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你当兄长》 作者:长生明水 章节目录 1.霍笙 阿练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人弄上马车,一路轻手轻脚的,唯恐加重了这人的伤势。 车夫累得直喘气,被她赶到前头去等待临时走开的父亲。 她记得出行前曾备过应急的伤药,就放在一侧的包裹里。刚要去找,就听见身后传来的细微响动。 阿练转头看了一眼,手上动作却未停,一面低头翻找一面道:“你醒了?我见你倒在草丛里,似乎伤得不轻……” 她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霍笙皆未听清,只揉着发胀的脑仁打量眼前的环境,看出自己是身处一辆马车内。 根据车内陈设判断,马车的主人应不是贫寒之士。 他最后才将目光扫向同他说话的女子。神思一收拢,他发现这女子的声音还挺好听。 阿练将所需的伤药翻找出来,一回头,正对上一双灿若寒星的眸子。 她起身几步走到矮榻前,向他示意:“只寻到一些止血的伤药,若要处置妥当,恐怕还需回到代郡,找疾医医治方可。” 霍笙却说不必。 他压根没受什么伤。 起先奉命刺探代王动向,不慎泄露了自身行踪,被人追杀了三天三夜,在解决完最后一个追兵后才累得从马上翻了下来,昏睡过去。 所以在阿练连同那个车夫将他挪动的时候霍笙已经有所察觉,只是睡得太深,一时醒不过来。 阿练见他自个儿坐了起来,看样子是要起身下榻,有些担忧地道:“你身上都是血呢,不疼么?” 一身的血,看起来颇为吓人,只是不是他的,当然不疼。 小姑娘语气里的担忧却不是假的,引得他抬了头,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一眼。 一眼望去只是满目的白,光洁柔润似上好的白玉,细看才辨出那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五官,如细腻到完美的画卷,一笔一画俱是造物所钟。 身量娇小,眉眼单纯,是未及笄的年纪。 他愣了一下,只是这一愣,道谢告辞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到马车外传来橐橐的脚步声。 接着车帘被掀开,现出一道清癯身影。 “阿爹,你回来了?”阿练的声音中不无惊喜。 被呼为阿爹的男子点点头,继而神色疑惑地望向霍笙。 阿练亦转头,却见霍笙一脸痛楚地倒回矮榻上,看上去就像是勉强想要站起来却仍是支撑不住不得不倒下的样子。 她惊呼一声,上前扶住他,在他背后加了软垫好让他舒适地靠在车厢上。 “某伤得颇重,现下恐无行走之力,能否劳烦尊者暂且收留一程?日后自当报答。”霍笙说话的语气浅而淡,目光却定定地望着马车外的男子。 “我就说你不要逞强,伤得这么重就应该好生歇着。”阿练转头看向父亲,向他撒娇,“阿爹,反正我们马上就回代郡了,就留他在家养几天伤好不好?” 男子似乎颇为宠溺小女,问明事情经过便同意了。 于是马车开始上路。 霍笙心里仍是震惊,有点缓不过来,在婉拒了阿练为他上药的好意之后,便一个人拿着药瓶,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沾了血的皮肤上涂抹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认出来的,明明与生父只见过一面,然而在方才车帘掀开看见那人的一瞬间,那种不受控制的感应与触及心神的撼动,血亲之外,再无其他。 上一次见面是在六岁时,母亲携他去长沙国寻找因战乱分别了五载的父亲,不出所料的,他父亲已另娶,彼时怀里正抱了个香香软软的婴孩。 他清楚地记得他父亲看见他们母子时那满脸的惊惧,以及连夜逃走的仓皇。 从长沙到代郡,万里之遥,此次的相逢,是个偶然。几乎在认出那人的一瞬间霍笙便本能地改变了主意,他决定暂时不走了。 三个人挤在一辆不大不小的马车内,显得有些局促。 霍笙大大方方地打量着自己的父亲,不消旁人来说,他自个儿也能看出两人眉眼的肖似之处。 霍父是代国名士,行动受人瞻仰敬拜,早习惯了旁人好奇打量的目光,故而这少年过分专注的视线并未引起他的不满或怀疑。 霍笙接着将目光转到阿练身上,心道这就是当年那个一身乳臭的小儿? 他没见过那个引得他父亲抛妻别子的女人,只从眼前这女子的容貌推断,应是绝色。 许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怀抱暖炉的女子突然转过头来,对他甜甜一笑。 霍笙匆忙别开头。 阿练见他精神尚好,挪近几步笑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霍笙随口道:“姓刘,单名笙。” 霍父闻得此言,抬首看他一眼。 “我姓霍,名阿练,我父亲是北地的大名士霍郯,你可曾听说过?”阿练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霍笙想说没听过,又怕拂了这小女子的面子,引她不快,只好敷衍地点点头:“有所耳闻。”心道原来是改了名字,难怪一去经年无消息。 阿练还要再说,被霍郯止住。他笑向霍笙道:“小儿无知,多发狂语,让阁下见笑了。” “女儿明明是实话实说,连卫长史都赞爹爹才冠绝当世呢。”阿练揪着霍郯的衣袖,表示反对。 霍郯有些无奈地看向攀着自己胳膊的小女,宠溺地摸摸她的头。 霍笙皱了皱眉,没说话。 大约行了半个多时辰,马车抵达代郡。 代郡首府为中都,向为兵戎之地,再往北数十里便是长城险关。因起着坚固北防的要任,中都城修建得格外壮阔磅礴,碧空之下城墙如巨龙蜿蜒,其上旌旗招展,甲衣士兵持戈而立。 马车在中都城北的一座宅邸前停下。 霍郯自回到家中,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有客到访,忙得有些不可开交。 因怕搅了霍笙清静,阿练为他请来城中有名的疾医后便没去打扰他,由他在前院养伤。 霍笙哪有什么伤,在屋子里闷了两天便坐不住,独个儿走到了院子里。 前院不独他一人,也住着些仆役护院甚至投奔而来的食客之类。 夹角里太阳能照见的地方搁了两张杌子,上面懒洋洋地坐着两个短褐粗服的汉子。 那两人起先靠着墙根微眯着眼晒冬阳,昏昏然如两只瞌睡的肥猫,然而一看见霍笙便睁了眼,起身踱到他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一人道:“你就是女郎救回来的那小子?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伤啊,别是故意装出来哄骗女郎的吧!” “定然如此!”另一人接道,“那日女郎引疾医来这院里的时候,我看这小子眼都不错地盯着女郎,你道他是打什么主意?” 两人都是府中护卫,近来因家主为女郎遴选贴身随侍,两人便推己及人地认定了眼前这小子是慕女郎美色而来。 这样想着,一人便毫不客气地问道:“凭你也想做女郎的护卫么?” 霍笙始终背光而立,视线却如刀锋般锐利。 那人一抬首便被寒光摄住,竟生出几分战栗的感觉。反应过来登时大怒,劈手便击向霍笙,却连他衣角都未沾着,下一瞬便是颈间一痛,被人锁住了咽喉。 快得仿佛看不清动作,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你敢伤人!就不怕家主将你打出去?”未出手的那人后退一步,语带威胁。 “不是你们要玩么?怎么,怕了?”霍笙笑,手指微微收紧。 那人脸涨得通红,远远望见一道窈窕身影,如见救命的仙人,拼了全力呼喊:“女郎救我……这贼子要害我性命!” 霍笙回首,日光里清隽眉目,竟比冬阳还灿烈几分,笑意未收,微带嘲弄,整个人都是说不出的睥睨姿态。 “你们在做什么?”阿练满心疑惑,不过是两日未来,刘笙怎么跟旁人打起来了? 还未等阿练近前,霍笙已松开了那人。 另一人忙上前搀住同伴,一面抚其背为他顺气,一面向阿练道:“听说刘兄也想成为女郎的护卫,故而我兄弟二人想试试他的功夫,不想刘兄武艺高强,出手亦是狠辣。” 到底是自己先挑事的,家主最厌私下斗殴,照实说很可能会被赶出去,不若大事化小,只说是同行切磋便罢。 阿练看向霍笙:“是这样吗?” 后者点点头,算是默认。实在是没什么好解释的,懒得说。 等那两人散去,阿练绕着霍笙转了几转,搓着手道:“疾医说你好得差不多了,果然如此,不愧是练过武的身子。” 霍笙没说话,转头瞥到墙根下的杌子,几步走过去,长腿一勾勾到身前,懒懒散散地坐下,往后一靠,翘着腿,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院子。 “方才那人说你想做我的护卫,是真的吗?”阿练也在他旁边坐下,问道。 见他没说话,阿练又道:“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如果你真的想的话,我可以帮你同阿爹提一提。虽然想做我护卫的人不少,但你是长得最好看的,我觉得你很有希望。” 霍笙把腿放下来,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想他可能知道为什么这女子会在对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把他带回家了。 他直起身子,一双沉沉如水的眸子定定望着她:“是真的。” 章节目录 2.阿练 霍郯自来疼爱女儿,凡阿练所求,几乎无有不应,故当阿练提出要让自己先前救回来的那人做她的护卫的时候,霍郯想也未想便答应了。 于是霍笙便被仆从带到正堂。 他看见霍郯端坐于案前,青袍布衣,面容清瘦。阿练立在他身侧。 “老朽不惑之年,膝下只此一女,日后还望刘君多加照看,于她出行之时护卫左右。我这小女贪玩,平日若有不当之处也请刘君不吝训诫。” 话是场面话,听在霍笙耳中却是另一重意思了。 啧,难怪还要特意找人贴身护卫,这女子的性情应是不让人省心的,平常应该也没少给她父亲惹麻烦。 他虽腹诽,面上却没显出什么,见那女子笑吟吟地唤他,便上前去。 低头一看,浅黄色丝帛上墨色淋漓,是一份契书,他面无表情地签字按印。 阿练见此事已毕,便转回父亲身侧,提了裙摆跪坐下来,有些发愁地道:“我院中的梅树一整个冬天都未抽条开花,不知是何缘故?” 霍郯道:“此事为父已知,先前命人剪了枝条来看,内里皆是干枯,应是无法成活了。” 阿练闻言柳眉微蹙,嘟着嘴道:“我日日让人好生看顾,怎么就死了呢?多少开一次花再死啊,烦死人了!” 霍郯无奈道:“你啊,多大的事,也值当气成这样?” 能不气么,她亲自在院中辟了一块地,一株一株亲手栽下的,结果说死就死了。 霍笙一只手按在身侧佩剑上,摩挲着剑身花纹,耳中听到那少女哼哼唧唧的,同她父亲撒娇抱怨,心道这女子真是既娇气又无聊。 那声音轻轻软软的,比蚊子声也大不了多少,他听了一会儿,又闻霍郯道:“前几日携你去访绮里公,为父见他住处的老梅开得甚好,厚颜向他讨要了几株,说是下月便送来。” “真的?”阿练惊喜地道,“绮里公喜梅成痴,当真愿意割爱?” 这声音太有活力,如银瓶乍破,引得他懒懒掀起眼皮,把目光落在阿练身上。 那女子激动地站了起来,霍笙能看清她一身的装束,精致华贵,比公侯之家的贵女也不差多少。看来她父亲纵然是不出仕,仅凭着才名气也能让她过上安乐富庶的生活。 霍郯点点头道:“唔,那要看是谁去讨了,为父与他十数年的交情,既然开了口他怎好回绝?” 阿练顿时将所有的不快都抛到九霄云外,像只小狗似的蹭蹭霍郯的肩膀,声音软软地道:“阿爹你真好……” 霍笙瞧着这幅父慈女孝其乐融融的画面,顿觉刺眼得很,眉头微皱,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 阿练寻到霍笙的时候,他正抱着剑,倚靠在墙根上。 日已西斜,院墙的影子漫过了他的身影,令他整个人都像是被一层蒙昧不明的光笼罩,生出几分与世隔绝的意味。 他听到脚步声,漫不经心地朝阿练望过来。 她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脚步轻盈得如小鹿一般,行走时带起一片飘飞的裙角,几步就蹿到他面前。 “你……”她伸出一指点着他,还未说什么,目光却突然定住,“你等我一会儿啊,别走开了。”说完就跑了。 再回来的时候连跑带喘的,在他面前站定了,手中攥着一双手衣,道:“这个给你。” 阿练见霍笙不接,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便盯着他的手道:“北地苦寒,我看你的手都冻青了,不加以保暖的话容易生冻疮。” 她一面说,一面同他的手比划着,小声嘀咕着:“你的手应该跟阿爹差不多大吧……” 他低头去看时,她正巧仰起头来,扑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似乎满含期待。 霍笙心里冷笑一声,暗道你抢了我父亲,拿这玩意儿就能补偿么。 有心拒绝,转念又觉得在这些微末小事上同一个女子计较实在有失君子风度,遂不咸不淡地接过。 这女郎大抵自小娇生惯养,从不会看人眼色,一路跟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霍笙不理会她也不恼,不知是怎么想的。 阿练倒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既然从此以后霍笙是她的护卫,那她作为主人对其加以关怀也是应有之义,毕竟她不是那等苛刻之人。 霍府宅邸阔大,身为护卫,首要任务便是熟悉地形,所以当霍笙提出要阿练带他参观一下府中的时候,阿练很高兴地答应了。 宅院布局宏阔,前堂后院连着中间衔接的庭院,无一不透着北地特有的庄肃井然。 阿练一路走一路说,说到高兴处就蹦蹦跳跳的,行动没个规矩,看得霍笙直皱眉头,也不知她父亲是怎么教她的? “……那间屋子是我阿爹贮藏书籍的地方,里面什么书都有,汗牛充栋,浩如烟海。代国各地每年都有子不辞辛苦来拜见阿爹,请求抄录。”她说着,得意地向他眨眨眼睛,“你若是也想看的话,跟我说一声即可。” 那样子简直就像在说,你看我多厉害,快夸我! 霍笙无语地望了望天。 其实阿练也没夸张,这时代的书籍是上层人士专属,拥有一屋子的书籍甚至比一屋子的黄金更为富有。尤其是在数十年前始皇帝焚书坑儒之后,书籍显得更为珍贵。 这亦是霍郯得以成为代国名士的凭借。 霍笙听得漫不经心,脚下步子却飞快,他一点也不想慢腾腾地与那女郎并肩而行。 阿练没留意,一下子落后他一大截,忙赶上去,倒退着边走边道:“那儿是檀台,风景最好,站在上面几乎能看见整个中都城……” 她手指着他身后,霍笙却没回头,他看见不远处就是台阶,而阿练仍是倒着走路,眼看着就要磕上去。 他几乎能想见这娇气的女郎磕得头破血流的情形,大约还会昏过去,他父亲会很心疼吧? 光是想想就令他感到心情愉悦。 然而动作却比念头更快,在阿练足跟堪堪触到石阶的时候,霍笙猛地一把拽住她,将她带至身前。 等她站定后立即松开手,声音凉凉地道:“好好走路。” 阿练吓了一跳,扭头看到台阶才明白过来,仰头对着霍笙一笑,甜甜地道:“谢谢阿笙哥哥。” 啧,谁是她哥哥? …… 虽然是护卫,但霍笙觉得自己不过是挂了个名头,这几日那女郎消停了许多,不再像起先那样缠他缠得厉害了。 他得了空闲,在中都城里逛了一圈,基本可以确定追杀自己的不是代王的人。 他其实对代王观感挺好,老老实实,不惹事,可惜太后不放心。大约在太后眼里,除了孝惠皇帝,高祖皇帝的那几个儿子,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死了干净。 薄太后韬光养晦,早早避居永巷,也未能逃过太后的猜忌,故太后派他北上代国刺探薄姬母子的动向…… 正想着,一抬头却见阿练不知从何处蹦了出来。 霍笙下意识地看向四周,没发现什么,继而走上前,低了头凝视她,音色沉沉地道:“你跟踪我?” 阿练踮起脚把一个傩面戴在他脸上,嘟着嘴道:“你心里有鬼。” 霍笙把傩面摘下来,又反手扣在阿练脸上。黑黑的脸,长长的舌,果是个恶鬼模样。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绕过阿练,大步而行。 阿练也不摘傩面,就这么戴着,一只手飞快拽住霍笙的衣袖,跟着他往前走。 霍笙瞥了眼那只拽着自己衣袖的小手,眉头微皱。 这女郎今日是难得的安静,一路上未发一词。他犹记得前些日子几乎从早到晚耳边都是她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他脑仁疼,似乎晚上躺在榻上都还能听到回声。 她不说话,他当然不会主动开口。等了一会儿,却有声音自傩面下传来,瓮声瓮气的。她说:“你是不是讨厌我啊?” “嗯?”他装傻。 阿练忽然用力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有些生气地道:“青雀说她看见你把我送你的手衣扔了。” 青雀是她的侍女。 “哦,对。”他点头,“扔了。”顺手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抽出来。 “为什么啊?”她拦住他,不让他再往前走了。 青雀说是因为刘笙不喜欢她,所以不想要她送的东西,可是阿练长到如今,还没见过有谁是不喜欢她的,所以她不怎么相信。 可是下意识地又觉得刘笙是特别的,也许他真的不喜欢她甚至讨厌她呢。 她有点纠结了,所以这几天都有点提不起精神来,不被人喜欢对她而言可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不喜欢,不想要。”算是实话。 阿练又问:“是我做得不好吗?阿爹说做得很好,他很喜欢,我以为你也会喜欢的。” 啧,我又不是你爹,闭着眼睛吹捧你。 看他的表情,阿练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顿时又高兴起来:“我就说嘛,我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可爱,你有毛病才不喜欢我。”一番自我吹嘘之后也没忘了反省,“呃,女工方面我再努力一下……” 霍笙望天,他真想把那傩面掀开看看这人脸皮到底有多厚。 没等他动手,阿练自个儿取了下来,指着一旁的摊贩道:“我想要这个。” 霍笙扔下几枚五铢钱,摊主笑眯眯地将东西包好,递给阿练。 阿练将傩面挂在脖子上,捧着一包糖果子,边走边吃,很是惬意的样子。 霍笙冷冷瞥她一眼,印象里有不下三次见她吃这玩意儿了,又不是什么正经吃食,偏她爱得不行。继娇气无聊聒噪自恋之后,阿练在他眼里又添了馋嘴的毛病。 所以说若是讨厌一个人,这人在你眼里便是一身的缺点,没毛病也要制造毛病。 霍笙又扫她一眼,见她吃得不少,身形却是纤细得不行,整个人娇娇小小的,浑然不类北地女子。 傩面挂在脖子上,头上的角正对着她下巴,一低头就容易戳到,须得用一手按着。阿练被戳了几次,有些不耐烦,径自取了下来,递到霍笙怀里。 霍笙随手接了。 阿练吃得认真,却能感觉到一旁的霍笙频频将视线扫向她,她偶一抬头,却见霍笙微皱着眉盯着她手里的糖果子。 她有些犹豫地将糖果子递向他,问道:“你吃吗?” 章节目录 3.裙下 霍笙摆了摆手,一脸的不耐烦。 冷眼扫了一遍那几个一路尾随阿练的男子之后,他大概明白为何霍郯要特意为她挑选贴身随侍了。 时下民风淳朴,那些人跟着阿练倒也不是想要做什么歹事,只是知道她是霍公的千金,又生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美貌,心生仰慕,便想近距离接触一下罢了。 只是跟了一路,眼看女郎身侧那人眉眼冷厉,不是好相与之人,谁也不敢贸然上前搭讪。 霍笙看了一下手中的傩面,心道她还是戴着这玩意儿比较好。一时又觉得霍郯对这女子太过宠溺纵容,若是他来管教,自然须令她日日待在府邸,免得出去惹是生非。 一包糖果子吃完,阿练有点无聊,从霍笙手里把傩面拿回来,顺口道:“谢谢阿笙哥哥。” 她拿着傩面玩耍,戴在脸上时只露出大大的一双眼,冲着他眨啊眨,忽然又飞快地吐出那丁香小舌,做出个吊死鬼的模样。 “好玩吗?”她笑嘻嘻地问他。 “无聊。” 她丝毫不受影响,仍是锲而不舍地冲他做鬼脸,仿佛能够令他那波澜不惊的一张俊脸上出现一丝波动就是巨大的胜利。 霍笙没理她,然而视线一旦对上她的一双含情目,心中却渐渐升起一丝不妙的感觉。起先她说什么他都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压根懒得听,然而现在一回想,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感觉这女子可能是看上他了。以他十九年的人生经验来说,应该是这样。 这个结果其实不在他的预计范围之内,然而一旦意识到有这个可能性,霍笙便开始头疼该怎么打消她的念头。 阿练玩了一会儿,也有些腻了,视线四处乱飘,却在瞥到一个青衫男子的时候倏然定住。 “成均哥哥!” 不远处的男子听到呼唤,下意识地抬了头,露出一张俊秀的脸来。 不等那男子上前,阿练立即小跑着过去,将霍笙远远地抛在原地。 呵,好哥哥还真不少。霍笙冷笑。 孟成均未料到会在大街上碰见阿练,心下也是一阵欣喜,又见她身后有一容貌不俗的男子,慢慢踱至她身侧,一步一行间自有清贵气度,不禁疑惑道:“这位是?” 阿练道:“这是我的护卫,姓刘名笙。” 呵,不叫阿笙哥哥,改叫刘护卫了。 霍笙打量了孟成均一眼,见他身姿俊挺,眉眼温柔,望着阿练的目光满含爱慕,看来又是一个裙下之臣。 孟成均闻言,礼貌性地向霍笙微一颔首,算是问候,又见阿练身侧仅他一人随侍,便转向那小女郎,语带关切地道:“出来时怎么不多带几个侍女,也不怕霍先生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呀,这里可是王都,一向太太平平的,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出门了,事先也禀过阿爹的。” 霍笙见他二人言语间颇为随性,显然是关系熟稔。那孟成均看阿练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也拿她没办法,只好笑叹一口气。 阿练也注意到孟成均立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草棚前,棚里站着三两个年纪与他相差不多的男子,此刻也都停了手中活计,看向自己与霍笙。 阿练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凑上前去问一句他们在做什么,又看到身前的架子上层层叠叠地搁了许多个苇草编的畚箕,便低了头好奇地翻看那畚箕里铺陈着的各式草药。 几个年轻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个天仙一般的女郎,以往都只是听旁人口述霍公的千金是如何如何貌美,今次见了方知传言不虚。瞧上一眼就叫人脸红心跳,更遑论佳人近前,一阵幽香扑鼻,不由得呼吸一窒,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低了头不敢与她对视。 还是孟成均为她解惑:“……春雷始动,流民聚于此处,恐生疫病,故我与馆中几位弟兄设了药棚,免费为这些流民发放汤药,若有疾者也可在此处诊治,算是防患于未然。” 阿练一听就来了兴趣,摩拳擦掌道:“我正无聊呢,就和你们一道吧。”她扫了扫周遭的环境一眼,问道,“我可以做些什么?” 孟成均也没表示反对,像是已经习惯了阿练的心血来潮,遂捡了些轻省的活计交与她。 阿练兴冲冲地接过。 活计虽轻省,到底不是世家女郎惯做的,且阿练忙活了半天也不嫌累,倒是有点叫霍笙感到意外。 其实霍父能得到一地百姓的敬重,乃至于盛名传遍中都,倒不仅仅是由于他的才,还在于其能够体恤民情,时常帮着百姓设计沟渠、兴修水利以及导人向等等。 阿练跟着他一起上山下沟也是常有的事,故眼下这点子活计还真是难不倒她。 只是她不嫌累,药棚里的几个徒倒是争先恐后地要替她分担,往往阿练手还没沾着上就被人一把连着畚箕一块儿端走了。 “这个我来,这个上面有刺,小心割了手。” “这个交给我,这上面太脏了,不适合你。” 那德行看得霍笙牙都倒了。 可这女郎犹未察觉出旁人的殷勤,反倒对那几人笑得亲切。霍笙原以为阿练对自己有意思,现在看来倒是他自作多情了,这位似乎对着年轻俊秀的男子都是一般无二的热情。 霍笙对那棚子里的一堆药没兴趣,抬脚朝前走了几步,果然看见不远处的破屋前挤挤挨挨地停着些衣衫褴褛的流民。 自战国以降,烽火连天,兵戈未歇,白骨盈城尸横遍野的乱世距今相去不到百年。而今女主临朝,与民休息,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 只是北地苦寒,不比京畿阜盛,故代王虽贤,治下犹有些许暂时未得安置的流民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他想得出神,忽听得一道细细弱弱的小儿声音传入耳中,转头一看,是边上的一个三四岁的小乞儿,正卧于阿练身侧。 那孩子应是生了病,瘦得似乎只剩下一把骨头,而腹部却鼓胀胀的,看起来比他的头还大。 孩子见阿练垂目望他,神情柔和,许是感受到了眼前人的善意,由她伸手抚了下自己的腹部,又听她温声向自己询问了一些话,皆小声应了。 不独那乞儿有此症状,此处的流民饱受饥饿之苦,因误用了不洁的食物或者水源,许多人都得了这腹胀之疾。 这病也不难治,草棚里就备了专治此类病症的药,药炉里已熬上了一些,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阿练回转到药炉前盛了一碗给小乞儿端去。那孩子很乖,躺在她怀里不哭不闹,即便药汁苦涩难咽,也还是皱着小脸喝了个干干净净。 这药见效很快,不消一会儿那乞儿便觉身上苦痛减轻了许多,末了竟还有精力与阿练玩闹。 霍笙看那乞儿满身污垢,也亏阿练忍得下心同他亲近。算了,他收回先前的看法,这姑娘对小孩儿也挺热情的。 此时日头已是转到了西边,远天烧出一片绚丽的云彩。孟成均看时辰不早,忙催促阿练回府。 阿练应了,在草棚旁净了手,便与霍笙一道回转。 及至行到家门前,仆从上前躬身道:“女郎,家主要见刘护卫。” “见他?为什么?”阿练有些诧异地瞥了霍笙一眼。 “不知,家主只说让刘护卫一回来立即去见他。” 阿练点头,向霍笙道:“那你去吧,反正我这边也没事了。” …… 霍笙是在堂屋的一间房内见到的霍郯。 他似乎是有所预料的,在推开房门与生父四目相接的刹那,手中动作停了一瞬,一瞬之后才若无其事地将手放下,入内象征性地行了一礼。 霍郯对上来人那双曜如寒星的眼眸,一时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头发紧,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好半晌才出言令他入座。 两人相对跪坐于地,霍郯摊开掌心,以半枚玉珏示他,有些紧张地道:“老朽并未有意冒犯,只是观刘君形容,心有疑惑,可否请刘君解答此玉珏的来历?” 霍笙认出霍郯,是凭借着六岁那年留在脑海中的模模糊糊的印象,以及两人肖似的长相,还有那独一无二的感应。 霍郯是怎么认出自己的,他不清楚,想来自有他的法子。 那半枚玉珏是母亲交给他的,说是当年与自己父亲的定情之物。所以霍笙随手搁在了自己房内一处显眼的地方,就像是特意在等着谁来发现一般。 霍郯说自己此前不告而擅自进入霍笙的房间,算是冒犯,不过眼下也没人在意这个。 霍笙放在膝上的手微微一动,道:“此玉珏为家母所赠,佩于身侧已有经年,先生何故有此一问?” “老朽冒昧,敢问令堂高姓?”霍郯又问。 “刘。”霍笙道。 “这……”霍郯陡然激动激动起来,面庞发红,长髯微抖,瞪大了眼睛,眸中泛出一种奇异的光,指着霍笙道,“你、你是……” 与霍郯的不可抑止的激动相比,霍笙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他直视着自己的生父。有一瞬间,眼前的惊诧莫名的霍郯与十三年前那个见到他们母子时一脸惊慌的霍郯重合了起来,令他有些恍惚。 两人都不是多话之人,在这无言的时刻,几乎是有些心照不宣了。 “当年你走得急,母亲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姓霍,单名笙。” “此名甚好。”霍郯点头,喉间不自觉地哽了一下,飘出来的声音能听出微微的抖。 两人一时无话。 霍郯渐渐平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犹有些忐忑地问道:“你……你母亲还好吗?” “甚好。” 霍郯点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她那样的身份,怎可能过得不好? 一时间又是难言的沉默,霍郯似是想好好看看霍笙,又像是不愿见到他,总是在视线与他对上之时又匆匆避开。 “此番你从长安北上是为……”很明显的试探口吻。 “公务。”霍笙言简意赅道。 看来霍郯确实是不怎么想看到他,霍笙的心没来由地一沉,那一连串冒到唇舌间的疑问也随之沉了下去。 算了,有什么好问的,非逼着人家说就是不想要你这个儿子?多难堪。 霍笙收回了属于自己的那半枚玉珏。 在接过玉珏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不知另外一半是否还在?” 霍郯讷讷不能言。 霍笙心里更烦了,末了苦笑一下,摇摇头。 此刻却又响起一阵叩门声,门外有人道:“阿爹,我能进来吗?”声音是清凌凌的好听。 霍郯愣了一下,收拾好情绪道:“进来吧。” 章节目录 4.远行 阿练回房后梳洗完身上尘土,便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前日刚做好的春衫。 足下蹑丝履,腰若流纨素,举步时耳上玉珰轻晃,葳蕤生光。她本生得钟灵毓秀,天资秀出,着意打扮一番自是盛光璀然,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阿练见霍笙望她,调皮地眨一下眼,有些得意地问道:“好看吗?” “尚可。”霍笙移开目光,没忍心打击她。 瞧她瘦的那个样,还人家卖弄身段,嗤。 北地的这个时候说是入春了,其实还冷得很,白天有太阳还好,入了夜冷风一吹就能感受到砭肌刺骨的寒意。 阿练就是顶着一路上的寒风过来的,面上装得好看,其实手足已经有些发冷了。 霍郯瞧了出来,将屋子里常备的暖炉递给她,面上带了几分责备的神色道:“你素来畏寒,怎么也不多穿些?吹了风又头疼,到时候为父可不管你!” 阿练笑嘻嘻地接过,捂着暖炉撒娇道:“我就穿这么一小会儿,回去就换了。” 霍笙十分不屑地瞅她一眼,心道两人一个是她爹一个是她哥,穿给谁看?闲的。 阿练倒不为男女之思,只是有些小女郎的天性,爱美爱娇,喜欢看到旁人欣赏赞叹的目光而已。 霍笙不理会她,阿练只好作罢,转头对着霍郯道:“阿爹,方才我回来的时候碰见了一个人,好像是叔父家的一个管事,是叔父派他来的吗?” “对。”霍郯点头道,“你大兄下月成婚,故而你叔父邀我们去晋阳见礼,顺便小住一阵。” 晋阳为太原郡治所,在代郡西南方,驱车数日方至。 阿练道:“何日启程?” 霍郯想了想,摇摇头:“前日接到卫长史来信,道是大王欲召见为父,时间还未定,所以为父恐怕不能与你同行了。只好遣你先行,等这边事毕,我再去晋阳。” 霍郯盛名在外,代王三征而不仕,彼时来催请的便是代王府上的长史。卫长史是忠厚之人,有长者之风,故霍郯虽然没有答应他的请求,但也丝毫不影响卫长史对霍郯这位名士的欣赏与赞叹。 但这次不同,要见霍郯的不是一向与他交好的卫长史,而是代国的主人。霍郯名气再大,也只是一介白身,安敢怠慢国君。 “稍后我书信一封,你带去晋阳交与你叔父,想来他也能够体谅。”霍郯又叮嘱了阿练一句。 霍郯兄弟数人,早经离乱,多年未通音信,他也只是在几年之前机缘巧合之下才找到了二弟。但彼此之间的感情也说不上有多深,毕竟早已各自成家,这些年的走动也不算频繁。 霍郯犹有些不放心,略带迟疑地望着阿练道:“你也去过晋阳几次,这次一个人去,可会害怕?为父需多派些人手护卫方可……” 阿练倒没想那么多,一听到可以出去玩了高兴得不得了,秀眉一扬,合掌道:“阿爹放心吧,我没问题的,就连叔父家住在哪里我都还记得呢!” 她目光一转,瞥到一旁的霍笙,忽然来了主意,又对霍郯道:“不过阿爹说得也有道理,晋阳路遥,这一路上没有个护卫是不成的,要不就让他跟我一块儿去吧。” 阿练抬手指了下霍笙。 后者挑眉望她。 霍郯注意到霍笙眼里的不耐烦,心中犯难,道:“这……” “阿爹好像不愿意?为何,他不是女儿的护卫吗?”阿练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转,有些不解地道。 “没有不愿,就依你。”霍郯对阿练的百依百顺早已成了习惯,丝毫看不得她眼里有一分的不快,所幸阿练自小乖巧,也从未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 阿练跪坐于霍郯身侧,又听他切切叮嘱了好一篇话,皆乖顺地应了。 霍笙懒得看他们父女二人你慈我孝的场面,一只脚正欲踏出房门,身后却又传来霍郯的声音:“刘君止步。” 霍笙回头,目带询问。 霍郯拍了拍身侧小女的胳膊,对她道:“晚膳已备好,阿练你先去用吧,不必等我。为父与刘君还有要事相商。” “好的,阿爹你也别忘了用膳。” 阿练告了退,又笑向霍笙示意,自他身侧步出房门。 晚饭后,阿练回房吩咐侍女青雀将出行所需的一应东西都收拾好,第二天一早便乘坐马车出了中都城,一路向着太原郡行去。 随行之人除了那位前来接她的管事之外,另有车夫并几位仆役。霍笙打马行在车畔,速度不紧不慢,始终与马车齐平。 恰行至一片林地中,看看已是饭时,人皆困乏,四野又无店舍,便就地停下,稍作休整。 霍笙下了马,自包裹里取了糗粮,懒懒散散地往树干上一靠,咬一口,边嚼边打量周围环境。 其余人三三两两地结伴,因怕扰了女郎清静,自觉地离马车远了些,只是在吃喝谈笑时不忘留意马车这边的动静,以免发生意外时来不及反应。 阿练拉开车帏,恰望见霍笙向光而立,微微仰着头,侧面的眉峰眼角勾勒出俊逸的轮廓。 她心情好地喊了他一声。 “嗯?”霍笙转头。 “你过来。”阿练向他招手。 霍笙又咬了一口糗粮,几步踱了过去,见阿练回身自马车内取出一堆吃食,摆在一个小几上。 她放低了声音道:“这糗粮不好吃,你吃这个吧。” 霍笙有些意外地看她一眼。 阿练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带的不多,只能请你一个人了。”又自马车内探头去看不远处的其他人,末了对霍笙道,“你上来吧,让他们看见了要说我偏心的。” 霍笙笑笑,上了马车。 阿练拿出来的吃食看起来颇精致,的确比那又干又硬的糗粮看着让人有食欲多了。 傻子才不要。 霍笙吃了两口,见阿练一直盯着他,有些不悦地皱了眉:“你不吃饭,盯着我看什么?” 阿练却不知在想着什么,忽然问他道:“你一直是一个人吗?一人一剑浪迹天涯,没钱了就找个大户人家当一阵子护卫换取盘缠?” 当初霍笙是这么糊弄她的,此刻自然也就敷衍地点点头,没说话。 阿练双手支在小几上,撑着脸,好奇道:“那你父母呢?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霍笙懒得理她,心道问什么问,心里没点数! 阿练还以为自己是问到他的伤心事了,忙道了一句歉,末了又有些忧伤地叹了一口气:“唉,也不知道我阿娘是长的什么样子,我从来都没见过她……” 霍笙心里冷笑,这姑娘还以为两人同病相怜,跟他诉苦呢,他才不感兴趣。 “诶,要不你做我阿爹的生吧。每年都有许多儒生前往代郡请求拜入我阿爹名下,等到成,不说做一方使君,当个府吏是绝对没有问题的。”阿练自觉这是个好主意,兴冲冲地道。 霍笙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考虑一下嘛,这可比你漂泊天涯的日子好过多了。说不定到时候还可以让我阿爹向卫长史举荐你一下。” 呵,想得还真是周到。 霍笙也她,以手撑着脸,望她道:“为何帮我?” 阿练见他似有所动容,飞快地从包裹里抽出一份黄帛,拍在他面前道:“看,契书在此,你现在还是我的人呢,我当然要为你考虑了嘛。” 霍笙挑了挑眉,脸上是很明显的不信任。 阿练用手指在契书上画着圈圈,小声道:“我没有要挟你的意思,其实我也可以将契书还你的,只要……” “只要什么?” “只要你这一趟好生做我的护卫,对我恭恭敬敬的,我让你往东你不许往西,我叫你你得大声地应我,还要笑,要笑得灿烂,不许充大爷!” 霍笙冷笑一声,大白天的她这儿做什么梦呢? “看来女郎对在下很是不满啊?”也亏她忍到现在才发作。 “我说错了吗……”阿练一对上他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就有点底气不足,仍强撑着道,“你看看你,哪有一点身为护卫的自觉,要不是……”要不是你长得好看,我早就不忍你了。 后一句阿练没好意思说。 霍笙也懒得跟她纠缠,直截了当对她道:“你想不想知道昨晚我跟你父亲说了些什么?” “啊?”阿练没想到他忽然转了话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了什么?” “你父亲二十年前曾娶刘氏女,生有一子,就是我。”霍笙淡淡地道。 阿练脑子里轰的一声,手一滑,下巴险些磕在桌子上。 “你胡说什么呢?!”她一瞬间激动得脸颊通红,蹭一下站起来,结果却砰地一声撞到了马车顶。 霍笙像看傻子一样地看她。 阿练“嘶——”地吸了一口气,一只手捂着脑袋,怒视霍笙。 “不信你回去自己问你父亲。”霍笙无所谓地耸耸肩。 “怪不得你要装病留在我家,原来是故意的!”阿练一脸警惕地盯着霍笙,“你是不是要抢走我阿爹?我告诉你,就算你真是我阿爹的儿子,我阿爹也不会跟你走的!” 这下子霍笙真是有点意外了,诚然他也没有很用心地去骗她,然而在他印象里阿练一贯是个胸……他扫了一眼,胸也不大反正无脑的形象,现在看来似乎也没那么蠢。 霍笙乜斜着眼,似笑非笑道:“原来你知道啊。那你搁这儿跟我装呢?” “行,”霍笙跳下马车,拍了拍手道,“既然都说开了,那我就不伺候了,后会无期。” 他说完就走。 阿练气得直跺脚:“你给我回来!” 喊声惊动了不远处的其他人,纷纷朝马车这里望过来。 霍笙果然停了脚,转身回来。 阿练得意地哼了一声,刚要出言训他几句,却见霍笙长臂一伸,一把将小几上的契书抽了过去,抖了抖道:“归我了。” 言毕将那帛书团了一团,塞进袖中,转身大步离去。 阿练被他一连串的动作惊得呆住,反应过来气急败坏,随手抓了一块肉脯狠狠地朝霍笙砸去。 霍笙被打中了后背,回头瞪了她一眼。 表情有点凶,阿练怕他回来打她,吓得蹭一声缩回车厢里,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才悄悄地探头往外看。 外面已没有霍笙的踪影了。 章节目录 5.惊闻 阿练气得拽了一下车帏,没留神手中力道,只听得“豁啦”一声,帏布被扯出一道大大的口子。 她心虚似的,半直起了身子将被扯破的地方打了个结,勉强还能起到遮挡的作用。 有随从来问霍笙怎么走了,阿练皱着眉嘟哝了几句。 “谁知道他?本来就是个浪荡游侠儿,说走就走……” 随从见她面有不豫,也不敢多问,等休整完毕便集合出发了。 阿练还在生气。 当日请来为霍笙看病的疾医本就是孟成均医馆里的一个老先生,自来与霍家相熟的,霍笙装病一事也就没有瞒过阿练。 彼时她只是觉得他武艺高强,人也长得俊,很是符合她心目中对盖世侠客的想象,因而想留下他。 听多了诸如聂政荆轲之类的传奇故事,小女郎脑子里总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甚至还想过霍笙会不会是别人派来刺杀代王的,要不他怎么总是在中都转来转去行为鬼祟的呢? 谁知道他居然是冲着自己的父亲来的,怪不得总是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她还没来得及骂他一句居心叵测,结果这人甩手就走,再一想想自己先前说的那些自以为是的话,简直是傻透了。 她气哼哼的,躺在车内软榻上,手脚并用地又捶又蹬,像泄愤似的。 马车辘辘行驶着,她折腾了一会儿就消气了,在榻上翻了翻身,一只手枕着头,望着车顶。忽而又觉得其实有个哥哥也挺不错,霍笙长得多好看啊。 随即又想到霍笙刚才那副不屑的样子,一口气就泄到了脚后跟,算了算了,人家都说了跟你后会无期,你还想这么多有的没的作甚? 马车摇摇晃晃的,不一会儿阿练就觉得有些困了。 正是半睡半醒的时候,居然还做了一个梦,奇怪的是阿练也知道这是梦。 因为她明明前几日刚辞别了父亲登上了前往晋阳的马车,如何又会与父亲待在一处呢? 霍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渺,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渐渐地又低了下去。她想听清,拼命地往前走,却始终像是隔在一层透明壁罩外面。 慢慢地父亲的脸也模糊了起来,整个人似乎就要消失一样,阿练心中大急,猛地撞了过去,一下子撞开了阻碍,扑进了他的怀里。 “阿爹……”她含泪仰头,怀抱她的人却变成了霍笙。 他也低了头看她,目光是那日初见的一般,深如寒潭。 她猛地醒了过来,捂着心口坐起身,恰在此时马车突然停住。 因停得突兀,阿练不防,一下子歪倒在厢壁上。 似乎有人急切地奔了过来,下一刻就有拍打厢壁的声音响起。 “女郎睡了吗?请醒醒!小人有事要禀!” 阿练犹自怔忡,被这喊声惊醒,忙掀了车帘去看。 “出了何事?”联想到刚才的那个梦,她心里没来由的一慌。 来人是常跟在霍郯身边的一个食客,此刻本应该待在中都,却不知因何出现在这里。 那人神色仓皇,声音凄切,暗沉沉的夜里阿练都能看到他眼里的泪光,心中那不详的预感更甚。 “……那些人也不问缘由,见人就杀,家主见势不好匆匆遣我来向女郎报信。” 阿练越听越心惊,马车也坐不住了,跌跌撞撞地下来,一把拽住来人的手道:“那我阿爹呢?!他怎么样?有没有事!” “我也不知,家主不许我耽搁……”他又说了些霍郯叮嘱阿练的话,阿练一句也听不进去,又匆匆爬上马车。 “回中都。” 一路上阿练的心沉沉的,像是压了千斤重的磐石。她再睡不着,跪在小榻上,千遍万遍地祈求父亲平安无事。 马车疾驰两日回到中都,下车时阿练几乎站立不住,一张极漂亮的小脸此刻却是苍白晦暗,眼圈青青的,眸中红丝隐隐。 …… 霍府正门大开,一身官服的张平正立在庭院中,看着手下人一具一具地往外抬尸体,目带怜悯之色。 他本是长史门下贼曹掾,奉命调查这桩发生在王都之中的灭门大案。 因霍公名高望重,又是长史大人的至交,故而卫长史听闻噩耗后立即派遣官兵前往调查,并且惨案发生当夜就赶了过来。 尸横满地的景象,就连见惯了风浪的老大人也不由得泣下沾襟。 这座府邸已经封锁数日,因长官重视,底下人也不敢懈怠。然而张平今日却接到了清理现场的命令,他虽不清楚是什么缘故,也只得照办。 阿练就躲在离霍府不远处的一道墙后,能清楚地看见那一具一具被抬出来的尸身,都是些相处多年感情不浅的仆人,其中甚至有因为风寒未能与她同行而不幸遭厄的侍女青雀。 她不禁掩面痛哭,又怕过路人看出异常,眼泪一落下便匆匆拭去,不敢发出声音,心中却仿佛刀割一般的疼。 最后一具尸身也抬出来了,她没看到自己的父亲,不知是自己错过还是怎么,因而心中更急。 跟她回来的人都散了,没有谁能在亲眼目睹方才一幕之后还甘冒风险跟着她。 身边只剩下那名向她报信的食客渠让。 阿练吸了下鼻子,眼眶仍是酸得发疼,拼命忍住落泪的冲动,哑着嗓子问他:“你为何不走?” 渠让生得高大,站在她面前能挡住身后所有的阳光。她就立在他身前的那一团的阴影里,看起来小小的,脆弱得堪怜。 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望着她红红的眼,诚恳道:“某受家主大恩,曾立誓报答,且女郎有难,某岂能坐视不理。若不顾而去,违背誓言与道义,与禽兽何异?” 阿练摇头,眸中泪珠将落未落:“我会连累你的,凶手杀了那样多的人,又岂会放过我?保命要紧,你还是莫跟着我了。” 渠让不听。 阿练自顾自地上了马车,坐到驭者的位置。 她驾着车走了一会儿,见他仍是疾步而行,跟在自己身侧,不由得抽了下马鞭子,让马车跑得更快一些。 渠让却飞快地夺过阿练手中缰绳,使力一拽,马车就停了下来。 阿练错愕,听他道:“你这样太危险了,去车里吧。要去何处,告诉我就是,我带你去。” 阿练知道他说的是对的,沉默片刻,又见他态度坚决,便不再反对,乖乖进了车厢。 章节目录 6.遇劫 渠让曾言,霍郯让他赶去报信的时候叮嘱过,务必让阿练速速离开中州,且不要再同以往的任何人事有丝毫的牵连。 阿练不知这一场灾祸缘起于何处,但父亲既留下了这样的话,定然是有他的考虑。只是她如何真能做到不管不顾地离去,甚至连父亲是生是死都不知晓? 阿练也不知道父亲所说的一切人事包不包括卫长史,但目下她所能央告的也只他一人了。且由方才所见,长史大人分明也是关注着这一桩案件的。 她只能去试一试了。 渠让驱车载她行至长史府,阿练下了马车,在大门外候了一会儿,就等到了下值归来的卫长史。 她有些急切,脚步飞快地上前去,拦住了他。 卫长史与霍郯一样,是个儒雅的士。 他已是知天命之年,平日也将阿练当做女儿一般的看待,如今见这小女郎形容憔悴,一双琉璃般的眼眸盛满了茫然无措,心中也泛起了淡淡的疼惜,对她道:“进去说吧。” 阿练的唇已有些开裂了,却顾不上卫长史递来的热汤,只切切道:“大人,敢问民女离开中都的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我霍府上下数十口人一夜之间悉数被害?这是中都,大王治下,不是什么山野草莽不化之地,怎会发生如此惨事!” 阿练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哽着声问他。 卫俨瞧着,一颗心也难受得揪了起来,想要出言安慰几句,却又听阿练道:“大人,我先前曾回去过一次,看见您主管的掾吏命人将被害人的尸身都抬了出来,是不是此事已有了眉目?还有我阿爹……是否也在其中?” 卫俨摇头:“案发当夜我去看过了,不见你父亲的踪影。我猜,他应该还活着。” 阿练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握紧双手,几乎要克制不住地跳起来:“当真?您真没看见我父亲的……”她不忍说出那两个字。 看到卫俨肯定地点点头,她的心激烈地跳起来,原本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现在得知父亲尚有一线生机,阿练险些喜极而泣。 只是卫俨又道:“论理我与你父是至交,又处在这个位置,本对查明真相、还你阖家数十口人一个公道之事责无旁贷,只是目下却是有心无力。”言毕叹了口气。 阿练问:“长史有何疑难?” “长安有使者至,召大王入朝,届时我与相国都需随行在侧。”卫俨道。 大汉初立国时,分小国数十,以封宗室与功臣。异姓为王者,皆在十余年前被高祖借由吕后之手剪除殆尽。如今吕氏临朝,大权独揽,也就愈加看刘姓宗室不顺眼了。 代王此次入长安,凶多吉少。 阿练一听就明白了,卫长史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也就无怪乎顾不上去查自家的案子了,毕竟天大地大,也没有国君的事大。 她不由得感到一阵失望,然而也没有立场去苛责卫长史。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阿练,如今你父下落不明,我也不忍看你一人流落在外无依无靠,你可愿留在我这长史府?或有一日你父归来,也不至于寻你不着。”卫俨注视着她,语带关切地道。 阿练想了想,摇摇头:“长史好意,阿练心领,只是如今长史有要事在身,不便再为我分神。此前父亲曾遣我去晋阳看望叔父,出事时也留下话让我去晋阳投奔,故而我打算遵从父命。” 卫俨目光微微一动,又叹一口气道:“如此也好,你若尚有至亲可依,我就放心了。” 此次入京实在前途未卜,若太后欲降罪于代国,则覆巢之下,他身为代相长史,自身尚且难以保全,又何能护住阿练呢? 故而阿练提出要去投奔叔父,卫俨也没有再强留。 阿练出了长史府,在渠让的护送下离开了代郡。 这一日路过一个名叫高柳的小城,因车上的食物不够了,渠让便去采买。临行前将马车停在街角,叮嘱阿练在此处等他。 阿练等了一会儿,偶然间掀开车帘,却正好望见马车外不远处立着几个彪形大汉,正盯着自己。她心里头一个突,忙放下了帘子。 又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因为那些人似乎早先就在那里了。继而又忍不住往坏处去想,或许更糟糕,那伙人盯的就是她呢。 她心里又急又怕,等不回渠让,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忽有橐橐的脚步声响起,渐至马车前,阿练心中大喜,以为是渠让归来。然而下一刻马车的帘子被掀开,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张陌生而凶恶的脸,阿练不由骇然。 “下来。”那人用刀挑着帘子,对她道。 阿练顿时身子紧绷,搭在膝上的双手微颤,仍强撑着道:“我不识得你,请你离开,我阿兄马上就回来了。” “下来,莫让我再多说一遍!”那人刀已出鞘,不耐烦地拍拍车厢。 阿练观他们人多势众,为首一人眼中凶光毕露,大有若再不从便一刀斩了她的意味,也不敢再犟,便避开那人的刀锋,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路上盘缠皆在车中,连同这辆车我也可一并奉送,只求饶过性命。”阿练提着一颗心道。 为首那人却收刀归鞘,伸手捏住阿练的下巴,细细打量一眼,眸中精光一闪,赞道:“果然是个绝色,我还道是老三看花了眼,白跟了这一路。” 阿练厌恶地扭头避过,又听到这人的话,不由得心头一跳,一时间又开始思索这些人究竟意欲何为,看着并不像是为追杀自己而来。 那人也不耐烦多言,只是扭着阿练的手臂,想要将她强行拽走。 阿练心中大急,拼命地挣扎,忽听得身后一声大喝:“你们要做什么?快放开!” 是渠让回来了。 阿练扭头去看,只见他扔了手中包裹,与那些人厮打在了一处。 渠让纵然身手不凡,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对面有十数人之众,很快便受了伤,衣服上染了大片的血迹。 阿练脸色煞白,颤着声喊道:“你快些走,莫要与他们拼命!” 章节目录 7.芒刺 渠让没能护住她,那些人将他打晕后,便带走了阿练。 高柳城在代郡以西,是去晋阳的必经之地,也是个出了名的乱地,盗贼劫匪层出不穷。 以往经过时有成队的护卫随侍,所以不曾遇到过什么麻烦。此番身侧只有渠让一人,便显出势单力弱跋涉于途的险处了。 阿练被人带到一个街口,等在那儿的除了那伙贼人的同伴之外,另有十数个年轻女孩子,俱是满面悲伤,形容凄楚,看起来是与阿练一样,被人劫掠至此。 阿练大概知道这伙人意欲何为了。 时下江山初定,并不算十分太平,远的不说,就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替被高祖枭首的梁王彭越收尸的义士栾布,在年少时也曾被人一个麻袋套了头,卖到燕地为奴。 这伙人劫掠少女,应该也是为着贩卖奴隶的勾当。时下贵族喜好蓄养家伎,一个绝色歌姬价值千金。 阿练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这张脸如此碍事。 她被人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挤进人群里,与那些少女挨在一处。 过了一会儿就有身着锦绣的人走到这群少女的前面,用一种贪婪而挑剔的目光检视着,间或抬手指了指,“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都要了!” 那些被点到的少女便呜呜咽咽的,流着泪被人拽了出来,像是贩卖牲口一般的被那些劫匪卖掉了。 阿练站在最后面,她个子小,被前面几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就算是这样,她也是死死低着头,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趁人不注意时飞快抬手将整齐的发髻揉乱,挡住了大半张脸。 等那买主走后,阿练才稍稍松了口气,略微直起腰来,抬眼观察周围的环境。 然而一颗心始终吊得高高的,不曾放下来过,一时忧愁父亲的下落,一时又担忧昏倒在街上的渠让如何了。 她望着前方,然而却莫名感觉身后有人在看她,像是芒刺一般,令她感到极为不适,几乎生出了一种快要被吞噬的错觉。 这感觉只在一瞬间,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然而却什么也没看见。 难道真是错觉?她转过头来,微微皱眉,疑惑着。 然而下一刻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 因为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霍笙。 他打马自她眼前过,黄昏的余光沿着阿练的视线铺展开来。她看见霍笙高踞马上,一身深色骑装,于日光下不减分毫的清冷与肃穆。 阿练的心又开始飞快地跳起来,她想要喊他,然而呼救之声还未出口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不能喊,那些贼人就在她身侧,手中有刀,抬手便能取她性命。 虽不敢出声,阿练却不愿放过这可能得救的机会,她小幅度地做一些不太引人注目的动作,希望能让霍笙注意到她。 然而霍笙毫无察觉,阿练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眼见霍笙就要走出这条街,阿练死死盯着他的背影,与此同时,心也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最后终于完全失望,霍笙从头到尾就没看见她。 入夜了,阿练靠在墙壁上,瑟瑟发抖。她穿得不多,陋室之中又无取暖之物,虽和一群人挤着,然而当冷风从洞开的门户灌进来的时候仍是遍体生寒。 身旁的一个女孩子都快挤到她怀里了,显是冻得厉害。她低头看了一下,这女孩子年纪比她还小,看起来至多十二岁,瘦得皮包骨。 阿练突然想起了那个自小陪伴她的侍女青雀,若非那夜替她收拾行李时着了凉,便能与她同行,也不至于在那场灾祸中丧生。 她心里一阵难过,便伸手揽住了那小姑娘道:“你靠着我吧,这样暖和些。” 那姑娘诧异地抬起头来,待看到阿练的脸时,更惊讶了。 “你的脸……” 暗沉,黝黑,不复玉样光泽,望之令人生厌。 阿练伏在她耳边,小声道:“我故意弄的,这样旁人便不会注意我,等找到时机便可脱身。” 那姑娘有些不信地道:“真能脱身么?我看他们守得这样严。” 阿练也无把握,只是行动起来总比坐以待毙要好,便拍拍她的背,鼓励道:“我看了下,他们留下来负责看守人的并不多,又要监视这么多人,总有顾不到的地方。” 那姑娘点点头,不再言语,又往阿练的怀里缩了缩。 寒气仿佛是从地底下漫上来的,一层一层地侵肌浸骨。怀里人似乎睡着了,却仍是抖得厉害,阿练自己也有些冻得受不住。 她从夹衣里摸出一方绢帕,帕中包裹着两样东西,一块玉佩,半面玉珏,皆在透窗而入的月光下发出莹润的光泽。 这是阿练身上仅有的值钱之物了。 她想了一想,仍把那玉珏包了起来,放回夹衣之中。且不说这是父亲留给她的,意义非凡,再者玉珏只半面,并无太大价值。 阿练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靠着她的姑娘,手中攥着玉佩去寻那门外的看守。 “我想用这块玉佩换一件御寒的衣物,不知可否?”阿练摊开掌心,将玉佩搁在那看守的面前。 借着火把的光,能看出此玉质地绝美,显是上品。那人目光微动,伸手欲抢。 阿练忙收了回去。 “我只要一件御寒的衣物,若不愿,我立即摔碎了它。” 那人哼了一声:“当我没见过宝物?什么破玩意儿,也敢在你爷爷面前现!”又唧唧歪歪地骂了几句,见阿练不为所动,终是舍不得那玉,回身从自己住的地方捡出一件厚袍子扔给她。 “拿来!” 阿练将玉佩递给他,抱着厚袍子回了破屋之内。 先前那姑娘已经冻醒了,正抱膝举目四处望她,见阿练回来,不由得面露欣喜。 因那袍子是男式衣物,很是宽大,盖在两人身上倒是正好。 阿练觉得没有之前那么冷了,靠在墙壁上出了一回神,正是将将要入睡的时候,却又听得外间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很快就有人举着火把进来了,一人道:“大人,都在此处了,不知您要找的是哪一个?” 阿练好奇地望了一下,见都是些陌生面孔,下午劫她的那些人并不在其中。方才说话的应是负责看守之人的头领,只见他微微躬身,举止甚为恭敬。 那众人拥着进来,被呼之为大人的男子略微向前,朝着屋内的数十位女子扫了一眼,像是没有什么发现,又有些烦躁地转过头去,对那头领低语数句。 头领愈发恭敬,再三道:“您放心,我一定办好……” 一行人又呼啦一声都出去了,没了遮挡,冷风呼呼地灌进来,火光拉长的影子在屋子里跳动数下,也终于消失,此间又恢复了先前的静谧与昏暗。 阿练见与自己无关,也不再想,将头埋在膝盖上很快就睡着了。 那与阿练靠在一处的少女忽觉内急,起身欲方便一下,走到门外却听到两个贼子正在低语,她不由得放轻了脚步,走近一些。 只听一人道:“才刚来的人,说是看上了一个女子,要带回长安去。” “看老大对那人那么恭敬,怕是身份不低。”同伴应道。 “嗬,你知道什么,来的不过是个下人,他背后的主子才是身份贵重哩!”那人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同伴问道:“既如此,贵人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过,何必要巴巴地来找我们老大要?” “这我哪里知道?”那人亦不解。 同伴又问:“那他怎么就走了,是不是没找见?” 那人摇头:“这也怪不了人,谁叫他说也说不清楚,只道是要那个最好看的,鬼知道他到底要哪一个!” 两人又啧啧感叹了一阵,那少女听完,也顾不上方便,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回去,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了那两人说的“长安”二字上。 长安,原是她的家乡啊。 少女回到原处,见阿练倚在墙壁上,微微垂着头,那被她故意揉乱的头发正有一缕垂落下来,落在颈侧。 少女的注意力便被那纤弱而修长的颈项吸引了。 玉一样的白,月光不能夺其色。 她心中一动,轻轻蹲下身来,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拭着阿练的脸。 阿练没有醒,她梦到了自己的父亲。 本不是多高明的伪装,少女没费多少力气便将它除去。 她靠得近,看清了阿练的脸。 尘尽光生,朱唇玉颜,世间再没有这样的绝色。即使阿练此刻闭着眼,少女也能准确地回忆起她刚才看自己时的样子,真正的星光为眸。 那些人找的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章节目录 8.哥哥 阿练睡得迷迷糊糊的,耳边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是在梦里,便没有醒。 接着就有人推她,动作不甚温柔。 这几日跋涉她已是累极,然而自昨日遭人劫掠,便一直处于杯弓蛇影的状态,一惊之下猝然睁开眼。 天已亮,她眸子微眯,待适应了光线才看清来人。 那人自阿练抬首,对上她视线,眼睛几乎发直,本已伸到半空欲将她拽起来的手也顿在了那里,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滑稽的姿态。 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有些兴奋地转头道:“老大!就是她,再不会有错!可恨这般的美人儿昨日竟没看清,眼下却只能饱饱眼福了!” 那头领听他言语,也生了好奇之心,抬脚走来,一手把那人搡开:“你胡咧咧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东西……”剩下的话却噎住了,再说不出来,只呆呆地看着阿练。 美人就是美人,身居陋室粗服乱头也不掩其国色,因其年岁尚小,身量未足,反更添了惹人怜惜的娇弱之感。 阿练观这几人形容,心中已有了不好的感觉,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又看一眼手心,光洁无尘。 她愣愣地看向昨夜倚在她怀中取暖的女孩子。 对方的目光闪躲,避开了她的视线,身上还披着阿练用玉佩换来的袍子。 阿练喉头微动,垂下了眼睫。 那头领大喜,转头吩咐道:“快去请贵人来,就说人找到了!请他来领!”一面又要扯阿练出去。 阿练一惊,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心中却飞快地盘算开来。 这帮人在此地横行无忌,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劫掠路人,怕是连官府也管束不得。然而这头领对昨夜突然造访的那人却颇为恭敬,想来那人应是身份贵重。 阿练虽不知那人向这帮贼匪索要自己意欲何为,但从这头领的举止看来,应不是为了要自己的命。 只是她也不太确定,于是佯怒道:“别碰我!要去何处,我自己走,你离远些!” 那头领果然不敢逼迫她,只好退让开来,涎着脸道:“好好好,我不碰你,你往这边走。慢些,仔细磕了脚……” 阿练心中微定,自己的性命当是无虞。 走到院中,阿练装作不经意地打量了一下此处的环境。又行几步,被人带到一间单独的屋子。 “你就在此处候着,等人来领你。莫要生事,等跟着贵人回了长安,有的是好日子过。”那头领抱着刀,亲自看守阿练。 他对着美人一张冷然面孔,不知怎么的腹下却是火热,心中道了声可惜,若非那人得罪不起,他倒愿意留下这美人,一生就守着她也算没白活。 只是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那头领心中不耐,面上也就显出了几分,只是对着阿练不便发作。 却已在腹中骂开了,什么劳什子玩意儿,半夜三更跑过来搅得人不得好睡也就罢了,一大早巴巴地跑过去报信,等到现在也不见人来,耍他爷爷玩呢! 阿练也甚觉不安,时不时地蹙眉抬头望一望紧闭的门户,正是心中焦灼的时候,却突然传来一阵“砰砰”的拍门声。 那头领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去开门,让进一个人来,果然是昨夜见到的那个。 那人乍见阿练容貌便知是寻对人了,心中满意。待看清阿练鬓发散乱的模样,又皱紧了眉头,厉声道:“你们是怎么办事的?就这般让她去见主上?还不快让她收拾一下!”心道果然是山野草莽,规矩不通。 那头领脸色难看了几分,却不敢反驳,只诺诺应是。 阿练又被带到另一间屋子,观其陈设,应是女子所住之地。 她站在那里,见又走进一个人来,是个二十余岁的女郎,芙蓉面,水蛇腰,一步一行姿态娉婷,一见了阿练便笑赞了她几句。 阿练一脸警惕地望着她。 那女郎又笑了:“你不必如此,我不是那帮男人,只晓得打打杀杀。我不害人,只是他们今日叫我来服侍一个小姑娘,我才过来的。” 看来与那帮贼子是一伙的了,那也不是个好人。 阿练已经猜到了七八分,有个人看上了自己,那个人身份还不低,只等这帮人将自己送过去,以后或为奴,或为妾,都不由自己了。 那女郎上前来捉住阿练,将她强按在妆台前。 她生得高大,力气不弱,阿练反抗不得,只好故意拖延,一会儿说头发梳得不好,要打散了重梳,一会儿又说妆面不喜欢,总之就是不肯配合。 那女郎起先还笑着应好,渐渐就失去了耐心,胡乱将阿练拾掇了下。 阿练身上的衣裙已有些脏了,被那女郎三下五除二地扒了下来,只余里间的单衣。 那女郎转身去取新衣,却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吵嚷声,她一惊,忙举步向外行去,隔着门窗隐约可见不远处跃动着的火光。 打开门一看,外面果然纷纷攘攘的,举目竟是连片的大火,看方向皆是那几个头领的住所。往来的众人都高呼“走水了,走水了”,一时间乱作了一团。 她见火势甚大,怕一会儿烧到自己这儿来,忙回身欲喊阿练,结果刚转过头来就被什么东西砸中了脑袋,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阿练生平第一次打人,紧张得手都在抖,见人晕了过去,砰的一下扔了凶器,哆哆嗦嗦地伸手探了下那女郎的呼吸,见还有气,才稍稍平复了下心中的恐惧。 她不敢耽搁,略微打开了门,从门缝里看了下,见众人都往远处起火的地方跑,无人注意到她这里,便飞快地蹿了出去,猫着腰,一路贴着墙根往没人的地方逃去。 凭着先前的记忆,她迅速判断出了一条守卫松懈的路,很顺利地跑到了一个小门那里。 她运气好,门开着。 阿练毫不迟疑地跑了出去,门外是一条幽深的小巷。冷月不知何时已隐入云头,巷中是浓墨泼过一般的漆黑,两侧有枯树伸出墙头,在风中招摇如鬼魅。 她的心跳得极快,脚步声惊动了黑夜中的生灵,时有犬吠声响起,几乎令她头皮发麻,一颗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在一片黑暗里发足狂奔,也不知是什么支撑着,居然一步也没摔倒。 前方是一个拐角,阿练正要停下来辨别一下方向,却突然从拐角里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她拽了过去。 阿练立刻就要尖叫,却被人捂住了嘴。 “是我。” 月亮又从云头爬了出来,照见一张清俊的脸。 世界顿时安静下来,连犬吠声都停了,只余两人的呼吸声,以及阿练那过分明显的心跳声。 霍笙放开她。 阿练顿时腿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又被他一把捞住了。 她好半天才站得住,身上仍只是一件单衣,冻得有些发抖,微微仰着头,有些胆怯地拉住了他的衣袖,用又轻又软的声音唤他:“哥哥……” 霍笙对上她一双蓄满泪水的眼眸,目光微动,嗯了一声。抬手解下肩上披风,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章节目录 9.对谈 霍笙本无意搅扰霍郯父女二人的生活,起先留在代郡,也只是出于对生父的好奇而已。 护送阿练去晋阳的前夜,霍郯曾与他有过一番长谈。彼时被告知阿练原不是霍郯的亲女,霍笙心里不是不震惊的。 待要再细问当年之事,霍郯却闭口不言,只说自己与霍笙的母亲无缘,让他不必再放在心上。 上一辈的纠葛,霍笙其实不是很关心。霍郯既如此说,他也就不再问了。 对于护送阿练一事,霍笙心里是无可无不可的,晋阳与长安本就同路,他也就没有明确表示反对。 只是还是高估了自己对那女郎的忍耐度,实是看不惯她那鸠占鹊巢而不自知反倒洋洋得意的行径,索性与她分道扬镳。 他走在前头,一路上却觉得不安,想着还是应该同霍郯告个别,往后他未必还会踏足代郡,或许这辈子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他折了回去,却看见了霍家被灭门的惨象。在中都盘桓数日也无头绪,最终还是决定回长安。 一来二去的,阿练与霍笙竟是先后脚抵达高柳城。 他其实一眼就看到了她,这女郎实是气运不佳,半道上竟能被人拐了去。 他一人势弱,没法堂而皇之地救她出来,只好耐着性子候到现在。那火是他放的,所幸这女郎倒也不蠢,手脚还算灵便,没费什么力气就逃了出来。 救她只是举手之劳,往后要如何,霍笙其实还未想过。 她虽不是霍郯亲女,但霍笙答应了自己的父亲,会将这个秘密保守下去,且绝不告诉阿练。 自他识得阿练以来,这女郎一直是一副天真无忧的性子,何曾听到过她用那般惶然无措的语声说话。 她那样唤他,霍笙也只好应了一声。 左右也只是个称呼。 阿练身上只着一件单衣,长发因一路上的狂奔被风吹得有些乱了,有些覆在肩上胸前,刘海儿半贴着脸颊,衬得她有一种楚楚的神态。 霍笙展开披风罩在她身上,双手持着系带在她身前打了个结。 他靠得近,阿练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那蓄在眼眶里的泪便没有忍住,“啪”的一声掉下来,正打在他的手背上。 霍笙被打中的手一颤,怔了一下,又听得阿练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哥哥,阿爹不见了……” “嗯,此事我已知。” “你怎知?”阿练一惊,下意识地抬头望他,目光如电。 随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会是他,时间对不上,也无必要。 霍笙看出了她对自己的怀疑,没有生气,只平静地道出这几日的经历。 阿练又沉默了。 霍笙见她面上犹有泪痕,抬手欲拭,想想又觉得不好,只道:“把眼泪擦干,随我离开。” 阿练被带到霍笙暂住的地方。 这会儿天已经快亮了,她也睡不着,就裹着霍笙给她的披风,安安静静地跪坐在矮榻上。 霍笙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的时候手中端了一碗热汤,递给她道:“喝吧,等天亮了带你去用早膳,再买几身换洗的衣裳。” 阿练接过,饮了一口,顿觉腹中暖和许多,浑身上下都舒适了一些。 她将碗放下,看了霍笙一眼,等他也看过来的时候却又匆匆避开眼,垂下的羽睫扑簌着,整个人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般。 她怕霍笙又一言不合拔腿就走。 目下她已无可依靠的人了,单凭着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平安地抵达晋阳投奔叔父,更遑论找到父亲,以及为霍家那枉死的几十口人报仇。 她祈祷霍笙多多少少能看在自己是他异母妹妹的份上,帮人帮到底,至少不要把她一个人扔在这豺狼环伺的高柳城。 还是霍笙先开的口,他问道:“往后你有何打算?” 阿练道:“我想找到父亲,弄清楚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霍家的那么多人不能白死,我要替他们报仇。”说到后面,目光里忍不住染了悲愤之色。 霍笙却不赞成:“你一个小姑娘,能保护好自己就不错了,哪来的能力做到你所说的事?” 见阿练的目光黯了下去,又道:“交给我吧,至少我能做的比你多。再者——”他顿了一下,握着膝盖的手指微动,“那也是我的父亲。” 阿练抿唇不语,神色倔强。 霍笙想了想,问她:“你还有什么去处吗?” 阿练垂着头,瓮声瓮气地道:“父亲留下话说,我可去投奔叔父。” 霍笙点头:“那行,我送你去晋阳。” 阿练有些惊喜地抬眼望他。 她一直以为霍笙很讨厌自己,毕竟据他所言,自己的母亲是害得他父母分离的元凶,自己更是鸠占鹊巢,霸占了他父亲多年,所以他应当是巴不得看见自己落难的。 他救了她,阿练已经很感激了,眼下他又主动提出将她送至晋阳,阿练一时竟欢喜得不知说什么好,只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 霍笙猝然对上她一双清亮的眼眸,看出她眼中的欢喜,一时也无话。 他怎么就鬼迷心窍地说要送她了?此番出手是他碰巧遇上了,往后这女郎是生是死跟他又没有什么关系,他倒还上赶着。 得,真成她护卫了。 章节目录 10.麻烦 清晨,天边的红霞不过刚晕染成一线,霍笙便已牵马出了店舍。 他手握缰绳,边走边道:“一会儿到街市上我再买一匹马,你想要什么样的?” 没有回答。 他抬头,见阿练一脸犹豫,不解道:“怎么了?” “那个……我不会骑马。”阿练觉得有些惭愧。 霍笙倒吸一口气,仿佛不能置信:“你在北地长大,居然不会骑马?” 阿练更惭愧了。 霍笙有些无奈地翻身上马,向阿练伸出一手道:“上来吧。” 阿练上前几步,将莹白的小手放入他掌中。 两人并乘一骑。 她是第一次与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男子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一时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自在。 骏马扬蹄奔腾时造成的颠簸时常令她不由自主地撞到身后那不断起伏的结实胸膛,霍笙的怀抱仿佛是一个灼热的火炉一般,隔着厚厚的衣物都能传来令她不安的热度。 阿练害羞得耳朵都红了,脸也发烫,慌忙抓紧鞍前铁环,坐直了身子,避免触碰到霍笙的身体。 好一会儿才适应。心想他是自己的哥哥啊,眼下他愿意与自己共乘一骑,应该也没有那么讨厌她了吧,心中又高兴起来。 阿练身上还罩着昨日霍笙给她的披风,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霍笙就先去带她买了几套衣物,等将她收拾齐整了,又买了一辆马车。 马车价值不菲,霍笙好一阵肉痛。也顾不上带阿练吃一顿好的了,随意在路边包了些吃食,扔给阿练,便将她塞进马车,又启程离开高柳城了。 天将暮时抵达一座小镇,镇中有个简陋的驿舍。 阿练下了马车,随霍笙进了驿舍内。 因地处偏远,十天半月也未必有人入住,故而甫一进门,驿丞便热情地迎了上来。许是看出二人容止不同寻常,招待也颇为尽心。 驿丞身后跟着一个舍人,黢黑面孔,五短身材,生得一双鼠目,自阿练进门后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里流露出贪婪之色。 阿练见他丑态,心中厌恶,紧走了几步,拉住了霍笙衣袖向他示意。 霍笙心里正盘算着身上钱财还余几何,没注意到驿舍内的事,被阿练这么一打断,本能地一皱眉,侧头看她:“怎么了?” 阿练见他神色不耐,想好的话一时间就哽在了那里。转目一看,那舍人已出去了,便摇了摇头道:“没……没什么。” 用过了晚膳,阿练早早地安歇了。 正在睡梦中,却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她睡得不甚安稳,一下子就惊醒了,隐约中看见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摸进来。 她本能地惊呼一声:“来人!有贼!” 那人动作却很快,三两步地上前来。阿练慌忙下了榻,没走几步就被他一把扯住了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让阿练有一种被他扯断手臂的错觉。 阿练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刚要再喊,那人已经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另一手掐住她的腰,凑近了些,嘴里不正经地道:“好个美人儿,你莫喊!惊动了人,我可就不管不顾了。乖乖的,哥哥让你快活!” 阿练看清来人,正是黄昏时在驿舍里碰见的那个舍人。 她心中焦急,一时挣脱不得,只好收了力道,装得乖顺了些。目光却瞥到一旁的木架,上面放着洗漱用的水盆。 阿练趁他不备,猛地挣扎了下,拼尽全力推开那舍人,又扬手劈翻那木架,铜盆“哐啷”一声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来人!救命啊!” 那人见她不肯配合,也来了火,几步上前掐住阿练的脖子,咬着牙恶狠狠地道:“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你再嚷,我立刻杀了你,再好生受用你这身子。” 阿练一个娇弱的小女郎,何堪他如此对待,被他这么一掐,险些背过气去。 那人见美人儿难受,顿时又心疼起来,忙松了手,仍是捂着她的嘴,低声道:“好妹妹,求你了,哥哥渴你渴得难受,你就成全了我……” 话还未说完,门却“砰”的一声被人踹开。那人反应却是迅速,眼见不对立即松开阿练,反身几步间冲到窗下,一跃而出。 霍笙住的地方离阿练的房间有些距离,若非她打翻铜盆弄出的动静,他一时也注意不到。刚出房门便听到她呼救,他立刻赶了过来。 冲进房间后看到的便是阿练衣衫不整地立在那里,而意图侵犯她的人则是从窗户跳了出去。 他觉得有些烦躁,带一个女子上路本就不便,特别这个女子还是一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娇滴滴的小女郎,这女郎又生得一副招人觊觎的模样。 他觉得更烦躁了。不由自主地嘀咕了一句:“怎么这么麻烦?” 阿练一见到霍笙,几乎喜极而泣,快走两步到他面前,脸上还挂着委屈的神色。刚要唤他,却听到了他的抱怨。 神色顿时一僵。 阿练低下头去,手指捏着自己的裙子,小声道:“哥哥,刚才那个人是驿舍的舍人。多亏了你及时赶到,他才没有把我怎么样。我没事了,哥哥早些休息吧。” 霍笙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冷淡,一时间有些不是滋味。方才那句话本是无心之言,他也不是故意要这么说阿练的。 要依着这女郎以往的性子,少不得要同自己争上几句,眼下却只是得体又客气地将事情交代了一下,便不再说话了。 霍笙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仍只是垂着头。乌发如云,长睫似扇,削肩细腰,身量娇小。说到底,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他心里忍不住浮上几许后悔,然而终究是长安城里娇生惯养的矜贵少年郎,自小得人追捧赞叹,何曾与人低声下气过,特别是对方还是一个自己本就不喜欢的女子。 话既出口了,他是不好意思再收回来的,也只好淡淡道:“你也早点休息吧。”说完就出去了。 章节目录 11.道歉 霍笙走后,阿练又站了一会儿,忽然感到身上有些冷,转头看见窗子开着,风正呼呼地灌进来。 她抱着手臂走上前去,将窗户关得严实,才又慢慢走去榻边。 刚躺下,胳膊一挨着床板就是一阵疼痛。她吸了一口气,捋起袖子一看,手臂上青了一块,应是方才被那贼人所伤。 她轻轻揉按了一会儿,复双手安放在被子外面,慢慢睡着了。只是仍睡得不甚安稳,总是梦到以往同父亲在一起时的场景。断断续续的,到后来竟哭醒了。 睁眼一看,窗外泛白,竟已是天亮。 她擦干了残泪,仍有些恍惚,起身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渐渐觉得清醒了些,才走下榻去。 打开门一看,却见霍笙抱着剑睡在她房门外。 阿练吓了一跳,走到他身前,蹲下来。 长长的影子在他身上一晃而过,霍笙有所知觉,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仰起头,看着阿练道:“醒了?” 声音里犹有睡意。 阿练嗯了一声,仍有些怔怔的,迟疑道:“你……一晚上都睡在这里吗?”见霍笙点头,又道,“这样多难受啊,天又这么冷,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霍笙无所谓地站起身,低头拍拍衣上尘土:“这天气也不算冷,比起雪天还是好多了。”又抬眸望她一眼,“我去叫人打水,你梳洗一下,一会儿在大堂用早膳。” “好。”阿练应道。 收拾完毕,两人安静地坐在饭桌前进餐。阿练吃得少,用过一小碗便停了食箸,用清水漱口。 等霍笙也用完,阿练刚要起身,却被他叫住了。 “等等,你先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阿练便坐回去,静静望他,见他面上神色甚为怪异,仿佛有些难以启齿似的。 好一会儿才听他道:“昨日是我不对,旁人打你的主意,我不该怪到你头上来。我答应将你平安送到晋阳,却没尽到守护之责,亦有不是。你别生气。” 说实话,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 昨夜只是不放心才守在她房门外,半夜里却听到房内传来的呜呜咽咽的哭声,他便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今早在门外见到她双眼红肿的模样,心里也有些不好受。直到说完方才这段话才觉得轻松了些。 霍笙自方才起一直紧握着的双手改为平放,双目直视阿练。 阿练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我没有生气啊。” 霍笙不太相信,根据他的经验,女孩子一般都是口是心非的。他在想是不是自己的道歉不够诚恳。 阿练却挪了挪自己的座位,朝他靠近了一些,诚恳道:“哥哥,我真的没有生气,我是觉得自己太没用,只会拖累人。一路上都是因为我,拖累了渠让,也拖累了你。” 她习惯性地伸手牵住他衣袖,带着些讨好的意味道:“不过哥哥你不要嫌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不用人伺候,一般女孩子能做的我也能做。只要让我跟着你,等到了晋阳就好了。再不行的话,我还可以穿男装,这样应该会更方便一些。” 她这么低声下气的,霍笙真不好再说什么了,见她乖巧地望着自己,目光充满依赖,便不由自主地伸出一手,像霍郯常做的那样,摸了摸她的头。 又听她说想穿男装,霍笙却有些犯难了,自己的她穿不了,再买吧又要花钱,他其实不太愿意。当然也不好直说,只好摆出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道:“没有必要,谁若再敢打你的主意,我替你收拾他。” 阿练忍不住展颜一笑:“谢谢哥哥。” 话一说开,两人之间相处起来便轻松许多。 阿练脚步轻快地回房收拾好东西,跟着霍笙离开驿舍。 正走到院中,一转头却瞥见那个獐头鼠目的舍人。那人鼻青脸肿,走路时亦是一瘸一拐的,阿练几乎有些认不出来。不过见他如此,心中却觉得颇为解气。 那舍人望见霍笙,却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登时吓得脸色一变,背过身去,再不敢看他。 阿练见此情状,心下有几分了然,更觉得高兴起来,紧走几步,甜甜地唤了一声哥哥。 霍笙听她叫自己,应了一声,又不见她说话,转头去看,却见她面带笑意,双目晶莹地望着自己。一时间倒像是被她感染了一般,也笑了一下。 驿舍外春光正好。 …… 这个时代关禁不甚严格,甚至过关也不用过所,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得通。 阿练与霍笙便很顺利地来到了晋阳。 晋阳为河东重镇,也是富商云集之地,其繁华富庶之处非僻远之代郡可比。 阿练看着晋阳城里楼宇林立,车马辐辏,人来人往的富丽景象,一时间竟有些目不暇接之感,走一路赞一路。 霍笙却没什么反应,见她收了目光,转过头来,便对她道:“晋阳已至,你应当还记得你叔父住在何处……” “嗯,我记得的。这一路多谢哥哥相送,大恩不言谢。我记得哥哥是要回长安对吧,那我不耽误你了,往后哥哥多保重。” 呃,他只是想问一下她叔父住在哪里。 不过她都这么说了,霍笙总不好非要上赶着继续送她。又看一眼马车外,熙熙攘攘,人行有序,并无丝毫高柳城之乱象,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 便下了马车,牵过自己的马道:“那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阿练望着他牵马远去的背影,心中不舍。 然而此番相送本就是她给霍笙添了麻烦,且这一路上见他对自己并无丝毫热络,是以方才他一开口,阿练便下意识地以为他是要同自己道别,于是善解人意地向他道了谢,并且请他多保重。 由此可见,这两人还真没什么默契。 阿练看着霍笙留给她的马车,想着自己要不要卖掉它,毕竟已经到了晋阳,不太用得上了。 想了想还是算了,先去找叔父吧。 章节目录 12.同住 霍笙牵了马,在大街上买了些路上吃的糗粮,正欲出晋阳城,却总有些放不下。 算了,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干脆将阿练送到她叔父那里。 他拨马回转,没走几步就望见了阿练的马车。 刚要上前,却又想到她方才说的一番话。听起来倒是诚恳,只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巴不得他立刻就走似的,并无丝毫挽留之意。 霍笙思考了下,这会儿他要是主动凑上去,似乎有些自作多情的嫌疑。 马车慢悠悠的,那女郎坐在驭者的位置,时不时地东张西望,偶尔下车向路人比划着询问些什么。 霍笙下了马,不紧不慢地跟在阿练后面。 这一跟,就跟到了日落时分。 霍笙见她在晋阳城里转悠了一下午,也没找着她叔父住的地方,最终只得垂头丧气地进了一家客栈。 晋阳是大城市,阿练去的那家客栈正位于城中最为繁华之处,地处南北通衢与东西大道的交汇处,从外一望便知气派非凡。 客栈供人投宿,亦是往来人请客吃饭的好去处。这会儿店外华灯初上,店内座无虚席,霍笙借由来来往往的食客的遮挡,落后阿练一段距离,也进了客栈。 走得近些,听那掌柜的道:“……这几日客多,每日都店满,客人你来得早,恰赶上还剩一间房,住不住?” 阿练问:“住一晚上,多少钱啊?” “一晚上啊?”那掌柜摸了摸髭须,带着精光的小眼微眯,望着阿练道,“看你这女郎孤身一人,算你便宜些,五百钱。” “五百……”阿练摸了下手中包裹,有些为难。 霍笙不屑地扫了一眼客栈,心道有这宰人的魄力还开什么店啊,直接去打劫多好。 又听那掌柜的催道:“只剩一间了,要住请尽早啊,一会儿就没了。” 霍笙走前特意将大半的盘缠都留给阿练,眼下见她似被说动,价都不还地就要去取钱,心疼得都快吐血了。 那掌柜的眼见又宰了一只肥羊,心中狂喜,正要接钱,斜喇里却伸出一只手来,一把将佩剑拍在了柜台上。 “贵店的生意倒是好做,门口明明写着打尖五十住店一百,缘何到了我妹妹这里就成了五百,是觉得妇孺可欺么?”他说着,一手将阿练递出的五铢钱推了回去,目光直视那掌柜,眼神锐利。 阿练乍见霍笙出现在此处,有些吃惊,下意识地抬头望他。 又听他话里的意思,自己仿佛是差点当了冤大头,顺他语意看向门外,果然是自己方才大意,进门时不曾注意到那挂着价格的木牌子。 霍笙在身侧,阿练顿觉有了底气,也哼了一声,怒视那掌柜。 掌柜的倒没有被吓着,无所谓地笑笑:“看那儿,底下的一行小字,本店有权利视情况不同调整价格——就这个价,爱住不住!” 霍笙冷笑一声,收了佩剑,拉着阿练出了客栈,边走边道:“这家不行,换一家。” 阿练点头应好,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霍笙听后面似有笑声,转头一看,果然见阿练唇角上翘,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 他停了步子,有些奇怪地问道:“你笑什么?” 阿练紧走了几步到他身侧,笑嘻嘻地道:“哥哥跟着我,是因为不放心吗?” “谁跟……”他刚想反驳,却又突然换了说法,语带嘲讽地道,“是啊,像你这般记性不好眼神不佳的女子,谁能放心啊。” 阿练顿时泄了气,垂着头道:“我也不知晋阳城里变化这么大,找了一下午也没找见叔父住在哪里……” 霍笙想到她曾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记得叔父的住处,不由得嗤笑一声,却也没再打击她,只放慢了步子,与她并肩而行。 只是接下来却不太顺利,两人沿着大街的交汇处几乎走了一遍,遇见的几家客舍都说店满,最后一抬头,竟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一家。 那掌柜的见是他们,带着点看好戏的意思道:“来晚了,没空房了,住别处去吧。” 霍笙没理他,转头对阿练道:“先吃饭吧,我见你也饿了。” 阿练方才不觉,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得摸了下肚子,还真饿了。 客栈一楼大堂里人满为患,霍笙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问了问价格,觉得还可以接受,就点了几样小菜。 等用完,路过那柜台的时候,霍笙耳朵尖,正听得一个客人在跟那掌柜的退房。 他站了一会儿。 那掌柜的结完账,懒懒散散地摆弄着手中的算筹,掀了一只眼皮子道:“怎么着,住不住?” 霍笙道:“住可以,价格不能这么离谱。”他“铿”的一声,半抽出手中佩剑,又啪的一下拍在那掌柜面前,“看见这个没有,削铁如泥吹毛立断,要不要试试?” “哟,你还挺横!”那掌柜的嘴硬地回了一句,然而怕霍笙真的闹起来,回头再砸了自己的店,挣扎着道,“四百,嫌多你住别处。” “一百。” “三百,再少我赶人了。” “就一百。”霍笙又把剑抽出了一些,剑身在灯下泛着寒光。 “行行行,算我怕了你了,外地人我见得多了,头一回见这么横的!”那掌柜不耐烦地摆摆手,“上楼左拐第二间,自便。” 阿练跟着霍笙进了房间,等放下了行李,有些不解地问他:“哥哥你又何必跟那种人计较?他要多少,给他不就是了,也省得他罗唣。” 听听,这话说得多轻巧,敢情不是她的钱,花起来倒是不心疼。果真是娇生惯养毫不知事的小女郎。 霍笙懒得理她。 阿练倒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只是以往从未在钱财一事上操过心,霍笙也没表现出一丝一毫囊中羞涩的意思,故而阿练还以为他很有钱呢。 霍笙走到灯下,将佩剑自鞘中抽出,手指抚上剑身,细细观赏,时而伸指一弹,发出清越的声响。 阿练好奇,也凑上前去看。 霍笙眼角余光瞥到阿练那自肩头垂落的长发,正有一缕在他眼前荡啊荡的。他突然伸手揪了小半根下来,搁在那剑上轻轻一吹,果然立断。 继而满意地又弹一下,心道这剑买得值。 阿练直起身子,有些怨念地瞪他一眼:他怎么不揪自个儿的头发呀? 又转身去忙自己的了。等把东西都归置好,阿练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好像只有一间房啊。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问他:“哥哥,你今晚睡哪里?” “嗯?”霍笙觉得她这问题问得奇怪,收了剑,抬头看向她,“你觉得我应该睡在何处?” 阿练觉得有些难为情,红了脸道:“这里只有一间房,一张榻……” “你睡床上,我打地铺。”霍笙抬脚走向衣柜,倏而又回头对她道,“你不会是想让我睡在门外吧?” “没有没有,”阿练忙摇头,“我没有这么想。辛苦哥哥了。”又上前道,“我来帮你铺被子吧!” 霍笙却只是打开衣柜看了下,确认有多余的铺盖,止住了阿练道:“一会儿再说吧。”说完又坐回到几案前,开始研究回长安的路线。 阿练素来喜洁,这几日赶路都未顾得上沐浴,现下待在这整洁宽敞的大客栈里,顿时觉得自己身上满是尘垢,一时一刻都有些受不了。 然而霍笙待在这里,她也不方便,只好唤他道:“哥哥,我想沐浴。” 霍笙心中长叹一口气,放下了手中丝帛,望了望屋顶,复看向她道:“你信不信,这家店的热水都要另收钱?” “不至于吧?”阿练张大了嘴,惊讶地道。 “小二,备水,沐浴!”霍笙冲着门口路过的小二喊了声。 “冷水十钱,热水二十,现烧另加钱,自取。”小二根本没过来,只有这声音懒洋洋地飘了进来。 霍笙看着阿练,一脸的“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表情。 阿练啧了一声:“人道河东四郡,晋阳最富,不会是宰人宰的吧?” “谁知道?”霍笙手撑着额头,打了个呵欠,有点困。 阿练再傻也该看出来,霍笙应该是没钱了,想到此处她便忍住了。 这一路上她已经麻烦霍笙不少了,他还要留着盘缠回长安,而自己或许明天就可以找到叔父了,于是不再提沐浴的事。 阿练正在收拾床铺,没留意到霍笙什么时候出去了。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却是拎了两桶热水,径自倒进了屏风后的浴桶里。 他转出了屏风,对阿练道:“水温正好,你去洗吧。”说完又指了指门口,“我在外面等着,洗好了叫我。” 阿练一脸诧异地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反应过来后更觉得不好意思了,感激地道:“谢谢哥哥。” “没事。” 霍笙说完就出去了。 章节目录 13.打量 阿练将换洗的衣物搭在屏风后的木椸上,解衣入了浴桶。 置身于热腾腾的热汤之中,一整天的奔波劳累也略微得到了缓解。却不敢耽搁太久,简单沐浴过一遍就起身擦拭,迅速穿好了衣裳。 霍笙等在门外,双手扶着髹漆的栏杆,漫不经意地扫视着楼下往来之人。 听到身后开门的声音,转过来,见阿练立在那里,只着一身白色中衣,周身似还带着刚出浴时的水汽,整个人亭亭的,像一支雾中的海棠。 他朝前走了几步,阿练便让开来,等他进屋后便将门阖上。 “有劳哥哥久候,时辰已不早,若无事的话,我帮哥哥铺好被枕就安歇吧?”阿练跟在他身后道。 霍笙又转过身来,停在她一丈之外。他生得高大,目光便自然而然地落在阿练那湿漉漉的乌发上。又皱了眉,从一旁的木架子上抽下一块干燥的手巾丢给她。 “头发擦干再睡。” 阿练忙接过,抬手包住了自己的一头青丝。见霍笙自个儿从衣柜里取出了衾被,将之铺在地上,也不好再插手,便安静地坐在榻边擦拭头发。 霍笙将铺盖收拾好,起身刚想说什么,一转头却正瞧见阿练垂首拭发的模样,那滚到舌尖的话一时间就没说出口。 一路上二人虽朝夕相处,但霍笙素来不喜她,因而除了保证她的安危之外,诸事一概不管。阿练许是看了出来,故而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虽然不可避免的有麻烦到霍笙的地方,不过一旦察觉到他有所不悦,立刻便会乖巧地收回自己的请求。 所以两人之间看似相处得还算和气,其实并不热络。 眼下两人同宿一屋,才算是一直以来彼此距离最近的一次。霍笙见她没有抬首,似是不知道他在看她,也就没有立即将视线收回,而是目光定了一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阿练的动作轻柔而细致,葱管一般的纤指轻轻拨弄着墨色的发,黑与白的鲜明对比很能给人一种视觉的享受。再往上,灯光将她莹白的小脸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长睫颤动如蝶翅。 霍笙很少这样认真地打量她,却不得不承认,她那个贞静的样子,其实很美。 等回神,早忘了自己先前想说什么了。一时也无别话,抬脚去屏风后洗漱一番,出来便解了外衣钻进了衾被之中,一只手臂搭在眉骨上,盖住了双眼。 阿练生平第一次同一个年轻男子同住,虽然霍笙是自己的兄长,但还是感到十分的难为情,故而一直不敢抬首望他。 听见他脱衣时的窸窣之声,脸上便不可抑制地染了薄红,更不敢抬头,就一直装作在认真擦头发的模样。 等脸上没那么热了,阿练便将擦得半干的长发打理好,任其自然地垂覆在肩上,起身将手巾搭在长案旁的木架子上。 案前散乱放着几堆简牍,一侧的油灯火苗微弱,在地上拉开一道纤长的人影。 阿练转身走到案前,轻轻一吹,那火苗便灭了。重又轻手轻脚地回到榻上。 一片黑暗里,阿练静静躺在榻上,竟觉得莫名的心安。 她侧过身子,枕着手臂,看向睡在地上的霍笙。屋内光线昏暗,只能瞧见一团模糊的影,也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于是试探着唤了一声:“哥哥?” “嗯?”霍笙双目紧闭,手仍搭在额上。声音里透着清醒,显是还未入睡。 阿练道:“明日哥哥可否与我同去寻叔父?二叔家境殷实,且为人慷慨,若得知哥哥身上盘缠无多,想来定会出手相助。” “嗯。”霍笙懒懒应了声。 本就打算将她送到她叔父处,至于盘缠,当然是越多越好。 阿练见他不反对,更进一步地说道:“说起来,那其实也是哥哥的叔父,明天哥哥要与他们相认吗?” 这个霍笙没兴趣,反正霍郯也没拿他当儿子,至于霍家的亲戚之类的,以前没有联系,那些人也不知他的存在,现在更没有必要告知。 他本想一口回绝,又想起方才阿练问他时的语气,隐隐约约带着几分期许,便犹豫了几分,没有立即回她。 阿练等了一会儿,不见霍笙回答,心中已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便语调柔软地道:“我知道了。无事,哥哥睡吧。” 房间里又陷入一片静默。 阿练将手臂放回衾被之中,身子躺平,很快便睡着了。 …… 天光大亮,阿练自睡梦中醒来,转头看见已穿戴整齐的霍笙立在几案旁边,正在收拾行李,便伸伸懒腰,坐起身来。 霍笙听到动静,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却见阿练拥着被子坐在榻上,眉眼弯弯,向他笑道:“哥哥,早。” “还早呢。”他似乎心情不错,将自己的衣物都收进包裹里,又对阿练道,“去洗漱,一会儿将你的东西收拾好,小二已来催过几次了。” 因霍笙背对着自己,阿练便直接掀了被子下床,站在榻边穿衣。一面系着衣带,一面小声抱怨着:“这些人怎么跟催命似的啊,八辈子没见过钱么……” 霍笙听见身后传来的嘀咕声,笑了一下,没说话。 等收拾好,两人一道出了客栈。 晋阳城里依旧是热闹非凡,阿练凭着自己脑海中留存不多的记忆,跟人打听着叔父的住处。 结果却是跟昨日一样,每一个被人问到的路人要么说不知,要么就说没听过她说的那个地方。 霍笙这一路冷眼旁观,虽未出言,心中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微皱了眉头,对阿练道:“你确定你叔父就住在你方才所说的那个地方吗?” 他这么一说,阿练便开始认真思考起来了。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霍笙提点她道。 “应该不……”阿练刚想反驳,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拍着脑袋道,“我记起来了,叔父好像是住在德仁巷,不是德……” 她还兴致勃勃地要跟霍笙解释自己为何会记错,然而一抬头望见霍笙一脸的无语和不耐,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末了垂着头道:“是我错了。” 章节目录 14.楼空 霍笙是真觉得奇怪了,他一句重话都没说,怎么这女郎就像是狼面前的羔鹿一般,怕他怕得要命?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不过是记错一事罢了。”霍笙淡淡道。 阿练闻言,长睫微微一颤,继而飞快地抬眼看他一下,却正与他视线相撞。见他眸中的不耐早已掩去,并无不豫之色,才松了口气。 霍笙又道:“上车吧,我送你去德仁巷。” 阿练坐在马车上,霍笙身后的位置。举目是他的肩背,见他姿势端正中自有清贵,一望即知是经年的养尊处优使然,突然有些好奇他的真实身份。 却还是忍住了没问,一是怕冒犯他,二是两人即刻就要分别,并无必要。 阿练双手抱膝,目视远方,感受着马车行驶时扑面而来的风带来的料峭寒意。正出神间,却忽然听见霍笙问她:“你是不是很怕我?” “啊?”阿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没有啊,哥哥为何这么问?” 霍笙甩了一下手中鞭子,令马车行驶得更快一些,而他的声音却平静得像是一汪深水:“没有吗?我怎么觉得,每次我还没说什么,你倒认错认得比什么都快。我一看你你就低着头,不是怕我是什么?” 这还是他第一次一口气跟她说这么多话,阿练消化了一下,回道:“我认错,不是觉得哥哥可怕,是因为不想惹你生气。这一路上我已经麻烦哥哥许多了,不想让哥哥觉得我是个讨人厌的姑娘……” 霍笙听了,倏而转头看她一眼,眸中似有笑意:“我脾气好像没有这么差吧,动不动就生气?” 阿练没敢反驳,见他复转过身,听他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天听你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谢谢’‘对不起’,你没说烦我都听腻了。”语气无奈。 阿练不解道:“阿爹教导我的,待人要谦和有礼,这也有错么?” 霍笙更无奈了,身子向后一仰,靠在马车外的厢壁上,偏过头去看阿练:“那是对外人,我是你兄长,不必如此,明白了吗?” 阿练见他语气真诚,不由得乖巧点头:“明白。” 她虽然知道霍笙是好人,也愿意亲近他,只是怕行为太过会惹他厌烦,故而一直刻意保持着距离。 眼下他特意同自己讲了这样一番话,看来是真的拿她当妹妹看待了,阿练不禁高兴起来。 两人一路聊着,大部分时候都是阿练在说,霍笙偶尔回她几句,即便这样时间也过得飞快,马车很快便抵达德仁巷。 阿练仔细看了一眼,见周遭景致都与自己记忆中的相差无多,顿觉欣喜,忙下了马车。 霍笙跟在她身后,陪她一同向着最里面的那处宅院行去。 阿练脚步飞快,到最后几乎跑起来了,快到的时候却又突然停住脚。 她看见朱漆的大门上落了锁。 阿练一脸疑惑,与此同时,心上也浮现出几许不安。她按捺住纷繁的心绪,重又提步向着院门行去。 走上台阶,阿练抬手扣门,起先力度不轻不重,门环敲击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敲了几下无人应答,阿练便重重拍门,朝里面唤了几声。 还是没有动静。 阿练就有些慌了,蹙眉回首看向霍笙。 霍笙朝四周望望,道:“你在此处等着,我去隔壁问问。” 阿练有些乏力,回身走下台阶,看着霍笙大步而行,走到了隔壁的一户人家门前,敲开门,从里面出来了一个仆役打扮的人。 霍笙指了指阿练站着的地方,问了些什么,那仆从答了,复又进门去。 阿练见霍笙回来,走得近了,能看清他眼底的复杂神色。 “怎么了?可是我叔父一家出事了?”阿练的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不安地道。 霍笙斟酌了下,还是决定据实以告:“那邻人说你叔父一家搬走了,听闻是避祸。” “搬走?”阿练似有些不可置信,“我叔父信中曾言,后日便是堂兄婚礼,怎会在这时候搬走呢?” 可听到“避祸”二字,阿练又有些明白了,霎时脸色一白,怔怔地道:“叔父应是怕受到牵连。” 看来是二叔家的那个曾去中都接她的仆役,在目睹了霍家被灭门的惨状之后,匆忙赶回晋阳向主家报信,所以在她到来的时候,才会是这样一副人去楼空的景象。 阿练顿觉心头茫然,手足无措,竟一下子坐在了台阶上,将头埋在膝盖上,抽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那我该怎么办呢?我无处可去了……”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很快便沾湿了膝上的衣裙。 霍笙知她一路奔波,目的就是寻到叔父,眼下希望落空,自然备受打击。本想开口安慰,却不知说什么好,便也在她身旁坐下。 平心而论,寻常女子遭逢巨变,日日以泪洗面也是常事,不过霍笙这一路护送阿练,却鲜少见她泣涕,因而眼下看她哭得这么伤心,心里也有点不好受。 阿练实在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哭得有些久,等缓过来时,低着头擦干眼泪,再抬首去望霍笙,周围却没有他的人影了。 阿练顿时又是眼泪汪汪的,却拼命想要忍住。 “别哭……哭什么呢,人家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往后你就要靠自己了……”她在心里这样告诫自己,却还是没忍住,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 阿练又将头埋在了膝盖里,呜咽起来,有些不愿面对现实。 似有脚步声传来,阿练有些恍惚,没注意到。下一刻耳边却有低沉的语声响起。 “别哭了。”是霍笙的声音。 阿练心头一喜,忙抬首,却是眼圈儿红红的,粉颊上还带着泪。她顾不得擦拭,声音哽咽地道:“你没走?” “唔。”霍笙淡淡点头,将手中的一个小包递向她,“给你。” 阿练接过,低头一看,是一包糖果子。心里顿时酸酸的,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 霍笙拍了拍她的肩,语带安慰地道:“你若无处可去,可随我回长安。” 章节目录 15.同行 “长安?”阿练吸吸鼻子,水润润的眸子里微光闪烁,轻拢了秀眉,有些迟疑地问道,“我能去么?” “怎么不能?”霍笙语气温和,“反正都到了晋阳,至多再行十数日便至长安。而且我不是答应过帮你寻回父亲?到时你们父女二人可直接在长安相聚。” “可是……”阿练垂下眼睫,又有一滴泪珠顺势滚落,她匆匆拭去,咬了咬下唇道,“可是我已经劳烦哥哥许久了……” “无妨,我是你兄长,于情于理都该照应你。再说你如今孤身一人,又无处可去,你不怕?” 阿练当然是怕的,不说世道人心的险恶,就是碰到一只城外野地里随处可见的野兽,她一个弱女子也无丝毫的自保之力。 霍笙已经站了起来,见阿练似乎还有些许迟疑,伸手摸了下她的头道:“走了。” 阿练忙也站起来,只是坐得太久了,腿有些麻,险些又跌回去。 “慢点。”霍笙扶了她一把。 阿练对他的感激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了,一时激动得又要哭,怕他烦,强忍住了,只泪光闪闪地看着他:“谢谢哥哥。” 霍笙扶额:“我真的不想再听到这两个字了……” 阿练抬手擦掉眼角的泪花,脸上攒出一个浅浅的笑:“我记住了,以后不说了。” 因决定同行,身上盘缠所剩无多,霍笙便将自己的那匹马卖掉,与阿练同乘一辆马车。 出晋阳城的时候,太阳正高高悬起,光芒明亮而不热辣,远天漂浮着薄薄的一片云彩,早春的风拂面而来,令人倍感舒适。 阿练仍坐在马车外的横板上,抱着膝,望着前面驾车的霍笙。 被她这么看着,霍笙其实有点不自在。先前主动提出带她回长安,纯属是偶尔的善心发作,毕竟相处这么多天了,也不好一下子把她扔这儿。 可是细想一下,他适才的表现好像是太过关切了一点,他自认不是个温柔解意之人,对女孩子这么温和,还是头一遭。 他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回头看了下阿练:“你若是累了,可去车厢内歇息。” 阿练垂目,微微摇头:“我不累的,只是觉得外面舒畅些。” 霍笙没话说了,又转过头去继续赶车。 阿练双手横放于膝,侧脸枕在手臂上,思索了一下,霍笙决定带她回长安,应该主要还是担心那将霍家灭门的幕后之人会对她下手。 这一路观霍笙言行,阿练能看出他其实是个嘴硬心软之人,而且颇具侠义心肠,故而不会坐视她陷入困境。再加上他是自己的兄长,阿练觉得自己似乎是越来越依赖他了。 虽然怕自己会给他带来麻烦,但是在他提出继续与她同行的时候,阿练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动了心。 一是为自保,二是她心里隐约有个直觉,此去长安或许能找到自家被灭门的真相。这直觉并不明显,但是始终藏在她心里,就像是一簇火苗似的,烧得她心中难安,必要求得一个答案。 霍笙在前面赶车,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马鞭子,忽而又忆起了方才转过头去看到的那一眼。因先前哭过,阿练的眼圈仍是粉融融的,长睫似被水润过,显出乌沉沉的黑,纤长如羽扇,向下一掩,就盖住了眼中的情绪。 霍笙没与阿练的视线对上,这会儿就有些疑心她还在难过,犹豫了一下,转过头去,却见阿练正将自己送她的那包糖果子打开。见他回头,伸手往前递了一递,问他,“哥哥吃吗?” 霍笙笑了一下,摇头。 嗯,还能吃,看来没事。 接下来的两日路上都很顺利,不过身上的盘缠倒是肉眼可见的迅速减少了。霍笙无法,只好尽量俭省,吃住都比以往差了许多。 不过阿练倒是没有抱怨,霍笙给什么她吃什么,住的地方再破也不见她脸上有丝毫的不快。如此,霍笙心里最后一丝对她的不喜也散去了,心道这姑娘还是挺好养的。 再加上阿练成日里对他嘘寒问暖的,跟在身边整天甜甜地叫他哥哥,他感觉很好,决定认真当一个好哥哥了。 这日行到闻喜县,霍笙刚赶着马车走上一条大道,未几,却望见前方堵着长长的一列车马,中间夹杂着人群,几乎是一动不动。 他回头一望,后面也缀上了不少的车马。 “应是前方出了什么变故,咱们在此处等上一会儿。”霍笙掀开车帏对阿练道。 阿练也出来望了一望,问他:“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霍笙摇头,没说话。 两人下了马车在一旁走动片刻,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有什么动静。 霍笙道:“我去前面看看。” 阿练就留在原地照看马车与行囊。 霍笙去的时间有点久,阿练心里发急,时而踮起脚朝前望望,试图透过长龙一般的车马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一颗心也越提越高,到最后紧紧攥着衣裙的双手几乎都出汗了。 终于在人群里瞧见了身姿俊挺的霍笙,见他拨开行人向自己大步而来,等走得近了,阿练才问他:“你怎么去这么久啊?”声音依旧是软软的,带着点委屈的意味。 “怎么,等急了?”霍笙笑笑。 阿练见他上了马车开始收拾行李,不解道:“出了何事?是不是前面马车过不去,我们要走过去吗?” “不是,前些日子下雨,闻喜县的桥梁塌毁,这会儿正在抢修,不独车马,行人也过不去。”霍笙答了,手下动作却未停。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阿练问。 霍笙动作利落地将车厢内的东西都收拾好,包裹搁在外面横板上,抬脚下了马车,捡了一个轻省些的行囊扔给她:“拿着,我们有钱了,不要这马车了。” 阿练接过,却是一头雾水,见他拎了行李就走,忙也跟上。 章节目录 16.逗弄 小心翼翼地拨开围堵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又朝前走了几步,阿练便望见前方停着整整齐齐的一列队伍。 观其打扮,应是尊贵人家的侍卫之类,且动静有素,举止间自有威仪。 最前头是一辆华贵的马车,车身宽大,其上雕刻花纹,饰以珍贵的琥珀云母,又镶金嵌玉,由四匹体格雄健的乌骓马为驾。 这么一比,阿练顿时觉得自己这一路上乘坐的马车好像是太简陋了些。 霍笙带着她走到马车旁边,不多时,从车厢里出来一个二十上下的青年。 那人下了马车,阿练看清了他的样子。见他穿着交领深衣,戴高山冠,发冠下的一张脸浓眉深目,笑起来时颊边有一个酒窝。因未蓄须,看起来有一种明朗刚健的少年意气。 阿练的注意力则全部集中在了青年腰间的佩刀上,刀为黄金错,鞘身玄色,以半鲛为饰。阿练习礼,识得这是唯有诸侯王才能佩戴之物。 她有些惊到了,看那马车,还以为只是个有些身份的人物,不想却是天家之子。 青年看见他们,上下打量了一眼阿练,笑向霍笙道:“二郎,这就是你妹妹?看着甚是乖巧,孤很喜欢。” “七舅,”霍笙唤他,“你可小声点,王妃还在里面呢。”指了下马车向他示意。 青年又一笑,颊边的酒窝更深了:“怕什么,这么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孤喜欢,王妃肯定也喜欢。”说完又和气地对阿练道,“是叫阿练吧?你可与二郎一样,唤孤一声七舅。” 他两个来回说了几句,阿练还没搞明白眼前的情况,见青年含笑望着自己,也不敢乱叫,微微偏了头,飞快地看了霍笙一眼。 他仿佛正等在那里似的,与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对她道:“这是赵王,高祖皇帝第七子。” 阿练明白过来,才想起要行礼,赵王却拦住她:“嗳,出门在外,不必拘礼。”他又看了下两人道,“既然在此处相遇便是缘分,听闻你们兄妹二人也要回长安,那便一道走吧。”他应是先前就与霍笙商量好了的,这话是说给阿练听。 眼见自己猜中了眼前之人的身份,阿练不仅没有丝毫的自得,心跳反而更加激烈起来。此前在代国生活的十四年,她所见过的身份最高之人也不过是代相府上的一个长史。 然而在这山野道旁,却突然偶遇了这个王朝身份最为尊贵的阶层中的人,说不紧张是假的。 “阿练,我与你兄长已有数年未见,这会儿正想叙旧。正好王妃一人在车里闷得慌,你可去陪陪她。”赵王对她道。 阿练忙应了,在一旁侍女的牵引下登上马车,手拂开堆纱纹绣的车帏,略回身看了一眼霍笙,见他正目光温和地望着自己,心中一定,便进了车厢。 赵王妃正歪在榻上,见车帏掀开,天光乍亮,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定神一看,只见走进来一个素衣素裙的小姑娘,容颜盛光,如灿阳一般,明亮得叫人不敢直视。 阿练向她行了礼,看出她怀着至少五个月的身孕,不由得吃了一惊。 赵王妃已在侍女的帮助下坐起身,因贪图方便,她身上只着了一件深红色襦裙,外面罩着白狐裘,长发简简单单地挽成一个髻,整个人都流露出一种慵懒适意的情态。这是个很美的女人。 阿练被她拉着一起坐下,见她与赵王一样,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你从哪里来?” 阿练答:“代国。” 赵王妃听了却高兴起来:“是代郡吗?我小的时候曾在那里住过几年,后来才去的赵国。” 代国在赵国以北,两国相邻。 阿练答是,赵王妃看她的目光更亲切了几分。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阿练渐渐就没有那么拘束了。 赵王夫妇都是很随和的人,尤其是赵王妃,或许是出身平民的缘故,即便是做了王妃,身上也无一丝的骄矜之气,待阿练就像是一个亲和的姐姐一般。 阿练不禁问道:“娘娘怀孕多久了?” 赵王妃摸了摸自己的肚腹,微微笑着:“七个多月啦。” 阿练有些诧异,心道是赵王妃太瘦了么,肚子看着也没有那么大。 她曾研究过《扁鹊内经》等书,知道女子怀孕的月份大了,比起初期是要安全一些的,可是这也并不意味着能够禁得起长途颠簸。 赵王妃听了她的担忧,仍旧摸着肚子,笑眯眯地对阿练道:“他现在挺乖的,一路上也没怎么闹过我。” 再过一会儿,赵王就在车外唤着王妃的名字,问她可有不适。 阿练知道这是叙完旧了,也不敢在车内久留,起身向赵王妃告辞。 霍笙等她出来,带她进了另一辆马车。 两人坐定,阿练按捺不住满腹疑问,斟酌了一下,开口道:“赵王是哥哥的……亲舅舅?” “亲的。” 霍笙看着她明明害怕得恨不得立刻就跳下马车,偏偏还要强作镇定的模样,忽然有些想笑,忍住了,等着她的下一个问题。 “那个,赵王为什么叫你二郎啊?你上头还有兄长吗?” 霍笙点头:“有一个,是我后父的前妻所生。等回去了,你也随我叫他大哥。” “哦,好。”其实阿练已经不太想去了,因而心不在焉的。那个世界距她太过遥远,不是她一个生于边地长于乡野之人所能够接触和融入的。 霍笙看她低下头去,纤长的眼睫将那双琉璃一样的眸子完完整整地掩盖住,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在他看来,她这样子像极了一种温驯而无助的小兽。 他忽然很想逗逗她,因而微微倾身向前,令两人离得近了些,问她:“你猜我是什么人?” 章节目录 17.夜宿 “不猜。”阿练往后退了一点,趴在车内矮榻的凭几上,整个人怏怏的。 猜什么啊,赵王是他亲舅舅,那他就是高皇帝的亲外孙。再联想一下赵王对他的态度,霍笙的母亲就是鲁元大长公主没跑了。 “哎,你这是什么反应啊?”霍笙挑眉,“你哥哥我有权有势,难道你不应该高兴得跳起来吗?等到了长安城,包管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我害怕。”阿练很诚实地道。 霍笙啧了一声:“你就这点胆子。” 他等了一会儿,见阿练还趴在那里,似乎连耳朵都耷拉下来了,跟条小狗似的,不禁伸手敲敲桌子,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力。 阿练懒懒地掀了眼皮,瞅他一下。 “你听我说,长安城真没你想得那么可怕。顶多就是刘吕两家斗上一斗,你我不姓刘又不姓吕,背后又是太后亲女,天塌了都砸不到你头上。”要不是看她是他妹妹,他才懒得费心给她分析。 其实想想也是,眼下是太后主政,霍笙的母亲又是太后唯一的女儿,管他外面斗成了什么样,至少大长公主的这一脉是不会受到什么影响的。 阿练坐起来,手撑在桌子上,捧着脸道:“那哥哥保护我。” “行。”霍笙答得干脆。 阿练也就是突然得知霍笙的身份非比寻常,又联想到王室之中素来腥风血雨,一时有些吓住了,不过到底是孩子心性,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眼前人毕竟是朝夕相处了多日的兄长,且自己对他也多有依赖,并不会因此就疏远了他。不到一会儿,阿练又像以往那样亲亲热热地缠着霍笙闲聊了。 “哥哥在朝中担任的什么官职,有爵位吗?”阿练好奇地问他。 “爵位是武信侯,官职么,说了你也不懂。”霍笙从摆在几案上的盘子里拿了一个橘子,边剥边道。 阿练未必不懂,不过还是很配合地赞道:“武信侯这名字听起来好威风啊。” “那当然。”霍笙得意地眨眨眼,手中的橘子正好剥完,心情好,直接塞给她了,“拿着,我下去看看几时能走。” 阿练接过,目送他下马车,顺手掰了一瓣橘子塞进嘴里,还挺甜的。 因有诸侯王路过,闻喜县的长官一接到消息立马增派了人手去抢修桥梁,终于赶在午膳之前疏通了道路。又赶忙去安排赵王一行人下榻之事。 阿练终于体会到了霍笙说的“有钱了”是什么意思。这些天要么是睡在小客栈的又冷又硬的床榻上,要么就直接在马车上将就了。等她一沾到闻喜县官驿房间里软软的被枕,恨不得在上面打个滚。 跟着赵王一起走的这两日,吃住无不精致,阿练甚至连心情都好了很多。 过了闻喜县,又是长长的一段路,才能抵达下一个城邑。 这日因错过了宿头,前后皆无驿舍,赵王只好命令侍卫就地扎营,等过了这一夜再继续赶路。 营帐内搁着一张长案,上面放着几卷书,阿练端正跪坐于长案后,就着案上烛火的光捧卷而读。 忽而自帐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门帘被人掀开,霍笙入内时带进来的风将案上的烛火吹得晃了一晃。 阿练放下书卷,问道:“哥哥还未歇息?” “嗯,刚从赵王那边出来,过来看看。”说着俯身翻了下案上的简牍,又道,“光太暗,少看一会儿。” 阿练应了,将那几卷书整齐地堆叠好,放在长案的一头。 霍笙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着在外露宿,怕她有什么需要的,又不好意思说,因而过来看看。见无事,随意嘱咐了她两句就准备走了。 阿练却有问题要问他:“哥哥,赵王妃身子不便,为何还要跟着赵王一起去长安?” 霍笙也说不好,只含糊道:“他二人感情好,许是不想分开吧。” 阿练不太理解,待要再问,却突然听得帐外传来一阵骚乱之声。她吓了一跳,看向霍笙。 后者神色也是一变,对她道:“在此处等着,别乱跑。”说完掀帐而出。 营帐四处都有火把照明,霍笙一出去就望见前方密密匝匝地冲上来数百人,与赵王的侍卫们杀作了一团。 自闻喜而出的这条路并不太平,素有匪寇为乱,啸聚山林,劫财害命。这帮悍匪正是看中了赵王那显露于外的钱财,更兼天黑,误将那行动有素的侍卫精兵看做了寻常的过路商旅,想着趁他们在此处休憩,狠狠地劫他一笔。 赵王所选的这些侍卫都是曾上过沙场的百战死士,岂是这打家劫舍的乌合之众所能比拟。不多时,贼匪已被杀得溃败。赵军虽也有损失,所幸不大。 阿练躲在营帐里,听着外间的刀兵锵锵声,喊杀声,惨叫声,吓得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满心惊骇,不由得伸手堵住了耳朵。又担忧霍笙,恨不得出去看看,想到他的叮嘱又不敢动了。 一时杀伐声停歇,阿练放下手,细听了一下,外间已无动静。 她小心翼翼地猫着腰,掀开营帐门帘的一角,探头往外看去,却正与霍笙的视线对上。 霍笙就站在外面,与她隔了一丈远,见她这滑稽的样子,不由得歪头一笑,眼睛里里都是揶揄:“无事了,出来吧。” 阿练站直了身子,故作镇定地走到他身边,却看见他衣服上都沾了血,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哥哥受伤了吗?” “没有,砍了几个贼匪,这是他们的血。” 阿练将眼泪憋回去了,目光越过他的肩头向后看去,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许多尸体,一阵风拂过,带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阿练差点没吐出来。 赵王正带着部下检查贼匪的身份。阿练跟霍笙一起走过去,听了个大概。 又过了一会儿,侍卫们已在赵王的指挥下做好善后之事,阿练等人也困了,正要归营,却见赵王妃所在的营帐被掀开,一个侍女神色仓皇地跑了出来。 章节目录 18.惊诧 “禀王上,王妃受了惊吓,突然发动……” 赵王一听就急了,一把推开眼前回话的这个侍女,脚步飞快地闯进了营帐之内。 刚刚遭遇劫匪袭击的营地顷刻间又布满了凝重的气息,阿练跟霍笙站在外面。 她看着那回话的侍女又匆匆入内,耳边隐约能听到赵王妃的呼痛之声,一颗心也不由得提了起来,抬头看看霍笙,道:“哥哥,我能进去看看吗?” 霍笙知道她不是爱给人添乱的性子,应该也是想帮帮忙,于是点头道:“去吧。” 阿练刚进去就听到赵王的喊声:“愣着干什么啊!去叫稳婆!”声音发急。 因想着赵王妃月份未足,怎么也要等到抵达长安之后才会生产,故这一路上除了惯用的侍女之外,只带了一个不到五十岁且有着接生经验的老妪。 早在赵王妃捂着肚子呼痛的时候就有侍女跑去找那老妪了,只是帐内帐外都寻过了,皆未找见。 不多时,赵王手下负责处理尸首的侍卫长却带来了那稳婆已为贼匪所杀的消息,应是恰好在外走动时碰到劫匪来袭,不幸罹难。 赵王一听脸就白了几分,一时手足无措,只好握住赵王妃的手,不住地安抚她:“阿宁,你别怕,孤在呢,孤陪着你……” 赵王妃痛得厉害,额上都是汗,柔美的小脸白惨惨的无一丝血色,眼泪从紧闭着的眼角里流了出来:“妾……妾不行了,好疼……王上救我……” 几个侍女都是年轻的女孩子,未经过事的,见此情状早已吓得双腿发软,有那冷静些的还能记起来要预备接生用的东西。 赵王见王妃痛得几乎要晕过去,心疼得眼泪都下来了,见侍女无用,心里又气又急。 阿练见营帐里好一阵兵荒马乱,听着赵王妃呼痛声一阵惨过一阵,心也不由得揪紧了,右手攥着自己的衣裙,深吸了一口气,又放开,上前对赵王道:“王爷,可否让我试试?我曾见过几次妇人生产,知道该怎么做。” 赵王闻言如聆仙音,见阿练年岁虽小,言行却比那几个侍女都要镇定得多,忙起身让开:“快快快,你到这儿来!” 阿练回忆着曾跟着几个上了年纪的稳婆见过的接生的情形,吩咐侍女将剪刀棉布什么的拿过来,一面请赵王出去,一面让人去烧热水。 因赵王妃是受惊早产,生产的过程不大顺利,阿练心里也没有底,只能不断地提醒她使力,到后来自己也是出了一身的汗,汗水将额间碎发都濡湿了,又顺着颊边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 好在清晨的第一缕光透过营帐的帘子的时候,终于看到了婴儿的头。赵王妃拼着最后一丝气力将孩子生下来后便累得昏睡过去。 赵王在营帐外面听到婴孩的啼哭之声,不由得喜出望外,见阿练出来,搓着手道:“怎样了?男孩还是女孩?王妃可好?孤可以进去看看吗?” 阿练也很高兴,笑着道:“是个小王子,王妃有些累,现下已睡着了,王爷可去看看。” 赵王也顾不上感谢她,忙喜滋滋地进去了。 霍笙一直陪赵王等在外面,见赵王入了营帐,才问阿练:“还顺利吗?” 阿练现下觉得浑身轻松,也为自己能够帮到别人感到高兴,不禁笑得眉眼弯弯:“还好,有惊无险。” 霍笙又道:“看不出来,你倒是挺厉害的,居然还懂得接生。” 这话的语气有点怪。毕竟阿练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女郎,霍笙会感到惊诧也不稀奇。 阿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下耳垂,道:“前两年我曾随父亲去山里,当晚住在一个猎户的家里。碰巧那家的儿媳妇半夜里生孩子,动静特别吓人,我当时都吓傻了。回来以后就对这方面的事比较留意,读过一些前人留下的书籍。对了,我还在乳舍里待过一阵子。” 乳舍是专门负责接生的产院,她一个未出嫁的小姑娘没事往那里跑,她父亲还不管,霍笙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他看着阿练低着头,轻轻揉捏自己的手腕。那双本应是凝霜堆雪的一般的皓腕,现下却是一圈青紫,不禁问道:“你手怎么了?” 阿练却浑不在意:“没事啊,就刚才王妃生产的时候抓着我的手,就这样了。”说着甩甩手,“不疼。” 霍笙微微挑眉:“你是不是傻啊,让她抓着别的不就行了?” 阿练吐了下舌头,没说话。 赵王妃生产过后精神尚好,许是心里牵挂着孩子,不多时便醒过来了。她一时没有奶水,又担心饿着孩子,便催促着赵王快些赶到下一个城邑,好寻个乳母。 此地毕竟条件艰苦,不便久留,赵王考虑了一下便决定启程。于是队伍缓缓上路,自晨曦微露的时刻起,到正午太阳高照的时候才抵达安邑。 安邑为昔日战国时魏国的都城,虽然后来魏惠王迁都大梁,不再将安邑作为全国的政治经济中心,但到如今,安邑仍然是一个较为繁华的城邑,更是如今河东郡的治所。 阿练下了马车,伸伸懒腰。她因为昨夜接生的时候精神太过集中,一时走了困,上午也没睡着,只是随着马车的缓缓行进,困劲儿才又渐渐起来。 恰正是就要入梦的时候,车却停了。她一万个不愿意动弹,却还是在霍笙的催促下进了驿舍。 阿练不由得打了个呵欠,又抬手揉掉眼里的泪水,眼睛半睁半闭地跟着舍人往自己住的地方行去。 “抬脚,注意门槛。”霍笙在她身边道。 阿练实在撑不住了,眼皮子就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得抬不起来。 霍笙看着她一副恨不得闭上眼睛就地躺下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敲敲她的头:“醒醒,看路。” 阿练被惊醒,吓了一跳,嘟着嘴扭头瞪他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只好别过头去大步离开,将他甩在身后。 霍笙在身后喊她:“一会儿我让人把午膳送到你房里。” “知道啦。”阿练摆摆手,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声音里还含着浓重的困意。 章节目录 19.醉酒 等一行人住进驿舍,霍笙果然遣了侍女将午膳送到阿练的房里,只是阿练甫一沾上床榻便睡得天昏地暗,任侍女怎么叫都不肯醒来。 那侍女无法,只得回禀了霍笙。后者闻言,只抚了下眉心,淡淡道:“算了,让她睡吧。” 到了傍晚,霍笙却直接来拍门了。 阿练被吵醒,睡眼惺忪地开了门,微凉的风一下子扑过来,将她肩上睡得有些凌乱的发都吹到了身后,人也清醒了几分。 “咦,这么快就天黑了?我怎么感觉只睡了一会儿?”她摸着头道。 不过一觉无梦,现下清醒了倒是精神气十足。 霍笙是来喊她用晚膳的,这一天都未进食,恐她饿坏了身子。 阿练一听也觉得饿了,回身关上房门,牵着霍笙的衣角道:“那我们快走吧。” 霍笙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抽出来,又不知从哪摸出来一个莹白的小瓷瓶,递给她道:“这药你涂在手腕上,一天涂个几次,过两日淤青应该就下去了。” 阿练接过,捧在手心里边走边看,脸上挂着灿烂的笑,问他:“哥哥是特意为我寻来的吗?其实不用这么麻烦啦,我一点都不疼的。” 她这样子,倒显得他有多在意似的。霍笙也不好直接承认,只抬头看着前方:“没有,顺便问赵王要的。” 反正他终归还是记挂着她的嘛,阿练很高兴,小心翼翼地把那瓷瓶收起来了。 用过晚膳,阿练提议去看看小世子。 本来诸侯王立储,是要向朝廷申报并且获得准许的。不过这到底只是走个过程,且小王子又是赵王的嫡长子,本应是板上钉钉的王储,故他一降生,赵王便以世子呼之,底下人自然也这么叫。 小世子是霍笙的表弟,他自然也有些好奇,于是同意了阿练的提议。 赵王妃已歇下了,小世子睡在外间,由几个乳母并侍女看顾着。 阿练走在前头,轻手轻脚的,怕惊着了孩子。近前一看,小世子果然已睡着了,眼睛看起来只有一条缝,小脸也红红皱皱的。 霍笙也上前看了一眼,接着便转过头去看向别处,脸上隐约有着嫌弃的神色,心想这怎么跟阿练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丑得很别致。 他完全忘了见到阿练的时候她已一岁多,而眼下自己的这个小表弟今天刚出生。 阿练看他这反应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于是踮着脚在他耳边小声道:“刚出生的小孩儿都是这样的,等长大些就好了。而且你不能当着他的面说他难看,不然等他以后真的不好看了,就是你的错。” 霍笙心想这也能是我的错? 不过还是没说出来,这种小事没什么好争的。 孩子太小,阿练也不敢逗他,只站着看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经过驿舍大堂的时候正碰见赵王在吩咐侍从准备出行的东西,阿练好奇地问道:“王爷是要出去吗?” 赵王看见他们过来,心情很好地笑开了,答道:“是啊,孤听说巫咸山就在安邑城外五里处,山下有咸池,池水灵润,掺金粉饮之可延年益寿,所以打算明日前往求之。” “巫咸山?”阿练一听就来了兴趣,上前几步到他身边,“我听过这个地方,我阿爹编纂的地理志当中曾提到过,巫咸为商汤贤臣,长于占星术,曾辅佐商朝中兴,死后葬于瑶台山下,所以此山又名巫咸山。” 赵王见她对此山知之甚详,如遇知音,也顾不上收拾东西了,站着就与她攀谈起来。 阿练虽对赵王所言的池水能延年益寿之事不感兴趣,不过世人大多迷信鬼神之说,她只能尊重旁人的想法。其实她真正好奇的是那巫咸山是不是真像父亲在书中所写的那样。 一想到自己的父亲曾经亲自踏足那片土地,用自己手中的刀笔一点点刻下目中所见,她便本能地生出一种亲切感来。 赵王见她好奇,笑向她眨眨眼道:“小阿练,你若是想去的话,可以让你哥哥带你去啊。” 阿练一时倒没有想到这上头来,她还在回忆着书里描写的山中美景。 他两个说得热闹,霍笙插不进去话,只好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冷眼看着。 啧,话真多。 等了一会儿,见他二人仍没有停下来的趋势,霍笙自回了房间。 阿练其实挺喜欢赵王一家人的,王妃温婉可亲就不说了,赵王也是个活泼性子,且一路上对他们多有照顾,虽然他也长不了霍笙几岁,但还是挺有长辈的样子。 而且赵王外表颇有亲和力,一笑一个小酒窝,阿练看着心情好,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笑,不知不觉两个人聊的时间就有点长。 阿练向赵王告辞,一回头却不见霍笙了。 她因为睡了一下午,这会儿也不觉得困,又无事可做,猜想霍笙应是回了房间,就径自找去了。 “哥哥在做什么?” 霍笙瞅了下自己手中的酒杯,给了她一个“你是不是瞎”的表情。 阿练很自觉地不等他招呼就自己在他对面坐下了,捧着脸对他道:“哥哥一个人喝酒,是不是因为太无聊了?”见他不答,又自顾自道,“我也好无聊。” 霍笙呵笑一声:“你不是话挺多吗?接着跟赵王聊呗。” “聊……聊完了啊。”而且赵王是有家室的人,她偶尔跟他打个招呼还行,总缠着人家像什么话,阿练觉得霍笙还没自己懂事呢。 不过她也懒得纠结这个问题,反倒眼睛亮亮地盯着霍笙,哥哥喝酒的样子也好好看啊。 霍笙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一杯酒还没送到唇边就放下了,有些无奈地道:“你总看着我干什么?” 阿练只好移开目光,又望着那坛酒,好奇心顿起,嗅了一下,问道:“哥哥,我能喝吗?” “随你。”本也不是浓酒,喝两杯倒也无妨。 阿练却直起身子,视线在房间里扫了一扫,而后目光倏然定住,提着衣裙站起身来,从一个长案上抱回了一副棋具。 她对霍笙道:“光喝酒没意思,要不我们来玩六博吧,输的人罚酒一杯。” 这个时代盛行博戏,上至王公贵族,下到平头百姓,无不好之,所以在这间驿舍的客房内会有博具,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阿练兴冲冲地将局、棋子和箸一一摆好,拿起一颗黑漆的木棋子瞅了瞅,有些遗憾地道:“可惜品相次了点。”她以前用的棋子都是象牙制成的,现下只得凑合了,又把那棋子递给霍笙,“哥哥先来吧。” 霍笙见她正在兴头上,也不好拂她的意,便伸手接过,在博局上落了棋子。 不过几个回合,阿练的“枭棋”便被对方杀死。 她心里不服气,但眼见已成定局,也不好耍赖,只得一脸懊恼地饮了酒,放下酒杯又豪气干云地道:“再来再来,方才我是一时大意,这下我可不会让着你了。” 说完却抢先落了子。 结果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她又输了。 霍笙给她满斟了一杯:“喝吧。” 他昨夜连同今天一天都没睡,这会儿也困了,心情也不是很好,想着赶紧把阿练放倒算了,省得聒噪。 阿练也来了劲,喝过酒又有点上头,连输了几次之后便生出了怎么也要赢一盘的决心。 又一局结束,阿练垂头丧气地趴在案上,嘟着嘴道:“为什么总是我输啊?” 霍笙嗤笑一声,刚想开口刺她几句,却见她慢慢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了。 他敲敲桌子:“哎,醒醒,别睡我这儿。” 见阿练没反应,霍笙起身走到她身边,弯下腰叫了她几声。 阿练果然醒转来,迷迷糊糊地抬头看他,那双酝酿了醉意的眼里波光流转,星星点点的璀璨。 霍笙维持着躬身的姿势,愣了一瞬,反应过来后刚想站直身子,阿练却一下子扑上来抱住了他。 章节目录 20.央求 阿练应该也是看出了霍笙的心情很不怎么样,故而缠着他玩乐,想要将他哄得高兴一些,而后再趁此机会央他带自己去巫咸山。 未想霍笙毫不留情,一点也没有让着自己的意思。 她其实酒量很一般,饮过几杯之后,还没撑到将话说出口,就已先醉过去了。 迷迷糊糊的,似乎听到有人在唤她,声音有些熟悉。 阿练费力地抬起头,琉璃一样的眸子半开半合,醉意像是薄雾一样在眼中弥漫,掩了一片星光。 星光里倒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阿练忍不住扑上去,喃喃地唤了一声:“阿爹,你回来了?” 霍笙猝不及防,只觉一阵甜醉的芬芳扑入鼻中,就已被她环住了脖颈。 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推拒,却听到了阿练的呢喃。 霍笙的确是与霍郯长得颇为相似,不然当初阿练也不会一见到他就觉得亲切。眼下她醉酒认错了人,霍笙觉得可以理解。 于是那伸出来预备将她推开的手就顿了一下,而后改为轻拍她的背:“醒醒,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阿练还有点迷糊,不过隐约听懂了他的意思,于是将醉得晕晕乎乎的头抬起来,双手仍环在他脖子上,看了他一眼,却突然笑了:“……你是哥哥。”还有些口齿不清。 说完又将脑袋埋在他脖颈处,像只小狗一样用鼻子在他肌肤上蹭了蹭,又唤了一声:“哥哥……” 霍笙的身子顿时僵了下。 他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这小女郎许是醉得深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依照霍笙对她的了解,阿练应是在向他这个兄长撒娇,而且是无意识的。 然而他自己却很清醒。 她抱得紧,霍笙一时挣不开,只得半拉半抱地扶着她从坐垫上起来,下了矮榻,问她:“能自己走吗?”说着就试探着松开她。 然而阿练双腿无力,身子一软就要往地上倒,霍笙又忙环住她腰身,扶住了她。 阿练很自然地歪靠在他怀里。 霍笙无奈地望了望天——造孽啊,闲着没事灌她酒干嘛? 没有法子,只得深吸一口气,将她打横抱起,出了房间。 夜已经很深了,霍笙抱着阿练,穿过一盏盏夜风中飘摇着的灯笼照明的甬道,来到一扇溢出昏黄烛光的门前。 推门走进去,将阿练放在属于她自己的榻上。 阿练不知何时又陷入醉眠之中,安静地躺在榻上,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 霍笙替她盖上锦被,顺势在榻边坐下。 许是有些热,阿练不耐地将双臂伸了出来。那双莹白的小手就覆在被子上面,在烛火映照下泛出玉色的光泽。 霍笙的视线随她动作一转,而后定住了,再慢慢往上,看着她因醉酒而变得红扑扑的一张脸,与平日冰雕玉琢似的白大不相同,纤长的睫毛微微卷翘,在眼睑处投下一圈淡淡的影。 他仿佛受了蛊惑似的,伸出一只手,想要去触一触那绯红的小脸。 手指近到距她脸颊方寸之地,却突然顿住了。 霍笙如梦初醒,像是有些被烫到了似的将手收回,拍了自己一下——你也喝多了不成? 他忙起身,几乎是有些狼狈地逃离了阿练的房间。 …… 清晨醒来,阿练有些惊奇于自己居然一点也不头痛,想来是昨日饮的那酒后劲不大。 她收拾了一下,去找霍笙,却被侍卫告知霍笙正在驿舍的后园里练剑。 阿练依照着指引找了去,果然看见一身窄袖胡服的霍笙正在舞剑。他穿着玄衣,手握长剑,整个人便显出一种凌厉刚劲的姿态,日光下如浓墨一般直直浸到人的心里。 阿练隔得老远,耳边似乎就能听到风啸剑鸣之声,眼见他招式如行云流水,却又像是蕴含着剑破苍穹的力量。 等他暂时收剑停下,阿练都忍不住为他喝彩。 霍笙听到叫好声,回头看她一眼,语气不咸不淡:“你怎么来了?” 阿练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面前,作势要帮他擦汗。 霍笙连忙退开:“我自己来。”说完又问她一遍,“找我做什么?” 他的态度实在称不上友好,阿练也不敢笃定霍笙会答应自己,但是实在想不出来她这些天到底有哪里得罪他了,因而就站原地,微微抿着嘴看他,神情略带不满。 霍笙也不说话,两人就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 说实话,霍笙从昨日起就感觉到自己有些不太对劲了。他想了一想,可能是从高柳城出来,两人一直处于一种勉强算是相依为命的状态,阿练事事都听他的,眼里也只有他一人。他得承认,他很享受这女郎对于他的依赖。 所以在猝然与赵王一行人相遇之后,阿练这样的性子,自然是人见人爱,她也能够自如地和旁人相处,慢慢地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就没有那么多了。 霍笙有点不习惯。 但也仅此而已。 昨日临睡时他便想明白了,因而也渐渐恢复了平静,睡了个好觉。 然而眼下阿练却又无知无畏地贴了上来,一副贴心好妹妹的模样,霍笙的心绪又有些乱了。 阿练败下阵来,首先开口道:“我想去巫咸山。” 霍笙哦了一声:“那你去啊,七舅应该不介意带上你。” “想让哥哥带我去。”阿练的声音更柔了几分,满含着央求的意味。 “不带。”霍笙断然拒绝。 他是真的没兴趣,先前一连赶了半个月的车,好不容易有时间歇歇,看看书练练剑多好,为什么要陪一个小姑娘出去乱转? 说完,他垂目看了阿练一眼,见少女因向光而立,周身如披彩霞,光华万千,灿烂得夺目。不由得移开了视线,心里更烦了。 “站远点站远点。”挡着他练剑了。 阿练乖乖地后退,又看他开始舞剑,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有停下来的趋势,只好悻悻地走了。 章节目录 21.瑶台 霍笙练完剑,也出了一身的汗,自回房沐浴。 等换了衣衫出来,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卷简牍,坐于案前阅览。过了好一会儿,仍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有些烦躁地弃了书卷,起身出了房门。 不知不觉地踱到阿练所在的院子,见她也是闲得无聊,在逗弄那早春的海棠花。 纤纤的手拂过花枝,向下一压,却并没有用十分的力,那枝条便弯而不折,到了极致的时候被松开,发出“啪”的一声,枝条颤巍巍地晃动,花瓣四散开来,有些飘到了她的肩上身前。 她这神色,又有些像刚从高柳城出来的时候了。 霍笙仔细回忆了一下,阿练自得知家中遭难,后来又一路跟着他,似乎也没有什么时候是真正开心的,也就是这几日心绪才略略好了些。 又想到这小女郎想去巫咸山大抵也是因为思念父亲,而自己拒绝得这么干脆是不是有些伤人? 他看着那一树的繁花,微微出神。 算了,去就去,若是能让她高兴点,也算是自己这个兄长尽了心。 于是走上前去,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 阿练听到动静,见是霍笙,有些疑惑他怎么过来了。 “哥哥找我有事吗?” “那个……”霍笙抬头望天,“我看天气不错,若是你想去巫咸山的话,我可以陪你去。”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听说山里的景致也挺不错。” “真的?”阿练闻言,整张脸顿时亮了起来,随后又有些怀疑,“哥哥你没骗我吧?” 霍笙眉头一挑:“我闲的?”又有些不耐了,问她,“你到底去不去?” “去去去,我这就去收拾一下,哥哥等我啊。”阿练忍不住欢呼,提起裙子就往房间跑,没走出多远又回头冲他喊,“哥哥你真好!” 霍笙微微偏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后,心道他当然好了,哪家的兄长有他这么贴心? 阿练换了一身简易的打扮,一头秀发半束起来,于脑后扎成马尾形状,身上一件鹅黄色春衫,腰间袖口皆紧束,看着很是清爽利落。应是很有登山的经验了。 寻常的山,这个时节不过刚刚返青,然而巫咸山与别处迥异,山下有温泉,气候也较旁处更为温暖。 阿练与霍笙下了马车,遥望前方一峰突起,孤停而耸峙,便知这就是巫咸山了。 山下有一个方圆百里的盐池,据说是仙女曾沐浴过的地方。 阿练想起了这个传说,笑着问霍笙:“哥哥,我听说那个湖里的水宛如玉浆,比天上的瑶池还要清亮,当地的人男婚女嫁的时候都要在湖里沐浴,这样男子的体格就会更加健壮,女子的肌肤就会更加娇嫩。你说咱们去的时候会不会正好碰见人家在洗浴啊?” 传说而已,还真信啊? 不过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霍笙也不好不回她,于是眉头微挑:“怎么,你想看啊?” “我、我才没有。”她只是好奇啊,洗一下皮肤就会变得白嫩,听起来好像还不错。 不过她很快就失望了。 山下的确有一个盐池,池水也够清亮,不过阿练瞪大了眼睛看来看去,它就是一个普通的池子。 阿练不信邪地蹲在池边鞠了一捧池水,将双手浸得湿润,等干了再一看,完全没变化。 “骗人的啊。”阿练的一腔向往之情被打击得不剩多少了。 霍笙抱着手臂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她一番动作,见此情状便上前道:“走吧,这儿也没什么好看的,去山里看看。” 阿练想想也是,说不定接下来会有什么惊喜呢,于是打起精神来继续往前走。 山中多雾,因林木葱茏,太阳照不过来,那雾就像云霭似的聚成一团,带着水润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如置身天宫云海。 转过这一段小路,眼前豁然开朗,耳边隐隐有水声响起,走得近了,见有悬泉瀑布,清流激湍,泉水灵润而寒澈。 “哥哥你看,真的跟阿爹在书里写的一模一样!”阿练不由得惊呼,沿着瀑布汇成的溪流又往前走了一截。 见两岸遍植桃树,因着温暖的气候,这会儿已经夭夭灼灼地盛放。一阵风过,落红阵阵,缤纷如雨。 “八风之所归起, 游鸟之所喧会……”阿练念了一句,笑着对霍笙道,“这是阿爹的巫咸山赋里的句子,你看是不是跟眼前的情景很是贴切?” 霍笙不由扶额,这姑娘是有多崇拜她爹? “等阿爹回来了,我一定要告诉他我也来过这里。”阿练仿佛自言自语似的,又说了一句。 霍笙却听见了,转头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场景太过美好,阿练几乎有些陶醉了,因而心中并无太多的伤感。 风有些大了,摇落了一地的花瓣,脚下宛如铺了一层柔软的地毯,阿练忍不住伸脚拨弄了几下,脸上挂着俏皮的笑。 而后仰起头来,看那花瓣漫天飘洒,肆意地落在她的头上身上,她像是觉得很有趣,回头对霍笙笑了一下。 霍笙落后她几步,见她回首,青丝与衣裙俱被春风吹起,周身落英纷纷。眼眸如星,笑容明亮。 那样的清丽无俦,瑶台仙子也不过如此了。 章节目录 22.命签 霍笙走到阿练身边,对她道:“这山也不算高,若是脚程快,日落之前应该可以下山。可要上去看看?” 阿练闻言,转过身来,手搭在眉头上朝巫咸山望了望,只见满目的苍松翠柏。 她的眼里隐隐有着向往,不禁道:“传闻夏桀曾在此山作倾宫,更名瑶台,到了商代更有巫咸隐居于此,死后葬于山下。山上至今还有一座巫咸祠,不知是什么样子。” 越是久远,越是能勾起人的无限遐想。 “那就走吧。”霍笙也转过身来,又沿着溪流回返数十步,踏上了另一条上山的小路。 阿练跟在他身侧,手里拿着一截桃花枝,边走边赏玩。耳边时不时响起雀鸟的鸣叫,听来令人心旷神怡。 “哥哥,若是找到了父亲,你跟我是不是就要分开了?”阿练突然问道。 霍笙愣了一下,停下脚步看她:“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阿练也不知道,就是冷不丁地想到了,或许是她心里一直坚信父亲会回来吧。 霍笙见她被问住了,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又抬脚往前走:“到那时再说吧。” 阿练哦了一声,低头嗅一下枝上桃花,复抬眸望向霍笙,见他侧颜轮廓鲜明,清隽之中不乏冷厉,不由得用桃枝轻拍一下他的肩膀:“哥哥,你还怪我吗?” 霍笙转头,抬手拂掉肩上花瓣,有些莫名地看向她:“怪你什么?” “鸠占鹊巢啊。”阿练道,“你以前说过的,要是没有我,阿爹就会跟大长公主在一起,你也不会这么多年没有父亲疼爱。” 霍笙笑了一下:“怎么,你是在跟我翻旧账?” “我没有……”阿练见他误会自己,急忙道,“我就是问问。”他的心思太难猜了,阿练又实在好奇。 “放心吧,上一辈的事我也没什么兴趣,若真是为此而迁怒于你,你觉得你现在还能站在我面前?”霍笙道。 阿练想想也是,遂点点头,不再纠结了。 “至于我跟……”霍笙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霍郯,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大抵是没有做父子的缘分。” 起初霍郯在霍笙面前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只阿练一女”的时候,他心里就很明白了。 不过到底是生身之父,眼下又下落不明,霍笙心里也不是不关心的,因而一时间又想起了关于那桩祸事的种种疑点。 阿练本来有些释然了,然而又被他后面那句话勾起了一丝的伤感与愧疚,不由得陷入了沉默之中。 霍笙回神,见阿练半天没说话,不免转头看她一眼,观她神色怏怏,只是闷头走路,如霜打的茄子一般。 他从腰间取下水囊递给她:“歇一会儿吧。” 两人已经快爬到半山腰了,阿练身上已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脸颊也有些红。她接过水囊灌了一口,顿时缓解了嗓子眼里的焦渴。 恰一阵山风拂来,吹散了身上的热意,令阿练倍感舒适。 小姑娘就是这样,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霍笙也懒得费神开导她了。 果然没过多久,阿练又开始蹦蹦跳跳了,一会儿指着树上的长尾鸟问他那叫什么,一会儿又牵着他的衣袖催他快行。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两人转过一条山道,眺望一下前方路程,只见葱茏林木间隐约露出一角屋舍。 阿练回望了一下山脚,见已经爬得很高了,又转头对霍笙道:“前头应该就是巫咸祠吧?” 霍笙听她说话的气息有点发飘,望她一眼,果然见她正扶着身侧的一颗柏树,一手抚着胸口,气喘吁吁。 “累了?”霍笙问。 这话说的,一口气爬这么高能不累吗? 然而阿练盯着前头的那一角屋舍,顿时又来了精神,深吸一口气:“不累,我还能继续爬。” 霍笙没拦着她,只是放慢了脚步,两人缓慢向着屋舍行去。 到了近处一看,只见那屋舍老旧,上头挂着一块风雨剥蚀的木匾,刻着“巫咸祠”三个字,因太过久远,木头已泛出了青黑色,连屋舍外的墙面都生了青苔。 阿练心内不由得生出一种莫名的敬意,纵然她不信鬼神之说,到了此地,也有些惊叹于岁月的神奇。 她低头检视一下自己,见无不妥之处,才跟着霍笙推开柴扉走了进去。 相传巫咸长于占星术,亦是卜筮的发明者,而这个时代盛行的巫祝正是源于巫咸。负责看守巫咸祠的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楚巫。 那楚巫已经很老了,须发皆白,一动不动地跪坐于地,听到有人进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抬起一双浑浊的眼,里面皆是岁月的沉淀,问他们:“是来问签,还是卜筮?”声音亦是浑浊。 阿练也在他身前跪坐,以示尊敬:“老人家,问签怎么,卜筮又怎么?” 楚巫自袖中摸出一片龟甲,看向阿练的时候目光微微一动:“卜筮用这个,若有疑难,烧灼龟甲以通神灵,便知吉凶。”又指指身前长案上的木质圆筒,“问签用这个,答案在那儿。”他说完指了指一侧墙上挂着的一排排的木简。 阿练的脑中瞬间闪过请这老者来占卜父亲吉凶的念头,想了想还是算了。没有意义,她不信这些。 目光落在身前的圆筒上,阿练随手从里面抽出一支签,见是一串数字,问道:“这是与墙上的木简一一对应的吗?” 老者答是。 阿练来了兴趣,将手中的签放回去,拿起圆筒道:“我可以试试吗?” “一次三钱。”老者答。 阿练不由发笑,抬头看向霍笙:“哥哥,你带钱了吗?” 霍笙随手扔下一摞五铢钱。 阿练以前没有见过这所谓的问签,因而兴冲冲地双手握着圆筒,使劲摇了好一会儿,摇出一枚签来,忙从地上捡起来,起身去墙上找对应的木简。 取下木简一看,语言晦涩,意味不明,似乎怎么理解都可以,阿练有点失望。 她又将圆筒递给霍笙:“哥哥也试试吧,反正给了那么多钱,别浪费。” 霍笙无可无不可地接过,随意摇了几下。阿练替他取回木简,看了一眼,却吃吃地笑起来。 霍笙觉得莫名,挑眉看她。 阿练将属于他的那根木简递给他,又示意他看自己的:“哥哥你看,我们的签是一对的。” 霍笙心中一动。 章节目录 23.山雨 阿练唇角含笑,将两支签都递给了霍笙,而后眼晶晶地望着他。 后者接过,扫了一眼,见签上内容互为映衬,皆是摘自古籍上的一句话,大抵是描述男女相思之意。 “这是姻缘签,估计你在摇签的时候心里想着早日觅得如意郎君。”霍笙似是调侃,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伸手将阿练的签还给她。 阿练本来还在笑此处的巫祝专会装神弄鬼,一点也不灵验,从他二人本是兄妹结果拿到的签却是一对的就可见一般了。 听了霍笙的话顿时就不服气了,嘟着嘴道:“我才没有。”又指指他,“而且你的签也是姻缘签啊,难道说你也是想着早日娶到一个美貌的小娘子?” “我也没有。”霍笙道,“这签不准。” 听了这话,方才一直垂首闭目仿若入定的老者突然睁了眼睛,微微抬头看他一眼。 阿练觉得哥哥说得对,这种问签本来就是讨个吉利,不是姻缘也有可能是升官发财之类的。不过她自幼被教导待人要有涵养,故而虽然知道不准,也没像霍笙那样当着老者的面直接说出来。 且山中岁月清苦,独守此处也不容易,阿练临走前又央霍笙留下了一些散钱,便向那老者告辞离去了。 离开巫咸祠,阿练手中还拿着那支木签,边走边拨弄路边的灌木枝叶。 “我觉得这巫咸山就是徒有虚名,也就景色还不错。”阿练念叨着,忽而又转头看向霍笙,“哥哥,我听赵王说他找那什么咸池灵水是要给王妃喝的,咱们来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个咸池就是个普通的池子,要不要提醒他一下啊?” 霍笙觉得这姑娘简直就是瞎操心,赵王又不是傻子。不过也不好拂了她一片好意,遂点点头:“回去跟他说一声。” 两人继续往前行。 阿练走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手里拿着东西实在碍事,一扬手就把那签扔了。 霍笙看见,问她:“怎么了?” “啊?”阿练一时没反应过来,见霍笙望着静静躺在草丛里的那枚签,耸耸肩道,“反正又不准。”末了又念叨一句,“虽然也是花钱买来的吧……” 闻言,霍笙低头看了下自己手里的签,不知在想着什么。片刻后也抬手将它丢了出去,面上神色淡淡的。 两人一路走到半山腰,都是阿练一个人叽叽呱呱的说了一大堆。偶尔阿练催他,霍笙才会应个一两声,彼此间的气氛好像是愈加冷淡了。 山间气候多变,中午的时候还是艳阳天,这会儿转过一片山道乌云就压了过来,天阴得可怕。 “好像要下雨了……” 阿练刚说完这句话就感觉到雨点落到了脸上,她伸手抹了一下,与此同时,更多更密的雨点砸在了她的脸上和手背上:“真的下雨了,怎么办啊哥哥?” 阿练抬头望他。 霍笙心说我有什么办法,早说不来她非缠着他。 雨势迅疾,不过片刻阿练额前的几缕碎发皆被打湿,附在颊侧,有水滴顺着侧脸缓缓滑落,连眼睫都沾了水珠。 霍笙看她一眼,迅速解了外衣兜头罩在她身上,将她由头到脚地遮住了,随后抬脚继续往前走。 他的衣衫罩在阿练身上仍是长了一截,阿练觉得行动不便,于是卷了一部分系在腰间。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霍笙已经与她拉开了距离,阿练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男子步伐本就比女子大,可是霍笙不说停下来等她,竟也没有丝毫要放慢脚步的意思,阿练觉得霍笙有些奇怪,也不知他是怎么了,只好又加快步伐想要赶上他。 山路湿滑,阿练险些跌了一跤,站稳时仍是心有余悸。她可不想滚一身的泥巴,于是冲着前面的霍笙喊了几下。 霍笙回过身来,仍是峻眉冷目。 阿练望见他衣衫皆被淋湿,贴在那劲瘦的身躯上,连发梢脸上也都是雨水,心里的那点子不快一下子就散了。 她小步走了过去,玄色的袍子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只露出一张莹白的小脸,偶有遮挡不住的雨丝飘到了她的脸上。 霍笙见她自长袍下伸出一只手来,嘴角上翘,对他道:“我怕摔倒,哥哥可以牵着我吗?”晶莹的目光中满含期待,声音又娇又软。 既是撒娇,又是示好。 霍笙是有些抗拒不了她这个样子的,犹豫了一下便伸手牵住了她。 阿练还是有点眼色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走着走着霍笙就突然不高兴了,不过看了看他的神色,阿练明白就算自己问了他也不会说的。 还好撒娇是万能的,这不,霍笙就没舍得丢开她吧? 两人从巫咸祠出来的时候已是黄昏了,再加上乌云盖过来,天色愈发昏暗,渐渐地连脚下的路都有些看不清了。 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茂密的树叶上,因着山中寂静,声音愈发嘈杂清晰,在这黑黢黢的环境中其实是有些吓人的。 阿练心里害怕,望着道路两侧那一团团随风摇动的暗影,生怕有什么东西突然从林子里蹿出来咬她一口,不由得缩了缩身子。还是觉得不够安全,索性两只手都抱着霍笙的胳膊。 霍笙放慢了脚步,见这小女郎几乎半边身子都挨着他,这样一副全然信任全然依赖的模样,竟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章节目录 24.长安 阿练从小身体好,是以就算昨夜淋了雨,第二天仍是活蹦乱跳地去找霍笙了。 她手里拿了件衣衫,霍笙瞧着甚是眼熟。 阿练走近了,将袍子还给他:“哥哥,你的衣服,我洗干净了。” 原是昨日用来遮雨的那一件。 霍笙接过,随手放在一边的几案上,对她道:“又不缺伺候的人,你不必做这些。” 见他转身往里走去,阿练亦步亦趋地跟着:“可是那都是赵王的人啊,我也不好总是麻烦她们的。” 霍笙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随后从衣柜里取了一个包裹出来,将一路上换洗的衣裳都装进去,又回身将阿练洗过的袍子拿过来,展开看了下,点头道:“还算干净。” “那当然,”阿练不无得意地道,“这点小事还是难不倒我的。” 霍笙从一开始对她的印象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女郎,也没指望她能做些什么,听了这话不由略感意外,问道:“你怎会这些?” 阿练回想了一下:“从前我跟阿爹两个人住在雁门,有时候他写书写得忘了时间,洗衣做饭什么的都是我自己来的。不过后来阿爹结识了卫长史,我们就搬到了中都,说起来也有几年了。” 她这么一说霍笙就明白了,毕竟当初霍郯北上代国之后改了名字,从一介大儒沦为籍籍无名之士,重新开始经营名声也是需要时间的。 即便是这样,也不肯跟他们母子回长安吗? 霍笙眉头微皱。 阿练又叽里呱啦地说了些自己小时候的经历,说完就眨巴着眼睛望着他,像是等他夸奖自己。 “看不出来。”霍笙随口应了她一句,也不知是夸赞还是嘲讽。 在阿练听来当然是大大的夸赞,于是她笑眯眯地指了指那件袍子,礼尚往来地回了一句:“哥哥穿这件衣裳很好看。” “是吗?”他不知话题怎么转到这个上面来了,不过也有些习惯了阿练跳跃的思路。 又看了下手中的袍子,觉得确实还行,等回了长安可以做个十件八件差不多的。 阿练见他将衣裳都装进了包裹里,有些好奇地道:“我们要走了吗?” “嗯,明早就走,一会儿用了晚膳你也回去收拾一下。”霍笙道。 “那赵王他们呢?”阿练问道,“赵王妃刚刚生产,不宜长途跋涉吧?” 霍笙摇头:“他们不走,大约在此处停留一个月左右。赵王已遣了属官先行奔赴长安向太后解释。” 阿练“哦”了一声,听到“长安”二字突然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抬头看向霍笙道:“哥哥跟赵王感情很好吗?” “挺好的,赵王虽然是长辈,不过跟我也差不了几岁,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近些年他去了封国,没怎么见过。”霍笙耐心地道。 “那哥哥在长安是不是还有更多的朋友啊?”阿练又问。 “当然。”霍笙不假思索地答,见她语气不太对,又问,“怎么?” 阿练觉得有些难为情,不过她一向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我就是觉得……等回了长安,哥哥身边有很多人,可是我只有哥哥……” 她说着就低下头去,像是也觉得自己太过矫情,轻轻咬了咬下唇,因着心绪的起伏,垂下的眼睫不由得微微颤动,如蝶翅一般。 那样无意识地展露出独属于小女郎的柔弱姿态,谁人能不动容? 霍笙垂目,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阿练那光洁的侧颜,因羞意而染了薄红,呈现出一种极惹人怜爱的颜色,再往下是线条优美的颈项,莹莹如玉。 他心里一动,渐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滋味漫了上来。 未及细想,阿练仿佛已经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抬起头来,视线正与他对上,目光仍是清澈的,带着尊敬与信赖。 霍笙心里那一阵奇异的感觉又如潮水一般退了下去,伸手轻轻敲一下她的头:“成天瞎想些什么。” 阿练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见霍笙仍旧皱着眉头,又撒娇道:“哥哥待我好,我都知晓的,往后不会瞎想了。” “你知道就好。”霍笙将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自去收拾东西了。 第二日一早,赵王替他们准备了一辆华贵的马车,而后亲自送到驿舍外面。 阿练与赵王他们道过别之后先上了马车,霍笙还在后面与赵王交谈。 春景正盛,驿舍外的海棠也开得妖娆,花满枝垂地,纷飞如红雨。 赵王随霍笙的目光朝前望去,见马车厢壁上那扇竹制的挡帘被拉开,阿练正乖巧地趴在窗口处,春日海棠一般的小脸枕在手臂上,见他们望过来,甜甜一笑,显然是在等霍笙。 赵王不由一笑:“这小姑娘挺乖啊,你父亲将她教得不错。” 霍笙将视线挪到一旁的海棠树上,看了一会儿,答道:“她是挺好的。” 赵王点点头:“好了,小阿练还在等着,我就不留你了,今日你们兄妹二人先行,来日到了长安咱们再相聚。” 霍笙亦点头,向他告辞离去。 …… 出河东郡后一路西行,大约行了十数日,在进入南接秦岭北塞黄河的函谷关,又跨过汤汤渭河之后,坐落于渭河南岸、阿旁宫北侧的巍巍城池便赫然在目了。 汉承秦制,位于沃野千里的关中之地的长安城便是在秦咸阳城的遗址上修建的。高祖刘邦定都于此,建长乐、未央二宫,至惠帝时始筑城,并建东西二市。 如今的长安城,已是摆脱了“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荒凉景象,城内道路宽阔,宅邸鳞次栉比,远望可见最北处的皇城,高处似与天接,壮丽而磅礴,真正的天家气象。 阿练乘着马车一路到了城北的大长公主府门前,她随后就要去拜见霍笙的母亲并府中的几位主人了,因而现下很是紧张,马车内并不热,可她连手心里都出了汗。 章节目录 25.拜见 大长公主为高祖独女,现如今主政的又是其亲生母亲,因而她可以说是除了吕后之外,整个大汉地位最为尊贵的女人。 这从位于长安城北的大长公主府邸就可以看出来,其壮丽宏阔之处,几乎可与宫城媲美。 马车晃晃悠悠地碾过青石路面,阿练听得快到了,一时好奇探头去望,只见车窗外的院墙连绵不绝,几乎占住了一整条街,不由得心内惊叹。 最终在公主府的正门前停下,阿练跟着霍笙下了马车,因为事先没有派人传讯,府里的人也是等到两人进门了才知少主归家,慌忙去向大长公主禀报。 一会儿就有下人来传话,道是大长公主体谅儿子远行归来,不免疲累,令他自去歇息,稍晚些再去拜见问安。 自然,府中也是没有来得及替阿练预备住所的。霍笙自己带着她去了一间离他平素所居的院子很近的客房。 “你在此处歇一会儿,稍后我会派人来叫你。”霍笙对她道。 阿练忙应了,就在客房等他。 屋子里站着几个仆婢,皆敛眉低首,一副恭顺谨然的模样。阿练不识得她们,也不好劳动人家,就自己动手倒了杯水喝。 见一个十七八岁、梳着双环髻的侍女悄悄抬了眼,一脸惊艳地望着她,阿练不由一笑,主动与她攀谈。 其实公主府的情形霍笙在路上就已大致跟她讲过,因而阿练与这侍女所谈的不过是些琐事,聊以打发时间而已。 没过多久,霍笙果然遣人来唤她去正院拜见大长公主。 阿练由一个仆妇领着,去正院的路上要经过霍笙的住处,行不多久,果然看见霍笙正在那里等她。 阿练见他已换过一身衣裳,不由得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打扮,走到他身侧时还有些忐忑,问道:“我穿这样可好,是否不够正式?” 霍笙闻言,转头瞥她一眼:“挺好。” 阿练放下心来,与他并肩而行。 恰今天是休沐日,除大长公主之外,府中的男君宣平侯张敖并其子张信也在。 霍笙对宣平侯这个后父的态度并不热络,是以阿练从他那里听得的消息不算太多,只知道个大概。 昔者楚汉相争,高祖得国多仰赖手下的能臣猛将,萧何张良之辈自不必说,宣侯张敖之父张耳,亦是一时名将。 张耳年少时曾为魏国信陵君座上客,素有美名,后来流亡商丘,当地富豪闻其声名,以女妻之,生下一子便是张敖。 至魏国灭亡,张耳父子隐居商丘,高祖曾多次访之,共处月余。而后秦末群雄逐鹿,张耳追随高祖立国,得封异姓王。 张耳去世后其子张敖继承王爵,娶鲁元公主。 开国之后,异姓王皆被高祖借吕后之手一一剪除,如淮阴侯者,下场无不凄惨,而张敖这个昔日的赵王,仅仅是被褫夺王位,降为宣平侯,不止娶鲁元公主如故,甚至连在朝中的地位也没有受到丝毫的动摇。 阿练想着,很快就走到了正院,进门的时候看见跪了一地的仆婢。她从前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心下不免紧张。 正屋里倒没有阿练想象中的那般奢华靡丽,仅仅是一些简单而必要的陈设,但若有见识,也能看出其间独属于天家的大气与肃穆。 大长公主坐在上首,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还很年轻的模样。穿得也较素净,与整间屋子的环境很是相称。 她生得英气,不言不动的样子看起来有些严肃,然而望见儿子进来,面上就不由得带了笑意,冲淡了那份严肃,令她显出几分亲和与慈爱。 先迎上来的是宣平侯之子张信,他似乎与霍笙感情不错,一来就拍拍他的肩,对他道:“二郎一去数月,也不曾给家里传个消息,母亲成日惦记着,可算是等到你回来了。”他语意责备,人却是笑着的,说罢又抚着霍笙的肩朝里走了几步。 阿练本来还在担心大长公主会不喜自己,大着胆子望了她一眼,却见对方也在偶然间将目光瞥向她,面上犹有笑意,神色温和。 她似被对方的情绪感染,心中稍稍一定。 仆人已在矮榻下铺了软垫,阿练与霍笙皆跪下向大长公主行叩头礼。 还未行完,就已听得大长公主命他们快起。声音亦是温和的,与她那英气的面容不甚相符。 从地上起来,又见霍笙稍稍转过身子,向另一个方向行了揖礼。 阿练稍感诧异,随他目光看去,却见那里也有一个人,跪坐着的身姿很是端正。那人身后是一张侧围紫檀矮屛,光线从窗外透进来,到这里就被隔住了,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昏暗的影,于是他整个人就被那阴影盖住了。 阿练这会儿才注意到他,心里想着这应是公主府的男君,霍笙的后父宣平侯张敖了,于是紧跟在霍笙后面,行了拜礼。 最后是与张信并其妻周氏厮见。 阿练随霍笙叫了张信一声“大哥”,对方的态度倒也热络,既不过分热情,又不至于令她觉出冷淡。 周氏亦是个美人,着一身浅紫衣裙,螓首蛾眉,看向阿练的时候微微仰了头,带点打量的意思,态度不咸不淡。 众人在霍笙言简意赅的介绍之下,已经明白了阿练的身份。因无外人,大长公主就直接问霍笙:“你见到你父亲的时候,他是怎样的?” 闻言,那一直隐在阴影下的宣平侯却微微抬起了头。阿练这才真正看清了他,也是风神玉面的一张脸。 宣平侯看着大长公主。 霍笙如实答了,大长公主轻轻叹了口气。 她是个重情念旧的人,不然当年也不会在成为开国公主之后还带着六岁的儿子自长安万里奔赴至长沙寻找霍郯,因而现下不无惋惜地道:“希望他无事。”说完又看向阿练,眼里带着怜惜,关切地问了她几句。 阿练一一应了,对答有度,令大长公主对她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见礼毕,众人都知大长公主有话要与霍笙说,因而都起身告退了。 阿练朝着大长公主行了个躬身礼,直起身子的时候与霍笙对望一眼,见他对自己微微颔首,心里一定,复跟着领她过来的那个仆妇出去了。 霍笙与自己的母亲感情很好,见她向自己招手,便抬脚走到矮榻前,在她身侧坐下。 “怎么瘦了这么多?也黑了。”大长公主抚着他胳膊,语气里不无心疼。 霍笙轻笑:“您每回都这么说。” 又听她问起自己这几个月来的经历,霍笙皆答了,只隐去被人追杀一事。 大长公主又提到了阿练:“……她小小年纪便失怙恃,我见了也是心疼的,你要留她在府里,我没有意见。往后就是从我们家出嫁,也是可以的。”她温言说着,到后来仿佛是来了兴趣似的,又道,“长安的好儿郎也多,你若是不得闲,我可以帮你留意下。” 她这样的地位,并不介意收留一个孤女,即便这孤女是自己前夫的孩子。当年与霍郯分开是造化弄人,即便不明白对方躲着自己的原因,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放下,并且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是满意。 听了大长公主的话,霍笙不由一愣,反应过来后本能地皱起眉头,显出几分对这提议的不耐,语气却还是克制的,对他母亲道:“她才多大。” 大长公主也不跟他争,点了点头:“你是她兄长,自己做主吧。”末了又补充道,“不过既然把人带回来了,就好生照应着。” “儿子知道。” 大长公主仿佛是跪坐得久了,微微挪了下身子,靠在凭几上,一只手撑着额头,想了想又笑了:“她长得倒不像伯渊。” 伯渊是霍郯的字。 霍笙看了眼自己的母亲,没说话。 章节目录 26.天街 临近黄昏,却还不到掌灯的时刻,屋子里已渐渐暗了下来。 霍笙背窗而坐,双手放在膝上,肩背挺直。头却微微低着,一张脸便掩在天光照不到的地方,似乎是在沉思,神色看不分明。 最初在代国的时候,他曾与霍郯有过一番长谈,也是在那个时候由他口中得知了阿练与自己并非血亲的消息。 霍郯央他保守这个秘密,那时他想的是顺道送阿练到晋阳后便回长安,此生无意与生父再见,是以这个请求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答应下来也就是一顺口的事情,彼时他也无意探知霍郯这一请求背后的目的。 自然,在那时他是预料不到往后会发生这样多的事,也没想到自己会对阿练动了恻隐之心,带她来到长安。 现在面对自己的母亲,他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先不说。霍笙了解自己的母亲,说与不说都不影响她对阿练的态度。且时人重诺,他也不例外,既然答应了,那就照做吧。 顺着想下去,霍笙不由得回忆起彼时的情形,很多当时没注意到的事,在现在看来,似乎太过巧合。 比如说霍郯为什么要告诉自己阿练非他亲女,而且在告诉了自己之后又央求他不要再告诉任何人?霍郯是否有欺骗他的可能?以及他那样的人,在那桩祸事发生之前,当真对自己的处境毫无所觉? 太多的问题。 霍笙想到后来,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大长公主见他这样,以为他累了,便赶他去休息。 霍笙起身,告退而去。 …… 阿练在庭院外的甬道上等他,见他出来,高兴地迎了上去,说自己方才在姜媪的带领下去看了居所。 姜媪是大长公主指派过来负责照料阿练起居的人,自大长公主再嫁后便一直跟着她,行事无不妥帖,难怪阿练这么高兴。 霍笙问她:“住在哪儿?” “就在那边,不远。”阿练指了下前方。 是不远,就在大长公主所居的正院东侧,不过离霍笙住的地方就有点距离了。 “嗯。”霍笙点头,“我母亲喜静,每日也不要人去问安,你无事的时候待在自己的院子就好,不要随意走动。” “可是,晨昏定省什么的不都是晚辈该做的吗?我不去真的不要紧吗?”阿练有些疑惑,毕竟她在家中的时候每日也是按时向父亲问安的。 霍笙其实不太喜欢旁人质疑他的决定,孤身在外时对着阿练尚且称得上是随和,可一旦回到了长安,自己的家中,那种似乎与生俱来的睥睨姿态与优越感几乎也在一瞬间回到了他身上。 因还有事要处理,他几乎是有些不耐烦了,然而下一瞬却又记起,阿练初来乍到,应是不想给他家里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霍笙从大长公主那里出来时一直绷着的脸渐渐放松了些,神色也没有那么冷淡了,对她道:“不要紧。” 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不知从何时起竟会在第一时间主动站在阿练的角度考虑。 阿练“哦”了一声,一时也无话。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霍笙所居的院子与阿练住处本不同路,却还是一直送她到寝屋外。 霍笙看了一下,此处因无人居住,之前一直空着,现下收拾了一番,倒也算干净整洁。 他对阿练道:“你暂且住着吧,若是不习惯,来年等我开府,也可随我搬过去。” “我都听哥哥的。”阿练不假思索地道。 霍笙见她眉眼俱弯笑意盈盈,一副对现状满意得不得了的模样,心想这姑娘还真容易对付。 他本来一只脚都要跨出门槛了,却又转过身来,对阿练道:“你今晚好生歇息,明日我带你到长安街上逛逛。” 阿练欢呼一声,连忙应了。 第二日一早,霍笙果然让人来叫她。 阿练心中对长安城向往已久,昨日不过匆匆一见就被它的宏伟庄严深深震撼,现下缓步慢行于宽阔的街道上,耳边听着道边摊贩的叫卖之声,煌煌帝都的雄阔壮美与人间烟火气的温馨恬然便奇异地融合在了一起。 他们转过一个街口,前方便有四五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迎面而来,见了霍笙俱是眼睛一亮,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快步而行,还未近前便高声喊道:“二郎!你回来了!” 后面的人也跟了过来,一人听见了,笑道:“你成日里惦记着,连他昨日回城也不知么?我看你还不如吕嘉呢。”说话的人是留侯张良之子张辟疆,只见他又道,“你们不知道,吕嘉那小子听得二郎回来,气得在家中一跳三尺高,锤杀了好几个仆人,被他老子狠狠教训了一顿。” 几人中看起来年纪较小的一个道:“二哥这是做了什么?将个胡陵侯气成这样?”他笑着问霍笙。 这几人都是朝中勋贵之子,素来与霍笙交好的,此时都已上前将他围在中心。 霍笙瞥了眼方才因贪看风景而落后了自己几步、现下见一群人围了过来而下意识地站到一边的阿练,才又转头对那年轻人道:“无他,吕嘉耳朵太长,替他修理一下。” 众人围着霍笙叙旧,还未说几句,却听得一阵马蹄声哒哒而来,隐含威怒。 抬头看去,只见一匹黑马四蹄雄健,马上男子单手控着缰绳,怀中似乎抱着个什么物事,冲到近前便提着那东西狠狠一掷,正朝着霍笙身旁的张辟疆背上砸去。 霍笙一把扯过张辟疆,那东西砸了个空,正掉在地上。是一个锦盒,摔了开来,从里面滚出了什么东西。定睛一看,竟是一对耳朵,犹带鲜血。 马上男子已翻身下来,满面怒色向霍笙而去,口中叫骂:“竖子安敢辱我!” 正是方才提到的胡陵侯吕嘉。 众人都吓了一跳,刚刚站定的张辟疆并年纪较小的那个一齐上前欲拦住他。 只是从这吕嘉的行事便能看出,这是个霸王一般的人,那两人也不算弱,到了近前竟连他三两招都挡不住,一拳一个便被打得捂胸退开。 霍笙见状,神色一冷,抬脚便踢向吕嘉肋骨,将他踢得后退数步,吐出一口血来。 那吕嘉又惊又怒,看着霍笙脚下一动,将地上的耳朵踢到自己近前,嘴边还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送你的,可还满意?” 吕嘉冲地上呸了一口,将嘴里的血水都吐了出来,目光阴鸷地盯着霍笙。 他是太后长兄吕泽的嫡孙,因太后素来厌恶刘氏,执掌朝政这许多年对吕氏多有回护,他本人又是吕家最得太后看重的人,是以自小养成了一副嚣张跋扈的性子,何曾将旁人看在眼里。 偏偏就出了一个霍二郎,偏偏这人又是太后唯一的外孙。大长公主地位超然,她老人家不爱掺和朝政,朝中却也没人敢对她有分毫的小觑。这霍二郎小时又是太后亲自教养的,说是太后最为爱重的孙辈也不为过。 但凡有点脑子,与霍笙交好对吕嘉来说都是只赚不亏。然而吕嘉最为嫉恨的人就是霍二郎。 十九岁的少年英姿雄健,站在那里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与睥睨一切的高傲,年轻的目光锋锐得像是一把刀,几乎能刺痛人的心。 吕嘉不是第一次想杀他了,只是在长安城里,他是不敢动手的,至多趁他孤身入北境时派人追杀,只是霍二郎运气太好,没死成。而且一回长安就拔出了自己安在他府中的钉子,并且割下那人的耳朵向自己示威。 想到此处,吕嘉不由得气血翻涌,抽出腰间佩刀便向着霍笙砍去。 阿练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一直站在旁边,此刻见吕嘉拔刀不由得惊呼一声:“哥哥小心!” 霍笙出来时是没带武器的,刀兵无眼,阿练怕他被伤到。 谁知那吕嘉听到喊声却止住了动作,像是才注意到阿练,扭头看她一眼,收了刀,狞笑道:“二郎这是哪里觅得的情妹妹?倒是生得好相貌,若是玩腻了不介意给哥哥……” 他话未说完,已被狠狠砸了一拳,面门剧痛,登时大怒,举刀便砍。 霍笙反手卸了他拿着刀的那只胳膊,又一脚将他踹得倒在地上。吕嘉挣扎了几下也没能起得来。 众人见霍笙是真个动了怒,也不敢劝。 大汉以武立国,霍笙自幼时起便跟着那些老将习武,到得如今,整个长安城里能赢得过他的也没几个,遑论吕嘉这般。 霍笙挑起他的刀,用刀面拍拍吕嘉的脸:“再有下次,你断的可就不止这条胳膊了。” 章节目录 27.错觉 这吕嘉素来与刘氏中人明争暗斗的,连高祖的几个儿子都未瞧在眼里,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又见这霍二郎一副嚣张得坦荡的模样,不由得心中恨极。 “如何,还要再来吗?”霍笙俯视他,目光依旧锋利如刀,唇角却微勾,竟是笑着的。 吕嘉怒火又起,正待发作的时候忽有一帮人快步抢了上来。 原是这吕嘉的随从,见他一早怒气冲冲地出了门,口中叫骂不断,心知不好就一齐跟了出来。只是这吕嘉一路纵马狂奔,随从却无马可骑,只得边追边问,好歹赶了上来。 到得近前,却不敢放肆,这里随便哪一个都不是他们这些小喽啰得罪得起的。尤其是那武信侯霍笙,平素虽是个磊落如松的君子模样,但若认真起来,就连吕家那位出了名的心黑手狠的沛侯也须忌惮他三分。 吕嘉的一个心腹随从先拱手向霍笙作揖:“侯爷见谅,我家主子年纪小,一时火气上来,冲撞了您。小人这厢赔罪了。昨日我家大人听得侯爷回来,还问您什么时候过去做客。” “呵,”霍笙轻笑,端详了那心腹一眼,随后将吕嘉的刀扔在地上,“今次就看在表舅的面子上。” 几个随从慌忙将吕嘉扶起来,见他还要再闹,又忙按住他,低语道:“老爷在家等您……” 闻言,吕嘉目光阴沉地盯了霍笙一眼,恨恨离去。 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一下子消弭于无形,这里的几个人都是看不惯吕家人仗着太后的回护作威作福的,见吕嘉走了,纷纷上来劝霍笙不要跟这种人计较。 霍笙的视线却越过了这几个人,看向阿练那一处。 少女似乎还在紧张,瞥了一眼被众人围拥起来的兄长,又迅速地垂下了眼睛,有些无所适从的模样。 现下的霍笙在她眼里是陌生的。 从北地一路来到长安,阿练印象里的霍笙一直是一个有些冷淡、在面对自己却也不乏温和与包容的兄长,有时甚至是随性的,显出性格里不拘的一面。 她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霍笙动手打人,且出手狠厉。没有明显的发怒的样子,但是仍旧令人感到心惊,就像是林中猛兽亮出了獠牙一般,森然的,让人由骨子里感到畏惧。 但他毕竟是自己的兄长,阿练不至于怕他,只是稍感诧异,且这感觉也未持续多久便从心头退却了。 她更多地开始思考霍笙与方才出现的那人之间的矛盾。 霍笙以为她怕生,毕竟自己的这帮朋友她也不认识,于是与张辟疆等人叙过几句话后便让他们先行一步。 走到近前,看到少女的小脸紧绷,显得有几分严肃,像是还没缓过来的模样。 霍笙声音放轻了些,问她:“吓到了?” 连神情亦是柔和的。 他不知道,他这样子就像是一只刚才还在拼命撕咬猎物的豹子,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利爪,生怕吓着了眼前的小姑娘。 阿练摇摇头,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目光里带着关切:“没有,只是在想方才那人离去的时候一脸不甘的样子,怕他再找哥哥的麻烦。” 霍笙以前也跟她提到过吕家人的行事作风,听了这话,正要再说几句,抬眼却望见一人快步行来。 那是他的心腹属下,名唤萧豫。霍笙见他神色匆匆,料想应有要事,便将刚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站着等他。 那萧豫行到近前,低声跟霍笙说了些什么。 阿练站得不远,却没听清,只模糊听得“赵王”一类的字眼。 他们说完,霍笙就对阿练道:“我还有事,先让萧豫送你回去。”也不待她回答,说完就转身大步而去。 阿练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随后自回府了。 …… 到今日,阿练在公主府已经住了近十天了。 大长公主并不像霍笙说的那样不喜旁人打扰,反倒经常叫人带阿练去她那里陪她说话。 渐渐地,阿练与大长公主也有些熟悉了。 看着大长公主亲切温和的模样,阿练实在怀疑霍笙不来晨昏定省是不是因为他太懒了,不过想想又觉得不对,可能是他太忙了,毕竟这些天里她也没怎么见过霍笙。 这日午后,阿练从大长公主那里出来,正巧碰上张信迎面而来,怀里抱了一只白雪似的猫儿。 阿练上前向他问好。 张信生性忠厚,为人处世又极周到,见阿练主动跟他打招呼,便站住了,与她闲聊了几句。 “大哥这会儿是要出门吗?”阿练问道。 张信抖了一下怀中的猫儿:“将这小东西送出去。” 阿练这才低头看了下那小猫,只见它小小的一团缩在张信怀中,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它,一直紧闭着的眼忽然睁开,圆溜溜的泛着水光,轻声喵呜喵呜的,十分可爱。 阿练的心一下子就被击中了,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了一下。那小东西也不怕生,就闭着眼睛任她摸,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张信见她和这猫儿投缘,便道:“你若是喜欢的话,可抱去养着,我看这小东西也乖,应是和你脾性相投。” 阿练眼睛一亮,却还是忍住了,问道:“大哥不要吗?” 张信笑道:“本来是买来给你大嫂养着玩的,谁知刚才得知你大嫂有了身孕,怕有所冲撞,这才想着送出去。” 阿练一听,更欢喜了,不由合掌道:“恭喜大哥。” 张信见她举止可爱,又娇言软语的,心里也不是不受用,便将那猫儿递给她。 阿练接过了,又听他道:“喂养之类的事可交给下人,他们都知道该怎么做。” “我记住了。”阿练揉了揉那小猫粉嫩嫩肉嘟嘟的脚掌,脸上的笑不由得更灿烂了几分,抬起头来对张信道,“谢谢大哥。” “不必客气。” …… 霍笙回到长安后便升任了郎中令,掌宫廷宿卫。因交接之事颇为繁杂,这些天里他几乎都住在衙署,很少能够回到家中。 其实跟以前的生活也没什么两样,他一向得太后器重,十五六岁便入朝为官,职位也不低,是以经常处于一种忙碌的状态。 一旦忙起来,他就很少想到阿练了。 先前时不时地冒出来,令他分不清是甜蜜还是苦恼,甚至于令他变得莫名的那种情绪,也没再出现过了。 果然是他的错觉么? 应该是。 今日完成了全部的交接事宜,且不该他当值,于是天还没暗,霍笙已经回到了家中。 他本来想先去向母亲问安,结果还没走到就远远望见阿练跟张信两个人站在那里交谈。 从他的角度看,两个人是站得有些近的,显出一种超出寻常的亲密。好在下一刻阿练就退开了,只是仍旧是言笑晏晏的模样。 再过不久张信就从另一条路走了。 阿练抬起头来的时候却望见了霍笙,面上不由自主地带了笑意,快步向他行来。 霍笙的神色却有些冷。 章节目录 28.月下 阿练已经有几天没见着哥哥了。 这对于此前一个月几乎与他朝夕相处的阿练来说是有点不习惯的,所以一见到霍笙,她不由得打从心底里高兴起来,小跑着向他奔了过去。 这样的反应令霍笙稍稍觉得满意了些。 到了跟前,霍笙看见阿练怀里抱着个白猫,问道:“哪儿来的?” 他方才没看见张信送猫的一幕。 阿练见他问起,怀着分享的喜悦对他道:“方才大哥送的,哥哥你看,是不是特别可爱?”她两手托着,将猫儿递到霍笙面前。 那猫不知是不是畏惧霍笙,竟在阿练掌中缩了缩身子,将小脸埋在毛绒绒的胸腹之下。 阿练双手抱着它,对着霍笙“喵呜”了两下,想诱它出声,只是这小奶猫不给面子,缩得像只毛团,死活不肯开口。 “奇怪,方才胆子还大得很,怎么这会儿怕起生来了?”阿练仍旧将它抱在怀里,抚了它两下。 霍笙显然对这猫没什么兴趣,在他眼里,阿练比这猫可爱多了。 只是现下他无意探究这个,看着阿练兴高采烈的一张脸,霍笙忍不住泼她点冷水:“兄长是成了亲的人,没事别老去麻烦人家。” 见阿练明显地愣了一下,霍笙又道:“有事跟我说,明白吗?” 阿练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认真地点点头:“嗯,我知道的。”她看着霍笙还有点冷的神色,又乖巧地补充道,“哥哥才是阿练的亲兄长,有事应当先跟哥哥讲,对吧?” 霍笙觉得满意了。只是心里仍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却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最后只勉强嗯了一声。 阿练以为霍笙是对自己私自接受别人送的东西一事感到不满,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要不要把这猫还给大哥啊?” 霍笙看了那猫一眼,神色淡淡地道:“喜欢的话就留着吧。” 阿练顿时喜笑颜开:“我就知道哥哥最好了。” 她这样对着他笑,霍笙心里那种莫名的感觉又回来了,令他有些心烦意乱。 “我还有事要处理,你自己玩吧。”他说完就走了。 阿练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有些失落。这些天她见到霍笙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想到以后都是这个样子,阿练顿时有些蔫了,垂头丧气地抱着猫回了自己的寝屋。 …… 阿练现在每天过着除了吃睡就是逗猫,偶尔去大长公主那里请安问好的日子,倒也算是悠闲自在。 只是心里哪能真正自在得起来。 她遵照内心那一股莫名而强烈的直觉来到长安,可真的到了,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始,又如何做才能找到父亲。 阿练跪坐在长案后。 案上放着个尺长的方正红木匣子,此刻正打开着,里面堆着些零散的竹简。 阿练手里也拿了一支竹简,上面是刚写完的一句话,记着她觉得有用的一些信息。等墨干了,阿练将它也扔到了匣子里,随后扣上了暗锁,起身将木匣放回置物架上。 夕阳的光映照在窗棂上,又一天过去了。 还未到用晚膳的时分,阿练抱着猫在院子里溜达,本想站在院门口看看,结果这猫不知怎么了,竟一下子从阿练的怀抱里跳了出去,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那猫不过几个月大,这几天都一直乖乖呆在院子里,从来没跑出去过,阿练怕它跑丢了,也顾不上回去喊人,直接就追了上去。 猫儿的速度很快,阿练累得气喘吁吁也没追上,转过一个路口就看不见它了。 前面有两条路,阿练不知它往哪一条路上跑去了,正巧碰见一个侍女迎面走来,阿练认出她是张信的妻子周蕤身边的侍女,问她有没有见过一只小白猫。 那侍女看了看她,又指指自己来时的那条路:“方才见过呢,朝那边跑去了,女君沿这条路走到头估计就能找见了吧。” 阿练谢过她,继续往前走。 这条路有点长,阿练走着走着天就暗了下来,她本来想回去的,又觉得现下不找到那猫,等到明日就更不好找了,反正那侍女也说就在这条路上。 又往前走了一程,天彻底暗下来了,阿练还是没有找到自己的猫。怕伺候她的人担心,只得赶紧回去。 然而奇怪的是,阿练明明是沿着一条路走过来的,再按原路返回却怎么也走不出去了。 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一片茂密的竹林之中,盛春之时,四季常青的修竹更加繁茂,在夜风的拂动下发出沙沙的声响。 连续三次都回到原点之后,阿练不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虽然这公主府大得离谱,这个地方自己也没有来过,但她并不是没有方向感的人,不至于一直在这里打转。这个情形,倒像是有人在这里设了障眼法,因着天黑,她一时识破不了。 这样想着,阿练慢慢就放下心来。 她其实是个挺乐观的人,明白过来的第一想法就是大不了在这儿等上一会儿,过不多时就会有人找到她的,最差也就是等到天亮她自己走出去。 眼前有块方方正正的大石头,摆在那里就像个矮凳子,阿练正是根据这个判断自己又回到了原地的。反正一时也走不出去,阿练索性在石头上坐下了。 那先前不知跑到了何处的猫儿却在此刻跳了出来,大摇大摆地踱到她面前,“蹭”的一下跳上阿练的膝头。 阿练气它乱跑,不过见它回来了也就懒得跟它计较了。 那猫儿起初窝在阿练怀里,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却突然站了起来,立在阿练膝上,喵呜喵呜地冲着夜色叫唤,只是声音细细弱弱的,哪里传得到林子外面去。 阿练起初也是喊过几声的,见叫不来人,也只得放弃了。 未曾想这小奶猫真个招来了一个人。 阿练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霍笙,顿时又惊又喜,刚想抱着猫站起来,却见他拧了眉,不耐烦地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不是告诉过你不要乱跑?” 声音亦是冷冷的。 阿练如被兜头泼了一桶凉水,一阵委屈涌上心头。 她也没有想乱跑啊,只是这猫她养了这么些天,放心不下才追出来的。而且她也有阵子没见着霍笙了,结果他一上来就对着她劈头盖脸的一通训,也不问缘由。 阿练也是有脾气的人,霍笙一直以来对她也称得上是温和包容,阿练被他惯着,渐渐有了些从前的娇气模样,更何况她又觉得眼下根本不是自己的错,于是又坐回石头上,鼓起脸颊,别过头不看他,一脸的不悦。 霍笙一回来就听阿练屋子里的人说她不见了,忙让人四处去找,他自个儿也顾不上用膳,找到现在,结果就看见小姑娘抱着那只破猫坐在林子里。一时也不过脑子,话就说重了些。 然而下一刻就反应过来了。 只是还有些拉不下脸来,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见阿练还是不理他,只好向她伸出一手,无奈地道:“起来吧。” 阿练仰起头来,嘴还是嘟着的。见霍笙向她伸出手,想着差不多就行了,再作难免招人烦,于是将一只手放入他掌中,借力起身。 夜深了,阿练在竹林里待了好一会儿,手有些凉。霍笙的手却是温暖的。他不由得收拢掌心,将那莹白而微凉的小手都包裹住。 一时间两人心思各异,谁都没开口说话。 就这样,霍笙牵着她,她抱着猫,慢慢向林子外面行去。 月上中天,清寂光辉洒落人间,照得寂静的竹林之下暗影交错,风过而摇动,珊珊可爱。 还是霍笙先开口问道:“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这回的语气正常了。 阿练便将黄昏时发生的事都告诉他了。 霍笙想了一想,又问:“你认得那侍女吗?” 不是他多心,这府里的人除了阿练,应是没人不知道这林子易进难出,就算真是为了指路,至少也该提醒一声。 阿练道:“认得,是大嫂身边的侍女,我在殿下那里见过几次。” 霍笙闻言,微微拧眉。 阿练应当也是反应过来了,停下脚步,拉了霍笙一下。霍笙也随她停下,听她道:“应该不是故意的吧,这猫确实就在林子里啊,她也没指错路。” 没有根据的话,阿练一般是不愿把人往坏处想的。 当然,若是那猫能够说话,想必它是很想告诉阿练自己根本没有往那林子里跑,而是见她傻傻地一头扎进去才回身跟去的。 霍笙却对阿练的推测不置可否,而是“哦”了一声,问她:“你胆子这么小,一个人在那儿呆这么久,心里就不害怕?” 诚然阿练是有点害怕的,但是他这么直白地说出来就让人有点下不来台了,阿练的小脸又鼓起来,想甩开他的手,挣了下没挣开,只好气哼哼地道:“我才没那么胆小,你要是不来,等天亮我也可以自己走出去的。” 她还在介意方才霍笙不问缘由地训她,真的是越发娇气了。 霍笙在心里叹一口气,却没说话,而是牵着她继续往前走,快要到竹林边缘的时候,又突然开口:“你明日搬到东院吧。” 东院是霍笙的住处。 章节目录 29.迁居 阿练虽觉得霍笙有些小题大做, 但到了第二日, 仍然遵他之意搬到了东院。 霍笙自去向大长公主问安,并且将阿练迁居一事告知。 只是大长公主人却不在寝屋, 听伺候的仆婢说, 一早就去了湖边。 霍笙只得寻去。 这个季节的公主府内生机盎然,湖畔花木扶疏。霍笙没有带侍从, 径自从主院一直走到湖边。 对面是一个小亭子,大长公主正站在里面,看样子是在喂鱼。春日煦暖, 她就只穿了一身薄衫。 霍笙看见了,正欲上前,却见从亭子后的一条小路上走过来一个人,着深青色常服, 步伐沉缓而有力, 是宣平侯张敖。 见对方先至, 霍笙只得停下了脚步,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宣平侯手里拿了一件挡风的袍子,为大长公主披上,双手顺势拥住她肩膀, 在她侧脸轻吻一下。 霍笙不防, 看了个正着, 顿觉一阵尴尬, 匆匆别开视线。 好在宣平侯似乎只是来送衣服, 很快就走了。 大长公主见儿子过来, 听他说了让阿练搬到东院的事,有些不解地问道:“怎么了?这府里有人欺负她吗?” 倒不至于这么严重,昨日的事霍笙略想一想就能明白,是他那位有些小性的大嫂看不惯阿练,逮着个机会想要吓一吓她而已。 只是人是他带回来的,他自然不愿阿练受一丁点的委屈。他母亲又不大管府里的事,还是自己亲自照看着吧。 “没有,只是她年纪小,又初来长安,怕她有什么做得不当的地方,所以才让她搬到儿子那里,我好就近教导。”他这样跟大长公主说。 大长公主看着霍笙年轻的面容,她知道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素来是极有主意的人,且认定的事绝不轻易悔改,又因行事稳重,在他身上就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成熟,时常令人忘记他也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少年郎。 “那就依你吧。”大长公主点头,抬手拢了一下肩上的薄袍,又微微笑道,“不过你妹妹年少,你也别太拘着她了。”她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面上太冷了些。 霍笙应是。 迎面吹来了一阵风,湖面顿起一阵波纹,霍笙道:“这里风大,母亲别站久了,早些回去吧。” 因早年的颠沛,大长公主的身体一直不算太好,听儿子劝她,便依言而行,在一众仆婢的围拥下回了主院。 霍笙自己也往回走,行不多久,却见宣平侯张敖立在前面的一株桑树下,向他望过来,目光平静,似乎是在等他。 又往前走了几步,站定了,霍笙果然看见宣平侯慢慢踱过来,步子还是那样的稳。 两个人的视线在不经意间交汇。 “大人。”霍笙先开口,唤了他一声。 宣平侯应了,声音也是淡淡的,就像是他给人的感觉一般。霍笙听见他道:“赵王一事,非你一人之力所能扭转。” 霍笙额间一跳,他怎知此事? 宣平侯继续道:“此事你虽做得隐秘,但若要真正瞒过旁人却很难。趁现在牵涉不深,停止吧。” 霍笙抬眼,重又将视线落在宣平侯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这似乎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自己的这位后父。平心而论,霍笙是不喜欢他的,一直以来,宣平侯给他的印象便是极浅极淡,就像是隐在他母亲身后的一个影子,本能地令他感到不悦。 但若真是如此,仅靠着躲在大长公主的衣裙之后,一个被废了王爵的臣子,真能做到十余年来地位毫不动摇? 霍笙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锐利无比,像是要穿透人的内心,却又在下一刻恢复如常,移开了视线,看向前方,淡声道:“多谢忠告。” 宣平侯自然感受到了对方那带着探究的目光,他没有说话,只是一笑,振了振衣袖,转身离去了。 …… 霍笙是大长公主独子,他的住处是除了主院之外,整个公主府里占地最广的一处院舍。 是以阿练名义上虽然搬到了他这里,但其实自己住的地方与他的寝屋还是有一些距离的,不过比起从前仍旧是好上太多了。 姜媪与几个仆婢一同归置行装,阿练因她是大长公主的人,且年长,一直对她心存敬意,不欲令她忙碌。 姜媪自己却不赞成:“女君心善,只是殿下点了婢子过来照料您的起居,可不是为了让婢子躲清闲的。” 她一面指挥着侍女搬动寝具,一面回身对阿练道。 等忙到午后近黄昏时,此间屋内已是焕然一新,姜媪确是个能干之人,处处都布置得甚合阿练的意。 因早间霍笙曾吩咐过,要阿练搬过来后去他那里一趟,他有话要跟她说。 扔下这句话后他就一整天不见人影了。 他的话阿练自然是放在心上的,因此从早上等到现在,不免有些心焦,又看着天也快黑了,想着要不要等到明日再去。 还没想完,就见姜媪从外面进来,对她道:“女君,方才听北屋的人说,郎君片刻前回来了,您要不要现在去找他?” 这话其实就是催她快去了,姜媪是看着霍笙长大的,知道他最是不耐烦等人。 阿练也怕霍笙在等她,听了姜媪的话,忙点点头:“我这就去。” …… 霍笙早上从大长公主那里出来,本欲回东院看看阿练,结果心腹萧豫找了过来,道是赵王一家已经到了长安,且正在入宫觐见的路上。 他放心不下,只得也赶忙入宫。 此前赵王妃因意外早产,赵王担忧王妃的身体,下令在安邑停留一月,等王妃出了月子再进京拜见太后。与此同时,也遣了属官先行入京告罪。 谁知此举却触怒了太后,当场将赵王的陈情表砸在了那属官的脸上,命人将他推出宫门外斩了,又要问赵王一个延期不朝、藐视太后的罪名。 赵王闻言大惊,再不敢耽搁,星夜奔驰至京师。今早刚到,在驿馆匆匆沐浴更衣之后便入宫请见太后。 太后的反应倒是还好,没有发怒,恰今日吕氏的几个儿女也在宫中,陪着太后说话。因此赵王赴的这一场宴算是有惊无险。 霍笙见无事,与吕氏等人略应酬了几句便出了长乐宫。 在跨过门槛之前,他不由得转头看一眼赵王,而后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当初太后下令让代王和赵王入朝觐见,代王距长安更远,但算算日子,此时也早该到了。 霍笙抬头,看见门边立着一个老内侍,是太后素来信重的人。霍笙一向与他交善,递给对方一个眼神,那内侍便随他出去了。 两人踱到廊下,霍笙问他:“代王缘何至今未抵长安?” “回霍侯,”那内侍道,“昨日代王奏表已至,道是匈奴屡屡犯边,他希望替太后镇守边关。” 霍笙眉头微皱:“太后答应了?” “答应了。” 他沉思一晌,复问道:“昨日商议此事的时候,都有哪些人在太后身边?” 那内侍答:“只有胡陵侯大人。” 吕嘉。 霍笙未出宫门,又有下属来寻他,说是有些事拿不了主意,请他来定夺。霍笙只得赶去处理,忙到现在几乎有些焦头烂额。 自然,他也就忘了曾交代过让阿练来找他。等回了寝屋之后便让人都出去,像往常一样自去了侧间的水房沐浴。 屋里人都是知晓他的习惯的,按时备了热水之后便都退下了,因霍笙素来不惯别人伺候洗澡一类的私密之事。 阿练却不知这些,等她到了北屋的时候看见的便是门开着,下人们在院中各自忙碌。她估计霍笙这会儿应该在屋子里,门又没有关,就直接进去了。 章节目录 30.绮梦 霍笙沐浴出来, 只着一身单衣, 襟口微敞。因是在自己的屋子里,形容便随意许多, 与他素来衣冠严整的模样大不相同。 他出了浴房, 刚想去门外喊人进去收拾,结果却看见阿练站在屋子里, 不由得愣了一下。 阿练也看到他了,见他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登时小嘴微张, 惊讶地“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后连忙闭上眼睛,又多此一举地抬起一只手捂住了,手忙脚乱地摸索着往外走。 “我不是故意的, 我是看门开着就……”话还没说完, 撞门框上了。 霍笙一脸无语地把衣襟掩好, 转身回到内室穿上了外衣, 又喊人来把水房收拾好。 阿练这会儿正惴惴地站在屋子外面,等几个仆婢收拾好了,霍笙喊她:“还站在那儿做什么, 进来吧。” 等阿练真个进来了, 霍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他连自个儿早上为什么叫阿练过来都不记得了。 两人站近一些, 霍笙看着阿练额头上的一块红痕, 问道:“撞疼了没有?” 阿练觉得自己刚才那副样子简直蠢死了, 恨不得就地挖个洞钻进去。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平复了些,结果他又问她。阿练的脸一下子又红了,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一点都不疼。” 这话倒也不假,因为她刚才走得慢,撞得并不厉害,只是额头上有微微的红。 霍笙伸出手来在那红痕处轻轻蹭了一下,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放下心来。 阿练仍是低着头,只是半天不见他开口,不由得抬首看向他,有些疑惑地问道:“哥哥叫我来,是为何事?” 霍笙想了想有无什么要嘱咐的话,结果仍是老生常谈,对她道:“我不常在府里,有什么需要的可直接跟这院里的人说。还有,出门的时候记得带上侍女…… 阿练听着,只觉得一头的雾水,这些事情她都知道的啊,这也值得专门把她叫过来再叮嘱一遍? 不过她还是一一答应了。见天色不早,便向霍笙告退,回了自己的寝屋。 …… 当晚霍笙却做了个梦。 其实也不能说是梦,因为这是曾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梦到自己六岁那年,随当时还是开国公主的母亲去长沙国寻找自己的生父。 那时的霍郯还不叫霍郯,而是名满天下的霍伯渊。 他与母亲从华贵的马车上下来,看着眼前的这处破败的小院,有些惊讶于生父居处的简陋。 霍郯听得有人到访,怀里抱着一个婴孩迎了出来,看见他们母子时的表情竟不是欢喜,而是惊骇。 霍笙那时知道的不算太多,但多多少少能够读懂大人的表情。虽然他们没有明说,但他大抵也能够猜到,在自己的父母因为战乱而分离的这些年里,他的父亲已经另娶,并且霍郯怀里抱着的孩子正是自己的异母妹妹。 大人们去了另一间屋子里,就留下他跟那个婴孩在一处。 那孩子躺在摇篮里,安安静静的。霍笙不由得走上前去,趴在摇篮边望着她。见她闭眼睡着,霍笙伸出手来在她脸颊上捏了一下。 他的确是存着恶作剧的心思,想把那孩子弄哭,谁让她那么坏,抢走了他的父亲。 可等到真的触到那软糯可爱的小脸,他竟有些下不了手,本能地减轻了力道,轻得就像是他的小手在她脸上蹭了一下。 只是那孩子还是醒了,霍笙的心一下子提得老高,怕她哭闹,他知道小孩子都是这样烦人的。 他甚至做好了捂住她嘴的准备,谁知那孩子只是慢慢睁开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看着他,目光里像是带着好奇。须臾,竟然笑了一下。 霍笙小小的心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不由得也跟着笑。他想知道这孩子会不会说话,就教她:“叫哥哥,来,叫一声。” 那孩子没理他,慢慢又睡着了。 霍笙有些失望,仍旧趴在摇篮边上,仔仔细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又伸出手指轻轻戳一下她的小脸,一戳一个坑,倒是自得其乐。 而后,见这孩子熟睡的模样,他忽然生了一个令他觉得有些羞耻的念头。他慢慢地俯低身子,在那孩子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他母亲也这样亲过他,说这是表达喜爱的方式。 霍笙在刚才的时候就知道了,这孩子的母亲已经不在了,他觉得可以让她跟自己的父亲一起回长安,他比较大度,以前的事也可以不跟她计较。 后来他们好像真的回长安了,那孩子慢慢就长大了,就在他眼前,一天比一天更美。 霍郯呢?他不知道,他眼里没有别人了,只剩下她。 夜已经很深了,霍笙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过来,他是她兄长,他记得自己曾教导过她男女有别。 可她就那样推开门走了进来,穿得很单薄,一袭烟红色软绸袍子松松地套在身上,腰间连系带也无,行走间衣袂当风,看上去就像个仙子。 他还没开口,阿练一下子搂住了他,霍笙想挣开,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她一双小手攀上来,褪掉了他的中衣,从锁骨处开始往下抚摸,声音软软的,像是在撒娇:“哥哥,让我看看你。” 烛台上的光照过来,霍笙能清晰地看见她的眼,妖冶的,魅惑的。 她这样看着他,他就有些受不了。 霍笙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轻轻磨蹭,他还想让她往下摸摸自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就醒了。 霍笙顿觉口中焦渴,额上还在冒汗。他抬手擦了一下,起身下榻去倒水,狠灌了几杯才平复了心里的躁动。 他在想,怎么会做这样荒唐的一个梦,一半真一半假。 梦里的那个人……不,那不是阿练,只是个跟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妖精。 少年仍不知道,这妖精是从他心里长出来的。 霍笙觉得自己可能睡不着了,正盯着窗户筛下的一片冷白月光发呆,却突然听到了一阵敲门声。 开门一看,是阿练。 霍笙有些恍惚了,分不清是不是仍旧在梦里,暗中掐了自己一下。 疼,是真的。 章节目录 31.寿宴 阿练已经很久没做过噩梦了, 她将这一点当做是一个好的征兆, 预示着父亲一定还平安活着。 可是今晚她却梦到父亲在自己眼前惨死,而她却救不了他, 只能徒劳地哭醒过来。 她那时满心惶然, 不知道该怎么办,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就只有霍笙是她的依靠,只有这与她血脉相连的兄长才会明白自己心里的恐惧。 她本能地就来找他。 因出来得匆忙,阿练的一头长发披散着, 身上只穿了件软绸的袍子,也没有系带。这个样子几乎与霍笙梦里的那个人重合了。 只是对上她的一双泪眼,霍笙顿时什么绮思都没有了,先前的那个乱七八糟的梦境也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怎么哭了?做噩梦了?”霍笙问她。 阿练吸了一下鼻子, 点点头, 将梦里的情景都告诉他。 霍笙在心里叹了口气, 抬手替她将眼泪都擦掉, 不无安慰地道:“梦都是反的,别胡思乱想了。” “可是……”阿练还想再说,只是这会儿她已经清醒了, 想到自己大半夜的把霍笙闹起来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于是要出口的话就先咽回去了, 只低着头闷闷道, “可是阿爹现在在哪儿呢?” 霍笙自己还在查, 不过他是不想让阿练牵涉进去的, 想等到有了确切的消息再告诉她,于是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对她道:“我送你回去吧。” 霍笙自己住在北屋,阿练住在东屋,要过去就得穿过一个院子。等快到的时候,霍笙停下了:“就送到这儿吧。”时间太晚了,怕别人看见了不好。 阿练点头,听话地回去了。 霍笙一直等到她屋子里的烛火熄灭了才往回走。 阿练本就累了一天了,得霍笙安慰之后心里好受了些,回到榻上很快又睡着了。这次没再做噩梦,一觉到天明。 第二日,阿练正在院中逗那只白猫,一抬头却见霍笙的那位心腹,名唤萧豫的,牵了一只短毛猎犬过来。 阿练问道:“这狗是哥哥的吗?” 萧豫道:“不是,是侯爷买来送给女君的。” “给我?”阿练有些诧异,“可是我没养过狗,怕养不好。” 什么养不好,明明就是不想要吧。萧豫一个惯会察言观色的精明人,岂会看不出阿练心中所想。他早跟主子说小姑娘就喜欢小猫小狗的,让他送个可爱些的,主子非不听。 “此犬颇有灵性,与人友善,并不难养,女君尽可放心。”她肯定不知道这种品种的狗有多贵,女孩子一般都是只看外表的,很肤浅。 “好吧,我收下了,代我谢谢哥哥。”阿练道。 “女君还是自己跟侯爷说吧,在下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萧豫微一拱手,说完就转身离去。 阿练觉得莫名其妙。 她回头打量那狗,只见这猎犬体型中等,通体纯黑,无一丝杂毛,躯干精瘦,四肢强健而有力。平心而论,其实长得还不错。但她不喜欢大狗。 这狗应是被人训好了的,先前随萧豫而来的那人牵着它,对一个管事的仆妇交代需注意的事项,阿练也在旁边听着。 小白猫蹲在阿练的脚边,时不时地伸头蹭她两下。不知怎的惹恼了那大狗,低头吠了一声。白猫“喵”地惊叫一声,吓得四处乱窜。侍女们忙去追赶。 看来往后这两只小东西得分开养,阿练这样想。 …… 过了几日,是大长公主的生辰,公主府里大摆宴席。府中的几个主人皆在前院待客。 阿练至长安不足一月,与京中人素无往来,因而到前头向大长公主献礼并贺寿之后,便从筵席上退下来了。 身后是丝竹声阵阵,和着歌伎婉转悠扬的唱腔。 阿练本想回自己的住处,结果刚下了席,没走多远,就看见一身长貌伟而眉间戾气甚重之人迎面而来,不是胡陵侯吕嘉又是哪个? 吕嘉瞧见阿练,顿时眼中一亮,蓦地吹了个口哨,见阿练望过来,略甩了下手中鞭子,他身前那只长毛巨犬便引着他向阿练而去。 阿练也看见了那狗,见其向自己狂吠,心中不由骇然,本能地后退数步。 吕嘉步伐较她更大,三两步便已欺上前来。 阿练登时冷了脸,怒斥道:“胡陵侯,你过分了!” 吕嘉嗤笑一声,抬手止住那巨犬的吼叫,对阿练道:“听说你哥哥也有一只狗,怎么不牵出来遛遛,好叫某看一看,到底是他霍二郎的狗厉害,还是我吕某人的厉害!” 阿练没想到这人竟然这么疯,连一只狗都要比较,又懒得理他,自当没听见,眼风也不扫他一下,转身欲从另一条路回去。 吕嘉见这小女郎一副骄傲又冷淡的模样,跟她哥哥几乎一模一样,不由得心头火起,嗜血的念头竟无法遏止,扬起鞭子便向着阿练劈过去。 阿练转身欲走,却猛地被人拉拽一下,接着就有破空声在耳边响起,吕嘉的鞭子只差一点就击中了她。 小女郎的脸色顿时一白,又听得吕嘉气急败坏的声音道:“刘章,你敢坏老子的事!” 阿练站定了,才发现自己被一个陌生的男子护在怀里,听那吕嘉的意思,是高祖之孙,齐王次子朱虚侯刘章。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就被他拉到了身后。 吕嘉看着躲在刘章背后的阿练,怒喝一声:“刘章,给老子滚开,惹急了连你一起打!” 阿练见这吕嘉一副恶意昭彰的模样,心中大急,又看四处无人,正想着要不要抛下他二人去搬救兵。 那厢吕嘉的忍耐已至极限,劈手又是一鞭,这回却是向着朱虚侯而去了。 谁知那朱虚侯不避不让,竟空手接住了鞭子,紧接着狠狠一拽,吕嘉不防,被拽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在地。 他自觉失了面子,沉声喝那巨犬。那狗听得主人命令,张了血盆巨口便向刘章扑上去。 “将军小心。”阿练侧身避到一边,提醒刘章,同时见这边的动静已引来了几个围观却不敢上前的仆人,忙示意他们去找霍笙。 再回过身的时候,却见那巨犬哀嚎了一声,竟是被刘章一剑毙命。 朱虚侯拔出剑来,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袍,有些溅到了他的脸上,他慢慢站起身来,显出挺拔的身姿,英俊的面容。这是阿练第一次看见他。 吕嘉见爱犬被杀,气得直跳脚,怨毒的目光几乎要把朱虚侯刺个对穿,刚要破口大骂,却见对面大长公主一行人匆匆而来,忽又一笑:“今日是殿下生辰,某不跟你计较,你还未去给殿下拜寿吧。你说,你是要叫她姑姑呢,还是祖母?” 刘章登时大怒,抬剑便指向吕嘉咽喉:“你再提一句试试?” 吕嘉看他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心情却大好,也不管那利剑还抵在自己喉间,竟哈哈大笑起来。 阿练也恨吕嘉卑鄙,专挑着别人的痛脚踩,仿佛见旁人苦痛就能令他感到快意似的。 她自然明白这朱虚侯突然暴怒是为何,昔日太后亲子孝惠帝还在时,其异母长兄齐王来朝。齐王为高祖外妇所生,素为吕后所不喜。惠帝于未央宫为齐王设接风宴,太后欲在宴上鸩杀齐王,为惠帝所阻。 齐王佯醉而去,心甚恐之,齐国内史劝说齐王,让他把齐国的一个郡送给大长公主作汤沐邑,并且尊大长公主,也就是自己的亲妹妹为太后。吕后大喜,许之,令齐王归国。 而朱虚侯,正是齐王的嫡次子。 因这桩荒唐事,齐王这一脉许多年都没能在宗室里抬得起头来,也难怪朱虚侯听了吕嘉如此嘲弄会想与他拼命。 只是阿练没想到,那个传闻里懦弱隐忍至斯的齐王,会有这样一个刚烈而血性的儿子。 那两人还在对峙,阿练又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看来吕侯爷的胳膊是好得差不多了?” 章节目录 33.如晦 霍笙下了席, 一直走到就近的一间书房。 跟在他后面的萧豫把门关上,近前细道:“才刚收到的消息,赵王仍是不愿休妻。太后大怒,数日前借故让赵王妃留在长乐宫,又于昨日令人鸩杀了王妃。” 霍笙转过身来,年轻的面容须臾间布上了一层阴霾,沉声道:“再去劝,就说是为了世子, 也让他忍过这一时。” 萧豫领命而去。 霍笙看着心腹把门带上, 自己慢慢在长案前坐下来, 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以为那日面见过太后就意味着赵王无事了,谁知又凭空生出波折来。那天同在长乐宫的一个吕氏女,勉强算得上是他表妹的一个姑娘,对赵王一见倾心, 撺掇着太后下令,让赵王休妻另娶。 太后为人刚毅,又极其护短。自孝惠皇帝去后,太后就将吕家视为依靠,吕氏被封侯拜官者数不胜数, 也不管其有无才干。这亦是太后所为人诟病的一处。 其实那女子未必多讨太后喜欢,只因她姓吕,她要嫁, 赵王就算是已有妻室也必当从之。 在霍笙看来, 自己的这位舅舅并不笨, 甚至也算得上是识时务。只是他没料到赵王对王妃的深情会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令他昏了头,居然胆敢违抗太后的旨意。 从赵王抗旨的那一刻起,赵王妃就活不成了。太后心性之刚强残忍,当世男子多不能及。只是霍笙是晚辈,不好对其过多指摘。 此次赵王入京本就是太后对他的一个试探,顺之则活,逆之则亡。赵王妃已经去了,若赵王在此刻改换心意,愿意迎娶吕氏女,则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霍笙让心腹私下里去劝他——若非太后不喜诸侯王与京中人交接,他会亲自去。 晚间萧豫回来了,道是赵王已经同意。 霍笙心下稍安,问道:“赵王怎样了?” “王爷他……”萧豫迟疑了一下,道,“他一直在哭,说自己对不起王妃,对不起世子。”总之是很不好的样子。 霍笙仰起头来,在心里叹了口气。太后欲向刘氏示威,谁能抵挡得了,所能做的也不过顺势而为。 只是世事终究不能尽如人意,吕氏女嫁得赵王不过数日,因不满赵王对前王妃念念不忘,深妒之,大怒而去,向太后进谗言,诬赵王曰:“吕氏无德无能,何敢窃据尊位?太后一旦崩逝,刘友必当击之!” 太后闻言亦怒,命人将赵王所居的邸舍围守起来,也不令人往里送任何的吃食,竟是要将赵王一家活活饿死。有大臣暗中馈赠,也都被太后派人抓了起来。 赵王出世未久的小世子首先熬不住,于被圈禁的三日后瘐毙。王悲,丁丑日自绝而死,以民礼葬于长安民冢之畔。 消息传到大长公主府的时候,阿练震惊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了,可她的背上却出了一层凉凉的汗。 对于这个帝国的实际统治者,那位高高在上,仿佛只存在于传闻之中的太后,阿练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印象,只知道她有着坚忍的心性,曾在项羽的营中度过了两年多的艰苦的人质生活,以及霹雳的手段——从淮阴侯韩信、梁王彭越、戚姬之子如意再到如今的赵王刘友,无不昭示着她对于敌人的残忍与狠辣。 姜媪看出她脸色发白,为她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也长长地叹了口气:“赵王未去封地时,也常来公主府的,与郎君最是交好。如今去得这样突然……” 阿练捧着杯盏,杯中水摇摇晃晃,倒映着她一张失神的小脸。她狠灌了一口,才压下了心头难以言说的惊惧。 若惨死的是旁人,她不至于会有这样大的反应,可偏偏是那曾与她同行数日,又对她颇为照顾的赵王一家,这令她不由得心中伤感。 她还在发呆,耳边似乎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姜媪的声音便响起来:“女君,郎君来了。” 阿练抬头,果然看见霍笙慢慢走进来。她一下子就站起来,鬓边的步摇随她动作狠狠一晃:“哥哥!” 霍笙向姜媪示意,屋子里的人便在顷刻间随她退出去了。 阿练走到他身边,因步伐过快,步摇上的坠子有几根勾到了头发上。 霍笙抬手替她理顺,又低下头来,看着她一张还有点发白的小脸,问道:“赵王的事,你也听说了?” 阿练点点头,须臾,又像是有些不明白,仰起脸来望着他:“可是,为什么……” 她还是太单纯,并不能真切地体会到这长安城里的深沉与险恶。 霍笙的目光很少这样沉静,语气也是从未有过的郑重,他对阿练道:“赵王最不该的,就是招惹了吕家人——他们都是疯子。” “那哥哥呢?会有危险吗?”阿练想到了吕嘉,她觉得那人的确是个疯子。 霍笙摇头:“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你我不姓吕也不姓刘,顾好自己,其他的事不该我们掺和。” 大长公主地位超然,将来无论是刘吕哪家胜出,都不会影响到她。 他说到这儿,又问道:“我想去祭奠一下赵王,你去吗?” 阿练有些疑惑:“可以去吗?会不会触怒太后?我听说先前有人偷偷给赵王送饭,结果被太后抓起来了。” “人已经死了,太后打压刘氏的目的已然达到,至于其他的,并没有那么重要。”霍笙道。 “那我跟哥哥一起去。” 两人走到大门外,马车已经在等着了,阿练在侍女的帮助下先上去。 霍笙正要上马,府里的一个属官忽然来报:“禀侯爷,太后让您速速入宫,有要事相商。” 因今日是赵王下葬第七天,按习俗是需要有人祭奠的。只是太后的旨意却不能不遵。霍笙想了想,对阿练道:“赵王的坟就在长安民冢的东侧,距此不过数里,他们都认得,我让他们带你去,行吗?” 阿练点头:“哥哥放心吧,我很快就回来。”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故霍笙只略略嘱咐她几句便让侍卫跟着马车出发了,他自己则转回去换过一身官服入宫觐见太后。 …… 长安城外的民冢残破而荒凉,大大小小的坟包立在那里,稀疏的林木上有黑鸦盘旋而过,时而发出凄厉的叫声。 东侧果然有一新坟,不大,与寻常民冢无异,坟前连墓碑也无。这就是高祖第七子,赵王刘友的埋骨地了。 阿练忆起那个初见时一笑一个小酒窝、生得明朗而刚健的年轻人,不由得心中愀然。 她下了马车,按着侍卫的指引慢慢走了过去,却见坟前已经立了一个人。 那人也听见身后脚步声,转了过来,有风吹过他的衣角。 是朱虚侯刘章。 听说他也曾让人给赵王送过食物,惹怒了太后,被关了起来,今天才放出来。 阿练走过去,向他问候:“将军身体还好吗?”刘章在狱中泣血向太后求情,未果,怒而骂之,被打了三十鞭。 朱虚侯的心情显然很糟糕,这会儿也无意应酬阿练,只淡淡道:“已无事了。” 侍卫将东西都拿过来,两人安静地祭奠过赵王。 正要回转,却听得一道娇媚的女声自身后传来:“哟,这不是朱虚侯吗?前两日还跟一条狗似的缩在廷尉府,这会儿倒是精神好得很,又要跑出来管闲事了?” 阿练心中诧异,转头一看,却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女子神色傲慢地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打扮富丽的少年并一众仆从。 阿练不识得她,只是听其言语,似乎与朱虚侯很是不对付的样子。 刘章见了那女子便一脸厌恶地撇过头去,皱眉道:“你来此处作甚?” 那女子轻笑一声:“我来看看刘友啊,来看看这个不识相的东西死后是何等凄凉的景象。”她探头往两人身后的坟包望了一眼,不由得掩口娇笑,“真是可怜呐,堂堂的封国之君,死了也不过……” “吕央!你再多言一句试试?”不等她说完,刘章突然拔剑指向她。 那女子见长剑正指着自己咽喉,顿时花容失色,看向身旁的男子,颤声道:“三哥救我!” 被点到的男子亦拔剑:“刘章!你好大的胆!就不怕太后也像杀了赵王一样杀了你?” 一时间双方针锋相对,彼此寸步不让。 阿练听他们来回数句,心中已有几分了然。那唤做吕央的,应该就是先前看上赵王并且强嫁的吕氏女了,跟着她一起来的应是她的族人并仆从。 朱虚侯的忍耐显然已至极限,一双利眼里暴出精光,亮得就像是他手中的那柄长剑,阿练听他咬牙切齿地道:“吕氏嚣张至此,是真当我刘家无人吗?” “就凭你?”那吕家子仍在火上浇油,一脸不屑地道。 阿练怕他们真的在此处拼个你死我活,忙到刘章身侧低声道:“将军冷静一些,他们如此不过是为了激怒你。且不说将军身上带伤,打起来是你吃亏,就算是打得过,他们一状告到太后面前,将军如何自辩?不若暂且忍耐一时,容后徐徐图之。” 她语气轻而快,吐字却极清晰,更兼音色动听,清凌凌的如春风化雪,刘章听在耳里,竟渐渐平息了心中怒火。 阿练见他神色稍霁,顺势按下了他持剑的那只手,转而对那吕央道:“我们祭奠过赵王,这就走了,各位自便。” 阿练其实跟吕氏没有直接的牵扯,那些人又不认得她,见她语气尚可,也就收了方才的嚣张姿态,看一眼赵王的墓,自先离去了。 跟着阿练来的侍卫们看到方才剑拔弩张的情形,唯恐她有失,故也拔剑相护,这会儿也收了剑,自动退到一边。 朱虚侯与阿练走在前面,两人并肩,距离不远也不近。 从一开始来到此处时的沉重,到与吕氏对峙时的悲愤,刘章始终无法分神留意到阿练,直至现在平静下来,他才微微偏转了头,打量她一眼。 心中却忽然浮现她方才近到自己身侧的那一幕,他那时明明没有低头,此刻却能清晰地想象出她看向自己时的一双眼,必定是灵慧而澄透的,像是最纯净的一汪水,或是蓝天上的一朵云。 她的声音也是一样,并非娓娓的语调,却奇异地能在瞬间令他感到平静。还有她按在自己手臂上的柔荑,他这样想着,那只手竟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像是在呼应他的回忆。 然而最令他心神震颤的,还是因为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而她就那样出乎意料地伴在他身侧,给了他劝告与鼓励,这令他不由得生出一种与阿练分享了某种心情的亲密感。 阿练当然不知他心中所想,眼见已走到马车旁边,她转头对刘章道:“我该回去了,将军,就此别过吧。” “好、好的。”刘章如梦初醒,忙道,“改日再见。” 阿练微微点头,自上了马车。 竹制的车帘被拉开,阿练从里往外看,只见厚重的云层压过,天色很快就暗了几分。 风雨如晦。 章节目录 35.夜市 雨还在下, 屋子里没有侍从,霍笙就亲自起身到烛台前点了灯,复回到宣平侯对面,跪坐下来。 “刘章在这个关口杀了吕家人,理由虽堂皇,太后一时治不了他的罪,但并不意味着会轻轻放过。”他道。 灯火只一盏,对面的宣平侯背着光, 一张俊逸儒雅的脸几乎完全隐藏在暗影里。 “秋后算账, 不正符合这位陛下的性情吗?”宣平侯似乎想到了什么, 轻轻一笑,带着嘲弄的意味。 “刘章父兄皆在封国,齐地虽远,但毕竟是数一数二的大国。齐王昏懦, 齐世子却是个多谋善断之人,这恐怕也是太后没有立即发作刘章的一个原因。”霍笙思索着,又道,“此事有没有可能会像赵王事件那样,太后借机再召齐王, 将之一网打尽?” 想到此处,他不禁有些忧虑了,若真如此, 局势便会不可避免地倒向吕氏。 宣平侯沉默片刻, 忽道:“那就将太后心里的芥蒂彻底清除吧。”他目光微微闪动, “去找审食其。” 审食其,沛人也,与高祖同乡。昔日楚汉相争,高祖败于项羽,家人皆为其所掳,审食其跟随吕后身侧,陪伴她在项羽营中渡过了两年多的人质生活,其后由此得幸,与吕后情非泛泛。 高祖崩后,太后因主少而臣强,心内常怀忧虑,计划将那些曾追随高祖打天下的将领们尽数诛杀,赖审食其尽力劝说,太后才没有大开杀戒。 目下审食其任左丞相,如郎中令事,与霍笙的关系倒也还算近。 “明日我去找他。” 宣平侯在一片暗影中点了点头,而后起身,下了坐榻。 霍笙看他动作有些急切,微感意外:“大人有要事?” “没有,公主该用晚膳了,我过去看看。” 霍笙在心里啧了一声,没有回他。 等宣平侯出去了,霍笙也站起来,慢慢走到烛台前。 不一时,心腹萧豫进来了,向他汇报扶风郡一事的进展。他也听说了刘章酒宴上诛杀吕氏女的事,于是问道:“朱虚侯如此,也算是为赵王报了仇,那收集吕氏罪证一事,还需要继续吗?” “为什么不?”霍笙抬手,轻轻拨弄了一下烛火,光更亮,衬得他一双眸子愈发的沉黑,“吕氏一人,还换不得赵王一家人的性命。” …… 翌日天晴,阳光有些热辣,等霍笙下了值回到家中的时候,道路上已没有雨水洗刷过的痕迹了。 他正在案前处理积攒下的公务,阿练却进来了。 她今日换了新衫,冰蓝色的衣裙穿在身上,似乎有些过于合身了,将那明显还有些稚嫩的、并不过分突出的少女身段窈窕地呈现出来。 乌黑浓密的青丝也被绾成了一个霍笙从来没见过的样式,精致而繁复,发上戴着的华胜步摇垂坠下来,红艳艳的宝石正坠在额间。 霍笙还留意到那张素来莹白如玉的小脸上涂了胭脂,但是并不浓重,只是浅浅的一层,令她的肌肤呈现出一种漂亮的瓷粉色。 他握着简牍的手稍稍收紧了一下,重又将视线投在那上面,声音微沉地道:“怎么过来了?”他指了下自己的身边,示意阿练坐下。 “哥哥,我听说长安今晚的夜市很热闹,我可以去看看吗?”阿练没有坐,直接站在他对面问道。 “我可能有点忙……”但也不是不能陪她。 霍笙抓紧时间把手里的简牍看完,正要收拾,却听阿练道:“没关系,我跟朱虚侯一起去,戌时以前会回来的,哥哥不用担心。” 霍笙愣了一下:“朱虚侯?” 她什么时候跟刘章这么熟了? “可以吗哥哥?”她在霍笙对面蹲下来,双手放在几案上,视线与他齐平,眼晶晶地望着他,那步摇上的坠子还在晃。 “唔,”霍笙面无表情地又把简牍摊开了,“去吧,早点回来。” …… 阿练是还没到黄昏的时候就出门了,特意稍稍提前了一点,然而直到约定的时间也没望见刘章的身影。 她想着可能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吧,于是又等了一会儿。越等越心焦,忍不住踮脚朝前望望,仍是没见着人。 她因为有着自己的目的,出来时没有让人跟着,眼看着天快黑了,也不敢在外面久留,正要往回走,却见霍笙从不远处路过。 “哥哥!”阿练忍不住喊了一声。 对方看见她似乎也有点意外,走了过来,又四处看了一下:“你怎么一个人?不是说跟朱虚侯一起?” “别提了。”阿练忍不住抱怨,“我等到现在也没看见他,明明都说好的。” “他失约了。”霍笙可不会好心地给刘章找理由,言简意赅地道。 失约就失约吧,阿练也不纠结了,反问霍笙:“哥哥怎么在这儿?” “出来办点事。”霍笙道。 “办完了吗?”见霍笙点点头,阿练又道,“那我们回去吧。”她的计划夭折了,语气不禁有些沮丧。 霍笙想了想:“时间还早,回去也没什么事。”他看了下阿练,道,“你先前说的那什么夜市,好像距此处不远,要不要去看看?” 阿练意不在此,本来也没有什么强烈的想去的愿望,但见霍笙如此说,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那就去看看吧。” 两人去的是长安西市,此处果真十分热闹,街上灯烛亮如白昼,路边摊贩叫卖之声不绝于耳。 阿练自来了长安,还没在晚上出来逛过,不一会儿就被眼前的热闹景象给迷住了,先前的那点子不快也随之消散。 街边铺子林立,行人往来如织,竟比日间的川流景象更胜几分。霍笙恐她被人群冲散,伸手牵住了她。 阿练沿街走着,见什么都觉得新奇,也没注意到霍笙,等自己的小手被他牵住的时候,很自然地反握住。 因未食晚膳,阿练这会儿已经有些饿了,望见那些色香味俱全的摊位,腹内的馋虫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 两人走到一家卖小食的摊位前停住,霍笙见她神色,摸出些散钱予那摊主。 阿练手捧着那摊主递过来的几味点心,随手拿起一个塞进嘴里,咬了一口,赞一声:“不错,挺好吃的,阿婶的手艺很好。” 那摊主见她言行娇憨可爱,身旁男子也生得清贵俊逸,两个人倒是般配得紧,不由笑着回道:“小娘子也是有福之人,夫君这样疼爱。” 阿练被这话呛得咳嗽了两下,忙摆手道:“阿婶误会了,这是我哥哥。”她将霍笙拉到自己旁边,站近了对她道,“你看,是不是很像?” 那摊主笑而不语。 霍笙盯着她头上的步摇,没说话——像才怪了。 阿练没注意到他们的神色,而是捧着那包点心继续往前行,边走边吃。前方是一处空地,被圈来表演耍杂技的,阿练一眼就被吸引住了。 围观的人已不少,足足站了两三圈,阿练寻得一个空子,踩在一个土跺上往里看。 霍笙站在不远处望着她。 过一会儿萧豫也找过来了,对他道:“办妥了。” 霍笙略点点头,却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还有事?” 萧豫道:“属下去绊住朱虚侯的时候,听得他跟几位公子聊天,道是对女君有意。”他说着,也看了阿练一眼。 霍笙皱起眉头:“‘有意’是个什么意思?” 萧豫闻言,不由得咳了一下,清清嗓子道:“那属下就直说了,朱虚侯想要迎娶女君。” 这么直接? 霍笙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怎么没发现刘章跟阿练有过多的接触,怎么就谈到婚嫁了? “行,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霍笙的神色一下子就冷了起来。 那厢阿练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是看那艺人表演喷火的绝技,忍不住拍手叫好,解下衣带上的荷包就往里扔钱。 这么一来可就引起旁人觊觎了,须知此处本就是龙蛇混杂的,有那心怀不轨之人,见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衣着华丽,出手阔绰,周围又像是无人跟着,于是趁她一不留神就拽走了她系回腰间的荷包。 阿练反应很快,惊呼一声便喊着“抓贼”。霍笙听见了,忙追上去。只是人潮汹涌,那贼又生得瘦瘦小小,几个灵活的闪身便窜进了人群之中。 此时也不知是不是有人故意在背后狠推了一把,阿练不防,一下子从土跺上跌了下来,若不是前头有人挡着,定要摔个狠的。 霍笙见状只得赶紧回来。 阿练一跌下来就觉脚踝剧痛,竟是扭着了。她嘶地吸了一口凉气,柳眉紧蹙。 霍笙弯腰将她抱起来,大步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将阿练放下,蹲在她面前,低头脱下她的鞋子,又除去白色的布袜,那白嫩嫩的、莲藕一般的小脚就被他握在掌心。 阿练不由得瑟缩一下。 “别动。”霍笙没什么表情地审视着,往上摁了摁脚踝处,“是这里吗?” 阿练有点疼,点头应了一声。 结果治疗的时候才是真的疼,她差点没叫出来,勉强忍住了,连身子都崩得紧紧的。 霍笙放开她:“踩地上试试。” 阿练试了一下,果然没有那么疼了。她自己穿回鞋袜,站了起来。 霍笙方才的处理不过应急,等回去了还是要找疾医看一下,或者用点药,才能保证无虞。 阿练怕加重伤情,就单腿跳着走了几步,向霍笙伸手道:“哥哥扶我一下。” 霍笙扶住她,随她小步往前走了两下,忍不住道:“你就打算这么跳回去?” “那怎么办啊?要不然哥哥替我找辆马车来?” 霍笙四处望望:“这么晚了我上哪儿去给你找马车?” 阿练知道无法,也就随便说说。 霍笙叹一口气,松开她,在她面前蹲下:“上来吧,就你事多。” 阿练喜滋滋地趴在他背上,脚不沾地,倒也感觉不到疼痛了,低了头在他耳边道:“哥哥真好。” 两人走的是一条僻静的巷子,巷外的热闹之声还能隐隐约约地传过来,阿练又有些不忿地道:“都是那个杀千刀的小贼,要不是他捣乱,我也不会扭到脚了。”她语气间不无可惜地抱怨,“才刚出来,我还没逛够呢。” 霍笙的一张脸却还是沉着的,听了她的话也懒得报以同情,反而训道:“财不露白,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把大把地撒钱,被人盯上了怪谁?” 阿练有些委屈:“我看周围人都在撒钱啊,也不止我一个。”她已经够倒霉了,才不想把原因归结到自己身上呢,“本来我也没想过来,是哥哥非要带我来的,不然我也不会去看杂技,也就不会被人盯上,更不会摔跤了。” “呵,强词夺理。”霍笙懒得跟她争辩,小姑娘要是耍赖,他也招架不住。 阿练也有点累了,懒洋洋地往他身上一趴,原本放在他肩上的双手也往前一伸,环住了他的脖子。 霍笙顿时有点不自在了,但他是不敢多想的,只好认真地看路。 阿练一跟他待一块儿话就有点多,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的,挨得太近,温热的气息扑过来,霍笙更不自在了。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阿练自顾自地说了半天却得不到一句回应,忍不住问道。 霍笙的声音低低的,与往常不太一样,像是有些不耐烦地对她道:“别凑这么近,痒。” 阿练眨了眨眼睛,他怕痒吗? 这姑娘也是来了劲,非但不听,反而故意地往霍笙耳朵里吹气,眼睁睁看着他一张俊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不由得趴在他肩上笑出声。 霍笙忍无可忍地转头盯着她:“你作死呢?” 阿练憋着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转:“我错了。”她很没有诚意地道。 “再闹你就自个儿跳回去。”霍笙警告她。 “我才不当青蛙。”阿练嘀咕了一句,反而抱紧了他。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霍笙想着先前萧豫所说的话,忍不住在心里斟酌了一番,对阿练道:“刘章为人勇武,却智短,并非良配,你觉得呢?” 他的声音有点低,也不知阿练是不是没听到,反倒兴冲冲地摇着霍笙的肩膀:“哥哥你看,今晚的月亮是不是特别大?但是今天好像不是十五啊……” 霍笙顿时沉默下来,一路无话。 章节目录 36.提亲 过了不久, 太后之妹临光侯吕媭(xū)于家中设宴,邀请京中达官贵人前往,大长公主自然也在应邀之列。 只是令阿练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也收到了邀请。 阿练本来不想去的,只是听说前些时日的酒宴之事一出, 太后便有意缓和刘吕两家的关系, 特意命令朱虚侯也去临光侯的府上赴宴。 请帖一到,大长公主得知阿练愿意随她一起去,十分高兴,忙吩咐侍女赐下了几身新做的衣裳并一整套首饰。 阿练谢过, 在赴宴这日都换上了,随大长公主一道去临光侯府上。 一路行至正厅,见里间极为宽阔, 两侧整齐摆放着一张张食案,客人们都按照地位尊卑依次坐下。 大长公主领着阿练走到最里处,等站定了,除临光侯以外,余者皆上前向大长公主见礼。 临光侯是长辈, 地位又高,见大长公主来了, 也不过略略点头示意,便请她在身侧入座。 阿练是第一次见临光侯, 依照规矩向她行礼。 大长公主介绍道:“这是二郎的妹妹, 叫阿练, 此前一直长在北地,由她父亲教养着,才来长安不过月余。” 临光侯跪坐在一张宽大的食案后,一只手搁在身旁的凭几上,支着脸颊扫了一眼阿练,曼声道:“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阿练依言抬头,看见临光侯一身的锦衣华服,珠翠满头,眉眼间满是凌厉的傲气,与她一身的华贵装扮十分相称。 对方看见她好似十分惊讶,那支着脸颊的手突然从凭几上滑下来,眼中有一瞬的错愕,看上去有些失态。 阿练疑心顿起,那临光侯却很快地掩饰好自己的情绪,重又转头与身旁的大长公主笑语了,好像她刚才的失态只是阿练的错觉。 倒是坐在临光侯下首的樊昭站起身来,对着阿练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见她头戴碧玉钗,身着绮罗裙,琼鼻柳眉,玉肤樱唇,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心里不喜,却不得不服,于是对她母亲临光侯道:“阿娘,我想带着几位姐妹去园子里玩。” 临光侯挥挥手让她自去。 樊昭是临光侯吕媭与大将军樊哙的小女儿,大将军虽去了有几年了,但因着太后对母家的眷顾,临光侯一直是这长安城里炙手可热的一号人物,她的小女儿自然也是打小被人捧在手心里的。 跟出来的十几个女孩子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素来肯奉承樊昭的,这会儿也将她围在中心,一齐往园子里走。只是樊昭今日却不耐烦应承她们,让这几人先走,她自己落后几步,来到阿练身边。 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临光侯府上更有些不曾见过的珍稀花卉,阿练看得入神,不防身边有人突然道:“这是云粉,只在滇中生长的,你以前没见过吧?”声音清脆又尖利。 阿练回过头来,见樊昭正望着她,一脸的倨傲神色。她笑了一下:“确实没见过,谢女郎指点。” 樊昭本来想嘲笑她没见识的,可是对方这浑不在意的态度却令自己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于是乜了她一眼,冷哼道:“我也不跟你废话了,我知晓你是二郎亲自从北地带回来的。就算你是他亲妹妹,但你们自小也不是在一处长大的,能有多少情分?可我就不一样了,我……” 她本来想说自己跟霍笙自小相识,感情深厚,可到底脸皮没厚到这个份儿上,话还没说完,自己先害起羞来了。 阿练看着她面色绯红,顿时一阵无语,摸了摸自己的耳垂道:“你想说什么?” 樊昭揉了揉面颊,决定给她一个清楚明白的下马威,因而肃容道:“看你年岁也不大,少不得等你哥哥娶了亲,再过两年才能将你发嫁,做人家小姑子的,最要紧的就是知情识趣有眼色,你明白我意思吧?” “明白的,表姨母。”阿练淡淡道。 “你——”樊昭被她气得跳起来,手指颤颤地点着她,就差没上手打她两下了。 阿练反应快,立刻后退几步,毕竟是人家地盘,真把人惹急了她也讨不了好。 只是樊昭为人虽刁蛮了些,但其实也没什么坏心,不然阿练也不敢这么气她。然而两个小姑娘都是有些脾气的人,彼此不对付,旁边没人劝着,也没人先开口服软,一时就有些下不来台。 正僵持着,樊昭远远看见一个人走过来,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模样顿时就不见了,放下手来,老实得像一只兔子一样。 阿练好奇,顺她目光看去,却见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近得前来,在两人身前站定了。身姿挺拔,脸庞瘦削。因是侧对着的,阿练没看见他正脸,只见对面的樊昭似乎很是怕他,像是恨不能拔腿就跑的样子。 “表妹,姑母唤你过去。”他对樊昭道。 樊昭闻言,如蒙大赦,也顾不上跟阿练较劲了,看也不看那人一眼,提起裙子就往回跑。 那人好似才注意到还有一个人,转头瞥了阿练一眼。 阿练也正看着他。 两人的视线相触,阿练这才明白樊昭为何那样怕他。 因为这人实在是有些吓人。 并不是说他有多丑,而是那张脸过分阴郁了,像是笼罩着终年不散的浓云。而那人的眼神如刀,带着凛冽的血腥气,一眼望去就像是被攫住一般,生出一种快要被吞噬的错觉,令人如芒在背。 然而如果忽略那因瘦削而显出的阴郁气质,那张脸甚至可以说是英俊的,并不输给这长安城里的任何一个儿郎。 那人看了阿练一眼便走开了,似乎他来这里只是为了替临光侯叫一下她的女儿。 而在前头走得飞快的樊昭,直到拐过了一条小径才停下脚步。 她身后的侍女喘着粗气追上来,无甚仪态地抚着胸道:“女郎你跑什么啊?这沛侯还能把你给吃了?” 樊昭啐她一口:“你懂什么!你不晓得我一见着他有多害怕,连腿肚子都在抽筋,恨不得立刻马上在他眼前消失。”她又想到自家母亲说过的话,不由得哀嚎一声,“让我嫁给这么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侍女觉得她是大惊小怪:“我觉得沛侯人长得不错啊,腰细腿长的,就是面冷了点。” 樊昭习惯了自家侍女的不着调,冷哼了一声:“他跟匈奴人打仗,受了重伤在战场上躺了十几天都没死,你猜猜看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小侍女惴惴道:“怎么活下来的?” 樊昭凑到她耳边,阴恻恻地道:“听说是吃人肉。” “啊——”小侍女尖叫一声,被樊昭一把给捂住了,“喊什么喊,出息!” 小侍女腿都吓软了,再不敢说那沛侯还不错了,再一想想,那人似乎的确是一身的血煞气,吓人得紧。 主仆俩想到一处,都心有戚戚然,不敢再提,安安静静地往回走。 …… 朱虚侯自然也听说大长公主来时带了一个美貌绝伦的小女郎,心中猜到是阿练,不由得高兴起来,兴冲冲地去了正厅,又听说阿练跟着樊昭她们一起去了园子里,便也找去了。 恰在一丛蔷薇花架下面看见了阿练。她今日穿着浅黄色堆花曳地长裙,同色轻容纱大袖长衫,轻飘飘的如流云一般。蔷薇花易落,风一吹就拂了她一身,衬得阿练宛如花中仙子。 阿练也看见他了,等他走过来,向他见礼:“将军。” 在刘章心里,两人的关系早已是非比寻常的亲密,因而抬手虚扶住她,又道:“实在对不住,前些时日非我失约,实是有事走不开,后来遣人去寻,又被告知你已回到家中。这两日我去找了你几次,下人都说你不在。”几天不见,刘章其实也颇思念她。 阿练默了一下,因为她不知道刘章曾找过她,公主府里没人告诉她这件事。不过这也并不要紧,因而她道:“将军客气了,我没有怪将军的意思。” 刘章其实是个急性子的人,他看上了阿练,觉得对方适合自己,而且从她的态度来看,她对自己也并非无意,于是很干脆地道:“在下年已弱冠,家中父兄一直催促婚事,此前因未有心仪之人,所以一直拖着。自见了女君风采,倾慕不已,欲迎娶女君,不知女君意下如何?” 阿练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快,不由得攥紧了自己的袖子。 坦白说,这的确是她一直以来期待的结果。吕嘉是她的仇人,而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想要在不牵连到公主府的情况下为自己报仇,嫁给朱虚侯恐怕是最好的选择了。因为两人有着共同的目标,那就是吕氏。 因为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眼下她倒也不感到很意外。平心而论,她是该立刻就答应下来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始终有一道坎,迈不过去。 朱虚侯见她沉默着,似乎有些紧张的样子,只道这是出于小女孩的羞怯,而自己这样向她求亲,似乎有些过于莽撞和直白了。 他道:“我知道这话实在是有些突然,或者你需要一些时日来考虑一下?对了,我是不是应该问一下阿笙表弟?他毕竟也是你的兄长。”时下女子的婚姻虽然可以自己做主,但是问过家长也是最基本的礼仪。 “问我什么?”一道低而沉的声音突然响起。 阿练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对上霍笙的视线,竟然有一种莫名的心虚之感。 朱虚侯见霍笙突然出现,心里也有点意外,但眼下并不是向他提亲的好时机,因而只转过身来,淡淡向他问候:“二郎表弟。” 霍笙没有回他,只静静看着阿练。一片沉默之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在三个人之间暗暗涌动,缓慢得仿佛连空气都开始凝结,沉默又压抑。 阿练站在朱虚侯的后面,垂下的眼睫轻颤,过了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下来。 霍笙走到她身边,微微倾身上前,却不碰到她,只在阿练耳边道:“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章节目录 37.争执 其实出来也没多久, 甚至连主人家备好的午膳都还未用过,但霍笙这样说,阿练也只能随他离开临光侯府。 走到前院的时候,阿练想到还没跟大长公主打过招呼,就问霍笙:“殿下还在正厅,要不要跟她说一声再走?” 霍笙在前,也不知是没听到这话还是根本不想理她,脚下的步子更快了。阿练无法, 只得赶紧跟上。 一路无话, 等回到了大长公主府, 两人一径行到东院。期间霍笙曾停下来转头瞥她一眼,阿练便知道他有话要跟自己说,仍然跟在他身后,随他去了北屋的书房。 廊下的侍女跪迎, 等两人进屋后便把门合上,又恭敬退下了。 斜照的光透窗而过,地上有两个人的投影,走动时边缘模糊,暗得就像是凭空生出的某些情愫, 不为人知。 霍笙又看了她一眼,因是赴宴,她今日穿得正式了些, 裙裾宽大, 腰封却紧束, 勒出那纤纤欲折的一处,如春柳。再往上是削肩玉颈,乌发如云。不是一点点的美丽。也难怪刘章会看上她。 他收回目光,于书案后端正跽坐。 “朱虚侯跟你说了什么?”霍笙随手从案上拿起了一卷书,状似无意地翻开。 “他向我提亲。”阿练很诚实地道。 霍笙几乎要笑出来,他这几天明示暗示的,她就是跟他装傻,这会儿怎么不装了,是笃定了要嫁给刘章? 他将竹简卷起来,微微摩挲着,视线扫向她:“婚姻是人生大事,怎能凭你们寥寥数语就如此轻易地决定?” 阿练对上他的眼睛,见他神色平静,心下稍安,于是在他对面坐下:“也没有擅自决定,我是想着问过哥哥的。” 呵,原来她还记得他啊? 霍笙的手指敲敲桌面,慢慢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你我这样的身份,要想在长安立足,首先要会的就是独善其身。经过赵王一事,你也该知晓刘吕两家的斗争有多激烈,我不希望你被卷进去,明白吗?” 阿练的心里是很清楚的,而且也想得很明白了。因为霍笙是自己的兄长,她要嫁给刘章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绕过他的,所以想着趁此机会将他说服,这才乖乖地跟了进来。 她道:“哥哥说的我都明白,只是朱虚侯也跟我讲过,只要太后同意,他就会回到齐国,到时候天高地远,他上面又有父兄,太后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不会有危险的,哥哥。” 刘章倒是什么话都肯跟她说,他是该说那人太蠢还是她太有本事? 霍笙握着书简的手微微收紧,骨节有点泛白:“你跟刘章才认识多久,见过几次,彼此间有多熟悉?”他语气淡淡的,“恐怕也未必合适吧。” “我觉得朱虚侯为人勇武,又身具侠气,男子立于世间,有如此品性不就够了吗?”阿练没有那么高的要求,只要朱虚侯视吕氏为心头大恨,并且有能力对付他们就足矣。 霍笙闻言,不由得呵笑一声:“那你就喜欢这样的?”他微微抬眼,眸中似有寒光透出,“还是说你就喜欢刘章?” 阿练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说实在的,她自始至终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跟复仇比起来,她自己心里的那点感情似乎显得太微不足道了,而且阿练其实也没有喜欢过谁,所以没想到这一点也是很正常的事。 她目光里闪过一瞬的错愕与茫然,而后很快便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夫妻本为阴阳人伦,举案齐眉,彼此相谐即可。而且正如哥哥所言,我与朱虚侯相知不深,总要等时间久了才能有深厚的感情,如若不然,就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寻常夫妻也没什么不好的。” 霍笙唇角微勾,是真个笑出声了。听听她这话,考虑得多周全,竟是不用他这个当兄长的操心一分一毫了。 “所以你是打定主意要嫁给刘章,我说什么都没用了是吧?” 他将手里的竹简一扔,起身走到阿练的身边。 阿练还跪坐着,一只手扶着书案的边沿,见他过来,不由得直起身子半转过去看他。 霍笙正弯下腰来,一手撑在案上,一手背在身后,目光沉沉地俯视着她:“你什么意思?装可怜让我带你来长安,有用的时候就哥哥哥哥叫得亲热,没用了就一脚踢开。”视线在她脸上逡巡,语意微带嘲讽,“不合适吧,阿练妹妹?” 少女的身子一下子就僵硬了,被他那样指责,她心里顿时涌上来一阵委屈,可是听到他这样叫她,阿练的脸腾地就红了,因为这个称呼太过陌生,他用这样的语气唤出来,阿练的心里不由得漫过一阵奇异的感觉,像是身体里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并且不由自主地上涌,热意漫过了脸颊,一直延伸到了耳朵根。 阿练转过身子,头微微低着,眼睛盯着书案边缘雕刻的花纹,她这样子在霍笙看来就是十足的心虚了。 他故意撩开少女因低首而垂落的发,露出那半边仍绯红的脸颊:“怎么不说话,心虚了?” 阿练一下子站起来,绸缎一般的发从霍笙的指尖划过。 她的心跳得没有那么快了,脸上的热意渐渐消退,又恢复了冷月一般的颜色,很认真地对霍笙道:“我知道我不该自作主张,但是我从始至终没有想过利用哥哥,哥哥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只是我也是个普通的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她见霍笙静静聆听,遂继续道,“以后若是哥哥有需要,只要我能做的,必定相助,绝无二话。” 阿练怕他不相信自己,忙举掌道:“如果哥哥不信,我可以发誓……” “出去。”霍笙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神色还平静,心内已是怒到极点。 “我……” “出去!” 他一脚踹翻了几案,书简散落一地。 阿练没想到他会发这样大的火,一脸错愕地抬起头,对上他森然视线,不由得心头一跳,沉默了几息,低着头出去了。 有侍女进来将东西收拾好,随后又安静退下。 过了许久,只剩下一室的静默,霍笙手肘撑在几案上,揉了揉眉心,似有几分疲惫。 他今天是怎么了? …… 大长公主看着坐在下首的两个人,都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客气疏远得好像互不认识。 她心中纳罕,不由问道:“你们兄妹两个,今日是怎么了?吵架了?” 霍笙的眼神凉凉地在阿练脸上扫过,似乎嫌弃得很,随即掠开,也没有回话。 倒是阿练笑着对大长公主道:“没有的事,哥哥待我很好,怎会吵架?” 大长公主略点点头,也不知相信了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两人正要退下,忽有管事过来传话,道是宫里有旨,着阿练入宫觐见太后。 这实在是个惊人的消息,不说太后怎么知晓阿练的存在,就说单单召见她所为何事,也足够让这几人心中不安了。 霍笙与大长公主面面相觑,后者略微沉思一晌,对阿练道:“我陪你一起去吧。说起来,本宫也有些时日没有进宫向母后问安了。”后一句却是说给那传旨的人听的。 那人微微躬身,态度恭敬道:“殿下请。” 章节目录 38.翁主 流景内照, 引曜日月。天梁之宫,实开高闱。 阿练跟随在大长公主后面,在经过长长的宫廷甬道,来到位于龙首形胜之地的未央宫的时候,脑海中很自然地浮现出这样的句子。 未央正殿高耸而崔嵬, 陛阶连绵, 望之如通云端。左为斜坡,以乘车上,右为台阶,供人拾级。有谒者替换过宿卫, 将阿练她们带到侧殿。 一入内,木兰香扑鼻而来,整座宫殿的栋椽梁柱似乎都是用的这种清香名贵的木材。地面上铺着青金砖, 光可鉴人,倒映着随处可见的明珠光彩,荧荧如月。 吕后坐在前方的高榻上,着深紫色常服。她已是六十岁了,头发皆花白, 精神却很好,只是有些过瘦了, 两颊微微凹陷。 她的表情并不很严肃,可是阿练即便是垂着头也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威压, 那是属于上位者掌权多年积累而成的一种气势, 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臣服跪拜。 阿练随大长公主一道行礼。 吕后命大长公主起身, 让人赐座,接着就有一道隐含威严的声音响起。 “多日不见我阿虞,你还记得进宫看你母后?”吕后对着大长公主的时候很平和,看起来就像个思女心切的母亲,似乎那威严的语气也只是习惯使然。 大长公主笑着赔罪:“知道您忙,等闲不敢入宫扰了母后清静,心里面也是天天惦记着。” 吕后淡淡嗯了一声,这才把目光转向仍然垂首跪拜的阿练,她道:“你抬起头来,给朕看看。” 阿练心内忐忑,交握着的双手不自觉地微微摩挲着,闻言轻轻吸一口气,状似平静地抬起了头。她看向前方,却并不直接与吕后对视,因而错过了对方看见她时那眼中一闪而过的讶色。 “你从北地来?”吕后问她。 “回陛下,是。” “为何来长安?”吕后又问,声音轻了些,语气平淡得就像是闲话家常。 然而阿练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吕后应当不会无缘无故地召见她,事先很可能已经查过她的来历了,是觉得她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她微微抬了眼,看向吕后:“回陛下,民女自幼失恃,与父亲相依为命。数月前家中遭难,数十口人一夕丧命,民女因外出探亲而幸免于难。其后落入劫匪手中,为兄长所救,走投无路之下随他来到长安。” 阿练看着吕后,想知道她会不会在听到某句话的时候神色有异。然而没有,吕后只是静静聆听。 少女的眼睛灵动又澄透,望着她的时候是那样坦然,就像是清可见底的一汪水,再纯净不过。 吕后听罢,忽然闭了闭眼,再启眸的时候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会跳舞吗?” 阿练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迅速答:“回陛下,民女会。” “会折腰舞吗?” 阿练仍然答:“会。” “那很好。春枝,”吕后转头唤了一下一旁侍立的女官,“带她去换一身衣裳。” 女官应是。 阿练虽不解,也只得遵照吕后指令。来到侧间,她褪掉身上因觐见而穿的厚重礼服,换了一身轻便的大袖襦裙,绣着蔷薇花的裙摆长长曳地,转过长廊的时候有风吹过来,衣袂翩然。 在门口脱掉鞋子,回到内殿,洁白的布袜踩在光洁的地面上,连一丝灰尘也没沾着。 乐工已经开始演奏,阿练踩着节点起舞,柔韧得像是柳枝一般的身体层层舒展,翘袖折腰,动作优美而娴熟。 等音乐停止,阿练也正好停了舞步,白玉般的手指高过额际,折成一朵花蕾的模样,而纤指下的那张脸,美得不似人间所有。 吕后沉默了,眼前的这个人有多熟悉,像是穿过岁月的长河向她走来,连一丝一毫都不曾更改。她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报复她吗?吕后心里觉得惊奇,一时又想笑,唯独没有恐惧,这世上已没有人能令她感到恐惧。 阿练将舒展的身姿收拢,亭亭立在殿中,听吕后赞道:“好,很好。”她低下头去,仍能感受到吕后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这个小姑娘,朕很喜欢,封个翁主如何?”吕后看向大长公主。 刘虞吓了一跳,本能地直起身子看向吕后:“这……母后三思。” 阿练亦跪下:“民女无德无能,不堪如此封赏,万请陛下收回成命。” 大长公主跟阿练相处月余,心里很喜欢她,此番也是不放心才陪她一起入宫,眼下看母亲虽然没有为难阿练的意思,但只见了一面就这样大加封赏,如此飞来横福,焉知非祸? 她跪地叩请:“此女天资秀出,儿臣也很喜欢,只是终究出身乡野,又无尺寸之功,如此厚赏恐会惹人非议,若母后实在喜欢,随意赏些什么物件也是一样的。” 吕后一双略微干枯的手在透雕凭几上摩挲数下,声音沉沉的:“你的女儿,当得起一个翁主。”竟是已经决定了。 大长公主出嫁多年,母女之间早已不如昔年相依为命时的亲密无间。自吕后临朝,荡平朝野,独揽大权,行事也愈发恣意,且心思难测,大长公主对她也是畏多于爱。眼下见她执意封阿练为翁主,也不敢再劝,遂携阿练大拜于地。 “谢母后。” …… 未央宫西南有明渠,占地极广,风过时碧波翻涌如沧海,吕后正站在双阙下,远目池中渐台。 有人走到她身后,恭敬唤了一声:“阿姐。”是临光侯吕媭。 吕后转头看她一眼,两人年岁相差甚多,面容却相似,俱是眉眼间透出凛冽的英气。 “你来了。”她道,声音淡淡的。 随侍的人都已退了下去,临光侯无所顾忌地道:“阿姐,你应当一眼就看出来的,那是戚姬的女儿,你为什么不杀了她?” 吕后却笑了:“为什么要杀她?你不觉得留着这个小姑娘,更有意思吗?” “可是——你明明那样恨她!”恨到用这世上最为残的刑罚加诸她身,为什么还能够容忍一个长得跟她这么像的人活在这世上,甚至还要封她为翁主? 吕后重又将视线投向那巍巍宫阙,是啊,她恨戚姬,然而恨的也只是那个夺走她夫君的宠爱,甚至还要夺走她手中权利的敌人。 可是等到她登上这至尊之位,看着万方四海在她脚下臣服跪拜,一个庞大的帝国在她的统治下蒸蒸日上,那些过往的爱恨,就像是云烟一样,风一吹就都散了。 她是至尊,是这个帝国的主宰,任何人的生死都不过在她一念之间。对于阿练那样的小姑娘,她就像是看待一个再弱小不过的蝼蚁,她可以让她死,但现在她更想让她活。 吕后无疑是深沉的,多年的政治生涯令她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不独是亲生女儿,就连是被她视为左右手的临光侯也看不穿她内心所想。 “阿姐,女子生得太美,终究是个祸害。”吕媭忍不住提醒她。 “哦?”吕后闻言却笑了,“你是说朕的小翁主吗?” 吕媭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她指的不只是那个小姑娘,更是戚姬,然而忽听吕后又道:“刘章应该也知道此事了吧?” 临光侯很快反应过来,答道:“是,消息传得很快,刘章本来就在宫里,听说册封仪式刚刚完成他就知道了。” 吕后轻轻点头,没再说话。 …… 阿练仍然跟在大长公主后面,没有乘坐步辇,未央宫的侍女将她们送到内宫的拱门下就回转了。两个人心下俱是忐忑,大长公主尤其如此。 她往前走了两步就忍不住回头,问阿练道:“你可是有事瞒着我?” “不敢,”阿练恭敬答道,“我之来历,俱已向殿下如实告知,并无一丝一毫的隐瞒。” 大长公主见她神色坦然,不似作伪,心下稍安,想道,或许真的只是她合了母后的眼缘。 她脸色轻松了些,提醒阿练道:“往后不必再叫我殿下。” 阿练看她一眼,顿时明白了大长公主的意思,不由得脸有些红,但还是忍下了那份不习惯,应道:“是,母亲。” 两人继续往前走,还没出宫城,就见一身铠甲的朱虚侯迎面而来,在身前站定了,向大长公主行了一礼,而后定定地看着阿练。 大长公主看他们一眼,转头向阿练道:“我在前面等你。” 阿练应是。 侍女也跟在大长公主后面走远了,一时间这里就只剩下了阿练跟朱虚侯两个人。 刘章看见她穿着繁复厚重的礼服,是翁主的仪制,华贵又庄重,知道她已是受了册封,按在腰间佩剑上的手不由得微微收紧。 两个人沉默对视着,时间像是停止了流动。 阿练心里仿佛有预感似的,能猜到他想要说些什么。 果然,刘章开口道:“恭喜翁主,获得太后赏识。以翁主如今的身份,一个小小的朱虚侯恐怕配不上您。” “将军误会了,此事远非我意料之中。”阿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解释,大概不想让刘章觉得她是个四处攀附的小人,因而语气有些急切,“太后召见实属突然,翁主之封也非我所愿。” 刘章哪里在意这些,他只知道阿练这个翁主是吕后亲封,他不可能、也不愿意接纳任何与吕氏有关的人或物。 只是少女眼里的惶然和想要解释辩白的急切却不是假的,她目光盈盈的,那样看着他,刘章几乎要动摇了,狠下心移开视线,对她道:“前些时日是我冲动了,只是时移世易,还请翁主忘了在下的鲁莽之言。” 阿练起先呆愣着,并不明白他为何不肯听她解释,而后突然醒悟了,无论她说什么,刘章都不会在意的,恐怕他已经执意将她划为吕氏阵营了。谁能说不是呢,是吕后给她这样的地位,令她成为一个尊贵的翁主。 阿练退后两步,交握着的双手攥了下衣袖,点点头:“好,如将军所愿。”而后迅速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刘章的视线。 朱虚侯静静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一动不动,在原地站了很久。 …… 太阳快落了,阿练觉得自己这一天就像是在梦里一般,莫名其妙地从一个乡野女子成为了翁主。 她回忆着见到吕后时的情形,当时太紧张了,很多细节都已不再记得,只是隐隐约约觉得她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奇怪,这令她不由得感到惶恐和不安。 而后她想到了朱虚侯,原先她是做好了嫁给他的准备的,这是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女郎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用自己来换取吕嘉的死。只是这个计划却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宣告结束。 她心里应当是觉得内疚的,但是当朱虚侯冷着脸向她毁约的时候,她从他的表情里能够读出一种平静,那就是对吕氏的痛恨已经深深刻进了他的骨子里,令他能够很潇洒地放弃她。 或者说,阿练觉得他也没有多喜欢自己。更奇怪的是当时阿练的心里居然涌上来另一个荒唐的念头,那就是毁约了也好,她如今能够近到吕后身边,未必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报仇。 她其实很不喜欢现在的自己,满脑子的算计,偏偏又不够聪明,做的多是一些无用功,尤其是意图利用刘章这件事,让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坏姑娘。 阿练越想越觉得灰心,一个人呆呆的,抱着膝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头埋在膝盖上。 霍笙在她院门口晃悠很久了,阿练一直没注意到他,没法子,只好自己踱过去。 虽然没入宫,今日的事也听他母亲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当然也包括朱虚侯的事。太后的举动虽然令人感到意外,但也不至于会把人打击成这个样子。故而阿练这垂头丧气的模样,在霍笙看来十成十就是因为她被刘章给抛弃了。 他心里有气,说出的话就不怎么客气:“先前好说歹说劝你慎重,偏偏不听,现在怎么样?提亲的话说收回就收回,把你当成什么了?” 这话他自己都觉得酸,但是不说不痛快。说实话要不是顾忌着形象,他是很想骂刘章一顿的。 见阿练头还低着,不回话,霍笙心里火更大了,强压着问道:“你就这么喜欢他,伤心成这样?有点出息行不行?”这话几乎是咬着牙说的了。 阿练抬起头来,霍笙对上她的泪眼,下意识地愣了一下。 “对不起。”她一哭霍笙就慌了,“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你。”他忙给她擦眼泪。 阿练也觉得自己太过可笑,被霍笙这么一激就再也忍不住了,原本只是眼眶有点发酸,她咬咬下唇,想把眼泪憋回去。结果霍笙一道歉她反而哭得更凶了,豆大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霍笙手背上。 霍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手忙脚乱地哄她:“你别哭了,要不我去把刘章打一顿?” 阿练哭得投入,没听到他在说什么,等眼泪止住了,才吸吸鼻子,问他:“哥哥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哪舍得啊,拧眉道:“瞎想什么?” “你这几天都不理我,我跟你打招呼你还瞪我。”阿练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浓重的鼻音,听起来不像是控诉,更像是撒娇。 霍笙道:“那还不是你太气人,你自己想想,到底是谁的错?”见她不说话,面颊上还沾着泪,霍笙抬手拭去,放缓了语气道,“要不要我帮你回忆一下你当时是怎么一句一句驳我的?有理有据的倒像是做足了功课。” 阿练被他戳中痛脚,一下子又把头埋进了膝盖里,这件事她做得实在太丢人了,的确如霍笙所言,她是故意装出那个样子试图说服他的。现在回想起来,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阿练这反应倒让霍笙心情好了些,只是他心头仍旧笼罩着一层阴云,伸手轻拍一下她的头,问道:“你到底喜不喜欢刘章?”不问清楚他难受。 阿练闻言抬头看他,小心翼翼地道:“我要是说不喜欢,哥哥会不会觉得我很坏啊?” 章节目录 39.依靠 少女的脸上还有薄晕, 却并不重,是浅浅的水粉色,看起来漂亮极了,那双眼灵动又澄透,睁得圆圆的,睫毛卷翘,纤长似羽。 霍笙已经听明白了,心里顿时一阵激燥, 面上却比方才更平静了。 她现在这样子太可爱了, 声音软软甜甜的, 霍笙有些贪恋地看着她,甚至想伸手捏一下那张绯红的小脸。 他怎么会觉得她坏,他巴不得她一点都不喜欢刘章。 “既然无意,为何还要让人误会?你这是想捉弄人家?”他心里满意, 偏偏还要沉着脸批评,也不知道是想掩饰什么。 阿练没法子解释,脸更红了:“我没有这么想,可能……就是个误会吧。” 最开始的那阵子欣悦过去,霍笙渐渐冷静下来了, 他细细打量着阿练的神色,直到对方受不了他的视线,又低下头去。 看样子她是曾对刘章有所图谋了。不是喜欢, 又是为何?这些时日百般掩饰就是不想告诉他? 没事, 不急, 霍笙想着,他有的是时间,而后握着膝盖的一只手慢慢放平。 阿练一时又想到了吕嘉,想到他那个嚣张的样子,心里又恨起来了。她其实也不确定霍笙知不知道那件事是吕嘉干的,若是不知的话,吕嘉单单告诉她,是笃定了她不会告诉霍笙吗?如此一来,他做那件事就仅仅是为了泄愤? 她不禁想试探一下,于是问霍笙:“哥哥,你有没有查探到父亲的下落?” 霍笙顿了一下,眼睛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花木,答道:“还未。” 看来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不然也没有必要瞒着自己,阿练一时觉得轻松,然而更多的还是失望。她的目光暗下来了,眼睫垂落,很有些丧气的模样。 霍笙安慰道:“别着急,不会有事的。” 阿练当然也这样希望,那日吕嘉并没有提到父亲的下落,当日卫长史也明说了没有看到尸首,这说明父亲很可能逃过了这一劫。 她不由开始畅想,“哥哥,若是我被太后封为翁主的消息传出去,阿爹是不是就会知道我在长安了。”阿练呆呆想着,问霍笙。 谁知道呢,他往代国派了人去,一直守着,没得到什么消息。 “会的。”霍笙这样答。 两个人挨得很近,阿练不知不觉地靠在霍笙肩上,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 霍笙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揽住她。 小女郎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失去庇护的幼兽,看见什么下意识地就想去依靠,感受到他伸过来的手臂,不由得往他身上蹭了蹭,几乎从霍笙肩头钻入他怀中。 太近了,纯净清莹的少女清香萦绕鼻端。霍笙垂眸,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她光洁饱满的额头,眼睫纤长,鼻梁小巧而挺直,花瓣一样的唇微微抿着,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他低下头来,在阿练的发上吻了一下。动作很轻,没令她察觉到。 霍笙开始觉得,他们两人之间,可能有什么不一样了。 …… 其后宫里又有太后旨意传出,道是以乐昌等地为阿练的汤沐邑,邑五千户,位比列侯。如此一来,就不仅仅只是一个虚名了,而是实打实的厚封。 消息传来,不独大长公主,就连阿练自己也是满心的惊疑与不安。 太后赐未央宫中的漪兰殿给阿练居住,命她即日起入宫。 姜媪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但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未央宫中并不缺少什么。 阿练其实是很舍不得的,她在公主府里住的很好,而且也为自己进宫后的生活感到担忧。 姜媪看出来了,走到她身后,有些爱怜地抚了抚她的背:“翁主勿要多想,太后统御四海,乃是个胸襟最为宽大之人,翁主如今得她厚爱,只需恭谨以对即可,等闲并不会有性命之忧。”她是怕这小女郎被前些时日的赵王一事给吓坏了。 阿练望着她,点点头:“我知道了,只是有些不舍。” 姜媪又道:“郎君负责宫中宿卫,见面倒也不是难事。若是翁主思念殿下,隔些时日也可回来看看。” 姜媪待她就像是亲切的长辈,温柔而细致,令自幼丧母的阿练感到一种温暖,她不由得抱住了姜媪的腰,柔声道:“我也舍不得你,想让你跟我一起进宫。” 小女郎声音娇软,听得人心都化了,姜媪不由笑道:“真真还是个孩子……” 另一边,一得到阿练要入宫的消息,霍笙便让萧豫去挑选了两个身手高强的侍女,安插在漪兰殿中,负责保护阿练。 这日他被太后传召,于是顺道送阿练入宫。 …… 吕彻与同僚议事毕,未出宫门,迎面走来一行人。 他目光落在前头的那名女子身上,见其年岁尚小,却锦衣重服,纤弱的身子被层层包裹在厚重的衣裳下面,却仍能一眼丈量出那细小的腰肢。脚步也是轻盈的,像是踏云而来。 不,她本身就像是一朵云,当他看清了她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太强了,吕彻站在那里,微微眯了眼,而后定神。对面跟着一起来的是大长公主的独子、武信侯霍笙,看来这女子就是刚刚被太后封为乐昌翁主的那人了。 吕彻的视线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多久,仿佛只是对面相逢时不经意的一瞥,而后他继续往前走,与两人擦肩而过。 阿练不认得他,印象里好像是临光侯的一个侄儿,樊昭管他叫表兄的。只是那人的眼神太过锐利了,被瞧上一眼就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他走过去了,阿练忍不住好奇地回望他一眼,问霍笙:“那个人是谁啊?” “沛侯,吕彻。”霍笙的声音不咸不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阿练一听,顿时就没什么兴趣了,拜吕嘉所赐,她讨厌所有姓吕的。 两人在未央正殿前分别,有宫人领着阿练去了西侧的漪兰殿。从此以后,她就要长居于此了。 漪兰殿中鼎铛玉石,异香弥漫,乃是除了前侧的椒房殿之外,整个未央宫中装饰最为华丽的一处。 听说高祖的宠妃戚姬就曾住在这里,不过戚姬得宠的时候高祖为了防止别人因妒忌而陷害她,特意将整个宫殿看守得严严实实的,平常也不让戚夫人出去。而且过去了这么多年,伺候过戚夫人的宫人大多已不在了,所以当年的情形,阿练也不得而知。 不过她也没有兴趣知道,甚至也不怎么在意吕后让她住在何处。 掌事的女官领了几个宫人过来,俱都是些天姿灵秀的妙龄女子,那女官恭敬道:“这些都是挑选来负责伺候翁主的贴身宫女,翁主看合适否?” 阿练道:“有劳姑姑。” “不敢。”女官忙谢过。 阿练见有两人生得不凡,美貌中另有一种英姿,不由问道:“你二人叫什么名字?” “回翁主,奴婢名青葙,这是绿夭。”其中一人答道。 “你们是姐妹?”阿练见她们长得颇为相似。 “回翁主,是。” 阿练没有再问,将人都留下了。 过了晌午,吕后罢朝,遣人来传唤阿练。 见她过来,穿着一身华贵的衣裙,妆容严丽,有着身为翁主的尊贵模样,可还是那样的年轻,不由得微微陷入了回忆,半晌后轻声道: “你来了?” 章节目录 40.试探 吕后换下了朝服, 燕居的深紫色襦裙穿在她身上,显出一种雍容的威仪。 阿练忙行礼:“请陛下安。” 吕后正坐在高榻上,由宫人给她轻轻捶腿,听得下方一道清凌凌的声音响起,便抬了手, 命阿练起身。 “你去漪兰殿看过了?怎么样, 还习惯吗?”吕后让人在下首设了小榻,示意阿练坐下。 阿练观察着她的神色,只是看不出什么来,于是答道:“谢陛下, 臣女很喜欢。” 吕后又向那个带阿练过来的女官道:“漪兰殿都缺些什么,你吩咐底下的人尽快办好。还有,翁主的一应事务, 你也需经心。” 女官忙应下,面上虽看不出来什么来,却还是悄悄地瞥了阿练一眼。她何曾见过太后对这样不过才见了两面的女子如此上心,不由得微感好奇。 吕后的态度几乎令阿练感到有些惶恐了,她忙起身道:“回陛下, 漪兰殿中一切都好,春枝姑姑安排得甚为周到, 且姑姑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臣女年轻, 不敢托大, 劳烦于她。” 春枝又瞥她一眼, 想着这女子倒也知事,不是那等得志便猖狂的小人嘴脸。且见她生得灵韵天然,亭亭立在那里,自有一种高华气度,也难怪太后会喜欢。 吕后闻言,嘴角轻轻抿了一丝笑:“很好,你坐下吧,不必拘束。” 阿练仍旧坐回去。 不一时,一个侍女走进来,道是胡陵侯吕嘉请见。吕后命她把人叫进来。 阿练跪坐在矮榻上,听得此言,不禁攥住了膝上的衣裙。等一身官服、意态骄横的吕嘉跟在侍女后面走了进来,阿练几乎绷紧了身子,死命地克制住自己,才没有扑上去跟他拼命。 吕嘉也看到她了,显然十分的意外,他早先是听说了阿练被封为翁主这事的,原以为是霍二郎跟他那个公主娘折腾出来的事,谁知这女子居然被召进了宫中,又是赐宫殿又是封食邑的,一时间风头居然盖过了他吕氏一门。 只是此番入宫是有正事的,吕嘉也顾不上跟这小女子计较,先跪到吕后面前,高声道:“臣,吕嘉,恭请陛下圣安,另代吕氏一门,谢过陛下厚恩!” 吕后略略点头:“起来吧。”又命人赐座。 阿练冷眼看着吕嘉动作。 自赵王死后,除朱虚侯一怒之下斩了吕氏一人之外,整个刘氏皇族无不在吕后的铁血手腕之下喑声自处。近来吕后欲大封诸吕,朝野上下无不沸腾。有大臣用高祖昔日定下的白马盟为挡箭牌,言“非刘氏而称王者,天下共击之”,想要以此回绝吕后。 吕后自是不悦,又在朝上问过左丞相陈平、绛侯周勃,周勃等人却表示赞同,道是女主称制,封母家兄弟为王也在情理之中。 吕后心思何等深沉,虽然得到陈平等人的赞同,却并不立即大封吕氏,而是下令追尊自己的大兄,也就是吕嘉的祖父吕泽为悼武王。 这一手却让朝中的大臣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来,只是封的是死人,而意在活人,吕嘉很明显地接收到了这个讯息,因而在追封的旨意一下来便入宫谢恩。 经此一事,阿练猜测吕氏必定更加得意了,因而心中不禁浮上几许恼意,看向吕嘉的眼神也是带着愤怒的。 天气已经有些热了,有宫人入内,轻手轻脚地在案前摆了时令的瓜果并醴酒。 吕后毕竟上了年纪,过了晌午就有些瞌睡,春枝在榻上摆放了软枕,她歪着靠了一会儿,渐渐闭上了眼睛。 阿练不知道这时候应不应该退下,又无人提点,只得仍坐在那里。吕嘉却起身,从对面的几案后过来,在她身旁坐下。 阿练厌恶地拧起眉头,那人却旁若无人地从案上的盘中抓了一个梨子,随口一咬,边嚼边对她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阿练略微转过身子,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吕嘉一笑:“你这本事我真是不服都不行,霍二郎,刘章,现在又搭上了陛下?莫不是以为这样就能与我对着干了?” 阿练的脸冷下来,撇过头不去看他。既然一时还杀不了吕嘉,索性就当他不存在,省得心烦。 吕嘉却是欠得慌,看她这一副冷淡的样子,心里就像是有一把火在烧似的,随手将啃了一半的梨扔了,倾身上前道:“问你话呢,你是给他们下了什么迷魂药了?” 他一凑上来阿练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满满的不适感,几乎从头顶直冲到脚底,本能地侧过身子,一只手摸到了几案上的酒杯,拿起来就泼到吕嘉脸上,冷声道:“离我远点!” 两人这边的动静有点大,吕后一下子就醒了,在榻上微眯着眼睛看着他们:“你们做什么呢?”声音隐含威严。 阿练不由得紧张起来,她怎么就昏了头了,一见到吕嘉就控制不住自己,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那吕嘉被泼了一脸,面色自是不好看,只是不敢在吕后面前闹起来,遂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笑道:“臣跟翁主闹着玩,只是表妹不经逗,失手将醴酒洒了。”他说着,转头看了阿练一眼,目光阴沉。 吕后坐起身子,揉了揉额头,挥手让下方替她捶腿的侍女退下了,抬眼对吕嘉道:“小姑娘面嫩,你别太欺负她了。” “是。”吕嘉咬着牙,对阿练道,“臣向翁主道歉。” 阿练虽不解吕后对自己的回护,但既然有了台阶,她自然是愿意将此事揭过的,遂淡淡道:“胡陵侯客气了。”语气还是冰冷的。 趁吕嘉下去更衣,阿练忙向吕后告退,自出了长乐宫。 她怕自己再待下去真的会忍不住杀了吕嘉。 …… 那厢,吕嘉换过衣裳出来,本想找阿练算账,却已不见她人影,一腔的愤怒无处发泄,心里的邪火不由蹿得更高。 他早该杀了那女子的,不然哪有她如今攀附上太后将他踩在脚下的情形,早先只是想逗她玩玩,谁知这女子这样邪门,偏偏得了太后的眼,动又动不了她。 一时又想到这几日传说的太后对她的盛宠,再加上方才长乐宫里的情景,历来只有他瞧不上别个的,哪有人敢像那女子一样对他这般轻蔑? 心里的火蹭蹭地冒,终于在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时达到顶点。 吕彻本来是去长乐宫向太后奏事,结果走在路上就被人拦了下来。他生得高高劲瘦,站在那里就像崖上孤松一般。 吕嘉为人嫉妒心极强,就连自家人也不例外。吕彻是他叔祖,也就是吕后二哥的小儿子,生母不过一卑贱的奴仆,又早死,故而吕嘉少时没少欺负他,且从不将他当做自己的叔叔看待。 幸而吕彻还算是识相,这些年替他办的事倒也不差,他得太后看重,自然也不会忘了这个堂叔。 因自来欺压吕彻惯了,吕嘉在阿练那里受了气,一见着他下意识地就往他身上发泄,又见他冠带齐整,另有一种风姿气度,心中妒火作祟,轻蔑地冷哼一声:“你是没长眼睛,见了本侯不记得行礼?” 他二人虽同为列侯,但一为封爵,世袭罔替,又有封地,一个是凭军功得来的赐爵,无食邑,自是高低有别。 吕彻闻言,眸中厉光闪烁,几欲噬人,但他素来冷面,又垂眸而立,吕嘉没看见他眼中神色,见他站着不动,不由冷笑着打量他:“我怎么忘了,你如今不只是一个小小的沛侯了。怎么,身居九卿,掌管廷尉,就敢忘了是谁提携的你了?” 吕彻笑了笑,抬眼,眸中有挑衅的神色闪过。吕嘉登时大怒,挥拳相向,拳头带着劲风向吕彻的面门扫去。 吕彻是沙场上滚过无数遭的悍将,一人可当百人,岂是吕嘉这种纨绔子弟的身手可比的。他抬手就要挡下吕嘉的攻势,却在仰头时望见了不远处复道上的一个身影,于是又在半空中将手收回,生生受了吕嘉这一拳。 吕嘉以为他仍旧不敢反抗,心中自是得意,啐他一口:“好生记着,你永远是我吕嘉的一条狗!”言毕大笑而去。 吕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来,抬手擦掉嘴角的血,漫不经心地继续朝前走。 阿练从复道上过来,叫住他:“大人。” 她不是个鲁莽的人,既然下定决心要复仇,那就必须做到知己知彼,所以虽然厌恶,阿练还是用心收集了关于吕氏的信息,自然,也包括这位沛侯。 吕彻停住脚,巷道里有长风吹过来,带着淡淡的少女清香。 他问道:“翁主有何指教?”声音低沉。 “大人身居九卿之位,又得太后看重,难道就甘心这样受人压制?”方才情形她都看到了,与她自己所了解到的并无二致,“在我看来,大人的才干远在胡陵侯之上。” 吕彻轻声笑了笑,却连笑意都没能令他面上的阴沉减轻分毫,反倒像是带着嘲讽的意思,他对阿练道:“自作聪明可不是一件好事,翁主觉得呢?”说完看她一眼,抬脚走了。 阿练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身姿劲瘦而挺拔,最终消失在一处拐角处。 这样的结果也在意料之中,其实她也没想着真能试探挑拨成功,反正也是吕氏的一个缺口,不试白不试,而且她也并不担心吕彻会向吕嘉告状,左右她跟吕嘉早就撕破脸了。 章节目录 41.秋千 吕后封阿练为翁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长安, 再加上自惠帝去后,宫里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年轻的女孩子了。乐昌翁主的出现就像是一道光,照亮了沉沉而肃穆的未央宫。 太后赐给她的宫殿以及仪制几乎就是公主的规格了,于是没有人敢于对这个未央宫里的新宠置喙分毫。 春日无事,阿练一个人在漪兰殿的花园中荡秋千。负责伺候她的青葙和绿夭正站在廊下,随时听候传唤。 两个人看见武信侯来了,忙矮身行礼。霍笙抬手,示意她们下去。 阿练听到身后脚步声, 转头一看, 脸上顿时现出欣喜的神色。 “哥哥。”她伸出一只脚定在地上, 止住了轻轻晃悠着的秋千。 霍笙近前,在她身旁站着。几日未见,虽然知道她过得还算不错,到底是亲眼看见了才算放心。 却说阿练一时起了玩心, 见霍笙过来,忙从秋千上下来,又双手攀着绳子,抬脚踩上了踏板,扭头对霍笙道:“哥哥推我一下。” 她早就想这么玩了, 奈何跟着她的侍女怕危险,都不敢推她。 霍笙抬眼望了望,手扶上秋千的绳索, 略微一用力, 那千秋架子就高高地摇晃起来。 阿练双手攀着绳索, 整个人如在空中腾飞一般,心神激荡,春日的风吹动她的衣裙和头发,飘逸得像是仙子一样。 她目光扫到前方的霍笙,心中忽然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等秋千架子荡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她突然松开了手中的绳索,纵身一跃,整个人像一只鸟儿一样扑进了霍笙的怀里。 太刺激了,她还没有这么玩过呢! 等被霍笙稳稳地接住,阿练不由得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脸上还带着兴奋和激动的表情,眉眼弯弯地笑望着他。 霍笙却是冷了脸,低头看着她,语气不阴不阳地道:“好玩吗?” 阿练是个不知道危险的,仍旧不怕死地抱着他,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他被她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她倒好,跟没事人似的。霍笙眉头微挑:“你就这么跳下来,我要是接不住你怎么办?” 阿练歪着头,不解地道:“可是哥哥不是一直看着我吗?” 霍笙没话说了,都是惯的。伸手掰了下阿练的胳膊,不耐烦地道:“松开。” 阿练不知道他怎么就生气了,抬头看他一眼,有些委屈地松开手。过了一会儿,又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哥哥别生气了,我平常不会这样的,只是有哥哥在身边,不会有危险啊。” 她看得很清楚,当时她一松开绳子霍笙就腾空而起,在半空中接住了她。 霍笙对她的示好不置可否。 阿练挨过去抱住他胳膊摇晃两下:“好吧,我错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语气委屈巴巴的。 霍笙脸色略微缓和了些,岔开了话题:“这几日在宫里怎么样?还习惯吗?可有人为难你?” 听听这一连串的问题,证明霍笙还是关心她的嘛,阿练又高兴起来了,笑嘻嘻地道:“都挺好的,哥哥别担心。” 过了一会儿阿练就不耐烦站着了,重又坐回秋千架子上,只是这回不敢乱来了,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她本来想拉着霍笙一起,后者一听就皱眉拒绝,阿练只好一个人玩。 春日煦暖,太阳已经有些烈了,虽然出来没多久,但阿练脸上的肌肤还是泛起了淡粉色的晕。肩颈处却还是莹白一片,酥雪一样的颜色。 衣衫轻薄,用玉带勒出细小的腰肢,胸部微微鼓起,却并不十分突出,而是显出圆润而可爱的曲线,是独属于少女的那种纤细与柔嫩,像是春日枝头绿茸茸的果子一般,泛着青涩。 霍笙瞥了一眼,忽然想到方才抱着她时的那种温润触感,忙又移开视线——瞎看什么? 阿练手攀着秋千的绳索,头靠在胳膊上,问霍笙:“哥哥在想什么?” “没什么。”霍笙回过神来。 “哥哥是从前殿过来吗?近日朝中可有什么大事?”阿练也就是一问,她毕竟是在宫里,想知道什么都方便得多。 霍笙也没想瞒着她,遂道:“还是封吕氏为王的事,中郎将季布今日在朝上顶撞了太后,被下到了廷尉府。” “季布?”阿练有些惊奇地道,“是‘得黄金百两,不如得季布一诺’的那个人吗?”这人可太有名了,她在代国的时候就曾听说过。 霍笙点点头:“就是他。” “那哥哥怎么看?”阿练问道。 霍笙扬了扬眉毛,与她对视一眼:“我能怎么看?与我又没有什么干系。” 阿练“哦”了一声,低下头去。 霍笙垂眼看她,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阿练忽又抬头道:“以后我是不是就要像现在这样,好几天才能见哥哥一次啊?” 话题转得有点快,霍笙不解地道:“怎么了?” 阿练眨了眨眼睛:“也没怎么,就是觉得一个人好无聊。”言毕叹了口气。 还没等霍笙说话,她又道:“要不我每天去宫门口等哥哥吧,反正你下了值也要进宫的。” “闲的你。”霍笙打住了她这个想法。 …… 阿练一个人在宫里的确是有些待不住,她本来还担心吕后对她有什么图谋,可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吕后除了召见她几次,其余的时候基本处于见不着人的状态,而且也没让宫里人拘束着她。 阿练还是去宫门口等霍笙了,她怕时间再久一点,霍笙就不记得她了,就像是她刚来长安时那样。 只是今日不凑巧,霍笙下了值就直接回了家中,没有进宫向吕后禀事。 阿练正要回转,却看见吕彻从前面过来,看样子也是要进宫。 那人生得劲瘦挺拔,身高腿长,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就几步从她身边经过,连眼风也未扫她一下。 阿练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上去。 吕彻像是才注意到她,转过头来,礼貌性地唤她一声:“翁主。”他声音偏低,以至于这样的尊称从他嘴里喊出来,倒像是含着讥诮似的。 阿练道:“真是巧,没有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大人。我记得大人昔日曾在代国边地从军,从一个小小的斥候做起,以军功一路升到主将。匈奴人骁勇,频频扰我边关,唯独在听到大人名字的时候,逡巡而不敢进。”语气里饱含赞叹。 吕彻脚步未停,也不回话,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阿练又道:“大人的父亲与胡陵侯的祖父同为太后的兄长,如今太后却只追尊胡陵侯祖父一人……” 她话还没说完,吕彻忽然停了脚步,一双讥诮的厉眼看向她。 阿练没来由地轻颤一下,本能地后退一步,身后却是宫墙,她挺直的背就抵着墙壁。 吕彻却没有上前来,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她。 黄昏暮色里,她的面容其实不太清晰,只是嘴唇却滟滟的,丝毫不因昏暗的光线而减了颜色。 吕彻盯着她的唇看了片刻,忽而移开视线,淡声道:“翁主的话太多了。”又问,“找我做什么?” 两人明明距离不近,阿练却仍能觉出一种压迫感,这人的眼神太过锐利,看着人的时候像是带着审视的意味,居高而临下。 她觉得自己其实是有些怕他的,靠在墙壁上的脊背愈发挺直。 虽然如此,阿练还是道:“听说名士季布因反对太后封吕氏为王,被下到了廷尉府中,此事大人可知?”她还是比较喜欢开门见山,兜圈子不太适合她。 “你想让我放了他?”吕彻背过一只手,视线与她对上,那双眼睛也是沉郁的,又黑又亮。 阿练其实只是想打听一下那季布有无性命之忧,但他如此问,她便点点头:“是。” 吕彻黑亮的眸子微动,里面有光闪过,他道:“我答应你。”仍是说完就走。 阿练彻底愣在那里,素不相识的,他怎么就这么轻易地答应她? 章节目录 42.长夜 霍笙端坐于榻上的几案之后, 案上平放着一册简牍,右手边也堆叠了好些简册,都是已阅完了的。 已是下值的时分,萧豫进门来的时候,除了里外的守卫, 衙署内已无其他属员了。 他走到案前, 霍笙正好将最后一册公看完,卷起,同手边的简册放到一处。 “廷尉府那边有什么消息吗?”霍笙左手撑在案上,揉了揉额角。看了一下午的简牍, 有些累了。 “回侯爷,就在刚才,季布大人已经从廷尉府里放出来了。” 霍笙微微一怔, 仿佛有些意外,看了萧豫一眼:“这么快?” “是。”萧豫道,“听说是廷尉大人亲审,道是我大汉不以言问罪,且太后早就下旨废除了‘妖言令’, 故而力证季布大人无罪,将他放出来了。” 霍笙将手放下, 慢慢坐直了身子,没有说话。 萧豫又道:“据属下观察, 这位沛侯行事, 似与诸吕不同。” “或许吧。”霍笙不置可否, 看一眼门外,而后站起身来。 几案边的架子上横放着他的佩剑,霍笙抬起手欲待取下,忽而又垂手,换了左手拿剑。 两人走到门外,萧豫抬眼望一下昏沉沉的天色,道:“侯爷是要去看望翁主吗?” “嗯。”霍笙点头,“你先回去吧。” …… 漪兰殿中已掌了灯,霍笙身为郎中令,本就负责宫廷宿卫,又是常在宫中的,各个宫里的掌事基本上都认得他,故而他出现在此处,殿中的宫女侍卫也没有觉得奇怪。 殿内宝鼎燃香,铜壶里的水漏声滴滴答答。 阿练心里仿佛有预感似的,隔一会儿就往门口看一下,果然见霍笙出现,忙下了榻朝他跑过去,笑着道:“我就猜到哥哥今天要过来。” 霍笙也笑:“你这么厉害啊?”说着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咦,这是什么?”阿练接过,见是一个数根木头交错而成的榫卯状物事,用手掰一下就能自由转动,拼合成不同的形状。 “鲁班锁。”霍笙道。 “哥哥给我这个干什么?”阿练不解,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像小孩儿的玩具啊? 霍笙挑了挑眉,看着她道:“你不是总说自己无聊吗?拿着玩吧。” 阿练满头的汗,他还真把她当小孩啊。不过随手拼装了两下,好像也不简单,看起来有点意思,遂收下了:“谢谢哥哥。” 阿练将东西交给侍女,又对霍笙道:“哥哥别站着了,快坐吧。” 她一面说一面去牵霍笙,然而刚碰到他胳膊就察觉到他微微皱了眉,不禁问道:“怎么了?” 未等霍笙开口,阿练将他胳膊捉住,卷起袖子一看,见上臂处有一道不小的伤痕,有些吃惊地道:“怎么受伤了?” 霍笙道:“无事,上午跟张辟疆他们练习骑射,有个人没注意,箭射歪了。” “这哪是没注意,这是眼瞎了吧?”阿练嘟着嘴抱怨,“得亏只是擦伤了胳膊,要是射到什么要害的地方怎么办?” “行了,多大点事。”霍笙拍拍她的头,“不疼,过两天就好了。” “那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啊。”阿练把他推到榻上坐好,又喊人去取伤药来。 霍笙穿着宽袖常服,衣袖被卷到肩处。阿练跪坐在他身侧,一手拿着药瓶,一手蘸了药膏,小心翼翼地在他手臂上的伤口涂抹,时而抬起头来,眨着眼睛问他:“这样子可以吗,疼不疼?” 霍笙说不疼,她就低下头去,继续替他上药,动作认真而细致。 少女的头发自肩头垂落下来,有几捋垂在他胳膊上,柔顺的发丝随她动作轻轻撩动,撩得他心也痒起来了。不禁伸手拨弄了下那几缕青丝。 阿练青葱的手指正按在他的肌肤上,仿佛点着了火似的,从手臂处一路蔓延开来。鼻端萦绕着女孩温软香甜的味道,霍笙觉得呼吸都紧了些,有些不受控制地低下头去。 两个人靠得很近了,霍笙的嘴唇几乎贴着她光洁的额头,还想往下,去追逐她可爱的面颊。 阿练将绢布打了结,包扎完毕,正好抬起头来,花瓣一样的嘴唇堪堪擦过霍笙的侧脸。她吓了一跳,瞬间睁大了眼,忙后退,本能地摸了下嘴唇,又赶紧放下,垂着眼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霍笙喉结微微动了下,抬手把袖子放下来,一脸的平静。随后问道:“你用晚膳了吗?” 阿练的注意力很容易就被转移过去了,摇摇头道:“还没有,哥哥呢?” “我也没有。” 阿练忙起身让人去张罗,又把几案上的伤药绢布等物收起来,自己去净了手。 出来时晚膳已摆好了,霍笙提箸,随手挟了两筷子的菜,动作不疾不徐。随后看向阿练,问她:“你怎么不吃?” 阿练看了一眼食案上丰盛的晚膳,道:“其实我不太饿。” 霍笙自命人给她添饭。 阿练又道:“我真不饿。” 霍笙的脸立刻就沉下来了,放下食箸,转头问侍女:“翁主平日也是这样?” 绿夭答:“回侯爷,不是的。只是前些时日翁主突然让人裁撤了晚膳,道是……”见阿练瞪她,不敢再往下说了。 “说下去。”霍笙看着阿练,声音凉凉地道。 阿练与他对视片刻,自己老实交代:“就是上回,哥哥说我体重,不若寻常的女孩子身量纤细。” 霍笙的脸更黑了,他当时明明说的是反话,这姑娘就听不出来?挑眉打量她一眼,道:“你瘦不瘦自己心里没数?身上的肉掂一下,能有二两吗?”语气里满满的嫌弃之色,“还不赶紧多吃点?” 阿练观察一下他的神色:“哥哥没骗我?”他那天不是说她太重,抱都抱不动吗? 霍笙不是很想跟她讨论这个问题,重又提箸用膳,等咽下一口食物,看她乖乖吃饭,才似笑非笑地道:“别的时候怎没见你这么听话,还是说你就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 阿练埋头用饭,没有说话。她只是在意他的看法啊。 一时间两人心思各异,谁都没再开口。 等用罢晚膳,还没收拾好,就听见轰隆隆的雷声响起,接着就开始下雨了。 雨势很急,倾盆而下,像是从天上倾倒似的,瀑布一样落下。很久没见过这样大的雨了。 阿练等了一会儿,不说雨停,看样子这雨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小一点。 绿夭看一眼不远处端坐着的霍笙,上前小声对阿练道:“翁主,这雨势甚急,天又黑了,侯爷身上还带着伤,若是淋了雨就不好了,不若将侧殿收拾一下,请侯爷暂住一晚,等天明再走吧。” 阿练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忙去问霍笙:“哥哥要不要在我这里住一晚啊?我看这会儿也不好走。” “行啊。”霍笙没有反对,跟着她去了侧殿。 坦白讲,他这样随意出入漪兰殿,的确是属于滥用职权了,不过没有办法,他现在几乎已经有些无法容忍见不到她的日子了。 殿外又一声惊雷响起,霍笙突然觉得这场雨下得挺是时候。 不过他自己行为不太端正,就有些容易推己及人,想着阿练一个人在宫里,若是有人觊觎她,偷偷摸进这漪兰殿里呢? 思及此,不免叮嘱她道:“我不在身边,你自己万事都要当心,发现有什么不对的赶紧告诉宫人,明白吗?”见阿练点头,又补充道,“那两个侍女,叫青葙和绿夭的,你可以信任她们。” 阿练问道:“她们是哥哥的人吗?” 霍笙没有否认。 阿练顿时高兴起来:“原来哥哥还为我做了这么多啊。”她完全忽略了那两人见缝插针地替他刷好感的行为,可见这女郎对霍笙的信赖几乎是无原则的了,根本不会想到别处去。 两人走进侧殿,进了内室,寝居之物早已备好了的,又日日有人洒扫,本就干净整洁,并不需要重新收拾。 阿练道:“哥哥早些休息吧,外面有人守着,有事唤她们即可。” 霍笙转过身来,没有立即回她。 两人之间有一臂之隔,阿练早先沐浴过了,现下正穿着一身的燕居常服,衣裙上绣着成片的蔷薇花。殿内的烛火从侧旁照过来,投洒在她身上,衬得她容颜愈发柔美。这样的亭亭姿态,倒真有些像是深宫里娇养大的公主了。 霍笙注视她片刻,心忽然跳得有点快。 阿练唇角微微上翘,双目晶莹地望着他,正在等他说话。 “你……” 霍笙刚开口,门外忽然有一道声音传来:“翁主可在?春枝姑姑过来了。” 阿练下意识地转身去望,人没有进来,却已听到了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 这么大的雨,吕后的人怎么过来了? 章节目录 43.轻触 阿练有点慌, 她一直是很怕吕后的,一听说她的人过来,脑海中莫名就有一些不好的念头闪过。 这会儿她才记起来自己是身处规矩森严的内宫之中,无故留宿外男——虽然霍笙是吕后的亲外孙——且两人眼下又是共处一室。纵然有理由,但终究不太合适。 先前是没有往这方面想,然而随着那脚步声的临近,阿练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她环顾一下四周,看到不远处的墙边立着的一排衣柜, 也来不及再想, 忙连推带拽地把霍笙拉过去, 打开衣柜就要把他推进去。 霍笙虽然不愿,但见她神色惊慌,眼睛里隐隐带着祈求,也就顺着她, 只是在被推进衣柜的时候突然抬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臂。 阿练一只手拉着柜门,一只手按在霍笙的胸膛上,保持着推他的姿态,仰头看着他,柔声叮嘱道:“哥哥别出声啊。” 侧殿内室的门似乎被人推开了, 脚步声愈发清晰。阿练的心又是狠狠一跳,转头望一下,忙要退开, 却被人用力拉扯了一下, 接着就落入一个怀抱中。 衣柜的门合上, 光线顿暗。 阿练觉得一阵眩晕,下意识地就要发出惊呼,却被霍笙捂住了嘴。他低下头来,温热的气息拂在耳畔,像是有些故意地对她道:“别出声啊。” 阿练的身子顿时一僵,她不明白霍笙为什么要拉着自己一起躲进来,因而睁大了眼睛看向他。那双眼睛带着疑惑和不解,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 春枝已经入内,身旁跟着一个面生的侍女。 “咦,方才还看见翁主进了侧殿,竟不在么?”那侍女有些讶异,忙向春枝告罪。 接着又响起一阵脚步声,听起来颇为急切,是青葙过来了。 衣柜虽阔大,但柜门严丝合缝,两人在里面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其声。 等适应了光线,依稀能辨出眼前人的轮廓。有一种幽淡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兰泽芬芳,丝丝缕缕的,将人攀缠住。 霍笙不知是无心还是故意,捂着阿练的右手迟迟没放下,许久,改为手指按在阿练的唇瓣上,轻轻抚按了两下。 软的,嫩的,想尝一下。 阿练在一片昏暗之中对上他的视线,眨了眨眼,示意自己不会出声。 这样一副天真无邪的勾人样子,霍笙想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她拉进来,只能将之归结为一个冲动的行为。 “翁主不在此处,方才去了水房沐浴。想是这丫头看错了。”是青葙在解释。 阿练一向不喜欢这种阴暗逼仄的环境,会让她没来由的感到害怕,仿佛被人扼住了颈子一般,呼吸都有些困难。这种由头到脚的窒迫感很自然地压过了心头那种若有若无的羞赧,令她本能地缩在霍笙的怀里,寻求依靠。 霍笙将她紧紧抱着,刚触碰过她嘴唇的手渐渐向下,掌心和手指都还记得那温润的触感。手掌沿着阿练的玉颈修背慢慢往下,最终定格在她腰间。 太细了,纤纤的,像垂柳一样,不盈一握。 “太后多日不见翁主,见天气不好,故遣我过来看看。既无事,这就走了。”春枝沉稳的声音响起。 霍笙又低下头来,黑眸在幽暗的环境中更黑,他胸前是阿练紧攥着衣襟的手,视线里是小女郎线条柔美的侧颜。 雪白的,香甜的,只要他更低一点,就能够触到,带着残忍或者温柔去品尝一口。 他的呼吸有些重了,阿练觉得颊边泛起微微的痒,偏过脸去。 外面的人都走了,在阿练松开手之前,霍笙先推开她,继而打开了柜门。 光线乍亮。 阿练忙从衣柜里出来,霎时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她有些埋怨霍笙:“哥哥为什么要把我拉进去啊,里面黑咕隆咚的多吓人。”她是有些怕黑的。 霍笙面上没什么表情,低头瞥她一眼,声音低沉:“反正你也不想应付春枝,她见不到人,自然就走了。” 也有道理,是她太紧张了。阿练抬手揉了揉还有些发热的面颊,对霍笙道:“那我先回去了,哥哥早些休息吧。” “嗯。”霍笙低头理了一下衣袖,若无其事。等脚步声响起,才转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 …… 又是黄昏了,阿练一个人走在长长的巷道里。这地方既熟悉又陌生,她依稀记得好像是宫里。 只是怎么只有她一个人?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就一直往前走,前后都是一样的幽暗狭长。 天更暗了,她有点害怕,怕走不到尽头。 前面突然出现一个高高劲瘦的身影,阿练认出来是沛侯吕彻,想着他怎么在这里。 她喊了一声,前面的人停住了脚步,回头望她。 剑眉星目,容颜清隽。 哪里是什么吕彻,原来是她哥哥——阿练认错人了。 她忙跑追上去,微微喘着气问他:“你要去哪儿啊?” 霍笙神色茫然,声音也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似的,飘飘渺渺,似从天边传来:“我去找我妹妹,你有没有见过她?” 阿练不禁讶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我在这儿啊。” 霍笙转过头来,盯着她,目光渐渐有了焦点。 阿练觉得眼前的哥哥有些陌生,他看着她的眼神太过锐利了,像是山林中的猎豹盯着自己的猎物似的。她不禁想起了吕彻,他们都是喜欢这样看着别人的吗? 霍笙慢慢上前来,阿练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本能地后退,直到身体贴上背后的墙壁。 他把她困在手臂和墙壁之间,倾身向前,额头几乎抵上她的,那带着热力的呼吸就喷在她面颊上,令她心跳如鼓。 他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又向下吻了吻她的鼻尖,唇角微微勾起:“我找到了。” 他接着便捧住了她的脸颊,在她来不及阻止的时候,突然吻住了她的嘴唇。 …… 阿练猝然从梦中惊醒,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上方的承尘。怎么会,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殿内很安静,有铜漏壶的水声滴滴答答,还有她那过分明显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她闭了闭眼睛,梦里的情形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闪现,令她生出一种满满的不适感。那种禁忌与荒唐的逆恶爬满了全身,让她不安地在榻上翻覆数下。 她命令自己不许再想,只是一个梦,一个梦而已,赶快忘掉。 阿练闭着眼睛背诵屈原的楚辞,来回背了几遍,总算没再想着这事了。过了许久,才又慢慢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青葙过来服侍她梳洗。 绿夭在一旁道:“翁主,霍侯天未亮的时候就起了,直接去了衙署,走前叮嘱您记得用早膳。” 阿练莫名又记起了昨夜的那个梦,想着他不在也好,要是碰面了她肯定会觉得尴尬,一时又有些怨自己,怎会做这样荒唐的一个梦。 不过接下来一连几天阿练也没有再见着霍笙,于是很快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不再烦恼了。 章节目录 44.比武 不久, 西域龟兹国来使,吕后在朝中接见罢,命人于长安城中宣明台上举行角抵,以款待使者。 宣明台在长安城北、未央宫东侧,名为台, 实为占地极广的一处高地, 于龙首山上平缓的一处地段设置校场,台上最北处建立高楼,居其上可远望数里,视野恢弘。 因逢盛事, 长安三百里内皆往观之,不一时就聚齐了数万人,围在校场下方的平地上, 人头攒动,往来如织。 从宫中到宣明台的御道已清,有人远远地举着黄帜,一路挥舞着而来,众人看见了, 皆都停止了交谈议论声,却又克制不住心中的好奇与兴奋, 不住地踮着脚往御道的尽头望去。 不一会儿,司马门开, 突有万骑争驰而出, 其声震地。马上侍卫皆锦袍披身, 金带勒腰,衬得一身的彪悍精勇。这些人一手控鞍,一手扬旗,疾驰如风间龙凤绣旗猎猎飞卷。 在这班骁勇侍卫的导引之下,天子车驾缓缓自司马门中驶出。 如今的天子不过一五岁的稚儿,是前头的少帝因忤逆吕后被废之后才新立的,名副其实的傀儡一个。 车驾行至宣明台下,吕后从銮驾上下来,她穿着绀色深衣,一头花白的发由长簪束起,簪长一尺,末端为华胜,上有凤凰爵,以翡翠为毛羽,饰以白珠,下垂黄金坠。其步伐稳健,积年的威仪在一举一动之中扑面而来,牵动多少人的呼吸。少帝跟在她后面,由宫人牵扶着。 缓步行至台上,万人下拜,山呼万岁,声遏行云。 吕后神采奕奕,显然心情极好,转过身来,抬手示意。 仪官便唱奏:“平身——” 众人起身,抬眼时看到吕后身侧立着一名少女,也是着深衣礼服,裙裾宽大,袍摆曳地,其上花纹精美繁复,腰间束以玉带,半边青丝绾成双鬟,余者自肩后披垂而下,簪珥明珠,芳华耀目。 这样的容光风仪,当是新近最得太后宠爱,又被封为翁主的那名少女了。不少人是第一次见得这乐昌翁主,又见其容色绝代,气韵高华,更有一种逼人的灵气,不由得看住了,久久难以回神。 阿练也是第一次出席这样正式的场合,不免紧张,一早就起来准备,又得了宫里女官的叮嘱,故而时刻在意,倒也没出什么错。且她举止有度,进退得宜,看起来倒是真有种大家子风范,一时间也难以让人将她与出身乡野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与众人一样,阿练大拜于地,向天子和吕后行礼。等起身时,忽然看到吕后向自己伸出一手,她心中一跳,见一旁的女官向自己示意,忙上前扶住了吕后,与她一道向台上的几案后行去。 此等情形落入众人眼中,愈发让人羡慕太后对于乐昌翁主的荣宠。 台上两侧皆置有食案,是京中宗亲、勋贵和官员及其家眷的席位,约有数百人,入席后,耳语往来,攀扯交谈,不一时就热闹起来。 临光侯吕媭的席位在下方右上处,距吕后的座位不过三丈,眼见得自家姐姐携那少女落座,目光微微一动,那张英气的面庞却无甚表情,慢慢又移开了视线——太后的心思,有时候就连她这个亲妹妹也看不大明白,莫若静静观之。 倒是那胡陵侯吕嘉有些坐不住,眼睛几乎吊起来,怒哼一声,向他父亲道:“这女子是给太后灌了什么迷魂药了,竟这般宠幸于她?爹,你说会不会是那霍二郎的计策?”说着,向对面看一眼。 霍笙和他继兄张信并一帮宗亲勋贵子弟坐在一处,他今日着一身劲装,身姿端正,肩背笔直,望之如昭昭日月,自有一种英武神俊的气概。 吕嘉看一眼,眼中妒忌得要喷出火来,又哼一声。 郦侯吕台呸他一口:“你要死?敢对太后不敬!管那女子有什么本事,太后既宠她,自有太后的道理,由得你置喙!” 郦侯是吕后的侄儿,吕嘉之父,虽号称淡泊于身,不慕名利,但素来是个外宽内忌之人,又是吕氏一门的当家人,故而吕嘉霸王一样的人,到他面前也不得不夹紧了尾巴,被骂了也只是拧了拧眉,不敢反驳。 吕台又道:“那霍家一门的事,你有没有让那霍二郎知道?” 吕嘉摇头:“没敢。” 他要是真捅出来了,那霍二郎还不当即宰了他,这也是当初他趁着霍笙不在的时候才敢对霍家人下手的缘故。 吕台恨声道:“你怎么就昏了头干出这样的事!捂着不让人知也就罢了,为何又偏偏拿到那女娃面前去说?” 吕嘉神色变了几变,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当时太后刚刚灭了赵王一家,吕氏风头正盛,他也是吃准了那少女不敢告诉霍笙,又存着挑拨他兄妹二人的心思,一时也未细想,就把这事说了出去,谁知那女子竟会得了太后的眼,从一介草民跃为翁主之尊? 思及此,后悔不迭,看向上方的少女时,眼中不禁带了嗜血的光。 吕台捻一下颌上胡须,冷哼一声:“就你这等心机手段,拿什么去跟霍二郎比?祈祷着那位翁主娘娘莫要惦记着你罢了!” 吕嘉猛灌了一杯酒,没有说话。 他们这边来回几句,那位于左上方的客人,龟兹国王子已站起身来,举杯向吕后道:“属臣奉我王之命,不远千里出使大汉,只为祈愿两国永世盟好。谨以此杯,敬献太后陛下!” 吕后欣然,也举杯道:“友邦来朝,朕心甚悦,与王子共饮此杯。”言毕先抬袖饮过。 宣明台下的校场上已经开始了角抵,两个威武雄壮的男子在场下百姓的欢呼呐喊声中入场。二人头不着冠,只束发髻,上身赤|裸,着短裤,腰系长带。在一旁裁判的一声号令下,怒目冲向对方。几个来回,两人皆是满身大汗,重重喘着粗气,古铜色的身躯肌肉虬结,身上的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却是旗鼓相当,一时难分胜负。这般骁勇剽悍的往来厮杀,立即迎来彩声一片。 此番安排本就特意为之,意在通过角抵者的凶猛强悍,向别国炫耀扬威。 那龟兹王子看了一会儿角抵,除了一开始稍有兴趣,余后便有些心不在焉了,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上方的乐昌翁主。 忽而起身离席,到台中,向吕后一拜:“尊敬的太后陛下,属臣此次前来长安,除了奉王命出使,还肩负着另一桩使命,那就是向大汉求娶一位美丽的汉家姑娘,将她迎回龟兹,做我国未来的王后!故而属臣恳请您将乐昌翁主许配于我——龟兹的男儿都是能单手与猛搏斗的真汉子,正该与翁主这样美丽的姑娘相配!” 他说着,回身看了一眼角抵场,目光里流露出不屑。 吕后闻言,已隐隐有些不悦了。 那龟兹王子又道:“中原多次遣宗室女和亲匈奴,我龟兹虽不如匈奴强大,却也不弱,又慕中原明久矣。若陛下将翁主嫁与龟兹,属臣发誓会效忠大汉,且永不反叛。” 阿练未料到有此一节,心中大惊。眼下匈奴强盛,这龟兹夹在大汉和匈奴之间,多次反复,袭杀汉使。此番虽归顺,焉知来日不会再生变?但她更怕吕后为了安抚龟兹,真的答应这王子的要求。 然大汉和亲匈奴,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因对方强盛一时,暂避其锋芒罢了。龟兹,蕞尔小国,却在宴上口出狂言,在座之人或是暗笑,或是心中恼怒,只是端着面子,没有当面道破而已。 席上却有一人朗声道:“素闻龟兹王子骁勇剽悍,力能胜,翁主的兄长却是我长安城里第一勇士,王子可愿与霍侯比试一番?”又道,“尔欲娶翁主,怎么也要让娘家人见见你的本事吧?”语气似含调笑。 说话的人是留侯张良之子张辟疆,其父乃大汉一等功臣,他本人又得太后喜爱,故而言语无所避忌。 与他隔了几个席位的樊昭闻言却是柳眉一蹙,这些年轻人自小相识,本就熟悉,又地位相当,故而坐得近。 她见张辟疆起哄让霍笙与那王子相争,一气之下抓了一个果子朝他扔砸过去,低声娇斥道:“张季平,你瞎撺掇什么呢!” 张辟疆却笑嘻嘻地接了那果子,一口嚼了,又问:“还有吗?” 气得樊昭直瞪眼。 那龟兹王子却没将这小儿女的玩闹看在眼里,听了张辟疆的话便环顾四周,睁大了眼道:“霍侯在哪里?本王子也想见识一下长安第一勇士的风采!” 众人的目光因之汇聚到一处,龟兹王子也望过去,见一深色劲装的男子端坐案前,峻眉深目,气势凛然。 他走到案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你就是那霍侯?可愿与本王子比试一场?” 霍笙微微抬首,一笑:“有何不可?” 龟兹王子见其目光锋锐如刀,本能地心头一跳,然而见他起身,虽是长身玉立,却并不如何健壮,心中怀疑对方不过浪得虚名。 双方走到场中,霍笙先抬手,示意让他一招。那王子哪里肯客气,当即扑了上来,眸光闪闪,隐带悍色。霍笙一招避过,又回身反握,双手如铁钳一般锁住对方肩膊。 龟兹王子自负勇武,稳住下盘,劈手砍向霍笙,怎料对方动作更快,他厉掌未落霍笙已松了开来,转而攻他底盘。身形如电,看准一个空当便使力一绊,那王子还未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倒拔而起,掀翻在地。 不过两三个来回,那王子自己是使了全力的,却见霍笙仍旧神色轻松,不免有些羞惭,见他微微躬身,伸手来拉自己,也就收敛了恣肆神态,随他起身,再不敢提迎娶阿练之事。 场下见此情状,无不招手呐喊,万人齐呼。 “霍侯威武!陛下万年!” “霍侯威武!陛下万年!” 声若沉雷,撼人耳鼓。 阿练在上方端坐,也是激动不已,若不是碍着吕后在旁,只怕就要高兴得跳起来了。 霍笙转身,遥望着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似乎都能看见她激动得微微泛红的脸庞,眼睛也是亮亮的,只看着他一人。 章节目录 45.投壶 台上台下一片欢呼声, 吕后见状,微微抬起了下颌,唇边也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笑意。 霍笙和龟兹王子皆单膝跪于下方,吕后命身旁的女官赐给二人珍宝,又令其入座。 那龟兹王子自入得长安,见中原风物与本国迥异,又有四海升平、蒸蒸日上之相,今次败于霍笙之手, 始知大汉也有此等骁勇人物, 当即稍稍减轻了不臣之心, 呈现出一种恭敬拜伏的姿态。 吕后见了更是满意。 席上众人也热闹起来,朱虚侯刘章坐在右中侧,邻座却只寥寥数人,都是刘氏宗亲, 皆垂首端坐,或饮酒,或沉思,在一片热闹之中隔出一块沉寂的区域。 刘章略略抬头,看向前方的吕后, 以及她身边的那名少女,眼睛里慢慢流露出落寞的神色。 稍右侧是朝中大臣及其家眷的席位,几个妙龄女子坐在一处, 你掐我我推你, 皆挤眉弄眼地看向霍笙, 口中笑道:“二郎真好风采人物!不愧是陛下的孙儿,也不知怎样的女子才堪匹配?” 其他人也笑:“我看你就不错啊,莫若把你自个儿荐给他,看二郎愿不愿要你?”惹得先前那女子的脸更红,扑上来轻搡了几下取笑她的人。 一个生得稍明艳些的,却未加入这几人的玩闹,只一心看着不远处坐着的吕彻。身旁的同伴捣一下她的胳膊,挑眉问道:“看什么呢?别告诉我你是对那位沛侯有意思?” 吕彻的席位正对着这边,他略微低着头,服饰朴素简单,神色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但就是那样的随意散漫也让人不敢轻视分毫,仿佛有一种威势凝于骨中,时常令人忘记他分明是那样的年轻。 同伴又道:“快别看了,那人一身的血煞气,怪吓人的。” 那女子却笑了一下,沛侯此人历经战场厮杀,刀山血海里滚过来的,自有一种与京都男儿不同的悍勇之气,这一点在她的眼里却是别样的魅力。 她突然起身,步伐蹁跹地行到吕彻身旁,跪坐下来,举动间带来一阵香风。 “大人。”那女子倾身向前,拿起了酒壶,将吕彻的杯中斟满,而后笑吟吟地望着对方。 这般大胆的举动却未引来旁人侧目——时下女子追求男子的方式,比这更出格的多得是。 吕彻似乎才注意到旁边多了个人,略微转头看她一眼,向来阴沉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又看一下几案上满斟的酒,微微皱眉,对身后侍者道:“换个酒杯。” 是完全把那女子当空气了。 被人如此冷待,那女子只好起身,白着一张脸回到自己的席位。 午后,长安城里的贵族少年们齐聚一处,商议着举行一场蹴鞠比赛。 素来肯吹捧吕嘉的人也来撺掇:“听闻今日那霍二郎也要上场,侯爷可要与他较量一番?” 吕嘉连忙摆手:“不去不去,我见他就烦。”又指着吕彻道,“不过本侯的这位堂叔倒是可以上场,那霍二郎狂妄自负,今日也叫他见识一下我吕家的本事!” 众人都看向吕彻,知他是刚从边地回来,曾立过战功的,一时都振奋起来:“有小侯爷在,一会儿可就有看头了!” 那吕嘉也是洋洋得意,见众人夸赞吕彻,倒像是夸他自己似的,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拍拍吕彻的肩道:“那就拜托七叔了!” 吕彻点头,并未说话。 众人齐聚在宣明台下的蹴鞠场,比赛双方各六人。霍笙仍是一身的劲装,看向对面时,正好与吕彻的视线相撞,莫名的,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出了一种嗜血的意味。 未及多想,裁判已宣布开赛。双方迅速投入追逐拼搏之中,霍笙一人当先地得球,灵活地侧身避过前来夹攻的两人,动作迅疾地传给队友。对方反应也够快,只是吕彻那边却也是精兵强将,竟全力压了上来,在那人接过球之前抢了过去,你追我拦,颇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 一时间场外围观的人也都静了下来,只提着一颗心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儿郎们矫健的身影,间或在进球的时候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其间最引人注目的却还是霍笙与吕彻二人,只见其奔突往来间,势如闪电,又行云流水,交手时几乎生出一种在战场上厮杀的快意与澎湃。 时间一到,停赛的擂鼓声响起,众人眼见双方不分胜负,竟是个打平的结果,又是一片欢呼,高喊着再来一场。 比赛结束,霍笙与同伴从鞠场出来,其中一人抹了一把汗,高声笑道:“没成想这吕小侯爷倒有两把刷子,今日真是痛快!” 另一人也笑,拍了一下霍笙道:“二郎许久没碰着这样强劲的对手了吧,我看这长安城里,要热闹起来咯!” 霍笙倒未在意同伴的调笑,诚然刚才在鞠场上厮杀的时候,那人的确激起了他骨子里潜伏着的征服欲,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快意。 这边的比赛一结束,场下观看的人也都纷纷围了上来,有女子来找自己的情郎的,也有下注输了的来找人算账。 樊昭从一开始就侯在鞠场外面,见霍笙下了场,正兴冲冲地要去找他,却被一旁的张辟疆拉住了。 “阿昭,来来来,我跟你说,他们这些人要么压的二郎赢,要么压的吕彻赢,输得底掉,我打赌就我一个人猜对了。走,跟我去拿钱。” 樊昭跟他是发小,彼此相熟,张辟疆素来又爱缠着她,今日一见到她,也不跟霍笙一起去比赛了,从宴上一直跟她到现在。 樊昭捶他胳膊:“我稀罕你的钱啊!给我松开。成天正事不干就会整这些歪门邪道,你就不能跟二郎?” 张辟疆回过头,咧嘴一笑:“你又不是我表姨母,就别念叨了。” “你要死啊?”樊昭踢他一脚,又挣了下,没挣开,只好被他拉着往外走。 张辟疆笑嘻嘻的,浑不在意。 那边霍笙跟几个同伴走到一处荫凉的地方,正在谈笑,远远望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眼睛一亮,对那几人道:“我妹妹来了,先走一步。” 说着大步而去。 其中一人看着他的背影,笑道:“二郎倒是疼他这个妹子。”又回头道,“你们几时见过他这样?” 另一人也笑:“这有什么稀奇的,我要是有个翁主那样的妹子,我也疼她。” 众人哄笑几句,不一时又转到别事了。 …… 角抵结束后,阿练陪着吕后去了宣明台北边的永延楼,等她用过午膳,下午休憩的时候才有空出来。 随行的宫人告诉她霍笙正在东边的蹴鞠场跟别人比赛,阿练忙找了过去。到的时候比赛还没结束,她就站在场外观看。 等霍笙跟队友一起出来,阿练忙拨开人群向他走去。 “哥哥。”阿练小跑着到他面前。 刚从赛场上下来,霍笙的额上还有汗珠,阿练取了手帕替他擦拭。霍笙低着头配合,眼睛却一直看着她。靠近的时候阿练能感觉到他带着热力的呼吸,拂在她的面颊上。 霍笙道:“什么时候过来的?” “有一会儿了,我看到哥哥赢了好几场。”阿练在太阳下站了片刻,莹白的小脸被晒得生了粉晕,一双眼眸由于激动而熠熠发亮,“哥哥好厉害啊,我看他们都比不过你呢!” 霍笙低笑一声,先没有回她,又抬手在她额前挡了一下:“太阳大,别在这儿站着了。” 吕彻一人从鞠场出来,手中拿着一个竹鞠,低着头,随手抛玩两下,抬头时却见不远处站着两个人。盛装华服的少女背对着他,一头青丝瀑布般披垂而下,在阳光下乌沉沉的,耀人眼目。腰肢纤细,随她动作轻轻摆动。 他只凭一个背影就能认出她。 两人显然很亲昵,霍笙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的脸上,没有移开分毫,像是猛兽紧盯着自己相中的猎物,只是眼神温柔。他在一瞬间抓紧了手中的竹鞠。 没过多久那两人就一起离开了。吕彻抬手轻抛,没用多少力气,那竹鞠就被扔得远远的,不知去向。 阿练随霍笙一起回到永延楼,此处名为楼,其实跟一个殿阁也差不多,里间极为阔大,又分成了许多间,供出行的人休憩,吕后所在的正是最大的那一间。 两人来到一个隔间,霍笙向阿练道:“我去更衣,你一个人玩一会儿。” “好。”阿练应了,就在这里等他。 隔间也不小,本来是用来招待宾客的,故而置了数张几案,前方摆放着一个高高细长的铜壶,壶身雕刻花纹,一旁置着几堆箭矢。 阿练闲着无聊,于是随手取了一支箭矢,后退几步,往铜壶里投去。几次都投不中,不免有些气急。 霍笙沐浴更衣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散落了一地的箭矢,抬眼瞥见阿练还在跟那只铜壶死磕,于是从地上捡了一支,站得远远的,随手一扔,正投在那壶里。 阿练惊讶地回过头来,小嘴微张,道:“你站那么远都能投中啊?” “这很难吗?”霍笙微微偏头,笑道。 投壶本就由骑射延伸而来,霍笙箭术既佳,这小小的投壶自然不在话下。阿练却是个一窍不通的,要知道她虽长在北地,却连骑马都不会,遑论射箭了。 “我听说投壶最厉害的闭着眼睛也能投中,哥哥会盲投吗?”阿练又问道,眼睛里满含期待。她自己不会,看着会的人本能地就生出崇拜。 “嗯。”霍笙仍旧站在原地,朝阿练要了一只箭矢,看了一下铜壶,而后闭上眼睛,没有任何的犹豫,很果断地投了出去。 果然又中了。 他动作很快,阿练看得不是很清楚:“再来再来,我刚才没看见。”她又递给他一支箭矢,顺势站在他后面,踮脚抬手捂住霍笙的眼睛,在他身后道,“我怕你偷看。” 霍笙一笑:“当我是你啊,还会赖皮?” 阿练催促他:“快点。”双手捂得更紧了些。她个子矮,踮起脚来才够得着他,胳膊都举酸了。 霍笙又低笑一声。有阿练在后面干扰,他不免有些分心,持着箭矢静下心来判断方位,才以准确的力道投出。 “哇,又中了。”阿练有些激动地放下手来,抱着他胳膊,“哥哥能不能教教我啊?” “行啊。”霍笙牵她往前走了几步,从案上取一支箭矢递给她。 阿练接过,见霍笙站在她后面,右手握着她拿箭的小手。两个人站得近,阿练几乎整个人被他环在身前。 右手举起来,箭矢正对着铜壶,听见他道:“身体放平,看准壶口,投箭的时候不要踮脚,只动手臂就可以。”怪不得她老是投不中,一踮脚可不就对不准了吗。 霍笙的声音就响在耳边,隔得太近,阿练身上莫名就起了一阵酥麻之感,似乎耳根也在发热。 她微微侧过身子,仰起头来看他,从这个角度能看到稍稍绷紧的下颌,呈现出一种坚毅的线条。他的样子很认真,阿练不觉多看了一会儿。 霍笙低下头来,唇角微微勾起,额头与她的轻轻碰了一下,似乎是在提醒她,低声道:“看前面。” 章节目录 46.舞姿 等回到未央宫, 又是一场盛大的晚宴。那龟兹王子来长安的时候也将他的妹妹带来了。 龟兹远在西域,是一个热情开放的国度,国人能歌善舞,尤好胡旋。 那龟兹公主当众献舞后,便向座中的长安贵女们发出挑战。 吕后看着殿中身着异服的少女, 见其容颜明媚, 青丝高束,英姿飒爽的模样与汉家女子相异,倒没有怪罪她的唐突,反而微微笑道:“公主跳得好, 想当初朕年轻的时候,也常于陌上踏歌,就像你们现在这样。”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阿练, 道,“不过要说起这跳舞,未央宫里怕是没有比朕的翁主跳得更好的了!” 阿练本来端坐着,见她这么说,忙起身道:“陛下谬赞了。” 龟兹公主闻言, 目光转向阿练,见她一身华服, 亭亭立在那里,竟有一种端庄而华贵的美, 心中也是好奇:“听闻汉家女子多擅折腰舞, 此舞身姿优美, 轻盈舒缓,与西域胡旋舞迥异,不知翁主可否赐我等一观?” 阿练抬眼看向龟兹公主,见对方眼中挑战的意味很是浓厚,不由笑道:“区区折腰舞,又有何难?我为公主作盘鼓舞。”又向吕后道,“陛下,请容臣女稍作准备。” 吕后见她举止落落大方,不由得扬起眉毛,面带赞许地点点头。 汉时民风开放,女子当众歌舞并不是什么不好的行径,就连高祖在成为皇帝之后路过自己的家乡沛县,也曾与乡民们置酒畅饮,酒酣时击筑起舞,为《大风歌》。而时下的贵族女子们能歌善舞也是多才多艺的表现,并不忌讳在人前展示。 阿练在侍女的帮助下换了一身舞衣,因殿上还有其他的节目,且盘鼓舞准备起来也是需要时间的,故而宴上的女官过来传话,让她晚一些再出场,也是个压轴的意思。 阿练也有些时日没有练过舞了,虽然在那龟兹公主面前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但因为此前并没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跳舞的经验,所以还是有些紧张的,怕会出丑。 她自己练习了一会儿,心里还是没有底,就叫过一个侍女来:“你去宴上,把霍侯请过来,悄悄的,别惊动了人。” 阿练是想先让霍笙看看她跳得怎么样,说起来,他好像还没看过她跳舞呢。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想到此处就觉得心跳得有点快,脸也慢慢热起来了,一直延伸到耳朵根。 不一时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有一道瘦长的影子斜拉过来。 阿练一脸欢喜地转过来,刚要叫他,却在看清来人的时候愣住了。那人生得高高劲瘦,却是沛侯吕彻。 阿练微微蹙起了眉头,问道:“怎么是你?” 她不知道自己的神色在无意中就冷淡了,粉色的晕很快就从脸颊褪去,几乎在一瞬间就变成了那个端庄冷肃的少女。 呵,小翁主看见他还真是失望啊。 吕彻沉黑的眸底闪过一丝讽刺,微眯了眼道:“你以为是谁?” 阿练不喜欢他的眼神,看着人的时候总是这样直接,带着审视的意味。明明没有什么交集,她却本能地有些怕他,比如他向她看过来,甚或是走来的时候,她就很想往后退。 但阿练并不想把自己对于吕彻的这种畏惧表现得太过于明显,于是她就站在那里没有动,微微点头向他致意,问道:“大人怎么过来了?” 吕彻却上前了几步,又几步,两个人就隔得有些近了,阿练瞬间绷紧了身子,整个人有些僵硬。若是此时后退,真真是显得心虚,她抬眼望了一下花隔,几个侍女都候在外面,倒是不怕有什么事。 “太后让我过来看看,翁主准备得如何了?”吕彻垂眼看向阿练,淡声道。 鬼扯什么呢?吕后又不缺传话的人,犯得着让他过来? 阿练这样想,也抬起头来看他,却见吕彻神色严肃,那张因瘦削而显出几分阴郁的脸上并无一丝玩笑之意,又有些疑惑了。 她道:“已经差不多了,随时可以过去。”见吕彻没有要走的意思,阿练所受的教养也不好让她直接赶人,只好站着闲扯两句,“上次季中郎将的事,多谢大人了。” 少女的声音清凌凌的,像是碎冰敲在玉碗里,语调有些冷,却很动听。 “不谢。”吕彻看着她,眼神柔和了些。 然而阿练还是觉得有些不适,微微垂下了头,不愿与他对视。发髻上的步摇穗子随她动作轻轻摆动,在灯火照耀下泛着细碎的光。 她因为赴宴,脸上敷了一层香粉,晕开了就是漂亮的瓷粉色,挡也挡不住那种独属于青春年华的澄透肌肤。舞衣是轻薄的,海棠色衫裙,敞领的样式,腰封将纤腰勒得细细的,愈发衬出圆圆的胸部,那里已经渐渐丰润起来了。露在外面的肌肤也是晶莹而酥嫩,像是未融的雪。 沉默得有些久了,阿练下意识地去看他,却见对方正盯着自己,目光有些放肆。她正要发怒,吕彻却慢慢往后退去,仍旧盯着她,声音微沉地道:“您穿得太少了,翁主。” 说着又上下打量她一眼,仿佛只是一个善意的提醒。 阿练的火就憋在那里,发也发不出来。 恰在这时,侍女来请她,阿练就直接绕过了吕彻往外走。小女郎的影子在他身上一晃而过,有少女的体香和着淡淡的脂粉香萦绕在鼻端,吕彻轻嗅一下,也转过身,慢慢跟了上去。 两个人一道出现在未央宫的正殿,阿练没想到真是吕后让他去叫她的,一时间心中有些惊奇。不过吕彻倒未再搭理她,自回了席位上。 其实两人一出现,几乎就在一瞬间吸引住了众人的视线,那沛侯自是姿容出众,又有一种悍勇之气,等闲人不敢直视的,那小翁主却是端庄华贵,灵韵天成,眉眼间又有亲和,站在一处很自然地就消减了沛侯身上的那一等血煞气,让人只觉得两者般配得紧。 然而也只是看客这般想想,毕竟那两人彼此间的冷淡气氛一望即知,显然是并不相熟。 等到乐声响起,席上众人的目光便都聚集在小翁主身上了。这盘鼓舞难度极高,乃是由臂力出众之人将盘鼓高举过头顶,舞者于鼓上起舞,以舞步敲奏出鼓声。 只见一人持鼓半蹲,小翁主抬起脚,轻盈地借力而上,稳稳地跃到另一人头顶的鼓上。 盘鼓共十五面,但见乐昌翁主长袖挥舞,小巧的舞鞋点在鼓面,节奏又稳又快,身姿轻盈灵活得不可思议。十五张盘鼓间旋转跨越,每一个鼓点都能与乐师所奏的对上。因她在高处,众人仰观,除了那飞旋折翘的衣袖外,裙摆舞动时便能看见那双笔直而有力的腿,纤纤的,美到极致。 她唇角仿佛天然带着笑,偶尔长袖半掩面,就只瞥得见那双美眸,比天上的星子还亮。 恰乐声停止,持鼓人猛然起身,小翁主借力一跳,在半空做了个飞旋的动作,落下来时纤腰微折,青葱一般的手指伸出,仿佛是个邀请的动作,正对着霍笙。 后者端起酒杯,饮了一口,也看着她,幽暗的眼眸里有她读不懂的神色。 阿练慢慢从盘鼓上下来,对着吕后微一福身:“臣女献丑了。” 吕后却很高兴,赞道:“乐昌跳得好啊!” 那龟兹公主也起身,向阿练道:“翁主姿容绝美,舞艺也是超群,今日见了翁主风采,方知大汉人杰地灵,属臣真心拜服!” 阿练忙道:“公主过誉了。”一面回到自己的座位。 宴后,宾主尽欢,阿练寻了个空隙去找霍笙。 两人走出正殿,霍笙送她回住处。 阿练道:“哥哥觉得我今晚跳得怎么样?”她晶亮的眸子看着霍笙,期待着对方的评价。 “嗯,很好。”细细的腰,纤纤的腿,跳得那么美,那么勾人,不该给这么多人看的,他想。 阿练又打断了他的思绪,她道:“我先开始是想让你看看的,喊一个侍女去叫你,不知道为什么你没有过来,是那个侍女没有去叫你吗?” 他说叫了,只是恰好太后让吕彻去看她。 说到此处,霍笙突然停住脚,看着阿练,眸中的神色微微变幻,慢慢问道:“你跟沛侯,有过什么交集吗?“ 章节目录 47.召见 阿练来到长乐宫, 吕后坐在大案后,见到她,微微笑着:“朕的小翁主来了。” 宫人连忙给她设座。 阿练上前行礼,见一旁坐着一位老者,看上去约有六十余岁,一身的官服,眉眼和善。 吕后道:“这是辟阳侯,你没见过。” 审食其也起身向阿练行礼, 阿练忙微微福身, 口中道:“不敢。” 吕后让阿练在自己身旁坐下, 自那日宴后,她就时常的召见阿练,态度也比以前亲切了许多。此刻执了她的手,放在掌中微微摩挲着。 辟阳侯审食其是吕后亲信, 曾在她陷于项羽营中的时候寸步不离地守护照料着她,因而吕后掌权,审食其由此得幸,时常被召进长乐宫中,与吕后商议朝中大事。 近来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分封诸吕一事, 前次虽有中郎将季布反对,但毕竟人微言轻,并未掀起多大的风浪。今日朝会, 右丞相王陵当众驳斥了那些赞成吕氏封王的大臣, 直言他们曲意逢迎, 视高祖定下的白马盟如无物。就连左丞相陈平、绛侯周勃也被他责备得哑口无言。 吕后叫审食其过来,就是想问问他此事如何看待。 审食其道:“王陵是高祖旧臣,身居三公高位,若其振臂一呼,难免应者如云。太后若是忌惮他,不妨让他做皇帝的太傅,如此既保全了旧臣的颜面,又能夺其相权。太后以为呢?” 吕后沉默片刻,方缓缓地道:“王陵是先帝临终前交代下来的丞相人选。”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了一种奇异的光,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似的。然而审食其几乎陪伴了她近四十年了,可以说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最为了解吕后的人,从她的语气里就能推断出吕后内心的想法——她说这话绝不是碍于刘邦的面子不敢动王陵的意思,恰恰相反,吕后正是动了杀机。 在审食其看来,太后陛下绝对是一个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统治者,正因为如此,她无法容忍朝中的大臣对她指手画脚,尤其是在封吕氏为王这件事上,可以说是谁敢拦她,她就杀谁。而一向对政事颇为积极,又在大多数时候和太后意见相左的右丞相王陵,很有可能成为此次事件中第一个被太后拿来问刀的人。 吕后说这句话,其实就是在向审食其要一个更好的杀王陵的理由。 审食其也沉默了,说实话,他并不情愿参与到这件事当中,更遑论当一个推动者。 吕后似乎也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没有再逼问,反而看向阿练,目光里微微带着探究,问道:“小阿练呢,你怎么看?你觉得朕应不应该废掉王陵的丞相之位?” 阿练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自己,不由得一怔。 坦白来讲,吕后之于阿练,就是一个心思深沉似海的上位者,无法试图揣摩她的内心,而阿练自己对于政事也是一知半解的,不敢自作聪明,只好诚实地道:“臣女认为,相国者,国之大也,不可轻易兴废。且王陵丞相居此位多年,兢兢业业,劳苦功高,臣女在代国时也常听得百姓对其交口称赞。更有高祖遗命在先,若是轻易废弃,难保不会有人以此事来攻讦陛下。” 阿练说到此处,手心里已是出了汗,那只没被吕后握着的手就掩在袖子下面,轻轻摩挲一下。 审食其静静听完这一番话,不由得抬头看她一眼。原先就听说这乐昌翁主初来长安,骤然得宠,因想着小翁主根基尚浅,未必就能走得多远,是以并未在意。然而今日见太后与自己议事,竟也不避着她,甚至还询问她的意见,这样的待遇几乎比得上太后的亲妹妹临光侯吕媭了,审食其这才认真地打量了小翁主几分。 说实话,乐昌翁主终究是太年轻了,看得很浅,那番话听着似乎有些道理,但未必是太后想听的,估摸着说了也是白说。 而阿练也有自己的想法,若是王陵真的被废了,那么谁来接任右丞相呢?以吕后的作风,很有可能就是吕家的人了,这当然不是阿练愿意看到的。但是她又不能将自己的私心表现得太过于明显,只好说了一番听起来没什么大错的话。 吕后似乎想了一想,却没有再继续这个问题了,反倒垂头看了一下阿练的手,少女嫩藕一样的玉白小手轻轻搁在自己苍老的手背上。她目光微微一动,再抬头的时候眼神柔和了几分,对阿练道:“朱虚侯有没有再找过你?” 阿练有些惊讶,张了张嘴道:“陛下……” “嗯?”吕后似乎笑了,“也不要觉得奇怪,朕想知道什么,总是能知道的。现在告诉朕,你还对刘章有意吗?” 阿练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问,只是脑海中下意识地就想起了她前脚被封为翁主,后脚就与刘章断绝了往来的事,再一看吕后的神情,她似乎是有意为之,于是摇摇头,道:“没有,臣女已经很少会见到朱虚侯了,私下里也没有跟他说过话。” 吕后道:“这样是对的,别看底下人把刘章捧得跟什么似的,可在朕看来,他配不上你。” 听吕后这么说,阿练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有些不赞同地道:“臣女出身乡野,资质鄙陋,朱虚侯乃高祖之孙,是臣女高攀不上才对。” 吕后呵笑一声,眼睛里都是鄙夷,轻声道:“不过一外妇子尔!” 满满的不屑神色从那张积威甚重的脸庞上流露出来,令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反驳。 审食其听她们将话题从王陵转到刘章,心中想的却是另一桩事。虽然不知太后究竟打算如何处置,但如今吕氏势大,朝中的功勋旧臣必定不会袖手旁观,最起码不会坐视王陵出事。譬如那宣平侯,看似不问世事,私底下的动作却也不少,只因素来低调,又有大长公主在前头,故而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上次刘章在酒宴上杀了吕氏一人,太后有意惩治,也是武信侯霍笙请他出面,这才让太后放过了此事。原先以为刘章是霍侯未来妹婿,他才肯这样帮他,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而且太后好像也有要出手干预乐昌翁主的婚事的意思。 果然,审食其又听见太后向乐昌翁主问道:“你觉得七郎如何?” 闻言,阿练几乎在一瞬间就想起了那日宴后霍笙问她的话——你跟沛侯,有没有什么交集? 又联系到那天吕后让吕彻去叫她,虽然不敢肯定吕后的目的为何,但她这话,应该不是随便问问。阿练的心里有些发慌,勉强稳住了,向吕后道:“臣女与沛侯无甚往来,并不熟悉,不好随意评判。” 吕彻十七岁从军,戍边五年,刀山血海里立下的战功,这才让太后注意到他,封为列侯,又将他特意从代边召到京城,授以九卿之位,显然是将他当做了吕氏的掌门人来培养的。若是将这乐昌翁主许给沛侯,倒也算得上是荣宠殊异了。 想到此处,审食其又看一眼阿练,见这小翁主坐在太后身侧,微微垂下了长睫,充满灵气的一张小脸在烛光下泛着独属于青春的光泽,整个人却是端庄的,有一种纯洁的美。这样的小姑娘,很难让人不去喜欢。一时间也有些理解了太后对于她的态度。 听见阿练的话,吕后又道:“若是让你嫁给他,你觉得怎样?” 阿练心里头又是一惊,脸已经白了,抬起眼来,直直地看向她:“陛下容禀,臣女是蒙陛下抬爱才有机会入得未央宫中,故而一心只愿陪伴陛下身侧,报答陛下恩情。且……臣女年少,无意考虑男女之事。”说着,大拜于地。 吕后看着她,却突然笑了,伸手扶她起来:“好了,看把你紧张的。既然你说不考虑,那朕就不提了。”又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带着审视地道,“确实还太小了些,等你及笄再说吧。” 阿练不清楚她是已经有了决断,还是兴之所至随口一提,但既然挡过去这一时,心里也就松了一口气。 见无事,便起身行礼告退,回了漪兰殿。 …… 书房里,郦侯吕台正在与幕僚议事。 只听“砰”的一声,门被推开,吕嘉气冲冲地进了来。 吕台皱紧了眉头,看儿子这副样子,定是又出了什么事,挥手让幕僚退下,向吕嘉道:“你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吕嘉在他对面坐下,双眼冒火地道:“太后听了翁主小娘们儿的话,不让人处置那王陵老儿了!爹,你的丞相之位没了!” “当真?”吕台握紧了手中的竹简,眼睛里也泛着愤怒和不甘的光——三公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不想要? 吕嘉道:“我安插在长乐宫里的人亲耳听到的,原先审食其说的是让那王陵当个太傅,太后看样子也是同意了的。谁知那小娘们儿也在场,说了一大篇话将太后给说动了。那王陵老儿现在还好好的呢!” 吕台毕竟比儿子稳重得多,愤怒一时也就冷静下来了,有些怀疑地道:“那小翁主哪里来的这样大的本事,太后偏就听她的?”细想一番,这事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那吕嘉却是个头脑简单的,只恨声道:“有什么不可能的!爹,你是没看到太后有多宠爱那个女子!今次有她搅和,到手的右丞相没了,安知往后不会生出什么事来?”一时眼里迸出嗜血的光,向他父亲道,“这女子留不得了!” 章节目录 48.秋猎 八月中旬, 吕后携武百官至渭水之南的上林苑举行秋猎。上林苑地跨五县,纵横三百里,灞水穿行其中,既为观景胜地,又有无数宫室分布其中。 因是皇家宫苑, 从外围起就有士兵巡逻守护, 不准百姓进入。这一日天朗气清,吕后率领群臣出游|行猎。 一时在山脚下停驻,侍卫们临时扎了营帐,吕后站在帐前的高台上。看着底下身着戎装的臣子们, 皆是意气风发的模样,不由得心情大好。 前方就是一大片密林,是行猎的好去处。林中的动物们时而奔窜出来, 见到人又“嗖”的一下跑不见了。 随着吕后的一声令下,出发的哨音随之响起,无数人纵马而出,像是离弦的箭一般冲向了密林之中。霎时马蹄的奔腾声,猎狗的嚎叫声, 以及旌旗在风中猎猎招展的声音响彻四周。 阿练早先也换过了戎衣,只是她不会骑马, 就一直跟随在吕后身侧。不一时,有朝中的奏报传来, 吕后自去处理政事, 便让阿练离了主帐。 等到中午, 行猎的人便陆陆续续地打马归来,并且带回了各式各样的猎物。阿练上前去,只见地上堆着獐子、麋鹿等,还有好些她不曾见过的动物,不禁感到有些新奇。 樊昭是最先回来的那一批人里的,她一身的戎装,动作利落地下了马,大步走过来,吩咐人将她猎到的动物堆在地上。看阿练站在一边,有些疑惑地道:“你怎么在这儿,没去行猎吗?” 阿练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不会骑射。” 果然如此,看她这副娇滴滴的样子,想来也是什么都不会的,也就长得好看了点。樊昭有些鄙视地看她一眼。不过对方这样面带微笑站在自己面前,目光晶莹,神色坦然又大方,樊昭也讨厌不起来。从地上捡起一只灰兔递给阿练,向她道:“这个我猎来的,给你吧。” 阿练有些惊讶。 “你不会是嫌脏吧?”樊昭见她不接,秀眉一挑,“一会儿他们还要宰杀猎物,烧烤炙肉呢。我跟你说,那些饿死鬼从来都不会让着人,你不要,晚了可就没你的份了。” 阿练愣了一下就接过了,向她道:“谢谢。”随后递给身后的侍卫去处理。 樊昭有些得意地背过手去,又探头四处看看:“二郎呢?还没回来吗?” 阿练摇头:“我也没看到。” 两个人在火堆旁边的软垫上坐下,四周都是些少男少女们,围在一处叽叽喳喳的。火架子上已经串了好些处理过的炙肉,不一会儿就有香气四散开来,极为诱人。 已是正午时分,阿练也有些饿了,侍女将烤好的兔肉端过来。阿练分给樊昭一半,后者很爽快地接过。没过一会儿,张辟疆等人也回来了,硬拉着樊昭去看他的收获。阿练只好一个人慢慢享用午膳。 正吃着,抬眼的时候却见一匹黑色骏马从远处行来,马上的人也是一身黑色的劲装,须臾间已行至眼前。 “哥哥。”阿练连忙起身,放下手中的食箸。 霍笙下马,几步走到她身边,将手中的鞭子递给随从,向她道:“刚才猎了一只白狐,正好拿来给你做件狐裘,要不要?” “好啊。”阿练随他一道坐下,让人添了碗筷,“哥哥饿了吧,先随意用点。” 霍笙看着盘中的炙肉,挟起来尝了一口,问道:“兔子?谁猎的?”不会是吕彻吧? 阿练道:“是樊姑娘。”说着向霍笙看一眼,“我们还聊了几句,她说你们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练习骑射,哥哥还时常指点她。” 虽然不知道樊昭为什么要向她示好,但是对方那样含羞带怯地跟她谈起两个人小时候的事,阿练心里还是隐隐有点不舒服。 听到这话,霍笙似乎回忆了一下:“不太记得了,我少时都是跟几个年纪差不多的男孩一起玩。不过张辟疆自小喜欢樊昭,所以有时候也会带着她。至于指点也谈不上,我跟她没什么交集。” 阿练心里的那点不舒服就散去了,将案前的酒樽递给他,微微克制着,不想高兴得太明显,慢慢道:“哥哥不用告诉我这些啊,以前的事,其实我也不是很关心。” 霍笙笑了一下,接过酒樽饮一口:“行,你不关心,都是我自己想说。” 他一笑阿练的脸就开始发热,抬手掩盖住了,将那双灵动的眼眸望向别处。 最后一批行猎的人也回来了,其中有个身着戎装的女郎,高踞马上,英姿飒爽的模样颇让人惊艳。 阿练不由得看住了,有些羡慕地道:“天山汗血骝,蹀躞金环辔,会骑马真好啊!”这样盛大的场合,她就只能干看着了。 霍笙瞥她一眼:“这有什么好羡慕的,不就是骑马?”说罢放下了酒樽,拉她起来,“走,我教你。” 阿练跟着他去了拴着马匹的地方。看守的人认得霍笙,得知来意,忙恭敬地请他去挑选。 霍笙挑了一匹看起来温驯些的母马,扶着阿练上去,两人来到一处空旷的草地上练习。 起先不敢松开缰绳,阿练在马上,霍笙就在前面牵着,边走边讲解。 等阿练觉得自己掌握了要领,就把缰绳收回来,向霍笙道:“哥哥别担心,我会注意的。” 霍笙哪能不担心,紧紧地跟在旁边,抬头盯着她:“骑慢点,身体放稳,手抓紧缰绳。” 阿练用腿夹了一下马肚子,马儿就小步地跑了起来。她回头看霍笙,见他也跟着跑,那张脸在阳光下更英俊了几分,不由笑起来,双目晶亮地望着他。 霍笙微微挑眉,向她道:“你看着我做什么?专心点,看前面。” 阿练被他一说,忙收回了视线,看向前方。她觉得自己练习得差不多了,于是稍稍加快了速度,只是不敢跑远,仍旧绕着这片空地骑行。 到这里都还好好的,阿练正要停下来休息一下,不知怎么的马儿却突然发了狂,仰头长嘶一声,蓦地发足狂奔。 阿练一惊之下死命地抓住了缰绳,脸一下子白了,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下意识地去喊霍笙:“哥哥——” 眼见着那马载着阿练,像离弦的箭一样朝前狂奔,霍笙来不及多想,飞身骑上自己的马,拼命追了上去。 马上的少女似乎惊吓得不行,长发被疾风吹起,整个人随时都要从上面跌下来。 那双握着缰绳的手一直在抖,最后终于受不住颠簸,在马儿的又一个腾身之后,阿练从马背上被甩了出去。 她发出短促的一声尖叫,接着整个人便落入一个强壮坚硬的怀抱,被带着在草地上滚了几遭,最终压在霍笙的身上。 阿练几乎要哭了出来,手脚都是软的,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她被吓得狠了。 霍笙的手在她背后轻轻安抚着,怀里的女孩整个人就柔软着,那双眼要哭不哭地看着他,小脸苍白着,能激起他心里所有的想要去抚慰和呵护的情绪——他完了。 阿练感觉到他的手从自己的背慢慢上移,最终抚摸着她的脸颊,轻声问道:“有没有摔到哪里?疼不疼?” 她这才慢慢地恢复了力气,从他的怀抱里脱离:“我没有事,哥哥呢?有没有伤到?” 霍笙自然无事,又检查一下她,见也无事,才放下心来。 因阿练骑马是临时起意,应该暂时可以排除有人搞鬼,再加上那匹发狂的马已经跑得没影了,阿练只好自认倒霉,大概她跟这劳什子的骑射无缘。 霍笙却不这么想,回头还是要好好查一查,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的。 两个人离营帐已经有些远了,四周很安静,隐约可以看到远处往来巡逻的卫兵。 见霍笙躺在草地上,头枕着胳膊,眼望着天空,阿练也在他身边躺下,问道:“哥哥在想什么?” “没什么。” 阿练突然想到前些时日吕后的话,微微蹙起眉头,向霍笙道:“有件事忘了告诉哥哥……” “嗯?” 她欲言又止,霍笙不由得转头看她,神色疑惑。 “就是……太后曾召见我,问我吕彻这个人怎么样。” 她没有直言,霍笙却听明白了,也皱起了眉,问道:“你怎么说的?” 阿练把那日的情形都说了一遍。 “那你喜欢吕彻吗?”霍笙又问。 阿练连忙摇头:“我都不大认得他,怎会喜欢。” 这个回答倒也在霍笙的意料之中,故而他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他心里在琢磨着另一桩事。 过了一会儿,霍笙微微侧过身子,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抓住地上的青草,有些紧张地道:“那要是替你找一个跟我差不多的夫君,你觉得怎样?” 他的手有点抖,勉力保持着语气的平静。 阿练不假思索地道:“好啊。”还没等霍笙说什么,她又有些为难地拧起了眉,“可是,找不到吧?哥哥这么好,去哪里找一个差不多的呢?” 霍笙的嘴角克制不住地扬起,整颗心像是有一股暖流涌过,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抬手轻轻捏一下她的小脸:“嘴怎么这么甜啊?” 想亲一下。 章节目录 49.横祸 向晚时, 阿练在侍女的陪伴下朝着自己的住处明光殿行去,还未到,身后却有一人在叫她。 “翁主,请留步。” 阿练转身,那人上前来,向她行过礼。阿练认出是霍笙身边的一个婢女,似乎是叫采薇的,于是站住了, 问她有何事。 那人说霍笙找她。 阿练想到下午的时候两个人躺在草地上, 霍笙似乎欲言又止的样子, 以为他有什么事要告诉自己,就没有多想,跟那婢女走了。 越往前行越觉得偏僻,四面八方都是陌生景致, 再加上天快黑了,阿练本能地就感到有些害怕,与侍女青葙对望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疑虑。 “往常侯爷来请翁主都是叫蒹葭姐姐来的,今次怎么换了采薇姐姐过来?”青葙问道。 前面的人脚步似乎一顿, 笑着回道:“蒹葭一时有事走不开,奴婢这才被指派了来。”见阿练的脚步慢了下来,又催促道, “翁主请快些吧。” 青葙停下脚步, 轻声向阿练道:“侯爷身边根本没有蒹葭这个人, 这个采薇是假的。” 阿练心里咯噔一下子,问青葙:“你能拿下她吗?” 青葙素来机敏,不待阿练发话,三两步便上前与那婢女缠斗在一处。此刻却从假山里转出一行人来,皆身着甲衣,将阿练连同几个侍女团团围住了。 “你是何人?在行宫之内持剑行走,是想造反吗?”一名侍女护在阿练身前,厉声喝道。 对面为首的是一个方脸黑面的汉子,身材高壮,眉眼间一股戾气,站在那里就有不小的威慑力。他也不答话,只挥手一声令下,那些持着兵戈的卫士便上前将几名侍女皆绑缚住了。 几人中就只有青葙一个通晓武艺,见阿练被围住了,一怒之下抬手击晕了与她缠斗的女子,夺过一个卫士的兵刃便向着那黑面汉子砍刺。 那人却也不是个弱手,且青葙本是女子,力道不敌,十来招便败下阵来,身上负了伤。 “是吕嘉派你来的,对吗?”几名侍女由于高声呼救,都被捂住了嘴。阿练看着那为首之人,冷冷地道。 那汉子刚把青葙劈晕在地,抬脚走到阿练的面前,瞥她一眼。少女的眸子里怒火欲燃,看着人的时候莫名就有一种震慑的力量。顾及到她的身份,那人心中不由得生了怯意,随即又想到主子的吩咐,心一横,冷哼一声:“到地下去问阎王爷吧!”抬手一击。 阿练躲闪不及,顿觉眼前一黑,身子绵软,向地上倒去。 一行人在暮色的掩蔽下,小心翼翼地将乐昌翁主连同她的侍女转移到一处废弃的屋子。 有人道:“何必这样麻烦,直接杀了丢到池子里不就好了?” “你管那么多?主子怎么说咱就怎么做!”那头领心里头也还是惴惴的,低喝一声,亲自拿着火把往四处点燃,“动作利落点,办完赶紧撤!” 天干物燥,不一时大火就烧了起来,烟尘弥漫。 阿练很快被呛醒了,只觉后颈剧痛,一阵浓烟扑入鼻中,不由得狠咳几下,忙抬手捂住口鼻。烟雾缭绕中,她也看不清什么,随手摸到身边的一个人,模糊看到是自己的侍女,口齿不清地唤她几声,见叫不醒,也不敢耽搁,忙支撑着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跑去。 门是从外面锁住的,她拼尽全身的力气去撞门,却如蚍蜉撼树一般,根本撞不动分毫。她一只手捂住口鼻,一只手狠狠拍门,急得眼泪都流下来,张口呼救,又是吸入一阵烟雾,难受得心肺都像要烧灼起来。 …… 霍笙自回到住处,一颗心始终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宁,却不知是什么缘故。 萧豫来向他奏事,两人在书案前坐定,侍女奉上茶水。霍笙端起来,手中却不稳,杯盏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热水溅了一地。 “侯爷?”萧豫从未见过他这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由关切问道。 霍笙拭掉手背上的茶水,起身道:“我去明光殿看看。”只是一种直觉,他突然很想见到阿练,明明半个时辰前两个人还待在一处。 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明光殿,那里的侍女却说阿练还没回来,霍笙心里的那股焦躁愈发压抑不住了:“那你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找!” 他的神色有些吓人,宫人们都跪在地上,唯唯应是,忙起身去各处寻找。 霍笙自己也带了人四处搜寻,走出明光殿没多远,却见一只黑狗奔跑过来,是他曾送给阿练的那只猎犬,她一直养着的,此次行猎也带了来。 霍笙本来没注意它,那狗却直接上来咬住他衣角,看样子是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你知道她在哪儿?”霍笙的目光沉沉的,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感觉,向那黑狗道,“别骗我,我没工夫陪你玩。” 那黑狗仍是一意拉拽他,眼睛里竟然流露出焦急。霍笙跟在它后面,快步而行。 远远地就看见了冲天的火光,在夜色里分外显眼,霍笙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抬脚跑到近前。那黑狗冲着着火的屋子狂吠。 “侯爷别去!这火太大了!”萧豫连忙拉住他,“再说翁主也不一定在里面!” “让开!”霍笙一把推开他。 管不了那么多,他赌不起。 跟着霍笙来的卫兵们见他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也不敢干站着,连忙四处找水灭火。 霍笙持剑劈开了门上的铜锁,萧豫跟在他身后,留意着随时可能烧塌下来的断木。 里面已经烧得很严重了,烟雾几乎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视线,霍笙不停地喊着阿练的名字,隐约看到前面有个人,迅速地俯身查看,却不是阿练,有些失望地将那女子交给萧豫。 …… 吕后正在跟吕家的人叙话,宫人却报武信侯带着乐昌翁主过来了,禀报时的神情有些不大对劲。 霍笙是吕后最为疼爱的孙辈,当下也未多想,让人进来。 殿中坐的都是吕家人,看见武信侯抱着一名女子快步进来。那女子软软地依偎在武信侯的怀里,一头青丝从他手臂上倾泻而下。而霍笙的目光却像是蕴藏着的深切的暴戾和杀意,灼亮得宛如刀锋一般划过吕后下方的每一个人。 众人皆是心头一惊。 “翁主中了火毒,请陛下速传御医。”霍笙却未理会吕家人,只跪下向吕后道。 “快去!”吕后闻言,吩咐左右,脸也沉了下来,又让女官将昏迷着的阿练抱去了内殿。她自己也进去了。 霍笙回身扫一眼座中的人,众人神色各异,只不见吕嘉。 他面色更冷。 内殿里,御医已经在为阿练诊治。 榻上的少女衣裙皆是灰尘,面上也都是一道道的黑灰,侍女用沾了水的帕子轻轻替她擦拭,慢慢地,那张脸又恢复了从前的光洁美丽,只是太过苍白,像是雪一样。 “怎样了?”吕后看了一眼,问御医。 “回陛下,翁主因在火中待得太久,虽然幸而未被烧伤,但是吸入了太多的烟尘,所以才会不省人事。而且……”他顿了一下,继续道,“而且微臣方才检查,发现翁主的头部遭到过撞击,看样子是被烧断的梁木所伤。至于具体会造成什么后果,还要等翁主醒来再作诊断。微臣也只能先针对翁主的现状进行治疗。” 吕后问道:“有无性命之忧?” “回陛下,应该是没有的。”御医答。 吕后没有计较他的措辞,只吩咐道:“那你全力诊治吧,务必要将朕的翁主治好!” “是,臣一定尽力。”御医恭敬道,随后退下。 霍笙进来,向吕后道:“孙儿是在西门内一处废弃的屋子里找到的她,门从外面锁住,除了翁主另有五个侍女,死三人,伤两人。” 很明显的谋杀。 吕后没有说话,不说查,也不说不查。 霍笙抬起头看她,建章宫的烛火照耀下,吕后的面色是凝重的,沉积多年的威势从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目里流露出来,却也只有威势,看不出分毫的感情。 祖孙两人的目光对上,霍笙心里已经有些明白,她真的不怎么在意阿练的生死。她养着她,予她尊荣和宠爱,不过是和养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更不会为了阿练去动吕家人。 霍笙的心头漫过一阵酸涩,跪下来,向她道:“孙儿想等翁主情况好转一些,将她带回家中照料,还请外祖母成全。” 吕后又回头看一眼阿练,声音里不含一丝情绪地道:“可。” 经御医一连数日的诊治,阿练身上已无外伤,头部的淤青也渐渐消了,情况看似在慢慢好转,只是一直没有醒来。 霍笙将她带回大长公主府中,安置在自己的院子里,亲自照料。 少女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那双灵动又澄透的眸子多日不曾睁开了,纤长的羽睫覆盖下来,在眼睑处投下一圈淡淡的影。脸颊还是那样的白,没有什么血色。嘴唇的颜色也是浅而淡。 霍笙坐在榻边,静静看她许久,只觉心都要碎了。 他亲吻着阿练的手背,哑着嗓子唤她:“练练,宝贝儿,”眼眶通红,“你别吓哥哥,快醒来吧……” 章节目录 50.重来 霍笙不知道自己在榻前静坐了多久, 直到天光渐渐暗了,有侍女进来掌灯,烛火的光亮一照,他才恍然回神。 正要起身,却察觉到掌中的小手似乎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去看阿练, 只见少女苍白的面庞上, 纤长的羽睫轻颤两下,接着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声音里掩饰不住的惊喜。霍笙俯低了身子,抬手去抚摸她的脸。 少女的神色却是茫然的,见他动作忙微微偏头, 不让他碰,那双猫儿一样睁得溜圆的眼睛里带着戒备。 霍笙的手一顿,呼吸不由得收紧了, 惊讶和不安的情绪一起袭来,声音微颤地问道:“你怎么了?” 或许是他眼底的关切与疼惜太过于明显,阿练很容易地就感受到了面前这个人的善意,脸上的戒备神色稍稍减轻,偷眼打量一下四周, 最后又将视线投在他身上,有些不安地捏了一下被角, 轻声道:“你是谁啊?为什么我会在这儿?我阿爹呢?” 霍笙的心一下子凉了,老天爷, 她不记得他了。 两个人对视一瞬, 霍笙几乎是有些狼狈的, 他几天没合眼了,眼睛里都是血丝,嘴边有些微的胡茬冒出来,看上去有些吓人。小姑娘的眼睛却是灵动和澄透,盛满了纯真和不解。 她慢慢坐起来,长发像瀑布一般披散在身后,静静望着,在等他的回答。 霍笙却立刻起身,快步出去了。 一直奉命在大长公主府替阿练诊治的御医进来,细细查看了一番,走到外间向霍笙道:“翁主伤在头部,所以才会出现这般失忆的症状。下官从前也曾见过类似的病人,有些经过治疗,待创伤愈合之后自然就会恢复记忆。不过——” “说下去。” “是。不过有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恢复,所以下官也无十成的把握,还请侯爷见谅。”那御医道。 霍笙让他退下,自己抱着头在外间坐了一会儿,等心头的郁躁稍解,才重又起身进去。 阿练一直在等人过来,她满腹的疑问,见到霍笙,迫不及待地就要下榻。 霍笙止住她:“别乱动,你受了伤,好好在榻上待着。”帮她盖好衾被。 “你是谁啊?” “头还疼不疼?” 两个人同时问,又一起愣住。霍笙又问她一遍,抬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脑后。阿练虽然抗拒,但也没再很明显的躲闪,只是眼神怯怯的,像幼鹿一般,分明还是小女孩的样子。 霍笙放下手来。 “不疼了。”阿练摇头,又问,“我受了什么伤?” 她有很多的问题,只是面前这个人神色太冷了,虽然长得很好看,但她还是有点怕他,不敢一次问太多,怕惹烦了他。 “说来话长,不过看样子你已经不记得我了,也忘了以前的事,那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霍笙看着她,问道。 阿练一怔,她怎么听不懂这个人说的话?忙反驳道:“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谁啊,我……”她刚要说,想想又觉得不对,于是把要出口的话咽回去,反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先说你是谁?”她虽然年纪小,但是也不傻。 霍笙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略带了些苦笑,慢慢道:“你父亲把你托付给我,所以我把你带到长安来。这里是大长公主府,你被大长公主收为养女,封做了翁主。前些时日你在大火里受了伤,失去了这部分记忆。至于我——”他的目光微微闪动,看着阿练道,“是大长公主的儿子,也是你未来的夫君。” 阿练一脸的惊讶,小嘴微张地道:“可是我才十一岁啊,阿爹怎会这么早给我定亲?” 原来她的记忆停在了十一岁的时候。霍笙道:“刚才说过了,你失去了部分的记忆,事实是到明年你就及笄了。” 阿练完全理解不了他所说的,她现在更关心的也不是这个:“那我阿爹呢,他没来长安吗?而且好好的为什么要把我托付给你?” “你忘了?”霍笙道,“代王的长史数次请你父亲出仕,他已经答应了,自然走不开。”要真是这样该多好。 父亲答应了吗?阿练没有一点印象。不过她很快就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因为接下来霍笙告诉她的关于两人父母的事才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听完,阿练一脸警惕地看着他,眨眨眼道:“要真是这样的话,你不应该讨厌我吗?” “的确如此。”霍笙点头,这么多天,他第一次笑了,“可没有办法,我喜欢你。” …… 书房里,微弱的灯火在几案的烛台上跳动。宣平侯坐在案后,心腹幕僚微微上前挑一下灯花,火光重又明亮起来,照见矮榻上那人风神玉面的一张脸。 “侯爷,乐昌翁主此番出事,二郎想必不会轻轻放过,只怕会跟吕氏直接对上。” “少年人有锐气,二郎性格刚强,锋芒有如利刃,藏也藏不住的,迟早的事。”宣平侯道。 “那您呢?您这些年为了保全刘家的人,做的再多,也只是暗地里,就是为着不牵连到殿下母子。”那幕僚看向他,询问道,“是否需要提醒一下二公子,请他暂且忍耐?” 室内陷入一阵不短的沉默,宣平侯思索片刻,最终摇摇头:“他有分寸,不必太过担忧。” 幕僚正要再言,此刻却响起了叩门声。 “殿下过来了。” 那幕僚忙起身,宣平侯让他退下,自己也站起来,那张雅的脸上自然地就带了微微的笑意。 门开了,大长公主穿着华贵的衣裙,慢慢地走进来,裙摆像是流水一样的漫过地上的青金砖。 “怎么了?”宣平侯上前揽住了她,看她面色不太好,带着哄慰的语气问道。 刘虞心里还是有些惊讶,急需要一个亲切的人听她诉说,这才来找宣平侯。她道:“就在刚才,二郎告诉我,原来阿练不是伯渊的孩子。”她的神情充满了震惊和不解,同时又有点恍然,“难怪我见到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觉得她一点也不像伯渊。可是,要是这样的话,当初他为什么……” 大长公主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注意到丈夫的表情。然而未等她说完,宣平侯却猛地搂紧了她,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低下来头:“阿虞是什么意思,是在怀念他吗?叫得这样亲热。” 素来低沉的声音更低沉了,那张脸还是还是那样的平静,深的静的像是不能见底的海。大长公主对上他的视线,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道:“我没有,只是想不明白。” “不要紧,”宣平侯的手指松开刘虞的下巴,慢慢往上划过她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她的耳垂那里,轻轻捏了一下,“你可以怀念,可以追忆。但是你要记得,你的心里有我,只能有我。” 声音淡淡的,大长公主的心头却漫过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她的身子软下来,整个人依偎在宣平侯的怀里,唤他一声夫君。 …… 入夜了,都尉谢骏刚刚结束长安城北的巡逻工作,正要回府,路上却被几个人拦住了,带他来到城中的一户民房前。 小院里搁着一张矮桌,地上有几个杌子,一旁站着四五个人,皆手持火把。矮桌旁立着一道人影,生得高高劲瘦。 “是公子,”谢骏上前,看清了,忙行礼道:“卑职给公子见礼!” “谢都尉客气了。”吕彻自己在矮桌旁坐下,火光拉长的影子在他身后一晃而过,抬起头来的时候现出那张略微瘦削的脸庞,看向谢骏。 后者与他对视一眼,只觉对方眼神幽深如寒潭一般,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立即垂下头去,问道:“不知公子唤卑职前来有何要事?” 谢骏是吕嘉心腹,在他看来,吕彻与自己一样,都是胡陵侯的得力干将,只是对方官位比自己高,年纪轻轻已是威势盎然,由不得人轻视小觑,当即摆出一副恭敬姿态。 “某在京中,听说都尉于上林苑行猎之时帮胡陵侯了却了一桩心头大患,不知此事确否?”吕彻声音低沉地道。 谢骏闻言,那张黑长的脸上不由得现出几分得意来:“正是,正是,侯爷早已看不惯那乐昌翁主,故而卑职寻得一个机会将那小娘们儿打晕过去,扔到一间废弃的屋子里,本想一把火将她烧死。”说到这里,语气不免有些可惜,“只恨那霍侯来得太快,不然那翁主小娘们儿早化成灰了!” “的确可惜。”吕彻似乎赞成地点了点头,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听说乐昌翁主至今昏迷未醒,”又抬头看向谢骏,“都尉功莫大焉,可喜可贺。” “不敢,为吕氏效力,是卑职的荣幸。”谢骏拱了拱手。 “听闻都尉好酒,某从边地带回不少白薄酒,都尉可愿一尝?”吕彻道。 谢骏几乎有些受宠若惊了,这沛侯素来孤冷,不好与人结交,自己想巴结都还找不着门路,今次居然邀他共饮,不禁喜上心头。又听说白薄酒极醇厚,最是对他胃口,一时腹中酒虫被勾起,黑长的脸上泛出笑意,满面期待。 随从抱着一个不小的酒缸上前来,到了谢骏跟前,却也不递给他,而是兜头对着他泼了下来。 “啊!”谢骏不防,被泼了一身,由头到脚浇个透湿,浓烈的酒香迅速弥漫开来,辛辣的醇酒不住地往下流淌,脸上也在滴水,几乎睁不开眼。 吕彻站起身来,接过随从递给他的火把,慢慢走到谢骏面前,火光映照下的那张脸竟然像是从修罗地狱里走出来的一样。 “不……公子!大人!”谢骏蓦地瞪大眼睛,还未来得及下跪求饶,吕彻却轻轻抬手,一下子将火把扔到他身上。 “啊——”最烈的酒迅速将烈火烧遍他的全身,谢骏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吼叫,本能地拔腿就跑,整个人像是一团火球一样奔向了无边的夜色里。 到死都没想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了沛侯。 章节目录 51.自然 夜已经深了, 心腹的副将走进来的时候,吕彻正端坐在窗下的矮榻上,低着头,用一块干净的布擦拭着手中的长剑。 副将认出来,那把剑跟随吕彻多年,曾被用来斩下过匈奴将领的头颅,亦饮过无数人的鲜血。此刻出鞘,虽然是在昏暗的烛光下, 也能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将军, 都已办妥了。明日天一亮吕嘉那边就会得到谢骏横死城外的消息。”那副将上前道。 “做得很好。”吕彻收剑入鞘, 嘴角勾起一丝冷嘲,向那副将吩咐,“封王的旨意不日就会下来,郦侯身子骨不好, 务必要在旨意下来前让我那位侄儿继承他的位置。” 郦侯的父亲和吕彻之父虽然同为吕后的兄长,但因为性情殊异,吕后一向与大哥吕泽关系更为亲近,反倒很讨厌二哥吕释之。由于这个缘故,吕泽一脉虽然昏庸无能, 又多行不法事,仍旧得吕后的照拂与看重。反倒是吕释之一系,向来是被郦侯父子趁势打压排挤的。吕彻自己也是戍边五年, 立下无数战功才被吕后看在眼里, 召到京中的。 郦侯吕台为人外宽内忌, 虽然面上对吕彻这个堂弟欣赏有加,但其实比谁都要警惕他。且吕台此人虽然聪明不到哪里去,但比起他儿子吕嘉还是要好上太多,若要在吕氏中选择一人登上王位,吕彻自然是希望吕嘉这个蠢材能够上去。毕竟爬得越高,摔得越狠。 那副将领命,又道:“只是胡陵侯为人骄恣,若果真封王,依照其妒忌心性,会否对将军不利?”他进一步问道,“将军已经想好了对付他的办法吗?” 吕彻嘴角的嘲讽笑意更深,看向他道:“吕嘉这样的人,用得着我出手吗?他若不是顶着吕氏这个名头,早已死了千万次。至于他死后——” 那副将静静聆听,对方却不再说了,他不由抬头,却见吕彻那双寒潭一样的眼睛里幽光一闪,明明白白的流露出野心来。却只是一瞬,那种极暗极深的情绪在顷刻间退去,又换做了平素的笃定与冷淡。 “是,属下明白了。”那副将躬身退下。 门合上,屋子里又陷入一片寂静。 吕彻起身,拿起案上的剑,放回一旁的木架子上。进了内室,解衣躺在榻上,头枕着一只手臂。 须臾,从怀中贴身的地方摸出一块玉佩,一手持着,放在眼前,借着透窗而入的冷白月光看了许久。 最后放在唇边,轻吻一下。 …… 第二日一早,吕嘉得知心腹谢骏被人活活烧死在城外的消息,抬手便掀翻了身前的几案。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将人安插在羽林军中,又提拔成都尉,结果就这么被人给杀了。 “是霍二郎!一定是他干的!”吕嘉声音暴烈地怒吼,“他是想给那小娘们儿报仇,给我好看呢!” 手下人唯恐被他怒火波及,忙低下头去。许久,一人道:“霍笙自诩昭昭,事无不可对人言,不像是会行此暗杀之事的人,会不会……” 吕嘉哪里管这些,又听那人似有赞许霍笙的意思,火气更甚,指着那人道:“你什么意思,是说本侯冤枉了他?”说着停顿了一刻,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吕彻不是管着廷尉府吗?让他去查,老子就不信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 被他点到的那人忙应下,自去找沛侯。 …… 霍笙下了值回到家中,萧豫来向他道:“属下奉主子的命,一直盯着谢骏,昨夜亲眼看到他被沛侯吕彻烧死在一户民房外,尸体也丢在了城外。” 霍笙沉思。 萧豫继续道:“看样子吕彻是要把这桩事栽在主子头上了,是否暗地里帮吕嘉弄清楚?” 虽然霍笙本来也是要杀谢骏的,只是叫吕彻给抢了先,但自己动手跟别人动手之后栽在自己头上,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 霍笙没有反对,他看向萧豫道:“若我所料不错,此事一旦抖出去,那二人必有一番争斗。”目光微微闪动,“也是,吕彻那样的人,怎会甘心屈居他人之下?” 萧豫道:“吕氏内斗,正是咱们坐收渔利的好机会。”有心观望,一时又有些忧虑,“只是不知这风浪一旦掀起来,到时又要吞噬掉多少人的性命。” 而这一切,都只是源于吕后年高,愈发要提拔扶植自己的娘家人,保证吕氏一门荣宠不衰。这样的妇人之识、裙带之风,就连贵为帝国统治者的吕后也无法免俗。 霍笙未再多说,自进了屋子。 里面已掌了灯,阿练正坐在案后看书。烛光洒在她身上,将那张莹白的小脸涂上一层浅淡的金色。她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向他,眼波温软而澄透,清泉一样的,那般的纯净和美好。 霍笙深吸了一口气,再次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吕彻,他竟真的敢肖想她。 他走上前去,在她身边坐下,却并未靠得太近。昨日是一时兴起才会骗她与自己有了婚约,但是小姑娘不是傻子,显然不怎么相信。霍笙也干不出趁火打劫的事来,他只想好好照顾阿练,无论她将来是否恢复记忆。 阿练自从醒过来,见身边伺候自己的人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早上的时候大长公主也来看过她一次,她已经有些相信自己确实是被封为翁主了。而且今天照镜子的时候,她也发现自己的身形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可见霍笙应该没有骗她。只是她对自己突然多了一个未婚夫这件事还是有些疑虑。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少时,不知道该如何跟霍笙相处,只好当成年长她几岁的兄长,见他过来,将书卷放下,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代国啊?”她有些思念父亲了。 霍笙道:“你已受封,无诏不能离京的,等有机会太后召代王入京的时候,可传信请父亲来长安。” 他又安慰她几句。 阿练看着霍笙那张与父亲有些相似的脸,心中的思念之情稍减,又生出些亲切感来。她的直觉告诉自己,眼前这个人是想对她好的。 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霍笙正要吩咐人传晚膳,阿练却突然蹙紧了眉头,两只手按在小腹上,难受得弯下腰去。起初只是一抽一抽的疼,到现在已经有些无法忍受了。 “怎么了?”霍笙一下子急了,揽住她的肩。阿练的小腹一阵坠痛,跪坐的姿势令她更加难受,整个人没有着力点,软软地倒在霍笙的怀里。接着就被抱起来,大步向内室走去。 霍笙以为她是旧伤复发,弯腰把阿练放在榻上,立即就让人去请疾医。 阿练在榻上也还是难受,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一会儿就忍不住哭了出来,抽抽搭搭的,叫着“好疼”。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她隐约知道自己怎么了,却还是没有记忆,也说不上来。 霍笙心疼得要死,俯低了身子去替她擦眼泪,一声声地哄她。小女郎低低的哭泣声就像是刀子割在他的心上似的,霍笙恨不得疼的人是他。 不一会儿疾医就过来了,替阿练检查了一番,而后看着霍侯一脸心疼的样子,神情有些微妙。 “回侯爷,翁主无事,只是近来有些体虚,下官稍后开个方子,翁主吃上几副就好了。” 而后那疾医又解释一番,霍笙才明白这腹痛不是什么大的症候,许多女子都有。 几个年纪大些的婢女见状,忙进来替阿练换衣,顺便连衾被等物也换了。霍笙回避,等她们忙活完了再去看阿练的时候,小女郎仍是蜷缩在榻上,眼睛闭着,睫毛上还沾着泪珠。 侍女将炖好的红枣乌鸡汤送过来,霍笙唤阿练:“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阿练连忙摇头,她难受得有些反胃,闻到汤汁的味道,几乎要吐出来,苦着脸道:“不要,快端出去……” 侍女也出去了,霍笙坐在榻边,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凉的,冒着冷汗,小脸也发白。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阿练情不自禁地用脸颊蹭了蹭,无意识伸手抓住,牵引他伸到被子里,按在自己的小肚子上,声音虚弱地道:“这里疼。” 霍笙揉按两下,轻声道:“这样呢?还疼不疼?” 小姑娘仍旧哼哼唧唧的,显然还是难受。她的小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如同怀抱着一只温度适宜的暖炉,只是隔着一层衣物,令她不甚满意。索性掀开中衣的一角,让那暖炉一样的大手直接抚在她光洁的肌肤上。 霍笙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像是被烫到一样,急忙把手抽出来。 阿练小腹处的疼痛刚刚减轻一些,骤然失了热源,委屈地睁开眼睛,眸子里泪水未干,要哭不哭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唤道:“哥哥……” 这个称呼太过熟悉,仿佛就刻在她的脑海里似的,自然而然地就叫出口了。 霍笙本来想问她是不是记起来了,然而对上她茫然的目光,就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见她又抓着自己的手向被子里探去,霍笙在心里挣扎了一下,向她道:“往后不能这样在别人面前掀开衣裳,知道吗?” 阿练疼得意识都有些涣散了,也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哼哼两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霍笙隔着衣物替她揉按腹部,慢慢地小姑娘就不再抽咽了,等熬过了最疼的那阵子,很快就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霍笙这几天也没有休息好,起初坐在榻边,困意袭来,不知不觉地就歪倒下来,躺在阿练旁边睡着了。 章节目录 52.亲吻 阿练醒过来的时候, 身上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她似乎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有一个少年,她跟着他来到长安,一路上经过了很多的地方。她记得他对她很好,她也很喜欢他。 这感觉有些奇妙, 仿佛是她真实经历过似的。因而一时醒来还有不太适应, 恍惚犹在梦中。 微微侧过身子,正对着霍笙熟睡中的脸,她又有些恍然了,梦里的那个人的容颜似乎一下子清晰起来, 正在她眼前。 像是受了什么蛊惑一样,她侧躺着,一只手搁在枕上, 放轻了呼吸打量着他的睡颜。双眸紧闭,鼻梁挺直,唇角微抿,这样不言不动安安静静的样子,确实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 许是受了梦境的影响, 她觉得眼前的人竟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之感,而且不止一点点。 但是很快阿练就懒得想这些了, 因为她中午的时候没吃多少,晚膳也没用, 到现在已经饿得有些受不了了, 方才其实也是饿醒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戳霍笙的肩膀, 没动静,又戳戳他的脸颊:“哥哥……” 她喊他一声,自己也愣了。想想又觉得没什么不对,叫着也是意外的顺口,就没管了,又喊了几声。 霍笙睡得不深,纵然她那几声跟蚊子哼哼似的,他也醒了,睁着还有些迷糊的双眼,抬手揽住她,问道:“怎么了?” “我饿。”她这个年纪最是娇气,被霍郯宠坏了的,又从来没吃过苦挨过饿,霍笙又对她好,因而她醒了就来吵他,完全还是个孩子心性。 一听她说饿,霍笙一下子就醒了,忙道:“我去让人弄点吃的。”说着就下了榻。 已是四更天了,北屋里的仆婢早已歇下,此刻听见动静也只得赶紧起来,厨上因向来没有预备夜宵的习惯,这会儿也只能挑几样简便些的现做。 等做好了端到屋子里,阿练还是懒洋洋地躺在榻上,看起来没什么力气。霍笙让人退下,上前将她抱到外间的矮榻上,搂在怀里,先给她倒了一杯温热的米浆。 许是渴了,阿练一口气饮下。 “慢点,又没人跟你抢。”霍笙替她擦掉嘴角的浆汁,又盛了一碗饭递给她。 这回她吃得没那么急了,斯斯的,样子很秀气,霍笙在一边静静看着。 等一碗饭用完,有了七八分饱,阿练才停了筷子。又漱过口,才想起来霍笙晚上也什么都没吃,不禁问道:“哥哥不饿吗?” 听她这么叫,霍笙心里一个激灵,再次想起了自己不过脑子办的那件糟心事儿,哪还顾得上什么饿不饿,忙摇头,又一脸认真地道:“虽然只是一个称呼,但是我还是要说一下,我真的不是你兄长。” 见他三番五次地强调,阿练也只好配合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只是觉得这样叫着顺口。” 霍笙没办法,只好随她去。 等吃饱喝足,阿练更懒得动弹了。霍笙本来只是抱她出来用膳,现下却有些松不开手了。他胳膊从后面绕过来,一下子就环住了少女的小腰,再轻轻一用力,阿练整个人就靠在他怀里,乖驯得像是一只小猫儿一样。 因着突如其来的动作,小姑娘仰起头来,一双眸子微带着疑惑看向他,那纯真又可爱的样子,叫他心里头一下子就激燥起来。身体里仿佛有火在烧,急切地需要做些什么。 他的眼眸突然变得幽深,有一种很陌生的情绪迅速地侵占了他的心神,想要她,想把她压在身下,撕烂她的衣裳,从发梢亲到她的脚尖,再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只是想想就叫他心尖发颤。然而霍笙只是揽住了她,轻轻吻一下她的眉心。 阿练却从他的怀里挣出来,面对面的,捧着霍笙的脸,在他颊侧亲了一口。她的记忆有些错乱了,只觉得眼前这个人跟父亲一样,都对她很重要。 霍笙愣了一下,微微勾起唇角:“你做什么呢?”抬手轻轻捏一下她的小脸,目光微暗——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阿练想了想,眨眨眼道:“你跟阿爹一样,都对我好,所以我喜欢阿爹,也喜欢你。” 霍笙顿时笑容一收,合着他不当兄长,改当爹了? 面前人的神色一冷,阿练不由得心中一颤,他亲她一下,她亲回来有什么不对吗?不都是表达好感的意思? 还没等她想明白,霍笙却一把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张口轻咬一下,对上她一双澄净的眼眸:“我可没兴趣当你爹。你要是不懂,我就慢慢教你。” “教什么?”阿练有些纳闷。 她还在茫然,对方却又裹住她纤细的腰身,将她带到那滚烫的怀抱里,另一只空着的手捏住她的下巴,强制她抬起了脸庞,直接就吻了下来。 阿练登时吓得停住了呼吸,心脏一下子跳得很快,像是击鼓一样,血液在一瞬间上涌,不用抬手摸都知道脸一定红透了,而且烫得厉害。 她本能地就开始反抗,霍笙却没打算放开她。小女郎有多纤弱,他只用一只手就掌控住了她。阿练的双手被反锁在后,上半身被迫挺向他,小小的、花蕾一样的胸脯几乎蹭着他。 他可真卑鄙,几个时辰前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没有别的想法,一天没撑过去就现了原形。霍笙轻啄着她花瓣一样的嘴唇,在心里鄙视自己,然而却也无法压制那种兴奋的感觉。她怎么这么可爱,她知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 阿练还是稀里糊涂的,被迫着卷入了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被侵入,被掠夺,她的呼吸都要被抢走了,他还不肯放开她。小女郎艰难地张开小嘴微微喘气,霍笙却像是嗅着了猎物气息的猛兽一样,一下子冲了进来。他怎么、怎么可以这样?她快要哭了出来。 先前那个暴虐的念头被强压下去,此刻似乎又浮了上来,化在了这个激烈的亲吻里,霍笙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一切似乎都只是本能,他抓住了机会侵入进去,纠缠住小女郎的香舌,肆意地吸吮啃咬,直到小姑娘真正受不住,盈盈的泪珠掉落下来,他才良心发现似的,退了出来。 额头抵着她的,又俯低了身子,吻去她的泪水,声音低低地道:“我想这样对你,想了很久了。” 寂静的夜里似乎只剩下了两个人的心跳声,阿练要从他的怀抱里抽离,却挣不开。他多大的力气,小姑娘撼动不了分毫。只好泪眼蒙蒙地看向他:“你说过要对我好的……”整个人都在他的掌控里,小姑娘实在硬气不起来。 刚哭过的声音又娇又软,微微带着点哑,听得人的心都化了。 霍笙对她对视,手抚着她的面颊,轻轻笑着:“命都给你好不好?”语气却是认真的。 阿练的身子僵硬着,有些消受不了这样的话,偏过头去。她还在介意他刚才那样对她,心头有些许的惊怒,然而声音却还是天生的软糯:“可是你为什么要欺负我?” 霍笙用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小姑娘被迫抬起头来,小脸薄红,水粉一样的晕开,花瓣一样的嘴唇也是红艳艳的,是被他吻肿了的。霍笙心头涌上一阵热意,手指稍稍收紧。怎么办,他又想亲她了。 阿练没等来他的解释,那双利刃的眼眸将她锁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又被吻住了。 对着这样的她,霍笙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自制力,他依然吻得很深,偶尔退出来,去轻啄她可爱的面颊,最后贴在她的耳边道:“因为我爱你,想要你,”他咬一下她的耳垂,声音低哑,“想得要命。” 章节目录 53.雨滴 雨滴 秋猎结束后, 吕后没有返回长安城, 而是率领文武百官去了建章行宫,看样子这一整个秋冬都要待在那里。 辟阳侯审食其统领侍卫亲军卫护左右,而负责宫中宿卫的霍笙因为吕后不在长安,一下子就空闲了许多,除了处理衙署里的日常事务,其余的时间多是跟阿练待在一起。 一晃眼十多天过去, 八月也进入了尾声。 阿练慢慢就习惯了与霍笙之间的亲密关系, 她性子单纯,谁对她好她就喜欢缠着谁。 这一天下午反常的有些闷热, 阿练什么都没做, 到黄昏的时候已是出了一身的薄汗, 她早早地沐浴过, 刚出了水房外面就开始下雨。 阿练有些怕雷声,不敢一个人呆着,就去书房找霍笙。 乌云压过,天光一下子就暗下来, 走廊上的行灯被秋风吹得摇摇晃晃, 她加快了脚步,在书房门口脱下布履,接着便推门进去。 脚步很轻,整个人像一只轻盈的小鹿一样奔了过去。 里面也掌了灯, 她故意从侧面走去,不叫霍笙看见她。 同阿练猜想中的一样, 霍笙正端坐在书案后面。他一身严整的右衽深衣,肩背挺直,衣袖舒缓垂落,一手执笔,一手按在竹简上,正在抄录古籍。偶尔发现错漏,便换过刻刀削去重写。神情平和又认真。烛光投照在身上,令他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舒隽气韵。 阿练本来想吓唬他的,见到这样的情景不知不觉就停了脚步,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时常也是这样,于灯下执笔写书,每每忆起都会令她觉得温馨。 她出了一会儿神,还是慢慢地走上前去,在霍笙旁边跪坐下来。 阿练有些好奇霍笙在写什么,探头去看。她出来得急,头发忘了擦干,挨在他身侧的时候不小心沾湿了他的衣裳。她忙挪开一点。 霍笙抄完一句话,放下笔。转头看着她湿哒哒的头发,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也不擦干?外面在刮风,小心一会儿头疼。”说着就起身从一旁的木椸上抽下一块干净的帕子,向她道,“过来。” 阿练听话地坐到矮榻上,任他将自己的一头湿发都拢在身后,一点一点地擦拭。发尾被他握在手里,阿练稍稍转过身来,见他正低着头,样子专注而自然。 她的心莫名就跳得很快,仿佛是不受控制一样,微微仰起头来,在他下颌处亲了一下。得逞后立即转过身去。她怕霍笙会再像那天一样激烈地侵入。相反,她觉得刚才这样就很好,就像是美味的食物,偷偷尝一下就足够让她的心头都充满一种甜蜜的滋味。尽管她现在还不太懂得这种感觉。 不过阿练似乎想多了,她只感到拨弄着自己头发的手微微一顿,接着身后便传来低沉的笑声,而后就没有什么动静了。 她的长发很柔顺,擦干后霍笙以指作梳,轻易地便将一头秀发梳理好。动作很轻柔,抚上发顶的时候阿练舒服得快要睡过去,索性顺从心意地向后一仰,窝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 “睡着了?”霍笙低下头来,脸埋在她发间,深深嗅了一下。 阿练哼哼两声,示意自己还醒着。 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减小,书房里的窗户没关,带着沁人凉意的风从檐下灌进来,扑到了矮榻上,阿练不由得一个激灵,抱紧了霍笙。 “你穿得太少了,回去多添两件。”霍笙拍拍她的手臂,把她叫醒。 今天大长公主才叫人送来了一大堆秋装,阿练选择困难,索性一股脑地塞进了衣柜里。此刻听霍笙这么说,忙睁开眼睛,把他也拉起来。 “正好,哥哥帮我瞧瞧,这阵子穿什么好看。” 阿练觉得霍笙甚至比父亲对她还有耐心,她在北屋可以说是就是祖宗的待遇,想不被宠坏都不可能,加上她这个人越是对着亲近的人越能显出娇气的性子,因而使唤起霍笙也是越来越顺手。 偏偏霍笙就吃她这一套,被她拉起来,口中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这点小事还拿不定主意?”心里其实高兴得不行,攥紧了她的小手。 来到她的屋子,阿练自己点了灯,走到衣柜前,打开,弯下腰去,长长的发随她动作自肩头倾泻,像瀑布一样。她在衣柜里乱刨了一阵。衣服太多了,有几件掉了出来。 霍笙有些头疼地走上前去:“你瞎翻什么?”侍女收拾得好好的,她一翻全给弄乱了。 蹲下来把掉在地上的几件衣裳捡起来,又叠好,放回去的时候看到柜子里叠着几件裲裆,上面绣着海棠花的纹样,霍笙移开视线,把手里的衣裳堆叠上去,面不改色地直起身子。 “穿哪件啊?”阿练问他。 霍笙回神,在衣柜里认真找了一下,选了一套红色的大袖襦裙:“这件吧。” 他将衣服递给她,阿练接过,忙去屏风后面换上。 琉璃的屏风,昏暗的光线,屏面上影影绰绰,霍笙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脑子里却轰的一下,有一瞬的空白。血液上涌,呼吸急促。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控制不了脑海中的浮想联翩。 阿练换好衣服,低着头整理袖口,抬头看到霍笙还在,脚步轻盈地转了个圈圈,笑着道:“好不好看?” 她生得白,其实最适合这样艳丽的红色,霍笙却很少见她这样穿。少女的长发仍未束起,柔顺地披在肩前身后,宽大的衣袖舒缓地自肩头垂落,盖过了手腕,只露出一截葱管一样的纤指,宽数寸的腰封勒出不盈一握的小腰,裙摆及地,行走时偶尔露出洁白的布袜。 霍笙从见她第一眼开始就知道她长得美,美到他有时候甚至会想把她藏起来,只给他一个人看。 阿练仍旧没等到回答,微微偏着头,略带疑惑地看向他。接着霍笙便大步走过来,一下子将她抱了起来。阿练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抱到了一旁的窗台上。 雨已经停了,偶尔有水珠从屋檐树梢滴落,飘到了霍笙的脸上。阿练抬手替他擦掉,他却攥住了她的手,同时吻住了她。 这个吻却是轻柔的,像是带着克制,阿练听见他发出一声难耐的低吟:“你什么时候能好?我想娶你——” …… 阿练已经在府里待了快一个月了,虽然无忧无虑,但也实在无聊,她很想出去透透气。 大长公主看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哪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况且阿练又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一直拘着也不行,就向她道:“你若是想出去,就带上几个人,在附近逛逛吧。” 阿练闻言,顿时喜形于色,然而想到霍笙,又有些担忧:“可是……哥哥不让我出去。” 对于儿子的那点子心思,大长公主很是不以为然:“回头他要是说你,你就说是我让你出去的。再说他今天又不在,不用怕。” 阿练本来也没有多害怕,又实在想出去,再加上大长公主这么一说,她就更有底气了。收拾一番,带了两个侍女就到了长安街上。 她这一出来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毕竟拘束得久了,见到什么都觉得新鲜。三个人去了最为热闹的一处街市,阿练走在最前面,整条街上都是挤挤挨挨的人群,几乎水泄不通。 她身姿灵活,左偏右拐地就避开了汹涌的人潮。只是那两个侍女手中拿着阿练一路上买来的小玩意儿,杂七杂八的也有不少,走动起来实在不便,没一会儿就远远地落在了阿练的后面。 阿练的注意力全都被这一路上的热闹景象给吸引住了,完全忘了自己后面还有两个人,不知不觉地就把人给甩得没影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因此处的地形复杂,阿练也忘了来时的路,想去找那两个侍女,又怕自己乱跑到时彼此又错过,看看天还早,索性就站在原地等她们。 这里的行人没有那么多了,阿练站在一棵老槐树下面,偶尔风吹过,有几片叶子掉在脚下。 她低下头去,无聊地用脚尖拨弄地上的树叶,又是一阵风过,明明天上还是明晃晃的太阳,她却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见不远处一人打马而来,因是逆着光,阿练没有立即看清那个人的样子,只是隔得这么远都能感到那人是在看她,目光锋利,像是鹰隼一般。 她维持着转过身来的姿势,那个人却已行到近前,看向阿练:“你怎么在这儿?” 她也仰了头去看他,猫儿一样的眼睛里满是疑惑,然而一对上吕彻的视线,却是心里一个突,本能地就要往后退。 吕彻的那匹马却是个可恶的,见她后退,也不待主人下令,自发地就向前逼近,仿佛欺负眼前的小姑娘也是它的本能。 吕彻勒紧了缰绳,安抚一下身下的骏马,再看向阿练的时候嘴角似乎带了笑意,问道:“还记得我吗?” 阿练没有说话,那匹马发出一声不悦的轻咴。阿练现下与它正对着,那双黝黑的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她连忙闪到一旁。 吕彻见状,下了马,向四处看看:“你一个人?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的侍女一会儿就找来了。”阿练不认得他,自然不会跟他走。 吕彻闻言,向自己的随从道:“你沿着这条路去前面找找,看见公主府的人把她们带过来。”他指了下阿练一直看着的方向。 那随从领命而去。 阿练这才认真打量他一眼,见他二十来岁的模样,虽然年轻,却已是威势盎然,眼底似乎潜藏着什么,看着人的时候格外有一种压迫感——她没敢多看。 “你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的语气有一点怪异。 阿练还在想自己以前有没有见过他,就听他继续道:“你说,我把谋害你的人杀了,你能不能多看我一眼?” 阿练心中一惊,一脸骇然。 小姑娘看着他的目光满是惊惧,吕彻上前一步,本想安抚她,阿练却迅速后退。吕彻抬起的手一顿,又慢慢放下,恢复平日的阴沉:“还是这么怕我?” 章节目录 54.醒来 少女的脸色苍白而惊疑, 满满都是对他的抵触和不适。 吕彻不再靠近,见自己的随从带着两个人过来,便跨上马。看她毫不迟疑地跟着侍女离开的背影,自嘲一笑,也拨转了马头离去。 离开他的视线, 阿练立即感到一阵轻松。但在同时, 心头也浮上了几许若有若无的似曾相识之感。 她没有多想,很快就回了大长公主府。仆从告诉她霍笙也回来了。阿练有点心虚,没有立刻去见他。 等到晚上,也不见霍笙来找她, 阿练有点着急了,因为以前霍笙不会这样,她开始担心他是不是生自己的气了。 但她自己也不觉得偷跑出去是一件多大的事, 更何况大长公主也是同意了的,他凭什么生气?再加上她这阵子被霍笙惯得脾气见长,见他不来,也懒得理会,自用了晚膳。 然而等到吃饱喝足, 扒着门框往外看了几回,还是不见院子里有什么动静, 阿练又开始慌了。毕竟父亲不在身边,家乡距长安又是万里之遥, 她再把霍笙给得罪了, 回头还能有什么好日子?当下也顾不上拿乔了, 趿了鞋子就去北屋找他。 霍笙正在灯下看什么东西,见到她,目光微微一动,神色有些许的沉凝。 阿练不禁抓紧了衣袖,上前去,在他身边跪坐下来,轻声道:“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嗯?”霍笙手腕翻转,把东西盖在了掌下。 阿练道:“你不叫我出门,我今天趁你不在,偷偷跑出去了。” 霍笙看她一眼,向她道:“是我不好,没跟你说清楚。”他慢慢解释,“我不是要拘着你,是怕你再受到伤害。上次害你受伤的人虽然暂时不在长安,但也难保不再生事。”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阿练不由得紧张起来,虽然记不得当初是如何受伤的了,但是听他一说,还是害怕得绞拧着自己的手指。 霍笙一下子把她抱进自己的怀里,低下头来吻她的眉心:“别怕,哥哥会保护你。” 阿练愣了一下,继而想到下午的事,向霍笙道:“今天我还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听她说完,霍笙搂在她腰间的手突然收紧,同时用另一只手捧起她的脸。两相对视,他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 “我说谎了,”他盯着她,坦诚地道,“我就是不想让你出去。”少女惊讶地微张了小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他立即吻住了她,声音低低地道,“我想把你藏起来,省得某些人再肖想……” 阿练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无赖的样子,吻着她的时候又是那样的霸道,几乎要把她的呼吸都夺了去。她太娇,动作稍微激烈一点就要哭出来,小脸通红的,眼睛里有盈盈的水光。 霍笙终于退出来,看着少女被自己亲得红艳艳的樱唇,又忍不住地低下头去,细致而温柔地在她唇瓣上舔舐。 “喜欢我吗?”他吻着她,还要迫她与自己对视,那双锐利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出深邃和诱惑,“练练,宝贝儿,喜欢哥哥吗?” 阿练的脸更加涨红,身体里像是燃起燎原的热火,从血管里开始沸腾,一直蔓延到肌肤的表层。他再这样看着她,她就要晕过去了,脑仁处鼓胀胀的,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那里,耳朵里也是嗡嗡的响。 霍笙的嘴唇向上,去亲少女害羞得紧紧闭上的眼睛:“练练,睁开眼,看着哥哥。” 她现在的样子有多可爱,纤细的身子一只手就能掌握,整个人都是晕软的,倒在他的怀里,小脸晕红,双眸紧闭,长长的眼睫轻颤。 “你不说话,哥哥就当你默认了。”他将小女郎推倒在矮榻上,单手捏住她的下巴迫她张开嘴,一下子就把自己的舌头伸到最里处,在她的舌根处重重地舔压,这样霸道的方式果然令她睁开了眼睛。 “不要……”她实在承受不了,微微偏过头去。 霍笙退出来,雨点一样的吻落在她的眉心脸颊:“练练,要不要我?”执起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脖子,眼神锐利而严肃,固执地追问,“要不要我?嗯?” 阿练满面羞红,纤弱的身子被他压着,羞耻的情绪很快遍布了全身,想去推开他,可是对方的言语动作却能令她感到一种真心的疼惜,特别是他一遍遍地追问自己,那语气几乎是恳求的,阿练的心一下子就软了,同时有一种异样的悸动在心头蔓延。 她双手稍稍用力,抱紧了霍笙,轻轻点头道:“喜欢,我喜欢哥哥……” 少女的声音是轻柔的,听在霍笙耳中,却像是打开了什么禁制似的。他蹭挨着怀里阿练柔软的身体,整个人却滚烫起来,身子绷得紧紧的,燥热的汗在脊背上流淌。 他忍耐不住,低头去追寻少女甜蜜的小嘴,一面扯开了自己的衣衫,捉住她的小手伸到里面去:“摸我,练练,摸我。” 他的胸膛是炽热而坚硬的,阿练一触到,就忍不住轻轻颤栗起来,想要缩回,却被攥得更紧。 霍笙的额上也在冒汗,清俊的脸上染了薄红,低声喘息着。他轻啄着女孩可爱的耳垂,那热烫的呼吸就拂在她耳畔,叫她全身都酥麻起来。 他的大掌带着她的小手一路向下,动作强硬而无赖。阿练已经没有任何思考的能力了,只能任他为所欲为,少女的保守和羞怯令她再度闭上眼睛,却听到对方的喘息声越来越重,直到他身子似乎一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低着头贴在她耳畔道:“哥哥要被你弄死了……” 阿练的心跳得更快,只觉自己如同置身火山,整个人都要烧着了。有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侵袭着她,阿练睁开了眼睛。 霍笙的身子微微后撤,俯视着打量她,烛火的跳动里,少女眼波流转,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媚态。他再次压制住了她,低声道:“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阿练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等到对方试探着去解她的衣带,她一下子有些惊慌,忙按住他的手:“别……” 衣带已经解开了,霍笙却没再继续:“好,我不看。”手掌却不受控制地往上摸去,捉住了一团柔软,柔声哄道,“就摸一下,好不好?” 毫无预兆的,阿练的头突然开始疼起来,整个人轻轻抽泣着,眼角涌出了晶莹的泪水。 霍笙一直留意着她的反应,见到这情状一下子就慌了,连忙把她抱起来,吻去她眼角的泪水,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哥哥不好,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脑海里有一连串的画面飞速闪过,阿练头疼欲裂,身子蜷缩起来,额头用力地抵在霍笙的胸膛上,泪水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霍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耐心地哄她。 过了许久,阿练渐渐地停止了抽噎,头疼慢慢减轻直至消失,脑中似有一阵清风拂过,灵台清明。 “哥哥。”阿练把他的手拨开,起身后退。 霍笙愣了一下,看着她一脸的平静,心中突然一沉。他太了解她,一个眼神就能够明白,她想起来了。 刚才的旖旎场景就像是一个梦,现在梦醒,两两对望着,时间竟有一刹那的停顿,彼此无言。 霍笙却没有容许她想太多,直接伸手将她抱了过来,强硬地命令她看着自己:“嘘,别害怕,听我说。”他能感到怀里的女孩在轻轻颤着,于是放轻了语气,“这段时间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爱你是真的,要娶你也是真的……” 阿练终于忍受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打在他的手背上,声音却是轻轻细细的,控诉着他:“你凭什么、凭什么说我不是阿爹的女儿?” 她从来都是不相信的,所以在失忆的这段时间内没有在意过。可是再加上从前的记忆,霍笙的确就是她父亲的儿子,他敢这样对她,是真的认定了她不是父亲的女儿吗? “我没有骗你,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霍笙这样说,无疑让怀中的少女更加伤心,可他没有办法,他是真的喜欢她,只能选择结束两个人之间错误的关系。 现在记起了一切,阿练一时有些无法接受眼下的亲密,她被霍笙揽在怀里,整个人都有些僵硬,偏过头道:“你先放开我。” 霍笙手指抚上她泪湿的脸颊,替她擦掉眼泪,半晌后松开手。 “好,”他说,后退了一步,“我不逼你。” 章节目录 55.赐婚 两个人现在都有一点尴尬, 彼此不远不近地站着。阿练的衣带松开了, 从肩颈一直到胸部上方都显露出来, 雪白的一片,往下是若隐若现的浅浅沟壑。 她察觉到霍笙的视线在那里扫了一下, 忍不住地又脸红起来,手忙脚乱地拢紧了衣襟, 低着头把衣带系好。 霍笙转身,将几案上的玉珏拾起来, 递给她:“还你。” 阿练接过来, 见是父亲留给她的半块玉珏,想着应是自己昏迷的时候,霍笙替她收起来了的, 于是重又将它贴身收好。又往几案上扫了一眼, 疑惑道:“怎么还有一块?”她上前拿起来,看了一下,“跟我的那块长得一样, 这是不是就是那另外的一半?” 霍笙点头, 向她说了玉珏的来历。 听完, 阿练沉默了一下,轻声道:“既然是阿爹与殿下的定情之物, 放在我这里是不是有些不妥?” 霍笙道:“没什么,既然父亲给了你, 就拿着吧, 不必在意。至于这个——”他从阿练手里将属于自己的那半枚玉珏拿过来, 笑了一下道,“就归我了。” 他眼睛晶亮的,带着笑意,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阿练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于是偏过头去,盯着那几案上的烛火。 一阵无言,烛泪静静滴落。 有灯花爆裂一下,阿练才恍然回神,忙向他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哥哥早点安歇吧。” “我送你。” 霍笙刚开口,就听她连声道“不用”,也不看他,直接就转身离去,步伐飞快,逃一样的离开了他的视线。他的脚步一下子顿在那里,面沉若水。 这一夜阿练没能睡着,脑海中翻来覆去的都是与霍笙的过往。 在失去记忆之前,她的确是把霍笙当做自己的亲兄长。两个人从代国来到长安,她对他的感情也是在日常的相处中一点一点加深的。到了后来,阿练可以说是非常非常喜欢这个哥哥了,甚至偶尔会生出一种独占欲。但是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那时候她对霍笙并没有一丝一毫不该有的心思,她是连梦到霍笙亲她都要觉得荒唐罪恶的。 可是失忆的这一个月以来的经历几乎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以及可接受的限度,她像是在以另一个人的存在方式与霍笙亲密相处着,她记得他亲她抱她以及在她耳边说的每一句情话。 所有的记忆归拢起来,彼此矛盾着,就像是要在她的脑子里打架。阿练觉得自己要被分成了两半,头疼得睡不着觉,睁眼到天明。 大长公主来看她的时候,她的精神不怎么好,眼圈处有微微的青,小脸也过于白了。 “没睡好吗?”大长公主在她身旁坐下,伸出一只手,爱怜地抚了一下她的脸庞,接着便把她轻轻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轻声道,“我都听二郎说了,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妥,我代他向你道歉。” “没有,我没有怪他,我只是……”阿练自己也说不清楚。 大长公主笑了一下,低下头去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带着慈爱:“那为什么还是不开心?” 阿练坐起了身子,也看着她,问出了自己一直都想问的话:“殿下,如果哥哥说的是真的的话,那您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是谁吗?” 大长公主摇摇头:“我也不知。”看着少女明显变得黯淡的眼眸,不禁抬手顺了顺她的头发,又道,“不过我们练练长得这么好看,你的父母也一定都是美人。好啦,别多想了,就算他们不在,还有我跟侯爷,我们都会疼你啊。” 虽然阿练对外称是大长公主的养女,但她自认是担不起这个名头的。许是只有霍笙一个孩子的缘故,这半年来大长公主一直都对她很好。 现下听她这样轻声哄着自己,就像是一个慈爱的母亲在哄自己的小女儿,阿练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心里有一块地方刹那间变得柔软起来,充满了温暖。她身子软下去,再次依靠在大长公主的怀里,问她:“母亲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哪有这么多的为什么?”大长公主一贯的平和性子,轻轻笑着,抚摸她的头发,换了话题道,“二郎心仪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不过也别太冷着他了……” 她说着,轻咳了几下,抚着阿练头发的手一下子停了。 阿练从她怀里直起身子,有些着急地道:“母亲怎么了?” “无事。”大长公主一只手抚着胸口,向阿练道,“老毛病了,每年都要犯一阵子,我都习惯了。” 阿练不禁有些忧心:“什么病啊?治不好吗?” “说了你也不懂。不碍事的。”大长公主起身,“别多想了,你去榻上睡一会儿吧。我先回去了。” 阿练忙起身送她,到了院门口,见大长公主被一众仆妇拥着离去了,才转身回去。 霍笙在庭中见到大长公主一行人迎面而来,忙站住了,向他母亲问安。 大长公主笑着道:“好话我都帮你说过了,人家姑娘听不听,我就管不了了。” 霍笙谢过,又道:“我听母亲屋子里的人说,您昨天咳了有小半个时辰。” 大长公主粉面微怒:“哪个多嘴的说出去的,你别信她,哪有这么夸张?” 霍笙道:“您别不当回事儿,刚才我去请了疾医来,正等着,您让他看看。” “好了,你怎么跟他一样啰嗦。”大长公主听这些话早听烦了的,底下人说,她夫君跟儿子也说。不过到底是对自己的关心,她还是听进去了,对霍笙道,“那我去看看,你跟阿练说话。” “嗯。” 霍笙走到房门前的时候,阿练没有去休憩,而是跪坐在案前习字。她穿着很素淡的衣裙,袖口宽大,用一只手挽住了,另一手执笔。微微垂着头,远山一样的秀眉轻轻拢起来,嘴唇抿得很紧。 他突然就想起了两人在马车里见的第一面——其实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他记得她那时是多么无忧,唇角仿佛时刻带着笑,那双清泉一样灵动又澄透的眼睛里似乎从来不会有烦恼。 阿练放下笔来,抬头的时候也看见了他。两两相望,片刻后她低下头来,他没有进去。 …… 十月正旦朝会在即,吕后仍旧留在行宫里,看样子今年的朝会是要在建章宫中举行了。 于是留在长安城中的公卿勋贵也稍作收拾,很快去到秦岭山下的建章行宫。 阿练跟着霍笙抵达行宫的时候,在宫门处碰上了临光侯一行人。彼此见礼。樊昭跟着她母亲一起来的,本想跟霍笙联络一下感情,被临光侯轻轻一瞪就不敢动作了。 阿练很明显地察觉到了吕媭对于自己的敌意,她有些不明白自己是何处得罪了这位女侯。没有多想,目光扫到了一旁的吕彻,见他高踞马上,穿着一身利落的骑装,略微瘦削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出声,甚至没有向他们这里看上一眼。 阿练想到了那天街上两个人相遇,他在老槐树下说的话。只是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一时间又有些不确定自己的记忆了,她觉得那应该是自己做过的一个梦。 因为受伤,阿练已经许久没在人前现身了,再次出现的时候仍旧在第一时间吸引到众人的注意力。 吕后对她荣宠依旧,命她居住在建章宫的侧殿,还特意重新拨下女官协助她打理殿中的事务。 这一日阿练正在聆听女官汇报宫内事宜,青葙却脚步匆匆地进来了。前次她与阿练一道被人谋害,幸而只是受了轻伤,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因没有护住阿练而感到愧疚,故而在回到她身边后更加尽心。 阿练见她有话要说,于是命女官们都退下,问道:“出了何事,怎么这样慌张?” “回翁主,方才奴婢在主殿那边,听太后身边的人说,太后有意让翁主嫁给沛侯,而且沛侯他……已经同意了。” 阿练脑中一阵发黑,几乎要晕过去,勉强了稳住了身子,怔怔地道:“怎么会……”想到数月前吕后状似随意地问她的话,难道竟是认真的? 她突然站起身来,要往外走去。因为太着急,没有留意脚下,一下子踩住了裙角,猛地被绊倒,磕在了几案上,手腕处一阵剧痛。 “翁主!”青葙上前扶住她。 阿练推开侍女,急切地下了矮榻,发上的步摇随她动作狠狠一晃,还未平定,她已是大步出了殿门。 阿练找到吕彻的时候,他似乎正在与人议事,高高劲瘦的身影立在宫墙的不远处,身后跟着几名随从。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那张因为瘦削而显出几分阴郁的脸上似有春风拂过,整个人都柔和了几分。站在那里,看着阿练快步走到近前。 身边的人估计也是听说了吕后将要赐婚的消息,见阿练过来,行过礼后就自发地先行离去了。 吕彻视线低垂,看向阿练。见她穿着繁复的宫裙,海棠一样鲜嫩的颜色,半边的长发绾成了双鬟髻,余者柔顺地披垂在身后,发上簪着宝石钗,流苏垂坠着,在风中轻轻摇晃。 他看着那流苏,向她道:“翁主找我有事吗?” 阿练的双手在袖子里绞拧着,几乎要把指甲掰断,半晌后深吸了一口气,问他:“我听说太后有意为大人赐婚,是真的吗?” “是。”吕彻简短地道,“太后让我娶你。” 阿练心头的侥幸彻底没了,一张脸很快变得苍白,几乎有些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她道:“大人龙章凤姿,又是陛下的亲侄儿,我实在……实在配不上你。” 吕彻明白了她的来意,那张脸上顷刻间布满了寒霜,仿佛刚才的柔和只是一场错觉。他眼角一乜,沉声道:“翁主,我很忙,没有兴趣听你说这些客套话。”说完就要走。 阿练急忙拦住他,眼睛里流露出焦急:“可是,我们并不熟悉,看大人的样子,你应当也是讨厌我的,不是吗?” 吕彻低头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阿练尽力保持着平静,劝说他:“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大人能否再考虑一下?”见他不为所动,阿练没有办法了,急得快要哭出来,再维持不了那一份庄重和冷静,语气也有一点冲,“如果我说我不愿意呢?大人难道真的要娶一个对你没有任何感情的人做妻子?” 闻言,吕彻的目光定住,按在佩剑上的手收紧了,那双阴郁的眼睛里满是戏谑地望着她,神色里有一丝残忍:“翁主真是天真。”他嘴角勾起一丝嘲讽,倏而又点点头,“也是,你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难怪整天把喜欢挂在嘴边。” 看着少女越来越白的一张脸,吕彻的心头掠过几许快意,继续道:“你以为太后让我娶你是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你身后的大长公主府的势力,不然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凭什么做了大汉的翁主?”他近前一步,与她面面相对,“至于你喜欢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要娶的只是大长公主的女儿。现在明白了吗,我的翁主?” 他打量着她,果真是冷冰冰的不含一丝情感,就像是看着什么物品,阿练怕极了他这样的表情。她克制着后退的冲动,鼓起勇气与他对视,然而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自己嫁给他,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轻轻抽泣着:“我求你,你去跟太后说,请她收回成命好不好?我不做这个翁主了。” 阿练心里很明白,吕后对她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她自己怎么哀求都没有用,可吕彻是她侄子,若他不愿意,想来吕后也不会太过勉强他。 吕彻低下头来,看她攥着自己的衣袖,如果忽略那些话,现在这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小女孩在向他撒娇。 他看到她磕红了的手腕,目光微微一动,随后轻轻笑着,拨开她的手,有些自嘲地道:“你高估我了,翁主。” …… 吕彻回到住处的时候,心腹的亲随也刚从外面回来,背上背着一个包裹,见到他,连忙上来,一脸喜色地道:“将军,您要的琴买来了。”一面说一面解下身后的包裹,动作轻柔地把那琴放在了几案上。 琴是七弦琴,髹漆的琴面,形状质朴无华,然而有见识的人当能一眼认出这是一把极珍贵的古琴。 那亲随擦擦面上的汗,向吕彻道:“费了好大的功夫,那老儿也是难缠,说什么传家的珍宝……”见吕彻没有理他,有些讪讪,又道,“不过确是珍宝,想来翁主一定喜欢。” 吕彻倾身向前,随手拨弄两下琴弦,古琴立即发出了清越透亮的声音。他没有什么表情地在几案后端坐下来,起手抚琴。 那亲随不通音韵,只是听着琴音铮铮淙淙,倒是让人内心倍觉宁静。他站了一会儿,见无事吩咐,就静静退下。 还没走到门口,却觉琴声陡变,似有惊涛骇浪,随即身后便传来一声巨响。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来,却见自己好不容易寻来的古琴被砸在了地上,摔裂了。 章节目录 56.动心 吕后静静看着跪在下方的吕彻, 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是。”吕彻答,“侄儿与乐昌翁主并不合适,请姑母收回成命。” 吕后道:“你与鲁元都是朕的至亲,朕让你娶她的养女也是为了让两家关系更进一步,你明白吗?” “侄儿明白。” 吕后再强势, 也终究会有老去的时候, 如今朝中的大臣在她的威压之下,都还屈服于吕氏,但是等到她百年之后,只怕会纷纷跳出来清算吕家人, 她不能不忌惮,因而必须在活着的时候安排好一切。 只是吕彻跪在那里,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 吕后听见他道:“姑母所虑之事,侄儿能够体谅。只是陛下称制多年,荡平朝野,百姓安居,四海臣服, 这样的功勋有谁能够指摘?”他看向自己的姑母,又道, “且恕臣直言,吕氏有今日的风光, 的确是托庇于陛下, 但臣也不是那等无能之人, 定要靠着旁人的帮衬才能保住我吕家的荣耀。”他说着,大拜于地,“蒙姑母赏识,臣不才,愿倾力护我吕氏门楣。” 吕后知道自己这个侄子不是没有野心的人,她看中的也正是他的野心。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跪在那里,脊背却是挺直的,低缓而平静的语气里满满都是睥睨的姿态,显出一种傲气来。 她知道自己是无法勉强他的,不过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静默了片刻,又道:“你说的是真心话吗?”那双蕴蓄了威严的凤目里流露出些许试探的神色,看向吕彻,“不要骗朕,阿彻,从你的眼睛里朕能看得出来,你喜欢那个小姑娘。” 吕后是经过多少事的人,眼光何其毒辣,吕彻这样在年轻一辈里称得上是心思深沉的人,又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在这帝国的至尊面前也只有被看穿的份儿。 “是,臣不敢说谎。”吕彻坦然地道,“臣的确爱慕乐昌翁主,只是翁主无意,臣也不想强求。” 吕后似乎有些放下心来,微微笑着——这样锋芒毕露的一把刀,若是锐利到毫无弱点,她还怕会伤着自己。现在这样就很好,纵他再是心机无情,也总有割舍不下的一部分。 “去吧。”她有些累了,挥了挥手,“去吧,阿彻。” 等吕彻的身影消失在殿中,吕后向审食其道:“你说,朕是不是错了?” 在赐婚的口风刚刚放出去的时候,霍笙就在吕彻之前,来找过吕后了。自己的外孙自然也能够猜到她心中所想,于是向她表示,如果可以不赐婚,他愿意支持吕氏。 瞧瞧,一个二个都是英武矫健的儿郎,却甘愿为了一个女子,跪到她的面前来。吕后思及此,不禁笑了:“这个小姑娘,有些麻烦啊……” 后一句有些轻,感慨似的,审食其没有听见,于是回答她前头的话,恭敬地道:“陛下没有错,您只是太心善,不忍心叫疼爱的子侄们难过。” 吕后笑容未减,不置可否。 …… 吕彻走出建章宫,在外面碰见了吕嘉。 他也是无事忙,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问吕彻道:“听说你向太后拒亲了?”见他没有否认,脸上不禁露出满意的神色,拍了一下吕彻的肩膀,“还是你脑子清醒,我早说了,那女子哪里是能要得的?”一时又恨声道,“太后当真是老糊涂了!” 吕彻扫了一眼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目露嫌色,淡淡挡开了。 吕嘉见这事成不了,随后便丢过不提,又向吕彻道:“这都一个月了,谢骏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快了。”吕彻语气敷衍,也不看他,扔下这一句话就走了。 吕嘉本就脾性暴躁,得他冷待更是气得跳脚,喉中冷哼一声,冲着吕彻的背影啐了一口:“什么东西!回长安待了几个月就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早晚叫你跪在我面前!” …… 向晚时,阿练在殿中准备正旦宴会上要穿的衣物,宫人进来告诉她:“翁主,霍侯过来了。” 阿练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觉得心情足够平静了,才慢慢出了内室。 霍笙站在殿中的一面大插屏前,屏面是一整幅画页,画的是春雨飘洒的窗台,有沾了雨滴的嫩绿树叶伸进来,身着襦裙的少女正坐在窗台上,伸手去逗弄那枝叶。 这是阿练闲时画的,宫人们都觉得好看,就制成了画页摆在那里。 霍笙看了一会儿,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 阿练已经有些天没有见到他了,现在他向自己走过来,殿中灯火明亮,照得他平素浓眉深目的一张脸更加锐利。两相对望,她的心又开始跳得飞快了,方才在殿中刻意维持着的平静根本就没有用,这些天来的自我冷静也没有用。 她该怎么办呢? 空旷的殿中就只剩两个人了,阿练突然想起来该叫人奉茶。 “我不渴。”他先她一步,止住了她的动作。 阿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好例行地问候过,生硬地找寻着话题:“过几天就要举行正旦朝会了,哥哥应该很忙吧?” 霍笙似乎对这个话题没有什么兴趣,随意应了一句,又转头去看那幅画了,半晌后道:“画得不错,是他教你的吗?” 阿练点头:“父亲教了我很多,不过我没有什么资质,只会了点皮毛。” 这话也太谦虚了,霍笙笑了一下:“挺好的,比我强多了。”他道,“我以前也喜欢绘人物,只是画不好,可否请你指点一下?” 阿练道:“哥哥言重了,我的画技也不算精熟,要是哥哥不嫌弃,那我就说上两句。” 霍笙心不在焉的,听了一会儿。 阿练说完一段,停下来等他提问,却见他微皱着眉看着自己,有些奇怪地问她:“你站那么远做什么?”霍笙随手指了一下屏风,问道,“这里的线条怎么处理?” 阿练以为他是真的不明白,就走上前去,刚要看清楚,却被他一把抱住了。 少女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都被他抵靠在后面的屏风上。巨幅的带托泥座的紫檀木屏风像是一堵墙,承受了两个人的重量,竟然也没有掀倒。 动作太快了,阿练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他紧紧搂住了,那张年轻英气的脸一下子就凑到了近前,在灯火的照耀下涂上了一层釉质的光。 “别对我这么冷淡,”他将揽住她的手臂收紧了,脸埋在她的颈窝,轻声祈求,“我真的受不了。” 阿练突然很想哭,仰起头来,把眼泪憋回去了,吸了一下鼻子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样,只是一时……” “嘘,别说对不起,”霍笙止住她,“是我的错,我就是个乘人之危的小人。” 她太单纯了,不知道男人能有多坏。霍笙当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好,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他有时候会想要小心翼翼地疼惜她,把世上所有最好的都给她,有时候又想要不顾一切地占有她,在她纯白的世界里重重涂抹上自己的痕迹。太矛盾了,无所适从,患得患失。 他也怕,怕到时候就算是说清楚了她也对他只有兄妹之情,那就真完了。一方面是这个担忧,一方面也是控制不了自己。他承认,自己就是下作又贪婪。碰上了她,他几乎把这辈子能犯的错都犯了。 阿练其实没有想那么多,此前她一直在纠结往后该如何跟霍笙相处,听到他的话,不禁道:“那你快放开我啊,现在这样子……” 她挣扎着,霍笙索性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背后,一只手抬起她的脸来,问她:“现在这样怎么?难道你要我像从前那样,装模作样地把你当成妹妹?”他神色严肃,命令她看着自己,“你知道的,这不可能。” 阿练也知道这不可能了,她在他怀里,心里是温暖的,其实并没有多少的抗拒。感情是什么时候来的呢,就像是一场雨,在她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浸润了心田。 若是剥开那一层兄长的身份去看,霍笙本来就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儿郎,令人心折。他深邃而锐利的目光看向她的时候,会让她感到心房颤栗,那是一种少年人的不可言说的心事。 她继而想到了另一桩要紧的事,脸颊的红晕很快褪去了,向霍笙道:“哥哥知不知道,太后有意让我嫁给吕彻?” 霍笙见她担忧,遂放开她道:“别怕,太后会改变主意的。” “真的?!”他语气那么笃定,阿练心头犹如巨石落地,一下子轻松起来,“哥哥为什么那么肯定啊?” 霍笙揉揉她的头发:“朝上的事,比较复杂,改天再告诉你。” 闻言,阿练却想到了昨天吕彻说的话,面色微沉地道:“其实哥哥不说我也知道,太后是想让我嫁进吕家,再从吕氏挑选一个姑娘嫁给哥哥,这样吕氏跟殿下就密不可分了,对吧?” 她神色严肃,霍笙却笑了,捏了一下她的脸颊道:“怎么,吃醋了?你要是不想我娶别人,自己嫁给我不就好了?” 阿练粉面生晕,挡开了他的手,偏过头去:“你别胡说八道了,我在跟你说正事啊。” “嗯,”霍笙又将她搂住了,神色郑重地道,“反正别人怎么安排都没用,我只认定你一个。” 他的胸膛结实又温暖,阿练慢慢将身子放柔软,也抬手抱住他。 霍笙看着那幅画,忽而笑道:“这上面怎么只有你一个?什么时候把我也添上去?” 阿练一张粉面更红,强撑着道:“谁说那是我了?” 画的还真是那天两个人在雨后的窗台上亲吻的情形,她不承认也没用。 阿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画这样一幅画,她自己也是害羞的,就只画了一个人,脸也没有画清楚,季节也是错误的,却还是被他一下子点破了,当下羞得不行,踮起脚来要捂住他的眼睛。 “不许看。” 霍笙趁势握住她的手,捉到嘴边亲了一口,笑着道:“好,我不看。” 章节目录 57.传情 正旦日, 大朝受贺, 仪式在建章宫前殿举行。夜漏不到七刻时鸣钟, 朝贺仪式正式开始。 公卿百官并四方使节连同郡国计吏鱼贯入殿,这是两千石以上的官员, 而两千石以下的则立在殿外的陛阶上。 朝贺人数多逾万人,一下子使得建章宫这个平日看起来十分宽阔的地方显得颇为拥挤。因是极为正式的场合, 众人皆衣裳鲜洁,黼黻玄黄, 神情庄重而严肃。 待到朝霞晕染天际, 太阳的光芒刺破云层之时,锦衣重服、华发高簪的吕后方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入了正殿。 阿练紧跟在她后面,随殿内殿外的公卿命妇们一道下拜, 行礼毕, 起身在吕雉的身后站定了。 因为是在殿内,又无百姓围观,这一回的情形其实没有上次龟兹来使那样盛大, 阿练也就没有那么紧张了。不过朝贺之人的身份都不低, 皆恭敬地立在那里, 不免增添了几分肃穆。 为了维护朝贺时的礼仪规范,避免皇帝的威严遭到冒犯, 不仅殿前有身着甲衣的贲卫和羽林卫持戟而立,殿中也有贡事御史留意检查是否有人违背礼仪, 故而众人也都收敛了平素的随意。 贡事御史并不往上看, 自然也就留意不到吕雉身后的阿练。为了这天的朝会, 她宫里的人很早就开始准备了。 今日阿练穿的是朱红色的曲裾,衣裙既繁复又隆重,没有梳平日的双鬟,而是绾着凌云髻,宝石步摇点缀发间,一举一动都是星星点点的璀璨。盛装华服,几乎将她平素的清丽掩盖起来,呈现出一种深重的优雅与雍容,很难想象这样的举止神态会在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姑娘身上出现,尤其是与吕后这样威严深重的上位者并立,几乎要令人觉得她本就是一位在宫廷里娇养大的公主,所以才会这般从容。 然而也只是看上去如此,实际上,阿练刚转过身来,就开始在下方的人群中寻找霍笙。宗室诸刘与外戚皆立在殿中的西侧,霍笙就站在朱虚侯旁边。 两个人好像是有感应一般,在阿练看到霍笙的时候,他也正抬起头,回望过来。阿练心里一阵欢喜,嘴角克制不住地上翘,趁着没人注意到她,飞快地向着霍笙眨了一下左眼。 她双手还交握着放在小腹上,亭亭立着,姿势优雅又端庄,偏偏那一瞬的神情又是俏皮可爱的,霍笙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她。 或许小姑娘自己也不知道,这样无意识的眉目传情有多撩人,霍笙的目光在一瞬间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上方的她。 吕彻站的地方与霍笙之间隔了两个人,从他的角度自然也能看到那两人之间的互动,扫了一眼,随即转开视线。 朝贺后,另有宫宴。到了初五日阿练才得以与公主府的人团聚,家宴上,大长公主与宣平侯上座,下方的阿练与霍笙以及张信夫妻则按次序而坐。 以往这样的日子她都是跟父亲一起度过的,思及往昔不免心伤,不过现在这样热热闹闹的,充满着欢愉的节日氛围,也稍稍冲淡了她对父亲的思念。 饮过椒柏酒,阿练有点上头。霍笙见她不胜酒力,便让人送她回房。 …… 十月中,朝中发生了一桩不小的事,郦侯吕台薨逝。而此前提出的吕氏封王一事,也终于在吕后坚持和大臣们反对之间彼此不断的拉锯之下,逐渐落定了。十一月,封吕嘉为吕王,而已薨逝的郦侯吕台则被追谥为肃王。 十二月,冬狩。大汉以武立国,一年四季的狩猎不光是王公贵族的娱乐活动,更是国君的讲武之礼,不可谓不重。且吕后对此也颇为热衷,从她秋冬两季都停驻在秦岭山下的建章行宫就可见一斑。 阿练此次要跟随吕后去往秦岭支脉的骊山上参加冬狩,而霍笙则受吕后之命,前往扶风郡公干。 他走前来找阿练。 天气已经很冷了,院子里草木零落,只余光秃秃的树干,立在冷风里。 阿练穿着白狐裘,她怕冷,将颈间都围得严严实实的,一张小脸也几乎都掩在了轻云软絮一样的狐裘里。正呵着手,白雾在眼前倏而消散,霍笙就从前边过来了。 她忙迎了上去,听见他道:“我明日就得走了,快的话,在冬狩结束前就能回来,到时去骊山接你。” 上回的事,阿练还是有些阴影的,霍笙不在身边,她就更怕了。有些忧心地道:“为什么太后非要在这个时候把你派出去呢?” 冷风吹得她的脸有些白,碧空一样澄透的眼睛里光摇影动,霍笙忍不住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摸着她的头发道:“别怕,我把萧豫留给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他。” 阿练有点意外:“那哥哥呢?不要紧吗?” 霍笙道:“我不过出去处理些公务,能有什么事?别瞎担心了。” 他柔声安抚她,两个人又去室内说了一会儿话,等到时候不早,霍笙才起身离去。 …… 阿练后来用心练习过一阵骑射,虽然时间不长,但已经能够自如地在马上张弓搭箭了。这天换过了一身骑装,跟京中的贵女儿郎们一道,在身后侍卫的围拥下进了骊山的密林。 林子很大,众人根据自己的经验,各自向着猎物可能出没的地方疾驰而去,很快便四散开来。 阿练不好杀生,因而也只是骑着马在林子里乱逛,权作散心。 林中高木参天,枝干横斜,树下积了一层厚厚的枯叶,马蹄踏过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响声。冬天的风是干冷的,扑打在脸上手上,偶尔将地上的枯叶掀起来,飞卷着朝骏马身上扑过去。 骊山不高,景致也比不得秦岭腹地那般绵延壮观,阿练又受不得冷,太阳将将偏西的时候就想回去了。此前一直漫无目的地打马前行,这会儿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何处。前方有侍卫作前导,此刻却匆匆返回,向她道:“翁主,前面有个人受伤了,看样子似乎是沛侯。” 阿练颇感意外,跟着侍卫一道去看,果然见地上躺了个人,下马近前,看那人长身倒地,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可不正是吕彻? 阿练不知道他伤在了何处,但见脚下的枯叶上都是暗红色的血迹,已然干涸。也不知他是死是活,蹲下来查看。手探到他后背的时候顿时感到一阵湿意,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手的血。 她吓了一跳,命侍卫将吕彻翻过身来,看到他背后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几乎从肩到腰,血淋淋的,十分骇人。 阿练掏出一块手帕擦拭着手上的血,看着昏迷过去的吕彻,有些犹豫不决。看看四周,竟也没有什么人经过,她是要把他扔在这里不管,还是带回去医治? 她承认自己恨透了吕家人,但是吕彻本人好像跟她没有什么过节,甚至也帮过她。而且说实话,在听到他向吕后拒亲的消息时,阿练心里也不是不感激他的。 于是看向萧豫,目露询问。 萧豫只是奉命保护她,不好替她拿主意,况且就算是霍笙在,应该也会说让她自己做主,于是道:“卑职都听翁主的。” 阿练还是选择把吕彻带回去。他的伤太重了,再继续流血恐怕会死,于是阿练简单地处理了一下。 等到了营帐,田猎的人还未归来,但阿练这边的动静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她打听着把吕彻送回他自己的住处。吕彻的几个随从见状大惊,忙小心翼翼地把他从马背上扶抱下来。 阿练上前去,看他还活着,也就松了一口气,叫人去请疾医。见没有自己什么事了,刚要走,右手却被人一把攥住了。 她愣了一下,看吕彻仍旧双目紧闭,没有醒来,于是使力挣脱,谁知他却攥得更紧了。 阿练一脸纳闷,与身旁的人面面相觑。 一随从道:“将军伤重,还请翁主宽待,移步入内,让将军躺下吧。” 阿练自然没有意见,也帮衬着把吕彻扶到榻上了。有人脚步匆匆地去请御医。 吕彻整个人伏在榻上,手却还是紧紧攥着阿练,怎么都不肯放开。阿练都搞不清他是故意的还是无意识的动作。 一会儿就有人来回报,道是吕后身体不适,两位御医都去问诊了。吕后的健康自然是头等大事,然而出来田猎,本就只带了两位御医,都去了吕后那边,现下吕彻又伤得这样重,他几个心腹急得都快哭了。 阿练手腕被他攥着,只得在榻边坐下,见他侧枕着,脸朝着自己,那双素来给人一种深深的压迫感的双目紧闭着,瘦削的脸庞血色尽失,看上去没有那么阴鸷了,倒显出几分脆弱来。 不好半道撒手不管,阿练想着帮人还是帮到底吧,于是向几人道:“有烈酒吗?还有针线也要。” “有、有,我这就去!”一人忙应了,自去准备。 阿练低下头来对吕彻道:“你快松开,我帮你把背上的伤口缝合一下。”见他没有反应,有些无奈了,“你听话……” 说真的要不是看他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阿练是不可能会有这样的耐心的。 也不知道吕彻是不是听到了,竟真的慢慢松开了手。阿练长出了一口气,低头揉揉自己的手腕。 等一人把东西送过来,阿练让人把吕彻背后的衣服都剪开,随后净了手,再把针线等物都用烧酒处理过。先止了血,而后开始专心致志地缝合伤口。 榻上的人似乎察觉到疼痛,背上的肌肉一紧,有醒来的迹象,阿练怕他醒来更觉得疼,于是小心翼翼的,放轻了动作。 伤口很长,阿练花费了不少的时间才终于缝合完成。她脑海中的那根弦一直紧绷着,待到完成时,一下子松懈下来,竟有几分脱力之感。 吕彻的心腹见状,忙跪下向阿练道:“翁主大恩,我等没齿难忘,日后必当报答!” 阿练当然没想着让人回报,她收了针线,起身净手:“没事,沛侯也曾帮过我,不必在意。”又道,“伤口缝合后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了,只是仍旧要注意,得空还是请御医过来看看。” 那几人忙应下。 阿练的视线扫到不远处几案上的一架琴,上前看了一眼,有些可惜地道:“上好的古琴,怎么摔裂了?” 没人回答,她见吕彻没有醒来,于是回了自己的营帐。 章节目录 585.相拥 吕彻遇刺那日, 其实已经接近冬狩的尾声。又过了几天,吕后便从骊山返回了长安。 与阿练的担忧不同,这一整个冬天都是格外的平静,并没有生出什么意外。 霍笙与吕后等人几乎是前后脚抵达长安的,等到将自己的公务汇报完毕, 回到家中的时候, 一个侍卫告诉他:“沛侯来拜访殿下。” 霍笙去到他母亲的屋子里,果然看见了吕彻。 大长公主正在跟吕彻说话,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一则吕彻在边关多年, 彼此素无往来,二则大长公主虽然是他表姐,但年岁大他许多, 即便是素来亲和的性子,对上吕彻这么个少言之人也觉得有些难以应付。 看见儿子过来,竟像是松口气似的。 霍笙向大长公主行礼,听见他母亲道:“二郎来了,你们年轻人说话吧。”看向吕彻。 “表舅。”霍笙唤他一声, 见他起身向大长公主告退,于是两个人一起出来。 寒风摧草木, 一路上的景色都很萧条,树上光秃秃的, 显得庭院中空旷又寂寥。 霍笙身上还穿着觐见时的官服, 外罩玄色大氅, 里间锦衣重服,玉带发冠,这样的打扮使得素来清俊的他更显出一种英武神骏,灼灼得像是初升的太阳一般。 吕彻则是一身素简的常服,这样冷的天仍旧穿得单薄,显然是习惯了边地的苦寒,长安城的冬天在他看来其实也算得上是暖和了。高高劲瘦的身姿仿若崖边孤松。 两人一道在屋内的大榻上坐下,霍笙先道:“还未给表舅大人贺喜,太后先封吕嘉,又追封郦侯,想来下一个受封的应是表舅了。” 吕彻道:“太后自有决断,为臣者岂敢妄自揣测?” 二人都是锋芒毕露的年轻人,身居高位,自有一种不可一世的冲嚣劲儿。然而目光对上,霍笙却发现此刻的吕彻是平静的,哪怕是在听到封王这样的事,心神也无一丝激荡,这样的人,要么是淡泊至极,要么是所图非小。 霍笙转了话题道:“听说表舅前些时日受了伤,现下可好些了?”说着,看向吕彻。 “二郎的消息倒是灵通。”吕彻回看他,淡淡地道,“有劳记挂,已经好多了。” 霍笙自饮了一口茶,慢慢道:“表舅是英雄人物,戍边五年,从斥候做到将军,令敌寇闻之而胆寒,外甥听着,也是钦佩仰慕。只是恕某直言——”他语气一转,目光陡然锐利了几分,“京城不比边关,表舅行事更当慎之,可千万别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吕彻目光闪动,见他视线锐利,似乎带着警告的意味,不由轻笑:“二郎所指为何?” 霍笙道:“某还以为上过沙场的都是磊落汉子,原来也不过如此。”他年轻,骨子里还是有一种昭昭烈烈的堂皇,比不得吕彻深沉,当即冷肃了脸道,“你杀羽林都尉谢骏,而后嫁祸于我,是想看着我跟吕嘉相争,你好坐收渔利?” 吕彻没有否认。 霍笙又道:“郦侯父子在长安经营了多少年?你一来就想取而代之,未免太过激进。”有些嘲讽他的自不量力,“吕嘉再是蠢笨,手下也总还有些人才。” 吕彻此番遇刺,没有丢掉性命,也是运气使然,但吕嘉既然知道了谢骏之死是他所为,往后岂肯善罢甘休? 霍笙自然不关心吕氏内斗,他也只是警告一下吕彻罢了,淡声道:“长安城水深,小侯爷当心翻了船。” 两人争执的似乎都是朝廷上的事,但吕彻何等精明人,岂会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声音更沉了些,似笑非笑地道:“你说这些,不就是怕我抢走乐昌翁主?”男人之间有时候更为直接,霍笙听见他道,“不错,我承认我是对她有那么一点兴趣,所以你千万要把她看好了,说不定哪一天我改变了主意,愿意娶她了呢。” 他谈到阿练时那一种轻亵调侃的语气,令霍笙登时大怒,欲待发作,门外却有仆从道:“侯爷,翁主来了。” 于是收敛了怒气,看向门外。 阿练怀中抱着一束梅枝,红艳艳的,还未近前已有香气扑鼻。她身上穿的却还是白狐裘,堆云积雪一般,却不觉臃肿,行走时娉娉婷婷,令她整个人如踏云而来。她一向受了冻脸色就格外的白,此刻脸颊上却有微微的红晕,进门来的时候轻轻吁着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 阿练没有料到吕彻也在这里,停住脚,彼此行过礼,向霍笙道:“哥哥你看,外面的梅花开了,我折了一些来,想放在屋子里,你有没有花瓶啊?” 霍笙见到她就觉得心情好了不少,笑着问道:“你那里还少了花瓶不成,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 阿练道:“我没说清楚,这花是送给你的。”一面说,一面自己去墙边的架子上找她要的东西了。 她的动作很随意,显然是经常来霍笙这里。很快就挑了一个细口的白瓷瓶,将几支红梅简简单单地插驻在里面,随手摆弄了几下,就有几分天然的意趣。 阿练觉得满意,亲自将梅瓶捧到大榻的几案上,在霍笙身边坐下了,侧身问道:“香不香?好不好看?”那等待夸奖的小模样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此时有侍女依照霍笙的吩咐在屋子里添了炭火,霍笙让她把炭盆搁得离阿练近些,而后看向那红梅,道:“挺好的。” 吕彻从她进门时就一直坐在那里没有说话,此刻却开口道:“翁主喜欢梅花?” 阿练有点儿不习惯他跟自己说话,愣了一下才道:“还好,我比较喜欢海棠。”说完就看向霍笙,意思是让他来应付吕彻。 霍笙却向她道:“方才我跟表舅说到骊山的事,表舅还说要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阿练先是被表舅这个称呼弄得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下意识地道:“哥哥不说我都忘了。举手之劳而已,不用谢。”后一句是对吕彻说的。 阿练既然想起来了,不免觉得自己从刚才到现在都没有问候他一句,有些失礼,于是道:“沛侯好些了吗?” 霍笙微微笑着,也看向他,笑容里有讽刺的意味。 吕彻垂下眼睫,淡淡道:“好多了,谢翁主关心。” 阿练一路抱着梅花过来,肩上也沾了几片花瓣,霍笙顺手帮她拿下来。刚要扔掉,阿练却捉住了他的手,从他指间把那几片花瓣拈到自己掌心。 因这动作,两个人在片刻间靠得很近,少女的侧面脸颊犹带粉晕,果真像是海棠一般,那少年则带着清隽而宠溺的笑。像是一对璧人,般配得有些刺目。 阿练本来是玩自己的,由他们说话,偶尔抬头时却望见吕彻的目光冷冰冰的,正看向她,于是下意识地收拢掌心,那几片花瓣一下子就被她攥得残破了,只好掏出手帕擦拭手上的花汁。 阿练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哪里让吕彻不满了,他凭什么总是用一种阴恻恻的目光盯着她,比起现下这样,阿练倒宁愿他跟以前一样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不过有霍笙在身边,阿练也没有那么怕他了,当即回望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其实会说话,那双灵动又澄透的眼眸,不再仅仅是最初的单纯和稚气了,而是蕴含了一层柔润的光,那是心上人在身侧的时候才会有的一种温软眼波。 美好到令人憎恶。 炭火越燃越热,室内很快就暖烘烘的一片,阿练穿得厚实,瓷粉色的面庞上几乎要出细汗了,她将白狐领拿下来,顿时觉得松快了些。 而后听见霍笙道:“表舅可是身体不适,怎么脸色这样苍白?” 果然,一抬头便看到吕彻面色不太好,只是仍淡淡地道:“许是旧伤发作了吧,不便久留,先告辞了。” 霍笙道:“我送送表舅。”说着站起身来。 …… 阿练今日出宫,是得了吕后的许可,可以在公主府里住上一晚。从霍笙去扶风郡公干,她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着他了。下午的时候霍笙去送吕彻,后来也没有再回来,只是让人传话,说是有事要办,让阿练不要等他。 用过晚膳,阿练沿着梅园散步,走了没几步,却见霍笙站在一棵梅树下,看样子是在发呆。 她挥手让跟着自己的侍女先回去,而后轻手轻脚地从他侧面绕到背后,眼见两人只有一臂的距离了,阿练刚想出声吓他一跳,结果霍笙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似的,一下子转过身来,反倒将阿练吓住了。 霍笙微微挑眉道:“又想使坏?” 阿练不承认,嘟着嘴道:“我才没有。倒是你明明看见我了还装没看见,故意等我走近了才来吓唬我。” “强词夺理。”霍笙这样说,却没有在意,而是抬头看看阴沉的天色,向阿练道,“看样子快下雪了,你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冷不冷?” 阿练只是想出来走两步,故而没有穿太多,听他这么问,反倒故意扑入霍笙怀中,抱着他的腰撒娇道:“我好冷啊,好冷啊,怎么办?”仰着头看他。 霍笙被她故作委屈的样子逗笑了,解开自己的大氅,本来想给她披上,然而看着她圆溜溜的一双眼眸,改变了主意,将她抱紧,用大氅将两个人裹住,低下头来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还冷不冷?” 阿练眉眼弯弯地道:“还行。” 过了一会儿,阿练问道:“哥哥刚才在想什么?” 霍笙把吕嘉刺杀吕彻的事情告诉她。 阿练有点意外:“吕氏这是要开始内斗了吗?”她觉得是件好事。 霍笙点了点头。 阿练想了想,又道:“哥哥很关心这事?” 霍笙摇头:“不关心,只是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他亲一下阿练的额头,“哥哥只关心你。” 阿练又开始脸红了,为什么他跟以前那么不一样啊,这么肉麻的话简直张口就来,阿练还是没能适应。 她当然不知道男人在面对心爱的姑娘的时候嘴甜就是本能,还以为他变了。 此刻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雪花不知不觉地飘落,等落到阿练的额上,化作了水滴,她才惊觉下雪了,忙偏头去看。 “雪下大了,回去吗?”霍笙问。 “不要,我想看一会儿。” 透过不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可以望见鹅毛般的大雪在眼前纷坠,阿练靠在霍笙的怀里静静看着,不一会儿,霍笙的衣上和发上都沾了雪花。 而雪中相拥的两个人宁谧得就像是一幅画。 章节目录 59.相相爱 从秋到冬, 阿练已经慢慢接受了两个人没有血缘关系的事实。而纯粹地把霍笙当做一个男人来看, 他强大英武, 魅力非凡,依赖他是一件太过容易的事, 爱上他也是一样。感情萌生在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之中,再自然不过。 她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被他吸引着, 贪恋他温暖的怀抱,和他身上的气息。她也许无法准确地说出自己对他的感情, 可她现在在他怀里, 心里有多快乐,如果可以,阿练希望一辈子都是这样。 几个月以来, 两个人不止一次地像现在这样拥抱在一起。面面相对, 额头相抵的时候,霍笙的眼睛会像寒潭一样地凝视着她,里面却有星星点点的火光, 像是要烧着了一样, 通常在这时候阿练会不由自主地脸上发烫。她以为他会像自己失忆的时候一样欺负她, 然而并没有,霍笙始终是守礼的, 至多会将她抱在怀里。 等雪更大了,被风吹卷着扑打在脸上的时候, 几乎叫人睁不开眼睛, 霍笙便将阿练送回了寝屋。 时光如流水, 冬去春来,三月至。 上巳的前一天,阿练跟随吕后去了灞水边上的行营。吕后此行,一为检阅军队,二为修禊事。 当晚宿在轵道。 虽是驿舍,但每年皇帝祓禊多宿此处,所以修建得格外壮阔,内外都有侍卫层层把守。阿练独自住在一间颇为宽大的屋子里。 夜深了,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铜壶里的水漏滴答声。因为是陌生的地方,阿练又怕黑,所以在外面留了一盏灯,此刻昏暗的光线正透过轻柔的帐幔投照进来。 阿练在睡梦之中隐约感到有人在推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果然看见眼前有一团黑影。那人背着光,阿练也看不清楚,下意识地就要喊人进来,结果还没出声就被人捂住了嘴。 “是我。” 阿练顿时松了一口气,将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放回去,拨开他的手道:“你想吓死我啊?” 霍笙将她扶起来,有些抱歉地道:“路上有些事耽搁了,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不好惊动侍卫。” 阿练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抬手拢一下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问道:“哥哥怎么过来了?若是为禊事,明天也来得及啊。” “不是这事,”霍笙摇头,看着她,“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阿练不解,眼睛疑惑地回望他。 “傻瓜,今天是你生辰啊。” 阿练拨弄头发的手顿了一下,心头不由自主地漫过一阵甜蜜的滋味,唇角翘起,纤长的睫毛上下扑扇了两下,问他:“你怎么会知道啊?” 去年这个时候两人还在从代国去往长安的路上,自然顾不上,而这一年来又发生了太多的事,阿练自己也都忘了这回事了,没想到他还记得。 阿练的生辰霍笙也是听他生父随口提到的,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霍笙将之归结为太好记了,毕竟紧挨着上巳节。其实去年他也想过替她庆贺一下的,只是那时候两个人不太熟悉,他没好意思。 今年她该及笄了,本来霍笙跟他母亲商量好了在府中为她举行笄礼,结果太后又把阿练带走了。他没办法,只好自己过来。 将带来的一个长条的木盒打开,取出一支白玉的云纹笄,递给她道:“送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阿练倾身把半边帐幔都拉开,眼前一下子敞亮了许多。她从霍笙的手里接过玉笄,冰凉凉的,心里却像是有一股暖流涌过,低头看了一下,笑着道:“谢谢哥哥,我很喜欢。” 霍笙告诉她,等回城后再为她举办笄礼。 阿练听着,刚要点头表示赞同,他却又靠近了些,看着她道:“等笄礼后,就该筹备你我的婚事了,你想好了吗?” 四目相对,阿练的心又开始跳得飞快,她卸下了白日的妆容,脸红得就很明显。低下头去找那木盒子,将手中的玉笄放回去,合上,连同盒子一起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借着一连串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羞涩。 再抬头的时候却还是粉面生晕,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扶着霍笙的手臂道:“我要是现下就答应了,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够矜持啊?” “不会,”他将她紧张到有些僵硬的身子抱在了怀里,吻了吻阿练的额头,“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向下亲吻着少女小巧的鼻梁,最后吻住她的嘴唇,“每一天都盼着能够娶你,等到如今已是极限了……” 阿练被他托着抬起头来,霍笙的吻一路向下,落在她敏感的耳垂和颈子上。 她一面想躲,身子却是软的,被他强硬地抱起。霍笙脸埋在她肩窝里,气息浊重,喷在她的肌肤上:“练练,哥哥好难受……” 平日高大英武的儿郎,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地向她撒娇,阿练心软着,低声道:“哪儿难受啊?让我看看。” “这儿。”霍笙一下子捉住她的手,向那难受至极的地方探去。 “你怎么……”阿练尴尬极了,羞耻的感觉漫过了全身,挣扎着就要抽出手。 霍笙却带着她往床榻上一滚,将纤弱的少女压在了身下,更加激烈地吻过来:“不行了,我真的受不住,”力道大得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子里,喘着气道,“我就不该过来。” 大半夜的,孤男寡女,怀里又是自己心爱的女子,哪个男人忍得住? 阿练的呼吸都要被他夺了去,只觉得快昏过去了,偏偏他的手一下子按住了那圆圆的一处,手指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地拨弄了一下顶端,顿时有一种激淋淋的羞耻感冲入脑中,轻哼着快要哭出来。 “别……”她身子都紧绷起来,“别碰那儿。”声音娇软地祈求。 霍笙推挡开她要去遮掩的双手,两人纠缠片刻,小女郎薄薄的一层中衣已经散开了。察觉到对方的视线,阿练顿时闭上了眼,偏过头去,要求他:“你别看!” “好,我不看。”霍笙捉住她的手,带着她解开自己的衣衫,在她耳边道,“练练想不想看看哥哥?” …… 第二日,上巳节。 自春秋始,就有祓禊春浴的习俗,在水边执兰草拂洒全身,以祈求消除不详。从皇家至庶民莫不重视。大汉初立,黎民得离战国之祸,吕后亲至灞水祓禊,也是盼祓去旧年不详,使得国家在新的一年蒸蒸日上的意思。 灞水流长,河畔除了吕后的车驾,还有数不清的长安的男女老幼,都在这一天倾城而出。 春祭在灞桥之畔举行,为了保证吕后出行的安全,四处已被官兵封住了。 然而在去往灞桥的路上还是人山人海的,几乎将道路都堵塞住。在百姓的眼中,吕后无疑是一个宽和仁厚的统治者,信奉黄老之术,实行无为而治,与民休息,并且废除了诸多刑罚,实行轻徭薄赋。 如今天下晏然,吕后自然是为百姓所敬仰。今日闻得她亲自出城祓禊,无不扶老携幼前往观之。 阿练跟吕后乘坐的都是宽大的安车,上面支着华盖,四面敞开,是向百姓显示亲和的意思。 侍卫在前面开道,许多百姓纷纷退避开来,站在了道路两侧。阿练的安车经过的时候,人群里纷纷响起了一阵惊叹声。 京畿的百姓也早听闻过乐昌翁主的美貌,只是她不常露面,一直无缘得见,如今近在眼前,果真清丽出尘,世间无双,一时都有些看呆了。 阿练一直端坐在车上,偶尔目光与前方的百姓对上,便微微笑着致意。众人见她亲和,竟争相把手里的兰草向她的车上抛去。 “翁主接住——”“翁主!接我的!” “翁主长乐未央——” 声音此起彼伏,但也没有人真的上前冒犯,只是以这种淳朴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这位美貌而亲和的翁主的祝愿,故而两侧的侍卫并没有喝止。毕竟与民同乐的习俗自高祖的时候就已留存下来。 阿练见百姓如此热情,仿佛受到了感染一般,心中也觉得十分愉悦。忽然,不知从哪里扔上来一朵芍药,正砸在了她的怀中。 阿练吓了一跳,举目望去,只见道路两边人山人海,无法确定是谁扔上来的。她低头一看,是一朵粉色的芍药,将将盛开,花瓣上还沾着露珠,极是漂亮。没有多想,直接簪在了发上。 到了灞水边,吕后亲自祓禊,以兰草沾了溪水,俯仰天地,在空中点了三下,以祈求大汉盛世安康。 阿练也沾了光,由吕后在她发上点了数滴清水,以祓去不详。 吕后毕竟上了年纪,这一趟下来就有些累了,自去车驾上歇息,命跟着她一起来的公卿勋贵们自去灞桥赏景。 有几个是跟阿练差不多大的少男少女们,离了长安车就像是出了笼子的鸟儿一般,听到吕后的话,齐声欢呼着向灞桥上跑去。 吕后高高地坐在安车上,看着眼前的碧空千里,烟波万重,粼粼的灞水之畔遍植垂柳,皆在此时焕发出勃勃的生机。 这大好的河山,总是让人看不厌。不知不觉,她统治着这个帝国,已经有十来年了。 此刻周围静静的,没人来打扰她,思绪不由得飘得很远,往事不经意地在脑海中浮现。 干枯的手扶在横栏上,一双沉积着岁月风霜的眼眸远望。蓦地,忽然看见了灞桥上的一抹身影。年轻的女郎亭亭立在桥上,因为隔得远,看不清楚面容,她穿着华贵的衣裙,春风吹过,衣袂飘举若仙。 明明没有动,吕后却觉得那个人像是穿过岁月的长河一步一步地在向自己走来。她突然感到腋下一阵剧痛,随即头脑昏眩,天昏地暗,倒在了安车上。 章节目录 606.婚礼 吕后回到宫中的时候已经醒过来了, 见审食其带了几个人过来。 那几人都是太常属下的太史令,掌占星历法等事,听说吕后是春祭时被什么冲撞到了才导致昏厥,于是占卜,道是死去多年的赵王刘如意作祟。 吕后的精神尚不大好, 闻言后缓缓闭上眼, 半晌冷笑一下:“哼,他死得不冤,哪里敢来找我?” 殿中没有人敢说话,静悄悄的一片。 不一会儿, 长乐宫中的女官来报:“启禀陛下,吕王听说陛下身体不适,请求侍疾, 希望陛下允准。” 吕嘉在冬狩之后便被吕后以居处骄恣的理由做了禁足三月的处罚,明面上的原因是他在扶风郡的封地上行了不少非法之事。如今期限未到,吕嘉显然已是忍耐不得了,盼望借着吕后生病的机会进宫侍疾,好争取早点除掉自己身上的禁令。 吕后却是有些不耐烦, 睁开眼道:“他来做什么?你去告诉他,好生待在府里, 别再给朕生事!” 声音不大,却颇具威严, 那女官顿时战战兢兢, 将额头压在地板上, 恭敬地道:“奴婢领命。” …… 阿练等在长乐宫外的过道上,见霍笙从殿内出来,迎上去,两个人一起往外走。 “太后怎样了?”阿练问道。 从一开始的惊疑不安,到如今她入宫已经快一年了,跟吕后是时常见面的,渐渐地也就没有那么怕她了。在阿练眼中,吕后除了是一位合格的执政者之外,其实也是一个普通的老人。然而她给人的印象一向是强势的,阿练总觉得她会一直一直地以一种强硬的姿态坐在那个高高的位置上。所以这次吕后的突然病倒,令她感到有些意外。 霍笙的神色倒是还好。他幼时住在宫中,可以说是吕后一手带大的,与外祖母的感情不可谓不深,自然也是关心她的健康的。眼下他看上去并不是十分忧心,应该是吕后的身体状况尚可。 果然,阿练听见霍笙道:“御医来瞧过了,道是没什么大碍,只是一时心绪起伏才会昏过去,休息两天就好了。” 两个人走在长长的走廊上,这一片没什么人经过,两边都是繁茂的花木,在春日里焕发出勃勃生机。 “你怎么不说话了?”霍笙问。 阿练很想几步路就能够回到自己居住的宫殿,因为她发现自己还是没有办法自如地跟霍笙单独相处。她为什么那么欠呢,早些回去多好? 刚刚加快了脚步,手却一下子被他攥住了。他的动作有些大胆,沿着白玉般的手腕往上摸去,立时激起了一阵战栗。 “走这么快做什么?” 阿练的心跳得又快又紧,他锐利的眼睛盯着自己,语气动作里调情的意味很浓厚,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天晚上两个人在驿舍的床榻上做的事。 她记得自己一开始是拒绝的,不知道怎么就被他哄着抱在了一起,两个人既羞涩又好奇地探索着彼此的身体。她央求他把屋子里的灯都熄灭,他偏偏不肯,动作强硬又无赖,几乎把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亲过看光了。她那时候差点要死掉,现在回想回来仍觉得身上都像要熔化了一般。 他明显也在想着这件事,可是面上的表情还是一本正经的,阿练没有他那么厚的脸皮,脸上很快就热起来,停下了脚步道:“你快松开,拉着我做什么?”她怕自己再有什么不争气的反应。 霍笙靠近了些,看着她发间的那朵芍药,问道:“这哪儿来的?”他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她鬓上还没有这玩意儿。 阿练说了。 霍笙将自己的手从她袖子里撤出来,轻轻捏着她的脸道:“怎么不戴我送你的玉笄?” 阿练当然是怕磕了摔了,所以一早就收了起来,不过他这个似笑非笑的样子阿练可不喜欢,故意偏过头去,抬杠道:“我喜欢簪花,不行吗?” “行啊。”霍笙盯着她,一步步向前,把她逼退到廊柱上,一只手抵在上面,将她困在自己和廊柱中间。 阿练脑中轰的一下,突然记起来,这不是她梦里的情形吗?她头脑一阵昏茫,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霍笙笑了一下,倾身向前,低下头来,似乎嗅了一下那朵芍药,下一刻却把它咬住了,轻轻一扯,粉嫩嫩的芍药花就贴着阿练的衣衫一路滚落,掉在了地上。他吻了吻阿练的鬓发,又向下亲了亲她的耳垂,声音低低地道:“这花不适合你。” …… 三月中,齐王病重,上书请求让世子刘襄继位。 齐世子正是带着父亲的奏章来到长安城的,此行一是向朝廷禀报齐国事务,二是等到父亲的上书得到允准,他好正式在朝中受封。 刘襄是齐王长子,高祖长孙,他如今三十来岁。与弟弟刘章不同,齐世子生得清隽儒雅的模样,身上有那种孔孟之乡浸润出的书卷气息,自然也不乏天家血脉的矜贵自持。 齐世子住在朱虚侯的府上,刚刚安顿下来,就把弟弟叫了过去。 他让刘章在自己对面坐下,对他道:“父亲的情况你已知晓了,此番我来京中,等到请封一事了结了,仍旧还要回到封国去。父亲所虑者不多,唯一放心不下的只你一个。”刘襄的目光沉了些,看着他道,“去年赵王自尽,你一怒之下斩了吕氏一人,可知消息传到齐国,父亲担忧得连觉也睡不好?” 刘章乍听父亲病重,又知道他为自己操心至此,一时也担忧愧疚至极,并不反驳他大哥的话,只是低着头,年轻的胸膛微微起伏。半晌后低声道:“父亲他……真的不行了吗?” 刘襄叹了一口气:“尽人事罢了。”而后又道,“我这次来,父亲交代了一桩要事。你二十一了,婚事不能再拖,父亲的意思是命你求娶一位吕氏的姑娘——” “什么?”刘章几乎不能置信,猛地抬起头来,“这怎么可能?大哥,你明明知道刘吕两家势同水火,我恨死了那些人,怎么可能娶吕家的人?” 少年激动大吼的模样并未影响到刘襄,他仍旧是平静的,几案上的烛火在他清隽的脸上投照了一层暖黄色的光。 “愤怒又有什么用呢?”刘襄直视着自己的弟弟,语调无波无澜,“你杀了吕央,赵王一家不还是死了?大臣们阻拦,吕氏不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封王?”时势如此,在机会还没到来的时候,所能做的唯有引导、静观,甚至顺从。 刘章理解不了那么多,他可以在冲动之下借着酒令杀人,甚至在无能为力的时候远远避开那些人,可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跟自己痛恨的人朝夕相处地过一辈子。这少年爱憎分明,偏偏被逼到了爱与恨都无法主宰的境地。 然而对上兄长平静的目光,刘章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了。齐王昏懦,数十年如一日地在吕氏的威压之下战战兢兢地活着,他从小见到的就是吕家人轻蔑不屑的嘴脸,甚至宗室里的人对父亲的性情也颇为鄙夷。他只好将自己活成了一副刚强勇武的模样,性烈如火,好让别人不敢再小瞧他们一家。 而刘襄就像是水,总是能在他克制不住要闯出大祸的时候及时扑灭他心中的烈火。刘章自小就尊敬他,崇拜他,自然也信赖他。 刘襄的语气无疑是郑重的,这恐怕不止是父亲的主意,更是他的意思。刘章几乎没有办法表示反对。 他想到了阿练,想到了自己曾亲口向她承诺过婚姻,后来却因着不想与吕氏沾惹上关系而背弃了自己的承诺。而如今却要娶一个真正的吕氏女,他算个什么呢,笑话吗? 少年觉得心里痛苦极了,为着自己曾倾心爱过的姑娘,也为着如今的处境。眼眶通红着,低下头去,不叫自己的兄长看见。双手却死死地攥住,胸膛剧烈起伏着。 案上的烛火静静燃烧着,有蜡泪滴落,室内一片静默。半晌后,刘襄站起身来,走到刘章的身旁,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你现在一时没有办法接受,但是你得明白——”他直起了身子,将手背在身后,语声寂寥地道,“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 四月,长安城中迎来了一桩不小的喜事。 朱虚侯娶亲,新娘是康侯吕禄的女儿。吕禄与吕彻是异母兄弟,只因为人庸碌,一向不怎么引人注意,但到底是吕后的亲侄儿。他嫁女,嫁的又是素有勇武之名的朱虚侯刘章,所以婚礼当天还是吸引了长安城中众多的达官贵人前往观礼。 大长公主身体微恙,没有来参加婚礼,阿练就跟着张信的妻子坐在同一张长案后面。 婚礼是在晚上举行的,吉时至,新人在仪官的唱贺声中缓步入内。朱虚侯自是龙章凤姿,一表人才,他身旁的新娘也是一身喜服,聘聘婷婷,容颜娇美,两个人看上去很是般配。 阿练难得见到这样的喜事,不由感到新鲜,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仪式。等新人回房,她跟身旁的程蕊说了一声,起身在侍女的陪伴下去更衣。 走在过道上,身后却有人在叫她。 阿练转过身,却见明明此刻应该待在新房内的朱虚侯走了过来,向她道:“我想跟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四处灯火明亮,他站得并不近,显然是刻意保持着距离。 阿练点点头,让侍女退到一旁,让他:“侯爷请说。” 少女的眼眸纯净而坦然,这让刘章觉得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对她来说几乎是一种轻侮,但他的心里太难受了,有些话梗在心口,想让她知道。 “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一直避着我,想必还是在怪我当初背弃了你。我知道是我的错,但是我……”他吸了口气,继续道,“我当初是真心想要娶你的。” 阿练微微蹙眉,她以为这事早就过去了,而且看刘章的样子也不像是对她上心了的,难道是她想错了吗? 还未开口,就听刘章接着道:“我今日娶亲,娶的却是吕家的姑娘,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你不知道,刚刚拜堂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当初没有那样伤你,是不是今天站在我身边的人就是你了?”他似是也觉得说这些都没有什么用了,苦笑了一下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对你不起,所以想来说一声,若是以后你有什么需要的,可以来告诉我,我能帮的一定帮。” 阿练没有想到他的心结这样深,一时心情有些复杂,双手交握着,沉默了一会儿,等到理清了自己的思绪,才看向他,语调柔缓地道:“侯爷,其实你不必这样。当初我确实是有意嫁你,但是目的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单纯。说实话,我看重的其实是你身上那种一往无前的气概,我想与你合作对付吕氏——具体原因我不方便明说,但是这才是我那么快就答应嫁给你的原因。” 刘章坦诚,阿练也不想再因为这桩误会令他心中难过,所以选择直言。看着少年复杂的神色,阿练又道:“我为自己的私心向你道歉,希望能够你早些放下此事。你并不欠我的,所以不需要补偿什么。我在婚礼上看到了你的夫人,她长得很美,看上去也是个和善的姑娘,你应该帮助、呵护的人是她才对。” 眼前的少女神色平静,目光晶莹,唇角微带笑意,整个人都是温软的,像她的语调一样,刘章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爱过她吗?爱过的,只是时间很短,短到还没来得及把初相识的那一份悸动变得刻骨铭心,两个人就莫名其妙地断绝了往来,后来支撑着自己对她的感情的也不过是心里那一种割舍不去的愧疚感。 可她站在自己面前,温声说自己从来没欠过她,刘章心里感到了几分惆怅,还有几分释然,往后的路会怎么样,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自己可能是要真正放下什么东西了。 两个人对视一瞬,阿练道:“我出来了有些时候,该回去了,侯爷保重。” 章节目录 61.询询问 高后七年的春天, 无疑是动荡不安的, 在朱虚侯刘章的婚礼结束后不久,便有齐国的使者奔赴长安报丧,道齐王薨逝。 紧接着,又传来赵王刘恢自尽的消息。刘恢本为梁王,在刘友死后便被吕后徙为赵王,立吕氏女为王后。王后从官皆是诸吕, 擅权专恣, 赵王不得自主,心怀不乐。在爱姬被吕氏女鸩杀后, 赵王歌诗四章, 令乐人歌之, 而后自杀。 消息传到长安, 吕后以刘恢因为一妇人弃宗庙礼法于不顾的理由,废其嗣。这是继刘如意、刘友之后,第三个死在吕氏手上的赵王。 五月,燕王刘建薨, 有美人生下一子, 太后使人杀之。燕王无后,国除。 至此,高祖八子只剩下了代王刘恒和淮南王刘长。 …… 齐世子刘襄在正式受封成为齐王之后便动身返回齐国奔父丧,一行人出长安, 过渭水,在天将晚时抵达一处驿站, 要在这里歇息一晚,等天明再赶路。 驿站里灯火幢幢,老驿倌正在着人准备齐王一行人下榻之事,忽而有急促的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地传入耳中,回首一望,只见一人一骑从迷蒙的夜色中疾驰而至。 那人在门外勒马,翻身下来,大踏步地上前来,手中还执着马鞭,向那驿倌道:“齐王可在此处?” 恰在此时刘襄从屋子里出来,远远地望见了,有些意外,又有些激动地迎出来:“子叔,你怎么会在这儿?” 来人是宣平侯的心腹幕僚,姓赵名穆,字子叔,是刘襄的旧识。见到齐王,赵穆忙挥手让那驿倌退下,几步上前,一把握住了刘襄的手臂,神色急切地道:“刚刚得到的消息,太后派了人来追王爷,现在已经出了长安城,再过不久就会追上来,王爷切不可耽搁,赶紧上路吧!” 齐王吓了一跳,他没有想到父亲薨逝,而自己也已经继承了王位,结果吕后还是没有打算放过他。吕后如此,是真要将刘家人都屠戮殆尽吗?然而毕竟是沉稳的性子,并没有太过失态,只是沉默了一息,向赵穆道:“是宣平侯大人让子叔来向孤报信的吗?” 赵穆道:“正是。”又催促他,“王爷快走吧。” 齐王闻言,后退一步,神色郑重地向赵穆长身一揖:“宣平侯今日之恩,孤谨记在心,他日必当报答。” 言毕,立即集合了护卫,也不要乘坐马车,翻身上马后便一甩马鞭,乘着夜色和星光,一路向着齐地飞驰而去。 …… 数日后,夜深,明月如钩。 吕嘉刚刚结束了一整天的寻欢作乐,醉醺醺的、衣衫不整地从一处里坊中出来,身后跟着几个侍从。 这个时间外面已经没有什么人走动,一个侍从点着火把照亮,人影晃动,只听得“哒哒”的脚步声,还有夜鸟的鸣叫声。 “大郎。”身后忽有人叫他。 吕嘉转过身来,见一道劲瘦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里,而后一步步地上前来,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是你?”吕嘉的酒意醒了几分,歪着头,呵笑一声,“你还敢来见我?” 吕彻在他身前站定了,他生得高,后面的火光一下子将他的影子投在了吕嘉的身上,几乎将后者完全覆盖在阴影里。目光带着审视,看向吕嘉,淡淡道:“大郎不久前才刚解除了身上的禁令,今日就在城中寻欢作乐,如此行为不端,难道就不怕朝中的御史向太后告你一状?” 吕嘉浓眉一竖,喝他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来管我?要不是我在太后面前替你说话,你哪里能回到这长安城,怕是早已死在了战场上,尸体都叫野狗给叼了去!”乜斜着眼道,“怎么,如今一朝得势,就忘了当初是谁提携的你了?” 吕彻仍是神色淡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地道:“有句话叫做时移世易,我希望你能够明白。再者,既然我有法子让你禁足三个月,自然也有办法让你一辈子都待在自己的府上,要试一试吗?” 吕嘉显然是被激怒了,然而想到自己把谢骏被杀的真相告诉太后,结果她老人家根本不予理会。他为了出这口恶气,索性趁着冬狩的时候刺杀吕彻,没想到太后却为此事大发雷霆,还将他禁足了那么久。吕彻在她眼里什么地位,明明白白的很清楚。思及此,不由得双手紧握成拳,咬着牙道:“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让你明白,某在边关征战多年,九死一生,却也不是为了给人当踏脚石的。”他深黑色的眼睛看着吕嘉,“太后有意封某为王,还望大郎到时不要添乱,毕竟这对吕家来说,也是一桩好事,不是吗?” 太后最厌吕氏内斗,然而先挑事的明明是吕彻,是他先杀了谢骏的! 吕嘉道:“你我的恩怨可以先放到一边,毕竟我也差点杀了你,此事勉强可以一笔勾销,但是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谢骏?” “不为什么,想杀便杀。” “你!” 吕嘉气极,怒目而视,眼睛要喷了火似的盯着吕彻,心中却电光石火一般,有什么突然划过。 他忽然明白过来,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抚掌跌足,几乎笑出了眼泪,指着吕彻道:“你也不过如此,枉我以为你有多大的能耐野心,原来不过是为了一个女子!” 吕彻这样的人居然也会喜欢上别人,还是那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吕嘉笑个不停,半晌才止住,语带嘲讽地道:“她知道你喜欢她吗,她知道——”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扼住了脖子。 吕彻曾是沙场百战的悍将,手上有多大的力气,几乎单手就能将他提起来。吕嘉立时就被掐得面目涨红,几近昏厥,两只手拼命撕扯挣扎。 身后的侍从见状大惊,立刻就要扑上来,霎时从暗处射出无数箭矢,将几人射杀当场。 火把掉落在地上,发出幽幽的光。 吕彻将手指收得更紧,阴郁的脸上没有表情,看着吕嘉道:“我改变主意了,你还是现在就死了的好。” 用力一扼,吕嘉的脖子即被拧弯过去,双目大张,失去了呼吸。于是那没有说出口的话,就永远地咽了回去。 …… 五月的一天,阿练出宫看望大长公主,两个人在屋子里说话。 因为这一阵发生了太多的事,自三月里阿练的及笄礼过后,她还没怎么出来过。 大长公主携着她的手道:“虽然二郎早就跟我表明心迹,此生非你不娶,但我也还是要问过你的意思的。”她的神色郑重了些,问道,“练练,你愿意嫁到我们家里来吗?” 阿练没有想到她这样直接,一时有些羞赧,但能听得出大长公主对自己是真心疼惜,于是也握住她的手,点点头。 大长公主了却了一桩大事,放下心来,兴致勃勃地道:“既然如此,那就不等了,明天我进宫去跟母后商量一下,正好二郎也开府了,最好能够让你从公主府嫁过去。” 阿练道:“我都听母亲的。” 大长公主最喜欢她的乖巧,不禁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絮絮道:“二郎虽然看上去性子有些冷,但其实人很体贴,嘴也甜,会哄人。只是年纪太轻,有时候难免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你别跟他计较。要是他惹你生气,你就跟我说,我替你收拾他。” 阿练笑着道:“我不会跟哥哥生气的。”她见大长公主偶尔咳嗽两下,不由问道,“母亲身体好些了吗?” 她上个月也是因为生病没有去参加朱虚侯的婚礼。 “好多了,”大长公主道,“等春天过去就好了。”这病总是在春秋两季的时候发作。 两个人在屋内说话,屋外的庭院中,霍笙正陪着宣平侯慢慢散步。 及冠后,开府建牙,宅子里一切齐备,过了今日,霍笙就要搬到外面自己的府上去住了。 宣平侯先道:“殿下是想亲自替翁主送嫁的,虽然可能比不上从宫中出嫁要来得风光,但到底是自家人,行事也更周到一些,也不怕太过拘束,二郎的意思呢?” 霍笙道:“就按母亲说的。” 两个人从庭院一直走到了湖边,霍笙很少这样单独与宣平侯相处,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位后父就像是眼前这汪湖水一般,无论何时都是平静的,从小到大都让他觉得看不穿,于是本能地选择疏远。 但是宣平侯无疑有着自己的魅力,仅作为一个男人,他是优秀的,清隽儒雅,文采光华。在长久的共同生活中,霍笙自然也是或多或少地受到他的影响,才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霍笙看向宣平侯,道:“开府后,我便不能日日过来请安,母亲就劳烦大人多加照料了。” 宣平侯回看他一眼,嘴角微弯,似是在笑他太过客气,点点头道:“自然,二郎无需担忧。” 正要往回走,却见前面一名管事匆匆过来。 章节目录 62.大大雨 外间乱成了一片, 阿练与大长公主面面相觑,各自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惊讶与担忧。 她忙起身下榻,走到外面去查看,见廷尉府的属官已经过来,正在与府中的管事争执。 不多时, 宣平侯也从东边走了过来, 脚步沉稳,仿佛天然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很快就让这一片都安静了下来。 宣平侯知道了对方的来意,向那为首一人道:“可否让本侯与殿下说几句话?” 那人面露难色, 看到宣平侯后面的霍笙,勉强抱拳道:“大人请快些吧。” 宣平侯却未立即入内,而是走到霍笙身边, 低声向他说了些什么,看他点头,才又转身进了屋子。 大长公主见他过来,焦急的神色略微减轻,仿佛有了主心骨一般, 挣扎着就要下榻。宣平侯立即上前扶住她。 “夫君,他们说吕嘉的死是你所为, 现在外面来了人,要把你下到廷尉府, 这是真的吗?”大长公主仰着头, 看向他, 秀丽的眉峰紧蹙。 宣平侯似乎叹了一口气:“是与不是,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我这一去,未必还能够回来,有些话……” “不!”大长公主止住他,眼中有清泪滑落,“我不相信是你做的,这其中一定是有误会,我要去见母后,我要为你申辩!”她抓着宣平侯的衣袖,神情激动。 宣平侯将她抱住了,像哄孩子一样地哄她,声音轻柔:“听我说,阿虞,你的母亲并非是针对我,而是为了打击高祖时期的功勋旧臣。” 吕嘉死的那天他确实不在府中,而是与平安回到封地的齐王派来的人会面,吕后敢将吕嘉之死安在他的头上,即是一直盯着他的意思。 大长公主在他的怀里轻轻颤着,有一种寒意从心头漫过了全身,泪水流了满面,哽咽地道:“她已经杀了这么多的人,难道还不够吗?” 宣平侯替她拭去眼泪,静得像深海一样的眸子望着她,满目爱怜地道:“我或许会死,但你永远是她的女儿。答应我,别让她生气,好吗?”她的眼泪流得更多,怎么也擦不干净,宣平侯低下头来,吻住了她,“阿虞,夫人,我不能陪着你了。她或许会再为你选一位夫婿,你要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不……我不要,我只要你……”刘虞双手死死地抱住他,却还是被强硬地拉开,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望见他的衣角,像一片流水一样地远去了,“你别走,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有一种压抑的气流自胸腔里往上蔓延,随即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刘虞支撑不住地伏在榻上,吐出了一大口血,头目昏眩,耳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母亲!”“殿下!” …… 要入夏了,天阴下来,空旷的长乐宫中也是一派沉闷压抑的气息。 吕后高高地坐在上方,看着跪在下面的霍笙:“你来做什么?身为人子,父母有疾难道不该待在身边伺候?” 霍笙向她叩首:“宣平侯是母亲的夫君,亦是孙儿的父亲——” 吕后和缓的面色顿时绷紧了,眼睛微眯,有一种威压从里面流露出来:“你想说什么?阿虞是我的女儿,就算朕杀了张敖她也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她仍旧是大汉最为尊贵的公主,朕可以再为她选一位更好的夫婿!” 霍笙将手中的东西高举过头顶,向她道:“这是吕彻杀害吕王而后嫁祸宣平侯的罪证,请陛下明察。” 吕后的语气压抑了几分,并不理会他的话,而是道:“朕会派最好的御医到阿虞的府上。” 霍笙不语,他的外祖母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待了多少年,一颗柔软的心早就化作了坚冰,再冷硬不过。她不会理解大长公主跟宣平侯之间相濡以沫十数年的夫妻之情,宣平侯若死,等于是要了他母亲的命。 他双手放下,再叩首:“请陛下明察。” “滚出去!” 吕后猛地将手中的竹简砸向他,愤怒的声音再也掩盖不住,鸣钟一般地响在了空旷的大殿之内。 “轰隆隆”一声,亮白的闪电划过天际,在一瞬间照亮了昏暗的苍穹,随即消失。 暴雨倾盆而下,在屋外檐下溅起了密密匝匝的水花。霍笙走到了雨里,转过身来,跪下。 大雨立即将他的全身都浇得湿透,一片黑暗里,唯有他的眼睛是明亮的,仿佛天边飞逝的闪电。静静地跪在那里,不言不动,像一匹沉默而孤独的狼。 这年轻的儿郎,也只能以这种静默的方式来向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表达自己的不满。 阿练一路从漪兰殿过来,衣衫也已经湿重了,远远地看见了跪在大雨里的霍笙,泪水一下子盈满了眼眶。 快步进到长乐宫中,拜伏在吕后的脚下,青金砖的地面因着她的动作沾上了一层浅浅的水迹。 “太后,殿下在宣平侯被带走的那天就吐血晕过去了,这些天病势更加沉重,昏迷的时候还在叫着阿娘。请您,请您放过宣平侯,给殿下一条活路吧!”她的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很快就红了一片,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许是听到了大长公主的病况,吕后并没有再发怒,然而那张冷肃的面容上也没有更多的表情了。 阿练伏在手背上,片刻后抬起头来,哽咽地道:“殿下是您的第一个孩子,是你唯一的女儿,陪着你从沛县走到长安。是您一点一点地将她带大,您不记得了吗?”她膝行数步,来到吕后的近前,克制着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绪,劝说她,“当初殿下险些与匈奴和亲,是您跪在高祖面前日夜啼泣,那时您多么爱她,您都忘了吗?您都忘了吗?” 是什么将一个慈爱的母亲变成如今这样,她只有一子一女,可是孝惠皇帝去世的时候吕后都能不哭不悲。现在呢,少女跪在她脚边痛哭祈求,告诉她,她唯一的血脉现在命在旦夕,也只是令她稍稍沉默了一下,却始终没有松口。 阿练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打动她那冷硬的心肠了。于是缓慢地起身,退出了宫殿,走进大雨里,与霍笙一道跪下。 …… 雨更大了,吕彻撑着伞出现在长乐宫的时候,那两个人仍旧跪在那里,在沉沉的雨幕中,像是一道缥缈而虚幻的剪影。 他的脚步停顿了一下,身后的侍从有些疑惑:“将军?” 吕彻收回视线,淡淡道:“走吧。”进了长乐宫。 再出来的时候,经过那两人,却被拦住了。 霍笙站起身,雨水沿着他英武的脸庞流淌,一步一步地上前来,而后猛地挥拳相向。 吕彻闪身避过,身旁侍从见状倾身欲前,被他抬手止住了。 两个人很快缠斗在一起,徒手相争,一招一式都用上了十成的力气。 霍笙步步紧逼,锐利的眼睛刀刃一样劈向他,忽而抬手一击,将他击得后退数步,指着他道:“这就是吕氏的手段?卑鄙无耻,栽赃陷害,你还会些什么!”不屑地看向他,神色鄙夷。 吕彻嘴角勾起讽刺的笑:“霍二郎,你竟如此天真?那宣平侯私下串联大臣,连太后要杀的人他也敢救,就该料到会有这个下场。” 霍笙双手紧握,手背上青筋绽出,刚毅的面庞绷紧,眼睛里燃起烈火来。 “大长公主的夫君又如何?真以为太后有多在意你们这一家子?”吕彻低而沉的声音像是融在了倾盆的暴雨中,又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般,“何况太后也不是没有给过你们机会,是她自己不要!”指着他身后的阿练,声音陡然提高了些,带着些许的不甘。 又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在一瞬间照亮了大雨中表情各异的三个人。 阿练站在不远处,看着重又缠斗在一处的两个人,她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阻止的。就像是时势,吕彻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跟吕氏作对,宣平侯就是下场。而那两个人打起来,是立场相对,是不共戴天,也是纯粹的男人之间的战争。 两个人打得激烈万分,然而不远处灯火辉煌的长乐宫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甚至没有一个人出来看一看。吕后就像是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一个步步紧逼,一个不避不让,拳脚像是雨点一样地落在对方的身上。最后两人都受了伤,重重跌倒在地。 阿练的身子轻轻颤着,泪水和着雨水铺满了整个脸庞。她跌跌撞撞地走上前,跪在霍笙的身边,将他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哥哥……”少女的手指温柔地抚过他的面颊,替他将嘴角的血迹拭去,看着那一张英武的、现在却满是伤痕的一张脸,眼泪汹涌流淌,低下头去,将自己的脸颊贴着他的额头,哽咽着道,“我们回家。” 家?哪儿还有家? 霍笙闭了闭眼,抬手抚上少女湿漉漉的面颊,最终还是站起身来,两个人慢慢地往前走。 吕彻看着那两道依偎着的、渐渐消失在夜色和雨幕中的身影,一种苦涩又快意的滋味漫上了他的心头。缓缓向后倒去,躺在大雨里,闭上眼,笑了。 大雨倾盆而下,噼里啪啦,在他的身旁溅起一片水花。 章节目录 第 63 章 陪你 陪你 吕后身前的大案上堆叠着数十份奏章, 大臣们或直接或委婉地道出了吕嘉一案的疑点, 但都毫无例外地,在奏章里表明了替宣平侯张敖求情的意思。 吕后一份一份地看着,到后来,眉头越皱越紧,殿内明亮的火光将她脸上的深深纹路照得清晰,怒极反笑:“当真是群情汹涌, 一呼百应, 朕倒是小瞧了他。”忽而抬头,扫了一眼身旁的审食其, 问道, “这一回你还要再劝朕吗?” 审食其起身, 向她一躬:“陛下自有决断。” 在将刘家人收拾得服服帖帖之后, 这位帝国的至尊接下来便要将刀锋指向功勋旧臣了,宣平侯恐怕只是一个开始。其实在吕后初掌权的时候,就曾动过将这些跟随高祖打天下的旧臣屠戮殆尽的念头——这显然是一个很不成熟的做法,于是审食其及时地谏止了她。 然而十多年过去了, 吕后执掌朝政, 已经慢慢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政治家,她现在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无疑都是深思熟虑过的,自然无需审食其来置喙。尽管他与宣平侯有那么一两分交情, 在这种时候也只能保持沉默。 吕后也懒得再看了,直接问一旁的中官:“这里面可有周勃跟陈平的奏章?” 中官恭敬道:“回陛下, 没有。” “哼,这两个老滑头。”吕后冷笑了一下,将奏章抛在了几案上,给出了对于张敖的处置意见,“杀。” 于是宣平侯被判处了刺杀王侯的罪名,庚辰日,弃市。 三日后,大长公主病亡,死在了春末夏初的时节。 …… 屋子里很暗,没有点灯,阿练推开门进去的时候,看见霍笙静静坐在榻上,不言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自大长公主去后,他已经连续很多天都是这样,把自己关在屋子,仿佛要将自己封闭起来,谁也不要见。 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清俊的脸庞有一种病态的苍白,星星点点的胡茬冒了出来。 阿练走上前去,他似乎毫无所觉,视线空茫地落在自己手中的玉珏上。 从初见起,他在阿练的眼中就是意气风发无所不能的,而现在却像一匹受了伤的孤狼,躲在暗处舔舐着伤口。 “哥哥……你别这样,”阿练主动地抱住了他,眼泪不由自主地流淌下来,“你看看我,你还有练练啊,我会永远陪着你。”少女手捧着他的脸,低低地道。 眼前温暖的怀抱令他感到了一丝的慰藉,霍笙有些贪婪地回抱她,但心里却有一块地方永远地缺失了,谁也弥合不了。 他的眼中蕴含着浓重的痛苦之色,将脸庞埋进了她的肩窝,汲取那一份温暖,声音压抑地道:“练练,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了。” 阿练仰起头来,眼泪顺着额角落进发间,与此同时,一样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她的颈侧。 葬礼当日,前来祭拜吊唁的人众多,霍笙与宣平侯的儿子张信一道扶棺。 气氛无疑是压抑的,京中的达官贵人们,尤其是与公主府有些交情的功勋旧臣们,看着灵堂上并排摆放着的两具棺木,扶棺的年轻人低头沉默着,没有了一丝一毫平日里神采飞扬的模样——即便是至亲的血脉,也在吕后的无情打击下落得个家破人亡的境地,不由得让人生出兔死狐悲的感慨,心中的担忧与压抑更添了几分。 吕后没有来参加葬礼,不过派了亲信的中官前来吊唁。 那中官祭拜完毕,接过了身后小内侍奉上的一册诏令,正色道:“请武信侯接旨。” 霍笙扶在棺木上的手动了一下,慢慢转过身来,将手放下,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 中官见他不动,有些着急地道:“霍侯,您快着些,咱家传完旨也好回去交差。”又催他,“太后隆恩,天大的好事,您……” 他本想卖个人情,偏偏一时忘了场合,激怒了霍笙,还未等他说完,泛着寒光的剑已经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中官吓得一抖,手中的诏令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两股战战。 霍笙的双目也像利刃一样地直刺向他,眸中怒火翻腾,冷声道:“滚。” 灵堂上众人表情各异。 “哥哥!”阿练怕他一时冲动真的伤了那中官,忙上前劝他。双手抱着霍笙的右臂,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按下,目含祈求地看着他。 张信也走了过来,他身为兄长,这时候本该出来维持局面,于是将掉在地上的诏令捡了起来,还给那中官,客客气气地道:“父母新丧,我兄弟二人实在悲痛,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那中官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不好再纠缠,于是收回诏令,悻悻离去。 当晚,吕后在长乐宫中召见霍笙。 看着这个跪在下方的、自己曾经最为亲近和喜爱的孙辈,吕后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不是神,不可能真正地做到狠心绝情,虽然为了打击功勋旧臣的势力,强杀了张敖,但连累鲁元病逝却也不是她想看到的。虽然并不后悔,但是看着自己的外孙跪在自己面前,年轻英武的面容上隐隐有着鲁元的样子,吕后的心中也不可避免地涌上了几分愧疚。 半晌后,吕后开口道:“朕今日派人去你家里吊唁,回来的时候却说被你给赶出来了,可有此事?” 霍笙道:“是,臣冒犯了太后,臣有罪。” 吕后沉默了片刻,方缓缓道:“你这是在跟我置气?” “臣不敢。” 说着不敢,头却微微扬起,肩背挺直,那一等孤勇又倔强的样子,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也是,她逼死了他的母亲,他心里要没有一点气性,不是太过懦弱就是心机无情,而这两种,却都不是霍笙。 吕后道:“鲁元是我的女儿,她去了,留下你一个,朕自然要将你照料安排好。” 霍笙静静跪着,没作声。 “朕的意思是,封你为异姓王。”见霍笙似要开口,吕后又道,“朕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旨意。”你必须接受。 霍笙心里觉得可笑,用他母亲的命换来的王爵,他必须得接受?吕后出于愧疚对他做出的补偿,他必须得接受? 殿内陷入了静默,气氛一下子压抑到了极点。 霍笙身子紧绷,放在身体两侧的手紧握成拳,半晌后缓缓松开,叩首:“臣,领旨。” …… 正院的门已经关上了,霍笙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这府里到处都是他母亲的影子,他觉得自己再待下去会疯掉,于是打算搬到自己的府上。 从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见阿练正款款地向他走来。 她身上穿的是很素简的衣裙,被微风轻轻吹动,飘摇得像是一片云彩。 等她走到近前,霍笙道:“我今天就搬走了,你……” “我跟哥哥一起。”阿练道。 霍笙的笑容有些苦涩:“我现在娶不了你。” 阿练扑到他怀里,将他紧紧地抱住:“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哥哥,我想陪着你。” 霍笙的心里既甜蜜又酸涩,抬起手来,抚摸她柔顺的鬓发,声音低低地道:“谢谢你。” 下午的时候,两个人一起搬到了建成不久的新宅邸,府门上原本挂的是侯府的匾,如今已经改成了王府。 霍笙自换了一个环境,精神看起来好了不少,而且似乎变得很忙,经常是早出晚归。 这一天阿练仍旧没见着霍笙,夜深了,她熬不住,回到房间后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里却感觉到床帐外面隐隐约约晃过了一道黑影,紧接着似乎有什么人在她的榻边坐下了。 阿练一下子惊醒了,睁眼一看,却见霍笙正坐在她旁边。怪不得她这几天睡着的时候总感觉床边有人,只是动作很轻,再加上霍笙应当是很快就离去了,所以她就没有醒过来。 今夜她却闻到了一股酒味,霍笙看样子是喝醉了,方才的动作有点大。 阿练坐起身,摸了摸了他的脸,柔声道:“怎么喝成这样?” 霍笙似乎没听见她说话,抬手将她的小手握住了,另一只手却将她整个人都拽到怀里,脸埋在她的颈侧,轻轻摩挲着少女娇嫩的肌肤,口齿不清地道:“对不起……” 他说了好几遍,阿练听清了,有些奇怪地道:“什么对不起?” 闻言,霍笙的身子僵了一下,似乎清醒了几分。接着却笑了一声,热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脖子上,脸仍旧贴着她的肌肤,深深嗅了一下:“你好香啊,”抬起头来,黑亮的眼睛看着她,“亲一下好不好?” 说完也不等阿练开口,直接吻住了她。 少女的脖子被他托着,轻轻仰起头来,柔嫩的唇瓣被贪婪地吸咬着,接着齿关撬开,唇舌交缠。 他的动作很急,隐隐透露出心底的焦灼,阿练忍不住发出了细细的轻吟,感到有些羞怯,但还是尽力克服了属于少女的那种拘谨,主动配合着去满足他。 怀中心爱的女子是第一次这样主动热情,霍笙很快就起了反应,克制着分开,喘息声粗重,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头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听他的心跳声。 章节目录 第 64 章 身世 身世 宫里来了人请阿练回去, 说她现在仍是吕后亲封的翁主, 不好长久留在宫外。 阿练想了想,请来人稍候片刻,入内更衣,先去见了霍笙。 他正在与府中的几名属官议事,听到阿练要回宫的消息,先是怔了一下, 而后有些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她又要做什么?” 阿练执起他的手, 放在自己的脸颊上,柔声道:“应该不是针对我, 毕竟我现在也没有这样的价值。”见他神色微动, 又道, “你别这个样子, 我回去以后,你要好好吃饭,按时休息,不要喝那么多酒了, 好吗?”依偎到他的怀里, “答应我,照顾好自己。” 霍笙轻轻“嗯”了一声,回抱她,力道大得有些克制不住, 在她耳边道:“等我。”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阿练看着他那一张几乎完全褪去了最初相识的少年青涩与稚气、慢慢从眉峰眼角里流露出棱角的脸庞, 心里有轻微的刺痛。知道他有自己的事要做,既然帮不上忙,那么至少不要给他添乱。 阿练回宫后去拜见吕后,却并未得到接见,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一名御医从对面过来,脚步匆匆,像风一样地进了长乐宫。她心里有些疑惑——吕后这是又生病了? 跟她一样被拒绝接见的,还有小皇帝刘恭。两个人都没有乘坐步辇,一起慢慢往未央宫的方向走。 刘恭是孝惠皇帝的遗腹子,宫人所生,是在前少帝因触怒吕后被废之后才立为皇帝的。因前少帝下场凄惨,故而刘恭引以为鉴,一直谨慎处事,本本分分地做好一个傀儡,所以虽然身为皇帝,但他在旁人眼里一向没有什么存在感。 刘恭今年才六年,生得粉雕玉琢,其实是个很好看的小郎君。因为处境尴尬,除了身边负责伺候的那些人,他几乎没有跟外人说过话,因而显得格外沉默。 但刘恭似乎很喜欢阿练,或许是因为两人住得近,时常照面的原因,再加上阿练为人亲和,容貌出众,很容易令人生出好感。 “阿姐,你这阵子一直住在宫外吗?”见阿练点头,刘恭又道,“二郎哥哥还好吗?” 他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母亲,但是听宫人们讲述她生前事迹的时候也会难过许久,想来大长公主去世,二郎表哥恐怕会更加难过。 阿练伸手摸了摸他没有戴冠的小脑袋,神情柔和地道:“好多了,谢谢你的关心。” 两个人走在宫道上,前方拐角处却忽然转过来一道高瘦的人影。 来人穿着一身官服,衣袖宽大,玉冠束发,与平日素简的模样很不相同,正是已经被封为梁王的吕彻。 他这个样子有一点陌生,阿练险些没认出来。 随即想起,吕彻的兄长吕禄和吕通分别被封为赵王和燕王,完全取代了原本为吕后所杀的刘家人,甚至吕彻的父亲,那位生前一直被吕后所不喜的二哥,也在吕彻封王之后被追封为赵昭王——真正的盛极一时,满门王侯。 许是仕途的春风得意,令他身上的那种锋芒毫不遮掩的显露出来,再加上周身的血煞气,几乎远远地就让人察觉到了一种压迫人心的力量。 小孩子无疑是敏感的,吕彻深黑色的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刘恭本能地缩在了阿练的身后,小手攥着她的衣袖,看起来很是怕他。 阿练安抚地将他的手握在了掌心,牵着他往前走。 吕彻的脚步也没有停顿,视线在阿练的身上扫了一下便转开了。擦肩而过的时候,彼此都没有开口,连问候都欠奉。 一直走到了未央宫,少帝才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两个人在漪兰殿附近停下脚步,刘恭问道:“阿姐一会儿回去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阿练半蹲下去,视线与他齐平,温和地问道,“你呢,想做什么?” 刘恭想了想,忽然道:“我想玩捉迷藏,可是……没有人陪我。”宫人们的主要任务还是监视他,自然不会顺着他,陪他玩耍。 少帝的神色一下子沮丧起来,那张可爱的小脸蒙上了一层原本不该是他这个年纪的愁绪,阿练看着有些心疼,怜爱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我陪你啊,你想怎么玩?” “真的?”少帝的脸庞忽而转晴,神色灿烂地道,“那你转过身去,数一百下。我去藏起来,阿姐数完了就来找我,找到了就算我输。”一面说一面兴致勃勃推阿练转身。 阿练站起来,顺从地转过去。 “要闭上眼睛。”刘恭提醒她。 “好。”阿练笑着答应。 身后果然响起了“蹬蹬蹬”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就跑远了。 阿练数完,睁开眼睛,转身朝着刘恭跑走的方向寻过去。前方是一个岔道口,她想了想,选了一条没怎么走过的路。 这里毕竟是漪兰殿附近,大多数地方阿练还是认得的,她猜想刘恭应该不会躲得太明显,于是尽量往偏僻些的地方找去。 前方似乎是一处废弃了的所在,很难想象宫里还会有这样荒凉的地方。高高的宫墙横亘两边,太阳似乎永远也照不到这里来。明明是盛夏的天,越走近,阿练越是能感觉到一种寒意从心头升起。 破败的房门外,一个脊背佝偻的老妪正坐在石阶上。阿练觉得好奇,走上前去,看清了。那老妪年纪似乎比吕后还要大,一头花白的头发像是雪一样,苍老而瘦削的脸庞上皱纹遍布,穿着有很多补丁的靛蓝色单衣,枯瘦得像是树干一样的手从衣袖中伸出来,平平地放在膝盖上。 “老人家,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阿练往她身后的屋子里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徒有四壁。 那老妪一直低着头,低声哼唱些什么,听到声音才抬起头来看向来人,那双沉积了岁月风尘的浑浊眼珠微微转动,苍老而喑哑的声音道:“你来了?” 阿练有些惊奇:“你认识我?”可她分明没有见过这名老妪。 “听过,也见过,”她似乎长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每说一句都要停顿一会儿才继续,“太后的新宠,未央宫的明珠,对吗,乐昌小翁主?” 阿练正要开口,躲在不远处的刘恭却跑了过来,仰着头道:“阿姐,你怎么不来找我啊?” 他在一旁的退避处藏了好久,眼见着阿练就要发现他了,心里既着急又期待,结果她却没看见他,反而跟这个老妪攀谈了起来。 阿练低下头来,对刘恭道:“阿姐有些事需要处理,你先跟宫人回去,改天我再陪你玩,好吗?”随即招过身后的侍从,命他们陪少帝回寝殿。 刘恭虽然不太高兴,嘟起了小嘴,但还是听话地松开她:“好吧,那我先回去了,阿姐记得要来找我。” “嗯。” 等刘恭去后,阿练举步上了台阶,在老妪的身边跪坐下来。 “恕我冒昧,但是我看老人家的形容,不像是能够在宫内走动的,怎么会认得我呢?”阿练问道。 老妪转头,凝视她那张年轻而美好的面容许久,向她道:“我说过了,我见过你。再者,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 阿练的心砰砰跳起来,她这是第一次听别人提起她的母亲,以往就是阿爹也对她避而不谈的。一直以来萦绕在她心头的疑惑在此刻又浮了上来,从最初入宫的时候起,阿练就总是觉得吕后看着她的目光很奇怪,像是要透过她看着什么人似的。这老者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与她的母亲很是熟悉,那么吕后呢,也认得她母亲吗? “你……知道我的生母是谁吗?”阿练有些紧张地问道。 “折腰舞,漪兰殿,举世无双的容貌,太后超出寻常的态度……”老妪一桩一件地数着,浑浊的眼看向她,“你是聪明的,小姑娘,应该能猜出来吧?” 阿练猛然间惊觉,一时间竟有些不能置信,睁大了眼道:“是……戚夫人?” 对方没有否认,目光中隐含赞许,然而看着她的神情几乎和吕后一模一样,喃喃道:“你可真是像她——”忽而又改口道,“不,还是不要像的好,那是个蠢人!” “可以跟我讲一讲吗?”阿练的心情有些复杂,尚且处在怀疑和相信的边缘,同时又有些好奇。 老妪微微仰起头来,目光空茫,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从哪里讲起呢?太久了,我也不怎么记得了……”半晌,才缓缓道,“那时戚懿跟你现在差不多大,不,比你还要小一些。世道太乱,定陶城破的时候我跟她一起被掳到军中。她生得美,被上将军宋义当做了战利品送给义帝。托她的福,我也被捎了过去,她伺候义帝,我仍旧伺候她。” 秦末群雄逐鹿,但明面上还是受着义帝的节制,彼时的高祖和西楚霸王都还是义帝手下的将领。 “她心思活络,小小年纪就将义帝迷得神魂颠倒,许诺推翻暴秦之后立她为后。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义帝被拥兵自立的项羽赶到了长沙国,而后更是沉尸江中。戚懿那时候已有身孕,后来生下了一个女儿。本来我们两个弱女子是没有什么活路的,幸而项羽不知戚懿有孕,义帝的一个故人又愿意出手相助,我便劝她带着孩子隐名埋名,好好地生活,结果——” 说到此处,便不由得手抚着胸口,微微喘气,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结果戚懿生下孩子不过数月便求着我帮她进汉宫,我以为她是想着投靠汉王,好伺机替义帝报仇,哈哈,哪知道她还是没忘了她的皇后梦……” 太过遥远又离奇的故事,阿练没法感同身受,只好问道:“然后呢?” “然后?”老妪呵呵笑着,“然后她成了戚夫人,生下了赵王刘如意,一心想要她儿子当太子。不管我怎么劝她都不听,魔障了一样,非要跟吕后相争。” 这空有美貌而无头脑的女人啊,将自己绝世的容貌当做了无往而不胜的利器,就连吕后那样刚强的人都险些被她逼到绝境。可惜男人或许吃她那一套,等到真正要做出选择的时候,她却又成了被放弃的那一个。 “你说她是不是蠢?”老妪的神色里有三分怀念三分厌弃,“高祖一死,吕后就让她去永巷舂米,可也只是舂米,没有要她的命。她呢,成天一边舂米一边唱歌,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恨吕后。‘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使谁告汝?’——愚不可及!” 阿练猜测这些话应该在她的心里憋了许久了,所以才会跟自己说这么多,可是她只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将老妪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阿练问道:“照您所说,戚夫人生下孩子后将女儿交给了义帝的一位故人,那这位故人是谁,您还记得吗?”会不会是她的阿爹? “叫什么不记得了,好像是姓……”她抓着头发拼命回忆,阿练因她的动作而屏住了呼吸,片刻后听她道,“姓霍。” 阿练脑中轰的一下,几乎要歪倒在地上,勉强稳住身子道:“确定吗?是姓霍?”见她点头,阿练又道,“还有别的证据可以证明我就是戚夫人的女儿吗?毕竟世上相像的人这样多,一个姓氏也可能只是巧合。” 老妪想了想:“你出生后的几个月间都是我在照顾你,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左边腰上应该有一颗红痣。” 阿练下意识地往左腰上摸去,心里有一种被人看穿说中的惊讶感。她自己以前是没有注意到的,只是跟霍笙亲热的时候被他吻过几次,这才记住了。 阿练还有最后一个疑问:“如果是这样,您一直在戚夫人身边照料她,太后又那样恨戚夫人,为什么您一直好好的,没有受到牵连?” 老妪轻轻一笑:“你不是也好好的吗?”她看着阿练,“小姑娘,在你心里,吕后是个怎样的人呢?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阿练回答不上来,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向那老妪微一福身:“我很感谢您能够告诉我这些,现在,我该走了。” “去吧,”老妪没有挽留,挥了挥手,“去吧。” 阿练转过身来,才察觉到天光渐渐暗了,她沿着长长的巷道慢慢往回走。身后的老妪却轻轻开口了,像她来时一样,在唱不知名的歌。 章节目录 65 终章 终章 阿练没有想到自己会是戚夫人的女儿, 但是即便知道了, 她也有些无法理解吕后的态度。说实在的,她有些担心吕后会不会伤害她。 至于那个老妪提到的她的生父,阿练只知道他原本是楚国的贵族,后来秦灭六国,他就隐匿在乡野之地,以牧羊为生。项梁起兵之后派人找到了他, 立为楚怀王, 以从民望。 阿练从没有见过自己的生身父母,自然也谈不上什么感情, 她现在最想做的还是找到自己的父亲。 后来阿练私下里曾派人去看过那名老妪, 送去了一些东西, 不过都被拒绝了, 她也就放下了此事。 这日霍笙让人来告诉阿练,他在长安城里的一家酒肆等她。 阿练跟随来人前去,见霍笙正在一间单独的屋子里。这家酒肆有些偏僻,阿练不太明白他为何要在此处约见自己。 不过也没有想太多, 阿练主动上前去, 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将那老妪所说之事告诉他。 “是不是觉得很惊讶?”阿练望着他黑亮的眼睛,问道。 霍笙却突然伸手将她揽住,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阿练察觉到他的身体有些颤抖, 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 霍笙将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口处,不叫她看到自己的表情——幸好, 幸好霍郯没有骗他,她真的不是自己的妹妹。 其实他自己原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证据,有的只是他父亲的一面之词,而那完全有可能是霍郯随口捏造出来骗他的。霍笙轻轻抚摸着阿练的头发,她太相信他了,从来就没有怀疑过。 他也想过要是阿练真的是他的妹妹,他该怎么办。答案是,要是在从前,他大概会放弃,可是现在,不可能了。他只剩下她一个,阿练就是他的命,是他的一切,要他放弃她,除非是他死。 阿练的身世明了,霍笙也就想明白了霍郯当初那样做的动机。他父亲之所以明明白白地告诉霍笙阿练与他并非兄妹,就是担心阿练跟他扯上关系,被宫里发现,毕竟霍笙与吕后关系密切。只是谁都没有料到,吕后发现阿练之后不仅没有杀她,还将她封为翁主。 而霍郯没有直接告诉霍笙阿练就是戚夫人的女儿,大概也是怕他会伤害阿练。至于要求他不要告诉别人就更好理解了,霍郯毕竟曾是大长公主的夫婿,即便是后来改名隐居,但若是让别人知道他为了一个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女舍弃了妻儿,岂非令人怀疑? “哥哥……”阿练轻声唤道。 霍笙抚着她头发的手一僵,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怎么?” 阿练在他怀中道:“有件事我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很早就知道灭门的仇人是吕嘉。他死的时候我还高兴了很久,只是没有想到后来……”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可是他死了我就没有办法查探阿爹的下落了,哥哥,怎么办?” 霍笙的声音也有些闷闷的:“会找到的,或许等到局势平定,他就回来了。” 他说着,将阿练的脸捧起,低下头去吻她。刻意地用了些力道,带着些攻击的意味,将她的嘴唇和舌尖都吮咬得有些发麻。 亲了许久,让她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霍笙把脸埋在她颈窝,轻声道:“有个人要见你,可能一会儿就到了。” 阿练摸了摸自己有些红肿的嘴唇,捶他一下:“你怎么不早说啊,我现在这样子怎么见人?” 霍笙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外间果然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有侍从在外面传话。 阿练跟霍笙分开,理了下鬓发,端正地跪坐好。 来人推开了半掩的门,进来。 阿练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一时间又惊又喜,竟没有反应过来。等霍笙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右手,才连忙起身下榻,走到来人近前,细细打量他。 “渠大哥怎会在此处?” 来人身量高大,面容英武,正是昔日为了保护阿练被一众贼匪击晕在街市上的渠让。 那时阿练为霍笙所救,两人后来也曾返回渠让晕倒的街市上去找他,只是毫无踪迹,也只得放弃。 时隔一载有余,渠让似乎与昔日分别时的模样大不相同,周身上下似乎没有了那种身为食客寄人篱下的寒伧气息,仍旧是一身常衣,但却有一种气度从身上散发出来,从阿练的角度看来,渠让似乎比从前跟随在她阿爹身边时更具英武气概了。 霍笙知道渠让来见阿练不光是为叙旧,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于是也起身下榻,将地方让给他们,道:“故人相聚,想必有许多话要说,你们聊,我在外候着。” 等霍笙出去,阿练请渠让坐下:“当日渠大哥护卫之恩,我一直谨记心中,且兄长受我连累,下落不明,我心里一直愧疚难安。不过今日相见,兄长风采更胜往昔,似乎另有奇遇?” 渠让微笑点头:“说来话长,那时我为人所救,后来因缘巧合之下到了代王的军中,慢慢地升为王爷的近卫。” “原来是这样。”阿练目光真诚地看向他,赞道,“兄长为人忠勇,武艺高强,代王又有识人之明,想来兄长日后定有一番更大的作为,我真为兄长高兴。” 如今的局势晦暗不明,高祖的儿子就只剩下了代王刘恒和淮南王刘长两个,然而朝政却牢牢把持在吕氏的手上。代王远在北地,却也不是不忧心的,于是派他来长安打探消息。 然而少女看着他的目光是那样真诚,语气里的欢欣和赞赏更是发自肺腑,渠让想到了自己接下来要告诉她的事,一时间喉头竟有些滞涩,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渠让艰难道:“女君,某此次前来长安,是有要事相告。” 阿练见他神色郑重,遂收敛了笑容,安静聆听。 …… 霍笙看见门打开,阿练走了出来,渠让跟在后面。 她的脸色很白,身子摇摇欲坠,茫茫然,落在眼前的一处虚空。 霍笙心里一跳,上前扶住她,关切道:“怎么了?” 阿练摇摇头,勉强笑了一下,挣开他:“没事。我有些累,先回去了。” 霍笙没作声,看着她在侍女的陪伴下走出了酒肆,眉头微皱,目光转向身后的渠让。 阿练回到宫中,面色仍是不好,侍女道:“翁主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请御医来?” “不用。”阿练在矮榻上坐下来,衣服贴在了背上,才发觉出了一身的汗,向侍女道,“去备水吧,我想沐浴。” “是。” 侍女将白玉雕砌的浴池里注满了热水,把需要的东西都备好,便恭敬地退下了,守在水房外面。 沐浴这样私密的事,翁主并不喜欢她们在旁边伺候。 不多时,水房里隐隐约约传来压抑的低泣声,侍女心中一震,凝神细听,却又听不见了,只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 天阴,内室里点了灯,却还是昏暗的。 吕媭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她站在榻边,透过莲青色的帐幔看见里面躺着的人微微动作,接着传来一道苍老而虚弱的声音:“是阿嬃吗?” 吕媭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太后竟病得这么严重? 宫人掀开了帐幔,吕后被人扶坐起来,向她伸手,吕媭忙上前在榻边坐下,握住她干瘦的手。 数月不见,吕后几乎瘦脱了相,脸色青白,病容满面,再没有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威严之感,反倒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迟暮老人。 吕媭问:“阿姐,您怎么病得这样了?御医怎么说?” 吕后轻轻摆手,让宫人都退下了,示意吕媭靠得更近些。她如今说话已经十分吃力,声音不大地道:“我叫你来,是为交代后事——” “阿姐!”吕媭惊呼一声。 吕后止住她:“没有用的话就不要说了,我有些话,你仔细听着。” 吕媭正色。 吕后道:“这天下是高祖皇帝打下来的,他曾与大臣们约定,‘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如今我封吕氏为王,大臣们定然心中不平。”说到此处,闭上眼,泛着青白之色的眼窝鼓动两下,复又睁开,“我活不了多久啦,皇帝年少,那些功勋旧臣恐怕要伺机生变。你告诉吕彻跟吕禄,让他们带兵守住皇宫,不要为我送丧,以免为人所制。” 吕媭一一记下了,见吕后伏在榻上,轻轻喘息,伸手帮她顺气。 吕后指了一下一旁案上放着的一册诏令,看向吕媭道:“这是遗诏,你将它交给审食其就行。我这里还有一道诏书,是命令吕彻为相国,统领北军,吕禄为上将军,统领南军——这是我最后能为你们做的了。” 她说得哀戚,吕媭不由得泣下沾襟。 吕后将手从妹妹的掌中抽出,又慢慢躺了回去,一双苍老而疲惫的眼睛看向莲青色帐幔上的凤凰纹。 之所以只召吕媭一人前来,就是为了不要引起朝中大臣们的注意。如果她的时间够多,完全可以安排得更为周到。可是来不及了,在杀了张敖之后,还没有能够着手清理功勋旧臣的势力,她就突然病重了。 周勃还在,陈平还在,那些她忌惮戒备的人都在等待她的死亡。饶是强悍如她,终究也只得拜伏在光阴的脚下。 内室里静悄悄的,吕后忽然开口了:“那个小姑娘……” 吕媭很快明白过来她指的是谁,私心里,她是希望姐姐能够杀了她的。可是等了许久,也不见吕后再开口,没有说杀,也没说不杀。 她好奇地探头去看,却见吕后静静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姐姐?”她颤着手去探吕后的呼吸,结果大惊失色。 “太后!” 吕媭悲声呼喊,起身下榻,大拜于地。 …… 向晚,霍笙出了衙署,走到一处僻静之地,背后却有一人在叫他。 转过身来,见一素衣女子身姿娉婷、款款而来。她头上戴着幂篱,轻纱罩面,霍笙一时没认出是谁。 等那女子将轻纱掀开,拂到脑后打了个结,露出了一张芙蓉面,霍笙才有些惊讶地道:“是你?” “霍表哥,能否借一步说话?”吕愫向他道。 霍笙与吕禄向来没有什么往来,跟他女儿拢共也没有见过几次面,最近的一次当是在她与刘章的婚礼上。当下淡淡的,不置可否。 吕愫倒也没有在意他的冷淡,只是道:“我刚从家中过来,有重要之事告知,表哥不妨一听?” 两个人一起往前走。 那吕愫直接道:“我也不兜圈子了,才刚听得的消息,太后崩逝于长乐宫,去的时候只有姑祖母陪在她身边。” 霍笙心中一惊,抬头往四处去看,见没有什么人,才低声道:“为什么告诉我?” 现在传出来的消息都是太后卧病,在宫中静养,所召见的也只有吕家人,竟是已经崩逝了吗?如果是真的,吕愫在第一时间跑来告诉他,所图为何? 吕愫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太后已经去世,我却并不看好吕氏能够继续掌权。不说齐楚两国手握重兵,就是高祖旧臣如绛侯等人,没有了太后,吕家的哪一个人能够弹压得了他们?况吕氏作孽犹多,迟早会遭到反噬。” 对于时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那吕愫也是个肚里有思量的,故而选择了站队刘氏。 霍笙淡淡道:“若是如此,你直接告诉朱虚侯岂不更加方便?” 吕愫微笑:“我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只是太后命令朱虚侯守卫皇宫。身处这个位置,免不了要跟吕家的人打交道,我家夫君生性耿直,若是告诉了他,难免言行间露出痕迹,叫吕彻等人看了出来就不妙了。” 太后的旨意传出,命吕氏将南北军,而朱虚侯守卫宫城,也是个制衡的意思,她毕竟不想自己刚死外面就乱起来。 “你要我做什么?”霍笙的眼睛沉沉地看向她。 吕愫道:“我夫妇二人曾与兄长齐王通信,得知当日原是宣平侯大人救了兄长,若是表哥将太后崩逝一事告知齐王并且请他发兵,想来兄长不会拒绝。” 霍笙没有立即答应她,反而问:“说了这么多,那你呢,你要什么?” 吕愫摇头:“我不要什么,只求吕氏若是覆灭,不要牵连到我。” “这样啊。”霍笙轻轻一笑,“你方才说的事的确很要紧,只是你确定要站在刘氏这一边?” 吕愫微微福身,向他道:“表哥请放心,我今日既然来找你,就没有想过做那反复无常的事。况且我已经嫁给了朱虚侯,自然要算是刘家的人。” 等她走后,霍笙自然又去亲自查探了一番,得到的结果与吕愫所言无异。当即召集了谋臣在府中商议。大多数都同意尽快通知齐王,于是命人传信。 齐王刘襄亦是个有决断之人,见时机到来,当下也不犹豫,立即就要发兵。齐相与他意见相左,见王令将出,遂举反旗,将兵欲围齐王,反为刘襄所诛。齐王遂与琅琊王合兵西进,传檄诸侯,直言高后已崩,历数吕氏之过,末了道,不当为王者,人人得而诛之。 消息传到长安,吕氏之人聚集商议。 吕彻坐在上首,看着下方吵吵嚷嚷的,不成样子,心中竟涌上了几分疲惫。从吕后去世到现在,他一直尽力维持着局面,只是情况远比他想象得要复杂。 在以前的日子里,吕后就像是一棵高大的树,荫庇着吕氏的所有人,现在这棵大树轰然倒塌,并且留下了一个十分棘手的局势。吕氏今后该当如何,其实他心里也没有什么把握。 “相国……”有人小心翼翼地唤他。 吕彻抬起头,回望过去,听见他道:“相国是带兵的奇才,不若将兵东进以击齐王……” “不行!”吕禄一听就打断了他,“相国乃我大汉之柱石,怎可轻易离京,我不同意!” 吕禄最是庸碌无为的性子,若是吕彻不在京中,那他岂不是要顶到前头去,还不如杀了自个儿。况且如今吕氏一门人才凋敝,十来个人加起来也比不上吕彻一个,他要是不在,吕禄心里总觉得不安。 “那上将军的意思呢?”有人问道。 吕禄想了想,朝着吕彻道:“颍阴侯灌婴是宿将,要是派他去迎战齐王小儿,想必是手到擒来。” 吕彻面上没有表情,淡淡道:“可。” …… 萧豫几乎是和灌婴同时抵达荥阳的,当即入了汉营,求见颍阴侯。 士兵将他领入,见灌婴在大案前端坐,上前行礼。 “小将军此来,所为何事?”灌婴开门见山地道。 萧豫答:“某奉王命,来请侯爷拨乱反正,匡扶大汉江山。” 灌婴也是高祖旧臣,有着被争取的可能,所以霍笙派他前来劝说。 “本侯是人臣,听令而行才是本分,梁王身佩相国之印,某也不得不遵之,至于小将军空口之言,恕某不能听信。” 萧豫神色平静:“诸吕将兵关中,欲危刘氏而自立,此乃大逆不道之举。况有高祖遗命在先,齐王率兵诛不当为王者,乃是义行。侯爷发兵攻齐,岂非更加助长吕氏气焰,此等助纣为虐、倒行逆施之举,恐怕天下人都不能赞同吧?” 灌婴笑了笑:“若是非刘者不当为王,阁下之主岂不是也在其中?” 萧豫道:“王爷所行皆顺势而为,名正言顺,不需要谁来指摘。”见灌婴沉默,又正色道,“这天下终究还是刘家的天下,高后已崩,还望侯爷顺应大势人心,莫要逆势而为,使得朝野动荡、万千黎民重陷战火之中!” 灌婴抬手止住他:“小将军休要再多言,某心中自有思量。”命人请他出去。 萧豫无法,只得拱手告退。 …… 荥阳情况未明,拱卫京师的南北两军皆在吕氏掌握之中。绛侯周勃虽身为太尉,却无法掌兵。 这日正在与丞相陈平商议,下人却忽报鲁元王到访。两个人迎出去,只见霍笙身后跟着一人,却是曲周侯之子郦寄。 屏退了下人,霍笙道:“当日太后欲封吕氏为王,两位大人表示赞同,并且为此与王陵大人起了争执,事后却道‘面折庭争,吾不如君;全社稷以安刘氏,君不如我’,不知这话可还算数?” 周勃颔首:“然。只是苦于不得将兵,为之奈何?” 霍笙看向他,而后指了指身后的郦寄:“我为大人谋一将印,如何?” …… 赵王吕禄与郦寄最是交好,两人一道外出游猎,吕禄自是一脸的笑容,那郦寄却是愁容满面。 吕禄不由问道:“好好的,你这是为的什么?” 郦寄叹了口气:“某是为王爷忧心啊。” 吕禄奇道:“我有什么可忧心的?” 郦寄道:“你且听我说来,当日高祖皇帝和太后共同平定了天下,刘氏所立的九王和吕氏所立的三王,都是大臣们商议的结果,且已经布告诸侯,众人都觉得合适。” 他先将自己摆到了吕禄的立场上,所言虽不尽属实,但却得到吕禄的赞同。 吕禄点头,又听他继续道:“然而如今太后崩逝,皇帝年少,足下身佩赵王之印,却不赶紧前往封国,而是做了上将,领兵留在京城,如此焉能不为大臣和诸侯猜忌?” 那吕禄被他说中了心中的隐忧,也开始烦闷起来:“照你这样说,该怎么办呢?” 郦寄循循善诱,劝他道:“王爷不妨归还将印,把兵权交给太尉。也请梁王归还相国之印,和朝中的大臣们定下盟约,如此齐国必定罢兵,大臣们也能够安心,足下也可以享有千乘之国,高枕而无忧,这难道不是万世之利吗?” 吕禄闻言,抚掌道:“妙啊!”以为此计甚善,频频点头,“就这么办。” 归家时路过临光侯的宅邸,于是前往拜见,姑侄两人在大榻上相对而坐。 吕禄将郦寄所献之策告知吕媭。 谁知吕媭一听便怒了,指着吕禄的鼻子骂道:“蠢材!身为将领却主动放弃兵权,何异于太阿倒持?你是要将吕氏一门的性命都交到别人的手上吗!” 她是长辈,又生得英气严肃,一向是吕氏中除了吕后之外最有威严的人,现下发怒,就连吕禄这么个三十来岁的大男人也觉得心惊。只是虽然战战,却仍顶着姑母的怒火强辩道:“郦君素来与我相善,必不欺我。” 吕媭气得狠拍了一下桌子,起身走到一旁的多宝架上,随手抓了一堆珠玉宝器扔到堂下,只听得一阵刺耳的声响,珠玉碎落一地。 “你要把兵权拱手让人,我吕氏一门还有什么立足之地?这些东西我还要它做什么,迟早是别人的!” 吕媭也是气极,才会有如此不顾仪态的举动,她向来知道自己的这个侄儿蠢,却没料到会蠢到如此地步。 只是在吕禄看来,吕媭的这番举动却是癫狂之态,他也不敢久留,遂起身告退,缩肩弯腰地往外走。 “站住。”吕媭声音凉凉地道。 吕禄只好停脚,回身道;“姑母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吕媭好似已经恢复了平静,低头整理一下衣衫,曼声道:“你也别急着做决定,说到底,这也是吕家的大事,怎么也要跟阿彻他们商量一下吧?” 吕禄未及开口,又听吕媭道:“就今晚吧,我在府上设宴,替你将他们请过来,你也听听大家的意见。” 见她安排得如此周到,吕禄也挑不出什么错来,遂拱手道:“有劳姑母大人。” 吕媭淡淡点头,也不看他,让他自去了。 …… 冷月如钩,临光侯府的正堂上却只点了一盏灯,看上去有些昏暗。 吕禄走进去的时候,只见到了吕媭一个人。她坐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晦暗不明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瘆人。 “怎么只有姑母一人?不是说叫了阿彻他们?” 里间却传来脚步声,只见一道劲瘦挺拔的人影转了出来,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了吕禄的脚下。 “原来是躲到里间去了,其他人呢?”吕禄问。 吕彻一步一步,走到吕禄的近前,瘦削的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显得阴郁了些,眼睛深黑色的,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潭。 吕禄被他神色所惊,下意识地就要后退,结果却被铁钳一样的手锁住了,下一刻就有刀刃刺入自己的腹中。 “啊!”吕禄惨叫一声,抬起手来,颤抖着指向他,“你——” 吕彻轻轻一推,那有些肥硕的身躯即倒在了地上,挣扎了一下,不动了,血流了一地。 吕媭有些厌恶地看了已经死去的吕禄一眼,皱眉拂袖道:“姐姐怎会把兵权交到这样的人手上?” 吕彻的脸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姑母,人我已经杀了,他的兵符是不是该交给侄儿了?” “不急,”临光侯曼声道,“你已经掌握了较为强盛的北军,这南军的兵符交给谁,还需仔细斟酌一下。” 吕彻没有计较她的过河拆桥,低头擦拭着自己手上的血迹:“那姑母便斟酌吧。” 此刻厅堂外忽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人飞奔而来,见到堂上的尸首,脸色青白了一下,跪地道:“卑职有辱使命,赵王吕禄的兵符不在他的府上——卑职持刀命典客取来,兵符却不在典客处,竟是不翼而飞!” 闻言,吕彻的神色不再平静,转而凝重起来,一双阴鸷的眼看向吕媭:“看来有人跟我们一样,打着南军兵符的主意。” 吕媭也已经意识到了不对,有些慌了:“那怎么办?” 吕彻抬头看了看屋顶的承尘,灌婴六军不发,齐楚蠢蠢欲动,南军又落入了别人手中。 “逼宫,现在。”吕彻微微眯起眼,平静地道。 吕媭有些被他的大胆吓到了,然而细想想,放手一搏总比坐以待毙要强。况且吕彻手中的北军是京中最为强盛的一支军队,若是出其不意挟持了少帝,而后再逼他退位,则吕氏的满门荣华可期。 时间就是所有,吕彻做了决定后便匆匆往外走,他要抓紧时机布置好一切。 吕媭却突然叫住了他:“阿彻。” 吕彻轻轻转头,问道:“还有事?” 吕媭走下了台阶,一步一步地道:“若是事成,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吕媭道:“等你打进宫城,我要你杀了乐昌翁主。” 吕彻转过身来,深黑色的眼睛打量了她一眼,没有问她理由,随即离去了。 …… 这一天是八月里极寻常的一天,庚申日,月隐星沉。 左右卫把守外宫诸门,此刻宫门紧闭,甲衣持戈的卫士正在值守,为首的一名将官看到远处一行人自夜色中来到宫门前,横枪一指,喝他道:“宫门夜闭,不得入内,尔等速速退去!” 那人从怀中掏出钧令:“奉相国之命,宫城内外紧急换防,快把宫门打开,某还要去内宫传令!” 右卫将官叉手道:“相国掌北军,司京城戍卫之事,与宫城防卫有何……”还未说完,即被来人一刀刺破了胸膛。 士兵见状大惊,遥望不远处有滚滚烟尘袭来,高声呼喊:“有人逼宫!速去通知朱虚侯!” 几名右卫士兵皆被来人斩杀,宫门内听到动静,知道不妙,急忙派人去通知在内宫值守的刘章。 左右卫共两千人,此刻皆被调动了起来,一部分赶赴外宫门处防守,一部分留在内宫。刘章亲自率兵卫护宫门。 城墙下面已经搭起了攻城梯,吕彻统领的北军一波接一波地往上攀爬,左右卫举着石块和火把猛力扔砸,惨叫声、喊杀声不绝于耳。那厚重的宫门被里面的士兵死死地抵住,外间的叛军则合力架起了木锤不停地撞门。 战况胶着而惨烈。 稍早前,萧豫带着刚刚到手的南军兵符去见霍笙,向他道:“颍阴侯屯兵荥阳,看来是听进去了属下的劝告。听说他还派了使者私下与齐王并诸侯联合,道是待吕氏生变,合兵共诛之。”奉上兵符。 霍笙接过,在掌中摩挲一下:“如此一来,吕氏孤掌难鸣,且看吕彻如何应对——若是他肯像郦寄说的那样……” 话未说完,一名负责查探消息的属下飞快入内:“禀王爷,梁王集合了北军,已经向着宫城去了!” 霍笙面色一绷,紧攥着手中的兵符:“这个疯子!” 他早该料到的,吕彻看似深沉,其实行事最是偏激,杀谢骏,杀吕嘉,其实全然没有考虑过后果,现在竟然胆敢率军逼宫。 萧豫道:“吕彻此举意在少帝,翁主应当不会有事,王爷切勿太过担忧。” 霍笙心里充满了自责,他应该第一时间将她接出来的,就不该心存侥幸!也不敢再耽搁,立即去了太尉府上。 周勃见他递上兵符,也不推辞,正色道:“诛杀吕氏,正在今日,王爷可愿与我同去?” 霍笙与他一样,也是一身的戎装,闻言将手按在刀背上,神情郑重地道:“自然愿意。” 一行人星夜赶赴南军大营,周勃入内,召集了三千士兵,高举着虎符道:“吕氏为乱,欲逼宫劫持陛下,尔等皆我大汉忠臣,当与我一道诛杀奸贼,护我大汉!” 他是高祖旧臣、百战宿将,向来积威深重,振臂一呼便有凛凛的气势,当下就有不少人心中松动。 周勃近前一步,高声道:“为吕氏者右袒,为刘氏者左袒!”率先袒露左臂。 这一声之下,着实震撼人心,众人见太尉及身旁的鲁元王等皆高举左臂,便也争相左袒。 “诛杀奸贼!护我大汉!” “诛杀奸贼!护我大汉!” 三千南军齐声呼喝,雄声震天,在周勃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向着宫城行去。 …… 另一边,朱虚侯虽是勇武,但到底兵力不足。北军剽悍,领兵的吕彻又是沙场上的将才,最擅奇袭。左右卫渐渐支撑不住,有了后退的趋势。 平旦,宫城破。 在败退的趋势初初显露出来的时候已有人飞奔着前去未央宫报信,少帝缩在阿练的怀中,听着外间纷乱的声响,小小的身子抖个不停。 “翁主,现在该怎么办?若是梁王带人杀了进来,我们会不会……” 阿练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将刘恭推给青葙:“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这宫里人手不足,未央宫迟早也是守不住的。”向青葙道,“你跟殿中的侍卫保护着陛下先躲起来。” 绿夭道:“我保护翁主。” “可是梁王人多势众,一旦打进宫中,不消多久就会找到我们的!”有人颤着声道。 “那就在这里等死吗?方才你们都听到了,叛军只有吕彻的北军,这说明南军已经被刘家的人掌握了,这对吕彻来说也是一个掣肘,他们未必能够分出那么多的精力来搜寻天子。”命侍卫保护着刘恭先走,“不能再耽搁了,一定要快,要藏在隐蔽的地方!” 和刘恭分开后,阿练向着另一个方向逃去,一路上在心里祈求两个人都不要被叛军找到。 身后跟着几个侍女还有漪兰殿的侍卫,正仓皇间,忽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传来,阿练惊慌回头,却见一身戎装的吕彻骑马而来。 他在她身旁勒马停驻,翻身下来,甲衣上遍染鲜血,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此刻站在她面前,就像是从修罗血池中走出来的一样,浑身散发着杀气。 绿夭上前欲护住她,却被吕彻身旁的士兵一刀刺入腹中。 “不——”阿练忍不住呼喊出声,眼泪汹涌而出,颤着手要去接她,却被吕彻一手掐住了脖子。 “皇帝在哪儿?”他深黑色的眼睛看着她,没有表情地问道。 阿练没有看他,眼睛大大地睁着,死死盯着倒在地上的侍女,看她像一朵花一样地迅速凋败枯萎了,心头袭来一阵剧痛。 吕彻面目冷肃,收紧了手指。 阿练难受得皱紧了眉头,终于将视线转向他,带着浓重的厌恶与仇恨。 吕彻放开了她。 身旁副将道:“周勃跟鲁元王带人进了外宫,正在跟我们的人厮杀。那霍二郎对这女子甚为在意,不若以她为人质。” 吕彻同意了,命人押着阿练往前走,一起去到未央宫前的广场上。 吩咐人先入内搜寻,得到少帝不在此处的消息后,微皱了眉头,命人在宫内搜索,而后带人在大殿四周布防。 晨曦初露,天边一线霞光晕染,却还是刺不破深蓝色的迷蒙天幕,照不到这未央宫前来。 远处有火把,有人影,有血光,传来铺天盖地的喊杀声,惨叫声。 吕彻布置好未央宫的防卫,重又回到陛阶上,站在阿练的身旁。半晌后转过头来,问了她一句话。 阿练冷笑了一下,他便没有再说话了,看向前方。 吕彻的人还在跟退到未央宫附近的左右卫厮杀,刘章已负了伤,仍坚持着领兵冲杀,而远远地,南军的人似乎也杀了进来,场面极度混乱。 一片明晃晃的刀光剑影中,忽有一支羽箭破空而来,正对着阿练所在的方向。 吕彻一把将她拽到自己的怀里,他动作很快,顺着羽箭射来的方向看见了那放暗箭的将领,是临光侯的人,看来他这位姑母—— 思绪戛然而止,心口处插上了冰凉的一把刀。 他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怀中的小姑娘,颤抖着的手中握着刀柄,还要再往里刺。刀锋锐利,插得很深,吕彻死死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同时口中涌出大股的鲜血。 南军和左右卫合兵了,在朝着未央宫的方向攻过来。 吕彻抬手将唇边的血迹拭去,一只手搂住了阿练,抱她很紧,攥着她的右手放在刀柄上,用宽大的衣袖遮挡住那把刀。 副将不知道他遇刺,在前方护着他后退:“将军,退到殿中吧!” 阿练身子发软的、被他挟着往殿上走去,她不知道他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气,他会不会杀了她?少女害怕极了,在他怀中发着抖。 她没杀过人,可她现在手里还拿着那把刀,恐惧的情绪像是潮水一般涌过来,泪水流了满面。 吕彻的后背抵靠在殿门上,深黑色的、带着血光的眼睛凝视着阿练。 他松开了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也不在乎她是会将那把刀插得更深或者是干脆拔|出来。抬手抚上她满是泪水的一张脸,轻轻擦拭。 别哭。 吕彻低下头来。 他支撑不住了,外面的士兵也支撑不住了,吕彻听见了守卫殿门的副将发出了一道惨叫声。 南军在周勃的率领下攻进了未央宫。 殿门打开,阳光铺照进来,长长的陛阶下面皆是乘胜攻来的士兵。 最前面的霍笙一身戎装,持剑而来,骁勇而矫健的身姿被灿烂的光芒笼罩着,朝阳在他身后升起,衬得他就像是从太阳里走出来的一样。 吕彻被阿练用力推开,靠在殿门上,看着她往外奔跑,长长的衣裙像是一片云彩,奔向她的太阳。而后他缓缓倒下,倒在殿门后的一片阴影里,闭上了眼睛。 …… 吕媭率府兵欲为乱,以响应吕彻。周勃担忧宫城之内的战况,不欲分兵,遂让陈平调来霍笙府上的卫兵,以对抗吕媭。 两边人马在临光侯府外面缠斗起来,很快陈平这边就占了上风,率军杀入临光侯府。吕媭执意抵抗,被笞杀。 樊昭听到吕媭作乱的消息,从兄长舞阳侯的府上匆匆赶来,本想劝说母亲,结果却看到吕媭横尸府中,顿时崩溃,夺过侍卫的刀—— “陈平呢?霍笙呢?”樊昭在府中乱转,哭喊着要为母亲报仇,“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张辟疆赶到,把刀从她手里夺下来,扔在地上,抱住她:“阿昭,你冷静一些!” “滚开!”樊昭推开他,身子不稳,一下子跌在了地上,也不要他扶,边哭边爬到吕媭身边,将那浑身是血的尸身抱在怀中,“娘,娘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你别不要女儿啊娘……” 她情绪崩溃,很快哭晕过去,被张辟疆带回了自己的府上。 而后,燕王吕通等人也尽被诛杀。 一日之内,吕氏覆灭。 …… 阿练被霍笙带回到府上,刚进了房间,关上门,就被他抱起来,深深地吻着。后背抵靠在门上,像是在未央宫的大殿上被吕彻劫持的时候一样,她有些抗拒。 霍笙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内室的大榻之上,随即再一次吻了下来。两个人的身上都还有血,男子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浑身都是躁烈的气息,唇舌重重地碾压过来,像是要将她吞入腹中。 他还在后怕,抚着她的手是颤抖的,他是不是差一点就失去她了? 阿练也在害怕,身子轻颤着回抱他,微微扬起了头。霍笙的唇舌来到她的脖颈间轻轻逡巡,重重啮咬,少女不由得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吟。 他将她的衣衫撕裂了,沾了血污和灰尘的衣裙被扔到了榻下,露出了少女光洁的、泛着瓷粉色的肌肤。 那圆圆的一处贴着他冰冷的铠甲,立时激起了一阵战栗,粉嫩的小尖被轻轻摩挲着,不听话地挺立起来。空气里萦绕着淡淡的香气,与男子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交错着混合到一起,几乎可以掀起燎原的热火。 他亲了上去,张开嘴,几乎要将那小桃子一样圆润可爱的胸部整个吞吃下去。 “别……”少女有些疼了,哀求他。 声音又软又黏,霍笙受不了,捉住她的手要她替自己脱了铠甲。 阿练哪里会,解了半天也解不开,反将霍笙弄得更躁,自个儿三下五除二地脱了个精光。 汗水沿着肌肤的纹理流淌出光泽,喘息声粗重而滚烫,满满都是急切的渴求,霍笙抚摸着身下少女娇嫩的肌肤,摸索着将她打开。 “宝贝儿,放松点,让我进去。”他亲她的耳垂,带着热力的呼吸喷在同样滚烫的肌肤上,额头汗水淋漓,滴在她的头发上。 阿练的心怦怦直跳,尽力柔软了身子去接纳他。 破除了障碍之后进入,霍笙险些支撑不住地倒在她身上,头脑中一片眩晕,几乎有片刻的失神。 随即克制不住地越来越快,身下的少女被他吻住了嘴唇,却还是有破碎的低泣声溢出来,可他停不下来。 他柔声哄她,要着她的动作却又急又重。 积累到顶点,终于忍受不住地释放出来。两个人的身体都是一阵轻颤。 霍笙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从眉心一直亲吻到肩头,闭上眼,与她额头相抵。 她终于完全属于他了。 …… 诸吕之乱平定,齐王罢兵,颍阴侯灌婴率军回长安。 朝中大臣以代王刘恒年长,为人仁孝宽厚,其母家薄氏谨良为由,立代王为天子。 代王九月至长安,数次推让而后接天子玺。刘恭退居少府。 诸事妥当,霍笙将王印交出,自请为庶人。天子见其意已决,遂不再阻拦。 府上的奴仆皆已散去,霍笙与阿练出长安。 张辟疆前来送别,微叹道:“虽说非刘不王,但你有诛吕氏这样的大功在手,旁人还能说什么不成?你倒好,放弃得这样潇洒。” 霍笙看了一眼身旁的阿练,笑着道:“我想要的从来不是那些。” 张辟疆有些理解地点点头,又道:“往后打算去何处?” “还未想好,边走边看吧。”霍笙问他,“你那边怎么样?” 张辟疆知道他问的什么,答道:“我向阿昭解释过了,不是你派人杀的临光侯。”他一时还改不过来称呼,随后叹了口气,“虽说是乱贼,到底是阿昭的母亲,我也不好太刺激她。” 霍笙点头,向他道:“那你们保重,有缘再见。”随后与阿练向他辞别。 张辟疆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身影渐渐在视线中消失,随后打马回城。 另一边阿练与霍笙出城未远,忽有一骑疾驰而来,远远地在身后呼喊。 两人勒马停驻,见那人到了近前,马蹄扬起一片灰尘。 原来是渠让。 如今代王做了天子,渠让的身份自是水涨船高,又兼事务繁忙,阿练便没有告知他自己要离开长安的事。没想到他还是知道了,并且前来送别。 阿练心中感念,下马与他话别。 面对着渠让,阿练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那天他来找她,告诉她原来自己的父亲早已去世,阿练只觉得天都塌了,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的信念不复存在,满脑子都在想着该怎么为父亲报仇。 原来当初杀了她一家数十口人的凶手不光是吕嘉,还有吕彻。那时吕嘉远在长安,是吕彻奉他之命做下这桩恶事的。 事后为了遮掩,吕彻与代王达成了协议,只要代王对发生在他治下的这桩惨案不予追究,那么吕嘉就可以在吕后身边为他说话,让他不必来长安朝见。 这也是当初为什么代王与赵王同时接到吕后的命令,赵王依令来到长安,而后被吕后所杀,代王却仍旧可以留在代国、并且不被吕后追究的原因。 这一切也是渠让在成为代王近卫之后,无意之中得知的,所以他一来长安便将真相告诉了阿练。 所以阿练才会伺机杀死吕彻。 那天她见过渠让,回到宫里之后,就一直在想办法报仇,只是她没想到会那么容易。那时吕彻被她刺中了心脏,其实完全还有力气杀了她,可他没有。 阿练不愿再多想了,她现在只想忘了这些令她痛苦的事。 告别了渠让,阿练与霍笙同乘一匹马,不紧不慢地走在秋日的驰道上。 四面都是绿油油的农田,其间有纵横的阡陌点缀,脚下这条宽阔的道路横跨南北,这个时辰也不乏赶路的商旅驾车骑马飞驰而过,扬起一片暗尘。 阿练将视线从苍茫远天和碧色田野中收回,问道:“哥哥,已经出了长安,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霍笙一只手搂在她腰上,低头蹭了蹭她柔顺的头发:“你想去哪儿?” 阿练想了想:“我想回代国看看,中都就不去了,我们去雁门好不好?”她仰起头道,“我想带你去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看一看,然后……在那里给阿爹立一座碑,告诉他我回来了。” “好,都听你的。”霍笙的手收紧了些,低下头来在她耳畔道,“我永远陪着你。” 阿练也不想把气氛弄得太低沉,遂笑道:“我记住了,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当然,等出了孝期我们就成亲,到时候天南海北,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去。” 阿练掰着手指盘算着:“我想去玉门关,想去登泰山,想去东海边……” 霍笙笑着答应,谁知小姑娘的要求越来越多,竟然说了一路。 不过余生还长,怎么知道不能一一实现呢? ————全文完———— 还有番外 章节目录 吕彻番外 吕彻番外 吕彻已经在边关待了五年, 对于边地的人而言, 二十三岁的他已是一个战功彪炳的将领,这里到处传颂着他驱逐匈奴的英勇事迹。 然而他从没有打算将自己的一生都献给这代北的黄沙。 他父亲这一系向来受到家族中的排挤,为了建功封爵,吕彻甘愿从最低等的斥候做起,用了五年,九死一生才爬到了如今的地位。 却还是不够, 并没有令太后真正地看到他。 他需要回到长安, 以列侯的身份。而眼前就摆着一个机会。 他的堂侄吕嘉,素来嫉恨武信侯霍笙, 必欲除之而后快。他最近得到的消息是霍笙已到了代国, 而吕嘉派去追杀他的人已经全军覆没。所以吕嘉才会找上他, 要自己助他一臂之力。 吕彻在代北经营五年, 势力不小,很轻易地就摸清楚了霍笙的行踪,甚至意料之外的,发现了一桩颇为惊人的秘密。 那位中都的名士霍郯, 原来竟是霍笙的亲生父亲, 而且似乎也和当年身死长沙的楚义帝有所关联。 其实他发现这些事也并不是偶然,吕彻为了能够在家族中出头,暗中做的事其实不少。比如说太后,吕彻以为她此生最恨的莫过于戚夫人, 所以才会格外留意相关之事。 他把霍郯是霍笙生父一事告知吕嘉,对方以为这是一个报复霍笙的绝好机会, 于是要求他将霍家灭门。 吕彻军功已经足够,所需要的只是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在吕后面前提起他一句。所以他答应了,于是霍家数十口人的性命成为他回京的投名状。 不过吕彻并没有杀了霍郯,他得将他交给吕后,好查一查戚夫人是不是跟他有什么关联。 属下按照他的吩咐将事情办好,把霍郯带到了代北大营。吕彻当天便启程回长安。 结果路上出了意外,霍郯自尽了。 吕彻心中疑窦丛生,于是一直以来被他忽略了的一件事浮现在脑海中——霍郯的那个因出门探亲而逃过一劫的女儿,真的是他亲女吗? 他觉得蹊跷,亲自返回中都寻找线索。 途经高柳城,这个北境出了名的乱地。他打马路过,无意之中往人群里看了一眼,也只是一眼而已,身下的战马却慢了起来。 直到走过去很远了,他又勒马转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目光锐利的,直盯到对方似乎有所察觉,也转头向着他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他看见了一双眼,澄透的,有着不属于他那个世界里的干净和纯洁。她没看见他,在她视线扫过来之前他便调转马头,匆匆离去。 当晚宿在城外,吕彻又梦到自己回到了战场上,那应该是五年来他经历的最为惨烈的一场战役,与匈奴首领正面遭遇,他统领的数百士兵几乎全军覆灭,却斩首数千。他只身拼杀,在重伤了敌方首领之后,也奄奄一息地倒在了沙场上。 而援军一直没到。 他嘴里干苦的,嘴唇也早已开裂,眼皮沉重,几乎快要睁不开。他看着苍蓝色的澄净的天空,天上有一片云朵,洁白而柔软,令他干涸的心头拂过一阵清新。 意识朦胧中,那片云落在了他的怀里,变成了一个小姑娘,有着娇气的模样、干净的眉眼。 他一眼就爱上了她。 吕彻醒来,还有些恍惚。他让属下返回高柳城去找他下午见到的那名少女。无名无姓,又是半夜,再加上阿练刻意的隐藏,吕彻很自然就错过了。 第二天那伙劫匪却主动找上来,道是找见了他要的那个人。吕彻此时有些惊异于一个梦境对自己的影响力竟如此之大,甚至隐隐有一种不受控的感觉。 他犹豫了,先去了中都处理霍郯之事,并且没有找到霍郯之女的下落。最终还是回了高柳城一趟,那个他梦里的小姑娘却已经不在此处,他只从劫匪的手里拿回了她的玉佩。 后来他回了长安,被封为沛侯,也成了廷尉。 再见到她的时候,是在姑母临光侯的府上。吕彻远远地看着,看她在春风中微笑。他忽然很想近前看看,想跟她打个招呼——她好像还不认识他? 于是他走了上去,借口是临光侯传唤樊昭,全部的注意力却只在她身上。 她似乎有些怕他。吕彻的视线与她对上,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再等一等吧,他现在有些紧张,下次准备好了再向她介绍自己。 可是没有下一次了,他很快就知道了那个小姑娘就是霍郯的女儿。 听着属下报上来的消息,吕彻怔了怔,随后低声笑了一下。原来命运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出了错,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可能。 可是怎么办呢?他想要她,想要这么个干净纯洁的小女孩,做他的妻。 他想离她近一些。吕嘉挑衅他的时候,他没有还手,只是想她看见了,会跟自己说说话。她会想要挑拨自己跟吕嘉,他便好装作不大高兴的样子,请她不要自作聪明,心里却在期待着下次见面的时候,她会如何用她那青稚又动听的声音劝说他。 吕彻知道自己或许是不正常的,日复一日、不可自拔的,陷入了一场疯狂的迷恋之中,在对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 有什么错呢?他用目光将她逼退至墙角处,再用视线抚摸她光洁的额头,小巧的鼻梁,最后停留在玲珑的嘴唇上,这样纯洁美好的女孩,向往她有什么错。 他其实没怎么听清楚她在说什么,但是她要的,只要他给得起,总得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 答应得太快,小姑娘甚至怔了一下,这让吕彻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愉悦感。 要怎么才能克制对她的喜爱?他甚至不敢靠得太近。 太后让他去看看她。屋子里没有人,他的目光不受控地定在她的身上,从微微敞露的、小兔子一样洁白柔软的胸脯向下游走,到腰间娉婷动人的曲线——她的腰又细又软,能折成什么样的姿势? 他无限地渴求她,可是很明显的,小姑娘并不愿意见到他。她想看到谁,霍笙吗? 不急,在解决吕嘉之后,他自然会杀了他。 曾有人说他行事偏激,他想自己的确是偏激的,在听到谢骏想要烧杀她之后,吕彻几乎是没有思考地直接杀了谢骏,尽管心腹劝告此刻并不适宜得罪吕嘉。 他没有想到阿练会失忆,忘记了所有的一切,也不记得她父亲其实下落不明。吕彻心里隐隐生出些期冀来。 此前太后封她为翁主,吕彻心里总有些不安,他疑心太后已经知晓阿练可能跟戚夫人有关,担忧太后会对她不利。但他确实没有料到太后会想要为他跟阿练赐婚。 心中的期冀更甚。他在想若是成婚之后,他该如何待她才好。他想将这女孩捧在手心,将世上一切最好的都给她。她生来就该被娇养,被钟爱,被他藏在深闺,一双澄透的眼永不沾染世俗的恶。 只要,只要她永远都不知道他曾经做过些什么。 她生得温软的性子,应该不会喜欢这长安城里的风波,若是他封了王,就带她到封地上去,让她做王后,做太后,一生顺遂,一生无忧。 他这样想着,心爱的姑娘已经走到他面前,他第一次感到满心的愉悦,想要对她笑一笑。 可是她哭着求他不要娶她。 吕彻的面容绷紧了,眼底的笑意迅速褪去,浮上了些许的不甘,还有几分戏谑与自嘲——看,她不想要你呢。 可他没有办法拒绝她的请求。 于是将心里的期冀收起来,埋在看不见的地方。 马车走得很慢,他就跟着马车慢慢走,隔着人群看她。他不喜欢她被陌生的人群围看,可是现在的人群于他而言却是一个绝好的遮挡。 百姓争相向她的车上投掷兰草,吕彻手中也拿着一支芍药,装作不经意投入她怀中。她果然没有发现他。 但其实在以往的每一次会面,只要她稍稍转头,便能瞧见他眼底潜藏的、深深浅浅的爱意。可是她没有,一次也没有。 吕彻那时还没有做好杀吕嘉的准备,可惜他百般掩饰的对阿练的情意却被他瞧了出来。吕嘉的那句话没有说完,那句话是——她知道你喜欢她吗,她知道你是她的杀父仇人吗? 吕彻不会允许他说出来,于是干脆扼杀了他。 他没有料到这件事会被太后作为对付宣平侯的借口。吕彻看着那两道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心里只觉得好笑。 霍笙就很无辜吗?霍家是因为谁被灭门的?那霍二郎当真不知道他的杀父仇人是吕氏? 他们都一样,都是懦夫,只会苟且的懦夫。 走到这一步,其实一切都完了。她知不知道他杀了她全家已经不重要了。血海深仇,立场相对,果真是一丁点缘分都没有呢。 既然得不到,他便不要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成王败寇,他其实也料到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只是在这一片刀光血影之中,她就站在他身边,吕彻仍旧想问问她,问她,如果当初在高柳城,救你的人是我,你还会这么讨厌我吗? 阿练冷笑了一下。他便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两个人距离最近的时候,应该就是现在吧。她将手中的短刀刺入他的心脏,他嘴边的腥红淋漓不断,紧紧地抱住了她,将她带到了殿门后。 她的眼泪汹涌,在莹白的面颊上泛起一片水光。 他抬起手来,替她擦眼泪,擦着擦着,有些记忆慢慢就回来了。 他曾在十七岁的时候遇见一个小姑娘,那时他刚到雁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斥候。不打仗的闲暇时间里,偶尔路过一处院落,会听到一阵铮铮淙淙的琴声,是一个父亲在教他的小女儿抚琴。 那男子低着头,吕彻看不见他的面容,只瞧着气质清隽。他怀中的小女孩却时常仰起头来,天真的脸上带着笑意,澄透的眼底是万事不知的纯真。 他以为这样的女孩应当是很乖巧的,没想到会在一棵树上见到她。 他不知道小姑娘是怎么爬上去的,但是很显然,她现在不敢自己下来了。她的表情很害怕,要哭不哭的样子。 周围没有人,吕彻随口问了她一句。 那娇娇软软的声音道:“阿爹坏,明明答应好的结果说话不算数,还数落我。”小姑娘坐在树杈上,蹬着细细的腿向他抱怨,“我不活啦,让我死了算了——” 吕彻丧父未久,听着她这样的话只觉得矫情,当下也懒得理她,抬脚就要走。 结果小姑娘见他不管她,一着急,动作稍大,一下子弄断了树杈,直直地摔落下来。 吕彻听到动静,动作比心思更快地接住了她。 小女孩被吓坏了,心里又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在他怀里嘤嘤哭着,死死攥住他胸前的衣襟,不肯下来。 “不是想死吗,哭什么呢?”吕彻恶意地嘲讽她。死这个字,从她这样娇滴滴的小女孩嘴里说出来,多轻亵? 小姑娘不知道在树上待了多久,应是累了,在他怀里哭得睡着。 吕彻低下头来,看她一眼,终还是把她抱回了她家。院门没有锁,吕彻随意进了一个房间,将她放下。出门的时候看见她父亲远远地过来,方才应该是在外面找她。 但只要稍稍留意,便会知道小姑娘爬的那棵树离她家不过几步路,小孩子的心思,既要摆出个离家出走的姿态,还要怕别人找不着她。 吕彻嗤笑一声,快步离去。 匈奴再次来袭,吕彻在雁门关外苦战数月,终于崭露头角。再次路过那个院落的时候,却见柴扉紧闭,听说那个小女孩已经跟她的父亲搬到了中都。 他很快忘了那天两人的相遇,也没有再记起过她。 可是现在怎么就想起来了呢,因为她流着泪杀他的样子,跟那个时候真的很像。 吕彻的手上沾满了血,替她拭泪的时候便将血沾到了她的面颊上,她又哭花了脸,其实不怎么好看,却是他万分珍爱的模样。 他低下头来,在她眉心落下浅浅的一吻。 再见了,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