由又是悔恨又是惊喜,悔恨自己前段自作聪明,擅自揣度主子的心思,惊喜的却是即便如此,婧怡仍肯用她。   须知,钗环衣裳乃女子贴身之物,叫下人们夹带出去换些银钱还罢了,若给了有心之人,闹出私相授受的名头来,落个休妻沉塘的下场也是有的。   所以,这一处的丫鬟,别的不论,忠心可靠却最最紧要。   可见夫人还是信任她的。   因等沈青云去了书房,便跪到婧怡面前,通通通磕过三个响头,含泪道:“奴婢谢夫人恩典。”   婧怡笑笑,并不与她煽情,只点头道:“起来罢。”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绿袖聪明、机警、有心计、有手段,不甘久居人下也是常理。且她虽离间自己与碧玉的关系,用得却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在婧怡看来,这本就是力争上游的正当手段,因她自身也非纯洁无辜圣母样的人,便更能体谅绿袖的心思。况且,在这深不见底的武英王府,她能信任的只有身边这几个人,偏绿袖是里头最拔尖的。   如沈青云所说,知人善用也就是了。   想到此处,便吩咐道:“四爷让叫几个人过芳草阁伺候几日,你是最知道这件事的,就由你和红袖挑些手快嘴紧的小丫鬟一道过去。”顿了顿,又道:“小心服侍着,不论里头那位有何要求,只管应下,若有短缺或为难的,便来回我。”   绿袖垂首,恭敬道:“是。”   便和红袖点齐人数,一道往芳草阁去了。不过半个多时辰,却又转了回来。   “娜木珠姑娘听说奴婢等是您派去的,用鞭子把我们通通赶了出来。奴婢们不敢走开,只好站在廊下等。结果姑娘突然跑出来,说要见您,”绿袖脸色有些难看,“言语之中多有不敬……”   婧怡闻言秀眉微蹙,沉吟半晌方起身道:“既如此,便走一趟罢。”   却被绿袖急急拦住:“夫人!奴婢瞧她怕是来者不善,不若请了四爷一道前往?”   “不必。”她莞尔一笑,丈夫的救命美人要见她,想必有不可为外人道的话要与她说。正好,她也想瞧一瞧,这位身份高贵的娜木珠姑娘究竟是弃暗投明,还是见色忘义。   ……   娜木珠一身大齐贵女的衣着打扮,宝蓝绣宝相花对襟衫配秋香色莲花纹襦裙,梳牡丹髻,并插三支赤金镶红宝石、青金石、猫眼石发簪,戴赤金镶翡翠流苏耳坠,项间戴赤金八宝璎珞项圈,两只手腕上各戴三四个金镯子,举手投足间便叮咚作响,另在腰间佩玉、珰等物,便是荷包上,都挂着金镶玉挂饰。   一眼望去,只见珠光闪耀、宝气逼人。   又见她十七八岁年纪,身材丰腴、肌肤雪白、高鼻深目,一眼便知非大齐女子,兼之神情倨傲,举止张扬,行动坐卧间自然流露一股艳色来。   而娜木珠也正冷眼打量婧怡,见她不过一件月白绣折纸花家常夏衫,配鹅黄色十二幅湘裙,头发简单绾一个纂儿,并不曾带发簪,只耳朵上挂两粒浑圆的东珠耳坠。腕子上的玉镯倒非凡品,如一汪碧水环绕,衬得她肌肤白里透红,却正是沈贵妃送与她的见面礼。   再看身形面貌,是小小巧巧的身量、白白嫩嫩的面皮、精精致致的眉眼,娇娇怯怯的神情,不要说男子,便是女子见了,也要忍不住心生怜意,因怜生爱了。   娜木珠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屑,他们大漠儿最瞧不上的,便是这等如藤蔓一般依附男子、百无一用的柔弱女子。   因斜眼觑着婧怡,开口道:“你就是云哥哥的妻子?”   婧怡微微一笑,点头道:“不知姑娘找我是有何事?”   娜木珠冷哼一声:“云哥哥文韬武略,是当世豪杰,你这样的女人根本配不上他,”居高临下望着婧怡,“今日叫你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呼伦娜木珠要做云哥哥的妻子,你若是识趣,便自请求去。别等到云哥哥将你休弃,再来怪我羞辱了你。”   话音未落,随侍一侧的绿袖已面色大变,婧怡却兀自气定神闲,淡然道:“姑娘来自关外,想必不知大齐风俗。我大齐女子非犯七出之条,夫家不可休弃。便是姑娘与四爷情深似海,也奈何不得我。”   “何为七出?”娜木珠冷道。   “七出者: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不知姑娘要安哪一桩在我头上呢?”   娜木珠闻言,面色变幻不定,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婧怡就露出些许得意之色来,不阴不阳道:“听闻姑娘是关外一城主之女,说来也是身份贵重,堪比我朝公主。不过,如今是在我大齐地界上,这关外的身份可不怎么好用呢,”呵呵笑了两声,自得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可是四爷三媒六礼八抬大轿迎进门的发妻,除非是遇上能助他飞黄腾达、官运亨通的女子,否则四爷是绝不会休了我的。”   娜木珠神色一动,大声道:“我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冷冷瞥了婧怡一眼,“我助云哥哥大败匈奴,你们的皇上已封他做了大官!”   “呵,”婧怡嗤笑一声,“你说的是那个五军都督府左都督么,不过一个正二品,四爷怎会看在眼里?”   “那你说,什么样的大官云哥哥才能入眼?”   婧怡掩嘴一笑:“自然是让四爷成为下一任的武英王,”她面上露出三分嘲讽,挑衅地望着娜木珠,“姑娘可办得到?”   娜木珠一愣,脱口道:“云哥哥不就是武英王的儿子吗,难道他不是下一任的武英王?”   婧怡倒不曾想她竟如此天真无知,忙顺势翻了个白眼,不屑道:“父亲有四个儿子,只有被封世子才能袭爵。四爷虽战功累累,却是幼子,如今这府中的世子是大爷……姑娘竟连此都不知么?”   “谁说我不知道!”娜木珠面上一红,刚欲争辩,忽然神色一顿,似想到什么,面现狂喜之色,张口便道,“这有何难,只要我……”   见婧怡笑吟吟立在面前,猛然想起此人乃己之情敌,可不能将打算告诉了她,叫她有所防备。   遂硬生生顿住话头,轻咳一声,道:“算了,不想和你这种没脑子的女人说话,你快出去,本姑娘一见你就生气。”   “那可怎么好,你是四爷的救命恩人,四爷特地吩咐了要好生照料的,”见娜木珠已不耐烦地背过身子,婧怡嘴角张扬的笑容慢慢变淡,“……既如此,我就不打扰姑娘休息了。”朝绿袖使了个眼色,当先出了屋子。   绿袖面色苍白,一路将婧怡送出芳草阁,才站住脚步,却望着她欲言又止。   婧怡笑了笑,宽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好好伺候,别的都与你不相干。”   “是,”绿袖垂头,半晌低声道,“夫人一切小心,若有用得上奴婢的,刀山火海、肝脑涂地……”   婧怡摆手,示意不必再说,让她自回芳草阁去,自己则一个人慢慢往回走。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少不得,又得赌上一把。   ……   至晚间,同沈青云一道过蒋氏处用饭。   蒋氏先问过婧怡手上的伤势,知已无大碍,便笑呵呵地道:“老四做下这样大一番事业,成了五军都督府最年轻的都督,实在是件天大的喜事,合该请亲朋好友来聚一聚,”望着沈青云,面色慈祥,“摆上几桌,再叫个戏班子来唱一天戏,沾着你的喜气,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沈青云坐在椅子上,神色不动,语气也淡淡地:“多谢母亲,不过我们家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时,还是不要如此张扬为好。”   蒋氏神色一顿。   袁氏今日难得也在,听沈青云这样说,便温和道:“不过是请通家之好们上门坐坐,并不大办的,都是母亲和我们的一番心意,想必皇上知道,也是能够理解的。四弟就不用太过小心了。”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婧怡便笑着对沈青云嗔道:“妾身最爱看戏,四爷就成全了我罢。”   沈青云闻言,目光自婧怡面上淡淡扫过,落到蒋氏身上,恭敬道:“如此,劳烦母亲为儿子费心。”   “嗤,”却听方氏笑了一声,掩嘴道,“到底是四弟妹厉害……咱们三催四清的,四弟皆无动于衷,四弟妹一开口,我们怜香惜玉的大都督可不千肯万肯了!”   把婧怡说了个大红脸。   众人便都笑起来。   蒋氏笑着吩咐方氏:“请多少人家、用什么席面,请哪家戏班,你拟个章程上来。”   方氏却望着婧怡笑:“四弟大喜的日子,不如叫四弟妹来操办,才能更合四弟的心意呢。”   这可是个证明自己的大好机会,若真能办好此次宴会,往后若想接手府中中馈,也是有话说的。   当然,如果不小心办砸了,不仅自己要遭人耻笑,便是沈青云,也会被人戳脊梁骨说娶妻不贤。   方氏这番推让,究竟是想送好意,还是预备看好戏?   一念及此,婧怡不由深吸一口气,刚想说话,却听沈青云已开口道:“她年纪还小,哪里会这些,还请三嫂费心。”   蒋氏听了,笑道:“老四媳妇的伤尚未好全,还是老三媳妇操办罢。”   方氏这才站起来,笑盈盈道:“是。”   一时众人用饭,饭毕上茶,又闲坐一回,才各自告辞散去。   沈青云对婧怡道:“你先回去。”   婧怡知他要与蒋氏说娜木珠一事,也不多话,行过礼便退了下去。 第57章 求嫁 上   据沈青云所说,因内阁首辅黄阁老致仕,满朝上下近日便围着这块肥肉抢破了头,从一开始的争相举荐到如今的互揭老底,文官的口诛笔伐有时比真刀真枪还要残酷。   又听说沈贵妃已开始为晋江物色王妃人选……当今圣上独宠贵妃,后宫虚设多年,膝下更是单薄,除高皇后所出太子外,就只剩下贵妃所出晋王、鲁王。   鲁王年幼,也还罢了。太子和晋王却均已成年,一个乃中宫所出,占了嫡长的名分,又已得储君之位,只是母族高家早已没落;另一个则是宠妃之子,自小与皇上十分亲昵,多得宠爱,虽只是个亲王,舅家却权势滔天。   废嫡立爱,古来有之。   本来,沈穆年纪逐渐老迈,再上不得战场,手中兵权迟早旁落,又兼世子体弱,武英王府后继无人,便再不足为惧。岂料半路杀出个沈青云,一战成名后步步高升,顺利接过了父亲手中兵权。   更何况沈家男儿多年积威,在军中的声望不说如日中天,一呼百应总是有的。   如此,晋王夺储之势已成,朝堂上下,暗流涌动。太子没有强大的舅家支持,在兄弟面前不免气短三分。   黄阁老致仕却给了他机会……若内阁首辅出自太子一党,即便晋王当真掌控了天下兵马,文官们的笔杆子至少还在他的手里。   因此活动得就有些明目张胆起来。   当今圣上一代明君,岂会不知其中门道?他虽多年宠幸武英王府,但由着黄阁老这么个年老糊涂的主做着内阁首辅,上蹿下跳地和沈家作对……谁晓得这是不是帝王的制衡之道?   总归,朝堂上闹成这样,皇上就是睁眼闭眼,放任自流。   沈家却保持了沉默不作为。   便是婧怡,也能想明白,沈家若敢在此时跳出来,不是摆明有了不臣之心吗?皇上就是再爱沈贵妃,江山总还是要的。   ……怕不要除之而后快了。   ……   婧怡想,朝廷局势如此波谲云诡,似封赏娜木珠这等小事怕要好生等上几天。   不想只隔一日,宫里就有人来。   沈穆和沈青云都上朝去了,沈青宏是不出门的,因此,只有沈青羽满面堆笑陪着个面白无须、神情倨傲的中年太监坐在前厅喝茶。   直看见蒋氏等过来,那太监紧绷的面皮才略松了松,却仍是鼻孔朝天道:“许久不见武英王妃,皇后娘娘心中好生挂念,近日得了一部《放光经》,十分珍贵,请王妃一道前去品鉴。”   却原来是高皇后身边的执事太监,难怪横鼻子竖眼的。   蒋氏朝沈青羽使个眼色,沈青羽会意,拿了个荷包无声无息塞到那太监袖中。   蒋氏这才笑道:“多谢娘娘想着我。”   那太监面上便挤出一点笑来,尖着嗓子嘎嘎道:“既晓得娘娘惦记,王妃有事没事地也要多来请安,再不可同现在这般,一年半载的不见一回。知道的,说是您瞧不上永泰宫的冷清,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娘娘怎样不待见武英王府呢。”   蒋氏忙惶恐道:“臣妇不敢。”   那太监是高皇后身边得用的人,不过见沈家男人都不在,只有个最老实木讷的沈青羽出来应酬,随意拿妇孺们摆个威风,逞一逞嘴上痛快罢了。   见蒋氏等皆唯唯诺诺,就也过了瘾,言归正传道:“听说府上来了位西域女子,娘娘的话,请进宫来说说话儿,”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婧怡面上,“还有骠骑将军的新夫人,也一并进宫见驾。”   众人领命,由沈青羽送那太监出去,蒋氏和婧怡则各自梳妆打扮,又去芳草阁请了娜木珠,坐上马车,往宫门而去。   因蒋氏示意,婧怡是与她坐了一辆车的,上车后只管规规矩矩坐着,眼观鼻鼻观心,旁的半点动静也无。   见她如此,蒋氏面上才露出一丝满意神色,淡淡道:“娜木珠的事,云儿已与我说过。你既不懂宫中规矩,就切记谨言慎行。特别在皇后娘娘面前,”似乎怕她不明白,解释道,“我们是贵妃娘娘的娘家,和皇后关系向来不睦。一会儿在永泰宫,不论皇后娘娘说什么,你都不可神色有异,更不能出言顶撞。否则,皇后怪罪下来,我也保不得你。”尽是警告之意。   婧怡恭声回:“是。”   少时,马车至宫门前,三人下车,婧怡本想搀扶蒋氏,却被娜木珠抢了先,只见她三两步越过婧怡,很自然地搀住蒋氏胳膊,亲亲热热道:“王妃,咱们走罢。”   蒋氏笑得很慈祥:“好。”   二人便当先往前走去,娜木珠还不忘回头挑衅地瞪她一眼。   婧怡却有些哭笑不得……这还没进门呢,就忙着讨好婆婆了,看来,娜木珠姑娘这两日是下功夫学过 “大齐规矩”了。   闲话少叙,只说眼前。   却说几人由宫监领着至永泰宫,早有宫女进去通报,须臾召蒋氏、婧怡、娜木珠进见。   几人行过大礼,便听一边掌事姑姑道:“免。”   三人起身,上首才有人笑道:“这是骠骑将军的媳妇罢,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婧怡知是在说她,慢慢抬起头来,掀起眼皮飞快往上瞥了一眼,随即便垂下眼来,仍作端庄恭谨状。   尽管时间很短,她却已看清上首坐着个着五色风炮的中年妇人,想是高皇后无疑。其左下首还端坐一位盛装丽人,却俨然是沈贵妃。   算来,二人入宫时间相差无几,年岁因也相近。高皇后华发早生,已现垂垂老矣之态,沈贵妃却云鬓高耸、芳华正盛,眉眼娇柔处堪比青葱少女。   明明都是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难道,女子驻颜术的关键在于男子?   婧怡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一时竟出起了神……王氏本相貌端丽,眉眼处却总有凄苦之容,只因陈庭峰从来不对其假以辞色,而陈庭松早亡,柳氏更成了个老妪模样……   世上没有女子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婧怡也不例外。她少有心志不坚之时,只是自嫁入沈府,见沈青云对她多有照拂,心下到底有些触动。   千头万绪,只因一丝绮念。   正是魂不守舍之时,忽听蒋氏道:“婧怡,还不谢恩?”   这才反应过来,高皇后赞过她一番美貌后,赏了玉如意一对,宫缎两匹。   忙收敛心神,跪下谢恩不提。   却又听高皇后呵呵笑着转过话题,道:“这就是皇上说的关外姑娘?”   娜木珠起身,行了个不甚标准的福礼,语声却很是清脆利落:“见过皇后娘娘,正是娜木珠。”   “呦,好爽利的小娘子,”高皇后笑道,“果与我大齐女子有些不同。”   “回娘娘,在我们那里,没有那么多规矩,女子和男子一样可以骑马上街,还有女子为官呢。”   高皇后显然很感兴趣,接连问了许多问题。   娜木珠素来擅言,又是有意讨好,手舞足蹈说了许多关外的风土人情,把高皇后逗得笑逐颜开:“真是个可人疼的孩子,”招手叫她上前,“你是我大齐的有功之臣,皇上说了,许你一个心愿,”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道,“你想要什么?”   娜木珠眨着眼睛:“皇后娘娘,不论我要什么,您都会答应吗?”   高皇后点头:“那是自然,皇上的金口御言,哪会有假?”   婧怡早收回全副心神,不知不觉间已抬起头来,目光灼灼,不离娜木珠左右。   只听她非常响亮地道:“我要嫁给云哥哥,”怕高皇后不明白,又强调道,“就是骠骑将军沈青云!”   大殿里一时陷入寂静。   却见一直沉默不语的沈贵妃突然开口:“骠骑将军已有妻室,若娜木珠姑娘执意下嫁,便只能做个妾室,未免太过委屈,依本宫之见,不如另择佳婿。”   娜木珠闻言,拉着高皇后的衣袖撒娇道:“皇后娘娘,我才不要做妾,我要做云哥哥的妻子,”玉指纤纤,直指婧怡,“请皇上下旨休了她!”语含娇嗔,“您说的,皇上金口御言,不论我提什么要求,都会应允!”   婧怡面色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若非勉力支持,几乎已要从椅上摔下地去。   蒋氏见她如此形容,神色微冷,却只是正襟危坐,并没有开口解围的意思。   还是沈贵妃道:“皇上金口御言自然不假,但你有所不知,骠骑将军的婚事乃是本宫钦定,皇上虽未下旨赐婚,却也赏了陈氏陪嫁。且不说天子不涉臣子家事,便是要管,也不能叫圣上自毁前言,”顿了顿,语声渐凝,“你虽有功于大齐,却也不能挟恩图报,强皇上之所难。”   这话说得就很有些重了,娜木珠再是迟钝,也听出这貌若天仙的贵妃娘娘对自己的不满来。饶是胆大妄为,也再不敢多说一句,只朱唇紧咬,杏眼含泪,不胜楚楚之态。   却听高皇后呵呵笑道:“都是大喜的事儿,贵妃言重了,别吓着孩子,”安抚地望一眼娜木珠,“我瞧这孩子生得好,嘴又甜,是个聪明伶俐的,配得上你那英雄出少年的侄子。不过,陈氏未犯七出之条,是不能随意休弃,”瞟一眼神色惊惶的婧怡,嘴角笑意加深,“不若效法娥皇女英,以平妻之礼迎娜木珠进门……两个都是妻子,以进门前后论长序。如此,一个温婉可人,一个娇俏活泼,骠骑将军坐享齐人之福,岂不是美事一桩?” 第58章 求嫁 下   娜木珠直到此时才知道贵妃娘娘竟是沈青云的姑母。是不是自己与皇后过于亲近,才惹她不喜,反使她站到了陈氏那边。   这可大大不妙。   不过,高皇后提的“平妻”之法似乎也不错,至少能和先进门的陈氏平起平坐。   她妙目流转,瞥了眼神色苍白的婧怡……瘦得鸡崽似的,哪里懂得伺候男人,等她彻底遭到云哥哥厌弃,再赶她出门不迟。   一念及此,忙向高皇后行礼谢恩:“谢娘娘成全!”又对着沈贵妃诚恳道,“贵妃娘娘,娜木珠是真心喜欢云哥哥,娜木珠会将他当成自己的主人一样服侍,求娘娘成全!”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又有皇后开口,小沈氏毕竟只是姑母,这件事情最有发言权的还是蒋氏这做母亲的。   因目含深意,望着蒋氏道:“武英王妃,你怎么看?”   蒋氏仿佛直到此刻方回过神来,起身恭谨道:“皇恩浩荡,臣妾替犬子谢皇上、娘娘大恩。”   竟二话不说便应承了!   出身低微的发妻刚刚过门,便又要娶个身份高贵的平妻进来,沈青云往后还能有安稳日子过么?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宅尚不能齐,更遑论治国治世,又怎堪为朝廷的肱骨之臣?   高皇后满心满眼瞧不得沈家好,这也罢了,蒋氏安得又是什么心思!   沈贵妃面若冰霜,几乎立时就要发作,但想到此刻身在皇后的永泰宫中,若当真与蒋氏闹将起来,这姑嫂不和的名头,高皇后是一定会拿去大做一篇文章。   再说,蒋氏既已应允,除非沈青云这当事人从天而降,其他人又能有什么话说?   只是,却要委屈陈氏那孩子了……   高皇后笑容愈深,连道了三声好,道:“既如此,便传本宫的旨意……”   “且慢!”   众人一惊,回头望去,便见原本摇摇欲坠的婧怡已站起身来,神色冷凝、腰杆笔直。   只听她道:“皇后娘娘,臣妾乃骠骑将军发妻,平妻进门,是否也该问过臣妾?”   高皇后微微一笑:“说得不错,不过,这是皇上和本宫的意思,难道你要抗旨不成?”   蒋氏神色冷凝,低声喝道:“住口,还不跪下求娘娘恕罪!”   婧怡却充耳不闻,只是望着高皇后,一字一顿道:“臣妾不敢,不过女子婚嫁非同儿戏,臣妾只想以正室之名问娜木珠姑娘几句话。”   听说沈家的这位四儿媳不过一五品小吏之女,出嫁前别说皇宫,便是世家大族的门都不曾登过,不想竟有如此胆色,敢与皇后叫板。   还是说,无知者无畏?   高皇后挑眉,轻笑道:“哦?说来听听。”   婧怡上前几步,盯着娜木珠,一改先前怯弱,居高临下道:“你虽以平妻之礼入府,但我是四爷上过族谱的发妻,你日后见了我,仍要叫一声姐姐的……你可愿意?”   娜木珠自小娇生惯养,哪里有过被人当众压一头的时候,直想立时扑上去抓花婧怡的脸才好,大门她心中实在爱慕沈青云得紧,也晓得婧怡是在激她。   因百般忍耐,只生硬说了句:“那是自然。”   却见婧怡忽地抿嘴一笑,凉凉道:“怕姑娘只是一时兴起,耍着我家四爷玩罢了,”跪到高皇后面前,重重磕过一个头,道:“听闻关外民风豪放,因环境恶劣,人丁稀少。为求多字多孙以充劳力,关外一女多男之风盛行……这些民俗因地制宜,臣妾微末之人,不敢置喙。只是唯恐娜木珠姑娘对我家四爷始乱终弃,”说着,已泪眼盈盈,“到那时,叫四爷有何面目立足朝堂?”   “你胡说!”娜木珠早已气得满脸通红,“我爱云哥哥之心日月可表……若我不是真心爱他,怎会背弃父王私自帮助你们大齐军队?”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婧怡已站起身来,凌厉眼锋直逼娜木珠:“这就奇了,听四爷所说,他遇上你时,身受重伤、满身血污、蓬头垢面,形容极其狼狈,经你相救后也是气息奄奄、命悬一线,自顾不上打理仪容,”嗤笑一声,“难道,姑娘品味味异,喜欢那浑身血污臭汗的兵卒子?还是,”语气渐冷,“你是奉你父王之命,借机潜入我大齐,刺探我朝军情,意图谋朝篡位不成!”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高皇后更是脸色大变。   娜木珠哪里想到这娇娇怯怯的陈氏竟当着齐国皇后的面给自己扣这样一顶大帽子,叫她长出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须知,人之疑心如星星之火,只要有人吹吹风,便可燎原。   不过她毕竟长于王室,见机得也快,忙接口道:“休要血口喷人!我父王虽身处关外,却从不与匈奴人结交,此番我帮大齐军队,已彻底得罪了匈奴人,”一咬牙,大声道,“我会修书一封,劝父王与大齐联盟,到时我再嫁云哥哥,便是缔结两邦之好。”   婧怡闻言却未现惊容,反啧啧笑道:“若真如此,姑娘就成了和亲公主,我家四爷一介鲁莽武夫,可高攀不上您呢。”   娜木珠立刻回道:“我的夫君,自然不会只是区区一个将军。等父王与你们大齐联盟,我自会请父王求恳你们皇上,封云哥哥为武英王世子,做未来的武英王!”   “砰!”蒋氏猛地起身,许因用力过猛,身后黄花梨圈椅已被撞翻在地。   只见她满脸通红,胸膛上下起伏,嘴唇不停颤动,直过半晌方道:“启禀皇后娘娘,我家四郎已有妻室,不敢高攀这位尊贵的关外姑娘,请娘娘明鉴。”   高皇后面色亦十分难看,半晌才勉强挤出个笑容,道:“结盟和亲皆乃国事,非我等妇孺能妄言,还是要请皇上定夺,”顿了顿,转过话题对蒋氏道,“江南制造局新近上贡了一部《放光经》,乃用纯金线绣字于锦缎之上,阳光下灿烂生光,十分难得。此刻正贡于偏殿,王妃不若前去一观?”   蒋氏深吸口气,低头应诺,由宫女领了出去。   高皇后的目光便转到了婧怡身上,刚要开口说话,却被一旁的沈贵妃抢了先。   只见她盈盈起身,轻移莲步至婧怡身旁,对着高皇后轻轻一拜,道:“坐了这半日,实在乏得紧,臣妾这便告退了。”   不等高皇后说话,又对婧怡道:“四郎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所受伤势可都痊愈了?可有留下什么病根儿,近日饮食如何?你们可有什么短缺?”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   不等婧怡回答,又挥手道:“罢了,随本宫回春和宫,再慢慢道来罢。”   这却是在助她脱身了,机智圆滑如婧怡,哪有不明白的?   忙匆匆行过一个礼,跟着沈贵妃出了永泰宫,留面色难看的高皇后与神情茫然的娜木珠大眼对小眼。   ……   直到夏日灼热的阳光大剌剌刺在脸上,婧怡才惊觉自己早已冷汗涔涔,双拳紧握处指甲已深深嵌入掌心。   她虽最擅揣度人心,但方才殿中之人,无论哪个眨一眨眼皮,都能将她夹死……后宅妇人妄论朝政,此番真的是拿命博了一回。   只因她绝不能让娜木珠进府!   她可以不介意沈青云抬举丫鬟通房,甚至包戏子养外室都可以睁眼闭眼,但娜木珠身份高贵,性格泼辣,又是沈青云的救命恩人,若真带着皇上的赐婚嫁进来,哪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就算她把丈夫当上峰,上峰手下千千万,她也一定要做最得用、最得眼的那一个。   如娜木珠所言,她父王游离于大齐与匈奴之外,既不结交,也不开罪,只忙着巩固城墙,布设防御,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如此,倒叫两方势力都想争取与他,虽战战兢兢,也平顺安泰到了现在。   可娜木珠私助沈青云,却打破了这种平衡,让其父王不得不靠向大齐以寻求庇护。否则匈奴人上门复仇,叫他们一个荒漠中的孤城如何抵御得过?   因此,婧怡初听沈青云提起这一段,脑中便闪过两个念头……要么娜木珠当真痴心狂恋于沈青云,乃至不惜背弃家国;要么其父王已与匈奴联盟,娜木珠如此作为,是为刺探军情,也是为了叫我朝放松警惕,好给匈奴可乘之机。   待见到娜木珠本人,她倒觉得大约还是前一个缘由……这关外来的姑娘刁蛮、泼辣、大胆,却也不失天真性情,对沈青云的爱慕却是真真切切。   只能说,她追求爱情的方式实在太过疯狂。   不过,皇家坐拥天下,每日弹尽竭虑得自是那些图谋不轨的乱臣贼子,生性必然多疑。只要她将后一种可能略略一提,皇后便绝不敢自作主张。   这种事关国本的大事,肯定是要和皇上商量的。   而两国和亲,要么纳入后宫,令其有宠而无子,要么嫁一个身份高贵却没有实权的贵胄子弟。   总之,异域血脉绝不能进入大齐的权力中心。   而娜木珠说出要为沈青云请封武英王世子的话,则更是踩在了蒋氏的痛脚上。   武英王府的世子之争,婧怡虽仍看得云里雾里,但蒋氏对她的冷淡态度,与沈青云之间微妙虚假的母子之情,还有方氏不怀好意的提点,都让她确定,蒋氏并不喜爱沈青云这个亲生儿子。   蒋氏心目中唯一的世子人选,便是病入膏肓的沈青宏。   因此先在芳草阁故意提及沈青云觊觎世子之位,永泰宫大殿上又百般诱导,终叫她说出了另立之言。   而蒋氏的反应,与婧怡所料分毫不差……先是看戏不怕台高,等娜木珠说出另立的话,态度立时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   回绝得比谁都快!   想到此处,她不由长长透过一口气……这一切说来简单,但人心叵测,她若猜错半分娜木珠、蒋氏或高皇后的心意,立时便会陷入万劫不复。   只能说,天助我也,天成我也。 第59章 旧事   春和宫。   沈贵妃并未带婧怡去正殿,而是直入东偏殿暖阁之内,进门便有凉气扑面而来,原是屋内四角皆设冰盆,正中更有冰雕假山。   冰块融化,带走屋中热气,这才凉爽异常。   看来,此处乃沈贵妃日常小憩之所。   只见她缓缓行至临窗大炕前,早有宫女伺候着坐下,又给婧怡端来锦杌,奉上茶点。   待一切料理完毕,才轻手轻脚退出去,掩上了暖阁的门。   沈贵妃的表情里看不出喜怒,语声亦是淡淡的:“听闻你自嫁入沈府,一直谨小慎微,对婆母谦恭,对妯娌礼让,对夫君敬畏,本宫以为你是能做好一个循规蹈矩、宽容大度的高门媳妇。可你今日竟敢顶撞皇后,却是不要命了么。或者,你先前在沈家所作所为,不过是惺惺作态?”   婧怡早已起身跪到地下,待她语毕,便以首触地,却半晌没有言语。   见她如此,沈贵妃不由蹙眉:“你为何不作辩解?”   叫她辩解什么?说皇后与贵妃娘娘您本就不和,她不论怎样顶撞,您都会兜着自己的侄儿媳妇。若当真去讨好皇后,不仅失了您的欢心,皇后见她是沈家人,也不会真正信任。   这不是两面不讨好么?   还是,要她承认在沈家所作所为的确全是伪装?   沈贵妃凝目注视着地下的纤细身影,忽然开口:“起来罢,”轻声一笑,接着道,“别人都欺到了头上,怎可任她猖狂……此番你做得很好。”   婧怡惊讶地抬起头,正对上沈贵妃美丽幽深的眼睛,只听她又问道;“听说你安排了两个绝色的丫头贴身服侍四郎?”   看来,贵妃娘娘“听说”不少娘家的事儿。   “是,”婧怡直视着对方,毫不怯懦,“都是原就在屋里伺候的,四爷说,是母亲早两年给的。臣妾想既是她老人家看中的人,定然妥当,就仍叫她们伺候着了。”   “妥不妥当且两说,四郎到底年轻气盛、血气方刚,成日下对着两个美貌丫头,难免有个冲动犯错的时候。如此,你也不介意?”   “只要四爷喜欢,臣妾没有二话。”婧怡回答得毫不犹豫。   沈贵妃闻言一愣,不由细细打量了婧怡两眼,语气里也不免多了两分探究之意:“这样说来,你倒是个宽容有量的。既如此,又为何拼死阻挠娜木珠进门,你可知方才若行差踏错半步,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婧怡深吸口气,缓缓道:“臣妾虽出身低微,才疏学浅,家母却自小教导《女则》、《女训》,臣妾自不希望夫君纳妾,但也不敢做那善妒之人。不论是府中丫鬟,还是外头的良家女子,只要出身清白,为人规矩,臣妾都会替四爷安排。唯独娜木珠姑娘万万不可,”顿了顿,语气凝重,“虽只是万一可能,但她若真是匈奴人派来的奸细……不,不论她是不是,只要皇上存下这份疑心,四爷乃至沈家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起身跪到地上,“臣妾虽愚昧无知,也懂错杀三千不放一个的道理。四爷想纳妾,什么样的美貌女子没有,为何要选娜木珠?”伏下身子磕头,“就算四爷怪罪怨恨于我,臣妾也一定要这样做。”   绝口不提丫鬟、民女出身的妾室,与身份高贵的平妻之间天差地别的不同。   沈贵妃却已被她真诚慷慨的言辞打动,暗想丰阳看中的人果真不错,胆色和智谋皆是上佳,且对四郎似乎颇有情意。   也是,四郎不论相貌、人品、才干皆是人中翘楚,陈氏一个小姑娘,为之倾心实属寻常。   想到此处,望着婧怡的神色便又和缓三分,口里道:“嗯,你母亲将你教养得很好,只是,你既有如此智谋,在王府中却为何要那样卑微谨慎行事?”   婧怡原想沈贵妃身处后宫多年,必然心机深沉、思虑缜密,定能一眼看穿她排斥娜木珠的真正原因。说那些漂亮的场面话,不过是想亡羊补牢。   她不能说自己完全没有私心,实在太过虚假。只能避重就轻,把话头往沈家和沈青云身上拉,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为丈夫和婆家弹尽竭虑的好媳妇。或能叫沈贵妃高看一眼。   毕竟,她为了妻妾之争妄议国事,已得罪了高皇后,又扯出武英王府的世子之争,成为了蒋氏的眼中钉,断断不敢再随意开罪贵妃姑母。   却不想沈贵妃竟全盘当了真,还一脸深受感动模样。   她又哪里想得到,沈贵妃自小便格外疼爱沈青云,甚至越过了亲子晋王、鲁王。在她心中,沈青云无一处不好,世上之人为其粉身碎骨、肝脑涂地都是理所应当……这却是关心则乱,一厢情愿的想法了。   婧怡虽不知她内心想法,却一向最会看人眼色,听她问话,早做出一副诚恳模样,道:“王府之中,都是四爷的挚亲,臣妾不论如何,都会敬爱有加的……”话音未落,却已泪盈于睫。   沈贵妃见她如此形容,便长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招她到身边炕上坐,“方才在永泰宫的光景,只怕你已触怒了你婆婆,今日回府定要吃番挂落。”   婧怡忙惶恐道:“臣妾愿意领罚,只是臣妾不明白,四爷是母亲的亲生儿子,母亲对他为何……”   沈贵妃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却没有立时开口解释,只盯着窗外花树出起了神,芙蓉面上彷徨、伤感、幽怨、忿然诸般表情交叠而过。   最后却只化作一脸怅然若失。   半晌才收回目光,望着婧怡笑了笑,道:“此间有些缘故,都是陈年旧事,本宫本不愿提及。你既有此一问,说与你也无妨……四郎虽是你婆婆所出,却是自小养在本宫身边的……”   据沈贵妃所言,她入宫时不过十五岁,年幼贪玩,难以忍受深宫寂寞,时常郁郁寡欢、夜不能眠以至忧思成疾。   恰逢蒋氏生子,沈贵妃见襁褓中的沈青云生得虎头虎脑,十分怜爱欢喜,皇上为讨其欢心,下旨将沈青云抱入宫中,自此交于沈贵妃抚养。   便是她后来育有晋王,也不曾将沈青云放出宫去,只让表兄弟两个一处玩耍,又一道开蒙往国子监读书,一道跟着师父学骑射弓马。   沈青云天资聪颖,虽沉默寡言,性格却十分爽朗利落,行事也光明磊落,读书写字不如晋王,拳脚功夫上却胜一筹。他也不因晋王身份多加忍让,时常将亲王表弟打得满院子乱逃,却是真正亲近的兄弟之情。   世家大族的男孩子,养到十岁上便要离开母亲,搬到外院独自居住……沈青云便是直到十岁才出宫回到了武英王府。   “本宫为四郎取了个小名,叫凤哥,你们院中那课梧桐树乃本宫亲自命人栽种,院门上梧桐院的匾额是四郎亲手所书。”想起美好的回忆,沈贵妃面上尽是柔和之色。   婧怡自嫁进沈府,每日殚精竭虑,皆是如何站稳脚跟,哪有心情欣赏景致,梧桐树倒是见的,那什么匾额却恍然不知。   却听沈贵妃长叹一声,接着道:“我出阁之前便与你婆婆有些嫌隙口角。四郎回府后与她十分疏远冷淡,她对我的怨恨便又多了一层。她有三个亲生儿子,四郎不与她亲近,二郎又……她的一颗心便都扑在了大郎身上,性子就渐渐偏激起来,”顿了顿,语声怅然,“偏四郎是个有出息的,王爷十分器重,不知何时起就有废立的话传出来。你婆婆疑心是本宫要掌控武英王府,才故意和她抢儿子,撺掇四郎争夺世子之位……自此之后,竟像是和四郎断了母子之情,直当他外人一样提防,”面现悔色,“说到底都是本宫一时自私,搅得娘家家宅不宁。”   难怪,第一次进宫谢恩,沈贵妃称沈青云为凤哥儿,言语之间十分亲昵。但她在沈府这些时日,却再未听人叫起这小名,原以为是爷们长大成年,乳名已弃之不用。如今想来,这个名字怕是蒋氏的忌讳。   但这一段往事着实有许多匪夷所思之处,仿佛透着古怪……沈贵妃本就是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进宫后就算一时不适应,也不至于到了茶饭不思、夜不成眠乃至忧思成疾的地步;便是她当真如此,也该出宫散心或寻些稀奇玩意解闷,英明机智如皇上,怎会想出抱个孩子来养这种荒唐主意?   可事实若非如此,又能有什么原因让蒋氏这样对待亲生儿子呢?   ……   皇后懿旨,封呼伦娜木珠为云英郡主,赏金百两、银千两,蜀锦十匹宫缎百匹,另有金玉首饰、摆件、衣裳若干,着内务府选址督造郡主府,特许其于府邸落成前居于内宫。   于婚嫁之事,一字未提。   因娜木珠留在了宫中,婧怡出宫后便未与蒋氏同坐一乘,而是上了娜木珠先前所坐马车。   一路回府无话,至二门处下车,被管妈妈皮笑肉不笑地拦下:“四夫人,王妃要见您。”   婧怡早料到会有此一节,却也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去了松鹤堂,待看见面色阴沉的蒋氏,堪堪行礼唤了一声“母亲。”   便听她一声怒喝:“跪下!” 第60章 相救   沈青云到松鹤堂的时候,身上还穿着朝服。   管妈妈一脸堆笑上来迎:“哎呦,我的四爷,外头天热,看您走得一头汗,老奴给您上个冰碗。”   沈青云并不理她,径直大步往里屋去。   管妈妈一惊,忙上去拦:“四爷,王妃正歇着呢……”   话犹未完,便被一双寒气森森的眼睛扫过,不由激灵灵一个冷颤打过,下边的话就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沈青云再不耽搁,一脚踢开里屋大门,便见蒋氏端坐上首,手里一个青花粉瓷茶盏,正闲闲品茶。   婧怡背对着门跪在地下,瞧不见面目眉眼,纤细的背脊却挺得笔直。她身后站着个粗使婆子,手里一根两寸见宽的竹条,已高高扬起往她背上抽去。   沈青云只觉眼中一痛,一股火气直往头顶窜。   他是战场上打过滚、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见机何等之快,不过一眨眼间,已欺身到那婆子跟前,劈手夺下竹条,飞起一脚踢在她膝弯里。   那婆子便“哎呦”一声,跪到了地上。   沈青云反手就是两竹条下去,口里怒道:“哪里来的老东西,谁给你的狗胆,竟敢伤夫人!”犹未解恨,抬腿又补了一记窝心脚。   他习武出身,又正是年轻力壮的岁数,手下没留半分余地,直抽得那婆子背脊开花、惨叫连连,等挨过那一脚,已是两眼翻白,几乎背过气去。   好容易缓过神来,忙手脚并用爬到蒋氏脚下,涕泪横流地嚎起来:“王妃救命,王妃救命啊!”   蒋氏面色铁青,嫌恶地挥挥手。   那婆子如蒙大赦,也顾不得身上痛不痛了,佝腰含胸地直往外溜,跑得比没受伤的人都快。   这边厢,这青云早扶了婧怡起身,见她面色尚可,也不多话,直接叫了外面等候的碧玉进来:“扶夫人回去。”   碧玉屈膝:“是。”并不看蒋氏面色,搀着婧怡径直走了。   蒋氏胸口上下起伏,保养得宜的面上青红交错,半晌才指着沈青云怒道:“你,你是要造反么!”   “儿子不敢,”沈青云这才拱手行了个礼,神情却依旧冷峻异常,“只是母亲这样责罚陈氏,叫她往后如何在府中立足?”   蒋氏冷笑:“照你的说法,不论谁犯了错,我总是处罚不得了……没有颜面立足,有那想不开的,一根绳子上了吊,还得全揽到我头上?”冷哼一声,“就是顾着你的体面,才没有当众罚她。我一个吃斋念佛的老太婆,劳心劳力替你教媳妇,临了临了,倒讨上了你们的嫌!”   沈青云面色不改:“宫里发生的事情,我已听说了……”   “既如此,你就该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蒋氏提高声音,打断儿子的话,“你成日在外头走动,应当比我更清楚……武英王府是贵妃母家,又手握兵权,不知多少人眼红盯着,皇上心中未必就没有嫌隙。王爷和我三令五申,沈家人言语要谨慎,行事须低调,以免祸从口出、招惹事端。可你媳妇却为了妻妾之争,在永泰宫大放厥词、妄议朝政,顶撞皇后、公然抗旨……不过是贵妃的侄儿媳妇,就敢这样胆大包天,要叫别人怎样想我沈家?”话到最后,已声色俱厉,“还是你觉得咱们的富贵日子过得太长了!”   蒋氏素有贤名,是世家贵妇圈子里出了名的和善婆婆……待袁氏和宁氏是真心的好,往日对方氏也就一个面上光,而此番,一向宽容慈善的她突然发落新进门的儿媳妇,自然是这媳妇千般不好、万般不是。   蒋氏绝不会允许别人说她半句闲话,因此早将婧怡的错处编了全套,说得振振有词,大公无私。   罔顾家族利益,忤逆中宫皇后,一封休书发还娘家也是行的,她不过照家法抽几下,已是天大的仁慈。   便是儿子,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果然,沈青云面色阴沉、浓眉深锁,却半晌没有接口。   蒋氏面上就露出了些许笑意,长叹一声,作出副退让模样,道:“罢了,到底是女儿家,伤了肌肤留下疤痕,日后不好伺候你……传我的话,就罚她去祠堂跪上一夜,静思己过罢。”   沈青云闻言,不怒反笑,开口道:“说出另立之言的是云英郡主,母亲何必迁怒旁人呢?”   平平静静一句话,听在蒋氏耳里却如石破天惊!   她“腾”地一下站起身,尖声道:“那云英郡主来我们府才几日,怎会知晓什么世子之争?在皇后面前说出这种话来,还不是有人故意引诱,”冷笑一声,“这个人若不是你媳妇,那便就是你了!”   “所以,您奈何不了我,却要叫陈氏没脸,一辈子立不起来。您要让所有人知道,陈氏不孝不贤、愚蠢无知,远远不及大嫂的聪慧灵秀、端庄持重。您要让所有人看看,到底哪一个才堪配坐武英王府下一任的女主人。”   蒋氏这才惊觉失言,竟叫沈青云一举说中心思,一时惊怒交加,却也无法再矢口否认。   别人只道她风光无限,又有谁看得见她心中的苦?不说庶子沈青羽,自己的三个儿子,一个走在了前头,一个不和自己一条心,她只能把一颗心扑在长子身上。   偏又是个讨债鬼,那样的身子,惹她流了多少泪,若是能够,拿她的命换儿子的命又有何妨?   可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儿,只好战战兢兢,保全长子的世子之位。   想到此处,眼中便流下泪来,语声之间早不复方才凌厉,只余满满的哀婉:“老四,母亲和你说过多少回,求过你多少回……你大哥身子不好,他除了世子之位,什么都没有。若没了这个,你叫他如何谋生度日,又怎样荫庇子孙?”面露恳切,“你却可以去战场上挣军功,荣华富贵皆唾手可得。又何苦觊觎父辈基业,与兄长相争?”   战场?   刀尖舔血、刀口滚肉挣来的军功,在她说来倒好像探囊取物,砍瓜切菜。   沈青云眼神渐深,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异常,淡淡道:“我说过很多次,从未觊觎世子之位。”   “你没有,别人也没有?”蒋氏的表情又激动起来,“若你当真不想和你大哥争,为何不接受皇上的封爵,就此分出去过?”   “住口!”   蒋氏一惊,回过头来,就见身材高大的沈穆立在门口,面沉如水,眼神阴骘。   “我还没有死呢,你就想着让自己的儿子袭爵了?”   蒋氏闻言神色大变,忙辩解道:“不是的,王爷,妾身只是一时情急……”   却被沈穆挥手打断,他神色略缓,对沈青云道:“先回去罢。”   等儿子行礼出去,便盯着蒋氏冷笑道:“赶着亲生儿子分家的母亲,你怕是满大齐独一个。”   蒋氏早已泪盈于睫,闻言泣道:“王爷,您最知道妾身的苦楚……”   “我不知道,”沈穆再一次冷冷打断她,“我只告诉你一句,这府里我说了算……往后,你若胆敢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我就上请圣上改立世子!”   ……   沈青云一进屋,便见婧怡坐在临窗大炕上,低着头正做针线。   刚从大风大浪里出来,怎么就跟个没事人似的。   他上前两步,握住她的肩膀:“伤处可上过药了?让我看看。”   倒把婧怡吓了一跳,忙要起身行礼,却被他用手按着,不禁红了脸:“妾身没有受伤。”   她早知蒋氏不会轻易罢休,早在回府路上就吩咐了随车的碧玉。她前脚刚去松鹤堂,碧玉后脚就直出二门,到府门口去等着沈青云了。   又和蒋氏乱磨一阵嘴皮,哭诉、辩解、认错、服软轮番上阵,直到实在挨不过去才算闭了嘴。待听到沈青云与管妈妈说话,便挺直腰背做出一副宁折不弯的模样来。   其实,半点亏却没有吃到。   沈青云却只道她是故意掩饰,扯着衣服就往下扒。   婧怡哪里拧得过他,夏日衣衫本薄,只听“撕拉”一声,半边浑圆肩头和大片雪白肌肤便暴露在了空气中。   时间一时静止。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略微粗糙的温热大手轻轻抚上她光滑的背脊。   她浑身一颤,下意识便要躲避,忽听门口一声低呼,转头望时,却只见门帘轻轻晃动。   想是哪个丫鬟撩帘进屋,乍见他两个的光景,又给惊了出去。   婧怡的脸热得几乎要烧起来,连忙避开沈青云的手,胡乱披好衣服,道:“四爷来得及时,妾身真的没有受伤。”   沈青云也有些尴尬,轻咳一声,淡淡应了个嗯,便去看她手中针线,转移话题道:“做什么呢?”   ……   屋外。   碧玉本在廊下站着,听得正房门口一声惊呼,忙赶过来看,却见本要进屋奉茶的碧瑶通红个脸立在那儿,茶盘还端在手里。   “这是怎么了?”她问道。   碧瑶回过神来,抿嘴一笑,凑到她耳边嘀咕了两句。   碧玉粉面上便升起两朵红云来,犹豫道:“这还是白日呢,若叫王妃知道,又要来捉夫人的错处……不行,我得进去拦着。”   唬得碧瑶忙一把拉住她,跺脚道:“你傻啊!是不被王妃指摘紧要,还是夫人和四爷圆房紧要?只有……咱们夫人才是正正经经的王府四夫人,管它日里夜里呢!” 第61章 春闺   正屋。   婧怡与沈青云二人彼此默契,既无受伤,对今日发生种种,不论宫中、还是松鹤堂,皆绝口不提。   只是相对坐着。   正是十分尴尬之时,听他问起针线,便就势转过话题,将手中物事举给他看。   原是双松江三梭布的袜子,她正用大红丝线在袜子底部绣一朵莲花,却非普通式样,而是描一个莲花的轮廓,中间留白。   简简单单,却新奇雅致。   沈青云摇头道:“踩在脚底下,别人也看不见,白费这许多功夫。”   婧怡俏皮一笑:“古人说步步生莲,妾身想不出是个怎样的美景,就把莲花绣在袜子上,平日穿着在屋里走来走去,也就图个意思。”   分明还是个孩子,做双袜子都能想出点古怪花样来。   相处几日下来,婧怡已大致摸到几分他的行事作风……这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只要用心观察,还是能敏感地觉察到其心绪变化。   譬如此刻,他面上虽仍无甚表情,却眉头舒展,嘴角松弛,高大身躯斜斜靠在炕上,颇为放松,显见得心情不错。   婧怡忽然抿嘴一笑,道:“四爷,妾身也给您做双袜子罢。”   沈青云一愣,武英王府有专门的针线房,供养着十几个苏杭来的绣娘,专门缝制府中众人四季衣裳。他是个粗人,先前又是个光混子,成日下呆在军营,短缺了什么衣裳也不会专叫府里针线房上的做,外头成衣铺子随意买两件也就是了。   说起来,他柜子里如今还收着一摞粗布衣衫。   印象里,上次有人给他做针线,还是在宫里的时候,姑母为他做的贴身里衣。但姑母贵妃之尊,针织女红上头并不擅长,那里衣穿在身上皱皱巴巴,她看了后一声叹息,自此仍将活计交给宫女来做。   而对于自己的新婚妻子,更压根没想到这一节上去。   听到婧怡的话,下意识便要张口拒绝,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一个大男人,不用什么花儿草儿的,拿块布随意缝一缝就是了。”   婧怡轻声笑道:“是。”   沈青云本打算来看一眼妻子伤势,就过书房去。但此刻闲闲坐在临窗大炕上,偶有风过,吹得窗下一从修竹沙沙作响,又见抗边高几上一只掐丝珐琅花箍中插一把开得正热闹的石榴花,对面案桌上高脚碟里供佛手、香油,屋内四角设冰盆散热,更不知自何处飘出一股淡淡幽香。   他不禁望了眼身边的妻子,见她正垂头绣花,神情专注,藕荷色衣领里露出一截腻白的脖颈来,衬着乌油油的头发,格外扎眼。   他迅速移开了眼睛……自己的屋子,什么时候成了个锦绣闺房?   罢了,偷得浮生半日闲,少读一日兵书也无妨。他伸了伸腿,坐得更舒服了一些。   ……就这样看着婧怡做了一下午针线,直接在这屋用了晚饭。   婧怡本打算做一会针线就要歇午觉的,但设青云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她总不能撇下他自己去睡,更不肯邀他一起。只好把那袜子上的红莲绣得精细无比,又兑现承诺给沈青云也做了一双。   不仅针脚细密,袜口上还绣了青色云纹。   沈青云看了,嘴上不说什么,却眉眼舒展,显然十分喜欢。   吃过晚饭后就坐着喝茶,茶喝完了便拿了书看,总之没有要走的意思。   眼见着天色愈发昏沉,进进出出的丫鬟眼角眉梢都带了掩不住的喜气,婧怡再也按捺不住,开口道:“四爷,书房里的冰盆可还够用?若有短的,妾身叫人送些去。”   “嗯,”沈青云眼睛盯着书页上,“不必了,今儿我歇这屋里。”   ……   等晚间沐浴时,见他身上还缠着纱布,才暗暗松下一口气。想来是见她今日受了委屈,唯恐府中下人再拿着二人分房的事传闲话,来给她正名分。   因也不说什么,默默梳洗过后上床歇息。   这是他们第二回共眠……床上本有两床被褥,但沈青云说天热用不着,去了一床,大剌剌敞着怀睡在那里。   婧怡又哪里睡得着,将薄薄一条被子从脚底盖到了脖子,闷了满身的汗;想要佯装入睡,却忍不住屏住呼吸,然后便喘得愈发紊乱粗重。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身边人气息慢慢绵长均匀,想是已然入睡,她才终于长舒一口气,翻了个身酝酿睡意。   却有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贴上了她的后背,随即便是整个宽厚的胸膛。   婧怡一僵,差点没尖叫出声,好容易忍住了,勉强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艰涩道:“四爷,您的伤还没好呢。”   沈青云没有答话,健壮有力的手臂却已环上她细若柳枝的腰身。   婧怡知道沈青云没有错,他的伤势尚未痊愈,如此作为都是为了她。而事实上,她也的确需要这一步……没有等她低声下气地主动求恳,已属仁慈。   又怎能拒绝?   ……   ……   婧怡不知道该怎样形容男女之间的那点事。   沈青云的大手仍在她背上细细流连,似乎不忍离去,半晌方低声道:“……我失态了。”   他想道歉,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她还没有及笄,本该细心呵护,却因自己一时情动鲁莽,罔顾了她的感受。方才哭得那样厉害,自己却愈加兴奋……   一念及此,身体便又蠢蠢欲动,忙稳住心神,将那念想压下去。   一时间,懊丧、后悔、心痛、疼惜诸般心绪纷杂,终是开口道:“我……”   却被婧怡细细的声音打断:“四爷,妾身想沐浴。”她满面是泪,只觉身上又黏又腻,便是那被褥凉席都也似沾上汗水变得潮湿。   沈青云闻言,忙起身叫了热水,又至床前问:“要不要叫你的丫鬟来?”   婧怡摇头不语。   沈青云顿了顿,犹豫道:“我抱你进去罢。”   “不要!”婧怡一惊,忙尖声拒绝。   沈青云正欲弯腰抱她,见她反应如此激烈,手下一僵,知道此番是彻底吓着了小娇妻,只得让开两步,背过身去:“……若有什么,你再叫我。”说着,自去叫下人来换枕席被褥。   婧怡则拖着酸痛的身子慢慢走进净房……便是深陷陈锦如的阴谋,便是被逼配冥婚,便是当众与皇后顶嘴,她也未曾露出过半分惧色、流过一滴眼泪、有过丝毫软弱。   她的高傲与倔强,绝不允许现在的自己被任何人看到。   至于沈青云……   可恶,世上的男子皆可恶,犹以沈青云最甚……她泡在温热的水里,咬牙切齿地想。   ……   本以为这一夜定会辗转难眠,哪知不过一着枕头,就沉沉睡了过去,竟是一夜无梦。   待再睁开眼睛,已是天光大亮,身边早没了沈青云,叫了当值的绿袖进来问。   绿袖笑盈盈地屈膝:“回夫人,已是辰时三刻了。”   婧怡一惊,忙要起身,却觉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不禁低呼一声。   见她如此,绿袖忙上来一把扶住:“夫人莫急,四爷已派人过松鹤堂告了假,您今儿不必去请安了,”顿了顿,抿嘴笑道,“四爷走时特地吩咐了不许叫您,又说等您醒了,就拿他的名帖请太医来给您诊脉。”   婧怡满脸通红,怒道:“糊涂,哪里就要请太医了,快去把人叫回来!”   她虽不通情事,也知那事做时痛,过后却好了,哪里需要看什么太医?   医者望闻问切,却要叫她如何分说,难道说是被粗鲁的丈夫伤着了……她还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谈资。   绿袖却神色为难,嗫嚅道:“奴婢算着时间,已提前着人去请了,这会子,太医想必都该来了……”   ……   松鹤堂。   管妈妈不轻不重地替蒋氏揉着肩,斟酌着她的神色,禀道:“一早儿四爷就派人来为四夫人告病,还请太医过梧桐院诊脉去了,”   蒋氏闻言,轻哼一声,撇嘴道:“三天头疼两头脑热的,就他们房事儿最多,这又是怎么了?”   管妈妈压低声音:“昨儿夜里,四夫人屋里要了水……” 顿了顿,接着道,“请的是妇科圣手张太医。”   蒋氏一愣:“不是说还没及笄么?”想了想,“老四看我为难他媳妇,急眼了,忙着正她名分呢。” 冷冷一笑,“平日里跟个木头桩子似的,倒不曾想也懂知冷知热。”   “四夫人长得花骨朵似的,难怪四爷疼惜……”见主子面色不好,忙硬生生转过话题,道,“原先只道四夫人是个憨憨的性子,如今看着却着实不简单,又和四爷琴瑟和鸣上了。四爷官居二品,手握兵权,已羽翼渐丰,四夫人若往耳朵里乱吹风,往后只怕更不听您的话了。”   蒋氏面色森冷,咬牙道:“若不是个厉害的,她怎会送进来?”嗤笑一声,“不过,说来说去也就是个黄毛丫头,只有老四那没长眼的当个宝贝疙瘩似的捧着,还巴巴儿地请张太医来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沉吟一会,问管妈妈道,“从前安排在梧桐院的丫头,怎样了?”   “您是说芝兰、玉树罢?从前四爷不住府里,她两个也就闲着,如今却都在书房里贴身伺候。”   蒋氏满意地点头,淡淡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四既成了家,子嗣便是第一紧要。陈氏三天两头病着,怎么伺候爷们,更遑论生儿育女?我看那两个丫头都不错,选一个开了脸,给老四生个儿子是正经。”嘴角微勾,“说不定,陈氏一着急,病就全好了,到时候也怀上了……”   管妈妈便笑:“还是您想得周全,老奴觉着芝兰不错,生得好,人也丰腴,看着就好生养,四爷见了定然喜欢。”   蒋氏“嗯”一声,随意道:“就她罢。”想了想,忽然望着管妈妈,幽幽道:“陈氏毕竟年纪还小,若当真有了身子,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掩嘴一笑,“那些大老爷们,都只顾着自己,哪里晓得女子的难处?”   管妈妈见她一向悲天悯人的面上露出这种寒气森森的表情,禁不住一个冷颤,胳膊上起了一层细细的疙瘩,再不敢接话,只含糊应过一声,下去传话了。 第62章 通房 上   张太医是太医院出了名的妇科圣手,最擅调理妇人之症,于保胎、助孕一道上也颇有心得,宫中妃嫔稀少,也还罢了,却是京城世家圈子最受尊崇的一位太医。   今日非他当值,上了年纪的人少困,早早起了身,在院中随意散一散,侍弄一番花草,也恨得趣味。   正是悠闲自在时,却有武英王府的沈小将军来叫门,亲自附耳与他说了两句,才赶着上朝去了。   因一早便收拾妥药箱,等有人拿着名帖来请,便直跟着去了武英王府。待见到沈小将军的新夫人陈氏,先看了一回面色,又细细诊过脉,才开口问道:“听将军说,夫人于此三伏天亦手足冰凉,不知可还有其他症状,如少眠多梦、惊颤虚汗,或畏寒之症?”   随侍一旁的碧玉忙应道:“我家夫人是有畏寒之症,三九天里是几乎不出门的。”   张太医点头,又细细问过她的月事。   婧怡心下微微一动,原来沈青云是察觉她身有旧疾才请来太医,并非因着那事……看着冷心冷情的一个人,不想竟有这份心。   她的小日子从来就没有准过,一年总有个把月干脆不来的,每来则必浑身发冷、疼痛难忍,且总是淋漓不尽。她知此疾非同小可,日后恐难于子嗣,虽心中羞赧,却也不讳疾忌医,将诸般症候一一说了出来。   张太医听后眉头深锁,沉吟半晌方道:“夫人脉象滑而无力,阴虚体寒才有惊颤畏寒、月事不调之症,又兼脾胃虚弱、肝火过盛、思虑太重,以致少眠多梦、易发虚汗之症,”顿了顿,捻须道,“夫人年纪还小,月事不准也属常见,但淋漓不尽却是体质过差之故,马虎不得。好在您还年轻,慢慢用药调养着,过个三四年也就好了。”   婧怡闻言,起身行礼:“多谢太医。”   张太医笑了笑,又道:“还有一事……”眼角扫过碧玉,话头却停了下来。   碧玉哪还有不明白的,轻手轻脚走出门去,遣了廊下侍立的小丫鬟,亲手掩了门,立在那里望起风来。   屋里,婧怡道:“太医有什么话要告诉妾身,请但说无妨。”   张太医神色复杂,开口道:“今早沈将军曾来亲述夫人病情,并嘱咐老夫,夫人年幼体弱,若过早诞育子嗣,恐有损根本,让老夫为您开一副可长期服用无损身体的避孕之药,”顿了顿,似乎怕她误会,又解释道,“将军所忧其实十分有理,夫人年幼,又体虚至此,此时怀孕极易小产,便是撑到足月,生产时也定会走一遭鬼门关。不若等养好身子,年岁也足了,再备孕不迟。老夫在调理的药方中加一味既温补又能避孕的药材,便可奏效。等夫人想要怀孕之时,只需停药即可,并不会伤害您的身体。”   婧怡愣住……   她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沈青云不想她生他的孩子。   但转念一想,这张太医和她非亲非故、素昧平生,若是沈青云授意,怎会将各中缘由一一道来?   难道,真是为了她好,又怕她误会,才让医者亲自说明。   一念及此,已面露微笑:“如此,就有劳张太医了。”   张太医闻言长舒一口气,他见过太多名门贵妇,为了宠爱或地位罔顾身体,一门心思地生孩子。更有那小产不过两月又怀上的,多半再度小产以致终生不孕,或直接难产血崩而亡。   又有什么,比自己的性命健康更为重要?   这小小年纪的沈四夫人倒是个拎得请的。   ……   ……   “夫人,夫人!”碧玉送走张太医回来,见婧怡坐在那里只顾发呆,叫了几声都恍若未闻,不由轻轻摇了摇她的胳膊。   婧怡回过神来:“何事?”   碧玉低声道:“管妈妈来了。”   管妈妈一进门就满面春风地高声笑道:“老奴给四夫人道喜了!”   婧怡端坐上首,早不复先前怯懦,微微一笑道:“喜从何来啊?”   管妈妈却收了笑,关切地望着她:“听说四夫人病了,王妃担心,遣老奴来探您呢。”   “有些头痛罢了,无甚大碍,叫母亲担心,是我的罪过。”   管妈妈便又笑起来:“夫人没事就好,王妃一听惊动了太医,急得什么似的。这不,想您一个人伺候四爷辛苦,特地给了恩典,给芝兰开脸,帮您服侍四爷……啧啧啧,王妃多少年不理府中琐事,此番却为您破了例,可见她老人家多么看重您呢。”   这是赤裸裸的讽刺!   碧玉的面色早变得惨白,嘴唇颤动,话就不经大脑冲了出来:“王妃是婆婆,怎么能管咱们夫人屋里的事?丫鬟开脸,自然都是夫人说了算的……”   “住口!”婧怡神色一冷,打断道。   碧玉一惊,已自知失言,忙紧紧闭上了嘴巴,再不敢多说一句。   管妈妈却已变了脸色,呵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置喙王妃娘娘,”对着婧怡冷笑两声,“王妃对您可是一片苦心,怕四爷糊涂,伤了您的身子,这才劳神费心地替您打算。便是为了她老人家,您也得好好管教屋里的下人,似这等忤逆主子的贱婢,绝不能轻饶的。否则,别人还只道是您故意教唆这贱婢诋毁王妃呢!”   婧怡面色阴沉,低斥道:“没听见妈妈的话么,还不跪下!没眼力见的东西,母亲是这府里最大的主子,别说抬举一两个通房,便是一封休书将我撵出府去,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碧玉早已跪了下来,眼含热泪,嗫嚅道:“是。”   管妈妈却也是一惊,忙道:“四夫人不要乱说话,这府里最大的主子是王爷!也别说那休不休的话,您把王妃当什么人……”   婧怡打断她,低呼道:“哎呀,看我,一时口快竟说错了话,妈妈莫怪!”   管妈妈面色有点僵:“老奴怎敢怪您,就是王妃……”   婧怡再一次打断她,指着碧玉,厉声道:“还不滚回屋里思过去,罚你给母亲做二十双鞋,”顿了顿,补充道,“一日不做完,一日不准出来。”   做鞋是所有针线活里最麻烦的,只因纳鞋底又费力又费时。似碧玉这等主子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平日也不必做粗活,那手养得青葱似的,做个一两双鞋也就罢了。   二十双,只怕一年都做不完。   这样的惩罚不可谓不重,但比起当众打板子来,既免受了皮肉之苦,又保存下颜面,实在是用心良苦。   管妈妈哪里瞧不出婧怡的用意,却也无力反驳,只好道:“二十双也太多了,王妃哪里用得着?”   婧怡笑得无懈可击:“丫头手笨,做二十双也不定有没有能入母亲眼的。再说,只要她老人家喜欢,做多少双都值当。”横了碧玉一眼,“还不下去?”   好话歹话都叫她说去了,管妈妈眼睁睁看着那长着一脸骚样的丫鬟退下去,却是作声不得。   直等门帘不再晃动,才重新堆起一脸笑,道:“那芝兰的事情……”   却又被婧怡抢在了头里:“母亲这样想着我,我都不知要说什么好了!芝兰是个好的,定能帮我好好伺候四爷,”顿了顿,露出一脸诚恳的表情,“她是母亲身边的人,绝不能委屈了,”说着,提高声音喊绿袖进来,“去和小厨房说一声,芝兰开脸,咱们房里摆上几桌,请芝兰平日交好的姐妹过来一起热闹热闹,银子由我来出;再把西厢房后头的罩房收拾出来给芝兰住。”   梧桐院人丁稀少,后罩房一直闲置着,并未多设门户,只婧怡如今住着的正屋后面有扇小门连通。若按照她的意思,芝兰去了西厢房后的罩房,沈青云想去她屋里,就要从婧怡眼皮子底下过去。   前两日还谨小慎微的,怎去了一趟宫里,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说话必含机锋,行事定有后招。   好生厉害!   而蒋氏的意思,就叫芝兰住在东厢沈青云小书房边的耳房里,爷们看书写字,丫鬟红袖添香,之后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   管妈妈嘴角抽动几下,勉强笑道:“能摆上几桌已是那丫头天大的体面,不过是开脸做个通房,哪里就配有自己的屋子?您可不能这样抬举她,别给捧得没了边儿!老奴瞧着,她原在书房里伺候,如今还在那边上耳房凑合凑合,也就顶好了。”   婧怡闻言,心下一声冷笑,面上却是满满的诚心诚意:“那怎么行,她是母亲身边出来的人,绝不能委屈的。否则,人家要说我小气挤兑人,指不定还会扣一个不敬母亲的罪名在我头上。”   “怎么会,老奴就没见过如您更这般宽容有量的,对王妃更是一片孝心……”   “是啊!”她脸不红心不跳地再度打断管妈妈,“只要母亲晓得我的心,我就心满意足了,”笑得极热诚,“妈妈今晚上也定要来一道热闹,给芝兰长脸!”   就这样把事情定了下来。   管妈妈走了,出院子的时候脸拉得几乎要掉到地上。   绿袖见了忍不住要笑,想起碧玉,到底没笑出来,想了想,去了她房里。   碧玉正躺在床上,听有人敲门,懒懒地应一声,来开了门。   绿袖进屋,见她神色灰败,眼睛却红红的,知是哭过,不由叹一口气,柔声劝道:“姐姐跟在夫人身边这么久,还不知道她的性子?此番明着罚你,却正是要保你呀。否则落在管妈妈手里,还能有个什么好?”   碧玉闻言,眼泪又落下来,哽咽道:“我何尝不晓得,可夫人要我做二十双鞋,这不明摆着已厌弃了我,要一直拘着我么?”   绿袖想了想,摇头道:“姐姐行事素来稳妥,夫人一向最倚重你,只这些时日有些过于急躁了。如今日这般,夫人还未说话,我们做奴才的怎好插嘴?别人不会说姐姐顶撞王妃,只会指摘夫人不敬婆母。”碧玉莽撞出言,婧怡今日发怒,怕也是半真半假,未必就没有恼了她。   但这话却不好直说,绿袖便只是道:“夫人的意思,大约觉得姐姐最近过于紧张,有些心浮气躁,借机给姐姐放几日假呢。姐姐快别多想了,只在屋里好生养着,不要辜负了夫人的苦心才好。”   碧玉闻言,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大家都紧张,却只她一个心浮气躁,绿袖这是拿话挤兑她呢。心下不由冷笑,自己被禁了足,碧瑶又是个没心没肺的,绿袖可不成了这屋里最体面的大丫鬟?   恐怕心里已乐开了花罢。   越想心中越是憋闷,便背过半个身子,淡淡道:“我累了,想躺一会。”   绿袖看她神色变换,知道是好心当做了驴肝肺,也不多话,起身告了辞便往外去。 第63章 通房 下   婧怡正靠在紫檀木贵妃榻上出神,听见院中脚步声响,小丫鬟们纷纷行礼问安,便知是沈青云回来了。   自打成亲以后,他每日必回家吃午饭,若有事耽搁,则会叫贴身小厮提前回来告诉。   只见门帘一挑,沈青云带着一股热风大步进来,看见婧怡,笑道:“今日怎么不做针线了?”   偏婧怡今日心情不佳,闻言也没有起身,半晌方淡淡道:“四爷回来了。”   难得露一回笑,主动调侃两句,媳妇却只当耳旁风,还给自己甩了一把冷脸。   他的笑意就凝在了嘴角,眼神一暗,却没说什么,自去净房收拾。再出来时已脱了朝服,只着里衣,脸上脖子上还挂着水珠子。   婧怡已起身为他拿换洗衣裳,因他用过午饭要过五军都督府去,就挑了件玄色绣金线蟒袍,又递给他一块和田玉佩。   沈青云见那玉通体晶莹洁白、温润生光,实属难得的上品,是他往年的旧物。但他从前只在军营里打滚,哪里用得上这些公子哥玩意儿,因此许久都不曾带。   现下拿在手里细细把玩……晶莹的白玉下坠有石青色簇新的穗子,配色倒十分雅致。他记得这块玉佩下原有条大红色的穗子,因年深日久,早已褪了色,这新的想是婧怡新做了换上的……   沈青云心中一动,面上线条便柔和下来,穿上蟒袍,将玉佩挂在了腰间。   婧怡立咋一侧冷眼瞧着,许因常年习武,沈青云身姿格外挺拔颀长,长眉深目、唇红齿白,面容其实生得颇为俊秀,只是头发乌黑浓密、鬓如刀裁,又肤色微黑,神情冷峻,便生生去了女气。   心下不禁一声暗叹……真真生得一副好皮相,难怪能将娜木珠之流迷得团团转。   这般作想,自己似乎也不甚吃亏。   沈青云又哪里知道她正想什么,见她两眼空茫、心事重重模样,只道她是为张太医诊脉之事忧心。   因在二人对坐用饭时,似不经意般开口问道:“太医怎么说?”   婧怡表情平静,道:“太医说,妾身身子虚弱,不宜过有孕,配了养生汤和避子汤。”   沈青云含糊“唔”了一声,停了片刻方道:“罢了,孩子过两年再要也不打紧。”   吃了两口,又突然没头没脑来了句:“我房里只会有嫡出子女。”   昨夜圆房,他二人才算是做了真正的夫妻……如今说出只有嫡出子女的话,是对新婚妻子的承诺么?   再铁石心肠的人,丈夫做下此等承诺,也要受些感动的。但婧怡平生最不信的就是男子誓言,更何况……   “四爷可知,母亲做主给芝兰开了脸?”   沈青云筷子一顿,抬起脸来,正对上妻子冷淡的目光。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   他重新低头吃饭,淡淡道:“此事你不必再管,我自会回了母亲。”   “您不必为难,妾身已应下了。”婧怡微微一笑,“已命人收拾西边的后罩房,让芝兰住到那里去。”见沈青云许久没有应声,接着道:“妾身是想着后罩房宽敞些,她毕竟是母亲给的,不可随意怠慢。若您觉得走动不便,妾身叫人在西墙另开一道角门就是了。”   沈青云放下碗筷:“为个通房动土,还有没有规矩了?”皱着眉打量屋里,“你身边没有嬷嬷?”   婧怡出嫁时,王氏曾想将王妈妈给了她,却被她拒绝了,王氏便挑了位张妈妈跟着陪嫁过来、   那张妈妈是陈府最早一批伺候的下人,资历比王妈妈还老,人也机敏,只是年纪大了,精神多有不济,又三天两头犯腰疼的老毛病。   如今只在屋里养着,偶尔才到她面前请个安,提点关怀两句。   因回道:“是有一个,只是年纪大了,平日里就不大出门。”   沈青云闻言,眉头皱得更紧,冷道:“过两日我送个人来,一则帮你打理屋中琐事,二则若再有今日这样的事,也有个提点你的人,”顿了顿,接着道,“我有两个贴身小厮,一个叫江川、一个叫江海,我平日只带一个在身边,另一个就在前院外书房。你若有棘手之事,就叫他们来寻我。”   “是。”婧怡垂头道。   到此,二人再不说话,沈青云闷头吃了两碗米饭,略坐一坐,自出府去了。   随侍在侧的碧瑶就瓮声瓮气地道:“奴婢瞧四爷一脸不高兴,想是瞧不上芝兰,夫人何不请四爷去回了这桩事儿?”   婧怡摇头:“四爷是做儿子的,难道要叫他为我去顶撞母亲?”   碧瑶撇嘴:“您只想着他们,怎不想想自己?”一脸不痛快,低声咕哝着,“您以前可不是这个性儿,怎么嫁了人,倒开始让人平白欺负了!”   婧怡笑了笑:“我看你是在为碧玉打抱不平罢。”   “才不是,碧玉姐姐说错了话,自然要罚,”不想碧瑶却摇了摇头,“奴婢只是觉得,就算要给四爷抬通房,也该是咱们的人,即便伺候了爷,也要对您忠心耿耿。那个芝兰是个什么东西,凭她也配!”   婧怡面上笑容微敛,语气里听不出息怒,淡淡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们的人里头,又有谁能做四爷的通房?”   “碧玉姐姐啊,”碧瑶想也未想,脱口而出道,“您留着她,不正是预备开脸的么?不然,碧玉姐姐这年纪,早该放出去嫁人了。”   婧怡秀眉微蹙,刚要说话,便见门帘一挑,绿袖走了进来。   “夫人,”她屈膝行了个礼,道,“奴婢已带人收拾妥当西边的后罩房,小厨房那边也交代过了,共备冷热菜碟十二道,您瞧着可要添减?”   婧怡点头:“就这样罢,”想了想,吩咐道,“晚上的酒席,你两个也去吃。”   碧瑶扭过头:“奴婢不去,不爱看她们的嘴脸。”   绿袖却屈膝应道:“是,”又对碧瑶道,“来吃席面的多与芝兰交好,不定会说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比如,芝兰和玉树两个,王妃为何会选芝兰?”   碧瑶睁大眼睛,张口结舌:“你……”转眼见婧怡面露赞许之色,跺了脚怒道,“就你聪明,我们都是蠢的,行了罢!”   正说笑着,外面小丫鬟禀道:“夫人,芝兰姐姐求见。”   碧瑶脸色一变:“黄鼠狼来了,奴婢这就去撵了她!”   被绿袖一把拦住:“多半是来给夫人谢恩的,算她还晓得规矩,”望着婧怡,“夫人既抬举了她,不如再给她一点甜头,如此便能得个贤良大度的好名声,王妃那里也有交代。”   谁知婧怡却摇头:“不,”看着碧瑶,“叫她先回去,等我歇过午觉,再来谢恩不迟。”   碧瑶应诺,得意洋洋瞪了绿袖一眼,出去回话了。   婧怡再不多话,让绿袖服侍着躺到床上,果真歇起了午觉,直睡到申时一刻才悠悠醒转。   “夫人,芝兰一直在廊下候着。”绿袖一面伺候她起身,一面轻声道。   “叫起来罢。”   ……   芝兰跪在地下,给婧怡“通通通”磕过三个响头,抬起脸来时额头已红了一片:“奴婢谢夫人大恩,日后定尽心服侍夫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只说伺候她,半句没有提起沈青云……看来也是个聪明人。   婧怡微微一笑:“好,不过既开了脸,伺候四爷才是最最紧要。”   芝兰俏脸飞红,垂着头,声如蚊蚋道:“是。”   婧怡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讥讽,说出的话却极和善:“只要你尽心服侍四爷,往后有了子嗣,我会做主抬你做姨娘。”   但凡懂些规矩的人家,爷们就算有妾室通房,也是要喝避子汤的,只因庶子不能生在嫡子前头,以免日后起嫡庶之争。除非正室三年无子,否则此例不可破。   婧怡进门还未足十日。   芝兰听了这话却只是喜出望外,虽满面通红,却笑逐颜开道:“奴婢谢夫人恩典!”   婧怡一笑,点头道:“往后也不必再做丫头的话计,免得做粗了手叫四爷不喜。另外我再拨一个贴身丫鬟,两个粗使丫鬟给你,”略略沉吟,道,“粗使丫头也还罢了,这贴身伺候的……这样,你和玉树最好,以后就让她服侍你罢。”   芝兰的表情几乎可以用感情涕零来形容,趴到地上又磕了好几个头,才喜滋滋地告退出去。   ……两个人本都是服侍别人的奴才,如今一个飞上枝头,另一个却只能伺候她。   这一个志得意满、趾高气扬自不必提。   另一个又该如何作想呢……说起来,玉树不论人品相貌、还是为人处事,可都要比芝兰出挑不少。 第64章 心思   沈家四爷屋里的芝兰开脸,席开五桌,不仅梧桐院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都吃了酒,往常同芝兰要好的几个丫鬟更在受邀之列,便是王妃身边的管妈妈,也赏脸来喝了两杯酒。   还有四夫人身边的绿袖姑娘跑前跑后地张罗,听说芝兰的娘没来,特意包了几样菜叫送去芝兰家里。   满府的丫鬟都看红了眼……从外头正正经经聘个良妾也不过这样的排场,芝兰就是个丫头,哪里值得如此抬举?   就有人说四夫人宽容大度起来;也有说是王妃强按着,四夫人不敢怠慢;更有人说芝兰老子给管妈妈塞了不知多少银子,才换来今日的荣光。   原来,芝兰是家生奴才,老子是府里外院的买办,在蒋氏跟前很有几分体面的。她娘虽不在府里当差,却生了一张巧嘴,隔三差五地进府与蒋氏说话解闷,和管妈妈最是要好的。   就又有人拿了玉树出来比较。   四爷十五岁那年,王妃开始为他挑贴身伺候的丫头。本着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将满府的小丫头看了个遍,不是嫌相貌粗鄙,就是嫌手脚粗苯,好容易选中了芝兰,却再挑不出其他的了。   因叫相熟的人牙子领几个齐整的进府,细细相看一回,最后才挑中了小小年纪便姿容脱俗的玉树。   这些年来,玉树容貌愈发出众,行事也果断利落,在沈青云屋里伺候,处处都由她占着先机,芝兰只是亦步亦趋罢了。   可说到底,她不过是外头买来的丫鬟,在府里没着没落的,就如那无根的浮萍。芝兰样样不如她,偏命生得好,有个顶事儿的老子。   平日还不觉得,这一到关键时候,高下立现。   所以啊,虽然都生得伺候人的贱命,也要分个三六九等的。   绿袖面上带着微微的笑,口中说笑着推杯换盏,却已将众人的窃窃私语听全听了个清楚明白。   见玉树坐在那边角落里,便站起身慢慢走过去,一面高声笑道:“哎呀,大家可是没酒了,我这就拿去!”   众人皆笑称好,绿袖此时已走至玉树身边,便就势开口道:“姐姐给我搭把手可好?”   玉树点头应下,与绿袖一道出门往小厨房去。   绿袖神色里就带了几分宽慰,柔声道:“姐姐别听她们胡说,不过是自己眼热,却要拿姐姐出来说事儿。”   玉树神色疏离,显然并不愿与她多说,只淡淡道:“我省得的。”   绿袖丝毫不介意她冷淡的态度,仍将话说得极热诚:“好在芝兰姐姐总是想着你的,她自己成了半个主子,也不忍您再留在书房受苦……这不,方才夫人已将您给了她,往后你两个还在一块呢,”望着玉树渐渐苍白的脸,她抿嘴笑了笑,“有这样的好姐妹,我真是羡慕姐姐。”   玉树猛地顿住步子:“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   ……   芝兰正满面喜气坐在妆镜前,穿着夫人赏下的粉红绣事事如意对襟小袄,梳了妇人头,扫了蛾眉、点过朱唇,本就出挑的眉目就更多了三分艳丽。   她左瞧右瞧,越看越是满意,越看越是自得……夫人也是个绝色,到底年纪小,面上还带着三分稚气,自己却已是一朵盛开的娇花,送到四爷眼前。   她不信,四爷不会一口吃了她。   转眼间又看见满床簇新的被褥,被面都是上好的绸缎,虽只是粉红色,但这规制已和正经妾室差不多了,她的体面日子都在后头呢。   况且,夫人还应承她只要生得一男半女,便抬她做姨娘……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可会一直牢牢记着,定叫夫人抵赖不得。   做丫鬟的,这就是最好的命,总比嫁个穷小厮强千倍百倍……虽是正室,谁知那些个穷光蛋能不能预备条像样的被褥?   因此争宠之心愈盛,想了想,重新涂了一遍口脂,篦了头发,又擦了些香膏在手上脖子上,才心满意足地坐到床沿上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喧闹声渐渐小下去,想是为她庆贺的酒席已散了场。又过半晌,便听得屋门“格致”一声。   芝兰一喜,忙垂下头不敢往前看,俏丽的小脸却早红了。   “姑娘,时辰不早,奴婢伺候您歇息罢。”   芝兰猛地抬起头,立在眼前的是一个八九岁未留头的小丫鬟。   夫人将玉树给了自己,另拨了两个粗使的小丫鬟,一个叫小红,一个叫小翠。   如今说话这个便是小红,见芝兰神色由喜转惊、由惊转怒,忙怯生生道:“四爷歇在了夫人屋里,这会子已熄了灯。”   芝兰面色又是一变,尖声道:“按规矩今儿四爷是该歇在夫人屋里,这还用得着你说!”冷哼一声,“我是在等玉树,她回来了么?”   “回姑娘,玉树姐姐早回来了,只是喝多酒上了头,小翠正在她屋里伺候。”   “你们是我的丫头,不在这屋里伺候,成日瞎转,若看着别人好,自去吃别人家的饭!”   吓得小红忙跪下来:“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叫小翠过来领罪。”说着,爬起来就往外跑。   “没眼色的东西,还不站住,”芝兰低声呵斥,横了诚惶诚恐的小红一眼,居高临下道,“今日便罢了,往后若敢再犯,赏你们板子吃。”   小红战战兢兢、应声不迭。   芝兰过够主子的瘾,心情好了不少,露出一脸恩赐的表情,叫小红伺候她梳洗卸妆,自睡下不提。   ……   转眼已是次日清晨。   因今日沈青云沐休,便多睡了个把时辰,到卯正时分方起得身来,却也惊醒了正好梦的婧怡。   她素有失眠之症,睡得晚不说,夜里也时常惊醒。但自打喝了张太医的药,倒颇有些成效,晚间虽仍难以入睡,晨起却又懒怠起来。   昨日她与沈青云共眠,因着先前不好的回忆,实是既惊且恐,翻来覆去始终不能成眠。还是沈青云受不了她的折腾,坐起来道:“先前情势所迫,不得已伤了你,是我的错。如今既已圆过房,你及笄之前……我不再动你就是。”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抱着自己的被子慢慢睡了过去。   然今晨醒转时,却发现自己竟在他被褥中,枕着他的胳膊,环着他的腰,既交颈、又抵足,亲密非常。   惊得她忙爬起身,匆匆躲进了净房梳洗。   等梳洗妥当后转出正屋,左右已不见了沈青云,便问绿袖:“四爷呢?”   绿袖回道:“四爷去了院子里练拳,”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芝兰一大早就来了,见您没醒,一直在廊下候着……四爷一出去,她就巴巴儿赶着递汗巾子去了。”   婧怡一笑,并不言语,只坐到堂屋上首右边的太师椅上等沈青云。   少时,见他挂着满脸汗珠子进来,芝兰小跑着跟在后头,手里捧着快大红色汗巾子,本想跟着一道去净房,被沈青云冷冷盯了一眼,愣是定在了原地。   等沈青云梳洗齐整出来,见她还木在当地,眉头就皱得更紧,斥道:“怎么不给夫人请安?”   芝兰这才如梦初醒,忙走到婧怡面前跪下:“奴婢给夫人请安。”从玉树手中拿过一个青瓷茶盏,高举过头顶,“夫人请喝茶。”   没想到自己成亲方几日,就喝上了妾室通房们敬的茶。   心下一声慨叹,见绿袖已接过茶盏送到她面前,刚要伸手去接,忽听沈青云冷冷道:“这样烫的茶,叫夫人怎么喝?”   芝兰愣住。   眼睁睁看着绿袖手上一顿,就将自己敬给夫人的茶盏扔到了地上。“砰”地一声,瓷器碎裂,茶水飞溅,有几滴溅到她脸上。   温温地,一点都不烫。   本来,四爷压根没有碰那茶盏,怎知茶水烫不烫?   绿袖却已屈下了膝:“四爷、夫人,茶水太烫,奴婢一时没有拿稳。”   婧怡还没有说话,沈青云已先开口道:“不关你的事,”皱眉看着芝兰,“连个茶都沏不好,留你何用……”   “四爷,”婧怡一拉沈青云衣袖,打断了他的话头,自己接了下去“罚你禁足十日,静思己过。”   芝兰幽怨地望着沈青云:“四爷……”   他却面若寒霜、不耐烦地挥手,道:“还不滚出去。”   又屏退众人,皱眉道:“为何不让我就此打发了她?我说过,我只要嫡出子女。”   婧怡忽然觉得,沈青云似乎当真十分爱护自己……一个大男人,堂堂正二品的大都督,睁着眼睛说瞎话,去诬赖一个通房。   “妾身谢过四爷”她难得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母亲既铁了心要为您纳妾,去了芝兰,还会有芷兰、玉兰,咱们又何必多此一举?况且,”狡黠地眨眨眼,“芝兰是母亲的人,留她在我们身边,有些事儿反而更容易些。” 第65章 谈话   “沈将军请留步!”   朝会已散,沈青云正同百官一道往宫外走去。   闻得声音回过头去,便见皇上身边的总领事太监赵孟急匆匆赶来。   沈青云朗声笑道:“老公公叫我?”   “可不就是您?”赵孟呵呵一笑,“皇上在御书房等您呢。”   都说太监是宫里的人精,赵孟作为圣驾边头一份的太监,自是人精中的人精……沈青云自小长在内宫,可是贵妃娘娘最喜欢的侄子,金贵着呢。   单看皇上那份痴情劲儿,只要贵妃在一日,沈家就能荣华富贵一日,这位沈小将军也能同他的名字一般,平步青云一日。   想到此处,满脸褶子就开了花:“还没恭喜小将军喜得娇妻,洒家回头就送份薄礼到府上去。”   沈青云摆手:“我是晚辈,怎敢收您的礼,”顿了顿,微微一笑,“老公公最爱棋道,可见过西洋棋?那棋子或人或马,倒也有些逸趣。”   “巧了,府中正收着这样一副,摆弄开来攻城略地,与我大齐黑白之道颇有不同,”赵孟笑着,“是成国公送与洒家,怎么,小将军也爱上了这些小玩意?”   “我就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哪懂这些?只是前些日子得了一副西洋棋,放在我这就是个摆设,不如赠与知音人,才不辱没了它。”   那西洋棋盘底座由赤金打造,送去琉璃厂用七彩琉璃片做了棋格,二色棋子一用蓝田所出上品白玉、一用缅甸老坑玻璃种翡翠,经匠人精心打磨,每一颗都堪称世间珍品。   说是一副棋,只怕还是一堆奇珍异宝更恰当些。   沈青云笑得意味深长:“……已送去老公公府上了。”   赵孟眯起了眼睛,能被这位小将军刻意一提的物件儿,想必并非凡品。但他与武英王府多年的老交情,沈家每年都有固定的“礼尚往来”,这沈青云突然以重礼示好,只怕还是为了那事……   因四处张望一回,见长长的宫道并无人经过,才收了面上笑容,压低声音道:“我的将军诶,洒家与您透一个底儿……您查的那户人家,二十年前就在回乡途中遇上土匪,一家老小全折了进去……这件事儿贵妃娘娘都不知道,洒家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告诉的您!”   沈青云闻言,眉头一皱,反问道:“土匪?”   赵孟忙点头:“当然是土匪,不然还能是什么?”   “那个人……”   赵孟面色一变,忙打断沈青云:“将军慎言!皇上虽未下明旨,可但凡敢提起……如今没一个活在世上!”叹一口气,“皇上爱重您、贵妃疼惜您,将军前途无量,何必深究前事呢?”   沈青云沉默许久,终对赵孟拱手道:“多谢老公公的指点。”   赵孟这才又绽开一脸褶子,呵呵呵地笑起来:“胡说八道两句,哪里就值当将军的一声指点了?不过,皇上今儿朝会上被闹得头疼,此刻圣心只怕不甚欢悦,沈将军还是要小心行事为好。”   沈青云点头谢过,二人就此转过话题,只拿些棋道之类的闲话随意说着。   少时,至御书房。   皇上正坐于御案后批折,听见通报,抬头便见沈青云撩帘而入,跪在地下行了大礼。   “免,”皇上已年过不惑,却身强体壮,中气十足,天子之威自然流露,令人不敢直视。   说话语气却甚为温和:“你父亲向朕告病,接连几日未曾上朝,可是陈年旧疾又复发了?”言语之间颇为关切。   沈青云却不敢怠慢,垂头恭敬道:“家父贪凉,每日总用许多冰碗,又以凉水沐浴,以致受了风寒,这才卧床不起。”   沈穆的陈年旧疾都是在西北打仗时受伤落下的病根儿,随着年纪增长慢慢发了出来。每一处疼痛都昭示着他为大齐抗击外敌、开疆拓土的丰功伟绩。   皇上因他这满身的伤与痛内疚,对沈家的荣宠更甚,但若总拿这些东西出来晃,未免就有了恃宠生骄,挟恩图报的嫌疑。   还是要悠着点好。   而近日满朝文武为了内阁首辅之位吵翻了天,沈穆却不愿掺和其中,身居如此高位,第一紧要之事,就是做皇上的忠臣、纯臣、直臣。   果然,听了他这话,皇上哼了一声,道:“还当自己二十郎当岁的愣头青是怎么的,”又对沈青云道,“你父亲到底年纪大了,又有旧伤在身,你们做晚辈的要时刻规劝,别闹愚孝这一套。”顿了顿,吩咐随侍的赵孟,“前日高丽进贡的人参,挑几支好的,再拿一盒固本培元丹、两支千年灵芝,给武英王送去。”   沈青云忙跪下:“谢皇上恩典。”   皇上淡淡嗯了一声,突然毫无征兆地开口:“今日朝堂上的事,你怎么看?”   沈青云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今日朝会之上,有人提议令户部尚书江泽进内阁,接替黄阁老首辅之位。   江泽娶了丰阳郡主,是沈青云的大姑父;沈贵妃位同附后,掌六宫事,虽非皇上嫡妻,但圣驾龙芯大悦时也常以沈青云小姑父自居。这二人既有君臣之义,又有连襟之情,且江泽乃今上潜邸时的伴读,更有发小之谊。   可以说,江泽绝对是皇上的心腹。   但江泽与沈穆同样也是多年挚友,郎舅之间走动十分频繁。   沈青云慢慢抬起头,神色冷静:“臣以为,此事不妥。”   皇上似乎非常惊讶,挑眉道:“哦,此话怎讲?”顿了顿,接着道,“江泽是开明六年会试的魁首,有庶吉士出身,这些年来在户部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做出了不少政绩。朕倒觉得,他配得上内阁首辅这个位子。”   若非沈穆称病,今日站在这里的也许就是自己的父亲。   若是父亲,会怎样回答呢?   他垂下头:“凡入内阁者,皆为翰林院庶吉士出身,多以德高望重之人为优。内阁现任的几位阁老,最年轻的一位也年过花甲,致仕的黄阁老更是年逾古稀……”   “你是觉得江泽资历不够?”皇上一皱眉,不悦道,“小小年纪,怎学得如此迂腐?朕的内阁需要治世之贤臣,不是一群糊涂的老顽固。如江泽之辈,年富力强、才干卓著,正可大刀阔斧地改吏制、推新政,使我大齐昌荣更盛!”   话里话外,似乎十分满意江泽,已笃定他为首辅的不二人选。   可若真如此,又为何来问他呢?   更何况皇上萌生了推行新政的念头,但革新谈何容易……王安石变法,终得罪世家大宦、地主豪绅,不得不罢相隐退;更有商鞅变法,作茧自缚,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如果是一片丹心,自推新政也还罢了,若只是圣上手中一把刀,那江泽何其无辜,何其不幸!   沈青云垂头,半晌没有说话。   皇上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朗声一笑,高声道:“好你个凤哥儿,对小姑父也敢来这虚头巴脑的一道?有什么话直说,有你姑母在,还怕朕要了你脑袋不成!”   沈青云这才抬起头,开口道:“皇上登基以来二十余年,励精图治,修河渠驰道,兴农耕桑蚕,使我大齐国力昌盛、百姓安乐。”顿了顿,话锋一转,“只是边关始终不平,南有蛮夷,东面临海有倭国与海盗,西北更有心腹大患匈奴,以致连年战事不休,边境百姓饱受战火荼毒。此番西北一站虽是大捷,其实损兵折将,大伤元气。好在有西宁侯镇守,匈奴人不敢再犯,以臣之见,应趁此良机休养生息,以缓多年兵乱之苦。至于内阁首辅,应选一德高望重之老臣,广施仁德之政,使我大齐官民上下一心,感激圣上之德。”见皇上听得认真,并无半分不悦之色,索性将话都说了出来,“但仁政易助长腐败、懒散之风,并非长久之道。可于国力恢复后,选一治世之能臣,改吏制、推新政,使我大齐万世永盛。到那时,便是匈奴人再蠢蠢欲动,我军粮草齐备、将士枕戈待旦,又何惧一小小羌族?”   御书房一时陷入寂静,半晌皇上才道:“说得好!”哈哈大笑,“果真虎父无犬子,说来你父亲只擅行军打仗,你却已是青出于蓝了。”   沈青云羞涩一笑,诚恳道:“臣在军中多年,深知兵卒之苦,此番也是为他们发声罢了。”   皇上赞许地点点头,笑道:“朕已命兵部抚恤阵亡将士家属、安排救治伤兵,就由你从旁协助、督察此事罢。”   “是。”沈青云应道。   “那以你之见,朝中哪位老臣可担此重任?”   沈青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臣年轻识浅,对朝中各位大人所知不多,只是想当然地以为该选一位既德高望重又才智过人的老臣,要说到底选谁,臣却不知道了。”   皇上闻言,想了想,便也不再追问此事,而是转过话题,道:“听说你为媳妇的诰命,接连三日上礼部去催了?”   沈青云忙跪下,惶恐道:“陈氏身份低微,在家中颇受排挤,臣只是想快点为她讨得诰命,好叫她能站稳脚跟……是臣行事失常,请皇上恕罪。”   皇上一摆手:“你姑母以为你战死沙场,执意为你配冥婚,朕知道内情,却为了不走喽风声任由她胡闹,以致你娶身份如此低微之女为妻,是朕亏欠了你。先前云英郡主一事倒是提醒了朕,若你愿意,朕可为你选一高门贤良女子,以平妻之礼入府。”   虽然大哥才是武英王世子,但他身子孱弱,难入仕途。不出意外的话,沈穆之后,沈则岚成年之前,沈青云将成为武英王府真正的掌权人。   如皇上自己所言,知晓他失踪的实情,却眼看着陈氏进门,一为国事不假,可皇上也并不想他与权势之家联姻罢?   此刻却又来试探他。   沈青云觉得,皇上对他的疑心,似乎远胜对父亲的。   他拱手行礼:“谢皇上美意,不过,陈氏很好,臣并未另娶之念。”   ……   次日朝会,皇上亲下圣旨,命文鼎候林松年入内阁为首辅。   林松年以侯爵之尊入阁拜相,这是本朝以来从未有过之事,但他德行高尚、睿智无双,乃大齐第一智者,受首辅一职,百官皆心悦诚服。   林松年膝下有三子,长子与次子皆专注学问,醉心于著书立说,并未入仕途,只第三子林元坏在朝,却从了戎,现在西宁侯傅春来麾下效力。   林松年进内阁当日,便有圣旨远赴西北,命林元怀回京述职。 第66章 算计   近日,府中人对四夫人陈氏有了一些新的看法。   初见陈氏,不过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五品小吏之女。满府的丫鬟小厮虽都是下人,可宰相门房还七品官呢,他们成日里见的小娘子,哪个不是名门淑媛、公猴出身?这等低门小户出来的,他们还当真瞧不上。   偏人家命好,一跃成了自己的主子。   可心中到底不服,就不知有多少人预备看她的笑话。   下人如此,府中出身高贵、汲汲营营才走至今日的主子们,心中又会如何作想?   好在陈氏没让他们失望,一进门就吃了王妃的挂落、镇不住满屋的下人,丈夫成日不歇她屋、丫鬟一朝成了通房。   众人嗤笑,高门媳妇岂是如此好当,你陈氏只怕正日日躲在屋里痛哭流涕罢。   可,才过了几日光景……   王妃免了她侍奉茶饭,每日请安不过说两句闲话就走;   四爷欢欢喜喜同她圆了房,从此就长在了她房里;   大张旗鼓地抬举芝兰,第二日却随意找个错处禁了足,既给足了王妃脸面,又狠狠来了个下马威,偏四爷乐呵呵地只是不表态。   前两日宫中还下恩旨,封她做了正二品诰命夫人,从此她的一声沈四夫人便是名正言顺、当之无愧。   听说,四爷又得皇上器重,给了既清闲又留名儿的好差事与他,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年纪,怕迟早有那位极人臣的一日。   这个陈氏,祖坟上究竟冒了多少青烟!   暗影幢幢中,不知道多少排银牙正咬得咯吱作响。   ……   婧怡是过了两天舒服日子,不过,逆境时度日如年,好日子却如弹指一挥。   不知不觉间,已到了六月二十九日。   沈青云自西北平安归来,又喜得高升,蒋氏决定在府中设宴,请通家之好们前来热闹热闹,是个庆功的意思,日子就定在六月三十这一日。   因婧怡年幼,尚未主持过中馈,更不知此等宴会要如何应付,蒋氏便仍将筹备诸事交给方氏。   方氏是个利落人,个性也要强,凡事不愿落于人后,一应事宜皆亲力亲为。夏季炎热,人大多不思饮食,方氏挖空心思定下菜单,寻了最新鲜的水萝卜腌爽口酱菜;采购上等莲藕,找来江南大厨做正宗的莲藕菜;特意命人回乡下庄子取足三年的肥鸭子;还不惜重金买了极珍贵鲜美的石鱼入菜,又请了京城最出名的玉荣班唱一天戏。   还亲自定下宾客名单给蒋氏过目,至于桌椅摆设、器皿用具、人事安排等琐碎之事,桩桩件件都不曾假手于人,处处力求完美。   结果,宴会前一日就累得病倒了。   婧怡和袁氏、宁氏一道去探,见她大热的天儿门窗紧闭,更把自己捂在厚厚的被褥中,脸颊飞红,气喘吁吁。   看见她们,挣扎着起身道:“不过是着了凉,些许发热罢了,又不打紧,还劳你们巴巴儿地来。”   袁氏向来慈眉善目,闻言更是忧心忡忡,道:“脸都烧红了,还硬撑着,你这要强的性子可得改一改才是。”   婧怡忍不住四下打量屋子陈设,趁机擦了一把面上的汗珠。   却看见宁氏扭过脸,正用帕子拭汗,嘴角微微一撇,就露出了一个不屑的表情。   婧怡见状,差点没笑出来……这位二嫂将门出身,武艺非凡,平日却看不出来。只听说她已做了在家的居士,长年茹素,看着倒比别人年轻,也就个二十出头模样。又生得身材修长、面容娟秀,虽衣着素雅,却气质天成,自有股说不出的韵味。   只是她极少出门,婧怡与她相见不过寥寥几回,印象里只是一个模糊的清冷影子。   今日看来却是个性情中人,或可一交。   只眼下不是时候,婧怡回过神来,望着方氏满脸的愧疚:“三嫂是为了操办四爷的庆功宴,才给累病的!都是我没用,若非我百洋不会,三嫂也不会受累至此。”说着,已红了眼圈。   方氏闻言,露出长辈看小辈的慈和眼神,言语之间也满是宽容:“都是应当的,四弟妹快别难过了。只是,”语声一顿,面露忧色。“我病成这个样子,明日只怕也起不得身……”   言下之意,明日不能帮婧怡招待客人了。   屋子里一时陷入寂静。   半晌,婧怡才勉强道:“三嫂已将诸事准备齐当,想来定不会有差错。只是明日前来的客人,我都不认得……”   方氏闻言,心下微微冷笑,这话说得,好像明日出点什么差错都是她准备不当似的。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也敢跟她打擂台!   心里想着,便朝身边的丫鬟红香使了个眼色。   红香会意,拿过一张大红洒金名帖递给婧怡:“四夫人,这是宾客名单。”   接过这帖子,她明日就要独自主持一场陌生的宴会,她有直觉,蒋氏宁可沈家丢脸,都不会出手相助。   但方式“病”了,难道她还要硬把人从床上拉起来不成?   想到此处,不禁秀眉微蹙,一双眼却不由自主落到宁氏身上。   宁氏也正在看她,二人目光相接,宁氏忽然轻轻一眨眼,清凌凌地开了口:“四弟妹年纪和岚哥儿一般大,还是个孩子,进门不过几日,哪里能张罗这样的宴会?”言语之间,妙目流转,望向了袁氏,“既然三弟妹病了,我们也是做嫂嫂的,不能坐视不理。只我是守寡之人,命硬福薄,别冲撞了明日的喜气。”微微一笑,“为了妯娌之情,少不得,还得大嫂受累一回。”   袁氏笑着看了一眼眼圈微红的婧怡,又看一眼神色清淡的宁氏,语声柔和:“责无旁贷,只是我深居简出的,远远不及三弟妹长袖善舞,四弟妹可不要嫌弃。”   事情的结果……,婧怡作为沈青云之妻,乃明日宴会的主角。自然要里外张罗。另由袁氏帮着迎接招待客人,并兼管最紧要的厨房菜品一事。   ……   “夫人,奴婢已核查过各处,”绿袖的脸色很难看,声音压得低低地,“其他都还好,只明日看戏的地方,三夫人还未办妥。”   婧怡正在看宾客名单,闻言眉头一皱,问道:“怎么回事?”   “往年的旧例,府中唱戏,戏台子都搭在春晖堂,奴婢已经打听过了,春晖堂自入夏以来一直在翻修,根本用不了……三夫人对此并没有做出章程。”   婧怡沉默了下来。   “奴婢怎么觉着,三夫人是在故意刁难您,存心叫您出丑?”   婧怡低哼一声,并未否认。   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方氏的小心思?蒋氏从头到尾不曾过问,摆明了要作壁上观。   至于袁氏,若非宁氏开口,只怕也不会伸出援手。   因此,婧怡并不指望她明日会有几分尽心。   绿袖见自家夫人如此神色,知自己所料不差,气得满脸通红,站起来道:“太欺负人了,不行,奴婢得找三夫人去,王妃安排了她,戏台子的事自然要她来解决!”   却被婧怡拦住:“人都病了,我们还要上门去逼,岂不是承认自己愚蠢无能,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及不上三嫂的万分之一?”   “可三夫人实在欺人太甚,明日您若张罗得妥妥帖帖,全因她筹办尽心;若您犯下什么错儿,却是您能力不足、办事不牢。说来说去,总归功劳都是她,错处全在您,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儿!”   她果然没看错绿袖,这丫头是个寂静伶俐的,一眼就看穿方氏的小九九。只是……   婧怡忽然轻轻一笑,悠悠道:“三嫂忘记了一件事,即便她靠着明日的宴会出尽风头,大家也不会忘记这宴会因谁而设,我的夫君是大败匈奴的英雄,是大齐朝最年轻的大都督。”一摆手,“不必担心,戏台之事我自有计较。”   尽管不愿承认,但这确实是男人的世道,女子更多时候作为丈夫的附属品存在……方氏出身比她高许多,但她嫁给了沈青羽,而自己嫁给沈青云。因为沈青云的优秀,她便远远凌驾在了方氏之上。   如此作想,做沈青云的妻子似乎真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看来往后还要多多孝敬“上峰”才好。   更何况,她可不是包着草心的绣花枕头,不过小小一场庆功宴,她还料理得住!   ……   至晚间,沈青云回来,见婧怡仍拿着那名单死瞧,不禁失笑:“看什么呢,眼珠子都长在了上面。”   婧怡便把那大红洒金的名帖递给他,又将今日发生之事说了一遍。   沈青云听后沉默半晌,面色几经变幻,终化为淡淡愧疚:“我……”   婧怡却恍若味觉一般打断他,皱着眉道:“妾身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还请四爷赐教。”   她为了他受众人刁难,他心有愧疚,说两句软和话就算完了么……她要他的愧疚憋在心底,说不清道不明,她也不要听。   然后日积月累,变成自责,变成疼惜,变成爱怜。   再然后……   婧怡面上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睁着一双水灵灵的丹凤眼,道:“我看这宾客名单中没有文鼎候林家,我们家和他家没有往来吗?”   别人不晓得,她却是知道,那日沈青云见了圣驾,得了抚恤伤兵的差事,第二日,皇上便点了文鼎候为内阁首辅。   沈青云和此事会不会有所关联?   婧怡笑吟吟地,一双妙目紧紧盯在丈夫面上。   沈青云神色平淡无波,看不住任何异常,开口道:“京城的世家大族,因着错综复杂的联姻,各自都有盘根错节的势力关系,你未踏足这个圈子,我即便说了,你也未必明白。而我们家虽与京城多数公侯之家交好,却也只是泛泛之交,彼此客气礼让罢了。文鼎候府便是其中之一,”指着名单,“而明日设宴,请得是与我家关系密切的人家。你看,成国公是我外租家,江家是我大姑母家,昌平侯是大嫂娘家,镇国大将军是二嫂娘家,寿安伯是三嫂娘家,还有镇南侯顾家和长宁伯徐家,都是通家之好。而文鼎候这样关系泛泛的,除非大宴宾客,否则不必相请。”   婧怡点头,表示受教。   心中疑窦却愈甚,若是别家也还罢了,文鼎候林家却和陈家有些渊源。   文鼎候第三子林元怀,是现任西域都司、西宁侯傅春来的手下爱将,傅春来任浙江总兵时,林元怀亦随侍左右。   林元怀之妻出自山西王家,乃朝和公主驸马王旭的远房姑母,说来也巧,正是婧怡母亲王氏的多年密友。   婧怡清清楚楚地记得,她们还在湖州老家时,曾与小王氏一同往铁佛寺进香,小王氏曾言,林元怀与沈青云乃生死之交,听说升青云失踪,林元怀甚至要亲赴沙场寻找挚友。   后来,他的确那样做了。   但此时此刻,沈青云却说沈、林二家不过泛泛之交。   沈家可是晋王的舅家,文鼎候又成了内阁首辅……   婧怡望着丈夫沉静俊朗的面孔,不知为何,竟有一阵心悸。 第67章 装扮   转过一夜就到了六月三十。   天色方微明,婧怡便已起身穿戴……今日宴会,她将第一次踏入京城的贵妇圈子,以武英王府四夫人的身份。   该以何种面目示人,婧怡想了很久。或聪明伶俐、或谨小慎微、或张扬跋扈、或美艳动人、或天真烂漫。总之,表现得不好自会遭人耻笑;表现得太好,从此就得一直“好”下去,想想就累得慌。   要怎样把握这个度,诚然有些艰难。   为此她特地准备了一身新衣裳,大红色对襟小袄,上面用暗红丝弦绣满大朵牡丹花,因都是红色,一眼望去只见深深浅浅,并无什么出奇。待走到阳光之下,才发觉那大片牡丹婀娜富丽、错落有致,明明艳丽到了极致,却又并不张扬。   偏下面配了一条墨绿色十六幅湘裙,京城的贵夫人们还在穿八幅、十二幅的湘裙,这十六幅的是斜绣坊前几日才从苏州引来的新样子,婧怡是第一个订做的。   只见那裙子质地轻柔却层层叠叠,单看着也还一般,走动起来却裙裾飞扬,如绿浪翻滚,流云涌动,轻灵异常。   这些都还罢了,但红衫绿裙,可不是人人敢穿的。   想到此处,不由微微一笑,提着裙摆转了一圈,笑着问碧瑶和绿袖:“怎样,好不好看?”   没听到她们的回答,婧怡回过头,正对上沈青云专注的目光。   “四爷。”臭美被当场抓包,俏脸不由一热,忙屈膝行礼。   沈青云刚在院子里练完功,正挂着满脸汗水,闻言轻轻“嗯”一声,自过净房去了。   见男主人走得没影,碧瑶才笑嘻嘻地挨上来,扮着鬼脸低声笑:“好看,好看,奴婢见四爷都看呆了,眼珠子都长在了您身上!”一撇嘴,“芝兰那丫头怎么能和您比,难怪四爷正眼不瞧她一眼。”   绿袖一拉她袖子:“那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拿来和夫人比,”朝婧怡一笑,转过话题道“奴婢给您梳妆罢。”   三人便到妆镜前,因婧怡年纪尚幼,又天生得身材娇小,发髻梳得太高未免头重脚轻,太低又不大庄重,绿袖便为她绾了个较平常略低的高髻。   接着,妆莹莹霞光面、描黛黛远山眉,点嫣然丹朱唇、染芙蓉红酥手。   却在选首饰时犯了愁,婧怡望着满匣子的珠光宝气,不是红蓝宝石、便是赤金点翠,总之没一件合心意。   碧瑶就疑惑道:“奴婢瞧着样样都好,每一件都配得上夫人这一身好衣裳。”   绿袖却摇头:“夫人穿得已十分隆重,若再珠翠环绕、金玉满头,未免富贵太过、清雅不足。”   碧瑶想了想,从首饰匣中挑出几朵蜜蜡花来,笑道:“那就戴这个呗。”   绿袖忙摆手:“这却太过素净,不成、不成!”   碧瑶不高兴起来,瞪着眼睛:“就你眼光好,会打扮,那你说该戴哪个?”   正说着,沈青云从净房转出,头戴束发金冠、身着宝蓝团花锦袍、脚踩飞云流金皂靴,面目俊朗、神采飞扬,与婧怡遥遥相望,宛如一对璧人。   却见他走至床边,自枕头底下拿出个锦盒来,递给婧怡,口里道:“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岳父和你大哥的?”   婧怡前两日回过一趟陈府,毛氏虽一直安安分分呆在屋里养胎,陈庭峰却对其愈发宠爱有加,王氏的身子也就总不大利索。满府下人个顶个的人精,最会见风使舵、看碟下菜,就有那沉不住气的开始奉迎毛氏,渐渐怠慢起王氏来。   婧怡如今是出了门子的姑奶奶,又是高嫁,回娘家自有一番威仪,听了王妈妈禀报,狠狠发落了狗仗人势的奴才,立过一番威,才算完了。   王氏掌家多年,又有钱财傍身,本不至落到这般田地。只是深爱多年的丈夫倾心他人,将她弃之敝履,以致她心如死灰,又狠不下心肠断情绝爱,才会如此自苦。   婧怡知道多劝也是枉然,只盼刘氏产子,好叫母亲能含饴弄孙、聊解寂寞。   也因如此,今日之宴,身体抱恙的王氏与闭门养胎的刘氏都未能参加,陈家来得只有陈庭峰与陈谚华父子。而内院多有别家女客,他们自不好进来与婧怡相见。   才有了沈青云这一问。   婧怡微微一笑:“多谢四爷记挂,倒也没什么话说,只是,”顿了顿,屈膝道,“家父年纪渐长,行事说话常有些糊涂,还请您多多担待照拂。”   沈青云想起岳父对妻子的冷淡疏离来,面色微沉,嗯了一声,再不多话,自出门往外院去了。   这厢,婧怡等他走出屋子,才细细打量手中锦盒,见不过一个细细长长的普通盒子,并不压手,就打了开来。   碧瑶就睁大了眼睛:“真是漂亮!”   锦盒里静静躺着一支赤金石榴花簪,既没有镶红蓝宝石,也未用点翠等繁复工艺,却让人一眼便知这绝非凡品。   只见那小小的簪头上雕着一簇石榴花,花瓣微小,花蕊更是细如毫发,却纹理清晰、栩栩如生,仿佛轻轻一晃就能随风摆动……如此精细入微,又岂是一般金匠铺子做得出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婧怡见这等既清雅别致又不失贵重的物件,心下也不由欢喜,在头上比了比,笑道:“正好配今日这身衣裳。”   绿袖就为她斜斜插了金簪:“定是四爷看您精心准备了衣裳,特地寻来相配的,”抿了嘴笑,“四爷不爱说话,可奴婢瞧着却是个体贴人……奴婢们都看得出来,您心里自是明白的。”   婧怡当然知道。   ……   至卯正时分,到小花厅同袁氏一道查验各处事宜准备,错漏之处一一纠正,袁氏又与她说了些注意事项,时辰便也不早了。二人结伴过松鹤堂请了安,便到垂花门处迎接宾客。   最先登门的是丰阳郡主和她的媳妇江大奶奶、江淑媛三个。   袁氏和婧怡忙上去请安:“姑母。”又和江大奶奶互相见礼。   江淑媛却跳到婧怡面前,先朝袁氏叫了声“大表嫂”,又笑嘻嘻喊婧怡“四表嫂”,上上下下打量她,惊叹道:“红配绿,你可真敢穿!”   袁氏笑:“四弟妹天生丽质,穿什么都跟花骨朵似的。”   “那倒是,衣服好看,裙子更好看,呀,你这裙子是几幅,我怎没见别人穿过?真真别致!”不等婧怡回答,又拉着她的手对袁氏道,“大表嫂,我来帮你们招呼客人罢,那些闺阁小姐们就交给我好啦!”   袁氏闻言,目光自二人交握的手上划过,望向丰阳郡主:“那就向姑母借大表妹一用。”   丰阳郡主微笑点头,叮嘱了了江淑媛两句“不要胡闹捣乱”的话,也不叫袁氏陪,自和儿媳妇坐上青骡小车,往内院去了。   因正值盛夏,天气炎热,王府内虽四处都有抄手游廊可档烈日,仍唯恐娇客们中了暑气,方氏便安排下青骡小车接女客入内院,倒是十分方便得用。   待丰阳郡主一走,江淑媛就朝婧怡眨眼,笑得狡黠无比。   婧怡也笑了……是她昨日特意送信去江府,请江淑媛今日早来救场。   江淑媛虽为人跋扈,性情却耿直天真,因帮着母亲算计过婧怡,心生愧疚,便一直对其示好,二人之间常有书信往来。   而婧怡本就有意结交于她,进宫与沈贵妃一番谈话,更确定丰阳郡主一门是友非敌,因此与江淑媛来往更密。一来二去,倒成了闺中蜜友。   江淑媛身份高贵、性格开朗,熟识京城富贵之家的夫人小姐们,有她从旁提点相助,可比不知深浅的袁氏牢靠许多。   又过片刻,宾客们陆陆续续地都到了……成国公蒋夫人带着女儿蒋雪晴、媳妇蒋三奶奶,寿安伯方夫人带着两位小姐,昌平侯袁夫人带着媳妇袁大奶奶和一位小姐,长宁伯徐夫人带着一位小姐,镇国大将军宁夫人孤身一人相继下车。   袁氏便面带笑容上去相迎,果然并未特意为婧怡引荐,好在有江淑媛带着她上去攀谈。   偏婧怡今日穿戴出挑、行为举止落落大方,言语自然有礼,众人见了不由多生几分好感,暗道这陈氏虽出身不显,人品倒也出众。别的几家也还罢了,宁夫人和长宁伯徐夫人却似乎颇为喜她,拉着说了好一阵话,由她亲自接入了内院。   待镇南侯世子夫人带着儿媳妇顾五奶奶和女儿顾昭华来时,江淑媛更是亲亲热热上去喊伯母、五嫂,又把顾昭华拉过来说话。   “我以为你今日不会来了呢。”她笑得贼兮兮的。   顾昭华面上一红,拧住江淑媛的胳膊:“我为什么不能来?”   婧怡站在一边,笑吟吟地却不说话。   江淑媛就凑到她耳边,悄声说了两句。   婧怡吃惊地睁大眼睛,望向顾昭华。   顾昭华粉面早飞红一片,急道:“好你个媛姐儿,敢取笑我!”   江淑媛忙告饶,又跑到袁氏跟前拉了世子夫人,送她们上车,自己则同顾昭华坐了一辆,亲自陪进去了。   袁氏摊手笑道:“咱们这位大表妹,性子真真和姑母一模一样,有她在,咱们倒轻松不少。”   最后来得是陈锦如与陈婧绮,这是婧怡的娘家人,自然要亲自招待。   只见两位盛装丽人相继下车,婧怡便忍不住细细打量二人,陈锦如还罢了,仍是一如既往的明艳动人、锋芒毕露。倒是婧绮,初初一见,婧怡几乎没有认出她来。   只见她一件桃红绣四季锦缂丝褙子,配秋香色十二幅湘裙,环佩叮当、珠翠满头,妆容浓艳精致,神情端庄持重,只人消瘦得十分厉害。   婧绮出阁之前便是弱质纤纤的美人,小小的瓜子脸清秀可人。如今仿佛瘦得过了度,两颊微陷,下巴尖削,虽依然美丽,却隐隐透出几分刻薄之态。   从前是个高傲自矜的女孩子,如今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子精明、事故、凌厉。   毫不夸张地说,与站在身边的陈锦如如出一辙。 第68章 宴会   婧怡和陈锦如、陈婧绮互相见过礼,便请陈锦如上了青骡小车,自己则同婧绮上了另一辆。   婧绮是第一次来武英王府,也是头一遭见有人家过了二门还要坐车,难道这家府里真有这般幅员辽阔,走都走不完了?   再看那拉车的青骡体态小巧,赶车的婆子相貌周正,都极有派头。撩开湘妃竹的车帘,里面更是小小一方锦绣天地……熏了淡淡苏合香、设着冰盆,座上铺湘妃竹垫,随意摆两个大红色绣事事如意迎枕,车壁上悬几个式样精巧的荷包,荷包下坠着金玉挂件儿。   拿金玉器做随车的饰物,这个沈家竟当真如此财大气粗么!   婧绮眼中一痛,不由细细打量起许久未见的堂妹来,眼睛在她发间金簪上停留良久,又转到莹光流转的东珠耳环,滑过那一身别致的衣裳,落到她的脚上。   那鞋上停着两只蝴蝶,却并非绣在鞋面上的花样,而是白玉为翼,玛瑙为眼,细细金丝做了颤巍巍的触角,精美华丽异常。   这些也罢了,穿得再华丽富贵,总是有价有市的东西,最最难得是她面色红润、神清气足,眼角眉梢自带着一股明媚,显然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便是今日之宴,都是为贺她夫君凯旋高升而设。   她正看得入神,就见婧怡回过头来,笑道:“姐姐看什么?”   婧绮呵呵笑了两声:“我看妹妹神色风流,面若春花,像是丰腴了不少……到底王府的水米养人,这才几日呀,就出落得如此明艳动人了!”   “是么?”婧怡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衣袖落下,露出手上戴着的玉镯来。   婧绮的眼睛就定在了那镯子上,半晌才道:“妹夫对你可真好,姐姐在江府见多了好东西,这玉镯怕是世间再难有第二件了。”   “是贵妃娘娘赏的,”婧怡放下手,流云似的衣袖便重新遮住了手腕,望着婧绮,淡笑道:“姐姐瞧着倒清减不少。”   婧绮闻言神色一僵,半晌才提高声音道:“姑母管着家里的中馈,我既是媳妇又是侄女儿,哪里能叫她平白受累?总要搭把手的,”面露得色,“搭着搭着,家中之事倒有一半落到了我头上。这不,成日下忙得前脚跟直打后脑勺,”说着,掩嘴一笑,“哪有妹妹的好命儿,只管两手一摊、诸事不管的!”   原先只爱甩冷脸、撂冷话的堂姐,如今也开始夹枪带棒、半讥半嘲地说话了。   婧怡却并不与她针锋相对。   她与江淑媛时常通信,早听说了婧绮在江家的处境。江淑媛压根看不上自己这个二嫂,言辞之间也多是幸灾乐祸之意。   原来,那江临平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流浪荡子,但凡是荒唐无良的事儿,就没有他不会的。婧绮进门才几个月,陪嫁的丫鬟们睡了一个遍,还有两个已有了身子,其中之一就是在大相国寺与婧绮一道着道的侍画。   如今侍画已抬了姨娘,颇得江临平宠爱。   江淑媛当说笑话似的没完没了:“我知你与你那堂姐素来不睦,她如今嫁给我二哥,算是老天有眼、报应不爽……我二哥不仅成日下厮混在秦楼楚馆,还爱包戏子,玉荣班的小春杏你知不知道?我二哥前段为了他一掷千金,听说用得二嫂陪嫁银子。二嫂在三婶面前哭了个死去活来,三婶只不理会……又勾引坊间的小媳妇,人夫君不敢打上来,天天蹲在后门哭,二哥叫三叔揍了一顿,回来就拿二嫂出气,听说是打了……”   想到此处,婧怡看了眼婧绮刷得雪白的脸……扑这样厚的粉,难道是为了遮掩什么?   “前两日宫里赏下两瓶玫瑰香露,沐浴时滴上两滴,好闻得很;还有两瓶雪花芙蓉膏,睡前抹在脸上,对肌肤极好的,姐姐不若各带一瓶回去试试?”   若是别的东西,婧绮或还会拒绝,但她千方百计讨丈夫的喜欢,对美颜之物正是求之不得。   何况,她也再不是以前那只会端着架子吃暗亏陈府大姑娘,她如今软得下身段、舍得出面皮,什么都敢说敢做。   因拉住婧怡的手,似乎早忘了二人之间嫌隙,亲亲热热地道:“还是妹妹想着我,”又语含酸意,“你如今是真攀上了高枝儿,这些小玩意库里百八十件的屯着也没甚意思,以后可得多想着姐姐我。”   婧怡心下一哂,顿觉老大没意思,遂笑了笑,再不说话。   几人到了蒋氏的松鹤堂,宾客们早在一处说话,见她们进来,长宁伯徐夫人就高声道:“正主儿总算来了!”望着婧怡直笑,“我们正说你,是个旺夫的贵命……你一进门,沈将军就又打胜仗又做都督的,如今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了!”   这位长宁伯夫人也是京城地界的红人,出身不高,为人却极爽利厉害。丈夫是个色中饿鬼,成日下只扑在脂粉堆里,前头在江府观澜台救下江淑芳的就是他。屋里小妾扎堆,徐夫人却能收拾得妥妥当当……长宁伯有十几个小妾,通房丫头无数,子女却个个嫡出。   这样凌厉一个人,偏生就舌灿莲花的本事,走到哪儿都有好人缘,人人都爱听她说话。   这不,又夸起婧怡来了。   蒋氏闻言笑得慈眉善目,目光自婧怡面上滑过,落到了婧绮身上:“这孩子我瞧着倒喜欢。”   婧绮忙给蒋氏请安,满嘴的好话说个不停,把蒋氏逗得直乐,又有陈锦如、昌平侯袁夫人、寿安伯方夫人在一旁凑趣,一时间说得热闹异常。   就把婧怡落在了一遍。   丰阳郡主脸色微沉,忽然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搁,青瓷碗与紫檀木茶几撞击,发出一声沉闷地“砰”。   笑语声戛然而止,蒋氏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镇南侯世子夫人与女儿顾昭华对视一眼,暗暗摇头。多少年了,丰阳郡主行事还是如此嚣张跋扈……不是不会拐弯,是不屑为之、懒怠应付罢了。   她温和地笑了笑,打破沉默道:“听说王府来了个极正宗的江南厨子,咱们大热天巴巴儿的来,可就是为了这一口。”   徐夫人见机得快,立刻接口道:“是、是、是!这六安瓜片再好,我也不爱喝,免得撑了肚子耽误吃席,”笑嘻嘻望着蒋氏,“王妃,不若咱们早些开席?”   蒋氏这才面色稍缓,说笑两句,起身领着众人往小花厅去。   婧怡和袁氏便忙着张罗起来,请年长些的夫人们坐一处,少奶奶们坐一处,姑娘小姐们又另坐一处。   早有绿袖前去传菜,须臾,一样样菜式流水样地端上来,众人尝过,皆赞不绝口。   袁氏就笑道:“看着也没什么事了,四弟妹不若先去坐席,我在这里盯着就是。”   婧怡是今日的正主儿,怎么可能叫帮忙的袁氏在这里,自己跑去吃喝?忙笑着推她去少奶奶们那席坐了,自己仍回来盯着上菜。   却见绿袖急匆匆跑来,神色虽还镇定,额上却已细细密密出了一层汗。   “夫人,”她把声音压得细细地,“厨房里出事了。”   袁氏正和自己的娘家嫂嫂袁大奶奶说话,眼角瞟见婧怡快步离去,嘴角不由浮起一个轻柔的笑,为袁大奶奶夹了一筷子酱萝卜:“说是那江南大厨最擅长的菜,嫂嫂尝尝。”   ……   “石鱼死了,为什么会到现在才发现!”   婧怡的脸色非常难看,这些石鱼花重金购来,是今日最上等的菜色之一。   虽说夏季胃口不佳,筵席多备清淡小菜,但也总得荤素搭配才能成席。   不然,庆功宴用全素的席面,要成什么样子?   厨房的总管事妈妈是个四十出头的利落妇人,此刻却也是满头大汗,听见婧怡问,忙道:“这石鱼是宋管事一早送进来的,哪想到这么快就能死了……今日大宴,厨房里忙得乱成一锅粥,老奴等哪有功夫看什么鱼,直到这会子要做菜,才发现的,”一脸苦相,“石鱼一死,肉即化水,再难烹调。且宴上只有这一道菜是鱼,撤下实在有些不妥当……”   婧怡皱眉:“哪个是宋管事?”   那管事吗吗忙回:“就是外院管采买的宋管事。”   “夫人,”绿袖面色微变,“是芝兰的爹。”   那管事妈妈听了便道:“正是夫人屋里芝兰姑娘的老子,咱们府厨房的采买一向都是他。”   到了此处,婧怡已彻底明白……这就是给自己挖了个坑,要叫她出一个大丑。   如果自己撤了石鱼,定会有人问起今日筵席为何不用鱼,再顺藤摸瓜扯出石鱼的事情来。   她目光微冷,盯着管事妈妈道:“外院送来食材,你们厨房的人不用清点查对么?”   那妈妈脸色一僵,勉强笑道:“自然要对的……早上送来时大约是活的,只不大游得动。老奴以为无碍,宋管事又是芝兰姑娘的爹,不敢多为难,哪想到……”   话中意思,厨房有疏漏,却是因顾着芝兰、确切说来,是顾着四房的面子有意放水,才会导致如今局面。   说来说去,错处全在她。 第69章 各自   婧怡走进设宴的花厅,身后跟一溜儿丫鬟,手中各托一个白瓷四季花开大海碗。   只见她走到众人面前,屈膝一福,道:“今日原本准备了新鲜的石鱼入汤,婧怡心急,想8亲自端来给大家尝尝,结果手一滑,全洒了……”说着,满面愧疚之色。   众人见她裙角果有一片污渍,想来此话不假。   在场的夫人少奶奶们哪个不是从小媳妇熬过来的?自然知晓其中艰辛,也曾大大小小犯过错处,多是想法子遮掩过去。   哪有如她一般当着众人的面直接说出来的?   就有人暗笑她不懂场合、不知遮羞,连弄脏的裙子都没有换一件,着实丢了王府脸面;也有人见她表情真挚、言辞诚恳,虽行事鲁莽、倒也不失真性情。   还有人正憋着一肚子水,预备借石鱼的由头往她头上泼。见她自己个捅了出来,尽管悻悻,却也没了话说。   长宁伯夫人最是长袖善舞,又颇喜欢婧怡直来直去的个性,当先打起了圆场:“石鱼固然珍贵,咱们也不是吃不起,今儿就图个热闹,谁还在乎那两口吃的不成!”   方夫人掩口直笑:“就你这张嘴翻来覆去地只是伶俐话,也不知道方才是谁,为吃席面茶都不敢喝了!”   众人都笑起来。   袁大奶奶也插嘴道:“我倒真真儿想着那石鱼汤,又浓又鲜,实在好吃。”说着,露出垂涎三尺的表情。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婧怡这才示意丫鬟们上菜,一一揭开盖碗,口中道:“因此婧怡亲自下厨,也做了一道鱼汤,虽不及石鱼鲜美,总是我的心意,请夫人们不要嫌弃。”   众人只闻到一阵清香,待看那碗内,不过两三块豆腐、四五个花菇、七八段小葱,却汤汁浓郁、汤色乳白,十分能入人眼。   因婧怡说是亲手烹调,大家便都赏脸略尝了尝,就有人说:   “有股子鱼的咸香味儿。”   “怎尝着甜丝丝的?”   又有那也擅厨艺地道:“平日做鱼汤,汤汁总微微泛黄,这一碗怎如此洁白清透?”   婧怡面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道:“是鱼头豆腐汤,鱼头虽不能吃,做汤是极好的。汤头快成时加了牛乳,这才汤色洁白,”再次屈膝行礼,道,“婧怡技拙,只想聊表歉意,求夫人们饶我这一回。”   这一回,蒋氏总算赶在众夫人前头开了口,笑嗔道:“傻孩子,谁会怪你?夫人们都晓得了你的心意,快回去坐着罢。”   “谢母亲。”婧怡低头,回答得落落大方,轻移莲步,坐到了袁氏身边。   丰阳郡主自放过那一茶盏,便再未说过话,此刻慢悠悠喝了一口汤,才开口对蒋氏道:“我只道她针线做得好,不想还有一手好厨艺,嫂嫂的福气真真是好。”   蒋氏面如春风:“是贵妃娘娘慧眼独具,才把这么个可心人儿送到我身边。”   婧怡这一桌的少奶奶们虽都吃着菜,耳朵早挂到那边夫人桌上。听见丰阳郡主的话,江大奶奶就佯装惊慌,道:“糟糕,母亲瞧上了侄儿媳妇,是再不能容我这手粗脚笨的儿媳妇了!”   众人就又笑了一回。   袁氏关切地望着婧怡:“怎么自己去端那烫碗,可有伤着?”   见婧怡摇头,松了一口气,笑道:“听说鱼头豆腐汤极补的,我也让厨房做过,总有股子腥味儿,世子爷不爱吃。”   “回头我把做法写下来,给大嫂送去。”   袁氏很高兴:“多谢四弟妹,”拉住婧怡的手,“世子爷身边离不得人,我只好成日呆在翠竹院。只我一见四弟妹就觉得亲切喜欢,往后咱们要多走动才是。”   “是,大嫂。”婧怡回答得极真诚。   ……   一时饭毕,又上茶果,闲聊一阵,除几个不爱听戏的过松鹤堂抹叶子牌,其他众人仍坐上请骡小车,往戏台子处去了。   往年王府唱戏,戏台都搭在春晖堂,今年既在翻修,婧怡便做主改在了花园里碧漪湖上。   原来,那碧漪湖中建有两座湖心小筑,一座名“碧波”、一座名 “碧潮”,皆由九曲廊桥连通湖岸。   碧波阁与碧潮阁两者之间并不相接,声影相闻却各自为政。婧怡将女客们请至碧波阁上座,戏台则设在碧潮阁。湖上凉风习习、水气袅袅,同设着冰盆的室内相比,又有另一番舒爽。   寿安伯方夫人是方氏的母亲,此刻早将女儿如何准备筵席一事大肆渲染了一番,众人便只道湖心唱戏也是方氏手笔,纷纷夸其心思灵巧,精明强干。   婧怡听了,只是微微地笑,并不多言语。   ……   请宾客入座、点戏,安排瓜果茶点,好容易等锣鼓一响、好戏开场,婧怡才终于得了空闲,同袁氏交代一句,预备回梧桐院换衣裳。   刚走出碧波阁,听后面有人叫:“四表嫂!”   回头一看,却是江淑媛与顾昭华携手而来。   “你们怎么出来了?”婧怡笑道。   “我一听咿咿呀呀的调儿便犯困,还不如直接去你屋里睡。”江淑媛笑嘻嘻地,一把挽住婧怡胳膊,“走罢,走罢。”   顾昭华望着婧怡笑:“你不是最爱听戏么,今日自己家演,怎反倒不看了?”   婧怡一提裙子,示意她看裙角的污渍,无奈道:“直到这会子才得空,都不知叫人看了多少笑话去。”   江淑媛见了,一撇嘴,冷哼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有人要作弄你,故意叫你出丑……哼,还是我娘说得对,这府里没一个好人!”   丰阳郡主竟如此评价自己的娘家!   婧怡目光微闪,什么端菜、烫手、摔盆,自然全是假话,裙子是她自己弄脏的,鱼汤是江南大厨做的,她只是最后叫那厨子加了牛乳进去。   但有人想让她出丑是千真万确。   她只是想法子让这个洋相出得越小越好。   顾昭华见婧怡面有郁郁之色,不禁瞪了江淑媛一眼,暗怪她不该乱说话,却也不好就此打断婧怡的思路。   三人便一路无话回了梧桐院,婧怡自去里间更衣,换了月白绣折纸花斜襟小袄,配鹅黄色十二幅湘裙。   顾昭华见那小袄上用了五彩盘扣,不仅每一颗盘扣颜色不同,式样与形状也不尽相同,虽不如先前那身衣裳夺人眼球,却自有清新别致之处。   不由感慨道:“光你这份灵巧心思,别人就万万及不上,难怪沈四哥把你放在心尖尖上。”   见婧怡面露不解之色,江淑媛在一旁笑道:“你还不知道罢,四表哥前一段每日去礼部催你的诰命,连皇上都惊动了,听说还狠狠训斥了礼部尚书,叫好好整肃内务,免得成日光吃饭不干事儿……人人都说,礼部遭殃,都因沈将军太疼老婆!”吃吃笑起来,“不过礼部办差是慢得叫人生气,”推了顾昭华一把,“这都几日了,圣旨还没下来罢?”   顾昭华脸涨得通红,忙去捂江淑媛的嘴,急道:“乱说什么!”   江淑媛一面笑着躲,一面喘着气嚷嚷:“才没乱说呢……我听母亲说话,皇上和贵妃娘娘已点了你做晋王妃,正叫礼部预备赐婚圣旨并一应聘礼呢!”   顾昭华要嫁给晋王了!   婧怡瞪大眼睛,惊道:“你定亲了?”   顾昭华面红耳赤,狠狠瞪了江淑媛一眼:“都是没影儿的事,你别听媛姐儿胡说……”   江淑媛就嘟起了嘴:“什么时候你也学得那些人似的假惺惺!”说着,真有些不高兴起来。   婧怡忙拉住她,柔声道:“昭华不是假惺惺,只是圣心难测,赐婚的旨意一日不下来,这件事就没个准儿。若是……叫昭华如何自处?”   顾昭华这才面色稍缓,朝婧怡笑了笑:“其实皇上早就召祖父进宫商议此事,但诚如你所说,未到尘埃落定之时,怎好胡乱张扬出去?”   江淑媛已知失言,面上有些赧然,却还强词夺理:“反正我就觉得只你配得上我晋王表哥,也只有晋王表哥这等人物才堪配于你,”怕婧怡不信,又解释道,“昭华幼时极得皇后娘娘喜爱,曾在宫中住过几年,同晋王表哥还有四表哥一块儿长大,打小的情分,是正正经经的青梅竹马,”顿了顿,面露得色,“说起来,你那两脚花拳绣腿还是我四表哥教你的呢!”   顾昭华小脸又是一红,急急看了婧怡一眼,嗫嚅道:“都是小时候的事,偏你总拿出来翻来覆去地说。”   江淑媛刚想接口,忽然忆起贵妃姨母曾一度有意将昭华许与沈青云,顾家似乎也并未拒绝……这才惊觉自己又说错了话,待要再转开话题,却一时想不出什么来。   索性一闭眼,大声道:“算了,不说你们,我只说我自己,”睁开眼睛,一双大大的杏眼里已流下泪来,“我也要嫁人了!”   原来,丰阳郡主已为她说定一门亲事,是四川有名的世家大族,说是姓黄。   “今儿怕是我嫁人前最后一次出来了,等黄家人来过了小定,我娘就要把我拘在家里准备嫁妆。”   顾昭华和婧怡皆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由惊得瞠目结舌,丰阳郡主一向疼爱这唯一的女儿,竟舍得将她远嫁至四川。   难道黄家的那位儿郎真有如此出众?   婧怡想了想,疑惑道:“这黄家是个什么来头,我怎从未听说过?”   “那是你孤陋寡闻,”江淑媛急了,争辩道,“他们出过六位金科状元,二十几位两榜进士,是大齐朝最负盛名的诗书之家,”小脸一红,“……他是年轻一辈里最出挑的,十二岁就做了解元,没有立刻参加会试,是因他曾有誓言,要么不下场,但凡下场,则必得魁首!”面露骄傲之色,“我虽远嫁,但等他金榜题名,我自会随她一道再回京城。到时候给你两个带蜀锦!”   说起自己的婚事毫不避讳,眉角眼梢满是羞涩期盼之意。   这才是新嫁娘该有的心情罢?   婧怡很为她们感到高兴,便拉住她两个的手,笑道:“我给你们一人绣一套被面当贺礼,好不好?”   “好啊,”江淑媛喜出望外,立刻接口道,“我要鸳鸯戏水的花样!”   顾昭华就去刮她的羞:“真是不害臊,你要戏什么水呀!”   “总比有人假正经好!”   正说笑间,门帘一撩,绿袖急匆匆跑进来,见到婧怡都忘了行礼,直接道:“夫人,朝和公主和云英郡主来了……大姑奶奶不知为何惹怒了朝和公主,如今正在太阳底下罚跪!” 第70章 见招   说到朝和公主,婧怡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王旭!   朝和公主乃沈贵妃所出,今上唯一的女儿,自小如珠如宝地养大,据说貌美无双、聪明绝顶,乃大齐第一天之骄女。   当日琼林宴上,公主殿下与王旭一眼定情,金枝玉叶下嫁寒门学子一度成为佳话。世人皆道今上择婿尚不问出身,何况选贤举能?   一时尚学之风盛行,凡有识学子,皆踌躇满志,寒窗苦读以图鱼跃龙门。   皇家公主虽只有一位,但位极人臣、名留青史也未必不能想。   大齐开国高祖皇帝马上得天下,立朝八十余载,历经五代帝王,国力愈渐强盛,边境却始终不得太平。也正因如此,齐人多重武轻文。   唯有今开明二十五年起,有短短数载,举国上下皆崇尚文学,科举之兴盛局面,一时无两,载入史册,称“开明文潮”。   而后人追溯前尘,一切不过源于一位公主的婚事。   也有人说这不过是帝王家攻心之术,笼络民心的把戏罢了;也有人说此乃制衡之道,大齐武强文弱,皇帝大力扶植文官,自有其中深意。   不过婧怡认为,朝和公主应当是喜欢王旭的。   否则,婧绮此刻也不会跪在太阳底下了。   男女婚嫁,最讲门当户对,一看对方家世、再看人品才貌。这天下自没有与皇室公主门当户对的人家,这一条不必昨数,但驸马爷的人品、相貌、才学须万里挑一,总是没有错的。   王旭能金榜题名、高中魁首,真才实学自是不假。至于相貌,不说冠绝古今、姿容绝世,总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如沈青云这般,虽相貌并不输于王旭,更多的却是男子的俊朗、坚毅,而王旭眉目精致、面若春花,又素喜附庸风雅,与其说是“俊”,不若称“美”,或更妥当些。   至于人品,婧怡虽不敢苟同,或许,天家对此的评判标准有所殊异?   但无论如何,王旭的前尘往事、祖宗十八代肯定是被刨了底的,其中自然也包括婧绮拒婚之事……堂堂金枝玉叶,捡了别人家不要的破鞋。   今日狭路相逢,想想也不会轻易干休。   江淑媛却不晓得这一段,道:“公主殿下虽性格张扬,人却是极好的,从不随意打骂奴才,定是二嫂胡乱说话,开罪了她。”   绿袖道:“大姑奶奶是与云英郡主起了口角,惹恼了郡主,才被公主殿下罚跪的。”   婧怡心下一个咯噔,云英郡主,不就是娜木珠么,削尖了脑袋要和自己抢男人……今日上门,只怕也是来者不善。   不禁暗暗头痛,转头问江淑媛:“你和公主殿下是表姐妹,往日交情如何,”苦了脸,“我不管,今日你得救我。”   江淑媛还没有说话,却是一旁的顾昭华笑了起来,道:“求人不如求己,”狡黠地一眨眼,“朝和公主虽与媛姐儿要好,却最听沈四哥的话。往年在宫里,公主殿下总爱跟在沈四哥身后跑,对晋王殿下、鲁王殿下两位亲兄弟,反倒并不十分亲近。”   江淑媛点点头,肯定了顾昭华的话。   没想到,沈青云的女人缘着实不错,府中的丫鬟们也就罢了,更有娜木珠对他一见倾心;方才见顾昭华言语形态,提及沈青云时亦有扭捏羞涩之意,如今还多了个铁杆的公主表妹……   不知为何,竟觉得心下一哽。   沉吟片刻,吩咐绿袖道:“你去前院将四爷请来。”   ……   婧怡一行人行至碧漪湖,拐上九曲廊桥,便见婧绮跪于桥上,银牙紧咬、面如金纸,因汗流不止,原本精致无暇的妆容早糊成了一片,配着满身绫罗、一头珠翠,十分滑稽可笑。   便有在旁监视的小宫女,偷偷掩嘴而笑。   看见婧怡走过来,才正了神色,屈膝行礼道:“四夫人。”   婧绮听见动静,抬起眼来,模糊之中只见自己的堂妹款款行来,正居高临下、神色矜持地望着自己。   一种莫名的屈辱和滔天的怨恨涌上心头,让她几乎失去理智,下一刻便要跳起身来,将这高高在上的堂妹推入湖中。   她并没能这样做。   因为婧怡已蹲下了身,一把扶住她的肩头,满面惊慌,情真意切地喊道:“大姐!”   婧绮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压低声音,细细道:“见我受辱,你是不是很高兴?”   婧怡没有说话。   “蠢材,”婧绮面露不屑,“我是你娘家姐姐,在你家做客时遭此奇耻大辱,我颜面扫地自不必说,你却也要被戳烂脊梁骨!”   没有向她软语求饶,而是提醒她一损俱损,虽说话一如既往地不中听,到底还是原先那个她。   婧怡盯着她看了许久,眼中忽然露出一丝怜悯,轻声叹道:“大姐姐还是同以前一样,一肚子坏水,半脑袋聪明……你只想到挟我相救,却忘了一件事。”靠近她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随即起身,再不看她一眼,快步走进阁楼。   朝和公主果如传说中一样美丽,与其母沈贵妃有七八分像。不知为何,婧怡觉得她与沈青云亦有几分神似,尤其是那入鬓的长眉与丰润的嘴唇,简直如出一撤。   不过,二人是姑表兄妹,有些相似也不奇怪。   至于她身侧的娜木珠,一身大齐贵女打扮,神色高傲,比公主更有几分主子架势。   “参见公主,”她朝朝和公主行礼,又对娜木珠点头示意,“郡主安好。”   娜木珠得封郡主,位同正二品,婧怡刚得诰命,也是正二品,二人齐虎相当,又是平辈,见面确实不比行礼。   朝和公主也在打量自己这位新表嫂……她奉父皇之命陪伴照料娜木珠,二人相处日久,倒也脾性相投,十分处得来。见娜木珠对四哥痴心一片,自是十分感动,觉得这二人确乃良配。   只是陈氏乃母妃看中之人,母妃往日最疼四哥,为他选的媳妇定不会错。至于陈家与驸马多有纠葛,冤有头债有主,驸马言语之中并未提及此人,想来与她无甚关系。   又见她举止稳重、神色沉静,与跪在外面的那位颇为不同,心下恶感稍减,点头道:“免。”   婧怡却未就此起身,仍保持着行礼的动作。   朝和公主一皱眉:“四嫂这是何意?”   江淑媛称自己为四表嫂,婧怡敏感地注意到,朝和公主却叫她“四嫂”,显然更为亲近……分明对她并无好感,却仍和颜悦色,只怕全看在沈青云面上。   心中越发笃定,面上却不动声色,口中道:“回公主,阁外所跪之人乃妾身长姐,请公主开恩,饶她一回。”   朝和公主目光一闪:“非本宫不愿,但令姐冲撞了云英郡主,是否饶恕,还得看郡主的意思。”   以公主之能,怎会不知自己与娜木珠的恩怨?这一招移花接木,分明就是不想轻易放过婧绮。   不论她与婧绮私下如何,外人看来总是陈氏姐妹,于此大庭广众之下,若她不能鼎力相救,此后难免要落一个暗弱无能、无情无义的名声。   但要她向娜木珠求恳,则必点头哈腰,到时候,娜木珠还不一脚踩在她头上?   一念及此,不由双唇紧抿,缓缓转过身子,对着娜木珠,道:“请郡主饶恕家姐。”   娜木珠性格天真爽朗,其实甚少与人交恶。但她痴迷狂恋沈青云,满心满眼地想做沈四夫人,对霸占她位置的婧怡简直除之而后快。   且上回在宫中云里雾里地失去嫁给云哥哥的好机会,她还尚且不知是何缘故,皇后娘娘点拨了两回,才恍然大悟竟是陈氏百般陷害。   阴险恶毒的小贱人!   想到此处,新仇旧很一齐涌上心头,娜木珠冷笑一声,大声道:“她冲撞了本郡主,本郡主说过,只要领三十个耳刮子,此事便了。是她不肯,自愿去外面跪着,”嗤笑一声,“本郡主向来言出必行,她若要本郡主宽恕,自己进来领罚便是。”   话音刚落,外头就有宫女来报:“公主、郡主,江家二奶奶晕倒了。”   朝和公主尚未说话,娜木珠已哈哈大笑,拍手道:“呀,还学会了这一招,”望着婧怡,目露凶光、咬牙切齿,“既然如此,就由你这做妹子的代为受过罢!”   婧怡抬头四顾,见阁中众人皆垂首敛目、充耳不闻,且凡有爵位的夫人们都已不在场,只留下稀稀拉拉几位少奶奶。   丰阳郡主本就未来此,可原本在这里的陈锦如,此刻也踪影不见。   想是看情形不对,借机遁走了罢。   朝和公主见陈氏面色变幻不定,显见得挣扎犹豫,心下不由暗道,若她当真代姐受过,有情有义自是不假,但从此颜面扫地,怕也不能再在武英王府立足,更会沦为他人笑柄;若对娘家姐姐置之不理,又成了无情无义之徒。   实已是进退两难之局。   却见婧怡一转身,又看向了她,口中道:“请公主救命。”   好聪明的女子!   婧绮于朝和并无半分瓜葛,见死不救也还罢了,但婧怡却是她舅家嫂嫂,别人欺上门来,她若置之不理,自然也是无情无义之辈!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这个陈氏见机得好快,且使得一手示弱卖乖的好本事,其实已有暗暗威胁之意。   她的目光中就露出几分笑意,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婧怡自己站起了身,上前两步走至她们面前,先朝她轻轻一笑,然后望着娜木珠,压低声音,道:“郡主还是不要再如此仗势欺人了,妾身方才来时,已着人请四爷过来。郡主若定要打我,四爷自是大大的没脸……妾身想,四爷便是再倾心于你,怕也要掂量掂量,如此剽悍无理之女,可堪为人妻否?” 第71章 拆招   此言一出,娜木珠面色就是一变。   是呀,陈氏如今是云哥哥之妻,自己若当众羞辱于她,岂不是间接羞辱了云哥哥?   只怕云哥哥真要以为自己是阴险恶毒之人,加上陈氏那小贱人在旁吹风,迟早教唆得云哥哥彻底厌弃了她!   自己可不能中了计。   关外民风彪悍,她在母国见多了孔武雄壮之男子,只觉他们威武有余、灵秀不足。但若要她委身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又是万万不能。   老话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本以为自己只是一片痴心妄想,世上并无她心心念念那种完美男子。   却偏偏叫她于此时捡回了一个沈青云……不似关外男子粗壮,武艺却更加高强,又生得那般好看。   她知他是齐人,便将他偷偷藏了起来,精心照料、呵护备至,他虽言语不多,对她却极客气有礼。   想想也是,一个情窦初开的无知少女与一面目英俊气质沉稳的成年男子朝夕相处,想不暗许芳心也是难的,更何况是娜木珠这样热情冲动之人。   更有之后自关外偷回大齐,千里追随,不离不弃……在她心中,早已非君不嫁。   但沈青云的心思……   他对她关怀备至、敬重有加是不假,但那真的就是所谓倾心爱慕么?   一念及此,神魂和理智一同归体……若自己一味刁难刻薄陈氏,倒叫她成了受害之人,自此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博得云哥哥腾信与怜爱。到那时,只怕沈青云早忘了她于他的救命之恩、患难之交。   因略敛盛气凌人之色,冷哼一声,别过了脸。   忽然又想到什么,神色复张扬起来,上前一步凑到婧怡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   沈青云一脚跨进大门,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见妻子神色不动,长长凤眼里却闪着莫名的光。相处这些时日,他已有些晓得她秉性习惯……这种时候,心里多半拈着坏儿。   绿袖去前院找他,早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听得他心急如焚,一路飞奔而来。   直到与安然无恙的她对视,一颗心才总算落回了实处,忍不住地,就是会心一笑。   婧怡忽然觉得,有个丈夫似乎也很不错。   ……   “……芝兰的老子都交代了,确实以次充好,买了不新鲜的石鱼进府。但据他所说,往常厨房采买也多是如此,从来没有发生过死鱼的事。”绿袖表情很沉郁,低声禀报着,“一口咬定,有人陷害您,却要栽赃到他头上。”   昨日宴会的后半段,朝和公主与云英郡主粉墨登场,婧绮又罚跪晕倒,众人好一通忙乱,早将石鱼之事抛诸脑后。   婧怡却对陷害自己的人和事,一向记得清清楚楚。   听过绿袖的话,不禁笑了笑……宋管事以次充好,平时也罢了,如今天热气闷,石鱼易死,自己自然出了一个大丑。   而他是芝兰的爹,仔细算来就是四房的人……绕了一圈,原来是狗咬狗。   “还有呢?”她又问道。   “厨房的那位总管事妈妈,是三夫人的陪房。三夫人打理中馈第二年便走马上任,如今已在这位子上做了许多年。”   采买的管事能多年浑水摸鱼,定与厨房的人勾结,共谋好处,说不定还有方氏的手脚在里面。   “……是三夫人?”绿袖就压低了声音,低低问道。   婧怡沉吟一会,摇头道:“都是宋管事以次充好,才会发生如此意外。”   话中意思,是要大事化了,将所有罪名推到宋管事头上。   绿袖心下一急,嘴边的话便脱口而出:“夫人,想让宋管事开口说出幕后之人,有的是法子。”   婧怡却只是一摆手,这府里想看她笑话的人,太多太多。自己若一位追查,只会让她们齐心协力,一齐站到自己的对面。   远交近攻,各个击破方为上策。   因等沈青云回来,就将此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要怎么处置,全看四爷的意思。”   沈青云神色冷凝,沉吟片刻后道:“将那买办重打八十大板,撵出府去。”   婧怡柔声提醒他:“四爷,那宋买办是芝兰的爹。”   沈青云闻言,瞥她一眼,并不接她的话,而是没头没脑地道:“此事看着简单,牵连却广,一个罪奴所说之话,并不可信。”   言下之意,宋买办有错在先,就算交代出幕后黑手,人家也可说他是为推卸罪责胡乱攀咬。更甚者反咬一口,说是婧怡与沈青云的授意,故意栽赃陷害。   二人默契,想到了一处。   婧怡就微微一笑:“是。”   沈青云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她的手。   沈青云的手形状优美,手指修长,骨肉均匀,生得十分好看。但他多年习武,最擅使一杆银枪,剑术也颇不错,世家公子本该金尊玉贵的手,如今掌心与手指关节处早起了厚厚一层茧子。   握住婧怡细白、柔软、小巧的手,掌心温暖干燥,微微粗糙,带着绝对的力量。   婧怡低下了头,看不清表情。   沈青云却只觉那小手触之温润滑腻,柔若无骨,一时竟心旌摇曳起来。半晌才勉强稳住心神,轻咳一声,道:“只是委屈了你,”顿了顿,忽然转开话题,道,“想不想搬出去住?”   婧怡错愕,抬起头来,正看进丈夫深沉无边的眼中。   似乎是个不错的建议。   “如果你住得实在不自在,我们就搬出去住。”前一段,皇上的确有封爵之心,连新府邸都已为他选定。   只是被父亲婉拒了。   “城西有一座皇家庄园,是已故大长公主的别院。虽然不大,里面的花园子却仿照江南园林而建,你是江南人,看了定然喜欢……皇上早有意将此处给我,你若想要,我就去讨了来,咱们搬出去住。”   所谓的搬出去,即分家的意思,父母尚在,一般是不提分家的。   而沈青云若在此时分出去,就意味再无缘武英王爵位。   见妻子迟迟没有开口,沈青云也反应过来……他从未打算靠父母荫庇过活,对父亲的爵位也不感兴趣,但分家之事又岂是轻易能得的?   何况他又与旁人不同。   只是方才与她双手交握,只觉岁月静好。脑中一热,便想抛开一切,与一知心之人携手一生,便已足矣。   却是妻子比他更冷静!   婧怡见他神色变换,知他已恢复冷静,再不提什么宅子、分家的话,仍将宋买办的事拿出来说:“妾身发落他,要不要和三嫂、还有母亲禀一声?”   沈青云想了想:“三嫂管着中馈,是要说一声,至于母亲……她常年礼佛,早不问府中琐事,就不要打扰了罢。”   ……   三房   婧怡派来回话的人刚走,方氏就连连冷笑:“算她识相,晓得适可而止的道理。”   方氏的心腹丫鬟喜儿却有些忧心忡忡:“夫人,宋管事不会说出点什么罢?”   方氏一挑眉。   “姓宋的为了自己的营生,这两年可没少往咱们这边送东西……”   “笑话,”方氏冷哼一声,打断道,“他一个奴才,拿什么孝敬我?还不都是府里贪下的钱财!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将我咬出来。”顿了顿,两手一摊,“再说了,他女儿芝兰从前在母亲身边做丫鬟,如今是四弟的通房,又跟我有什么相干?”   “可是,”喜儿嗫嚅着,“您并没有动那几条石鱼,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呢?”   “哼,陈氏的命太好,这府里头,眼红的人海了去了。”   “不过,四爷可真够狠心的,芝兰如今毕竟是他的人,宋管事在府里这多年,也是有头脸的人物,四爷说打就打,说撵就撵,竟半分情面不顾。”   方氏嗤笑:“他是主子爷,顾一个奴才的情面,不是笑话么?”   更何况,沈家男人的心,一向冷硬如铁石。   ……   “夫人,”碧瑶从外屋跑进来,“芝兰跪到了书房外头,哭闹着求见四爷!” 第72章 求情   婧怡半靠在临窗大炕上,手边放着两双鞋。   这是被禁足在屋里的碧玉做的,绿袖方才拿过来时几番欲言又止,终是低声道:“碧玉姐姐如今过得实在是苦,虽说您不短缺她的吃穿用度,但人成日闷在屋里,想得未免就多……吃得少睡得少,只灯油费得多,日以继夜地做鞋子,这样下去,迟早要熬坏了眼睛。”   婧怡很意外,第一个为碧玉求情的会是绿袖。毕竟碧玉才是她最信任的心腹,绿袖如今总管着她屋里的事,也不过是暂代碧玉行事罢了。   一旦解了禁令……   仿佛看穿主子的心思,绿袖垂下头:“碧玉姐姐翻过年就十八了。”   言下之意,碧玉年纪越来越大,婚事再不能耽搁。至于屋里的差事,既然都要嫁人了,自是要放出去的,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差事?   婧怡闻言,不由去看那两双鞋,针脚细密、配色明丽、花样繁复,显然花了大心思。   这才几日,就得了这样两双做工精致的鞋。   眼前不由浮现出碧玉清秀绝伦的脸,往年在陈府,王氏虽然真心疼她,面对陈庭峰时却总是糊涂;而她虽是正经的嫡出小姐,却处处被婧绮压着一头。回想起来,那一段时光里的处心积虑,比现在更甚……不仅要顾着自己,还要防备柳氏对王氏下手。   说到底,她彼时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力、精力皆有限,更会累、会伤心、会怨天尤人。   那时候陪在她身边的只有碧玉和碧瑶,碧瑶活泼,直性儿,总能说笑话逗她开心。碧玉不爱说话,却是真正的得力帮手。   为了替她打听消息,利用自己的温柔与美貌,与府中不入流的小厮们交好往来,不知被碎嘴的丫鬟婆子们戳过多少次脊梁骨。   这次禁足,也是为她打抱不平,才一时失了分寸。   虽说自己是为她免受管妈妈的责罚,才抢了头里给了惩治,但不论如何,总不能耽误她的婚事。   绿袖跟在婧怡身边日久,也渐渐摸到了主子的脾气,见她神色变幻,知她已软下心肠,碧玉想必快要出来了。   心下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没有告诉婧怡,其实是碧瑶特地央了她来求情……碧瑶跟主子的时间比她久,但这丫头心眼宽脑筋直,根本不懂主子的心思,也看不会主子的眼色,说话又不懂得拐弯,说求情就只晓得直愣愣地跪。   碧瑶也知道自己的短处,才舍下脸面,上门求恳绿袖。   都是一个屋里的姐妹,往日便有些不快,也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再怎么讲,碧玉姐姐都是个好人,对绿袖一向和颜悦色,自己虽有心往上爬,却也不必踩着碧玉。   没有对婧怡讲出实情,则是她的一点小心思。   若说情分,自己无论如何也越不过碧玉和碧瑶去,且她在主子心中早有个急功近利的印象。   既如此,何必要故意洗白自己?   她所求不过一个好归宿,为此,她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婧怡手里的一把刀,一把忠心耿耿的刀,主子来不及做的事、不能做的事,她都替她去做。   她相信主子都看得见,也必定不会辜负了她。   正出神间,就听婧怡开口吩咐:“找个匣子把这两双鞋收起来,我们去松鹤堂。”   “是。”她忙答应一声,自去准备。   等二人收拾妥当,正要起身出门,却见碧瑶从外屋跑进来。   “夫人,”她气喘吁吁地,“芝兰跪到了书房外头,哭闹着求见四爷!”   早上刚发落了宋管事,芝兰这会子就不顾禁足令跑了出来。   不用说,是求情来了。   绿袖神色担忧:“夫人,发落宋管事的令是您下的,若四爷耐不住求,一时心软……朝令夕改,往后如何御下?”   碧瑶也点头:“对,不能让她见四爷!”   婧怡却摆手:“四爷见谁、不见谁,都是他的事,咱们不要管。”   处置宋管事本来就是沈青云的意思,让她来传话,不过是借机立威罢了。沈青云若当真顾念芝兰,一开始便不会如此无情。   依她对他的了解,芝兰怕是要失望了。   因吩咐绿袖:“你留在屋里,不论外头闹成什么样,只不要出去。”又对碧瑶道,“你随我去松鹤堂。”   ……   婧怡到松鹤堂之时,蒋氏刚歇午觉起来,正由管妈妈服侍着用银耳莲子羹。   “母亲。”她盈盈行礼,却并不上前接管妈妈手里的活,只一脸懵懂无知立在地下。   蒋氏曾说过不用她伺候茶饭的话,见她如此,倒也不好说什么,只笑吟吟地道:“来得正好,今儿这莲子羹十分不错,你也用上一碗。”   婧怡屈膝:“谢母亲。”   管妈妈亲自动手,盛了满满一大碗银耳莲子羹,端到了她手里:“四夫人,请。”   婧怡是用过点心出来的,此刻哪里吃得下这这许多?且这碗十分烫手,她只觉得手指发疼,几乎有些拿不住。   管妈妈笑模笑样地望着她:“四夫人,端稳了,可不要再洒了才好。”   分明是故意作弄她!   婧怡眼珠一转,已想到好几个法子推脱,但斜眼瞥见碧瑶手中匣子,想起此番前来的目的,到底都忍下了。   慢慢地、艰难地将那莲子羹吃得一滴不剩,直撑得肚饱胃胀,左手青葱似的几根手指,则已经红了好几处。   蒋氏往日与这四儿媳交锋,只觉她滑不留手,机灵得泥鳅一样,难得见她吃了这个闷亏,不由心情大好,呵呵笑道:“怎么样,味道如何?”   “真是好吃,还是你这里的厨子好,不像媳妇院里的小厨房,做个莲子羹,不是煮成了清汤,就是做成了浆糊。”   方氏成日里舌灿莲花的奉承讨好固然舒坦,但听得多了,倒也习以为常。这个陈氏一向帮着老四与自己作对,今日小心翼翼曲意奉迎,蒋氏竟是格外受用,说不出地暗爽。   因居高临下睨她一眼,道:“你来找我是有何事,有话直说便是。”   婧怡这才从碧瑶手中接过匣子,亲自打开递到蒋氏面前,道:“碧玉前阵子口出狂言,冲撞了母亲,这是她为您做的鞋,媳妇看着还入眼,特意拿来给您,”顿了顿,又道,“因那丫头还禁着足,媳妇便没让她来给您磕头。”   蒋氏见那两双鞋,一双姜黄色鞋面藏蓝色的绣花,一双石青色鞋面胭脂色的绣花,配色都别致亮眼,做工也精致,倒也有些中意。   只是婧怡说的什么碧玉,却完全没有印象,就看了一眼管妈妈。   管妈妈忙将那日之事粗粗说了一回,道:“……四夫人做主,叫禁了足,给您做满二十双鞋子,才给放出来。”说着,拿眼瞟着匣子,言下之意,还差十八双。   蒋氏却出乎意料地好说话,和颜悦色地道:“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是个标致体面的丫头。老四媳妇,你是想给她求情?”   婧怡从椅子上站起身,深深福了下去:“回母亲,碧玉无礼莽撞,本该重重责罚,但她是自小跟在媳妇身边的丫头,如今年纪又大了,媳妇想给她找户人家嫁出去,因此特地来求您的恩典,绕过她这一回。”   蒋氏点头:“如此,你可为她选好了人家?”   “还不曾。”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就放她出来罢,否则真要耽误她的终身,”笑得极温和,“咱们附里头,有好几个不错的小厮,你对府中人事不熟,若有什么,只管来问管妈妈就是,叫她给你那丫头保媒。”   婧怡又是一福:“谢母亲,”朝管妈妈笑了笑,“如此,还得妈妈多费些心。”   管妈妈忙摆手:“四夫人哪里的话,保媒牵红线可是积德的事儿,老奴最爱做的!”   几人又说一番闲话,婧怡找了个由头,告辞出来。   碧瑶早已眼眶通红:“夫人,您总还是想着碧玉姐姐的。”   婧怡睨她一眼,笑道:“难道我还会亏了你们不成?”   碧瑶傻笑两声:“您真的要给碧玉姐姐找婆家么?”   “是呀,她都十七岁了,再耽搁不得,”婧怡收起笑容,回答得很认真,“你一向与她要好,找个机会问问她的意思,可有中意的人选,我自可为她做主。”   “是,”碧瑶喜得眉开眼笑,“奴婢定不辱使命!”   婧怡也笑了:“不辱使命都会说了,不错不辞,”掩了嘴,“你放心,等到了年纪,我也给你找一个如意郎君。”   松鹤堂。   管妈妈也正和蒋氏说碧玉的事:“您怎么这样轻易放过了那贱蹄子?依老奴看,四夫人极看重那个碧玉,您尽可拿这件事做做文章的。”   不想蒋氏却嗤笑一声,道:“你道她急忙忙把人弄出来,是要做什么?”   管妈妈一愣,随即恍然大悟:“您的意思,那个碧玉,四夫人是预备留给四爷的?”   越想越是这么回事,那个碧玉的长相,比芝兰都要强,和玉树相比亦不妨多让。   想到此处,一拍大腿道:“是了,这么个漂亮丫头,年纪也正好,不明摆着要走这条路么?四夫人是见您抬举了芝兰,要拿这丫头来笼络住四爷呢。看不出来,小小年纪,手段倒是不少。”   蒋氏就笑得高深莫测:“不怕她手段多……她要是不厉害,四房能闹得起来么?”   ……   回到梧桐院时,芝兰已经不在院子里了,绿袖迎出来,低声禀道:“四爷没有见她,哭了一阵,自己回去了。”   婧怡点点头,并未对此多做评价,自进屋去了。   至晚间,沈青云过来用饭。   今日有一道醋溜藕片、一道木须肉、一道凉拌木耳、一道清炒小油菜、一道清蒸鲈鱼、一道冬瓜雪蛤汤,都是清淡爽口的菜式。   沈青云许是饿了,又对上了胃口,连吃了三碗饭才罢手,见对面妻子只扒拉着白生生的米饭,却不往嘴里送,便放下碗筷,问道:“怎么了,饭菜不合口味?”   婧怡自打下午在松鹤堂吃了那一碗银耳莲子羹,就积住了食,只觉得吃下去的东西随时可能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哪里还吃得下什么?   不仅晚饭吃不下,直到了夜间仍是坐不住,和沈青云各自梳洗完毕,却不肯就此上床,只道:“妾身睡不着,去外屋走走。”   沈青云本半靠在床头看书,闻言直起身子,关切道:“下午到底吃了什么,撑成这样,要不要找个太医来瞧瞧?”   “不要不要!”她忙摆手拒绝,大晚上的请太医来看积食,人家还当她多贪嘴呢。   因笑道:“我去外屋走两圈也就是了,四爷困了就先睡。”语毕再不停留,自招了外面服侍的碧瑶,往外屋来了。   才遛了半盏茶功夫的弯,就听外头吵闹起来,碧瑶便道:“奴婢出去看看。”   少时进来,青着脸冷哼:“是芝兰,在外头闹着要见四爷。”   婧怡闻言,走到里屋门口往里看,见沈青云虽仍拿着书,眼睛却闭上了,想是白日困倦,一人独坐已然入睡。   “去告诉她,”婧怡表情淡淡,“四爷歇下了,有什么事明儿早上再来。” 第73章 莫名   芝兰站在院里,面前立着两个粗手大脚的婆子。   她脸色发青:“你们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我的去路!”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皆露出了鄙夷之色,其中一个就咧开大嘴嘿嘿笑道:“哎呦,看芝兰姑娘说的,咱们也不是什么东西,不过同您一样,都是伺候主子的奴才罢了。”   “就凭你们两个老货,也敢和我相提比伦!”   两个婆子的脸色也变了,先前说话那个啧啧两声,冷嘲热讽道:“说得也是,咱们和您可不一样,咱们是老货又不是骚货!”嘎嘎笑了两声,“有些人啊,费尽心机卖弄风情,偏主子爷就是不拿正眼瞧她,真真笑死个人!”   “你!”芝兰气得胸口上下起伏,“若不是夫人成日霸着四爷,我怎会沦落至此,说来说去,都是夫人善妒小性!”   话音刚落,就见门帘一撩,走出个衣着体面的大丫鬟来,却是夫人身边的碧瑶。   只见她面色铁青,伸出一根青葱似的手指,直点着芝兰:“胆敢诽谤夫人,还不快捂了嘴,赏她十个嘴巴子吃!”   两个婆子正是求之不得,立刻上来扭住芝兰的胳膊,蒲扇似的大手就往她粉颊上招呼。   芝兰哪肯就范,忙奋力挣扎,口中更是尖叫:“夫人若不是善妒,霸着四爷不肯让,怎拦着不让我见四爷!放开我,我是四爷的人,还轮不到你们这些贱奴来作践!”   碧瑶亦是大怒:“我管你是哪个,今日总要先撕烂你的嘴!”说着,吩咐两个婆子制住芝兰,撸起袖子竟要亲自上前动手。   正当此时,却听婧怡的声音从屋里传出:“住手,”顿了顿,“碧瑶,叫她进来。”   原来,沈青云不过是靠在床头略打了个盹,外头闹成这样,早便醒了。刚走出外屋,就听见芝兰说婧怡善妒的话。   当下面色一沉,吩咐道:“叫她滚回去,没我的命令,再不许出屋子半步。”   却被婧怡拦下:“宋管事挨了罚,芝兰为人子女的心急求情,一时失了分寸也是有的。您不若见一见她,总归全了她的孝心。至于她口出恶言诋毁于我,等过了今晚,再行惩治不迟。”   这才放了芝兰进来。   芝兰进屋,抬眼见四爷与夫人站在一处,四爷正将原本披在自己身上的外褂披在夫人身上,口中道:“夜里湿气重,也不知道多穿件衣裳。”   表情温柔、语气和缓,竟与她往日所见大不相同。   原来四爷也会说疼人的话。   再看夫人,小小巧巧一个人,包在男子宽大的衣衫里,显得愈发纤弱惹人怜爱,虽然钗环尽去、脂粉不施,却眉眼精致,冰肌雪肤。   与四爷同坐上首,宛如一对璧人。   芝兰的眼睛和心口一齐痛了起来。   婧怡也正冷眼打量芝兰,经过方才院中的扭打,她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一头秀发已散了半边,有几缕落在颊侧,颇有楚楚可怜之态。   她眼尖地注意到,芝兰虽未戴首饰,面上却细细上过妆,不仅描眉画眼,唇上还抹着嫣红口脂,颜色纯正、色泽诱人,一看便是上等货色,非一般的下人丫鬟能用得。   还有身上那件粉红色对襟小袄,尺寸明显小了一号,轻薄的布料紧紧包裹她年轻的身体,掐出杨柳似的腰、鼓鼓的胸。   简单又直接的诱惑。   还有心思如此着意打扮,看来倒不怎么担心她老子。   婧怡心下微微一哂,转眼去看沈青云,却见他神色不动,一双眼沉沉盯在芝兰身上。   难道……   想想也是,自那夜过后,她就再没让他近过身。他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这些时日来经常于深夜辗转难眠,她不是不知道。她也打定了主意,二人毕竟是夫妻,他若要求,自己也会勉强忍耐,但若要她主动邀请,却是万万不能。   可自始至终,二人共眠,沈青云始终谨守规矩,并未对她做什么。   如今,是终究看上了芝兰?   一念及此,不由别开眼,仍将目光放到芝兰身上,声音不高也不低,语气不喜也不怒,淡淡地开口:“你哭着闹着要见四爷,如今四爷就在这里,有什么话你就说罢。”   芝兰闻言抬起头来,先瞥了一眼婧怡,随即迅速转开目光,将秋水双瞳紧紧落在了沈青云身上。   只见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未语泪先流:“四爷,”膝行两步,跪到沈青云脚下,仰起粉面,泪眼盈盈、娇喘吁吁:“我爹在府里二十多年,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奴婢觉得他不会做出此等错事,定是有人诬陷。请四爷明鉴,为奴婢、为奴婢的爹做主。”说着,深深磕下头去。   再抬起脸来时,额头已红了一片,星眸微阖,泪珠更是如雨坠落。   这哪里是求情,分明是在勾引四爷,还当着夫人的面!   碧瑶立在婧怡身侧,见芝兰那副不要脸面的妖精模样,早气得满面通红,恨不得立时扑上去抓花她的脸、撕烂她的嘴。   但主子面前不可造次,只好使劲拿眼去唆婧怡,希望她能有所作为。   偏一向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婧怡,此刻却如老僧入定,不言不语、不闻不问。   沈青云也正在看她,见她如此作态,忽然站起身来,对着芝兰道:“你跟我来。”   语毕,当先去了左侧耳房。   芝兰乍听此言,面上露出狂喜之色,忙胡乱擦了泪,爬起来便往左耳房去,一面小跑一面整理散乱的头发。   竟没有向婧怡行礼。   这厢,碧瑶早已白了脸:“您怎么能让那贱人在您眼皮子底下作妖?这里可是正房,若四爷当真收用了她……”话到此处,到底停了下来。   但婧怡哪里不晓得她的意思……沈青云在自己的正屋收用芝兰,无异于在她脸上狠狠剐了一掌。   从此,自己就要沦为整个武英王府的笑话。   她站起身:“我乏了,这就安置罢。”   “夫人!”碧瑶急道。   婧怡见她脸红脖子粗的,是真上了火,才扑哧一声,低笑道:“……你见我什么时候吃过亏?”   碧瑶一愣,见主子神色轻松,才算是闭了嘴,怏怏地服侍她上床躺下,却死活不肯回自己屋,只靠在脚踏上打盹。   屋里一时寂静下来,耳房里也静悄悄地,半点动静也无。   婧怡闭着眼睛,翻了个身。   不知过了多久,耳房里忽然传出“砰”地一声大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碧瑶迷迷糊糊已渐入睡,猛然闻得动静,惊得一跃而起,头撞在床板上,也顾不得疼,忙去看床上的婧怡:“夫人,怎么了?”   婧怡本就没睡,此刻已坐起身来,侧耳听了听,道:“是耳房里。”   碧瑶犹豫道:“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话音刚落,只听耳房门响,一人大步而出,转夕之间已进了里间,却是沈青云。   只见他面色铁青、神色冷厉如刀,看见碧瑶,冷声道:“去叫两个人,把芝兰关进柴房里!”   话毕,直往净房而去。   正好有只小锦杌挡住他的去路,他竟飞起一脚,将那杌子踹得飞了出去。   沈青云平日里虽寡言少语,也不爱笑,但对下人倒也平和,从不轻易打骂的。碧瑶何曾见他发过这样大的火,惊得半晌动弹不得。   好容易回过神来,忙去扶那锦杌,却见上头已有几条深深的裂纹……这可是紫檀木的家具,何等坚硬,四爷不过一脚……   她的手不由哆嗦起来。   “下去罢。”婧怡忽然开口道。   碧瑶神色担忧:“夫人……”   婧怡挥了挥手,示意她不必再说。   见她如此,碧瑶虽担心万分,却也无可奈何。因沈青云还吩咐了芝兰的事,再不敢耽搁,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   沈青云出来时只穿着里裤,精赤的上半身挂着水珠,麦色肌肤温润生光,肌理分明、遒劲有力,只是后背伤痕遍布,前胸肋下亦有多处,看着令人触目惊心。   婧怡移开了眼,脸微微发热。虽已嫁做人妇,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男子身体。   而沈青云的动作更是出人意料……一声不吭,直接将她扑倒在床。   婧怡脑中“嗡”地一声,这是什么意思?   她想挣扎,却哪里还能动弹……手被手捉住,脚被脚捉住,牙被牙捉住,沈青云压制她,简直像瘦弱的雏鸡给千斤巨石压在了底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婧怡只觉胸口窒闷、呼吸困难,几乎要背过气去,沈青云才终于放开她。自她身上翻下去,躺在一边喘着粗气。   半晌,哑着嗓子开口:“是我孟浪了。”   居然还知道道歉。   婧怡没有说话,将被子拉好,翻身背对他。   沈青云望着妻子躲在锦被下小小的一团,只觉嗓子发干,心头冒火,却勉强控制着自己。   她还只是个小姑娘,无论如何,不能再吓着她了。   沉默半晌,终是没头没脑地道:“……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坐了一会。”   是说在耳房里?   婧怡一顿,猛地翻身坐起,瞪着沈青云,气道:“妾身知道您是正人君子,最重礼仪规矩,没有妾身的话,绝不会在正房收用芝兰。这一点,您不用解释我也相信您。可是,您为什么要单独召见她?就算妾身信你,别人会怎样想,又叫妾身的面子往哪里搁!”   沈青云:“我……”   又被婧怡打断:“便是您有什么话不方便当妾身的面,大可明日去她屋里,或到书房说,什么地方不行,非要选在此时此地!”语毕,再不看他,直接倒头,只仍拿背对着他。   沈青云的面色却渐渐和缓下来,嘴角甚至有了一丝浅浅的笑意,柔声道:“我没什么话要和她说,是我考虑不周,牵连了你……上回说的管事嬷嬷,我已得了合适人选,明早便会进府。这个芝兰口出狂言、忤逆主母,再留不得,明日我会让新来的嬷嬷当众处置她,让下人们看看,忤逆主母的下场。” 第74章 处置   “夫人,这位是尤妈妈,原宫里贵妃娘娘身边的掌事姑姑,本已回乡荣养,四爷特地请来帮助夫人。”沈青云身边最得力的小厮凌云领一个穿官绿色袄裙的嬷嬷,正和婧怡回话。   身材瘦长、相貌普通,衣着朴素整洁、神情不卑不亢……这就是沈青云专门为她请来的管事嬷嬷。   不论深宅还是后宫,里头的女子都是笼中鸟,闲极无聊,就爱玩个窝里斗的把戏。主子们力争上游,下人也有她们的战场。   虽说都是伺候人的贱命,但做粗活的与主子身边得脸的大丫鬟不能比,粗使婆子与各处管事的妈妈又不能比,后宫有各样品级的女官,身份更是不同。   决定不了自己的出身,但要怎么活,总是自己说了算。   而如尤妈妈这样,在宫里做到有品级的掌事姑姑,出宫荣养,如今又被沈青云请来府里的,就是下人中顶顶拔尖的角色。   想必心机手段绝不一般。   而沈青云幼年曾在春和宫住到十岁上,算来正是尤妈妈在值之时,二人之间当颇有渊源。   只见那尤妈妈行了个极标准的福礼:“见过夫人,”顿一顿,缓缓道:“不敢说帮助,只是老奴在宫里三十多年,于人情世故上见得多些,有些粗浅的经验罢了。”   话说得十分谦虚客气,婧怡却不敢托大……沈贵妃身边出来的掌事姑姑,便是蒋氏见了,也要给三分薄面的。   忙亲自起身相扶,口里道:“我年轻识浅,短的正是人情世故,还请妈妈教我。”   尤妈妈便就势起了身,竟不再客套,直接问道:“听说夫人屋里出了个不懂规矩的通房,您预备如何处置?”   婧怡一愣,想了想,道:“绑在院子里,当众打三十个嘴巴,撵出府去。”   尤妈妈闻言,嘴角一扯,道:“听说她不过是想为老子求情,使了些手段。虽说狐媚主子犯下大错,但禁足个一年半载也就罢了。夫人若就此将她撵出府去,只怕要落下善妒的名声。”   是在考她么?   婧怡眼珠一转,已正了脸色,肃然道:“妈妈此言差矣……芝兰为父求情本是不错,但她作为通房丫鬟,有什么话自当同主母禀告,她却越过我直接求了四爷,此乃不敬主母,罪之一也;口出狂言、污蔑诽谤于我,忤逆犯上,罪之二也;利用狐媚手段勾引主子,更是罪不可赦,若轻易纵容,助长此等歪风邪气,迟早要耽误四爷。”顿了顿,面露坚毅,“我是四爷的妻子,便是背上善妒骂名,也要拨乱反正。而重罚芝兰,更能提醒屋中下人,什么是规矩体统……还有,一仆二主的下场。”   尤妈妈看着婧怡,严肃的面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听说夫人是贵妃娘娘亲自挑的人选,性子同娘娘果真十分相似,”见婧怡面有不解,轻叹一声,“冰雪聪明、机变无双,偏生了一副软心肠……娘娘在上头吃了不知多少亏,夫人若不能改,往后总也有苦头吃。”   婧怡睁大了眼睛,还是头一回有人说她心肠软的。   她又哪里知道,尤妈妈在宫里呆了一辈子,不知见过多少蛇蝎毒妇,狠辣绝伦的手段更是花样百出,不胜其数。   在她看来,沈贵妃拥有皇上独一无二的宠爱与真心,只要稍加手段,早可入主中宫、母仪天下,哪里还论得到高皇后和太子作妖?偏她心慈手软、安于平淡,不愿更进一步。   不过,这或许也是皇上对她痴心不改的原因罢。   言归正传,尤妈妈见婧怡一脸惊异神色,冷笑道:“若老奴是您,这等贱婢就该当众扒下她狐媚主子的那身皮,光腚重打五十大板,直接发卖出去!”   芝兰是个姑娘家,若被当众扒下衣服,就是把她往死路上逼。   她总算明白尤嬷嬷所谓“心肠软”是个什么意思。   想了想,仍是道:“她到底是四爷的人,再怎么,也要给四爷留份体面。”   经过这一番对话,尤妈妈已大略摸到眼前这位四夫人的脾气秉性,不由神色稍缓,点头道:“夫人说的是。”   ……   尤妈妈雷厉风行,召四房所有下人至院中,命两个粗使婆子押来芝兰。   芝兰头发散乱,面色惨白,身上只穿一件白色中衣,昨儿那件小尺寸的粉色小袄此时正被扔在地下。   小袄上头,还有一条细纱做的半透明肚兜,白色的底,绣了大红色鸳鸯戏水图样。   丫鬟堆里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不时有细细的笑声传出。   尤妈妈冷着脸,轻咳一声。   众人皆知这妈妈是宫里出来的厉害人儿,四爷和夫人都要敬着的,自不敢造次,纷纷闭了嘴。   院中一时噤若寒蝉。   只听尤妈妈道:“芝兰使下昨手段狐媚惑主,不懂尊卑上下、不知礼仪廉耻,四爷的话,叫掌嘴,既如此不要脸面,就打烂脸完事;”顿了顿,接着道,“口出恶言,不敬主母;污蔑侮辱夫人,更是忤逆犯上,四爷的话,还是张嘴,不打落满口牙,不能停!”   就有两个婆子上前捉住芝兰,另两个轮流左右开弓,噼里啪啦拍皮球似的往芝兰脸上招呼。   院子里回荡着“啪啪啪”的清脆掌声和芝兰愈发凄厉的哭叫声。   众人没想到,掌嘴还能这样,不说多少下,不把人打坏不能了。   到底是收过房的,四爷竟如此冷心冷情!   听说芝兰昨儿夜里是在正房、夫人眼皮子底下勾引的四爷,定是惹着了夫人,四爷才会如此大动干戈。   如此看来,四爷心中定十分爱重夫人,从今往后还是夹紧尾巴做人,再不要想什么飞上枝头……芝兰可是王妃的人,都落得如此下场,何况她们呢?   尤妈妈言出必行,果真打得芝兰一颗牙齿不剩,吐了一地血沫子,原本清秀精巧的脸严重充血,肿得发面馒头一样,将眼睛鼻子都挤得移了位。   偏神智是清醒的,疼痛还在其次,众人鄙夷怜悯的目光却令她羞愤欲死。   尤妈妈居高临下,淡淡道:“夫人开恩,许你回屋收拾东西,自行出府。”又看一圈围观的下人,“散了罢。”   众人闻言四散,却只有窸窣衣料摩擦之声,半句言语都无。   凌云为给沈青云复命,全程看完了这场好戏,回去时就一副垂头丧气、臊眉耷眼的怪模样。   沈青云见了,笑道:“这是怎么了?”   凌云将方才发生之事,从婧怡与尤妈妈的对话到芝兰的处置,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末了评价道:“……比咱们在战场上腥风血雨,也不妨多让。”   夫人如此心狠手辣,凌云本以为四爷定然不喜,哪知沈青云闻言,竟嘴角微勾,心情大好,破天荒与他揶揄两句,才打发他出来。   凌云木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又哪里晓得自家爷那百转千回的心思?   沈青云长到二十一岁上,战场上智计百出、英勇无双,官场中进退得法、张弛有度,是同龄人中少见的稳重老成。   单单于男女情事上,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其中青涩,难与他人说。往年在军营里听兵卒子们乱讲荤段,也不是没有过遐想,偏他从小受严格的贵族教养,自不肯与风尘女子苟合,府中那群心怀不轨的丫鬟们他也瞧不上。   然后就多了一个小妻子……   第一眼见她,不可谓不吃惊,他与这小女子似乎有些前缘,她却浑然不知。   于是,他看她装模作样、看她讨巧卖乖,心下常暗自发笑,日子过得渐渐有了趣致。   他觉得她是中意他的……不仅言语之间多有关怀,更为他做鞋做袜。   听芝兰说她善妒的话,竟有些许窃喜,待那丫头蓄意引诱之时,见她反应平平,又是心中一沉。   鬼使神差地,就做出那种蠢事。   其实他不过命芝兰跪在屋角,自己则坐在耳房上首,听见她回屋去睡,然后便再没了动静,一时百般滋味上心头,直觉得自己是天大的蠢材。   这才掀翻了桌案。   至于芝兰穿了什么衣服,戴了什么肚兜,压根没有注意,都是尤妈妈今早审问发现的。   而如此冷心冷面的一个他,包着颗情窦初开脆脆的心,乍听妻子重重惩处了不安分的通房,不得不自作多情地以为她终吃上了飞醋。   又怎能不心情大好呢?   ……   芝兰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屋。   一进门就看见玉树正背对着她收拾东西。   听见声音,玉树回头看了一眼,却没说话,只继续手上活计。   芝兰没了牙,说话漏风,听着很有些好笑,但这并不影响她声音里的怨毒,只听她一字一句道:“是你,是你害我。”   玉树手下动作一停,终是回转身来,直视着昔日的好姐妹,冷冷一笑:“我如何害你,是我叫你去求四爷,还是我叫你穿那些下贱东西去勾引四爷?”   “就是你!”芝兰努力睁大眼睛,恶狠狠道:“是你说,只有四爷宠爱我,我爹的事情才有转圜余地,又故意叫我试那件粉红色的小袄,说什么好看撩人的话,还有那做肚兜的细纱,也是你给我的……四爷不肯见我,又是你说他最重规矩脸面,只要我拿话挤兑夫人,四爷为全夫人的颜面,定会见我,还细细教了我如何说话行事!” 第75章 闲过   玉树望着芝兰的狼狈模样,极惋惜地一摇头,怅然道:“直到现在,你还觉得是别人在害你,”忽然眼神一厉,一字一句道:“是我说,只有得了四爷的宠爱,你爹的事才有转圜余地,可我没叫你去勾引四爷;是我让你试那件小袄,可没叫你穿出去见人;是我给了你细纱,可没叫你拿去做肚兜!”顿了顿,冷笑一声,“至于如何说话行事,不是你百般哭求,央我这样那样地教你,如今吃了罪,又要来怪我么?”   一番话说得芝兰哑口无言,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辩道:“你敢说没有半分害我之心?”   “呵,”玉树嗤笑一声,“路在你自己脚下,你不上赶着叫人踩脸,便是我有千分万分加害之心,又能奈你何?”   “可我把你当成最好的姐妹,说话行事无不听从仰赖于你!”   “这话是怎么说的,你如今是四爷的人,算得半个主子。而我每日为你端茶倒水,服侍你起居坐卧,不过是伺候你的丫鬟,可不敢当这一声好姐妹!”   “原来是嫉妒我被抬了房,”芝兰面色铁青,“可这是王妃的恩典,要怪只能怪你……”   “怪我没有会趋炎附势的管事老子?”玉树打断她,“我一点也不嫉妒你,因为你实在太蠢太蠢……试问有谁说话行事不带大脑,只靠着他人指点过活?”靠近芝兰,细细打量她浮肿的面颊,啧啧道,“真是可怜,不过实在活该!”   从前她们都是丫鬟,成日呆在一处,芝兰虽张扬跋扈,手面却极大,对她多有帮扶,她心中感激,就时常提点她说话行事。   再后来,她被抬了房,说不嫉妒是假的,但谁叫人家有个顶事儿的爹?   可为什么要叫自己去伺候她……本是夫人跟前一等丫鬟,如今却沦落成通房丫头的使唤丫头,而且自己的人品才貌本比她出挑许多。   她也曾想过,是夫人故意挑拨离间,要借她的手对付芝兰。   可芝兰却当真摆起了主子奶奶的款儿,不仅一天三回的挑刺,对她更是呼来喝去、颐指气使。   是她先让自己寒了心,玉树想,她不仁我不义,须怪不得我。   再者,自己又没有害她,路都是她选的。自己只不过一如从前,帮一帮她罢了。   ……   芝兰是自己提着包袱出的府。   宋管事原在府办差时,宋家的日子过得极宽裕,一朝被撵,彻底失去经济来源,他家又大手大脚惯了的,不过半年功夫,光景已一落千丈。   而芝兰被主子抬过房,沈青云虽没收用她,道理上讲也已是出过门的妇人,经过手的回头货,一般正经人家是不肯要的。   据说最后被几十两银子卖给城西一个四十几岁的胖裁缝做小妾,那胖裁缝有个比他还大几岁的凶悍老婆。胖裁缝别说纳妾,就是看别家娘们一眼,都要狠狠打骂一顿。   只这悍婆娘肚子不争气,成亲几十年来愣是没下一个蛋,眼看他家就要绝后,才花钱娶了芝兰过门。   芝兰也争气,三年功夫生了俩小子,喜得那胖裁缝眉花眼笑,抱着孩子不肯撒手,又贪恋芝兰的好颜色,一时到有几分真心疼爱。   可就在二小子洗三那一日,生产时还好好的芝兰却忽然血崩不止,就此去了。   这些都是后话。   此刻只看眼前,却说玉树离了芝兰那屋就直奔婧怡的正房而来,二话不说,直挺挺跪在地下。   婧怡的意思,仍想叫她回书房伺候,却被尤妈妈拦了下来:“是个有手段的丫头,虽不和您一条心,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自尤妈妈进府,果真如她所说,开始言传身教一些“粗浅经验”,第一紧要便是京城各家错综复杂的关系纠葛。   “夫人奶奶们之间的走动,看着随意,其实自有道理。哪些人交好,哪些人疏淡,多半并非她们自己的喜恶,还是各自丈夫在外人脉的体现。夫人往后参加小大宴会,自会发现其中端倪,自己也要融身其中。”   “更有甚者,丈夫们不好在明面上说的话,借夫人们交际应酬,彼此传递,是再妥当不过。”   她在宫中浸淫多年,对京城勋贵人家的人脉了如指掌,因誊抄了一份名册给婧怡,将各府主家的为人秉性、错综复杂的姻亲利益关系一一说给婧怡听。   其中更有各家各院不足为外人道的轶闻秘辛,堪比传奇话本,常把婧怡听得津津入味、欲罢不能。   此外,尤妈妈还着手调教屋里几个大丫鬟,耳提面命,多有苛刻,又亲自挑了红袖伺候她的生活起居。   她这是看中了红袖,要亲传衣钵的意思。   婧怡很惊讶,红袖年纪还小,虽管着屋里的洒扫丫鬟,为人却极温和,一向并无什么出挑表现。   却偏偏选中了她。   她原本以为,尤妈妈会看中绿袖。   “夫人身边的丫鬟个个不凡,”尤妈妈神色柔和,像指点自家孩子一般,说出的话却字字珠玑,“碧瑶耿直、碧玉稳重、绿袖凌厉、玉树机敏,个个能堪大用。却只红袖一个,小小年纪却中正平和,您屋里的小丫头们,见其他大丫鬟皆唯唯诺诺、多有畏惧,唯独见红袖,喜笑颜开却真心服她。兵法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大丫鬟料理下丫鬟,夫人对待身边人,都是一样的道理。”语含深意,却并不点透。   又特地问起碧玉:“夫人打算如何处置她?”   听说是要放出去嫁人,停了半晌,又道:“大姑娘家到了这个年纪,再留就要成仇,夫人也不须找什么百里挑一的人家,日子要靠自己过,若她是个好的,总能把日子过起来。”   言下之意,越快嫁了碧玉越好。   婧怡自然知道尤妈妈的意思,碧玉容貌出众,府中早有传言,是她预备留给沈青云收用的丫鬟。芝兰刚被处置,自己一味留着碧玉,只会叫蒋氏心中不喜,徒惹许多麻烦。   只是,总要找个过得去的人家。   碧玉自此番禁足出来,机敏便大不如前,说话总是唯唯诺诺,行事更爱看她眼色,婧怡想她大约是被吓着了,却仍将屋中各处钥匙由她保管,只吩咐碧瑶私下开解于她。   碧瑶就和碧玉推心置腹:“夫人禁你的足,也是为了不叫你受管妈妈的折辱。又没真让你做二十双鞋,还不是眼巴巴地放了你出来……为了不叫管妈妈揪着这点子事不放,夫人特地到王妃面前过了明路,为此还受了老大一番罪。”将婧怡怎样烫伤手,又吃坏肚子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得碧玉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我当然知道夫人,最是嘴硬心软、面冷心热的一个人,对我们姐妹几个是真心的好。”   “姐姐既明白,那还有什么说的!”碧瑶一拍大腿,“照你的年纪,夫人出阁前就该放出去配人,只那时夫人还是个姑娘家,左右不得你的婚事,又想着王府小厮管事总比陈府的强,就执意将你带了来。夫人说了,无论府里哪位好小子,或外头正经人家出来的,只要你看中,她总会为你周全。若是还没有人选,就说一说中意什么样儿的,夫人给你做主。”顿了顿,笑道,“有了你这先例,往后我总要缠着夫人给我钓个金龟婿。”   说得碧玉飞红了脸,羞羞答答点了头:“全凭夫人安排。”   ……   婧怡总算过了嫁进王府来第一段安宁日子,有尤妈妈替她管着屋中琐事,她顺理成章做起了甩手掌柜,还美其名曰“知人善用”,便是其他各房连同松鹤堂都仿佛心有灵犀,一齐消停了下来。   其中成国公府的二姑娘蒋雪雁嫁给江家三老爷的嫡子,也就是婧怡嫡亲的表哥江临宁,婧怡去吃了一回喜酒。别的也还罢了,却见识到了婧绮一屋子的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便是皇帝老子,都没江临平这等艳福。   侍画已显了怀,却还要站在婧绮身边立规矩,端茶倒水的一样不落。   婧怡就有些看不过眼,婧绮却只是嘿嘿冷笑,并不言语。   另又到江淑媛那里坐了两回,镇南侯府顾昭华那里去了一回,只因她两个都已定下亲事,她前去道喜。   江淑媛远嫁四川,婚期定在了来年开春,顾昭华得了晋王妃的册封圣旨,十月便要大婚,镇南侯府上下忙得乱成了一锅粥。   婧怡与她从此成了姑表妯娌,情分又不同以往,果真绣了一整套富贵花开的被面与她。   江淑媛见了,喜欢得不行,死活要讨她那副鸳鸯戏水,婧怡笑着也应下了。   而沈青云这一段陪着皇上去了西山别宫,足有月余不在府里。   ……   舒服日子总过得格外快,不过眨眼功夫,已到了八月头里。   天高云淡、秋风送爽,正是天凉好个秋!   婧怡坐在临窗大炕上摆弄一盆子菊花,窗外微风过,送进阵阵桂香,甜而不腻、沉而不醉。   她将各色菊花错落插在掐丝珐琅的花箍里,口中笑道:“今年的桂花好,快去摘一些晒了,日后泡茶做桂花糕,都是好的。”   绿袖就抿着嘴笑:“您还有心思顾着什么劳什子的桂花,四爷今儿可回来了,您还是先顾着拾掇自己是正经。”   她这才猛地记起,沈青云昨儿来信,说今日御驾回京,他要回府用晚饭,不禁笑道:“他回他的,我就是这个样子,不用拾掇。”   这一段日子过得舒心,她的心情开朗不少,倒比从前还像个孩子。沈青云更是厉害,不过去个西山别宫,天天使人快马送家信来,也不说什么,只拿些一切安好,不必挂心的话翻来覆去的说。   婧怡不好冷他,便也用合家太平、不劳费神的话敷衍。   府里的人却都看得明白,这四夫人是四爷心尖尖上的肉,半刻离不了眼,四爷如今却是皇上跟前的红人,前途不可限量。   这四夫人可再不能开罪。   不仅不能,还要好生伺候着、巴结着才是正理。   正说着,却见碧玉从外面进来:“夫人,大舅奶奶来了。”   刘氏?   算来她已有五个月的身子,不在家里养胎,怎亲自来了? 第76章 求助   刘氏打量婧怡屋中陈设。   三开间的堂屋,玻璃做的窗户,既宽绰又敞亮,一溜儿紫檀木家具,庄重气派,博古架上摆各色古董摆件瓷瓶,更是珍贵异常。   本该是极整肃大气的一间屋子,临窗大炕上却随意摆了好几只猩猩红大迎枕,炕桌上一个针线笸箩,胡乱堆着些鲜亮颜色的荷包帕子。   抗边高几上摆掐丝珐琅花箍,错落插各色菊花,对面案桌供佛手香柚,屋角贵妃躺上搭一条猩猩红毛毯,上头还倒压着本翻开的书册。   浓浓的生活逸趣。   再看婧怡,不过一身半新不旧家常衣裳,乌压压的头发简单绾一个纂儿,不戴什么首饰,只耳朵上一副东珠耳坠,一眼看去却知不是凡品。   更兼是青葱似的好年纪,气色红润、眉眼舒展,肌肤隐隐生光,举手投足间便有股不加修饰的贵气自然流露。   刘氏眼中就隐隐露出一丝艳羡来……她的这位小姑原先虽聪明灵秀,却总满腹心事,难得的老成稳重。这才嫁进王府几日,不仅脱胎换骨似的成了上流人,神情间更多了少女的天真无邪。   不论衣裳穿得多华丽、首饰戴得多贵重,神情气色总不能作伪。婧怡虽衣着不显,但刘氏何等精明,一眼便看出她过得是真不错。   细细算来,这桩婚事原不过陈庭峰为换取官位所做的交易,时至今日,却成就了她……是她命里有的福气。   想到此处,刘氏笑容又多三分热诚,柔柔道:“你大哥上回见过四爷,说他虽位高权重,对你大哥却极温和有礼,说了好一会朝堂局势,又亲自引荐了几位大儒,于你大哥的功课是极有裨益的……这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掩了嘴,“你大哥回去说给母亲,她老人家才总算放了一半心。今儿我见你这般光景,母亲的另一半心啊,也能踏踏实实放回肚子里喽。”   一番言语,明着说沈青云的好处,实则是不露痕迹地暗暗捧她。   婧怡哪有听不明白的?只是不接这茬,另拣话题,问起刘氏的身孕来。   提到腹中胎儿,刘氏面上露出欢欣雀跃来,抚着隆起的小腹,呵呵笑道:“是个好孩子,知道我体弱,一点不闹腾。除了身子重些,其他都好,又能吃又能睡,”指着自己银盘一样的脸,“看我,胖得都没了形儿!”   婧怡见刘氏果然丰腴不少,知她所言非虚,便也放下心来,又问起王氏:“身子可好些了?”   哪知刘氏闻言,面色一肃,停了半晌方叹息道:“……今日我来,正是为了母亲的事。”   ……   婧怡没有留刘氏吃午饭,而直接同她一道回了陈府。   原来,王氏自毛氏怀上身孕来,身上就一直有些不好,婧怡特地请了太医过府诊脉,只说是气血双亏、忧思过重所致,药吃了不少,症状却不见好。   婧怡知她是心病,虽然担忧却也无可奈何,只好各种温补药材养着,好容易也渐渐有了起色。   这几日却突然又沉重起来。   事情的源头还在陈庭峰身上……   陈庭峰得了户部给事中的缺,本该欢天喜地,但朝中人人皆知他本是黄阁老的马前卒,见势头不妙,便卖了亲生女儿向武英王府投诚,才得以保全自身。   不免就背上了两面三刀卑鄙小人的名声。   不论哪个派系,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等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反复小人,因这种墙头草最不可靠,随时都可能出卖自己。而他卖女求荣,更为世人不耻,朝中百官乃至曾经的知交好友便开始渐渐疏远他。   陈庭峰一开始并不在意,就算沈穆再鄙夷轻视他,两家也已是儿女姻亲。为着沈青云的脸面,沈家也不会多有为难。   只要能在任上干出些名堂来,自会有他的锦绣前程。   万万没想到,自己踌躇满志去户部报道,上峰成日一副笑模样,待他既客气又有礼,只一条,不给他差事做。   同僚们先还以为是武英王亲家的特殊待遇,羡慕了好一阵子。慢慢地才算看明白,这哪里是礼遇,分明是要晾着他!   试想,满衙门上下个个忙得脚丫子朝天,只他闲坐着干瞪眼,同僚不与他说话,上峰只管笑呵呵地打马虎眼,得是个什么滋味。   偏他还做着入阁拜相的美梦。   因此,自上任以来,陈庭峰心中的愁苦烦闷,倒比赋闲在家时多了几倍不止。   但他怎会轻易认输?   思虑多日,决定将重点放到顶头上峰户部右侍郎身上……他得罪的人太多,想要一一挽回自不可能,但若能讨得侍郎大人的欢心,给他些许差事当当,再借机交好同僚,徐徐图之,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因打听得侍郎大人最好收集名家字画,陈庭峰便开始削尖了脑袋往这上头钻。   “这名家的书画常常有价无市,便有流到市面上,开得也是天价。父亲先头买来还都送给侍郎大人。再后来,他老人家自己也渐渐沉迷进去,三天两头往家里买这些……银子不够,就问母亲要,”刘氏的话说到这里,望了婧怡一眼,“你知道母亲这个人,最是心软,对父亲又十分敬重,我和你大哥连番苦劝,三回里也总有一回是给的。”   说来说去,就是陈庭峰变着法子从王氏手里要钱。   王氏手里有多少积蓄,没有人比婧怡更清楚,陈庭峰挖空心思全掏了去,也是有限,刘氏不至于为这点子蝇头小利来央她相助。   果然,刘氏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她愁眉不展,语中更有不满:“这几日忽然提出,要在东大街开个书画铺子……开铺子原也是好事,只要有本钱、眼光准,不愁没有获利的时候。可一副字画动辄几百两,买入一铺子的书画,却要多少银钱周转?书画铺子又是那三年不开张的营生,父亲自己收藏,还要送人,怎么算都是稳赔不赚的买卖,”说着落下泪来,“这些都罢了,既是父亲的主意,做晚辈的也不好说什么。我只是为母亲不值……父亲要用母亲的铺面,也还在情理之中,可连本钱银子都要母亲出,又算怎么回事?”   王氏一个内宅妇人,哪来这样一宗大项银子,说到底,不过是算计上了她从沈家讨来、记在王氏名下的铺面与田地。   这些东西若一直留在王氏手里,等王氏百年之后,顺理成章会交到陈彦华手中……难怪王氏还没急,刘氏就先跳上脚了。   刘氏斟酌着小姑子的神色,缓缓道:“说起来,这些产业都是二姑奶奶你用自己的终身幸福换来的呀。”   挑明了提醒,当初陈庭峰是怎样卖了她。   婧怡微微一笑,其实刘氏不可不必如此,父母亲之间,她总是站在母亲这一边的。   ……   婧怡坐刘氏的马车回陈府,并未惊动府中众人,径自便去了王氏屋子。   正是摆饭时候,王妈妈服侍着王氏起身用饭,抬眼便见婧怡撩帘而入,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二姑奶奶回来了!”   王氏这才看见女儿,苍白面上露出笑容:“怎这个时候来了,用过饭没有?”一叠声吩咐王妈妈,“快叫厨房做两个怡姐儿爱吃的菜来,再添副碗筷。”   婧怡并不阻止王氏的忙碌,却转脸对着一旁笑道:“这个点儿,姨娘不在自己屋里用饭,在这里做什么呢?”   原来,婧怡一进门就看见毛氏悠悠闲闲坐在屋中,王氏在桌上用饭,毛氏的丫鬟就在一旁设小几,伺候毛氏一道用饭。   直到看见婧怡进来,毛氏才动作轻柔地站起身来,立在一旁。   只见她一件桃红色绣折纸花对襟小袄,配天水碧的十二幅湘裙,面若满月、肤如凝脂,小腹高高隆起,看着比以前更美艳了三分。   算来,她与刘氏差不多月份,肚子却大了这许多,也不知陈庭峰晚来得子,是怎样百般娇养着她。   听见婧怡问话,毛氏朱唇轻启,柔柔道:“回二姑奶奶的话,太太身上不好,奴婢前来侍疾,太太开恩……”   却被婧怡打断话头:“原来姨娘是来立规矩的。”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特地加重了立规矩三字。   毛氏的面色就有些僵硬。   来的路上,刘氏已跟婧怡提过此事,自陈庭峰向王氏要本钱银子无果后,就开始命毛氏来给王氏“立规矩”。   明着是叫毛氏尽妾室的本分,服侍伺候王氏,可陈庭峰又撂下话来:“毛氏有孕,你身为主母,要多多看顾。”   分明就是要拿毛氏来膈应自己的妻子,最好膈应得她受不住,拿出钱来求个眼前清净才好!   想到此处,婧怡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自己这一身心狠手辣的本事,该不会都随了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父亲罢!   因指了服侍毛氏的丫鬟,变色道:“没眼色的东西,怎叫姨娘在这种小几上用饭,”吩咐碧瑶,“给我掌嘴!” 第77章 较量   碧瑶在王府这两个月,别的不说,雷厉风行的手段倒学了不少。   得了婧怡的话,二话不说,上去就连扇了几个耳光,打得那丫鬟哀呼连连,扑到地上哭道:“二姑奶奶饶命,二姑奶奶饶命!”   毛氏面容僵硬……婧怡不好直接发落她这个怀着身子的庶母,却问也不问一声,直接处置她身边的丫鬟,说到底还是在打她的脸。   若连贴身大丫鬟都护不住,她在陈府的威信何在,又如何叫满府下人向她投诚?   一念及此,嘴角就露出一丝冷笑:“不知我这丫头如何得罪了二姑奶奶,叫您动这样大的肝火?”   婧怡闻言一笑,悠悠道:“姨娘错了,她没有得罪我,却得罪了您,”见毛氏愣住,才接着道:“姨娘虽只是个妾室,到底也算半个主子,该有主子的体统规矩。不在自己屋里正正经经用饭,却凑到太太跟前,支个小几吃喝,像个什么样子?别说大户人家里,便是一般的平头百姓,也没有这样粗鄙行事的。”   一番话说得毛氏面色乍青乍红,半晌方干笑道:“二姑奶奶的意思,是我不懂规矩,与这小丫头没什么相干,您就不要为难她了罢。”   哪知婧怡一摇头,振振有词:“此言差矣,姨娘是从外头买……外头进来的,不懂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为何物,也属平常。这些小丫头却从小进府,经过多年的精心调教,难道还不晓得规矩体统、尊卑上下?姨娘无知,做奴才的更要尽劝诫之责才是,”顿了顿,直视毛氏的眼睛,“姨娘怀着陈家的骨血,定不会有错。虽言行有差,也是这欺主恶奴的唆使。”   一番话夹枪带棒,说得毛氏面色铁青。   说到毛氏此人,原系扬州人士,乃贫寒出身,后落入烟花之地,经人百般调教,最擅狐媚引诱男子,也就是大齐闻名遐迩的“扬州瘦马”。   十多年前,她和其他十几个姐妹一同进入京城某达官府中,后于某次宴中被当成礼物送出。   当年,毛氏跟了无权无位的陈庭峰,算是姐妹里时运最不济的一个,但她心机深沉,又长于隐忍,竟甘心在陈府蛰伏十年之久,直等到陈庭峰垂垂老矣、王氏芳华不再,夫妻二人离心离德,才一举出手、一击得中。   扬州瘦马能在这一行当里出名至斯,自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手段,总之,但凡男子沾了上身,轻易绝丢不开手的。毛氏的姐妹们在别家府中也都有过风光日子,但无一能为主母所容,有怀孕小产一尸两命的,有产后雪崩而亡的,有与外男通奸被处置的,也有被更娇艳的美人挤成昨日黄花的……   下场千奇百怪,却无一善终。   倒是她,十几年的无宠姨娘,到底熬出了头。   陈庭峰年岁渐长,早看厌了王氏憔悴容颜,毛氏却不过二十几岁,又没有生养过,肌肤身段皆如少女,更兼她吹拉弹唱、轻歌曼舞无一不会,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通,与附庸风雅的陈庭峰红袖添香,是说不出的香艳。   但聪明如她,也知以色事人终不长久,于是寻医问药,千方百计怀上了身子,使陈庭峰对她宠爱更甚。又作贤良淑德、大家闺秀模样,如正经夫妻一般关怀照料陈庭峰,对下人们则温和有礼,处处收买人心。   在毛氏看来,只要能生下儿子,牢牢把住陈庭峰的心。等熬死王氏之后,自己未必没有被扶正的可能。   因此,她如今最忌讳的一条便是自己的风尘出身。   婧怡却当着满屋的下人,张口闭口“外头买来”,毫不拐弯地讽她“无知”、“不懂妇德、妇言”,简直是把手指头戳在了自己脸上!   被一个黄毛丫头如此羞辱,毛氏自觉从未有过的难堪,几乎立时便要反唇相讥。刚一抬眼,却见婧怡似笑非笑,云淡风轻地望着她   她猛地反应过来……好一个陈氏女,百般嘲弄讥讽,为的就是激怒她,好说出不妥当的话来!   凭这丫头的舌灿莲花,到时候定能坐实了她的无知无德,再定一个不敬主母、忤逆犯上的罪名,说不定还会借机禁她的足。   哼,嫁到了武英王府,就敢在娘家仗势欺人,作威作福起来了!   毛氏心中冷笑……你老子和我一条心,你再能耐,还能把亲爹怎么样?   于是强自按下心头火,做出哀哀戚戚的表情来,细声细气道:“二姑奶奶说得是,我定好生管教她。”   婧怡不由长叹一声,难怪王氏会一败涂地,不说毛氏的青春、美貌、才情,只这份忍耐与沉稳,就非常人能及。   看了眼神色木然的王氏,她心中打定主意,面上笑容就加深两分,并不理睬毛氏,直接吩咐王妈妈道:“这样不懂规矩的丫头绝留不得……拖到院子里,赏二十个嘴巴,放到庄子上去。”   难得二姑奶奶发威,能好好整治一番毛氏,王妈妈心中不知多少欢喜解恨。听见吩咐,二话不说就拖了那丫鬟下去,也不嫌累,亲自动手劈里啪啦打将起来。   而婧怡望着毛氏因用力咬合而变得苍白的嘴唇,突然有了种莫名快感……与其做个憋屈的好人,不如当张扬跋扈的恶人来得自在惬意。   只不知要到何时,她才能在武英王府如此作威作福。   心中这般作想,嘴上却已吩咐下人:“还不把吃食送回姨娘屋里?”   丫鬟们早吓得噤若寒蝉,听见吩咐,便有两个机灵麻溜儿的上来,端了毛氏的饭菜出去,又有两个眼疾手快地撤下小几锦杌等物,飞也似的出了屋子。   把个毛氏看得目瞪口呆,胸口上下起伏,半晌才透过口气,微微冷笑道:“二姑奶奶如今是堂堂王府少夫人,得朝廷诰封的命妇,理应雍容大度、气质出众。怎么我看着您比从前还要苛刻严厉几分?知道的,说是您本性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王府都是如此小家子气呢。”   婧怡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呵呵连笑数声,朗声道:“姨娘不知,如武英王府这样人家,最讲一个规矩体面,如妾室等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胆敢在夫人太太面前作妖,都是直接打杀了完事。”   “只可惜,这里不是武英王府!”   “姨娘说的是,您如今怀着父亲的骨血,可是咱们家的功臣,”婧怡缓下语气,“不仅父亲着紧,母亲也是极看重您的。依我看,姨娘还是回屋用饭是正经,可别饿着肚里的孩儿。”   说着说着,还是给绕了进去。   陈庭峰的意思,是要毛氏日日凑在王氏眼前,怎么叫王氏不自在怎么来,不逼得王氏拿钱买清净,绝不罢手。   事关黄白物,她怎会因个出了门子丫头的三两句话就改变主意?   因收敛心神,放缓脸色,笑道:“那怎么好……太太病了,我是定要侍疾的,”瞥了婧怡一眼,掩嘴道,“不然,二姑奶奶又得说我不懂规矩。”   “这样,”婧怡点头,做恍然大悟状,随即话锋一转,“只是侍疾辛苦,端茶倒水、伺候茶饭,还得值夜……姨娘当真愿意么?”   毛氏点头:“伺候太太是我的本分,我自然愿意。”   “既如此,姨娘腹中胎儿若出了什么问题,可不要赖到我和母亲身上……咱们可没让你来侍疾,是姨娘千恳万求,非要上赶着的。”   话音刚落,就听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怎么和你姨娘说话的?”   却是陈庭峰到了。   王氏直到此时方如梦初醒,丈夫如今心里眼里只一个毛氏,女儿为了自己这样挤兑丈夫的宠妾,只怕要吃一番挂落,忙起身道:“老爷,怡姐儿年幼,说话没有分寸,您可不要怪她。”   陈庭峰面色沉郁,大步走至毛氏身边,关切地看她一眼,才盯着婧怡道:“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说话行事还如此不成体统!”又看向王氏,“你是怎么管教女儿的?如此莽撞无礼,定要在王府丢我陈家的脸面!”   把王氏说得面色惨白,嘴角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却是婧怡屈膝行了个福礼,先给陈庭峰请过安,才缓缓道:“父亲容禀,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女儿虽出言不逊,却是真真为了姨娘好。姨娘如今怀着身孕,若执意为母亲侍疾,一则过了病气,于胎儿不利,二则劳累过度,动了胎气更为危险。女儿知道姨娘一片好心,轻易劝不动她,才故意以话相激,好劝她保重自身。”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既温婉又诚恳,丝毫不见先前的嚣张跋扈。   毛氏心下冷笑连连,好个会作伪的丫头片子……你会装模作样,难道我不会么?   忙挤出盈盈泪光,委委屈屈、抽抽噎噎望向陈庭峰,道:“不怪二姑奶奶,是妾身不懂规矩,在太太屋里就用起了饭……”   明目张胆告起了状。 第78章 交锋   毛氏所作所为,其实都是在陈庭峰面前过了明路的。   不,更确切地说,这本就是陈庭峰与毛氏的共谋,毛氏是冲锋陷阵的刀枪,陈庭峰则是握着兵刃的手。   所以,他当然向着毛氏。   何况宠妾娇声软语地一句话,弱不胜衣地一转身,更让他想起她的千百般好处来,身子不由酥了半边,张口就要训斥王氏。   抬眼却见女儿袅袅婷婷立在妻子身侧,云鬓高耸、锦衣华服,身后簇拥着一群丫鬟婆子,如众星拱月一般,衬得她越发贵气逼人。   是了,怡姐儿如今不仅是陈家的女儿,更是沈家的媳妇。   自己能在黄阁老一议中全身而退,可全仰仗了沈家。   听说怡姐儿很有几分能耐,不过短短两月,不仅在武英王府立柱了脚跟,更得宫中贵妃娘娘的青睐。   而他的女婿沈四爷,如今常在皇上身边走动,是真正的天子近臣,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新晋勋贵。   别家做梦都想攀附的人物,却是自己的女儿女婿,正是天赐的机缘,他脑子坏掉了才会开罪他们。   不过,王氏手里的钱,他也绝不会放手。   脑中心念急转,望着王氏的目光就温和下来,露出息事宁人的神情,道:“毛氏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子,难免笨重周转不开,偶尔贪个吃喝坐卧,是她不懂礼数,”顿了顿,话锋一转,“不过,看在她侍疾的一份心上,你就不要计较了罢。”   王氏闻言,面色苍白地望了婧怡一眼,才缓缓道:“我又何曾要与她计较?只是她如今的光景,在我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回屋好生养胎是正经。我有王妈妈和丫鬟们。一切都好,并不短伺候的人。”   总算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可毛氏何等机灵,怎能容她三言两语打发自己,忙拿帕子抹着眼角,情真意切地道:“王妈妈和丫鬟们再尽心,到底是下人,哪里就能事事周全?若非老爷公务繁忙,是定要亲自陪在您身边的。现下只好由妾身越俎代庖,尽一尽老爷的心意,”面带微笑,“太太若执意拒绝,便是连老爷的情面都不顾了。”   王氏嘴中发苦,长叹一声,刚要接话。   却听婧怡忽然开口:“母亲,既是姨娘的一片心意,您就不要再推脱了罢,否则,别人要说您不近人情!”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语声带笑,显得既松快又爽利,一副为王氏找台阶的神气。   就算做了王府夫人、朝廷命妇,在父亲面前总是不敢造次的……这不,不敢再逞嘴上威风了罢。   陈庭峰神色稍霁,嘴角微勾,露出一丝笑来,对着毛氏:“听见没有,往后要好生伺候太太。”   毛氏忙应诺:“是,妾身省得。”抬起芙蓉面,朝陈庭峰妩媚一笑。   极尽妖娆风骚之态。   婧怡嫌恶地别开眼睛,却正见一小丫鬟将个青瓷海碗摆在桌上,里头热气腾腾,正是一大碗刚出锅的红枣枸杞小米粥。   脑中灵光一闪,一时计上心头,婧怡面上笑容不减,道:“姨娘到底怀着身子,那些粗重活是绝不能做的,只每日陪在母亲身边,就已极好了,”见父亲面露满意之色,话锋一转,“不过,毕竟是在正屋,姨娘想坐卧便坐卧、想吃喝便吃喝,到底不成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姨娘戳在母亲面前,是故意要膈应她老人家呢。”   被一语道破心事,陈庭峰不禁面色未变,嘴角翕动便要说话。   婧怡却并不停顿,仍一脸推心置腹的表情,道:“依女儿之见,姨娘探视陪伴母亲理所应当,若觉劳累时,就赶紧回自己屋歇着,左不过院子就这点大,走几步也就完了。如此,既不会妨碍姨娘的身子,也能全了您看顾母亲的心意,”目视陈庭峰,“父亲意下如何?”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全是为了毛氏的身体和陈府的脸面着想,陈庭峰一时倒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何况,女儿再精明厉害,也不能时时盯着王氏,更不能桩桩件件地指教王氏。等她回了沈府,要如何行事还不是自己一句话儿?   想到这里,便微微点头,道:“考虑得极周到,就依你的意思罢。”   “谢父亲,”婧怡开怀,似乎得了多大奖励似的,转头对王妈妈道:“姨娘方才的饭还没用完呢,我瞧这小米粥不错,满满盛一碗来端给姨娘。”   露出无辜的神情,接着道:“为着陈府的规矩体面,怕要委屈姨娘站着吃粥……这一小碗粥,不知姨娘端得住么?”   毛氏见那不过一个极精巧的青瓷小碗,哪里会端不住?   主母面前,站着用饭也是常理……刚说了要守规矩的话,自己只有身体力行,王氏和婧怡才说不出别的话来。   因笑道:“谢二姑奶奶的好意。”说着便接过王妈妈递过来的碗。   这一下,差点没给扔了出去!   “哎呀,”婧怡惊呼一声,“姨娘小心,千万别洒了!”一脸忧心忡忡望向陈庭峰,“父亲,女儿看姨娘的身子着实有些弱,还是请个太医来瞧瞧罢,至于侍疾,只怕……”   陈庭峰是个大男人,虽心机深沉,于后宅妇人的手段到底不通门道,自然看不出毛氏的异样,只觉她实在不顾场合、不识大体,不禁就皱了眉。   婧怡则在一边添油加醋:“姨娘,若您身子实在受不住,不若早早回屋歇着……洒了粥,不小心再滑一脚、跌个跤什么的,我和母亲岂不是要背上谋害子嗣的罪名?到那时,我们浑身张嘴都说不清呢!”   “好了,”陈庭峰面露不耐,瞪了毛氏一眼,“太太的赏赐,还不喝了?”   毛氏手里端的哪里是个碗,分明就是快烙铁,直烫得她心肝肺一齐乱痛,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却有苦说不出。   两只手端着,还能偷偷轮换着手指,一手拿碗,一手拿勺,左手就烫得几乎要烧起来。   毛氏虽出身烟花柳地,但风尘女子最紧要一身皮肉,因此自小便保养得肌肤水嫩光滑,在陈家十几年的无宠姨娘,也从不曾做过什么粗重活计。   却不想今日天降灾祸,要叫她受这一番苦楚。   婧怡面上淡然,见毛氏双手不住颤抖,却到底没有扔了那碗,不由微微一笑。   这一个不大不小的暗亏,她在蒋氏那里吃过,印象尤为深刻。今日转赠毛氏,也算没有辜负蒋氏的“言传身教”。   “王妈妈,”她极认真地开口,“汤水、米粥最是养人,往后一日三餐都得紧着做。姨娘伺候母亲辛苦,是府里的大功臣,绝不能少了她的份,平日端茶送水,也不能怠慢。”特地加重了怠慢二字。   王妈妈亲自盛了那粥与毛氏,自然晓得其中猫腻,听婧怡特意嘱咐,忙一叠声地应:“是,是!”   婧怡又道:“今后我每日都会派人来问母亲的病情,若有什么短缺,尽管带话给我。”   前一段请毛氏用汤水的话,陈庭峰没听出什么来,但婧怡说要每日派人来看,却明摆着是要监视他与毛氏的动作。   翅膀硬了,敢给人撑腰了。   陈庭峰面色微沉,缓缓站起身来,走至婧怡身边:“随我来,为父有话要与你说。”   ……   陈家书房。   陈庭峰坐在黑漆大书案后,逆着光,看不清脸色。   婧怡却神情镇定,姿态端正地坐在一把圈椅里,腰杆挺得笔直。   “为父一直偏爱你堂姐,打小对你多有疏忽,你心中是否多有怨恨?”   “大伯父早逝,大伯母身子不好,父亲多关怀大姐一些,原在情理之中,女儿怎会怨恨?”   “那我将你许给当时下落不明的沈四爷,你必定是怀恨在心了。”   婧怡沉默片刻,半晌方道:“……不论如何,四爷平安归来,女儿得以嫁入高门,全仰赖父亲的功劳。”   “好、好、好,”陈庭峰连说了三个好字,忽地话锋一变,声色俱厉道,“既如此,你为何事事忤逆为父,难道当真置父女天伦、孝道纲常于不顾了么?”   “女儿愚钝,不知何事忤逆过您?”   大齐朝最重礼仪,其中以“孝”之一字乃重中之重,多年以来一直盛行愚孝之风。陈庭峰一番雷霆震怒,扣下不孝忤逆的大帽,原以为婧怡第一反应定是俯地求饶。   在言语上抢得先机,再步步紧逼,不怕她不就范。   谁料婧她不走套路,竟睁着眼睛装傻,直接反问回来。   他一噎,气势却半分不减,反应也快,不再乱兜圈子,单刀直入道:“你允婚时沈家给了你母亲田地铺面,你却将契书握在手里,带去了夫家,”冷笑一声,“这是什么意思,信不过我,处处提防着我?”   婧怡瞪大眼睛:“母亲没有告诉您么,这五百亩田地是母亲的祭田。”   避重就轻,没有回答契书之事。   所谓祭田,即为人过身后操办丧仪祭祀所置办的田产。   一旦成为祭田,除非倾家荡产、走投无路,否则轻易不能动用。因齐人对身后事最为看重,在世时置办祭田,便是为了能把后事办得风光体面,长得香火供奉。   沈家当时给这田地,自然没说什么用处,但婧怡是经手人,她说做了祭田,陈庭峰一时也无可反驳。   如此,变卖祭田开书画铺子,这种话传出去,可不要笑掉人家的大牙?   陈庭峰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满腔怒火,忍耐着脾气道:“那铺面呢?” 第79章 卑劣   陈庭峰深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下满腔怒火,忍耐着脾气道:“那铺面呢?”   果然如此。   婧怡双手交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神情仓惶、目光闪烁,一脸做贼心虚模样。   见她露怯,陈庭峰心下总算有了几分把握,不由提高声音,摆出父亲的威严,道:“怎么不说话?”   婧怡迅速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目光,口中嗫嚅道:“……那些铺面的地契,都在四爷手里。”   “什么?”陈庭峰大惊,腾迪站起身来,指着婧怡,怒道,“地契上写着你母亲的名字,是我们陈家的东西,为何要给他?”   “您是知道的,”婧怡与陈庭峰极相似的凤眼中露出一丝哀色,凄然道,“沈家会给我们这笔产业,只因他们本要女儿去结阴亲,为四爷守一辈子寡……这是损阴德的事儿,沈家过意不去,才予以重金酬谢。如今四爷平安归来,女儿因祸得福,这些东西照理都要还回去的。四爷不过代为保管,田地的佃银、铺面的租金仍给母亲,说起来,已是仁至义尽了。”   结阴亲损阴德,沈家还知道重金酬谢,他这个拿女儿换钱权的老子又成了什么东西?   陈庭峰素来面皮就厚,因他最会自欺欺人,往自个脸上贴金更是拿手绝活……就算牺牲女儿有千般不是,皇家还有和亲公主一说呢,养女儿不就为着政治联姻、利益互惠么?   更何况,能为自己的光明前途、陈家的门厅荣耀做牺牲,也是她的职责与价值。   不过,心无愧疚是一回事,被女儿当面说破又是另一回事,陈庭峰只觉老脸火辣,仿佛被人狠狠剐了一掌,待要发怒,却不知从何发作。   女儿方才还情真意切地说,对他并无怨恨,张口闭口的“我们”,分明还是站在娘家这头。   而且,要拿回这些铺面,还得女儿出头。   一念及此,忙收敛心神,脑中诸般念头闪过,思索起解决之法来。   到底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不过转瞬之间,已定下一番计较。   只见他长叹一声,走到婧怡身边,沉声开口道:“武英王府门庭显贵,你夫君位高权重,婆婆妯娌们又皆出身高门,你嫁过去这些时日,过得只怕艰辛罢,”面露愧疚之色,“都是父亲无用,入仕二十多年还只一个正五品,没能让你有一个硬气的娘家。”   婧怡垂着眼:“只要知道家中有人惦记,女儿便已心满意足。”   “说什么傻话,”陈庭峰皱眉,语重心长道,“你还年轻,经的事少,不知这豪门家的水有多深。就拿这回的事说,若非我家无权无势,他沈家又怎敢将送出去的东西往回拿?”   婧怡抿着嘴,没有接话。   见她面上神色戚戚,似被训得无地自容,陈庭峰不禁得意,言语之间更多几分踌躇。   他又哪里想到,唯唯诺诺的女儿,其实正在心中跳脚,对着满天神佛大呼罪过罪过。   沈青云平安归来,武英王府几家欢喜几家愁,但不论各人私心如何,明面上这总是件天大的好事儿,又怎会有人在此时大煞风景地根婧怡要送出去的聘礼?   至于沈青云,不知他是否知晓此事,总之她从未向他提及一言半句。   因此,什么暂为保管契书,都是婧怡睁着眼睛说瞎话。   大齐重礼,上至豪门贵胄下至山野村夫,不论出于什么理由,丈夫霸占妻子的娘家物件不放,说出去是极丢份子,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耻笑的。   婧怡不想诬陷沈青云,实在是时间紧迫,一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她仗势欺人,对付不入流的妾室丫鬟手到擒来,但陈庭峰乃其生身父亲,她作为子女,又是后宅妇人,要怎么与其相争呢?   少不得,只好借丈夫的权势,压一压老爹的威风。   婧怡心中连道惭愧,暗下决心,今日沈青云回来,定要好好献一番殷勤。   却说陈庭峰,见女儿一声不吭,料她无言以对,遂轻咳一声,接着道:“原本,为父也不想如何大富大贵,只要日子过得平安顺遂,行事俯仰无愧于天地,也就罢了。但如今不同,你嫁入高门,为父便是为着你,也要奋力一搏、力争上游。但仕途漫漫,要想通达显贵,也非朝夕可成,”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道,“不过,依我们今日之力,要做个大富之家,有金银钱财傍身,却也不难,只一条,得拿回那五间铺面。”   婧怡故作吃惊,瞪大眼睛道:“四爷也没有说要拿回铺面,自是代为掌管……等年底收上租金,都是如数交给母亲的。”   陈庭峰冷笑一声:“租金,那值几个钱?顶多一二百辆银子一间,五间也就一千来两,又有何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可知,这东西大街的铺面,一间能卖多少钱?”   也就一千两,真真好大口气!   与沈青云闲话时曾听他提及,普通百姓家一年吃喝花销不过十两白银。参军的士兵们,洒着血卖着命,所得军饷亦不过一月三两雪花银。   陈庭峰贫寒出身,尝过世情百态,知晓人间疾苦,如今却连百两、千两银子都瞧不上了?   心中百般感慨,面上依旧装得无懈可击,吃惊道:“您要卖铺面?”   陈庭峰神情一顿,随即正色道:“为父钻研名家字画多年,颇有心得,又结识得几位大家,于鉴别前人墨宝上独具慧眼……其实为父早有计较,预备开一间书画铺子,低价淘入失落民间的名家真迹,再以高价卖出,正是一宗稳赚不赔的好营生。”叹一口气,“只是囊中羞涩,并无资金周转,才迟迟不得上手。偏现下有这样一个机缘,你母亲得了五间铺面,我也不全要,留三间仍租出去。另两间,一间用来开铺子,一间卖出去,正好做本钱。”   如意算盘打得震天响。   “父亲的打算,不知母亲是个什么意思?”   陈庭峰摆手:“她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有什么见识,这件事我做主就是了。”   婧怡就露出为难之色来:“房屋买卖要过官府交割地契,可铺面的契书在四爷那里呀……”   “你不会要回来吗?”陈庭峰提高声音道。   婧怡重重咬唇,做出副惊恐模样:“四爷又威武又严肃,女儿不敢开口。”   “本就是我陈家的产业,你有什么不敢的!”陈庭峰大怒,厉声呵斥道,见婧怡面色苍白,才猛然醒悟自己言语过重。   忙缓下语气,语重心长道:“好孩子,你年纪轻,不懂这些也是常理,且让为父教你,”靠近婧怡,压低声音道,“你二人夫妻一体,有什么话不能说,有什么情不能求,只要肯放下身段,你两个新婚夫妇……还有什么不能成?”   眼含深意,望了婧怡一眼。   婧怡一阵恶心,几乎立时要吐出来。   算陈庭峰厉害,她真是再装不下去,因神情僵硬、语气冷淡地开口:“父亲说的话,女儿不懂,”退开两步,“这件事情,恕女儿实在无能为力,父亲不若亲自去找四爷,您是他的岳父,您说的话,想必他是会听的。”   陈庭峰一噎……若沈青云当真看重他这个泰山大人,官场之上怎会面上客气,内里疏淡?   他在户部处境尴尬,也曾三番两次向沈青云暗示,可姓沈的只作不知,并不理会自己。   “罢了,”陈庭峰似乎下定了决心,咬牙道,“你是我的女儿,也不必讲究什么亲疏有别……这间铺子就记在你的名下,本钱还按之前的来,得了红利,自有你的一份。”   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要诱以重利了么?也亏得他,对自己女儿都能花样百出的算计。   更遑论,步步都留下了后招。   ……记在她名下,这铺子就不是陈家开的,而是武英王府四夫人的产业。   会有多少人看着武英王府、看着沈青云的面子,对其“特别看顾”呢?   若是个绣花铺子、干果铺子什么的还罢了,进出也就几两碎银,偏是个书画铺子,转手间几百几千两的交易都是常事。   陈庭峰贪得无厌,说他打着沈青云的旗号大肆敛财,婧怡是会信的。   婧怡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露出一丝心动,在陈庭峰以为终于说服了她之时,忽然眉头一皱:“女儿也不过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后宅妇人,这铺子若是我开,四爷必是放心不下,不定会接过手去,”忧心忡忡道,“这往后的红利……”   既已经泼过一回脏水,再波一回墨汁,四爷大人大量,当是不会把她怎么样罢?   陈庭峰摆手,刚想说不会,沈青云出身高贵,哪里会放下身段去做生意。话未出口,猛地忆起……他连岳母的铺面都敢霸,又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当下脸色僵如铁石,收了慈父模样,不耐烦地连连挥手:“罢了,此事以后再议。我乏了,你出去罢。”   ……   婧怡走出书房,仰头,让明媚阳光洒了一脸,才终于吐出胸中浊气,重新松快起来,不禁微微一笑。   碧瑶等在书房外,本是忧心忡忡,直等主子平安出来,才好歹松下口气。见她展颜,不由问道:“夫人笑什么呢?”   婧怡没有回答,笑容慢慢扩大。   沈青云即便并非正人君子,也总是铁骨铮铮一条硬汉,怎会做出谋算他人私产之事?   陈庭峰心胸狭隘、老谋深算,是真正的奸险小人,以己度人,以为世人皆同他一般,才会轻易相信了婧怡的胡诌。 第80章 计划   婧怡从陈庭峰的书房出来,重新去了王氏屋里。   刚坐下不久,就有下人来报:“王府来信,四爷回府了。”   王氏神情恹恹地靠在床上,闻言精神略振,支起半个身子,道:“快回去罢。”   婧怡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点头道:“女儿过两日再来看您。”   王氏却摇头:“做了别人家的媳妇,哪好三天两头往娘家跑,平白惹婆家不喜。你是最知道我的,就是心里头没趣儿,身子其实无碍。”顿了顿,拉住女儿的手,“原以为四爷不会回来,为娘的都没有教你什么,如今……”压低声音,道,“我知你在高门大户家度日不易,若能早得子嗣,便可立稳脚跟,于你、于陈家都是好事。但女子生产是道槛,不知多少人折在了上头。我不求你光耀陈家门楣,只求你平平安安、一生喜乐……我的意思,你年纪还轻,身子又弱,过早生养易伤元气,不若等个三四年,再开花结果不迟。”   这些话她不是第一次听说,沈青云曾为她请来妇科圣手张太医,太医诊过脉后也是这个意思。   想来,王氏身为母亲,虽不通医理,却生养过陈彦华和婧怡两个,更晓得其中的九死一生,又怎忍心女儿过早去走那鬼门关?   婧怡自然知晓她的心意,不由眼角微湿,面上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站起身来:“母亲,我回去了,您自己保重身子。”见王氏点头,对侍立一旁的王妈妈道,“妈妈送一送我可好?”   “哎!”王妈妈笑应一声,赶上两步,亲自挑开门帘,“二姑奶奶,老奴送您。”   ……   王氏的正房到二门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王妈妈和婧怡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碧瑶等丫鬟则远远缀在后头。   “毛姨娘胆敢在母亲面前如此作态,想必府中庶务也都插手了罢?”婧怡面容沉静,语气却是肯定的。   “那倒没有,太太病者,大奶奶又怀着身子,府里如今是由几位大管事一齐打理,若有疑难,再请老爷或大爷定夺。至于毛姨娘,除指了几个人的差事外,也没做什么。”   婧怡闻言,不由大皱其眉……一个妾室,竟都开始插手府中人事,是要养着做管家的姨娘不成?   若她当真将各关节处的管事统统换成自己的亲信,便是彻底架空了主母王氏,即便王氏身体大好,想重整山河,也难免缚手缚脚,事倍功半。   想来,毛氏还没有这样的能耐,多半是陈庭峰有意纵容。   可王氏方才竟对此事一字未提,看王妈妈的态度,似乎也不甚紧张。   她深吸一口气:“妈妈跟在母亲身边那么多年,柱子如今又成了我的陪房。这样一想,妈妈一家都是我们母女的至亲至信之人,也算是缘分了。”   王妈妈神色一滞,半晌才干笑着道:“二姑奶奶大恩大德,提携我家柱子,老奴一日不敢忘,早在庙里为您和太太供了长久的香火。”   “妈妈有心了,”婧怡微微一笑,“不过这份心用得也值当,”停下脚步,转身凝目对方,“妈妈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人,只要母亲主事一日,就有妈妈一日的好时光;相反,若叫毛姨娘得了势,凭她的心机手段,定会折断母亲的左膀右臂,好叫其孤立无援。”   王氏的左膀右臂,除几个体面的管事,贴身的不过一个王妈妈罢了。   王妈妈面色变了又变,终是露出一脸苦相,道:“老奴哪里不晓得其中厉害,只是太太的心不在这上头,咱们做下人的也莫可奈何啊!”   婧怡收回目光,重新往前走,口里的话却没有停:“母亲处变机敏,心思又通透,很多事情其实看得比我们更清楚。只是她秉性纯善,为人软弱、行事被动,才会处处受人辖制,落到如此田地,”轻叹一声,“我记得她从前就是温吞无争的性子,被父亲冷落多年也不见有何动作。只一件事,曾触到她的逆鳞,叫她短暂地振作过一阵。”   王妈妈眼前一亮:“是了,您和大姑奶奶进京那会子,太太为了能让您嫁入江家,同老爷周旋、和大太太相争,何等的精明厉害!”说着,渐渐皱起了眉,“说起来,和现在的太太真真是判若两人啊。”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事关我的婚姻大事、终身幸福,她老人家再是柔弱无争,也要奋力一搏。”   王氏筹谋算计那么久,婧怡却还是落得一个结阴亲的下场,这对她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又有毛氏在旁作妖,也难怪她心如死灰、一蹶不振了。   至沈青云归来,自己莫名其妙地因祸得福,一跃成了王府夫人,于王氏而言正是惊喜交加、天大的好事。   但这好事并未能让她振作,相反,女儿既得有良配,王氏便连最后一丝愧疚悔恨都渐渐消失……从此余愿已了、生无可恋。   王妈妈也不是那蠢得无可救药的,听婧怡一番话,已猜到她的心思,不禁瞪大眼睛,道:“您的意思……”   “她老人家就是太闲了,才会斗志全无,我想给她找点事情做……妈妈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王妈妈有点发愣,半晌才讷讷道:“只要为了太太好,老奴自然是愿意的。”   婧怡满意地点头,走了两步,忽然又想到什么,开口问道:“方才处置的那个丫鬟,可是家生子?”   王妈妈点头:“是、是,她老子娘一家都在庄子上。”   婧怡一愣,失笑道:“搞了半天,我倒是成全了她,”正一正神色,“还劳妈妈亲自跑一趟,送两瓶治伤的药去,再看看她家有没有机灵的姊妹,带一个进府来,就放到母亲屋里。至于这丫头受罚的来龙去脉,也该让府里人知道,毕竟她不过是奉命行事、代主受过罢了。太太一向赏罚分明,重罚于她,是为了府里的规矩体统。但下人也是人,她老人家绝不会做用奴才顶罪的缺德事。那丫头也是个可怜的,太太心中不忍,才又给了恩典,”微微一笑,“咱们家这位太太,对姨娘身边的丫鬟尚能如此,对那些一心追随的忠仆,就更不用说了。”   王妈妈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眼中露出钦佩之色来:“是,老奴这就去办。”   有心计的人多的是,小小年纪便手段高明的也大有人在、但如眼前这位,不论对手如何出招,她只管借力打力,却总能将劣势化为优势的……全京城又能找出几个?   嫁入王府是运气,但坐稳沈四夫人这一把交椅,凭得可是真本事。   王妈妈心中暗道一声了得,下定决心,过两日得上柱子那去一趟,好好提点提点儿媳妇,有事没事地多到姑奶奶面前走动,那福气啊,都在后头呢。   ……   婧怡坐车回王府,一路无话,直进了梧桐院,入得正屋,才见绿袖从里屋转出。   “夫人回来了。”绿袖满面笑容,端端正正地行礼。   婧怡见她一脸喜气洋洋,也忍不住抿嘴一笑,道:“四爷回府了?”说着,便往里屋去。   “是,一回府就去了王爷的书房……”绿袖跟在身后,嘴里回答道。   “那正好,”婧怡加快脚步,“快去把我床头那书收了,再有,前日做的那件粉红色小袄、四爷送的石榴花簪都找出来,我得赶紧换上……”   话音未落,脚步蹲在了里屋门口。   沈青云半靠在贵妃榻上,似乎正在假寐,婧怡方才那一番话显然惊醒了他,这会子正慢悠悠坐起身来,沉沉的目光自她面上扫过,缓缓落到了床头。   “……也是刚刚回的屋,和夫人您前脚后脚。”绿袖讷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这丫头一向稳重,今儿个说话怎还大喘气上了!   却见沈青云站起身来,开口道:“都下去罢。”   屋里一时只剩下夫妻二人。   “回娘家了?”沈青云的声音里听不出息怒。   “是,母亲身上有些不好,妾身回去看看。”   “嗯,”顿了顿,又道,“明日拿我的帖子,请位太医去瞧瞧岳母。”   沈青云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自腰间摸出一枚小小的银牌,正面用篆体刻着一个“云”字,背后则刻着繁复的祥云图案,尺寸虽小,做工却极精致。   他将银牌塞到妻子手中:“这是我的印信,相当于府中乙号对牌,可凭此随意出入我的私库,里面有不少御赐的珍贵药材,你拣能用的给岳母送去。”   坚硬的银牌四边有角,握在手中有些膈,不疼,却不可忽视,仿佛一直刺入了她的心里。   “谢四爷。”行了个标准得无懈可击的福礼。   沈青云却没注意这许多,忽然转身走到床边,自枕下掏出一本书来。   却是新近民间十分流行的一本志怪小说。   沈青云皱眉,翻开书随意看了两眼,不是什么山魅精怪,就是才子佳人,辞藻华丽、言语浮夸,其中更不乏浓词艳句。   这样的书,别说深闺小姐、世家贵妇,便是自诩上进的读书人,都是不肯看的。   沈青云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举着那书在婧怡眼前一晃:“这是什么?” 第81章 小甜   沈青云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举着那书在婧怡眼前一晃:“这是什么?”   “这是新近极风靡的一本志怪小说,”婧怡的笑容很无辜,“里头的鬼怪故事虽有些可怖,妾身看着倒也得趣儿,一时就丢不开手了。”说着,接过那本书,重新塞到了枕头底下。   看禁书被当场抓包,竟还能如此理直气壮。   沈青云又不是刻板迂腐之人,怎么当真介意她看些杂书?不过是看她装模作样,觉得有趣,故意逗她一逗罢了。   因冷着脸,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哪知婧怡根本不吃他撂脸子这一套,只管装傻充愣,笑嘻嘻道:“妾身是小女子,又非孔圣人,头发长见识短,就是相信这些个怪力乱神。”   半月不见,沈青云敏感地觉察到,妻子开朗了不少,言谈举止间少了一分老成持重,多了一分纯真性情。   想起她先前进屋时,嚷嚷着找发簪、换新衣,是为了迎接自己罢?   娇颜软语、笑脸相迎,也是为了自己罢。   冷凝的面上就有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近日朝中事烦,他已多日不曾开怀。   本来,皇上春秋正盛、龙体康健,有长寿之相,且储君名分早定,太子系出嫡长,朝纲国本已正,应上下一心、共图盛世才是。   怎奈今上身为千古一帝,本该大爱无情,将后宫当成另一个朝堂。偏他是个痴情霸主,既要坐拥得天下,又要君心似我心,多年专宠贵妃。不仅为其罢黜后宫,贵妃长子一出生就被封了晋王,次子六岁上书房时亦得封鲁王。   其中,对晋王又格外倚重,常以国事考教功课,如今又亲自赐婚,指了镇南侯嫡长孙女顾昭华为王妃。   大齐皇子成亲后便可出宫开府,入朝议事,正式开始参与朝堂国事。而准王妃顾昭华素有贤名,其祖父镇南侯爷两朝元老,曾守卫南疆多年,与沈穆一南一北,皆为大齐肱骨之臣。   如今已有七旬高龄,是真正的德高望重,满朝上下,无人能出其右。   得此岳家,无异于如虎添翼。   如此,晋王做大,太子势微,皇上态度暧昧不明,朝中人心鼓动,乱象已成。   光此番的西山别宫之行,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暗流涌动,旁人或许只是有些怀疑,但身在漩涡中心,沈青云最知道其中的艰险。   若真到哪一日,沈家要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作为沈家晚一辈中唯一在朝之人,沈青云只要行差踏错一步,都将令武英王府万劫不复。   再出类拔萃、文武全才,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一岁,年轻的肩膀上早担着过重的责任,半刻不敢懈怠。   这半月来,不仅少有开怀,夜半亦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却在看见小妻子娇俏的面容,听到她清脆甜美的语声时,放松了绷紧的神经,忍不住会心一笑。   果然是,美人乡、英雄冢,这一刻,他甚至觉得,功名利禄皆跑去、温香软玉抱满怀,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不过,只有自己位高权重、威风八面,才能更得妻子的爱慕与钦佩罢。   如此作想,这番苦心经营与他自身似乎也并非全无好处,一时间,大男子的虚荣心高度膨胀,线条优美的嘴唇就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微笑来,望着妻子,心情大好道:“不是要换衣裳么,快去罢。”   而婧怡见他面上那种古怪笑容,不知怎的,背后一阵发凉,脚下的步子就有些迈不动。   沈青云笑着催她:“傻站着作甚,换了衣服就过松鹤堂吃晚饭去。”   婧怡这才反应过来,答应一声,叫了绿袖进来伺候。   新做的粉色小袄是她亲自定下布料、绣花、式样,最心灵手巧的碧玉连赶了几夜才做出来的,清淡粉嫩的颜色,绣白色折纸花,领口袖口与下摆处都用银丝细细滚了边,简单却不失华贵。   这些也还罢了,只袖子故意做短了一寸,就露出了皓如美玉的一截手腕子,却比芙蓉粉面更细白三分。   婧怡站在落地镜前,左右摆弄着身上衣服,心下也十分满意,转过头刚想往妆台前去,眼角却瞥见一高大身影。   下一瞬,一双手臂自身后环上来,手指有意无意地在她腰间摩挲。   婧怡满脸通红,声如蚊蚋地低呼:“四爷!”   绿袖还在屋里呢!   沈青云似乎完全不知羞耻为何物,直接将毛茸茸的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往她耳朵里吹着热气,连沉沉的嗓音仿佛都带着魅惑:“……有没有想我?”   虽说小别胜新婚,但沈青云的反应未免也太过热情……一个向来冷清冷面的人,突然变得如此豪放,是突然开了窍,还是暴露了本性?   她又哪里知道,沈青云正用实际行动回报她的“痴痴等待”与“热切欢迎”。   她尽量使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温柔娇羞一些,垂着头,用鼻音轻轻“嗯”了一声。   沈青云面上神情便又柔和了三分,突然低头在她面上啄了一口,随即若无其事地松开手,开口道:“我在外面等你。”说着,迈着两条长腿,走了。   被亲过的半边脸火辣辣的,婧怡僵硬地转过头,却正见绿袖立在妆台前,一脸讳莫如深地笑意:“夫人,奴婢给您梳头。”顿了顿,指着自己的脸颊,“再替您上一个桃花妆,正应景儿呢!”   ……   绿袖果然给婧怡上了一个“桃花妆”,又在额心贴了一枚桃花形的花钿,看着果有几分明丽。   婧怡对着妆镜仔细看了一回,笑道:“果然不错,”却取下那花钿,“等下回有了喜事再戴不迟。”   绿袖抿了嘴,嗔道:“四爷见了定然欢喜,您怎取下来了?”   这丫头,看便看见了,还要来取笑她!   婧怡瞪了她一眼,到底飞红了脸,同沈青云两个到松鹤堂时,一个是眉目舒展,一个是巧笑倩兮,比肩而来,宛如神仙璧人。   沈青宏今日难得也在,看见他两个,不由对身边的妻子袁氏道:“到底是年轻好,我瞧着他们,只觉着意气风发,比窗外的阳光还要明亮几分。”语声含着笑,面上却有怅然之色。   袁氏就在一旁柔声府和。   一边的方氏听见他们说话,凑过来,压着嗓子,神秘兮兮地道:“大嫂快看四弟妹,眼角眉梢都含着春呢!都说小别胜新婚,他两个不会青天白日地就……”嘴里啧啧着,面上却露出了酸溜溜的表情。   袁氏轻笑,没有接话。   方氏就又道:“快看她那衣裳,虽是粉嫩好看,但那是小姑娘穿的罢……咦,我怎么瞧着有点小?”   另一侧的宁氏听不下去,低哼一声,开口道:“人故意把袖子做短了一寸,图个新奇别致,有些人不懂就不要出来乱说,”顿一顿,似笑非笑的目光从方氏和袁氏面上划过,接着道,“人家本就是十几岁的好年华,穿这鲜亮颜色正当时。不像有些人,自己成了老腊肉,还要怪别人青春年少。”   把个方氏噎得哑口无言,又不敢和宁氏犟嘴,青着脸别过了头。   少顷,一家人围坐用饭,饭毕上茶,各自闲坐。   蒋氏坐在上首,见大家其乐融融,心下倒也有几分欢喜。转眼间瞥见小儿子正低头与妻子说话,嘴角含笑,神情自在,显是心情极其不错。   再看长子长媳,一个满面病容,一个芳华渐逝,虽坐在一处,眼神却并不交集。   蒋氏敏锐地发现,沈青宏也在看沈青云,一脸复杂的神情。   心中一酸,蒋氏突然开口唤道:“老四。”   沈青云抬起头,面上已恢复了正色:“母亲。”   蒋氏便道:“我有一件事问你……此番皇上过西山别宫,可有什么猫腻?”顿了顿,目光四顾,声音又沉了几分,“正经三伏天里不去避暑,这会子都入秋了,反而起驾去了别宫?”   众人一时安静下来,未等沈青云开口,沈青羽突然起身道:“母亲,我带孩子们去外头消消食,”给方氏使了个眼色,领着自家的沈则威、沈则武,又招呼大房的沈则岚,一齐退了出来。   婧怡见状,也站起身:“我方才吃得多了,也出去散散。”   沈青云对她点了点头,并没有阻止。   婧怡便撩帘走了出去,至外屋,见几个孩子凑在一处说笑,方氏却拉着沈青羽嘀咕:“我也就罢了,你可是正经的沈家爷们,大嫂二嫂都能听,凭啥你就不行?庶出怎么了,庶出也是父亲的儿子,不过没从她肚子里爬出来,就不把你当个人儿了?大哥是个病秧子,四弟又只管做甩手掌柜,就你是个傻的,这些年帮着跑前跑后地打理庶务,年关了还跑外地收租,也不见人家念你一个好!”越说越是来气,“真是的,上赶着被人打脸,害得我也丢分子!”   话音刚落,见婧怡立在门口,忙收了声,也不觉尴尬,亲亲热热上来拉了手:“四弟妹也出来啦?”撇着嘴,“只他们是一家人,咱们啊,和外头那些个下人没两样的。”   沈青羽脸一沉,低声喝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方氏一噤,面上虽有不服,到底不敢再说话。 第82章 撩拨   沈穆年轻时曾多年镇守西北,发妻蒋氏与膝下孩儿,除沈青云自小长于后宫、后又被他带在身边外,其他几个都在京城武英王府长大。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上重用沈穆,却将其家眷留于京城,未必没有人质的意思。   且那时正值沈贵妃深陷宫闱争斗,沈家人举步维艰。便由当时尚健在的二爷沈青恒起头,每逢重大事件,沈家众人便一道议事,合众人之人脉、才思、计谋共同决策。   这个在松鹤堂举行的家庭聚会,几乎可以代表各房主子在沈家的地位。   而沈青羽作为庶出的次子,却是自己主动退出了集会。因他虽为人老实木讷,资质平庸,却有人生最大的闪光点……知足常乐。   每逢仪事之时,他既不能提供最新朝政讯息,亦不能分析局势变幻,更不能为沈家的未来掌舵。事实上,他只能坐在一边做沉默的背景。   因此,过了两回后,他便不再参加,却主动接过了府中内务,一心一意做起了大管事。   方氏进门后,常嫌丈夫软弱不上进,沈青羽事事让着妻子,只这一件上从没松过口。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的这份自知之明与自甘退让,才让蒋氏彻底放了心,对他、对方氏及两个孩子真正的和颜悦色。   ……方氏能顺利接过中馈,未必就没有这个原因。   世人皆道沈三爷平庸,但谁又能说他不是一个聪明人呢?   武英王沈穆对这项活动则保持着默许态度,他本人虽从不参与,集会的领头人却会将仪事结果告知于他。   至于这领头人,从前是沈青恒,如今成了沈青云。   ……   婧怡与沈青羽夫妇在松鹤堂门口道别,方氏对丈夫依旧没什么好脸色,两个人带着孩子别别扭扭地走了。   婧怡摇头失笑,旁人趋之若鹜,自己却避之唯恐不及……沈家的荣辱兴衰自有沈家人操着心,她又何必上赶着?   且方才蒋氏的话头,分明是朝着宫闱秘辛去的。这种事情,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还是免开尊口、免入我耳罢。   ……   松鹤堂。   蒋氏本只是瞧不得沈青云与婧怡当着自己的面你侬我侬,想起娘家嫂嫂前两日提过的话,就随意说了一嘴,不想竟问在了关节上。   此刻她的面色十分难看,盯着沈青云,道:“贵妃娘娘病了……这样大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和家里说?”不等他回答,又冷笑道,“是想拦着不叫我们知道,好自己前去献殷勤、独揽功劳不成?哼,须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当着众人的面,话说得十分难听。   沈青宏微微皱眉,开口道:“母亲,四弟不告诉我们,也是怕我们担心,”看了眼面色冷凝的沈青云,“贵妃娘娘抱恙,皇上没有请太医会诊,而是以避暑之名陪着去了西山别宫,分明是不想宣扬此事,也为叫娘娘有个清静。”   蒋氏阴着脸,没有说话。   宁氏忽然冷冷开口:“此事秘而不宣,皇上对知情之人定是下过封口令的。若我家此时前往探望,不是摆明告诉皇上,四弟抗旨了?”   蒋氏神色一变,道:“我们是一家人,老四说与我们听,怎么能算抗旨?再者,我岂是那不知轻重之人,还会陷他于不义么?”   一直沉默的沈青云站起身来:“此事我已禀过父亲,母亲若有疑问,直接去问他老人家罢。”语毕,再不多言,也不行礼,径直出里屋,走了。   众人面面相觑,蒋氏气得胸口上下起伏:“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袁氏眼角瞥过宁氏,口中柔声道:“四弟年轻气盛,说话行事难免莽撞,不懂您对他的关怀爱护,也是有的。如今娶了媳妇,眼看着就是大人了,往后定会孝顺您的。”   蒋氏刚想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转眼瞥见宁氏,嘴边的话就没有说出口,只轻轻哼了一声。   宁氏又如何看不懂她们的眉来眼去,知道是碍着自己在场不好说话,当下也起身道:“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宁氏是块硬骨头,又守着寡,蒋氏向来不为难的,听她说话,便温和地点头应了。   等她出了屋,蒋氏的脸才咣当一声拉下来,撇着嘴对袁氏道:“你们父亲一向高看他一眼,如今他又得了皇上的重用,翅膀是硬了,都敢给我脸子瞧!只你两个傻乎乎的,非得等他夺了爵位,你们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地!”   见母亲又把话扯到了这上头,沈青宏青白的面上闪过一丝无奈,叹息道:“我这样一个身子,爵位不爵位的有什么打紧?我只想谁袭爵能让我沈家永保荣华,这才是紧要。以我之见,若真到了那一日,怕也只有四弟能助沈家血脉……如此,武英王府方可兴盛无虞,我也能闭上眼去。”   袁氏闻言,垂下了眼睛。   蒋氏却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抹着泪道:“我的儿,你只管自己安生闭眼,难道忘了你的媳妇孩儿?特别是岚哥儿,若你承爵,他就是嫡出的世子;若叫老四上了位,岚哥儿可就成了旁支!还有你媳妇,她的苦处总不用我讲了罢……”   沈青宏转过眼,见妻子低着头,乌压压的头发里隐约可见几丝骦色,看着比蒋氏还要老上几岁。   说起来,袁氏今年还没到四十。   他不由长长出了一口气,闭了嘴,再不说话。   ……   却说沈青云,一路回到梧桐院,大步流星地走进里屋,片刻后又转出来:“夫人呢?”   今夜是碧玉当值,听见他问,忙应道:“夫人在小厨房煮面条,也为您备了一碗。夫人的话,若您饿了,就过小厨房找她。”语毕,飞快抬头望了沈青云一眼,“……奴婢领您过去罢?”   沈青云摆手,示意不必,自己轻车熟路去了小厨房。   刚进门,便见婧怡端端正正坐在外间桌上,里间则传来厨娘揉面的声音。   他走过去坐到她对面:“特地叫我过来,还以为是你要亲自下厨呢。”   婧怡笑了笑:“妾身是江南人,哪里会做面?”眨了眨眼,“不过是觉着面条刚出锅时最好吃,才叫您一道来这里。”   是怕大晚上传饭去正屋太过惹眼,显得在松鹤堂吃不饱饭似的,徒惹口舌是非,令蒋氏对他们更为不满罢?   沈青云望着妻子笑吟吟的脸,嘴角亦不自禁微微上扬,却没说话。   少时,厨娘从里间端出两碗面来,都用青瓷小碗盛了浅浅一碗,大骨熬的汤头,洁白的手擀面,香菇、木耳、嫩笋剁碎,配新鲜猪肉丁、鲜虾丁等料,洒葱花、淋香油,色泽鲜亮,香气诱人,令见者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沈青云却皱了眉:“这样一点点,怎么够吃?”   婧怡笑:“夜了,吃多了积食。您先尝尝,若觉着好,明儿一早还叫她们做这个吃。”   沈青云闻言,尝了一口,面条劲道,配料清爽、汤头鲜美,果然是意犹未尽。因三两下吃完,点头道:“明儿就做这个吃。”   婧怡暗暗点头,孔圣人言,食色性也。   已经完成了“食”,剩下的就是……   ……   小夫妻两个并头躺在床上。   按照规矩,妻子应该谁在床外测,好夜里服侍爷们起夜,第二日早起伺候穿戴梳洗。   但沈青云霸着外面的位置不肯挪窝,她也不上赶着和他争,只好轻手轻脚自床尾爬进内侧去躺好。   不过,他晚间从不起夜,早起上朝也不要她伺候,自己其实是没什么用处……如此一想,便心安理得了。   现下,二人正各拥一条薄被,睡得规规矩矩。婧怡作为女孩子,将自己裹得紧紧的还算正当,沈青云一个大男人,竟也全手全脚地锁在锦被里。   月光如水,这是个静谧的夜。   她睁眼望着帐顶,眼睛因适应了黑暗,已可隐约看清帐顶云纹。   枕边人呼吸均匀,一动不动,显已睡得熟了。   这个人,大白天毛手毛脚地撩拨,夜里睡到一处,却成了个正人君子,又是个什么道理?   她烦躁地动了动身体,让自己躺得更平,眼前却闪过王氏憔悴苍白的脸,耳边响起陈庭峰的话“……新婚夫妇,有什么是不能成的”。   忍不住侧头望去,男子熟睡的面庞在黑夜中若隐若现,线条坚毅,轮廓优美。   又不能躲一辈子,再说,自己也不吃亏。   她的手轻轻动了动,又动了动,缓缓地、慢慢地钻入他的锦被。   温热的触感,是他的手指。   婧怡脸上发烫,好在黑夜成了她的遮羞布……咬着牙,手指轻轻地在他手心挠了一下。   没有动静,   再挠一下,   再挠一下。   忽地一阵天旋地转,等婧怡反应过来时,她已连人带被扑在了沈青云身上!   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已有温热的唇齿相覆,辗转缠绵,极尽温存。   本该是心旌摇曳的时刻,沈青云却突然走了个神……不过半个月,她怎还学会了撩人?   不禁就想到枕头底下那本志怪小说。   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不要看了的好,否则,这妮子得踩着这书上天去! 第83章 纵容   婧怡已经过一回人事,自然晓得其中猫腻,对男子的那点儿门道也略知一二。   此刻二人之间的锦被早已散开,沈青云的吻逐渐加深,由开始的温柔缠绵逐渐变成攻城略地,手则更不老实,先时轻轻摸索,如今已上下游走起来。   婧怡将自己当做一块最肥美的鱼饵,将某条懵懂无知、初通情欲的鱼儿钓上了钩。   不知是鱼饵太过诱人,还是鱼儿太过冲动,总归一切既自然又顺理成章,半点没有偏离她的计划。   却在临门一脚时,突然忆起那夜撕心裂肺的疼痛。   然后,鱼饵后悔了。   沈青云正是蓄势待发之时,小妻子却忽然浑身一震,哧溜一下从他身上翻下,手脚并用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沈青云扶额。   婧怡却正在为自己的临阵怯场找着理由……不论是为这什么,总也不必牺牲自己。   讨好取悦沈青云,不过是想寻找一座靠山,为自己创造一条既省力又省时的捷径。   但是,她难道不能靠着自己走下去么?   最终,沈青云连人带被将妻子箍在了怀里,不顾某人的挣扎,闭上眼睛,睡觉。   ……   因沈青云一路护送圣驾往返西山别宫辛苦,今上给了恩典,叫沐休一日,今日不用上朝。   二人便在在辰初时分一道起的床。   沈青云神清气足、意气风发,早不复昨夜困兽似的暴躁不安,稍稍梳洗便穿着一身月白短打出了门。   早知他每日晨起要练一套功夫,婧怡却没有见过,倒从身边丫鬟们口中听到不少溢美之词。见他出去,心念一动,便走到窗前,凑上眼睛往外看。   院中梧桐树下,男子沉腰坠肘、下盘稳健,正打着缓缓一套章。婧怡并非此道中人,除了感觉他身姿如松,气宇轩昂外,也没看出其他特别之处。   正准备移开眼睛,却见他身形一动,已变掌为拳,施展起一路拳法,刹那间只见衣袂翻飞,拳风虎虎,身如闪电、力若雷霆,极尽刚猛威武之势,眼花缭乱间已有万夫莫当之勇。   不由瞪大眼睛,心下佩服,暗想果然名不虚传。   遂点着头,转去了小厨房。   待沈青云进屋时,便见妻子正亲自带着丫鬟们准备碗碟,看见他就笑吟吟道:“四爷快去梳洗,厨房已煮上了面,就等您呢。”   他嗯一声,自去净房沐浴,少时出来,散着头湿漉漉的头发坐到桌前。婧怡便亲自动手盛了碗面放到他面前。   还是昨儿晚上吃得的那一种,只今日面上多了两颗碧油油的小青菜。   沈青云拿起筷子,连吃了三碗面才算罢手。   一时饭毕,他起身要去书房,想了想,对婧怡道:“你同我来。”   领着她去了东厢小书房。   沈青云成日都在外头衙门、或前院大书房议事,这间小书房其实并不常用,只偶尔闲时过来读读书。   此处先前由芝兰、玉树负责洒扫伺候,如今芝兰出府,玉树又跟在自己身边,这里就由红袖手下洒扫丫鬟每日轮值打扫,并未安排大丫鬟在此处当值。   婧怡虽来过几回小书房,今日却是头一次细细打量这里,只见书房正中一张巨大的黑漆大书案,上头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另有一炉熏香袅袅,四壁皆设书架,各类经文史卷、兵法策论,应有尽有。   她走了一圈,见所藏之书皆无趣之极,顿感索然无味。又见沈青云坐到书案后,不禁暗想,此人一介武夫,难道还会成日下捧着个四书五经专研?   又或者,这满屋书只是为了给他脸上贴金?   正出神间,却见沈青云起身,自书架高处取下一本书册来,递给婧怡,道:“闲来无事,你可拿去解闷。”   却是本《九州志》。   婧怡喜道:“是《九州志》。听说此书不仅对我大齐风貌多有赘述,对前朝之事更有详实记载,十分难得的。”   哪里是难得……此书为本朝无名氏所著,对前朝人事常加褒表,多有溢美之词,也因此被朝廷列为禁书,市面上轻易不得见的。   不想沈青云的小书房却收着一套,还拿出来给了自己。   却听他道:“此书不仅记述大齐各州县的风土人情、奇闻异事,对南边的缅甸、东面倭国、北上高丽等周边小国之事也有记载,读之不仅增长见闻、开拓眼界,也可打发时间。”   婧怡就想起枕头底下那本志怪小说来……都是禁书,一本不是怪力乱神就是春闺艳事,一本却包罗万象、博通古今,两者相比,高下立现。   敢情是拐着弯嘲讽她品味低下,暗搓搓提醒她恪守妇道呢!   “谢四爷。”她接过书,眉眼低垂,“那妾身先回去了。”   沈青云摆手:“等一等,”见妻子神色疑惑,接着道,“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罢。”   婧怡一愣,面上娇嗔之色渐去,停了片刻才开口道:“四爷怎知妾身有话要说?”   沈青云笑而不语……又是着意打扮,又是亲自下厨,昨夜还主动撩拨于他,虽然最后临阵脱逃,将他搞了个不上不下,彻夜难眠,但他却已看明白……自己的小妻子此番是在刻意讨好他。   是有求于他罢?   “你我夫妻一体,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你的难处就是我的难处。”表明自己的立场,却没有否定她讨好取悦的行为。   沈青云觉得,偶尔享受一下妻子的温柔小意和顶礼膜拜,还是不错的。   婧怡彻底沉默了下来。   过了良久,才将昨日对陈庭峰胡诌的那一堆话说了出来。   沈青云眉梢眼角的春意消失了。   过了半晌,沉声道:“我只知姑母为我配阴亲,强娶了你进门,倒不知其中还有置产之事。”   婧怡抬头:“是妾身开口向贵妃娘娘讨要的这些……妾身是弱质女流,无力左右自己的婚事,但总想为自己尽量争取利益。”   话中没有提到半句陈庭峰,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左右婚事的自是她的父母。宫中并未下赐婚的旨意,陈家却二话不说将女儿嫁了过来……是畏惧沈家权势,所以干脆利落地牺牲了女儿罢。   又或者,   岳父户部给事中的官位,听说就是在婧怡定亲前后得的。   如今又借着开铺子的由头,跳出来谋夺产业。   “既如此,”他沉沉地、一字一句地开口,“你就把那些田地、铺面的契书交到我这里罢。”   婧怡错愕地抬头,正对上他深邃的眼睛。   那双眼睛忽然一弯,露出点点笑意:“怎么,怕我吞了你的产业?”拖长语调,“你妹去过我的私库?”   还真没有。   沈青云收起笑容,正色道:“既然我已经担下罪名,不如就把事情做实……以我之见,岳父还不会到我面前来讨要罢。”   竟然半点生气责备的意思都没有。   这一刻,婧怡其实特别想告诉他,对任何人都不能纵容太过,否则迟早得上房揭瓦。   她心下不由暗暗摇头,罢了,往后还是悠着点罢。   面上就露出犹豫的表情:“妾身怕父亲将此事传扬出去,于您名声有损。”   沈青云看她一眼,摇头:“以常理推论,我们现在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岳父诋毁我的名声,于他并无半分好处。”陈家如今依附沈家,料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得罪于他。   难道妻子不是这样认为,才将事情统统推到他身上的?   “不过,自文鼎候入阁后,一直在肃清官员贪污、官商勾结之事,”沈青云皱眉,“正是风口浪尖上,岳父在此时开铺子,只怕不太妥当。”顿了顿,“有些话,我也不防与你直说,岳父曾效力于黄阁老账下,黄阁老失势,党派中人或有贬谪、或有外放,唯有岳父,”看了婧怡一眼,“因着你我的缘故,不降反升,已招致不少非议。岳父为人犀利,行事又过于激进,多年来更结下不少仇怨,年岁渐长,其实也该想一想颐养天年了。倒是彦华,温和稳重,有君子之风,可惜还未能及第……罢了,此刻说这些为时尚早,我的意思,岳父此时不仅不能开铺子,在衙门时也须低调行事,少惹是非才好。”   婧怡点头:“妾身省得,只是父亲固执,又一生执着于仕途,只怕未必听得进人言。”   沈青云想起心腹之人传来的消息“夫妻离心、父女不和”,忽地勾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不几日,陈府传来消息,陈庭峰染疾,接连几日都向衙门告了假。   婧怡回去探望,才在陈彦华处听到消息……陈庭峰遇上了驸马都尉王旭。   大齐有律,尚主之人封驸马都尉,此生不再入朝。王旭科举出身,虽被钦点为新科探花,但既尚了朝和公主,此生本该再无缘于仕途。   据说,皇上为了给女儿女婿挣体面,曾有意封王旭为承恩公,却被其婉言谢绝,称“无功不敢受禄”。   今上感其气节,特开先例,命其效力于行人司。   行人司虽官职低微、并无实权,却掌传旨、册封等事,凡颁行诏敕、册封宗室、抚谕四方、征聘贤才,及赏赐、慰问、赈济、军务、祭祀,都会遣行人司官员出使。   说白了,这是天子近臣,最能摸到圣意的一批人。 第84章 撑腰   行人司近日与礼部一道筹备晋王大婚,因人手不足,特向各部抽调了些闲散官员。   陈庭峰便在其列。   听说这位陈大人很得王驸马的器重,常被单独召见商议要事,一待便是一两个时辰。   几日后,陈大人告了病,接连几日都未上衙。   “……父亲先还不肯说,我见他行动有异,晚间特意去了他老人家的房间,这才发现的……膝盖肿得老高,多处破皮、流脓,若不及时医治,怕往后会不良于行。但父亲固执,始终不肯问诊。”陈彦华忧心忡忡地对前来探病的婧怡道。   也是,膝盖淤青浮肿,一看便是久跪所致,别说大夫,便是常人也一眼即知。陈庭峰作为朝廷命官,又怎肯将此等耻辱示于人前?   “王旭与我家素有仇怨,如今他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际,想要为难父亲,大可光明正大,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和他作对?他却背着人偷偷行事,是料定父亲爱惜颜面,不会将此事公诸于众,”陈彦华看了一眼婧怡,“想来,他多半还是忌惮武英王府,毕竟,我们两家如今可是正经的姻亲。”   婧怡沉默。   陈彦华就长长叹了一口气:“父亲对母亲、对你做的那些事,我何尝不知,你们是我的挚亲,我心中何尝不痛?但身为子女,既不可置喙父母,更不能忤逆犯上,此乃孝道,”顿了顿,“退一万步讲,我们都姓陈,父亲若名声扫地,于你我又能有什么好处?何况,如今父亲伤重,再顾不上开铺子的事。待他伤势好些,我会劝他告老还乡,断不能叫陈家拖了你的后腿。到那时,只要妹妹在武英王府长长久久的好,咱们家就有富贵闲散的日子过,也算是皆大欢喜。”说着,站起身来,朝着婧怡深深一揖,“还请你看在父亲的生养之恩上,救他一救。”   婧怡没想到兄长会对她行此大礼,忙站起身来避让。   陈彦华神情诚恳:“妹妹,我一定会好生规劝约束父亲,不会再让他做糊涂事。他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对,总是血浓于水的生父,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王旭折腾啊!”叹息着,“若非病势沉重,也不会上请告假,他老人家毕竟年纪渐长,接连跪了几日,身心受挫、精神萎顿,连头发都白了一半,仿佛瞬息老了十年。为兄是怕他折在这上头……”   ……   婧怡从陈府出来,坐车回到王府,沉默了一路。   又一个人靠在临窗大炕上做了半下午的针线,直至晚间沈青云回来,仍是神色郁郁。   沈青云见了便道:“这是怎么了?”   婧怡抬起头:“四爷和王驸马可有私交?”   沈青云走到贵妃榻前,拿起摆在上头的《九州志》,书是打开的,显然正看到一半。   他随意地翻了翻,发现书中有张花笺,夹在湖州府一页。   是妻子的故乡罢。   他将书原样放回去,淡淡应了一声,道:“他是朝和的夫婿,又在皇上身边办差,平日倒也有些交集,”走到婧怡身边坐下,“这位王驸马相貌绝伦、才情出众,做得一手好赋,前几日祭天,皇上所念之祭文即出自他手,又做《开明赋》,辞藻华丽,意境开阔,极尽歌功颂德之能。偏他出身贫寒,六艺不通,又下得一手臭棋,与皇上对弈常闹出许多洋相,惹得龙心大悦,赞他天然去雕琢,乃真性情也,”顿了顿,摇头笑道,“皇上何等英明,岂会不知他刻意献媚邀宠,只他阿谀奉承也做得光明正大、简单直接,反投了皇上的脾性。如今,他和朝和两个,是皇上面前最得意的红人。”   见妻子神色更加沉郁,复点头道:“是我,不过,这损招是他想的。”   既不打、也不骂,只背着人一味罚跪,细水长流的煎熬,说来不过是小惩大诫,只要陈庭峰自己不说出去,就无人知晓此事。   即便事情败露,王旭多不过得一个仗势欺人的名声,便是将前尘往事捅出来,他也是被悔婚的受害人。   而陈庭峰一生追名逐利,视颜面胜过性命……王旭料定他会吃下这个暗亏。   ……爱好体罚、阴险、小家子气,这路数确实有王旭的风格,和她们女子后宅的套路大同小异。   如沈青云,虽也智计百出,却都是大开大合的阳谋,婧怡相信这是他的授意,却非他的主意。   只她虽然心肠硬,却并非泯灭人性,亲生父亲遭难,明知罪有应得,到底不能拍手称快、笑逐颜开。   沈青云见她如此,以为是怪自己下手太重,解释道:“你父亲一颗心都扑在了书画痞子的事情上,若非叫他自身难保,怕很难打消他的主意……”   婧怡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掩住他的嘴:“妾身知道,”双目专注,凝视对方,“谢谢您。”   不知怎地,沈青云突然感到一阵羞赧,竟不敢与妻子对视,忙转开眼睛,轻咳一声,道:“不过岳父的仇家还真是不少,王旭此人虽才华横溢,却心胸狭隘、睚眦必报,朝堂之中得罪过他的人,没有一个能得善终。”   婧怡垂下手,没有接话。   他们是女儿女婿,不能直接对陈庭峰下手,他就利用王旭绊住了陈庭峰的手脚。   ……沈青云知道王旭与陈家的宿怨。   他还知道多少呢?   正出神间,却听沈青云又道:“不过,他王旭说到底不过一个驸马,荣华富贵全系于朝和的痴心爱恋,”微微一笑,“就算他深恨岳父,看在我的面上,也不敢真将陈家如何。”提高声音,“来人。”   进来的是碧玉。   沈青云也不看她,直接道:“去给大舅爷传话,父亲之事,夫人已与我说过,叫他们不必担心。”   ……   得了沈青云的话,陈庭峰在家中养了几日,便重新上衙去了。不想驸马爷对他依旧“关怀备至”,不仅叫去私下谈话,还专门请去状元楼吃了一顿。   陈庭峰这日下衙就没有回府,直接登了婧怡的门。   “夫人,老爷已进了府门,咱们要不要去迎一迎?”碧玉问道。   婧怡摇头:“直接把人请到前院花厅。”   婧怡走进花厅,便见陈庭峰半靠在太师椅里,果然目光涣散、眼下青黑,神情灰败,精神颓丧,相较之前丰神俊朗的翩翩文士,如今瞧着就是个萎糜不振、垂垂老矣的失意之人。   婧怡上前一步,行礼道:“父亲。”   陈庭峰眯起眼,上上下下将亲生女儿打量了一回,突然呵呵一笑,开口道:“如今成了金尊玉贵的王府少夫人,翅膀硬了,敢和外人一道整治你亲爹了?”   婧怡垂眼:“父亲的话,女儿听不懂。”   陈庭峰冷笑:“我从前偏心你堂姐、冷落你,如今又宠爱毛氏、冷落你母亲,你怀恨在心,伙同王旭那奸人故意陷害于我,不整死我你们绝不罢手,是也不是!”   “父亲何出此言,女儿是后宅妇人,轻易不得出门,王驸马却是朝和公主的夫婿,我二人根本从未见过面,又何来共谋一说?”   陈庭峰不屑地冷哼一声:“你二人有没有见过面,我怎会知道。依我看,王旭那厮本就是狂蜂浪蝶,至于你……”   “父亲慎言罢!”婧怡神色一变,打断道,“我可是有品级的朝廷命妇,正二品的诰命夫人,陈大人口出恶言,污蔑诽谤于我,不怕我到圣驾面前参您一本么?”目光锐利,直视对方,“父亲一生营营苟苟,见不得光的事情做得可不少,不知经不经得起御史台的考究?”   陈庭峰大怒:“拟个贱人,竟然威胁我!”说着,扬起手便往婧怡脸上招呼。   婧怡哪肯吃这亏,忙闪身往后退,却见一个高大身影闪过,出手如电,已一把抓住陈庭峰的手腕。   陈庭峰的脸痛苦得扭曲了一下。   沈青云抓着他的手,气定神闲道:“岳父稍安勿躁,有话好好说。”   陈庭峰胸口上下起伏,不知是因为怒极还是旁的什么,语声打着颤,半晌方道:“放,放手!”   沈青云微微一笑,松开了手。   婧怡这才看清,陈庭峰的手腕上一圈淤青,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   啧啧啧,好大的手劲,难怪陈庭峰痛得龇牙咧嘴。   婧怡一抿嘴,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沈青云神色不动,朝陈庭峰一揖:“不知岳父前来所为何事?” 瞥了眼身侧的妻子,“有话还是好好说,出手伤人非君子所为。”   半点客套不讲,摆明了要给婧怡撑腰。   陈庭峰就在心里暗骂,不懂尊卑上下,不知礼仪孝道,果然是粗鲁无知的武夫。   面上却哪敢露出半分不敬?想摆出泰山大人的威仪,转眼瞥见沈青云负手而立,神色冷峻、不怒而威,气势不由又矮了三分。   待要称呼沈青云,不敢直呼其名,又不甘尊称一声“四爷”,只好悻悻地略过此段,直接道:“王旭狗贼百般陷害折辱于我,婧怡说要请您出面斡旋,我今日才重新上衙。哪知那厮变本加厉,直欲致我于死地!”神情气愤,言语激昂,称呼沈青云却不知不觉仍用了一个“您”字。   沈青云似笑非笑望着他,没有接话。   陈庭峰一阵心虚,嘴上却还强撑,指着婧怡道:“你说四爷已出面斡旋,姓王的却仍不肯罢手,”冷笑一声,“难道武英王府还治不住一个寒门出身的区区驸马?我看,就是你与那贼子暗通款曲,谋害亲父,背叛夫……”   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大响,却是沈青云重重一章打在黄花梨的案桌上。   一掌之威,震得那案桌半面塌陷,却是已断了条腿,桌面更早裂了不知多少裂痕。   这要是打在人身上,骨头还不得断成渣渣;要是打在头上,那脑瓜子还不跟掉在地上的西瓜似的?   婧怡早见过沈青云的身手,并非露出吃惊之色,陈庭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却吓得面无人色,两股战战,几乎战立不住。   却听沈青云冷冷道:“原来你是这样看待婧怡,枉她担心你的伤势,日夜难安,苦苦哀求我出手救你,”握住婧怡的手,摇头叹息道,“罢了,这样的父亲,你还要他作甚?”   陈庭峰大惊,忙颤着声辩解道:“可是,王旭今日还罚我跪了两个时辰……”   “哦,”沈青云神色淡定,却语出惊人,“是我一时事忙,把这事儿给忘了。” 第85章 求饶   屋里一时陷入寂静。   半晌,陈庭峰才点着头,连声道:“好、好、好,”站起身来,昂首挺胸道:“将军贵人事忙,不记得老夫这等微末之人的琐碎小事,也是常理,”拱手作揖,“沈将军,下官这就告辞了。”   沈青云竟不客气,安之若素地受了泰山大人的礼,方拱手回道:“岳父好走,”提高声音,“凌波,送亲家老爷出去。”   沈青云的贴身小厮凌波进来,对陈庭峰恭敬道:“亲家老爷,请。”   陈庭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兵行险招、佯装发怒,料定沈青云再嚣张跋扈,也不敢罔顾礼仪仁孝、无视翁婿之情,定会出言挽留自己。   拿话挤兑女儿,更是变相的威胁……是武英王府的面子压不过一个王旭,还是妻子与他人有私,沈青云自己选一个罢。   至于如此作为是否会彻底得罪王府,黔驴技穷的陈庭峰已无暇顾及,他只知道,若不能摆脱王旭那条疯狗,自己只怕再无安宁日子过。   他唯一认定的是,只要婧怡一日是沈青云的媳妇,自己就一日是王府的座上宾。   而女儿将落于何种境地,从来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可惜,婧怡不是唯唯诺诺的王氏,沈青云更不是唯命是从的陈彦华,哪里会吃他这一套?   沈青云既然敢在老岳父面前拍桌,还会怕他三两句冷言不成?   望着父亲拂袖而去的身影,婧怡有点摸不着头脑,望着沈青云:“这……”   沈青云摊手,一脸无辜。   看来他所谓的事忙以致忘了岳父之事,都是故意为之。   如此作弄陈庭峰,不会是为了替她出气罢。   “也不怕御史台弹劾你不孝无德。”婧怡皱眉道。   沈青云摇头,忽然朝她神秘一笑。   ……   却说陈庭峰,怒气冲天地走在出府的路上,越走气越平,越走底越虚。   如此一走了之,王旭那头要怎么办?   耳边传来一阵细细的说话声,是前面引路的凌波与另一个小厮说话,声音压得低低地,却能叫陈庭峰刚好听见。   “四爷真是不近人情,这位可是亲家老爷,夫人的亲生父亲呀。”   “咱们家爷是个什么脾性,行军打仗时指点千军万马,那些多年征战的老将全在他的麾下,一个个俯首贴耳的,哪个敢有二话?哼,我们家爷最看不得的就是倚老卖老。”   陈庭峰知道这些都是说给自己听的,气得老脸阵青阵白,双手不住哆嗦。   却听那二人还在说话:   “不过,四爷如此下他的脸,夫人面上也无光,只怕府中众人要看夫人的笑话。”   “真是没见识……夫人出身低微阖府皆知,你看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对她不敬?说白了,只要有爷的敬重和爱护,不论什么出身,夫人就是说一不二的将军夫人!”   “说的也对……听说这位亲家老爷在官场上得罪了许多人,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呢。从前别人看在咱们家的面上,对他多有忍让,过了今日……”   陈庭峰猛地顿住了脚步。   ……   沈青云和婧怡刚欲走出花厅,迎头便见凌波匆匆折返:   “亲家老爷说有一句话忘了告诉夫人,又回来了。”   夫妻俩对视一眼,沈青云开口道:“请进来罢。”   陈庭峰再次走进这间布置清雅的小花厅,满腔的怒火、嚣张、戾气全消,剩下的只有沉重、颓丧与软弱。   他朝沈青云点了点头,径直走到婧怡面前,低声开口道:“之前和你说的铺子,为父想过了,我如今年纪老迈,精神不济又常病痛缠身,怕是无暇经营,此事便就此揭过,永不再提。至于你母亲,我与她结发二十多年,情分非他人可比,自不会叫她受了委屈。”顿了顿,语声更加艰涩,“往常种种,都是为父对不住你,你是个好孩子,就不要同我计较了罢。王旭之事,还请四夫人高抬贵手,解救你老父一二。”   婧怡忽然觉得很丢脸。   儿不嫌母丑,可她却以有如此之父而万分羞惭。   事后她曾问及沈青云,知晓父亲不过因为小厮们的三两句“闲谈”便丢盔弃甲,将颜面尊严扔得干干净净,竟当场回转告饶赔罪,更是无地自容。   而眼下,她转开眼,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平静,开口道:“父亲言重了,四爷前两日去西山大营练兵,这才将您的事情给忘了。方才已派人请王驸马过府小叙,定会妥善处理此事。”   陈庭峰闻言,眼中露出狂喜之色,面上却极力压抑着表情:“既如此,便多谢……”看了沈青云一眼,“天色不晚,为父先走了。”   沈青云看了一眼妻子,接过话头,道:“凌波,送亲家老爷出去,”顿了顿,又道,“回春堂有位专治跌打损伤的大夫,医术十分高明,岳父府中人受伤,可请他前往救治。”   陈庭峰点头,再不言语,转身走了。   花厅里一时只剩下夫妻二人相对,尴尬的寂静。   沈青云看了看神色平静的妻子,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还是婧怡先打破沉默:“妾身有些乏,先回去了。”   沈青云手指动了动,终是未有动作,只微微点头,轻嗯一声算做了回答。   ……有这样一个父亲,她从前的生活可想而知。   为求自保,有些心计也属平常。   再说,他沈青云行走于刀尖之上,相伴左右的本也不会是温室里娇贵的花朵。   ……   自陈庭峰一议后,婧怡的心情阴了好几日,精神不振、诸事懒怠。沈青云知晓她的心结,也不去打扰,由得她自己排解疏散,他则暗暗忙着另一件事。   而婧怡把自己关在屋中几日,最后做了一个决定,陈庭峰奸滑,所昨承诺如何可信?王氏之事绝不能再拖延。   她想了很久……母亲的人生不可能寄托于变心的父亲,也无法依赖外嫁女儿的处处看顾,能保王氏平安顺遂的只有王氏自己。   她所能做的,只有点醒迷途的母亲……为此,她已想到一个不错的法子。   偏于此时发生了一件事,正给打瞌睡的她送来了枕头。   “……大姑奶奶身边的侍画小产了,大姑爷闹着要休妻,大姑奶奶派了人来,请您前去评个理儿。”碧玉的脸色不大好看,语声也压得低低的。   碧瑶在旁听见,皱眉道:“平日里也不见大姑奶奶和您有什么走动,这会子倒想起娘家姐妹来了,”冷笑一声,“您哪有功夫管这乱七八糟的事儿,她要人替她撑腰,怎不找大太太去?”   碧玉横了她一眼:“说什么胡话,大太太如今病得床也起不得了,你何苦拿话说她?”   碧瑶气哼哼地:“我还不是气不过大姑奶奶!”   碧玉便对婧怡道:“您和大姑奶奶是嫡亲的堂姐妹,论理儿是要帮一帮的,但大姑奶奶从前那样……您就前去应个景儿,堵住旁人的嘴也就完了。”   婧怡半靠在临窗大炕上听她们说话,闻言点点头,开口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侍画好端端地,怎么就小产了?”   碧玉应道:“奴婢已派人去江府打探过了,这件事闹得大,江府上下都知道了,正纷纷议论呢。”   原来,侍画作为婧绮的陪嫁丫鬟一道嫁入江府,容貌才情虽不及婧绮,却为人温和柔顺,听说与江临平先头去了的发妻金氏有几分神似,因此格外得江临平的眼,虽没有抬房,一应吃穿用度却已和姨娘一个份例。   下人们都在传,等侍画生下孩子,一个姨娘位分是妥妥的,只怕还会将爷们的心牢牢抓在手里。   婧绮从此对侍画就有些刻薄起来,江临平不在跟前时,就叫她挺着大肚子端茶倒水,动辄言语辱骂;江临平在时却对侍画和风细雨、关怀备至。   侍画的身孕养到四个月上,已坐稳胎显了怀,人却瘦了一大圈,成日精神恍惚,如惊弓之鸟。   后来,江家的三少奶奶、也就是蒋雪雁嫁了进来,这也是个会收买人心的,不过多久便得了宽容大度,温和可亲的好名声。   侍画与蒋雪雁身边一个丫鬟格外要好,孕期本易心绪烦躁,她又时常遭受婧绮的辱骂苛待,心情抑郁时就去找那丫鬟聊天解闷。   一来二去的,便叫蒋雪雁知道了,特意叫了侍画过去说话。   侍画本以为她会问婧绮的事情,吓了个半死,谁知新进门的三奶奶只是温和地问了两句她的身子,便赏了她二两燕窝,放她回去了。   侍画却不敢私留那燕窝,拿去给婧绮,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回。   万万没想到,婧绮竟勃然大怒,当众将茶盏摔在了她头上,大骂她吃里扒外。   侍画忙跪下来求饶,婧绮却冷哼一声,自回屋歇午觉去了。   “……侍画在外屋跪了一个多时辰,当时就见了红,等太医去时,孩子已落了下来,囫囫囵囵一个小子。” 第86章 雪雁   婧怡听完碧玉的话,当下便更衣梳妆,去了江府。   新进门的江三奶奶蒋雪雁亲自来迎她:“四夫人安好。”说着,伸手扶住婧怡的胳膊,柔声道,“小心脚下。”   她两个从前虽认识,却并无什么深交,连话都不曾说过几句,如今蒋雪雁的态度,倒像二人是多少年的手帕交似的。   “二嫂这几日病着,四夫人是来瞧她罢?”一面挽着婧怡往前走,一面就拉起家常来。   婧怡也笑得满面春风:“听说她身上不大爽利,特意送几丸宫中秘制的丸药来。”   “那敢情好,我前两日得了几两血燕,刚预备给二嫂送去。如此,正好和夫人一道走一趟。”吩咐身边的丫鬟,“将那血燕取来,”吩咐另一个,“去二奶奶屋里传一声,沈四夫人瞧她来了。”   又望着婧怡,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早就想找四夫人说话,只是我刚刚进门,不好成日下地往外跑,屋中琐事也多,这才一时耽搁下了。今日好歹叫我逮住了您,再不肯放过的……夫人一会定要去我那坐坐,”狡黠一笑,“不然,我就拉着您的袖子,不让您走了!”   言语活泼,眉眼含笑,半句没有提及婧绮之事,神色之间更无一丝异常。   可婧怡听到的消息,侍画正是因为得了她二两燕窝的赏赐,才惹怒婧绮,招致如此祸端。   蒋雪雁原是成国公府庶出的姑娘,说来正是蒋氏的侄女儿,下嫁江临宁,更成了婧怡正经的表嫂。   二人有着这样的亲戚关系,她却只字不提,只夫人长夫人短的一味奉承,一看便知其惯会讨人欢心,不过,高门大户出来的庶女,擅察言观色、曲意逢迎也是正理儿。   从何,她和婧绮两个人好成了一个人,后在观澜台反目成仇,如今又成了妯娌,想必更是两看两相厌。   侍画小产,有没有这一位的手笔呢?   婧怡将目光落在身边女子巧笑嫣然的面上,似不经意地开口:“我今日来,主要是听说大姐身边的侍画小产……我大姐抱恙,是不是伤心过度所致?”   蒋雪雁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面上笑意半分未减,仿佛婧怡所说不过寻常小事,点头道:“是啊,二哥屋里已有庶子庶女,二嫂本就艰难,若侍画能诞下麟儿,记到二嫂名下,也能打开些局面,”说着,收了笑容,叹息道,“也是可怜见的,侍画那丫头老实敦厚,我看着就喜欢,没了孩子,听说往后也不能生了,哭得死去活来,如今倒像疯魔了似的。二嫂也伤心,她却是个要强的性子,只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人也不说话,”拉着婧怡的手,诚恳道,“夫人和二嫂是亲姐妹,您说的话她一定听得进去,请夫人好生开解劝道,叫她再不要想那些伤心事。”   言下之意,什么小产、休妻的话,统统不要提,免得又惹婧绮难过。   婧怡转开目光,并不接话,由得蒋雪雁一路说笑着,她只偶尔答应一两声。   少时,至婧绮处。   婧怡见满屋子的丫鬟除未留头的,其余个个姿色上乘,且做妇人打扮,便知已叫江临平一个不落的收用过,不禁暗暗惊叹此人之好色。   而主事的大丫鬟叫墨画,是婧绮出嫁前自外头买来的,相貌清丽、身形干练,看着便是个利落人,看见她们便上前行礼:“二姑奶奶、三奶奶。”   一面将人往里让,一面已朝里禀报:“奶奶,二姑奶奶和三奶奶来了。”   婧绮正坐在临窗大炕上发呆,精神气还好,只人瘦得厉害,两颊微微凹陷,嘴唇干裂,瞧着就有些凄凄惨惨。   只见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冷冷开口道:“你来干什么?”   婧怡尚未回答,蒋雪雁已自动对号入座,噙着浅浅的笑:“我给二嫂送些血燕来。”说着,身后丫鬟送上个雕红漆锦盒,里面包着一包燕窝,是上等品相的货色。   婧绮却看也不看一眼,冷声道:“东西送到,你可以走了。”   蒋雪雁对她的态度丝毫不以为意,仍是笑吟吟地道:“四夫人答应要去我屋里坐坐,我就在这里等着,一会直接领夫人过去,”掩了嘴,“免得叫她给溜了!”   言语俏皮,却把婧怡推到了前面。   果然,婧绮斜过眼睛,瞥了一眼婧怡,冷笑一声,道:“四夫人如今成了香饽饽,好大一张脸面!”   婧怡差点被她气笑……这个陈婧绮能不能再不知好歹一点?自己巴巴儿地赶来替她解围,就吃她这两句奚落?   若非还有其他打算,她真恨不得就此拂袖而去。   不过,此番总要叫她吃些苦头才好。   只见婧怡微微一笑,并不接她的话,自开口道:“听说大姐不思饮食,人瘦得厉害,我特意带了碧玉来,你往常最爱吃她做的点心。今儿就叫她现成做了热乎的,姐姐好歹吃一口。”   婧绮面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反应过来,瞥了眼一旁的蒋雪雁,点头道:“多谢妹妹记挂,”语气虽仍有些不自然,到底不似先前冷嘲热讽。   遂吩咐墨画:“带碧玉姑娘去小厨房。”   墨画应声,刚要领着碧玉下去,却听蒋雪雁笑着开口:“什么样的好点心,叫四夫人巴巴儿地给二嫂送来?”走到婧怡身边,亲热地拉住她的手,“夫人能否也让我的丫鬟跟去偷学些手艺,也叫我解解馋。”语毕,不等婧怡回答,给身边丫鬟使个眼色。   那丫鬟会意,跟着墨画、碧玉一同下去了。   不让她和婧怡单独接触也就罢了,连身边的丫鬟也不给说话的机会!   是有什么话不能被外人知道的呢?   婧怡冷眼打量婧绮,见一向不肯示弱于人前的她此刻却眉眼低垂,神情冷漠,对蒋雪雁的指手画脚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这二人前一段较量谁胜谁负,已一目了然。   婧怡收回目光,反握住蒋雪雁的手,展颜道:“我看大姐有些乏了,咱们在这里唠唠叨叨的,反扰了她的清净,我还是去三表嫂屋里坐一坐罢。”   蒋雪雁不想她刚来就要走,一时愣住,但自己的话已说在前头,再反悔不得,忙不迭地应:“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遂向婧绮告辞:“二嫂好生歇着,我和夫人先走一步。”   婧绮抬起头,正与婧怡对视,二人目光一触即分,各自表情不变。   最了解彼此的往往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婧怡相信,婧绮已读懂了她目中深意。   ……   再说婧怡,随蒋雪雁去了她的屋子,二人分宾主坐定,用茶闲话。   过了约莫盏茶功夫,先前跟着墨画去“学做点心”的丫鬟便转了回来,一脸灰败颓丧。在屋门口连晃了两次,见蒋雪雁始终没有反应,才退了下去。   婧怡看在眼里,嘴角笑容加深……婧绮对付不了蒋雪雁,一个小丫鬟总还是不在话下。   蒋雪雁也看得分明……自己不让陈氏姐妹单独说话,这位沈四夫人就反其道而行,把自己拖了出来;陈婧绮随手打发了丫鬟,就和四夫人“做点心”的亲信接上了头。   如此,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这位正得意的王府四夫人是全知道了。   不过,千方百计要隐瞒此事的人又不是她,自己不过奉命而行,已经尽了力,是陈氏姐妹太过厉害,也怪不得她。   而她今日请婧怡前来,为的却是另一桩事。   婧怡见蒋雪雁神色变幻,以为她要说婧绮之事,不想她眉目流转间已泪眼盈盈,口中的话却是:“夫人,妾身托大,自称一声嫂子,求您高抬贵手,帮嫂子一个忙!”   怎么就突然说到这上头了?   却见蒋雪雁泪如雨下、抽噎道:“本来,夫人难得来一趟,我说这些不应景也不应当,但武英王府门庭显贵,平日里我也登不了您的门,今儿难得您来。我也就顾不得什么颜面体统了。”站起身来,朝着婧怡倒头便拜。   婧怡忙起身避让:“嫂嫂何必如此,有话直说便是。”   蒋雪雁抹着泪,满脸惊喜:“夫人这是答应我了?”   还没有说什么事,就想逼着她先答应,婧怡心下一阵不快,面上神情便有些淡:“究竟是何事,表嫂先说与我听听。”   蒋雪雁哭声一顿,这个陈婧怡,比她姐姐还要精明,从前只觉她默默无闻,毫无半分存在感,如今看来真真是看走了眼。   见婧怡面色不好,知道不能再拿话诓骗,面上神情更是真诚恳切,开口道:“想请夫人在四爷面前求个情,叫你三哥上五军都督府谋个差事,”顿了顿,一咬牙,“你三哥性格温和、才华平庸,想来也做不了什么大事,只求四爷为他寻一个闲散不出错的差事,就顶好的了。”   婧怡又吃了一惊,她今日前来,满脑子想的都是侍画小产一事,这蒋雪雁,怎就替自己夫君求起了差事?   何况江临宁身子不好,别说举什么刀枪剑戟,平日里拿着书握个笔都气喘吁吁地,还要去五军都督府任职?   “表哥素有才名,早两年就考中了秀才,今年秋闱也是要下场的,嫂嫂怎么就想到了五军都督府……表哥也是这样想的么?”   蒋雪雁目光一闪:“你表哥和我都是这个意思,今年秋闱要下场,我们就是怕考不中,又要再等三年,要是再考不中……”叹息一声,“大齐有多少少年成名的神童,又有几个能金榜题名?我和你三哥商量过了,若今年还不中,便不考了,另谋一条出路。”露出羞赧的表情,“我也知道那差事不是说要就能得的,这才赶早儿来求夫人,给你三哥一条出路,往后他也是要养家糊口的呀!” 第87章 错综   婧怡几乎可以确定,这是蒋雪雁自己的意思。   她对江临宁这位表哥还是有些了解的,聪明灵秀、儒雅有礼,算得是翩翩少年郎,也确实有些真才实学,相较于乃父乃兄强了不少。   至于他那个弱不禁风的身子,江家人称是自娘胎里带来的热毒。   但依婧怡之见,过于娇养才是造成今日局面的重要原因……陈锦如把唯一的儿子看得眼珠子一样,八岁前是不下地的,就叫奶嬷嬷抱着走路;吃食更是样样精贵,非白米精面不入口;日日喝鸡汤,又不许那汤有半点油星子,如此种种,不可胜数。   如斯教养,江临宁还能长成现下这文质彬彬、温和可亲的模样,已算得很不错了。   但蒋雪雁出身高门,见过的优秀儿郎不知几何,心中定然瞧不上自己夫君的。如国公府这等簪缨世家出来的子弟通常也不会走科举入仕,多半依靠父辈荫恩,并以此为荣。   说来可笑,大齐重武轻文,尤以科举入仕之官员最轻,直到先帝立下“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规矩,此现象方大有改观。   只世家大族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仍固执地认为只有寒门子弟才会以科举入仕,对此嗤之以鼻。   想来,蒋雪雁亦未能例外。   否则,也不会在丈夫下场之前就开始另谋出路。都说“寒窗苦读二十载”,江临宁今年不过第一次参加秋闱,不中再平常不过,怎能凭此就断了这条路?   退一万步讲,江临宁那风吹就到的身子能到五军都督府做什么?将儿子当做心尖肉的陈锦如能许江临宁弃笔从戎?   不过,这些都不在婧怡的考虑范围内。   蒋雪雁敢直接向她开口求官,别的不说,丈夫江临宁肯定是被牢牢捏在了手心。想想也是,这蒋雪雁怎么看都不是个简单的。   ……江家三房的好戏还有得唱,比起武英王府来亦不妨多让。   婧怡表情淡定,点头道:“既是表哥之事,我自会向四爷提起,不过成与不成,还要看机缘。”   蒋雪雁大喜,激动道:“夫人开了口,哪会有不成的?”站起身来行礼,“我这厢就先谢过夫人了!”   又来了!   都已经答应了她,却仍要拿话挤兑,非逼人做出承诺不可。   婧怡心中大感不快,她这些年来遇见多少心机深沉、手段毒辣的后宅女子,却独蒋雪雁一个令她如此不喜。   她弧度完美的嘴角开始不自觉往下垂,说出的话也不客气起来:“那可说不好,五军都督府又不是四爷开的,官位想给谁就给谁,那四爷成了什么人?若被御史台参上一本,说他以权谋私,到时我又找谁哭去?”见蒋雪雁笑容一僵,“我是看表哥人品俊秀,都督府或有合适的官职,四爷可举荐一二,成与不成,全看表哥自己。”顿了顿,语气渐冷,“不过,五军都督府供职的都是武将,我大齐虽国力强盛,边境却从未安宁。若战事再起,大齐每一位将士都有可能奔赴前线,五军都督府更是首当其冲。沙场之上、刀枪无眼,可不是书斋里的意气疏狂、挥斥方遒……三嫂要有这心理准备。”   一番话说得蒋雪雁脸色苍白,半晌才勉强笑道:“四爷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常胜将军,我们三爷跟在四爷身边,想来定可保无虞。”   方才还说随便找个闲差,这会子就变成跟在沈青云身边了。   婧怡摇头:“常听四爷说,沙场之上,三军主帅尚可能马革裹尸,何况手下的副将属官?表哥……”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话却没有再往下说。   蒋雪雁却已收拾好心情,重新恢复了镇定,闻言正色道:“抛头颅、洒热血本是好男儿行径,三爷又岂会退缩?他常和我说起平生之志,便是保家卫国、扬名立万!”   言下之意,下定了决定要把江临宁弄进五军都督府。   “如此,我会将表哥的意思告知四爷,只你我都是后宅妇人,不懂那些个打打杀杀的事。往后有什么消息,只请四爷与姑父、表哥商议,如何?”   蒋雪雁脸色又是一变,勉强笑道:“……父亲年纪大了,身子又一向不好,些许小事,就不要麻烦他了罢,若有什么,烦请四爷直接与我家三爷说一声便是。”   果然是瞒着江海和陈锦如,想先斩后奏,等任命下来再告诉大家。到那时,木已成舟,又是沈青云从中牵线,想江海等再是反对,也无话可说。   只是,又要置她与沈青云于何地?   江临宁体弱,读书尚且吃力,他们却将他往战场上推,是要杀人是怎么地!   婧怡嘴角笑意微冷,没有接她的话。   ……   婧怡出江府时,在二门处正好遇上赶来的王妈妈。   “二姑奶奶也来看大姑奶奶?”王妈妈笑得很殷勤。   婧怡却表现得很矜持,淡淡一点头,径自上车走了。   王妈妈目送王府的马车远去,才转身对引路的婆子道:“麻烦老姐姐给我带路。”   那婆子也在看王府的马车,闻言回过神来,一面应承一面就拉起了家常:“老妹子府里真真是飞出了一只金凤凰,啧啧,同人不同命呦,哪像咱们府这位……”自知失言,忙住了嘴,干咳一声,转开话题道,“咱们二奶奶此番病得可不轻,老妹子一会见着,可千万别提那些伤心事,免得又招二奶奶的泪!”   马车里。   碧玉正和婧怡说起在婧绮处的见闻:“您走后不久,大姑奶奶就打发走了江三奶奶的丫鬟……什么由头也没有找,就是直接撵走的……大姑奶奶说大姑爷要休妻,陈家和您得为她撑腰,不能叫她吃了亏,至于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个字也没有提。”   婧怡皱眉,求人帮忙还如此含含糊糊、遮遮掩掩,看来侍画之事和她脱不了干系。   碧玉的话却没有说完,只听她又道:“倒是大姑奶奶身边那个叫墨画的,偷偷同奴婢说了始末……”   先头的事婧怡已大约知道……侍画拿了蒋雪雁的燕窝,惹怒婧绮被罚跪了一个多时辰,以致见红晕倒。   据墨画所说,她们当时就禀报婧绮,派人去请了大夫,可大夫却足足过了两个多时辰才来。侍画的血流了半床,孩子哪里还保得住?   江家主子们寻医问药,请的都是太医院的太医,通房姨娘、得脸的下人们没这等待遇,也有回春堂的大夫前来坐诊。   “都是熟门熟路的,一直很妥当,偏这回,前去传话的是个新进府的小厮。到了回春堂,只说要请一直替侍画诊脉的那个大夫。那大夫出诊不在,这愣头青竟重新跑回府来问,不敢进内院,又不敢找姐姐们搭讪,耽搁了不知多少时候,才重新去回春堂请了个大夫来,却早来不及了。”   听得婧怡直皱眉,就这样的话,江家人也相信?   碧玉仿佛看穿了婧怡的心思,接着道:“事发之后,那小厮被打了个半死,只说并不知道侍画已危在旦夕,还当是寻常的平安脉。又提了传话于他的丫鬟,是一贯伺候侍画的一个,说已嘱咐过小厮十万火急,叫专门请相熟的大夫,也是为了侍画好,哪想到大夫出外诊去了,那小厮又是个拎不清的蠢物……”   一番饶舌,听得婧怡面沉如水,半晌没有话说。   碧玉压低声音,又道:“墨画还说了一件事……其实侍画先前的脉象就不大好,这个月份就常有宫缩疼痛,大夫说了,本就极易小产。”打量自己主子的神色,斟酌道,“虽说是大姑奶奶罚了跪,才叫侍画小产,但依奴婢之见,这件事情也不能全怪大姑奶奶。”   她们外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江家人会不知道?   婧怡皱着眉:“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怎就能沦落到被休弃的地步?”   碧玉的表情有些古怪:“墨画说,事情原本疑点重重,大姑爷虽然怪大姑奶奶无端端地罚跪,大姑太太却没说什么。是新进门的三奶奶一个劲地求情,说绝对不会是大姑奶奶做的手脚,说大姑奶奶要将侍画孩子记到名下自己养着,最不可能加害。反反复复不停地说,终是惹毛了大姑奶奶,当场撂下话,压根就看不上侍画的孩子,她要孩子自己会生……这话等于间接承认她容不得侍画母子,欲除之而后快……大姑爷心疼侍画,当即大怒,扬言要以七出中“善妒”一条休了大姑奶奶。大姑奶奶也闹了起来,说江家欺负她,要逼死她,寻了机会就派人过陈府、还有您这里递了消息。”话到此处似乎也觉得累了,长出一口气,叹道,“结果叫大姑太太知道了,说家丑不可外扬,大姑奶奶不守规矩,直接禁了足,不许她再向外说这件事。”   婧怡嗤笑:“所以他江家休妻也要瞒着我们娘家人?”   “禁足是大姑太太的意思,休妻是大姑爷的意思,这两拨说是互不相干……”望着婧怡,“夫人,这件事错综复杂,一时半会哪里理得清?您是出了门子的姑奶奶,再帮忙也就是个心意。该出面的是咱们陈府,您不必太着紧,到时候跟着充个场面也就是了。”   婧怡看了一眼碧玉,点头道:“说得在理,大姐若再着人来请,只说我受了风,出不得门。” 第88章 袖手   婧怡“病”了。   婧绮派人前来请过她两回。 第一回,传话的人来时,正有太医为婧怡诊脉,那婆子在偏厅喝了一盏茶,无功而返。   隔三日,又有人上门,婧怡便叫碧玉跟着去了江府。   碧玉回来时脸色有些难看:“……大姑奶奶听说是奴婢,就没有见,只让奴婢在偏厅喝了一盏茶,便被打发了出来。”   自己给了她一个没脸,她就照样地还回来,是婧绮的风格。   见碧玉神情闪烁,知道她没有将话说完,遂含笑问道:“她还说什么了?”   “……大姑奶奶叫人传话,”碧玉抬头看了眼婧怡,“说高攀不起您这样的姐妹,从今往后再不敢登您的门。只有一句良言奉劝……爬得高、摔得重,请您千万小心脚下。”   这是记恨上了婧怡。   碧瑶就嘟嘴道:“只许她对咱们夫人不仁不义,就不许夫人您对她见死不救?”   绿袖刚捧了茶进来,闻言不禁皱眉:“什么叫见死不救,会不会说话?夫人哪里会和她计较,没有出手,定是另有他图。”   碧瑶哪里受得了她的呵斥,立刻瞪起眼睛,回道:“就你厉害,知道夫人的心思!那你说,夫人图什么?”   绿袖一声轻哼:“我只是个丫鬟,哪里猜得到夫人想什么?”   “搞了半天,就是个嘴炮,光说不练!”   “也比你口无遮拦、没心没肺好!”   “说谁没心没肺呢,我看你就是没碧玉姐姐长得好、性情好,心里酸,故意拿话怼我……我才不搭理你,不上你的当!”说着,碧瑶转过身,鼓着嘴再不看绿袖。   绿袖看了眼一边的碧玉,提高声音,凉凉道:“我是没碧玉姐姐长得好、性情好,但我比有些人长得好,性情好,那就够了。”   碧玉一愣,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自己,大怒道:“你说谁长得丑脾气差呢!”   绿袖笑:“哎呦,我可没这么说……”   碧瑶涨红了一张俏脸,刚要回嘴,眼睛瞟过门口,登时呆住。   “吵吵闹闹得成何体统?”   婧怡回过头,就见沈青云一身玄色蟒袍大步而入,面色不悦地盯了几个丫鬟一眼,沉声开口道:“夫人身子不适,你们不想着悉心伺候,反而在此大声喧哗……这就是你们的规矩?”   沈青云很少和下人们说话,更少对他们发怒,今日这一遭着实吓着了几个丫鬟。   绿袖是最镇定的一个,虽然身体僵硬,表情还算寻常;碧瑶则神色紧张,时不时地偷瞄婧怡的脸色,却不敢看沈青云。   倒是没有参加争执的碧玉表现得最慌张,不仅面色苍白、神情惶恐,花瓣一样的嘴唇更是不停颤抖,眼中似已有泪光闪现。   婧怡忍不住瞟了一眼沈青云……真有如此可怖?   刚想开口打圆场,却听沈青云轻咳一声,挥手道:“下去罢。”   几个丫鬟如蒙大赦,忙静悄悄退了下去,直出屋穿过院子,才松下一口气。   碧瑶恶狠狠瞪了绿袖,拉着碧玉回了自己屋。   “都怪她牙尖嘴利、见谁怼谁,要不是她嘴坏,我能和她吵起来么!”碧瑶气愤道。   碧玉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摇头一笑,柔声道:“就你是个傻的……你难道看不出来,绿袖是故意和你拌嘴,逗夫人开心么?”叹一口气,“她不仅能把差事办得妥妥当当,将小丫头们治得服服帖帖,还懂得察言观色,最晓得夫人的心思,比我们两个强了不知多少。也难怪咱们从小伺候的情分,也抵不过一个她。”   ……   正屋,夫妻俩也正说碧玉他们。   沈青云皱着眉:“别太宠着下人们,没得叫她们忘了尊卑上下,失了体统分寸。”   婧怡嘴角抿着笑,点头应道:“妾身省得的,她们几个不过是看妾身心情不佳,故意闹着叫我分心罢了。”   沈青云闻言细细看了她一眼:“为着何事心情不佳?”没有等妻子回答,已自己接了下去:“是为你那嫁到江家的堂姐罢?”   婧怡一愣:“您也听说了?”   沈青云点头:“江二郎为个通房闹着要休妻,满京城都知道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可是,陈锦如不是嚷嚷着家丑不可外扬,为此还禁了婧绮的足么?   婧怡眼中精光一闪,难道是……贼喊捉贼?   江临平虽然为人放浪、花名在外,但性情爽朗豪放,交友颇广,有“小孟尝”之称,虽无官职在身,却与许多世家子弟称兄道弟,在某些朝廷重臣面前都是说得上话的。   相较于身体孱弱的江临宁,他的风头可要强劲粗多。   听说,江海喜爱庶子远胜于嫡子。   却见沈青云摇着头,一脸无奈的表情,仍接着原先的话题,道:“彦华去找江二郎评理,据说是吃了一顿排头,闹得不欢而散。”   这却是婧怡早料到的。   自己不肯出面,婧绮能依靠的便只有娘家,但柳氏、王氏都病者,刘氏怀着孕,她和陈庭峰又是死敌。想来想去,也就只剩下大舅兄陈彦华最责无旁贷。   但是,陈彦华是个手不释卷的读书人,满腔热血、愤世嫉俗,最看不得的就是如江临平此等走马遛鸟、流连花丛的纨绔。   加上婧绮的事情,陈彦华对这个大妹夫的恶感当是更甚一层。   偏江临平看陈彦华,就是个迂腐不化的木头,平生最瞧不上的一类人,对他的刻板说教不仅听不进去,更会回以冷嘲热讽。   正是秀才遇见兵,有礼说不清……陈彦华在江临平手里讨不到半分好处,为婧绮出头,定是越帮越忙、越帮越乱。   沈青云打量妻子神色,沉吟片刻,开口道:“彦华谦谦君子,降不住江二郎那种愣头青。若是需要,我可去江府走一趟……我的面子,江二郎还是会给的。”   婧怡是想请他帮忙,但不是现在,也没料到他会主动请缨,因此有些吃惊。想了想,眉眼一弯,凑到丈夫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   沈青云一愣,嘴角随即漾起温和笑意,伸出手指在婧怡鼻子上轻轻一刮:“真是孩子气。”   婧怡一呆。   她只是偷偷告诉沈青云,自己与小产的通房、也就是侍画私交甚笃,侍画小产到底因婧绮而起,她想给她一个教训,因此不想太快为她解决麻烦。   不过是一个搪塞的理由,沈青云怎么就说她“孩子气”,还做那样亲密的举动?   她还以为,他会觉得自己一肚子坏水呢!   ……   隔一日,刘氏挺着肚子登了门,为得还是婧绮的事。   时已入秋,天气早不似先前炎热,刘氏却仍是一头大汗,开口问婧怡要冰碗。   婧怡怕冰碗伤者她的脾胃,只让送了些浸过井水的瓜果。   刘氏喝过茶,吃了瓜果,才算是缓过一口气,叹道:“为着她,全家人都不得安生。”满腹的牢骚,“你大哥成日在我耳朵边叨叨,说江家欺人太甚、大姑爷道德沦丧,扯一大篇之乎者也,谁听得懂?”叹着气,“说到底,也是姑母太绝情。婧绮是她嫡亲的侄女儿,当时费尽心思讨了去,就为了这样作践?何苦来哉!”   婧怡只是坐着听,嘴角含着微微的笑,并不开口。   刘氏见她如此,又长吁短叹了一阵,才拉着她的手,正色道:“这件事,你大哥是没了法子。我也想去,但你大哥死活不让,一则他家刚没了孩子不吉利,二则也怕闹将起来,手脚无眼的伤着腹中胎儿。但她终归是陈家的姑娘,总不能放着不管,”露出诚挚的表情,“嫂子晓得你两个不和,但这件事情若没有你和四爷出头,只怕难以善了……说出去,总归还是我们陈家丢脸。”   婧怡摇头,笑道:“嫂嫂多虑,您也说了,姑母千方百计求娶了大姐,又怎会容许姐夫随意休弃呢?”   刘氏一愣,想想也颇有道理,只是仅凭猜测就袖手旁观,会不会过于草率?   她有些犹豫:“若是如此,即便婧绮平安过关,只怕也会彻底恨上我们家……”   婧绮对陈家,难道还会有什么善意不成?   婧怡收起笑容,正了颜色,望着刘氏道:“嫂嫂,大姐这件事于我来说,其实不过举手之劳,之所以迟迟未有动作,是想着另一件事。”   顿了顿,将嘴凑到刘氏耳边,轻轻说了一番话。   直听得刘氏目瞪口呆,捂着隆起的腹部半晌说不出话来。   婧怡的表情却很认真:“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旦成功,对双方都是好事。特别是母亲,若能因着此事重新振作,嫂嫂往后有个倚靠不说,我那侄子一出生,也有祖母的看顾教养。说不定,母亲还能腾出手来打理铺面与田庄……反之,母亲一蹶不振,毛氏做大,家风不正,不仅不利于大哥将来的仕途。大嫂在一个姨娘的手底下过日子,又要多出多少事端?” 第89章 恶人   刘氏听完婧怡一番话,不禁暗暗点头,王氏若能振作,重新执掌家事,自己作为她唯一的儿媳妇,迟早要接过这一把力;而若叫毛氏得了势,怕她再不肯吐出权柄,毛氏又只有二十多岁,比她大不了多少,想耗也耗不住。   但想到婧怡提出的法子,手又忍不住抚上肚子……这是她盼了多少年才得来的孩子,是她的命根子。   叫她如何敢用自己的命根子去豪赌?   ……婧怡说,婧绮此番受挫,已深恨陈家,偏巧她身边一个叫墨画的丫鬟,为她出了个绝妙的主意,既能狠狠地报复陈家,于她往后也有助益。   那就是,将刘氏腹中胎儿过继到柳氏名下,成为已故陈家大老爷陈庭松的亲孙。   如此一来,陈家大房不至于成为绝户,陈庭松香火得继,婧绮更多了一个同房的亲侄子。   再说说这孩子,虽说现下不过一个小不点儿,但俗话说,生恩不如养恩,她和柳氏自会对其“悉心教导”,定叫他与二房离心离德,却记得她们的养恩。   若柳氏有个什么,她就把这个孩子带到身边亲自教养,待她日后长大成人,也能成为自己的一大助力。   便是不考虑这些,能叫二房骨肉分离、痛不欲生,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再不济,她把这孩子养成个泼皮无赖、同江临平一样的二流胚子,也能够二房的人气得半死,后悔他们曾对她的所作所为!   墨画考虑得很周详,甚至为婧绮想好了的过继的手段……陈庭峰愧对陈婷送,柳氏又病入膏肓,大嫂以死相逼,想那陈庭峰不敢有半分不从。   倘若果真逼死了柳氏,陈庭峰的名声荡然无存,婧绮也能以为父母还愿之名把孩子抢到手。   总归,不论怎样,就是要让以陈庭峰为首的二房难受憋屈……婧怡做了王府的少夫人又如何,难道还要偏帮着自己人,不许英年早逝的大伯有后?   “母亲再是看破红尘,对未出世的嫡长孙总也会看重。我想,若有人将主意打到孩子身上,必能叫她忧心如焚、有所振奋,”叹一口气,“如果走到这一步上,母亲依然无动于衷,我也就死了心,自会想法子将她接出陈府另居,避开毛氏的锋芒,保全性命。”   对此,刘氏想了很久,终是叹息道:“……你本不必将个中缘由告知于我。”   婧怡闻言,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却听刘氏一咬牙,开口道:“好妹子,我只问你一句,这是你设的局,她们无论如何都夺不走我的孩子,是吗?”   婧怡摇头:“凡是没有绝对,更没有稳赚不赔的赌局,只能说,我会尽力而为。”   刘氏眉头深锁,终是坚定点头:“……嫂嫂此番便把命交到你手里。”   刘氏心中其实亦有自己的想法……她和腹中孩儿在此事中不过是一个挑起争端的工具,婧怡大可不必告知事情始末。   便是直接行事,她也无可奈何。   因此,在刘氏看来,婧怡告诉她一切,并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只是单纯地告知她,叫她有所准备罢了。   既如此,她应也是应,不应也是应,又有何区别?   刘氏离开武英王府时,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一脸的魂不守舍。   ……   在江临平休妻的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际,沈青云过江府探望大姑父江泽,顺便巧遇了江家三姥爷江海。   一老一少相谈甚欢。   过后,江三夫人陈锦如屋中就传出话来,庶子和庶子媳妇不过拌了几句嘴,哪里就到了休妻的地步?狠狠训斥庶子,指他宠妾灭妻以致家宅不宁;又解了庶子媳妇的禁足令,好言安抚一回。   接着,就查出江临平屋中某位妾室买通厨房管事,隔几日便给侍画送燕麦薏米粥,又因她暑热汗多,预备了许多酸梅汤。   都是导致宫缩的食物,侍画身子本虚,吃多了这些,才会经常腹痛,乃至出现滑胎之象。   因此,侍画小产究竟因何而起,已不得而知。最终担下罪名的是那向来得宠的妾室,被狠狠打了一通,卖去了青楼。   而从始至终一直表现得沉默被动的婧绮,忽然在此时有了动作……她盯死了去回春堂传话的小厮,终是查出他有位远房表姐,正在蒋雪雁屋中伺候。   江府渐渐地,就有了三奶奶面上和善、心肠恶毒的传言。   好容易收拢的人心一朝尽失,本以为能够蒋雪雁喝一壶,不想她天生命好,肚子争气,进门月余就有了身子、   母凭子贵,府中风向一时又是大逆转。   而婧绮在解了禁足令后的第二日,就回娘家去探望久病的母亲。   两个人在屋里关了大半日,婧绮离开后,柳氏便撑着病体去见了陈庭峰。   陈家自那一日起,开始鸡飞狗跳。   先是陈庭峰、陈彦华父子反目,多番争执;再是刘氏晕倒,太医说胎位不正,须卧床静养、诸事勿扰,最终,缠绵病榻多日的王氏走出了正屋,二话不说直奔书房,同丈夫吵了进门二十多年以来最凶的一架。   在此过程中,婧怡的“病”一直没有好,太医嘱咐不能见风,最好卧床静养,因此王氏来请了两回,她都没有回去。   至腊月时,王氏身子已然大好,不仅重新掌管起中馈,为人处事亦苛刻许多,除了对儿子、媳妇依旧和颜悦色、关怀备至,对府中其他人皆冷若冰霜、不假辞色。   碧玉是最知道事情始末的,就叹息着道:“到最后您反而成了恶人,大太太、大姑奶奶也还罢了,如今太太、大舅奶奶只怕都记恨着您,这又是何苦来?”   婧怡闻言,摇头失笑:“我倒是挺享受做恶人的滋味。”   碧玉神色犹豫:“可是,您都是为了太太……”   却被婧怡打断:“和自己的亲生母亲,又有什么好计较的?”   这些都是后话。   如今却还在八月头里,抛开陈府一团乱的事情,武英王府这头自有婧怡的小日子要过。   这日,方氏过梧桐院找婧怡说话:“每年中秋,宫中都会请朝臣与外命妇赴宴,咱们府是肯定要在席的;晚上则在家中用团圆宴,赏月吃月饼,年年皆是如此,”望着婧怡,抿嘴一笑,“四弟妹第一年嫁过来,不晓得其中规矩,我特地来说与你听。”   等方氏走后,碧瑶就不高兴起来:“中秋节是您的生辰,年年都过,今年意义又自不同,是您及笄的大日子,”顿了顿,义愤填膺道,“她们竟然没一个记得!”   “她们为什么要记得我的生辰?”   “可是,”碧瑶有些愤懑,“每位小姐都要过及笄礼,您是堂堂的王府少夫人,怎么能够例外呢?”   婧怡苦笑:“这是未出阁的女孩子们才过的节日,我已嫁作人妇,及笄或不及笄,又有什么相干?”   因此将生辰之事搁在了一边,再没去想,只开始为入宫赴宴做准备。 第90章 笄礼   转眼已至八月十五,正是中秋佳节。   天尚未明,婧怡便被身侧的沈青云叫了起来。   双眼惺忪地望一眼窗外漆黑的天色,婧怡嘟哝道:“什么时辰了?”   沈青云坐起半个身子,自床边小几上拿过怀表:“寅时了。”   婧怡抚着昏沉的头,复闭了眼,道:“还早呢,您也再眯一会罢。”   谁知沈青云轻笑一声,又将她拉了起来,道:“不早了,今日入宫赴宴,照规矩是要净身沐浴的,”顿了顿,将嘴唇凑到她耳边,轻轻吹着气,“快起,我已叫人备了热水。”言语之间极尽暧昧。   婧怡一个激灵,这才算是醒了,心说进宫虽然要紧,昨夜歇前也已沐浴梳洗过,怎么大早上的还要再来一回?   但沈青云既开了口,她也已醒了,就不再多说,自去沐浴,更衣、梳头、上妆、用膳,夫妻俩一道出门。   婧怡上马车时见蒋氏等尚未出现,便问沈青云:“不用等一等母亲她们么?”   沈青云摇头:“无妨,我已和母亲打过招呼,我们先走一步。”   遂一路无话,待进了宫门,沈青云自去前朝大臣们处不提,婧怡则由室监领着径直去了春和宫。   沈贵妃身边的管事姑姑立在春和宫门口,看见他们,上来迎道:“四夫人,娘娘正在更衣,请您随我去偏殿小坐。”   婧怡点头,由她领着去了春和宫东偏殿内小暖阁处。   那姑姑将她送到后就走了,只留她一个人坐着,也不见有小宫女上茶侍奉,四处更是寂静,半点声响也无。   即便如此,婧怡也没有起身或者四处张望,身在内宫,谨言慎行方是上道,现下瞧着四处无人,可暗处不定正有沈贵妃某只眼睛望着她。   如此又过须臾,那管事姑姑方托着个雕红漆的盘子进来,上头整整齐齐摆了一套衣裙。   只见她走到婧怡面前,微笑行礼道:“四夫人,奴婢伺候您更衣。”   虽自称奴婢,却是沈贵妃身边有品级的女官,婧怡怎好叫她服侍更衣?何况自己衣着并无不妥之处,也不必无缘无故地换衣裳。   因站起身来,望着那衣裙,面露疑惑,开口道:“这……”   那姑姑却抿嘴一笑:“夫人忘了,今儿是您过生辰的好日子,”望着她,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继续道,“四爷有心为您风风光光地办一场及笄礼,怎奈今日是中秋佳节,宫中饮宴是老规矩,改动不得,因此特地进宫求娘娘,请她为您主持典礼。”   言下之意,沈青云请沈贵妃出面,是要在宫中为她行及笄礼。   原来如此!   笄礼当日须沐浴,难怪他一大早就将她叫了起来……   却将她蒙在鼓里,是要给她一个惊喜?只他怎么知道今天她的生辰?   是了,男女结亲是要互换庚帖的,上头记着小儿女的生辰八字,有心人一看便知……蒋氏不知道自是因着不在意,而沈青云……   她面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潮。   自嫁进沈府,也是困难重重、危机四伏,只一条,少言寡语的丈夫对她其实很不错。但她一向厌恶男子,觉得他们皆喜新厌旧、薄情寡义,他如今对她好,不过是有些新鲜感,贪恋她年轻好颜色罢了。   后来相处,觉得他并非好色之徒,却又想是这人极重规矩礼仪,是要给她正室该得的敬重与脸面。   但就是这么个最看重规矩的人,今日却做了件荒唐事……   她是什么身份?正五品微末京官之女,做姑娘时从未踏入过京城的贵女圈,如今虽和公卿家的主妇们多有往来,也是看在她王府少夫人、都督夫人的头衔上,若只论出身,她是何等微末?   而即便是再身份高贵的公卿之女、乃至亲王家的郡主,也不能在宫中行及笄礼,因为这是公主们才有的殊荣。   沈青云却向沈贵妃提出了这等要求,沈贵妃居然还答应了!   婧怡感动之余,未免暗想……也不怕其他人得红眼病。   想到此处,便由那姑姑帮着,卸去原本的钗环、散了头发,又换上了她送来的衣衫,却是套水湖色的素面茧绸右衽衫。   就听那姑姑说:“笄礼由正宾、赞者、司者为您完成,正宾为您梳头、插笄,赞者辅助正宾,司者托盘。待会,贵妃娘娘会作伪您的长辈说话,您听着外面动静,娘娘说完了话,您就慢慢地走出去。”   然后细细地告诉她,殿中怎样布置,宾客们会在何处观礼,她出去后如何动作行事,又领着她就在暖阁中示范了一遍,等她彻底明了流程之后,方行礼道:“笄礼一会儿就要开始了,奴婢要先帮着娘娘招呼宾客,夫人在此小坐,仔细着外面动静。”   婧怡含笑回礼,目送那姑姑出去,自己却有些出神……听这意思,这件事是沈青云求了沈贵妃,由贵妃娘娘亲自督办的。   大齐女子十五岁及笄,然后成年,多半都会过了笄礼再行婚嫁,也有同她一般因着特殊原因早嫁的,笄礼便在夫家过,由婆母主持。   似她这样,由宫中妃嫔、丈夫姑母主持的,应当还是第一位。   却想不出沈贵妃会请谁做正宾、赞者和司者,正宾须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赞者则要是她的姐妹或好友。相熟的贵妇不多,她猜不到正宾、司者的人选,赞者倒有可能是江淑媛或顾昭华。   一个是郡主与尚书之女,一个是侯府嫡女、未来的晋王妃,为她做赞者,已是她极大的脸面。   想着,就听外面隐隐有说笑声,接着礼乐声起,少时歇,便听见沈贵妃柔和的声音:“本宫虽非陈氏亲母,亦非婆母,却自小抚养青云,虽为姑侄,情分却更不一般,今日便由本宫越俎代庖,为侄媳妇主持笄礼。”   语毕,礼乐声复起,婧怡便在此时缓缓走出,行至东边藤席处,朝南跪坐。   便见证宾和赞者缓缓走出,一位白发苍苍、面容庄严,一位云鬓高耸、气质华贵。   是大齐第一位入阁拜相的公卿文鼎候的夫人,和朝和公主!   婧怡吃惊地望向坐于上首的沈贵妃,如文鼎候夫人这样身份尊贵又德才兼备的长辈,以沈青云的身份是断断请不动的,想来是出自沈贵妃的手笔了。   朝和公主前番与她有些不快,今日却做了她的赞者,多半也是沈贵妃的意思。   虽然贵妃娘娘是看在沈青云的面上,但肯如此费心布置,婧怡心中依然十分感动。   尤其如今,王氏和她有着嫌隙,蒋氏又是那么个人,一番对比,沈贵妃竟变得那样温暖。   婧怡眼中一阵发热。   一时礼乐毕,正宾至阶下净手,上前为她梳头、插笄,再由赞者象征性地为她正笄。   轮到婧绮起身向父母行礼。   王氏自然没有进宫,奇怪的是,蒋氏也不在,上首太师椅上只端端正正坐着姿容秀美、气质高华的沈贵妃。   婧怡跪下磕头,贵妃对她没有养育之恩,对沈青云却有,这个头就算她为他的磕的罢,也是感谢今日的隆重与用心。   接下来是回东暖阁更衣,换上与发髻相配的衣裙。   还是那位管事姑姑端着托盘进来,一套鹅黄色的襦裙,并不十分华丽,绣工花样却十分精巧,亦十分合身。   “真是好看,”那姑姑也笑道,“夫人真真是不盈一握杨柳腰。”   因着高兴,婧怡便没有平日那种拘谨小心,闻言红了脸,笑道:“姑姑取笑我。”   那姑姑笑得意味深长:“也是这衣服衬你,没有量尺寸,就这般合身。”   婧怡低头看了看,果然无一处不合身,也觉奇怪,眼下却不是问的时候,听着外面礼乐声,掐着时间走了出去。   羊脂玉如意簪,是沈贵妃亲自赏下的,文鼎候夫人为她簪上发簪,朝和公主虚扶了一下,笄礼便算是成了。   一直在旁观礼的宾客们此时纷纷向她,她一一回礼,见到的是许多并不十分熟悉的面孔。   她微笑四顾,看见了江淑媛、顾昭华,还有文鼎候家林三夫人。   这位林三夫人就是小王氏,王泽的远房姑母,在江南与王氏十分要好的那一个,后来随着丈夫林元怀一道去了西北。如今文鼎候位极人臣,林元怀被召回京,已做了兵部右侍郎,再有满腔抱负,戎马生涯也已告一段落,至少,在其父做着内阁首辅时必是如此。   这是自己的长辈,婧怡微笑,朝她遥遥行礼,又想到什么,回头去看。   身后端着托盘的司着,原来是镇南侯世子夫人,顾昭华的嫂嫂。   现今镇南侯夫人是继室,且并无所出,世子和顾昭华兄妹皆为原配嫡出,镇南侯府一向都是世子夫人和顾昭华当家,场面上走动也是世子夫人更吃得开。   婧怡向她屈膝行礼:“多谢夫人。” 第91章 中秋   婧怡向她屈膝行礼:“多谢夫人。”   镇南侯世子夫人看着约莫二十八九岁上下,相貌很秀丽,神情也很温和,见婧怡如此,便扶住了她,道:“往常总听昭华提你,说是个妙人儿,我已神往许久,此番娘娘请我做司者,正给了我一个机会。”又微微一笑,“你若不嫌弃,往后就和昭华一道,喊我一声嫂嫂罢。”   婧怡的表情很真诚。果然亲亲热热叫了声“嫂嫂”。   二人正说笑着,林三夫人走了过来,先和镇南侯世子夫人寒暄几句,便问婧怡道:“许久不见你母亲,她可还好?”   提到王氏,婧怡不由一黯。   自己母亲的性子,她是再清楚不过的,母女俩哪里会有真正的嫌隙?不过是事关亲孙,王氏方寸大乱,唯一可以倚靠的女儿却在此时“作壁上观”,才会令她走投无路,心中渐生不满。   但她迟早会反应过来。   婧怡对此早有预料,只是事到临头,仍不免伤怀,听林三夫人问起,心下诸般杂念过,终是收拾心情,恭敬道:“前一段身上断断续续地总不大利索,如今是渐渐好起来了。”   林三夫人闻言,忙细细问过王氏具体的病情,吃什么药,末了道:“等过几日得了闲,我去瞧瞧她。”   婧怡屈膝:“谢三伯母。”   林三夫人面上便重新浮现笑意,上上下下打量她,点头道:“从前只觉得你聪明灵秀,如今再看,这通身的气派,一般公侯家的小姐都比不上,你母亲到底还是有福气的。”她与婧怡是从前的旧相识,为人又极爽利,当下便以长辈自居,四下环顾一眼,提点道:“不过今日这遭,你还是要好好向贵妃娘娘道谢。”   镇南侯世子夫人在一旁点头,含笑道:“不错,虽说今日我们都是进宫来参加中秋宴,但你的笄礼,娘娘是专门另下帖子邀请,我们才提早入宫的。”   林三夫人接口道:“我看观礼的宾客也很有些门道,你可能不全认识,但都是京城公卿之家中早有贤名的主妇……娘娘此番很下了一番功夫,想来是真正爱重你。”   又指着人,一个个告诉她听,京中人事,尤嬷嬷也曾细细地说给过她,如今人名和人脸一对上,心中的谱也就渐渐清晰起来。   原来,按照往年的规矩,除有品级的公卿外,朝中三品以上的堂官及家眷亦可参加中秋宴,而婧怡的笄礼,一个堂官的家眷都没有,公卿家的主妇、如林三夫人所说都是有德之辈,其中人情世故,更不可尽述。   三人又说笑一回,和不少人打了招呼,林三夫人掏出怀表看了看,道:“看这时辰,咱们也该去永泰宫了。”说着,示意婧怡和镇南侯世子夫人往前看。   沈贵妃不在正殿,已有不少夫人向她身边主事的姑姑告辞,出门往皇后所居永泰宫而去。   顾昭华走过来,先向林三夫人行了礼,便拉住婧怡的手:“咱们一起过去罢。”   她们两个如今是好朋友,再过一段就是姑表妯娌,能亲近是最好的,镇南侯世子夫人含笑看她们一眼,心下甚是欣慰。   一时几人上前告辞。   那姑姑同她们一一行礼,派小宫女前往领路,却对婧怡道:“四夫人留步,贵妃娘娘有话,请您稍后同她一道前往。”   林三夫人闻言,朝她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先走了。”与镇南侯世子夫人、顾昭华一道出了春和宫。   ……   蒋氏身着王妃礼服,领着袁氏、宁氏、方氏三个儿媳妇走进永泰宫,仪态典雅、姿容庄重。   一路行来,不时有人同她打招呼,她皆含笑点头示意。   袁氏四下环顾,有些疑惑道:“时辰也不早了,怎只来了这么些人?”   方氏不以为然道:“还在路上呗……皇后娘娘摆宴,难道还有人敢不来?”顿了顿,四下一看,又道,“倒是四弟妹,不说先进宫了么,我怎没瞧见她?”   袁氏微微一笑:“想是贵妃娘娘召去说话了。”   方氏一凝,悻悻地闭上了嘴。   牙尖嘴利如方氏,对自家这位圣宠不衰、美貌无双的姑母亦不敢多有置喙。   如此又过片刻,陆陆续续有不少夫人到来,便有人与蒋氏寒暄:“……咱们这些人里头,就属您保养最得宜,可有什么养颜秘方,也教给我们试试,”又夸袁氏几个,“一个个都像花骨朵似的,还是武英王府的水米养人!”   蒋氏闻言,笑容又盛三分,嘴里却只是一味谦虚着。   边上有人听见,插嘴道:“要说王妃的儿媳妇,模样最出挑的还要属新进门的四夫人,那水灵灵的小模样,我们女人家见了都喜欢,方才春和宫的笄礼上,那也是风华绝代,比起咱们贵妃娘娘,都不妨多让呢。”   什么春和宫的笄礼?   蒋氏心中一跳,却是不明就里,又不好出口询问,只能维持着面上笑意,随意敷衍着。   蒋氏与沈贵妃姑嫂不和,早已是京城公开的秘密,婧怡今日的笄礼,沈贵妃是一一给宾客们下过帖子的……蒋氏作为婆婆没有到场,不用说,沈贵妃没有邀请她。   早有风闻,沈家如今最出息的四爷沈青云与亲生母亲并不亲近,倒是更向着贵妃姑母。因此,新进门的四夫人和丈夫一条心,也站在贵妃这头,和婆婆作对,更趁着笄礼狠狠打婆婆的脸?   还是蒋氏因着与儿子的嫌隙,顺带苛刻儿媳,才叫沈贵妃看不过眼,出面为婧怡撑腰?   与会的夫人们个个都是人精,哪里会看不出其中的猫腻,如此说话,明着奉承,内里却多有打探的意思。   这些出身名门的贵妇,成日呆在后宅穷极无聊,最爱看别人家的八卦,好打发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更何况,武英王府的家事,有时候也不仅仅是家事。   这么多年来,大家也看明白了,只要沈贵妃插手的事情,都是有可能被皇上亲自过问的。   接下来,又有不少人同蒋氏提起婧怡,有赞她貌美的,也有赞今日笄礼盛况的,蒋氏面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好容易避到个无人处,才终于沉下脸,低声问几个儿媳妇:“什么笄礼?”   袁氏也是一头雾水,皱眉想了想,开口道:“听方才夫人们的话,仿佛是贵妃娘娘在春和宫为四弟妹办了笄礼,还请了不少人前去观礼……”   却没有叫她们这些自家人去。   蒋氏的脸色阴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袁氏又沉吟一会,道:“母亲,要不要我去探听一二?”   蒋氏刚想点头,一直沉默不语的宁氏忽然冷哼一声,开口道:“今日宫中设宴,人多眼杂,不知有多少人正盯着我们家,大嫂这时候去找宫中线人,是想告诉皇上皇后,咱们家在宫中遍布耳目?”   一番话说得袁氏面色苍白,忙向蒋氏道:“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   蒋氏的脸色很难看,不耐烦地挥手道:“行了,此事回府再议。”   一直皱眉沉思的方式忽然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今日中秋,八月十五,正是四弟妹的生辰,十五岁及笄的日子!”   见蒋氏等都皱眉看她,方惊觉自己一时失态,将心中的话喊了出来,忙讪笑一声,压低声音道:“先前四弟议亲时,陈家送来的庚帖,我当时看过,因着四弟妹八月十五的生辰,还说真是巧,这才有了印象。”   蒋氏的面色却更难看,低斥:“既然你知道,怎么不早说!”   方氏一惊,哪里还敢接嘴,忙唯唯诺诺地低了头,闪到袁氏身后去了。   心中却极是不服,沈青云大婚一应事宜是她经手不假,当时也看了那庚帖,随即却交到了蒋氏手中……蒋氏自己压根没把婧怡的事放在心上,临了却要怪她未加提醒么?   不说自己忘了,便是记得,你对那陈氏不冷不热的,半句没提起及笄的话,婧怡自己也不说,难道还要她上赶着去张罗,不是自讨没趣么?   结果出了事,却要怪在她头上!   蒋氏也是满脑门的官司,但人在宫中,不便发作,只好暂时压下脾气,缓了神色,道:“罢了,此事不要再提,回头若有人问起,只管虚应过去,旁的不要多说。”语毕,收拾好心情,重新挂上得体的笑容,走了出去。   又过片刻,皇后升座,命妇们开始按照品级入大殿朝贺,先是内命妇,然后才是她们这些外命妇。   至礼毕,于永泰宫正殿摆下筵席,众人依次坐定。   筵席却没有立刻开始……沈贵妃还没有到。   皇后是中宫,今上的发妻,本该凌驾于妃嫔之上;但贵妃打理六宫,又有皇上的真心,便渐渐与皇后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而且,皇上曾有明旨,沈贵妃见驾不必行礼,圣驾、凤驾皆是,因此,但凡永泰宫朝贺,贵妃娘娘是从不到场的。   皇后娘娘不知是礼佛修出了真正的佛性,还是内家功夫练得足,对此并无异议,对沈贵妃更是多有礼让。 第92章 秘辛   “贵妃娘娘驾到,朝和公主、骠骑将军夫人到!”   永泰宫正殿外响起宫监悠扬的声音,在场命妇们砖目望去,只见一众宫女太监簇拥之下,走进三个盛装丽人来。   当先一个身着贵妃礼服,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正是沈贵妃;左右首两位却都是正值妙龄的少妇,皆面如春花、顾盼神飞,只左首一个下腭微抬,自然流露一股倨傲之态,正是朝和公主,右首一个既不胆怯也不张扬,秋水样的双眸直视前方,淡定无波,却是婧怡。   在场诸人,除高皇后微笑端坐上首外,其余人皆起身向沈贵妃行礼。   贵妃銮座位于皇后左侧,较皇后凤座略低稍许,其座下首设一小几,但凡饮宴,朝和公主必坐于此处。   今日却坐了婧怡和朝和公主二人。   直到三人坐定,沈贵妃身边执事太监才尖着嗓子呼道:“免!”   众人这才起身,重新归坐。   筵席正式开始。   宫女们如流水一般将各色珍馐佳肴端到众人案前,另有司乐坊歌舞姬上殿,吹拉弹唱轻歌曼舞以助兴。   上首,皇后望着沈贵妃:“妹妹近日可还好?”   沈贵妃回道:“谢娘娘关心,臣妾一切都好。”   高皇后笑意加深,目光扫过殿上诸人,复开口道:“妹妹掌六宫印,每日殚精竭虑为本宫打理六宫,费心尽力,劳苦功高,皇上心疼,本宫心中亦过意不去。”   沈贵妃闻言,抬头瞟了皇后一眼,开口道:“皇后娘娘若觉得臣妾辛苦,心疼臣妾,可禀明皇上,收回六宫印。”   高皇后面色一僵。   沈氏执掌六宫,做大多年,却并非她手段如何厉害,实在是皇上一颗心偏到了腰眼后。为了替贵妃撑腰,使六宫众人以其为尊,他趁她偶感风寒,借机取走六宫印,从此将后宫宫务交给了沈氏。   她曾明里暗里多次讨要,沈贵妃从来都是满不在乎的假清高模样,皇上却咬死了不肯松口,一眨眼已过了这些年。   如今,她只能借口潜心礼佛,不理俗事,避开沈氏锋芒,也是略作遮羞的意思。   说起来,她高氏嫁入萧家这么多年,育有嫡长子,德功亦从未有亏,并未有负皇后尊位,缘何会落到如斯境地?   长长的护指深深掐进掌心,高皇后面上的笑意却更温和:“本宫一心向佛,这两年身子亦越发不济,虽然心疼妹妹,却也是有心无力。不过本宫会禀明皇上,多挑几个得用的女官辅佐妹妹。”   沈贵妃微微点头:“谢娘娘。”   二人一时无话。   高皇后目光扫过不远处端坐的朝和公主与婧怡二人,眼中忽然露出笑意,又对着沈贵妃开口道:“听说妹妹今日在春和宫为沈四夫人办了及笄礼,场面盛大,比起当年朝和的笄礼,亦不妨多让?”   这二人高坐上首,大殿中又有丝竹之声,众人只见她们说话,言语内容却并不真切,只近处的朝和公主与婧怡,听得却是一清二楚。   朝和公主闻得皇后说话,又见母亲并未否认,不由转头去看身边女子,见婧怡只是低头专注于案上菜色,手中象牙著慢条斯理,却只是偶尔才夹一块品尝。   神态、举止皆十分得体。   朝和公主转开目光,心下微微冷笑,以为说这两句话就是离间计了?不过一个小小的笄礼,难道她朝和还会为这点子小事吃味嫉妒?   自己眼皮子浅,还以为别人和她一样。   高皇后将几人神色看在眼里,并不意外,接着道:“沈家四郎自小就养在妹妹身边,你两个亲厚是理所应当,对他媳妇照拂更在情理之中。但他们毕竟是武英王妃的儿子儿媳,笄礼理应由王妃主持,妹妹今日所为,越俎代庖了。”目光扫过殿中众人,在蒋氏面上停留一会,才重新看向沈贵妃,微笑道,“本宫还听说,妹妹没有邀请王妃观礼,这不是在打王妃的脸么,嫡亲的姑嫂,这是何必呢?妹妹地位尊荣,乃六宫表率,往后言行还是要多些注意的好,免得落人口实,遭人指点,妹妹失了体面不说,皇上脸上也无光的。再者,”顿一顿,却并未等沈贵妃接口,便把话说了下去,“四郎媳妇笄礼上的一个头,磕得是父母,妹妹再亲,也只是姑母,实在不合规矩……更莫要再牵扯出前尘旧事,引得血流成河,妹妹身上再添罪孽。”   沈贵妃静若止水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朝和公主更是神色大变,忍不住去看婧怡。   婧怡不知何时已抬起头来,一双清凉的眸子毫不避讳,正直视沈贵妃。   沈贵妃眼中似有万千情绪一闪而过,终是化成一声冷冷的低笑,她回视高皇后,眼中没了往日的散漫,只剩下凌厉与尖锐。   “皇后娘娘说得是,”她一字一顿地开口,“笄礼之事,是臣妾逾矩。不过,娘娘说的前尘旧事,臣妾却不记得了,还请娘娘明示。”   装傻充愣?高皇后冷笑一声,刚想接口,猛地忆起曾经的杀无赦令,背后登时激起一身冷汗。   皇上虽未下明旨,但却有一个秘密的杀无赦令,但凡提起那事,上至亲王下至走卒,一个不留。   眼中闪过一丝惧意,高皇后口中语气就软了三分,敷衍着笑道:“本宫是说,四郎的婚事也是妹妹张罗着操办的,妹妹一番好意不假,却只怕要叫武英王妃无地自容,反叫沈家失于和美了。”   婧怡收回目光,见朝和公主正盯着自己。   她微微一笑:“多谢公主殿下今日做我的赞者。”   听了皇后一番话,朝和公主原以为婧怡会问起母妃之事,其实她对此也一无所知,只隐约听说母妃身上有一个天大的忌讳,决不能提,否则必死无疑。   听说母妃从前并不住在春和宫,而是住在与皇后所居永泰宫规格布置完全相同的永宁宫。   可就在母妃入宫不久,某日夜里,永宁宫走水,除母妃在父皇宫中侍寝,其余人等一个也没有逃出来,全都随同那富丽堂皇的宫殿消失于熊熊火焰之中。   火势扑灭后,永宁宫只余残垣断壁,父皇嫌此处不吉,并未着人重建,而是直接夷为平地,栽种花木,改成了一座小园林。   母妃则在父皇寝宫住了一年多,在此期间,父皇视后宫其他嫔妃于无物,二人如平常夫妻般相处,又命能工巧匠建造新宫室,极尽奢华之能事,才有了如今的春和宫。   但这些都是宫闱秘事,不足为外人道的。   婧怡心中必有所惑,却没有提出疑问,不管她是因为识趣,还是自感场合不对才按下不表,总归是个知晓进退轻重的人,没有辜负母妃对她的看重,四哥对她的疼惜。   听见她的话,便道:“你是四哥的妻子,是我的嫂子,也算是姐妹了罢,”顿了顿,突然一笑,“不打不相识,以后也可以做个朋友。”   说的是武英王府庆功宴上,她帮着娜木珠为难她和婧绮的事罢。   又撇了嘴:“只是你那堂姐实在讨厌,本宫以后见她一次,打他一次。”   这位看似华贵高傲的公主,在父母的百般疼爱下长大,性子其实颇为率真直接。   婧怡压低声音,也笑着回道:“其实我也不喜欢她,她小时候总欺负我。”   朝和公主瞪眼:“那你上回还帮她!”随即反应过来,“你两个是姐妹,你若见死不救,要被人家说成不仁不义的。”上下打量婧怡两眼,嘴角浮现一丝笑意,“驸马曾和我提起过你,说你和他是一样的人,我喜欢他,定然也会喜欢你的性子。”   婧怡很惊讶,王旭竟然会和朝和公主提及过往,甚至谈论其他女子,看朝和公主的样子,对此似乎并不介怀。   “公主和驸马感情非常好?”   朝和公主娇俏的面上泛起一丝潮红:“他虽出身贫寒,却满论经论、才华横溢,更有治国治朝、经世济民的大志向。做我的驸马注定断送仕途,可他却依然选择和我在一起。”   朝和公主竟是这样想的!是王旭告诉她的么?   可婧怡听说王旭如今在行人司混得很是不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试想,若他没有尚主,便是再有才华,再得皇上器重,升迁自有定律,如今只怕还在翰林院呆着罢。   但这些话,她不好对朝和公主说,只能面带微笑,细细地听她讲。   朝和公主心情很好,对婧怡的称呼也不再是“你”,而是亲亲热热叫起了四嫂:“四嫂得空要去公主府坐一坐,父皇为我建了一座西式洋房,里头摆了许多西洋、南洋舶来的新奇物件儿,很是得趣呢,还有西洋的乐器,我已请了乐师,你来,咱们一道学。”   ……   不论面前的菜肴如何香气扑鼻,眼前的歌舞怎样曼妙动人,蒋氏却只是心不在焉、坐立不安。她面上看着随意,其实一直都在关注大殿上首的动静。   她有一种直觉,皇后和贵妃在说她,皇后甚至还看了她一眼……她们在说什么呢,老四媳妇的笄礼,或是别的什么?   她很想借敬酒之名上去探听一二,但老四媳妇坐在那里,叫她在媳妇面前放低姿态,对他人曲意奉承,又着实不肯。   更何况,陈氏今日还和贵妃一道,狠狠打了自己的脸。 第93章 礼物   中秋佳节,寓意合家团圆,乃家人齐聚的节日。   对于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四海之内皆子民。天子之家过中秋,即四海之内过中秋。   因此,大齐自开朝以来,每逢中秋日,皆解宵禁、开夜市,供京师百姓游乐,通宵达旦、天明方歇。各州府地方均可效仿,由各自主官主持维护制安即可。   而百官朝贺、入宫饮宴则定在午时,今上有言“有大家而有小家,为小家而顾大家”,二者相辅相成,同等重要,百官为国事操劳奔波,难有与家人团聚之时,便将夜宴时“饮桂花酿、食月团圆;品菊中仙、赏玉婵娟”等良辰美景事赐予百官。   因此今日宫宴不过未时也就散了,众女眷纷纷向皇后告退出宫,婧怡却被朝和公主拉着多说了两句,又特地向沈贵妃致谢并辞行,出宫的时候便较其他女眷晚了一大截。   宫门外原本密密麻麻停满了百官家的马车,如今却只余稀稀拉拉几辆,婧怡一眼便看见了立在武英王府马车前的沈青云,正与一个身着朝服的中年文官说话。   那文官身材颀长、白净面皮上长眉细目,颔下三缕美髯随风飘动,相貌清癯、举止儒雅,令人见之忘俗。   而对面的沈青云身姿如松、腰杆笔直如枪,眉角、鬓角皆如刀裁,却神情内敛,含威不露,站在那极出众的中年文士对面,一个如温润美玉、一个如绝世好剑,并不能见高下。   婧怡自今日春和宫笄礼之上,受过众人的艳羡与夸耀,心中隐秘的一点点虚荣就渐渐冒了头,至此时见丈夫如此人品才貌,竟有与有荣焉之情油然而生。   沈青云已看见了她,冲她招了招手,待她走上前来,便介绍那中年文官道:“这是兵部尚书李大人,”又介绍婧怡,“这是拙荆。”   婧怡屈膝行礼:“大人安好。”   那李大人忙拱手回礼:“弟妹安好。”   竟如此称呼她,这么大的年纪,不以长辈自居,却和沈青云称兄道弟么?   三人又闲话几句,便在宫门口告了别。   沈青云扶婧怡上车坐定,自己随即也挑了上来。   婧怡有些惊讶:“四爷今日不骑马了?”   “嗯,”他神色不动地回答,一手放下车帘,忽然转目望向她,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想同你说说话。”   夫妻两个,成日下一个屋檐呆着、一个被窝里睡着,有话什么时候不能说,非要这会子急吼吼地挤到马车里来?   婧怡的脸微微有些红,转开眼睛,先打开了话题:“方才那位李大人是兵部尚书,妾身看他怎么像是个文官?”   “谁说文官不能做兵部尚书,李崇光大人虽不通武艺,却精通兵法韬略、奇门八甲,岂是一般粗莽武夫可比?”   婧怡想了想,道:“……他不会是纸上谈兵罢?”   沈青云闻言一愣,随即摇头失笑:“那你就小瞧他了,李大人曾多次亲赴战场,虽未到阵前杀敌,却坐镇中军、运筹帷幄,千军万马亦难敌他一人,”顿了顿,又道,“大齐东面临海,海上多有海盗,奸诈凶残无比,常年雄踞海上劫掠船只,以致大齐多年海运难行。偏我朝水军势弱,多次围剿皆未有果,便是当年还做着浙江布政使的李崇光大人出奇计诱之,将海盗骗上了岸,由当时的浙江总兵傅春来大人亲自领兵,斩杀了海盗头子,东海面上这才太平了几年。也正因如此,李大人方能以文官之身,被破格任为兵部尚书。”   原来如此,婧怡点头,面露倾佩:“原来是这样厉害的一个人物。”   只这等人物,为何要同你称兄道弟?   她想了想,又道:“妾身不懂朝政之事,只偶尔听人说起,但凡君王皆最忌朝臣洁党,咱们家身份又与别家不同,牵扯着晋王殿下与鲁王殿下。四爷虽在朝中为官,到底也是公卿之子……”   今上最忌结党营私,其中又以公卿、堂官共谋为甚,他懂得避讳风口浪尖上的文鼎候,怎又和惊才绝艳的兵部尚书站在宫门口大剌剌地聊天儿!   沈青云眼中笑意加深……有此等见识,可不是偶尔听说这么简单罢。他原以为妻子只是有些小聪明,如今看来她不仅长于宅门琐事,于朝局变幻亦有独到见解。   不可谓不惊喜。   因轻轻握住她的手,细细地解释:“你有所不知,此番傅春来率军西征,李大人便是三军粮草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其中重务可想而知。彼时我率沈家军自后路包抄匈奴人,以寡敌众,正是战事胶着、粮草吃紧之际,便是李大人甘冒大险,将粮草自已暴露的密径送至我军中,解了粮草之困,令军心大振,才能一举破敌。我与李大人因此结识,一见如故,这才成了忘年交。”说到地处,不知想到什么,露出无奈笑意,“你别看他举止儒雅、气质高华,其实最是个疏朗狂放之人,行事直来直去,他与我西北相交,再回京便称兄道弟,从不避讳。若我太过小心翼翼,反倒成了小人,也更叫旁人猜疑,不若就光明正大相交……胸怀坦荡,又何惧人言?”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今上多疑,太过谨慎、从不出错的人,反而更会引人关注。   二人话到此处,一时便没了下文。   武英王府的马车外表普通,内里却十分精致,坐蓐香炉一应俱全,十分舒适,且路面平坦、并不颠簸,婧怡坐着便有了一丝困意。   忽听沈青云开口道:“我送你的礼物,你可喜欢?”   婧怡一愣,什么礼物?   想了片刻方反应过来,是说偷偷为她张罗笄礼的事罢……确实别出心裁,令她既惊又喜、十分感动。   他也是真正的有心了。   因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点头道:“妾身非常喜欢,多谢四爷。”   沈青云闻言,眉眼舒展,心情颇好,道:“尚衣局的人果然厉害,我只是粗粗比量了你的身形,她们就能将衣服做得如此合身,”目光含笑,将她细细打量一回,邀功似的道,“我见你时常穿黄色衣衫,便挑了这料子……这还是我头一次挑选衣裳布料,如今瞧着倒也不错。”   婧怡错愕。   他口中礼物,是说她身上这件衣服?   婧怡低头打量自己,按照笄礼的规矩,这是一套襦裙,上襦下裙,鹅黄色杭绸料子,绣了错落有致的青、白二色折纸花,上襦的领口、袖口皆滚了青色的边,裙摆则绣了清新别致的莲花纹。   这些都还在其次,这一身衣裳胜就胜在剪裁合体,将她盈盈不足一握的杨柳腰展露无遗。   沈青云究竟是怎么粗粗比量身形的?   她想起春和宫里,送衣裳来的姑姑那意味深长的笑意。   婧怡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怒还是该笑,这个沈青云看着精明,脑子里装的却不知是些什么,明明整个笄礼都是他的主意,却偏要拿件衣服说事。   想到此处,不由横了丈夫一眼。   沈青云却是一头雾水,前一段还说得好好的,怎么就生气了,还给自己一把眼刀子吃?   不过这一眼又娇又媚,他中了招,不觉得痛,反是又酥又麻、既惊且喜。   不由轻笑一声,将妻子揽入怀中,只希望这回府的路,越长越好。   ……   武英王府。   先一步回府的蒋氏正和丈夫沈穆说话。   “老四难道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他媳妇的笄礼问都不问我一声,直接就在宫里办了,这是个什么意思,说我武英王府连媳妇的笄礼都办不起,还是防着我这个恶婆婆,免得叫老四夫妻两个受了委屈?”   沈穆今日也参加了中秋宴,此刻还未换下朝服,闻言冷冷看了妻子一眼,道:“你不说,我也就不想提了,你非要较这个真,我就和你算一算……老四媳妇的庚帖是不是在你手里,她是哪一天的生辰你不知道?也没见你开口说要张罗,难道你敢说你也准备了笄礼?”越说越怒,“往常你怎样苛待媳妇,我都未曾插手,是看在我们四十年的夫妻情分上,可你看看你现今是个什么样子?尖酸刻薄,少情寡恩,你以为不办老四媳妇的及笄礼是给她没脸?我告诉你,你是在打自己的脸、打王府的脸……堂堂超一品的亲王府,如此刻薄苛待儿媳妇,也不怕被天下人耻笑!若不是娘娘细心,替你补了这一场,我们武英王府此番就要沦为京城的笑柄,又要怎样和老四媳妇的娘家交代?”   蒋氏其实压根没注意婧怡是哪天的生辰,若她知道,也是会办笄礼的,不过绝不会邀请宾客,就以家风严谨、不喜张扬为由,将礼数早早走过一遍便了。   丈夫却二话不说,只管一味把她往泥里踩,又将宫里那位捧上天。   蒋氏的脾气也上来了:“您就念着她是个好的,把我想成那十恶不赦的妖孽!她在宫里办笄礼,人家还不是只说她一个人的好处,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还不是要说武英王府连媳妇的笄礼都不办!她要真是个好的,就该往府里传个信,让我们来办,她回头赏赐些物件也就完了……这才是正道理,哪家的妃嫔娘娘不是这么办的?说到底,就是她沽名吊誉!还有老四媳妇,我每天多少事情,难道还要费心思记着她的生辰,她要及笄了,自己没有长嘴,不会来告诉我一声么!” 第94章 夜宴   蒋氏一番话说得沈穆不怒反笑,接连说了三个“好”字,迈开大步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才伸手指着妻子的鼻子,却是破口大骂:“你每天有什么事情,跪在佛祖面前求儿子们对你千依百顺、媳妇们对你敬若神明?;老四媳妇多大一点子年纪,你叫她腆着脸来求你为她过生辰……自己面皮厚,就以为别人家面皮和你一般?”似乎觉得十分荒谬,还呵呵呵连笑几声,才虎目圆睁,厉声道,“娘娘在宫中为老四媳妇办及笄礼,是她一个人张罗操办,别人要称赞自然全是她的好处……你从来只想到自己,却要别人处处为你,如此自私自利,缘何还能如此理直气壮!”   语毕,一甩袖子,再不看蒋氏一眼,大步流星而去。   只留蒋氏一个,呆若木鸡立在地下,半晌做声不得。   一直守在屋外的管妈妈见王爷怒气冲冲地走了,轻手轻脚走进屋来,看见蒋氏的光景,忙上前两步搀住她,口里道:“王妃,消消气儿,老奴扶您坐着。”   说着,已搀着她行至大炕前,正了正大迎枕,方小心翼翼服侍她坐下,又端了茶盏放在她手中:“您喝口茶。”   蒋氏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看了身侧的管妈妈一眼,一挥手将茶盏掷了地下,连连冷笑:“听见没有,他说我什么……尖酸刻薄,少情寡恩,自私自利?我十六岁嫁给他,整整四十余载,为他操持家务、传宗接代,年少时受公婆的气,如今受儿子媳妇的气,这一辈子有哪里对不起他,要他这样看我!”说着,冷笑愈甚,眼中却已有了泪花,“我若是个尖酸刻薄的,老三一个庶子,怎能平安长到了这年岁,并管着府中庶务?还有……哼,这些年他对我就是个防贼的嘴脸,我对他却是夫妻的情分,临了临了,他却嫌我少情寡恩!早年咱们家艰难时,我没有等他张口就拿出了自己的嫁妆,这就是他所谓的自私自利?而如今我百般谋划,又何尝为了自己,不过念着一个青宏。我已失了青恒,青宏又那样命苦,我怎能不为他多打算打算?说到底也是为了沈家,难道青宏、青恒两个不是他的儿子,他都不长心肠!”   话到此处,已声色俱厉、泪如雨下,显然心绪激动之极。   管妈妈便柔声地劝:“王爷是个什么性子您还不知道,一张冷脸满大齐都有名气,那些个胡话又是气头上说的,当不得真,您又何苦为这些置气,没得气坏了自己,倒叫那黑心烂肺的东西拍手称快!”   沈穆说的是不是胡话,没有人比蒋氏更清楚,但管妈妈有一句话说得对,自己若倒下了,只能叫那些小妖精们拍手称快。   想看她的笑话,没那么容易!   因冷了脸,问管妈妈:“我叫你查的事情,可有了眉目?”   原来,沈穆多年冷落蒋氏,府中唯一的一个老姨娘就是沈青羽的生母,十多年前就去了,自此沈穆身边再无其他姬妾,蒋氏便开始疑神疑鬼,觉得丈夫是在外面养了外室,因派管妈妈着手调查。   管妈妈忙压低声音道:“王爷身边都是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人,嘴门把得严,老奴也不敢逼得太紧,怕他们捅到王爷跟前去。还是国公爷有办法,派了几个身手好的悄悄跟了王爷几天,倒也不见什么异常,老奴觉得定是您想多了,咱们王爷外头没有人!”   管妈妈口中的国公爷,就是蒋氏嫡亲的兄弟,现今的成国公。   蒋氏闻言神色稍霋,却又想起与亲兄弟做的生意来,顺口问道:“近日的进项如何,三伏天海上的风浪大,跑船生意就淡,如今总该好了罢。”   说到这个,管妈妈眉梢眼角就全是喜气,一叠声地应“是”,凑在蒋氏耳边说了一个数,笑道:“仅是上个月的。”   蒋氏有些吃惊:“往年也没这许多,都快翻了三番了罢!”   “不用说,定是有了新的好门路,咱们国公爷随您,脑子灵光、手眼都快,是个有能耐的主,往后的金山银山,都在他手上转呢,您是国公爷的亲阿姊,情分又与别个不同……”   舌灿莲花,把蒋氏说得神清气爽、心情舒畅才算是完了。   蒋氏就喝着重新端上来的茶,漫不经心地问:“晚上的中秋宴备得如何了?”   “都已妥当了,按往年的规矩,还在碧潮阁。”   蒋氏点头:“正好,我要当着众人问问老四媳妇,笄礼跪拜父母,她不跪自己的亲生母亲,不跪我这个婆婆,却去跪贵妃,是个什么意思?”嘴角泛起一抹阴冷的笑意,“我倒要看看他们怎生作答,会不会为了保全自身,把老四媳妇推出来……说不定陈氏还得感谢我,是我早早叫她看清了沈家男人的真面目。”   管妈妈一听,有些急:“王妃不可!”顿了顿,缓下语气,苦口婆心道,“笄礼是贵妃娘娘操办的,您借这件事处置四夫人,说白了还是和贵妃娘娘作对,且不说王爷心中向着谁,贵妃如今总不是当年那个二姑娘了,不说手中权柄,咱们的皇上是能为了她不分青红皂白大开杀戒的……一个小小的四夫人,捏圆搓扁有的是法子,为她和宫里头的主子叫板,不值当的。”   蒋氏此时已冷静下来,听了管妈妈的话,也觉颇为有理,便也不再坚持。   管妈妈见她不再执意与贵妃作对,心中不禁长舒一口气,暗道小命总算得保,忙替她出谋划策,道:“您在四夫人身边不是安着一颗雷么,这会子是不是能派上用场了?”   蒋氏嘴角一丝冷笑,缓缓摇头:“还不是时候,得等她和老四好成一个人,最是情热意浓时,才能炸得她外焦里嫩,体无完肤……至于这一遭,我自有主张。”   ……   武英王府的后花园有一座占地极大的碧漪湖,湖上两座遥遥相望的水中楼阁,一座名“碧波”、一座名“碧潮”。   每年中秋宴便都摆在碧潮阁,取得正是“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的意境。   此刻晚宴已毕,婧怡靠在碧潮阁窗棂之前,吹着湖面湿润带着水汽的风,望着当空皎洁如玉的一轮圆月,想起的便是这一首《春江花月夜》。   沈家后花园还有一个玻璃花房,专门派了擅花木的媳妇子料理伺候,里头就有几十盆名贵品种的菊花,今儿全捧出来摆在了碧潮阁以供赏玩。   桌上又摆了各式花样、馅料的月饼,形状可爱,色泽诱人,瞧着颇为喜人。   宫宴中也有月饼,但大家都只是象征性地尝一口,哪里又能吃出什么滋味来?   这会子在碧潮阁,虽也不比自己屋中自在,好歹吃了两个全乎的,婧怡素喜甜食,心情不由大好。   说来也怪,婧怡本以为蒋氏因着今日的笄礼,会大大发作一番,不想她竟神色温和、面带微笑,自始至终不曾露出半丝端倪。   她又忍不住看了眼鲜少出现的公公……是吃了什么压力,还是有了更长远的计划?   总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因专心致志地赏月、品花,吃月饼,又听沈青云三兄弟吟诗。除沈青宏自己做了一首外,其他两个都是念前人的诗句。   好巧不巧,沈青云吟了《春江花月夜》。   婧怡见他冷着一张脸,语调没有半分起伏的念诗,倒像是谁掐着他的脖子逼迫威胁似的,就忍不住想要笑……这一位小时候读书,定是叫先生们头疼的主。   男人们吟完了诗,就轮到了她们,袁氏和宁氏各弹一首曲子,一个技法超群、一个意境幽远,都是难得的佳音,方氏做了一幅画,色彩、构图都好,在女子中也算不错的了。   轮到婧怡,却不是个通晓六艺的,琴弹得更是一塌糊涂,想了想,提起笔,写了大大的四个字“花好月圆”。   大齐贵女多习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写出的字高逸清婉、流畅瘦洁,婉然若树、穆若清风,正符合女儿家的气质。   婧怡写得却是一笔唐代欧阳询的“欧体”,方圆兼施,笔力凝聚。既欹侧险峻,又严谨工整,将“花好月圆”四个字写得没有半分女气。   簪花小楷她也习得,惯常就用这字,但若论心之所系,却还是这欧体。   严肃如沈穆,也难得开口说了个“好”。   袁氏望着婧怡笑:“不想四弟妹写得这样一管好字,不知师从何人?”   她哪里又有什么名师,就是自己临着字帖写罢了,陈庭峰偶尔亦会指点两句,也是难得的,不过是熟能生巧、勤能补拙罢了。   因回道:“并没有师承,就是自己练的。”   这本是大实话,别人却只当她故意夸大其词,以显己能,方氏更是酸溜溜地道:“想必四弟妹的师父定是一位异人,名讳不足对外人道,咱们都懂的,四弟妹就不必再说啦。”   言下之意,是她在扯谎。   婧怡今日心情上佳,不想与她多费口舌,遂微微一笑,并不理她。   ……   沈青宏体弱,夜间湖面风凉,与袁氏再坐了坐,便先告辞走了。   沈穆和蒋氏也是上了年纪的人,沈穆又有旧伤落下的病根,受不得寒,也就没有多呆。   碧潮阁一时只剩下沈青羽夫妻、沈青云夫妻还有宁氏。 第95章 各自   碧潮阁一时只剩下沈青羽夫妻、沈青云夫妻还有宁氏。   方氏一直忙着指挥小丫头收拾晚宴的残局,忙得脚不沾地,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偷瞄着窗边几人的动向。   兄弟俩正在说话,看沈青羽嘴角微扬,似乎十分开怀,沈青云却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往身后看。   他身后站着宁氏和陈氏。   方氏心里就有些酸溜溜的,也不见沈青羽转头望自己一眼,又自我安慰,他两个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也是常理。   自己和沈青羽当年也有过这好时候的,不过是时过境迁,人心磋磨乃至一去不复返罢了。   又见他走过来,吩咐侍立一旁的绿袖:“去给夫人拿件斗篷。”   时已入八月,白日里天高云淡、风和日丽的怡人,至晚间却已有了早秋的凉。   她和宁氏都使人回去拿了斗篷,却是她们自己的主意,宁氏没了男人,事事靠着自己也还罢了,可她呢?   丈夫只管和兄弟聊得热火朝天!   再看沈青羽时,就怎么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起来。   宁氏和婧怡站在一处,自然也看见了沈青云的动作。她眼中划过一丝淡淡的光,微笑道:“几个兄弟里,四弟是和你二哥最像的。”   关于故去的沈青恒,沈家人很少提及,多半是怕勾起宁氏的伤心事,现下她主动说起,婧怡却也不知要如何接话。   宁氏却已自顾说了下去:“面冷心热,心里不管什么想头,总是不肯露、不肯说、不肯做。你二哥在时,一年里总有个大半年不在家里。难得回来,不是躲在书房里看书,就是去骑马射箭练功夫,我们除了吵架的时候,几乎没什么话说……他走时,我父亲就在一边,当时还没有咽气,却只给我留了三个字。”   宁氏平日其实很少会想起丈夫,她嫁给他,本来就是聚少离多,她如今也只当他还在外头打仗。   可每年的中秋,月亮那样圆,身边的人出双入对,她就总会想起他说的那三个字。   对不起她什么?   是往日对她的冷淡、无休止的争吵;还是婚后从不曾有过陪伴与温柔;又或者,他早早地撒手人寰,害她漫长的下半生只能凄凄惨惨、悲悲戚戚?   宁氏笑了笑,眼中有无尽寂寥,再看向婧怡时,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今我却觉得自己看错了,四弟虽然也不爱说话,与他二哥却大有不同。只四弟妹和我当年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二嫂托大,今日便说一回经验之谈……功名利禄皆是空,不如怜取眼前人。”   宁氏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人心,婧怡心中一阵狂跳。   正不知如何接话,却见沈青云走过来,对宁氏点点头:“二嫂。”又看向婧怡,“夜已深了,回罢。”   于是,夫妻两个同宁氏、沈青羽夫妻话过别,出了碧潮阁,径直回梧桐院去了。   ……   沈青羽夫妻是最晚回去的,一进屋,方氏就问沈青羽道:“三爷方才和四弟说什么了?”   沈青羽看了妻子一眼:“不过闲话几句。”   方氏面上的笑意就垮了下来:“妾身和您说过多少次,咱们家大哥虽然是世子,四弟却是真正有能耐的,日后的爵位之争总是免不了,但四弟不论有没有袭爵,往后的日子都不会差。你却是庶子,和爵位无关不说,日后还要住在武英王府,因此,咱们和大哥这头也得走得近,为着这个,我在大嫂面前是怎样卑躬屈膝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我只叫你和四弟说几句软和话,趁着大家还没有撕破脸,请他为你在军中谋一个差事,又有什么难处?”   沈青云最烦妻子提这个,闻言就皱了眉,不悦道:“你以为军营是四弟开的,想谋差事就谋?”   方氏冷笑:“是不是他开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前阵子,四弟妹的表哥,江家那个病怏怏的三郎到五军都督府做了文书,走得就是四弟的路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行,你这个亲兄弟怎么就不行了?”   “那不一样。”沈青羽道   “怎么就不一样了?”方氏紧追不舍。   这件事情,沈青云是和他仔细说过的,但朝堂上的事情,没必要叫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家知道,因横了方氏一眼,怒道:“这些事情你不懂,以后也别问别管,好好打理你的中馈,也让我过两天消停日子成不成?”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   沈青羽其实是个脾气极好的人,虽不懂得甜言蜜语,对方氏向来也是体贴温和,只一件,方氏总撺掇着他巴结沈青云,好讨要官位,令他厌恶至极,这才一时说了重话。   方氏一听,哪里受得了?当下便开始抹泪:“三爷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妾身进门十几年,为您生了两个儿子,管着偌大的武英王府,是怎么叫您不消停了!您看着我每日上蹿下跳,就把我当成了跳梁小丑,却不想想我是为了谁?您长到这年岁,不擅文不擅武的,还指望威哥儿、武哥儿有什么大出息?”说到此处,眼泪已如断线的珍珠一般往下掉,“威哥儿比岚哥儿还大着一岁,两个人一道进学,先生只说岚哥儿有天赋,字写得好、文章做得好,处处都强。到了威哥儿,却只说用功,旁的一句没有。武哥儿就更不用说,除了在课堂上捣蛋,半点正经事情不会做……孩子们总要长大,您不想着自己,也得为他们谋条出路罢?我们如今靠着大哥和四弟,难道往后还叫他们靠着岚哥儿、四弟的儿子不成?”   先还只是做作,说着说着倒真伤心起来,哭得愈发情真意切。   沈青羽先时还有些后悔,听到她拿两个孩子说事,脾气也就上来了,等妻子一说完,就冷着脸站起身,道:“我从前管教孩子时,你只管一味的拦,如今却又要怪他们不成器……儿子没有出息,你不想着亡羊补牢,却要别人替他们谋出路,真真是闻所未闻。”顿了顿,声音又冷三分,“你要我做官,那也行,军中是不要想了。离了王府去外地,做个地方官,你若觉得好,也不用求四弟,我自会向父亲求恳。”   方氏一听说要离开武英王府,心中就是咯噔一声,但转念一想,能离开蒋氏从此自己当家做主,也颇为不错。   而且,听说江南有些地方极其富庶,做一方父母官,油水定然足足的。   因忙收了泪,转悲为喜道:“若能到那富庶地方做个父母官,熬几年资历,再调回京来,也是不错的。”   懂得倒不少。   沈青羽冷哼一声:“去哪里上任是吏部的事儿,只一条,人家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的,才能做个七品县令,像我这样的顶多也就是个地方属官,你可不要想得太多!”   语毕,一甩衣袖,出门往通房屋里去了,再没看方氏一眼。   ……   却说婧怡和沈青云,一路无话回到屋里,各自梳洗沐浴,躺下休息。   大齐女子十五岁及笄,自此便是成了年,因此,今夜会发生什么,婧怡是猜得到的。   虽然仍有些害怕,她却觉得可以接受,至少如今的她看沈青云,并不讨厌。   他等妻子上床躺好,便将另一床被子扔到了地上,自己钻进了妻子的被窝。   纤细的身子一僵,随即便软下来。   他心中一喜,人就凑了上去,在她耳边低声开口:“……我问过太医了,只第一回疼,往后就好了。”   却听妻子“扑哧”一声,竟然笑了起来。   沈青云便楞楞地问:“你笑什么?”   婧怡笑得厉害,脸也红得厉害,娇嗔道:“怎么什么事都敢去问太医,真是不害臊。”   沈青云呵呵地笑:“我一个大老爷们,不怕臊。”   “你问的哪个太医,以后千万别叫他来给我诊脉。”   “那可不行,”沈青云笑得更开怀,“那位太医最擅调理孕妇之事,往后你有了身子,还得叫他来。”语毕,再不说话,手里只管动作起来。   漆黑的屋中便响起了细细的喘息声。   果然不痛了,感觉有些怪,但也并不讨厌,男子滚烫的汗珠落在身上,令她一阵颤栗。   时间久了,却又开始火辣辣的痛,她细细的声音就变了调,渐渐有了哭音。   “怎么了?”沈青云哑着嗓子,带着三分隐忍。   婧怡的眉头皱得很紧:“……有点痛。”   沈青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抽身而退,仰面躺在她身边:“睡吧。”   过了半晌,一只纤细的手轻轻碰了碰他。   沈青云身体一僵,心中却是狂喜……难道,她要牺牲自己,成全了他?   却听婧怡小声道:“四爷,您不洗洗吗……妾身想去沐浴。” 第96章 衣裳   今夜轮到绿袖当值。   婧怡虽然不要贴身丫鬟当夜值,但她们几个却也不敢直接回自己屋去睡。毕竟,如果夜里要用水,总还要有个跑腿传话的人。   因就在外头茶水间打个盹也就完了。   婧怡知道后,晓得她们的心意,并不勉强,只让人在正屋耳房设一小榻,叫她们自睡,屋里要人时,喊一声,耳房是听得见的。   绿袖今夜却没有躺下,穿戴得齐齐整整,就坐在耳房里等,竖着耳朵听外面动静。   她虽也是没出嫁的丫头片子,与碧玉、碧瑶两个却又不同,她在刘氏身边伺候过,早知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心中虽然羞赧,面上却能做得沉稳。   夫人进门这许久来,夜里只要过一回水……   屋里的丫鬟们不是没有议论纷纷,连碧玉、碧瑶也常愁眉不展,只有她,坚信那是四爷体恤疼惜夫人,是好事儿,并以此安慰开解另两个姐妹。   夫人终于及笄了,四爷究竟是疼惜还是冷淡,一切都看今日。   正怔怔出着神,就听屋外有人道:“送水进来。”   竟是四爷披着衣服亲自出来传话。   绿袖一阵狂喜,连忙赶出去屈膝应诺,待看见沈青云脸色,心下又是“咯噔”一声。   ……   婧怡坐在雾气蒸腾的大浴桶里,温热的水划过柔软的肌肤,令她酸痛的身体大为舒缓,不由舒服地叹息一声,靠在了桶沿上。   绿袖在水里放了各色花瓣,又滴了两滴玫瑰香露,这才用木勺舀起热水浇在她肩头,一面就细细打量自家主子的神色,见她神情舒展、面若霞飞,眼角眉梢都带着一丝春意,显然心情不错。   “夫人,”绿袖的声音有一丝犹豫,“奴婢方才见四爷,仿佛不大痛快似的?”   婧怡一愣,回想一番,并无不妥之处,遂摇头“没事,都挺好的。”   待沐浴完毕,换了干净衣裳出来,已另有下人撤下原先床单被褥,换了新的,沈青云则已靠在床头翻书。   看见她,将书搁在一边,招手道:“快睡罢,三更都过了。”   沈青云熄了屋中大半的灯,只余屋角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二人这才各自躺下。   婧怡想起绿袖的话,借着昏暗的光线看了看丈夫,开口问道:“四爷不痛快么?”   沈青云闭着眼,一语不发,仿佛累极已先沉沉睡去。   婧怡自感没趣,翻了身面朝里,也闭上了眼睛。   却在此时,身后有一个温热的胸膛贴上来,脖子处一阵灼热刺痛。   婧怡一惊,刚想伸手去摸,却被他捉住手,连着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   他的嘴唇离开她的脖子,嗓音醇厚如美酒:“睡罢。”   ……   一夜无梦,次日婧怡是被碧瑶叫起来的。   “夫人睡得可真沉,若不是还要给王妃请安,奴婢都不忍心叫叫醒您。”   婧怡睡得手脚发软,躺在床上一时还不肯起身,口里问道:“四爷呢?”   碧瑶抿了嘴笑:“四爷早就上朝去啦,您那时候还睡得正香呢。”   主仆两个笑闹着起身,碧瑶伺候婧怡净面,又到妆镜前梳头上妆。   “咦,”碧瑶突然弯下腰,看着婧怡脖子上一处,“这里怎么红了一块?”   婧怡闻言,转过脖子就要去看,口中疑惑道:“什么?”   尤妈妈走进来,听见她们说话,过来看了一眼,神色不动道:“是被什么蚊虫叮了一口。”   说着,从衣柜里拿出前阵子做的天水碧立领秋衣来,换下了碧瑶准备的衣裳,对婧怡道:“夫人今儿穿这件,略遮一遮,过一日也就好了。”   偏碧瑶是个愣头青,还瞪着大眼睛在那里问:“怎么会有蚊子,我昨儿都熏了香的呀,夫人可觉得痒,奴婢怎么看都觉得不像……”话未说完,吃了尤妈一记眼刀,才算是闭了嘴。   ……   婧怡今儿是第一个到松鹤堂的,不仅蒋氏没有起身,袁氏和宁氏都是过了一会才来的。而平日里最殷勤赶早的方氏,今儿更是姗姗来迟。   她一进门,见大家都已到了,神色就是一顿,随即就呵呵地笑了两声,掩嘴道:“哎呀,昨儿太高兴,竟走了困,今儿就起得迟了!”   袁氏见她一件大红色绣宝相花杭绸褙子,配藏青色的马面裙,梳牡丹髻,并插三支旒金簪,面上更是细细上了妆,平日里出门见客也就这样的打扮了。   袁氏就笑道:“三弟妹今日好漂亮。”   方氏笑容一顿,看了婧怡一眼,突然又掩着嘴笑起来:“从前我是家里最年轻的媳妇,如今来了四弟妹,生生把我比成了黄花菜,我再不努力打扮打扮,可不要被甩到脚后跟去!”   众人便又去看婧怡,她倒是寻常打扮,只上身那件天水碧绣卷草纹的立领小袄是今秋刚做的新衣。   袁氏的目光在婧怡被挡住的半边脖子上溜了一圈,才笑着转开眼,道:“四弟妹是清水芙蓉,三弟妹你却是艳若桃李,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嫂子我看了都喜欢呢。”   方氏最会顺着话说,闻言立刻道:“要我说,还是大嫂最端庄典雅,才是我们要学习的典范呢。”   话音刚落,就听见蒋氏的声音:“说得好。”   众人抬头,便见蒋氏自内堂转出,由管妈妈扶着坐在了临窗大炕上,居高临下望着几人,目光快速划过袁氏、宁氏、在方氏身上停留片刻,又在婧怡的衣领上停留片刻,方开口道:“我武英王府的媳妇,妇言、妇容、妇德、妇功样样紧要,并不是一味的花枝招展就能行的,平日里是该和你们大嫂好好学学。”   一番话说得方氏神色尴尬、表情僵硬,连笑容都险些挂不住。   倒是婧怡,从头至尾都淡淡的,完全不为婆婆的话锋所动。说得好听些,是沉得住气;说得不好听,就是油盐不进。   因此,等几个媳妇都告辞离去,蒋氏的面色就又沉下来,气道:“自从这个陈氏进了们,我就没一日是舒心的!”   管妈妈替她捏着肩,低声道:“三爷昨儿去了通房屋里,三夫人哭了一夜,”顿了顿,声音更低三分,“四爷屋里昨夜要了水……”   蒋氏冷笑:“老四果然是很中意这媳妇。”   ……   一日无话,至晚间沈青云回来,看见婧怡穿的衣裳,嘴角露出一丝隐秘的笑意,点头道:“这衣服很好看。”又正了神色,拿下她手中针线,道,“以后晚上不许做这些,伤眼睛。”   婧怡往常从不在晚上做针线,今儿这件沈青云的亵衣就差几针,这才多做了一会。   见沈青云如此,笑着拿过那衣服,咬断线头,放到他身前比量,道:“贴身的衣服还是自己做的好,针线房擅做新样子,贪手快,活却不细致,外衣也还罢了,里衣却还是要穿着舒服才好。”   沈青云接过衣裳,见针脚果然细密,比他从前的都要好,心下甜滋滋的,面上却皱着眉,道:“我们家的绣娘功夫好,全京城都是有名气的,偏你嫌她们活粗,想来也只有宫里的司衣局才能合你的心意。不过我们只是外臣,穿不了那出来的衣裳,除非啊,是做了……”   话未毕,便被婧怡打断了:“这种话您也敢乱讲,脑袋都不要了么,”又抿了嘴笑,“不过,妾身觉着,宫里的司衣局,也比不上妾身自己做的好。”   沈青云大笑,一把将小妻子抱了起来:“好,我夫人做得最好!”   婧怡惊呼,想说屋里还有下人呢,转头去看,却不知她们什么时候都退了下去,还细心地掩上了门。   再转眼,已被打横抱起,腾云驾雾般转进了里屋,如坠云间似的落入锦被中。   沈青云高大的身体欺了上来,她闭上了眼睛……   却听碧瑶焦急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四爷,夫人!”   婧怡推了推身上的沈青云,小声叫:“四爷。”   沈青云长叹一声,翻身坐起,二人各自收拾衣服,婧怡这才高声回道:“什么事?”   碧瑶快步进屋,脸却有些红,并不敢看沈青云,只垂着眼道:“回四爷、夫人,松鹤堂那里传话来,王妃染了急症,已连夜去请太医了。”   夫妻俩对望一眼,婧怡立刻站起身:“去松鹤堂。”   ……   婧怡和沈青云到松鹤堂时,太医已经来了,袁氏、方氏等都立在外面等。   看见他们,方氏要笑不笑地道:“四弟和四弟妹可来得迟了,这才什么时辰呀,不会已经歇下了罢。”   沈青羽皱眉横了她一眼,低声呵斥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方氏一惊,立刻白了脸,闭上了嘴。   袁氏面色沉郁:“好了,都不要说话,太医在里面诊脉,我们在外头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第97章 异心   管妈妈陪着白发苍苍的太医从蒋氏的屋子出来。   候在外面的儿子媳妇就围了上去。   那太医捻着山羊须说了一堆艰涩难懂的病理,总之就是蒋氏阴虚阳盛、肝火上升,以致晕眩、乏力、盗汗、梦魇等症,须平心静气,以温补之药慢慢调理。   众人谢过太医,由沈青羽领着自去开药,余下的便要进屋探视。   却被管妈妈拦在了外头:“太医说了,王妃要好好静养,用不着这多人在眼前。”   袁氏便抢先道:“如此,今夜就由我为母亲侍疾,”对着宁氏、方氏和婧怡,“你们自己商量商量,安排个章程次序出来,咱们轮流着,既能照顾好母亲,也不至于落下自己屋中的事。”   言下之意,要几个媳妇一起为蒋氏侍疾。   这也在清理之中,挑不出半分错的,三妯娌互相对视一眼,方氏刚要开口说话,却被管妈妈插了嘴。   只听她对袁氏道:“您的孝心,王妃是知道的,可世子爷身边也离不了人,你还是陪在世子爷身边是正经。”   说着,目光流转,在其他几人面上划过,最终落到了婧怡身上:“王妃嘴里淡,没什么胃口,晚膳都没有用,只这会子忽然想起四夫人上回做的鱼汤,很是鲜美可口呢!”   说的是前一段,沈青云庆功宴上,她用来替代石鱼的那道鱼头豆腐汤。   这会子都已过了戌时,还要喝鱼汤。   婧怡给了丈夫一个安定的眼神,上前两步,道:“今夜就由我来为母亲侍疾罢。”   管妈妈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四夫人费心了。”   婧怡朝众人点点头,行至沈青云面前,“烦请四爷回去,着丫鬟送一身换洗的衣裳来。”   二人目光相接,都读懂了彼此眼中深意。   沈青云是淡淡的担忧,婧怡眼中却是镇定……不管蒋氏真病假病,也就是借机磋磨她一番,左不过少睡几夜罢了,传出去却能有个事母至孝的好名声。   反之,被有心人抓住了小尾巴,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枝节来。   方氏拉着婧怡的手:“四弟妹辛苦,我明日就来替你。”   方氏打理中馈,每日清晨都要听府中管事妈妈的回话,她所谓的明日,说得应当是明日晌午罢。   婧怡却微微一笑,并不与她多说,只对管妈妈道:“母亲要喝鱼汤,我这就做去。”朝众人一点头,径自去了。   ……   “你说什么?”碧玉脸色雪白,眼睛瞪得大大的。   碧瑶的神情很沮丧:“王妃病了,夫人被留在松鹤堂侍疾,四爷方才回来吩咐,叫送一套换洗衣裳过去。”   碧玉“腾”一下站起来,脚步凌乱,在屋里没头苍蝇似的乱走起来:“王妃一向看夫人是眼中钉肉中刺,夫人去了松鹤堂,还不是羊入了虎口,由得她们随意拿捏?”又瞪着碧瑶,气道,“方才你跟着夫人一道去,怎么也不晓得出出主意!”   碧瑶很委屈:“主子说话,哪有我们下人插嘴的份?再说,这种时候不该是四爷站出来护着夫人么!”面露忿忿之色,“人人都说四爷厉害,可方才夫人有难,他却一个字都没有说,我真是替夫人不值!”   碧玉闻言,神色变幻莫测,半晌方低声道:“许是四爷也有什么苦衷。”   碧瑶看了好姐妹一眼,不接这话,只怔怔出了一回神,喃喃道:“可惜绿袖今日家去了,她鬼主意一向多,若她在,定能想出解决的法子来……平日里怎么都看不惯她,结果竟是离了她一日都不行。”   碧玉皱眉:“说什么胡话,从前在湖州,只我们两个伺候夫人,日子不也一样的过?”   碧瑶点点头,忽然眼前一亮:“要不,咱们去问问尤嬷嬷罢,她是宫里出来的老人儿,便是王妃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越想越是在理,站起身就要出去找人。   却被碧玉一把拉住:“不行,尤嬷嬷再得脸,也就是个下人。王妃病了,难道她还能拦着不让夫人侍疾?再说,尤嬷嬷爱惜颜面胜于性命,未必就肯为了夫人做这种事。”   碧玉急得直跺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我们要怎么办?”   碧玉顿住脚步,一咬牙:“只有一个法子,去求四爷……四爷是王妃的亲儿子,只要他亲自前去侍疾,或是替下夫人,或是陪着一道,总能叫夫人平安过了今夜。”   碧瑶有些犹豫:“可四爷是男子,怎好在王妃屋里歇?”   “亲生的母子,又有什么打紧?”碧玉说着已下定决心,吩咐碧瑶去:“你现在就去选一身素净不打眼的衣裳,给夫人送去,”顿了顿,“四爷那头,我去求。”   碧瑶向来就听碧玉的话,闻言也不多想,立即便照着去做了,碧玉却慢慢坐到了自己的妆镜前,望着镜中女子出起了神。   十七八岁的年纪,既有女子的娇柔、又有少女的清纯,肌肤如腻滑的软玉、眼睛如纯净的黑玛瑙,嘴唇如娇嫩的花瓣,身材纤细却不乏玲珑,神色温和亦不失妩媚。   从小到大,不管是在家中、后来的陈府、如今的沈府,她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丫鬟里数一数二的绝色。   碧玉眼角瞟见妆台一个白瓷罐,是婧怡前阵子赏她的茉莉头油,南洋的舶来品,一点点便使秀发乌黑亮泽,却并不油腻,还散发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夫人对她是真的好,她投桃报李,也一定要将夫人揪出来!   迷蒙的眼神渐渐清晰,碧玉拿过那精致的白瓷罐,倒了一点在手心,轻轻抿在了头发上,又细细篦了篦,将细小的毛躁捋得半丝不见,才满意地放下梳篦。想了想,又拿出口脂擦了一点,这才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服,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屋子。   正屋,沈青云还没有睡,正靠在床头看书,是婧怡随手放在床边柜子上的《九州志》。   往常夫妻二人在家,也不是一直腻在一处说话的,他或是看书,或是小憩,婧怡或是做针线,或是梳妆,屋里也是静悄悄的,却不是眼下这种寂静。   或许是有针线穿梭的声音,或者是有首饰摆在妆台上的响动,又或者,是她轻柔的呼吸?   沈青云的视线落在书上,眼前却是空茫一片,手中的书久久低停在了同一页。   细碎的脚步响起,有人进了里间。   “四爷请喝茶。”   沈青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将茶盏接在手里,与此同时触到了一片温软滑腻的肌肤。   抬头,入目是一张宜嗔宜喜的温婉小脸。   ……   婧怡走进松鹤堂正屋里间。   蒋氏半歪在床上,钗环尽去、带了条老绿色抹额,拢半床锦被,瞧着就不如白日里年轻有精神,但若细看面色,其实与往常也没什么不同。   婧怡却不管这些,自丫鬟手里端过碗:“母亲,鱼汤好了。”   蒋氏却是出奇的温和,道了句:“你有心了。”接过碗去,果然喝了整整两碗汤,   喝完后又特地夸她的手艺:“比起大厨来也不妨多让,只是我一贯吃得清淡,便觉得略微咸了些,也怪不得你。”   婧怡不好意思地低头:“是媳妇做得不好。”   蒋氏看了她一回,摇头道:“都是我的不是,平日不常同你说话,如今你见了我还唯唯诺诺的,”叹息一声,“爱之深责之切,其实我心中最疼的一直都是老四,只他小时候过于顽劣,我怕宠坏了他,这才渐渐严厉起来,不想竟叫你也怕了我,怎么都亲近不起来。”   竟是一副要与她促膝长谈的样子。   婧怡就坐在一边,噙着微微的笑,只听她说话,偶尔答应一声,将那知道的、省得的这种话翻来覆去地说。   蒋氏仿佛浑然不觉她敷衍与随意的态度,只是一味拉着她说话,夜便渐渐深了。   管妈妈走进屋来,将一床被褥铺在了蒋氏床边的脚榻上,这才给蒋氏和婧怡行礼,又对婧怡道:“王妃夜里睡得浅,您歇在这处,端茶倒水最是方便的……都是簇新的铺盖,您尽管放心用着。”   叫她睡蒋氏的脚榻。   婧怡垂下眼,语气恭敬:“母亲不舒服,我哪里歇得下来?还是先伺候母亲睡着,我再做理会不迟。”   蒋氏拉住她的手:“好孩子,怎能叫你在地上睡,”横了管妈妈一眼,“还不把铺盖搬上来,叫四夫人和我一道睡。”   叫她和蒋氏同床共枕,那还是睡地上更好些,因忙摇着头,做诚恳状,道:“媳妇不困,这便先服侍您歇息罢。”   蒋氏推让一回,才在管妈妈和婧怡的服侍下,躺下歇息了。   管妈妈便对婧怡轻声道:“四夫人,老奴就在外间,您有什么事儿,喊一声就行。”   待婧怡点过头,袖着手,自去外头睡了。   婧怡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98章 磋磨   沈青云接过茶盏,目光在碧玉面上转过一圈,重新低下头,语气淡淡地:“下去罢。”   碧玉下意识咬唇,洁白的贝齿将丰润如花瓣的嘴唇咬得更加嫣红,年轻的肌肤在灯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她无疑是美丽的,但男主人并没有欣赏的意思。   碧玉的嘴唇咬得几乎滴下血来。   只见她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待沈青云听到动静抬头来看,她眼中已蓄满晶莹的泪水,却将落未落。   沈青云有些意外,皱眉道:“你做什么?”   碧玉一眨眼,泪水就顺着白玉似的面庞落下来,又晶莹又剔透,不胜楚楚之态。   她就那样跪在地上,仰着头不说话,只定定地、柔柔地望着男主人。   沈青云的目光渐渐加深,面色却变得温和,开口道:“有什么事情,说罢。”   碧玉见他如此,忽然俏脸一红,迅速垂下头去,却又露出白腻腻的一截后脖颈,声音则细细地,带着些许颤音,似乎十分害怕:“四爷,奴婢求您、求您去救救夫人罢。”   沈青云挑眉:“此言何意,夫人好好地呆在松鹤堂,何来相救一说?”   碧玉急忙抬起脸来:“您时常不在府里,这才不知道……王妃看着温和,其实御下十分严厉,对夫人更是苛刻,前一段夫人去松鹤堂伺候,还曾烫伤过手……今夜被叫去侍疾,还不知道要受什么磋磨,请四爷看在夫妻情分上,出手相救!”说着伏下身去,重重磕了一个头。   头顶是长久的静默。   碧玉只看得见眼前的方寸之地,擦洗得光可鉴人的地板,石青色万字不断头直裰的衣角,家常的黑色步履,还有松江三梭布做的袜子露出的一圈袜口,上面绣着精致的云纹。   碧玉认得,这是婧怡的针线。   她慌乱地收回目光,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支持不住要瘫软到地上去。   却听沈青云终于开了口:“你是夫人身边的丫鬟?”   一副不认识她的口气。   碧玉心下一冷,语气里便有了三分哀戚:“是,奴婢自小服侍夫人,是和夫人一块长大的。”   男子的语气似乎又温和了一些:“这样说来,你也算是多年的忠仆了?”   碧玉心下又是一跳,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见沈青云神色平静,并无发怒的迹象,才略安定下,重新磕下头去,道:“奴婢对夫人忠心耿耿,也请四爷全了奴婢这份忠义之心!”   沈青云望着脚下纤弱的女子,忽然低声一笑,嗓音低沉醇厚,带着隐秘的味道:“哦?你要我如何成全你的忠义?”   碧抬终于完全抬起了头,清秀的小脸泪痕遍布,她膝行两步,至沈青云面前,眼神迷蒙、吐气如兰,道:“只要您愿意救夫人,您叫奴婢做什么,奴婢都愿意。”   ……   碧瑶过松鹤堂送完衣服,便径直回了自己屋,见碧玉不在,心说她去找沈青云求情,不会是出了什么事罢。   因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急匆匆出屋去寻。   才过月洞门到前面正屋,便见一条身影奔来,走得近了,方看清正是面色苍白的碧玉。   碧瑶赶上前两步,问道:“怎样,四爷可应下了?”   碧玉不答话,胡乱摇了摇头,便从她身边走过,踉踉跄跄跑过了月洞门。   碧瑶观她神色有异,忙跟着一道跑回去,碧玉连衣裳都没有脱就上了床,听见她的脚步,翻身朝里睡了,用被子蒙住了头脸。   “这又是怎么了?”碧瑶立在床前问。   被子里一点动静没有。   碧瑶深吸两口气,忽然伸手掀开锦被,大声道:“你去求四爷,究竟是个什么情形,你倒是说呀!”   却见碧玉蜷缩成一团,哭得泪人一样。   碧瑶愣住,半晌方讷讷道:“这、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碧玉翻身坐起,红肿的眼睛瞪着碧瑶,恨声道:“不论我怎么求,四爷就是不肯出手,是我没用,还不如死了干净……这下你总满意了罢!”语毕,重新躺下,一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再没发出动静。   碧瑶立在一边,呆了半晌,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自去梳洗歇下。   自然也是一个不眠之夜。   ……   婧怡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蒋氏的呼吸平静而均匀,仿佛已经睡得睡了,所谓的磋磨折腾都是她自己的幻想。   她轻轻皱起眉头,想了想,也不脱衣服,直接合衣躺在了管妈妈为她收拾的铺盖上。   管妈妈说了,王妃一向谁得浅。   蒋氏又说,今儿的鱼汤有些咸了。   婧怡微微勾杞嘴角,无声地笑了笑,闭上了眼睛。   蒋氏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忽然开口道:“茶。”   脚踏处就窸窸窣窣有人起了身,到桌前点了灯,倒了茶过来。   蒋氏微微睁开眼,是陈氏。   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畅快的笑意。   如此反复,蒋氏前半夜要了四五次水,后半夜又起了三回夜,直到天将明时方算消停了,婧怡却没有躺下再睡,直接出去安排早膳,吩咐煎药。   蒋氏做出一副慈爱模样,婧怡却表现得更加恭顺。   管妈妈等几个知道内情的下人都看得有些咋舌。   婧怡却又看着时辰,亲自领下人们去伺候蒋氏起床。   蒋氏折腾过这一夜,虽然心中暗爽,自己其实也不能睡着,好容易整治得媳妇差不多了,天也亮了,才抓着时间睡了过去。   正是香甜时候,被婧怡“温柔”地叫了起来:“母亲,该起了。”   蒋氏睁开沉重的眼皮,看见婧怡笑盈盈的脸,一腔邪火就控制不住发了出来:“吵吵嚷嚷地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   “母亲,”婧怡却笑得暖若春风,苦口婆心地道,“太医说了,您需要平心静气、戒骄戒躁,还是要收敛些脾气才好。”   蒋氏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她这会子是“生着病”的慈祥婆婆,忙按捺下满腔怒气,挣扎着起了身。   因身体欠佳,蒋氏便免了儿子媳妇们的请安,袁氏说是要几个妯娌轮流侍疾,但蒋氏命她照顾沈青宏,又嫌宁氏守寡煞气重,不要她来服侍,说到底,就是婧怡和方氏轮班。   而方氏借着管家的由头,直等吃过了晌午饭才过松鹤堂来,见婧怡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衣裳还是昨天那一身,故作惊讶地瞪大眼,道:“四弟妹这是怎么了?”压低声音,“可是母亲昨夜里为难你了?”   婧怡眨着眼,一脸迷茫:“母亲病者,早早便歇下了,三嫂说什么为难,我怎么听不懂?”   方氏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呵呵笑了两声:“没事儿、没事儿,三嫂就是和你开个玩笑。”   婧怡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母亲这头就拜托三嫂了。”   “成!”方氏爽朗一笑,极亲昵的样子。   ……   婧怡一路回到梧桐院,进门便问:“四爷呢?”   绿袖今早上已回了王府,这会子正在屋里当值,听见响动忙迎上来:“夫人回来了,四爷身边的凌波方才传话来,宫中来了贵客,四爷正陪着皇上一道接待,午饭便不回来吃了。”   婧怡闻言,点了点头,径直往里屋去,口里吩咐绿袖:“我要歇一个午觉,你亲自在外屋守着,谁来也不见,晚饭也不必叫我,等起来我自会吃。”   绿袖已从碧瑶处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闻言并不多话,伺候婧怡躺下后,果然就钉在了正房外屋的大门口,将什么回话的婆子、送药的丫鬟,不论从哪里来的,一律撵了回去。   婧怡就这样一直补眠直到华灯初上,起来用过晚饭,得知沈青云还没有回来,也不多问,重新去了松鹤堂。   蒋氏正由管妈妈服侍着准备歇息,看见她大为吃惊,问道:“你怎么来了?”   婧怡满面诚恳:“媳妇担心母亲的身子,想着下人们不周到,还是亲自侍疾更妥当些。”   蒋氏原来的打算,婧怡的笄礼令她大大没脸,她不能在明处为难,便借着生病的由头将婧怡拘在身边侍疾,好隔开正是蜜里调油的夫妻俩,再趁机好好磋磨磋磨婧怡,叫她知道自己的厉害。   本是好计,却不想蒋氏自己年纪大了,折腾这一夜,也不见儿媳妇怎样,她自己却累得舌苔毒发起了苦,只想倒头大睡。   偏早晨被婧怡吵醒,下晌午觉又被不明就里的方氏叫了起来,害得她冲方氏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才将她打发了回去。 第99章 惊吓   婧怡殷勤地要为蒋氏侍疾。   管妈妈干笑一声,开口道:“四夫人昨儿累了一夜,今夜就由老奴守着王妃罢,别累坏了您,叫四爷心疼。”   婧怡摇头:“四爷知道我替他在母亲面前尽孝,十分高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大大夸了我一番呢。”   管妈妈还要说话,蒋氏已抢先一步开了口,道:“既是你的一片孝心,便留下罢。”   陈氏想借着这机会示好,只要她往后对自己言听计从、俯首贴耳,自己也能给她如方氏一般的体面。   毕竟,能得媳妇的尊重与孝敬是件极体面的事,也能叫宫里那位拎拎清楚,谁才是老四的母亲。   而婧怡仿佛忘了与婆婆之间所有的不愉快,带着既羞涩又喜悦的笑容,同蒋氏说了许多“心里话”,又红着脸道:“媳妇出身低微,对京城各个公卿之家的人事知之甚少,唯恐出门闹了笑话,还请母亲教我。”   蒋氏神情倨傲:“知道自己不通世事,往后就少出门,免得丢了武英王府的脸。”见婧怡只是低着头,并不敢出声反驳,心下更是痛快,便端着居高临下的表情,拣些无关紧要的事说了起来。   婧怡做出一副好奇宝宝模样,不停提问,只管叫蒋氏停不下嘴,婆媳俩直说到过了亥时,婧怡才露出一丝倦意,对蒋氏道:“夜都深了,媳妇伺候您歇下罢。”   蒋氏被婧怡捧得十分舒坦,精神昂扬地说话,倒也不觉得累,经她一提醒,才猛然感觉眼皮沉重,实已困倦之极。   便就势点了点头,淡淡道:“好。”   说是伺候,婧怡却只是出门叫了外面的管妈妈并两个小丫鬟进来,自己则站在一边指挥。蒋氏累得狠了,也不同她计较,胡乱梳洗一番,躺了下来。   毕竟年纪大了,尽管是从未有过的劳累,蒋氏仍无法立刻入睡。   倒是脚踏上的婧怡,很快便沉沉睡去,打着鼾,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动静。   蒋氏烦躁地翻了一个身。   婧怡开始磨牙。   “粗俗不堪。”蒋氏低低咒骂一声,又翻了个身。   婧怡开始梦呓,时而呢喃、时而哭笑,在寂静的夜里就有些可怖起来。   蒋氏再也忍耐不住,翻身坐起,大声道:“老四媳妇,老四媳妇!”   婧怡翻了个身,朦胧地睁开眼:“怎么了母亲,您要喝茶么?”   蒋氏一噎,强自按捺下脾气,嗯了一声。   婧怡不再多言,起身倒了茶服侍蒋氏用了,才重新熄灯躺下。   这一回再没有打鼾,也没有磨牙。   蒋氏长出一口气,闭上眼,沉沉睡去。   仿佛只是刚睡着,却又被人摇醒。   婧怡没有点灯,映着月光白恻恻的脸就在蒋氏眼前,声音也幽幽地:“母亲。”   把蒋氏生生惊出一身冷汗,好容易看清是她,忍不住怒道:“你做什么?”   婧怡直起身子,一脸无辜:“不是您叫我么?”   蒋氏怒气未消,提高声音道:“我什么时候叫你了?”   “没有么?”婧怡皱了眉,露出疑惑的表情,“可是媳妇听见有人说话,还有鞋子走动声音……是不是媳妇睡得太沉,您自己下床喝茶了?”   蒋氏心下一跳,声音更大:“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   外间的管妈妈听见动静,披着衣服推门进来,一面走一面道:“王妃怎么了?”   走了两步,忽然“咦”了一声,弯腰自地上捡起个物事来。   却是蒋氏临睡前脱在床边的绣鞋。   管妈妈提着那鞋,满脸的疑惑:“王妃,您的鞋怎么在这儿?”   蒋氏的面色忽然变得惨白。   管妈妈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浑身一个激灵,话就脱口而出:“这该不是招惹了什么……”   婧怡面色一变,立刻打断道:“妈妈慎言,母亲向佛,为人又最是和善,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坏事、害过一个人,便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断不会找上母亲。”   明明是劝慰的话,却把蒋氏和管妈妈说得脸色发青、后背发凉……身在深不见底的后宅,谁能说自己的手是干净的?   何况蒋氏是个面慈心狠的主……正是因为心里虚,才会多年礼佛茹素。   只见她嘴唇微颤,死死盯着管妈妈手里的鞋,忽然拍着床板,歇斯底里地大叫道:“出去、你们统统都给我滚出去!”   管妈妈和婧怡互看一眼,二人同时行礼,默不作声地往外走。   临到门口,又听蒋氏冷冷开口:“回来,把灯点上。”   ……   婧怡在松鹤堂正屋的耳房凑合了一夜,她一向认床的,压根就没有睡的意思,便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蒋氏也没有睡着,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总疑心屋里有声音,第二日晨起时眼下便黑了一圈,又起了满嘴燎泡,脸色蜡黄、精神萎靡。   袁氏过来请安,见状吓了一跳:“……仿佛是越发严重了,要不要再请个太医来瞧瞧?”   蒋氏本来就没有病,这会子也是被吓得,听袁氏提起太医,并不得劲,出了半日神,忽然开口道:“老三的生母,去了有多少年了?”   袁氏想了想,不大确定地道:“有个十五、六年了罢。”   蒋氏神色不动,说出来的话亦是平平的:“她为王爷诞育子嗣,也算是有功之臣,这样,过两日将水月庵的静云师太请来,为她做一个七日的水陆道场罢。”   京师庙宇众多,水陆道场做得好的数不胜数,水月庵在其中并不出名。   出名的是水月庵的住持静云师太,据说年轻时曾是世家贵女,某夜天降暴雷,亡其父母,她却得雷电之力开了天眼,从此可通阴阳、窥天命,最擅卜卦、驱鬼之术。   倒不曾听说她精于水陆道场的。   袁氏眼中有深思之色,面上却不露半分,恭顺地应过,自去料理不提。   ……   却说婧怡,晨起从松鹤堂回梧桐院,得知沈青云竟一夜未归,不禁皱起了眉头。   说是宫中来了贵客,陪着皇上一道接待,但内宫不留外臣过夜是祖宗留下的老规矩,从未破过例的。   内宫之中不论妃嫔还是宫女,都是皇上的女人,外臣留宿,若传出什么流言来……   秽乱后宫可是重罪。   想到此处,眉头皱得更紧,太阳穴的青筋突突地跳。   刚想叫人去打探打探消息,外面就有通报进来:“四爷回来了!”话音刚落,便见门帘一挑,沈青云带着股浓烈的酒味走进屋来,身上穿得还是昨儿那件衣裳,已有些皱皱巴巴,只面上神情还算镇定。   “怎么喝了这许多酒?”婧怡起身道。   沈青云直到此时才露出些许倦意,捏着眉心道:“一旦应酬起来,也就身不由己了。”说着,细细打量妻子的面色,“你去松鹤堂侍疾,母亲可有为难你?”   婧怡笑了笑:“您先去洗个澡,出来再说。”   沈青云也知道自己身上的味道不好闻,点点头,自去净房收拾,少时,换了家常宝蓝色竹叶纹直裰出来,拉着妻子坐到了床边,将她柔软的身子抱在怀里,低声道:“这两日委屈你了。”   婧怡自他怀里抬起头,眉眼弯弯:“还好、还好,两败俱伤。”将这两日夜里发生的种种说了一遍,并不隐瞒。   她细细地留意着沈青云的表情……说到蒋氏借喝茶起夜不让她睡时,他眉头紧皱;说到她假装打鼾磨牙时,露出了无奈的笑意;待说到以鬼神之事惊吓蒋氏时,他面上就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末了,刮了刮她的鼻子:“真是不省心。”   婧怡微笑:“妾身对母亲如此大不敬,您不怪我?”   沈青云一顿,缓缓摇头,道:“若她能静下心来,便能发觉其中蹊跷。”只怕是心中有鬼,这才慌得没了主张。   二人一时沉默了下来。   沈青云想了想,忽然转开话题,开口道:“你身边的几个丫鬟,最漂亮的那个,多大了?”   婧怡一愣,身边最漂亮的丫鬟?   心下微微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您是说碧玉?今年十七了……四爷怎么问起她来?”   沈青云点头:“倒也不小了,家中可给定了亲事?”   “她是我在湖州时,母亲从外头买来的丫鬟,家里没什么人了,因此并没有定亲。”   “这样说来,她的亲事还得靠你做主。”   婧怡点头:“妾身的意思,今年就为她定下亲事,明年开春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只是一直没寻到中意的人家,”顿了顿,“四爷可是对她有什么处置?”   沈青云闻言,眉头轻蹙,声音有些冷:“既然是你身边得脸的丫鬟,寻个家境殷实的人家,也就是了。”   言下之意,碧玉如今算是沈府的丫鬟,婚嫁自有定例,婧怡因着私心,过于苛刻挑拣,并不合规矩。   应该速速了结这一桩事。   ……沈青云是真正受贵族教育长大的人,对待下人很温和,但从不放在心上的。婧怡发现他甚至记不清丫鬟们的名字,吩咐起来从来不作称呼。   缘何对碧玉有特别的厌恶,或者说,特别的关注呢?   “都说女子嫁人是第二回投胎,这些丫鬟和妾身主仆一场,妾身不想草率了她们的婚事,这才挑剔了些。” 第100章 说媒   沈青云本来想把碧玉那夜的举动告诉婧怡,但看妻子的言语神气,对身边几个丫鬟都很有感情,到了嘴边的话便没有说出口。   想了想,另开口道:“我这里倒有个合适的人选。”   说得是一位俞姓大掌柜家的小儿子,如今在沈家外地的铺面里当学徒,据说很有乃父之风,小小年纪已十分精明强干。他父亲此番上京,正求府里为这幼子定一门亲事。   婧怡先前听他问起碧玉,以为是看中了她的姿色,动起了收用的心思。结果绕了一圈,竟是为碧玉说媒。   还是一门听着十分不错,以婧怡的人脉绝找不到的好人家。   “就是要远嫁。”她微微蹙着眉。   沈青云盯着她,忽然一笑:“多大点年纪,看着倒像是嫁女儿一样。”   婧怡笑了笑:“您是男子,不懂这些,妾身是女子,晓得其中的辛酸苦楚。我总想着她们嫁得好、过得舒心,和我自己过得好是一样的。”   沈青云沉默了。   当初冥婚嫁给他,她必定是百般的不情愿罢,尽管自己之后回来了,但武英王府不过面上风光,内里的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只有局中人知道。   说起来,她也不过刚刚及笄而已。   不由得重新将她揽入怀中,喃喃道:“委屈你了。”   婧怡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当日她嫁入武英王府,是抱着一世守寡、以哀荣换取尊贵的准备。峰回路转,丈夫死而复生,不仅让她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贵夫人,对她更是千般温柔、百般体贴,处处回沪宠溺。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几乎就要沉沦下去,有时候又会想,父母当年是否也有过这样的好时光,才会让聪明的王氏彻底沦陷,二十多年来无怨无悔?   正怔怔出着神,却听头顶男子低沉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你很聪明、也很能干,自从我们成婚以后,你将屋里的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府中的人事也游刃有余,”温厚的大手轻轻抚过她的头顶,流连于乌黑的发丝上,“我亦知你心中有所疑惑,但事关前尘秘辛,因由错综复杂,于你我来说,是知道的越少越安全……我只想你过得自在舒心些。”   话题转得太快,婧怡却听得懂。   沈青云在府中、宫中都长着眼睛。   婧怡故意将整治捉弄蒋氏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为的就是看他反应,印证心中某些猜想。   而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并且直言不讳,要她不再追查此事。   其实,婧怡又能从哪里追查这些,不过都是凭空猜测、捕风捉影罢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妾身只想问您一句……这些前尘秘辛,您是否都心中有数?”   沈青云沉默良久,方回答道:“我同你是一样的。”   言下之意,亦只是有所猜测。   婧怡闻言,长长出了一口气,忽然离开沈青云的怀抱,站起身便往外走。   沈青云一愣:“你要到哪里去?”   婧怡回头,笑道:“妾身去为碧玉挑夫君呀!”   沈青云脸一黑,手一伸,捞住妻子就往回拉,口里道:“这几日不见,你就这样走了?”一把将她按在自己膝盖上,“就没有话对我说?”   “没有,”婧怡睁着眼睛,一脸无辜,“还是碧玉的婚事紧要。”   沈青云一噎,忽然凑过去,惩罚似的在婧怡嘴上咬了一口。   婧怡待要往后仰,丈夫的大手却牢牢捉着她,不得已吃了这一记,只觉上嘴唇一疼,不由惊呼出声。   沈青云满意地看见妻子柔软的嘴唇渐渐红起一一片,闪着晶莹的光泽,娇艳如花瓣,不由眼神加深,嘴里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为个丫鬟,连夫君都顾不上了……你对她们掏心掏肺,她们对你未必就是赤胆忠心。不过都是些下人,能给笔嫁妆放出去配人,就是天大的恩典,再多的,也就不值当了。”   婧怡只是抿着嘴笑,不接口,却等到沈青云不在家时,将碧瑶叫来问话。   自己平时总呆在家里,沈青云并没有和碧玉多接触过,自然也不可能有特别的关照。   若说例外,便是去松鹤堂侍疾的那两日,而昨夜沈青云留宿内宫,并不在府中。   想来,便是前天夜里的事了,偏巧绿袖因家中有事,前天一早告假出了府,直到昨天清晨才回来。   碧瑶笑吟吟地给婧怡行礼:“夫人找奴婢什么事?”   婧怡漫不经心地喝着茶,道:“唔,也没什么,就是想问一问碧玉的事情。”   碧瑶面上的笑容一顿,半晌才干干道:“夫人要问碧玉姐姐什么事?”   这丫头,还是一如既往地藏不住心事。   婧怡微微一笑,露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开口道:“这几日不见她到我面前走动,是怎么了?”   “哦,”碧瑶露出轻松的表情,“就是前儿夜里受了风,怕过了病气给您,这才躲在了屋里。”   婧怡挑眉,反问道:“前儿夜里?”   碧瑶心下一跳,面上神情就有些僵,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就隐瞒了碧玉前夜去找沈青云求情的事。   只听她讷讷道:“前儿夜里,您被叫去了松鹤堂,奴婢和碧玉姐姐担心您却无计可施,夜里就睡不着,两个人坐在窗前说了一宿话。奴婢皮糙肉厚的倒不觉得什么,碧玉却因此受了风寒……”   被婧怡柔和却了然的目光盯着,话越说越是没有底气,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只是捏着衣角呆站在了原地。   婧怡却仿佛并没有察觉她的异样,自顾点着头,道:“既然病了,就请个大夫瞧瞧,”顿了顿,“今日叫你来,还为着另一桩事……碧玉年纪也不小了,我一直思量着她的婚事,就是迟迟没有中意的人家。还是四爷有心,为她选了一户好的。”说着,将俞掌柜家的家世底细并小伙子人品才貌都说了一遍。   临了道:“我瞧着还不错,只这毕竟是碧玉的终身大事,还得看她的意思。我若直接问她,她想着自己是个奴婢,只怕会做出违心的决定。你和她一向要好,将这些道理细细地说与她听,再问她的意思……肯或不肯全凭她自己愿意。不过,便是点了头,亲事也不是准定下了,我还要派人去查他家底细,若真是个好的,才会将亲事真正定下来。”   听得碧瑶愣怔半天,最后终是跪到地上磕了一个头:“夫人对奴婢们的大恩大德,奴婢们永世难忘。”抬起头来,眼神坚定,“奴婢定会好生劝解她的。”   ……   碧瑶撩帘走进自己屋子,一眼便见碧玉坐在床在做针线,随口就问道:“做什么呢?”   不想碧玉反应十分激烈,先是浑身一震,随即飞快将针线塞到了枕头底下。   碧瑶其实压根没注意看她手中物事,见她如此,才起了疑心,三两步过去,一把自枕下拉住了那针线活来。   却是只家常缎面绣云纹黑色步履,很大,男子的款式,看样式针脚,很下了一番功夫。   碧瑶举着那鞋,盯着碧玉:“你怎么做男人的东西,难道……”   碧玉被她当场拆穿秘密,面色乍青乍白,听到她说话,又憋得满脸通红,急忙辩解道:“我是见四爷脚上那双旧了,想给他做一双。”   不想碧瑶闻言,脸色更加难看,虽然声音压得低低地,语气却透着莫名的冷意:“四爷的东西自有夫人做,哪里轮得上你?”   “夫人每日都那么忙,只怕一时忘了,这些时日来还没有给四爷添置新鞋……我想着这是个精细活,这才想着帮夫人分担一些。”   碧瑶想起婧怡为碧玉操心婚事的模样,不由怒火中烧,也顾不得什么,亮开嗓门就开始发怒:“你既然知道夫人疏忽了四爷的鞋,怎么不上去提醒一声,却暗搓搓躲在这里自己做?我告诉你……四爷是夫人的丈夫,还轮不上你分担!你若还记得夫人对我们的好,就该多花功夫为夫人做鞋做袜,别白费那有的没的心思!”   神情凌厉,言语犀利,几乎就是指着碧玉的鼻子,骂她想爬沈青云的床。   碧玉的眼泪顺着秀美的面颊流下来,口中只是呐呐道:“我没有,我没有……”   碧瑶冷哼一声:“若你真没有那些歪心思,夫人此番为你定亲,你就痛痛快快地应下来!” 第101章 争吵   碧瑶说着碧玉的那门亲:“男方父亲是咱们府外地铺面的大掌柜,在王爷面前都是说得上话的,家境殷实自不必说。那人自己也在铺子里做学徒,和咱们平日里见的小厮大不相同,往后说不定还能子承父业,又是幺子,家中最得宠的,你嫁过去,往后还怕没有好日子过?”   碧玉听后,沉默良久,末了只是淡淡道:“是幺子就最得宠了?若他真是个得宠的,家中又如此殷实,父母为何不为他寻一个良家女做妻子,何苦巴巴来一个丫鬟?”   “这有什么,府里人谁不是这样做的?”碧瑶瞪着眼睛,“假使他家娶了你,就是和咱们四房站到了一起……背靠大叔好乘凉,这你还不懂吗?”   “不,你错了。” 碧玉摇头,“他们不是不想娶良家女,是娶不到……不论面上怎样富足殷实,说到底他们还是武英王府的下人,是奴籍,所生子女亦是奴籍,世世代代皆是如此。好好的良家姑娘嫁给他们,就成为了奴仆之妻!”   碧瑶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晌忽然冷笑出声:“原来你是看不起做下人的,可你别忘了,你自己不过也就是一个伺候人的丫鬟。”   碧玉别过脸:“我只是不想以后的子女同我一样卑躬屈膝一辈子。”   碧瑶点着头:“既然你有这样的好志向,当年人牙子要把你卖去做妾,你怎么不从?做了富家老爷的妾室,不仅自己成了主子,子女更是姑娘和爷,你怎么不去,为什么要巴巴儿到夫人身边做丫鬟!”   碧玉的脸色变得惨白,咬着唇不说话。   碧瑶举起手中那只没做完的鞋:“你当真以为没人知道你的心思?我告诉你,碧瑶我虽是个粗人,但我起码知道廉耻,平生最瞧不上的就是那些腆着脸爬主子床的贱货!”说着,一把将鞋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   碧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碧瑶的脚仿佛踩在了她脸上,一贯柔和的嗓音也带上了恨意:“我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姐妹,你怎么能这样说我!”   碧瑶却丝毫不惧,她想起二人在湖州那些时光,眼睛就有些热:“我没有忘,我是个直性子,做事鲁莽又粗心大意,是你事事提点、处处帮扶。我贪玩爱躲懒,也是你抢着帮我干活,这些我都没有忘,”她的眼泪滚出眼眶,“是你忘了,一起长大的不只我们,还有夫人!你总说夫人心机深、手段很,那都是对着别人,对我们何曾有过半分亏待?说到底,我们只是下人,主子身边的一条狗,想打想杀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也就是夫人,千辛万苦地为你谋算婚事,配一个掌柜家的儿子,你看看旁人,被扔进青楼窑子的,有没有人敢说一句二话!”   是啊,碧瑶说得没有错,从前在陈府,大姑娘身边的侍书、侍画就很羡慕她们两个,夫人虽然面上冷,对她们的确从不可待。   而侍书和侍画,一个被灌了哑药扔到了庄子上,一个做了大姑爷的通房,小产没了孩子,据说是再不能生了,人也就疯疯傻傻起来。   一念及侍画的下场,浑身不由一个激灵。   碧瑶见碧玉神色有所松动,忙一抹眼泪,拉了她就往外走:“快去给夫人谢恩,告诉她,你同意这门婚事!”   碧玉却定在原地,用力甩开了碧瑶的手。   碧瑶心下一冷,顿住脚步,慢慢回过头来。   碧玉别开眼:“我不想嫁到外地去……如你所说,夫人对我们有恩,我要伺候她一辈子。”   “是伺候夫人、还是伺候四爷?”碧瑶神情冷漠,仿佛是第一次认识碧玉,“你的亲事你自己做主,但我会把那些丫鬟不该有的心思统统告诉夫人,包括前日夜里发生的事情。”   碧玉面色一僵:“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没关系,四爷懂就行了。”碧瑶再不多说,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   碧玉和碧瑶到正屋时,婧怡正和绿袖立在炕前挑布料,看见她们,笑着招手道:“来,”指着一匹杭绸对碧玉道,“你和绿袖皮肤白,这个胭脂红正好配,一人半匹,做小袄、裙子都使得。”又点了一块天水碧的杭绸,对碧瑶道:“这个给你。”   另挑了颜色相配的其他料子各半匹给她们,拣深颜色的两匹,给尤嬷嬷,才算是完了。   绿袖笑吟吟地一一称是,碧瑶却拉着碧玉跪到了地上:“多谢夫人!”   婧怡看她们一眼,忽然吩咐绿袖:“去我库房里,把那松江三梭布拿出来,给你们三个并尤嬷嬷各剪半匹。”   松江三梭布轻薄柔软,做小衣再是舒服不过的。每年出产只有那么些,满大齐的勋贵公顷却都要用它,渐渐地也把价格抬了上去。   总之,不是丫鬟们用得起的东西。   碧瑶就惶恐道:“这松江三梭布金贵,奴婢们皮糙肉厚的,用不上这个。”   却见绿袖已屈膝应下,轻轻巧巧走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这才猛然醒悟,婧怡是要支开绿袖,单独和她们说话。   果然,婧怡看了她们两个一眼,道:“有什么话,起来说罢。”   碧瑶看了眼垂着头,始终默不作声的碧玉,当先爬了起来,等她也站起身来,就用手轻轻一推,道:“你有什么话要对夫人讲,趁着现下无人赶紧说罢,不必害臊。”   碧玉慢慢抬起头,对上了婧怡的眼睛。   婧怡正微笑着看她,狭长却明亮的眼睛里带着某种期许。   碧玉重新垂下了眼。   “夫人,”她又跪了下来,“您为奴婢选了这样好的亲事,奴婢心中感激,您的大恩大德一世不敢忘,这辈子当牛做马、下辈子结草衔环都要报答您。可是,奴婢不想嫁到外地去。”   温馨柔和的空气似乎凝滞住了。   碧瑶听碧玉前半段话,心就放下了一半,没想到她说着说着,竟来了个大逆转,不由大吃一惊,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怒道:“你不是说,要答应这门亲事么,你不怕……”   碧玉猛地甩开碧瑶的手,打断她的话,激动道:“夫人,奴婢不想嫁人,奴婢想一辈子服侍您!”   婧怡望着跪在自己脚下的丫鬟,眼中浮起一丝悲戚,很快又被淡淡的嘲弄覆盖,只听她轻叹一声,道:“说什么傻话,你一个姑娘家,迟早总是要嫁人的……你我这多年的主仆情分,有什么话还不能直说?你且告诉我,不想嫁给俞掌柜的儿子,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仪之人?”   碧玉闻言,一颗心开始狂跳。   夫人定是知道了什么,才会急匆匆地为她安排婚事,才会问出这种话!   她原以为夫人一旦察觉,就会二话不说将她打发出去,不叫她有开口的机会。如今这样,又是个什么意思?   难道夫人念着旧日情分,要给她留一席之地?还是,四爷到底是看中了自己?   想到此处,浑身禁不住开始激动地颤抖。   她抬起眼睛,满眼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婧怡柔和美丽的面容渐渐扭曲,成了沈青云俊逸却冰冷的脸。   沈青云说:“我平生最厌恶背主的下人……再有下回,你就去家庙里罢。”   武英王府的家庙在城外,里面住着的都是较了头发的姑子,同其他庵堂并无不同。但碧玉听沈家的下人说,那些姑子,原先就是府里得脸的丫鬟、姨娘,犯了大错,不给放出去,就锁在家庙里,一辈子苦修,寂静得让人发疯。   碧玉抖得更加厉害。   碧瑶同样紧张,死死盯着地上的碧玉,她甚至觉得,只要碧玉敢说出不该说的话,她就能跳上去一把掐死她。   只听碧玉的声音抖抖索索:“是,奴婢是有了心仪之人,就是四爷……”   碧瑶脸色变得铁青,伸手就要去挠碧玉。   “……身边的凌波。”   碧瑶愣住,碧玉说得是,四爷身边的凌波?   她说她喜欢凌波?   婧怡眼中亦有惊讶,凌波她是常见的,身边几个丫鬟亦是如此……作为沈青云的贴身小思,他时常进内院来传话。   是个皮肤黝黑、五官清秀的小子,听说武艺也很不错,是随着沈青云一起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人。   ……   “凌波?”沈青云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沉吟片刻,展颜一笑,“她倒是有眼光。”   原来,凌波虽是武英王府的家生奴才,跟着沈青云在西北打仗时却是立过功的,如今还在做着小厮,是沈青云用惯了他,一时丢不开手。其实他早成了沈家军里的百夫长,不仅脱了奴籍,论功行赏时得了不少银子,由沈青云出面,帮着在京郊买了一座小小的三进小院,独门独户,十分不错。   因此,凌波已经不能算是沈家的下人了。   沈青云道:“我和凌波一起在沙场打滚,是过命的朋友,他的婚事一定要他自己点过头。如果他也喜欢那丫鬟,自是皆大欢喜,如果是神女有情襄王无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是自然。”婧怡笑道。 第102章 亲事   凌波是见过婧怡身边几个大丫鬟的,模样个个周正,玉树早就认识,那个叫碧瑶最普通,绿袖爽利、长得也是瓜子脸吊梢眼的精细模样,独一个碧玉,温温柔柔,水一样的眉眼、水一样的性子,说句实在话,但凡是个男人,见了她就没有不心中一动的。   凌波年轻力壮、血气方向,自然也会想女人,可他是个认死理的人,对沈青云忠心不二,一心跟随,对他身边的丫鬟从不觊觎,不是不敢,是不该,所以干脆不想。   因此,他看碧玉,就如看沈青云书房里一个梅瓶,是一样的道理……再美丽都不是他的东西。   但四爷和夫人为他和碧玉说了媒。   四爷的话,不论什么,他都会听,自然也包括亲事……   美丽的梅瓶突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不由得细细观察它的精致与好看,便也真的有几分喜欢起来。   凌波是家生子,老子娘都在沈家保定的田庄上,最老实巴交不过的一户人家。听说主家给儿子定了亲,凌波娘揽了送瓜果蔬菜的差事,热地进府来向婧怡请安,为的就是能见未来儿媳妇一眼。   婧怡晓得她的心思,特地叫碧玉跟着出去见人。   凌波娘的一对眼珠子就在碧玉身上来来回回地转悠。   等晚上回庄子,就开始苦着脸唉声叹气。   凌波爹见她如此,就闻道:“这是怎么了。那姑娘不好?”   凌波娘摇头,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就是太好了……那小脸长得,满府的丫鬟找不出第二个来,立在夫人身边,不像是个丫鬟,倒像个正经小姐似的!”   凌波爹闻言,笑着道:“这不挺好的?我们三娃跟着四爷做大事儿,娶的婆娘怎么也该上得了台面。”   他口中的三娃,就是凌波,他家几个儿子都是大洼、二娃、三娃的地叫,凌波这个文绉绉的名字还是进府后沈青云给起的。   凌波娘听了老伴的话,却大摇其头,道:“她就是个丫鬟身,摆那小姐做派是个什么道理?不是心气儿本就这么高,就是仗着主子的宠爱,给未来婆婆看规矩,不管是哪一条,我都不喜欢。”   凌波爹听了这话,不由横了老伴一眼,道:“这还没有过门呢,你就指望着人家姑娘对你这乡下婆子毕恭毕敬、千依百顺啦?”   “说什么胡话,”凌波娘一脸苦笑,“她是夫人身边的红人,往后嫁进咱们家,不说菩萨似的供着,看在主子面上,咱们也会对她客客气气,我有三个儿媳妇,也不指望个个对我二十四孝。我是怕姑娘这样的相貌、心气,往后瞧不上咱们家,瞧不上三娃!”   “咱三娃多出息一个娃娃,她还能瞧不……”凌波爹话说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猛地闭了嘴,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道,“不说这是四爷和四夫人牵的线,三娃自己也是点了头的。退一万步讲,咱三娃找一个貌美如花、识文断字的媳妇,总比找个蓬头垢面、臊眉耷眼的强罢?”   凌波娘一想这话,觉得也有理,木已成舟,多想无益。老夫妻两个便就此转过话题,细细向量起凌波成婚的筹备与各项用度来。   ……   四夫人身边的碧玉要嫁给四爷身边最得脸的凌波,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武英王府里传了开来。   众人只见四房这几日人来人往,管事和妈妈们进进出出,为得都是碧玉的好事。   丫鬟们心中不知有多少艳羡,不说凌波长得俊,人又有本事,光四夫人为碧玉准备的嫁妆,就能叫别人眼红得睡不着。   整箱的被子帐子枕头,成套的足银足金头面,又专门叫外头绣房来量了碧玉的尺寸,赶着去做嫁衣。   人人都说,碧玉真真是好命,贪上四夫人这样一个和善大方的主儿,也有人说,四夫人是在给自己做脸,收买人心呢。   别的不说,梧桐院的下人是最清楚内情的,玉树在婧怡身边贴身伺候,自然也不例外。   她和已经被撵出府的芝兰不同,她更聪明、更沉得住气,呆在婧怡身边,虽说不如绿袖几个,但做事细心、话又少,四夫人渐渐地也就不再同往常那样疏离了。   可事关终身大事,冷静沉稳如她,也开始有些坐不住……满府的小厮她看了一圈,凌波是最出挑的一个。她私心里认为,如果能嫁给凌波,说不定这辈子还能做上官太太。   再说嫁妆,也有那大方的主家给心腹丫鬟准备金银头面的,大多就是个面上光,看着个大鲜亮,拿在手里一掂量,轻飘飘的,都是空心货。   四夫人给碧玉的那些,玉树趁着去道喜,拿着把玩过,一件件都沉甸甸的。   就算四夫人真的是下凡的菩萨,万事不计前嫌,她的婚事也一定是排在碧玉、碧瑶、绿袖的后面,到时候,又还能有什么好人家?   想着这些,玉树夜里就有些睡不着。   管吗啊来向她打听这事的时候,心烦哟乱的她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这些话就原原本本传到了蒋氏耳朵里。   蒋氏前阵子受了惊吓,惊弓之鸟似的在屋里躲了好些日子,见怪事不再发生,才渐渐回过味来,开始疑心是婧怡捣鬼故意吓她。   恨得连摔了三个茶盏。   但这件事终究还是在她心中种下了阴影……这一回是假的,那下一回呢?   蒋氏做的亏心事可不少。   这些时日来就一直恹恹地,直到听管妈妈说了碧玉的事,才算来了点精神,道:“小门小户出来的,手面还挺大。”   管妈妈赔笑:“这不说她傻么,为这么个东西。”   蒋氏闻言,笑着斜了她一眼,道:“你错了,人家那是聪明……风风光光把人嫁出去,成了别人家媳妇,什么事儿不都结了么?”   管妈妈一愣,想想也觉在理,忙压低声音道:“这样说来,老奴该去添把火了,不然可真要来不及了……”   蒋氏喝了一口茶,凉凉道:“你打算怎么烧这把火?”   管妈妈凑近蒋氏,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蒋氏听了,冷冷一笑:“倒是个贼主意。”   “哎,左右不是我们的人,咱们只管看好戏也就是了。”   “嗯,”蒋氏从鼻子里出着气,“去我匣子里,找只水头好的镯子,再另拣几样首饰,一并送过去,给那丫头添妆。”   管妈妈心领神会,屈膝应道:“是。”   ……   而作为准新娘的碧玉脸上却没有一点喜气。   她知道,嫁给凌波是现下能寻到最好的出路……凌波不是寻常下人,他有军衔在身,有房有地,长得也俊,比起那个面都没见过还在外地的掌柜儿子不知强上多少倍。   夫人又给了那样丰厚的嫁妆。   该知足了。   她心里却总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叫着不甘心、不甘心……   她是一个身份卑微的丫鬟,可谁说丫鬟不能喜欢高贵的主子?   碧玉经常在寂静的夜里想,但凡四爷给她一个微笑、一个点头,她就能豁出命去争取他们的未来。   可四爷没有。   他冷得像千年的寒冰,从不多看自己一眼,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对着夫人却是笑吟吟的,有说不完的话……   她到底是个理智的人,因为没有希望,所以下意识选择了更好走的路。   凌波真的不错,其他丫鬟羡慕的目光可以说明这一点,她也在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   她几乎以为自己成功了。   有人在外面敲门。   “碧玉姑娘,在屋里不?”是管妈妈的声音。   碧玉放下手中针线,走去开门。   管妈妈端着个雕红漆匣子立在外头,看见她,一脸的笑:“好姑娘,妈妈来给你道喜了!”   碧玉忙让开半个身子:“妈妈请进。”   管妈妈一脚跨了进来,顺手就关上了门,四下打量起来,见这屋子坐北朝南,窗明几净的,既通风又朝阳,嘴里就啧啧道:“真真一间齐整的好屋子。”   又去看她做了一半的针线,是条百子千孙的大红色被面,便赞不绝口:“这绣工、这走线,江南的制造局宫里的司衣局,也就是这样的活计……姑娘这一手针线真真是好得没话说!”   碧玉微微笑着:“妈妈谬赞了。”   管妈妈面上的笑容更盛,细细地打量碧玉:“到底是要出嫁的闺女,浑身上下透着喜气儿,看着倒比平日里更娇艳动人呢!”   说得碧玉满脸绯红,眼中却不由露出一丝黯淡。   管妈妈见她如此,心中有了底,就长长叹了一口气:“哎……”   碧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管妈妈继续笑着道:“四夫人满屋的丫头,妈妈我就最喜欢你,水灵灵跟把嫩葱似的!诺,这是妈妈给你的添妆,不值什么钱,也就是个心意。”将手中匣子打开,递了过去。   碧玉一眼就看见匣子里摆着一支石榴花银簪、两只金戒指,一个白玉手镯。别的倒还罢了,那镯子玉色通透,没有一丝瑕疵,一看便知水头极好,是个上等物件。   她立刻推让:“这样贵重的东西,我实在不敢收……”   却被管妈妈打断:“我的姑娘诶,你不懂,这往后嫁了人,日子可就……”仿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尴尬一笑,将匣子往碧玉怀里推,只是道,“拿着,拿着!”   又看了碧玉一眼,长叹了一声、   这已经是她进门来叹的第二口气。 第103章 离间   管妈妈给碧玉送来了添妆礼,就说想看看婧怡为她筹备的陪嫁:   “府里都传遍了,件件都是真金白银的好东西,快拿出来,也叫我长长眼!”   碧玉推脱不过,只好打开匣子给她看。   管妈妈探过头去一打量,果然都是实打实的货色,不仅分量足,样式都是时下最新的,一看便知不是随手挑拣的旧东西,而是专门上外头金银器坊里打出来的。   管妈妈露出微微的一丝笑:“四夫人真真是大方,难怪如今满府上下都传她的好。不过,”顿了顿,惋惜地看了碧玉一眼,“东西再好,不过是个黄白之物,同碧玉姑娘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哎……”又长叹一声,“也难怪有人要说风光大嫁是假,沽名吊誉是真啊!”   因着沈青云的事,碧玉心中虽对婧怡起了嫌隙,但管妈妈是什么样的人,她还是清楚的,当初要不是这老婆子为难,自己会被罚禁足那么久,叫绿袖趁机钻空子,得了夫人的眼?   遂冷下脸,道:“谢妈妈为我添妆,若没什么事儿,您就回罢。”   管妈妈笑容一顿,果然缓缓站起身来,道:“行,那我就不打扰碧玉姑娘绣嫁妆了,”转过身,慢慢往门口走去,口中似乎是自言自语,声音却不大不小、正好能叫碧玉听得一清二楚;“哎,原以为是四爷的屋里人,搞了半天竟不是,也不知四夫人到底看中了谁。”   说着,手已扶在了门上。   “你说什么?”身后传来碧玉略带尖锐的声音。   管妈妈嘴角勾起一丝笑,回转身来时却已是一脸无辜:“姑娘问什么?”   碧玉面色苍白:“你说,不知四夫人看中了谁,这话是什么意思?”   “哎,碧玉姑娘既然都要嫁人了,何必再问这些事呢,徒增烦恼罢了。”   碧玉冷笑一声:“妈妈到我这屋来,难道不是为了将话说给我听么?”   管妈妈盯着碧玉,扯了扯嘴角:“好聪明的姑娘,既然如此,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老婆子今日来,就是为了探一探四夫人的虚实。”   “什么虚实,还有,四夫人看中了谁,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管妈妈双手一摊:“咱们这样的人家,爷们屋里除了正头夫人,总是要有一两个人的。不说好色什么的,夫人每月里要来小日子、将来还要怀孕坐月子,或有个头疼脑热伤风的,不能总把爷们拘在自己屋里罢,过了屏气怎么好?也不能叫爷们冷冷清清一个人睡着,那是要被笑话的……远的不说,咱世子爷和三爷可都有屋里人。”说着,意味深长看了碧玉一眼,“因此,夫人们就要安排出几个妥当人出来,漂亮是一条,听话则最最紧要……这么一说,满府的丫鬟,就没有比身边陪嫁丫鬟更合适的了。因此,我们看着碧玉姑娘你如此人品相貌,才会猜测你就是四夫人为四爷安排的屋里人,不想四夫人竟不按常理出牌,我才疑惑着,她究竟是看中了哪个。”   碧玉沉默了下来。   管妈妈却还在说话:“你说,四夫人会不会是觉得你太过漂亮,唯恐你占了四爷的心,才要将你嫁出去?”   碧玉面色大变,立刻打断道:“妈妈住口罢,这些挑拨的话就不要再说了!”顿了顿,仿佛是为了佐证自己,接着道,“说到底,选通房妾室这种事,还是要四爷自己的意思。”   话说得越多,说明心里头越没底。   管妈妈就挑眉:“听这意思,四爷还瞧不上姑娘你这样的?”哈哈笑了两声,“男人家哪有不喜欢年轻好颜色的?不过是家里婆娘管得紧,不好下手罢了!”似乎意识到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忙干咳两声,“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不管四夫人看中哪个丫头,跟碧玉姑娘你都没关系喽!你啊,就一门心思地准备嫁妆罢。说起来,凌波那小子也算不错,姑娘得空该去庙里敬敬香,求个夫妻美满什么,听说水月庵的月老殿,求姻缘极准的,庵堂隔壁还住了个荀大仙,更会别样法门,于男女之间最是灵验……”语声愈微,渐不可闻。   碧玉通红了一张脸:“妈妈说什么,我都听不懂。”   管妈妈又是哈哈一笑:“我的姑娘,迟早都要懂得,还是早做些准备,日后自有妙用。”   说着,拍拍袖子:“得了,我这就走了。”   碧玉红着脸,怔怔地,闻言才慢半拍地将管妈妈送出去:“妈妈慢走。”说着,打开了门。   就见碧瑶正立在门外。   不知怎么地,碧玉心里就是一跳。   碧瑶却只是刚走到门口,还没有伸手,门就自己开了,走出了个管妈妈。   她很惊讶,下意识就摆了张臭脸,不阴不阳道:“妈妈千金贵体,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管妈妈不要看她的脸色,也不接话,对碧玉点了点头,自出门去了,走了两步突然啐了一口,不高不低地骂了句:“什么玩意儿。”   激得碧瑶差点没冲上去撕她的嘴,好歹叫碧玉拦住,给拉回了屋里。   “她来做什么?”碧瑶气呼呼地道。   碧玉努了努嘴,示意她看桌上匣子:“来添妆的。”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碧玉叹一口气:“我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但她到底是王妃那头的,为着夫人,我们也该多多忍让着。”   碧瑶想了想,也觉有理,遂不情不愿应了一声:“晓得了,我以后避着她走总行了罢。”   二人一时无话,静静对坐了一会,碧玉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对碧瑶道:“下晌我想出府一趟,夫人面前你帮着遮掩一二。”   碧瑶嗯了一声,随口道:“你出府干什么,有事同夫人告个假也就是了,遮遮掩掩地反倒不美。”   碧玉面色微驼,细声道:“我想去庙里上上香,希望……往后能过得美满。”   碧瑶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你尽管去,我不会跟别人说的,省得人家笑话你。”   碧玉这才微笑起来:“好妹妹,多谢你。”   碧瑶亦十分开怀:“好姐姐,你能想通,我是再开心不过的了。前些日子那样,我以为咱俩是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好了,伤心得我好几晚睡不着……”   碧玉拉过碧瑶的手:“怎么会,咱俩是一辈子的好姐妹,以后也要长长久久地在一块。”   “嗯!”碧瑶高兴地直点头。   就这样,碧玉趁着下晌婧怡歇午觉、跟前少人伺候的时候,偷偷出了府。   直到太阳落山时才回来,脸上挂了盈盈的笑,眉梢眼角都有掩不住的喜气。   正走在院子里,就遇上了一向跟着尤嬷嬷的红袖:“碧玉姐姐打哪里来,这半日不见你,可是有什么好事儿?”   碧玉笑了笑,柔柔道:“没有什么。”朝红袖点点头,三两步回屋去了。   红袖眼尖,一眼看见碧玉袖子里露出一块青蓝色碎花布料,瞧着仿佛是块包袱皮。   是包了什么东西出去,只剩一块包袱皮回来?可是也没听说她今日出去了呀。   算了,自己虽也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到底没在身边伺候,情分同碧玉大是不同,碧玉如今又要嫁人了,有什么东西要送给好姐妹都是常理,自己巴巴儿上去问反而不美。   遂将此事抛诸脑后,自去忙自个的了。   ……   梧桐院这头张罗着碧玉的婚事,松鹤堂那边却忙着给沈青羽的生母葛氏办水陆道场。   请的是京城地界赫赫有名的水月庵主持,静云师太。   本来葛氏作为沈青羽的生母,由方氏操办道场是最妥当的,但蒋氏借口方氏打理中馈事忙,将此事交给了袁氏。   袁氏果然尽心,将法事设在了葛氏原先住的小院,一应金银锡箔多多地备下,又亲自过水月庵请静云师太出山,叫领着师父们过府念七日的经,超度亡灵。   因只是个过世十多年的老姨娘,王妃发善心才有这样的体面,府中各位主子除沈青羽夫妇外、都不必过去祭拜。   只是到了第七日上,却请了袁氏、宁氏、婧怡等过松鹤堂,说要听静云师太讲经。   这日本是沈青云沐休,小夫妻两个正呆在一处,一个绣花,一个看书,好不悠闲。   沈青云手里拿着书,眼睛却不在书上,半晌都不翻一页,其实就是拿着做个幌子……如果只干坐在那里,婧怡会嫌他碍眼,自己也浑身上下不自在。   现在却看得光明正大。   婧怡有些受不了,忽然抬头看了丈夫一眼,面露惊讶:“四爷,您书拿倒了。”   沈青云一愣,随口嗯了一声,便将书倒了过来。   再看妻子,却正要笑不笑地睨着他。   这才察觉不对,低头一看,斗大的字一筐,他竟一个不识。   再看,才知是拿倒了书。   耳边已响起妻子“咯咯咯”的笑声,清脆如银铃,又高兴又天真的声音。   沈青云仿佛被笑得心里直痒痒,忍不住就要上去把又香又软的人儿抱在怀里腻一番,结果温香软玉刚抱了满怀,还没来得及上下其手,外头就有人来报,说是蒋氏请婧怡过去听经。 第104章 批命   因着四爷和婧怡都在屋里,立在廊下伺候的绿袖便将松鹤堂来传话的小丫鬟拦在了外头,自己也没有进屋,只在帘子外将话递了进来。   婧怡还是瞪了沈青云一眼……绿袖是以为他们在做什么,才识趣地没有进屋。   叫她这个主母的脸往哪里搁?   沈青云却很有些不高兴:“是谁来讲经,叫你们一起去?”   “就是水月庵的静云师太,她这几日为葛姨娘做道场,王妃请她为我们讲经。”   沈青云闻言皱了眉:“怪力乱神。”   是说静云师太通阴阳、知天命的事罢。   婧怡自他怀里站起身:“四爷难得在家,就歇个午觉养养精神,也是好的。”   沈青云答应一声,顿了顿,忽然开口道:“那个静云最爱说些玄乎其玄的鬼神之事,不要和她太过亲近,她说的话也统统不要听。”一脸的厌恶。   婧怡略显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终是点点头,换了衣裳,由绿袖跟着去了松鹤堂。   ……   静云身材高挑瘦长,满头青丝梳成道髻,从背影看极是窈窕,但等到看见她的正脸,先前的赏心悦目便瞬间消失,只剩下惊悚和震惊。   静云师太眉毛稀疏、鼻孔翻起,左眼上覆着一层白膜,眼内黑白不见,脸上更长着许多黄斑,嘴歪口斜,貌若恶鬼。   婧怡看了一眼,便扭过了头,一则其相貌过于丑陋,令人见之惊惧,二则沈青云对其的态度,使她下意识对这人有所疏离。   方氏坐在婧怡身边,看见她的神情,凑过来道:“你可别小瞧了她,看见她的左眼没有,当年那场雷暴据说就是劈中了她的这只眼睛,这才成了知鬼神、通阴阳的天眼!别看她貌比无盐、脾气古怪,京城公卿之家没有不想请她上门的,可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入她的眼,”说着,面有得瑟,“不过,从前我还没出嫁时,她倒是常来我家讲经的。”   婧怡自然是第一次见静云师太。   只见她正陪着蒋氏看松鹤堂的风水,哪个方位和哪个物件犯冲,哪些吉物发物该摆,哪些煞物凶物该去,说得高深莫测。   蒋氏听得极认真,她每说一句,就命丫鬟们一一照做,半分差别不许有。   等好容易重新布置了屋子,才各自坐定开始讲经。   令婧怡惊讶的是,不仅蒋氏与宁氏深通佛理,袁氏更是对各大经文要义熟记于心,说得头头是道,便是宁氏,也能偶尔插上两句嘴。   婧怡却不大信这些,对佛理禅意更是一窍不通,便一个人静静坐一旁,并不开口说话。   静云师太却将目光转向了她。   蒋氏见了,介绍道:“这是我家老四媳妇。”   静云师太扯了扯面皮,似乎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却比哭更加难看,只听她道:“沈四爷也娶亲了么,让贫尼看看,是怎样一位绝妙人物。”说着,起身往婧怡处走了过来。   婧怡也站起了身。   静云师太走到她面前,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盯住她,半晌,忽然闭上了那只完好的右眼,只用覆有白膜的左眼看她。   方氏吃了一惊,脱口道:“师太竟要为四弟妹相面……您可是轻易不出山的,这偌大的武英王府,您还只为四弟相过一次面呢!”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各异,却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方氏这才惊觉自己言语有失,忙讪讪地闭了嘴,退到了一边。   屋里一时落针可闻,众人目光都紧紧盯在静云师太面上。   只见她在婧怡身前立了半晌,又绕着她转了两圈,忽然猛地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双眼齐睁,面露疲惫之态,人却松弛了下来。   蒋氏知道,静云师太的相面结束了。   静云师太出身名门,从前年轻时可不是现下这副鬼模样,虽说不上绝色倾国,清秀佳人总是有的。结果她家遭受雷击,从此瞎了一只左眼。   而泄露天机是要遭受天谴的……   静云师太为人卜卦批命,泄露了不知多少天机,才使她变成了如今模样。也正因如此,她这些年已鲜少为人相面了。   曾有人为水月庵主殿的佛祖像重塑金身,也未能得静云一卦。   能叫她破例的,命数定不一般。   想到这里,蒋氏露出一丝微微的笑,谈过半个身子,开口问道:“师太,我这媳妇的命数如何?”   静云师太:“此命格特异,只可说与四夫人一人。”   蒋氏的面色变了。   当年静云为年幼的沈青云批命,说他虽命理极贵,却克父克母,乃孤寡防人之命,且脑后生有反骨,有乱臣之相。   简直就等于点着沈青云的鼻子说他日后会成为一代奸佞!   便是这样的命数,静云师太当年也是当着沈穆和蒋氏的面直接说出来的。婧怡究竟是有什么样的命,能叫她如此忌惮?   尽管心中百般好奇,蒋氏却忌惮着静云师太,不好多加追问,眼睁睁看着她领着婧怡走出松鹤堂,神色阴晴不定。   ……   婧怡和静云师太并肩走出松鹤堂。   静云目视前方:“四夫人不若请贫尼去梧桐院小坐一会,贫尼多年未见沈四爷,倒有些话想与他说。”   婧怡笑了笑:“师太请。”说着,向绿袖使了个眼色。   绿袖会意;领着随侍的小丫鬟放慢了脚步,渐渐就与前面二人拉开了距离。   静云师太没有回头,却仿佛知道身后发生的事,忽然开口道:“贫尼十多年前曾为沈四爷批过一次命,夫人可知是什么命格?”   婧怡摇头,依然没有说话。   静云师太看了她一眼,忽然咧嘴一笑:“贫尼又不是洪水猛兽,四夫人何必如此防备?”顿了顿,“四爷命格特异,武英王府讳莫如深,夫人不知也属正常。”   婧怡闻言,开口道:“似乎在师太这里,所有人的命格都是特异的。”   “自然不是,但贫尼只为天定之人批命。”说着,不等婧怡回答,已自顾说了下去,“四爷乃是克父克母、谋朝篡位的破军之命,将来必定会孤寡一生、遗臭万年。”   谋朝篡位!   婧怡脸色大变,这种话怎么可以乱说,而且还是从京城人人信服的静云口中说出,这不是给沈青云惹来杀身之祸么?   可沈穆和蒋氏都活得哄好的,哪来克父克母一说?她刚想出言反驳,忽然忆起自己心中之猜测,不禁激灵灵打了一个寒蝉!   静云见她神色变幻,已猜到她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本来,四爷的命数虽然极贵,却也不是什么好命,不过夫人嫁入梧桐院,这一切似乎有了改变,”望着婧怡,完好的右眼中射出异样光芒,“夫人命格亦十分贵重,乃罕见的凤凰之命……凤凰栖梧为祥瑞之兆,可使四爷之命贵而不煞,前途不可限量。”   婧怡沉默半晌,忽然启唇:“其实妾身以为,我命由我不由天,妾身和四爷都没有师太所说大志向,亦不会去走那种路。”   静云却微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更何况天命自有定数,由不得夫人做主。”说着,目光在婧怡面上转了一圈,“夫人不信贫尼的话,贫尼却还要告诉夫人一件事……您脸色灰暗、眼角带煞,近日命犯小人,因果就应在今日今时。”   话音刚落,就见对面小路上急匆匆跑来一个人,青衣碧裙,却是碧瑶。   只见她手捧一双耳银壶,看见婧怡等人,忙上来行礼:“夫人!”   婧怡开口问道:“你这是上哪儿去?”   碧瑶笑:“夫人不是想用露水煮茶么,奴婢这就去花园子里采去。”说着,举起手中银壶。   婧怡闻言却皱起了眉:“谁跟你说我要用露水煮茶了……清晨太阳出前才有露水,这都什么时辰了,露水早叫阳光晒干了。”   碧瑶面露疑惑:“可碧玉姐姐说这是您早上留下的吩咐呀……”   婧怡闻言,心下一惊,忍不住转头去看静云,却见她也正望着自己,一脸的淡定。   婧怡深吸一口气,对碧瑶笑了笑:“许是她记错了,我是说想看花园里那盆绿菊,你去瞅瞅,替我搬回来罢。”   碧瑶有些发愣,还是点头应下,将手中银壶交给赶上来的绿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婧怡转头对静云师太道:“妾身今日俗务缠身,就不请师太小坐了,若有机缘,改日再叙不迟。”   静云点头:“夫人说得极是,贫尼这厢先告辞了。”说着,大袖一挥,竟径自往出府的路上去了。   绿袖担忧地望着婧怡:“夫人,这……”   婧怡面沉如水:“回去罢。” 第105章 悲惨   婧怡一脚跨进梧桐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梧桐树沙沙的落叶声,也不见什么伺候的人,独正屋廊下靠着个小丫鬟,脑袋一点一点地正在打盹。   婧怡面色微沉,却没有说话,直接进了正屋。   脚步惊动那小丫鬟,待她睁开迷蒙双眼瞧清来人,惊得差点没从地上跳起来,忙哆嗦着想跟进屋,却被绿袖一个严厉的眼神拦在了外头。   然而,正屋里没有人。   婧怡立在空荡荡的正屋里间,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大步而出。   那小丫鬟还战战兢兢立在门口,婧怡走过去,面无表情问道:“今日当值的妈妈们呢。”   小丫鬟垂着头,声如蚊蚋:“都在后头屋里抹牌玩……”   “那四爷呢?”   “回、回夫人,您一走,四爷便去了小书房。”   婧怡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东厢房,沈青云的小书房就设在那里。此刻,书房门扉紧闭,半点动静也无。   见主子迟迟不开口,一旁绿袖沉下脸,盯着那小丫头,道:“四爷在书房里,都不用人在跟前伺候的吗!”顿了顿,语声更冷,“当差的时候打盹儿,我看你是欠板子了!”   那小丫鬟一惊,忙跪到地上哭道:“夫人,绕了奴婢这一回罢,奴婢再也不敢打瞌睡了!”抽泣两声,想到什么,忙道,“书房有人伺候的,碧玉姐姐、碧玉姐姐在里面!”   婧怡闻言闭上眼睛……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绿袖狠狠瞪了那小丫鬟一眼,斥道:“还不去你们红袖姐姐那里领罚?”   红袖管着院里洒扫,是这群小丫头片子的头儿,她年纪小,人又随和,和这些半大孩子很能玩到一处。   那小丫鬟听说教她去找红袖领罚,登时如蒙大赦,匆匆向婧怡行过一个礼,一溜烟儿地跑了。   绿袖却只是想支开她才会这样说,心里却盘算着回头定好好整治整治梧桐院里懒散的沈家下人。   这会子却顾不上这些,只是一脸担忧地望着婧怡,低声道:“夫人,要不让奴婢先进去瞧瞧?”   婧怡摇摇头:“不必。”说着,快走几步到了书房门前,伸手便推开了门。   与此同时,书房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声。   绿袖听得分明,这就是碧玉的声音,叫声凄惨可怖,透着难以言喻的痛苦,听得绿袖手臂上直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   就算是爬了主子的床,被夫人当场捉住,也不必叫成这副鬼样子罢?   绿袖有些好奇屋内情形,但夫人立在书房门口,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只能看到夫人纤细的背影渐渐僵直。   “夫人。”她忍不住轻唤了一声。   婧怡没有回头,目光紧紧盯着屋内。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她推开房门,一眼便看见沈青云躺在榻上,碧玉只穿着肚兜亵裤,正趴在他身上,缓缓低下头去,与他唇齿相接。   下一刻,却见寒光一闪,血花飞溅,碧玉惨叫着自踏上跌下,双手捂脸倒在了地上,鲜血如涌泉般自她指缝之间汩汩冒出,流到她象牙一样洁白的身子上,触目惊心。   而原本直挺挺躺在榻上的沈青云已坐起身来,双眼充血却没有焦距,手中握一把匕首,刀刃寒光隐隐,不见一丝鲜血,刀刃正下方的榻沿之上,却积着一小摊浓稠血迹。   很明显,沈青云用匕首划伤了碧玉。   但以他的身手,对比如碧玉这样的小女子何必用刀?   婧怡紧紧盯着沈青云,一步一步走向他,心跳得几乎蹦出胸腔……如果他突然出手,也在她脸上来一下子,她是决计躲不过去的。   但他的表现很不对劲,她必须过去看一看。   她慢慢走到榻前,弯下腰,温柔地注视沈青云:“四爷,您没事罢?”   沈青云涣散的瞳孔慢慢聚拢,迟钝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张口,嗓音暗哑:“明月?”   明月是婧怡的小字,外租父王举人为她起的,平日里少有人叫,沈青云亦是头一回如此称呼她。   她轻轻点头:“是我。”   沈青云定定看着她,忽然双眼一翻,倒了下来。   婧怡一惊,连忙伸手扶住,沈青云却已瘫软如泥,再也叫不醒了。   绿袖早跟进来看清了一切,一颗心跳得擂鼓似的,也顾不上去看地上浑身抽搐的碧玉,三两步赶过来,脸色苍白:“夫人,怎么办?”   碧玉可是她们这边的人,四爷人事不省,万一有个好歹……   想着,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婧怡却极冷静,沉声道:“去请太医,另叫尤嬷嬷和红袖来,将这里收拾收拾。”   绿袖忙答应一声,出去传话,片刻后赶回来,用眼神示意地上的碧玉,低声道:“要不,将她交给尤嬷嬷处置?”   婧怡已将沈青云放平在榻上,站起身来,冷冷道:“不,请尤嬷嬷在这里照顾四爷,”看了一眼地上的碧玉,“给她披上衣服,拖去柴房,我有话要问她。”   ……   婧怡拿着沈青云的匕首回到正屋,将那寒气森森的利刃放进妆台最底层抽屉,一个人呆呆坐了片刻,忽然嘴角微勾,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却比哭更难看。   她在妆台上翻找一会,拿了面西洋把镜,这是海运过来的舶来品,稀罕玩意儿,背后刻玫瑰花图案,前面装着玻璃样的西洋镜,同青铜镜面不同,这东西能照得人纤毫毕现。   是沈青云特地送给她的。   她将那把婧放入怀里,出门去了柴房。   梧桐院的柴房并不放柴禾,为的就是暂时关押获罪的下人,因此就是一间阴暗的空荡荡的屋子。   碧玉被披上一件白色中衣,如破布一样扔在墙角,浑身缩成一团,凌乱头发挡住头脸,一动不动,生死不知。   婧怡慢慢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望着她,将那西洋把镜扔到地下,淡淡开口道:“想不想看看自己现在的模样?”   死寂的身形开始颤抖,婧怡甚至听到了牙关咯咯作响的声音。   “你最好看一眼,再决定怎样回答我的问话。”   碧玉剧烈颤抖着,终于缓缓伸出手,将那把镜拿到手里,抬起了头。   满面血污之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自左眼眼角之下划过鼻梁直到右脸嘴角,血肉翻起,几可见骨,将她原本白如美玉的面庞活生生撕成两半。   “啊!”一声可怖的惨叫声,碧玉几乎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昏死过去。   她的脸,她最引以为傲的脸,她唯一的资本和筹码!   毁了,毁了!   婧怡眼中露出痛色,说出的话却冷若冰霜:“好好回答我的话,我就让人给你看伤。否则,你的伤口将流脓、长蛆,最后整张脸都会腐烂殆尽。”   碧玉哆嗦着蜷成一团,将脸深深埋进双膝之间,低声悲鸣着。   “最好不要哭,眼泪是咸的,流进伤口,极易造成感染导致疤痕加深。”   碧玉一僵,立刻停止了哭泣,只是背脊仍禁不住发颤。   婧怡别开脸,冷冷开口道:“你给四爷用了什么药,下在什么地方?”   良久,碧玉嘶哑的声音方响起:“合欢散,就下在茶水里。”   合欢散,催情药?可沈青云方才并没有那种症状呀。   婧怡一惊,难道他们两个已经……   “药哪来的?”   “荀大仙给的。”   “哪个荀大仙,住在什么地方?”   “水月庵边上,京城有名的神婆,是她将合欢散给我,告诉我只要下在茶水里,便能心想事成。”   婧怡神色更冷:“你并非京城人士,怎么会知道什么神婆大仙,是谁告诉你的?”   碧玉沉默了下来,半晌忽然抬头激动道:“夫人,是管妈妈,是管妈妈!是她故意告诉我什么荀大仙,是她陷害奴婢,要置奴婢于死地,夫人明察啊,夫人您明察啊!”   就算是有人挑破,脚长在你身上,总是你自己去找什么神婆,也是你给主子下药的。   婧怡闭上眼睛,神色凄凉。   是啊,又没有人说丫鬟一定就会对主子死心塌地、忠心不二。   更何况,她也从未对她们交付过真心。   她就是这样一个冷漠的人,又怎能怪别人同样无情呢?   地上的碧玉却仿佛抓到一线生机,忽然一把抱住婧怡的腿,哀呼道:“夫人、夫人!您就开开恩、发发慈悲,将奴婢给了四爷罢,奴婢一定会对您忠心耿耿,一辈子伺候您,为您当牛做马,下辈子结草衔环报答您!”顿了顿,又咬牙道,“奴婢的脸已经毁了,就算跟了四爷,也不会得宠的,奴婢只是想一辈子服侍您和四爷,求求您,就成全了奴婢罢!”   婧怡闻言,忽然笑了一声:“难道你以为,我是因为忌惮你的美貌才不让你做四爷的通房?”   碧玉抬起迷蒙双眼,满面血污之中露出“难道不是如此”的表情。   婧怡笑了笑,忽然压低声音:“告诉你一件事,四爷自小长于内宫,见过的美貌女子不知几何,如你我这般,在他眼中不过破流之姿,”顿了顿,“要叫男子对你死心塌地,光有美貌可不行。”   碧玉下意识问道:“那要什么?”   “总之不是投怀送抱,更不是下药,”婧怡望着碧玉,一字一顿道,“你说要对我忠心耿耿,是打算喝了绝子汤一辈子不生养?”不等她回答,又接着道,“就算你肯喝绝子汤,也不会成为四爷的通房。因为,四爷说了……他不要你。” 第106章 下场   婧怡背过身,不再看碧玉:“四爷说过,若还有下次,就送你去家庙……就这样罢。”说往门外走去。   身后传来碧玉不可置信的声音:“您……早就知道?”   婧怡沉默,等于默认。   碧玉忽然大笑起来:“原来您早就知道,故意不处置我,就是想看我的笑话,借着为我操办婚事收买人心!可是,”语声阴恻恻地,“您就不怕我真将四爷勾了去?”   婧怡轻叹一口气,回过头来看着碧玉:“我从未拦着四爷纳妾,我说过了,是他不要你。”   语毕,再不停留,径直迈步而出。   绿袖就候在外面,见她出来忙跟了上去。身后门里传来女子嘶哑的哭声。   绿袖有些犹豫:“夫人,她会不会想不开寻短见,要不奴婢找两个婆子看着?”   “命是她自己的,想不想死……都由得她。”   谋害主家,这可是重罪,一不小心火就要烧到她的身上。   “……找个人替她把脸上的伤包一包,明日一早就送她去家庙,”婧怡脚下不停,一路往书房而去,“你再去她屋里收拾收拾,那些陪嫁我既给了她,就让她带着去庙里,算是了结这多年的主仆情分。”   绿袖屈膝应道:“是。”   心下不禁暗道,嘴上面上冷,夫人心里终究还是顾着往日情谊的罢。   ……   书房里,沈青云已经被移至里间拔步床上,尤嬷嬷正为他细心地盖被,看见婧怡,无声地行过礼,示意婧怡同她到外间说话。   一到外间,婧怡就皱着眉迫不及待道:“太医怎么说,可还要紧,四爷为什么还没有醒,配了什么药,吃了没有?”一连串的问题,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尤嬷嬷看了她一眼,忽然抿嘴微笑起来:“夫人莫急,太医看过了,四爷就是服了蒙汗药,这才昏过去的。等睡过一觉,自然全好了。”   婧怡一愣,蒙汗药,不是合欢散么?   可是,沈青云方才明明醒过来划了碧玉一刀……吃了蒙汗药还能醒的?   尤嬷嬷立在一边,见她神色变幻,忽然开口道:“老奴从前在宫里,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面冷心热,可别人不知道我的性子,还只当老奴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为此不知吃了多少亏。哎,现在想想真是后悔,有什么话不说出来,自个憋得慌不说,人家还不晓得,可不是傻么?”   一番言语说得婧怡面色绯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正是尴尬时候,绿袖进来道:“夫人,三夫人来了。”   婧怡松了一口气,起身道:“请嬷嬷在这里照顾四爷,我出去迎一迎。”   方氏一身秋香色妆花杭绸褙子,也不进屋,就立在梧桐树下等着,看见婧怡,三两步迎上来,一脸关切:“四弟妹,听说四弟病了,还请了太医来,怎么样了,我去瞧瞧他!”说着,就要往书房里去。   婧怡忙伸手拦住她,口中道:“三嫂,四爷刚吃了药睡下,您还是跟我去正屋坐坐罢。”   方氏斜着眼睛,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压低声音道:“我怎么听说四弟是被人下了药,至今昏迷不醒呢。”   特意支走院里的小丫鬟,消息却还是走漏了出去。   婧怡垂下眼睛,这个梧桐院,是该好好整顿整顿了。   “哪有的事,三嫂从哪里听来这些浑话?”   方氏一愣,凑近婧怡,低笑道:“你和三嫂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消息就是从这院里传出去的呀……”   婧怡立起眉毛,做出一副发怒的模样来,狠狠道:“哪个碎嘴东西敢乱嚼舌根!”一把拉住方氏,“三嫂快帮我把她揪出来,看我不剪了她的舌头!”   方氏没想到婧怡竟会开口叫她去指认丫鬟,忙干笑两声,顾左右而言他,道:“哎呀,许是我听岔了,”当先往正屋走去,“四弟妹快来,我给四弟带了千年人参,那可是你三嫂压箱底的宝贝!”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正屋,还没有坐下,绿袖又进来传:“三爷来了。”   方氏面上笑容一僵,匆匆对婧怡说了句:“我去看看。”三两步出了屋。   婧怡没有立刻跟出去,只是通过窗口往外看,见沈青羽一身宝蓝色团花直裰立在院子中央,正和小炮而去的方氏说话,面色沉郁,似乎还呵斥了妻子两句,然后将方氏一个人晾在原地,自己朝这边走了过来。   婧怡这才从里屋走出,立在门口行礼道:“三哥。”   沈青羽点点头,也不客套,直接开口道:“这种事情不宜张扬,你三嫂会管好自己的嘴。”   婧怡道:“多谢三哥。”   沈青羽点点头,沉默一会,又道:“若有什么事情我帮得上忙,四弟妹不必客气,尽管开口。”   婧怡看了一眼这位传说中忠厚老实的庶兄,略略沉吟,终是道:“是有一件事……三哥可认识顺天府的人?”   沈青羽点头:“我们家在城里有几个铺面,同顺天府的官差是有些交情的,四弟妹为何问起这个?”   婧怡走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水月庵边上有个叫荀大仙的神婆,常卖些腌臜药……”   沈青羽会意,点头道:“放心,这件事交给我。”   语毕朝婧怡微微一点头,重新走回方氏身边,领着她一道走了。   婧怡立在原地,出了片刻神,刚想去书房,却见绿袖急匆匆过来,脸色很难看:“夫人,您给碧玉准备的陪嫁、我们送的添妆,但凡是金银首饰,全都不见了。”   婧怡沉默,她大概能猜到碧玉拿着那些东西干嘛去了。   她没有回答绿袖的话,只是道:“一会儿碧瑶回来,你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说着,便往外走。   不想绿袖语出惊人:“她已经回来了。”   婧怡脚步一顿。   绿袖便把话说了下去:“听说碧玉的事情,她将自己关在了屋里,谁都不肯见。”   婧怡闻言,再不说话,径直去了书房。   ……   沈青云直到晚饭时分才醒。   彼时,沈青羽已请顺天府的人查了荀大仙的老底,搜出了一堆毒药、迷香、蒙汗药,那婆子被衙役三两个棒子打得尿了裤子,什么都招了。   所谓荀大仙,原先就是个私窑里的老鸨,手下不知害过多少好闺女,一双眼早练成了火眼金睛。窑子开不下去后就干起了神婆的勾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倒也渐渐混出了点名气。   据这荀婆子说,她一见碧玉说话行事那做派,就猜她“多半是那大户人家里头不安分的丫鬟,想使下昨手段勾男主子的”。   荀婆子卖药也是分人的,若看见那浪荡公子,出手阔气又爽快的,什么合欢散迷情香的一股脑儿地送上来;若是个羞答答的良家小姐,收几两银子塞些面粉也就完了。   偏遇上个碧玉,穿着体面,眼睛里透着精明,出手又阔绰,一下给了一百多辆银子,那荀婆子想了想,不敢冒险却也不能过于搪塞,就拿了包蒙汗药给她,说的却是催情合欢的秘药。   主要还是怕真给了□□,叫这丫头成了事,惹来主母上门算账,她一个神婆吃不了兜着走!小丫头不懂事,一包蒙汗药将主子放倒,她自可以为所欲为,男人却也不会真干啥……事情闹不大,主母的火气儿就冲不到她头上。   不想还是出了事。   沈青云靠在床头,听婧怡说完来龙去脉,长叹一口气,道:“早和你说这丫头不安分,你偏不当一回事,还好是蒙汗药,若真换了那合欢散,你叫我如何把持得住?”   婧怡微笑:“若您心里真只有妾身一个,那就一定把持得住。”   沈青云挑眉:“怎么,你还想再试试你男人不成?”   “不不不,再不敢了。”   二人相视而笑。   沈青云示意妻子坐到自己身边:“你怎么想到请三哥帮忙?”   “妾身也是一时情急,毕竟是吃下去的东西,总要搞清来路才放心。”顿了顿,婧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想三哥一定是好的,不然父亲不会将府中庶务交给他。”   就如方氏,虽然又尖酸又嘴碎,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的坏心,不过就是小气点、贪财些罢了,比起那些将心思藏在心里的人,她简直太单纯可交了。   沈青云却没有想这些,他定定望着面容姣好的妻子,忽然长长舒出一口气,将脸埋进妻子的颈窝里,良久,语声闷闷地道:“你心里终究还是有了我,真好。”   婧怡一张芙蓉小脸涨得通红,伸拳在他背上轻轻锤了两下,嗔道:“乱讲,我哪有!”   小粉拳敲在背上,哪里就会痛了,倒是一股酥酥酥麻的感觉一直冲上了头顶,沈青云脑中一热,往后一仰便将婧怡拉倒在了床上。   婧怡一声惊呼,忙往后退:“您的药性儿还没过呢。”   沈青云笑得见牙不见眼:“这点力道尽够了,”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吹气,“你平日里不总嫌我力气太大么?”   婧怡脸红得几乎滴下血来,忙惊慌道:“不要,不要,不要在这里!”   沈青云一愣,想她多半是因为碧玉今日在这里做下的事,便依言松开手,自己坐了起来。   婧怡刚松一口气。下一刻便觉天旋地转,人已经被沈青云打横抱起,大步往外去,只听他朗声笑道:“咱们回屋去。”   “不要,不要,外面都是丫鬟……” 第107章 疯狂   沈青云打横抱着婧怡,一路旁若无人地从书房回正屋,见者纷纷躲避,总算叫他如了愿,白日里宣了一回那啥。   一时事毕,二人靠在一处说话。   沈青云就说起从前打仗时候的事,作为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除了要具备攻城略地的勇猛、运筹帷幄的机变,还要有极高的警惕性。   “军营之中是不能熟睡的,敌军随时可能夜袭。”   而喝下碧玉那盏茶后忽感头脑昏沉,他便已察觉不对,只是四肢无力,一时动弹不得。后来看似晕厥,其实一直都在暗暗积蓄力量,当感觉到陌生人的靠近,便出其不意,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说到此处,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道:“这一招已是我的强弩之末,没有将敌人一击致命,我其实已经死了。万幸,来得不是刺客……”   而是投怀送抱的碧玉。   想到碧玉,婧怡不由神色赧然,半晌没有接口。   沈青云看了她一眼,忽然道:“我在保定府有个私宅,虽然不大,却坐落于田野之中,青山碧水环绕,散心极是不错的,你在府里呆得烦了,不若去那里住上几天。”   婧怡听着有些心动,笑道:“去做一对山野夫妻,听着倒也不错。”   沈青云神情一顿,半晌柔声道:“我每日都要上朝,乖,你自己去。”   不知为什么,婧怡没来由地心下一咯噔,总觉得沈青云这会子说话的神情语气,怎么和陈庭峰哄骗王氏时有些像,笑容不由自主就收了回去。   沈青云注意到她神情变化,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怎么,不高兴了?”   婧怡摇摇头,暗道自己多心,一时却对去保定失了兴趣,道:“此番四爷晕倒不过盏茶功夫,三嫂那里就得了消息,别处虽然没什么动静,保不定正暗暗看我们的笑话。说到底,都是从咱们这里传出去的消息。攮外必先安内,妾身决定要好好清一清梧桐院的内务,至于保定,等得了闲再说罢。”   沈青云注视妻子半晌,想说什么,终只是点头应了一声“嗯”。   ……   一夜无话,至次日清晨,天尚未明,婧怡难得早早起了身,亲自为丈夫安排早膳。   沈青云见她这样,嘴角就禁不住往上翘。   而碧玉今日就将被送去城外家庙,昨夜里闹腾了一宿,说要再见沈青云一面,负责守夜的婆子听见,跑来报给绿袖。   绿袖却只是冷着脸,狠狠瞪了传话的人一眼,那婆子见状一缩脖子,仍旧悄悄溜了回去,之后不论碧玉怎样哭叫,只顾自己打鼾流哈喇子睡得香。   到早上,来送人的也只是尤嬷嬷。   碧玉披头散发坐在地上,脸上包着厚厚的纱布,只露出一只眼睛,正呆滞地望着前方。   尤嬷嬷将一个小包袱放到她面前,居高临下道:“碧玉姑娘,去了庙里就要梯度出家,从前那些漂亮衣裳也就不必带了。夫人开恩,要将为你准备的陪嫁都给了你,可惜你自己当了首饰换钱,去做那没脸没皮的腌臜事儿,才落得如今这身无分文的下场,须怪不得别人。”顿了顿,语声一扬,“包袱里是小厨房昨儿剩下的点心,姑娘留着路上吃……这就走罢。”   碧玉抬起脸,喃喃道:“我要见四爷。”   尤嬷嬷扯了扯面皮:“碧玉姑娘,你还痴心妄想什么呢,四爷若肯见你,还能等到现在?”说着,神色微缓,“走罢,家庙里头干净,跟外头那些庵堂不一样,夫人到底还是念着旧请。”   “旧情?”碧玉低声重复着,呵呵呵地笑起来,忽然一伸手,抓起地上包袱狠狠砸在了尤嬷嬷头上!   尤嬷嬷到底年纪大了,哪里躲闪得过?被散开的糕点砸了一头一脸,好容易回过神来,眼前哪里还有碧玉的人影?   这也是个在宫里跟着沈贵妃叱咤过风云的人,活到这岁数上,竟吃了个下贱丫头的亏,登时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着嘴唇命令手下婆子:“还不把她给抓回来!”   ……   碧瑶一个人站在正屋廊下发呆。   夫人起了大早亲自为四爷布早膳,四爷眼角眉梢里就带着笑,再不要她们这些碍眼的在跟前伺候,统统打发了出来。   虽然如此,她却不敢走远,立在门口待命。   屋里隐隐约约传出女子轻柔的说话声,男子爽朗的笑语声。   不苟言笑的四爷只要和夫人在一处,总有说不完的话,沉稳持重的夫人只要看见四爷,嘴角也总会挂着笑意。   哪里又有别人什么事!   偏有那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闷了头直往上撞。   她的鼻子有些酸,眼睛里却露出了恨意,伸手从怀里掏出个藕荷色绣猫滚线球的荷包来,颜色已经旧了,却洗得干干净净。   这是她刚进陈府没多久碧玉给她做的。她那时候年纪小,贪嘴,常将婧怡赏的糕点蜜饯藏在怀里,弄得满手的油,走路时衣服袖子里还掉点心渣,为此不知挨过王氏多少罚。   碧玉打小就是个手巧的,见她这样,就做了这个荷包,专门给她放点心用,上头的猫滚绣球图样既活泼又灵动,她不知道有多喜欢,整天就在怀里揣着。   婧怡再好,到底是主子,尊卑有别,她和碧玉才该是一辈子的好姐妹。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步田地!   正怔怔出着神,就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色身影飞奔而来,脚步虽踉跄,动作却极快,一下子就冲到了正屋前面,转眼就要往里去。   碧瑶眼疾手快,忙一把拉住,口中厉声喝道:“什么人!”   那人听见她的声音,身体一僵,慢慢转过了头。   白色的纱布覆面,脸色却比纱布更白,眼中布满血丝,一眼望去直如厉鬼。   碧瑶脱口惊呼:“是你!”   碧玉喘着粗气,声音嘶哑,道:“你若还顾念往日旧情,就放我进去。”   碧瑶眼中露出挣扎之色,一时定在了原地。   碧玉就趁着这时机冲进了屋子。   沈青云正在里间更衣,只有婧怡坐在临窗大炕上喝茶。   碧玉看了婧怡一眼:“我要见四爷。”   碧瑶这时候已经从外面跟进来,一把拉住碧玉,低声道:你快出去罢,四爷不想见你。”   碧玉闻言,面容一阵扭曲,忽然猛地甩开碧瑶,尖着嗓子道:“我要见四爷!”   婧怡放下茶盏:“四爷不会见你的。”   碧玉盯着婧怡冷笑,一字一顿,“我如果今天见不到四爷,就撞死在这里,让别人看看你是怎么草菅人命的!”   碧瑶神色一变:“你疯了!”说着,不由分说要将她往外拉。   但碧玉已陷入半疯狂状态,力气大得惊人,两个人一时竟扭打在了一处。碧瑶到底心软,顾忌着对方脸上的伤,处处留手,身上倒被碧玉招呼了好几下,钻心的疼。   忽听婧怡冷冷道:“碧瑶,让开。”望着碧玉,“让她去,死一个奴才罢了,难道旁人还真会指摘我草菅人命不成?”   碧玉闻言,点着头道:“好、好,夫人,你总算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转脸望着碧瑶,大声道,“听见没有,我们就是奴才,不是人,是狗,死不足惜!”   说着,已低下头往一边墙上冲过去。   碧瑶惊得几乎魂飞魄散,想要上前去拦,却哪里反应得过来?   婧怡却睁着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碧玉的动作,看她在即将接触到墙壁时突然脚步一顿,慢了下来,却仍是往上面去。   她就垂下了眼睛。   正在此时,里屋门口身影一晃,却是沈青云闪身出来,飞起一脚,正揣在碧玉心口,将她如面袋子一样踹得飞将起来,重重摔倒地上又滚了两圈才停下。   可见这一脚力道之猛。   碧玉“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只觉眼冒金星,双耳嗡鸣,胸口疼得几欲炸裂,差点没昏死过去。   她听见自己心心念念、如神祗一样高高在上的男子用冰冷的声音道:“你有什么话,说罢,完了自会送你上路。”   艰难地抬起头,男子已在临窗大坑上坐下,一双乌金飞云靴,既精致又威武,是她梦中英雄的样子。   只是,旁边还有一双青色软缎绣鞋,鞋面上绣着鹅黄色蝶恋花,穿了米粒大的珍珠做花蕊,小巧得分外惹人怜爱。   碧玉的眼睛开始充血,她想再见沈青云一面,原本是抱着稀薄的奢望,求他看在自己的一片痴情上网开一面,又或者告诉她,他对她也有些好感,那她便是立刻死了,也觉得心甘情愿。   但疯狂的嫉妒令她彻底失去理智,她改变了主意。   沈青云那一脚踢得她血气翻涌,胸前剧痛难忍,怎样挣扎都爬不起身来,于是她匍匐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望着沈青云,柔柔道:“四爷,奴婢有些话,想单独和您说。”   沈青云神情冷漠:“有话就在这里说。”   碧玉痴痴望着他,眼神凄凉,忽然呵呵笑了两声,开口道:“既然四爷不肯,奴婢在这里说也是一样的。”她艰难地伸出手,直直指着婧怡,“奴婢就是想告诉您,夫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十一岁就会发卖不合意的丫鬟,从小就和自己的伯母和堂姐作对,我们家大姑奶奶之所以会失身嫁给如今的大姑爷,就是出自夫人之手!对父母亦没有半分真心,自小忤逆老爷不说,还挑拨大太太和二太太的关系,叫她们争抢大舅奶奶腹中孩儿,她却作壁上观……四爷,她是个冷库无情的女人,她心里只有自己,对您更是虚与委蛇、步步算计!她在您面前作出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可她原本的性子根本就不是这样!”越说越是性起,越说越是大声,“她还水性杨花,不仅和大姑爷牵扯不清,同朝和公主的王驸马更有一段过往,二人时常私下见面……”   听得一旁的碧瑶面色惨白,忙从怀里掏出帕子一把塞到碧玉口中,惶恐道:“四爷、夫人,她已经疯了,说得都是胡话……”   话尤未完,已被面色阴沉的沈青云打断:“还不拖下去。”   碧瑶一听,如蒙大赦,忙招呼了外头婆子进来拖人。   沈青云站起身来:“我得上朝去了,”顿了顿,眼含深意地望了婧怡一眼,道,“既然病了,就请个太医罢。”   是叫她装病躲避王府其他人的骚扰与追问罢。   婧怡也站起了身:“妾身知道了。”   二人极有默契,对碧玉之言只字未提。   沈青云就出了屋,见尤嬷嬷立在廊下,便使了个眼色。   尤嬷嬷会意,跟着他一路走出梧桐院,上了抄手游廊,才听他沉声道:“那贱婢吃了我一记窝心脚,断了几根肋骨,想必是活不长了。”   尤嬷嬷垂下眼睛,语声亦沉沉地:“可不是么,还哭坏了嗓子,成了哑巴。”   沈青云知道她已领会自己的意思,再不多言,径自大步去了。 第108章 凋落   碧玉被送去了家庙,是被尤嬷嬷带人押着自后门上的马车。   她被碧瑶用帕子塞了嘴,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就一直拿怨毒的眼神瞪着碧瑶。   碧瑶只是抿着嘴,不去看碧玉,也不说话,直等到她被婆子们粗暴地推上车,才突然拉开车帘,塞了一个东西进去。   “给你。”她只说了两个字,语声硬邦邦地。   碧玉别过头没有接,那东西就落在了位里。   马车骨碌碌地动起来,碧玉终于回头,看见了那物事……藕荷□□滚绣球的荷包,很眼熟,是她做给碧瑶的第一件针线。   现在还给她,是彻底决裂的意思?   她伸出苍白的手,抓起那荷包就想扔出窗外,入手才觉不对,荷包沉甸甸的,里面竟有东西。   慢慢打开,一个十两、一个五两、再有些散碎银子并铜板,加起来正好二十两。   碧玉呆住了,半晌忽然捂住嘴,失声痛哭起来。   赶车婆子听见里头压抑的哭声,不禁啐了一口,道:“这时候才晓得哭,晚了!”   马车一路往西,直出了西城门,却并不直接往沈氏家庙里去,而是停到了一个四下无人的野地里。   尤嬷嬷从后面马车里过来,指使着两个粗手大脚的婆子跳上前面马车,不由分说按住了碧玉,才端着个锡壶走上来,语气平静道:“姑娘,哭了这一路,嗓子也哑了罢,来,喝口水解解渴。”   碧玉惊恐地瞪大眼睛,开始奋力挣扎,口中大呼道:“你个贼老婆子,竟然背着主子杀人么!”   尤嬷嬷嗤笑一声:“杀人的事情老婆子可不敢做,”晃了晃手中锡壶,“只不过姑娘伤心过度,哭了一路,将嗓子哭哑了,从此竟说不出话来了!”说着,示意两个婆子按住她的头,亲自上手掰开她的嘴,将壶中水倒了大半进去。   碧玉想要反抗,却哪里能动弹?那东西一入咽喉便火燎似的烧起来,再开口,喊出的就只有粗嘎的啊啊声。   碧玉知道,那是哑药……自己从此再说不了话了。   尤嬷嬷见事已成了,将空壶递给一旁婆子,拍了拍手。   有那机灵的婆子就上前谄媚道:“老姐姐,这下贱东西竟敢对您不敬,趁着眼下还有一口气,怎么也该让她吃番苦头。”说着,伸出两个蒲扇似的大巴掌直晃悠,嘿嘿地笑。   尤嬷嬷瞥了她一眼,不屑道:“你那三脚猫,就不要拿出来了罢。”望着碧玉,冷冷一笑,“把她给我按住了,今日就叫你们开开眼。”   婆子们得令,忙七手八脚按住碧玉,尤嬷嬷撸起袖子,看准地方,专选那筋脉脆弱处、关节连接处、见不得光的□□,下手既重,又带着巧劲儿,都是杀人不见血的阴毒路数。   尤嬷嬷是宫里头出来的人,在主子面前忠心耿耿,在下人里头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换一句话说,能熬到出宫荣养的老嬷嬷,谁手底下没有三分三?   碧玉偏得罪了她。   尤嬷嬷嘴角带着笑,四爷说了,这丫头活不长,最好在庙里呆个十天半月就病死,自己为主子分忧,都是应该的。   碧玉痛得几乎死过去,可她明明已经昏迷,尤嬷嬷又一次下手,就能叫她生生痛回了魂!   “瞧清楚了?宫里的手段,可不是吹的。”尤嬷嬷终于停下手,对身边婆子道。   那丫头身上一点伤痕不见,人却已痛得奄奄一息,那些婆子早看得胆寒,一个个干笑着说不出话来。   尤嬷嬷却从怀里掏出了针包,从里头拿出一根三寸来长的银针来,口中道:“这丫头会写字罢,那手是留不得了。”说着,银针刺入碧玉左右手腕,随意拨弄了几下,也不见有什么血出来,碧玉却已面目扭曲,粗嘎的尖叫声听着已不似人声。   尤嬷嬷却还未停手,扒开她衣服,认了几个穴道,将银针一没至底,再拔出时,碧玉脸上就已经泛出死气,别说睁眼,进出气都似有似无的了。   婆子们慌了,颤着声音道:“老姐姐,这不会是要死了罢?”   尤嬷嬷将银针细细地擦干净,重新放回怀里,用帕子擦了手,又变回了往日模样,淡淡道:“若能好吃好喝地供着,活个一年半载的没问题。”   当然,家庙里吃斋念佛,又哪里会有什么好吃好喝?   ……   不过七八日,碧玉的死讯就传到了婧怡耳朵里,说是刚到家庙就哭坏了嗓子,又死犟着不肯搭理人,最后竟是绝食而死。   婧怡闻言沉默了许久。   好好的人怎么会忽然变成哑巴?既成了哑巴,又如何与人说话?她吃了沈青云一脚,伤势只怕不轻,未必就能下得床,所谓的绝食而死,是真的不肯进食,还是……   一念及此,不由闭上了眼睛,良久方轻声道:“这件事就不要告诉碧瑶了。”   自从碧玉被送去家庙,碧瑶就彻底沉默了下来,人总是呆呆的,动不动就望着某处出神,与往日的活泼灵动大不相同。   绿袖就顺理成章做了婧怡屋里头一份的大丫鬟,红袖也被提成了一等,另选了四个精心调教的丫鬟做二等,分别□□和、夏丽、秋实、冬霜。   至于碧玉下药那天,趁主子不在偷着抹牌的几个婆子,一人被赏五十大板,撵了出去。那个打瞌睡的小丫头则被罚半年月例,发去了浆洗房。   还有各房安插在梧桐院的人,婧怡心中都有数的,便一一找了错处赶出去。不仅将剩余人等重新排班,还定下规矩,凡乱嚼舌根、玩忽职守的,统统一顿板子赶出去。   绿袖的性子又和碧玉不同,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凡事不讲半分情面,说打绝不骂,不说小丫头们,便是上了年纪成了精的婆子们,见她都有些发怵。   梧桐院一时成了水泼不进的铁桶,婧怡只管呆在里面深居简出,倒也过了一段平静时光。   眼见着就要到晋王大婚的日子,   沈青云愈发忙碌,白日里是从来不在家的,隔三差五地还会留宿内宫,若闻起来,只说是公务繁忙。   但什么样的公务能忙到一天到晚地住在宫里?便是皇上的亲生儿子,都没有这样的呀!   婧怡知道他是有事,他不说,她就不问。两个人虽然见面的时候少,但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有了默契与信任。   却正在此时,成国公夫人忽然造访。   成国公是蒋氏的亲兄弟,按着辈分,婧怡是要叫成国公夫妻舅舅、舅母的。   婧怡却只是恭恭敬敬地出门迎接,喊:“夫人。”   成国公夫人看着比蒋氏年轻几岁,长相虽普通,穿着打扮却极新潮,满头的红绿宝石,耳朵上的猫眼石,脖子里的宝石项链挂表,都是南洋过来的舶来品。   听说成国公这些年一直在做跑海生意,横财发了一大笔……如今看来,倒是不懂得财不外露的道理。   见婧怡如此疏离客气,成国公夫人就拎着吊梢眼,一脸嗔怪地道:“你还孩子,和舅母还这样,难怪你婆婆老说你一根筋,死犟死犟的!”   说着,倒像她是主婧怡是客一样,拉着婧怡的胳膊就往里屋走,一面嘴里就说个不停:   “你个实心眼孩子,听说只管一门心思跟着四郎瞎胡闹,他指东你绝不往西,反倒和你婆婆离心离德了?”自己做到了临窗大炕上,拍着大腿,满脸的痛惜,“我的傻孩子,你是经的事儿少,才会上了男人家的当!须知道,相信男人家的嘴,还不如相信母猪能上树!他们满嘴甜言蜜语,都是为了稳住家里的,去撩外面的!只你婆婆是个实心人,刀子嘴豆腐心,看你一错再错,心里着急却不知如何劝你!”   婧怡听她说得舌灿莲花,面上带着微微的笑,只是敷衍地随口答应。   成国公夫人见她这样,心下冷冷的一声笑,面上却露出焦急神色:“你这孩子,竟还不相信我说的话!”左右四顾,“四郎,四郎在家不,只怕好几日没回家了罢,只怕一两个月都不着家了罢!”说着,微微斜过眼睛,意味深长地瞥了婧怡一眼,“听说四郎前阵子处置了你身边一个不安分的丫头,半分情面都没有留,至今也没有收别的妾室通房……啧啧,真真是情深似海!哎,放得一手好迷雾,演得一手好戏呀……”言犹未尽,却不肯往下说了,只拿一双眼觑着婧怡。   婧怡自然知道她此来绝非聊天儿,也晓得多半来者不善,心下原打算将她的话统统当作耳旁风,但话说到了此处,却忍不住心中一跳……   对方话里话外,说得都是沈青云这一两个月来的行踪。   想着,她就软下神色,斟酌着语句,道:“我年纪轻,许多事都不懂,还情舅母教我。”   成国公夫人见她总算放低身段,心里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她今日来,为的就是将事情告诉婧怡,若这妮子始终油盐不进,她一时倒也不好下手了。   因忙拉过她的手,做出一副交心模样,压低声音道:“这件事满京城都知道了,独瞒着你一个!听说都是四郎的意思……” 第109章 危机   “这件事满京城都知道了,独瞒着你一个!听说都是四郎的意思……”成国公夫人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表情望着婧怡,“若只是纳个妾,也就罢了。可看四郎那意思,怕是要两头做大,也难怪他千方百计瞒着你了!”   她满意地看见婧怡面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语重心长地道:“说句不中听的话,若非云英郡主出手相救,四郎只怕早就折在西北了,也不能回来和你成亲,更不能立下奇功,加官进爵了。这样一说,她其实也是你们两个的恩人。原先也还罢了,如今家里人都赶过来讨要这份恩情,云英郡主又一口咬定只想嫁给四郎,想来四郎也是没有办法。”   婧怡心头巨震!   她知道沈青云最近有事瞒着自己,但出于信任并没有多想,甚至还一度自作多情地认为他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才瞒下的朝堂之事。   怎么都没有想到,竟是云英郡主,娜木珠!   她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云英郡主的家人来了?”   成国公夫人立刻回道:“是她的长兄嫂,都在四方馆住了一个多月了,说是要等为妹子送完嫁才回去呢!”   婧怡垂下了眼睛,没有说话。   成国公夫人打量着她的神色,又添了一把火:“傻孩子,你也不必太担心,四郎对你总归还是有情义的,大不了做个王宝钏,苦守寒窑二十年,总也有出头之日。怕只怕那西域蛮子仗着功在社稷,不肯让步以平妻之礼入府,非要逼你下堂……”   ……   成国公夫人走时,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微笑。   绿袖跟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禀告婧怡:“直接出府去了,不过奴婢已经打听到,成国公夫人昨儿来找过王妃。”见自家主子神色不好,压低了声音安慰道,“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四爷又是什么样的人,您心里还没数?可别中了有心人的离间计。”   婧怡又哪里不知道这道理,只是……   “她既敢在我面前指名道姓地提这事,可见所言非虚。”   当然,这件事从蒋家人口中说出,总归不会是好意。在婧怡看来,成国公夫人方才的那番话,不是多了什么,就是少了什么。   只听绿袖出主意道:“夫人,四爷这几日都在宫中,凌波不能随侍伺候,就一直在外书房呆着呢,要不,奴婢去将他叫来问问?”   婧怡想了想,点头:“嗯。”   不过盏茶功夫,绿袖就带着低头敛目的凌波走了进来。   因有了碧玉的一层关系,婧怡对凌波是有愧疚的,她明明知道碧玉心里想着沈青云,仍是撮合了这一对,碧玉悲惨收场自是咎由自取,但凌波名声受损,却是平白受了连累。   从此看见他时就格外客气,不过眼下情况非常,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因劈头就问:“四爷这些时日都在做什么?”   凌波打了个千儿,恭敬地回道:“回夫人,四爷近日都在宫里办差,小的不曾随身伺候,因此不知。”   婧怡盯着他低垂的脑袋,一字一顿道:“那四方馆里的差事,你可知道了?”   凌波错愕抬头,失声道:“您怎么知道?”   婧怡冷笑:“难道不是全京城人人皆知,独独瞒着我一个?”   “怎么会,事关军国大事,便是朝中重臣,也没几个知道的啊!”凌波脱口道。   婧怡立刻追问:“什么军国大事?”   凌波“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夫人,小的真的不知,”额角冷汗涔涔,“小的只知道西域使节一心要撮合四爷与云英郡主,只要四爷一点头,赐婚的圣旨就会下来……可四爷顶着抗旨的压力,一直都没有答应呀!”   语声一落,四下里落针可闻。   凌波这才猛地醒过神来,糟了,四爷千叮咛万嘱咐,不论夫人问起什么,只管推说不知道。   他怎么就把皇上要为四爷和云英郡主赐婚的事情说了出来呢!   要是夫人一冲动,做出什么来,自己非得被四爷剪了舌头再割脑袋不可!   想着,冷汗流得更凶,刚想开口补救,却见眼前人影一闪,婧怡已快步出了屋子。   凌波暗叫一声不好,忙起身想去追,却被个穿官绿色比甲的丫鬟拉住了去路。   凌波认得她,叫碧瑶,是和碧玉最要好的那个,在婧怡身边的几个丫鬟里,长得算是普通,眼下面色蜡黄、眼下乌黑,看着便更添了几分憔悴。   对着这样的小姑娘,凌波心中虽然焦急,却也说不出重话来,只好低声道:“好姐姐,快让开,我得去把夫人追回来。”   不想这一句却点着了碧瑶,只见她杏目圆睁、柳眉倒竖,怒道:“你一个小厮,不好好在爷们身边当差,去追夫人作甚,真真是不要脸面!”说着,狠狠飞了凌波一个眼刀子。   骂的凌波一脑门浆糊,半晌接不上话来……自己去劝夫人冷静处事,怎么就成了不要脸面?   碧玉落得那样一个下场,虽然是她自己作死,但碧瑶总有兔死狐悲的感觉,这许多时日来,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原本以为比她更伤心、更辗转反侧的应该是凌波,可今日一见他,不仅红光满面、精神矍铄。   还有心思帮着四爷诓骗夫人。   想着,碧瑶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对眼珠子瞪得几乎挑出眼眶子,直接黏在凌波脸上。   凌波被她盯得浑身发毛,眼看着夫人早出院子不见了人影,不由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   却说婧怡,吩咐人备下马车,二话不说就出了府,直奔文鼎候府而去。   听凌波话里的意思,皇上确实要为沈青云和娜木珠赐婚,但沈青云接连月余不着家,为的却是另一件鲜有人知的军国大事。   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文鼎候林家,文鼎候身为内阁首辅,朝中诸事应该没有他不知道的。其三子林元怀表面上和沈青云无甚往来,但小王氏曾经说过,他二人乃是知交好友。   但凡刻意隐藏的关系,其中必有隐情。   婧怡嘴上不说,心里却早有猜测……文鼎候林松年与武英王沈穆,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而林元怀之妻小王氏又和王氏私交颇深,是婧怡的长辈。   婧怡在第一时间想到的能打听到沈青云确实消息的地方,便是林家。   果然,小王氏一见到她,就叹着气,道:“你果然还是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婧怡这一回完全没有酝酿感情,泪水就不由自主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林伯母,我……”   小王氏见她这样,忙掏出帕子替她擦眼泪:“哎,再聪明灵秀的孩子,事情到了心上人头上,还是乱了阵脚。”叹息着,“四郎瞒着你,也有他的苦心,毕竟这件事你的确也帮不上什么忙,但同为女子,我却能深深明白其中苦楚……即便有心无力,也总比一无所知强,至少,夫妻两个还能同舟共济,一起面对。因此,我已向我家三爷细细问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为的就是等你来时告诉你。”   娜木珠的长兄到访,明面上的说辞是担心妹妹只身在异国他乡,特此前来迎接,但事实上却是来秘密和谈。   谈判的内容很简单,娜木珠的父王为表达诚意,将奉上匈奴人所居地的地形图,声称大到山川湖泊、小到密径溪流,无一不足。   而大齐则要提供相应的保护,因为出卖匈奴,很可能受到这个野蛮血腥民族的疯狂报复。   对方提出,要沈家军驻扎在他们的城池下,成为他们的守护神。   为了防止居民恐慌,最柔和的处理方式就是,让沈家军的主帅迎娶他们的公主娜木珠。   两家成了一家,什么话也就好说了。   小王氏道:“提出这样的和谈条件,他们其实已经是归顺我大齐了,想必娜木珠之前的所作所为激怒了匈奴人,这两方如今怕是闹僵了。”   得知事情的真相,婧怡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看来,大齐一举歼灭匈奴的时机到了。”   小王氏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不错,我大齐兵强马壮,吃亏的就是不熟悉大漠的气候与地形,若有当地人指引,歼灭匈奴,不过是时间问题。但是,娜木珠的父王相当精明,并没有献上完整的地形图,只是带来了一位熟悉地形的老牧人,由他口述,我大齐人自己绘图。”   婧怡眼前一亮:“四爷曾经深入匈奴腹地,对那处地形应当十分了解,由他来执笔绘图最是恰当。”   小王氏点头:“四郎这一个多月来,就一直在日以继夜地绘制这副地形图。”   婧怡的嘴角已经泛起冷意:“如此行事,摆明了故意拖延时间,为的就是能够更有力地威胁我朝……比如,逼迫四爷迎娶娜木珠。”   小王氏神色凝重,并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婧怡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动荡整个朝局的关键……只要沈青云迎娶娜木珠,大齐就有可能歼灭雄踞西北的匈奴,沈青云更将成为千古名将。   多余的只有一个她罢了。   甚至,若她能心怀大义,自请求去,说不定也能成名留青史的一代奇女子。 第110章 急召   听了小王氏一番话,婧怡已不复先前激动。   至少,事情不像成国公夫人所说,只是一件二女争夫的风流韵事。   这样断章取义地故意曲解,是想激起她的嫉妒与不忿,最好能和沈青云大吵大闹,甚至搅黄了这门婚事?   婧怡嘴角露出苦笑,既然是皇上都默许了的事情,难道凭她一个弱质女流,还能扭转乾坤不成?   蒋氏可真是高看了她!   小王氏望着眼前这位面容甜美、神情却沉稳老成的少妇,心下不由暗暗叹气,自己新进门的儿媳妇,年纪还比她还长着两岁,成日里只顾粘着丈夫撒娇买痴,半点不知道督促着读书上进的,自己的儿子本就顽劣,如今看着倒越发不像样了。   想着心里就有些后悔,王氏当年嘴上没说,心里怕是有与林家结亲的意思,但小王氏虽然喜欢婧怡,到底觉得陈家门第太低,因此对王氏的心思只作不知,将此事揭了过去。   事到如今,到底是有些后悔了。   眼下却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丈夫林元怀的话言犹在耳:“匈奴一战势在必行,不过不是现在,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朝中局势……只要四郎能与云英郡主顺利成婚,晋王就等于得到了西域的支持,太子将更加势弱。而且,沈家军远在西陲,只认沈家人手里的虎符,皇上对此一直态度暧昧,军中将士的俸禄并并不优厚,较其他镇守西北的军队少了三成不止。但若沈家军成为抵御匈奴的主要力量,情势又将大不相同,别的不说,至少可以光明正大的招兵买马,更遑论西域人的资助……”话到最后,已隐隐透出即便真的是太子继承大统,沈青云也可以率沈家军入京,助晋王逼宫夺位的意思来。   又叹着气:“我和四郎相交多年,他在战场上是何等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万万没想到竟也会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为一个女子置大业于不顾。”嗟叹怅然之情,溢于言表。   她却听得心惊胆战,忙问道:“皇上春秋正盛,再有十年是少说的,怎么就突然说起这种话来?”   林元怀面色沉重:“都是父亲的意思,想必他老人家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总归,公公和丈夫的意思,如果陈氏真的找上门来,务必将要其中利害关系告知于她,劝他以大局为重。   林元怀说,沈青云此人重情重义,婧怡在关键时刻舍身成仁,他必定会感念在心,等他日大局得定,说不定会重新迎她入门。   小王氏却心中阵阵发凉,她本是性情中人,脾气最是耿直,听完丈夫一席话,脑中想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你们男人争夺天下、实现抱负,为何牺牲的总是我们女子?   重新入门,怎么个入法?   沈青云彼时已有妻室,娜木珠身为西域王女,就算大齐不再需要西域人的帮助,邦交总是在的,沈青云对她也要有三分礼让,婧怡又能有什么好的处境?左不过外室或者妾室罢了。   好好的原配,为何要去走这条路?   婧怡也正在沉吟,不过她和小王氏的想法相去甚远,压根就没有往什么小妾、外室那里去。   她想的是,若她执意不肯就范,家国大事面前,胳膊拧不过大腿,说不定会落一个“暴毙而亡”的下场。   而她若与沈青云和离,成为功在社稷的奇女子,说不定也能向朝廷讨个郡主什么的做做,或者,求一大笔钱财?   大齐以男子为尊,但妇人守寡或和离之后,自立女户,也不是不行的。   到时候,日子指不定过得比现在逍遥。   她几乎要为自己的计划拍手叫好了。   眼前却突然闪过一双深邃的眼睛。   他总用那样的眼睛看着她,深沉地、含笑地、火热地,安静地。   他的宠溺与保护几乎令她沉沦,两个寒冷的人靠在一起,终究是产生了温暖。   她不相信世上的男子,眼下对你好,不过贪恋你的年轻好颜色。   但他曾在寂静的夜里告诉她,这辈子只要她一个。   男人在床上的话能信吗?   婧怡猛地回过神来,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小王氏见她这样,不禁问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婧怡点头:“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您解惑。”   “但说无妨。”   婧怡语气平静,说得却极慢,仿佛一面说一面还在思考:“既然这桩婚事如此紧要,连皇上都已默许,便是我家四爷再怎样不情愿,想来也无法拖延至今,其中只怕另有蹊跷……还请伯母解惑。”   小王氏一愣,似乎没想到婧怡会问起这个,看了她一会才开口道:“是贵妃娘娘。”   她先将此事与太子、晋王夺嫡之争的微妙关系说了一遍,末了才感慨道:“历来天家无亲情,晋王和太子既然已经走到了这步田地,若真的让太子登上大位,晋王前途未卜不说,皇后是必定不肯放过贵妃娘娘的。换言之,娘娘在此时站出来替四郎说话,实已将自己与晋王殿下置于险境,”叹了一口气,“外界传言,贵妃娘娘最喜爱自己的小侄子,远胜于亲子晋王、鲁王,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又望着婧怡,一字一顿,极认真地道:“别人都说家国、都说大义,我却不爱听这些,他们男人家功成名就,若还要我们做女子的牺牲,也就算不得英雄好汉!所以,我只对你说一句,遵从自己的本心,”顿了顿,“不过,你想留住四爷,只怕还得着落在贵妃娘娘身上。”   这却都是肺腑之言了。   婧怡展颜一笑:“多谢伯母。”   小王氏也呵呵地笑起来:“你夫君和我夫君兄弟相称,你却伯母长伯母短的,平白把我叫老了!”   二人极有默契,相视一笑。   ……   婧怡没有在文鼎候府多留,既然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要做的事情就还有很多。   小王氏亲自将她送到二门,婧怡刚想上马车,却见一辆黑漆平头马车匆匆使来,车上所刻正是武英王府印记。   婧怡和小王氏忍不住对望一眼。   只见那马车尚未停稳,车帘一挑,方氏就火急火燎地跳下车,一把抓住婧怡道:“哎呦我的姑奶奶,可算是找到你了……青天白日的,你没事往外跑个什么劲呦!”说着,不由分说,将她往自己马车里拉,“快走,快走!”   婧怡被她搞得一头雾水:“三嫂,这是怎么了?”   方氏急得几乎要跳脚:“你怎么还有功夫问东问西……皇上连下三道圣旨召你进宫,满府上下却找不见你的人,母亲急得差点掀了梧桐院,你还在这里磨磨唧唧!”   一番话说得婧怡心头巨震。   皇上连下三道圣旨召见她一个外臣命妇,是有什么了不得的急事?   难道,是沈青云出了事,急着要见她最后一面?   一念及此,脑中便一阵晕眩,好在她遇事一向冷静,这才勉强稳住心神,回头朝小王氏点了点头,再不多话,上了方氏的马车,向外疾奔而去。   按照规矩,命妇进宫是要按品大妆的,方氏为了节省时间,将朝服等带在了身上,就让婧怡在马车中换了衣服,又亲自替她梳头上妆。   末了又道:“知道你来了文鼎候府,传旨的公公已先行去了宫门口相候,咱们这也就直接过去了。”   婧怡就问道:“三嫂可知宫中发生了何事,皇上竟亲自见我?”   方氏擦了把额角的汗水,摇头道:“来传旨的是皇上身边伺候的人,嘴紧得很,半句不肯多说,不过看他那脸色,多半不是好事儿,你还是小心着点罢。”   婧怡点点头:“多谢三嫂。”神色愈发凝重。   少时,马车到宫们口,果有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等在那里,看见婧怡,直接道:“四夫人,走罢。”说着,已当先走入宫门。   婧怡只来得及和方氏点了点头,便也脚步匆匆地跟了进去。   宫道长而寂静,偶尔碰见几个宫女,皆是屏气凝神、神情整肃,默默行完礼就退到了一边。   虽说宫中规矩大,但今日的气氛,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婧怡深深吸了一口气,让头脑更加清醒,脚下的步子也就更稳了三分。快步往未知的前方而去。   ……   春和宫外。   这是婧怡第一次见皇上,高大威猛的中年男子,还穿着朝服,显然是下了朝直接赶来了这里。   天颜不可窥测,但婧怡仍趁着跪地时偷偷瞄了一眼,见今上四十多岁模样,面目十分英俊,只是双眼布满血丝,神情阴骘。看着倒像是走投无路的困兽。   她心念急转,迅速分析着眼下情势……皇上带着一群宫女太监立在春和宫外,她还眼尖地看见了太医。   春和宫却大门紧闭,里头静悄悄地,半点声息也无。   难道,皇上吃了沈贵妃的闭门羹?   正想着,只听一声悠扬的通报:“皇后驾到……”   婧怡还没有来得及站起身,便又跪到了地上。   只听一阵衣裙摩挲声,高皇后的声音柔柔地响起:“皇上,这风口上凉,切莫得了风寒才好,还是先回宫罢,龙体康健方是万民之福。”   却迟迟没有听见皇上的声音。   高皇后顿了顿,语声放得更柔:“贵妃妹妹就是有些小孩儿脾气,等过了这一阵,也就好了。您不若先放一放,等贵妃妹妹回过了味,自然就巴巴儿地来见您了。” 第111章 真相   “你起来。”皇上终于开了口,却是对婧怡说的。   “是。”婧怡语声平平地回答,起身的动作不快也不慢,虽然始终垂着头,身体却并不僵硬。   显然并不十分紧张。   皇上注视着这个美丽年少的女子。   自他迎娶沈氏入宫,后宫虚设已近二十余载,他贵为天子,却因一心痴恋沈氏,一辈子没有再瞧旁的女子一眼。   印象中这样青春年少的女子,仿佛还是沈氏少女时的模样。   这个陈氏是她亲自为四郎选的媳妇,原以为会是同她一样的率性恣意、天真烂漫。   万万没想到,会是个稳重老成、沉得住气的女子。   还有即将进门的晋王妃顾氏,也是京城有名早慧与沉稳。   皇上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她是在告诉他,天真无知的少女不适合高耸的宫墙。   他将她强行带入宫中,尽管倾尽毕生之爱,她对他却仍怀着怨恨!   四下里落针可闻,婧怡垂手侍立,始终没有听到皇上的吩咐,即便再是镇定,到底也渐渐按捺不住起来。   却在此时,终于听见皇上缓慢沉郁的语声:“贵妃病了,你去探一探病。”   “是。”恭敬地行礼应答,婧怡没有任何停顿,直接后退几步,转身往春和宫紧闭的大门而去。   走了没几步,听见背后还有脚步之声,便放缓步子,用眼角瞄着身后地面。   一双黑色的男子皂靴,深蓝色袍角……是方才立在角落里的太医。   沈贵妃病了,皇上带着太医过来,春和宫却大门紧闭。   不用说,定是沈贵妃不想见皇上,吩咐下人关了宫门。   贵妃是皇上的心头宝,再怎样耍性子都可以,下人们却断断不敢真将宫门锁上,万一皇上发起怒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这些没眼力见的奴才。   她慢慢走到了高大的宫门前,深吸一口气,没有叫门,更没有等人通传,而是直接伸出了手。   宫们应声而开。   里面并没有人,偌大的院子静悄悄的,婧怡又深吸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皇上为什么会让她去探病,是觉得她和贵妃亲近?   可是,晋王、鲁王、未来的晋王妃顾昭华,还有沈青云,难道不是更亲近、更好的人选?   鲁王年幼、顾昭华备嫁,这两个也就罢了,晋王和沈青云却应该正在宫中,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只有一个可能……晋王和沈青云此刻都在春和宫中!   想着,脚下步子不由快了三分,走下抄手游狼,绕过影壁,到了春和宫正殿门前。   正殿的门也是紧闭的,四下并不见宫女太监,只有沈贵妃贴身的女官正立在廊下,面色青白、神情紧张,似乎十分不安。   听到这边动静,她抬起头,正和婧怡对了个正眼。   那女官大吃一惊,忙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四夫人,您怎么进来了?”   婧怡语气很平静:“皇上听说贵妃娘娘病了,特意命我前来探望。”   那女官看了那太医一眼,摇头道:“眼下也不是诊脉的时候,你们还是先走罢。”   话音未落,原本安静的正殿里忽然传来响亮的焠瓷之声!   殿外三人本就忧心忡忡,忽闻此声都吓了一跳,那太医更是惊得一哆嗦,立刻压着嗓子开口道:“既然娘娘忙着,下官就先去偏殿等候罢。”说着,也不等那女官和婧怡说话,弯着腰,低着头,飞也似的走了。   这种在宫里混了几十年的老太医,早成了人精,一眼便看出今日之事非比寻常,主子们怎样折腾是主子们的事儿,他只管躲得远远儿的,别给灭了口才好。   那女官目送太医走远,回过头来望着婧怡:“四夫人也去偏殿候一候罢,等贵妃娘娘得了空,奴婢就为您通传。”   婧怡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盯着正殿门口:“娘娘正在见谁?”   那女官垂下眼睛:“四夫人,宫里的事情,有时候还是少知道为妙。”   正说着,大殿里又传出了一阵碎瓷之声,这一回还伴随着男子愤怒的吼声:“他到底是谁?”   不是沈青云的声音。   那女官的脸色却已经变了。   能在宫中出入,又在春和宫如此放肆的男子,想来定是晋王无疑了。   那他口中 “他是谁”说的……   沈青云!   婧怡的面色也变了,再顾不得和那女官周旋,上前两步,径直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婧怡一眼就看见了立在大殿中央的两个男子,一样身材高大、一样英俊挺拔,只是一个满面怒容、神色扭曲,另一个却眉眼冷漠、沉郁死寂。   这对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弟关系一向是极好的,婧怡嫁入武英王府那一日,晋王还曾到陈府去迎亲。沈青云提及这位表弟,也总是面带笑容。   眼下这情形……   婧怡又将目光转向沈贵妃,她正闭着眼睛靠在上首太师椅上,绝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气色却极差,不知是殿中光线太过昏暗还是其他原因,婧怡总觉得她眉心隐隐透着黑气。   殿中只有他三人,沈贵妃和晋王却似乎都没有发觉婧怡的到来,只有沈青云朝她站的位置瞥了一眼,眉头微皱,却很快又恢复了冷漠,仿佛并没有看见她一样。   婧怡顺势就站在了一个半人高的定窑彩釉大插瓶边上,借着阴影让自己尽量不显眼。   “母妃,事到如今,您还要瞒着儿臣吗?”晋王胸口上下起伏,语声之中带有压抑的怒气,“武英王府当年一对姐妹花,姐姐美艳无双、妹妹绝色倾城,偏都不爱王侯公子、天家贵胄,分别嫁给了当年的金科文武状元,也是轰动京师的一桩美谈,可有此事啊母妃?”   沈贵妃依旧闭着眼睛,浓密如羽翼般的睫毛却开始轻轻颤动,显然情绪已有了波动。   “当年的文状元,如今已成了户部尚书,父皇对其亦多有倚重。只是不知,当年那位武功盖世、谋略无双的武状元,今日又在何处?”盯着沈青云,咬着牙道,“你说!”   沈青云面部肌肉一阵痉挛,停了半晌,才语声平静地开口道:“他成婚不过月余,恰逢匈奴来犯,皇上派大军前往退敌,他领前军先锋令,率精兵先行开拔,结果死于匈奴人的围攻之下。”   晋王点头:“四哥知道的还真不少,那你可知此人名讳?”   “此人姓秦,单名一个驰字。”   “不错,”晋王嘴角露出冷笑,“那四哥可知,当年秦驰出城迎战匈奴人,结果遭大军围攻,所带兵马损耗殆尽,他亦身负重伤、体乏力竭,遂拍马回城。可城上守将却言,匈奴人尾随于后,城门若开,必一拥而入,竟不肯放下吊桥迎他回城,致使一代英才遭万箭穿心之苦,断魂于护城河下?”   沈青云的脸仿佛已经僵住了,不论晋王说什么,都没有半死反应,沈贵妃纤弱的身体却开始剧烈颤抖,紧闭的双眼中亦流出了豆大泪珠。   晋王见她如此反应,知道自己所得密报多半是真,只觉世事荒谬,自己竟蒙受欺骗这许多年,不由得愈发怒火中烧,说出的话已完全失去理智。   只听他冷笑连连,话是对沈青云说,一双与沈贵妃极相似的眼睛却望着自己的母亲,一字一顿道:“四哥,你是打过仗的人,心里最清楚,不过是放一个人进城,又不是成千上百。只要放下吊桥,令那人速速拍马回转,待匈奴人追上前,城上守军可以弓箭射之,只要阻得敌军一时半刻,前头那人早已进了城,再关城门收吊桥,不过瞬息之事……若这样一点点小事都办不到,又哪里会有将士敢出城迎敌?”顿了顿,见沈贵妃面色已变得惨白,眼中才露出报复的快感,“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咎由自取,竟敢染指天子看上的女人,不过是万箭穿心,又不是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也算得痛快了。”   沈青云终是再听不下去,怒喝道:“住口!”   晋王哈哈大笑:“她做得,我就说不得么?”神色一厉,“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本王面前大呼小叫,你以为本王真的不敢杀你么!”   沈贵妃闻言,身体一震,猛地睁开眼睛,双眸之中已满是泪水,望向晋王的眼神却极严厉:“你放肆,他是你表兄,你要杀他,是连你母妃都要一起处置了吗?”   “表兄?”晋王反问,面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仿佛是嘲弄,却像是悲哀,“母妃您看,儿臣一说起他,您就急了……您怎么能如此疼爱自己的侄子,对亲生儿子反而不管不顾?”上前两步,逼近沈贵妃,一字一顿地道,“听说母妃入宫不久便生了一场大病,足足七八个月未曾踏出永宁宫,直到某夜父皇召您侍寝,您留宿在了父皇的璋华宫中。好巧不巧,正是那夜,永宁宫夜半走水,全宫上下不要说宫女太监,便是活的苍蝇都没有飞出一只……现在想想真是奇怪,怎么就能这么巧呢,死得一个都不剩,倒好像是要杀人灭口一样。”晋王立在沈贵妃面前,语声更加森冷,“虽说这件事如今是再不敢有人提了,但京城的循规人家、老一辈的都知道,您进宫前可是嫁过人的,虽说成婚不过月余丈夫便征战沙场,但若要珠胎暗结,时间也是尽够的了。”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闪过,晋王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已重重挨了一章,打得他猝不及防,眼前直冒金星! 第112章 中毒   只听一个陌生的年轻女音大声道:“四爷,晋王口中狂言、顶撞贵妃,怕是魔怔了罢,还不快点带下去!皇上就在外头,王爷若真有什么话,到圣驾面前再分说不迟。”顿了顿,语声一扬,清喝道,“还不退下!”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原先站在阴影里的婧怡,此刻已站到大殿中央。   晋王乃沈贵妃长子,自小便天资聪颖、人品出众,是今上最喜爱的儿子,上书房最出色的学生,从小到大别说是挨打了,便是重话也不常听的。   倒不想今日竟吃了一记又重又快的耳刮子,打得他彻底傻了眼,半天都找不着北。   婧怡就趁着这时机向沈青云猛打眼色,沈青云反应也快,立刻拉着晋王往外走。   晋王还在发懵,被沈青云一拉,果然跟着直愣愣地走了,直走出正殿大门,才仿佛省过神来,回头深深地望了婧怡一眼。   婧怡却已转过身,弯腰注视仍靠在太师椅中的沈贵妃,眼神关切:“娘娘,您没事罢。”   沈贵妃早流了满面的泪水,眼神呆呆地,半晌才微微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嘴角却渐渐溢出红中带黑的血来。   方才,晋王和沈青云情绪都十分激动,已失去了往日的判断力,婧怡立在一旁却看得清楚,当晋王说到那秦驰万箭穿心而死时,沈贵妃嘴角处就已隐隐有血丝溢出。   婧怡当时真的很惶恐,只怕晋王再口无遮拦下去,会生生逼死自己的母亲。   “娘娘,臣妾带了太医来,让他为您诊一诊脉罢。”婧怡说着,便要转身往外去。   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拉住:“不必了,本宫没……”   语声戛然而止。   婧怡回过头来,吃惊地瞪大眼睛。   沈贵妃神色怔怔地,忽然一张嘴,“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全溅在她杏黄色共装上,还有几滴落到了婧怡的袖子上!   ……   沈贵妃到底都没有请太医诊脉,只是让婧怡和贴身女官扶着进了寝殿休息。   婧怡见她面色灰白,气息微弱,又想起她与沈青云的关系,心下便有些戚戚然,亲自服侍她更衣净面,扶她到床上躺好,又看着她沉沉入睡,才出了内殿。   见那贴身女官背对着她立在那里,正暗自垂泪,听到身后脚步声,忙掏出帕子胡乱擦了擦,转过身来强笑道:“娘娘睡着了?”   婧怡知此人姓崔,跟在沈贵妃身边已有多年,见她是真心关切主子,便点了点头,低声道:“崔姑姑,恕我直言……我瞧着娘娘的症候,倒像是中了毒,只怕还是要请太医过来瞧瞧才稳妥。”   哪知崔姑姑听了这话,眼泪又流了出来,只是一味摇头,半晌才道:“娘娘早就知道了。”   婧怡大吃一惊,失声道:“娘娘自己知道?”不由回想方才情形,沈贵妃吐血之时十分平静,丝毫没有惊恐之态,婧怡原以为她骤然得知真相,已心如死灰,如此想来却是早知晓了自己的情形。   想了想,秀眉深锁,良久方问道:“此毒可有法解?还有,皇上……”   皇上是否知晓此事呢?   崔姑姑盯着婧怡看了一会,忽然道:“四夫人,奴婢说过了,宫中之事知道的越少越安全,您本是局外之人,何必掺和进来呢?”   婧怡笑了笑,反问道:“难道姑姑以为我真的是局外人?”   崔姑姑闻言愣住,半晌方长叹一声,开口道:“娘娘这两年身子一直就不大好,夜里总是睡不着,每月里总要感染风寒,太医们来瞧,也看不出什么,滋补的药不知吃了多少,总不见成效。也就是今夏快过时,娘娘和皇上不知因什么拌了两句嘴,娘娘动了真怒,一气之下竟吐了一口黑血出来,情形与今日一模一样,皇上便请了太医院院判来诊脉,这才发现娘娘中了一种极细微的毒药,平日里剂量甚微,脉象上是看不出来的。只是娘娘若情绪激动,引发毒气攻心,便可能吐血、晕厥甚至……”   甚至危及性命。   婧怡忙问:“那可有解法?另外,那下毒之人抓到了没有,用得是什么手法?”   “太医说此系毒药,看娘娘的症状,毒素入体已年深日久,倒也不是无法可解,但不可操之过急,须佐以良药慢慢拔除,少则三五年多则八九年方可治愈。只一条,千万不能情绪激动、大喜大悲,否则毒气攻心,神仙难救。又因毒药剂量微弱,宫中又人多眼杂,一时也查找不出毒源。皇上恐娘娘再受伤害,便以避暑之名去了西山别宫,却派人偷偷排查春和宫,直过月余才在娘娘寝榻下发现一个暗格,内有一纱囊,那毒物便藏在其中。”顿了顿,面上露出憎恨之色,“至于下毒之人,谁最看不得我们娘娘好,大家都心知肚明,皇上圣明,定是看得明白的!”   这话几乎就是挑明了在说高皇后下毒谋害沈贵妃。   婧怡刚想开口回话,却听见沈贵妃虚弱的声音从内殿传来:“四郎媳妇,你进来。”   婧怡朝崔姑姑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内殿。   沈贵妃已经醒了,脸色依然很苍白,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澈,看见婧怡进来,微微笑了笑,开口道:“扶本宫起来。”   婧怡上前两步,将她扶了起来,拿了两个大迎枕塞在她身后,又替她拢好被子,才算是完了。   沈贵妃见她行事如此细心周到,面上神色又柔和三分,招手道:“来,坐在本宫身边。”   婧怡依言,坐到了床沿上。   沈贵妃望着婧怡的目光满是疼惜,半晌拉过她的手,轻声道:“你是个好孩子,比本宫当年强。本宫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空有一副皮囊,却不知天高地厚,临了终是害人害己。”   说的是她间接害死自己丈夫秦驰的事罢。   婧怡神色也有些黯然。   沈贵妃的话还在继续:“这深宫当真是世上最可怕、最冷漠的地方,父子、兄弟、夫妻一切世间本该有的人伦情感,在这里都是虚设。便如他对我,曾是山盟海誓,也果真罢黜后宫,对我千依百顺、极尽宠爱,可这一切都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上。他对我与其说是爱,不如是求而不得的占有。”   这说的却是皇上了。   婧怡想起立在春和宫门外那高大的身影,按照崔姑姑的话,皇上知道沈贵妃的病情。也正因如此,得知她不肯见自己后,唯恐硬闯会使她情绪激动,堂堂九五之尊,竟巴巴等在妃子的宫门外。   另一方面,又担心沈贵妃一时任性耽误了病情,才会急急将婧怡召进宫来,命她领太医前往诊治。   他是天下之主,日理万机,每日不知要操心多少国家大事,却仍能为一女子如此殚精竭虑、瞻前顾后,分明真情流露,又岂是贵妃口中的虚情假意?   当然,对沈贵妃而言,皇上将她强行带入宫中,令原本纯真的她深陷宫斗漩涡;又设计残害秦驰,使她夫妻阴阳相隔、母子相见不能相认,并隐瞒实情多年,对沈贵妃而言,的确也是莫大的痛苦。   可若非是付出了真心,又怎会为对方的隐瞒与欺骗痛不欲生呢?   婧怡望着眼前美丽憔悴的女子,竟隐隐生出一丝羡慕来……沈贵妃和皇上隔着千难万租,隔着杀夫之仇、隔着母子离恨,依然可以爱得轰轰烈烈。   可她与沈青云,明明是夫妻,既无国仇也无家恨,甚至没有妾室隔在当中,二人之间却如此平淡。她的忧愁从不会对沈青云说,沈青云亦对她隐瞒了许多事,如沈贵妃的病情、如与娜木珠的婚事……   是不是他们都太过冷漠、太过理智,谨守着夫妻的界限,相敬如宾,也只是相敬如宾而已。   或许,如她这般事事算计、步步为营的人,本来就不配拥有真挚的情感。   婧怡忽然变得很沮丧。   沈贵妃见她神色落寞,不由关切道:“怎么了?”   婧怡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臣妾没事,臣妾只是觉得,皇上对您是真心的。”   沈贵妃闻言,怔怔出了一回神,半晌幽幽道:“或许罢,他是天子,他的爱太过沉重,他的爱带着算计,更招致无数祸端,时至今日,已令我无法承受,”说着,忽然一把抓住婧怡的手,目光恳切直视着她,“好孩子,你听我说……我对不住四郎,叫他从小到大吃了那么多苦,不论他怎样记恨我,都是应该的。只一点,那条路太艰难太血腥,即使当真得偿所愿,也不过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我伴随圣驾这许多年,其中的艰险与辛劳,非常人所知,倒不如做个富贵闲人,来得逍遥自在。”表情真挚、言辞恳切,显然句句出自肺腑。   这一番话却令婧怡心头巨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贵妃的言下之意,沈青云竟有谋朝篡位之心?   这可是要灭九族的谋逆大罪!   可平日见他,也并无什么异常之处啊! 第113章 毒计   婧怡想了想,斟酌着道:“娘娘,四爷对皇上一向忠心耿耿,您怕是有所误会了。”   沈贵妃摇头:“从前或许如此,但过了今日,情形已大不相同……”说着,露出一丝哀愁之色。   是了,如果晋王所言非虚,沈青云果然并非沈穆与蒋氏所出,而是秦驰与当年未入宫的沈贵妃之子。   秦驰之死多半出于皇上授意,且死状之惨烈令人发指,今上与沈青云便是杀夫夺母、不共戴天之仇!   可方才大殿之上,晋王说出一切时,沈青云几乎可以说是面不改色,甚至还能轻易说起生身父亲的过往。   婧怡知道他一直在追查自己的身世,细细回想,只怕他早已知道了什么。若真如此,他还能在众人面前谈笑风生、圣驾面前若无其事,其性格之坚忍、心机之深沉非常人可想。   心中所谋划之事,更叫人不知深浅、思之心寒。   ……   婧怡由春和宫的小太监领着往宫外走,神情上看不出什么喜怒,仿佛只是如往常一样进宫给贵妃娘娘请了一个安。   快到宫门口时,婧怡一眼就看见了等在那里的沈青云,领路的小太监也看见了,忙上前两步,打千行礼:“将军久候了。”   沈青云点了点头,并不多言,只转头看向婧怡。   几乎同一时刻,婧怡也抬头打量他的神色。   两人都希望从对方细微的表情中察觉什么,却又一起失望了。   沈青云有点不自然地干咳一声,转开眼睛道:“走罢。”   婧怡则温顺地“嗯”一声,由他扶着上了等在宫门外的沈家马车。   婧怡刚坐稳,便见车帘又被撩起,沈青云也钻了进来,坐在了她身边。   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还是想听她说些什么?   马车动了起来。   夫妻两个正襟危坐,不约而同地沉默着,半晌又忽然一起开口。   一个问:“贵妃娘娘怎么样了?”   一个问:“晋王如何了?”   二人再度陷入尴尬,还是婧怡深吸一口气,首先打破沉默:“四爷先问罢。”   沈青云点点头,低声道:“……姑母的身子不要紧罢?”   看来的确知晓沈贵妃的病情,想想也是,今年西山别宫避暑,负责一路护卫的就是沈青云。   这个人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自己。   婧怡垂下眼:“你们刚走,娘娘便吐了血,只是不肯看太医,”顿了顿,又道,“娘娘的病情,崔姑姑已和我说了。”   沈青云背脊有些僵,想要说些什么,见妻子只是捶着眼睛不看自己,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咽了回去。   而婧怡迟迟没听到他说话,心下又冷两分,暗想自己可笑,竟被男子三两句甜言蜜语哄骗得晕头转向,几乎交付真心。   这世间的男子或有天生风流放荡,纵情流连花丛,用情不专者;也有胸怀大志,满心满眼只见前途大业,奋发图强为一展抱负,却视家眷、妻儿如敝履者。   前者滥情,后者无情,总归都是薄情寡义之辈。   想到此处,不由地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按捺下来,才按着平日声气道:“娘娘的情况,晋王可曾知晓?”   沈青云摇头:“他并不知道,否则定不会如此口无遮拦。你今日见他这样癫狂,其实平日里却是个彬彬有礼、事母至孝的人,”眼神微冷,“也算是爱之深、责之切罢。”   是起了嫉妒之心罢……原本属于他和鲁王的母亲,突然横插一个沈青云进来,而多年来母亲对这位表兄的特别疼惜都有了源头。   嫉妒或许早就积压多年,直到此时才终得爆发。   却听沈青云又道:“你也真是大胆,竟敢掌掴亲王,也不怕晋王秋后算账。”   婧怡闻言笑了笑,并不接这话,只淡淡问道:“您将晋王带出去见皇上,可还发生了什么事?”   “能有什么事,圣驾面前,他便是亲王也绝不敢造次,如今被皇上罚了禁足,不到成亲的日子不许出门。”   婧怡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沈青云望着妻子平淡如水的样子,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先前看她神色并无异常,说话虽有些沉重,想也是因着沈贵妃中毒一事,还暗自庆幸,娜木珠之事她多半尚不知情。   可她平静得太过分了,表情不温不火、言辞客气疏离,前一段她虽也并不纵情恣意,眼角眉梢中的笑容,言行举止间的亲昵,总不会错。   如今,终是连她都要错失了么?   沈青云自小便是一个冷情冷性的人,特殊身份注定了他不同于常人的生活轨迹,沈穆将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养长大,是父亲更是师长,虽未对他言明真相,却叫他看战场杀伐,告诉他人情冷酷,令其淡漠,又叫他看朝中尔虞我诈,告诉他人心叵测,令其多疑。   如蒋氏一流就不必说了,沈贵妃对他关怀备至又克制忍耐,皇上看似赏识实则忌惮,人人都带着一张假面,带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目的环绕在他身边。   为了自保,沈青云一向吝啬自己的情感,但孤独久了,总有难言的寂寞与渴望。   婧怡正在此时来到他的身边,年轻充满活力的少女,身份背景单纯,就算有什么小心机,也就是想得到他的喜爱。   相处日久,又渐渐察觉她的聪慧机智、善解人意,偏还是那么一个娇俏妩媚的可人儿。   沈青云喜欢婧怡,这毋庸置疑,但他从来不认为这种情感能超越他心中的志向与谋划。直到此刻,看见妻子淡漠的神情,竟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钝钝的窒息。   哪怕是打翻了醋坛子,和他一哭二闹三上吊轮番唱一回,也是好的呀!   沈青云望着妻子有些出神,停了半晌再开口时,二人仿佛又变回初见时的生分,只听他讷讷道:“不论怎样,今日总归是谢谢你。”说着,自怀中抽出一张信纸,放到了婧怡眼前。   婧怡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话就脱口而出:“这……”   沈青云点头:“若非有人送来密信,晋王又怎会知道这些前尘往事?所以我说今日多亏你一耳光打懵了他,否则叫他将信中内容全说了出来,姑母只怕真会支持不住。”顿了顿,语气倏忽变冷,“而这密信一式两份,我和晋王都收到了。”   信中所述,除晋王在春和宫说的以外,还有另一件事,秦驰原系山西人士,高中武举之后便将家中父母及兄弟姐妹等接来了京中。后来秦驰出事,沈贵妃入宫,秦家人在京中失去依靠,悲痛之余决定回到山西老家。   归途中却因马匹受惊,马车翻入山崖,秦家人无一生还。   沈贵妃对此并不知情,皇上曾向她明言,已将秦家老小送回山西。   此事是意外还是人为如今已不可考,但若方才叫晋王说了出来,无疑就是告诉沈贵妃,皇上杀害秦驰不够,还灭了秦家满门。   婧怡闭上眼睛,渐渐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皇上、沈贵妃、秦驰的陈年旧怨,如沈青云、婧怡这等后生晚辈自是难追溯的秘辛,但高皇后作为皇上的结发妻子,其中内情必定知道得一清二楚。   隐忍多年不发,不过是在等待机会。   沈贵妃床下的毒多半也出自她的手笔,她有动机更有机会……这就是一条长达二十年的毒计。中毒的贵妃切忌动怒,她却能拿秦家人的死因给对方重重一击。   多好,想让贵妃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   细节处也设计得极巧妙,将密信分别送给晋王和沈青云二人,先是彻底离间这二人关系,再挑唆晋王向沈贵妃兴师问罪,离间母子情分,激发贵妃体内毒性。   贵妃毒发身死,皇上必定怪罪元凶晋王,别说储君,怕连亲王之位都要保不住,晋王又已和沈青云反目,失去重要助力,从此再无与太子一争之力;而沈青云得知真相,说不定会为父报仇,起兵谋反,自然是要诛灭九族,一个不留。   如此,从沈家人到沈贵妃,拔得干干净净。   这一块石头,不知砸中了多少鸟。   唯一的错漏,便是这一切发动得不是时候,怎么地也得等到皇上病重罢。   毕竟,今上是四海闻名的明军,高皇后算无遗策,唯独忘了自己那英明神武的夫君……真当他是死的么?   也或者,是按捺不住了。   一来,沈贵妃中毒之事已被察觉,体内余毒正在慢慢清除,多年谋划即将毁于一旦。   再者沈青云与娜木珠联姻,沈氏实力大增,皇上默许了这一切,似乎就是更中意晋王,要开始为他筹谋……高皇后怕皇上已起废立之心,这才真正着急起来!   如今贵妃未死、晋王禁足、沈青云深藏不露,皇上态度未明,皇后和太子那里只怕也已乱了阵脚。   婧怡终于主动提起沈青云和娜木珠的事,语气却很平淡,仿佛事不关己:“说到底,还是您与云英郡主的婚事让他们开始惶惶不安,毕竟废长立幼、废嫡立爱之事古来有之。” 第114章 担心   沈青云见她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心下又是一沉,不过很快全副心神便被她话中内容吸引,先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却又摇头否定她的话:“高氏毕竟一介女流,虽位居中宫多年,眼界依然有限,并不十分懂得帝王的制衡之术、多疑之心。”顿了顿,语出惊人,“说不定,皇上重用我是假,试探朝中众人是真呢?”   这是什么意思?   婧怡目露疑惑,望向沈青云。   “人人只道与西域联姻能势力大增,出站匈奴能功成名就,却忘了其中艰险,莫忘了当年秦将军是怎样死的。”说到秦将军三字时,神色亦稍有动容。   婧怡心头也是一震……难道皇上想故计重施,借匈奴人之手除掉沈青云?   一时陷入沉思,直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他口中“与西域联姻”,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和娜木珠的婚事。   神色十分坦荡。   婧怡别开了眼:“圣意难测,四爷心中有数就好,说给妾身也是听不懂的。”竟不肯再与沈青云多话。   沈青云一向觉得朝中之事错综复杂,婧怡身为后宅妇人并不能帮上什么忙,若她问起自会据实相告,若她不问,便也不必说了,毕竟他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   直至后来,发现她聪慧过人,于政治一事上甚至很有天赋,常能提出独到见解,加之感情愈笃,渐渐便有了与她商量探讨的习惯。   只是,有些事情不该说,也不能说。   这会子却也顾不得了,只要婧怡还愿意搭理他,能拿些话出来同她说,也就不错了。   偏好巧不巧,就脱口提到了西域和娜木珠。   沈青云暗自懊恼,这一路就再也没了话,等回到府里,就有沈穆派人叫他过去说话,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再回梧桐院时,正屋里却已熄下灯,沈青云脚步一顿,立在院中发了半天怔,转身去了书房。   绿袖就立在正房门口,看见他走了,才回到里屋,轻手轻脚走到床边:“夫人,四爷去了书房。”   “嗯。”婧怡翻了个身,不再说话。   绿袖在脚踏上跪下下来:“奴婢今夜陪着您罢。”   婧怡扑哧一笑,坐起身来,盯着绿袖关切的脸:“你想什么,以为四爷不在我屋里,我就睡不着了?”   “怎么会,明明是您拦着不让四爷来,奴婢看四爷的神气,很有些伤心呢,”   “这是他的屋子,来不来的,都是他自己说了算,有什么拦不拦的。”话里不知不觉就带上了三分赌气。   绿袖听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柔声劝道:“夫人说得是,四爷是梧桐院的主子,哪里去不得?不过是心里爱重您,见您不痛快,便处处让着您、依着您。”   婧怡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了立在春和宫门口的皇上来,一时没有接口。   绿袖便接着道:“奴婢们都看着得明白,四爷对您是真心实意的,偶尔有个什么不好,您发一发脾气,叫他晓得错处也就是了,千万不要逼得太紧,到时反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话中意思,叫婧怡略端一端,等沈青云前来赔过不是,就照着台阶下来,小夫妻两个言归于好,否则,男人家的心野,一直闹别扭,说不定就将丈夫赶到了别人床上。   意思虽然糙,但绿袖这一番却是肺腑之言,世间大部分的女子都是这样做的。   婧怡有些自嘲地想,如果自己真的一直不肯搭理沈青云,他会不会顺势娶了娜木珠?   “你说的很对,”她开口道,“但他还不知道自己的错处。”顿了顿,放松语气,笑道,“我没事,你回屋去罢。”   绿袖无法,只好慢慢出去了。   一夜再无话,至次日清晨,沈青云仍照常上早朝,然后留在宫中绘制匈奴地图。   仿佛并没有收到那封密信。   沈贵妃也派人来传婧怡入宫陪伴,等婧怡到了春和宫,却并不见她,只在用膳时分传她前去。   婧怡直到此时才明白了她的用意……沈青云也在春和宫用膳。   沈贵妃的气色瞧着倒比昨日好了不少,看见婧怡,笑着招手道:“四郎媳妇,来,坐这里。”示意婧怡坐到沈青云身边。   婧怡无法,只好依言过去。   “听四郎说你喜食甜点,本宫特地命人给你做的,”睨了沈青云一眼,“还不夹一块给你媳妇尝尝?”   沈青云果然夹了一块放在婧怡碗里。   沈贵妃又笑着道:“四郎小时候也爱吃甜,吃得直喊牙疼,太医说他牙里长了一个窟窿,吓得他几宿都没有睡着,从此才戒了这一口。”似乎回想起从前的趣事,她笑得十分开怀。   婧怡忍不住望了身边人一眼,见他只是低头扒饭,耳尖子上却有一点可疑的红色。   至饭毕,沈贵妃推说体乏,去了内殿,婧怡则送沈青云出春和宫。   二人一路沉默着,沈青云看了她一眼,忽然道:“我不知道你进了宫。”   如果知道,就不来了的意思?   婧怡没有说话,直走到春和宫外,才突然开口道:“过犹不及。”   沈青云似乎没听清,转头问道:“什么?”   她的表情淡淡地:“妾身是说,您太镇定了。”   沈青云表现得太平静了,从前不知道一切自然好说,如今明明是杀父仇人,却仍是一副誓死效忠的模样。   掩饰得太明显了。   沈青云神情严肃起来,深深望了妻子一眼,忽然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别生气了,有什么话我们回府再说。”   婧怡将手从他掌心挣脱出来,屈膝行礼:“四爷慢走。”   沈青云嘴角翕动,想说什么,眼下到底不是地方,终归还是闭上嘴,大步走了。   婧怡也不停留,重新回到春和宫,正好碰到崔姑姑端着个雕红漆托盘出来。   婧怡眼尖,一眼就看见托盘上摆的是沈贵妃方才穿在身上的衣服。   她心中一沉,不由低声道:“娘娘又……”   崔姑姑面色沉重,默默点了点头。   婧怡就皱眉道:“娘娘还是不肯看太医么?方才见她气色也还好,怎么又……”   崔姑姑叹气道:“太医已经看过了,直接去回的皇上,连娘娘自己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至于气色,春和宫有上等的西洋脂粉,娘娘知道您和四爷要来,特意擦了许多……”   不把病情告诉沈贵妃,想来多半是不大好了。   正想着,外头小太监进来传话:“姑姑,皇上来了。”   崔姑姑闻言,神色一苦,拉过婧怡低声道:“皇上每日来三回,娘娘就是不肯见,夫人,娘娘喜欢您,您去劝一劝,好歹见一见皇上。”   婧怡点头,转身去了内殿。   沈贵妃正靠在贵妃榻上假寐,听见动静睁开眼睛朝这里看了一眼,轻声道:“回来了?”   “嗯。”婧怡上前两步,将手心搓热,为她轻轻肉揉起太阳穴来,“皇上来看您了。”   沈贵妃重新闭上眼睛:“让崔姑姑去传话,本宫身体不适,怕过了病气给皇上,还是不要见了。”   婧怡静默一会,忽然弯下腰附在沈贵妃耳边,将声音压得极细:“妾身知道您心中的伤痛,可就算是为了四爷,您也得见一见皇上,母亲。”   这声母亲一出口,沈贵妃浓密如羽翼的睫毛便开始剧烈颤抖,半晌方低低开口,语声哽咽:“我正是为了四郎,才不能见皇上,”睁开眼睛,坚定地望着婧怡。“我是个没用的母亲,不能给他任何帮助和保护,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残破的病体换取皇上的愧疚,让他能对四郎手下留情。因此我不能让他有赎罪的机会,他让太医给我诊脉,可以,但送来的药我不会吃,更不要他的讨好与陪伴。我要日日呕血,春和宫有他的人,我的情况他全知道。”   婧怡震惊地瞪大眼睛。   沈贵妃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现在是不是很丑,色衰而爱驰,我不能让他看见如今的病容,所以更不能见他……此生不见、至死方休。”顿了顿,语气渐渐坚定,“只要换得他一丝愧疚,给四郎一年半载的时间,我相信以四郎之能,定能为自己寻一条出路。”   婧怡忽然流下泪来:“您其实不必如此,我看皇上对您用情至深,必定不会做让您伤心的事。”   “那是我还活着的时候,若我死了,他将再无顾忌,”沈贵妃长叹一口气,美丽的眼中露出哀色,“你不了解男子,在他们心中,女子永远不是第一位。”望向婧怡,目光恳切,“好孩子,我看得出来,四郎对你有情,你对他亦非无意,不说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便是看在这一份难得的感情上,也请你在必要时拉他一把。”   婧怡望着沈贵妃,目露疑惑:“臣妾不懂您的意思。”   沈贵妃眼含深意:“权利和欲望乃无底深渊,人一旦登上高位,就会变成冷酷无情的另一个人,”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婧怡,“倘若、倘若你无法阻止,真到了那一天,请他放过他的两个兄弟,有什么怨恨,就朝我这无用的母亲来罢。”   婧怡已经大约明白了沈贵妃的打算……用自己的一条命换皇上放过沈青云,却又担心沈青云会谋朝篡位,加害晋王、鲁王,因此殚精竭虑,生死不得安宁。   婧怡原先还不相信这番说辞,但沈青云对沈贵妃的冷淡、对密信的无动于衷却令她不寒而栗。   他是不是已经猜到了贵妃的打算,故作不知是因为他想让她这样做?   不是不痕皇上,只是卧薪尝胆,以图后计? 第115章 猜测   娜木珠的兄长多查王子携王妃来朝的消息终于传了开来。   婧怡知道,匈奴地形图画完了。   松鹤堂,沈家的儿媳妇们正在给蒋氏请安。   “听说是特地来恭贺晋王大婚,带来了不少奇珍异宝,”袁氏笑吟吟地说着这件事,“说到底,他们是要和咱们大齐结盟,旁的都只是个由头。”   “可不是?”方氏目光流转,有意无意地自婧怡面上划过,“我可是听到风声,他们有意与咱们大齐联姻,此番前来就是为亲妹子送嫁呢,”掩着嘴,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笑,“说到这位云英郡主,也真是一根筋,怎么就不管不顾地看上了咱们四弟,十头驴都拉不回来呢。哎呦,这两家联姻成了两国和亲,又要叫咱们四弟妹如何自处!”   此言一出,众人皆屏气凝神,再无人多说一句。   蒋氏端坐上首,淡淡的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停在婧怡面上,语气很柔和,带着隐隐的探究:“我们沈家是讲规矩的人家,既然三媒六礼迎了你进门,就断没有休妻另娶的道理。老四若敢有这样的心,别人不说,你父亲就先要打折他的腿。”顿了顿,目光渐深,“不过,圣意难违,一旦皇上颁下赐婚的旨意,我们做臣子的也不能抗旨。”   “好在皇上还没有赐婚。”袁氏立刻接过口,“我看四弟对四弟妹也十分上心,并没有喜新厌旧的意思。关键还是云英郡主一家子在闹腾,偏他们身份特殊,便是皇上,对也要他们礼让三分。”   蒋氏点头:“不错,不过我们武英王府也不是好欺负的,凭她是个什么,也不能随便在沈家登堂入室。说到底,我们只是没有抓住他家的把柄,否则区区一个西域番邦,还想将武英王府玩弄于股掌之间不成?”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袁氏则谈过半个身子,望着婧怡,一脸认真地道:“我听说,云英郡主的兄嫂来京可有一段日子了,却是秘而不宣,不知是在密谋什么,想来总不会是好事……四弟妹你近日经常进宫,也该听到些她家的风声才是,不若细细梳理一番,或可从中寻到破绽,就此推掉这门婚事也未可知。”   婧怡看这婆媳两个一唱一和,终是将自己的目的说了出来。   想来,武英王府虽是天子近臣,真正能直达天听的也只有沈穆和沈青云而已。   至于蒋氏,与其说她是武英王妃,还不如说是成国公长姐更为合适罢?   婧怡抬起眼睛,目光也自众人面上扫过,蒋氏淡然自若、袁氏温和亲切、方氏事不关己、宁氏……   宁氏在她看过来的时候,几不可见地冲她皱了皱眉。   她心中一跳,瞬间已打定主意,再望向蒋氏时,已变得神色闪烁:“媳妇是有所耳闻,但却从未见过他们,更不知他们有何目的。”   蒋氏蹙眉:“你这些时日来出入内宫,就不曾听到半丝风声?”   婧怡摇了摇头。   蒋氏如今已知婧怡为人极擅作伪,问有不由细细打量她的神色,口中道:“可老四这些时日来时常宿在宫中,听说就是奉了皇上旨意,陪伴多查王子夫妇……难道你丝毫不知?”   婧怡表情一僵,半晌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点头道:“仿佛是听四爷说过一嘴,只是媳妇当时没留意,不记得那重要客人的名姓了。”   话音刚落,便听有人扑哧一声,婧怡转头望去,却是方氏正掩着嘴冲她笑:   “哎呦四弟妹,这可是满朝上下绝口不提的秘辛,四弟会告诉你?”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嘴上却假意安慰道,“你也不用伤心,多半还是皇上下旨不让说的,这不,咱们大家谁都不知道呢。”   把婧怡说得十分窘迫,几乎连笑意都挂不住,竟十分失礼地没有开口接话。   方氏看在眼里,不由一阵暗爽。   而蒋氏听婧怡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再细细观其表情,见她脸色发青、表情僵硬,不像是有意掩饰什么,倒好像被人戳中痛处的慌乱尴尬。   想来也是,自己这里都没有得到消息,就凭她又能知道什么?   而婧怡这头也正在迅速思索着蒋氏的用意……联姻的消息是成国公夫人透露给婧怡的,不用说,自然出自蒋氏授意,目的就是借她之手破坏婚事。   按照常理,沈青云一旦获得西域人的支持,武英王府势力将更盛从前,这绝对是沈家人乐见其成的事情。但沈青云并非蒋氏所出,蒋氏日夜难安,唯恐他会夺了沈青宏的世子之位。   难道,蒋氏为了保全儿子的地位,不惜抛弃沈家的利益,和沈穆对着干?   若真如此,蒋氏就算成功阻止了沈青云与娜木珠的婚事,可引得沈穆对她彻底厌弃,沈青宏地位依然有可能不保,除非……   除非蒋氏有了更稳固的靠山,得到了更好的承诺。   成国公?   不至于,成国公虽然生财有道,朝中势力和沈穆还差着一段距离。   难道是……   早先就说蒋氏和沈贵妃不睦,先还以为是贵妃将沈青云带入宫中,以致蒋沈二人母子生分,如今才知是贵妃硬生生塞了个儿子给蒋氏,让她二十多年来如鲠在喉、芒刺在背。   蒋氏还不知道沈青云已和晋王闹僵,在她想来,只要晋王登上大位,沈贵妃成为太后,沈青云必将成为下一任武英王,蒋氏和沈青宏再无立足之地。   而如果太子即位,必定要收回兵权、铲除沈家,但沈青宏是个病秧子,死活并不紧要……有没有可能,蒋氏剑走偏锋,与太子合作颠覆沈家,只为换自己和儿子一世通达富贵?   所以,蒋氏出言打探多查王子之事,并不是她想知道,而是高皇后和太子想知道?   又或者,蒋氏并没有这样大的胆量,是她的弟弟成国公已与太子暗通款曲,将利害关系一一说给姐姐听,并做下了某种承诺,才能令蒋氏下定决心背弃夫家。   婧怡越想越是心惊,高氏一族暗弱,不仅在朝中人脉单薄,钱财之上更是捉紧,但太子结交朝臣、积蓄势力,那一处不要大量的钱财?   成国公的海船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朝廷对此似乎从没有多加过问……这一桩买卖里会不会有太子的份?   或者,这本就是太子的生意?   “四弟妹,四弟妹!”   婧怡猛地回过神来,就见袁氏正一脸关切地望着自己,“四弟妹,你可是身子不适,怎么出了这许多汗?”   婧怡轻轻用帕子拭了拭额角,果然出了许多汗,忙摇了摇头,有些勉强地道:“我没事。”   袁氏盯着她看了一会,露出微微的笑意来:“没事就好,母亲方才说得话,你可听到了?”   婧怡茫然地望向蒋氏。   她本是因为想着蒋氏的事情才出了神,在别人看来,却是为着听到丈夫要另娶他人而失魂落魄。   歪打正着,倒将弃妇的怨气演了个十足十。   “母亲说什么?”她讷讷地问。   “我问你,你近日学会时常进宫陪伴贵妃娘娘,可是娘娘身子有什么不好?”蒋氏盯着婧怡,将问题重新问了一遍。   若自己所料不差,蒋氏果真是高皇后的人,她此刻询问贵妃的病情,便是高皇后想知道贵妃的情况。   春和宫大门紧闭,沈贵妃不见任何人,晋王被禁足,皇上和沈青云又云淡风轻,想必高皇后和太子那里是摸不着头脑了,想来想去,才将主意打在日日进宫的她头上。   婧怡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不过此事非同小可,还是要和沈青云通个气。   “娘娘的身子是不大好,”她斟酌着语句,见蒋氏果然精神一振,便慢慢道,“想是为着晋王殿下的婚事,一时劳累过度了,这几日总说腰酸背痛的。”   “腰酸背痛?”蒋氏喃喃重复着,陷入沉思。   一直沉默着坐在一边的宁氏忽然开口道:“我曾在医书上看过,女子脾胃虚寒、阴虚肾亏,加之忧思过度,极易得经期不调、腰背酸痛之症,虽是女子常见的毛病,却也轻忽不得,拖久了是要伤身的。”   蒋氏闻言,面色微霁,看了婧怡一眼:“既是如此,你作为晚辈,就该好生照顾娘娘才是。”   婧怡闻言,站起身来,恭敬地回:“是。” 第116章 谈话   十月二十八日,晋王大婚。   宫中许久已未操办过这样大的喜事,因此格外隆重,婚仪设在专门用来庆典、祭祀的坤仪宫,满朝文武皆须携内眷进宫道贺。   婧怡也一早起来按品大妆,因沈青云官居二品,她如今已得着二品夫人的诰命,朝服之华丽繁琐仅次于王妃蒋氏,与袁氏不相上下。   又匀匀地铺上脂粉、细细地描画眉眼,妆容虽精致,看着未免有些老成。   沈青云从书房过来,见她如此,细细打量一番,不由暗暗皱眉,心说富贵有余、灵动不足,倒将平日的娇俏动人掩了七八分。   转念一想,今日入宫朝贺,不论朝官还是命妇,皆按品级着装,想来婧怡年纪还小,到底压不住二品夫人的朝服。   张了张嘴,想与她说笑两句,见妻子面色沉静、表情肃然,一副不欲多说的样子,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出口。   两人就一路沉默着,先到松鹤堂请安,再和沈家众人一道出二门马车,往宫门而去。   男人们都骑马,蒋氏独坐一辆马车,四个儿媳妇,袁氏和方氏合坐一辆,婧怡和宁氏合坐一辆。   在沈家,最没有存在感的大约就是宁氏,因其守寡,常年深居简出,性格又寡淡,从不爱与人多来往。但若细问出身,不仅是镇国大将军的嫡长女,闺阁之中也曾是文武双全的才女。   细细回想起来,婧怡同她接触虽少,但仅有的那几次,宁氏都对她表现出了善意。   “二嫂,谢谢你。”她望着宁氏,满面真诚地道。   宁氏有些奇怪地望了她一眼,忽然微微一笑,开口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婧怡一愣。   宁氏已笑着接下口去:“你大概也听说过,我和大嫂多年不睦,说句心里话,我是真不想在她手底下讨一辈子生活。”   宁氏和方氏、婧怡等不同,以后能跟着丈夫分出去单过,她是孀居之人,要在武英王府住到老、住到死,谁是下一任武英王妃,她就要在谁手底下讨生活。   所以,宁氏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不愿意沈青宏成为下一任武英王,她选择支持沈青云争夺世子之位。   这一向就是沈家的敏感话题,婧怡望着宁氏微笑的面孔,一时也摸不准她究竟是示好还是试探。   因不敢说得太多,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接话。   宁氏见她如此,便收起笑容:“有些话,说与你听也无妨,”顿了顿,神色里就有了三分怅然,“我们家二爷在时,最敬重的就是这位大嫂,说从前她对二爷十分照顾,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总想着二爷,季季做鞋做袜。后来我进了门,她也是嘘寒问暖,亲切有加,我曾一度对她十分感激。”   话到这里,似乎袁氏当真是个不错的人,但婧怡知道,往往光明美好的表面下,总有一个阴暗的内里。   果然,宁氏接着道:“可渐渐地,我发现她时常在二爷面前挑我的错处,二爷对她深信不疑,回来便与我置气。我当年少不更事,又是个火爆脾气,凡事不肯退一步,和二爷吵得不可开交不说,还曾打上过她的门。万万没想到,二爷竟不分青红皂白,呵斥我不敬长嫂,夫妻感情自此就渐渐淡下来。再后来,二爷一年到头的在外面打仗,别人都说他为国为民,我却想他只是不想回家来见我罢了。”说着神色黯淡下来。   婧怡却听得有些吃惊,话就脱口而出:“按道理,大哥和二哥是亲兄弟,她为何要如此挑拨你们夫妻关系?”   宁氏闻言,看了婧怡一眼,低声道:“难道四弟不是他们的亲兄弟?”   婧怡一愣,这才惊觉自己竟说漏了嘴,不禁微微变色。   却见宁氏已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忧心。   婧怡心中猛地雪亮……宁氏寡居王府,看似身在局外,其实一直处在漩涡中心,她虽对世子之位毫不关心,但后半生的日子怎么过,只怕还是有些在意的。   她父亲镇国大将军宁广平为人十分低调内敛,因此事迹并不为后宅妇人所熟知。但婧怡曾听沈青云说起,宁广平十分骁勇善战,极擅对付东海上的海盗、西南的蛮夷,西北匈奴倒是没打过。   沈青恒当年就是跟随宁广平打海盗,才死在了福建。   若单轮官职军衔,宁广平的品级还在沈穆之上,也算是朝中武将的第一把交椅。   如此重要的人物,对朝堂局势怎能不一清二楚?   想来,宁氏其实早就对沈青云的真实身份心中有数了罢。   宁氏见婧怡神色变化,已猜到她心中所想,却点到即止,并不把话说透,仍拣了先前袁氏的话头,道:“你进门时间短,因此不知道……她嫁进王府来,就是冲武英王妃的位子去的,谁挡在她前面,她就要推倒谁。”   是了,对蒋氏而言,最大的敌人是非我族类的沈青云,沈青宏和沈青恒都是她的儿子,谁继承爵位其实都不打紧。   但对袁氏来说却完全不同,沈青云当年年纪尚幼,在朝为官又屡建奇功的沈青恒才是沈青宏真正的劲敌。   因此千方百计地挑拨沈青恒与宁氏,令其夫妻不和、家宅不宁,子嗣上也就更艰难了。而宁氏恶名在外,才更能凸显她的贤良淑德。   真正的笑面虎。   如今,沈青恒早成了一抔黄土,挡在袁氏面前的是沈青云。   婧怡的神色渐渐凝重。   正想着,马车停了下来,绿袖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二夫人、夫人,到宫门口了。”   宁氏将声音压得低低地:“我知道你现在千头万绪,一时也顾不上她,我只是要提醒你,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定要小心着她。”   婧怡很郑重地点头,再一次道:“二嫂,谢谢你。”   宁氏摇着头,道:“不用谢我,我往后也有事情要求你。”   妯娌两个相视一笑,再不多言,先后出了马车。   ……   因为吉时未到,坤仪宫正殿尚未打开,宫监们便将男女宾客分别引至左右偏殿等候。   婧怡跟着蒋氏等人走进坤仪宫右偏殿,已有不少命妇候在里面,看见她们纷纷点头示意,有熟稔的则上前来说话。   婧怡耳朵尖,听见不远处正有人窃窃私语:“能在坤仪宫大婚的,不是天子封后便是太子纳妃,晋王身为亲王有此殊荣,可见圣眷之隆了。”   “我听我们家那口子说,这可是贵妃娘娘的主意,皇上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呢!”   “竟有此事?娘娘不是一向淡泊名利,怎么也讲究起婚仪的排场来了?”   “哪里就是排场的事儿……”   “……看来往后还得紧着镇南侯、武英王几处走动!”   “那也不是咱们想走就走得开呀……”   说是窃窃私语,其实声音也不小,婧怡她们离得又近,这些人的话便一字不落地进了她的耳朵。   蒋氏等人也是听得见的,因路上与宁氏说的那一番话,婧怡便下意识先去瞧袁氏的神色。好巧不巧,正看见她眼中一丝寒光转瞬即逝,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再看她时,已是一脸如沐春风的温和笑意。   她果然和蒋氏一样,并不希望晋江得势。   婧怡转开了眼睛,正好和宁氏目光相接。   宁氏朝她微微点头,忽然抿嘴一笑,柔声开口道:“四弟妹,有人叫你。”   婧怡一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镇南侯世子夫人立在不远处,正朝这里招手。   婧怡朝宁氏点了点头,往镇南侯世子夫人处走去,口中笑道:“嫂嫂怎么有空立在这里?”   顾昭华与晋王大婚,从走六礼到备嫁妆,都是镇南侯世子夫人这位大嫂一手操办,顾昭华的继母在顾家没什么地位不说,在继女出嫁这种大事上,不知是撂挑子不管还是管不着,总之一概不插手。   因此,镇南侯世子夫人这段时间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听了婧怡的话,镇南侯世子夫人也笑:“人都抬进了皇宫,再往后就是宫里的规矩,我是再帮不忙了,只得在一旁看着干着急,怕她有个不合规矩礼数的,叫人看了笑话。”话里话外,都是对顾昭华的宠溺。   长嫂如母,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婧怡就道:“顾姐姐沉稳持重,在京城里都是出名的,哪里会有不合规矩的地方?嫂嫂你多虑了。”   不想镇南侯世子夫人却露出一丝愁容,压低声音道:“这丫头自小跟在父亲和兄长身边,受得是男儿家的教养,为人光风霁月,性子却很有些轴,我怕她迟早要吃亏。”顿了顿,“要知道,晋王殿下府里已经有了两位侧妃,其中一位张氏极为受宠,虽还没有子嗣,不过是给未来正妃留体面,如今昭华过了门,她们是再不用顾忌了,往后还不知是怎样水深火热的日子……”   婧怡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岔,闻言一怔,神色便黯淡下来。   镇南侯世子夫人见她如此,也叹息一声,低声道:“虽说这话不合时宜,但此事若有转圜的余地,我才不会……”顿了顿,“不过圣意难违,都是无奈之举罢了。”   婧怡默然。   她们两个站在一个角落里,四下并没有旁人,镇南侯世子夫人张望了一圈,就又开口道:“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那个云英郡主赖上你们家四爷了是怎么地?” 第117章 婚宴   婧怡听她说起这件事,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嫂嫂也听说了?”   “何止是我,满京城的勋贵人家怕是都知道了。”   婧怡心下咯噔一声,面上表情一顿。   镇南侯世子夫人担忧地望了她一眼,道:“你也想到了?”   婧怡点点头:“既然消息能被传开来,想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镇南侯世子夫人点头:“对你们家四爷是好事儿,只是苦了你,”顿了顿,仿佛为了活跃气氛,笑着道,“看来丈夫太优秀了也不好,招惦记,你看我们家那口子,人家看都不带看一眼的。”   镇南侯世子是京城有名的胖子,腰如圆桌算不上,腰如水桶肯定是不止的。   婧怡想起他的那个样子,果然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   镇南侯世子夫人就拉住她的手:“这样才好,咱们女人虽然命苦,却也不必钻在里头出不来,”顿了顿,收起笑容,正色道,“忍字头上一把刀,只要熬过这一阵,日后不是没有出头之日。”说着,附到婧怡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   镇南侯世子夫人的意思,娜木珠嫁入武英王府,至少是个平妻之位,说不定还能挤掉婧怡当上正妻,凭得都是她西域王女的身份。   但福祸相依,她最大的软肋就是这高贵又敏感的身份。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沈四爷是个明白人,虽娶了她,却必定是要防备她的。子嗣什么的想都不要想,若西域对大齐没了价值或是直接交恶,她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也就是她拎不清,非要往这死胡同里钻,你就只管在一旁呆着,坐等看笑话也就是了。”   赶着这种时候,咬着耳朵同她说这些,都是推心置腹的大实话……是怕她心里抑郁,特地来开解她?   不管是不是认同她说的话,婧怡都很感激地冲她笑了笑,道:“我知道的。”   镇南侯世子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正当此时,只听殿门口一阵喧哗,十几个宫女太监簇拥着一名盛装华服的丽人走了进来。   却是朝和公主。   早有离得近的命妇们围上去行礼说话。   镇南侯世子夫人就“咦”了一声,奇怪地道:“公主殿下怎么没有陪在贵妃娘娘身边?”   婧怡闻言心中一跳,回想起沈贵妃与皇上此生不见的话来,暗说她不会连自己儿子的婚礼都不参加罢?   想着,不由又看向朝和公主,却见她似乎丰腴了不少,且气色红润、言笑晏晏,显然心情十分不错。   看来,朝和公主并不知道沈贵妃的病情。   只听镇南侯世子夫人笑道:“这才两个月罢,就开始搀上了,我当年也是这样,想想真是小心得过了头。”   婧怡见果然有个小宫女时刻不撒手地搀扶着朝和公主,不由一愣:“公主殿下有身子了?”   “你不知道?”镇南侯世子夫人看了她一眼,“你也该出门多走动走动,成天窝在家里有个什么意思?”又说起朝和公主怀孕的事情,“前阵子闹得,满京城沸沸扬扬……公主殿下一诊出喜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驸马收了两个通房,如今王驸马可是天下男子人人艳羡的对象了!”   也是,尚了公主还能纳妾、并且是公主殿下亲自张罗着纳妾的驸马,王旭绝对是第一个。   镇南侯世子夫人叹息着道:“尊贵如公主尚且如此,又何况我们呢?”   婧怡想起朝和公主说到王旭时的那种幸福神色,开口道:“想来,公主殿下真的非常喜欢驸马。”以至于以他之乐为乐、以他之喜为喜。   婧怡不由就想到了自己……如果她真心喜欢一个人,会为了他失去自我,只要他开心,她就做宽容的大妇,为他主持家务、张罗妾室?   她几乎立刻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若她当真喜欢一个人,她就会变成妒妇、悍妇,自己珍爱的东西岂能容他人染指?   若不能独占,便不要喜欢。   而愿意与他人共享的,不过就是可有可无的玩意儿。   沈青云是哪种呢?婧怡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一点,拒绝深入思考。   ……   又过片刻,宫监过来传话,婚典马上开始,命妇们鱼贯走出右偏殿,去到了正殿门口。   婧怡和镇南侯世子夫人道过别,仍回到蒋氏这边,等行至坤仪宫正殿门口,一眼就看到了刚刚说起过的王旭。   此人相貌、气质皆十分出众,立在一群发福的文官中间,实在是格外显眼。   王旭似乎感觉到了视线,朝这里看过来,和婧怡目光相接后,还非常有礼地冲她点了点头。   她亦微微颔首以示回礼。   一转头,却对上沈青云灼灼的目光,只见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眼神里却有种高深莫测的意味。   婧怡淡淡地转开了眼。   沈青云一噎,忍不住去看不远处的王旭,坊间风传他乃京城第一美男子,可在沈青云看来,皮肤过于白皙、唇色过于娇艳,眉眼过于阴柔、体格过于纤瘦。   总之过于女气,左右不像是个男子。   喜欢这样的男子,还不如直接去喜欢一个女人!   王旭注意到沈青云的目光,也转过头冲他点头。   二人私交其实不错,但沈青云这回却很生硬地转过头,并未理睬对方。   王旭却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嘴角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意,并未介怀他的失礼举动。   众人大概等了柱香时候,才有宫监尖细的声音响起:“皇上驾到……,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驾到……,多查王子、王妃、云英郡主到!”   便见皇上当先走进大殿,一左一右跟着高皇后和沈贵妃二人,都穿着正红色的风炮,颜色、款式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的绣花略有不同,高皇后所穿乃是百鸟朝凤花样,沈贵妃身上的则是凤穿牡丹花样。   不用说,沈贵妃逾矩了。   按道理讲,今日是晋王大婚,沈贵妃作为母妃,穿得隆重些也是应当,且皇上对其十分宠爱,送去春和宫的衣料从不避讳正红色,用具亦不避讳金器。   但沈贵妃一向很低调,又喜素净颜色,别说是正红色,什么胭脂红、绯红色都是不常穿的。   因此,今日穿了这一身,就显得格外显眼突兀,且她容颜娇美、姿态婀娜,一袭风炮穿在身上更衬得肌肤胜雪、青丝如云,雍容华贵如神仙妃子一般。   相较之下,人到中年的高皇后却是体态臃肿,肌肤松弛,尽管用脂粉掩盖着,也像是戴了张假面,两个站在一道,直如云泥之别。   也难怪皇上的眼珠子几乎都要黏在沈贵妃身上。   婧怡却知道其中另有隐情……皇上与贵妃二人已许久不见,想必贵妃为了儿子终肯露面,皇上心中是欣喜若狂罢。   婧怡不由细细打量沈贵妃,除了神色稍有苍白之外,倒也看不出什么。   三人行至上座,百官山呼万岁,婧怡又抽空瞄了一眼,便见皇上与贵妃皆垂着手,大袖交叠,二人多半正双手交握,另一边的高皇后就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仅是一眼功夫,婧怡却觉得皇后娘娘的脸色似乎已经青了。   多查王子夫妇和娜木珠被安排在御座东下首的贵宾席上,西域人的长相皆是高鼻深目,与大齐人颇有不同,多查王妃更是一位皮肤雪白、长着双蓝汪汪眼睛的异族女子。   可能是娜木珠同她提起了婧怡,多查王妃就频频往这里张望。方氏坐在婧怡旁边,见状捂着胸口,大惊小怪地道:“哎呦,她再拿那双蓝眼珠看我,我可得晕过去了,这不是妖怪是什么?啧啧啧,要是四弟以后和那个云英郡主也生个蓝眼珠出来,那才真真吓死人!”   还不等婧怡回答,另一旁的袁氏已皱着眉道:“三弟妹,圣驾面前,休得妄言。”   方氏吓了一跳,忙悻悻地闭了嘴,再不敢多说一句。   少时,礼乐声起,晋王和新王妃顾氏上殿,一套复杂繁琐的礼仪下来,新夫妇向帝后谢恩。   百官、命妇又向晋王夫妇道贺。   筵席开始了,宫监们搬来屏风将大殿一分为二,皇上与百官同乐,高皇后和沈贵妃则共升銮座、同领命妇。 第118章 前兆   相较于屏风后百官宴上的歌舞升平、笑语喧谈,这一头的命妇席就显得很有些沉闷了。   只见命妇们按照各自品级分坐于东西两侧,上首两架銮座,东侧坐高皇后,西侧坐沈贵妃,下首再各设一副席。   顾昭华作为新妇,坐在了东下首,毕竟从规矩上讲,皇后乃中宫正位,是皇子与皇子妃真正的母后,沈贵妃虽是生母,到底不是正室,反而落了下乘。   高皇后冷眼看身侧女子……抢了她一辈子的男人,到这关键时刻,终是脱不了妾室之名。   自得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沈贵妃的表情却很温和,对朝和公主道:“去陪你嫂嫂坐着罢。”   朝和公主知道母亲是要叫她看顾顾氏的意思,点点头,果然坐到了顾昭华身边。   高皇后就呵呵呵地笑:“本宫又不会吃了晋王妃,妹妹操心得过头了,说起来,她可是本宫的儿媳妇。”   沈贵妃闻言,也不说话,只是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高皇后只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左右着不上力,心中不由大是气恼。又兼她无宠多年,虽有皇后虚名却并无实权,其实早就疑心别人都在暗暗嘲笑她。   今日被沈贵妃抢了风头,已经暗暗生恨。眼下出言挑衅,对方却只是一脸不屑、甚至懒怠回击。   这个沈氏,怎么就没弄死了她!   高皇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按捺下满腔嫉妒与狂躁,才重新开口说话,却是对着盛装打扮的娜木珠:“快去贵妃身边坐着罢……马上便要成为一家人,坐在一处正好说话。”说着,眼中露出笑意,扬声道,“武英王家的四媳妇呢,快来和云英郡主一道坐,也好和君主说说沈四郎的吃穿喜恶。”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纷纷转眼看向婧怡。   皇后话中意思,沈青云果真要休了陈氏,娶云英郡主过门?   婧怡一下子成为了众人的焦点,怜悯、同情、幸灾乐祸、事不关己,无数视线带着不同的意味投注在身上,令她如芒刺在背。   她缓缓起身,至大殿中央,行礼应了个“是”字,果然走至西上首,坐到了娜木珠身边。   娜木珠转过头来,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姐姐。”   婧怡也微微一笑:“不敢当郡主的一声姐姐。”   娜木珠闻言,露出一个挑衅的表情:“也是,现在我叫你姐姐,以后你叫我姐姐,这不是乱套了么?”说着,语声渐低,带着几分嘲弄之意,“当初你若让我以平妻之礼入府,我还会尊你为长,称一声姐姐的。”   婧怡垂下眼睛:“看来,往后武英王府是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娜木珠想了想:“听说大齐的妾室地位同丫鬟一般,若你愿意每日为我端茶倒水,我倒是可以求云哥哥留下你。”说着,眼角瞥倒另一侧的沈贵妃,忽然表情一顿,露出了后悔之色。   是想到了皇后与贵妃的多年之争罢,高氏位居中宫,却被一个妃子压得一辈子抬不起头。   沈青云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态度,没有人比娜木珠自己更清楚。但她相信只要自己可以嫁给沈青云,日久生情,终有水滴石穿的一日。   而婧怡也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地感觉到危机。   如镇南侯世子夫人之说,事关两国邦交,既然传出了联姻的消息,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除非山崩地裂、改朝换代,否则怕是不能改了。   自记事以来,她也算经历了大大小小无数波折,不说事事成竹在胸,总也会小心筹谋、奋力一搏。偏是这一回,事关生死存亡,她却无所作为起来。   是在绝对的皇权下选择屈服,还是,心中暗暗盼望着某人能挺身而出?   婧怡下意识抬头望了一眼上座的沈贵妃。   却见她正接过高皇后递过来的酒,朱唇微启、一饮而尽。   沈贵妃如今的身子还可以喝酒?   婧怡心中一凛,低声开口道:“娘娘不要贪杯,容易伤身子。”   大庭广众之下,她不能将中毒之事说出,只好这样委婉地劝告。   皇后和贵妃坐得近,自然也听见了她的话,不由神色微冷,瞥了婧怡一眼,心道自身难保,还有心情管别人的闲事。   果然,娜木珠听见婧怡的话,嘴角一扯,站起身来,亲手拿起酒壶为沈贵妃斟了一杯,口中笑道:“娘娘,这是我们西域的葡萄美酒,滋味甜美甘醇,性情又十分温和,最是养人不过,女子饮用更有美颜之效,娘娘不防再饮一杯。”说着,双手捧起酒杯,端到了沈贵妃面前。   哪知沈贵妃看也不看她,径直转头对着高皇后,道:“皇后娘娘,臣妾量浅,现下倒觉得有些头痛,这便先告辞了。”不等皇后回答便直接起了身,朝婧怡道,“四郎媳妇,送本宫回宫。”   不说娜木珠浑身僵硬,高皇后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凉凉道:“贵妃,今日是你儿子成婚,这样离场,没脸的可是晋王夫妇。”   沈贵妃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一样,扶着婧怡的手就走出了大殿。   高皇后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立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场面一时僵住。   成国公夫人呵呵笑着打破了沉默:“听说贵妃娘娘身子一向不大好,眼看着这是耳朵都不大灵光了啊。”   此言一出,气氛更显尴尬。   朝和公主的神色也阴下来,盯着成国公夫人,冷冷道:“夫人是听哪个说我母妃身子不好了?”   成国公夫人接口:“还不是……”   “好了!”高皇后突然出声,打断了成国公夫人,“贵妃妹妹不过是不胜酒力,先回宫休息罢了。”目光略带警告地划过成国公夫人,再看向朝和公主时,已是满脸温和,“朝和,你要是不放心你母妃,就去春和宫看看罢。”   朝和公主笑了笑:“母妃由四嫂陪着,定然妥帖,我还是好好陪着新嫂嫂,免得叫那些笑里藏刀的坏家伙吃了她!”   ……   春和宫这里,婧怡陪着沈贵妃进了暖阁。   沈贵妃示意婧怡一同坐到临窗大炕上,又屏退一众宫女,才缓缓道:“有什么话就说罢。”   婧怡一愣,望着沈贵妃有些不明就里,半晌方开口道:“妾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要说,方才殿上失言,只是想劝您保重身体。”   皇后明知沈贵妃的病情还故意敬酒,分明就是不怀好意。而沈贵妃今日多处逾矩,对皇后不理不睬,又分明不将对方看在眼里。   只要她不想,根本就不必喝皇后递过来的酒。   毕竟,两人已成不死不休之势,皇后恨不得将贵妃千刀万剐,她送来的东西还是少吃为妙。   可贵妃却喝下了酒。   当然,大庭广众之下,婧怡相信高氏还没有这样大的胆子。   沈贵妃心中又是怎样昨想呢?   沈贵妃听婧怡如此说,沉默良久,半晌方开口道:“本宫一直在等你开口,没想到你竟自始至终绝口不提。怎么,要将沈四夫人的位子拱手让人了?”   终于等到沈贵妃主动提起此事了。   婧怡起身,跪到了沈贵妃面前:“臣妾知道,若非有您的帮助,臣妾此刻已是下堂之妇,臣妾心中感激不尽,”说着,拜倒在地,“只是,皇命难违,以皇上对您的爱重,若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想必早就已经打消了赐婚的念头。己所不欲忽施于人,臣妾不想将自己的难处推到您身上。”   沈贵妃点了点头:“难得你有这份心,那你对未来的生活可有打算?”   婧怡垂着眼,回答得缓慢却坚定:“妾身想和四爷义绝,求娘娘恩准。”   义绝,也就是俗称的“和离”,是夫妻双方平等地分手,而不是妻子因犯了过错被休弃出府。   相对来说,这是对女子比较有利的处理方式。   当然,差别还是会有的,夫妻义绝之后,男子可以很快找到不输于原配的继室,而女子却没那么容易。   当然,还有很关键的一点,夫妻义绝,妻子可以将自己的嫁妆全部带出夫家,这可是休妻完全没有的待遇。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决定了女子未来的命运。   “义绝?”沈贵妃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再一次细细打量地上的婧怡,“那你之后打算如何生活……回娘家?本宫听说你娘家的境况并不是很好。”   “臣妾想自立为女户,有嫁妆傍身,想来一生也能衣食无忧。”   “但若如此,你膝下无子,是预备孤独终老么?”   婧怡微微抬起眼睛:“娘娘的意思,难道四爷与臣妾义绝之后,还会阻挡臣妾再嫁?”   沈贵妃闻言,忽然露出一点点无奈的笑意,轻声道:“他会不会阻挡你再嫁本宫不知,不过,你没有开口的事情,他却来求过本宫……这是他第一次开口求本宫。”   婧怡长而浓密的睫毛轻颤,一时没有开口说话。   沈贵妃望着她:“本宫再问你一遍,当真打定主意了?”   “……请娘娘成全。”   沈贵妃长叹一声:“罢了,同是苦命之人,本宫又如何会为难你?只是你既与四郎义绝,曾经答应本宫的事情,是要食言了么?”   是说沈青云若存了谋朝篡位之心,婧怡要尽力劝阻,并为晋王与鲁王求情。   婧怡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道:“四爷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未必就会做出那残忍之事,但他如果下定了决心,也并非一介妇人的三言两语所能左右。”   沈贵妃愣住。   是啊,男人的雄图伟业,何曾会因一女子改变?今上对她如此宠爱,又何曾肯为她退让哪怕分毫?   她终是无力地闭上眼睛:“本宫知道了。” 第119章 香消   沈贵妃和婧怡正在暖阁说话,忽然就见门帘撩动,崔姑姑走了进来。   “娘娘,”她毕恭毕敬走到婧怡身边,话却没有再往下说。   婧怡明白她的意思,从地上爬起身来,屈膝道:“臣妾先告退了。”   哪知沈贵妃微微摆手,对崔姑姑道:“四夫人不是外人,有什么事直接说罢。”   “是。”崔姑姑看了婧怡一眼,神色变得凝重,语声也压得低低地,“四爷在筵席上喝醉了酒,被云英郡主扶去了披香殿。”   婧怡的面色变了。   大齐最重男女大防,男女七岁不同席,即便双方已有婚约,只要还未成亲,便要谨守礼法,不能越雷池半步。否则,女子闺誉尽毁不说,男子也要留下浪荡无良的名头。   而在礼教森严的禁宫,即便是夫妻,也须恪守本分,便如今日婚宴,男女都是各自开席。   丈夫喝醉了,妻子就要从女客席巴巴儿赶去男客席上伺候?   更遑论,娜木珠并非沈青云的妻子!   果然,沈贵妃亦是蛾眉轻蹙,不悦道:“宫女太监都死光了么,还要云英郡主前去伺候?”   崔姑姑语声沉重:“是多查王子起的头,说大漠姑娘不似大齐女子扭捏,既然已有白首之约,便是交换了身体与灵魂,照顾彼此更是理所应当。”顿了顿,语声更低,“皇上听了就抚掌大笑,当即命云英郡主前来伺候四爷。”   终是侧面宣布了沈青云与娜木珠的婚事。   沈贵妃有些出神,这么多年来她几乎从未向皇上提出过什么要求,所谓尊荣、独宠都是他单方面的赠予,她只在当年进宫时提过两两事……妥善安置秦家人,放过她肚子里的孩子。   结果秦家人死了,而他对四郎的容忍也终于到了尽头。   他答应不会赐婚,也的确没有下旨,却用了这种方式,算是没有食言,却再一次伤透了她的心。   暗暗苦笑一声,她望向婧怡:“你怎么看?”   婧怡的神色很凝重,半晌方轻声道:“四爷酒量一向不错。”   一下子就说中了关键!   一个生性稳重、心机深重的男子,酒量也很是不错,会在宫宴上喝得嘧啶大嘴么?   沈贵妃神色微冷:“你的意思,有人敢在宫筵上下药?”   “不论西域民风怎样豪放,如今是在大齐,四爷如果当真在宫中和云英郡主有了苟且,两国联姻变成酒后乱性,”顿了顿,婧怡的表情很凝重,“四爷德行有亏,不仅会受到言官的口诛笔伐,皇上亦可能借机降罪……比如收回沈家军的虎符。”   还有,一个无德之人,自然无法承袭武英王府的爵位。   “娘娘可听说过霍去病?”她望着沈贵妃,语声意味深长。   ……因为打死了人而被遣出京城暂避风头,结果竟在途中感染瘟疫而死,千古名将就此陨落,令人扼腕,不由感慨造化之弄人。   霍去病或许只是个意外,但这样的“意外”似乎可以发生得很容易。   沈贵妃点头,忽然露出一点点笑意:“说得不错,只怕咱们说话的这点时候,四郎已经中了圈套。”   不知道为什么,婧怡总觉得这一切都在沈贵妃的预计之中,这个与世无争了一辈子的女子,似乎正在下一盘大棋。   “娘娘希望臣妾怎么做?”   沈贵妃语气淡淡地:“皇命难违,这是皇上的意思,你又能做什么?”   “臣妾以为,皇上虽是天子,也管不得臣子家中妻妾相争,也管不了二女争夫。”   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已决心和沈青云义绝,她还是下意识选择与他同舟共济。而现下唯一可以、并敢于抗旨赶走娜木珠的人,也只有她这个即将下堂的沈家妇。   ……   婧怡带着几个宫女到了披香殿门口。   几个小太监正蹲在大殿外,看见婧怡忙上前行礼,却并不识得婧怡,只看她衣着打扮,猜是朝廷命妇,口称“夫人”,道:“您有什么吩咐?”   婧怡并不说话,直接迈步往大殿里去。   那几个小太监对视一眼,齐齐拦在婧怡身前:“夫人,您不能进去。”   “为何?”婧怡目光流转,盯着那几个太监。   其中一个年纪略长些,眼珠子滴溜溜直转的,就陪着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是骠骑将军沈大人喝醉了酒,正在里头歇着呢。男女有别,这要是撞见了,可有损夫人名誉,小的们这才拦下夫人的。”   婧怡挑起一根眉毛:“这样说来,我还得谢谢你们了?”   那太监嘿嘿笑了两声:“不敢当您的谢,夫人晓得奴才们的忠心,也就是了。”   “如此,里头除了骠骑将军外,应该不会有女眷罢?”   那太监眼神一闪:“当然没有了,”又堆上一脸展眉的笑,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夫人慢走。”   跟着婧怡一道过来的宫女都是机灵有眼色的,见此情形早已清喝出声:“哪里来的刁奴,还不睁大你们的狗眼瞧清楚,这是我们骠骑将军沈夫人,奉贵妃娘娘之命前来照看将军,还不速速退开?”   几个太监俱是一惊,先头说话那个就又开口道:“奴才有眼不识泰山,竟不识得夫人,还请夫人赎罪。只是,皇上命奴才们在此守门,便是您来了,奴才们也不敢放行啊。”   婧怡一声嗤笑:“皇上乃一代明君,怎会拦着我们夫妻相见?我看定是你们几个刁奴作祟,也不知是要拿什么恶毒伎俩算计骠骑将军,”朝身后太监使了个眼色,“还不拿下!”   那几个太监一被人拿住就一迭声地叫起撞天屈来,口中乱呼着什么皇上皇后的旨意。   婧怡秀眉微蹙,冷声道:“还不塞了他们的嘴?”居高临下盯着几人,“你们在这里守着骠骑将军,连我都不让进,想来也不会放其他人进去……若披香殿里还有别人,就是你几个玩忽职守,数罪并罚,贵妃娘娘面前自有分说。”   说着,便令宫女推开了殿门。   然后神色微冷地吩咐身后宫女:“将这几个玩忽职守的狗奴才押去春和宫。”   披香殿里,娜木珠听见外面动静,已经走到了门口,正和门外的婧怡对了个正脸。   而不远处的沈青云盖着锦被,双眼紧闭,睡得极沉。   他最近被下药上瘾了是怎么地!   婧怡吩咐宫女们等在外面,独自走进披香殿。   和上一回碧玉的香艳场景不同,这一回披香殿里一切如常,娜木珠也衣着齐整,只是白皙的面上微微带着潮红,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娇艳。   看见婧怡,她丝毫不觉羞怯,反而落落大方地道:“你来做什么?”   “来告诉郡主一些事情。”   娜木珠冷笑:“不必了,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你也休想再诓骗我。”说着,回到床前坐下,一脸温柔地望着床上男子,再不瞧婧怡一眼。   婧怡转开眼:“我只是很好奇,既然皇上都已准许了你们的婚事,你为何还要在此时同他苟且?聘为娶、奔为妾,难道你要背着私相授受、私定终身的污名过一辈子?”   娜木珠一脸不屑:“我们大漠儿女不在乎这些,我们只爱随性而为。”   “好豪爽,”婧怡微微一笑,“只可惜这里是大齐。”   娜木珠猛地站起身,回头瞪着婧怡,咬着牙道:“不必在这里假惺惺,你无非不想看见我和云哥哥在一处,总之就是不安好心……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的!”   “我当然不是关心你,我只是为了四爷,”婧怡说得云淡风轻,见娜木珠果然神色微凝,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此女果真十分爱慕沈青云,事事以他为重。   遂接着道:“对你来说,这不过是闺誉有损,对四爷却是关乎前途的大事……大齐最重礼法,若他当真酒后玷污了郡主,多查王子秋后算账、朝中百官口诛笔伐,他可能再无立足之地。”   “笑话,”娜木珠嗤笑,“是王兄提议我来陪伴云哥哥,便是有了什么,他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是吗?”婧怡反问,目光灼灼,“我还以为,四爷与你联姻,又手握重兵,虽能为你们抵御匈奴,却也将成为多查王子乃至你父王的心腹大患。只有为大齐朝廷所不容,四爷才能真正成为你们的人。”顿了顿,眼神加深,“只是如此一来,四爷将处处为你父兄挟制,想来也会迁怒怨恨于你罢。”   婧怡打了一个赌,赌多查王子在娜木珠这个妹子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她只见了多查王子一面,谈不上了解,但在她看来,能代表一国前来谈判,又是储君之尊,必定非同凡响。   而狠辣、多疑、无情正是君主常备的三要素。   看娜木珠的表情,婧怡知道,自己又一次押中了宝。   “同为深爱四爷的女子,我想你是明白我的心情的。”婧怡望着娜木珠露出一个真挚的表情。   娜木珠没有说话。   殿门忽然被打开,一个宫女跑进来:“夫人,皇上和皇后娘娘朝这边来了。”   婧怡点头,望向娜木珠:“郡主送完四爷后,见御花园月色甚美,便四处逛了逛,只是更深露重的,怕是要着凉,还是快回宴上去罢。”   娜木珠深深望了婧怡一眼:“我会让云哥哥休了你。”语毕,在不多看旁人一眼,径直出了披香殿大门。   ……   不过在殿内等了半柱香功夫,外面就传来了请安的声音。   高皇后立在皇上身边,笑意盈盈地望着披香殿大门,道:“想来,沈将军是睡得熟了。”   皇上似乎心情不错,呵呵笑了两声:“他难得有喝成这样的的时候,朕得去瞧一瞧,安置得可妥帖。”   “您对沈将军如此上心,贵妃妹妹知道了,定是欢喜不尽呢。”   皇上笑容一顿,看了皇后一眼。   高皇后忽然觉得身上一凉,笑容登时僵在了脸上,再不敢多说一个字……按道理讲,皇上虽然深爱贵妃,但高氏毕竟是中宫正位,总该给几分体面的。   归根到底,还是高氏自己蠢,连讨好逢迎都不会,才会让丈夫连基本的尊重都吝啬给予。   正应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皇上一个眼神示意,便有宫监上前,推开了披香殿的大门。   天子夫妇同时看见了殿中情形。   高皇后面上露出了一丝失望之色:“怎么是你?”   婧怡起身,盈盈拜倒:“臣妾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皇上负手走进大殿,先是瞥了一眼床上沉睡的沈青云,才将目光转到婧怡身上:“你不在春和宫陪着贵妃,在这里做什么?”   婧怡垂下头:“回皇上的话,娘娘听说四爷醉了酒,特命臣妾前来照料。”   “嗯。”皇上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果然没有提起娜木珠。   让一个未婚的贵女服侍男子,这样的事情,皇上敢做,想来是不敢说的。   高皇后轻咳一声,望着婧怡的神色有点冷:“沈海军醉了,自有宫女太监伺候,你跑到这里来是个什么规矩?贵妃妹妹统领六宫,必不会做这样的事,定是你自作主张,却要赖到贵妃身上。”   婧怡跪了下来,如果她说是贵妃的授意,那就是沈贵妃不懂规矩,若说是自己的主意,则将难逃惩罚。   她垂下眼睛:“是妾身担心四爷,这才一时忘了规矩,请皇上和娘娘恕罪。”   “小姑娘家家的,骨头就是轻,武英王府挑媳妇的眼光可不怎么好,”高皇后嘴角勾起一个冰凉的弧度,“皇上,不如将这孩子留在臣妾身边一段时间,让臣妾好好调教调教。”   是调教她,还是想从她嘴里知道什么,又或者,威胁什么人?   皇上瞥了婧怡一眼,刚要开口说话,忽听殿外一阵喧哗之声,随即有个小太监踉踉跄跄地冲进门来,也不行礼,直接扑在地上便开始嚎啕大哭: 第120章 玉殒   “皇上,贵妃娘娘殡天了!”   乍然听到这一句话,婧怡并没有理解到其中意思。   待她反应过来,却是石破天惊……沈贵妃死了!   她再顾不得上下尊卑,抬眼去看面前的皇帝。   四十多岁的上位者,保养良好,面目英俊而气宇轩昂,是任何女子都无法抗拒的完美男子。   他的嘴角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此时却已慢慢凝固,面上血色也正一分分褪去,两颊紧缩,显然是咬紧了牙关。   天子一怒,山崩地裂、血流成河,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高皇后首先反应过来,指着地上的小太监,大声道:“你这狗奴才方才说了什么?”   那小太监正伏在地上痛哭流涕,闻言抬起头来,满脸的泪,哀哀哭道:“贵妃娘娘殡天了!”   话音刚落,便见皇上忽然飞起一脚,踹在那太监脸上,直将他真个人踹得飞了出去,额头撞到桌角,登时破了一个大洞,鲜血汩汩而出。脸上因挨了一脚,更是鼻歪口斜,满脸血迹。   皇帝的声音阴恻恻地:“将这奴才拉下去,凌迟处死。”   四周噤若寒蝉,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只两个小太监快手快脚上来,将那已去了半条命的倒霉鬼拖下去,一路留下条长长的血迹。   还是高皇后胆子大些,扶住皇上的胳膊,柔声道:“皇上节哀,还是要保重身子呀……”   话音未落,却见皇帝苍白的面色忽然涨得通红,喉头一滚,张嘴便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人便直直往后倒去。   高皇后虽然扶着皇上,到底没有多少力气,也被皇帝带得摔倒在地。   众人一阵惊呼,忙抢上前去相扶。   原本双眼紧闭的皇帝却又猛地睁开眼睛,双目充血,一把自地上站起身来,也不管在场诸人,径直大步出了披香殿。   高皇后被摔得腰疼腿疼,但看见皇帝奔将出去,顾不上许多,也叫人扶着跟了上去。   一大群人呼啦啦地来,又一阵风似的走,只留下满地狼藉。   没有人再顾得上婧怡。   她有些呆滞地望向沈青云,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开始回想今日发生的种种。   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高皇后递给沈贵妃的那杯酒。   难道那酒真的有问题?   婧怡摇了摇头,高氏虽然愚蠢,可也没有愚蠢到这种地步,大庭广众之下给贵妃下毒,是嫌活得太长?   而且,贵妃今日的表现也十分异常,张扬的打扮、出格的行为,怎么看都像是在挑衅高皇后。   在婧怡看来,不论是皇后毒害贵妃,或贵妃自戕嫁祸皇后,手段都未免太过拙劣,皇上何等精明,只怕一眼就能看穿。   还是……   婧怡想到自戕这两个字,忽然心下一跳,一个可怕的念头冲进脑海。   沈贵妃说,沈青云从小到大只求过她一次,便是拒绝与娜木珠的婚事。   贵妃薨逝,不管百官是否需要守孝,沈青云总是要守三年的,如此,和娜木珠的婚事自然不了了之。   便是婚约不变,也要先等三年。   无法活着劝说皇帝,就拼上自己的性命,只为达成儿子的心愿?   婧怡没有子女,因此无法理解沈贵妃,她只为自己的猜测感到震惊与荒谬。   直到时过境迁,她身居高位多年,看尽人生百态,再回想起今日种种,才隐隐察觉到,当年的沈贵妃虽然秉性柔弱纯良,但在后宫生活多年,或许没有学来阴狠的手段,却早已看透了人心。   她总说沈青云有不臣之心,是看清了他眼中隐藏的野心,想必也看清了婧怡眼中的罢。   婧怡和沈青云本来就是一样的人,渴望权力、渴望上位,他们都会为了自己奋力一搏。   她必定也看出了这二人之前的区别,所以才将事情交给婧怡来做,选择让狼一样的儿子沉睡一会。   她也看透了皇帝对她的情意,不论出自占有还是真心,皇帝爱她,她也未尝不爱皇帝。爱之深责之切,正是因为真心交付的爱,才令她更加痛恨皇帝,最终用死亡给了无坚不摧的皇帝致命一击。   两个人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又有谁比她更了解皇帝呢?   真是一个温柔又决绝的女子。   而眼下的婧怡自然猜不到这些,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怎样躲避皇帝的雷霆之怒。   方才的小太监因为传来贵妃的死讯,便被凌迟处死,如果让皇帝知晓或者以为,贵妃是要为儿子逃脱婚约而选择自戕。   沈青云将死无葬身致死。   婧怡皱着眉,脑中盘算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然后有了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   她坐了下来,仔细思索着……太子、皇后、成国公、蒋氏、袁氏!   晋王、沈贵妃、镇南侯顾家、文鼎候林家、镇国大将军宁家、沈家军、沈青云!   婧怡最后想到了已几近崩溃的皇帝,是因为贵妃的骤然离世么?   人终有一死,沈贵妃身体虚弱,皇帝应该早有了心理准备才是。   还是忽然意识到,心爱的人是死于自己的无情与逼迫?   天子的痛苦与愧疚,大概只能用鲜血来缓解……婧怡在这一刻决定,拼上自己和沈青云的身家性命,搏一把。   当然,她还是要和沈青云义绝的,前提是,得有命活到义绝的那一日。   ……   她被叫去了春和宫。   作为沈贵妃生前见的最后一个人,皇帝要见她。   这本在婧怡的预料之中,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先被带到了刚刚布置好的灵堂前。   传话的女官语声低沉:“皇上让您见娘娘最后一面。”顿了顿,忽然靠近婧怡,声如蚊蚋道,“贵妃娘娘是中毒而亡,用的是极阴损的药,临去前受了极大的罪。”   婧怡惊讶地望向那眼生的女官,却见她伸出四根手指,并冲她微微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她是沈青云的人?   婧怡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眨了眨眼。   那女官便继续道:“皇上见过娘娘遗体,又呕了一次血,春和宫的奴才,除崔姑姑还在御前回话,其让人统统被判了凌迟之刑。”   皇上已经陷入疯魔了。   婧怡跪到灵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再站起身来时,已面色镇定:“走罢。”   “是,”那女官恭敬地应声,在婧怡走过她身边时,又低声说了一句,“请夫人尽量拖延时间,待四爷醒来,一切便无恙了。”   婧怡没有说话,径直走了过去。   皇上在春和宫的暖阁,就是方才婧怡和沈贵妃说话的地方,不过片刻功夫,却已物是人非。   婧怡进去时,皇帝正半闭着眼睛靠在沈贵妃平日里坐的炕上,表情倒也没什么,只是面色几尽惨白,可见情况之糟糕。   崔姑姑则跪在地下,正朝皇帝磕头,只听她语声缓慢而坚定,一字一顿地道:“奴婢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只想求您查出真凶,为娘娘报仇,”语毕,忽然高呼,“娘娘,奴婢来陪您!”一头撞到柱上,随即缓缓萎顿在地,双目圆睁,气绝而亡。   这一幕不可谓不心惊,婧怡却顾不上这些。   崔姑姑转身触柱的一瞬间,忽然抬眼看向她,对她眨了眨眼睛。   这又是何意?   来不及多做思考,皇帝阴冷的声音已经响起:“贵妃见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你告诉朕,贵妃今日可有异常?”   “是,”婧怡恭敬地回答,将方才筵席上发生的一切,包括皇后敬酒、众人对话、贵妃离场都细细说了一遍。   皇上听后却是一声冷笑:“这些事方才那女官已说过一遍,听你们的意思,是皇后嫉妒贵妃,在酒中下毒,害死了贵妃?”   “不,臣妾以为,皇后即便再痛恨贵妃娘娘,也不会在宫宴上动手……若是娘娘没有提前离场,直接在筵席上毒发,皇后岂非成了唯一凶手,不可辩驳?。”   皇帝盯着婧怡:“那以你之见,凶手是谁?”   婧怡跪到地上:“臣妾以为,凶手就是皇后娘娘,只是用了什么手段,臣妾实在想不出来。”   皇帝沉默了。   他已派人查过,筵席上的酒并没有问题,但如眼前女子所说,高氏的确最有嫌疑。   先前的慢性毒药便是出自她手,后来又送密信与晋王,令其向生母发难,导致沈氏激动吐血,太医替沈氏看诊之后已有断言,沈氏寿数不过一年。   如今却连这一年都没有了。   高氏这毒妇,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说不定是买通了春和宫的下人给沈氏下毒,只是那些狗奴才如今全死了,死无对证。   不论如何,高氏该死。   皇帝眼中流露出了嗜血的光芒。   “你说,”他的声音冷冷地、阴阴地,“贵妃有没有可能是自戕?”   终于来了。   “臣妾不知。”婧怡依旧垂着眼睛。   “你随她回宫后,她没有同你说什么?”   “娘娘同臣妾说了四爷与云英郡主的婚事,问臣妾如何打算。臣妾说想与四爷义绝,娘娘便说我同她一样,皆是苦命的女子,她不会为难臣妾,因此便允了臣妾的请求。”   皇帝闻言,喃喃重复道:“苦命的女子?”看向婧怡,目光急切,“她可还有再说什么?”   “有,”婧怡深吸一口气,开始模仿沈贵妃的语气瞎编,“娘娘说,臣妾遭人背叛,虽然命苦,却还能决定自己的未来。她却被人蒙在鼓里一辈子,以为的幸福美满原来皆是弥天大谎,她心仪之人乃是世上最无情之人。娘娘说,哀莫大于心死,她……”   “她什么?”皇帝面部肌肉微微抽动,显然十分紧张。   婧怡一咬牙,接着道:“娘娘说,她宁可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砰!”一个茶盏飞来,在婧怡面前摔得粉碎,有几滴热水溅到婧怡脸上,火辣辣地痛。   “你找死。”皇帝咬着牙,一字字地道。   婧怡垂着头,一动不动,没有说话,也没有求饶。   四周一时寂静,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声音才又响起:“她还说了什么?”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虽然沈贵妃什么都没有说,但婧怡觉得,她的确是这样想的,或者,她想让皇上知道的就是这些。   “退下罢,”良久,皇帝的声音慢慢响起,顿了顿,又道,“四郎进来。”   婧怡这才吃惊地发现,沈青云竟然就站在暖阁门口,被四个黑衣人紧紧抓着胳膊,半点不能动弹。   一双深沉的眸子却正紧紧盯着她,情绪如惊涛骇浪般汹涌而来。   婧怡一惊……他来了多久,都听到了什么?   她慢慢走过去,越过他,跨出暖阁。   擦身而过的瞬间,她听见他沙哑的声音。   婧怡以为他会向她道歉,或者骂她两句,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说:“回家去。”   她差点气笑了。 第121章 暂避   高皇后被废了。   开明帝废黜高氏,史称“五日废后”,第一日罚没俸禄、第二日禁足永泰宫、第三日褫夺皇后金印、第四日迁居冷宫、第五日斟酒处死。   钝刀割肉。   而所列罪状,无一与贵妃之死相关。   不过,皇帝在沈贵妃死后五日废后,不得不令人将两件事联想到一块,因此朝中早已议论纷纷,道高皇后就是谋害沈贵妃的凶手。   而贵妃沈氏,追封为孝敬宪纯敏慧恭柔谨元皇后,以中宫之位入开明帝为自己所建永陵,帝后生同衾死同穴,永不分离。   丧仪方面,皇帝亲临成服、制赋悼之,于陵前泣血哭绝三回;辍朝十五日,服缟素,日行三奠。内外大臣会集,服布素,朝夕哭灵七日,外省官员军民,服制与京师同。另自初丧至百日,忌丝竹、婚嫁等事。   哀荣之盛,可见一斑。   百官又对谨元皇后的封号提出异议,因为“元”之一字,即指天子原配。高氏虽然被废,却是先皇钦定今上的原配妻子,元皇后之号,怎么也落不到沈氏头上。   皇上对此只是置之不理、一意孤行。   自谨元皇后、废高皇后相继离世后,他的脾气变得相当乖戾暴躁,动不动就要大开杀戒,有那最初对封号提出异议的官员,皇帝二话没说,直接就赐了死。   朝堂上下一时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这些和婧怡却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她此刻并不在京城……那日自春和宫出来,她直接回了武英王府,结果还没来得及换身衣裳,便被凌波带着一队侍卫连夜送出了京城。   “夫人,”凌波表情凝重,“四爷说了,京城不安全,您还是暂且避一避罢。”并不等婧怡回答,直接做了请的手势。   原来沈青云的“回家去”是这个意思。   婧怡没有多做矫情拒绝他的好意,上了凌波为她准备的马车。   万万没料到,沈青云还有一记后招。   凌波将她送到保定府一座庄子里,却并没有直接折返回京,而是带着那队侍卫留在了庄子上。   先前还以为是在保护她们,但过了一日,婧怡就发现了不对劲,侍卫们不仅日夜轮班守在庄子外,婧怡或者身边的丫鬟们出门,总会有侍卫尾随其后。   绿袖和碧瑶跟着婧怡一道来的保定,见此情形,绿袖还好些,碧瑶就有些沉不住气,忧心忡忡地道:“奴婢怎么觉着,他们像在监视我们?”   婧怡正坐在院中,望了眼院门外全副武装走过的侍卫,没有说话。   碧瑶跳了起来:“奴婢去把凌波叫来,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婧怡刚想开口,她却已经一溜烟跑走了。   婧怡无奈道:“眼看着是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怎么还是这样毛手毛脚?”   绿袖见婧怡这几日来一直怏怏地,知道她心绪不佳,有意逗她开怀,就微微地笑着:“您是不知道,她和凌波两个是乌龟看绿豆,对上眼了!”   婧怡果然来了兴致,挑眉道:“哦,这是怎么回事?”   绿袖就凑到婧怡耳边说了几句,又道:“……就这两日,凌波给碧瑶送了好几回零嘴,连奴婢都沾了光,吃了许多呢。”   婧怡笑道:“倒是对欢喜冤家了。”   原来,自碧玉一事后,但凡凌波来后院,碧瑶总是没个好脸色,还着意捉弄过他几次。   不想凌波不仅没生气,反倒被捉弄上了瘾,还时常送些稀奇玩意或时新零嘴来给碧瑶。   渐渐地,碧瑶对凌波的态度也有了变化,虽仍是一脸的不屑一顾,每每听到凌波的名字,却总是忍不住竖起耳朵。   婧怡抬起眼睛,就看见这二人自院外走来,凌波表情很沉稳,眼睛却时不时瞟着身旁的女孩子。   而碧瑶虽然撅着嘴满脸不高兴,眼睛里却发着光。   绿袖轻声道:“奴婢看他们,实在是登对得紧。”   婧怡点头:“说的不错,不过这个凌波胆子还挺大,竟然做出私相授受的事来。”   绿袖表情一僵,刚想说话,凌波和碧瑶就已经走到她们眼前。   “夫人找我有事?”凌波恭敬地行礼。   婧怡望着他,语气淡淡地:“四爷将我藏在这里是个什么意思……娶了云英郡主好左拥右抱?”   “夫人说笑了,”凌波垂眼,“谨元皇后薨逝,百日内禁婚嫁,四爷怎会在此时迎娶郡主?”   “哦,”婧怡点点头,“我还以为你们小心监视着我,是怕我回京大闹喜宴,坏了四爷的小登科呢。”   凌波迅速抬头看了婧怡一眼:“卑职不敢,京城最近不太平,四爷担心您的安危,这才命卑职在此保护夫人。”   “胡说八道,”碧瑶瞪了凌波一眼,忽然插嘴道,“京城乃天子脚下,沈家更是堂堂王府,夫人还能有什么不安全的?”   凌波看了碧瑶一眼:“你不懂。”   “我怎么就不懂了,你可不要门缝把人看小了!”   婧怡摆摆手:“碧瑶,不要说了,”又朝绿袖点点头,“你们两个先下去,我要和凌波单独说两句。”   绿袖会意,过去拉了不情不愿的碧瑶,走了出去。   院中一时只剩下婧怡和凌波二人。   凌波垂着头,腰背微微弯曲,恭谨地等待女主人的问话。   过了片刻,果然听见婧怡轻柔的语声:“京中之事,想必你是知道的。”   “是,夫人想知道什么?四爷留过话,但凡夫人问话,卑职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婧怡点了点头,开口道:“皇上的身子怎样了?”   凌波吃了一惊,不由抬起头来望向婧怡。   原以为夫人会问及四爷,万万没料到她一开口,说到的竟是当今圣上!   他有些犹豫:“这……”   婧怡没有催他,她自己也正在想京城里的事,皇帝正当盛年,本来储位之争为时尚早,但谨元皇后的死对皇帝造成了巨大打击,看那日他的情形,短时间内怕是不能理政了。   按道理讲,应当会派太子监国。   高皇后被废,太子却还坐着东宫之位,皇帝的意思,还是更属意太子罢?   只听凌波低声开口:“皇上的身子如何,卑职实在不知,只是皇上已辍朝多日,只命晋王殿下监国、领朝事。”   晋王监国……到底还是看中了晋王。   可太子又是怎么回事?   “东宫那边刻有动作?”   凌波又抬头望了婧怡一眼。   别人家的妻子只知道穿衣打扮、家长里短,四夫人却是满口的国家大事。   当真是龙配龙、凤配凤,被四爷揣在心窝里的女子,果然非同凡响。   “东宫那头四爷一直派人盯着,动静很是不小,太子府这些年来以招募家丁为名,偷偷驯养了一批身手高强的死士。另外,太子还在私下招兵买马,已建成一支军队,四爷得到消息,这些兵马正分几路逼近京城。”   这是要逼宫了。   婧怡皱眉想了良久,方对凌波道:“你帮我给四爷传个话……招兵买马动静不小,四爷能查得到,皇上未必就全然不知,之所以隐忍不发,或许是另有所图。”   比如借刀杀人。   皇帝属意晋王,但沈青云和武英王府是心腹大患,正好太子带着人马冲上来,三两下解决沈家人,却被皇上的人捉了个正着。   逼宫谋反自然是死罪,沈青云护驾有功,虽然不幸战死,却可大大地追封。   沈穆老了,武英王府再无可用之人,沈家军虎符最好的继承人便是拥有沈家血脉的晋王,而晋王看在骨肉亲情的份上,想必也会厚待沈家人。   谨元皇后死了,皇帝为之黯然神伤乃至吐血晕厥,但他毕竟是帝王,想来不会弃大业于不顾。   凌波跟在沈青云身边多年,自然并非愚蠢之人,听了婧怡的话,知道事情严重,立刻正色道:“是,夫人,卑职这就去传话。”说着,朝婧怡行过一个礼,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婧怡却出声叫住了他,“还有一件事情。”   凌波回过头来:“夫人请吩咐。”   婧怡忽然抿嘴一笑:“原本以为你和碧玉会是一段良缘,没想到竟出了那样的事,我心中对你一直有所愧疚,因此想为你另保一桩媒。”   凌波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起这个,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浮起两片可疑的红晕:“这……不知是哪位姑娘,只怕卑职配不上她。”   婧怡见他那副模样,忽然心情大好,存心捉弄他,便正了脸色,道:“先前是我一时不察,竟不知你并非奴籍,而且在沈家军中有着军衔,如此就不好随意拿个丫鬟配你。我想着,在我娘家的远房亲戚里为你寻一门良配,女儿家必定知书达礼,你意下如何?”   凌波的脸僵住了,讷讷道:“其实,丫鬟也挺好的……”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忙摆手,“不不不,卑职是说,如今还在谨元皇后的孝期里,并不适宜谈论婚嫁,还是,还是过一阵子再说罢。”说着,朝婧怡匆匆行了个礼,奔了出去。   婧怡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忽然嘴角一勾,露出一个微笑。   自己的身边,终于要有一对幸福的人了。   真好。   ……   农庄的夜格外寂静,似乎也比京城凉,时已入冬,婧怡向来畏寒,这样日子必定是门窗紧闭的。   绿袖见婧怡已沉沉睡去,替她拉好锦被,又放好帘子,才吹熄灯,出了屋子。   夫人看着比谁都坚强,可说到底,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这阵子夫人的脆弱与疲惫,没有人比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丫鬟更清楚。   可从夫人搬来保定,四爷没有来过一回。   四爷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夫人,她一定要好好劝一劝夫人,绝不能轻易原谅了四爷!   夜渐渐深了,婧怡睡得并不安稳,她秀美紧蹙,似乎梦中也有无数的烦心事。   寂静无声的屋里忽然有了一点点动静,原本紧闭的窗棂慢慢开了一条缝,月光倾泻而入。   仿佛只是一眨眼功夫,屋中多了一个黑黝黝的人影。   月光照在他身上,显出一个高大的轮廓,瞧不清面目衣着,只能看出,这是个男子。 第122章 毛贼   婧怡忽然睁开了眼睛。   寂静的黑夜,陌生的房间,夜晚沁凉的风,还有透过帘帐若隐若现的月光。   莫名其妙地熟悉。   她伸手撩开帐子,就见眼前黑影一闪,一条人影自半开的窗户中飞掠而出,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婧怡吓了一大跳,不由惊呼出声。   绿袖就睡在外间,听见动静跑进来,点了桌上灯盏,便见婧怡拥着被子坐在床上,面色苍白。   “夫人怎么了?”绿袖问道,忽然“咦”了一声,“窗怎么开了,奴婢记得方才都关好了呀。”   婧怡看了看那半开的窗棂,低声道:“大约是被风吹开了罢。”   绿袖应了一声,走过去关了窗,口中喃喃道:“真是奇怪……”又回到婧怡身边,关切道:“夫人,您怎么出了这许多汗?”   婧怡抬手擦了擦额角冷汗:“被梦魇住了。”顿了顿,朝绿袖笑了笑,“没事,你出去罢。”   沈青云能把身边最得力的凌波留在她身边,剩下的侍卫想必也非等闲之辈。这样一群人不错眼珠日夜守在庄外,方才的黑影却能来无影去无踪。   身手之好,令人发指。   如果那人想要杀她,自己这时只怕已经身首异处了罢   不知道为什么,婧怡下意识将此事隐瞒了下来……她总觉得那人还会再来。   ……   次日清晨,婧怡起身时,眼下就起了一层淡淡的青色,脸也黄黄的。   碧瑶见她如此,眼泪就刷地一下流下来:“夫人,四爷要真敢娶那个什么珠的,奴婢就撞死在那个珠的喜娇前,叫他们一辈子晦气!”   婧怡看了她一眼:“那凌波还不得找我拼命?”   碧瑶闻言一愣,脸登时成了快大红布,跺脚道:“他要是敢跟您拼命,我从坟里爬出去找他!”   绿袖从外面进来,正好听见这话,就笑道:“呦,你这是惦记谁呢,都要从坟里爬出来?”   碧瑶听了更窘,瞪了绿袖一眼,奔了出去。   绿袖笑着目送她出门,回过头来道:“四爷听说您夜里睡得不好,特地送来了上等的血燕和安息香,又寻了一把好琴,给您解解闷。”说着,捧上一个长条形紫檀木匣来,“送来的人说是什么焦尾,奴婢也不懂,要不您瞧瞧?”   婧怡却看都不看那匣子一眼,道:“我可不会这些阳春白雪的东西。”站起身径直往走去,“走,吃饺子去。”   绿袖心里虽恨着沈青云慢待婧怡,嘴上却还是劝着两人和好,见自家主子对四爷的殷勤不理不睬,心下也只得暗暗叹气,忙跟着走出去。   原来,沈青云的这座农庄是私产,坐落在保定府的乡野之间,不远处就有个村子,虽离京城不远,民风却还淳朴。   村口路边有家羊肉摊子,做的羊肉饺子是一绝,香味能飘两里远,婧怡刚到庄上第二日,便被那香味勾得叫凌波去买了一碗回来。   这两日,干脆直接上摊子上去了,绿袖和碧瑶虽觉得不妥,但架不住主子高兴,且村民只知农庄是大户人家的产业,并不晓得具体来历,倒还罢了。   婧怡带着两个丫鬟走到摊子处,一旁草棚里的妇人看见她,都笑着打招呼:“四娘来啦?”   羊肉摊子上生意虽然不错,大多数人吃的还是馒头就羊汤,像婧怡这样一个年轻妇人,面容姣好、体态婀娜,出手又阔绰,还是极显眼的,不过来摊子上吃了两回饺子,就引起了村里妇人们的关注。   农忙季已过,乡下人纷纷开始藏冬,村子里十几个手巧的妇人却闲不住,在京城绣铺里领了布料针线回来,就聚在羊肉摊子一旁的草棚里,一面闲唠嗑,一面做些帕子、荷包之类的针线活,换几个工钱贴补家用。   婧怡一来便引起了她们的注意,等到发现她住在那大户人家的庄子里后,更开始纷纷猜测。   有猜她是失了宠的小妾,也有猜是失势的管家媳妇,更有猜是达官贵人养在外头的小老婆。   就有胆大的妇人和她说话,婧怡并不端架子,见她们的针线活有做错时,也会出声提点两句,一来二去便渐渐熟稔了。   婧怡笑着冲他们点点头,坐了下来。   就听她们正在抱怨:“从前绣三块喜帕能得半吊钱,花样又是咱们绣熟了的,倒也爽快。如今可好,铺子里不收喜帕了,要什么花儿草儿的帕子,都是手生的活计,费时不说,银子都少了!”   “哎,宫里没了皇后娘娘,京城里头不准婚嫁呢,喜帕什么的自然没人要了。”   “哎,日子是越来越难过喽!”   众人一阵嗟叹。   婧怡低着头,很斯文地一口口吃饺子,耳朵里飘进她们说的话,心中自有一番感慨。   身在局中的人觉着惊心动魄,对于局外人而言,没有比穿衣吃饭更大的事,不要说是死了皇后,便是没了黄帝乃至改朝换代,只要丰衣足食,他们一概不关心罢。   正怔怔出着神,就见对面山路上走来一个高大身影,穿着大皮袄,黑中透红的脸蛋,大眼睛、双眼皮、厚嘴唇,一眼看去只觉憨厚,再看却有几分清秀。   只见他两手各提一只山鸡,走到婧怡旁边的桌上,吆喝道:“来碗羊肉饺子!”   这是村里少数几个吃得起羊肉饺子的人,婧怡听村姑们唠过她的闲嗑,说是个外地来的独身户,有一身上山打猎的好本事,别人家吃菜他吃肉,别人家住草棚他却盖了大瓦房,如今二十啷当岁,独还缺个媳妇。   “十里八乡的姑娘就没有不想嫁他的,只他眼光高,左右总是不满意。媒婆踩断了他家的门槛也没说成一桩婚事。”   婧怡想着,看了那年轻猎户一眼。   不想他也正在看她,两人目光相对,那猎户手中的筷子“啪”一声地掉在了桌面上。   碧瑶就扑哧笑了一声。   绿袖瞪了她一眼,轻声对婧怡道:“咱们回去罢。”   婧怡嗯一声,站起了身。   却见那猎户也站了起来,倒提着一只山鸡走过来,抬眼看了婧怡一眼,将山鸡塞在了碧瑶手中,开口道:“给你们。”语毕,仍回自己位子大口吃饺子去了。   碧瑶有些楞,半晌才望着婧怡道:“夫人,这……”   婧怡道:“给他二两银子,算是我们买的,另外你再同他买一样东西。”   ……   婧怡中午就吃了山鸡炖蘑菇,滋味果然鲜美,与在京城武英王府吃到的大不相同。   碧瑶嘻嘻地笑:“夫人爱吃,咱们就和那猎户多买点。”   绿袖听了却大摇其头,皱眉道:“不行,你看那人一双眼珠子直往我们夫人身上溜达,看着就不是正经人。”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碧瑶不以为然,“再说了,只许四爷在外头花天酒地,就不许咱们夫人红杏出墙了?”   “那也得找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罢,那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得上夫人?”   “有那癞蛤蟆惦记,才显得夫人是天鹅呀!”   两个人就笑作一团。   婧怡也笑:“在这里住了两天,倒把你们养得越发野了,连我都揶揄上了!”又道,“那个猎户就不要再管了,免得给他找惹祸端。”   碧瑶和绿袖两个原本就是拿话逗婧怡开心,见她这样说,纷纷行礼应了是,再不提这话头。   一日无话,到了晚间,婧怡在房中点上安息香,早早便歇下了。   睡到半夜里,就听院中火光大亮,有人高喊着“刺客”,四下里飞速跑动。   婧怡猛地坐起身来,就见窗棂大开,房中却并没有其他人影。   碧瑶自外间冲进来:“夫人,您没事罢?”在房中转了一圈,才关上窗户,坐到婧怡旁边,低声道:“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刺客来,才叫奴婢跟那猎户买了捕兽夹子?”   原来,今早那猎户送来山鸡,婧怡命碧瑶送去银钱,又另买了一个捕兽夹子,就摆在婧怡房间的窗户上。   那毛贼果然来了,果然中了招。   少时,凌波前来请罪:“是卑职看护不力,夫人受惊了。”   “可有抓到刺客?”   凌波面有赧色:“那刺客仿佛受了伤,但卑职无能,仍叫他跑了,只捡到了这个。”说着,递过一件物事来。   碧瑶惊呼:“呀,这不是夫人的金项圈么,差点叫那毛贼偷了去!”   婧怡心下一惊,接过项圈细瞧,果然是自己的,内侧还刻着“明月”二字。   难道是他?   婧怡自湖州进京时,曾在通州客栈住过一晚,当夜便有个偷衣服的贼人登堂入室,结果衣服没偷去,倒顺走了她的金项圈。   为着这事,她还殚精竭虑过好一阵子,好在事情并未败露,她也就渐渐忘了这一茬。   不想,这人居然又出来了。   前回初遇是巧合,那这一回呢,不仅两度前来,身上还带着她的金项圈。   这人怎会知晓她在此处?   难道,是她认识的人? 第123章 惊变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婧怡已经在保定住了一个多月,日子过得既平淡又闲散,她竟然还无事一身轻地圆润了不少。   就在她几乎以为自己会这样恬静地过完一生时,京城里却变故陡生……   这日夜里,京城方向的天空忽然变成了红色。   村子的人纷纷跑出来看,赞叹着这一奇景,婧怡的心却开始狂跳。   她将凌波叫了来:“京城怕是出事了,你回去看看。”   凌波却跪在地上:“四爷吩咐过卑职,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能离开夫人半步。”说着,径自大步离去,吩咐手下侍卫加紧防卫,严守庄园。   绿袖和碧瑶陪在婧怡身边,碧瑶透过窗子眺望远方天空,好奇道:“夫人,天为什么会变成红色,是古话说的天有异像么?”   “不,那是火光。”   要怎样一场大火,才能染红半边天空。   碧瑶沉默了下来,脸色变得很难看。   然而,更糟糕的还在后面。   婧怡今日在屋中挂了一幅九九消寒图,而此时这幅图忽然从墙上掉了下来。   或许因为情绪过于紧张,碧瑶被这突然的动静吓了一大跳,惊呼道:“这是怎么回事!”   还是绿袖细心,发现桌上茶盏里的水亦有微微晃动,她皱着眉:“看这样子,仿佛是地动。”   “出去看看罢。”婧怡道。   三人到了院子里,就见凌波正趴在地上,将耳朵贴着地面倾听,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半晌爬起身来,道:“夫人,有大批人马往这里过来了。”顿了顿,面有忧色,“据卑职估计,至少有五千人。”   碧瑶面色变得惨白:“难道是土匪强盗,这要是攻进庄来,咱么如何招架得住?”   婧怡看了看远处火光,摇头道:“不会,他们应该正十万火急地赶往京城,便是有那劫掠之心,眼下这会子也还顾不上。”   凌波闻言深以为然,不由点头道:“夫人说得不错……”   哪知话音未咯,院外就传来一阵响亮的敲门声。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变了脸色。   凌波用眼神示意婧怡几个不要说话,自腰间抽出长剑来,慢慢走到门外,扬声道:“谁?”   院外响起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我。”   凌波面上却陡然一松,将长剑收回鞘里,打开门道:“你怎么来了?”   只见门外立着十数个劲装打扮的黑衣男子,当先一个面容消瘦,目光厉如鹰隼,站得像一杆枪似的笔直,森寒之气令人望而生畏。   凌波的语气却十分熟稔亲切,道:“进来罢。”又对景逸点头,“是我们的人。”   那些人依言进了门,领头之人看见婧怡,微微拱手行礼,开口道:“夫人,在下奉四爷之命,护送您回湖州。”   回湖州,这又是什么意思?   婧怡的神色冷了下来:“我又不是牵线木偶,四爷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凌波和婧怡相处了一个多月,知道她的脾气,更知晓其机智谋略不输男子,便对那领头人说:“京中出了什么变故,你且说与夫人听听,再作打算不迟。”   那领头人看了凌波一眼,得到他肯定的眼神后,沉吟半晌,开口道:“皇上驾崩了。”   此话一出,众人俱是大吃一惊。   婧怡也曾想过皇帝在谨元皇后薨后呕血不止、几度昏厥,又性情大变,不仅喜怒无常、更嗜血暴躁,时常大动肝火以致呕血之症更剧,恐已命不久矣。   却万万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据那领头人所说,皇上自傍晚起就开始有些不好,下诏宣沈青云进宫面圣,似有托孤之意。   然而,沈青云奉诏进了宫,却如石沉大海,一去便没了回音。   接下来,皇帝驾崩,禁宫走水,东宫太子以救火为名,率军包围了皇宫,火势却是越救越猛,皇宫内外的兵马也越围越多。   那领头人面色沉郁:“四爷吩咐,若过了子时还没有他的消息,便送夫人回湖州,那边四爷已打点好一切,管叫夫人一生衣食无忧,”顿了顿,语声越低,“四爷还说,若您往后得遇良人,尽可自由婚嫁,只愿您一生平安喜乐。”   这是在交代身后事了。   婧怡知道,他并没有在开玩笑……皇帝即便是要托孤,文有内阁首辅林松年,武有武英王沈穆、镇国大将军宁广平,什么时候轮得到乳臭未干的沈青云?   唯一的可能,皇帝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要为下一任君主除去最大的隐患,诏沈青云入宫便是为了蒋其诱杀!   而他明知是致命的陷阱,却要往里跳,又是为何缘故?   难道,权利之于他,当真如此重要?   婧怡闭上了眼睛。   却听那领头人语声平平地道:“夫人,机会稍纵即逝,咱们还是快走罢。”   是说,沈青云的死讯一旦传出,谋逆之罪盖棺定论,很可能会株连九族,到那时,她想再逃,怕也没有机会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坚定,显然心中已有决断,只听她平静地开口道:“现在还不能走……一来情况不明,四爷未必就如你们料想一般,若他尚有一丝生机却身陷危局,你们在这里便可随时施救;二者,若真到了那一步,湖州却是万万去不得,人人皆知我乃湖州人士,现在回去,岂非自投罗网?三者,眼下各处道上都有赶往京城的兵马,且多是敌非友,我们此时出逃,倘若狭路相逢,诸位身手再好武艺再强,只怕也是寡不敌众。”   凌波和那领头人互看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婧怡忽然微微一笑,朗声道:“虽然我只是一介女流之辈,不懂什么国家大事,但却知晓礼义廉耻,更不会贪生怕死……倘若四爷当真出了意外,我作为他的妻子,与他共赴黄泉又有何妨?”   此言一出,四下落针可闻。   半晌,凌波和那群黑衣人脸上渐渐露出了恭敬之色,那领头的黑衣人更是重新抱拳行了一个礼,道:“夫人大节,卑职等遵命。”   ……   因为婧怡决定留守庄园,凌波等人便开始重新布置防卫,大批兵马涌入京城,虽说一时半会顾不上这里,却总怕有个万一,还是做些准备的好。   侍卫们搬来梯子架在院墙上,挑几个眼力佳、箭法好的伏在墙头,一则守卫,二则若有人进犯,居高射箭最是便宜不过。   其余众人则分列于各处防御,片刻不敢懈怠。   婧怡无事,便由碧瑶和绿袖陪着回屋歇息,只是哪里睡得着?主仆三个呆在一块,间或看看远处火光,偶尔闲话两句,却都是心不在焉。   这当真是难熬的一夜,婧怡不知道是宫里的大火熄灭了,亦或天光大亮,将那催命的火光衬得黯淡无光。总之,当她站在晨曦冰凉的风里时,再没有看见那心惊胆战的景象。   保定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婧怡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出屋子。   院子里的守卫与昨夜一般无二,个个站得身姿笔直,面上并无疲惫之色,但人究竟只是血肉之躯,即便熬一日不累,日日如此总也会疲乏不堪。   她走到凌波身边:“让兄弟们轮班休息罢……持久方是制胜之道。”   凌波闻言,点了点头,果然重新布置了守卫。   又过片刻,院门忽然被人敲响。   凌波面色一变,立刻飞身上了一架木梯,却在看见院外来人时神色一怔。   “你来做什么?”他表情古怪地道。   外面就响起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昨儿夜里过了许多兵马,我猜着怕是出大事儿了,咱们这里离京城近,不安全,我来看看……有没有能帮把手的。”   婧怡问道:“谁在外面?”   凌波转过头来,表情还是怪怪地:“是村里那个猎户。”   婧怡不由想起那张黑里透红的憨厚脸庞,心说多半是好心,便对凌波点了点头:“让他进来罢。”   凌波自梯上下来,开了门,果然见那年轻猎户走进来,还穿着往常那身皮袄,只背上挂着一副大铁弓并两个箭囊,手中还提着一把大钢刀。   若非婧怡这边人手充足,见他如此架势进来,只怕当真要吓个半死。   再说那猎户乍然看见婧怡,眼中便是一亮,等看清院中人马情形,心下却又一沉。   他虽出身农家、长于山林,却绝非蠢笨之人,见这许多气势凛冽的黑衣人如众星拱月般围在婧怡身边,便知她绝非村妇传说的什么失势管事、无宠姨娘。   平生头一回见这样清澈美丽、如仙子下凡一般的女子,淳朴憨厚如他,心中也起了无数起绮念幻想,猜测她可能身处险境,更是头脑发热、火急火燎前来相助。   直至此刻,才知大梦一场,终是梦醒时分。   而婧怡见他如此,心中亦有许多感激,想了想,命碧瑶去封二百两银票与他,权作谢仪。   不想碧瑶去了一会便苦着脸回来,嘟囔道:“说破了嘴皮子,他也应不上话来,只是一味不肯收。”   婧怡一愣,不想他竟会如此,一时倒也没了法子。   还是一旁的凌波听见,出主意道:“我看此人身强力壮、目光敏锐,倒是个可塑之才,于危难之际出手相助,更有侠肝义胆,若他愿意,不如投到沈家军麾下。假以时日,自有出头之日,也算是为他寻了桩好前程。”   遂前去与那猎户如此这般说了一回,那猎户听后果然应允,当即就跟在了凌波身后。   而婧怡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样一个不经意的举动,竟为日后的沈青云觅得麾下第一猛将。   大将孟勇,猎户出身,目不识丁却深谙兵法,且生性韩勇,可赤手擒虎,后世史书称其为百年不遇之英才。   而孟勇此人最是忠义,一心只付于沙场,竟终生未娶。   这些却都是后话,如今只说眼前……   院门被第三次叩响,众人的情绪已被绷紧到极致,随时都会爆发。   外面究竟又来了什么人? 第124章 回府   院门被第三次被敲响。   与前两次不同,这一回院中众人可以清晰地听见整齐的马蹄自远而近,还有金铁摩擦之声夹杂其中。   婧怡和几个丫鬟不明就里,还听不出什么,凌波常年在战场上打滚,耳内听得明白……   马蹄声整齐划一,来人显然训练有素,而金铁之声不绝,却是马上人身着盔甲之故。   凌波和黑衣领头人对视一眼,面色都变得十分凝重。   除了宫中派出来的人,谁还敢在天子脚下明目张胆披盔带甲?   凌波又一次上了墙头,却只是看一眼便跳下来地来,二话不说打开了院门。   院外停着十数骑人马,当先一匹毛色发亮的乌骓马,马背上端坐一银铠将军,手提银枪,身姿挺拔如山岳,面容冷峻如冰霜,正用寒星似的双眸注视着院内某处。   曾有传言,沈青云最擅枪法,一杆银枪使得出神入化,有万夫莫敌之勇,世间罕逢敌手。   今日一见,虽没有施展开身形,气势却已到了那分意思。   忽然,那两点寒星一闪,变成了一对弯月。   只见他翻身下马,大步走进院内,双臂一揽已将女子柔软的身子拦腰抱起,在女子的低呼中健步如飞,转眼间又重新坐上马背,双腿一夹,就此拍马而去。   婧怡只觉自己如腾云驾雾一般,压根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何事,人已坐在了沈青云怀里,马背颠簸,却令她更加晕眩。   耳中是渐渐远去的欢呼声。   婧怡忽然明白了,为何自古美女爱英雄。   ……   虽然靠在沈青云宽阔厚实的怀中,婧怡却没有急着同他说话……既然他已平安归来,   有些话倒也不必急于一时了。   且坐在马背上虽然威风八面,其实却并不舒服,虽然沈青云为了婧怡已经放慢了脚程,身娇体弱的女子依然受不住那一份罪。   好在沈青云早有预料,在城门外不远处留了一辆马车,此刻便将婧怡扶了上去。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说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车里有糕点,饿了就吃一点。”   婧怡点点头,没有说话。   马车动了起来,婧怡却没有心思吃东西,等车一入京城,她便挑起车帘一角往外看。   只见沈青云骑着马走在前面,路上十分空旷,并不见行人车辆。   她往两旁望了望,一溜儿的铺面家家大门紧闭。   有一种紧张的气氛在空气中无声地蔓延。   她放下车帘,重新坐了回去。   这还是京城最热闹繁华的东大街吗?她面色沉重……事态比她想象得更严重。   ……   又过盏茶功夫,马车拐进石狮子胡同,在武英王府门口停了下来。   车帘被挑起,沈青云立在车外,正望着自己:“下车罢。”   婧怡“嗯”了一声,就着他的手下车,却再一次愣住。   武英王府挽联高挂,竟有新丧。   她转头去看沈青云,才发现他头盔上的红缨已被摘去,而神色肃穆、嘴角紧抿,情绪显然十分沉郁。   望着妻子面上一闪而过的震惊,沈青云没有立刻解释,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沉声道:“进去再说。”   婧怡离开王府之时,将梧桐院交给了尤嬷嬷并红袖打理,如今回来再看,屋舍干净整洁,并无半丝积灰,下人们更是低头敛目,瞧着倒比从前还要谨小慎微。   她望着尤嬷嬷和红袖:“辛苦你们了。”   “夫人言重了。”尤嬷嬷头上戴着白色绒花,眼圈有些发黑,“都是红袖一手打理的院子,老奴这身子,如今是越发不济了。”   她是春和宫出来的老人,一辈子靠谨元皇后挣下脸面尊荣,如今谨元皇后薨逝,对她的打击应该非常沉重。   却见红袖端个黑漆托盘进来:“夫人,奴婢伺候您更衣罢?”   是一套孝服。   婧怡点头,去了净室。   “是王爷没了。”红袖这样告诉她。   婧怡穿好孝服,将头上钗环一一除下,只换了一根素净的银簪,这才开口道:“你可知事情的来龙去脉?”   红袖摇头,声音压得低低地:“府里早就封锁了消息,奴婢只知道,昨日王爷同四爷一道入宫后,便没了消息。半夜里皇宫方向浓烟滚滚接着火光冲天,府里却下令,不许下人出屋……直到今早上,四爷才带回了王爷的尸身,随即便出城接您去了。”   很显然,昨夜皇帝驾崩,宫中发生了惊天变故。而皇帝宣沈青云进宫,死的却是沈穆。   沈穆可是西北战神,在大齐是十分受爱戴的,西北边陲的百姓更将他奉若神明。   没想到,一代枭雄没有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却沦为了宫变的牺牲品。   正怔怔出着神,便见沈青云走了进来,他已脱下一身铠甲,换上了粗麻孝服。见婧怡也收拾妥当,便道:“走罢。”   二人一道出门,径直去了灵堂。   婧怡看见了久违的蒋氏、沈青宏夫妇、沈青羽夫妇……蒋氏面色苍白,眼睛红肿,原本乌黑亮泽的头发仿佛一夜之间枯黄了下来,鬓角已依稀可见银丝。   尽管往日里和沈穆感情淡薄,但丈夫撒手人寰,最伤心的依然是她。   沈青羽夫妇则都在痛哭,不同的是,沈青羽是真的悲痛已极,痛哭失声;方氏就做得有些假了,虽然也哀哀地抽泣,却只在用帕子拭过眼睛后,才有眼泪流出来。   不用说,那帕子有古怪。   最引人注目却是沈青宏夫妇……袁氏哭得既专注又悲痛,眼泪成串地往下落,身旁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沈青宏却正双眼空洞地出着神,表情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面上却不见什么悲伤的表情。   二人跪在一处,对比尤为明显。   很明显,这些沈家人或真心或假意地哭着曾经的一家之主,心中盘算的却是各自的小心思……武英王府的天也要变了。   婧怡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的沈青云,他的表情很严肃,脸上亦不见悲恸,但嘴角紧抿、表情僵硬,与她交握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婧怡疼得微微皱眉。   蒋氏此时已经看见他们,她原本坐在灵堂旁的圈椅中发呆,此时却猛地站起身来,指着沈青云,厉声喝道:“你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竟还有面目站在这里,不怕天打雷劈么!”   沈青宏夫妇、沈青羽夫妇都看向这边,表情莫测,没有人出声。   蒋氏已冲到沈青云面前,神色凄厉如鬼,眼中更是毫不掩饰地痛恨,只见她指着门外,一字一顿道:“你出去,我们沈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孙!”   沈穆死了,按道理,世子沈青宏便该继承爵位,蒋氏在此时发难,欲将沈青云赶出府去,婧怡可以理解她的动机。   但她的做法就有些费解了,尽管内里千疮百孔,但蒋氏和沈青云明面上还是亲母子,蒋氏缘何能如此毫不顾忌地驱逐沈青云?   还有,她口中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又是何意?   难道,沈穆之死和沈青云有关?   婧怡心中一悸,弑父?那可是要遭受千古唾骂的罪名!   却见沈青云神色冷凝,看也不看蒋氏,直接绕了过去,径直走到沈穆灵前,点上三柱清香,又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身来,拉着婧怡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蒋氏歇斯底里的尖叫:“来人,来人,去请族中长老,我要开宗祠,将这不孝子孙逐出武英王府!”   沈青云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步子跨得既大且稳,婧怡几乎要小牌才能跟上她。   二人一路回了梧桐院,沈青云拉着婧怡直接进了正屋里间,摔上门,忽然捧住婧怡的头便吻了下去!   这亲吻来得突如其然,没有温存缠绵,只有掠夺与占有,几乎要将她的神志全部夺走。   婧怡无法呼吸,想推开陷入疯狂的男子,却手脚无力,眼前发黑。   就在她快要昏厥的一刻,沈青云才终于松开她,坚实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腰身,将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婧怡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良久方缓过劲来,刚想开口说话,却又愣住。   肩窝处接触到了湿湿热热的东西,仿佛是水,又仿佛是别的什么。   男子将头枕在女子纤细的肩膀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高大的身躯却在剧烈颤动。   婧怡伸出手,在他头上轻轻抚过,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紧紧回抱住了他。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想哭就哭出来罢。   至少这一刻,她愿意陪伴安慰这只受伤无助的困兽。 第125章 原委   “京城风波未平,我原来的打算,是让你在保定庄子多住一段时间,就当散散心。只是城外如今驻扎着大批军队,你的身份特殊,只怕会有危险,这才不得不提前带你回府。”   尽管是最亲密的人,但沈青云堂堂七尺男儿竟当着妻子的面痛哭流涕,究竟有些不好意思,待情绪稳定下来,一向沉着冷静的他就有些顾左右而言他。   而婧怡听人说话一向仔细,一下便抓到了他话中关键……城外驻扎着大批军队。   京城里除了西山大营和皇上亲率的羽林军,是不能有其他军队的,谁敢带兵入京,谁就是谋逆之罪。   沈青云又说她身份特殊……她能有什么特殊的身份?不过就是他的妻子罢了。   言下之意,城外驻扎的军队会对沈青云的家人不利。   她抬头去看对面的男子,却见他也正望着自己,才猛然惊觉二人正在说话,自己竟开始神游天外。   “嗯。”于是点了点头,算是做了回答。   沈青云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却并没有说什么。   有些话一旦说出来,就没有了转圜的余地,他在沙场上杀伐决断,于儿女情长一事却异常地患得患失,始终不敢下定决心开诚布公。   深吸一口气,神色登时变得凝重,目光亦专注地望向婧怡:“今日的光景你也看见了,我如今已是武英王府的众矢之的,你……只怕要受些委屈。”   “四爷有话不妨直说。”婧怡的表情很镇定,语气是应付公事的冷静。   沈青云神色微黯。   “我这段时间会经常不在家,府中之事还需你来周旋。”   婧怡点点头,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只是又问道:“那四爷是否可以信任妾身?”   沈青云注视着她,语声低沉:“我只相信你。”   婧怡垂下眼,避开了他的目光:“如果四爷愿意信任妾身,就请告诉事情的来龙去脉,妾身也好有个应对。”   说到这个,沈青云眼中露出恸色,沉默良久方点头道:“父亲是替我去死的。”   皇帝于病危之际忽然召见沈青云,所图为何并不难猜,只是皇命难违,若他不肯进宫,皇帝仍可治他个抗旨不尊的罪名,要了他的向上人头。   是沈穆决定,陪儿子一同入宫见驾,到了璋华宫门口,又叫沈青云等在外面,自己先去面了圣。   “父亲进去约莫过了一炷香时候,里面就开始高呼皇上遇刺,随即呼喝之声不绝,等我赶进璋华宫,皇上已经驾崩,父亲也倒在了血泊之中,周围是十数个大内高手。”   婧怡的脑子转得很快,立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你是说,皇上导演了一场刺杀行动,刺客就是你,然后再派大内高手将你扑杀?”   沈青云点头。   “可这样,皇上就是拿自己的命换你的命啊!”   沈青云扯了扯嘴角:“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有没有真的刺杀并不重要。”   婧怡想了想,皱眉道:“不对,既然皇上的目标是你,见是父亲应诏而来,就应该改变计划才对,而不是借机杀了父亲,反而将你留了下来。”   “不错,”沈青云点头:“皇上当时应该是改变了计划,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自己竟然真的遇刺了。”   婧怡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你的意思是……”   沈青云点头,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皇帝竟然真的是遇刺而亡,刺客就是他最信任、最器重的一个人!   一个是明君、一个是名将,他们相互扶持几十年,不仅是君主、郎舅,更是挚友。   结果却如此惨烈。   不用想也知道,沈穆是为保全沈青云才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下此事。   二人名为父子,实为舅甥,沈穆亲自教养沈青云长大,对其十分严厉苛刻,甚至亲自教会他怀疑、狠辣与无情。   他用这人世的残酷与冷漠来教导一个孩子,看似狠心,却在最短的时间里教会那个孩子生存之道。   这样一份爱何其沉重!   沈家人骨子里都带着决绝,谨元皇后如此,沈穆如此,他们用最无可挽回的方式给了敌人致命一击,同时也将沈青云逼上了不归路。   然而,用挚亲之血铺就的青云路,他真的就能走得坦荡安然么?   婧怡垂下头,震惊之余一时有些说不上话来,停了半晌才找回思绪,细细思索其中关节,然后便又发觉了不对劲。   “弑君是诛九族的大罪,皇上虽然驾崩,晋王却还在,他完全可以用这个理由诛杀你乃至整个武英王府,”她沉吟着,“或者他顾念兄弟之情,终是不忍对你出手?”   沈青云望着妻子,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道:“你虽冰雪聪明,对人心险恶却了解得不够……天家无亲情,亲生父子、兄弟尚能互相屠戮,何况我是他们眼中的污点与耻辱?”顿了顿,语声渐沉,“晋王是事发后第一个赶到的,见到璋华宫情形,脸色当时就变了,看那样子,是要立即下令将我瓮中捉鳖了。”   只是,晋王的杀无赦令还没有出口,璋华宫偏殿忽然起火,随即宫中各处都有火光冲天而起,一时热浪滔天、浓烟滚滚。宫人们四处奔走,说是救火,更多的却是惊慌逃散、各寻出路。   然后就是太子率两万大军包围皇宫,又以救火之名领三千精兵入内宫,直奔璋华宫而去。   宫变正式开始。   对于其中的具体过程,沈青云没有详述,直接说出了结果:“太子谋朝,被就地阵法,其所带大军弃械投降,如今被安置在城外。”顿了顿,接着道,“礼部已在筹备登基大典诸般事宜,新帝不日便将登基。”   晋王终是如众人所愿登上了皇位,只是,沈青云在这场宫变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还有,那一场时机好得天衣无缝的大火,究竟出自谁的手笔?   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沈青云不问自答道:“我自然是诛灭乱党,保护新帝。”   从弑君的从犯变成了护驾的功臣。   “但凡新帝登基,必大赦天下,就算新帝对你多有忌惮,迟早还是会下手除掉你,但眼下他却只能重用你,许你高官厚禄、锦绣前程,否则难免会落一个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名声……因此,下一任武英王多半是你。”   沈青云赞赏地点头:“不错。”   “也难怪母亲对你如此疾言厉色了,只是妾身不明白,她缘何要说你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沈青云一愣,面色随即沉了下来,半晌方道:“皇上遇刺的消息已经传了出来,而我是奉诏入宫见驾的最后一个人……”   是了!   皇帝下旨宣沈青云进见,沈穆虽然跟着一道入了宫,但只有璋华宫少数几个太监宫女知道,最终进去见皇帝的人是沈穆而非沈青云。而这些人不是葬身火海便是死于乱刀之下,总之再无开口机会。   只要有心人稍加点缀,沈青云就是不折不扣的弑君反贼。   看来,新帝欲将沈青云除之而后快,是要放长线钓大鱼了。   沈青云握住婧怡的手,神情很郑重,一字一顿地道:“如我所说,京中局势瞬息万变,我更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劫不复之境地。此时接你回府,一则考虑你的安全,但更重要的是,你是我唯一信任、能互相扶持的人……你愿意帮助我么?”   他深邃的眼眸闪着光,是渴望与希冀,而此刻的婧怡并没有意识到,他需要的从来就不只是帮助。   “妾身必竭尽所能。”婧怡回答得也很郑重。   沈青云将妻子拥入怀中,抱得很紧很紧,半晌方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明日我会让你代替三嫂管理府中中馈,事发突然,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三嫂,她会告诉你,”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纸笺来,“只一条,府中所有能接触到外界的人,从门房到总管,你全部换成这上面的人。”   婧怡接过名单粗粗看了一遍,皱眉道:“如此仓促地大批换人,只怕府里要乱套。”   “没关系,让它乱着,我只要武英王府所有人断绝与外面的来往……府里人不能递消息出去,外面人也不能传消息进来。”   婧怡靠在他怀里,听着他胸腔内平稳有力的心跳,良久方轻声应道:“好。”   他终是要对沈家众人动手了,曾经说过的无意于爵位,只怕都是一时之托词罢了。   婧怡闭着眼睛,好似想通了许多事,又仿佛跳出来更多疑问;好似看清了沈青云,又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这个男子的心思如海一般深沉,婧怡有一种直觉,他并没有将全部实情告知于她。   而就婧怡对沈青云的了解,他会对她尽力隐瞒的事,必定是他的另一面……他在自己面前是清澈、温和又体贴的丈夫,可在别人面前呢?   阴暗、狠辣、老谋深算?   就比如,蒋氏如今已是沈家的太夫人,她对沈青云如此深恶痛绝,怎会答应让婧怡代替方氏管家?沈青云为何如此肯定,明日她能顺利接过管家大权? 第126章 置气   是夜,沈青云并未在房中过夜,而是独自去了灵堂。   想再陪一陪沈穆,又不想被其他人打扰,于是选择寂静的深夜,或许也可同往生之人说一说不足为他人道的心里话。   对婧怡来说,这同样是一个不眠之夜。   过了今晚,她将不再是以退为进、处处降低存在感,只要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沈四夫人。她会以侵略者的姿态入主武英王府,强势地影响府中所有人的利益。   她会成为众矢之的。   就算沈青云能用某种手段震慑沈家人,但他成日不在家,谁又能知道未来的光景会如何?   毕竟,沈家多的是不省油的灯。   反正睡不着,她干脆爬起身来,拿了执笔,一面涂涂画画,一面思索起来。   一向聪明又理智的她,竟忘了自己是预备和某人恩断义绝,两不相干的。   ……   转眼已至次日清晨,沈青云从灵堂回到梧桐院,见婧怡已经起了身,正坐在妆镜前梳头。   绿袖手巧,将她一头乌压压的头发整整齐齐盘了一个高髻,挑了个珍珠花箍戴上,虽然素净,看着倒也清贵。   婧怡左右看了看,摇头道:“还在重孝里,插根银簪也就罢了。”   沈青云一直立在边上出神地望着她,听见这话,开口道:“就这样罢,从今往后你就是当家主母,该有些气势。”   婧怡望着他微微一笑:“现在就开始作威作福,为时尚早呢。”   沈青云却皱了眉:“昨夜里没睡好?眼圈怎么黑黑的,”吩咐绿袖,“给夫人拿个热鸡蛋来。”   绿袖闻言,低低应了声是,下去了。   婧怡就摇了摇头:“没事,就是换了张床,有些不习惯罢了。”   这一句无心之言,却令二人忽地陷入尴尬。   半晌,沈青云轻咳一声,自袖中取出一张纸,道:“你知道我读书不多,字也写得不好,前一段你不在府里,我闲来无事,倒也经常练一练字,你看可有长进?”说着,将那薄薄的纸笺递到婧怡手中。   他还有时间练字?   婧怡接过一看,只见笔力遒劲、墨迹透纸,虽不如名家之作,却大开大合,极有风骨。   写得则是另一番心境。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原来四爷也爱读诗,”婧怡顺手将纸笺放到妆台上,抬起头,道,“四爷的字形神具备,妾身远不能及。”   沈青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偶尔闲时会看看,”   顿了顿,见婧怡并没有接口的意思,便又开口道:“其实……”   话尚未出口,便见绿袖端着个青瓷小碗进来。   只好收了满肚子话,拿过碗中圆润可爱的红皮鸡蛋,亲自动手剥了壳,对婧怡道:“我给你揉揉。”   婧怡没有拒绝,任由他拿着温热的鸡蛋在她眼睑处滚来滚去。   半晌,沈青云停下手,仔细看了看婧怡的眼圈,皱眉道:“怎么不见好?”   婧怡表情淡淡地:“四爷大约记错了,鸡蛋敷面,对双眼红肿十分有效,妾身这样的,略拿粉遮一遮也就是了。”   沈青云一愣,露出了个尴尬表情:“原来如此,竟是我记错了。”   “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婧怡垂下眼,避开了男子专注的目光,“妾身既然答应为您处理好府中事务,就一定会竭尽全力,您尽管去忙自己的大事,无须费时费力讨好我。”   沈青云的表情僵住了。   半晌,他直起身,将鸡蛋放回碗中:“既如此,你先梳妆罢,我在外面等你。”说着,大步流星而去。   直走出正房到了院中,才长长透出一口气,露出了一脸懊丧之色。   当真是昏头了,凌波那小子自打娘胎出来,除了老娘和家中姊妹,就没摸过其他姑娘的手,自己怎么就相信了他,写什么酸诗,不仅没有缓解夫妻关系,反而惹得妻子更加不喜。   按道理,眼下正是亦生亦死的紧要关头,自己本该全副心思放到朝堂之上,可婧怡和他闹了这么久的别扭,甚至说出了义绝的话,他心中总是不安,无论如何无法将此事抛诸脑后,却又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眼中露出无奈……自己如此儿女情长,怕是终会令父亲失望。   ……   正房里,婧怡和绿袖也正在说话。   绿袖有些忧心忡忡:“四爷好像不高兴了,奴婢方才见他脸都青了!您就算再生四爷的气,也不必如此下他的脸面呀。”   “他爱生气,就生气去。”婧怡却是一副无所谓的声气。   “夫人这是何苦?四爷知道您不高兴,处处小心、事事讨好,就是和您服了软。夫妻俩哪有隔夜仇?床头打架床尾和,日子才能和和和美美地过下去。放在从前也还罢了,如今外头正有一位虎视眈眈,您硬生生将四爷往外推,不是正中了她的下怀?”   婧怡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从未怪过他纳妾,这世道男子三妻四妾得多,一心一意得少,如他这般的也算不错了。我只是气他处处隐瞒于我……我不求琴瑟和鸣,惟愿举案齐眉,难道我作为他的妻子,还不配得到一分信任?”微微皱着眉头,满脸不悦,“甚至在我得知事情的真相后,仍不肯与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只是一味讨巧卖乖。在他心中,妻子再是生气,只要随意哄一哄,说两句好话献两回殷勤,就能雨过天晴……因为女子的发怒赌气,都是为了得到丈夫更多的关注与怜爱。”   绿袖望着婧怡:“难道不是这样?”   “不是,”婧怡笑了笑,“色衰而爱驰,男子之爱终究会随着时间慢慢减退、消失,唯有敬重与信任,能长长久久地存在,且历久弥新。”   “可奴婢觉得您说的更像是朋友。”   “我的意思是,夫妻之爱,幸则有、不幸则无,但彼此信任坦诚,却是夫妻相处第一紧要关节。因此,”她顿了顿,才接着道,“只要他一日不向我坦诚一切,我就一日不会原谅他。”   绿袖想了想,点头道:“所以,那位郡主娘娘进不进门,您根本不在意?毕竟,这也并非四爷自己的意思。”   “不,”婧怡摇头,态度坚决,“我和娜木珠,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沈青云想纳妾可以,但娜木珠不行,并非忌惮她的高贵身份,只是婧怡从一开始就反对此事。   既然反对了,就要反对到底,否则,她就是一个可以妥协、可以被讨价还价的人。   她宁可与沈青云夫妻离心,也不会走这一步……妥协与退让只会换来丈夫一时的愧疚,和往后日复一日中的习以为常,然后一而再三,再然后,变成一个面目模糊的贤惠大妇。   想到这里,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大约真是一个异类。   ……   因着夫妻两个莫名其妙又生了一场气,沈青云和婧怡到松鹤堂的时候就晚了些。   其他人都已经到了,正坐在一处说话,方氏和蒋氏商量沈穆的丧仪规格。   “本来是该大办的,可眼下的局势……”方氏有些欲言又止,一转眼看见婧怡两个,原本就卡在嗓子眼的话顺势便吞回了肚子里。   “要不,问问四弟的意思罢。”她的眼神飘来飘去,不时打量着在场诸人的神色。   蒋氏的脸沉了下来,却没有开口。   沈青云拉着婧怡坐下来,淡淡道:“我已请钦天监看了出殡的日子,丧仪的规格就按亲王办,礼部会派人过来打理。至于追封,等新帝登基,自然就有圣旨下来。”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接不上话来。   而婧怡知道沈穆的真正死因,因此更为惊讶……新帝,也就是现在的晋王,他既然知道沈穆杀了自己的父皇,怎还会为他追封?   她不由看了眼身侧面色冷峻的沈青云,那场宫变,他究竟隐瞒了她什么?   只见沈青云又开口道:“从今日开始,府中中馈由婧怡打理,”看向方氏,“三嫂去把账册和对牌取来,这就交接了罢。”   方氏的脸瞬间变得苍白,顿了半晌方嗫嚅道:“怎、怎么这样突然,总、总该交接两日才好啊……”   沈青云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方氏就求助似的望向蒋氏。   出乎婧怡的预料,蒋氏的脸色虽然难看至极,却只是冷冷哼了一声,并没有出声阻拦。   婧怡忍不住去看其他人,沈青宏闭着眼,一脸的虚弱无力;袁氏表情僵硬,眼神有些呆;宁氏面无表情,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而沈青羽……   沈青羽面部肌肉微微抽动,瞳孔紧锁,竟是一脸的畏惧。   他在畏惧沈青云?   难怪沈青云如此笃定能拿到管家大权,因为他知道,如今的沈家人都怕他! 第127章 管家   婧怡由方氏陪着一道来了议事的大花厅。   方氏早就收起了在松鹤堂初闻消息时的震惊与不满,虽然眼神闪烁,对待婧怡却极热诚客气。   “四弟没当过家,不晓得其中的难处,这一下全推给了四弟妹你,叫你怎么忙得过来?”方氏望着婧怡,眼中露出诚恳,“好在你一向最是灵透,有什么不懂的再问一问我,想来也就能顺利接过手去。”   婧怡笑了笑:“如此,就先谢过三嫂了。”   方氏忙摆手:“家里这许多妯娌,就我们俩最要好,你又何必同我说这些客套话?”握住婧怡的手,“你只要知道,三嫂我和你总是一条心的!”   婧怡竟不知何时与她有了这样的好交情……这个方氏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真了得。   不过,方氏欲向她示好,这个意思婧怡还是读懂了。   她露出一个矜持的表情,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   方氏见婧怡这样,就知道她并未接受自己的投诚,想想也是,老四媳妇素来精明,岂是自己三两句好话就能拉拢的?   想着就做出个推心置腹的表情,道:“四弟妹,我打理了多年的中馈,经验还是有些的,四弟妹不妨一听,”压低声音,“你回头看了花名册就知道,咱们府中下人统共上百来号,若叫当家主母一个个管,哪里管得过来?须知各处奴仆皆有各自的管事,咱们当家,拿捏住这些管事的,也就差不多了。不过,这些管事也不是人人都能随意拿捏,有几个是大嫂那边的、有几个是母亲那边的,俗话说打狗还得看主人,这些人就不大好动了,”说着,长叹一声,“也不怕告诉你,这些年名义上虽然是我在管家,可府中大大小小一应事宜都得向母亲请示,她点了头才算数,更遑论府里几个紧要处的管事全是松鹤堂出去的人,拍不得打不得,动不动就到母亲那里告黑状,”望着婧怡,目光恳切,“人人都说打理中馈不仅体面,还有数不尽的好处,我却只是个空把式,除了一肚子苦水,其他什么都没有。如今这烫手山芋到了你手里,四弟妹往后可要警醒着点。”   婧怡自然不会相信方氏如她自己所说那般无辜,听说她前几年曾两度开过铺子,只是经营不善,又给盘了。如今铺子不开了,却在京郊各地上百亩上百亩的置办田产,用得都是三房自己的名头。   三房哪来这许多钱,沈青羽又没有正经功名在身上,平日只靠家中份例过日子,竟还能在外面置田置地?   不过,方氏关于蒋氏的一番话,多半还是真的,平日里方氏的确是事事都等蒋氏点头才敢做的。如此,蒋氏看似吃斋念佛,其实却是沈家真正的掌权人,自己要在一夕之间压制住她,只怕还要使些雷霆手段。   想到此事,就朝方氏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多谢三嫂告诉我。”   方氏也笑了:“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得互帮互助了。”   早有五六个粗使婆子捧来大摞大摞的账册,又有方氏的大丫鬟取过大串的钥匙、对牌过来,方氏果然十分尽心,将其中关节一一说与婧怡,并无半分疏忽错漏之处。   看来,方氏已经认定,沈青云将是下一任的武英王了。   待将这一切交代外币,方氏才笑道:“大约就是这样了,这里是府中三年的账册,你回头慢慢细看不迟。如今只一条,便是见一见各处的大管事们,新官上任三把火,四弟妹得给他们一个下马威才是。”说着,站起身来,“要不,我这就去传一声?”竟是要亲自为婧怡跑腿的意思。   婧怡没有拒绝,点头道:“有劳三嫂。”   方氏“哎”了一声,急匆匆地走了。   等她身影消失在花厅门口,碧瑶才咋着舌道:“这三夫人的殷勤献得也太过了罢,连奴婢看着都有些假!”   婧怡表情淡淡地:“她虽然不聪明,却也绝不蠢,她知道我与母亲不和,同大嫂势成水火,二嫂又是个超然物外、不理俗事的,我骤然接过家务,却正是孤立无援、急需帮手的时候,因此不管她的殷勤是假是真,我都会高高兴兴地接下来。换言之,我和大嫂之间,她将宝押仔了我身上。”   碧瑶点着头:“别的不说,三夫人的眼光还是好的。”   绿袖横了她一眼,问婧怡:“这些账册……”   “既然敢拿到我面前来,账目定然都是做平了的,咱们就是想查也查不出什么来。你先找人搬下去,回头得了空再看罢。”   如此又过盏茶功夫,方氏才领着二十来个管事模样的人走进来:“四弟妹,我将人领来了!”   婧怡冷眼瞧着那些人自动分两列站定,有些人低头敛目,神情沉稳,有些却东张西望、目光闪烁,只左列当头一个,神情倨傲,满脸皆是不以为然之色。   能在武英王府做到管事这个位子上,不是有两把刷子,就是有个得力主子。   只见方氏指着右首一列道:“这是内院的管事,”指左首,“这是外院的管事,”又点左首当先那位,“这是我们府的大总管,蒋大总管。”   光听这位大总管的姓氏,便知他是谁的人了。   方氏却怕婧怡还不明白,又补充道:“就是母亲身边管妈妈的那口子!”   蒋大总管面上傲然之色一闪而过,只见他微微一拱手,极敷衍地行了个礼,道:“不知四夫人叫我等来,是有什么事,”顿了顿,语声微凉,“府中事务繁多,我等还要赶着回去处理,夫人有话不妨快说,不要彼此耽误了才好。”   这倒是要给婧怡下马威了!   方氏见情形不好,忙在一旁开口道:“打今儿个起,由四夫人接管府中的中馈,你们有什么事,现下便可回了四夫人。”   蒋大总管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朗声道:“诸事都好,并没有什么要回的。”   他既这样说了,其他管事更加不能开口,只好一个个低下头去,或者眼观鼻鼻观心、或者互相乱打眼色,神色各异、   场面一时就尴尬了下来。   婧怡一直冷眼望着这一切,直到此时才嘴角一扯,露出个冷笑来,她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搁,扬声道:“进来罢。”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当先一个面色冷峻,正是一身劲装打扮,腰间别着大刀的凌波,身后一溜儿二十来个侍卫,个个面无表情,人人腰间皆别着钢刀。   管事们骚动了起来,蒋大总管更是面色大变,厉声道:“四夫人这是做什么,难道是要草菅人命?”冷笑一声,“我等虽都是沈家奴仆,但四夫人这样赶尽杀绝,从今往后不知还敢不敢走夜路!”   “蒋总管言重了,”相较于蒋大总管的激动,婧怡就显得镇定多了,她嘴角带着一丝冷嘲,朗声道,“各位在沈家都是有头有脸的管事,我就算再嚣张,也不敢将你们统统杀了完事,不过,”她目光忽地变冷,在众人面上转过一圈,“府里前些日子丢了一件极要紧的物事,我和四爷都怀疑,是在场的某一位夹带了出去!今天请诸位来,就是要好好查一查。”   蒋大总管闻言冷笑,道:“不知府里到底丢了什么紧要物件儿,劳得夫人这样兴师动众!”   “哪个偷走的,哪个就知道是什么物件,”婧怡目光扫过在场众人,语气渐冷,“如今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你们这里有哪些人勾结外人卖主求荣,自己心里最清楚。若有不服气的,大可站出来,我将你送去顺天府,有什么天大的冤屈,公堂上自有分说。”   蒋大总管闻言却并不惧怕:“我十五岁跟随王妃入府,四十多年来对沈家忠心耿耿,虽然没什么功劳,却也并无错处。四夫人若说我卖主求荣,那我就不服!” 嘿嘿冷笑两声,“夫人若不怕丢了我武英王府的脸面,白白叫旁人耻笑的话,大可现在就送我去顺天府!”   婧怡点头:“很好,”忽然神色一厉,轻喝道,“凌波,还不送蒋大总管过顺天府去!”   凌波闻言,应了个是,早有手下两个侍卫过来扭住蒋大总管往外拖。   蒋大总管早料定婧怡一个年轻妇人,决不敢蒋事情捅到官府里去,更何况他又没偷什么紧要物事,虽然常和成国公府通消息,却也是王妃的意思。   这个四夫人,拿这么个由头立规矩,未免太可笑!   不想婧怡竟然真的命侍卫拿住了他,二话不说就要往下拖。   蒋大总管不由面色大变,喝道:“谁敢动我!”怒目圆睁,直视婧怡,“一个刚进门不久的小妇人也敢对我指手画脚,我要见王妃,我要见王妃!”   “放肆,你这奴才卖主,难道还想将脏水泼到王妃身上?”看向凌波,“还不掌嘴?”   蒋大总管忽地愣住。   早有凌波甩开两条臂膀,左右开弓请他吃了十几个耳刮子。   凌波是练武之人,手劲大得出奇,这几下过去,蒋大总管早已鼻歪口斜,哇地吐出一口血沫子,里头还带着两颗牙。   两个侍卫顺势就把他拖了下去。   那可是王妃身边最得眼的人,府里一把手的大总管,四夫人随便拿个罪名就送去了官府,看来这府里往后就是四房的天下了。   其他管事一个个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说一句。   婧怡目光淡淡地扫过众人,开口道:“都待下去罢,好好地、细细地审一审。” 第128章 反应   尽管在婧怡面前把自己说成了一个纯良无辜的受害者,但方氏管家多年,那批大管事里怎么可能没有她的人?   不仅有、而且还不少,且都在厨房、买办这样油水足的位子上,蒋氏虽然控制欲强,对银钱一事却并不着紧,只牢牢把着总管、司房这些紧要处。   尽管决心站到四房这一边,但婧怡二话不说发落她的人,断了她的财路,方氏的脸也有些僵,顿了半晌才勉强笑道:“四弟妹,你这一下将人全关了起来,府里可不得乱了套……厨房、账房、门房、马房哪处都不能缺了管事的人,否则丫鬟小厮们躲起懒来,咱们岂不是吃不上饭,出不了门了?”   婧怡看了方氏一眼,微微一笑:“三嫂说得有理,只是那些人里有背主的狗奴才,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你说是不是?”   方氏笑容僵硬,勉强道:“对,但……”   “三嫂不用担心,我自有准备,” 说着,朝绿袖点了点头。   绿袖会意,出门领了一批人进来,与之前那些各怀心思的不同,这一回进来的人人神色沉稳、脚步齐整,乍一眼望去只觉面貌普通,并无出奇之处。   再看却令人有些咋舌了,这些人看着都很普通,一群同样普通同样不起眼的人站在一起,几乎让人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从哪里找了这样一群人出来!   方氏原本想提醒婧怡,可不能随意找批生手来临时充数,压不住下头人不说,也处理不好事务,只怕府中真要乱了套。但转念一想,陈氏一朝得势,不仅春风得意,更是耀武扬威。此刻出言提醒,一则她听不进去,再则也显不出她的好处。   不如等陈氏碰了壁,自己再雪中送炭,她才会知道真正该倚重谁。   因缓了表情,起身道:“四弟妹,要不你慢慢忙,家里还有孩子等着教训,我这就先走了?”   婧怡也站起身,笑道:“今日多谢三嫂,您慢走。”   方氏“哎”了一声,袅袅婷婷地走了。   婧怡这头则将差事一一分派给了沈青云指派的人,才领着绿袖和碧瑶慢慢往梧桐院走。   绿袖和方氏想到了一处,就很有些顾虑,忍不住开口问道:“夫人,那些人都是生手,不知能不能胜任现今的差事,若出了岔子,只怕人家要说您的闲话。”   婧怡苦笑:“今日我如此张扬,说闲话的难道还能少了?我要是怕这个,往后的日子也就没法过了,”顿了顿,“至于那些人,既然是四爷的意思,咱们就照着做,出了事自有他兜着。不过,我看那些人的行为举止,想来也出不了大岔子。再说,又不是叫他们把王府管得欣欣向荣。”   是要将武英王府围城一个铁桶,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也就是了。   想着,就问碧瑶道:“你去找凌波,可问出什么来了?”   碧瑶脸鼓成了一个包子,气哼哼道:“这人嘴紧得很,奴婢和他兜了半日圈子,他才说漏了一句,然后就发觉奴婢在套他的话,什么都不肯再说。”   婧怡点头:“他说漏了什么?”   “他说,四爷忙着练兵。”   练兵?   京城能有什么兵,西山大营,羽林军?   新帝如此忌惮沈青云,会将御用的军队交给他来统帅?   婧怡皱起了眉。   只听碧瑶又问道:“夫人,奴婢有些好奇,咱们府里到底丢了什么紧要物件儿,怎么没听您提起过?”   说起这个,婧怡忽然神秘地笑了笑:“佛曰,不可说。”   不过是个由头罢了,但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同府外暗暗通着消息,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虽然都是主子的授意,但一旦东窗事发,他们就是背锅的不二人选。   如今一个个被单独关了起来,只怕正人人自危罢。   ……   松鹤堂。   管妈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和蒋氏哭诉:“……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拖出了府,说是要送到顺天府吃牢饭掉脑袋!有看见的,说老奴家那口子鼻也青了脸也肿了,门牙都掉了两颗!”顿了顿,眼泪流得更凶,“打狗还要看主人,老奴家那口子虽没什么本事,但毕竟是您的陪房,四夫人还没得势呢,就敢这样作践松鹤堂的人,这是在跟您叫板呢,”越说越气,恨恨道,“她眼中可还有礼仪仁孝、尊卑上下?”   因着沈穆离世,蒋氏近日憔悴了不少,气色也不大好,闻言更是脸色发青,冷哼道:“跟了老四那狼崽子,她还能是个什么好东西?老四敢做那遭天谴的事,她的胆子又能小到哪里去!”   管妈妈泣不成声:“只可怜老奴家的那口子,有命去没命回,还不知道要受怎样的糟践……”   “得了,不过是个顺天府,嚎什么嚎?”蒋氏不耐按地挥手,“你去传个信,叫成国公夫人来一趟,我有事同她商量,顺便提一提蒋老三的事儿,成国公府从顺天府捞个人,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这一句直如佛语纶音,听得管妈妈转悲为喜,连忙跪到地上连磕了好几个头,欢天喜地地去了。   只是如今府里的管事全换了人,管妈妈一时倒也不好下手,连跑了好几处,才在马房找到一个相熟的小厮,把话递了出去。   ……   “请成国公夫人过府?”   绿袖点点头,露出了惊叹的表情:“四爷的人果然了得,连管妈妈递出去的消息都能拦下来。”   婧怡挑眉:“越是严防死守,就越有人按捺不住,纷纷撞上来。”   “谁说不是呢,”绿袖点头,递过一张小纸条,“这是三夫人叫传去寿安伯府的。”   方氏是寿安伯家的嫡女。   婧怡接过纸条看了一眼,方氏请父亲寿安伯查一查沈青云。   看来,方氏对近日京城的剧变只是一知半解,对沈青云在府中地位的悄然变化更是摸不着头脑,又见婧怡如此张扬跋扈,心中难免有些吃不准,这才想请娘家人帮忙了。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那纸条,良久才压低声音道:“你把这个交给柱子,叫他跑一趟寿安伯府。”   绿袖什么都没有多问,应了一声是,接过纸条便走了出去。   新上任的管事都是四爷的人,既然这些话和纸条到了他们手里,就绝无传出去的可能,即便是夫人,怕也指使不动他们。   但夫人也想查四爷,于是就要借一把三夫人的东风。   绿袖其实并不能理解夫人和四爷,明明是一对有情人,为何总要互相隐瞒彼此猜测呢?   特别是夫人,她想知道关于四爷的一切,却从不肯将自己的心思告诉对方哪怕一星半点。   直到多年以后,绿袖亦早为人妇,夫人才同她说了一回悄悄话,谈得正是御夫之道。   不过,夫人的那套御夫之道,好招是好招,只可惜一般人做不来,反正绿袖是不行的。   闲话少叙,只说眼前。   婧怡正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   武英王府几个房头,蒋氏和方氏动了,袁氏和宁氏却没什么动静。   虽然宁氏只是个寡居之人,于爵位之争上没什么紧要,但其父镇国大将军还在朝。   反常即为妖,沈家如此风声鹤唳,必定有些古怪,宁氏于情于理都该向父亲递个消息才是。   至于袁氏就更不用说了,她没有去找那些下人,只能说明她明白此路不通,只不知她接下来会如何行事。   婧怡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在她看来,沈青云并非是拦着消息不给出,而是拦着消息不给进。   不管他在做什么,他要瞒住府里的某些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   不过隔了一日,柱子就从寿安伯府拿回了寿安伯给方氏的回信。   “柱子说,因着是三夫人的笔记,方家人虽见他眼生,却并没有怀疑,还主动叫柱子隔日过伯府取回信,”绿袖将一封由火漆封住的信递给婧怡,“看样子,咱们府里的情形,寿安伯府是有些知道的。”   那是自然,方氏从前肯定没少往娘家传消息。   这些公卿之家,来来去去地联姻,为的不就这么点门道么。 第129章 隐瞒   寿安伯写给女儿方氏的信并没有多余的寒暄与问候,而是直截了当地提醒她,千万不要得罪沈青云。   寿安伯明确表示,既不要得罪沈青云,却也不必太过亲近,和长房那里也不能太疏远,毕竟眼下情势未定,长房才是真正的世子,未来谁继承爵位还说不好。   寿安伯的意思,懂得明哲保身之道,未来不论谁登上武英王之位,总会给一贯忠厚老实的弟兄一口饭吃。   看来,这位方老伯爷可比女儿要精明老辣得多。   接下来,方老伯爷详细叙述了沈青云近日的动向,婧怡看得很仔细,逐字逐句在心中默念。   信上说,沈青云此人狼子野心,早有不臣之心,此番皇上忽然驾崩,太子率三万大军汹汹而来,不仅有大批人马控制了西山大营和羽林军,更兼五千精兵入宫“救火”。   原本已胜券在握,禁宫内却忽然冒出了一千沈家军来,太子手下所谓的精兵强将,对上常年驻守边陲、饱经风霜的沈家军,直与瓜瓜菜菜无异,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太子亦毙命于沈青云剑下。   寿安伯言,太子本有储君之位,但他私领大军入京,行逼宫之事,已成乱党;沈青云虽有平叛首功,但连杀主君、储君,煞气极重,且亦领军私自入京,奸佞之象已成。   方伯爷让女儿规劝沈青羽,尽量在此时降低存在感,新帝虽然势微,但自小聪颖,如今虽然依仗着沈青云,将来未必没有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而沈青云蛰伏多年,此番又劝降了太子叛军并收归己用,实力亦不可小觑。   沈青羽不过是想在朝中谋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官职,大可徐徐图之,犯不着在此刻急吼吼地上前,免得一不小心当了炮灰。不若作壁上观,只看是东风压到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再做打算不迟。   信中还提到了婧怡,寿安伯先是严厉责备了方氏多管闲事,末了却仍细细同女儿说了原委。   婧怡与娜木珠二女争夫一事,外人不知内情,寿安伯也只是说起了沈青云与西域人的猫腻……这二者之间不仅早有首尾,且多已年深日久。   此番从天而降的沈家军,正是乔装打扮混在使团之中,由多查王子带入京城的。   这个多查王子,表面上来商讨妹子的婚事,实际上却夹带精兵入京,正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西域人想与大齐结盟是假,与沈青云沆瀣一气却是真。   只不知这二者到底有着怎样的利益往来,联姻是否在他们的计划之内。   而婧怡本人,寿安伯的语气就平淡了许多,在他看来,这是个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女子,没有显赫的身份背景、没有世所周知的贤德名声,在沈青云的宏图伟业中更没有她的席位。   一个可以被随时替换的妻子罢了。   这样一封长长的信年下来,不说惊天动地,振聋发聩总是有了。   而婧怡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寿安伯为父既严厉又慈和,方氏运气不错。   正怔怔出着神,忽然听见门外把风的绿袖用比平日高了三度的声音请安道:“四爷来了。”   婧怡一惊,身后已传来脚步声,想要起身放好信纸已是不及,她反应也快,一眼瞥见搁在手边的《九州志》,一把抄起来就将信夹了进去。   一身素服的沈青云出现在了门口。   见婧怡坐在临窗大炕上,膝上还摊着本书,嘴角就有了微微的弧度,温和道:“原以为你这两日会忙得脚不沾地,不想竟还有闲心读书,”走过来,“看什么呢?”   婧怡便将自己如何借失窃一事发落众管事,又怎样狠狠打了将大总管这只出头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   听得沈青云连连摇头,忍着笑道:“你真把蒋老三送到顺天府去了?”   “哪能啊,就是蒙了头脸,扔到我陪嫁的院子里去了。”   沈青云:“没请他吃点苦头?”   婧怡抿嘴:“也没什么,就是封了门窗,叫他吃喝拉撒都在一间屋子里,再命看守的人在门外聊天,专拣那牢狱里的酷刑、犯人们的惨状来说。”   沈青云只觉连日来的劳累与火气一扫而空,伸手轻轻在妻子小巧的鼻头上点了一下:“鬼灵精。”   婧怡忙着掩饰自己的心虚,倒也顾不上冷落沈青云,见他如此亲昵,只是冲他微微一笑。   沈青云见状不由心情大好,以为婧怡终是有些消气,就想再找些轻松的话题与她说,便低头去看婧怡膝盖上的书,重提了前面的话头:“在看什么?”   于婧怡而言,正是弄巧成拙了。   沈青云已看清书页上的字迹,微笑道:“想家了?”   婧怡低头,才发现自己随手一翻,朝上一页写着“苏湖熟、天下足”,说得正是江南水乡的鱼米丰饶。   “嗯。”她点点头,轻声应道。   沈青云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听说江南水网密布、河道纵横,民居依水而建,小桥穿梭其间,风景小巧秀丽,与北地大有不同。”   婧怡点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风土人貌不一,更是常有的事,”顿了顿,问,“四爷没有去过江南?”   沈青云:“除了京城,我只往西北去过。”   婧怡低下头:“妾身倒觉得西北不错,三百里黄沙、人迹罕至,或许只有去了那种地方,人才会少了那么多复杂的心思。”   沈青云顿了顿,忽然握住婧怡的手:“你喜欢西北,我喜欢江南,以后咱们都去看一看,还有云南、福建、山东、山西、湖南、湖北,想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也过一过那侠客执手江湖、浪迹天涯的日子。”   多么美好的憧憬啊。   婧怡望着笑容恬淡的他,神情有些迷茫,眼前这温和稳重的男人,满口甜言与承诺的丈夫,与她方才信中所见,是同一个人么?   忽然想起多查王子替沈青云带兵入京的事来,她抬头看向面目俊朗的男子,忽然开口道:“四爷如今要守孝三年,与云英郡主的婚事,您怎么打算?”   沈青云没想到,难得有如此温馨和睦的气氛,婧怡会忽然开口提这事。   “你怎么看?”他不答反问。   婧怡目光坦然,直视沈青云:“依妾身之见,还是要看云英郡主的意思,若她十分心急,等不了三年,便将婚礼在百日内办了;若她愿意等你,就先在百日内文定,出了孝期再行成婚。”   并未一字半句提到自己。   沈青云眼中闪过一些什么,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见他沉默良久,终是开口道:“我不会和娜木珠成亲。”见婧怡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微微叹息一声,“有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你……新帝之所以能顺利剿灭太子乱党,是因为多查王子在使团中藏了沈家军最精锐的一千将士。正是这一千个死士力挽狂澜,才有了今日局面。因此,新帝会赏赐多查国大批金银财帛和宫女奴隶。当然,政治联姻永远是维系两国邦交最好的方式,不过我是带孝之人,娜木珠就算能等三年,邦交却不能等三年。”顿了顿,“待国丧一过,新帝登基,多查会向新帝求娶一位先帝的公主为妃,这才是真正够分量的联姻。”   明明就是他和多查暗通款曲,这些所谓的赏赐、联姻只怕并非出自新帝所愿,而是他的意思罢?   新帝不知情,娜木珠想来更不会知道。   更何况,还将有一位无辜的公主牵连其中。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婧怡终于明白了沈青云的套路。   将不幸的身世、寂寞的童年、尴尬的处境一一透露给婧怡,换来怜惜与珍视,却瞒下了痛恨、复仇、野心。   明明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枭雄,却要装成温和有礼的谦谦君子、贴心小意的好好丈夫。   别人或许不能理解他,婧怡却是知道的。   她原本就是一个满腹城府算计、最是铁石心肠的人,却要装成乖巧天真、无辜善良的小女子。   因为她知道,什么样子最能获得对方的真心。   婧怡忍不住笑了一声,他们这一对,小日子过得真真是累。   “四爷为何不早些向我说明一切?”她望向沈青云,开口道。   “多查领兵入京本是绝密之事,大局未定之前,实在不好走漏消息,”他目光诚恳,“你我夫妻一体,我本不该瞒你……对不住。”   装得还挺像,你瞒我的事情又何止这一桩?   婧怡嘴角一勾,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迟早得揭下他的假面来! 第130章 登门   自从知道了沈青云的心思,婧怡的一颗心不再吊在半空。他忙得成日不着家,倒给她落了个清净,省得总想心思应付那些直来直去的讨好。   至于朝堂大事,尽人事听天命也就是了。   因此,她反而能静下心来打理中馈,不仅同管事们一道理顺了诸般事务、妥妥帖帖地办完了沈穆的后事,更将武英王府守得密不透风,蒋氏和方氏不止一次往外递消息,都被成功拦了下来。   成国公夫人也曾上过门,被婧怡用蒋氏潜心礼佛、不见外客为由,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她嘴上话说得漂亮,却叫了好几个粗手大脚的婆子立在一旁,虎视眈眈地盯着成国公夫人,时不时就晃着蒲扇似的大手掌忽悠。   也亏得沈青云如今名声在外,成国公夫人见她一副压栈夫人的做派,估计是不敢和她硬着来,胡乱说了几句闲话,就告辞走了。   本以为可以就这样平平静静地等到新帝登基。   却还是有人在她眼皮子底下钻了空子。   碧瑶像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夫人,昌平侯夫人在我们府门前受了伤,如今已被抬了进来!”   婧怡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昌平侯夫人?”   碧瑶急得直跺脚:“就是世子夫人的母亲呀!”   袁氏的娘家人来了。   婧怡站起身,快步往外走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现在到哪里了?”   碧瑶跟在她身后,声音虽低、语速却极快:“袁家的车夫将马车停在门外,昌平侯夫人扶着车框下来,不知怎么就摔了一跤,不仅崴了脚,手上还破了长长一道血口子,门房们这才来不及通传您,就放人进了府,这会子想来已经过了二门了!”   为了见到女儿,还真是肯下血本。   “昌平侯夫人是一个人来的?”   碧瑶拍了下脑袋:“瞧奴婢这记性……袁大奶奶也跟着一道来了。”   婧怡猛地顿住脚步,想了想,开口道:“你不用跟着我了,往二嫂那里走一趟。”   ……   婧怡紧赶慢赶,总算在半道上截住了昌平侯夫人的小驴车。   赶车的婆子看见她,如蒙大赦,忙压着嗓子道:“四夫人,亲家夫人闹着要见世子夫人呢。”   驴车里就传出袁大奶奶惊慌失措的呼唤:“母亲,母亲,您这是怎么了?”   话音未落,车帘已被挑起一角,露出袁大奶奶如银盘一样的脸来,只见她面色焦急,一眼撞见婧怡,就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道:“四夫人,您可算是来了,我家母亲多日不得小姑子的信儿,记挂得紧,巴巴儿赶来看,结果却在贵府门外跌了一跤,受伤不说,想见我那小姑子的心也就更急,偏这不知哪里出来的婆子,说我小姑子正在礼佛,不见客,”顿了顿,满面气愤,“娘家母亲和嫂嫂也算是客么?”   她只将车帘挑开一个角,从婧怡的角度并不能看见昌平侯夫人哪怕一片衣角。   “都是自家亲戚,哪有什么客不客的。”婧怡笑了笑,瞥了那婆子一眼:“还不送昌平侯夫人去世子夫人院里?”   那婆子闻言,忙恭恭敬敬应了一个“是”字。   袁大奶奶就有些得意地笑了笑,道:“还是四夫人明白事理,至于这些个没规矩的奴才,还是趁早打发了正经。”   婧怡微微一笑:“大奶奶说得是。”   “那我们先走一步,四夫人不必相送。”袁大奶奶朝婧怡点点头,放下了帘子。   ……   “没跟上来?”昌平侯夫人的声音压得细细地,想来是怕外头赶车的婆子听见。   只见她左手背上包着一块帕子,洁白的绸缎上隐隐有血迹渗出,显然血还没有止住。   她眉头轻蹙,想来很有些痛楚。   袁大奶奶就有些不忿,也压着嗓子道:“他蒋家出了事,自己递不进消息,却要我们跑前跑后,还叫您受这样的罪,这又是什么道理。”   昌平侯夫人轻哼一声:“唇亡齿寒,谁叫她是我女儿的婆婆。”   袁大奶奶还要说话,却吃了昌平侯夫人一记眼刀:“好了,也不看看是在什么地方,也敢口无遮拦的。”   袁大奶奶一噎,闭上了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少时,驴车到了袁氏所居院落。   袁大奶奶并不要相帮,亲自扶了脸色苍白的昌平侯夫人下车,直接就往门里去。   却见得了消息的袁氏走出来,身旁还跟着身材高挑、神情肃然的宁氏。   袁氏的神色不大好,昌平侯夫人和袁大奶奶看见宁氏,脸也僵了下来。   只有宁氏,似乎对这尴尬的气氛浑然不觉,一脸关切地上前扶住昌平侯夫人,开口道:“您受伤了?”   昌平侯夫人笑了笑:“一点小伤罢了,四夫人已命人去请了太医。”   宁氏却摇头:“外伤最讲究个时辰,医治得越早越好,否则流血过多,是要伤元气的。听说您还崴了脚,那就更不得了,拖得越久,越难痊愈的,”顿了顿,“家父从戎,战场上刀枪无眼,难免有受伤的时候,因此宁家对跌打损伤上头颇有些秘法密药,您若不嫌弃,就让我为您先行止血,再慢慢等太医不迟。”说着,也不等其他人说话,径自扶着昌平侯夫人就往里去了,嘴里只是柔声说着:“您小心门槛,慢着点儿……、”   剩下袁氏和袁大奶奶立在当地,深深对望了一眼。   因着宁氏过度的热情,不仅为昌平侯夫人止血、上药、更亲自拿了红花油替她揉搓伤脚,又时不时地出声让袁氏递个什么,搞得袁氏既不能支走她,也不能自己借故离开。   好容易等她忙活完一切,便有丫鬟端上净盆来请她净手。   “看样子并未伤着骨头,不过还是要等太医看过才知道。”宁氏一面用帕子擦着手,一面道。   “辛苦二弟妹了。”袁氏一脸的感激,“看这时辰,太医想来也快到了,二弟妹不若先回去歇着罢,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宁氏嘴角一勾,展颜笑道:“我又能有什么事,倒是大嫂,紧着陪亲家夫人是要紧,不必专门送我。”   袁氏的逐客令下得简单又直接,并没有半分要亲自送宁氏出门的意思。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   昌平侯夫人忽然轻咳一声:“玉儿,我这里没什么大碍,倒是你大嫂今日受惊不小,你还是陪着她去歇一歇罢。”   玉儿是袁氏的小名。   袁氏反应极快,立刻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开口道:“您伤成这样,我怎能离了您半步?”顿了顿,望向宁氏,目光恳切,“二嫂,还劳烦你带我嫂嫂出去坐一坐可好?”   这却是个不好拒绝的由头。   宁氏顿了顿,刚要说话,就听门口一个清脆的声音:“太医没有到,二嫂还是在这里守着亲家夫人更稳妥些,至于大奶奶,不若随我去梧桐院坐坐?”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个窈窕身影俏生生地立在门口,不是婧怡还有谁?   ……   “……然后太医就来了,重新看了伤口,开过药方,煎药喝药闹了一通,妾身派去昌平侯府的人也回来了,是同昌平侯爷一道来的。”   沈青云刚从外面回来,正听婧怡说着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什么时候和二嫂走得这样近了?”他问道。   婧怡弯了弯眼睛:“二嫂曾和我说过一句话,”顿了顿,“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沈青云能明显感觉到,自从那日说了不会与娜木珠成婚后,妻子对他的态度就有了些若有似无的改变,虽仍不像从前那样亲密,但语声柔和、表情自然,一颦一笑间还常带着些狡黠。   就像现在,只是微微一笑,却仿佛是一把小钩子,一下下勾得他满心里痒痒。   “嗯。”他别过眼,避开了婧怡的目光,沉声道,“二嫂不错,你可以同她多多往来。”   婧怡应了一声,一双眼仍是盯着他,半晌才道:“看今日的情形,袁家有十万火急的消息要递给大嫂……四爷肯定知道是什么事情,对吗?”   沈青云一愣,婧怡从未如此直接地过问过朝堂上的事情。   他想了想,自觉此事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便点头道:“是蒋家出事了,袁家不过是一个传声筒。”   婧怡一愣,想起前两日成国公夫人登门的情形,皱眉道:“可妾身看成国公夫人的样子并不十分焦急,反倒是今日的昌平侯夫人,很有些火急火燎,若非如此,也不会想出自残的法子来。”   沈青云摇头:“昌平侯亦牵连其中,袁家不心急是不可能的,至于成国公那里,”他沉吟着,“多半是怕我有所察觉,不过……”他微微挑眉,露出了一个不屑的表情,转眼看见婧怡,神色忽然一顿,接下来的话就没有说出口。   婧怡却早知道了他的底细……成国公出事,多半也是他的手笔。   既然对外大权在握,家里这一打乱摊子,肯定也是要收一收的。   而沈青云扳倒蒋氏的方法,就是扳倒整个成国公府。 第131章 登基   成国公跑南洋做海船生意,是全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事情,且蒋氏一族行事一贯张扬,对自家的财大气粗向来不避讳。   而蒋氏在娘家的生意里参着一脚,是武英王府人尽皆知的秘密,她明面上一心礼佛,不理府中俗务,更将中馈交给了庶子媳妇,由得方氏从中大捞油水。   说到底,不过是每年几千两的银钱她根本看不进眼罢了。   松鹤堂里的下人最清楚,前两年成国公夫人半年才来送一次银票,这两年头上,几乎每过两三个月就要来一次。   “蒋家和太子走得一向亲近,太子谋反,成国公是出了不少力的,”沈青云表情沉郁,“主要还是钱财方面,据我所知,蒋家每年给东宫的供奉就有一百万两,更遑论此次招兵买马,成国公出得是大头。”   婧怡吃惊得瞪大了眼睛:“跑海船竟有如此滔天的利润?”   能给东宫每年一百万两银子,自家肯定留得更多,这样看来,说成国公府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了。   沈青云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道:“蒋家的银库可比户部的大上许多。”   婧怡皱眉:“既然成国公伙同太子谋反,新帝大可以谋逆罪论处蒋家,斩首也好流放也罢,总能将银钱收没,国库不就一下充盈了?”   沈青云闻言一愣,随即抚掌大笑:“不错、不错,让你做个女皇帝也是够的了。”   婧怡瞪了他一眼:“四爷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可不要拉上妾身。”   沈青云笑道:“夫人说得是,”笑容一收,正色道,“新帝早有圣旨,太子与他骨肉兄弟,谋反只是一时糊涂,如今已然伏诛。至于一干牵连之人,新帝宽仁,允其洗心革面、改过自新,凡能一心为朝廷者,皆不予追究。”顿了顿,接着道,“为此,成国公倾举家之力,已向户部缴纳一千五百万两白银,算是向新帝投了诚。”   从没听说谋反不被株连九族,还能花钱消灾的。   婧怡望着沈青云,没有说话。   沈青云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开口解释道:“新帝和我的恩怨你是知道的,他欲将我除之而后快,就要积蓄自己的势力……拉拢我的宿敌就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   “既然如此,蒋家此番又是出了什么事?”   沈青云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这两年跑海船的商人多,京城的公卿之家亦有不少跟风,虽也有进项,总不免遇上风浪折损,又或遭逢海盗劫掠,算来盈利并不丰厚。唯独蒋家的海船,不仅趟趟顺风顺水,且从未遇上过海盗,这本是靠天吃饭的活计,几十年的老水手也未必就能如此万无一失,蒋家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一些。”   婧怡听出他话中有话,皱眉道:“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猫腻?”   沈青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镇国大将军前阵子在福建缴匪,诏安了一个投降的海盗头子,那海盗头子说出一个海上交易的大秘密,”顿了顿,语声渐沉,“海盗常年雄踞于东海之上,以劫掠过往海船为生,生性剽悍且熟识水性,若说有谁最了解海上的天气变化,非这些海盗莫属。不过,海面广阔无垠,也并非每一艘商船都能遇上海盗,许多人家眼看着成国公府赚得盆满钵满,一时红了眼,明知前途凶险,也提着脑袋纷纷下了海,只是满载而归的少,有去无回的多。”   婧怡听得很认真,见沈青云停下来,便问道:“然后呢?”   “原以为是那些人家运气不好,不是遭遇风暴翻了船,就是和海盗狭路相逢,不仅没有淘到金,连命都搭了进去。直到镇国大将军诏安了那海盗,事情真相才水落石出……原来东海上并非只一群海盗,而是有大大小小许多伙,这些海盗彼此争夺地盘,不仅时常为过往船只的归属权大动干戈,彼此之间也会火拼、厮杀,乃是多年的世仇。而这些海盗之中,有一伙势力最大、地盘最广,却并非其如何剽悍勇猛,而是他们勾搭上京城某位权贵,自此就得到了许多商船出海的日期与航线消息,只要计算好时候,就能在海上守株待兔,一劫一个准,所得钱财,则与那权贵五五对分。”   婧怡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方轻声道:“这……”   沈青云点头:“是真的,若非他自己做下这等好事,我一时半会倒还想不出这样绝妙的计策……但凡敢把脑筋打到海上生意的人家,无不是巨贾豪富,而这些人明面上虽只是低贱的商户,但生意做到了这个份上,朝中怎会没有几个得力的靠山……断了这些人的财路,就是断了靠山们的财路,更何况官匪勾结可是死罪,成国公不仅犯了众怒,还将把柄送到仇家们的手里,”冷笑一声,“难道成国公以为,这世上还会有永不透风的墙?”   婧怡沉默,看来,蒋家得意了一辈子,这回是要自作自受了。   只是,她望着沈青云:“听说我朝海军一向势弱,大多数时候只是驻守海线以防海盗上岸,海面上的事情是一概不插手的,怎么这一回居然就能诏安了一伙海盗呢?”   沈青云闻言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   ……   先帝驾崩,谥号圣祖明宗仁皇帝,在位三十六年,齐国国力达到鼎盛,史称“开明盛世”。   开明三十六年十二月十五日,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崇德,大赦天下,免赋税三年;立王妃顾氏为后,执凤印,掌六宫事。   而崇德帝临朝第一日,就有奏书上言,弹劾成国公与海盗勾结,劫掠商船、草菅人命,大敛不义之财。   立刻有人出来复议,言前朝因海盗猖獗,一度有“禁海令”,禁止商船出海,至先帝明宗,为民生计,广开海路,为此耗巨资设海军。二十多年来,多少将士陨于东海之上……成国公公卿之尊,竟为钱财所诱,与海盗勾结,不仅愧对枉死的海军英魂,更是对先帝不敬。   一时朝堂激愤,声声痛责直指成国公。   崇德帝大怒,当即将成国公押入刑部大佬,抄没蒋家家产,并命刑部彻查此案,凡参与之人,一律连坐。   说到底,一句成国公不敬先帝,让以仁孝立世的崇德帝再留不得他。   ……   武英王府。   “蒋家真的说倒就倒了?” 袁氏脸色很难看,急急地问丈夫。   沈青宏常年面色青白,此刻瞧着更有死灰之气,见妻子如此焦急,长叹一声,道:“舅舅这是犯了众怒,听说举子们呈了万言书,求皇上重责舅舅。舅舅如今虽还在刑部大牢,只怕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成国公府满门恐难逃死罪。”   袁氏大惊:“那母亲……”   沈青宏看了妻子一眼:“母亲是外嫁女,已不算蒋家人,当能逃过此劫。不过,失去蒋家这一助力,往后在沈家,也就是个精心礼佛的太夫人罢了。”   “太夫人?”袁氏冷笑一声,“如今满府上下都是四房说了算,老四还能让母亲安安稳稳地做太夫人,笑话!”说着,不屑地瞥了丈夫一眼。   沈青宏沉默了下来。   袁氏见丈夫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就来气,待要发作,又强自忍住,忽然眼中流下泪来,泣道:“爷,您不为母亲,总也得为自己想想啊,父亲过身都多久了,袭爵的圣旨迟迟未到,先前可以说是新帝尚未登基,可如今呢?从前还有母亲和成国公帮着咱们,如今却……”眼中露出坚决,“咱们不能坐以待毙,世子爷,您得拿出个章程来才是!”   沈青云长叹一声,幽幽道:“我半个人都埋进了土里,爵位不爵位的,又有什么要紧?”   袁氏闻言愣住,忽然神色一变,厉声道:“你自己是不打紧,那我呢、岚儿呢,你不为我们想想?”腾地站起来,居高临下瞪着沈青宏,“老四可是个狼崽子,他连皇帝、太子都敢杀,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我和岚哥儿孤儿寡母,往后在他手底下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左右一个死字罢了。我死也就死了,可我们的岚哥儿还小啊爷!”   沈青宏的脸几乎如石灰一样惨白,半晌方用微弱的声音开口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   婧怡也正和沈青云说着话,沈青云告诉她,成国公府不日即将被满门抄斩。   “竟有如此严重?”   沈青云表情淡淡地:“成国公献给皇上一千五百万两白银,说是已倾家荡产,结果刑部前往蒋府抄家,又抄出了好几千万两银子来……皇上原先还想留他一命来对付我,他自己作死,竟敢戏弄皇上,想不死都难。”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那您打算如何处置蒋氏?”不知从何时起,二人谈话已不再称蒋氏为母,而是直呼其名了。   沈青云微笑:“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婧怡想了想:“那就要看四爷想不想做武英王了。” 第132章 杀兄   听了婧怡的话,沈青云忍不住挑眉,他望向妻字,开口道:“依夫人之见,我想做武英王如何,不想做又如何?”   婧怡笑了笑:“四爷若想做武英王,蒋氏就还是王府的太夫人,成国公府已成昨日黄花,武英王府又有四爷把持,想来她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四爷既但得住弑君之名,一个忤逆不孝想来也不在话下。”   沈青云眼中露出笑意:“那我若不想做这武英王,又待如何?”   “四爷不做武英王,那爵位自然就是大哥的,不过大哥身子向来不好,这偌大的王府迟早是要交给岚哥儿的……妾身与这孩子接触不多,四爷觉得此子如何?”   沈青云想了想:“我们家就岚哥儿、还有三哥膝下的威哥儿、武哥儿,这三个孩子里,岚哥儿是天资最好的一个,身体虽弱些,也是他母亲看得太紧,缺少锻炼的缘故。”   言下之意,根据比较原则,沈则岚已经是武英王府最合适的袭爵人选……如果沈青云放弃爵位的话。   婧怡点点头:“如您所说,岚哥儿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年纪还小,即便袭爵,也需要有人从旁协助,而此人非良师诤友不可,”顿了顿,语声略低,“如蒋氏这样的,也就留不得了。”   沈青云乃谨元皇后之子,沈穆的亲外甥,不论他与蒋氏有多少宿怨,武英王府是他从小成长的家,他总该是希望它好的。   因此,婧怡所言所述,并非以个人喜恶,却将王府的荣辱兴衰想在了头里。   果然,沈青云望向她的目光里有了一丝苦笑,常言道,娶妻娶贤、纳妾取色,只因世间女子美貌者多少慧,而才高者常无颜。   如婧怡这般,既美丽又睿智,善于洞察人心却又总有三分狡黠,看似以你为尊实则若即若离的女子,他仿佛一眼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却每每又有小惊喜,又怎能不叫他牵肠挂肚呢?   沈青云的话里有了几分淡淡的欢喜,开口道:“那依你之见,我该不该当这武英王呢?”   婧怡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妾身以为,爵位于四爷而言并不重要,说到底,也就是个意气之争罢了。”   沈青云哈哈一笑:“不错,”忽然笑容一敛,“不过我早有明言,从未觊觎过爵位。”   看沈青云今日所作所为,志向又何止于区区一个武英王?   闹了半天,是蒋氏、袁氏等以小人之心度狼子之腹了。   正想着,忽听有人跌跌撞撞冲进屋来,连撞倒两把椅子都不管不顾,直奔到沈青云和婧怡跟前方才止住。   婧怡一眼看去,是个面生的小厮,早跑得发髻凌乱,兼之一脸泪水,浑身哆嗦,形容狼狈至极。   沈青云却认得这是沈青宏的贴身小厮松才,见他如此,眉头一皱,不悦道:“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地?”   松才“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捶胸大哭道:“四爷,世子爷去了!”   晴天霹雳!   沈青云神情一顿,面色渐渐苍白起来。   ……   沈青云和婧怡赶到沈青宏院中时,那里已经乱成一团,仆妇丫鬟们惊慌地跑来跑去,尖叫哭泣声不绝于耳。   沈青宏果然已经死了,直挺挺躺在床上,双眼大睁,瞳孔却已经涣散,鼻子、耳朵、口中则均有乌血流出。   婧怡看了一眼就别开了脸。   不过,仅仅是这一眼的功夫,她也能看出,沈青宏这是中毒而死,灰白的脸上还隐隐透着青气。   袁氏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双目呆滞,仿佛已经失去了灵魂。   而沈青云并没有注意她,他只是怔怔地望着长兄临去前痛苦扭曲的面孔,久久不能回神。   沈青宏体弱,与沈青云年岁相差又大,二人自小并不亲近,但沈青宏毕竟是长兄,每每与兄弟相处,总是言语温和、暖如春风。   模糊的记忆中,似乎也曾在充满药香的院落里,有人既温和又严肃地教他读《论语》。   他生性好武,于兵法谋略上一点即通,却自小不爱那些四书五经,唯独《论语》读得好。   灰色的童年中,其实也曾有过许多明媚的颜色,只是他一心复仇、满腹算计,早已将那些抛诸脑后了。   “四爷小心!”   正出着神,忽听婧怡一声娇喝,沈青云毕竟是刀尖舔血过来的人,反应何等迅速,耳闻示警的一瞬间,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   只见寒光闪处,一把匕首飞出,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齐根没入墙壁,而原本跪在床边的袁氏也已被沈青云反手击出,额头砰地撞到桌角,登时破开一个大洞,鲜血汩汩而出。   袁氏却似丝毫未觉痛楚,挣扎着站起身来,目眦欲裂,瞪着沈青云,咬牙切齿道:“你这贼人,还我夫君命来!”说着,拔下头上发簪,便又向沈青云扑去。   不过是以卵击石,这样的攻击对沈青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婧怡震惊的是袁氏所说之言。   应该说,用发簪杀人是假,借机喊出那一句“还我夫君命来”才是真!   她忍不住去看沈青云,却见他面无表情地立在沈青宏床前,对袁氏的攻击视而不见,直到那发簪几乎就要刺入皮肉,才见他随意挥了挥手,将袁氏如破布一般挥了出去。   下手并没有半分容情,袁氏脸朝地摔在地下,半晌都没有动静。   婧怡闭上了眼睛……沈青云自然不会杀害沈青宏,他已然向她坦诚,并无意于爵位,更何况沈青宏死时,沈青云正和她在一起。   可他怎能在此时对袁氏下这样的重手……这不是将话柄交到别人手里,说他弑兄伤嫂么!   场面一时陷入寂静。   却听有人撕心裂肺一声“我的儿”,便见个踉踉跄跄的身影奔进门来,一下扑到沈青宏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不是蒋氏还能有谁?   多日不见,蒋氏原本乌黑的头发已变得灰白,保养得宜的脸因迅速消瘦而起了许多褶子,加之她悲痛过度、涕泪横流,瞧着已状若疯癫。   一夕之间丈夫、兄弟、儿子一一离她而去,蒋氏的打击可想而知。   不知为何,一向心肠最硬的婧怡见这样一个老妪因痛失爱子而嚎啕大哭,心中竟也有戚戚。   红楼叠翠,富贵名利场,转眼间,不过白骨枯髅,人去事事休。   袁氏已慢慢自地上爬起,额头上的血还没有止住,流得满头满脸,形容十分恐怖,她一步步走到蒋氏身边,跪了下来,眼泪就和着血一齐流下面颊。   她语声哀戚,低低开口道:“母亲,您要为世子爷做主啊,他去得太惨了,一直在地上打滚,七窍都在流血,”说着,她哆嗦了一下,“抓着自己的喉咙,却说不出话来……”   “闭嘴,”蒋氏声音发颤,慢慢自冰冷的沈青宏身上抬起头,通红的双眼直直盯住袁氏,一字一顿地道:“我的宏哥儿睡着了,你闭嘴,不要吵着他。”   袁氏吃惊地瞪大眼睛,蒋氏这是,疯了?   她在心底嗤笑一声,废物,人已手脚并用爬了起来,望着沈青云,声色俱厉道:“狗贼,你为荣华富贵弑君在先,如今又为王府爵位,对兄长痛下杀手,世上怎会有你这等狼心狗肺之人!你不是要袭爵么,”她仰起脖子,一脸傲然,“来来来,先将我杀了,在将这满府上下屠戮干净,武英王府从此就是你的地盘。否则,我就去刑部击鼓、菜市骂街,定将你的恶行公之于众!”转过身,望着床上的沈青宏,语声温柔,“生亦何欢、死于何苦,待我为你报了这血海深仇,就去地下陪你。”   婧怡简直要为她的唱作俱佳拍手称好了。   她望着死状凄惨得沈青宏,眼中露出一丝悲悯,如果事情真如她所想,那这个男子才真真是个可怜人,这一生都只是他人争权夺利的工具。   她看了眼神情木然的沈青云,顿了顿,提高声音道:“世子病故,世子夫人悲伤过度,快扶她下去歇着罢。”   早有婧怡的人上来,七手八脚扯住袁氏就往外去,袁氏奋力挣扎,口中呼道:“弑君杀兄的狗贼,你不得好死!”   婧怡皱了皱眉,低声吩咐:“去捂了她的嘴。”   简单明了地处置完袁氏,她看向跪在床前喃喃自语的蒋氏,眼神一黯,没有说什么,只是吩咐底下人:“去请三夫人过来料理世子的后事,”顿了顿,又道,“把那个叫松才的提上来。”   少时,下人过来回话,那个叫松才的小厮已在院外触柱身亡,而方氏匆匆赶来,见这满地的鲜血、床上的死人,吓得几乎没厥过去,直过了半晌才勉强站稳脚跟。   听婧怡说要她料理沈青宏的后事,她哆嗦着嘴唇道:“大哥身子一向不好,寿衣、寿材这些早已预备妥当,如今只要料理一番,搭好灵堂,就能往外发讣告了。”   婧怡点点头:“三嫂看着办罢。”   从始至终,沈青云始终一语不发。   婧怡想了想,开口道:“今日之事,若有人……”   话犹未完,却听沈青云忽然开口:“婧怡。”   婧怡转过眼,定定望住他。   只见沈青云一步步过来:“走罢。”并不等她答话,拉过她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沈青云!”婧怡一时情急,直接喊出了他的名字,跺脚道,“你怎么不等我把话说完……袁氏分明是故意说那些话,消息一旦走漏出去,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沈青云猛地顿住脚步:“她既然敢当着我的面说这些话,就不怕我们封锁消息,你可别忘了,外头还有个昌平侯府,”讥讽一笑,“她以为世人的口水能逼我退步,拱手让出爵位。却不想想,我既担得住弑君之罪,还怕多一个杀兄之名?只要我想要这爵位,谁死都改变不了!”   也就是说,沈青宏死得毫无价值。   沈青云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双手扶住婧怡的肩膀,轻声道:“婧怡、明月,你告诉我,是袁氏为逼我就范,下毒害死了大哥,”他嘴唇轻颤,几乎无法成言,“不是大哥他自己……”   不是沈青宏为了保全母亲与妻儿的地位,拿自己的性命换取沈青云的手下留情。   沈青云刚刚才告诉婧怡,他从没有过夺爵之心。   这样的话,他对蒋氏、对沈青宏都曾说过。   婧怡眼中流下泪来,她抱住男子颤抖的肩膀,轻声道:“是袁氏,她为自己的儿子,下毒手害死了大哥。” 第133章 袭爵   沈青宏一死,武英王府表面上没什么,内里却早乱成了一锅粥,流言四起、人心惶惶。也不知是府里人起的头,还是从外面进来的消息,京城开始悄悄流传沈青云乃阴尊砖世,主杀格,凡身边之人,皆会被他亲手杀死的谣言。   婧怡自然也听到了,不过她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在沈青云面前表现出任何异样。   按照沈青云一贯的路数,这样的谣言是绝不能传进她耳朵的……婧怡不动声色,就看他忙得成日不着家之际,还顾不顾得上维护自己的“光辉”形象。   结果不出她所料,消息才传到婧怡耳朵里,那日晚间沈青云就回家吃了晚饭,仿佛是不经意地开口道:“朝和这几日不大好,她是双身子的人,我有些担心……要不,你去公主府住几日,开解开解她?”   婧怡没想到他竟将朝和公主搬了出来,不由问道:“公主怎么了?”   沈青云叹了一口气:“先皇和谨元皇后去得都很突然,许多事情朝和虽不知情,但骤然失去双亲,她依然悲痛欲绝。”   所谓朝和公主不知情的许多事,是指明宗与谨元皇后的真正死因,还有沈青云的身世罢。   婧怡想,还好她不知情。   沈青云的话还在继续:“这阵子,她和王驸马之间又出了一点事……王旭前两日递了折子上来,想求一个外放。”   “妾身知道了。”婧怡点点头,望向沈青云,“只是府中千头万绪,大哥的后事还没有料理妥当,妾身这时候出府,只怕不是时候。”   “不是还有三嫂么,”沈青云扒拉着饭,头都没有抬,忽然没头没脑说了一句,“北城有座皇家别院,景致倒还不错,我已命人修缮,等翻过年去,也就能住人了。”   婧怡一愣,忽然反应过来,不由地微微一笑。   虽然危机四伏,但未来有了盼头…… 做奸臣之妻似乎也很不错。   ……   朝和公主看着的确不大好,人消瘦得厉害,算日子也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子,可婧怡看她一件月白色素面小袄穿在身上空落落的,半点不像双身子的人。   兼之面色苍白、神情郁郁,坐在那里时不时地出神,婧怡见了,心中亦不免疼惜。   听说孕妇喜食酸口,遂亲自下厨做了蜂蜜山楂糕与她。   朝和公主本没什么胃口,碍着婧怡的面子尝了一块,入口酸甜,竟十分可口,忍不住多吃了几块,吃着吃着忽然流下泪来:“他们男人只忙着自己的大业,不许我出门,又没人来顾我,谁晓得我的苦处?”哽咽着,“四嫂,谢谢你,我,我……”越哭越凶,话却再说不下去。   婧怡无言,只能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朝和公主又哭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渐渐收了泪,朝婧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失态了,”顿了顿,忽然道,“四哥最近还好罢?”   婧怡不知她缘何有此一问,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算是做了回答。   朝和公主看了婧怡一眼,叹息道:“我知道四哥心里委屈,请嫂要替我多多开解他才是。”   沈青云有什么事情受了委屈?   她垂下眼睛,顿了片刻,忽然也轻声叹了一口气。   朝和公主又哪里知道婧怡压根不知她在说什么,正存着空手套白狼的心思,还当婧怡和她一样,正为沈青云担忧,就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开口道:“四哥和皇兄一起长大,一块念书练武,关系向来是最要好的,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我想来想去,也只能因着那事……四哥心中到底忿忿不平了。”   沈青云说,朝和公主什么都不知道……她或许的确不知道许多真相,但沈青云与皇上如今的紧张关系,她身为尊贵的长公主,心中还是有数的。   婧怡面色沉郁,斟酌着语句,慢慢道:“公主是知道四爷这个人的,最是心高气傲,生平第一不能忍就是受委屈,就算面上什么也不说,心里那个坎儿,他自己总是过不去。”   “可如果让别人知道是皇兄杀了太子哥哥,就算皇兄本来就是父皇决定的继位人选,他也要背负一世骂名,甚至给别人谋反的借口!”朝和公主神情激动地站起来,话就不经大脑冲出了口,“我知道四哥委屈,他如今成了人人唾骂的大奸臣,连皇兄都开始忌惮他,生怕他拿此事威胁皇兄。可我知道,四哥不会这样做,他是好人,他不会做伤害亲人的事!”   婧怡惊呆了。   世人皆知沈青云弑君在前,宫变时又诛杀前太子,如今还下毒害死了亲兄长,是个有杀无类的大魔头。   搞了半天,全不是他杀的。   什么阴尊再世,背锅之王还差不多罢!   不过朝和公主对沈青云似乎有着天然的信任,她丝毫不觉得沈青云拥兵自重是在觊觎她皇兄的帝位,而是崇德帝欲将沈青云除之而后快,后者只为自保而已。   她也听说了沈青宏的事,并且自有一番见解:“四哥怎会下毒?不论大表哥怎样,四哥想要爵位也是一句话的事,定是皇兄想要借此陷害四哥,让四哥为天下人所不容。”她神情黯淡,“我本想劝诫皇兄,只是他自从受伤以后,情绪就一直很不稳定,谁的话都不肯听,对皇后嫂嫂更是动辄打骂,我有心也是无力呀。”   婧怡又吃了一惊,脱口道:“皇上受伤了?”   朝和公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四哥没和你提起?”   婧怡摇了摇头。   朝和公主长出一口气:“四哥连你都不告诉,更何况别人?皇兄真是多虑了,”顿了顿,向婧怡解释,“是太子哥哥先刺了皇兄一剑,皇兄才还手的。”   兄弟两个到底是谁先动手杀的谁,其实并不重要……世人只关注结果。   ……   沈则岚承袭了武英王爵位,吏部有消息传出来,是沈青云亲自写折子为其请封的爵位,朝堂上下静默了一阵,忽然又炸开了锅。   新帝登基之时大赦天下、封赏百官,却未对沈青云有所表示,原先还以为是要他承袭武英王爵位,如今既然爵位给了旁人,沈青云又该做和处置?   他如今掌握着五军都督府、西山大营和前太子的降军,虽未直接参与朝政,却将京师变成了一座围城。   更何况,其在朝中暗处的力量。   总不能叫这么一个人,只领骠骑将军的虚衔罢?   开始有人为沈青云上表请封,崇德帝一律留中不发。   ……   婧怡在公主府也听说了沈则岚袭爵的消息。   朝和公主问她:“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婧怡笑着摇头,回去做什么?不用看也知道,袁氏虽然没做成王妃,却一跃成为了王府太夫人,自此得偿所愿,作威作福。   但她和沈青云即将搬出武英王府,袁氏如何于她而言也就无所谓了。   朝和公主见她如此,也笑了:“也好,媛姐儿今日要来,咱们一处说话最好。”   江淑媛本来定了年后成亲,但遇上国丧,婚礼只好延期,她和朝和公主是姨表姐妹,走得自然亲近。   等她一到,三人便去了公主府湖边的亭子小坐,下人们用厚厚的帷帘将亭子围住,又生了好几个火盆,虽在室外,却并没有半丝寒意。   江淑媛是个爽利性子,说话一向直来直去,见朝和公主这样的做派,就皱着眉道:“这跟在屋里有什么分别,我巴巴儿地来,公主表姐就请我烘火盆是怎么地。”   朝和公主瞪她一眼:“你爱出去,自己出去就好了。”   江淑媛果然就侧着身子,将头探到帘子外面,东张西望起来,忽然“咦”了一声,道:“那个是谁?”   朝和公主和婧怡循声望去,见不远处湖边立着一个妙龄女子,不过一件藕荷色素面小袄,月白色襦裙,却衬得她柳腰纤纤,身姿楚楚,更兼乌发如云、肤白胜雪,在这寂寥的冬日中是一道不可忽略的美景。   朝和公主笑容忽地一黯,半晌方淡淡道:“是驸马身边的人,叫陆氏的。”   江淑媛一惊:“她就是陆氏?”不由细细看那女子,忽然又“咦”了一声,转头打量婧怡,秀眉轻蹙:“四嫂,我怎么看那陆氏有七八分像你?”   不说还不觉得,江淑媛这话一出口,就越发觉得自己说得不错,陆氏和婧怡一样,都身材小巧纤细,肌肤白皙,头发却又浓又密,光可鉴人。   再看五官,都是鹅蛋脸,长长的凤眼,粗粗一看就有四五分相似。   朝和公主和那陆氏相处日久,因此更知道她为人沉稳、眼界开阔,行事也极大方,并不似一般丫鬟,细论起来,与婧怡的脾气秉性都十分相仿。   不知想到了什么,朝和公主的脸忽然沉了下来。   ……   江淑媛走时,找了个时机单独和婧怡说话,一脸的愧疚:“四嫂,都是我不好,说错了话,公主好像生气了,只怕要牵连到你。”   原来,那陆氏是王旭最宠爱的丫鬟,已经开了脸,正式做了屋里人。   先前朝和公主刚怀孕时,已经做主提了两个漂亮丫头给王旭暖床,只是王旭对她们淡淡地,一副不近女色的柳下惠模样,朝和原还以为他与自己鹣鲽情深,正是心中暗喜,王旭却突然跑来同她要了这个叫陆秋萍的丫鬟。   “王驸马外放,公主表姐怀着身子,自然不能跟过去,倒便宜了这陆氏……母亲说,眼下在公主府不过一个小丫鬟,到了任上,不知要怎么张狂得意呢,霸着驸马做正经夫妻都是有的。”说着,又打量婧怡,“不过,真真奇怪,那陆氏怎会和你长得这样像,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第134章 隐情   朝和公主并未如江淑媛所想那般,因着陆氏的容貌,就对婧怡心存芥蒂,甚至来找婧怡的晦气。   不仅没有,她还大大方方、开诚布公地同婧怡道:“驸马与你家堂姐曾有婚约,与你相识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我绝不相信你们之间会有什么,那陆氏不过一个巧合罢了。”   婧怡没有说话。   江淑媛一时无心之言,朝和公主若一笑而过才是真正的不介怀,如今事情隔了一日,她却郑重其事来说这样一番话,分明就已经对她和王旭的关系起了疑。   不过,这位长公主殿下并非狭隘之辈,既知二人各自婚嫁,且从未有过来往,就算曾经有过什么,也已往事如烟。   更何况,婧怡和王旭明明什么都没有……天知道姓王的在想些什么!   不过,公主殿下起这样一个头,绝非只为向她解释而已,婧怡侧着头,仔细听着朝和公主的话。   只听她长叹一声,幽幽道:“原本这些事,我并不想同旁人提起的,说出来不过是自己伤心、别人笑话罢了,”顿了顿,望向婧怡,“不过,既然四嫂同驸马是旧识,我也就不满着你了,或许,四嫂还能解我的燃眉之急。”   是说,如果王旭当真爱慕婧怡,那婧怡出手收拾陆氏,岂非手到擒来?   那个陆氏秋萍,府中上下都叫萍儿的,原是公主府针线房上的丫鬟,因女红做得好,恨得朝和公主的赏识,专门负责公主的针线活,有时也会做做王旭外出的衣裳。   “若说美貌,我给驸马开脸的两个丫头也都是绝色,只这个萍儿会来事,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却时常给驸马做鞋做袜送去,”说着,朝和公主露出苦笑,“我还撞见过两回,却只当是针线房的定例……”   婧怡忽然就理解了王旭的心思。   他们本是一样的人,出身低微,靠着心机和手腕一步步走到今天,别的不说,心肠都是一样的冷硬。   朝和公主尊贵、,美丽、聪慧,是万里无一的好女子,但于王旭而言,她首先是追逐权力的工具,其次才是妻子、爱人。   王旭一定会对公主好,但这样的好小心翼翼,是出自真心还是图谋,恐怕连他也不清楚。   而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丫鬟,如天神一样敬仰、爱慕着他,是他可以掌握的人和感情,压抑许久的男子自尊终于爆发了。   婧怡看向朝和公主:“不过一个下人,公主想要处置,有的是人愿意为您效犬马之劳。”   朝和公主看了婧怡一眼:“原来四嫂也会这样说,”顿了顿,露出个释然的表情,“也是,身在深宅大院里,有时候也是情非得已。”   却又否决了婧怡的建议:“诚如四嫂所言,若我想处置陆氏,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但那会让驸马以为我是心狠手辣之人。再者,我也并非不能容人,否则就不会为他安排屋里人,只是他眼看着就要外放了……”   是怕萍儿跟王旭去了任上,两人从此乐不思蜀了罢。   婧怡点点头:“既如此,公主可以去求皇上,否了驸马外放的折子。”   “不行,”朝和公主这一次拒绝得更快,“我不能让他恨我。”   婧怡想了想,忽然微微一笑:“这样说来,公主无非就是不想萍儿跟着驸马去任上。”说着,附到朝和公主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回。   朝和公主眼前一亮,也笑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婧怡眯起眼睛,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情想求公主。”   ……   公主府后花园有一座临湖而建的玻璃房,即便在嘴寒冷的年关,这里亦温暖如春,冬日里全京城最名贵的花种都在这里。   此刻,婧怡就在这玻璃花房内,半靠在贵妃榻上假寐,手边还搁着本书。   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来人锦衣华服、玉面朱唇,正是王旭。   从前见王旭,第一眼只觉他容貌惊才绝艳,叫人见之忘俗,再移不开眼去;如今再见他,虽则相貌依然出众,气质却更为沉静,举止亦十分稳重,反倒让人一时忽略了他的容貌。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难怪朝和公主要对他痴心一片了,若当年婧怡初遇的是如今的王旭,只怕也会芳心暗许。   不知怎地,她忽然想到了沈青云。   王旭也注视着婧怡,忽然勾唇一笑,登时如百花齐放,将周遭鲜花都压得没了颜色。   婧怡却暗暗皱眉,她一向不喜欢过于精致女气的男子。   只听王旭开口道:“沈夫人为何这样看着在下,是后悔当时没有选择在下?”   婧怡挑眉,不答反问:“驸马爷以为我家夫君如何?”   王旭一滞,沈青云从前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公卿子弟,如今却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气势自不必说,单轮相貌也是俊美异常。   王旭自认不输世间任何男子,但今日之沈青云,他却不敢随意逾矩。   遂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公主要准备给孩子的针线,专叫萍儿一个人做……是不是你的主意?”   婧怡轻笑:“听说这位萍儿姑娘最善女红,绣几十条被面、百八十件小衣裳,应该不在话下才是,”顿了顿,语含深意,“堂堂公主之尊,抬一抬眼皮,就能叫什么萍儿果儿的挫骨扬灰……公主的心意,驸马爷该知道才是。”   王旭神情一顿,半晌方轻声道:“我何尝不知她待我的好处,心中自然敬她爱她,只可惜我为人粗鄙、心思恶劣,实在配不上她,”顿了顿,看了婧怡一眼,“至于萍儿,就是一个丫鬟罢了。”   婧怡冷笑:“敬她、爱她,就用通房丫头来回报她?食色性也,驸马爷雅好美人也并无不可,却不必寻那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   王旭被她陡然尖锐的话刺得一愣,却忽然哈哈一笑,道:“听说沈四爷一贯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原来是家有悍妻。”   婧怡沉下脸,没有说话。   王旭收起笑容,注视着婧怡皎洁如美玉的面容,正色道:“你我相识一场,你于我更有点拨之恩,也算是红颜知己,姑且听我一句肺腑之言……依沈四爷之势,将来未必没有问鼎之日,到那时,”他压低声音,“你也须拿出一国之母的容人之量来,方能得他的敬重。”   确实是肺腑之言……专情如先帝,亦有高皇后与谨元皇后二人,更遑论谨元皇后入宫前的那些妃嫔。   而谨元皇后、曾经的沈贵妃可是世人皆知的媚主妖妃。   “而且,”王旭的话还没有说完,“古往今来,但凡开国皇后,未必人人貌美无双,却个个贤名远播……你现在应该陪在沈四爷身边共患难,而不是在这里与我闲话。”   按照王旭的话,她应当与沈青云同甘共苦,成为他开国立业的贤内助。待他登基之日,选重臣之女入宫,以后宫手段平衡前朝势力;再协理诸妃,令其开枝散叶,为他绵延子嗣。   因着操劳,她会早早地老去,带着丈夫的尊重看他一个一个地纳新人。   再先他而去,换来他悲痛后悔的眼泪,念几篇悼文,为她歌功颂德,也或许,他会大彻大悟地说,她才是他一生挚爱。   自此,她将成为史书上赫赫有名的一代贤后。   婧怡不知不觉地,就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你在想什么?”   她回过神来,见王旭正一脸古怪地望着自己,摇摇头,微笑道:“没什么,”拿过手边的书,“开始罢。”   她向朝和公主提出要求,请王旭来为她讲解《九州志》。   王旭是金科探花,学识渊博自不必说,年少时曾游历名山大川,对各地风土人情耳熟能详,讲起《九州志》来言之有物,令闻者仿若亲见。   婧怡先前只是随意找个由头与王旭独处,但听他说过几回书,竟也渐渐入了迷。她虽聪颖异常,到底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于各地风土人情一无所知,自然兴趣盎然,听得高兴处,也会和王旭谈笑风生。   而对于王旭,宠爱与婧怡容貌十分相似的萍儿自然不是巧合……当年在湖州,他虽全力追求婧绮,心中属意的其实是婧怡,后来也曾有表白,只是遭到了毫不犹豫的拒绝。   说起来,只是匆匆数面之缘,谈不上怎样刻骨铭心,可越是得不到、心中越是萌生隐秘的渴望。   因此一看见萍儿,他几乎立刻就有了占为己有的心思,乃至于之后无数个日夜,每每将萍儿想成婧怡,都会难以自持。   直至看见婧怡本人,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龌龊,一时羞愧难当,才会破天荒劝说婧怡。   王旭为人一向刻薄寡恩,今日对婧怡的一番言语,不仅出自肺腑,更是难得的大发善心了。   ……   五军都督府。   沈青云高居上首,正面色冷峻地听下首将领议事。   他虽未直接参与朝事,但朝中遍布眼线,崇德帝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崇德帝一日不给他满意的位置,他一日不会上朝。   还有西北、浙江、四川、云贵等处兵力,也须一一安排妥当,否则外面乱起来,京师将沦为一座孤城。   沈青云已经好几日没有回家了。   议事正酣时,忽见个面色白皙的清秀小厮跑进来,到沈青云面前打千行礼,然后就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   沈青云面色一沉,忽然长身而起,大步往外走去。   众将面面相觑,却无一人敢开口说话。 第135章 嫉妒   沈青云到公主府时,正遇上朝和公主的马车出门。   朝和公主挑起车帘,笑道:“四哥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吩咐随车的婆子,“本宫不出去了,回罢。”   遂下车,一路陪沈青云往里走,见他只是沉着脸不说话,便又吩咐丫鬟:“快去请四夫人,就说四爷瞧她来了。”   沈青云神色一动,终于沉声开口道:“不必麻烦,我自过去寻她。”   朝和公主眼中露出笑意:“也好,我带你去她房中。”   婧怡却并不在房里。   绿袖为朝和公主与森青云奉茶,道:“奴婢这就去请夫人。”说着,朝立在一旁的碧瑶打眼色。   碧瑶知道她的意思,忙悄无声息地行个礼,往外走去。   一向寡言少语、几乎从不与丫鬟说话的沈青云却突然开口:“夫人在哪里?”   绿袖低眉敛目:“回四爷,夫人去了后花园。”   沈青云的目光转过碧瑶,又停在绿袖身上:“谁跟在夫人身边伺候?”   绿袖手心里冒出细细的汗来,讷讷道:“夫人说想一个人走走,不用人伺候……”   话音未落,沈青云已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了抗几上。   绿袖和碧瑶激灵灵一个寒颤,人已经跪到了地上。   朝中百官乃至军中大将见了如今的沈青云都要敬畏三分,何况是两个小丫鬟……四哥也不怕把她们吓破了胆。   朝和公主心下暗叹一声,面上却冷下神色,开口道:“主子不要你们近身伺候,你们不会远远儿地跟着?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天气,你家主子逛园子,走得累了,没人端茶倒水怎么办?要是下雨下雪了,还叫主子淋着不成!”   绿袖和碧瑶面露惭色,忙齐声惶恐道:“奴婢们知错了。”   朝和公主轻斥一声:“傻跪着作甚,还不速速寻你们主子去?”又转过头,笑着对沈青云道,“四嫂近日迷上了看书,这会子多半在院子里的玻璃花房中,那处不仅暖和,也有伺候的人,四哥大可宽心。”   沈青云听到“玻璃花房”四字,面色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沉了下来,他站起身来,叫住已行至门口的绿袖、碧瑶两个,冷声道:“我自己去。”   ……   朝和公主府沈青云是来熟的了,那个临湖的玻璃花房他也知道,俯仰可见天地、倚门便观潮汐,时时温暖如春、季季鲜花常开,是个好地方。   想着不由面色更沉,脚下步子又快了几分。   他在公主府的人传来消息,婧怡这些时日与王旭走得极近,时常于玻璃花房中独处。   王旭与陈家是旧相识,这一点沈青云早就知道,王旭未及第前曾与婧怡的堂姐定亲,却因出身贫寒而惨遭退婚。   成国公勾结海盗一案牵连甚广,京城许多公卿人家都参与其中,说到底就是一本糊涂烂帐,皇上说要严查,可又有谁真查得清楚?   只一家,江家庶出的三房,江海和江临平曾用几千两白银做本钱,参成国公家的股,最终将本钱翻了十倍不止。   几千两,这在蒋家的海船生意里,顶多也就是只小虾米。怪的是,那几万、几十万两的大股东没挖出来,这小虾米却被抖到了刑部。   刑部公事公办,按着蒋家的账本罚了江家两万两银子,江海是个白身还好些,江临平如今却在顺天府谋了个差。   差事自然没有了,还成了人家茶余饭后的笑柄。   江临平正是婧怡那堂姐的夫君。   因着事关婧怡的娘家人,沈青云特地留意了一下,这才发现正是王旭把此事捅给的刑部。   不仅如此,王旭还专门让江临平知道了他的寻在,以及他与婧绮曾经的关系。   婧怡这位堂姐,如今在夫家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由此也可见,王旭此人的睚眦必报。   只是,王旭与陈家人明明有着宿怨,怎么又和婧怡……   沈青云已走到玻璃房附近,却忽然有了一种近乡情怯之感,如果他看到自己不愿见的一幕,又该如何自处?   一个是心之所系,舍不得多说一句重话的心尖子,肯定动不得;   一剑杀了王旭?   那叫朝和怎么活!   ……   婧怡早就看见了沈青云,见他神色阴晴不定、脚步踌躇不前,心中真是一阵暗爽。   等到二人目光相接,沈青云看清她是孤身一人后,脸上露出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婧怡见了几乎要笑出声来。   “在做什么?”若无其事地问话。   婧怡笑意盈盈,同样若无其事地回答:“看书、品茶。”   沈青云一眼看见紫檀木案几上摆着两只茶杯,他眼神微深,却没有说话,只将身上的紫貂皮大氅解下来披到婧怡身上:“走罢。”   一旁摆着件灰鼠皮大氅,是方才婧怡穿出来的,不过沈青云想献殷勤,她没有拒绝的道理。   二人去向朝和公主辞别,正遇上萍儿过来送衣裳,三人撞了个对脸儿。   萍儿乍见个身披貂皮大氅的女子迎面走来,气度雍容、仪态万方,面貌与自己有几分神似,却又比她强了千倍万倍不止。   一眼之下,萍儿已惊得目瞪口呆,都忘了垂头避让,只是怔怔盯着婧怡。   而沈青云见这丫鬟相貌,心下亦是微微讶异,待与朝和公主告辞出来,便皱着眉道:“刚才那个是谁?”   “哪个?”婧怡故作不解地想了想,方回道,“四爷说那针线房来送衣裳的丫鬟?”   沈青云记得很清楚,那丫鬟梳了妇人头,便又问道:“是个媳妇子?”   婧怡笑了笑:“仿佛是驸马爷的屋里人罢。”   此言一出,沈青云登时沉默了下来。   婧怡也没有说话。   她给朝和公主出的主意自然不是叫萍儿做什么针线,这不过一个障眼法,她真正出的主意是……让沈青云看见萍儿。   沈青云疼惜妹妹,压着妹夫处置小妾通房也算应当,更何况,这通房长得还像自己老婆。   朝和公主安排得简单粗暴,很好。   二人一路无话,至二门处上马车,径直出了公主府。   沈青云一路看着婧怡,直到马车上了东大街,方开口道:“在公主府住得可还习惯?”   “挺好的。”婧怡一脸若无其事。   沈青云盯着她:“如今武英王府乱得很,你恐怕还要再在公主府住些日子……或者,你可以回娘家住两天?”   婧怡是打算要回陈家住一阵子,刘氏的产期已经近了,这可是陈彦华的第一个孩子,她得去盯着。   不过,她说得却是:“没事,妾身觉得公主府挺好的。”   沈青云不说话了。   马车一路往北驶去,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在一座大宅院前停了下来。   沈青云跳下车,将婧怡扶了出来。   眼前这座大宅,单看门庭就比武英王府气派许多,只是未悬匾额,不知是哪家府邸。   婧怡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沈青云。   沈青云终于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微笑,牵着婧怡的手,二人一道自正门入内,四处游赏起来。   婧怡此刻已经猜到此处是什么地方了,却并未点破,由得沈青云拉着她,像个献宝的孩子一样四处介绍楼阁景致。   他的兴致很高:“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你是当家主母,想怎样就怎样,再不必看人眼色行事……只有别人向你请安,却不必你向别人请安了。”   婧怡点头:“嗯。”   沈青云望着她:“你不喜欢?”   “没有,妾身很喜欢。”婧怡微笑。   沈青云的笑容消失了,静默半晌,忽然开口道:“听说你近日在听王驸马说书,他文采很好?”   “是很好,说是学富五车也不为过。”   沈青云静默,半晌道:“朝和对王旭用情至深,几乎将他视作全部。”   “嗯,”婧怡点头,“看得出来。”   沈青云脸色更沉:“可他身为驸马都尉,不尽心服侍公主,却宠爱通房侍妾,实在该死。我会给他三日时间处置那些花花草草,否则……”   婧怡挑眉:“男子三妻四妾不是常理么?”   沈青云不悦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可有考虑过朝和的感受?”   他忽地愣住。   妻子正笑盈盈望着自己。   她面容皎洁如月光,笑容狡黠如精灵,望着他仿佛一个天真的孩子:“四爷不会是误会我同王驸马有什么罢?”她摇着头,一脸无辜,“那您真是误会妾身了,我们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这样苍白的解释,叫沈青云如何能信?   婧怡是最守规矩的一个人,若非情难自已,怎会罔顾礼仪,与一有妇之夫独处?   那王旭生得貌若潘安,朝和贵为公主,见过无数俊秀儿郎,亦被其引诱得不能自拔,更何况婧怡?   难怪她总是对他若即若离,不论自己对她多好,她却总像隔着一层纱。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从未如此刻一般渴望这样的情愫!   沈青云忽然就忘记了什么朝堂大事、什么兄妹情深,现下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提起长剑,一剑刺死王旭! 第136章 摄政   沈青云的脸阴得几乎就要下雨一样。   外人对他望而生畏,不过因着他如今的权势和阴尊再世的名头,婧怡同他是朝夕相处的夫妻……到外头再怎么唬人,在她面前,他总还是那个小意温柔、有时还会说两句浑话的丈夫。   婧怡当然不会怕他。   因仰起小脸,道:“四爷生气了?”   沈青云沉声道:“胡说,我有什么可气的。”   “那倒也是,”婧怡点着头,“云英郡主口口声声嚷着喜欢四爷,先帝都要为你们赐婚,满城里都是妾身要下堂的传闻,四爷说一句都是误会,你对郡主并无情意,妾身听过后也就能相信四爷……妾身一个小女子尚可如此,四爷是堂堂男子汉,胸襟宽广,自然不会相信旁人的风言风语。”仿佛是为了强调自己的清白,她还特意加了一句,“妾身和王驸马之间真的没什么……驸马爷又没说过喜欢妾身。”   沈青云愣住,猛地明白过来。   婧怡分明是故意拿话刺他!   他和娜木珠传得满城风雨,娜木珠甚至还几度投怀送抱,他虽然一一推拒,但婧怡不过是一个后宅的小女子,听到旁人的议论与奚落,心中怎会没有怀疑、嫉妒与伤心?   他从前一直认为,自己心中无愧,就无需对他人解释,婧怡是他的妻子,也应该无条件的信任他、包容他。   可今时今日,他乍闻婧怡与王旭种种,一时惊怒交加,虽然勉力忍耐,但听到妻子的解释,又何曾就能完全信任了对方?   更可笑地是,他独断专行地要求妹夫对妹妹一心一意,他自己心中又何曾下过决心,要对妻子矢志不渝呢?   他并不好女色,有时甚至觉得女人麻烦,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丫鬟通房更令他避之唯恐不及。可是,如果纳妾是出于政治和利益的需要呢?   沈青云扪心自问。   他会告诉婧怡,自己心中只有她一人,但该有的联姻,他亦不会推拒。   背上忽地就起了密密一层冷汗。   婧怡微笑却认真的表情让他意识到,他也许正在错过她。   沈青云一语不发,拉过婧怡的手就往前奔去。   绿树掩映之间,有一座三层小楼,雕梁画栋、朱漆红瓦,极尽华美之势,上悬一金漆匾额,书“明月楼”三字。   婧怡一眼就看出,这是沈青云的笔迹。   她也沉默了下来。   沈青云拉着她走了进去。   柔软厚实的波斯地毯上是华丽繁复的花纹,清一色紫檀木家具,炕上铺着猩猩红毡毯,一旁贵妃榻上还搭着条雪白的长毛毯子,一看便是动物皮毛制成,婧怡原还以为是白狐皮,后来才知是沈青云随沈穆驻守西北时亲手猎杀的白狼之皮,珍贵异常,是他最喜欢的一张皮子。   四周窗户都用厚重的猩猩红帘子拉着,屋内却亮如白昼,婧怡抬起头,见天花板上镶嵌着几十颗大如婴儿拳头的夜明珠,正散发着幽幽的珠光。   还有案几之上摆放的茶盏器皿,无一不光华灿烂,却原来是金器。   大齐对器皿使用有明文规定,非帝后不得使用金器。   婧怡望着这间奢靡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屋子,一时失却了言语。   沈青云扶住婧怡的肩膀,认真注视着她的眼睛:“这是我为你准备的。”   既然特意带她来这里,又用她的小字为此楼题名,此处是沈青云专门为她而建,并不是一件难猜的事。   当真是一掷千金。   婧怡轻轻“嗯”一声,等着他的下文。   只听他又道:“原本我是想告诉你,我敬你、爱你,愿意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你。”   最好的东西,是说这满屋的富贵奢靡、还是金器所代表的皇后尊位?   “但现在,”沈青云并不知道婧怡心中所想,他将她拥入怀中,用低沉的声音道,“我只想对你说声对不起,与娜木珠联姻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但你不知情,心中定然是伤心的。我原以为只要事后与你澄清明白也就好了,却直到此刻方知,怀疑一旦产生,又怎能凭三言两语打消?”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是我错了,你我夫妻一体,本该彼此信任,不论任何事情,我往后都不会再隐瞒于你。”   婧怡嘴角微微上翘,她就知道,沈青云虽为男子,却是个十分敏感的人,自己将话挑到这份上,他立刻就明白了。   人的眼睛,一向只看得到别人,多不会看清自己。   因此,没有什么比换位思考更令人当头棒喝。   “四爷怎么突然说这些?”她眨着眼睛,一脸懵懂状,嘴角的弧度却渐渐扩大。   沈青云心下一松,他敏锐地察觉到,妻子身上那种疏离感消失了。   难道,她和自己怄这么久的气,就是为了听一句对不起?   婧怡弯起长长的凤眼,笑得很开怀。   她知道沈青云喜欢她、敬重她,不论她做什么都依着她、纵着她,也会在她不高兴时服软陪小心……能有这些,于大多数女子来说已然足够。   但在婧怡看来,他只是将她当做了自己的所有物,他是她的夫主,是夫、也是主,因此无关于她的事情就不必告诉她,有关于她的也只需事后通知一声。   譬如联姻一事,他知道她不高兴,因此百般赔小心,却从未因刻意隐瞒而向她道歉。   偏婧怡从小就是个心思重的女孩子,她看自己的母亲深爱父亲,却从未得到父亲真正的爱与尊重。   是因为王氏不够貌美?   是爱得太卑微了。   “在想什么?”   婧怡回过神来,见沈青云目光炯炯望着自己,微微一笑,道:“妾身在想王驸马。”   沈青云一听,脸立刻沉了下来:“不许你想他,”顿了顿,自觉失态,轻咳一声道,“他不是想外放么,我看山东不错,去山东做几年知府好了。”   婧怡却不接他的话,另问道:“你老实告诉我,王旭到底是你的人、还是皇上的人,亦或前太子的?”   沈青云没想到她会忽然提起这个,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方道:“先皇驾崩前宣我入宫,欲于璋华宫将我扑杀……这消息就是王旭传给我的。”   所以,王旭是沈青云的人,至少曾经是。   婧怡微微冷笑:“王旭为人圆滑,心性狡诈异常,他分明是见你与皇上难分胜负,生怕站错队惹来杀身之祸,故意借着外放的名头避出去,四爷怎能轻易如了他的愿?再说,朝和还怀着身孕,他去了任上,叫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过?”顿了顿,见沈青云神色并未好转,就笑着道,“四爷不会还在怀疑妾身罢?妾身方才只是想到王旭原本左拥右抱十分快活,如今却平白被四爷生生断了齐人之福,实在可怜。”   沈青云望着婧怡,忽然笑了,他点着她的鼻子,一副无奈的语气:“王旭自然不能对不住朝和,我也不能对不住你,我都懂了,夫人就不要再拿话刺为夫了。”   婧怡撇嘴:“这是你自己说的,可不要赖到我头上。”   “是是是,都是我说的。”沈青云已经被弄得没了脾气,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松快。   婧怡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坐到那张雪白的狼皮上,抬头望着沈青云,道:“如此,四爷便与妾身说说,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本是随意打趣一句,不想沈青云闻言却是一怔,停了半晌方讷讷道:“还真有一件事情,我也并非有意瞒你,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说,既然你开口问了,我便告诉你,只你千万不要生气……”   婧怡一听,还真有事儿,忙打起精神,准备仔细往下听。   却在此时,屋外传来了轻轻地叩门声。   沈青云眉头一皱,顿住话头,对婧怡道:“出去看看。”   夫妻两个一道出了明月楼。   楼外立着个身材瘦削的黑衣人,还是个熟人……婧怡暂居保定庄子那会,曾有一队黑衣人携沈青云的密令来带婧怡出京,眼前这个就是那群黑衣人的头领。   如今想来,这批人应当是沈青云的暗卫。   那人看见沈青云和婧怡,单膝跪地行礼,口中道:“四爷、夫人。”   沈青云早收起在婧怡面前的温和神色,冷峻道:“什么事?”   “回四爷,皇上在御书房吐血昏迷,因正与朝臣议事,消息很快就会从宫中传出。”   ……   崇德帝在御书房吐血晕厥,对外宣称是因思念先皇而夜不能寐、白日又过于操劳国事,才会一病不起,但婧怡从朝和公主那里得到过消息,崇德帝身上还带着伤。   因着这伤是斩杀前太子时留下的,崇德帝为了自己的名声秘而不宣,到如今却是有苦也说不出了。   新帝登基不久,正值人心不稳之时,又出了这档子事,满朝上下人心惶惶,一时流言蜚语四起。   崇德帝便于病榻之上下旨,命内阁首辅林松年、镇国大将军宁广平共同监国,林松年掌朝、宁广平治军,也算是彼此协助又互成制约了。   结果不过数日,福建就传来消息,东海上的海盗们打着缴灭叛徒的名义上岸,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福建驻军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当地守将已死于海盗刀下,福建总督一日连发七道求援令,直言请宁广平前往缴匪。   崇德帝伤情本渐有好转,乍闻此消息,惊怒交加,大喝一声:“酒囊饭袋!”便又吐了一大口鲜血出来。   自此病势愈发沉重。时常陷入昏迷。   宁广平八百里加急去了福建,百官唏嘘之余,暗暗庆幸还有个德高望重的林松年主持大局。   却万万没想到,林松年和小孙子玩蹴鞠时摔了一跤,竟然中了风,神智虽还清醒,却已口不能言,人亦动弹不得。   太医也过去看了,说没有性命之忧,可林松年毕竟年纪大了,这一下子元气大伤,什么时候能缓过来、或者能不能好起来都是未知数。   文鼎候夫人递折子进宫,领着三个儿媳妇去见皇后,在顾皇后面前老泪纵横、磕头不止,只为替夫君求一道告老的旨意。   皇后虽然早慧稳重,毕竟年纪还小,况且内阁首辅致仕事关国之根本,她又哪里能做主?   只得好言安抚住林夫人,亲自过璋华宫见崇德帝,待皇帝清醒时轻声细语地将事情说了。   崇德帝闻言,沉默良久,终于呵呵笑着开口道:“很好,都很好。”   语毕,自翻身朝里睡了,再不多说一句话、多看顾皇后一眼。   开明三十六年就在没有刀光却血雨腥风的朝堂变幻中悄然过去。   崇德元年正月初一,皇帝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晋封五军都督府左都督、骠骑将军沈青云为摄政王,并命摄政王监国,行天子事,总领百官、摄政理朝。 第137章 娘家   婧怡也没有想到,再次回陈家,会以摄政王妃的身份。   马车快到四巷胡同时,街道两侧就开始有人挤热闹似的围观,并不算小声的议论传入婧怡的耳中:   “那是摄政王妃的车驾?”   “可不是,看看这排场!”   “啧啧啧,满京城都在唱真天子、假天子,我看也该排个真皇后、假皇后的曲儿才是!”   “瞧你这说说得,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呀?”   “哎呦,这我可不敢乱说,要掉脑袋的!”   “快看快看,马车进四巷胡同了,听说王妃娘娘原先是四巷胡同陈家的姑娘!”   “哪个陈家,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们家亲戚在他家帮过工的,我知道,是一位五品的大人。”   “那可了不得,我原还以为是哪家的公侯小姐呢,敢情是雀巢里飞出了金凤凰!”   “可不是,祖坟上都冒了青烟……”   婧怡坐在马车里,忍不住想,还真是有些扬眉吐气,难怪人人都要为着权势尊位争破头去。   马车拐进四巷胡同,远远见陈府门口候着一群人,待行得近了,便可见是陈庭峰、王氏、陈彦华、刘氏等人。   陈庭峰身旁还站着意料之中却情理之外的人……陈锦如、江临平、陈婧绮、江临宁。   “王妃,到了。”绿袖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紧接着,车帘被挑起,绿袖伸进手来:“您小心脚下。”   婧怡就着绿袖的手下车。   陈庭峰看得分明,领着身后众人就拜下身去,口中呼道:“给王妃娘娘请安。”   大齐礼仪遵循先国礼而后家礼,婧怡如今贵为摄政王妃,受陈家人这一拜理所应当,但父母有生养之恩、兄嫂有手足之谊,她若为自己的贤名考虑,此刻就该迎上前去,扶住陈庭峰才是。   但她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看着曾经的家人匍匐在自己脚下,才上前两步至王氏面前,将她扶了起来,又对陈彦华道:“快把大嫂扶起来。”   刘氏怀胎已经足月,小腹高高隆起,眼看着随时都要临盆。   陈彦华应一声是,忙爬起身来,将身形臃肿的妻子搀了起来。   绿袖这才朗声道:“免。”   陈庭峰及其他众人也纷纷起身。   陈锦如眼珠子乱转,她为人最是精明,早听说婧怡自嫁入武英王府后,回娘家便开始以势压人,眼下更是一跃成了摄政王妃,气焰定然更加嚣张,自己只管拿好话哄着、捧着,总不会错。   遂咯咯笑着,道:“对对对,咱们华哥儿媳妇肚里怀的可是王妃的亲侄子,金贵着呢,快别在风口上站着,得了风寒可怎么好?”说着,就要来为刘氏挡风。   婧怡并没有搭理她,只是朝刘氏笑了笑,便扶着王氏,柔声道:“进去罢。”   王氏被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拉着,只觉如坠云间,非但说不出话来,几乎都要忘了手脚怎样放才好。   还是陈庭峰,虽然不习惯同女儿毕恭毕敬地说话,酝酿了半晌仍是道:“听说你要来,我前两日便开始收拾屋子,还特地备下了上好的西湖龙井,最名贵的明前茶,只得了二两,我一直留着没舍得喝。”   婧怡看了陈庭峰一眼,语气淡淡地:“您留着自用罢,我如今爱喝六安瓜片。”   陈庭峰神色一僵,却很快恢复笑容,道:“那去堂上坐坐罢,你姑母带了点心来,说是宫里御膳房做的。”   话一出口便即后悔……这妮子如今是王妃娘娘,御膳房的东西吃得还少了?   果然,婧怡神色不动,停了半晌方道:“我有些乏了,先回访歇息。至于那点心,既然是姑母的心意,大家就一道分了罢。”   陈庭峰见她神情冷漠疏离,也知道女儿还记恨自己,心中暗骂忘恩负义的贱蹄子,没有他将她嫁入高门,能有她的今天?   面上却笑容满面、谦卑有礼……罢罢罢,谁叫情势不由人!   他干笑着:“也好、也好,让你母亲陪你回屋去,你原先的闺房也都重新布置过了的。”   婧怡这才不轻不重地“嗯”一声,扶着王氏不疾不徐地走了,留下心思各异的一众人面面相觑。   ……   如陈庭峰所说,婧怡的闺房是被精心布置过,不仅窗明几净,床帐、窗纱等都换了新的,案上用高脚碟供着佛手,窗台上还摆着个青瓷梅瓶,错落插了几支开得正好的红梅。   王氏被婧怡扶到炕上坐下,神情依然有些懵懂,手脚都有些僵硬。   直到婧怡跪到她面前,道:“女儿给母亲请安。”   她才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手忙脚乱地去扶婧怡,语无伦次道:“王妃,这、这怎么使得……”   婧怡略略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母亲!”   王氏讷讷应了一声,眼中忽地流下泪来,她颤抖着手捧住婧怡的脸:“怡姐儿,是我的怡姐儿……”   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自己了?   婧怡眼中热热的,她将头靠在母亲怀里,喃喃道:“是我,是我。”   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又让绿袖和管妈妈各自服侍着梳洗过,才重新坐定说话。   王氏有些感慨地望着女儿,道:“方才一眼见你,我几乎都不敢认,到底是入了高门大户,这通身的气派与我们这些人是大不相同了。”   婧怡微笑:“您说什么呢,方才我就是故意摆一摆架势,好唬住父亲和姑母,免得他们又拿长幼有序那一套出来说事。”   王氏闻言也呵呵地笑了:“都是做王妃娘娘的人了,还这样鬼灵精,可别在王爷面前失了礼数才好。”   众人眼中,沈青云和婧怡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与王妃,但他们小夫妻之间却仍如往常,并未因彼此身份的改变而换了相处方式。   不过这些也没有必要同感情生活一团糟的王氏细说,她只要知道女儿过得好也就是了。   想着,婧怡笑着点头:“女儿省得的。”   又问王氏如今过得如何。   提起这个,王氏表情很平静:“毛姨娘前阵子便已临盆,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你父亲喜得什么似的,亲自起名叫弘,如今看得眼珠子一样。”顿了顿,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不过,他对我也还算敬重,毕竟有你的面子在。”   自打婧怡成为摄政王妃开始,陈庭峰就一直歇在正屋,不过王氏也明白丈夫的用意,并不像从前那样,被一点点虚假的温情冲昏头脑。   到了她这个年纪,还有什么看不清楚呢?   婧怡点点头:“毛氏和那孩子,您是如何打算的?”   王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沉吟着道:“新帝登基,听说今年就要开恩科的,你大哥若能一举得中,我的心愿也了了,弘哥儿还是个襁褓中的孩子,影响不到你大哥。至于毛氏,”她神色微黯,“我也看得透了,就这么着罢。”   婧怡并没有接她的话,而是道:“女儿为您选了两条路,去母留子,弘哥儿如今不知事,您抱过来养着,和亲生子是一样的;或者去子留母,给毛氏灌一碗绝子汤,留着她伺候父亲,旁的莺莺燕燕就不必再入府了,也是个清静。”   王氏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自己女儿口中说出来的。   “母亲好好想想,要怎么办。”婧怡眼中带着一点点笑意,柔声道。   王氏露出了挣扎的表情,她痛恨毛氏,自然也不会喜欢陈彦弘,可真要她一句话决定他们的生死……   她绞着手中帕子,犹豫了良久方道:“要不,把弘哥儿抱到我这里来罢,至于毛氏,给她找个人家,嫁出去就行了。”   婧怡望着自己的母亲,一时有点走神。   王氏心软又纯良,是个好女人,只可惜陈庭峰不懂得珍惜。   而婧怡也终于确定,她的确不像母亲,可能更像父亲。   婧怡忽然笑了起来,她重新偎入母亲怀中,娇声道:“女儿就是和您开个玩笑,弘哥儿这么小,又是我弟弟,我怎会忍心对他下手?至于毛氏,我虽然讨厌她,那毕竟也是一条人命,”闭上眼睛,轻声道,“您放心,我早想好了怎样安置他们。只要毛氏自己不作妖,他们两个都能过得好好的。”   这话倒不是在骗王氏,婧怡的确早就想好如何安置陈彦弘……她曾派人挑唆婧绮,让婧绮萌生过继刘氏孩子的打算。   刘氏如果生下一个男孩,就是陈家的嫡长孙,王氏的第一个孙子。婧绮若以陈庭松无后为名,要将这孩子过继到大房名下,对王氏和刘氏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   说来可笑,婧怡苦心安排这一切,只为激懦弱的母亲刚强起来,毕竟当时的她应付蒋氏、袁氏等人已有些自顾不暇,未必就能不错眼珠地顾着娘家。   造化弄人,她如今成了摄政王妃,有着滔天权势,即便什么都不做,别人也再不敢对王氏有半分不敬。   不过过继这一段已经有了准备,倒还可以接着用……她挑唆婧绮,自然不会真让大房将刘氏的孩子过继了去。   刘氏的孩子过继给陈庭松,就是孙子,对婧绮而言则是侄子,是晚辈,但如果过继毛氏的儿子,陈彦弘就变成了婧绮的亲兄弟。   虽然只是一个婴儿,但陈彦弘总会长大……陈婧绮是想多一个娘家侄子还是兄弟,这笔账她应该算得过来。   至于毛氏,灌一碗绝子汤,留着她和陈庭峰双宿双飞也就是了。   婧怡打算去见一见柳氏。   自从婧绮出嫁,柳氏就一直病者,身子时好时坏,也不出院子,成日就呆在自己屋里,若非有王氏偶尔看顾一下,只怕早已没了。   婧怡去的时候,见那院子里静悄悄地,半个人影也不见,只一股子浓烈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碧瑶皱着眉,高声道:“都在哪里躲懒呢,还不出来?”   隔了半晌,才有两个小丫鬟从后头下人防急匆匆跑出来,头发乱蓬蓬的,还系错了了盘扣,分明就是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   碧瑶冷笑一声:“这是哪来的主子奶奶,都日上三竿了,还在睡大觉呢!”   两个小丫鬟看见婧怡,吓得浑身直哆嗦:“奴婢、奴婢参见王妃。”   婧怡表情淡淡地:“自己过管妈妈处领十个板子,再去洗衣房罢,”顿了顿,“请管妈妈指两个懂事的来伺候大太太。”   小丫鬟唯唯诺诺,半句不敢多说,应了是便抖抖索索地走了。   婧怡进了柳氏的屋子。 第138章 求助   碧瑶上前两步打起门帘,婧怡迈步进屋,一眼就看见柳氏正挣扎着起身。   大约是听见院里的动静了。   只是她常年卧病在床,手脚没什么力气,起身的动作就显得吃力又呆滞。   婧怡道:“碧瑶,去扶大太太坐起来。”   碧瑶闻言应一声是,上前扶着柳氏坐好,在她背后塞了一个大迎枕,又给她披了件大衣裳,才垂手立到了一边。   柳氏则将灰白干枯的头发拢到一边,眯起眼睛打量来人。   她眼神早已不大好了,一时间也看不清来人面容,只见个隐隐约约的人影,体态颇为窈窕,穿戴上倒没什么鲜亮颜色,只仿佛梳着高髻,举手投足间自有气度。   柳氏皱起眉头,开口道:“你是谁?”   竟已不识得婧怡了。   “大伯母,是我。”婧怡朝她略福了福身,“我是怡姐儿。”   柳氏一愣,半晌才想起怡姐儿是哪个,登时又细细打量婧怡,呵呵笑道:“听说你嫁了个什么王府公子,怎么穿得这样寒酸,日子过得不好罢?”   婧怡微微笑着,没有接口。   碧瑶是个火爆脾气,一听柳氏这话便忍不住了,插嘴道:“眼下正值国丧,我们王妃是在守制,大太太可要想清楚了再说话!”   柳氏却没留意碧瑶的话,仍挂着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容使劲盯着婧怡看。   瞧这样子,神智多半已有些失常了。   婧怡冲碧瑶挥挥手:“你先出去。”   自己则走到柳氏床边,轻轻坐了下来。   柳氏还在呵呵呵地笑,满脸趾高气扬:“我们绮姐儿如今可是户部尚书家的少奶奶,穿金戴银、呼奴使婢,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呢!”   婧怡微笑:“您怎么知道这些?”   “去年江家来送年节礼,他家婆子告诉我的!”柳氏得意洋洋。“还说咱们大姑爷如今做了官老爷,绮姐儿是正经的官家太太呢!”   “是啊,”婧怡眼中露出艳羡之色,“都是大伯母为大姐筹备的好婚事,大姐姐才有如今的好日子过。”   柳氏笑得很开怀,一副施舍的口气,对婧怡道:“你们姐妹俩从前虽有些小口角,也都是小孩子家胡闹,当不得真的。如今绮姐儿日子过得好了,你要是有难处就去找她,她定然会帮你的。”   婧怡望着她,沉默半晌方轻轻点头:“好。”   ……   碧瑶就守在柳氏屋外,见自家主子表情沉郁、一言不发径直出了院子,忙跟了上去。   “王妃,您不和大太太说过继的事了?”   婧怡顿了一下,道:“人都成了这样,也不指望她能派什么用场,算了罢。”   碧瑶忽然有些恍惚……王妃分明是见大太太晚景凄凉,动了恻隐之心,唯恐抖落出大姑奶奶的真实境况,会将大太太激得送了命。   王妃其实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碧瑶眼前一花,仿佛看见一张清秀美丽的面庞。   碧瑶知道,主子命人瞒着她是为了不叫她伤心,但她心里挂念着那人,曾偷偷去家庙送过东西,这才知道那人早就死了。   她给庙里的小姑子塞了好几两银子,才得到些许消息。   绝食而死。   碧玉,曾经多么灵秀的一个人,却落得如此下场。   婧怡走了几步,见身后碧瑶始终没有跟上来,便停下步子,回头关切道:“怎么了?”   碧瑶回过神:“没事,就是看见大太太,不知怎么地,心里瘆得慌。”顿了顿,压低声音道,“都说将死之人身边总带着阴气,易招邪祟。”   婧怡笑了:“胡说八道,回头吃颗玉露丸,晚上再点炉安神香,别被噩梦魇着了。”   婧怡一向有少眠多梦之症,沈青云因此特地请太医院院判为她配制了玉露丸,用得都是千金难求的药材。那安神香更是西域过来的贡品,一共只有十盒,沈青云一盒不落,全送到了婧怡这里。   王妃却舍得把这些好东西给她一个下人用……王妃对她是真的好。   碧玉是自己走错了路,怪不得旁人。   想着,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高声道:“多谢王妃!”   主仆两个相视一笑,一路无话地往回去,快到婧怡屋前时,却遇见了绿袖。   看见婧怡,绿袖赶上前两步,低声道:“江家三表少爷来了,看着心事重重地,只怕没什么好事。”   江临宁?   婧怡秀眉微蹙:“他一个人来的?”   绿袖点头:“您要是不想见,奴婢就去打发了他。”   “不,见见也无妨。”顿了顿,吩咐绿袖,“江家其他人现在何处?”   “大姑太太、大姑爷和老爷在书房说话,大姑奶奶……”绿袖神色犹豫,“奴婢方才没见着她,大约是在自己房中罢。”   婧怡点点头:“你去一趟,替我传个话给婧绮……女儿家在婆家过得不容易,若有个娘家兄弟帮衬,也是不错的。”   “是。”绿袖应了一声,急匆匆去了。   婧怡便由碧瑶陪着回了自己屋。   江临宁果然正候在外间,看见婧怡,他拱手行礼:“参见王妃。”   江临宁是江家的三少爷,陈锦如唯一的亲生子,是个中等身材、长相清秀、性格腼腆的年轻男子。婧怡小时候去江家,时常同他一道看书下棋,也算是青梅竹马了。   平心而论,江临宁的性子与父母都不像,虽有些懦弱,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   “表哥不必多礼。”婧怡的语声很柔和,“快坐罢。”   江临宁就有些拘谨地坐在了一把太师椅上。   虽是嫡亲的表兄妹,到底还有男女大妨,是不能独处一室的,因此,碧瑶上来奉过茶后,就立到了婧怡身后。   江临宁也知道这规矩,但他其实有话想单独和婧怡讲,眼神就时不时瞟向碧瑶。   婧怡微微一笑:“这里没有外人,表哥有话不妨直说。”   江临宁讷讷 “哦”了一声,紧张地吞了一口唾沫,才慢慢开口道:“是你表嫂的事……”   蒋雪雁?   江临宁的表情很颓丧:“母亲要我休了雪雁。”   婧怡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蒋雪雁是成国公的庶女,成国公府被满门抄斩,祸虽不及外嫁之女,但一个没了娘家的女子,在婆家的日子又怎会好过?   而陈锦如最是势利,当初机关算尽聘得蒋雪雁,就是看中她国公之女的身份,指着她能拉儿子一把。如今蒋家获罪,蒋雪雁自然就成了陈锦如眼中的钉肉里的刺,早早拔了扔出去完事。   “那表哥是怎么打算的?”婧怡问道。   江临宁抬起头,面上闪过犹豫之色,顿了好半晌,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雪雁很好,不仅把我屋里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待父亲母亲也很孝顺,对我更是无微不至,若不是有她的支持鼓励,我也不会有勇气到五军都督府任职,说不定现在还是个闭门造车的迂书生。”   “这样说来,表哥在五军都督府的差事还不错?”   江临宁有些脸红,但还是点了点头。   “五军都督府虽然不错,但你手无缚鸡之力,想要升迁可不大容易。而且我常听姑母说你的书念得很是不错,又有了秀才功名,若能一路举人、进士的考下去,必定前途无量,”顿了顿,盯着江临宁,“就这样放弃举业,不觉得可惜么?”   这一次,江临宁没有任何犹豫就摇了摇头,苦笑道:“秀才考举,中者不过十之一二,举人春闱,中者又十之一二,岂是母亲以为的好学问便能管用的?我自己的斤两自己最清楚,没个十年八载,定然考不下举人来,更遑论进士,只是我生性怯懦,不敢将心里话告诉母亲,最后还要雪雁一个弱女子替我出头,反害得她被罚跪了三天祠堂……”说着,露出了一脸心疼的表情。   婧怡没有立刻接口。   江临宁一向懦弱,今日却为了蒋雪雁跑到她面前来,话里话外深情一片,对母亲陈锦如倒像是有了诸多不满。   婧怡早知道蒋雪雁是不是个简单角色,单看她不仅笼络得丈夫对她死心塌地不说,还顺便挑拨了丈夫和婆婆的感情,就可见其手段之高明。   婧怡沉吟着:“成国公家仿佛不止她一个姑娘罢?”   江临宁点头:“雪雁还有一个嫡出的姐姐,嫁到了山西王家的嫡支,可前段时间传来消息,她已经病死了。”   山西王家,不就是王旭他们家么?   婧怡想起那个总是高高昂着头、最爱居高临下看人的蒋雪晴,一时也有些感慨。   “二表妹,不、王妃,”江临宁神情有些激动,“成国公勾结海盗草菅人命,是罪不可赦,但雪雁是外嫁女,她对此毫不知情啊,她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落得被休弃的下场?”说着站起身来,一揖到地,“家母实在过于独断专行,还请王妃助我夫妻渡此难关。”   “表哥起来说话。”婧怡秀眉微蹙,开口道。   江临宁“哦”了一声,果然直起了身,婧怡眼尖,一眼就看见他额头和鼻尖都沁出了汗珠。   是太激动了,还是过于紧张?   婧怡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既然表哥希望我出手相助,不如同我说句实话……你来找我,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表嫂的主意?”   江临宁闻言浑身一震,抬起头来飞快看了婧怡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自、自然是我的主意。”   “嗯,”婧怡拖长音调,将茶盏放回抗几,“表哥能想到求人,怎么就想不到求己呢……表嫂是你的妻子,休弃与否是你自己的事,姑母再独断专行、强势霸道,只要你不写休书,她又能奈你何?”   江临宁怔怔望着婧怡。   “世上又哪有两全的法子,老娘和老婆,表哥恐怕只能选一个……你是堂堂男子汉,该拿出些决断来才是。”   江临宁失魂落魄地走了。   绿袖从外面进来,笑着对婧怡道:“奴婢方才在门口遇上了三表少爷,奴婢同他行礼,却把他吓了一跳,脚绊在门槛上,差点跌了一跤。”   碧瑶在屋里听到了婧怡与江临宁说的话,不由咯咯笑道:“表少爷吃了咱们王妃一顿怼,只怕魂都掉了一半,这下江府可好看了!”   婧怡瞪了她一眼:“乱说什么,我是诚心帮他。”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自己能帮江临宁一回,难道还能帮他一世不成?陈锦如过于强势专横,生性又阴险毒辣,江临宁若不能冲破她的阴影,也就没什么今后可言。   但如果他能鼓起勇气反抗母亲,再加上心思玲珑的蒋雪雁,日子不是不能过起来。   若真如此,她也算对得起儿时玩伴、曾经的青梅竹马了。   正想着,又听绿袖道:“夫人,大姑奶奶想见您,正在外面候着呢。”   婧怡回过神来,看向绿袖:“她和你一道来的,怎么不早告诉我?”   绿袖面有惭色:“奴婢就是想晾一晾她。”   碧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婧怡又瞪了她一眼,也笑了。   “你去告诉她,我正在歇息,不见客。”   ……   婧绮一个人站在风口上,她有些话要单独和婧怡说。   二十岁还不到的女子,本该是花一样的好年纪,婧绮却消瘦得很厉害,湖蓝色杭绸褙子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原本小巧圆润的脸蛋,如今两颊也已深深凹陷,只有一双眼睛大得出奇。   她总和旁人吹嘘自己过得怎样怎样好,可人家看见她的鬼样子,那里还能相信她的话?   有人从屋里走出来,是绿袖。   她走到婧绮面前,行了个礼,语声平平道:“大姑奶奶,我们王妃正在歇息,不见客,您还是回罢。”   好巧不巧,绿袖话音刚落,屋里就传出了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婧绮脸上。   是碧瑶那贱蹄子的笑声……若婧怡真歇下了,这些贱蹄子哪里还敢发出动静?   分明就是笑给她听的!   婧绮面色乍青乍红,半晌才咬着牙道:“好,既然王妃娘娘歇下了,那我改日再来。”   绿袖微笑福身:“大姑奶奶慢走。”   ……   婧怡住到陈府的第七日上,刘氏终于发动了。   王氏早为儿媳妇准备下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婧怡又带来一个擅妇产的太医、一个擅小儿的太医、两个宫里常用的稳婆,如此两个太医并四个稳婆一齐为刘氏助产,刘氏终于在痛了六七个时辰后顺利临盆。   婧怡陪着王氏坐在屋里等,听到稳婆前来报喜“大胖小子,母子平安”,王氏喜极而泣,初为人父的陈彦华更是乐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只一头冲过去看望产后的妻子。   毕竟是嫡长孙,陈庭峰也很高兴,因这一辈上排名是个“嘉”字,他就捻着胡须沉吟半晌,道:“人无信不立,就叫嘉信罢。”   陈彦华乐呵呵地:“谢父亲赐名。”   稳婆将孩子抱了过来,满口都是好话:“老爷太太快瞧,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个有福的,日后定能金榜题名、出人头地。”   王氏听了很高兴,笑道:“赏。”   管妈妈就递了个荷包过去。   那稳婆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称谢,吉利话就连珠炮似的往外蹦。   又有绿袖和碧瑶领着人端两个朱漆托盘上来,上面整整齐齐各码了三十个雪亮的银锭子,一个银锭十两,每个托盘都是三百两银子。   婧怡淡淡笑着:“妈妈和太医们都辛苦了。”   一个托盘就给了四个稳婆,一个给了两个太医。   众人便喜气洋洋地跪下谢恩:“多谢王妃。”   婧怡笑着让他们退下,自己则过来看刚出生的孩子。   皮肤还皱在一块,闭着眼睛,鼻头红红的,嘟着嫣红的小嘴唇。   婧怡真心觉得并不十分漂亮,不过可爱是真的。   王氏却已经从这样一张小脸中得到了许多信息,她笑着示意婧怡看:“这鼻子嘴巴同你大哥一模一样,眼睛长得像你大嫂,是个齐整孩子。” 第139章 生产   婧怡见王氏一脸喜气,抱着信哥儿不撒手的模样,眼中不禁露出了一点笑意。   每一个沉闷的家庭都会因为新生命的降临而重新焕发生机,即便是再无望的人,看见自己血脉的延续,也会觉得未来有了奔头。   对晚年寂寞的王氏如此、对多年无子的刘氏如此、对奋发图强的陈彦华更是如此。   她原本和沈青云提,为陈彦华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顺势就让他当了陈府的家。陈庭峰从来就不是个安生的人,如今年纪大了,行事又渐渐糊涂起来,婧怡唯恐他打着沈青云的名号四处为非作歹,反给陈家造孽。   还是早早告老了是正经。   可沈青云却说陈彦华有真才实学,与其靠他荫庇上位一辈子授人以柄,不如自科举入仕、从翰林做起,一步步稳扎稳打,反而受人敬重。   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的的确确是在为陈彦华的前途考虑。   想着,婧怡眼中有她自己都不察觉的温情。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伸出青葱一样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信哥儿胖嘟嘟的小脸。对躺在床上、已经梳洗妥当的刘氏道:“我带了几个奶娘过来,嫂嫂看看可有得用的?”   刘氏知道,婧怡带过来的定是□□府的人,是专门为内宫和公卿之家的姑娘小爷们预备的奶娘,每一个都会经由太医诊脉、确认身体健康没有疾病,再根据严格的菜谱进食,保证奶水又足又浓,随便哪一个都是好的。   “知道嫂嫂的性子,我挑的都是老实本分的,产期与你相隔得也不远。”婧怡笑盈盈地道。   说着,已有四个穿靛蓝色袄裙的年轻妇人依次进来,垂手立在刘氏眼前。   刘氏微笑道:“二姑奶奶替我选一个也就是了。”并不似其他人一样称婧怡为王妃,仍同从前一样称呼。   刘氏一向就是个聪明人。   婧怡便道:“你是信哥儿的母亲,还是你来定罢。”   刘氏闻言便不再推辞,定了一个长相白净的妇人,婧怡就让另三个退了下去。   因着刘氏刚刚生产完十分虚弱,见信哥儿顺利喝上奶后,她便沉沉睡去,婧怡等人见了,也就轻手轻脚退了出来。   却正好在院门口遇上了毛氏。   大约因着产后不久,毛氏丰腴了不少,一张芙蓉小脸白生生地,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虽然未带钗环,却更有清新脱俗之感。   只见她对着婧怡盈盈拜倒,柔声道:“奴婢见过王妃。”   婧怡笑了笑:“这不是毛姨娘么,快起来罢。”   毛氏口中称谢,慢慢爬起身来,飞快抬头看了王氏身边的陈庭峰一眼,又低下头去,道:“本该早早前来参见王妃,只是奴婢临盆不久,不好出门。今日一出月子,便赶着来拜见您。”顿了顿,递过一个包袱来,对王氏道“这是奴婢为刚出世的小少爷做的小衣裳,奴婢粗手笨脚的,还请二太太和大奶奶不要嫌弃才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王氏表情柔和地点点头:“你有心了。”管妈妈便从毛氏手中接过了包袱。   毛氏羞涩地笑了笑,又仿佛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对着婧怡笑道:“王妃,您还没见过您的小兄弟罢,您快瞧瞧,和您长得有好几分像呢!”   婧怡早看见她身后丫鬟抱着个襁褓,想来定是陈彦弘无疑了。   果然,毛氏将那襁褓接过来,抱到了婧怡眼前:“您瞧,眼睛生得和您一模一样!”   孩子醒着,正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处乱瞧,果然是一双凤眼,很显然继承自陈庭峰,与婧怡相似也在情理之中。   毛氏还用手指轻轻逗弄孩子,口中呢喃:“弘哥儿、弘哥儿,给你姐姐笑一个。”   那孩子也有灵性,果然就微微一笑,大大的凤眼弯成两道月牙,可爱非常。   “笑了,笑了!” 毛氏一脸喜气,“王妃,弘哥儿果然喜欢您这位姐姐呢。”   开口闭口都将“姐姐”、“兄弟”挂在嘴边。   婧怡仔细看了看那孩子,点头道:“长得真好。”   一旁的绿袖就拿出对赤金虾须镯,递到毛氏手里。   婧怡道:“给孩子带着玩罢。”   她给信哥儿准备的是赤金长命锁一条、赤金虾须镯一对、八宝葫芦白玉吊坠一对、雕事事如意暖玉一块。   为着装那洁白无瑕的暖玉,她还特地亲手打了个五蝠络子搭配,其心意可见一斑。   不过,毛氏并不知道这些,接过那虾须镯时已满脸感激,笑道:“奴婢替弘哥儿谢谢王妃。”   婧怡点点头,忽然神色一正,望着毛氏道:“姨娘怀里抱的是咱们府里的二爷,年纪虽小,却和大爷是同一辈的。若说哥儿,大奶奶生的信哥儿才是,虽说不过一个称呼,关乎的却是辈分伦常,姨娘往后不能再弘哥儿、弘哥儿的乱叫了,该叫弘二爷才是。”   不论叫什么,陈彦弘都是陈家的主子,婧怡这样说,只不过在说毛氏没规矩,连辈分都分不清。   而毛氏也有着自己的小私心,哥儿哥儿地叫,既好听又亲热,要是和其他下人一样叫二爷,不更显得自己也是个下人?   弘哥儿又怎会打心眼里敬重她这个生母!   王氏如此软弱无能,怎么就生出这样一个女儿来!   她心中暗暗咬牙,面上却只能恭恭敬敬地道:“王妃说得是,奴婢知错了。”   还是陈庭峰见场面尴尬,干咳一声,呵斥毛氏道:“大冷的天,让孩子立在风口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毛氏这才应了一个是,飞快退了回去。   这厢,陈庭峰看向婧怡:“你随我来一趟,我有话对你说。”   婧怡在陈府住了几日,陈庭峰似乎找回了做父亲该有的威严与矜持,再见婧怡就没有第一日那样战战兢兢,这会子说话更是端着架子。   王氏有些担心地拉了拉婧怡。   婧怡冲她安抚地笑了笑,跟着陈庭峰去了书房。   ……   但凡在书房谈的事,必定都是陈庭峰认为极紧要的。   婧怡气定神闲地坐在太师椅上,冷眼看陈庭峰在她面前唉声叹气、长吁短叹,就是不开口说话。   陈庭峰的意思,原是打算等女儿开口询问他因何事烦忧,自己便好顺势把话头接下去,哪知婧怡竟就这么大剌剌的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他不由在心中大骂不孝女,明面上却也没什么法子,只好耐下性子,自己开口道:“这几日在家中住得可还习惯?”   婧怡看了陈庭峰一眼,点头道:“挺好的。”   陈庭峰“哦”了一声,停了半晌,才道:“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如今已是堂堂摄政王妃,还能住得惯我这五品小吏的府邸,也算是难为你了。”   婧怡笑了笑:“父亲什么话,不论我变成什么样子,这里总是我的家。”   陈庭峰捻须点头:“你没有忘本,这很好,总算没有辜负为父的一番教导,”顿了顿,“原来有些话我也不会和你提,只如今你有了能力,有些事情也就责无旁贷了。”   婧怡垂下眼睛:“父亲要女儿做什么?”   “你大哥今春就要下场考试……王爷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也该在他面前提上一句,毕竟你大哥长进了,于你也是有利无害。”   婧怡很意外,没想到他说的是陈彦华而非自己。   她想了想,道:“大哥的学问父亲是知道的,女儿相信,即便是靠自己的实力,他也能金榜题名。”   算是委婉地拒绝了陈庭峰。   陈庭峰盯了她一会,点头道:“好、好、好,没想到我生了一个铁面无私的女儿。”   “父亲最重名节,难道想大哥背负徇私舞弊的污名过一生?”   陈庭峰冷笑:“就算你大哥能靠自己的本事考上进士,人家也只会以为是摄政王的手笔!”   婧怡站了起来:“但求心安,俯仰无愧于天地,也就是了。”   陈庭峰一噎,他平生最会讲大道理,倒不想今日被女儿堵了个哑口无言,气得胸膛上下起伏,好容易才又按捺下脾气,长叹一声:“罢罢罢,你如今是堂堂王妃,见识与我这等微末下官自是不同的。”   婧怡不由皱眉,又来了。   “父亲还有别的事么,如若无事,女儿便先告退了。”婧怡说着便往外走。   陈庭峰面色一沉:“也没什么事,只是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如今年纪也大了,等过了正月,就想回湖州老家去。”   婧怡顿住脚步,再次愣住,陈庭峰居然主动提出了告老?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心声,陈庭峰又开口道:“落叶归根,人的年纪一天天上去,倒越发想起老家来,你母亲也时常念叨,总觉得京城干燥,特别是冬日里,实在不习惯。我也想为故里尽一份绵薄之力,若能为一方父母,定能造福乡里,光耀陈家门庭。” 第140章 过继   绕老绕去,总算将话扯到了正题上。   陈彦华的前途?   若婧怡答应在科考中帮助兄长,那么为父亲谋个外任这样的小事自然不在话下;若她不肯帮助兄长,就更没有理由拒绝父亲的微末要求,不然岂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也就是陈庭峰口中所谓的“忘本”。   婧怡不得不感慨,她的这位父亲,说他不糊涂罢,成日在户部上蹿下跳地折腾,净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上峰们说起他就没有不摇头的;说他糊涂罢,却又能想出外放这一招来。   为一方父母,造福乡里,几乎就是挑明了说他要做湖州知府。   他如今是正五品的户部给事中,而知府是正四品,一般的官员调任,从京官外放至任上,升个一级是常情。五品到四品虽连升两级,身为摄政王的老岳丈,倒也不算过分。   合情合理的要求,不给婧怡任何拒绝的理由。   但这两个看似差不多地位的官职,内里却有着天差地别……如今的陈庭峰在户部不过一介属官,凡是做不了主不说,平日里办的都是鸡零狗碎的差事,便是立下什么功劳,被褒奖的也是上峰。   可知府却是地方主官,掌一方政务,可断人生死,江南又是富庶之地,其油水之足,可想而知。   而且,陈庭峰眼下在京城沈青云眼皮子底下呆着,并不敢十分出格,可要是到了任上,保不齐要打着摄政王岳父的名头做出什么好事来。   可即便如此,婧怡也没有立刻拒绝他的要求……陈庭峰有一点没有说错,王氏想回湖州老家去。   或许是因为京城的日子总笼罩在毛氏的阴影下,也或许真的思念故里,王氏每每提及江南水乡总是满面笑容,这两日甚至开始同婧怡说起自己小时候的趣事来。   从前,婧怡想让王氏认清甚至远离陈庭峰,是担心母亲受苛待和伤害,但如今有她的身份摆在这里,陈庭峰想来再不敢慢待王氏。   让他带着王氏回湖州,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只是,要先解决一些问题……   朝堂上的事不妨问一问沈青云的意思。   至于毛氏,就要看婧绮的手段了。   想到这里,她开口道:“官场上的事情女儿也不是很懂,等回头问过王爷,再来回父亲。”   陈庭峰面上不禁现出喜色,事情到了沈青云那里,还能有什么办不成的?   他露出一个慈和的笑容:“你说的极是,是该同王爷说一声的。”顿了顿,又道,“再替我向王爷问声好,都是自己人,若他得闲,便常来家里坐坐。”   婧怡微笑,没有接话:“父亲先忙罢,女儿告退。”   ……   沈青云自然没有功夫去陈府,他如今代行天子之事,每日日里有数不清的政务要处理,福建有战事、西北亦不能掉以轻心,还得安排与多查王子的联姻、安抚西域诸国,同婧怡都只能书信往来,亦不过寥寥数语,   他对婧怡言:“今日方知天子之不辞辛劳。”   婧怡回:“能者多劳也。”   沈青云回:“为君之能,所学十之尚不足一二。”   或许是真正意识到了夫妻之间该有的坦诚,又或者是因为终于养成了分享秘密的习惯,沈青云再也没有对婧怡隐瞒自己的野心。   而关于问鼎天下,只怕连沈青云自己都分不清楚,是想为生父报仇更多些,还是觊觎那把龙椅更多些。   对此,婧怡有着自己的心思,不过她没有和丈夫提过,不是不想提,只是还差一个时机。   她倒是将陈庭峰外放的事情提了提,并说了自己的担心。   沈青云的回信很轻松,陈庭峰即便做了湖州知府,只要请浙江布政使“特别”照顾一下,他也就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因此,沈青云让婧怡只管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其他的事情交给他。   又过两日,府里开始悄悄流传陈庭峰要将小儿子陈彦弘过继给陈庭松的消息。   紧接着府外也有了这样的小道消息,都说摄政王的岳父要将老来子过继给去世多年的兄长,以为兄长延续香火。   一时间,倒有不少人纷纷赞扬起陈庭峰的仁义来。   王氏也听说了这个消息,疑惑地对婧怡道:“……还是别人家告诉我的,怎么没听你父亲提起过?”   婧怡道:“可能父亲还没有下决心,却叫嘴碎的下人走漏了消息。”   王氏点头:“你父亲对那孩子喜爱得很,我想他也舍不得将孩子过继给你大伯。”   婧怡微笑,没有再说什么。   消息已经传了开来,陈庭峰如果不肯过继,就是背信弃义的反复小人。要想保住美名,则非过继不可,可倘若如此,陈彦弘今后将只能称陈庭峰为叔父。   果然,最了解你的永远都是敌人。   陈庭峰一生最重名誉……婧绮这一招够很、也够准。   ……   毛氏跌跌撞撞冲进陈庭峰的书房,不顾还有几个管事在一旁议事,就大声道:“老爷,您为什么要将二爷过继大方!”   陈庭峰面无表情,冲管事们挥挥手,等人都下去了,才沉下脸来,轻呵道:“吵吵嚷嚷,成什么体统!”   哪知他话一出口,毛氏就哀哀地抹起泪来,抽泣着道:“二爷是妾身十月怀胎、拼了命才生下来的,如珠如宝地养着,比妾身的性命都要紧,妾身能不着急么!”   陈庭峰的表情也柔和下来,环住毛氏柔软纤细的腰肢,安慰道:“弘儿也是我的儿子,难道我会不心疼他?”   毛氏轻轻嗯了一声,娇声道:“妾身还不是听下人们乱传,这才一时失了分寸,” 将头靠在陈庭峰胸前,“弘儿是我们两个相爱的结晶,您又怎会舍得把他送人呢?”   陈庭峰没有说话。   毛氏靠在陈庭峰身上,敏感地察觉到他身体渐渐绷紧,心下不由也是一紧,抬起头来,便见他表情沉郁、嘴角紧抿,一脸的郑重其事。   毛氏柔柔地笑:“老爷虎着脸作甚,妾身怪害怕的呢。”说着,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戳了一下陈庭峰的胸口。   陈庭峰却没有同往常那样抱住爱妾亲热,他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开口道:“大哥早就不在了,大嫂哪个样子,恐怕也撑不了多久,弘儿往后总还是跟着咱们的,说来说去,也就是差个称呼罢了。”   毛氏的笑容忽地僵住。   “……虽说你是生母,到底只是妾室,弘儿将来也只能叫你姨娘,他不论留在我们房还是去了大房,这声姨娘总是不变的。”   毛氏听得几乎要笑出来。   这怎么可能一样!   陈彦弘如今虽是庶出,却是正经五品京官的儿子,堂堂摄政王妃的小兄弟,可一旦过继给了大房,柳氏一死,不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还有什么都叫姨娘的鬼话……一个是生母姨娘,一个是叔父的妾室姨娘,又怎么可能会一样!   毛氏仿佛是第一次认识陈庭峰似的,盯着他一字一顿道:“可是老爷,他是我们的儿子啊!”   陈庭峰别开眼睛:“这也不是我的主意,实在是……”   “是什么?”毛氏立刻问。   陈庭峰干咳一声,没有理会爱妾的追问,另拣了话题道:“大哥早年行商,在湖州老家是有不少产业的,如今都在大嫂手里握着,如果弘儿成了大房的儿子,这些东西自然就是弘儿的,”顿了顿,“回头等大嫂……我就将那些田地、铺面的契书都交到你手里,往后弘儿成婚,咱们房里该他得的一份,也绝不会少。”   将田地、铺面契书交给毛氏,也就意味着在陈彦弘成亲之前,这些产业所得的利钱都属于她。   陈彦弘如今才一个月大,就算十五岁成亲,也还有整整十五年的时间。   毛氏的神色有些挣扎,眼泪就刷地流下来:“可是……”   陈庭峰握住她的肩膀:“没什么可是,我马上就要外放去湖州,大房没人了,弘儿定然还是跟着我们。到那时,是叫姨娘还是娘,不都是你我一句话的事?”   “可二太太……”毛氏依然有些犹豫。   “眼下在京城,她有个王妃女儿撑腰,我倒也动不得她,可若是回了江南,” 陈庭峰露出一个阴恻恻的微笑,“我才是一家之主,她一个内宅妇人,难道还能越过我去?” 第141章 狠心   陈府刚出世的二爷陈彦弘要过继给去世多年的伯父陈庭松做嗣子了。   开祠堂那天,除了陈庭峰、王氏、刘氏、暂居娘家的婧怡之外,婧绮和江临平夫妇也回来了。   柳氏久病在床,身体已十分孱弱,不过今天是过继嗣子的大日子,他显然十分高兴,不仅细细打扮了一番,连气色都似乎好上不少,时不时地逗弄奶娘怀里的小婴儿,一脸的喜气洋洋。   女儿传来过继的消息时,她犹自不能相信,毕竟那可是二叔的老来子,喜欢得跟什么似的,怎会轻易送与他人?   不想,这就开宗祠、改族谱了!   想着,她就满面笑容地看向女儿。   却正见女儿笑盈盈地同女婿说话,女婿却一脸嫌恶地扭过头,人还退开了几步。   柳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   因着陈彦弘还只是个小婴儿,而柳氏是他未来的母亲,此番改族谱就由柳氏抱着孩子随陈庭峰入宗祠,其余人则在旁观礼。   至于毛氏,虽是生母,到底只是妾室,并没有能到场。   婧怡眼看着柳氏小心翼翼抱着孩子跪到蒲团上,见陈庭峰郑重其事翻开族谱,将陈彦弘的名字写在了陈庭松和柳氏的下面,婧绮的旁边。   陈彦弘出生方一个月,还未来得及上族谱。   自始至终,陈庭峰并未露出丝毫伤心或不舍,有的是只是大义凛然。   婧绮消瘦的面上忽然露出一丝隐秘的微笑,在某一次柳氏看过来的时候,她朝母亲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柳氏同女儿飞快地对视后,便若无其事地转开眼,待众人相继走出祠堂,她才开口对陈庭峰道:“二弟,弘儿做了大房的儿子,我定不会亏待了他,二弟尽可放心……你大哥留下的那些产业都是弘儿的。”   陈庭峰微笑:“大嫂快别这样说,这是我亏欠大哥的,”顿了顿,面露犹豫之色,“弘儿还是个孩子,产业这些也还不急,只是大嫂身子不好,只怕孩子会吵着你,依我看……”   “二弟想的正是我想的,”柳氏提高声音,打断了陈庭峰的话,“我如今十天里有八天躺在床上,要说带个孩子还真没这精气神,”见陈庭峰面有喜色,不由垂下眼去,接着道,“我的意思,不如让大姑奶奶将弘儿带回江家去,她们是亲姐弟,大姑奶奶一定会好好照顾弘儿长大,两个人往后在京城,也能彼此扶持、守望相助。”   陈庭峰表情一僵,半晌才呵呵干笑两声,道:“咱们家又不是没有人,把这么一点大的孩子送到江家去,似乎不大妥当……”   柳氏点点头:“说得也是,可我听毛姨娘屋里的小丫鬟说,二弟你不日即将外放……你和二弟妹一走,府里可不只剩下我一个了么。”   “彦华还在呢……”   “大爷要准备科考,大奶奶要照顾信哥儿,再说了,他们毕竟只是弘儿的堂兄嫂,哪有大姑奶奶这个亲姐姐亲?”   一番话把陈庭峰说了个哑口无言。   不,也不是没法子反驳她,可陈庭峰想到了第一个念头是,杨若自己坚持留下弘儿,只怕婧怡借题发挥,就此推了他外放的事。   没有什么比他的外放更重要。   至于陈彦弘,既然已经过继给了大房,这辈子也就只是自己的侄子,他想要儿子,再和毛氏生一个也就是了。   更或者,多纳几个美妾又何妨?   ……   毛氏坐在临窗大炕上,双目无神地望着窗外。   都说母凭子贵,自己却为了些许银钱,将亲生儿子送给了旁人。   如果不把弘儿过继过去,大房就成了绝户,等柳氏一死,什么田地、铺子不全是陈庭峰的?到时候还不是照样能到自己儿子的手里!   可陈庭峰下定决心要过继,自己一个妾室又能有什么法子,更何况他还承诺,今后儿子仍和她住在一块的。   毛氏的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心中其实已经大有悔意,却仍拼命找理由安慰自己,一会儿想想自己陡然丰厚的妆奁、一会儿又想想儿子终是成了嫡子,一会儿盼柳氏早早归西、一会儿又盼陈庭峰快些外放,直如热锅上的蚂蚁。   正是坐立不安的时候,忽然就听外头墙根底下有人窃窃私语,却是两个耳生的婆子在说话:   “今儿就走了?”   “可不是,族谱都改过了,可不就能走了?”   毛氏一听见族谱两个字。浑身一个激灵,耳朵不由自觉就竖了起来。   “总该收拾点东西罢。”   “瞧你这话说得,江家什么没有,还能短了爷们的吃穿?”   “江家再富贵,这头过去也就是一个寄人篱下,又不是住一两个月。再说了,咱们大姑奶奶是庶出房头的庶出媳妇,自己的脚跟还没稳呢,就整这些幺蛾子出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罢,”婆子的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兴奋,“大姑奶奶和咱们二老爷有仇,这是伺机报复呢……听说二老爷当年要弄死大姑奶奶,才被大姑奶奶失手刺聋了耳朵!”   “哎呦,竟还有这种事,那咱们二爷去了江府,不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么!”   “不对呀,别人不晓得,老爷还能不知道大姑奶奶的心思,怎么还能放亲生儿子跳火坑呢?”   “不用说,肯定是二姑奶奶的意思呗,人现在可是王妃娘娘,还能看着二太太被姨娘庶子欺压,肯定是除之而后快了!”   “那也不能不顾儿子的死活呀,二老爷的心肠可真够狠的……”   “那是,大姑奶奶要报复二老爷、二姑奶奶要护着二太太,这都情有可原,只咱们二老爷,那是真真儿的心如铁石!”   “说到底,只是一个庶子,有什么打紧的,二老爷真想要,纳几房美妾,生他十个八个也不成问题!”   说着,两人发出一阵猥琐的笑声。   毛氏失魂落魄地冲出屋子,墙根底下却没有人。   她脑子里只转着“二爷去了江家就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这一句,几乎没做任何思考,她便往祠堂方向飞奔而去。 第142章 变故   毛氏赶到陈家宗祠时,一切已尘埃落地,柳氏正亲手抱着陈彦弘,同女儿婧绮立在一处说话。   婧绮朝毛氏这里看了一眼,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伸出一根精心涂过蔻丹的手指,在孩子幼嫩的脸上戳了一下。   或许是指甲太过尖锐,孩子吃痛受到了惊吓,在柳氏怀中“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响亮的哭泣仿佛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毛氏上,她几乎是飞奔着往柳氏处冲去,口中尖叫道:“放开我的孩子!”   就有婧绮身后几个婆子出来,拦到毛氏面前,口中道:“哪里来的疯婆娘,这儿哪有你的孩子?”   毛氏想要冲过去,无奈婆子们个个人高马大,肉盾似的堵在面前,她喘着粗气,手指柳氏,大声道:“把孩子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   婧绮和柳氏自然都认得毛氏,不过是令婆子们故意作秀,见她情绪果然十分激动,婧绮面上露出一丝嘲讽笑意,开口道:“这不是毛姨娘么,快来,”上前几步,将毛氏拉倒柳氏身边,示意她看陈彦弘,“这是我母亲刚过继的儿子,瞧这小脸长得多水灵,叫人瞧着都喜欢。”   毛氏眼睛发直,紧紧盯着襁褓中尚在抽泣的婴孩。   却听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入耳朵:“陈庭峰走王妃女儿的路子得了外放,王妃娘娘只一个条件,抛下你和你儿子……陈庭峰只能带着王氏回湖州老家……”   话音未落,就见陈庭峰大步过来,沉着脸道:“吵吵嚷嚷地做什么?”   婧绮收住话头,冲毛氏微微一笑:“毛姨娘不妨自己问一问二叔。”   陈庭峰已走至几人面前,见毛氏发髻凌乱、眼神呆滞,眉头不由皱得更紧,再次开口道:“你来这里做甚,还不快回去!”   毛氏仿佛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看见陈庭峰,目光一缩:“老爷!”她将陈庭峰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大姑奶奶是不是要把弘儿带到江府去?”   陈庭峰没想到她会直接问这个,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真的。   毛氏掩在袖中的素手微微握紧,语声轻颤:“可是您答应过妾身,要带着弘儿一起去任上的。”   陈庭峰在心中叹气,毛氏怎会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面上只好放柔神情,安抚道:“弘儿过继到了大房,就是大房的儿子,大嫂执意要弘儿去江家,我也不好说什么,”轻轻捏了捏毛氏的手,声音压得更低,“你想要孩子,咱们往后再生就是了。”   言下之意,已经彻底放弃了陈彦弘。   不说陈庭峰年事渐高,子嗣上日趋艰难,单说这一回,他真的会带她去任上么?   因着陈庭峰答应往后仍将陈彦弘带在身边,毛氏才勉强答应了过继的事,结果不是照样反悔……连儿子都弃如敝履,更何况区区一个妾室?   “老爷,”她目光如水,殷切地望着陈庭峰,“您现在就去告诉王妃娘娘,要带妾身一同去任上,好不好?”   陈庭峰脸色一变,轻斥道:“胡闹,她虽贵为王妃,毕竟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带谁去任上,何必知会她?”   “妾身是怕王妃一心顾念二太太,有意阻挠妾身,”毛氏眼中已流出泪来,“弘儿已经叫她们夺了去,妾身就只剩下您了……”   陈庭峰神色一软,不顾场合就将毛氏拥入怀中:“你放心,这件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顿了顿,“就算她们当真不让你去,等我先到那边安顿好,再找些由头,咱们总能在一处。”   毛氏的表情渐渐僵硬……他果然要把自己留在京城!   不远处的众人都看见了这一幕,江临平轻佻地笑了一声:“看不出来,我岳父大人还挺风流的,艳福也是不浅。”   王氏闻言扭开了脸,婧怡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只有婧绮,望着那忘情相拥的二人,嘴角渐渐浮起一个隐秘的笑容。   她吩咐身后婆子:“去,告诉二老爷,我和二爷这就回去了。”   ……   毛氏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发簪,听说陈庭峰的一只耳朵就是被婧绮用簪子刺聋的。   一个双耳失聪的人,自然没办法做官,更别提什么外放。   她缓缓举起了手。   不对。   如果她下手伤了陈庭峰,这狠心的男人一定会要了她的命……自己可不是什么拍不得打不得的侄女儿。   自己在陈府蛰伏多年,循规蹈矩,只为选择一个最好的时机出现在男主人面前,若她是个贪慕宠爱的女子,也无法忍耐着这许多年。   她只是想要安稳富足的下半生。   原本,只要好好将陈彦弘教养长大,一切就都有了指望,现在却……   日子过得太顺心如意,竟让她一时失了分寸与本心。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毛氏握簪子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与其同陈庭峰两败俱伤,还不如施一条苦肉计,把簪子插进自己的身体,告诉陈庭峰,自己愿与他生死相随,或许能得他的加倍怜爱,才有翻盘的机会。   她的眼神渐渐坚定,手下一动,就要改变簪子的方向,却有一只大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在她还没有的反应过来的一刻,簪子既快又狠地扎进了陈庭峰的耳朵。   紧接着有人高呼:“毛姨娘刺杀二老也啦!”   之后的一切于毛氏来说就是混乱一片,满手的鲜红黏腻、男子撕心裂肺的惨嚎、无数飞奔的人影。   似乎并没有人要抓她,她只是愣愣地被人推来搡去,不知道被挤到了什么方向。   只听有人高呼:“太太小心!”接着是一片更惊心动魄地尖叫:“王妃!”   ……   婧怡站在毛氏的身后,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她手中动作,随后却清楚地看见一个婆子抓住毛氏的手,将她手中发簪刺入了陈庭峰耳中。   人群大乱,一堆人嚷嚷要抓毛氏,却把她渐渐推到这里来。   她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望向人群对面的婧绮。   婧绮也正在看她,目光复杂……恶毒、嫉妒、悲愤、疯狂,无数情绪交织,令她姣好的面容都变得扭曲。   这女人已经疯了。   婧怡收回目光,却在下一瞬看见银光一闪,有人握着匕首朝王氏面门扑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作,她一把推开王氏。 第143章 因果   婧怡在一片惊呼声中扬手挡住了头脸。   手背上传来钻心的疼痛,她连连后退,雪亮的匕首却如影随形。   婧怡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地感觉到死亡。   她不假思索,撒腿开始狂奔,且专往人群中钻,凭借着小巧的身形在一众人高吗大的婆子中间穿梭来去。   祠堂门前一时骚动更甚。   沈青云急匆匆赶到陈府,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他是久经沙场之人,自然一眼就发现了其中不对。妻子在人群中奔跑,分明就是在闪躲什么,而在那一群乌糟糟的婆子里,却有一个脚步轻盈矫健,袖间隐约还有寒光闪烁。   他看见自己向来聪明伶俐的妻子如自投罗网的小鱼一般奔向了那手持匕首的婆子。   沈青云脚下一动,已冲向人群,将婧怡拉到身后的同时,飞起一脚将那婆子踹得倒飞出去。   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住,等看见个身材颀长、穿玄色绣金线蟒袍,头戴紫金冠的年轻男子立在面前,更是一个个噤若寒蝉。   还是王氏首先反应过来,三两步赶上前,匆匆行礼叫了句“王爷”,便去看婧怡手上的伤,急切道:“快去请大夫!”   沈青云朝她点了点头:“我先带婧怡回去,这里就交给岳母了。”   王氏一愣,忙应声道:“王爷快去,这里有我。”   沈青云再不多话,将婧怡拦腰抱起,大步往外走去。   婧怡虽不是高门大户之女,也是从小娇养着长大的,身上连半丝油皮儿都没破过,更何况锋利的刀伤?此时手上疼痛难忍,额角早已渗出汗水来。   见沈青云不管不顾地抱了自己就走,又不得不张口说话:“这里乱糟糟的一团事,怎么能说走就走了?”   沈青云并不答话,只是将她抱上马车,解开外袍,自里衣上撕下布条,手法娴熟地替她包扎伤处,直到伤口不再渗血,他才轻吁一口气,开口道:“等回了府,再请太医重新上药包扎,”顿了顿,“这样深的伤口,只怕要留下伤疤的。”   只是在手上,又不是在脸上,即便留下疤痕,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她还是更在意今天发生在陈府的事。   比如陈庭峰的伤势,比如刺杀她的凶手。   “王爷!”她有些嗔怪地瞪了沈青云一眼。   沈青云却没等她说话,就开口道:“岳母是陈家的当家主母,自有其处事之道,更何况我还留了人在那里。”   婧怡摇头:“你不知道我母亲的性子,最是心软不过……”   沈青云却打断她:“好了,好了,我都知道,我会盯着的,你只管安心养伤,好不好?”   婧怡闻言才勉强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沈青云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低声道:“你就没有别的话要和我说?”   婧怡一愣,想了想,笑道:“王爷最近忙不忙?”   沈青云点头:“是挺忙的。”   “哦。”婧怡应了一声,就再没了下文。   沈青云深深吸了两口气,忽然一把抱住婧怡,咬牙切齿道:“难道你就没有想我?”   婧怡低呼一声:“痛!”   沈青云一惊,连忙松开手,低头去看她的伤口。   婧怡嘴角露出一丝笑,飞快在他耳边啄了一口。   沈青云光滑泛着光泽的蜜色肌肤就渐渐变成了暗红色,修长的脖颈处也起了一层细细的小疙瘩。   他望着笑容狡黠的妻子,瞠目结舌。   婧怡将明亮的双眼弯成了细细的月牙。   ……   摄政王府已经修葺完成,与武英王府在蒋氏手底下讨生活不同,婧怡在这里是真正的当家主母,谁也不必顾忌,坐卧起居、吃喝玩乐样样随心,因还受着伤,更是闭门谢客、诸事不管,每日必睡到日上三竿方起。   说是神仙样的日子也不为过了。   只王氏来探过她一回,说了那日祠堂闹剧的后续。   “刺伤你的婆子是个练家子,已经被王爷的人带走审问了,”王氏的表情很镇定,带着看清世事的透彻与冷静,“至于你父亲,王爷派了太医去看,性命并无大碍,只是从此听不见声音了。所以我决定,让毛姨娘陪着你父亲回湖州老家去,那里有产业,够他们衣食无忧地过下半辈子了。”   毛氏亲手刺聋了陈庭峰,这二人便是再情深似海,今后也是不死不休的仇敌,王氏却叫毛氏陪陈庭峰回老家去。而且陈庭峰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毛氏却还是花一样的年纪,将来,陈庭峰肯定是要走在前面的,等到毛氏的将是寂寞的半生。   婧怡很惊讶,她原本以为,陈庭峰与毛氏反目成仇,自己的母亲定会不计前嫌、细心照料父亲以修复夫妻感情。   没想到竟是如此决绝。   仿佛是看穿了女儿的心思,王氏有些感慨地道:“他们曾经山盟海誓,也不过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我于你父亲而言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妻子,又能算什么?更何况,我还有你和你大哥,如今多了信哥儿,我就在京城里头住着,再好不过的。”   婧怡有些犹豫,最终仍是说:“其实,想刺伤父亲的并不是毛姨娘……”   “怡姐儿,”王氏打断婧怡,用的是从前的称呼,她摇了摇头。“不要说了,就这样罢。”   对于此事,沈青云有自己的看法:“岳母就算再温婉善良,对于抢走自己丈夫的女子也总是深恶痛绝的。从前拿不住毛氏的短处,又不好开口请你插手,这才一直忍让拖延。”   又评价陈庭峰回乡一事:“钝刀割肉自然最折磨人,只是于你却有些不利。”   是怕陈庭峰和毛氏在老家闹出什么事来,牵连得她颜面无光罢。   婧怡笑了笑:“罢了,如你所说,母亲管着陈家,此事就由她做主。”   沈青云沉吟一会,同意了婧怡的话。   ……   陈庭峰和毛氏定在半个月后离京,婧怡在家养伤、陈彦华忙着进学准备春闱、刘氏还在月子里、王氏又正好过大相国寺上香,竟无一人为他们送行,二人由一众家丁护卫,带了几大马车的箱笼,浩浩荡荡地出京去了。   即便是有再多怨、再多恨,此生永不相见。也就都算了罢……婧怡这样想。   却万万没料到,陈庭峰离京不过七八日,就有消息传来,陈家车队在路经山东境内时遇上劫匪,陈庭峰当场被杀,毛氏不知所踪。   婧怡沉默良久,最后只是吩咐尤嬷嬷:“嬷嬷和绿袖走一趟,把消息告诉我母亲。”   尤嬷嬷和绿袖两个去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才回转,婧怡担心王氏,忙问她们具体情形。   尤嬷嬷道:“……亲家太太呆了半晌,什么都没说,只叫下人设灵堂,自己则回屋换了素服,”顿了顿,看了婧怡一眼,才接着道,“奴婢等出来时,亲家太太叫给您传话,说她老人家没事,您不必挂心。”   婧怡想了想,站起身来:“我还是得回去一趟。”   尤嬷嬷却拦住她:“亲家太太说了,亲家老爷去得不光彩,您还是先不要掺和进来,等正式发丧后再说。”   陈庭峰被强盗所杀,这还好说,毛氏不知所踪,多半是叫那些贼人虏了去,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婧怡定定站了一会,终是坐了回去:“去问问凌波,王爷在哪里。”   少时,凌波前来回话:“回王妃,王爷进宫去了。”   提到进宫两字,婧怡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开口问道:“山东可是鲁王的封地?”   凌波闻言抬头望了婧怡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是。”   “那鲁王现在人在何处?”   “自皇上登基之后,鲁王便回了封地。”   婧怡面色沉郁:“王爷回府时告诉我一声。” 第144章 则岚   婧怡还没有等来沈青云,却有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造访。   “侄儿给四婶婶请安。”沈则岚揖手为礼,举止有度、神情谦恭。   虽然年纪尚轻,却已有了亲王的气派。   婧怡坐在上首,表情很温和:“王爷不必多礼。”   沈则岚直起身子,微笑道:“不敢当婶婶这样称呼,咱们是一家人,您往后叫侄儿少谦就是了。”   少谦是沈则岚的表字。   婧怡和袁氏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又牵扯着爵位之争,向来是敌非友,婧怡对沈则岚的了解相对也就很少。   从前只觉得他文弱秀气、沉默寡言,府中虽有传言说他极其早慧,也只是在读书一条上。   今日见他,却不仅落落大方,竟也十分健谈。   只听他同婧怡寒暄:“婶婶一向都好?”注意到她手上纱布,露出满脸关切,“这是受了什么伤,要不要紧?”   说句实在话,婧怡自己正年轻,下头并设什么子侄辈,今儿还是头一遭感受到晚辈如此殷切的“关怀”。   因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一点小伤,没什么大碍。”   沈则岚却一脸的郑重其事:“婶婶还是要保重身子,”顿了顿,语带诚恳,“也请您准许侄儿每日来向您请安。”   婧怡很惊讶:“武英王府同这里隔着小半座城,来回一趟要个把时辰,哪里经得起日日这样折腾,你有这个心也就是了。”   沈则岚探过半个身子,微笑道:“从前虽然不常与婶婶说话,却总觉得您温柔可亲,总想和您多多亲近。咱们如今虽然住得远,侄儿心里看您却像是母亲一样,只盼着能日日在您面前尽孝,还请婶婶不要拒绝才好。”   这话说得就有些意思了……沈则岚又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袁氏才是他正儿八经的母亲,更何况婧怡只比他大了两岁而已。   放着亲生母亲不孝敬,却巴巴儿要来给个大不了几岁的小婶婶尽孝。   这个沈则岚不简单。   沈穆是先帝的大舅子,又是朝廷的肱骨之臣,领着沈家军的虎符,是武官中的头一把交椅,武英王的爵位不过是锦上添花,真正叫人忌惮是他滔天的权势。   可到了沈则岚手里,情况就大大不同了,一则他不过是崇德帝的姑表侄儿,二则尚未入朝为官,唯一还留在身边的三叔沈青羽还是个白身。   说到底,武英王府如今只剩一个空架子,早已不复当年辉煌。   而年纪轻轻就承袭爵位的沈则岚却似乎并不甘就此落没……同四叔沈青云修复关系是关键的一步。   而他聪明就聪明在没有直接去找沈青云,却来走了婧怡的路子。   不过婧怡并不喜欢这样的孩子……儿不嫌母丑,不论袁氏如何恶毒残忍,其目的都是助儿子上位。   而且,婧怡听说袁氏亲自教养沈则岚长大,对儿子一向呵护备至,已然是溺爱得过分了。   袁氏此人或许并非好妻子、并非好人,但称一句好母亲应当并不为过。   想到此处,她收起面上笑容,淡淡道:“我这里一切都好,不用你日日过来,你还是多在你母亲面前尽孝罢。”   沈则岚的笑容凝住了。   半晌,他缓缓站起身来:“婶婶,侄儿今日来,其实就是想告诉您一件事,”顿了顿,表情变得沉重肃穆,“自父亲去后,母亲受到了极大打击,前两日已决定去家庙修行,青灯古佛一生以为父亲超度。”   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婧怡秀眉渐渐蹙起,并未立刻接口,过了良久方道:“逝者已矣,她大可不必如此,你应当多加规劝才是。”   沈则岚点头应是,过了片刻却又忽然抬起头,低声道:“父亲去世那日,我就在家中。”   婧怡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沈青宏是中毒身亡,而那日沈则岚就在家中。   已经成为武英王府太夫人的袁氏忽然要去家庙修行。   沈则岚说“青灯古佛一生以为父亲超度”。   到底是袁氏想要出家,还是沈则岚想要她出家?   婧怡盯着眼前这位面容尚且稚嫩的清秀少年,一时没了言语。   沈则岚忽然双膝弯曲,跪到了地上:“四婶婶,少谦愿给您当儿子,承欢膝下,求您成全!”   ……   沈则岚一到武英王府就径直回了自己院子。   袁氏正坐在他屋中的临窗大炕上,看见儿子进来,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你回来了。”   沈则岚看了母亲一眼,袁氏衣着素净,头发整整齐齐绾成一个圆髻,并未戴任何钗环,面上脂粉未施,一眼之下只觉鬓角银丝暗生、眼皮暗黄松弛,老态已生,看着倒有五六十岁了。   沈则岚垂下眼,没有接母亲的话。   袁氏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忽然呵呵呵地笑起来:“怎样,陈氏有没有认你做儿子?”   沈则岚依然没有说话,白皙修长的手却在袖中渐渐攥紧。   “她自己还是个小姑娘,会认你这么大的儿子?笑话,她自己又不是不会生!”袁氏的话还在继续,语声中带着对儿子的嘲讽,“你指着你四叔为你谋一门好婚事,也不看看人家搭不搭理你!更何况,他如今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奸臣,你和他走得近又能有什么好处!”   “母亲明日就要去家庙了,我去见四婶婶,就是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袁氏神情一阵扭曲:“我是你母亲!”   沈则岚扭过头没有说话,表情倔强。   袁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静下来:“岚哥儿,我知道你心中怨我,可我也是为了你好啊……若没有我这一搏,你又如何做得上武英王?况且你父亲原本也是时日无多……”   “住口!”沈则岚大吼一声,声音都变了调,他嘴唇剧烈颤抖,“我说过,不要什么事情都拿我做借口!”   “好,我们不提这个,”袁氏放柔语气,“单说你的婚事……你六表妹相貌出挑、性情柔顺,和你年纪也相当,再是般配不过的。你舅舅是昌平侯,亲上加亲,对你的前程自然大有裨益,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去求那些不相干的人呢?”   沈则岚闻言冷笑一声:“亲上加亲?我好歹也是堂堂亲王,舅舅却塞了个庶女给我,还是青楼出身的外室之女,她如果当真进了门,叫我颜面何存?”   袁氏还想说话,沈则岚却已站起身来高声道:“来人啊,送太夫人回屋歇息!” 第145章 外放   陈庭峰的丧礼办得很风光,虽然他不过是一个五品小官,但满京城谁不知道他是摄政王的老泰山?   到陈府的白事上尽一尽礼数,也算是间接在摄政王面前露上一回脸。   也有那另辟蹊径的,借着上门哀悼的由头,送什么白玉的佛像、碧玺的莲台。   一般来讲,丧仪上的礼尚往来,送些金银纸箔、沉香檀香之类才是正理,送贵重的玉器却未免太过急功近利,有些难看了。   王氏也不是个贪财的人,又猜到其中猫腻,等陈庭峰丧事一毕,便按照那些人家送来的礼物贵重,一一回了同等价值的东西过去,也算是表明了态度。   也不是没有好消息,新帝登基开恩科,陈彦华就下了场,等到放榜那日,一大早王氏和刘氏便轮番派人去打探消息,直等到晌午时分,才有小厮气喘吁吁地狂奔而归:“中了,中了,咱们大爷中了二甲第三十二名!”   喜得刘氏当场泪如雨下,王氏双手合十不停声地念佛,又赏了那报信的小厮一锭十两的雪花银,满府上下的丫鬟奴才一人一吊赏钱。   陈彦华自己倒并未露出得色,过摄政王府找了一回沈青云,郎舅两个在书房中说了大半日的话,陈彦华最终决定,不参加庶吉士考试,而是选择外放。   本来,如果能考上庶吉士,得入翰林院,稳扎稳打地一步步升迁,入阁拜相也不是没有可能……陈庭峰走得就是这条路。   天下士子多是这样做的。   陈彦华却有自己的考量,沈青云如今贵为摄政王,行天子事,民间歌谣唱“真天子、假天子”,他和崇德帝之间谁才是实际意义上的天子,谁也说不清。   有着这层关系,陈彦华的仕途本该顺风顺水,前途一片光明。   “原先只觉得他秉性纯正,不失君子之风,与你父亲大不相同。如今更见其气节,实在令人敬重。”沈青云这样评价陈彦华。   陈彦华之所以选择外放,就是因为不想得到沈青云的庇护,外放虽然升迁慢,但却能真正察民情、做实事,造福一方百姓。   他甚至还请沈青云为他谋一贫寒之地为官。   对此,沈青云既赞同又赞赏:“虽然清苦一些,但容易出政绩,到时候再回京,资历自然大不相同。”   别人也再不敢说他是靠沈青云的关系上位。   婧怡为能有这样的兄长而骄傲。   只是如此一来,王氏也要跟着儿子去任上了。   一念及此,婧怡心中未免就有些失落。   而沈青云心中又是另一番忧思。   武英王府最近闹得不可开交,不提蒋氏整日疯疯癫癫,沈则岚一意孤行将生母送去家庙,袁氏大闹一场,最后还是没能逃过剃度,不过是平白叫外人看了一场笑话,多惹闲言碎语罢了。   另外就是沈青羽上门来找沈青云,开始只说分出去单过。   这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原先沈穆在时,下头几个都是亲兄弟,父母在堂不分家乃是老规矩。而眼下武英王府掌家的是沈则岚,沈青羽一个庶出的叔父怎么看都不好再赖在王府。   说来说去,还是想让沈青云为他谋一个官位,京官最好,若是外放,就要是富庶之地。   至于蒋氏,沈青羽则只字未提……沈青云身为嫡子,尚且对疯癫的母亲不管不顾,何况他一个庶子?   如此这般,也就心安理得了。   这原本于沈青云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到底是兄弟,想要谋个官位再正常不过,沈青云并没有拒绝。   偏方氏跑到婧怡面前来,说她怜惜沈则岚不过一个半大孩子,哪里管得住偌大的武英王府?他母亲既去了家庙,她作为三婶,也该尽一份心才是。   “三爷想要分出去单过,我自然理解他的苦心,可我心里记挂着岚哥儿,咱们做长辈的一个个离了府,叫他小小年纪怎样支撑武英王府?都是自家孩子,我又怎么忍心连亲事都没人给张罗!”说着,方氏拿帕子抹了抹眼角,“依我看,不若给三爷在京中谋个职位,我也好继续帮岚哥儿管着家,等他的媳妇进门,再叫她接过手去,也就好了。”   婧怡曾短暂地接手过武英王府的中馈,对方氏管家的猫腻自然清清楚楚,从前有婆婆和妯娌们盯着还好些,往后还不得翻了天地捞油水?   婧怡把方氏的话原样告诉沈青云,后者长眉紧锁,冷声道:“外放广州有个县令的缺,想留在京城,城门卫还少人,正好他去。”   方氏在家里等得心急如焚,不过隔一日就又登了婧怡的门。   婧怡便又将沈青云的话原样传给她。   广州可在港口边上,商旅云集,最是富庶不过,不说别的,那些商贾之户的孝敬每年就不知有多少。   城门卫虽是京官,品级也比县令高,可说白了就是看城门的……摄政王的哥哥去看城门,说出来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   方氏的表情有了一丝犹豫。   婧怡嘴角挂着微微一丝笑:“三嫂既然记挂着岚哥儿那孩子,不若就选了城门卫罢。”   方氏勉强笑道:“岚哥儿自然要紧,可三爷想要造福一方百姓,我却也不好不顾他的满腔抱负。”   婧怡笑容更甚:“那也好办,三哥要去广州,三嫂可择一品性贤良、家世清白的良家女子陪着一道去,三嫂则仍在府中打理中馈。如此,岚哥儿有你帮衬,三哥身边也有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岂不是两全其美?”   一番话激得方氏当场变了脸色。   你霸着自己男人,屋里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却空口白牙地叫她给丈夫纳妾?   “嗨,”她呵呵笑了两声,站起身来,“说到底,这种大事还是要我们三爷自己拿主意,我也就是跑个腿……等我回去告诉了三爷,叫他自己给四弟回话去。”   不两日,沈青羽处传来消息,要去广州做县令,方氏和两个孩子都跟去,沈青羽原先那些老姨娘、老通房们则统统留在武英王府。   如此一来,那边府里的事情也不得不落在婧怡头上。   沈则岚又三天两头地来请安,婧怡渐渐也就不胜其烦起来。   “虽然还在孝期里,也可以先慢慢地看起来,毕竟等三年孝期一过,岚哥儿的年纪也就不小了,想找人品出众、门当户对的女儿家也并非易事。”她这样对沈青云说。   沈青云难得在家,闻言就揽过妻子,笑道:“怎么忽然想起这一茬来?”   自然是为了早点把麻烦甩出去。   不过,对着沈青云却是另一番说辞:“王爷是做叔父的人,岚哥儿如今没了父母,您也就责无旁贷,否则别人要说您闲话的。”   沈青云静静地听,等妻子说完话,才猛地凑过去在她细白如瓷的脖颈间啄了一下,呵着气道:“在我面前还一本正经的,我们两个……”   接下来的话已渐不可闻,两只手却渐渐不安分起来。   婧怡连忙笑着躲闪。   两个人都在孝里,有些事情自然不能乱做,沈青云有些泄气,过了好一番干瘾才算罢手,将妻子抱在怀里,叹着气,轻声道:“再等等,再等等,我总会将最好的都给你,叫你诸事不必烦忧……”   婧怡闭上眼睛,听着他胸膛里有力的心跳声,没有说话。 第146章 托孤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入三月,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正是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时候。   江府那里却又传来噩耗。   绿袖急匆匆挑起门帘,走进了摄政王府的议事厅。   正有武英王府的管事嬷嬷在和婧怡回话。   绿袖面上不由就露出焦急之色来。   婧怡看在眼里,对那几个嬷嬷道:“就按先前说得办罢。”   几人应诺,垂手退了下去。   婧怡这才笑着对绿袖道:“这是怎么了,着急忙慌的?”   绿袖脸色凝重,低声道:“大姑奶奶身边的侍画来报信,说大姑奶奶小产,眼瞅着要不行了,想见您最后一面,”顿了顿,又道,“侍画是一个人走来的。”   像江府这样的大户人家,即使是个丫鬟婆子到别府传话报信,也都是坐着马车出门的,哪有自己走来的道理?   更何况侍画还是江临平的屋里人,虽没有名分,也不好随意抛头露面。   只有一个可能,侍画是自己偷偷溜出来的。   而令人目瞪口呆的是——   “她什么时候怀上的身子?”   绿袖摇头:“江府那头从未透出消息来,大姑奶奶自己也没提过,再瞧侍画今日的情形,只怕事有蹊跷。”   婧怡皱眉,怀孕本是好事,也有人家怕坐胎不稳、三个月前不向外人提起的,但婧绮眼下小产命都快没了,江府怎么还藏着掖着?   一念及此,她沉下声音,吩咐道:“叫她起来。”自己则起身进里间换出门衣裳。   少时,侍画进来,同从前在陈府时的圆润不同,她如今瘦得随便一阵风都能刮倒,眉目虽还清秀,表情却已木讷了。   婧怡这才猛地想起,侍画从前也曾小产过,江临平还曾经为着此事要休掉婧绮——当时就是因为被婧绮罚了跪、见红后又未能及时就医才闹出的事来。   如此说来,侍画和婧绮应有宿怨才对,怎么为她跑起腿来?   又或者,婧绮在江府经营这许久,却连个可用之人都没有?   婧怡不由细细打量侍画神色,果见她除了满面木然外,并未见一丝悲意。   婧怡道:“我已命人备下马车,我们边走边说。”   侍画垂下眼,行礼道:“是。”   ……   等到婧怡上马车时,已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婧绮的身子已有四个多月。   细细算来,她大概是去年十一月里怀上的孩子。   而那时正值国丧。   天子丧期,凡有品级官宦之户、有爵之家皆须着素服,禁嫁娶、饮宴、享乐诸事,夫妻之间那档子事自然也是不能的。   也有那按捺不住的偷偷做来,毕竟是在自己房中,多也无人计较。   但如果搞大了肚子,可就有些难看了——轻则遭人非议嗤笑,重则受言官弹劾乃至问罪,都是常事。   江家虽然富贵,说到底靠的只是江泽在朝中多年钻营与丰阳郡主的体面。   婧怡忽然就想起了婧绮在陈府那日的求见。   彼时她愁容满面,矮下身段来找自己,难道就是为了此事?   自己却对其避而不见。   婧绮自知在劫难逃,才会起了报复之心——那日刺杀婧怡的婆子被沈青云的人带回来拷问,不过几下便全招了,招出的人却并非婧绮,而是江临平——   婧绮受婧怡之命过继陈彦弘,随即又拿此事挑拨毛氏与陈庭峰,借机刺聋陈庭峰,并趁乱刺杀婧怡,然后嫁祸给江临平。   一个绝望之人的疯狂反击。   婧怡想,若非沈青云及时赶到,她大约已经得手,即便最终仍难逃一死,拉了这么多人下水,也算是回了本。   想到此处,婧怡心中不由一阵悲凉,婧绮可恶自不必说,她所很之人乃至自己也均非良善之辈,不过半斤八两。   只是她那腹中胎儿又何其无辜?   据侍画所说,今日婧绮意外在花园中摔了一跤,当时便见了红,江家人却不肯为其请太医,而是找了个医婆子来瞧了瞧,至后来出血不止,江临平等才慌了神,却已是走投无路,索性封锁消息,想以病故发丧了事。   ……   少时,马车已行到江府门前,门房见车上摄政王府的印记,不敢怠慢,连忙放下门槛恭恭敬敬将马车迎了进去,又命人往里报信。   至二门处,陈锦如已闻讯前来,亲自挑起门帘扶婧怡下车:“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   婧怡表情很冷淡:“听说我大姐病了,我来瞧瞧。”   陈锦如忙笑道:“哪里乱传的消息,没……”话犹未完,一眼看见婧怡身后的侍画,表情一变,未尽之语硬生生就变成了“没什么,就是些女人家见不得人的病,您是千金之躯,可别去那不干净的地方,不若到我屋中坐坐,咱们姑侄俩也许久未曾促膝长谈了。”   婧怡语含深意:“都是自家姐妹,并没那么多忌讳,再说,侍画也已将大姐的病情告知于我。”说着,再不理会陈锦如,当先往前走去。   陈锦如面上阵青阵白,欲待阻拦,却见丰阳郡主也赶了过来,朝婧怡行礼道:“臣妾见过王妃。”   婧怡忙上前两步扶起丰阳郡主:“姑母不必多礼。”   丰阳郡主便笑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婧怡秀眉微蹙:“是听说我家大姐有些不好,我过来瞧一瞧。”   丰阳郡主闻言,锐利的目光自陈锦如面上飞快扫过,口中却只是道:“如此,咱们快过去罢。”   婧怡点头,二人便相携离去,只将陈锦如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直把她气了个倒仰——她才是婧怡嫡亲的姑母,这妮子攀上了高枝,成了贵人,就连正眼都不瞧她了。   一个个儿地都是白眼狼!   想着,她阴毒如蛇的目光转向侍画,眼中杀意已生。   却说婧怡和丰阳郡主一路行来,婧怡已将来龙去脉同对方说了一遍。   丰阳郡主冷道:“三房竟能将消息牢牢按住,连我都不曾听说半分!”   婧怡表情沉重:“听侍画话中之意,家姐只怕凶多吉少,倘若如此,还请姑母为家姐主持公道。”   丰阳郡主是江泽之妻,江家如今的宗妇,有权处置门中不孝不贤、不仁不义之辈。   丰阳郡主点头:“责无旁贷,”顿了顿,“只是你与二郎媳妇自闺中便多有嫌隙,如今你竟肯不计前嫌、相助于她么?”   婧怡苦笑,若当真心无怨恨,她又怎会放任婧绮陷入绝境;若当真情深意切,又怎会假他人之手处理此事?   依婧怡今日之势,想要处置江家一个庶出的房头,又有何难?   只是她心中跳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江家是沈青云极有力的联盟,自己身为他的妻子,诸事不能相帮,却也不想拖他的后腿。   至于婧绮……   “再怎样闹翻天去,到了外人面前,总是一家人。”   丰阳郡主望着婧怡:“我明白了。”   说话间,二人已至婧绮院前,丰阳郡主停下脚步,对婧怡道:“你自己进去罢,我去三郎媳妇那里坐坐,她如今月份也大了,又和婆婆闹得僵,一个人也怪可怜的,你这头有事就打发人来叫我。”   看丰阳郡主不咸不淡的态度,对婧绮想必心中亦是不喜。   至于蒋雪雁,自前番陈府江临宁来找过一回婧怡,回去就和陈锦如大脑一场,总算是保住了媳妇。   陈锦如深恨儿媳妇教唆得儿子同自己离了心,恨不得将蒋雪雁生吞活剥,再加上婧绮这头的事,江府三房表面风光,内里早已腐朽败坏了。   许多公卿人家多是如此罢,只是有些脓疮已破,有些却尚未爆发。   ……   婧怡的屋中有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婧怡曾亲眼见过沈青宏的尸体,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地感受到一个濒死之人身上发出的绝望气息。   这种的感觉逼得她几乎要夺门而出。   直等到丫鬟端着一盆浓得发黑的血水自里间出来,她才猛地醒过神来,三两步绕过屏风,到了婧绮床前。   曾经飞扬跋扈、恶计百出的女子,此刻却如一张苍白的纸片毫无重量地浮在床面上。   “大夫呢,怎么不为你们二奶奶看诊!”婧怡的语气中有自己都未察觉的怒气与威严。   侍画口中那个医婆正缩在屋角,闻言忙走上前来,却并不认得婧怡,只见个衣着清雅的美貌少妇立在面前,便口称夫人,道:“二奶奶落下的胎儿太大,会阴处早不成了样子,血实在是止不住啊!”   婧怡皱眉,她虽没有生养过,但依常理推断,别人家足月的孩子生下来,也没听说因为胎儿太大才导致大出血。   婧绮不过四个多月,还还能大过足月的不成?   “让我看看。”她冷声道。   那医婆大惊:“万万不可啊夫人!那处污秽不堪,怎能污了贵人的眼哪!”   婧怡还要说话,却见婧绮忽然睁开眼睛,声若蚊蚋道:“你们都出去,我要同摄政王妃单独说话。”   别人还好些,那医婆听说婧怡就是传说中的摄政王妃,惊得差点瘫在地上,还是被几个丫鬟连拉待拽才弄下去的。   婧怡望着婧绮惨白的脸,放柔声音道:“我来时已命人去请太医,想必这就快来了。”   婧绮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冷笑:“你以为我叫你来,是想求你救命?”   她闭上眼睛,她与婧怡同为陈氏女,自问才貌人品并不输于对方。   如今却已是云泥之别。   她费尽心机,最后不过得了江临平那样一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婧怡一场冥婚,却成了摄政王妃   时也、命也。   只是她生性好强,眼下如此凄惨地躺在婧怡面前,心中对死亡并无畏惧,只有深深地屈辱。   “我想求你两件事。”她微弱地开口。   婧怡低声应道:“你说。”   “第一件,侍画为我传信,我已答应允她出家为尼,请你为我办妥此事。”   婧怡点头:“可以。”   “第二,我那过继的小兄弟,实际是你的亲兄弟,眼下我这撒手一去,他在江府也就没了活路,我就求你将他带回摄政王府去,如珠如宝地养大,延续家父香火,”婧绮睁大眼睛,提高声音道,“这是你父亲欠我父亲的,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可应我?”   婧绮说的是陈彦弘,毛氏的儿子。   陈庭峰死在山东、毛氏不知所踪,说是为劫匪所虏,婧怡心中却有猜测,此事或许系沈青云手笔。倘若当真如此,陈彦弘与他们夫妻岂不是不共戴天之仇?   不过这也只是她的揣测,婧绮按理绝无可能知道这些,她临终托孤,或许真的只为延续香火?   婧怡有些犹豫。   婧绮就望着她冷笑:“你若不允,就直接把他溺死在水盆里罢,省得他一世受苦。”   “我答应你。” 第147章 结局 上   婧怡一直呆在婧绮屋里,直到太医赶来,她才起身出了内间。   陈锦如正面色苍白的立在门外,看见婧怡挑帘出来,勉强扯出个难看的笑容,道:“王妃,二郎媳妇她怎么了”   婧怡淡淡瞥了她一眼:“看姑母的意思,是不知道我姐姐出了何事”   陈锦如表情僵硬,。半晌才道:“她一直将自己个关在屋里,我都好些天没见她了,什么都不知道啊”   竟然推了个一干二净。   却听侍立于一侧的侍画忽然开口道:“二奶奶下晌在花园散步,不小心跌了一跤,当场就见了红,奴婢求三太太给找个太医,三太太院里的婆子只说知道了,过了一个多时辰才送来个医婆,也不知是救人还是害人,二奶奶不仅小产,还见红不止”   陈锦如没等她把话说完,便厉声喝道:“胡说什么,二奶奶什么时候有了身子,我怎么不知道”转眼间瞥见婧怡神色渐渐阴沉,心下一跳,又喊过身后一个管事吗吗来问,“二奶奶几时要过太医,怎么没人来报我”   那管事妈妈“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回夫人的话,今儿中午奴才家中来了老姐妹,奴才就陪着多喝了两杯。一时酒上了头,下晌当值就耽误了半个多时辰倒不见有侍画姑娘前来啊”   陈锦如狠狠瞪了那妈妈一眼,怒道:“玩忽职守的狗东西,罚你半年月例,回屋思过去”   那管事妈妈唯唯诺诺应过一声,飞也似的退了下去。   陈锦如便转过脸来对着婧怡:“您也瞧见了,我是真的不知情,二郎媳妇不仅是我的儿媳妇,更是我的亲侄女儿,我若晓得她有不好,哪里会拖着不给请太医”   是笃定了她自持身份,不能掺和进别人家的家务事里面来,即便是有心过问,也难在江家地面上展开手脚。   婧怡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静静地垂下眼,直等到有婆子到陈锦如跟前禀报:“大夫人来了。”   陈锦如面上神色变了变。   婧怡这才开口道:“原本这是江家的家务事,于情于理我不该插手,但事关家姐,我怎么也得为她讨回公道。不过,江、陈两家毕竟是姻亲,若闹到顺天府,未免不好看相。”   陈锦如紧绷的面皮一松,笑道:“正是这个理儿,王妃放心,我一定会替二郎媳妇讨回这个公道,不能叫她受了委屈。”   婧怡点头:“算日子,家姐是在国丧期间有的身子若要为她讨回公道,姑母第一个便该将江二郎提出来审一审才是。”   陈锦如神色一僵,心中暗道若非丈夫江海下过死令,一定要保住江临平那个狼崽子,自己恨不得就此将他交出来,身败名裂也好,一命呜呼也罢,省得总来碍江临宁的前程。   心中正是咬牙切齿,面上却是另一番光景,只听她干笑两声,道:“哎呦,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怀孕生子的事,怎么怪也不能只怪二郎一个,”顿了顿,长叹一声,“我也是帮理不帮亲,二郎平日里是有些胡闹,但二郎媳妇不仅从未加以劝诫,反而把那漂亮丫头一个个地收进来笼络爷们。在这上头,我也不是没有劝过她的。”   言下之意,江临平纵情声色全因婧绮未加劝导,丧期有孕更是她自己行为不端、咎由自取,至于陈锦如自己,自然是半分错处都没有的。   婧怡几乎都要佩服她的好口才了。   丰阳郡主此时已走了进来,正好听见陈锦如的后半句话,不由轻哼一声,开口道:“这样说来,二郎媳妇是罪有应得了”   陈锦如一噎,立刻没了言语。   婧怡如今虽然身份贵重,到底还是她的晚辈,从前又是呼来喝去惯了的,陈锦如一时倒也并不觉得畏惧。倒是丰阳郡主,那可是在自己头上压了二十来年的妯娌,一个屋檐下住着,各房各院里的猫腻,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更何况,江海看见了江泽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   “清官难断家务事,王妃不如将此事交给我,”丰阳郡主转过身来看向婧怡,“我家老爷平日里最看不得败坏门庭的不肖子孙,有他做主,断不能叫任何人受了委屈,到时自会给王爷一个交代。”   姜还是老的辣,丰阳郡主一开口,事情便从后宅争斗上升成了涉及门楣的大事,话中更有江泽和沈青云皆会过问的意思。   也是她了解陈锦如秉性平日里再是威风八面,却极怕丈夫江海,事情一旦被捅到江泽面前,江海肯定是要吃挂落的,到时候气还得撒回陈锦如头上。   果然,丰阳郡主此言一出,陈锦如的面色便渐渐苍白起来。   婧怡看在眼里,心下有了计较,便对丰阳郡主微微行礼:“此事便有劳姑母了。”   又叫过候在一旁的侍画和抱着陈彦弘的奶娘,一同出江府打道回了摄政王府。   至第二日鸡鸣时分,江府传来消息,婧绮到底没能挨过去,过身了。   婧怡沉默良久,终是披了衣裳起来,亲自过江府坐镇,盯着面色灰败的陈锦如将一应丧仪事宜料理妥当,才算是完了。   江临平在国丧期间干的好事儿也再瞒不住,传得满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江泽做主,将他自江家族谱中除名,赶出府去,自此生老病死与江家再不相干。   江泽余怒未消,终是把向来都看不上眼的庶出三弟一家分了出去。   江海是个白身,一向靠着家中月例和老婆管家捞来油水过日子,如今被硬生生分了家,虽也得到些田地铺面,也就是坐吃山空的结局。   都怪陈锦如,连这点子事都料理不好   不由得更将满腔的愤恨都撒在了妻子头上。   “也只能这样了,”丰阳郡主一脸抱歉,“二郎媳妇在花园里摔跤以致小产、想请太医却来了个不明路数的医婆,这些自然都不是巧合,但事关江家名声,也不好一一细说明白,只好先打杀了那些狗奴才,至于罪魁祸首”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婧怡一眼,“往后总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已经很好了,若是我出面,未必能有这样的结果。”   丰阳郡主笑了笑,婧怡的意思她懂摄政王妃为堂姐撑腰,惩治了江家三房,江泽面上也不会好看,江、沈两家就此结下梁子;而由江家自己出面,不仅撇清了江泽与江海的关系,于摄政王府而言,更有示好之意。   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已经渐渐学会了以上位者的角度处事,权衡利弊、知人善用。   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远播的贤名,想要坐稳摄政王妃的位子,总是有几分本事的。   想着,她就问道:“你那个娘家小兄弟,是打算养在这边府里了”   说的是陈彦弘。   婧怡点了点头:“可能是连着换了几处地方,孩子有些不习惯,闹了好几日肚子,又不肯喝那苦药,如今只好叫乳娘喝药,自奶水中带药性过去,今儿已好得差不多了。”   丰阳郡主微笑:“倒是个金贵主儿,”顿了顿,又道,“王爷这头可有什么说法要我看,只是个庶出的兄弟,还不如送回娘家,请你母亲带着,于那孩子倒是好事。”   陈彦弘身份低微,却在摄政王府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只怕走到那里都会很尴尬。   婧怡自然知道丰阳郡主是好意,可是王氏嘴上不说,心中其实十分介意陈彦弘的存在,与其把孩子送回去戳她的眼,不如就放在自己跟前。   也不提什么生恩、养恩的,她只管将他正正经经地养大,教他明辨是非、知晓善恶,到时候是亲人也好、仇人也罢,随那孩子自己的想头。   个中缘由却不好对丰阳郡主明说,因只谢过她好意,拣了她前半截话来回:“听说皇上身子不好,王爷已在宫中住了五六日,还不曾回过家呢。”   崇德帝身子反反复复,总也不见好,不知怎么地又迷上了黄老之术,请一群道士在宫中炼丹,皇帝自己则拿丹药当饭吃。   结果就吃出了事。   皇帝昏迷不醒,朝堂大乱,沈青云直接住进了璋华宫旁边的玉坤宫,每日只命人回摄政王府报平安,人却已多日不见了。   丰阳郡主闻言目露犹豫,隔了好半晌才开口道:“皇上的病情我也听说了,也正因如此,摄政王的安危变得尤为紧要,若在此时王爷有个三长两短,朝堂大乱还是次要,只怕要给匈奴可乘之机,到时苦的还是大齐百姓。”   婧怡心下一跳,沈青云好好儿地呆在宫中,丰阳郡主何出此言   她站起身来,一脸郑重地向丰阳郡主福了一福:“我家王爷怎么了,还请姑母明言。”   丰阳郡主连忙扶住她:“你这是做什么”叹息一声,“我若是不想告诉你,也就不会起这个头了。”说着,面露怜惜之色。   二人复坐定,等小丫鬟重新上过茶,丰阳郡主才收拾妥思路,开口问婧怡道:“你可曾听说过邵氏姐妹”   婧怡皱眉想了想,茫然道:“并未。”   丰阳郡主有些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在其位谋其事,你既坐了这摄政王妃,前朝后宫大大小小的事也该多听一耳朵才是,免得别人家撬你的墙脚,你却懵然不知”   一直侍立在婧怡身侧的碧瑶忽然眉头微蹙,趁着丰阳郡主话间空隙,开口道:“奴婢似乎曾听凌波说过一嘴,皇上有位新晋的宠妃,仿佛就姓邵。”   自从沈青云得封摄政王,婧怡还从未入过宫,对宫中诸事不管不问,同顾皇后之间也没什么交集。   说起来,顾皇后与她在闺中的交情还是不错的。   对皇后尚且如此,对皇帝新纳的妃嫔,婧怡更未有过任何关注。   丰阳郡主却对碧瑶的话很感兴趣,反问道:“凌波可是你家王爷贴身的那个小厮”   婧怡微笑:“正是。”   丰阳郡主便问碧瑶:“关于邵妃娘娘,那凌波可还有提过什么”   碧瑶已知那邵妃娘娘必有不妥。心下乱跳不已,无奈自己不过是个神经比麻绳还粗的小丫头,凌波同自己亲近,偶尔说漏一两句嘴,她却也不会往心里去。   因只好讷讷道:“并没再提什么。”   丰阳郡主点头:“想来也是如此,”打发碧瑶,“你去门外守着,我有话与你家主子单独讲。”   碧瑶闻言看向婧怡,见她微微点头,才朝二人行礼,轻手轻脚掩上门,守在了廊下。   丰阳郡主见状便道:“这丫头虽不伶俐,倒也忠心,难怪能得你的眼。”   “自小一道长大,情分总是不一般的。”婧怡笑道。   丰阳郡主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收起笑容正色道:“那个邵妃,你当真不曾听说什么”   婧怡摇头:“还请姑母为我解惑。”   “邵氏姐妹是南边进贡来的美人,原是一对双胞胎,皇上赞其色艺双绝,将姐姐纳入后宫,就是如今的邵妃娘娘皇上昏迷之前,这位邵妃一直椒房专宠。”   婧怡没有接话,她知道,丰阳郡主的话还没有说完。   果然,只听她接着道:   “至于邵妃的同胞妹妹,我虽未曾见过真容,却听闻她才貌尚在其姐之上,”顿了顿,语气渐缓,“这位姑娘如今正在玉坤宫中。”   玉坤宫正是沈青云在皇宫中的居所。   有些事情不听、不看、不想,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关于夫妻相处之道,婧怡有许多心里话不足为外人道,自己却是反反复复斟酌过许多遍的。   一开始,她想与丈夫相敬如宾,彼此能给对方留面也就是了。   再后来,短暂地沉浸在男女之情中,从情窦初开到鱼水之欢,外表冷静自持的沈青云在她面前大胆放肆,令她一再迷失。   等到梦醒时分,现实回归,温情的枕边人有着冷酷深沉的另一面,机警如婧怡,也立即竖起自卫的尖刺,只是覆水难收,既已芳心暗许,再是倔强,也不过口是心非罢了。   她想了很久,如果沈青云注定要三宫六院、妻妾成群,自己宁可与他彼此敬重疏离一辈子,也好过曾经山盟海誓末了劳燕分飞的结局。   不付出,也不求回报。   她想,凭着自己的冷心肠,未必就做不到这一点。   只是,这一天来得比她预料中更快、更猝不及防沈青云接连数日留宿宫中,除了派小厮来报平安,旁的半点消息没有。   皇宫和摄政王府能有多远,骑马来去也就盏茶功夫,难道就忙得这点字时间都没了   说到底,不过是这头已没了记挂的人。   这不,玉坤宫里住进了千娇百媚、色艺双全的尤物,据丰阳郡主的消息,沈青云名为处理朝政,实际上已两日未踏出玉坤宫半步。   婧怡坐在炕上,呆呆地出着神他说要将世上最好的给她,难道就是要为她建一座举世无双的富贵广厦,好叫她守一辈子空房   她猛地站起身来,抬脚就往外走。   碧瑶送了丰阳郡主回来,迎面见她这副形容,忙上前问道:“王妃要到哪里去”   婧怡面色沉郁:“我要进宫。”   碧瑶在廊下守门,里面对话自是听了个七成,闻言不由大惊,忙阻拦道:“您千万不要冲动,王爷对您怎么样,别人不晓得,您自己还不清楚么今儿天也晚了,依奴婢的意思,不若先叫凌波过来问清来龙去脉,明儿一早再进宫不迟。”   婧怡顿住脚步,看向碧瑶:“谁说我是去见他皇上昏迷不醒,皇后娘娘心中必然焦急担忧,我要去宽一宽她的心。” 第148章 结局 下   外命妇进宫朝见是要递牌子的,再等娘娘们宣召,按常理,再快也需隔过一日。   不过,眼下的大齐君不君、臣不臣,又与旧例大不相同,婧怡满心火急火燎,急匆匆赶进宫去,又哪里会有人来拦她?   摄政王府的马车一路驶进宫门,径直往永泰宫去,等到了永泰宫门口,皇后早得到消息,已派了贴身的管事姑姑在门口相迎。   直至此时,婧怡方将心中诸般杂念平复下来,秀美面容亦已恬淡无波,由管事姑姑领着进永泰宫正殿,便见顾皇后高居上首,凤冠霞帔,仪容端庄。   婧怡规规矩矩地行大礼:“臣妾请皇后娘娘大安。”   顾昭华、也就是如今的皇后语声平和:“免礼,”顿了顿,又道,“给王妃看座。”   “谢娘娘。”婧怡垂首谢过,才缓缓起了身,在左侧太师椅上坐了。   小宫女就捧上个描四季花卉的粉彩茶盏上来。   顾昭华道:“南边儿新贡上来的大红袍,王妃尝个鲜罢。”   “谢娘娘。”婧怡又说了一句,捧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同样的大红袍,前两日沈青云早打发人往摄政王府送了十斤——今年年成不好,绝佳的武夷山大红袍一共只得了二十斤。   不过这些都不紧要,婧怡今日进宫,又不是要与皇后争一时之短长。   顾昭华也非蠢人,随意同婧怡寒暄几句,便挥退宫人,开口道:“王妃想要做什么,只管自去便是,不必在我这里虚耗时间。”   婧怡道:“娘娘怎知臣妾所来为何?”   “你我在闺中也算得好友,你若想来看我,早便来了,何必等到今日?”说着,顾昭华微微一笑,“眼下行色匆匆,多半是为着玉坤宫中的那一位。”   婧怡闻言抬头,看了上首的女子一眼,顾昭华素有贤名,一向就是端庄稳重的性子,如今身居高位,又添许多老成,一眼望去,只觉她青春美丽的眉眼之中竟隐有沧桑之感,瞧着就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   婧怡垂下眼,没有接玉坤宫的话,只是道:“臣妾以为,娘娘并不想见臣妾。”   顾昭华一愣,忽而露出一丝苦笑——是啊,倘若不见,她二人还是当初相知相惜的手帕交,偶尔想起对方,或能会心一笑;但如今日再见,为夫君计,她们之间也只剩下虚与委蛇了。   婧怡不到宫里来,说到底,也是全了她的颜面。   顾昭华本是宽厚之人,既然想通了各种关节,又明白己身之困局实与婧怡无关,心下倒也释怀,面上神情不自觉便柔和下来:“相见不如怀念,你说得不错。”   婧怡嘴角露出一丝浅笑,这才开口道:“谢娘娘体恤,”顿了顿,站起身来,“臣妾今日进宫,的确是想见一见玉坤宫中的邵娘子。”   “不知王妃想要怎生一个见法?”   顾昭华与邵氏姐妹同在内宫,自然晓得这二人的厉害,姐姐成了妃嫔,将皇上迷得神魂颠倒,对其言听计从,同她这结发妻子倒是越发疏远;妹妹颜色则更在姐姐之上,不仅吹拉弹唱无一不精,还有一管如黄莺出谷般的好嗓子,便是女子听了,身子都要酥上半边的,也难怪一向不近女色的沈青云都为之倾倒,做出了金屋藏娇之举、   皇上原本并非糊涂昏庸之辈,不过是受旁人挟制大权旁落,心中抑郁难以疏解,才会做出白日寻仙问道、夜里流连花丛的荒唐事来。至于伤势迟迟未愈乃至昏迷不醒,顾昭华嘴上不说,心下却已疑窦暗生,疑心沈青云在其中做了手脚。   更有祖父镇南侯传进话来,言沈青云并非爱色之人,接连数日未曾踏出玉坤宫半步,只怕事有蹊跷,请她一定要探一探虚实。   只可惜她虽为中宫,玉坤宫那里却围得铁桶一样,除了沈青云的亲信,其余人一概走近不得。   偏巧此时婧怡来了。   便是沈青云那头没什么猫腻,能叫婧怡和那邵娘子斗上一斗,摄政王府后院起火,也能叫姓沈的忙上一阵,于皇上总不是坏事。   只可惜她一贯不是作伪之人,满腔心思全写在了脸上,婧怡看在眼里,心下已有几分明白,口中便道:“臣妾只是想着,那邵家娘子若果真得王爷的喜爱,就该正正经经接进府来,于邵娘子的闺誉、王爷的名声都是好事。”   顾昭华看了婧怡一会,点头道:“王妃说得是,”扬声叫内监进来,“摄政王妃来探望摄政王,你领王妃过玉坤宫去,另拣几匹宫里新进的料子,赏邵娘子做衣裳穿。”   ……   玉坤宫果然守卫森严,看见有人靠近,便有侍卫上来盘问。   那内监便尖着嗓子道:“这是摄政王妃娘娘,来探望摄政王,还不速速退下?”   侍卫们面面相觑,领头一个看了婧怡两眼,缓下口气道:“请在此稍候片刻,小人去通报一声。”   少时,便见身着侍卫服的凌波大步而来,看见婧怡,连忙行礼:“参见王妃!”   婧怡也没说什么,直接迈步往里去。   凌波就对那永泰宫的内监道:“东西给我,你回去罢。”   那内监面露犹豫:“这……”玉坤宫的人他惹不起,可皇后娘娘交代了,要他亲手将东西交到邵娘子手里,也好借机探听些虚实。   正是进退两难间,已当先走在前头的婧怡回过头来,对凌波道:“这是皇后娘娘派来给邵娘子送东西的,让他一道进来。”   凌波神色一变,忙走到婧怡跟前,压低声音道:“王妃,王爷交代过,外人一律不得进玉坤宫,这是皇后宫中的太监,眼看着他送东西是假,打探消息是真,咱们可不能着了别人的道。”   婧怡语气平静:“事无不可对人言,不过一个小太监,王爷还能怕了不成?”   凌波还想说话,转念忆起沈青云曾交代,倘若婧怡进宫,玉坤宫一切事务皆由其做主,旁人绝不可忤逆,遂也不再做声,上前两步,恭敬道:“王妃说的是,请随小的来。”   ……   玉坤宫地处璋华宫西侧,气势恢弘、殿宇精美不输于天子居所璋华宫,因二者毗邻,大齐曾有多有君王置宠妃于此宫,历经数代,玉坤宫之华美远甚皇后寝宫永泰宫,乃至先帝开明年间,宠妃沈氏居于春和宫,玉坤宫才闲置了下来。   婧怡却没有心思欣赏周遭美轮美奂的景致摆设,只吩咐凌波去找沈青云。   凌波也不多话,将她领到正殿,拱手道:“王妃请上坐,小的这就去叫邵娘子过来拜见。”   婧怡皱起眉头:“王爷呢?”   “王爷正在别宫处理要务,片刻即来。”   婧怡一顿,忽然提高声音:“胡说,我刚从皇后处来,皇后说王爷已数日未出玉坤宫,你怎么又说他到别宫处理事务去了?”   凌波面露难色:“这……”   婧怡冷笑一声:“你家主子若存心隐瞒于我,便不会由得我进这玉坤宫,只怕他的原话是若我不问你们便不必提起,若我相询,你们则须以实相告——怎么,你连王爷的话都不听了么!”   一番话惊得凌波出了一身冷汗,暗道果然夫妻一体,王爷说的话,王妃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他二人既有如此默契,自己在这里擅作主张,可不要坏了王爷的大事。   想着,忙跪到地上:“小的不敢,王爷的确不在宫中,王爷昨儿一早便去了山东。”   山东?   婧怡秀眉紧锁:“你可知王爷去山东所为何事?”   凌波抬头看了婧怡一眼:“您的父亲陈大人先前在山东境内为匪寇所杀,王爷一直派人追查这干匪寇下落,前日一得消息,王爷便收拾行装、亲往山东缴匪去了。”   缴匪?   放着昏迷不醒的皇帝、丢开朝千头万绪的事务,沈青云跑去山东缴匪,给陈庭峰报仇雪恨?   婧怡心中怦怦乱跳,山东、山东,那可是鲁王的封地!   ——山东眼下正有流寇肆虐,连摄政王的老岳父都死于劫匪之手,鲁王遇刺也并非不可能。   皇上昏迷不醒,要是就此闭眼去了,鲁王又忽然出事,先帝这一支嫡脉可就断了根   但国不可一日无君,满朝文武又要拥谁为新帝,选一宗室之子;或以苍生计,选贤举能,直接推摄政王即天子位?   想来此事不容有失,沈青云才会亲自出马,又不得不掩人耳目。   一念及此,婧怡已汗湿重衣,几乎当场变色,不想沈青云竟如此心急!   她深吸一口气,吩咐凌波:“放方才那小太监回去,将王爷不在宫中的消息报给皇后。”   凌波闻言大惊:“王妃不可!”   婧怡冷冷瞟了一眼:“流寇一事乃是陷阱,王爷此去凶多吉少,我要亲自前往劝阻王爷,只是他出发已近两日,寻常快马难以追赶,我听闻皇后有一御赐汗血宝马,性情温顺,可一日千里,若得此马,或可救王爷于水火。”   大宛汗血宝马天下闻名,宫中的确养着两匹,一为今上御马,神俊非常自不必说,还有一匹性情格外温顺的母马,被今上赐给了皇后,满朝上下都是知道的。   凌波一听“陷阱”二字便是浑身一凛,虽不明就里,却也不敢马虎,忙道:“只怕皇后不肯相帮。”   婧怡已抬脚往外走:“我自有主张。”   至殿门口,正遇上一身材婀娜、面容姣好之女子,对着婧怡盈盈拜倒:“妾身邵氏见过王妃。”   声音娇中带脆、柔中带媚,说话直比唱歌还要动听三分。   婧怡却看都未看她一眼,直接走了出去。   ……   永泰宫   顾昭华早得了消息,一见婧怡便急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摄政王去了哪里?”   婧怡语声冷凝:“山东。”   “山东、山东……”顾昭华喃喃自语,忽然想到什么,面色大变,人却连退几步,跌坐到了椅上。   婧怡上前两步:“各中利害,娘娘应当比我更清楚——臣妾眼下要去追赶王爷,请娘娘借汗血宝马一用。”   顾昭华哪里会不晓得利害?皇上昏迷不醒,一条命实已握在他人手中,倘若不幸驾崩,鲁王便是下一任皇上,自己虽不再是皇后,毕竟还是新帝的嫂嫂,有着这层关系,镇南侯府总能保住荣宠。   可鲁王一死,摄政王篡位,自己可就成了前朝皇后,生死未卜不说,只怕还要累及娘家!   可是……   “你为何要帮助我们?”她盯着婧怡。   “自然不是为你们,”婧怡语速很快,“我只是不想王爷坐实篡位之名,为千夫所指。”   顾昭华没有再多问什么,情形已不能比眼下更糟,不论婧怡此举为何,总比坐以待毙强。   ……   婧怡乃后宅妇人,出嫁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根本不曾学过骑马,及至迁入摄政王府,才在沈青云的指点下渐渐上起手来,好在沈青云是名师,她也不算蠢笨,如今骑术也算差强人意。   所谓技多不压身,正是这个道理。   但尽管如此,山东距京师千里之遥,汗血宝马虽然神骏,沈青云轻车简从出发已有两日,想要追赶绝非易事。   更不要提路上可能会发生的种种意外。   凌波苦苦劝说婧怡:“王妃千金贵体,怎好亲身犯险?不若将个中原委告知小人,小人愿代王妃前往。”   婧怡却只是一言不发,换上男装,骑马飞奔出城去了。   从京城倒山东一路都有官道驿站,婧怡虽不能肯定沈青云走的是官道,但只要她快马加鞭,即便无法在半路追上他,总也能先到山东鲁王府,到时自有计较。   凌波苦劝无果,却也不能真让主母孤身前往,但普通骏马难以与汗血马并驾齐驱,他便带着四匹马上路,轮番骑乘,每至驿站则立即换吗,可即便如此,也渐渐被婧怡甩了开去。   凌波心急如焚,日夜兼程赶至山东济南,倒没听说鲁王有什么事,只左右都不见婧怡。好在他与沈青云之间自有联络之法,在城中转了一圈,留下几处暗号,至入夜时分,便有人来接他去见沈青云。   为出入方便,沈青云一行扮作商贾居于客栈之中,据接头之人所述,他们到济南已有两日,沈青云只命人打探鲁王消息,却迟迟没有动手。   想来,心中自有一番挣扎。   这厢凌波一进门,便见沈青云坐于临窗大炕上,沉声道:“你怎么来了,可是宫中有和变故?”   凌波跪到地上,以额触地:“王爷,王妃说山东流寇一事乃是陷阱,亲自前来向你报信,小的一路跟随,只是王妃所骑乃是皇后的汗血宝马,小的难以追赶,与王妃失散了。”   沈青云闻言,神色大变,猛地站起身来:“你说什么!”   山东流寇本就是他做的一出好戏,说是陷阱不假,可他是猎人而非猎物,婧怡怎么可能会得到什么对他不利的消息?   不顾自身安危、不远千里而来,是想阻止他杀鲁王罢?   沈青云只觉得头顶一阵昏沉,几乎站立不住。   他的妻子看似柔弱如水,性情却极刚烈倔强,他从未向她隐瞒过自己的野心,她口中不说,心中恐怕并不赞同。   沈青云向来敏感,自然能感觉到妻子情绪的微妙变化,只是权力于男人之诱惑过于强大,他唯恐妻子明言反对,从不肯轻易提起朝堂之事,心下打定主意,但凡婧怡问起,则以诚相待,否则便自行其是。   而婧怡果然什么都没有问。   于是他暗暗松下口气,预备先斩后奏,等鲁王一死、皇上驾崩,自己顺应天命上位,婧怡即便心有芥蒂,也会为他高兴。   却不想,妻子一声不吭,来了个以身犯险。   婧怡向皇后借汗血马,皇后势必已知晓他来山东的目的,倘若鲁王当真身死,不论他是否是凶手,皇后都会将罪名扣到他头上,他日后即便问鼎天下,也给了宗室朝臣讨伐他的理由。   更何况,婧怡如今下落不明,他哪里还能有心思杀什么鲁王?   婧怡是到了济南城却没有找到他,还是根本就没到山东?   沈青云皱起眉头,飞快思索着,不论是在济南城里寻人,或者在官道驿站打探消息,自己的身份总是瞒不下去了。   他表情沉郁:“去,给鲁王传消息,本王专宠邵氏,惹得王妃负气出走,许是到了济南境内,请他出面代为寻找。”又吩咐凌波,“拿我的令牌传令各个驿站,寻找王妃下落。”语毕,再不看其他人一眼,径自大步出门,上马疾驰而去。   剩下一干心腹面面相觑,王爷这个意思,是不准备杀鲁王了?   ……   婧怡根本就没有去山东。   凌波那小子毕竟是上过战场、有过见识的,四匹马换着骑,饶是举世罕见的汗血宝马,都直跑了一二百里才算将他甩了开去。   等一避开凌波,她便调转马头,径自照原路往京城方向去了,只是她并未入城,却拐道去了保定曾住过的小庄子。   那庄子上只有庄头一家并几个粗使婆子,见婧怡只身前来,都吃了一惊,却又不敢多问,只得小心翼翼服侍着。   婧怡知道这些人心中起疑,便道:“王爷不在京里,我出来散散心。”   堂堂王妃之尊,出来散心身边怎会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还是庄头开口道:“此地简陋,也没个会伺候人的奴才,王妃住着只怕不便。要不,奴才回城中府里,将您身边几位姑娘接来,也好服侍王妃。”   婧怡淡淡摇头:“不必,我只想在此处安安静静地住两日。”指了庄头家十来岁的小女儿、名叫果儿的权且伺候。   那庄头一贯稳重,见婧怡孤身前来,原本是定会向京城府中报信的,只是如此一来,或者婧怡立马回城,或者绿袖、碧瑶等前来伺候,自然再没庄子上的小丫头什么事。   他们虽居于乡野,却也听说自家王爷和皇帝老子差不多大,那王妃娘娘不成了皇后娘娘?难得有这样的机缘,让自家女儿能在王妃身边做事,果儿机灵乖顺,如果能叫王妃看中,带回府去,可就是鲤鱼跳了龙门。   听说王妃身边两个大丫鬟,那个叫碧瑶的,指给了王爷身边最得力的凌波;那个叫绿袖的更了不得,定给了摄政王府一位姓葛的幕僚,据说那葛公子虽无家世背景,年纪也不小了,但十年寒窗苦读,如今已有了举人功名在身上。   便是一般的官宦之女,能嫁葛公子这样的人物,一出门子便做举人娘子,都已经是不错的姻缘,更何况绿袖只是个丫鬟啊!   庄头想着女儿的前程,暗暗动了心思,又见京城府里风平浪静,想来并无大事,婧怡不提回府也不说传信,他便干脆装傻充愣,由着主母住了下来,每日只管精心伺候。   也是沈青云命中该当有此惊吓,他将济南乃至山东翻了个底朝天,又命大批人马在婧怡可能途径之地搜索,到后来,范围又扩大到山东周边的城县村镇。   人没有找到,摄政王宠妾灭妻、将王妃气得出走的消息却不胫而走,原本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威武形象荡然无存,倒成了个不折不扣的风流浪荡子。   英雄难过美人关,大抵就是如此了。   ……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婧怡在保定庄上已住了大半个月,每日晨起采花弄草、晚间枕蛙声入眠,倒也落得自在。   沈青云终于回了京,却并非如去时那般藏匿首尾——他是和鲁王一道来的。   想来,皇上的病势已十分沉重。   至崇德元年四月十三日,京师戒严,及次日,城中各寺观齐举哀钟三万次——崇德帝驾崩了。   那庄头在自个屋中来来回回转了十几个圈,终于还是跑到婧怡面前道:“王妃,奴才寻思着要不要往京城府里送个信——这改朝换代的,总要乱一阵子,您是千金贵体,在这乡野地方总不妥当。”   是说皇帝死了,朝中必有一番争斗,她在这没有任何守卫的庄子里住着,若叫那有心人挟持了去,只怕要对沈青云不利。   婧怡实以为这庄头见地不俗,说得极有道理,只是她自己躲着不叫沈青云找到,如今却又命人去传信,颜面如何挂得住?左思右想,还是摇头道:“想来不至如此,王爷近日定然事忙,我在此处的消息还是过一阵子再告诉他罢。”   庄头嘴上应诺,心下到底忐忑,若婧怡有个闪失,自己全家小命不保;而此刻偷偷将消息传给沈青云,即便王妃怪罪,王爷也能保他。   遂不再耽搁,套了马车偷偷儿摸进城,往摄政王府报信去了。   偏巧这日晚饭灶上做得酒酿圆子,因那圆子爽滑软糯又香甜可口,婧怡多吃了几勺,便有些积食,睡得晚了不说,躺在床上一时也没能睡得着。   正是辗转反侧之间,忽听窗棂一声轻响,似有什么东西从外头跳了进来,却又没听见脚步之声。   婧怡僵住,心脏怦怦乱跳,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她睫毛轻颤,微微睁开了眼睛。   床前立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月光打在他脸上,露出了一张胡茬遍布的脸。   这一惊本该非同小可,婧怡却只是瞪大眼睛,怔怔地定在那里——脑海中遥远而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有一个穿粗布短打、形容狼狈又面目凶恶的身影与眼前这个大胡子男人重合。   她好像回到了留宿通州客栈的那晚,待字闺中的小姑娘,正是前途茫茫、战战兢兢的时候,被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毛贼吓得半死,又顺走她贴身的金项圈,一度令其忧心忡忡,唯恐名节有损;乃至后来金项圈莫名回归,令她疑心毛贼身份,偏又摸不着头绪。   后宅妇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视名节清誉胜过性命,与这毛贼的几次交集,说是婧怡最大的秘密也不为过了。   可眼下、眼下……   虽然胡茬遍布,可那又高又宽的额头、又浓又挺的长眉、还有点漆一样深邃明亮的眼睛,分明就是沈青云!   仿佛一直断开的线被忽然连了起来。   婧怡像在通州客栈那晚一样,张口欲呼。   大胡子男人、不,沈青云果然伸手来捂她的嘴。   婧怡早有准备,一把抓住那手,张口便狠狠咬了下去!   犹记通州那晚,自己拿话哄骗他,他还曾说她口舌灵便、心肠蛇蝎来着,转眼再见已是夫妻,想必他早已认出她来,否则也不会有送还项圈一节。   如此,他看她故作温柔小意、撒娇卖痴,岂不是跟看耍猴的一样!   婧怡只觉脸上火烧火燎,从前与这男子亲密无间,心中总有防线,眼下却仿佛被扒光了衣裳,赤条条、光溜溜,再无一丝遮掩。   好你个沈青云呀!   ……   “……那时我自西北战场潜回京城,一则送娜木珠进京、一则取虎符调令沈家军,为免行迹败露,不得不昼伏夜出,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出入店铺。娜木珠娇贵,不愿着陋衣进京,我才想去客栈顺一件来。”   “……再相见,我一眼便认出了你,有心与你解释,可事关娜木珠,我怕你有所误会,这才隐瞒下来,想着日后再慢慢同你说明,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那夜通州客栈,我虽然对你咬牙切齿,日后回味,却被你的聪颖与机变深深吸引,如我这般的梁上君子,是该叫官府抓了去,你做得实在再对不过。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自幼随父亲在军营中长大,几乎不与女子接触,那夜见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说心旌摇曳,可再回西北战场,却时常与你梦中相会,只是此举孟浪,我从不敢与你说。”   婧怡脸朝里、背对着沈青云躺在床上,听见这句,“腾”地一下坐起来,怒道:“既然如此,你现在为何又要说了?”   无非是眼下对她还有几分喜欢,想拿些好话哄住她罢了!   却听沈青云一声长叹:“我心中只想着那个尊位,与你渐行渐远尚不自知,直至此番你忽然失踪,我只觉脑中嗡嗡作响,什么朝堂、什么龙椅统统丢在了一边,心里只想着你到底去了哪里,再也不能装下旁的事。”他伸出手,轻轻抚在妻子瘦弱的肩膀上,“我是个蠢的,从前想你对我总是若即若离,虽然事事周到,情分上却总淡淡的,其实十分介怀,又起了赌气之心,心里再怎样爱你疼你,口中却是说不出来,直至近日,我方幡然醒悟,其实你对我才是殚精竭虑、用情至深,我却只拿些衣裳布料、金银首饰还你,实在是该死。”   婧怡一声嗤笑:“这话倒新鲜,我怎么就为你殚精竭虑、对你用情至深了?”   沈青云苦笑:“我一心想要那把龙椅,不仅挟制苛待皇上,还想着亲手除掉鲁王,早忘了他们是我的同胞兄弟。此番你在山东失踪,鲁王竭尽全力寻找,对我亦如从前尊敬、信任,我心中实在羞愧难当。想来,若非你舍身阻拦,我必定要亲手杀了鲁王。眼下即便得偿所愿,终有一日是要后悔的,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我娘?”最后说到那个娘字,语声干涩生疏,显然还不习惯。   他用手轻轻抚过婧怡光滑柔顺的头发:“你事事为我,我心中不知有多少欢喜,你下落不明,我又五内俱焚——我已发过誓,只要能寻回你,什么皇上、王爷的,我统统不要,只想和你白头偕老、儿女绕膝,日日为你画眉,时时与你相守。”   婧怡冷笑:“不,王爷想左了,我不想你当皇上,其实就为着不许你将那些重臣之女纳入后宫,碍我的眼堵我的心——我就是为了自己过得自在!”   沈青云一愣,忽然伸手一把搂住妻子,轻笑道:“这就吃上醋了,还不承认对为夫用情至清?”   婧怡俏脸一红,刚要回身打他,却又猛地愣住。   此时天光微明,屋中黑暗渐渐褪去,婧怡这才看清,一脸胡茬的沈青云满面风霜之色,浓密如刀裁的鬓角,竟已有几缕灰白。   沈青云才二十多岁。   沈青云注意到妻子的目光,眼神微微一黯,开口道:“天子不易,我近日处理朝务,实感捉襟见肘,你又……”微微叹息,“不想竟华发早生了。”   婧怡忽然就不生气了,轻轻横了他一眼,嗔道:“回去给你炒黑芝麻吃。”   沈青云微笑:“好,都听夫人的。”   人生苦短,不如怜取眼前人;   岁月冗长,再把日子悠悠过。   ……   崇德元年,皇帝驾崩,因其无子,传位于鲁王,改年号宣平。   新帝登基,自言年幼少能,请摄政王代理朝政,并为其加“九锡”,呼其“王兄”。   宣平帝在位四十余年,朝中大事由摄政王一手把持,至宣平四十二年,摄政王妃、摄政王先后薨逝。次年,皇帝颁“罪己诏”,禅位于摄政王长子沈则谨。   沈则谨改国号为梁,追先父沈青云为圣武太祖皇帝,先母陈氏为圣武太祖皇后,自此开启大梁四百年基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