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你咋不上天》 作者:寒江雪   文案:   据说尚书府三小姐苏梨被土匪毁了清白后拒了京城第一大魔王楚怀安的聘礼,然后消失无踪。   五年后,苏梨穿着孝服,带着儿子回了苏府。   所有人都等着看楚怀安会如何收拾苏梨这个不识好歹的小贱人,然而没过多久,逍遥侯府吹着唢呐,八抬大轿,把苏三小姐抬进了侯府。   众人:“原来小侯爷喜欢帽子,还是绿色那种?”   楚怀安:“哼!肤浅!老子喜欢的分明是我家媳妇儿的小模样!”   ============== 第1章 苏梨,你怎么还敢回来?   “老板,来两个包子。”   清冷如水的声音随着一阵刺骨的冷风灌进屋里,楚怀安打了个冷颤惊醒,整个人还没从梦魇中走出,灭顶的头痛便铺天盖地袭来。   “嘶~”   楚怀安揉着脑袋连连抽气,张嘴想叫人送点醒酒汤进来,才发现嗓子又疼又哑。   谁他妈把老子窗户给打开了!   心底生出恼怒,一股脑从床上爬起来。   外边已是大亮,窗户大开着,随着寒冬的冷风轻轻摇晃。   宿醉加上风寒,楚怀安的步子并不稳,踉踉跄跄的走到窗边,手还没来得及碰到窗,人已经朝着窗棱一头撞上去。   嘭的一声响,惊动了外面的人,一道黄鹂似的娇呼传来:“侯爷,您怎么了?”   怎么了?老子要摔死了你们这个破店就等着关门吧!   楚怀安恶狠狠的想着,扒着窗棱站起来,又是一阵冷风兜头灌来,却将脑子里的混沌吹了个干净。   连着三日都下了雪,今日天气难得放晴,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临近年关,街上的小贩并不多。   窗户下方的街道上,正好有一个早点铺子,高高的蒸笼屉冒着腾腾的热气,简陋的铺子前面,安安静静的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黑色斗篷,戴着黑色斗笠,斗笠上堆着一层薄薄的雪,裹着一路仆仆风尘。   许是被楚怀安刚刚撞窗棱的动静吸引,那人一手拿着油纸包着的两个馒头,回头朝这边看过来。   隔着纱布,楚怀安其实并没看清那人的模样,只觉得那裹在斗篷下的身体娇小得让他有些心痒痒。   对视片刻,一只素白的手摘了斗笠,露出底下素净清丽的脸。   晨光乍现,冰雕雪砌之间,唯有她安静站在那里,眉目平静的舒展着,像初春乍暖还寒时候,俏生生怒放的一朵雪梨花。   “侯爷贵安!”   那人动作优雅的行了个礼,颔首的瞬间,楚怀安看见一截纤细嫩白的脖颈,莫名让他想到去年西北上贡的甜萝卜,咬起来一定嘎嘣脆。   苏梨,五年前你退了小爷的聘礼,怎么还敢回来!   楚怀安脑子里咬牙切齿,然而嘴里只能发出蚊子大小的声音,苏梨根本没有听见他的怒骂。   “苏梨还要回家给长辈请安,日后再到府上给侯爷赔罪!”   苏梨不卑不亢的说完,转身准备离开,楚怀安哪能就这样放过她,当即就要跳窗,被身后的人死死的抱住。   “快来人啊,侯爷撒酒疯要跳楼了!”黄鹂似的嗓子吓得劈了岔,尖锐刺耳。   撒你大爷的酒疯,给老子滚开!   楚怀安口不能言,只能用目光锁定苏梨的背影。   忽的,一个裹得像球的小不点扑到苏梨面前,抱住她的腿,软糯又响亮的喊了一声:“娘亲!我要饿死了!”   娘亲?   楚怀安的眼神陡然变得凶狠,这才注意到苏梨竟然梳的妇人发髻,黑亮柔顺的秀发用一根简陋的木簪别着,头顶还有一朵白色的小花。   在远昭国,头戴白花,是为新丧……   尚书府退了逍遥侯聘礼的庶女,人间蒸发五年后,摇身一变成了新寡,还带着个孩子回来了!   楚怀安喉头哽上一口腥甜,只觉得有朵雪梨花带着尖利的树杈子扎进了他的心窝…… 第2章 有一事相求   “娘亲,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被肉包子撑得两颊鼓鼓的小包子眨巴着眼睛问,肉嘟嘟的小脸上藏着一丝狡黠。   这孩子自幼聪慧过人,但苏梨却并不想他太过早熟,反而失去了孩童应有的童趣。   “我没有不高兴,你快些吃,一会儿冷了。”   苏梨说着蹲下身帮他拍掉帽子上的雪花,小包子咽下嘴里的东西,故做可怜的瘪了瘪嘴:“你是不是不愿意让我叫你娘亲?你回到自己家里,还可以嫁如意郎君,就不要我了!”   说完就要哭起来,苏梨是真的怕了这个小魔头了,连忙捏住小魔头的鼻子,把那惊天动地的哭喊掐灭在摇篮里:“我会一直是你娘亲,也会一直带着你,不许哭,懂吗?”   小包子眨眨眼睛,咽下哭嚎,瘪了瘪嘴,好一会儿闷闷不乐道:“那你为什么要让我改姓?我爹明明姓……”   “阿湛!”   苏梨猛地拔高声音,表情也严肃起来,苏湛被吓得一愣,张了张嘴,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没能发出。   “回来之前我说过,以后不许提那个字!”   苏梨很少有这样严厉的时候,苏湛红了眼眶,苏梨松开他的鼻子。   小家伙皮肤细嫩,鼻尖被她捏得有些红扑扑的,苏梨看得心软,刚要安慰他两句,却听见苏湛吸着鼻子小声开口:“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如果我说那个字,会惹来麻烦的,他们都觉得我爹是坏人……”   “你爹不是坏人!”   苏梨坚定的说,拉起苏湛的手。   刚吃了热腾腾的包子,小家伙的手温暖起来,他仰头看了苏梨一会儿,终于咧嘴笑起:“娘亲,你果然是喜欢我爹的吧。”   “……阿湛,包子冷了。”   “……”苏湛知道这个话题不能继续了,乖乖啃包子,却还是闲不住,含含糊糊的嘀咕:“娘亲,你的脸红了。”   “是冻红的!”   “娘亲,你的手在发烫……”   “阿湛,到了!”一句话打断苏湛的碎碎念。   五年不见,尚书府的府邸又比五年前扩建了不少,兄长也已入朝为官,应是小有建树,不然尚书府的门匾也不会有金色镶边。   门口的家丁早已不知换了多少个,从大门往里看,依稀可以看见里面的下人正忙忙碌碌的干着活。   只这么站了一会儿,便引起了守门家丁的警觉:“什么人?挡在这儿做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还不赶紧走!”   家丁横眉怒目,苏梨把苏湛拉到身后挡住,拿出一直贴身带着的玉佩,刚要交给家丁表明身份,身后传来一声难以置信的低唤:“阿梨?”   转身,那人穿着藏青色朝服,玉冠束发,风姿翩翩的站在三步之外。   超然脱俗的风骨尚存,却已入朝为仕。   喉咙哽得有些难受,鼻尖跟着发酸,努力压下胸腔翻涌的情绪,苏梨规规矩矩上前行了一礼:“学生苏梨,见过恩师!”   顾远风连忙虚扶了她一把,刚要退开,目光触及她头顶那朵白花,呼吸一滞。   低头再看见怯生生躲在她身后的苏湛,千言万语都瘀滞在喉,犹如针扎。   “先生,学生有一事相求!” 第3章 从家谱中除名   晌午,苏家祖祠乌泱泱的站满了人。   早上明艳的日头又被乌云遮掩,天空阴沉沉的一片,好像要塌下来似的,寒风吹得窗棱扑簌簌的响,大雪又要来了。   丫鬟又加了一些烛火,可祖祠里依旧昏暗,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苏梨挺直背脊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啪的一声脆响,背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这是苏家家法,专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五年前,苏梨也被打过一回。   十鞭开胃菜结束,父亲苏良行拿着鞭子站到祖宗牌位前,神情肃穆的看了苏梨一眼,然后将目光落在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上的苏湛身上。   小家伙的背挺得比苏梨还直,见苏良行看过去,立刻抿唇绷紧脸,瞪大眼睛看着供在屋里的牌位脆生生开口:“苏湛给各位长辈请安!”   这声音软软糯糯,盛满真挚,又带着点紧张,讨喜得紧。   苏梨听得勾了勾唇,和苏湛配合得天衣无缝,用力磕了个头。   “不孝女苏梨,给父亲大人请安!”   额头与地板发出一声闷响,起身,嫩白的额头便多了一团乌青,苏梨没有停歇,又磕了一个。   “五年前女儿闹出家丑有辱家门,不堪流言蜚语,擅作主张离家出走,请父亲大人恕罪!”   “你既走了,我便全当做没有过你这个女儿!”   苏良行冷冷的说,语气冷淡得好像真的和苏梨是陌生人。   苏梨心头一刺,随即庆幸自己现在低着头,不用面对至亲冰冷的目光。   “女儿选择离开,也是不想再给苏家丢人现眼,离开苏家以后,女儿遇到一个不嫌弃女儿经历的人,便和他结为了夫妻……”   “放肆!”苏良行厉喝,毫不犹豫打了苏梨一鞭:“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私自与人结为夫妻,与私奔无异,按家法当……”   “当从家谱中除名!”苏梨平静的接了后半句。   做家法的这条鞭子是特制的,鞭子在盐水中浸泡过许久再风干,打在人身上皮开肉绽不说,伤口还会有盐水浸泡的效果。   苏梨痛得额头冒出细汗,粉唇一片惨白,声音却还四平八稳,只仰头看着苏良行乞求道:“女儿自知离经叛道,罪不可恕,如今夫君早亡,也算是女儿受到了惩罚,只是这孩子实在无辜,他身上也算有苏家一半的血脉,女儿求父亲能留下阿湛!”   “娘亲你要丢下我吗?”   苏湛适时的开口,黑亮的眼珠转了转,片刻后眼眶里便浸满了泪水,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娘亲不是一直说外公最心善对您最好了吗?您做错了事,外公要罚您,阿湛愿意陪娘亲一起受罚,娘亲不要丢下阿湛一个人不管好吗?”   小家伙一口气说完,也不像平时那样大哭大闹,只含着一眶眼泪巴巴地看着苏梨,像某种被遗弃的小动物。   这杀伤力太大,要不是背上还疼,苏梨都要把人抱进怀里好好哄一番了。   “长辈说话,哪有你说话的份?你娘亲就是这样教导你的?”   苏良行板着脸教导,苏湛一眨眼,肉嘟嘟的脸颊划过一滴豆大的眼泪,委委屈屈的认错:“外公,阿湛错了,请您不要怪娘亲。”   “谁允许你叫外公的?你入我苏家家谱了吗?”   尚书大人在朝堂上是出了名的谏臣,严肃起来的时候连皇上都要礼让三分,苏湛到底才五岁,被这么一凶,顿时委屈得不行,抖着小肩膀哭起来。   家里还没有添新丁,苏湛又长得可爱,这一哭起来到底是惹人怜的,然而不等苏良行放软态度,一个苍老有力的声音就在门口响起:“这孩子身上既然流着苏家的血脉,叫你一声外公,那便是天经地义的事!”   随着声音回头,一头银发的老太太穿着浅棕色圆桃袄衣,拄着拐杖走进来,五年不见,老人家的身体还是那么硬朗。   苏梨暗暗松了口气,伏在地上问安:“不孝子孙苏梨,给祖母问安!愿祖母健康长寿!” 第4章 五年不见,你胆儿肥了!   “老夫人,老爷,小少爷可真聪明!这么小就已经会背这么多首古诗了!”   屋里传来丫鬟讨巧的夸赞,苏梨艰难的勾了勾唇,心里生出几分与有荣焉的自豪来,连膝盖处针扎似的疼痛都缓解了些。   小魔头不淘气的时候,可是人见人爱的开心果呢!   “曾祖母,外面好冷,可以让娘亲进来跪着吗?”   苏湛软软糯糯的祈求着,刚刚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即便看不见屋里的场景,苏梨也能感受到那份严肃凝重。   苏湛年龄小,又是男丁,要想回苏家并不是什么难事,可苏梨不一样。   五年前她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人间蒸发,现在带着个孩子,以新寡妇的身份回来,再想进苏家的门,根本就是难于登天。   思及此,苏梨默默叹了口气,哆嗦着拢了拢冻得有些发硬的衣服。   浑身的血液似乎已经被凛冽的风雪冻住,连背上那火辣辣的疼痛也被冰封住没那么难受了,只是不知道再这样跪下去身体会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儿。   正想着,一件带着淡雅墨香的披风轻轻落在肩上。   披风上还残留着主人的体温,温暖得不像话。   苏梨的指尖冻得发疼,笨拙的抓住披风带子,尚未抬头,一声幸灾乐祸的冷嘲传来:“哟,跪着呢!”   所幸那声音极其沙哑,减缓了话里尖锐的恶意。   身体僵化得像木头一样,等苏梨好不容易扭过头来,楚怀安已经挤开顾远风站在了她面前。   和早晨在楼下的对视不同,这一次他离她很近,近到苏梨能看清他墨色锦衣上银丝绣成的精巧暗纹和他时隔五年依旧俊美无暇的容颜。   远峰眉修成完美的弧度,英气十足的眉骨下方,是一双黑亮的眸,并不如何深邃,甚至藏着一分浅浅的笑意。   只是这笑意落在苏梨脸上,比不知何时又洋洋洒洒飘落的雪花还要冷。   众人皆知,逍遥侯楚怀安是个闲散侯爷,最擅长的事就是纨绔败家,而除了命好这点,楚怀安的颜也非常好。   坊间有言,远昭国有四宝,外有两宝,一镇边二骠骑,内有两宝,文顾郎颜逍遥。   外有两宝,指的是西北的镇边大将军陆戟和塞北的骠骑大将军赵飞扬。   内有两宝,指的便是苏梨的先生顾远风和眼前这位逍遥侯楚怀安。   四人之中有三人都是靠武学和才华上榜的,唯有楚怀安是靠脸,由此可见逍遥侯有多俊美无双。   “苏梨见过侯爷,侯爷贵安!”   苏梨柔声问完,尽管竭力控制,声音还是打着颤,不复之前的清冷。   这小小的失态似乎取悦了楚怀安,红润的唇角愉悦的上扬,他抬手扣住苏梨的下巴,迫使她仰头和自己对视。   “苏三小姐,五年不见,一回京就害小爷染了风寒,你可真是命里带煞,名不虚传呢!”   他的声音还是沙哑,许是为了能让苏梨听清,他俯身凑得很近,几乎是贴着苏梨的耳朵在说话。   热气喷在冰冷的耳廓,激起细小的痒,还带着些微刺痛。   苏梨微微后仰了一些,拉开距离,从容回答:“多谢侯爷夸赞!”   楚怀安:“……”   我他妈这是在夸你?丫还真会蹬鼻子上脸!   楚怀安的俊脸扭曲了一下,眼看要发火,顾远风适时开口:“侯爷!”   不疾不徐的一声,像提醒又像是要制止什么。   楚怀安看看他又看看苏梨,忽的松开苏梨的下巴,冷笑出声:“苏梨,看来这五年,你不仅在外面偷养了孩子,还顺便把胆儿也养肥了!” 第5章 门外那人,本侯要了!   逍遥侯是出了名的纨绔不假,可这并不代表他傻。   苏梨前脚刚带着孩子回苏家,顾远风后脚就到了逍遥侯府,分明就是帮苏梨搬救兵的!   楚怀安身体发着高热,脑子却异常清晰,甚至能想象出苏梨打着如意算盘的小模样。   小东西,胆儿肥了敢打小爷的主意!   楚怀安心里琢磨着怎么把苏梨捏扁搓圆,面上却半点未显,眼刀子在苏梨脸上剜了两下,抬脚便进了房间。   知道楚怀安识破了苏梨的计谋,顾远风有些担忧,正焦虑着,却见苏梨朝他笑了笑,宽慰道:“先生放心,侯爷既然肯屈尊降贵走这一遭,祖母和父亲必不会再严惩于我。”   苏梨的语气很是笃定,眼神更是绽放着自信的光芒,顾远风微微怔愣了一瞬,随即放下心来,走进屋里。   和门外风雪交加的严寒不同,屋里烧着炭火,门窗又关得严实,一进门热浪便扑面而来,驱走了一身冷意,却驱不散苏家长辈对苏梨的冷漠。   “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下着大雪,侯爷和顾大人就前脚跟后脚的上门来了?”苏良行扬声问道,不等顾远风回答,立刻堵了他们的话茬:“不会是为了跪在外面那个逆女吧?”   苏家是名门世家,家风向来很严,就算苏梨消失了五年,现在还莫名成了寡妇,那她也还是苏家的人,苏家要怎么处置她是苏家的事,还轮不到外人插嘴。   想到这里,顾远风垂首不语。   见他这样,楚怀安翻了个白眼:怂成这样也好意思学人送披风?回家再念几年书吧!   翠竹般修长匀称的手指把玩着腰间的贴身白玉,楚怀安声音低哑的开口:“如果本侯没有记错的话,苏家三小姐五年前退了本侯的聘礼离家出走,杳无音信,如今不仅带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回来,还戴着新丧,显然已嫁为人妇。”   说到这里,楚怀安停顿了一下,目光轻飘飘的扫过老太太和她怀里抱着的苏湛,最后与苏良行对视,含着笑意问了一句:“苏大人,这个女儿你还要吗?”   本来被苏湛哄了大半天,苏良行的态度是有些松动的,可苏梨德行有失是一回事,被楚怀安这么当面一条条列举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谁都知道逍遥侯纨绔,也最没皇亲贵族那套高高在上的架子,可他当初到底是先帝最疼爱的侄子。   五年前苏梨退了楚怀安的聘礼又消失无踪,楚怀安当时虽然没有找苏家的麻烦,这事却实实在在打了皇家一巴掌。   若有人揪着这件事不放,整个苏家恐怕都要受到牵连。   电光火石间,苏良行心底已是百转千回,良久,他沉声开口:“侯爷所列数宗罪,已足够将这逆女从苏家家谱中除名!下官早就当她死了!”   “如此说来,苏大人是不要这个女儿了?”   楚怀安问着,掩唇咳嗽了两声,不知是屋里温度高,还是发着高烧的缘故,他的脸上泛起反常的潮红,额头也冒出细汗,眼底一片潋滟,加上声音沙哑,让他看上去难得的老实可靠,叫人忽略了他话里的算计。   苏良行被问得有些不耐,拂袖坚定道:“不要了!”   话落,楚怀安收回拳头,露出唇角那抹得意的笑。   “既然苏大人不要,那门外跪着那人,本侯要了!” 第6章 她哭时惑人心魄   因为楚怀安的一句话,整个房间陷入死一样的沉寂,只剩下炭火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脆响。   老太太的脸沉得厉害,苏良行更是哽得脸色发青。   五年前苏梨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名声尽毁,让苏家沦为整个京都的笑柄。   这五年她为什么会杳无音信,老太太和苏良行心里比谁都清楚。   苏梨为什么突然带着孩子回来,老太太和苏良行还没想明白。   孩子还小,不能跟着遭罪,然而要如何处置苏梨却是他们说了算。   一个毁了名声又死了夫君的庶女,料想也翻不起什么浪来,可他们没想到,苏梨回到苏府还不到一天,楚怀安就追上门来要人了。   大家都知道逍遥侯是个没有实权,空有名头的爵位,可到底品阶摆在那儿,楚怀安既然开了口,苏良行也不能一句话给回绝了。   “侯爷,这逆女命里带煞,身上又带着孝,您亲自要人,怕是会沾惹晦气,若是您还在为五年前的事气恼,老臣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苏良行略微思忖了一番,委婉的拒绝。   他这话说得算是非常贴心,既避免了楚怀安沾染晦气,又斩钉截铁的承诺会帮他出一口恶气,相当大义凛然了。   然而楚怀安却并不领情,只兴致盎然的把玩着贴身的玉佩道:“苏大人可能不清楚,本侯的心眼儿小得很,不仅有仇必报,还很讨厌有人越俎代庖,门外那人,今日你若是不想给也无妨,本侯连夜进宫请一道旨也不是什么麻烦事!”   请旨?   听见这两个字苏良行的眉头狠狠抽动了两下。   苏梨这次回京虽然出人意料,却并没有几个人知道,苏家要人不知鬼不觉的处理这件事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若是楚怀安真的请了道旨到苏府来要人,无异于昭告天下苏梨成了寡妇,带了个孩子回来,不仅如此,她还跟逍遥侯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想清其中的厉害,苏良行喉头涌上一阵腥甜,却不敢发作,只能咬着牙服软:“侯爷说的哪里话,这逆女当年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侯爷,如今回来了,自当交给侯爷处置!”   得到自己满意的回复,楚怀安弯了眉眼,眉梢染上笑意,他起身掸掸衣摆,哑着嗓子夸赞:“苏大人果然是明白人!”   说完,大步朝门外走去。   站在门口的丫鬟早早地帮他掀起门帘,刺骨的冷风卷着雪花刮进来,遇到一室热气顿时化作一片水雾。   雾气迷了眼,将跪在门外的娇弱身影笼上一层淡淡的水光,像镜花水月一般,可看却不可得。   莫名的,楚怀安想起五年前这人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   别人都说苏家三小姐天生反骨投错了胎,若为男儿身,定是铁骨铮铮,流血流汗不流泪的主。   却没人知道她哭起来的时候,鼻尖红扑扑的,一眼潋滟水光,似妖魅惑人心魄。   想到这里,楚怀安喉咙有些发紧,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才驱散回忆朝苏梨走去。   雪下得很大,地上已有一层薄薄的积雪,苏梨脸色惨白,像雪人一样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楚怀安走到她面前蹲下,等她终于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在他脸上,才一字一句的宣布:“苏梨,你归我了!” 第7章 他给了别人十分宠爱   许是冻得太久,苏梨的脑子糊成一片,她听见楚怀安说她归他了,那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愉悦,她却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叫她归他了?   她的名声五年前就毁了,现在又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   他记恨五年前她退他聘礼的事,有千百种方法可以折磨她,但总不能直接把她从苏府带回侯府吧。   眼瞅着就到年关了,堂堂逍遥侯却要带一个臭名远扬的寡妇进门算怎么回事?   苏梨不停的说服自己,楚怀安突然伸手,一把拽走了她身上的披风披在他自己身上。   披风上抖落的雪花悉数落在她身上,有的落在脖颈,立刻化成水珠滑进衣服里,苏梨冷得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   这是她下意识的动作,因为受惊眼睛睁得大大的,带着一丝迷茫,像春猎时受惊的小鹿,无辜又懵懂。   楚怀安想到很多年前自己猎到的一头小鹿,他本来是想把它好好圈养起来的,可第二天那头小鹿就被他的皇叔下令杀掉,还剥了鹿皮给他做了一双非常漂亮的鹿皮靴。   他看着苏梨,不知道皇叔还活着的话,会不会扒了她这身皮肉来给他做双人皮靴。   想到这里,楚怀安勾唇摇了摇头。   “走吧!”   他朝苏梨说了一句,转身朝外面走去。   他是真的病了,屋里屋外一冷一热的刺激,脑子越发昏胀起来,喉咙也刺痒得紧。   “咳咳……”   剧烈的咳嗽声将苏梨游离的思绪拖拽回来,她还有些懵,不确定刚刚那句话是不是幻听,下一刻却看见顾远风从屋里出来,忧心忡忡的看着她。   只一眼,就验证了楚怀安刚刚说的那句话,她归他了!   混沌的脑子陡然清醒,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行动,苏梨硬撑着冻得僵硬的身体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追着楚怀安朝外面跑去。   身体笨拙得厉害,苏梨跑得其实很慢,楚怀安虽然病着,走路却还是大步流星,所以等苏梨追出苏府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专属于逍遥侯府的豪华马车被风卷起的帘子一角。   明明她的脑子糊得厉害,透过那一角却清晰的看见一只小巧的宝蓝色绣花鞋。   鞋底是崭新的白色,鞋面也是一片光鲜亮丽,五年不见,逍遥侯倒是更会疼人了。   放慢脚步,苏梨舔舔冻得干裂的唇,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整理了下衣服,这才提步朝马车走去。   走得近些,可以听见马车里温软柔婉的关切:“侯爷发着高热怎地还硬撑着要出府来?到底是怎样天大的事,一定要您亲自来处理才行?”   这声音七分关切三分嗔怪,若不是十分得宠,是绝对不敢这样和楚怀安说话的。   苏梨有些好奇坐在里面的会是怎样姿容出众的女子,正盯着马车发呆,一只素白的手忽的撩起窗帘,露出秀丽可人的面目来。   那人仍梳着少女发髻,身上穿着上好的丝绸裁成的新衣,头上环铛摇晃,容貌昳丽,隐隐透着贵气,比一般世家小姐的气质还要高出几分。   四目相对,那人怔住,眼底甚至浮起几分惊恐。 第8章 那朵白花碍了他的眼   “三……三小姐,你怎么回来了?”   思竹难以置信的开口,迅速掩下眼底那抹慌乱。   相较于她的失态,苏梨就平静多了。   “再过几日就是祖母七十大寿,我自当赶回来为她祝寿。”   苏梨温声应着,并未再看思竹,只扫了一眼车辕,估量了一下高度,便在思竹和车夫的注视下,单手撑着车辕,轻轻一跃,坐了上去。   她的动作爽利,看上去竟比一些车夫还要熟练。   楚怀安一上车就抱着暖炉倒在车里,脑子胀鼓鼓的难受极了,并没有看见苏梨露这一手,只没好气的催促:“还不快赶车找抽呢?”   他的嗓子哑得不行,满腔的怒气都变成了粗重的喘息,只听这声音就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并不怎么好。   这人平时就是任性妄为的主,生起病来脾气就更大了。   见他发了火,思竹也不敢耽搁,连忙冲车夫道:“侯爷烧得更厉害了,快回府!”说完放下车帘,阻绝了外面刺骨的寒意,也阻绝了苏梨的目光。   雪下得更大了,路上没什么行人,繁华的京都难得安静下来,只剩下磕哒磕哒的马蹄声。   风卷着雪花铺面而来,苏梨抬手用袖子挡住脸,放松身体靠在马车门上。   车夫驾车的技术还可以,即便是这样的下雪天,马车也没有太大的颠簸,只是苏梨背上有伤,靠着硬邦邦的车门自然备受煎熬。   从西北到京都,她带着苏湛足足赶了半个月的路,这半个月她睡得极少,神经一直紧绷着,直到这会儿坐上去逍遥侯府的马车,才算真的松了一口气。   这一口气松下来,积累半月的疲乏便汹涌而至,别说换个舒服点的姿势,苏梨连手指头都不想动。   然而尚书府和逍遥侯府相隔并不算远,加上车夫卯足了劲赶车,苏梨还没来得及完全放松下来,逍遥侯府气派的门匾就映入眼帘。   临近年关,已经有不少人家在门口挂上了红灯笼,逍遥侯府自然不遑多让,连门口那两头石狮子的眉间都早早地点了朱砂染上年气。   马车刚到门口,尚未完全停下,管家已经冲了过来:“侯爷,您可算回来了,夫人正等您用晚膳呢!”   管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冲过来以后还没看清人,对着苏梨就开始训斥:“思竹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明知道侯爷受了风寒还敢陪他出门,侯爷要是有什么损伤,你有几个脑袋可以赔?”   管家还是苏梨当初认识的那个,五年过去,虽然人苍老了些,嘴皮子却还利索得很,这一口气说完,愣是没给苏梨一点说话的机会。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苏梨刚要开口表明自己的身份,楚怀安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赵叔,你还真是老糊涂了,连我的人也敢训!”   苏梨到嘴边的话,囫囵了个儿又咽了回去。   楚怀安约莫是脑子烧糊涂了,以为赵叔真的是在训斥思竹,所以才会出言相护。   明知这是个误会,苏梨还是将错就错没有解释。   她如今身份尴尬,今天入了这逍遥侯府,若是没有楚怀安庇护,日子恐怕也不会比在尚书府好到哪儿去。   被楚怀安一训,赵叔这才看清苏梨的脸,当即惊愕的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见楚怀安从苏梨头上取下一朵惨白的小花。   “真难看!”   楚怀安嫌弃的嘀咕了一句,随手将花丢到地上,苏梨下意识的弯腰去捡,楚怀安轻轻抬脚,白底黑面的厚底靴便踩在了那花上。   苏梨顿住,眼睁睁的看着那脚碾了碾,将花碾得粉碎。 第9章 苏家送他的粗使丫头   “啧,我这鞋怎么脏了!”   楚怀安轻轻啧了一声,他烧得厉害,两颊是不正常的红晕,连泛着恶意的眼都染上一层雾蒙蒙的虚弱。   苏梨还保持着弯腰想要捡花的姿势,闻言就势俯身,用自己的袖子帮他擦了擦鞋。   “侯爷,这样干净了吗?”   苏梨低着头问,整个人看上去乖顺极了,丝毫没有苏家三小姐的架子。   楚怀安定定的看着她,片刻后忽的伸手取走她头上那支木簪。   一路奔波,苏梨没有时间梳妆打扮,一头乌发只有这一根木簪固定,现在木簪被抽走了,细软的头发便都披散下来,有的被雪打湿,湿漉漉的贴在脖子处,并不如何舒服。   “这样就顺眼多了。”   楚怀安说着,顺手将发簪放进了自己怀里。   “侯爷,这是……?”   管家终于忍不住,颤着声开了口。   他是认得苏梨的,自然也知晓五年前苏梨和楚怀安之间的恩怨,所以现在看见楚怀安把苏梨带回来才会这样震惊。   “苏家送我的粗使丫鬟!”   “……”   管家的老脸抽了抽,还要再说点什么,被楚怀安剧烈的咳嗽打断,当即也顾不上其他,连忙让人去请大夫。   一时有些兵荒马乱,苏梨本想默默退后降低存在感,腰肢忽的被一只手揽住,下一刻,男人高大的身躯压了下来。   下意识的,苏梨反手抓住男人的腰带,以右脚为支点转了个圈,好歹没有狼狈的被压到地上。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爷进屋!”   楚怀安催促,不知道是真的站不稳,还是故意刁难,他把身体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了苏梨身上。   苏梨的衣服早就被雪打湿了,冷得彻骨,他发着高热,即便隔着厚重的冬衣,苏梨也能感受到不断从他身上传出来的暖意。   像热乎乎的暖炉,对苏梨来说非常具有诱惑力。   苏梨不自觉收紧手臂,往楚怀安怀里贴了一些,这才扶着他往里面走。   侯府和五年前的变化不大,苏梨轻车熟路的扶着楚怀安回了他的房间,刚把人放到床上,思竹和管家便领着大夫匆匆赶来。   楚怀安一沾到床就人事不省,苏梨默默让开,退出内室站在靠门的地方发呆。   不多时,大夫写了药方离开,管家交代了人去熬药,然后就苦着一张脸看着苏梨:“苏小姐,你这……”   “侯爷既然说要让我做粗使丫鬟,就劳烦管家先带我去下人住的地方吧,我身上的衣服打湿了,冻得厉害!”   苏梨磊落坦荡,丝毫没有被折辱了身份的难堪。   管家能在逍遥侯府待这么久,必定是个人精,楚怀安亲自带回来的人,他哪里敢真的往下人屋里放?   “苏小姐说笑了。”管家赔着笑讪讪的道:“侯爷这会儿病得厉害,夜里恐怕离不得人,一会儿让苏小姐随思竹去换身干净衣裳,喝点姜茶,还是在侯爷床前侍候着吧。”   “还是管家思虑周全。”   苏梨颔首认同,她现在还没弄清楚怀安把自己带回来的目的,能在他跟前待着自然最好。   然而两人刚说完话,一个下人便神色慌张的跑来。   “管家,夫人在饭厅,让你马上带着苏小姐过去!” 第10章 教教你规矩!   逍遥侯府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楚怀安撑着病体出门,带了个女子回府的事随着凛冽的寒风就传遍了整个侯府。   苏梨挺着背脊,迈着小碎步安静的跟在管家后面,身体因为紧张微微绷着,连带着背上的鞭伤也跟着发疼,将她之前松懈下来的神经重新绷紧。   老逍遥侯走得早,楚怀安自小便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为了镇住他,逍遥侯夫人楚刘氏严母的名声享誉京都乃至整个远昭国。   苏梨幼时常到逍遥侯府玩,只远远的见过楚刘氏几次,唯一一次和她说话是在五年前。   那时苏梨刚毁了名声,这位逍遥侯夫人以极其高傲的姿态将她羞辱了一番,完全断绝了她那些可笑的妄念。   越往饭厅走,五年前那天夜里的谈话便越发清晰,一字一句,如淬了毒的尖刀,入骨三分。   苏梨的心率有些不稳,生出抵触,然而饭厅却已近在眼前。   管家撩开厚重的门帘率先一步跨进去,苏梨深吸一口气,终是强装镇定跟了进去。   饭厅里也烧着炭火,比外面暖和许多,桌上的饭菜有的甚至还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楚刘氏穿着一身绛红色棉衣端坐在主位,乌发盘成精致的发髻,配上贵气逼人的首饰,容貌与五年前并无太大差异,唯有斜扬的眼尾透出几分尖刻。   “老奴见过夫人!”   管家躬身行礼,苏梨咽了咽口水,跟着行礼:“苏梨拜见夫人!夫人贵安!”   衣服湿着,一路又吹了冷风,苏梨的声音也沙哑得不像话,行礼以后,饭厅安安静静,落地有声,唯有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将她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   一缕散发划过脸颊,苏梨这才想起楚怀安刚刚抽走了她的发簪,如此披头散发,恐怕又要被记一笔衣冠不整的过。   良久,在她小腿肚子发酸打颤的时候,头顶终于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免了,起来吧!”   “谢夫人!”   苏梨礼数周到的回答,并未因此松懈,直起身站好,目不斜视,只盯着管家的棉褂子看。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夜到的城外驿站,今日一早才进的城。”   “今早进城,这会儿就进了我逍遥侯的门,五年不见,苏三小姐倒是学了些本事!”   楚刘氏这话夹枪带棒,苏梨装作没听懂,仍垂眸琢磨管家棉袄边上粗糙的针脚出自哪家成衣铺。   苏梨不回答,楚刘氏这一棍子就打在了棉花上,连个响声都没有,她哪里忍得了苏梨这样,当即沉着脸拍桌:“离家五年,苏家教你的规矩都忘完了?长辈问话你就这么当没听见?”   楚刘氏厉喝,她出身名门,嫁的又是逍遥侯,向来看不上庶女,苏梨以前就入不了她的眼,如今在她眼里就更不入流了。   “回夫人,五年前了我退了侯爷的聘礼,拂了侯爷的面子,如今回来,侯爷要如何惩治,苏梨都无一句怨言。”   苏梨不卑不亢的回答,言下之意就是:你儿子带我回来是要报仇的,又不是要抬我进门做老婆,夫人你完全不必把我放在眼里。   果然,苏梨这话一出,楚刘氏的脸色好了一些,她看向管家求证:“管家!侯爷回来以后可有交代什么?” 第11章 侯爷心里有你   管家眼观鼻鼻观心,略加思索,隐去楚怀安从苏梨头上摘了朵小白花和木簪的事:“回夫人,侯爷只说苏小姐是苏家送他的粗使丫鬟。”   “其他人怎么伺候的,连侯爷缺使唤丫鬟都不知道,还要侯爷带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   这话明着是在训斥下人,暗里却实打实的把苏梨踩进泥里。   “是老奴的疏忽!”管家连忙认错,随即极有眼色道:“老奴明日再挑几个伶俐的丫鬟送到侯爷院子里去。”   世家大族的公子哥院里添人,一般添的都是枕边人。   楚刘氏故意在苏梨面前演这么一出,恐怕也是因为五年前的事羞辱她。   当初她不是不识好歹退了楚怀安的聘礼吗?现在楚刘氏就让苏梨知道,她现在连给楚怀安暖床的资格都没有!   这要是放在五年前,苏梨恐怕已经承受不住落荒而逃了,可现在她的内心没有丝毫触动,只面色淡然的站在那里,好像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五年不见,你这性子倒是沉稳了不少。”   楚刘氏褒贬难分的说,苏梨点了点头,微笑:“离家在外,吃了许多苦头,自然学乖了不少。”   不说在外吃苦,当初若不是被逼得无处容身,苏梨也不会选择离家出走这么多年。   楚刘氏并没有把苏梨的话当回事,扭头又看向管家问了一句:“过些日子就是我的生辰,侯爷这几日可有去过城西首饰铺?”   “去了,侯爷在那里订做了两样首饰。”   说到这个话题,管家脸上带了笑,许是觉得楚怀安能有这样的孝心,定会让楚刘氏开心起来,然而楚刘氏的表情却是一片冷然。   “他倒是有心!”   楚刘氏低声呢喃了一句,掀眸狠狠地剜了苏梨一眼,好像和她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旁人也许不理解楚刘氏为什么会这样,苏梨却心知肚明。   她的妄念被掐灭在五年前,楚怀安的妄念却因为这五年越发绵长深厚了。   瞪完苏梨,楚刘氏脸上浮起疲倦,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不耐道:“我乏了,她既然是侯爷带回来的粗使丫鬟,管家就带她去她该去的地方吧!”   “是!”   管家应着带苏梨出来,走出去没几步,便看见思竹提着一盏灯缓缓而来。   “侯爷睡下了,我带三小姐去休息吧。”思竹小声说着,从袖袋里拿出一片金叶子放进管家手里:“今日是奴婢糊涂,还请管家莫要与我一般计较。”   思竹向来心思玲珑,处事周到,只是当初苏梨在家,也只有过年的时候能从祖母那里得到几粒银豆子压岁,没想到现在思竹拉拢人随手送的都是金叶子了,可见侯府的奢华绝非尚书府能比。   管家得了好处自是没了脾气,只叮嘱思竹夜里要警醒些照顾好楚怀安便离开了。   目送管家离开,思竹带着苏梨绕过弯弯曲曲的走廊,最终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院,院子不算多好,但环境清幽,看得出只有她一个人住。   能在逍遥侯府有自己的独院,应该不仅仅是通房丫头这样简单了。   苏梨默默打量,进了屋,尚未来得及打量屋里的陈设,思竹便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事出突然,苏梨被吓了一跳,思竹急切的开口:“是大小姐进宫前把奴婢托付给侯爷的,三小姐放心,侯爷从来没有碰过奴婢!”   她这解释来得极突兀,好像苏梨曾经和楚怀安有过什么一样。 第12章 侯爷请喝药   身上的衣服湿哒哒的黏在身上,冷得刺骨,苏梨无意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太多,俯身去扶思竹。   许是她的手太凉,在被触碰到的瞬间,思竹的身子瑟缩了一下。   “你跟了姐姐多年,一直忠心护主,宫门深险,姐姐入宫前还能为你寻个安身之所,这是她给你的恩,你记在心里便是,至于你和侯爷如何,于我并没有什么干系。”   苏梨的语气冷淡,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重要的事,思竹惊讶的看了她一眼,急急的道:“可侯爷一直未娶,心中定然是有你的!”   “是吗?那倒是有劳侯爷惦念了。”苏梨勾唇浅浅笑了一下。   那笑里没有半分羞怯,明亮的眸底,是坦荡荡的磊落,反倒是比任何言语都更干脆的将她与楚怀安之间的关系划分。   思竹看得晃神,还想再说什么,被苏梨软着声转移了话题:“有干净衣服可以给我一套吗?”   “上月刚裁了过年的新衣,奴婢没有穿过,三小姐先将就穿吧!”   衣服是淡青色的蜀锦裁的,颜色淡雅,做工也十分精细,虽然并没有多繁杂的花纹,却已远比苏梨现在穿的衣服好上许多。   思竹自然看出来了,只是并未点破,柔声开口道:“厨房的人尚未歇下,只是过了戌时三刻,热水便只给侯爷和夫人供应,现在不能沐浴。”   苏梨点点头,她的要求也不高,能换身干净衣服就不错了。   迅速换了衣服,苏梨直接跟着思竹一起回了楚怀安的房间。   因为大夫说要让楚怀安发发汗,祛除病气,房间里的炭火被下人烧得很旺,温度比外面高了许多,苏梨一进门,浑身就被暖烘烘的热气笼罩,眉头舒展开来。   “思竹姐姐,你可算来了,你不在,侯爷不肯吃药!都已经热过两回了!”   一个圆脸小丫头告着状跑过来,声音软软糯糯,稚气未脱,最多也就十一二。   她的语气十分亲昵,看得出对思竹很是依赖。   “侯爷病着,小心吵醒了他!”   思竹捂了小丫头的嘴压低声音训斥了一句,然而话音刚落,一个软乎乎的枕头就砸了过来。   小丫头惊呼一声,枕头不偏不倚砸到苏梨怀里。   “小爷不吃药!”   床上的人破锣嗓子似的嘀咕了一句,裹着被子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们,俨然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小丫头吓了一跳,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子在思竹和苏梨之间来回转了好一会儿,终于轻轻扯了扯思竹的袖子。   主子生了病是个暴脾气,可即便是这样,这药也还是要喝的。   苏梨垂眸避开思竹的目光,抱着枕头装木头。   枕头上还残留着余温,灼得苏梨刚刚回暖的指尖发颤。   思竹终于硬着头皮上前,见楚怀安额头热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连忙拧了毛巾给他擦汗。   毛巾刚触到额头,楚怀安立刻睁开了眼睛,原本就黑亮的眸子被烧得发红,带着炽热无比的温度,好像要融化一切。   思竹被看得手抖了一下,楚怀安皱了眉头:“怎么是你?”   他的语气里是浓浓的不加掩饰的嫌弃,思竹的脸僵住,表情出现裂痕,却还强撑着没有失态,柔声道:“是奴婢僭越了,侯爷,三小姐就在旁边,先把药喝了吧。”   说完,思竹站起来,后退几步,将床边的位置腾出来留给苏梨。 第13章 他心里的人不是她   楚怀安作为逍遥侯独子,虽幼年丧父,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加上先帝偏爱,鼎盛时期甚至比太子还要金贵,因此养成的脾气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苏梨是见识过楚怀安的脾气的,因此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上赶着在他跟前触霉头。   见她愣在那儿没动,思竹小声催促:“三小姐,侯爷该喝药了。”   “好。”   苏梨应了一声,走过去弯腰把枕头放到楚怀安脑袋边,正要起身,头皮却是一疼。   苏梨皱眉,这才发现她的头发半干,还披散着,许是俯身的时候,发丝扰了这人的好梦,此刻有一绺头发被他卷在手中,眼神意味不明的把玩着。   他不松手,苏梨没法起身,而这个姿势让整个背都绷紧,背上的伤便开始痛了起来。   “侯爷,我去给您端药。”   苏梨开口提醒,刻意用了敬称讨好。   乌黑的发丝在苍竹般的指尖绕了几圈又软软的散开,男人似乎玩上了瘾,并不打算松开,只抽空问了一句:“怎么舍得回来了?小爷还以为你死在外头了呢!”   两人的距离隔得很近,他的声音也很轻,像关系很亲密的人在耳边呢喃。   只是这一句话,苏梨就知道他病糊涂了,他不要思竹伺候他喝药,却也并不是想要苏梨给他喂。   他想要的那个人,不能与任何人说,只能永远藏在心尖,在无人知晓的黑暗中腐烂成殇。   “你在发烧,把药喝了吧。”   苏梨看准时机将那绺头发解救出来,扭头,思竹把又热过一遍的药和蜜饯递了过来。   这人还真是矫情,早已及冠的人,喝个药还要拿蜜饯哄着!   苏梨在心里吐槽了一遍,接过药碗,回身极其自然地捏住楚怀安的鼻子,在他张嘴的瞬间,将药灌了进去。   这是她治苏湛这个小魔头常用的手段,因而动作十分连贯流畅,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碗药已经见了底。   “三小姐,你怎么敢……”   思竹被苏梨这一举动吓得脸都白了,然而话还没说完,苏梨又拿了一颗蜜饯塞进楚怀安嘴里。   “这是什么?挺甜的!”   楚怀安一脸纯良的问,当味蕾被蜜饯甜甜的味道覆盖,便完全忘了刚刚那场迅速席卷的苦涩风暴。   “是蜜饯,吃了快睡吧。”   苏梨敷衍的回答,楚怀安没回答,细细品味着嘴里蜜饯的味道,苏梨起身又要走,手腕被扣住。   力道不大,却不容她挣脱。   “侯爷,还有什么事吗?”   苏梨耐着性子问,楚怀安专注的看着她,黑亮眸子难得的澄澈,甚至带了一丝懵懂,却让苏梨有些无法直视。   苏梨下意识的想挣脱,忽的听见楚怀安问了一句:“你真的回来了吗?”   语气里莫名带了一丝不安的犹疑,好像很害怕得到否定回答。   苏梨僵在那里,思绪纷乱得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又听见楚怀安极小声、委屈巴巴的说:“你不在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针扎似的疼痛从心脏密密麻麻的蔓延开来,苏梨本以为再面对楚怀安时,可以做到心如止水,没想到还是被他一句话轻易击溃。 第14章 灌药你还有理了嘿!   大夫开的药有安神的功效,楚怀安喝了不久就睡着了。   圆脸小丫头狐疑的盯着苏梨看了半天,也被思竹赶去睡觉,卧室安静下来。   已是深夜,屋里暖洋洋的让人生出倦怠和惫懒来。   苏梨直接坐在床边的鞋塌上,靠着床沿开始发呆,思竹原本是想说些什么的,但见苏梨没有交谈的欲望,也只能安安静静的守在旁边。   大夫开的药很有效果,后半夜楚怀安热得出汗蹬了被子,苏梨和思竹帮他擦了身,换了干净衣服和新的被褥,折腾许久才让他重新安睡下去。   这些年思竹应该很少有彻夜伺候人的经历,这会儿见楚怀安发了热开始退烧,便放松下来,很快趴在床边睡着了。   苏梨没有睡,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到要昏死过去,意识却清醒得没有一丝睡意。   她安静的看着楚怀安,幽微的烛光映在他俊美的脸上,明明暗暗如同虚幻,让她也生出和他刚刚一样的怀疑:她真的已经远离了塞北的兵荒马乱回来了吗?   就这样枯坐着,天刚微微亮的时候,打更的更夫路过,才卯时一刻,思竹惊醒,理智尚未完全回笼,身体已经下意识的行动摸了摸楚怀安的额头,查看他退烧没有。   感受到已经恢复正常的体温,思竹松了口气,不经意触碰到苏梨的目光,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已经越矩,连忙收回手。   “三小姐,你一夜没睡吗?”   思竹惴惴的问,表情有些不安,苏梨揉着发酸的肩膀站起来:“刚醒。”说完打了个哈欠,好像并未看见刚刚发生的一切。   苏梨给了台阶,思竹立刻顺势绕过这个话题,带着苏梨去厨房给楚怀安准备热水和早膳。   苏梨趁机洗了把脸,又吃了点昨夜的剩菜剩饭充饥才终于打起精神来。   等两人端着热水回来,推开门却意外的看见楚怀安已经醒了。   他垫着枕头靠坐在床上,修长如玉的手里拿着昨夜那只忘记拿去厨房的药碗,若有所思。   苏梨心里‘咯噔’一下,不安的预感涌上来。   她昨夜知道楚怀安病糊涂了,才敢用对付苏湛的手段让他喝药,却没想过他醒来后会不会还记得一切。   “侯爷,您醒了,可还有哪里难受吗?”   思竹问着率先进了屋,苏梨硬着头皮跟在后面,脑子里还在想如何应对,楚怀安的声音便砸了下来:“苏梨,昨夜是你喂本侯喝的药?”   ‘喂’字他咬得很重,像要把苏梨嚼吧嚼吧连骨头吞进肚子里一样。   苏梨知道他记得昨晚的事,便也不狡辩挣扎了,只平静道:“是,为了侯爷早点康复,我用了点非常之法,还望侯爷不要见怪。”   她的语气平平,言下之意是:我灌你药都是为了你好!   楚怀安被气得差点笑起来,你丫对爷不敬还理直气壮了嘿!   “过来!”   楚怀安命令,见这人端着洗脸水恭恭敬敬的站在离他那么远的地方就不爽。   昨儿你趁机欺负了爷,今儿不好好地报复回来怎么行? 第15章 你真的嫁人了?   “伺候爷更衣!”   苏梨刚倒了洗脸水回来,就听见楚怀安坐在床上大摇大摆的命令。   衣服早就准备好挂在衣架上,思竹下意识的去拿,被楚怀安叫住:“别动,爷要让苏三小姐亲自伺候!”   楚怀安眼底带着玩味,明显是在借此捉弄苏梨,落在思竹眼里却是别有深意。   她在楚怀安身边待了五年,所有人都觉得楚怀安宠她,比寻常人家的公子哥的侍妾还要宠上一分,可事实是他连碰都不碰她一下。   这不,苏梨一回来,连洗脸更衣这种小事都轮不上她了。   思竹眼神落寞下去,楚怀安丝毫未觉,只饶有兴致的盯着苏梨,期待她会作何反应。   然而苏梨只是微微欠身行了个礼,就拿了衣服走到他面前。   “苏梨给侯爷更衣,请侯爷站起来一下。”   话落,楚怀安站起来,还很配合的张开双手,只是脸上的表情不大满意,太过乖顺的玩物逗起来就没什么意思了。   楚怀安虽然养尊处优,肤白貌美,但到底是男子,身形高大,尤其是两人站得近以后,便像一座小山似的将苏梨笼罩。   苏梨帮楚怀安穿好衣服,绕到前面来帮他系腰带,一低头,随意挽了个发髻的头顶便落入魔爪。   秀发重新散落,楚怀安把玩着她束发的木枝又找到了新的乐趣。   “这是哪儿来的?”   楚怀安问,那木枝是苏梨在厨房随便找的,被他拿在手里更显粗陋。   “只是随便找来束发的小玩意儿,侯爷不必放在心上。”   苏梨淡淡地说,手上动作未停,利落的帮楚怀安把腰带系好,刚要后撤,腰被紧紧箍住,楚怀安眯着眼眸笑看着她:“那昨晚那支木簪呢?也是随便找的?”   昨晚的木簪簪头还有雕花,虽算不上名贵精致,好歹是比这木枝走心多了。   楚怀安放浪惯了,并不觉得这个动作如何轻佻,落在别人眼里却已经是十分亲密。   苏梨冷了脸,迎着楚怀安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昨夜的木簪,是亡夫为我做的,侯爷若不喜欢,毁了便是,只是现在能不能先放开我?”   苏梨的语气严肃起来,她这样郑重的挑明自己寡妇的身份,让楚怀安爷冷了脸,屋里的空气瞬间凝滞。   楚怀安没有立刻松手,眼睛眯成狭长的弧度,带着倒钩一般死死的盯着苏梨:“亡夫?你真的嫁人了?”   “自然,侯爷以为这是可以拿来说笑的吗?”   闺阁女子,谁吃饱了没事干会这样自毁清誉?   “那个孩子也是你生的?”   楚怀安追问,语气又咬牙切齿起来,思竹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三小姐离家以后,竟然私自嫁了人还有了孩子!   “侯爷应该也听见了,那孩子唤我一声娘亲。”   “苏梨!你怎么敢……”   楚怀安低吼,显然动了真怒。   “侯爷尚未痊愈,当注重贵体,莫要为了我这种人动怒。”苏梨温声劝解,在楚怀安要发作的时候垂眸勾唇自嘲:“当年我不识好歹退了侯爷的聘礼,如今夫君早亡成了寡妇,也算是报应,侯爷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呵!本侯开不开心什么时候能由你置喙?”   苏梨想,一定是从来没有人敢对楚怀安说真话,所以他说出来话才会这样冷漠伤人。 第16章 侯爷,请自重   大雪初霁,难得迎来一个明媚的艳阳天,午后整个京都都变得暖洋洋起来。   楚怀安的风寒还没完全好,所以没有出门,只是让下人铲了院子里的雪,搬了躺椅抱着暖炉盖着薄被在院子里晒太阳。   思竹极有耐心的帮他剥瓜子,苏梨则被他吆喝着不停的跑进跑出拿东西。   不是要热茶,就是要吃厨房新做的糕点。   没到半个时辰,苏梨就被他折腾得出了一身汗,后背的伤被汗渍浸泡,比被打的时候还要痛上几分。   “这糕点还可以,不过我肩膀有些累了。”楚怀安吃着枣糕暗示意味极强的说。   “要我给侯爷揉揉肩吗?”   苏梨问着,没等楚怀安回答,两只手已经自发的放在他肩上。   “你会吗?别给爷捏坏了……”楚怀安故意刺苏梨,然而话没说完,便逸出一声极舒服的喟叹:“对对对,就是那里,再用点力!”   楚怀安惬意的眯上眼睛,他原本只是想戏弄苏梨,没想到这双纤细的手落在肩上以后却是十分的有技巧,力道适中不说,还恰到好处的疏通了经络血脉,异样的酥麻从颈椎一直蔓延到全身。   楚怀安哼哼着享受起来,过了一会儿不满足的要求:“爷的腿也软,都捏捏吧。”   “是。”   苏梨应着,灵活的手指从肩膀转移到腿上。   楚怀安这会儿已经舒服得找不到北了,这手怎么能这么灵巧?简直比太医院的医女手法还要娴熟到位。   见楚怀安如此享受,思竹的目光也不自觉落在苏梨的手上,只是苏梨的动作太快,她根本记不住。   知道思竹是存了心思想学这套手法便于以后伺候楚怀安,苏梨顺水推舟送了个人情:“侯爷常与朋友出游玩乐,酒色沾染过多,身体难免会吃不消,我这几天将按摩的技巧告诉思竹,以后侯爷再有不舒服的时候,她也能随侍左右。”   见苏梨没有藏私的意思,思竹眼底露出喜色,刚要道谢,楚怀安忽的睁开眼睛。   猝不及防被那黑亮的眼眸摄了心神,手上的动作僵了一瞬,下一刻,一只大掌将她的手抓了起来。   在塞北待了五年,苏梨的男女之防意识已经很淡泊了,可现在被楚怀安直白露骨的盯着手,苏梨心里却不可自抑的涌上难堪。   塞北的冬比京都要冷上数倍,她手上全是冻伤的紫胀,有陈年复发的,也有今年新增的,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皲裂化脓,比干粗活的老妪的手还要狰狞难看。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思竹才注意到苏梨的手竟然变成了这样。   “三小姐,你的手!”思竹掩唇惊呼,眼底是满满的诧异。   “侯爷,请自重!”   苏梨沉声提醒,试着挣扎了两下,却没能挣脱。   楚怀安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又抓起思竹的手和她的放到一起。   思竹很小的时候就进了尚书府做苏家嫡女苏挽月的贴身丫鬟,苏家家风甚严,对待下人却十分的宽厚,所以她差不多是被当做半个小姐在养。   那双手并未经过如何精细的保养,十指却也葱嫩水灵,和苏梨的手简直是云泥之别。   苏梨的脸有些发烫,耳畔却传来楚怀安的冷嘲:“阿梨觉得本侯舍得让这么好看的手做这样下贱的事吗?” 第17章 三小姐回京的目的是什么?   轻飘飘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匕首轻轻插进心窝,还恶意的搅动了两下。   苏梨张了张嘴,喉咙灌进一口冷风,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她早已不是别人争相求娶的尚书府三小姐,残花败柳罢了,如何比得上逍遥侯的身边人?   认清现状,苏梨也没让自己太过失态狼狈,低眉顺目的应和:“侯爷说得有理,是我僭越了。”   说完,又要继续帮楚怀安按摩,却被楚怀安一把甩开。   “自己去找点药膏抹上,别污了爷的眼睛!”   这人语气里都是嫌恶,苏梨收回手,揉揉被捏得发红的手腕,从善如流道:“是,多谢侯爷关心。”   “……”   楚怀安不客气的翻了个大白眼,抓着薄被翻了个身背对着苏梨,显然是不想再看她。   这人终于不再使唤她跑来跑去,苏梨乐得清静,凑到思竹身边安安静静的剥瓜子。   院子里只剩下瓜子壳的细微声响,静谧而美好,楚怀安只躺了一会儿就翻来覆去的折腾,活像身上有几十只跳蚤一样。   “侯爷可是身体不适?”思竹紧张的问。   一句话,像触发了什么开关,楚怀安直接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苏梨手一抖,差点没把刚剥好的小半盘瓜子仁打翻。   “侯……侯爷,发生什么事吗?”   思竹吓得舌头打结,楚怀安没理她,直勾勾的盯着苏梨的手,恶声恶气道:“你不是成天把你那死鬼夫君挂在嘴边吗,他怎么会让你的手变成这样?”   楚怀安的怒气来得突兀又莫名,苏梨怔愣了一瞬,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发火,只从容答道:“亡夫出身寒门,这些年我跟着他,日子虽过得清贫,但也充实快乐,手上的冻伤也并不是什么重疾,待春暖花开,自会恢复如常。”   “痛死你活该!”   楚怀安顺嘴接了一句,全然没了晒太阳的心思,丢下薄被,抱着暖炉气咻咻的冲回房间。   直到房间门被用力摔上,思竹才在巨大的关门声中回过神来,看着大半盘动都没动过的瓜子仁,唇角扯出一抹苦笑:“侯爷也是一片好意,三小姐何必故意提起亡夫惹侯爷不快?”   “我说的是事实。”   苏梨回答,也不管思竹是何反应,自发的将薄被叠好,开始收拾躺椅和小茶几。   这一切她做得十分娴熟,身上再没有半分当初那养尊处优的小姐气。   思竹不知道这五年苏梨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才会将她身上那股子锐气干净,却隐隐觉得她这次回来绝不仅仅是低声下气在侯府做丫鬟这么简单。   毕竟,她是苏梨,是曾经艳惊京华的奇女子。   想到这里,思竹直截了当的开口:“三小姐这次回京,有什么目的?”   薄被跌成方方正正的小块,苏梨顿了顿,扭头看向思竹:“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目的?”   她的目光清冽如水,明明温和无害,却在瞬间让思竹感受到一股无处遁形的灼烫。   思竹连忙低头避开苏梨的目光,低声分析:“三小姐离家后,顾先生便自荐入朝做了官,如今已是朝中重臣,纵然三小姐曾与侯爷有过节,若有顾先生照拂,就算是侯爷,也不会拿三小姐如何,三小姐何不……”   “何不如何?何不腆着脸去顾府求先生收留我么?” 第18章 你在怕什么?   苏梨的声音变得冷肃,原本温和无害的眼神也陡然凌厉起来。   那些原本以为被时光磨平的棱角又隐隐显露出来,锐利的带着耀眼的光芒,让人不敢直视。   众人皆知尚书府三小姐苏梨天资聪颖,学识丝毫不输于男子。   五岁挥笔作诗,艳惊京华;十岁拜入第一才子顾远风门下,才学过人;十五岁女扮男装参加科举,成为远昭国史上第一位探花女郎。   顾远风出身寒门,自视孤高,年少成名时曾言:此生绝不入朝,绝不为官。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无数人坐等着看这大放厥词的少年郎违背誓言入朝为官那天当如何收场,却不料这人一步步走得稳稳当当,端的是两袖清风,不惹俗尘。   顾远风虚长苏梨七岁,苏梨拜入他门下的时候,他才十七,外人不知高冷如他为何会收一个女娃娃为弟子,私下揣测他是尚书府看中的上门女婿。   对这些传言他恍若未闻,只专心将自己的所学教授给苏梨,一点点将她推上京都第一才女的宝座。   然而谁也没想到,不久之后苏梨会从宝座跌入泥泞。   而在苏梨不堪流言之辱消失无踪后,顾远风毅然打破自己当初的狂言,入朝做官,进了太学院。   入太学院的第一天,他便提出惊世骇俗的主张:他要推广女学。   历朝历代推崇的都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苏梨拜入顾远风门下的时候才十岁,世人只当是小孩子过家家,当个新奇事听听也就过去了,只是没想到这两人一个真的能坚持学,一个真的能认真教,最后竟教出个女探花来。   后来苏梨土匪窝失节,名声尽毁,销声匿迹以后,顾远风就入朝说要推广女学,说他不是为苏梨做的这件事,恐怕鬼都不会相信。   所以坊间有言,第一才子顾远风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打着教授学业的名义,暗中意淫小自己七岁的学生。   离京五年,苏梨虽然对这些传言并不了解,却清楚的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会给顾远风带来什么。   她敬重顾远风,所以她可以声名狼藉、万人唾弃,但顾远风不能。   这会儿思竹只是暗示她可以去找顾远风寻求庇佑,可这话背后有着怎样龌蹉的揣测,苏梨比谁都心知肚明。   京都对她来说不是有什么美好回忆的地方,顾远风是京都留给她为数不多的净地。   所以在思竹说出这样的话时,苏梨才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   思竹被苏梨盯得头皮发麻,连忙小声解释:“三小姐,奴婢不……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怕我抢走了侯爷的宠爱?”苏梨追问,步步紧逼,思竹毫无招架之势,被吓得后退一步,差点摔倒,被苏梨扶住,刚要松一口气,却听见苏梨凑到她耳边低声呢喃:“还是你怕我跟侯爷说明五年前的真相?”   这一句话苏梨刻意说得很轻,清冷的声音笼上缥缈的虚无,让思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三……三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19章 敲打警告   空气中透着冷肃,思竹的脸上一片惨白,在苏梨平静的注视下,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眼睛也泛起些微的红,像被人狠狠欺负了的小白兔,无辜极了。   多柔弱的人啊。   苏梨想着松开思竹,甚至还好心的替她理了理衣服被捏出来的褶皱。   “三……三小姐,当年的事,是误会……”   思竹结结巴巴的解释,身体虽然没抖了,可声音还打着颤,底气不足到了极点。   “是不是误会,我心里有数,只要你不与我为敌,我自然不会闲的没事跟你翻陈年旧账!”苏梨说完,一手夹着薄被,一手拎起一只矮凳朝屋里走去。   这一番警告如同一桶冰水对着思竹兜头浇了下去,从在马车上看见苏梨开始,她就知道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她也不想和苏梨作对,可宫里那位怎么会容忍苏梨带着新寡回京,还和逍遥侯走得如此亲近?   而且,若是让楚怀安知道五年前的真相,别说逍遥侯府,恐怕连整个京都都不会有她的容身之处!   心底涌上惶恐,思竹捏紧手绢,思索片刻后,眼底的慌张被算计取代。   五年前她已经站在了苏梨的对立面,现在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两人刚把躺椅搬进屋里,一个圆脸小丫头就蹦蹦跳跳的跑了进来。   小丫头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袄衣,领口和袖口都有一圈白色绒毛,看上去喜庆又可爱,苏梨一眼就认出这是那天晚上给楚怀安守夜的那个小丫头。   “侯爷,午膳马上就好了,夫人让七宝请您过去用膳。”   七宝的语气恭恭敬敬,趁楚怀安没注意的时候,好奇的打量了苏梨一眼。   “跟我娘说我风寒突然又加重了,没胃口!”   楚怀安躺在床上不耐烦的说,七宝眨巴眨巴眼睛,脆生生道:“夫人说若是侯爷没有胃口,也不能浪费食物,只能请侯爷身边的丫鬟去替侯爷吃了。”   话音刚落,楚怀安‘噌’的一下坐起来,皱眉扫了思竹和苏梨一眼。   “你先回去,我换身衣服再去!”   “是,奴婢告退!”   得了准话,七宝欢欢喜喜的离开。   楚怀安脸色很臭的起床,思竹很有眼力见的帮他拿了干净衣服来。   “侯爷病了这两日,夫人早晚都要派七宝来问问侯爷好了没,可见心里是极疼侯爷的,只是吃饭而已,侯爷何必如此耷拉着脸?”   思竹柔声劝解,楚怀安的脸色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加难看,不过这会儿他倒是没再折腾苏梨,任由思竹帮他换衣服。   待思竹帮他系好腰带,楚怀安才开口对苏梨道:“好好在这里待着给爷剥瓜子,爷回来要吃!”   “是!”   苏梨点头答应,楚怀安这才带着思竹离开。   他们离开没多久,一个纸团就从窗外丢了进来。   展开一看,上面是熟悉清隽的字体:阿梨,我在后门等你。   是顾远风!   心尖颤了颤,苏梨把纸团丢进火盆烧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出了院门。 第20章 这五年,我很想你   逍遥侯府的守卫不是很严,苏梨又穿着思竹的衣服,很容易就出了门。   侯府后门外面是一条窄巷,巷外便是热闹繁华的集市。   在一片热闹的叫卖喧嚣中,一辆朴素的马车安安静静的停在那里,唯有马车四角刻有‘顾’字的木牌偶尔随风晃动,撞到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如马车的主人,明明身处俗世,却不染尘埃。   铛铛~   铃铛又响了一声,苏梨提步走过去。   一见她过去,车夫立刻跳下来,放了小板凳在地上:“三小姐,请!”   许久没有过这样的待遇,苏梨晃了下神,正发愣,一只修长如竹的手撩开马车帘子,温声催促:“阿梨还不上车,愣着做什么?”   那声音温润如春风,夹着一丝宠溺,好像她还未长大,是刚拜入他门下那个才十岁的小丫头,可以一直跟在他身后问无数稀奇古怪的问题。   胸口划过暖流,苏梨却并未上车,拘谨的站在马车边:“阿梨身上带着孝,与先生同乘一车恐怕不妥。”   她平静的提醒,语气带着疏离,让顾远风的眉头拧了起来:“五年不见,你连先生的话也不听了?”   脸色虽然严肃了些,话里却没有过多苛责,苏梨知道他一贯这样心软。   “先生教训的是,阿梨知错!”   苏梨乖乖认错,双手合十俯身行了个礼。   顾远风被她堵得胸口发疼,然而目光触及她紫胀皲裂的手后,就什么火气都没有了。   他一手教养出来的小弟子在外五年吃尽了苦头终于回来了,他除了哄着宠着还能做些什么呢?   “苏梨,给我上车,不然我就亲自下去请你!”   顾远风难得强硬了一回,到底在朝中摸爬滚打了五年,乍然板起脸来,还是很有威慑力的。   初入师门时被戒尺打手板的场景陡然浮现,苏梨犹豫片刻果断上了马车。   马车简陋,完全不及楚怀安的豪华,隐隐有墨香气息萦绕鼻尖。   “是松烟墨?先生不是向来只用云烟墨的吗?”   苏梨不假思索的问,顾远风教了她七年,她自然知晓他对墨宝有多喜爱。   “狗鼻子倒是和以前一样灵!”   顾远风打趣了一句,脸色有了一丝欣慰,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淡蓝色罐子,拧开盖子,清雅的淡香漫开。   “塞北的冷疮膏,自己抹还是我帮你抹?”   “我自己来吧。”   苏梨接过罐子,自觉的抹药,药膏涂在皲裂的伤处一阵刺痛,控制不住的咬唇。   顾远风就坐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看着她,见状叹了口气:“药堂掌柜说这冷疮膏性热,涂抹在疮伤处,如辣椒油一般灼痛,连七尺男儿都受不了,阿梨却能忍住一声不吭,阿梨,这五年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阿梨,这五年你都经历了些什么?   最后一句他的声音放得很轻,眼底如潮的心疼将苏梨整个人淹没,原本早已习惯的疼痛忽然变得凶猛难耐。   鼻尖涌上酸涩的泪意,视线也变得一片模糊,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说,最终却只艰难的发出一句:“先生,这五年,我很想你!” 第21章 补个卖身契   在苏梨说完那句话后,马车里陷入一片沉寂,气氛并不尴尬,只是透着淡淡的悲伤。   顾远风的手举在半空,犹豫地许久才终于轻柔的落在苏梨头顶,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轻轻揉着她的脑袋,安抚她所有的无措与不安。   “平安回来就好!”   他轻声说,泄出两分庆幸,和苏梨记忆中那个永远波澜不惊的人有了偏差。   原来先生也会担心人呢。   苏梨分神想着,顾远风已经收回手恢复平素的沉着冷静。   “你回来后想做的事,还需要我帮忙做什么?”   他问,并没有探究她要做的是什么事,便已经做出选择。   完全的纵容宠溺,好像就算她要把天捅个窟窿,他也会帮忙扶着梯子一样。   胸口热得发烫,苏梨忍不住脱口而出:“若是因为我要死很多人,先生也会帮我吗?”   问完这句话,马车里更安静了,顾远风表情一怔,显然没想到苏梨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这个人,看似冷漠难以接近,实则最为心软,怎么可能助纣为虐?   “我开玩笑的,先生不必放在心上,而且……”   不想让他为难,苏梨蹩脚的转移话题,却被顾远风打断:“阿梨!”   他低声唤她,语气有些急促,胸膛因为激烈的情绪起伏着:“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五年前没能护住你!如今你回来了,我必定……”   “必定如何?”一道戏谑的声音插了进来,下一刻,马车帘子被掀开,楚怀安挤了进来:“青天白日,顾大人在我逍遥侯府后门私会本侯的丫鬟不太妥当吧!”   楚怀安一进来,立刻冲散了马车里的温情氛围,偏偏这人还不自知,大刀阔斧的坐下,把苏梨挤到角落缩成一团。   “阿梨并非奴籍,侯爷说她是你的丫鬟,好像也不妥当吧。”   顾远风反驳,官衔虽低于楚怀安,气势却是半分不输。   楚怀安似笑非笑的勾唇,扭头看着苏梨道:“顾大人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本侯了,空口无凭,一会儿回去得让苏三小姐给本侯补个卖身契才行!”   “你……”   顾远风微怒,他鲜少有这样外露的情绪,如今这样,惹来楚怀安意味深长的笑:“本侯的丫鬟都还没说什么,顾大人急着动怒做什么?”   论歪理邪说,顾远风肯定是说不过楚怀安的。   怕顾远风被激得失态,苏梨适时开口:“先生不必担心,侯爷向来宽宏大量,不会为难我的!”   此话一出,楚怀安的目光果然转移到苏梨身上,他狠狠地剜了苏梨一眼,皮笑肉不笑的应和:“是啊,本侯一直都大度得很呢!”   顾远风如何听不出他语气里的不满,也不再与他置气,认真道:“侯爷,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阿梨是我的学生,五年前她不知事,退了你的聘礼,你有什么不满,不妨冲着我来!”   “啧啧,五年前顾大人只会装聋作哑,如今在本侯面前倒是有底气了?”   楚怀安啧啧出声,抓着苏梨一缕秀发在手里把玩,脸上的表情却透着十足的冷意。 第22章 以后见一次,打一次   “事情都过了五年了,侯爷这会儿翻旧账,该不会是想替我打抱不平吧?”   眼看顾远风被楚怀安怼得落了下风,苏梨忍不住开了口。   她的声音柔和平静,落在楚怀安耳朵里却极为刺耳,指尖抓着那缕头发轻轻一勾,苏梨疼得偏了偏头,却强忍着没有皱眉。   看出她是铁了心要护着顾远风,楚怀安松了手,勾唇笑起:“你算什么东西,小爷吃饱了没事干才会想替你打抱不平!”   这话说得很是伤人,若是脸皮子薄点的姑娘也许都要寻死觅活,然而苏梨却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毕竟当初全京城的人都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浪荡她都能活了下来,现在楚怀安这点嘲讽又算得了什么呢?   “侯爷说的是,你身份尊贵,没必要为了我这样的人和顾大人生出嫌隙来。”   苏梨应和,说出来的话还全是打着为他着想的旗号,听得楚怀安胸口的火直往外冒。   五年不见,这小东西不仅把脾气挫没了,狗腿子的功力也是一等一的好呢!   楚怀安气得说不出话来,抓着苏梨的手就要下马车,苏梨没有防备,被他拉得往前扑去,顾远风眼疾手快的揽住她的腰才让她没有摔倒。   “放手!”   楚怀安怒吼一声,用力一拽,直接把苏梨拽进自己怀里,顾远风因为惯性被带出马车。   “先生!”   苏梨惊呼一声,眼睁睁的看见顾远风朝马车下方栽去。   京都的街道都是青砖铺就的,马车离地有一定的距离,顾远风这个姿势栽下去,必然是脑袋着地,脑袋在青砖上磕一下,这个问题可大可小,万一……   电光火石间,苏梨脑子里已是百转千回,眼前忽的一花,在最关键的时刻,楚怀安一把抓住了顾远风的腰带,轻轻一拎又将他塞回车里。   明明是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身手却敏捷得不像话。   变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苏梨和顾远风都还惊魂未定没回过神来。   “真没用!”   楚怀安嫌弃的嘀咕了一句,把苏梨扛在肩上跳下马车。   走了没两步,楚怀安站定,回头眼神凶恶的看向车夫:“以后再敢载着你家大人来勾引小爷的丫鬟,小爷见一次打一次!”   车夫吓得连连点头,手脚并用爬上马车,一挥马鞭飞快的驾着马车驶离。   等马车出了巷子,楚怀安这才扛着苏梨从后门回去,穿过后院的时候,把一众下人惊得下巴都差点落在地上。   小腹被硬实的肩膀硌得很不舒服,苏梨没有吭声也没有反抗,像麻袋一样安静的被扛着,然后被粗鲁的丢到床上。   宽大的床上铺着厚厚的被子,砸在上面一点都不疼,只是脑袋因为充血有点晕。   撑着身体想坐起来,男人带着揾怒的脸陡然逼近,有些急促的呼吸喷在脸上,苏梨僵住,不敢再随便乱动。   “苏梨,五年前你名声尽毁,是谁挺身而出,敲锣打鼓给你下聘的?”   楚怀安问,眸底攒着熊熊的火焰,恨不得扑上来咬苏梨一口似的。   这个距离太近,姿势也太过亲密,苏梨不得不偏头避开。   这一偏头,嫩白纤细的脖颈便完美的呈现在楚怀安眼前,怒火焚烧了理智,他想也没想,低头一口咬在苏梨肩上。 第23章 你为什么不信我?   “唔!”   苏梨痛得闷哼出声,楚怀安这一口半点没客气,苏梨甚至有种他会生生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肉来的恐慌。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怀安终于松了口,苏梨半边肩膀都痛得没了知觉,余光看见他直起身,擦了擦唇角,竟是咬出了血来!   “没良心的东西!”   楚怀安骂了一句,翻身坐在旁边轻轻喘气,舌尖回味似的舔了舔唇,片刻后伸手扣住苏梨的下巴:“五年前谁给你的勇气竟敢退爷的聘礼?”   五年前她声名狼藉,为了堵住背后嚼舌根那些人的嘴,他专门嘱咐,让人敲锣打鼓抬着聘礼在城里转了一圈。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苏家三小姐就算失节,也是他逍遥侯罩着的人,谁要是敢嚼舌根,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可谁能想到,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竟然当众拒了他的聘礼,让他沦为满城笑柄以后,就人间蒸发了!   这口恶气在他胸口堵了足足五年,不好好发泄一番怎么行?   “侯爷,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过不去!苏梨,你要是不能给爷一个满意的答复,这件事一辈子都别想过得去!”楚怀安怒极,手上的力气加大,好像恨不得把苏梨的下巴卸下来。   他这样执着的想要得到一个回答,让苏梨有种其实是自己辜负了他的一片深情的错觉。   可惜,逍遥侯的情,从来只给那一个人。   “侯爷可听过‘宁为贫贱妻,不做贵门妾’这句话?”苏梨轻声问,缓缓掀眸对上楚怀安的目光。   她的目光平静极了,眼眸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释然,莫名又让楚怀安想到五年前那夜,她哭得梨花带雨时,眼底的无助与绝望。   那夜他喝了很多酒,只记得她哭得伤心欲绝,对自己说了很多很多话,具体内容他忘记了,唯有一句刻在脑海。   她问:楚怀安,为什么你不信我?   他记得她问这句话时的声嘶力竭,记得她问了一遍又一遍,却不记得她要自己相信什么,更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她的。   那夜宿醉他足足睡了三日才醒,醒来后便得知她胆大包天的退了他的聘礼,离家失踪的消息。   从此天高地阔,再无苏梨此人半点消息。   满腔的怒火因为苏梨一句话降下去一半,然而这并不能成为足以说服他的理由。   “怎么,给本侯做妾,委屈你了?你可别忘了,当时你已经……”   话说到一半,楚怀安顿住没了声音,苏梨知道他想说什么,替他补充完剩下的话:“当时我已经失身于人,侯爷肯纳我为妾已是天大的恩宠,而且就算我是完璧,一个小小的庶女能入逍遥侯府,也是高嫁。”   苏梨这么有自知之明,倒叫楚怀安不自然起来,他松开苏梨,摸了摸下巴,哽着脖子道:“你知道就好!”   “当初的确是我不知天高地厚,现在想来也很庆幸,不然岂不是辱没了侯爷的名声?”   这话将她自己轻贱到了泥里,听得楚怀安皱紧眉头,刚要说点什么,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爷……爷不好了!高太医被抓进宫了!” 第24章 掌嘴!   小厮没想到屋里还有外人,直接嚷嚷出声,待看见楚怀安床上还躺着个苏梨,立刻闭嘴转身面柱思过。   楚怀安再没有管苏梨的心思,迅速跳下床,揪着小厮的耳朵火急火燎的出了门。   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苏梨才慢吞吞的下床整理床铺。   五年不在京城,她并不清楚如今太医院的太医都有哪些,可能让楚怀安这么激动的,只有一个人。   外人皆道逍遥侯纨绔花心,却不知他对藏在心尖上的那个人有多专一长情。   楚怀安出府不到一刻钟,楚刘氏就带着一大帮家丁气势汹汹的出现在院子里,看着阵势苏梨便知道她是来堵人的,只是她来得晚了一步,楚怀安这会儿恐怕已经骑着快马飞奔到宫门口了。   “侯爷呢?”   楚刘氏质问,苏梨盈盈一拜,如实回答:“侯爷似乎有急事,刚刚出府去了。”   “混账!谁放他出府去的!”   楚刘氏怒不可遏,但现在人已经出去了,她再怎么发火也无济于事。   满腔怒火无从宣泄,楚刘氏在原地转了两圈以后,目光落在苏梨身上,宫里那位她无可奈何,可眼前的小丫头她还是可以拿捏在手中的。   “来人,把她带到我院子里去!”   楚刘氏一声令下,两个家丁立刻上前,直接用木棍将苏梨叉了起来。   刚被叉出院门,和匆忙赶来的思竹撞个正着,一个黑溜溜的瓷瓶滚落在地,思竹也不敢去捡,连忙低头靠墙站好。   楚刘氏火气正盛,看见她也没什么好气,冷声道:“所有人都给我跪着,侯爷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就什么时候起来!”   “是!夫人!”思竹应着直挺挺的跪下。   苏梨被叉到楚刘氏的院子,家丁换成两个粗使婆子押着苏梨往里走,不多时,淡淡的香火气息盈鼻,苏梨被押进一个小佛堂。   佛堂里供着一尊镀金的菩萨像,香火缭绕,倒是有几分普度众生的慈悲,只是今日她却不是被普度的那个。   粗使婆子推搡着将苏梨按在地上,楚刘氏对她们使了个眼色,两个婆子便关上了门,两座小山似的立在苏梨旁边。   佛堂里没有烧炭,清冷得厉害。   楚刘氏并不急于和苏梨说话,反而不紧不慢的上香拜菩萨,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她是真的一心向善。   做完一切,她走到旁边凳子上坐下,居高临下的看着苏梨:“知道今天带你来做什么吗?”   “苏梨不知!”   “不知?”楚刘氏眯了眯眼,眼底闪过毒辣的冷芒:“掌嘴!”   话落,其中一个粗使婆子的手便高高扬起,苏梨想也没想,伸手挡住。   这些粗使婆子平时干的都是粗活,膀大腰圆,臂力甚至比一般男子还要大,这一巴掌若是真的落在苏梨脸上,只怕半张脸都毁了。   “不知我做错了什么,还请夫人明示!”   “我儿既然是以粗使丫鬟的名义带你入府的,那在府上你就该自称奴婢,回主子的话,要有规矩,你既然不懂,我便帮我儿调教一番!”   楚刘氏摆明了是要拿苏梨泄火,不管苏梨说什么做什么,她都能挑出毛病借机教训。   一时情急,苏梨脱口而出:“我知道夫人在恼恨什么,我有办法劝侯爷成婚!” 第25章 喜脉   “你说什么?”   楚刘氏怔了一瞬,被苏梨那句话惊住了。   “我有办法劝侯爷娶妻!”   苏梨再次复述,语气自信笃定,楚刘氏看着她,片刻后忽的抬手狠狠地扇了苏梨一巴掌:“你算什么东西,我儿的婚事也由得了你操心!”   楚刘氏一直养尊处优,手上没什么劲,可这一巴掌使了全力,还是瞬间让苏梨半边脸都麻了,耳边一片嗡嗡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耳鸣才消失,舌头在嘴里扫了一圈,尝了股子铁锈味儿。   楚刘氏的脸色依然难看,粗使婆子抬起苏梨的下巴,楚刘氏指着苏梨的鼻尖恶狠狠的威胁:“你最好给我收起你那些小心思,不然出了什么事,我第一个拿你开刀!”   楚刘氏的表情变得狰狞,像一只要吃人的母狮子,可苏梨清楚的看见她盛怒的外表下强烈的不安与惶恐。   楚怀安藏在心尖上的人,是绝对不能被人知晓的秘密。   这么多年,楚怀安一直流连美人乡,迟迟不肯娶妻,楚刘氏如何能不着急?可她不仅不能逼着楚怀安娶妻生子,还要想尽千方百计帮他掩盖那个秘密。   苏梨提出能劝楚怀安娶妻的时候,楚刘氏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而是恐惧,她怕苏梨也知道了那个不能宣于口、能置整个逍遥侯府于死地的秘密。   苏梨也知道自己失言,略加思索小声道:“夫人刚刚吓着我了,我以为这样说能讨好夫人,所以越矩了,请夫人恕罪!”   她说得恳切,打了一巴掌后,楚刘氏的怒气渐渐平息,意识到自己的反应也过于激动,努力平复情绪,揉着眉心道:“以下犯上,在这儿跪着,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出去!”   “是!”   许是刚刚真的被吓着了,楚刘氏说完被两个粗使婆子扶出去,门被关上,苏梨听见落锁的声音。   屋里一片静谧,苏梨摸摸疼得发烫的脸颊叹了口气。   楚怀安进宫以后一时半刻应该是回不来的,苏梨也不知道自己要被关在这里多久。   环视一圈,意外发现佛案上放着一摞经书和笔墨纸砚,应该是楚刘氏经常在这里抄写经书准备的。   苏梨眼睛一亮,选了一本经书开始磨墨。   祖母的七十大寿马上就要到了,她既然是打着祝寿的名号回来的,还是要准备点寿礼才妥当。   凝神提笔,有些浮躁的心平静下来,排除杂念,苏梨心无旁骛的开始誊抄。   与此同时,御花园中,楚怀安正吃着入口即化的绿豆糕和在一旁伺候的宫女眉来眼去。   那宫女许是今年才选进来的,哪里禁得起楚怀安如此撩拨,早已羞得满脸通红。   正捏着黑子思索的年轻帝王恰巧抬头,正好瞥见楚怀安轻浮上扬的眉梢,顿时皱眉低喝:“谨之!”   声音带着警示,楚怀安咽下嘴里的东西,脸上笑意不减,不正经的凑过去:“皇表哥,几日不见,你身边的美人儿倒是越来越多了,赏我几个呗!”   整个远昭国,也就逍遥侯一个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跟皇帝要女人。   楚凌昭横了他一眼,落下黑子,破了楚怀安精心布下的棋局:“你若真心看上了谁想要娶妻,朕下一道圣旨便可风光大婚。”   “天下美人无数,表哥你何必逼我在一棵树上吊死?”   楚怀安一脸痛苦,楚凌昭刚要说话,一个穿着太医服的胖老头迈着欢快的小碎步跑来。   一见他,楚凌昭和楚怀安不约而同看了对方一眼,放下手中的棋子。   下一刻,胖老头的喘气声逼近,却顾不上调整呼吸,哼哧哼哧的跪下:“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苏贵妃有……有喜脉了!”   话落,黑白分明的棋子被楚怀安扫落在地。 第26章 大赦天下   喜得龙嗣的消息很快传遍宫里,太后高兴得不得了,但楚凌昭忙着给贵妃封赏,召重臣给龙嗣起封号,忙得不可开交,太后只能退而求其次,把楚怀安留在宫里一夜,和他分享喜得皇曾孙的心情。   一直到后半夜,太后才被劝去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楚怀安和去尚书府宣旨的公公一道出宫,顺道看见尚书府接旨后所有人欢天喜地的模样。   楚凌昭登基不过四年,刚继位时,为了稳固皇位,他鲜少宠幸后宫妃嫔,后来皇后怀孕小产,亏了元气不久离世,他也消沉了一段时间,如此一来,苏贵妃如今怀上的,竟是第一个龙嗣。   整个太医院都忙碌起来,连夜开了无数方子为苏贵妃调养身子,连给尚书府的封赏都格外隆重,除此之外,特赦天下的告示也已经发了下去。   这排场,比当年皇后诊出喜脉时还要大。   皇后离世两年,后位尚且悬空,如今苏贵妃怀了龙嗣,荣登后位恐怕是迟早的事。   楚怀安站在旁边安静的看着,所有人都欢欣鼓舞,他也跟着笑,笑声比任何时候都肆无忌惮,却也比任何时候都空虚寂寞。   从尚书府出来,他没有回府,径直去了揽月阁。   晨曦刚散,热闹了一夜的揽月阁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就被他一脚踹开。   正在洒扫的仆人吓了一跳,破锣嗓子嚎了两声,老鸨顶着两只乌青的大眼睛衣衫不整的跑出来:“哟,这不是侯爷吗,奴家可好久没见着你了!”   一见是大金主来了,老鸨脸上的睡意顷刻消散,堆着笑迎上来,同时不忘吆喝:“侯爷来了,白茶、绿竹你们两个小蹄子还不快出来伺候着!”   “哎!这就来!”   话落,两道黄鹂似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肖别人带路,楚怀安熟门熟路的上了二楼雅间,刚坐下,立刻有人送了火盆和小吃上来。   “侯爷稍等,奴家这就把厨子薅起来给您做您最爱吃的醉烧鸡!”   老鸨笑盈盈的招呼,楚怀安直接摸了一锭金裸子放在桌上:“别的不要,给爷上酒,要好酒!”   一见那金裸子,老鸨脸都快笑烂了:“得嘞,奴家后院还埋着几坛陈年佳酿,这就挖了给侯爷送过来!”   老鸨拿着金裸子扭腰摆胯的离开,两个娇滴滴的美人进屋来。   火盆刚上,屋里还不够暖和,两人却都穿得十分清凉。   “侯爷要听曲儿还是要玩?”   绿竹抱着琵琶问,白茶摆弄着桌上的小火炉准备给楚怀安温酒。   楚怀安坐在那里没吭声,天光越来越甚,外面街道热闹起来,有衙差敲着锣宣读普天同庆的告示。   “贵妃娘娘有喜了?侯爷要有小侄儿了!恭喜侯爷,贺喜侯爷!”听完告示内容,绿竹讨巧的贺喜,黄鹂似的嗓子裹着愉悦。   白茶温了小壶酒给楚怀安倒上,也跟着道喜:“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喜?喜从何来?又不是小爷的种!   楚怀安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也不用杯子,直接抢过白茶手里的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这酒的确是老鸨多年的珍藏,入喉刚烈如刀,进入腹中便犹如火烧。   连喝了三壶,楚怀安便醉了,酒劲上来身体热得厉害,他起身扒了外衣,把贴身的和田籽玉解下来拍在桌上:“来,给爷道喜,道得爷舒坦了,这玉就归你们了!”   这和田籽玉通体发绿,一看就价值斐然,白茶和绿竹对视一眼,立刻欢天喜地的恭贺起来。   就这样,楚怀安在一堆婉转的吉祥话中醉生梦死过去。   直到第三日,楚刘氏亲自带着家丁找到揽月阁。 第27章 我是心疼你   楚怀安是被渴醒的,许是睡得太久,醒来时他脑子是懵的,以至于盯着悬在上方那张严肃无比的脸看了许久才认出那是他的母上大人。   “娘,我好渴!”   楚怀安揉着脑袋哼哼,带着撒娇的意味。   楚刘氏坐在床边没动,板着一张脸瞪着他:“我若是不亲自去找你,你是不是打算在那腌臜地睡死过去?”   “没那么夸张!”   楚怀安小声反驳,楚刘氏在这儿镇着,没人伺候,他也只能自己起床倒水喝。   宿醉刚醒,脑子还不太敏锐,他没发现屋里没有烧炭火,茶壶也是冷冰冰的,一口茶喝进去,从脑门一直凉到脊椎骨,楚怀安瞬间就清醒了,带着起床气把茶杯砸在地上:“人呢?都跑到哪儿去了?爷不回来睡他们连茶水都不知道换热的了?”   吼完,屋里静悄悄的没人应声,楚刘氏表情冰冷的站在旁边看着他,环视一圈,楚怀安终于发现跪在门外的思竹。   她身上还穿着他进宫那天的衣服,脸色一片惨白,身体微微晃动着,好像随时都要栽倒。   “她做了什么惹娘生气了?”   楚怀安揉着太阳穴看向楚刘氏,以前他醉酒回来,思竹都会给他准备醒酒汤,这会儿没有,他感觉脑袋都要疼炸了。   “院子里的人照顾主子不周,都得跪着,主子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起来!”   楚刘氏语气硬邦邦的回答,楚怀安心底一惊,他进宫歇了一夜,又在揽月阁醉生梦死几日,思竹真跪了这么久的话,腿岂不是要废了?   “管家,把我院子里的人都送回屋,找大夫看腿!”   楚怀安吼了一声,管家探进脑袋,见楚刘氏没有反应,连忙招呼人把思竹抬走。   脑子疼得厉害,楚怀安直接捧起茶壶又灌了口冷茶。   “腿长在我身上,我要去哪儿,谁也拦不住我,娘以后还是莫要因为我牵连我院子里的人,我不喜欢。”   “你以为我愿意罚他们?”楚刘氏反问,盯着楚怀安看了一会儿,眼眶便红了起来:“你知道这几日为娘有多担心你?那满街的锣声好像全砸在我胸口,别人欢天喜地,我却要心痛死了!”   楚怀安最怕的便是楚刘氏的眼泪,见她哭了,连忙告罪:“娘,我错了,以后我去哪儿一定先跟你禀告,再也不乱跑了,可以吗?”   这保证楚刘氏的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楚怀安却是一次都没践行过。   楚刘氏哪里肯听,抽抽噎噎的哭了小半个时辰才堪堪止住,楚怀安被她哭得灵魂都要出窍了,忙不迭的说着好话把人送走。   耳根子终于清静下来,楚怀安先去厨房找了醒酒汤喝,又舒舒服服泡了澡换上干净衣服才终于得空。   他在揽月阁睡了两日,加上进宫那日,差不多两天半,大夫来看了看,他院子里的人短期内恐怕都没办法走动了,思竹身子弱,情况要严重些,恐怕日后膝盖会落下些寒疾。   了解完情况,楚怀安让大夫开了些好药给思竹调理身子,等管家送走大夫,他才隐隐想起好像差了点什么。   那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怎么不在? 第28章 他的执念如狂   小佛堂是在老逍遥侯离世以后建的,楚刘氏常在这里礼佛求个心安,楚怀安不信鬼神,鲜少到这里来。   害怕又被楚刘氏看见揪住一顿哭哭啼啼的说教,楚怀安不敢直接问楚刘氏要人,而是翻墙进的院子,寻摸了一会儿找到佛堂,却见门外上着锁。   楚怀安微微皱眉,抬手从发冠上取下一支锁针在锁上鼓捣了一阵,便听得‘啪嗒’一声,锁应声而开。   他生来纨绔,幼时常偷跑出府,在街上混迹,倒是学了不少歪门邪道的本事。   推门进去,眼前出现一方小小的静谧空间。   女人乖顺跪在蒲团上的娇小身影映入眼帘,听见声音,她没回头,手里拿着笔专注的写着什么,只哑着声开口:“先放着吧,我一会儿再吃。”   被关在这里她倒是自在,还把他当成送饭的丫头了!   楚怀安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提步走过去,还有两三步的时候,越过苏梨的肩膀,看见她左手边整整齐齐的放着一沓纸。   纸上密密麻麻誊抄着经文,字是极飘亮的小篆,落笔干脆,收势利落,纸上没有一点墨迹晕染的痕迹,清爽极了。   若是太学院的老腐朽看见这样的手抄本,怕是要当做稀罕宝贝交相称赞着传阅一番。   看完这字,楚怀安目光微移,落在苏梨拿笔的手上。   她手上的冻伤似乎更严重了,紫胀的手指和纤细的毛笔很是格格不入。   她没有注意到‘送饭’的人没走,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放下笔,将誊抄好的那张拿起来,轻轻吹干上面的墨迹,再按照顺序放到左手边。   做完这一切,她长舒了口气,揉着肩膀回头,冷不丁看见楚怀安就站在她身后,吓得往后一拱,脑袋撞在佛案沿上,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啊!”   苏梨低呼一声,抬手捂住脑袋,楚怀安已伸手把那沓经书拿起来:“爷又不是鬼,怎么吓成这样?”   “我没想到是侯爷回来了。”苏梨揉着脑袋解释,膝盖刺疼着,一时还站不起来,索性就势坐在蒲团上。   楚怀安没揪着刚刚的事不放,翻了两页纸问:“这是给爷抄的?”   “不是,祖母生辰将至,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寿礼,就想抄一卷佛经聊表心意。”   她直白否认,楚怀安也没有生气,点点头将它还给苏梨。   指尖触碰到纸张,悬着的心微微落地,却听见楚怀安低声道:“昨夜苏贵妃诊出喜脉,今日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你再为她抄卷经书祈福吧!”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拿着纸张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强扯出一抹笑来:“是!”   楚怀安并不在意她的回答,若有所思的看着苏梨,片刻后眼眸亮起兴冲冲道:“你们姐妹五年未见,你可想进宫见一见她?”   古制有云,外臣不得入后宫,哪怕是楚怀安这样的皇亲,入宫以后也要注意避讳,不得与后宫妃嫔见面。   苏梨想,楚怀安大概是疯了,可她没有阻止,只是俯身跪伏在地:“多谢侯爷眷顾!” 第29章 宽衣治伤   楚怀安直接把苏梨带回了自己院子,楚刘氏知道以后也没再过问,这件事便含含糊糊过去了。   为了让苏梨能更好的誊抄经书,楚怀安特意让人请了大夫来给苏梨看手上的冻伤。   大夫被小厮带进来的时候打了个哈欠,那大夫长得胖乎乎,体态宽胖,下巴留着一撮胡须,整个人慈眉善目,倒像是佛经封面上的慈悲佛。   这人身上穿的并不是普通大夫的衣服,而是绣着祥云滚边的官服,苏梨一看便猜到他是太医。   果然,下一刻那人便苦哈哈的开口:“侯爷,这几日太医院都忙疯了,陛下好不容易给臣半天时间,回家沐浴休息,怎么半道就把下官截到侯府来了?”   “找你来自然是看病,不然还能有什么?”   楚怀安一句话怼回去,把苏梨推到那人面前,那人摸摸胡须,努力睁大胖成一条缝的眼睛打量苏梨。   “姑娘张嘴让我看看舌苔如何。”   这人性子温吞,说话也慢吞吞,楚怀安没那个耐心,直接抓着苏梨的手递到他面前:“别看那些有的没的,爷让你看的是这个!”   “侯爷你这就不对了,行医讲究望闻问切,我是大夫,怎能听你一言,只看一处,罔顾病患其他伤痛呢?况且人是一个整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要全面了解……”   这人摸着胡须苦口婆心的劝解,苏梨悄悄看了楚怀安一眼,见他的脸绷得紧紧的正强忍着怒火,不由得想笑。   眼见楚怀安要发怒,一旁的小厮连忙把医药箱放到桌上催促:“高太医,先看病吧,您不是说这两日都没休息好吗!”   被这么一提醒,这位高太医顿时醒悟过来,又打了个哈欠,温吞吞的让苏梨坐下,拿了一方绢帕覆在她手上开始把脉。   苏梨面色平静,并未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什么大事,高太医的脸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胖老头,有什么就说什么,别在这儿装模作样!”   楚怀安催促,高太医并没有在意他的话,只看着苏梨道:“姑娘身上是否有伤,能否宽衣让我看一下?”   因为要给后宫妃嫔看病,太医院是有专门的医女的,只是今日高太医身边没有医女跟着,只能他亲自查看。   苏梨抿唇没有回答,楚怀安站在一边,脸色臭得厉害,知道这个要求比较困难,高太医只能退而求其次:“不然侯爷叫个丫鬟来,下官隔着屏风看诊,让丫鬟将这位姑娘身上的伤情描述出来可好?”   “前些日子被抽了几鞭,不是什么大伤,可能有点发炎了,麻烦高太医给我开点消炎止疼的药便好。”   苏梨抢在楚怀安之前开口,并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身上的伤。   她的语气平缓,丝毫不见紧张,与寻常丫鬟截然不同。   高太医闻言捋捋胡须,片刻后细小的眼睛难得瞪大:“苏……苏三小姐?”   “高太医好眼力。”   苏梨奉承了一句,高太医并未当真,脸色越发严肃:“苏小姐刚刚说的鞭伤,可是被尚书大人家法所致?”   “的确如此,不过父亲怜惜,不曾下重手,太医不必……”   苏梨还在解释,高太医却叹息道:“尚书府的家法下官五年前也曾见识过,苏小姐还是让下官看一下伤吧。”   五年前也曾见识过?   苏梨记得自己五年前被罚后,并不是这位高太医诊治的,那是谁也被家法罚过?   苏梨疑惑,正思索着,身体陡然悬空,被楚怀安拦腰抱起。   “都给本侯出去,高太医在屏风外等着!” 第30章 她过得比他想象中还不好   身体被放倒在床上,苏梨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多谢侯爷关怀,我自己看着镜子也能跟太医说!”   楚怀安并不理会,一只手抓过苏梨两只手高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探向腰间去解她的腰带,惊得苏梨奋力挣扎。   “侯爷!我身上还带着孝,你不能……”   “在侯府里,还真没有爷不能做的事!”楚怀安打断苏梨的话,抽掉她腰间的腰带以后又补充了一句:“放心,看了你的身子,就算你是寡妇,爷也能抬你进侯府的门!”   话落,衣衫尽除,绯色肚兜衬得肌肤胜雪晃人眼。   气血翻涌着,楚怀安将苏梨翻了个面,整个人僵住,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苏梨身形娇小,却发育得很好,当年鼎盛时,甚至有登徒子为她作了淫词,赞她肤若凝脂,纤腰如柳,柔若无骨。   现在呈现在楚怀安面前的,是曲线极优美的背,腰线至下,是两个圆润优雅的腰窝,美不胜收。   然而这背上却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斑驳伤痕,一眼望去,竟找不到一处完好的肌肤。   除了发炎肿裂的鞭伤,依稀还可以看见一些狰狞的陈年旧伤,那些伤疤有长有短,深浅不一,且并不是一种利器所致。   这密密麻麻的伤,像蜘蛛网一样罩在楚怀安心头,一点点收紧,勒得他心脏发麻发痛。   看见苏梨手上的冻伤时,他想过苏梨这五年可能过得很不好,可他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苏梨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脑袋埋进被子里看不见她的表情。   屋里好一会儿没了声音,高太医不由得催促:“侯爷,好了吗?”   不等楚怀安回答他又继续道:“尚书府家法森严,用于施刑的鞭子是特制的,那鞭子威力堪比大理寺牢里的刑具,我方才见苏小姐眼底血丝厚重,诊脉时发现她脉象虚浮,心律不齐,身体虚弱,且有体寒淤积,若不及时调理,恐怕会落下病根……”   隔着一扇屏风,高太医絮絮叨叨的说着,楚怀安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摸向苏梨右腰窝处最长那条伤疤。   疤印已与身体融为一体,触手温软,许是碰到苏梨的痒痒肉,那处肌肤本能的瑟缩了下。   苏梨没吭声,两只手却紧紧地揪住被子。   像一根针扎进心里,让楚怀安的心疼了一下。   理智回笼,楚怀安拿件披风将苏梨下半身盖住,温声道:“伤太多了,我让胖老头亲自看,这件事不会传出去!”说完把高太医拎了进来。   行医数年,看的都是美人玉肌,乍然看见苏梨伤痕累累的背,高太医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张嘴想问什么,被楚怀安一记眼刀子瞪了回去,连忙专注的查看苏梨的伤势。   “如今天寒,伤口发炎的情况不算特别严重,不过拖了些时日,伤处已经出现感染,我先开两副药,今日煎来喝了看看效果,若是炎症不退,恐怕伤口感染会加剧,到时只能刮去腐肉疗伤!”   “多谢高太医!”   苏梨闷闷地应了一声,高太医猫抓似的好奇,终于还是忍不住,顶着楚怀安吃人的目光问了一句:“苏小姐身上还有许多陈年旧伤,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第31章 替我照顾好她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过了好一会儿苏梨才开口回答:“离家以后不幸遇到山匪,被砍了几刀,后来被亡夫救了才活了下来。”   她说得并不详细,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说,高太医皱眉不解,反驳道:“不对呀,这伤……唔!”   楚怀安捂住他的嘴,把人拖了出去。   一直到了院外,高太医才被放开,不停地喘着气,被赘肉撑得胀鼓鼓的朝服跟着不停起伏,却还闲不住,继续跟楚怀安念叨:“那些伤疤不像是寻常武器留下的,我给护国公看过病,护国公那可是上过战场的人,这苏三小姐身上的伤都快赶上他了,可真是奇了……”   “闭嘴,胖子!”   楚怀安命令,脑子还被那密密麻麻的伤占据,乱糟糟的想不出什么头绪。   “本官行医数载,年龄也远在侯爷之上,侯爷怎可一口一个胖子称呼本官?本官姓高名大海,字仁济,侯爷以后叫本官名字可好?”   高太医气得吹胡子瞪眼,一脸严肃的要为自己正名,然而楚怀安根本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胖子,今天的事,给本侯烂在心里!”   眼睛小有一个好处,就是翻白眼的时候并不会被人看出。   所以高太医很是无语的对楚怀安翻了个白眼:“侯爷以为本官是靠精湛的医术留在太医院的吗?本官靠的是万事不语,守口如瓶的天赋!!”   楚怀安:“……”   这胖老头竟然还有脸骄傲上了!   不过被胖老头这么一搅和,楚怀安的脑子终于冷静下来,反正苏梨人已经回来了,那身伤究竟是怎么回事,迟早都是会弄明白的。   “这些日子我恐怕不能经常出宫,西街有个药铺叫善世堂,听说前两日招了个医术还不错的女大夫,侯爷可以让她来看看。”   高太医为人耿直,他推荐的人,人品如何暂且不说,医术定然是过得去的。   楚怀安点点头记下,从袖子里拿出一叠银票塞进高太医胖乎乎的手里。   一看银票的数额,高太医惊得胡子颤了颤:“侯爷这是做什么?下官虽然喜欢吃吃喝喝,但谋害人命的事可从来都不做的!”   “……”   楚怀安对着胖老头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谁叫你害人了!皇表哥刚喜迎龙嗣,给我把孩子看护好了!”   皇室有后,皇帝到处给封赏是常事,侯爷你还特别打点一番不大合适吧?   某胖老头在心里嘀咕,面上却是乐呵呵把银票塞进自己怀里:“侯爷与陛下兄弟情深,真是令下官羡服!”   “滚!”   一声令下,高太医乐滋滋的揣着银票,迈着小粗腿风风火火的跑了。   楚怀安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去,进屋的时候,苏梨刚好穿上衣服。   “侯爷!”   苏梨软声行礼,脸上一片淡然,丝毫看不出此刻她背上有那样的伤。   万千思绪堵在喉咙,哽得楚怀安心底不畅快极了。   “今天把药喝了,明日随我去买笔墨纸砚!”   “是!”仍是那副言听计从的模样,莫名让楚怀安火冒三丈:“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说吗?”   苏梨被他吼得愣了下,随即点头:“我确实有话想跟侯爷说。”   “那就说!”   “侯爷可知,五年前,除了我,苏家还有谁受了家法?” 第32章 那时她怀着孩子   入夜,雪又洋洋洒洒的下了起来。   苏梨提着灯笼推开门,厚重的披风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在门口抖落干净,才关上门进屋。   屋里烧着火盆,难得温暖,是楚怀安特赐的。   把披风挂好,苏梨走过去往火盆里添了几块炭。   思竹靠坐在床上绣花,见她进来,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三小姐,那天夫人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夫人宽厚,拉着我说了会儿话。”苏梨随口回答,拨弄着炭火,等新添进去的烧起来才走到床边:“膝盖可还疼?”   “多谢三小姐关怀,上过药已经不怎么疼了。”   “是吗?”   苏梨在思竹床边坐下,紫胀的手轻轻抚过青色丝绸做的被面。   屋里只点着一盏灯,光线昏暗,在这种情况下,不说话时,屋里的气氛莫名的就紧张起来。   “三小姐有事吗?”   思竹试探着问,一颗心高高悬起,虚得厉害。   苏梨抓着被面把玩了一会儿,手隔着被子落在思竹的膝盖上。   跪得太久,腿还无法伸直,只能这样弯曲着。   见苏梨的手放在那里,思竹的脸色越发僵硬,却也不敢随便猜测她的用意。   “你还记得核儿吗?”   终于,苏梨开口进入正题,思竹瞬间慌乱起来,手不小心撑到刚刚的针线,立刻扎出血来。   “呀!”   思竹痛呼一声,把手指含进嘴里,并未回答苏梨刚刚的问题。   “怎么这么不小心?”   苏梨嗔怪着说了一句,语气诡异的带着关切。   指尖痛得让人心慌,在苏梨清冷的逼视下,思竹只能开口道:“当初三小姐突然失踪,老爷和夫人一直很担心,到处派人找都没找到,两个月后风声好不容易过去了,这个时候京兆尹墙上却出现了神秘的血书,说三小姐是冤枉的,大家都以为是三小姐回来了。”   两个月,苏梨想了想时间,那个时候她在塞北,刚学会骑马。   “后来呢?”   苏梨温声问,想起塞北冬天挟裹着冰渣子的风,和核儿总是天真无邪的眼。   “后来府上就出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老夫人心疾复发,京兆尹着手调查,就发现是核儿在背后捣鬼……”   思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得蚊子大小,几不可闻。   核儿是苏梨的贴身丫鬟,年龄比思竹小,入府也晚两年,可她性子活泼,又极其忠心护主,苏梨心里一直把她当做妹妹看待,不然当初离开的时候,也不会把她也带走。   从苏家离开的时候,苏梨刚被家法伺候过,身上带着伤,离开京城以后,她们就找了一个偏僻的小村子养伤。   养伤那些时日,苏梨精神不振,核儿倒是和村子里的人相处得很好,后来伤好要离开,苏梨才知道村里有个小伙子喜欢核儿。   苏梨见了那个人,人很老实,看着也可靠,她不想核儿跟着她居无定所,便做主成就了这段姻缘,还把身上大部分的钱都留下来给核儿做了嫁妆。   只是她没想到,核儿会在她离开后回到京城,还用这样的方式帮她鸣冤!   胸口被一股无名火烧得生疼,苏梨不由加重手上的力道压在思竹膝盖上:“她被抓到以后,当由京兆尹审判,最后怎会被家法鞭打致死?”   “不……不是的,老爷只罚了她十鞭,是她自己怀着孩子……”   思竹焦急地解释,苏梨耳边轰然炸开,嗡嗡的,根本听不见思竹后面说了什么。   原来核儿不只是被鞭打致死,当时她腹中竟然还怀了孩子! 第33章 防得住人,防不住心   从思竹房间出来的时候,苏梨浑身都凉透了,冷风刮得脸生疼,却卷不走胸腔令人窒息的心痛。   核儿当年为什么会突然回京,她既然已经怀有身孕,她相公为什么没有阻拦她?   无数问题喷涌而出,撑得苏梨的脑子好像要炸开,她浑浑噩噩的往前走着,不多时,竟走到楚怀安的院子外面。   屋里还没熄灯,窗户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屋里人的剪影,苏梨安静的看着,喉咙干涩得厉害。   核儿离世的消息是楚怀安说的,他并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对生而高贵的逍遥侯来说,核儿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下人,他也没必要费心去调查她的死。   苏梨心里对这个事实认识得再清楚不过,可还是忍不住生出两分怨怼,如果当初没有认识这个人就好了……   想得出神,肩膀忽的被拍了一下,回头,一个粗使婆子提着灯笼悄无声息的站在苏梨身后,脸上皱褶纵横,颇为惊悚吓人。   苏梨惊得后退两步,却没有失态尖叫,认出这人是楚刘氏院子里的王婆子,松了口气。   “夫人找你,跟我来!”   王婆语气硬邦邦的说完转身就走,苏梨压下心底纷乱的思绪,跟着王婆去了楚刘氏的院子。   时辰已经不早了,楚刘氏卸了妆容,只着里衣坐在梳妆柜前,铜镜倒映出她渐渐衰老的容颜,眼角隐隐有皱纹浮现,再不复昔日美颜。   “夫人,人带来了!”   “下去吧!”   楚刘氏慵懒的挥挥手,等粗使婆子关上门离开,才微微偏头用余光看向苏梨:“还愣着做什么,过来!”   苏梨应声走近,梳妆台上摆着几盒药膏,看样子应该是保养皮肤的。   楚刘氏拿起盒药膏,原本想让苏梨帮她擦的,但见她一双手紫胀难看,顿时一脸嫌弃:“手怎么弄成这样了?”   “离家生活艰苦,干了些粗活,不碍事的。”   苏梨温声回答,这一副低眉顺目的模样落在楚刘氏眼里怎么看怎么卑贱,当即也没了绕弯子的心思,自顾自的往脸上抹着药膏道:“你之前说有办法让侯爷娶妻,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楚刘氏问得随意,好像全然忘了那日自己发了怎样大的火,苏梨诧异了一瞬也明了过来,楚刘氏多半是被楚怀安进宫这一出闹怕了。   楚刘氏防不住楚怀安的人,更防不住他的心,为了避免以后出什么大事,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让楚怀安断了念头。   “侯爷心仪我长姐……”   苏梨温吞吞开口,话音刚落,楚刘氏手里的药膏就掉落在地,许是没料到苏梨说得这样直白,楚刘氏的脸色一下子难看到极点,但还是克制着没有发怒打断苏梨。   苏梨顿了顿,继续道:“长姐五年前进宫,如今已经贵为皇贵妃,还有了龙嗣,此生与侯爷绝无可能,此事侯爷心知肚明,然而情之一字,并不是轻易就能斩断的,不然侯爷这五年也不会饱受相思之苦……”   “有什么办法直接说,我不想听这些废话!”   楚刘氏终于不耐烦的开口,她疼楚怀安到了骨子里,哪里能忍受从别人嘴里听见这样的话。   “侯爷既然不能断情,那只能迎合侯爷的喜好了,长姐擅女红,喜穿浅色衣服,平时爱做一些精致的小点心,说话温软,若是有女子能如长姐一般,应该能得侯爷三分喜爱。”   “你是说找个替代品?” 第34章 爷怎么下得去嘴?   楚刘氏终究还是同意了苏梨的提议,她拿楚怀安无可奈何,如今也只能让苏梨去碰一碰运气。   毕竟是求人办事,楚刘氏虽然看不惯苏梨,倒也并不小家子气,从楚刘氏屋里出来的时候,苏梨身上多了两个翠绿的翡翠镯子,腰间还有好些金叶子。   这点东西对楚刘氏来说算不得什么,可若是换成现银,已经够穷苦人家一大家子富足的过上好几年了。   苏梨摸着腕上的镯子,唇角不自觉上扬。   然而笑意还没完全扩散,旁边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得了个镯子就高兴成这样?”   偏头,楚怀安不知何时站在回廊转角,双手环胸,垂眸睨着苏梨手腕上的镯子,表情不屑,显然这镯子并不能入他的眼。   “夫人赏的,自然高兴。”   苏梨从善如流的拍马屁,楚怀安翻了个白眼:“当初在尚书府你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么个小玩意儿就把你收买了?”   “……”   苏梨沉默不语,时辰不早了,这个时候她并不想和楚怀安起口舌之争。   见她不说话了,楚怀安也觉得没意思,抢过苏梨手里的灯笼大步朝前走去。   幽微的烛火被他晃得险些要熄灭,男人颀长的身影也跟着摇来晃去。   大半夜他不睡觉站在回廊干嘛呢?难道是知道楚刘氏把她叫走了专程来等她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阵寒风就卷了过来。   苏梨打了个寒颤,前面的烛火终于不堪蹂躏熄灭,楚怀安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是巧合吧。   苏梨想,否决了刚刚那个突兀莫名的猜想。   没了灯笼,苏梨是一路摸黑走回去的,思竹不能下床,晚上她也只能在楚怀安院子守夜。   楚怀安手脚脚长,苏梨进屋的时候,他已经动作麻利的换好了里衣,只是还没睡下,端坐在桌前。   越过肩头,苏梨看见桌上摆了一个碗,碗里黑糊糊的一片,还冒着热气。   “回来了?”   楚怀安问了一句,语气颇为愉悦,苏梨陡然生出一分危机感,尚未来得及开口,又听见楚怀安道:“药已经放温了,喝吧!”   “……”   这人的语气明明温和平稳,却莫名让苏梨打了个激灵,脑子里浮现出自己之前捏着某人鼻子灌药的画面。   “怎么?怕苦不想喝?是想本侯喂你喝么?”   楚怀安问着,唇角上扬,脸上露出大大的笑来,完全不给苏梨拒绝的机会,‘热心’的端起药碗吹了吹:“来吧!”   “……”   古语有云,长痛不如短痛。   苏梨那晚捏着楚怀安的鼻子给他灌药,那是一气呵成,最大程度减缓了楚怀安的痛苦,而楚怀安则是反其道而行。   苦涩异常的一碗药被他一勺一勺的喂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才算见底,最后一口药喝完,苏梨浑身都出了一层薄汗,胃里甚至有些恶心。   楚怀安当然不会那么好心给她准备蜜饯,眯着眼睛欣赏够了她难受的表情,抬了抬下巴:“我娘给了你什么好处,我出双倍!”   “我对夫人说,我有办法能劝侯爷娶妻生子。”   苏梨坦白回答,楚怀安偏头,定定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忽的抬手轻抚她的脸颊,苏梨下意识的想要避开,楚怀安转变方向,拇指狠狠擦过她的唇瓣,留下一片火辣辣的灼热。   “躲什么,这么苦爷怎么下得去嘴?”   “……” 第35章 看见鬼了?   第二天一大早楚怀安难得早起,按照昨日的安排要苏梨出门去买文房四宝。   连续晴了几日,外面的积雪都化了,风刮在脸上还是很冷,明媚的阳光却让人的心情好起来。   苏梨穿回来那套衣服被鞭子抽烂了,除了思竹那日借给她的那身衣服,苏梨也没有别的可以换洗的,原本想找管家拿几套粗使丫鬟的衣服,楚怀安却派人送了衣服来。   料子是上好的苏锦,都是淡青、浅灰这样素净的颜色,只是并非女装,而是男子装扮,仔细一瞧还有些眼熟。   苏梨一时没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这衣服,待换上以后看见铜镜中的自己才恍然大悟,这衣服竟与她当初女扮男装参加科举时的一模一样!   望着镜子发了会儿呆,头皮忽的一痒,回神,男人修长的五指没入她的发间,缓缓揉过头皮,将她的乌发拢成一团。   绾青丝,描黛眉,这可是如仙眷侣之间才有的亲昵举动!   “侯爷!”   苏梨低呼一声,楚怀安已拿了一枚白玉冠为她束了发。   莹白的玉冠与乌黑的发丝形成极鲜明的黑白对比,楚怀安满意的勾唇:“离忧贤弟,本侯的手艺如何?”   离忧是当初她女扮男装时随口胡诌的名字,没想到他还记得,这般含笑呢喃,这二字便像烧红的炭火一般滚落在苏梨胸口,发出‘滋滋’的声响。   “侯爷折煞我了。”   苏梨淡淡应了一句,并未对他的手艺做评价。   楚怀安挑了挑眉,松了手里的发,就着软滑的触感摸摸鼻尖:“以后都这么穿,准备好了就走吧,爷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你闲逛!”   “是!”   出门照例是那辆奢华无比的马车,车里铺着软垫,抱着暖炉惬意极了。   到底是没有习惯早起,一上车,楚怀安就倒在软垫上呼呼大睡,苏梨没有睡意,掀开车帘一寸寸打量着五年未见的京都。   比起她走的时候,京都又繁华了不少,街上的小摊也都多了许多以前不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苏梨兴致勃勃的看着,目光忽的一顿,落在街边一个浅灰色背影上。   那人穿着厚重的棉衣,看不太真切身形,又背对着苏梨低头翻捡着东西,也看不清面容,苏梨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谁。   心跳漏了一拍,马车飞快的从那背影掠过,苏梨还想再仔细看,却已丢了那人的身影。   岳烟怎么会来这里?难道塞北出什么事了?   心底涌上不安,再没有看风景的心思,苏梨放下帘子抱着暖炉陷入沉思。   “怎么不看了?”   楚怀安不知何时醒来,撑着脑袋问,苏梨强打起精神回答:“没什么意思,风灌进来怪冷的。”   “是吗?看你脸色这么差,爷还以为你看见鬼了呢!”   “侯爷说笑了。”   知道楚怀安并不是那么容易糊弄过去的人,苏梨压下纷乱的思绪专心应对,楚怀安没再说什么,两人沉默着,没多久就到了文墨店。   车夫撩开帘子,楚怀安利落的跳下马车,苏梨也没矫情,跟着跳下去,稳稳落地以后,收获楚怀安意味不明的一记挑眉:“腿脚挺利落的!” 第36章 卖身契   “侯爷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啊!”   掌柜的脸上堆着笑迎上来,眼底放着光,跟看见摇钱树一样。   楚怀安没理会他,径直进屋,掌柜的想上前推荐被他一个眼神制住,只对苏梨道:“需要什么自己挑!”   这文墨店约莫是整个京都最好的,店里挂着好几幅字画都是难得的真迹,屋里散发着淡雅的墨香,若是放在五年前,苏梨每日都愿意在这里面待着。   好在她现在并不像以前那样痴迷,目标明确的选了上好的宣纸和毛笔。   只是在选墨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想到之前在顾远风马车上闻到的松烟墨气息,还是有些介怀,便要了两方云烟墨。   “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力,您选的这笔墨纸砚,质量都是我们店里最上乘的。”掌柜的亲自把苏梨挑选的东西包起来,同时不忘拍马屁。   苏梨并不吃这套,指着其中一方墨道:“这个分开包。”   她说得极其自然,掌柜的也没多问,找了好看的木盒将那方墨包了起来,又殷勤的将东西送到马车上才罢休。   楚怀安全程都没说话,上了马车却拿着那个木盒细细的打量。   “拿着爷的钱给别的男人买礼物,苏梨,你这胆子还真是越来越大了!”   “不过是一方墨,侯爷不喜欢,丢了便是!”   苏梨漫不经心的说,这墨她的确是想做顺水人情送给顾远风的,但楚怀安不乐意,她也不是非送不可。   “在你眼里,爷是那种小气的人吗?”楚怀安笑着放下木盒,只是笑意不达眼底,悠悠道:“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楚怀安从刚买的宣纸中抽了一张出来,抓起苏梨的右手,就着宣纸的棱角飞快一划,肿胀的指尖便出现一道血痕。   “既然入了我逍遥侯侯府的门,这卖身契也该写了吧。”   指头肿得不像话,伤口一出,殷红的血珠便争先恐后的涌出来,说话间,雪白的纸上已晕染出一朵艳丽的花。   略加思忖,苏梨以指为笔开始书写。   楚怀安在旁边盯着她,等她写完‘卖身契’三个字便懒懒的开口:“苏氏阿梨,五年前毁婚在先,绝情寡义,今立下此据,自愿在逍遥侯府为奴为婢,供逍遥侯一人差遣,若有违背,就……”   楚怀安卡住,雪白的纸上出现一排排干净秀丽的字,竟叫他不知该如何设置惩罚。   等了一会儿楚怀安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苏梨垂眸,自顾自的补全下一句:就不得好死!   写完,苏梨准备按手印,宣纸猛地被楚怀安抽走,动作太快,苏梨手上又被多划了一道口子。   “谁让你这么写的!?”   楚怀安拿着宣纸质问,面色铁青,动了怒火,苏梨把还在流血的指尖含进嘴里。   “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   “小爷没让你这么写!”楚怀安怒吼,瞪着苏梨,恨不得扑上来咬她一口一样,苏梨眨巴眨巴眼睛,拿出手指。   “那我再重新写一份。”   苏梨说着还要再抽一张纸,马车突然停下,因为惯性,她踉跄了一下撞到马车壁上,车夫恭敬地撩开车帘:“侯爷,善世堂到了。”   透过马车帘子望过去,偌大的门匾格外显眼,是个医馆。   楚怀安带她来医馆做什么?   正疑惑着,一个浅灰色身影走进医馆,馆里的伙计大声嚷嚷道:“烟姑娘你上哪儿去了,这一会儿你不在,来了好多病人,都忙不过来了!”   “去买了点小玩意儿,一会儿要去探望个故人。”   那人声音素淡平和,一如记忆中那般镇定,却让苏梨乱了心神。 第37章 阿湛入了苏家祖籍   “这位公子可否回避一下?我要看看苏姑娘背上的伤势,再给她上一点药。”   岳烟柔柔的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   楚怀安与她不熟,自然不能像在高太医面前那样肆无忌惮,当即满不在乎的对苏梨道:“结束了去揽月阁找爷!”   “是!”   话音刚落,楚怀安走出房间,苏梨三步并两步冲到门边,透过门帘确定他出了医馆,立刻关门插上门梢。   尚不及开口,身后的人已抢先发难:“阿梨你好大的胆子,竟然一声不响的带着阿湛回了京!”   柔婉的声音多了几分揾怒的呵斥,苏梨定了定心神勾唇笑起:“姐姐莫急着说我,塞北离此千里之遥,我回京是探亲,你一人又是如何到京都来的?可曾告知其他人?”   被这么一反问,岳烟顿时没了气势,原本质问的表情也变得局促,美眸微微睁大,梗着脖子道:“若不是担心阿梨,我……我也不会到此!”   她的性子软极了,于塞北那种苦寒之地而言格格不入,苏梨知道她是真的担心自己,软着声撒娇:“好姐姐,我错了,让你担心了,我背上的伤都要疼死了,你快帮我上点药吧。”   说完,苏梨也不忌讳,动作麻利的开始脱衣服。   “我方才瞧你脉象虚浮,很是不好,你才回京几日,怎么就把自己弄成这样?你不是说京都有你的亲人,他们怎么不……”   最后一件衣衫退却,岳烟的声音戛然而止,苏梨趴到床上,脑袋埋进枕头里,闷声催促:“好姐姐,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我真的要疼死了!”   “……”   岳烟没了声音,屋里静悄悄的,苏梨没有抬头看她,怕看见她哭得梨花带雨,自己也就跟着委屈上了。   其实没什么的,如果能用这点疼换塞北那么多人命,已经是这天底下再便宜不过的买卖。   “阿梨……”   岳烟哽咽的低唤传来,与此同时,一滴温热的水珠砸在她背上,浸入伤口,密密麻麻的刺疼,不出意料是岳烟哭了。   一滴泪后,断断续续的啜泣便不绝于耳,伤心至极。   “阿梨,你带着阿湛和我一起回塞北吧,我还以为你的亲人会护着你,没想到他们竟然任由你受伤不管,刚刚那个是你兄长吗?他看上去好冷漠,完全不把你当妹妹,京都太危险了……”   岳烟小声劝说,苏梨眉梢一挑,立刻翻身坐起抓住岳烟的手:“姐姐说得对,京都的确远比塞北危险,你身娇体弱,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也护不住你,等我过几日安排好车马,立刻护送姐姐回塞北!”   苏梨这一番话说得极为麻溜,好像已经打了好几遍腹稿,岳烟被她前后的转变弄得有点懵,眨巴眨巴眼睛,抖落眼睫上残留的一滴泪珠,讷讷的问:“阿梨你不与我一起走吗?”   “我这伤已经受了,姐姐觉得我是会白白吃亏的那种人吗?而且,这次回京,知道一些故人的旧事,不处理好那些陈年旧事,我恐怕此生难安。”   “那阿湛呢?阿梨要留在此地,也不为阿湛考虑考虑吗?”   岳烟满脸希冀,期望苏梨能顾及阿湛和她一起离开,却只等到苏梨拱手赔礼:“姐姐恕罪,苏梨擅作主张,让阿湛入了我苏家的祖籍!”   “你说什么?!”   岳烟吓得惊呼,因为太过震惊,柔婉的声音夹着一丝尖利的破音。 第38章 打断你的腿!   “公子……公子莫要如此,奴家卖艺不卖身的!”   日上三竿,揽月阁又热闹起来,丝竹琴艺之声不绝于耳。   不过和晚上不同,白日阁里的都是艺伎,只给客人表演歌舞,并不会做其他,因此苏梨走进阁里的时候,正好看见一副羞愤欲绝的抗争戏份。   一个穿着宝蓝色丝绸华衣的贵公子正压着一位娇弱不堪的女子,两人脚边跌落着一把断了弦的琵琶,女子身上的衣服已被拉开,露出细嫩的肌肤和圆润的肩膀。   “公子,求求你不要这样,奴家已有身孕,公子如此是要逼奴家去死啊!”   女主急急的说着,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泪流满面。   然而这贵公子却不为所动,仍大力去拉拽女子的衣物,阁里还有其他人,却没有一个要出手相救的意思,反而都当做热闹来看。   也是,进了这风月场所,谁还当你是良家女子?   苏梨在心底嗤笑一声,大步上前,抬脚对准那贵公子的屁股就是一脚。   那贵公子毫无防备,被苏梨一脚踹翻在地,打了个滚,一脸懵逼的坐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苏梨伸手将那女子拉到身后护住,顺手捡起那把断了弦的琵琶拿在手里当武器。   “多……多谢公子相救!”   女子哆哆嗦嗦的道谢,躲在苏梨身后紧紧拽住衣领。   “你大爷的,哪儿来的杂碎,竟敢坏小爷的好事!”   那贵公子终于反应过来,叫骂出声,原本守在外面的小厮也闻声跑进来,把他护在身后,凶神恶煞的瞪着苏梨。   苏梨毫不慌张,拨弄了下琵琶的断弦,不疾不徐的开口:“公子没听见吗?这位姑娘说她卖艺不卖身。”   “老子管她卖什么,爷今儿要定她了!”那贵公子说完给了那两个小厮一人一记暴栗:“给我把这杂碎打得满地找牙!”   两个小厮被打得火气直冒,笔直的朝苏梨冲过来,苏梨毫不畏惧,单手抡起琵琶呼在一人头上,琵琶碎裂开来,没管那小厮的脑袋开没开,又反手将剩下一截木茬杵在另一个小厮肩上。   “啊啊啊!”   凄厉的惨叫响彻整个揽月阁,苏梨松手,踹开这人,面色平静的看向那贵公子:“听说京兆尹大人断案铁面无私,家教更是严谨,若是叫他看见张小公子欺辱民女,不知会不会打断小公子的腿!”   这话说得平缓,里里外外却是不加掩饰的威胁警告。   一听见‘京兆尹’三个字,张岭的腿肚子都开始打颤,见鬼似的瞪着苏梨:“你……你等着,再让小爷碰见一次,你就死定了!”   说完撒腿跑了,苏梨不急不缓的拍掉手里的木屑,拿出一锭碎银子,回头看着阁里的伙计高声道:“谁愿意跑一趟,把张小公子的两位伙计送回京兆尹府,这锭银子就归谁!”   这一出闹得动静不小,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下,整个揽月阁似乎只剩下苏梨身后那女子低低地啜泣。   无人应答,苏梨刚要再加筹码,脑袋被轻轻砸了一下。   抬头,二楼栏杆处,楚怀安揽着美人的腰肢慵懒的靠在那里,手里把玩着几粒油酥花生。   “爷叫你看完大夫过来找爷,谁让你惹是生非了?”   这话已有一分责问,苏梨面不改色:“侯爷不是喜欢看热闹么?刚才那一出看得可还满意?” 第39章 他成了别人的夫   揽月阁的人不大认识苏梨,却是认识楚怀安的,见他出面了,知道惹不出什么大乱,立刻便有人站出来领了苏梨的赏银准备把那两个小厮送回京兆尹府。   那人过来拿银子的时候,苏梨低声嘱咐了一句:“若是京兆尹府的人问起,你便说这两人是因为张小公子与逍遥侯抢女人被打的。”   “是!”   那人乐滋滋的拿了银子走人,楚怀安弃了美人嚼着花生慢悠悠的从楼上走下来:“明知他是京兆尹家的小公子,你也敢轻举妄动?”   “打狗也得看主人,这不是还有侯爷吗。”   苏梨从善如流的拍马屁,楚怀安斜睨了她一眼:“若我坐视不管呢?”   苏梨低头,做出乖顺的姿态:“揽月阁的人将小厮送到京兆尹府,京兆尹大人一看便知发生了何事,以他铁面无私的作风,张小公子恐怕会被狠罚一顿,至少三个月不能出府。”   “你倒是想得周全!”   楚怀安哼了一声,唇角微微上扬,怒气不见,多了一丝得意。   算他白担心了,五年不见,这女人精明得厉害。   “谢侯爷夸赞。”   苏梨俯身行了个礼,还要再说什么,目光触及一抹艳丽的红,诧异的回头,方才救下那女子正面色惨白的瘫在地上,双手捂着小腹,身下已浸染出大片血渍。   “救……救救我的孩子!”   女子虚弱的呼救,莫名的,苏梨脑子里浮现出核儿天真烂漫的脸,不知道当年核儿是否也曾这样求救过。   心尖痛得发麻,苏梨下意识的要将女子抱起来,却被楚怀安皱眉拉住:“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送医馆去!”   楚怀安冷斥一声,阁里的伙计立刻涌上来,拆了门板将女子抬起来风风火火的往医馆赶。   苏梨想跟去看看,背上冷不丁被戳了一下,倒吸口冷气,扭头,对上男人不满的眸:“还以为你不知道疼呢!”   “……”   鞭伤本就有些感染,打架拉扯了一番,伤口自然是裂开了,怎会不疼?   苏梨被迫和楚怀安一起坐马车去的医馆,到那儿的时候女子的情况已经稳住了,岳烟把楚怀安赶出房间帮苏梨清理伤口上药,见她流了许多血,又忍不住哭了一通。   “阿梨,我知道你回京城有自己的打算,我别的帮不上你什么忙,好歹医术还过得去,我留在这里,你还能有个照应。”   岳烟哑着声音要求,苏梨一回头就看见她吧嗒吧嗒的不停掉眼泪,到嘴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塞北离京千里,一路上还有不少山匪草寇,苏梨不知道她这么柔弱的一个人是怎么来的,这会儿倒是真不放心她一个人再这么回去。   要是半路被掳到哪个土匪窝做了压寨夫人,苏梨岂不是要内疚一辈子?   “留在这里也行,你平时最好用墨汁掩盖真容,京中登徒子不少,可别被占了便宜去!”   “好!我知道了。”   岳烟破涕为笑,苏梨还是不放心,继续嘱咐:“你待在这里行医治病就好,无论我发生什么事,都不许插手!”   “可是……”   “没有可是,就这么定了!”   苏梨强势的做下决定,也不再等岳烟慢条斯理的包扎伤口,自己摸索着随意打了个结就穿上衣服往外走。   刚走出去,一个穿着青色衙差官服的人便惊慌失色的冲进来。   “我娘子呢?她人呢?孩子怎么样了?”   那张脸平淡无奇,却写满了真切的焦急,任谁都能看出他对自己妻子的珍重,一如五年前他在苏梨面前和核儿拜天地时那般信誓旦旦。   他说他会疼爱核儿一辈子。   他说他不会让核儿吃太久的苦。   他说的每一个字苏梨都还记得,可现在,他成了别人的夫,一腔柔情尽数倾覆…… 第40章 以身相许?   男人并没有注意到苏梨,横冲直撞的冲进医馆内院。   苏梨听见他焦急的追问岳烟那女子和孩子的情况,也听见岳烟温软的安抚,说母子平安。   指甲用力嵌进掌心,苏梨忽然有些想笑。   天意何其弄人。   五年前她亲手将核儿错付,五年后她又亲手救了那个男人的继室和孩子!   “在看什么?”   楚怀安的声音将苏梨的思绪拉回,暗自松开湿濡的掌心,苏梨偏头看向楚怀安:“刚刚那人穿的官服样式之前没见过,是新成立的部门吗?”   “不关你的事!”楚怀安拧眉,不满的在苏梨脑袋上揉了一把:“给我安分点,别惹事!”   “是!”   苏梨点头,默默回忆了一遍刚刚那官服上的青鱼绣纹。   官家的东西一般都是特制的,采用的花纹独一无二,民间不得仿制,只要画出来找京中的绣娘一问便知。   从医馆出来,上了马车,苏梨心里想着事一言不发,楚怀安没再睡觉,靠在马车壁上定定的看着她。   不多时,车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掀帘一看,原来马车正好经过京兆尹府,铁面无私的京兆尹大人正手持戒尺,怒骂着逆子满大街的追着张小公子跑。   张小公子哭爹喊娘的表演十分到位,苏梨津津有味的看了一会儿才放下车帘,回头却听见楚怀安问:“苏梨,这五年,你究竟去了哪里?身上那些伤又是怎么来的?”   他问得很认真,表情也是难得一见的严肃。   苏梨知道瞒不下去了,她这一身的伤,和今天在揽月阁露那一手,都不该出现在寻常妇人身上。   暗自吐纳了两口气,苏梨温笑着开口:“侯爷应该知道镇北军吧。”   镇北军,镇守塞北的军队,由护国公陆啸选拔训练而来的,陆啸年事已高,卸甲归田后,便由其长子陆戟统率。   虎父无犬子,陆戟之英勇更胜陆啸,接任以后骁勇善战,将远昭国国土扩张许多,五年前受封镇边大将军!   甫一开口,马车里的气氛便凝滞,楚怀安幽幽的看着苏梨,黑亮的眼眸探不到底,也望不到边。   “五年前我离家出走,半路的确遇到了山匪,危急之时,所幸刚刚受封的陆将军返回塞北途径那里,将我救下,我便随他回了塞北。”   “英雄救美?你不会告诉我,你像戏文里写的,以身相许了吧?”   楚怀安笑出声来,苏梨说的巧合未免太巧,是真是假还有待考究。   然而苏梨并没有笑,她平静无波的看着楚怀安,清冽的眸子透着光,让楚怀安唇角的笑一寸寸消失无踪。   “你不是说你夫君死了吗?近年来国泰民安并无战事,就算有,镇边大将军若是死了,这消息也当快马加鞭呈到御书房的桌案上!”   楚怀安压低声音怒吼,这毕竟是在马车上,若是叫别人听见他们的对话,恐怕要惹出大乱。   “侯爷以为国泰民安,却不知塞北边关常有胡人来犯,战火从未间断。”   “所以呢,陆戟死了吗??”   楚怀安咬着牙问,胸腔有股无名怒火,灼得肺腑生疼。 第41章 老子不吃这套!   “将军过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活,我将身子给他那日起,便做好了为他守灵的准备!”   苏梨斩钉截铁的说,言下之意就是陆戟还没死。   楚怀安怒极反笑,掐着苏梨的脖子一字一句警告:“苏梨,你可知造谣国之重臣丧命,引发恐慌该当何罪?”   “当诛连九族。”   楚怀安眯起眼睛,手不由得用力收紧,这女人到底有多大的胆子,竟然可以这样云淡风轻的说出诛连九族这种话?她以为这句话是说着玩的吗?   呼吸被阻断,苏梨的脸色渐渐发青,可她没有说话,只直勾勾的看着楚怀安,像一把锐利得尖刀,要从他眼底挑出什么东西来。   “呵!”   楚怀安冷笑,甩手拂开苏梨,苏梨脑袋磕在马车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想死也死远点,别给老子找晦气!”   “咳咳!”冰凉的空气陡然灌入口中,苏梨呛得咳嗽起来,却强撑着坐起来:“侯爷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烦请车夫靠街停一下,我自己下车……”   “下车后你能去哪儿?找顾远风?”   楚怀安问,胸口的火越烧越大,偏偏眼前的女人三言两语就能火上浇油。   “孩子是国公府的嫡亲骨肉,想必国公大人定不会忍心让孩子流失在外。”   “够了!”楚怀安控制不住的怒吼,将赶车的车夫都吓了一跳。   他的眼睛被怒火烧得发红,恨不得把苏梨绑了涮上油架火堆上烤来吃了解气。   “你若是真想进国公府,一开始就不会带孩子进苏家,更不会故意让顾远风来找本侯,如今既然招惹了爷,就不要跟爷玩这种苦肉计!”   他气得五脏六腑都疼,却并未失去理智,自然看得出苏梨故意在他面前玩的小把戏。   这女人就是吃定了他不会把她丢进大理寺,才敢这样肆无忌惮。   “侯爷明鉴!”   “别拍马屁,老子不吃这套!”楚怀安翻着白眼打断:“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的交代你这次回来是干什么的!”   他的耐心不多了,苏梨也不再跟他绕圈子,从之前买的一沓宣纸中抽了一张,咬破自己的指尖在上面写了八个字:将军斩杀了粮运使。   近年远昭国没有大的战事,虽并未扩招新兵,在册的兵也不在少数。   塞北苦寒,物产稀少,兵粮均由粮运使从各地征收,每三个月运送一次到军中。   粮运使官阶不高,不用每日上朝议事,常年奔波在外,并不受重视,有时甚至会被遗忘,可官阶再怎么低,那也还是朝廷命官。   陆戟虽为镇边大将军,可斩杀朝廷命官也是大罪!   看见这句话,楚怀安后背爬上凉意,抢过苏梨手里的纸揉成一团塞进怀里。   事关重大,马车上不是谈话的地方,楚怀安没再多问,催促车夫快些赶车,一到侯府就把苏梨拎进自己许久没用过的书房。   “你刚刚写的是真的?陆戟打仗把脑子打坏了?”   楚怀安急切的问,他看惯了京都的繁华安逸,突然接收到这么多爆炸信息,脑子几乎要乱成一团浆糊。   “是京中有人贪污了军饷,今年塞北雪灾严重,朝中的救灾物资一直没到,将军用军粮救济灾民,写了奏折上报朝中,要求赈灾,时隔三个月,赈灾的人不仅没到,送来的军粮还减少了一半!”   楚怀安没有亲身经历过,无法从苏梨的只言片语中理解陆戟的做法,苏梨说到最后眼底却已经燃起了愤恨的火光。   “所以你这次回京,是想在粮运使的死讯被揭发前,查清是谁贪污了军饷,为陆戟脱罪?”   “是!”   苏梨坦白回答,楚怀安舔舔有些发干的唇,俯身凑到她耳边低语:“五年前你退了爷的聘礼,五年后又想拉着爷犯下死罪,苏梨,你以为我欠你的么?” 第42章 让他想得发狂   “侯爷,起床吃饭了。”   苏梨端着热腾腾的早点放到桌上,后厨的厨娘是先帝从御膳房选出来赐给楚怀安的,厨艺顶尖,哪怕是最普通简单的早点,也被她做得精致无比,只是看着就让人特别有食欲。   然而早已吃惯了美味珍馐的某人并没有理苏梨,躺在床上背对着她。   “侯爷?” “滚!”   苏梨悄无声息的退出房间,昨天决定向楚怀安坦白的时候,她就已经做好了迎接如今这种状况的准备。   看似国泰民安的远昭国,朝堂之下其实风云诡谲,军饷贪污绝不可能是一个人做的,这后面牵扯到的关系错综复杂。   如果没有楚怀安的帮助,苏梨绝对不可能凭一己之力,在这样紧迫的时间里拿到证据为陆戟洗脱罪名。   告诉楚怀安真相是一场豪赌,在这场赌博中,苏梨押上的,是自己的命和陆戟统率的镇北军,而她手里除了过去十多年和楚怀安那点微薄的情谊,再没有任何筹码。   楚怀安若帮她,便还有一线希望,若不帮她,阿湛已被安顿好,她可以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和镇北军共进退!   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是在死之前,有一件事她必须要做!   根据回忆苏梨在纸上将昨日看见的绣纹画了下来,楚怀安不想见她,她正好有时间可以出门打探一番。   出门的时候晴了几日的天又洋洋洒洒的下起雪来,苏梨问门房借了把伞出门。   凛冽的冷风夹着雪花揪住每一个缝隙拼了命的往衣服里钻,苏梨拢了拢衣领,撑着伞不疾不徐的往前走着。   雪越下越大,不多时,伞上便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脚下的鞋也被浸湿了些,寒气侵入身体,苏梨恍若未觉,想起很多年前的冬日,她与两位姐姐领着丫鬟扔雪球,所有人都玩得衣服湿透。   几人都被父亲狠狠训斥了一番,回到院子后,她发了高热,核儿就站在床边,把她冷冰冰的脚捧在心窝,可怜巴巴的喊着‘小姐,你快好起来吧,核儿愿为小姐折寿十年!’。   许是那丫头动不动就把‘折寿十年’这四个字挂在嘴边,后来才会连她腹中的孩子都受到牵连。   胡思乱想着,成衣铺已在眼前,这会儿雪下得很大,店里并没有什么人,苏梨缓缓呼出一口郁结的浊气,站到屋檐下,把伞上的积雪轻轻抖落,收好立在门边才走进店里。   “公子请问是要裁新衣吗?”   伙计热情的问,只看见苏梨身上的衣料华贵,并未发现她是女儿身。   “我先看看。”   苏梨说着,迅速打量了一圈店里,伙计也不打扰她,安安静静的站在旁边。   确定没有其他人在以后,苏梨摸着下巴,故作苦恼道:“前些日子我看见有一个公子衣服上有个花式,穿上很是俊美好看,你们店里怎么没有?”   “怎么可能?我们铺子可是全京城花式最全做工最好的,什么花式这样奇特,连我们这里都没有?”   小二一脸不服气的问,苏梨眨眨眼,顺势从袖袋中拿出图纸递过去:“喏,就是这个,我画得不好,但样式就是这样。”   “咦?这花式并不复杂,也不是如何让人惊艳,公子怎么如此喜爱?”小二盯着图纸疑惑的喃喃自语。   苏梨刚要催促他办正事,一直白玉般的手忽的越过她拿走了那张图纸。   苏梨一惊,下意识的扭头抓住男人的手,然后愣住:“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京城最好的酒楼,桂字一号雅间,苏梨行云流水的烧水泡茶,不多时,清甜的茶香四溢开来,根根茶叶如同云朵在水中舒展开来。   “先生请用茶。”   苏梨做了个‘请’的手势,顾远风端起茶杯,先闻了闻茶香,才浅尝了一口。   甘冽醇香的茶香顺着喉咙淌入腹中,然后充斥了四肢八骸。   “五年不见,手艺倒是不曾生疏。”   待口中回甜,顾远风才作出评价,苏梨暗暗松了口气:“先生当年苦心教导,断不敢忘!”   “是吗?”顾远风说着放下茶杯,拿出方才在成衣铺抢走的纸道:“你既还认我是你的先生,有疑问为何不直接找我解答?是为师不配给你传道授业解惑了?”   他的声音柔和,语气里却带着一分自嘲,比任何的言语训斥都更锐利的扎在苏梨心上。   “学生不敢!只是先生公务繁忙,学生怕打扰先生。”   苏梨低头认错,却不敢说出自己的目的将顾远风卷进来,临时找了蹩脚的借口。   “我虽入朝为官,却并不是什么要职,何来公务繁忙一说?况且,就算我日理万机,阿梨无论何时来找我,我都是有空的!”   “……”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梨若再是假意客套未免显得太疏远绝情。   不得已,苏梨只得开口求助:“学生想知道图纸上的花纹是何品阶的官服专用,请先生告知。”   说完,她俯身行了个礼,好像拜托了一件非常重大的事。   顾远风捏着图纸,瞧着她戴着玉冠束着发的头顶,莫名的有些难过,不自觉叹息道:“五年前我作壁上观,阿梨果真记恨,与为师生分了……”   “先生此言诛心,阿梨绝没有这样的念头!”   苏梨急得红了眼,声音也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此行回京吉凶莫测,越少人牵扯其中越好,所以她没有通过岳烟去打探那人的消息,自然更不愿将顾远风卷进来。   然而现在顾远风步步紧逼,她已经想不到法子搪塞了。   五年不见的小徒弟被自己三言两语逼得红了眼,被那泪汪汪的大眼睛隐忍的看着,顾远风哪里还有逼问的心思,只得无奈道:“罢了,你愿意如此那便如此吧,别哭,我又不打你手板。”   说完,拿起图纸认真的查看。   苏梨知道他是关心自己,没办法辜负这份心意,只能坦诚道:“不是阿梨故意要隐瞒先生,我现在做的事凶险异常,先生的教化之恩尚且未报,阿梨宁死也不会将先生卷入这场风波之中!”   她说得无比坚定,顾远风知道从她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只能板着脸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如此凶险,那为师便等着替你收尸吧。”   若真有那日,恐怕只能落得暴尸荒野的下场,万莫再脏了先生的手。   苏梨在心里补了一句,没敢说出来。   顾远风盯着图纸看了一会儿道:“这花式虽简单,但我只见过一次,应该是兵部新设立的军情处官服上的。”   “军情处?做什么的?”   苏梨紧张的问,单单是‘军情处’三个字就让她陡然生出不安来。   “这些年国泰民安,有人上报朝廷军需过大,经过众大臣商议,特设军情处,调查各地兵役情况以及边关军营的训练情况,看军中是否有人贪玩享乐,若有必要,明年将会裁兵,减少军需!”   “贪玩享乐?减少军需?”   苏梨难以置信的反问,浑身都被气得控制不住的发抖!   刀子似的冷风卷着雪花拍打着窗户,发出‘啪啪’的声响,屋里烧着暖炉,苏梨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塞北天寒,一件新棉衣对镇北军来说,只有中尉以上军衔的人才能拥有。   为了御寒,军中将士只能延长操练时间,然而消耗过大,军粮供给近年来却时常断绝。   京中一片繁华盛世,谁能想到塞北外寇已经隐隐有复发之态?   贪污军饷之事朝中是无人察觉,还是所有人都在装聋作哑?   新帝继位数年,早已稳定龙座,难道就昏聩至此,任由奸人当道??   “阿梨,你才回京数日,怎么会认识军情处的人?而且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吗?”   顾远风温声问,抬手探向苏梨的额头,触手一脸冷黏,竟是出了一头冷汗。   正担心着,雅间的房门被一脚踹开,楚怀安大摇大摆的走进来,看见顾远风贴着苏梨额头的手,顿时沉下脸来:“姓顾的,给我把手撒开!”   “侯爷怎么来了?”   顾远风不疾不徐的收回手,小二站在门口连声道歉:“顾先生,实在不好意思,侯爷一定要进来,小的拦不住。”   这可是逍遥侯,别说这店小二拦不住,恐怕这人脾气上来了,连皇宫里的御林军都拦不住!   “没事了,我与侯爷聊聊天。”   顾远风挥了挥手,并未计较,小二松了口气,立刻圆滑道:“先生放心,今日的饭菜,小店请了!”   说完带上门走了,屋里重新安静下来,顾远风重新倒了杯茶递给楚怀安。   楚怀安下意识的想推拒,却听见他低声道:“阿梨泡的,侯爷不妨尝一尝。”   “……”   伸手接过,一口饮尽,馥郁的茶香顺着喉咙侵入肺腑,口齿余香。   楚怀安对这种文绉绉的东西向来没什么好感,这一杯茶喝下去却还有那么一点意思。   他的情绪向来鲜明,顾远风自然能看出他的喜欢,又帮他添了一杯:“五年前,阿梨的才情冠绝京都,侯爷莫非不知?”   “是吗?她的女红好像不行。”   楚怀安喝着茶漫不经心的回答,顾远风怔愣了一下,下意识的看向苏梨,却见苏梨低着头,神色淡淡:“论女红,当然是我长姐更胜一筹。”   苏梨的长姐,便是刚喜得龙嗣的贵妃苏挽月。   外臣私下不得非议后宫妃嫔,顾远风没插话,话题到了这里便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楚怀安把玩着手里的杯子,片刻后目光落在顾远风袖口,那里露出小小的一角,似乎是藏着什么纸张。   眉头微皱,楚怀安探身,动作敏捷的抓着那一角抽出。   画着花纹的图纸展露在眼前,只一眼,楚怀安就知道苏梨刚刚在屋里都和顾远风说了什么。   “哟,这不是军情处的官服花式吗?怎地顾大人袖中会藏有图纸?”   楚怀安明知故问,明明是问的顾远风,眼睛却意味深长的看着苏梨。   “我对这花式有些好奇,恰好碰见先生,所以请先生为我答疑解惑。”   苏梨回答,并不希望楚怀安因为这件事揪着顾远风不放。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麻烦顾大人了。”   楚怀安点头,伸手将那图纸撕得粉碎丢进茶壶:“阿梨既然签了卖身契,那便是我逍遥侯府的人,以后再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是问我比较好!”   楚怀安一语双关,既是让苏梨和顾远风保持距离,也变相应承了她之前的事。   贪污军饷的事,他会帮她!   有了楚怀安帮忙,苏梨自然是不会再把顾远风卷进来,当即欣喜道:“多谢侯爷!”   言语之间的激动分外恳切,轻飘飘落在顾远风耳中,黑亮的眼眸蒙上一层失落,黯然失色。   “阿梨能得侯爷照拂,自是极好,如此下官也放心了。”   他用了敬称,言语之间已有一分疏远之意,苏梨如鲠在喉,偏偏楚怀安还不肯作罢   “顾大人有什么好不放心的,五年前你虽然装聋作哑,我家小梨儿却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昨日她还特意为你挑选了一方上好的云烟墨,稍后我就让人送大人府上去!”   “不必了,下官俸禄微薄,笔墨不过是书写的工具,不用如此讲究。”   顾远风温笑着回绝,起身朝楚怀安行了礼:“下官突然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就先告辞了!”   顾远风说这话时的状态明显不对,苏梨想追上去,刚走了一步,楚怀安的声音懒洋洋的响起:“你敢踏出这个门,本侯方才说的话可就不作数了!”   步子生生顿住,犹豫片刻,苏梨果断关上门,回到楚怀安面前:“侯爷决定帮我了吗?”   楚怀安用空杯子漫不经心的敲着茶壶,发出叮当的脆响:“我只是暂且不告发你,至于帮不帮,怎么帮,要看你有什么计划!如果你是要像无头苍蝇一样的查,爷不奉陪!”   “粮运使隶属兵部,兵部侍郎必然脱不了干系,可一个小小的侍郎私吞大量军饷不可能没有人发现,他背后肯定有人,侯爷可有办法让我见一见兵部侍郎?”   贪污军饷一事背后的势力必然错综复杂,可只要抓住一个,再顺藤摸瓜也不是什么难事。   “咕噜噜~”   茶杯脱手而出,在桌上滚了几圈,在桌沿的地方堪堪停下。   楚怀安掀眸看向苏梨,勾唇邪肆一笑:“办法倒也不是没有,不过爷有个要求。”   “什么?”   “爷要一副母子平安图!”   母子平安图,是远昭国刚建国时形成的习俗。   当时的第一任国君极其宠爱王后,然而王后自幼体弱,怀孕初期更是几次险些滑胎,孩子三个月后太医诊断说孩子和王后只能留其一,国君震怒,要斩杀那位太医,这时有人上奏了一偏方。   偏方说只要与王后有血缘关系妹妹用血为王后作一幅孕图,取名母子平安图,再送到庙中请高僧日日诵经,到临产之日方可母子平安。   当时的国君采用了这个偏方,王后果然平安生产,这图一时广为流传,但后来引发了不少嫡庶纷争发生惨案,先帝继位时,已明令禁止此方。   苏梨没想到楚怀安会为了苏挽月做到这一步。   “怎么,你要爷冒死帮你,连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   “没有,侯爷何时要?”   苏梨问,楚怀安摸着下巴思索片刻道:“不急,先把佛经抄完进宫一趟,五年不见,我怕你画得不像,万一不灵就不好了。”   “……是!”   苏梨点头,脑子里浮现出苏挽月弱不禁风的容颜。   那是苏梨这五年一直萦绕不散的梦魇,刻入骨髓,永生难忘!   自那日回了侯府,楚怀安便丢了一沓佛经过来,吩咐左右不许苏梨随意出门。   苏梨不敢拂他的意,乖乖待在屋里誊抄佛经。   顾远风上次给她的冻疮药是极好的,手上的冻伤已经结了伽,岳烟也让医馆的伙计送了药来,喝了几副之后,背上的鞭伤也开始好转结痂。   约莫三五日的光景之后,楚怀安才又出现在苏梨面前。   他应该是刚从外面回来的,身上挟裹着寒气,却是神采奕奕,俊朗无双。   “侯爷!”   苏梨打着招呼,不疾不徐的放下笔,将誊抄了半页的纸拿到一边晾干。   楚怀安先扫了眼经书,见已誊抄过半,眉梢又上扬了一分,毫不避讳的拉着苏梨的手道:“看你如此听话,爷今日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什么好地方?”   苏梨有些好奇,楚怀安平日结交的都是些酒肉朋友,这些人大多纨绔,却也最好打探消息。   知道她在想什么,楚怀安故意卖起关子:“到了便知,先替爷更衣!”   “是!”   因着心情高兴,楚怀安选了一身宝蓝色锦衣,衣领有一指宽的红襟,越发衬得他芝兰玉树,俊逸非凡。   楚怀安很满意这身装扮,对着铜镜转了两圈,见苏梨又穿着思竹之前借给她的那套衣服,微微皱眉:“我不是让你以后都做男子打扮吗?”   “……”   苏梨又换了身藏青色男装才跟着楚怀安出门,到了大门口,没瞧见平日出行用的马车,反倒是小厮牵来两匹高高大大的骏马。   “侯爷要出城?”   苏梨疑惑,楚怀安并未回答,走到一匹眉心长着一撮白毛的红棕马前,小厮极有眼色的退开,楚怀安抓住马鞍,脚底一蹬,身体凌空,衣摆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度,动作帅气的上马。   抓住马缰绳,楚怀安偏头看向苏梨:“离忧贤弟,爷这上马动作如何?”   “侯爷天人之姿,无人可及!”   苏梨从善如流的拍马屁,楚怀安刚刚上马的动作却是很漂亮,若是被京都其他女子看见,只怕会失了魂。   可对于在镇北军中待了五年的苏梨来说,这动作却有些华而不实。   在战场上,没有人会有心情欣赏这样的动作,也许眨眼间就会有人丧命,再华美的动作,都不及干脆迅速来得有用。   得了夸奖,楚怀安颇有些得意,却见苏梨走到另一匹黑马前,双手抓着马鞍,一脚踩在马镫子上,借了巧劲轻轻一翻便上了马,几乎是在上马的瞬间,她轻夹了一下马腹,黑马便迈着马蹄咔哒咔哒的跑起来。   这动作她做得很是流畅,看似简单实则非常需要技巧,既要确保自己在坐上马背的瞬间稳定身形,又要控制好力道驱马前行才能不被摔下来。   哪怕是京都最好的马夫,恐怕也不能做到像她这样敏捷。   楚怀安静静地看着苏梨的背影,想起多年前她窝在他怀里初学骑马时的胆怯不安。   他曾教过她一日骑术,不过还没等她学会,他便扭头去了扬州,花重金寻来十几株极其珍贵的昙花,只因有人随意在他面前提了一句想看昙花一现的奇景。   他没教会苏梨骑马,那她又是窝在谁的怀里学会了如此精湛的骑术?   那位赫赫有名的镇边大将军么?   楚怀安带苏梨去的城郊马场。   他们到时,马场里已经热闹起来,有一白一灰两位公子在马场赛马,另有好些女子在旁边喝彩呐喊,倒颇有几分春猎的盛况。   一到马场苏梨就下了马,这里面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苏梨如今可不敢就这样骑进去。   见她下马,侍候在一旁的人立刻上前:“这位公子的良驹可要先存在马厩里?”   “多谢!来之前刚喂过,不必再喂,长太胖反而影响脚力。”   苏梨惯性的叮嘱,待人把马牵走才回过神来,这是京都,没有兵荒马乱、刀光剑影,这马就算胖成球,也影响不了什么。   正有些怅然,手腕忽的一紧,下一刻,身体腾空,人已稳稳落在男人宽厚的怀中。   身下的马因为这一变故哒哒的小跑起来,楚怀安单手拥着她,腾出一只手抓住马缰绳。   “侯爷这是做什么?”   楚怀安答非所问,挑着眉反问:“你是爷的人,来了马场却把马存到马厩是什么道理?”   “苏梨怕冲撞了贵人给侯爷惹麻烦。”   苏梨回答,垂眸眼睫微颤,过去五年她没少与人共骑一匹马,可偏偏与这个人靠近的时候,总会轻易乱了她的心绪。   “怕什么!”   楚怀安抓着苏梨的肩膀,将她拎起来翻了个面,变成两人相拥共骑一匹马的状态。   他抓着马缰绳,修长的双臂将她笼在怀中,轮廓优美的下巴抵在她白莹的耳廓,热气驱走严寒,灼得她耳廓晕出一片绯红。   “你就是惹出天大的麻烦,爷也能保你性命无忧!”   楚怀安笃定的在苏梨耳边说了这么一句,一扬马鞭,红棕马便如闪电一般冲入马场。   “呀,那是谁呀,怎么突然就冲进来了?”   观赛区的女子发出惊呼,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红棕马上的两人吸引。   原本赛况已经胶着,红棕马的加入却打破了平衡,轻易地越过障碍后,一马当先冲到终点。   耍了一圈风头,楚怀安十分满意,带着苏梨下马,悠然自得的等着两人。   片刻后,两匹马灰马几乎同时到达,拉了缰绳,一白一灰两人立刻翻身下马跪拜。   “下官安珏,拜见侯爷!”   “下官赵启,拜见侯爷!”   两人都是武官,说起话来铿锵有力,倒是让苏梨有种回到镇北军营的错觉。   “起来吧,我方才看两位大人赛马很是精彩,一时按耐不住冲了进来,两位大人应该不会介意吧!”楚怀安笑着解释。   “侯爷言重了,我二人也是闹着玩。”   安珏主动回话,看得出,他的官阶应该要比赵启高有些。   两人虽然都穿的骑马装,安珏腰间却还有佩饰,头上束发的玉冠也还有花纹,可见出身不俗。   京城姓‘安’的家族不多,苏梨印象中唯有当年与苏挽月一同嫁进皇宫的侧妃安若澜的娘家可以算得上是一大家族。   只是不知这位安珏公子与那位侧妃是否有什么渊源。   打量完安珏,苏梨的目光落在赵启身上。   他的腰间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荷包,束发的也只有一根布条,可没了那日在医馆重逢时的慌张,整个人的气度便与五年前那个憨厚的乡野村夫截然不同了。   若是核儿还在……   苏梨陷入沉思,目光忘了移开,便引起了安珏的注意。   “侯爷向来独来独往,怎地今日带了这么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来?”   粉雕玉琢的小公子苏梨被军情处的主蔚大人赤果果的打量着,黑溜溜的眼珠先怯生生的转了转,忽的后退小半步,躲到锦衣红襟的逍遥侯身后,伸出纤细的指尖揪住了某侯爷的衣袖。   这一系列的动作她做得自然极了,像极了不谙世事又胆小无辜的小兔子,不熟悉她的人都被骗了过去。   然而明知道她是在演戏的楚怀安,还是在衣袖被抓住的瞬间,紧绷了身体。   这求保护的小动作,像鸟羽一样轻飘飘刷过他的心尖,痒得发颤。   “咳咳!”   楚怀安轻咳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她既然跟着我,便是我的人,安主蔚有意见吗?”   这都明目张胆的护上了,还有谁敢有意见?   安珏连忙拱手,行礼道歉:“是下官莽撞,请侯爷息怒!”   这方安珏刚道了歉,站在他身边的赵启却是一直盯着苏梨,挺直背脊硬邦邦道:“卑职与主蔚大人所见略同,侯爷身边的小公子身形过于娇小,明显是女子,且看相貌,与尚书府五年前走失的三小姐倒是十分相似!”   赵启的声音不算大,但语气并不是猜测,而是十足的笃定。   五年前苏梨与他不是很熟,可因为核儿,对彼此的印象都很深刻。   那日在医馆他来得慌乱,所以不曾注意到苏梨,今日这样打了照面,自然会认出来,只是苏梨没想到赵启会这么直白的挑明自己的身份。   “哦?副蔚不说我还不觉得,这么一说倒还真的很像。”   安珏摸着下巴重新打量起苏梨来:“当年尚书府三小姐才华横溢不输男子,艳惊京华,不少画坊都曾临摹过她的画像,下官有幸也得过一幅,今日一见,风采却是远胜画中人呢!”   苏梨不曾见过安珏,却知道他口中所说的画像是什么。   尚书府家教森严,素日她鲜少出府,即便出去,也会戴上斗笠纱帽,绝不轻易抛头露面。   唯有当年她被歹人劫走,三日后被人打晕,衣衫不整的丢在尚书府门口,于是满城皆知她失节于土匪窝,沦为笑柄。   当时她才十五,虽跟着顾远风学了许多知识,心智却尚不成熟,发生这种事后便慌了神,自觉无颜见人,将自己关在房中足不出户。   过了数日,来给她送饭的下人总是神色诡异的盯着她瞧,她实在受不住了,便尾随那下人一探究竟,发现他们在传阅一本不堪入目的画册。   画册中的女子放浪形骸,穿着暴露,举止更是令人不耻,竟是有人将她画作春宫图中任意辱弄!   当时她气昏了头,拔下头上的珠钗就与那些下人扭打成一团。   后来,府上的书都被搜出来烧毁,可苏梨知道,这样的画册流传于世的不知道还有多少本。   她被毁了个彻底,祖母和父亲也非常清楚这个事实,所以为了不让她再辱没家门,当夜,他们便决定找风水先生看个日子,将她沉塘一了百了!   五年时间虽然早已过去,可那些肮脏的揣测却并未消退。   安珏提起这画像也许只是当个无关紧要的玩笑话,落在苏梨耳中却像是被无形中捅了一刀,谁也不会发现这伤口有多深,血流得有多欢。   “安主蔚府中竟留有苏家三小姐的画像?”   楚怀安微微抬头,眼底有些诧异。   楚怀安气量小,睚眦必报的性子众人皆知,安珏自然也知晓五年前他被苏梨退了聘礼拂了面子的事,当即笑着道:“除了画像,下官那里还有许多画册,侯爷若是感兴趣,下官稍后就差人给侯爷送到府上!”   “如此,小爷倒是要谢安大人一番了?”   楚怀安说着脸上带了笑,似乎被取悦,安珏自以为投其所好,眉梢带了一丝得意:“侯爷喜欢就好,下官不敢承谢……”   话还没说完,胸口冷不丁被狠狠踹了一脚,楚怀安脸上的笑意瞬间变成滔天怒吼:“老子谢你祖宗!”   楚怀安使了全力,安珏被踹倒在地,楚怀安还不解气,冲上去补了两脚。   变故发生得太快,等赵启反应过来的时候,安珏脸上已多了两团淤青。   “侯爷请息怒!”   赵启不敢拉楚怀安,只能半蹲在安珏面前帮他挡了两脚。   其他人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全都伸长了脖子好奇的围观,怕惹出什么大乱,苏梨扑过去抱住楚怀安:“侯爷,冷静!”   楚怀安还在气头上,哪里是苏梨拦得住的?   赵启和安珏又挨了好几脚,楚怀安才停下,轻松挣开苏梨,将她拥入怀中,居高临下的看着两人宣告:“五年前爷就说过了,她是爷看上的女人,她被土匪劫了也好,退了爷的聘礼也罢,能欺负她的只有爷,其他人谁敢动她一根头发丝,爷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严肃极了,皇室与生俱来的威压与凌厉从骨子里透出来,叫人丝毫不敢怀疑他说出来的话。   苏梨被揽着紧贴在他胸膛,明明隔着厚厚的冬衣,却比肌肤相亲更让人脸红心跳。   许是为了掩饰藏在心尖的那个人做戏做太久,这人的戏便好得足以乱真了。   五年前苏梨被他骗过,若不是曾踏过万丈深渊,恐怕还会再在他身上栽跟头。   “请侯爷恕罪!”   赵启扶着安珏跪下谢罪,楚怀安还不肯罢休,刚要抬脚再踹,苏梨主动抱住他的腰:“只是些画册而已,让安大人烧了便是,侯爷何必如此动怒?难道是那些画册将我画得奇丑不成?”   苏梨眨巴着眼睛,故作轻松的问,那日府上焚烧画册一事做得极隐秘,连苏梨的二姐苏唤月都不知道她曾看到那些画册,其他人就更不可能知道。   果然,见苏梨好像并不知情,楚怀安把怒火压了下去,只沉声命令:“除了主蔚府,若是还有人私藏这样的画册,全都抓进大理寺,大刑伺候!”   说完,楚怀安也没了待在这里的兴致,翻身上马,和来时一样将苏梨捞上马背,两人共骑一匹马,策马而归。   回来时差不多已快到晌午,阳光正盛,驱走冬日的阴寒,洒在身上暖洋洋的。   快到城门时,楚怀安放慢速度,游山玩水一般慢悠悠的走着。   苏梨身份特殊,虽扮着男装,可这般与他共骑,若是叫旁人看见总归是不好。   刚要开口让楚怀安放自己下去,手里突然被塞进马缰绳。   诧异的偏头,唇瓣恰巧擦过男人微凉的下巴。   心头一震,苏梨连忙低头,腰却被牢牢箍住。   “阿梨,让我见识见识你的骑术吧!”   他就在她耳边低语,话里夹着一分意味不明的叹息,好像又回到多年前她初学骑马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坐在她身后低语:阿梨,让我教你骑马吧!   一时失语不知该说些什么,苏梨索性猛夹马腹策马奔腾起来。   城外官道宽阔,临近年关路上也没什么行人,虽不能与塞北辽阔无边的戈壁滩相比,也让苏梨骑得十分畅快。   一路疾行进了城,苏梨便收敛了性子,放慢速度,却不知她方才那肆意畅快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有多明艳动人。   喉头微紧,楚怀安更用力的抱住苏梨,闷声问:“你的骑术,是陆戟教的吗?”   这算什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苏梨刚要回答,一记响亮的哭喊砸进耳朵:“呜哇~娘亲果然不要我了!”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苏湛穿着一身橙色锦衣,戴着同色小毡帽,耍无赖似的坐在大街上哭得伤心欲绝。   跟在他身后的丫鬟吓得脸色惨白,不停地安慰苏湛,还时不时焦急地回头打量。   不多时,一辆华贵的马车闻声赶来,马车棱上挂着一个醒目的木牌,遒劲有力的写着一个‘苏’字。   如今尚书府会乘着这样的马车出门的人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请侯爷回避下!”   在马车上的人出来之前,苏梨先挣开楚怀安下了马。   苏湛哇哇嚎得厉害,实则一直暗中观察着苏梨,苏梨脚刚落地,他便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过去,抱住她的腿不撒手。   “哇!娘亲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你不是说要一直陪着我吗?这些天我做梦都梦见你回来看我了。”   一抱到苏梨,原本还是假哭的小包子立刻挤出豆大的泪来。   塞北离京千里,他只认识苏梨一个人,虽然尚书府的人都对他很好,可苏梨不在,他一个小孩子到底是惶恐不安的。   小包子哭得不能自已,胖乎乎的小身子不安地颤抖着,苏梨哪里能不心疼?   “我没有说不要你啊,外祖父和曾祖母对你不好吗?”苏梨拿出手绢帮小包子擦眼泪,小包子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含着一眶眼泪幽怨的瞪着苏梨,无声的控诉。   苏梨被他看得心软成一片,打趣的捏了捏他的脸:“我怎么瞧着你好像长胖了一圈?”   “哼!”   小包子傲娇的把头扭到一边,手却还紧紧地抓着苏梨不放。   苏梨好笑的把他抱起来,那华贵的马车也恰好驶到她面前,马车停稳,一个丫鬟钻出来,并不理会苏梨,只对着苏湛伸出手:“小少爷,要买的东西都已经买好了,我们快回府吧!”   “我不回去,我要和娘亲在一起!”   苏湛紧紧搂住苏梨的脖子,脑袋也搁在她肩上,打定主意不要和那丫鬟说话。   丫鬟为难的皱眉,和马车里的人说了两句话,车窗帘子被撩开,一张熟悉的端庄的脸映入眼帘。   五年不见,她不仅没老,倒是越来越容光焕发了,想来是长姐苏挽月做了贵妃,如今又喜得龙嗣,让她欢喜无忧了。   “阿梨拜见母亲!”苏梨抱着苏湛颔首行了个礼。   赵氏不是苏梨的生母,但她是尚书府的主母,苏梨自幼便在她膝下长大,听说苏梨的生母在生产以后,就被卖到勾栏院子去了。   “你回京那日,我进宫看挽挽,回来才知道你被侯爷带走了,背上的鞭伤可好了些?”   赵氏温声问,嘴里说着关切的话,语气却平淡如水。   “阿梨不孝,让母亲挂念,父亲怜爱未下狠手,鞭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在侯府住得可还习惯?”   赵氏又问,明知她如今住在逍遥侯府是名不正言不顺,却只字不提让她回尚书府住的事。   “还好。”   “那便好。”赵氏说完难得勾唇笑了笑:“孩子既然送回尚书府了,那便是尚书府的少爷,他这般伶俐,日后必会成才,你这个做娘的也可以安心了。”   言词之间,已是要苏梨和苏湛撇清关系。   “有劳母亲费心!”   “好了!”耐心耗尽,赵氏微微提高声音结束话题:“时间不早了,过几日你祖母七十大寿,挽挽也要回来贺寿,如今她身子金贵得很,我得早些回府让人准备东西。”   说完放下窗帘,阻绝了视线,苏梨只听见赵氏带着厌恶的命令:“还不快去把小少爷从那个女人手里接回来!”   言语之间,好像她是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   “阿湛听话,我过几日再去看你。”   苏梨在苏湛耳边说了一句,不等丫鬟来抢,率先将他放到马车上。   苏湛到底比一般孩子聪慧,尽管不舍,却还是听话的松开苏梨,只眼巴巴的强调:“娘亲这次一定要说话算话哦!”   “好!”   苏梨点头,目送赵氏的车马离开,心底正有些郁结,楚怀安骑着马来到她身边,轻飘飘的问了一句:“阿梨觉得,此次寿宴,我送什么寿礼比较好?”   楚怀安骑在马上,苏梨只能仰头看他,许是逆光的缘故,苏梨看见他眼底折射着琉璃盏似的光,仿佛装着漫天星辰。   那辰辉中,藏着让他想得发狂的人…… 第43章 寿宴风波   “祖母尚佛,听闻檀香木有安神助眠之效,侯爷若是能请得能工巧匠,用上好檀香木做一串佛珠,祖母定会十分喜欢。”   苏梨认真的回答,上好的檀香木对旁人来说是极难得的,可对楚怀安来说并不是多稀奇的玩意儿。   楚怀安摸着下巴思索片刻,笑了起来:“佛珠很是常见,不太出众,不若我让人把那木头做成木简,你再替我誊抄一份寿词上去如何?”   他说得轻巧,却不知只有书法大家才能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其他人要在这木头上写字,须先用小刀在木头上雕刻,没有经年积累的功力,是没办法做到的。   然而万般念头在脑中盘旋,最终说出口的只有一句:“……好!”   应承下这件事以后,苏梨便在楚怀安的书房忙碌起来,因为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楚怀安特意嘱咐了其他人不要打扰她,自己也破天荒的老实待在府中,晨昏都去给楚刘氏问安。   这一转变让楚刘氏高兴极了,又赏了苏梨不少银钱首饰。   最后一日,苏梨熬了一夜,直到晨光初现查终于誊抄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她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然而手上早已不知被刻刀划伤多少次,轻轻一碰便痛得厉害。   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苏梨抓紧时间趴在桌案上补了个囫囵觉。   她累极了,几乎是刚趴下去就陷入沉睡,中间几次感觉天已经大亮想起来,却没能睁开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觉有人靠近,强撑着睁开眼,却是思竹拿着一件披风站在旁边正要帮她盖上。   见她突然睁开眼睛,思竹吓了一跳,连忙解释:“三……三小姐,你醒了,侯爷方才进来见你睡得很香,不忍叫醒你,就让奴婢给你拿件披风盖上。”   脑子睡得昏昏沉沉不甚舒服,手臂也被压得越发酸痛,苏梨皱眉揉着太阳穴,扫了一眼桌案:“侯爷把抄好的寿词拿走了?”   “嗯,侯爷今儿一大早就起了,要去库房找精致些的盒子把寿词装起来。”   这人还真是有心。   苏梨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打起精神起身:“我去梳洗一下,侯爷若是有什么需要,你照应着就好。”   “是!”思竹点头应下。   天光已是大盛,回到思竹住的院子,苏梨也等不及去厨房要热水,直接就着未化的积雪搓了脸,立刻清醒过来,又选了一身浅蓝色男装换上,没用楚怀安的玉冠束发,只用了一根布条,简单收拾完,将之前装订好的那卷佛经放进袖袋便出了门。   到楚怀安院子的时候,思竹正从背后虚抱着楚怀安帮他系腰带。   今日他选了一身绛红色华服,里外三层,里面的衣襟有金丝绣的滚边,与外衣的绛红色相互映衬。外衣上全是银丝织就的祥云暗纹,不算特别招摇,行走之间却是流光溢彩。   腰带同是绛红色,用金丝绣着祥云,与外衣和里襟相呼应。   系好腰带,思竹又帮楚怀安配了一块浑圆的镂空白玉,顺滑的白色丝绦摇晃间划出漂亮的弧度,衬得这人像误落凡尘的天上仙。   苏梨被满目无双的俊美容颜晃了神,顿在原地,装扮妥当后,楚怀安伸开双手,颇为得意的转了一圈:“爷今日的装扮如何?”   “盛世风华,绝代无双!”苏梨由衷的称赞,心底却还藏了半句。   只是这装扮,不像是去参加寿宴,倒像是要拜堂成亲的!   得了夸赞,楚怀安心花怒放,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百花扇在手里摇着,隔着老远都能看见他的好心情。   苏梨和思竹与他一同赴宴,到了府门口,楚刘氏领着两个粗使婆子赶来。   楚刘氏走得有些急,莫名的带了两分势不可挡的气势,楚怀安眼皮一跳,以为生了什么岔子,下意识的就蹦到马车上:“宴席马上要开使了,快走!”说完抢走车夫手里的马鞭就要挥下去。   “给我住手!”楚刘氏厉喝一声,险些失态破音。   楚刘氏自来端庄,鲜少这样激动,更何况还有这么多下人看着,楚怀安那一鞭子到底没抽下去,敛了笑,耷拉着脑袋蹲在马车辕上:“娘亲,我这赶着参加寿宴呢,这几日我也没惹什么事,你凶我做什么?”   凶你做什么?老娘还想抽死你个不孝子呢!   楚刘氏深吸两口气,强压下心底的怒火,走到马车前拉住楚怀安的衣袖,迫使他低头耳语:“我方才听说今日宫中有‘贵人’也要赴宴,你素来无状,万莫仗着平素的性子冲撞贵人,懂吗?”   楚刘氏口里的贵人除了苏挽月,自然不会有别人。   楚怀安这几日一直陪着楚刘氏,就是不想让她听到有关此事的风声担心,却还是没能防住。   “娘亲放心,我自有分寸。”   楚怀安安慰,可他现在说的话对楚刘氏来说和放屁差不多,只怪她知道得太晚,不能提前寻了由头把人关屋里不去赴宴。   胸腔一片焦灼,瞧楚怀安今日这一身盛装打扮便知此行是拦不住他,楚刘氏只能放手,目光在苏梨和思竹之间来回梭巡:“今日赴宴,你们要伺奉好侯爷,若他出了什么闪失,我要你们的命!”   楚刘氏说得严厉,明着是叮嘱苏梨和思竹,实则是威胁楚怀安:你要是敢不听老娘的话,这两个丫头就死定了!   楚怀安向来不喜被人威胁,可这会儿时间紧急,他也不愿和楚刘氏过多纠缠,只能退让:“好,我知道了,娘请回吧!”说完麻利的钻进马车。   苏梨和思竹朝楚刘氏行了礼也跟着上了马车,车夫扬鞭,马车缓缓驶离,楚刘氏一直站在门口看着,心头的不安没有丝毫减少,反而愈发扩大。   远昭国举国上下皆知,如今喜得龙嗣的苏贵妃是尚书府的嫡女,是以今年尚书府老夫人的七十大寿格外热闹,楚怀安出门稍晚了一点,马车刚转过两条街道,便被堵在了路上。   苏梨掀开车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前面的车马拥挤得几乎看不见头,照这样堵下去,能否赶在开宴前抵达都未可知。   “路被堵死了,不知何时能畅通,侯爷可要下车走过去?”   苏梨温声问了一句,楚怀安烦躁的扇着扇子,拧眉不语,他今日是刻意打扮了一番的,这里离尚书府尚远,若是走过去,难免会失了他一开始想要给那人的惊艳,然而想看见那人的心情实在太过急切,思索良久,楚怀安也只得出一句:“走!”   说完率先撩开帘子下车,苏梨和思竹跟着下车,然而走了没两步,身后突然传来响亮的锣声。   “贵妃娘娘回家省亲,闲杂人等回避!”   铜锣声落下,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肩上和腰间都有银色铠甲,腰上配着镶玛瑙的大刀,两鬓虽已染上几缕霜丝,背脊却仍挺得板正笔直,正是护国公陆啸!   隔着几辆车马,陆啸并未注意到楚怀安他们,拔出明晃晃的大刀高声宣告:“贵妃娘娘的官轿一刻钟后抵达,前方车马一律避让开路,若惊扰贵妃,斩立决!”   护国公陆啸一生金戈铁马杀人无数,卸任后一直深居浅出,苏挽月此次省亲,却能请得他亲自护送,可见当今圣上对她宠爱至极。   一声令下,前方的车马立刻动了起来,隐约还夹杂着惊恐地低声交谈。   “夫人您再坚持一下,等前面的路通了,我们马上就能去医馆了!”   那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苏梨隐隐觉得有些耳熟,还未记起是谁,又听见一个男人满不在意的声音:“每个月都要痛这么几天,装什么装,贵妃娘娘的官轿马上就要打这儿过了,谁都不许乱动!”   男人说完,原本说话的人没了声音,前面马车太多,苏梨一时也分不出这声音是从哪一辆马车上传出来的,只能依据对话猜测是哪家纨绔子弟不珍视自己娶的正妻,把人家来了小日子腹痛当作是无病呻吟。   世间这等没心没肺的男子比比皆是,苏梨在心底替那不知名的夫人叹惋了一番,便收回注意力,回神刚好听见思竹提议:“侯爷,前面有个茶楼,可要去那里稍坐片刻,等贵妃娘娘的官轿过了再走?”   “她要从这里过?”   楚怀安根本没听见思竹的话,两眼放光掩不住激动,甚至连‘贵妃娘娘’的品阶都忘了称呼,思竹愣了下,却还是认真回答:“是的,侯爷,贵妃娘娘的官轿马上就要路过这里了,我们……”   “就在这里!”   楚怀安打断思竹,坚定地说。   思竹没明白他的意思,苏梨却很清楚,今日他如此精心打扮一番前来赴宴,为的不过是见苏挽月一面,可入了尚书府,众目睽睽之下,普通男宾与作客的女眷都难以见面,更不要提见堂堂贵妃娘娘了!   也许是命中注定,他刚下了马车,而那人的官轿很快就要从这里路过,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面轿帘,这么近又这么轻易的可以让他见她一面。   “可……”思竹还要劝解,苏梨适时拉住思竹:“侯爷自有考量,我们听他吩咐便是。”   思竹犹豫的看了看楚怀安又看看苏梨,终究没再说什么,和苏梨一起退到楚怀安身后站在街边,片刻后,浩浩荡荡的省亲队伍缓缓而来。   护国公陆啸当仁不让的骑马走在最前面,身后还有二十名精锐骑兵分前后列队护送八人抬的奢华琉璃轿,轿撵之后,内务府的人抬着满满当当八个红木箱子的封赏,再往后,是十六个秀丽宫婢举着贵妃省亲的旗幡。   明黄色的旗幡迎风飘扬,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无限荣光不言而喻,苏家嫡女,已是高不可攀的人。   队伍缓缓行过,苏梨不敢明目张胆的打量,微微垂首以示敬畏,不知过了多久,楚怀安的手忽的动了一下,下意识的,苏梨迅速抬头,恰好看见官轿行至眼前,车窗帘被风卷起一角,艳丽动人的美人与缱绻的春色猝不及防泄了出来。   众人只知贵妃省亲,却不知当今天子也在这官撵之中,更不知在大庭广众之下,天子搂着初孕的贵妃,在行进的轿撵中交颈亲热!   佳人眼中如丝媚意,冷锐似刀,见血封喉!   冗长的队伍终于离开,原本让到小巷中的车马又涌了出来,街道再次变得拥堵不堪,只是众人再没有相互抱怨,只低声议论着天子对苏家这位贵妃无上的宠爱。   “侯爷,时辰不早了,可还要赶去赴宴?”   苏梨温声问,楚怀安的脸色难看得紧,这个时候再去赴宴,实在不是什么好的选择,若一会儿宴上真出了什么岔子,谁都救不了他。   楚怀安犹在愣神,苏梨还要催促,手腕忽的一紧,被他狠狠抓住,抬头,对上一双泛红的眸。   这人天生一双招人的桃花眼,眉不弯而含笑,明明笑意薄凉,如今染上几分隐忍的红,倒是让人品出委屈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要宠幸妃嫔,哪里轮得到他委屈?   理虽是这个理,苏梨却没直白的戳破,只在楚怀安的手背上拍了拍:“侯爷抓疼我了,很快要开宴了,走吧。”说完抽出手转身朝前走去。   苏挽月是楚怀安入了魔的执念,他既肯冒险帮她查军饷贪污一事,苏梨自当投桃报李,助他得愿断情觅良人!   一路车马堵得水泄不通,苏梨他们选择走路,倒是到得比其他人要早一些。   门房在门口摆了桌子,旁边已经有堆成小山的寿礼,苏梨和思竹把寿礼送上去,门房在礼单上写了名字,给了思竹一串漂亮的珊瑚珠,给苏梨的则是一条绣着两条小金鱼的抹额作为回馈。   楚怀安一直心不在焉的在旁边看着,见送完了礼便提步进门,一旁的小厮连忙上前带路:“侯爷请随小的来,今日宴席来客众多,男女宾客分席而坐,中间正好隔着荷花池,男宾席在这边。”   小厮带着喜色说,腰俯得很低,思竹从善如流的拿了一片金叶子打赏给他。这种大日子,到场的都是达官贵人,虽没有规定要给打赏,但众人已经默认约定俗成,谁要是打赏少了,日后难免被人背后议论。   一路顺利到了宴席区,已有好些人入席落座,苏梨一眼就看见坐在湖边垂柳下的顾远风,他今天穿了一身纯白锦衣,许是畏寒,外面罩了一件青色大髦,脱了官服,他那身不落俗世的清骨便又凸现出来。   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里,身边既无同僚谈笑,也无丫鬟小厮陪侍,冷清寡淡得很,好像这满园的热闹都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苏梨看得喉头一哽,却见顾远风端着茶杯远远地对她颔首示意了一下便移开了目光,疏离之意再明显不过。   苏梨知道是自己之前的几番推辞所致,心中虽然痛苦,却是含着笑对顾远风盈盈一拜算是还礼。   她不想将先生牵扯进来,如今这般,自是……极好!   礼毕,压下纷杂的思绪,却见楚怀安与思竹已不在身边,在席中搜寻一番,却见楚怀安不知何时领着思竹落了座,正拿着一壶酒豪饮。   苏梨皱眉,提步走过去:“尚未正式开宴,怎么能让侯爷这样喝酒?”   因为着急,苏梨语气中带着质问,思竹眼神飘忽了一下,无奈道:“三小姐方才与顾大人打哑谜,侯爷不知为何突然情绪低落,奴婢也拦不住他!”   “你的意思是我惹侯爷不快了?”苏梨反问,思竹抿着唇不吭声,无声的对峙。   今日这种场合,苏梨无意和思竹争执,只坐到楚怀安身边抢走他的酒壶:“侯爷今日丰神俊朗,刚才一路走来府上已有许多丫鬟看得羞红了脸,天人之姿定会被人口口相传,想必你也不想被人听见说逍遥侯是个醉鬼吧!”   苏梨暗示得很隐晦,今日他虽然不大可能见到苏挽月,可府上人多嘴杂,苏挽月多半也能听见下人讨论楚怀安今日有多好看。   喜欢一个人都是这样,即便不能相见,也希望在心上人面前留个好印象。   是以,苏梨说完这话,楚怀安并没有急着抢回酒壶,只慵懒的撑着额头笑盈盈的看着苏梨,片刻后问了一句:“阿梨,与人交好的滋味真的好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烙铁滚落心头,发出‘滋滋’的焦灼声响。   思竹亦是一惊,却又状似无意的提醒:“侯爷,三……三小姐的初次,是被土匪……”   话尽于此,给人留下无限遐想。   “自是极好!”苏梨淡淡的回答,意味深长的看了思竹一眼,将酒壶放在桌上,捻起一块桂花糕喂到楚怀安嘴边:“侯爷时常流连美人乡,难道还不知其中滋味?”   楚怀安张嘴吃了糕点,许是受了刺激,竟含住苏梨指尖吮了一下,苏梨如遭电击,迅速收回手,垂眸道:“空腹饮酒伤身,侯爷还是先吃点东西垫垫胃吧。”   “桂花糕与美人滋味甚好,只是这情之一字,却叫人肝肠寸断呢……”   楚怀安嚼着桂花糕叹息,眼角眉梢皆染上愁意,又要去拿酒壶,指尖尚未碰到,却听得一声轻佻的戏谑:“哟~是哪位美人不识抬举,竟让风流洒脱的侯爷如此伤怀?”   循声望去,是个面色瘦黄,一看就常年浸淫在风月场所的纨绔子弟,那人穿的衣服料子并不讲究,可见地位不高,见到楚怀安两眼跟见到摇钱树似的。   那人走近,目光在思竹身上梭巡了一番,表情便流露出下流猥琐,思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往苏梨身边挪了挪,不过这一让,便让那人钻了空子,竟是恬不知耻的一屁股坐在了楚怀安身边。   “这位公子,今日宴会宾客座位皆有妥善安排,你挤在此处恐怕多有不便吧!”   苏梨冷冷的出声提醒,以前楚怀安虽常混迹街头,交些酒肉朋友,却还有门槛底限,断不会与这种人深入接触。   “哟!这位小公子的声音好听,坐近了一看,容貌也是极出众的,不知是侯爷从哪个清倌里挖到的宝呀!”   这人嘴上毫无禁忌,看苏梨的目光直白露骨,连爪子也不安分的伸过来想捏苏梨的脸。   孟浪无耻!   苏梨在心里骂了一句,抬手抓住这人的爪子一把按在桌上,抓起一只空酒杯就狠狠地砸在那手背上。这人痛得张大嘴巴,惨叫声尚未冲出嗓子,就被猛然塞入口中的酒杯堵了个严实。   “呜呜!”   这人哼着要站起来,苏梨眼睛一横带了杀气:“公子请自重,这里是尚书府,不是勾栏院,你若不想活了,我不介意送你上路!”   “呜呜!”   这人哀嚎,刚刚他痛呼没有防备,如今酒杯塞进嘴里撑得满满的,根本吐不出来,腮帮子更是酸得难受,很快嘴角就狼狈的流出口水来。   “公子有些口臭,拿这酒杯堵堵正好,不过若是想拿出酒杯,还是趁早出门找家医馆,让技术好点的大夫帮你把下颚卸掉,否则以后恐怕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苏梨好言相劝,从果盘里拿了一颗的杨梅塞进嘴里,这位纨绔子弟哼哼半天如跳梁小丑,见宾客越来越多,只能愤愤离去。   这人一走,楚怀安便不厚道的笑起:“五年不见,阿梨怎变得这般泼辣?倒是叫爷越看越喜欢了。”他说着凑近,陈年的梨花酿随着温热的气息铺面而来。   他酒量甚好,连微醺都尚未达到,却捉弄起她来,好像让她失态,他的心情就能好起来。   “承蒙侯爷抬爱,我有心上人了。”   “哦?是谁?”   他凑得越发近,语气里的笑意也越发浓郁,苏梨偏头对上他的眸,不知为何,苏梨觉得那黑亮眸光里的倒影并不是她。   他想从谁口中听到答案,他自己清楚吗?   正僵滞着,远处传来尖利的高呼:“陛下驾到!!!”   年轻的帝王穿着明黄色便服缓步而来,他身姿挺拔,身上颇有先帝几分影子,眉宇间却多了几分平和,并不如先帝那般明断果决。   衣服和鞋面上都用金丝绣着威严的龙纹,便只是远远看着,也能感受到九五至尊的强大气场,只是这气场只让人想臣服,并不会像战场上的死气那般叫人胆颤。   “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全都跪下叩拜,苏梨脑门贴着地面,余光只能看见一抹明黄缓缓飘过,片刻后传来一句含笑的声音:“众爱卿平身,不必多礼!”   说完众人起身,却见年轻的帝王坐在上首尊位,脸上挂着清浅的笑意:“朕实在不放心爱妃一人回家省亲,所以一起走了一遭,今日乃尚书府老夫人的寿诞,朕也是来贺寿的,诸位不必太过在意君臣之礼,随意些便好。”   “多谢陛下!”   众人道谢,继续和身边的人说话,却终究不敢真的随意放肆。   苏梨观察着众人,从他们的座位及穿着打扮判断他们官居何位,正专注着,不防身边的人站了起来,楚怀安拿着一壶酒,慵懒随意的朝楚凌昭走去。   “陛下喜得龙嗣,我还没好好恭贺,今日借此机会,我先自罚三杯!”   说话间楚怀安离苏梨已有几步之遥,众目睽睽之下,苏梨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过去。   众人早已对逍遥侯的放浪不羁习以为常,并未觉出他有什么不对劲,反而随着起哄,把气氛炒了起来。   宴席复又热闹起来,苏良行给下人递了眼色,不多时便有一些杂耍的街头艺人进来表演,在一片称奇的叫好声中,下人有条不紊的上菜,宴席正式开始。   以前家中有什么宴会,苏梨都是坐在女宾席,开宴后多半都是跟在赵氏身边与京中各家夫人聊天,并不知晓男宾席会有怎样的规矩,便一直端坐在座位上准备伺机而动。   杂耍节目演到第三个的时候,苏梨已吃得七分饱,余光正好看见赵启与安珏穿着一身便衣姗姗来迟,不知是因何事耽搁了,正想寻个由头起身离开,忽听得一声清脆的声响,一节瓷白的酒壶壶嘴飞溅而来,在地上打了几个圈,最终不知钻入哪位大人的桌下去了。   抬头望去,尚未看清发生了何事,一道绛红色残影便扑到了她面前,那人抓着她的肩膀,红着眼要哭了一般质问:“为什么不是我?”   身上酒气浓郁如同刚从酒缸里捞出来,恐怕已醉了十成,醉成这样耍起酒疯来可怎么得了?   苏梨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楚怀安的背:“侯爷,你喝醉了。”   “我才没……”   楚怀安的声音戛然而止,高大的身躯尽数压在苏梨身上,苏梨不动声色的收回劈在他颈后的手,和思竹递了个眼色,两人一起把楚怀安扶起来。   “陛下恕罪,侯爷不胜酒力有些失态,不知尚书大人府上可有客房让侯爷小憩片刻,再让丫鬟送点醒酒汤来?”   苏梨高声告罪,因扮着男装又架着楚怀安,除了苏良行,倒是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她。   “无妨,谨之的性子向来如此,朕不会怪罪于他的,扶他下去休息吧。”楚凌昭发了话,立刻有机敏的下人上前来给苏梨他们带路。   苏梨和思竹都是在这府上待了十多年的,哪里能不知道路,是以出了院子,思竹给了片金叶子就把下人支走,等下人离开,思竹停下脚步,一脸狐疑的看着苏梨:“三小姐,侯爷真心待你,你怎敢对他下手?”   她们坐得那么近,思竹能看见苏梨的动作也不足为奇,不过苏梨丝毫没有慌张,幽幽的反问:“你既忠心护主,方才为何不在陛下面前告发我?”   “你……”思竹气结,瞪了苏梨一会儿道:“侯爷倾心于三小姐,奴婢自是不敢擅作主张陷三小姐于危险之中!”   “是吗?”   苏梨意味不明的冷哼一声,不再等思竹,以一人之力将楚怀安扶到客房中。   为了今日待客之用,客房都事先打扫过,散发着股子艾草清香,苏梨把楚怀安放到床上,帮他脱了鞋子盖上被子,趁没有人注意,从袖中拿出个鼻烟壶放在他鼻尖晃了两下。   刚做完这些,思竹跟着进屋,苏梨收了鼻烟壶,扭头平静的嘱咐:“侯爷醉了,你在这里伺奉着,一会儿下人送了醒酒汤来记得喂他喝一些。”   “那三小姐要去哪里?”   思竹脱口而出,泄出几分紧张来,苏梨挑眉看了她一眼:“今日祖母寿诞,我自然要去当面贺寿,有何不可吗?”   “没……没有!”思竹矢口否认,眼神躲闪着不敢与苏梨对视,苏梨如何看不出其中有古怪?只是今日机会难得,她实在不想将时间浪费在这些陈年旧事上,只提醒了思竹一句:“长姐既然早已将你托付给侯爷,你便应该知晓,今后谁才是你的依仗,莫要做些蠢事毁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所!”   言尽于此,苏梨抬脚大步走出房间,思竹皱眉看着她的背影思索了一番,终究还是做了决断。   从客房出来,苏梨没有急着返回宴席区,而是躲在宴席区与厨房之间的回廊后观察今日府上的人员安排。   尚书府的院子并不大,往来传菜的下人众多,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实在不易,若要找赵启说话,还是等一会儿宴席散了以后才好下手。   打定主意,苏梨低头理了理衣襟,正要去女眷区找苏湛说两句话,却见一个绿衣丫鬟慌慌张张的从她面前跑过,竟是一溜烟的朝男宾席而去。   这是出了何事?   苏梨诧异,步子一转,也朝着男宾区而去,尚未走回席间,便听见丫鬟悲恸无比的哀求:“二少爷,求您开恩允奴婢送夫人去医馆吧,夫人实在痛得不行了!”   循声望去,方才那绿衣丫鬟正跪伏在一人脚下,那人却也不是别人,正是苏梨之前在揽月阁教训了一番的张岭小公子。   张岭虽是京兆尹之子,却没什么建树,位置安排在比较靠后的地方,因此尚未惊动坐在主位的帝王,只是周遭的人已在看热闹。   “令夫人腹痛可是有喜了?张公子还不快去看看?”   不知是谁开口说了一句,话里带着嘲弄,张岭的脸顿时黑了下去,竟是一脚将那丫鬟踹翻在地,恶狠狠道:“那贱女人月月都要这么闹上一回,老子念着今日是她祖母的寿诞带她出来见见世面,她却还不知分寸,若果真痛死了也好,老子明日就把揽月阁的美娇娘娶回家!”   苏梨原并不打算管这闲事,听见张岭说的话却是心底一惊,不由走近几步仔细打量那绿衣丫鬟,似有感应一般,那丫鬟抬头看过来,四目相对,苏梨如遭雷击。   绿袖,竟是二姐的贴身婢女!   二姐当年不是许给吏部侍郎家的二少爷了吗?怎会嫁给张岭这个人渣?   许是情急,绿袖并未认出苏梨,扭头看着张岭道:“二少爷,夫人待奴婢恩重如山,今日你若真要绝情至此,我便只能拼死护夫人一个周全了!”   她话里带了决绝,张岭却全然没有当一回事,甚至还轻佻的捏住她的下巴戏谑:“怎么,为了那个下不了蛋的鸡,你莫不是还要跟爷鱼死网破?”   啪!   绿袖抬手拂开张岭的手,飞快的起身,绿色衣裙在空中扬起漂亮的弧度,像扑火的飞蛾,竟是要朝主位的帝王冲去。   “贱……贱人!你想做什么!?”   张岭吓得脸色惨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说话都不利索了,眼看着绿袖气势如虹,根本拉不住,却见一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忽的出现一把抱住了她,张岭松了口气,下一刻却又惊怒,这小公子不就是那日在揽月阁抢他美人打他小厮的杂碎吗?   “你……”   张岭指着苏梨刚要说话,苏梨揽着绿袖,一个箭步跨过去坐在他身边,另一只手勾着他的脖子死死勒住,面上却是一片笑意:“张公子,好久不见,近来可好啊??”   张岭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旁人却只当他和苏梨交情甚好是在叙旧,苏梨制住他,偏头看向不安分的绿袖低声安抚:“是我,别怕!”   “三……三小姐,是你回来了吗?”绿袖激动得声泪俱下,不等苏梨点头,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苏梨的胳膊:“求您救救夫人吧,夫人今日来了小日子,腹痛难忍,刚刚已经疼晕过去两回了!”   苏梨知道自家二姐素来体寒,来葵水那几日总是腹痛难受,可用暖炉煨着也还过得去,怎会到疼晕过去的地步?   “张公子,人命关天,还请你随我走一遭,立刻备车送尊夫人去医馆看病!”   苏梨说着将张岭勒得更紧,他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点头,乖乖站起来和苏梨一起朝外面走,然而刚走了没两步,他忽的抓住苏梨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发力将苏梨推到一边大骂:“原来是你这个荡妇,五年前苏家没将你沉塘,如今你竟还好意思回来!”   被勒得狠了,张岭的嗓子哑得厉害,声音并不算很大,苏梨往回走了一步,他立刻连滚带爬的朝主位冲去,边冲还边鬼哭狼嚎:“父亲快救我,苏梨那个荡妇回来了,她想谋害我!”   这一喊,席间的丝竹之声顿时停了,所有人都停止谈话,放下杯盏朝苏梨看过来。   “三小姐!”绿袖无措的喊了一声,下意识的想挡在苏梨面前,被苏梨一个眼神止住,她摇头摇头,抬手取下束发的布带,任由一头青丝垂落,一步步朝主位走去。   她本也无意掩饰自己的身份,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出现在众人眼前。   很多人认出她来,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苏梨充耳不闻,挺直背脊走到主位前跪下:“臣女苏梨,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起头来!”   楚凌昭命令,苏梨抬头,对上一双探究的眸:“原来是你,方才你坐在谨之身边朕瞧着就十分眼熟,难怪今日谨之要借酒浇愁,怕是想起当年你退他聘礼害他丢脸的事了。”   楚凌昭的语气带着调笑,可君无戏言,当年苏梨拂的不仅是逍遥侯的面子,楚怀安不追究她退婚一事,楚凌昭也能容忍皇室颜面受损吗?   “臣女辜负了侯爷一番心意,陛下和侯爷要如何处置,臣女都绝无怨言,今日扰了陛下的雅兴一罪,臣女也愿一力承担,只是臣女的姐姐身子孱弱,如今腹痛难忍,恳请陛下恩准,让臣女先送姐姐去医馆治病,等确定姐姐安然无虞,臣女定当请罚!”   苏梨说完一头磕在地上,不管楚凌昭是怎么想的,她先把错认了,端正态度总是没错的。   “臣教女无方,冲撞了陛下,请陛下恕罪!”   苏良行跟着跪下,今日宾客众多,他忙得抽不出身,没想到一眨眼苏梨就闯下这样的祸来,跪下后还恶狠狠的瞪了苏梨一眼。   “姐妹情深实属难得,岳丈大人又何罪之有,都起来吧,既然是府上二小姐身体不适,朕马上派人去宫里请太医来诊断一下更为妥当。”   “臣女叩谢陛下隆恩,只是宫中门禁众多,一来一回未免太兴师动众,二姐腹痛来得急却只是旧疾,臣女带她先去医馆救治便可!”   苏梨跪着又磕了一个头,这前脚刚被免了退婚的罪,后脚就当众驳了楚凌昭的面子,苏三小姐的胆子果真是够大!   众人屏住呼吸,生怕在这个当口触怒龙颜被牵连,片刻后却听见楚凌昭低低地笑起:“呵呵,果真是谨之一手宠出来的,去吧!”   “谢陛下隆恩!”   苏梨起身带着绿袖离开,众人皆是诧异,刚要低声交谈,不放听见楚凌昭看着京兆尹问:“方才朕似乎听闻京兆尹府上的二公子说有人要谋害他,可有此事?不妨说清来龙去脉,朕也好帮忙主持公道!”   话音落下,京兆尹立刻拎着张岭走到中间跪下:“竖子无状,请陛下恕罪!”   这一次跪下以后,楚凌昭的脸色便没有刚刚那么和煦了,拿着酒杯悠然的把玩着:“朕记得二公子这门亲事,是爱妃当年特意求的,婚礼当日还是朕亲自证的婚,二公子对这门婚事有什么不满吗?” 第44章 此案,大人敢查吗?   楚凌昭是正统的太子继位,一路走得顺利,虽没有经历夺位的纷争,但身在皇家,对权谋一事并不陌生,所以即便方才没有亲眼看见张岭与苏梨之间发生的事,也能推测一二。   张岭早吓得抖如筛糠,脸色惨白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哆哆嗦嗦的辩解:“臣……臣不敢,是……是那妇人故作矫情,夸大其词……”   啪!   楚凌昭放下杯子,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震慑在场所有的人。   “张公子别忘了,你的妻子是朕爱妃的亲妹妹,你若不怜惜她,那便是对爱妃和朕不敬!”   一语落下,张岭终是吓得两眼一翻晕死过去,众人先前还疑惑楚凌昭怎么突然有闲心管起这等闲事,如今一听才知他是在杀鸡儆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苏贵妃得了龙嗣,尚书府便是楚凌昭最倚重的,哪怕是早就嫁出去的女儿,那也是要高人一等的!   这个信息一传递出来,在场的人都脸色各异,楚凌昭要倚重苏家,那安家岂不是要没落了?   可安家手握京中兵权,后辈又出了不少武将,苏家不过是书香世家,近年来人丁并不兴盛,如何能比得过安家?   比起众人的各怀心思,苏梨此刻更焦灼不安。   五年不见,苏唤月枯瘦了许多,脸上尽是病气,看上去竟衰老了十岁不止!   “绿袖,二姐不是应该与吏部侍郎家的二公子成婚吗?怎会嫁给张岭?”   苏梨质问,绿袖一直哭个不停,闻言泪眼朦胧的看向苏梨:“夫人为何沦落至此,三小姐难道不知吗?”   绿袖话里难掩怒气,苏梨握紧苏唤月冰凉的手,喉间一片苦涩:“是因为二姐当年放我离开的事么?”   “当时大小姐已经入宫做了太子侧妃,府中能放走三小姐的人,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三小姐走后,夫人罚小姐三月不能出门,又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那吏部侍郎的二少爷没多久便让人来退了亲,这样一折腾,原本络绎不绝的媒人跟躲瘟疫似的不再上门。”   这些媒人逢高踩低的作风苏梨倒是知道一二,绿袖红着眼,脸上犹然带着愤恨:“小姐倒是不介意别人的看法,可老夫人却觉得小姐年岁太大,若再不出嫁会落人话柄,就……”   “就随意将二姐许了人?二姨娘呢?她就没替二姐争取一下?”   苏梨压着怒火问,只觉得自己的心比苏唤月的手还要凉,她出生低贱,出了什么事只能自己扛着也就罢了,可二姨娘好歹也是身家清白,正正经经被纳进尚书府的,怎会眼睁睁的由着自己女儿的婚事被这般摆布?   然而苏梨不提二姨娘还好,这一提绿袖的眼泪便又憋不住了,扑簌簌的往下掉。   “二姨娘性子软,本就深居简出,小姐被退了婚以后,她便生了一场大病,亏了身子,在知道小姐许给张家公子以后更是病得下不来床,张家打着冲喜的名义娶了小姐,小姐回门那日二姨娘就去了……”   嘭!   苏梨一掌打在马车壁上,浑身气得发抖,真是欺人太甚!!二姐当年一曲名动天下,多少人慕名想要求娶,就算因为她的事名声受到些牵连,若家中长辈肯为她着想,怎么也能找个值得托付的人,怎会许给张岭那种纨绔子弟?   “吁!二位小姐,医馆到了!”   车夫出声提醒,绿袖连忙擦干眼泪和苏梨一起把苏唤月扶下马车,进了医馆,里面的伙计立刻迎上来帮忙。   看见苏梨,岳烟有些诧异,但见她面色冷肃,也不敢多问什么,直接看诊。   指尖触到紊乱虚浮的脉搏,岳烟清秀的眉头拧成一条麻绳,扭头看向绿袖:“你家夫人可曾受过寒?”   “前年冬日,夫人不慎掉进水池,病了好几个月,落下了寒疾。”绿袖老实回答,哭得红肿的眼睛又涌上水雾,岳烟点头,让人伙计准备热水、姜糖和艾炉。   “体内寒气过多,血脉瘀滞,小日子来时便会痛苦不堪,需好生将养调理才是,这两日你家夫人平日可有喝什么药?”   “自落入水池后,夫人每月都会来这里开暖宫的药,头两个月原本都好些了,没想到这次又……”绿袖说不下去了。   岳烟撩起苏唤月的衣服,将艾炉团在她腹部,点了烟开始熏蒸,想了想还是道:“夫人这次来小日子情况突然加重,定不是没有缘由,你可知她这几日喝过什么?”   “……”绿袖咬唇不语,眼泪又涌了出来,苏梨心里攒了一堆的火,哪里忍得了她这般遮掩,当即抓着她的肩膀怒骂:“二姐都这个样了,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你想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吗?”   绿袖的脸一片惨白,她的身体晃了晃,绝望的闭上眼睛:“这几日少爷被老爷禁足在家,夫人便夜夜被他折辱,还被他……强灌了避子汤!”   强灌了避子汤?   苏梨一瞬间如坠冰窖,踉跄着后退几步,竟是跌坐在地上没有力气再爬起来。   “阿梨你别着急,避子汤虽然对身体伤害很大,但只要悉心调理,身子还是可以复原的。”岳烟从未见过苏梨如此,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来,却发现她整个人都冒着冷汗在发抖。   “阿梨?”岳烟诧异的唤了一声,不妨对上苏梨发狠猩红的眸,一字一字裹着血一般宣誓:“我要杀了他!”   岳烟慌乱捂住苏梨的嘴,不安地看向绿袖,绿袖被苏梨刚刚那杀气十足的一句话吓傻了,呆呆的看着苏梨,连哭都忘记了。   “阿梨,你现在是气昏头了,但这种话不能乱说,你可知谋害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岳烟一个劲给苏梨递眼色,生怕她情绪失控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苏梨靠着岳烟不停地喘气,直到将胸口那股火烧似的怒气平复以后才拉开岳烟的手。   她走到绿袖面前,拿出一方绢帕擦去绿袖脸上的泪痕,又拿出几片金叶子递过去:“你放心,当年二姐是被我连累,如今我既然回来了,必不会再让她受苦,日后你尽管来这里拿药给她调理身子,钱的事,我自会想办法。”   像是被那金叶子烫了手,绿袖噗通一声跪下:“三小姐,夫人与你向来极好,奴婢方才糊涂了才会将这些事怪到你身上,夫人这些年坚持日行一善,就是希望三小姐无论身在何方都平安无事,还请三小姐万莫冲动行事!”   苏梨以前向来是说到做到,绿袖虽然知道她一个弱女子是不可能杀死一个大男人,潜意识里却很害怕苏梨真的会杀了张岭。   见绿袖真的吓坏了,苏梨缓了脸色将她扶起来:“二姐一心为我,我自然不敢辜负她的心意,方才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如今我回京不过几日,很多事还没处理好,待二姐醒了,你先不要告诉她我回来了,以免她担忧伤神,过些日子我再去府上看她。”   苏梨声音柔和平稳,带着一股奇异的力量安抚了绿袖的情绪,她冷静了些,握紧那些金叶子道:“夫人若是知道三小姐回来,一定会很高兴的,三小姐走了这些年我都没见夫人怎么笑过。”   “是啊,我也很想念二姐笑起来的模样。”苏梨附和,晃了下神,复又看着绿袖:“你可知道核儿当年为何突然回京?”   “三小姐难道不知?”   苏梨确实不知,当初她与核儿分别以后便如之前她对楚怀安说的,遇到了山匪,受了重伤,然后遇到陆戟,求他将自己带到了塞北。   塞北的瑟瑟寒风卷走了她的一身累累伤痕,因此她并不知晓有人放出谣言说她失节于土匪窝后,竟爱上了土匪,私自离家要嫁进土匪窝,更不知道核儿与二姐都因此颠覆了人生。   时隔五年,那谣言是谁传出来的已无可查证,已经发生的悲剧也不可能再挽回,苏梨心里攒着一把火,若不将那幕后之人揪出来,此生恐再难安眠。   从医馆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边残阳如血,莫名的透着几分嗜血的味道,岳烟追着苏梨到了门口,不放心的叮嘱:“阿梨,我不知道你之前发生过这么多事,你要是难过就同我说两句话,莫要做傻事,好吗?”   她的声音温柔得紧,满满的都是关切,让苏梨想起五年前离家时,二姐也是这般站在后门处叮嘱她万事小心,照顾好自己。   五年时光如水流逝,她还好好的,故人却已面目全非。   喉咙哽得难受,苏梨仰头看着岳烟,扯出一抹难看至极的笑:“阿烟,你不知道,我二姐笑起来可好看了!”   从医馆出来没走几步,苏梨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负手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那人披着青色大髦,安安静静的站着,不知已等了她多久,亦不知若她不出来,还会继续等多久。   心防被狠狠地冲撞了一番,苏梨缓步走近,在顾远风面前站定,双手合十向他行了个标准的弟子礼:“拜见先生!”   礼毕,她抬起头,眼神有些无助,极小声的问:“先生,五年前我做错了吗?”   “你觉得自己做错了何事?”   “也许,五年前,我该……”死!   最后一个字没能说出口,苏梨整个人便被按进一个宽厚的怀抱,那怀抱里带着松烟墨的清香和些许浅淡的酒气,一如多年前那般温暖强大,将她那颗疲惫不堪的心包裹起来,继而脑袋被轻轻拍了一下,顾远风极温柔的叹息道:“阿梨,不是你的错……”   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却轻易击溃苏梨强撑的心房,她紧紧抓着顾远风的衣襟,脑袋埋在他怀里,不让别人看见她的脆弱,肩膀却明显的颤抖起来。   顾远风没有动,任由她靠着,悄无声息的一点点浸湿他的衣襟,片刻后,苏梨抬起头来,眼眶和鼻子都红得厉害,脸上却不见一丝泪痕。   她抿着唇,尚在克制汹涌的情绪,人已往后退了一步,顾远风苦笑:“怎么,这才刚哭完,阿梨又要与为师生分了?”   苏梨不答,沉默良久,哑着声音开口:“先生,我想杀一个人!”   “然后呢?”   “求先生不要告发我。”   “……阿梨,过来!我不告发你,我帮你!”   我不告发你,我帮你!   苏梨被这一句话震得瞪大眼睛,惊愕的说不出话来,清风一般的先生,刚刚竟然说要帮她杀人?   见她愣在那里不动,顾远风向苏梨走了一步,抬手揉了揉她之前磕在额头上的乌青:“为师原以为逍遥侯能护你周全,今日宴上却又见你一人孤立无援,既如此,只要能护你安然,我便手握刀俎又如何?”   “先生……”   苏梨哑然,震惊得不知该说些什么,身后却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下意识的,苏梨推开顾远风低头往路边推了推,却是一队官兵急匆匆的朝尚书府的方向奔去。   这又是发生了什么事?   苏梨诧异,联想到今日楚凌昭亲临尚书府,心中颇觉不妙,顾远风温声安抚:“别急,我让车夫留在尚书府,若有什么事,他会来通报的。”   说完没一会儿,一辆熟悉的马车果然磕哒磕哒的疾驰而来,及至跟前,车夫跃下马车,见苏梨也在,当即低声道:“出大事了,逍遥侯醉酒轻薄了贵妃娘娘,被抓进大理寺了!”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在苏梨身上,所有杂乱的思绪都在一瞬间消失,脑子里只反复回响着车夫的话。   逍遥侯醉酒轻薄了贵妃娘娘!   外臣与后宫嫔妃有染,这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就算先帝诈尸从皇陵里跳出来,也护不住楚怀安那一颗脑袋!   不过转瞬,苏梨又恢复冷静,今日怕楚怀安醉酒闹事,她离开之前明明给楚怀安闻了迷香,足够他昏睡整整一日,他怎么会中途醒来,还轻薄了苏挽月?   苏梨回到侯府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可侯府灯火通明,到处都透着股子冷锐无比的肃杀之气。   从大门进去,一眼就看见管家面色焦急的站在那里,可见楚怀安被抓进大理寺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果不其然,再往前走了几步,两个粗使婆子便脚底生风的走来,二话不说上前就把苏梨架住。   一路到了大堂,远远地便看见楚刘氏站在大堂里,外面乌泱泱跪着一院子的下人,最显眼的还是跪在大堂中央的思竹,她还穿着白日里那身衣服,后背却浸染了血渍,可见在苏梨回来之前就受了刑。   进了大堂,苏梨被猛力掼在地上,大堂里没烧炭,连地面也比平日冷硬几分,双膝磕地,苏梨疼得皱眉,尚未稳住身形,凌厉的掌风便呼啸而来。   知道楚刘氏正在气头上,苏梨也没躲,生生受下,半边脸顿时火辣辣的疼起来。   “贱人!出门前我怎么嘱咐的?你们一个个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竟让侯爷犯下这样的大错!”   楚刘氏大骂,急火攻心,声音已是发哑,身体也控制不住的发抖。   自从知道楚怀安喜欢苏挽月以后,她便吃斋念佛,连家门都鲜少迈出,却仍日日担惊受怕,好几次都梦见楚怀安被斩杀于菜市口,如今噩梦成真,她如何能不慌乱?   “都是你这个丧门星,你走了这些年,我儿吃得香睡得好,风流快活,你回来才不过几日,就害我儿惹上牢狱之灾,今日我便拿你这贱人给我儿偿命!”   楚刘氏恶狠狠的说,旁边的粗使婆子递了个眼色,立刻有下人搬了柴火和桐油放到院中,竟是要活活烧死苏梨。   “夫人,今日之事,定有误会,我有办法证明侯爷是被人陷害的!”   “你有办法证明?如今我儿已经被抓进大理寺了,你以为你三言两语就能将他从那大牢里救出来?”楚刘氏怒不可遏的质问,言语间虽并不相信,可眼底已经浮起一丝希冀。   “若夫人肯信我,我自然会拼尽全力一试!”   “信你?你克死生母、坏你二姐姻缘,连你的贴身丫鬟都因你惨死,你要我如何信你?”楚刘氏句句如刀,淬了毒一般,悉数扎进苏梨心底,比五年前还要更不留情面。   苏梨双手紧握成拳,却不能直接拿出鼻烟壶说她今日用药迷晕了楚怀安,若是旁人深究下去,不止会知道她与岳烟的关系,甚至还会查到塞北去,到那时,粮运使被杀一事就瞒不下去了。   “如今侯爷已在牢中,大理寺守卫森严,此案又兹事体大,恐怕没有陛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探视,夫人若是信我,还能赌一把,若是不信,便只能等着陛下判决了!”   时间紧急,苏梨的语气也强硬起来,她现在还不知道是谁要陷害楚怀安,却有十足的把握能替楚怀安证明清白,只要做成此事,便能以逍遥侯救命恩人的身份在京中站稳脚跟,日后查起军饷贪污一案也能方便许多。   楚刘氏被苏梨堵得说不出话,只能怒瞪着苏梨。   知道不能太过急进,苏梨又放软语气:“夫人如若还记得五年前那夜我说过的话,便知晓我是绝对不会害侯爷的!”   提到五年前,楚刘氏的脸色一变,气势弱了三分,使了眼色让粗使婆子让开,苏梨起身走到她身边,倾耳低语:“夫人若想侯爷无事,还请将老侯爷留下来的帝王鞭借我一用!”   夜半,护国公府,苏梨在下人的带领下走到大堂,下人站在门口停下,恭敬地俯身:“老爷就在里面,公子里面请!”说完低下头去。   提步进去,大堂灯火通明,正位上供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摄人心魄,陆啸穿着简单的常服,负手而立,背脊挺直如松,仍有当年威武大将军的风采。   进门三步,苏梨停下,恭恭敬敬的行礼:“苏梨拜见国公大人!国公大人贵安!”   她的声音沉稳响亮,中气十足,气势比一般男儿还要强,陆啸的脸色缓和了些,回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方沉声开口:“起来吧,不知苏三小姐深夜拿着帝王鞭来我国公府有何贵干?”   众人皆知,先帝临终前曾赐楚怀安一把帝王鞭,若君王昏聩无道,这帝王鞭上可抽天子,下可惩奸佞,而若被赐之人犯下死罪,这帝王鞭还可当免死金牌一用。   怕惹陆啸不快,苏梨把帝王鞭往身后藏了藏:“国公大人位高权重,府上戒备森严,今日事出紧急,我也是逼不得已才求了这帝王鞭做敲门砖,到此叨扰大人片刻。”   苏梨言辞恳切,言语之间没有半点冒犯之意,加上这帝王鞭,陆啸哪里猜不到她的来意?抢先开口:“今日之事,乃陛下的家务事,老臣卸甲归田多日,连朝中政事都鲜少参与,三小姐怕是找错人了。”   “大人误会了,苏梨此行并不是请大人为侯爷求情的,而是请大人帮忙,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侯爷今日喝得酩酊大醉,即便醉糊涂了发酒疯,也断然没有能力突破大人麾下的守卫见到贵妃娘娘,更遑论轻薄一说不是吗?”   苏梨说得条理清晰,陆啸眼底闪过沉思,他抚着下巴思索片刻微微摇头:“今日当值的一众护卫都一并被打入了天牢,事情发生时我正在席间与陛下饮酒,具体情况如何,我也不知。”   轻薄了贵妃的是楚怀安,陛下竟连审都没审,便把所有人都打入了天牢?!   陆国公卸甲归田以后,虽远离朝政,可御林军中还有不少精锐是他当年留下的,今日保护贵妃一事如此重大,他挑选的必定都是他信得过的人,如今这一批人却都被丢进了天牢……   苏梨眼皮一跳,心跟着乱了频率,如今陆戟远在塞北,粮运使一事尚未解决,若是陆国公再出点什么事,只怕要出大乱子!   手心冒出冷汗,苏梨狠狠在舌尖咬了一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逍遥侯轻薄贵妃一事兹事体大,如果陛下没有当面撞破,那有人慌张禀报也不会只囫囵一句就让陛下抓人,国公大人可还能回忆起当时来报的人说了什么?”   “陛下的确没有亲自撞见,来禀报的是个小太监,说是从逍遥侯身上搜到了贵妃娘娘贴身用的汗巾,是他醉酒潜入偷去的。”   只是一条汗巾?   苏梨松了口气,随即背后一阵发凉。   背后之人的陷害手法如此拙劣,可见并不是真的要给楚怀安扣上觊觎贵妃的屎盆子,况且楚怀安有帝王鞭这个救命符,就算真的被定罪也死不了,相反,苏家和这次负责贵妃省亲安危的护国公才是最容易被牵连的人!   是有人想煞一煞苏家圣眷正浓的风头,还是有人想戕害肱骨之臣?   细思极恐,苏梨强行掐断思绪,偏头看向陆啸:“苏梨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大人可有办法让我进大理寺见侯爷一面?”   从国公府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更夫刚好打完最后一道更回家,清冷的月光安安静静的笼罩着整个京都,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让苏梨有种这里比塞北还要荒凉的错觉。   车夫坐在车辕上,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盹儿,苏梨没急着叫醒他,就这么站在国公府的大门口发呆。   五年前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跟国公府扯上什么关系,五年后,她擅自让国公府的嫡长孙入了苏家祖籍,不仅如此,还在大半夜拿着帝王鞭上门搅扰国公大人的清梦,若是叫那人知道,只怕三十军棍也浇不灭他的火吧。   想到这里,苏梨舔唇笑了笑,指尖摸到腰侧帝王鞭上冷冰冰的纹路,如同过去无数个夜晚摸到那人身上虬结的伤痕一般。   舌尖反复咀嚼着‘陆戟’二字,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不知道站了多久,身后的大门忽的发出‘吱呀’一声闷响,回头,一个家丁低着头匆匆而来,塞了一个小玩意儿在苏梨手中。   “这是老爷给的,快走吧,别在门口站着了!”那人说完转身进屋,大门又重新关上,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苏梨的幻觉。   车夫被惊醒,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催促:“姑娘出来了?时候都这么晚了,咱们快回去吧!”   “好!”   苏梨握拳应了一声,利落的上了马车,钻进车里,才撩开车窗帘,借着月光看清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把生了锈的刀柄,断口不齐,像是被人生生掰成两段,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稀奇的,苏梨将刀柄转了一圈,在柄口看见一个模糊的‘赵’字。   听说大理寺少卿赵寒灼铁面无私,冷心绝情,与朝中同僚从无往来,平日除了升堂审案,连门都鲜少出,从无口舌落于人口,更无把柄落于人手,是以有冷面阎王之称,谁也不敢找他求情走后门。   看见这刀柄上的‘赵’字,苏梨立刻便明白陆国公的用意,眉头舒展开来。   一路疾行回到逍遥侯府,苏梨刚从后门进去,便和楚刘氏撞了个满怀:“如何?可找到证据证明我儿清白?”   “所有知情的人都被关进大理寺了,具体如何还尚未可知。”苏梨如实回答,楚刘氏期盼的脸顿时拉了下来,苏梨赶在她发作前将帝王鞭归还并保证:“最多三日,我定能让真相大白,夫人莫要急坏了身子,侯爷回来又该怪罪府上的人照顾不周了。”   这话说得体谅,带了几分真心却只有苏梨自己知道,楚刘氏点点头,叹了口气,中邪了似的拉住苏梨的手:“我自是相信你的,当年你若是没有任性离开,我指不定也有孙儿绕膝,共享天伦之乐了!”   “……”   苏梨只觉得惊悚,完全乐不起来,毕竟她半边脸都还疼着。   “夫人风华正茂,侯爷如今精力正旺,一旦娶妻,三年抱俩必然不成问题,夫人定会儿孙满堂,不必心急!”   这话说到楚刘氏心坎里去了,她见苏梨面色平静,自己也跟着平静下来,控制不住的憧憬:“今年科举高中的状元郎有个妹妹,我瞧着倒是不错,等我儿这次平安归来,倒是可以让你与她一起进府,她便是做了正妻也压不到你头上……”   言语间,楚刘氏已然把苏梨当做自己人,竟是打上了要让楚怀安纳她为妾的念头!   苏梨既好气又好笑,不得不开口打断楚刘氏的美梦:“夫人,我已成了婚,孩子也会满地跑了,没有福气做侯爷的枕边人。”   “你!”楚刘氏一脸惊怒,指着苏梨的鼻尖要怪她隐瞒之罪,苏梨就势将手抽出,笑得纯良无害:“我还有几句话要问思竹,先告退了,夫人也早些歇息吧!”   说完,便拎起衣摆大步朝前跑去,远远地还能听见楚刘氏在背后怒骂她小贱蹄子。   把人气得够呛,苏梨心里小小的开怀了些,迅速绕过弯弯曲曲的回廊,来到思竹住的院子,不知是不是辗转难眠,院子里还亮着灯,苏梨进去的时候,思竹正穿着中衣,一寸一寸的往床边挪。   “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苏梨问着走过去扶了思竹一把,见她背后的衣服又被血浸湿,不由在心底啧啧两声,果然这人蠢到极致,便只会害人害己。   “多谢三小姐,侯爷如今身陷囹圄,奴婢哪里能安睡?”   “你既如此忠心,又何必用这样拙劣的手段害他?”苏梨直言,思竹本就苍白的脸越发惨淡,血色全无的唇微微抖动着:“三小姐何出此言?”   她说着红了眼眶,眼底蓄起水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苏梨却不为所动:“我离开时叮嘱你照看好侯爷,你若一直守在侯爷身边,他身上怎会无端出现贵妃娘娘的贴身之物?”   “府上宴会所有人忙得不可开交,奴婢见醒酒汤一直没送来,便去厨房催促,谁曾想侯爷竟会发酒疯,偷拿了贵妃娘娘的汗巾?”   思竹梗着脖子为自己辩解,苏梨并未与她争执,只顺着她的话道:“如此说来,侯爷被发现时,你并不在侯爷身边?”   “奴婢的确未能及时赶回,奴婢照看侯爷不周,如今已受了应有的惩罚,三小姐丢下侯爷不管,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难道就不愧疚自责吗?”   思竹质问,情绪激动起来,倒是挺直了背脊,比平日多了几分气势,苏梨不偏不倚的与她对视,清冽的眸光如刀剑劈云斩雾,思竹的眼神很快便飘忽起来,只是强撑着不肯服输。   离天亮没多长时间了,苏梨并没有与她浪费时间,直接指出她刚刚露出的破绽:“我方才只说了侯爷身上有贵妃娘娘的贴身之物,你既不在场,怎知那贴身之物不是簪子香囊,而是汗巾呢?”   一语中的,思竹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苏梨敛了锋芒,恢复刚回京时那副乖顺的模样,好心的撩起袖子帮思竹擦去她额头的冷汗:“此事我不会告诉侯爷,我只问你一句,今日一事,我那好姐姐知道多少?”   哐当!   思竹跌坐在地上,撞倒旁边的衣架子,发出巨大的声响,思竹吓得一抖,眼底全是惊恐,好像苏梨是要吃人饮血的怪物。   “三……三小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思竹吞吞吐吐的否认,苏梨挑眉,倒也没再打破砂锅问到底。   此事事关苏挽月的名声和苏家的生死,苏挽月断然不会蠢到用这种办法来达成目的,此番恐怕是她风头太盛,有人要加害于她,而她来了个将计就计,只是苏梨没想到,她会算计楚怀安。   苏梨原本以为,她对楚怀安是有几分情的,没想到五年不见,只有故人痴心依旧,佳人已非往昔!   不想在思竹这里睡觉,苏梨直接去了楚怀安的院子,一夜兵荒马乱,屋里没有烧炭火,冷清得很,苏梨也没脱衣服,只像平日那样拿了被子睡在硬邦邦的鞋塌上。   回京以后她几乎没睡个好觉,可睡在这里,莫名的让她很安心,即便床上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浅眠了不到两个时辰,打更声便又响起,寅时末,卯时初,厨娘早起准备做饭,除夜人开始走街串户清理夜香。   苏梨警觉的起身,将被子放进柜子里,又从楚怀安衣柜里拿了一件黑色披风穿上,戴了帽子从后门出去。   街上依然没人,苏梨低着头径直朝大理寺的方向走去,她的步子迈得很大,从背影看如同男子,行走间冷风直往脸上刮。   逍遥侯府在城东,大理寺在城西,中间距离颇远,走到大半的时候,一辆马车晃悠悠的驶来,马车上没有挂铃铛,也没有标识身份的木牌,唯有一盏晃悠悠的灯笼指路,像游走在暗夜的某种神秘使者。   听见马蹄声,苏梨便放慢脚步,待马车驶近,便抓着车辕,脚尖轻轻一踮便跃上马车。   不及站稳,车夫已松了马缰绳,‘唰’的一声,折射着寒光的长剑已逼至脖颈,削断一缕散发。   “民女有冤,赵大人可在马车中?”苏梨举起双手以证自己没带暗器,车夫冷着脸没动,马车依然平稳的行驶在路上,马车里也没有声音。   苏梨深吸口气,继续开口:“赵大人,我只有两句话,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   “进来!”   马车里传来简短有力的两个字,车夫闻声收了剑,坐下继续驾车,苏梨立刻钻进马车。   车里点着一盏油灯,一人穿着黑色银丝滚边暗纹朝服斜靠在马车壁上,正一脸冷峻的翻看着竹简,灯影绰绰,忽明忽暗之间,这人倒真像是拿捏着众生生死的阎王一般。   只囫囵打量了一眼,苏梨便收回目光,拿出那生了锈的刀柄递过去,赵寒灼斜睨了一眼,连正眼都没给苏梨一个,将看过的竹简卷了卷,又展开新的继续看。   苏梨没与此人打过交道,严格来说这还是第一次见他,拿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但时间紧迫,也由不得苏梨犹豫不决,咬咬牙,苏梨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赵大人,我想请你查一桩案!”   赵寒灼顿了顿,终于掀眸看向那刀柄,他面容还算清俊,只是下巴处留着一小撮胡子,叫人分辨不出真实年纪,一双眼睛更是鹰阜一样锐利如刀。   苏梨被他看得头皮发疼,却没有避闪,继续道:“朝中腐朽,有人贪污军饷动摇国防,此案,大人敢管吗?”   大人敢管吗?   语气带着一丝挑衅,是再简单不过的激将法。   赵寒灼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抬手,将那半截刀柄接了过去,放入袖袋。   “我还以为三小姐要来走后门探侯爷的监,不成想却是逍遥侯做了你的探路石。”   赵寒灼语气平平,表情虽无轻蔑之意,言下之意已是暗指苏梨利用楚怀安,毕竟,若非楚怀安被关进了大理寺的天牢,苏梨也求不到这刀柄来挟恩以报。   苏梨并未解释,拱手诚恳的朝他行了个礼:“军饷贪污一事牵连甚大,大人万事小心,苏梨替整个镇北军和黎民百姓先谢过大人!”   “不必急着谢。”赵寒灼淡淡回绝,将手中的竹简放下:“你可曾入军籍?”   入军籍者,若无旨意擅离职守,视为不忠,当斩!   这人将远昭国律法熟记于心,前脚刚应承了帮忙,后脚就开始盘查,苏梨心头微凛,打起精神专心应对:“不曾。”   “既不曾入军籍,那便是以外人身份入驻军中?”   外人入住军中,有泄露军机之嫌,当以通敌叛国罪论处!   “五年前将军救我于危难,将我带到塞北,我寄住在当地一户人家,并未住在军营。”   苏梨一口咬定,打死不认,看出她的小算盘,赵寒灼顿了顿,长着薄茧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叩着马车里的小茶几:“既不是军籍,又未住营中,如何知晓有人贪污军饷一事?你可知扰乱朝纲、混淆视听该当何罪?”   这人说话仍是四平八稳没有一丝感情变化,可言语之间,已是携裹了肃杀的质问,苏梨后背冒了一层冷汗,知道在这人面前撒谎有害无益,只能坦白:“是我求将军收留我的,等军饷贪污一案结束,大人若要问罪,苏梨愿一力承担!”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律法万千自有规矩,其实你说一力承担就能一力承担的?陆戟治军严谨,难道没教过你这个道理?” 第45章 熬不过今晚   赵寒灼不近情面的说,苏梨知道他言下之意是什么意思,也不再做无谓的辩解:“赵大人说的是,等朝中肃清,此事该如何处理,全凭大人说了算!”   苏梨如此明事理,倒是叫赵寒灼有些诧异,未免多看了她几眼,见她背脊挺直,言行举止之间皆带着几分军中将士的英气,不由嘀咕了一句:“传言倒也并非全然不可信。”   “大人方才说什么?”   他声音很小,苏梨没听清,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赵寒灼却不愿再说,只拔高声音对车夫说了一句:“停车!”   “吁!”   车夫拉了缰绳,马车缓缓停下,苏梨尚不知何意,就见赵寒灼轻飘飘的看了她一眼,只差在脸上写几个大字:还不下车?   “……赵大人保重!”   谈完事就赶人下车,苏梨也算是见识到了这位赵大人的冷漠无情。   赵寒灼没有回应,又拿起那卷竹简开始查阅,苏梨掀开马车帘子准备下车,余光不经意瞥见街角转角处停着一辆车马,马车只露出一截车轮,天还未大亮,看不清马车全貌,却见那车轮转轴处隐隐有黄铜折射出些许微光。   远昭国矿产稀少,黄铜此物只有皇家才能享用,不论这马车为何停在此处,苏梨断然不能就这样从马车上下去。   思及此,苏梨脚下用力,身体顿时前倾,栽下马车,快落地时,她借巧劲在地上打了个滚,营造出一种自己是被马车上的人踹下去的假象。   一番自导自演,不等车上的人作何反应,苏梨稳住身形后立马跪了下去,放才剑架在脖子上都能镇定的人,此时已是一幅惊恐不堪,瑟瑟发抖的模样。   “赵大人饶命,苏梨也是担心侯爷一时情急才会来向大人求情见想侯爷一面,侯爷这么多年从未受过苦,若是可以,我更愿意替侯爷受这番罪!”   苏梨低着头,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连赵寒灼都不由得掀开车窗帘,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演戏。   当年他曾从旁人口中听得三言两语,说尚书府三小姐才华潋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女子,那时他不以为意,今日一见却是觉得传言非虚,这位三小姐确实与寻常女子颇有些不同。   正想着,一记温和沉稳的声音自旁边转角处响起:“大理寺守卫森严,赵大人又向来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三小姐想见谨之,来求赵大人倒不如求朕来得快!”   话落,一个颀长的身影缓缓踱来,旁边一人弯着腰,极恭敬地为他提着灯笼,灯笼昏黄的光晕所及,是用金丝绣着莽龙的鞋,以及掩藏在黑色披风下若隐若现的明黄色龙袍。   一听这声音,赵寒灼与那车夫就一并下了车,在苏梨身边跪下:“臣拜见陛下!”   “免礼!”楚凌昭伸手将赵寒灼扶起来,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脸上一片欣然:“寅时刚过,爱卿就到大理寺处理公务,委实辛苦,正是有爱卿这样的肱骨之臣在,朕才踏实!”   “陛下过誉了,臣既在此位,这些便都是臣的分内之事!”   平素上朝,一年半载都不用说话的赵大人,破天荒的第一回 与楚凌昭面对面说客套话,语气生硬到了极点,脸色更是严肃得堪比审问案犯,好在楚凌昭并未介意,鼓励似的拍了拍赵寒灼的肩膀,便将目光移到苏梨身上。   苏梨的脑袋垂得更低,恨不得伏到地上去。   “当年三小姐退了谨之聘礼一走了之,众人还嘲笑谨之一厢情愿,方才朕听得三小姐一番肺腑之言,倒是觉得你对谨之情深义重得很。”   “侯爷厚爱,苏梨纵死也无以为报!”   苏梨斩钉截铁的说,心里还不确定楚凌昭到底有没有相信自己刚刚演的这一场戏,本想再挤几滴眼泪好显得更具有说服力,却听见楚凌昭沉声道:“我方才听三小姐说恨不得代谨之受过,想来谨之那性子也的确是受不了寂寞,朕原本还想去牢中看看谨之,不如由三小姐代劳吧。”   “皇……”   不等苏梨开口,楚凌昭扭头看向赵寒灼:“赵大人,三小姐是奉朕的旨意去牢中陪逍遥侯解闷的,你可知该如何处理?”   “臣谨遵陛下旨意!”   “……”   苏梨的眼皮狠狠跳了两下,她演这一出只是为了不让楚凌昭猜疑赵寒灼,没想到会为自己惹来牢狱之灾。   楚凌昭和赵寒灼还有事要说,车夫便先行一步将苏梨送进了大理寺的牢房。   牢房只点着几盏灯,昏暗不堪,牢头都还睡着,唯有当值的狱守哈欠连天的在牢房巡查,甫一进去,一股潮湿腥膻的怪味便涌入鼻腔,苏梨皱了皱眉,抿唇跟着车夫往里走。   “拾哥,今儿怎么晚了一刻钟?大人呢?”   值守的狱头迎上来问,车夫并未多言,伸手去拿他腰间的钥匙,那人困极了,脑子不甚清醒,待车夫拿走钥匙,那人才猛地抓住车夫的手厉喝:“赵拾,你打小就跟着大人,难道还不知道大人的规矩?怎么还敢擅自带人进来探视?叫大人知道,你这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被唤作赵拾的车夫冲着狱头翻了个白眼:“这是大人的意思,让开!”   他的声音冷极了,狱头打了个寒颤,目光在赵拾与苏梨之间来回转了许久才信了他的话放开手,同时不忘嘀咕:“真是奇了,守狱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被关进大理寺不戴枷锁镣铐的!”   “……”   巧了,我这也是头一回奉旨陪坐牢!   苏梨在心里回了一句,跟着赵拾到了楚怀安所在的牢房。   如值班的狱头所言,被关进大理寺的人,都得戴枷锁镣铐,哪怕是逍遥侯也不例外。   一间牢房不过方寸之地,只有角落里铺着一小堆杂草,楚怀安穿着白日里那一身绛红色衣服躺在草堆上,不知是迷药的药效还没过还是心大,看上去倒是十分安然,不过因戴着手铐脚镣,并不像在家那么舒坦,眉头便微微拧着。   赵拾开了锁把苏梨推进去,苏梨踉跄了一下,刚站稳,便看见楚怀安睁开了眼睛,正幽幽的看着自己。   “吵醒侯爷了?”   苏梨主动开口,楚怀安坐起来,身上的镣铐跟着叮当作响:“你怎么进来了?”   “天牢不比侯府,陛下怕侯爷待着太无聊,便让我进来陪侯爷解解闷。”   苏梨坦白回答,听见这话,楚怀安眉梢微扬,扫了一圈,见苏梨身上并无手铐脚镣,确定她并不是被抓进来的,脸色缓和了些,冲苏梨招了招手:“过来!”   苏梨朝他走了两步:“侯爷有何吩咐……”   话没说完,手腕一紧,整个人便被拽了下去,鼻子撞到男人厚实的胸膛,顿时痛得眼底涌上水雾,苏梨闷哼一声捂住鼻子,楚怀安两手合十,从头顶将她整个人圈了个严实。   “皇表哥果然了解我,这天牢又臭又闷,杂草堆又硌人的紧,还是阿梨抱起来软乎!”   这人身上还残留着浓郁的酒香,这一抱,彼此的气息便交缠在了一起,莫名的暧昧。   苏梨没有挣扎,只是将手抵在两人之间,尽量保持距离。   楚怀安像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一般,时不时在她腰上捏一下,苏梨垂眸隐忍着,待忍不住要发火,脸颊忽的覆上一只大掌,那掌心燥热,灼得她脸颊发疼。   “谁打你了?”   刮了一路的冷风,苏梨原本已经不觉得疼了,脸颊被捂热了以后,痛觉便又复苏,甚至还衍生出两分委屈来。   垂眸推开楚怀安的手,苏梨淡淡的回答:“没看顾好侯爷,叫侯爷受了牢狱之苦,夫人气急,打了一巴掌,不碍事。”   “不碍事?”楚怀安挑眉,伸手在苏梨脸颊上戳了戳:“事倒是不碍,可碍着爷的眼了!”   “……”   这人手上没个轻重,苏梨被他戳得脸颊越发的疼,又要去抓他的手,不防被扣住手腕,男人的脸色也阴沉下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手上细小却密布着的伤口。   “这些又是怎么来的?”   这些伤口数量虽多,其实口子并不深,将养个几日也就好了,苏梨没想让楚怀安知道,这会儿再遮掩却又显得故作矫情,便直言道:“我笔力尚浅,为祖母誊抄佛经前,先用小刀在木板上刻了一遍,手法生疏了些,受了点小伤。”   受了点小伤?这女人怎么可以说得这么云淡风轻?十指连心,她难道就不疼?   “侯府的人是死绝了吗?就找不到一个人使唤?”   楚怀安咬着牙一脸凶狠的质问,胸腔被气得一阵阵发疼,抓苏梨的手也用力几分。   他们本就隔得很近,如今楚怀安步步紧逼的质问,两人几乎额头相抵,只要苏梨稍微抬头,便能碰到他的下巴。   “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况且,既是要给祖母的寿礼,自然不能假以人手。”   这算什么狗屁理由?苏家都把她送给他做粗使丫鬟了,难道她抄几卷佛经,他们就会念着她的好?   楚怀安越想越生气,扣着苏梨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苏梨,你现在是爷的人,爷允许你这么自虐了么?”   许了呀!   不是还有一幅母子平安图等着着墨么?和那需要放血做颜料的图比起来,这点小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苏梨在心里反驳,面上却是半分未显,乖顺无比:“侯爷息怒,日后不会如此了。”   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明明这人已经态度温良的认错,楚怀安的怒火却没有半点被浇灭,反而烧得越旺!   满腔怒火无处宣泄,怀里温软的人也变得碍眼起来,楚怀安皱眉推开苏梨,自顾自的翻了个身不再看她。   身体得了自由,苏梨松了口气,连忙起身走到另一个角落坐下,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之前为了誊抄佛经已经好几日没怎么睡好觉,这会儿远离楚怀安坐下,身体便放松了许多,周遭又静谧得很,苏梨很快有了睡意,尚未想明白为何会在来大理寺的路上遇到天子,脑袋已沉沉的昏睡过去。   她睡过去不久,一直背对着她的人翻过身来,撑着脑袋幽幽的打量着她。   天牢昏暗得紧,她身上又穿着一件黑色披风,这会儿抱着腿坐在墙角,看上去小小的一只,莫名的有些可怜巴巴。   白日醉酒后在尚书府发生了什么他记不大清楚了,甚至连自己是怎么被丢进天牢的都不知道,唯有此前那轿中翻涌的春色反复灼烧着他的心。   人人皆知苏家有三位才貌惊绝的小姐。   大小姐苏挽月,擅女红,十岁便与当时还是大皇子的天子订下婚约。   二小姐苏唤月,擅音律,曾一曲名动天下。   三小姐苏梨饱读诗书,拜于远昭国第一才子顾远风门下,是远昭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探花。   与天子定下婚约后,苏挽月便经常进宫,不是陪当时的皇后聊天说话,就是在已故的太后膝下玩耍。   楚怀安记得那时她总喜欢穿一身水绿色纱裙,裙摆笼着层层叠叠的薄纱,行走间步步生莲。   她性子端庄,行事谨慎,楚怀安进宫请安时虽常与她碰面,却并未说过话,只是远远的颔首点过头算是见礼。   后来,京中贵女中举办了一场才艺比赛,要选出京中第一才女,那一场赛事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可楚怀安并不记得旁人如何,只记得那一天,苏挽月穿了一身绛红色对襟长裙,绣了一副栩栩如生的山河图,艳惊四座。   他不爱看女红,却爱极了那日她眼中自信笃定的光芒。   当然,除此之外,那日她巧笑盼兮的容颜也在他心底扎了根,生了魔。   从很早的时候他就知道苏挽月会是自己的表嫂,可他还是对她生了妄念,甚至还有掩藏在黑暗中早已腐臭的肮脏欲念。   他想要她,执念如狂,为了多看她两眼,他成了苏家的常客,甚至卑劣的利用苏梨作为接近她的纽带。   苏梨的性子比苏挽月活泼许多,许是跟着顾远风求学的原因,行事也颇有几分男子气,很快便和他打成一片。   因对苏挽月存着别样的心思,楚怀安便下意识的将苏梨当做妹妹,甚至还做过几次苏梨叫他姐夫的美梦。   后来,那梦碎了一地,苏挽月风光大嫁,做了太子侧妃,不久,苏梨便闹出了失身的丑闻。   当时他失意颓丧,整日借酒浇愁,根本没有心思去查清真相为苏梨证明清白,只想着让人先下了聘礼,抬她入府护她周全,没想到这女人性子如此刚烈,竟退了他的聘礼消失无踪,等他清醒过来,早已失了她的音讯!   这五年,他过得醉生梦死,除了暗中让人看护苏挽月,也托了不少人情,让人寻找苏梨的下落。   他气她公然退聘,恼她不告而别,可想得最多的,还是怕她一个人流落在外,吃了苦头受了委屈。   她那样倔强的人,恐怕连哭都会先偷偷摸摸找个隐秘点的地方以免被人发现。   思及此,楚怀安脑海里又浮现出苏梨那满背纵横交错的伤,这女人如果真的许给了陆戟,堂堂镇边大将军怎么会护不住她?   心里生出疑虑,楚怀安试探着唤了一声‘阿梨’,见苏梨睡得很熟没有反应,楚怀安小心托着脚镣手铐走到苏梨面前。   苏梨的睡颜恬静,五官比五年前长开了些,即便没有精心装扮也能看出比当初更明艳动人,这明艳里却是干净纯粹的清透,并没有半点妇人的成熟韵味。   离得近了,楚怀安似乎能闻到苏梨身上有股子沁人心脾的幽香,他不由得凑得更近,看到她微微敞开的衣领处露出一小节细白的脖颈,纤细的紧,也诱人得紧。   苏梨离开以后,他从坊间搜得了许多下流画册,此时看着那截嫩白的脖颈,画册里露骨妖娆的画面不合时宜的蹦跶出来,不住的提醒着他,眼前人的腰有多细,腿有多长。   身体燥热起来,鬼使神差的,楚怀安朝苏梨伸出手。   闺阁女子,手上都有守宫砂,若她并未和陆戟……   脑子里魔怔了一般反复闪现这个念头,然而手刚碰到苏梨的手腕就被一把扣住,苏梨猛地睁开眼睛,挺身坐起。   “是我!”   楚怀安低呼一声,制止了苏梨准备折断他手腕的动作。   “侯爷这是做什么?”   苏梨皱眉,心底还残留着被偷袭的余悸,楚怀安被看得不自在,眼神飘忽的摸摸鼻尖,瞥见那一节白生生的手臂上还有两排狰狞的血色牙印,脸色顿时一变:“这又是怎么来的?你可别跟我说是我娘咬的!”   “夫人自然不会咬人。”苏梨点头,松开楚怀安,目光落在牙龈上,眸底的杀意一闪而逝:“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罢了。”   虽是五年未见,楚怀安却还是能从苏梨的语气里听出她的反常,不由皱眉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与自己对视:“爷还没亲自动手跟你算账,谁允许你把自己弄出这么多伤的?”   他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好像苏梨手上那个牙印是咬在他身上的一样。   不想让自己再被虚无的假象迷惑,苏梨偏头转移话题:“侯爷以醉酒轻薄贵妃的罪名抓进来的,难道就不担心陛下震怒?”   提到正事,楚怀安的表情收敛了些,却还是不以为意道:“子虚乌有的事,爷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好怕的?”   “侯爷醉成那样,如何能笃定自己没做过?”   苏梨执着的追问,楚怀安看着她认真的表情,心底忽的起了逗弄之意,倾身凑到苏梨耳边,故意对着她的耳朵呼气,邪魅的低喃:“爷若真要醉酒闹事,绝不仅仅是偷条汗巾这么简单!阿梨想试试么?”   “……”   苏梨无语,刚要把人推开,又听见楚怀安继续道:“再者,若皇表哥真的信了这么拙劣的栽赃陷害,也不会将你送进来给我解闷儿!”   侯爷既然知道是栽赃陷害,那知道害你的人是谁吗?   苏梨很想问这句话,可看见这人眉梢飞扬的模样,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他爱惨了苏挽月,五年前他不会相信自己,五年后,恐怕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侯爷英明!”   苏梨不走心的夸赞,楚怀安嗅着她身上的幽香不肯离开,抓着她的一缕发丝把玩:“你才回京数日,想了什么法子求得皇表哥让你进来陪我的?”   “机缘巧合,陛下恩赐。”   苏梨不想多说,若是让这人知道自己从陆国公那里拿了信物,却是找赵寒灼这个阎王说军饷贪污一事,恐怕又要闹出不少风波来。   苏梨如此含糊,楚怀安便误会了,唇角上扬,勾着笑道:“阿梨果然还是关心本侯的!”   “……”   “那孩子是你带回来骗爷的吧,你离京才五年零两个月,那孩子看模样至少五六岁,中间怀胎那十月呢?”   楚怀安兴致盎然的猜测,漆黑的眼眸透着光亮,好像在期待着什么。   就算孩子不是亲生的,苏梨没有对陆戟以身相许又如何呢?他不是早就心有所属了吗?   “孩子在塞北喝马奶吃羊肉,比京都娇惯着长大的孩子要高一些也不足为奇。”苏梨平静的解释,楚怀安并未说话,定定的看着苏梨,好一会儿哑着声音开口:“上次高太医给你看伤,我似乎看见你手臂上有一个红印,自来闺中女子手臂上都会点……”   ‘守宫砂’三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只纤细嫩白的手臂便递到他面前,那手如白玉一般,在昏暗的天牢中折射着莹润的光,晃了楚怀安的眼。   “侯爷可是在说这个?”   苏梨问,手臂又递得近了些,楚怀安这才看清,那红色印记并非什么守宫砂,而是一个疤,疤印很圆,只有指甲盖大小,楚怀安正疑惑着疤是从何而来,眼睛猛地睁大,那疤印中间竟有一个‘奴’字!   诸国交战,若有俘虏被捕,便用烧红的老铁在其身上烙个印记,即便战俘逃走,也会留下不可磨灭的俘虏烙印,成为一生的耻辱。   知道苏梨入了镇北军,还对陆戟以身相许的时候楚怀安虽然震惊却还能保持冷静,可看清苏梨这个手臂上的疤印以后,楚怀安整个人都被滔天的怒火笼罩。   他紧紧地抓着苏梨的手,死死的盯着她,胸腔像被巨石挤压,呼吸瘀滞,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军中没有女子,边关常有外寇会掳劫良家女子到军中淫乐,若攻下一城,城中年轻漂亮的女子恐怕都难逃被玩弄的厄运。   苏梨若是被俘,那些人发现她是女儿身,恐怕……   “如侯爷所见,我被俘过,为了保命,我做了三个月的军妓!”   此言一出,无异于晴天霹雳,在楚怀安耳边炸开。   他看着苏梨,耳朵嗡嗡作响,只看见她红唇一张一合,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感觉好像有一只大掌将他的心脏紧紧握住,只要稍微用力,就能将他的心脏捏爆。   这感觉,比苏挽月新婚那日还要让他震痛!   “我早已不是清白身,这是众所皆知的事,侯爷何必……”   苏梨的声音戛然而止,心跳也跟着骤停,浑身上下的感官都集中在被磕得有些发疼的唇上。   男人残留着酒气的唇紧紧地贴着她的,短促的呼吸夹着热气扑在她脸上,她极力瞪大眼睛,却因为隔得太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听见自己强有力的心跳。   嘭嘭嘭!   心脏的跳动冲击着耳膜,苏梨浑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楚怀安也没动,只简单的贴着她的唇,良久,他终于退开,却一把将她按进怀里,一字一句的宣告:“我娶你!”   “什么?”   苏梨完全被这三个字惊住,是她刚刚说得不清楚还是这个人的酒还没醒?她都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他竟然说要娶她?   深吸一口气,苏梨温声开口:“楚怀安!”回到京城以后,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楚怀安一僵,听见苏梨在他耳边坚定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五年前不需要,五年后也不需要!”   说完,苏梨推开楚怀安,表情庄重又平静:“我既然选择离开,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我应该承受的,而且,就算没有发生这些,我也不会嫁给你!”   她说不会,言辞虽然恳切,可这意思摆明了就是看不上他。   她声名狼藉时,他抬着聘礼为她撑腰,她受尽折辱后,他也没嫌弃许诺要娶她,如此仁至义尽最后换来的竟然是这么句话!   楚怀安被苏梨这一句话气得心肝脾肺肾都揪着疼,然而还没来得及发火,哒哒哒的脚步声传来,狱头提着一个红木食盒过来,敲了敲牢门:“二位,吃饭了!”   话落,打开食盒,竟是放进来三菜一汤,红烧肉、盐酥鸡、拔丝芋头、山鸡野参汤,每一样菜式都色香味俱全!   苏梨看得诧异,正琢磨是不是楚凌昭下令让狱头多关照楚怀安一些,就听见老头语重心长道:“趁热吃吧,咱这里的饭菜可是四海诸国所有牢房中数一数二的,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能多吃一点就是一点。”   “……”   看这狱头的意思还真是把他们当成死刑犯看了。   苏梨起身把饭菜端过来,楚怀安还生着气,坐在一边连看也不看那些饭食,苏梨没管他,自顾自的拿起碗筷吃起来。   这些饭菜的味道果然很好,苏梨大快朵颐,没一会儿,这些饭菜就被她吃掉一大半。   喝下最后一口汤,苏梨满足的打了个饱嗝,把碗筷放到牢门外,便扶着腰在牢里转圈消食,楚怀安被她转得心烦意乱,刚要发怒,却见苏梨一脸痛苦的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怎么了?”   楚怀安一跃而起,镣铐甩得叮当作响,苏梨捂着肚子瘫坐在地上,小脸铁青全是冷汗:“好痛……肚子好痛……”   她断断续续的说,声音发着抖,显然已是痛极,楚怀安心底一慌,扭头冲外面大喊:“传御医!快给我把高大海那个死胖子找来!”   苏梨蜷缩成一团,一只手死死的抓着楚怀安的衣摆,艰难的开口:“侯爷,饭里有……有毒”   “噗!”   苏梨吐了一口血,整个人昏死过去,脸色惨白没有半分生气。   那血不偏不倚,喷了楚怀安一脸,将他的视线染成一片血红,方寸之间,只剩下昏死在他怀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人就会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   “来人!传御医!!!”   整个牢房都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呼喊。   一刻钟后,有人买通狱卒下毒谋害逍遥侯的消息传遍京都,龙颜震怒,朝堂也跟着震荡起来……   从大理寺出来,难得出了个艳阳天,可暖烘烘的日头照在身上,楚怀安却只觉得遍体生寒,他身上的镣铐还没来得及解开,行走间咣当作响,震得人心神不宁。   跟着一起出来的狱头脸都快皱成长条苦瓜,没有圣旨赦免无罪,这可是头一遭有案犯从大理寺牢里出来的,可现在这情况,借他十个脑袋他也不敢拦着这位大佛。   好在跑出去没多久,赵拾便驾着马车迎来:“侯爷请上马车,方才大人已经让人快马加鞭去宫中报信,陛下让卑职护送侯爷进宫!”   到底是跟了赵寒灼多年,赵拾的语气沉稳,比那狱头老练多了,狱头松了口气,正要上前帮楚怀安解开镣铐,却见楚怀安抱着苏梨跳上了马车。   呵!   这镣铐乃玄铁打造,足有二十斤重,更何况还抱着个人,这逍遥侯的行动却还如此敏捷,可见身手不凡呐。   狱头暗暗心惊,赵拾已挥了马鞭策马狂奔。   今日日头好,又临近年关,许多人都趁着天气好出来购置年货,街上比平素要热闹许多,小贩的叫卖声也越发卖力,这些热闹落在楚怀安耳中却像催命符一般。   他紧紧地抱着苏梨,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她的体温在一点点流逝,冷得可怕。   他这前半生基本是在锦衣玉食的享乐中度过的,老逍遥侯离世时,他年龄尚小,并不知生死之别有多可怕,如今苏梨就躺在他怀里,叫他第一回 真真切切的体会了一把死别的滋味。   苏梨刚离家出走那阵,他总是会梦见她,梦里的场景多半相似,她一直在哭,梦境却朦朦胧胧,听不真切她说的内容,只觉得她哭得梨花带雨,甚是让人怜惜。偶尔梦见一次她深陷险境,他也会惊醒,醒来后总是安慰自己,这人并非寻常女子,总是能想办法自保的。   这次苏梨回来叫他意外又惊喜,得知她进了镇北军,又瞒下粮运使这么大的案子,只觉得这五年她被磨砺得越发厉害,哪曾想回京不到一个月,她便会走到生死边缘?   楚怀安越想越焦灼不安,一路不停地催促赵拾,赵拾把马鞭挥得啪啪直响,好在他车技了得,即便在闹事也没横冲直撞惹出什么乱子。   一路到了宣德门,远远地侍卫便将宫门打开,待马车奔驰而来,便高声道:“陛下有旨,今日事出紧急,特许逍遥侯乘车马入宫!!”   这一声落下,其他的守门人也都依次跟着高呼,赵拾便没有停车,根据守门人的声音,马车一路从宣德门,穿过重重宫门,到了紫朝殿。   紫仁殿乃太后寝殿,楚怀安身为外臣不得入后宫,到这里给苏梨诊治倒也合情合理。   “吁~”   楚怀安拉了缰绳停下马车,尚未完全停稳,楚怀安已抱着苏梨钻出,早已等候多时的宫人御医全都涌了上来。   “侯爷!”   楚怀安没把苏梨交给他们,迅速扫了一圈,在人群中搜索到熟悉的胖子,沉声开口:“高大海!”   “臣在!”被挤在外围的胖子连忙挥了挥手:“偏殿一切准备妥当,侯爷请随臣来!”   胖子说完也不磨蹭,迈着小短腿就往偏殿跑,楚怀安抱着苏梨大步跟上,众人面面相觑,听着那镣铐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只觉得发慌。   疑似给天子戴了绿帽子的罪臣成为本朝第一个坐着马车在皇宫撒欢跑的人,陛下会杀逍遥侯吗?显然不会,逍遥侯会放过给他下毒的人吗?显然也不会!   远昭国这天,恐怕晴不了多久了……   楚怀安没有时间在意这些人乱七八糟的猜测,进到偏殿以后,他把苏梨放到床上,高大海立刻上前诊治,旁边早有医女捧着银针、热水候着。   楚怀安看了一眼,眸底闪过沉思,却没有多说什么,强迫自己耐着性子等着结果。   高大海把脉时面色凝重,撑开苏梨的眼睛看了看,又掰开苏梨的下颚,见她嘴里一片血红,诧异的‘咦’了一声。   “如何?”楚怀安立刻迫不及待的问,高大海摇头,脸上的肉跟着颤了颤,从医女手中拿了银针刺破苏梨的指尖,用装着清水的碗接了一滴血。   “血珠呈黑褐色,可见所中之毒乃剧毒,然而具体是什么毒还需花一刻钟时间查验一番,只能先想法子催吐,让她将胃中的毒素吐出来些,再服用一颗百毒丸化解一些毒性。”   高大海吩咐完,立刻有两个医女上前给苏梨喂药,并扶起她准备催吐。   楚怀安像生了根一样坐在床边一动不动,高大海端着碗走了两步又转身不怕死的用小胖手戳了楚怀安一下:“臣需要了解一下中毒时的情况,侯爷请与臣一道去验毒。”   楚怀安这会儿脑子乱得很,也没计较他这以下犯上的一戳,又盯着苏梨看了两眼,这才跟着他走到偏殿的小房间。   小房间里药材齐全,高大海把碗放下,立刻拿了一个钵子捣药,同时警惕的看了眼外面,冲楚怀安递了个眼色:“苏三小姐在牢中可吐了血?”   楚怀安脸上还残留着方才被喷溅的血迹,这话问着未免有些多余,然而这时候也没有时间计较那么多,楚怀安只能压着脾气点点头,却见那胖子张嘴伸出自己的舌头,上下颚无声的合上,做了个咬舌的动作。   楚怀安皱眉,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高大海将捣成粉的药倒进碗里,就着口水在桌上写了个‘假’字。   “……”   楚怀安脑子一懵,假的?这女人竟然拿中毒这种事骗他?这般想着,滔天的怒火直奔天灵盖,然而还没来得及发作,又听见胖子啧啧出声:“竟然还有断肠草?这是真的想要侯爷你的命吗?”   知道是什么毒,高大海很快写了解毒的药方让人去熬制,然而断肠草为剧毒,苏梨从中毒到毒发前后差不多已有一个时辰,情况并不算好,喝下一副解药以后,苏梨没多久便开始发高热,还在呕吐。   高大海便一直守在她床边监控她的情况,一旦发现不对便用银针辅助帮她压制毒性。   这样反反复复一直到华灯初上,苏梨才勉强稳定陷入昏睡。   胖子容易出汗,高大海身上的朝服更是被汗水浸湿染出一小片印迹,他稍微松了口气,对左右的医女叮嘱道:“今晚至关重要,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小心伺候着!”   “是!”   其他人小心应答,楚怀安一直站在旁边看着苏梨,听了高大海的话,脸绷成一片,又冷又硬:“胖子,你的意思是她可能熬不过今晚?”   他的声音很轻,低低地,嗓子里裹着沙哑,带着悲怆,高大海刚要说话,几个宫婢端着香喷喷的饭食鱼贯而入:“高太医辛劳了一日,太后特别让御膳房做了吃食,太医快享用吧。”   走在最前面的宫婢柔声开口,指挥后面的人把饭菜放好,葱嫩的双手亲自将银筷递到高大海面前,高大海脸上的肉抽了抽。   他的确是饿极了也累坏了,可这时候在楚怀安这个魔头面前大吃大喝,他是有多想不开?   正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推辞,只听那宫婢又对楚怀安道:“侯爷,太后请您过去用晚膳,御膳房做了您最爱吃的八宝鸭。”   这个时候太后有请?胖子豆大的眼珠转了转,嗅到了八卦的气息,咽下推辞的话,主动向楚怀安保证:“侯爷放心去吧,臣会看顾好三小姐的。”   “侯爷请!”   宫婢配合着催促,楚怀安略加思索,提步朝门外走去。 第46章 太后传召   出了门,夜风裹着寒意扑面而来,楚怀安回身带上偏殿的门才跟着宫婢朝正殿走去,他身上的镣铐尚未取下,入了夜宫中一片静谧,这镣铐拖在地上的声音便诡异起来。   那领路的宫婢心中害怕,越走越快,不多时便到了正殿,殿门开着,里面一片灯火通明,远远地楚怀安便看见太后和年轻的天子坐在那里,一副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场景。   莫名的,楚怀安又想到先帝当初赐他那双鹿皮靴。   “陛下、太后,侯爷来了。”   宫婢柔声回禀,早就听见镣铐声响的太后和楚凌昭同时朝门口看来,楚凌昭挥手屏退宫婢,太后一脸慈爱的招了招手:“怎么愣在那儿了,快过来坐,有你最爱吃的八宝鸭。”   “来了!”楚怀安应着掐断思绪,脸上又是平素那副纨绔不羁的模样,走得近些,太后瞧见他手上脚上还戴着镣铐,顿时心疼:“怎么还戴着这种东西?赵寒灼是怎么做事的?”   太后说着想摸那镣铐,楚怀安借着跪下的动作避开,拱手道:“小侯还是戴罪之身,原本就该在牢里待着,戴着这个也好免得落人口实。”   先帝宠他,太后这么多年也欢喜他,即便入了宫,他说话也随性的很,如今这一番话尽显疏离之意,太后和楚凌昭都是人精,哪能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意思?   两人对视一眼,太后伸手将楚怀安扶起来,柔声劝解:“哀家知道这两日你受委屈了,你要如何本宫都依你,断不可说如此生分的话!”   太后膝下只有楚凌昭一个孩子,因先帝偏宠楚怀安,自小便把他当半个儿子养,到了如今这个年纪,自然不想与他伤了感情。   先帝薨逝以后,京中不少人便总是找由头给楚怀安添堵,想试探新帝对他的容忍度,太后多半也会这样安慰他,放在平时,楚怀安给太后卖个乖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这次先是被栽赃陷害抓紧大理寺天牢,然后又是下毒谋害,若中毒的是楚怀安,他躺床上哼哼两句做几个月的大爷,气也就消了,可偏偏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是那个叫苏梨的女人。   那敢当众退他聘礼出走五年、回来后又把他吃得死死的女人,是除了他,谁都不能欺负的女人!   思及此,楚怀安低头避开太后的目光,严肃的开口:“觊觎后宫嫔妃可是重罪,在事情尚未调查清楚之前,臣断然不敢恣意妄为!”   这便是不接受太后简单三两句话的安抚,太后也知道这次的事闹得很大,扭头看向楚凌昭,一直沉默不语的帝王亲自倒了两杯酒,自己端了一杯,将另一杯递向楚怀安:“外人皆道谨之纨绔无状,朕却清楚你的为人,断然不会是觊觎人妻的宵小之辈。”   既然清楚,为何连当面审问都不曾,就直接把人丢进天牢了呢?   楚怀安心头冷笑,面上仍是笑嘻嘻:“人证物证俱在,臣尚未自证清白,怕是担不起皇表哥的信任!”   楚怀安跪着不肯起来,楚凌昭抿了抿唇,放下酒杯,起身绕过桌子亲自将楚怀安扶起来:“朕的确另有盘算,只是事关机密,不能与你细说,咱们一直亲如手足,谨之难道还不相信朕的为人吗?”   楚凌昭言辞恳切,这亲情牌打得甚是响亮,却捂不热楚怀安那颗冰冰凉凉的心。   他扫了眼桌上摆着的两杯酒,定定的看着楚凌昭,黑亮的眸底闪着幽光:“皇表哥若真以诚相待,请回答臣一个问题。”   “什么?”   “饭菜里的毒,谁下的?”   此言一出,殿内陷入死寂,烛火摇曳着,连烧得红旺的火盆都染上了寒意。   楚凌昭抿唇,眉峰微微蹙起,九五之尊的龙威一点点弥漫开来,楚怀安梗着脖子挺直背脊,不避不闪的与他对视,竟颇有几分势均力敌的味道。   良久,楚凌昭抬手揉了揉眉心:“下毒之人还在查,但朕猜到了。”   猜到了,一句话便是承认他送苏梨到牢里的意图,解闷什么的都是屁话,替他试毒才是真的。   “若我也中毒了呢?”   楚怀安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他这小半辈子过得醉生梦死,却从未深切体会过皇室之人皆薄情寡义的做法,世人皆道他独得圣眷偏宠,他并不希望这偏宠背后是叫人心寒的阴谋算计。   楚怀安心里期盼着楚凌昭能说一句‘朕定会保你无虞’之类的话,没想到只等来一句:“苏家三小姐聪慧伶俐,定不会将谨之置于险境。”   “……”   苏家三小姐聪慧伶俐,所以活该她中毒丧命么?   这是什么歪门邪说!?   楚怀安心头像被人泼了勺滚油一般疼痛难安,还发着噗滋噗滋的油炸声响,太后看出他脸色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假意怒瞪了楚凌昭一眼:“楚凌昭怎么说话呢?那苏家三小姐是谨之的心头肉,她若有什么闪失,也是万万不能的!”   说完又拉着楚怀安的手拍了拍,宽慰道:“如今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在这殿中候着,断然不会让她出什么事的,她这次替你受罪也算是大功一件,待这事告一段落,哀家定要好好赏赐她,五年前你不是想抬她入府做妾吗?不如哀家下旨,将她赐给你……”   “太后!”楚怀安出声打断,这种打个巴掌给颗枣的做法对他现在而言无异于是火上浇油。   之前苏梨已经明确解释过,五年前她之所以会退了那些聘礼就是不想做妾,现在太后再下旨让她做妾这算怎么回事?   胸腔被怒火灼得生疼,楚怀安却压制着没有发作,一字一句坚定道:“阿梨与我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当年我做事莽撞,没有考虑到她的感受,被退了聘礼也是应当,如今她救了我一命,我若再纳她做妾,岂不是在折辱她?”   “如何算得上是折辱?你可是堂堂逍遥侯,她五年前就已经失节于土匪窝,这五年在外更不知经历了什么,她难道还想做你的正妻不成?”   太后惊愕的瞪大眼睛,言语之间尽是对苏梨的不屑,楚怀安又想起苏梨手臂上那块烙印,竟心如刀绞,脑袋一热,脱口而出:“她到底如何,还轮不到旁人置喙!”   他气得眼眶发红,滔天的怒火压不住,迸射出来,极贴切了应证了那句:冲冠一怒为红颜!   原本太后还有些担心此事之后,仍会有楚怀安与苏挽月不好的传言,如今见楚怀安如此维护苏梨,倒是暗暗松了口气。   今日他们找楚怀安来不是要与他吵架的,想起自己的目的,太后缓了脸色,决定先安抚楚怀安,顺着他刚刚的话继续道:“哀家方才情急说错话了,那苏家三小姐才情容貌都是上好的,你若真心喜欢,哀家也不拦你,只是你母亲对你期望颇高,你若真想娶她为妻,只需说服你母亲,到时我与楚凌昭也是乐见其成的。”   这话说得好听,却没再提赐婚一事,分明知道以楚刘氏的性子,是断然不会让楚怀安娶一个名声尽毁的女人为妻的。   楚怀安对太后的打算心知肚明,却也没在这件事上纠结,这五年他过得随性,对娶妻一事淡泊的紧。   他抿着唇不说话,慢慢平复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儿,楚凌昭又将那杯酒递给他:“朝中如今风云诡谲,朕身在其位,有很多事也身不由己,唯有谨之与朕的手足之情历久弥新,这一杯酒,是朕向谨之赔罪!”   楚凌昭说得认真,眼底也是一片澄澈,楚怀安接了酒却并未急着喝,而是若有所思的把玩着酒杯:“我在朝中都是任的虚职并无实物,皇表哥此番选择将我投入牢中,恐怕另有深意吧?”   朝中重臣不少,任何一个人被陷害与贵妃有染,都是死路一条,且诛连甚多,楚凌昭既然早有察觉,这一巴掌打谁脸上再给颗枣,收获的都会是忠心不二的肱骨之臣,可为什么偏偏选了他?   楚怀安常年沉迷酒色,楚凌昭没想到他还能想到这一点,眼底闪过诧异,不过片刻便满意的笑起:“谨之任的是虚职,与朝中众臣来往便少,办事爽利,又有父皇生前赐的帝王鞭加持,如有神助,再适合不过。”   “所以皇表哥要我做什么?”   楚怀安直奔主题,楚凌昭脸色一肃,与楚怀安碰杯,坚定道:“朕要你借着此次被栽赃陷害的名义,搅乱这一朝的水!”   ……   苏梨醒来的时候,眼前影影绰绰一片红,像极了战场上被血染红随风摇曳的旌旗,弥漫着血腥味和悲凉的肃杀。   喉咙发干,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尝到一片腥甜,舌尖一痛,视线变得清明,摇曳的旌旗变成了极好看的瑰红纱帐,帐外站着一人,身量颀长,穿着一身银白锦衣,正端着一碗药直勾勾的盯着她。   “醒了?”   楚怀安端着药在床边坐下,拿着勺子轻轻搅拌那黑糊糊的药汁,苏梨想到之前被灌药的折磨,连忙开口:“侯爷,我自己喝吧。”   楚怀安掀眸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将药碗递给她,等苏梨咕噜噜一口气把药喝完,又默不作声的把碗接过去。   舌尖的腥甜被苦涩掩盖,苏梨皱眉,两颊忽的被捏住,楚怀安抿着唇,脸色严肃的塞进一颗蜜饯,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间蔓延开来。   寻摸着这人是因为有人下毒生气,苏梨没敢在这个时候触他眉头,慢慢咀嚼着蜜饯,不动声色的打量周围的环境。   床是上好的黄花梨做的,纱帐的做工也极好的云纱,层层叠叠之间如云雾笼罩,屋里点着熏香,烧着炭火,无烟,是极好的贡炭,必是宫中有头有脸的人才能有此用度,只是不知,这是哪位贵人的寝殿。   正思量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隔着屏风只隐约看见一个矮胖矮胖的人走进来,尚未露面,已先声夺人:“那丫头可醒了没?这眼瞅着都睡了快五日了,若再不醒,老夫都要怀疑她被毒成活死人了!”   话落,高太医背着药箱转过屏风,身后还跟着个唇红齿白的医女,见苏梨醒了,他顾不上给楚怀安行礼,小粗腿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抓起苏梨的手细细把脉。   跟在他身后的医女想要行礼,楚怀安直接挥手免了。   把着脉,高太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好半晌才道:“这毒算是解了,可余毒未清,我看三小姐这脉象燥热,似有郁结在心,长此以往,恐怕还会有些并发症,需悉心料理才是!”   “并发症?会有哪些症状?”   苏梨低声问,胃里仍如火烧一般,连带着嗓子也干得发疼,她没想到自己这一晕竟昏睡了五日,手脚都虚软无力。   “人各有异,具体症状也不尽相同。”高太医收回手,从药箱里拿了一个莹白的小瓷瓶递给苏梨,示意她喝下,又继续道:“只要三小姐愿意听从医嘱好好调理身子,早日肃清余毒,这并发症也不一定会出现。”   “阿梨向来惜命,自然会好好配合高太医。”   高大海要的就是苏梨这句话,听完当即一乐,努力瞪大眼睛探知八卦:“三小姐既愿配合,那便先告知本官,你心中为何事郁结吧!”   “……”   这小胖子是茶楼里那说书先生转行来的吗?竟如此喜欢探听辛秘!   苏梨腹诽,偏头却见楚怀安也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俨然已经搬好小板凳,做好吃瓜群众的准备。   “……离家这些年,在外难免委屈,也不是郁结这一日两日了,应该不会因此影响病情的。”   这话说了和没说一样,高太医一张胖脸皱成包子,还要再问,被楚怀安不耐烦的打断:“你一会儿不是还要回曦宁宫吗?还不抓紧时间开药?”   “不是侯爷你派人火急火燎的把我请来的吗?我这连口热茶都还没喝上你就要赶我走?”高大海壮着胆子顶撞,楚怀安一记眼刀子飞过去:“本侯现在让你走,你有意见?”   “……”   有意见!但不敢说!   某胖子翻着绿豆大的白眼气哼哼的写下药方带着医女走了。   两人走后,屋里又安静下来。   按理,苏梨如今的身份是没有资格入宫被太医诊治的,就算她是替楚怀安中的毒,进了宫,也应该有宫女照顾,哪有两人独处一室,由他亲自照顾的道理?   “侯爷可查出是何人下的毒?”   苏梨没话找话,楚怀安又往她嘴里塞了一颗蜜饯:“从狱卒到厨子,前后已经抓了好几十人,都在大理寺审着,揪出幕后真凶并非难事。”   看他这样子似乎对下毒之人不感兴趣,苏梨点点头也不再多问,大概是余毒未清,脑子晕乎乎的,咽下嘴里的东西就要躺下继续休息,下颚忽的被钳制,男人的手指滑了进来。   “侯爷?”   苏梨震惊,含着手指说话有些含糊,楚怀安不理她,勾着她的舌头翻来搅去,这举动很是让人误解,苏梨的脸‘腾’的烧起来。   瞥见她脸上的红晕,楚怀安挑眉:“你倒真会演,在牢里咬舌装吐血,这会儿又装羞涩纯情,真当爷是什么都不懂的脓包呢?”   他的语气带着讥诮,刺得人浑身不舒服,苏梨不知道他又误会了什么,垂眸不语。   查看够了,楚怀安收回手,拿了一旁的丝帕细细的擦试:“你是如何知道那饭菜里有毒的?”   “我先前并不知晓。”苏梨坦白,见楚怀安一脸不信,继续解释:“那毒发作很快,我吃了没几口肚子就开始疼了,于是斗胆揣测圣意,演了这一场戏。”   从在大理寺外见到楚凌昭苏梨就察觉到了不对劲,但她累极了,一时没琢磨出楚凌昭的用意,后来肚子疼起来,她才恍悟,楚凌昭不是闲得无聊到大理寺外面来散步的,也不是真的要她去给楚怀安解闷儿。   如今苏家圣眷正浓,有人用如此拙劣的手法想要一箭双雕,楚凌昭不瞎,自然看得出来,他抓了楚怀安和那些侍卫,也许是想引蛇出洞,也许是想将计就计。   楚凌昭的计划里原本可能是没有苏梨的,她却误打误撞将自己送到他面前,于是楚凌昭将她送入牢中,替楚怀安受了这次罪。   毕竟,逍遥侯若是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在牢中,天下必有非议,可若是苏梨死在牢中,便只是死了个无足轻重的玩意儿罢了。   “演戏?”   楚怀安复述,苏梨点头,楚怀安凉凉的看着她,语气肃然起来:“你可知那饭菜里下的毒是断肠草?那毒可在半个时辰内要人性命,你竟还能忍着腹痛吃下那么多,你演得再逼真一点,本侯就能上城西去给你订棺材了!”   楚怀安厉声质问,表情凶狠,眼眶却泛着一丝红,藏在衣袖中的手也控制不住的发抖。   只差一点,若是他再晚到一刻钟,苏梨恐怕已经死在他怀里了!   苏梨被楚怀安吼得晃了下神,舔舔唇道:“若此番我真的不幸死了,侯爷能记着之前给我的承诺,帮我完成遗愿,这一死倒也不亏。”   “自己想做的事自己做,本侯可不记得曾答应过你什么!”   楚怀安冷冷的说,不待苏梨说话,拂袖而去。   出了门,冷风挟裹着雪花扑面而来,冷得人一个激灵,却扑不灭心头熊熊的怒火。   先前楚凌昭还说苏梨聪慧过人,楚怀安这会儿却只觉得她蠢笨到了极点,哪有聪明人会为了一个整天在刀口舔血的人只身犯险?有哪有聪明人会明知饭菜有剧毒还面不改色的吃下去?   “侯爷!”   太监尖利的声音打断楚怀安的思绪,回头,大内总管张德拿着拂尘毕恭毕敬的站着:“方才听闻苏三小姐醒了,陛下请侯爷去太辰宫偏殿议事!”   “何事?”   “侯爷去了便知。”张德把球又踢了回来,他是伺奉过先帝的人,口风严实,圆滑得很,楚怀安大概也猜到要干什么,便没再多问,提步要走,又听张德道:“陛下口谕,请苏三小姐一同前往。”   “她不过醒了片刻又昏睡了过去,有什么话,问本侯便是!”   楚怀安冷着脸,语气强硬起来,张德跪下,朝楚怀安行了个大礼:“侯爷请息怒,陛下体恤苏三小姐身体不适,已派了御驾轿撵,特许将三小姐抬过去!”   这便是非去不可了!   楚怀安握紧拳头,心中虽有怒气,面上却丝毫未显,只沉声道:“不必,本侯亲自带她过去!”   说完转身回到房间,苏梨此时已睡得迷迷糊糊,察觉到有人靠近,瑟缩了一下,楚怀安揉了揉她的脑袋:“别怕,是我。”   “怎么了?”   苏梨软着声问,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只软软的靠在楚怀安怀里,莫名的像依赖着他的孩子。   “无事,睡吧。”   楚怀安安慰,拿了被子将苏梨裹得严严实实,这才将她抱着走出房间。   外面风雪正盛,张德很有眼力见的让人上前撑伞,将两人挡得严严实实。   一路行至偏殿,刚到门口,便听见一道低柔的哭诉:“陛下,臣妾的三妹这五年在外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如今好不容易回京,又遭此毒手,陛下定要为臣妾的妹妹做主啊!”   那声音一如记忆中那般清润动听,带着哭腔,越发叫人怜惜心疼。   可不知道是抱着人走了一路累着了,还是被怀里人清浅的呼吸分了神,这会儿听见魂牵梦萦的声音,心有波澜,却不至发狂。   “逍遥侯到!”   张德立在殿门口高声喊道,殿内的哭声戛然而止,楚怀安抱着苏梨跨进殿中。   殿内烧了地暖,即便殿门大开着,屋里也是暖洋洋的一片,年轻的帝王高坐在首位,左右两侧皆是佳人陪侍,下方还坐着一群环肥燕瘦的美人,明明是寒冬,却好似春日百花争艳,空气中都弥漫着腻人的胭脂香。   殿内没有设置屏风纱帐,乍走进来像闯入了盘丝洞一般,楚怀安垂眸,并未左顾右盼,只抱紧怀中人,步履坚定的走到殿中。   “臣弟拜见陛下!”   “免礼,赐座!”   尚未完全跪下,楚凌昭便免了礼,宫人也应声涌入,竟是抬了一张美人榻进来。   天子尊前,能被赐座已是隆恩,更遑论在楚凌昭面前躺着?   这事若落在旁人头上,恐怕会受宠若惊,三跪九叩的跪谢隆恩,可楚怀安别说谢恩,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抱着苏梨坐到榻上,理所当然至极。   “朕方才听高太医说阿梨醒了,如今可还好?”   楚凌昭没有开门见山,先客套的关怀了一下,楚怀安帮苏梨拢紧被子,撩开一缕散落的碎发:“余毒未清,尚未脱离危险!”   柔软的发丝绕过指尖乖顺的垂在一侧,楚怀安捻了捻手指,回味了下方才的触感。   “朕本是感念阿梨对谨之倾心一片,不忍她担心受怕,特允她到牢中陪你解闷,不想却害她遭此大罪,不过若非有她,这中毒的,便是谨之了!”   楚凌昭半解释半感慨的说,说到后面,语气已有几分严肃,殿中的气氛凝滞起来,往日凑到一起便吵闹不休的后宫佳丽俱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尚书府老夫人大寿,贵妃奉旨省亲,本是普天同庆的喜事,却有人栽赃逍遥侯轻薄贵妃,其后更是买通狱卒,欲图谋害皇室血亲,其罪当诛!”   楚凌昭大怒,凌厉的眸光扫过一众妃嫔,在场的佳人立刻吓得跪下,连伺奉在主位左右的两位也都跪伏在他脚下,颤巍巍的求饶:“陛下息怒,求陛下息怒!”   佳人软语声声在耳,便是再铁血无情的人也会软了耳根,向来怜香惜玉的逍遥侯适时开口:“皇表哥所言既是诬蔑,想必已然查出了真凶,不妨说来让小侯听听,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敢谋害小爷!”   楚怀安这一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像被风卷进屋里的雪花,轻飘飘的尚未落地,便被屋里的暖气烘成了水雾。   “谨之莫要着急,朕今日请你来,便是要为你讨一个公道!”   楚凌昭说着冲站在门口的张德递了个眼色,张德挥了挥拂尘,便又宫人拖了两个血淋淋的人进来。   这两人受了酷刑,已是面无全非,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画面的妃嫔吓得尖叫连连,原本柔婉的嗓子个个劈了岔,刺耳得紧,楚怀安皱眉,偏头果然见苏梨被吵得皱眉要醒过来,下意识的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侯爷?”   眼前一片漆黑,苏梨不确定的低唤了一声,脑子浑浑噩噩,还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覆在她眼睑上的手没有松开,只低声回应:“无事,睡吧。”   “……”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惨叫,谁听着这个睡得着?   苏梨腹诽,却因为身体虚乏无力并未推开楚怀安的手,黑暗中却听见帝王威严的声音:“大理寺的牢饭向来由城中名唤捞月阁的酒楼供应,这两个是今日负责饭菜的厨子和伙计,饭菜从他们手里出来,便由大理寺的狱卒提回送入牢中,这两人已经招供,在饭菜里下毒!”   “草……草民罪该万死,求……求侯爷给个痛快!”   眼睛被挡着,那人求饶时,沙哑绝望至极的声音便如钝刀一般一寸寸插进苏梨耳中,生生在她脑海里勾勒出一幅血淋淋的画面。   自古流传下来的酷刑极多,入了大理寺,便是被剐下一层皮来,寺中的人也有的是法子保人不死。   活着只剩下黑暗和无止尽的折磨,才是最叫人恐惧的。   苏梨打了个冷颤,想到自己回京的目的,若是她未能将贪污军饷之人揪出来,先被人揭发,只盼能少受些痛苦,万莫像今日这人一般痛苦至极的活着。   察觉到她的异常,楚怀安松手,俯身关切的看着她:“可是哪里不适?”   “没有。”苏梨摇头,余光不出意料看见殿中那两个面目全非的血人,和一众吓得花容失色的妃嫔。   目光再往上,一红一蓝两抹倩影便映入眼帘。   两人都跪趴在地上,厚重的冬装却掩不住她们身上华贵的气质和妖娆地身姿。   两人身形相似,穿戴的首饰也多相近,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苏梨却一眼认出穿靛蓝宫装的那位,是她喊了十五年的长姐苏挽月。   多年前,那人曾用软糯稚嫩的童音承诺,一日为长姐,终生以护姐妹周全。   数年后,那人身居高位,独得万千恩宠,昔日诺言随风散,美人皮之下不知多少冤魂难安……   苏梨安静的看着,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一个穿着桃红色宫装的美人便哆哆嗦嗦的爬了出来。   她生得清丽,肌肤胜雪,两颊有些婴儿肥,甚是可爱,此刻却是面无血色,整个人抖如筛糠,不停地磕头:“陛下,都……都是臣妾糊涂!苏贵妃近日喜得龙嗣,独得陛下恩宠,臣妾心生嫉妒,便……便想出此毒计,欲谋害贵妃娘娘和逍遥侯,求……求陛下饶命!”   那美人吓得快要魂飞魄散,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吐字不清,此时倒是半点都看不出她有谋害贵妃和逍遥侯的胆识。   苏梨偏着脑袋,只见那美人吓得涕泗横流,花了妆容,失了令人怜惜的美好,曾在床榻间柔情蜜意的帝王冷眼瞧着,如同一座冰山:“李美人?你可知谋害贵妃和皇室血亲该当何罪?如今你跳出来认罪,这罪责,别说你,就是你满门上下,也承担不起!”   “都是臣妾一人所为,臣妾甘愿受罚,求陛下放过臣妾的家人!”   李美人自知自己是死路一条,却不愿牵连家人,脑袋磕得砰砰作响,不出片刻,脑门上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平素喜欢争风吃醋的妃嫔何曾见过这阵仗,有好几个都吓得晕过去,楚怀安见苏梨看得津津有味,索性将她的脑袋托到自己腿上,给她调试了一个最佳观赏位置。   两人这姿势与殿中血腥凉薄的肃杀之意格格不入,好像他们不是来听审的,而是在逍遥侯府的院子里吃着小点心听曲看戏。   苏梨有些不好意思,想起身被楚怀安一只手按住,同时听见他懒洋洋道:“哦?都是你一人所为?那倒是让本侯长见识了,贵妃娘娘省亲当日是由国公大人亲自护送,你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难不成有分身化影之术,能翻出这皇宫大院偷了贵妃娘娘的贴身之物塞进本侯怀里?”   楚怀安的语气平缓,透着股子慵懒,却条例清晰,推理严明,那美人早就吓得六神无主,此时被楚怀安一问,便傻傻的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这……”   李美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楚怀安还要再说些什么,不知是谁忽的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声音不大,却极为突兀,触发了李美人身上某个机关,她含着热泪的眼眸一转,变得决然坚定,苏梨暗叫一声不好,李美人便像一只翩跹的蝴蝶朝主位扑去。   “苏挽月,去死吧!”   李美人厉声大喝,苏挽月惊呼一声扑进楚凌昭怀里,其他宫人齐声惊呼护驾,在离苏挽月十来步远的地方,李美人被赶来的护卫一剑贯穿胸口,剑抽出来的时候,血溅了一地。   血腥味弥漫开来,护卫动作极快的将李美人和那两个血人拖出殿中,宫人一拥而上跪伏着将地板擦干净,不出一刻钟,殿里便又恢复平日的干净整洁。   胆子小的妃嫔吓得呕吐起来,胆子大点的也都吓得瘫在地上爬不起来,楚怀安一直低头看着苏梨,见她一直面色平静淡然,竟莫名的有些骄傲,他家阿梨果真于旁的女子截然不同。   苏梨并不知道楚怀安的心理活动,她的注意力全在苏挽月身上,那人瑟瑟发抖的钻进天子怀中,揪得天子龙袍发皱,眼泪也浸湿了天子的衣襟,可那万人之上的男子却并未在意,只是一直和颜悦色的安慰着她,可见有多得圣宠。   苏梨知道她向来工于心计,哪怕进了宫也不会吃亏,只是没想到连最薄情的帝王都被她吃得死死的。   若真要追究五年前的事,只怕比军饷贪污一案还要难上几分。   况且军饷贪污一事,还要仰仗楚怀安帮忙,苏梨若要动他的心头肉,只怕会被这人亲自丢进大理寺。   想到这里,苏梨收回目光,垂眸佯装闭目养神。   她动不得苏挽月,和其他人的账却是要算的。   李美人被当场刺死的事很快传遍宫中,她爹是礼州知县,离京都千里,尚不知情,京兆尹已调拨了一队人马快马加鞭去抄家,而她兄长是今年刚选出来的武状元,原本再过几日是要做御前带刀侍卫的,连夜便被绑进了大理寺天牢,只等一家人到齐了拉到菜市口问斩。   眼瞅着就是年关,这会儿却出了这么档子事,宫中已是人人自危,到了苏梨这边却是一片岁月静好。   苏梨本以为那日审问以后就该出宫了,没想到楚怀安根本没有要出宫的意思,只是让人出宫给楚刘氏报了个平安,就安安心心在宫里住下了,看架势竟像是要在宫中长住!   “侯爷,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再不回府,夫人怕是要着急了。”   “爷在这宫里好吃好喝的,有什么好着急的?”楚怀安抱着苏梨侧躺在美人榻上如是道,顺手喂了苏梨一颗梅干,另一只手则不安分的捏了捏她的腰窝:“怎么一点都没长胖?摸起来一点都不舒服!”   “……”   谁让你摸了吗?   苏梨腹诽,抿唇抬头幽幽的盯着楚怀安,直盯得他撒开手坐到一边才罢休。   过了年苏梨回京就整整一个月了,军饷贪污一案却还毫无进展,苏梨心中自然是焦急的,这里是皇宫,耳目众多,她也不能与楚怀安细说,只能隐晦暗示:“侯爷,我的时间不多了,还请侯爷莫要忘了……”   “忘不了!”楚怀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歪头斜睨着她:“你都替爷试毒让爷欠你一条命了,这么大的恩情怎么能忘?”   “……”   中毒的时候,苏梨并没有想过要挟恩以报,可楚怀安既然已经这么想她了,她也没有开口解释。   如果这一命能为她增加一点筹码,被误会也没什么的,反正……她早就对他断了念想。   见苏梨没吭声,楚怀安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眯了眯眼道:“我做事自有分寸,你照顾好自己别拖我后腿便是!”   “是!”   苏梨答应,沉下心来调养身体。   两日后,趁着楚怀安去御花园和楚凌昭游玩去了,太后让人给苏梨送了新衣服来,衣服是上好的蜀锦裁的,黛青色淡雅又不失俏皮,许是考虑到苏梨的年龄,衣服上并没有什么复杂的绣花,只在袖口和领口攒着一圈红色绒毛,增添喜庆。   “太后娘娘说姑娘皮肤白嫩,这衣服衬肤色,款式又新颖,姑娘穿着自是极好的。”送衣服的宫婢夸赞,苏梨眼睛亮闪闪的瞧着那衣服,心里谈不上多喜欢,嘴上却迎合道:“太后好眼光,阿梨真是受宠若惊。”说完从怀里拿了两片金叶子给那宫婢。   这打赏在宫中不算多,可也算是明白事理,那宫婢脸上带了笑,将金叶子收好道:“太后这会儿正在午休,姑娘换好衣服,再等半个时辰左右去谢恩吧。”   “多谢提点!”   苏梨颔首谢过,待那宫婢转身离开,苏梨立刻换了衣服,又拿了金叶子给值守的宫婢,要了些胭脂水粉。她身上的毒尚未完全肃清,唇色也颇有些苍白,这样憔悴的去见太后未免晦气惹人厌恶。   屋里没有专门的奁妆匣,苏梨只能对着水盆简单上了下妆,两腮打了些许腮红,几日的病容瞬间被掩盖,唇上点了两点胭脂,用手指轻轻晕染开来,整个人都变得明亮轻快,苏梨满意的眨眨眼。   时间虽然还早,苏梨用布条束了发,还是去太后寝殿外面候着了。   她没和太后近距离接触过,之前又毁了名声,如今虽算是立了一功也还需要小心应对。 第47章 除夕宫宴   苏梨到太后寝殿的时候,殿门紧闭着,只有方才送衣服来的宫婢和另外一个太监守在门外,见苏梨这么早来了,那宫婢惊了一下,连忙上前压低声音道:“太后娘娘还在午休,不许旁人打搅,姑娘怎地这么早就过来了?”   “衣服合身得紧,心中欢喜,又有些受宠若惊,早些过来等着安心些。”   苏梨微微低着头回答,她的容貌其实极为出挑,几年前鲜少装扮,五官尚未长开,颜色又穿得鲜艳活泼,便多给了人几分孩子气。   今日化了淡妆,加上一身合体素雅的华服,单单是立在这里,便是冬日里一道惹眼的风景,加上说话轻柔,顿时像清泉一样淌过人的心窝,熨帖得不得了。   那守门的太监好奇的看着苏梨,和那宫婢挤眉弄眼,只觉得苏梨比宫中那些妃嫔要美上许多。   苏梨并不理会两人的互动,拢着双手端端正正站在门边,新衣服漂亮是漂亮,但保暖效果并不比楚怀安之前给她制的那几套男装,好在今日阳光不错,风刮在身上也不像前几日那般凛冽。   就这么站了半个多时辰,寝殿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老嬷嬷从屋里走出来,尚未开口,苏梨已礼数周到的行了一礼:“嬷嬷,太后娘娘可醒了?苏梨来谢恩。”   那嬷嬷是宫里的老人,眼睛毒辣的紧,她不急着回答,眼刀子一寸寸打量着苏梨,见她背脊挺直,仪表端庄,无一处不周到,眼底少了一丝戒备,表情却依然严肃,活似苏梨欠了她许多银钱。   “太后刚醒,需要梳洗妆扮,姑娘还是先等着吧!”   嬷嬷端着架子说,语气颇为不屑,她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到了如今这把年纪,这宫里也没几个人敢跟她过不去,所以便养成了这刁钻的脾性。   “是!”   苏梨乖乖应道,正要退开继续守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慵懒的低唤:“进来吧!”   “是!”   苏梨应着提步走进寝殿,殿中的火炉烧得很旺,窗户紧闭着,有点闷热,殿中央摆着一个一人高的屏风,上面绣着梅兰竹菊,绣工极好,绕过屏风,一张金丝楠木做的大床映入眼帘,床帐是最奢华的云锦做的,层层叠叠之间云层飘忽,如坠云雾。   苏梨没敢到处乱看,疾步上前跪下:“苏梨拜见太后,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床帐中伸出一只保养极好的手,无名指和食指上戴着翠绿欲滴的翡翠指环,价值连城。   苏梨没敢起,跪着过去扶着太后的手让她坐起来,继而低头认真道:“苏梨中毒入宫后一直未能参见太后,今日又得了太后赏赐的新衣,坐立难安,特地前来谢恩,却不想扰了太后午休,请太后责罚!”   她语速有些快,吐词却十分清晰,又刻意带着两分怯懦,落在人耳朵里便格外惹人怜惜。   太后揉着太阳穴,伸手扣住苏梨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仔细打量她的脸。   良久,太后寡淡的开口:“倒是当得起眉目如画四个字。”   “谢太后夸赞,苏梨万不敢当!”   苏梨伏身谢过,见太后和颜悦色,直觉她并不是来找茬的,心底松了口气,却还不敢大意。   “起来吧,既然进来了,就伺候哀家梳妆吧。”   话落,苏梨这才起身。   这五年她久居边关,疏于装扮,并不知道京都近来流行什么发型,好在当年跟着苏挽月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哄祖母开心的话,便一个劲的夸太后容颜不老,秀发保养得柔顺如瀑。   人都是爱听奉承话的,太后也不例外,没一会儿便被苏梨哄得喜笑颜开,苏梨按照前些年的记忆给她梳了个发髻,她也没嫌弃过时,还赞了苏梨一句心灵手巧,苏梨陪着笑,心又安定了几分。   好不容易帮太后选好衣服装扮完,苏梨累得出了一身汗,刚要松口气,却见太后敛了笑,绕过屏风走到外间矮榻上坐着,摆出一副要谈正事的架势。   苏梨心头一凛,极有眼力见的走到太后面前跪下。   “怎么动不动就跪?本宫看起来很凶吗?”   “太后慈爱,只是家规有言,与长辈说话,当恭顺有加,面对太后娘娘更当如此!”   苏梨说得义正言辞,又刷了一波大家闺秀的好感度,太后的面色不由和蔼了几分:“你这丫头倒是守规矩。”   然而守规矩归守规矩,抵不了名声尽毁的事实。   太后把玩着手里的佛珠串,幽幽的看着苏梨,之前的老嬷嬷点了熏香,抱着一个做工精致的黄花梨小匣子站在旁边。   “此番你替谨之受了罪,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也算是立了一件大功,之前你病着,谨之不许旁人打搅你,这封赏便留到明日的除夕宴上,你可想过要什么封赏?”   封赏?   那李美人连同满门被抄家以后,苏梨日日就等着楚凌昭的封赏,好方便自己在京中行事,却没想到这封赏会留在除夕宴上。   要知道除夕宴文武百官都会到场,在这宴上给的封赏定然不同寻常。   可以要个免死金牌吗?   这是苏梨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随即又被她否决,免死金牌自古只赐给有极大功绩的重臣,连护国公陆啸都没有免死金牌,她怎么可能要到?   苏梨这厢纠结着要什么封赏好,那边太后的脸色已渐渐变得沉郁,她停了转动佛珠的手,拇指缓缓摩挲着珠子,冲那嬷嬷递了个眼色,嬷嬷立刻将那个小匣子递给苏梨:“姑娘立了大功,这是太后赏你的。”   小匣子入手沉甸甸的,想必装了不少之前的珠宝,苏梨连忙掐断纷乱的思绪:“苏梨谢太后赏赐!”   “谢就不必了,这本就是你应得的。”这语气与方才相比已多了两分强硬,苏梨疑惑的抬头,便见太后沉着脸十分严肃:“五年前你名声尽毁,失节于人,这五年又不知所踪,如今回来虽阴差阳错立了功,可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命值什么价,别狮子大开口,说些痴心妄想的胡话,觊觎自己不该觊觎的东西!”   这话里的警示意味十足,苏梨有些懵,她方才只是偷摸着想要免死金牌,难道还被太后看出来了?   许是她脸上的迷茫太明显,太后压着脾气解释:“谨之是哀家看着长大的,他虽是个闲散侯爷,可正妻之位不得含糊,不仅是他娘,哀家也会替他挑选个身家清白,才貌双全,门当户对的姑娘!”   苏梨:“……”   您老人家是从哪儿看出我觊觎他的正妻之位了?   苏梨心里无语,面上却丝毫未显,勾唇得体微笑:“太后放心,苏梨自知配不上侯爷,断然不敢生出这般妄念。”   苏梨并不知晓楚怀安在她昏迷之前曾在太后面前极力维护自己,更不知晓自己现在的淡然在太后眼里不过是口是心非的掩饰罢了。   若她没有生出妄念勾引楚怀安,怎会迷得楚怀安顶撞太后?   想到楚怀安那日怒发冲冠的模样,太后心头不愉,转念一想只有永绝后患才能安心,垂眸冷冷开口:“你既已失节,便不能再以残花败柳之躯嫁给他人,为不给尚书府蒙羞,明日不妨在宴会上求陛下许你去城外静思庵代发修行,也算是保全你的名声!”   “……”   前脚才说她立了功,后脚就要把她丢进尼姑庵,还要她自己求封赏,这算哪门子的封赏?   她若真求了这样的封赏,此次回京又有什么意义?   苏梨抿唇不语,太后拧眉,满脸厉色:“怎么,你不愿意?”   “苏梨不敢!苏梨只是想到余生要与青灯古佛为伴,一时有些胆怯犹豫,请太后恕罪”苏梨伏身认错,这会儿太后还是让她自己求,好歹还有时间可以想想办法,要是惹怒了太后,一道懿旨下去,此事恐怕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胆怯什么?又不是要砍你的脑袋,再说你一个弱女子都敢离家五年,还有什么好怕的?”   “太后教训的是,苏梨明日就向陛下求赏。”   得了苏梨保证,太后的眉头舒展开来,但并未完全放心,幽幽的警告:“今日你与哀家谈了什么,最好烂死在肚子里,否则……”   剩下的话太后没有说完,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偌大的京城,太后想弄死她,简直易如反掌。   思及此,苏梨从善如流的回答:“太后慈爱,今日特为逍遥侯一事重赏苏梨,苏梨前来谢恩,再无其他!”   太后对苏梨的回答很是满意,挥手示意她退下。   待殿门关上,老嬷嬷躬身凑到太后耳边低语:“这位苏三小姐倒是个难得的伶俐人。”   太后手里转着佛珠,一脸不屑:“身子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了,只能脏了人的眼罢了,苏家当年怎么不将她沉塘算了?”   那嬷嬷平日就爱探听这种事,当即嘴碎道:“奴婢听说苏家是打算将她沉塘的,只怪那苏家二小姐不知轻重,半夜偷摸着把人放了,毁了自己大好的姻缘,还是苏贵妃念着姐妹之情替这二小姐求了门亲事呢!”   提到苏挽月,太后的脸上露出笑来:“一家养出来的女儿,嫡女到底是不一样,听说前两日她受了惊,如今怎么样了?”   “陛下在她宫中留宿两夜,总算安抚住了……”   两人开开心心的讨论起苏挽月肚子里的龙嗣来,这厢苏梨回到偏殿以后,看着一盒子的珠宝却有些发愁。   今日她答应太后自愿进尼姑庵,若明日公然倒行逆施,只怕会惹得太后大怒,若求楚怀安帮忙,太后也只会认为她阳奉阴违,狐媚害人,甚至会惹来杀身之祸。   “在做什么?”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苏梨吓了一跳,本能的跳了下,脑袋撞到楚怀安的下颚,痛得苏梨闷哼一声:“唔!”   楚怀安也没有防备,被撞得咬了舌头,眼角疼得逼出泪来,却在一片水光中看见苏梨换了新衣,旋转间发丝飞扬,如一朵俏生生绽放的花蕾。   看了好几日的病容,乍看见这人面色红润,唇红齿白的模样,便有如连日阴雨晴光乍现,明艳动人得紧,纤腰长腿,无一处不美。   楚怀安看得怔愣,忘了疼,苏梨捂着脑袋皱眉:“侯爷没事吧?”   “有事!”楚怀安说着煞有其事的张嘴,让苏梨看他被咬的舌头:“爷的舌头都差点被咬断了!”   “对不起,我刚才没注意你进来了。”   苏梨福身道歉,全然没有平日的淡定自若,楚怀安饶有兴致的看着,忽的伸手将人揽入怀中,额头相触,距离极近的蛊惑:“对不起有什么用?本王伤口疼,要吹一吹才能好!”   平日和揽月阁里的姑娘戏耍多了,楚怀安只是一时兴起想逗弄苏梨一番,并不觉得自己的举动如何孟浪,本以为苏梨会像往日那般义正言辞的推拒,却不想她竟踮起脚尖凑得更近。   呼吸交缠,楚怀安闻到她身上好闻的胭脂淡香,夏日清荷一般,清爽怡人,轻轻撩动他的心弦。   “呼……”   苏梨嘟起朱唇轻轻吹了一口气,香气如兰,裹着凉意扫过伤处,带来一片清凉,还有酥麻的微痒从舌尖一直窜过脊椎,直奔鼠蹊处。   身体猛然绷紧,楚怀安用力抱紧苏梨,呼吸不稳,却又生出恼怒:“你从哪儿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   此举轻佻,是风尘女子惯用来取悦恩客的招数,这女人竟也是信手拈来!   越想越生气,楚怀安手上的力道便又加重了些,好似恨不得将苏梨拦腰折断,苏梨面色未变,抵着楚怀安的胸膛拉开些距离,唇角扯出一抹淡笑:“床帏秘术,自是见惯了风尘才能学得一二。”   她说得云淡风轻,楚怀安却气得够呛,刚要说话又见苏梨皱眉,满脸嗔怪的戳了戳他的肩膀:“侯爷弄疼我了,怎地与那些不知怜香惜玉的胡人一样粗鲁?”   她不仅不避讳自己曾被俘的事,还几次三番故意在楚怀安面前提起,楚怀安就是再傻也看出她的意图。   她在故意躲他。   想到这里,楚怀安压下怒气收了力道,却并未放开苏梨,只盯着她道:“此番回京,你先是谎称自己亡夫育有一子,如今又几次三番提醒爷你失节浪荡,你是觉得自己天姿国色怕爷会对你见色起意,还是怕自己日日面对爷的卓然之姿会控制不住动心?嗯?”   最后一声从鼻腔溢出,像柔软细滑的羽毛打着旋儿轻轻落入心间。   他的眸子亮得吓人,深邃幽黑的眸底倒映出苏梨有些发怔的脸,这个问题像一阵风卷入她的心脏,一直吹到那被尘封了五年感情的秘处,封条摇摇欲坠,可没等解封,苏梨便被卷起的尘埃呛得险些掉下泪来。   那尘埃刺入肺腑,耳中恍惚间又响起无数人的讥笑冷嘲,苏梨猛地推开楚怀安:“侯爷,你我身份悬殊,如今又是在宫中,请你自重!”   苏梨语气急促,失了镇定,连那绯红的胭脂都掩不住她陡然苍白的面色,楚怀安看得一惊,想起她身上还有余毒未清,连忙上前,不由分说的将她打横抱起,厉声高呼:“来人,宣太医!”   苏梨脑袋痛得厉害,眼前又变成一片血红色,楚怀安的声音渐渐离得越来越远,周围陷入黑暗和宁静,灵魂离体了一般飘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脚终于踩到实地,视线也恢复清明。   抬头,一轮明月挂在夜空,清华的月光倾洒了一地,打更的更夫哈欠连天的走过,周遭的景象却模糊不清,苏梨正觉诧异,手里忽的多了一张纸条,低头一看,是一排似遭狗啃了的丑字:三更老地方见,共商大计!   刚看完,那纸条便着了火,苏梨连忙甩掉,抬脚一阵蹦跳踩灭火星,眼前忽的一黑,却是被人套上麻袋扛在了肩上。   “你们是谁?快放我下来!”   她失声尖叫,扛着他的人却恍若未闻,只一个劲的撒足狂奔,颠簸之中,苏梨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人丢到地上,头上的麻袋被扯开,却已是天光大亮,她尚未分清楚发生何事,便有无数人围着她指指点点,不多时还有人冲她丢烂菜叶子。   腥臭的味道涌入鼻腔,苏梨再也忍不住偏头呕吐起来。   “呕!!”   密密麻麻的人群和烂菜叶子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欣喜熟悉的声音:“好了好了,终于吐出来了!”   偏头,摇曳的烛火中,一个慈眉善目的胖子拿着痰盂坐在床边,见苏梨睁开眼睛,连忙道:“可还想吐?有感觉就再多吐一些,这样毒素才能早日肃清。”   脑子胀鼓鼓的发疼,苏梨皱眉摇了摇头,立刻有医女端了茶水给她漱口,又帮她擦了嘴才扶着她躺下。   头顶的云纱轻轻摇曳如流云一般,苏梨愣愣的看着,一颗脑袋忽的探到正上方看着她:“感觉如何?还活着吗?”   他故作轻松,满脸透着股子纨绔气息,与当年那个写得一手丑字的少年如出一辙,苏梨安静的与他对视,终于从方才的梦魇中脱离出来。   暗暗松了口气,苏梨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里衣都贴在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   正想坐起来,额头被轻轻戳了戳,楚怀安认真的看着她问:“刚刚梦见什么了,我听见你在叫我救你。”   楚怀安,救我!   他从未听过她如此殷切期盼的呼唤自己的名字,也从未听过她那样慌乱无措的声音,绝望又悲凉,每一声的呼唤,都用力拨动他的心弦。   “……醒来就忘了,约莫是个噩梦吧。”   苏梨回答,垂眸掩盖眸底尚未完全消退的后怕。   知道她不肯多说,楚怀安也没再追问,起身退到一边腾出位置给胖墩墩的太医继续医治。   到了后半夜,苏梨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楚怀安这才转身走出偏殿,值夜的宫人正小心翼翼的往走廊的灯笼里添灯油,见他还未睡,连忙恭敬的行礼,他抬手免了规矩,思绪随着走廊上轻轻摇晃的灯笼飘远。   苏梨昏迷的时候,除了让他救她,最后快醒的时候,还用极低的声音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信我?”   那声音很轻很柔,夹着一丝轻颤,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他心尖。   他想起这五年总是萦绕不散的那个梦,在梦里,他醉得一塌糊涂,苏梨总是哭得撕心裂肺的质问他为什么不相信她。   他一直不记得她要自己相信什么,却记得她语气里的凄楚悲绝。   原本楚怀安对这梦境并不是很在意,方才听见苏梨神智不清的呢喃后,却再也无法忽视起来。   那夜他醉酒醒来,苏梨便人间蒸发杳无音信,只怕当晚他们谈及之事,与当时她失节土匪窝有关。   可如果是这般紧要的事,他为何会不信她?   ……   第二日便是除夕,寅时一刻,宫人早早的忙碌起来,内务府的太监麻利的在宫殿四处挂上彩绸和大红灯笼,御膳房的御厨拿出看家本领开始烹饪食材,尚衣局的宫女捧着华贵的服饰前往各个嫔妃的宫殿为她们梳妆打扮。   苏梨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一早也躺不住,起床梳洗换上太后昨日送来的新衣,如昨日一般简单化好妆,正准备去给太后请安,楚怀安便穿着一身宝蓝色锦衣大步走进来。   约莫是难得起这样早,跨进门以后他便打了两个哈欠,脸上尚有朦胧的睡意未消,平白将这一身锦衣装扮出来的风流倜傥削减了一分。   “侯爷早。”苏梨福身行了个礼,待楚怀安走近,弯腰帮他理了理腰带。   “谁许你这么早起床的?”楚怀安颇为不满,抬起苏梨的下巴,拇指胡乱擦去她脸上的薄粉,露出仍有些病态的苍白脸色。   “脸色怎么这么差?”楚怀安皱眉,表情有些沉郁。   “休息一夜已经好多了,多谢侯爷关怀。”苏梨解释着后退一步,与楚怀安拉开距离。   指尖失了柔滑的触感,心底涌上小小的失落。楚怀安单手负在身后,随意开口:“今日除夕不用上朝,但朝中大臣都要进宫参加宫宴,我没什么时间陪你,万一有什么事,差人到御花园或者御书房来找我便是。”   “好,我不会给侯爷惹麻烦的。”苏梨低头乖顺的回应,楚怀安的脸臭了一分,他刚刚那句话是在警告她不要惹事吗?   “罢了,我看你脸色不好,今日就不要四处走动了,等我晚点回来再一起去参加宫宴。”   楚怀安挥挥手替苏梨做了决定,苏梨如今身份尴尬,在宫中走动也多有不便,如此便再好不过,刚要答应,楚怀安伸手解下腰上的镂空白玉塞进苏梨手里。   “拿着,仔细别弄坏了!”说完,转身离开。   白玉温润,又残留着主人的余温,握在手中手感极佳。   这玉是先帝在楚怀安十岁生辰时赐给他的,他一直随身带着,几乎从未离身,见玉如见他本人。   苏梨拿着玉,神情有些恍惚,五年前,这玉也曾在她手中,只不过那时,这玉是那人要纳她为妾的聘礼。   思绪纷杂着,一粉衣宫婢迈着小碎步,翩然而来,苏梨收起思绪,将白玉揣进袖兜。   “三小姐,贵妃娘娘有请!”   这宫里统共就两位贵妃娘娘,安家那位贵妃和苏梨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能在大清早派人来请苏梨的,便只有剩下那一位苏贵妃了。   五年不见,难得这位好姐姐在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时候,还能记起她这个妹妹!   苏梨默不作声的跟着粉衣宫婢出门,晨光乍现,整个皇宫已是张灯结彩,到处都洋溢着过年的喜气,来往的宫人脚下步子虽然匆忙,脸上却都带着笑,只为给宫中贵人留下好印象好讨些赏钱。   不过几日,那惨死的李美人便像融化了的雪花,谁也不再记得这个人。   绕过几道宫门,一座华丽的宫殿映入眼帘,宫殿门匾是极飘逸的鎏金字体,潋辰殿三个字折射着金光,熠熠生辉。   楚凌昭尚未登基时,时常与楚怀安一同出游,苏梨有幸见过几次他的字迹,与门匾上那三个字如出一辙。   贵妃寝殿,能得陛下亲书门匾,可见圣眷至浓。   苏梨心下思量,人已迈进殿内,及至卧寝,淡雅的熏香飘来,宽大的步摇床上,绯色床帐层层叠叠,如云海翻涌。   寝殿里的炭火烧得极旺,甫一进殿,便卷走刺骨的寒气,暖烘烘的叫人发困,隔着床帐隐约可见美人只着薄纱横卧床榻,腰间松垮垮的搭着丝被,玲珑的曲线若隐若现,勾人心魄。   只看了一眼,苏梨便收回目光,垂眸跪下:“民女拜见贵妃娘娘!”   “妹妹请起!五年不见,妹妹怎地与本宫生分至此?”   柔婉的嗔怪响起,苏挽月撩开床帐,只披了一件月白色里衣便急急的下床朝苏梨而来。   美人乌发散乱,里衣松散香肩半露,瓷白肌理上的红痕清晰可见,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在向人宣示她的优越。   明明是她先派人请的苏梨,自己却偏偏要躺在床上受了苏梨一跪,才作出这样一幅姐妹情深的模样将苏梨扶起来。   “贵妃娘娘怀着龙嗣,穿得如此单薄,莫要为民女损了贵体!”   苏梨体贴的提醒,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不肯与苏挽月靠得太近,伺奉在一旁的宫婢也立刻上前帮苏挽月披上貂皮做的披风:“娘娘请保重贵体!”   “五年不见,妹妹这性子倒是成熟了许多,竟也会关心人了。”苏挽月抓着披风笑盈盈的说,她的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看得出这五年都过得很滋润,与苏梨残妆半掩的苍白面容形成鲜明的对比。   “贵妃娘娘谬赞!”   苏梨说着客套话,苏挽月又上前抓住她的手,开口,柔婉的话语变成一道诧异的惊呼:“妹妹的手怎么变成这般模样了?”   之前擦了药膏,手上的冻疮已经结痂,却形成一块块形状各异的青紫,难看至极,此刻被苏挽月纤细白凝的手抓着更是不堪入目。   苏梨抽回手,表情平静:“不过是些冻伤罢了,已经上了药,开春暖和了便会好起来,娘娘不必如此惊诧。”   苏梨说得不甚在意,苏挽月却捂着嘴红了眼眶,好一会儿才哽咽着道:“阿梨,这五年,你受苦了!”   她两眼红扑扑的,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连苏梨都差点被她感染得生出几分虚无的姐妹情深来。   只是,她若真的顾及姐妹感情,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二姐被人退婚,下嫁给张岭那样的人渣而不闻不问?   况且当年是谁临摹了楚怀安的字迹骗自己出府,害自己被山匪掳劫,五年时间难道还不足以让苏梨想明白?   心中冷意翻涌,苏梨面上却是挤出一分悲戚:“阿梨早已失节,如今又被从族谱中除名,让长姐挂念已是愧疚难当,如今娘娘怀着龙嗣,何敢让长姐再为我伤怀?”   苏梨一口一个长姐,喊得亲昵自然,语气里又带着小女孩儿的依赖,与当初在府上时无二般,苏挽月本是做戏,如今被她勾起旧时回忆,倒是真的生出几分感慨来,不由拍着苏梨的手低声道:“你向来心直口快,如今怎也学得打官腔了?”   “宫中规矩森严,不敢妄言,唯恐给长姐丢脸。”   苏梨低声回答,眼底露出怯弱,好似离京五年,变成了什么都不懂的乡野村妇一般,见她如此,苏挽月的优越感更甚,拉着苏梨又是好一阵宽慰,宽慰完,苏挽月试探着开口:“上次祖母寿宴,本宫回去省亲,听母亲说阿梨带了个孩子回京,本宫瞧着那孩子生得很是伶俐,那孩子的生父……”   “孩子的生父去年已病故,民女母子二人孤苦无依,民女才腆着脸回京,带孩子认祖归宗。”苏梨迅速接过话由,苏挽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表情严肃认真,忽的拍着胸口道:“原是如此,我还以为阿梨与逍遥侯早已……”   剩下的话,苏挽月没说完,但言下之意是什么意思,苏梨只要不傻都能听明白,苏挽月以为孩子是楚怀安的。   当初苏梨虽然对楚怀安动过不该有的心思,但她从未越矩,更遑论暗通款曲,珠胎暗结,苏挽月怎么会有这样的误解?   “长姐误会了,侯爷心中所爱,另有他人。”   苏梨柔声解释,当初苏挽月尚未与当今天子完婚,楚怀安的爱意热烈又炽热,哪怕有所掩饰,苏梨既然能察觉得出,苏挽月不可能不知道。   “是吗?当年妹妹出事,侯爷高调下聘,本宫与其他人都以为妹妹是侯爷的心头肉呢。”苏挽月似笑非笑的说。   苏梨暗暗咬舌,红了眼眶,做出一副咬牙强忍泪意的模样:“姐姐说笑了,侯爷若当真心悦于我,这五年怎会对我不闻不问?又怎会任由那些流言蜚语中伤我而不为我辩驳?”   这五年,苏梨时常随着陆戟乔装刺探敌情,对于演戏一事可以说是信手拈来,现在这副委屈不堪的模样,极大的满足了苏挽月的虚荣心。   “妹妹当年被人掳劫丢弃于府门口之事知晓的人太多,侯爷就算有心,也堵不住悠悠之口啊。”   是啊,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知道她被毁了清白,就算是楚凌昭下了圣旨,也无法挽回她的名声,要多歹毒的心思,才会想到这样的妙计??   苏梨心中冷笑,面上哭得更可怜:“姐姐说得有理,我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这次回京,让孩子入了祖籍,我心中已无牵挂,本想落发去做姑子也省得清静,没想到侯爷会将我带到侯府,我原以为侯爷是念在旧情要给我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他却是记恨我当年退了他的聘礼,要借机折磨报复我!姐姐可有法子救我?”   这一声姐姐情真意切,这话里的委屈也是实打实的,苏挽月当即拿起绢帕帮苏梨擦了擦眼泪:“你当初行事也太冲动了,侯爷的聘礼岂是你说退就能退的?”   “当时出了那样的事,就算侯爷看在姐姐的面子上愿纳我为妾,可我身子已毁,如何敢进侯府的大门?”   苏梨说着,晶亮的泪珠掉下来,朱唇也被她咬得发白,苦恼又无助,似乎对当年的事全然不知情。   见状,苏挽月放下心来。   “即便如此,妹妹也不该退了侯爷的聘礼。”   “阿梨知道错了,只是如今侯爷不依不饶,姐姐可有法子让侯爷放我去了断红尘?”苏梨问着,泪眼一片期待,不知道的还以为楚怀安对她用了什么酷刑。   苏挽月自然被她骗了过去,黛眉微蹙,一脸纠结:“这是逍遥侯府的私事,如今我身在后宫却是不便插手,妹妹也万莫冲动,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多为孩子考虑!”   这话,明面上是在劝慰苏梨,暗里却是要将她往火坑里推。   若楚怀安当真是要蓄意报复她,她待在逍遥侯府日子必定难熬,况且又顶着寡妇的身份,待在逍遥侯府更是名不正言不顺,若是被人宣扬出去,苏湛有这样的生母便是一生的污点,哪里是为孩子考虑?   “姐姐说的是。”   苏梨点头认同,又和苏挽月哭诉了一番,得了好几支珠钗手镯才从潋辰殿出来。   眼角的泪珠被冷风一吹消失无踪,苏梨敛了悲戚,缓步往回走,走到半路,见楚怀安匆匆而来,尚未走近,就听见他厉声呵斥:“我让你好好待着,你乱跑什么!?”   他的语气很是不好,脸色更沉得厉害,苏梨福身要告罪,被他一把扶住,眼角被温热的指腹摩挲了下:“哭了?”   那指腹有火一般,苏梨垂眸低下头:“方才见到长姐,情难自禁。”   一低头,头上明艳精致的两支珠钗便闯入楚怀安眼中,一只白玉簪,一只金翎珊瑚钗,漂亮得很,都是苏挽月之前戴过的。   知道是苏挽月把苏梨叫走的,楚怀安松了口气,随即抬手取下苏梨头上那支金翎珊瑚钗。   “这支钗是太后去年赐她的生辰礼物,你怎么也敢要?”   楚怀安的语气有些责怪,他自己尚且不觉,却不知在旁人眼里,他连苏挽月一支珠钗的出处都记得如此清楚,该是怎样的痴情……   “贵妃娘娘怜惜,赏赐给我的,我不知竟如此贵重。”   苏梨解释了一句,楚怀安顺手将那珠钗放入自己袖袋嘱咐:“罢了,既然给你了,收着便是,只是日后莫要戴出去。”   他这样的人向来不拘小节,唯独在苏挽月的事情上总是细致周到。   苏梨颔首应下,跟着他一起往回走,走了没两步,又听他低声道:“日后有什么想要的,问爷要便是。”   “是!”   一个人能多爱另一个人?   哪怕是那个人随意丢给旁人的小玩意儿,他都视若珍宝,要藏起来才好。   楚怀安没带苏梨回殿中,索性直接把她带在身边去了御花园。   今日天气晴好,朝中不少大臣已入宫贺新年,苏良行也在其中,远远地看见苏梨跟着楚怀安一起走来,脸拉得老长,浑身都散发着不悦。   苏家家风甚严,向来主张女子主内,以夫为天,断不可抛头露面,如今苏梨身份尴尬,又有五年前的丑闻在前,苏良行自然视她如脓疮烂疤,恨不得一刀剜掉。   明知自己不讨喜,苏梨却也还是礼数周到的向苏良行问了安,这才站到楚怀安身后当透明人。   自中毒以后,苏梨一直在宫中养伤,尚不知自己因为此事名声大噪,此刻站在楚怀安身边,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所有人都很好奇,这位苏家三娘子,如何能在退了逍遥侯聘礼以后,又成了逍遥侯的救命恩人。   那些目光或探究或好奇,都很直白露骨,苏梨不自觉微微挺直背脊,正紧张着,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   “阿梨身体恢复得如何了?”   回头,顾远风穿着一身藏青色朝服缓步而来。 第48章 文试   “有劳顾大人挂念,民女身体已无大碍。”   苏梨福身问好,因为是在宫里,耳目众多,她并未唤他先生。   顾远风伸手将她扶起来,在旁人惊诧的目光中,递给苏梨一个瓷白的小瓶:“这是荞桅露,我方才请高太医看过了,有排毒之效,你每日晚饭后服一次,可帮助排清余毒。”   “谢顾大人。”   苏梨收了小瓶,微微一笑算是感激。   楚怀安在旁边冷眼瞧着,心里很是不满,这女人什么意思?他连日来屈尊降贵的照顾,刚刚还抛下这么多人去找她,她都没给自己一星半点的笑脸,合着他做这么多还比不上一小瓶乱七八糟的排毒药水?   “顾大人,男女有别,你是不是该注意分寸?况且本侯的人本侯自会照顾,用不着你这么嘘寒问暖吧?”   楚怀安懒懒的开口,声音不算小,其他人立刻伸长了脖子准备看戏。   这顾大人平日在太学院不是一副冷冷清清、生人勿近的模样吗,怎么今儿个转性了竟然关心起逍遥侯的人了?   “先生……”不想顾远风和楚怀安起冲突,苏梨压低声音唤了一声,想让顾远风走远些,顾远风却打断她,一脸严肃的质问楚怀安:“侯爷所说的照顾,就是让阿梨代你中毒,去鬼门关走一遭吗?”   “顾远风!”   楚怀安叫了顾远风的全名,眼睛微微眯起,平时吊儿郎当的纨绔气息一敛,泄出几分皇家的冷肃。   这句话触了他的逆鳞。   从苏梨中毒开始,这件事就梗在了楚怀安心里,谁也不能提。   “你现在是要和我抢人?”楚怀安冷声问,语气颇有几分挑衅。   五年前苏梨被众人嘲讽,顾远风都能做壁上观,所以楚怀安认定现在顾远风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和他抢人。   毕竟就算时隔五年,顾远风都还顶着苏梨恩师这个身份,他没有胆量挑战世俗礼教!   楚怀安心里笃定,顾远风却出人意料的开口:“阿梨想要的,下官也能给,侯爷不妨问问,阿梨如今愿意跟谁走!”   话落,已是变相的承认他要与楚怀安抢人。   众人议论纷纷,目光在楚怀安与顾远风之间梭巡,对比着两人的身份地位,容貌才华,得出的结论自然是除了才情,其他方面都是楚怀安要更胜一筹。   旁人不知内情,楚怀安却很清楚,旁人看重的,并不是苏梨想要的,不然她怎么会连支发钗都不开口问他要?   莫名的,楚怀安又想到那个一直挥之不散的梦境,顾远风这样自信的要让苏梨自己选,他突然就不敢赌了。   若是苏梨真的脑子犯抽选了别人他岂不是很丢脸?   想到这里,楚怀安抓着苏梨的手轻轻一拉,把人拉进怀里:“卖身契都签给爷了,她就是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做选择?”   他原本只是想宣示自己的所有权,话一出口,却变了味,伤人得紧。   顾远风怒,刚要为苏梨说话,太监高声通报:“皇上驾到!!”   语毕,楚凌昭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在众宫人的簇拥下走来,今日除夕,为了应景,腰带上垂了绛红色丝绦,袖口和衣襟的金丝暗纹也用红色丝线勾了活灵活现的龙珠寓意祥瑞。   楚凌昭一来,众人全都跪下叩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场的,楚怀安的身份不是最高的,但与楚凌昭最为亲厚,是以,楚凌昭的座位与楚怀安的最近,楚凌昭随口说了声请安,就朝着楚怀安这边走来。   及至眼前,楚凌昭的目光向后一掠,在苏梨身上顿了一顿,那目光淡淡,并未有什么不满,却叫苏梨心里打了个激灵,直觉是头上的白玉簪引起了楚凌昭的注意,莫不是这簪子还有楚怀安也不知道的来头?   苏梨暗自琢磨,站在楚怀安身后越发的低眉顺目,好在楚凌昭落座以后并没有与苏梨说话,而是和其他大臣话起了家常。   虽是话家常,被点到名的大臣却不敢随意答话,都绷紧了神经小心翼翼。   “张爱卿官居四品,怎地坐在如此靠后的位置?内务府的人是干什么吃的?”楚凌昭忽的笑问,语气裹着笑,却也吓得一众宫人哆哆嗦嗦的跪下,连声高呼:“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躲在角落的京兆尹也连忙出来解释:“犬子之前犯下大错,怕陛下看见老臣心烦,便与吏部侍郎换了位置,请陛下恕罪!”   “原是如此,爱卿不必多虑,古有父债子偿一说,断没有子罪父连之理。”楚凌昭‘大度’的说完,挥挥手让京兆尹回去坐着了。   前些日子张岭被罚,京兆尹颜面尽失,今日只身赴宴,坐在角落已是愁云惨淡,生怕被人数落看了笑话,没想到楚凌昭竟亲自点名,要将他这张老脸反复的刷涮,回到座位上,京兆尹的面色更难看了。   听见京兆尹方才的话,苏梨掀眸在他坐的那一片扫了一圈,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瞧见一个打扮儒雅,面容严肃的中年人,正是当朝吏部侍郎赵忠,当初苏梨的二姐就是许给他家二公子赵恒的。   媒人当初说赵恒此人温文儒雅,风度翩翩,与苏唤月是天生良配,在苏唤月及笄以后两人便订了婚,苏梨不放心,还央求顾远风带她瞧过一次,隔得远远的看了一眼,只知道那赵恒长得还算清俊,并非歪瓜裂枣,没想到他后来竟然干出退婚这件事!   想到前尘往事,苏梨看着赵忠的时间就稍长了些,赵忠有所察觉,扭头朝苏梨看过来,见她站在楚怀安身边,穿着打扮又与其它宫婢不同,立刻知晓苏梨的身份,眉头一皱,表情泄出鄙夷来。   楚怀安本在左顾右盼的看戏,不期然看见赵忠的表情,唇角一咧,露出狞笑:“没想到赵大人与张大人的私交这么好,本侯还以为你们会老死不相往来呢。”   苏唤月先许了赵家,赵家退婚后,才又嫁给张岭,这种事若是放在寻常百姓家,两家人不说成世仇,平日也断然不会有过多的来往,他们现在这样,的确很是反常。   “子女婚事自有天命,我与张大人同朝为官多年,怎能因这样的小事就疏远?”赵忠一本正经的说,想了想,意有所指的看向苏梨:“况且,张大人爱子的婚事是贵妃娘娘与陛下亲赐,乃天作之合,臣与张大人更没有道理因此有隔阂了。”   贵妃娘娘与陛下亲赐?   苏梨的手猛地握紧,那日时间紧急,绿袖只说苏唤月这几年过得不好,并未言明这桩婚事的由来,如今猛然听见赵忠提及,心脏又绞痛起来。   原来竟是御赐的婚事,难怪张岭如此嚣张暴虐,苏家的人却不管不问,连面子功夫都不曾做一做。   苏挽月,你果真是好姐姐啊!   身后的呼吸略有些急促,楚怀安的思绪被打断,扭头望向苏梨:“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了?”   语气颇为关怀,苏梨低头看着他,想问他对苏挽月的所作所为知不知情,话到了嘴边只觉得很是嘲讽,连她回京短短数日都能发现的事,他如何能不知道?只是纵容着那位心上人罢了……   “我没事!”苏梨摇头,甚至后退一步拉开了与他的距离,楚怀安眸子一凛,察觉到她的抗拒,但今日事关重大,他也不好太轻佻给她招惹太多流言蜚语。   思及此,楚怀安压下怒火,低声开口:“老实待着,若是有哪里不适,别给爷死撑,爷不缺你一个撑面子!”   “好。”   苏梨低声答应,安安静静的听着众人交谈,没一会儿,赵寒灼与安珏、赵启一同走来。   安珏与赵启穿的是青色朝服,身上多少也都佩戴了些亮色佩饰以显喜庆,独独赵寒灼,因大理寺少卿一职需冷面铁判,朝服是阴冷的墨色,衣服上的银丝也泛着冷光。   今日是除夕,这人面上仍紧绷绷的,没有一丝笑意,木头一般,不像是来贺新年的,倒像是来查什么冤假错案的。   “臣等叩见陛下!”   三人跪下行礼,背脊挺直,声音洪亮,俱是武将作风,声音一出,便将整个御花园都震得安静下来。   “爱卿请起!”三人应声而起。   赵寒灼身为大理寺少卿,官居三品,位置排在陆国公陆啸旁边,安珏虽是军情处主蔚,但这个部门是新设立的,他的品阶按理来说不是很高,却也挨着赵寒灼坐下,一看这位置关系,便知他与宫里那位安贵妃关系匪浅。   赵启乃寒门入仕,品阶又不是很高,坐到了顾远风对面。   三人一落座,朝中大臣基本都到齐了,宫人上了些小点心和热茶,供人闲聊。   聊了一会儿没了趣味,不知是谁提议开始比文采,众人便纷纷拿出早就备好的彩头。   武官向来不喜这些文绉绉的东西,还有有些人自知文采不好,便与武官一起用彩头下注,看谁是最后赢家。   一番统计下来,押顾远风的人自是最多的,毕竟京都第一才子的盛名不是白得的。   苏梨私心也觉得顾远风的胜算很大,这是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却插了进来:“臣赌苏三小姐会赢!”   循声望去,安珏拿出一块银丝镂空白玉珠放在桌上。   上次楚怀安将他暴揍了一顿,他脸上的淤青已消,又恢复那副清俊的模样,只是望向苏梨时,眸中的玩味更甚,应该是因为上次的事,记恨上了苏梨。   因他一言,众人又议论纷纷起来。   顾远风勾唇,拿了一块墨玉吊坠放在桌上:“下官也押阿梨会赢。”   那墨玉吊坠是顾家的传家之宝,与其他权贵的东西相比,虽不算价值连城,对顾远风而言却是意义重大。   苏梨看得眼皮直跳,连忙开口:“此番比试乃是各位大人之间的玩乐,民女无才无德,难登大雅之堂,还请各位大人不要取笑于我。”   这一番自贬已是十分推拒,却不想那安珏再次开口:“苏三小姐何必自谦,当年你师承顾大人,又曾以男装参加科举,夺得探花之位,可见才华过人,安某当年未曾有缘一睹你的风采,一直都觉得甚是遗憾呢!在座诸位可有与本官感同身受的?”   年年除夕玩的都是这几样,众人早觉无趣,今年能有新的乐子,自然都兴致勃勃的看热闹,那赵忠便是第一个响应安珏将彩头押在苏梨身上的。   苏梨气结,还要推辞,却见赵寒灼摸了半晌,从袖兜里摸出一个被彩绸缠裹着的小玩意儿丢进下注的陶罐里,发出叮当一声轻响,竟是上次陆啸拿给苏梨那半截生了锈的刀把。   “下官也想看。”   赵寒灼寡淡无奇的说,双手拢进袖子,又恢复之前目不斜视的坐姿,好似刚刚参与下注的人不是他!   以这人冷淡的性子而言,多半不会轻易参加这种事,是以,赵寒灼一下注,其他人跟炸开了锅一样议论纷纷。   楚怀安看得唇角直抽搐,忍了好半晌没忍住,扭头抓住苏梨的手腕质问:“在爷的眼皮子底下,你竟敢背着爷招惹这么多人?!”   “我……”   刚要解释,又是两声脆响,却是陆国公和京兆尹分别丢了小玩意儿进去。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都积极的下起注来,连赵启都丢了两枚铜板押在苏梨身上,最后宫人唱票,苏梨与顾远风的注竟然不相上下!   “如此,那便让顾爱卿与苏小姐两人对决好了,谁若是赢了,现场所有彩头,归赢家所有。”楚凌昭宣告,面前的桌案上摆了两个陶罐,罐子里满满当当的,是这几年的彩头之最,可见大家的参与热情有多高涨。   楚凌昭已经发话,便是推脱不过去了,苏梨只能硬着头皮应下。   宫人按照往常的惯例宣布规则,比试分为两场,诗情,书法,国论。   诗情即由众人随意指定一个命题,围绕命题作诗一首,然后由众人投票决出优胜者。   书法即现场誊抄任意一页文章,以见书写功力。   规则说完,立刻有宫人抬上桌案,奉上笔墨纸砚,两人中间用屏风隔开,不能偷看不能交谈。   苏梨开始研磨,对一会儿国论要写的内容基本已有方向,正思考着,忽然听见顾远风扬声道:“侯爷为何不下注?”   “谨之素日最爱热闹,往年也数你对此事最为积极,今日怎地如此消沉?莫不是担心苏小姐输了?”楚凌昭也跟着问,他地位最高,作为裁决者,为了公平起见没有押注。   楚怀安还在生闷气,闻声想解腰上的贴身玉佩,捞了个空,想起刚刚给了苏梨,气得更甚,在身上摸了好一会儿,解了个香囊准备丢出去,被顾远风制止。   “侯爷方才说阿梨签了卖身契与你,下官可否请侯爷以此契为注?”   “你要干嘛?”楚怀安像被人踩到尾巴的猫一样炸起来,浑身的毛倒竖着,一言不合就要扑上去挠人:“想赢一场比赛就跟爷抢人?做你丫的白日梦去!”   “侯爷误会了,我不是要拿卖身契,只是今日本官若输给阿梨,可见其才学在本官之上,而本官还在朝为仕,她却在你手下为奴,这宣扬出去该怎么算?”   是啊,一个才学在朝廷命官之上的人,却在逍遥侯手下做个奴婢,这算什么?   “下官并非要与侯爷抢人,只是希望侯爷还她自由身。”   还毛线自由身,是她自己故意撞老子手里来的好吗!   楚怀安在心里反驳,却还是不想把那契约拿出来。这小东西叫他捉摸不透,没点凭据拿捏在手上,还真是不放心。   他心里不愿,却不知道这卖身契苏梨虽然按了手印,但还没去官府登记入册,苏梨其实并不算真的入了奴籍。   “小爷想押什么就押什么!你管得着吗!”   楚怀安无赖的说完将荷包丢进代表苏梨的那只陶罐里,气咻咻的坐下,顾远风皱眉,还要再说,苏梨隔着屏风低声开口:“一张纸而已,先生不必如此执着。”   毕竟是除夕,不能把事情闹得太僵,顾远风抿唇没了声音,宫人搬来铜锣准备敲锣为号,顾远风再次提议:“陛下,两场比试万一不分胜负,臣想加试一场国论!”   国论,即对当朝国情进行论述分析,这种一般是在科举中试子写文章来评判是否有治国之道的方式。   当年苏梨女扮男装参加科举,凭的就是‘北旱南涝不解,国之根基不保’一文摘得探花郎,当时文中所言之法,如今已有部分落实到地方县衙治理实施。   听到国论二字,苏梨的眼睛顿时发亮,她要向陛下暗示有人贪污军饷一事,借这个时机再好不过,陈书种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呈递到楚凌昭眼前,不会有任何人中途拦截。   可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她不能直白的说有人贪污军饷,自己会惹火烧身不说,连陆戟斩杀粮运使一事恐怕也会立刻被发现。   楚凌昭对顾远风的提议颇感兴趣,沉思片刻开口:“爱卿提议甚好,若能作出利国利民的文章,朕重重有赏!”   敲了铜锣,比试正式开始。   第一场诗情,命题是新生。   楚凌昭刚喜迎龙嗣,知道众人是想讨个好彩头,苏梨特别往亲子方向写了一些,顾远风的方向在涅盘重生,着眼点和立意都比苏梨高出许多,诗一作出,高下立现。   众人交头接耳,果然女子眼界狭隘,还是没有男子大气云云。   苏梨不甚在意,顾远风却隔着屏风说了一句:“不论输赢,今日这些彩头都是你我师徒二人的,阿梨就算真的想输,也莫要输得太刻意可好?”   这话听着倒像师徒二人故意装作不认识骗这些人彩头一样,苏梨哭笑不得:“先生,方才我是刻意取巧想要讨好取胜,并非故意想输。”   “那便好!”顾远风低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宫人从藏书阁拿了两本书来,都是兵书,为了不占用太多时间,只需誊抄一页便好。   苏梨自己写字一般比较小巧秀气,但当年顾远风曾让她摹过一段时间书法大家的狂草,只是她那时年龄尚小,腕力又不足,无法写出草书的娟狂霸气,如今在塞外磨练了一段时间,腕力倒是比之前要强上许多。   思及此,苏梨先在纸上用草书抄了两句,找回感觉以后,便撤了那张纸,重新誊抄。   甫一落笔,手腕便像有自我意识一样动起来,行云流水不可阻绝,这些兵法让她想到边关的人和苍茫的天地,胸腔一片开阔,笔锋也随之洒脱起来,整张字几乎是一气呵成。   收笔,手腕有些泛酸,后背也出了一层薄汗,苏梨松了口气,落笔退开,让宫人取走那页纸,脑袋探过屏风,顾远风还没写完,悠然的蘸墨,用的却是左手。   先生为何改用左手写字?   苏梨诧异,没一会儿,顾远风也放下笔,两张纸被宫人挡了署名框起来绕场展示,众人左瞧瞧又看看,投票的时候颇有些犹豫不决,最终投票出来,苏梨比顾远风多了三票。   宫人一揭晓,众人哗然,完全没料到这草书竟是苏梨所写。   “这草书写得行云流水、荡气回肠,没想到竟是苏三小姐所写,一个女子,如何能有这样的气魄与胸襟?莫不是三小姐这五年在外受到什么高人的点拨?”   陆国公捋着半百的胡须说,他一生征战沙场,卸甲以后,身子落下旧疾无法再舞刀弄枪,闲不住也开始练书法修身养性,最喜欢的便是草书,苏梨今日露这一手,甚合他意,看向苏梨的眼神也越发和蔼起来。   “国公大人过奖了。”   苏梨避重就轻,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主要是不想在众人面前再提及与顾远风的师徒关系,这会儿她出了风头,难保来日会不会有人以此事讥讽,连累先生。   苏梨有自己的考量,落在楚怀安耳中就不一样了,旁人不知内情,他却是知道过去五年,能点拨苏梨的人除了陆戟再无其他。   何止是点拨,孩子都带回来了呢!   楚怀安心中冷笑,嘴上也闲不住,嚼着点心开口:“赢了就是赢了,国公大人别为了顾大人的面子找借口。”   楚怀安这样嚣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众人早已习惯,这个话题本来已经要翻过去了,安珏却又开口:“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苏三小姐如今的书法造诣倒是比顾大人还要高几分了。”   这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向众人提醒苏梨与顾远风的师徒关系,背后用意绝非一般。   “顾大人教习了民女数年,民女感之不尽,但自五年前,民女与顾大人已断绝师徒关系,请安大人不要再几次三番提及师门,民女愧不敢当!”   苏梨当着众人的面撇清自己和顾远风的关系,以免日后有人将脏水还溅到他身上。   苏梨主动提及五年前,在场的人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变,有新入朝为官不懂的,旁边的人还嘀嘀咕咕的给他解说,苏良行在旁边坐着,脸色不好了起来。   “众爱卿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不妨大点声,也让朕听听寻常没听说过的奇闻轶事。”楚凌昭把玩着茶杯温声开口,五年前的事闹得那么大,他哪有不知道的,众人连忙噤声。   气氛略僵,楚怀安皮笑肉不笑的出来打圆场:“这些死古板能有什么有趣的事,皇表哥若是想听,好不如我日后带几个话本子来得有趣。”   “谨之说得有理,不是还剩最后一场比试吗,继续吧。”楚凌昭发话,宫人立刻鸣锣,苏梨和顾远风继续比试。   苏梨方才一直在想如何行文,铜锣一敲,便落笔洋洋洒洒的写起来。   当年写北旱南涝,她尚在闺中,对民生疾苦的了解皆来自书籍,并不深刻,是以陈列很多方法都华而不实,如今她在边关待了五年,连边关冬日的寒风都刻进了骨头缝里,写起来自然比当年务实得多。   半个时辰后,苏梨放下笔,等墨迹风干,不待宫人前来收纸张,亲手将写好的三页纸呈上:“民女陋识,请陛下过目!”   “放肆!无知女流,既是陋识,何敢呈给陛下过目?”苏良行猛然厉喝,宫中规矩森严,所有物品皆有专门的宫人呈给楚凌昭,苏梨如此自呈,便是越矩。   苏梨背脊挺直,将那三页轻薄的纸高举过头顶:“请陛下过目!”   请陛下过目,这是边关数万将士的心声,也是边关苦寒之地的百姓心声,何其有幸,她能亲书其间种种,何其有幸,她能亲手将它递到九五之尊手中。   苏梨心中充盈着一口气,直到楚凌昭亲手接过那三页纸才缓缓吐出。   三页纸的内容,她写了足有半个时辰,从她跪地仰视的角度,可以看见年轻的帝王认真的眉眼,他看得很专注,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会知道戍守边关的将士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会知道边关百姓过的怎样的生活,也会知道,京中歌舞升平却不代表国泰民安无战事纷扰。   “国防一日不可怠,军机一刻不能休。”   良久,楚凌昭轻声念出了她的文章标题,十四个字一出,御花园一片肃静,无人再轻言谈笑,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薄薄的三页纸上。   这是怎样大胆的女子,竟敢狂妄的谈论军政!   念完标题,楚凌昭将那纸张压在手下,不予评价,等了一会儿,顾远风写完,宫人将文章呈上,楚凌昭照例接过认真研读,片刻后念了标题:“儒风不绝,女子当自强。”   这是顾远风人太学院推广女学的理念,他做出这篇文章,众人一点都不奇怪,只观望着想看楚凌昭对苏梨那篇文章的评价。   两篇文章看完,楚凌昭跟旁边的宫人递了眼色,立刻有两个宫人上前,将两篇文章拿给众人传阅。   最终,两篇文章都传到了陆国公手中,他拿着文章,看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这一局,众爱卿觉得谁的文采更胜一筹?”   问是这么问,可比的已不是文采。   这两年多次有人上奏称军机冗杂,军费开支过大,陆国公虽辞了军务,闲赋在家,楚凌昭也还是多次征询他的意见,他皆是不同意裁军,到了今年,裁军之声过大,不得已,他只好退步让楚凌昭自行裁决,这才设立了军情处,先调查各项军费开支,再想如何裁军。   可如今军情处还未推进调查,苏梨就冒出来说边关疾苦,将士生活艰辛,若她今日赢了,岂不是打之前上奏的大臣的脸?若她今日输了,日后裁军出了什么问题,不只是之前上奏的官员,连在座其他人难辞其咎。   众人惴惴,无一人敢轻易发言,楚怀安左看看又看看,嗤笑出声:“怎么一个个都成哑巴了?被小爷的人满身才华惊到了?”说完,懒洋洋的吐了瓜子壳。   这话,摆明了是站苏梨,但他在朝中任的都是闲职,又是皇亲国戚,说了也没关系。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不敢发言,苏良行看完苏梨的文章就被气得不行,刚要开口呵斥,安珏又冒头做了出头鸟:“边关疾苦,苏小姐一介弱女子怎会知道得如此详尽?”   “五年前民女离家以后,机缘巧合之下流落至边关,亡夫在陆将军镇守的城池做卖货郎,整日走街串巷,偶尔也给军中供给些日用品,因此比朝中主张裁军的大人们更了解实情一些。”   “……”   这会儿夫君又成卖货郎了?   楚怀安磕着瓜子静静地看着苏梨面不改色的瞎说八道。   众人太过震惊,一时没留意到她口中说的‘亡夫’二字,倒是之前那些主张裁军的大臣坐不住了,面红耳赤的想要反驳,陆国公忽的开口。   “臣一生戎马,如今闲赋家中,对裁军一事不敢有疑义,却可以担保,苏家这位丫头所书内容,并无半分作假!”   “……”   陆国公亲自作保,现在谁还敢说苏梨写的东西是凭空捏造的?   好几个准备反驳的大臣被噎得脸色变成了酱紫色,这还不算,一直安静坐着当雕像的赵寒灼也站了起来,走到中间坐下:“陛下,臣觉得仅凭国公大人和苏小姐二人所言还是太过单薄,无法证实文中所述真伪。”   “就是就是!赵大人说的是。”   几个大人小声附和,觉得之前都误会赵大人了,他哪里不近人情了,这样实事求是才是好样的嘛。   然而还没夸完,赵寒灼话锋一转:“臣请命彻查此事,若苏小姐所言非实,今日便是顾大人胜,若苏小姐所言属实,臣觉得,苏小姐此文较顾大人而言更胜一筹。”   众人:“……”   赵大人,大理寺最近的案子是太少了吗?你吃多了没事干,专门请命要调查一篇文章的真假?   众人在心里吐槽,赵寒灼却义正言辞得很,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是在用杀牛刀砍大白菜。   “赵大人,你这样是越矩了吧,事关军情,就算要查,也当由军情处调查此事。”安珏起身开口,表情已是不悦,赵寒灼也不恼,平静的回应:“安大人在这里正好,军情处已成立半年,以安大人之见,苏小姐此文是真是假?”   安珏没想到赵寒灼这个时候会把球踢给自己,面色一沉,又听赵寒灼继续道:“安大人方才说的越矩,下官并不认可,此事不止涉及军情,若此文作假,便是欺君罔上,恶意骗取诸位同僚的彩头,牵连甚广,乃是下官入职以来见过最大的一桩大案!”   众人:“……”   赵大人,求你还是闭嘴做回那个冷酷无情的铁面判官少说点话吧!   论口才,赵寒灼审案多年,多少案犯的铁齿铜牙都被他撬开了,安珏自然说不过他。论律法,远昭国的律法几经修改完善都是赵寒灼与律政院一起做的,他整个人就是部行走的远昭律例,安珏更辩不过他。   是以,安珏只能被赵寒灼怼得哑口无言,压着怒气老老实实的跪下回答问题。   “回陛下,军情处虽成立半年有余,但光军饷和军名册两项的分类梳理工作就很繁重,臣无能,目前尚未来得及亲自去往各地调查军需,是以不敢断言苏小姐所书是真是假。”   楚凌昭点头,并未责备安珏的意思,等宫人将两份文章又拿回来,随意放置在旁边,沉声道:“军情处新立,百废待兴,安主蔚劳神费力的确辛苦了,然今日的比试却不能没有一个结果,既然赵爱卿有心要管,那此案便由他特别处理,军情处无需协从办案,但大理寺办案有需要,可自由出入军情处,调阅档案!”   天子一言,便是不可回转,此事虽不用军情处出力,却也是将军情处劈了一刀,露出豁口,初设时的特别权力受到了大理寺的牵制。   安珏暗中咬碎一口好牙,却不敢发作,只能和赵寒灼一同谢恩,回到自己座位上。   “今日暂且分不出胜负,诸位爱卿先把各自的东西拿回去,待赵爱卿调查有了结果,朕再一并封赏便是。”   “谢陛下!”   众人谢恩,宫人将对应物件挨着还回去,苏梨回到楚怀安身边,恰好看见宫人将一个荷包还给楚怀安。   荷包是银色的,上面用彩丝绣着一只胖墩墩的小猫,小猫憨态可掬,情态很是可爱,只是戴的有些久了,丝线有些磨损。   “这是……”苏梨疑惑出声,直觉那荷包十分眼熟,楚怀安却已眼疾手快的将荷包揣进怀里:“没什么好看的!”   他藏得那样急切,生怕被人看见似的,耳根子都染上绯红,苏梨便记起来,苏挽月擅女红,做过不少荷包,那个……也是他想法子弄来的吧,旁人不识,叫苏梨看见却是不好。   想到这点,苏梨也没强求,因着刚刚那一出,老老实实站在楚怀安身后,不愿再惹是非。   然而刚站定,安珏又站了起来:“文试比过了,武试却还没有,今年有不少新入职的武官,诸位可想押注博个彩头?”   众人:“……”   安主蔚你可闭嘴吧,你军情处刚被大理寺横插一杠,不夹着尾巴做人,又闹什么幺蛾子?   刚被吓了一跳的众人兴致缺缺,无人响应。   冷了场,安珏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视线凌厉的扫了一圈,平日与他交好的几位同僚卖面子的举了举手。   宫人端着陶罐眼观鼻鼻观心没有动作,毕竟楚凌昭还没发话,他们也不敢擅作主张吆喝起来。   正僵滞着,陆国公抬手,把方才做彩头的银裸子抛进陶罐,发出叮铃咣当一通响:“听说今年有几个后起之秀,老夫倒是想看看。”   除夕一年就一次,像这样出风头的机会实在难得,陆啸虽不问朝事,却还是有提拔新人的想法。   陆戟戍守边关,他是极为放心的,然而朝中还是要提拔些得力干将,万一日后有需要,也不至于落入无人增援的境地。   陆啸带了头,其他人见楚凌昭没有反对,也纷纷下注,只是气氛没有方才热烈,宫人转了一圈,很快转到顾远风身边,他换了一串珍珠扇坠准备投进陶罐,却被楚怀安叫住:“慢着!”   持着扇坠的手顿在空中:“侯爷有什么事?”   “刚刚顾大人押的可是墨玉,怎么这会儿换成扇坠了?莫不是顾大人重文轻武,瞧不起武将?”   文武自来相轻,这话说得很是得罪人,顾远风下不来台,只能又换了方才的墨玉,面色倒是未变:“下官押侯爷,此番武试,侯爷胜!”   楚怀安在外一直是放荡不羁的形象,往年也是押注积极,几乎从不参与这样的竞技,现在顾远风把注押在楚怀安身上,众人才猛然记起,逍遥侯年少时,也曾在春猎时夺过魁,是文武双全的少年郎,只不过那些旧事太过遥远,众人下意识的忽略掉了而已。   想起这茬,众人眼底又燃起兴味。   楚怀安弯眸,知道顾远风这是要和他杠上了。   众人也不是傻瓜,原本无趣的贺新年,因为两人的暗中较劲变得高潮迭起,虽然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却也格外刺激有趣。   思及此,众人纷纷下注,赵寒灼也随大流把住押在了楚怀安身上,下完注,说的还是方才那句:“下官也想看!”   众人:“……”   赵大人,你莫不是壁虎转世投胎的? 第49章 没死就吱一声!   众人都下了注,宫人抱着陶罐要走,顾远风拿出那串扇坠看向苏梨:“阿梨可想下注?”   他的语气宠溺,像是遇见什么好玩的东西,怂恿苏梨去瞧瞧新鲜一样。   楚怀安的眉头挑得老高,表情不爽到了极点。这人的胆子还真是大到家了,众目睽睽之下一点都不知道收敛!   “本侯的人要下注,筹码自然由本侯出,什么时候轮得到顾大人出手了?”   楚怀安甩了几记眼刀子给顾远风,扭头恶狠狠的瞪着苏梨:“还不快押!”   苏梨身上没有别的贵重物品,唯有早上苏挽月给她的白玉簪,伸手想要摘下,楚怀安不耐烦的又将方才那个荷包丢给她:“簪子老实戴着,用这个押!”   荷包入手颇沉,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苏梨没敢打开看,仔细瞧那荷包,终于认出这是苏挽月刺绣初成时的作品,这荷包上的猫咪图样还是苏梨帮忙画到绣绷子上的,没想到这样一个小玩意儿,楚怀安竟随身携带了这么多年。   苏梨乖巧将荷包丢进陶罐:“民女也押侯爷胜。”荷包入罐,楚怀安唇角勾起笑,小孩子较劲一般冲顾远风挑眉,顾远风倒是没再与他纠缠。   武将的竞争比较激烈,除了安珏和楚怀安,赵启以及几位武官新秀身上的注都押得比较多。   武试不比文试,御花园的场地太小,不方便施展,需到校场比试才行,时间已快到正午,御膳房便先上了午膳,中途宫中艺伎前来助兴弹唱小曲儿,众人也都怡然自得。   吃了饭,稍坐了一刻钟,众人三三两两的开始结伴往校场走。   武试也分三部分,骑术、箭术和近身较量。   皇家校场很大,每三年的武状元选拔皆在此进行。   苏梨与楚怀安去得不算早,场中已经乌泱泱挤了不少人,女眷也听闻此事,内务府特别隔出了一片区域供女眷观看赛事。   楚怀安甫一进场,便有大胆的小姐惊声高呼:“逍遥侯必胜!”那声音响亮好听,仍有一丝娇怯,喊完,女眷区发出一阵嬉笑,只大概知道方位,并不知具体是何人喊的。   一进场就有这样高的呼声,楚怀安烦躁了一上午的心情熨帖了些,偏头看着苏梨,也不说话,苏梨被他看得不自在:“侯爷,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一会儿比试开始,就像刚刚那样给爷摇旗呐喊!”   “……”??   苏梨表情呆滞,若是在女眷区有旁人掩护,她喊两声还好,要她在男宾区这么喊,以后还怎么见人?   “心仪侯爷的人甚多,一会儿呼声必然不低,侯爷不必担心……”   “别人愿意喊那是别人的事,爷要听你喊才是爷的事!”楚怀安不容拒绝的说,内务府的宫人递上一条宝蓝色的汗巾,楚怀安抓过来寄到苏梨脖子上:“一会儿挥着这个喊,要是爷没看见你挥,回头你就死定了!”   “……”   这人什么时候幼稚到这种地步了?苏梨无语的拿着汗巾,跟着楚怀安走到内务府特别留出来的观赛位置。   这边是男宾区,除了楚凌昭身后有两个宫婢伺候着,就只有苏梨一个格格不入的站在里面。   苏梨的脸烫得不行,想跟楚怀安讲条件,却见宫人换了把稳固点的椅子过来,楚怀安两手架到她腋下,直接把她举到了椅子上。   “在这儿喊,小爷一眼就能看见!”   “……”   苏梨蹲下躲在楚怀安身后,恨不得能把脸挡得严严实实,楚怀安却对自己的安排十分满意,还招呼两个宫人在这儿看着,一定要苏梨喊出来才行。   知道拗不过这人的脾气,苏梨只能拉着他的衣摆退步拖鞋:“侯爷,如果我按照你说的做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蹲在椅子上,小宠物似的抓着他的衣摆讲条件,叫楚怀安的心痒了痒,心情愉悦起来:“什么条件?”   “我想要先生那块墨玉。”   “……”   笑容渐渐消失,楚怀安抽走被苏梨抓在手里的衣摆:“你就这么笃定本侯能赢??若爷输了呢?”   苏梨垂首,乖巧回应:“不论输赢,我都会帮侯爷呐喊助威。”   言下之意就是,她想要那块墨玉,哪怕是为此让她做不情愿的事。   楚怀安气得想笑,五年不见,这小东西是不是忘了他的脾气有多不好了?   宫人鸣锣,比试要开始了,楚怀安没时间教训苏梨,只横了她一眼:“回来再跟你算账!”   话落,大步离开,宫人牵了上好的马匹到场上,为显公平,谁骑哪匹马,都是抓阄决定。   楚怀安抽到的是一匹红棕马,马的精神头看上去不错,毛色鲜亮好看,倒是格外养眼。   几人翻身上马,腰上别着颜色各异的汗巾作为区分,又是一声铜锣,比试正式开始,几人立刻如离弦的箭一样蹿出去。   校场够大,中间设置了一些障碍,几人要绕场跑五圈,谁最先回到起点,谁就获胜。   策马扬鞭,众人的情绪便高涨起来,苏梨鹤立鸡群一般站在椅子上,只是挥了挥汗巾就窘迫得无地自容,根本无法开口,两个宫人着急的在旁边催促:“姑娘快帮侯爷喊呀,侯爷现在一马当先,一会儿得胜归来,必然会给姑娘好多赏赐,奴家也能跟着姑娘沾沾喜气呀!”   “……”   苏梨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女眷区却先后爆出呐喊。   “哥哥加油!哥哥必胜!”   “赵郎加油!”   这些女眷都是为自己的亲人助威,倒也合情合理,之前那位喊楚怀安的女子却没再发声,怕是被人笑话以后不敢说话了。   苏梨想着,场上已经开始跑第二圈,跑到离这边比较近的时候,苏梨分明感觉楚怀安剜了自己一眼,许是因为这一分神,到第二圈的时候,安珏和赵启都领先于他。   想到顾远风押在楚怀安身上那块墨玉,苏梨咬咬牙,硬着头皮喊出声:“逍遥侯必胜!逍遥侯最强!”   在军中训练时,陆戟专门让人盯着苏梨练过气息,是以她喊出来的声音字正腔圆,底气浑厚,与其他闺阁女子的呼喊截然不同,一出声便力压群芳。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苏梨如芒在背,但到了这个地步,也断没有停下的道理,便强撑着不理会旁人的目光,只盯着场上的赛况。   有女眷不知她身份,见声音被压了下去,便叫着贴身丫鬟和交好的一起喊,似要与苏梨比个高下,一时间场上热闹非凡。   有旁人陪着,苏梨便也没那么尴尬,挥舞起汗巾也越发卖力:“侯爷加油!侯爷必胜!”   “咚!”   最后一圈跑完,楚怀安和赵启几乎是同时抵达,守在终点的几个宫人一番商议以后宣布,第一轮,楚怀安胜。   有人唏嘘有人发出欢呼,楚怀安面上没有多欢喜,扔了马鞭径直朝苏梨走来,苏梨跳下椅子迎上去,尚未来得及说话,便被人搂着腰肢封了唇。   众人发出惊呼,一些老臣更是痛心疾首: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怎可做这样亲昵之事?实在是有伤风化啊!   苏梨也被楚怀安吓了一跳,伸手想推开这人,却被吻得更深,连呼吸都被掠夺,良久,这人终于松开她,却贴在她耳边哑声低语:“阿梨刚刚叫得真好听,不知在床上如何。”   他对苏梨从未如此直白轻佻,苏梨正觉奇怪,余光却见众宫婢簇拥着一人走到了楚凌昭身边,正是苏挽月。   苏挽月换了华贵的百鸟宫服,头上发饰金光闪闪,脸上妆容精致,虽已有孕在身,孕肚未显,容颜倒是越发的娇美明艳。   交缠的呼吸变得寡淡无味,苏梨敛了情绪推开楚怀安,有种自己是妓子,被人当众调戏取乐的错觉。   “贵妃娘娘吉祥!”   众人远远地行礼,楚怀安平复了呼吸拥着苏梨站在原地,并未往前凑,毕竟前不久他才被诬陷说偷拿了苏挽月的贴身之物,这会儿还是要避嫌的。   因苏挽月怀着龙嗣身份金贵,到了一会儿,便与楚凌昭同坐一席,楚凌昭拥着她说话,两人举止亲昵,耳鬓厮磨,不知说到什么有趣的地方,她握着手绢掩唇低低笑起,明眸弯着如皓月,清灵的低笑隔着老远也十分扣人心扉。   苏梨听着,只觉无趣,偏头却见安珏大刀阔斧的走来。   这一轮他排名第三,连赵启都没追上,他的脸色颇为阴沉,走到跟前,语气沉沉的向楚怀安挑衅:“下一轮比箭术,侯爷可敢玩次大的?”   他的眼神不善,楚怀安把苏梨拉到身后,懒洋洋的看着他:“不过是些不紧要的彩头罢了,本侯犯得着跟你较劲吗?”   “侯爷不敢?”   安珏激将,因为今天接连的受挫,整个人已是急躁不安,楚怀安翻了个白眼:“爷高兴了陪你玩两场,这叫赏脸,爷不高兴了不陪你玩,那是爷的自由!懂吗?”   楚怀安说话向来能噎死人,安珏一张脸被气得青白交加,偏偏又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只能硬咽下这口闷气。   楚怀安心头不痛快,没有心思管他,拥着苏梨溜溜达达去找顾远风,恶趣味的想要显示自己对苏梨的占有权,顾远风没他这么幼稚,把早就准备好的润喉茶递给苏梨。   “方才瞧你喊得起劲,喝点这个润润嗓子。”   这招以不变应万变,将楚怀安的挑衅悉数还了回去,莫名显得他度量狭小一点都不大气。   “谢顾大人!”   苏梨谢过,低头抿了一口,甘甜清冽的热茶入喉,很是温软,眉头不由得舒展开来,见她喜欢,楚怀安心中郁气更甚,抢过那杯茶一口饮尽,然后将空杯子还给顾远风:“顾大人这茶甚好,回去以后不防派人送一些到侯府,全当做是上次那方云烟墨的谢礼!”   “只是普通茶叶,侯爷不嫌弃便好。”   顾远风从善如流的应对,绵里藏针似的,别人打他身上听不到声响,反把自己的手扎得生疼。   楚怀安原以为他就是个不善言语的书呆子,颇为不屑,如今接触下来才发现他是个笑面虎,面上温文儒雅,实则藏着獠牙,难怪把这小东西迷得团团转。   “只要是顾大人送的,爷都不嫌弃!”   楚怀安故意哼哼,那边宫人又敲了锣,打眼望去,楚凌昭所在的看台人更多了,太后和安贵妃也来了,宫人加了椅子,苏挽月便没再与楚凌昭坐得太靠近。   安贵妃贵妃名叫安若澜,出自世家大族安家,也是太后的娘家,安家祖上多武将,先帝刚继位时,外寇入侵,安家子弟随先帝御驾亲征,多战死沙场,后来征伐结束,安家子嗣凋零,先帝许了安家许多封赏。   楚凌昭还是太子时,娶了安家嫡女为太子妃,即位后,太子妃顺位为皇后,只是没想到这位皇后红颜命薄,没多久便病逝,在皇后病逝以后,安若澜便进了宫,因着背景不俗,一进宫就封了侧妃,与苏挽月同起同坐。   两人本是势均力敌,如今苏挽月得了龙嗣,分量便比这位安贵妃重了几分。   连太后都来了,比试的氛围便更热烈了,听说有彩头可以下注,太后也兴起下了一注,押的自然是楚怀安。   安贵妃与安珏是姐弟关系,当即摘了手上的羊脂玉指环押安珏胜。   宫人捧着陶罐到了苏挽月面前,身后的宫婢拿了一对翡翠耳环放进陶罐,安贵妃低低笑起:“姐姐押侯爷胜呀?”   她这一声疑惑带着笑,仿佛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疑问,却很轻易地叫人想起前不久才发生过的事。   离得近的宫人身体一僵,全都敛了呼吸尽量降低存在感,苏挽月面不改色,温笑着扶着肚子:“妾身不懂舞刀弄枪的事,不过是看见太后押了逍遥侯,便跟着她老人家押了,今日喜庆,无论输赢都是为了图个开心罢了。”   “姐姐说的是!”   安若澜掩唇应和,眸子亮闪闪的煞是好看,宫人收完新注,鸣锣要开始新一轮的比试,其他人在准备箭靶的时候,安珏找了一个宫人说了几句话,没一会儿,苏梨就感受到了安若澜的目光。   今日苏梨穿的是太后亲赐的衣服,衣服不算艳丽,可也衬得她身段出挑,尤其是她又一个人跟着楚怀安站在男宾区,远远看着,更是俏生生盛开在寒冬里的一朵花,打眼得紧。   “侯爷身边那位美人,想必就是近日众人口中的苏家三小姐苏梨吧。”   安若澜低声说,苏挽月连眼皮也没抬,只低头专心吃着糕点,也不回她的话,倒是太后眯着眼睛瞧了一眼,不满道:“好好地女眷席不待,她怎么跑那儿去了?真是不知礼数!”   太后的语气很是鄙夷,不知道的还以为苏梨做了什么错事惹她不快。   见太后不喜苏梨,安若澜脸上的笑意更深,远远地冲安珏递了个眼色,安珏便径直上前,跪下提议:“陛下,臣有个提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安珏的声音很大,足够在场所有人都听见,楚怀安想到他刚刚跟自己说话时的表现,松开苏梨朝前走了走,幽幽道:“你自己都没想好要不要说,那就别说出来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谨之!今日除夕,性子收敛些。”楚凌昭提醒楚怀安,又看向安珏道:“爱卿有何提议,但说无妨。”   “臣提议,比箭术时,不用死靶,用活靶!”   死靶,即固定不动的,用枯草做的靶子。   活靶则分很多种,胡人曾以俘虏为了,将捉到的俘虏放生,然后几人骑马在后追逐,比谁射杀的人多,谁便是赢家。   这种比赛近几年在胡人中很是流行,今日是除夕,又是宫宴,安珏说的活靶必然不会这么血腥,顶多让人头上顶个物件,或者站在校场中扔东西,让他们射罢了。   安若澜约莫是懂些武功的,当即眼神发亮:“活靶,这个听起来有意思,往年倒是没见过。”   安若澜比苏挽月小,年岁约莫与苏梨相近,今日一身紫色宫装,穿着装扮虽然成熟艳丽,却仍掩不住小女儿情态,此刻兴奋起来,倒是看上去比苏挽月更明动天真。   “你呀,都是贵妃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太后嗔怪,语气却是宠溺,安贵妃忙抱着她的胳膊撒娇:“今日除夕,万事开心就好,太后娘娘怎地又取笑于我?”   这一斥一宠,倒是显得格外其乐融融,太后默许了这提议,楚凌昭自然没有什么意见,正要首肯,安珏又道:“方才有幸得见苏三小姐斐然文采,甚是惊叹,不知苏小姐可有胆量,做一回靶子?”   他问得直接,眼神已有两分疯狂,苏梨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竟要被他死揪着不放。   “安大人高估民女了,民女不敢。”   苏梨坦白回绝,女子本弱,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自己不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安主蔚,那日揍你的是爷,针对爷的女人算什么本事?有什么不满,你冲爷来,爷保证揍得你心服口服!”   楚怀安活动着浑身的筋骨开口,浑浑噩噩的过了这么些年,安珏是头一个踩到他底线的,他现在什么比赛都不想,只想把这人按到地上狠狠地揍一顿。   这要求着实过分了,顾远风也与楚怀安站到同一战线,温声开口,将楚怀安之前故意挑衅的话,又添了几句送给安珏::“安大人今日屡次针对下官的爱徒,是对文官相轻?还是对女子尚学有什么意见?”   且不说文武相轻这个话题,顾远风推广女学一事,那也是奉旨去做的,安珏若是对此有什么意见,那便是对楚凌昭的决策有疑义。   这话说得轻飘飘,帽子扣下来却是不小。   众人乐得看热闹,安珏又是个嘴笨的,根本说不过两人,却听见安若澜低低地笑了一声:“本宫道母亲前些日子为什么进宫哭诉表弟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原是被侯爷揍的啊,不知本宫的表弟犯了什么错,竟惹得侯爷大打出手?”   他犯了什么错?他看老子女人的画本子,砍了他的脑袋都是轻的!   楚怀安想着,拳头直痒痒,却见安珏不怀好意的回答:“是臣看了几册侯爷不喜的画本子,惹恼了侯爷,贵妃娘娘不必忧心。”   安珏故意拔高了声音,在场不少人都是知道五年前那些事的,看过那些画本子的也不在少数,这些人顿时明白过来安珏说的是什么,看苏梨的眼神就变了。   苏良行是亲自搜罗了那些画册来烧的,一听这话,老脸气得发颤,苏梨虽然已经被除名,可谁能忍受自己的女儿被画成画册供人观瞻?   顾远风从不看这种书,并不知其中深意,楚怀安已跃下校场,冲过去对着安珏就是一拳。   那一拳他用了十足的力道,这次安珏早有防备,后腿半步,凌厉的拳风擦着他的鼻梁扫过,随后又是一记扫堂腿。   安珏被扫得一个踉跄,虽然稳住了身形,人也是吃了痛。   众人发出惊呼,太后连忙出声制止:“谨之!住手!”   话落,周遭的御林军全都枕戈以待,怕这人冲动起来不管不顾,苏梨扑到校场边:“侯爷别打了!”   几个在校场等待的武将也都上前拉住两人,楚怀安根本没有解气,还要再打,只听得太后沉声不悦道:“谨之,你母亲忧心于你,尚在病中下不来床,你行事不为她考量,脾性倒是越来越大了!”   太后的语气已是动怒,看向苏梨的眼神越发不善,只觉得这女子真是红颜祸水,决计留她不得。   苏梨心中不安,却不敢表现出来,更不敢在这个时候主动上前将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只怕太后会随便寻个由头将自己处死。   “哎呀,侯爷素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今日竟冲冠一怒为红颜,看来这苏三小姐定是个倾城绝艳的妙人儿。”安若澜撑着脑袋笑嘻嘻的说,偏头看向苏梨扬声道:“苏小姐,可否走近让本宫仔细瞧瞧?”   话是问话,说完却有宫人径直朝苏梨走来,若是苏梨不从,怕是要强行将她押过去。   自知躲不了,苏梨顺从的走过去,这边的看台要高些,苏梨尚未跪下行礼,安若澜已开口:“不必多礼,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苏梨抬头,任由安若澜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这个人看上去很直爽,目光也正大光明没有什么令人不满的恶意。   打量完,她弯眸笑起:“果然是个美人,与贵妃姐姐倒是有三分神似呢。”说完又连声宽慰:“苏小姐这般好看,定是我那表弟做了什么鲁莽之事,才会惹得逍遥侯不快,本宫在这儿先替他向苏小姐赔个不是。”   安若澜一幅不拘小节的样,先道了歉,又随手撸下手腕上的银镯子让宫人给苏梨。   银镯子残留着余温,还有美人余香,简单一举,化解了现场僵滞的气氛,又大方得体,轻易地将安珏做过的事掀了过去,楚怀安若是再揪着这件事不放,就显得太小气了。   “民女叩谢贵妃娘娘。”   苏梨跪下谢恩,安若澜笑着让她起来,笑容明媚,下一刻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如这花容月貌动人。   “本宫对苏小姐的才名也有所耳闻,知道苏小姐并非寻常女子,不知今日能否有幸见识苏小姐的过人之处呢?”   她问得光明磊落,方才放下身段跟苏梨道了歉,此刻又尽是夸赞,这个时候苏梨若再推脱就显得矫揉造作,还拂了她的面子。   腕上的镯子变得灼烫,苏梨微微福身:“贵妃娘娘谬赞,民女愧不敢当,侯爷与安大人起冲突,民女确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民女愿做活靶抵过。”   苏梨这话也是有技巧的,她是因为楚怀安和安珏起了争端才去做靶子的,并不是因为胆子大,之前的推脱也并不是惺惺作态。   安若澜听她说完,脸上笑意更深,偏头对苏挽月低语:“姐姐这位三妹妹倒是个伶俐人。”   苏挽月并不回答,只垂眸安安静静的坐着,好像现在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安若澜看惯了她这姿态,也不觉得尴尬,想起刚刚发生的事,低声道:“本宫听说苏三小姐五年前被土匪掳劫失了身,今日侯爷与那顾大人却争相为她出头,看来她的手段比姐姐要高明许多呢!”   “妹妹可是羡慕?”苏挽月终于低声回了一句,语气淡淡,夹着嘲讽。   安若澜笑得越发欢快,拿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进了这里,从身到心,连死了的魂都是陛下的,本宫有什么好羡慕的?”   说完,不再言语,只专心看比试。   苏梨在宫人的指引下进入校场,楚怀安甩开赵启他们,沉着脸径直朝苏梨走来,拉着她就要往外走,被苏梨拉住。   “侯爷想做什么?”   “爷不是让你老实待着吗?这是你该来的地方吗?”楚怀安怒吼,声音大得震得苏梨耳膜嗡嗡作响,苏梨心中痛处被反复戳弄,苏梨的脾气也不大好。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如今这么多人看着,侯爷是想拉着我一起去大理寺牢里过年吗?”   刚刚太后已经动怒了,楚凌昭虽然没有出言呵斥,可沉默就算是默许了太后对楚怀安的态度,楚怀安是皇亲没错,可真正坐在位置上掌权的人,是楚凌昭。   况且,楚怀安今日若真要为苏梨忤逆圣命,传出去也太不像话了。   楚凌昭可以宠他,但绝不会因此由着他为一个名声尽毁的女人胡闹。   楚怀安面色铁青,抓着苏梨的手不停地收紧,手腕有些发疼,苏梨朝楚怀安走了一步,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开口:“侯爷为我做到这一步,在旁人看来已经是情深义重至极,不用再演下去了。”   不管是他想借机让众人洗白他和苏挽月的关系,还是想试探苏挽月会不会吃醋,之前做的那些也已经够多了。   再多,就过了。   “你觉得我在演戏?”   楚怀安咬着牙问,眸底一片难以置信,苏梨没再解释,挣开他的手,转身跟着宫人离开。   先帝在世时,经常有组织围猎骑射,宫中也有活靶供人比试玩乐。   活靶是用两个巨大的箭靶做成像龟壳一样的东西,由人钻进去,背着靶壳快速移动,比试时,不同的人箭镞上会有不同的颜色标记,等比试结束,看箭镞颜色数箭的数量便可分出胜负。   靶壳很重,通常由御林军充当,因为他们行动快,动作灵活,比试的难度也最高。   还未有女子做过活靶,所以靶壳对苏梨而言太过庞大,又沉,能背着靶壳走路已是不易。   宫人将她带着她候场,苏梨上场才发现活靶不止她一个,后面又陆陆续续上来七个御林军做活靶,那七人也是第一次看见女子做活靶,都好奇的看着苏梨。   苏梨这才想起,一般活靶会有七八个人担当,真正要射的箭靶只有一个,箭靶上面会有红色标记,在有人干扰的情况下还能射中目标靶,才是真的箭术了得。   她背的时候忘记看自己的靶壳上是否有颜色标记,如果她是目标靶的话,一会儿受到的攻击肯定最多。   然而不由她多想,铜锣声响起,比试正式开始。   苏梨背着靶壳一个劲的往前跑,没一会儿便听见前后有笃笃的中靶声。   安珏既然费了力气让她下来做活靶,必然不会轻易放过她,不管她是不是目标靶,一旦出现行动迟缓的情况,就会暴露女子体力不及男子的弱点,安珏必定会一个劲的瞄准她进行射击。   虽说这么多人看着,他不好明目张胆的报复,可有靶壳挡着,他到时也很容易推脱说是意外。   一个意外而已,谁还能拉着安家少爷给她偿命吗?   所以苏梨只能自己保护好自己。   箭术的比试时间为一炷香,今日有风,香会燃得比平时快一点,那一点,对苏梨来说聊胜于无。   靶壳厚重,为了靶壳不会轻易脱落,钻进去的人都会用婴儿手腕粗的麻绳将靶壳捆在身上。   麻绳粗粝,即便隔着冬衣也磨得皮肤生疼,很快便磨破了皮,跑的过程中身体出汗,汗渍浸到伤处,个中滋味有多难受只有亲身体会才能感受到。   苏梨咬牙坚持着,脚下忽的一绊,整个人朝前扑倒。   “快起来!”   有人低声喊了一句,语气有些着急,苏梨也想爬起来,可手脚无法伸出靶壳,动弹不得。   而且刚趴下没一会儿,背上立刻响起两声中箭的声音。   那两箭是安珏射的。   他没想到苏梨的体力这么好,背上靶壳进入场中以后,竟然与其他活靶没什么两样,而且很幸运的是,她不是目标靶,所以一开始她受到的攻击比较少,如果不是刚刚有人摔倒绊了她一下,恐怕到比赛结束,安珏都找不到苏梨在哪儿。   安珏和苏梨其实说得上是素不相识,他对她的印象,原本仅仅停留在那些风流的画册上,上次在马场见到真人以后,发现她比画册要好看,出于讨好楚怀安的心理说了两句,没想到马屁拍到了老虎屁股上,被楚怀安打了一顿。   安家因为随先帝征战,子嗣凋零,到他们这一代,自幼便受了不少宠溺,安珏虽然现在官职不高,可有安家的背景和安贵妃照拂,也从没看过人脸色行事,他瞧不上苏梨,楚怀安却因为一个他瞧不上的人打了他,他心中便记恨上了苏梨。   今日看见楚怀安把苏梨带到身边,他原本只是想让苏梨出丑,还了那日的仇也便罢了,没想到赵寒灼会横插一杠,把大理寺的手伸进了军情处。   这接连受挫让他有些忍不了了,不亲手教训苏梨一番,难消他心头之恨!   想到这里,安珏拉了满弓瞄准躺在场中迟迟没有爬起来的靶子。   安家祖上也是出了不少武将的,只是因为子嗣不多,家中长辈勒令他们不得领兵上战场,所以平日才刻意收敛了些。   是以至今无人知晓安珏臂力过人,若拉满弓,这样的距离,一箭可穿透靶壳,射中躲在里面的人。   眼中起了杀意,瞄准靶心,松手,黑色箭镞立刻离弦疾驰而去,此击必中,就算苏梨不死也必定重伤。   眼看箭要射中靶子,安珏唇角微勾,然而下一秒笑意僵住,一支蓝色箭翎破空而来,将黑箭从中折断,阻绝于靶壳之前。   “安大人,红色的才是真正要射的靶子,你瞄幌子做什么?”楚怀安保持着射箭的姿势笑盈盈的问,比试时间已经过去一半,他射出去的箭也不少,可面色丝毫未改,看上去竟然毫不费劲。   安珏身为武将平日还在操练,对这种比试游刃有余是理所当然的,可楚怀安一个时常流连于美人乡的人,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体力?   安珏起疑,手上立刻又搭了箭瞄准苏梨,楚怀安自然不落其后,瞄准了安珏的箭。   松手,箭飞驰而去,却又再次被横空截断。   在场观赛的人很快注意到这一点,全都伸长了脖子想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有眼尖的惊呼:“有个靶子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是阿梨!   顾远风的心揪紧,下意识的站起来,肩上忽的一沉,却是陆国公按住了他:“那丫头自会想办法,顾大人今日做的够多了,再多,对那丫头就不知道是福是祸了。”   陆国公年轻时对兵法运用得极为娴熟,虽然只与苏梨见过两次,但就凭苏梨上午作的那一篇文章,陆啸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苏梨出事。   朝中局势混沌,能多一个人为边关将士说话也是好的。   陆国公近年来几乎过着隐世高人的生活,如今肯出言相劝,已是不易,顾远风压下担心和诧异坐回去:“谢国公大人提点。”   见他不像楚怀安那样冲动胡来,陆啸眼底露出满意,在他旁边坐下,漫不经心的问:“那丫头是你教出来的?”   “是。”   “看那丫头的性子,教起来应该很是头疼吧。”   “还好,就是有时候有些爱钻牛角尖。”说着,脑子里浮现出多年前,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被打了手板,眼泪汪汪还不忘怒瞪着他的模样,心底漫出浅浅的疼惜。   “钻牛角尖好啊。”陆啸笑着感叹了一句,见顾远风疑惑不解,乐呵呵的补了一句:“知道钻牛角尖的人,才能做我陆家的儿媳妇!”   顾远风:“……”   国公大人,你是不是对什么事情有些误解?   顾远风无语,这边观看区又是一阵喧哗,苏梨竟是把脑袋从靶壳里探了出去。   楚怀安刚截下安珏一箭,却不防其他人射红靶的时候瞄偏了,一箭射过来,就钉在苏梨脑袋前面一步之遥的地方。   “苏梨,你他妈把脑袋给我缩回去藏好了!别给老子找死!”   楚怀安厉喝,抽了三支箭搭在弓上,同时眼神冷厉的看着安珏:“红靶是目标靶,她是我的人,安珏你若再敢瞄她一下,本侯这箭,就不一定会射到哪儿了。”   “场上人这么多,下官没看清刚刚发生了什么。”   安珏耍无赖一样的说完,慢悠悠的抽出一支箭搭上,楚怀安浑身紧绷,拉紧了弦,余光却看见苏梨从靶壳里伸出手,挥了挥他之前给她的宝蓝色汗巾。   汗巾是上好的贡锦做的,颜色鲜亮反着光,就是这么一晃神的时间,安珏射了箭,楚怀安慢了一步,蓝箭与黑箭错身而过,眼看黑箭要射中箭靶,那箭靶却极艰难的翻了个身。   折射着寒光的箭镞与靶壳擦过,角度刁钻的将那一方宝蓝色汗巾钉在地上,汗巾上溅了点点血腥。   楚怀安瞳孔紧缩,宫人恰好鸣锣,比试结束,楚怀安听不到旁人说什么,只不顾一切的朝苏梨跑过去。   靶壳做得结实,他不得其法,只觉得苏梨这会儿倒像是只乌龟一样缩在壳里,叫他什么都看不见。   “苏梨,没死就给老子吱一声!”   楚怀安趴在靶壳上怒吼。 第50章 自请削发为尼   高太医胖乎乎的老脸尽是无奈,他本是躲在席间角落偷闲,听几个同僚讨论八卦,没想到半路被楚怀安黑着脸揪来给苏梨治伤。   没见到人,单看楚怀安那杀气腾腾的模样,他还以为自己先前看错了病,苏梨毒发身亡了,吓得惴惴不安。   来了才发现苏梨好端端坐在屋里,就是手腕上有一道两寸长的伤口,虽用绢帕缠着,却还不停地往外流着血。   “苏小姐这是有什么想不开……割腕了?”   高太医诧异的问,被楚怀安拍了一下后脑勺:“你才想不开割腕,还不快止血!”   解开绢帕,仔细查看,那伤口虽然稍有点深,好在并未伤及重要筋脉,看着血流不止,却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认真上了药,包扎完,高太医包了几包药粉放在旁边桌上,温吞吞的叮嘱:“伤口这两天记得不要沾水,这些药拿着,每两日换一次。”   叮嘱完,没人应他,眼见气氛不对,连忙提着药箱溜之大吉。   待人一走,殿里安静下来。   楚怀安双手环胸站在床边直勾勾的看着苏梨,脸冷硬的绷着,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架势。   苏梨不敢与他对视,低头看着被箭镞划破的衣袖,颇觉可惜。   良久,这人沉沉的开口:“谁让你在靶场里探头探脑的?想死?”   军饷贪污一事尚未有眉目,她怎会想死?   苏梨摇头,知道这人在气头上,只能放软声音:“今日安主蔚分明是死盯着我刻意要找茬,我摔倒以后,便成了死靶,不尽快表明身份,他若想法子一箭穿透靶壳将我射杀,将过错推给内务府说靶壳做得不好或者说自己只是失手,便不会受到任何责罚。”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   如此做,苏梨自认是没有什么错的,就算后面楚怀安要找安珏的茬,也还算是有理有据,不至于显得无理取闹。   方才那样紧急,她把一切都尽量考虑到了,只是没顾虑到这人的颜面和自尊心。   楚怀安俯身凑近,眼底攒着怒火:“在你眼里,爷是死的吗?爷会眼睁睁的看着他找你的茬不管?”   “我是怕侯爷难做。”   苏梨看着他回答,眼底一片诚挚。   楚怀安心中气血翻涌,被气得不行。   不仅是苏梨半点没有躲在他身后寻求庇护的意愿,更是因为在校场上那句让他不要再演下去的话。   他为了这小东西做的一切,在她眼里竟然都是演戏?他是戏班子里的小白脸吗?需要费这么大的精力陪她演戏?   越想越生气,楚怀安不由逼问:“在校场,你凭什么说爷在演戏?爷对你哪一点不真了?没有爷你现在早就死在大理寺牢里了,没有爷你早就该陪着姓陆的秋后问斩!”   他说得句句在理,如今在宫中,苏梨也不能与他争辩太多,放软态度退步:“侯爷说的是,方才是我失言了。”   一拳又打在棉花上,楚怀安不由冷笑,果然是顾远风教出来的好徒弟,叫人吃堵的招数都是一样的。   心里堵着气,他脸上露出狞笑,冰刀似的目光一寸寸刮在苏梨脸上:“既是失言,以后就别再爷面前说,不然爷听见一次,咬你一次!”   “……是!”   苏梨点头答应,只觉这人说‘咬’的时候,语气特别的狠,又别有用意,叫她后背发凉,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因着苏梨受伤,楚怀安没再参加后面的比试,陪着苏梨在太后偏殿休息,没多久,一个宫人小跑着进殿。   “启禀侯爷,今日武试已结束,安主蔚摘得桂冠,他麾下的赵副蔚也表现不俗,陛下给了不少封赏。”   安珏得了第一,苏梨没什么感觉,倒是对赵启能脱颖而出有些诧异,五年前她看见赵启的时候,他可并没有什么武学才能。   “哼!他还真是有脸!”   楚怀安冷嗤一声,对安珏夺冠这个结果颇为不屑,宫人陪着笑,从袖袋里拿出一块墨玉奉上:“侯爷,这是您要的墨玉。”   楚怀安伸手接过,随意拿了几片金叶子将人打发走:“行了,下去吧!”   宫人行着礼退下,楚怀安将那块墨玉抛来抛去把玩着,丝毫没有要给苏梨的意思,苏梨的目光便随着那墨玉上下移动。   “不想要了?”   “想。”   苏梨坦白回答,下一刻,温凉的墨玉便落入手中,楚怀安一脸认真:“想要什么就直接开口说,爷对自己的人出手想来阔气!”   他说着神采飞扬起来,好像不管苏梨想要什么,他都会满足。   苏梨握紧墨玉,没想到他会这样轻易地将墨玉给自己,诚恳的开口:“谢侯爷!”   说完无话,没多久,夜幕降临,宫灯全部点燃,有宫人前来通报:“侯爷,宫宴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开始了。”   “知道了。”   说完挥手,那宫人却并未离开,又道:“苏小姐的衣服坏了,安贵妃特命人送了新衣来。”   安珏前脚射了苏梨一箭,差点置她于死地,后脚安贵妃就贴心的送了衣服来算是赔罪,倒是十分的会做人。   “什么衣服?拿进来看看?”   话落,三个宫婢捧着托盘进来,托盘上的衣服很是华贵,内衬的衣裙是月白色的云锦,没有任何花式,折射着烛光,流光溢彩,外袍是石榴红的云锦,上面用彩线绣着栩栩如生的海棠花,婢女只是捧着衣服走来,那花却像是鲜活的绽开了一般。   这衣服比太后赐的那套那奢华高调许多,按理,苏梨一个新寡,是不应该穿这样高调的服饰的,然而楚怀安一看却是十分满意,大手一挥收下衣服,让宫婢帮苏梨换上梳妆打扮。   换衣服的时候,宫婢见苏梨身上多处被磨破了皮,都面露诧异,见苏梨面色平静,都低着头没敢声张。   换好衣服,苏梨让宫婢帮自己梳了个简单的妇人发髻,她本来没什么贵重的首饰,唯有之前苏挽月给她的白玉簪,想了想复又戴在头上。   没有旁的发饰陪衬,那白玉簪髻在乌发之中便格外惹眼,衬得她乌发如墨,也更显白玉莹润夺目。   从殿里出来,楚怀安恰好也换了衣服走来。   他换了一身藏蓝色华服,袖口有黑线和银丝交错织就的蟒蛇暗纹,胸襟和衣摆上有彩线绣的麒麟祥瑞,衬得他玉面如风,俊美无双。   他原是负手懒洋洋的站在门口,见苏梨走出来,眼眸一亮,不由得挺直背脊,挺松一般立着,莫名多了一分肃穆,满心满眼的瞧着那人一步步朝他走来,粉颊如俏生生绽放的花蕊,飘进心里一阵香酥。   及至走近,浅淡的胭脂香带着柔媚涌入鼻尖。   这脂粉味楚怀安在揽月阁闻过无数次,可旁人的闻着总是媚俗,如今闻到苏梨身上的,他却只觉得香软诱人,尤其是那朱红的唇,红艳艳的叫人挪不开眼。   正看得出神,苏梨仰头望着他,颇有些无措的问:“侯爷,这妆容似乎太过艳丽,若是……”   话音未落,他的指腹已先于意识压在她唇上,苏梨瞪大眼睛,受到惊吓,像某种没有攻击性的小动物。   楚怀安看得喉咙一紧,粗粝的指腹失了分寸,从苏梨唇上狠狠擦过,露出她原本的唇色,指腹染上一片红。   “将这个擦掉就好了。”   他平静的说,转身压下心头的悸动,垂在袖中的指腹却像着火一般,灼热感久久无法消退。   苏梨的唇被他擦得火辣辣的有点疼,却也没敢吭声,一边跟在他身后走着,一边用绢帕将唇上的胭脂一点点擦掉。   一路来到宫宴上,殿中已经坐了不少大臣,楚怀安才刚走近,宫人已高声传报:“逍遥侯到!”   话落,原本喧嚣的众人纷纷朝门口望来,楚怀安见惯了这场面,领着苏梨晃悠悠的走进去。   殿内的灯火比外面要亮得多,众人先是被苏梨身上流光溢彩的衣服惊艳,随即便被她的容颜惊叹。   之前苏梨虽出了些风头,但因为隔得远,众人并没有太仔细的看清楚她的容貌,况且当时她穿得素净,也没精心装扮,并未如何惹人瞩目。   苏家三位千金,以前在京中风头鼎盛,嫡女苏挽月十岁便与太子定下婚约,女红乃京中一绝,次女苏唤月性格温婉,极擅音律曾一曲名动天下,两人的才华各有千秋,容貌却都是京都美人榜上数一数二的。   苏三小姐比前两位稍小,十岁拜入顾远风门下,十五岁女扮男装科举成女探花闻名远昭国,众人只道她才华横溢不输男子,虽有登徒子传言她身材姣好,日后长成定比两位姐姐还要出彩,却无人当真。   如今亲眼所见,众人一时不由得晃神,原来传言不一定为虚。   众人的目光直白的落在苏梨身上,苏梨很不习惯。   这五年在边关,她一般都是穿着粗布麻衣做男子,几乎没有正经的女子装扮,如今穿成这样,感受到那些目光,便有种以色侍人,被人恶意窥视的错觉。   强撑着走到座位上坐下,有了矮桌遮挡,苏梨才松了口气,刚放松下来便见顾远风坐在稍微靠后一点的地方冲她举了举杯,似是在安慰她不要紧张。   心头微暖,正要回应,脸颊被捏住,脑袋被强行扭到一边,一颗冬枣塞进嘴里。   “坐在爷的身边,眼珠子别乱转,敢在爷的眼皮子底下招人爷有的是法子治你!”   “……”   嘴里塞着东西没办法说话,苏梨只能眨巴眨巴眼睛表示自己知道了,得了满意的回答,楚怀安松开手,指尖还有些贪恋嫩滑的触感,正回味着,耳边传来豪气的笑声,偏头望去,安珏正与几个人谈天说笑,开心得不得了。   呵……   楚怀安在心底冷笑,舌尖在后槽牙扫了一圈。   他这个人记仇得很,来日方长,总会叫这位安主蔚知道逍遥侯睚眦必报的名声是怎么传出去的。   又坐了片刻,宫人传报:“陛下、太后、苏贵妃、安贵妃到!”   话落,楚凌昭拥着苏挽月,安若澜扶着太后一前一后走进来,楚凌昭和太后还穿着下午那身衣服,苏挽月和安若澜皆已换了新的宫装,苏挽月一身淡蓝,安若澜一身桃红,两人一红一蓝,倒是十分的和谐好看。   楚凌昭和太后落座首位,苏挽月和安若澜一左一右分别坐在二人旁边,从位置安排来看,苏挽月和楚凌昭的位置更近,得皇帝的宠爱自然也更多一些。   只是她身后只有一个孤孤单单的尚书府,不及安若澜有整个安家和太后撑腰来得有底气。   四人落座,楚凌昭简单说了几句,宫宴便很快开始,司乐局精心排练的节目开演。   丝竹声入耳,苏梨下意识的在席间寻找苏唤月的身影,以往这种场合,总是少不了二姐的琴声的。   然而找了一圈,其他大臣都有带家眷入宫,唯有京兆尹因为张岭的事,一个人前来赴宴。   苏梨正忧心苏唤月在府上的处境是否真的有改善,一支歌舞演完,安珏又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宫宴用的都是上好的白玉杯,握在手里甚是好看,他举起杯子,远远地看着苏梨,朗声开口:“苏小姐,今日是下官箭术不精,不小心误伤了你,如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下官敬苏小姐一杯,算是赔罪!”   他是堂堂主蔚,从五品官员,又是安家的少爷,明着是给苏梨道歉,实际却是把她又推上了风口浪尖。   她一个已经被从苏家族谱中除名的人,如何受得起安珏这一杯酒?   所有人都等着看苏梨该如何应对,等了一会儿,苏梨没有反应,全都伸长脖子去看,却见苏梨眼睛一眨,却是期期艾艾的哭了起来。   一开始她只是无声泪流,哭到后面便是控制不住的低声啜泣,连瘦弱的肩膀都颤抖起来。   她哭得如此伤心,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叫看见的人忍不住心疼。   安珏再狂,说到底也是七尺男儿,喜欢的也是那娇滴滴如水一般的女子,此时看见苏梨哭得梨花带雨,不觉也软了心肠,忍不住道:“你……你哭什么?”   苏梨不答,咬着唇将泪意逼回去,睁着一双水光泛滥的眸子与安珏对视:“安主蔚身份高贵,今日民女能活下来,已是安主蔚手下留情,民女万万担不起安主蔚这一杯酒,当自罚三杯给安主蔚赔罪才是!”   她声音柔柔的,吐字却十分清晰,中气十足,让在场的人都能听清她在说什么。   刚刚安珏说他是误伤苏梨,苏梨现在却说自己能活下来都是安珏手下留情,说完也半点不给安珏反驳的机会,仰头就喝了三杯酒。   “请安主蔚大人有大量,以后莫要再与小女子计较!”   苏梨请求,放下杯子,脸上泪意未消,眼神却是一片坚定,将一个受尽刁难却不屈不挠的弱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安珏没想到苏梨这么快就倒打自己一耙,刚要辩解,顾远风已平静开口:“安主蔚,苏小姐虽早已不是下官的学生,可也算是下官看着长大的,不管她曾做了什么让你不悦的事,你如此揪着她一个弱女子不放恐怕有失身份吧?”   众人闻言交头接耳起来,细想之下,安珏今日似乎的确一直针对苏梨。   苏梨离京五年,回京才短短数日,怎么会与安珏结下什么深仇大恨?联想到之前安珏说的画本子,众人很容易想到戏园子里经常上演的恶霸强权逼良为娼的戏码。   没想到安主蔚竟然是这样的人啊!   众人看苏梨的目光不由得同情起来,安珏尚未察觉到风向的突然转变,安若澜已先一步洞悉:“安珏……”   安若澜想呵止安珏,以免他把一手好牌打烂,却听见楚怀安幽幽的开口:“安主蔚伤的是本侯的人,本侯坐在这儿是没喘气儿还是怎的?安主蔚眼里看不见本侯么?”   此话一出,安珏敬酒的举动立刻显得用心险恶起来,他越过楚怀安直接给苏梨敬酒分明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楚怀安平素是最不讲这些体统规矩的,安珏以为他无状,却不想他虽不循规蹈矩,对这些规矩却是清楚明白得很。   安珏被堵得没了言语,之前武试夺冠的喜悦也被冲淡,眼看他并未反驳苏梨的话,安若澜不由得动气,拔高声音:“安珏!还不跪下给侯爷道歉!你的无心之失,差点要了侯爷心上人的命!”   安若澜刻意强调了安珏只是无心之失,安珏梗着脖子还拉不下脸来,苏挽月柔声开口:“妹妹怎地如此动怒,左右阿梨没有受什么重伤,安主蔚以后莫要再为难于她便好。”   苏挽月这话说得很是大度,表面是让安若澜不要呵斥安珏,言下之意却是赞同苏梨之前说安珏故意找茬那段话。   安若澜气结,楚凌昭温声开口:“爱妃既然不欲追究,此事便就此作罢。”   这话明摆着是站了苏挽月,这事今天是翻过去了,可日后要是翻起旧账来,安珏就是曾欲图谋害逍遥侯的人!   安若澜气结,可这个时候她也不能揪着这件事惹楚怀安不快,只能陪着笑脸道:“多谢姐姐宽宏大量,妹妹一会儿再让人送些东西给苏三小姐作为补偿!”   被人打了一巴掌还要陪着笑脸这种事在宫里很常见,安若澜忍得安珏却是忍不得,他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知道安若澜因为他吃了亏,顿时又在心里记了苏梨一笔。   苏梨端端正正的坐着,丝毫不理会安珏,抬手端起酒壶帮楚怀安斟酒。   一杯倒满,楚怀安抬手压住她的手腕:“不疼?”   腕上纱布又晕出浅浅的绯色,她摇了摇头,楚怀安并未放手,又问:“这事你也翻过去了?”   受伤的是她,被各种针对的人也是她,她还没有说什么话,旁人三两句就帮她把这事翻过去了,这算什么道理?   楚怀安问得随意,苏梨掀眸看着他,见他表情桀骜不驯,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低声回答:“左右不是什么重伤,不必给长姐添麻烦。”   这是苏挽月刚刚说给安若澜听的话,她又复述了一下。   楚怀安颇有些恼怒,什么叫不是重伤?当时如果多几分差池,她能不能坐在这里喘气儿都是个问题!   况且,这小东西是他的人,再多的麻烦也是添在他头上,什么时候会添到那人身上去了?   楚怀安心中不满,却还是松了苏梨的手。   今日是除夕,见了血腥终是不大好,况且有安家做靠山也不好把事情闹太大,还不如一会儿宫宴结束,找人把安珏先套头打一顿解解气。   这一风波以后,宫宴继续,歌舞表演越发精彩,众人的关注点却已不在这些表演上,低头交谈的都是安珏和苏梨之间的关系。   之后的宴会没再出什么意外,待众人酒足饭饱,宫人撤了饭食,奉上热茶甜点。   安珏在下午武试拔得头首,楚凌昭给他封了赏,又挨着给今年政绩比较突出的大臣赏赐,不一会儿,宫人拿着圣旨叫到苏梨。   “尚书府三小姐苏梨听旨!”   苏梨起身走到大殿之中跪下,她起得急,楚怀安本想拉住她说两句话,却没来得及,指尖与她的裙摆擦过。   “尚书府三小姐苏梨才情出众,胆识过人,于逍遥侯有救命之恩,今特赐……”大内总管张德还没念完封赏,被苏梨高声开口打断:“陛下!”   张德拿着圣旨停下,苏梨俯身,一头磕在光洁明亮的地砖上:“请陛下恕罪,民女斗胆向陛下请命!”   她跪伏大殿中央高声说道,声音洪亮底气十足,比在军营中淬炼了许久的将士还要坚韧,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楚凌昭看着她发髻上那支白玉簪,眸底讳莫如深:“何事?”他沉声问,语调平平,似乎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苏梨的眼睛仍是红的,眼底有着水光,表情却是一片决绝:“民女五年前名声尽毁,如今幸亏侯爷怜爱,给民女一处容身之地,今日却因为民女给侯爷让安主蔚不快,民女自觉无颜立足,愿自此落发为尼,斩断尘缘!”   御前自请落发,以后便再没有回头的机会,满座顿时哗然,全都被苏梨惊住。   唯一知道内情的太后闻言皱了皱眉,让苏梨这么做的人是她,可因为之前发生的小插曲,这个时机便显得有些微妙。   安珏刚找完茬,苏梨就自请落发,不知情的怎么看都像是安珏欺人太甚,苏梨不堪欺辱才想落发避开他。   安珏是安家所剩不多的后人,太后怎么能不护着他?   安若澜也没料到事情的走向会变成这样,有些怨毒的看了苏梨一眼,正欲说话,苏挽月抢先一步开口:“阿梨离京五年,好不容易回京,怎地又要遁入空门?你还如此年轻,日日与青灯古佛为伴如何受得住?”   她的声音轻柔,满满的都是关切,说完眼眶微红,却恰到好处的没有流泪以免显得造作,旁人一看,便是极令人艳羡的姐妹情深。   顾远风也被苏梨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要劝阻,想到她刚回京时的反应,又生生压下。   大事未成,苏梨不会真的想遁入空门,她这样做,必然有自己的理由。未免坏了苏梨的计划,顾远风没有贸然开口。   “民女心意已决,请长姐保重贵体,莫要为民女伤怀!”   苏梨沉声回应,她叫着长姐,话里已有隐忍克制的哭腔,苏挽月的眼眶也红得更厉害,拿了绢帕擦试眼角颤着声道:“三妹妹你怎地如此糊涂?湛儿还小,你怎能丢下孩子不管呢?”   众人尚不知苏梨带着孩子回了京,如今她这简单的一句,便将苏梨已为人妇的事挑得明明白白。   “孩子已入苏家祖籍,父亲和母亲自会照料好他,没了民女这个臭名远扬的娘,对他来说是件好事!”   苏梨此言已是无回转的余地,苏挽月面容悲苦,眼角终是垂下一滴泪来。   美人垂泪,自是楚楚可怜,叫人心疼得紧。   苏挽月捏着绢帕扭头看着楚凌昭,期期艾艾的低唤了一声:“陛下,三妹妹她……只是一时糊涂!”   她并没有直接让楚凌昭驳回苏梨的请求,这样哭诉一番却是比直接言明更让人难以拒绝。   “苏贵妃,你怀着龙嗣,莫要如此悲痛!”   太后沉声开口,苏挽月颔首致歉,眼角却还在一滴一滴的往外蹦着泪珠,太后被她这凄苦的模样看得直心烦。   太后本是想把苏梨弄进尼姑庵老实待着,今日见她如此出风头,便起了杀意,想着她进了尼姑庵,过些时日便派人将她神不知鬼不觉的处理了,以免勾得楚怀安净干些离经叛道的事,没想到今日安珏会搅和到这些事里来。   苏挽月这会儿又哭哭啼啼的在楚凌昭眼前卖惨,看在她肚子里的龙嗣的份上,太后也不好太抓着苏梨不放。   思及此,太后不得不主动开口:“哀家瞧着这位苏三小姐也是位伶俐人,何苦非要落发为尼?”   太后祥和的说,好似之前逼着苏梨请愿出家的人不是她。   苏梨跪伏在地上没吭声,太后又道:“既已有了孩子,那便以哀家的名义赐块贞节牌坊罢,也不枉当年才华惊绝之名。”   不入尼姑庵,太后也想用一块贞节牌坊压着苏梨,叫她为人处世,步步不得僭越。   话音刚落,吏部侍郎赵忠率先提出异议:“启禀太后,据臣所知,这位苏三小姐五年前名誉尽毁,恐怕担不起贞节牌坊如此恩赐!”   他说得直白,却还不算刺耳,好歹没再陈述一遍苏梨于土匪窝失节一事。   当年的事闹得人尽皆知,苏良行此刻也觉老脸无光,主动站出来道:“老臣叩谢太后恩赐,但逆女苏梨,确实难承贞节牌坊之名!”   苏梨之前怼了赵忠,这人眼里又容不得沙子,此时跳出来说话苏梨觉得很正常,只是没想到苏良行会这么着急的谏言。   血浓于水,如今在这大殿之中站着,这血脉联系却又如此单薄脆弱。   苏梨跪伏在地,舔唇笑了笑,反对之声越来越多,良久,楚凌昭开口压下众人的议论,看向楚怀安:“尚书府三小姐苏梨已被苏家除名,如今乃逍遥侯府的人,依谨之所见,当如何处置?”   这球,最终还是踢到了楚怀安那里,苏梨有些紧张。   太后要她出家一事,她没有告诉楚怀安,方才也是擅作主张就跟皇帝提了要求,这人脾气向来不好,此刻定然在气头上,若是他……   正紧张着,楚怀安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自然是带回去好好惩治一番,叫她知道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他怒极反笑,又恢复平素吊儿郎当的性子,苏梨却听得头皮发麻。   “那便交由谨之处理,封赏照旧!”   皇帝说完,张德将封赏念完,苏梨叩谢皇恩,回到座位坐下。   楚怀安没跟她说话,温吞吞的喝着她方才斟的那杯酒,懒洋洋的托着下巴看戏。   苏梨颇有些惴惴不安,却保持着镇定没有吭声,只专心帮他布菜。   又过了一会儿,张德拿了圣旨喊到楚怀安的名字,楚怀安放下酒杯,整理了衣襟走到大殿中央跪下。   “逍遥侯楚怀安天性秉然,淡泊名利,前些时日被奸佞构陷与贵妃有染,险些丧命,罪魁祸首虽已伏诛,其间尚有许多疑云,为显公正,今特命逍遥侯为昭冤使,专查此案,赐昭冤令,见此令者如见朕!”   一旨令下,满朝文武面上皆是一肃。   上午楚凌昭才让赵寒灼借查苏梨所作文章一事插手军情处,如今又封了楚怀安为昭冤使,且不说楚怀安是拿着这昭冤令玩还是胡作非为,单单是这两道圣旨,便已让人无端生出危机感来。   这位年轻的帝王,怕是要一点点肃清朝纲振君威了!   “臣领旨,谢主隆恩!”   楚怀安高声开口,宫人将圣旨和一块巴掌大的金色令牌呈上,楚怀安接过,将腰牌别在腰间回到座位。   原本觥筹交错的大殿安静得有些沉闷,唯有楚怀安高兴的与楚凌昭打着趣说着话,其他人看着楚怀安,只觉得脑袋上像悬了一把无形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   太后不知是气着了还是年纪大了不能受累,早早地便让安若澜扶着回宫休息了,苏挽月怀着身孕,没多久也告退离开。   皇帝尚未离席,其他大臣却是不敢走的。   又坐了一会儿,焰火表演准备就绪,楚凌昭带着众人走上观景台。   因着楚怀安的身份,苏梨就站在离楚凌昭不远的地方。   第一支焰火冲上天的时候,他与楚怀安面对面站着朝苏梨招了招手,苏梨迟疑了片刻才走过去。   走到跟前,焰火在头顶绽开,漆黑的夜一瞬间亮如白昼。   借着那一瞬间,苏梨看见他脸上带了笑,眸底一片温情,他问:“苏小姐可知头上这支白玉簪有何来历?”   他的声音很轻柔,这会儿没有旁人在,他的语气里也少了帝王的威仪,好像只是寻常人家的兄长在与妹妹说话一般。   今夜他一直在看这支白玉簪,苏梨不知到底有何渊源,只能如实回答:“陛下恕罪,玉簪乃长姐所赠,民女不知其有何特殊意义。”   焰火的光芒很快消失,眼前又陷入漆黑,苏梨看不见楚凌昭的表情,只听见他低声道:“不知者无罪,戴着吧,挺好看的。”   他不愿说,苏梨自然不敢多问。   看完焰火,众人陆续离开,楚怀安是要回府的,宫人安排了马车送他们回去。   夜里寒气重,马车里贴心的放了两个暖炉,苏梨拿了一个递给楚怀安,楚怀安没接,靠坐在马车壁上审视着她。   这目光颇冷,苏梨怕说多错多,索性捧着暖炉任由他看着,车夫的骑术很好,驾车驾得很稳,磕哒磕哒的马蹄声在安安静静的街道上回响着。   一路回了逍遥侯府,马车刚停下,管家就捧着披风冲过来:“侯爷,您可算回来了!”声音激动,差点就老泪纵横。   披风是大红色的,为了祛除霉运辟邪所用。   从被抓进大理寺,楚怀安一直没回来,只让宫人捎信回府报了个平安,然而没见到人,终是无法安心。   知道家里人都担心坏了,楚怀安任由管家哆嗦着帮他把披风穿上。   “时辰不早了,母亲可睡下了?”   “没呢,今儿是除夕,夫人一直等着侯爷回家呢!”   管家回答,激动得手抖,寄了半天都没系好披风带子,苏梨看不过去,主动伸手帮楚怀安系上,系好退开,楚怀安挑眉看了她一眼。   “侯爷请进!”   管家让开路,小厮端了火盆放到大门口,楚怀安一步跨过去,苏梨也提了裙摆跟着进去。   一路进去,小厮用柚子叶洒了水给他们引路,到了大厅门外,丫鬟端了柚子水给他们洗手,又拿着熏香围着他们转了几圈,直到两人身上都染上熏香味才罢休。   终于进门,楚刘氏迫不及待的冲过来,抓着楚怀安不停地上下打量:“终于回来了,有没有受伤?是不是瘦了?我说了多少遍让你好好地,你要吓死娘吗?”   楚刘氏说着说着掉下泪来,知道苏梨在天牢里中了毒,她吓得魂都快没了,倒不是担心苏梨,只是想着万一楚怀安也吃了那饭菜中毒,到那鬼门关走一遭的话,她怕是活不下去了。   因为担心,她清瘦了许多,人也越显憔悴,今日她刻意装扮了一番,老气却还是显露出来。   “我不是说了我没事吗?”   见她如此,楚怀安也有些心疼,忙扶着她坐下,楚刘氏泪流不止,嗔怪的捶了捶楚怀安的胸膛,楚怀安任由她打着,好半天才把人哄住。   没过多久子时到,小厮去门外点了炮仗,四处的炮仗声此起彼伏。   楚刘氏哭得眼睛红肿,楚怀安拿出不知什么时候准备的红包递给楚刘氏:“又是一年新年,儿子祝娘亲身体健康,顺遂无忧,青春永驻!”   楚刘氏没拆开红包,尚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已被逗得破涕为笑,这才注意到苏梨也在旁边,顿觉失态有些懊恼,却没对苏梨发火,转而从袖兜里拿出一个红包给苏梨。   没想到自己还能拿到红包,苏梨有些受宠若惊,连忙伸手接过:“谢夫人!”   瞧见她手腕上的纱布,楚刘氏眉头皱起:“怎地又受伤了?”   除夕见了血,可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许是开门红吧。”苏梨努力找了好寓意,楚刘氏勉强接受了这说法,又说了几句把苏梨打发走,留下楚怀安继续说话。   出了大厅,管家上前给苏梨引路,却不是去思竹的院子,而是给苏梨单独辟出了一个小独院。   “苏小姐这次替侯爷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夫人念着苏小姐的好呢,以后苏小姐就住这里吧。”管家笑盈盈的说,此番的态度比之前热切了许多。   “多谢!”   苏梨道谢,因着除夕守夜,厨房的人还没歇下,下人很快送了热水来。   身体被温暖的热水浸泡,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苏梨满足的闭上眼睛。   这次除夕宫宴比她预期的效果要好上许多,如今楚怀安有了昭冤令,要查什么很是便利,只要拿到确凿证据,陆戟斩杀粮运使一事就可以平和的解决了。   如果顺利,初夏的时候她也许就能带着苏湛回塞北去,不过在走之前,她要给二姐和核儿一个交代。   想到这里,苏梨的眉头微皱,胸口涌上郁气,忽听得窗户发出啪嗒的声响,睁开眼睛却见楚怀安正从窗外翻进来。   “侯爷?”   苏梨惊呼,压低身子贴到浴桶边,衣服虽然就搭在旁边的屏风上,可她不敢站起来去拿。   楚怀安翻进来,关了窗,直直的走到浴桶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眸底怒火翻腾,看得苏梨头皮发麻。 第51章 你为什么没有护住她?   苏梨知道楚怀安这会儿是来算账的,今天她在宫宴上请愿落发为尼,一点也没跟他商量过,他在宫宴上越是平静,心底就越是恼怒。   苏梨压低身子,半张脸几乎都沉进水底,被热水熏蒸得有些发烫。   楚怀安拖了把椅子坐到旁边,也不说话,就那么翘着二郎腿看着苏梨,现在出了宫,他有的是时间跟她耗。   热水渐渐失了温度,苏梨蹲得腿发麻,终是败下阵来:“是太后要我这么做的。”   对于这个答案楚怀安并不意外,皇宫这个地方,辛秘最多,可也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   苏梨进宫统共就见了那么几个人,用手指头想都能想到是谁的命令。   楚怀安还是没有说话,双手环胸懒洋洋的坐着,看着苏梨被熏蒸得发红的肌肤一点点恢复白皙莹润,唯有两颊还透着点点绯红。   她泡的不是花瓣浴,身子压得再低,他也能轻易地看见她藏在水下曲线姣好的背。   进来的时候他只想着这样比较方便审问,没有半点旖旎的心思,这会儿却是品出几分活色生香的味道来,喉咙发紧,身体某处也有些躁动。   “今日之事我没有和侯爷商量,是我不对,日后我定不会再如此瞒着侯爷。”   “今日你没做成姑子,还有日后?”   楚怀安挑眉问,声量微微拔高,眼睛也危险的眯起,明显觉得苏梨是在敷衍他。   无法,苏梨只得咬牙答应:“日后我必事事向侯爷坦白,绝不欺瞒侯爷!”   绝不欺瞒?   这话听着倒还有些讨人喜欢,楚怀安哼了一声,偏头看向苏梨:“那爷问你,那个孩子是谁的种?”   “孩子是陆戟的。”   苏梨毫不犹豫的回答,眼神也没有丝毫闪躲,楚怀安的手不由得微微握紧,沉默片刻又道:“你被俘三个月的事是真的?”   “确凿无疑。”   “……”   楚怀安离开后,苏梨又呆坐了一会儿才擦了身子躺到床上,水有些冷了,躺到床上好半天她的身子才暖和起来。   因为楚怀安那一番话,苏梨这一晚没怎么睡好,反反复复的做着恶梦。   没多久,天光大盛,下人早早地起来准备膳食拜新年。   苏梨被吵醒正坐在床上发呆,叫七宝的圆脸小丫头送了衣服来。   “这是夫人请城里最好的裁缝做的,苏姐姐换上吧,过些日子开春了,春装也会一并送来。”   她人小声音也甜,叫着姐姐也不会显得是故意套近乎,苏梨对她挺有好感的,拿了一片金叶子给她算是新年红包。   “谢谢苏姐姐,夫人请苏姐姐换好衣服过去。”   小丫头谢了礼,蹦蹦跳跳的离开,苏梨迅速换了一套黛青色袄裙出了院子,苏挽月给的那支白玉簪被她收起来,只用了绸带简单束发。   时辰还早,然而她刚走到楚刘氏的院外,便听见里面有清脆婉转的笑声,有人早早地来拜新年了。   压下诧异走进去,屋子里竟是坐了七八个容貌昳丽的女子。   “苏梨拜见夫人,愿夫人新的一年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她福身行礼,楚刘氏心情很好的让她起来,破天荒的朝她招招手。   苏梨走到楚刘氏身边,楚刘氏亲昵的抓着她的手手拍了拍,目光淡淡的扫过屋里众人,温声开口:“阿梨是个伶俐人,如今贴身伺候侯爷,她比你们年岁大,你们当称她一声姐姐,有什么想知道的,尽管问她便是。”   话落,众人齐声唤道:“苏姐姐!”   苏梨被这阵仗搞得有些发懵,面上装出镇定,将手抽出来,交叠至于腰侧:“阿梨不敢与各位姐妹相称,各位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便是。”   她的态度谦和,众人的眸光发亮,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小脸涨得发红,拿绢帕挡了脸不敢看苏梨。   过了一会儿,有个稍微胆大一点的女子红着脸低声问:“苏姐姐可知侯爷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   苏梨总算知道这大清早的楚刘氏是在做什么了。   她之前跟楚刘氏提过要劝楚怀安娶亲,因大理寺这一遭,楚刘氏是半点都等不及了,早早的将人叫到府上想让苏梨帮忙支招。   那女子一问完,众人便都眼巴巴的看着苏梨,苏梨颇有些压力,认真回答:“侯爷喜欢擅女红,说话温婉,知书达理的女子,日常最好穿素雅一点的服饰,能做一些好吃的小点心最好,不过不要太甜……”   苏梨努力回忆苏挽月当年的样子,众人全都虚心听着,恨不得手边有纸笔全都记下来才好。   足足说了半个时辰,苏梨喉咙都有些干了,楚刘氏让人奉了茶,大手一挥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你们先回去绣个荷包,五日后交过来。”   “是!”   众人应着欢欢喜喜的离开。   今日来府上的并非官家女子,出身虽算不得高贵,但也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看她们那模样,对能攀上逍遥侯府的亲事很是期待,若是能选出一两个贴心的人陪着楚怀安也算不错了。   苏梨喝着茶想,楚刘氏在一旁揉了揉脑袋:“阿梨觉得今日这几个如何?”   她对苏梨的称呼已经很自然的切换到‘阿梨’,好像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长辈。   “我瞧着那位张小姐还不错。”   “你倒是有些眼光,张家是开镖局的,家底殷实,张小姐的兄长常年习武,今年准备考武状元,若是高中,也勉强算是配得上谨之。”   楚刘氏满意的点头,她其实向来看不起出身不高的女子,总觉得这种家世的女子行事都太小家子气,做妾都配不上楚怀安,可如今她被楚怀安逼急了,也只能勉强自己接受。   “夫人说的是。”   苏梨低声附和,因她之前明确表示过对楚怀安没什么想法,楚刘氏对她倒是放心了许多,颇为关切的问:“之前听说似乎还有余毒未清,还是多去医馆看看,别落下什么病根。”   “有劳夫人挂心。”   苏梨低眉顺眼的说,昨夜她睡得不大好,今天又是素颜朝天,脸色便有些憔悴,看着颇惹人怜惜,楚刘氏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   之前她看不上苏梨,眼界高的很,就想着给楚怀安找个极好的女子才能相配,如今再看却觉得苏梨礼数周到,心思玲珑,若不是毁了名声,当是很好的儿媳妇人选。   正感慨着,楚怀安走路带风的大步走进屋。   今儿他穿了一身靛青色锦衣,衣服用料讲究,胸襟和衣袖上照例绣着好看的祥云花纹。   今儿是初一,他难得早起,眸底还浮着睡意,眼角眉梢却露出喜色,进门扑进楚刘氏怀里:“娘!新年好!您今儿气色可真好!”   这人常年混迹于脂粉堆里,巧舌如簧,一句话就哄得楚刘氏开心起来,拉着他高高兴兴的说话,下人很快煮好汤圆端进来。   下人端了三碗,屋里没别人,楚刘氏让苏梨坐下一起用早膳,楚怀安不由掀眸瞅了苏梨一眼。   他不知道苏梨和楚刘氏当年还有什么私密的谈话,却知道楚刘氏一直不喜苏梨,如今楚刘氏态度松动,自然是让他有些诧异。   看得认真,吃东西就有些漫不经心,吃到第三个汤圆,楚怀安冷不丁被崩了牙,闷哼一声,皱着眉从嘴里吐出一颗金豆子。   “哎呀,好彩头!今年一定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楚刘氏立刻笑弯了眼,也不嫌脏,从楚怀安手里抢过金豆子递给候在一边的七宝。   这好彩头哪是运气好中的,分明是楚刘氏故意让人煮来给楚怀安图个心安的。   楚怀安被崩了牙本想发火,被楚刘氏这么一说,火气便憋在了心里,苏梨忍着笑附和:“愿侯爷日后顺遂无忧。”   她的语气淡淡,表情也从容,眸子却比平时要亮上一分,楚怀安剜了她一眼。   小样儿,别以为爷看不出来你在憋笑!   温吞吞的吃完早膳,七宝从外面进来,那颗金豆子被装进一个好看的荷包,拴着宫绦系着红绳,恭恭敬敬的递到楚怀安面前。   楚怀安黑着脸接过,准备放进袖袋,被楚刘氏一个眼神制住:“这么好的彩头,随身戴着,你原本那个荷包都旧成什么样了,还不扔?”   她说的那个荷包,自然是昨日苏梨看见的银色荷包。   一提那个荷包,楚怀安就知道楚刘氏在打什么主意,眉头拧紧:“我知道该怎么做。”   意思就是不想让楚刘氏插手。   今儿是初一,到处都洋溢着新年的喜气,楚刘氏也不想与他过多争执,叹着气揉了揉眉心:“果然是儿大不由娘,罢了,玩儿你的去吧,别杵这儿惹我心烦!”   楚刘氏说着已是一脸嫌弃,经过一晚上,惶惶不安的心落了地,又听说楚怀安做了什么昭冤使,威风得很,言语之间便又恢复如常。   楚怀安也知道楚刘氏的脾性,这个时候哄不得她,一哄今天准会被念叨死。   他起身拍拍屁股,行了礼退出去。   见他真走了,楚刘氏又是一阵郁结,叹了口气低声道:“侯爷都走了,你也别干杵这儿了。”   “是!”   苏梨福身行礼,转身要走,又被楚刘氏叫住,回头,楚刘氏直勾勾的盯着她:“你是个聪明的,在大理寺牢里你做得很好,有你在侯爷身边,我也放心。”   她特别提了大理寺的事,敲打之意很明显,苏梨低头郑重保证:“无论何时遇险,我必挡在侯爷前面!”   她这一诺,除了为自己和楚怀安过去那点私交,更为顾家军和塞北百姓的安危。   楚刘氏不知苏梨心中所想,听她说得情真意切,不由叹惋:“可惜了……”   她仍介怀苏梨毁了清白的事,苏梨表情淡淡,告退离开,刚走出院子,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掩住她的口鼻。   下意识的,手肘蓄力向后攻击,肘骨与背后那人的胸肋相击发出一声闷响,苏梨脱离桎梏往前走了两步。   回头,楚怀安捂着胸肋表情痛苦的蹲在地上。   “嘶~”   “……侯爷,您怎么在这儿?”苏梨用了敬称,又怕这人发火又忍不住想笑。   刚刚那一下她用了十足的力道,楚怀安蹲地上半天没爬起来,没好气的吼了一句:“还不快扶爷起来!”   苏梨连忙上前把人扶起来,胸肋痛得厉害,楚怀安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苏梨身上,苏梨踉跄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他那么高那么重,平时喝醉了要两个小厮才扶得住他,如今苏梨小小的一个,却稳稳的将他撑住,楚怀安不知道这人的肩膀究竟经过怎样的锤炼才能变成如今这样。   “一大早我娘跟你说了什么?”   他低声问,目光却被近在眼前的莹白耳垂勾得移不开眼。   耳廓被温热的呼吸喷得发痒,苏梨偏了偏头,想躲开却暴露了一大截白皙的脖颈。   “夫人选了几家姑娘,过些时日想让侯爷相看相看。”   苏梨答得实诚,楚怀安低低的笑出声:“既是替本侯选娘子,把你叫去先过眼是什么道理?”   “夫人让我跟她们说说侯爷的喜好。”   话音刚落,耳垂一热,被人含进嘴里,牙齿细细的啃咬了一番。   血迅速涌到脸上,血液沸腾着灼烧着薄薄的肌肤,苏梨受惊要推开这人,缠着纱布的手腕被扣住,微微用力,伤口清浅的疼着,叫她不敢挣扎。   “爷院里的人伺候了爷多年,哪一个不比你了解爷的喜好,轮得到问你?”   楚怀安贴着苏梨的耳朵反问,呼出来的气息比刚刚又烫了许多,之前在宫里他说会咬苏梨,这会儿就真的咬了。   “侯爷不喜欢,我这就去回绝夫人。”   她说着要挣脱,这人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急什么?爷说不喜欢了么?爷倒要看看你最后给爷挑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他的语气像是调笑,表情却有些发沉,苏梨没敢再说话惹他发疯。   一路将他扶回去,远远的,思竹便关切的跑来:“侯爷您怎么了?”她目光游移,没敢看苏梨,因着苏梨之前的质问,心虚得厉害。   楚怀安仍趴在苏梨肩上没挪窝,懒懒的回了一句:“没事,让小猫挠了一下。”说完又在苏梨腰上捏了一把,让苏梨把他扶进屋里。   楚怀安的小动作做得隐秘,可唇角勾着笑的模样,已经叫旁人看出他与苏梨之间的亲昵关系。   思竹站在门边,胸口空了一块,透着风凉飕飕的。   进了屋,他吆喝着想吃醉花楼的糕点,把思竹打发走,人往床上一躺,哎哟哎哟的叫起疼来。   这人自小就不是规矩的主,苏梨在屋里找了一会儿,很快找出治跌打损伤的药酒来。   折身回到床边,楚怀安衣襟大敞,撩开里衣,露出大片白花花的腰身,胸肋处一团淤紫看起来颇为骇人。   苏梨倒了药酒在手里搓热,这才贴到他身上揉捏。   那一下她用了全力,手一上去楚怀安就嘶嘶的倒抽气,苏梨听得有些内疚,手上却没含糊,劲使得足足的。   疼得狠了,这人一把抓住苏梨的手,眼眶泛起一片红,咬着牙恶狠狠的质问:“小东西,伺机报复我呢?”   “没有,淤血要用力揉开,不然明儿你就起不来了。”   苏梨垂着眸认真说,她在边关跟岳烟学了一些皮毛,对一些简单的伤势也能帮忙处理,下手自然有轻重,况且她还指着楚怀安帮忙查贪污案,他伤着对她没有好处。   她语气里透着股子司空见惯的淡然,楚怀安立刻想到边关军营里都是一堆糙老爷们儿,顿时心里有些不满:“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还帮谁揉过?”   “人很多,说出来侯爷也不认识。”   “陆戟呢?也帮他揉了?”楚怀安追问,心里不知为何憋着不服输的劲,别人他不认识也就罢了,陆戟他还能不认识?   “揉过。”   “小爷和他比,如何?”   “……”   这话有什么好问的?   陆戟常年驻守边关,是铮铮铁骨的铁血硬汉,无论从身体还是气质,都和在京中美人乡里摸爬滚打的逍遥侯不能放一块儿做对比。   别说陆戟,顾家军营中所有将士,身上也没一处是软的,连血肉都是铁打的。   就算开膛破肚,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还能上阵杀敌,哪里会像他这般不停的喊痛?   可这话苏梨是不能说出口的,说出来这位爷面皮子挂不住,不得跟她翻脸?   默默思索了一会儿,苏梨努力寻找他的优点:“侯爷比将军白……”   那是,陆戟在边关风吹日晒的,浑身皮都糙得不行,哪能跟爷比?   楚怀安满意了些,松开苏梨让她继续给自己揉,等着她继续夸,然而等了半天没了声音,偏头去看,这人一脸专注的帮他揉着药酒。   “爷就这个优点,没别的了?”   “……”   苏梨一脸无辜,楚怀安的脸当即沉下去,好啊,这小东西是拐着弯在骂他小白脸吧!   正要发火,门外传来敲门声,楚怀安下意识的甩开苏梨的手把里衣撸下去。   今儿个初一,要是让人看见这小东西把他打伤了,准没什么好果子吃。   “去开门!”楚怀安吩咐着,把苏梨手里的药酒塞进枕头下面藏好,自己低头整理衣服。   打开门,思竹提着小点心回来,点心用油纸包得好好地,有甜丝丝的香气飘出,却没掩住空气里的药酒味儿。   看见是思竹,楚怀安松了口气,也不急着系好腰带,懒洋洋的走过来。   被苏梨刚刚一揉,药酒的药效开始发作,那处淤紫不疼了,暖烘烘的发着烫。   “怎么这么快?”   他随口问着,接过点心打开,捏了一块在嘴里。   思竹猜到他刚刚是刻意支开自己,也没不识趣的问是谁受伤了,贴心的帮楚怀安倒了杯茶,等他咽了嘴里的东西才从袖兜里拿出一张拜帖:“侯爷,奴婢在醉花楼遇到贾公子了,他问侯爷什么时候有时间,想约侯爷一起去揽月阁玩。”   拜帖是朱红色的,揉得有些皱,楚怀安打开的时候苏梨看了一眼,字也丑得厉害,行文颇为粗鄙。   楚怀安不动声色的扫完里面的内容,把拜帖丢到一边,想了想问思竹:“他那嘴,说话还利索吗?”   这话一问出来,思竹眼神古怪的看了苏梨一眼,这贾公子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尚书府寿宴上,被苏梨用酒杯堵了口的人。   “贾公子说话有些结巴。”   思竹如实回答,楚怀安又吃了块糕点,没忍住乐出声来:“这人胆儿挺肥的,都这样了还敢给爷递拜帖。”说这话时,他笑着,眼角透着精明的算计,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上午很快过去,快到晌午,楚刘氏派七宝来提醒楚怀安进宫给太后拜年。   虽然楚怀安昨晚才从宫里出来,可今儿该拜年还得去拜。   七宝来时捧了灵芝和雪参,用上好的红木盒子装着,盒子外面雕着栩栩如生的瑞兽,比雪参还要贵上一分。   宫里什么都不缺,心意却还是要准备妥当。   往年楚怀安任性,瞧不起这些虚礼,都是楚刘氏带着这些陪他进宫,今年楚刘氏称病不陪他去了,看着这些礼物,他自己却也琢磨出些许滋味来。   太后再疼他,说到底那也是太后,不是他娘。   爽快把礼物提上,他提步准备出门,抬手指了指思竹:“跟爷进宫!”说完又看向苏梨:“老实待着,别给爷惹什么麻烦!”   说完,带着思竹大摇大摆的出门。   苏梨没有照他说的老实待着,等他前脚出了门,自个儿换上男装,后脚也出门去了。   两个袖兜里都装着这些日子得来的赏赐,坠得衣袖沉甸甸的,苏梨目标明确,脚步轻快的朝当铺走去。   她在逍遥侯府住着并不缺钱,可顾家军缺。   贪污案尚未了结,塞北雪灾严重,朝廷的赈灾款也没下去,陆戟一怒之下斩杀了粮运使,军粮断绝,苏梨必须尽快把这些东西换成钱,再找人买了粮草押运回去以解燃眉之急。   当铺的人都是人精,知道去典当行的人都是因为遇到急事缺钱,出价极低,当初苏梨与核儿带着细软逃走,去典当行吃了不少亏。   楚怀安那日给苏梨的镂空白玉还在,苏梨去了典当行也没客气,直接拿出白玉点明身份,自己是逍遥侯府的人。   典当行的伙计知道她有背景,立刻点头哈腰将她迎进当铺后院,奉上热茶:“公子请用茶!稍坐片刻,我们老板马上就到。”   苏梨抿唇端着架子,虽然有楚怀安的名号镇着,也不能轻易在这些奸商面前露怯。   知道这是单大买卖,伙计给她泡的是上好的碧螺春,茶香四溢,只是泡茶的人火候拿捏得不是很到位。   苏梨悠然的用茶盖拨着茶叶,只闻了茶香,并未入口。   坐了约半盏茶的时间,有轻盈的脚步声袭来。   “大少爷,请!”   偏头,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   苏梨有些诧异,她原本以为典当行的老板都是三四十岁大腹便便的老头,没想到走进来的是个穿着雪白锦衣的俊美男子。   男子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骨架高大,身形却颇为消瘦,皮肤是不正常的白,逆着光,苏梨几乎能看见那绯薄肌肤下游走的血红脉络。   寒风打着旋儿裹着男子身上的浅淡药箱侵入苏梨鼻尖,进门不过几步的距离,男子咳了七八次,苍白的面颊染上绯色,额头也冒出细密的薄汗,好像下一刻就会一口气上不来背过去。   见他如此孱弱,苏梨莫名的有些愧疚,早知道就换家典当行了,也免得惊动这人冒着寒风跑一趟。   “掌柜的,不好意思,还让你亲自跑一趟。”   苏梨先道歉,有点拿捏不准一会儿要怎么谈价,要是谈崩了这人怒火攻心吐血了怎么办?   “这位公子不必如此客气,开门做生意的,天南海北都得跑。”   男子低声说,声音也柔,底气不大足,听得出是常年顽疾缠身,眼角隐隐有些郁气,刚进屋坐下,便有伙计端了黑糊糊的药汁进来。   那药汁味道很大,单单是闻着便叫苏梨皱了眉头,这人却面不改色,像喝糖水一样咕噜噜一口气把药喝下,喝完动作优雅的用毛巾擦去唇边的药渍。   擦完,见苏梨的眉头还因为屋里弥漫着的药味拧着,捏着药碗旁边的蜜饯递给苏梨一颗:“吃颗蜜饯压一压就闻不到味道了。”   说这话时,他脸上挂着极浅淡的笑,好似生病喝药的不是他,而是苏梨。   苏梨有些懵,那人也没收回手,淡淡道:“我常年病着,不喝药不成,熏着公子真是不好意思。”   “……”   喝个药还给人道歉?苏梨这也是头一回遇到。   在一开始的怔愣以后,苏梨连忙接了蜜饯塞进嘴里:“没有熏着,掌柜的太客气了。”   酸甜的味道在口腔蔓延,很快压下鼻间的苦涩,眉头舒展开来,苏梨也没耽搁时间,把袖袋里的东西随意拿了几样出来放到男子面前。   “这些我都想当了,过几日约莫还会来,烦请掌柜的估个价。”   红珊瑚耳坠、蓝田玉的手镯、成色极好的珍珠项链,样样都不是俗物,虽不至于是无价之宝,但随便一样摆在胭脂铺里也能卖出高价。   男子也给自己喂了颗蜜饯,慢吞吞的咀嚼着,目光随意在那些东西上扫过,淡淡开口:“公子这些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   没有估价,却直白的说了这些是好东西。   这位掌柜的是不会做生意还是怎么的?   苏梨心底狐疑,低声问了一句:“你能拿主意吗?”   之前她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有的当铺伙计出了高价,把东西拿去,写当票的时候却跑出个掌柜的来压价,反正东西已经拽在他们手里了,不答应就明抢。   话音落下,这人的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想笑却咳出声来,以手掩唇咳着回答:“咳咳,公子放心,你手上拿着逍遥侯的信物,小店不会坑你的。”   当真?   苏梨还是存疑,那人咳得说不出一句整话,瓷白的手敲了敲茶几,没一会儿,伙计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和一沓银票走进来。   那人渐渐止了咳,从伙计手里接过账册,又有人奉上笔墨,他拿着笔,在账册上温吞吞的写下年月日,指着桌上的东西问:“珊瑚耳坠一对,三十两,蓝田玉镯一只,四十两,珍珠项链一串,七十两。所有物件均为抵押,公子日后若想赎,可凭单据来赎,如此可还满意?”   这价格比苏梨预期的要高许多,苏梨不知道这人是看在楚怀安的面子上出这么高的价还是别有所图,但她很肯定,整个远昭国,再不会有人出价比眼前这个人还高。   想清楚这一点,苏梨果断开口:“我要死当!这三样东西各涨十两,今日钱货两清,东西要如何处置全由你们说了算!”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底带着股子塞北兵痞的狠劲儿,勾人得紧。   那人拿着笔晃了下神,并未刁难,只应了一句:“好!”   半个时辰后,苏梨两袖空空,腰间多了将近一千两的银票,伙计点算核对好,将典当的东西锁进黄花梨做的箱子里抱走。   许是记账耗费太多精力,男人的脸色比刚进来时又白了许多,他写好票据,待墨迹干了些,将票据递给苏梨。   典当的东西多,票据足足写了三页,一式两份,一份给苏梨,一份当铺要留着存根。   苏梨接过票据认认真真的看,末了看见落款:安无忧。   三字上面,盖着红彤彤的私章。   安姓虽不是国姓,可在京都这个姓也并不算多。   苏梨眼皮微跳,可银票已经拿到手了,她总不能因为这人姓安,又把银票退回去。   咬咬牙,苏梨拿过笔签下自己的名字,有咬破指尖杵上自己的指印,这买卖就算成了!   苏梨还给安无忧一份,把自己的那份塞进袖袋,拱手冲安无忧行了个礼:“安掌柜,多谢!”   她假装没看出这个姓有什么特别之处,说完要走,那人咳了一声悠悠的开口:“听说侯爷身边近日多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那小公子本是女儿身,乃尚书府离家出走五年的三小姐,公子可认识?”   他话说得如此明白,几乎点名了苏梨的身份,苏梨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我便是掌柜的所说那人,不知掌柜的有何吩咐?”   苏梨坦白承认,那人勾唇笑了笑,将票据折成小块塞进袖袋站起来。   “三小姐不必如此紧张,听闻我安家子弟昨日宫宴不小心伤了你,此子鲁莽,今日三小姐恰巧来此典当,无忧便擅自做主给了三小姐些许补偿,日后三小姐若有需要,尽可来此,无忧定全力相助!”   这话说得极为妥帖,为人处世之法,与宫中那位安贵妃有得一拼,全然不似安珏那样鲁莽的性子。   苏梨之前听说过安家大少爷安无忧因在娘胎里受损,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没想到他竟然是这典当行的掌柜。   “多谢安掌柜!”   苏梨再度道谢,算是承了他这个情。   她不过是一介女流能拿安珏怎么样?安珏在宴席上,伤的是她,踩的却是楚怀安的面子,她得了便宜说不计较,楚怀安计不计较就不是她能管的事了。   心里打着这样的算盘,苏梨回答得很是诚恳,安无忧微微颔首,算是满意这样的回答。   苏梨告辞离开,店里的伙计拿了火炉和披风给安无忧,想了想不解地问:“少爷,这么多银两,真的就这么直接给她么?”   安无忧捧着火炉,脸上的笑意消散,唇角下压,眼角泄出一分阴冷:“票据都立了,不给她道还要抢回来?”   “可……”   “她是逍遥侯的人,你忘了五年前京城被闹得满城风雨的事了?”安无忧轻飘飘的问,伙计被他问得低下头去不敢说话,又听他低声道:“逍遥侯成了昭冤使,让下面的人最近都注意点。”   “是!” ……   从当铺出来,苏梨径直去了医馆。   除夕刚过,来医馆的人反而更多,有不小心吃坏肚子的,也有醉酒闹事打伤人的。   苏梨绕过闹哄哄的医馆大堂,很快在医馆后院的小房间找到岳烟,房间里还有几个病人等着看诊,苏梨坐到旁边安安静静的等着。   岳烟听她的话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棉衣,掩了窈窕的身姿,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将面色弄得蜡黄,还点了几颗痦子在脸上,全然没了上次的柔美。   苏梨满意的点点头,终于等到这几个病人走了,才关上门和岳烟说话。   不等她开口,岳烟一眼就看见她手腕上缠着的纱布:“你怎么又受伤了?”   “一点小伤不碍事。”苏梨一句话带过,将一沓银票都掏出来放到桌上。   岳烟是在塞北苦寒之地长大的,这次来京都虽然见识了不少繁华开了眼界,却还是被苏梨拿出来的东西吓了一跳。   “这……这些是哪儿来的?”   “我当了些东西,这些银钱你拿着,城北有个四方镖局,掌柜的是个可靠的,过几日去找他让他帮忙买些粮食送到边关,他们镖局的镖师很有经验,你随他们一道回边关去。”苏梨飞快的说,这是她能想到最万全的法子。   “现……现在就走?阿湛怎么办?!”岳烟拿着银票有些紧张,她们两个都不在顾家军的花名册上,所以才敢擅自从边关回京。   “你先走,等粮运使的案子办妥以后,我自会将阿湛毫发无伤的带回来!”   苏梨保证,之前她将孩子带回京载入苏家祖籍,是担心粮运使一案如果曝光,陆家上下会受到牵连,到时连陆湛都不能幸免于难。   军饷贪污一事查清楚以后,陆家尚在,陆湛自当恢复本名回到陆家。   岳烟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苏梨向来是有主意的,她说不过苏梨。   “阿梨,粮草一事我会办妥,你……你一个人在这里,一定要小心!”   “放心!我心里有数!”   苏梨拍拍岳烟的肩膀安慰,又抓了几副调养身子的药掩人耳目,刚想问问二姐这几日有没有来抓药,一个浅灰色人影从门外走进来,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赵启。   一刻钟后,苏梨和赵启各拎着一摞药坐在茶楼的雅间。   “赵副蔚替娘子拿药?不知尊夫人与腹中胎儿可还安好?”   苏梨喝着茶,看着他手边的药包轻声问,在医馆那日赵启没认出苏梨,后来查探了一番已知晓是苏梨出手相救。   “内人与腹中胎儿一切安好,多谢苏小姐。”   赵启从善如流的回答,好像完全不记得五年前他是如何郑重其事的从苏梨手中娶走核儿。   捏着茶杯的手微微用力,指节泛白,苏梨终是沉不住气,率先开口:“赵大人,五年前我交给你的人呢?”   五年前我交给你的人,你为什么没有好好保护她?为什么没有像现在这样,护住她和腹中的孩子?   “……”   赵启沉默,唇抿成一条直线,脸部线条绷得紧紧的,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随时都会扑上来打苏梨一顿。   苏梨胸口堵着气,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大有他敢扑上来,她就敢咬死他的架势。   空气中充斥着叫人憋闷的悲伤,苏梨冷着声催促:“赵大人,回答我,核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一句话触发了某个机关按钮,赵启一掌拍碎手边的茶杯,杯子发出一声脆响,碎片四溅开来。   “苏小姐,你当真不知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赵启沉声问,声音从牙缝钻出,透着股子嗜血的狠劲,眼尾染上猩红,怒到极点。   苏梨看着,喉咙忽的就哽住了,有些害怕,有些想逃离。   可身体被死死的钉住,她只能坐在那里,任由赵启将五年前那些她不知道的事一个字一个字楔进耳朵。   “五年前,有人传言苏家三小姐失节,与土匪私奔,不知廉耻,逍遥侯亲自请命剿匪,第一公子顾远风随行,二人杀至土匪窝,匪首废顾远风一只手,逍遥侯血洗整个土匪窝!” 第52章 咬死你   晌午的阳光很好,驱走冬日的严寒,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顾家的府邸和记忆中没什么两样,门楣并不如何伟宏,门上的牌匾是顾远风少时金榜题名先帝亲笔所书,历经多年风吹日晒门匾已有些老旧,连上面镀金的大字也脱落了些。   刚过了新年,门口只挂了两只大红灯笼,贴着气势十足的门神,门童穿着厚重的棉衣站在门口打哈欠,丝毫没有记忆中门庭若市的热闹场景。   远远地看了一会儿,苏梨提步走上前:“请问先生在家吗?”   她小声问道,声音柔软得不像话,似是害怕打扰了满院清静。   小厮约莫没想到初一的天还有人来给顾远风拜新年,表情有些怔愣,片刻后露出欣喜,连忙点头将苏梨迎进门:“在的在的,先生在家!”说完又眼巴巴的上下打量苏梨,迟疑的试探:“您是……苏家三小姐?”   门童是新来的,并未与苏梨打过照面,可也知道自家先生这么多年,正正经经的就只收过一个学生。   “是。”   苏梨微微颔首,从袖兜里摸出一锭剩下的碎银递给门童:“来得匆忙,没买什么礼物,劳烦买些好酒好菜来,我与先生叙叙旧。”   “好好好,我这就去,先生就在院子里晒太阳,前面就是!”   门童给苏梨指了路,拿着碎银欢欢喜喜的离开,苏梨缓步往前走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与外面热热闹闹的气氛截然不同,这院子里安静极了,走了半天,连个走动的人影都没看见,未免太过冷清。   一路走到后院,殷红的寒梅俏生生的开着,院子中间放着一把躺椅,那人就盖着薄被懒洋洋的躺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温吞吞的看着,许久都未曾翻一页。   他用左手拿的书,右手翻页时有些许的不自然。   隔得远,苏梨并不能看见他手上是否留有伤疤,心脏却一点点开始犯疼,终于知晓昨日宫宴上,他为何要用左手写字,也明白他为何不再用云烟墨,改用了松烟墨。   这人性子淡,当初苏梨在他门下的时候,一年到头还有不少文人喜欢凑到这小院吟诗作对,他不爱出风头,只是和那些人探讨,也不会像旁人那样急得争论,等大家尽了兴,再让下人做上几桌好吃的款待送客。   那时旁人总说他清高自傲,端着架子,苏梨私下总是不服气的替他辩驳,我家先生才不自傲,他只是不想与你们起口舌之争,你们要说他坏话,便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   先生不愿争的不在意的,她都统统替他在意着。   她以为这五年她受着罪,没有牵连到任何人,可一回头,二姐为她错嫁,核儿为她冤死,连先生……都为她失了一只手!   这样沉重的事实,要她如何承受得起?   不知道站了多久,一团云遮了太阳,寒风乍起,书页吹得哗哗作响,顾远风放下书,偏头不期然看见苏梨站在不远处。   “什么时候来的?”   他轻声问,掀开薄被想站起来,苏梨连忙走过去,恭恭敬敬的见礼:“先生新年好!”   压抑着某种强烈的情绪,她的声音有些发哑,顾远风伸手扶了她一把,碰到她冰凉的手眉头微皱:“手怎么这么凉?”又见她腕上还缠着纱布,不由得关切:“伤势如何?可有伤到筋络?”   他问得急切,苏梨的目光却被他右手手腕上的狰狞伤疤吸引,无法挪开。   他手腕上的伤疤像蜘蛛网一样笼在上面,几乎覆盖了整个手腕,还往手背掌心蔓延了些。   伤疤很丑,和他修润如玉的手格格不入。   苏梨看得眼眶发热,胸口压着一块大石,喘不过气来。   先生,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注意到她的目光,顾远风愣了下,状似无意的拉了拉衣袖,将伤疤盖住:“之前不小心弄伤的,无事。”   都已经被逼得用左手写字了,怎么会无事?!   “先生,你的右手写字最好看了。”   苏梨低低地说,语气带了哭腔,许是风太大,眼底仍是一片干涩。   “为师左手写字也不丑。”顾远风笑着回答,表情轻松,似乎完全不把自己的手当一回事。   “先生说的是。”   苏梨附和,从袖兜里拿出那块墨玉递给顾远风:“此玉对先生意义重大,先生日后还是莫要随便拿去押注,学生受之有愧!”   墨玉通润泛着光,衬得她莹白的指尖格外好看。   昨日最终赢了的人是安珏,这玉却落到了苏梨手上,不用想也知道她费了一番周折。   “我早已是孑身一人,这些身外之物自是比不得阿梨重要。”   顾家双亲早在顾远风高中不久便亡故,他孤孤单单一人行走于世间,因才情叫人仰慕,也因孤冷不容于世,本以为会就此过一辈子,没想到会有一个小姑娘拜入他门下,声音软糯的喊他一声‘先生’。   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像他亲手种在院子里的寒梅,历经数年,终于长出花苞,只是还没来得及看见她绽放,他的花骨朵就被人狠狠打落在地,几乎碾成泥。   “先生之恩,苏梨没齿难忘,但有些事,先生不在乎,阿梨不能不替先生在乎!”   苏梨高声回答,骨子里残留的叛逆倔强显露出来,与多年前跪在地上被罚的少女如出一辙。   心念微动,顾远风伸手接过墨玉,叹了口气:“罢了……”   这一声,三分无奈,七分宠溺。   苏梨没追问顾远风的手是怎么伤的,那些回忆必然过于惨烈,于顾远风于她都是伤痛,苏梨不愿去揭顾远风的伤疤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门童很快拎着饭食回来,苏梨陪顾远风吃了午饭,像多年前那般帮他布菜,和他聊着一些边关的趣事。   他也没问苏梨一个人怎么去的边关,中途发生了什么,这五年又与什么人在一起。   他们都有不想让彼此知道的事,也都明白对方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才会瞒下这些事。   门童煨了酒,顾远风酒量不好,喝了几杯便有些醉了,脸上泛起红晕,撑着脑袋低低地傻笑。   苏梨和门童一起把顾远风扶回房间安顿好,两人累得出了一身汗,从屋里出来,门童低声对苏梨道:“苏小姐,今天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不然先生又要一个人孤孤单单过年了。”   “这院子里没有佣人吗?”   顾远风好歹是朝廷命官,怎么可能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有的,除了我还有个厨娘和车夫,两人是夫妻,家里还有老小,先生这几日就放他们回家和家人团聚去了,我是先生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的,没着没落的,便一直陪着先生。”   门童说着话,脸上满满的感激,想来平日受了顾远风很多关照。   苏梨点头,也知道先生待人向来宽厚,临出门又问了一句:“先生的右手受过伤,可留下什么顽疾?”   门童有些诧异苏梨竟然知道得这么清楚,见她面色如常,坦荡磊落连忙回答:“先生的手受不得寒气,就连夏日,若是连日下雨也会疼痛难忍。”   这情况在军中将士身上很是常见,苏梨又给了门童一锭金子:“你去西街的善世堂找一位叫岳烟的大夫,对这样的症状她有秘方。”   “哦哦,好……好的。”   门童傻乎乎的接过金锭,挠着后脑勺目送苏梨离开。   先生这位女弟子,似乎与先生的脾气很是不同呢。   出了顾府,转过街角,苏梨靠在墙边低低地喘气,喉咙哽得难受,强压下的泪意也逼至眼角。   因她母亲出生卑微,她在苏家的地位一直不高,赵氏作为主母,平日偏心苏挽月,拿她撒气她也就忍了。   作为庶女,她从未想过要跟苏挽月争抢什么,可她没想到,苏挽月就这么容不下自己。   许是不得宠,她有些早熟,楚怀安来苏家拜访的第一天,她就看出了他对苏挽月的心思。   她那时不懂情爱,却也知道这是不对的,她长姐与太子早有婚约,这人怎么能对自己的长姐生出那样的心思呢?   可此事事关重大,她也不敢乱说,便故意挡在苏挽月和楚怀安中间,故意对楚怀安使坏,故意让他出丑狼狈,好叫长姐不会喜欢上他这样的人。   以楚怀安的脾气其实该以牙还牙和苏梨结下梁子成为死敌,可他真是爱惨了苏挽月,对着苏梨竟也格外纵容,对着苏挽月的时候他装正经,对着苏梨的时候他便耍无赖,跟苏梨打探苏挽月喜欢什么小玩意儿,爱吃什么戴什么。   苏梨是唯一知道他曾那样讨好一个人的人。   积年累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苏梨下意识的开始帮楚怀安打掩护,甚至会有意无意的制造他与苏挽月见面的机会。   她没有和太子近距离接触过,她只知道楚怀安很喜欢苏挽月,恨不得将海底月都捞给苏挽月才好。   她失节那日,离苏挽月与太子成婚的日子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她收到旁人塞给她的纸条,上面是楚怀安狗爬似的字迹,约她在老地方见。   谁也不知道她曾胆大妄为到帮楚怀安策划带苏挽月私奔。   谁也不知道逍遥侯曾痴情不渝到要为了一个人放弃爵位和荣华富贵。   她的心脏怦怦乱跳,将纸条焚毁,收拾了包裹去赴约,却在半路上被人套头掳走,再醒来便是衣衫不整的躺在尚书府门口。   天崩地裂一般,漫天的指责像无形的刀剑悉数插在她身上。   帮楚怀安谋划的事她不敢说出口,半夜偷摸着出府要干什么她解释不清楚,有人说她是出门偷汉子,她有口难辩,被推到风口浪尖。   哪怕是听见苏良行和刘氏密谋要将她沉塘,她也不曾想过要供出楚怀安。   苏挽月顺利嫁入了东宫,苏梨没想到楚怀安会让人抬了聘礼来,要纳她为妾。   多可笑,她费尽心思帮他,出了事,他不想办法帮她证明清白,不想办法捉到幕后黑手,一记聘礼,明着是护她,暗里却分明坐实了她失节一事。   离京那夜,是二姐瞒着众人将她放走的,出了城,她仍不甘心,让核儿在安全处等她,自己又回去找了楚怀安。   她知道自己是被人害了,可她想知道,这人有没有参与其中。   她是翻墙进的侯府,摸到楚怀安房间的时候,他正在砸东西,一室酒味化不开。   他醉得几乎认不出人,她问他那夜为什么没来,他竟说根本没给苏梨递过纸条。   苏梨如坠冰窖,终于明白是谁在背后害她,她对他嘶吼,要撕破苏挽月这么多年伪善的面目,可他偏偏听不得旁人说苏挽月半句不是。   于是他将她压在身下,粗暴的吻了她,又用一句话将她狠狠羞辱。   他说:闭嘴!你有什么资格说她,脏死了!   从出事到那夜,苏梨被关在家里大半月,无数人指指点点,可脏这个字眼,苏梨是第一次亲耳从楚怀安口中听到。   从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这么狠,狠到只用一个字,就能将心扉捣成肉泥。   苏梨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推开楚怀安,跌跌撞撞的跑出屋子,楚刘氏带着一众家丁站在院子里,火把将院子照得通亮,也将她最后一丝自尊撕得粉碎。   苏梨被两个家丁压着跪在楚刘氏面前,楚刘氏的脸色铁青,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那一夜,隔着一扇门,楚怀安因为酒意在屋里安睡着,苏梨被楚刘氏当众掌箍羞辱,天快亮的时候家丁捆着她的手脚将她丢进了勾栏院。   那一夜,她的反骨被捣得细碎,连同那颗心一起死在了楚怀安的院子里。   那一夜以后,她消失足足五年,尝遍了这世间所有的辛酸与难过。   苏梨是为了陆戟和镇北军将士回京的,苏挽月已贵为贵妃,她恨苏挽月,却没起过要报复苏挽月的心思,对她来说,这太难了。   可现在,就算她不为自己,也要为那些因她受到牵连的人讨个公道!   除夕宴上皇帝亲自给楚怀安做主证明了清白,变相的也是相信苏挽月和楚怀安之间没什么龃龉。   是以,除夕一过,尚书府门庭若市,丝毫没有受到之前那件小事的影响。   苏梨到门口时,正好碰到小厮堆着笑将吏部侍郎赵忠送出来。   赵忠和夫人一起来的,出门时和苏梨打了个照面,脸立时沉了下去,之前因为苏唤月与赵恒的婚约,赵夫人也经常到府上来相看,自然一眼就认出苏梨,两人都像是大过年见了什么污秽物一样,满脸的嫌弃。   苏梨心中有气,面上却是恭敬地退到一边让两人先走,赵夫人跟赵忠嘀嘀咕咕的说话:“她怎么回来了?”   语气颇为尖酸刻薄,苏梨不由得开口:“伯父伯母,不知道赵恒哥哥退了我二姐的婚,如今娶了哪家的千金?”   这话问得突兀,赵忠和赵夫人停下来,尤其是赵夫人,横眉怒目,只差在脸上写几个大字:你还有脸问?   苏梨如何没脸问?毁约退婚的人又不是她。   “脸皮真厚!你还有脸回来,真不怕给你祖母脸上抹黑!”赵夫人冷哼着说。   当初苏唤月和赵恒定下婚约,赵恒此人的家世和才情勉强还算过得去,就是这位赵夫人几次见面牙尖得很,自己小家子气不说,言语之间竟还隐隐嫌弃苏唤月是个庶女。   苏梨私下跟苏唤月吐槽过几次,苏唤月性子软,总是笑着安慰她没关系。   如今看来,就算苏唤月真的嫁给赵恒,恐怕也不知道会被赵夫人欺负成什么样。   “我如今已从苏家家谱除名,要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与苏家没什么干系,如何能抹黑?”   苏梨笑盈盈的回答,又朝两人走近了些,赵忠昨日在宫宴上见识过苏梨的本事,抬手制止赵夫人说出更难听的话:“苏小姐,犬子与令姐的婚事五年前就已经取消,两人再无瓜葛,嫁娶自由,苏小姐何必还要追问这么多?”   “赵大人不想说也罢,左右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一会儿我随便找个人打听便知。”苏梨说完要走,赵忠皱了皱眉,沉声开口:“犬子娶的,乃京兆尹长女张月溪。”   张月溪?京兆尹长女?这是什么荒唐的婚事?   赵恒退了二姐的婚,转眼娶了二姐如今的小姑子?这两家是故意给谁难堪?   血气上涌,苏梨咬着牙克制,嘴里很快尝到血腥,终究还是控制不住怒气笑出声来:“五年前我在京时也曾听闻张大小姐的威名,听说她性子泼辣,自小还习得一些拳脚功夫,张恒哥哥满身书卷气,与她倒是极相配呢!”   苏梨刻意奉承,听在赵夫人耳中却极为刺耳。   京兆尹有过两任妻子,发妻是镖师的女儿,行事洒脱,生张月溪时难产死了,京兆尹才又娶了现在的妻子,生了两个儿子。   因为对发妻的思念和亏欠,京兆尹对这个女儿很是宠溺,自幼便请了武师教女儿拳脚功夫,想从女儿身上找到发妻的影子,是以,这位大小姐自小便养成了刁钻跋扈的性子,刚及笄便有了母老虎的盛名。   这样的人嫁到赵家,怎么可能孝顺公婆体贴丈夫?   赵夫人恨得咬碎一口银牙,苏梨熟视无睹,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好牙:“我在这里祝张小姐与赵恒哥哥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说完,转身进了尚书府的大门。   赵夫人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尚书府的大门怒骂:“贱人!要不是你闹出那么多事,我们恒儿会退婚吗?会被别人骂负心汉吗?”   “行了!”   赵忠喝止赵夫人,两人坐上马车,年初一就吃了一肚子闷气。   却说苏梨进了尚书府以后,远远地便听见下人在逗苏湛玩,打眼望去,尚书府的后花园里,苏家分支的几个小辈也都穿着喜庆的新衣服在园子里和苏湛一起踢球玩儿。   苏湛穿着绣金鱼的新衣服笑得很开心,跑得太快,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   苏梨远远地看了片刻,没急着过去打扰他,径直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已经是下午,旁人都去院子里晒太阳说话,苏梨错过上午的热闹,赶巧踩着清冷进院,老夫人刚小憩了一会儿醒来。   “苏梨给祖母拜年,愿祖母身体康健,百乐无忧!”   吉祥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没什么新意,老夫人听了一上午,耳朵都听疲乏了,懒懒的抬手:“起来吧,怎么这会儿来了?”   老夫人随意地问,屋子里摆着不少盒子,都是今天上午各家晚辈送的礼物,还没来得及拆,苏梨空手来的,好东西都让她当了,只留了苏挽月昨日送她那支白玉簪,这会儿身上也掏不出什么东西。   老夫人打着哈欠坐到梳妆镜前,这几日在府上留宿的人多,比平日热闹许多,晚点她也还要跟晚辈们一起吃饭,看着曾孙们玩闹。   苏梨极有眼力见的上前帮老夫人梳头,老夫人比太后年长几岁,却没有太后保养得好,两鬓几乎全白了。   苏梨轻柔的帮她梳着头发,也没急着说话,老夫人看着铜镜里一坐一站的祖孙俩,浑浊的眼底闪过恍惚。   “昨日见到你长姐了?”   “见着了,长姐如今很好,祖母不必担心。”   苏梨低声回答,帮老夫人盘好发髻,她的手极巧,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老夫人眉头舒展了些。   到底是瞧着苏梨长大的,今儿苏梨来这里想做什么,她也猜了有一两分,待苏梨帮她插好头饰,抓着苏梨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知道这些年你受委屈了,当初出了那样的事,你爹也是没有办法,如今你安然回来了,便好好过日子,别再揪着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放。”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苏梨的事,可以就这么烂了,可旁人的事,得算明白。   苏梨在老夫人面前蹲下,仰着头,好似多年前在她膝下撒娇的小女孩儿一般。   “祖母,我听说核儿当年回京,去京兆尹府为我伸冤,你听闻此事,犯了心疾?”   “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老夫人冷着脸甩开苏梨的手,布满皱纹的沟壑泄出沉沉的怒气。   按理,核儿这样的下人,就算被处置了,也入不了她老人家的耳,可如今她的表情,分明是记得很清楚。   苏梨就着蹲在地上的姿势帮老夫人理了理衣摆:“祖母年事已高,按理,家里出了什么事都会瞒着您,核儿是为我鸣冤,犯不着在家里装神弄鬼。大夫曾说祖母的心疾只要不受刺激,情绪不要太过激动便不会有事,祖母那时为何会突然犯心疾?”   苏梨有条不紊的分析,只差说出一句:当时是有人故意闹事,才会闹出那么多事。   都说姜是老的辣,老夫人活了这么多年,什么弯弯绕绕没见过?   苏梨刚出事的时候,她也怀疑过,可事情已经闹成那个样子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只怪苏梨自己做事不妥当,落了别人的套。   核儿的事也是如此,如今人都死了五年了,苏梨还想去翻那些旧账,老夫人第一个就不允许!   “不过是个下人,如今你又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闹得家宅不宁不成?”   她沉了脸,浑身上下都透着不悦。   她做事向来如此,出了什么事都只会叫苏梨和苏唤月忍着,不要去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苏梨心中气闷,什么叫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   二姐如今被人欺负成那样,那叫好日子吗?先生手残了一只,那叫好日子吗?她回京以后,与苏湛分离,又被剔除家谱,这叫好日子吗?   “祖母……”   苏梨还要开口,房门被推开,赵氏穿着华贵的新衣,顶着精致的妆容走进来。   那衣服上用银丝绣着好看的花骨朵,行走间极为好看。   “我听说阿梨回来了,怎么不见来给你父亲拜年,就跑来叨扰你祖母了?”   赵氏悠悠的问,语气颇为高傲,带着股兴师问罪的意味。   苏梨站起来朝她行了个礼:“母亲,新您好!”   “好!”   赵氏回答,并不看苏梨,只看向老夫人:“婆婆与阿梨说完话了吗?若是说完了,媳妇有两句话要与她说一说。”   这后院的事老夫人早就不管了,听到赵氏这样问,当即配合的捏捏眉心:“去吧,我再歇会儿。”   “祖母再见!”苏梨行了礼跟着赵氏离开。   许是害怕被旁人看见苏梨,赵氏特意走了一条偏僻的路,苏梨缓步跟在后面,谁也没有说话。   一路回到赵氏的院子,刚进门,下人落了锁,赵氏坐到主位上,下人端上热茶。   热茶只有一杯,给赵氏。   赵氏也没说让苏梨坐下,就那么干晾着她。   这是赵氏惯用的招数,以前苏梨年纪小,被这么晾一会儿不是脚酸就是腰疼,便会沉不住气主动认错。   这会儿苏梨被晾着也不着急,就这么挺直背脊站着。   在边关的荒漠,她迎着寒风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能站两个时辰。   赵氏续了两杯茶,上了一回茅房,回来见苏梨还不动如山的站在那里,终于先开了口:“五年不见,你倒是长本事了!”   “多谢母亲夸赞。”   苏梨平静回应,也不主动问话,端看赵氏要跟她说些什么。   赵氏也看出苏梨的心性比五年前更沉稳,眉间拢了几分烦躁,却压着脾气开口:“昨日进宫见到你长姐了?”   这话,问得和老夫人一模一样。   “见到了,长姐赏了我些小玩意儿。”   听见这话赵氏有些诧异,似是没想到苏挽月还能这样对苏梨,这宫里规矩森严,苏挽月看似得宠,可好多东西都是御赐,不能拿出去典当换钱,也不能随意送人。   “都送了些什么?”   赵氏试探着问,苏梨犹豫了下,将昨夜的事说出来:“两支发钗,其中一支是白玉簪,昨夜我戴在头上,陛下多看了我好几眼,想来是这白玉簪有什么特别之处。”   啪!   赵氏一掌拍在桌上,心头立时涌上不安:“你在外面穷怕了还是疯了?看见你姐现在是贵妃了,就眼红她的小玩意儿?那簪子真的是她赐给你的?那么重要的东西她能随便给你?”   赵氏质问,三言两语之间竟是不问青红皂白就要颠倒是非。   “长姐亲赐,当时还有很多宫人看着,母亲莫不是以为我还能偷拿长姐的东西?”   “你自小手脚就不干净,谁说的清呢?那簪子现在何处?”赵氏一句‘手脚不干净’将苏梨按死在这件事上,直接给苏梨定了罪。   她不管皇帝是为什么多看苏梨几眼,那簪子能吸引皇帝注意,定然不是什么俗物,必须马上送回宫去,再将苏挽月从这件事里面摘得干干净净。   “母亲,昨夜宫宴上我自请削发为尼,姐姐在宴会上亲口替我说情,才上演了一幕姐妹情深的好戏,这才一日,她要反戈说我偷拿她的东西,这东西要不要我倒是无所谓,如此反复,只怕损了姐姐在陛下心中塑造的贤良淑德的形象!”   “你……”赵氏气得又拍桌,冲到苏梨面前,手指几乎要戳到苏梨脸上:“你是故意的?昨夜你明明发现这簪子不对劲,为何不及时告诉你长姐?”   赵氏气得胸脯不停地起伏,打小她就觉得苏梨不是个好人,总是想偷摸着抢苏挽月的东西,和她那个下贱的娘一模一样。   苏梨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生出这也荒唐的想法,勾唇笑起:“这簪子是长姐亲自给的,能吸引陛下多看我两眼,许是长姐觉得在宫中孤立无援,想让陛下抬我进宫与她作伴好有个照应呢,我怎么能拂了长姐的好意?”   “混账!”   赵氏被苏梨这一番话气炸了,两姐妹共侍一夫是话本子里才有的荒唐戏,苏梨怎么敢生出这样的心思?况且她早已毁了清誉,这副肮脏的身子怎么进得了宫上得了龙床?   “你怎么敢有这样的想法!”   赵氏说着一巴掌朝苏梨呼过来,她用的是左手,苏梨抬手挡住,手腕上的伤口裂开,纱布很快染了血。   “今儿是初一,母亲对我动手,一会儿出去我脸上带着巴掌印,恐怕不好看。”   苏梨提醒,手上用力,挥开赵氏,赵氏怒极,竟踉跄着后退两步,她气得浑身发抖,眼底露出狠意:“好啊!你现在真是翅膀硬了!竟敢顶撞我了,来人!”   赵氏喊人,守在外面的下人立刻涌进来,苏梨先一步走到赵氏面前,抓着她的手凑到她耳边低语:“母亲还是莫要急着叫人,有些事若是放到台面上来讲,恐怕对母亲和长姐都没有什么好处!”   她这话里是显而易见的威胁,赵氏向来不是善茬,恶狠狠的瞪着她,手上用力想要挣脱,被苏梨抓得更紧,赵氏扭头要让家丁动手,苏梨再度开口:“母亲,五年前是何人害我受辱,又是何人在京中散布我与土匪私奔的谣言,故意设计害核儿身亡,二姐被退婚,母亲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吗?”   苏梨故意说得阴恻恻,赵氏挣扎的力度小了一些,苏梨知道自己猜想是正确的,便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话里有话道:“母亲,这五年,我可一日都没有闲着。”   这话留有很大的想象空间,赵氏并不知道苏梨这五年远在边关的镇北军军营,以苏梨的才智,她若真想调查一件事,五年的时间,足够她将细枝末节的线索都捋得明明白白。   到底是做了亏心事心虚,赵氏挥手将下人都赶出去,却又不甘在苏梨面前露馅,沉声开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母亲难道不知?”   苏梨反问,她是在诈赵氏,手上一点证据都没有,可也不需要证据,整个尚书府,会做这些事的人,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况且赵氏的反应已经给了她最好的回答。   “我知道什么?五年前是你自己不知检点坏了名节,那丫鬟也是因你而死,如今你是得了癔症疯了不成,你觉得挽挽会做那种害你的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赵氏强硬的质问,断然不会承认五年前那些事都是苏挽月一手策划的。   也是,苏家嫡女落落大方,姿容出众,身家不俗,又打小与太子有婚约,是要嫁给太子做侧妃的人,犯得着跟苏梨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计较什么吗?   可如果她不想嫁给太子呢?她喜欢的人是别人呢?   过去这五年,偶尔劫后余生想到京中旧事,苏梨总想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她其实也是活该,楚怀安喜欢苏挽月与她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是她上赶着给人搭桥牵线,是她上赶着帮人讨好献媚,她只是想在苏挽月入宫前让楚怀安离苏挽月近一点,却把自己的心搭进去,成了苏挽月的眼中钉肉中刺却还不自知。   楚怀安容貌生得极好,少年时更是意气风发,走路带起来的风都与旁人不同,远远地只一眼便能叫小姑娘红了脸。   被这样一个人掏心掏肺的讨好着,苏挽月能不动心?   可身上有御赐的婚约拴着,她那颗心又能动到哪儿去?就算楚怀安肯为她放弃荣华富贵,她能为楚怀安放弃一切去流浪吗?   她不能!   她不能选也没得选。   于是,她的被逼无奈最终都化成深深的怨毒,倾洒在苏梨身上。   这就是苏挽月针对苏梨的原因,在内心最深处的地方,她见不得苏梨好,哪怕她已贵为贵妃娘娘,也不行!   “在母亲眼里,长姐永远都不会错。”苏梨缓缓开口,歪着脑袋绽出一抹笑来:“而我与二姐,生来就是错误。”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年我有短你们吃穿吗?你们自己出去问问,哪家的主母对待庶女,能做到像我这样?”   赵氏拍着胸脯问,那叫一个光明磊落。   “母亲待我们自是极好的。”苏梨应和,复又问了一句:“可二姨娘究竟是怎么死的,母亲可还记得?”   此话一出,赵氏的脸色未变,眼神却已闪躲游移起来。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心脏一寸寸发凉。   苏梨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的这句话,二姨娘性子内敛,生了苏唤月以后也的确身子不好,因为苏唤月的婚事气得病亡也不是没有可能,苏梨没想到赵氏竟然真的会狠绝到这个地步。   “混账!她都病死多少年了,你还问这些做什么!”   赵氏推开苏梨,压下心慌又端起架势。   其实仔细一想这种事她的确是做得出来的,毕竟苏梨的生母在诞下苏梨以后就被丢尽了勾栏院,赵氏还能忍二姨娘在府上这么多年,已经很不容易了。   心脏被怒气填满,苏梨目光清冷的看着赵氏,一字一句道:“母亲,二姐是真心叫您一声‘母亲’,这么多年,您有头痛发热,都是她在床前侍奉您……”   “我院子里多的是下人,她自己骨头贱要伺候人,我难道还要念她一声好?”赵氏不耐烦的打断苏梨的话,竟是没有记住苏唤月一星半点的好。   心底最后一点微末的温情被碾灭,苏梨反而平静下来,跪下冲赵氏磕了三个头。   她磕得用力,每一下都会发出一声闷响。   “大过年你做什么??成心给我找晦气?”   赵氏怒骂,苏梨抬头,一字一句的宣布:“这三个头是我替二姐磕的,谢母亲这么多年的教养之恩,以后尘归尘土归土,我与二姐,此生不再是苏家人,死后不入苏家坟!”   “你是什么东西?也能替她做主……”赵氏不屑的开口,苏梨并不理会,起身要走,手腕又被赵氏抓住:“你出去想做什么??刚刚那些话你给我说清楚!”   赵氏到底还是怕的,怕苏梨将五年前那些事闹大,捅出篓子来。   “苏夫人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贵妃娘娘远在深宫之中,我还能伤到她不成?”   苏梨对她的称呼已经变成了‘苏夫人’,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却莫名让赵氏感受到森冷的狠意,赵氏不敢松手,还要再说什么,踹门声传来,下一刻,楚怀安溜溜达达晃进来。   “哎呀,这门怎么这么不经踹?” 第53章 娘亲,你不要和别人好   守在院外的下人惶恐不安的跑过来,都不知道楚怀安是怎么进来的,赵氏也是一脸惊慌,对外她一直塑造的仁厚宽容的形象,若是被人发现她苛责庶女,岂不是叫人笑话?   思及此,赵氏连忙松开苏梨,暗暗横了苏梨一眼以示警告,扭头看向楚怀安时,面上已堆出亲厚的笑:“这院里的人怎么回事,侯爷亲临竟也不通报一声,改天我就让管家撵出府去!”   这话明面上是在跟楚怀安道歉,实际却是责怪这些下人没能拦住楚怀安,叫楚怀安闯进来还踹了她的门。   下人被说得脸色一变,全都跪下,楚怀安嘴角噙着笑,没理会那些人,径直走到苏梨身边,眼眸一转,很轻易的看见她手腕上染了血的纱布。   “怎么回事?不是已经结痂了吗?”   楚怀安抓着苏梨的手问,目光却是淡淡的扫过赵氏,赵氏暗恼自己刚刚被冲昏了头,竟留下了把柄,硬着头皮开口:“方才我与阿梨叙旧,情绪有些激动,不小心碰到她的伤口,还请侯爷恕罪。”   这些年老太太不管事,两个庶女都离了府,苏挽月在宫中又极为得宠,都是旁人巴巴地上赶着讨好赵氏,她何曾这样低声下气过?   嘴上说着软话,赵氏的语气却仍有些硬邦邦的,面色也不是很好,心里将苏梨埋怨了不知道多少遍。   楚怀安偏头看向苏梨,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用眼神示意:还有哪里受伤了?   苏梨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可现在并不想和楚怀安说话,只垂眸不语。   哟!小爷急吼吼的来帮你解围撑腰,你丫还耍上小性子了?   楚怀安挑眉,伸手拦住苏梨的腰,在她腰上拧了一把,哼哼一声:“爷不是让你在家待着吗?你来这儿做什么?”   话落,赵氏立刻抬头看向苏梨,一颗心悬起来无法安放,她是极害怕苏梨向楚怀安告状的,毕竟现在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逍遥侯对尚书府那个被除名的庶女极为宠爱。   苏梨终于掀眸和楚怀安对视,她的眸光清冽,看着楚怀安时,脑子里总是不合时宜的回响起五年前他说的那三个字:脏死了!   她永远记得,在这个人眼里,她肮脏得没有资格说苏挽月半句不是。   对视片刻,苏梨移开目光低声开口:“我想阿湛了,过来看看他。”   楚怀安拧眉,说不上具体哪里不对劲,可就是觉得苏梨这会儿的反应让他不爽。   见苏梨没有跟楚怀安乱说话,赵氏松了口气,连忙开口:“阿湛就在后花园,早就吵着想见你,快去看看他吧。”   看出赵氏想把苏梨打发走,楚怀安也没不想与她过多口舌,拥着苏梨往外走,见外面院门还上着木栓,扭头意味不明的看着赵氏:“苏夫人与人说话,都喜欢这么拴着院门么?”   “……没……没有。”   赵氏干巴巴的否认,老脸有些挂不住,心里恼怒只想等楚怀安走后将院子里这些没有眼力见的下人全都好好责罚一遍!   “苏夫人既然没有这个习惯,怎么独独与我家阿梨说话要锁门?”   楚怀安不依不饶的问,赵氏无言以对,闷着头不吭声,楚怀安上瘾似的捏着苏梨腰上的软肉,说出来的话却是浓浓的警告:“苏夫人,我这个人自小脾气就不好,谁要是敢动我的人,我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是!侯爷说的是!”赵氏强扯着笑伏低做小,全然没了刚才面对苏梨时的嚣张高傲。   宣示了主权楚怀安拥着苏梨离开,一路上两人没再说话,转到后花园,一个球扑面而来。   “哎呀!”   玩得正开心的小孩儿惊呼一声,眼看着球要砸到人,楚怀安拥着苏梨转了一圈,轻松抬脚,一勾一踢,将球踢进了框里。   “哇!好厉害!”   几个小孩儿兴奋地鼓掌,楚怀安得意的撩了撩额发,下一刻,一个小不点生挤进他和苏梨之间。   “娘亲!新年好!”   苏湛脆生生的喊着,抱着苏梨的腿不撒手,小屁股一拱一拱的,恨不得将楚怀安挤得远远地才好。   嘿,这臭小子找抽呢!   楚怀安咬牙,松开苏梨,伸手想把苏湛拎起来教训一番,手刚探到苏湛的脖颈,触到一片湿滑的汗水,苏湛像泥鳅一样从楚怀安掌心逃走,扒着苏梨的衣服三两下就爬到苏梨背上,像大懒猫一样挂在苏梨身上。   “下来!”   楚怀安命令,苏湛死死的抱住苏梨的脖子不撒手,两条小短腿也奋力夹着苏梨的腰,这才不紧不慢的打量楚怀安。   “你是谁呀?为什么跟我娘亲走在一起?”   老子是你爷爷!   楚怀安在心里怒骂,还没开口,又见苏湛扒着苏梨的脸颊亲了一口,响亮的一声‘啵’,然后占有欲极强的说:“娘亲是我和爹爹的,你不许喜欢我娘亲!”   小崽子果真是皮痒得很!   楚怀安伸手揪住苏湛的衣领,苏湛抱住苏梨不撒手,楚怀安一拽,捎带着苏梨都被他拽得一个踉跄,一头撞在他胸口。   额头吃痛,苏梨不由开口:“侯爷,阿湛还小,请侯爷别跟他一般计较。”   这话明显是在维护苏湛,小不点人精得很,立刻蹬鼻子上脸,冲楚怀安扮鬼脸:“就是!以大欺小,一点也不爷们儿!”   楚怀安自小就是个魔头,这么多年,京都老老少少见到他都得绕道走,没想到今天碰到了苏湛这个小魔头,被怼得牙痒痒火冒三丈,便凑到苏湛耳边恶狠狠的说了一句:“你爹是爷们儿?有本事叫他来这里跟爷对打一番?”   说这话时,楚怀安脑子里想着的是陆戟五年前回京受封的风光模样,没考虑过后果,话说完了才忽然记起苏梨是以亡夫的名义将苏湛塞进苏家的,要是苏湛这时说漏了嘴……   下意识的,楚怀安伸手想捂住苏湛的嘴,哪知苏湛瞪大眼睛看着他,片刻之后却是嘴巴一瘪,吧嗒吧嗒的掉起眼泪来。   “呜呜呜,爹,阿湛好想你啊,你怎么去得这么早,留下我与娘亲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现在还被坏人欺负,呜呜呜,爹……”   苏湛哭得伤心极了,嘴里时不时还吐出几句惊人的成语,其他小孩儿原本因为那一脚踢射还挺崇拜楚怀安的,这会儿都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后退两步,好像楚怀安真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楚怀安的太阳穴被苏湛哭得突突的跳,这小孩儿特么是成精了吧,小小年纪鬼心眼儿竟然这么多,陆戟在边关都教了他些什么?   楚怀安哪知道陆戟平日忙得根本没有时间管教苏湛,苏湛都是跟着军中的糙老爷们儿屁股后面长大的,别的小孩儿启蒙都看三字经,他听着一群老爷们儿骂娘讨论兵法,别的小孩儿平时就蹴鞠踢毽斗蛐蛐玩儿,他骑在一群老爷们儿肩头听荤话摔跟头。   所以别看苏湛才五六岁的样子,他脑子里的小九九比好多十七八的少年郎都多呢。   楚怀安威逼利诱都哄不好苏湛,最后只能一拂袖走了,让苏梨自己处理好再去前厅找他。   楚怀安一走,苏湛马上就不哭了,麻溜的从苏梨背上下来,兴冲冲的拉着苏梨去参观他在尚书府的房间。   到底是男丁,年岁小平日又是个鬼精灵极讨喜的,苏湛的房间布置得很好,应有尽有,还配了三个丫鬟贴身伺候,衣柜里整整齐齐放着好多件华贵的新衣服,衣食住行,几乎是按照嫡长孙的规格来,丝毫没受苏梨这个生母的影响。   看到这些,苏梨放下心来,见苏湛刚刚玩得出了一身汗,让人送了热水来帮苏湛洗澡。   苏湛不让苏梨帮他搓背,只让苏梨在旁边坐着守着他,自个儿哼哧哼哧的洗白白,洗完,苏梨帮他换上干净衣服,见他眼睛哭得红彤彤的,用热帕子帮他敷了一下。   苏湛老老实实坐在床上,任由苏梨把热帕子盖在他眼睛上,回京以后,他的性子比在边关收敛了许多。   “娘亲。”   他忽的开口,声音平静,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老成。   “怎么了?太烫了吗?”   苏梨问着拿下帕子,苏湛睁开眼睛,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你有喜欢的人了,还会带我回去找我爹吗?我想我爹了。”   他有异乎常人的敏锐直觉,问着这样的话,眼底却没有惶恐不安,似乎只是想从苏梨这里得到一个答案,这模样,像极了陆戟。   苏梨揉揉他的脑袋,避而不答:“是府上的人对你不好吗?”   “没有,他们都很好,这里的床很软,衣服很滑,好吃的也很多,每天有很多人伺候我,可我还是很想爹,想那些教我扎马步打拳的叔叔,爹说他们都是过的刀口舔血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在了,我不希望回去的时候,有人不在了。”   这些年外敌侵袭不断,虽无大战,可每次交战都会有伤亡。   苏湛是亲身经历过死亡的,头一天还逗着他玩的人,第二天就血糊糊的躺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他年岁那样小,不知道什么是难过,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连续三天吃不下饭。   傻孩子!   苏梨轻轻抱住苏湛,拍了拍他的脑袋:“放心,娘亲很快就会带你回去的。”承诺完,还是觉得不够,苏梨又补充解释:“刚刚那个叔叔是娘亲小时候的玩伴,和娘亲有些交情,但他喜欢的不是娘亲,娘亲现在也不喜欢他。”   现在不喜欢,便是以前喜欢过。   苏湛动了动脑袋,小心翼翼的问:“那娘亲现在喜欢的人是我爹吗?”他问着,眼睛亮闪闪的充满期待。   他喜欢苏梨,信任苏梨,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跟着苏梨万里迢迢回到京城。   他没见过自己的娘亲,如果娘亲是苏梨这样,他会很欢喜。   感受到他的期待,苏梨眉眼弯弯,清浅的点了下头。   点完,脸上开始发热,像多年前第一次为一个人心悸。   得了肯定回答,苏湛开心的笑起,露出小虎牙,又不放心的对苏梨道:“娘亲你既然喜欢我爹,那便不能和别的人走太近,就算是交情很好的朋友也不行!”   他像个小男子汉一样叮嘱,带着与生俱来的占有欲。   “好。”苏梨答应,递了一个小荷包给他:“里面是些碎银子,算是给你压岁的,要是有人待你不好,你想办法出府找马车到逍遥侯府来找我便是。”   苏湛对钱财的没什么兴趣,以往过年,他更喜欢跟着陆戟和军营里的人一起去逛街,看各种新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不过得了苏梨的荷包,苏湛还是很开心,笑眯了眼坐在床上朝苏梨拱手:“谢谢娘亲,阿湛给娘亲拜年,祝娘亲青春永驻,早日嫁给我爹!”   臭小子!   苏梨笑着戳了下苏湛的额头,两人又玩闹了好一会儿,苏梨才与苏湛告别,来到前厅,里面又来了其他客人,楚怀安听着他们打官腔早就不耐烦的打起了哈欠,余光瞥见苏梨走到门边,立刻起身走出来,拉着苏梨的手就往外走。   苏良行也发现了苏梨,本想等着苏梨给他请安好好训斥她一顿,没想到楚怀安直接把人拉走了。   大年初一到亲爹面前不拜年,露个脸就走这是什么规矩?   苏良行抿着唇冷哼一声,无奈人已经走远,只能把气憋在肚子里。   一路出了府,坐上马车,楚怀安把苏梨按到对面坐下,车夫一挥马鞭,马车磕哒磕哒的跑起来。   跑了一天,苏梨有些累了,靠在马车壁上不想说话,楚怀安许是还在跟苏湛赌气,只双手环胸盯着苏梨,也抿着唇一言不发。   一路回到逍遥侯府,侯府门口停了几辆马车,也是有人前来拜会。   楚怀安下车看了眼,以往来侯府的多是他的那些酒肉朋友,今日这些马车倒都是说得出名头的。   一个昭冤令,影响便能如此大。   “侯爷,晚上有客人在,夫人让您回来赶紧去饭厅,大家都等着你呢!”管家上前急切的说明情况,楚怀安满不在乎的吹了声口哨:“急什么,跑了一天,爷不得洗个澡换身衣服么?”说完回到自己的院子。   下人抬了热水来,楚怀安温吞吞的泡着澡,还让苏梨帮他按摩,又让思竹不停地帮他送热水来,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算完。   随意地换了身衣服,楚怀安这才带着苏梨和思竹前去饭厅,一进门,楚刘氏的训斥便传了来:“大家都在等你一个,谨之你也太不像话了!”   楚刘氏故意冷着脸,实际心里哪里舍得训斥楚怀安,不过是给其他人一个台阶罢了。   下人将热了好几遍的饭菜又端上来,楚怀安落座,拉着苏梨和思竹一左一右在他身边坐下,左拥右抱的,竟像是旁若无人的调情。   其他人脸色各异,楚刘氏再度开口:“谨之!别胡来!”语气已是警告。   楚刘氏很疼楚怀安,一直也盼着楚怀安争气些,能做出点什么建树,不要一直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下去。   以往他在朝中任着没什么实权的闲职也就罢了,如今成了昭冤使,得了昭冤令,朝中有人巴结上来了,楚刘氏自然也看得出这是楚凌昭信任楚怀安,要给他机会往上爬,楚刘氏当然希望楚怀安能借机一展才华。   “娘,你又不是没见过我这样。”   楚怀安哼哼一声,就着思竹的手喝了一杯酒。   苏梨挽着袖子帮楚怀安布菜,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在座的几人。   门外的马车并不算多豪华,这几人的官阶自然也不会很高,见楚怀安如此态度,几人都有些无所适从,张嘴几次都没能说出话来。   就这么诡异的吃完一顿饭,待下人撤走饭食,楚怀安也没有要陪客的意思,拥着苏梨和思竹就要离开,终于有一个人坐不住,叫住楚怀安。   “侯爷,下官乃贵妃省亲那日的护卫副统领胡擂,那日是下官的疏忽才会险些酿成冤案,还请侯爷大人有大量,莫要与下官计较!”   胡擂坦荡荡的说,朝楚怀安拱手行了个礼,诚恳的道歉。   楚怀安拿着昭冤使可以随意查抄任何人,这些人语气等着楚怀安找上门来,不如自己先上门认错,说不定还能从轻处理。   “哦,原来是此事,胡大人不必紧张,本侯不是毫发未伤么?”   你现在是毫发未伤,可这事不是已经捅破天了吗?还能一句话翻过去?   “若侯爷有分毫损伤,下官万死难辞其咎!”胡擂跪下,其他几人也都跟着跪下同呼。   楚怀安冷眼瞧着,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些人都是听命办事的,如今出了事,上面的人不敢出面,便派他们来府上打探楚怀安的口风,以便做好应对之策,免得到时被楚怀安打个措手不及。   “各位大人这是做什么,皇表哥给我这昭冤令也就是让我玩玩,诸位都是肱骨之臣,本侯哪敢借机乱来,动摇国之根基啊。”   楚怀安说着,面上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手里拿着瓷白的玉箸轻轻敲着配套的镶金边瓷碗,发出叮当的脆响。   这话说得也是实诚,楚凌昭再怎么疼他,总不能把他这个大个人当亲儿子疼,由着他胡来。   听这话他像是能拿捏到分寸,众人心里都松了口气,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盯着自己的衣服下摆附和:“侯爷言重了。”   “诸位大人没什么事就回吧,爷耍了一天,困了!”   随口一句打发了人,楚怀安拥着苏梨和思竹回了自己院子。   一进屋,思竹招呼着下人送热水来,过几日才开春,屋里还烧着炭火,楚怀安扯了外套丢到衣杆上。   薄薄的中衣松垮垮的挂在身上,隐约可以见白皙的胸膛和胸肋下面一小片青紫的痕迹,是苏梨早上倒肘打的,这人体质如此,稍微受点伤,痕迹就会留很久。   方才思竹也看见了这伤,只是微微皱眉,联想到早上闻到的药酒味,并未声张。   晚膳前楚怀安刚泡了澡,这会儿热水送来,思竹放了药材在里面给楚怀安泡脚。   “侯爷,忙了一天,泡脚解解乏吧。”   自入了逍遥侯府,思竹也是真心在伺候楚怀安,这人花天酒地灌了,不知酗酒伤身,她便寻了许多解酒调养身子的法子,变着法的给他补身体。   他仗着自个儿年轻不在意,旁人不能不替他着想。   楚怀安大约也习惯了思竹的伺候,鞋子一蹬,任由思竹捧着他的脚放进盆里。   男人宽大的脚掌与女人纤细柔嫩的指尖形成鲜明的对比,苏梨只瞧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正想说没什么事就回去了,楚怀安被思竹按脚按得满意的哼哼,冲苏梨招了招手:“过来!”   苏梨走过去,思竹按摩的动作迟缓下来,犹豫地看着苏梨,猜测着楚怀安是不是要让苏梨帮他按脚,却见他抓着苏梨受伤的手细细的看,同时踢了踢思竹:“按你的,别停!”   说完伸手解开了苏梨腕上的纱布,纱布上浸染的血早就干了,最里面的一层与伤口粘连,楚怀安尝试着扯了一下,立刻又血珠涌出来。   “都粘在一起了,怎么弄?”楚怀安皱眉,有些难以下手,不敢再扯。   这点伤对苏梨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连眉头都没动一下,抬手抓住纱布飞快的一拉。   凝结的血块被扯开,伤口立刻涌出血来,涌得太快,有两滴滴进盆里,楚怀安瞳孔一缩,下意识的伸手替苏梨按住伤口,没好气的怒吼:“老子让你动手了吗!?”   他凶得很,好像苏梨扯掉的是自己缠伤口的纱布,眼珠子攒着一团火,炽热灼人。   “撒点止血散就好了,没什么大碍,纱布和伤口粘在一起很常见,这样还好得快些。”   苏梨低声解释了一句,想抽回手,反而被楚怀安拉得弯了腰,与他凑得很近,听见他憋着怒火的声音:“爷不管你这过去五年是怎么处理的,在爷这里,有什么伤都给爷老老实实金贵的养着,一点疤都不许给老子留下!”   这话霸道极了,完全是他这么多年的行事作风。   苏梨垂着头没吭声,楚怀安站起来,赤着脚踩在地上,把苏梨丢到床边。   “思竹,去西街善世堂请大夫!”   大年初一,又是晚上,这个点找大夫出诊得费多少事?   可这人哪会管别人如何?   “奴婢这就去,侯爷还是先把鞋穿上吧,地上寒气重,容易受凉。”   思竹低声说着往屋外走,出了门,还沾着水的手迅速变凉,冻得吓人,连同那颗卑微至极的心也跟着发凉。   苏梨回来的时候说她不会和思竹抢楚怀安的宠爱,可就算她不抢,只要她回来了,楚怀安眼里心里就容不下其他人了。   过去五年,楚怀安没碰过思竹,可除了这件事,其他的他都给思竹了。   这人看似纨绔,实则待人极大方,去揽月阁喝了花酒,沾着一身胭脂气回来,偶尔却会给思竹带些小点心,有时无聊了,也会在泡脚的时候跟思竹聊聊天说说话。   楚刘氏这些年担心楚怀安的婚事,见思竹做事妥当,也曾提点过她让她做楚怀安的通房丫头,思竹动过心思,却又不愿趁楚怀安醉酒做了别人的替身。   她心里卑微的期盼着,想要待在楚怀安身边,若日子久了,楚怀安收了她,那便是她此生修来的福气,就是做一辈子的通房丫鬟她也愿意,若是楚怀安不收她,她能一直待在他身边,做个体己的丫鬟,她也觉得知足了。   然而苏梨回来以后,打破了思竹心里这点微末的念头,楚怀安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别的地方,她尝过了他给的甜头,怎么耐得住如今这样的寂寞?   思竹踏着月光出府去请大夫,楚怀安抓着苏梨的手坐到床上,手探到她的腰间,被苏梨挡住:“侯爷想做什么?”   楚怀安止了手,下巴微抬:“之前给你那块玉呢?”   他说的是之前在宫里给苏梨那块银丝镂空白玉,苏梨从腰间摸出来,见她随身将玉带着,楚怀安点点头,没接,让苏梨把玉又揣回去。   “这玉先放你这儿保管着。”说完想到什么,又盯着苏梨警告:“爷是让你保管,要是哪天在别人身上瞧见,你背着爷把这玉给张三李四做了定情信物,爷就宰了你喂狗!”   “……”   莫名感觉自己拿了个烫手山芋。   苏梨抿着唇没说话,手上忽的一松,楚怀安将她翻了个面压在床上,伸手扯了她的腰带。   “侯爷……”   “闭嘴!”   楚怀安命令,抓着苏梨的衣领蛮力一扯,将衣服退到她腰间,娇小的背立刻暴露在空气中,虽然屋里温度不低,苏梨还是打了个寒颤。   背上的鞭伤早就结痂,有的痂壳脱落,留下纵横交错的粉色伤痕,与陈年旧伤重叠,展示着过去五年他不曾参与的时光。   然而除了那些鞭伤,苏梨肩上和腰窝还有好几处磨破了皮,有的还往外冒着血珠,楚怀安看得面色黑沉,戳着一处质问:“这又是怎么来的?”   苏梨被他戳得哼了一声:“做活靶的时候背着靶壳磨破了皮,不碍事。”   不碍事!   又是这三个字!   被施了家法她说不碍事,背上这么多旧伤她说不碍事,中了剧毒她还是说不碍事。   是不是只有和陆戟有关的事才叫碍事?   胸腔被无名的烦闷填满,楚怀安又想起白日在尚书府苏梨和苏湛亲昵的样子。   他再三的问过苏梨,问苏湛是不是陆戟的孩子,苏梨的答案都是肯定的,苏湛再怎么鬼精,和苏梨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是装不出来的。   楚怀安不想也不愿承认,苏湛会是苏梨和陆戟的孩子,可如果孩子不是陆戟的,按年岁来算,那也只能是苏梨当初失节于土匪时有的。   无论哪种结果,楚怀安其实都不愿意接受。   两人安静的待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苏梨把脑袋埋在枕头里,不愿面对屋内被烛火映照的光亮。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敲门,然后是思竹恭敬地声音:“侯爷,大夫来了。”   话落,楚怀安扯了被子盖在苏梨身上。   “进来!”   楚怀安站到旁边,大夫进来,个子娇小,肩膀上挂着只药箱,脸色蜡黄,点着痦子,和上次见面完全是两个人。   楚怀安皱眉,压下疑问没说,看向思竹:“你回去吧,有事我再叫你。”   “侯爷,一会儿大夫可能需要热水或者笔墨开方子,奴婢可以帮忙……”思竹提醒,话没说完,楚怀安不耐烦的摆摆手:“这些事我来就行,你走吧!”   他说得那样理所当然,一点没察觉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   他是逍遥侯,是生来就被人宠爱着伺候着的贵胄,什么时候竟然能这样云淡风轻的去伺候另一个人?   “侯爷……”   思竹喃喃低语,窒息感来得突兀,叫她猝不及防。   她那样卑微的奢求着他偶尔给的一星半点的好,却不知道他当真在意一个人的时候,竟是这样的宠溺。   没有身份差异,也没有任何的架子脾气。   “还有事么?”   楚怀安问,思竹摇头,带上门退出房间。   屋里安静下来,岳烟背着药箱朝楚怀安行了个礼:“民女岳烟拜见侯爷。”   她见过楚怀安两次,原本还以为他是苏梨之前提过的兄长,却没想到他竟然是赫赫有名的逍遥侯。   “免礼。”楚怀安挥手,盯着她脸上平白多出来的痦子打量,皱着眉问:“你脸上这……不是什么传染病吧?”   “……不是,只是幼时落下的旧疾罢了,过些时日就好。”   岳烟回答,有些想笑,楚怀安心里也嘀咕着,幸好不是传染病,要是苏梨脸上也变成这样,他不知道自己成天对着苏梨脸上的痦子该做出什么表情。   “侯爷可否将手给民女诊治?”岳烟试探着问,屋里有屏风挡着,她没看见苏梨,便以为思竹是叫自己来给楚怀安看病。   “爷没病,给她看!”   楚怀安领着岳烟绕过屏风,苏梨已经翻身平躺在床上,看见岳烟勾唇笑笑:“岳大夫,我们又见面了。”   “……”   岳烟的面部表情有些失控,她虽然见过苏梨和楚怀安一起,但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苏梨应该住在苏家,而不是逍遥侯府。   知道她在惊讶什么,苏梨悄悄给她递了个安慰的眼色,伸出自己受伤的手:“伤口不小心裂开了,麻烦岳大夫帮我包扎一下。”   伤口重新裂开,血肉翻飞有些骇人,岳烟心疼得很,当即打开药箱找药,嘴里不自觉的开口:“怎么这么不小心裂开了?我看伤口还挺深的,要好好休养才行啊,万一落下伤疤怎么办?”   她是真的担心苏梨,着急了便顾不得楚怀安也在场,却不知道这几句话正是楚怀安想说的,楚怀安被苏梨气着,这会儿也没瞧出两人之间关系非同一般,拉开被子,当着岳烟的面将苏梨又翻了个面,指着苏梨背上的伤疤道:“这些伤疤可有法子消掉?钱不是问题。”   楚怀安说得大气,岳烟的表情却变得十分诡异,她不了解苏梨与楚怀安之间的旧事,只觉得楚怀安随便掀苏梨被子这一点有些太过亲昵了。   “侯爷,男女有别,你……你怎么能随意撩被子?”   岳烟红着脸说,伸手要抢楚怀安手中的被子给苏梨盖上,楚怀安被她一句话戳得炸了毛,抓着被子不撒手,不讲道理的回答:“在爷府上她就是爷的人,老子怎么就不能撩她被子了?”   岳烟脸皮子薄,性子极软,但医术很高,陆戟特别拨了两个耿直老实的兵守在她营帐外,旁人平时也不敢与她打趣玩闹说荤笑话,如今听见楚怀安这话,急得都快哭了。   阿梨这么好,怎么能是他的人呢?   岳烟咬着唇,眼眶涌上泪意,又觉得自己太没用,千里迢迢赶来说要给苏梨帮忙,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梨受辱,难怪苏梨要将她送走。   楚怀安白日才被苏湛哭得不行,这会儿看见岳烟要哭不哭的样子,顿时不耐烦:“老子让你来是治病的,又不是哭丧的,把眼泪给老子憋回去!”   楚怀安凶人,苏梨拉住岳烟的手拍了拍:“岳大夫,我没事的,侯爷是刀子嘴豆腐心。”   苏梨安慰岳烟,顺道安慰了楚怀安一把,楚怀安心里熨贴了些,松开被子,却还不忘白苏梨一眼:哼!你丫才是豆腐做的心呢!   翻完白眼,楚怀安偏头正要收回目光让岳烟待在屋里帮苏梨治伤,却见苏梨有意无意将手臂上的烙印露给岳烟看。   那烙印只有指甲盖大小,乍一看与守宫砂相似,细看之下隐约可见一个‘奴’字,是外寇对待俘虏的印记。   这个印记在京都少见,寻常人一般是不认得这个印记的,可事关重大,苏梨肯定要好好遮挡不让外人瞧见,以免被人认出,发现她在军中待过,惹来大祸。   这样重要的印记,这女人怎么会轻易给别人看?   心中诧异,楚怀安原本迈出一步的脚又收回来,一屁股稳稳当当坐在床边。   岳烟沉默着帮苏梨把手腕上的伤重新包扎,想了想还是冲楚怀安道:“侯爷,请你回避一下,我要给苏小姐背上的伤上药。”   楚怀安纹丝不动,朝苏梨摊开手:“药给我,我替她上。”   “……”   岳烟抿着唇没动,楚怀安挑眉:“怎么,岳大夫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   岳烟从药箱里拿出一盒药膏递给楚怀安:“方才我见苏小姐背上和腰上似乎都有擦伤,用这个每日早晚涂抹,不出三日应该就能好,其他伤疤有许多是陈年旧伤,一时恐怕难以消除,我回医馆查一下医书,待配好药方再让店铺伙计送到府上来。”   楚怀安点点头接过药:“麻烦岳大夫了,一会儿管家会安排车马送你回去。”   他说完不再理会岳烟,挖了一坨药膏专注的往苏梨擦伤的地方抹,岳烟没有理由留下,多瞧了两眼忧心忡忡的离开。   她走后屋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圆润指尖与肌肤摩挲产生的些微热量,微痒的同时撩动心弦。   “阿梨与岳大夫很熟?”   楚怀安轻声问,指尖从腰间移动到肩窝,目光被圆润白皙的肩头晃了一下。   “岳大夫是医者仁心,方才侯爷的行为太出格,她才会忍不住仗义执言。”   苏梨将自己平静的说,语气疏淡,好像和岳烟真的是萍水相逢,全然没有情谊。   “是吗?”   楚怀安应着,抹完药帮苏梨拉上被子,没再继续深问。   他起身将药膏放到一旁的柜子上,苏梨在被子里拢了衣服要起来,他又折返回来,随意找了个帕子擦了脚上床,将苏梨连人带被捞进怀里。   “侯爷?”   苏梨惊了一下,楚怀安将她翻了翻,找了最佳的位置与她前胸贴后背,隔着被子身体完美的契合在一起,苏梨的头顶抵着他的下巴,后脑勺几乎能感受到他喉结的细微颤动。   “我娘不是要你帮我选娘子么,你不先深入了解,怎么能挑到爷最满意的?”   “……侯爷,这个不需要我来了解。”   苏梨冷着脸说,楚怀安强词夺理:“怎么不需要?你要是挑个太高的,爷抱起来不舒服,太矮了爷下巴搁哪儿?太胖了抱不住,太瘦了抱起来硌手。”   “……”   侯爷,你的要求这么多你娘知道吗?   苏梨无言以对,忽然感觉背后有些漏风,然后腰上一痒,背后那人的手不知什么时候钻进被子捏了捏她的腰,然后凑到她耳边低语:“像你这样的,爷抱起来才最趁手。”   “……我知道了,侯爷放心,我会按照侯爷的要求来的。”   苏梨强压着脾气没拍开这人的手,身后一松,楚怀安撑着身子悬在她上方,眸色晦暗不明的冲苏梨说了句荤话:“那爷是不是也该试试深浅松紧合不合适?” 第54章 她杀过人   楚怀安的手撑着苏梨脑袋两侧,身体虚压在她身上,脑袋悬在苏梨上方,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呼出来的气息与苏梨的交缠在一起。   说完那句话以后,他的手臂弯了弯,隔着被褥轻轻压在苏梨身上,腰刻意的挺动了一下,眼角泄出一分发红的欲念。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要远远看苏挽月一眼就会脸红心跳的少年郎,而苏梨也并不是会轻易羞囧难当的闺中女子,这个玩笑过了界,却又似乎无伤大雅。   知道自己越是羞涩抗拒这人便越喜欢逗弄自己,苏梨索性伸手,主动环上楚怀安的脖子。   不同于肌肤的滑腻,略有些粗糙的纱布扫过脖颈,意外的磨起了火苗,楚怀安的眼角越发的红,索性放松身体压着苏梨:“小东西,想跟我玩儿?”   他低声问,语气很是愉悦,隔着被子依稀可以感受到身下这具身体的玲珑有致,画本子里的画面不合时宜的涌入脑海,与记忆中的交织。   他记得这身体的肌肤比画本子要白,摸起来很细嫩,后背有伤的地方,会因为伤痕而破坏了平滑,却并不影响他的欲念,只是这样一想,他的身体便开始燥热起来。   苏梨没说话,唇角勾起一抹笑,勾着他的脖子凑近,近到她的唇几乎贴到他的唇角,勾得他喉咙发紧,着了火一般迅速渴了起来。   “侯爷肯帮忙救镇北军和塞北百姓于水火,阿梨无以为报,若侯爷真的无处宣泄,阿梨左右已非清白之身,能取悦侯爷也算是三生有幸!”   苏梨说着贴近,楚怀安偏头,柔软的唇瓣落在他的下颚,带着软滑的香,却迅速浇灭了他浑身刚萌芽的火。   “你帮我泄了火,陆戟回来你怎么跟他解释?”   楚怀安问,胸口又闷又疼,苏梨一吻落空,知道他没了心思,放松身体躺下:“脏了身子,自然是配不上他,待他凯旋归京,我找个没人的地方了结了便是,也免得脏了他回京的路。”   她说得那样轻易,好像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   楚怀安气得想将人一脚踹下去,忽的反应过来,捏住她的面颊:“帮爷泄了火,那便是爷的人,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收了你就要寻死?”   楚怀安眯着眼睛问,心里已经回味过来,苏梨怕是宁愿死也不愿意跟着他!   “揽月阁不少美人也都是侯爷的人,侯爷如今可收了她们之中哪一个吗?”苏梨笑盈盈的反问,竟是将自己与风尘女子放在同等位置。   “阿梨与她们自是不同!”   楚怀安脱口而出,苏梨瞧着他,眸子折射着烛光,染上一丝暖意:“不知在侯爷心中,阿梨与她们有何不同?”   苏梨轻声问,朱红的唇还残留着这人肌肤上的余温,灼得唇瓣发烫。   她如今已不是尚书府的三小姐,五年前失节于土匪窝,手上有俘虏烙印,曾做过三个月军妓,在外人看来早已满身风尘,哪怕是换骨脱皮恐怕都洗不干净,与风尘女子又有何异?   楚怀安自是知道苏梨心中所想,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有些气馁,他翻身躺到苏梨身边,看着头顶的黛青色床帐发愣,良久不再有动作,苏梨掀开被子坐起来,衣服松垮垮的挂在身上,她坐在床边慢吞吞的整理着,忽然听见楚怀安问了一句:“五年前离京那夜,你是不是来找过我?”   整理衣襟的手顿住,捏在指间的盘扣像一只金豆,咕噜噜滚进心尖,敲响往事的铜钟,震得苏梨胸口发麻,耳边也嗡嗡作响。   花了片刻时间努力平复呼吸,苏梨扣上盘扣平静的否认:“没有,侯爷喝多了记错了吧。”   到底是被问得措手不及失了冷静,话一出口,苏梨懊恼得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那夜她若没去找他,怎会知道他喝多了?   苏梨坐在床上没了动作,五年前那一夜发生的事又一遍遍在脑海里闪现,很多细节其实已经模糊不清,唯独‘脏死了’那三个字,清晰地像一把刀,牢牢的插在她心上,一刀致命,叫她不敢触碰。   即便时隔五年,谁要是企图将这把刀拔出来,也还会倒扯出血肉,喷薄出无尽的血花来。   那夜楚怀安醉得厉害,若不是在宫中,苏梨中了毒神智不清的说胡话,他也不敢确信这五年纠缠着他的是梦还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苏梨现在就坐在离他不到一臂的地方,她背对着他,身子被烛光拉长,投射出一片阴影,有些孤寂有些悲伤。   想到她说胡话时伤心得泪流不止,楚怀安不自觉的低声道:“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有没有……对你说什么不好的话?”   他小心试探猜测,总觉得就算苏梨真的在边关与陆戟有了孩子,以他们之间多年的交情,回京以后也不该生疏防备到如此地步。   像一条看不见的鸿沟,以五年为借口,将他们分隔得很远,即便人就在眼前,也猜不透她的心。   “已经过去五年,既然侯爷忘了,便不用再去在意,侯爷没说什么不好的话,顶多骂了我几句没良心罢了。”   苏梨不介意的回答,偏头看向楚怀安时,脸上已带了笑,眉眼之间也是笑意,好像那一夜真的什么都不曾发生。   她以前笑起来就很好看,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要强锋芒,像夏日的骄阳,极热烈炫目。   如今她五官长开,历经岁月浮沉,眼角眉梢沉淀着稳重的柔情,像冬日的暖阳,总是隔着经久不散的晨雾,暖烘烘的叫人贪恋。   楚怀安在女人乡摸爬滚打多年,连揽月阁那些美人谁来小日子都能看得出,却看不透如今的苏梨。   “侯爷若是无事,我便先回去了,时辰不早了,再待下去恐怕对侯爷的名誉有损。”   苏梨整理好腰带站在床边说,衣襟重新严严实实的将她包裹,遮掩了每一寸春光,唯有鬓角一丝散乱的头发昭示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楚怀安躺在床上没吭声,苏梨安安静静的等了一会儿,见他也没有反对,便自行离开。   等苏梨拉上门走远,楚怀安抓着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里面还残留着苏梨身上的味道,他吸了一口,不自觉舔了下唇角,突然如鲠在喉。   若他五年前当真什么都没说,这小东西怎会记恨到如今?   楚怀安是了解苏梨性子的,她一点都不小家子气,一定是被伤狠了,才会对一个人生出恨来。   天不怕地不怕的逍遥侯,平生第一次有些害怕,怕自己当年灌多了黄汤,说了什么要命的狠话。   这一夜楚怀安睡得不是很好,他又做了这五年来一直做的那个梦,这一次他变成了旁观者,努力的想要看清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却在苏梨出现以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连对话都听不清了。   梦境最后,迷迷糊糊间,隐约听见有‘啪啪’的声响,像是有人被扇了巴掌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楚怀安醒来时面容憔悴,脑子也跟着发疼,比宿醉醒来好不到哪儿去。   思竹端了热水来要帮他洗脸,他懒懒的掀了眸,嘀咕一声将人赶出去。   “今天谁都别来打扰爷,爷要睡觉!”   楚怀安说完裹了被子滚到床里面,思竹拿着热帕子怅然若失。   昨夜她回了自己院子,却一直没睡,悄悄站在院门口看着楚怀安的卧房所在方向,她看到那房间的灯一直亮着,过了许久苏梨才从房间走出来。   夜里那么黑,苏梨也没有提灯笼,从院门前的路经过的时候,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思竹却清晰的看见苏梨在抬手整理鬓发。   那时她的心很慌,安慰着是自己眼花了,可这会儿楚怀安的疲倦却将她昨晚的猜测都坐实。   她心心念念欣喜期盼了五年的宠爱,被一个失了身嫁了人还有了孩子的女人轻易摘得,即便那个女人曾经是尚书府三小姐,可从五年前开始,便已经是破鞋一只。   既然是破鞋,就该被扔掉,哪里还有资格在侯爷身下承欢?   思竹捏着帕子咬着牙恨恨的想,楚怀安丝毫不知道她心中思绪变化,裹着被子复又沉沉睡去。   苏梨来时正好看见思竹从楚怀安屋里出来,她眼角红得厉害,似乎刚哭过。   “侯爷出门了?”苏梨问,思竹偏头看向她,眸底尚有复杂的情绪没来得及收敛:“侯爷乏着,还在休息,今日不许任何人打扰。”   她刻意强调了任何人,私心里觉得这样说了,苏梨在楚怀安心里就不是那个特别的存在。   苏梨并未察觉她的小心思,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正琢磨着今日要不要去医馆看看岳烟,七宝蹦蹦跳跳的跑过来:“苏姐姐,夫人请你过去用早膳!”   “好。”   苏梨应着提步朝楚刘氏院中走去,七宝也想跟去,被思竹拉着走到一处僻静地。   “思竹姐姐,怎么了?”七宝不解的问。   她年岁尚小,不懂许多弯弯绕绕,因性格活泼讨喜,长相乖巧,三年前被楚怀安买回府送到楚刘氏院子解闷逗乐。   楚刘氏膝下尚无孙儿,便对她偏宠了些,府上众人也都看碟下菜,几乎把她当成半个富家小姐在养。   “夫人不是不喜她吗?什么时候竟要与她一起共用早膳了?”   思竹急切的问,楚怀安之前被抓进大理寺狱中,楚刘氏责罚了她,她卧床数日,后来伤好知道苏梨在狱中中了毒,被楚怀安抱进皇宫诊治,楚怀安捎了信回家报平安,可楚刘氏还是不安心。   楚怀安没回府前,楚刘氏脾气很大,动不动就要打骂下人,思竹便故意躲着不敢往她院子里凑,谁知楚怀安才带着苏梨回府两日,楚刘氏竟已经开始邀苏梨一起共用早膳!   苏梨这是使了什么法子,这么快就收服了夫人的心?   思竹又惊又怕,她原本还想着就算楚怀安如今对苏梨有几分上心,只要楚刘氏不松口,苏梨就永远进不了侯府的大门,苏梨把身子给了楚怀安,日后终究只会给自己招来万人唾弃的骂名,却没想到苏梨竟连楚刘氏的欢心都讨到了。   “苏姐姐替侯爷中了毒,挡了杀身之祸,陛下都给了苏姐姐赏赐,夫人自然不会再讨厌她,思竹姐姐觉得不应该么?”   七宝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回答,思竹是楚怀安的贴身丫鬟,这三年也很照顾七宝,七宝自然与她亲近,有什么事不会瞒她。   是啊,那人替侯爷中了毒,有救命之恩!   思竹恨恨咬牙,想到之前苏梨拉着她问的话,只觉得自己冒着杀头的风险,竟是为旁人做了嫁衣!   老夫人寿宴那日,扶着楚怀安去房间休息,苏梨前脚刚走,思竹就得了苏挽月身边的宫人给的信号,她与苏挽月没有直接碰面,只在彼此知晓的老地方取了信物。   取到那条汗巾的时候,思竹整个人都懵了,贵妃娘娘贴身之物怎可随便外露?被陛下发现定是死路一条!   她藏好汗巾心神不宁,回来的路上又有宫人给她递信,要她照顾好侯爷,言下之意分明是要她将这汗巾给楚怀安。   她吓得腿软,回到房中呆坐了许久,最终还是将那汗巾塞进了楚怀安怀中。   她跟了苏挽月十三年,她相信苏挽月不会害楚怀安,这件事非常冒险,可如果能借这件事除掉苏梨这个隐患,思竹觉得很值得。   她到底只是一个小丫鬟,尚不知道朝中局势,更无从得知苏挽月在后宫中的处境,不知道自己这一个小小的举动,会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   苏梨在狱中中毒的消息传出宫的时候,她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就算没人发现她从中做了什么,若是楚怀安也有了什么好歹,她就算撞柱而亡恐怕都抵不了身上的罪孽。   如今看来,这一场局,局中人都受了牵连,反而是苏梨这个局外人,平白得了所有的好处。   “原是如此,夫人是该好好待苏小姐。”思竹说着捏了捏七宝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去吧,我看侯爷有些乏,去给他备点安神的熏香。”   “嗯嗯。”   七宝转身离开,思竹看着她的背影,脑子里忽的闪过一丝灵光:苏梨为什么会突然进入大理寺?莫非她提前知晓有人会下毒?   这个猜想一冒出来,便不可自抑的疯长,迅速占据整个心室,思竹捂着狂跳不止的胸口,有了计较。   这厢苏梨跟着老嬷嬷来到楚刘氏院子,刚踏进院门,就听见女子婉转动听的笑声,太阳穴猛地一跳,转进厅中,屋里果然又坐着七八个容貌昳丽的女子,除了昨日来的张小姐,其他的竟都是陌生面孔。   有了昨日的相处,张小姐比今日来的人要从容许多,一见苏梨进门,立刻上前友好的挽住苏梨的胳膊,朗笑着唤了一声:“苏姐姐,你可来了!”   这声苏姐姐坦荡大方毫不做作,很是讨喜,倒是与她直爽的性子十分契合。   “张小姐好。”   苏梨淡淡回应,胳膊触到张小姐胸前鼓囊囊软绵绵的一片,耳根不由泛红,想抽出手来,却听见楚刘氏沉声道:“阿梨,今日给她们量身,旁人我信不过,还是阿梨你做这事比较妥帖。”   “……”   不是来吃早膳的吗?直接就干活了?   苏梨腹诽,老嬷嬷塞了一段尺子给她,硬邦邦的催促:“苏小姐,请!”   话落,屋里七八个女子自动排好队。   冬衣厚重,要想量好身段,自然要脱了衣服只着中衣才行。   苏梨硬着头皮进入内室,旁人都还扭捏着不好意思,张小姐自告奋勇排了第一个。   推门进来,张小姐抬手就解了斜襟小棉褂,然后麻利的脱掉两层中衣,很快只剩下绯薄的白色里衣,里衣下面枣红色的绣花肚兜包裹着高耸的山峦,惹眼极了,即便是苏梨这样的女子,也因为刚刚手臂上的触感而红了脸。   “苏姐姐,开始吧。”   张小姐张开双臂主动的说,苏梨拿着尺子开始量她的肩宽。   许是出身镖局,自幼习武的原因,张小姐的骨架比寻常女子要大,人也生得很高,苏梨站在她面前矮了快半个头。   苏梨认真看着量尺上的刻度,张小姐忽的开口:“苏姐姐,我真羡慕你啊。”   “什么?”   “你看起来小小的一只,胖瘦正好,抱起来一定很舒服,那些男子应该都喜欢你这样的吧。”   “……”   昨晚那些画面猝不及防的被勾出来,苏梨的脸红得更甚,张小姐回头看见,捂着唇笑起:“苏姐姐,你怎么这么害羞?好可爱!”   “……”   已经很多年没听见可爱这个词了,苏梨的表情有些复杂,不知道该给出什么样的回应。   张小姐性格直率,这会儿的表情也很单纯,应该是前两年才随父兄迁到京都,所以还不知道苏梨那些不堪的往事。   “张小姐过誉了。”   苏梨颔首谢过,抛开杂念认认真真帮她量身,七八个人中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量完已是半个时辰后,苏梨累得出了一身薄汗,被量的人也都个个面露娇羞,煞是好看。   楚刘氏没急着问苏梨要结果,让老嬷嬷给了她们一人一个金镯子算是安抚,和昨日一般,照旧让她们回家绣荷包。   待人走了,下人送上热腾腾的饭食,苏梨坐下与楚刘氏共用,刚吃下个水晶饺就听见楚刘氏问:“阿梨觉得今日这些人如何?”   水晶饺里包的肥瘦皆宜的五花肉,一口咬下去,肉汁溢了满嘴,苏梨迅速嚼了咽下,温声回答:“今日这几位小姐各有千秋,主要还是得看侯爷喜欢什么样的。”   “哼!他还能喜欢什么样的?”   楚刘氏冷哼出声,偌大的京都,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他要是能喜欢别人,还能孤孤单单沦落到今日?   知道楚刘氏心中所想,苏梨略加思索道:“今日几人之中,刘小姐的身形最为玲珑有致,不过……昨日那位张小姐骨架虽高,可身子丰腴,应该也是极好的。”   那张小姐没什么复杂的心机,身体底子又好,娶回家自然比旁人要省心许多。   看得出苏梨有意推荐那张小姐,楚刘氏点头认可,表情却仍不大满意:“那张小姐的确不错,身体底子好,约莫也好生养,可行事有些风风火火,不如阿梨你细心周到。”   “……阿梨不敢与张小姐相比。”   苏梨垂眸避开楚刘氏的目光,楚刘氏现在的态度比之前缓和很多,可再怎么缓和,苏梨也绝不可能有心思做这侯门的妾。   她抗拒得很明显,楚刘氏没再过多试探,喝了口粥道:“那位刘小姐的确生得还可以,就是性子太内敛,今日我还没看见她说一句话。”   “嗯。”   苏梨应和,没再随意发表意见。   两人安安静静的吃着饭,只有汤勺偶尔与碗相击发出细微的脆响。   用完早膳,楚刘氏动作优雅的用帕子擦嘴,下人上前撤了碗筷,抬了一个朱红色的黄花梨箱子进来。   盖子打开,里面是满满当当一箱子卷轴。   “阿梨帮我打开看看。”   楚刘氏抬抬下巴吩咐,苏梨随意拿了一轴,展开,里面却是一个俏生生的如花美眷,旁边用小篆标记着:城东陈氏独女陈游,年方十六,家中有两个粮油铺子,父兄经商,为人老实,陈游擅女红,精茶艺,为人纯良   小篆在空白处密密麻麻写了许多,从生辰八字到平时的口味喜好,全都罗列得十分清楚。   “夫人,这……”   “选吧,这些都是我花重金找人搜集的,画中标记不一定属实,你觉得合适的先挑出来,尽快择个合适的时候叫人到府上瞧一瞧。”   “……”   这么多人这么多信息,到底是耗费了怎样的心血和精力才能做到如此?   苏梨内心受到震撼,抛开她与楚刘氏的恩怨不说,只看楚刘氏对楚怀安,楚刘氏绝对是远昭国史上榜首的慈母。   苏梨不废话,拿起卷轴一个一个细细的看,看到合适的便放到一边小桌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桌上的卷轴已经堆成小山,苏梨看得颈肩酸软,停下来揉了揉肩,楚刘氏忽的开口:“五年前你是怎么逃走的?”   她问的是离京那夜,她让人把苏梨丢进勾栏院,苏梨怎么逃跑的。   没想到她还会问这些旧事,苏梨手上失力,脖子扭了一下,发出喀的一声闷响。   “那两个人也是好色之徒,马车赶到半路便起了色心,我假意逢迎,让他们为了谁先谁后起争执,趁机跑了。”   苏梨平静的说,好像那对她来说是一件很轻松的事,然而谁也不知道那夜她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   楚刘氏点点头,眼底闪过欣赏,毕竟在那种时候,苏梨能想到这样的方法应对已十分不易,复又道:“那两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后来有人发现他们死在树林子里,原来是自相残杀,也算他们自食其果了。”   这话像是刻意在给苏梨一个交代,那两个人都死了,这事也应该掀过去不再提。   楚刘氏也是有私心,她现在越发觉得苏梨做事妥帖,看旁人便都看不上眼,苏梨如今无处可去,如果能留她在侯府,给楚怀安做个贴身丫鬟,帮忙看着楚怀安,也能让她安心些,只是五年前她做事有些过激,怕苏梨心里有怨恨,所以她今日才主动提及,好解了苏梨的心结。   脖子痛着,苏梨反手捏着后颈,听到楚刘氏这句话,苏梨眼睛弯了弯,眸底翻涌着被边关寒风淬炼出来的森寒。   “夫人猜错了,那两个人不是自相残杀。”   “什么?”   楚刘氏惊诧的睁大眼睛,看见苏梨的唇角一点点上扬起愉悦的弧度,像是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一字一句道:“那两个人,是我杀的!”   是她抓着石块将那两人的头骨一寸寸敲碎,也是她将那两人的尸首拖到密林深处,营造了他们自相残杀的假象。   做完这一切,她解开马车绳子,骑着那匹马找到核儿带她离开了京城。   那一夜,她的心染了杀戮,手也染了血腥,狠辣得连她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这一笑,屋里立刻染上诡异的气氛,楚刘氏莫名的感觉后背发凉,猛然发现自己其实从头至尾都不了解眼前这个叫苏梨的女子。   苏梨没有管那一句话给楚刘氏带来了怎样的震撼,等颈肩的酸痛没那么严重了,便继续挑选画像。   一箱子画轴,最后苏梨挑出了二十轴整整齐齐摞在桌上,   楚刘氏还没从刚刚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因为知道苏梨杀过人,现在苏梨的一举一动在她眼里都多了一分杀气。   身为逍遥侯府的主母,楚刘氏手上说没沾点人命那是不可能的,但那都是她一句话让人处理的,她没有亲眼见过生死,没有亲手杀过人。   不知道热血喷溅在脸上时是滚烫的冒着热乎气儿的,也不知道一个人垂死挣扎时的面目有多狰狞可怕。   “夫人,这些都可以请到府上来看看。”   苏梨温声说,双手交叠放在腰侧,恭恭敬敬的站着,脑袋微垂,低眉顺眼得很。   楚刘氏看着苏梨,原本她以为五年前的事是梗在苏梨心里的结,没成想今日一番谈话将这件事梗在了她心头。   当年的事她做得不厚道,那时在她看来,苏梨已经毁了清誉,大半夜还翻墙来找楚怀安,那是撕破那张脸皮不要了,苏家恐怕日后也容不得这种人,不想苏梨坏了楚怀安的名声,加上她记恨着苏挽月,便当众折辱了苏梨,还让人将苏梨卖进勾栏院。   那两个人已经死了,当晚目睹的小厮和丫鬟也都被她打发走了,唯一知道这件事的,除了苏梨,就是有楚刘氏和她身边的老嬷嬷,嬷嬷是年轻时就跟着她的,绝对不会乱嚼舌根。   刚刚苏梨的眼神很狠,楚刘氏担心她是回来报仇的,可这事楚刘氏不敢给楚怀安说,以楚怀安的脾气,若是知道此事,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苏梨自然也是拿准了楚刘氏的心思,才敢这样肆无忌惮的把她杀了人的事实说出来,因为楚刘氏不敢报官抓她。   若是报官,叫大理寺一点点查下去,这牵连就大了去了!   楚刘氏的表情明明灭灭,对苏梨没了前两日的亲厚,苏梨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见她被吓到了,又软着声安慰:“夫人放心,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会跟侯爷乱说的,此番我回京其实是因为亡夫之死有内情,想请侯爷帮忙查案,我有求于侯爷,自是不会伤侯爷分毫,不然我也不会想尽办法进大理寺,还阴差阳错中了毒。”   提到中毒一事,楚刘氏的表情缓和了些,依然不放心,拧眉冲苏梨道:“五年前的事,是我有失考虑,叫你受委屈了,谨之不知内情,你……莫要与他置气!”   楚刘氏主动服软,语气里半是叹息半是愧疚,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该拿苏梨怎么办才好。   “夫人说的是。”   苏梨颔首认可,楚刘氏瞧着她脑仁发疼,连忙挥手让她离开,苏梨缓步退出院子。   楚刘氏打的什么主意苏梨是知道的,她想给楚怀安找个妥帖的人贴身服侍,苏梨能理解,但绝不想做楚怀安那个身边人。   楚刘氏在对楚怀安的事上颇为极端,这些日子苏梨的表现叫她很满意,为了把苏梨绑在楚怀安身边,她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苏梨刚刚挑明自己杀过人,就是将她的念头掐灭在摇篮之中。   日头已高挂在头顶,快到午时了,苏梨直接去了楚怀安的院子,刚到走到门外,一个枕头就迎面砸来,苏梨抬手接住,定睛一看,楚怀安懒洋洋的坐在床上,贴身里衣大敞着,瓷白的胸襟露了不少出来,思竹拿着衣服跪在地上,应是他泄了一顿起床气。   看清屋里的情势,苏梨拿着枕头走进去:“侯爷醒了,是否要用午膳?”   她轻声问,随手将枕头放回床上,楚怀安斜眼觑着她的动作,坐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给爷更衣!”   思竹拿着衣服站起来,楚怀安挑眉看了她一样,偏了下头,示意她把衣服给苏梨,让苏梨帮他穿。   思竹站在那里,拿着衣服的手用力到直接泛白。   “侯爷,我……让奴婢来吧,别……别累着三小姐。”   思竹艰难的开口,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的资格和立场排斥苏梨,可脑子和身体都不受控制,想努力的为自己争取一下下。   “穿个衣服能把她累到哪儿去?”   楚怀安翻了个白眼,思竹再找不到借口,只能不甘不愿的把衣服给苏梨。   苏梨接过,楚怀安站起来,摊开双手等着被伺候。   穿好衣服,苏梨弯腰帮他系腰带,刚打好结,这人在头顶不满的开口:“上哪儿去沾的这么重的脂粉味儿?难闻死了,熏着爷了!”   “……”   你在温柔乡醉生梦死的时候怎么没嫌被熏着?   苏梨在心里反驳,借着系腰带的姿势低头掩着情绪没有应声。   终于系好,撤身要退开,腰肢又被箍住,楚怀安在她身上嗅了嗅,似笑非笑的问:“我娘又叫你去帮我选人了?今天又是选什么?可有按照昨日我说的做?”   补了一上午的觉,他脸上的憔悴早已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奕奕的神采,连眸子都比平时亮上几分。   “自然都是按照侯爷的吩咐选的。”   “是吗?”楚怀安饶有兴致,还要再问详细些,思竹低声提醒:“侯爷,该用午膳了!”   她的语气有些着急,怕自己再不开口,楚怀安就要吻上苏梨的唇。   思竹看得分明,面对苏梨的时候,他眼里的欢喜太满了,几乎要溢出来。   被打断了兴致,楚怀安皱了皱眉,松开苏梨。   “都有些什么吃的?”   “侯爷忘了,今儿个初二,要去皇陵祭奠。”   此话一出,楚怀安表情略怔仲,这样重要的日子,他差点忘记了。   新年伊始,举国休沐三日,初一皇帝与太后要代表万民祈福,初二一早,皇帝要率朝中重臣祭历代祖皇,下午才轮到其他人去皇陵祭奠。   黄陵有重兵把守,寻常人不得入内,就连皇帝的龙撵都只能停在皇陵外面。   知道下午有正事,楚怀安便收敛了那股子漫不经心的劲,去楚刘氏院子吃了午膳,两人一起准备妥当出府。   马车上放着早就准备好的纸钱和香烛,还有上好的糕点,楚刘氏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微微点头示意楚怀安可以让车夫启程了。   楚怀安掀开马车帘子正要说话,余光瞥见苏梨和思竹站在门口,思竹已经作势要回去,苏梨却还站着没动,那架势像是他们前脚走,她后脚就要出门去。   想到昨日尚书府里,赵氏与她说话还锁了院门,楚怀安皱了皱眉,到嘴的话打了个弯变了音:“阿梨,过来!”   苏梨不明所以的走过来,楚怀安理所当然道:“上来!”   “嗯?”   苏梨一脸懵,他们是要去皇陵上香,她又进不去,跟着去做什么?   “爷让你上来!”   楚怀安说完眼尾一斜,合上车帘坐进马车,楚刘氏欲言又止的看着他,终究没有开口阻止。   苏梨仍站在马车边没动,僵滞了一会儿,车夫不由得开口:“苏小姐请上马车,一会儿误了时辰可就不好了。”   皇陵平日有重兵把守,一年能进去的次数也不多,时间自然也不充裕。   思及此,苏梨一手撑着车辕坐上去,车夫挥了马鞭抽在马屁股上发出一声响,马车磕哒磕哒的跑起来。   楚怀安坐在马车里拿了一张纸钱折小青蛙玩,老逍遥侯离世得早,这是他记忆中为数不多有关‘父亲’的片段。   他隐约记得那个男人有极好看的眉眼,阳光明媚的晴空下,那人很耐心的折着纸,最后给了他一直可爱的折纸小青蛙。   这么多年,每次去上香,他都会用纸钱折上这么一两只烧过去,像父子间隐秘而又亲昵的一种交流。   楚刘氏盯着楚怀安折纸,眼眶渐渐湿润,想到他如今仍孤孤单单一个人,心中更觉愧对亡夫,不知该如何是好。   楚怀安折了三只以后就不折了,目光扫了一圈,落在角落,马车帘子被风吹得微微敞开,露出一小片属于苏梨的衣角。   出宫以后,楚刘氏给她送了好几套新衣,今日她穿了一套靛蓝色的,衣服上用银线绣着漂亮的树叶,在阳光下忽闪忽闪的,很是好看。   楚怀安看得心痒痒,脚不自觉的朝角落移动,想蹭一蹭那树叶,快要碰到时,楚刘氏咳了一声。   “马车快着呢,别闹!”   楚刘氏压低声音告诫,楚怀安收回脚,心还是痒痒,趁楚刘氏不在意,伸手在苏梨背上戳了两下。   楚刘氏瞪了楚怀安一眼,片刻后苏梨掀开马车帘子探进半颗脑袋:“侯爷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楚怀安恢复正经脸,认真的问:“背上的药换了吗?”   “换了。”   “还疼吗?”   “谢侯爷关心,不疼了。”   苏梨客套的回答,正要放下帘子,城门已在不远处,皇帝与朝中重臣的仪仗正好从城门口返回,楚怀安也看到他们,当即伸手将苏梨拉进马车。   他的力道很大,苏梨直接被一把拉进他怀里,坐在她腿上。   这样的姿势太过亲昵,又是当着楚刘氏的面,苏梨下意识的要挣扎,被楚怀安箍紧腰肢:“别乱动!”   苏梨只是随行去皇陵,就算坐马车上被人看见也没关系,只是先前在宫宴上与安珏结了梁子,楚怀安不想今日在这种时候再与安家人发生摩擦。   控制住苏梨,楚怀安命令车夫调转马车方向,避开皇家仪仗,从另一条路出城。   顺利出了城,楚怀安也没放开苏梨,反而抱上瘾似的捏着苏梨的腰肢玩,苏梨压着火气忍耐着,盯着自己裙摆上的绣花转移注意力,没去看楚刘氏的目光。   终于到了皇陵,苏梨迫不及待的跳下马车,同车夫一起将车上的东西卸下来。   楚怀安扶着楚刘氏下车,一个人提上所有的东西,进皇陵前还不忘嘱咐苏梨一句老实待着。   苏梨无语,皇陵四周一片荒芜,她就算不老实还能溜达到哪儿去?   然而让苏梨没想到的是,楚怀安前脚刚和楚刘氏进了皇陵,安珏后脚就从皇陵另一边走出来。   看见苏梨在这儿,安珏也颇为意外,不过那丝诧异很快转变成不怀好意的兴味:“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苏三小姐吗?” 第55章 向来手段高明   初二上午,皇帝带着朝中重臣祭奠祖皇,安家忠烈皆埋骨于此,安家人自然会与皇帝一同前往,待祖皇祭奠结束后,直接去祭奠安家祖辈。   楚怀安以往在朝中任的是闲职,又不喜欢祭奠时的繁琐仪式,都会选在下午避开众人再来。   原本以安珏的资历是没资格直接进皇陵的,但这次宫宴上他行事太过任性鲁莽,安家家主便叫他一同前往,让他跪在列祖列宗的坟前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   楚怀安带苏梨一起过来本来是想让她不要惹什么麻烦,却不想阴差阳错的,叫她被麻烦撞了个正着。   “见过安主蔚!”   苏梨福身行礼,脑袋低垂,从靛青色的衣领露出一小节雪白的肌理,细嫩纤细,极美却又极脆弱。   以安珏的手劲,只要抓住她的脖颈轻轻一捏,就能将这一节脖子拧断。   “苏小姐不必如此客气。”   安珏说着伸手将苏梨扶起来,好巧不巧,正好是扶的苏梨缠着纱布那只手。   待苏梨站直,安珏也没有松手,反倒将宽大的衣袖往下撩了一些,直接抓住苏梨的手腕。   肌肤相贴,说不出的软嫩熨帖,安珏不由得用拇指摩挲了两下。   武将指腹粗粝,在肌肤上磨过,余下火辣辣的触感,苏梨有种自己会被安珏磨下一层皮的错觉。   “阿梨的手真是冰肌玉骨,那日鲁莽不曾想将你伤了,若是留疤可就罪过了!”   安珏嘴上道着歉,可手上动作却越发孟浪,几乎要顺着苏梨的小臂爬进袖中摸到她的胳膊。   “安主蔚尽可放心,侯爷怜爱,请了最好的大夫替我诊治,得此厚爱,便是留疤,也是我的福分!”   苏梨故意搬出楚怀安来压他,说完手上用力,甩开安珏,撤身要后退,安珏忽的一个大步上前,强横的揽住苏梨的腰,将她捞入自己怀中。   男人的力气很大,稍稍用力,苏梨便被压得几乎能感受到他强硬的胸肋骨,这样近的距离,几乎是一瞬间,苏梨就发现了他的身体变化,正好抵在苏梨腿间。   与楚怀安给苏梨的感受不同,在察觉到安珏的变化以后,苏梨胃里立刻翻涌起恶心来。   像极了当初被胡人压在身下的屈辱。   身体本能先于意识,苏梨抬手就给了安珏一巴掌。   那一巴掌她不遗余力,打完之后,整个手掌都火辣辣的发麻,片刻后才泛起针扎似的疼。   安珏的侧脸紧绷着,刀锋一样冷锐,麦色的脸上很快浮现一个巴掌印。   “你敢打我?”   安珏勒紧苏梨问,语气里三分诧异七分恼怒,好像苏梨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他凶起来时表情很有威慑力,可苏梨半点都不惧怕,脸上露出冷笑:“安主蔚难道不该打?”   苏梨反问,不给安珏回答的机会,屈膝往上一顶,安珏察觉到连忙后退避开,腿间已经隐隐抬头的部位还是不可避免的被苏梨的膝盖撞了一下,痛得他皱眉,然而还没站定,苏梨又腾空来了个飞踢,安珏用手臂格挡,被苏梨踹得后退几步,险些没站稳。   苏梨稳稳落地,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极优美好看的弧度,右脚踩着软底绣花鞋往后挪了一点,身体微微前倾,半踩着弓步,保持着随时都可以进攻的姿势。   安珏也是在军营中待过的人,自然知道苏梨露这两手并不简单,知道自己轻敌,顿时有些懊恼。   那日在宫宴上他并没有和苏梨真正交手,严格来说只是苏梨被他追着吊打,他本以为苏梨也就是胆子大点,会写花拳绣腿,没想到她的腿脚功夫竟然这么利索。   袖子上被蹬了两个鞋印,颇为碍眼,安珏拍拍袖子,没再急着攻击,只沉着脸提醒:“袭击朝廷命官,苏小姐可知该当何罪?”   他搬出身份想压苏梨一头,苏梨浅浅一笑,从容反击:“皇陵重地,安主蔚放浪声色,白日宣淫,强抢民女又可知该当何罪?”   苏梨一口气给安珏数出三项罪名,随便一项都是够得上砍头的大罪,她向来做事周到,若不是想清楚其中利害,断然不会轻易对安珏动手。   果然,一听这话,安珏的脸又沉了几分,他朝苏梨走了一步,似乎想拉住她,苏梨转身就往皇陵入口跑,守在入口处的守卫立刻将长戟叉在一起拦住苏梨的去路。   苏梨也不硬闯,扭头看向安珏:“安主蔚,这里是皇陵,庄严肃穆,你我之间的恩怨,改日再算也不迟,若是扰了列位皇室的魂可就罪不可赦了!”   苏梨挺直背脊站着,门口那两个守卫不像是拦着她不让进的,更像是她的帮手。   安珏自然也知道今日不是算账的好时候,苏梨会出现在皇陵,多半是和楚怀安一起来的,若是在这里对上,还不知道谁吃亏。   想清楚这点,安珏的脸色稍好了一点,看着苏梨意味深长的说:“苏小姐说得有理,我们来-日-方--长!”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格外用力,苏梨赞同的点点头,只差在脸上写着‘随时奉陪’几个字。   安珏的拳头捏得咔嘣响,强忍下将苏梨的脑袋拧下来的冲动转身离开,他一走,苏梨也回头冲两个守卫颔首致歉,这才回到马车旁边,车夫被吓得一脸酱色,见苏梨走过来都还没缓过神来。   苏梨也没开口解释,手一撑坐到车辕上,安静的看着皇陵入口,如果不出意外,陆家人百年之后,都会葬进这里,而她,不知此生还能不能求个善终……   想得出神,楚怀安和楚刘氏走到马车前了苏梨都还没发现。   “傻了?被附身了?”楚怀安伸手在苏梨眼前摇了两下,忍不住调侃:“爷就进去上个香而已,又给我闹什么幺蛾子了?”   “没什么,等着无趣走神了而已。”   苏梨拉回思绪回答,撩开马车帘子让楚刘氏上车,楚怀安看看她,又看看眼神慌乱躲闪的车夫,没急着戳穿苏梨的谎话,跟着上了车。   回城的时候,苏梨还是被楚怀安拉进了马车里,许是在祭奠的时候想起了往事,楚刘氏一脸心事重重,并没有管楚怀安和苏梨。   马车进了城没多久被一个人拦下,苏梨掀开车窗帘子,一张歪眉斜眼的脸猝不及防映入眼帘,丑得有些吓人,苏梨一时没认出人来。   “侯……侯爷,明日可有时间?揽月阁来……来了新人,美……美死了!”   这人说话舌头都捋不直了,可提到美人时,眼底的下流却丝毫不减,正是苏梨之前在尚书府的寿宴上教训了一番的贾公子。   不过她那日出手只是想让这位贾公子长长记性,别成天把脑袋当摆设到处调戏人,只要及时找大夫把酒杯拿出来就没问题,怎么会落得如此境地?   苏梨哪里知道这位贾公子自从腆着脸和楚怀安攀上关系以后,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到处狐假虎威,那日他急吼吼的去找大夫,被人暗中使绊子,酒杯取出来以后,说话也不利索了,不知被人暗中嘲笑了多少回。   “贾兄你这嘴都瓢成这样了,还有心思做这事呢!”   楚怀安调笑,大约是听惯了他这样说话,贾公子并未听出他的嘲讽,故意挺了挺胯:“嘴不……不利索了没关系,只要这……这里的家……家伙事还……还成就行!”   这动作放浪得很,路过的行人全都鄙夷的看着他,顺带着也偷摸着看马车里坐着什么人,楚怀安不想跟着他一起丢脸,很是及时的放下帘子,沉声应了一句:“明日午时,揽月阁见!”   “侯……侯爷一……一定来啊!”   贾公子兴奋的追在马车后面喊,车夫约莫也看不惯他这样的行径,将马鞭抽得啪啪作响,将他远远甩开。   马车里只剩下吱呀吱呀的声音,楚刘氏忍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忍住,看着楚怀安低声提醒:“谨之,如今你是昭冤使,行事说话当有分寸些,别辜负你皇表哥的信任!”   这算哪门子的信任!   楚怀安在心里反驳,面上一派淡然:“我自有分寸。”   他向来有自己的主意,旁人越说他越是容易逆反,楚刘氏便止了话题,目光一转,落在苏梨身上,惯性的想叫苏梨看着他一些,猛地又想起那些旧事,顿时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后悔药可以吃。   一路回府,楚刘氏似是累极了,把楚怀安打发走,自己回了院子,也没心思吃东西,叫人准备了斋饭,沐浴焚香后进了小佛堂,不知是要赎罪还是替楚怀安祈福。   楚怀安没心没肺的回到自己房间瘫着,听见下人传报说有人登门拜访,只让收礼,却一概不见人。   从下午到晚上,前后一共来了四拨人,都被拒之门外,送来的礼倒是都摆到了楚怀安面前,拆开一看,不是玉石就是银钱,出手最大方的,送来了一纸房契,因上面的落款是‘安无忧’三个字,苏梨多瞧了那房契一眼。   房子在城东,离逍遥侯府不是很远,周围开着不少店铺,交通便利,地势繁华,倒是极适合金屋藏娇,这样一处宅院,怎么说也要好几百两银子,除此之外还得有关系才能买下,安家大少爷怎么出手如此豪气?   苏梨拿着房契思索,楚怀安挑眉随口问了一句:“喜欢?”   “没有。”   楚怀安根本没听苏梨说什么,一脸笃定道:“都拿着不撒手了,还口是心非的说不喜欢?爷不是说了喜欢什么直接跟爷说么?”说完从苏梨手里拿过房契折了几下,塞进他随身戴的荷包里递给苏梨。   那荷包是昨日楚刘氏给他装铜钱的,鲜亮得很,苏梨不由得推辞:“侯爷,这里面的铜钱是夫人专门给你的……”   “放你这儿帮爷保管着,不成?”   “是!”   苏梨接过荷包放进袖兜,思竹让人抬了热水进来给他沐浴,楚怀安不知道抽什么风,不用她们服侍,将她们赶出来。   苏梨倒是乐得自在,出了门径直回自己的院子,思竹却没有回去,沉默的跟在苏梨身后,一直到了苏梨的院子,她打眼囫囵扫了一圈。   苏梨先前没回来,可院子里早就亮起了灯笼。   府上有规定,思竹这样的一等贴身丫鬟,也是楚怀安特别照顾才有自己的院子,除了自己回去休息,平时不得点灯,唯有七宝这样特别受宠的,才能有主子一般的待遇,入夜以后,不管院子里有没有人,都能点灯。   心里的郁愤之气更甚,思竹不由开口:“三小姐真是好手段,回京不过短短数日,便在侯府有了一席之地,俘获侯爷和夫人的喜爱!”   她的语气泛着呛人的酸,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好像苏梨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法子才得了如今这些好处。   “我向来手段都高明,你莫非今日才知道?”   苏梨反问,眸光平静,清冽得透着丝丝冰凉,思竹这几日本就愤懑不平,如今被她一激,顿时失了理智,口不择言:“三小姐如此高明,为何没有教导身边人多长点脑子?”   苏梨此番回京是孤身一人,思竹口中的身边人,只有核儿一人。   听她这话倒像是知道一些内情,苏梨心念微动,提步绕过思竹,将院门关上,落了锁。   “三小姐关门做什么?莫不是想对我动用私刑?这里是逍遥侯府,不是尚书府,你若是乱来……”   思竹戒备的警示,下意识的后退两步,苏梨不想听这些废话,开口打断:“我不想对你做什么,只是你既然提到核儿,想必接下来我们要说的话,也不太适合被旁人听见。”   思竹:“……”   “核儿年纪小,当年我自以为自己能护她周全,并未教她如何勾心斗角,谁知后来竟害了她性命,你既然知晓内情,那便与我详细说说,当年是谁在京中散布谣言说我与土匪私奔,是谁煽动侯爷与先生去土匪窝剿匪,又是谁趁着众人去土匪窝寻我之时,将身怀六甲的核儿押到尚书府鞭打致死?”   苏梨每问一句,就朝思竹走近一步,思竹听得心惊肉跳,不知道苏梨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么多事,一步步后退,不期然被台阶绊了一下,思竹跌坐在地上。   地面冰凉且冷硬,磕得她尾椎骨生疼,眼眶红了起来,怯弱不胜。   苏梨毫不怜惜,俯身看着她,眉眼微弯,眼角延伸出一抹妖冶的弧度:“听说核儿死后,你们说她未婚先孕,不贞不洁,将她的尸首绑了石块沉塘,连个全尸都没留给她?”   听见这话,思竹的眼睛猛地睁大,眸底的恐惧如漩涡一般,回放着当年的场景。   苏梨没有给思竹回忆的时间,抬起她的下巴,指尖冰凉莫名的带着股子死气:“核儿蠢笨,你不妨好好跟我说说,我那好姐姐是如何教你算计核儿性命的!”   说完,苏梨的手微微用力,捏得思竹痛呼一声,眼角立刻滚出泪来。   她今夜是魔怔了,不自觉想跟着苏梨过来看看,想凭借这五年的伺候与苏梨争个高下,却不想三言两语之间就被苏梨击溃。   苏梨不与她虚与委蛇,也不与她拐弯抹角,像一把打磨极好的刀,什么挡在她面前,她就刺破什么。   “三……三小姐,你……你在说什么,我……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离开时苏挽月已嫁入东宫,她初入宫,手还伸不到宫外来,唯有你与主母二人在外替她谋划,她那时已贵为太子侧妃,我也名声尽毁远走他乡,你们为何还要做这么多事呢?”   苏梨与苏唤月,从来都没觊觎过苏挽月的东西,就算苏梨曾年少无知对楚怀安动过心思,可毁了名声以后,她也再没有和楚怀安在一起的可能,为什么还要做得这么绝呢?   “三小姐,我……我没有……”   “啪!”   苏梨狠狠甩了思竹一巴掌,那一巴掌她用尽了全力,思竹的脸比安珏柔嫩多了,苏梨那一巴掌下去,她那半边脸立刻肿得老高,唇角甚至开裂流出一缕血丝。   思竹被苏梨那一巴掌打懵了,捂着脸呆呆的坐在那里,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五年前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核儿和她腹中的孩子,还有二姐和先生,我定要给他们一个交代,你不妨告诉苏挽月,只要我在京中一日,她就一日别想坐稳贵妃之位!”   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苏梨并不执着于要听思竹认罪伏诛,只先把话撂在这儿。   这话极大逆不道,思竹吓得脸色惨白,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只有眼角的泪珠不停地无声滚落,见她的鬓发被打散,苏梨俯身好心帮她理了一下,惹得她瑟缩着后退。   苏梨勾唇笑起:“我知道你喜欢侯爷,苏挽月当年应该也是许诺将你送到侯爷身边,你才会死心塌地的帮她做那些事吧?”   “……”   思竹不敢应声,脸色一片灰白,因为苏梨全部都猜中了。   她就是为了楚怀安,害了苏梨害了核儿。   害人的时候她没有害怕,只觉得紧张又刺激,隐隐还有些兴奋,如今被苏梨翻起旧账,她才后知后觉的害怕起来,核儿被沉塘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冬日,那水冰冷刺骨,尸体绑着石块丢下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思竹这会儿怕的是苏梨也会像当初那样,想法子将她沉塘去。   “怎么流了这么多汗?”苏梨撩起自己的袖子帮思竹擦了擦汗,脸上是清浅的笑意,在昏黄的烛火下染上一分诡谲,然后思竹听见她道:“放心,五年前的事已寻不到证据,只要你老实待着,我也不会将你沉塘去陪核儿。”   苏梨轻轻柔柔的说,思竹下意识的松了口气,然而神经还没完全松懈下来,又听见苏梨咬着牙道:“不过你既是踩着核儿的尸身进的侯府,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侯爷身份高贵,你这辈子,注定要求而不得,既是奴婢,合该被人踩在脚下当牛做马!”   求而不得,当牛做马,这对思竹来说,已是最锥心的报复!   她惊愕的瞪大眼睛看着苏梨,唇瓣颤抖着没有一丝血色,半天才哆嗦着抖出一句:“三小姐,你……你不能……”   “不能?你害核儿的时候,可有想过不能?”苏梨冷笑,居高临下的看着思竹,像看着一只蝼蚁:“既然要害人,就莫要怕报应!毕竟,天道好轮回!”   说完这话,苏梨的耐心耗尽,径直回屋还锁上了门,思竹坐在地上,浑身发凉,想起身却腿软得又跌坐回去。   她心里很清楚,苏梨这一番话每一个字都是较着真的,当初核儿死的时候,她没想过苏梨有一天还会回京,甚至到逍遥侯府来,她以为那些事会像核儿的尸骨一样悄无声息的烂在池塘底下,没有任何人知道。   如今苏梨回来了,五年前那些事,就遮掩不住了,像一块结了伽的烂疤,只要轻轻一戳,伽壳就会脱落,露出里面溃烂的伤口和恶心的脓水。   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刚刚苏梨说得明白,只要她老实待着,就会留她一命,但在逍遥侯府,她也不会再有翻身之日。   这是苏梨给她的选择,要么等着被报复,要么想办法再与苏梨斗个你死我活!   想清楚利害,思竹渐渐冷静下来,她扶着柱子缓缓站起来,眼底闪过一丝亮闪闪的算计。   这个选择其实五年前她已经做过了,她不想永远都低人一头,要么做人上人,要么死,这个赌局很划算!   听见思竹开门离开的声音,苏梨唇角勾了勾,戳破指尖滴了几滴血到研好的墨汁中,再度研匀,提笔蘸墨静下心开始着墨描画。   这是楚怀安之前要求她画的母子平安图,她早在心里打了无数次的草稿,落笔极为自然流畅。   她一直不想和苏挽月争什么东西,觉得没意思,可苏挽月要步步紧逼,她已经没有再退让的余地,不如将新账旧账一起算!   苏梨这厢认真画着画,楚怀安也没闲着。   他懒洋洋的在耳房泡着澡,今日驾车的车夫正哼哧哼哧的帮他搓着背。   “这么说,今天安珏动手了?”   楚怀安趴在浴桶沿上轻声问,车夫力气大,将他背上搓得一片通红,充血一般,有些骇人。   “是,不过苏小姐也没吃亏,倒是安大人被踹了两脚。”   车夫老实回答,经过半天的消化,已经恢复平静,只是言语之间对苏梨的身手有些敬佩。   楚怀安不置可否,眸底一片深沉,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了一句:“善世堂那个岳大夫的来历查过了吗?她是打哪儿来的?”   “伙计说那大夫是高御医推荐的,好像高家的远房亲戚,我去查了下,她和苏小姐是前后脚回京的,苏小姐自己骑马回的,她跟着商队一起回的,至于回京之前是做什么的还没查到。”   “高胖子的远房亲戚?”楚怀安饶有兴致的嘀咕了一句,哼了一声,挥手让车夫离开,临了又补充了一句:“剩下的不用查了。”   “是!”   车夫弓着腰退出去,楚怀安又泡了一会儿,擦干身体穿上里衣躺到床上。   从那日岳烟到府上给苏梨诊治的情况来看,两人多半是认识的,只是他没想到,岳烟和高胖子还能扯上点关系。   他平日最烦动脑子,可最近这些事打堆了往他面前凑,非逼着他把泡在美人乡的脑子挖出来用上。   这一夜逍遥侯府有人彻夜未眠,苏梨和楚怀安却都意外的睡得很好。   第二天约了要喝花酒,苏梨换了一身淡蓝色男装,楚怀安也起了个大早,让苏梨帮他换上一身五颜六色的花衣服,腰上还别了一把折扇,穿好准备去给楚刘氏问安,七宝蹦蹦跳跳的进来,说楚刘氏最近想清修,让楚怀安没什么大事不要去烦她。   楚怀安只当楚刘氏是因为昨日去了皇陵伤怀,也没放在心上,吃了早饭就带着苏梨出门。   今日天气好,楚怀安心情也好,两人没坐马车,直接步行。   刚过了年,街上还有浓郁的年味未散,学堂尚未开学,街上还有不少小孩子玩闹,热闹得不像话。   苏梨看着这样的场景,不由有些恍惚,嘴里忽的被塞进一个酸酸甜甜的东西。   “自己拿着!”   苏梨伸手接过楚怀安手里的冰糖葫芦,其实她不大爱吃这个,太甜还黏牙,不过苏唤月喜欢,以前她每次偷溜出去,都会帮苏唤月带一串回家,楚怀安便误以为她喜欢这个。   苏梨含了一颗山楂在嘴里,任由甜腻的味道在嘴里蔓延,走了没一会儿,一辆马车忽的疾驰而来,苏梨正要避让,楚怀安已伸手揽着她的腰把她捞进怀里往后退了两步。   马车飞驰而过,卷起一地尘埃,惹来路边的人一阵低骂,楚怀安揽着苏梨没松手,在她耳边呵斥:“马车都撞过来了,你不知道躲吗?”   “……”   本来是要躲开的,谁让你先多事把手伸过来??   苏梨腹诽,脑子里回放着刚刚那辆马车经过的场景,马车驾得很急,檐上没挂木牌和车铃,经过的时候窗帘被风吹得微敞,苏梨隐约看见里面坐着的人是张岭。   这人不是还在家里禁足么?怎么才刚过了几天就跑出来了?   “发什么呆,走了!”   楚怀安在苏梨脑门上拍了一下,松开苏梨摇着扇子大摇大摆的朝前走去,他生得极好,这一身花花绿绿的衣服若是穿在别人身上会显得浮夸轻佻,穿在他身上却说不出的俊朗,叫人眼前一亮。   有路过的女郎瞧见他,立刻羞红了脸,怯生生的扭头不敢看,却又忍不住偷摸着瞧他,苏梨在后面看着,只觉得他像只硕大的花蝴蝶比揽月阁的头牌还要花枝招展。   趁楚怀安在前面不在意,苏梨把剩下的冰糖葫芦塞进路过的一个小孩儿手里,到揽月阁的时候,楚怀安回头见她手里没了东西,眉头一皱:“吃完了?”   “嗯。”   苏梨面不改色的点头,楚怀安抬手在她唇角擦了下,眼底露出一丝调笑:“就这么好吃?”   “……挺好吃的。”   楚怀安还想再说什么,老鸨极有眼力见的扑上来:“哟!侯爷!可些日子没见着您了!白茶、绿竹早就煮了茶煨了酒等着您呐!”   勾栏院没有过年过节一说,不过开门做生意的,还是要图个吉利彩头,新年伊始,来店里的人物身份越高,出手越阔绰,一年的生意也就越好。   所以老鸨一看见楚怀安这棵摇钱树,眼睛都快闪出金光来。   楚怀安微微侧身,没让老鸨扑上,苏梨的动作也不比他慢,后退一步,老鸨扑了个空,险些摔倒,刚站稳,楚怀安丢了一颗银裸子。   “老规矩,安排好就是了。”   楚怀安说完,拉着苏梨上二楼,老鸨收了钱,脸都要笑烂了,乍看见楚怀安牵着个小公子,心里咯噔一下,仔细一瞧,却见那小公子腰肢纤细,骨骼娇小,腰臀曲线极佳,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俏佳人,当即扭着臀跟上去:“哟,侯爷来逛花楼,怎么还带着这么个俏生生的小郎君呀!”   老鸨阅人无数,眼睛毒辣得很,楚怀安自然知道瞒不过她,将苏梨往怀里带了带,看着老鸨冷冰冰的警告:“不关你的事!”   老鸨平日与楚怀安嬉皮笑脸惯了,这会儿猛然被他一瞪,连忙顿住脚步,脸上的笑也有点绷不住,低声道:“是!侯爷且放宽心,奴家什么都不会说的。”   老鸨说完也不敢再跟上去,只能目送楚怀安和苏梨进了二楼的雅间。   说是雅间,只是布置要稍微好一点,进去以后,里面比楼下玩得还要热闹。   除了昨日的贾公子,屋里还坐着四五个锦衣公子,个个身边都是佳人在侧。   屋里烧着火盆,温度很高,佳人穿着轻薄的纱裙,露出雪白的胸脯和藕臂,笑声黄鹂似的清脆,有人弹着琴,众人拥着佳人已经不规矩起来,看样子这些人平日就是这么玩的。   楚怀安和苏梨一进来,屋里的嬉闹声有片刻断绝,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楚怀安和苏梨身上。   还是那贾公子最先反应过来,压着兴奋嚎了一嗓子:“楚兄!你终于到了!”许是太过激动,这一句话他说得流畅,一点也没结巴。   话落,屋里的气氛又热闹起来,众人一口一个楚兄将楚怀安和苏梨迎到屋子中央,不由分说的塞了个美人到苏梨怀里。   不知那美人身上擦了什么,触手肌理软滑得不像话,还透着股子沁人心脾的芬芳。   苏梨心神一荡,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怀里的美人就被楚怀安拉走,那美人倒在楚怀安怀里,像被点中笑穴一般,咯咯的娇笑起来,笑声清脆如铃铛,很是悦耳动听,其他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会儿,众人拿楚怀安成了昭冤使的事开玩笑,都想看一看那昭冤令长什么样。   楚怀安也没藏着掖着,在其中一个美人脸上亲了一下,不怀好意道:“昭冤令就藏在爷身上,谁要是摸出来,就给谁看!”   “真的?”   众美人一声娇呼,全都一窝蜂的涌到楚怀安身边对他上下其手,也不知是想摸那昭冤令,还是想摸这个人。   楚怀安的衣襟很快大敞,有大胆的扯了他的腰带把手往下探去,眼看画面越发不堪,苏梨微微避开目光,腰上忽的一痒,却是那位贾公子笑得一脸阴邪的站在苏梨身边,搓着手跃跃欲试:“摸了那么久都没摸……摸到,该不会藏……藏在你身……身上吧?”   这人都结巴了竟然还这么死性不改!   苏梨眸光沉沉的看着贾公子,在他的手碰到自己衣襟的瞬间出手,抓住他的左手手腕一拧,贾公子立刻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哀嚎,这一次苏梨没堵他的嘴,任由他嚎得整个房间都安静下来。   一众美人个个都是弱不经风的,见状全都躲到楚怀安身后,楚怀安拢拢衣襟坐起来,笑着抬手在贾公子脸上拍了两下:“嘴都瓢成这样了还学不乖?”   贾公子痛得鼻涕眼泪直流,连忙认错:“侯爷饶命,我错了我错了!”   楚怀安平日和他们玩成一片,没什么架子,这些人蹭吃蹭喝习惯了,还以为他没什么脾气,见苏梨仍拧着那贾公子的手不放,不由得嘀咕:“不过是个清倌罢了,到了这里还耍什么脾气,真当自己是什么人了?”   那人说完,楚怀安一脚蹬开离自己最近的凳子,目光直勾勾的钉在说话那人身上:“你以为本侯带来的是什么人?”   这些纨绔子弟多半是没机会参加宫宴的,并不识得苏梨的容颜,消息也闭塞不通,见楚怀安好像生气了,腆着笑赔罪:“侯爷,我不是那个意思,侯爷若真喜欢这样的,改日我寻上几个活儿好的,保证伺候得侯爷您欲仙欲死!”   那人说到后面挤眉弄眼起来,苏梨听着没什么意思,松开贾公子,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   贾公子摔到地上,嗷嗷的叫着,楚怀安挑眉,唇角含笑,无声的助长苏梨的气势。   众人见贾公子这样,脸色都有些难看,偏偏楚怀安还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热切地招呼着:“大家怎么不乐了?不是说有新来的雏么?叫来我看看。”   说完,刚刚说话那人冲旁边的人递了眼色,立刻有两个美人上前把贾公子扶了出去。   其他人跟着赔笑,屋里很快又热络起来,只是没人再敢提看昭冤令的事,那些个美人也都顾忌着苏梨,不敢太放肆。   待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其中一人领头鼓了鼓掌,很快,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推门而入。   女子穿得极清凉,有点异域风情的打扮,赤着脚,短打露出胳膊和纤细的腰肢,脚上和手腕上都挂着铃铛,行走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女子一进来,屋里的曲乐也跟着变得欢快,女子顺势跳起舞来,她的腰肢绵软却并非无力,舞蹈起来自有一股风采,尤其是蒙着面纱只看到一双月牙般水灵的眼睛,很是吸引人的眼球。   苏梨看了一会儿,偏头想看看楚怀安的反应,不期然对上男人漆黑的眸,不知他看了自己多久。   “侯爷?”   苏梨低唤了一声,楚怀安换了个姿势,目光仍锁在她身上,随意问了句:“跳得不好看么?你看我做什么?”   苏梨:“……”   这句话不是应该我问你吗?   苏梨无语,一曲舞弊,花魁喘着气走到楚怀安身边坐下,刚要揭下面纱,被楚怀安抬手制止。   “揽月阁向来有规矩,花魁初夜,价高者,可窥其面容,如今尚未出价,你怎地就要摘面纱了?”   “侯爷不想看么?”   其中一人紧张的问,他们虽说是富家子弟,可在钱财方面并没有楚怀安阔绰,阁里要是进了好看的姑娘,他们多半是跟着楚怀安蹭鲜,有时楚怀安看了不喜欢,他们还能捡个雏尝尝滋味。   听见楚怀安这样说,那花魁眼底也露出受伤的失落。   楚怀安拍了她的手安抚了下,目光淡淡的扫过众人:“今日不是你们邀请本侯来的么?”   言下之意就是,你们请我来了,这花魁也当由你们献给我!   楚怀安鲜少摆架子,可这会儿摆了,那旁人便是要逢迎讨好的。   讨好逍遥侯可以吃香的喝辣的睡美人,这买卖稳赚不亏,立刻有人精开口:“我出一百两替侯爷揭这位花魁的面纱!”   “我出一百五十两!”   “……”   有人带了头,这竞价便日益高涨起来,最终这位花魁的面纱以五百两的高价竞得,几人都是相熟的,也不再往上哄抬,互相恭维着恭喜楚怀安抱得美人归。   楚怀安将花魁抱起来进了内室,几人立刻交换眼色,各自抱了一个美人去其他房间快活,苏梨最后一个离开,本想去楼下等着,不期然听到二楼转角的房间传来一个熟悉的生意。   下楼的步子一转,苏梨循声径直去了那个房间,推开门,一个人扑过来将她抱了个满怀。   “美人!这次看你往哪里跑!”   声音浪荡淫邪,正是该在家里被关禁闭的张岭。 第56章 有些话,只说一次   “哎呀!张……”   旁边的美人乍然看见苏梨闯进来,惊得想要开口提醒,苏梨主动抓住张岭的胳膊,顺势一转,捂住那美人的嘴,用眼神扫了一圈,示意其他人不要说话。   “嘶……美人你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张岭狐疑的问,伸手想揭开蒙着眼睛的绸布,被苏梨覆手按住。   “爷今天想不想玩点别致的?”   苏梨故意放柔声音问,张岭对她不熟悉,一时间没有辨别出苏梨的声音,手在苏梨腰上摸了一把,只觉得腰肢绵软比旁人的不同,顿时心猿意马起来。   苏梨忍着恶心没把他的手拍下去,从衣袖上又撕下一指宽的布条绑在张岭眼睛上,并打了个死结。   “爷先不要急,让其他人出去好不好?”   苏梨诱哄着,张岭有些犹豫,他被关在家里好些天,今天偷摸着出来,本想好好玩玩,这会儿把人都放走了还有什么意思?   正想着,苏梨在他胸口捶了一下:“爷想玩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今日就独宠人家一人好不好嘛!”   这一拳捶在张岭胸口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声音刻意带着娇嗔,落在人耳中,像化骨水一般,叫人酥了骨头。   楚怀安是踩着苏梨这一句话的尾音踏进房间的,视线一转,看见张岭正抱着苏梨对她上下其手,唇角咧开一抹狞笑。   张岭被苏梨那一声挠得心痒难耐,连声答应:“好好好,就听美人的,其他人都给我出去!”   说完嘟着嘴凑近想一亲芳泽,楚怀安的手横空插进来,张岭的唇落在他手背上,卖力的嘬着,发出羞人的声响。   亲完,张岭还没发现不对劲,猴急的追问:“美人,你不是说要玩点别致的吗?还不快给我瞧瞧!”   “好啊!”   苏梨冷冷的回答,抬手掀了桌布兜头盖在张岭身上,一脚将他踹到地上。   “啊!什么人?竟敢打老子!”   张岭倒在地上惊呼,守在门口的小厮要进来,楚怀安转身把门关上,那两人直接被门撞得满脸血。   苏梨毫不客气的拳打脚踢,今天才初三,这人还被关着禁闭都敢偷溜出来,可见平日有多嚣张,想到之前绿袖说他对苏唤月做的种种,苏梨打起来更不留情。   然而才刚打了几拳,手腕被楚怀安扣住,苏梨抬头气红了眼,正要发怒,楚怀安抄起旁边的一只凳子呼在张岭身上。   凳子嘭的一声碎裂,木渣四溅,也不知道打到了哪儿,张岭闷哼一声没了声音。   楚怀安蹲下把桌布打了个死结,然后把人丢到床上,拉开门,两个小厮捂着鼻子惊疑不定的看着楚怀安,却不敢直接闯进去。   楚怀安丢了两个银裸子给两人,低声开口:“刚刚你们看见发生什么事了吗?”   两人先是一愣,见楚怀安的脸色沉了下去,立刻动作一致的摇头:“没……没有,少爷来喝花酒,我们一直在门外守着。”   刚说完,一早注意到这边动静的老鸨摇着臀走过来,楚怀安也没废话,丢给她一锭金元宝:“你也不是第一天开门做生意,该怎么处理不用我交代吧?”   老鸨乐开了花,摇着手绢道:“哎哟,知道知道!”说完又凑到楚怀安身边挤眉弄眼道:“侯爷打得还过瘾吗?若是不过瘾,奴家帮侯爷再补几脚?”   张岭身份地位不比楚怀安,平日里到阁里来,出手虽然也阔绰,可颐使气指的,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他来一回,点的姑娘几乎要在床上躺半个月,老鸨赚那点钱都给姑娘看病了,自然对张岭一万个不满意。   “什么过瘾不过瘾?本侯今日不是来看花魁的吗?”   楚怀安满脸无辜的问,老鸨立刻从善如流的附和,楚怀安没再有其他交代,拉着苏梨回了刚刚的房间,那花魁正坐立不安,一见他们立刻站起来,眼眶红彤彤的,隐隐有泪光闪现。   “激动什么,坐!”   楚怀安随口说着,把苏梨按在凳子上坐下,皱眉掀开她手上的纱布看了看,伤口愈合得挺好,刚刚的动作那样剧烈,也只裂开了一点点,渗出血珠,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血流不止。   “奴……奴家那里有药,可以给公子用!”花魁结结巴巴的说,说完涨红了脸,又垂下头去:“奴婢越矩了,请侯爷责罚!”   “无事,劳烦姑娘把药给我用下。”   苏梨温声开口,冲那花魁笑了笑。   这种地方的药不是多金贵,药效倒是极好的,毕竟阁里姑娘命贱,伤得再重,老鸨也会想法子让她们尽快好了接客。   得了苏梨的准许,花魁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小瓶药膏。   药膏也带着股子俗世的脂粉味儿,腻人得慌,苏梨抬手接过,丝毫没表现出嫌弃,拧开瓶塞就挖了一坨抹在伤口上。   药膏触到伤口,初时微凉,很快便火辣辣的烧起来,像在伤口上敷了一层辣椒水,却并不刺痛。   苏梨面不改色,还要再涂,楚怀安一把抢过药瓶:“什么东西都往手上涂,爷批准了吗?”   他低声说着,将药瓶放到鼻尖闻了闻,味道并不像太医院的药膏总是透着芳香,略有点刺鼻,不过还在他能接受的范围内。   “这药膏很……很有效的,还能祛除疤痕,我……我用过的。”   花魁小声解释,眼底闪着急切,生怕楚怀安误会她一般。   她这性子,和风尘之地倒是格格不入。   楚怀安把药瓶扔还给苏梨,抬手边帮她拆除纱布,边开口询问:“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话音刚落,那花魁立刻‘噗通’一声跪在楚怀安面前:“民女求侯爷救救民女!”   花魁说着漂亮的眸子滚落大滴晶莹的泪珠,楚怀安挖了一坨药膏在苏梨伤口处涂了厚厚的一层复又将纱布缠上,动作优雅温吞,完全没有要怜香惜玉将花魁扶起来的意思。   等把纱布打了个蝴蝶结捆好,他才懒洋洋的看向花魁,低笑出声:“爷来这儿是找乐子的,你想鸣冤,当去京兆尹击鼓,若冤情实在重大,可去宫门前告御状,有的是法子。”   他的语气里含着笑意,脸上的表情却很淡漠,似乎对花魁的悲惨故事毫不感兴趣,更不想多管闲事。   花魁被他漠然的态度弄得一愣,含着泪傻傻的看着楚怀安脱口而出:“阁里的姐姐说侯爷心善,平日点了她们也只是喝酒聊天,从不做旁的事,侯爷是个好人!”   楚怀安:“……”   苏梨:“……”   威名响彻京都的混世大魔王平生头一回被人夸是个好人,内心有些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亲耳听见混世大魔王到勾栏院不颠鸾倒凤,只喝酒聊天,苏梨受到的冲击也不小,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理所当然,这人身份高贵,自是看不上风尘女子,况且他心有所属,旁人更是入不了他的眼。   只是苏梨没想到,他竟深情到会为了一个人‘守身如玉’。   苏梨默默消化着自己刚刚听到的事,楚怀安也从五味杂陈中反应过来,故意绷着脸冷着声反驳:“笑话,爷又没什么不能言于口的隐疾,到了这里怎么可能不做旁的事?”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苏梨和那花魁都不约而同的看向他腰腹一下的位置,楚怀安浑身一僵,偏头恶狠狠的瞪着苏梨:“看什么看?想替爷降火验身?”   他像是恼羞成怒,苏梨想起前两日他将自己压在身下的场景,果断摇头,违心夸赞:“侯爷年轻力盛,定是雄风过人,金枪不倒!”   这马屁拍得是个人都能看出来,楚怀安翻了个白眼:“自是比你那个死鬼好!”   苏梨:“……”   苏梨低下头不再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楚怀安又将目光落在那花魁身上,花魁低垂着头,眼泪扑簌簌的掉个不停,知道今日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咬咬牙硬着头皮道:“侯爷,民女温陵本是良家女子,未婚夫君前些日子举家迁到京中,安顿好以后,便派人将民女从老家接到京中,原想不日与民女成婚,岂料途中投宿到一家黑店,醒来后便被关在这勾栏院的地下室里。”   说到这里,温陵的情绪激动起来,身体也跟着发抖,想是在这里受了些非人的待遇。   “民女尚未失身,可身子被人看了,已配不上未婚夫君,即便如此,民女也不想在这腌臜地苟活下去,求侯爷带民女离开这里,待民女与未婚夫君解除婚约后,定当牛做马报答侯爷!”   这番话女子说得砸地有声,看着怯弱,骨子里却是极贞烈傲气的。   “当牛做马?本侯也不缺你一个,若是今日本侯不带你走呢?”   “侯爷踏出这个门,民女就撞柱而亡!”   温陵决绝的说,眼底抱着必死的决心,像攒着两个火把。   莫名的,苏梨想到五年前那个孤立无援的自己,那时她不曾想过要以死明志,可苏良行和赵氏要她死。   她是苏家落在外人口中的笑柄,当被沉塘毁尸灭迹,最好谁都不要再记得有她这个人才好。   胸中涌起气恼,苏梨握紧拳头不由自主的开口:“错不在你,你为何要死?”   竭力克制着,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温陵诧异的抬头看向苏梨,又听见她道:“即便要死,也该先让害你之人认罪伏诛才好!”   温陵被苏梨震得说不出话,苏梨起身走到她面前,从容不破的分析:“依你所言,那黑店与这勾栏院必定暗中有勾结,是黑店店主做惯了人肉买卖,还是那店主本就是这勾栏院掳劫良家女子的工具?只要用心去查,总是能查到的。”   她的眼底泛着冷睿的光芒,无比强大却不具有任何侵略性,反倒给人一种安全感,叫人安定下来。   温陵怔怔的看着苏梨,从她清亮的眸底似乎又看见自己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室,被长相丑陋的男人调教折磨,那场景是她这段时日挥之不去的噩梦,如今看来却有种奇异的致命吸引力。   “你连死都不怕,难道还怕找他们索命?”   苏梨在她耳边蛊惑,温陵浑身颤抖得越发厉害,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极度的兴奋,她直勾勾的看着苏梨,内心充盈着期待:“公子可以帮我复仇?”   苏梨垂眸,掩下眸底翻涌的情绪,回头看向楚怀安时,又恢复平日冷清乖顺的模样:“此事,要侯爷说了算。”   温陵也不是傻子,她都能想办法接近楚怀安向他求情,自然能听懂苏梨的意思,当即朝着楚怀安‘嘭嘭嘭’用力磕了三个头。   “只要侯爷帮我揪出幕后黑手,无论侯爷想做什么,民女都愿替侯爷去做!”   话落,抬起头来,白皙的额头上出现一片红肿,好像随时都会破皮涌出血来,足见她的心性有多坚定。   楚怀安眼神复杂的看了苏梨一眼,他本来想了不少好处准备收买温陵,没想到苏梨三言两语就收服了人心,并且还猜到了他是想利用温陵做事。   苏梨聪明他知道,善于揣度旁人的心思他也知道,只是他不知道她竟然聪明到了这种地步。   像他肚子里的蛔虫,只要他困了就能递上一只绵软的枕头。   楚怀安说不上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只隐隐发现他和苏梨之间的距离,远得叫他看不清身边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样的思绪只在脑海里打了个旋就被压置,楚怀安还是按照最初的想法对温陵说:“你刚刚说的事,本侯可以应允你,只是本侯要你继续待在这里!”   “可……”   “你放心,本侯自会打点妥当,不会让你接客。”   “侯爷可是要我在此探听什么消息?”温陵立刻了然,这勾栏院最是颓靡肮脏,却又最是能泄露秘密的地方,床帏之间,尽了兴,便赤果果了没了隐秘可言。   “没什么特别的,你便先替你自己查查这勾栏院与黑店之间的关系吧。”   楚怀安随意地说,这事听起来对温陵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像是天上砸了个馅饼下来,有人替她点了灯,指了路,只差塞把剑到她手里让她去报仇。   “那……查清之后呢?”   温陵试探着问,从她向楚怀安提出要求,就已经把这条命抵给他,就算楚怀安要她在这里待到死,她也没有二话。   “之后的事随你,到时你想远走高飞还是悬梁自尽,本侯都不拦着你。”   “……”   温陵震惊,不过片刻之后又反应过来,对着楚怀安又是一个猛磕头:“温陵谢侯爷,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事情谈妥了,楚怀安又恢复平日放荡不羁的形象,抬脚踢了踢温陵的肩膀:“行了,换身衣服,爷带你出去逛逛。”   “是!”   温陵应着起身去了内室换衣服,楚怀安撑着脑袋看着苏梨,目光带着探究,却始终没有开口问什么。   没一会儿,温陵换了一身玫红色纱裙出来,阁中女子平日穿得都是这样轻薄,她也找不到什么厚衣服,只在外面穿了一件同色披风,刚刚哭过,她上了点妆,又戴上面纱,依稀看得出眼睛有些红肿,看上去倒是比之前更惹人怜爱。   楚怀安打了个响指,起身走出门外,苏梨下巴微抬,示意温陵跟上,自己走在最后。   一出门,老鸨又扑过来:“侯爷,玩得可还尽兴?”   楚怀安没说话,直接丢了一锭银裸子,老鸨笑得见眉不见眼,目光一转看见温陵的装扮,顿时沉下脸去,压着怒气问:“陵儿,你穿成这样做什么?”   温陵还是害怕,往楚怀安身后挪了挪,小声开口:“侯……侯爷说带我出去逛逛!”   “你这个贱蹄子,得了侯爷一点宠爱就无法无天了?竟敢缠着侯爷要出门逛,侯爷什么身份,能带着你出去丢人现眼?”   老鸨嘴皮子利索得很,三两句将过错推到温陵身上,说完扬手就要打人,苏梨上前一步,轻松抓住她的手腕。   “方才陵儿姑娘伺候得侯爷很是满意,侯爷要带她出去逛逛,你有意见?”   苏梨的力气不大不小,却叫老鸨挣脱不开,她脸上扑着厚重的脂粉,眼珠急切的转来转去,片刻后扯开笑脸:“侯爷喜欢自是奴家千求百跪都求不来的福气,可阁里有规矩,刚破了身子的花魁,得在阁里静养三日,这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这里她既也要静养三日,那随本侯回逍遥侯府静养三日也不耽误买卖不是吗?”   楚怀安开口打断老鸨的话,用折扇轻佻的挑起温陵的下巴:“陵儿觉得可好?”   他拿出平日撩拨姑娘的轻浮痞气,与之前截然不同,那目光露骨又暧昧,瞬间叫温陵羞红了脸,眼底露出迷茫,只随着他的问题道:“陵儿觉得甚好!”   声音柔柔怯怯,倒是完美的演绎了一场郎有情妾有意的戏。   老鸨也是被楚怀安惊着了,楚怀安这些年在揽月阁什么样,她心里能没有数?   这么多年阁里就没一个能入了他的眼,承了他雨露的人,今儿突然对一个人这么上心,还要带回家里去,这也未免太反常了。   可楚怀安既然亲自开口要了,老鸨也不能拦着不放人,只能赔着笑道:“侯爷喜欢就好。”说完又反手在温陵臀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到了侯府好生伺候侯爷,别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仔细你的脑袋!”   警告完,老鸨点头哈腰的将三人送出门,阁里的伙计还体贴的准备了马车。   待三人上了马车离开,老鸨沉下脸回到阁里,随手招了个伙计到身旁耳语:“立刻回去告诉少爷,侯爷从咱们这儿提了个丫头走。”   伙计听完,身影很快闪入后院不见,老鸨又看向人来人往的门口,抬手捏了捏眉心,总觉得这年过完没有要开春回暖的迹象,反而越来越冷了。   且说楚怀安三人坐着马车回了逍遥侯府,刚下马车,就看见来送礼拜访的人被管家温言软语的劝出来。   那人垂着头颅本以为要失望而归,不期然看见楚怀安回来,立刻兴冲冲的跑过来见礼:“下官拜见侯爷!”   这人看着不过四十出头,身上穿着浅灰色官服,头上戴着方方正正的乌纱帽,帽檐中间镶着一颗乌黑的玉石,折射着光,成色中上,是内务局统一定制的,不过是个七品县官。   这几日来侯府拜访的人很多,这人却是第一个把官服官帽都穿戴齐整的。   “嗯?你是……”楚怀安疑惑了一声,伸手将人扶起来,对着这人的老脸看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李勇李大人,好久不见!”   楚怀安那句好久不见只是客套,那李勇却当了真,认真道:“侯爷日理万机,这几日总不得闲,下官又只有这几日才能回京,自是难以与侯爷见面。”   “无妨无妨,李大人不在京都,令郞与本侯却是十分交好,半个时辰前令郞还买了个花魁送给本侯呢!”   楚怀安毫不介意的将方才的事说出来,更像是显摆一般,守在后面的管家听得老脸一抽,这才初三就去逛勾栏院,真是不像话!   老管家尚有礼义廉耻之心,那李勇却是半点也无,颇为欣慰的笑起:“那是应当的,侯爷喜欢什么,尽管告诉犬子,下官定让犬子想法子给侯爷弄来!”   “那是自然!”   楚怀安说着拍了拍李勇的肩膀,李勇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恩赏,满脸泛起红光,摇头晃脑起来,拉着楚怀安话家常一般唠叨起来,楚怀安也不嫌烦,勾唇听着,然而直到李勇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让他进屋喝一口茶。   把自己县衙后门年底一条狗生了七只小狗的事说完,李勇终于没话说了,见楚怀安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李勇一拍脑袋瓜,又从袖袋里摸出一个黄花梨雕刻的小木盒,木盒不算长,颇有点像装簪子发钗的。   “这些是孝敬侯爷的,还请侯爷笑纳!”   李勇讨好的说,有些浑浊的眸底闪过一丝肉疼,楚怀安倒是没什么反应,这小木盒无论是用料还是做工都并不精致,想来里面装的也不是多好的东西。   这般想着,楚怀安直接当着李勇的面打开木盒,让人惊讶的是,里面装着厚厚一卷银票。   银票的面额尚未可知,可光看这厚度,也不是小数目。   看清是银票,楚怀安掀眸看了李勇一眼,李勇以为他这是喜欢,当即摆摆手道:“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权当是恭贺侯爷接任昭冤使的贺礼了!”   一个七品县官,每月俸禄不过几十两,一年的俸禄也就几百两,刚刚在揽月阁那位李公子竞买温陵的面纱出手就是五百两,这木盒里的银票少说也得上千两,这父子两竟都觉得只是一点小心意。   苏梨心底惊愕,面上却是丝毫没有表现出来,楚怀安合上木盒,脸上终于露出会心的笑:“李大人治理有方,去年政绩做得一定非常漂亮吧?”   楚怀安话里带了一分欣赏,李勇立刻飘飘然起来,笑呵呵的回答:“哪里哪里,侯爷过誉了。”   “李大人不必自谦,本侯过几日上朝,定向皇表哥举荐,不知李大人心仪何等职位?”楚怀安笑着问,脸上一片诚恳,可怜那李大人与他并不相熟,轻易被他的皮囊所骗,将底牌全盘托出。   “不必劳烦侯爷挂心,陛下贤明,下官一心为民,陛下皆了然于心,想来不日便会将臣调入京中,届时便能与侯爷时常见面了。”   这话便是已经确定自己马上会升迁,李勇说着表情露出向往,好像已经看见自己和楚怀安一起站在朝堂之上的场景。   “那本侯先恭喜李大人了!”   楚怀安拱手道喜,李勇又与楚怀安说了半天客套话才美得冒泡的爬上马车离开,等他一走,楚怀安沉了脸,将装着银票的木盒丢给苏梨:“好好保管着!”   说完大步走进去,管家将目光投向苏梨,无声的询问温陵是谁,苏梨没吭声,收好木盒带着温陵回了自己的院子,从衣柜里找了一套女装给她换上。   换上衣服,温陵红了眼眶,她虽然从揽月阁出来了,可手上脚上还戴着铃铛,这铃铛在接客的时候是情趣,却也是防止刚入阁不认命的姑娘逃走的警铃。   铃铛是特制的,若无钥匙,很难取下。   苏梨找了棉絮塞进铃铛里,阻绝了那声音,温陵咬着牙又要跪下,被苏梨一把扶住。   “帮你的是侯爷,温姑娘跪我做什么?”   “我本一心求死,是姑娘一番话又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我谢姑娘再造之恩!”   进了这屋子,温陵已识出苏梨是女子,如今这感谢也是实打实的没有半分作假,苏梨却是不肯受,将她扶起来:“我说那一番话,将温姑娘又困在了那腌臜地,算计居多,当不起温姑娘的谢。”   “姑娘只是为我指了条路,做选择的是我自己,谈不上算计,自是当谢的!”   苏梨不让跪,温陵便改成鞠躬,无法阻止,苏梨便也受了,见她这般讲义气,不由低声道:“你既未失身,若你的未婚夫君真心待你,应该也不会介怀此事,你何不……”   “不了,虽未失身,可我这身子已被人看过摸过,就算他不介意,我却不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待大仇得报,我便寻个庵堂做姑子去!”   温陵爽利的说,经此一遭,性子倒是比方才在揽月阁要强硬了些。   她坚持如此,苏梨也没有再继续劝说,带着她来到楚怀安的院子,已有车夫候在屋里。   “你既知你未婚夫君住在何处,这三日便寻了他把想说的想做的都处理好,也算是了了心愿。”   “谢侯爷!”   温陵福身行了礼,与车夫一同离开,屋里安静下来,楚怀安又像刚刚在揽月阁时,直勾勾的盯着苏梨不放。   苏梨垂眸站着,假装感受不到他目光里的探究。   良久,楚怀安终于开口:“若你是她,当如何报复?”   他假设的是苏梨处于温陵的位置,会如何做。   刚刚苏梨激温陵的时候,并非全然是算计温陵,里面有多少是属于她自己的情绪,楚怀安分得很清。   “我若是她,自当查清黑店与揽月阁的关系,揪出黑店店主、折辱我的人以及幕后黑手,将他们千刀万剐,方解我心头之恨!”   苏梨的语气平静,像局外人在谈论别人的事,又像是冷漠至极的当事人,说着自己必会践行的报复。   “既然如此有骨气,五年前又为何要落荒而逃,不去将那些人剐了做汤?”   楚怀安问着,目光一寸寸扫过苏梨的脸,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   苏梨刚刚说的话,很符合她黑白分明的性格,所以楚怀安想不明白,五年前她为什么会偷偷逃跑。   “……那时候年纪小,胆子也小,不敢杀人,只好逃了。”   苏梨沉默了一会儿回答,并不愿多提,楚怀安皱眉,知道她没有说出实情,犹豫了片刻道:“五年前的事,我后来查了一些,那些土匪那日是进城到揽月阁去玩乐的,他们玩到很晚,出城的时候发现你在城外土地庙,才会将你掳走,那时天色已晚,你怎会出现在那里?”   苏梨走了五年,这些疑问在他心里也埋了五年,当初他杀进土匪窝,想要的就是一个答案,没想到那些匪徒为了平息他的怒火,提前将作案那三人绑了砍了脑袋。   作案的已经死了,要想知道真相,唯有问苏梨这个当事人,然而那些陈年旧事,回忆起来总是伤筋动骨,所以苏梨回京这么久,楚怀安一直憋着没问,今日若不是见苏梨言辞如此果决,他也不会问得这样直白。   “侯爷果真想知道真相?”苏梨反问,并未急着回答,楚怀安眉头一跳,哑着声没来得及开口,又听见苏梨接连问了一句:“无论我说什么,侯爷都信我?”   无数次出现的梦境再次涌入脑海,苏梨哭得悲怆,无比绝望的看着他质问:你为什么不信我?   太阳穴一阵刺痛,楚怀安抬手压住胀鼓鼓的太阳穴,鼻尖溢出一声不舒服的闷哼。   他什么时候没有相信过她?   没有得到回答,也知道不会有回答,苏梨转身准备离开,然而手刚触到门框,一个高大的身躯从后面贴上来,将她拦腰抱住,抱得紧紧的,喘着粗重的气在她耳边低语:“我不信,你就不说了吗?”   苏梨呼吸未乱,眸光清澈。   “我说了,你不信,我何必再说?况且,侯爷若真想知道一件事,有的是法子知道,何必执着于从我口中探知?”   “五年前我喝醉了,你我说过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不记得便作不得数,你不能再说一次吗?”   “不记得便做不得数?”苏梨问着转身看向楚怀安,他依然抱得很紧,紧到苏梨的绵软隔着冬衣感受到他硬实的胸膛。   他的表情急切,眼神有些慌乱,想要回答苏梨那句问话,张了张嘴,却被苏梨轻易打散:“侯爷不记得醉酒后曾说我脏死了,这三个字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呢!”   脏死了!   这是他对苏梨说过的话?   这种锐利的字眼,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楚怀安受到冲击,抱着苏梨的手不由得失力,苏梨抬手推开他,退后两步,慢条斯理的整理自己的衣衫,从容又淡定。   “侯爷,有些话,说了就是说了,不会因为你醉了,我就假装没听见,不记得,五年前的真相,我说过一次,便不会再说第二遍,况且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你信与不信,于我已经不重要了。”   她说他信不信对她已经不重要了,却像在说他这个人对她也已经不重要了。   那什么对你来说是重要的?   楚怀安想问,可话到了嘴边,又囫囵的哽在喉咙。   苏梨是为了帮陆戟脱罪回京的,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孩子,她如今看重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努力咽下堵在喉间的郁结,他压低声音确认:“我醉酒后,当真对你说了那样混账的话?你那日不是说没什么要紧的事吗?”   “这些旧账翻出来于你我都没什么好处,若非侯爷执意要问,我自是不愿回忆再这些。”   那些回忆对她来说如腐坏的陈伤,不致命,可戳一下还是会血流不止,痛心不已。   她向来果决,像五年前离开时,连一字半句都没有留下,如今回来了,对于那些陈年往事,她不想提,便只字都不在楚怀安面前说。   她说得很对,楚怀安有很多办法可以去查五年前的真相,只是五年前有人故意清理的痕迹,粉饰太平,他那时还未想过自己会像如今这样纠结在意当初的真相,便被轻易蒙混过去,如今想来却是疑点重重。   “你说得对,这世上还没有爷想知道,却不能知道的事!”   楚怀安的语气变得愉悦,他直勾勾的看着苏梨,眸光发了狠,一字一句的宣告:“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五年发生过的事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苏梨的表情有些崩坏,听这人话里的意思,除了五年前的真相,连她在塞北这五年的事他都全部要查?他要从何查起?   苏梨惊愕,楚怀安恢复正常,顺势拥着她又出了门,这一次管家备好了马车,上车后楚怀安直接吩咐了一句:“去军情处!”   马车里还备着暖炉,楚怀安顺手往苏梨手里塞了一个,自己抱着一个坐在角落,也不知道在生谁的闷气。   已近傍晚,街上的人并不多,马车驶得很快,没多久,军情处的府衙便映入眼帘。   府衙是新修的,大门口的门楣上还支棱着没褪色的红布,两个高大的带刀侍卫守在门口。   “下官拜见侯爷!”   侍卫行礼,楚怀安没吭声,带着苏梨径直走进去。   他走得急,衣摆在空中飞扬着,像是迫不及待的要找个地方宣泄自己的情绪一般,苏梨要小跑着才能追上他。   今天才初三,许多人休沐未归,军情处还有些冷清,往里走了好几绕,一个清冷熟悉的身影不期然映入眼帘。   “赵大人?”   苏梨低呼一声,楚怀安停下,与拿着一封竹简缓步而来的赵寒灼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遥遥相望,赵寒灼面色如常,身后跟着面色阴沉的安珏和赵启。   瞧见楚怀安,赵寒灼挑了下眉,依然循着自己方才的步调缓步而来,及至跟前,温吞吞朝楚怀安行了个礼:“见过侯爷。”   说完退到一边,也没有寒暄的意思,就是让开路让楚怀安过去。   苏梨:“……”   赵大人,你话原来这么少的吗?跟除夕宫宴的时候有些不一样啊。   苏梨腹诽,楚怀安自然也想到赵寒灼在宫宴上的表现,倒是没有出口刺他,只是将目光落在他手里那封竹简上:“赵大人来军情处借阅文献?”   “正是,顾大人与苏小姐文试一案牵连甚广,下官自是要谨小慎微,不敢妄下定论。”   苏梨:“……”   楚怀安:“……”   安珏:“……”   论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赵大人你若是称第二,恐怕就没人敢称第一了。   几人在心里吐槽,赵寒灼却是面不改色,十分严肃的转向苏梨道:“苏小姐,此案还在调查中,若是本官遇到什么有疑义的地方,还请你配合大理寺查案。”   “赵大人有需要,民女自当全力配合!”   苏梨拱手回应,安珏在一旁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只想赶紧送走赵寒灼这座黑阎罗。   好在赵寒灼并不是李勇那样话多还喜欢赖着不走的人,拿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又尽了该尽的礼数,赵寒灼挥一挥衣袖,便带着竹简走了。   安珏没把人送出大门口,又打起精神应对楚怀安:“不知侯爷今日亲临军情处,所为何事?”   他心里有些没底,那日在皇陵没在苏梨身上讨到好处,又被踹了两脚失了颜面,今日楚怀安若还要揪着那事借题发挥,他也是不占理的。   安珏脑子里飞快的琢磨着应对之策,却听见楚怀安轻飘飘的说了一句:“也没什么大事,本侯今日是来问安主蔚要人的!” 第57章 贵妃娘娘动了胎气   “侯爷想要什么人?”   安珏僵着一张脸问,隐隐已经猜到楚怀安想要做什么,楚怀安却偏偏还要吊着他的胃口,故作矫情的清清嗓子:“安主蔚平日都是这样与同僚干站着说话吗?”   “来人,给侯爷奉茶!”   安珏说完背着手往议事厅走,军情处是众大臣讨论新设的,这府衙也是刚修的,处处透着新宅的敞亮阔气,绕过弯弯曲曲的长廊,可看见一些练武用的木桩和校场,不少人正在里面操练,只是这场地远不及塞北军营的气势雄阔。   苏梨只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丝毫没有被这些景象惊到,安珏暗中注意着她的反应,见状眸色又是一深。   好不容易走到议事厅,安珏下意识的要坐到主位,却被楚怀安抢先一步,稳稳当当坐下,还故意看着安珏问了一句:“安主蔚怎么不坐?”   “……”   安珏咬碎一口好牙和着血一起吞进肚子里,论身份地位官位品阶,楚怀安如今都高他好几头,这主位他还真争不回来。   “侯爷为尊,当以侯爷为先。”   安珏皮笑肉不笑的回答,做了个请的姿势,这才在下首第一顺位坐下,赵启拿着剑背脊挺直的站在他旁边。   楚怀安坐没坐相,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等下人奉了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扭头连茶叶一起喷向安珏。   安珏和赵启俱是武官,早在楚怀安准备喷的时候就已经察觉,赵启用自己的衣袖替安珏挡了下,安珏迅速起身后退,然两人动作再快,也还是没快过楚怀安,赵启的袖子被喷湿了大半,安珏的头上也不可避免的沾了几片茶叶,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侯爷!士可杀不可辱!”   安珏咬牙切齿的低吼,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跟楚怀安干一架。   楚怀安吐掉嘴里最后一片茶叶,毫无诚意的道歉:“你们军情处的茶也太难喝了,本侯也不是故意的,安主蔚这么激动做什么。”   “……军情处方设立,公务冗杂,未能泡出合侯爷胃口的茶也是情有可原,如今侯爷茶也喝了,是不是该办正事了?”   安珏压着怒气逼问,若不是顾忌着楚怀安身上的昭冤令,他恐怕早就拔剑捅上去了。   把人戏弄了一番,楚怀安放下茶杯敛了神色,拿出谈正事的模样,尚未说话,先从腰间摸出那黄澄澄的金色昭冤令摆在桌上。   一见此令,安珏和赵启立刻跪下,对着昭冤令行了君臣之礼。   “本侯还没说话,安主蔚你怎么就跪下去了?”楚怀安故意问,眼底泛着冷光,只差上前踩安珏一脚。   安珏的气血都要翻到天灵盖了,面上却还保持着冷静,克制着脾气回答:“见此令如见陛下,下官不敢有违。”   “皇表哥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安主蔚这么听话,真是忠心耿耿呢。”楚怀安夸赞,伸手在安珏脑袋上拍了两下,跟逗狗似的。   安珏没说话,可苏梨站在旁边都能听见他咬牙的咯咯声响。   “好了!”楚怀安收回手,心情好了许多,没一次把乐子玩完,抬抬下巴提要求:“皇表哥给了本侯官位和令牌,但没给本侯人,本侯左思右想,觉得赵副蔚为人还不错,今日来,是想跟安主蔚借赵大人和他手下的亲兵一用。”   这哪里是来借人的?分明是来抢人的才是!   安珏的脸黑得跟锅底灰似的,瞪着楚怀安不说话,赵启也是一脸诧异,下意识的看向苏梨,以为是她跟楚怀安说了些什么。   苏梨垂眸没有看他,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楚怀安起身伸了个懒腰:“怎么,安大人不肯给?”   安珏哪里肯给?赵寒灼如今已能自由出入军情处,大理寺生生将军情处劈了一刀,楚怀安再把赵启借走,他岂不是成了光杆司令?   “侯爷,你要人手,可以直接问陛下要,何必……”   安珏试图和楚怀安讲道理,但新仇旧怨摆在这里,楚怀安是会跟他讲道理的人吗?   他懒懒掀眸,微眯的眼睛形成狭长的弧度,泄出两分邪狞:“怎么,安主蔚的意思是还要本侯进宫请一道旨,才能请得动你手下一个副蔚?”   京都乃远昭国的心脏,除了护城军、御林军,皇室还有暗卫死士,京兆尹府衙有捕头,六扇门有羽林卫,再不济,护国公府还有一拨可以上阵杀敌的护院,楚怀安想要人,随便一招手就有的是,他能不知道这些?   可他就是要从安珏手底下要人。   两人无声的对峙着,楚怀安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修长如玉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昭冤令上敲击着,安珏抿着唇,脸绷成刀刃,恨不得眼神能化成暗器将楚怀安射成筛子。   空气渐渐凝滞,还是赵启主动打破僵局,躬身问了一句:“请问侯爷要借用卑职多久?”   “也不多久,几个时辰罢了,明日你还照常到这儿来做你的差事!”   楚怀安露出一口白牙爽快地说,听到只有几个时辰,安珏的脸色好了一点,却还拉不下脸来同意,赵启连忙给了台阶:“安大人,卑职愿为侯爷效几个时辰的犬马之劳。”   安珏冷着脸从鼻尖溢出一声‘嗯’,这便算是同意。   得了回应,楚怀安把昭冤令收回兜里,冲安珏打了个响指:“安大人别这么小气,咱们之间结的梁子不小,这才刚开了个头,你这气量不早些撑大点,怕是容易郁结在心、英年早逝!”   “……下官的身体好得很,不劳侯爷操心,侯爷还是操心操心自己,陛下封你做昭冤使,真是让你胡作非为的吗?”   安珏阴笑着反击,目光藏着倒钩一般,要从对方身上勾下血淋淋的皮肉来才罢休。   他能问出这句话,想来也并不是鲁莽无脑之辈,楚怀安却对他没有半点改观,闻言翻了一对白眼:“安大人有这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时间,不妨先找个靠谱点的神婆帮你选个风水好点的地方做墓地!”   楚怀安说完带着苏梨先走出军情处,在大门口等了一会儿,赵启带着十来个人走出来,这些人个个身材魁梧,腰间配着寒光四射的大刀,气势浩大。   楚怀安满意的点点头,丢了一锭金元宝给赵启:“等会儿办完差事,跟你们副蔚喝酒吃肉去!”   这话瞬间将士气点燃,个个跟打鸡血了一样,也顾不上疑惑军情处的人怎么还要听逍遥侯的调遣了。   赵启到底比其他人知道得要多,多问了楚怀安一句:“侯爷,我们要去哪儿?”   “抄家!”   楚怀安慵懒的丢了两个字,和苏梨一起上了马车。   车夫甩了马鞭,马车在昏黄的夕阳下磕哒磕哒的跑起来,赵启带着十来个人落后一段距离,整整齐齐的追在后面跑。   脚步声吸引了街道两边住户的注意,有些大胆的闺阁女子还从二楼窗户探出头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马车从城东一直跑到城西,半个时辰后,车夫拉了马缰绳停下,苏梨准备下马车,楚怀安长腿一伸,刚好拦在她面前:“有人干活,你下去做什么?”   “……”   苏梨坐下没动,片刻后,赵启掀开马车帘子探进半个身子。   跑了一路,他难免有些喘,额头全是热汗,倒是面色还没怎么变。   “侯爷,这是李勇大人的府邸。”   “本侯知道。”   “卑职现在要做什么?”赵启追问,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的赶来,楚怀安听得无语,偏头没好气的看着赵启质问:“赵副蔚的脑子是什么做的?本侯半个时辰前刚说过的话你眨眼就忘了?本侯让你来抄家!”   “……抄家须有大理寺的抄家令,而且……李大人犯了什么罪?”   “李县丞贿赂本侯,赃银就在本侯府上,本侯现在怀疑他搜刮民脂民膏,欺压百姓,要抄他的家,赵副蔚有意见?”   “……”   赵启哑然,第一次见到有人抄家抄得这么干脆利落,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提醒了一句:“侯爷,陛下封你为昭冤使,是让你彻查自己被栽赃嫁祸一事,李大人这事,当交由大理寺……”   赵启平日不是啰嗦的人,可这会儿吵得楚怀安全然没了耐心,一脚把他踢出去:“爷让你抄家你就抄,废什么话!”   有昭冤令在,赵启也不敢违抗,将跑过来的人整了整队,就朝李府大门而去,李府的家丁没见过这阵势,吓得直哆嗦,赵启拿出自己的腰牌亮了一下,习惯性的开口:“军情处办案!”   守门的家丁吓得瑟瑟发抖,娘诶,军情处的不是专查军需军务吗?怎么查到老爷这个县官头上了?   要说安珏还是有些本事,赵启和手下全都十分干练,进屋之后自发分成两队,抓人的抓人,搜脏的搜脏,可怜李勇白日与楚怀安见了面回来正乐滋滋的跟小妾分享喜讯,两人滚在被窝里才摩擦出点火花,就被破门而入的侍卫泼灭。   李府一阵兵荒马乱,没多久,足足三大箱的金银首饰被抬出来,李勇和小妾哆哆嗦嗦的出来,两人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冻得像发了羊癫疯,那位李公子还在揽月阁醉生梦死,恰好错过了这场抄家大戏。   “侯爷,李大人府中确实有大量来历不明的钱财,现在要如何处置?”   赵启高声问,他没想到李勇府上能搜出这么多钱财,光是这三箱东西,就摘掉他头顶的乌纱帽了。   李勇整个人都是懵的,不知道自己在家待得好好地,怎么突然冲进来这么多人,这会儿听见‘侯爷’二字,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哀嚎起来:“侯爷!侯爷快救救下官,下官实乃冤枉啊!”   这人嚎得着实难听,楚怀安掀开车窗帘,随意扫了一圈看向赵启:“赵副蔚不是说此事该大理寺管么?还不把人扔大理寺去?”   赵启:“……”   抓人的时候没大理寺的事,关人的时候就有大理寺的活儿了?   赵启腹诽,知道楚怀安是什么性格,也没多说什么,带着人往大理寺走。   见楚怀安如此,李勇嚎得更凶,楚怀安听得不耐烦,让车夫往回走,放下车窗帘,阻绝外面的纷扰。   夜幕渐渐降临,马车里没有点灯,一片昏黑,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唯有马蹄声和车夫高高扬起种种落下的鞭声格外清晰。   李勇搜刮民脂民膏一事板上钉钉跑不掉,可楚怀安处理起来未免太过雷厉风行,没有给任何人一句商量,直接带着人就把李府给抄家了。   李勇白日还说他要升迁入京,可见背后是有人的,如今把他抓了,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该如何处理?   “侯爷,今日之事,会不会太操之过急?”   黑暗中苏梨低声问,有风吹起车窗帘,漏进几许路边人家大门上的烛光,在那片昏黄的烛光中,那面如美玉的男人斜靠着马车壁,正一错不错的看着她,目光深邃幽黑,不可见底。   只是一瞬,马车里又恢复黑暗,那人的眸子却印在苏梨脑海里挥之不去。   “抄他家的是我,就算有什么事,也有我顶着,况且,还有一个多月春季的粮草就要运往边关,你心里难道不着急?”   苏梨被问得没了声音,她此番回京为的就是这件事,怎么可能不急?可急也不是这个急法,若是搅得朝中大乱,将某些人逼得狗急跳墙,就不好了。   “侯爷……”   苏梨还想说什么,马车驶过一处不平的地段,车上一颠簸,苏梨惯性的朝前扑去,扑进一个宽厚的带着脂粉气的怀抱。   男人强有力的臂膀揽着她的腰,帮她稳住身形,黑暗中,她的唇擦过温热的皮肤,不知是这人的额头还是脸颊。   苏梨抬手胡乱撑了一下,抵到马车壁上准备起身,楚怀安却扣着她的腰肢不放。   湿热的呼吸扑面,显示着他们的距离有多近。   “阿梨在担心我,还是担心因为我操之过急,害了远在千里之外那个人?”   楚怀安低声问,像极温柔的呢喃却又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意味。   苏梨抿着唇没吭声,她努力想与楚怀安保持距离,维持着这个姿势,腰肢很快变得酸软起来,所幸没多久楚怀安便放开了她。   手臂撤开以后,腰间有片刻发凉,苏梨摸索着回到刚刚的位置坐下。   一路没再说话,到了侯府,管家照例迎上来,苏梨率先下车在马车边候着,楚怀安慢吞吞的下来,见她低眉顺眼的站着,懒洋洋的开口:“以后爷不需要你伺候!”说完又看向管家:“以后在侯府,她的一切用度,全都按照尚书府三小姐的规格来!”   管家诧异了一瞬,随即反应迅速的回答:“是,侯爷!”   说完,楚怀安摇着扇子悠然自得的走进去,管家跟着苏梨一起回了院子四处查看,记下要购置些什么东西。   “管家不必如此麻烦,我觉得这院子挺好的。”   况且,也住不了多久。   苏梨试图阻止,管家看着苏梨,叹了口气:“苏小姐,这五年侯爷过得浑浑噩噩,若是你不回来,侯爷这一生恐怕就废了,老奴不知道苏小姐与侯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侯爷如今想用这样的方式弥补,还请苏小姐给侯爷一个机会。”   管家说得诚恳,他是逍遥侯府的老人了,看过楚怀安年少得意的模样,终是不愿看他整日沉迷酒色纨绔不堪。   管家是出于一番好意,苏梨没有解释也没再坚持,等他走了又拿出之前没画完的那幅母子平安图继续。   这厢管家从苏梨的院子出来,没急着找人去连夜采办,而是先去了楚怀安的院子。   “……床要换新的,床帐、纱帘之类的,一应用罗烟帐,被子府上有现成的隆阳被,明日去缙云店买梳妆匣,还有……”   管家详细的陈列着要采办的东西,楚怀安坐在椅子上听得认真,眼神却有些飘忽,听着管家说的话,思绪不知到了哪里。   管家说得口干舌燥,微微弯着腰试探着问:“侯爷,您看这样可以吗?”   “你自己看着办。”   “……”你既然不想管事,何必还让我费力巴拉说一遍?   管家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抽搐了一下,没敢吐槽,正要行礼离开,忽的听见楚怀安问了一句:“五年前,苏梨来找过我,你可记得这件事?”   管家心里咯噔一下,好在他低着头,没有立时露出破绽,脑子飞速思考着,他笑着回答:“苏小姐与侯爷青梅竹马,经常互相到府上串门,侯爷说的是哪一次?”   其实并不是互相串门,苏家家风甚严,苏梨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会随意到逍遥侯府来?只是楚怀安经常找各种理由去尚书府罢了。   “她离京之前,来找过我,只是那夜我喝醉了,不记得发生了何事。”更不记得曾对她说过‘脏死了’这三个字。   就算当时他神智不清,也万万不该说出这样的诛心之言。   五年前苏梨处在那样的境地,若是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将‘脏’这个字眼往苏梨身上砸被他听见,恐怕都要被他扒下一层皮来,没曾想他却亲口对苏梨说了这样的话,难怪她回京之后对他的态度如此疏离戒备。   楚怀安揉着脑袋想得发怔,忽又记起自己之前是有贴身小厮的。   “阿来呢?他是什么时候离府的?”   “侯爷忘了,阿来五年前不小心摔下马瘸了腿,府上给他结了银钱回家治腿去了。”   “他老家是哪里的?如今在何处?”楚怀安追问,眼神颇为期待,管家抬起头来,有些迟疑:“侯爷找他有什么事吗?”   “你老糊涂了记不得事,他定然是记得的,况且他是我的贴身小厮,就算是我喝醉了,他也该在门口为我守夜,隔着那么一扇门,屋里的人说过什么,他也能听得一二。”楚怀安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一拍大腿下令:“你让人将他找来,我有话要问他!”   “……侯爷,都过去五年了,这找起来恐怕有些费劲。”   管家迟疑的说,楚怀安刚明朗起来的脸色蒙上一层阴影,他微微眯着眼睛盯着管家,直逼得管家的背又弯下去一分。   五年前先是苏挽月大婚,后是苏梨离家出走杳无音信,他被这两件事打得措手不及,过了一阵日夜颠倒的日子,那段时间府上的下人几乎全都换了,不过那时他没有心情在意这些,所以没有察觉出有什么异常,如今想来这事却处处透着诡异。   若不是府上发生了什么大事,怎么会换掉这么多人?   越想越肯定中间有猫腻,楚怀安忽的冷声笑起,不轻不重的拍了下桌:“管家,你是老糊涂记不得事了,还是知道得太多不想活了?”   管家扑通一声跪下,一把老骨头磕在地上,结结巴巴的辩解:“侯爷,老……老奴不敢!”   “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楚怀安厉喝一声站起来,也不管地上的管家如何,大步跨出房间,直奔楚刘氏的院子。   他的步子卖得很大,脚下生风,绣着大片花朵的衣摆被踢得划出修长的弧度,脸沉得能滴出水来,一看就是要兴师问罪。   管家直觉不好,拖着一把老骨头跟在楚怀安身后,却被甩得远远地,只能眼睁睁的看见楚怀安闯进楚刘氏的院子,掀翻两个老嬷嬷。   用过晚膳,楚刘氏在小佛堂诵经念佛,楚怀安推门进来的时候,动作颇大,两扇门扇起来的风险些扑灭案台上的烛火。   楚刘氏睁开眼睛朝他看来,表情倒是一片平静:“谨之你风风火火的又要做什么?我不是一直告诉你要稳重些吗?”   楚刘氏穿得素净,不知道是不是楚怀安的错觉,这才一日不见,她好像又消瘦了些。   与楚刘氏这样打了照面,楚怀安窜天的怒火压下去了些,他走到楚刘氏旁边的蒲团上跪下,先给佛像上了一炷香:“儿子不孝,打扰娘清修了。”   到底是自己母亲,楚怀安先道了歉,楚刘氏将腕上的珠串取下来放到桌案上,又取了一只木鱼放到面前轻轻敲击。   “无妨,你如此莽撞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楚刘氏回答,手上动作没停,木鱼被敲得圆润发亮,声音似乎也通灵似的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楚怀安又冷静了些,他偏头看着楚刘氏,轻声问道:“娘,五年前阿梨来找过我,你可知道此事?”   他问得直白,和今日让赵启去抄家的作风一样,旁人都喜欢迂回试探,他却向来开门见山。   木鱼声戛然而止,楚刘氏睁开眼睛与楚怀安对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娘觉得呢?”楚怀安反问,不想露了自己的底牌。   这人是楚刘氏身上掉下去的肉,楚刘氏能不了解他?他能这样问,多半是只知道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来诈她。   只是一些猜想就气成这样,若是知道全部,他还不把房顶给掀了?   楚刘氏心里盘算着,心里已经想好措辞,起身将小佛堂的门关上,上了门栓,这才开口:“阿梨离京那夜,的确来找过你。”   得到肯定回答,楚怀安有些控制不住怒气,拔高声音质问:“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你自己都不记得了,我难道还非要在你面前提?”   楚刘氏反斥,一句话哽得楚怀安说不出话来,他现在就想有个人能撬开他的脑袋拎出那段记忆给他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为什么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喝得烂醉如泥?为什么偏偏要忘记那天发生的事?   楚怀安气势弱了一点,因为和苏梨之前的谈话,心里难受极了,他的眼眶发热,莫名的有些委屈,仗着楚刘氏的宠爱嘀咕:“无论如何,你不该瞒着我。”   他的语气软化了,楚刘氏便也不那么强硬,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谨之,我是你母亲,你当我瞒着你,除了是为你好还能为了什么?”   楚怀安抬头直勾勾的看着楚刘氏:“那娘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了吗?”   他眼底是坚定不移的执着,着了魔一般要寻一个答案,楚刘氏知道有些事瞒不住了,悠长的叹了口气:“那夜她是偷偷翻墙进来的,旁人并不知晓,我本担心你醉酒闹事,想过来看看你,却不曾想听见你与她在屋里说话。”   说到这儿楚刘氏停了一下,眸色深沉的看着楚怀安:“若不是那夜偶然在门外听见,我竟不知谨之会为了一个女子抛弃爵位,连为娘都不要了!”   “最后我并未真的去做此事,娘不要转移话题。”   楚怀安一句话带过,目光急切的等着下文,楚刘氏也没再揪着这个不放,继续道:“你们两个也真的是胆大妄为,阿梨来找你原是质问你那夜为何没有依约去城外土地庙找她。”   楚怀安皱眉:“我并未约她在那夜见面!”   “你那夜也是这样回答她的。”楚刘氏点头,表情慢慢凝重起来:“可在你说完那句话以后,她突然疯了一样笑起,她说有人模仿你的笔迹约她出来,设计害她。”   “那个人是谁?”   楚怀安迫不及待的问,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隐隐有了猜想,无数次苏梨在梦里质问的,他不相信的,就是这个会谋害她的人。   “那个人是谁谨之心里会没有数吗?如果不是她说了你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你会用‘脏死了’这样的字眼去中伤她吗?”   轰!   楚怀安的脑子轰的一声炸开,几乎炸得他不能思考。   从楚刘氏口中,验证了苏梨所说,他的确说过诛心之言伤害苏梨,只是他没想到,苏梨口中那个害她的人会是苏挽月。   可如果不是苏挽月,他又怎么会不相信她呢?   见楚怀安惊愕得说不出话来,楚刘氏趁势将后面的事全部托出,只是换了个说法:“当时我听见这些事也是极为震惊,可那时她口中之人已入东宫做了侧妃,若是由着她胡闹,就不仅仅是苏家的嫡庶之争,更有皇家的颜面和苏家满门的身家性命,况且谨之当日所言,像是对她厌恶到了极致,为了大局着想,为娘只能让人将她送离京城。”   楚刘氏一番话,将自己置于顾全大局,隐忍未发的好母亲地位,只字不提她让人把苏梨卖进勾栏院一事。   这事不光彩,况且以苏梨和楚怀安现在的关系,苏梨也不可能对楚怀安坦白。   想到这里,楚刘氏终于安心下来,自从知道苏梨杀过人以后,这件事就卡在她心里,搅得她心神不宁,连在佛堂都不能静下心来,只怕什么时候被楚怀安发现会坏了母子感情,如今楚怀安亲自来问,她顺势说出来,倒是给了她极好的台阶下。   见楚怀安还处于震惊中回不过神来,楚刘氏抬手轻轻抚摸楚怀安的后脑勺,刚要出声安慰,楚怀安忽的抬头,目光灼然的看着她。   “娘,你方才所说,都是真的吗?”   “……你什么意思?谨之,你在怀疑为娘?”楚刘氏惊声问,放在楚怀安后脑勺的手轻轻发着抖。   楚怀安没回答她,扭头看着折射着金光的佛像,那佛像慈眉善目,像是能普度众生。   楚怀安不信佛,可楚刘氏信。   楚怀安跪着,绷直身体,第一次虔诚得像个信徒。   “娘,这是在佛堂,佛祖都看着,今日之事,儿子来问您,那便是信任您,您所说的每一个字,儿子都信,但如若你有半句假话,往后余生,儿子就用这条命去偿还当初欠她的债!”   楚怀安的语速不快,可极为顺畅,好像这话在他脑子里已经打了好几遍草稿,楚刘氏来不及阻止,他便已经立下了誓言,俯身一头磕在青石地砖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楚刘氏胸口。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怎么可以轻易说这样的话?”楚刘氏腿软的瘫在楚怀安身上,乱拳砸着楚怀安,以掩饰自己的心虚:“她若真的对为娘有什么怨恨,也该是为娘替你偿还,轮不上你啊!”   “娘没说假话,那些报应便不会落在儿子身上,娘这么激动做什么?”   楚怀安平静的反问,黑亮的眸子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将楚刘氏后面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她刚刚其实说的九成都是真的,最后一成,她也的确是让人送苏梨走了,只不过去的地方是勾栏院罢了。   只是这一句话没说而已,佛祖不会介意的。   楚刘氏咬咬牙,抿着唇将这一点隐下,绝不将这件事告诉楚怀安。   见她脸色忽白忽青,楚怀安也没再咄咄逼人,扶着楚刘氏站起来,温声安慰:“五年前是儿子不知事,让娘担心了,儿子知道娘替儿子拿的主意都是为了儿子好,若真有什么报应落在儿子身上,儿子也绝对不会怨娘。”   这话落在楚刘氏耳中,简直字字扎心,哪怕是那一丝半点的风险,她其实都不想让楚怀安承受。   心里防线被击溃,楚刘氏抓紧楚怀安的手:“谨之,其实……”   “侯爷!不好了!”   小厮的惊呼将楚刘氏的话淹没,下一刻,佛堂的门被砰砰敲响,楚怀安松开楚刘氏开了门,小厮跌撞进来,看见楚刘氏,连忙压下慌乱站直行礼:“夫人,我……我找侯爷!”   一看这情形,多半是不能在楚刘氏面前说的话。   楚刘氏的心情几经起伏,早已承受不起更多刺激,连忙抬手:“谨之既然有急事就先去处理吧。”   “娘保重身体。”   楚怀安客套了一句领着小厮转身离开,出了楚刘氏的院子,小厮凑到楚怀安耳边低语:“侯爷,刚刚宫里传来消息,太后不知为何责罚了贵妃娘娘,娘娘动了胎气,高太医已经被请进宫了。”   动了胎气?怎么会这么严重?   楚怀安皱紧眉头,脚下步子加快,下意识的要赶出门,远远地却看见苏梨朝自己的院子走去,手上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步子一顿,楚怀安唤了一声:“阿梨!”   苏梨转过身来,回府以后她换了女装,柔顺的秀发只用一根绸带绑着,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却叫人移不开眼。   苏梨缓步走来,及至眼前,见他神色有异,低声开口:“出了什么事了?这个时候侯爷还要出门吗?”   她尚不知发生何事,眼神一片懵懂迷茫,像个孩子,莫名的让楚怀安喉咙一痛,说不出话来。   小厮也是知道苏梨身份的,在旁边急得不得了,悄悄拉了拉楚怀安的衣袖催促。   楚怀安猛地惊醒,脱口而出:“太后责罚苏贵妃,苏贵妃如今动了胎气!”   原是如此,果然只有是与苏挽月有关的事,他才会急成这样。   苏梨点头,想挤出一分关切,面上表情却还是淡淡:“侯爷此刻要进宫吗?那可以将这幅画带上,也算是给长姐一个好兆头。”   楚怀安伸手接过画轴,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什么画?”   “侯爷先前问我要的母子平安图。”   “……”   拿着画轴的手猛然收紧,楚怀安眸光锐利的瞪着苏梨:“谁让你动笔的?我后来有让你画吗?”   “侯爷说过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不敢疏漏。”   苏梨垂眸回答,声音低顺,落在楚怀安眼里却像是最张牙舞爪的报复,报复他不记得五年前那一夜说过的话,报复他五年前不肯相信她。   “你当真希望她们母子平安?”   楚怀安是气急了,也顾不上小厮还在旁边,对着苏梨就问出了这样的话。   苏梨既然五年前就怀疑苏挽月陷害她,那心里必然对苏挽月有恨,那恨即便时隔五年,也不会有任何的消弭!   楚怀安现在的状态不对劲苏梨是能察觉到的,他约莫是知道了什么,又或许是全都知道了,可苏梨一点都不心虚畏惧,她斩钉截铁的回答:“当然,我希望贵妃娘娘母子平安,希望陛下喜获龙嗣,希望远昭国国运昌盛!”   这话像拍马屁,却又真诚得没有一丝遮掩。   楚怀安拿着画轴的手松了又紧,一颗心像被架在火上反复灼烧,只差撒上点调味料就能撸下来吃。   他还没弄清楚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对苏梨的愧疚已经多得要溢出来了,加上她背上那满身伤痕,他实在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侯爷,再晚点宫门可就要落锁了!”   小厮硬着头皮开口催促,宫门若是落了锁,今夜便进不了宫,一夜其实可以发生很多事,旁人等得,楚怀安却等不得。   强行压下思绪,楚怀安拉着苏梨一起朝外面走去:“随我入宫。”   只是简单四个字,苏梨并没有回应,只小跑着努力跟上楚怀安的步子。   已到了夜禁时间,街上没人,马车一路飞驰,到宫门口的时候,离宫门落锁还有些时间,楚怀安亮了腰牌带着苏梨径直入宫,越过几道宫门,恰好碰见内务总管张德,楚怀安一手逮住张德的拂尘,把人吓了一跳:“皇表哥呢?”   “陛……陛下还在御书房议事,侯爷有何事?”   张德惊疑不定的回答,身后两个奉茶的小太监也被吓得一个哆嗦。   苏挽月怀的是楚凌昭第一个孩子,现在她动了胎气,无论事情严不严重,楚凌昭都应该陪在她身边才是,怎么会还在御书房议事?   是苏挽月失宠了还是真的出了什么大篓子?   楚怀安暗自猜测,松开张德,拉着苏梨径直朝御书房走去,一路调整着情绪,到了御书房门口,楚怀安已将来时的焦急不安全部压下,又恢复平日的放荡不羁。   守在门口的宫人高声传报:“陛下,逍遥侯求见!”   片刻后,御书房的门打开,明亮的灯火铺泄而出,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印在御书房门口的台阶上。   苏梨落后一步跟在楚怀安身后走进御书房,目不斜视,俯身跪下。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民女苏梨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两人皆俯身贴地,楚凌昭没有急着让楚怀安起来,御书房的气氛不寻常的安静了片刻,楚凌昭低沉的声音才响起:“谨之,你可知罪?” 第58章 永无翻身之日   御书房安静得落地有声,房门开着,夜风带着寒意刮进来,被灯罩保护着的烛火被吹得摇晃了几下。   “臣不知何罪之有!”   楚怀安回答,因着平日和楚凌昭关系亲近,对君臣之礼并没有特别严苛,说着话,人已经抬起头来,偏头,不期然看见旁边站了个高高大大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墨黑色朝服,恭恭敬敬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分毫不与楚怀安对视。   楚怀安:“……”   赵大人,原来你竟是个喜欢打小报告的人!   一看见赵寒灼,楚怀安心中便有了数,扭头看向楚凌昭:“皇表哥若是为了李勇一事要治臣的罪,臣便认了,只是那李勇搜刮民脂民膏,到处欺压百姓,家中银钱如此之多,实在是人神共愤,臣决不能姑息养奸!”   楚怀安义正言辞的说,句句铿锵有力,这架势大有要以自己的身家性命肃清朝纲一般。   楚凌昭也并不是真的要治他的罪,听他如此贫嘴,不由得失笑:“行了,你还贫上了,朕是不是还该夸你路见不平,为民除害,给你发个告示啊?”   “告示就不必了,若此事真让皇表哥为难,臣受点委屈也没什么。”   楚怀安得了便宜还卖乖,楚凌昭甩了他一记眼刀子:“谨之既知道此事会让朕为难,行事之前就应该多考虑考虑。”   这警告里面还有几分宠溺,哪里是真的在告诫楚怀安。   楚怀安自然也知道楚凌昭心里巴不得自己把整个朝堂搅得乱糟糟才好,两人目光一交汇,都堆彼此的想法了然。   连夜进宫告御状的赵大人在旁边装雕塑,等楚凌昭叫到他的时候才又跪下听旨。   “赵寒灼接旨!李勇即日革职收押于大理寺中,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大理寺亲自督查此事,若有人敢阻挠,杀无赦!”   “臣遵旨!”赵寒灼高声回答。   楚凌昭又看向楚怀安:“昭冤使僭越办案,但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功过相抵,不奖不惩,鉴于其职位特殊性,日后若有需要,可与大理寺联合办案!”   “谢陛下隆恩!”   楚怀安和赵寒灼一起谢恩,然楚凌昭这一旨只是让两人联合办案,至于办案流程如何,是先跟大理寺打报告再抓人,还是先抓人再丢给大理寺,全看二人的心情,无异于是给楚怀安又开了便道。   “时辰不早了,赵大人早些出宫吧。”   楚凌昭体贴的说完,赵寒灼告退,楚凌昭揉揉眉心,让楚怀安和苏梨站起来。   “处理了一天国事,朕有些累了,你们二人陪朕先用晚膳吧。”   现在早过了用晚膳的时辰,刚过了新年,国事竟如此繁重?   苏梨诧异,默默跟在两人身后去了偏殿,刚进殿,宫人摆上汤锅和食材,汤锅下面有碳火,正咕噜噜沸腾着,早已煨好的酒香溢满整个屋子,透着让人放松的温馨。   进了屋子,楚凌昭便卸了在御书房议事时那股子冷厉的君王之气,换上一身平和,像寻常人家中的兄长一般。   “这是飞扬在折子上说的新鲜吃法,菜不会冷,越吃还越暖和,朕早就想试试了,只是一直没时间,今日正好与谨之一起尝尝。”   楚凌昭愉悦的说,他口中的飞扬自是镇守塞北的骠骑大将军赵飞扬。   赵飞扬与陆戟一样,两人各自镇守一方,除非圣旨谕令,不得擅离职守,即便是除夕,也只能奉上折子祝一句国运昌盛。   许是饿极了,楚凌昭看着食物眼睛都亮了,表情也很愉悦,似乎一点都不知道苏挽月动了胎气的事,苏梨不知道楚怀安心里在想什么,至少他面上是一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着急或者担心。   “这小玩意儿倒是有些意思。”楚怀安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那锅,和楚凌昭一起把准备好的食材丢进锅里煮着。   锅不大,放了一些汤汁就到了锅沿,眼看要溢出来,两人才放下筷子,苏梨站起来帮两人各斟了一杯酒。   温酒入胃,热气很快涌遍全身,楚凌昭连饮了三杯才放下酒杯,锅里已经有了香味,楚凌昭和楚怀安也不客气,瞅准了自己想吃的东西就利落下筷。   楚怀安闲不住,边吃边要说些鸡毛蒜皮的趣事,连李勇白日跟他说县衙里的狗生了几只小崽子都跟楚凌昭说了一遍。   楚凌昭自幼便被太傅管束,因为是太子,做事从不敢任性出格,便特别喜欢听楚怀安说这些有的没的。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完全放松下来,不去想朝堂之下的暗流涌动,风云诡谲。   吃饭的时候,楚凌昭笑得很多,他不爱大笑,笑起来也是浅浅的,和顾远风有点像,却比顾远风深沉,叫人无法看透。   两人风卷残云一般将准备好的食材吃得七七八八总算有了饱意,楚凌昭不喜吃得太饱,与楚怀安又喝了一杯酒以后,便放下筷子,楚怀安却像是不知道饱似的,慢吞吞的捞着锅里的肉。   楚凌昭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安静的看着,半晌忽的开口说了一句:“谨之,你知道这顿饭吃掉朕多少国库吗?”   楚怀安头也没抬,见怪不怪的问:“赵飞扬那孙子又问你要钱了?”   “去年冬天到处雪灾严重,草料奇缺,原本远昭相邻的游牧族伺机哄抬草料价格。”   楚凌昭温吞吞的说,神色正常,看不出醉没醉,可与楚怀安讨论的已是国事,苏梨起身准备寻个借口到殿外候着,却见楚凌昭冲她招了招手:“无妨,坐下吧。”   “……陛下与侯爷商讨国事,民女一介女流在此,恐怕不妥。”   苏梨仍站着没有坐下,楚凌昭掀眸定定的看着她,过一会儿忽的笑起:“有何不妥?阿梨不是连军机都敢谈论么?”   “是!”   苏梨应声坐下,楚怀安嘴里塞着东西,接着刚刚的话题不满的哼哼:“那些游牧族是不是欠揍?平时我们什么时候少过他们的好处?”   远昭国与相邻几国或异族的关系整体来说是还不错的,帝位虽然交叠,可军力储备尚在,有能力的武将也都尚在,所以各国还是忌惮着的,可人心总是贪婪的,尤其是有重大天灾出现,一些人就会蠢蠢欲动。   北方苦寒,游牧族受了雪灾,哄抬物价无非是因为他们受灾严重,需要从远昭国购买粮食,若是在粮草方面价格协商不好,最迟到年中,恐怕他们会被逼急了闹出战事。   同样的隐患在塞北边关也是存在的,除了外寇的侵扰,还有边关百姓生活所迫带来的压力。   若是到时内忧外患一起爆发,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阿梨以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楚凌昭看着苏梨问,虽然是疑问,他的眼神却好像已经笃定苏梨知道如何解决。   “陛下,依民女愚见,游牧族提高草料价格,无非也是受雪灾影响,担心今年食不果腹,他们拿了银子也是要与我们购买粮食,不妨让人在全国范围内以市场价征粮,用粮食与游牧族换草料。”   “京中离北方千里之遥,若是如此征粮,加上运输和人力,花费的银钱不比游牧族出的价低多少。”   楚凌昭反驳,苏梨点头:“陛下所言极是,二者的确相差无几,可粮食能解游牧族的燃眉之急,他们必然乐意如此,双方的友好关系可以延长,若他们不愿接受此提议,恐怕其中有诈,毕竟拿着大笔军饷,他们可以做很多事,可拿到粮食,再换成银钱就要麻烦多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有侵犯之心?”   楚凌昭问,眼底多了一丝欣赏,苏梨摇头:“民女绝无此意,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况且如此也可以增加一部分百姓的收入,想必他们也会感念陛下皇恩浩荡。”   这样一举三得的法子,楚凌昭自然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解决了烦心事,他的心情更好,终于腾出精力过问其他。   “今日吹的什么风,谨之竟然在这个时辰连夜进宫?”   楚凌昭笑盈盈的问,难得有心思打趣,楚怀安适时放下筷子,很没形象的打了个饱嗝儿。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着给皇表哥添了点麻烦,有些过意不去,想先进宫献个宝,让皇表哥消消气。”   话落,苏梨很配合的拿出画轴双手呈给楚凌昭:“这是民女为贵妃娘娘画的母子平安图,希望贵妃娘娘能早日平安诞下龙嗣,请陛下过目!”   伺候在旁边的宫人很有眼力见的上前将画轴慢慢舒展开来,浅淡的墨香混着些许甘甜的味道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画中的女子极美,她的眉目如画,每一处都透着温婉,她穿着那日除夕宫宴时穿的宫装,华贵的宫装遮掩着她尚未显怀的小腹,看起来好似与常人无异,她的手却微微虚托着小腹,呈保护姿态,浑身上下都折射着母性的光辉。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画中女子头上还插着那支已经送给苏梨的白玉簪。   白玉簪在一众精致夺目的头饰中并不显眼,可楚凌昭却一眼就瞧见了那簪子,下意识的,他偏头看了苏梨一眼,苏梨微垂着头,低眉顺目的站在旁边,似乎并未察觉到他的目光。   “朕早就听闻阿梨才冠京都,今日见到阿梨的丹青,果真名不虚传,将爱妃的神韵全都表现出来。”   “陛下谬赞!”   苏梨说着俯身行了个礼,楚凌昭让人将画轴裹上,复又坐下:“只是朕听说这母子平安图要以至亲之血入墨,阿梨前些日子才受了伤,又如此耗费心血,身体恐怕受不住吧。”   楚凌昭的语气亲和,好像真的只是苏梨的姐夫,在关心小姑子,楚怀安在一边听着,唇抿成一条直线,他自然是知道苏梨受着伤的,却不知道这人竟背着他做了这样的事。   “谢陛下关心,只是一点小伤,与贵妃娘娘和娘娘腹中的龙嗣相比,不足挂齿。”   苏梨应答得从善如流,楚凌昭勾唇笑笑:“爱妃有你这样的妹妹真好。”   说完,敬事房的太监端到门口问话:“陛下,时辰不早了,可要准备歇息?”   “不必翻牌子,今日爱妃受了惊,朕一会儿去看看她。”   这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   楚凌昭又小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捧着画轴的宫人跟在他身后一起走了,其他宫人上前收拾残羹,楚怀安领着苏梨去平日休息的寝殿。   夜有些深了,到处都变得安静,只剩下走廊上摇晃的灯笼微光,夜风扑在脸上依然很凉。   这么安静的走着,苏梨陡然生出一分同情来,自苏挽月进宫以后,楚怀安应该会经历很多次像现在这样的时刻。   因为担心匆匆忙忙赶进宫,可进宫以后,见不到那人的面,看不到她是否安好,甚至连问一句和她有关的话都是僭越,是大不敬,可还是想努力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苏梨不敢肯定楚怀安是这个世界上最爱苏挽月的人,可她可以肯定一点,楚怀安不会再向爱苏挽月一样去爱另一个人……   与此同时,隔着几道宫门的另一边,年轻的帝王踏入潋辰殿,守门的宫人立刻笑盈盈的朝里传报:“恭迎陛下!”   楚凌昭步子没停,大步走进屋里,香风扑鼻,宫人上前帮他脱了外套,年轻貌美的贵妃娘娘仅着一袭薄纱站在旁边,正含羞带怯的看着他。   在昏黄的烛光下,苏挽月的眉眼看上去更好看,几年时间过去,她的肌肤依然柔嫩饱满,触感极好。   莫名的,楚凌昭脑海里浮现出刚刚画轴里的那个人,明明生着一模一样的脸,楚凌昭却觉得真人没有画中人好看。   “臣妾准备了热水,陛下可要先泡脚解解乏?”   苏挽月低声问,已经扶着楚凌昭在床边坐下,蹲下身帮他褪去鞋袜。   屋里仍烧着炭,她穿得极少,蹲下身时,很容易将胸前的风光挤成叫人口干舌燥的模样,楚凌昭没有克制自己的欲望,苏挽月抬起头时,两颊飞起红晕:“陛下,太医说现在还……还不可以。”   她说得含羞带怯,可心里却高兴极了,自古以来,有身孕的妃嫔,为了保护龙嗣,都不能与帝王同寝,可她没想到楚怀安这些日子,该来还是会来她的寝殿,今日被太后斥责的闷气也消散不少。   “朕不会乱来的。”   楚凌昭安抚了一句,对待后宫妃嫔,他向来很是温柔,因而也很得人心,苏挽月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宫人很快奉上热水,苏挽月并不假手他人,蹲在地上帮楚凌昭揉脚。   这就是她比其他妃子好的地方,她知道什么事最让人贴心,也最知道分寸,楚凌昭与她在一起的时候,时常会生出一种他们只是寻常夫妻的错觉。   夫妻这种想法于帝王家本不该有的,可苏挽月很有本事的给过他这样的假象,之所以是假象,是在他几乎要信以为真的时候,她又亲手把那假象打破了。   “听说爱妃今日在母后宫中受了呵斥,还动了胎气,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这消息其实傍晚就传到楚凌昭耳中,可他并没有急匆匆的赶来,而是等到现在才随口问了一句。   苏挽月低下头,指尖使了巧劲按得楚凌昭舒服极了,她语气轻快,丝毫没有要抱怨的意思,温声开口:“都是父亲识人不清,给陛下添了麻烦,太后生气也是理所应当,臣妾并无委屈,而且……”   说到这里,苏挽月没了声音,手上动作也停下,似乎有难言之隐,她其实很喜欢这样给人一种隐忍克制的错觉,非要等别人追问。   这一次楚凌昭一人配合着她,顺势追问:“爱妃为何突然不说了?”   苏挽月闻声抬头,眼眶泛红,唇瓣也被她咬得发白,她嘴上没有半分委屈,可委屈都写在了脸上。   “太后娘娘不喜三妹,除夕宫宴上臣妾帮三妹说了几句话,不成想叫太后心里不痛快,三妹如今是侯爷护在心尖的人,太后拿臣妾撒几句气,也无可厚非。”   她主动提到了苏梨,楚凌昭挑眉,倒是多了一分趣味:“哦,如此爱妃倒是受了她的拖累,那依爱妃之见,你那庶妹如何?”   楚凌昭这一问,问得苏挽月眼神游移了一下,像是拿不准他的心思,怕说了会惹怒他一般。   “无妨,她是她,你是你,朕不会像母妃一样迁怒于你。”   得了保证,苏挽月松了口气,复又认认真真帮楚凌昭按起脚来:“臣妾的三妹论才情样貌自是极好的,我与她自幼一同长大,姐妹感情也是极好,只是……”苏挽月掀眸看了楚凌昭一眼,见他表情享受,并未有任何不愉才继续开口。   “只是她性子刚烈,容不得半分诋毁,那日宫宴之前她也求臣妾想办法许她出家做姑子,臣妾强留了她,本以为是为她好,却不想并未顾及她的想法,甚至还惹恼了太后。”   苏挽月苦口婆心的解释,脸上已满是懊恼之意,好像自己好心做了坏事。   她之前帮苏梨说话,一是想在楚凌昭和众人面前显示自己惦念姐妹情谊,是个重感情的人,二是想看楚怀安如何折磨苏梨。   可她没想到那日的凄楚可怜竟是苏梨自导自演的,从思竹给她递的信来看,楚怀安何曾刁难过苏梨,分明是对她极好。   今日太后寻了借口刁难她,她也才知道那日苏梨并不是自己要出家做姑子,是太后下了懿旨,苏梨哄着她让她帮忙说了话,却让她无形之中得罪了太后,今日之辱,也全是拜苏梨所赐,苏挽月如何能不气恼?   “依爱妃之言,三妹是自己铁了心自己要出家?”   楚凌昭低声问,水已经泡温了,苏挽月抬起他一只脚帮他细细的擦拭干净。   “三妹向来如此,是臣妾的错……”   苏挽月说着语气有些哽咽,可没等她挤出眼泪来,楚凌昭忽的反问了一句:“若真如爱妃所言,阿梨生性如此刚烈,她当初为何不一头撞死,反而要时隔五年,再回京呢?”   他当着苏挽月的面唤了一声‘阿梨’,语气亲昵,惊得苏挽月动作僵滞,楚凌昭接过她手中的帕子,自己将另一只脚擦干,坐到软乎乎的床上。   “陛……陛下……”   苏挽月呢喃,表情还是懵的,脑子乱哄哄一片,终于察觉楚凌昭今天有些不对,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连补救都找不到方法。   苏挽月呆站在那里,连叫宫人进来倒洗脚水都忘了。   楚怀安想到苏梨今日关于草料一事的对答如流,忽的发现以往这个聪明伶俐大方得体的爱妃其实也不过一般。   只是他被一时的假象眯了眼,便觉得她处处与旁人不同。   见苏挽月小脸吓得煞白,楚凌昭朝她招了招手,苏挽月慢吞吞挪到他身边坐下,身子被他揽进怀里,哪怕是靠着这人暖烘烘的胸膛,也感受不到一丝温度。   楚凌昭把下巴搁在她肩窝处,把玩着她纤细的手指:“爱妃,母后年纪大了,有时候识人不清很正常,你不必为了讨好她,扭转自己的想法,那日你替阿梨说话并没有做错,但你做错了一件事,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的声音极具蛊惑,苏挽月懵懂的接了一句:“什么?”   楚凌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轻轻拍了拍掌,一个宫人便将刚刚那幅画轴捧进来。   “打开给贵妃娘娘看看。”   楚凌昭下令,宫人解开画轴上的绸带,一人高的画卷立刻舒展开,苏挽月的眼睛微微睁大,目瞪口呆的看着画中栩栩如生的自己。   “陛下,这是……”   她受到很大的震动,这些年宫里也有画师替她画过画像,可从来没有一个,能将她画得像这幅画里一样美好。   “这是阿梨送你的母子平安图。”   楚凌昭回答,苏挽月脸上的惊喜和笑意都僵滞,她看着这画,突然有种被恶鬼盯上的错觉。那画中的女子也猛地换了容颜,并不是她,而是当年那个被沉了塘连葬身之地都没有的下人。   身体不受控制的发着抖,然后冒出冷汗,楚凌昭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这画挂在爱妃宫中,爱妃何时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再来与朕说,这些时日,爱妃就好好养胎吧!”   苏挽月被打击得太过,一时没反应过来,楚凌昭已松开她下床准备离开,身体猛地受凉,苏挽月一时乱了分寸,从背后抱住楚凌昭不放。   “陛下!陛下明鉴,是不是三妹对陛下说了什么?三妹一直嫉妒我,这次她回来是报复我的,陛下不要相信她说的话啊!”   苏挽月惊声呼喊,带着哭腔,刚刚来不及挤出的泪珠终于坠落,悄无声息的砸在光洁的地上。   她紧紧地贴着楚凌昭的背,两人的呼吸心跳都窜在一起,毕竟是曾同床共枕再亲密不过的人,楚凌昭停下来并没有急着离开。   苏挽月抓紧机会,把他抱得更紧,无助又委屈的开口:“陛下,求陛下不要如此对待臣妾,臣妾有哪里做得不好,请陛下明示,臣妾向来愚昧,请陛下不要让臣妾猜来猜去!”   这话她说得倒是情真意切,楚凌昭偏头看着那幅画像,看着画中人头上的白玉簪,冷声开口:“除夕那日,你为何将母后赠你的生辰礼物送给她?”   之前也有妃嫔将太后所赠之物送给旁人的事,只要不被太后发现,自然不会出问题,况且那日苏梨根本没有戴那支珊瑚钗,楚凌昭怎么会计较这种事?   可这会儿苏挽月被吓昏了头,根本没发现楚凌昭话里的陷阱,立刻回答:“阿梨是臣妾妹妹,臣妾只想着将好的东西都给她,太后向来宽宏慈爱,想来不会因这样的小事与臣妾计较……”   苏挽月慌乱的说着太后的好处,楚凌昭却毫不留情的挣开苏挽月的手,她哭着抓住他的衣袖不肯放,好像今天他从这里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时她没想过失去帝王的宠爱有多可怕,她只是慌乱的不想失去他这个人。   “陛下!”   苏挽月跪在地上凄苦的叫了一声,楚凌昭终于低头看着她,那目光极温柔,好像又回到刚成亲那日,她明明是侧妃,是妾,他却在她房里过了洞房花烛,给了她极大的宠爱。   “爱妃可还记得那支白玉簪是朕登基前夕送你的礼物?”   楚凌昭一字一句的问,连声音也温柔得不像话,却让苏梨的脸一寸寸变得苍白毫无血色。   楚凌昭是在三年前登基的,登基前夕,他在苏挽月宫里,几乎与她缠绵至天亮,他没睡,天一亮直接去了登基大典。   离开时,他留下了那支白玉簪,他那时有两个女人,可心里全然被她一个人占据着。   那时苏挽月呢?她心里一方面还未放下楚怀安,另一方面又嫉妒不平,纵然她与楚凌昭缠绵整夜,可陪他祭天登位的那个人,并不是她苏挽月!   她心里想着其他人其他事,根本没有心力注意到那支白玉簪,更遑论这白玉簪后面的含义。   苏挽月吓傻了,她跪在地上看着楚凌昭,连眼泪都忘了流。   这模样太过可怜,楚凌昭伸手将她扶起来,拥到床边坐下:“地上凉,爱妃不为了自己的身体着想,也该为肚子里的孩子都想想。”   “陛下!”   苏挽月无力地唤了一声,还想去抓楚凌昭,却被他陡然变得冰冷刺骨的眼神冻住。   “爱妃,知道你为什么是第一个怀上朕龙嗣的人么?”   苏挽月摇头,楚凌昭眼角泄出深情,抬手用拇指指腹擦去她脸上的泪珠,捎带着擦花了她的妆容。   “因为朕想让你做第一个怀上的人。”   说完这句话,楚凌昭整个人复又变得温柔,他的指腹留恋的摩挲着苏挽月的脸颊,轻轻地叹出声来:“爱妃,朕是真的爱过你呢……”   爱过,那便是现在不爱了。   苏挽月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无法呼吸,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楚凌昭毫不犹豫的离开。   这是第一次,皇帝到了妃嫔寝宫,却又半途离开。   守在门外的宫人惶恐不安的跑进来,刚要问发生了什么,苏挽月终于吼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   她疯了一样抓起妆奁台上的发钗扑向那幅母子平安图,恨不得将那画撕得粉碎,被两个宫人死死抱住。   “娘娘请息怒!”   “娘娘,万万使不得啊!”   宫人齐声劝诫,发钗在离那幅画只剩一寸的地方停下,苏挽月也很清楚,这画是楚凌昭亲手交给她的,她不能撕也不敢撕。   她看着那画,看着画中温婉贤淑的女子,撕破最后一层伪装,愤怒的质问:“苏梨,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她如此歇斯底里,画中人却依然高贵温婉,像是高高在上的瞧着她一点点失去所有,狼狈不堪。   那一夜苏挽月闹了很久,伺候的宫人完全无法理解,素来温婉有礼的贵妃娘娘,怎么会在惹恼了陛下以后,变得如泼妇一般。   第二日,楚凌昭去潋辰殿坐了坐又离开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后宫,楚怀安和苏梨在太后寝宫听见的时候都有些诧异。   来给太后请安的众妃嫔闲不住,话里话外都趁着机会踩苏挽月一脚,说她失宠了,全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可苏挽月并没有落魄失意,她来给太后请安时,仍穿着华贵的宫装,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挺直着背脊,丝毫不理会众人想要看戏的目光,礼数周到的朝太后行了礼,然后优雅的扶住自己的肚子。   她美得不像话,看见苏梨,目光也只是顿了一顿,便若无其事的在自己的位置坐下,若不是贴身服侍的宫人,任谁也想象不出她昨夜有多疯狂吓人。   “谨之不是还有事吗?不如先出宫去吧,免得听我们说些无聊的事。”   太后偏头慈爱的与楚怀安说话,言下之意分明是在赶楚怀安走,以往她从不这样,自之前的风波以后,便有了要他避嫌的心思。   众人都知道太后这话是什么意思,全都低着头没敢看丰神俊朗的逍遥侯。   楚怀安会意起身:“谨之告退!”   说完要带着苏梨离开,苏挽月温声开口:“侯爷且慢,臣妾有几句话想与阿梨说,可否请侯爷行个方便?”   昨夜哭了大半夜,苏挽月装得再好,嗓子里的沙哑却掩饰不住,众人互相递了眼色,都用绢帕掩着唇角窃笑。   楚怀安没看苏挽月,偏头看了苏梨一眼,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给苏梨递了个眼色,示意她拒绝,苏梨全装作没看见,微微侧身朝苏挽月行了个礼:“既是贵妃娘娘有请,民女断没有不遵从的道理。”   苏梨应承下来,苏挽月面上的笑意更甚,上前两步拉住苏梨的手:“阿梨如此真是与本宫生分了!”   苏挽月热切的说着话,按理却不由分说的将苏梨拉出太后寝殿,走着走着前后的宫人拉出一点距离,给苏挽月和苏梨留出一段说话的空间。   周围没有别人,苏挽月脸上的笑意消散,抓着苏梨的手不断地收紧,恨不得能掐断她的手腕一般。   只是这点力道如今对苏梨来说算不得什么,是以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走到更僻静一点的地方,苏挽月终是忍不住率先开口:“五年不见,妹妹真是好手段,竟把本宫耍得团团转!”   苏挽月的语气颇为恼恨,苏梨猜到宫宴以后太后对她没什么好脸色,唇角勾了勾:“贵妃娘娘言重了,我尚未与你算五年前的旧账,若非你先动了要害我的心思,也不至于与太后生出嫌隙。”   “呵呵,妹妹还真是糊涂了,你我之间有什么旧账?五年前是你自己不自爱,惹出那许多祸事,坏了名声害得父亲在朝中抬不起头来,要怪也该怪你自己不知检点!”   苏挽月柔声细气的说,好像提到五年前的事,就抓住了苏梨的痛脚,能噎得苏梨说不出话来似的。   这事被人说过太多遍,如今苏梨听着只觉得麻木,她认同的点点头:“五年前的事究竟如何,是我蠢笨着了道,我不欲与娘娘深究,只是二姐错嫁,核儿冤死,先生废了右手,这三件事我却不能不与贵妃娘娘好好算算!”   这三件事,是苏挽月捅在苏梨背后的三把刀,之前苏梨不知道也就算了,如今知道了,自然要将这刀拔出来插回她身上,也叫她知道痛的滋味才算公平。   苏挽月瞪大眼睛,脸上写着不可思议:“你疯了?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证据吗?”   苏挽月的声音不受控制的拔高,她轻轻的晃着脑袋,头上精致的珠钗撞击发出细碎的声响。   苏梨坦然的看着她:“贵妃娘娘似乎忘了,大理寺办案才需要证据,而我做事,凭直觉足矣!”   苏梨要替苏唤月他们讨回公道是苏梨的事,她决定去做就可以了,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也不需要任何解释。   这话听起来颇不讲理,却又最直接干脆。   感受到苏梨的决心,苏挽月也不再做无谓的伪装,她抓着苏梨的手按向自己的小腹,隔着华丽的宫装,那里仍是一片平坦。   “阿梨,若是今日我在这儿跌了一跤,没了孩子,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说到时会发生什么?”   “谋害龙嗣乃大罪,当株连九族,我虽已被除名,可若陛下要深究,苏家恐怕也难辞其咎。”苏梨平静的回答,手稳稳地贴在苏挽月肚皮上,苏挽月对她的识趣不甚满意,继续道:“阿梨此番回京应该有自己的目的吧?若是就这么死了,那些未达成的目的该怎么办?”   苏挽月幽幽的问,蛊惑着诱导着,想看见苏梨慌乱失措,崩溃害怕,最好能跪在她脚下向她臣服求饶。   可苏梨没有。   在听完她的话以后,苏梨依然很平静,清冷的眸光中透出一丝怜悯,像在看一只可怜虫:“贵妃娘娘身份高贵,愿意用腹中龙嗣和苏家满门给我陪葬,我此生无憾,只是娘娘若没了龙嗣和苏家支持,在这深宫之中的日子恐怕会过的生不如死吧?”   说完,苏梨的五指微微收紧,感受到指尖在腹上施加的力量,苏挽月猛地后退两步,眼神惶恐的看着苏梨,好像刚刚苏梨真的会害死她腹中的孩子一样。   对于她的反应苏梨并不意外,苏梨在意的拥有的,早在五年前就丢得差不多了,而苏挽月在意的,不仅仅是贵妃之位,还有可能是后位是帝王给予的万千宠爱。   她在意的东西那么多,注定没有豁出一切的决心和苏梨硬碰硬,所以,这是一场胜负已分的角斗。   见苏挽月那么害怕,苏梨也没有再朝苏挽月,只是站在原地‘好心’为她提出建议:“娘娘如今已经失了陛下的宠爱,这腹中的孩子万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不然,娘娘手里可就一点筹码都没有了,我与娘娘虽有旧怨,可孩子是无辜的,毕竟从血缘上讲,孩子生出来也该叫我一声姨娘。”   “闭嘴!”   苏挽月低吼,胸口气得急剧起伏,呼吸粗重,失了贵妃娘娘的端庄优雅,反观苏梨还是那副淡漠怡然的模样,二人站在一处,谁更胜一筹,一眼便可看出。   苏挽月自小最讨厌的便是苏梨这副模样,好像苏梨永远都是有对的,别人都是错的。   无论是学识气度还是容貌,她这个嫡女,永远都比不上苏梨这个庶女。   旁人都羡慕她十岁便与太子定下婚约,可那又如何?就算侧妃的名号再响亮好听,说破天她也只是太子的妾!   她嫉妒苏梨,嫉妒苏梨可以拜入顾远风门下,跟着第一才子念书识字,顾远风虽然长苏梨七岁,可他对苏梨的好,早已远超过了师徒之情!   她还嫉妒苏梨可以光明正大的和楚怀安走在一起,而她只能拼命克制着情愫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人!   明明她才是尚书府嫡女,为什么她要做妾,而苏梨能享受这么多宠爱?   积年的恼恨涌上心头,苏挽月表情狰狞的看着苏梨,一字一句道:“苏梨,以前我是嫡,你是庶,他日我为后,你是民,此生此世,你都只能被我踩在脚下,永无翻身之日!” 第59章 吊打刁奴   从宫里出来,日头已经升得很高,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勾出几分惫懒,已隐隐有开春的感觉。   苏梨没说自己和苏挽月都谈了些什么,楚怀安也没问,在这件事上,苏梨早已做了决定,他是什么样的态度都不会影响苏梨。   街上人有些多,马车温吞吞的朝侯府走,路过善世堂,苏梨让车夫停了一下。   “侯爷,我想买点东西去京兆尹府看看二姐。”   “你一个人去?”   苏梨垂眸:“有些私房话想与二姐说。”言下之意就是他跟着一起去不大方便。   楚怀安抿唇,片刻后挥了挥手让她离开,算是同意,苏梨钻出马车,刚跳下站稳,两锭金元宝砸过来。   这人也没再多说什么,沉着声催促车夫赶快驾车离开。   苏梨愣了一下,随即拿着金元宝朝善世堂走去,提步要进门,余光却被满口的一个马蹄印吸引。   步子顿下,苏梨转身走到那马蹄印旁蹲下。   地上全都铺着地砖,马蹄印并不是很清晰,隐约可以看见马蹄中间打了三颗马钉。   冬日天寒地冻,路面湿滑,马蹄上都要打马钉防滑,可各国的驯马师打马钉的习惯不同。   远昭国南方温暖,即便寒冬也没有雪,北方苦寒,冬日粮草产出甚少,畜牧业并不发达,所以马匹和草料都是从邻近游牧族购买。   游牧族地处戈壁荒漠,地势还算平坦,且冬日下雪后便鲜少外出,一般马钉只打一颗足矣,而塞北胡人喜征伐,冬日更喜欢冬猎比试决出族中勇士,是以都会在马掌上打三颗马钉,以便在冬日也能肆意驰骋。   打马钉需要技巧,三颗马钉更是困难,若是技艺生疏一些,便会废了一匹好马,所以若非有特别需要,远昭国的驯马师一般都只钉一颗马钉,久而久之,三颗马钉成了胡人的象征。   苏梨用手在那个马蹄印上摸了摸,眉头拢成细小的皱纹,这里是京都,怎么会有胡人的马蹄印?   苏梨起身走进善世堂,将在前厅招呼的伙计拉到门口:“刚刚这里是不是有人骑马来这里抓药,那个人长什么样你还记得吗?”   伙计猛然被拉到门口还有些懵,听完苏梨的问话松了口气,满不在意道:“姑娘问的是李三啊?他就是个满嘴跑胡话的二愣子,不知道上哪儿搞了匹马说要出去周游列国,正骑出来显摆呢。”   “他住在何处?”   “姑娘要找他直接去离这儿三条街的茶楼便是,他最喜欢在那茶楼吹牛蹭茶水点心了!”   伙计说完苏梨转身便走,她看着步子小,其实走得极快,不到一刻钟便在街角看见小二口中所说的茶楼,这会儿茶楼人很多,门口停了不少马车,但苏梨还是一眼从那些马车中认出那匹黑马与其他不同。   胡人养马极苛刻,养出来的马可在暴风雪中狂奔,耐饥寒,更不会轻易受惊,马匹养得毛发光亮,身形也极优美,非京中娇养的马能比。   那匹黑马便是如此,一身黑亮的毛发在阳光下折射着光,茶楼专门辟出一块地方供车马休养,还提供草料,那黑马却高昂着头一口都不吃。   走得近些,可以看见那黑马臀上留有伤痕,应是在战场上受过伤。   也是苏梨运气好,她正观察着那马,一个蓬头散发,书生模样的人被茶楼伙计赶了出来,书生骂骂咧咧几句,愤愤不平的去牵黑马,不是李三还能是谁?   苏梨上前,摸出一锭碎银给他:“别声张,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这马你是从何得来的?”   李三迅速接过碎银,拿在手中颠了颠,抱住马脖子:“这是我从马市买的,姑娘看上这马了?那价钱咱们可得好好谈谈!”   李三一副要坐地抬价的表情,苏梨抿唇没吭声。   边关一些百姓的确有胆子大的,在一场战事结束以后,偷摸着到战场上捡些兵器融了做些小玩意儿卖,运气好碰到受了伤的战马拖回家养养想法子转手出去也能赚一笔钱。   这事在边关常见,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这马极有可能是几经周转从边关被卖到京都。   可在这里这种时候被看见,苏梨总觉得很不安。   “只是瞧着这马有些漂亮而已,我并没有要与公子横刀夺爱的意思。”   “再漂亮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骑的畜生!”   见无利可图,李三没好气的嘀咕了一声,抓着马鞍扑腾了一会儿才费力的爬上马背离开。   苏梨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又提步走进茶楼。   茶楼里没什么特别的,说书先生热火朝天的说着新鲜猎奇的故事,众人捧场的听着时不时叫一声好,苏梨在楼下转了一圈,提步想上楼,被伙计拦住:“姑娘,不好意思,二楼是雅间,要先定包间才能上去。”   苏梨点点头,拿出一锭碎银:“这个够么?”   伙计眼前一亮,接了碎银笑弯了眉:“够够够,姑娘楼上请,一会儿吃食就给姑娘送来。”   苏梨率先上楼,想在楼上转一圈,伙计低声提醒:“姑娘这边请!”   看来这二楼雅间里的人,不止出手阔绰,身份也不一般。   苏梨也没乱来,跟在伙计身后走,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一众吵闹声中,她似乎听见木轮滚动的声音。   到了包间,伙计很快退下。   楼上包间布局精致,靠近走廊的窗户可以支棱起一个小窗,若是想看楼下说书先生的表演,这个角度很是敞亮,若不想,窗户关着,雅间便是一个隐秘的空间。   苏梨在雅间四角走了一圈,轻轻敲了敲相邻的两面墙,墙面很厚实,隔音效果很好,是极佳的谈话地点。   查探完整间房,房门被敲响,茶楼伙计送了吃食进来。   饭菜都是热腾腾的,香气勾人,做得也十分精致,且每份的分量不会很多,恰好与苏梨的食量相差不大。   “姑娘请慢用!”   伙计说完退出房间,苏梨关上门,夹了一块点心到嘴里,又推开窗户查探周围的地形。   这茶楼占地极好,周围四通八达,都是宽阔的街道,两侧都是酒肆客栈,人来人往客流极多,二楼往外看的视野极佳,远远地甚至可以看见矗立在皇宫西北恢弘的了望台。   苏梨四下看着,没看出什么特别反常的地方,正要关上窗户,余光忽见后面街道上有一堆马粪。   按理,客人的马匹都在前门,后门一般没人进出,怎么会出现马粪??   正猜想着,一个蓬头散发的人从后门出来。   苏梨立刻关上窗户,心里‘咯噔’一下,李三不是已经骑马离开了吗?怎么会又从茶楼后门出去?   这里面有古怪!   苏梨一凛,提步走出房间想追上去一探究竟,不期然一开门看见两个人堵在门口。   走得太急,陡然刹住脚步,苏梨晃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苏姑娘,小心!”   安无忧坐在轮椅上温声提醒,手还抬了一下似乎准备扶苏梨。   他照旧穿着白色锦衣,今日天暖,他仍抱着一个暖炉,脸色白得可怕,还是那幅孱弱无力的模样,安珏穿着一身灰色锦衣双手环胸站着安无忧身后,像武艺高强的保镖。   两人站在一处,气质身形肤色各不相同,却依稀看得出面部轮廓有四五分相似,是亲兄弟无疑。   有安无忧在,安珏身上暴躁的戾气便少了许多,看向苏梨的时候虽然还是甩着刀子,却隐忍克制了许多。   “安掌柜,安大人。”   苏梨福身行礼,压下着急,侧身让开,让安珏推着安无忧进来。   木轮在地板上碾压发出沉闷的声响,与苏梨一开始听见的一模一样,这两人比她更早出现在茶楼。   “苏小姐方才是要走吗?这些饭食似乎都还没动过,是厨子的手艺不好吗?”   安无忧轻声问,毫不介意的拿起苏梨刚刚用过的筷子。   “安掌柜……”   苏梨想阻止,安无忧已动作优雅的夹了块肉品尝。   “何事?”   安无忧嚼着肉一脸茫然的问,苏梨把后面的话咽下去,转而道:“听安掌柜刚刚的意思,这茶楼似乎也是你名下的?”   “苏小姐觉得不像么?”安无忧咽下嘴里的东西问,唇角挂着常年不变的浅笑,像温和至极,却又薄情至极。   “安掌柜真是年轻有为。”   苏梨由衷赞叹,这茶楼的地势极好,要拿下这里,必要耗费很大一番心血,而拿下以后,绝对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苏梨想到他之前送给楚怀安的房契,只觉得这人身家丰厚恐怕已经到了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苏小姐过奖,不过是些糊口的小买卖罢了。”安无忧随意的回答,又看向苏梨道:“近日我想让后厨研究一些新鲜菜式,苏小姐在边关待了五年,可知晓边关有什么特色吃食吗?”   他问得漫不经心,借口又找得极好,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被刺探而不适,可苏梨还是在一瞬间绷紧了神经。   “边关苦寒,吃食毫不讲究,京中繁华,烹调精细,二者恐怕并不相容,安掌柜怎会突然想要做边关的吃食?”苏梨含糊了安无忧的问题,转而抛出自己的疑问。   安无忧用筷子将苏梨刚刚动过的那盘点心戳散:“不瞒苏小姐说,陛下有意裁兵,这两年恐怕会有大量将士从边关回京,这些人都身怀武艺,陛下想来也不会轻易放他们回乡种地,最好的便是将他们安排在京中,护着皇城,早些研究些特色吃食总归是好的。”   他这样说,好像已经可以肯定会裁兵,苏梨扫过安无忧身后的安珏,他腰上镶着宝石的剑柄折射着细碎的冷光,违心称赞:“安掌柜果然深谋远虑。”   “不敢当,苏小姐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呢。”   “边关盛产小麦,多面食,安掌柜不妨摊些煎饼,再结合京中吃食研究些新花样,想来京都的人也可以尝个新鲜。”   苏梨说得随意,心中却是诸多计量,这面食四处都有,煎饼也并非罕见之物,她随口这么一说,安无忧也就这么一听。   安无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苏小姐说得有理。”说完又看向桌上几乎没动过的吃食:“我记得苏小姐方才神色似乎有些匆忙,是着急想做些什么吗?”   既看出我神色匆忙,还拦着我说这样一番废话作甚?   苏梨腹诽,面上挤出浅笑:“没什么急事,若真着急,就不会与安掌柜说这么多了。”   话落,安无忧脸上笑意更甚,难得笑出声来。   “苏小姐果真是个有趣的人。”   “比起安掌柜,我还差得很远!”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着话,话里话外都是迂回试探,不需要更多的佐证,彼此都知道对方不像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   安无忧唯一一句让苏梨觉得真实的话是他觉得苏梨有趣,因为苏梨能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探究,带着好奇和深不可测的危险。   “苏小姐帮安某出谋划策,今日这顿饭,安某请了!”   安无忧大气的说,知道他不缺钱,苏梨也不推辞:“谢安掌柜!”   说完,安珏推着安无忧离开,从头至尾都没有贸然与苏梨说话。   等他们一走,苏梨招来茶楼伙计,将没吃完的饭菜打包。   伙计动作麻利的撤下饭菜,片刻后拿了一个食盒给苏梨,苏梨不疾不徐的下楼,转到茶楼后门,后门门口那堆马粪已经被清理干净,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苏梨盯着那门看了一会儿,穿过一条街道,将食盒里的饭菜都给了街边的乞丐,乞丐一哄而散,将苏梨的裙摆蹭得有些脏,她没有介意,刚想问他们点什么,忽然听见一个人嘀咕了一句:“今天这厨子怎么回事,猪肘子做得欠火候啊!”   到嘴的话被生生咽下,苏梨后背冒了一层冷汗,转身匆匆离开。   一般他们侦察敌情,要么从勾栏院入手,要么就从乞丐窝入手。   这两个地方看着最是腌臜,却也是情报最四通八达的地方。   也许是街边不经意的一句抱怨,也许是两人无意间的一番争执,都有可能被他们记住,成为有心人手里至关重要的线索。   这条街乞丐挺多的,这是苏梨刚刚在茶楼包间上看见的,她本想用吃食做诱饵,问问那李三是否经常出入茶楼,又是在何时何地买的那匹黑马,不料这些人竟是吃惯了楼里的东西!   苏梨也见过一些慷慨的富贵人家接济街边乞丐做善事,可这事落在安无忧身上,就莫名显得古怪起来。   心中的不安一点点放大,苏梨很快折身回到善世堂,已是午时,馆中只有三三两两的病人等着看诊,伙计带着苏梨去找岳烟,她正好将一位身怀六甲的少妇送出来。   苏梨侧身让开,岳烟一直将那少妇送出医馆大门方才回来,见苏梨面色有些不好,迅速回到诊室关上门。   因她接诊的多是女子,诊室里还有一个小隔间,苏梨在隔间四周都检查了一遍,岳烟用眼神与她确定房间没有古怪以后,仍压低声音开口:“发生何事?阿梨为何如此慎重?可是有人发现你的身份了?”   苏梨抿唇,一时也说不清自己与安珏结下的梁子。   “我方才在医馆门口看见一匹胡马。”   “怎会这样?”岳烟震惊,连忙又拉着苏梨追问:“骑着那马的人是谁?可是有细作混入京都?”   “你也知道胡人作风,若真是细作,做事不会如此粗心大意。”   苏梨分析,表情越来越凝重,岳烟也在军中待的时间比苏梨久,自然也不是那等无知之辈,很快想明白其中的道理:“阿梨的意思是,有人在故意试探你我?”   这一点苏梨原本是没想到的,在看见茶楼后门那堆马粪时,她才隐隐感觉自己落了套,而下套之人想做什么,她还无从知晓。   若是安珏因为之前受辱想要借机报复,苏梨还能见招拆招应对,若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自己,恐怕……   某些不好的猜想涌入脑海,苏梨浑身发凉,一把抓住岳烟的手:“姐姐的粮草可购置齐全了?”   “如此大量购买粮草恐会引起旁人注意,我尚未采办,只先联系了镖师说要运镖。”   “姐姐思虑果然周到,粮草暂且不买,这几日你便让镖师护你离京,路上再慢慢购置也无妨!”苏梨当机立断做了决定,岳烟见她如此,虽然未曾知道安家的事,也察觉出局势不大妥当。   “我走了那阿梨你怎么办?”岳烟紧张的问,反手抓着苏梨不肯放,犹豫片刻咬咬牙低声道:“阿梨之前不是好奇我是如何安全抵达京都的吗?是将军找了可靠的商队护我入京的。”   “……”   这话着实把苏梨惊到了,陆戟这人有多死板她知道得再清楚不过,如今局势不稳,岳烟作为医术高超的军医,待在军中也是安定人心的一个重要因素,他怎么会违背原则将她送走?   “阿梨对将军的心意,我们这些旁观的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将军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阿梨,你与我一起走吧,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回去如何向将军交代?”   岳烟说着哽咽起来,苏梨一时不知该先安慰她,还是该捂着发热的老脸羞怯一番。   她对陆戟的心思真的表现得有这么明显么?   气氛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苏梨先压下纷杂的思绪冷静下来:“阿湛还在京中,我不能抛下他不管,况且侯爷已经做了昭冤使,将军斩杀粮运使一事,转机很大,这种关键时刻我不能走,既然有人坐不住要试探我,那马脚也会露得更多!”   “那……”   “姐姐莫要再多言,最多三日,你安全出城以后,想办法托人给我个信。”苏梨不容拒绝的做下决断,岳烟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算是同意苏梨刚刚说的话。   刚说完话,门外传来脚步声,苏梨三两步跨到门边将门栓划开,然后若无其事的开口:“岳大夫方才所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会告诉二姐注意的,麻烦岳大夫再帮我二姐抓几副调养身子的药。”   说完诊室的门被推开,伙计引着两个病人走进来,岳烟拿起精巧的小称按照比例抓药。   四副药方方正正的打包好,用麻绳串在一起,苏梨递了铜板过去,拎走药包,走到门口又扭头看了岳烟一眼:“岳大夫,再见!”   旁人不知她这句再见背后的深意,只看见岳烟与她隔空相望,莫名的就红了眼眶。   从医馆出来,苏梨径直去了京兆尹府,一方面是为了做戏做全套,另一方面则是真的想去探望苏唤月。   医馆离京兆尹府有些远,苏梨到时已经过了晌午,府上之前有客,吃得酒足饭饱被京兆尹送出府来。   苏梨远远看着,没趁着人多凑上去找不愉快,闪身躲进附近转角小巷,不期然看见巷子里蹲了七八个蓬头垢面的乞丐。   这几个人约莫也没想到这种地方会突然闯进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几双眼睛打了照面均是一愣,互相瞪了那么几秒,其中一个乞丐率先回过神来,用石头把破碗敲得叮当响:“看什么看!这是我们的地盘,姑娘生得白白净净,怕是走错地方了!”   “……不好意思!”   苏梨道歉,转身走出巷子,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劲。   一般乞丐行乞都会选择人流众多的闹市,就像之前茶楼外面那些乞丐,坐的巷子虽然没有商楼林立,却也是一些必经之路,来往的人众多,并不像这个地方如此僻静。   思及此,苏梨停下,转身看着这七八个人。   没料到苏梨还会半路回头,这几人脸上又是一阵怔愣,与苏梨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片刻后,苏梨明显感觉这些人的身体紧绷了起来,像是蛰伏的猛兽,在被人发现以后,准备伺机扑上来咬死对方。   苏梨走回去,她走得不快不慢,这个过程却被无限延长拉伸,她甚至能听到巷子里所有人的呼吸声。   小心翼翼,却又一触即发。   叮铃!   苏梨在离他们只有一步的地方停下,丢了一颗银裸子到刚刚那个缺了口的破碗里。   七八个人被那一声响惊着了,猛地站起身来,个个身形高大远甚常人,像几个小山包似的将苏梨团团笼罩,苏梨后退两步,露出受到惊吓的表情,无辜的睁大眼睛,怯生生的开口:“天凉,别坐在地上了,买碗热乎的馄饨吃吧。”   “……”   一群大老爷们儿被苏梨一句话整懵了,手别在腰上,差点收不住藏在身上的大刀。   苏梨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危急,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你们天天都在这里吗?我看你们很厉害的样子,要不要跟我回家,我家里在招长工和短工,你们可以在我家住下。”   “……我们不需要,姑娘不想惹上麻烦就赶紧走!”   其中一个人突然满脸凶相,苏梨瑟缩着又后退好几步,又不解又害怕的看了他们好几眼才跑出巷子朝京兆尹府跑去,临了还嘀咕了一句:“真是怪人!”   她将天真烂漫、有钱没地方花的千金小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那群人丝毫没有起疑,反而在蹲回去的时候集体讨伐了刚刚那个凶苏梨的同伴。   “人家小姑娘一片好心,你那么凶做什么?”   “就是!长得也水灵,就是不知道吃起来滋味如何。”   “说起来老子都好久没碰过女人了。”   “……”   接下来的话题便荤得不堪起来,所幸苏梨走远了并未听见,也免污了耳朵。   亮了楚怀安给的那块玉佩,门卫很是恭敬地将苏梨迎进府里,看见京兆尹府四处悬挂着的大红灯笼,苏梨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   远昭国的男子较邻国而言普遍会高一些,可基本都身形修长,带着股子挺松的刚劲,只有人到中年,大多数才会变得肥头大耳,但即便如此,刚刚那群人的身形都还是过于高大魁梧,透着股子荒漠的粗犷,像屠夫刽子手。   况且刚刚苏梨一番试探,这些人不图钱也不图温饱,分明是故意蹲守在京兆尹府外。   他们在蹲什么人?   正努力思索着,领路的下人开口提醒:“苏姑娘,这就是二少夫人的院子。”   苏梨闻声抬眼望去,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映入眼帘,院门上贴着新写的春联,挂着红灯笼,春联上是二姐惯用的清秀小篆。   院门敞开,趁着天气好,院子里的丫鬟正摆弄着拿出来晾晒的梅花花瓣,提步走进,院子角落种着一树腊梅,新年刚过,枝头的花朵已不见踪影。   院子里颇冷清,安静得很,苏梨微微皱眉,忽的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   二姐!   心头一紧,苏梨循声快步走进屋里,掀帘进去,没了阳光照射,屋里更冷,像冰窖一般,冻得人骨缝发寒。   “二姐?”   苏梨急急的唤了一声,咳嗽声戛然而止,几步之遥的床上,一只苍白的纤细的手掀开床帐,惊愕的朝她看过来。   短短一月未见,苏唤月的脸色比上次还要差上一分,苍白的病气笼罩不散,几乎要将她的面容模糊。   她的手发着抖,努力坐起身子,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终于不确定的颤抖着开口:“阿梨,是你吗?你回来了吗?”   是我!   苏梨几个跨步上前,走到床边,握住苏唤月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半跪在了床榻前:“二姐,是我!”   说完这四个字,苏梨没了声音,喉咙哽得难受极了,苏唤月的手凉得惊人,眼泪也立时涌了出来,模糊了视线,却一刻不停的看着苏梨,不肯移开。   一别五年,俱是物是人非,两人的心境都是一样的,苏唤月将苏梨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终是拍拍她的手背松了口气:“回来就好!”   她的语气放松下来,身体也跟着放松,强压下去的咳嗽变本加厉的席卷而来,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苏梨忙拍着她的胸口帮她舒缓气息,绿袖也终于回过神跪到床边给她喂药。   “夫人快把药喝了吧,别叫三小姐听着揪心。”   绿袖劝着,好半天才与苏梨一起把一碗药喂完。   喝了药,苏唤月的咳嗽慢慢止了下去,拉着苏梨坐到床边,招呼着绿袖去烧水泡茶,被苏梨叫住。   “如今天这样冷,二姐身体又不适,屋里为何没有烧炭?”   “今日还有暖阳,况且马上就开春了,哪里还需要烧炭?”苏唤月浅笑着回答,丝毫不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又给绿袖递了眼色,把人支使出去。   苏梨哪里不知道她这打碎牙齿和血吞的性子?心中有气却没在此刻与她争执,也不见外,起身从屋里又找了一床被子给苏唤月盖上。   那被子被面用料还可以,抱起来绵软,看上去还很新,反观苏唤月身上盖的那床却是连被面都洗得发白了。   “二姐还生着病,就算不烧炭火取暖,也该多盖一床被子才是!”苏梨嘴上埋怨着,俯身细致的帮苏唤月掖被角。   苏唤月笑弯了眼眉:“阿梨还是像五年前那样,嘴硬心软。”太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温暖,她开心极了,从里到外都散发着喜悦。   真好,时隔五年,阿梨一点都不曾与她生分。   “谁对我好,我自然对谁心软,若是对旁人,我这心却早已冷如铁石!”苏梨堵着一口气回答,目光又在屋里四处打量。   京兆尹家里不比尚书府,一应陈设俱是普通,甚至连苏唤月当初的闺房都赶不上,且这屋子朝向不好,今日阳光如此明媚,却没有一丝光晕透进屋里来。   一般人家,哪有主屋如此不堪?   “二姐怎地住在此处?这是主院吗?张……姐夫住在何处?”   她本想直呼张岭名讳,但又怕让苏唤月不好做,半路生生扭转了称呼,苏唤月垂眸低咳一声,尽管竭力伪装,面上还是浮出一丝落寞:“这些日子我病得厉害,就搬到这里小住几日,免得给公公婆婆添晦气。”   小住几日?刚刚那领路的下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苏梨气得握紧拳头,面上无法伪装,一片冷然:“是吗?那二姐病好以后便会搬回主院吗?”   这句话不知道刺到苏唤月哪根神经,她的脸色又白了一分,无意识的拉着苏梨的手喃喃自语:“阿梨,其实住这里也挺……挺好的。”   她的眼底有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惶恐不安,苏梨立刻想到之前在医馆绿袖提起张岭一生气就要折辱于她的事,顿时心痛如绞。   那畜生究竟使了怎样恶毒的手段,才会叫二姐怕成这样?   苏唤月到底病得不轻,一时并未察觉到苏梨的情绪翻涌,苏梨沉声安慰了她一会儿,药效上来她便有些昏昏沉沉想睡觉,迷迷糊糊间仍拉着苏梨的手不放:“阿梨,别走,我就睡一会儿,一会儿醒了给你做好吃的。”   “好!”   苏梨柔声答应,苏唤月很快便睡熟了,没一会儿,绿袖拎着茶壶回来,身上多了一片污渍,不知是被人泼上去的,还是在哪儿跌了一跤。   苏梨小心翼翼的把苏唤月的手放进被子里,拉着绿袖走出院子,低头看那茶壶一点热气都没有,探手一试触到一片冰凉,竟是冰水。   “二姐不是让你去烧热水吗?怎么弄成这样?”   苏梨冷着脸问,绿袖受了委屈,眼眶红得不行,咬着牙回答:“厨房的人看夫人不受宠,总是逢高踩低,要刁难我们!”   整整五年,苏唤月在京兆尹府里受的委屈岂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完的?仅凭苏梨这短短一刻钟的所见所闻,只能窥其冰山一角!   苏梨气得心肝脾肺肾都揪着疼,当即抢过绿袖手里的茶壶冷声命令:“厨房在哪儿,带我去!”   绿袖也是受够了任人欺负的日子,当即也顾不得什么,红着眼梗着脖子便带着苏梨气势汹汹的超厨房去了。   晌午过了没什么事,厨房的一干人等正坐在院子里嗑瓜子晒太阳,有那嘴碎的还在嘀咕,说这个月张岭又去了多少次揽月阁,苏唤月又挨了多少次打。   说到兴头,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然而还没笑完,就见平日里忍气吞声的绿袖领了个漂亮的女子跨进院子。   “小贱蹄子,都说了现在不生火没水,你又跑来做什么?你家夫人是要渴死了还是怎的?真那么急喝口冷水先把命续着不成吗?还以为自己多精贵呢!”   说话的是个五大三粗的婆子,婆子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吐着瓜子壳,一脸尖酸相,看得出平时没少用这样的话糟践绿袖。   苏梨也不多问,把绿袖拉到身后,上前就是一茶壶砸在那婆子头上。   这茶壶做得不精致,质量倒是极好,那婆子嗷的一声,脑袋被砸出一个血窟窿,苏梨手里的茶壶却半点破损都没有。   刚过了年,众人领赏领得不亦乐乎,没想到会有人冲进府里闹事,全都愣在那里,那婆子倒在地上嚎了三四声,其他人才冲上去把她扶起来。   绿袖也吓了一跳,不过之前已经见识过苏梨打张岭,这会儿再看见苏梨打人,她便不害怕了,反而透着股子兴奋。   三小姐打得真好,这些人平日惯会欺负夫人,也该叫他们知道知道厉害!   想到这里,绿袖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旁人不认得苏梨,一见绿袖这样,顿时都撸起了袖子,咬牙切齿:“绿袖你这个贱蹄子,上哪儿找来这么个疯女人,竟敢在府上闹事,让夫人知道你就死定了!”   “是吗?我还怕你们夫人不知道呢!”苏梨冷笑一声,扭头命令绿袖:“把门关上!”说完拎着茶壶冲过去。   这些人平日干活就懒散,打架也只会抓挠撒泼,哪里敌得过苏梨,不出片刻,一群人便都哎哟哎哟的躺在地上嚎叫,有的胳膊折了,有的破了相,却被苏梨一身力破千军的气势震得不敢再说什么不敬的话。   茶壶终究还是碎了,只剩一圈残渣挂在壶把手上,苏梨随手扔到地上,踩着众人坐到方才那个婆子坐的矮凳上,悠然自得的磕了一粒瓜子。   绿袖守在门边看得目瞪口呆,刚要给苏梨拍手叫好,院门被人重重的拍了两下:“绿袖!开门!”   声音尖利,是一等丫鬟才有的威风,绿袖吓得一抖,下意识的看向苏梨,苏梨拍拍手,处变不惊的开口:“开门,躲我身后。”   得了吩咐,绿袖这才把门栓取下,然后兔子一般蹿到苏梨背后躲着,那气焰嚣张的大丫鬟没想到绿袖这么听话,摔了个狗啃泥,惹来一通哄笑。   “有什么好笑的,都笑什么?”   一个肃穆的声音压下来,笑声全都消散,魏氏端着当家主母的架势高傲的走进来,眼睛扫了一圈,见地上的人都挂了彩,脸沉了下来。   “苏小姐,今儿才初四,还没过元宵,你跑这儿我府上来闹这么一出想干什么?”魏氏沉着声问,许是主母当久了,这人的面目便都会变得差不多。   魏氏现在的嘴脸就和赵氏在苏梨脑海中一样面目可憎。   “夫人误会了,我今儿是来探望我二姐的。”   满院子的人哀嚎着躺着,苏梨却面不改色的说着是误会,魏氏眼角狠狠抽搐了一番,想压下怒火却没能成功,指着苏梨的鼻子骂道:“都说庶女上不得台面,你姐是如此,你更是不要脸,像你这样的人,就不该进来脏了我京兆尹府的门!”   这话说得直白露骨,苏梨不在意别人如何说自己,却在意苏唤月,当即一个眼刀子甩向魏氏:“我二姐贤良淑德,从未有越矩之行,反观张岭,沉迷酒色整日寻花问柳,身为男子一把年纪却毫无建树,是我二姐上不得台面还是他上不得台面?”   苏梨说得义正言辞,气势远在魏氏之上,魏氏气得都要吐血。远昭国自建国以来,她还没听说过小姨子在新年伊始的时候到婆家闹事,与姐姐的公婆对骂的!   这都是什么人?   魏氏浑身颤抖,气得眼眸睁大,布满血丝:“苏梨,你目无尊长,今日是要与我撕破脸皮,害你二姐被休成为人人耻笑的弃妇吗?”   “休妻?且不说我二姐从未犯过七出之中的任何一条,我单问你一句,这婚事是陛下亲赐,你们敢写休书吗?”   苏梨悠然反问,张岭和魏氏一直就是仗着这婚是御赐的,才敢如此对待苏唤月,如今苏梨将这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他们! 第60章 休妻?   魏氏被苏梨怼得毫无还击之力,只徒然的瞪大眼睛看着苏梨。   这场御赐之婚,之前是他们为所欲为的护身符,如今则变成了他们吃闷亏的铁枷锁,无论苏梨如何,他们都不敢主动提休弃一事。   魏氏气得无话可说,之前摔了个狗啃泥的丫鬟觉得丢了脸面要出风头,高扬着手冲到苏梨面前要给苏梨一巴掌,被苏梨扣住手腕,反手甩了一巴掌。   苏梨的手劲比一般的粗使婆子可大多了,这一巴掌下去,那丫鬟就被打懵了,半边脸肿得老高,好一会儿才哭嚎出声:“夫……夫人!”   那丫鬟一哭,捎带着其他人都跟着哭起来,眼看局面不大好控制,苏梨丢开那丫鬟,一脚踩在最开始那个婆子胸口,将嗡嗡的哭闹声压下去。   “京兆尹大人向来铁面无私,没想到家中竟养了如此多刁奴,传出去恐怕有损大人的声名,阿梨民声早已毁了,不介意做这个恶人帮忙教训教训这些奴才该怎么做人,夫人不必如此惊讶,这些对我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苏梨笑盈盈的说,只差一把太师椅让她坐下,等魏氏斟茶向她道谢了。   “厚颜无耻!”   魏氏气得咬牙切齿,也只吐出这四个字来,苏梨挑眉,一副‘承蒙夸奖’的表情,脚下又用力将那婆子踩了踩。   “张岭沉迷酒色,是京兆尹大人教养无方,恶奴蛮横欺主,是夫人治家不严,我二姐贵为尚书府的掌上明珠,又是贵妃娘娘的亲妹妹,夫人可想过如此欺压我二姐,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魏氏不知苏梨与苏挽月之间有什么纠葛,却知道苏唤月在苏家是个不受宠的,从当年苏唤月寒酸的嫁妆就可窥见一般,况且张岭的名声在京中向来不好,苏挽月分明知道这种情况还亲自求皇帝赐婚,明眼人也知道她与苏唤月的姐妹感情并不是多好。   思及此,魏氏的气焰又恢复了些,她用眼角斜睨了苏梨一眼,抬手勾了勾自己微乱的鬓角:“一个庶女罢了,还当自己是什么东西!”语气不屑至极。   苏梨听着,手痒得不行,努力克制了半晌,终究没有克制住,一个箭步上前,揪住魏氏的衣领,抬手就拔下她头顶最招摇的那支珠钗,手腕一转,那珠钗尖细的顶端便抵在魏氏脆弱的脖颈。   “啊啊啊!夫人!”   众人惊呼,之前那嚣张的大丫鬟两眼一翻白晕死过去,也不知道是真晕还是装晕。   绿袖原本是躲在苏梨背后的,现在苏梨一走,她便孤立无援的暴露在众人眼前,她也被苏梨这大胆的行径吓呆了,嗓子发抖的喊了一声:“三小姐!”   苏梨很好的把握了分寸,珠钗只是抵在魏氏喉咙,并未当场血溅三尺。   魏氏常年养尊处优惯了,从未遇到过这样简单粗暴的人,吓得身体哆嗦说不出话来,老脸上的脂粉扑簌簌的往下掉。   “夫人贵为主母,说出来的话却如此不堪入耳,还真是一点礼教都没有呢!”   苏梨笑盈盈的说,声音放轻放柔,听不出怒意,却叫人后背发凉,汗毛倒竖,魏氏的头发丝都要炸起来,这时也顾不上颜面,连忙放软声音:“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呢?左右不过是替我二姐讨个公道罢了。”说到这里,苏梨手上微微用力,珠钗顶端刺破皮肤,挑出一滴红润莹亮的血珠。   “苏梨!你这个疯女人!快住手!!!”   苏梨停下,替魏氏理了理发丝:“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夫人不想死的话,不妨随我去前厅与京兆尹大人一起谈谈。”   “你别乱动,我跟你去!”魏氏失声尖叫,苏梨勾唇,回头给绿袖递了个眼色,挟持着魏氏一路走到前厅。   京兆尹早已接到家丁的通知在前厅坐着,所以一到前厅,苏梨便放开魏氏,魏氏捂着脖子朝京兆尹扑过去,嘴里不忘委屈的大喊:“老爷!”   魏氏年纪尚小,可怜京兆尹那把老骨头被她一撞差点连人带椅一起栽倒在地。   苏梨没眼看魏氏顶着一张老脸撒娇,低头将珠钗尖上的血珠拭去,然后动作自然的插到自己头上,活像来打劫的土匪一般。   魏氏嚎了两嗓子缓过神来,想起还有个苏梨没解决,立刻从京兆尹怀里出来,扭头就喊了家丁护院。   厅里立刻挤了满满当当一屋子人,苏梨毫不畏惧,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甚至还特别悠闲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嗓子。   茶不是顶级的茶,泡茶的人也并不走心,苏梨只浅抿了一口便不再喝,幽幽的看向京兆尹:“尊夫人的脖子是民女划伤的,大人便是官,就不劳府上的家丁再去报官了,今日咱们有什么事,当场说明白便是。”   京兆尹上午才刚应付完客人,这会儿被魏氏一撞又一吵,便头疼得不行,揉着眉心让家丁都退出去。   魏氏到底是家宅妇人,不敢有违,只能将一肚子气生生咽下,恨不得用眼神在苏梨身上捅几个窟窿。   “不知内人做了什么,竟惹得苏小姐动手见了血?”京兆尹沉声问,语气虽然严肃,话里却满是疲惫,没有平日在公堂之上威严有气势。   “我二姐嫁入府上,平白受了这么些年的屈辱,这一点小伤,不过是让夫人冷静些,好与我坐下来讲道理。”   苏梨一派坦然,说话时还故意摇摇脖子转转手腕,将指骨掰得咔嘣作响,听得魏氏眼皮直跳,完全看不出她哪点像要讲道理的样子。   当官的最怕断这种家务事,京兆尹也是如此,更不要提是他自己家的家务事。   之前皇帝在宴会上几次三番提点此事,他回家后已将张岭和魏氏都狠狠训斥了一番,没想到进入苏梨会找上门来,还闹上这么一通。   京兆尹心里被这事闹得颇为不悦,目光一转落到绿袖身上:“绿袖,发生这么大的事,二少夫人呢?她现在何处?”   绿袖被魏氏受伤的事吓呆了,心中一直惶惶不安,听见京兆尹问话立刻跪下:“回……回老爷,少夫人身子不适,方才用了药刚睡下。”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还不快让那个贱人过来!她真是反了天了!”魏氏捏着绿袖这个软柿子厉喝,只差亲自跑去苏唤月院子把人从床上掀起来。   苏梨听得刺耳,随手一扫,将刚刚抿了一口的茶扫到地上,茶杯碎裂,茶水茶叶溅了一地,轻易打断魏氏的叫骂。   “夫人若是要一直说这些污言秽语,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拔了夫人的舌头!”   苏梨当着京兆尹的面威胁,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可眼底却是一片森冷如冰的漠然,任何人听见都不会怀疑她刚刚说的这句话。   魏氏才恢复三成的嚣张气焰顿时被扑灭,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舌头真的痛了一下,连忙后退两步往京兆尹身边靠了靠,下人听见动静低着头进来将茶杯碎渣清扫完离开。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苏梨偏头看向京兆尹进入正题:“据我所知,我二姐的婚事是陛下亲赐的,她是八抬大轿嫁进来的正妻,可今日我却发现她不曾住在主院,而是住在破破烂烂的偏院,我怎么不知二姐何时从正妻变得连妾都不如?”   京兆尹对子女管教一事并没有特别上心,平日府上的事也都是魏氏一手掌握,因此并不知道苏唤月如今住在何处,闻言扭头看向魏氏。   魏氏自觉心虚,避开京兆尹的目光,与苏梨对视辩解:“她体弱多病,命里不详,我让她在偏院静养有何不可?”   “我二姐未出阁时,身体向来极好,怎么嫁人以后就体弱多病了?既是多病,夫人不妨好好与我说道说道,我二姐究竟生了什么病!”   苏梨有条有理的反驳,她今日来本不想找茬的,可这一家子欺人太甚,她若再忍气吞声下去,这些人恐怕真当苏唤月背后没人了!   可见这等撕破脸皮的事,向来都是看机缘运气,总不能选个黄道吉日再来撕扯。   张岭给苏唤月灌避子汤一事魏氏是知晓的,苏唤月还未生产,如今的身子为何亏得如此厉害她也门清,可这些事都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真要掰扯,他们如何都站不住脚跟的。   是以魏氏被这么一问,就梗着脖子不说话了。   苏梨料到她会有如此反应,冷笑出声,还要继续开口,一个家丁从外面匆匆跑来:“老爷,夫人,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哟!真赶巧,人都到齐了!   苏梨舔唇笑笑,俨然一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绿袖一直站在苏梨身后,见如今事态发展越发严重,心中拿不定主意,犹豫许久还是趁着众人没注意偷摸着离开前厅。   京兆尹一点也不想张月溪和赵恒两人与苏梨撞上,刚要让下人把女儿女婿引到别处去,苏梨已懒洋洋的开口:“人都来齐了正好,五年前那些事咱也别藏着掖着,该给交代的还得给个交代!”   说着话,苏梨把楚怀安之前给她那块玉佩状似无意的拿出来亮了一下。   魏氏没有见识,不知道这玉佩是何物,京兆尹却是能瞧出端倪,到嘴的话顿时被这玉佩堵了回去。   就这么迟疑了片刻,一个妆容精致的妇人已携着一位清俊的男子走进来。   妇人骨架偏高,身量与男子相差无几,肩宽体阔,若只看背影竟是叫人难辨雌雄。   “爹!”张月溪朗声唤了一声,得了京兆尹的回应,又不咸不淡的瞧了魏氏一眼,瘪着嘴不情不愿的嘟囔了一句:“后娘。”   仗着京兆尹的宠爱,张月溪对魏氏向来都是爱搭不理,魏氏刚在苏梨这里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装不出平日贤良的假象,不满的嘀咕了一句:“都嫁人了说话还这么没大没小,也不怕被婆家笑话!”   这一句话像一根短小的引线,发着滋滋的声响瞬间便将张月溪引爆,她的脸一下子拉下来,怨毒的看着魏氏:“我都已经嫁人了,一年回娘家看我爹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也不会在府上与后娘争宠,后娘整日除了咒我就不能盼我点好么?”   “是你先说话无礼的,我何曾咒你了?”   魏氏反驳,与张月溪争锋相对,争得面红耳赤,那赵恒站在旁边说不上话,只能拉拉张月溪的衣袖,示意她不要与魏氏争论,以免惹得大家不快。   如此懦夫,恐怕在自己家中,也是夹在赵夫人与张月溪之间艰难度日。   苏梨摇了摇头,适时开口打断这场闹剧:“夫人,张小姐,我还在这儿喘气呢,麻烦把家务事放一放,先给我一个说法。”   散漫柔婉的女子声音吸引了张月溪的注意,她也是第一次见到有女子单独到府上作客的,上下打量了苏梨一番,见她生得容颜出众,娇小动人,顿时伸手一把将赵恒拽到自己身后,同时戒备的质问:“你是谁?”   她的语气颇为不好,活像苏梨是故意上门堵着要勾引赵恒一般,暴露了她心底极强的嫉妒心。   苏梨起身,慢条斯理的理理衣袖和衣摆,动作优雅,礼数周到的行了个见面礼:“张小姐有所不知,我与赵恒哥哥渊源颇深。”   这一声‘赵恒哥哥’喊得情真意切,虽未刻意娇嗔,听在张月溪耳中已激起千层浪,她瞪了赵恒一眼,复又看向苏梨:“贱人!你在说什么?”   这人虽然不是魏氏亲生的,可言行举止倒是继承了十分的刁钻粗鄙。   苏梨被她骂了一点也没生气,只歪着脑袋一脸无辜的看着赵恒:“赵恒哥哥退了我二姐的婚事与张小姐共结百年之好,办喜宴的时候怎地不曾通知我一声?”   此话一出,张月溪总算是知道苏梨的身份了,也意识到自己被苏梨耍了一通,她颇为恼怒,胸口剧烈起伏了一番,指着苏梨大骂:“你这贱人早该被沉塘淹死,怎么还有脸进我家的门戏耍于我?”   张月溪说完,扭头便要喊家丁进来将苏梨叉出去,却被京兆尹拦下:“溪儿,不得放肆!”   京兆尹因为对亡妻的愧疚,向来都是把张月溪当成掌中宝,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此时却因为苏梨呵斥了张月溪,张月溪满脸惊愕,尚未回过神来,又听见苏梨意味深长的说:“赵恒哥哥当初退婚,尚书府是将聘礼悉数退还了的,哥哥如今腰上怎么还挂着二姐赠你的定情信物?”   苏梨眼尖,从赵恒进屋就看见他腰侧挂着的配饰,配饰是一颗玛瑙,被打磨成拇指大小的陶笛形状,上面还点了几个小孔,用红绳穿着挂在腰间,下面缀着同色丝绦。   玛瑙成色不好,并不如何昂贵,却挺别致精巧。   苏唤月擅音律,琴艺极佳,但旁人不知,她最喜欢的其实是陶笛。   初与赵恒定下婚约,赵恒曾偷摸着捎人给苏唤月送了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后来在苏梨的怂恿下,苏唤月亲手做了个陶笛送给赵恒作为回赠。   赵恒腰间的配饰并不是苏唤月所赠,可苏梨一瞧那配饰形状,就知道这人心里定然还暗戳戳的念着二姐的好。   退婚退得如此爽利,感情上却拖泥带水,真是懦弱到了极点!   这般想着,苏梨对赵恒的印象越发的差。   苏梨那句话是故意挑拨,话音落下,赵恒的脸色果然一白,心虚的将配饰扯下,想揣回兜里藏着,却被张月溪一把抢过:“我道你为什么成天挂着这个破玩意儿,原来是心里还想着那个贱人!”   “夫人,我没有!”   赵恒苍白无力的辩解了一句,张月溪哪里肯听,一怒之下将那配饰摔在地上,抬脚碾得粉碎。   赵恒根本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张月溪嚣张得意的碾着脚下,将他这些年微末阴暗的念想一同践踏碾压。   可踩碎了一个配饰远远解不了张月溪心里的怒火,她揪住赵恒的衣领近乎癫狂的质问:“你是不是还爱着她?你们有没有苟合过?啊?你们有没有背着我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嫉妒和猜疑烧红了眼,说出口的话也越来越不堪入耳,赵恒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退,终于忍受不住,一巴掌打在张月溪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将张月溪的嘶吼全部扼杀,屋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张月溪捂着脸呆若木鸡,京兆尹和魏氏也被这个向来软脾气,突然爆发的姑爷吓得愣住。   赵恒径直走到苏梨面前,眼睛发红的看着她:“当年退婚一事,我早已与令姐说清楚,我们二人互不相欠,三小姐今日如此挑拨我与发妻的感情意欲何为?”   “互不相欠?”苏梨复述着这四个字,有种被塞北的寒风刮了喉咙的错觉。   她仰头看着赵恒,看着他理直气壮的脸,忍不住笑出声:“赵公子的脸皮怎地如此之厚,竟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四个字来?”   赵恒是读书人,向来喜欢礼教,张月溪虽然蛮横无礼,但嘴里来来去去也就那几句难听的词,不像苏梨,说话精准,直插痛处。   赵恒被说得脸色发青,刚要辩解,苏梨拔高声音质问:“你与我二姐退婚之时,可有说过会娶她日后的小姑子?”   “……”   赵恒理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了。   当年苏唤月不受宠,可婚礼是皇帝和贵妃亲自主持的,因此办得很是盛大,在京中一度被不知内情的人传为佳话,大出风头,因此鲜少有人发现赵恒与张月溪是在同一天成婚的。   那天蹭着御赐婚礼的喜庆,京兆尹府的大小姐带着极丰厚的嫁妆,风光出嫁。   这事,说两家不是故意的,那是说的鬼话!   苏梨原本不知道他们这么能恶心人,只是刚刚随绿袖去厨房的时候,耳力好了些,恰巧听见那嚼舌根的下人拿这事当笑话来说。   看张月溪这怼天怼地的性子,即便一年只回几次京兆尹府,也会想尽了法子刁难苏唤月。   苏梨幽幽的看着,舌尖在上下牙间一扫,露出一抹狞笑:“我二姐身体不好,性子软,我看在座各位欺负她似乎已经欺负上瘾了,如今我回来了,自是不能再让她平白在此受委屈,既然你们不想好好待她,那便把休书写了吧,以后大家老死不相往来。”   苏梨又把魏氏刚刚威胁的话提出来。   这些人骨子里的劣性根是不会轻易改变了,苏梨今天把他们打服帖了,过几日他们又会原形毕露,甚至变本加厉的对待苏唤月,必须想个万全的解决之法。   “这可是陛下亲赐的婚事,万万不可!”京兆尹率先反对,魏氏也跟着附和:“就是!再说了她是你二姐,你一个小辈有什么资格替她做决定?”   苏梨抬眼扫了一圈,目光凉凉,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二姐嫁的是张岭,不是你们,这休书自当由他来写,大人不妨叫他出来,听听他的意思。”   苏梨这么一提,京兆尹的眉头立刻皱起,张岭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平日就爱往外跑,被禁足以后,府上有个风吹草动他都会麻溜的跑出来看热闹透气,今儿倒是异常的平静。   “那个混账呢?”京兆尹沉声问,魏氏狠狠剜了苏梨一眼,心虚的遮掩:“老爷不是让岭儿在院子里待着,不许出来吗?”   “他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是不是又偷偷跑出去鬼混了?”   京兆尹气得拍桌,一是对张岭怒其不争,二是觉得在苏梨面前跌了面子。   魏氏也知道今日是触了霉头,扶着京兆尹说着好话解释:“都怪我,他这些日子憋疯了,我悄悄让他出去玩一会儿,没想到他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脑袋磕了,如今还躺在床上呢!”   魏氏说着想到张岭的伤势眼圈便红了,心疼得不得了。   她如此心疼儿子,却把旁人的女儿视作草芥。   苏梨不耐烦的掏掏耳朵:“大人若是不想让张岭与我二姐和离,也不用与夫人演这样一出苦肉计给我看。”苏梨话里带着讥讽,似乎全然忘记张岭的伤势就是她和某人亲手打的。   京兆尹被讥讽得老脸挂不住,一手推开魏氏。   “苏小姐,这婚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还有皇命加持,若真要休妻,陛下那里……”   “大人放心,只要大人敢去御前禀告此事,我必能求得侯爷替大人说话,了断这姻缘,父亲那里,我自会去说,旁的琐碎小事,只要大人松了口,我都能想办法尽快办妥。”   苏梨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到了,这架势只差拿把刀架在京兆尹脖子上让他去请旨让两人和离,京兆尹抿唇没了声音。   知道苏梨是来真的,魏氏一下子慌了神,张岭没成亲之前,魏氏成日被张月溪怼,张岭成亲以后,张月溪也嫁人了,她便过上了养尊处优的日子。   苏唤月的性子多软啊,即便被欺负成这样,也还是每日晨昏去给她问安,府上的大事小情也都是苏唤月操办妥当,但府上库房的钥匙还拿捏在魏氏手中,若苏唤月真的被休了,魏氏上哪儿再找这么个任打任骂的儿媳妇?   没办法,魏氏只能咬牙服软:“苏小姐,月儿其实也不是全然不好,只是她嫁给岭儿这么多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自古以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是对她严苛了一些,这也是为她好。”   “是吗?看大人和夫人的意思,便是不想和离了?”   “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哪能随随便便就和离呢?”   魏氏腆着笑说,苏梨点点头,似是被她说服了,魏氏一喜,刚要继续劝说,却听苏梨道:“夫人说得有道理,二姐住在府上好歹还是名正言顺的少夫人,正巧如今我住在逍遥侯府不大妥当,稍晚一点我就搬进来与二姐同住吧!”   同住?   今儿你只来了半天就把府上闹得人仰马翻,住下以后可还得了?   魏氏眼睛抽了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你此番回京带了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又与侯爷关系匪浅,住在我们府上像什么话?”   魏氏说着,京兆尹也是一脸不赞同,苏梨敲敲旁边的茶几,笑得烂漫:“看来大人与夫人是要我进宫去向长姐求些恩赐才肯让我住下了?”   “……”   苏挽月在宫宴上帮苏梨说话是有目共睹的,她装得那样姐妹情深,自是能轻易骗过其他不知情的人,如今看来也给了苏梨不少便宜,至少这种时候可以脸不红气不喘的搬出贵妃娘娘的名号吓一吓人。   果然,这话说出口,京兆尹和魏氏的脸都憋成酱色,像被硬塞了一只苍蝇到嘴里,想吐还不敢吐。   屋子里的人沉默着,张月溪终于从刚刚那一巴掌反应过来,她来不及与赵恒算账,先共同对外,瞪着苏梨道:“你这人好不讲理,当年是你连累了你二姐,坏她名声,若不是陛下亲赐此婚,她还进不得我张家的门!而且她本来就是个不会下蛋的鸡,生不出孩子还有什么资格在我家作威作福?”   这人还真是和魏氏一样不会说话。   苏梨不想再与她多费口舌,暗中从袖袋里摸了两枚铜钱,蓄力一掷,铜钱划破张月溪膝盖处的棉裤打中她的膝盖骨,张月溪两腿一软,痛呼一声跪倒在地。   地板又冷又硬,张月溪疼得眼泪立时冒了出来,却知晓苏梨的身手不是她惹得起的,便咬着牙没敢再胡言乱语。   见众人都安静下来,苏梨缓缓起身,拍了拍手:“我给了两条路,大人都不想选,那现在要如何是好?莫不是真要闹到御前大人才肯做出决断?”   她问得温和,话里话外已是耐心全无,京兆尹自是不想把事情闹大,犹豫片刻,拉下老脸好声好气的问:“苏小姐,此事可否再商量商量?内人和犬子的脾气的确恶劣了些,日后我会好好管束他们。”   “大人若真想管束,何须等到今日?”   苏梨反问,半点都不相信他说的话,京兆尹老脸发热,只觉今日颜面尽失。   屋子里一群人都像看扫把星一样看着苏梨,巴不得她早早地死在外面不回京最好。   苏梨背着手转了两圈,最终绽出一抹明媚的笑:“大人是朝中重臣,我也知道此事闹大对你对尚书府都不是什么好事,我也不是那种认死理的人,大人既不愿让张岭休妻,也不愿叫我搬进来,那我们不妨各退一步,侯爷昨日赏了我一处别院,我一个人住着无趣,想将二姐接过去小住些时日,也好将养身子。”   有了前面两个选择做铺垫,这条路看起来合情合理了许多,连魏氏都差点直接点头答应,话到嘴边生生刹住,戒备的看着苏梨:“小住?住多久?府上的事这么多,她走了谁来管?”   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想着要奴役苏唤月。   苏梨抬手拨弄了下头上的珠钗,魏氏看得眼皮一跳,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脖子。   “大人若是连这事都不答应,看来我们只能御前见了!”苏梨说完转身要走,抬眸不期然看见苏唤月白着一张脸站在门口,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   来得匆忙,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浅蓝色袄衣,太阳被云层遮挡,寒风乍起,将衣裙微微吹起,好像她这个人都要随风而去了一般。   “二姐!”   苏梨唤了一声,眉眼弯起,给了苏唤月一个不用担心的眼神,她既是回来了,便不会再让她受欺负。   一见苏唤月,魏氏的气焰又嚣张起来,下意识的朝苏唤月扑去,被苏梨暗中拦了一脚,端端正正的朝着苏唤月行了一拜。   魏氏摔得颇惨,身体砸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苏唤月被吓得后退两步,若不是有绿袖扶着,恐怕会跌倒。   苏唤月张张嘴,手无意识的往前伸了伸,似乎是想扶魏氏一把,目光触及苏梨坚韧的背影,又像被火灼烧了一般猛地收回。   阿梨是为她好,是在帮她,她不能短了阿梨的气势!   思及此,苏唤月挺直背脊,示意绿袖不要扶她,一步步走进来。   她病得有些久,瘦得厉害,来得匆忙也没有上妆,脸上是脆弱的病气,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病态美,叫人忍不住怜惜心疼。   许是刚才叫苏梨戳破了隐秘的心事,赵恒看苏唤月的目光便赤果果的透着心疼,看得张月溪恨不得戳瞎他的眼。   “婆婆摔倒了,绿袖还不快将夫人扶起来?”   苏唤月柔声开口,声音一片沙哑,还残留着两分朦胧的睡意。   说话的时候,她就站在魏氏面前,但并未伸手扶她,只是停顿了一下,便走到苏梨身边。   像极了当年苏梨失节后孤立无援,只有她抓住了苏梨的手。   “我就打了个盹儿,阿梨怎么又惹出这许多事端?”苏唤月低声呵斥,却不是责备,只上下将苏梨打量了一遍,见她袖子上溅了些血滴,顿时着急:“怎么有血?可是哪里受伤了?快让我看看!”   “二姐,我没事。”   不是我受伤了,是我把欺负你的人都打了一顿。   苏梨咽下后面的话,拍拍手安抚苏唤月的情绪,张月溪见魏氏被苏梨绊倒,又吃了刚刚的亏,不敢离苏唤月太近,却还是不甘的开口指责:“弟妹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妹妹,今天她为了你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还放出狂言要接你出府去住,离京五年,她可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了!”   苏唤月闻声扭头看向张月溪,状似无意的将苏梨护在身后:“阿梨无状,还请长姐不要与她计较。”   方才满屋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苏唤月轻柔的几句话化解,她好像还是平日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见她如此,张月溪的气焰又高涨起来,她高昂着头颅,恨不得拿鼻孔看人:“你看看她,五年前害你坏了名声,五年后还差点害你被休弃,你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摊上这种妹妹!”   “阿梨如何,我比谁都清楚,还轮不到旁人置喙。”苏唤月浅笑着说,她还发着高热,唇色发白,干得裂开,有丝丝缕缕的血珠浸染出来,有种妖冶诡异的美。   她柔声细语,却是在反驳张月溪的话,张月溪还没琢磨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又听见她道:“我病了数月,在家中怕是会过了病气给旁人,碍了婆婆的眼也是晦气,阿梨既不嫌弃于我,我自是愿意搬去与她同住,也好给相公的新欢腾位置。”   “二姐!”   苏梨低低地喊了一声,想要上前,苏唤月悄悄抓住苏梨,苏梨感觉到她在发抖,掌心不停地冒出冷汗。   她向来不是性子尖锐的人,不管受了怎样的委屈,说话都会给旁人留下三分余地,绝不肯撕破脸面,苏梨本想趁她睡着了将这些事一刀斩了处理好,免得她为难,却不想还是将她卷了进来,还偏偏是在这种时候。   苏梨可以跟京兆尹耍横,可以跟魏氏放狠话,左右她不是京兆尹府的人,可苏唤月不一样,无论魏氏如何刁钻,苏唤月是张岭的妻,是张家的二少夫人,她出面顶撞魏氏,那便是不孝不娴。   她能忍魏氏五年,今日何必要与他们撕破脸皮?无非是为了苏梨罢了。   苏梨是为她出头,她不能拉苏梨后腿,更不能站到苏梨的对立面,她只能豁出一切跟苏梨走。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要搬出去和她一起住?”   张月溪瞪大眼睛讷讷的问,被苏唤月突如其来的勇气惊住。   “是,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马上就去收拾东西!”   苏唤月说完福身行礼,脸色越发的白,等了片刻没人阻止,她拉着苏梨往外走去,她走得那样急,却并不是洒脱的想要离开,而是极度的害怕,再也撑不下去。   “苏唤月,你疯了吗?今天你敢踏出这个门,后半辈子就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过日子,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张月溪不可思议的怒吼,她觉得苏唤月是被苏梨下了迷魂药了,不然怎么敢干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   闻声,苏唤月猛地停下,她掌心湿濡滑腻得几乎抓不住苏梨的手,呼吸也粗重急促得好像喘不过气来。   苏梨握紧她的手,刚想回头呵斥张月溪,苏唤月转身看着她,隔着不算远的距离绽开笑颜:“你们可知,我此生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没人回应,等了一会儿,苏唤月平静的开口:“我最后悔五年前没跟阿梨一起走,那时我顾及生母无人照料,留下来后却没能照护好她;我念着未婚夫君的深情厚谊,留下来后却错嫁非人;我怕一走了之被人非议,留下来后却依然名声全无被人践踏!”   说到这里,苏唤月挣开苏梨的手,她折返身往前走了一步,举起左手,袖中竟是藏了一把剪刀。   “少夫人!”   绿袖惊呼一声,苏唤月拔了发髻上的珠钗,抓住一绺秀发一剪子剪断丢在地上。   “如今我已是残花败柳一个,还有什么好怕的?”   字字句句,砸地有声!   众人哑口无言,苏唤月转身快步离开,苏梨和绿袖紧随其后,守在院中的家丁护卫,无一人敢拦,也无一人敢追。   一路疾行回到自己院中,刚推开院门,苏唤月便支撑不住跌倒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咳!”   “二姐,你怎么样?”苏梨快步上前,手刚碰到苏唤月的肩膀,就见地上多了一团殷红的血迹,竟咳出了血来。   “绿袖,别的东西不要了,带上细软跟我走!”   苏梨吼了一声,一把将苏唤月背到背上朝外面跑去。   在战场上,苏梨连七尺男儿都背过,背着苏唤月跑起来根本不费劲。   她努力往前跑着,好像又回到五年前那个夜晚,她丢失了一切,头也不回的逃离,五年后,她背着二姐,将二姐带离这个无穷无尽的深渊。   “阿梨,你的力气怎么变得这么大了?”   苏唤月趴在苏梨肩头问,声音虚弱得很,语气却很是畅快,好像积压在胸口的郁气,终于吐了出去。   苏梨不吭声,憋足劲冲刺,苏唤月又咳了好一会儿,苏梨已背着她冲出大门,被云层遮挡的阳光复又倾洒而下,她抬手透过指缝痴迷的看着那暖阳,贴在苏梨耳边低语:“阿梨,你不该带我走的,若我留在这里,说不定还能帮你做点什么。”   这话像尖锐的刀,直挺挺的插进苏梨胸口,苏梨控制不住的怒吼:“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我要你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 第61章 阿梨,你恨我吧?   苏梨是一路跑到善世堂的,她跑得很快,绿袖根本追不上她。   到医馆的时候已是傍晚,伙计见她杀气腾腾,连忙叫了医馆里最靠谱的大夫来,岳烟不在医馆,她也顾不上那么多,守在诊室外面,手脚一片发凉。   等待的时间实在煎熬,她又想起年幼时三人一起打闹毫无嫌隙的日子,那时嫡母虽然明里暗里都偏袒苏挽月,但三人都还懵懵懂懂不知事,心思单纯没现在这么险恶,相处起来也是极融洽。   苏唤月排行老二,反而更像长姐,在她与苏挽月起争执后,总是从中调节。   都说长兄如父,苏唤月这个二姐对苏梨来说,亦如同母亲。   苏梨与她最是亲厚,顾远风教苏梨为人要有风骨,她教苏梨处世要懂得委婉给人留有余地。   她与顾远风就是苏梨漫长人生路上的指路明灯,没有他们,以苏梨的性子,不知要离经叛道成什么样。   不知坐了多久,绿袖背着一个小包袱气喘吁吁的跑到医馆,见苏梨木雕一样坐在诊室外面,顿时红了眼眶,不敢问话,抓紧包袱站到苏梨旁边。   夕阳一点点下沉,轻柔的月光渐渐倾洒下来,诊室的门终于‘吱呀’一声拉开,大夫擦着汗,满脸疲惫的走出来:“夫人常年郁结于心,服用太多避子汤伤了元气,这几日又急火攻心,才会如此,老夫已为她施了银针排毒,暂无性命之忧,只是日后要平心静气,情绪不宜太过波动,不然怕是会落下心疾。”   众所周知,尚书府老夫人中年丧了幼子,心中郁结,年过半百以后落下心疾,每每发病便心绞难忍,苏唤月不过才二十多岁,若是患上心疾,日后这许多年该如何心痛难捱?   绿袖听着忍不住偷偷抹眼泪,苏梨比她沉稳,拿了碎银感谢大夫,这才进入诊室。   苏唤月脸色惨白的躺在床榻之上,手上还有几枚银针未拔,呼吸已经平稳,苏梨站在床边安静的看着,目光一寸寸描摹她的轮廓。   在苏梨的印象中,苏唤月极少生病,倒是苏梨总是被赵氏责罚,每次都是苏唤月与核儿守在床边照顾她,伤了给她备药膏,委屈了便抱着她安慰。   这人的心性分明软弱到了极致,却又坚韧到了极致,就算在京兆尹府被折磨了五年,她也没有倒下,更不曾忘记坚持本心。   不忘初心,这世上有多少人可以做到这样?   苏梨自问是不能的。   鼻尖涌上酸涩,苏梨眨巴眨巴眼睛压下泪意,回头,绿袖从门口探进脑袋,眼睛哭得红肿如核桃一般,欲言又止的看着她。   这事没完,苏梨迅速整理了思绪走出诊室,顺手带上门,怕苏唤月听见,拉着绿袖往外面多走了几步。   到了没人的角落,绿袖的眼泪又控制不住的掉下来,泪汪汪的看着苏梨:“三小姐,现在我们怎……怎么办呀?”   今日苏唤月做得这样绝,京兆尹府肯定是不能回去了。   “你随我来。”   之前楚怀安把房契给了苏梨,苏梨便随身带着,宅子离医馆不算很远,苏梨带着绿袖绕了两条街便找到那里。   院子不算气阔,但朝向挺好,周遭环境还算清幽,走几条街便是繁华闹市,宜室宜家,只是院门锁着,没有钥匙进去不得。   绿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苏唤月搬出来自己住,看着这院子像踩在云端一般,见苏梨没有钥匙,心中有些惴惴:“三小姐,这院子我们真的能住吗?”   绿袖巴巴地问,有这样好的院子,她自是不愿和苏唤月再回京兆尹府受欺负了。   苏梨没说话,拔下头上的珠钗捅进锁眼,鼓捣了一阵便开了锁。   绿袖:“……”   三小姐,这五年你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苏梨率先推门进去,抬眼一扫便看见院子里种着棵歪脖子枣树,不知是安无忧做的还是这院子之前的主人做的,枣树上绑了架秋千,秋千旁边还有石桌石凳,很是有情趣。   院子里一共有四通房子,中间是客厅,客厅东边是主卧,西边是两间客房,屋子里有干净被子和简单的茶具,其他需要自己添置,但已算是比较齐全。   苏梨看着颇为满意,找了油灯出来点上,将绿袖唤来。   “你与二姐可暂且住在此处,你先去厨房烧些热水,我去找马车将二姐接回来,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明日我去采办。”   小小的房间被昏黄的灯火照亮,透着前所未有的温馨,绿袖不停地流眼泪,怎么擦都止不住,最后扑通一声给苏梨跪下:“奴婢都听三小姐的,谢三小姐搭救之恩!”   这些年都是绿袖陪在苏唤月身边,她对苏唤月吃过的苦受过的罪都一清二楚,苏唤月没流的泪,她都流尽了。   苏梨伸手将她扶起来:“你对二姐忠心不二,比我更像她妹妹,我不能日夜陪在二姐身边,全靠你体贴照顾,你放心,日后我与二姐,定不会亏待于你。”   苏梨许诺,撩起衣袖帮绿袖擦去泪痕。   绿袖是苏唤月的贴身丫鬟,如核儿和苏梨的感情一般,从来都没有把她们当做下人来看。   “好了,别哭了,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绿袖强迫自己破涕为笑,还是抽噎着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的点头。   苏梨又安慰了几句,这才从院子里出来去找马车。   天色已晚,又有夜禁,街上除了更夫几乎没有人,马车更是难找,苏梨走了好几条街都没找到,正想回医馆看看能不能让伙计帮忙把人送回来,不远处忽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马车驶得并不快,在浓郁的夜色中,只在车檐一角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连车铃都没有一个,辨不出是哪家的车马,但驾车那人却极有辨识性。   苏梨等着马车驶近,待离得还有十来步的距离,冲出去将马车拦住。   之前有过被拦的经验,赵拾立刻拉了马缰绳停下,没有抽出利剑,只坐在上面冷眼瞧着苏梨。   “赵大人,可否帮我一个忙?”   苏梨高声开口,话落,马车窗帘被撩开,赵寒灼肃然冷漠的脸探出来:“三小姐莫非有趁夜拦人车马求人帮忙的习惯?”   苏梨没心思和他绕那么多,跑到马车边仰头看着他认真请求:“我二姐生病了,还请赵大人将马车借我一用,我要接她回家休养。”   二姐?   之前在尚书府参加寿宴赵寒灼是见识过苏梨为了苏唤月当众顶撞楚凌昭的,此刻见她神色焦急,便知她不是装的,略加思索,赵寒灼放下车窗帘。   “上车!”   简单二字,便是应允,苏梨单手撑着车辕跃上马车。   半个时辰后,苏梨坐在马车里照看着苏唤月,赵寒灼照旧绷着一张脸,和赵拾并肩坐在马车辕上吹着冷风。   马车很快到了那处宅院,绿袖闻声跑出来,一眼瞧见赵寒灼,差点没吓得跪下去,哆哆嗦嗦的行礼:“奴婢见过赵大人!”   赵寒灼跳下马车随意挥挥手,没那么多虚礼,苏梨掀开车帘钻出来,刚想叫绿袖过来帮忙,赵寒灼冲赵拾递了个眼色,赵拾朝苏梨说了句得罪,便抱起苏唤月朝屋里走去。   已婚女子怎可随便与男子如此亲昵?   绿袖将阻挠的话压在喉咙,做贼似的四处打量,生怕被人瞧见毁了苏唤月的名声。   苏梨没她那么多顾虑,下了马车诚恳的向赵寒灼道谢:“今日之事,多谢赵大人!”   赵寒灼微微颔首,面上表情淡淡,算是承了她的谢,也没像旁人那样打探内情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赵拾将苏唤月送进卧室很快出来,两人要走,苏梨犹豫了片刻又道:“赵大人,我想雇两个可靠的人替我二姐看家护院,赵大人可有可靠的人选推荐?”   魏氏和张岭是什么德行苏梨不说全部了解,也了解了一半,今日魏氏是被苏梨吓懵了才会把人放走,等过几日回过神来,难保不会跑来找苏唤月的麻烦,苏梨自是要早做打算。   赵寒灼看看院子又看看苏梨,眸光平静无波:“没有。”他拒绝的爽脆,想了想坦诚的加了一句:“本官向来不喜欢这等麻烦事。”   他为人寡淡,又身处大理寺少卿这样的职位,自是越少与人有瓜葛越好,既便于办案,也不会担心旁人因他受到报复牵连。   “是我唐突了,不论如何,今日之事还是要多谢赵大人!”   苏梨说着弯腰又行了一礼,赵寒灼盯着她的发顶淡然的说:“不必谢我,除夕宫宴,本就是你略胜一筹。”   言下之意,已是笃定苏梨当日所作文章句句属实,今日不过是因着那日下注的彩头,帮苏梨一个忙而已。   他能相信苏梨,必是查出了些什么,苏梨不由追问:“赵大人可是查到了什么?”   她问得急切,赵寒灼已转身上了马车,墨色衣摆划着冷硬的弧度消失在马车帘后,赵拾也上了马车,鞭子一扬,马车磕哒磕哒的走远。   这人的原则便是如此,不论亲疏远近,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目送马车走远,苏梨回到院子,绿袖拿了两床被子给苏唤月盖上,正用热毛巾帮她擦身体,苏梨接过毛巾坐到床边:“屋里没有米粮,这个时辰只有揽月阁还开着,绿袖你去吃些东西吧。”   “奴婢不饿。”   绿袖摇头,固执的守在旁边,苏梨也不再坚持,帮苏唤月擦完全身,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二姐的高热基本退了,今夜辛苦你守着她,我还要回侯府一趟,明日再来看你们。”   苏梨说着摇头,衣袖被绿袖拉住,她脸上一片纠结,犹豫半晌才鼓起勇气开口:“三小姐,侯爷可会刁难于你?若是……若是三小姐为难的话……”   “二姐已不顾一切与婆家闹翻,还有什么能难得住我?”   苏梨自信的说,绿袖被她那笃定的神采晃了眼,不由得脸红,讷讷低语:“嗯,奴婢知道,三小姐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从别院出来,苏梨径自回了逍遥侯府,时辰这般晚,大门已经关了,苏梨绕到后院翻墙而入,悄无声息的落地,府上值夜的护卫并未发觉,迅速绕过厨房准备去楚怀安的院子,忽见厨房还燃着烛光。   这么晚了厨房怎么还有人?   苏梨疑惑,猫着腰贴着墙摸到厨房外面,正想丢个石子试探一下,头顶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警觉性这么差,还躲什么?”   仰头,楚怀安懒洋洋的坐在房檐上,手里拿着一瓶酒温吞吞的喝着。   “侯爷。”   苏梨喊了一声站直身体,楚怀安坐着没动,仰头看着满天星辰:“锅里有烧鸡,自己拿着吃。”   苏梨想说不用,肚子却不争气的唱起空城计,脸上一热。   这个时辰,厨房早熄了火,不过灶里有柴火煨着,烧鸡还是热乎乎的,拿在手里甚至有些烫手。   苏梨撕了鸡腿啃了两口,余光瞥见楚怀安跃了下来。苏梨连忙咽了嘴里的东西开口:“侯爷,前些日子那处院子,我让二姐住了。”   咽得太急,她有些被噎住,慌乱的舀了一瓢冷水灌进肚子。   凉水入腹,透心的冰寒,放下水瓢,楚怀安拿着酒壶倚靠着门框,目光灼灼的看着苏梨,看不出醉没醉。   “房契在你手里,你要如何处置那房子自己看着办。”   楚怀安满不在意的说,仰头喝酒,瓶子里已经空了,他晃了两下,没尝到味儿,耍性子一般把酒瓶丢到地上,酒瓶咕噜噜转了一会儿,在苏梨脚尖停下。   “侯爷喝了多少?”苏梨问着,目光已经自发的在厨房搜寻起来,楚怀安靠得累了,缓缓弯下腰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脑袋闷声回答:“喝了不少。”像是醉酒后的嘟囔。   苏梨找齐食材,把锅洗干净,兀自生火开始熬醒酒汤。   她动作利落得很,做东西并不讲究精致,反而透着股子糙老爷们儿的豪气,火生得比厨娘还要快,小小一团木柴枝桠拢在一块儿,火焰便蹿了上来。   “这火也是陆戟教你生的?”   楚怀安问,坐在门口离烛火较远,脑袋又微微垂着,看不清脸色,苏梨抿唇没有说话,又扯了个鸡腿继续吃。   她能隐隐感觉楚怀安的情绪不大对劲,只当他是因为苏挽月失了宠却无能为力想找个人说说话才会如此。   没得到回应,楚怀安便视为苏梨默认了,他点点头,腿曲着不大爽利,他慢吞吞的把腿伸直,看着鞋面上用银丝绣的图案,图案折射着细碎的亮光,挺漂亮的,是他以前从未注意到的美好,还有很多东西,他浑浑噩噩的过着,便错过了。   “阿梨,你是不是很恨我?”他轻声问,依然没有掀眸与苏梨对视,像是在刻意逃避一般。   白日撕扯了一整日,苏梨身心都有些疲惫,一时没能特别敏锐的揣测到他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锅里的水不多,很快咕噜噜沸腾起来,苏梨洗了一只碗把醒酒汤盛起来,稍微放凉了一会儿等温度合适了才端过去递到楚怀安面前。   “侯爷,喝点这个,不然明早起来会头疼。”   她蹲在他面前低声说,那碗醒酒汤被她稳稳地端着,一点摇晃都没有。   她手上的冻疮差不多都好了,疮疤也脱落,只是指节上还有几团血脉不畅的青紫,破坏了整只手的美,却遮掩不住她指尖的纤细柔弱。   目光流连至此便没有再往上挪,楚怀安缓缓抬手,终于接过醒酒汤,低头想喝,从汤汁的倒影看见自己醉意朦胧的脸,失意又落魄。   喉咙哽得厉害,呼吸转换之间,他吐出胸腔的酒气,接着刚刚的话题道:“你离京后,核儿替你鸣冤,我知晓却没抽出一分精力帮你护住她;你二姐被退婚又被赐婚给张岭,我知道他是人渣,也不曾对她有过半分照拂;后来剿匪,我打头阵,顾远风跟在我身后,却被废了右手。”   他在京都,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爱的人在深宫之中享受着帝王的独宠,一步步踏上尊位于他而言便是最好的结果,旁人如何卑微求生,与他没有半分干系,因为苏梨不在他心中,他自是没有爱屋及乌的道理。   于是他眼瞧着她在乎的人被践踏,无动于衷。   “侯爷,你醉了。”   苏梨提醒,楚怀安终于肯与她对视,黑亮的眸子攒着亮得吓人的火焰,他紧紧抓住苏梨的手,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只关心着自己的喜怒哀乐,现在梦醒了,不该觊觎的和该抓住的,都离他而去,他怎么都抓不住。   “苏梨,你是因为那夜我醉酒说的那句混蛋话恨我还是因为我没帮你照顾好你在乎的人恨我?!”   他借着酒意问她,迫切的想要一个答案。   苏梨由着他抓着,面上一片波澜不惊:“侯爷,先把醒酒汤喝了吧。”   话落,楚怀安夺过醒酒汤一饮而尽,然后把碗摔在地上:“喝完了,说吧。”   她何时应允过他喝完醒酒汤就回答他问题的?   苏梨腹诽,却没跟一个醉鬼计较,只平心静气的回答:“我不恨侯爷。”   “不恨?”   楚怀安疑问,抓着苏梨的手用力一拉,将苏梨拉得跌入他怀中,带着浓郁酒香的唇袭来,苏梨偏头避开,那吻落在发顶。   从魏氏头上抢来的珠钗尚未拔下,楚怀安的脸被那珠钗划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苏梨趴在楚怀安怀里没有急着动作,她安静的闻着这人身上馥郁的酒香,像极了五年前那夜,他借醉酒将她压在身下强吻一般。   “侯爷心仪我长姐,自是应该以长姐的安危喜乐为重,我与侯爷的交情不深,侯爷犯不着为了劳神费力做这些事,这些事,是我的劫也是我欠下的债,我该怎么还便怎么还,怎么也恨不到侯爷身上。”   这一番话,将她与楚怀安之间的关系摘得干干净净。   若是交情不深,当年她怎会冒着杀头的危险替他谋划私奔?怎会半夜偷偷出府,被山匪掳劫而去坏了名声?   若是交情不深,他何必在她声名狼藉之时大张旗鼓的让人去尚书府下聘?何必亲自率兵血洗匪窝?何必五年时间,总是梦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挥之不去?   可她如今一句交情不深给他们之间做了了结,却叫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楚怀安抱着苏梨没了动作,良久终于放手,轻飘飘的呢喃出声:“你说得有理……”   苏梨直起身子,楚怀安脑袋一歪,身体软软的躺在地上,发完酒疯睡死过去。   这人,明天醒来大约又不记得今日说过什么了吧。   苏梨想着把人扶起来架到肩上,慢吞吞的朝院子里走去。   子时早就过了,回去的时候,院子里还燃着灯,思竹眼巴巴的等在院子里,见苏梨把楚怀安扶回来,立刻飞奔而来。   之前撕破了脸皮,思竹对苏梨说话也没客气,开口就是指责:“三小姐怎么现在才回来?侯爷今日心情不好,入夜后一直在找你。”   她这语气,好像楚怀安是为了苏梨才喝这么多酒一样。   “你伺候了侯爷五年,难道还不知晓要劝诫侯爷少喝些酒,以免伤身体吗?”   苏梨反驳,和思竹一起把楚怀安放到床上。   身上的重担没了,苏梨终于舒了口气,身体已是疲惫不堪,根本没有精力再照顾楚怀安,她不动手,思竹自是乐意,当着苏梨的面就趴到楚怀安身上,扯开他的腰带帮他脱衣服。   脱完衣服还要擦身子,事情还多得很,苏梨没心情陪她在这里熬着,抓紧时间回自己的院子休息。   苏梨一走,屋子里便安静下来,思竹帮楚怀安脱到只剩一层里衣,本欲起身打热水来帮楚怀安擦擦身子,目光触及他因为醉酒而有些泛红的脸颊,身体陡然发热,心脏也不可自抑的变得慌乱。   她守在这个人身边五年了,以前给苏挽月做奴婢,她从没奢望过什么,可自从苏挽月许诺会让她做他的贴身丫鬟以后,这个男人便占据了她整颗心。   楚刘氏也明里暗里提示过好几次,让她抓住机会爬上楚怀安的床,之前是她天真,奢望能在他心里守得一片狭小的立足之地,现在苏梨打消了她那不着边际的幻想。   她不要他的心了,她要他的人,哪怕一次也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如藤蔓一样疯狂生长,充斥了她浑身每一处血脉。   呼吸渐渐变得急促,思竹小心翼翼的解开楚怀安的里衣,露出里面白皙精壮的胸膛。   她的手抖得厉害,手心冒着冷汗,心脏却咕噜噜冒着热气,要将她整个人都烧起来了。   “侯爷……”   思竹压着兴奋唤了一声,手探到自己的腰带,正要一把扯下,原本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却毫无预兆的挣开眼睛,黑亮的眸子里睡意全无,只剩下翻涌的黑沉的深不见底的风暴。   “你想做什么?”   楚怀安声音清冷的问,连一丝半点的醉意都没有。   浑身的热气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思竹依然坐在楚怀安身上,却好像坐在绞刑架上,她隐秘的奢望,她女儿家的羞怯,她的颜面自尊统统都在一瞬间被撕得粉碎。   “侯爷,你没醉吗?”   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期望楚怀安能闭上眼睛重新睡过去,期望他能说句胡话把这件事带过去,期望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她在梦里犯的糊涂!   “谁告诉你我醉了?”   楚怀安沉着声问,缓缓坐起来,这样的姿势,坐起来后,他与思竹的距离变得前所未有的近,甚至在这样的气氛上还生出了两分暧昧。   思竹被他身上的气息搅得脑袋发晕,下一刻被楚怀安一个大力掀下床,跌落在冷硬的地砖上。   “请侯爷恕罪,奴婢以为侯爷喝醉了,想帮侯爷脱了衣服好让侯爷睡得舒服些!”   “是吗?爷的衣服什么时候穿到你身上去了?”   楚怀安反问,他睁开眼的时机拿捏得太好,思竹的手在她自己的腰带上,将她唯一能用的借口都堵得死死的。   思竹知道蒙混不过去了,咬着牙开口:“奴婢……奴婢心悦侯爷,请侯爷收了奴婢吧!奴婢不求名分,只求能一辈子跟在侯爷身边,服侍侯爷!”   坦白了自己的想法,思竹反而没刚刚那么难堪了,不等楚怀安回答,她继续扯开腰带,将衣襟拉开。   身为逍遥侯,楚怀安何时缺过美人投怀送抱?   他面不改色的看着思竹,在她脱得只剩一件肚兜和底裤要扑上来时,不疾不徐的问了一句:“那日在尚书府参加寿宴,本侯喝醉了,你去了何处?”   一句话,将思竹钉死在原地,她张了张嘴,看着楚怀安犀利的眼眸,如坠冰窖。   她并不知道那日苏梨给楚怀安闻了迷香,联想到今日,以为楚怀安那日也在装醉,浑身的汗毛都倒立起来。   难道这些天的疏远,都是因为那天她漏了马脚?   怀疑的种子落下,思竹乱了马脚,她的脑子嗡嗡的一片,腿脚发软,一下子跪在地上。   屋里还烧着炭,并不冷,可她这样衣衫不整的跪在楚怀安面前,好像连身上这张人皮都被扒下来,只剩下狰狞的叫人心生恐惧的血肉。   “侯爷,奴婢……奴婢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楚怀安的眸色一点点变深,他坐在床上,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顺滑的丝绸被面。   “本侯问你那日去了何处,是去厨房烧水了,还是去前厅看戏了,你做了什么便说什么,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是啊,这有什么好不明白的,又有什么好遮掩的?   她迂回着不肯回答,便是那日她见了不该见的人,做了不该做的事!   思竹眼神飘忽,竭力想编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脑子里却是一团搅不开的浆糊。   沉默良久,楚怀安失望的挥了挥手:“罢了,本侯明白了,出去吧。”   “侯爷……”   思竹还想再辩驳两句,楚怀安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如刀:“本侯让你出去!”   思竹从未见过他如此盛怒的模样,浑身的气势变得暗黑,裹着刀刃一般,谁要是不自量力的想要靠近,就会被弄得遍体鳞伤。   终于感受到害怕,思竹连忙站起来,狼狈的抓住衣领朝外走去,走到门边,楚怀安问了最后一句:“五年前阿梨被土匪掳劫一事,你知道多少?”   轰!   如同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开,浑身的血液冷凝成冰渣之后,一点点刺破肌肤血脉。   思竹知道楚怀安不会无缘无故问这样一句话,他这样问了,便是认真的怀疑着什么。   她竭力想保持镇定,可身体不受控制的发着抖,她甚至不敢开口,怕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就暴露了五年前的秘密。   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少得可怜,不敢沉默太久,思竹转身跪下:“侯爷就算不喜欢奴婢,也请不要如此折辱奴婢,更不要怀疑贵妃娘娘,娘娘的什么样的人,侯爷难道还不清楚吗?”   思竹高声问,用压抑的哭腔掩盖了声音里的颤抖。   楚怀安坐在床上看着她,明明她在他身边待了五年,可就隔着这么一段距离,他却有些看不清她的脸。   她问他难道不清楚苏挽月是什么样的人吗?若是放在以前,楚怀安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能给出答案,可现在他给不出来了。   他也很迷惑,那个被他藏在心尖,努力想靠近想珍藏保护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梆梆梆!”   打更声响起,三更了,很快天就要亮了。   “走吧,一会儿被人看见了不好。”   楚怀安说完倒回床上,似是不想再看思竹一眼,思竹抓紧衣领退出房间,眼角挂着没来得及坠落的泪珠。   没过多久,鸡鸣三声,天亮了。   惦记着苏唤月,天一亮苏梨就起了,她换了身男装急匆匆的准备出门,意外的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大门口,见她出来,车里的人掀开马车帘子,素白的手腕上挂着一个铃铛手镯,正是前日被楚怀安从揽月阁带出来的温陵。   “苏姑娘!”   温陵喊了一声,放下车窗帘准备下车,苏梨朝她走过去,尚未走近,旁边胡同里突然窜出来一个人,二话不说抬脚就朝苏梨踢来。   苏梨下意识的侧身躲开,耳边炸开一声谩骂:“好你个温陵,我哥对你情深义重,将你接到京都要娶你为妻过好日子,你却攀龙附凤,爬上了逍遥侯的床,真是不知廉耻!”   这声音爽利带着正气,却分明是女子,且听着颇为熟悉,苏梨让了几招以后,扣住来人的脚腕往后一拉,按在地上,来人被迫下了个一字马。   苏梨定睛一看,却是前些日子到侯府来相看过的张小姐。   “张小姐?怎么是你?”   苏梨诧异出声,那张小姐正在气头上,不欲与苏梨多说什么,一个翻身脱离苏梨的钳制,再次开打。   温陵也没想到张小姐会跟来侯府,焦急的看了一会儿,想下车拉架,却见侯府的护卫闻讯赶来,听苏梨刚刚的语气是认识她的,温陵思索片刻,咬牙让车夫驾车离开。   “不许走!”   张小姐想追,露了破绽,被苏梨擒下,然后被侯府的护卫团团围住。   “没事,是个误会!”   苏梨解释了一句,拉着张小姐去了最近的茶楼。   张小姐是个急性子,且喜形于色,因为苏梨把人跟丢了,脸色一直很难看,刚进茶楼包间便急不可耐的表面态度:“侯爷有权有势,夺走家兄所爱,烦请苏姐姐转告夫人,我张枝枝是绝对不会嫁入侯府的!”   “……”   张枝枝小姐家是开镖局的,几个月前才迁入京中,温陵的未婚夫是镖师,也是几个月前才入京,苏梨当时听着没注意,没想到两人之间竟然有着这样的渊源,幸好那日楚怀安并没有真的对温陵做什么。   看张枝枝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温陵落入风尘之地的事,她如此性急,苏梨也不敢轻易告诉她此事,以免她跑去揽月阁大闹,闯出什么祸事来。   心念微动,苏梨随口编了谎话:“张小姐应该是误会了,那位女子是进京寻亲的,那日我偶然在街上见她孤身一人,想到自己此前流落在外的遭遇,便求侯爷派侯府的马车送她去,她与侯爷并没有什么纠葛。”   张枝枝心思单纯,之前又对苏梨好感颇深,听见这一番解释,顿时犹豫起来,苏梨装作不知继续追问:“原来她要找的就是你们吗?她既然千辛万苦才找到你们,为何又要匆匆逃离?”   一提到这个话题,张枝枝便怒不可遏,也忘了方才的怀疑,倒豆子般把前因后果都托盘而出:“那女子与我兄长本是青梅竹马、指腹为婚,后来她家落败只剩她一人,我家迁入京中以后,也没忘本,好心将她接到京中要履行婚约与她成婚,她前日夜里却拿了婚书来退婚!”   说得激动了,张枝枝叉腰站起来。   “我哥是武夫,大字不识几个的确没错,可他为人耿直心地善良,对她更是一心一意,她凭什么悔婚?就算她与侯爷之间没什么,也定是被京中这些纨绔公子哥骗得变了心!”   张枝枝言之凿凿,却不知温陵在半路遭了黑店,被卖进揽月阁受了怎样的屈辱。   “退婚一事绝非小事,说不定她有什么苦衷呢,张小姐也是莫要这么急着下定论。”   苏梨提醒,张枝枝吐槽了一番以后,怒气消减了些,皱着眉头趴在桌上:“没到京城前,温姐姐与我哥的感情很好的,这才过了几个月而已,怎么会变成这样?”   “人不可能突然就改变的,张小姐的兄长若真的对她有情有义,也该自己想办法弄清楚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旁人所知也不过是片面而已。”   苏梨这话说得颇具深意,张枝枝似懂非懂的看着她,隔了一会儿忽的拍了下脑门,反射弧极长的开口:“刚才我气急了,见你穿着男装一时没认出来,下手有些重,苏姐姐没受伤吧?”   “没有。”   苏梨摇头,这位张小姐已经全然忘记自己刚刚才是被制服的那个。   “今日时辰尚早,苏姐姐换了男装要去何处?”张枝枝疑惑的问,苏梨回想起她方才的身手,上下打量了她一会儿,试探着道:“我二姐与娘家人吵了架,这几日搬出来住了,我想找几个可靠的人保护她一些时日,不知张小姐可有可靠的人推荐?”   “看家护院?我们家的镖师都可以啊!最近我爹本来接了个大镖,要出远门的,昨日去找,那人却已经不在了,如此不讲信用之人,我张枝枝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   张小姐一激动,就喜欢把自己的大名挂在嘴上,苏梨听着这话也没当回事,继续诱引:“我二姐是有夫之妇,如今出来也只是暂且小住,若是找男子恐怕多有不便,张小姐家中的镖师可有女子?”   张枝枝眼珠灵活的转来转去,片刻后一脸明了的看着苏梨:“苏姐姐说了这么多,莫非是想请我去帮你二姐看家护院?”   “工钱方面,我定不会亏待张小姐。”   张枝枝是个闲不住的,学了一身拳脚功夫就想和父兄一起走镖,但因为是女儿身,每每都只能被留在家中,如今有这样一份差事摆在眼前,自是欢喜得不得了,但她还是竭力绷着脸,故作老成的开口:“苏姐姐的为人我自是相信的,工钱看着给便是。”   “那张小姐先回家与你父兄说一声,稍晚一些到西街胡同口后面的别院来找我签契便是,我还要去购置些东西,就先不与你多说了。”   意外谈妥此事,苏梨的语气松快了些,结了帐从茶楼出来准备去买东西,耳边传来一声厉喝:“让开!前面的人都让开!”   京中向来禁止车马疾行,以免伤到路人,不远处却有人骑着两匹马疾驰而来,距离再近些,可以看见其中一匹马背上还驮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粗麻短打,做男子打扮,疾行时毡帽掉落,一头青丝却垂落下来,在空中肆意的飞扬着。   早在那声厉喝传来时苏梨便退避到街边,那两匹马从她面前跑过时,她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清浅的药香。   那是岳烟身上独有的味道,她闻了五年,绝对不会闻错! 第62章 峰回路转   两匹马骑得很快,卷着一路烟尘直奔皇宫的方向而去。   苏梨下意识的要跟上,步子一转没不自量力的硬闯皇宫,而是去了岳烟之前所在的医馆。   听见她问岳烟的情况,伙计说昨日傍晚,她走后没多久岳烟便出了门,然后一直没回来。   “她当时可有带包袱?”   “这个倒是不曾。”   伙计努力回想,平日医馆病人很多,他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些细节就记得没那么详尽,苏梨强压下心中的焦灼继续追问:“那她有说过要去哪里吗?”   伙计想得眉头紧皱,苏梨拿了一锭碎银给他,不知是受了碎银刺激还是恰好回想起来,伙计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她好像说要去侯府复诊!”   侯府?   她去逍遥侯府做什么?昨夜楚怀安喝醉了可没提这件事!   苏梨诧异,刚想回侯府找楚怀安问个明白,就见安珏带着一波官兵气势汹汹的走进医馆。   原本等着看病的病人一见这架势,不是当场要死要活的病,立刻贴着墙根悄悄溜走,医馆一下子变得空旷安静。   “哟,苏小姐怎么也在这里?”   “这里是医馆,自然是来抓药看病。”苏梨面不改色,看着安珏问道:“安主蔚到此又是做什么?”   官府执行公务,向来无需向旁人解释许多。   然而苏梨不是旁人,安珏许是想要炫耀亦或者试探,从衣兜里拿出军情处的银色令牌高声开口:“军情处办案,本官怀疑你们医馆窝藏通敌卖国的重犯!所有人都待在这里不许动,本官要搜查赃物!”   安珏表情凶狠,话音落下,身后一队官兵齐刷刷抽出腰间的佩刀,医馆掌柜和伙计吓得都不敢说话,安珏抬抬下巴,那些官兵便拿着刀冲进医馆后院。   苏梨抿唇站着,神色漠然,像等着看戏的路人,谁也不知道她藏在衣袖下的掌心早已一片湿濡。   安珏给岳烟安的是通敌卖国的罪,苏梨想到昨日她看见的那匹胡马,想到买马的是位叫李三的书生,书生到善世堂来过。   她还给过岳烟一千两银票,数额那样巨大的一笔钱,岳烟绝对不会随身带着,昨日岳烟走时没拿包袱,银票定然还藏在屋里某一处。   岳烟来自边关,随商队入京,来历很容易就被查清楚了。   苏梨又想起自己之前曾让岳烟购置粮草,岳烟虽然还没买,必然已经打听过了,只要找人一对峙,便会露馅。   一个从边关来的弱女子,怀揣重金买粮草意欲何为?   若不将边关发生的事全盘托出,这通敌卖国的罪名便洗不清了!   苏梨细细思索着近日发生的所有,不停地逼迫自己赶紧想出应对之策,进去搜查的官兵已经拎着几只轻巧的包袱冲出来。   “大人!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那人说着,从其中一个包袱里拿出一本医书,翻开一看,医书中间被掏空,藏着厚厚一沓银票,面额五十一百不等。   “大人,有赃银!”那人惊呼一声,整个医馆一片哗然,医馆掌柜和伙计更是吓得面如死灰。   通敌卖国是要掉脑袋的死罪,谁沾上谁倒霉!   “带走!”   安珏下令,慢悠悠走到柜台,掌柜和伙计都吓得说不出囫囵话来,只眼巴巴的反复辩解:“大人,草民不知,草民确实不知啊!”   安珏并不理会,走到柜台前,从掌柜的算盘下面拿起账本温吞吞的翻看了两下,然后丢给离他最近的官兵:“按照账册上记载的,这些天到善世堂找叛贼看过病的人,都抓来好好审查一番!”   “是!”   众官兵底气十足的回答,在场来看病的又吓晕几个。   做完这些,安珏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提步要走,见苏梨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不由挑眉:“公务已处理完,苏小姐怎么不走?”   “安大人方才那本账册之上,恰巧有民女的名字。”   苏梨平静回答,丝毫不见慌乱,她已经猜到安珏此番造出这么大的声势是为了什么。   她与安珏是有些旧怨,但犯不着如此兴师动众,还扯到边关的事上面,唯一的解释是,安家心中有鬼。   而她,扰了那只鬼!   听见苏梨勇于承认,安珏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唇角上扬藏不住笑:“原是如此,那本官只能请苏小姐随本官走一趟了!”   说完,两个官兵上前想押着苏梨离开,安珏抬手制止,亲自上前,拉着苏梨往外走。   安珏是骑马来的,那马是棕色,看上去毛色鲜亮,是武将的坐骑应有的模样。   安珏将苏梨丢上马,自己再翻身上马,这个姿势,与方才岳烟被驮着带回来一模一样。   之前那两匹马看样子是直奔皇宫,安珏却是骑马将苏梨带进了军情处。   军情处初初新建,牢房里还没关过人,透着股子还没散透的泥灰味儿,刑房墙上挂着的工具也是崭新的一片银亮。   安珏把苏梨推进刑房,大爷似的坐到审讯的桌案上,笑出几分狰狞:“苏小姐,说说吧,你去药房是做什么的?”   “去药房自是抓药看病,那账本子上均有记载,安大人一看便知。”   “这话谁都会说,本官问的是,你打着看病的旗号,与叛贼接头,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安珏悠然的问,一点也不着急。   反正人是被抓进来了,要怎么审是他的事,他有的是时间跟苏梨耗!   “既是看病,除了望闻问切,询问医理,还能有别的什么吗?”   苏梨反问,在医馆的着急因为时间的拖延愈发急切,可那些措手不及的慌乱已经渐渐消失,现在她走在刀刃上,一不留神就会万劫不复。   她需要先确认岳烟是否安好,最好是能与岳烟见上一面,这样才能做出应变,将岳烟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一千两是她当来的,当票在她手上,安无忧那里留着票根,这件事板上钉钉,她根本辩解不了,她只能自己认下来。   这一千两其实不是大问题,问题是她为什么要让岳烟采购那些粮草。   苏梨心里飞快的思索着,耳边传来轻响,安珏从墙上取下一个足有婴儿小臂长的铁钩。   这种铁钩是远昭国常见的刑具,以前是屠夫杀猪用的,后来用于穿透犯人的肩胛骨,用这个将犯人吊起来,可以让犯人时时刻刻承受着剧痛的煎熬,磋磨意志,但不会让人死掉,受了此刑的犯人,出去以后整个人基本就废了。   “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   安珏笑盈盈的问,用铁钩在桌案上敲了下,故意吓苏梨,想看她惊慌看她害怕,这女人从回京以后第一天在马场遇见就让他很不痛快。   那种不痛快来自于,他明明从画本子上见过这个女人最下贱放荡的一面,她却偏偏要装出一副有骨气有傲气的模样,还几次三番借着楚怀安的手给他难堪。   这女人不是应该逢迎讨好,在男人胯下过日子吗,怎么配与他唱反调?   安珏想着,落在苏梨身上的目光便放肆起来,她又穿了男装,却没来得及束胸,遮掩不住玲珑的曲线。   在安珏问出那句话以后,她丝毫没有害怕,清冽的眼眸黑亮如墨玉,透着蛊惑人心的漂亮,直勾勾的盯着安珏,像是在挑衅,看他能拿她怎么样。   安珏舔舔唇瓣,心里被勾出火来。   苏梨的漂亮是有目共睹的,她的性子与安珏平日看见的那些女子截然不同,像一直傲然盛开的腊梅,鲜活的绽放着,叫人忍不住想将她折断。   “苏小姐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倒真是胆识过人呢!”   安珏说着走到苏梨面前,抬手一划,铁钩尖利的钩尖轻松划破肩头的衣服,他的预估有些偏差,在白皙圆润的肩头留下一条清浅的血痕,血珠争先恐后的涌出来,红白的颜色形成极鲜明的反差,勾得人眼珠都红了。   “安大人,此案尚未有定论,军情处乃专查军需之用,此案是不是该转交大理寺审查?”   苏梨问着,双手环胸,呈防御姿势看着安珏,从他充满欲念的眸中嗅到一丝危险。   安珏被她的模样取悦,低笑起来:“苏小姐进了军情处,那就是军情处的案犯,如何轮得到大理寺插手?”   许是觉得苏梨现在已经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安珏的警觉性没那么强了。   他到底没上过战场,不知道经历过腥风血雨厮杀的人,对活着的渴望有多么强烈,更不知道苏梨对自己看重的不容侵犯的东西有多果决。   安珏太得意了,他抬手,用那铁钩勾住苏梨的衣领,只要往下一拉,就能将苏梨的衣襟划坏,但要控制好力道,不然会划伤衣服底下的肌肤。   一点血可以激发男人体内的兽性和欲念,可太多血就会黏糊得让人作呕了。   苏梨贴着墙没动,目光沉沉的看着安珏:“安主蔚,在没有证据确凿以前,谁也不能定我的罪,就算定了罪,你身为朝廷命官,现下对案犯做出这样的事,于法理都不合吧?”   到这个时候,她的语气还是很镇定的,安珏心里烧着火,被她的语气挠得心痒难耐,凑到她耳边低语:“这里是军情处,你都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了,我就算真的对你做点什么,又有谁知道呢?”   他的语气很笃定,嚣张得很。   “就算旁人不知道,可我还活着啊。”   苏梨说着绽开一抹浓艳耀眼的笑,安珏被晃了眼,抬起另一只手朝苏梨的脖子探来,苏梨贴着墙没有躲,任由男人粗粝的手掌顺着衣领探进,长有薄茧的指尖一寸寸划过,触及那一片美好。   所经之处都是温软香热的,不需要用力,就会变换出各式的形状,这滋味真是好极了。   安珏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反应,苏梨呼吸喘了喘,喷出馨香,惑得安珏低头要去吻她,却在唇瓣要碰到的时候,腿间传来灭顶的剧痛。   苏梨屈膝上顶的那一下,用了十足的力道,这一招是陆戟交给她的,她实践过许多次,熟练又狠辣。   男人的欲念越是高涨,这一招下去带来的伤痛就越是极致。   安珏瞪大眼睛,张了张嘴,痛得连声音都发不来。   苏梨凑近,冲他弯了弯眸:“安大人,在军情处的大牢里被人踢了命根子这种事需要我帮你宣扬一下吗?”   刚才伪装出来的媚意消失无踪,苏梨把安珏那只不安分的手扯出来,想直接剁掉,想到岳烟还生死不明,又放弃。   安珏痛得后退两步靠在桌案上,却仍站立不稳。   他太得意,不仅没给苏梨上手铐脚镣,甚至连狱卒都没有放进来。   上次他被苏梨蹬了两脚,却没有长记性,被苏梨一笑,便以为自己可以把人拿捏于股掌之间。   他以为投敌卖国这样的罪名扣下来,苏梨会惊慌失措委曲求全,甚至主动承欢于他身下以免于责罚……   这样的自以为是,给苏梨创造了很好的条件。   “安大人,我们现在还是说点和案子有关的事吧。”   苏梨主动提及正事,安珏痛得失语,依然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道:“贱人!偷袭朝廷命官你可知该当何罪?”   “民女愚钝,不知所犯何罪,安大人若觉得委屈,不妨到御前告民女一状,看陛下会如何决断!”   苏梨油盐不进,看上去丝毫不害怕,安珏不停地倒抽冷气,脑子痛得一阵阵发晕,正要叫人,门外传来一阵喧嚣,片刻后,楚怀安带着一队人马大刀阔斧的走进来。   牢里只点了两盏等,光线昏暗,苏梨与安珏只隔着两三步的距离站着,尚未整理衣襟,一小片雪白的肌理显露出来,瞬间吸引了楚怀安的眼球。   楚怀安大步走进刑房,越过安珏走到苏梨面前,也没问话,只抿着唇直勾勾的盯着她胸前看。   方才并没有剧烈的打斗,只是行动之间,衣襟难免被那铁钩勾破了些,连同最贴身的肚兜都被勾开一个口子,隐约可以看见深不见底的沟壑。   那目光太过灼热,苏梨被看得不自在起来,抬手掩住胸口,肩膀上那一条清浅的伤口却又越发明显。   楚怀安在这两处看看,扭头看向安珏。   安珏还没缓过痛,手上的铁钩也还没丢掉,无声的昭示着刚刚发生了什么。   楚怀安眸色一深,忽的抓住安珏刚刚碰过苏梨那只手用力一折。   喀的一声,手骨错位了。   安珏的面容疼得狰狞起来,额头青筋暴涨,楚怀安钳制住他的下颚,将那声痛呼堵在喉咙里。   “唔!!!”   痛呼化作闷哼,虽然没有多刺耳,却也听得人心惊肉跳,跟着楚怀安一起进来的人全都打了个寒颤。   一声喊完,安珏失了力,脱水一般坐在地上,脸色一片惨白,他仰头看看苏梨又看看楚怀安,喘着气开口:“私闯军务重地,殴打同僚,侯爷眼中还有王法吗?”   都这样了,安珏还是不肯服软,他总觉得这次拿捏到了天大的秘密,说不定连楚怀安都要被苏梨拉着一起治个什么罪,因此并不害怕。   今日苏梨踢他命根子,楚怀安折他一臂,日后总是有机会还回来的。   “安主蔚擅用私刑,又欲图对本侯的人不轨,本侯没砍了你的脑袋当球踢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楚怀安声音冷厉的回答,冲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两个人上前来押着苏梨往外走。   安珏坐在地上,痛得爬不起来,等楚怀安带着人走了,狱卒才跑进来,见安珏那样子,顿时吓得腿软:“大……大人,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还不快去叫御医!”   安珏没好气的怒吼,眼底迸射出强烈的恨意,日后定要加倍奉还今日的屈辱。   这厢楚怀安压着苏梨出了牢房,立刻有人上前给她戴上枷锁,等一切弄好,不顾众人的阻挠,楚怀安把苏梨塞进候在一旁的马车里。   车里还坐着一个人,那人像初见那夜,拿着一卷竹简温吞吞的看着,一身墨黑色朝服冷肃得叫人不敢亲近。   “赵大人。”   苏梨打了招呼靠着马车壁坐好,楚怀安跟着上了车,车夫驾车前行,楚怀安脱了外袍将苏梨整个裹住。   “侯爷,我不冷。”   苏梨开口,楚怀安没吭声,在外袍上系了个结,把她裹得严严实实。   “善世堂的伙计说,岳烟昨日去侯府复诊了,侯爷昨日可曾见过她?”苏梨低声问,她与陆戟的关系,赵寒灼基本知道个大概,岳烟的来历自然也不必瞒着他。   “见过。”楚怀安坦然回答,从袖袋中摸出一个药瓶,扳过苏梨的肩膀给她肩头那一道伤口抹药。   “侯爷与她说了什么?为何她会突然被抓?”   苏梨急切的问,眉头拢成小山,语气不自觉带了怒意。   在肩头流连的指尖停顿,楚怀安偏头看着苏梨,眼眸深邃:“你怀疑她被抓与我有关?”   “……”   苏梨沉默,岳烟不会无缘无故被抓,也不会无缘无故去逍遥侯府,这其中的事不掰扯清楚,楚怀安就脱不了干系。   苏梨相信楚怀安就算查到她和岳烟的关系,也不会蓄意告发岳烟,但不能保证岳烟被抓不是他间接导致的结果。   苏梨没有开口,但沉默已然给出了答案。   楚怀安看出她在想什么,没急着辩解,继续抹完药,把药瓶收好,思索了一会儿道:“她昨日来府上和我说了几句话,是我派人送她出城的,今日一早她被抓回来,我的人无一幸免。”   “她是专程来找你的?”   苏梨诧异,岳烟和楚怀安统共也没说过几次话,怎么会突然跑去侯府找他?他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   楚怀安掀眸看了苏梨一眼,没再做更多的解释,苏梨还要追问,马车停下。   “一会儿看我眼色行事,不要乱说话!”   说完这句,楚怀安的脸色变得肃穆,抱着苏梨率先下马车,赵寒灼出来的时候,深深的看了楚怀安一眼,约莫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有胆量,竟然敢当着他的面串供。   楚怀安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赵寒灼刚下马,宫门口的侍卫便急匆匆的赶来:“赵大人,侯爷,快请,陛下还等着呢!”   通敌卖国是重罪,这事闹到御前,自是兹事体大。   赵寒灼微微颔首,快步朝前走去,楚怀安把苏梨放下,拉着她往里走,边走边低声开口:“相信我,我保她无事。”   “……”   他能保岳烟无事?若没有足够强大的证据,他如何保得住?   一时间发生太多事,苏梨脑子有些懵,人已经被拉着穿过重重宫门,一脚踏进议政殿。   议政殿殿门很高,两边的柱子上缠着鎏金的四爪真龙,龙头沿着柱子向上攀着,气势巍峨,文武百官分两列恭恭敬敬的站着,楚凌昭坐在最中间的龙位之上,九五之尊的威严呼啸而来。   “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弟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寒灼和楚怀安同时跪下行礼,苏梨脖子上戴着枷锁迟了一步,很容易的看见趴在地上的岳烟,和淌了一地的血。   她受伤了,不知道现在伤得怎么样。   苏梨越过赵寒灼和楚怀安,走到岳烟身边才跪下叩拜:“民女苏梨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跪下以后,血腥味便涌入鼻尖,搅得胃里一阵翻涌,叫人恶心得想吐。   她不敢偏头,努力用余光去看岳烟是否安好,耳边听见极虚弱轻微的一声安慰:“阿梨,我没事……”   这人一生最大的志向便是悬壶救世,手上沾的血腥都是为了救人,从未犯过杀孽,待人也向来和气温婉,如今被打成这样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却还跟苏梨说没事!   苏梨心中疼惜,恨不得站起来指着在场的人怒骂,一个个身为男子,不想着为国为民,私下只晓得玩弄权术,如今还这般为难一个弱女子,真是枉活一世!   “阿梨,你可认得身边的人?”   楚凌昭开口,语气平和,唤她时还有几分亲昵,苏梨抬起头来,伸手想去碰岳烟,被几个大臣喝止:“你想做什么?”   苏梨手上动作未停,俯身拨开岳烟脸上的乱发:“陛下问民女认不认识此人,民女总要先看清她长什么样才行。”   那位大臣还要说话,楚凌昭抬手制止,苏梨不动声色的帮她擦掉额头的冷汗,看见她肩头有个血窟窿,像是中了箭,还有血往外涌出来,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   打量完,苏梨收回手,俯身脑袋贴地:“回陛下,民女认得,她叫岳烟,是善世堂的大夫,民女去善世堂替民女的二姐抓过几次调养身子的药。”   之前寿宴闹那一出,所有人都知道苏唤月身子不好,苏梨与苏唤月又是姐妹情深,此时苏梨的说法便十分的合情合理。   “那你可知这位大夫是通敌卖国的贼人?”   “民女不知!”苏梨的身子伏得更低,片刻后又抬起头看向楚凌昭:“岳大夫医者仁心,向来与人为善,不知她做了什么,被认定是通敌卖国?”   旁人遇到此事都生怕多问一句会引火烧身,她却一点没有这样的顾忌。   楚怀安和赵寒灼早就站在来站到自己的位置上,楚怀安之前要苏梨看他眼色行事,可苏梨这会儿根本连看都不看他,只相信她自己的判断。   五年前,他不相信她,五年后,她也对他没了信任。   像是一个很公平的博弈,到最后才能发现,在这里面,并没有所谓的输赢。   苏梨问了那么一句,朝堂四下立刻响起嗡嗡的议论声,他们没想到这事都捅到御前了,苏梨还有胆子质疑这事的真实性。   然而仔细一想,这事被揭发得突然,旁人竟是一点内情都不知晓,只能眼巴巴的看向赵寒灼。   赵寒灼看看楚凌昭,见他没有要反对的意思,踏出一步,沉声回答:“有人在京中发现胡马,马的主人曾去过医馆,接诊的就是岳大夫。”   “赵大人所说的那个人,是否叫胡三?”   “没错。”   赵寒灼点头,因苏梨这一问,微微掀眸,似乎没想到苏梨也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据民女所知,这位叫胡三的男子,不仅去过医馆,还喜欢去与善世堂相隔两条街的茶楼听书吹牛,若他与岳大夫接触就有通敌的嫌疑,那这个茶楼应该也不能排除在外吧?”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最先跳出来的是京兆尹,不知道是不是还记着昨日被苏梨登门大闹了一场的事,他看着苏梨的时候尤其愤怒:“荒唐!无知妇人,怎敢在朝堂之上胡言乱语!”   “就是就是!真是可笑!”   “那个人怎么可能与胡人勾结呢!”   其他人都跟着附和,听这意思,似乎所有人都知道那茶楼背后的主人就是安无忧。   安家嫡长子安无忧,除了身体孱弱多病,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苏梨疑惑,赵寒灼难得好心的开口给她解释:“苏小姐所说的茶楼,应该是安家大少爷安无忧名下的,安公子虽先天体弱,但很有经商的头脑,那茶楼自兴建以来,生意便十分红火,但茶楼所有盈利,安公子皆分文不取,全部上缴国库!”   “……”   所有利润都上缴国库!?   苏梨惊得说不出话来,难怪她刚刚说完以后,其他人的反应会那么大。   安无忧这一举,简直将视钱财如粪土这句话展现得淋漓尽致,谁会相信这样的人会与胡人勾结?   不仅没人会相信,整个远昭国恐怕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忠君爱国、大公无私的人!   安无忧不会与胡人勾结,那勾结的人,只能是岳烟。   如果不是苏梨对岳烟的了解足够深,如果不是苏梨与岳烟有五年过命的交情,恐怕在听到这件事以后,苏梨都要为自己之前对安无忧那些莫名的猜测感到自惭形秽!   可是哪条律法规定愿意拿钱充盈国库的人,就不会与胡人勾结了?   苏梨默默在心中思索,知道一时无法扭转旁人的看法,不再揪着茶楼不放,转而开口:“胡马不会凭空出现在京中,为何不将那位叫李三的书生传到殿中,当面问问他是从哪儿买来那马的?”   “阿梨言之有理。”楚凌昭适时开口,抬手轻轻一挥,守在门口的太监高声传呼:“传李三觐见!!”   尖利的嗓音落下,片刻后,两个侍卫抬着担架进来,架子上盖着白布,看得苏梨眼皮一跳。   似乎将担架抬到苏梨身边放下,掀开白布,昨日还在苏梨面前抬价想敲竹杠的书生一脸死气的躺在那里,已然没了呼吸。   侍卫走后,一个头发和胡子都花白的老头慢吞吞走进殿中,颤巍巍的跪下,行了礼方才开口:“启禀陛下,这位叫李三的人,于昨日亥时一刻死亡,老臣在他的咽喉和腹部以银针试探,均发现中毒迹象。”   这个尸检结果不用仵作说,旁人一眼也能看明白,因为那李三死得极惨,一张脸泛着青黑,还没开春,尸体甚至已隐隐泛着臭味,有些大臣已嫌恶的捂住嘴巴。   “老臣在他家中砂罐里发现残留的药渣,经过检查,那药渣是除风湿的,但多加了一味枸核,李三在喝药以后饮酒,二者相冲产生毒素,导致李三身亡,经查验,那除风湿的药正是善世堂的岳大夫所开。”   仵作继续说,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可话里话外几乎已经将李三的死与岳烟捆绑在起来。   众大臣又交头接耳的议论,苏梨正要出声反驳,安珏单手拿着一本书册大步走进来:“钱大人说得没错,下官在善世堂的药方记录中,也找到了那个方子,请陛下过目!”   安珏的脸色还是不大好,走路时的姿势也颇为诡异,右手拿着书册,左手无力的垂下,废了一般。   他跪下呈上书册,立刻有宫人上前,双手接过呈给楚凌昭。   楚凌昭认真翻看了一会儿:“确有此方,方子中也确实有枸核。”说完他合上书册,看向苏梨:“事已至此,阿梨可还要请太医院的御医来验一验,看是否与仵作说的一致?”   他事事都要问一下苏梨,倒像是站在苏梨那一头的一样,众人看苏梨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几分探究。   “不必如此麻烦,民女相信李大人所说并无半句虚假,可这并不能证明李三就是岳大夫杀的!”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想死不承认?”   “就是!你与这卖国贼到底是何干系?非要替她开罪不可?”几个与安珏平日交好的武将冷冷的开口质疑。   武将便是如此,对卖国求荣的人,绝不姑息,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渐渐地,质疑之声越来越大,嗡嗡的如蝇虫绕耳,不可断绝。   “吵什么!陛下圣明,自会公正断案,轮得到你们在这儿说话么?”楚怀安没好气的开口,用眼刀子将刚刚说话质疑的几人都瞪了一遍。   他现在好歹是昭冤使了,众人想到刚被投进大牢的李大人,立刻收敛的噤声。   嘈杂的声音消退,苏梨镇定自若的分析:“民女前日在医馆凑巧碰见过李三,见他蓬头散发,衣着寒酸,并不像一般书生儒雅有礼,可见家中生活拮据,而市面上一匹马至少也要卖二十两银子,如果李三是细作,他突然出手阔绰,难道是不想活了故意要引起旁人怀疑暴露身份吗?”   “苏小姐分析得有理,他的确是想故意暴露身份,好掩护同伴安全从京中撤离!”安珏抢先接了苏梨的话,苏梨也不惊慌,再度发问:“依安主蔚之言,李三为何还要去善世堂找岳大夫抓药,让旁人怀疑她呢?”   “这就要问这位岳大夫打的是什么算盘了!”   安珏不从正面回答苏梨这个问题,把球踢给岳烟。   岳烟流了许多血,人已虚弱至极,此刻还是强撑着没晕过去,听见安珏的话,她强撑着想起来,苏梨扶了她一把。   “启禀陛下,那药方的确是……是民女所开,但民女所开的方子上面应该还有一味杓芝,此药便是避免病患不听医嘱,误食与药方相冲之物,引发病疾,陛下可请药房的伙计前来,他抓药时,民女就在旁边。”   她并没急着辩解自己是否投敌卖国,最在意的还是自己有没有开错药方导致病人死亡。   “药堂掌柜和伙计都已被收入大牢,现在还不确定他们与你是不是同伙,他们说的话也并不可信!”   安珏自大的否决岳烟的话,拿出之前从药堂搜出来的那本藏钱的书册:“陛下,这是从药堂后院搜出来的赃银,此人私下联系粮商,欲大肆购买粮草,意图不轨,其心可诛!”   安珏说得极为笃定,宫人又将那书册呈到楚凌昭手上。   等楚凌昭翻开册子,安珏转身看向苏梨,露出一个得意的笑:“这些银票全是连号,出自我兄长的当铺,有我安家当铺的特殊印记,很凑巧的是,几天前苏三小姐才去当铺找我兄长当过东西,这些银票均是苏小姐当日的典当所得!”   安珏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从李三骑马去善世堂看病,这就是一个诱捕苏梨的套,无论苏梨当时有没有看见李三,只要抓住岳烟,她就不得不入套。   毕竟,她若是不入套,这罪名就要实打实的落到岳烟头上。   以她的性格,如何能坐视不管?   安珏狞笑着看着苏梨,复又将目光投向楚怀安。   安无忧让他咬住苏梨不放就好,不要与楚怀安作对,他原本是想听安无忧的,可这会儿腿间和手臂上的余痛还在提醒他刚刚发生了怎样的屈辱,他忽然就不想对安无忧言听计从了。   他要苏梨和楚怀安都跪在他脚下,痛哭求饶!   思及此,安珏噗通一声跪下:“陛下,臣方才正在军情处审问案犯,逍遥侯突然带人闯入,不仅如此,他还折了臣一臂,若苏小姐是通敌卖国的贼人,那逍遥侯此举,恐怕也非同寻常,臣恳请陛下明鉴!”   安珏说得义正言辞,一副宁愿舍身,也要不畏权贵揭发楚怀安的模样。   此言一出,朝堂静默了一瞬,然后所有人都一脸看智障的看着安珏:安大人你的脑袋是被驴踢了吗?办案就办案,你把这事往这混世大魔王身上扯做什么?   “哟,听安主蔚这意思,本侯这是要谋权篡位啊!”楚怀安挑眉漫不经心的说。   在场不少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谋权篡位’这四个字也是能当着皇帝随便说的吗?   眼看安珏又要搅坏一锅汤,众人屏息凝神,以免惹火烧身,安珏自是没有这个自觉,看着楚怀安质问:“苏小姐是住在侯府的,许多赏赐也都是侯爷给的,侯爷敢说她去典当一事,你不知情?”   “我知道又如何?东西给她了,她是要当了换钱还是要丢给乞丐玩儿都随她乐意!”   这话极是宠溺,虽然叫人咋舌,却也说得过去。   堂中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对峙着,楚凌昭面色未变,只翻看着藏在书里的银票一言不发。   “侯爷真是大方,难道她把这钱拿去给胡人养兵侯爷也不管?”   安珏拔高声音,带着股子大义凛然的味道,只差等楚凌昭一声令下,当场拔剑把楚怀安捅个对穿。   楚怀安难得没有与他置气,反而在这节骨眼上笑出声来:“谁告诉你她拿钱给胡人养兵了?”   楚怀安笑得突兀,安珏敏锐的察觉有些不对,却被近在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压下那一丝不安:“物证已呈到陛下手上,侯爷难道还要做无谓的狡辩?”   “哦?是吗?”楚怀安漫不经心的问,走到殿中央冲楚凌昭拱了拱手:“安大人方才说那些银票是连号的,眼下皇兄手中的银票可是如安大人所言连着号?”   他问着,语气懒散,好像这殿上发生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关连。   安珏皱起眉头,还要再说些什么,就见楚凌昭合上那本书册,轻飘飘的丢到地上:“是与不是,安大人一看便知。”   楚凌昭的力道拿捏得很好,那书册正好落在安珏脚边,他迫不及待的捡起来,翻开一看,脸上的得意顿时消散无踪。   这一千两银票,并不是当初苏梨典当后给岳烟那一千两!   与此同时,耳边响起楚怀安阴恻恻的声音:“安大人,你可知构陷皇室宗亲,该当何罪?” 第63章 心仪何人?   构陷皇室宗亲,其罪与谋逆无异,当抄满门,株连九族。   安珏看着那书册,脑袋有一瞬间是空白的,他完全没料到这一千两银票会出现什么纰漏。   是中途被人掉包了吗?   在药堂搜查的都是他的心腹,拿到册子以后,并未假手旁人,刚刚也是他亲手呈上,由宫人转呈给楚凌昭的,这么短的时间,怎么会有人来将册子调包?   难道在他们搜查之前,这银票就已经被换了?   安珏眼神凌厉的看向苏梨,苏梨是在他之前到药堂的,也许银票就是她换的,刚刚在军情处的表现,只是她演戏引自己上钩罢了!   安珏越想越觉得合理,身上还疼着,理智一点点崩塌流失。   “陛下,这贼人狡猾至极,微臣一时大意,竟叫她钻了空子换了银票,还请陛下恕罪!”安珏主动认错,楚凌昭没说话,眸色悠远深幽。   这事在御前闹得这么大,满朝文武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不是安珏一句‘一时大意’就能糊弄过去的。   安珏自然也并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很快又提出新的证据:“陛下,据臣调查所知,这贼人曾去四方镖局请镖师押镖,给了五十两的定金,定金上的票号与留存在当铺票根记录上的票号一致!由此可见……”   “安大人!”   苏梨开口打断安珏,她就跪在安珏身旁,面色一片从容淡定,不像是正在被安珏状告,倒像是一只诱饵,引得安珏上嘴咬住,才发现自己被尖锐的倒钩穿了喉。   “那五十两的银票,的确是我给岳大夫的,可那并不是安大人口中所说的赃银,而是岳大夫帮我二姐调理身子,我给的一点谢礼罢了。”   苏梨坦白承认,解释得合情合理,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一千两的银票怎么会被人调换,但看安珏诧异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安珏要被气疯了,他原本以为已经是人证物证俱全,没想到这些证据临了却是站不住脚跟的,苏梨三言两语就能推翻。   他咬咬牙,冲苏梨怒吼:“苏小姐若真的清白无辜,不妨当着陛下的面说说,当日你从当铺典当的一千两去了何处,这位岳大夫又是从哪儿弄了一千两来?”   一句话吼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梨身上,等着她给出一个说法。   苏梨绷直脊背,心脏一点点紧缩,她不知道那一千两去了何处,也不知道如今这一千两从何而来,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能去看楚怀安,以期得到一点提示。   沉默的时间越长,那些探究的目光越是犀利尖锐,像无数把刀,要将她剖开看看这皮囊底下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额头浸出冷汗,苏梨俯身,磕了个头。   “回陛下,民女典当所得那一千两是为了……”边关将士和黎民百姓!   “娘亲!”   稚嫩软糯的童音打断苏梨的话,在众人的瞩目下,一个穿着草绿色锦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迈着小短腿‘噔噔噔’的跑进大殿,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身形修长,儒雅清傲的男人,男人脸上一片与世无争的淡然,正是顾远风。   苏湛跑到苏梨身边,目光在岳烟身上停顿。   岳烟与苏梨在边关陪苏湛最多,他不爱生病,但成日跟着一群糙老爷们儿上蹿下跳,总是磕磕绊绊小伤不断,全是岳烟照顾他,如今看见岳烟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对他的冲击必然不小。   苏梨现在无暇去想顾远风怎么会把苏湛带到朝堂上来,正担心苏湛会露馅,下一刻小包子却尖叫一声扑进她怀里:“娘亲,好多血,好吓人!”   “……”   苏梨被苏湛突如其来的演技惊了一下,没想到这小家伙到了朝堂之上也丝毫不怯,演起戏来脸不红气不喘。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前面都被苏梨和安珏跪满了,顾远风在稍后一点的地方跪下行礼。   来得较晚,他没急于认错,一言一行皆从容有度。   苏湛从苏梨怀里抬起脑袋,若有所思的想了想,从苏梨怀里跑出来,走到顾远风身边跪下,学着他的动作向楚凌昭行礼:“苏……苏湛,拜见陛下!”   他的背脊挺直,还带着稚气的奶音,小脸在尚书府养得白嫩嫩肉嘟嘟,配上一双黑亮的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极是可爱,瞬间俘获了一众盼着要孙子的老臣的心。   原本朝堂之上一片肃然,因他的加入,莫名的多了一丝温情。   “这个小娃娃是谁?”   陆啸是第一个发声问的,他一生征战沙场,刃敌无数,卸甲归田以后,独子便镇守边关,不在身侧,见着这样活泼可爱的小娃娃,总是忍不住想亲近。   只是陆国公身上杀伐之气颇重,一般小孩子都会被他吓哭,众大臣心里正琢磨着一会儿苏湛被吓哭以后要怎么办,却见苏湛好奇的打量了陆啸一会儿,咧嘴露出两颗虎牙脆生生回答:“我是娘亲的儿子!”   废话,你不是你娘亲的儿子还能是谁的儿子?   众人腹诽,都被这样的童言逗乐,陆啸慢吞吞的捋着胡须,目光在苏梨和苏湛之间转了又转,难得展颜笑着,眸底却飞快的闪过一抹深思。   眼看朝堂上的气氛被一个小娃娃搅得不像话,安珏开口打破这番温情:“顾大人,你姗姗来迟,又带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儿来此到底想干什么?”   这一问,众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   是了,这会儿还在审通敌卖国的重案,若是定罪,这孩子再可爱,也是要和苏梨一起斩首示众的。   思及此,众人未免有些唏嘘,安珏心里则是一片痛快。   他重提刚刚的话题,步步紧逼:“苏小姐,还请你解释一下,那一千两银票,现在究竟在何处?”   “娘亲,你偷这个叔叔的钱了吗?”苏湛一脸疑惑,被安珏狠狠地瞪了一眼后,往顾远风身后躲了躲,不满的嘀咕:“好凶!我爹说了,只会凶女人的男人,根本算不上男人!”   苏湛年龄尚小,一句话惹得众人忍俊不禁,安珏想生气,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对他动手,只能强忍下这口气。   苏湛却还不安分,他在顾远风背后躲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大荷包:“娘亲,我们把钱还给叔叔吧,他好凶啊,爹临走前说过,我们虽然穷,但不能做偷抢之事。”   苏湛说着红了眼眶,嘴巴一瘪,眼角挤出豆大的眼泪,说出来的话也成了哭腔:“爹走得早,只剩下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我知道娘亲被外公赶出家门很难过,娘亲偷拿这些钱,都是为我好,让我衣食无忧,以后能娶个贤惠的媳妇儿,呜呜呜……”   众人:“……”   卧槽,孩子你猜多大?是成精了吗?怎么什么话都会说?   苏湛哭得伤心极了,没一会儿便一哽一哽的抽噎起来,小肩膀跟着一耸一耸的,看得苏梨都心疼了,伸手正要去拿荷包,安珏比苏梨更快一步,然而指尖快碰到荷包的时候,苏湛把荷包收了回去。   安珏扑了个空,差点摔倒。   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身手竟比一个成年人快?   众人正诧异着,就见苏湛低头打开荷包,拿出里面卷成一大卷的银票,眼泪汪汪的看着安珏道:“叔叔,娘亲给我的钱和我的压岁钱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吧,娘亲偷拿你的钱是不对的,我把钱还给你,你不要报官抓我娘亲好吗??要是娘亲出什么事,我……我也不活了!”   说到这里,苏湛又伤伤心心的哭起来,因为太过卖力,小脸哭得红扑扑的,充血一般。   “女子本柔,为母则刚,安大人,那些封赏既给了苏小姐,她典当了换钱给自己的儿子,是她自己的事,安大人为何要如此揪着她不放?”   陆啸主动开口替苏梨说话,现在银票的去处已经再明了不过,安珏刚刚的咄咄逼人,都变成了欺负孤儿寡母。   安珏充耳不闻,不死心的展开那一卷银票查看,左下角的票号全都连在一起,与安无忧之前给他看过的票根无异。   “不可能!”   安珏怒吼,脑子乱糟糟的,他知道这是一个套,他是下套的人,只要收好这个套,苏梨就百口莫辩,可现在他怎么落入了这样的境地?   如果这些罪名不成立,那今日之事,要由谁来收场?   安珏察觉到了危机,可这一步他已经走远了,回不了头了。   他抓紧手里的银票,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扭头看向岳烟:“这一千两说清楚了,就算下官误会苏小姐了,那这位岳大夫呢?她那一千从何而来?”   “启禀陛下,那一千两,是下官给的!”   一直跪在地上的顾远风沉声开口,从袖袋中拿出一张纸呈上。   那纸轻薄得很,折得方方正正,看不清上面写着什么,可安珏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猛然惊醒过来。   他中计了!   今日种种,分明是有人先识破了他和安无忧的计谋,将计就计请君入瓮,先让他在朝堂之上判定苏梨和岳烟一个卖国罪,然后再一一化解,反将他一军!   安珏后背发凉,刚刚的冲动怒气褪去,手臂和腿间的痛复又侵袭而来。   宫人。将那纸片呈给楚凌昭,打开一看,是一张房契转卖书,金额不多不少,正好一千两。   “启禀陛下,微臣在除夕宫宴上看了阿梨的国论,对边关苦寒有了新的认识,臣以前自负饱读诗书,却不曾真正见识过民间疾苦,自惭形秽。”   顾远风说着面上露出愧疚,昂起头颅义正言辞道:“赵大人虽还在调查此文是否属实,但臣作为阿梨的先生,对她的人品自是清楚,是以,臣擅作主张卖了家中老宅,托岳大夫购买些粮草送往边关,聊表臣对边关将士的一点绵薄之意!”   话落,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前些日子,众人还纷纷上书说军需过于繁重,掏空国库,要裁兵减员,这才设立军情处,可现在顾远风仅凭苏梨的一面之词,就卖了自己的老宅,以一己之力给边关将士买粮草。   这说明什么?   说明朝中有人对裁军一事产生了怀疑。   此事若张扬出去,如此做法,便是朝廷罔顾视听,不仅会寒了军中将士的心,也叫其他诸国笑话。   “此事不宜声张,微臣本想借此机会探听一下边关将士的处境再上书禀奏陛下,没想到竟惹得安大人误会,给岳大夫平添无妄之灾。”   顾远风说得客气,一句误会将今天的事做了结论,似乎还想给安珏留有余地,与安珏方才的咄咄逼人形成鲜明的对比,更显得心中坦荡,光明磊落。   “顾大人此前与此人并不认识,她来自边关,随商队入京不过月余,顾大人如何知晓她是可信之人?若她是胡人的细作……”   “安大人,她不可能是胡人的细作!”   一道斩钉截铁的声音插进来,安珏皱眉回头,一个胖乎乎的老头迈着小短腿急吼吼的跑进来,进殿时被门槛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啃泥,随身携带的药箱滚落,药材洒了一地。   来人痛呼一声,顾不上起来,哼哧哼哧的爬起来跪在殿中:“陛下,臣以身家性命替此女作保,她绝不可能是胡人的细作!”   跑得太急,头上的官帽变得歪歪扭扭,平日没有锻炼,身体又胖,高太医喘得不像话,努力扶正帽子让自己显得严肃些。   “高大人与此女非亲非故,何以如此笃定,敢以身家性命作保?”   楚凌昭轻声问,将那房契转卖的契书放到一边,高大海努力平稳呼吸,高声回答:“此女名叫岳烟,是微臣的恩师岳兆的孙女!”   话音落下,朝堂之上再次炸开了锅。   众人皆知,岳兆是出了名的妙手神医,先帝在时,岳兆因医术过人,年少便入了太医院做院首,率领众人一起编写了一本医书大全,这本医书如今还在远昭国及诸国广为流传。   但此人心直口快,看不惯官场上的明争暗斗,后来请命随军做了军医,追随的正是如今的陆国公陆啸统率的镇北军。   岳兆医术极高,几次三番在生死关头救了陆啸,后来一次大战,胡人的大将军被陆啸重创,生死垂危,胡人掳走岳兆,为了让岳兆替他们的大将军看病,以岳家家眷性命要挟,岳兆宁死不从。   胡人的细作潜入远昭国内,将岳家灭门,带回头颅,岳兆悲恸至极,自戕而亡。   此事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陆啸也是在这样的悲痛之下,亲自率兵杀得胡人片甲不留,胡人节节败退,这才派了使臣求和,与远昭国停战。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岳家满门皆亡,没想到还有一个孤女存活于世。   想到过去的种种,高大海难得红了眼眶,胖乎乎的老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悲痛:“恩师一生救人无数,后来落得如此下场,臣心中对那些胡人俱是痛恨无比,更遑论他的嫡亲孙女?”   众人被惊得说不出话来,是啊,有着这样的血海深仇,只怕是恨不得要将胡人一片片剐了吃肉,又怎会与胡人勾结通敌卖国呢?   “既是忠烈遗孤,高御医为何不早些告诉陛下,将她接回京中?”   安珏还在提出疑问,他知道今日自己已经输定了,却不想就这样轻言放弃。   “恩师一生追求的,并非困于太医院的方寸之地给人治病,而是云游四方,仁济天下,他没能达成的心愿,微臣希望他的后人能替他达成,便擅自隐瞒,未曾上报,陛下若要问罪,臣甘愿受罚!”   高大海说完磕了个头。   他在朝中处世向来圆滑,从不在背后说人坏话,也从不在人前替人出头,今日却为了岳烟豁出身家性命,可见对岳兆当年的恩情有多看重。   众人从未想过事情几经反转会走到这一步,本以为是个通敌卖国的案子,没想到最后嫌犯成了忠烈遗孤。   “咳咳……”   撑到现在已是极限,岳烟咳嗽着吐出血来,神智已然不清醒。   “民女请求陛下让高太医先替岳大夫治伤,她流了很多血,怕是撑不住了!陛下若对此案还有疑虑以后可以再问!若她死在朝堂之上,日后恐怕就死无对证了!”   苏梨大声请求,她到塞北的时候,岳烟已经在军中了,她原本以为军中众人是因为她性子软糯,才会对她特别尊敬,如今才知道岳烟竟有如此离奇的身世。   若岳烟今日出了什么事,苏梨恐怕此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请陛下让高太医先诊治!”   顾远风最先附和苏梨的要求,话落,陆啸跪了下去,一见他跪下,其他大臣犹豫片刻接连跪下:“臣等请陛下让高太医先诊治!”   声音整齐洪亮,大势所趋。   楚凌昭顺势开口:“准!”候在门外的宫人立刻进来,将岳烟抬到偏殿治伤。   人被抬走了,一地的热血却还未凉透,黏哒哒的隐约可以看出半个人形轮廓,是安家人今日的杰作。   “安大人,岳大夫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军情处要抓她应该很容易,安大人怎会将她重伤至此?”   苏梨轻轻柔柔的问,明明她跪在那里,也是弱女子一个,没什么攻击力,却让人听出秋后算账的意味。   苏湛仍跪在顾远风身后,闻言探出小脑袋帮苏梨搭腔,握着小拳头愤愤不平:“就是就是!欺负弱女子,真不害臊!”   苏湛说完还想扮鬼脸,被顾远风抬手按回身后。   他虽然年纪尚小,但这到底是在御前,不宜太过放肆。   苏梨不提这一茬,安珏还忘了,他冷笑着看向楚怀安,意味深长道:“这位岳大夫虽是柔弱,可身边的人倒是个个武艺高强,下官派出去的人回来都负了伤呢。”   “哦?不知安主蔚派去的人,在拿人之前,可有亮明身份为何拿人?安主蔚的人只是负了伤,本侯派出去的四个护卫却是无一幸免,安主蔚是要拿人还是要杀人灭口?”   楚怀安笑盈盈的反问,一点也没有要隐瞒自己派人护送岳烟出城的意思。   安珏被问得失语,忽然有些气恼,也许昨夜应该直接下令让人带具尸首回来,反正人死了,要定什么罪,都是他说了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动。   “安爱卿!”   楚凌昭终于开口,声音多了一丝威严,安珏立刻低头跪好,朝中原本与他关系尚好的几人也都凝神听着。   “此案牵连甚大,即日起由大理寺接手处理,安爱卿重伤忠烈遗孤,在事情尚未明确以前,暂停军情处主蔚一职,随时配合大理寺查案!”   “陛下!”安珏惊呼,完全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判决:“虽有高太医作保,但此女的身份还需核查,臣……”   “核查之事,自由赵爱卿着手去办!”   楚凌昭打断安珏,语气沉沉,已有一分不悦,安珏张了张嘴,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   除夕宫宴,楚凌昭让大理寺插手军情处的政务,这才过了几日,又暂停了安珏的职位,军情处才成立不久,裁兵之事尚未有眉目,军情处却倒像是要被一锅端了一般。   那他当初又为什么要设立这个部门?   安珏思索着,一个大胆的念头突然冒出来,搅得他脊背一片冰凉。   “众爱卿还有其他事要上奏吗?”   楚凌昭问,抬手揉揉眉心,似乎刚刚一番审问,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精力。   众大臣左看看右看看,纷纷摇头,内务总管张德很有眼力见的上前宣告:“退~朝!”   话落,百官转身朝外走去,楚怀安上前一步把苏梨拉起来,他的脸色有点黑,因为苏梨刚才的任意妄为,一点没给他打商量。   “阿梨留下!”   楚凌昭开口,并没有让楚怀安也留下。   楚怀安抓着苏梨的手紧了紧,微微抿唇,苏湛也好奇的拉拉苏梨的衣摆:“娘亲,我能陪你留下么?”   苏梨摇摇头,不动声色的给苏湛递了个眼色,苏湛虽然聪慧,说到底还是孩子,在宫中多留一刻都是危险。   “劳烦侯爷和先生带阿湛出宫。”   苏梨说着挣开楚怀安的手,欠身行了一礼,随候在一旁的宫人一同往偏殿走去。   苏梨本以为楚凌昭会在偏殿与自己谈事,没想到宫人一路竟是将她带到了除夕那日的校场。   今天校场没什么人,楚凌昭还穿着上朝时的龙袍,只是取了龙冠,正骑着一匹红棕马在宽阔的校场策马奔腾。   那马许是刚送进宫的,还没被驯服,性子极烈,奔跑的过程中各种尥蹶子,恨不得将马背上的人甩下来。   宫中御用的驯兽师在旁边看得胆颤心惊,生怕年轻的帝王摔下来磕着碰着,治个灭门的大罪,苏梨却看得分明,楚凌昭很稳,无论那马怎样甩,他都一直牢牢抓着缰绳,好像身下坐着的是远昭国的万里江山,不管如何暗流涌动,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半个时辰过去,那匹马终究还是没熬过楚凌昭,乖乖被驯服。   楚凌昭骑着它溜了两圈,又喂了它两把草料才朝苏梨走来,宫人极有眼力见的送上护手的药膏。   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帝王,就这么一会儿,楚凌昭的掌心已经被马缰绳磨破了皮,出现两道渗着血的勒痕。   “阿梨可会上药?”   嘴里说着问话,这人已经在宫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摊着手等着上药。   苏梨接过托盘放到一边,先用清水清理了伤口,再抹上药膏缠纱布。   她的手很稳,目光专注在伤口上,像医术过人的大夫,心无旁骛,楚凌昭看着她,想起一些旧事,淡淡开口:“当初朕与你长姐新婚,尚未登基,与众皇子春猎竞赛,伤了手回来,她替我上药时,手抖得厉害,眼泪也掉个不停,楚楚可怜极了。”   苏梨撕开纱布打了个结,做完包扎,盖好药瓶回应:“长姐性子温婉,不曾见过这样的血腥,自是害怕。”   “听阿梨之意,倒像是见过血腥?”   “回陛下,民女见过。”   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场面她见过;热血从身体喷涌而出,染红人视线的场面她见过;冰冷的兵器捅进皮肉,穿透胸腔的感受她甚至体验过,所以这点小伤真的不算什么。   苏梨答得已经十分坦诚了,楚凌昭瞧着手上的纱布,眼底闪过满意,也不再走那些弯弯绕绕,开门见山:“你与陆戟可认识?”   “认识。”   “也是因为你那走街串巷的卖货夫郎认识的?”楚凌昭问,话里带着轻松的戏谑,似乎早已识破苏梨之前说的谎言。   苏梨没有立刻回答,她现在有些犹豫,拿不定楚凌昭想做什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边关发生的事全盘托出。   因这沉默,楚凌昭掀眸瞧她,见她眉头紧锁,像个小老太太,抬手曲起食指轻轻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唔!”   苏梨捂住额头,不明所以的看着楚凌昭,她这模样像懵懵懂懂的少女,到底与苏挽月身上有一半相同的血缘,依稀可以看出有两分神似,让楚凌昭想起了多年前初见时,衣袂翻飞的苏挽月。   “昨日那幅画,那支白玉簪是你故意画上去的?”   “……是。”   苏梨揉着眉心回答,知道自己耍的这点小心机逃不过楚凌昭的眼。   答案不出所料,楚凌昭没有生气,只是有片刻怔仲,又不甘心的问了一句:“你如何知晓那玉簪于朕而言是特别的?”   “民女也是斗胆猜测,若非特别,陛下那日在宫宴之上,断然不会频频看向民女,甚至还亲自过问这簪子的来历。”   苏梨并不知那簪子具体有什么含义,只是那日楚凌昭问了,她便试探性的将它画在了那幅母子平安图中,若真是什么紧要的簪子,楚凌昭看见,也许会因为苏挽月随意将簪子赠人而心生不快。   这么做的时候,苏梨只是想着能让楚凌昭对苏挽月生些嫌隙,并未想过会导致怎样严重的后果。   “你在赌!”楚凌昭一眼看穿她的用意,苏梨没有反驳,他又生出几分兴味:“你不怕赌错了,朕一怒之下杀了你?”   “陛下若是生气,民女自会再随机应变,况且……”苏梨顿了顿,在楚凌昭的目光催促下补完后面半句:“况且陛下贤明,断然不会因为此等小事,摘了民女的脑袋。”   她诚心的拍了个马屁,楚凌昭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离间帝妃感情,扰乱后宫,在阿梨眼中也是小事?”   楚凌昭幽幽的问,前后态度相差有些大,苏梨一时没适应,连忙跪下:“回陛下,民女不敢!”   她嘴上说着不敢,可不该干的事一件都没少干。   方才在朝堂上那一出,旁人看不出,楚凌昭却是明白,这是楚怀安和顾远风联手一起演的一出好戏,也只有安珏那样鲁莽地性子才会中计,若是换成安无忧,今日苏梨和岳烟恐怕必死无疑!   “不敢?我看你胆子大得很!”   楚凌昭嘴上半真半假的呵斥着,伸手将苏梨扶起来。   来时宫人已将她脖子上的枷锁取下,只是身上还裹着楚怀安给她的外袍,楚凌昭抓起衣服一角捻了捻,半开玩笑的问了一句:“阿梨觉得侯府好还是宫里好?”   他这话问得突兀又莫名,惊得苏梨又要跪下,被楚凌昭抬手挡住:“朕这后宫,环肥燕瘦的美人都有,阿梨可知朕最中意谁?”   “……”   回京以后,先是楚刘氏要苏梨帮楚怀安挑女人,现在皇帝又问她这种问题,合着她离京五年,就想着怎么研究女人了吗?   苏梨分神无语了片刻,回神见楚凌昭还等着她的回答,官方又客套的回了一句:“民女愚钝,不知圣意!”   “不知?”   楚凌昭松开苏梨,抬头看向远方,目光变得幽远。   “这五年,她要什么朕允什么,无论是在后宫还是娘家,朕都护着她让她出尽了风头,朕登基后,后位悬空两年,如今她是第一个怀上龙嗣的,朕的心思,有那么难猜吗?”   这句话不像是在问苏梨,更像是在问他自己,而他口中的‘她’除了苏挽月,再无旁人。   苏梨没想到,楚凌昭今日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听他话里的意思,倒不像史书记载的帝王利用对妃嫔的宠爱钳制朝堂,更像是寻常男子属意梦中人。   若楚凌昭果真对苏挽月动了真心,苏梨做这些小动作算计苏挽月,岂不是触了他的逆鳞?   苏梨越想越心惊,脑子急速的想着应对之策,耳边不期然传来一句低问:“阿梨可知你长姐入宫之前,心仪何人?”   这话比岳烟被抓,安珏当堂拿出那一千两的物证还要让苏梨震惊,有那么一瞬间,苏梨耳边嗡嗡响着,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苏挽月心仪何人苏梨怎会不清楚?   可这人的名字,她就算死,都不能说出口。   “陛下多虑了,长姐十岁便与陛下定了婚约,鲜少出府与男子接触,怎可能心仪旁人?”苏梨压着胸腔奔涌的情绪尽可能镇定的说,她其实害怕极了,怕苏挽月跟楚凌昭说过什么,亦或者楚凌昭自己查出了什么。   楚怀安对苏挽月的感情一直很克制,哪怕当初有苏梨帮衬着,他们最多也就牵了下手而已。   两人从未做过越矩之事,可放在今时今日,两人的身份地位摆在这里,这些旧事被翻出来,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荒唐!   今日多云,没有太阳,这会儿已是下午,起风了,偌大的校场似乎只有苏梨和楚凌昭两个人,风挟裹着凉意,吹得两人的衣摆猎猎作响。   楚凌昭一直没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把苏梨那句话听进去。   风势渐大,地上扬起尘土,有宫人壮着胆子提醒楚凌昭回宫休息,楚凌昭也没动,良久忽的看向苏梨问了一句:“阿梨可知,五年前谨之为何下聘纳你为妾,而不娶你为妻?”   “……”   这五年楚怀安流连花丛,一直不曾娶妻,众人一开始以为他是被苏梨退聘伤了面子,后来渐渐有流言猜测他身体有隐疾,不能人道,如今苏梨回来,楚怀安大张旗鼓的将她带在身边,连她有个孩子都不嫌弃,众人便以为他爱惨了她,这五年都是在等着她回来。   可如果他爱惨了苏梨,当年为何只是纳苏梨为妾?他的正妻之位想留给谁?   这些问题,不想还好,一旦细想,便哪哪儿都经不起推敲。   “陛下,民女是庶女,且当年已毁了清白,侯爷在那个时候还不嫌弃民女,高调下聘已是情深义重,民女已无颜面对世人,更遑论奢求正妻之位。”   苏梨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风刮得越来越大,风尘入眼,逼得苏梨不得不抬手用衣袖做挡。   “谨之那人,向来活得恣意,他若想给你正妻之位,不论旁人如何说三道四,你如何推辞拒绝,他都一定会给。”   楚凌昭笃定,他与楚怀安的关系比与其他皇子还要亲密许多,在这一点上还是十分了解。   楚怀安当年没给苏梨正妻之位,说明对她还没有在意到那种程度。   既是如此,这五年,他也不可能是为了苏梨而迟迟不肯娶妻。   话说到这个份上,楚凌昭在怀疑什么已经呼之欲出。   用衣袖挡着,苏梨看不到楚凌昭现在的表情,却知道今日若不打消楚凌昭的怀疑,楚怀安隐藏这么多年的秘密,恐怕不日就要暴露在阳光之下。   思及此,苏梨咬牙跪下:“陛下明鉴,侯爷当年之所以没有给民女正妻之位,是因为民女之前与先生走得太近,民女失节以后,先生对民女的关切尤甚,侯爷来府上探望民女时,曾撞破民女与先生举止亲昵,侯爷误以为民女要与先生私奔,一怒之下才下聘要纳民女为妾!”   这一番话,终是毁了顾远风的名声,不过好在这里只有苏梨和楚凌昭两个人,这样隐秘的对话,楚凌昭不会找人求证,自然也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解释合情合理,时间和事件全都对得上,楚凌昭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原是如此。”   言语之间似乎相信了苏梨的说法,苏梨暗暗松了口气,身体仍紧绷着不敢放松。   就这么跪了一会儿,候在远处的太监朝这边张望,得了楚凌昭准许以后跑过来:“陛下,高御医说人救下来了,但身体还很虚弱,要在宫里将养几日才能清醒问话。”   这太监口中说的定是岳烟,苏梨心中担忧,想过去看看,因着刚刚的敏感话题不敢轻易开口。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楚凌昭善解人意的提议:“阿梨若是不放心,不妨在宫中陪她几日,也好与你长姐好好叙叙旧。”   “民女谢陛下隆恩!”   苏梨跪下,能留在宫中照看岳烟,她自是再感激不过。   谢了恩,楚凌昭没有再闲聊的意思,摆摆手让宫人将苏梨带走。   等人走远,张德凑到楚凌昭面前,一脸担忧:“陛下,您手上这伤,可要再让老奴宣医女来重新帮您包扎一下?”   “不必。”楚凌昭回绝,起身朝校场外面走去,张德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张德,苏贵妃这几日寝居如何?胎像可稳?”   “稳着呢,娘娘每日都吃着进补的药膳,要将腹中的龙嗣养得白白胖胖!”张德张口就答。   他是御前的老人,也见过楚凌昭和苏挽月闹别扭,权当这几日两人也是拌了几句嘴,这会儿楚凌昭问了,他便顺势提议:“陛下今夜可要去贵妃屋里坐坐?”   那夜楚凌昭去苏挽月宫里坐了片刻又走,几乎是在苏挽月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话落,楚凌昭停下,看着从不远处缓缓而来的窈窕身影。   他目力极好,隔着这样远的距离都能看清她手上提着精致的食盒,里面定然装着他最爱喝的银耳莲子羹。   “张德,你说,一个俊美无双的男子如果总是出现在一个女子面前,而男子又对女子无意的话,女子会喜欢那个男子吗?”   “……老……老奴不知。”   张德僵着脸回答,楚凌昭面上已挤出温和从容的笑,三两步上前,客套有礼的揽住他的贵妃。   苏梨刚刚只证明了楚怀安不曾觊觎苏挽月,却不能保证苏挽月没对楚怀安动心过! 第64章 当众羞辱   苏梨陪着岳烟在宫里住下了。   岳烟左肩中箭,伤了一寸心室,发了两天高热,苏梨和高太医衣不解带的一直照顾她,到第三日,她的情况才算稳定下来。   苏梨两天两夜没合过眼,被高太医轰去休息,宫人贴心的帮她打了热水,送来换洗衣物。   苏梨简单洗了下身子,还是放心不下,索性在岳烟床边趴着睡下。   她原本只是想小憩一会儿,可眼睛一闭上就睁不开了,睡得绵长悠远,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躺在一张小榻上,周围很安静,她怔愣了片刻,猛地坐起身。   “嘛呢,诈尸呢?”   熟悉的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卸了苏梨一身戒备,下一刻,脸上被从天而降的热帕子盖住。   苏梨抬手用帕子擦了擦脸,将最后一点睡意抹去,扭头,不出意外的看见楚怀安坐在屋里,正悠然自得的吃着油酥花生。   “侯爷什么时候来的?”   苏梨问着下床,洗了帕子晾在洗脸架上,脑子里对于自己怎么从岳烟的床边到这榻上来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楚怀安把花生嚼得嘎嘣脆:“这宫里又不是什么禁地,爷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他这语气里带着股子骄傲的恣意,苏梨点点头表示认同。   睡得太久,脑子有些昏沉,肚子也犯起饿来,苏梨揉着脑袋走到楚怀安面前坐下,有人敲门,楚怀安伸手把装花生的小碟子挪到一边,随口喊了一声:“进来!”   门吱呀一声推开,四五个宫人端着饭菜涌入。   饭食下面都用小暖炉煨着,放到桌上时还冒着热气,色香味俱全。   苏梨本来只是感觉有一点饿,香气涌入鼻尖,肚子顿时唱起空城计。   宫人奉上银筷,苏梨接过,也不客套,夹了菜便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只准备了一副碗筷,楚怀安照旧吃着他的花生粒。   这种感觉很奇怪,宫人上了饭菜就退出去了,安静的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没有交流,只有银筷与瓷盘相击和花生粒在口腔炸开发出的磕哒声,却意外的和谐,透着两分安定。   苏梨嘴巴小,但吃东西很快,前两天消耗过大,她一个人竟把饭菜基本都吃了个干净,吃完还很没形象的打了个饱嗝儿。   听见这声儿,楚怀安掀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这也是跟陆戟学的?”   “……”   这人怎么现在什么都要往别人身上扯?   苏梨闷着声没说话,楚怀安也没继续追问,目光在她肩头扫了扫:“上药了没?”   “一点小伤,已经结痂了。”   又是这话,楚怀安拍拍手,拍去指尖的花生皮,忽的倾身扣住苏梨的下巴。   预料到苏梨会想要挣脱,他微微用了些力,压得指腹下那寸肌肤微微发白,与红润油亮的唇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那唇越发透亮诱人。   “侯爷!”   苏梨低唤一声,抬手抓住楚怀安的手腕,以防他有其他动作。   楚怀安眸色清亮的看着她,从光洁的额头,细长的柳眉划过,最后落在那漂亮的唇瓣上。   受到蛊惑似的,他凑得更近,呼吸交缠间,可以闻到苏梨刚刚吃下的红烧肉的味道。   “在军情处,他碰你哪儿了?”   楚怀安问,他没提安珏的名字,像是不屑于提两个字。   这样的距离过近,苏梨偏头避开一些:“没有。”   那些细节她并不想再跟楚怀安细说,反正她已经还了一脚,够安珏喝一壶了,没必要再小题大做。   然而楚怀安显然不这么想,他微微撤开一点距离,另一只手虚虚的来到苏梨脖颈间:“没有碰,衣服怎么散开的?”   不仅是衣服,连肚兜都被勾破了呢。   他记得清清楚楚,怎么会让苏梨就这样蒙混过关??   “不小心划破的。”   苏梨含糊的回答,伸手想推开楚怀安,胸前忽的一软,这人竟是如安珏那日一般,从领口探了进去!   苏梨下意识的屈膝,像对安珏那样进行攻击,不过楚怀安并没有和安珏一样失去警惕,他松开苏梨的下巴,侧身避开,然而捞住苏梨的腰,几个旋转之间,将苏梨带回榻上压住。   男人的身材高高大大,压在身上跟小山似的,更可气的是他那只手根本没有抽出来,反而趁着苏梨挣扎的时候,感受了一番柔软细腻。   “楚怀安!”   苏梨压低声音怒吼,这里可不是在逍遥侯府,她不敢太过造次。   她的语气羞恼,脸颊泛起红晕,恨不得低头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上一口。   “我在。”   楚怀安回答,声音变了调,有些沙哑,染上欲念,眸子却仍是一片清明,倒映出苏梨咬唇愤怒的脸,鲜活极了。   “阿梨不是宣称自己早已看惯风尘了么?怎么旁人碰得,我就碰不得了?”   他问得轻佻,像真的拿苏梨当成那种随便的女子。   苏梨想像前几次那样装作若无其事,心却瘀滞得发疼,委屈又难受。   眼角热得发红,她垂眸偏头看向一边,不说话也不挣扎,放松身体任由他胡来,脸上却倔强得叫人心疼。   “明明这么在意,何必在我面前装得云淡风轻?”   楚怀安低声问,放开苏梨,抽出手又将苏梨的衣领拉好。   苏梨坐起来,胸口被触碰的感觉仍萦绕不散,甚至还残留着男人指尖温凉的体温。   “安主蔚是朝廷命官,侯爷还能为了我剁了他的手不成?”   苏梨反问,努力让自己镇定,声音还是隐约透出一丝哽咽。   楚怀安捻捻指尖,暗暗叹了口气:“你没跟爷说过,怎么知道爷不能??”   一语双关,暗指她私下办的好多事,都不曾告诉他,寻求他的庇护。   “侯爷不欠我什么,不敢太过劳烦侯爷。”   这话,是他之前问过苏梨的,他不欠她什么,凭什么要帮她替陆戟洗清罪名?可那时他还不知自己五年前曾对苏梨说过什么混账话。   话题到此似乎终结了,苏梨抿着唇不再开口,楚怀安在屋里来回踱步,似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话。   又过了一会儿,楚怀安抬手按住苏梨的肩膀,无比郑重的承诺:“老实待着,五年前的事,我给你一个说法!”   这句话,每一个字他都说得很慢,看向苏梨的眼神也很诚恳,苏梨完全能感受到他说这话时的诚意,和艰难下定的决心。   他不是在骗她。   这话若是放在五年前那个夜晚说给苏梨听,哪怕被人戳着脊梁骨过完后半生,苏梨也会咬牙熬下来,等着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可现在已经迟了。   那些伤和磨难她都已经受了,说法不说法的她已经不在意了。   他现在要给她的,是她已经不想要的。   况且,他说这句话的前提,是不希望苏梨伤害苏挽月,归根结底,他还是站在苏挽月那边,若真发生点什么万一,他会护着的,也必然是她。   苏梨心里看得比什么都明白,可对着楚怀安这样诚恳的眼神,她还是很给配合的答应:“好。”   岳烟伤得这样严重,在这个节骨眼上,苏梨不会去主动招惹苏挽月。   不过她不主动招惹,并不代表苏挽月也会对她视而不见。   岳烟苏醒后第三日,苏梨被一个宫女引去了御花园。   那个宫女用的借口很简单,说高太医去给贵妃娘娘诊胎去了,让苏梨随她去太医院拿药。   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发生,苏梨便信了,走到半路发现不是去太医院的路,苏梨转身就往回走,那宫女来了个假摔,嗷嗷的痛呼起来,很快引来侍卫。   苏梨不敢与侍卫起冲突,任由侍卫将她拿下押到御花园中。   那天天气颇为阴沉,蓄了几日的雨化作黑沉的云垂在天边,安若澜和一众妃嫔正悠闲地在御花园赏花。   安若澜的品阶最高,坐在最中间,其他妃嫔众星拱月似的环绕在她身边。   瞧见苏梨,安若澜脸上绽出笑来,笑里没有暖意,像逮着猎物一般。   安珏在苏梨和楚怀安身上栽了大跟头,不仅吃了痛,还被暂停了军情处主蔚一职,这事不仅让安珏丢脸,也让安家面上无光,捎带着连安若澜在太后那里都不可避免的挨了几次训,安若澜自是对苏梨印象深刻。   “哟,这不是苏三小姐么?”安若澜笑盈盈的开口,等侍卫摁着苏梨给她下了跪才假惺惺的看向那侍卫:“苏小姐这几日是奉命住在宫里,她犯了什么错,你们竟敢如此对她?”   “回贵妃娘娘,方才有人在御花园外喧哗惊扰了娘娘和诸位贵人,卑职职责所在,这才将她押来。”   “原来是苏小姐呀,本宫刚刚还以为有刺客闯进来了呢。”安若澜说着用丝帕掩唇笑起来,笑过瘾了才余兴未了道:“都是误会,还不快放开苏小姐。”   侍卫听命放开,苏梨仍跪在地上没起来,刚过那个宫女早就没了踪影。   知道自己入了套,苏梨也没过多狡辩,开口认错:“民女粗鲁无状,贵妃娘娘宽宏大量不与民女一般见识,民女定谨记于心!”   “不过是个误会,苏小姐何必如此介意。”安若澜柔柔的说,给贴身伺候的宫婢使了个眼神,那宫婢立刻上前将苏梨扶起来。   苏梨站到一边,微微垂头,再低眉顺眼不过,安若澜也没发话让她走。   几个妃嫔在旁边坐着,都知道安家最近出了什么事,目光均在苏梨身上流连,风渐渐刮起来,出了自个儿的寝殿,指不定会不会遇到皇帝,众人穿得都不是很厚,被风一吹便有些冷了。   安若澜慢悠悠的喝了口热茶,方才闲聊的话题也都因为苏梨的加入搁置下来,几个妃嫔看看苏梨再看看安若澜,互相暗中递着眼色。   苏挽月从侧妃到贵妃,因为有楚凌昭暗中护着,一路都走得很顺,而安若澜呢,有太后这个姑母罩着,自然也是顺顺当当。   宫里的人谁没有点手段?   苏挽月会跟楚凌昭撒娇,安若澜不会,她的手段更高明,毕竟帝王的宠爱太难得,太后的庇护却总是会有的,有太后在,她想做什么,自有人上赶着替她做。   这不,沉默了一会儿,一个贵人打扮的女子瞧着苏梨夸张的开口:“贵妃娘娘口中的苏三小姐,可是除夕那日大出风头的奇女子?”   有人领了头,其他人立刻笑着附和:“可不就是她么!”   “刘姐姐眼神真好使,就是她!”   众人嬉笑着,把苏梨当成笑话来看。   苏梨面不改色,任由她们对自己品头论足。   “臣妾听说苏小姐离京五年,近日才回京,五年前可是出了什么大事,怎地好端端的离家出走了呢?”   那位刘贵人装着糊涂一个劲的戳苏梨的伤疤,余光瞥见安若澜唇角上扬,透出满意,便知自己这劲使对了方向,安若澜今日就是想好好刁难苏梨一番。   得到这个结论,刘贵人脸上笑得更甚,抬手抓了一把瓜子磕着玩儿,其他人也都笑看着苏梨,等着她自己出丑。   苏梨心里也知道刘贵人是上赶着给安若澜当枪使,安若澜贵为贵妃,又有太后撑腰,她今日要拿苏梨出气,苏梨也只能乖乖受着。   “五年前民女不幸被山匪掳劫,失了清白,无颜待在家中,便趁夜离了家。”   “呀,竟是被山匪污了身子!”   刘贵人惊呼一声,用绣帕掩住唇鼻,眼神躲闪着不肯看苏梨,像是看到什么脏污不堪的东西,其他人也跟着往后避让。   “都是些旧事,提这些做什么。”安若澜幽幽的出声,说出来的字句像在制止众人不要拿苏梨开玩笑,那语气却颇为愉悦,眼尾扫了刘贵人一眼,暗示她再添一把柴,把火烧得更旺些才好。   人就是这样,明明自己也是看人脸色度日,被支使着去踩别人的时候,却有种有人撑腰的诡异底气。   这会儿刘贵人便把安若澜当成了靠山,看苏梨的眼神越发不屑起来,她朝着苏梨吐出瓜子壳,抬手捋捋鬓角的散发:“在远昭国有俗例,未婚失贞的女子,当浸猪笼沉塘,以保全名节,苏小姐当年虽是被山匪掳劫,失了身却是实打实的,怎地还有颜面活在这世上?”   刘贵人好奇的问,眼睛眨巴着,眸子淬了毒,显出疯狂。   原本陪着笑的几个妃嫔都渐渐停下来,宫里不缺冤魂,只是青天白日,众目睽睽,苏梨又不是这宫里的人,要是闹出人命,终归是不好。   “贵人说的是,当年父亲本也打算将民女沉塘,只是民女自幼胆子小,怕死得很,这才苟活于世。”   苏梨回答,语气依然很平静,五年前在楚怀安的院子里,楚刘氏也曾这样当众折辱于她,将她的颜面自尊统统踩在地上,如今再重温起来,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苏梨这般坦然,出乎了众人的意料,安若澜脸上的笑意也变得浅淡。   今日她留下苏梨就是为了图个乐子,苏梨不惊慌羞臊,逗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思及此,安若澜轻轻咳了一声,宫婢立刻送上披风为她披上:“娘娘,小心着凉。”   宫婢软着声提醒,安若澜一脸无趣的拢拢披风,作势要站起来,眼看拍马屁的机会要流失,刘贵人怎么坐得住,当即指着苏梨开口:“臣妾看苏小姐这身子脏得很,前面就是陛下命人凿的华清池,苏小姐不如进去洗洗身子,别脏了我们的眼!”   新年伊始,天儿还冷得很,现在到这池子里泡着,连男子都受不了,更遑论是身娇体弱的女子?   “贵人恕罪,民女这身子早就脏了,就算再怎么洗也无法脱胎换骨,贵人若不想看见民女,民女这就告辞!”   苏梨说完转身要走,安若澜复又坐下,饶有兴致的开口:“慢着,刘贵人也是一番好意,苏小姐的态度未免也太强硬了吧?”   安若澜的身份到底与刘贵人不同,她一开口,立刻有侍卫拦住苏梨的去路。   她说苏梨态度强硬,这又算什么?   苏梨没有硬闯,深吸一口气,转身朝安若澜跪下:“贵妃娘娘,安主蔚被停职一事,确实与臣妾有关系,但民女乃一介草民,实在没有本事能将安主蔚置于此地,还请贵妃娘娘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民女计较!”   这话是挑明了安若澜今日是在故意刁难自己,又把身上的责任推了个干净。   安若澜眼底闪过精明,只觉得苏家教养出来的女儿,真是一个比一个会说话。   可惜,投错了胎,天生就是贱命!   安若澜抬手把玩着茶杯,唇角泛起冷笑:“苏小姐真是误会本宫了,本宫自知这个弟弟粗鲁莽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有今日都是他咎由自取,怎会因为他故意刁难苏小姐呢?”   她说完手一松,茶杯落地,摔得稀碎,众妃嫔吓了一跳,连忙附和:“就是就是,贵妃娘娘向来宽厚待人,怎会与你斤斤计较!”   “就是,我看有的人啊,不仅身子脏了,连心也脏了,才会总觉得别人不怀好意要害她!”   三个女人一台戏,几个妃嫔凑到一起,七嘴八舌的,说出来的话也不容小觑。   但不管她们怎么说,苏梨还是不肯下水。   刘贵人也知道自己刚刚太过强硬,若是被人揪住,怕是不好开脱,她心思活泛,飞速的想着法子,片刻后扬起笑,抬手取下头上的珠钗,拎着裙摆走到池边,素手一扬将钗子丢进池子里。   “哎呀,太后初一赏赐给臣妾的鎏金玛瑙簪掉下去了,苏小姐水性好,可否帮臣妾捡一下?”   刘贵人夸张地大叫,脸上敷衍的演出一分焦急。   苏梨从没说过自己水性好,刘贵人这么一说,众人立刻会意,全部统一口径:“对呀对呀,苏小姐你水性好,帮刘姐姐捡一下吧!”   所有人都在不停地说话,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看这架势,今日这水苏梨下定了!   安若澜表情愉悦,喝着茶坐等苏梨反应。   “太后亲赐之物,自是不敢大意!”   苏梨说着走到池边,单手撑在栏杆之上,脚下配合用力,身体跃起,在众妃嫔的惊呼声中跳进水池。   池中的水比想象中更冷,夏日池中会重上睡莲供观赏,因此池水并不深,下面有厚厚的淤泥,搅和以后散发出恶臭,还叫人行动不便。   “哎呀,真臭,我就说她脏死了该洗洗吧!”   刘贵人趴在栏杆上看热闹,嘴上说着挤兑苏梨的风凉话,其他人都跟着嬉笑起来。   苏梨充耳不闻,憋足了一口气沉到水里找簪子。   她跳下来的地方就在刘贵人丢簪子附近,来回摸了三圈,终于找到,苏梨游到岸边准备上去,被刘贵人叫住:“诶诶,找到了吗?你把簪子丢上来我瞧瞧,万一不是我的怎么办?”   这要求分明是存心刁难,苏梨低头看看簪子,簪子上面缀着泪珠状的玛瑙,若是摔了恐怕这人又有话说,长了个心眼,苏梨撕下一节袖子把簪子包住丢上去。   刘贵人自然不可能用手接住,等簪子落了地,她嫌弃的用脚踢开。   这簪子根本不是太后赏赐的,只是内务府按份例发的。   踢完以后,她下意识的看向安若澜,安若澜没理她,与身边的宫婢说着话:“今年御花园的花倒是开得挺早的。”   “是啊娘娘,奴婢已经让人去备暖炉了,娘娘喜欢看多久都行。”   “你倒是伶俐。”   安若澜夸了那宫婢一句,又哪里是真的想看花,分明是还想继续看戏!   刘贵人也是聪明人,当即扯了耳朵上那对镶金的翡翠耳坠丢进池子里。   “哎呀,我的耳坠!”刘贵人浮夸的喊着,跺着脚显示自己的气恼:“簪子捞上来了,耳坠又掉下去了,苏小姐左右已经湿了,不如再帮我找找耳坠吧!”   簪子好歹还有那么大,耳坠小得可怜,刘贵人又用了吃奶的劲扔出去,苏梨就这么在池子里摸要摸到什么时候?   在水里只待了这么一会儿,苏梨浑身就已经凉透,上下牙床发着抖打着架,再泡下去,她怕是要比岳烟还要躺得久。   身体冻得厉害,苏梨泡在水里没动,仰头直勾勾的看着刘贵人。   池子其实不高,刘贵人可以清晰的看见苏梨的每一寸面部表情,被苏梨看着的时候,她莫名觉得池子里的水好像涌上来了一样,让她后背发寒。   “你……你看我做什么?”   刘贵人没好气的问,舌头竟然有些打结。   知道她做不了主,苏梨没跟她废话,高声开口:“安贵妃,得饶人处且饶人,今日之事,我保证不会告诉侯爷和其他人,你要为安主蔚出气,我便认了,只是我如今住在侯府,也算半个侯爷的人,贵妃娘娘若是做得太过火,侯爷恐怕面上无光。”   苏梨说完,岸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她们没有想到苏梨胆子竟然这么大,竟敢搬出楚怀安跟安若澜抬杠。   又等了一会儿,安若澜还是没有让苏梨起来,苏梨只得继续加筹码:“我是奉陛下口谕住在宫中的,若我出了什么事,陛下应该不会坐视不管,一旦查下来,怕是会伤了陛下与贵妃娘娘之间的感情!”   这话一出,有三两个妃嫔瞪大眼睛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泄出一丝一毫的惊愕。   这苏三小姐,还真是不怕祸从口出!   苏梨还在池子里,看不见安若澜眼底的阴鹜,她的眸光从池边众人脸上扫过,绽开甜甜的笑:“不过是一对耳坠罢了,本宫一会儿让人给刘贵人送几对到宫里,何必执着于这些小玩意儿。”   说着话,安若澜站起身来,宫婢立刻退到前面替她引路,这架势便是饶了苏梨。   众妃嫔纷纷福身行礼,齐声高呼:“臣妾恭送贵妃娘娘!”   “免了!”   安若澜意兴阑珊的扬手,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意味深长的看着众人:“今儿个天凉,各位妹妹回去以后一定要记得喝药,万一脑子糊涂说错了话可就不好了!”   这话说得关切,言下之意却是敲打众人不要把今天的事宣扬出去。   众人头皮发麻,连忙应承:“谢贵妃娘娘关心!”   安若澜扬长而去,苏梨听着动静从池子里爬上来。   她浑身湿透,衣服上还裹着淤泥,臭烘烘的往下滴着泥水,留下来的妃嫔全都流窜着逃跑。   苏梨没在意,自顾自的抓起裙摆拧干,余光瞥见被刘贵人踢到一边的玛瑙簪。   “贵人,你的簪子不要了?”   苏梨捡起簪子问,刘贵人瞧瞧她又瞧瞧那沾了污泥的簪子,眼底闪过厌恶:“被你碰过都脏死了,不要!”说完领着宫婢匆匆离去。   这簪子品相并不十分惊艳,可做工还算精巧,刘贵人不要,苏梨抬手擦了擦,戴到自己头上,提步往回走。   走到半路,与着急忙慌往这里赶的高太医差点撞到一起。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上哪儿去了?”   一见苏梨,高太医忍不住追问,鼻尖闻到臭味,再见苏梨一身湿哒哒的狼狈不堪,连忙将苏梨拉到一边:“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没什么,不小心掉池子里了。”   苏梨淡淡的说,高太医眼角抽了抽,宫里的池子都有半人高的栏杆拦着,要多不小心才能掉进去?   明知道苏梨是在说谎,高太医也顾不上细问,拉着苏梨回去,叫人送来热水,又亲自让医女熬了驱寒的汤药。   苏梨是真的冻狠了,在热水里足足泡了一刻钟的时间才停止颤抖。   内务府的宫人又送了干净的换洗衣服来,苏梨没敢久泡,很快擦了身子换上,打开门,高太医端着不冷不热的药冲进来让苏梨喝下。   喝了药,身子暖和起来,脑子还是不免有些发昏。   高太医屏退宫人,紧张兮兮的凑到苏梨耳边:“刚刚陛下让人把小烟儿叫走了,我有点担心,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你和她这次回来要干什么呀?”   他约莫没做过坏事,屋里只有他和苏梨两个人,还左顾右盼,声音压得不能再低,眼珠也着火似的乱窜着。   就这样的胆子,也不知道那日怎么敢冲出来用身家性命替岳烟作保。   “高太医放心,陛下只是问几句话而已,不会出什么事的。”   苏梨平静的安抚,没把这当一回事,高太医听得牙都疼了,现在的女娃娃真是一个比一个胆子大,那可是九五之尊啊,还能没什么事?   他心里担心,嘴上不由得嘀咕:“你倒是不担心,有侯爷和贵妃护着,我家小烟儿就孤零零一个人,她要是出了什么事,谁能帮她一把啊?”   这话有那么一点埋怨的意思,但也是出于替岳烟担心的立场,苏梨没生气,替他倒了杯冷茶降火:“她出了事,不是还有我么。”   “……”   想到苏梨之前在御前的反应,高太医没了声音,闷头喝了那杯茶,凉意浸到胃里,他抬手打了自己一嘴巴:“苏小姐,老夫刚刚不是那个意思,你别介意。”   “无妨,我能理解高太医的心情。”   苏梨不在意的笑笑,脑袋越来越热,两颊泛起红晕,小腹也越来越胀,隐隐有些坠痛,苏梨直觉不好,后背开始冒起冷汗。   算算日子,这几日她该来小日子了。   今日泡了冷水,怕是要出问题。   正想着,腿间一阵濡湿,苏梨咬牙,不得已向高太医求助。   一刻钟后,苏梨换上月事带抱着暖炉蜷缩在被窝里,已经盖了两床被子,可她还是觉得冷,整个人好像还在冰水里泡着。   “唔!”   腹部又是一阵绞痛,苏梨咬着牙闷哼一声,刚刚已经灌了两碗暖宫活血的药,却还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高太医坐在旁边给她把着脉,就这么一会儿,她手上又出了一层薄汗,滑滑腻腻的,连脉象都不稳起来。   高太医蹙眉摇头,之前苏梨中毒,体内尚有余毒未清,今日又泡了冷水,葵水再来,简直是雪上加霜。   “好冷!”   苏梨低喃,意识已经不清醒了,脸色一片青白,像中毒了一样。   高太医正头痛的想着应对之策,房间门突然被推开,楚怀安铁青着脸大步走进来。   “侯爷,您怎么又进宫了?”   高太医问,这几日楚怀安把宫里当家一样,有事没事就往宫里跑。   楚怀安没理她,径直走到苏梨面前,见她脸色难看至极,浑身的气势顿时一变,凌厉的袭向高太医:“怎么回事?”   “来小日子了,过两日就好了。”   高太医回答,隐瞒了苏梨掉池子里那件事,这会儿当事人意识不清,这事儿他说了,楚怀安准拿他泄火。   楚怀安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她之前并未如此痛过,这次怎会如此痛苦?”   “……”   所以侯爷你连人家的小日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吗?   高太医老脸一抽,楚怀安没注意他的小表情,俯身摸了摸苏梨的额头,触到一片冰凉。   “好冷……”   苏梨喊着,整个人抖得厉害,齿间轻叩发出咔咔的轻响。   “再拿床被子来!”   楚怀安命令,宫人又拿了被子和暖炉给苏梨加上,可她还是很冷,像一块冰,怎么都煨不热。   “现在怎么办?”   楚怀安揪着高太医的衣领问,差点没把人勒得晕过去。   “侯……侯爷,熬……熬过今晚就好了。”高太医努力吸着气回答,这会儿是没办法再给苏梨喂药了。   楚怀安没好气的把人撵出房间,又听见苏梨说了几次冷,眼角可怜巴巴的涌出泪来,心头一痛,楚怀安脱了衣服,只剩下里衣底裤掀开被子躺进去。   他年轻力壮,身子跟个行走的火炉似的,从背后抱住苏梨,将她冰凉的背贴在自己胸膛,同时用手护住她的小腹。   源源不断的热量传遍四肢八骸,没过一会儿,苏梨的身体开始发烫,蒸腾出热汗。   “好热!”   苏梨不满的嘟囔,不自觉的想踢被子,被楚怀安抬脚压住警告:“别乱动,你想热死还是想疼死?”   苏梨迷迷糊糊的根本不知道谁在她耳边说话,竟还回了一句嘴:“我不想死。”   “……”   谁也没让你死啊!   楚怀安腹诽,把被角掖好,给苏梨捂得严严实实的,苏梨热,他比苏梨更热。   热得厉害,腹部的坠痛便消失了,苏梨很快睡着,只是睡得并不安稳,很快又折腾起来。   “我没有……我没有!”   苏梨说着梦话,一开始声音很低,楚怀安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努力凑近她嘴边去听好半天才听清她说:“……我没有失身,是苏挽月害我,是她让人模仿你的笔迹害我,你为什么不信我?”   她并不像五年前那夜声嘶力竭的问,声音很小很小,带着哭腔和无尽的委屈。   喉咙哽着,楚怀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用力把她抱得更紧。   苏梨窝在他怀里,小声的呜咽,像被欺负狠了的小狗,楚怀安拍着她的背,从肩膀一直抚到尾椎骨。   慢慢的,苏梨止了哭,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楚怀安刚要松口气,忽然听见苏梨极清浅的喊了一声:“楚怀安,我不要去勾栏院……”   她病得糊涂,语气里全是孩子气,眉头皱成化不开的褶皱。   楚怀安的心脏好像被人打了一拳,忽然空了个洞,呼呼地刮着冷风。   勾栏院?   他什么时候要把她送到那种地方去?   “阿梨。”他轻轻唤她,怕扰了她的梦,又怕惊醒了她,不知该怎么面对。   苏梨说完那句话就睡熟了,眉头仍是皱着的。   “阿梨,是谁要把你送去勾栏院?”   楚怀安又问了一声,这一声比刚刚要高一些,不自觉用力抓着她的胳膊。   许是吃疼,苏梨哼了一声,蜷缩成一团,不再理会他。   屋里安静得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心跳和呼吸声,楚怀安突然想抬手给自己一巴掌。   他之前哪儿来的自信问苏梨自己欠不欠她的?   楚怀安在宫里一直待到天黑,他和苏梨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了,宫人抬了热水给他洗澡,医女帮苏梨擦了身子换了干净清爽的被褥。   太后派人来请他去吃饭,他没去,急匆匆的出了宫,直奔侯府。   回到侯府的时候,府上刚点上灯,没有小孩子,府上一片静谧。   自那日从皇陵回来,楚刘氏便一心向佛不再过问府上的事,踏进院门的时候,楚怀安还听见平和的木鱼声。   那声音让他焦躁不安的心安定了些,步子放慢。   推门进去,楚刘氏跪在蒲团上,那个佛像似乎又被镀了一层金,比去年更加光亮。   “娘。”   楚怀安喊了一声,楚刘氏停下,回头看着他。   “我有事想问你,等你祷告完再说,我在外面等你。”   事到临头他反而不着急了,说完那句话便走到佛堂外面站着等。   “轰~~~”   天上打了闷雷,没一会儿,酝酿了好几天的春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   春雨绵软却藏着针,落在肌肤上还是刺冷。   老嬷嬷撑了雨伞过来,被楚怀安冷眼制住,不敢上前为他遮雨。   雨越下越大,衣服很快湿透,夜风一吹,冷得发颤。   楚刘氏终于念完佛经,打开门出来,见楚怀安站在雨中,脸色一变:“谨之,下这么大的雨,你站在外面做什么?”   “娘,五年前阿梨来找我,你对她做过什么?”   楚怀安再度提起这个话题,从他开口问这句话,楚刘氏就猜到发生了什么,可她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她胡言乱语,我让人把她送出城去了。”她坚持自己上次的回答,不等楚怀安开口又补充道:“你上次在佛祖面前立下那样的誓言,就是为了你,我也不会说一句假话,谨之,你就这么信不过为娘吗?”   楚刘氏捶着胸口问,语气有些失望。   “儿子信娘。”   楚怀安点头,雨水打湿睫毛,模糊了视线,叫他看不清楚刘氏的脸。   他朝楚刘氏走了一步,屋檐像断了线的珠串不停地滴下水来。   “娘,京城以外,有无数家勾栏院,你当初准备把她送进哪一家?” 第65章 替她出口气   第二天一大早苏梨就醒了,醒来时身体陷在柔软温暖的被窝,懒洋洋的不想动弹,小腹还有些许的坠胀,不过已经不痛了。   又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照镜子的时候发现眼睛肿了,苏梨不免失笑,果然生病的人最脆弱,她都多少年没有把眼睛哭肿过了。   穿好衣服开门,宫人很快送来暖宫的药和早膳。   吃了饭,刚把药喝完,岳烟在宫人的掺扶下走来。   “伤还没好,乱跑什么?”   苏梨低声呵斥,上前两步,从宫人手中接过岳烟。   肩上的伤很重,她的脸色还是一片苍白,唇角却挂着清浅的笑,嗔怪的瞪了她一眼:“你还不是一样,昨夜把师叔折腾惨了,今儿这么快就活蹦乱跳了?”   “高太医果然妙手回春,今天我真的一点都不难受了。”苏梨煞有其事的夸赞,惹得岳烟轻轻笑起。   下了一夜的雨,今日天放晴了,空气里透着股子初春的新鲜劲儿,岳烟左右看看,宫人很有眼力见的退到门外候着,岳烟拉住苏梨的手:“阿梨,对不起,这次我又拖你后腿了,要不是我没用,你也不会……”   她说着,表情不安又愧疚,生怕苏梨和她置气生分。   苏梨听得气闷,抬手轻轻在她伤口上戳了一下,岳烟疼得倒抽口冷气。   “现在受伤的人是你,也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你跟我道什么歉?要是你出了什么事,我还有什么脸回去?”苏梨反问,岳烟张嘴想辩驳,被苏梨一句话堵回去:“况且也是我考虑不周,竟然大意到让你在京中采购粮草。”   “不是这样的,阿梨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岳烟急切的说,胸口起伏太大,牵动伤口,纱布又渗出血来,知道她是这种性子,苏梨无奈的叹了口气:“好了,岳大夫,现在我们都很幸运的活下来了,就不要再往自己身上揽责了好吗?”   “哦。”   岳烟点头,依然拉着苏梨的手没放,她的表情有些纠结,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阿梨,陛下昨日跟我说,他会派人把我祖父的尸骨迁到京中,追封我祖父为医圣,还让我留在京中,破例让我进太医院。”   这安排算是极妥当的,她毕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待在军中终是有诸多不便,也太过危险。   “这样很好啊,如果将军现在在这里,他也会同意的。”   苏梨说的是实话,岳家当年被灭满门,这件事在陆国公心里,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岳烟是岳家唯一的遗孤,于情于理,陆戟都不会再让她有一丝一毫的闪失。   岳烟咬唇,闷闷的开口:“可是祖父一生的宏愿是云游四方,仁济天下,我……我不知道我留下来对不对。”   她很迷茫,楚凌昭许诺给她的那些好处,原本都是属于她祖父的,她平白得了这些东西,安安稳稳的留在京都,与祖父的遗愿是相悖的。   就像她得了祖上的庇佑,却做了不孝不仁的事。   “你祖父的宏愿是你祖父的事,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况且京中来往商客众多,五湖四海的人皆有之,你在此处行医,照样可以仁济天下不是吗?”   “可是……”   岳烟犹疑,仍心存愧疚,苏梨抬手又在她伤口处戳了一下:“可是什么?你要云游行医,路上遇到山匪怎么办?难道还要雇几个人一路护送你吗?知道将军为什么会让你随商队回京吗?”   “为什么?”   岳烟被苏梨绕晕了,傻乎乎的追问,苏梨挑眉俏皮的眨了下眼睛:“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会发生什么,故意要让你留在京都啊!”   “将军这……这么厉害吗?”   岳烟惊愕,潜意识里其实对陆戟有着盲目崇拜,基本已经相信了苏梨的话。   苏梨高深莫测的点点头,岳烟心里那点疑虑左右摇晃摇晃,最终还是拜倒在陆戟的威仪之下。   “那……阿梨你要不要也随我一起留在京中?”岳烟试探着提议,苏梨垂眸没急着答应,她连忙又补充道:“阿湛还这样小,也不大适合那些打打杀杀,不如……”   “阿湛可以留下,但我要回去!”   苏梨坚定的说,岳烟被她的语气惊了一下,怔怔的没了声音。苏梨从岳烟手中抽出自己的手,轻轻叹了一声:“这里……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记忆美好的地方。”   她说这话时,浑身染上委屈和悲伤,岳烟明明对她那些过往一无所知,却在一瞬间清楚感受到了她的抗拒。   “好好好,是我嘴笨说错了话,阿梨你不要伤心。”岳烟急切的认错。   苏梨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又恢复平素的冷静自持,掀眸定定的看着岳烟,略痞的挑起岳烟的下巴:“听说离京那日你去找了侯爷,你与他说了什么,还不从实交代?”   “诶?阿梨你怎么知道?”   岳烟诧异,眼神躲闪着不敢看苏梨,这样子分明是心虚得很,苏梨越发着急,还要继续追问,楚怀安从门外晃进来:“阿梨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我?”   他说着啪嗒一声拍开苏梨的手,将岳烟拎到旁边,自己挨着苏梨坐下。   今日他穿了一身玄色锦衣,衣服难得素净,没有什么花哨的绣纹,衬得他跟白面书生似的,只是两个硕大的青黑眼圈也尤为突兀,不知是不是苏梨的错觉,她总觉得今天楚怀安看上去憔悴了许多。   “爷今天是特别英俊么?都舍不得把眼珠子挪开了?”   楚怀安调侃,眉眼之间还是那股子自恋风流的意味,说完话,他掩唇咳嗽了两声,眸底的血丝越发明显。   “侯爷染了风寒?”   苏梨问,楚怀安咳得停不下来,抓起桌上的茶壶就是一通猛灌。   苏梨只是暂住在宫里几日,屋里自然不可能像那些妃嫔常备着热茶,是以,楚怀安往嘴里灌的是透心凉的冷茶。   他动作太快,苏梨根本阻止不急。   本以为他发现是冷茶会发脾气,没想到他竟然一口气喝了小半壶,豪气地放下茶壶,他风骚的挑眉:“有人染了风寒还能像爷这么神采奕奕么?”   “……”   爷,你知道你今天不像是神采奕奕,反而像是抽风么?   苏梨腹诽,岳烟也被楚怀安豪饮的气势惊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回过神来,怕苏梨继续追问刚刚的话题,找了借口离开。   知道岳烟是心虚得落荒而逃,苏梨也没强留。   楚怀安放下茶壶重新坐下,呼吸比平时粗重,分明是受了风寒鼻子堵了才会如此。   “侯爷你真的病了……”   苏梨再度提醒,话没说完,楚怀安的手探到她小腹的位置,再自然不过的问:“还痛么?”   “……”   苏梨面无表情,楚怀安又抓着她的手试了试温度:“手怎么这么凉?宫人没给你备暖炉?”   楚怀安说着扭头要叫宫人进来,被苏梨一把拉住:“侯爷,不是我的手太凉,是你在发烧,昨夜下了雨,你可是没盖好被子?”   苏梨问得随意,楚怀安微微怔愣,片刻后莫名笑了起来。   五年前他不记得一次,五年后换她不记得昨晚他曾拥着她帮她暖身子。   “可能是吧,太热了。”   楚怀安回答,苏梨没控制住表情叹了口气,只差在脸上写上几行大字:你能再幼稚一点吗?竟然还和小孩子一样踢被子。   “风寒一事不可拖延,侯爷还是早些传御医来看看,以免拖出什么大病来。”   苏梨好心提醒,楚怀安没动,痴了一般看着她。   自苏梨进宫以后,他似乎总喜欢这样看她。   “京中既是你的伤心地,你走了五年,何苦又要回来?”他问,显然是听到了苏梨与岳烟方才的对话。   “我为何回来,侯爷难道还不知?”   她为何回来,楚怀安自是很清楚,早在很早之前她就说了,陆戟斩杀粮运使犯了重罪,若不是为了帮陆戟洗清冤屈,她此生恐怕再不会踏入京中。   她若不回来,他便一辈子不会知晓那些陈旧腐烂散发着恶臭的旧事,便能浑浑噩噩花天酒地的过完余生。   可惜,她回来了,他也没办法再装傻充愣。   “本侯知道……”   楚怀安点头,长长的舒了口气,他低头在袖袋里摸索着,摸了半天,摸出一根木簪。   那木簪并非什么名贵的木材所制,而是取自边关的胡杨木,簪子呈暗黄色,承载着边关的风吹日晒,看着颇为眼熟,正是苏梨刚回京的时候头上戴的那支。   原本那簪子只是随意雕了个形状,也未经打磨,如今被楚怀安拿出来,却光亮了许多,簪头还雕了两朵盛开的梨花。   苏梨表情意外,楚怀安拿起木簪要为苏梨插上,忽见她头上多了一支不曾见过的玛瑙簪。   “这又是哪儿来的?”   楚怀安不客气的把那簪子拔下,苏梨随口回答:“捡的。”   这簪子一看就是宫里的东西,上哪儿能随便捡?   知道苏梨这是不想说敷衍他,楚怀安也没追问,把那簪子揣进袖袋,将木簪递还给她:“你‘亡夫’留给你的遗物,现在还你。”   他刻意加重了‘亡夫’二字,苏梨唇角微抿,接过簪子插在头上。   回京以后,她一向打扮随意,换成女装也不过是简单一个发髻,戴上那些精致的珠钗也会惊艳众人,可戴上这支木簪才最自然从容。   好像只有这簪子才天生与她相配。   楚怀安盯着那簪子看了半晌,颇为满意,不由显摆:“好歹也是送人的玩意儿,他就不能做得精致点?雕两朵花很难吗?”   他向来不学无术,一看书就头疼,可对街头的一些手艺活倒是学得很快,当年还亲手做过一套茶具送给苏梨,对于木雕也略知一二,所以不用猜也知道,现在木簪上那两朵花是出自他的手。   “侯爷巧夺天工,自是旁人比不上的。”   “巧夺天工算不上,不过比只会舞刀弄枪的强那么一点!”楚怀安坦然接受了称赞,还话里带话的踩了陆戟一脚,苏梨陪着笑,不置可否。   在这种问题上,她没必要和楚怀安争论他和陆戟谁高谁低。   让岳烟破例进太医院的圣旨是午时三刻下的,岳兆追封医圣。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太后的懿旨接踵而至,认岳烟做干女儿,即是楚凌昭的干妹妹,封号仁贤郡主,赐郡主府,百官同贺。   两道旨意一下,在郡主府督建好以前,岳烟都暂时出不了宫了,正好也可以好好在宫里养养身子。   得到这样的结果,苏梨很放心,陪岳烟用过午膳就去了御前,请求出宫。   她去时楚凌昭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她说完想出宫的请求,楚凌昭连头也没抬,也没让她起来。   晾了她一刻钟后,方才慢悠悠的抬头。   “那日在朝堂之上,阿梨曾怀疑安家大少爷安无忧名下的茶楼与此案有关,可能会与胡人勾结,如今你还这么认为吗?”   楚凌昭问得漫不经心,说话的时候,拿着朱笔在奏折上圈圈勾勾的批注。   “回陛下,民女的确仍坚持自己的看法!”   “在知道那座茶楼的所有利润都上缴国库以后,你还坚持?”   楚凌昭终于停笔正视苏梨,好像她说了什么异想天开的话,苏梨挺直背脊,一脸郑重严肃:“回陛下,民女不认为充盈国库这件事足以影响民女对这件事的判断!”   “你知道在朕面前说这句话要承担怎样的后果吗?”   楚凌昭说着微微眯起眼睛,帝王的气势与威压悉数压在苏梨肩上,似要将她压垮,让她改口再不口出狂言。   “民女已被苏家除名,身无长物,唯有以项上人头来担此后果!”   言下之意就是,这句话若是说错了,她也不过是掉脑袋而已,分明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楚凌昭知道她不怕死,怕死的人不会几次三番让自己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无论是除夕宫宴被派去做活靶,还是那日在议政殿冒着被扣上卖国罪的风险替岳烟辩驳。   “脖子有多硬?能担得起这后果?”楚凌昭幽幽的问,放下笔,合上刚批阅完的奏折:“若朕要因你一言,灭了苏家满门,你还坚持自己的怀疑吗?”   从苏梨进门,在这个问题上,他问了好几遍,每问一次就要加上一些筹码,一开始苏梨以为他是想逼自己扭转想法,这会儿看来却更像是一种考验。   “回禀陛下,就算赌上整个苏家,民女也还是怀疑那茶楼有问题!”   这次回答完,御书房静默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   直到苏梨跪得膝盖发疼,楚凌昭才再次开口:“起来吧。”   “谢陛下!”   苏梨站起来,楚凌昭瞧着她,目光落在她头上那支木簪上,问了句题外话:“谨之送你的?”   他没去过边关,没一眼认出这簪子是胡杨木,却认出了楚怀安的手艺。   “是!”   意料之中的答案,楚凌昭半是无奈半是宠溺的摇摇头:“他惯是如此,总喜欢做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如今做了昭冤使也还改不了这习惯。”   “侯爷心中应当自有分寸。”   苏梨替楚怀安辩解了一句,楚凌昭并未在意,将成堆的奏折拂到一边,拿了新的宣纸铺展开来,提笔一鼓作气在纸上写下一个字:浊!   他的书法应当极好,落笔之处遒劲有力,笔锋刚锐,挟裹着势不可当的凌厉。   “阿梨以为朕的字如何?”   “自成一体,刚劲有力!”   “此字何解?”他问的是这个字,却分明想从苏梨口中听到更多其他。   “浊者,即不清,官不清,害一方黎民,朝不清,毁万里河山!”   这话若让朝中的迂腐老臣听见,定要指着苏梨的鼻尖跳脚骂一句大逆不道,胆大包天,竟敢在陛下面前说此等危言耸听之言。   可楚凌昭没有生气,他饶有兴致的看着苏梨,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的宝贝。   “依你之见,当如何处之?”   楚凌昭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苏梨知道自己赌对了。   这个年轻的帝王,那日在议政殿已经看出来楚怀安和顾远风是在故意偏帮自己,却还是停了安珏的职,甚至早在除夕宫宴那日,自己写出那篇国论之时,就猜到自己来自边关,与陆戟相识。   他远比众人想象的要睿智有远见,也更贤明有谋略。   “若要治污,必先寻其源头,斩草除根!”   苏梨斩钉截铁的回答,骨子里不输男子的铮铮傲气浸染出来,与她娇小柔弱的外表截然不同,与苏挽月更是性格迥异。   楚凌昭突然有些好奇,苏良行到底是怎么教的,将养出三个性格南辕北辙的女儿?   这个疑问只是在楚凌昭脑子里转了一圈并未真的问出来。   纸上的墨迹很快干了,楚凌昭将那张纸卷起来,很有闲情逸致的用绸带绑好递给苏梨。   “谢陛下赐墨宝!”   苏梨跪下谢恩,双手接过。   楚凌昭没有立刻放手,食指轻轻压着那卷纸,便让苏梨起身不得。   “朕不信阿梨空口无凭的怀疑,朕只信证据,若阿梨能找出服众的证据,朕便饶了你的欺君之罪!”   苏梨欺君的地方太多,不知道他具体指的是哪一宗,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楚凌昭也怀疑那个茶楼甚至是安家有问题,所以才会让苏梨放手去找证据。   “民女明白,定倾尽全力替陛下解忧!”   苏梨保证,楚凌昭收回手让她起来,半开玩笑道:“谨之纨绔,浑浑噩噩的活了这么多年,眼光倒是比朕要毒辣许多!”   话里话外,毫不掩饰对苏梨的欣赏。   苏梨拿着那卷纸乖巧站着,不自恋也不谦卑。   两人在御书房谈着话,楚怀安也没闲着,苏梨前脚去了御书房,他后脚就去了内务府。   还没跨进院子,远远地便听见女子凄厉的哭嚎,他快走几步,那女子的哭嚎渐渐低了下去。   跨过院门,入目的是刚施了重刑的血腥画面。   一个宫女躺在长凳上,背上和屁股上被打得皮开肉绽,血糊糊的和衣服黏在一起,人已经晕死过去,看样子是凶多吉少。   浓郁的血腥扑面而来,惹得楚怀安皱眉,有眼尖的太监瞧见他,立刻让人将那宫女拖走,自个儿挤出笑扑过来:“哟,侯爷,您今儿怎么来了?”   “新年刚过,你们干嘛呢?”   楚怀安努努嘴,宫女被拖走后,立刻有人提了水来冲洗地面,等地上的水干了,谁也不会知道刚才那方寸地砖上,有个人被活活打死了。   楚怀安不过是恰好碰上问了一句,太监苦着脸张嘴:“都是奴才办事不周,让侯爷撞见触了霉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内务府成日是跟宫里各位主子打交道,稍有不慎出了纰漏就只有死路一条,因此最会认错做人。   楚怀安被那啪啪响的巴掌声吵得脸色越发难看,不由喝止:“爷就是问问什么事,你上赶着自残给谁看呢?”   “谢侯爷宽宏大量!”太监叩了谢,这才回答:“刚刚那个是苏贵妃宫里的宫女,昨日犯了点事,惹贵妃娘娘不开心了,怕她再被贵妃娘娘看见叫娘娘动怒扰了腹中龙嗣,这才给她点教训,没成想她身子弱,没扛住,又冲撞了侯爷!”   太监说得含糊,并未具体说这宫女到底犯了什么事,竟到了要杖毙的地步。   说话间地上的血迹已经被冲洗干净,这种事在宫中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楚怀安不过多看了两眼,便在那太监的指引下走进内务府。   “前些日子刚进贡了一批西域酒,总管昨日还说要给侯爷送到府上呢,侯爷今儿可巧就来了,侯爷要不要先尝尝这西域酒的滋味?”   这太监也算是内务府的二把手,知道楚怀安平日来内务府都是想寻些新鲜玩意儿玩玩,还当他今天也是如此,扭头不妨看见楚怀安从袖中抽出一支玛瑙簪。   身为内务府的二把手,整个内务府进进出出的东西,他不说全部记得去了何处,也记了个七七八八,此时一件那玛瑙簪,心脏就是一突,两腿软绵绵的跪下,顾不上尊卑,按着楚怀安的手把那玛瑙簪塞回袖中。   “我的爷,这玩意儿您是从哪儿得来的?怎么敢就这么随随便便拿出来?”   “这簪子有何特别之处?竟让你怕成这样?”   楚怀安淡然的问,挣开二把手的手复又将那簪子拿出来。   二把手吓得恨不得自戳双目,连忙起身把门关上。   “我的爷,这可是初一那天,太后赏给诸位娘娘的,怎么落到您手上了?您也不怕被人瞧见坏了大事?”   二把手压低声音,嗓子劈了岔。   簪子这种东西,是后宫妃嫔的贴身之物,平白出现在楚怀安一个外臣手上,自是十分不好,况且前不久这人才因为这样的事进过一次大理寺,若是再来一次,怕是要上天。   “太后赏的?这么说每个妃嫔都有?”   楚怀安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二把手急得眉毛都要烧起来了,但楚怀安发了问,他也不能不回答,只能憋着焦急道:“按照俗例,每个妃嫔都会有赏,只是按照品阶所赐之物各不相同,今年答应的赏是珊瑚钿,贵人的赏是玛瑙簪,贵妃娘娘的赏是双凤步摇,后位至今悬空,所以尚未备赏。”   “也就是说,这簪子,只有贵人才有。”   “是!”二把手点头,见楚怀安问得如此详细,慌乱之中灵光陡然一闪,竟是福至灵犀聪明了一回:“侯爷从何处得来这簪子?莫非是有什么内情?”   楚怀安没回答他,摸出一锭金元宝丢给他:“后宫之中,有几位贵妃?”   得了大赏,二把手的榆木脑袋难得派上用场,巴巴地凑到楚怀安跟前:“侯爷可是想查这簪子是哪位贵人的?奴才有法子!”   楚怀安凉凉的白了他一眼:有法子你还不说?卖什么关子?   “侯爷稍等片刻,奴才拿个东西!”   二把手翻箱倒柜找了一根银针出来,从楚怀安手里拿过玛瑙簪,在簪头三分之一的部位戳了一会儿,竟把那簪头戳开,抽出光秃秃的簪身,簪身被簪头盖住的地上,刻了一个小小的‘刘’字。   “侯爷您看,这簪子是刘贵人的!”   “爷眼睛没瞎!”   楚怀安没好气的在那人后脑勺上拍了一下,抢过簪子恢复原状,揣回袖兜径直离开。   他走后没多久,之前拖走宫女的太监折返身回来。   “尸体处理好了吗?”   “好了,捆了石块丢进冷宫那口井里,没人会发现的。”   二把手满意的点点头,将楚怀安方才给他的金元宝随手丢给那人:“这是苏贵妃赏你的,今日的事烂在肚子里,连做梦说梦话都不许说出来,懂吗?”   “奴才明白,谢公公赏赐!”   楚怀安走得急,并不知道内务府后面发生的那段对话,他原是要直奔太后寝殿的,走到半路又改了主意,准备从御花园拐去御书房,把苏梨拎着一起去,路过御花园的时候,赶巧碰见一高一矮两个宫婢正拿着网在华清池捞东西,嘴里还嘀嘀咕咕说着话。   楚怀安步子一顿,闪身躲到一棵树后面。   “……昨日是丢在这个地方的吗?怎么还是没有?”   高个儿宫婢不耐烦的问,矮的那个撞了一下她的胳膊,言之凿凿:“就是这里!我看得清清楚楚,再仔细捞一下,那可是主子进宫时夫人给的,要是捞不到,回去以后仔细你我的脑袋!”   “这么重要的东西,主子怎么说扔就扔呀?”   高个儿宫婢抱怨,矮的那个警惕的四下看了一圈,没瞧见人,才神神秘秘的凑到高个儿宫女耳边低语:“主子是为了讨好贵妃娘娘啊,听说那个苏小姐,害贵妃娘娘的弟弟丢了官职,面子丢大了,主子让她下水捡耳坠,当时贵妃娘娘在旁边看得可起劲了!”   其实这两个宫女的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了,可楚怀安到底是习武之人,耳力远比常人要好得多,便将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全听了去。   下水捡耳坠?   难怪这次来了小日子她会痛得死去活来,原是来这里受了寒。   楚怀安眸底卷起杀意,手里捏着那支玛瑙簪,恨不得直接将它折断。   刘贵人,安贵妃,一个个还真是吃饱了没事干,非要往他的枪口上撞呢!   楚怀安咬牙狞笑,等了片刻提步走出去,那矮个宫女极警惕,立刻看见了她,用手肘撞了高个儿宫女一下,两人跪下见礼:“侯爷贵安,奴婢给侯爷请安!”   两人异口同声,脸上的惶恐不安也如出一辙,生怕楚怀安听到他们刚刚的对话。   “哆嗦什么?本王又不吃人!”   楚怀安带着笑调侃,随手赏了一人一颗银裸子。   得了赏,两人放下戒心,见楚怀安皮相又好,俱是红着脸谢恩。   楚怀安绕过她们离开,脸上的笑收敛,变成骇人的阴鹜。   苏梨从御书房出来,半路遇到的就是这样的楚怀安,浑身笼罩着暗黑的气压,心情极不好,好像随时会抓个人泄火。   苏梨万万不想在这个时候凑上去给他当出气筒,下意识的转身装没看见想逃,这人迅速追上来,从后面将她捞住。   “看见爷你跑什么?”   “我没有跑啊。”苏梨干笑,和横亘在腰间的手臂作斗争,想让他放开一点,却被揽得更紧:“侯爷,被人看见不好!”   苏梨提醒,楚怀安无动于衷,见她手里拿着一卷纸,抬手就抢过来。   “侯爷,那是陛下亲赐的墨宝!”   拉住绸带的指尖停顿,楚怀安把纸又还给苏梨,贴着她的颈窝问:“准你出宫了?”   “嗯。”   苏梨点头,人已经被楚怀安带进屋子,难得的是,这人还抬脚顺便踢上了门。   “再住一日,明日出宫。”   “为什么?”   苏梨疑惑,楚怀安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不为什么,爷乐意!”   “……”   她就去了一趟御书房,这人又在对她发什么火?   苏梨只觉得莫名其妙,楚怀安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招呼宫人送了暖炉和热水,不由分说强塞给她,硬要她抱着暖炉泡脚。   得知苏梨还要在宫里留一夜,岳烟是最开心的那个,不仅晚饭是和苏梨一起吃的,晚上睡觉还要和苏梨挤一张床。   当岳烟提出要和苏梨一起睡的时候,楚怀安的脸黑到了极致。   那天晚上,岳烟和苏梨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有岳家当年鼎盛时的风光,也有满门被灭的惨绝人寰,苏梨耐心的聆听,她能听出岳烟语气里仍有迷茫和疑虑,但更多的是憧憬和希望。   岳兆埋骨他乡多年,终于得以在京都安息,岳烟其实还是很开心。   一直说到后半夜,岳烟终于累了,她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睡去之前跟苏梨说了最后一句:“阿梨,我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拖累将军。”   说完这句话,岳烟的呼吸很快变得平稳,她睡着了。   苏梨翻身与她面对面,借着月光打量她柔和的轮廓,低声轻喃:“没有,你从来没有拖累过谁。”   一夜好眠,第二天醒来,苏梨和岳烟的精气神都好了很多。   饶是如此,苏梨还是被楚怀安强行灌了一碗暖宫活血的药。   郡主册封兹事体大,岳烟早饭还没吃完就被宫人叫走了,苏梨吃过早饭,和楚怀安一起去给太后请安。   他们来得不算早,屋里的妃嫔已经坐得满满当当,正轮流讲着笑话逗太后开心。   在他们来之前不知道是谁说了什么,太后笑得很是开怀。   楚凌昭带着苏梨上前行礼,因着安珏的事,一看见苏梨,太后的脸就垮了下去,不过看在楚怀安的面子上隐忍未发。   “谨之,这几日你到宫里来陪本宫的时间,可是比陪你娘还要多啊?”   “儿大不由娘,皇表哥把我惦记的人扣在宫里,我自是来得勤些。”楚怀安坦言,言语之间皆是对苏梨的独占欲,把太后想贬低苏梨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太后狠狠地剜了苏梨一眼,抬手揉揉太阳穴,安若澜立刻会心替太后开口:“侯爷,姑母这也是在关心你,侯爷想要女人有的是,可娘亲却只有一个不是吗?”   “本侯想要的人也只有一个!”   楚怀安脱口而出,话落,苏挽月恰好在宫人的掺扶下走到门口。   她怀着孕,太后特别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可她还是要来,只不过比旁人晚到一些,既表现了自己对太后的恭顺,又昭显了与旁人不同的宠爱。   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她恰巧听见了他说的那句话。   坚定又干脆。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织了一瞬,复又不动声色的移开,没有任何人能察觉到那一瞬的目光交汇包含了怎样汹涌的情绪。   “臣妾来晚了一步,今儿怎么这么热闹?”   苏挽月说着松开宫人,径直走到太后左边的位置坐下,那个位置空着,她不来,便永远为她留着,不会有旁人敢越矩坐上去。   “侯爷宝贝着姐姐的三妹妹,刚跟母后抱怨留阿梨在宫中太久,害侯爷连家都顾不上了呢!”安若澜用打趣的语气解释,平日对她言听计从的几人立刻配合的掩唇笑起。   楚凌昭幽幽的看了安若澜一眼,目光直白大胆的往后面一扫,很轻易地锁定刘贵人的位置。   后宫的女人都是楚凌昭的,楚怀安平日不会多看一眼,可这会儿他盯着那刘贵人却看得毫无忌惮,像第一次看见美人,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刘贵人姿容中上,因着贵人身份,坐得还算比较靠前,察觉到楚怀安热切的目光时,她先是一愣,随即羞恼的低下头去。   这个逍遥侯,真是太不知礼了,怎么能盯着她乱看呢?   她垂下了头,盯着她那束火热的目光却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   不知怎么的,她的脸颊开始发烫,心脏不受控制的砰砰跳起来。   自苏挽月冠宠后宫以后,陛下已经大半年没去过她那里了,她很寂寞,但她依然年轻漂亮,她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的袄裙,头上髻着一支牡丹步摇,这步摇极扎眼,是她最最喜欢的首饰。   明明今天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可她却鬼迷心窍的戴了这支步摇。   是这支步摇吸引了逍遥侯的目光吗?还是她昳丽的容颜格外出众?   刘贵人不可自抑的想着,脸越来越红,喉咙开始发紧发干,不受控制的,她飞快的抬头回望了楚怀安一眼。   只是惊鸿一瞥,男子俊美无双的容颜却刻在了她心上。   更可怕的是,男子黑亮的眸底,是比火还要热烈的深情,刘贵人低下头去,却什么都听不见也感受不到了,全世界只剩下她如擂的心跳,和那双摄人心魄的眸。   旁人都在听着安若澜和苏挽月说话,并未注意到逍遥侯与刘贵人之间曾有过这样一番‘眉目传情’。   许是特别不想看见苏梨,太后很快寻了由头让楚怀安离开。   从太后寝宫出来,楚怀安没急着带苏梨出门,而是把她带去了御花园。   “来这里做什么?”   苏梨疑惑,楚怀安环住她的腰,足下运力,一跃而起,将她带到树上。   “在这儿等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出声!”   说完,楚怀安跳下去,随意整理了下衣襟,走到华清池边,装模作样的看着一池死水。   苏梨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耐心的等着,一刻钟后,刘贵人神色紧张的出现在御花园。   苏梨:“……”   刘贵人胆子不大,左右张望着,却又按耐不住,故作矜持的与楚怀安说话:“侯爷,你不是出宫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本侯见这里风景极好,被吸引停驻,贵人又是为何在此?”   楚怀安极正经的问,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将这副皮囊发挥到极致,勾得刘贵人三魂不见了七魄。   “臣……臣妾的耳坠前日不小心掉进湖里了,那耳坠是臣妾母亲留给臣妾的,对臣妾来说十分重要,臣妾……臣妾来找耳坠!”   简单的一段话,刘贵人结结巴巴说了半天才说完,脸上早已充血,连脖子都红了。   “是吗?竟是这样贵重之物??”   楚怀安说着侧身看向池中,刘贵人如昨日那般走到栏杆边,低头望着水面,葱白的手指紧张的捏着绢帕,慌乱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后背突然受到重力。   噗通!   桃红色袄裙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伴随着佳人大惊失色的尖叫,溅起数人高的水花。   楚怀安目光冰冷的看着在水里扑腾的刘贵人,将袖袋中那支玛瑙簪丢下去。   “既是万分贵重之物,贵人可千万要好好找才是!” 第66章 有危险!   “唔,侯爷……咕噜噜……臣妾……臣妾不会游泳!”   刘贵人奋力的在水里扑腾,冬衣厚重,她又不识水性,说话间又咕噜噜喝了许多池水,桃红色袄裙在池子里散漫开来,像一朵俏生生绽放的花。   她先前在太后寝殿被楚怀安‘勾引’,一从太后寝殿出来,便着了迷似的往御花园赶,心里放肆的期冀着能在这里看见楚怀安,哪怕是只看见个背影也好。   入了这宫里的女人,生死都是帝王的,她胆子再大也不敢做背叛帝王的事,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逍遥侯生得多好看啊,活得多恣意啊。   能入得侯爷的眼,她便是冒死与他说说话又怎么了呢?   刘贵人不断地给自己心理暗示,这事万万不能被人发现,她来时连宫婢都没有带,根本没有想到会被楚怀安推进水池里,这会儿连个替她呼救的人都没有。   “天儿这么冷,贵人为了寻一对耳坠还亲自下水,胆识过人,真是叫本侯刮目相看呢!”   刘贵人挣扎半天,力气早已被厚重的冬衣耗尽,无法探出水面,人沉了下去,水面上冒出一串气泡,没了动静。   候在暗处的侍卫忍不住了,飞身来到楚怀安面前跪下:“侯爷,人……没动静了!”   没动静了?   楚怀安笑着绕着他走了一圈,白底厚跟的黑色缎面鞋在地砖上轻轻敲击着:“新年伊始,在你值守的区域,平白淹死个贵人,不好交代吧?现在知道着急了?”   皇宫守卫森严,每个区域有严格的值守换岗规律,所有守卫都是流动的,不会局限于某一片具体区域,但每个月的区域负责人是一定的。   这个敢来跟楚怀安说话的,就是这个区域的负责人。   前日这里发生了些什么,他自然也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这人没想到楚怀安算账还能算到他头上,连忙认错:“属下有罪!请侯爷责罚!”   楚怀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俯身将他的腰牌扯下,看见牌子上有一个‘沐’字。   “沐侍卫,本侯记得你是前年的武状元,那一日武试你大出风头,是安贵妃举荐你入宫做的带刀侍卫吧?”   楚怀安这人平日看似吊儿郎当,记忆力却是极好,两年前见过一面的人,他也记得清清楚楚,这姓沐的侍卫没想到他竟能一语点出自己的出身,垂下头去不再多说以免错得更多。   楚怀安把玩着那腰牌,刘贵人已好一会儿没了动静,估摸着人怕是要不行了,楚怀安把腰牌丢还给侍卫。   “刘贵人不慎掉入池中,沐侍卫还不快把人救起来?若是出了什么岔子,那便是你的失职!”   “是!”   那侍卫捡起腰牌揣好,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池边跃下。   又是噗通一声响,一刻钟后,刘贵人终于被捞了起来。   在水里泡了太久,她的脸色惨白,人已晕死过去,气若游丝,那侍卫下意识的要抱着她去找太医,被楚怀安叫住。   “人命关天,你不赶紧施救往哪儿跑呢?”   楚怀安一句话堵了去路,那人面露难色:“侯爷,贵人身子高贵,属下……属下不能……”   “是吗?全天下就她一个人身子高贵?”   楚怀安似笑非笑的问,摆明了就是要替苏梨出气。   无法,那侍卫只得将刘贵人放下,将她的衣领盘扣解开两颗,帮她按压胸室,再以口渡气。   如此反复数次,刘贵人腹中的积水终于被按压出来。   “咳咳!”   呼吸再度变得顺畅,刘贵人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她受了惊吓,身子又冷得厉害,一睁眼,没看清蹲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人已经疯了一样往后瑟缩:“不要过来,有鬼!有鬼!”   她厉声尖叫,嗓子劈了岔,今日精心装扮的妆容毁的一塌糊涂,最最喜欢的步摇不知什么时候掉入池中,一头秀发散乱的黏在脸上,比她口中的鬼还要可怕。   “贵人请冷静,没有鬼,你只是不小心掉进池子里去了。”   那侍卫温声安抚,他碰了贵人的身子,亲了贵人的唇,若是这会儿刘贵人再疯了,他怕是浑身长满了嘴都说不清了。   然而这个时候刘贵人哪里听得进他说什么,抬手一挥,竟是在那侍卫脸上划出一道血痕,仔细一看,她手里拿着的,正是楚怀安方才丢下去的那支玛瑙簪。   “啊!!!不要过来!!!”   刘贵人胡乱挥舞着玛瑙簪,不许任何人靠近,身体抖如筛糠。   “这里是御花园,谁这么没有规矩,都吵什么!”   一道轻柔的喝止声传来,安若澜和苏挽月手挽着手,姐妹情深的缓缓走来。   苏挽月怀着身子,这会儿刘贵人神智不清的闹着,自有宫人上前护着她,不许旁人近得半步。   看到刘贵人和楚怀安,安若澜立刻明白大概发生了什么,暗暗咬碎一口银牙,那个小贱人,嘴上说着什么都不会说,扭头就把状告了,真是好得很!   安若澜心中气恼,这个时候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若无其事的看向那侍卫:“怎么回事?刘贵人怎么变成这样了?”   侍卫不敢看楚怀安,也不敢说出实情,低头闷声回答:“贵人前日掉了对耳坠在池子里,今日来寻,不慎掉下去了。”   不慎?这是有多不慎?分明是楚怀安用她们折腾苏梨的法子,把刘贵人惩治了一遍。   “不过是对耳坠,丢了便丢了吧,妹妹也真是小家子气,竟为了一对耳坠生出这么多事端!”安若澜鄙夷,并不知晓刘贵人是被楚怀安‘勾引’来的,心里很是瞧不上她这种小家子气的行径。   “有鬼!你们都是鬼!不许过来!”刘贵人再度怒骂,骂完又疯疯癫癫的笑起:“我才不怕你们,我有如意棒,哈哈哈!”   刘贵人笑得癫狂,用那玛瑙簪对着众人一顿戳戳点点,安若澜见她脑子不清醒成这样,顿时皱眉:“还不把她送回去找太医诊治?要是冲撞了贵妃娘娘怎么办?”   “是!”   那侍卫应着,上前想带刘贵人走,手还没碰到刘贵人的肩膀,突然听见一声高亢的呻吟,刘贵人不知哪儿来的蛮力,竟伸手将自己的外衫撕开。   侍卫瞳孔一缩,正要后退,被刘贵人一把抱住摁在自己胸前。   “好哥哥,你刚刚不是要脱奴家的衣服吗?奴家自己脱了,你要了奴家吧?陛下已经大半年没来奴家宫里了,奴家要想死了……”   刘贵人毫不知羞的胡言乱语,嘴里更是发出难耐的吟唱。   她是真的糊涂了,把这侍卫与楚怀安揉在一起,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放肆!真是不知廉耻!还不把她给我拿下!”   安若澜厉喝,又有两个侍卫上前,一记手刀劈在刘贵人后颈,将她劈晕断了那不堪入耳的话语。   刘贵人软软倒地,唇角还保持着微笑,那姓沐的侍卫跪倒在地,面色一片灰白。   这么多人看着,就算是刘贵人疯了一样扑到他身上去的,那他也是冒犯了皇帝的女人。   安若澜定定的看着他,眸中怒火翻涌,沉声命令:“把他捆了扔内务监去!”   内务监是宫中犯了错的宫人去的地方,其中多用宫中辛秘之刑,哪怕死了,寻常仵作连死因都验不出,当然,进了那里的人,多半是半夜被拖出去随便找个地儿埋了,根本没有被仵作验尸的机会。   “娘娘恕罪,属下绝无冒犯贵人之意!”那侍卫做着最后的挣扎。   后宫戒备森严,安家想提拔个人到宫里来不容易,那侍卫不想去内务监,安若澜比他更不想这么做。   可出了这样的事,她不这样做还能怎么办?   “把他带走!”   话落,两个人都被侍卫拖走,御花园复又恢复安静,安若澜扭头看向楚怀安:“侯爷不是出宫去了么?怎么还逗留在此?”   “刚好路过,看见有人落水了,就过来瞧瞧,没想到有的人平日看着优雅动人,骨子里竟然这么……饥渴!”   楚怀安笑盈盈的说,他原本也是打算让刘贵人和那侍卫一起吃点苦头的,没想到刘贵人后来会自己助攻,帮了他一把,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达成了目的。   安若澜心中恼恨,巴不得冲上去给楚怀安一巴掌,可楚怀安不是苏梨,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别说是她,就是太后,也不敢和楚怀安撕破脸皮起冲突。   “侯爷对苏三小姐,当真是上心得很,容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安若澜讥讽着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楚怀安必定是知道刘贵人为了讨好她才那样刁难苏梨的,她也没什么好掩饰的。   一直在旁边安安静静做局外人的苏挽月听见这句话,微不可察的掀了眸子,黑亮的眼珠微微移转,余光正好能看见楚怀安上扬的唇角。   “本侯的人,自是由不得旁人欺负!”   这话他说得这样自然,比之前在太后宫里说的还要笃定果决,没有半分犹豫。   心脏密密麻麻的泛起酸意,苏挽月忍不住抬头,笑意温浅:“阿梨这些年受了许多苦,能得侯爷青睐,也是她的福气。”   苏挽月说着话,笑得大方得体,心却像泡在醋缸子里一般,下面还有火堆架着炙烤,让她整个胸腔都被咕噜噜的呛入酸气笼罩。   她原以为楚怀安是真的对自己至情不渝,甚至会终生不娶,可苏梨一回来就一巴掌让她认清了现实。   帝王的宠爱是飘渺虚妄的,男人的真心也是可以轻易改变的。   她入了这深宫,便是困在这里面的鸟,只有靠她自己才能走到最后!   “许是有了身子,本宫最近总是犯困,就不陪侯爷闲聊了,还望侯爷恕罪。”苏挽月说着欠身行了一礼,宫人立刻上前扶着她离开。   楚怀安眉头微皱,心脏有些刺痛,这五年因着宫规制度,他与苏挽月交流极少,就算偶尔隔得近些,表面也都装作若无其事,不曾像今日这般疏离客套。   仔细想来,今日竟是她入宫做了贵妃以后,第一次向他行礼。   以贵妃的身份,向逍遥侯行礼。   他们之间明明早就隔着千山万水,却好似从这一刻开始才分道扬镳。   苏挽月走了,安若澜自是没有再留下来受气的道理,她敷衍两句也带着宫婢离开,并未发觉楚怀安明显变得落寞的情绪。   待人都走了,苏梨从树上跃下。   从上面的角度她可以把楚怀安的情绪变化看得清清楚楚,因这身份地位的悬殊,他和苏挽月有着独特的交流方式。   刚过苏挽月用那句寻常至极的话,与他做了决裂。   爱了那么久的人突然说出这样的话,伤心是在所难免的,但苏梨已经不会像五年前那样傻乎乎的劝他别当回事,继续一头撞进火坑里。   坑里的火已经快焖不住了,苏梨必须在火烧到所有人之前,把坑填了。   “侯爷,我们该出宫了。”   苏梨提醒,不远处的地砖上还残留着刘贵人刚刚带上来的淤泥,散发着恶臭,许是有侍卫通知了宫人,很快有人拎了水来清洗地砖。   有外人在,楚怀安很快收敛了情绪,带着苏梨出宫。   走出宫门,他若无其事的伪装散去,余下松垮垮的肩膀,侯府派了马车来接,默不作声的上了马车,他掀开车窗帘回头看着皇宫,直到马车拐过街角,看不见皇宫的大门才放下,像是依依不舍的在留恋着什么。   苏梨没有出声打扰他,安静的坐着,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许久以后,终于看向苏梨:“五年前,她没有真的让人伤你。”   极简单的一句话,却是为苏挽月做出了辩驳。   那一夜苏梨的确为土匪所掳,第二日衣衫不整的被丢在尚书府门口,可她没有失身。   这话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若不是身体是自己的,连苏梨都不会相信,那些土匪冒着杀头的危险把她掳走,什么都没做就把她放了回来。   苏梨是被打晕了了掳走的,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她一点都不知道。   许是那些土匪太过高兴,喝太多,原本想做什么没来得及。   许是那些土匪良心未泯,不忍对苏梨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下手。   又或许那天晚上那些人撞了鬼,所以让苏梨幸免于难。   可模仿楚怀安字迹骗苏梨出去的是苏挽月,雇人画了下流画册逼苏梨去死的是苏挽月,后来散布谣言害死核儿、害先生废了一只手的还是苏挽月!   只是没有破身而已,苏梨整个人都已经被毁得彻底,这些伤害难道不算伤害吗?   胸中气血翻涌,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苏梨尽量平心静气的点头:“侯爷说的是,长姐向来温婉宽厚,怎会做伤害自家姐妹的事?”   话一出口,楚怀安就后悔了。   他是被苏挽月那句话惊着了,毕竟是放在心尖快十年的人,这人突然走了,他的心便空落落的悬着不知会落在何处。   他相信苏梨不会说谎,却不想相信苏挽月会是那种用阴毒伎俩谋害苏梨的人。   他所见所闻的苏挽月,是个大方得体、才貌双全的女子,哪怕入了后宫,她也不忘初心,不曾有害人之心。   他无法想象,这些都是她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在这片假象之下,是个扭曲狰狞、恶毒狠戾的女人。   所以,他控制不住的为苏挽月辩解了一句,想保留假象之下唯一一点善,也想抓住自己漫长孤独的爱慕长河中唯一一点美好。   “阿梨,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欠你的,我用余生补偿给你,行吗?”   楚怀安试探着问,天不怕地不怕的逍遥侯,如今怕得嘴笨说错话,还带着一丝叫人难以置信的卑微。   他愿用余生的补偿,换苏梨与苏挽月两不相干!   “侯爷,在你眼里,长姐纯良心善,我便是恶毒凶狠之人吗?”苏梨平静的问,不等楚怀安回答又继续道:“侯爷知道长姐做错了事,怕我会报复她戕害她,可曾想过若当初的事均是她授意所为,她会对我心慈手软吗?”   “有我在,她伤不了你!”   楚怀安笃定的说,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挡在苏梨面前,护她安然无忧。   话说到这一步,再争论其他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他的心偏向谁,早就注定,任谁也无法扭转。   “侯爷放心,她现如今贵为贵妃,有陛下护着,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不能拿她如何不是吗?”   说这句话时,苏梨已不能保持镇定,话里裹了三分怒气,她原以为这颗心已经受过千锤百炼,不会再有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可以坦然面对所有人的嘲讽讥笑,却不曾想过,会被他简简单单一句辩解击溃。   在这个人心里,是不是只有亲眼看见苏挽月捅自己一刀才叫伤害?   心越来越痛,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将那些陈年旧疤统统撕裂,露出血淋淋的伤口,叫她痛着,不曾流泪,只血流成河。   被苏梨质问得毫无还口之力,楚怀安脑袋一热,脱口而出:“事情已经过去五年了,你想让我怎么做?”   他许诺要给她一个交代,现在又问她要怎么做。   苏梨咬牙压下涌到喉间的腥甜,一字一句道:“我不需要侯爷为我做什么,只希望侯爷不要阻挠我做我应该做的事!”   说完这句话,苏梨掀开车帘,在车夫的惊呼声中跳下马车。   车夫紧急拉了马缰绳,马车停下,楚怀安探出脑袋慌乱的看过来。   苏梨在地上打了个滚淡然自若的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埃:“侯爷,我想一个人走走冷静一下。”   现在这种情况,再待下去,只会引发无谓的口舌之争,对谁都没有好处。   楚怀安深深的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拉上马车帘子,马车哒哒的驶远。   喉间再度涌上腥甜,苏梨快步走到巷子转角,手撑着墙,吐出一口血。   那血有些泛黑,应该是情绪太过激动,诱发了体内的余毒。   原本在旁边玩儿陀螺的两个小孩儿被她吓了一跳,拿着陀螺跑远,苏梨抬脚踢了点土把血迹掩上,随意擦了擦唇角。   转身准备找个地方坐一坐,一阵拳风袭来,忙撤身避开,来人立刻补上一记扫堂腿。   刚吐了血,小日子也还没过,苏梨到底有些虚弱,躲避不开,只能抬手抵挡,被来人一脚踢到撞到墙边。   “咳咳!”   苏梨咳嗽起来,嘴里全是铁锈味儿。   “阿梨你今日怎么了?才两招就接不住了?”张枝枝扶住苏梨意犹未尽的问,不等苏梨回答又皱着眉埋怨:“阿梨你怎么回事,说好了让我下午去签书契,一声不吭就没了踪影。”   她已是十分亲昵自然地叫着阿梨,不知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可靠,还是完全掐断了嫁进侯府的心思,她没再穿袄裙,而是穿了便于行动的骑马装,短打箭袖,利落极了,头发也用发带束起,从背影看像潇洒的男子,从正面看也是十分英气。   “出了点意外,不好意思。”   苏梨强压住咳嗽回答,脸色有些不好,张枝枝立刻忘了生气,担心起来:“发生什么事了?可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我们现在去我二姐的别院签契吧。”   “不用啦,已经签了,你二姐知道你与我有约定,便做主拟了文书与我签字画押,给的工钱也十分丰厚呢!她说你不会平白失信的,就算你不在京城了,只要是你谈下的买卖,她就肯定会认!”   张枝枝说着哥俩好的揽住苏梨的肩膀,冲她竖起大拇指一脸感叹:“苏姐姐的二姐,也是十分讲义气呢!”   “……”   你与我二姐相处,莫非也是这样大大咧咧的说话??   苏梨唇角抽了抽,与张枝枝一起往别院走,张枝枝闲不住,一路上不是夸苏唤月贤惠,就是夸苏唤月厨艺好,言语之间很是敬佩。   苏梨自是知道苏唤月有多好,不过亲耳从旁人口中听见这些夸赞,也是有几分骄傲自豪的。   这是她的二姐,这世上最好最独一无二的二姐。   “不过,二姐这样好,怎么会嫁给那个混账东西呢?”   张枝枝说着说着愤愤不平,苏梨脸上的笑顿住,她没跟张枝枝说过二姐所嫁之人是张岭,以二姐的性子,也不会跟一个才认识数日的人说这样隐秘的事,那张枝枝是如何知晓的?   苏梨略加思索,很快猜到问题所在:“这几日,有人来闹事了?”   “来了,三天两头的来呢。”张枝枝点头,手舞足蹈的跟苏梨重现那日的情形:“苏姐姐你是没看见,那些人有多凶,第一天来的是你二姐的小姑子,那女人比我长得还壮实,满嘴喷粪在门口叫骂,说你二姐与她丈夫有私情!”   想来是张月溪那日骂得太过火难听,张枝枝提起她来也没什么好话。   “这可是我自己独立接的第一笔买卖,我张枝枝能由着她在雇主门口上蹿下跳上房揭瓦吗?”张枝枝瞪着眼睛问,复又自问自答:“当然不能!所以我从茅房拎了一桶新鲜的还给她!”   苏梨:“……”   这个很有画面感的描述是怎么回事?   张枝枝说得忘我,一个劲的跟苏梨说当时张月溪被泼了一身粪有多狼狈不堪,又是如何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灰溜溜的逃跑。   苏梨没见着那画面,却也觉得很解气,配合的笑笑:“后来呢,又来了什么人?”   “后来那个恶婆婆来了,不过应该是听说女儿被泼了粪,她还带了七八个家丁壮胆。”   张枝枝说的是魏氏,不知道魏氏做了什么,张枝枝一提起她,就不自觉的撸袖子,摩拳擦掌准备大人。   “这个婆婆是真的太可恶了,青天白日竟敢直接来抢人,我好心跟她讲道理,她竟然说京兆尹就是她相公,说我报官也没用!我张枝枝是那种别人耍横就认怂的人吗?”   张枝枝再问,苏梨配合的摇头,她似乎觉得这是难得的默契,在苏梨肩上捶了一下。   “苏姐姐果然懂我,她们仗着人多势众要欺负人,我们四方镖局的人也不少,我用了镖局的特制联络弹,我爹亲自带了全镖局的镖师来给我撑腰,最后还是京兆尹亲自来把人接走的,走的时候京兆尹还一个劲的跟我爹道歉呢!”   苏梨:“……”   莫名觉得自己赚了很多,怎么雇了她一个人,好像把整个镖局的人都一起雇了呢?   “这几日辛苦张小姐了。”   苏梨诚恳道谢,幸好有她在,若没有她,那日苏梨进宫以后,只有二姐和绿袖在外面,岂不是要受尽张家人的欺辱?   “谢什么!这一家子没什么好人,我这也是为民除害呢!”   张枝枝义正言辞的说,听语气对京兆尹一家极为厌恶,倒像是与他们有仇,可四方镖局不是前些日子才迁到京中吗?   “张小姐与京兆尹有仇?”苏梨试探的问,张枝枝气鼓鼓的咬唇,半晌咬牙切齿道:“京兆尹那个小人,娶了我小姑,在我小姑生下一女难产死后,不出一个月便抬了继室进府,真是狼心狗肺,无耻小人!”   苏梨:“……”   京兆尹亡妻是个镖师,张枝枝家是开镖局的,张枝枝的小姑姑就是京兆尹的亡妻!   怎么什么人都和这位张小姐能扯上点关系?   苏梨被接连不断的巧合惊得失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好心提醒了一句:“那位被你泼粪的张小姐,不出意料应该就是你小姑姑拼着难产生下来的女儿。”   张枝枝的声音戛然而止,隔了一会儿猛然发怒:“我呸!这个混蛋,竟然让继室将我表姐养成这般刁钻蛮横的性子!他不仅负了我小姑姑,还毁了我姑姑唯一留下来的血脉至亲!要是早知道那个泼妇是我堂姐,我一定再多泼她几桶,好好泼醒她!”   “……”   张小姐,你的三观这么正,你爹爹知道吗?   苏梨被张枝枝正气凛然的形象折服,张枝枝尚觉得不够,又将京兆尹一家上上下下都贬低了一遍。   苏梨实在绷不住,路上被她逗乐了好几回,心中郁结消散许多,胸口也没那么疼了。   快到别院的时候,苏梨去路边小摊买了碗热茶漱口,她怕一会儿与苏唤月说话,叫苏唤月闻到自己嘴里的血腥味被吓到。   做完这些,苏梨才和张枝枝一起去别院,然而远远的却看见别院的院门大开着,隐约可以看见院子里有一只碎裂的茶壶。   出事了?!   这是苏梨的第一反应,理智瞬间崩塌,苏梨快步跑进别院:“绿袖!”   刚喊出声,背后袭来劲风。   “小心!”   张枝枝喊了一声,苏梨应声蹲下,一根足有小臂粗的木棒从她头上扫过,若是没躲开,苏梨恐怕要被这木棒一棒打得内脏破裂。   那人见一击未中,还要再打,张枝枝抽出腰间的长鞭一甩,卷住那人手里的木棒,苏梨顺势扭头,一记横扫过去,那人松开木棒闪身退开。   苏梨这才看清那人的全貌,青天白日,那人却穿着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黑亮深邃的眼睛,他的额骨偏高,眼窝凹陷,五官比寻常人更突出,身量也更高大。   “鬼鬼祟祟遮掩真容,你是哪儿来的鼠辈,还不报上名来!”   张枝枝嘴里呵斥着,用力一甩,将刚刚缠住的木棒甩向那人。   那人一个高抬腿踢开,知道自己不能以一挡二,转身就跑。   “站住!”   张枝枝追出去,苏梨追了一步停下,扭头跑进屋里。   绿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苏唤月没了踪影。   苏梨连忙跑过去查探绿袖的脉搏,人还活着,她立刻掐了绿袖的人中,片刻后绿袖悠悠转醒。   “啊!”   还没看清人,绿袖叫了一声,身子也抖了一下,苏梨又给她喂了一口热茶。   “绿袖,发生了什么事?二姐呢?”   喝了热茶,绿袖终于清醒了,她紧紧抓住苏梨的衣袖,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三小姐,夫人……夫人被人抓走了!怎么办呀三小姐?”   绿袖胆子小,不曾遇到过这样惊险的事,说完这句话以后便一直哭,苏梨心中焦急却没有再给她施加压力,只安抚着她,诱哄她把事情经过说出来。   “今天张……张镖头说要出门一趟,她留了人看守院子,夫人因为有点风寒,没有早起,我去厨房烧热水,出来……出来看见一个黑衣人扛着夫人要走,我……我吓惨了,扑上去要拉住夫人,那个人踢了我一脚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光天化日直接把人掳走,这些人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况且据绿袖所说,张枝枝还留了个人帮忙看着,那个人呢?   苏梨正想着,门外传来张枝枝的痛呼:“师妹!师妹你没事吧?”   苏梨闻声跑到门外,张枝枝正紧张的抱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小姑娘嘴角溢出血丝,小脸煞白,不知道伤在何处。   “不要随便动她,医馆离这里还有些距离,我们一起抬她过去!”   苏梨说完从屋里拆了一块床板拿出来,和张枝枝一起把小姑娘抬到善世堂。   大夫迅速做了检查,小姑娘和绿袖差不多,都是被一脚踹中胸口才晕死过去,只是小姑娘骨骼尚未发育完全,承受力不及绿袖,肋骨断了两根,不过还好没有性命之忧。   张枝枝和小姑娘的感情很好,哭了一路,听见小姑娘没事眼泪都还没止住。   苏梨付了诊金,让大夫用最好的药替小姑娘疗伤,又安慰了张枝枝几句,从善世堂出来,抬脚又回了别院。   “三小姐,怎……怎么样?木木没事吧?”   木木是那个小姑娘的名字,苏梨摇头,从袖袋里摸出楚怀安随身携带那块玉佩交到绿袖手中:“拿着这个马上去大理寺找赵大人报案!”   苏梨的表情颇为严肃,绿袖的眼眶又红了:“三小姐,夫人会没事吗?”   “嗯,黑衣人没有对你们痛下杀手,也不会对二姐如何!”   苏梨说得笃定,绿袖惶惶不安的心因为她安定下来,连忙拿着玉佩出门。   等绿袖走了,苏梨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一圈,每一个细微的角落都查看了一遍,最后只找到一点黑色布条,是刚刚张枝枝甩过去那个木棒的断茬从黑衣人衣袖上撕下来的。   布料在手里摸着比较粗糙,不像是大的布坊出产的,更像是小农户自己做的。苏梨又放到鼻尖闻了闻,没什么特别的,是糙老爷们儿身上惯有的汗味。   屋里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苏梨走出院子,这个别院外面四通八达,街道宽阔,但都是住户,要往左右走两条街才是闹市,耳目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多,但要穿着夜行衣扛着一个人出城,必然会经过闹市,那么多人看着,不可能没有人发现。   除非绿袖当时没有注意,外面其实有马车接应。   苏梨提步朝前走,又走到刚刚的小摊,摊主很热情:“姑娘怎么又来了?方才我见你好像抬了个人去医馆,是出什么事了吗?”   “无事,小妹有气喘的毛病,刚刚犯病了,大夫看过已经没事了。”苏梨随口应着,环顾四周的地形:“老板,今日你在这儿可有看见马车经过吗?”   “这每天车来车往的多的是,姑娘可把我问住了!”   摊主笑呵呵的说,苏梨思索片刻道:“那车夫应该特别高大,马车看上去不是很华贵,但拉车的马却十分漂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车夫应该还戴着一顶斗笠或者什么别的东西,总之叫人看不清面貌。”   在苏梨说到斗笠的时候,摊主的眼睛闪过一丝亮光,不过没有急着开口,只面露难色,似乎回想不起,苏梨摸出一锭碎银递给他。   得了银子,摊主便卖力回忆起来:“照姑娘所说,大约半个时辰前的确有这样一辆马车从这儿经过,我当时还奇怪,今日也没刮风下雨,那人怎么还戴着斗笠呢。”   “他们往何处去了?”   “出城!” “……”   城门口离这里颇远,但驾着马车,半个时辰怎么也够了,现在再想封锁城门找人恐怕是不成了。   苏梨失望,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二姐是内宅妇人,平日待人又极有礼,除了前些日子与魏氏闹了些矛盾,根本不可能与其他人结怨,什么人会把她掳走?掳走她又是为了什么?   这些问题不停地奔涌出来,苏梨却毫无头绪。   刚刚黑衣人的身手不俗,看不到面容,只是身量十分高大,可符合全城这一点的人太多了,她上哪里找?   不过,二姐没有树敌,苏唤月却是实打实树了敌的。   是安家的人干的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苏梨立刻想到这座宅院是安无忧送给楚怀安的,如此,安无忧必定很了解这宅子附近的地形!   想到这里,苏梨心跳微快,转身大步朝那个茶楼走去。   那日她亲眼看见李三从茶楼后门出来,却没看见那匹胡马。   若是胡马养在茶楼后院,楼里说不定还有胡人。胡人身形高大,大多数都像刚刚那个黑衣人那般魁梧,很符合黑衣人的形象。   苏梨走得很急,不到一刻钟便到了那个茶楼,楼里说书先生正说到精彩的地方,众人的喝彩声和鼓掌声传来。   二姐……   苏梨果决的朝茶楼走去,身后忽的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将她往后拖拽,苏梨一惊,手肘向后攻击。   一击命中,身后的人闷哼一声,吃了痛,却还是把她拖进后面巷子。   苏梨抓住这人的手,正准备稳住身形给他来个过肩摔,眸子被茶楼屋顶的寒光闪了一下。   有危险!   直觉先于理智做出判断,苏梨足下用力,一跺脚带着身后的人急速后退。   铮!!!   一支短箭射到苏梨鞋尖一寸的地方,箭尾发出嗡嗡的鸣响。   苏梨挣开身后的人滚身躲开,又是一箭射来。   这一次箭没落空,苏梨听见极压抑的一声闷哼,抬头,楚怀安痛得发白的脸映入眼帘,苏梨瞳孔猛地紧缩。   怎么会是他? 第67章 茶楼诡谲   楚怀安中箭,屋顶的人暴露了位置没急着跑,反而又搭了一箭,目标明显是苏梨。   巷子狭窄,楚怀安负了伤,苏梨不好避让以免再伤了他,电光火石之间下定决心朝巷子外面跑去。   飕!飕飕!   连发三箭,每一箭都更逼近苏梨,第三箭几乎是擦着苏梨的鼻梁过去的,箭尾携裹而来的飓风像极薄的刀刃划破鼻梁上一寸肌肤。   苏梨飞快的搜寻着周围有什么能拿来挡箭的东西,然而还没找到,第四箭破空而来,瞄准的正好是苏梨下一步落脚的地方。   苏梨已经预料到了危险,可身子腾在空中,无力扭转。   这一箭躲不过了!   苏梨心底做了判断,抬手护住脑袋,想尽可能降低自己受伤的可能,腰上忽的一重,与此同时,耳边传来‘铮’的一声脆响,像箭尖与铁器相击的声音。   身体被重重的扑到地上,又翻滚了好几圈撞到街角的墙上才停下。   刚经历了生死考验,苏梨的心脏跳得飞快,脑子也嗡嗡的发着懵,耳边已炸开男人愤怒的斥责:“你跑什么!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吗?就你这腿跑得过人家的箭吗?”   楚怀安说着,掰着苏梨的肩膀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光看不够还想上手去摸,牵动右臂上的伤口,疼得倒抽了口冷气。   那支箭是射中了他的,不过当时情况危急,看见苏梨跑出去,他一咬牙自己拔了箭就追了上来,现在手臂上一个硕大的血窟窿正欢快的往外涌着血。   “别动!”   苏梨终于回过神来命令,撕下裙摆动作熟练的缠裹在他手臂上帮他止血。   刚打好结,赵寒灼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大理寺的官兵赶来。   “如何?”   他坐在马上问了一句,赵拾已经查看完茶楼房顶刚刚那人待的地方,从楼顶跃下。   “人跑了,行动太迅速,迟了一步追不上!”赵拾回答,将刚刚那几支箭递给赵寒灼:“箭上没有标记,暂且看不出有没有涂抹剧毒,箭镞做工不算很精良,一般的铁匠铺都能做。”   赵寒灼翻身下马,从赵拾手中拿了那支带血的箭看了一会儿。   “孙武,带人去城中铁匠铺足一排查,遇到可疑之人,立刻带回大理寺!”   “是,大人!”   赵寒灼一声令下,那个叫孙武的人立刻带着一队人马去城中排查,赵寒灼又看向赵拾:“你带两个身手好点的,出城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赵拾年纪虽然尚小,性子倒是与赵寒灼一样冷冰冰,平日的脸板着脸生人勿近,只对赵寒灼言听计从,这回听见赵寒灼的话难得不想遵从:“我走了,你怎么办?”   少年人的声音硬邦邦的,语气却满是担忧,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楚怀安疼得厉害,见赵寒灼半天没安排到自己,不由开口调侃:“你走了他照常办案,不然还能怎么办?”   “……”   赵拾冷眼瞪了楚怀安一会儿,这才选了两个人离开。   等他走了,赵寒灼伸手,似要亲自把楚怀安扶起来,楚怀安痛得脸都白了,却还有力气拍开赵寒灼,无赖似的赖着苏梨。   “楞着做什么,爷都这样了,还不扶爷起来?”   楚怀安说着捅捅苏梨的腰眼,全然看不出刚刚还和苏梨吵了一架。   苏梨默默叹了口气,把人扶起来,不知是不是他故意,他把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苏梨肩头,生生将苏梨的腰压得弯了弯,乍一看像是苏梨窝在他怀里,两具身子无一处不契合。   楚怀安这下满意了,赵寒灼被拍开了手也不觉得尴尬,眸光平静的看着楚怀安问:“侯爷伤得可重?”   伤口虽然被苏梨用布条缠住,可血还没止住,就这么一会儿布条就被血浸透,虽不是什么致命伤,可对楚怀安这种身份也是重伤了。   楚怀安翻了个白眼,偏头努努嘴:“喏,血还流得这么欢,赵大人觉得重不重?”   “侯爷流了这么多血,身子应该很虚,不妨先去茶楼坐坐,下官这就让人请大夫来给侯爷诊治。”   苏梨:“……”   赵大人,你不觉得这个借口找得很是牵强吗?   苏梨无语,楚怀安却立刻明白了赵寒灼的意思,当即卸了力,软软的靠在苏梨身上,嘴里发出轻咳,可以拔高声音嚷嚷:“咳咳,本侯伤得太……太重了,赵大人还不快去帮本侯找个雅间让本侯休息疗伤!”   “是,侯爷!”赵寒灼和楚怀安一唱一和。   刚刚这一出闹出来的动静这么大,茶楼里说书先生早就停下来了,所有人都趴在窗边偷摸着看戏,这可比说书先生说的内容精彩多了。   不过众人没想到,逍遥侯这胳膊都咕噜噜往外喷血了,竟然不去医馆反而往茶楼里钻。   赵寒灼这人性子冷硬,无论办案还是待人接客都是如此,此刻他走进茶楼也是面色冷肃。   “可还有雅间?”   他沉声问,自我感觉还比较客套,落在旁人眼里却是冷峻严厉,透着股子骇人的杀气。   茶楼伙计吓了一跳,犹犹豫豫的伸手拿钱,被匆匆赶来的掌柜呼了一巴掌:“要死啊你,赵大人的钱也敢收,没瞧见侯爷受伤了吗?还不快带侯爷去天字号雅间歇着!”   那伙计被打得一个激灵,连忙吆喝着人出去扶楚怀安,然而楚怀安跟长在苏梨身上似的,根本不让旁人插手。   掌柜的到底比伙计有眼力见,处世相当圆滑,扭头让人备了热水去请太医,见楼下一群看热闹的,眉头一拧:“都别看了,今日提前休业,茶水钱不要了,大家都回家去吧!”   掌柜的说完,大堂里的几个伙计就要撵人,被赵寒灼拦下:“官不扰民,这是陛下亲政后提出来的,诸位该如何便如何,当本官与侯爷不在这里便是。”   众人:“……”   不想扰民您别进来啊,怎么可能当你们不存在?   众人颇无语,偏偏楚怀安上楼上到一半还不安分,扭头冲着楼下咧嘴笑道:“赵大人说得有理,正好爷这会儿痛得厉害,不妨请这位说书先生给爷再说几个好听的段子,帮爷转移下注意力。”   楚怀安说着要折返身下楼,那说书先生忙诚惶诚恐的从人群里跑过来:“侯爷小心贵体!侯爷想听什么,小人上侯爷跟前说便是!”   说书先生是个老头,瘦得不行,两鬓和头发都已经半白,脸上满是皱褶,唯有一双眼睛很是明亮,像是看遍人生顿悟之后的透彻。   老头成日在这楼里说书,穿的依然是粗布麻衣,今天这身衣服,衣领和袖口都洗得脱了线,可见平日有多节俭。   “也行,就你吧!”   楚怀安思索了一下勉强答应,终于安分的趴在苏梨肩头上楼,赵寒灼给自己的人递了个眼色,这些人立刻兵分两路,把茶楼的前门和后院都堵了。   “赵大人,这……这是何意呀?咱们茶楼建立至今,还未曾有过这样的情况啊!”掌柜的紧张的问,胖乎乎的手不停地捏着衣角,显出两分不安。   京都的人都知道,这茶楼所有盈利都是上缴国库的,先帝在时曾下过一道圣旨,官府办案,无论涉案多大,不得带兵入此楼,违者斩立决!   这一道圣旨,既是对安无忧爱国之举的褒奖,更是对安家祖辈功绩的一种认可和对安家后辈的补偿。   毕竟安家当初是随陛下南征北伐打下这片江山,才会导致安家如今子嗣凋零。   先帝对安家如此,也无可厚非。   有了这样的先决条件,如今赵寒灼带兵堵了茶楼的门,必然要拿出个说法来。   “侯爷受了重伤,本官担心歹人会杀个回马枪,此举只是为了保护侯爷安全,并无其他意思,掌柜的无需多虑。”   赵寒灼语气自然的解释,理由很是充分,他留下来的人其实不多,也没进这茶楼的门,自是不曾违背先帝的旨意。   掌柜的皱眉,一张大脸愣是皱得跟灌汤包似的。   “可是这些客人……”   “大家顺其自然就好。”   赵寒灼抢答,他说得如此爽快,掌柜的倒是犹豫不决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朝伙计递了个眼色,那伙计再度撵人,客人一边忌惮着赵寒灼,一边朝外面走去。   见赵寒灼没开口拦人,掌柜的松了口气,然而气还没吐完,那位客人便守在门外的官兵拦下。“姓名!”   “周四河。”   “家住哪里?”   “城西青石街周家巷四二胡同。”   “做什么的?”   “卖……卖字画的。”那姓周的客人是个胆子小的,约莫从来没被官兵这么盘问过,两腿都在打颤,声音也发着飘:“官……官爷,我就是来听评书的,这……这是干嘛呀?”   问话的官兵是个老手,正拿着随身携带的本本记录着,闻言拍了拍那客人的肩膀,一脸和气的笑笑:“也没说你犯事了,哥俩不是站门口无聊么,跟你随意聊几句,别这么紧张,放轻松!”   自称周四河的无辜客人:“……”   紧张的掌柜:“……”   吃瓜群众:“……”   茶楼大堂静默了一瞬,掌柜的硬着头皮开口:“赵大人,您这……不合适吧?”   “哦?如何不合适?”   赵寒灼反问,语气还是不冷不热,眼睛却锐利如鹰阜,看得人面皮生疼,像被刀刮一般。   掌柜的受不住被他这么看,偏偏又挑不出什么错,只得败下阵来:“没……没事,赵大人要如何便如何,侯爷的安危最重要!”   掌柜的都放弃了抵抗,在场的客人也只能乖乖排队出去接受询问。   这厢赵寒灼在楼下找了借口盘问,楚怀安和苏梨也没闲着,进屋把门关上以后,楚怀安便自己站起来,虽谈不上生龙活虎,但行动却是完全不受影响。   这个雅间的布局和苏梨上次来茶楼包的那间差不多,只是在转角处,推开窗看见的不是后门外面的街道,而是后院。   茶楼规模大,后院也比较宽,因为大堂的事,伙计都聚到了前面,后院反而比较空。   苏梨看了一会儿,记住后院的地形,撑着窗沿就要跳下去查看,胳膊被楚怀安抓住:“做什么?”   “下去看看。”   “一起!” “……”   苏梨没说话,目光落在楚怀安胳膊受伤的地方,她在想什么不言而喻。   感觉自己被轻视,楚怀安不由咬牙:“爷就算两只胳膊都废了,也不会给你拖后腿!”   “好。”   时间紧迫,苏梨没跟楚怀安推辞,他能跟着有个照应也好。   两人说着就要跳窗,一直缩在角落的说书先生冒出头来:“你……你们要做什么?安少爷是大好人,你们可……可不能在这里做坏事!”   “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我们就是要做坏事?”楚怀安反问,说书先生张张嘴,没敢把那句‘你看着就不像好人’这句话说出来。   不过他没说,眼睛却已经把自己出卖了,楚怀安先后被人质疑,心情自是很不好,舌尖在嘴里扫了一圈,找了根布条把那说书先生五花大绑的捆起来。   “侯爷,你捆老夫做什么?”   说书先生鼓瞪着眼问,楚怀安在他脖子背后打了个活结,一点没有长幼观念的在他额头拍了一下:“老实待着给爷说书,要是敢偷偷停下,等爷回来就治你一个谋害皇亲的罪!”说完走到窗边和苏梨一起翻出窗子。   两人稳稳落地,迅速在后院搜寻。   苏梨的侦察技能都是跟陆戟学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嗅觉还比一般人敏锐,楚怀安知道她有能耐,下来以后也没跟她抢,默默跟在她后面,帮她注意后面的情况。   茶楼后院也分两层,上面是雅间,下面是驻店伙计的房间,厨房、柴房和库房。   寻常人家或者商铺一般会把柴房单独隔开,或者柴房的墙壁用泥砖砌成,这样可以避免柴房失火把其他屋子一起烧起来。   可这间茶楼却恰恰相反,库房和柴房都是连在一起的。   事出异常必有妖,苏梨带着楚怀安闪身进了柴房。   进入柴房以后那种古怪感更甚,因为柴房里不仅堆满了砍好的木柴,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呛鼻味道。   “什么味儿?”   楚怀安问,苏梨随手从柴堆抽了一根木柴往里看:“是桐油。”   桐油不像煤油,一般不会有很重的味道,所以比较富庶的人家,主人夜里都是用的桐油灯,像皇宫和逍遥侯府便是如此。   如今一进柴房就能闻到桐油味,可见这屋里是囤放不少桐油才能被人轻易闻到。   一间茶楼,囤茶叶和粮食很正常,囤这么多桐油做什么?   苏梨皱眉思索,柴堆里没有藏东西,全都是木柴,柴房不大,她和楚怀安很快就把整间屋子找完,然而并没有发现任何可以盛放桐油的东西。   找东西的时候苏梨也留意踩了地面,地面是实心的,没有暗道。   “去旁边看看。”   楚怀安提议,苏梨点头,两人准备出去,门外传来脚步声。   楚怀安立刻揽了苏梨的腰后退,两人躲到柴堆与墙角的夹缝中。   夹缝的空间很小,两人面对面紧贴着,呼吸裹着彼此的气息,苏梨偏头,想挪动一下,楚怀安闷哼一声,他用自己的左手撑着墙壁给苏梨留了一点空间,左手的伤口正好被一根木柴戳着,苏梨立刻不动了。   柴房的门推开,两个少年模样的伙计背着背篓走进来。   “今天怎么回事,我看见前门和后门都有官兵,不是说咱们这里官兵不能进来么?”   “谁知道呢,那个姓赵的最会耍无赖了!不过有主子在,他再无赖也拿我们没办法!”少年人言语之间对安无忧很是崇敬,可怜赵大人耿直铁判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无赖。   少年人相视一笑,往背篓里装木柴,其中一个忽的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你说主子能成功吗?”   “当然能啊,这可是他们欠主子的!”   “嗯嗯!”   两人互相打着鸡血,说完话眸子变得铮亮,脸上更是一片坚定决然,好像要跟着口中的主子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装好木柴,两人离开,苏梨琢磨着他们刚刚说的话,准备出去,楚怀安仍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胸膛与墙壁之间。   “侯爷?”   苏梨疑惑问了一声,楚怀安低头与她额头相抵:“对不起!”   他说,有些急切,又有些沉重。   苏梨脑子还有些发懵,额头微凉,被男人湿润的唇极清浅的碰了一下:“我是专程回来找你说对不起的。”   若不是他半路后悔,想找她说这句话,或许这会儿中箭受伤的人是她。   他这一句对不起说得没头没尾,苏梨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件事亦或者哪一句话。   “侯爷,这句话我受了,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苏梨迅速将自己从这些情绪里抽离出来,微微矮身从夹角走出,楚怀安也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只是刚刚气氛和环境都刚刚好,让他庆幸自己没有晚来一步,还有机会说出这句话,便抓紧时间说了。   库房就在柴房隔壁,苏梨和楚怀安从柴房出来就摸进了库房。   这两日就要开春,阳光比冬日更暖,可屋子里还是凉,然而一走进这库房,一股热气便扑面而来。   苏梨迅速在四周扫了一眼,屋里没有烧炭,跺脚踩踩地砖,空的,竟是烧的地炉!   地炉这种东西并不罕见,寻常人家买不起炭,便会从厨房挖一条地道到卧室床铺,将做饭时柴火产生的热引到卧室取暖。   皇宫里帝王和皇后的寝殿也有地炉,那地炉却不是从御膳房挖的,而是宫人用炭火在地下烧的,整整一个冬天,帝后宫中都温暖如春。   这茶楼若是为了客人挖了地炉在大堂供暖可以理解,在伙计住的房间供暖可以理解,但在库房供暖就颇为诡异了。   库房里有什么东西需要如此温暖才能保存?   苏梨和楚怀安对视一眼,在库房翻找起来。   库房东西多,但摆放整齐,除了各地产的茶叶,就是很普通的食材,角落还堆了一堆废弃无用的木板。   翻了一圈照旧是一无所获,苏梨有些不甘心,蹲下来想撬开地砖看看这地炉通往何处,房顶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音,与此同时,一声尖锐的鸟鸣响彻空中。   这鸟鸣与鸟叫十分相似,却并不是会这个季节该出现在京都的鸟,分明是房顶那人在用哨子模仿鸟的声音预警。   库房没有窗户,苏梨和楚怀安立刻冲出房间,苏梨领教过楚怀安的轻功,这会儿他手伤着,苏梨动作极自然地主动环住他的腰。   “……”   楚怀安僵了一下,在苏梨疑惑抬头的时候,把她的脑袋按住,运力带她上了房顶。   房顶那人动作非常迅速,苏梨在房顶只来得及看见他从几条街以外的房顶跳下,唯有一片衣角翻飞。   这个距离肯定是追不上了。   苏梨放弃追踪,还想下楼继续查探,楚怀安拉着她蹲下,嘴里溢出一声冷哼:“来得真是时候!”   隔着三条街,京兆尹带着一队官兵急匆匆赶来。   与此同时,茶楼门口药堂大夫背着药箱上气不接下气赶来,与茶楼伙计请来的高太医差点撞成一团。   “侯……侯爷呢?”高太医喘着气问,一颗心恨不得从嗓子眼儿钻出来。   “请随本官来。”赵寒灼说完亲自引路,掌柜的想跟上去,被赵寒灼一个眼神制止:“劳烦掌柜的去后院看看热水备好没有。”   “是……是!”   掌柜的擦着额头的冷汗颠颠的朝后院跑去,赵寒灼带着高太医和大夫上楼,走到包间外面还听见说书先生慷慨激昂的说着某位勇猛的男子喝了几碗酒上山打老虎的故事。   赵寒灼象征性的敲了两下门,抬脚走进去,却见那说书先生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   四目相对,说书声戛然而止。   说书先生像看见普度众生的慈悲佛一样眼睛一亮,张嘴就要呼救,赵寒灼眼神一凛,动作极快的上前捂住说书先生的嘴。   高太医长得胖,跑了一路累得不行,脑子慢了一拍,那医馆的大夫比他反应更慢,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被高太医抬手糊了一脸迷香,软软的栽倒,高太医费力接了一把,关上门把人拖进屋里。   “不想死就继续说!”   赵寒灼命令,说书先生喘着粗气,连连点头,确定他没有在撒谎,赵寒灼缓缓松手。   说书先生深吸了两口气,复又像刚刚那般语气生动的描述:“咱接着说那打虎英雄,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这位英雄却十分不同……”   老头老实了,高太医重重的舒了口气,却不敢松懈,凑到赵寒灼身边低问:“侯爷人呢?不是说受了很严重的伤么?还能跑?”   赵寒灼不理他,起身在屋子周围察看,见地上和窗沿上有血迹,推开窗户往外面看了一眼,正好和从房檐上倒挂下来的楚怀安撞了个正着。   赵寒灼:“……”   楚怀安:“……”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对视片刻,赵寒灼先抬手抓住楚怀安的肩膀,顺势一拉,把人带进屋里,片刻后,苏梨抓着房檐跃进屋里。   “有什么发现?”   赵寒灼问,房门被敲响,楚怀安抬手抽掉捆着说书先生身上的布条。   惯性太强,说书先生跌跌撞撞的朝门口扑去,门口的人也没等赵寒灼他们说进,端着一盆热水就推门而入。   “哎……哎!”   说书先生惊呼出声,想让那人躲开已来不及,眼看两人要撞上,那伙计的腰却以诡异的姿势一拧,身体旋转着避开。   说书先生颇为惨烈的摔倒在地上,那伙计盆里的水却一点没洒。   苏梨和楚怀安对视一眼,都看出彼此眼底的深意,这个伙计是个练家子。   伙计也是没有防备,下意识的便做出了动作,做完以后,脸色有片刻僵硬,不过随即夸张地舒了口气:“吓死我了,幸好水没洒。”   他说着把水放到桌上,高太医已经拆开布条,剪开楚怀安的袖子,露出血淋淋的手臂,因为刚刚和苏梨出去走了一通,他手臂上那个窟窿眼更大了。   “这是谁给你拔的箭?怎么把伤口搞成这样?”   高太医生气的问,这伤口一看就是蛮力拔箭导致的,让他动手,根本不会弄成这样。   “哪儿那么多废话,拔都拔了,你还想插回去再拔一次怎么的?”   楚怀安没好气的说,箭是他自己拔的,他当时没想过那么多,就想把那个小东西扑倒了摁自己怀里护着,别万一被人一箭穿了心死在他面前。   高太医努力瞪大眼睛让楚怀安感受自己身为医者的怒火,手上极麻利的帮楚怀安清洗了伤口,洒上止血散,待血止住了再敷上药膏。   “伤口短期内不能沾水,也不要剧烈动作把伤口弄开,虽然没有伤到重要筋脉也还是要好好注意,还有要忌口,食物最好清淡些,不然伤口容易发炎感染,到时就麻烦了……”   高太医认真严肃的说着医嘱,楚怀安漫不经心的听着,等高太医说完仰头看着苏梨:“都记住了吗?”   苏梨:“……”   苏梨还在想刚刚在库房发现的古怪,冷不丁被点名,眼底闪过茫然,然后从容的点点头。   她没记住高太医说的话,不过处理这种伤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自是有把握的,只是手法比较粗暴,不像高太医这样精细。   “啧啧……”   高太医啧啧着摇头,对苏梨的敷衍颇为不满,楚怀安抬脚把他踢到一边:“死胖子,再给我啧一声试试!”   楚怀安跟他关系还不错,那一脚也没真使劲,高太医躲到一边,还要再说点什么,房门被推开,京兆尹不知是被人推的还是自己急的,连滚带爬的扑进来,好巧不巧给高太医行了个大礼。   “诶诶!!大家都是同僚,下官受不起张大人这么大一礼啊!”   高太医说着把京兆尹扶起来,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却笑没了,一点没有受不起的样子。   京兆尹火烧了眉毛,这会儿也顾不上跟着死胖子计较,推开高太医又直挺挺跪在楚怀安面前:“下官失职!下官有罪,竟让侯爷遇袭受了重伤,请侯爷恕罪!”   京兆尹一职品阶不算很高,但维护的却是京都日常治安,像贵妃回娘家省亲、皇帝出宫去皇陵祭祀这样的大事,就算京兆尹不是主要负责人,那也是协助负责人,并不是一般人能担任的。   袖子被剪了,楚怀安索性扯了不要,就那么露着半只被纱布裹缠的胳膊,半抬眼瞧着京兆尹问:“哦?张大人这么快就知道自己失职了?倒是说来听听,你失职在什么地方?”   京兆尹额头全是冷汗,思索了一下道:“臣失职在未曾排除隐患,叫歹人藏于京中,还……还伺机伤了侯爷,臣……臣已经下令让人封锁城门,在城中搜索案犯,一旦发现案犯,立刻捉拿……”   “拿不住了!”楚怀安懒洋洋的打断京兆尹,在他不解的目光中朝赵寒灼努努嘴:“瞧见没,连他都晚了一步没追上,就你这老胳膊老腿的,人家还能坐城里喝着茶等你追上?”   “……”   京兆尹被怼得老脸一抽说不出话来。   楚怀安向来不是会顾及旁人颜面的人,继续往京兆尹那张老脸上撒盐:“从事发到现在都多少个时辰了,你手下的人是过年养了膘还是黄酒喝多了不知道事?”   “侯爷说的是,是手下管束不力!”   京兆尹腆着老脸认错,其实他手下的人发现得挺早的,只是今日他在家里被魏氏绊住了,一时没出得了门,等人把信递到府上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当即匆匆赶来。   楚怀安把人涮了一遍,见人态度还可以,便‘好心’提了个醒:“除了本侯受伤,大人可知今日还发生了何事?”   还有事?   这是京兆尹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他比较希望自己能一口气上不来撅过去。   这才刚过了年,怎么就一茬一茬不停地出事?   “下官惭愧,尚且不知,请侯爷明示!”   京兆尹硬着头皮回答,并未如愿晕过去,楚怀安也不跟他兜圈子,直白开口:“尊府的二少夫人,早些时候被人掳劫,如今生死不明!”   “……”   此言一出,京兆尹顿时瘫坐在地上,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下意识的朝苏梨看了一眼。   五年前苏梨被掳失节,丢的是尚书府的颜面,如今苏唤月被掳,若是死了还好,若是也像苏梨那样安然无虞的回来,京兆尹府也要跟着丢脸,不仅如此,张岭怕是要一辈子顶着绿帽子被人耻笑。   在这种时候,他最关心的不是苏唤月能不能被救回来,而是京兆尹府的颜面该如何保存。   脑子被搅成一团浆糊,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大声质问:“是……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这话不是该问大人你自己么?”楚怀安反问,京兆尹一噎,脸色青了又白,老脸被怼得火辣辣的发疼,讪讪道:“侯爷说的是,下官一定着人尽快破案,将凶手捉拿归案!”   这个时候好像除了说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保证,再没有别的可以说。   苏梨在旁边冷眼看着,温吞吞开口:“二姐是我接到别院来住的,听说这几日令千金和夫人都曾到别院打闹,羞辱我二姐,却被护院打了回去,这便算是结了怨,依大人数年断案的经验,如此情况当如何处置?”   “……三……三小姐,内人和溪儿莽撞,我已经教训过她们了,你何必……”   京兆尹心虚的想要辩解,赵寒灼出声打断:“一般案发,当从案发当事人的日常生活入手,看是否有结怨、结仇的情况,若有,先将有怨有仇之人带到衙中审问,若审案着与涉案嫌疑人有亲近关系,理当避嫌!”   赵寒灼说得有板有眼,不近人情,这断案手札就是他编写的,他自然了如指掌。   京兆尹眼角抽了抽:“赵大人,这是本官的家务事!”   “哦?那本侯这伤,也算是家务事?”楚怀安适时开口,三人形成一个包围圈,将京兆尹逼得无处可逃。   苏梨和楚怀安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掳走苏唤月的人,与射伤楚怀安的人是同一伙人,所以苏唤月被掳劫一事,该归京兆尹管。   但京兆尹的办事效率如何比得上大理寺?而且两件事本来就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若分开查,必然有诸多不便。   所以现在苏梨就是在逼京兆尹主动放弃这个案子,好全权交给赵寒灼。   京兆尹原本想着这案子在自己手上,到时还可以做点手脚维护自己的颜面,这会儿被三个人步步紧逼,迫于无奈,他只能开口:“此案臣……臣避嫌,还请赵大人尽快查明真相,找到凶手!”   拿到主动权,苏梨松了口气,楚怀安也不想在这儿多待,抓着苏梨的手借力站起来,复又没力气似的靠在她肩上:“好了,赵大人快去找那群孙子吧,爷要回家养伤了。”   “恭送侯爷!”   京兆尹站起来退到一边,苏梨扶着楚怀安往外走,刚下楼,安无忧坐着轮椅被伙计推进来,大堂里的客人已经散尽。   “草民拜见侯爷!请恕草民腿脚不便,不能行礼。”   安无忧淡然自若的说,似乎没有看见楚怀安胳膊上的伤,也没看见他前门堵着的大理寺的官兵。   “哟,这不是安大少吗,好久不见!”楚怀安语气轻佻的回了一句,像看见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   安无忧保持着微笑,丝毫没有生气,微微偏头对掌柜的道:“侯爷受伤了,去把库房那支千年雪参拿来给侯爷入药!”   “是!”   掌柜的说着要往后院跑,被楚怀安拦住:“免了,爷这伤也不是大少弄的,犯不着这么上赶着送礼!”   楚怀安刺了安无忧一句,安无忧敛了笑,眸色深沉的看着他,像是一头优雅的凶兽,被横冲直撞的人戳到利爪,露出了一点点闪着寒光的爪尖。   楚怀安往常最讨厌与安无忧这样的人打交道,明明天生是个病秧子,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却漩涡一样裹挟了不知道多少情绪,好像他短命所有人都欠了他的一样。   心头不爽快,楚怀安嘴巴上便也十分不友好:“这点小伤于我而言不算什么,倒是大少应该比我更需要那万年雪参续命吧!”   这话说得很是尖锐,安无忧还没如何,那掌柜的已听不下去,红着眼梗着脖子与楚怀安辩驳:“侯爷,我家主子也是一番好意,你不领情也就算了,为何还要如此出言中伤?”   掌柜的平日里讨巧的话说惯了,又顾忌着楚怀安的身份,自是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如此一来气势便弱了大半。   “闭嘴!不可对侯爷不敬!”安无忧喝止掌柜,拱手朝楚怀安致歉。   他的忍耐力极强,但这种几乎是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情况下都不发火,总是让人觉得有那么几分深不可测的可怕。   苏梨想到之前岳烟被抓,想到茶楼后院诡异的柴房和库房,现在再看见安无忧的笑,背脊莫名的发凉。   楚怀安冷哼一声,不想再与安无忧说话,自己用了些力带着苏梨往外走,忽然听见疾驰而来的马蹄声。   那人行得很急,到了茶楼一个急停勒住马缰绳,马被勒得高声嘶鸣,那人翻身下马,快步冲进茶楼,从背后拿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圣旨到!”   三字落下,苏梨和楚怀安跪下,赵寒灼与京兆尹也一起下楼上前跪下,茶楼里外听见这三个字的人都跪了下来,唯有安无忧没有。   他端端正正坐在轮椅上,从刚刚需要仰头看人,变成高人一等。   他的表情悠然恣意,与一开始没有任何两样。   苏梨心里极突兀的冒出一丝诡异猜测:这人坐上轮椅,是不是为了再也不向任何人下跪臣服?哪怕是皇家!! 第68章 再探茶楼   这个念头把苏梨自己都吓了一跳,宣旨官高亢的声音立刻将她纷乱的思绪拉回到圣旨的内容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昭安楼乃远昭国祥瑞之征,先帝曾有禁官令,朝中大臣不得带兵进楼,今日虽事出紧急,大理寺少卿赵寒灼、京兆尹张忠已触此令,罚俸禄两月,以儆效尤,钦此!”   “臣等接旨!”   赵寒灼和京兆尹齐声开口,圣旨只有一份,且是用来惩罚的,也没人要争,宣旨官将圣旨递给赵寒灼。   两月俸禄而已,惩罚倒算不得重,只是他们前脚才踏进这茶楼不久,圣旨后脚就到,楚凌昭还是给足了安家和先帝的面子。   圣旨上只说了赵寒灼和京兆尹的处罚,并未提及楚怀安,苏梨扶着楚怀安起来以后,宣旨官冲楚怀安挤眉弄眼,打袖袋里拿了一支人参递过来:“陛下还有口谕:逍遥侯英雄救美注意分寸,别把自个儿的命折腾进去,这支百年老参,给你补补脑子。”   这话是兄弟间的调侃,话里话外都透着亲昵,的确不大适合写进圣旨里面高声宣扬叫旁人知晓。   楚怀安甩了宣旨官一记白眼,抬手打赏了他一点碎银,接过人参。   刚刚安无忧说的千年雪参他不要,现在这棵百年老参他倒是伸手接了,像是故意要给安无忧难堪。   “帮我谢谢皇表哥。”   “是!”   宣旨官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也不多待,策马离开,京兆尹受了罚也跟火烧屁股一般冲出茶楼,赵寒灼倒是不受影响,温吞吞冲安无忧拱拱手:“大少,打扰了。”   他这人冷归冷,大多数礼数还是很周到的,安无忧微微颔首算是回了他的礼,又冲掌柜道:“赵大人来此也是公务所需,将两月俸禄送到赵大人府上!”   “食君之禄,忧君之思,今日是本官思虑不周,陛下罚了便罚了,本官心中并无不服。”   并无不服,便是不会接受安无忧这点补偿。   安无忧听出他的拒绝,抬起病态发白的手示意掌柜不用了,然后目送赵寒灼和楚怀安他们走出茶楼。   已是下午,午后的阳光正暖,明媚绚烂的洒下,茶楼里却莫名有些阴暗。   苏梨迈出门槛往回看,只看见安无忧笼在一层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像是要与那暗影融为一片。   门里门外,形成两个鲜明的世界。   “发什么呆,看你的路!”   楚怀安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脑袋掰正,肩膀越发的重,苏梨专心扶着楚怀安往前走,走了没两步,耳边传来一声郑重的低喃:“放心,我会帮你把人找回来!”   “……谢侯爷。”   苏梨犹豫了一下还是憋出一声谢,楚怀安的身体僵了僵,随即又放松:“谢什么,我欠你的多了去了,哪是这一星半点儿的小事弥补得了的?”   他欠她的多了,不知有没有把苏挽月那份也一起算上。   苏梨不想与他再争辩许多,抿唇没再说话。   楚怀安受伤的事很快传遍全城,赵寒灼让人细细盘查,京兆尹也加强了京中的巡逻,原本繁华安宁的京都,在这天染上几分紧张与不安。   苏唤月不在,绿袖整个人都惶惶不安,张枝枝的师妹已经没事了,她回过神来,想到自己没有保护好第一位雇主,十分愧疚并火大,不由分说的将绿袖接回四方镖局严密保护起来,又跟苏梨千叮咛万嘱咐,若是找到什么线索一定要通知她,苏梨只得应下。   楚怀安和苏梨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楚刘氏得了消息早早地在大门口等着,远远地看见楚怀安露着半边胳膊,红着眼眶奔来,及至跟前,将那胳膊上染血的绷带看得更清楚,呼吸一急差点晕过去。   “怎……怎么会伤成这样?谨之你还痛不痛?伤着筋脉没有?这可如何是好?”   楚刘氏急得不可开交,眼角涌出热泪,嘴上说着话,站在楚怀安面前却是手足无措,好像轻轻碰一下都会让他伤口痛。   “没事,小伤。”   楚怀安随意回答,楚刘氏哪里肯信,目光一转落在苏梨头上,满眼心疼变成怨毒,很是埋怨苏梨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儿子。   察觉到她的目光,楚怀安靠在苏梨肩头把苏梨往怀里又带了带,与楚刘氏视线相对:“娘,伤是我自己受的,你看她做什么?”   他说话时还带着调笑,维护却是实打实的,楚刘氏哪里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用绣帕擦着泪无可奈何的嗔怪了一句:“你便护着她吧!我们楚家,许是上辈子欠了他们苏家的……”   如果不是欠了,她这个儿子怎么会一次又一次的栽在苏家的女子身上?   楚刘氏语气里的责怪很明显,苏梨没有出声反驳,楚怀安也没在这个时候惹她不快,只是在楚刘氏抬脚跨进大门的时候,在苏梨耳边低喃了一句:“苏家不欠我们家什么,是我欠了你很多。”   说完,拥着苏梨回去。   回到院子,下人立刻抬上热水,外面的走廊上也挂上灯笼,苏梨估摸着没自己什么事准备离开,被楚怀安叫住:“去哪儿?”   “侯爷要沐浴了。”   言下之意就是她该回避,以往这种事多半都是思竹帮他。   “没见着爷手不方便?帮爷脱衣服!”   楚怀安试着水温懒洋洋的说,苏梨颇为无语:“我去帮侯爷叫思竹过来。”   “爷不要她!”   楚怀安突然拔高声音,语气带着两分沉沉的怒气,他的反应有些异常,苏梨犹豫了片刻,过去帮他脱衣服。   苏梨动作麻利,他又极配合,很快脱到只剩一条底裤。   苏梨微微掀眸看着他:还脱么?   “脱!”   楚怀安大大方方的说,苏梨也不在这个时候羞怯,低头把他扒了个干净,视线不可避免的扫到某处,极具男子气概半睡半醒的凶兽。   “侯爷要我扶你进去么?”   苏梨把底裤丢到一边平静的问,楚怀安挑眉看着她:“你觉得本侯……”需要你扶?   后面四个字没能说出来,被苏梨坦然打断:“没将军的大。”   “什么?”   楚怀安有点懵,下意识的疑惑出声,苏梨目光坦荡的落到他腰腹以下,楚怀安浑身一紧,只见认真的打量片刻,重复刚刚的话:“侯爷的没有将军的大。”   “……”   楚怀安的表情一寸寸崩裂,这段时间他的确喜欢让苏梨把自己与陆戟比较,但他没想到这女人竟然这么大胆,敢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   不管这句话是真的还是假的,都极大的伤害了他作为男人的尊严!   “苏梨,你再给我说一遍?”   楚怀安咬牙切齿,苏梨偏头毫无畏惧,甚至还俏皮的眨了眨眼睛:“侯爷确定要我再说一遍?”   “……”   这该死的女人!   楚怀安生着闷气自己坐进浴桶。   伤口不能沾水,苏梨帮他搓了背,洗完擦身体的时候,楚怀安把她轰了出去,对着自己的某处戳戳砰砰一阵思索,难道他真的没有陆戟大?   等等,不对!这女人竟然看过陆戟的?   楚怀安的脸顿时卷起黑云,然而某个在老虎屁股上拔毛的女人已经逃之夭夭。   从楚怀安的院子出来,苏梨径直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走到半路,远远地看见思竹神色慌张的从外面回来。   苏梨想起之前楚怀安夸张地反应,停下来想与她说两句话,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思竹看见了她,眼底闪过惊恐慌乱,急急的后退,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你……”   苏梨上前一步想把她拉起来,思竹迅速爬起来,见鬼一般转身就跑。   思竹跑得很急,中间几次险些跌倒,即便如此,她也没有回头看苏梨一眼,好像身后有非常恐怖的东西。   苏梨没去追她,思竹现在这样的状态,苏梨就是追上了她,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东西,说不定还会吓得她情绪失控,像刘贵人一样胡言乱语。   忽略这点小插曲,苏梨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锁上院门回到房间,苏梨立刻从柜子最底层翻出一身墨色男装换上。   茶楼的库房和柴房底下肯定有问题,白天时间不够没能仔细查看,苏梨准备晚些时候再偷偷进去查看一番。   换好衣服,苏梨去厨房偷偷拿了两个窝窝头填肚子,边吃边从侯府后门出来,走到街上,却是一片灯火通明,马上就要到夜禁时间,街上却还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在街上走了一圈,看见有人卖花灯猜灯谜,苏梨才记起今天是元宵节。   因着楚怀安受伤,楚刘氏现在又一心向佛,所以这个元宵节逍遥侯府才显得格外冷清,不过这并不影响旁人热热闹闹过元宵。   街上小孩儿很多,拉着父母的衣角要买小玩儿,苏梨走得快,匆匆瞧着,步子忽的一顿,看见一个手工活儿做得极巧的面人。   那面人不知是捏的哪朝哪代的将军,身穿一身金色铠甲,披着大红色披风,胯下骑着黑棕马,手上持着一柄方天画戟,正策马而来,威风至极,面容竟与陆戟有三分相似。   “这个怎么卖?”   苏梨走过去拿着那面人问,摊主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打扮很是普通,闻言头也没抬,继续专注着自己手上的活计,苏梨只看清他光洁的额头和鼻梁下方投下的一片阴影,那人淡淡的开口:“十个铜板!”   倒也不贵,苏梨摸出十个铜板丢进他装钱的陶罐   回京这么久,阿湛应该很想陆戟,用这个面人倒是可以哄他开心开心。   苏梨想着,正准备将面人放进袖袋,面人的脑袋却突然断裂掉落在地。   苏梨一惊,却见面人断掉的脖子部位,有一个小小的纸片支棱出来。   什么东西?   苏梨连忙抽出纸片,纸片不过两指宽长,上面写着八个字:护好阿湛,其他莫管!   看见这八个字,苏梨的心脏猛地紧缩,连忙折返到那摊位旁,摊主还坐在那里,仍是那副低头捏面人的姿势,苏梨揪住他的衣领迫使他抬起头来,看见一张陌生的长满痦子的脸。   “公……公子,怎么了?”   “刚刚坐这里那个人呢?”苏梨急切的问,那人眼神游移,似乎在想该怎么撒谎,苏梨手一翻,将刚刚戳着面人的木签抵在那人脖子上:“快说,不然我不客气了!”   那人没想到这样一个白面儒雅的公子动起手来这么不含糊,连忙开口:“往……往城门口方向走了。”   苏梨丢开那人朝前面追去,但现在正是放河灯的时候,街上几乎是人挤人的状态,苏梨又怎么能追得上?   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苏梨不肯放弃,挤着人群往前走,眼睛不停地在人群里搜寻,很快,她捕捉到一个戴着毡帽的后脑勺。   “站住!”   苏梨脱口而出,心脏激荡得好像要跳出喉咙,却还保持着理智,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他的名字。   陆戟,站住!   苏梨在心里喊着,越发孤勇的拨开人群,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叫:“娘亲,救我!”   阿湛!   苏梨循声回头,没看见苏湛在哪儿。   “阿湛?”   苏梨喊了一声,回头刚刚那个背影已经没入人流消失无踪。   “娘亲!我摔倒了,快救我!”苏湛的呼救声再次传来,苏梨咬咬牙,放弃追逐朝苏湛的方向走过去。   人流太多,苏湛个子小,一摔倒便爬不起来了,苏梨迅速找到他把他拎到自己身上挤出人潮。   苏湛原本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衣,打扮得漂漂亮亮,这会儿发冠歪了,衣服上也多了好几个大脚印,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也有好几处磨破了皮,可怜得不行。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人那么多你挤进去做什么?要是我不在这里怎么办?”苏梨急切的问,语气有些责怪,但更多的是担心。   苏湛一点没觉得疼,两只手环住苏梨的脖子小脑袋瓜一个劲的蹭她的脸:“娘亲,我好想你,我刚刚在街上就看见你了,我一直在后面喊你,你都没有听见。”   “刚刚就看见了?我买面人的时候你也看见了?”   苏梨抓着苏湛的胳膊问,苏湛自豪的点头,苏梨左右看看,把苏湛抱到僻静一点的地方:“刚刚那个捏面人的叔叔你也看见了吗?”   “看见啦,他脸上生了好多痦子,一点都不好看。”   苏湛摇头晃脑的说,苏梨抿唇,她了解苏湛,所以她能轻易看穿苏湛的小把戏。   苏湛是故意拖住她的,他见到陆戟了。   就在刚刚,在这繁华的京都大街上,在九五之尊的眼皮子底下!   身为镇边大将军,没有圣谕皇命,不得擅离职守,这是死令,可陆戟现在违反了,这罪名远比斩杀粮运使的罪名要大得多,若是被人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苏梨的后背一阵阵发凉,脸色也凝重得可怕,苏湛被她感染得敛了笑,有些不安,胖乎乎的小手在苏梨脸颊戳了下。   “娘亲,你……你不要生气,我刚刚的确看见……”   “阿湛!”苏梨急切的打断苏湛:“你做得很对,刚刚的事,不管谁问你,你见到的都是那个脸上长满痦子的叔叔!”   “娘亲,我……真的做得对吗?”苏湛犹豫,他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他很多人都更知道军令如山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他知道自己顶天立地的父亲违反军令了,很严重的那种,重到可以杀头。   “嗯!你没做错!”苏梨捧着苏湛的脸肯定,仍心有余悸,急促的呼吸还没缓过来。   陆戟不会无缘无故冒着杀头的危险到京中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让他不得不离开边关。   到底是什么事?发生了这样的事为什么没有人上报朝廷?   苏梨急速的想着,手心微微冒出冷汗。   “苏小少爷,你在哪里?苏小少爷……”   听见呼喊,苏湛兴奋地挥手:“我在这里!”   话落,几个穿着短打、个子高大的人匆匆赶来,在他们之后,跟着穿着灰色长衫的陆国公。   苏湛怎么会和陆国公在一起??   苏梨诧异,抱着苏湛行礼:“民女拜见陆国公!”   “不必不必!”陆啸急切的说,锐利的眼眸迅速扫过苏梨和苏湛,见苏湛一身狼狈,手上还带了伤,大手一挥:“先去医馆治伤!”   “……”   一行人形成两堵不可撼动的人墙将苏梨和苏湛护送到医馆,今儿是元宵,医馆的大夫都回去和家人团圆了,只有伙计留守着,陆啸信不过伙计,让人给了银子,自己亲自抓了药碾成粉给苏湛敷上。   “小湛,痛不痛啊?要是痛的话就跟爷爷说,爷爷再轻点。”   “……”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苏梨绝不相信驰骋沙场的陆国公会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跟别人说话。   “不痛,爹说男子汉流汗流血不流泪!”   苏湛勇敢的说,小脸平静,黑亮的眼睛眨巴着,一点水汽都没有,陆啸听他这么说,当即横了眼:“胡说!你还这么小,你爹怎么能跟你说这种混账话?”   “我爹说,小时候他爹就是这么教他的,那我爹的爹说的也是混账话吗?”   陆啸:“……”   苏梨:“……”   气氛一度十分微妙,苏梨轻咳两声:“阿湛,不许这么跟陆爷爷说话!”   苏梨低斥,陆啸回头很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低头在苏湛手上缠了一层纱布。   “谢谢陆爷爷。”   苏湛乖巧道谢,陆啸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过了一会儿,医馆门口一阵哭闹,一个绿衣丫鬟跌跌撞撞跑进来,看见苏湛安好无虞,腿一软跪在地上:“呜呜,小少爷,幸好你没事,要是你出了什么事,奴婢一定会被夫人打死的,呜呜呜……”   丫鬟是真的吓坏了,苏湛听话又聪明,平时出去玩都没什么事,谁曾想今天才刚出门,她去给苏湛买小吃,回头就看见几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堵了马车把苏湛带走了,丫鬟吓得一路哭一路追,也是到现在才知道这几个男人是陆国公的手下。   “行了,别哭了,小孩子阳气弱,大过节别哭着给他添晦气!”陆啸不满的呵斥,他其实并没有要凶小丫鬟的意思,只是在军营待久了,语气总是生硬带着股子塞北的冷厉。   绿衣丫鬟吓得打了个嗝儿,眼角坠着颗泪珠都不敢眨眼睛,怕一眨眼泪就掉下来。   “嗯,别哭了,我没事的。”   苏湛拍着丫鬟的肩膀有模有样的安抚,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人想发笑,丫鬟一时哭笑不得。   陆啸又看了苏梨一眼,分明是有话要说。   苏梨隐隐察觉到他要说什么,暗暗叹了口气,冲那丫鬟到:“时间不早了,先带小少爷回府休息吧,以后仔细些,别再看丢了。”   “是,多谢三小姐!”   丫鬟连忙道谢,苏湛闻声眼巴巴的看向苏梨:“娘亲,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呢。”   “过几日得空了再说,今日先回家去。”   苏梨坚持,苏湛有些失望,却也能感受到苏梨与陆啸之间的暗流涌动,他点点头看向陆啸,一脸真诚:“陆爷爷,我娘亲对我和爹都很好,虽然我爹不在这里,但你不许凶我娘亲,不然我和……我长大以后会替我娘亲报仇的!。”   苏湛本想说自己和爹都会替娘亲报仇,但想到自己爹已经‘死了’,便急急的改了口。   哼!报仇?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样子还跟老子提报仇?   陆啸在心里冷哼,面上一片严肃:“行了,我陆家的男人,从来不会欺负女人,别婆婆妈妈了,快走!”   苏梨:“……”   陆国公,您和孩子他爹说话的方式还真是……一模一样!   苏湛第一次被人说婆婆妈妈顿时觉得伤了颜面,当即挺直背脊,昂着小胸脯带着绿衣丫鬟离开。   等苏湛走了,陆啸一个眼神,手下的人便把药堂伙计也撵出去,四处把守着,形成一个静谧安全的空间。   “说说吧。”   陆啸抬抬下巴说,好似对所有的事都已了如指掌,一般审讯也都是这样诈犯人口供的,苏梨并不慌乱,从容反问:“国公大人想听什么?”   陆啸掀眸,眼神似无形薄刃寸寸扎在苏梨身上,不曾见血,却实打实的扎着疼,若是一般人恐怕早就承受不住了,苏梨却还咬着牙忍着。   片刻后,陆啸收了那股子嗜血狠戾的威压,唇角勾起笑,常年冷钩似的眼角也染上一分暖意:“这小崽子,和那臭小子小时候一模一样,连说话的调调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真以为老子老眼昏花认不出来了?”   陆啸的语气有些得意,一方面是知道自己有这么大个孙子开心,另一方面是因为苏湛的聪明讨喜。   这孩子被教养得很好,聪明劲儿有,正义感也不少,是棵好苗子,以后做什么定然都是极有出息的。   “请国公大人恕罪,阿梨贸然回京,还未探清京中局势,是以未让阿湛与国公大人爷孙相认。”   话说到这个份上,苏梨也没有再找借口搪塞遮掩苏湛的身份,索性大大方方承认。   陆啸脸上的笑意未减,抬手指了指她:“老夫对你这个小女娃也有所耳闻,知道你有些不同,没曾想你竟如此有能耐,倒是叫老夫刮目相看!”   “国公大人谬赞!”   苏梨回答,语气不卑不亢,不曾因为五年前那些流言蜚语而自惭形秽,陆啸满意的点点头:“骨头不软,倒是与那臭小子的驴脾气有几分相似。”   陆啸说着敲敲桌子,从袖袋里摸出一块银锁递到苏梨面前。   那银锁是特别打制的,锁做得极精致,上面刻的不是元宝什么的,而是一只鸳鸯,苏梨会画画,一眼就看出锁上刻的是只鸳鸯。   鸳鸯向来成双,这锁自然也是两个。   苏梨五年前见过另一个,那是陆戟唯一随身携带的东西,后来,他再也没戴过那个锁。   “这是臭小子的娘让人打的,是一对,一个在臭小子身上,这一个……”   “国公大人,这个我不能要!”苏梨推辞,在陆啸不解的目光中低声解释:“国公大人,我……不是阿湛的生母。”   “那他的生母呢?”陆啸轻声问,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悲戚,已经猜到几分,苏梨如实相告:“没了。”   没了,就是不在了,这个世上再看不到这个人,听不到这个人的声音。   陆啸一生见过无数生死,这颗心本应早已硬如铁石,如今听见这个消息却还是控制不住的难过。   国公府很大,可很少有人可以让他说说知心话。   他看着苏梨,想起某些悠远模糊的旧事。   “臭小子的娘也是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那时我在边关战事正急,她在京里染了重病,我回来时,她坟头草都长了快一人高了。”   谈起早亡的发妻,陆啸的眼眶很快红了,向来挺直的背脊也出现一丝佝偻,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此生所有的柔情都给了那位早亡的佳人。   “臭小子不记得他娘长什么样,现在他儿子又是这样……”   陆啸说着哽咽起来,当年少痛失爱妻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的骨肉身上,总是要比发生在自己身上更加残忍。   “将军把阿湛教得很好,阿湛这些年过得很快乐!”   苏梨干巴巴的安慰,除了这个,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还能说些什么。   想到苏湛,陆啸的悲痛轻了一些,他抬手揉揉眼睛,将还没来得及成形的泪意拭去,片刻后又恢复到平日沉静严肃的国公形象。   像多年前在战场上接到爱妻死讯,一瞬间的悲伤之后,又继续上阵杀敌。   他们这样的人,注定不能像旁人那样恣意快活。   平复了情绪,陆啸复又看向苏梨:“说说吧,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你回京以后,不入国公府,反而让我的嫡亲孙儿入了你苏家的祖籍?”   陆啸这话问得很平静,并没有对苏湛入了苏家祖籍的事生气,只是想知道这背后的隐情。   一语中的,苏梨无可隐瞒,噗通一声在陆啸面前跪下,重重的磕了个头:“请国公大人恕罪,民女回京,是为包庇斩杀粮运使的凶犯!”   陆啸此人光明磊落,向来以‘上对得起皇天后土,下对得起君王百姓’为准则,以他的性子,就算是独子犯下大错,他也能大义灭亲,所以苏梨回京以后没敢立刻找陆啸据实相告。   听完苏梨的话,陆啸有好半晌没说话,他的表情由震惊到了悟,到最后化为无尽的苍凉。   “那个臭小子……斩杀了粮运使?”   陆啸说得很慢,中间还停顿了一下,他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一手带大的儿子,会干出这样糊涂的事。   苏梨有些不忍心,还是硬着头皮回答:“是!”   “这个臭小子,还真是给老子长脸了!”陆啸低笑,笑里满是无赖悲怆。   他很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气,若不是被逼急了眼,断然不会做出斩杀朝廷命官这种事。   他也很清楚朝廷律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无论出于怎样的理由,斩杀粮运使,是重罪,就算他们父子俩所有的战功加起来,也抵不了这一宗罪。   因为这朝中会逮着这条罪名要陆戟性命的人太多了……   “朝中有人贪污军饷,去年雪灾,边关暴动,将军上了折子请陛下拨款赈灾,赈灾款迟迟未到,将军用军粮安抚百姓,粮运使送来的冬粮却比平时还减少了一半!军中尚且不够吃,更遑论边关百姓?”   苏梨急切的说出原因,她没有说的是边关暴动,军中将士一日只吃一餐,她没说那个粮运使的态度有多嚣张跋扈,她也没说粮运使运来那一半冬粮里,掺了多少发霉腐坏的烂米。   她没说那日若不斩杀粮运使,边关数座城池的百姓会立刻倒戈投诚胡人!   那一日陆戟只用一枪就挑了那粮运使的心窝,却也一枪挑了陆家忠君爱国的名声。   若不是被逼入绝境,谁会先将自己置于死地?   陆啸的眼睛被怒火烧得发红发亮,从苏梨在除夕宫宴上那一篇国论他便隐隐猜到军中如今不好,却没想到军中的情况会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这么多。   “那日,你拿着帝王鞭来国公府找我要东西,不是去替逍遥侯求情,而是请赵寒灼查贪污案?”   “是!”   苏梨承认,陆啸长长的舒了口气,难怪那日宫宴上赵寒灼会一反常态主动插手要调查,原是在践行诺言。   “侯爷知道此事也在帮你?”   “是。”   “还有旁人知道此事吗?”陆啸又问,苏梨迟疑了一下:“陛下已猜出我与将军认识,但不曾提过粮运使一事,我不确定陛下知不知情,不过从前几次谈话可以看出陛下对安家似乎有所怀疑。”   “安家?”   陆啸若有所思的捋捋胡须,片刻后又看向他手里的银锁,把玩片刻,陆啸再度把锁递给苏梨:“你虽不是小崽子的生母,却也入得了我陆家的门,拿着吧。”   陆戟随身戴的那个锁已经不在了,苏梨就算拿着这锁也成不了对,但她没有再拒绝,伸手接过:“谢国公大人!”   “起来吧。”   陆啸说着扶了苏梨一把,他的手很有力,手上有伤疤纵横交错,与密密麻麻的掌纹交叠,掌心传出温暖燥热,源源不断且醇厚,叫人心绪安定平和下来。   “国公大人,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很快就能查出罪魁祸首,为将军洗清罪名!”苏梨恳求,陆啸板着一张脸,眼神冷肃的瞧着苏梨,直看得苏梨惴惴忍不住想避开他的目光时,忽的抬手在她额头拍了一下。   “臭丫头,那是我儿子,我还能上赶着送他去死么?”这动作俨然已是把苏梨当做自己人,苏梨还有些不大适应,揉揉额头附和:“……国公大人说得有理。”   夜空绽放烟花花束,元霄灯会快要结束了,陆啸瞧瞧外面,一脸了然道:“你今天穿成这样,夜里又打算去哪儿翻墙?”   这语气像是家中长辈逮住自家小辈要出门爬墙干坏事一样。   苏梨的脸微微发烫,却也并不隐瞒:“不瞒国公大人,今日在昭安楼后院,我发现库房和柴房有些古怪,只是时间不够不能细看,便想晚点再去查探一番。”   “你一个人太危险了。”陆啸说着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冲苏梨道:“屋里这几个都是信得过的,你挑两个带走。”   “昭安楼有禁官令,我若是被抓到还有说法,万一……”   “要是被抓到了我自会去面见圣上护你周全!”陆啸打断苏梨的话,他的声音拔高了许多,浑身的气势变冷,鬓角的银丝像凝了霜。   苏梨白日发现了茶楼的古怪,但当时没能查探,必然已经惊动了背后的人。   只要背后的人不傻,就不会还留着那些古怪等着她再去查,她要再去,无异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赌的不过是那些人也许没有时间做得太细致,还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   行军打仗,最忌讳推来推去的虚礼,苏梨咽下后面的话,凭感觉选了两个人径直离开。   花灯会刚好结束,人潮回涌,掩护了他们的行踪,茶楼仍是一片灯火通明,客人也都渐渐散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茶楼里的灯影熄灭,只留下外面檐角几盏稀疏的灯笼。   伙计关上店门,苏梨和那两个人趴在茶楼后院房檐上,在茶楼伙计住的房间灯熄灭以后,又等了片刻才悄无声息的潜入后院。   白日走过一遭,苏梨对后院的地形很熟,带着人迅速找到库房。   那两人也是极有经验的,见库房上了锁,立刻掏出一枚银针开锁,门开以后,一人进去探路,苏梨跟在后面,外面留下一人守门预警。   夜里偏凉,进屋以后苏梨却没有感受到和白日一样的热气。   白日没事烧着地炉,夜里却不烧了?   苏梨皱眉,伏身蹲下,从鞋底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楔进地砖,轻轻一撬,地砖立刻松动,下面果然是空的!   苏梨一喜,抬起地砖。   “小心!”   先进来探路的人从背后拉住苏梨的衣领把她往后一带,避开从地砖下面射出来的短箭。   啪!   短箭射破房顶的瓦盖,有细碎的渣石掉落。   “屋里全都是机关,已经被触动了,不要乱动!”   那人低声警告,语气有些紧张,苏梨拿起地砖闻了闻,砖已经凉透了,上面只残余了炭火熏烧的味道。   “下面有地炉,火已经灭了,我想看看通往什么地方。”   “必须先破机关。”   “怎么破?”苏梨问,那人没说话,轻轻咳了一声,忽的抓住苏梨的腰带把她丢出门口。   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守在门口的上转身一把接住苏梨。   嗖嗖嗖!   屋里立时响起利箭发射的声音,借着月光,苏梨只看见那人不停躲闪又不停触碰机关的身影。   一刻钟后,利箭发射声停止,至于下那人粗重的呼吸,库房房顶的瓦片被射了个稀碎,轻柔的月光透过密密麻麻的狭小缝隙倾洒下来。   “好了。”   那人说着抬手又取下几块地砖,露出一条半臂宽,半人高的地道。   地道里全是被烟熏火燎的黑灰,他率先跳下去,苏梨复又进屋跟在他后面,门口那人照旧警备放哨。   下了地道以后可以感受到墙上还有些许余温,里面一片漆黑,一点亮光都没有,半臂宽的距离对男子来说行走颇为艰难,这人又比较高大,只能侧着身子往前走。   苏梨刚想走前面去,鼻尖突然闻到熟悉的桐油味。   不对劲!   脑袋里警铃大作,苏梨抓住那人的腰带:“快往回走!”   男子行动不便,苏梨几乎是抓着那人的腰带在往后拽,他们往后跑了没几步,地道一下子变得很亮,汹涌的火舌卷裹着热浪呼啸而来。   “轰!”   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夜空。   远昭国雪泽年,新帝继位第三年,元宵节当夜,天降炸雷,举国闻名的昭安楼柴房突然起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众人发现库房被雷击中坍塌…… 第69章 可曾真的爱过   昭安楼炸了,这件事一出,流言便随着春风四处流窜起来。   很多人都还记得昭安楼兴建于八年前,建好那年,远昭国难得迎来了一个丰收年。   那一年陆国公大胜胡人,回京卸了兵权,其子陆戟接任镇边大将军。   那一年病了数月的先帝病情转好,钦命太子辅政。   那一年钦天监预言,此楼位东可吸纳天地万物灵气,乃远昭国的祥瑞之征。   然而不过八年,远昭国的祥瑞之征炸了。   虽然只炸了库房,烧了几间屋子,茶楼本身的损坏并不是很大,但对远昭国百姓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因为城中加强巡逻的不安在一点点放大,而在炸楼前一天进过昭安楼的赵寒灼和京兆尹不可避免的被推上风口浪尖。   一开始只是有几个人躲在暗处嘀咕,说这两个人违反了先帝的旨意,贸然进入昭安楼,坏了昭安楼的风水,才会引发天雷。   后来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亮,甚至有百姓半夜跑去京兆尹大衙外面扔烂菜叶子和臭鸡蛋。   京兆尹吓得不敢出门,赵寒灼却还是我行我素,自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况且为了忙案子他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别说寻常人,就是大理寺的官差都很难见到他。   昭安楼被炸第三天,一群乞丐冲了进去,说是平日受安无忧的接济才能苟活至今,要无偿修葺昭安楼。   这些乞丐个个脏污,干起活来却是十分有条理,清理废渣的清理废渣,提水的提水,不出五日,竟将库房和柴房焚烧后的废墟全都清理干净。   两间房子再看不出以前的模样,只余下被熏得黑漆漆的地面和一个被炸出来的大坑。   如果赵寒灼或者京兆尹在此,就会敏锐的发现地面的坑底有一个黑漆漆的木棍似的东西,而那并不是木棍,而是一条手臂。   安无忧给这些乞丐安排了临时的住处,又给他们许诺高价的工钱,让他们好好干活,待昭安楼重新修葺完善,便可以留在楼中做工。   昭安楼会收容乞丐的消息不胫而走,全城的乞丐都慕名而来,昭安楼外一时排起了长队,竟比平日还要热闹。   与此同时,楚怀安悄无声息的翻进国公府,熟门熟路的从前面回廊绕到后院,尚未走近,便听见极压抑痛苦的一声闷哼。   “唔!!!”   加快步子,三两步跨到门边,敲了三下门,两场一短,不等屋里人答话便推门进去。   “我的祖宗,你下次能不能先喊一声再进来?老夫的心脏都要被你吓出来了!”高太医一脸惊吓的说,手里还拿着纱布和药膏。   这原是一间普通的客房,现在又抬了两张床进来临时做了个简易诊室,屋里被浓郁的血腥味和药味充斥,楚怀安皱了皱眉。   说完楚怀安,高太医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忍一忍,有点痛!”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夜与苏梨再次查探茶楼率先探路的。   那夜地道的火烧得太快,他和苏梨折返不及,他便将苏梨护在身下,替苏梨挡了大半火势的攻击。   然而地道狭小,火势过猛,几乎是火舌卷来的瞬间,剧烈的爆炸冲击便接踵而至。   他和苏梨被剧烈的冲击震晕,醒来时人还有点懵,然后灭顶的疼痛从右臂一路蔓延至全身。   他被炸断了右臂,断处像拦腰折断的木茬,断口狰狞可怕,还有大片被烧熟的腐肉。   高太医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帮他把伤口周围的腐肉清理干净,腐肉清理完,只剩下一截白森森的骨头茬子,看着颇为吓人。   那人嘴里咬着一方木头,早就疼得馒头大汗,却还是冲高太医点点头,示意他赶紧上药,楚怀安上前一步帮忙按住那人的肩膀,高太医把包着药材的纱布一把按在伤处。   都是上好的药材,敷在伤口上药效自然发作得也很快。   那人一下子弓起身子,浑身的肌肉紧绷,脖子和太阳穴的青筋暴涨,好像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呜呜!!!!”   那人梗着脖子闷哼,片刻后,竟是一口咬碎了嘴里的木块。   木屑翻飞,那人没了手痛得狠了竟也差点将高太医一把甩出去。   “别让他把东西吞进去,坚持一下!”   高太医吼了一声,楚怀安果断伸手钳住这人的下颚,把他嘴里的木渣掏出来。   那人动弹不得,身体痛得轻微的抽搐起来。   陆国公手下的,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七尺男儿,现在却痛得涕泗横流,可见这伤有多惨烈。   这药差不多换了半个时辰,换完药,那人跟死了一样躺在床上,呼吸绵软薄弱,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   楚怀安和高太医也跟着出了一身汗,高太医重重的松了口气,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上起不来了。   楚怀安绕过那人径直走到最里面,这一张床用帘子隔开,形成了一片静谧的狭小空间,苏梨趴在床上正安睡着,她面向墙壁,右边脸颊靠近下巴的地方有一小片烧伤,伤处上着墨绿色的药膏,勉强遮掩了血糊糊的伤口。   除了这一处伤口,她腿上和胳膊上也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   她是三人里面伤得最轻的。   爆炸发生以后,守在门口的那个人冒着大火,徒手把他们从地道挖了出来,到国公府的时候,那人两只手几乎只剩下骨头。   陆啸把人安置在后院,立刻称病让人从宫里把高太医拎出来。   陆国公这一生什么伤痛没受过,就算生了什么重病,他也绝对不会动用太医。   楚怀安那日是跟着高太医的脚后跟进门的,手里还装模作样的抱着一颗百年老参掩人耳目。   瞧见他,陆啸也没拦,径直带着两人到后院,去看三个几乎被烤熟了的人。   对养尊处优二十多年的逍遥侯来说,那是一幅极让人震撼的场景。   烤熟了的血肉轻轻一碰就会掉落露出血糊糊的经脉和白森森的骨头,人是黑的,血是香的,如果不是身高不一样,楚怀安甚至辨不出躺在那里的哪一个是苏梨。   那时苏梨还没有晕,意识清醒着,却又并不是那么清醒,她没有看见楚怀安,顶着血糊糊的脑袋不停地低语:“……库房囤积了很多桐油,这些桐油不会是一天囤积的,可以从给安家名下所有产业供应桐油的商户入手,他们会烧了地道,肯定是有什么东西不想被人发现,如果要转移这些东西,一定会露出蛛丝马迹,请赵大人加紧在城中盘查……”   她的嗓子被熏烧得发哑,说话时喷出来的气都裹着血腥,喉咙似乎都被火舌舔过。   那两个人伤得重些,高太医先给他们诊疗,轮到苏梨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楚怀安看见高太医小心翼翼的剥开她的衣服,像从她身上剥了一层皮下来,殷红的血争先恐后的涌出,很快在地上滴出一圈黏哒哒的血泊。   这个过程有多痛,从前面两个人就可以看出。   苏梨就算再能忍,这个时候也是忍不住的,她先是咬着牙无声的流泪,后来忍不住了,便哭出声来。   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啜泣,后来便放开了。   只是她嗓子伤着,放开了喊声音也是低哑的,带着血丝一般。   楚怀安站在门口听着,脚好像在地上生了根,人也变成了雕塑,所有的事物消散,只剩下女人低哑的痛苦至极的哭喊。   他没有上过战场,没有见过尸横遍野的死亡。   他记起那日岳烟来侯府找他时对他说苏梨这五年过得很不容易,有好几回都差点死掉,岳烟说苏梨被陆戟带到塞北后,足足有两个月没有说话,甚至还跳过一回湖。   京都对苏梨来说不是什么美好的地方。   五年前苏梨活不下去了,是陆戟恰好出现救了她。   她为了陆戟能活下去,自然也能为了陆戟去死。   楚怀安不知道过去五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苏梨有多少次像这样徘徊在生死边缘。   这个女人,早就不是当初陪着他悲春伤秋,为他出谋划策的人,他困在自己狭隘的情爱中滞步不前,她却已经在一片尸山血海中,磨出了铜皮铁骨。   如今他只能站在繁华的虚影之中,看着她浴血为征,成为他不可企及的模样。   楚怀安被人说了二十多年的纨绔,生平第一回 觉得这个词真他妈窝囊至极,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思绪在此戛然而止,楚怀安在床边坐下,拿着棉花团轻轻在苏梨的伤处抹上清凉止痛的药膏。   许是察觉到舒服,苏梨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鼻尖溢出一声轻哼,似乎在鼓励楚怀安再多抹一些。   这女人,无意识撒娇的时候,像只慵懒的小猫。   棉花团从腿部到胳膊,最后才是脸。   脸上那处的药膏楚怀安擦得格外细致,烧伤是所有伤里面最难治的,其他伤疤还有消除的可能,但烧伤很难消除。   苏梨脸上的伤会落疤,疤痕约莫是小孩儿拳头大小,从下颧骨一直到下颚,与她后背那些密布的伤痕一样,这个疤痕会伴随她一生,昭示着她曾经历过怎样的惊心动魄。   擦完药,楚怀安没有急着离开,他拿着药坐在床边一错不错的盯着苏梨脸上那一小块疤看,忽然觉得自己过去活的这二十多年都是个笑话。   那些爱而不得的孤寂苦闷,那些阴差阳错的亏欠愧疚,在生死面前显得一文不值。   他甚至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对苏挽月动情,为什么会喜欢那样一个人。   他说会用自己的一生替苏挽月弥补苏梨,可现在他发现,他的一生一点价值都没有,根本弥补不起!   又在屋里坐了一刻钟,楚怀安才放下药离开。   苏梨是夜探昭安楼被伤的,此事不宜声张,楚怀安自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到国公府探望。   轻车熟路的从国公府翻墙出来,楚怀安抬脚离开,刚走过拐角,一个清儒的人影挡在他面前。   “阿梨可还好?”顾远风问,手里拿着一串只咬过一口的冰糖葫芦做掩饰,也不知道在这里蹲守了多久。   楚怀安拍拍手,掸去衣服上的灰尘,不再像之前那般与他抬杠:“在火堆里滚了一圈,没死又能好到哪儿去?”   顾远风没了声音,当初苏梨给他敬拜师茶的时候他说过,从今以后,他为师,当倾囊相授,绝不存私。   他教她仁义礼智信,教她做人的道义与本心,却没教过她该如何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那时他想得极简单,有他和尚书府护着,总是能替她寻觅个值得托付的好人家,护她一生无忧,不曾想她后来会过得这般颠沛流离。   “侯爷打算怎么做?”顾远风低声问,眼眸坚定,一如五年前找到逍遥侯府一般。楚怀安仰头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道:“自然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如果能抓到罪魁祸首扒皮抽筋便再好不过了!”   “侯爷说得极是!”顾远风温笑着赞同,这一番对话颇为血腥暴力,与两人的气质都截然不同,却又诡异的透着股子默契和谐。   三日后,太学院院修顾远风与国公大人陆啸联名上奏,去年年底边关雪灾严重,镇边将军陆戟请求赈灾的折子却不翼而飞,并未呈到圣上面前,乃朝中有奸人作梗,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众人汲汲自危,大理寺介入,奉旨数案并查。   昭冤使拿着昭冤令明察暗访,一口气查封了数家黑心商铺,商铺掌柜当即被抓进大理寺看押受审,查抄银款上千两,悉数充盈国库,一时大快人心!   入夜,各家各户都点上灯,散落四方交相辉映,与天上的星河别无二致。   楚凌昭站在观景台上看着远方,这是先帝留给他的万里河山,他想要将远昭治理得国运昌盛,百姓安康,可现在蛰伏在这繁荣假象下的凶兽已隐隐有爆发之泰。   钦天监总是弄些虚假玄乎的东西,楚凌昭向来不信,可他们有一句话说得挺对的。   昭安楼是远昭国的祥瑞之征,现在昭安楼炸了,远昭国的安宁假象也被炸开了一个口子。   开春有些日子了,入夜后还是凉,没一会儿夜风四起,张德连忙奉上披风,楚凌昭抬手制止,张德抱着披风候在旁边提醒:“陛下,太后方才着人请您过去用晚膳。”   “谨之这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是该请朕吃饭了。”楚凌昭低语,张德低下头装死,这种时候恨不得自己天生是个聋子。   又站了片刻,楚凌昭转身下楼朝太后寝殿走去,张德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路过潋辰殿的时候,楚凌昭突然停下,张德差点没一头撞到他身上。   潋辰殿的宫灯很亮,依稀可以听见里面传出好听的乐曲声。   张德是个人精,小心翼翼的试探:“陛下,老奴听说这几日贵妃娘娘都在练曲儿,陛下要不要去小坐片刻?”   “让内务府的抬赏,以后不要练了,既然怀着身子,一切就应当以身子为重!”   楚凌昭吩咐完,毫不留恋的大步离开,张德瞧瞧楚凌昭的背影再瞧瞧潋辰殿空荡荡的宫门,默默摇头,这苏贵妃在陛下心里怕是真的凉了。   一路来到太后寝殿,尚未走进,便听见轻快灵动的笑声,叫人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楚凌昭弯了眉眼,唇角染上笑意,提步进去,灯火一照,清俊的脸上便如春风拂面,丝毫没有帝王的威严疏远距离。   “臣妾拜见陛下!”   安若澜起身优雅行礼,天气暖和了,屋里没再烧炭火,她却已穿上轻薄漂亮的春装,一根红绸腰带将腰肢束裹得纤细如飘摇的细柳,不盈一握,惹眼至极。   “爱妃免礼!”   楚凌昭迅速伸手扶了安若澜一把,触手一片冰凉,却又因为嫩滑的肌理而格外讨喜。   “爱妃的手怎么如此凉?”楚凌昭关切的问了一句,安若澜脸上浮起红晕,颔首娇怯不堪:“陛下厚爱,臣妾天生手凉,不碍事的。”   安若澜说着想收回手,楚凌昭没放,大掌轻易地将她的手包裹在燥热的掌心:“爱妃手凉,朕替爱妃捂着便不凉了。”   年轻的帝王专注国事时威严不容僭越,这样的人一旦深情起来,哪怕只是三言两语的关切,也会叫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安若澜进宫以后还不曾得到帝王如此宠爱,眼底飞快闪过一丝诧异,随即不胜娇羞的低下头:“谢陛下!”   两人在这儿眉目传情打情骂俏,太后脸上的凝重一点点消散,故意调侃:“饭菜都要凉了,澜儿还不快与皇帝一起过来用膳,要让哀家等到什么时候去?”   “姑母别调笑澜儿了!”   安若澜跺了跺脚,半是羞恼半是撒娇,拉着楚凌昭过去坐下。   御膳房的吃食向来精致丰盛,花样见多得了也就没什么新鲜感了,楚凌昭象征性的夹了两筷子菜吃,莫名有点想念之前吃那顿涮锅。   “皇帝,快多吃一些,这几日你都饿瘦了。”太后说着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腹肉到楚凌昭碗里,楚凌昭瞧着那肉,脸上的笑微微收敛:“这几日谨之搅和出来的事太多,孩儿的确有些劳累。”   饭菜还是热的,鱼汤下面的小炉子煨着,咕噜噜冒着蒸腾的热气,将楚凌昭的面容笼在蒙蒙的雾气之中,看不真切。   太后放下筷子,涂着艳丽蔻丹的手捻着绢帕优雅的擦了擦空无一物的唇角:“谨之向来是个孩子心性,前些日子被人陷害他确实受了些委屈,皇帝让他做昭冤使胡闹至今也该差不多得了,再这么由着他耍性子,怕是会闹出什么大祸来。”   “母后觉得谨之是在胡闹?”   楚凌昭夹起那块肉吃下,软嫩鲜香的鱼肉入口即化,味道极好。太后瞧了瞧他,扑满脂粉的脸上表情讳莫如深。   这是皇家,哪怕是骨肉血亲,也终究隔着一层肚皮,看不透彼此的真心。   沉默了一会儿,太后开口反问:“皇帝此言何意?”   “谨之这几日,一共查抄了三家粮铺,三家成衣铺和一家胭脂铺。这七家铺子卖的东西都是粗制滥造,强买强卖的事情屡有发生,百姓苦不堪言,可在天子脚下,这些人为所欲为肆无忌惮也就罢了,那些被坑骗的人竟也没有一个状告,母后可知其中缘由为何?”   楚凌昭将这几日知道的情况简洁明了的说清楚,太后的眼眸微微眯起,浮起一丝不悦。   楚凌昭恍若未觉,放下筷子,拿起碗给自己盛汤,自顾自的解答刚刚抛出来的问题。   “经过调查,这七家铺子的掌柜,与安家,也就是母后的娘家或多或少都有些关系,当今太后的娘家人开的店铺,自然无人敢说一句不好!”   啪!   太后一掌拍在桌上,她恼极了,先帝薨逝以后,她做了太后,成为整个后宫最尊贵的女人,这三年她过得太过滋润,几乎都要忘记生气的滋味了,现在她的亲生儿子叫她想了起来。   “皇帝既然知道那些人与哀家有关系,为何不私下与哀家商量,哀家自会叫他们收敛些,皇帝如今把他们全部抓进大理寺,叫天下人如何看哀家?”太后质问,只差指着楚凌昭的鼻子骂一句不孝!   楚凌昭是正统太子继位,这一路走得极顺畅,可太后的后位却来得并不容易,那是安家子弟用血肉之躯换来的。   安家每在战场死一个人,她的位分就要晋一级,待她晋到后位,安家的子嗣便已凋零至此,如今她儿子继位称帝,她护着安家一点又有什么不可以?   与太后的愤怒相比,楚凌昭要镇定从容许多,他尝了一口鲜美的鱼汤,悠然开口:“母后错了,朕之所以将这么多人打入大牢,为的就是母后的名声,那些人与母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朕唯有这般,才能叫众人信服,再不敢弄虚作假,僭越半步!”   “呵!皇帝胸怀天下,大义灭亲,哀家只是妇道人家,眼界自是狭隘上不得台面!”太后动了怒,和楚凌昭说话都夹枪带棒,安若澜一直安安静静在旁边听着,这会儿见太后情绪失控,连忙开口:“姑母,陛下是为了顾全大局,您何必说这样的气话与他伤了母子感情?”   安若澜说着走到太后身边,抬手轻巧的帮她按捏肩膀。   这事她做得极顺手,手法纯熟,很快让太后的火气消下去许多,安抚完太后她又看向楚凌昭:“陛下,姑母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您和侯爷要抓人树威,提前知会姑母一声,姑母也不会如此伤心。”   这话说得很有技巧,好像太后并不是执意要护着安家那群坑蒙拐骗的人,而是因为楚凌昭不信任她伤了心。   这样一来,过错便落在楚凌昭身上。   太后被按得舒服了,鼻尖溢出一声喟叹,掀眸看向楚凌昭:“皇帝是哀家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竟还不如澜儿体贴知心。”   “爱妃提醒的是,这次是朕思虑不周,若有下次,朕一定先知会母后。”   楚凌昭服软,今日他本也不是来与太后梗着脖子吵架的。   见他服了软,太后那口气消得只剩下大半,拉着安若澜的手拍了拍:“儿大不由娘,皇帝如今是一国之君,要如何行事哀家也不便过问,只是皇室子嗣薄弱,皇帝还需多多努力,如今苏贵妃已经怀上了不能侍寝,皇帝也多往澜儿宫里走走!”   说是让皇帝去走走,实际上就是让皇帝给安若澜一个孩子。   苏挽月是后宫之中第一个被诊出喜脉的,如今后位悬空,她若是诞下子嗣,那就是嫡长子,太后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后位落入旁人手中?   “太后,臣妾……”安若澜还想假意推辞一番,被楚凌昭一句话打断:“母后说的是,朕知道该如何处置。”   这话,像是应承了太后方才所言,安若澜听完脸上的诧异掩都掩不住了。   要知道皇嗣一事太后也不是第一次提了,楚凌昭每次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岔过去,今天竟然正面给出了回应!   因为楚凌昭答应了太后盼了许久的事,晚膳后半部分进行得非常愉快,用了膳,楚凌昭在太后宫里小坐了会儿,还亲自送安若澜回了宫。   宫里的下人看见楚凌昭过来,全都很意外,但下一刻又欢喜一起,手脚麻利的去准备香薰热水给楚凌昭沐浴。   上次刘贵人说楚凌昭大半年没去她宫里了,事实上他到安若澜宫里的时间更少。   若不是有太后这个强大的靠山,安若澜的日子怕是过得比刘贵人还不如。   “陛下今夜要在这里歇息?”   安若澜试探着问,她其实年岁不大,但入宫以后都是极圆滑处世的模样,鲜少像现在这般怔愣,楚凌昭有些新奇,略微挑眉:“爱妃不想朕留下?”   “没……没有,臣妾……臣妾让人再去拿床被子。”   安若澜急切的说,转身匆匆出了房间。   她这反应让楚凌昭颇为意外,他以为安若澜该与太后一条心,会非常想要一个孩子,可她现在的行为很是耐人寻味。   欲擒故纵么?   楚凌昭猜测着,在宫人的簇拥下泡了个澡。   洗完澡进入寝殿,方才还有几分不情愿的安若澜已经躺到床上,楚凌昭唇角浮起一丝讥诮,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入目的是大片雪色肌理,只有一只鲜红的肚兜堪堪遮掩着部分,却衬得那肌肤越发白嫩诱人。   楚凌昭上床将安若澜压在身下,正要抬手解下肚兜,却见那肚兜一角用银丝绣着一个小小的‘安’字。   这字很是清秀温婉,显示出主人的内敛安静,楚凌昭的手一顿,脑海里迅速闪过相似的记忆片段。   曾经也有一个人,穿着绣着‘安’字样的肚兜紧张不安的躺在他身下。   “陛下,怎么了?”   安若澜柔声问,软若无骨的手缠上楚凌昭的脖子,红唇主动奉上,楚凌昭偏头,那吻落在他唇角,有些凉。   “朕上次与爱妃同床,爱妃似乎也是穿的这个肚兜。”楚凌昭说着,指尖抓着肚兜的一角摩挲着那个小小的字。   安若澜似乎很开心他能注意到这个肚兜的特别,‘咯咯’的娇笑出声:“这是长姐出嫁前送臣妾的及笄礼,臣妾一直珍藏着呢。”   果然,这肚兜出自先皇后安若裳之手。   “爱妃与先皇后的姐妹感情很好?”   楚凌昭问,大掌收紧,安若澜吃痛扬起脖子,露齿笑得灿烂:“陛下猜错了,长姐性子沉闷,臣妾与她的感情寡淡得很!”   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安若澜眼角溢出泪来。   安若澜失控在他背上抓出几道抓痕,想溺水的人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在黑暗中哑着声音问了一句:“陛下可爱过臣妾的长姐?”   她问出来的话也带着哭腔,很容易便能激起人骨子里的施虐欲。   楚凌昭寻到她的唇狠狠肆虐一番低声开口:“爱妃,你失言了!”   失言了,便是这话她不该问这话。   “请陛下恕罪。”   安若澜迅速认错,声音还哑着,方才泛滥的情绪却都已收了回去。   第二日一大早楚凌昭上朝去了,安若澜还坐在梳妆镜前描眉,一夜恩宠后的赏赐便抬进了宫里。   安若澜对那些赏赐不感兴趣,只吩咐贴身伺候的宫婢把昨夜她穿的那个肚兜偷偷拿去烧掉。   一夜春风,年轻帝王似是意气风发,上朝以后一纸令下将停职数日的安珏又官复原职,原本人人自危准备观望站队的大臣又被楚凌昭这一举弄懵了。   所以陛下这是要打压安家还是借着打压的名号巩固安家在朝中的地位呀?   不管众人怎么猜测,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的,是以下了朝众人都三三两两结队去安府恭贺安珏官复原职。   安府的府邸是先皇钦命内务府督建的,府邸气派恢弘不输王孙贵族。   官复原职并不是什么多大的喜事,关系一般的,让人带个礼意思意思也就算了,所以当安府迎客的小厮看见楚怀安和顾远风、赵寒灼三个人拿着礼物,郑重其事的出现在安府大门口时,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侯爷,顾大人,赵大人,你们怎……怎么来了?”   楚怀安把拎来的礼物随手塞给小厮,一脸理所当然:“怎么,你们府里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本侯还来不得了?”   “不……不敢,侯爷请,二位大人请!”小厮赔着笑连忙上前引路。   楚凌昭与安家的关系一般,仔细想来他已经有好几年都不曾来过安家。   而顾远风和赵寒灼都是寡淡的性子,平日自己府上待客的机会都极少,更遑论去别人家作客了,所以三人同时出现在安家才会这样叫人惊讶。   从大门进去,里面的格局更为奢华,绕过前院回廊,后面多了一个人工凿的大池子,池子上是白玉石砌的回廊,回廊弯弯绕绕,一路延伸到池子对岸,那里修了个画舫似的长廊,平日可以在此宴请一些交好的亲友赏花作乐,极有情趣。   三人都是抱着打探的心思来的,但顾远风和赵寒灼即便是看,也看得不动声色,不像楚怀安,一进门就跟逛自家后花园似的,不仅看,还要上手去摸,半路不知道从哪儿捡了小石头在那白玉石上敲敲打打。   小厮被他敲得眼角抽了抽,忍不住问:“侯爷,您敲什么呢?”   “爷看看有没有什么机关暗器。”   “……”   小厮脸上的笑崩出一丝裂痕:“侯爷说笑了,这府邸是陛下让内务府的人督造的,怎么会有什么机关呢?”   “内务府造的时候可没这个池子,谁知道这里有没有什么问题呢!”楚怀安不讲道理的说,随手把手里的石头丢进池子里。   池水不深,石头丢进去发出‘咚’一声闷响很快没了踪影。   小厮惹不起他,连忙加快步子把人引到对岸。   对岸已经坐了七八个同僚,叫了府上的伶人弹曲儿表演歌舞,气氛原本挺热闹的,楚怀安三人一踏进去,谈笑声便戛然而止。   安珏穿着一件银灰色常服坐在主位,折了的手早就好了,整个人看上去起色也很好,看样子停职在家这些日子他过得很是滋润。   他过得滋润了,楚怀安心里自然是不痛快的,当即笑盈盈的找茬:“怎么本侯一来诸位大人就不说话了?是本侯生了一张不招人喜欢的脸,还是安大人不欢迎本侯?”   众人:“……”   侯爷,安大人欢不欢迎你来,你心里没点数吗?   众人腹诽,安珏倒是比之前更加沉得住气,他笑了笑,站起来朝楚怀安和顾远风、赵寒灼他们见礼。   “侯爷言重了,下官只是没想到侯爷会与二位大人一起来探望,一时受宠若惊罢了。”安珏开口,声音有些尖利。   嘿!养了几日伤,都会说受宠若惊了!   楚怀安舔着后槽牙暗想,顺着安珏给的台阶和顾远风赵寒灼一起坐下。   顾远风话少,赵寒灼向来是个冷面冰山,三人一坐下,就只剩下楚怀安这张嗖嗖嗖放冷刀的嘴。   他们一坐下,旁人便坐不住了,互相递着眼色想走,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楚怀安一句话压下:“诸位大人眉来眼去的做什么呢?不会是本侯刚来你们就要走吧?”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   “能与侯爷一起谈天说话,下官荣幸之至!”   众人僵着脸拍马屁,如坐针毡。   安珏倒是自在,让人又换了首悠扬点的曲目。   楚怀安坐的这边正好挨着水池,他拿起盘里的糕点掰碎了洒在池子里,吸引来一群白白胖胖的鱼。   没人说话,气氛越发尴尬,有人坐不住主动提出话题:“前些日子听说天雷把昭安楼劈了,后院烧了几间屋子,平日受过大少爷恩惠的乞丐全都自发要修葺昭安楼,大少真是心怀仁善,是我辈的表率啊!”   “是吗?本侯怎么听说做人罪大恶极才会遭天打雷劈呢?”   “……”   那人本意是想借此引出安无忧收容乞丐一事,称颂一下安无忧的善举,被楚怀安这么一怼,顿时一脸酱色,简直和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什么两样。   “侯……侯爷说笑了。”那人讪讪的说了一句,闭嘴不再开口说话。   楚怀安说完那句话又扭头捏着糕点喂他的鱼,好像从中找到了许多新奇的乐趣。   “所幸当时兄长并不在楼中,不过是烧了几间屋子,值不得几个钱。”安珏开口,声音仍有些尖利,像是故意捏着嗓子说话一般,这语调听着有些熟悉,可被安珏说出来便止不住的怪异。   楚怀安听得心烦,不由开口低斥:“好好说话,别学那些死太监!”   话落,楚怀安愣住,是了,他就说这语调听着怎么这么熟悉,不就是和宫里那些个太监很像吗?   就这一句话,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安珏身上,今天所有人都觉得安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可就是没想明白,这会儿被楚怀安这么一说,众人才惊觉问题所在。   被众人这么看着,安珏一张脸青了又白,好不容易养出来的那点城府险些绷不住,只瞪着楚怀安咬牙切齿道:“我为何变成如今这样,侯爷难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的话里带着滔天的恨意,竟是没有否认楚怀安刚刚所说。   当初在军情处牢房,苏梨那一脚竟是毁了他的命根子?   这个消息太过劲爆,楚怀安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目光犹疑不定的从安珏脸上挪到他腰腹以下,看完还不过瘾的问了一句:“真的废了?” 第70章 我喜欢听话点的宠物   安珏官复原职本就不是什么大喜事,加上楚怀安三人的不请自来,这喜就更无从谈起,偏偏三人还不自知,一起用过午饭以后,还死皮赖脸到傍晚才离开。   安珏没有亲自送他们出来,不知道楚怀安说了什么,连那日送客出门的小厮脸色都不大好看。   三人从安府出来便各自回家了,第二日,安珏被废了命根成了废人的消息不胫而走,又过了两日,有下流的画册流出,册子画的是没穿衣服的男女,正做着让人羞怯之事,然而不管女子如何主动放浪,男子那物什总是软绵绵的耷拉着,提不起劲来。   画册之中的人画得颇丑,男子更是一脸痦子长着络腮胡,可这个节骨眼儿出来,任谁看见都会把画上男子与安珏联系起来。   看过的人面上不敢说,背后全都把安珏当成笑话来看。   安珏官复原职回军情处第三天就发现手下的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对,一番盘问之下知道有这种画册存在,当即带兵查抄了街上的画摊抓了一堆以卖字画为生的人,然而不管如何严刑逼供,这些人都不知道画册从何而来。   安珏一怒之下砍了几个人泄愤,又叫人高价把画册收来焚毁。   这情形,倒是和五年前苏梨被人传下流画册的情形一样,安珏当初在马场用这事嘲讽苏梨,如今自己也尝到了这滋味儿,当真是烈火灼心,苦不堪言,不用想也知道幕后主使是谁,只是安珏一时奈何不得。   这事的确是楚怀安主使的,不过他没找人画,所有画册均出自他的手。   他画工还行,画的时候故意丑化了安珏,加上以前无聊琢磨过拓印术,自己躲在房间里鼓捣了一阵,叫府上小厮帮忙很快便弄了几百册,趁夜打包沿街往各家院子丢上一本,做得干净利落,谁也查不出来。   这事做完,楚怀安郁结了许久的心情终于松快了些,每次上朝安珏越是瞪他,他便越是愉悦,总是像花孔雀一样在安珏面前显摆,招得人牙痒痒,又恼又恨。   因着太后的敲打,底下的人全都收敛了许多,楚怀安仍每日在城中游荡,去各家商铺转悠查访,却没再像之前那样轻易拿到错处,那些个被扔进大理寺的人也都态度良好的认错,甚至以后要捐两成收益来充盈国库。   之前见抓了人跳出来拍手称快的人全都没了踪影,即便逮到一两个,也全都装傻充愣,只字不提那些店铺赚的黑心钱干的缺德事。   这些人突然改了说法,不是收了好处就是有什么把柄被人拿捏住了。   太后到底护着安家,楚凌昭现在也不能跟太后的关系闹得太僵,只能给赵寒灼半月限期,若半月之内查不出别的证据,必须放人。   这人一旦放出去,日后便抓不回来了,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太后手下的人的动作太快,屁股擦得太干净,叫人找不到错处。   楚怀安白日走街串巷的逮人,夜里照旧爬国公府的墙。   自从知道苏湛的身份,陆啸便寻了各种借口把苏湛接到国公府来玩,苏良行是文臣,但在朝中唯一倾佩的便是陆啸,陆啸能与苏湛合眼缘,成天陪着苏湛玩,苏良行心底也是欢喜的,倒是没有从中发现什么端倪。   苏湛人小,虽是个鬼灵精,苏梨受伤的事还是瞒着他的,这日夜里,楚怀安照旧买了清淡的点心带来看苏梨,还没进屋就听见小孩儿抽抽噎噎的哭泣。   抬脚进屋,果然看见苏湛扑在苏梨怀里,脸上挂着两串亮晶晶的泪珠,哭得好不伤心。   养了多日,苏梨身上的烧伤总算结痂,能勉强下床行动,但伤口还是要注意防护,免得感染发炎,苏湛这会儿哭得鼻涕眼泪全往她身上蹭怎么能行?   楚怀安眼睛一眯,快步上前把苏湛拎起来,苏湛不期然被人撅住了命运的后颈,小短腿和小胖手都胡乱的扑腾着:“哇,大坏蛋,放开我!”   楚怀安把糕点丢给苏梨,坐到一边把苏湛按到自己腿上,抽出怀里的一方锦帕呼到苏湛脸上:“把你脸上的钢豌豆擦了,男子汉哭唧唧的像什么!”   “我……我这是替娘亲哭的,你懂什么!”   苏湛扯掉锦帕气呼呼的反驳,楚怀安眼尾一挑:“你娘亲都没哭,轮得到你替她哭么?”   “……”   苏湛说不过楚怀安,拿着那方帕子报复似的一个劲摁鼻涕,楚怀安嫌弃的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却没把人丢开,箍在自己怀里,以免他没个轻重再撞向苏梨。   “今天情况怎么样?有发现什么线索吗?”   苏梨闲不住的问,喉咙被烟熏得狠了,声音仍是一片沙哑,喝了再多了的润喉补肺的药,也无法恢复如初了。   身上的烧伤并未痊愈,她只穿了一件中衣,外袍松垮垮的披在肩上,头发被火燎了大半,狗啃了似的微微炸开,遮住半边面容,堪堪遮住下巴处那小片狰狞的伤疤。   “这些事自然有人管,好好养你的伤!”   楚怀安回答,语气有点恼,不是生气,而是关切,苏梨微微垂头没有反驳,想了会儿又道:“我二姐……有消息了吗?”   从她受伤又过了好些日子,不知道二姐现在是否安全,又是否遭受什么非人的待遇。   “城外找到了被丢弃的马车,人现在不知所踪,不过赵寒灼派了人马一直在城外搜寻,一旦有结果会立刻飞鸽传书过来。”   苏梨点头,这事急不得,越急越容易忽略重要线索。   那天交手那人身材很魁梧,这样的身形在远昭国是很突兀的,走在街上一眼就能被看到,如果那人的同伙也是如此,无论到哪儿入住客栈都会让人印象深刻,就像那日在京兆尹府外……   思绪骤然停止,苏梨的眼睛微微睁大:“张岭!”   “什么?”楚怀安不解。   苏梨激动的跳下床,一把抓住楚怀安的手:“我之前在京兆尹府外的小巷子里看见过六七个乞丐模样的人蹲守在那里,他们的身形很是高大,当时我便察觉不对,只是后来事情太多忘记了,还请侯爷暗中调查一下,看看那些人是否还在,再看看张岭这几日的行踪!”   苏唤月搬出京兆尹府以后,张月溪和魏氏前后都去闹过事,张岭却一直没有动静,以他的性子怎么可能容忍苏唤月背着他搬走呢?这简直太反常了!   想到这里,苏梨有些待不住,恨不得自己亲自到京兆尹府上查探一番,身体却陡然腾空。   下意识的,苏梨抓住楚怀安的衣领。   楚怀安面无表情的把她放到床上:“你说的我都知道了,老实待着养伤。”说完又加了一句:“以后记得穿鞋!”   话落转身大步离开,留下苏梨和苏湛大眼瞪小眼呆愣在屋里。   过了一会儿,苏湛率先回过神来,小大人似的对着苏梨念叨:“娘亲,地上很凉的,你赤脚下地对身体不好,若是爹爹在也会训斥你的。”   “……”   苏梨哭笑不得,苏湛又凑到她面前,紧张兮兮的跟她说悄悄话:“娘亲,爹爹比他好多了,你不要被小恩小惠收买,眼光要放长远一些。”   “……”   在背后被插了刀的某侯爷在翻出国公府院墙以后打了个喷嚏,差点失手摔倒。   揉揉鼻尖,楚怀安没急着去京兆尹府,而是抬脚去了揽月阁。   开春没几日,阁里的姑娘已经换上轻薄的夏裙,露出纤细雪白的胳膊拂着香风在门口揽客,楚怀安刚走到大门口,两个姑娘便争先恐后的扑过来。   楚怀安微微侧身避开,两个姑娘扑了个空,叫刚好路过的路人捏了一把占了便宜,姑娘跺脚骂了句死鬼又朝楚怀安涌来。   楚怀安没理会,快步进屋,冲两个姑娘抛了两锭碎银:“爷找陵儿,别跟过来了!”   听见这话,得了赏的两个姑娘的热乎劲都化成了嫉妒,什么嘛,一个乡下野丫头而已,被侯爷开了苞而已,竟得了侯爷青睐,虽没有高价替她赎身,却也被包了下来,清高得跟什么似的,旁人碰都碰不得一下,也不知道祖上烧了什么高香!   两个姑娘嘀咕着回到大门口,楚怀安已上了二楼,直奔挂着‘温’字房牌的厢房。   推门进去,浓郁的熏香扑鼻,里面隐隐有两分血腥味儿,楚怀安皱了皱眉,温陵端端正正坐在桌前泡茶,听见声音轻轻柔柔的开口:“侯爷来了。”   “受伤了?”   楚怀安走过去问,温陵面上妆容精致,两腮的腮红略重,看不出伤在哪里。   “无事,只是来小日子了。”   温陵回答,将刚泡好的茶放到楚怀安面前。   风尘之地的姑娘,老鸨有的是法子叫她们不来小日子,免得扫了客人的雅兴,温陵明显是在撒谎,不过她不想说,楚怀安也没有逼问,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你泡茶的功夫倒是进不得很快。”只是比某个人还差了一些。   楚怀安在心底说,温陵淡笑:“侯爷过奖了。”   她现在一举一动,明显都是受过专门调教的,漫不经心的便透出两分媚意,楚怀安心底生出一分诡异,放下茶杯表明来意:“这几日,京兆尹之子张岭可来过这里?”   “来过。”   “可有何异常?”   楚怀安追问,温陵托腮思索,片刻后柔声道:“张公子似乎染上奇怪的癖好,喜欢蒙着旁人的眼睛玩。”   知道张岭为什么要蒙着别人的眼睛,楚怀安捏碎手里的茶杯。   手染了血,温陵吓了一跳,连忙扯了自己的手绢绑在楚怀安手上:“侯爷怎么这样不小心,伤了贵体奴家怎么担待得起?”   温陵语气焦急,手上动作却很轻柔,楚怀安还想再问点什么,温陵忽的在他掌心戳了一下。   “侯爷曾许诺会救奴家脱离苦海,可万万要保重贵体,近日京中不安宁,侯爷若是出了什么事,奴家活着也没什么盼头了!”   温陵说完眼睛一眨,透亮的泪珠滚落,好一番情真意切,楚怀安犹豫片刻,将她拉进怀里,故意不正经的捏了捏她的脸:“只要你好好替爷办事,爷自然不会忘记当初说了什么。”   “侯爷放心,这几日我一定再替侯爷留意,看那张公子有何反常之举。”   温陵忠心耿耿的说,楚怀安满意的点点头,将腰上的钱袋全都取下来给她,又说了几句话方才提步离开。   他走了没多久,老鸨腰臀扭胯走进来,抢过那沉甸甸的钱袋在手里颠了颠,幽幽的开口嘲讽:“侯爷对你也算是情深意切,姑娘这么骗他真的不会觉得愧疚?”   “陵儿不敢!”   温陵垂眸回答,抬手拭去脸上的泪痕,神色恢复平静,老鸨冷然的白了她一眼:“量你也不敢!”说完走到墙边摆着花瓶的地方,抓着那花瓶轻轻一拧,原本浑然一体的墙壁发出沉闷的移动声,一个狭小的暗室出现,安无忧坐在轮椅上,被张岭推出来。   方才楚怀安与温陵在这屋里的一举一动,全都被这两个人看在眼底。   “陵儿拜见主子!”   温陵噗通一声跪下,额头冒出冷汗,连艳丽的胭脂都掩不住苍白的唇色。   安无忧坐在轮椅上,像毗临天下的王,看着一只苟且偷生的蝼蚁,那目光其实并没有把她这样的小人物放在眼里,却让人觉得极危险,好像他一抬手,就能一指头把温陵弄死,骨肉成泥。   “主子放心,陵儿方才什么都没有对侯爷说!”   “什么都没有说?”安无忧复述,唇角勾起饶有兴致的笑:“这么说来,你好像还知道些什么?”   温陵连忙伏身,一头磕在地上:“主子明鉴!陵儿什么都不知道!”   她如此着急,反倒显得欲盖迷瘴。   安无忧神色一冷,张岭上前一角踹在温陵胸口,将她踹翻在地:“贱人!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说实话!”   张岭憋着一肚子气,那一脚半点没有留情面,用了全力。   温陵胸口剧痛,趴在地上一时没爬起来,捂着胸口哇的一声吐出血来。   张岭还要再打,安无忧抬手制止,给老鸨递了个眼色,老鸨立刻上前把温陵扶起来,拿着帕子帮温陵擦去嘴角的血迹。   “我说你生了副好相貌怎么就没长点脑子呢,进了这里的人,哪怕死了魂儿也是归咱主子管的,侯爷最是花言巧语,他说的话鬼都不信,你怎么就能信呢?”   老鸨‘好心’劝诫,温陵痛得面色惨白,一脸悲戚:“妈妈说得对,是陵儿一时糊涂险些犯下大错,请主子再给陵儿一次机会!”   “这就对了!你不就是不想待在这儿吗?只要你帮主子办成这件事,事成以后,主子自会遂了你的心愿,让你余生衣食无忧!”   给了几棒子再赏颗甜枣,这事老鸨做得顺手极了。   温陵眼睫颤了颤,像是被戳中了心中所想,扑簌簌的滚出热泪,跪下一个劲的磕头:“只要主子能放我自由,哪怕是刀山火海,陵儿都愿为主子去闯!”   她这话带着决绝的狠劲,极有说服力。   老鸨满意的点点头,试探着看向安无忧,安无忧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温陵跪着过去,男人病态苍白的瘦弱指尖轻轻扣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脑袋,指尖冰凉的温度一点点从皮肤渗透进去,莫名让温陵觉得自己像在被一具尸体尸体触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我听说你之前有个未婚夫,家里是开镖局的。”   “是……是!”   温陵犹豫的回答,心里有些不安,不明白安无忧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你们的感情应该很好吧,不然他搬到京中以后,也不会专程派人把你从乡下接过来。”   安无忧问,声音很轻柔,与他病弱的形象很相符,很容易叫人卸下戒备,对他敞开心扉。温陵此刻却觉得后背发凉,忍不住辩解了一句:“主子,我……我已经与他解除婚约了!”   扣在下巴处的手陡然收紧,温陵吃痛皱眉,安无忧笑着凑近,卷着药香的鼻息扑在她脸上:“别跟我耍什么花样,不然,我就血洗那个镖局!”   “……”!!   温陵瞪大眼睛,在安无忧松开手以后软软的瘫倒在地,她没想到安无忧竟然会拿四方镖局的安危来要挟自己。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人命在他眼里到底算什么?   温陵害怕得颤抖,安无忧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恢复平日的温和:“我喜欢听话点的宠物,你应该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是,陵儿明白!”   温陵颤抖着声回答,努力撑着身体跪好,目送张岭把安无忧推进密室,老鸨有拧了花瓶,让墙恢复原状。   “好了,也别跪着了,万一侯爷杀个回马枪瞧见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老鸨笑盈盈的说,也恢复之前浑身粉尘铜臭味的模样。   温陵乖巧站起来走到一边坐下,老鸨又从袖袋里摸了两瓶药膏给她:“擦擦,万一侯爷有兴致要玩一玩,别坏了侯爷的兴致!”   “谢妈妈!”   温陵道谢,接过药膏撩起衣裙,露出腿上两道又长又深的伤口。   血流得有些吓人,温陵随意用帕子擦了擦便挖了一坨药膏抹在伤口附近。   那日退完婚回到揽月阁,她便被严加看管起来,老鸨没让她接客,也不让她与旁人接触,过了几日,昭安楼被炸,一时间议论纷纷,安无忧便是那天夜里来的揽月阁。   那天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上来便检查了温陵的身子,看她是不是真的被楚怀安开了苞。   温陵是破了身的,但不是被楚怀安。   这一点,安无忧是检查不出来的。   检查完,他让人用刑逼问温陵与楚怀安的关系。   阁里多有不听话的姑娘,惩罚人的刑罚多的是,样样都是叫人瞧不出伤的。   温陵熬了一日便熬不住了,交代出楚怀安想让她在这楼里打探消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吩咐。   安无忧半信半疑,今日便是试探温陵的忠诚。   他留温陵一命,就是想将计就计,让温陵骗取楚怀安的信任,然后跟他汇报楚怀安的动态,再放出假消息迷惑楚怀安。   安无忧的算盘打得很好,对温陵的弱点也拿捏得十分到位。   温陵如今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但不能不顾四方镖局的存亡。   那样攻于算计的人,自是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可在这件事上,他小看了温陵。   安无忧见识过苏梨一身反骨的模样,知道女子虽弱被逼到极致也会生出叛逆,甚至比寻常男子还要坚韧,但他以为苏梨只是特例,不曾想温陵看上去比苏梨性子软,骨子里也是个不容践踏的。   揽月阁背地里做着掳劫良家女子逼良为娼的勾当,毁了温陵清誉,坏了她的清白,如今将她折磨一番,又是威逼利诱,还要她感恩戴德的替他们做事,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若不是他们,温陵现在早已是四方镖局的少夫人,与夫君恩爱,说不定腹中还会孕有一个乖巧可爱的孩子!   是他们毁了温陵盼了多年的幸福,温陵怎能甘心就此作罢,助纣为虐?   越想越恼恨,温陵手上失了分寸,不小心戳中伤口,血流得更欢,她倒抽了口冷气,借着低头查看伤势的姿势,用余光偷偷打量那面墙。   墙后的暗室必然有通往其他地方的暗道,温陵不知道那暗道通往何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那暗道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暴露在阳光下,便会惹出无数血案!   温陵眸底涌出坚定地光芒,她会熬下去,熬到将这些黑暗揭露曝光在烈日之下,让这些饮人血肉的恶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与此同时,楚怀安离开揽月阁没多远便晃身拐进之前苏梨让苏唤月住的那家别院,苏唤月如今下落不明,绿袖也被张枝枝接到四方镖局去了,别院黑黢黢的一点人气也没有。   楚怀安抬脚进屋,刚寻摸了油灯点上,背后忽的袭来一阵劲风,他侧身避开,窜起一点的火苗立时被扫灭,熄灭之前只照出一只结实有力的拳头。   哐当!   油灯被扫落在地,煤油味蔓延开来,楚怀安也不吭声,沉着应对,与那人过起招来。   两人的身手都不弱,腿脚相击,硬邦邦的肌肉和骨头发出闷响,都跟不知道疼似的,刚躲过一拳,立刻回对方一腿,耳边只剩下呼呼地风声和肉搏的声响。   几个回合以后,那人忽的一个旋身飞踢,一脚踢在楚怀安之前中箭那只胳膊上。   胳膊尚未完全康复,受了那一脚,半边身子都痛得有些麻了,楚怀安闷哼一声,被门槛一绊倒退几步出了房间,那人追出来还要再打,拳头已到了楚怀安面门,借着清幽的月光看清他的脸,拳头生生扭转了方向,楚怀安却并未留情,抬腿就是一脚把那人又踹进屋里。   不知撞到了什么,屋里一通叮哩当啷的响。   楚怀安要乘胜追击,那人连忙开口:“侯爷,怎么是您?”   怎么是我?可不就是我么!   楚怀安狞笑着活动刚刚被踢的那条胳膊,那人捂着肚子从屋里出来,却是一张耿直方正的脸。   “怎么是你?”   楚怀安说了和这人一样的话。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四方镖局的少镖主张云天,数月以前楚怀安见他在京都大街上逮过小贼,两人还一起吃过饭喝过酒。   “草民的妹妹前些日子接了笔看家护院的买卖,不曾想把雇主看丢了,舍妹在家中很是懊恼,家父也深感不妥,遂让草民在此蹲守,看歹人是否还会回来,草民守了几日都没有动静,方才正准备回家,没想到侯爷会突然来此,一时大意,误将侯爷认成了歹人。”   张云天解释,有些赧然,两人黑灯瞎火的打了半天,谁也没讨到好。   “……”   误认成歹人?爷的影子都比那些行事猥琐的人要高大英俊得多好吗!   楚怀安在心底反驳,想到张云天也是出于一番好意,便也没追究,放松身体揉了揉胳膊:“我就是突然想到点什么,进来借个火看个东西。”   做镖师的,随身都带着些家伙事,张云天当即拿出火折子,寻到油灯重新点上。   屋里恢复亮光,楚怀安便把注意力放到正事上,借着油灯把缠在手上的绢帕解下来。   “侯爷怎么受伤了?”张云天问着,又摸出一瓶金疮药,抖了点药粉在楚怀安手上:“这是我家特制的金疮药,很有效果的,还望侯爷别嫌弃!”   “……”   你都抖上去了,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楚怀安无语,张云天从自己衣摆上撕了一截布条重新给他包上,一回头看见楚怀安把那方染了血的绢帕对着火光细细查看。   “这帕子可是有什么不同?”   “这不是正看着吗!”楚怀安随口应了一句,当时温陵给了他信号明显是不方便说话,又把随身的手绢给他,怎么看都像是想借这东西传达些什么。   楚怀安这些年看过不少猎奇的话本子,知道有些人会用药水写在纸上,用火烤或者用水泡一泡就能看见,不知道绢帕是否也一样。   对着火看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楚怀安让张云天帮忙打了一盆水把帕子洗净再看,依然什么也没有。   “你们镖局平日传信可有什么特别的法子?”   楚怀安不死心的问,张云天张嘴想说,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楚怀安正着急,当即一巴掌呼在他胳膊上:“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吞吞吐吐还是不是爷们儿?”   “其实说了多半也无用,只是草民认识一个人,她曾用绢帕给草民传信,用的是双面绣的特殊绣法,将绢帕线拆了,才会有字显现出来,侯爷这帕子如此重要,怕是不能……”   张云天的话还没说完,楚怀安抬手就拆了帕子。   “你说的是这样拆?”   楚怀安问,张云天脸上写满了惊愕,因为第一个字已经出来了。   看见那字,楚怀安眼睛一亮,手上动作更快,不多时,那方帕子的丝线散落在地上,余下娟秀的几个绣花字:李大人,花名册。   不知是时间不够,还是温陵得到的信息就很少,绢帕上就只有这六个字。   朝中姓李的大人不少,这上面指的是哪一位李大人并不清楚,至于花名册就更难猜了,各部都有花名册,哪一本才是他们需要找的?   楚怀安有些焦躁,不过好歹是得到点信息了,他拿着东西就要走,被张云天一把抓住,不耐烦的回头,却见这人红了眼睛。   “这方绢帕,侯爷从何得来?”   “张兄莫不是与这帕子的主人是旧识?”楚怀安反问,警惕的把那六个字揣进怀里,张云天没撒手,面色沉沉,竭力克制着怒气:“这传信技法,乃草民未过门的妻子独创,前些日子草民本是要接她到京中完婚,不成想却等到她前来悔婚,还请侯爷告知草民她的下落!”   楚怀安:“……”   什么玩意儿?你就是她那个未婚夫?   向来活得没心没肺的逍遥侯被实打实的震惊了一番,然后破天荒的心虚起来。   仔细算起来,这桩婚也算是他在背后助推才退的,现在人还因为他留在揽月阁,这事他要怎么跟张云天说?   “张兄口中的未婚妻可是一位叫温陵的女子?”   “正是!”   张云天毫不犹豫的回答,手上越发用力,表情浮出急切,可见对温陵的确用情很深。   楚怀安知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厚道,犹豫片刻先冲张云天拱手行了一礼:“张兄,此事是我做得有失妥当,我在此先给张兄赔个礼,请张兄听我说完前因后果再做决断!”   这一礼行得叫张云天雷劈了似的失了魂,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会让逍遥侯这样身份的人跟他道歉?   接下来楚怀安用极简洁的言语说明温陵之前的遭遇,自己又是如何遇到温陵,被温陵求助,然后与她做下交易。   张云天听得目眦欲裂,几度握拳,最终还是没忍住,一拳砸烂了刚刚被撞得摇摇欲坠的桌子。   “我去带陵儿回家!”   张云天说完起身就要往外走,楚怀安抢先一步堵在门口:“张兄,此事温小姐的确是无辜受连,但如今的局势,已不是你我个人的恩怨情仇,此事牵连甚大,本侯断然不能允你冲动行事!”   楚怀安说完,张云天的怒气达到极致,抬手一拳揍在楚怀安脸上:“那是我的妻子,不是你逍遥侯可以随便利用的工具!”   他那一拳揍得极狠,楚怀安本可以避让开的,却一动没动,任由他打了一拳。   口腔内壁被打得破裂,楚怀安咽下一口血腥,掀眸看向张云天:“张兄现在好受些了吗?”   只是一拳而已,张云天哪里能消气?   他抬手还要给楚怀安一拳,听见楚怀安拔高声音冷斥:“张兄以为受伤害的只有你爱的人吗?张兄可知这安乐世道,有人食不果腹,有人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想要揭露这浮夸虚荣背后的贪腐黑暗?”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张某愿为国而战,但陵儿只是一介弱女子,这些不是她该承受的!”   张云天一字一句的说,眼睛被怒火烧得一片血红,楚怀安一拳砸在他肩上:“这不是她该承受的,你他妈就保护好她啊!为什么不亲自接她回京?为什么她来退婚的时候要放她走?你不知道她这一走,就是只身独行奔赴龙潭虎穴吗?!”   楚怀安陡然激动起来,张云天被他吼得有些发懵,目光涣散找不到落脚点,好半天才喃喃的回答:“我……不知道!”   楚怀安把他丢到地上,耗尽力气一般靠在门框上。   那些话,他明明是说给张云天的,却又字字句句都砸在他自己心头。   他不知道当初苏梨一走,会奔赴边关的尸山血海;不知道苏梨一走,会背负上这样沉重的责任与枷锁。   明明那些东西,并不是她那样娇弱的人能背负得起的。   如果他能事先预料到这样鲜血淋漓的后果,当初又怎会让她那样伤心绝望的离开?   一通宣泄以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张云天站起来,连身上的灰尘都没拍,径直朝外面走去。   楚怀安懒洋洋的抬脚拦了他一下:“干什么去?”   “守着她!”张云天回答,跨过楚怀安往前走,走了没两步又停下,侧头补充了一句:“我会注意隐藏行踪,不会坏了侯爷的大事。”说完大步离开。   楚怀安靠在门边一直没动,好半天抬手揉着肿痛的脸颊骂了一句:“老子有屁的大事!”   他也想像张云天这样,在知道一切以后带着苏梨离开,远离这些阴谋和伤害,可苏梨现在跟他走吗?   她把命都给了那个叫陆戟的男人,怎么会跟他走?   从别院出来,楚怀安原是想去大理寺找赵寒灼的,但想到赵寒灼思维古板,不及陆啸眼光独到看得通透,他便半路拐去了国公府。   去时照旧是翻墙,进去以后也没着人通报,自个儿偷摸去了陆啸的卧房。   “侯爷好好地大门不走,半夜摸进老夫房中想做什么?”   陆啸浑厚有力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楚怀安吓了一跳,大大方方坐到桌前,倒了口茶水喝。   “国公大人果然宝刀未老,这么快就发现我了?”   “侯爷步子轻快,气息也掩藏得很好,若不是身上的脂粉气太腻人,老夫也发现不得。”   “……”楚怀安脸色有些不自然,喝了茶小声辩驳:“我去那地方是为了正事,才没做那龌蹉事!”   老侯爷在他幼时便去了,无人管束才会养成今日的脾性,此刻在陆啸面前,莫名有种做了错事被抓包的心虚感,城墙厚的脸皮也跟着发烫。   陆啸自也知道他深夜来访不会是闲着没事,没再揪着他不放,走到桌前坐下:“老夫知道侯爷不是贪恋酒色之人,侯爷有何事还请直说。”   “我方才得到消息,但只有两个关键词,其一是李大人,其二是花名册,朝中姓李的大人不在少数,若是挨个去查,恐会打草惊蛇,所以连夜来找国公大人,想听听您的高见。”   楚怀安毫无保留的说,在陆啸面前,他用的自称,足见对陆啸的敬重。   屋里没有点灯,清幽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铺了一室静谧,陆啸抬手捋捋胡须,思索着他方才说的话。   楚怀安按耐着性子没催促,过了一会儿,陆啸睁开眼睛看向楚怀安:“侯爷前些日子,不是才带人抄了一位李大人的家么?”   “李勇?那日抄家从他家里抬出来的赃银确实挺多的,但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我查了一下,除了他那个在逃的独子和京兆尹的二儿子张岭时常一起花天酒地,也没有其他特别的,我看他又蠢胆子也小,怎么会是……”   “侯爷可知他在哪里任职?”   “京郊以西的陇西县。”   楚怀安迅速回答,陆啸点头,眼底流露两分赞赏:“侯爷既知他在陇西县做县令,却不知道陇西县乃边关到京都的必经之道,县内设有远昭国最大的驿站,通传急报、使臣入京觐见,都要在陇西县内的驿站歇脚,接受检查以后方能再入城。”   这话本也寻常,却叫楚怀安微微睁大眼睛,心中一片惊愕,他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重要线索,却又因为闪现得太快没有抓住。   正苦恼着,陆啸再度开口:“去年边关大雪,我儿上奏请求赈灾,折子不翼而飞未能面圣,侯爷以为是哪里出了问题?”   轰!   陆啸一言如同惊雷在楚怀安耳边炸开。   他和顾远风之前一直以为折子是入宫以后被人截下,楚凌昭也在暗中肃清宫中的人,却没有人想到,这折子会连皇城都没能进入。   见楚怀安了悟,陆啸摸着胡须叹了口气:“若不是今夜侯爷亲自前来,老夫恐怕也不敢如此大胆推测。”   “京中与各地的联系全靠各地驿站通传,若是枢纽受损,圣上便是被人捂了耳蒙了眼啊!!” 第71章 有滑胎征兆   墨成阁,京都最大的书画阁,整个远昭国最好的文房四宝均出自于此,多少入京赶考的才子,便是花光身上所有的银钱,都想要从墨成阁买上一方墨或者一支笔。   今儿个天气甚好,明媚的阳光从屋顶的天窗投下一束漂亮的光影,店里伙计小心翼翼的把笔墨纸砚摆放出来,好供客人挑选。   刚摆出一方墨玉雕琢的山水砚台,一个高大俊美的身影跨进屋里。   “哟!这不是侯爷么,您今儿怎么有雅兴来此了?小的都好些日子没见着你了!”   废话!爷平日最不喜欢买这些贵得要死又什么用处的玩意儿,你能见着爷就有鬼了!   楚怀安腹诽,伙计脸上堆着笑迎上来,跟看着摇钱树似的,楚怀安也不客气,衣摆一撩,很是大爷的靠坐在椅子上。   伙计马不停蹄的泡了茶给他送过来,楚怀安给面子的喝了一口,目光直白放肆的四处乱看。   前些日子他去别的店坐一坐就封店抓人的事传开了,伙计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试探着开口:“侯爷,咱就是老老实实做点小买卖,没……没犯什么事吧?”   “爷说你犯事了么?你上赶着心虚什么?”   楚怀安幽幽的问,伙计被他一说差点咬了舌头,擦着额头的冷汗连连道是。   “我想买一方砚台,你可有什么好的推荐?”   看了一圈,楚怀安直接了当的说,他吃穿用度向来奢侈,出手从来都十分爽利,伙计不敢怠慢,连忙端出一方白玉砚台。   白玉成色极好,砚台顺着玉石的纹路做成白菜叶的形状,看着颇为别致,迎合了一部分不得志文人想归隐田园的心思。   “侯爷请看,这白玉是去年掌柜的赌石得来的,这玉是一个整体,冬暖夏凉,做完这个砚台,还用边角料做了磨墨的研石和书签,侯爷若是喜欢,连同这些小玩意儿,小的全都打包一起给侯爷送到府上去!”   伙计极力讨好,楚怀安瞧着那砚台,神色淡淡,并不是十分满意,听完他这话,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欺负爷没读过什么书,拿这种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糊弄爷呢……”   他说着罢了作势要起身离开,伙计连忙放下砚台将他拉住:“侯爷息怒!小的万万不敢糊弄侯爷啊!”   楚怀安回头瞧着他,咧嘴露出狞笑:“爷来之前可都打听了,摆在这外面卖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这里最好的东西,可是在后院的品鉴阁里,怎么不带爷进去看看?”   这是墨成阁不成文的规矩,一般阁里会藏有一些珍品,唯有真正懂书画的行家才能入内品鉴谈价,否则就算王孙贵人来了,伙计嘴里也没一句实话。   伙计一听他这话,顿时一个脑袋两个大,就知道这位爷来这里没什么好事。   “侯爷,这……这都是外面传着玩儿的,小的方才拿给您那一方砚台,已经是顶好的了!”   “可爷瞧着就是不好呢!”   楚怀安摆出一副蛮不讲理的姿态,他向来也不是个讲理的人,伙计也拿他没办法,连忙给店里其他人递眼色,让人去搬救兵。   “侯爷稍安勿躁,阁里有规矩,要进品鉴楼,需得到阁主的首肯方可,小的也做不得主啊!”   伙计苦着脸解释,楚怀安复又坐下,端起茶杯捏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里面的茶叶:“如此,那本侯便等能做主的人来吧。”   说完气定神闲的呼噜了一口茶,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   伙计看得牙疼,又让人奉上精致的点心,生怕惹得他一个不舒坦砸了店里的东西。   一刻钟后,一个穿着墨蓝色圆领小褂,戴着同色小毡帽的掌柜气咻咻的跑来,尚未走近,已拱手朝楚怀安行礼告罪:“草民来迟,叫人慢待了侯爷,请侯爷恕罪!”   掌柜的不过三四十的模样,并不像旁人那样发福走形,颇有些清瘦,留着小撮胡须,看上去有三分精明。   楚怀安吃着糕点懒洋洋的瞧着他:“爷想在你这里买点好东西回去装点门面,你家伙计欺负爷不识货,净拿些破烂玩意儿糊弄爷,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请侯爷恕罪,是草民管教不力!侯爷想要什么,尽管挑便是!”   掌柜的大气的说,这样做事便圆滑多了,楚怀安放下杯子站起来,冲掌柜的眨了眨眼睛:“爷也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人,东西不白拿,该怎么算钱就怎么算钱,爷就是想去你们那品鉴楼开开眼界,见识见识!”   “是是是!侯爷请随草民来。”   掌柜的说完退到一边,撩起门帘请楚怀安往后院走。   楚怀安也不客气,抬脚走进后院,目光悠然的四处打量,跟踏青游园似的,掌柜的也不敢多言,低头在前面领路。   “你们这后院的假山倒是挺别致的。”楚怀安随口说,掌柜的眼底闪过一丝惊疑,不过很快掩下回答:“当年找能工巧匠特别设计的,侯爷若是喜欢,草民可以帮忙引见引见。”   “掌柜的有心了。”   楚怀安称赞,与掌柜的一同走进品鉴楼,楼里放着贵重物品,为了防盗,门上上了三层锁,还有专人看守。   掌柜的开了锁引着楚怀安进去,楼里通风和采光效果都极好,架子上摆满了成色上乘品相极好的物件,应是每日有专人护养,这些东西各个折射着莹润的光泽,很是养眼。   若是换个人进了这里,定会被这些宝物看花了眼,可楚怀安偏偏是个不解风情的,他走马观花的将屋里的东西看了个遍,最终目光落在一个木架顶上,木架最上方,放了个木盒子,盒子不知多久没动过了,落了厚厚一层灰,已看不清盒子原有的面貌。   “那是什么?拿下来给爷瞧瞧!”   “……爷,那是小店的镇店之宝,不卖的。”   掌柜的一脸酱色的说,楚怀安翻了个白眼,镇店之宝你丫不每天焚香沐浴供着,还放那儿落灰,骗鬼呢?   “拿来!”   楚怀安命令,掌柜的拗不过他,只能拿着小梯子爬上书架最顶端,把那个盒子拿下来。   灰太多了,掌柜的被呛得咳嗽起来,被楚怀安催促着,简单把盒子上面的灰擦了擦打开,盒子一打开,清润的红光折射出来,楚怀安的眸子微微睁大,被那砚台的精美震惊。   那是一方血玉砚台,周身如血一般,底部的颜色愈深,最边缘的地方有一圈墨色,红黑过渡相交,雕刻成环状湖泊,漂亮极了。   “侯爷也应该知道,血玉乃玉中极品,拇指大小的血玉玉石便是千金难求,更遑论这么大的血玉砚台,草民别的不敢肯定,这方血玉砚台当世绝无仅有!”   掌柜的并未夸大,这种成色的血玉,这样精致的雕刻,哪怕是皇室,也找不出一方来,难怪他刚刚说不卖。   换了谁都不会卖。   “这玉从哪儿来的?”   楚怀安压下惊讶问,掌柜的忙又把那盒子盖上:“草民的祖父喜欢赌石,偶然开出这块血玉,便金盆洗手再不赌石,然后花了毕生精力将血玉打磨成如今这样。”   “你急着藏什么,这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我还能生抢不成?”楚怀安没好气的说,掌柜的被他吼得有些赧然,却还抱着那血玉不肯撒手,十足的守财奴。   楚怀安没再跟他计较,背着手把屋里角角落落都转了一通,又从几个窗户往外看了看。   这楼修得不高,往外看也只能看到墨成阁后院,看不到外面街道,视野并不开阔。   能看的差不多都看完了,楚怀安复又坐下,抬抬下巴示意掌柜的把东西放回去。   掌柜的抱着木盒重新爬上梯子,正要把盒子放回去,忽听得楚怀安开口:“本侯听说掌柜的与李勇李大人是同乡旧识?”   轻飘飘的一句话,叫掌柜的打了个哆嗦,手一抖差点没抱住木盒摔了那稀世血玉。   深吸几口气,掌柜的稳住心神把盒子放回原处,从梯子上下来,顶着一头大汗跪在楚怀安面前:“侯爷,草民与那李勇的确是同乡,也有些交情,但草民一直兢兢业业做小本生意,并不知晓他为官时竟做下那些压迫百姓的勾当啊!”   掌柜的是怕被楚怀安治个连坐的罪名,楚怀安瞧着他极力表现出来的忠厚老实模样,唇角勾了勾:“你喊什么,爷今儿若是想抓你,用得着一个人来吗?”   “那侯爷方才所言的意思是……?”   掌柜的试探,楚怀安伸手把人扶起来,还贴心的帮人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爷没什么意思,就是李勇有个独子如今还潜逃在外,李家在京都也没什么亲戚,掌柜的别做什么糊涂事,窝藏朝廷案犯,若是被发现了,别说传家宝,怕是连自己一家老小的命都保不住了!”   掌柜的吓得腿肚子直抽抽,方才眼底那几分精明全都消失无踪。   楚怀安还嫌不够,又抬手在这人的肩膀上拍了两下:“掌柜的是个聪明人,想必不需要本侯再说得更详细了吧。”   “不……不需要!”   掌柜的连忙点头,楚怀安满意的收回手,哼着小曲儿跨出品鉴楼,掌柜的追了两步想送他出去,腿一软跌了一跤,守在门外的人忙进来把他扶起来。   “掌柜的,没事吧?”   “没事,还不替我去送送侯爷!”   掌柜的一脚把那人踢走,屁股着了火似的在屋里来回转悠,李勇被抓进大理寺都好些日子了,后面又出了昭安楼被劈的事,他本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今日楚怀安竟亲自来阁里敲打他。   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转了几圈,掌柜的停下,眼底一片坚决,心里有了决断,他锁好品鉴楼的门,换了一身伙计的衣服,戴上毡帽从后门悄悄离开。   他低着头,两只手拢在袖中,步子走得急,模样却并不如何引人注意,没入人流以后更是普通无奇。   路边小茶楼里,楚怀安支着窗户见两条尾巴跟着掌柜走远,这才收回目光坐回桌前,丢了两粒油酥花生到嘴里咬得嘎嘣脆。   “这俩人可靠么?不会跟丢了吧?”   他随口问着,语气倒是半点都不担心,赵寒灼正翻看着厚厚一沓与李勇有关的卷宗,头也没抬:“不会。”   这人真是没意思,不管旁人说什么,总是会被他用三两个字堵得不想说话。   楚怀安抓了一把花生粒又趴回窗边,不想对着赵寒灼这张木头疙瘩似的脸,要不是看这人办案还有些头脑,他才不想和这人待在一起呢。   正想着,视线里突然出现一道熟悉的娇小身影。   那人穿着一件灰色披风,戴着帽子,挡住大半张脸,步子轻快的穿过人群,周围的喧嚣丝毫没有阻拦她的步伐。   这个角度这个场景,竟与数月之前,他从揽月阁醒来在窗户上瞧见苏梨时一模一样。   这人不是在国公府养着伤么?怎么出来了?   楚怀安有些愣,揉了揉眼睛想再确定一下,一眨眼却没了苏梨的踪影。   心头一紧,楚怀安把花生粒往怀里一揣,撑着窗沿就跃下楼去。   楼下正好有人路过,被他吓了一跳,没来得及看清脸,骂了一声:“谁啊!不想活了就往下跳,也不看看楼下有人没有!”   楚怀安没理那人,寻着苏梨刚刚消失的方向扒开人群追过去。   与此同时,苏梨靠在一个巷子转角的墙上轻轻喘着气。   她的伤快好了,今天好不容易得到首肯在国公府院子里转转透透气,刚转了一圈,院墙外面丢进来一个纸团,拆开一看,上面用血写着一个‘救’字,是苏唤月的字迹。   血迹还没有全干,散发着股子腥甜味道,苏梨想也没想从后门追出来。   许是要故意引她上钩,一个和苏唤月身形极为相似的人穿着苏唤月曾穿过的衣服在吸引了她的目光以后,急匆匆的逃离。   这手法相当拙劣,苏梨一路跟来就是想看这些人在装什么神弄什么鬼。   但她身体终究还没痊愈,追了一会儿气息便有些不稳,呼吸极了,喉咙和胸腔都跟着发疼,苏梨不得不停下来平复一下呼吸。   歇了好一会儿才好受了些,苏梨本以为自己肯定把人跟丢了,探出头来一看,那人却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摊停下挑选东西,像是在故意等她。   这人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是有非要引自己去的地方不可?   苏梨没急着跟上,冷静下来细细思索,她直勾勾的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从身高和体型判断,那人一定是女子。   衣服的料子与苏唤月曾穿过的很是相似,目光下移,苏梨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那人的衣裙下方,露出来一双宝蓝色鞋尖。   穿了一些时日,白色鞋底有些脏了,鞋面却仍是一片鲜亮,与初回京都那日,苏梨在去逍遥侯府的马车上瞧见那双鞋一模一样。   思竹?怎么会是她?   苏梨疑惑,抬脚朝思竹走去,见她动了,思竹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继续往前。   一路绕过两三条街,思竹没了踪影,苏梨在街上看了一圈,只有一家药铺的招幡最为惹眼。   她带自己来药铺做什么?   苏梨不解,并未贸然前往药铺,只站在原地暗中观察。   “你不好好养着伤,出来瞎跑什么?”   揾怒的低斥在背后响起,苏梨回头,对上楚怀安要喷火似的眼睛。   他原本还希望自己是认错人了,这会儿看见正脸,顿时气得肺腑生疼,还真是这个不省心的小东西!   “侯爷怎么在这里?”苏梨反问,没说自己刚刚看见思竹的事。   我怎么在这里,你说我怎么在这里?   楚怀安气得不行,拉着苏梨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拉着披风帽子把她的脑袋遮好:“不是说伤口不能见风吗?你也不知道注意点?”   “已经快好了,没事了。”苏梨低声说,知道他正在气头上,也没惹他生气。   “快好了那就是还没好,没好就给我老实待着!”楚怀安咬着牙说,恨不得现在就把人扛回国公府用绳子把她拴在床上不许她下地。   “……”   苏梨感觉和这人说不通了,正要说点别的来转移注意力,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   回头,京兆尹带着一群官兵跑来,这阵仗颇大,路上的行人全都躲闪开来,楚怀安伸手一揽,拉着苏梨退到一边。   苏梨并不害怕,从楚怀安怀里探出脑袋,看见京兆尹带着官兵冲进了方才她看了好一会儿的药铺。   药铺里只有一个掌柜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郎伙计,两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官兵押着连忙哭着求饶。   京兆尹没理会他们说了什么,让官兵把药铺翻了个底儿朝天,搜出了一沓账簿和一小屉药材。   距离隔得很远,苏梨没认出那是什么药,只看见掌柜和伙计一下子变了脸色,像是被人抓住了什么致命的铁证。   旁边胆大看戏的人唏嘘出声,互相交头接耳嘀咕着,说这掌柜和伙计如何老实厚道,完全看不出是会犯事的人。   苏梨也觉得有些蹊跷,思竹前脚把她引到这里,后脚京兆尹就带兵赶来,就是为了让她看这一出戏?   正想着,那少年郎忽的疯了一样挣开官兵的手朝苏梨扑来,边跑他还边大声喊着:“是你!就是你!是你让我爹帮你去买的药材!”   他的神色已然癫狂,苏梨尚未觉出害怕,旁人已惊呼着逃跑避开,眼看那人跑到跟前,楚怀安抬腿毫不留情的就是一脚。   少年郎身子单薄,楚怀安那一脚只用了七成力道,便把那少年踢得飞出十来步以外。   掌柜一看,立刻痛心的捶胸嚎哭:“作孽啊!我儿神智不清胡言乱语,伤天害理的是我,与姑娘无关,求姑娘饶我儿一条性命吧!”   掌柜哭求,声音悲恸不已,与那倒地不起的少年郎形成一幅极可怜无助的模样,旁人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仅听这只言片语,倒像是苏梨要借楚怀安杀了那少年郎灭口一般。   苏梨没有急着开口辩驳,安静的看着那掌柜演戏,京兆尹闻声一脸凝重的走来。   “苏小姐可认得这二人?”   “不识。”   “那苏小姐今日为何在此?”   “碰巧路过。”   苏梨从容回答,帽子遮着脸,京兆尹又想着别的事,并未注意到苏梨脸上有疤,偏头看着楚怀安道:“侯爷,今日之事兹事体大,下官恐怕要请苏小姐随下官回宫一趟了。”   “兹事体大?本侯倒想听听究竟是多大的事,是天被捅破了还是……”   楚怀安拥着苏梨说,丝毫不觉事态严重,京兆尹老脸抽了抽,凑到楚怀安耳边低语:“侯爷,苏贵妃意外中毒,已有流产之兆,此刻太医院的太医正在合力诊治,腹中胎儿是否能保住还未可知啊!”   京兆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苏梨和楚怀安站得很近,勉强也将他的话听得了一二。   话音落下,苏梨感觉自己腰上的手松了一分。   楚怀安整个人都处在一片震惊之中,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脑子嗡嗡的有些感知不到外界的变化。   堂堂贵妃,又怀着龙嗣,吃穿用度应该都极讲究,经过层层排查才能送到宫中,怎么会突然中毒呢?   毒是从何而来,又如何送进宫中的呢?   楚怀安绞尽脑汁的想,脑子却像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出思绪。   那药铺掌柜吼完那话就要咬舌自尽,被官兵发现制止,嘴里却已是血流不止。   “还不快叫太医诊治!这可是重要证人,要是死了仔细头上的脑袋!”京兆尹厉喝,知道现在的时间耽误不起,又低声催促:“侯爷,下官还要回宫复命,还请侯爷不要为难下官!”   说完想把苏梨拉走,楚怀安却猛地惊醒,他抓紧苏梨,低头难以置信的看着她:“是……那幅画?!”   他问得极轻,几乎听不到声音,只能看见唇形。   那幅母子平安图,是苏梨用自己的血入墨画的,因为是随他一起入的宫,所以没有经过重重常规检查。   后来又是苏梨亲手交给楚凌昭的,若是由楚凌昭赐给苏挽月,那画便不会再经由任何人检查。   楚凌昭是皇帝,没有人会怀疑帝王,毕竟帝王要谁死,直接下令便是,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那幅画是唯一的例外,唯一下毒不会被立刻查验出来,又能确保送到苏挽月手上的东西。   “侯爷,我还要随京兆尹大人回宫呢。”   苏梨小声提醒,拉开了楚怀安的手。   她没有回答楚怀安那个问题,从京兆尹说苏挽月有流产之兆的时候,苏梨就知道当初那幅画肯定已经被当做罪证呈到了楚凌昭的桌案上。   可惜,当初她画那幅画时,还曾真心希望过那腹中的胎儿能健康无虞的长大。   毕竟说到底,她也是那孩子的姨娘。   她不想害那孩子,旁人却并没有这样的心慈手软。   一入宫,苏梨就闻到了宫里冷肃的紧张味道,所有人都战战兢兢的候着,生怕出现一丝一毫的差池。   苏挽月与腹中胎儿尚未脱险,楚凌昭在潋辰殿,京兆尹便把苏梨也带到潋辰殿。   殿里的宫人忙疯了,不停地从屋里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楚凌昭已经发过一通火,地上倒着两具尸体,血流了满地,与味道浓郁的苦涩药味混合,搅得人胃里一阵翻涌。   京兆尹不敢进屋,带着苏梨在殿门外跪下:“老臣拜见陛下!”   “民女拜见陛下!”   苏梨跟着叩拜,楚凌昭抬手让京兆尹起来,并未提到苏梨,苏梨便一直跪着。   诊治的过程很漫长,从午时暖阳烂漫一直到夜里星河满天,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忙着,没有一个人说话。   苏梨的膝盖早就跪得没了知觉,这情形有点像小时候。   每次三人一起出府去玩,苏挽月若是不慎染了风寒,夜里咳嗽得睡不着,赵氏便会让苏梨和苏唤月到院子里跪着,说她们没有照顾好苏挽月。   那时一跪便是好几个时辰,跪完以后,走路肯定是不成了,只能让绿袖和核儿把她们背回去,回去以后要上好几天的药才能下床走路。   苏梨还偷偷做了护膝赵氏几回,后来被苏挽月告发,赵氏还把苏梨狠揍了一顿。   想起那些陈年旧事,苏梨跪着倒也不觉得无趣,只是她伤势尚未痊愈,跪了许久,再吹了点夜风,便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   偌大的潋辰殿,只有她一个人咳嗽不止的声音,突兀、刺耳又十分不敬。   所有人绷得死死的神经都随着她每一次的咳嗽而起伏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绷断。   若是孩子没有保住,亦或者贵妃也因为此事香消玉殒,整个潋辰殿的人恐怕都要跟着陪葬。   这些人不想死,苏梨更不想死。   她还有很多事没做,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掉?   一直耗到三更天,苏挽月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楚凌昭从潋辰殿出来,掀眸瞧了苏梨一眼:“跪明白了?”   “回避下,民女一直活得很明白。”   苏梨回答,嗓子是烟熏火燎过的嘶哑,颇有些难听,楚凌昭见她穿着一身披风遮了大大半张脸,走到她面前蹲下,抬手将帽子轻轻往后一拉,脸上那小片烧伤的疤痕立时便露了出来,在摇曳的烛火映衬下很是骇人。   “啊!”   有宫人路过不小心瞧见,被吓得小小的惊呼出声,楚凌昭偏头冷冷的扫了那宫人一眼。   宫人连忙捂住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楚凌昭抿唇没说话,立时有侍卫上前把那宫人拖走,楚凌昭复又把帽子给苏梨盖上,负手起身:“京兆尹,随朕到御书房!”   “是!”   京兆尹应着声,让人把苏梨架起来。   膝盖早没了知觉,人悬空以后,腿一拉伸便刺骨的痛,苏梨咬牙闷哼了一声。   那声音很小,没人听见,即便听见了也没人敢理会,毕竟苏梨现在是涉嫌谋害皇嗣。   一路到了御书房,苏梨又被押着跪下,脸疼得没了血色。   “陛下,老臣……”   京兆尹刚要开口说话,内务总管张德跑进来,为难的开口:“陛下,逍遥侯从下午便一直在偏殿等着,这会儿也没歇下,您看……”   “让他等着!”   楚凌昭命令,声音沉沉,不怒自威,张德连忙退下。   “爱卿方才想说什么?”   楚凌昭问,京兆尹立刻接回方才的思绪回答:“陛下,娘娘宫中的字画已拿去太医院检验,确定是墨里掺了紫织,画像挂在娘娘宫里,与娘娘日夜相对,才会导致娘娘体内淤积毒素。”   “如此说来,这紫织便是罪魁祸首?”   “并不全然,紫织虽有毒,毒性却极慢,至少要七八个月才会爆发,娘娘今日爆发,是因为误食了与紫织相克的乌什,乌什原是滋补之物,一旦与紫织混合,其效果却与麝香无异,娘娘与腹中皇嗣今日的情况才会如此凶险!”   苏梨不知道紫织是什么东西,却知道麝香,这对怀有身孕的人有极大的伤害。   若这毒真的像京兆尹说的那样凶险,苏挽月和那腹中的孩子也算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这紫织从何而来可有查清?”   “回陛下,紫织来自城南一处小药铺,药铺是一对父子所开,下午捉拿途中,父子二人说了一些胡话,似与苏三小姐有关系,臣不敢妄下定论,便将苏小姐也一起带到了御前。”   “那对父子呢?”   楚凌昭问,没有急着审问苏梨,京兆尹立刻让人将那少年郎押进来:“此子的父亲咬舌了,已寻了大夫施救,空怕要过几日才能开口说话。”   少年郎许是不大安分,被侍卫打了一顿,脸上多了几团淤青,衣服和头发都散乱着,颇为狼狈。   哪怕是在御前,他也恶狠狠的瞪着苏梨,好像苏梨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你如此看着她做什么?”   楚凌昭指着苏梨说,少年郎一脸倔强不屈,斜眼睨着苏梨:“她买药害人,连累于家父!”少年言之凿凿,一口咬定苏梨做了害人之事。   “她买了什么药?”   “紫织!我们老家叫绝子草,捣碎了敷在脚上,可以治脚气,剂量适中与其他药合用也可以治一些痢疾。”少年是懂些医理的,所说之言有条有理。   楚凌昭微微点头,偏头看向苏梨:“以上之言,你有什么话说?”   “民女想问这位小兄弟,依你所言民女曾在你家药铺购买紫织,那当时民女可有向你说过要用此物害人?”   “不曾!”少年摇头:“你既要害人,又怎会如此愚笨明目张胆的告诉我?”   “那你为何一口咬定我做了害人之事?”苏梨反问,眸光清亮的看着少年。   这少年真的很小,五官还未长开,瘦弱的透着稚气,苏梨与他素未蒙面,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笃定自己去过他家药铺买东西。   “我家铺子小,紫织一物很是便宜,方子又偏,平日根本不会有人来买,你来买时父亲便觉得奇怪,但架不住你苦苦哀求,便去寻了给你,拿到此物以后,你给了大笔银钱给父亲,要我们务必保守这个秘密,不能告诉旁人,今日官兵一来,我便猜到你用那东西做了坏事!”   猜?   一个小小的少年郎,尚且不知道发生了怎样重大的事,仅凭自己的猜测就开始攀咬旁人,这是什么道理??   苏梨心底生出几分怒气,她抬头看向楚凌昭:“既然这位小兄弟说民女曾去买过紫织,必然有时间和人证物证,小兄弟不妨说说民女是何日何时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来买的此物!”   “初二夜里,姑娘一人前来,也像今日这般,穿着披风,挡了大半张脸,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你说服我爹替你去寻那紫织,叫我爹放在侯府后门的大石头下,至于你是什么时候去拿的,我便不知道了。”   少年连苏梨的穿着打扮都记得清清楚楚,苏梨思索了下,初二那夜楚刘氏给了她一间单独的院子,在那院子里,她与思竹撕破了脸皮,要思竹为核儿的死付出代价,思竹离开以后,她开始画那幅母子平安图。   画是背着楚怀安画的,没人瞧见她那段时间在做什么,旁人要如何捏造自是全凭一张嘴。   “那夜可有旁人看见?”   “不曾!那时已快到夜禁,街上没什么人,我与父亲已准备关门睡觉了。”少年回答,声音平稳,丝毫没有因为在御前面圣而紧张颤抖。   他如此镇定,倒是显得旁人还不及他一个孩子有定力。   苏梨平静的看着他,并不慌乱:“依你所言,我去买了紫织,密谋着要做什么坏事,你可知我具体用它做了什么?”   “什么?”   “我将它捣碎入墨做了一幅画,送给了当今的苏贵妃,也就是我嫡亲的长姐,如今她与她腹中的皇嗣生死未卜,这是株连九族的死罪,我作为罪魁祸首,光是砍头恐怕太便宜我了,恐怕会处以凌迟,就是将身上的血肉一片片割下,至死方休!”   苏梨一点点描述着这件事会带来的后果,少年的眼底闪过诧异,最后变成一片惶恐。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那紫织闯了什么样的大祸,也不知道自己之前斩钉截铁说出来的话意味着什么。   他不知道,苏梨便说给他知道!   “你……”   少年张了张嘴,指着苏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苏梨歪着脑袋,俏皮的眨了眨眼睛:“你与你父亲虽不知情,却也算是从犯,贵妃娘娘与腹中皇嗣的安危非同小可,哪怕是出现一丝一毫的闪失,涉案之人都要严惩不贷,当然,不仅是你和你父亲,还有你家中的亲人……”   “你胡说!”   少年惊恐地瞪大眼睛打断苏梨的话,苏梨停下来,目光轻柔的看着他:“究竟是我胡说还是你在胡说,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   “……”   少年没了声音,小脸一片青白,不再像刚才那样无所畏惧。   苏梨不再看他,伏身脑袋贴地:“陛下,母子平安图是民女所画,但民女问心无愧!”   京兆尹:“……”   这可是谋害皇嗣的大罪,你一句问心无愧就带过去了?   京兆尹腹诽,老脸抽了抽,正要开口,门口一阵喧闹,楚怀安不顾门外守卫的阻拦,硬闯了进来。   “陛下!此案与臣府上的人关联甚重,臣请求旁听此案!”   “谨之,这是御前,你的规矩呢都忘干净了吗?”楚凌昭沉声提醒,旁人若是擅闯御前早就被御林军拿下丢大理寺去了,哪里还能站在这里说话?   楚怀安走到苏梨身边跪下:“臣鲁莽,陛下若要治罪,待此案了结,臣但凭陛下处置!”   这便是铁了心要留在这里旁听了,楚凌昭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也没再多言,复又看向那少年:“她就住在逍遥侯府,如今逍遥侯也在,你把你方才说的再说一遍。”   少年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突然被楚凌昭点名吓了一跳,又见楚怀安直勾勾的盯着他,眼神躲闪起来。   “初……初二那夜,她……她穿着披风,挡着脸,提着一只灯笼来……来买紫织……”   “初二?”楚怀安疑问出声,打断少年的声音,少年本就紧张,被他这么一打断,两眼一翻竟直接晕死过去。   楚怀安:“……”   他是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竟然就这么直接把人吓晕了过去?   “陛下,晕过去,还……还要审么?”   京兆尹探了少年的鼻息问,熬了大半夜,楚凌昭已十分疲倦,看见楚怀安更是头痛,摆摆手道:“此案先移交大理寺,等赵爱卿调查到更多的证据再做定夺。”   “是!”   京兆尹答应,要招呼人把苏梨带走,瞧见楚怀安,顿时又哟学为难:“陛下,那侯爷这……”   “不听劝阻夜闯御前,一起关进去!”   “……是!” 第72章 从今以后不必愧疚   大理寺的牢房与以往一样,即便点着烛火也很阴暗,空气是潮湿的,带着股子腐臭味儿,走在里面,带着死气的阴冷直往骨头缝里钻,搅得人心神不宁。   苏梨没想到自己回京以后,会接连的进大理寺,且每一次都是因为苏挽月。   “咳咳!”   喉咙发痒,控制不住的咳嗽,在寂静空荡的牢房甚至能听见回声。   腰间横过来一只手,轻轻一捞将她带离地面,另一只手探到额间,燥热的掌心覆在同样热得发烫的肌肤上,叫人越发的烦躁。   苏梨皱眉拍开楚怀安的手:“我没事!”   她说着没事,语气却软绵绵的,虚弱的紧,分明是很有事的样子。   “一会儿有御医来,别说话!”楚怀安命令,不由分说直接把苏梨横抱起来。   身体受了寒,火炉似的发着烫,四肢都虚浮无力,苏梨挣了两下,实在挣脱不开也就随他去了,脑袋晕乎乎的靠在他胸膛,神智在灼热的浪潮浮沉。   到了牢房,苏梨已经完全人事不省,原本苍白的脸烧得红彤彤,呼出来的气都跟着了火似的,饶是楚怀安不懂医理,也知道她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好。   毕竟她身上的烧伤还没痊愈,她的身体还很虚弱。   “御医呢?”   楚怀安抱着苏梨厉声质问,心里焦急,他的声音裹着怒火,胸腔跟着震动,震得苏梨很不舒服,不满的哼了哼,伸手推拒着想要逃离。   楚怀安摁住她的肩膀,低声安抚:“没事,御医一会儿就来。”   事实上御医根本不会来,苏挽月和腹中胎儿的情况虽然已经没那么危急,但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要守在潋辰殿严阵以待,以防出现什么意外。   一直烧到天快亮的时候,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娇小人影在狱卒的指引下来到牢房,牢房门打开,揭下披风,露出岳烟焦急的脸。   “阿梨怎么样?”   岳烟问着跪到苏梨面前,摸摸她的额头,又抓着她的手腕诊脉,眉头拧成麻绳:“怎么烧成这样?”   说完,目光落在那块烧伤的疤痕上。   “她的脸……”   “不小心烧伤的。”楚怀安说得含糊,岳烟立刻联想到昭安楼前不久被雷劈后烧的那场大火。   “她总是这样不要命的胡来!”岳烟哑着声说了一句,咬着牙没哭,撩开苏梨的袖子和裙摆查看她身上的伤势,见她膝盖跪得一片青紫,肿得不像话,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   “侯爷那日不是答应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吗?怎么还让她被伤成这样?”岳烟哭着问,心疼得不得了。   她原以为离了边关的战火,苏梨回京以后能过得好一点,少受些伤害,没想到现在反而比在边关受的伤还要多。   在边关受的伤好歹是为了抵御外寇,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楚怀安紧紧的抱着苏梨,喉咙哽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无法回答岳烟,自己怎么会一再让这个女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伤,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护她周全。   “她这样烧着不成,我马上出去捡药熬了让人送进来,劳烦侯爷问狱卒要些热水,帮阿梨擦下身子散热,注意别碰到伤口,牢里的环境太差了,必须尽快让她从这里出去!”   岳烟说着站起来戴上帽子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回头看着楚怀安,面容笼在一片阴影中,楚怀安只听见她轻柔的声音:“侯爷觉得阿梨是谋害贵妃与皇嗣之人吗?”   “不是!”   “那侯爷知道是何人害她吗?”   “……”   楚怀安没有立刻回答,呼之欲出的答案堵在嗓子眼儿,喉咙撕裂一般的疼。   岳烟等了片刻没有等到答案,也没再纠结,拢了披风大步离开。   牢房陷入死寂,楚怀安等了一会儿问狱卒要了热水。   苏梨虽然是以谋害皇嗣的重罪关进来的,但案子尚未定罪,楚怀安的要求狱卒还是不敢不答应,很快送了热水来。   楚怀安拧了帕子帮苏梨擦身子,他没做过这个,做起来笨手笨脚,好一会儿才摸索出点门道,熟练了些。   苏梨烧得糊涂,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鼻子堵了,呼吸沉重得好像胸口压了一块巨石,楚怀安抬手想解开两颗盘扣帮她理顺呼吸,手刚碰到衣领,苏梨忽的睁开眼睛。   烧得厉害,她眼底布满了血丝,眸光没了平日的清冷,泛着水光,露出病中特有的柔弱。   “我帮你把扣子解开一点。”   楚怀安解释,指尖极有分寸的拨开两颗盘扣,没碰到她胸口的肌肤。   苏梨眨了眨眼,抬手用手臂压在眸上,像是被昏暗的烛火搅了睡意,楚怀安脱了自己的外袍给她盖上,又让苏梨的脑袋枕在自己腿上,用身体替苏梨遮挡了光亮。   “睡吧。”   他难得一次周到温柔,苏梨想到很多年前,她提过一次晚上看书太伤眼睛了,这人便派人去搜刮了些法子,亲自用猪皮熬制了一个灯笼罩给自己,盖上灯罩,烛光便柔和下来,又很是透亮,丝毫不会影响看书。   那是楚怀安第一次送苏梨礼物,苏梨还记得那个猪皮灯笼上面还画了一只肥墩墩的小猪,小猪额头上写着一个小小的‘梨’字,是他故意调侃她像猪一样。   看见那灯笼,苏梨嘴上气恼的骂了他好久,却把那个灯笼一直放在床头用了很多年,哪怕后面坏了,都舍不得丢掉。   他给她一星半点的好她都记得,哪怕后来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也不曾从心底抹去。   “侯爷。”   苏梨低唤,脑子仍昏沉沉的灌了铅一样,神智却清醒起来。   “我在。”   楚怀安回答,把外袍往下拉了拉,把一方热帕子搭在苏梨额头。   “上次宫宴,你还记得贵妃娘娘赐了我一支白玉簪吗?”苏梨问,把手放下,仰头与他对视,他抿着唇,俊逸的脸庞被昏暗的烛火投射出大片阴影。   “陛下那日几次三番看我头上的簪子,后来还问过我簪子的来历,我虽不知道那簪子有何深意,却也知道恐怕不是俗物,后来那幅母子平安图上,我的确动了一点手脚。”   苏梨说完这句话,楚怀安的身体很明显的绷紧变僵,苏梨装作未觉,继续道:“我刻意把那支白玉簪画上去,想必你还记得那夜陛下到贵妃娘娘宫里小坐了片刻又离开,如果我没猜错,陛下会离开是因为那支玉簪。”   苏梨说着,撑着身体坐起来,不顾楚怀安的阻拦靠在一旁的草堆上与他对视。   “我在画上画那支玉簪,心思的确不纯,在我看来,她害了二姐、先生和核儿,总要付出些代价,我没有想害她腹中的孩子,但有那幅画在,她若还有一丝良知,便日夜都不得安宁,我没在画上投毒,但我用那画逼她走了这步险棋。”   苏梨说着舔唇笑起来,烧得发红的脸像极年少时的娇怯不胜,楚怀安垂在身侧的手攥紧,用力到骨节发白,骨头咔咔低响。   “我原以为她会寻个高明的法子借刀杀人,没想到她竟然狠到连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都能利用。”说到这里,苏梨眼底闪烁出奇异的光芒,有种大仇终得报的痛快:“她怕我害她,总要先下手除掉我这个隐患,这一次却聪明反被聪明误……”   谋害皇嗣是多大的罪,苏挽月是有多大的自信,才敢拿自己在后宫唯一的依仗涉险?   说完积攒在心里的话,苏梨浑身的力气都被抽掉,后背冒出虚冷的汗,她伸手把楚怀安的外袍拨到一边,抱着胳膊蜷缩成一团。   “我伤了侯爷护在心尖上的人,如今这一番罪都是我该受的,侯爷日后不必再对我心怀愧疚。”   她背对着楚怀安,没有看见他满脸的震惊和眸底的受伤。   回京以后,她凭着一腔孤勇,无论有什么样的危险都要去闯去试,哪怕遍体鳞伤也决不后退,所有的事,她心中早有决断和计划,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改变。   她胸腔那颗心,在五年前的流言蜚语中筑起了高墙,再也不会对他放开。   “如果你跟我说清楚,我未必……不会帮你。”   楚怀安低声说,胸腔又酸又痛,想让苏梨转过头来看着自己,手抬到半空却不知道该如何放下,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触碰。   “我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如果事先告诉侯爷我要伤她,侯爷应该更愿意被我捅两刀解恨吧。”   “……”   楚怀安没了声音,苏梨说的每一个字都死死的戳在他心底,叫他没办法说出一句话来反驳。   “侯爷要爱她护她我不拦着,只是有些债,既然是她欠的,便由不得别人替她还!”   说完最后这句话,苏梨彻底没了力气,放松身体躺着,明明虚弱得不像话,却又像贝壳一样,用坚硬的外壳阻止旁人的靠近。   白玉簪的事,她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她动了手脚,起了心思,可她偏偏要把这些摆到楚怀安面前说得明明白白,非要把那些含糊不清的稀泥分个泾渭。   他要护着苏挽月,她不拦着,也不再与他有分毫的牵连,他给的好给的弥补,她都悉数退还。   现在的形势很明白,苏梨是谋害皇嗣的第一嫌犯,要替她洗清罪名,必然要查清背后真正的下毒之人,而楚怀安若是要护着苏挽月,只能帮苏挽月做干净,把罪名强加在苏梨头上,让苏梨做个冤死鬼。   苏梨心里已经认定楚怀安会选择苏挽月,所以才会说出刚刚那番话,把一切都摆到明面上。   她对他没有期许,便先断了自己的后路。   他们互不相欠,他要做出怎样的选择是他的自由。   阴暗冷湿的牢房,被苏梨擅自割据成两个世界,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梨再度咳嗽起来,楚怀安让狱卒换了盆热水,捡起苏梨丢到一边的外袍重新给她盖上,感受到她的身体有些发凉,轻轻把人搂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给她取暖。   第二天天刚大亮,张德奉旨来接楚怀安出狱,和他一起来的还有请命来牢里照顾苏梨的岳烟。   岳烟从后半夜一直跪在楚凌昭寝殿门外,想把苏梨接到宫里诊治,但她到底不是有皇家正统血脉的公主,楚凌昭不会宠着她,她只能退一步,自己带着药材到牢中给苏梨诊治。   因着昨夜的对话,岳烟全程没看楚怀安一眼,只低垂着头,进入牢房以后,立刻拿了一瓶药汁给苏梨喂下。   楚怀安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开口承诺:“我会还她清白!”   他用的自称,并没有用本侯,岳烟的动作顿了一下,没说什么,撩起苏梨的袖子小心翼翼的帮她伤口消毒。   楚怀安跟着张德走出牢房,张德见他面色阴沉,不由从中调和:“侯爷,陛下也没真跟您生气,就是让您冷静一下,您昨夜毕竟是擅闯了御前,这要是落在别人头上,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   “贵妃与腹中皇嗣可安好?”   “昨儿整个太医院的御医轮流守了一夜,总算是化险为夷了,今早贵妃娘娘已经苏醒过来,只是身子还很虚,没说几句话又睡了过去,太医院的诸位大人都还守在潋辰殿呢!”   张德汇报着宫里的情况,楚怀安步子迈得极快,上了宫里来的马车又问:“昨天京兆尹抓的那两个人关哪儿了?”   “关内务监呢,今日下朝后,陛下还要亲自提审。”   “那幅画呢?现在何处?”   “那画可是重要证物,陛下叫专人保管着呢,侯爷若是要看,还得向陛下求了恩准才成。”张德费力爬上马车回答,老胳膊老腿走了这么一遭便累得有些气喘。   楚怀安靠在马车壁上没有说话,张德喘了一会儿气察觉气氛不对很有眼力见的闭嘴敛息装透明人。   一路回了宫,楚怀安领着张德一起直奔内务监,本想先提审药铺那父子俩,半路忽见宫人慌慌张张的跑着,随手揪住一个人:“跑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证……证物鉴走水了,烧了好些东西!”   那宫人劈着嗓子回答,人已被吓破了胆,张德一听,拍着大腿哀嚎:“这些个贱蹄子,脑袋都不想要了吗,竟然让证物鉴走了水!”   说到一半,张德老脸一白,惊疑不定的提醒:“糟了!侯……侯爷,那幅画就放在证物鉴呢!”   楚怀安眼神一冷,掉转脚步大步朝证物鉴走去,张德提着两条小短腿在后面追着,只觉得今年流年不顺,所有的事上赶着凑一块儿了。   证物鉴放着的一般都是极重要的卷宗,随卷宗一起存放的还有当时涉事案件的重要证物,平日都会有专人看护。   今日白天,宫人照常进来打扫了屋子,清点卷宗和证物数量,确认无疑后宫人离开,没多久却闻到木柴燃烧的味道,推开门被呛鼻的浓烟挡了视线,当即一慌,连忙出去叫人灭火。   几盆水一泼,众人这才发现火势其实并不大,只烧了一点帐子和一幅字画。   那字画不是别的,正是昨日发现谋害苏贵妃和腹中皇嗣的母子平安图。   几盆水一泼,烧了一半的字画被打湿,轻轻一扯就会坏掉。   一众宫人吓坏了,正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弥补,楚怀安已大步跨进证物鉴。   “拜见侯爷!”   众人跪下行礼,个个全都低着头,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摘了脑袋。   “证物鉴怎么会突然起火了?第一个发现起火的人在哪儿?”楚怀安冷声问,见那画卷被烧了一半又被水泼得湿了个透彻,下颚紧绷如利刃。   “回……回侯爷,是……是奴才发现的!”   一个瘦弱的太监哆哆嗦嗦的爬出来,他吓得不行,不知是尿了还是被人泼的,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衣服也穿得歪歪扭扭。   “你仔细回想一下当时这里可有什么异样?”   “奴才……奴才当时刚清点完屋里的东西,然后去倒脏水清洗抹布,谁知回来就看见屋里冒出黑烟起……起火了,奴才就赶紧叫人来灭火。”   太监结结巴巴的说,身体抖如筛糠,根本不敢抬头。   在他说话的时候,楚怀安的视线飞快的在屋里扫视了一圈,证物鉴很大,里面还有好几个隔间,整整齐齐的排列着木架,木架上全是历朝历代的绝密卷宗,泼水的范围只在进门右拐的方寸之地,且只烧毁了半幅字画。   “一共就只烧了半幅字画,这个火势,你自己随便拿个东西都能扑灭,你为何要虚张声势?”楚怀安质问,太监吓得整个人几乎贴在地上,大声哭嚎:“奴才冤枉!侯爷,奴才冤枉啊!奴才推门进来的时候,屋里全是浓烟,根本看不清屋里的情况,奴才才出门去叫的人啊!”   太监喊得嗓子破了音,语气焦急,生怕说慢了一个字就被楚怀安拖出去斩了。   这种情况下,他不像是说的假话。   楚怀安抿唇思索,提步在屋里转了一圈,余光忽然看见一个书架角落滚落了一个竹筒。   竹筒有婴孩儿拳头大小,边缘有灼烧留下的黑色痕迹,足有七八寸长,里面还有没有焚烧完的燃料,颇有点像重阳节时买来熏逐虫蛇的加大号雄黄烟雾弹。   有人故意烧了那幅母子平安图,却又用烟雾弹预警叫人来扑火?为什么?   楚怀安疑惑,御前带刀侍卫带着人赶来:“证物鉴失火,陛下让所有人到御书房候审!”   话落,原本就吓得不成样的宫人,被御林军拖到御书房,楚怀安拿着那个竹筒、拎着湿哒哒的画卷一起过去。   楚凌昭才刚下朝,上朝的时候被一群老古板各种进言说要早日缉拿幕后凶手严惩谋害皇嗣之人吵得脑袋疼,下朝后各种事又层出不穷,他面色不愉的揉着太阳穴,楚怀安把自己刚刚简单审讯得来的结果跟他说了一遍。   楚凌昭原本就是要问赵寒灼案子进度的,下朝后便把他留了下来,听完楚怀安的话让他把两件证物交给赵寒灼察看。   赵寒灼到底办案经验丰富,一看那竹筒就知道是有人故意放的烟雾弹,目的就是让人误以为火势很大,那太监发现起火的时候,纵火之人极有可能就在屋里,只是借着浓烟的遮挡没有被瞧见,等太监去叫人来扑火的空档,纵火之人便堂而皇之的逃跑了。   看完竹筒,再看那只剩下一半的画卷,赵寒灼眉头微皱。   这画放入证物鉴的时候是卷起来的,之所以没被烧完,也是因为卷成一卷并不助燃,如今被水打湿,上好的宣纸全都黏在一起,要想打开纸张必然会被损坏,且无法复原。   “陛下,可否让人抬一桶水进来?”   “准!”   宫人很快抬了一大桶水到御书房,赵寒灼把剩下半幅画卷全部放入水中,轻轻解开系在上面的绳子,接着水的浮力一点点让卷轴展开。   刚展开一半,画上晕出几缕紫红色疑似颜料的东西。   “奇怪。”   赵寒灼嘀咕了一声,又上手在画纸上摸了摸。   “爱卿发现了什么?”   楚凌昭打起精神问,赵寒灼把剩下的画卷全部展开,水里的紫红色越发多了起来。   “陛下,此画原有的墨中加了石蜡,画成墨干,只要画纸无损,可保存千年,即便不小心滴了水在上面,笔墨也不会被毁坏晕染开,然而方才臣将画浸泡于水中,画上却被泡出紫红色不明物,应是画成以后,有人以此物为墨,又在此画上描了一遍!”   “宣高太医!”   楚凌昭下令,不多时,高太医背着医药箱哼哧哼哧的跑来:“臣……臣……”   楚怀安受不了他这样慢吞吞的大喘气,揪着高太医的衣领把人拎到桶边:“闭嘴,验一下水中的紫红色是何物!”   “好,请陛下侯爷稍等片刻!”   高太医压着呼吸说,放下药箱,让人拿了一只茶杯从桶里舀了一杯水,又洒了些白色粉末进去。   白色粉末一进去,水立刻沸腾起来,咕噜噜冒着泡,没一会儿,一股极淡极清幽的香味蔓延开来。   高太医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跪下:“启禀陛下,此物乃紫织捣成的汁水,昨日下官听闻太医院的同僚查验过此画,便试着往里面撒了一把乌什粉,方才的味道便是麝香。”   “如此说来,画中含有的紫织,是画好以后再描上去的?”   “是。”赵寒灼回答,犹豫了一下补充道:“作画之人既知晓用石蜡保存墨画,若要用紫织,一开始便可直接混在墨汁之中,这样内务宫人要查验,也很难查验出来。臣以为,苏小姐真的要谋害皇嗣,没必要再多此一举,这画上的紫织汁恐怕是旁人画上去的。”   赵寒灼在朝中向来鲜少与人亲近,更不会在任何事上偏袒某个人,如今肯为苏梨说上这么一句话,已经是十分不易。   楚凌昭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顺着他的思路道:“若依爱卿所言,这画一开始并没有任何问题,当初又是由朕亲手交给爱妃挂在潋辰殿的,能在那画上动手脚的会是何人?”   还能有何人?   这个可以怀疑的范围其实已经缩得很小了,但赵寒灼并没有断言,躬身行礼:“臣不敢妄自揣测,还需继续查验一番才行。”   “谨之以为呢?”   楚凌昭看向楚怀安问,楚怀安神色晦暗的看着那一桶变成紫红色的水,绷着脸开口:“臣也以为在画上动手脚的另有其人,但今日证物鉴的火来得蹊跷,倒像是有人故意要将这画上的线索送到我们眼前一样,臣担心此案并不简单,怕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与赵寒灼的分析都十分在理,楚凌昭点头,让赵寒灼继续负责案子的推进,楚怀安辅助,以免赵寒灼以外臣身份在后宫查案多有不便。   两人领了旨自行离开,高太医被单独留下。   楚凌昭没急着说话,不动声色的翻看着没处理完的奏折,高太医惴惴,最近这一颗心脏都不太能安分的待在胸腔了。   “陛下可……可是有话问臣?”   “朕最近发现爱卿似乎与谨之的交情甚好,爱卿与谨之年岁相差十余载,朕怎么不知道爱卿竟与谨之有什么相同的兴趣爱好?”   楚凌昭幽幽的说,抬手在奏折上画了个圈,高太医胖乎乎的脸上顿时冷汗直下:“侯爷喜欢广交好友,平日昭陵夫人有个头痛脑热的,臣便到府上去瞧瞧,一来二往,侯爷与臣便有了些交情。”   昭陵夫人,是老侯爷离世以后,楚刘氏获封的诰命。   “是吗?”楚凌昭反问,高太医刚要点头,楚凌昭忽的放下朱笔,将手中的折子丢到高太医面前。   折子不重,落地以后发出轻微的声响,高太医却被吓得抖了一下,拿起折子,整个人的魂更是差点吓飞。   这折子上不是别的,正是他这几年在太医院的出诊记录和去逍遥侯府的记录。   有十好几处被楚凌昭用朱砂笔圈出来,两者正好与他去给苏挽月看诊的时间对应上。   “朕怎么不知道朕的爱妃与昭陵夫人连生病都这么有默契?”   这虽算不得是什么铁证,可摆在这里也不容他在狡辩什么。   高太医连忙磕头:“请陛下恕罪!臣……臣与侯爷绝对没有密谋什么坏事!”   先把最重要的一点撇清,高太医平日装不了什么事的脑袋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只能想到苏梨,当即一口咬定:“侯爷心仪苏三小姐,苏小姐离京之前曾拜托侯爷照顾贵妃娘娘,侯爷碍于身份无法经常进宫,便嘱托臣在帮贵妃娘娘调养身子的时候用心些!”   “依爱卿之言,谨之对苏家这位三小姐当真是用情至深呢。”   楚凌昭似笑非笑的说,语气里带着看穿一切的通透,听得高太医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臣所言句句属实,陛下不信可以查验臣这些年开具的处方。”   高太医咬定青山不放松,打死不承认别的,楚凌昭今天既然会留下他说话,自然是已经让人验过那些方子。   方子的确比给其他嫔妃的要用心些,若是极难入口的药,便想办法加些甘草调味,若是滋补身子的药,必再多加两味养颜排毒的,对身体只会有益,绝无害处。   “高大海,朕记得你上次说自己师承岳兆吧?”   “是,陛下记忆力过人!”高太医汗涔涔的拍马屁,楚凌昭笑了笑:“岳兆的医术你学了八成,他的风骨,你怎么一成也没有学会?”   “……臣愚钝!”   高太医僵着老脸回答,拿不准楚凌昭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嫌自己没有风骨要将自己从太医院除名发落回老家?   正想着,楚凌昭已切入下一个话题:“爱妃与腹中的孩子已化险为夷,朕想知道,孩子出生以后,可会有损?”   “贵妃娘娘腹中的是皇嗣,自有皇恩厚泽庇佑……”高太医随口就把那些拍马屁的官话拎出来,楚凌昭面色微沉:“高大海,朕要听实话!”   “回陛下,腹中胎儿尚未成形,在母胎受震,影响颇深,即便顺利降生,恐怕也会……会有先天隐疾!”   这话若是放在以前,就算是刀架到脖子上,高大海也绝对不会说的,可楚凌昭刚丢了本折子在他面前,他怎么还敢撒谎?   “比如会有哪些隐疾?”   “陛下臣只是说一种可能,并不一定……”高太医还想垂死挣扎一番,被楚凌昭的眼刀子一剜,当即老实下来:“五官四肢可能某处会有缺陷,也有可能先天智力发展不足,成为痴儿。”   痴儿!   在这皇宫大院,若是生下来就是个痴儿,就算一生衣食无忧,也只能沦为天下人的笑话罢了。   楚凌昭觉得这事很是荒唐,荒唐得近乎可笑。   在重重御林军保护的皇宫之中,在他的眼皮之下,他身为帝王连一个尚未成型的孩子都护不住!   心里觉得荒唐可笑,他也确实笑出了声:“呵呵,看来是朕一直都太心慈手软了呢!”   咕噜!   高太医被楚凌昭这一声笑吓得咽了口口水,他想说点什么,却没有胆子开口,只能担惊受怕的看着年轻的帝王褪去往日的平和亲近,露出骨子里帝王的凉薄狠绝!   ……   入夜,楚怀安坐在内务监阴暗的小牢房里,冷眼瞧着被绑在刑架上刚受过一轮刑的父子俩。   一开始那少年郎还会大骂大叫,现在倔强地小脑袋瓜已经耷拉下去变得奄奄一息。   那夜面圣他尚且不知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意味着什么,如今已深切的体会了一番。   他说的话,会将自己和旁人,推入无尽恐怖的炼狱!   然而饶是如此,他嘴里呢喃的依然是那句:“初二那夜,她穿着披风,遮了大半张脸,提着一盏灯笼,来买紫织。”   楚怀安抬手制止施刑的人,他起身走到少年面前,与少年平视:“初二那夜,我一直坐在你说的那位姑娘院墙上,她那天晚上有没有出门,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只问你一句,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少年的意识已经不那么清醒了,根本没听进楚怀安说了什么,继续喃喃低语,旁边的中年男子看着,老泪纵横,可因为舌头受了伤,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们都是老实人,不曾想过会卷入这样的惊天大案中,也不曾想会遭受这样的严刑逼供。   楚怀安退开一步,站到两人中间,微微拔高声音:“本侯听说你们家还有个女儿,七岁就入宫做了宫女,她一直乖巧听话,将在宫中得的俸银全都送出宫来补贴家用,那家药铺也是用她攒的钱开的。”   “呜呜呜……”   听到楚怀安提及女儿,男人哭得更凶,少年也重新打起精神,饿狼一样直勾勾的盯着楚怀安,眼底泛着幽光,想扑上来咬他一口似的。   “你们与人合谋谋害皇嗣,已是罪不可恕,若是到现在还死不悔改,要构陷旁人,本侯即便有心,也护不住你们拼了命都要保护的那个人了。”   “混蛋!我姐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许动她!”   少年终究阅历尚浅,被楚怀安这么一激,便藏不住事,小狼狗一样冲楚怀安嘶吼起来,楚怀安眼睛眯了眯,抬手扣住他的下巴:“你姐无辜,被你陷害的人就不无辜就该死了?我劝你趁着本侯现在还有耐性赶紧把你知道的都说了,不然到时天王老子都救不了她!”   少年死死的瞪着楚怀安,眼神透着股子不服输的狠劲,似乎根本不相信楚怀安刚刚说的话。   两人正僵滞着,房间门忽的被推开,赵寒灼板着一张脸从外面走进来:“人找到了,在冷宫的一处废井底下,尸体已经腐烂了。”   楚怀安:“……”   赵大人,你他妈来得还真够及时的!   少年和男人都被赵寒灼的话震住,俱是瞪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片刻后,少年先回过神来,拼尽全力挣扎,挣得架子上的铁链哗啦作响:“谁?你说谁死了?谁的尸体腐烂了?你给我说清楚!”   赵寒灼不说话,抬手将一个脏兮兮的荷包递到少年面前,荷包许是刚从尸体上解下来的,还散发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尸臭味。   少年像被人点了穴一样一动不动,他怔怔的看着那个荷包,突然发狂:“啊啊啊!骗子!你们两个骗子!我姐不可能死的!那个人说了,只要我们帮她办事,我姐就会平安无事!”   少年吼得声嘶力竭,手脚被铁链磨出深深的血痕,他却感觉不到痛一般,赵寒灼面无表情的听着,抓住关键信息追问:“那个人是谁?”   少年发完狂又失力的垂下头去,一个劲的重复着:“不可能!我不相信!”   赵寒灼早就看惯了这些犯人各种各样的状态,也没个怜悯之心,波澜不惊道:“要我把尸体带来给你看看么?”   楚怀安:“……”   赵大人,你不怕把案犯刺激得咬舌自尽么?   楚怀安腹诽,敛了方才的凶狠,装出一脸温和,好声好气的冲那少年道:“你口中说的那个人并没有如约保护好你姐姐,如今她尚未入土为安,你若是开口交代,我还能替她寻个地方把她安葬了,是继续咬牙不松口还是坦白从宽,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未免赵寒灼再说点什么刺激到少年,楚怀安推了赵寒灼一把就要出去,一个苍老的声音忽的响起:“侯爷,我说!”   回头,一直装哑的男子绝望的开口:“初二那夜,有个姑娘,穿着披风,挡了大半张脸,提着一盏灯笼来买紫织,她知道我女儿的生辰八字,在何处当差,还拿了我女儿贴身戴的耳坠,并用我女儿的性命要挟,让我不要声张出去。”   “那个姑娘是谁?”   “我不知道那姑娘的姓名,她只来过那一次,后来我将紫织送到侯府后门的石头下面,过了两日我再去石头下看,紫织已被取走,石头下面用油纸包着五十两银子和一幅女子画像,里面有张字条说画像上的女子叫苏梨,若有官兵找来,让我们一口咬定是那叫苏梨的女子来买的紫织,这样才能护我女儿性命无虞。”   说完这话,那人垂下头去,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马上就要油尽灯枯。   赵寒灼有些惋惜,只知道人是侯府的,并不能确定是谁,难不成要把侯府所有的下人都宣进宫来让这两个人辨认?   正想着,那深受打击的少年再度开口:“思竹!”   “什么?”   “那个人叫思竹!有一夜我和爹夜里一起出诊,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去善世堂找大夫,旁人叫她思竹姑娘。”   思竹,竟然是她,果然……是她!   怒气在胸中炸开,楚怀安甩开赵寒灼出了内务监,直奔宫门。   走得极快,正好在宫门落锁的前一刻出了宫。   夜已经有些深了,逍遥侯府四处都点着灯,因他未归还给他留着门。   “侯爷,夫人请你回来了去找她……”   管家急吼吼的迎上来说,楚怀安并不理会,脚下生风奔向思竹的院子。   思竹还没睡,屋里点着一盏灯,楚怀安踹门进去的时候,她正拿着绷子在绣花,踹门的动静颇大,惊得她一针戳到了指尖,涌出血来。   “侯爷,您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第73章 败露   思竹是苏挽月出嫁前托付给楚怀安的。   苏挽月大婚以后,楚怀安浑浑噩噩的过了数日,醒来发现苏梨也不知所踪,寻了许久也寻不到苏梨去了何处,便渐渐冷静下来,将思竹从尚书府要了过来。   到了侯府,楚怀安自认带思竹不薄,所有待遇都跟府上大丫鬟一样,她有自己单独的院子,换季要裁新衣,她可以先挑布匹花色,旁的丫鬟晨昏要去给楚刘氏请安,她不用。   苏挽月要楚怀安照顾她,楚怀安不说十分尽心,也算尽到了七分。   如今这算什么?一番好心喂了狗?   楚怀安不停回想这五年来的种种,胸腔被怒气填充变得鼓胀,用针轻轻一戳就能炸裂开来。   思竹说完那句话以后便发现他的情绪不对,忙放下绷子快步走到楚怀安面前跪下:“奴婢拜见侯爷!侯爷贵安!”   贵安?拿什么安?   楚怀安在心底冷嘲,提步走进屋里,拿起她刚刚绣的绷子一看,上面是一只绣了一半的猪,小猪胖滚滚的颇有几分憨态可掬,楚怀安瞧了一眼,莫名的感觉有些眼熟。   “这是什么?”   “奴……奴婢无聊,绣着打发时间的。”   思竹回答,语气很是心虚,楚怀安拧眉,拿着绣绷子在屋里扫了一圈,目光最终在那盏灯笼上停下。   那盏灯笼与纸皮灯笼不同,透出来的光亮又多却又很柔和,一点也不会伤眼睛。   楚怀安走到那灯笼旁,抬手将罩子转了一圈,罩子已十分旧了,角落原本该画着一只猪的地方被一片纸糊取代,破坏了整个罩子的和谐。   “这个怎么会在你这里?”   楚怀安轻声问,终于记起那肥滚滚小猪的来历。   他亲自熬煮了好几日的猪皮,费了好大的心思才做出来的一盏灯笼,画上小猪送给苏梨,被她逮着骂了许久,心里却十分得意。   瞧小爷的手,可真是灵巧极了!   然而后来他想再做一只送给苏挽月,却怎么都做不满意,更不好意思问苏梨把那灯笼罩要回来,便只能作罢。   他那时事事都以苏挽月为先,唯有这盏灯笼,独一无二,给了苏梨。   “三……三小姐把灯笼用坏了便丢了,奴婢见……见做得十分精巧,便捡了回来。”   思竹眼神闪躲的撒谎,那时她在尚书府是苏挽月的贴身丫鬟,平日吃穿用度几乎算得上是半个小姐,哪里需得着捡别人不要的破灯笼用?   分明是苏梨离京以后,她从苏梨屋里翻找出来的!   楚怀安抬手将那灯罩取下来,瞧了一会儿,将罩子放到灯上点燃,又将那绣绷子一起点了。   布帛燃烧发出焦糊的味道,思竹不由开口:“侯爷!”   毕竟是用了这么些年的东西,她还是舍不得。   楚怀安没理会,眼瞧着那灯罩与绣绷子烧成灰烬,悠然开口:“谁告诉你她不要的东西,你就可以捡回来用?”   声音低沉带着斥责,分明在说就算是苏梨丢掉不要的破烂,她也没资格觊觎。   思竹张了张嘴,愣愣的看着楚怀安,眼眶蓄满泪水,却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姿态掉落。   原来在侯爷心里,她竟然如此卑微不堪么?   苏梨分明已经是残花败柳,她就算再不堪,也还是完璧之身啊!   思竹心中不服,强忍下泪意:“侯爷,奴婢之前不知羞耻勾引你,是奴婢的错,侯爷就算不喜欢奴婢,也不用如此折辱奴婢,那日之后,奴婢已绝了对侯爷的心思!”   她这话说得颇有几分风骨,好似她喜欢得坦荡荡,就算被拒绝也没有要自轻自贱的意思。   若是放在以前,楚怀安指不定还要对她另眼相看一番,如今看来却只觉得做作恶心。   “折辱你?”楚怀安复述,唇角泛起冷笑:“你配么?”   你配么?   折辱你爷都嫌脏了自己的手!   再简单不过的三个字,叫思竹脸上的血色顿时褪了个干净,她跪在地上,身子晃了晃,竟有些撑不住要瘫倒在地。   她还想再为自己辩驳两句,楚怀安终于步入正题:“你买紫织做什么?”   轰!   如同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开,思竹瘫坐在地上,她想努力保持镇定,想假装若无其事的反驳,可脑子乱糟糟的根本无力思考。   娘娘不是说万无一失的吗?怎么会这么快就被查到了?是药铺那父子俩告的状吗?可那个宫女的性命还捏在娘娘手上,他们怎么敢……   思竹不停地回忆着其中的细节,想找出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你知道谋害皇嗣是什么样的罪吗?”   楚怀安步步紧逼,思竹的脑子乱糟糟的,被问得越发慌乱,过了一会儿,她忽的抬头恶狠狠的看着楚怀安,一口咬定:“侯爷在说什么奴婢不明白,那母子平安图是三小姐所画,奴婢根本不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玄机,若因为这画害皇家子嗣出了什么问题,也是三小姐一人所为,与奴婢何干?”   思竹说得斩钉截铁,好像那些事真的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楚怀安深深的看着她,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看清过身边这个人的真实模样,就像那个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他根本没有近距离接触了解过,便贸然将自己的喜欢寄托。   喜欢是什么,活了二十多年,他又何曾真的弄明白过?   楚怀安自嘲,失了耐性,不再与思竹多费口舌。   “来人!”   一声令下,外面的家丁应声而入,楚怀安冷冷拂袖:“把这个谋害皇嗣的案犯压到宫门口跪着,明日一早入宫候审!”   家丁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听见‘谋害皇嗣’四个字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思竹没想到楚怀安会如此决绝,泪珠终究是慌乱无措的滚落。   “侯爷,奴婢当真不知发生了何事啊!请侯爷明鉴!”   思竹说着跪着爬向楚怀安,隔着一步的距离,她伸手想抓楚怀安的衣摆,被一句话钉住:“别碰本侯,不然本侯剁了你的手!”   他的语气沉得能滴出水来,没有一丝玩笑或恐吓的意思,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只要她敢伸手,他就会剁了她的手。   他已对她厌恶至此,连碰都不允许她碰一下。   思竹的手僵在半空,终是没有胆子去挑战楚怀安的底线。   她趴在地上,仰头看着楚怀安,早已是泪流满面。   “侯爷,三小姐失身于人,这五年更是行踪不清,她比奴婢可脏多了,侯爷眼里既然容不得沙子,为何还容得下她?”   许是撕破了平日那层伪装,她的语气里是不加掩饰的嫉妒和愤恨,恨他的差别对待,嫉妒苏梨的好命。   “脏?”   这个字眼刺激了楚怀安脑子里某根神经,他勃然大怒,抬脚将思竹踹倒在地:“你有什么资格说她脏?嗯?”   楚怀安瞪着苏梨,像一头护食的雄狮。   那一脚他用了全力,思竹捂着胸口倒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咳着咳着,眼泪愈发汹涌。   楚怀安看得心烦,训斥着让家丁把她押去宫门口,思竹知道事情要败露了,心底一横,起身就要往墙上撞。   刚被踹了一脚,行动到底比平时慢了一步,楚怀安勾住脚边的凳子踢过去,思竹跌了一跤,没能撞到墙,楚怀安上前两步,抓住她的下颚一拧,卸掉她的下巴。   剧大的疼痛袭来,思竹瞪大眼睛,一时没能痛呼出声,楚怀安看向那两个家丁交代:“看着她,别让她寻死!”   “是,侯爷!”   家丁连忙上前,架着思竹往外走,直到出了院子,思竹才终于发出呜呜的痛哭,只是下巴被卸了,她根本说不出话来。   屋里变得安静,空气却好似变得污浊不堪,多吸一口气都会叫人胸闷难受。   楚怀安待不下去,起身走出院子,正准备去苏梨住的院子坐坐,楚刘氏在老嬷嬷的掺扶下匆匆而来,她约莫是真的急坏了,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两鬓散落了几缕乱发。   “谨之,怎么回事?昨夜你怎么又进大理寺了?刚刚那两个人要把思竹带到哪里去?苏梨呢?我听说她好些日子都没回府上住了,她又去哪里了?”   还没走近,楚刘氏的问题便一个接一个的不停往外蹦,她到底是家宅妇人,消息并不如何灵通,尚且不知贵妃与腹中胎儿险些遇害之事。   楚怀安伸手扶住她,目光温柔的帮她理了理鬓角的散发:“我这不是没事么,娘这么着急做什么?”   习惯了他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模样,乍然看见他温和孝顺的样子,楚刘氏心中顿时警钟大鸣,抓着楚怀安的手忧心的追问:“谨之啊,你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若真做了什么错事,为娘天一亮就陪你去宫里求太后和陛下!”   楚刘氏是真的被他吓到了,说完就要让老嬷嬷去翻她压箱底的诰命圣旨和御赐衣物。   “无事,娘不用如此担心。”   楚怀安安抚,扶着楚刘氏往她的院子走,然而他越是如此,楚刘氏便越惶惶不安。   好不容易等两人一起回到寝卧,楚刘氏立刻把闲杂人等赶出去,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楚怀安按着楚刘氏坐下,自己亲手倒了一杯茶,半跪着奉上。   “谨之啊!娘错了,娘当初不该被猪油蒙了心叫人把苏梨卖进勾栏院,娘真的错了,你别这样吓娘成不成?”   楚刘氏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何曾见过楚怀安这样慎重其事的给她斟茶倒水?心里猜测她这个儿子这次恐怕是把天都捅了个窟窿!   “娘,这笔债,我会还的,与娘无关,娘不必愧疚,您先喝口茶压压惊。”   这哪里是让她压惊?这一口茶下去,怕是要她的命啊!   楚刘氏焦灼不安,却也舍不得叫楚怀安一直举着杯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咬牙接过茶一口饮下。   待她喝完,楚怀安将杯子放回桌上,又端端正正跪在她面前磕了三个头。   他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哪怕每年去皇陵祭拜都偷奸耍滑不好好磕头,今日这三个头却磕得实打实,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下都重重捶在楚刘氏心上。   楚刘氏捂着胸口,呼吸有些不畅。   磕完三个头,楚怀安抬起头来,额间有些发青,表情难得肃穆:“娘,远昭国很快要不安宁了,您好生在院子里待着,别管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子要去做一些事,也许会有是性命之忧,若万一儿子哪天不在了,您莫要伤心难过,陛下定会让您颐养天年!”   他这话像是在交代后事,楚刘氏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即流下两行热泪:“谨之啊,你别吓娘,娘还等着看你成亲让娘抱上白白胖胖的大孙子呢!”   楚刘氏这一生享了不少富贵荣华,可早年丧夫,独自一人把楚怀安拉扯大终是不易,如今老年若再丧子,还不如让她去死。   “娘,儿子只是说万一,儿子向来命大,一般人伤不到儿子的。”   楚怀安故作轻松的说,他刚刚是给楚刘氏做了最坏的假设,楚刘氏这时怎么还听得进去,泪流不止,抱着楚怀安不停地说:“谨之,娘知道娘对不起苏梨,你让她冲着娘来,只要她能解气,娘什么都可以听她的!你是娘的命根子,你不能出事啊!”   “娘,儿子的决定与阿梨无关,国之将乱,在这场风波中,所有人都不能幸免,儿子身为男子,又有爵位在身,自然要担负起应有的责任!”   楚怀安平静的说,以前楚刘氏骄纵着他,他除了吃喝玩乐,便再没有别的追求,可苏梨此次回京,叫他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那个世界随时都可能会有流血牺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守和意念。   他荒唐度日二十多年,如今也该清醒了。   “什么责任?”楚刘氏红着眼问,一巴掌呼在楚怀安肩上:“娘是盼着你有点出息,不要成日在女人窝里打转,你是当今陛下的亲表弟,就算远昭国的男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你去卖命!”   楚刘氏怒吼,她心中没有家国大义,只有这个儿子,这是她唯一的希望与寄托,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出事!   楚刘氏的这种思想早已根深蒂固,楚怀安也没想用只言片语就扭转她的观念,像幼时一般抱了抱她:“儿子知道娘是心疼儿子,娘放心,儿子会保护好自己的,只是有些事,儿子既已做了决定,便是万人阻挡,儿子也绝不妥协!”   就像他当初决定喜欢苏挽月,明知于世俗不容,明知有千难万险,也还是一步踏了进去。   “谨之!”   楚刘氏急得跺脚,楚怀安松开她站起来:“儿子还有事需要处理,娘早些休息吧,若是过几日得了闲,儿子再来给娘请安。”   楚怀安说完转身离开,楚刘氏急急的追出去,却不及他走得快,追到门口的时候,被门卫拦住:“夫人,侯爷说这些日子京中恐不安宁,请夫人回屋,属下会拼命保护夫人的安危!”   楚刘氏怅然的看着漫无边际的黑夜,一颗心惶然无措,没了着落。   这厢楚怀安出了逍遥侯府并没有直接去宫门口等着,而是去了大理寺,赵寒灼比楚怀安慢了些,没赶在宫门落锁之前出来,被留在了宫里,楚怀安几乎成了大理寺的常客,狱卒也知道他现在是昭冤使与自家大人是协同办案,犹豫了一会儿便放他进去了。   已是后半夜,牢房里的犯人都睡了,楚怀安放轻步子走到苏梨所在的牢房,岳烟还没睡,还在用热帕子帮苏梨擦身体。   熬了一个日夜,她的高热还是在反复,岳烟不敢大意。   楚怀安让狱卒打开牢房,岳烟本想开口,被楚怀安抬手制止。   岳烟也不想吵醒苏梨,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自顾自的帮苏梨擦脸。   楚怀安没打扰她,就蹲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看着。   苏梨睡得不大安稳,眉头拧成‘川’字,脸颊烧得泛红,唇瓣却一片苍白还干裂出几道小口子,往外渗着血,与之前那个与他摊牌要了断干净的人截然不同。   她有多要强?   哪怕身体下一刻就撑不下去了,这一刻也要把该说的话全都说明白。   她有多脆弱?   像这样躺在地上,只要旁人捏着纤细的脖子轻轻一拧,便能将她的脑袋拧断。   明明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头,怎么就学不会服软呢?   楚怀安在心里叹息,忍不住抬手用指尖轻轻按压她眉心的褶皱。   岳烟:“……”   侯爷,男女授受不亲,你这么直接上手不大好吧?   岳烟直勾勾的盯着楚怀安的手,脸上写满了不赞同,楚怀安掀眸与她对视:爷乐意你管得着爷?   “……”   岳烟一脸无语,这人究竟是真的王孙贵胄还是街边的地痞无赖?   不知道是岳烟帮苏梨擦身体让高热退了还是楚怀安硬把苏梨的眉头揉得,总之没一会儿,苏梨一直蹙着的眉结散了,安安稳稳的睡下。   见她睡得安稳,楚怀安也没再动手动脚打扰她,自己坐到一边,在草堆里寻了个不那么难受的位置躺下闭目养神。   岳烟:“……”   狱卒:“……”   侯爷你是脑袋被驴踢了吗?侯府松软的大床不睡,你跑这儿来睡又臭又潮湿的牢房!   楚怀安也没睡多久,寅时刚过他便醒了,再过一个时辰,百官就该聚集在宫门口等着上朝了。   睡得不怎么好,脑袋有点痛,楚怀安揉着太阳穴坐起来,偏头不期然对上苏梨一片清亮的目光。   这几日她烧得糊涂,睡了醒醒了睡,这会儿看见楚怀安,记忆还停留在那夜与他摊牌的时候,两人对视片刻,苏梨忽的翻了个身背对着楚怀安,瓮声瓮气的开口:“我伤了侯爷的心上人,侯爷日后不必对我愧疚,还是赶紧出去看看贵妃娘娘与腹中胎儿是否安好吧!”   楚怀安:“……”   这种戳心窝子的话说一遍就够了,怎么还要再来一遍?   楚怀安内伤,理理衣襟蹲在苏梨身后把她的头发揉了一通:“脑袋还不清醒就老实歇着,这次爷不跟你计较,下次再说这样的话,爷就要记仇了!”   “……”   苏梨背对着他没吭声,揉完脑袋,楚怀安心情愉悦了些,抬腿出了牢房。   到底是要上朝,狱卒在赵寒灼平时休息的小房间给楚怀安打了热水沐浴,又送了干净朝服来。   这是楚怀安第一次穿昭冤使的朝服,衣服是青色的,上面用橙色丝线绣着活灵活现的锦鲤,领口和袖口都用银丝绣着统一的官服暗纹,一指宽的腰带上面攒着足足七颗宝珠,衬得人腰肢挺拔,极为丰神俊朗。   换好衣服,狱卒又牵了一匹马来,楚怀安翻身上马,直奔宫门,衣摆翻飞之间折射着耀眼的暗芒,狱卒站在原地看得失了神。   这放荡不羁的逍遥侯正经起来真真是绝了啊!   狱卒牵来的是好马,脚程极快,楚怀安到宫门口时,候在外面的只有熙熙攘攘几位大人,陆啸腰板挺直,神采非常人可及,楚怀安远远的一眼便瞧见了他。   及至跟前,楚怀安拉了马缰绳,利落的翻身下马,几步跨到陆啸面前拱手行礼:“国公大人早!”   他下马的动作做得极漂亮,衬得这身官服也越发合身俊朗,陆啸眼底流露出几分赞赏:“侯爷今日真是丰神俊朗,不同一般呢。”   旁人说这话还有可能是恭维,陆啸说这话却是实打实的夸赞,楚怀安不免得意,挺了挺胸膛:“国公大人过奖了!”   这小模样,倒是与苏湛有几分相似,陆啸不由得弯眸笑起来,正要再说点什么,在宫门口守了大半夜的家丁匆匆跑来:“侯爷,人晕了。”   楚怀安脸上的得意顿时消散,表情微冷:“晕了便晕了,一会儿弄醒便是!”   他的语气不好,陆啸越过他瞧见瘫倒在不远处的思竹:“侯爷一会儿要带人进宫?”   “嗯,家中刁奴管束不当,犯下大错,自是要亲自送进宫中谢罪才行!”   楚怀安没说思竹是犯了什么罪,陆啸却已然明悟,此事恐怕与贵妃被害一案有关,他点点头,想到苏梨多问了一句:“阿梨重伤未愈,在牢里没吃什么苦头吧?”   问完,楚怀安还没来得及说话,顾远风已卷着一身晨露匆匆而来,及至跟前,气还没喘匀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侯爷,阿梨呢?”   “……”   她刚还要跟爷划清界限呢,能有什么事!有事的是爷,爷被她这一步棋捅得抓心挠肝,都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   “没事,就是有点发烧,有人照顾她。”   楚怀安平静的说,心里一股子委屈郁闷无处可说,陆啸放心的点点头,顾远风仍是一脸担忧表情凝重。   天渐渐亮了,其他大臣陆陆续续赶来,安珏也是骑马来的,远远地和楚怀安对视一眼,一个眼底布满狠辣,一个眼底丝毫不惧。   爷整你就是整你,你要是不服就再来,看爷收拾你的时候会不会手下留情!   楚怀安想着舔了舔后槽牙,余光瞥见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马车颇有些奢华,车檐上挂的车铃叮当作响,刻着‘苏’字的车牌晃得惹人眼。   马车很快行至宫门前,车夫停稳,撩开马车帘子将苏良行请出来,然后是赵氏。   赵氏的眼眶一片红肿,苏良行的眼睛也浮肿得厉害,可见这两日因为苏挽月险些流产的事难以入眠。   赵氏心中焦急,一下马车差点腿软跌倒,幸亏苏良行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旁人都知道尚书府出了什么事,这会儿都涌上去宽慰几句,楚怀安没动,冷眼瞧着,苏良行打起精神一一谢过诸位同僚的关心,被众人簇拥着走到楚怀安和陆啸这边。   “侯爷、国公大人、顾大人!”苏良行见礼,脸上满是疲惫。   出事这么久还没见到女儿,赵氏心中不安极了,敷衍的冲其他人行了礼,便急躁的等着开宫门,余光不经意扫过思竹,猛地顿住。   “侯爷,那……那可是我们府上的丫鬟思竹?”   赵氏诧异的问,嗓子发紧,声音泄出几分紧张,楚怀安漫不经心的挑眉:“正是,夫人好眼力。”   赵氏这会儿哪里听得进去他的夸赞,努力保持镇定问:“这丫头不在侯府好好待着,怎么到这儿来了?”   “自然是她做了什么,不然这皇宫也是她随便能进的么?”楚怀安绕着圈子回答,对赵氏的反应颇有些感兴趣。   毕竟思竹离开尚书府都快五年了,赵氏与她那点薄弱的主仆情谊,能让赵氏在这个紧要关头关心这种闲事?   苏良行也察觉到赵氏的反常,沉下脸来把她拉到身后呵斥:“她早就是侯府的人了,就算做了什么也自有侯爷处置,轮得到你一个妇道人家在这里多嘴!”   “请侯爷恕罪!请侯爷恕罪!”   赵氏连声告罪,低垂着头,表情有几分慌乱,她隐隐觉得不好,直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好在没过多久宫门便开了,文武百官去议政殿议事,赵氏则被宫人带往潋辰殿。   因才刚出了大乱,赵氏这次进宫比之前又多了几道检查的关卡,不仅要搜身,头上戴的那些个头饰也全都要取下来看里面有没有什么机关。   赵氏心中的不安一点点放大,本就因为没睡好而十分憔悴的脸显得越发苍白。   终于被人领到潋辰殿,赵氏一时也顾不上那许多不安,三两步跨进殿中。   苏挽月进宫后一直挺受宠的,赵氏进宫看她的次数也不少,见惯了这宫里的奢华精致,乍然闻见冲天的药味,差点掉下泪来。   “挽挽!”   赵氏喊了一声冲进屋里,远远地瞧见苏挽月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一颗心又酸又疼,忙扑到床边抓住苏挽月的手,触手却又极凉。   “这才几日未见,挽挽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赵氏哽咽着说,泪珠一颗接一颗的不停往下坠,苏挽月还很虚弱,脸白如纸,见到赵氏,眼眶也止不住变得湿润。   “娘,我没事。”   她低声说,声音轻飘飘的,一点底气都没有,赵氏哭得不能自抑,只能点头,说不出话来。   入了这皇宫就是这样,哪怕是母女凑到一处,说话都不能随便大意。   “翠屏,去帮本宫看看药熬好了没。”   苏挽月拔高声音吩咐,一直候在一旁的宫婢应声离开,屋里没了旁人,苏挽月反手抓紧赵氏的手。   她瘦得厉害,手骨硌得赵氏发疼。   赵氏疑惑的抬头,对上苏挽月凝肃的脸:“娘,有人要害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   “娘知道,那个小贱人已经被抓进大理寺了,过几日就会定罪问斩,等她死了,娘去请高僧做法,要她永世不得超生!”赵氏咬牙切齿的说,心里认定苏梨就是害苏挽月的凶手。   “娘,不止苏梨,还有别人,那乌什汤是有人故意端给我喝的,她想害死我!”苏挽月压低声音说,眸底飞快的闪过一丝惶恐。   她知道的,紫织毒性轻且慢,要好几个月才会起效发作,她只要声称身体不适,让太医验出那画上有紫织苏梨就必死无疑了。   可她没想到乌什与紫织混合会对身体造成这样大的伤害,竟害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还险些保不住孩子!   送汤之人用心之险恶狠毒,根本不是她能及的。   赵氏根本没听说过乌什是什么东西,但听见苏挽月说还有人要害她,心中不免紧张起来。   “那是何人要害你?你为什么不告诉陛下让陛下惩治她呀?”赵氏疑惑,她不懂宫中的明争暗斗,却知道楚凌昭才是这后宫所有女人的依仗。   苏挽月眼底闪过慌乱,紧紧的抓住赵氏的手:“娘,你不要问那么多了,那日你从宫外带进来的白玉簪我不要了,你快带出去还给阿梨!”   苏挽月的语气有些急切,欲盖迷瘴一般,赵氏心里‘咯噔’一下,后背猛然发凉,有种被鬼缠上的错觉。   她看着面色惨白的女儿,心脏不停地加快,几乎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   “你……”她想问那簪子有什么问题,话到了嘴边猛然停下,惊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这是在宫里,她什么都不能问。   强压下紧张,赵氏轻声回答:“不行了,带不出的,现在进出要经过好多道检查,就是一根头发丝都带不出去!”   苏挽月眼底的光陡然熄灭,她失力的倒回床上,心底一片荒凉。   从那日喝下那碗汤腹痛难忍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完了。   她中了苏梨的计,又中了幕后黑手的计,她太操之过急,太想置苏梨于死地了,才会这样糊涂犯下大错!   明明那日陛下提醒过她的,腹中的孩子是她日后的依仗,她应该好好保护这个孩子,可她没有做到,她甚至想利用这个孩子杀死苏梨。   “挽挽……”见她这样,赵氏心中越发悲恸:“你……你是不是做了什么糊涂事?”   赵氏哭着问,到底是母女连心,看见苏挽月这样,加上刚刚在宫门口看见思竹,她便猜出了大半。   苏挽月没有否认,赵氏又惊又怒,想骂她没脑子,见她人已经这样了,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口。   过了一会儿,赵氏忽的站起来冲向梳妆奁:“那簪子呢,带不出去毁了便是!左右是玉石做的,砸碎了碾成粉,谁也瞧不见!”   “在第二格中间那个小抽屉里。”苏挽月低声提醒,赵氏在那柜子里一阵翻箱倒柜,片刻后面色灰白的拿了一个空盒子过来。   簪子不见了。   苏挽月亲手放进去的簪子,现在不翼而飞了,它会出现在哪里,苏挽月比谁都更清楚不过。   她的脸上一片灰败的死气,过了一会儿,眼珠转了转,苏挽月看向平日挂着那副母子平安图的空墙。   那幅画是陛下亲手交给她的,是苏梨用指尖血入墨一点点画出来的,画上的她温婉明艳动人至极,像嘲讽又像诅咒,搅得她日夜不宁。   如果不是那幅画,她不会逼自己走这一步险棋。   如果不是那幅画,她不会一步步落入别人的圈套。   如果不是那幅画,她会母凭子贵,做皇后甚至是做太后!   如果没有那幅画……   苏挽月的眼底迸发出强烈的恨意,她一下子坐起来,发了疯的大喊:“苏梨!你这个贱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五年前那些山匪为什么不睡了你?你为什么不被乖乖沉塘还要苟活于世?核儿不就是个下贱的丫鬟,她是替你死的,你为什么要报复我?”   苏挽月被巨大的恐惧刺激得失去了理智,她怕极了,怕事情败露以后,其他人会用看怪物一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虎毒不食子,她怎么会被逼到用腹中的孩子做赌注??   “挽挽!你疯了!现在突然提五年前的事做什么!”赵氏被苏挽月这一通吼吓得大惊失色,扑上去想捂住苏挽月的嘴,被苏挽月一把推开,她刚刚还虚弱得下不了床,这会儿却不知从哪儿生出蛮力来。   她坐在床上看着赵氏,眼底一片怨毒:“娘?你是我娘吗??你不是答应会帮我除掉苏梨那个贱人,让她永远消失在这世上吗?你为什么没有做到?为什么让她过了五年回京找我报仇?”   苏挽月理直气壮的质问,声音大得恨不得叫所有人都能听见,赵氏吓得手脚虚软,顾不上生气,不停地劝慰:“挽挽,你冷静点,没事的,只是一支簪子而已,陛下还是宠你的,只要孩子保住了,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还是贵妃娘娘,没有人能拿你怎么样的!”   “是吗?我还会是贵妃娘娘吗?”   苏挽月轻声问,眼底满是期盼,赵氏重重的点头,见她安静下来,立刻上前扶着她躺下:“你才刚在鬼门关走了一圈,胎气尚且不稳,情绪万万莫要太过激动,会伤着孩子的。”   提到孩子,苏挽月紧张的扶住肚子,声音压小:“娘,苏梨回来报复我了,就算这次我没死成,下次她也会再找机会害我的,我该怎么办呀?”   苏挽月说着话里带了哭腔,无助极了,赵氏揉揉她的脑袋,一脸慈爱:“娘帮你想办法,五年前让她逃了,这一次娘一定让她永远消失!”   得了保证,苏挽月安心下来,没一会儿,翠屏端着一碗药回来:“娘娘,药已经煎好了,先喝药吧。”   有了外人在,苏挽月又恢复平日的端庄高贵:“端来给本宫。”   “是!”   赵氏接过药碗细心地帮苏挽月喂了药,等药效发作,苏挽月睡着以后才不舍的起身离开。   往外走的时候她还在想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叫苏梨死个透彻,殿门一打开,整个人却如坠冰窖。   殿门外站了一院子的人,宫人抬了太师椅来,楚凌昭就坐在最中间,后面依次站在楚怀安、赵寒灼、苏良行,再后面,思竹被打成血人一样倒在地上,配着大刀的侍卫将整个宫殿团团围住。   这些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又在门外听了多久。   赵氏两腿发软,眼神茫然的扫了一圈落在苏良行身上,可苏良行并不看她,一脸痛心疾首,似乎没想到自己的发妻和嫡女竟然会做出这样叫人匪夷所思的事。   “陛下……”   赵氏喊了一声,身子一软,咕噜噜从台阶上摔下,发髻散乱开来,珠钗也落了一地。   她喘着粗气,想爬起来手脚却怎么都使不上力。   楚凌昭冷眼瞧着她,从袖袋里拿出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簪放到她面前:“夫人方才所说的白玉簪,可是这支?”   赵氏怕得浑身痉挛,张嘴想说话却干呕起来。   楚凌昭便当她默认了,当着她的面将簪子从中间拧开,簪子中间被挖空了,正好可以装东西。   楚凌昭瞧着那簪子,脸上露出遗憾:“这是朕继位前夕送给爱妃的簪子,爱妃不知,这簪子是朕一点点亲手雕刻打磨出来的,朕送她簪子时,想与她此生同心结好,百年后亦同穴长眠。”   同穴长眠,死后能与帝王葬在一起的,只有皇后!   赵氏惊恐地瞪大眼睛,却又听见楚凌昭继续道:“朕没想到,爱妃竟聪慧至此,竟能想到用此簪藏毒入宫,亲手谋害腹中孩子的妙计!” 第74章 搜查国公府   赵氏是被人拖到大理寺的,她在尚书府后院是天,那些个庶子庶女全都要仰她鼻息过活,到了这里,她只是个犯下滔天大罪的重刑犯。   她的供词被当今陛下、逍遥侯和大理寺少卿亲耳听见,案子连审都不必再审,就可以直接定罪。   五年前苏梨的案子暂且不说,单是谋害皇嗣一罪就够她死得透透的。   她吓死了,两腿发软,身体颤抖着根本停不下来。   狱卒见怪不怪,给她戴上镣铐枷锁,带着她往牢里走。   外面是青天白日,踏进牢里以后只剩下一片阴暗潮湿,腐臭气息扑面而来,赵氏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她惊恐地左看右看,生怕牢房里那些穷凶极恶的歹人会突然扑出来咬她一口。   “看什么看,进去!”   狱卒催促,抓着链条拽了赵氏一把,赵氏跌倒在地上,嘴巴一张,刚要尖叫,忽的瞧见苏梨正端坐在牢房里托腮看着她。   “啊!!鬼!”赵氏吓得肝胆欲裂,从地上坐起来一个劲的往后退,直到后背贴到另一面牢门才找回一丢丢可怜至极的安全感。   “苏夫人,您身份尊贵,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苏梨轻声问,声音粗粝,她单手托着腮,颇有几分看戏的感觉,语气更是一片戏谑。   赵氏被她这么一刺倒是冷静了许多,想到之前苏挽月的哭诉,赵氏猛地又扑向苏梨所在的牢房,抓着牢门栅栏怨毒的嘶吼:“贱人!你为什么要害我女儿?你为什么不去死?你害我女儿,你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赵氏的头发散乱成一团,衣服上也沾染了许多污迹,精致的妆容花了,她人也没了往日高高在上的气势,如今趴在地上,像条胡乱咬人的疯狗。   苏梨单手托得有些累了,换了只手准备掏掏耳朵,不妨露出脸上那片狰狞的伤疤,在灯火映衬下格外恐怖,赵氏看得两眼一翻,竟是要晕死过去。   苏梨连忙从栅栏缝隙伸手托出赵氏的脑袋,‘好心’的帮她掐了一把人中。   赵氏没能如愿晕过去,一口气缓过来,偏头,看见的还是苏梨那张近乎妖魔的脸。   “你……你还要做什么?”   赵氏结结巴巴的问,浑身早已被冷汗打湿,连方才那股怨毒叫嚣的劲都耗光了。   苏梨微微一笑:“没什么,我只是希望苏夫人走得安心些,告诉夫人一些死后的事,你死以后,苏家会被抄家,所有人都会被流放,不过贵妃娘娘暂时不会被贬谪,毕竟她肚子里怀的是龙嗣,但陛下不会再给她半分宠爱,孩子生下来以后,不会交给她这样恶毒的人养,到那时,她或许会被打入冷宫,或许会被赐一杯毒酒来陪夫人。”   苏梨分析得极有条理,赵氏脑海里甚至已经浮现出死后苏家树倒猢狲散的一幕幕场景。   那些场景像烧红了的刀刃一样,剜痛灼烧着她的心。   她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过了一会儿,她眼底忽的闪过一丝光亮,诡异的笑着看向苏梨:“还有阿湛,阿湛是你的骨肉,他入了苏家的祖籍,你舍得让他跟着被流放吃那些苦头?”   想到这一点,赵氏忽然就不慌张了,她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一个极好用的盾牌,她笑得越来越得意:“贱人,为了你儿子,去认罪吧,就说所有的事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和别人没有干系,反正你五年前就该死了!”   赵氏说着脸上复又焕发了光彩,苏梨怜悯的看着她痴人说梦,打破她最后一丝幻想:“苏夫人你可能不知道,阿湛他,是陆家的血脉!”   陆家的血脉,整个京都姓陆的很多,可能让苏梨当成靠山说出来的,仅有一家,那是陆国公的陆。   赵氏整个人僵住,她还以为苏梨这五年过得落魄又无助,没想到她在名声尽毁的情况下还能和国公府搭上关系!   震惊到了极点,赵氏失了言语。   目的达到,苏梨松开她站起来,赵氏没有倒下,她看着苏梨,突兀的笑起:“你娘是个狐狸精,出身卑贱都能勾得老爷犯浑与她交好,你果然比你娘更厉害,被土匪毁了身子还能攀上国公府!好啊!苏梨,你好得很!”   她整个人已经陷入癫狂之中,没有理智可言,苏梨不再与她说话,狱卒上前把她拖走,她发疯似的尖叫:“苏梨,你这个贱人!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她的声音如此尖利,整个牢房都能听见她最恶毒的诅咒,苏梨听着一点感觉都没有,论恶行,她们母女远远比苏梨要多得多,就算要下地狱,她们也该给苏梨垫背!   不知是狱卒被赵氏喊烦了,还是赵氏体力不支,没过多久,便听不见赵氏的呼喊了。   苏梨继续坐回草堆闭目养神,她的高热退了,只是身上的烧伤尚未痊愈,岳烟又出去帮她配药膏去了。   没过多久,牢房门被打开,楚怀安提步走进来。   他穿着一身青色朝服,上面绣着锦鲤,与往日看着很是不同,苏梨看着他朝自己走近,莫名又想到五年前那夜所受的折辱。   不由自主的,她低声开口:“那夜有人模仿侯爷的笔迹诱我出府,害我被山匪掳劫,又散布谣言毁我名声,那害我之人是当今贵妃苏挽月,侯爷可信我?”   话落,楚怀安走到她面前,银丝织就的暗纹折射着耀眼的暗芒。   他在苏梨面前半跪着蹲下,抬手拨去她发顶的草梗,一字一句郑重回答:“本侯信你!”   这样简单的四个字,迟到了整整五年,横亘了许多再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好一阵,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安静的待着,任由时光随着昏黄的烛火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怀安沉声宣告:“皇嗣被害一案已真相大白,苏氏阿梨乃被人构陷,即刻起,无罪释放!”   说完,狱卒进来帮苏梨打开镣铐,卸了枷锁,苏梨想站起来,身子陡然一轻,楚怀安直接把她抱起来。   不等苏梨拒绝,抢先一步道:“这是我欠你的,拒绝也没用!”   “……”   苏梨语塞,只能任由这人把自己抱上马上,一起入宫面圣谢恩。   他们到御书房时,楚凌昭正在让宫人草拟苏家满门被贬黜流放的圣旨,苏梨跪下觐见以后他也没遮掩,拿着两个折子幽幽道:“陆国公和太学院院修顾大人一起上奏说稚子无辜,要求朕赦免苏家幼童,也显朕贤明仁厚,阿梨对此怎么看?”   “阿湛年幼,尚不知事,受不起颠沛流离之苦,请陛下饶阿湛一命!”   苏梨恳切要求,楚凌昭抿唇思索,最终在那两道折子上画圈写了个‘准’字。   “苏氏嫡女贵为皇贵妃,蛇蝎心肠,怀有龙嗣却不善待腹中胎儿,竟设计谋害皇嗣以报私怨,其罪当诛,但念在其父在朝为官多年一直忠君爱国,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满门贬黜流放,永世不得入京,其孙苏湛,年幼无知,其母苏梨又曾救过逍遥侯性命,特赦免其罪,允留在京都,但永不录用为官!”   永不录用为官,苏梨心念微动,伏身谢恩:“陛下仁厚,民女谢陛下隆恩!”   宫人拟好圣旨给楚凌昭过目,见没什么问题,楚凌昭盖了玉玺,宣旨官接了圣旨匆匆出宫。   关上门,御书房只剩下楚凌昭和苏梨、楚怀安三人,楚凌昭揉揉眉心,对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有些疲倦。   “别跪着了,起来吧。”   楚凌昭开口,楚怀安伸手把苏梨扶起来,到底是要来面圣谢恩,苏梨没穿披风,脸上的伤疤毫无遮掩的露出来,苏梨微微垂眸,整个人安静恬淡,丝毫没有因为毁容而难过悲怆。   “昭安楼被雷劈那夜伤的?”楚凌昭问,语气了然。   苏梨大大方方的点头,也不遮掩:“昭安楼库房底下有个地炉通道,民女原想进去查看,不想刚进去便闻到桐油味儿,虽未能知晓那地道通往何处,却也由此证明这里面有蹊跷,对方不敢让人发现!”   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不能叫人发现,竟要用炸楼这样的手段来遮掩?   屋里三人面色都很凝重,这一次是炸昭安楼,下一次炸毁的会不会是议政殿呢?   “安家乃母妃的娘家,当年安家先辈随父皇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是远昭国的中流砥柱,后来子嗣凋零,父皇给了安家许多优待,如今军中还有不少将领是安家的旧部,朕初登大业,根基尚且不稳,若是因为捕风捉影的事就动安家,怕是会引发大乱。”   楚凌昭颇有些叹息的说,这一番话,算是把楚怀安和苏梨当成了心腹亲信。   他是帝王,是九五之尊,可这皇位之下,各种势力盘根错节,他也并不能像旁人想象的那样随心所欲。   就像当初他不能选择自己的太子妃,登位之时,不能与心爱之人携手。   那日太后一言,他就要去安若澜宫中留宿。   这皇宫是奢华迷醉的天堂,也是囚困许多人的牢房。   “朕不动安家,可安家这头蛰伏的虎狼已经隐隐有了苏醒之态,留给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楚凌昭严肃的说,掀眸看向苏梨:“朕给你二十精锐暗卫,不论如何,一个月之内,朕要看到能治安家死罪的铁证!”   苏梨尚在震惊之中,楚怀安已急切开口:“不可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陛下将那二十暗卫给臣,臣也能替陛下找出罪证!”楚怀安义正言辞的说,他已经眼睁睁看着苏梨伤了脸,怎么能再让她做这么危险的事?   “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她能做的事,谨之以为自己就做得?”楚凌昭冷着脸质问,楚怀安身上有爵位,是皇亲国戚,他查安家,就意味着楚凌昭要查安家,总是会落人口舌。   可苏梨现在只是一介弱女子,她查安家,就算捅出什么篓子,安家也是有苦说不出。   就像那日昭安楼被炸,安家只能借口是被天雷劈的,不敢仗着先帝的遗旨逼着楚凌昭戕害忠臣。   “陛下手下能人比比皆是,难道就找不到一个能用的?”   楚怀安气极,远昭国的男人是死绝了吗?竟然沦落到要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弱女子身上的地步?   “朕手下能用的人的确不少,可朕继位三年,能逼得安无忧炸昭安楼的人,只有苏梨一个!朕不管她是走运还是真的有本事,朕只给她一个月的期限!不然朕就摘了陆戟的脑袋,治他谋害朝廷命官的罪!”   楚凌昭拔高声音,气势上远远压倒楚怀安。   苏梨和楚怀安都愣住,被他那一句话震得有点懵。   “陛下,您早就知道将军斩杀昭冤使的事?”苏梨诧异的问,后背一阵阵发凉,这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洞悉一切的?   楚怀安把苏梨拉到背后,以保护的姿态挡在她面前,面色颇有些不善:“陛下既然一直明察秋毫,何必再如此为难一个弱女子?把人当猴耍很开心吗?”   “赵爱卿为人耿直,阿梨你若真的想保守秘密,当初就不该找他帮忙。”   苏梨:“……”   楚怀安:“……”   赵大人,怎么又是你在背后打小报告?!   突然被点名的赵大人查阅着卷宗打了个喷嚏。   “朕不是听信奸佞的昏庸之人,镇边将军为何会斩杀粮运使,朕心知肚明,但需要有证据证明他的所作所为情有可原,换言之,阿梨所查之证,是为朕,更是为他,若安家抢先一步得知此事当众将他告发,朕即便有心,也不可能当众维护于他!”   楚凌昭将利弊都摆在了苏梨面前。   苏梨没得选。   “陛下圣明,民女接旨!”   苏梨跪下接旨,接的是刚才他限期一个月的旨。   楚凌昭的眉头终于满意的舒展开来,他从袖袋中拿出一枚竹哨递给苏梨。   “这枚竹哨可以让你随时随地召唤这二十名暗卫,哨音为令,就是刀山火海他们也会听你的去闯。”   “谢陛下!”   苏梨谢恩,伸手去拿竹哨,手腕被楚凌昭轻轻扣住:“若是阿梨不慎被抓,朕不希望今日的谈话,会被安家任何一个人知道。”   “陛下放心,今日之事,我会烂进棺材里!”   言下之意就是到死都不会说出来。   楚凌昭松开手,就喜欢和苏梨这样的聪明人说话。   从苏梨接了那个竹哨,楚怀安整个人都处在浓郁的低气压包围中,他环着手跟在苏梨身边,盯着她手里的竹哨,像盯着什么不祥之物。   苏梨自顾自想着事,把最近发生的事在脑海里细细的过了一遍,对楚怀安的目光视而不见,终究还是他自己憋不住,把苏梨拉到僻静些的角落低语:“你接这个做什么?不知道有多危险吗?”   “知道,但我必须接!”   “老子还没死呢,轮得到你必须接吗?”楚怀安说着要抢竹哨,苏梨抓着竹哨藏到背后:“侯爷,此事由我去做,最为妥当。”   “放屁!你他妈就是想为陆戟去死!”楚怀安咬牙低吼,胸腔被无名火灼烧得生疼,苏梨仰头看着他,清冽的眸底盛着他不曾体会过的苍凉。   “若不是将军,五年前我早就死了,这条命,是我欠他的。”   既是她欠的,她便要做好随时还这条命的准备。   她说得如此果决,没有一丝犹豫,楚怀安被怒气烧红了眼,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我替你还!”   左右他也欠了她许多,早就拉扯不清,替她还这一条命也算不上吃亏,然而楚怀安没想到的是,苏梨回给他的只有轻飘飘两个字:“不必。”   不必便是不需要。   她不需要他替她偿还。   像那天在大理寺牢里与他划清界限时一样,他不必再对她心怀愧疚,如今也不必替她偿还那些债,毕竟他们并不是什么要好的关系。   他要以什么样的身份替她还债?   这样解读起来,这两个字倒是比其他任何言语来得都要伤人得多。   楚怀安气得心肝脾肺肾都要炸了,他恶狠狠的瞪着苏梨:“你在报复我?”   “没有。”   “你有!”楚怀安拔高声音:“你记恨我那夜对你说了那样的浑话,所以现在一再跟我划清界限要我难受!”   恰好有宫人路过,被楚怀安的声音吸引,好奇的过来查探,被两人暧昧的姿势惊得摔了手里的果盘。   盘子碎裂的声音打破两人对峙的局面,苏梨推开楚怀安站好:“侯爷与我说两句话,别误会。”   “奴婢明白,奴婢绝对不会乱说的!”   苏梨:“……”   不是让你不要乱说,是让你不要乱想啊喂!   未免越说越乱,苏梨没再解释,率先提步离开,楚怀安面色黑沉的跟在后面,从宫门出来,苏梨正想去大理寺找赵寒灼再了解下最近的情况,突然看见赵启骑着快马狂奔而来。   马是边关传信使常用的良驹,马蹄轻快,一路而来卷挟着千里风尘。   到了宫门口,马的速度未停,赵启丢出一方银色令牌高呼:“臣有八百里急报面圣!臣有八百里急报面圣!”   话落,高大的宫门发出沉闷的声响。   祖制有令,八百里急报,需马不停蹄送往御前,即便是皇宫守卫也不得阻拦。   除了外敌大举入侵,远昭国还不曾有人往御前送过八百里急报。   苏梨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和楚怀安对视一眼,俱是不安。   “我先进宫看看,你先回府,不要轻举妄动,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楚怀安说着亮了腰牌折返回宫,苏梨没耽误,快步往回走,走到半路,钦天监的警钟忽的响起。   钟声浑厚沉重,震得人胸口发麻。   钦天监警钟乃国之重器,除了祭天之时敲响,便只有有人逼宫之时才会响起。   一旦响起,文武百官当赶赴皇宫,整个皇城都会戒严,任何人不得再随意出入!   出大事了!   苏梨眉头一皱,往前走了两条街,顺势进了一间茶楼,刚在二楼包间坐下,京兆尹便带着护城兵驻守在街头,所有行人匆匆忙忙的被赶回家中,肃然凛冽的紧张感弥漫开来。   苏梨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有些空落落的没有着落。   半个时辰后,全城戒严,街道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店铺里没了叫卖声,连小孩儿的嬉闹声也都消失,整个皇城安静得好像只剩下呼呼地风声。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涌动着让人胆颤心惊的肃杀之气。   刚下朝回到家的文武百官又匆匆赶来,还没来得及被流放的苏良行也还在列。   赵启跪在议政殿光洁的地砖上,楚凌昭面色深沉的查看着他刚刚呈上去的急报,一言不发。   所有的大臣都屏住了呼吸,整个议政殿似乎还回荡着赵启刚刚铿锵有力的声音:启禀陛下,镇边将军陆戟斩杀粮运使后擅离职守,如今去向不明!   陆戟斩杀粮运使,且去向不明!   一朝将军,斩杀了朝廷命官,还不知所踪,这是远昭国建国以来几百年都没发生过的事啊!   他要做什么?他想做什么?   众人又惊又疑,无数猜测汹涌而来。   陛下没收到折子不曾及时赈灾,镇边将军莫不是要反?   他反得带兵啊,现在不是他一个人失踪了吗?那他莫不是心怀怨恨,潜入京中要行刺陛下?   而且他这一走镇北军群龙无首,莫不是被胡人收买,投敌叛国,好让胡人趁虚而入?   ……   众人各怀心思猜测着,平日相熟的交换着眼色,都看不准如今朝中的局势。   急报上只潦草写了数十个字,楚凌昭却盯着那急报看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透过那急报追溯时空看一看陆戟究竟遭遇了什么,又去了何处!   朝堂之上的气氛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来,楚凌昭捏着那急报,掀眸看向陆啸:“陆国公啊……”   他轻叹,并未急着发怒,陆啸立刻出列跪下:“老臣在!”   “陆戟近日可以捎家书与你?”   “不曾。”   “那你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请陛下恕罪,逆子胆大妄为,老臣不知他现在何处!”陆啸一字一句的回答,一辈子挺直如松的背脊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竟被压弯了一分。   陆家世代忠良,忠君爱国的名声,在今夕毁于一旦!   他信陆戟不会无缘无故擅离职守,他也信陆戟无论现在身在何方,都是为了远昭国的安危。   只是他信,旁人却不会信。   “国公大人爱妻早亡,与陆将军父子感情甚好,陆将军若是擅离职守,难道不会回京看大人一眼?”   安珏第一个发声,他被废了命根,声音尖利如阉人,平日怕被人笑话,几乎很少开口,这会儿一开口却是咄咄逼人!   “那逆子若是敢出现在老臣眼前,老臣早就将他捆了送到御前谢罪,断然不会包庇徇私!”   陆啸大义凛然的说,态度强硬,字字笃定有力。   若是其他事,陆啸这样说,旁人必然不会有什么怀疑。   可现在这事与陆戟的安危有关,那可是陆啸唯一的儿子,陆戟偷偷回京见他,他真能那么狠心把人捆到御前?   “国公大人,血浓于水的道理我们都懂,你口口声声说着不会包庇徇私,谁又能真的替你证明呢?”   安珏笑盈盈的问,现在除了把陆戟抓回京按到御前,谁都不能证明陆啸所说是否属实!   “安主蔚你要放屁也该分下场合吧,国公大人立下的战绩都够压死你了,也是你能随口编排的?”楚怀安冷笑着驳斥,这种时候,也只有他敢这么直接站出来和安珏呛声。   “国公大人劳苦功高这是事实,可这并不妨碍他包庇亲子啊。”安珏揪着这件事不放,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这些日子他吃了不少暗亏,心里一直憋着火,这会儿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借题发挥,他自然是不肯放过。   “什么叫包庇?你们随便来个人说陆戟不在军中他就真的不在吗?万一有人假传军情呢?毕竟之前不是还有人胆大包天拦截奏折吗?”   楚怀安驳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赵启身上,赵启额头冒出大汗,顶着压力继续道:“粮运使的尸首明日就会被运到城外驿站,臣还从军中带回了一名副将,他可证明臣方才所言。”   人证物证俱在,这便是板上钉钉了。   楚怀安咬牙,目光扫过安珏得意洋洋的脸,恨不得把他揍成猪头:“镇边将军会斩杀粮运使,是有人拦截请求赈灾的奏折在先,为了安抚民心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他行踪未定,必然是因为有非常重大的事需要处理,不可随意定罪!”   “依侯爷所言,奏折被截,京中当无人知晓边关雪灾之事,那前些日子国公大人与顾大人联名上书说奏折被截又是从何得知?难道不是陆戟回京告诉国公大人的吗?”   “你……”   楚怀安失语,他们都知道,这个消息是苏梨带回来的,可这个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来,苏梨便要被连罪丢进牢里。   她要是被关进去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侯爷无话可说了?”   安珏笑问,眼角泄出非常欠扁的得意,楚怀安气得想直接冲过去打人,被陆啸一把按住:“雪灾一时,是老臣偶然听见过往商客说的,经过核实确认,这才上奏给陛下,老臣确实没见过逆子,老臣问心无愧!”   “既然国公大人问心无愧,那让下官带人上府上去搜一搜应该也无妨吧?”   安珏顺杆子往上爬,表情有几分挑衅。   陆啸给了两个人和苏梨一起夜探昭安楼,如今安珏便要带人大张旗鼓的搜查国公府,分明是蓄意报复!   “国公大人德高望重,一生战功赫赫,安大人带兵搜查恐怕不妥吧。”顾远风忍不住出列开口。   远昭国重礼节,更重名声,陆戟现在因何擅离职守尚不清楚,安珏带兵去搜国公府,未免太不给陆国公面子,显得欺人太甚!   顾远风一站出来,陆啸带的那些旧部武官也都纷纷出列:“国公大人绝不会徇私舞弊,请陛下明察!”   武官不少,身材又比旁人高大,站出来以后看上去便黑沉沉的一片,安珏毫不慌乱,出言冷嘲:“国公大人好大的官威,下官才说了一句,维护大人的便占据了朝堂大半的人呢!”   这句话已是在说陆啸结党营私,拉帮结派了。   权臣武将最怕的就是被扣上这样一顶帽子,陆啸也不辩驳,当即开口:“老臣问心无愧,安大人要搜查尽管搜查便是!”   “国公大人好气量,下官这也是为了大人的名声和远昭国的安危着想。”   计谋得逞,安珏阴阳怪气的冲陆啸行了一礼,楚怀安看得火冒三丈,当即挣开陆啸一脚猛踹:“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堂堂国公的名声和远昭国的安危轮得到你来着想!”   旁边的武官都看出形势不对,纷纷出手拉住楚怀安,楚怀安那一脚没能落到安珏身上,安珏抬手掸掸衣服上不曾有过的灰,转身要走,楚凌昭终于开口:“慢着!”   安珏应声停下,楚凌昭冲赵寒灼抬了抬下巴:“赵爱卿向来铁面无私,有他与安爱卿一同前往,也更显公正。”   “是!”   赵寒灼领命出列,与安珏一起出宫。   走出宫门,军情处的人早就等候多时,赵寒灼扫了一眼这些人腰上锃亮的大刀,低声开口:“八百里急报陛下刚刚也才知晓,安主蔚倒是很有先见之明,把人都安排好了。”   安珏翻身上马,背脊挺直,透出不可一世的狂肆:“赵大人,现在最关键的是捉拿镇边将军,你就别逮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放了!”说完一挥马鞭扬长而去。   那些人只牵了一匹马来,安珏骑走了赵寒灼便只能走路。   这个距离等他走过去,只怕安珏已经把国公府翻个底朝天了。   赵寒灼皱眉,抬手吹了两声口哨。   等了一会儿,一匹红棕马磕哒磕哒的跑来,赵寒灼上马,在马缰绳里发现一张小纸条:李公子要与人接头,恐有变故!   赵寒灼皱眉,没想到李勇那个在逃的儿子还挺能折腾事。   但现在国公府的事更为紧急,只能先放一下,赵寒灼把纸条揣好,轻夹马腹朝国公府的方向赶去。   安珏先到了国公府,也没等赵寒灼,亮了腰牌便不顾家丁的阻拦冲进去。   国公府的家丁都是练了些功夫的,被突发的情况搞懵了,一群人当即拿着棍棒拦了安珏的去路。   他们怎么会相信好端端的陛下会下令让人来搜查国公府?   安珏存着找茬的心思,二话不说抽刀一众家丁打起来,这些家丁都知道分寸,顾忌着安珏的身份不敢伤他,安珏却肆无忌惮,几个回合下来,好多人身上都挂了彩。   赵寒灼赶来的时候安珏正与家丁打得难分难舍,眼看要坏事,赵寒灼沉声喝止:“住手!奉陛下之令搜查国公府!”   他边说边拿出楚凌昭给的手谕,一众家丁见状收手,安珏却在此事大喝一声:“国公府刁奴猖獗,公然违抗皇命!”话落,竟是一刀将离他最近的一个家丁胸口捅了个对穿!   “安珏!”   赵寒灼怒气沉沉的低吼一声,安珏抽刀,血溅了一地,他像是闻不到那些血腥一样,借着旁人的衣服擦掉自己刀上的血迹:“这些刁奴违抗皇命,本官也是迫不得已自卫。”   “方才他们均已收手,不曾威胁安大人的性命!”   赵寒灼咬着牙说,为官多年,他还不曾像今日这般动怒,因为不曾有人当着他的面这样屠戮一条无辜的生命。   安珏颇为诧异的看了赵寒灼一眼,无所谓道:“都是罪臣家奴,死了也不冤枉,赵大人莫非想替罪臣开罪?”   安珏明目张胆的颠倒是非,赵寒灼压着怒火申明:“此案尚有诸多疑点,陛下都不曾定罪,安大人何以断言国公大人是罪臣?”   “这不是来搜罪证了吗?”安珏凉凉的说,越过那具尸体径直走进去。   随后赶来的官兵将国公府层层围住,水泄不通。   “都给我仔细搜查,每一寸墙壁,每一块地砖都不要放过,看看有没有地道、暗室可以藏人,顺便再看看有没有赃银、通敌书信之类的!”   安珏把刀插进刀鞘,对后面进来的官兵吩咐,赵寒灼不欲与他做无谓的争辩,只寸步不离的跟着安珏,以防他再与国公府的下人起冲突。   彼时苏梨悄无声息的摸进国公府后院。   安珏和赵寒灼一前一后从疾驰而过的时候,苏梨在茶楼二楼看得分明,她犹豫了一下便从茶楼窗户翻了出去,贴着房檐小心跟上。   她没想到,安珏和赵寒灼竟会直奔国公府。   国公府是什么地方?虽然比不得皇宫,也不是一般人可以随便进出的,安珏和赵寒灼如今直闯国公府意味着国公大人极有可能犯了重罪!   陆啸早就交了兵权卸甲在京养老,他不会犯什么重罪,会犯重罪的只有可能是陆戟!   楚凌昭前脚才说了可能的后果,安家后脚竟然就把篓子捅了出来,速度着实比他们想象的要快很多。   苏梨进屋以后把门从里锁上,后背已浸出一层冷汗,之前那两个陪她去昭安楼查探的人还躺在屋里,因伤势过重无法自如行动。   “苏姑娘!”   断臂那人低唤了一声,苏梨回头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珏带兵来搜查了,我担心他发现你们的伤势会借题发挥。”   “搜查国公府?谁给他的胆子?”   “一时解释不清,官兵已经把国公府围了,没办法出去,先换家丁服遮掩一下,然后……”苏梨急切的说,时间太紧急了,她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来不及了,苏姑娘你先走,万莫被人发现!”   那人说着要把苏梨往外面推,苏梨这个时候哪能离开,两人正僵持,门外传来啪啪的敲门声:“什么人在里面??出来!”   搜查的官兵到了,现在是真的逃不掉了。   “苏姑娘,一会儿我们拖延官兵,你趁机逃走,那夜去昭安楼,老将军也是让我们保护你,今日万万没有再让你替我们涉险的道理!况且老将军若是真的含冤受屈,也只能希望苏姑娘想办法替老将军洗刷冤屈了!”   说话间外面的拍门声越发急促,没有时间犹豫,苏梨抓着门帘借力躲上房梁。   下一刻,房间门被人踹开,官兵一下子涌进屋里。   “咳咳!”那人捂着断臂咳嗽出声,脸色苍白,做出正准备下床去开门的架势:“官爷,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吗?这里是国公府,你们怎么擅自闯进来了?”   “少说废话!奉旨捉拿朝廷要犯!还不随我们到前厅去见大人!”   为首的官兵没好气的说,把屋里查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可疑的东西,便把屋里两人连人带床抬了出去。   他们一走,苏梨立刻跃下房梁离开房间上了屋顶,国公府周围没什么可以遮挡的建筑,那么多官兵围着,苏梨也没办法离开,便顺着屋顶小心到了前厅,查看前厅的情况。   “大人,后院有两个可疑的人!”官兵说着把人抬进来。   赵寒灼虽然不认识这两个人,但一看他们那伤,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唇抿得更紧。   安珏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已经让人泡上了一杯热茶,悠然的喝了一口,这才挑眉问了一句:“你们两个是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国公府后院做什么?”   “咳咳,启禀大人,草民王武,旁边这是草民的兄弟王安,我们二人前些日子回家探亲,遇到山匪受了些伤,行动不便,是以不曾出来迎接,还请二位大人恕罪!”   王武下床勉强跪下解释,安珏放下茶杯起身走到他面前,用刀鞘在他断臂的地方拍了拍:“这伤是山匪所伤?”   “是。”   “自五年前逍遥侯血洗土匪窝以后,京都再无山匪作乱,本官怎么没听说哪里有这样凶悍的匪徒,竟有胆子重伤国公府的家奴?”   安珏拔高声音问,又戳了戳躺在床上无法动弹的王安,王安痛得闷哼一声。   “安大人!”   赵寒灼出声制止,安珏敛了笑,脸上释放出狠戾,比赵寒灼更大声的开口:“赵大人!陛下让你来是让你做个见证,没让你阻挠本官执行公务!你若是再横加阻拦,本官就视作你是镇边将军失踪一案的包庇同伙!”   之前大理寺在军情处横插一手,安珏一直记恨在心,这会儿拿到把柄,自是要好好地一雪前耻。   这会儿的关键是所有人都不知道陆戟在哪儿,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安珏任何没有根据的猜测都是有可能成立的,没有人能自证清白。   这也是之前楚凌昭只给苏梨一个月限期的原因。   只要这件事被告发,安家人就会想尽一切办法逼楚凌昭给陆家定罪,给那些会给安家造成阻碍的人定罪!   而这些人恰恰是忠君爱国,是楚凌昭要倚重的人!   赵寒灼紧绷着脸,神情冷得可怕,他从未陷入过如此被动无力的局面。   “安大人,本官是不是同谋,陛下自会定断,这两个人说的是真是假,也需要再审问,只是大人的审问方式未免太过粗暴!”   王武和王安被安珏戳过的伤处又晕染出血来,两人竭力咬牙忍着,额头冒出大片冷汗。   “对待案犯,没必要太温和!”   安珏冷笑,忽的抬手抽出腰间的佩刀,赵寒灼眼疾手快的摁住安珏的手:“安大人,你要做什么?”   赵寒灼到底不是武将,被安珏两三招震开,一刀划开王武断臂上的绷带,用力一扯!   “啊!!”   王武痛呼一声,断臂处的血奔涌而出,才刚刚有些要愈合的伤口再度撕裂,血腥味很快溢满整个屋子。   这画面很是血腥,安珏却恍若未觉,在王武面前蹲下,指尖从他断臂处抹了一点粘稠的血液放到鼻尖嗅了嗅。   “凝雪膏,烧伤,现在的匪徒难不成喜欢用火把做武器了?”   安珏冷嗤,不等王武回答,起身厉喝:“这两人身上有不明来历的烧伤,本官怀疑他们与昭安楼被雷劈失火一事有关,来人,把他们给我带回军情处!”   “安大人……”   赵寒灼想阻止,安珏嚣张的把刀放到赵寒灼脖子上:“赵大人,我劝你从现在起少说点话,不管陆戟是因为什么原因擅离职守,他的脑袋和国公府的声名都保不住了,你若执意要淌这趟浑水,你这脑袋保不保得住也是个问题!”   安珏说着用刀背在赵寒灼脖子上拍了两下,他现在是完全的肆无忌惮,任谁都不放在眼里。   警告完赵寒灼,安珏扬长而去,留了一些人守在国公府外面,赵寒灼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落后一些才离开。   回去的时候赵寒灼仍是骑马,不过骑得不快,骑过两条街以后,他掉转马头去了一条小巷,刚进去,苏梨从墙上跃下,惊得那马后退两步。   赵寒灼取下一个寸长的小竹筒丢给苏梨:“我与侯爷前几日派了两个人去抓李勇的独子,要找一本花名册,今日两人传信恐怕情况有变,如今我抽不开身,你想办法出城,往西走二十里有个茶肆,你找那茶肆老板,他会告诉你路线。”   苏梨接住竹筒,迟疑了片刻低声问:“被带到军情处那两位……”   “我会尽力保住他们的性命!” 第75章 构陷皇亲国戚   入夜,城郊茶肆,简陋的小院里透出清幽的烛光,过了一会儿,破旧的门扉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披风的娇小身影从茶肆闪出。   “姑娘小心。”   茶肆老妪低声嘱咐,苏梨微微颔首以示感谢,然后快步走入黑暗之中。   没过多久,黑暗中响起一声清脆的哨音,二十个身手矫健的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苏梨面前。   苏梨拿出一张画像展开:“一会儿见到这个人,想尽一切办法,一定要活捉!”   “是!”   说完,苏梨带着二十来人在黑暗中迅速往前奔去。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到了一处山坳,一路留下的指引标记陡然消失。   苏梨抬手吹了声口哨,片刻后,同样的哨音给予回应,苏梨带着人循声赶过去,一棵歪脖子树上跳下来一个人。   “是赵大人叫我来的!”   苏梨立刻表明来意,并拿出赵寒灼之前给她的竹简,那人接过竹简看了一眼,相信苏梨的身份,将她带到一处大石后面,指着不远处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道:“人就在里面,不过有十来个人护着,我二人自知寡不敌众,不敢轻举妄动怕坏了事,所以才给大人传信。”   “他们在等什么人?”   “不知道,看样子似乎是要与人接头,一刻钟前他们熄了火,应该是约定的时间要到了。”   苏梨点点头,基本了解了情况,和那人散开,各自找了地方躲好,静观其变。   “来了!”   一直躲在树上的人出声提醒,苏梨立刻绷紧神经,来人没打火把,只能借着清幽的月光勉强看清轮廓,大致扫了一眼,来接头的约莫有七八个人。   几人行至山洞,洞里传出一个不满的声音:“黑灯瞎火的你们也不点个火,想吓死谁啊!”   “这几日让李公子受委屈了。”   领头的人赔礼道歉,那李公子又骂嚷了几句,这才把人迎进山洞。   苏梨和那两人对视一眼,立刻偷摸着朝山洞摸去。   很快,山洞里点了一堆火,幽幽的火光笼出一团柔和的光晕,李公子在铺着干草的石头上坐下,冲来人扬扬下巴:“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逃亡数日,他消瘦了些,身上再不是穿的锦衣绸缎,而是粗布麻衣,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还在白净的脸上抹了几道锅底灰,看上去颇为滑稽。   “带了。”   那人说着丢出一个包袱,包袱里鼓囊囊沉甸甸,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李公子给身边人递了个眼色,立刻有人上前打开包袱,白花花的银子折射出好看的光,李公子的眼睛立刻亮了。   伸手想拿过包袱,被一柄剑鞘挡住:“钱已经拿来了,公子的东西呢?”   李公子拍开剑鞘把包袱重新系好抱进怀里:“你们当我傻呢,那花名册是我的护身符,我现在把它给你们,你们还能让我活着走出这里?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会想办法托人把册子给你们,等着吧!”   李公子说完抱着包袱就想离开,被那人用剑鞘戳回去坐下:“李公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道上的规矩,今天要是看不到花名册,你……也不用活了!”   那人俨然已经恼羞成怒,抬手拔剑就要把李公子劈成两半,李公子吓得抬手举起包袱挡了一下。   包袱破裂,银锭滚落一地,李公子吓得哇哇乱叫:“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保护我!”   一声吼完,李公子的人和来接头的人打成一团,这李公子不趁乱逃跑,却还用衣摆兜着去捡地上的银子。   苏梨在山洞门口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当即冲进去拎着李公子的衣领就往后拽。   乍然被人揪住命运的后颈,李公子吓得没了魂,扯着嗓子大喊:“你们这些没长眼的,还不快保护我,我要是死了,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   这一吼,洞里的人全都看向苏梨,为首的接头人更是眼神一凛涌起,杀意大盛,举剑朝苏梨劈来,暗卫及时赶到挡下那一剑,苏梨揪着李公子迅速退出山洞。   李公子死死的抱着剩下的银子,嘴里耍着横:“你们不就是想要那本花名册吗?我告诉你们,小爷要是少了一根毫毛,你们这辈子都别想拿到那本花名册!”   夜色下山路难走,李公子不仅聒噪还不配合行动,苏梨索性一掌把他劈晕扛到肩上。   往前走了没多久,二十暗卫和大理寺那两人都赶回来。   那两人眼神有些惶恐,方才苏梨不在,不曾看见这二十暗卫的身手有多干脆利落,洞里那些人甚至没能多说一句话,就被一剑封了喉。   其中一个暗卫二话不说接过李公子扛到肩上,苏梨停下来看着大理寺那两人,心里也有些诧异:“这么快都解决了?没留活口?”   “全都死了,原本留了一个想问问话,那个人咬舌自尽了。”   “你们回去一个人给赵大人回话,说人找到了,我会尽快问出花名册的下落,然后看看城中现在的情况,国公府若有什么意外,一定要及时通知我。”   “是!”   两人都极有默契,其中一人应了话立刻离开,苏梨回忆着周遭的地形,带着李公子去了不远处一个破庙。   暗卫再度隐藏了身形,只有苏梨和大理寺那个官差留下。   苏梨用一盆冷水把李公子浇醒,李公子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捂着脖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和苏梨大眼瞪小眼半天,嗓子里才憋出一声嚎叫:“鬼啊!!!”   鬼你大爷!   苏梨揪着李公子的衣领不让他蹦起来:“我问你,花名册在哪儿?”   “什么花名册?”李公子瞪大眼睛装糊涂,苏梨也不跟他绕弯子,侧身让开,大理寺那位官差在李公子面前蹲下,凉凉的亮出自己的腰牌。   “李公子,据你爹交代,这些年他贪污行贿的所有银钱交易都有一本花名册记录,现在那些跟你爹有过交易的人都盯着这本册子,你揣在自己身上,只能惹来杀身之祸,而交出这个册子,你爹还有望保住脑袋。”   “得了吧,你家赵大人的性子我还不了解?我爹落到他手上,根本不可能有活路!那本花名册是我爹留给我保命的,我把册子交出来不是死定了?”   “你不交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让你死!”苏梨适时在旁边威胁,李公子吓得往后躲了躲,惊疑不定的看了苏梨半天终于认出她是谁,指着苏梨大吼:“你是跟在侯爷身边那个叫苏梨的贱人!”   苏梨掀眸,眼神森冷:“你说谁是贱人?”   苏梨穿着披风,脸上带着伤疤,在昏黑的夜色映衬下看着颇为渗人,李公子很怂的打了个寒颤,却还壮着胆子道:“大理寺办……办案,会保护人证的,你……你不敢拿我怎么样!”   “如果刚刚不是我的话,李公子现在恐怕已经尸首易处了,谁又说的清你到底是怎么死的呢?”   “……你……你不要花名册了?”   “我是个没有耐心的人,与其在这里跟你浪费口舌和时间,还不如杀了你还能图个痛快!”   苏梨说完,手腕一翻,手里多了一把亮铮铮的匕首,李公子连忙扯着官差的裤腿高呼:“你是大理寺的官差,你要保护我,不能眼看着她杀了我!”   那官差和苏梨打着配合,一脸无动于衷:“赵大人只让属下找花名册,没让属下保护你。”   “……”   李公子眼角抽了抽,数日的逃亡加上刚刚的生死经历,心理防线已经崩塌,犹豫许久咬着牙道:“你们保证拿到册子以后放我平安离京,我就告诉你们册子的下落!”   听到这话,官差面露难色,这个要求超出了他的权限。   “好!只要册子是真的,我就放你离开。”   苏梨果断同意,李公子的眼神在苏梨和官差之间转了转,最终选择相信苏梨。   “我爹在陇西县的勾栏院有个老相好,那个册子就藏在勾栏院里。”   ……   京都,军情处大牢。   安珏翘着腿喝着茶坐在刑房,王武和王安被绑在刑架上,人已经被打成血人,好不容易才养好的伤口重新撕裂,变成狰狞模糊的血肉。   抽了很多鞭子的狱卒累得哼哧哼哧的喘气,两人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大人,这两个人的嘴太硬了!”   狱卒喘着气说,安珏吐了嘴里的茶梗起身走到两人面前,余光觑了一眼狱卒手里裹了一层血浆的鞭子,唇角浮起狞笑:“果然是陆国公手下的人呢,真硬气!”   “国公府府规森严,草民虽不曾饱读诗书,却也知道不可违法乱纪给国公府抹黑!”王武低声说,声音沙哑已是虚弱异常。   “原本还想打碎你们这身硬骨头,把你们抬到议政殿做个人证的,没想到你们这么不识抬举,也罢,既然你们不想活,那本官便做做好事,送你们早登极乐,也免再受这些皮肉之苦!”   安珏遗憾的摇摇头,从袖袋中拿出两张早就写好的证词展开。   “这是什么?”   王武警觉的问,安珏抓着他那只完好的手,在其中一张证词上按了一个血手印。   “没什么,就是国公大人窝藏重犯陆戟,唆使刁奴在昭安楼纵火,却借天雷掩饰罪行的证词罢了!”   “胡说八道!”王武怒吼,胸腔剧烈的起伏,密密麻麻的伤口崩裂,血涌得更凶,他像是不知道痛,只盯着安珏一字一句辩解:“大人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原本早就昏迷不醒的王安努力睁开眼睛,低低地附和:“你这是陷……害。”   “陷害?你们马上就要变成死人了,出了这道门还有谁敢说这证词是假的?”安珏笃定地说,已是胜券在握。   他拿着第二份证词,抓着王安的指骨在上面按了一枚指印。   “陷……害!”   王安喉咙涌出低吼,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血从喉咙涌出,安珏并不理会,把证词揣进怀里,抬手抓着王安的脖子轻轻一拧。   咔的一声轻响,王安没了声音。   “戕害忠良,安家祖魂难安,你们会遭到报应的!”   王武说着吐了安珏一脸血,安珏抬手抹了一把,掐住王武的脖子,却没急着拧断,不怀好意的凑到王武耳边说了一句:“这话,等陆国公那个老不死的下来以后你再跟他说吧!”   回应他的,是颈骨断裂的声音。   收回手,安珏愉悦的笑起,极有耐心的擦掉脸上的血迹,门口突然传来兵刃相击的声音。   安珏眉头一皱,提步走出大牢。   牢外的情况一片混乱,军情处的人全都被逼到大牢外面,正举着刀和一群御林军对峙着,而这些御林军后面,是穿着昭冤使朝服,身形修长的楚怀安。   “侯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珏冷着脸问,他前脚才搜查了国公府,楚怀安后脚就带着御林军来围了他的军情处!   “安大人,本使也是奉旨办案,岂料你们军情处的门不好敲,本使不得已,只能用了一些非常之法。”   楚怀安漫不经心的回答,他用的是‘本使’,强调的是自己昭冤使的身份。   “非常之法?我看侯爷更像是要带兵把我这军情处当成土匪窝给剿了!”安珏愤恨,说出来的话透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   楚怀安赞同的点点头:“若是安大人再晚出来片刻,本使也正有此意。”   “……”   论颠倒黑白耍赖皮的本事,安珏终究还是要输楚怀安一筹。   他狠狠地咬牙,咬得腮帮子都发疼:“侯爷说是奉旨办案,如此大动干戈是要办哪桩离奇大案?我军情处除了两个纵火犯,可没有别的案犯,此案貌似不在侯爷的权限范围内吧,你今夜带兵强行来要人,莫不是想假传圣旨,假借办案之名劫狱?”   三两句话,安珏就把自己置于制高点,陷楚怀安于不利之地。   楚怀安毫不慌张,甚至还附和的点了点头,露出一分赞赏:“安大人做了阉人以后,这嘴皮子倒是利索了许多。”   楚怀安的语气温和了些,安珏以为自己猜中了楚怀安的意图,不由又恢复了几分气焰:“侯爷,我这军情处虽不比大理寺,那也是正正经经的牢狱,你若是果真要劫狱,就算有老侯爷留下来的帝王鞭护着,也会被治个重罪吧?”   “安大人无故从国公府拿人,以本侯的性子的确做得出劫狱这种事,但今日本侯是以昭冤使的身份来的,本使前来是要捉拿谋害皇亲国戚的案犯!”楚怀安敛了表情,轮廓紧绷成冷锐的弧度,眼神凌厉的看向安珏。   “谋害皇亲国戚的案犯?案犯如今身在何处?”安珏沉着脸问,看着周围的御林军,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楚怀安抬手,修长如竹的指尖直指安珏眉心:“案犯在此!”   “荒唐!侯爷莫不是为了给国公府开罪,不惜构陷朝廷命官?”   安珏说着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两步,没料到会有这一出,他身上没带佩刀,身无一物,下一刻楚怀安亮出御赐的昭冤令。   “陛下赐昭冤令让本使彻查本侯被构陷与贵妃有染一事,凡是涉案之人,本使便可凭此令捉拿甚至先斩后奏,安主蔚先买通守卫,让人偷拿贵妃贴身之物,构陷本使,后又在大理寺牢饭之中下毒意欲谋害本使,其罪当诛!”   这个案子过去好几个月了,楚怀安拿到昭冤令以后一直插科打诨没有行动,安珏还以为这事已经掀过去了,没想到楚怀安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扯出来揪着不放!   “侯爷说这话可有证据?”   “若无证据,安大人以为本使是如何调动御林军的?”楚怀安反问,安珏暗叫不好,心底一狠,抢先一步对手下人道:“逍遥侯假传圣旨欲图劫狱,给我拿下!”   这些人都是听见楚怀安和安珏方才那一番对话的,全都犹犹豫豫不敢上前,楚怀安轻巧的挽了挽袖子,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安大人,你这是打算拒捕?”   问这话时,楚怀安唇角上扬,眼角眉梢也都带着笑,像是终于等到什么好机会,可以名正言顺的做点让人心情愉悦的事。   安珏自知与楚怀安的梁子结得很深,今日若是赵寒灼来拿人,他说不定就乖乖跟赵寒灼走了,可来的人是楚怀安,他就算束手就擒落到楚怀安手里也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想通这一点,安珏咬牙大喊:“给我上!谁拿下逍遥侯的首级,我就给谁升副蔚!”   这一句话落下,便有那没脑子拎不清的人被升官发财的诱惑吸引,大喊着拿着刀朝楚怀安冲去。   楚怀安早就等着这一遭,也不着急,从身边的御林军手上抢过一把长戟,只用手柄一扫,便将冲过来那人扫飞。   那人飞了好几米远才落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没了声音。   楚怀安单手拿着长戟,将碍事的衣摆撩起扎进腰带,负手而立,还很得意的摆了个极好看的姿势。   “本使看见你早就手痒到不行,既然你这么上道,本使就满足你,也免得你进宫面圣的时候还是这副欠揍的样子,扰了圣驾!”   楚怀安说着,长戟往下戳进地砖缝中,轻轻一挑,地砖被挑起直击安珏面门。   安珏侧身避开,知道躲不了,从最近那人手里抢了一把刀正面迎敌。   大刀与长戟相击,迸溅出火花,楚怀安用力一压,安珏的腿弯了弯,楚怀安面色不改,一脸嘲笑:“安大人第三条腿不行了,这体力也不行了啊,怎么软绵绵的跟女人似的?”   楚怀安故意戳安珏痛处,安珏恼怒,心中怒火与杀意交织,理智一点点崩塌。   他想起之前市面流传的那些画册上嘲讽抹黑自己的话,想起宫宴那日楚怀安为了苏梨给自己的羞辱,怒到极致,安无忧之前对他说的要平心静气有城府的交待他全忘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他!   安珏发了狠,身形极灵活的躲着长戟,寻找机会想和楚怀安近身搏斗。   看出他的意图,楚怀安唇角勾起冷笑,忽用长戟卡住刀身,将安珏连人带刀一起压到地上,他用了全力,地砖被砍出一刀裂痕,安珏果断弃了刀,腿在地上跺了一脚,借力站起来,从靴子里拔出一把匕首。   匕首折射出寒光,安珏一脚踩在长戟棍身,不让楚怀安拔起来,身体飞速前倾,匕首银光一闪,直逼楚怀安喉咙。   楚怀安后仰着避开,鬓发被割掉一缕,唇角笑意更深,他抬脚在长戟手柄处踢了一下,安珏一个后空翻迅速后撤,楚怀安趁势抽出长戟。   安珏问问落地,还要继续进攻,长戟已袭至面门,他侧身想避开,楚怀安却早就算到了他的动作,在他躲开的同时,长戟偏了半寸,噗嗤一声没入他的右臂。   “唔!”   安珏痛得闷哼一声,楚怀安却还没停,抓着长戟拧了一圈用力震开。   噗!   血肉撕裂的声音响起,安珏的右臂断裂掉在地上,一时血流如注。   安珏呆呆的站在那里,痛到极致反而麻木,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在场的人都被这一幕震慑得说不出话来,他们没想到楚怀安会亲手挑了安珏一条手臂。   “啊啊啊!!!”   过了一会儿,安珏捂着断臂嘶吼出声,军情处的人连忙扒了衣服帮他堵住伤口。   楚怀安把长戟丢还给那个御林军,慢条斯理的放下袖子和衣摆,他的动作做得利落极了,安珏流了那么多血,却没有一滴溅到他身上。   “把案犯带走!”楚怀安命令,不再理会安珏,提步朝军情处大牢走去,边走边高声道:“安珏构陷逍遥侯与苏贵妃有染,证据确凿,即日起革除军情处主蔚一职,所有案件移交大理寺,牢中案犯一并转押大理寺!”   说话间楚怀安已走到大牢门口,方才帮着安珏施刑的狱卒跪在地上惊恐的开口:“启禀侯爷,案犯……案犯认罪伏诛以后自尽了!”   “认罪伏诛?”楚怀安停下低头看向狱卒:“他们认的是什么罪伏的又是什么诛?”   “他……他们承认国公大人窝藏朝廷重犯,唆……唆使刁奴纵火烧昭安楼……”狱卒说得越多,楚怀安的眼神越冷,浑身的杀气越重,狱卒很快说不下去,跪在地上想了一会儿福至灵犀道:“证……证词就在安大人身上!”   “来人,把牢里那两具尸体抬上,随本使一同进宫面圣!”   “是!”   与此同时,太后寝宫一片灯火通明。   楚凌昭还穿着上朝那身龙袍不曾换下,太后躺在床上,太医院的御医在屋里跪成一片,安若澜正在一勺一勺给太后喂药。   因为安珏突然被揪出来欲图谋害逍遥侯一事,太后气得病倒了,楚凌昭寸步不离守在太后榻前,可让楚怀安去捉拿安珏的旨意却并未收回。   “姑母,您可好受些了?”   安若澜柔声问,喂了几勺药以后又用帕子帮她擦嘴,太后心里正不畅快,抬手打翻那碗药。   药汁和瓷碗碎片在地上四溅开来,有些溅到明黄色的龙袍上,将龙袍染上点点污迹,原本就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宫人将身子伏得更低。   “哀家不吃!安家出了逆臣贼子,哀家无颜活在这世上,更喝不下药!”太后气恼的说,楚凌昭瞧着地上的药汁,面上表情未改,平静开口:“再去给太后熬一碗药来。”   “是!”   这会儿楚凌昭的态度越是平和,太后心中的火气便越是汹涌,她坐起来怒不可遏的看着楚凌昭:“哀家是妇人,不该管朝中政事,可钦天监的警钟响了,堂堂镇边大将军斩杀朝廷命官不知所踪,皇帝不急着派人将他捉回,目光却局限于后宫妃嫔身上,也不怕叫天下人贻笑大方!”   “此事朕自会督促赵爱卿早日处理好,并不妨碍朕查清楚谨之被害一事。”楚凌昭不疾不徐的说,底下的人都乱成一锅粥了,他却还是一副万事尽在掌握的模样。   太后被他噎得咳嗽起来,安若澜忙拍着太后的背帮她顺气,同时帮着太后说话:“陛下,逍遥侯被害一事尚有许多蹊跷之处,您这么快就给安珏定罪,会不会太过草率?镇边将军失踪一事证据确凿,也没见陛下拿他如何呢!”   这话提醒了太后,她喘过气来立刻不依不饶道:“澜儿说得没错,皇帝你如此袒护陆国公,怕是对安家不公,安家子嗣如今为何会凋零至此,你难道都忘记了?”   “安家为远昭国付出的一切,朕自然一直谨记在心,可谨之为何年幼丧父,母后难道就忘了吗?”   楚凌昭突然提起老逍遥侯,太后的气势一下子削减大半,她眼底闪过一丝心虚,楚凌昭并未在这件事上揪着不放,回到刚刚的话题:“母后,安家之功朕一直记着,可谨之受了委屈,朕也不能不给他一个交代!”   这话说的,安家和楚怀安就像皇家的一只手,手心手背都是肉,亏着谁都不行。   太后闷着声不再说话,宫人很快又端了一碗药来,这一次,楚凌昭亲自给太后喂。   “人人都想做皇帝,觉得这个位置能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旁人就算不知,母后难道还不了解吗?儿子十岁就被立了太子,父皇要求儿子的学业骑射样样要比别人出色,儿子那时最羡慕谨之,羡慕他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想,继位以后,常常处理朝政到深夜,母后觉得儿子在这个位置坐得容易吗?”   太后本来还想摆一摆架子不喝药,听见楚凌昭这样一番话,顿时不落忍起来,到底是从她身上掉下去的一块肉,哪里能不心疼??   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去,太后给面子的让楚凌昭喂完了一整碗药。   屋里一时没人说话,竟难得生出两分母子温情来。   喂完药,楚凌昭把药碗放到一边,拿了一颗蜜饯喂给太后。   “母后,今日之事,朕会妥善处理,母后好好将养身子,别让儿子担忧。”楚凌昭这一番举动很是孝顺了,毕竟如今国事已经叫他焦头烂额,他贵为九五之尊还能陪护在床前,实属不易,太后心中没有震动是假的。   “母后也不想为难你,只是安家子嗣本就凋零,皇帝如何也不能……”太后的语气松软了些,然而话还没说完,门口的宫人忽的高声禀告:“启禀陛下,昭冤使回宫复命了!”   听惯了逍遥侯,太后一时没反应过来昭冤使是谁。   楚凌昭抓着太后的手拍了拍:“母后,儿子要去忙了,您身子不适,好生歇着。”说完起身,往外走了一步又冲安若澜道:“爱妃也别在这儿叨扰母后了,随朕一起走吧。”   “是!”安若澜柔声应着提步跟上楚凌昭的步伐。   出了太后寝殿,楚凌昭的步子加快,安若澜不得不提着裙摆小跑着跟上。   深宫之中女子平日走动都是慢吞吞的,安若澜跑了一会儿就喘了起来,却不敢开口叫楚凌昭慢些,经过御花园差点摔倒,楚凌昭早有预料一般折身扶了她一把。   “爱妃都跟不上朕的步子了,怎么不告诉朕?”楚凌昭扶着安若澜问,并未急着松手,燥热的掌心灼烧着她腕部的肌肤,安若澜垂眸露出羞怯:“陛下忙于国事,臣妾不敢给陛下添乱。”   “哦?那方才在母后寝殿,爱妃怎么敢用国公之事暗指朕有失公允?”   楚凌昭反问,刚刚若不是安若澜提那一句,太后也不会想到这两件事的联系。   安若澜眼底闪过惶恐,连忙跪下:“请陛下恕罪,安珏构陷逍遥侯一事尚有诸多蹊跷,族中男丁凋零,臣妾身为安珏的姐姐,一时担忧过甚才会失言!”   地砖很硬,方才她没有摔倒,跪下去膝盖在这上面磕得也不轻,这一次楚凌昭没有扶她,只负手站在那里打量着她。   “爱妃既已嫁入皇家,那便是皇家的人,安家子嗣如何,不是你该关心的,如何为朕孕育皇嗣才是你该关心的事!”   “陛下说的是!”安若澜连声答应,楚凌昭这才伸手将她扶起来,见她似乎被吓着了,还体贴的帮她理了理耳边的鬓发:“爱妃既知朕说得有理,那避子汤也该趁早停了,就算是御医帮忙开的,喝多了终究也伤身。”   “……”   安若澜微微睁大眼睛,脸色发白,整个身体僵住,连呼吸都屏住。   楚凌昭说得极随意,好像真的只是在关心安若澜的身体,安若澜却清楚知道,后宫妃嫔偷偷喝避子汤是重罪,这事捅出去,打入冷宫都是轻的。   入宫快两年,这避子汤也喝了两年,安若澜不知道楚凌昭是最近才知道这件事还是一开始就知道。   理完鬓发,楚凌昭仍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拉着安若澜往前走去。   “爱妃不是怕朕冤枉安爱卿吗,不妨在旁听审,看朕是否会为了谨之而颠倒黑白。”   “陛下,臣妾绝无此意!”   安若澜低声辩解,声音发紧,楚凌昭没理会她,仍半强迫的带着她往前走。   一路来到御书房,尚未走进,便听见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安若澜刚被吓得不轻,听见这声音身子不受控制的抖了抖。   “发生何事?”楚凌昭问着提步走进去,尚未有人回答,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安若澜失声尖叫:“啊!”   进屋以后,楚凌昭没再拉着安若澜,安若澜被吓得跌坐在地,安珏断了一臂躺在地上,断臂只粗略用布缠了几圈,血嗒嗒的流了一地,刚刚的痛呼便是他发出的。   “臣奉旨行事,安主蔚拒捕不说,还煽动军情处的人与臣对抗,臣不得已,与安主蔚交手,安主蔚对臣痛下杀手,臣不慎断了安主蔚一臂。”楚怀安上前回答,三两句解释了经过,隐去自己先叫御林军围了军情处的事,将过错全推到安珏身上。   安珏痛得说不出话来,楚怀安又抬手抓着自己鬓角那缕被齐整削断的发丝佐证:“要不是臣躲得快,被划开的就是臣的咽喉了。”   “你……”   安珏气得不行,想要起身辩解,胳膊断处的血流得更欢,安若澜扑过去帮他按住衣服止血:“陛下,求陛下开恩,稍后再审问,先召太医来给阿珏看下伤势!”   “贵妃娘娘别误会,臣可没有故意拖着不给安主蔚看伤,只是适才宫人说太后身体不适,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在太后寝殿候着,在臣看来,太后的安危自是比一个罪臣的断臂重要许多,臣这才打消了请太医的念头,贵妃娘娘你说是吗?”   楚怀安是故意这么说的,之前安珏在朝堂之上,对着陆啸一口一个罪臣,现在楚怀安便以牙还牙,叫他也尝尝未审定罪的滋味!   安若澜气得不行,太后称病,实则也是为了维护安珏,想逼楚凌昭退一步不要死抓着安珏不放,没想到如今却成了楚怀安阻挠安珏治伤的理由。   安若澜想叫大夫给安珏治伤,只能先证明安珏没有陷害楚怀安。   不得已,安若澜只能咬牙回答:“侯爷说的是,自然是太后的身体比较重要,臣妾方才糊涂,请陛下先审问吧!”   安若澜说着用绢帕帮安珏绑了伤口退到一边,她手上沾了热腾腾黏糊糊的血,让她恶心得想吐,这个时候却只能生生忍下。   伤口被碰,安珏痛得更厉害,控制不住吼了几声,楚怀安掏了掏耳朵慢条斯理道:“不急,此案有大理寺协查,赵大人还没来呢。”   断臂的人不是他,他自然是一点也不急。   安若澜心里着急,可刚刚在太后寝殿她已经惹楚凌昭不快,路上又被敲打了一番,她现在哪里还敢随意说话?   御书房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安珏痛苦的呻吟,过了约一盏茶的时间,赵寒灼才匆匆赶来:“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   “不必多礼。”楚凌昭出声打断,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直接进入正题:“爱卿直接说案子的调查结果吧。”   “是!”赵寒灼从袖袋中摸出事先整理好的折子呈上。   “臣按照昭冤使所说,对饭菜中的剧毒来源和能接触到苏贵妃贴身之物的人进行了细致的排查,最终发现,偷盗苏贵妃贴身之物的宫女正是贵妃宫中的贴身宫婢翠屏,而在饭菜中下毒的是大理寺负责采买牢饭的钱六。”   “那钱六既是大理寺的人,岂不是赵大人管束属下不力才叫侯爷差点被歹人毒死?”   安若澜柔声问,脑子仍乱糟糟的一片,只是发现这个漏洞抓着问上一句。   “贵妃娘娘所言极是,臣自当反省认罚。”赵寒灼态度极好的认错,说完又继续道:“经过调查臣发现,这个叫翠屏的宫婢曾与安大人有过一段私情,钱六则在赌坊欠了安大人一笔巨额赌债,两人如今均已供述乃是被安大人胁迫才会参与栽赃陷害昭冤使!”   宫婢与外臣有染已是重罪,再加上陷害逍遥侯和贵妃,这样重大的事寻常人怎么可能会轻易供认?   况且安若澜了解安珏,就算他真的做了这样的事,无论事成还是不成,都会及时杀人灭口,怎么会留下活口等人来查?   “竟然就这样轻易招供了?那人证现在何处?”   “带人证!”   赵寒灼高声道,立刻有侍卫压着一男一女进来,两人身上都有被刑讯审问的痕迹,但都在正常的刑讯范畴,算不得严刑逼供。   “请陛下恕罪!请陛下恕罪!”   两人一被押着跪下立刻磕头求饶,楚凌昭将赵寒灼呈上的折子放到一边看向两人:“你们可认识这断臂之人?”   “认识认识!草民欠了这位大人上千两银子,实在还不上了,这位大人让草民帮他做一件事,若是做了,不仅赌债一笔勾销,还倒给草民五百两银子,若是不做,他就要杀了草民,草民一时猪油蒙了心,才会犯下如此大罪,请陛下饶命啊!”   那狱头抢着说,声泪俱下,竟是哭得比断了手的安珏还要凄惨。   楚凌昭认真听着点了点头,扭头看向安若澜:“爱妃觉得此案还有哪里有疑点?”   他好像真的如他之前所说,只要安若澜提出疑虑,他就绝对不会就此定案冤枉安珏。   可现在人证已经摆在这儿了,尽管安若澜知道还有诸多不合理的地方,可只要人证活着,一天不翻供,安珏就一天不能洗清冤屈。   况且在这件事上,安珏也并非真的完全清白,若是细查起来,恐怕还会牵连出更多。   电光火石之间,思绪已是百转千回,安若澜果断回答:“臣妾只是深宫妇人,并不懂得断案,一切全听陛下决断!”   话音落下,这案子似乎也该就此了结,楚怀安却不合时宜的开口:“等等,此案人证有了,似乎还没有物证。”   说到这里,楚怀安停顿了下,意味深长的看着安若澜:“臣以为,是不是该去安家搜一搜,安主蔚房中有没有与这宫婢的私通书信?” 第76章 那晚的真相……   “侯爷!”   安若澜紧张的喊了一声,这一声有些突兀,喊完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想刀刃一样,带着探究,要划破安家被先帝赐予的种种殊荣,看看这后面究竟是养了一群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侯爷,人证既然已经有了,我安家众人也没有异议,此时你再执意要搜查安家,这恐怕不大妥当吧?”   安若澜尽量平和的说,御书房里安珏重伤躺在地上,赵寒灼和楚怀安分明都是得了楚凌昭的旨意行事,三人在一条阵线上,她便显得势单力薄了。   楚凌昭若是在朝堂上审问此事,尚且还有人能站出来帮安珏说说话反驳几句,可在这小小的御书房里,无论她如何据理力争,恐怕都争不过。   “不妥?”楚怀安笑出声来,好似听见了一件特别搞笑的事:“怎么安主蔚无凭无据搜查国公府就妥当,本使有理有据搜个罪证就不妥当了?”   “侯爷,阿珏搜查国公府也是为了远昭国的安危,是奉旨行事,请侯爷不要将这两件事混为一谈!”安若澜义正言辞的说,背脊挺得笔直,在这种情况下仍极力保持镇定,不输自己身为贵妃的威仪。   楚怀安点点头,也不生气,只勾着自己鬓角那缕被齐整削断的发丝幽幽道:“贵妃娘娘不想听,那本侯就暂且不说这件事,不如先论论安珏三番两次要置本侯于死地的事吧!”   安若澜:“……”   安若澜被噎得说不出话,胸腔怒气乱窜,却只能咬牙憋着。   现在断了一臂躺在地上要死不活的人是安珏,到底是谁要置谁于死地?   “侯爷,此事陛下自有公断,我安家也自会给侯爷一个交代,安家宗祠供养了三十三位先烈的牌位,侯爷若要搜府,怕是会扰了先烈的英魂!”   安若澜搬出三十三位先烈来堵楚怀安的口,这是安家最强大的底牌和依仗,那日赵寒灼和京兆尹去了昭安楼什么也没做,就被楚凌昭一旨罚了俸禄,看的就是这三十三位的面子。   远昭国的疆土,有一半是安家先辈随先帝征伐得来的,先帝一生对安家诸多照拂弥补,楚凌昭继位才三年,断然不能明目张胆的动安家,不然天下人会如何看他?   “谨之,够了!”楚凌昭适时开口,不让楚怀安把人逼急了。   “安珏构陷逍遥侯与苏贵妃一案证据确凿,先将他收入大理寺,牢中,具体该如何处置,赵爱卿仔细研读律法以后,择日再议。”   “是!”赵寒灼接旨,安珏痛苦的哼哼两声,楚凌昭又道:“安珏虽是戴罪之身,但安家为远昭国做下的功绩不可磨灭,请御医到天牢给安珏治伤!”   楚凌昭这案子断得不留情面,断完以后却又法外开恩了一些,叫人抱怨不得,还得感恩戴德的谢恩。   安若澜跪下,强扯出一抹笑:“谢陛下隆恩!”   “免了,爱妃今日也受惊了,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是!”   安若澜应着起身要走,不期然楚凌昭又加了一句:“母后这几日心火旺盛,情绪不宜激动,爱妃就莫要去母后宫里了,也免遭母后中伤,平白受些委屈。”   “母后是臣妾的姑母,就算被训斥几句,臣妾也不会觉得委屈的。”安若澜试着辩解,楚凌昭眸色幽深的看着她:“朕不希望爱妃受委屈,爱妃可明白朕的良苦用心?”   嘴上说着关心甜蜜的话,楚凌昭脸上却是一片冷然,哪里是不想安若澜去了受委屈,分明是不让她再去太后寝宫,把外面发生的事说给太后听!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涂着蔻丹的指甲嵌进掌心,疼得锥心,这才叫她清醒的保持着理智没有失控。   “臣妾明白,谢陛下厚爱!”   低眉顺眼的谢了恩,安若澜从御书房走出去。   出了这样大的事,宫里的灯火比往日更加明亮,已经是春日,后半夜下了露也还是很凉,风一吹,身体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哆嗦。   安若澜低头,看见自己两手都沾满了血,衣裙上更是血迹斑斑。   这是安珏的血,却又不全是,还有过去两年,很多因她而死的人的血。   她直勾勾的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长姐安若裳抓着她的手一针一针教她绣花的场景。   她记得长姐的手很白,指尖纤细如青葱,掌心是软乎乎的,包裹着她的,温暖极了。   那时长姐说:澜儿,你这样聪明,一个要为自己谋个好归宿,莫要像姐姐,只能做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   她会下棋,却不明白长姐话里的深意,长姐是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是旁人手中冷冰冰的一颗棋子呢?   后来长姐死了,她被抬入了宫,被帝王临幸那一刻她终于明白长姐的话。   只是她已入棋局,走不走,如何走,都由不得她!   一路回了自己寝宫,宫人被她身上的血吓了一跳,连忙将她迎进屋里唤人送了热水来。   身体被热水包裹,那股子刺骨的凉意才开始消散,一直伺候她的嬷嬷屏退其他人,动作娴熟的帮她揉捏按摩。   “二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嬷嬷是她的奶娘,太后特别恩准进宫照顾她的,入宫这么久,嬷嬷仍唤她二姑娘,好像她还是安家二小姐,不曾嫁与帝王。   “阿珏被逍遥侯挑断了一条手臂,流了好多血,逍遥侯找到了人证,证明当初构陷他与贵妃有染的幕后之人就是阿珏,我知道此事尚有诸多疑虑,可我不敢让陛下继续深究下去。”安若澜说着又冷起来,身子往水里压了压,只露出鼻子在外面呼吸。   “嬷嬷,阿珏是替我受了罪……”   “二姑娘莫要如此说,阿珏少爷行事向来莽撞,被人抓到把柄也是在所难免的,你没事才是最紧要的。”   嬷嬷柔声安慰,老得发皱的手在安若澜的背上一下下轻抚着,帮助她平复情绪,安若澜摇摇头:“嬷嬷,陛下不许我去看太后了。”   嬷嬷的手猛地顿住,粗糙的指腹在娇嫩的肌肤上刮了一下,留下细微的刺痛。   安若澜恍若未觉,回头严肃的望着嬷嬷:“嬷嬷,陛下恐怕要对安家动手了!”   另一边,御书房内。   两个证人都被带下去,楚凌昭把手边的折子丢给赵寒灼:“赵爱卿,这就是你写的结案词?”   楚凌昭的语气颇有两分不好,楚怀安把折子捡起来扫了一遍,差点气得笑出声来。   赵寒灼的折子前半部分没有问题,如实表述了两个人证的供词,后面加的个人判断却是:下官以为此案还有诸多疑点,两个人证主动投案的时机过于巧合,且过于巧合,很多细节经不起推敲,幕后主使恐怕另有他人。   幸好刚刚赵寒灼只说了前半部分,隐瞒了后半部分,不然恐怕会被楚凌昭直接治个包庇罪!   “赵大人,你的脑子是竹子吗?特殊时期拐个弯说句假话你要死吗?这个时候不把罪名钉死在他头上,他丫发起疯来连你都敢杀!”楚怀安拿着折子循循善诱,赵寒灼一脸刚正不屈:“臣不会说假话!”   “……”   楚怀安完全拿他没辙了,把那折子揣进怀里:“此案是本使主审,结案词也当由本使来写,你不会撒谎,我来!”   赵寒灼借坡下驴:“有劳侯爷。”   楚怀安闻言回了他一记大白眼,被这么一插科打诨,御书房里沉重的气氛消散了些,楚凌昭也放松身体靠坐在椅背上:“赵爱卿刚刚怎么来得这么迟?可是有什么事耽误了?”   “安珏搜查国公府时,下官接到李勇独子要与人接头的消息,他身上极有可能有这些年李勇与朝中许多官员行贿受贿的花名册,下官擅作主张请苏三小姐帮忙去找那位李公子,方才下官手下的人回禀,三小姐已经找到李公子,不日应该就能找到花名册,下官安排了一些人马准备接应。”   “还是爱卿思虑周到。”   楚凌昭点点头,对赵寒灼做事很是放心,楚怀安却在一旁一个劲的瞪着赵寒灼,他一个不得空,这个榆木脑袋竟然就使唤上他的人了!   大理寺那么多糙老爷们儿不用,非要让一个弱女子去冒险,这是什么道理?   “他们现在在哪儿?我亲自带人去接应!”   楚怀安忍不住说,现在的情形很危险,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他怎么可能让苏梨一个人到处乱跑?   “侯爷恕罪,下官不知。”   “你的人不是才和她分开吗?怎么会不知道?”楚怀安追问,恨不得能插个翅膀立刻飞到苏梨身边,把她打包塞荷包里挂在身上。   “下官确实不知。”   赵寒灼回答,楚怀安正要发火,被楚凌昭喝止:“好了!就算他知道,朕也不会让你去,你觉得现在是你胡闹的时候?”   楚怀安抿唇不说话,若是以前,他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去做,才不管什么时机适不适合,可最近这几个月经历了这许多事以后,他竟也学会了克制。   “朕和陆国公谈过了,他确实一直没有见过陆戟,你们觉得陆戟离开军营,如今会在哪里?”   楚凌昭是真的一点头绪都没有,他了解陆啸的为人,可他不了解陆戟,不知道这个年少便戍守边关的年轻将领在想什么,又要做什么。   “谁知道他瞎跑什么,别人拼了命在帮他洗脱罪名,他倒好,自己闷不做声把天捅了个窟窿玩起了失踪!”   楚怀安闷声嘀咕,语气里颇不服气,这样对比起来,他闯祸的本事和陆戟完全不在一条水平线上。   这话里多数是他自己的主观判断,没什么可取之处,楚凌昭揉揉太阳穴看向赵寒灼:“爱卿以为呢?”   “回陛下,臣以为陆将军绝不会无缘无故离开军营,他不曾回京探望国公大人,想必是有比这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做,臣以为要想弄清陆将军去了何处,恐怕还需先查清军中到底发生何事才行。”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军粮贪污案不查清,所有的事笼在迷雾之中无法看清。   “爱卿说得有理,按照你之前的思路继续查吧。”   “是!”   赵寒灼得了吩咐离开,楚凌昭又看向楚怀安,脑仁发疼:“朕那二十精锐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若是连他们都护不住的人,你就算真的去了也没用!”   “那我也不能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啊!”   楚怀安说着还委屈上了,他原本就觉得自己之前这些年活得糊涂,比苏梨差了好大一截,现在再这么窝囊下去,他以后还有什么脸去见苏梨?   要是那个威风凛凛的陆大将军回来,他不是更被比得像个废物一个吗?   以后陆戟要带苏梨走的话,他一个废物哪里还说得上话?   楚怀安抿着唇生闷气,楚凌昭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把安珏的手臂都挑了?还敢说什么都没做?”   “那是他活该!”   楚怀安理直气壮,楚凌昭抬手抓起旁边的茶杯砸过去:“滚!”   楚怀安身手矫健的侧身让开,脚尖极有技巧的一勾,茶杯里的水一滴没洒,安然落在他手上:“谢皇表哥赐茶。”   仰头喝了一口,楚怀安腆着脸把茶杯放回桌案上,一个劲盯着楚凌昭:“表哥,要是日后抓到陆戟,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说到正事,楚凌昭敛了笑,把茶杯拂到一边,拿起一方奏折认真的看起来:“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问问也不行?”   “不行!”   “我知道了。”楚怀安点点头,眉头微皱,认真思索了好一阵又试探着问:“到时我可以用我爹留下来的帝王鞭救他一命吗?”   这话不知怎么触了楚凌昭的逆鳞,他掀眸冷笑,语气深沉:“到时你大可拿出来试试!”   “……”   楚怀安摸着鼻尖讪讪的走出御书房,闹了大半夜,东方已渐渐有些泛白,天快亮了。   夜露深重,楚怀安打了个喷嚏,没了刚才的嬉皮笑脸,表情难得凝重。   安家和国公府都是远昭国的中流砥柱,像两座大山镇着远昭国的安宁,这次风波以后,不知道远昭国的局势会变成什么样……   两个时辰后,轻柔的晨光穿透云层铺满整个大地。   陇西县县城,时辰尚早,原本该清冷的街道不少人行色匆匆的往前走着,李公子由大理寺孙捕头押着,苏梨随手抓了一个路人询问:“这位小哥,请问发生了何事,你们急匆匆往哪儿赶呢?”   那路人先被苏梨脸上的伤疤吓了一跳,仔细一看见她眉眼挺好看的,并不是什么坏人,便压下恐惧回答:“姑娘是刚进城的吧,昨夜城里的百花苑失火了,现在的火都还没烧完呢!”   百花苑这名字听着挺雅致的,苏梨尚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那李公子便炸了:“失火了?怎么会突然失火呢?白牡丹呢?她人在哪儿??”   李公子问得这样急,苏梨立刻猜到百花苑就是他们要去的勾栏院,而那白牡丹,就是李勇的老相好!   “哎哟,这苑里的姑娘平日都是那个时候才歇下,个个都累死过去,没人发现起火,等周围的人发现起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人一个都没跑出来!”那小哥说着还有些唏嘘,约莫是平日也去过苑里作乐,有一两个相熟的姑娘。   “多谢!”   苏梨松开那人,不再多问,循着看热闹的人潮快步朝百花苑走去,那李公子还不相信,一个劲的嘀咕:“一个人都没跑出来?怎么能一个都没跑出来呢!她没跑出来我怎么办呢?”   怎么就不可能?   不想这花名册被发现的大有人在,只要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毁尸灭迹!   只是可惜了那些无辜的生命。   心中感叹着,不多时,一幢被烧毁的阁楼出现在眼前,阁楼有三层高,经过一夜的焚烧,大部分墙体已经坍塌,只剩下修建得比较牢固的承重墙还坚挺着。   明火尚未扑灭,倒下去的部分还在焚烧,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灼人的热浪,赶来看热闹的人围成一圈对着废墟指指点点却没一个人提水灭火。   苏梨挤进人群,隔着火依稀可以看见里面有被烧焦的尸体。   “县里的官差呢?这么大的火都没人管吗?”苏梨高声问,其他人原本看着热闹,乍然看见一个毁了脸的女子站在这儿,下意识的以为她是来寻亲的,不免有些同情。   “姑娘,你是什么人啊?这苑里的人都烧死在里面了,我们县老爷前些日子被抓了,新老爷还没来,衙门不管事,你也别多管闲事了,到时指不定把你当成纵火犯抓去顶罪凑数!!”   被这么一提醒苏梨才想起李勇被抓了,这里暂时没人管,所以也没有官差来灭火审查。   李公子路上还不肯相信,现在被热浪一灼,顿时死了心,觉得自己没了护身符死定了,当即扯开嗓子高呼:“我是县老爷的儿子,我爹根本不是被抓了,他是要升官了,这两个歹人绑了我要敲诈我爹,你们快给我抓住他们!”   李公子虽然住在京中,但三五两头的也爱往陇西县跑,毕竟这里是他爹的地盘,他可以随便横着走。   他现在穿着粗布麻衣,形容憔悴,之前那些人没认出他来,这会儿看见了,全都纷纷避开,议论纷纷。   “你们躲什么!给我把他们拿下!等我回去告诉我爹,保你们以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李公子叫嚣,撞开孙捕头就要趁乱逃跑,苏梨眼神一凛,人群里忽然冲出来一个高大的男人,男人看上去像樵夫,手里却拿着一把杀猪刀。   刀身被阳光一照,折射出刺眼的光,下一刻,刀子捅进李公子腹部,再拔出来,便染上红艳艳的血。   意外发生得太快,众人吓得四下逃窜,苏梨被撞了好几下才挤过去抓住李公子的肩膀。   “啊啊啊,我中刀了,我要死了,救我,快救我!”   李公子发疯似的大叫,反身拼命保住苏梨的腿,苏梨行动受制,染着血的杀猪刀朝苏梨劈来,苏梨躲避不开,眼看刀要落下,一个银色飞镖飞来,将那杀猪刀震偏一寸,苏梨配合偏头,杀猪刀斩下苏梨的裙摆一角落在地上,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人群已经跑得差不多,孙捕头及时赶到,一把将李公子拎起来,两个暗卫拿着长剑挡到苏梨面前。   那人见势不对,转身要逃,这两个暗卫却并不会让他轻易离开。   暗卫的身手极高,杀猪刀对上长剑又吃亏许多,这人很快落了下风,中了好几剑。   “留活口!”   苏梨及时要求,然而却迟了一步,那人唇角溢出一缕黑色血丝,竟是服毒自尽了。   男人高大的身子直挺挺的倒下,两个暗卫极有经验的在他搜寻了一番,最终搜出一方绢帕,确认无毒后交给苏梨。   绢帕是淡粉色,上面绣着一朵俏生生的梨花,梨花下面是一个未绣完的苏字,不知主人发生了什么,那字上还有一圈浅浅的血迹。   二姐!   苏梨一眼就认出这绢帕出自苏唤月之手,苏唤月在这些人手上,他们今天是故意让她发现这方绢帕,警告她不要继续追寻花名册的下落吗?   “苏姑娘,这帕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孙捕头问,这一路苏梨的表现他都看得明白,苏姑娘不是寻常的女子。   “没事!”   苏梨若无其事的把帕子揣进怀里,这些人会用二姐威胁她,说明他们也还没找到花名册。   花名册如此重要,苏梨更不能就此放弃,只要找到花名册,他们才会给出更多的线索,甚至最后要求用花名册交换二姐。   只有走到交换人质这一步,二姐获救的机会才会越大。   “我要死了,快救我!快救我!”见人被杀死了,李公子捂着肚子杀猪一样的哭嚎,苏梨横了他一眼,让孙捕头带他去医馆治伤,自己则拿着银子去附近找了一群年轻有力的男子帮忙提水灭火。   百花苑附近没有河,灭火费了些功夫,傍晚的时候火才勉强被扑灭,灼热的地面将泼下去的水蒸起热腾腾的雾。   看了一天热闹的人全都各回各家,苏梨把暗卫叫出来,二十个人很快从一片废墟里刨出十几具烧得焦糊的尸首。   尸首的颈骨有裂痕,全都是被一刀封喉,先灭口,再纵火毁尸灭迹。   李公子中刀颇深,但并不致命,在医馆缠好绷带以后又被孙捕头拎回来,一路上他吱哇乱叫着,看见十多具焦尸以后立刻吓得脸色发白,扭头狂吐起来。   苏梨才不管他怕不怕,把人拎到焦尸面前,按着他的脑袋叫他一具具辨认:“看清楚,这些人里面有没有你说的那个白牡丹?”   “人都烧成这样了,我哪里看得出来啊!”   李公子吐得只剩下胆汁,一个劲的哭着摇头,苏梨还是不肯放过他:“你有没有在白牡丹这里看过那本花名册,她一般把册子藏在什么地方?”   “楼都烧垮了,那册子就算是放在铁盒子里,也烧成灰了,藏得再好有什么用啊!”李公子说得涕泗横流,一幅任由处置的模样,再提供不了更多有价值的线索。   苏梨把他丢到一边,任他像一滩烂泥似的瘫在地上。   花名册的线索就此断了,人海茫茫要再找,不知道还要花费多少心力,赶了一路,苏梨也有些累了,她让孙捕头去附近客栈开几间房先休息,自己则在路人的指引下去了一家棺材铺。   棺材铺灯光昏暗,里面停着好几幅黑漆漆的棺材,看上去颇有些惊悚骇人,苏梨却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径直走进去。   “掌柜的,请问你们店里有伙计可以帮忙安葬吗?我不买棺材,请伙计帮忙挖坑把尸体埋一下就成,工钱掌柜的开便是。”   掌柜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眼神不大好使,凑近苏梨细细的打量,半晌才咳嗽着退开些:“葬什么人不用棺材?我店里的伙计都是正经人,不明不白的尸体不葬,免得平白惹一身晦气!”   “并非来路不明,是百花苑的十多具焦尸。”苏梨柔声回答,她侧对着掌柜,那半张并未受伤的脸在灯光下线条柔和,如水一般,轻灵温婉,像会普济众生的仙。   “姑娘与他们素不相识,何以为葬?”   老者喘着气问,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像卡了口痰吐不出来似的,听得叫人难受,苏梨并未露出不满,诚恳道:“家中有人从军,路遇无名尸,自当略尽绵力将其下葬求个心安,也免心中所念之人日后战死沙场,落个暴尸荒野的结果。”   “倒是有这么个理。”   老者点点头,抬手抓住柜台上的一根细小的麻绳摇了摇,梁上立刻响起清脆的铜铃声,片刻后,一个穿着蓝布短衬的妇人拿着锅铲冲出来,裹着呛鼻的辣椒味怒道:“摇什么摇,老娘正炒着饭呢!”   妇人声音洪亮爽脆,说完话,目光在苏梨身上顿了顿,飞快的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忽的不由分说用铲子在老头光亮的额头呼了一下:“你掉钱眼儿里去了,人家年纪轻轻一小姑娘,你把她忽悠到棺材铺来做什么?”   老头捂住额头,与那妇人吹胡子瞪眼,方才还苍老至极的声音变得欢脱轻快,俨然是个少年郎:“什么叫忽悠,正经买卖,快把后面的人喊起来,这位姑娘要葬尸。”   “葬谁?”   “百花苑那些冤死鬼!”   少年扯了脸上的假胡须没好气的说,妇人拿着铲子表情微怔,随即转身往后院走,边走边小声嘀咕:“一群给男人陪笑的玩意儿,不知道撞了什么大运,死了竟然还有人帮忙收尸!”   妇人说话颇狠,语气也不大好,苏梨却莫名听出了一丝难过。   好像那妇人在替那十几具无人问津的焦尸难过。   妇人进了后院很快又出来,身后跟着七八个个子瘦小的少年,少年穿的都是补丁衣服,全都好奇的看着苏梨,似乎没想到这样一个女子会帮那样一群人收尸。   “快走吧,锅里还有菜等着我回来炒呢!”   妇人催促着,又有两个少年从后门推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板车出来,从苏梨进铺子到现在,前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板车上却摆放好了纸钱、香烛,甚至还有已经写上名字的牌位。   他们原本就是要去帮忙收尸的?   苏梨疑惑,却没说出口,拿了一锭银子给方才扮老头那个少年:“这是工钱,请掌柜的收下。”   少年眼睛一亮,伸手想拿,指尖快碰到银子的时候扭头看向那妇人:“七娘,这……收还是不收啊?”   七娘表情严肃,并未反对,少年犹犹豫豫半天终究还是壮着胆子收下银子。   等那少年把银子揣进兜里,七娘看着苏梨开口:“敢问姑娘名讳,也叫那些个死鬼记着姑娘的恩情,不说保佑姑娘有什么福报,至少可免被小人纠缠。”   三言两语足见七娘豪爽是个性情中人,苏梨也没遮掩,拱手行了一礼:“祖上姓苏,单名一个梨字。”   “苏梨……”七娘讷讷的重复,眼底闪过震惊,苏梨刚要追问怎么了,七娘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低声解释:“姑娘的名字真好听。”   “谢谢!我爹说我出生那日,院中梨花开得正盛,随风飘了满院,便取了此名。”   “那挺好的。”七娘笑着说,迅速收敛了情绪,踢了离自己最近的少年一脚:“都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走!谁不好好出力,今晚不许吃饭!”   少年们一阵哀嚎,全都撸起袖子干劲十足的推着车跑了。   苏梨和七娘温吞吞的走在后面,苏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七娘,见她性子虽然爽利,行走之间步子却并不大,腰胯不自觉的轻轻摇动,并不放浪,却比寻常女子多一分妩媚。   那妩媚由经年的积累刻在骨子里,哪怕用粗布麻衣也遮挡不住。   心念微动,苏梨低声开口:“七娘方才神色有异,可是阿梨说错了什么话,戳中了七娘的伤心事?”   “辣椒呛得难受,没什么好伤心的。”七娘爽利的说,抓起围裙擦了擦眼角,眼眶有些发红,反倒有些欲盖迷彰,苏梨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试探着问:“七娘在百花苑可有什么熟识的人?”   “哪儿来的熟识的人,我与那群贱蹄子可不一样!”七娘怒嗔,嘴上越是嫌弃,眼眶却越是红得厉害。   若真的不曾相熟相识,怎会一提起就险些掉下泪来?   苏梨心中有了计量,并未再揪着追问,两人走到百花苑,几个孩子已经把十几具焦尸全部搬到板车上,几个人在前面拉,几个在后面推,还有两个抱着纸钱和香烛在旁边加油打气好不热闹。   “小兔崽子!一个个还玩上了,给老娘滚!”   七娘骂着上前抢过纤绳套在自己身上,一把将前面几个孩子推开,十几具焦尸也还有些重,七娘被压弯了腰,苏梨忙上前帮她分担了一半重量,那几个孩子又跑到后面帮忙推车,如此一来倒也并不十分重。   板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车轱辘在青石地砖上咕噜噜滚着,后面小孩儿洒了纸钱卖力的哭起来。   听见哭声,七娘低低啐了一口,眼角终是忍不住坠下一滴泪来,苏梨偏头假装没有看见,过了一会儿忽听得七娘问了一句:“姑娘这脸如何伤的?”   “不小心炸伤的。”   苏梨刻意说了炸伤,她脸上的伤疤还很新,而远昭国所有人都知道,不久前天雷才劈了昭安楼,昭安楼的库房还塌了。   “姑娘此行而来与此事有关?”   “是。”   “百花苑被烧,无一人幸免,也……与此事有关?”说到最后,七娘哽咽了一下,声音控制不住的发颤。   她既主动提起,苏梨也不再遮掩,坦白回答:“是,百花苑里有位叫白牡丹的姑娘,她手上有一样很重要的花名册,此次百花苑的横祸,就是因为那份花名册,七娘可知那份花名册的下落?”   七娘从未离开过陇西县,见过最狠毒的人不过是那黑心的县太爷李勇,她无法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一个册子,比十几条人命都重要。   她呆呆的看着苏梨,眼底迅速溢满眼泪,眼泪失控奔涌的那一刻,她失声破口大骂:“姓白的贱人,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迟早要闯出祸来,五年前你怎么不死在外面算了!”   她骂的约莫是那叫白牡丹的女子,语气是当真发了狠,泪却也流得实打实,苏梨一时分不清她是真的恨那女子还是关系太好才会如此。   “七娘可知那花名册现在何处?”苏梨再度追问,七娘骂得正痛快,闻声泪眼朦胧的瞪了苏梨一眼:“人都死绝了,鬼晓得那鬼东西在什么地方!”   七娘这话明显是在赌气,她的情绪太激动了,不是问话的时候,苏梨抿唇没再说话。   一行人很快出了城,到乱葬岗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一轮明月斜斜的挂在天边,已是春季,夜空却还是看不见几颗星。   板车一停下,几个小孩儿便熟练的抽出随身携带的铲子开始刨坑,显然对干这种事已经有经验了。   不过孩子力气终究不比大人,苏梨和七娘各自从一个小孩儿手里拿了一把铁铲利落的挖起坑来。   苏梨本想一人挖一个坑的,可七娘嫌麻烦,说这些死鬼喜欢热闹,埋一个坑正好,苏梨也没坚持,和七娘一起挖了一个一臂宽,两臂长、半人高的坑。   坑挖完以后,也没个讲究,几个小孩儿七手八脚的把焦尸抬着丢进坑里,有几具烧得只剩骨头的丢下去还会喀吧作响。   尸体丢下去以后七娘开始填土,几个小孩儿点了香烛把一路上没丢完的纸钱烧完,然后排队磕头。   等最后一个孩子磕完,坟也差不多埋好了。   七娘往坟头压了块石头,冲苏梨抬抬下巴:“姑娘,你也去磕三个头”   这要求很是突兀,非亲非故,苏梨帮这些人收尸已是十分仗义,哪儿还有叫她向素不相识的人磕头的道理?   “七娘,我……”   苏梨刚想说话,被七娘一句话打断:“姑娘磕完头,我就告诉你那册子在哪儿。”   这个条件相当诱人,可苏梨心里没有丝毫欣喜,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自己从未见过的生母,据说因为身份低贱,在生下她以后,就被赵氏卖进了勾栏院。   活了这么多年,苏梨从未想过去找她,也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会与她再有任何交集,可在七娘说完那句话以后,她却连抬头看眼前这个坟堆的勇气都没有!   “七娘,她……跟你说过我?”   苏梨艰难的开口,除了用‘她’这个代称,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个人。   那个给了她生命,却又从未出现在她生命中的人。   因为苏梨的通透,七娘又小小的诧异了一下,她抓起一把土拍在坟头:“说过,天天跟别人炫耀她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长得好看极了,是京城第一才子名下唯一的女学生,还中过探花呢!”   “她来看过我?”苏梨诧异,对这样一个人连最微末模糊的记忆都没有。   “只要腿还没被打断,每年总要有那么几天犯浑,上刀山下火海都要去看女儿,她是从那里出来的,难道还能找不到回去的路?不过五年前她腿断了,去不了了。”   “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苏梨急切的问,七娘偏头看着那崭新的坟头,脸上露出一片悲戚:“谁知道呢,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腿被捅了个血窟窿,跑回来的时候嘴里疯了一样不停地让人睡她,别睡她女儿……”   轰!   像一声惊雷在耳边炸开,苏梨难以置信的后退了几步,喉咙哽得难受极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一直在想,五年前那夜,那些山匪为什么没有碰她,为什么废了那么大力气以后绑了她以后又把她丢回了尚书府门口。   她想过很多很多种可能,独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她现在……就在这里面?”   好半天,苏梨才听见自己狼狈落魄的声音,七娘的泪流得更汹涌,说不出话来,别过头不去看苏梨,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在呢,她腿脚不利索,别人都跑不掉,她还能跑了不成。”   在啊……   苏梨在她肚子里待了十个月,除了生下来那天见了一面,第二次,便是刚刚。   她混在一堆焦黑的尸体中,苏梨没机会看她的容颜,没机会听她的声音,就这么挖了个坑就把她给埋了!   怎么可以就这样呢?   苏梨跪到坟前,想伸手把坟刨开,让七娘从那堆焦尸里指出哪一个是她!想抓着那焦尸质问既然年年都来看自己,为什么不让自己知道!为什么默默做了那么多事,却连当面和自己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   手抓着泥土刨了好一会儿,苏梨猛地停下,她看着满手的泥,视线忽的被模糊,然后泪水汹涌如潮……   “娘!!!”   苏梨拼尽全力喊了一声。   她好像看见五年前那夜,在不知名的地方,她安然的昏睡着,有个人在旁边受尽凌辱,却一直安慰着她说:“阿梨别怕,娘亲在保护你呢!”   她拼尽一切保护着自己唯一的骨肉,最终却没能亲耳听见一句娘亲…… 第77章 大业将成!   那本花名册被七娘用来垫放棺材的凳脚了。   那么多人一路寻找,又害死了十多条人命的花名册,就垫在棺材铺的一只凳脚下面。   放了些时日,册子最外面那一层的封皮有些许磨损,落满了灰,看上去破破烂烂,极不起眼,若不是七娘亲手把册子拿出来,苏梨绝对想不到这就是她费了这么多心力要找的东西。   “赶紧把这害人的玩意儿拿走吧!要是你今天没来,我都打算把它丢进灶里烧了还落个干脆!”七娘厌恶的说。   百花苑出事以后,她先是吃惊,后来便联想到了这个册子。   册子是白牡丹半年前给她的,那天棺材铺刚开业,正当间放棺材的凳子莫名歪了一下,白牡丹变戏法似的把册子塞到了凳脚下面,说是新店开业,要稳稳当当才行,她当时啐了贱蹄子一口,棺材铺开业,要的什么吉利?   如今看来,这人是一早就察觉到了危机,才留了一手把东西放这儿呢,她怎么不把自个儿也塞进棺材铺,好歹还能苟活几日,说不定还能听她宝贝女儿叫一生娘呢!   七娘愤愤的想,心里其实还是难过。   她原来也是百花苑的人,前年遇上一个憨直的屠夫,那屠夫傻乎乎,掏心挖肺的对她好,她嘴上骂着心里却是有些高兴的,苑里其他人私下成日拿她开玩笑,说她祖上冒青烟,竟然遇到个好人。   后来,她背着老鸨偷偷倒了避子汤,怀了那屠夫的孩子,她满心欢喜的想告诉屠夫这个消息,没想到那屠夫为了攒银子给她赎身,大半夜杀了猪给别人送去,半路被土匪劫了道,人也没了。   听见这消息她都不想活了,可念及肚子里的孩子,又狠不下心。   勾栏院的女子,个个都是得病死了的,死后用破草席一卷,丢到乱葬岗没多久就烂了,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白牡丹是第一个知道她怀孕的人,她和白牡丹向来不对付,两人因为谁长得好看这件事吵了大半辈子,遇见事了,却也是这冤家,偷偷联络苑里的姐妹,一个一个筹了钱帮她赎身。   白牡丹出的最多,把这些年给女儿攒的假装都给了她。   她离开百花苑那日,出了钱的姐妹全都挤在门口劝她以后好好过日子,好好养身子,别被人欺负了,唯有白牡丹,穿了最漂亮的衣服,在平日那戏台子上唱大戏,说她走了,自个儿就是百花苑顶顶好看的那朵花了!   那时她没想过,这一走,便是阴阳两隔的世界。   想到过往就是,七娘眼眶再度发热,今天她哭得够多了,好像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似的。   她抬手擦擦眼泪,起身要回后院继续给那群饿得嗷嗷待哺的猴孩子们做饭。   “七娘。”苏梨低声轻唤,拿着花名册的手松了又紧,平白浸出一掌心的汗:“她……我娘生得好看么?”   赵氏是主母,苏梨从来都是唤的母亲,对娘这个字眼还很生疏。   七娘转身看着她,在昏黄的灯光下,忽的一个旋身,以唱戏花旦的身段亮相,眉飞色舞:“比我这等美人勉强还要美上三分吧!”   这是苑里姑娘平日惯用的调侃打趣,鲜活又明动,苏梨不由弯眸,虔诚的躬身行礼:“阿梨谢过七娘!”   七娘敛了笑,直起身子撩开门帘往后院走去,末了只丢下一句:“走吧……”   走吧。   不知是说给苏梨听,还是说给那未散的冤魂听。   苏梨又拜了两拜,这才提步走出棺材铺。   已是后半夜,苏梨在客栈敲了半天门,小二才打着哈欠提着油灯来开门,嘴里不免嘀咕嘟囔:“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厨子都歇下了,热水可没了!”   “有劳了!”苏梨道谢,拿出几个铜板丢给小二,见到钱,小二脸上带了笑,赶走睡意乐道:“姑娘快些上楼休息吧,右手边第一间房便是。”   一路上了楼,小二把客栈大门重新拴上,屋里又恢复宁静。   苏梨进了屋没有点灯,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借着清幽的月光读着花名册上的内容。   册子是从五年前开始记的,每一页页头都有年份,一开始只有零零散散一些搜刮民脂民膏的记录,后来上面渐渐有了京都官员的名字,京兆尹,吏部侍郎,兵部侍郎,甚至是……苏良行!   苏梨越看越心惊,三年前先帝薨逝,新帝继位,这李勇竟几乎把文武百官都打点了一遍!   难怪这些年他在陇西县为非作歹毫无建树,不仅无人告发,还有升迁之喜!   可陇西县也不是什么物产丰饶的大县,李勇就算搜刮了些钱财,哪里能上上下下做这么多疏通?他哪儿来的钱?   苏梨诧异,再往后翻,册子上没了名字,只有事项。   远昭国雪历年春初,秘密采购铁矿石十车,雇商队以游商为名入城,此后每两月采购一次。   远昭国雪历年春末,送十名重刑犯入城,对外宣称牢中突发瘟疫,已病亡。   远昭国雪泽年夏,秘密采购十桶桐油,藏于酒坛之中入城……   册子上不曾写这些东西都送往了何处,可一看见桐油二字,苏梨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被炸毁的昭安楼。   如果这册子上的东西李勇都送到了昭安楼,那安无忧想做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了!   难怪那夜安无忧不惜炸毁昭安楼也不让苏梨顺着那地炉查看,恐怕是那底下藏着的东西,根本来不及被转移,只能出此下策堵了苏梨的去路!   安无忧让李勇采购了许多铁矿,又秘密送重刑犯进城,恐怕是以昭安楼为庇护,在地下秘密弄了个练兵库!   茶楼白日生意红火,说书的先生还有铜锣助兴渲染气氛,听众越发得趣,那地下的兵器锻造声也能由此被遮掩,夜里各家各户都安静下来,底下的人自然也都跟着歇息,难怪夜里那库房的地砖是凉的。   苏梨看得心跳狂乱,将花名册往怀里一揣,去隔壁敲了孙捕头的门。   孙捕头一直等着她还没睡,几乎是一听见敲门声就把门打开,许是白日受了惊吓,李公子这个草包也还没睡,见苏梨进来就要哼哧开口,苏梨直接上前一脚把人踹晕。   “苏姑娘,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孙捕头关切的问,借着幽暗的月光隐约看见苏梨眼睛有些浮肿,像是刚刚狠哭过。   “东西拿到了,京中这几日恐怕要出大事!”   苏梨没有细说,孙捕头知道事关重大也没有多问,苏梨将二十名暗卫召出,把花名册撕成两半,前半部分交给孙捕头,后半部分交给其中一个暗卫:“你们五个立刻回宫,将这半本花名册交给陛下,就说……安家要反!”   最后四个字苏梨说得很轻,却震得在场所有人都失了言语,那五个暗卫互相看看,冲苏梨行了个礼,率先离开,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孙捕头,一会儿天亮了,你雇辆马车带着李公子,和他们十个人从官道回京,这半册是李勇贿赂京中官员的罪证,你一定要亲自交给赵大人,其他任何人以任何理由问你要你都不许给!”   苏梨说完又看向那五个暗卫:“此事非常重要,请五位务必拼尽全力保护孙捕头和这半本册子!情况若十分紧急,弃了这个李公子便是!”   “苏姑娘,你不与我们一起吗?”   孙捕头关心的问,赵寒灼虽然没有交代他要保护好苏梨,可让一个弱女子留下也不是大丈夫所为。   “明早我也会与孙捕头一起出城,但出城以后我们兵分两路,我带剩下的五个从小道回城!”   “不行!苏姑娘,你只带五个人太危险了。”孙捕头皱眉,一点也不放心。   “花名册在你们身上,我只是个幌子,他们追来也没有用,况且,我与他们有些旧怨要算,孙捕头不必再说!”   苏梨拍板做了决断,不容回绝,她脸上虽有伤疤,可神情坚定决绝,身上那股魄力丝毫不输男儿,孙捕头被震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拱手叹息:“全听苏姑娘的,我活了这么多年,还不如苏姑娘一个女子果决,实在惭愧!”   “孙捕头不必如此,此行一路凶险莫测,还望诸位各自保重,若不慎下了黄泉,路上碰见也好结个伴!”   这是边关军营每次战事前陆戟都要给众将士说的话,苏梨学不到他那样的豪迈,只是习惯性的与大家告个别,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了无牵挂,豁出命去!   “苏姑娘保重!”   几个时辰后,天刚蒙蒙亮,苏梨便和孙捕头一起雇马车和马匹,陇西县不算很大,时辰又还很早,勉勉强强也只从马市能挑出来十匹马来,苏梨也不强求,给了钱把马牵走。   剩下的十五个暗卫早就换上寻常衣服,几个人与孙捕头一起挤在马车里,剩下的人和苏梨一起骑马。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城外走,看上去颇引人注目,路过棺材铺的时候,苏梨往里面瞧了一眼,昨夜那少年又扮成老头,在柜台东张西望,饶是白日,棺材铺里的光线也十分阴暗,七娘不在,不知是不是又在后院收拾那群猴小子。   苏梨不知七娘与这些小孩儿背后有什么样离奇曲折的故事,看了一会儿,抬手解了腰间的荷包准确无误的丢到那少年面前。   “以后每年帮我去我娘坟头多烧些纸,别苦着她,这是预付的工钱!”   苏梨拔高声音说,话落,晨光恰好穿透云层轻柔的洒在她身上,将她脸上那小片伤疤笼在清浅的光晕之中,让她整个人看起来绝美无双。   少年看得呆了,面前又嗒嗒嗒丢过来几个钱袋,却是其他几个暗卫也解了自己腰上的钱袋。   “你……你们……”   少年平生第一回 被钱砸蒙了,拿着钱袋结结巴巴的追出去,一行人却扬了马鞭策马狂奔起来。   在后院给一群猴小子洗衣服的七娘忍不住笑骂了一句:“你这贱人上辈子积了什么德,竟然生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   声音落下,一声轻叹随风消逝。   却说苏梨和孙捕头一路疾行出了城,没多久便兵分两路。   四匹马护着一辆马车在官道疾驰,苏梨和另外五人下了小道,扬起一路尘土。   两队人马分开不多时,城里追出一队人马,个个人高马大,穿着灰色短打,腰上配着大刀,背上背着箭驽,胯下的马也均是毛色油亮的千里良驹。   在这对人马最后面,是一个穿着银色锦衣的公子,那公子面色不佳,像是长期纵欲过度亏了身子,在那公子的马背上横放着一个女子,女子身着一身月白色袄衣长裙,两手反剪在身后被捆着,身子软软的垂着,看不出死活。   这公子不是张岭还能有谁?那马背上的就是失踪数日的苏唤月。   “大人,他们分两路走了,往哪儿追?”   下马查探的人折返身说,张岭看看官道和小道,脸上浮起狂妄的笑:“你带几个人从官道追去瞧瞧,不必动手,看着他们别出什么岔子就行,反正他们进了城也成不了事,其他人跟我来,把那骑马的小娘们儿绑来给爷爽爽!”   说到最后,张岭的语气便不正经起来,其他人都见怪不怪,按照他所说,四五个人去追孙捕头,剩下的全都跟张岭一起去追苏梨。   一路尘嚣蔽天,不知是谁搅动了棋局风云,不知谁才是执棋人,谁又是局中人……   这一日,楚怀安也没闲着。   安珏被抓了,军情处群龙无首,他便用昭冤令把人全接管了。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楚怀安不稀罕对这些人发火,一大早没事干,把人拉到昭安楼外面的街上列队站了一排,连一只苍蝇飞过他都要叫人逮着看看苍蝇翅膀下面有没有藏着什么玄机。   昭安楼的掌柜陪着笑又是送银子又是送吃的,最后还送了两个伶人出来给他弹小曲儿听。   楚怀安全都照收不误,翘着二郎腿等着看这圆滑的掌柜还要送给他什么大礼。   这两日城里戒严,天已经亮了,街上也还是鲜少有人走动,住在附近的人都从门缝偷摸着想探个究竟,前两日国公府才听说被搜查了,国公爷现在都还被拘在宫里没能出来,今儿怎么逍遥侯又带兵把昭安楼围了?   国公爷和安家可都是远昭国的功臣啊,陛下这是要做什么啊?   民心惶惶不安,楚怀安才不管那些,抖着腿在门口蹲守着,像不怀好意的大尾巴狼,就等着什么时候里面窜出一条尾巴能被他一口叼住,拽出只不怀好意的黄鼠狼来。   掌柜的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净拿茶楼里的伙计出气。   楚怀安跟看戏似的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叫上一声好,气得掌柜的差点没撅过去。   这人也真是太气人了!关键人身份摆在那儿,还不敢上前把人赶走。   天越来越亮,开始有人哼哧哼哧的往里抬木材,准备库房和柴房的修葺工作,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往外抬废渣出来,没有监工看管,这些人进进出出的倒也十分有序,没出一点乱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怀安看得无趣,打了个哈欠,向左右的人问道:“抬进去多少根木头了?”   “三十根。”   “抬出来的废渣呢。”   “十担。”   这人是有多无聊,连别人来来回回的趟数都要数一数。   “继续数着!”楚怀安命令,又躺回去继续吃瓜子,刚吐了几粒瓜子皮,冷不丁看见抬木头进去的人和抬废渣出来的人擦肩而过,同时出现在了视线范围里,吃东西的动作一时顿住。   不对劲!   抬木材进去的是穿着短打、高高大大的壮汉,一次四个,抬废渣出来的是茶楼里的伙计,瘦瘦小小,一次两个人。   壮汉把木材抬进去以后就没再出来,而抬废渣的伙计出去以后就没再回来!   这些人都上哪儿去了?   楚怀安丢了瓜子猛地站起来,正要进楼里看看,屋里传来轱辘辘的车轮声,安无忧坐在轮椅上被人推了出来。   “侯爷。”安无忧笑盈盈的打招呼,身上的气息淡泊宁静,丝毫没受全程肃严的气氛影响。   楚怀安恍若未闻,大摇大摆的继续往屋里走,脚刚要迈进去,安无忧再度出声:“侯爷,慎行!”   慎行,谨慎行事,已是直白的警告。   “怎么?本侯口渴,想进来喝一杯茶都不行?先帝的遗旨里好像没有这句话吧?”楚怀安偏头问,眼睛循着那些抬木头的人进了后院,只是被门挡着,终究看不真切。   “先帝遗旨的确不曾如此规定,但侯爷前些日子挑了安家子弟一臂,纵然是安珏不对在先,侯爷此举也未免太过狠戾,安家不敢报复侯爷,伤害皇亲国戚,但从今往后,侯爷还是不要踏进我安家一步!”   安无忧的声音仍是温和的,却没有一丝烟火气,柔到极致反而透出冷来,不近人情的冷。   楚怀安眯了眯眼,一脚落进茶楼门槛:“爷今儿就踏了,你能拿爷如何?”   话音刚落,破空之声传来,挟裹着遒劲的风刃,直直的钉在楚怀安鞋尖一寸的地砖缝里。   只是威慑,并无伤人性命的意思,所以楚怀安也纹丝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安大少这是何意?”   “侯爷所见便是本意,侯爷今日若还要硬闯,安家拼尽最后一条人命,都不会再任由侯爷欺辱!”   欺辱?你他妈那叫自作自受,还有脸说老子欺辱你?   楚怀安腹诽,将安无忧话里的认真听得分明,今日他如果执意要踏入这昭安楼,只怕会有一番激战。   军情处的人到底不比御林军,硬闯恐怕要吃个闷亏,楚怀安思量片刻,收回那只脚。   “安大少今日如此阻挠本侯,可是楼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既是见不得人,自然也不可与外人道也,侯爷又何必浪费唇舌问我这么多?”安无忧从容反驳,听在楚怀安耳朵里就只有嚣张的一句话:你丫有本事就硬闯进来自己看个究竟,没本事就闭嘴!   这病秧子说话真是越来越惹人厌了!   楚怀安咬牙,扭头冲站在路边那一排人低吼:“都在这儿给我守好了!若是有人要闹什么幺蛾子,直接抓进大理寺,有什么事本侯担着!”   “侯爷。”   安无忧复又开口,楚怀安转身,扯出一抹狞笑:“做什么?爷也是你想叫就能叫的吗?”   “草民并无恶意,侯爷愿在这儿坐多久便坐多久,只是今日没瞧见侯爷身边的阿梨姑娘,有些想念罢了。”   安无忧说着脸上扬起浅淡的笑,好像和苏梨有多亲昵的关系似的。   楚怀安一怒,一脚将离自己最近那人的佩刀踢得出鞘,扬刀便杀进昭安楼。   嗖嗖嗖!   利箭不断袭来,楚怀安挥舞着刀斩断,趁着藏在楼上的人重新搭弓瞄准的时间一个旋身把刀架到安无忧脖子上。   “都别动!”   楚怀安厉喝,搭在弦上的箭生生止住。   “侯爷,你抗旨了。”   安无忧提醒,病态的脸上丝毫没有慌乱,好像架在他脖子上的不是刀而是擀面杖。   “圣旨上写了爷想揍你的时候不能进来揍你一顿?”楚怀安反问,手上微微用力,安无忧脖子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的涌出来。   “主子!”   茶馆不同方位同时响起急切的低吼,安无忧仍无动于衷,目光波澜不惊的与楚怀安对视:“阿梨上次来昭安楼伤了脸,侯爷觉得这次她会被伤成什么样?”   “你敢动她?”   楚怀安再度用力,刀又入得更深,只要他用力压下,顷刻间就能要了安无忧的命。   安无忧像感觉不到痛似的,拿出一方白色绢帕擦了擦脖子上的血。   “侯爷误会了,不是我想动她,是她先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想要她命的人太多了……”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轻,带着惋惜和叹息,好像已经看见苏梨命丧黄泉的模样。   抓着刀柄的手用力到青筋几乎要爆裂,然而最后楚怀安还是竭力克制住,没有一刀要了安无忧的命。   如果可以这样做,楚凌昭就不会隐忍这么久了!   况且这么多人看着,楚怀安的手只要再进一分,那些人手上的箭就会把他扎成刺猬!   “她要是有分毫损伤,我一定剐了你喂狗!”   放完这句狠话,楚怀安丢了刀大步走出昭安楼。   “主子,您没事吧?”   掌柜的惶恐不安的冲过来,安无忧用那帕子捂住脖子上的伤口摇头,方才的处变不惊褪去,额头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虚汗:“无事,事情准备得怎么样了?”   他问,声音也明显虚弱了很多,掌柜的连忙回答:“已经差不多了,再有半个时辰,只要主子一声令下,大业可成!”   精心谋划了三年,终于要成了……   安无忧的眉头舒展了一瞬,复又拢成小山。   “主子可是又心痛了,快些把药吃了吧。”掌柜的劝诫,脸上一片心疼,安无忧摇摇头:“不必管我,去做你的事!”   他先天不足,年少时便与轮椅为伴,心性早不是寻常人可比拟的,掌柜的再是担忧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犹豫半晌只能应道:“……是!”   与此同时,楚怀安从军情处带了一队人马朝城外奔去。   城门虽然开着,但早已戒严,远远地看见他们要出城,守城官兵便拿着长戟拦了路:“侯爷,陛下有令,戒严期间,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让开,本侯有急事要出城!”   “请侯爷不要为难属下!”   守城官兵寸步不让,楚怀安现在若要出城,只有硬闯。   双方正僵持着,众人忽的发出惊呼,循声回头,皇城方向的了望台燃起黑烟。   黑烟起,预警有外敌逼城。   可现在城外一片安宁,哪儿来的外敌?谁点的黑烟?   “关城门!快关城门!”   守城脸色一变,连忙招呼人就要关城门,一个急促的声音传来:“大理寺急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大理寺急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话落,一辆几乎要散架的马车卷着尘土疾驰而来。   守城的官兵正迟疑着,楚怀安果断下令:“来人,把他们拿下,开城门!”   军情处的人相互看看,一咬牙还是听了楚怀安的话,把守城官兵拿下,城门大开,马车驶入城中,下一刻,拉车的老马终于不支倒在地上,孙捕头抓着晕死过去的李公子滚出马车,落地那一瞬间,孙捕头嘴里喊的还是那句:“大理寺急案!”   “怎么只有你们两个?还有的人呢?”   楚怀安急切的问,孙捕头站起来,已是遍体鳞伤,根本无暇听楚怀安说了什么,亮出腰牌:“我是大理寺的捕头,我有急案处理,请诸位借匹马行个方便!”   都伤成这样还要往前赶路,可见是多紧急的案子。   楚怀安已经猜到他身上有什么东西,当即开口:“所有人,听本侯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把孙捕头安全送到大理寺!”   “是!”   得了支持,孙捕头扭头就要上马,被楚怀安一把拉住:“苏家三小姐呢?你们为什么没有一起回来?”   孙捕头认出楚怀安,思忖了片刻坦诚道:“苏姑娘带了五个人与我兵分两路从小道入城,现下恐怕被人堵在半路上了。”   说完,楚怀安松开他。   原本要跟楚怀安一起出城的人护送孙捕头朝大理寺赶去,楚怀安则调转马头往城外奔去,与他们背道而驰。   刚骑出一段距离,漫天的尘沙和齐整的铁蹄声呼啸而来,胯下的马受惊止步不前发出一声嘶鸣,放眼望去,上百精骑奔驰而来。   守城的官兵哪里见过这样大的阵仗,人已经吓傻了。   这……这是真的有外敌入侵吗?他们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一路上都没有人阻拦传报的吗?   “侯……侯爷!”   守城的官兵哆哆嗦嗦的喊了一声,平生第一次遇见兵临城下的情况,脑子都糊成一片,只能朝楚怀安求救。   胯下的马不停地后退,楚怀安勒了马缰绳,又拍了拍马脖子,才将它安抚下来。   “此乃远昭国国都奉今,敢问诸位风尘仆仆为何而来?”   楚怀安高声问,背脊挺得笔直,青色朝服上的银丝暗纹折射出漂亮的银光。   见过那个场面的人此生都无法忘记,远昭国容貌无双的逍遥侯与威武无敌的镇边将军曾在皇城城门口有过一场短暂的对峙。   向来纨绔的逍遥侯身着昭冤使朝服,收敛了平日的放荡不羁,露出皇室骨血里浑然天成的威仪与贵气,俊逸斐然。   杀敌无数的镇边将军手执长戟,身披银甲和红色披风,铮铮铁骨无人可及。   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站在一起,气势碰撞摩擦,一时竟分不出孰高孰低。   逍遥侯提问后,镇边将军举起手中的长戟直指城门,自丹田发出一声洪亮的高呼:“臣提叛贼骠骑将军赵飞扬首级前来救驾!”   在他身后的数百将士齐声高呼:“末将前来救驾!末将前来救驾!”   声宏如钟,一时激起远处山林中的飞鸟,震得人心头发颤。   原本被安抚下来的马被惊得又后退几步,楚怀安轻夹马腹往城门走了走,高声开口:“开城门!迎镇边将军入城!!”   “侯爷,这……没有圣旨,他……他是擅离职守啊!”   守城官兵迟疑的说,心跳如擂,不安到了极点,现在把人放进去要是出了什么大乱他怎么承受得起?   “开城门!”楚怀安再度开口,声音拔得更高,他翻身下马,身先士卒让出路来:“迎镇边将军入城!一切后果,由本侯一力承担!”   他的态度强硬至此,守城官兵没了退路,只能将城门大开:“迎镇边将军入城!”   话落,陆戟带着上百精骑冲入城中,一时马蹄如洪,烟尘漫天。   等人都进了城,楚怀安复又翻身上马。   “侯爷,您……您去哪儿?”守城官兵惊疑不定的问,刚刚不是才说好要一力承担的吗?侯爷你突然上马是不是想跑路?   知道他在怕什么,楚怀安将身上的昭冤令丢给那人:“若有人要问责,拿出这个,尽管说是我放人进来的!”   “那……陛下若是问起侯爷呢?”   “本侯去找个人,若是找不到活的,就替她收尸!” 第78章 罪臣陆戟前来救驾!   远昭国雪泽年春分,皇城以西三十里,卧魂岗。   葱郁的丛林安静得过分,连鸟鸣虫吟声都没有,纷乱的马蹄逼近,飞扬的尘土被道路两旁的树木压下,没了一开始的气势如虹。   为首探路的人猛地拉了马缰绳,马蹄高高扬起,然后重重落地,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   “大人!此处凶险,还要继续追吗?”   那人下马问,后面的人也都纷纷勒了马缰绳,张岭慢吞吞的策马而来,掀眸瞧着前面的地势。   这卧魂岗之所以叫卧魂岗,是因为道路极狭窄,而两侧又都是山林,易于隐藏身形,如同布袋一般,是设伏的最佳地段,许多商队都在这里遇过劫栽过跟头。   “他们就那么几个人,怕什么?”张岭满不在意的说,抬手一扬马鞭抽了那人一鞭子:“少废话,给我追!”   “是!”   那人复又翻身上马,带着一行人往前走。   待所有人都走进卧魂岗,丛林里忽的响起唰啦的声响,被削尖的木枝如离弦之箭破空而来。   “啊!”   一声哀嚎,为首领路那人被射于马下,没了生气。   剩下的人立刻抽出腰间的大刀斩断射来的木枝,张岭吓得抱着苏唤月滚落马下,以马背作为遮挡慌张大叫:“人呢?你们还不快来保护我!”   这说话的语气,倒是和那李公子如出一辙。   木枝不多,山林很快恢复平静,可见设伏的时间并不葱郁,准备的陷阱并不多。   所有人下马,警惕的围成圈,把张岭保护在中间,举着大刀防备着再有什么陷阱袭来。   “敌暗我明,情况不利,我们应该尽快离开这里!”其中一人提出建议,张岭当即横眉瞪眼:“放屁!你们就是贪生怕死!不找到那本册子,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不知想到什么可怖的后果,众人眼底闪过一丝恐惧,全都握紧了手里的刀,张岭把苏唤月从马背上拉下来抱在怀里,高声唤道:“苏梨,我知道你在这里,你二姐在我手上,马上给我出来!”   丛林里没有声音,张岭犹豫了一下命令:“放箭!”   站在最外面那一圈人蹲下,动作利落的搭弓,往山林里射箭。   嗖嗖嗖!   一圈箭雨射向两侧山林,大多数射在了树干上,发出‘笃笃笃’的声响,然而也有那么一两支,在险些命中目标的时候,被拦腰截断,发出清脆的断响。   跟着张岭这些人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听着那声响便判断出设伏的一共只有六个人,恰好分散在不同的六个方位。   眼神一凛,这些人自发分出六小队人马循着刚才的声音冲进林中,剩下十来个人缩小圈子,仍将张岭护在当中。   密林之中兵器相击的声响此起彼伏,偶有利刃刺进血肉,然后便是痛苦的闷哼,不知是敌是友。   仗着人多势众,张岭不免得意,从一人手里抢过一把刀架在苏唤月脖子上,走出保护圈:“苏梨!放下武器!不然我就弄死她!”   话音落下,寒光乍现,一柄匕首直逼面门,张岭吓得身子一僵忘了动弹,眼看要完,旁边保护的人挥刀将匕首挡开。   张岭惊出一身冷汗,手脚发凉,腿都止不住哆嗦,不过片刻后他便恼怒异常,觉得自己丢了脸,把苏唤月丢到地上,挥刀就要砍掉苏唤月的脑袋。   “贱人!没用的东西!”张岭高呼,下一刻,苏梨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大刀走出树林:“住手!”   她仍穿着那件黑色披风,帽子摘下,露出脸上的疤和一脸冷然。   披风上染了不少血,衣摆和刀尖一样,一滴滴往下滴着血,看不出是她的还是别人的。   山林里没了声音,也没有别的人跟着出来,刚才进去寻她那几个人应该都已经死了。   一个看上去弱不经风的女子,眨眼间就杀了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苏三小姐,装神弄鬼这么久终于舍得出来了?”张岭阴阳怪气的开口,大刀插在地上,抬脚毫不客气的踢了苏唤月几脚:“看来这贱人还有点用处。”   “张公子,你想要我手里的东西,最好对我二姐客气一点!”苏梨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远远一看和找到那本花名册略有几分相似,其实是苏梨从街边小摊随便买的一本小人书。   瞧见自己想要的东西,张岭还有些忌惮,他俯身揪着苏唤月的衣领把她提起来,用刀背拍拍苏唤月的脸命令苏梨:“把刀放下,然后把册子丢过来!”   苏梨没急着丢开刀,又把册子别到腰后:“我二姐一直没有说话,你如何证明她现在还活着?”   “你不信?不信我现在就让她死!”张岭耍着横,大刀一翻,用刀刃抵着苏唤月的脖子,苏梨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眸色清亮的盯着他:“张公子,我劝你手上的刀仔细一点,若是我二姐有分毫闪失,今天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苏梨的声音沙哑,气息浑厚低沉,自丹田而发,明明她现在只有一个人,而张岭身边有二十多个人,可在气势上,她一点都不输给张岭,那句警告,也莫名的分量十足。   好像只要张岭敢动,下一刻就会有人取了他的首级!   张岭心头一跳,犹豫片刻给身边的人递了个眼色,那人立刻摸出一个鼻烟壶状的东西在苏唤月鼻尖晃了晃,片刻后,苏唤月睁开眼睛。   昏睡的时间有点久,苏唤月一时没辨出来自己身在何处,正疑惑着,耳边传来一个恶意的低喃:“醒了?还不快跟你的好妹妹打声招呼,人家还等着呢!”   苏唤月浑身一僵,耳廓被令人厌恶的唇舌卷过,抬头,苏梨正穿着一身染血的披风拿着大刀站在不远处。   披风和大刀都还在往下滴血,苏唤月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血腥的画面,可这个人是苏梨,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她一点没觉得害怕,张嘴极轻柔的问了一句:“阿梨,你……可有受伤?”   她的声音都是小心翼翼的,好似生怕再大声一点会吓到苏梨。   哪怕苏梨浑身染血,看上去像是刚杀过人,在她眼里,苏梨也只是当年那个会拉着她裙摆软软甜甜唤她一声二姐的小姑娘。   那个小姑娘看着倔强坚强,其实最脆弱最容易受伤害了。   二姐……   就这么轻软的关心,让苏梨眼眶瞬间发热,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刀。   战场之上,最忌讳突如其来的松懈。   张岭手里的刀还架在二姐脖子上,她不能放松!   苏梨咬了下舌尖努力保持冷静,在苏唤月说了那句话以后,张岭便立刻勒住苏唤月的脖子恶狠狠的瞪着苏梨:“话也说了,还不快把刀放下把册子扔过来!”   “册子给你可以,先放了我二姐!”   苏梨要求,张岭忽的抬手扯开苏唤月的衣领,露出半边白皙柔嫩的肩膀,低头在她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苏唤月没喊疼,可张岭咬得太狠,抬起头的时候,肩膀上留下了一圈血糊糊的牙印。   张岭舔去唇边的血迹,像是喝了什么琼浆玉露一般:“听话!不然老子可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仗着自己拿捏到了苏梨的要害,便肆无忌惮。   苏梨立刻丢了刀,张岭还不满意,命令:“把刀踢开!”   “阿梨不要!”   苏唤月低呼一声,被张岭用刀抵住脖子,张岭用了两分力道,刀刃划破脆弱的肌肤,苏梨抬脚将刀踢远。   “把册子丢过来!”   张岭命令,苏梨没有听话,拿出册子往前走了两步,张岭下意识的拉着苏唤月后退:“别过来,站住!”   苏梨没停,又往前走了一步,张岭心慌到了极点,大声命令:“放箭!放箭!”   话落,林间数支利箭齐发,将挡在张岭面前的几个人射倒在地。   怎么回事?   其他五个人也没有死?这些人是什么人?他们难道都不会受伤不会死的吗?   张岭乱了阵脚,剩下的人自发的再度缩小圈子把张岭保护在中间。   “别管我,抓住她!他们都听她的,擒贼先擒王,抓住她就好了!”张岭大叫,眼底浮现出疯狂,他太想置苏梨于死地了,这个女人几次三番打他的脸,还公然到京兆尹府抢他的人,他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张岭吼完,原本护在他身边那一圈人全都举着刀扑向苏梨,张岭身边空了,视线一下子开阔起来,下一刻,一枚银钉准确无误的钉入张岭右手手腕。   “啊!!”   张岭痛呼一声,手上的刀应声滚落,与此同时,四个暗卫从山林四面奔袭而出,与那十几个人交手混战。   “阿梨!”苏唤月趁机往前跑去。   丢了刀,苏梨手里只有一把匕首防身,身上不可避免的又受了些伤,不过她没有迟疑,迅速杀出人群。   突出重围的那一刻,瞳孔猛地紧缩。   那瞬间变得很漫长,漫长到她可以清晰的看见张岭忍着剧痛站了起来对着二姐的背影骂了句贱人,然后他用左手拖起大刀朝二姐追了几步,扬起刀笔直的就要劈下。   “二姐!”   那瞬间其实又很短暂,只够她撕心裂肺的喊出这样一声,便已阻止不及。   二姐,小心!   二姐,快躲开!   二姐,不要死……   苏梨想说很多,可她只喊了一声二姐,刀便已在她不可触及的地方落了下来。   “铮!”   铮亮的大刀刀身被一支利箭射中,脱手而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还有一支利箭笔直的从张岭的太阳穴穿过,箭尾带出泛白的脑浆。   张岭脸上还维持着得意张扬的笑,眼睛微微睁大,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便直挺挺的朝后倒去。   心脏骤然经历大悲大喜,情绪太过激荡,一阵绞痛袭来,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阿梨小心!”   耳边传来二姐的失声惊呼,苏梨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撑到极限了。   身上的烧伤本就没有痊愈,这几日一路奔波,尚在恢复中的伤口出现恶化,刚刚在山林中那番打斗其实十分凶险,她受了些伤,刀尖上的血是别人的,衣裙上的血却是她的。   若不是为了二姐,她恐怕在林子里就倒下了。   现在,该怎么办?   若是叫二姐看见她横尸在这里,会把二姐吓坏吧?   思绪天马行空的想着,身体已软软的往下瘫倒,下一刻,却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来人的肩膀很宽,胸膛很硬,被她一头撞出闷响,却不曾退后半步,强有力的手臂紧紧箍着她的腰肢。   好像……得救了!   苏梨松了口气,这一松,浑身紧绷的神经便也全都放松,那些被竭力克制忽略的疼痛从四肢八骸蔓延席卷而来,好像被人剁成了好多块。   真的好痛啊……   感觉到怀里人完全失力往下瘫倒,楚怀安浑身爆发出黑沉的狂戾:“你们找死!”   话落,抬腿一脚将冲过来那人手中的大刀踢飞,抱着苏梨腾空一脚把人踹倒在地,稳稳落地后抬手接住大刀,身形流畅的杀入人群。   他脾气不好,但很少会动杀念,上一次这样亲手刃敌,还是五年前血洗土匪窝的时候。   今天,他又为她开了杀戒。   刀光扫过,热血喷涌,洒在身上手上,他心底的怒火比这血更滚烫灼热。   陆戟进城的时候,楚怀安有片刻犹疑,他要不要亲自带陆戟进宫,毕竟从城门到皇宫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陆戟即便带着精兵也会受到很多阻挠。   从家国天下的角度出发,他应该像陆戟那样,舍小我牺牲大我,这样才会显得不那么任性不成熟。   可他又想,去他的理智沉稳,远昭国就算亡了,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可那个小东西要是莫名其妙的死了,他欠她的就一辈子都还不上了!   如果他今天没来,如果他再晚一步,岂不是会后悔终生?   皇家暗卫的身手也不是吹的,因为楚怀安的加入,这场打斗很快结束,地上摆了一地的尸体,血一点点浸染整个地面,活下来的五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受了些伤。   抱着一个人打了这么一会儿,楚怀安的气有些喘,几个暗卫动作麻利的把地上的尸体都检查了一番:“侯爷,都死了,他们脖子后面有黑色图腾,是胡人!”   “城中现在正乱,先找个地方养伤,等叛乱平息了以后再回去。”   楚怀安说着抱着苏梨往前走,几人互相看看,有些迟疑:“侯爷,安家与胡人勾结一事非同小可,需尽快禀告陛下……”   “城里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你就是现在回去说了陛下也没时间处理!慌什么!还不把胸口那个血窟窿堵上!”   楚怀安没好气的吼了一句,那人怔了片刻应道:“……是!”说完从衣摆上撕了布条把伤口缠上。   兜兜转转,几人又带着一身血杀回了陇西县,这里的药铺小,伙计和掌柜都被几人身上的伤吓坏了。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伤成这样还能闷不做声的赶路?   唯一看上去正常一点的是苏唤月,只是她衣衫不整,发丝微乱,一脸惶然,更像是遭了劫被人胁迫了一般。   “大夫,我妹妹受伤了,劳烦大夫先帮我妹妹看看伤!”   苏唤月说着麻利拔下头上的发钗,扯掉耳坠。   刚嫁给张岭她那点嫁妆就被刘氏霸了去,这些年手头也没个积蓄,身上的首饰自然也值不得几个钱。   苏唤月一看就是个好欺负的,药铺掌柜便没那么怕了,懒懒的觑了一眼那些东西,又扫了眼楚怀安的衣服,见他衣着不俗,应该是个有钱的,刚准备开口要价,忽听得这人冷冰冰的威胁:“想活,就给我好好治伤!”   说着话,这人的眼眸鹰钩似的泛着杀意,掌柜的腿一软差点没直接跪下去,连忙招呼伙计:“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贵客请到后面治伤!”   几人大摇大摆的进了屋,方才站过的地方留下几个湿哒哒血糊糊的脚印。   掌柜的看得牙疼,连踢带踹,让伙计赶紧提了水来清洗地砖。   我的乖乖,流了这么多血还能不动如风的站着,都是厉害人物啊!   心里正嘀咕着,皇城方向忽的传来一声闷响,远远地只看见黑烟漫天,掌柜的老脸一抽,心脏蹦得好像要跳出来似的。   要了老命了嘿,这皇城好端端的又出什么乱子了?   皇城的乱子出大发了。   城中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杀出来一群乱贼,这些乱贼训练有素,身穿竹简做的简易盔甲,手执盾牌长刀,竟势如破竹,一路从宣武门径直杀到了议政殿。   了望台烟起,文武百官便都以最快的速度进宫聚到议政殿,一时不知宫外发生何事,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反贼竟然已经杀到了殿前。   “放肆!这是议政殿,谁敢造次!”   守在门口的宫人高声呵斥,被叛贼一刀砍了脑袋,血溅当场。   远昭国雪泽年春分,午时,乱军逼宫,杀至议政殿前,气势如虹。   坐在龙位上的年轻帝王冷眼瞧着议政殿门口被染红的地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的帝王之路走得很顺,没有经过皇位谋夺,先帝带兵四处征伐的时候,他尚且年幼,所以他也没有上过战场。   可他见识过先帝的杀伐决断,见识过天下黎民最水深火热的疾苦。   没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位置对一个帝王来说意味着什么,也不会明白一个帝王肩上承担的究竟是什么!   他能坐在高处享百官臣服,也能在兵临殿前时处变不惊。   “尔等可知远昭国律,叛君者如叛国,当处以极刑!”他沉声开口,威严的声音在整个大殿回响,挟裹着九五至尊的尊严和凌厉。   “先帝不择手段,残害手足,铲除异己,如今已归天命,新帝皇位不顺,不容于天道,昭安楼被炸便是天道的警示,我等乃顺应天命而为!”   为首的叛贼高声反驳,一个武将沉不住气,当即指着那人的鼻尖怒道:“尔等宵小乃不忠不义的乱臣贼子,竟还敢在此大言不惭!狂妄!”   话落,这武将便扑过去与那叛首打斗起来。   然而叛贼就是叛贼,并不会像君子一样正大光明的对决,那武将刚占了上风,打得叛首后退几步,不防被人背后偷袭捅了一剑,捂着腰腹倒在地上。   那武将一倒,殿里的气氛便有些微妙起来。   正在此时,轮椅在地砖上滚动发出的咕噜声响温吞吞袭来,片刻后,安无忧被人推着明目张胆的出现在议政殿门口。   他穿了一件月白色锦衣,外衫上用金丝绣着栩栩如生的八爪真龙,除了颜色,根本与楚凌昭身上的龙袍一模一样!   众大臣一眼便瞧出他身上那件衣服的端倪,不由得交头接耳,说的无非也是他胆大妄为目中无人罢了。   安无忧听着勾唇笑笑,全当作是夸赞悉数收下。   安家受皇恩庇护多年,但安无忧自幼体弱多病,初时连门都鲜少出,后来腿废了就更没有机会出来了,仔细想来,今天竟然是他第一次进宫到议政殿!   “草民拜见陛下!”   安无忧坐在轮椅上装模作样的拱手,一点拜见的诚意都没有。   楚凌昭坐在龙椅上眸色晦暗的看着他,并未急着动怒,反而无比平和的问了一句:“无忧今日这般是为何故?”   好像他只是来皇宫转了一圈,把阵仗闹得大了些而已。   安无忧脸上笑意更甚,手放到轮椅扶手上,立刻有两人将他连人带椅抬进议政殿。   “无他,草民今日是来请陛下写一封让位诏书的。”   “让位,为何?”   楚凌昭问,眼睛微微眯起,泄出丝丝黑沉的危险,安无忧理理衣襟,从袖中拿出一卷黄澄澄的布帛:“皇位得之不当,陛下治国无方,自感愧疚难当,甘愿退位让贤!暂由太后垂帘听政!”   治国无方,自感愧疚难当!   楚凌昭几乎要气得笑起来,自登位以来,他自问虽无大功,却也不曾行差踏错过一步,无愧于先帝嘱托,更无愧于万民敬仰!   克制住胸腔熊熊燃烧的怒火,楚凌昭露出笑来:“太后垂帘听政,那……贤者何人?”   “安氏,无忧!”   安无忧一字一句的回答,人虽然坐在轮椅上,还是那副短命活不长的模样,可穿着那身衣服,竟也有几分帝王的魄力!   真是胆大妄为!   众大臣被这一问一答惊呆了,不少人在心中嘀咕,这安家大少一个病秧子哪儿来的底气说出这样的话?   “请昏君让位,迎新主继位!”叛首配合着安无忧高呼,围堵在殿外的叛军全都振臂高呼:“请昏君让位,迎新主继位!请昏君让位,迎新主继位!!”   这些个个都是身形高大的壮汉,呼声浑厚有力,自丹田而发,震得人心尖发颤,众大臣变了脸色,这……这远昭国怕是要变天了!   正想着,叛军后方忽的发生混乱,一阵拼杀之后,叛军让出一条路来,陆国公陆啸手执长刀护着太后一步步往前走来。   陆啸头发虽已花白,身上也未着朝服,可腰板挺直,步伐稳健,眼神凌厉如刀,随便一眼,便威慑得众人不敢轻易上前。   随着二人走动,分开的叛军人潮又自动合拢,及至跟前,安无忧转动轮椅往旁边退了一步,微微颔首见礼:“无忧拜见姑母,愿姑母福寿安康。”   他的声音柔和,比刚刚面见楚凌昭的时候倒是诚恳了一些。   太后尚在病中,刚听说安珏被楚怀安挑了一臂,正急火攻心想找楚凌昭好好说道说道,不期然突然有人拿刀闯入寝殿,竟是要挟持于她。   若不是陆啸及时赶到,她这会儿恐怕已落入歹人之手!   太后先紧张的看了看龙位上的楚凌昭,见他安然无事,这才环顾四周,这么多人拿着刀枪堵在议政殿殿门口,分明就是要逼宫!   她的后背一阵阵发凉,难以置信的看着轮椅上的安无忧。   他天生病弱,鲜少出门,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容貌随了他的父亲,太后依稀可以从他脸上看见早已亡故的兄长模样。   她记得这孩子在一个大雪天降生,那日这孩子的母亲正好在宫中,她陪的产,这孩子出生后,她抱在怀里过,小小软软的一只,可爱极了。   他父亲没能从战场上回来,他母亲为他取名无忧,就是希望他一生顺遂,安然无忧。   没想到今日,他竟一手谋划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无忧!”太后唤了一声,抬手想碰碰这个许久未曾蒙面的孩子,手却颤抖得厉害,只能从喉间溢出一声叹息:“你糊涂啊!”   安无忧笑意清浅看着太后,主动拉住太后的手放在自己脸上,甚至还亲昵的蹭了蹭,好像他们只是天底下最普通的一对姑侄,并非处在生死关头。   “无忧今日所为,都是为了安氏一族着想,姑母何出此言?”   安无忧抬起头问,语气天真无辜,眼神冷得刺骨,恨意像漫天的风雪淹没了一切,太后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两步,躲到陆啸身边,心里更是悲凉:“无忧,你这是要安家绝后啊!”   今日一事,若不成……   “姑母说错了,今日我既已到了这里,安家此后,当子嗣绵延,福泽万年!”安无忧冷声打断太后的思绪。   言下之意就是,他已经到了这里,便是大业已成,大业既成,他登基为皇,安家便是皇室,自没有绝后一说!   “安公子,你今日所为,乃欺君犯上,已是置安家多年的名声不顾,要将安家先烈从功德柱上拉下推入被万人唾弃的炼狱!”陆啸沉声呵斥,手里的刀还在不停地往下滴血。   他很久没杀人了,但杀起人来,一点也不含糊!   “呵……”安无忧冷嗤,仰头望着陆啸,眼底一片嘲弄:“人死随风散,连人都没了,要那虚名有何用?陆国公以为真的能给子孙带来什么福荫?”   他这话说得,半是嘲讽半是诅咒,诅咒陆家这样的将相之家,身死以后,也会落得一个子嗣凋零的下场。   陆啸皱眉,不懂他的思想为何如此偏激,不由反驳:“安家如今虽然子嗣凋零,但多年承蒙皇恩庇佑,安公子能说这不是托先人的福庇?”   陆啸不说这话还好,提到这个,安无忧像是被踩到什么痛处一样猛然发怒,他的眼眶发红,恶狠狠的瞪着陆啸:“先人福庇?陆国公此言不觉得荒唐可笑吗?”   问完,他又看向楚凌昭:“那我不妨问问当今陛下,先皇后,我安家长女安若裳是如何死的?”问完他又看向太后,指着自己的腿一字一句逼问:“我的好姑母,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解释一下,我的腿又是怎么废的?!”   他太生气了,额头和脖颈处的青筋暴涨,树根一样虬结的攀在两处,莫名狰狞骇人。   太后被他问得身体晃了晃,心底一片悲痛,她想她终究还是做错了。   “无忧,是姑母对不起你……”   太后叹息着说,终究还是对安家有愧,无法在安无忧这样执着的逼问下再撒谎。   登上后位以后,她便看到了安家没落的下场,先帝给了安家很多恩赏,也给了她后位,最重要的是,将皇位给了她儿子。   安家先烈有多少是真的死在沙场上的她心知肚明,可以后坐皇位的是楚凌昭,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所以她不能让安家后嗣成长起来,至少现在不能!   安无忧幼时的确体弱多病,但他聪明极了,安无忧八岁寿诞那年,太后恰好省亲回了安府,她见到了被教养得极好的安无忧,那是个极俊俏可爱的孩子,他博览群书,无论是治国之策还是兵书谋略都有着那个年纪的孩子没有的独到见解。   她听见安无忧追着奶娘问为什么爹爹和叔叔伯伯全都不在了,奶娘说他们都随陛下征战,死在沙场上了,是远昭国的功臣!   在听见这句话以后,那个年幼的孩子没有为自己的祖辈感到骄傲亦或者悲伤,而是抓着奶娘的衣摆软糯认真的问了一句:“奶娘,为什么所有人都死了,皇帝还活着?”   那一刻,她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她仿佛看见这个孩子长成以后会给安家甚至远昭国带来灭顶的灾害。   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她给这个孩子下了毒。   毒性很强,但并不致命,只是叫他吃了许多苦头罢了。   她以为,只要这样,她担心的那些事就不会发生了,却不曾想,在这件事上,她还是做错了。   藏了多年的秘密被揭露面世,太后的心一阵揪痛。   她对不起安家……   太后如此心痛难忍,安无忧却没有半分触动,他再度将手里那卷黄澄澄的布帛举起:“这皇位之下垫着的森森白骨多了去了,既然姑母不想说,还请您受累一趟,让陛下签了这让位诏书,不然,无忧只能采取非常之法了!”   叛军已到了此处,他口中的非常之法无非是:弑君!   君王若死,总该有人继位主持大局!   太后瞪大眼睛看着那布帛,身体抖得越发厉害,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知道安无忧今日是狠了心要寻仇,太后不由退步道:“对不起你的人是哀家,有仇有怨你冲哀家来,这龙位岂是你可觊觎的?”   她说得大义凛然,好像她死了,安无忧这么多年的痛苦就可以抵消似的。   安无忧听着不由得笑起来,一开始只是浅浅的低笑,后来变成邪狞狂肆的大笑,似要将这许多年的怨气都宣泄出去。   耐心用尽,他抬手随意将手里的东西丢到地上,冷幽的开口:“想也知道,江山美人如此多娇,任谁也不会轻易拱手让人,那便……”   安无忧顿了顿,抬手在发红的眼角勾了一下,勾去那不曾出现的水光,薄唇微掀,吐出一个字:“杀!”   话落,原本堵在议政殿殿门口的叛军全都举刀朝殿内攻去。   “保护圣驾!”   陆啸吼了一声,将太后推入殿内,凭一己之力挡住殿门,殿门口很快堆起尸山,血流成河。   顾远风拉着太后退到楚凌昭身边,赵寒灼和几个武将挡在前面。   叛军有数百,陆啸只有一个人,终究还是抵挡不住。   很快,陆啸肩上中了一刀,朝服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他往后退了两步,就这两步的距离,便有人钻空子冲了进来。   眼看情势越发危急,咔哒咔哒的马蹄声忽的传来。   这个时候,谁竟敢在宫中策马?   众人分神,陆啸砍杀了一人,透过重重攒动的人头,看见一人骑着红棕马,穿着银色铠甲,手执长戟策马而来,他背上的大红披风随风飘扬,如烈日骄阳,比那铠甲还要耀眼夺目!   “罪臣陆戟,携骠骑将军赵飞扬首级前来救驾!”   浑厚无比的一声厉喝,手中长戟被掷出,挟裹着万钧莫敌之势,将冲进殿中想要弑君的两个叛军捅了个对穿,铮的一声钉在龙椅下方的台阶缝中,染了血的长戟手柄瓮声颤抖着,发出鸣响,震人心魄!   隔着那样远的距离,又击杀了两人,这长戟却钉穿了一掌厚的地砖,钉入地中,可见使用之人臂力有多惊人,功力有多雄厚!   所有人都被这一手震得说不出话,静默片刻,密密麻麻的马蹄声呼啸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气壮山河的呼喊:“叛君者,人人闻而诛之!杀!杀!杀!!”   这三个‘杀’字,一声比一声用力,一声比一声洪亮,似要将议政殿屋檐上的旧尘都震下来。   原本还信誓旦旦的叛军被这一变故搞懵了。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骠骑军是我们的人吗?怎么连骠骑大将军都被取了首级?还被镇边将军带着临阵反戈了?   众人左右看看,全都有些发虚,原本一路杀到这里,已经胜利在望,现在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胜负一时便难以预料了。   情势逆转,文武百官还在发懵的时候,赵寒灼和顾远风率先冲上前,捡了大刀齐声高呼:“迎镇边将军!”   话音落下,几个武官也都纷纷上前杀敌,与陆戟里外呼应。   陆啸负了伤,往后退了退,一下子失了力坐在地上,方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陡然消散,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陆戟我儿,不愧是我儿!   只是,圣心难测啊……   刀光剑影交叠,惨叫声此起彼伏,经历过那场宫变的人永远记得,议政殿外血流成河染红了半边天的场景。   镇边将军踏着尸山血海,高昂着头颅,步伐坚定的一步步走进殿中。   他是那样强悍的一个人,他的长戟还插在殿前的地砖上,那样的距离,如果他想取帝王的首级,简直易如反掌。   但他没有。   在走入殿中以后,他屈膝跪下,一身银甲发出哗啦的声响,像他那一身铮铮的铁骨撞击发出的声音。   “罪臣陆戟,携叛贼骠骑大将军赵飞扬首级前来救驾!”他重复刚刚的话,从腰上取下一个被血反复浸湿的布袋放在身边,然后俯首贴地。   他跪了君,称了臣,也认了罪。   与外面那些乱臣贼子截然不同。   那身傲骨没有因为这一跪而有任何折损,反而因此越发铮然,叫人心生敬佩!   “罪臣陆啸教子无方,请陛下责罚!”陆啸起身走到陆戟身边一起跪下。   父子两人的身形背影如出一辙,像山一样,光明磊落,顶天立地。   刚被一番血雨腥风洗礼过的议政殿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看着跪在殿中的父子俩。   这两人刚镇压了一场宫变,刚力挽狂澜救了圣驾,现在谁敢治他们的罪?   楚凌昭起身一步步走下来,路过那长戟时,他停了一下,随即面色如常的走到陆戟和陆啸面前。   他弯腰亲手扶起陆啸,没有任何犹豫,以同样的礼数扶起陆戟。   然后,他看向赵寒灼,沉声开口:“来人,将叛贼安无忧及罪臣陆戟,一起押入大理寺天牢!”   众大臣愕然:“陛下!?”   “朕意已决,诸爱卿不必多言!”   “呵呵……”安无忧突兀的笑起,他那身白衣已被血浸染透彻,越发显得他面色惨白如鬼一般,他歪着脑袋看向陆戟,一脸嘲讽:“陆将军,看来你要与我这个叛贼结伴上路了!” 第79章 可心悦于他?   “兔崽子,谁让你偷吃的,老娘今天非抽掉你的皮!”   “月姨,七娘又发火了,你快帮我拦着她!”   苏梨醒来的时候,耳边一片热闹,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浑身暖洋洋的舒坦极了,刚要抬手挡住眼睛,眼前忽的一黑,一只温热的大掌盖在她眼睛上。   “没事,再睡会儿。”   男人轻柔的低语,带着股子漫不经心的味道,让人没来由的安心,苏梨没再抬手,放松身体,任由自己枕在男人强劲有力的腿上。   鼻尖弥漫着糖油果子的甜味儿,淡淡的,却勾得人嘴馋,像小时候赖着先生一起出去逛街,贪嘴想吃东西的光景。   她会拉着先生的袖子一步三回头的张望,先生那样不近人情的性子,却总是拗不过她,终究还是会折返身回去帮她买上一两样吃食,若是碰上喜欢的,她便记着名字,下次带上二姐一起去吃,二姐还会……   二姐!   苏梨猛地坐起身来,安宁的回忆被打断,晕倒前紧张血腥的画面涌入脑海。   尚未看清自己身在何处,一阵清雅的香风袭来:“阿梨,你终于醒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苏唤月拉着她关切的问。   她换了一身杏色粗布短打,乌亮的秀发用一方蓝色头巾包起来,脸上洋溢着明媚温软的笑,抓着苏梨的手暖乎乎的,漂亮极了。   好像时光不曾流逝,彼此都还年少懵懂,不知世事纷扰。   “二姐,你……没事了?”   苏梨低声问,嗓子原本就哑着,倒是听不出里面藏着的哽咽。   苏唤月心情极好,尚且来不及回答,苏梨又被人拉着肩膀按回刚刚枕着的腿上,楚怀安另一条腿曲起,单手撑着下巴,一脸不满的瞪着她:“喂!救命恩人在这儿呢,不准备先说点什么吗?”   说完,晃着一根狗尾巴草在她鼻尖扫来扫去,惹得她打了个喷嚏。   若不是这个喷嚏牵动了身上的伤痛,苏梨都要误以为自己一觉睡回到了十五六的年华。   “咳咳!”   苏梨被那喷嚏呛得咳嗽两声,楚怀安立刻丢了狗尾巴草把她扶起来,抬手就要帮苏梨拍胸口顺气,被苏唤月不客气的打了一下:“侯爷,男女有别!”   楚怀安:“……”   之前是那姓岳的大夫,如今又来一个,爷以后岂不是一点好处都捞不到?   楚怀安一脸无语,却也并未和苏唤月置气,因为苏梨的关系,二人年少时也算得上是熟识,如今相处起来自然也并不会如何疏离尴尬。   苏梨很快止了咳,抬眼瞧见楚怀安也穿了一身浅灰色粗布长衫,身上一件值钱点的物件都没有了。   “侯爷,你怎么这番打扮?”   苏梨疑惑的问,视线一转,看见一个开阔的小院,院子后面堆满了木柴,和各种做木工的活计,正中间放了一个矮长的木桌,摆了十来个木凳,旁边有个小厨房,刚刚闻到的糖油果子香气就是从这里面传出来的,这会儿里面也还有热热闹闹的打闹声。   正看得认真,楚怀安捏着她的脸颊把她的脑袋扭转过来:“为了救你,爷已经身无分文了,现在要拐了你私奔,懂吗?”   “……”   苏梨表情木讷,拍开他的手看向苏唤月,苏唤月竟佐证了楚怀安的话:“阿梨你伤得太重了,我们身上都没带什么钱,就把值钱的东西都典当了,如今城中局势不明,侯爷带我们在此疗伤观望,若是真有变故,我们就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   苏梨诧异,苏唤月认真的点点头,拉着苏梨的手柔声道:“我知道绿袖被枝枝姑娘接到镖局去了,那里很安全,我们若是离开,找到落脚的地方,便想法捎个信给她,她愿意来的话,我便找人接她过来一起,到时我们找一处小院,我还可以守着你看你出嫁。”   苏唤月说着说着,脸上已满是憧憬,这是她能想象到的最圆满的生活。   苏梨和苏唤月了无牵挂可以走,楚怀安也能走?就算他舍得下荣华富贵,还能舍得下楚刘氏?   苏梨扭头没好气的瞪着楚怀安:你在我二姐面前胡说什么?   许是睡得有些久,又许是今天的日头太暖气氛太好,苏梨看向楚怀安时没了那些芥蒂,眸中一片澄澈,带着点小女儿的娇嗔,让两人的关系莫名亲昵起来。   楚怀安看得发怔,喉咙有些紧,身体跟着紧绷,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欲念在心脏蔓延开来。   他有点想低头亲亲苏梨,抱着她埋怨一句:阿梨,你好久都没有这样看过我了!   但他没有这样做,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苏梨,想要尽可能多的看见她恣意快活的模样。   他的目光太过炽热直白,苏梨很快被他看得败下阵来,垂眸收了目光,刚要坐起来,几个小孩儿排着队端了饭菜出来。   七娘拿着锅铲像初见那日一般爽利吆喝:“都麻溜洗手吃饭,吃完该干嘛干嘛去,老娘可不养闲人!”说完又回到厨房炒她的菜,已经从那夜的悲痛中走出来。   毕竟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还要继续往下走。   “我去拿碗筷!”   苏唤月说着快步进了厨房,苏梨身子一轻,被楚怀安抱着放到小凳子上。   猴孩子多,吃饭极讲究规矩,等七娘落座以后,苏唤月给大家盛粥,七娘挨个挨个给大家发馒头。   个头大分量足,蒸得香香软软的白面馒头,发到手上还很烫手,所有人都把馒头左右手颠着,手快的还能腾出空来摸摸耳垂散热。   烟火气十足,却温馨极了。   一人发完一个还有剩,七娘又端着整个往房顶丢了几个,这一丢苏梨才发现房顶还趴着五个人,正是之前那五个暗卫。   发完馒头,七娘语气熟稔的念叨:“个个伤都没好利索,好好地棺材不睡,非要趴房顶,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苏梨:“……”   所以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二姐也是睡的棺材吗?   楚怀安就坐在她旁边,瞧见她的表情变化,凑到她耳边嘀咕了一句:“放心,棺材板虽然有点硬,但都是本侯给你垫底,硌不着你!”   苏梨:“……”   侯爷,你可以闭嘴吃你的饭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苏梨的胃口不大好,馒头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想到七娘交代不许浪费粮食,正为难着,楚怀安忽的抬手从她手里拿走剩下那一半馒头,三两口就吃了下去,动作自然极了,好像已经这样做过千百遍。   苏梨看着粥碗还有些发怔,这人已咕噜噜喝完自己那碗粥,见状又将魔爪伸向苏梨那碗。   “做什么?”   苏梨眼疾手快的抓住碗沿,楚怀安懒懒挑眉:“不是吃不完了么?正好我还没吃够。”   “我能吃!”   苏梨说完抢回碗,几口吃了个干净,放下碗筷,脸却不自觉的有些发烫。   吃完饭,楚怀安组织着几个孩子在屋里开始做起木工,房顶上的暗卫也下来四个帮忙,剩下一个在上面观察情况,以便随时预警。   四个人的动作很快且娴熟,想来是这几日都是这般过活的。   楚怀安年少不学无术时学的那些木工活计正好派上了用场,偶尔冒个奇思妙想出来,恨不得把这些棺材都做出花来,一群猴孩子特别喜欢黏着他玩儿。   苏唤月把苏梨带到屋里帮忙换药,她身上的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只是那几日神经太紧绷,又连日奔波太累了,才会昏睡好几天。   伤口已渐渐结痂,只是换药的时候看着还十分狰狞可怖,叠着旧伤,整个身体几乎没一处能看了。   苏唤月不是第一次帮苏梨换药,可每一次看,都会忍不住心疼得红了眼眶,嘴上却不停道:“我尽量轻一点,要是疼的话阿梨你就跟我说。”   “二姐,都结痂了,我不疼。”   苏梨淡淡地说,苏唤月一愣,笑着点点头:“嗯,二姐知道,阿梨现在比男子还要厉害,阿梨不疼就好。”说完挖了药膏小心翼翼的帮苏梨抹在伤处。   苏梨没再说话惹她难过,默不作声的等她换好药,帮自己穿上衣服,这才低声问了一句:“二姐,张岭他……”   “死了!”苏唤月回答,盖上药膏,提起这个人的时候,表情无悲无喜:“他那里有问题,大夫说不能怀孩子,他便整日疑心我会背着他干什么龌蹉的事,一不开心就整日折磨我,灌我喝避子汤也是害怕我什么时候怀了野种叫他面上无光。”   张岭死了,那些旧事好像也随他这个人去了,再计较也没有什么意义。   苏唤月看着苏梨,极诚恳认真的说:“我和他之间没有半点情分,只有怨恨,他死了我心里痛快,你不必对我有什么愧疚,我那日既然选择了与你离开京兆尹府,便做好了孤寡一生的准备!”   她的声音极温柔,却又异常坚定,并不是那种唯唯诺诺丝毫没有主见的人。   “二姐心中痛快就好。”苏梨微笑,压下心头的狠戾。   其实依着苏梨的性子,张岭险些杀了苏唤月,若她当时还有体力,定要在张岭尸体上再补上几刀才能泄恨!   知道苏梨心里在想什么,苏唤月无奈的笑笑,低头帮她整理衣襟,想到这几日发生的事,挤眉弄眼的打趣:“若侯爷真的要带阿梨远走他乡,阿梨心中当作何想?二姐瞧着侯爷这些时日倒是比以前沉稳了许多,若是……”   “二姐,我与他若是有姻缘,也不至于等到今日。”   五年前她就该收了那聘礼,高高兴兴被抬进侯府去。   苏梨这么一说,苏唤月也想到了五年前的事,眼眸微暗,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抓着苏梨的手高高兴兴道:“不管是谁,阿梨喜欢就好!”   她是真心替苏梨着想,当初错嫁给张岭,受了多年委屈与折磨,如今自然再也不想苏梨走她的老路,只愿苏梨能找个两情相悦的人白头到老。   只是若她知道苏梨如今心仪何人,怕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苏梨在七娘的棺材铺养了近半个月的伤,这半个月像浮生里偷得的几日美梦一般的安宁自在。   苏唤月至今无子,对这些猴孩子们格外宽容喜爱,夜夜点着油灯帮几个孩子做新衣,个个衣服上的花色都不一样,独一份儿的。   这些孩子和那五个暗卫也混熟了,玩闹的时候竟也学了几招简单的防身招式。   七娘是家里最有权威的大家长,连楚怀安这个大魔王都被她揪着耳朵老老实实给棺材板儿上漆。   苏梨在旁边看着一院子的人热热闹闹的做着自己的事,恍若隔世,好像塞北的金戈铁马都只是她做的一个漫长的梦。   她就生在这个小院,不是苏家三小姐,也不曾见过一个叫陆戟的人。   可惜,她清楚知道,那不是梦,小院里的一切才是她贪恋着不肯抽离的梦。   梦再美,终是要醒的。   新来的陇西县令是在半月后的一个阴雨天走马上任的。   上任第一天,他让人在各家各户的门上糊了一张告示,乔装成老头模样的少年将告示拿进来时楚怀安正在给苏梨喂药。   一口药一颗蜜饯,哄小孩儿似的。   好不容易喝完最后一口,蜜饯塞入,驱散舌尖苦涩难忍的味道。   “楚大哥,苏姐姐,新县令来了,在门口贴了告示,告示上画了个人!”少年顶着一头银白的假发步履轻快的冲进屋里,看见苏梨和楚怀安两人亲密的姿势,鬼灵精的转身面墙:“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楚大哥你们继续,我一会儿再来!”   少年说完,贴着墙根儿就要离开。   “什么告示,给我看看。”   苏梨说着起身朝少年走去,少年转过来把手里的告示递给她:“喏,就是这个,我不识字,看不懂上面说了什么。”   苏梨接过告示,随意扫了一眼,目光顿住。   安氏居功自傲,皇恩浩荡却不思感恩,蓄意谋乱,幸得镇边大将军及时救驾,国运方安,今叛首安无忧已认罪伏诛,安氏余孽安珏趁乱潜逃,若有发现,立刻向官府举报,赏银千两!   苏梨盯着告示上‘镇边大将军’那五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拿着告示的手不由得用力捏紧,似要透过这告示,看到那个数月未见的人。   他回京了!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明目张胆的回了京!   “告示上写了什么?”楚怀安随意地问,探头想看告示上的内容,不防对上苏梨清冽幽深的眸:“侯爷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楚怀安反问,脸上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什么都不会放在心上。   苏梨不欲与他争辩,把告示往怀里一揣,径直走出房间,拿出竹哨要吹,被随后赶来的楚怀安抓住手腕:“你想做什么?”   “回京!”苏梨斩钉截铁的回答。   “然后呢?”楚怀安追问,抢先替她回答:“你打算凭一己之力劫狱还是想陪他去死?你这条命是爷救回来的,未经爷的允许,你有什么权利拿它冒险?”   这人强词夺理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强了,苏梨不与他争辩那些,只沉声要求:“请侯爷放手!”   她要他放手,从今以后的路,她都要和另一个人走,不用他插手,也由不得他置喙。   这个潜台词戳得楚怀安心肝脾肺肾都跟着发疼,胸口涌上怒火,咬着牙耍赖:“爷今儿就不放手怎么了?你有本事咬我啊!”   “……”   苏梨无语,这人怎么越来越幼稚了?   两人正僵持着,一个暗卫从房顶跃下,在两人面前跪下:“侯爷,姑娘,刚刚收到陛下传书,命我们即刻回城!”   苏梨说要回去楚怀安还可以耍赖不放人,如今有皇命在身,他却不能置之不理。   心中气恼,楚怀安放开苏梨怒气冲冲的出了门。   “带个人跟上保护侯爷!”苏梨对那暗卫嘱咐,出了棺材铺去河边找苏唤月。   河边离棺材铺有些距离,走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到,苏梨到时河边正好响起一阵清爽的笑。   苏唤月和七娘在河边浣洗衣服,衣袖和裤腿都卷起半截,露出纤细白嫩的手臂和小腿,在一众人中极为惹眼。   旁人不知她的身份与过往,因着与七娘相熟,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苏唤月的脸颊飞起红晕,眸底却盛满了欢喜。   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安宁,朴实,裹着叫人心安的烟火气。   苏梨也想过这样的生活,但现在,她不能。   苏梨安安静静的在旁边看着,不多时,衣服洗完了,苏梨这才提步过去帮她们一起拿衣服。   “阿梨,你身子还没好,怎么就出来了?”苏唤月担心的问,声音欢快,眸底也一片清亮。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二姐不用担心。”   一路回到家,晾好衣服,苏梨把七娘和苏唤月都拉进屋里。   “七娘,二姐,刚刚京里来了消息,我和侯爷要回城了!”   “怎……怎么这么快?我帮小十三做的衣服还差一半没做完呢!还有十一的鞋,七娘让我帮忙绣的衣服也还差一半……”苏唤月讷讷的说,短短半个月,她好像在这里扎了根,有了诸多斩不断的牵挂。   苏梨握住她的手打断她有些慌乱的话语:“我与侯爷回京,如今局势尚未完全明了,二姐你暂时住在七娘这里,回京以后,我再派人多送些银子过来,我瞧着这里还行,二姐若是喜欢,过些时日,我将绿袖接来与你在此安家。”   “那你呢?回京之后可会有危险?”   苏唤月不放心的问,她一方面觉得苏梨这样的安排很好,另一方面又不放心苏梨再去冒险受伤。   “有侯爷在,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苏梨笃定的说,怕她担心,终究还是隐瞒了陆戟的事,苏唤月咬唇,她知道自己既不会武又没有什么人脉,说不定回去以后还会扯苏梨的后腿。   思索片刻,苏唤月坚定道:“阿梨,万事小心,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说完,七娘毫不留情的打破两人之间的温情:“嘛呢?我同意了吗就往我这棺材铺塞人?这是什么风水宝地吗?”   经过半月的相处,苏梨和苏唤月早就习惯了七娘这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异口同声道:“有劳七娘照拂,我姐妹二人一定铭记于心!”   “行了,老娘最烦别人这么文绉绉说话了!”七娘嘴里嫌弃的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停下,偏头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别的东西不好带,烙几个饼还是够的。”   “七娘,不必如此麻烦,与你们告个别,这就走。”苏梨温声说,七娘脸上闪过片刻怔然,随即释怀:“走便走吧,日后回来再吃也一样!我还有事要忙,就不送你们了。”   她不送苏梨他们走,言语之间却盼着他们回来,终是心软不忍离别。   “等事情结束,必定再来叨扰七娘!”   苏梨承诺,与苏唤月一起往外走,刚走出铺子,楚怀安与那两名暗卫策马而来,身后还跟着四匹。   其他三个暗卫迅速从房顶跃下坐到马上,苏梨翻身上马,冲苏唤月嘱咐了一句:“二姐,照顾好自己!”   话落,几人轻夹马腹,策马疾行。   新县令已上任,因有重要案犯在逃,到了城门口,几人受到了一番盘查,暗卫亮出腰牌,几人顺利出城。   从城门口出来,正好遇到一个行镖的镖队,镖师为首在前,后面跟着三辆马车,再后面拉着几个木箱子,像是有人举家搬迁到了这里。   苏梨和楚怀安策马行至前面,擦肩而过时,疾风卷起车窗帘,里面一对母子相依紧紧抱着,目光惶恐不安。   苏梨瞧见了,心里涌起一丝诧异,一时却没想到哪里有问题。   “怎么了?”   楚怀安放缓速度问,苏梨回头看了那车队一眼,见他们停下被守城县兵拦下来细细盘查便收回目光:“没事,继续赶路吧。”   说完一扬马鞭策马疾行,扬起一路黄沙。   却说那队车马被县兵拦下以后,镖师先从怀里拿出了镖局行走四方的文书,马车里的人也都下车,拿出举荐文书,果然是一家老小举家搬迁至此。   文书没有问题,那县兵又打开箱子看了看,见只是些衣服行礼,便放了行。   马车进了县城,一路行到城西一处空置多年的别院,进了院子,一家老小战战兢兢的跪下求饶,方才还保护众人的镖师拿着亮堂堂的大刀站在院子里,如冷面修罗。   “各位大爷,已经进城了,我们都是按照你们的要求做的,箱子里的银钱你们要拿走便拿走,只求各位别伤我一家老小的性命!”   这家的家主哀声哭求,老泪纵横,这些人没管,打开一个装衣服的箱子,扯掉衣服拿出来,竟又打开一个暗格,里面赫然躺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囚衣,脸色惨白,高大的身体憋屈的蜷缩在箱子里,一只断臂正不停地往外渗着血,不是安珏还能有谁?   “主子!”   一个人把安珏扶出来,一家老小皆惊惧无比的看着他,他掀眸瞧了一眼,因手臂断处灭顶的疼痛而心情烦躁,不耐烦的说了一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动手?”   话落,寒光乍现,方才还活生生的一家老小被封了喉,往外滋着热血没了生气。   众人把安珏扶进破旧的屋里坐下,拿了随身携带的水囊给他润嗓。   “主子今日先在这里歇一夜,方才进城时我们瞧见一个棺材铺,一会儿去买口棺材回来,想办法做点隐藏的机关,明日一早便可装成发丧的队伍出城,若是一路顺利,最多十日便可离开远昭国境。”   这法子算是十分妥当了。   安珏喝了口水,皱眉看了看屋子里的环境,将水囊丢到地上:“我等不到明日,今晚就走!一会儿我与你们一起去棺材铺!”   几人犹豫一番,没再多言,从箱子里翻找了一身富商的衣服给安珏换上,又往他脸上抹了一些锅底灰简单伪装了一番便一同前往棺材铺。   已是下午,太阳暖烘烘的照在大地上,光线不大敞亮的棺材铺也涌上几分暖意,一个瘦弱的老头正坐在前台脑袋一点一点的犯着困。   屋里摆着无方棺材,最中间的那个做得极巧,上面雕了精致的花纹,仔细一看,竟是福泽绵延四个字。   安珏一行人刚进棺材铺,那老头一个盹儿打狠了,脑袋磕在前台木板上发出一声响,把在场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那老头更是差点蹦蹿出去。   被这么一惊,老头醒过来,见铺子里来人了,咳了一声缓慢开口:“诸位可是要看棺材啊?”   问完,不等众人回答又继续道:“俗话说死者为大,这人死了买棺材可极有讲究,若是买得不好,恐怕子孙后代都会受到影响啊!”   老头说完高深莫测的捋捋胡须,心里一阵窃喜,前两日跟楚大哥学的那些糊弄人的话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这行人赶时间,根本没心思听这些哄人的话,当即将腰间的佩刀拍在前台柜上:“不必多言,一口棺材多少钱?”   那人冷着声问,语气比桌上那把刀还要冷肃。   老头被吓得僵住,瞅瞅刀瞅瞅人,再小心翼翼的越过这人瞅了瞅后面那个面如黑炭的富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我的个乖乖,那个黑不溜秋的富商怎么和告示上要找那个人有点像?   根据以往的经验来看,告示上要抓的一般都是穷凶极恶的人,武斗肯定不行,只能智取!   ‘老头’心里一番计思索,很快有了计量,眼珠一转喘着气儿道:“好……好的,只是这五口棺材已经有人订下了,后院还有一口,老朽这就让人给诸位抬……抬出来可好?”   老头说着抬手想摇铃铛,铃铛刚响了一下,就被出鞘的大刀抵住脖子。   那人给后面的人递了眼色,这些人立刻默契的拿了木板开始关店门。   “这……这是做什么?老朽还要做生意呢!”老头着急的说,怕被误伤,乖乖举起双手。   店门很快被关上,明媚的暖阳被阻绝在外,铺子里恢复一片阴沉,几个人打开当中那口棺材对安珏道:“主子,请!”   安珏借力跃进棺材,刚要躺下,一个轻柔的声音传来:“初一,七娘不在,你可是饿了,我做了桂花糕……”   话落,苏唤月撩开布帘走出来。   她手里还端着一盘热腾腾的桂花糕,糕点清甜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与现在这样的场合格格不入。   下一刻,瓷盘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苏唤月也被另一个人用刀挟持。   “诶诶!诸位有话好好说,要人还是要钱,一句话的事儿,别伤我们性命!”扮成老头的初一忙开口求饶。   七娘向来教导他们,遇到危险钱财和尊严都是粪土,保命才是最紧要的。   安珏尚未躺进棺材,借着铺子里昏暗的光线,他很容易就瞧见苏唤月的脸,尽管穿着粗布麻衣与寻常妇人无异,这张脸却并不能改变。   安珏是见过苏唤月几次的,那几次他对苏唤月都没什么深刻的印象,但现在看见,他却能很清楚的记得苏唤月曾是苏家二小姐,是那个叫苏梨的女人的二姐!   好像苏梨还很看重这个二姐!   怎么这么巧,苏梨看重的东西,他也有点看重呢!   安珏直勾勾的盯着苏唤月,唇角勾起狞笑:“苏二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唤月没见过早上的告示,但她也认出了安珏,宫宴那日的事闹得挺大的,苏唤月也有所耳闻,心不由得悬起来。   她没有回答安珏的问题,从乱糟糟的脑子里扯出思绪道:“你们是不是想出城?我可以帮你们!”   她很上道,想赶紧把安珏他们送走,别再连累七娘和其他人。   安珏以前只觉得她唯唯诺诺没什么脾气,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没想到她还有点脑子,不由生出几分兴致,示意旁人将苏唤月带到他面前,抬手狠狠捏住苏唤月的脸颊。   “你们苏家的女子,都这么聪明么?”   安珏笑着问,凑得很近,去嗅她身上好闻的皂角清香,灼热的气息扑到脖颈的肌肤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谢……谢安大人夸赞。”苏唤月艰难的说,口腔内壁被捏得破了皮,有腥甜的血腥味透出来。   “夸赞?”   安珏低声呢喃,忽的甩手把苏唤月丢到地上,像丢什么肮脏至极的垃圾。   苏梨伤了他的命根子,楚怀安断了他一臂,今日天道好轮回,竟叫他碰到苏唤月,他怎么会浪费老天这一番好意?   “把她给我剁了喂狗!”安珏命令,声音里满是期待愉悦。   苏唤月坐在地上惊恐的后退,初一也吓得不轻,干巴巴的开口:“开……开什么玩笑,这可……可是活生生的人!”   他太紧张了,忘了变声,露出少年青涩的本音。   安珏立刻掀眸,眸光森冷的看着他:“我可不喜欢开玩笑,你不想她死,那……不如换你来?”   “……”   初一一脸懵,他才不过十五,这辈子遇到过最大的事,就是百花苑被一夜灭了口,但其中的凶险他不曾得知,如今刀架在脖子上,该如何救人又如何自救,他一点法子都没有。   “他还是个孩子,安大人何必与他较真,我想办法帮安大人出城,出城以后,要杀要剐随安大人的便!不然在城中出了命案,想必对安大人来说也是麻烦吧?”   苏唤月试探着的问,屋里光线昏暗,她看不出安珏断了一臂,但他坐在棺材里,必然是想借此掩人耳目,既不想暴露行踪,又怎会明目张胆的行事?   “的确是麻烦呢!”   安珏点头赞同她的猜测,苏唤月一喜,还要继续劝说,安珏忽的撑着棺材沿儿跳出来,抬手抢走身边一人的刀,一步一步逼近苏唤月。   苏唤月的背已死死的贴在柜台,她看着安珏,被他脸上疯狂至极的神色震得无法动弹。   安珏很快走到她面前蹲下,他伸舌在寒光凛凛的刀身上舔了一下,然后反手将它死死楔进苏唤月的脖子。   这个动作他做得很利落,却因为不大顺手,刀在颈骨上硌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事情发生得太快,呼吸被阻绝,剧痛却也迟缓的没有到达脑海,苏唤月感觉自己还有意识,她感觉安珏贴近她的耳朵,在她耳边极愉悦的说了一句:“别害怕,过不了多久我会把你的好妹妹送下来一起陪你!”   不……   她想开口说话,安珏抽了刀,血舞喷溅而出,她听见初一惊恐地呼喊,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身体倒地的那一刻,眼角溢出泪来。   她不是难过,只是心疼。   阿梨,这是二姐的命,你千万,莫要自责……   与此同时,苏梨与楚怀安踏进了宫门。   离开陇西县以后,苏梨便一直心神不宁,越靠近皇宫,心里的不安越是浓厚。   踏进宫门那一刻,心脏猛地传来一阵剧痛,毫无预兆的,苏梨跪到在地,吐出一口血来。   “怎么了?”   楚怀安蹲下来扶住苏梨,苏梨拧眉在胸口捶了两下,眼眶一热,莫名涌出泪来。   心好痛!好难过!   好像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离她而去了。   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苏梨痛得说不出话来,楚怀安眼神一凛,伸手就要把苏梨抱起来。   从剧痛中抽出一分神智,苏梨抓住楚怀安的衣襟:“我没事,侯爷,派人回……回陇西县,看看我二姐!”   行走于世,能让她这样心神震动的人,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先生和将军都是朝廷命官,断然不会轻易出事,阿湛也自有国公大人照拂,唯有二姐……   苏梨抓紧楚怀安的手站起来,抬手擦去唇角的血迹,胸口的心绞已渐渐消散,像一阵风,来得急去得也急。   这种至亲之人之间的感应没有办法言说,楚怀安没问缘由,招了个宫人吩咐下去。   两人一起走到御书房外的时候,苏梨的情绪已经完全恢复了。   守在房外的宫人高声禀报,楚凌昭沉声应了一句:“进!”   候在里面的宫人把门打开,楚怀安和苏梨一起走进去,跪下叩拜。   “臣拜见陛下!”   “民女拜见陛下!”   两人齐声开口,进宫得急,都还穿着粗布麻衣,乍一看倒像是乡野夫妻不知道祖上烧了什么高香,竟得以面见陛下。   楚凌昭正在批阅奏折,掀眸瞧见他们如此,眉头不由得一松:“你们怎么穿成这样?要归隐田园不成?”   逼宫大乱已过去半个多月,议政殿外的地砖洗了无数遍,尸体和血腥味早就清理干净,乱贼基本都已关进天牢,只剩下审判,那日笼罩在皇宫里的恐怖气氛似乎已消散无踪,每个人心里却都还悬着一把刀。   大乱以后的肃清工作才刚刚开始……   一旦与乱臣贼子扯上关系,就完蛋了。   “只是方便养伤的时候隐匿行踪罢了,归隐田园哪有作乐世间来得有意思。”楚怀安开口回答,收敛了许久的不羁又不自觉流露出来。   楚凌昭勾了勾唇,对他的回答不算意外,放下朱笔看向苏梨,苏梨跪着上前,将之前他亲赐的竹哨呈上:“如今大乱已除,民女也当将此物还给陛下。”   竹哨极小,与交予苏梨时没有什么变化,小小的一只安然呈于纤细嫩白的指尖,很是养眼好看。   楚凌昭没急着收回竹哨,只眸色沉沉的看着苏梨:“阿梨找到花名册,冒着生命危险立下大功,可有所求?”   他直白的问,好像不管苏梨提什么要求都能被满足。   苏梨捏紧竹哨,心脏微微鼓动,震得耳膜轻响,她深吸两口气,高声开口:“民女想求陛下赦镇边将军陆戟无罪!”   多少人想求当今陛下一诺,讨个一生荣华无忧,她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就把这个机会用在了旁人身上,可见那人在她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阿梨此番,是为了陆戟回京?”   “是!”   “阿梨愿为陆戟去死?”   “民女愿意!”   “阿梨可是心悦陆戟?”   楚凌昭又问,这个问题出来以后,御书房一片静默,苏梨没有急着回答,楚怀安偏头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不肯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苏梨有些惊讶,没想到楚凌昭会问这个问题。   她能感受到楚怀安看着自己的目光有多强烈,那里面包含着怎样的情绪,苏梨无法分辨,也不确定他自己又能不能分得清。   她闭上眼睛,认真感受了下自己的内心才睁开眼睛,无比坦诚又专注的回答:“是,民女心悦将军。”   “朕若为你二人赐婚,如何?” 第80章 论功行赏   入夜,大理寺天牢。   一个穿着黑色披风的娇小人影在狱卒的指引下朝天牢里走去。   狱卒打开牢门,冲她做了个请的姿势,苏梨微微颔首算是道谢,提着食盒走进牢房。   阴暗潮湿的牢房特意收拾过,屋里摆着一方小桌,角落摆着用木板做的一张简易的单人床,床上铺着干草,还垫了一张草席。   牢里的人卸了一身银甲,沐浴之后换上清爽的囚服,从容不破的坐在牢中,墨发随意披散着,清俊的面容平静无波,一双幽黑深邃的眼眸封印着塞北狂沙卷挟的杀戮。   苏梨走到小桌前,打开食盒,里面除了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还有一壶好酒。   摆出饭食,苏梨准备倒酒,被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拦住:“不服军令,擅自离营,镇北军里没有这样的兵!”   话落,苏梨仰头,就着酒壶喝了一大口酒:“若不是将军有意放水,我与阿湛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离开军营回京?将军不是还默许岳烟回京了吗?”   陆戟:“……”   被反驳得无话可说,陆戟收回手,任由苏梨帮他倒了满满一碗酒。   倒完,陆戟端起直接一口饮下。   酒是塞北的烧刀子烈酒,入口如火,从咽喉一路烧到胃里,然后散发至全身,迅速驱散牢里的阴冷寒湿。   苏梨放下酒在陆戟对面坐下,将一双银筷递给陆戟:“八鹤斋的脆皮鸭,醉月居的红烧狮子头,国公大人说都是将军少时爱吃的。”   苏梨指着两盘色泽鲜亮的菜说,陆戟的筷子却已伸向最旁边那一盘风干牛肉。   风干后的牛肉轻便、保存时间长且容易饱腹,行军打仗,每个人身上都会备上这么一点救命的干粮作不时之需。   京都的牛肉在口味上改良更多,嚼劲十足,越吃越香,叫人欲罢不能。   陆戟吃了一口牛肉,剑眉舒展,唇角勾起笑来。   他其实生得很好看,五年前苏梨初见他,依稀还可从他脸上寻到京都贵公子的痕迹,如今那剑眉被塞北风沙刮磨得刀锋一样锐利,白皙的肌肤经过日晒雨淋变成古铜色,若是出了汗便泛着油光一般。   他不笑时,浑身便不自觉散发着迫人的威压,叫人不敢直视不敢靠近。   一旦笑起,却又如春风化雨,熨烫得人心里舒坦极了。   见他脸上带了笑,苏梨不由得也弯了弯眸。   幸好,一路虽万般惊险,终得以重逢相见。   这些时日他约莫从来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如今有好酒好菜相伴,一吃便有些停不下来。   苏梨没有说话,安安静静看他吃饭,时不时帮他倒一下酒。   几月未见,重逢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一桌好酒好菜相伴,竟好像已认识了千年,不必过多言语,只这么待着便已十分安心。   武将多嗜酒,但醉酒容易误事,所以陆戟不大喝酒,酒量不高,一壶烈酒下肚,古铜色的脸上便涌上一层薄薄的绯色,并不明显,却叫苏梨瞧了个分明。   “将军可是醉了?”   苏梨低声问,听见这话,陆戟立刻放下碗筷,两手背在身后,乖巧摇头。   这便是真的醉了。   似乎是幼时曾偷喝一坛子酒险些醉死过去,被陆国公惩戒以后留下的毛病。   他也的确没有完全醉倒,摇完头后意识到坐在他面前的是苏梨并不是陆国公,身体又放松了些,小声嘟囔了一句:“阿湛呢?这些时日他可有顽皮给你添麻烦?”   “没有,他很听话。”   “哦。”他点点头,唇角微微上扬,有点小得意,毕竟是他一手教养出来的小子,肯乖乖听话也是给他长脸。   苏梨失笑,这人也只有这个时候才会露出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将军,你喝醉了,早些休息吧。”   苏梨说完起身要扶他去睡觉,陆戟身子忽的往后一仰,竟是不小心从凳子上跌下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   这人真是不醉则已,一醉不起啊……   苏梨不厚道的偏头笑了一会儿,才俯身去扶他。   进入牢房以后,苏梨也没解下披风,帽子挡了她的脸,也挡了大半烛光,让陆戟的脸笼在一片阴影中,看不太真切,只能闻到他身上浓香的酒气,忽听得他醉意朦胧的低喃:“听说,阿梨回京以后,对外宣称是阿湛的娘亲?”   “……”   这种事情你是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的?   苏梨被问得失语,脸上发烫,陆戟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像小山似的立在苏梨面前,等着她回答。   心跳漏了一拍,苏梨咬牙努力稳住心神:“只是权宜之计,我与国公大人说过,阿湛的生母另有其人。”   话落,陆戟俯身凑近,醉蒙蒙的眸底倒映出她紧张得有些僵硬的脸,却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旁的什么人,眼底泄出压抑热烈的缱绻。   良久,他闭上眼睛,溢出一声叹息:“合该如此……”   他说合该如此,阿湛的生母另有其人,苏梨不该也不能占了那个名声。   “将军,先睡吧。”   紧张的情绪猛然消散,苏梨抓着陆戟的手放到肩上,扶着他回到床上躺下。   见他醉成这样,怕他明日醒来会头痛,从袖袋里摸出岳烟准备的醒酒丸给他喂了一颗。   做完这些刚要起身离开,头上的帽子忽的被掀掉,脸上的伤疤显露无疑,苏梨眼底闪过一丝无措,然后便被这人眸底的深邃吸引。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粗粝的掌心轻轻覆上那一小片伤疤,指尖在未受伤的肌肤上轻轻蹭了蹭,激起酥麻的痒,一路窜到心间,诱发心悸。   “怎么伤的?”   他问,语气平和沉稳,一时分不清醉了还是醒着。   “不小心烧伤的。”苏梨垂眸,避开他的目光。   她不肯多说什么,陆戟却也能猜出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抚着脸颊的手改为扣住苏梨的后脑勺,轻轻一勾,便将她揽进怀中。   他抱得不是特别用力,苏梨只要稍微挣扎一下就能挣开,可这怀抱过于宽厚温暖,苏梨没能抵抗住。   头顶传来一声叹息:“阿梨,我不该让你回京的……”   话里裹着直白的心疼,将她整个人包裹,可以躲在他身后再不受任何伤害。   陆戟的酒品很好,抱着苏梨很快就睡着了,苏梨把披风解下来给他盖上,把桌上的东西收回食盒拎走。   “姑娘慢走。”   狱卒小声说着,递给苏梨一只灯笼,恭敬的目送苏梨离开。   走出大理寺,夜风微凉,开始下起绵绵的细雨,手里的灯笼变得飘摇起来。   苏梨紧了紧手里的灯笼,正要迈步,哒哒的马蹄声迅速逼近,楚怀安换了一身常服,策马而来。   不知道雨是从什么时候下的,他的墨发已被雨水打湿,身上的衣服也湿透了。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一眼,他夹了马腹加快速度来到苏梨面前,没有勒住马缰绳,径直朝苏梨伸出手:“上马!”   下意识的,苏梨丢了灯笼抓住他的手。   下一刻,身体被一股大力拉了出去,稳稳落在他身后。   “抱紧我!”   一声令下,马鞭声起,两人一马奔入无边的夜色,夜风夹着微雨拍在脸上,细密的疼着,苏梨抱紧楚怀安的腰,将脑袋埋在他宽厚的背上。   许是事先得了命令,早过了夜禁时间,他们出城的时候也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出了城一路向西,再入陇西县,照例是畅通无阻。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县城都很安静,本该同样的棺材铺难得挂了两盏灯笼,依稀可以听见里面时不时传来几声细小的抽噎。   从看见楚怀安那一刻,苏梨便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想,如今到了这里反而意外的平静下来。   利落的下马,苏梨提步就要进去,被楚怀安拉了一把紧紧抱住。   淋了雨又吹了一路的风,他身上是冷的,再宽厚的怀抱也透不出一丝暖意。   “侯爷,你勒疼我了。”   苏梨低声提醒,楚怀安没有放手,反而把她抱得更紧,吻了吻她的发顶:“别怕……”   “好。”   苏梨答应,推开楚怀安踏入棺材铺。   屋里点着油灯,苏梨一眼就看见了进门的地砖被简单清洗过,大片血迹已经不在了,只是砖缝里还浸染着已经发黑的血迹。   前面柜子木板上有一道划痕,划痕里也有血迹,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一番打斗。   苏梨扫得很快,脚下步子没停,撩开布帘进了后院。   后院停着两口棺材,雨越下越大,棺材没盖棺,也没个遮掩,七娘和那群猴崽子站在棺材边,分不清脸上的是雨还是泪。   苏梨放缓呼吸,缓步走过去。   第一口棺材里是个面容清秀的少年,这少年总喜欢乔装打扮成老头,苏梨第一次见面就被他骗了去,如今他悄无声息的躺在这里,终于露出自己的真实容颜。   苏梨记得他叫初一,是街上的小乞丐,因着偷了七娘一个白面馒头,被七娘教训了一顿收在身边,是这群猴崽子里年龄最长,跟七娘时间最长的孩子。   这里是棺材铺,尸体已经上过妆了,被雨一淋,妆粉被冲散,露出惨白发青的肤色,恐怖至极。   苏梨看了一会儿,伸手帮少年把脸上的妆粉揉匀,复又走向第二口棺材。   两口棺材其实摆得很近,不过几步的距离,苏梨却走了很久,久到好像把这五年的时光又走了一遍。   从塞北漫天的黄沙,一步步走到二姐身边,又变回当年那个任性的、敢爱敢恨的小姑娘。   苏唤月的尸体也经过了妆奁,不知七娘从哪儿买了一套漂亮的衣裙给她换上。   裙子是春装,月白色抹胸长裙,外罩一件轻柔的白色纱衣,配上头上那支漂亮的翡翠簪好看极了。   苏唤月脸上的妆也花了,两腮的红妆散开,有些滑稽,像戏里的丑角。   但这不是最刺眼的,她的脖子上有一条蜈蚣一样的缝合痕迹,无论用多厚的粉都掩盖不住,向活着的人宣告她曾经历了怎样的痛苦。   苏梨抬手,手掌控制不住的颤抖,视线一片模糊。   她想起那日醒来时,二姐满心憧憬的说想找个地方定居,还要看着自己出嫁,想起白日走时,二姐那样不舍担忧。   她只看见告示上说陆戟回来了,便满心想着要回城看看他如何了,却忽略了告示上还有个朝廷通缉的要犯,叫安珏。   出城的时候,她注意到那个商队有些不对劲,却没有下马查看。   她心里想着别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早一点回去看一眼才安心。   一念之差,如今便是阴阳相隔。   如果当时她停下来,回去亲自查看一下那个商队,亦或者在看见那告示的时候能够多留神一些,甚至如果她没有回京,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二姐!   苏梨张了张嘴,喉咙哽得难受极了,没能发出声音,泪水汹涌模糊了视线,叫她再也看不清二姐的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七娘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人已经不在了,盖棺吧。”   七娘一直把这群猴崽子当成儿子养,初一不在了,她心中的悲痛不会比苏梨少。   苏梨垂眸,掩下满腔悲痛。   “好!”   话落,棺盖合上,苏梨和七娘一人钉一口棺木。   铮铮铮的铁器锤击声在破落的小院和寂静的雨夜回响,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无论再做什么都是枉然。   天快亮的时候,一行人抬着棺材出城,如不久前给百花苑的众人下葬一般。   苏梨和七娘一人用一个板车拉着棺木,剩下的孩子一路哭一路撒着纸钱,雨一直没停,纸钱落在地上,融入泥泞。   楚怀安跟在最后,他想帮忙,却无从下手。   到了乱葬岗,之前百花苑众人的坟头还是新的,苏梨和七娘在那座坟的一左一右分别开始挖坑。   挖了没几下,苏梨心神震荡,身体晃了晃,强行咽下喉间的一口腥甜,楚怀安看不下去了,抢走苏梨手里的铁铲闷头挖坑。   苏梨胸口又痛又闷,撑不住了,也没去抢,走到板车边坐下,靠着那口棺材,像抱着棺材里的人在亲昵的说话一样。   楚怀安动作很快,帮苏梨挖好坑以后,又去帮七娘。   两个棺材放下去,填好土,天已经快要亮了,下了大半夜的雨停下。   努力吹燃火折子,苏梨点了一炷香插上,刚做好这一切,清亮的晨光穿破一夜阴霾照在泛着水光的湿土上。   楚怀安将一块空白的木牌立在坟头,刚要递给苏梨毛笔和朱砂,苏梨咬了指尖在木头上写字:爱姐苏唤月之墓。   简单的几个字,她写了很久,指尖的血肉磨得几乎可见指骨。   “二姐,放心走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总有一日,我会找到安珏,将他剥骨剔肉,为你报仇!   苏梨平静地说,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复又起身走到七娘面前,在初一坟头跪下。   “七娘,对不起。”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都是自己的命,白日我要是没出去,说不定还能替这臭小子挡了这灾!”七娘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倒是没有要迁怒责备苏梨的意思。   苏梨没再说话,磕了三个头。   磕完起身,身体一晃,终究支撑不住向后倒去,被楚怀安一把接住,抬手一摸,额头一片滚烫,早就发起高热。   楚怀安把苏梨打横抱起,偏头目光深沉的看向七娘:“侯府有人在铺子里,七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她病得厉害,我先带她回去!”   楚怀安说完要走,被七娘拉了一把:“等她醒了告诉她,只要她没拿刀杀人,旁人的死就和她没关系,别动不动就把人命往自己头上揽,天底下没这种理!”   “她娘?”   楚怀安诧异,七娘抬手指了指最中间那个坟堆:“喏,就在那儿呢!前些日子也是我和她一起埋的。”   “……”   几个时辰后,楚怀安抱着苏梨回了逍遥侯府,没多久,御医被急急忙忙的召到侯府,和御医一起来的还有刚册封的仁贤郡主。   楚怀安一身也湿透了,被高大海赶去沐浴,刚换了干净衣服,楚刘氏推门而入。   “娘,儿子都多大了,你进屋怎么又不敲门?”   楚怀安边说边系腰带,楚刘氏哪管他说这些,拉着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   “我没受伤,你干嘛呢?”   楚怀安拧着腰躲开,楚刘氏面色松缓了些,张嘴就是质问:“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这半个多月你上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那日京中出了大事,瞧不见你娘有多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就算死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呢!”   楚怀安漫不经心的说,抬脚要出门,被楚刘氏拉住:“什么死不死的,你怎么能随便把这个字挂在嘴上?”   楚刘氏是真的担心极了,现在一听他说话心里就揪着难受。   楚怀安没像平日那样顺着她哄着她,将她的手拉下:“好了,娘,我还有事呢!”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   楚刘氏怅然若失的看着空荡荡的掌心,一手养大的儿子,好像再也回不来了。   这一段时间经历得太多,苏梨这一病便如山倒一般,高热不断,咳嗽不断,连风都不能见了。   楚怀安迷恋上了给她喂药,一天三次,到了时辰就定时定点出现,逼着苏梨一口药一口蜜饯,喂完药这人也不出去晃悠,就蹲在院子里晒太阳,要么就蹲墙角拔草去,跟看门大狗似的。   管家进进出出的瞧着都看不下去了,正想让高御医帮忙给侯爷也诊诊脉开点药补补脑子,给苏梨按功行赏的圣旨到了。   传旨官进门就说好了圣旨是宣给苏家三小姐听的,楚怀安却把整个逍遥侯府的下人都吆喝了起来,只差没把他老娘楚刘氏从佛堂请出来。   苏梨还在病中,身体颇为孱弱,传旨官也没强行要求苏梨跪下听旨,展开圣旨高声宣读起来。   “苏氏阿梨,胆识过人,谋略出众,在安氏谋反一案中,找到重要罪证,勇气可嘉,今册封为衡阳县主,赐府邸一处,良田百亩,钦此!!”   圣旨的内容不多,宣旨官最后一声尾音落下,苏梨俯身行礼谢恩:“民女谢陛下隆恩!”   “苏姑娘可是咱远昭国第一位女县主,日后载入史书必也是奇女子一位啊!”宣旨官笑着夸赞,将圣旨卷好双手递给苏梨,待苏梨接过便要离开,被楚怀安拎着后领拉到一旁:“圣旨就这些?没了?”   “……”   宣旨官被问得眼角抽了抽,侯爷你这是怎么个意思?圣旨这种东西,我们做奴才的是敢漏了忘了还是敢吃了?   腹诽一番,宣旨官面上还是陪着笑回答:“侯爷,陛下就……只说了这些。”   “陛下没提陆将军什么?”楚怀安诱导,塞了一个大元宝到宣旨官手中,宣旨官被那元宝烫了手,不得不透露一点小道消息:“侯爷,陆将军犯的事太多了,陛下就算要做做样子,一时也不能把他放出来,不过您放心,将军在牢里的衣食住行都会安排好的!”   楚怀安:“……”   谁告诉你爷关心他的衣食住行了?爷脑子又没毛病!   楚怀安若有所思的看了苏梨几眼,在宣旨官后脑勺拍了一下把人放开,宣旨官揉着脑袋要走,想起什么又扭头看着苏梨道:“苏尚书明日就要被押解去流放了,陛下说尚书府反正已经空出来了,不如直接换个牌匾做县主府,姑娘和小少爷也住得习惯!”   直接用尚书府做县主府,这面子可真给得太足了!   不知是要给苏梨长声势,还是故意要让苏良行这个国丈面上无光。   “陛下有心了,民女感激不尽!”苏梨再度行礼,这才将宣旨官送走。   苏梨在侯府仍住的她之前那个单独的小院,如今侯府的人都知道她得了封赏,成了县主,全都跟着恭贺道喜,小院一时人声鼎沸。   “要领赏的找管家去,别在这儿吵吵!”楚怀安故意沉着脸开口,众人连忙跑去找管家讨赏,等人都走了,楚怀安双手环胸,目不转睛的盯着苏梨。   “侯爷这般看着我做什么?”苏梨收好圣旨疑惑的问,楚怀安不打自在的摸摸鼻尖,小声嘀咕:“你没接受陛下赐婚?”   那夜楚凌昭给出赐婚的提议,苏梨和楚怀安都愣了,苏梨没有立刻做出回答,楚凌昭以女儿家娇羞不好意思为由,把楚怀安从御书房赶了出去。   他在御书房抓心挠肝半天,也无从探知苏梨和楚凌昭都谈了些什么。   这几日他一直在苏梨院子蹲着,不仅是关心苏梨的病情,更是关注宫里什么时候来圣旨,又会不会真的赐婚。   毕竟陆戟现在还是戴罪之身,真要赐婚也该等着这次的风波完全平息以后再说。   “嗯,没接受。”苏梨点头,一脸坦诚,楚怀安唇角不由得上扬,然而扬到一半又听见苏梨道:“我虽心悦将军,但还需要有女儿家的矜持,御赐之婚虽然听上去风光,但不如他亲自抬着聘礼去县主府求娶来得让人艳羡不是吗?”   楚怀安:“……”   他现在正蹲大牢呢,连大理寺都出不来,还能抬着聘礼去县主府?想得美!   楚怀安气闷,横了苏梨一眼就要冲出院子,冷不防被一个小肉团撞了一下,下一刻,小肉团恶人先告状:“哎哟,疼死我了!”   低头,穿着灰色锦衣的小肉团夸张地捂着脑袋大叫:“娘亲,救命呀,侯爷要打我!”   楚怀安:“……”   臭小子,你哪知耳朵听见爷要打你了?   楚怀安拧眉,伸手要把人拎起来教训一番,小肉团已身形灵活的冲进屋里,跟在小肉团身后的两个人拱手行礼:“侯爷,小少爷年岁尚小,不小心冲撞了侯爷,请侯爷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两人身上穿着的都是寻常的棉麻长衫,腰上别着剑,剑柄低调的刻着小小的‘陆’字,分明是陆国公手下的人。   逍遥侯心里的郁气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飙升。   太过分了!这还没赐婚呢,你们国公府就到我逍遥侯府来抢人了!   十分生气的逍遥侯咬咬牙,折返身又回了屋,屋里小肉团被苏梨抱了起来,见他回来很是意外:“侯爷还有事吗?”   “没有!”   楚怀安理直气壮的说,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下压火,喝完,一大一小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看着他。   楚怀安被看得炸毛:“怎么了?爷没事就不能在这里坐一会儿了?”   苏梨:“……”   “娘亲,侯爷脾气好坏呀,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苏湛捧着苏梨的脸心疼的说,小胖手揉揉苏梨的脸颊,楚怀安的脸黑下去,又听他语气上扬:“不过现在好啦,娘亲可以和我一起住了,我今天就是来接娘亲回家的。”   “回家?你当我逍遥侯府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楚怀安冷笑,胸腔要被怒火气炸了,苏湛抱着苏梨的脖子,一脸天真无邪:“那侯爷想要我娘亲如何?给你食住费用还是送你点什么作为感谢?”   “……”   向来怼天怼地的逍遥侯莫名感觉自己被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插了两刀,他看上去是那种缺钱到会问着别人要食住费用的人?   “苏尚书不是明日才走吗?今日回去哪里有地方住?”   “赵叔叔今日已经让人把他们押到驿站了,明日就出发,今夜只有我一个人住,没有娘亲陪着,我害怕!”   苏湛说完紧紧抱住苏梨,脑袋埋在苏梨颈窝,装出一副无比害怕的模样。   楚怀安眼角一跳,绷着脸抿着唇再没了说辞。   “这些日子多谢侯爷照拂,我一会儿带阿湛去看看夫人便先回去了。”苏梨抱着苏湛诚恳的说。   话里的谢意是真的,疏离客气也是真的。   楚怀安心里又酸又涨,瞧瞧苏梨再看看苏湛,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我让人准备马车……”   “我坐马车来的,一会儿让娘亲与我一同回去便是。”苏湛抢先打断楚怀安的话,又将他未出口的话堵在喉咙:“这几日城里不安宁,我还特别问陆爷爷借了两个人保护我和娘亲,侯爷你就放心吧!”   楚怀安:“……”   呵呵,我可放心死了!你这个小机灵鬼,聪明劲儿全都用在这里了吧!   见他说不出话了,苏湛欢欢喜喜的从苏梨怀里出来,拽着楚怀安的衣摆往外走:“侯爷与我一起出去等着吧,娘亲要换衣服与我回家了。”   一大一小出了门,还贴心的替苏梨带上房门,苏梨被逗得笑起,却不知道门关上以后,一大一小立刻剑拔弩张的瞪着彼此,进行眼神厮杀。   被派来保护苏湛的两人看得唇角直抽,看来国公大人说得没错,侯爷与小少爷似乎的确八字不太合。   苏梨很快换了一身春装出门,衣服是楚刘氏之前就给了尺寸在成衣铺定做的,后来发生那许多事,成衣铺的单子没退,衣服便也做了送来。   衣服是海棠色,看着就喜庆,上面应景的绣着大朵大朵的海棠花,衣襟、袖口、裙边都有银丝打底绣着暗纹,行走之间似有花蕊绽放,含着晨露,折射着细碎的光芒,很是漂亮。   之前楚刘氏约莫还存着要让楚怀安纳苏梨为妾的心思,所以这衣服也做得多用了些心思,苏梨穿上都觉得意外的合身,推开门出来,一大一小看过来的目光都闪过惊艳。   衣服颇有些艳丽,她未施粉黛,唇色略白,将艳色压了压,正是相宜,俏生生的惹人眼,连脸上那小片伤疤几乎都能被忽略不计。   “娘亲,你这样穿好漂亮!”苏湛说着蹦起来小兔子一样蹿到苏梨面前。   在边关的时候,苏梨都和军中将士一样,穿着粗布麻衣,用头巾束着头发,风里去雨里来,经常弄得自己灰头土脸,苏湛自是没机会瞧过她盛装打扮起来有多漂亮。   楚怀安站在原地没动,他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苏梨,目光一寸寸丈量,从头到脚,脑海里回味着前几次亲密接触时的感觉。   喉咙不由发紧,有些干涩。   苏梨弯腰摸摸苏湛的脑袋,耐心解释:“衣服是侯爷的母亲昭陵夫人请人帮忙做的,阿湛与我一起去谢谢她好吗?”   “嗯!”   苏湛点头,苏梨又从屋里拿了一件披风准备穿上。   她脸上有伤,终是没有勇气就这样出府走在大街上。   低头把披风带子系上,苏梨拉着苏湛出门,擦肩而过的时候,楚怀安忽的抬手拉下她的披风帽子,苏梨疑惑的回头,他极郑重的开口:“不必遮掩,如此便好!”   不必掩着脸上的伤疤,因为即便如此,她也是好看的。   这句话难得也得到苏湛的认可,他急切的摇摇苏梨的手:“娘亲确实不必遮掩,在阿湛眼里,娘亲最好看,谁若是说你不好看,我便帮你教训他!”   苏湛暗中和楚怀安置着气,这会儿落后了一步,自是十分不甘,憋着劲要表达自己的维护之心。   “好。”   苏梨果真没再戴帽子,领着苏湛去跟楚刘氏道谢。   许久没见,楚刘氏的院子不知为何显得十分冷清,苏梨等楚刘氏诵完经才带着苏湛进去。   楚刘氏也听闻了苏梨被封为县主的事,这时再看苏梨,心中感慨万千,又见苏湛极是可爱讨喜,这才对五年前的事万般悔恨起来。   那夜她怎么会想到让人将苏梨卖进勾栏院呢?!   “回京数日,承蒙夫人照拂,如今陛下赏了府邸,不便在侯府过多叨扰,阿梨特来辞行。”   “多谢夫人照顾我娘亲,阿湛也谢谢夫人!”苏湛学着苏梨的模样向楚刘氏行礼。   盼了多年孙儿,如今看见这么一个活生生软软糯糯的小团子,楚刘氏自是看得满心欢喜,若这是她的孙儿,只怕早就搂进怀里一口一个心肝儿的唤了。   阿梨是多好的姑娘啊。   这孩子是多聪敏的孩子啊。   楚刘氏眼眶发热,拿绢帕擦了擦泪:“阿梨今日此举,真真是叫我羞愧难当了,当年我……我真的糊涂啊!”   楚刘氏哽咽,但那些错已经犯了,无论她再如何悔恨,也挽回不了了。   “那些旧事早就过了,我不会记在心上,夫人也不必如此挂怀。”苏梨宽慰,言语之间对那些事似乎已经释怀,楚刘氏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点点头。   苏梨也没有太大的触动,拉着苏湛起身:“时辰不早了,我与阿湛先走了。”   楚刘氏没脸挽留,招呼嬷嬷给苏湛拿了两只银手镯作为礼物,将两人送出侯府。   苏府的马车果然停在门口,苏湛高高兴兴的拉着苏梨上了马车,马车晃晃悠悠朝尚书府驶去。   马车驶到一半,外面传来一阵哭嚎,苏梨掀开马车帘子,看见赵寒灼带着官兵围了京兆尹府正在抄家,魏氏疯了一样在门口撒泼打混,嘴里不停地骂着赵寒灼,一句比一句难听。   “停车!”   苏梨开口,带着苏湛从马车上下来,拨开人群走进去以后,将苏湛交给保护他的那两个人。   “……姓赵的,你狼心狗肺,不得好死,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被下油锅!”魏氏撒着欢的骂,抄家的官兵进进出出丝毫不受影响,赵寒灼冷着脸坐在马上,也全当做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张夫人,怎么几日不见,你就变成这样的泼妇了?”苏梨幽幽地开口,这话一出,魏氏跟被点了穴道似的僵住,然后瞪大眼睛看向苏梨,片刻后,她的面容变得狰狞,尖叫着扑向苏梨。   “贱人!我儿子呢?你把我儿子藏到哪里去了?”   围观的众人发出一声惊呼,靠近苏梨的全都往后退了几步,生怕被魏氏伤到。   苏梨纹丝不动,等魏氏扑到面前,抬脚照着她的胸口狠踹了一脚。   那一脚苏梨没留余力,魏氏被踹翻在地,半天没爬起来,嘴里的谩骂也停了下来,变成痛苦的哀嚎。   苏梨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眼神冰冷森寒,像看着一个死人。   听她方才所言,像是还不知道张岭已死的消息,不曾尝过失去至亲的噬骨滋味。   她不知道,苏梨便好心让她知道知道。   “夫人怎会以为是我藏了令郞呢?在夫人与张小姐先后闹事以后,我二姐便被歹人掳劫,我担心她的安危都来不及,怎么会还有心思管令郎的死活?莫非夫人知道令郞与我二姐的失踪有什么干系?”   苏梨笑盈盈的问,魏氏语塞,眼底闪过惊慌,复又想到自己已经被抄家了,张岭与安无忧一起做的那些勾当也都被揭发,没什么好隐瞒的,便扑上来抓住苏梨的腿不放。   “是你!一定是你害了我儿!你恨我儿绑架了那个贱人,用那个贱人要挟你,所以你杀害了我儿!!”   魏氏失声尖叫,眼里涌出泪来,张岭是她的心头肉,眼珠子,若是被人伤了害了,那便是在戳她的心剜她的眼。   “夫人说得对,事实就是如此,他用刀架在我二姐脖子上威胁我,我先叫人废了他的右手,叫他拿不了刀,他却还不死心,要杀我二姐,最后被一箭穿透了脑袋!”   苏梨复述着张岭死那日的场景,魏氏瞪大眼睛,张了张嘴,想骂人,却被苏梨眸中的阴冷吓得失语,苏梨在她面前蹲下,放柔声音:“夫人那日没能亲眼看见真是太可惜了,箭尾射出来的时候,是白的,沾着脑花……”   “啊啊啊!贱人!你骗人!我儿没死!我儿不可能会死!”   魏氏疯了一样后退,捂着自己的耳朵不肯再听苏梨说话,苏梨笑得更欢:“对,我是骗夫人的,令郞还没死,被我挑了手筋脚筋丢在了一个山洞里,每日靠吃些虫蚁为生,你说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怎么不干脆去死呢?”   “苏梨!贱人!我儿是朝廷命官,你怎么敢这样对他?”魏氏吼完,又爬向赵寒灼:“赵大人,这个贱人在此胡言乱语,赵大人你难道就不管管吗?她害了我儿,你快抓她啊!”   魏氏说话已颠三倒四,赵寒灼皱眉看了苏梨一眼,偏头看向她,平静无比的开口:“张夫人,张岭已死,尸体就停在大理寺的验尸房,你若要见,还可见上一面,只是他尸身已腐,不仅恶臭,还有蛆虫蠕动……”   赵寒灼话没说完,魏氏已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没了魏氏吵嚷,周围立刻安静下来,苏梨朝赵寒灼拱手行了一礼:“谢赵大人仗义执言!”   赵寒灼:“……” 第81章 还要抵死不认?   魏氏被吓得晕死过去,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被苏梨和赵寒灼方才那一番血腥残忍的叙述吓得后退,不敢靠得太近,生怕一个不留神,自己也成了他们口中那惨死之人。   大理寺的人对于抄家一事很是熟稔,没一会儿京兆尹府就被搬了个空,魏氏也被抬上囚车。   苏梨跟赵寒灼道了谢,便带着苏湛回了马车。   马车继续慢吞吞的往前走,苏梨眸底没了冰寒,只剩下难以言说的悲怆。   察觉到她的难过,苏湛很是乖巧的缩在她怀里,用小脑袋拱了拱苏梨的下巴,软软的发丝蹭得脖子微微发痒。   “娘亲,你怎么了?是不是刚刚那个老太婆欺负你了?”   苏湛最近被养得又圆润了许多,胖乎乎的小脸仍是纯善无害,丝毫没受这些时日的风波影响,苏梨眨眨眼睛,眼眶发热,捧着他的小脸亲昵的蹭蹭他的鼻尖:“她没有欺负我,但她欺负我二姐了。”   苏湛第一次听说苏梨还有个二姐,但见她已红了眼眶,便握着小拳头愤愤道:“这个老太婆欺负我二姨,必然不是好人,下次叫我看见,我定然帮二姨好好出气!”   他说得真切动人,苏梨没忍住,抱着他又笑又哭:“好!”   苏湛原是想安慰苏梨,没想到反而惹她哭了起来,连忙抓着袖子帮苏梨擦眼泪:“娘亲不要哭,阿湛最会逗人开心了,下次娘亲带上我去见二姨,我定能哄得二姨开开心心,再也想不起任何委屈的事来!”   他越是懂事,说出来的话,越让苏梨克制不住的难过。   眼泪越发汹涌,苏梨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抱住苏湛。   她没办法告诉苏湛,她再也没办法带他去见二姨了,因为二姨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世上,再没有一个人,用极软极柔的声音唤她‘阿梨’,担心她会不会受伤会不会难过……   哭了一路,下马车的时候,苏梨的脑袋更晕了。   尚书府果然已经被搬空,偌大的府院空荡荡的,几乎听不到人声。   苏湛的小肩膀已经被苏梨的眼泪打湿,他紧紧抓着苏梨的手,不停地跟她说着府里的情况,想借此转移苏梨的注意力。   “……赵叔叔来搬了东西以后,外祖父和两个舅舅就和府里的人一起被带走了,外祖母没回来,好像还被关在赵叔叔住的大理寺,陆爷爷之前就有派人保护我,但是大家都走了,娘亲也不在,我一个人还是有点害怕。”   “是娘亲不好,娘亲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苏梨心疼的摸摸苏湛的脑袋,苏湛连忙在她掌心蹭蹭,娘亲不哭就最好啦。   两人一路往里面走,路过苏梨祖母院子的时候,苏湛拉着苏梨往旁边走了走,小脸绷着,小声跟苏梨透露:“赵叔叔来了以后,第二天他们说曾外祖母在房梁上挂了条白绫,不让我到这里来,说太晦气。”   苏梨怔愣,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那院子。   很小很小的时候,她们姐妹三人其实很喜欢到祖母的院子来玩,在祖母这里,赵氏没那么凶,为了装大度,有什么好东西,也会准备三份,虽然苏挽月拿到的一定是最好的,可苏梨和苏唤月都会因此很开心。   她们知道庶女是什么意思,也一直遵守着本分不曾想过要与苏挽月争什么,可苏挽月和赵氏容不下她们。   苏家家风很严,祖母在家中具有很高的威严,有时连苏良行都要听她的训诫,当初她拍板要将苏梨沉塘的时候,身上那种生杀予夺的模样还深深的印在苏梨脑海里面。   苏梨没想到最后她会选择悬梁自尽这种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不过仔细想来也并不意外,苏挽月这个引以为傲的嫡女做出谋害腹中皇嗣的蠢事,苏良行又被卷入贪污案中,苏家的名声全毁了,与其叫人看笑话,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在他们眼里,那些所谓的名声气节总是比活生生的人要来得更重要。   “娘亲?”   苏湛拉着苏梨的手摇了摇,苏梨回过神来,拉着他离开。   苏湛是有自己单独的小院的,回到他自己住了数月的院子,他自在了许多,拉着苏梨满屋子转。   屋子里很多东西都被收走了,后来陆国公又给他添置了一些,看上去倒是并没有比之前相差太多。   全部介绍了一番,苏湛也有些累了,苏梨哄着他去床上睡觉,等他睡着帮他掖好被子,这才轻手轻脚的走出放间,却发现之前保护苏湛的两个人就站在门口。   “苏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差我二人去办便是。”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苏梨指指院门,示意出去说话,两人跟着一起走出来。   “二位如何称呼?”   “吴大、吴二,曾得国公大人点拨,愿以死保护小少爷!”两人表了决心,苏梨点点头,对陆啸派来的人没有丝毫怀疑。   “阿湛是在边关长大的,比一般孩子要聪慧,偶尔会耍些小聪明,有劳二位以后多费心,将军并不会溺爱孩子,若他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也请二位不要有顾忌,直言便是。”   “是!”   二人异口同声回答,苏梨拱手回礼,提步要走,吴二立刻跟上,苏梨不由开口:“五年未回,我自己在府上转转,若要出府,定会提前跟你们说。”   “好!”   吴二止步,目送苏梨离开。   这次回京,苏梨一共只回过尚书府三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不曾好好看过府上的变化,今天时间充裕,她便一步一步温吞吞的丈量。   随着苏挽月在后宫的地位提升,府上还是有了许多变化,除了苏挽月的闺房还留着,苏唤月和苏梨的闺房均已改作他用,曾经居住过的痕迹几乎早已寻找不出。   苏梨在自己和苏唤月曾经的闺房转了转,最后坐在院门口发呆。   什么都不在了,核儿和二姐也不在了,从今以后,这世上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眼泪早在路上哭干了,这会儿心里虽然难受,眼眶却是一片干涩,再流不出泪来。   苏梨忍不住抬手揉揉眼睛,脑袋忽的被砸了一下,一团用油纸包裹的东西掉在地上,回头,楚怀安正好翻过墙头准备往下跳。   他还穿着白日那身墨色锦衣,前面的衣摆撩起来扎进裤腰,露出两条修长的腿,一条屈起踩在墙头,一条伸得笔直正好翻过墙,和多年前翻墙而入的少年郎如出一辙。   被苏梨瞧个正着,楚怀安僵了一下,随即又面色如常的跃下墙头。   爬墙就爬墙,爷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个!   稳稳落地,楚怀安走到苏梨面前,捡起那包油纸吹了吹灰,在苏梨旁边坐下打开,一只油亮焦嫩的烤鸡映入眼帘。   “尝尝?醉花楼今日卖的最后一只,再晚一步可就连味儿都闻不到了!”他语气得意,挑着眉引诱旁人去品尝。   苏梨被蛊惑,伸手拿了一块。   味道还是记忆中那样好,楚怀安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小壶梨花酿,和苏梨一口肉一口酒,把一只烤鸡吃了个干净。   吃完,两人手上均是油腻,苏梨正想找东西擦手,就见楚怀安很是放荡不羁的扯出扎在腰间的衣摆,抓着苏梨那两只油爪子在上面擦了擦。   “……”   苏梨表情略有些崩坏的看着他衣服上那一片油亮的痕迹,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擦完手,楚怀安放开苏梨,改为捏住她的脸颊,对着她还明显红肿的眼眶看了半天:“刚刚跟人吵架不是还把人气了个半死吗,怎么一扭头哭成这样?”   “没事。”   苏梨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微微挣扎了一下,他便松了手,也不再说别的,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坐在苏梨身边。   刚刚还翻涌得厉害的寂寞荒凉因为这人的存在渐渐平复,堵得难受的胸腔也松缓了许多。   “侯爷,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如果五年前长姐真的放弃侧妃之位,与你私奔,你真的会带她走吗?”   “会!”楚怀安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他偏头看着苏梨,目光灼热的落在那小片伤疤之上:“如果陆戟现在带着聘礼上门提亲,你会嫁给他吗?”   “会!”   同样是没有任何犹豫的回答。   苏梨偏头坦荡荡与他对视,楚怀安想了想,不甘心的又问了一句:“如果我和他同时带着聘礼上门呢?”   “我选将军!”   “你不再多考虑一会儿吗?”楚怀安皱着眉问,似乎对自己的个人魅力产生了很大的怀疑,不等苏梨回答又道:“我比他风趣幽默,还与你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还帮你血洗土匪窝,虽然中间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年,也还勉强算得上是好人吧?”   “唔……”苏梨捏着下巴假装思索片刻:“考虑过了,还是将军!”   “没良心的小东西!”楚怀安骂骂咧咧一句,起身就要离开。   “侯爷!”   “干什么?现在道歉晚了,爷伤心了记仇了!”楚怀安傲娇的说,一低头不期然看见一枚熟悉的白玉递到眼前。   “侯爷的玉佩,在我这里放了这么久,如今似乎也该原璧归赵了。”   这人有多没良心?才刚吃了爷的烤鸡,就要还爷的玉佩,下一步是不是就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了?   “就这么还?不设宴好好感谢爷一番?”   楚怀安不乐意的挑眉,苏梨从善如流的回答:“婚宴当日,定给侯爷留最好的席位,上最好的喜酒,以示感谢!”   “……”   楚怀安拿着玉佩怒气冲冲的走了,一路走出尚书府,踢坏了府上十好几个木头桩子。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小东西,算你狠!   楚怀安走了没多久,宫里便又来了人,抬着好多箱的封赏,还有从宫里挑选出来的宫婢,一路声势浩大的穿街走巷,很快全城的人都知道,远昭国出了一位女县主,县主府就是以前的尚书府,县主大人就是以前的尚书府三小姐。   尚书府满门被流放,这位苏三小姐却成了县主,还一人得了尚书府偌大的宅院,可真是有本事极了!   坊间渐渐有流言说这苏三小姐心思毒辣,设计陷害长姐,让长姐失宠,又插手二姐婆家事,害二姐与公婆不合,如今生死未卜!她脸上的伤就是报应!   这流言传出来没多久,一群在背后嚼舌根的人便被逍遥侯丢进了大牢。   没几日,太学院竟还出了一封告示,日后所有参加科举的才子,若曾有妄议旁人的劣迹亦或者家中有以讹传讹的亲戚,一概取消入试资格,禁考五年。   告示一出,流言蜚语便渐渐偃旗息鼓,没了踪影。   “只是些无谓的流言罢了,先生何必如此较真?”苏梨泡着茶温声说,奉上一杯递给顾远风。   老院首也在李勇写的那本花名册上,前两日被革职遣返回乡,顾远风便被众人推举做了院首,今年科考,他已是出题主考,自是有权发出那封告示。   茶叶是今年刚出的雨前龙井,不算多名贵珍稀的茶,不过泡的人手法熟练,心思平和,泡出来的茶便也成了极品。   顾远风抿了一口,复一口饮尽,待茶香在口齿回味泛甜才舒展眉头开口:“科举选的不仅是有学识有能力的人,更看重的还有人品,在背后说人是非之人,再有学识恐也难成大器!”   这人将袒护之词说得句句在理,苏梨自知说不过他,只能应和:“先生说得有理!”说着话又帮他添了一杯茶。   第二杯茶自是要慢慢品味,顾远风用茶盖拨着茶叶与苏梨闲谈:“阿湛呢?”   “被国公大人接去玩了。”   手上动作一顿,茶盖与茶杯发出一声轻响,顾远风掀眸看向苏梨:“他是陆家的后人?”   “嗯。”   “你与陆将军……”顾远风试探着问,他倒不是像旁人那样探知八卦,只是关心。   “我不是阿湛的生母。”   苏梨坦然回答,对先生,如今她没什么好隐瞒的。   顾远风单手盖在茶盖上,指尖轻轻摩挲着圆润的杯沿,苏梨不是苏湛的亲生母亲,却让苏湛入了苏家祖籍,还做了那许多事,对陆戟如何,旁人一眼便能知晓。   但从一个长辈的角度来看,陆戟并非良配,苏梨若与他在一起,这一生总是少不了坎坷曲折。   “以后的路要如何走,你可想清楚了?”   顾远风轻声问,目光看着别处,幽然深邃。   “先生,将军很好。”   将军很好。   四个字便是回答。   因为那个人很好,所以她下定决心要追随与他。   尸山血海也好,金戈铁马也罢。   他一声令下,她便誓死拼杀,他想要守护的人或事,她也可付出同样的热血坚守。   放在杯盖上的手颤了颤,顾远风收回手淡然一笑:“你觉得好便好。”   五年前他没护得住她,如今,自也无权干涉她的决断。   “谢先生。”   苏梨说着要行礼,被顾远风扶住:“我早说过,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他用的右手,力道不大,手指卷曲都有些困难,苏梨没敢坚持,顺势起身,他迅速收回手用宽大的袖袍挡住。   “之前我让人给先生寻了方子,先生的手可有好转?”   对他的手,她还是很介怀,问着话,眼神一片关切,无法移转开。   知道她在想什么,顾远风抬手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方子有用,已好了许多。”   “哦。”   苏梨点头,眉头微蹙,琢磨着过几日再找岳烟讨几个方子,眉间被轻轻戳了下:“小小年纪皱什么眉?”   “……”   她这个年纪都可以给人当娘了,哪里小了?   苏梨瘪瘪嘴,表情有些无语,终于恢复些孩子气,顾远风笑着收回手:“谋害皇嗣是重罪,陛下判了赵氏死刑,明日便要执行,你若想去见她,我可以帮你找赵大人通融一下。”   赵氏被判了死刑!   苏梨愣了一下,心里陡然生出两分茫然,好像便宜了赵氏,又好像这才是赵氏最好的结局。   作为尚书夫人,她享了一世的荣华。   作为贵妃娘娘的母亲,她给自己女儿谋了一份极好的姻缘。   作为一家主母,她害了两个侍妾的命,毁了两个庶女的人生,打杀下人,手上沾染了血腥和人命。   如今这般,最好不过。   “不了,我想她临走之前,想见的人并不是我。”   良久,苏梨才这样回答。   然,她不想去见赵氏,却又不得不见。   傍晚的时候,楚凌昭亲自让人送了圣旨到府上,一并送来的还有送行的饭菜。   传旨官把食盒送到苏梨手上的时候意味深长道:“苏县主,陛下让你亲自送夫人上路!”   传旨官特意加重了‘亲自送’三个字,苏梨的目光落在那食盒上,很快明了其后的深意,也没推辞,随宫人一起去了大理寺。   牢里照旧阴冷潮湿,男女关押的牢房在不同的方向,进入女牢,那些案犯便像女鬼一样从牢门栅栏里伸出手来想抓扯苏梨。   苏梨目不斜视,提着食盒径直走到赵氏所在的牢房。   被关了大半个月,赵氏整个人憔悴了许多,穿着一身囚服坐在地上,再没了尚书府夫人的气势。   狱卒打开锁,苏梨走进去,赵氏也不过是掀眸看了苏梨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像一具行尸走肉,没有多余的情绪。   苏梨把食盒打开,摆上色香味俱全的饭菜,盛了饭,和筷子一起递给赵氏。   “夫人请用饭。”苏梨温声开口,赵氏无动于衷,苏梨把碗筷放到地上。   “今日是陛下让我来给夫人送行的,还请夫人快些吃吧,吃完我还要回宫去向陛下复命。”   听见‘送行’二字,赵氏终于动了动,她坐起身直勾勾的看着苏梨,冲苏梨吐了一口口水。   “贱人!你现在高兴了吧!”   赵氏骂,五官被滔天的恨意扭曲,透出狰狞的狠戾。   这人都要死了,那些丑陋的嘴脸便也不再费丝毫力气去遮掩。   苏梨并未动怒,只平静的看着她:“请夫人用饭,不然我只能采取非常之法,以免误了时辰。”   苏梨说出来的话冷冰冰的,一点人情味儿都没有,赵氏瞪了她好一会儿,眼角落下泪来,那股子狠戾消失,只剩下无尽的悲凉,嘴上却还不肯服软,咬牙切齿的诅咒:“你和苏唤月两个煞星,害了苏家这么多人,日后一定不得好死!”   “日后如何,夫人注定看不到了,如今还是早些上路吧。”   苏梨语气平平的反驳,捏着赵氏的下颚,将那碗汤强行灌进她嘴里。   赵氏一开始还竭力挣扎,不肯就这样喝下,后来抵抗不住咽下两口汤,渐渐的力气便小了下去。   等她完全没了挣扎,苏梨才松开她,在一边冷眼瞧着,看着她眼神一点点涣散,最终呼吸全无。   赵氏死了,苏梨无悲无喜,心里一点波澜也没有。   就算赵氏死上千百回,二姐也回不来了,受的那些磨难也不能抹灭。   呆呆的等了一会儿,苏梨抬手探了赵氏的鼻息,确定人已经没了气,起身走出牢房。   走出大理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赵寒灼正巧提着一盏灯笼站在外面台阶上,长身而立,一身浓墨似的官服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盏灯笼发出的昏弱光芒能给他带来一丝活气。   “赵大人。”   苏梨提步走过去,赵寒灼偏头看了她一眼,又看看等在不远处的马车,立时明白她是来做什么的,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赵寒灼没有要聊天的意思,苏梨却不大想走,走到他身边安安静静的站着,瞧着灯笼里那幽微的烛火发呆。   赵寒灼常年习惯自己一个人,如今身边多站了一个喘气的,总是感觉不对劲,没一会儿不得不主动开口:“陛下还在等县主回宫复命,县主怎的还不走?”   “我想在这儿站一会儿。”   “哦。” “……”   接下来便是诡异的沉默,苏梨心底那点微妙的情绪被沉默吞噬,不由偏头看着他:“赵大人不打算安慰我两句么?”   “本官与县主交情一般,不知该从何安慰。”   苏梨:“……”   赵大人,你这么当着别人的面说交情一般是不是不大好?   被这么一折腾,苏梨没了悲春伤秋的心思,提步要走,赵寒灼忽的开口:“本官以为,行走于世,生死别离皆为常态,不必过于介怀于心,苏县主若不曾做错任何事,无论何时行在何地,都当心如明镜,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难得听见这人一次说出这样长的字句,苏梨有点愣,又见这人表情严肃,原本就紧绷的脸越发冷硬,不像是安慰,反倒更像训诫。   正懵着,赵寒灼又将手里的灯笼塞进苏梨手里,语气硬邦邦道:“县主若是怕夜黑看不清路,便拿着这个吧,有光就好。”   苏梨:“……”   赵大人,你这是什么神仙操作?   我刚毒死了嫡母,心情惆怅并不是觉得她不该死啊,而是大仇得报,想到过去的旧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你给我一只灯笼做什么?就算走夜路我也不怕黑啊。   嗯?怕黑?   “莫非赵大人你怕黑?”   苏梨脱口而出,赵寒灼单手负在身后,一脸正经:“苏县主多虑了。”   “是吗?”苏梨配合着点头,又将灯笼还给赵寒灼:“我坐马车进宫,用不上灯笼,多谢赵大人!”   还完灯笼,不等赵寒灼说话,苏梨便飞快的跑走上了马车,马车驶出去没多久,终是绷不住笑出声来。   堂堂大理寺少卿,铁面判官赵寒灼,竟然是个怕黑的人,这反差萌会不会太大了点?   笑完,最近郁结在心的悲恸也减少了些,苏梨默默决定以后有机会还是要多与赵大人说上几句话。   马车很快到了皇宫,宫人引着苏梨一路往前,穿过重重宫门,没有去御书房,竟是直接带着苏梨到了潋辰殿。   也才过去不过月余的光景,潋辰殿里便已是满满的萧索之意,再不复往日圣宠。   “苏县主,请!”   宫人做了个请的姿势,端站在殿外,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之前还人人艳羡的潋辰殿,如今成了无人愿意踏足的死地。   苏梨看了一会儿才提步走进去。   殿里伺候的宫人没有几个,入夜以后只有寝殿里面点着灯,外面回廊都是黑漆漆的,殿门口连个守门的宫人都没有。   苏梨一步步走过去,推开殿门,大殿中央竟摆了一副巨大的屏风,屏风上面是水墨画的山水,极有意境,将殿内殿外划分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可是陛下来了?怎来得如此突然,也不让人提前通知臣妾一声,臣妾还没梳妆打扮呢!”苏挽月欣喜的声音响起,隔着屏风,苏梨听见她窸窸窣窣要下床的声音,却被宫人拦住:“娘娘别起来,您忘了陛下让您卧床养胎了?若是叫他发现您下了地,可是会动怒的!”   宫人轻柔的说着话,却是拿楚凌昭警告她,苏挽月果然连忙回答:“对对!陛下不让本宫下床的,本宫不下去!”   说话间,苏梨已绕过了屏风,看见了里面的情况。   被屏风遮挡的地方还保留着之前苏挽月极受宠时的奢华摆设,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一个宫婢正跪在榻前给苏挽月喂药,苏挽月乖顺的喝着药,面色调养得红润起来,腹部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鼓胀。   她脸上的表情恬淡,似乎完全不知道苏家满门被流放的事,更不知道赵氏今晚被处死的消息。   陛下让宫人带自己来这里做什么?   苏梨有些拿不准楚凌昭的意思,宫女喂完药,回头看见苏梨,立刻露出笑来,一脸欣喜:“娘娘,县主大人来看您了!”   “县主?”苏挽月诧异的看向苏梨,她的眼神有些懵懂,似乎已经神智不清,好一会儿忽的开心笑起:“阿梨,你来了,快过来坐!”   语气诚挚愉悦,好像和苏梨之间的姐妹感情极好。   苏梨慢吞吞走近,到了床边坐下,苏挽月立刻亲昵的拉住她的手:“阿梨,我进宫都好些日子了,你怎么现在才来看我?”   苏挽月问,言语之间记忆已然混乱,以为这是五年前,她才刚嫁进宫的时候,她对苏梨做的那些事都还没有发生。   “娘娘糊涂了,娘娘进宫已经五年了,我之所以没来看娘娘,是娘娘先设计害我毁了名声,逼得我远走他乡,娘娘莫非也忘记了?”   苏梨冷静决绝的抽出手,将苏挽月想要忘记回避的事全部说出来。   苏挽月如今这般疯疯癫癫,看着颇为可怜,实际最幸福,因为这样糊涂了,便也不必难过悔恨,那些痛苦都是留给明明白白活着的人的。   被苏梨提起那些旧事,苏挽月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眸底闪过惊恐,她努力保持微笑:“阿梨,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会对你做那样的事呢?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试探着问,无处安放的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被子,将绸滑的缎面被褥抓出层层叠叠的褶皱。   “娘娘这些年有见过二姐吗?”   苏梨没回答她那些无谓的问题,转而提问,苏挽月眼神闪躲,额头浸出冷汗:“月儿怎……怎么了吗?”   “二姐死了!”   苏梨冷声说,苏挽月猛地掀眸看着苏梨,被苏梨眸底迸发的恼恨震住,讷讷的辩解:“怎……怎么可能,月儿怎么会……”   “怎么不可能?娘娘亲自求陛下,为二姐觅得了这样一门好亲事,婆婆苛责她,相公虐待她,连府上的下人个个都能骑在她头上撒野,叫她年纪轻轻就损了身子,一身疾病缠身,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说到后面,苏梨的声音变得轻柔,目光越过苏挽月落在一处虚空,眸色变暖,好像有个人就站在那里一样。   苏挽月吓得脸色发白,拉着苏梨的手辩解:“阿梨,姐姐不知道张岭是那样的人,姐姐也是为了月儿好,你别生姐姐的气好吗?你不知道那个时候那些人是怎么说月儿的,她被退了婚,名声不好了,她嫁给张岭,好歹还是名正言顺的少夫人……”   “那娘娘还记得二姐是为什么被退婚的吗?”   苏梨抓住关键问,苏挽月的脸白得更厉害,身子都在发抖,她无措的看向候在一旁的宫婢,试图得到一点援助,那宫婢却视若未见。   别无他法,苏挽月咬着唇道:“是母亲做主给月儿退婚的,阿梨你也知道母亲这些年一直不喜欢二姨娘,月儿被退了婚以后,二姨娘的身子便不成了,母亲背着我做的这些事,我在宫里不知情的。”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只想着把自己摘干净,不要沾上一丁点的不好。   若是赵氏还活着,怕是也会为了她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   母女两人可悲又可怜至极!   不想再看她这般疯疯癫癫的演戏,苏梨直接表明来意:“娘娘可知今日陛下下旨处死了尚书府夫人赵氏?”   苏梨没再称呼赵氏母亲,苏挽月睁大眼睛松开苏梨,脸上的冷汗冒了一层又一层,好像被人架在火堆上烤似的。   苏梨拿出绢帕擦了擦被她抓过以后沾了湿汗的手:“就在一个时辰前,我亲自去送的她,毒放在饭菜里,她自己不肯吃,我就把汤给她灌了进去,毒性很强,才灌了没两口她就不挣扎了,身体是僵的,呼吸也没有了。”   眼泪从漂亮的眼眸不停地涌出,苏挽月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看看苏梨,再看看那面无表情的宫婢,忽的缩到床角拍起手来:“死得好!这个毒妇死得好!都是她害了阿梨与月儿,还差点害死我腹中的皇儿,她该死!!”   苏挽月脸上尽是疯狂之色,明明眼眶的泪流得止不住,嘴上却还要不停地说着绝情冷漠的话。   看着苏挽月这样,苏梨突然没了再说话的心情。   她要选择这样生不如死的活下去,本身就已经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娘娘开心就好!”   说完这句话,苏梨再也待不下去,起身大步离开,身后传来苏挽月发狂地大笑,像是终于得知不共戴天的仇人的死讯。   绕过屏风走出殿门,那笑声依然还未消散,楚凌昭穿着明黄色常服站在殿外,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拜见陛下!”   苏梨跪下行礼,楚凌昭伸手虚扶了她一把:“县主不必多礼。”   苏梨直起身子,楚凌昭单手负在身后,目光平和的看着她,回京数月,经过这么多磨难,她的目光依然如初见时那般清冽坚定。   “去过大理寺,又见了爱妃,阿梨现下心情如何?”   “亲者已逝,她们自食恶果也好,苟且偷生也罢,无法挽回至亲,于我便没有多大的意义,只是心中觉得对已故之人有些许安慰。”   然而这安慰也只是她自己所想,并无冤魂入梦,告知她当如何处置方可解恨。   “如此说来,阿梨如今并不想她死?”   楚凌昭问,他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苏挽月。   苏梨垂眸:“阿梨万万不敢决定贵妃娘娘的生死,况且如今她这般活着,已是折磨。”   装疯作傻,终日惶惶不安,虽仍顶着贵妃的名号,却囚于床榻之间,形同坐牢。   “阿梨可知朕为何留着她的贵妃之位?”   “因为娘娘腹中的皇嗣。”   母虽有罪,腹中孩子却是无辜。   楚凌昭没说话,提步朝前走去,苏梨落后他两步跟上,走了十来步的距离,楚凌昭再度开口:“朕问过太医,孩子在母体受了损,生下以后多半先天有疾,或身体残缺,或为痴儿。”   苏梨惊愕,先天有疾的孩子,若生在寻常人家,都有可能被丢弃荒野,楚凌昭贵为天子,又怎么会容忍苏挽月生下有残缺的孩子?   “朕命太医用最好的药材全力为爱妃养胎,如今胎像已十分稳了,朕要让她平安产下孩子,让她亲眼看看,自己会因为险恶的心思,生下一个怎样的怪胎!”   “……”   苏梨后背发凉,下意识的跪在地上,甚至一时间不敢直视站在她面前的帝王。   苏挽月用腹中的孩子做赌注,楚凌昭是真的生气了,他不要苏挽月死,也不会将她打入荒凉的冷宫,相反的是,他给她织了一个虚假易碎的贵妃梦,让她以为自己只要熬到平安生下孩子还能有翻身之日,却不知那才是噩梦的开始。   若生下的孩子是畸形,余生日夜相对,那个孩子会像恶魔一样折磨着她,至死方休!   帝王可以给她最至高无上的独宠,也可以给她最残酷狠毒的报复!   楚凌昭俯身将苏梨扶起来:“阿梨被朕吓到了?”   苏梨两手发凉,他的手却是干燥温热的,微微驱散苏梨心头的冷意,忽又听见他沉声道:“朕让人重新彻查了五年前阿梨被山匪掳劫一案,虽然很多人证都已不在,却还寻得一些蛛丝马迹,阿梨可还记得那夜骗你出城的纸条上写着什么?”   苏梨心头大震,她没想到楚凌昭竟然还派了人去查五年前的案子。   那夜她会被骗,是她与楚怀安事先密谋要带苏挽月私奔,此事事关重大,她与楚怀安做得十分隐秘,并无几人知晓,后来发生变故,未曾冒险行事,恐怕也无人打点封口,若是真要细查……   “回陛下,五年前我与侯爷两情相悦,是有人模仿了侯爷的笔迹约我私幽,我一时被感情冲昏了头,才会不顾家教礼俗连夜出城,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我也才会无颜留在京中。”   苏梨回答,脑子迅速运转着,筹备下一步该如何应对,楚凌昭却低低地笑了起来。   “呵呵……”   他笑得极突兀,喜怒难辨,苏梨听得头皮发麻,正要说点什么,耳边炸开一声呢喃:“阿梨与谨之真是胆大妄为,竟连朕的侧妃也敢觊觎,精心谋划出一场瞒天过海的私奔大计!!”   这事暴露得毫无预兆,苏梨的呼吸停滞,脑子里涌现出无数念头,却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   心脏紧张得好像要炸裂,苏梨猛地跪下:“请陛下明鉴,这次私奔是侯爷替民女与先生制定的,民女与先生被师徒名分所困,不得不出此下策!”   “时至今日,阿梨还要抵死不认?” 第82章 使臣入京   御花园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响。   苏梨跪在地上,膝盖有些发疼。   楚凌昭的审问来得太猝不及防,她前后的回答分明已经自相矛盾。   “陆戟擅离职守是重罪,谨之惑乱后宫也是重罪,二者若只能选其一,阿梨选谁?”   “陛下,我只是一介弱女子,怎能妄断这二人的生死?”苏梨惊疑不定的回答,心底一阵发慌,楚凌昭眯了眯眼睛:“若朕一定要你选一个呢?”   他已经查明了苏梨和楚怀安当年谋划的事,虽然最终并没有真的实施,可有这样的念头,便是罪不可恕!   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接受自己的女人被人觊觎。   苏挽月入宫以后,楚凌昭自问对她已经十分的好,可苏挽月并没有回应他对等的感情,在苏挽月心中,藏了旁人。   后宫守卫森严,苏挽月不可能与楚怀安暗通款曲,但再严的守卫也困不住她的心。   她的心另有所属,所以看不见他对她的好,可以将他赠的白玉簪随意送人,也可以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用腹中的孩子作为筹码。   如此种种,是对他感情的亵渎,更是对九五至尊威严的挑衅!   他是真的怒了。   感受到他浑身翻涌的怒火,苏梨的心跳加快,犹豫片刻做出回答:“回陛下,我选将军!”   如果陆戟和楚怀安之间只能活一个,如果苏梨一句话能决定他们的生死,苏梨选择让陆戟活。   这样类似的选择,楚怀安前不久也这样问过。   苏梨的答案没有变,语气也一如那日那般坚定不移。   “想清楚了?”楚凌昭问。   “是!”   “来人!”楚凌昭一声令下,立刻有宫人用托盘端上一小坛子酒。   装酒的坛子是上好的白玉雕琢的,做成鼎炉的形状,坛口盘着两条龙,中间攒着一颗宝珠,很是威武有气势,旁边还有一只配套的白玉酒杯。   “这是西域前些日子送来的好酒,阿梨一会儿出宫送到逍遥侯府,亲自看着谨之喝下,可好?”   “陛下,这是……”   苏梨试探着问,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想。   “酒里有断肠散,喝下三杯,必死无疑!”   这人……竟早已备好了毒酒!   苏梨下意识的后退两步,身体不受控制的晃了晃,楚凌昭抓着她的手帮她稳住身形:“酒只有这一坛,阿梨现在还可以反悔,去大理寺还是逍遥侯府?”   呼吸变得急促,胸腔起伏的时候隐隐发疼,脑袋变得如同浆糊一般,涌现出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一会儿是她在埋焦尸,一会儿是雨夜被淋花了妆容的焦尸,还有被强灌了毒汤渐渐没了动静的赵氏。   这些画面像皮影戏一样不停在脑海里闪现,最后变成这一坛子白玉装的毒酒。   现在,她要亲手送楚怀安上路。   “谢陛下赐酒,我这就去逍遥侯府!”苏梨朝楚凌昭盈盈一拜,伸手从宫人手中接过托盘。   苏梨带着毒酒出了宫,出宫以后坐的还是宫里的马车。   宫里的车夫驾车都很稳,一路上一点摇晃都没有,到逍遥侯府的时候,时辰已经有些晚了,不知为什么,府上四处还都亮着灯,好像在等着什么人。   管家热情的把苏梨迎进府,见苏梨还拎着一坛子酒,不由道:“姑娘来就是了,怎么还带东西,也太见外了。”   说完想从苏梨接过酒坛,被苏梨侧身避开:“这是陛下让我带给侯爷的酒。”   “哦哦,是老奴唐突了。”管家一脸歉然,引着苏梨往里走,走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姑娘之前是不是和侯爷吵架了?”   怕苏梨想多,管家连忙解释:“姑娘放心,老奴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见侯爷这几日比较消沉,总是把自己关在屋里,有些担心。”   楚怀安毕竟是管家看着长大的,管家把他当成半个孩子看待,自是真心为他好。   “没有吵架,许是他自己有什么烦心事吧。”   苏梨低声回答,说话间已到了楚怀安住的院子,管家做了个请的姿势不再往里走,苏梨颔首谢过,拎着酒走进院子。   这个时辰,院子里的下人都已经歇下,门外也没人守着值夜,苏梨走过去敲了敲门,楚怀安懒洋洋的声音立刻响起:“进来!”   推门进去,这人穿着一身月白色中衣,裹着一床薄被毫无坐相的坐在桌案前,手里正鼓捣着一些小玩意儿。   仔细一看,桌上放着好几块刚开出来的玉石,,只有简单的形状,还没完全成形。   见苏梨进来,眉毛微挑:“怎么,大半夜急着给爷送喜帖来了?”   说着话,这人把被子一掀,丢了手里的东西,冲到苏梨面前,动作轻巧的顺走她手里那坛酒。   啵的一声,酒塞拔开,馥郁香甜的酒香立刻溢满整个房间。   楚怀安深深嗅了一口,眼底闪过惊艳,他喝过不少酒,是不是好酒一闻就知道。   “酒乃陛下亲赐,我不过是送到侯府而已。”苏梨说着将配套的白玉杯拿出。   宫里要赏赐什么东西,着内务府的人送到侯府便是,犯不着让苏梨亲自送,还挑在大半夜,这事怎么看怎么反常,楚怀安却好似毫无所觉,接过杯子嘴上不满的吐槽:“反正整坛酒都是我的,还要杯子做什么?”   说完抬手倒了一杯酒,刚要喝下,被苏梨按住手腕:“侯爷不问陛下为何赐酒?”   “为何?”   楚怀安配合的问,眼睛仍直勾勾的盯着那酒。   他口中问着为何,语气却没有一点好奇,苏梨的手不由得一松。   “侯爷今日,见过陛下了?”   苏梨猜测,这人太平静了,平静到好像早就知道了她的来意,早就知道这酒里有什么东西。   不然大半夜,侯府为何无缘无故还点着这么多灯?   楚怀安瞧着那酒,表情仍是纨绔不羁,抬手在苏梨头上揉了揉:“人活一世,不过短短几十年的光阴,你就不能活得糊涂点么?”   他说,变相的承认了苏梨的疑问,他见过楚凌昭,知道五年前的事已经败露。   明知是毒酒,明知她深夜前来为了什么,他竟就打算以这幅放荡不羁的模样混过去!   “我选了将军。”   苏梨没头没尾的坦诚,楚怀安勾唇,知道她说的什么,仰头将那杯酒一口饮尽:“我现在要死了,阿梨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他的眼眸亮闪闪的,含着一分期盼。   “……侯爷一路走好!”   楚怀安失笑,给自己倒了第二杯,没急着喝,抬眼瞧着苏梨,目光灼热如火烧,似要将她的容颜轮廓一寸寸都刻进心里:“五年前我对不起你,现在我走了,你高兴么?”   “没有!”   得了回答,楚怀安喝下第二杯,指尖一松,酒杯从桌上咕噜噜滚了一圈滚到地上,摔成碎片。   才喝了两杯而已,他好像已经醉得不行,提起酒坛仰头一口气喝了一大坛,来不及吞咽的酒液顺着喉咙滑落,打湿了大片衣襟,小片结实的肌理若隐若现,性感惑人。   喝完,他把酒坛重重放到桌上,俯身凑到苏梨面前追问:“既然不高兴,那……会难过吗?”   会因为我死了而难过吗?   “我……”   苏梨刚说了一个字,楚怀安便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的蜷缩在地上。   苏梨连忙蹲下去想看他怎么样,却听见他腹中叽里咕噜一通响,然后是楚怀安气急败坏的怒骂:“楚凌昭,王八蛋,竟然给我下巴豆!”   苏梨:“…………”   逍遥侯府又是一夜灯火通明,逍遥侯半夜突然拉起了肚子,全城没有一个大夫敢出诊,逍遥侯蹲在茅房骂了一夜的娘,天亮时拉到虚脱被人抬到床上,太医院的御医才姗姗来迟。   御医开了药,但因为巴豆剂量太大,逍遥侯足足拉了七八日才算消停,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手脚虚浮的趴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   听闻此讯的帝王在御书房叹了口气:“朕不是说了三杯就必死无疑吗?阿梨怎么也不拦着谨之,喝个毒酒都不规矩……”   御前伺候的宫人:“……”   陛下,您说这话的时候能不笑得那么开心吗?看得奴才们心慌啊!   一个月后。   远昭国雪泽年夏至,皇贵妃苏挽月平安诞下皇子,陛下赐名楚慎,字悯泓,大赦天下。   皇子楚慎百日宴当日,被关押在大理寺天牢的镇边大将军陆戟被赦免放出,革除镇边大将军一职,上交帅印,贬为庶民暂居京中,无陛下恩准,不得离开京都半步!   在举国上下忙着为皇子祈福的时候,胡人使臣呈上奏折,恳请派使臣团保护胡人公主忽宛颜入京和亲,以求与远昭国谋取长远的安宁和平。   折子呈到御前,楚凌昭让御前侍奉的宫人把折子念了一遍,议政殿的气氛一片凝重。   “镇边将军陆戟获罪被贬,骠骑将军赵飞扬叛乱被杀,朕的远昭刚没了两员大将,胡人却在此时要求进京和亲,众爱卿对此事有何看法?”   众大臣左右看看,最终只拱手喊了一句:“陛下,胡人居心不良啊!”   楚凌昭表情沉郁,是个人都看得出来胡人居心不良,还需要旁人说?他要的是解决之策!   “陛下,之前的宫乱,似有胡人参与其中,胡人此时提出来京和亲,恐怕有试探我远昭朝纲是否安定之意,臣以为这次和亲,不能拒,以免让胡人看出破绽!”   顾远风主动站出来说,最近他在朝堂很是活跃,不再仅仅局限于太学院的册编教化之事,对其他政事也能给出独到精准的见解。   楚凌昭点点头,赵寒灼跟着出列:“陛下,安家叛乱一案大理寺尚在跟进中,陛下不妨借此机会回信邀请胡人的王上一同随公主一同入京,胡人若敢作乱,可我们也可将他们的王上扣押在京中作为人质,待安氏叛乱一案水落石出,正好可以当面对峙!”   赵寒灼的提议十分有道理,众人纷纷附议,楚凌昭的脸色好了许多,又说了几件比较着急的事与众大臣商议才退朝。   楚凌昭回信以后,胡人很快着人快马加鞭回了文书,他们的王上忽鞑愿意随和亲使臣团一同入京。   回信一来,朝堂再度陷入凝重的气压之中。   胡人使臣团入京,关系重大,使臣团的安危关系着两国的和平,而使臣团入京以后,皇城的安危更是重中之重。   最重要的是,胡人要入京,必先从陆戟镇守的塞北边关入境,如今陆戟被革了职,边关无人镇守,胡人岂不是一眼就能瞧出来?   众大臣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站出来说让陆戟官复原职的话。   陆戟尚在京中,现在镇北军里是个什么情况众人也不清楚,武将都知道镇边将军的位置悬空了,可也没人敢在这个时候自荐上任。   在一片冷肃中,众人不由开始怀念在逃的安主蔚和还以腹泻为由躺在床上的逍遥侯。   至少有这两人在,朝堂之上不至于出现冷场的情况。   最终打破这冷场情况的是国公大人陆啸。   养了将近两个月,在宫乱中受的伤已经差不多好了,头发已经一片花白的国公大人跪在朝堂之上自荐:“陛下,老臣请命,赶赴边关暂任镇边将军一职!”   “国公大人真是老当益壮,忠君爱国啊!”   “就是就是,国公大人的威名尚存,那帅印当初就是从他手里交出去的,如今由他重新镇守再适合不过了!”   众大臣纷纷附和,都在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是有人主动出来解决问题了。   “陛下,臣以为不可!”顾远风站出去反对:“国公大人年事已高,又在京中将养多年,不宜再出征上阵杀敌,请陛下三思!”   顾远风最近风头太盛,此言一出,立刻有太学院的老古板小声嘀咕:“顾大人此言差矣,胡人此番是为了入京和亲的,又不是要蓄谋发动战乱,国公大人此行只需稳定军心,又不是一定会挂帅出征!”   “就是,顾大人这句不可说得容易,除了国公大人,放眼朝堂上下,顾大人觉得还有谁可以胜任此位?”另外一个大臣跟着附和。   与陆啸交情深厚的武将全都站顾远风这边请陛下三思,两派人马在朝堂上争论许久,也没争论出个所以然呢。   最终楚凌昭拍板,此事日后再议,先推举去迎接使臣团入京的人选。   这一次,顾远风和赵寒灼都主动推荐了楚怀安。   乍听见楚怀安的名字,众大臣有些意外,可随即一想又觉得再合适不过。   使臣团里有胡人的王上和公主,若派一般的人去接,恐怕会有看轻之意,楚怀安的身份地位正好,既足够看重,也不会太过放低姿态。   楚怀安众望所归的成了迎接使臣团的人。   退朝以后,楚凌昭把陆啸单独留到御书房议事。   御书房的门关上,楚凌昭卸了在朝堂上的威严,叫人上了热茶与点心与陆啸坐在一处,没了君臣约束,像是要话家常一样。   “恩师身上的伤可全好了?”   楚凌昭低声问,喝了口热茶,压下心头的烦躁。   他对陆啸称的恩师,因他幼时的骑射之术都是陆啸一手教出来的。   陆啸教人很有耐心,不会轻易发火,但也不会因为他的太子身份而改变自己的原则,所以楚凌昭年少时的骑射很出色。   “承蒙陛下关心,都已经好了。”陆国公淡淡的说,语气被君臣身份限制,仍是疏离。   “恩师方才在朝上所言,朕不会应允的,也请恩师以后不要再提,朕革陆戟的职,只是一时之需,并非怀疑他对朕对远昭黎民的心,等不了多少时日,镇边将军的帅印还是会回到他手上!”   楚凌昭认真的说,这是他作为一国之君的考量,如今说给陆啸听,便是极大的信任和倚重。   陆戟的功实际上是大于过的,但楚凌昭不能将他无罪释放,粮运使死了没什么大碍,但陆戟去了赵飞扬的首级,就算赵飞扬是叛贼,能杀赵飞扬的也只有楚凌昭。   圣旨未下,陆戟先斩后奏,西北数千骠骑军多少会心有不服,楚凌昭怎么也要做点什么以示公正。   “陛下贤明,老臣与逆子对陛下的一切决断都没有意见!”陆啸明确表态,复又道:“但军中不能一直没有将帅镇守,今又正值胡人要入京和亲,老臣此番自荐势在必行,同时老臣也想借此机会请求陛下一件事。”   “何事?”   “请陛下允犬子与逍遥侯一同前往迎接使臣入京,犬子常年戍守边关与胡人打交道,比一般人对胡人更为了解,若使臣团有什么异常,他定能很快察觉!”   这也是给楚凌昭一个台阶,陆戟若能在这次任务中表现突出,又有陆国公临危自荐,两人的忠心有目共睹,楚凌昭再将陆戟官复原职,便没有人说什么了。   这背后的深意,不必多言,楚凌昭自能体会于心。   他深深的看了陆啸一会儿,忽的起身拱手朝陆啸行了一礼,以多年前拜师的礼节行的。   “恩师顾全大局,朕与远昭黎民都将铭记于心!”   这便是同意了陆啸刚刚的提议,陆啸起身跪下,回了一个君臣之礼:“陛下圣明!”   与此同时,国公府。   陆戟陪着苏湛在后院的空地上扎马步,某位腹泻许久的侯爷大摇大摆的坐在一张躺椅上看戏,把油酥花生嚼得嘎嘣脆,俨然已经把国公府当成自己家。   “爹爹,你怎么不训他,你看他躺没躺相,还好吃懒做,简直太可恶了!”   苏湛气哼哼的说,小腿已经蹲得发酸打颤,听见楚怀安吃东西吃得嘎嘣脆小肚子也忍不住咕噜噜叫了两声。   “屏气,凝神,不要分心。”   陆戟岿然不动的说着,腾出一只手在苏湛背上拍了一下,苏湛立刻挺直背脊。   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凑到陆戟耳边告状:“爹,这个人心思可坏了,他喜欢娘……苏姨,苏姨现在天天到这里来,他来这里就是想见苏姨的!”   苏湛喊惯了娘亲,差点又要脱口而出,想到陆戟的吩咐才生生改了称呼。   陆戟绷着脸对他的话没有一点反应,苏湛心里着急,还要再说点什么,楚怀安抬手朝他扔了一粒花生,被陆戟抬手接住。   “背后莫要说人是非,我耳朵尖着呢!”   楚怀安懒散的说,陆戟把花生塞进苏湛嘴里:“想吃什么,蹲完再说。”   “……”   苏湛恶狠狠的嚼着花生,瞪了楚怀安一眼,老老实实蹲马步。   好不容易等到一炷香燃尽,苏湛踩了弹簧一样蹦起来就要冲过去跟楚怀安算账,被陆戟抓着后衣领拎起来教育:“在强攻不行的情况下,我不是说过要智取吗?”   没等苏湛明白要如何‘智取’,陆戟已悠悠开口:“今日看天色尚且还早,先去沐浴更衣,一会儿爹陪你去街上挑些好看的小玩意儿送人可好?”   苏湛自小就鬼灵精,陆戟一开口,他便知道这个爹打的什么算盘,连忙配合道:“好呀,我们去帮苏姨买些胭脂水粉吧,苏姨一定会很开心的。”   苏湛入了苏家祖籍,陆戟出狱以后也并未急着让苏湛认祖归宗,改回陆姓,这几日依然随苏梨回县主府住。   知道爹爹在帮自己,苏湛抱着陆戟的脖子,趴在他肩头,故意冲楚怀安扮鬼脸:“苏姨说过,她最喜欢杀伐决断,却又柔情似水的男人了!”   一大一小配合得默契极了,方才还气定神闲的某人看着默默酸倒了牙。   有什么了不起啊,不就是多了个儿子吗?   爷当年要是早点醒悟,下手快些,孩子也该有这么大了,还能有你什么事!   楚怀安腹诽,陆戟忽的偏头看向他:“侯爷,天色不早了,你还不回府吗?”   “……”   怎么个意思,你还要撵爷走不成?   楚怀安挑眉,刚要说话,就听见陆戟拔高声音:“来人,侯爷身子不适,用轿撵将侯爷送回侯府!”   一听这话,楚怀安立刻炸毛:“爷好着呢!谁都别动爷!”   那天楚凌昭在酒里下的巴豆的确有点多,但都过了快两个月了,他早就好了,一直称着病主要是觉得没脸面对楚凌昭,怕楚凌昭又用什么阴招整他,这会儿在陆戟面前他哪里肯让自己落了下风,当即蹦了起来。   这一起来,一大一小两双眼睛都落在他身上,只差在脸上写几个大字:侯爷既然没事怎么还不走?   “……”   感觉没有孩子势单力薄的逍遥侯理理衣襟,转身要走,宣旨官举着圣旨快步而来,见他也在这里,眼睛立时亮起。   “逍遥侯、陆戟听旨!”   一声高呼,陆戟放下苏湛和楚怀安一同跪下。   “胡人使臣团不日将护送王上忽鞑、公主忽宛颜入京和亲,特命逍遥侯率兵前去迎接使臣团入京,陆戟以戴罪之身随行,途中若遇意外,听逍遥侯命令行事,钦此!!”   圣旨有两道,传旨官给了楚怀安和陆戟一人一卷。   苏湛年龄尚小,不知这一封圣旨意味着什么,两个大人的脸色却一片凝重,胡人选在此时入京,对远昭而言,实在不是很么好事。   拿到圣旨,楚怀安没了和陆戟斗嘴的心思,径直出了国公府。   他原是要直接回侯府的,走到半路不期然看见苏梨温吞吞的走在路边。   天气渐渐热了,今天她穿了一件浅绿色夏装,衣服极贴身,上面是月白色,从腰间开始过渡晕出一片嫩绿,裙子做成荷叶边,行走间如同一朵俏生生盛开的雪莲。   秀发简单挽成一个髻,只插了跟木簪在上面,缓缓行来,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楚怀安提步走过去,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就闻到了苏梨身上的酒味,也不知道她喝了多少,正想跟着看看,苏梨身子晃了一下,已是站立不稳,楚怀安连忙上前一步把她捞进怀里。   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发出一声尖叫,叫完,绿袖一脸惊疑不定:“侯……侯爷?”   “发生什么事了,她怎么喝这么多酒?”   楚怀安问,苏梨醉得不轻,软软的靠在他怀里,往他耳廓吹了一嘴酒气。   “今日是张少镖头和温陵姑娘大婚,三小姐一时高兴,不小心多喝了几杯就变成这样了。”   一时高兴?   这模样是高兴就有个鬼了!   楚怀安翻了个白眼,直接把苏梨拦腰抱起,绿袖张嘴想拦,被楚怀安一个眼神制住:“我带她回去,别跟着了。”   “……”   侯爷,你这么当街把三小姐抱回去好像不大合适吧?   绿袖腹诽,却也没那个胆子阻挠,只能担忧的看着楚怀安把苏梨抱走。   楚怀安自然没把苏梨送回县主府,直接把人带回了逍遥侯府。   管家立刻让人送了热水和醒酒汤来,苏梨倒也听话,哄了两句就把醒酒汤喝了,乖乖让楚怀安帮忙擦脸擦手。   做完这些,她抬手就解开了两颗衣服盘扣,楚怀安拧了帕子回头冷不丁瞧见一片春光,差点没飙出鼻血来,一把抓住她的手。   “你做什么?”   话落,窗户传来一声轻响,有人翻了进来。 第83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凌厉的拳风呼啸而来,楚怀安连忙抱着苏梨滚到床上避开,扭头正要喊人,怀里的人忽的被人抓着手往前拽了拽,楚怀安下意识的抱紧苏梨的腰不放。   双方僵持,陆戟紧绷的脸映入眼帘。   “大胆!大半夜擅闯侯府你丫什么毛病?”   楚怀安低吼,把苏梨抱得更紧,陆戟抿着唇一脸冷肃:“她喝醉了,侯爷趁人之危,岂是君子所为?”   “……”   趁什么危?老子没有,没有证据不要乱说!   楚怀安无语,意识到苏梨胸口的衣服扣子还是开的,连忙扯了被子把她裹住。   “咱俩出去说!”   楚怀安抬抬下巴冲陆戟示意,苏梨被裹得不大舒服,哼哼唧唧的想扯开被子,陆戟松手在她头上拍了一下:“没事了,睡吧。”   即便醉得不省人事,他的声音对苏梨来说也有奇异的安抚作用,苏梨果然不再乱动,老老实实睡了过去。   楚怀安没好气的拍开他放在苏梨脑袋上的手,拉着陆戟走出房间。   “说吧,大半夜偷偷摸摸来侯府想做什么?”   楚怀安挑眉问,双手环胸靠在柱子上,不自觉泄出几分纨绔气息。   他这站没站相的,看得陆戟眉头一皱,若是放在军中,恐怕早就一腿扫过去了。   “我今夜来,原是想跟侯爷商量下迎接使臣一事,岂料侯爷竟是此等宵小之辈。”   “你才是宵小!衣服是她喝醉了自己解开的。”楚怀安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陆戟也不生气,悠悠反驳:“若我今夜没来,侯爷保证不会对阿梨有非分之想?”   不想才怪!爷又没病,年轻气盛,精力充沛,想想又怎么了?   楚怀安不在意的摸摸鼻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你刚刚说要跟我商量迎接使臣的事,想商量什么?今天宣旨官不是说得很清楚吗,你,听我的!”   楚怀安指着陆戟说,陆戟点头表示认可:“我会听侯爷的,但希望上路以后,侯爷给我一定的自主权,若有突发的危急情况,我能及时做出应变。”   “哦,没问题啊。”   楚怀安点头应允,陆戟有些怔,似乎没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容易,他还以为要费好多口舌才行。   “你那是什么眼神?爷看起来是那种会公报私仇的人?”楚怀安被陆戟看得又要炸毛,陆戟却是有这样的想法,不由拱手道歉:“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请侯爷恕罪。”   “……”   哪有小人会这么光明磊落的承认自己是小人?   楚怀安无语,转身准备进屋,见陆戟还站着没走,抬了抬下巴:“还有事?”   “阿梨醉了,我在这儿守着她。”   “……”   侯府这么多守卫都是喝稀饭的吗?用得着你在这儿守着?你丫是不放心老子吧!   楚怀安心里憋屈,抬手一个手刀朝陆戟攻了过去,陆戟实战经验丰富,从容不破的应对,两人很快在院子里拳脚相加,虎虎生风。   顾忌着楚怀安的身份,陆戟只是防守没有进攻,很快落了下风,被楚怀安一个高踢腿逼到院门外,陆戟抬手格挡,楚怀安用力压下,人也凑到眼前逼问:“五年前你怎么遇到她的?”   “她想偷战马,被我抓了。”   陆戟回答,用力一推,楚怀安一个后空翻后撤,复又一拳袭至陆戟面门:“她背上那些伤如何来的?”   “胡人所致!”   陆戟偏头,一拳迎上楚怀安的拳头。   两人的拳头都硬鼓鼓的,相击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似有手骨错位的轻响,一击即离,两人同时后退两步稳住身形。   楚怀安这些年虽然并没有真的沉迷酒色,但身体素质到底不比陆戟,过了几招,呼吸便有些不稳,但他没有露出破绽,足下用力腾空而起,陆戟抬手格挡,楚怀安卯足了劲来了个连环踢。   陆戟被逼得后退四五步,楚怀安最后一脚蹬在陆戟手臂上,一个借力腾空一个侧踢压在陆戟肩上。   陆戟被压得微微侧弯了腰,楚怀安憋着口气,咬牙质问:“偌大的镇北军没人了吗?竟要一个女子上阵杀敌?”   这火在他心底烧了好几个月了,五年前是他糊涂,这五年他没在苏梨身边守着护着也是他的错,可陆戟是个大老爷们儿,连塞北的大漠都守得住,难道还护不住一个苏梨?   他心里有火,陆戟心中未必就没有。   被最后一问刺激到,陆戟也不再有顾虑,一点点直起腰,极快的出手,抓住楚怀安的腰带将他举起丢出去,楚怀安凭借腰力在空中转了一圈堪堪落地,尚未站稳,陆戟的拳头已逼至眼前。   “草!”楚怀安骂了一句,颧骨受到重击,半边脸都痛得没了知觉,脑子也晕乎乎的有些难受。   “侯爷既然如此在意,五年前又对她做了什么,才会逼得她走投无路?”   陆戟反问,用手肘抵着楚怀安的脖子,将他禁锢在门口的柱子上。   “打架就打架,你怎么还往脸上打,明儿让爷怎么出去见人?”   楚怀安没好气的吼了一句,被问得心虚,也没底气再跟陆戟翻那些账,推开陆戟心疼的摸自己的脸,也不知道破相了没有。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气氛消散无踪,陆戟收了手,对楚怀安也不由另眼相待,坊间传言这位逍遥侯除了容貌出众,性子纨绔再无特长,如今看来,这些传言却也并不属实。   至少逍遥侯的拳脚功夫还是过得去的。   “草民失态,请侯爷恕罪。”   陆戟主动道歉,楚怀安啐了他一口:“得了,别跟爷来那套虚的,你丫早就想揍爷了吧?”   “不瞒侯爷,的确如此。”人都打了,陆戟也没什么好再遮掩的。   五年前在京中发生的事,苏梨不肯多说,但陆戟想查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陆戟远在边关,查不到太多细节,苏梨毁了名声,楚怀安大张旗鼓下聘要抬苏梨入府为妾的事却是人尽皆知。   一个纨绔罢了,有什么资格娶苏梨为妾?羞辱谁呢?   “陆戟,你行!这一拳小爷记下了!”   楚怀安龇着牙说,拉着陆戟去库房找了药敷上,又拎了两坛陈年好酒出来。   厨房的人都歇下了,没有下酒菜,两人就坐在房顶拎着酒坛对饮。   几口好酒下肚,脸上的疼减轻了些,楚怀安抬手戳了戳陆戟的胳膊:“怎么样,不比塞北的酒差吧?”   陆戟挺直背脊端坐在屋脊上,眼瞧着京都安宁的夜,唇角微微上扬:“爹,你放心,儿子过不久就会来接你回京的。”   楚怀安:“……”   陆将军,合着你不会喝酒?那你刚刚还那么豪气,害我紧张了一番,怕酒量也输给你呢!   楚怀安腹诽,又想趁着陆戟喝醉了套点话,陆戟冷不丁把手里的酒坛从房顶丢下摔得哗啦一声脆响。   “……”   爷窖藏了三年的好酒,一共就两坛!你丫醉酒就醉酒,摔酒坛子是什么毛病?   正想着,陆戟猛地站起来,扬声吼出两句极悠长极有韵味的歌调:“边关冷月映一城,一壶烈酒斩三关~~”   陆戟在军中训的都是万千将士,这一声吼出来自是气壮山河,方圆数百米的狗狂吠起来,不少人家很快点起了灯,楚怀安连忙捂着陆戟的嘴把人带进屋。   侯府值夜的守卫闻声赶来,隔着门问:“侯爷,没事吧?”   “没事,爷就是喝高兴了吼两声。”   楚怀安说着,把陆戟丢到地上。   这人睡惯了塞北军营的硬床板,竟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翻身躺平继续刚刚的哼哼,片刻后,一道清婉的女声与他附和的哼唱起来。   楚怀安看看床上裹成蝉蛹一样的苏梨,看看地上躺尸的陆戟,再摸摸被打得肿痛的颧骨,莫名有些蛋疼。   他都欠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债?   ……   第二日苏梨是被照进窗户的阳光刺醒的,因为昨日喝得太多,脑袋还有些晕乎,盯着床帐看了半天,也没发现自己现在到底身在何处。   “醒了?”   耳边传来幽幽的一声,回头,冷不丁看见楚怀安裹着薄被,顶着半张紫胀的脸和乌黑发青的眼眸坐在床边,苏梨吓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然后和坐在地上,同样宿醉刚醒的陆戟眼神撞了个正着。   苏梨:“……”   陆戟:“……”   楚怀安:“二位还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吗?”   “……” “……”   情况貌似有些复杂,恐怕需要吃个早饭冷静一下。   陆戟昨晚那一拳打得很重,今天楚怀安的半边脸肿得基本不能看了,吃早饭的时候楚怀安就顶着这样一张脸盯着苏梨和陆戟,陆戟倒是不动如山,苏梨却被盯得有些食不下咽。   “侯爷,你的脸……要不要用鸡蛋热敷一下?”   “哼!”   楚怀安冷笑,夹了一个水晶小笼包恶狠狠的咬着。   苏梨看得眼皮一跳,正要说话,陆戟夹了一个包子到她碗里:“人是我打的,与你无关。”   “你说无关就无关?”   楚怀安拍桌不乐意了,陆戟懒懒掀眸:“昨夜我来侯府,正好看见侯爷的手……”   说到这里,陆戟刻意停顿了一下,楚怀安奶凶奶凶的瞪着他,紧绷的嘴角泄出一丝紧张:“你好好说,爷的手干嘛了?”   “侯爷手痒,我与他切磋了一番,不小心在他脸上打了一拳,侯爷大人有大量,想来并不会与我计较。”   话到嘴边,陆戟转了个弯,还顺道给楚怀安戴了顶高帽,楚怀安却不吃这套,用筷子敲着碗沿儿义正言辞的控诉:“爷说的是脸上的事吗?爷说的是你俩一唱一和的唱大戏,吵得爷一晚上没睡好的事!”   “……” “……”   难怪早上起来感觉嗓子有点疼。   陆戟跟一群糙老爷们儿待习惯了,对楚怀安这两句控诉不大在意。   苏梨约莫还是鲜少在旁人面前唱歌,这会儿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白莹的耳垂染上两分红,漂亮得如同价值斐然的血玉。   楚怀安看得手痒,忍不住抬手想摸一下,被陆戟余光瞥见,一筷子打在手背上。   “啪!”   苏梨闻声抬头,只看见筷子在眼前晃过的一道虚影:“怎么了?”   “无事,有苍蝇。”陆戟若无其事的回答,楚怀安挡着手背上的一道红痕一脸愤恨:“打完苍蝇不换双筷子,你也不嫌恶心?”   “不嫌。” “……”   原本脾气就不大好的某侯爷,感觉自己将在狂躁的路上越走越远,一去不返。   吃完早饭,宫里来人传楚怀安和陆戟入宫面圣,苏梨是在那个时候才知道胡人使臣团入京一事的。   安家刚出了这样的事,胡人就要入京,怎么看其中都有蹊跷,况且当初的宫乱,本就混迹了不少胡人,此番胡人入京必须要万般谨慎才行。   苏梨从逍遥侯府出来直接去了国公府,陆国公正在教苏湛玩陀螺。   陆国公当年对陆戟十分严厉,如今年岁大了,便渐渐有些愧疚,尤其是经过此次的事,后悔让陆戟走了自己的老路,对苏湛的时候便格外宽容,不像陆戟那样要求严格。   “娘亲!你看我厉不厉害?”   苏湛高兴的问,对这个新鲜玩具很是喜欢,背着陆戟,他还是喜欢喊苏梨娘亲。   “厉害。”   苏梨夸了一句,苏湛到底是小孩儿心性,小鞭子抽得越来越起劲,陆国公让他自己到一边玩儿去,冲苏梨招招手走到一边石桌旁坐下。   到底年岁大了,他的气息有些不稳,精气神倒是十分好。   “我跟陛下请旨去边关,三日后就出发,侯爷和臭小子十日后再出发去迎接使臣,走之前我再留二十个人给你,你和阿湛在京都,要多注意安全,别被人欺负了去。”   现在陆啸把苏梨当成半个儿媳妇,说话自然也没有避讳,苏梨猛然知道他要去边关的事整个人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国公大人要去边关?”   “臭小子没与你说明情况吗?那他昨夜都干什么去了?”   苏梨:“……”   他干了什么跟你想的和期盼的恐怕不大一样。   脑海里浮现出楚怀安早上的控诉,苏梨默了默才正题回到:“大人要去边关待多久?陛下可有说过何时可回?”   “等这次使臣团离京吧,到时陛下也正好有借口让臭小子官复原职。”陆啸淡淡的说,对这次去边关没有太大的感觉。   那是早就融入他骨血的地方,就算在京中颐养了几年,他也照样可以回去上阵杀敌!   苏梨点点头,这样一来倒是名正言顺。   说完打算,陆啸又笑眯眯的捋着自己的胡须:“老夫此行就当是回去看当年那些老朋友了,只是此番离京,还有个心愿未了,阿梨如此聪慧,可知老夫所为何事?”   “……国公大人不妨等这次回京以后再圆这个心愿。”苏梨一猜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不想点破打着太极。   陆啸长叹了口气:“阿梨,老夫知道这臭小子生性倔强,阿湛生母之死,是横在你们之间的一个死结,没人逼他,他能守着那个结过一辈子,老夫看得出来你对他有意,若你们成亲,他定会对你好……”   “将军待我一直很好。”   苏梨柔声说,掀眸认真的看着陆啸:“将军与阿湛生母之间的事我不便多说,国公大人不必担心,我知道将军心中有执念,在边关的时候我没想过要从将军这里得到些什么,待这些事结束以后,我自然还是会像之前那样陪在阿湛和将军身边。”   “那你……”   陆啸皱眉,还要再说些什么,被苏梨打断:“国公大人,五年前我是如何离京的,你应该大概有所了解,在万丈深渊摔过一次的人,能活下来已是不易,对付出和得到没有那么多计较,我愿意追随将军,与他娶不娶我没有关系。”   陆啸被苏梨一番话说得失语,好半天才愤愤的哼了一声:“这个臭小子现在不知道珍惜,以后被人抢走就知道后悔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胡人入京疑点重重,国公大人此行一定要保重,万事小心!”苏梨拱手郑重的行了一礼。   三日后,陆国公陆啸接镇边将军帅印,率两百精兵赶赴边关,当今陛下携文武百官亲自到城门口相送。   年逾半百的国公大人,时隔数年再度穿上了一身金甲,肩上是银色披风,披风上用金丝绣着猛虎,威风凛凛丝毫不减当年。   十日后,逍遥侯楚怀安率四十精兵赶赴边关,迎接胡人使臣团入京。   逍遥侯那一日穿了一身极合身的墨色骑马装,箭袖如刃,长身如松杨,打街而过,一张俊逸非凡的脸,不知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众人还发现逍遥侯身边有个副将,与他装扮相似,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光,眼眉锐利如刀,散发着与逍遥侯截然相反的凌厉气势。   陆国公和逍遥侯先后离京,偌大的京城好像一下子都冷清了几分。   谁也不知道,逍遥侯离京前夜,曾偷偷潜入县主府,往苏梨的梳妆台上放了两块玉石一张纸条。   其中一块玉佩是他一直贴身戴的那块白玉,另外一块玉石磨成椭圆形水滴状,不过小拇指大小,不知打磨的工匠花了多少心力,竟还在那玉石上刻了一枝梨花,精致极了,用一根红绳串联起来,戴在手上正合适。   苏梨把两块玉石收起来装在一个荷包里随身戴着。   过了几日,苏梨找了一家学堂送苏湛去念书,这几年他在边关军营学了不少东西,但识文断字方面总还是有所欠缺,正好趁现在补习一下。   苏湛回京以后一直很听话,苏梨忘了他以前在边关小霸王的作风,没想到苏湛去学堂第三日就把一个孩子打了。   吴大和吴二一直贴身跟着苏湛,吴二亲自回来通知的苏梨,苏梨赶去的时候,苏湛被学堂两个童子拦着,仍像小狼狗一样冲先生低吼着,被他打了的孩子躲在先生背后,怯生生的哭都不敢哭。   “怎么了?”   苏梨低声问,见那两个童子把苏湛的手拧着了,拎着苏湛的衣领把他拉到自己身后。   “苏姑娘,方才正在上课,苏湛这孩子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冲过去撕了别人的书,还把人给打了,怎么拉都拉不住,你看看他把人家都打成什么样了?”   学堂先生把身后的孩子拉出来给苏梨瞧了瞧,苏湛下手的确太狠了,那孩子被打得鼻青脸肿,眉骨还有一条寸长的血口子,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疤。   “先生,不好意思,我能带苏湛到旁边说会儿话吗?”   “县主请。”   “谢先生。”苏梨道了谢,拉着苏湛往学堂旁边的竹林走去。   没了旁人,苏梨先撩开苏湛的衣服查看他身上有没有受伤,苏湛被她戳得有点痒,咯咯的笑起:“娘亲,我没事,没人打架能打过我!”   见他还笑得出来,丝毫没有悔改之意,苏梨沉了脸:“你觉得自己打架很能干?你把人家脑袋打出血你看见了吗?要是他脸上留了疤,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   苏湛抿着唇不说话,小脸上浮现出惯有的倔强,像头小狼崽子,没有一点要认输的意思。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服?觉得自己没做错事?”   苏梨问,声音也冷了下去,她是见过苏湛犯浑不服管教的时候,这孩子太小就见过了生死杀戮,骨子里很多东西都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他若从小养成这样的习惯,再大一些不知道会闯出什么样的祸来!   苏梨的态度一强硬,苏湛便委屈起来,他眨巴眨巴眼睛,豆大的眼泪便滚了出来。   “是他先胡说八道,辱骂娘亲,我……我没有做错!”   “他骂我什么?”   苏梨追问,苏湛抿唇又不说话了。   学堂里的孩子都与苏湛差不多大小,苏梨只与他们见过几次,孩子之间闹矛盾出口伤人可以理解,但因为辱骂苏梨惹得苏湛打人就不大正常了。   苏梨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来更多的话,把他交给吴大看着,又去找了那个被打的孩子。   那孩子被打怕了,抓着学堂先生的衣摆不放,苏梨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别怕,是阿湛不对,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以后不会再随便打人的。”   那孩子犹犹豫豫的看着苏梨,还是害怕,苏梨从袖袋里抓了一把南瓜籽给他,小孩儿得了吃的总算放下了些戒备。   “阿湛说是你先说了一些不好的话才会打你的,你能告诉我你都说了些什么吗?”   苏梨一问,这孩子眼底闪过一丝心虚,嘴巴一瘪就要哭起来,苏梨连忙拿绢帕帮他擦眼泪:“你别哭,只要把那些话原原本本告诉我便是,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那些不好的话,定是旁人教你说的对不对?教你说那些话的人长什么样?”   苏梨的声音轻柔,很快安抚了那孩子的情绪,那孩子思索了一会儿小声开口:“是……是一个穿黑衣服,长得很高的叔叔跟我说的,他给……给我买了串糖葫芦,说……说你被山匪掳劫,不知道被……被多少人睡过,还害死了自己的二姐,是个天煞孤星,注定孤苦一生!”   “你是在哪里见到那个叔叔的?”   苏梨焦急的问,苏唤月被害一事,她回京以后并没有声张,只告诉了绿袖。如今安家、苏家、张家流放的流放,死的死,会拿这件事恶意中伤苏梨的,分明只有一个潜逃在外的安珏!   “就……就在街上!”   “那个叔叔是断臂吗?”   “不是。”   小孩儿摇摇头,被苏梨问得急了,瘪瘪嘴又要哭出声来。   苏梨一下子站起来,安珏受了重伤,如今又被通缉,留在城中暴露的风险太大,多半已经离开京城,和这个孩子说话的人,多半是他留在京中的眼线。   安家都没了,他还能做什么?   苏梨皱眉,又安抚了这孩子几句,离开学堂径直朝大理寺走去。   这孩子提供的线索虽然很少,仔细查证一下,说不定对安家叛乱一案的审查会有帮助。   然而走到半路,几辆马车便风驰电掣的冲向大理寺,马车上面挂着黄色的车帘布,车铃叮当作响,分明是从宫里出来的。   出了什么事,宫里的人怎么这么着急往大理寺赶?   苏梨拧眉,加快步子,快到大理寺的时候,却见赵寒灼策马而来。   “赵大人,发生何事?”   苏梨高声问,赵寒灼紧急拉了马缰绳,面色沉郁:“半个时辰前,安无忧在牢中发了病,宫里派了御医前来救治,就在刚刚,他死了!”   安无忧死了!   一个精心布局三年,策划了一场惊世骇俗宫变,扬言要帝王让位取而代之的人,在牢里关了不过几月,竟然就这么死了!   “可是有人下毒?”   苏梨诧异的问,赵寒灼面色更加凝重,只说了一句:“这些时日,本官与他同吃同住。”   若有人下毒,不应该只有安无忧一人出事。   难道是安无忧命不久矣?   可一个明知自己命不久矣的人,为什么还要费尽心神发动宫变? 第84章 遗旨   安无忧在牢中死了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知内情的百姓全都拍手称快,说他自作孽不可活,知道内情的人心里都疑云重重。   安无忧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那他豁出整个安氏真的是想谋夺皇位吗?   安珏被楚怀安挑了一臂,之前又被废了命根子,安无忧让人劫狱把他劫走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还会有人誓死拥护这样一个废人为王?   众人心中猜疑不定,可安无忧已经死了,再无人知晓他是如何想的。   因为学堂里的打架事件和安无忧的死叠加在一起,苏梨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左右每天无事,便亲自送苏湛去学堂念书,在外面守着他。   苏湛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但苏梨渐渐发现他好像不大合群,课休时从来不和其他孩子一起玩。   只要苏梨在,他总是黏在苏梨身边,苏梨说过他几次,劝他好好和别人相处,他便连苏梨也不黏了,一个人坐在一处,像是和这世间不相容一般。   苏梨担心他这样下去性子会变得越来越孤僻,起了心思要给他换个学堂,找人探听哪家的先生性子好些的时候,意外得知楚刘氏病了,似乎还病得不轻。   苏梨摸摸腰带上的荷包,犹豫思量半天,最终还是递了拜帖去逍遥侯府。   侯府管家很快回了信,还派了马车来接苏梨,管家如此盛情倒是叫苏梨有些诧异,拿了一些滋补的药拎在手里算是礼物。   马车到侯府的时候,管家就候在外面,苏梨刚掀开车帘他便焦急地冲了过来:“苏姑娘,你可算来了!”   楚怀安走了才几日,逍遥侯府好像突然就落败了一般,透着股子萧索的冷气。   苏梨跳下车,皱了皱眉:“听说夫人病了,管家如此着急,可是夫人的病情加重了?”   管家警惕的左右看看,不方便多说,拉着苏梨急切的往里走去,一直进了后院才压低声音开口:“苏姑娘,夫人的情况不大好!”   管家的表情凝重,两鬓陡然冒出许多白发,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苏梨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向楚刘氏的院子。   楚刘氏真的病得不轻,刚踏进院子苏梨就闻到浓郁难闻的药味,几个丫鬟在院子里开了小灶正在咕噜噜熬药。   已是夏日,楚刘氏的卧房却门窗紧闭,甚至还在窗户上蒙了黑布挡光。   “怎么将门窗关得如此严实?”   苏梨低声问,语气带着斥责,这样热的天气,就是身体再好的人被这么闷着也扛不住。   管家老脸抽了抽,苦不堪言:“是夫人自己吩咐的,姑娘还是快进屋看看夫人吧!”   说着话,管家已抬手敲了敲门,不等楚刘氏应声便推开了卧房,一股子难以言喻的闷热气味涌了出来,苏梨眉头皱得更紧,提步走进去,管家在身后关了门。   屋里的光线很暗,比想象中还要闷热,药味和闷滞的空气混杂在一起,叫人很不舒服,楚刘氏躺在床上,有个老嬷嬷陪在床边,苏梨听见她在轻轻的咳嗽,咳得颇有些厉害。   “谁……咳咳,谁来了?”   楚刘氏问,声音沙哑又虚弱,竟像是没几天就要撒手人寰的样子。   “夫人,是我。”   苏梨应声走到床边,一眼就看见楚刘氏脸上灰败的白,整个人一点精神都没有,已是重病之相。   楚怀安离京时还好好地,这才几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苏梨心中诧异,面上却是未显,从嬷嬷手里接过汤药坐到床边。   “是你来了啊,倒是好些日子没见到你了。”   楚刘氏勉强打起精神说,苏梨闻了闻手上那碗药,又抿唇尝了一小口,只是最普通的治风寒的药。   “这是给我喝的,你怎么喝上了?”楚刘氏急急的说了一声,又咳嗽起来,苏梨帮她拍着胸口顺气:“我试试烫不烫嘴,没喝。”   苏梨解释,耐着性子给楚刘氏喂药。   “侯爷才走了几日,夫人怎地如此挂念,生了这样重的病?”   苏梨状似无意的问,楚刘氏这病来得突然,又病得这样重,按理应该请御医来诊治调理,整个侯府却没有一个人声张出去,着实奇怪。   “谨之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开我这么远这么久过,边关山长水远,路上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凶险,我这个做娘的,自然担心。”   楚刘氏回答,许是病了,又许是最近想开了许多事,她说话的语气态度相较以往温和了许多,没了那股子诰命夫人的锐气,更多的是对远行儿子的担忧。   好像真的只是忧思成疾。   苏梨撩起袖子帮她擦了擦额头的虚汗:“陛下让侯爷带走的都是精兵,不会出什么事的,夫人不必如此,若是叫侯爷知道夫人病重,反倒是叫他不安心呢。”   楚刘氏想到之前和楚怀安母子失和,脸色微凉,眼角闪过水光:“他向来是个没心没肺的,如今心里正恨着我呢,哪里会关心我在京中如何。”   “到底是母子连心,侯爷怎会不关心夫人。”苏梨宽慰。   楚刘氏病了几日,心情郁结,儿子又不在身边,更感孤独,如今见苏梨陪在榻前柔声安慰自己,只觉天道轮回,当年她所作所为实在荒唐可笑。   “阿梨,当年是我对不起你,害了你,你嘴上大度不与我计较,老天爷却是公平的,当初我对你做的那些事,终究还是报应到了我身上!”   楚刘氏说着,语气很是悲观,隐隐还透着两分恼怒,倒像是苏梨日日盼着她不得好似的。   苏梨不知道她的怒气从何而来,温声辩驳:“夫人言重了,当年的事我都已经放下,如今又何来的报应?”   “都是报应……”   楚刘氏说完,眼泪越发汹涌,露出两分悲戚。   “夫人,府上这几日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夫人若是信得过我,不妨说与我听听,也许我还能帮忙想点办法。”苏梨试探着问。   楚刘氏病重,管家定然不敢隐瞒不报,只可能是楚刘氏命令府上的人不得张扬。   京中的消息,若无楚凌昭授意,断然不会传到楚怀安耳中叫他分心,楚刘氏在担心什么?   “无事,你走吧。”   楚刘氏闷声说,翻了个身背对着苏梨,摆明了不想再说话。   “夫人……”苏梨还想再劝说两句,楚刘氏忽的扭头冷冷的看着她:“我已经病成这样了,你看热闹也该看够了吧!以为假惺惺装装样子我就看不出来你在想什么了?”   她的脸色难看,说出来的话更是伤人。   苏梨端着空了的药碗,脸也微微沉了下去:“夫人,我没有看热闹的意思。”   “走!”   楚刘氏命令,见苏梨不动,冲守在一旁的嬷嬷递了个眼色,那嬷嬷立刻上前请苏梨离开。   楚刘氏态度如此强硬,苏梨也不便多待,只低声说了一句:“夫人注意身体。”说完,苏梨转身离开。   苏梨走得不快,管家一直守在外面,也听得一两句苏梨和楚刘氏的对话,连忙小声辩解:“姑娘莫要生气,夫人是病糊涂了才会口不择言,姑娘看在侯爷的份上救救夫人吧!”   管家向来是忠心的,苏梨知道这里面必然有隐情,也没跟楚刘氏置气,出了院门以后和管家走到僻静一些的地方说话。   “侯爷走了这几日府上可是发生了些什么?夫人病得这样重为什么不请大夫?”   苏梨问得急切,语气还是诚恳关心的,管家眼眶一热:“老奴也不知道,侯爷走了第二日,夫人就去城外云山寺帮侯爷祈福小住了两日,回来时老奴便见夫人脸色不大好,当天夜里夫人就发起了高热,老奴要请御医来瞧瞧,夫人却不许老奴声张,老奴也没法子。”   “那天陪夫人去的人呢,问过他们了吗?”   “就一个车夫,两个嬷嬷,都问过了,都说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管家急切的说,老脸上的皱纹全都挤到了一起,忧心如焚:“侯爷才刚走,夫人若是出了什么事,老奴可怎么活啊!”   云山寺?   以前尚书府还在,苏梨也曾与苏唤月一起去云山寺为祖母抄经祈福,寺里香火一直很鼎盛,主持德高望重,偶尔也会下山主持一些比较重要的法事。   楚刘氏好端端在寺庙里能出什么事?   “这几日你留心些,一旦有什么异样立刻让人通知我。”苏梨叮嘱,提步就要出府让人去云山寺查探一番,快出府的时候管家追上来:“苏姑娘,等等,我想起来了!”   苏梨停下,管家跑到跟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夫人从寺里回来那夜,去……去祠堂跪了大半夜!”   侯府的祠堂很大,但只供了老逍遥侯一个人的牌位,楚刘氏去祠堂跪拜的,也只有老侯爷一个。   喘了会儿气,管家终于缓过来,警惕的左右看看,凑到苏梨耳边低语:“那天我叫大夫来给夫人诊脉时看见夫人的眼睛肿了,像是刚刚狠狠哭过。”   楚刘氏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就算楚怀安一直不曾娶妻,偶尔还会顶撞她,整体来说也还是很舒坦的,怎么会无端到老侯爷牌位面前哭?哭完还一病不起?   “我知道了,明日我再来探望夫人。”   从侯府回家,苏梨立刻让人去云山寺查探。   因为安无忧的死,赵寒灼忙得不可开交,苏梨把前几日学堂的事和楚刘氏重病的事写下让人送了信给他,等他有时间再看。   如今陆国公和陆戟、楚怀安都不在京中,因着安家宫乱和军饷贪污一案抓了不少大臣,顾远风这几日与太学院几位大臣在审改科举的试卷,任何人不得拜见,苏梨一时竟想不到还能找谁商量。   第二日苏梨一早就去探望楚刘氏了,她院子里的门窗还像昨日那般关着,人咳得更厉害,药一碗碗的往下灌,病却越来越重。   明明只是普通的风寒,硬生生耗成了不治之症。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苏梨直接把守在屋里的嬷嬷赶了出去,亮出楚怀安留下来的贴身玉佩:“夫人,这是侯爷临走前留给我的,您心里究竟藏着什么事,尽可告诉我,我绝不会对外人说,不然今日我便以此物传信给侯爷,告诉他您病重的事,也免他见不到您最后一面,回京以后怪罪于我!”   以楚刘氏现在的身体状况,苏梨没时间再让她拖下去。   楚怀安是楚刘氏的软肋,苏梨只能搬出他来逼楚刘氏道出心结。   这玉佩是楚刘氏早年找高僧开了光让楚怀安随身佩戴的,见到玉佩,她眼底多了几分光亮,一把将玉佩抢过去紧紧护住,像护着自己的血亲骨肉一般。   过了一会儿,她忽的掀开被子下床,从梳妆台里翻出很多细软,嘴里不停的说:“快走,一定要快走!”   “去哪儿?”   苏梨追问,楚刘氏整个人已然魔怔,将那些细软全都塞进苏梨怀里:“随便去哪儿都好,找到谨之,让他隐姓埋名,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永远都不要回来!竟然是要楚怀安放弃逍遥侯的爵位!   苏梨惊诧得说不出话来,楚刘氏见她不动,猛地跪下:“我求求你,带谨之走吧,我造下的孽,我来偿,谨之没有害过人,别让他有事!”   苏梨把细软放到一边,扶着楚刘氏不让她再做出更过激的举动。   “夫人,你冷静点!他是逍遥侯,是皇亲国戚,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害他?”苏梨低吼,楚刘氏的眼神溃散,似乎已经认不出苏梨,好半天又瑟缩着嘟囔:“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遗旨在哪儿!”   “夫人,什么遗旨?”   苏梨追问,楚刘氏心神震荡,讷讷的看着苏梨,张了张嘴晕死过去。   苏梨把楚刘氏抱到床上,又叫了大夫进来,心里已是大震,楚刘氏口中的遗旨是什么?这份遗旨又会牵扯出怎样复杂的隐情?   事情发展到这里,已经不是苏梨凭借一己之力就可以解决的事,从侯府出来,苏梨直接去了大理寺。   赵寒灼又进宫去了,苏梨在大理寺等了足有一个时辰他才从宫里回来,回来的时候脸色不是很好。   “赵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安家的账目不对。”   苏梨到底不是朝中的人,赵寒灼不方便多说,但看他的脸色如此冷肃也知道这账目上的款项数额必然不小。   苏梨没有多问,直接表明来意:“赵大人,昨日我捎来的信你看了吗?”   “嗯,昭陵夫人现在可好?”   “夫人的情况有些严重,侯爷一走,她似乎因为缅怀老侯爷有些伤心过度。”苏梨回答,复又试探道:“赵大人可知老侯爷当年为何会英年早逝吗?”   苏梨没说遗旨的事,看楚刘氏那样紧张,遗旨的内容恐怕会影响楚怀安的生死,赵寒灼生性太过耿直,苏梨不敢贸然把此事告诉他。   “老侯爷离世时本官年纪尚小,只隐约记得老侯爷向来身体孱弱,昭陵夫人诞下孩子以后没两年,老侯爷便病逝了。”赵寒灼皱眉思索,断了多年的悬案奇案,立刻发散思维:“莫非老侯爷之死另有隐情?”   苏梨摇头:“这个我尚且也不知道,夫人如今病糊涂了,我也只是听她提了两句老侯爷,所以试探着问问大人。”   “苏姑娘昨日捎来的信上言辞之间皆是不安,今日又亲自来大理寺找本官,想必是信任本官的,如今京中局势扑朔迷离,若真有什么事发生,还请苏姑娘据实相告,从宫乱一案姑娘应该可以看出,陛下是位贤明的君主。”   断案多年,赵寒灼的眼神极毒辣,一眼就能看出苏梨有所隐瞒。   苏梨抿唇,她知道楚凌昭是个明君,不然他不会只革了陆戟的职,把他贬为庶民,也不会在知道楚怀安曾想拐走自己的侧妃以后,只赐了楚怀安一坛下了巴豆的酒。   思忖片刻,苏梨咬牙决定赌一把:“我从夫人口中得知,侯府似乎还有一道遗旨,这道遗旨可以影响侯爷的生死,陛下恐怕尚不知道这道遗旨的存在!”   “遗旨是先帝下的?”赵寒灼问,这事牵扯可就大了。   “尚未可知。”   苏梨摇头,她隐隐觉得安无忧虽然死了,可他费了三年心思布下的局却还没有下完,而他们所有人,极有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了他棋盘上的一枚棋。   “依你所言,昭陵夫人突然重病,有居心不良的人知道了这封遗旨的存在,追问她遗旨的下落?”   “是!”   苏梨点头,赵寒灼眼神一凛,表情一片冷肃。   安无忧死了,那日宫乱叛变的叛军也都被尽数剿杀。   还有什么人会知道逍遥侯府这封遗旨的存在?他们追问遗旨的下落想做什么?   “我马上派兵去逍遥侯府保护昭陵夫人,此事……”赵寒灼犹豫了一下,看着苏梨难得放柔声音:“此事暂且不要让侯爷知晓。”   苏梨点头,就算现在楚怀安知道遗旨一事,也不可能丢下使臣团不接半路折返回京。   “赵大人,侯爷现下不在京中,若是有人要拿遗旨挑拨陛下与侯爷之间的关系,还需赵大人多费些心,拨乱反正。”   苏梨说着朝赵寒灼行了一礼,算是拜托。   赵寒灼身为大理寺少卿,手中经办案件众多,为人耿直,不喜与人亲近,却向来是帝王最倚重信赖的。   遗旨之事尚未确定,上面所写内容是什么也未曾可知,但苏梨有预感,这些人既然在追问遗旨的下落,必定是这遗旨的存在会对楚凌昭的帝位产生威胁。   现在这种关头若真的出了什么事,赵寒灼在楚凌昭面前比其他人还是更能说得上话一些。   “本官必定查清真相再如实禀告陛下!”   赵寒灼回了一礼,经过这几月的接触,在案子方面,他仍是坚持着惯有的原则,并不会因为与苏梨有些交情而先做下什么承诺。   傍晚的时候去云山寺查探的人回来了,如苏梨所料,云山寺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苏梨心中不宁,交代吴大吴二这些日子看顾好苏湛,又派了两个人去逍遥侯府盯着,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回来通知。   当天夜里,苏梨一直没睡着,半夜苏湛来敲门,说做了噩梦,苏梨便让他跟自己一起睡,苏湛絮絮叨叨的跟苏梨说了好半天话才睡着,苏梨帮他掖好被子,依然睡意全无,天快亮的时候才勉强眯了一刻钟。   夜里苏湛睡得晚,正好第二日学堂沐修,苏梨便没有叫他起床,早早地准备好饭食便出了门。   苏梨原是打算去侯府看楚刘氏的,走到路上却看见一群人围在告示区。   这两日就是科举放榜的日子,可今日时辰尚早,殿试应该尚未开始,怎地就围了这么多人?   苏梨疑惑的走过去,拨开窃窃私语的人群终于看到里面的情况。   墙上贴了一张告示,告示贴上去的时间不长,粘稠的浆糊打湿了纸张一角,浸润了第一个小字,却丝毫不妨碍告示上面的内容。   远昭国银辰年夏末,越昭帝病重,有意册封二皇子楚诀为太子,命其辅政,然二皇子楚诀辅政不足一月,突发隐疾,不堪重任。   远昭国银辰年立冬,二皇子楚诀身患顽疾,太医院束手无策,越昭帝下旨册封三皇子楚珩为太子,赐太子印,长幼之序由此错乱。   远昭国银辰年冬末,越昭帝病疾无医,薨逝以后,太子楚珩继位,二皇子楚诀封逍遥侯,定居京都。   越昭帝曾留密旨,若逍遥侯英年早逝,必乃狼子野心的楚珩所害,众臣可扶持逍遥侯长子继位,以正大统!   告示写了密密麻麻两页,上面所书的楚诀是老逍遥侯的名讳,楚珩则是已故先帝之名。   按照告示所说,老逍遥侯原应顺位为皇,却被先帝陷害身中顽疾,痛失太子之位,先帝继位以后,又对老逍遥侯痛下杀手,才会导致他英年早逝。   而按照越昭帝留下的密旨,众大臣应该扶持老逍遥侯长子也就是如今的逍遥侯楚怀安登基为王!   告示上的内容太过让人震惊,苏梨半天没回过神来,后背一阵阵发凉。   若这告示上所写是真的,找出那封遗旨,楚怀安立刻便能名正言顺的登基为王!   那楚凌昭要如何自处?   不!   按照帝王家薄凉的行事风格,楚凌昭根本不会让这封遗旨面世,更不可能让楚怀安夺了他的皇位!   心跳如擂,苏梨迅速退出人群朝逍遥侯府走去。   侯府还是那副衰败苍凉的景象,苏梨一进门就让管家关上大门,直奔楚刘氏的院子,踹门而入。   楚刘氏病得厉害,又提心吊胆的害怕了好几日,听见踹门声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开口呵斥,苏梨已大步走到床边。   “你……”   “夫人,昨日你可记得昨日你说的遗旨现在何处?”   “什么遗旨?你在胡说什么?”楚刘氏灰白的脸闪过惊惧。   她只是养尊处优的内宅妇人,早年丧夫以后,一个人把楚怀安拉扯大,只盼着儿子早日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却不曾想到了现在还会身不由己的被卷入皇位之争中来。   “夫人,外面已贴出告示,说太皇曾留下密旨,万一老侯爷英年早逝,朝中大臣便可扶侯爷继位为王,夫人若是不想侯爷出事,还请如实相告遗旨所在,这样也许还能在关键时刻救侯爷一命!”   苏梨直接说明现在的情况,楚刘氏的眼睛微微瞪大,气喘如牛,好像下一刻就会晕死过去。   “陛下应该很快也会得到消息派人来搜查侯府,遗旨现在若在府上,一会儿被御林军搜查出来,只怕夫人百口莫辩。”   如果逍遥侯真的无心皇位,为何要一直留着这样一道密旨在府上而不直接销毁?   楚刘氏听出了苏梨的言下之意,犹豫片刻小声回答:“在……在皇陵!早埋了……”   竟真的有这样一道密旨!   苏梨压下震惊,尽可能冷静的叮嘱楚刘氏:“夫人莫要紧张,密旨的事我自会想办法解决,一会儿宫里来人,你尽可装病,任何人问你密旨一事你都说不知道便好。”   苏梨说完要走,楚刘氏一把抓住苏梨的手腕。   她太紧张害怕了,指甲嵌进苏梨的肉里也未曾察觉,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谨之……”   “夫人放心,不知者无罪,只要你咬定自己不知道密旨一事,老侯爷是病故的,便可保侯爷平安无虞!”   苏梨的语气非常镇定,让楚刘氏也跟着安定下来,她松开苏梨喃喃自语:“我夫君是病故的,太医院的御医全都是这么说的,他们不会撒谎骗我的。”   见楚刘氏的神智还有些恍惚,苏梨反手抓住楚刘氏的手握了握:“夫人,当年老侯爷病逝,您能在先帝面前护住自己和年幼的孩子,如今侯爷已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您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话给了楚刘氏依靠,她的眼睛重新聚焦焕发神采,她想起自己的儿子前不久才做了昭冤使,他不再纨绔沉迷酒色,他也有自己的坚守与担当。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牙牙学语的孩子,而是足以成为她的依靠的男人。   楚刘氏渐渐挺直背脊:“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苏梨没再走前门,直接从侯府后门出来。   她原是想去大理寺找赵寒灼去皇陵看看遗旨还在不在,刚走出后门却被一个乞丐撞了一下,一个破烂的布包掉到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布包掉在地上的瞬间,里面滚出来一支翡翠簪。   簪子的成色不好,做工也并不是很精致,上面甚至还沾着血污。   苏梨只扫了一眼,整个人如遭雷击。   这翡翠簪是那日她在陇西县埋苏唤月时,苏唤月头上所戴的头饰! 第85章 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在远昭国,最讲究入土为安,死后若是被人挖坟刨尸,灵魂不得安息,是入不了轮回的。   所以在远昭若是有人盗墓被发现,必然要被千刀万剐处以极刑。   若是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干出此事,双方必定势不两立,世世代代纠缠报复,不死不休!   苏唤月是苏梨亲手埋的,墓成只有一个土堆和一个木牌做的碑,又葬在乱葬岗附近,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有贵重陪葬品的墓,不可能是盗墓贼所盗。   唯一可能做这种事的,只有一个人,安珏!   苏梨捡起翡翠簪就追了过去,天已经大亮,街上热闹了许多,那个乞丐拐出巷子以后便没入人群没了踪影,苏梨左右看看,选了往城门去的方向。   她气得胸腔发疼,恨不得把刚刚那个撞她的人揪住亲手剐了!   安珏挖二姐的坟做什么?他把二姐的尸首怎么了?   无数不好的猜想涌入脑海,气血不住的翻涌,沸腾着蒸出血气,让她整个人坠入无边的狂戾之中。   想杀人,只想杀人!   人群忽的朝这边涌来,苏梨被撞了两下,身形不稳,肩膀忽的被一只手扣上,苏梨的神经绷得紧紧的,被这么一搭立刻反击,一把抓住肩上的手用力一摔,将来人摔到路边小摊上,手上的翡翠簪抵到来人脖子上。   “我二姐在哪儿?”   苏梨咬着牙恶狠狠的逼问,来人的脖子被她抵着呼吸不畅,咳嗽起来:“阿梨,是我!”   咳嗽间,白净的脖颈被簪子戳破溢出殷红的血珠,刺得苏梨眼球发红,人渐渐恢复理智,看清来人的面容立刻松手。   “先生!”   苏梨唤了一声,胸口仍有怒气翻腾,喉间发痒,泛出血腥。   “发生什么事了?你在找谁?”   顾远风捂着脖子低声问,没止住的血从指缝流出。   一旁的小贩被吓得不轻,正犹豫着要不要报官,苏梨丢了几个铜板给小贩,从他摊上扯了两条绢帕拉着顾远风走到僻静一点的小巷。   “今日不是要殿试吗?先生怎么这么快就从宫里出来了?”苏梨问着用绢帕帮顾远风缠住伤口,打了个活结。   “殿试出了点问题,逍遥侯府惹了些麻烦,昭陵夫人约莫会到宫里住上几日。”   顾远风简略的说,并未将刚刚发生在朝堂之上的轩然大波详细说明。   刚刚在朝堂之上,这次科举的探花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逍遥侯府还有一封遗旨,公然要拥逍遥侯为王,让楚凌昭让位。   探花郎人已经被押进大理寺,赵寒灼奉命去逍遥侯府请昭陵夫人入宫。   一波刚平,便有宫人禀报,有人在城中贴出告示散布谣言,顾远风是奉旨出宫镇压谣言的。   “这几日京中恐有大乱,你与阿湛在府中好好待着,莫要轻易出府。”顾远风抓着苏梨的手叮嘱,他刚刚在街上看见苏梨就是想要与她说下情况,以免她着急胡乱行事。   苏梨压下焦灼,脑子飞快的思索着,遗旨一事出来得突然,明显是有人故意借此挑拨楚凌昭和楚怀安的关系,只要楚凌昭确定楚怀安没有称帝之心,这一封遗旨只要搜出来销毁就好。   然而问题的关键是楚怀安现在不在京中,连陆戟和陆啸都不在京中。   陆国公此人最讲究忠君爱国。   楚凌昭是君,先帝是君,越昭帝更是君,他会忠于哪一个?   若他忠于越昭帝,要按照越昭帝留下的圣旨,扶楚怀安继位称帝,有他和陆戟率整个镇北军扶持,京中区区几万御林军能抵抗得了?   况且楚怀安此行是要去迎接使臣团入京,若楚怀安挟持了胡人的王上忽鞑,与胡人达成同盟,内忧外患之下,楚凌昭除了让位还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吗?   这个时候楚凌昭让人请楚刘氏入宫,除了要问遗旨的下落,更是变相的挟持。   然而只有楚刘氏,筹码是不够大的,楚凌昭手里总还要拿捏点什么,能挟持陆啸和陆戟父子才能放心下来。   苏梨眼眸微微睁大,隐约有了不好的猜想,当即急匆匆冲顾远风行了一礼:“麻烦先生带兵到皇陵看看老侯爷的墓陵是否安好,阿湛一人在家我不放心,我先回去看看他!”   说完也不等顾远风回答,苏梨转身就扎入人群朝县主府赶回去。   街上到处都是官兵在抓那张贴告示散布谣言的人,时不时有人流窜逃跑,苏梨中途被撞得跌了几跤才回到县主府。   如她所料,府门果然是大开的。   苏梨稳了稳心神提步进屋,府上的下人全都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苏梨没来得及问话,径直奔向苏湛所在的院子,远远的便见一众御林军拿着刀将小院围了个严严实实,吴大吴二与陆国公临走前留下那二十精锐将只穿着里衣里裤的苏湛护在院中,正与御林军对峙着。   小院的气氛极紧张,双方剑拔弩张,只要一动便是一场血雨厮杀。   “阿湛!”   苏梨唤了一声打破僵局,快步走过去,然而守在外面的人并不让她进屋,抬手一刀架在苏梨脖子上。   “苏县主,我等奉陛下之令,请苏小少爷进宫,你府上的人现在是要抗旨不遵吗?”   “不敢!”苏梨从容回答,后退一步表明自己不会硬闯:“陛下要见阿湛,这是阿湛修来的福气,只是今日诸位行事阵仗太大,府上的人护主心切才会如此,请诸位放下刀,容我替阿湛换身衣服再进宫面见圣上可以吗?”   “陛下急令,耽误不得!”   领头的人不近人情的说,分明是怕苏梨借着换衣服的时间耍什么花样。   “好,不换衣服,我这就带阿湛一起进宫!”   苏梨爽快答应,那人犹豫了一下,态度依然强硬:“陛下只召见小少爷一人!”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苏梨一起进宫。   这已经是苏梨的底线,苏梨挺直背脊,寸步不让:“我不过是弱女子一个,即便入宫,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做什么,诸位今日若执意要带走阿湛一人,那便踩着我与府上众人的尸首走吧!”   苏梨说完,几个护着苏湛的人气势也是一振。   围着小院的御林军不少,可陆国公留下来的人个个也都是以一当百的精锐,真要打起来,说不定还能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来。   为首那人只接到带苏湛进宫的命令,没说要屠了县主府,思量片刻,他拿着刀退了半步,身后的御林军也跟着退开,让出一条路,算是同意苏梨陪着苏湛一起进宫。   苏梨暗暗松了口气,努力扯出一抹淡笑冲苏湛招招手:“阿湛,到娘亲这里来。”   吴大吴二还有些犹豫,但见苏梨从容淡定,便放开苏湛。   苏湛立刻扑向苏梨,苏梨蹲下抱住他,检查了一遍,确定他没有受伤才放心下来。   “诸位大人,走吧。”   苏梨开口,率先抱着苏梨往外走去。   楚凌昭今日此举,分明早已经确定苏湛是陆戟的骨肉!   一旦陆啸和陆戟显露出一丝一毫要扶楚怀安上位的意图,苏湛和楚刘氏会如何就难说了。   御林军是骑马来的,进宫的时候苏梨和苏湛共骑一匹,比坐马车快了许多。   进宫以后,楚凌昭没有急着见苏梨和苏湛,只是让他们在偏殿等着,宫人还好心奉上了茶水糕点。   苏湛是被吴大吴二从睡梦中揪起来的,还没吃早饭,就着茶水吃了两三块糕点便乖巧的站在苏梨身边。   苏梨摸摸他的脑袋无声安慰,苏湛突然仰头看着苏梨:“娘亲,今早你走后,我又做恶梦了。”   昨夜睡得不好,他的脸色有些白,眼底泛起青黑。   苏梨轻轻抚了下他的脸:“什么噩梦?”   “我梦见祖父和父亲死了。”   苏湛低声说,语气无悲无喜,像某种无情的宣判,苏梨的手僵了僵,一阵心悸,一时竟忽略了苏湛对陆国公的称呼变成了祖父。   好半天苏梨才压下震惊把苏湛抱进怀里:“梦都是相反的,他们不会有事的。”   苏湛抿着唇没再说话,他靠在苏梨肩头,定定的看着从殿门口走进来那个人。   那个人穿着明黄色衣服,衣服上用金丝绣着气势恢宏的龙,逆着光,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却记得这衣服上的龙,和昨夜他梦里的龙一模一样。   只是那龙身上染满了血,热腾腾的,刚从爹身上涌出来的血。   “为何如此看着朕?”   楚凌昭看着苏湛问,这是他第二次见这个孩子,这孩子比上一次在议政殿更加镇定,小脸紧绷着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双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丝毫不惧天子龙威。   苏梨背对着门口的,被苏湛刚刚的话惊了一下,不曾发觉楚凌昭进来,听见楚凌昭问话,来不及阻止,苏湛已开口回答:“你杀了我祖父和父亲!”   “阿湛!”   苏梨低喝一声,转身拉着苏湛跪下:“臣女拜见陛下,幼子昨夜做了噩梦说胡话呢,请陛下恕罪!”   楚凌昭并未理会苏梨说了什么,径直走到苏湛面前,俯身捏着苏湛的下巴抬起他的脑袋:“你口中的祖父和父亲是谁?”   “我祖父是陆国公,我父亲是镇边大将军!”   苏湛脆生生的说,语气坚定,带着两分自豪。   苏湛一直知道自己有个祖父,祖父住在遥远的京中,是个嗜酒、爱训人的老头,年轻的时候喜欢打仗,年纪大了总是腰腿痛还嘴犟不肯服老。   没有人告诉他,他的祖父是当朝国公大人,是远昭国德高望重的老臣,曾立下过无数赫赫战功。   回京以后,陆戟和陆国公也不曾在他面前提过彼此的身份,但他心里很清楚,那个头发花白却身板挺直的老头,爱叫他爹臭小子的老头就是他亲祖父。   “请陛下恕罪!”   苏梨俯身磕头,楚凌昭还是没理她,把苏湛扶起来,蹲着与苏湛平视:“朕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说到噩梦,苏湛眉头皱了皱,表情有些难过:“我不知道,我看见爹被绑起来了,你让人砍了他的脑袋,血溅了好远,你衣服上全都是我爹的血,爹的脑袋滚到我脚边,他还叫我不要哭……”   说到最后,苏湛眼睛一眨掉下泪来,他太伤心了。   在梦里陆戟叫他不要哭,他就拼命忍着不哭,现在却怎么都忍不住了。   爹的脑袋被人一刀砍掉了,一定好疼好疼,他难受极了,怎么可能不哭呢。   到底还是孩子,苏湛一哭就止不住了,小肩膀抽得一耸一耸的,可怜极了,听得苏梨心脏一阵阵揪疼。   楚凌昭如今也做了父亲,在面对苏湛的时候,他心里难得多了两分柔软,他捧着苏湛的脸,用拇指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你祖父和你爹都是远昭国的中流砥柱,是朕倚重的人,朕不会无缘无故杀了他们的。”   他说的是不会无缘无故的杀,若是有足够的理由,还是会杀的。   苏湛还小,对九五至尊没什么概念,被楚凌昭亲自擦了眼泪以后也没有受宠若惊。   他泪眼朦胧的看着楚凌昭:“他……他们犯了错,你才会杀他们吗?”   “犯了错的人不该杀吗?”楚凌昭反问,声音不疾不徐,透着股子寡淡的薄凉,丝毫不觉得用这样的话去问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有什么不妥。   苏湛没有被这句话吓到,他止了眼泪,呼着鼻子认真思索了一会儿试探着问:“做错了事不能改吗?先生说……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有些错能改,有些错不能改。”   楚凌昭回答,苏湛皱着眉头一脸纠结:“我祖父和爹爹是顶天立地的人,他们不会犯那种不能改的错。”   “他们不犯错,朕自然能保你祖父和爹百岁无忧!”楚凌昭承诺,这一诺,是对苏湛说的,但更多的是说给苏梨听的。   苏湛懵懵懂懂,不懂楚凌昭这一诺背后的含义,噩梦残留的害怕却被楚凌昭坚定的语气驱散了许多,情绪也稳定下来。   楚凌昭勾去他眼睫上缀着的泪珠:“好了,从今天开始,你就住在这里面,等你祖父和爹安全回来。”   说完,楚凌昭站起来,沉声唤道:“来人!把苏少爷带走!”   他的声音陡然凌厉起来,苏湛有些害怕的往后退了退,苏梨也猛地抬头,却见岳烟从殿门外匆匆而来。   “咦?”   苏湛一眼就认出岳烟,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岳烟冲他点点头,又看了苏梨一眼,没敢多说什么,拉着苏湛离开。   岳烟如今好歹还是楚凌昭名义上的义妹,是仁贤郡主,有她看顾着苏湛,自是比旁人更让苏梨放心。   岳烟和苏湛一走,守在外面的宫人立刻关上了殿门,大半光线被阻绝,殿里暗了下来,似乎连温度都往下降了几分。   苏梨重新低下头,额头贴着地面:“臣女隐瞒陆国公长孙身世,欺瞒陛下,请陛下降罪!”   她算是非常自觉的案犯了,每次事发,连审都不用审就乖乖认罪。   楚凌昭点点头,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像看着一只蝼蚁:“今日你若不随苏湛入宫,知道朕打算怎么做吗?”   “臣女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苏梨回答,后背已浸出一身冷汗,楚凌昭眼角凝着冰霜,丝毫没有刚刚面对苏湛时的柔和,他轻飘飘的开口:“对于一个一再欺君罔上的女子,自然是一刀杀了才能消朕心头的怒火!”   一般人被欺骗都会恼怒,更遑论是拥有一切生杀大权的帝王?   苏梨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身子伏得更低,壮着胆子开口:“陛下留臣女一命还有用!”   “何用?”   “臣女能助陛下找到安珏!”苏梨高声说,说出安珏名字的时候,口齿之间带着滔天的恨意,像要饮血吃肉的野兽。   “你知道他现在何处?”   “臣女不知。”   “大理寺都办不到的事,你要朕如何相信你能做到?”   楚凌昭悠悠的问,苏梨现在根本就是空口无凭,想一句话从楚凌昭捡回一条命,天底下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   “启禀陛下,臣女废了安珏的命根子,侯爷又断了安珏一臂,安珏无法与侯爷抗衡,只能拿我这个软柿子捏,就在几个时辰前,安珏让人给了臣女一物,臣女相信,不久之后,他还会继续让人给臣女信物以报复臣女。”   苏梨说完,从袖袋里拿出那支翡翠簪呈给楚凌昭。   楚凌昭没有接,冷眼瞧着苏梨手上的簪子:“朕知听过郎情妾意互赠信物,为了报复仇人给仇人送簪子,这么荒唐的事朕倒还是第一次听说!”   “启禀陛下,这簪子是臣女二姐的陪葬之物。”说到这里,苏梨胸口又是一阵绞痛,她喘了两口气稳定心神继续道:“安珏掘了臣女二姐的墓!”   话音落下,整个偏殿落地有声,楚凌昭有片刻没有说话。   他知道,在远昭国,被人挖了坟意味着什么。   苏梨对安珏的恨有多深,他不会有任何怀疑,但这并不能代表楚凌昭会轻易把苏梨放出去。   最近远昭国发生的事太多了,他必须谨慎!   “谨之与你说过遗旨的事吗?”   楚凌昭试探着问,苏梨年少时都能帮楚怀安谋划着带苏挽月私奔,如今自然也能帮楚怀安谋夺皇位!   如果楚怀安早有预谋,这些年的纨绔都是装的,很有可能五年来的一切都是苏梨和楚怀安演的一场戏。   苏梨先自毁名声,去边关接近陆戟,谋取陆戟的信任,而苏挽月也是楚怀安的一步棋,是他安插在楚凌昭身边的一枚棋子,安无忧有可能是楚怀安的同谋,也有可能楚怀安是安无忧背后的黄雀。   安无忧功亏一篑之后留下的残局,正好可以让楚怀安借势登位!   如果没有这道遗旨,这些事是毫无关联的,可有了这道遗旨,这样一想却又诡异的合理。   毕竟苏梨回京以后,赵寒灼和顾远风都已经明显被拉拢过去了,加上陆戟和陆啸,楚凌昭自然不得不防!   “回陛下,侯爷从来不曾与臣女说过遗旨一事,民女也是今日才知道的!”   “不曾说过?”楚凌昭喃喃复述,用脚尖踢了踢苏梨的肩膀,苏梨抬起头来坦荡荡与他对视。   “五年前,尚书府守卫森严,你如何逃出尚书府,又如何到陆戟身边去的?”   楚凌昭追问,苏梨微微睁大眼睛有些诧异,没想到他竟然从五年前的事开始起疑!   心跳加快,苏梨面上不显,竭力保持镇定:“五年前臣女被人构陷,名声尽毁,一日夜里臣女无意中得知父亲与祖母商量要将臣女沉塘,臣女的二姐不忍见臣女枉死,擅作主张将臣女放走,因此毁了大好的姻缘,臣女心有不甘,曾去逍遥侯府找侯爷对质。”   本来楚凌昭已对楚怀安有所怀疑,苏梨应该隐瞒这段小插曲,但日后楚凌昭若自己查出来,苏梨刻意隐瞒此事的意图反而说不清了,还不如现在就说清楚。   “那夜你与谨之说了什么?”   苏梨深吸了两口气,再次回忆五年前那夜发生的事。   “那夜侯爷大醉欲折辱于臣女,臣女质问侯爷为何约臣女相见却不曾出现,侯爷否认此事,臣女怒极攻心直言是长姐陷害于我,侯爷说臣女没资格如此说长姐,臣女心灰意冷,却被昭陵夫人发现当众掌箍,命侯府家奴将臣女卖入勾栏院,出城以后,二人对臣女起了歹心,臣女佯装顺从,亲手杀了二人!”   说到这里,苏梨的手紧握成拳,那夜受到的屈辱与伤害,嘴上说着放下,细想起来却还是伤人。   那时她还是养尊处优的尚书府三小姐,纵然平日被赵氏刁吃了些苦头,却也并未受过大的磋磨,第一次杀人,终归记忆深刻,永生难忘。   “然后呢?”   楚凌昭继续问,直到目前为止,苏梨的陈述都还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当夜与臣女一起出逃的还有臣女的贴身侍女核儿,臣女与核儿在她一个远亲的老家休养了数月,后来核儿与一人两情相悦,臣女将她托付以后独自离开,不曾想半路遇到山匪,臣女被山匪砍了一刀跌落山崖,醒来时正好碰见在京中受封准备返回边关的陆将军。”   楚凌昭算算时间,那一年他还是太子,陆戟年纪轻轻大胜胡人,受封宴是先帝亲办的,就在他的婚宴之后,宴后陆戟还在京中停留了数月才离京,倒是和苏梨说的时间恰好吻合。   “臣女当时并不知那是陆将军,只一心想逃离京都这个是非之地,于是臣女偷了陆将军队伍中一匹战马准备逃跑。”   “偷盗战马,陆戟没杀了你?”   楚凌昭提出疑问,苏梨舔舔唇点头:“将军自然容不得此等行径,亲自策马追来,差点一刀将臣女斩于马下,只是臣女命大,因重伤晕厥从马上跌落,正好躲过将军挥来那一刀,将军发现臣女是女子,又身受重伤,料想其中有隐情,便留了臣女一命。”   “这一留便将你留到了军中?”   军中重地,是不能随意将人留在军中的,于法度体制都不合。   “臣女对将军隐瞒了身份,只说在京中受到迫害,求将军把臣女带到边关,将军给臣女找了一处地方落脚,臣女在边关住了数月,胡人时常来袭扰,臣女见识了边关将士的疾苦,后来将军受伤,民女曾照顾过将军一段时间,将军这才允民女在军中出入。”   “如此说来,这个孩子与你无关?”   皇家这些年没有小孩儿,楚凌昭在宫中也见不到几个孩子,对孩子的年岁没有太大的了解,他怀疑苏湛是陆戟的孩子,却没怀疑过苏湛的生母是不是苏梨。   “是!”   苏梨点头,看向楚凌昭时,眸中绽出与方才相差无几的恨意:“阿湛的生母被胡人所害,臣女只听旁人手,阿湛是侯爷……亲手从他娘的尸体里剖出来的!”   从尸体里剖出来的孩子。   这孩子的命有多硬?   下手剖孩子的人又有着怎样异于常人的心性?   楚凌昭怔了怔,苏梨一头磕在地砖上:“陛下,臣女以性命担保,将军此生绝对不会与胡人有一丝半毫的牵扯,侯爷向来纨绔,绝不会对皇位生出不该有的念头!这封遗旨不过是居心不良之人用来挑拨陛下与侯爷、将军关系的幌子,请陛下莫要上了歹人的当!”   莫要上了歹人的当!   楚凌昭也不想,他与太后已经离心了,其他几个皇兄弟与他向来关系淡泊,这么多年,也只有楚怀安和他关系近一点。   人人都想坐这个位置,可只有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才知道这上面有多孤独寂寞。   遗旨一事,若是早几个月爆出来,楚凌昭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可现在不一样了,楚怀安可是瞒着他觊觎了苏挽月整整五年甚至更早的人。   楚怀安可以惦记苏挽月这么久不被发现,为什么不能惦记这个皇位呢?   人就是这样,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永远不能阻绝。   一直没有得到回复,苏梨心里一沉,有些慌乱,想了一会儿猛地抬头:“陛下若是因为贵妃娘娘一事对侯爷有所忌惮,不妨想想那夜让臣女给侯爷送的那坛酒,侯爷与臣女当时都以为那里面有陛下口中所说的断肠散,侯爷若真的心有不轨,怎么还会那样轻易地喝下那坛酒?”   这件事果然一下子打动了楚凌昭。   那坛子酒是他亲自给楚怀安调的,当时他拿了一包巴豆和一包断肠散,谁也不知道他最后在那酒里下了什么。   他分别与楚怀安和苏梨摊了牌,就是想让楚怀安也尝一尝被在意的人捅一刀是什么滋味。   如苏梨所说,楚怀安和她若真的在密谋些什么,那坛酒不会轻易入了楚怀安的腹!   楚怀安敢喝,是心里坦荡,至少在这道遗旨出来之前是坦荡的。   楚凌昭的眉头松了松,门口突然传来低唤:“陛下,顾大人求见!”   “何事?”   楚凌昭沉声问,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平稳,丝毫没让外面的人听出他的疲惫。   宫人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回答:“顾大人说有十万火急的事,一定要亲自面见圣上。”   楚凌昭皱眉,顾远风之前对苏梨的维护之意他都是看在眼里的,现在这种紧要关头,他可不想听顾远风来替苏梨求什么情。   然而转念一想顾远风也并不是没有行事没有分寸的蠢笨之人,楚凌昭也没有意气用事。   “让他进来!”   话落,殿门被推开,顾远风急匆匆的走进来,见苏梨跪在楚凌昭面前还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苏梨竟然进宫了。   不过这个时候顾远风也顾不上问那么多,急急的跪到楚凌昭面前:“陛下,臣方才从造谣之人口中得到消息赶往皇陵,发现老侯爷的墓陵被盗了!”   “什么!?”   楚凌昭拍案站起来,气得身体晃了晃。   真是胆大妄为!这些人竟然连皇陵也敢闯敢盗!   “二皇叔的尸体可有损坏?其他墓陵可有损毁?”   “老侯爷的尸体不曾损坏,只是棺木有被开启的痕迹,怕是有人从棺中拿走了什么,另外……”   顾远风说到这里迟疑的停下,楚凌昭脑子都要气炸了,当即追问:“还有什么?这么支支吾吾做什么?”   “先帝的墓碑被削掉了半块!”   墓碑被削掉了半块!   这无异于死后将人尸体挖出来鞭尸!   楚凌昭瞪大眼睛,气得呼吸急促,半晌才破口大骂:“荒唐!胆大妄为!真是太胆大妄为了!皇陵的守卫呢?为什么没有上报?”   “三十守卫里有一半叛变,其他人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全都死了!”顾远风沉声说,想到皇陵横尸的惨状还是有些心悸。   三十守卫一半叛变。   他们为何叛变?叛变以后又效忠于谁?   安无忧已死,安珏在外逃窜,安家已是强弩之末,这些人为什么还要叛变?   就像今日朝堂上那个探花郎,放着大好的前途和性命不要,竟执意要在百官面前拥逍遥侯为王,这些人都疯了吗?他们凭什么这么确定谨之会因为一道突然冒出来的遗旨如他们所愿继位称王?   楚凌昭惊怒,脑子里纷扰不断,一时竟想不到还有什么是被他疏漏了的。   “陛下,老侯爷墓陵被盗,外界盛传的那道遗旨恐怕已经被有心之人拿走,臣猜测那些人会拿着遗旨主动去找侯爷,劝说侯爷继位为王!”顾远风开口,这一点,楚凌昭自然也想到了,他压下心头的震怒,示意顾远风继续说。   “以侯爷和陆将军的忠心,应该不会轻易相信对方的话,只怕他们会制造一些假象让侯爷和陆将军以为陛下对他们起了猜疑之心,要先下手为快,侯爷与陆将军为了自保,极有可能被逼叛乱!”   的确,楚怀安和陆戟如今恐怕已到了边关,边关离京千里,京中是什么情况他们并不知晓,若被人恶意蒙骗,极有可能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爱卿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理?”   “臣斗胆向陛下请命,让臣带一队轻兵赶赴边关,向侯爷和将军说明京中情况!告诉他们京中一切安好,陛下并未听信谣言,请二位先护送使臣团平安入京再说。”   顾远风主动请命,苏梨眼皮一跳,不等楚凌昭说话抢先开口:“陛下!顾大人的提议甚好,但顾大人不是最好的人选,臣女才是!”   论武力,顾远风是文官,右手还废了,根本比不过苏梨,论亲疏关系,顾远风和楚怀安、陆戟交情一般,不如苏梨现身说法来得可靠。   楚怀安之前对苏梨也不是一般的看重,若要挟持于他,除了楚刘氏,苏梨也能算是一个筹码。   楚凌昭能放心让苏梨去找楚怀安和陆戟,自然不会对楚刘氏和苏湛做什么。   “陛下,不可!”顾远风着急开口,想要阻止,再度被苏梨打断:“陛下,安珏以臣女二姐的尸身相诱,恐怕也是想将臣女引出皇城,掳了臣女好以假乱真蒙骗侯爷与将军,臣女此行正好可以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楚凌昭沉默不语,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根本没有一点思考的时间和余地,简直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按着他的脑袋在逼着他做决定。   他讨厌被操控逼迫的感觉,非常讨厌。   时不可待,一旦错失时机就会满盘皆输。   苏梨不得不再次开口:“陛下,宫中御医都会研究一些密药,若陛下不放心,臣女愿服下毒药,陛下将解药给可信之人与臣女一起出发,一旦发现臣女举止有异,没了解药臣女必死无疑!”   宫中的确有这样的密药,很多时候是用来控制死士用的,死士可以扛得住酷刑逼供,却扛不住药发时的痛不欲生,可见这些药的药效有多惊人。   苏梨提出这个方法,的确可以让楚凌昭安心很多。   “陛下……”顾远风还要再劝阻,楚凌昭抬手制止:“爱卿先出去,我与苏县主有话要说。”   这便是基本定下了,顾远风担忧的看看苏梨,苏梨并未回应他的目光。   这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学生,即便五年未见,他也对她骨子里的倔强坚持了如指掌。   她想做的事,从来没有人能拦得住。   顾远风离开,偏殿又恢复安静,楚凌昭负手站在苏梨面前,方才的情绪已悉数收敛,又变成平日那个运筹帷幄的帝王。   苏梨跪在他面前,明明很是低眉顺眼,背脊却挺得笔直,那根不肯弯折的脊梁骨丝毫不输男儿。   “此行你想问朕要多少人?”   楚凌昭问,表情晦暗不明,深不见底,叫人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苏梨深知现在不是她想要人楚凌昭就会给人的时候,仰头平静反问:“陛下想给臣女多少人?”   “如今京中时局不明,正是用人之际,朕身边能用的人不多了。”   楚凌昭说的是实情,镇北军由陆啸带着,要威慑胡人使臣团,不得随意调用,赵飞扬率领的骠骑军才与安家有谋逆前科,贸然调入京中说不定反而会弄巧成拙,楚凌昭能用的,只有皇城的亲兵和自己这些年培养的暗卫。   暗卫的数量有多少,他不能给苏梨透底,这些都是他的心腹精锐,多给苏梨一个,对他的隐形威胁就会多一分。   “陛下,仅凭臣女一人,恐怕无法取得安珏首级,若陛下要生擒安珏,投入的人手恐怕需要更多。”   苏梨也实话实说,她如今是把自己作为诱饵引安珏出来,楚凌昭想空手套白狼也没有这样的好事。   “朕给你五个人,这五个人不会听命于你帮你做事,无论发生什么,只有安珏露面,他们才会出手。”   这话的言下之意是如果苏梨没本事把安珏引诱出来,先被安珏的人杀了,那些暗卫也不会出手帮她。   五个人,是他愿意给苏梨的人手上限。   苏梨点头,楚凌昭没提给她喂毒的事,已经是最大的宽容和信任。   “除了这五个人,臣女还想问陛下要一个人与臣女一同出发。”   “谁?”   “军情处副主蔚,赵启!”   傍晚苏梨才从皇宫出来,残阳如血,天空被染成艳丽的红,夜风渐起,吹散白日的燥热带来一丝凉意,不远处一道玄色背影负手而立,正静静地等着她。   苏梨毫不意外,提步走过去:“让先生久等了。”刚站定,她便开口认错。   早习惯了她的性子,顾远风也没计较,语气难得轻松:“无妨,反正五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时。”   苏梨无言,有些惭愧,回京以后为了不将顾远风卷进来,她一直刻意与他疏远,他却不曾介意,几次三番替苏梨说话解围,到了今日,苏梨又擅作主张做了决定,全然没把他这个先生放在眼里似的。   “何时出发?”   “入夜便走。”   “此行有几成把握?”顾远风问,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小片伤疤上,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知道他在问的是自己有几成胜算,苏梨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坦诚:“没有胜算。”   楚凌昭的暗卫不帮苏梨,仅凭苏梨一个人,苏梨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安珏露面。   她赌的是安珏自负,像张岭那样刚愎自用,为了断臂之仇,绝根之恨,会亲自手刃苏梨方解心头之恨。   若他背后还有人帮忙谋算,苏梨这一去,只会凶多吉少。   “没有胜算?”顾远风喃喃自语,有些失神,片刻后自言自语道:“五年前你应该也没打算再回京都,如今不也回来了吗?凡是不到最后一刻,应该都还是会有转机的。”   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说完他却像是说服了自己,抬手在苏梨脑袋上揉了一下,像多年前教完课业送苏梨回家那般。   “去吧,你担心的人,我都会帮你看顾好的。”   五年前苏梨没与他辞行,如今想来,若是那夜苏梨没去侯府,而是去了顾家,他也会如今日这般让她放心离开吧。   眼眶微热,苏梨后撤一步跪下,端端正正叩拜:“阿梨谢过先生!”   “不必,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此生若无师徒羁绊,如何能亲眼得见你如何迎着风雪傲然绽放呢?   与顾远风辞别,苏梨没有回县主府,径直去城中棺材铺要了一口棺材。   棺材是上好楠木做的,黑漆上得很是均匀流畅,里面铺着绵软的绒团,放着秘制尸香,有助于保存尸身。   苏梨爽快付钱,伙计驾着车和苏梨一起把棺材运到县主府,因着白日的变故,县主府没点灯,府里黑黢黢的,马车晃悠悠到了府门口才看见一个人长身而立,正是赵启。   “赵大人!”苏梨唤了一声算是打招呼,轻松跃下马车,也没跟赵启客气,直接招呼:“赵大人来得正巧,烦劳赵大人搭把手与伙计一起把棺材抬进去。”   赵启性子内敛,并未多言,闷头与伙计一起把棺材抬了进去。   府上没有设灵堂,苏梨直接让他们把棺材放在大厅。   吴大吴二等了许久,乍然见苏梨让人抬了口棺材回来吓了一跳,但见赵启这个外人在并未急着提问。   放好棺材,苏梨从袖袋里拿出那支翡翠簪放到里面。   她的动作很轻柔,生怕多用一点力气就会把簪子弄碎似的。   放好簪子苏梨回头对吴大吴二叮嘱:“我有事要连夜离京,你们一人带十个人去见赵大人和顾大人,他们会帮忙看顾阿湛,若有什么意外,可听他们吩咐行事。”   “姑娘只身一人要去何处?国公大人命我等保护姑娘和少爷,姑娘的安危也在我等的职责范畴!”   “我有一些私怨要处理,陛下命赵副蔚与我同行,诸位不必担心。”   赵启放好棺材便挺直背脊站在旁边,吴大吴二知晓他就是当日揭发陆戟擅离职守之人,对他的印象很不好,还要劝阻,被苏梨一个眼神制止。   如今情形复杂,苏梨这样安排自然有自己的考量,想起陆国公临走之前的嘱咐,二人咽下尚未出口的话拱手行了一礼,算是接受苏梨的安排。   “赵大人稍等片刻,我再去拿些盘缠便随你上路。”   苏梨说完转身从容不迫的进了内院,绕过回廊,快走到自己院子的时候,之前保护苏湛的一个人出现在苏梨面前。   苏梨连忙开口:“明日一早去四方镖局,请他们派最好的镖师押一路空镖,沿着寻常商队去边关的路线走,夜里留宿去烟花之地,一应花销先垫付,记在逍遥侯府的账上便是!”   ……   亥时一刻,两匹快马踩着夜禁的点出了城,隐入夜色之中。   在他们身后,五个黑影如鬼魅随行。 第86章 提反臣首级复命!   三日后,浔州,京都以西最大的州城。   浔州背靠浔山山脉,浔山以西多戈壁荒漠,物产稀少,浔山以东有山脉阻挡风沙,雨水充沛,光照充足,是以物产丰饶,且浔山山脉底下埋着诸多矿产,兵部的矿产多采自于此,仅次远昭最富庶的扬州,是远昭国西部最大的商贸中心,来往商队众多。   天刚蒙蒙亮,两匹快马携着一路风尘进了浔州城。   两人皆着朴素棉麻短衣,行色匆匆,看上去像商人,下马极利落,浑身的气势又与常人很是不同。   两人进城以后并未四处闲逛,反倒一反常态径直去了浔州城最大的烟花之地,寻梦楼。   烟花之地白日一般是不做生意的,楼里的姑娘折腾了一夜总是需要休息,不然夜里怎么能伺候得好客人?   赵启敲了一会儿门,楼里的伙计才慢吞吞下来开门,打着哈欠,看也没看来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青天白日的敲门做什么,要死了!真当自己有点小钱就能为所欲为了?”   伙计被人搅了清梦此刻正没窝着火,苏梨上前一步,拿了一锭金元宝给伙计:“劳烦要一间上房,再备些热水酒菜,我们歇一歇脚,稍晚些时候就走。”   金元宝是实打实的,伙计连忙接过,掀眸看了苏梨和赵启两眼,见苏梨是女子打扮,不由得有些戒备:“你俩什么人啊,打尖不去客栈,跑这儿来做什么!”   “避仇,着急赶路,怕仇家找来。”   苏梨含糊不清的说,伙计脸上的狐疑更甚:“什么仇家?我们这里可是做正经买卖的,若是真有什么祸端可不行!”   烟花之地做的都是逼良为娼的买卖,哪里和正经二字扯得上关系??   苏梨又拿了一锭金元宝给伙计:“我二人是背着家里私奔的,怕被抓回去浸猪笼,只住到傍晚便走。”   跟陆戟打探敌情久了,苏梨的谎话信手拈来,所以刚刚一开口她只要了一间房。   伙计见她脸上有伤疤,又见赵启是个不大会说话的闷葫芦,犹豫了一会儿侧身让开让苏梨和赵启进屋。   寻梦楼比京都揽月阁的布局还要大一些,楼里其他人都还睡着,屋里空荡荡没什么人声,伙计把元宝塞进袖袋,引着苏梨和赵启一路上了二楼。   “二位住这间房吧,热水和酒菜一会儿就送来,还有什么需要吗?”   “劳烦小哥再送一套男装给我,粗布短打就成。”苏梨要求,行走在外,这一身女装的确不大方便,说完她又看向赵启,无声的询问,赵启沉声开口:“我也要一套。”   话落,苏梨又给了一锭碎银,算是赏银,伙计啧了一声转身离开。   进了屋,赵启上了门栓,苏梨坐下,脱了鞋,把鞋倒扣在凳脚磕了两下,抖出一些沙来。   就着干粮赶了整整三昼夜的路,她有点撑不住了。   “为何要撒谎住在这种地方?”赵启低声问,他是奉楚凌昭的口谕护送苏梨去边关,与楚怀安汇合,他身上有关牒文书,可以和苏梨光明正大的住在官家驿站,完全没必要如此行踪诡谲。   “赵大人,陛下让你护我出城,可有让你路上听我安排?”   苏梨平静的问,也不避讳赵启,脱了袜子,白净的脚掌磨出了水泡,是一路被马鞍磨得。   赵启没了声音,他如今还是军情处副蔚,官职虽比苏梨高,但口谕里的确是让他听苏梨安排,至少此行途中,他比苏梨要低一头。   干巴巴的坐了一会儿,伙计先让人送了热水来,屋里有屏风,苏梨没太讲究,用屏风囫囵一挡,便迅速洗了个澡。   洗完澡,一身的疲倦少了许多,苏梨换上干净短打,唤伙计来换了水,再让赵启洗。   赵启的动作比苏梨更快,洗完出来,换上和苏梨款式差不多的短打,和五年前憨直淳朴的形象相差无几,苏梨看得晃神,好像又看见那日核儿欢欢喜喜嫁给他时的场景。   分了下神,苏梨恢复如常,把头发盘起来,改作男子打扮,刚做完这一切,伙计送了饭菜来。   苏梨和赵启没说话,各自安静的吃饭,两人的动作都很快,几乎没怎么咀嚼就把饭咽了下去。   吃完饭,伙计让人收走餐盘,苏梨又交代伙计去买些干粮回来。   从浔州离开,后面几日又要风餐露宿了。   伙计走后,苏梨看向赵启:“时间不多了,只够浅眠一会儿,你睡床还是睡地上?”   “我不睡。”   赵启说,苏梨也没劝他,自己躺到床上。   烟花之地的床总是比别处的要软上许多,身体一沾上床板,便不自觉的放松,跟吃了软骨散似的,浓重的睡意也铺天盖地呼啸而来。   眼皮沉得跟山似的,耳边传来一声轻响,苏梨已有些迷糊不清,半晌还是挣扎着睁开眼睛,偏头看见窗户开了,赵启约莫是在窗檐外面站岗。   脑袋被睡意搅成一片混沌,苏梨在脸上搓了一把坐起来,直接动手把脚掌上的水泡掐破,水泡破裂以后略疼,苏梨皱了皱眉,动手挤出血水。   行军打仗,磨出血泡是很正常的事,要趁早挤了才好,不然容易灌脓溃烂。   不知是不是闻到血腥味儿,赵启又翻进窗来,从怀里摸出一瓶药递给苏梨:“止疼的。”   说话时他刻意避开了苏梨的脚,遵守着‘非礼勿视’的礼数,苏梨没客气,直接接过:“多谢!”   道了谢,苏梨把药粉洒在水泡上,针扎似的密密麻麻的疼蔓延开来,苏梨倒抽了口冷气,额头冒出冷汗。   “按照现在的马力,至少还要再赶半个月的路,你……”   后面的话赵启没说完,他在怀疑苏梨扛不扛得住。   当初发现陆戟不在军中,他从边关回来也是这样一直不停地赶路,脚在鞋里捂烂了,屁股也在马背上颠破了皮,随便动一下就痛得不得了。   他一个皮糙肉厚的男人尚且如此,落在苏梨身上,她怎么受得住?   “无妨,只要没死,总是要熬下去的。”   苏梨淡淡地说,捧起另一只脚,比刚刚更爽利的掐了水泡上药。   上完药,苏梨又出了一层薄汗,身体比刚刚更失力,像滩泥似的倒在床上不想动弹,脑子却因为脚上的疼痛诡异的清醒起来。   沉默了一会儿她低声问:“尊夫人……生了吗?”   她刚回京在揽月阁救下那个女子那时就显了怀,过了这么久,孩子怎么也该生了。   没料到苏梨会突然问这个,赵启抿唇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生了,母子平安,是个女儿。”   他的声音有些哑,不知是不是因为苏梨想到一些旧事,语气也并不如何开心。   “是吗,那……恭喜了。”苏梨轻声呢喃,尾音透出不易察觉的叹息。   核儿已经不在了,苏梨没有资格要求赵启一辈子记得核儿,甚至为了核儿终生不娶。   理智是这样说的,可心里还是沉闷难受。   竭力克制许久苏梨还是没克制住,把当年的事问得更细:“那个时候,核儿有几个月的身子了?”   “七个月,还有两个多月孩子就要出世了,她害喜害得厉害,吃不下什么东西,瘦了很多,肚子却离奇的大,像是快被肚子里的孩子吸干了精血一般。”   赵启说得多了些,苏梨掀眸看他,只见他目光灼然,五年前那些旧事似乎还在眼前。   他这般……却也并不像是无情无义之人。   “你……后来找到核儿的尸骸了吗?”   核儿被沉了塘,若无人阻拦,他也许还能……   “没有。”赵启打断苏梨的猜想,他偏头看着苏梨,眸底一片幽黑,像深不见底的泉水,彻骨冰寒:“我被尚书府的人丢进了京兆尹大牢,在里面被关了半年。”   “那你是如何脱身又当上军情处副蔚的?”   苏梨追问,赵启又没了声音,他坐在窗棱上偏头看着远方,侧脸一片冷硬。   谁也不知道他在京兆尹大牢那半年经历了什么,他也并不愿意告知旁人那半年发生的事。   知道得不到回应,苏梨有些失望,又不甘心的换了个问题:“赵大人,你恨苏家的人吗?”   赵启没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那件事终究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那天将她捆了沉塘那些下人没多久便被寻了由头赶出尚书府,后来我找到了他们,他们都下去陪她了……”   赵启的声音平静,有种娓娓道来的悠然,话里却充斥着血腥。   当初有一个算一个,害死核儿的人,他都揪出来杀了!   除了赵氏、苏挽月、思竹,这三个人的身份地位比旁人要高一些,自然不是他能神不知鬼不觉杀掉的。   “那你为何……”苏梨还要再问,被赵启沉声打断:“时辰不早了。”   他不想再和苏梨说下去了。   苏梨咽下没能问出口的话,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身体太累了,哪怕脑子里千头万绪搅在一起,不出一刻钟的时间苏梨便抵抗不住陷入沉睡。   她睡得不大踏实,又梦到少时的旧事,她与二姐打雪仗生病了,核儿整夜整夜不睡觉守在床边照顾她。   有时她装睡,还能听见二姐和核儿坐在一起说她太顽皮了,一点没有小姐的规矩。   她们两人明明也还小,凑到一起偏偏透出股子与年纪不相符的老成。   再度醒来时,天色已经有些黑了,寻梦楼渐渐热闹起来,丝竹之声不绝于耳,还有女子娇媚的啼笑,笑声入耳,很容易叫人酥软了骨头。   苏梨盯着床帐看了片刻才清醒过来,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揉着眉心起身,脑子还有些昏沉沉的,窗户关着,赵启并不在房间,眼睛随处一扫,桌上一个精巧的红木盒子映入眼帘,红木盒子只有巴掌大小,上面雕刻着漂亮的小花,很是惹眼,出现在这里却有极突兀。   “赵大人?”   苏梨低唤了一声,赤着脚下了床,脚掌心上过药的水泡传来刺痛,将睡意全部驱散,苏梨走到桌前倒了杯凉茶灌下去,放下杯子目光又落在那个红木盒子上。   赵启没有回应,苏梨听见外面有人和着悠长的曲调轻轻哼唱了一句:“……红纱醉卧郎轻摇,薄衫摇曳妾如丝……”   词是极香艳的唱词,曲却是好曲,是当年苏唤月名动天下那一曲。   没想到多年后,会在这种地方听见。   苏梨听着,拿起红木盒子轻轻拨开虚掩着的盖子,一段莹白刺入眼眸,心脏骤然收紧。   苏梨盯着盒子里的东西看了好半天都没有动,在快要窒息的前一刻猛吸了一口气,剧烈咳嗽起来。   红木盒子里垫着一块黑布,黑布上面放着一只手,准确的说是被剔了血肉,只剩下骨头的手骨。   这只手骨很是纤细,可以想见这只手的主人血肉丰满时,十指是怎样的纤美。   这是一双可以弹奏出天籁的手,这双手的主人说话很温柔,脸上总是挂着浅笑,温柔又亲和,对任何人都是和善有礼的。   苏梨的呼吸变得急促,她看着盒子里的手骨,心脏像被人捅了一刀还在狠狠搅动。   安珏!   这个名字一冒出来,便立刻夺走了苏梨所有的理智,她合好木盒,打开房门就冲了出去!   外面灯火通明,到处都是靡靡之音,有些纨绔子弟已经猴急的抱着美人当众做起那些下流的事。   苏梨拿着木盒冲出,因她脸上有伤,几个娇滴滴的美人被她吓得惊叫出声,苏梨没理,迅速扫过每个角落,企图发现任何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在哪里?究竟在哪里?   “丑娘们,长得这么丑还有脸跑出来乱晃,不要命了!”   其中一个纨绔子弟骂了一句,撸着袖子上前就要给苏梨一个教训,好彰显自己的男子气概。   然而刚冲到苏梨面前,手还没碰到苏梨,就被苏梨一脚踹翻!   来楼里都是找乐子的,其他人一看有热闹看,全都围了过来,那人觉得丢脸,大叫着又要冲上来,赵启拨开人群进来,一把将苏梨拉到身后表情沉郁的看着那个人。   那人面色蜡黄,一副被掏空了身体的模样,在赵启面前自然是不够看的,见赵启气势很强,不是好惹的人,那人没敢动手,放了两句狠话便跑了,惹得众人一阵哄笑。   等他们走了,赵启把苏梨拉回房间,老鸨闻讯赶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赵启砸了一张银票,当即乐呵呵的走了。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跟人动手了?”   赵启沉声问,苏梨一直死死的抓着手里的木盒,抬头看着他,眸底密密麻麻布了一层血丝:“你去哪儿了?”   “我看时辰差不多到了,去楼下检查了下马匹。”赵启语气自然的回答,见苏梨手上多了个盒子,不由皱眉:“你手上的是什么?”   “我二姐的手。”   苏梨沉沉的说,声音没有什么波澜,透出两分死气,赵启愣了下:“什么?”   苏梨没再开口,把那只手骨从木盒里拿出来,用布包了厚厚的好几层揣进怀里,像藏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   放好,苏梨隔着衣服拍了拍手骨,像是安抚又像是承诺,然后恢复冷静冲赵启道:“继续赶路吧。”   赵启的眉头皱得更紧,看了苏梨好一会儿,终究什么都没说,等苏梨穿上鞋子两人一起下楼离开。   在他们走后当天半夜,一队镖师骑着高头大马风尘仆仆的来到寻梦楼门口,为首的镖师身形挺拔,不苟言笑,看上去有些吓人,身后却跟着一个身量高大、古灵精怪的姑娘!   “哟,几位爷可是要进来乐一乐?”   伙计热情的招呼,不等领头的镖师说话,那姑娘便翻身下马,拿出几锭银子塞进伙计手里:“乐什么乐,我兄长刚成亲没几日,怎么敢做对不起嫂嫂的事!要五间房和好酒好菜,记得帮我们把马喂好!”   “……”   伙计的眉头狠狠抽了抽,这见天的个个都抽风了么?私奔的押镖的都放着好好的客栈不住,偏偏上赶着住这种地方?   “几位,咱浔州城的客栈都还开着门儿的,最近也客栈也不打挤,各位随便去哪家客栈都是有空房的,何必……”   “怎么!不找姑娘就不能住你们这儿了?”张枝枝掀眸懒懒的问,露出几分痞气,张云天抓着马鞭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姑娘家好好说话!”   张枝枝捂着脑袋委屈的哼了一声,又拿了一锭银子给伙计:“一定要点姑娘才能住的话,叫几个到我房间便是,可不许勾引我这些师兄师弟!”   “……”   伙计的脸抽得更厉害,得,一群大老爷们儿陪着个小姑娘逛窑子,这是什么世道?   但不管什么世道,有钱赚才是王道!   伙计收了银子,连忙招呼张枝枝他们进去,里面的人正往后院帮忙牵马,一群人拿着棍棒气势汹汹的冲了过来。   “进去,找到那个臭婆娘给我狠狠地揍!”   领头的纨绔公子恶狠狠的说,一群人横冲直撞,凶得不行,张云天连忙把张枝枝往后拉了拉,张枝枝两眼放光,又有热闹可以看了。   伙计苦着脸点头哈腰的冲过去,劝说一番,不仅没把人劝住,自己好讨了一顿好打。   寻梦楼哪里是一般人能寻衅滋事的地方?老鸨当即叫了楼里的打手来。   一通以暴制暴以后,那纨绔子弟只能带着人灰溜溜的落荒而逃。   张枝枝第一回 出远门,看的还有些不尽兴,拉着伙计一番询问,伙计一开始还不肯说,张枝枝给了一锭银子以后便把苏梨暴打那纨绔子弟的事说了一遍。   张枝枝和张云天对视一眼,立刻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这一趟镖是空镖,来托镖的人也没细说这镖要走得快还是慢,只要求他们歇脚的时候去烟花之地。   京中如今把逍遥侯府那封遗旨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苏梨突然离京必然是有什么紧要的事,张枝枝和张云天没耽搁,当即带着镖局里比较厉害的镖师一起追了过来,一路几乎没怎么停歇,追到这里却还是比苏梨他们慢了一天。   不过苏梨没直接到四方镖局找张枝枝要他们一起走,还以押镖的名义请他们走一趟空镖,说明并不希望旁人知道他们与她是一伙的。   猜到苏梨的意图,张云天他们当夜没再继续赶路,决定休整一下第二日再走,路上抓紧点,不出意外的话,刚好可以和苏梨保持大半天的距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靠近边关的某边陲小镇。   一家破旧的面馆,几张破木板拼凑起来的门被风沙吹得摇摇晃晃,透出点点昏黄的暖光,大门被吹得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里面的人骂了一句:“什么破面馆,爷吃的是面还是沙?”   骂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凭容貌跻身远昭国四宝之一的逍遥侯。   不过楚怀安骂归骂,面条也还吸溜得呼呼作响,这面馆虽破,可面汤都是用羊骨头熬的,熬得浓香诱人,除了四处漏风沙倒也挑不出别的毛病。   这些日子一路奔波,他的脸黑了不少,添了几分沧桑,不过并不损其俊美的容貌,反而更有野性。   “这里的天气就是这样,侯爷再忍一忍,明日使臣团过境入关,就可以返程回京了。”陆戟沉声安抚,放下碗筷,已将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楚怀安哼了一声,把面条吸溜得更欢。   这一路他处处都在和陆戟暗中较劲,非要比个高下,只是他在京中吃的饭菜都十分精致,乍然吃到这些粗糠杂食,能咽下去已是不易,在速度上着实比不过陆戟。   吃完一整碗面,楚怀安不拘小节的撩起袖子擦嘴,擦完还十分自然地打了个饱嗝儿。   一路从京中走到这里,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精致优渥的逍遥侯了,他现在是真不讲究糙爷们儿楚怀安!   “时辰不早了,侯爷早些休息吧。”   陆戟说着就要起身,被楚怀安一把按住肩膀又按了回去,力气之大,差点没把陆戟从凳子上按下去:“侯爷?”   “今晚该我值守。”   “侯爷,你不用……”   “别跟爷说不用,你偷摸着跟别人说的那些值守站岗技巧爷都记住了,麻溜去睡,爷今夜值守要是出了什么乱子,回京就自请削爵,跟着你在这儿喝一辈子西北风!”   楚怀安拔高声音,拿出以前混不吝的架势,一点道理都不讲,比山匪更有匪气。   陆戟犹豫了一下,没再推辞,转身去后院休息,楚凌昭问店家借了顶帽子,把脸蒙得只剩一双眼睛在外面就跃上房顶。   夜里的风更急,裹着黄沙打在门上呼呼作响,拍在身上也并不好受。   风刮得大,夜空黑漆漆的,并不像前几日挂着灿烂无比的星河。   楚怀安坐在房顶唇角微微上扬,有些得意,爷还以为这边关是什么虎狼之地呢,一路走来,爷不是照样活蹦乱跳着吗?也就陆戟那个闷葫芦喜欢装深沉,他不会就是用这招骗取小姑娘的芳心吧?   楚怀安越想越觉得可能性很大,苏梨就是他心里那个被陆戟骗了芳心的小姑娘!   接了使臣团回京,陆戟官复原职若是苏梨要与他一起回塞北,楚怀安琢磨着他是不是也该寻个借口到这里蹲两年。   让塞北的黄沙打磨两年,也许他这块美玉也能装装深沉,把那个小东西再骗得回心转意呢?   这般胡思乱想着,风停了,衣服上裹了一层厚厚的沙,楚怀安抖了抖袖子,细腻的沙粒从袖口洒落,他用另一只手接着捻了捻,眉眼弯了弯,好像和苏梨之间那空白的五年,因为这一遭被填补了起来。   塞北的风他领略过了,荒漠戈壁他也见识过了。   那些她与别人一起走过的岁月,他终于也窥得其中一二。   正想着,乌云散开,漏下软白的月光,几乎是月光倾洒而下的瞬间,一道寒光闪现,几乎是本能的偏头,一支寒箭破空而来,擦着发顶射入茫茫夜空。   楚怀安在屋顶打了个滚,立刻抽出腰上的软剑厉喝:“什么人?”   话落,二三十个黑衣人拿着寒光凛冽的大刀将面馆团团包围。   楚怀安拧眉,浑身泄出杀气,却没轻举妄动,只盯着为首那人质问:“谁让你们来的?”   “奉太后懿旨,处决反臣楚怀安、陆戟!”那人声音洪亮的回答,楚怀安气得差点笑起:“反臣?老子离京才几天,你们当老子吃沙吃得脑子坏掉了?”   那人没有要和楚怀安废话的意思,直接命令:“太后懿旨,提反臣首级回京复命!”   说完,围在外面的人应声而动。   楚怀安从房檐跃下,一脚踹开陆戟的房门:“有杀手!”   刚吼完,后脑一凉,楚怀安下意识的低头。   啪的一声,白玉做的玉冠被箭镞射中,碎裂开来。   楚怀安抬手捞了一把,将玉冠碎片握在怀中,侧身闪进屋里,陆戟只着中衣站在床边,手里拿着刚刚朝他面门射来的那支箭。   “杀手围剿,冲入面馆,侯爷的岗哨技巧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陆戟冷声问,这一路他和楚怀安的关系不知不觉近了许多,说起话来也没有以前那么注意,下意识的把楚怀安当成军中将士来训。   楚怀安踢上门,同样破旧不堪的房门立刻传来笃笃笃几声闷响,又是几支箭射在了上面。   “你丫对谁都这么说话?她刚来边关,犯了错你也这么凶她?”   楚怀安抽出空问,语气颇有些生气,腾空扑到陆戟床上,陆戟拿了长戟抬手将屋顶捅了个大窟窿。   他早有预料,楚怀安却没有防备,被屋顶掉下来的瓦片泥土砸了一脸。   “陆戟!你他娘的死不死!”   楚怀安爆了句粗口,陆戟已顺着房梁从破洞翻了上去,反射弧偏长的回答楚怀安刚刚的问题:“战场上刀剑无情,我对她凶是为她好。”   楚怀安一路缠着陆戟问了很多与苏梨有关的事,这会儿楚怀安没说苏梨的名字,他也能明白楚怀安刚刚问的是谁。   “刀剑无情?爷看你比刀尖更无情!”   楚怀安小声嘀咕一句,从房顶破洞爬上去,随行的人已经和那些黑衣人打成了一团。   楚怀安吐出一口混着尘土的口水,脑子刚要琢磨这背后的隐情,耳边传来陆戟的厉喝:“小心!”   情况有些危急,利箭已经到了眼前,楚怀安本能的后仰,下颚骨传来剧痛,身体被巨大的惯性带得从屋顶后翻过去。   失重感袭来,从屋顶摔落在半空的那段时间,时间诡异的变得很慢,楚怀安很清晰的看见箭镞擦过他的下巴尖后带着血肉射向漆黑的夜空。   下巴痛得麻木,他第一时间的反应是自己会不会毁容,然后脑子里冒出来一个念头。   这是真的。   这些杀手要他的命,来真的,据说是奉了太后的懿旨。   他叫了太后二十来年的舅母,之前被构陷和苏挽月有染,在大理寺牢中差点中毒以后,他便鲜少再叫她舅母。   他与太后的关系是生疏了,但怎么想都还到不了要给他扣上个反臣的高帽要了他的命!   这是个局!   摔到地上的那一刻,楚怀安在心里想。   房顶还是有些高,他完全是被那支箭带着倒下去的,落地的瞬间激起一地会尘埃,后背被厚实的地面砸得很疼,五脏六腑都跟着疼了一下。   他想起刚刚那个被一箭射碎的白玉发冠,那是他及冠那年,太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亲自戴到他头上的,他一直戴着,和楚刘氏给他的那块贴身白玉一起妥善保管着。   他活得没心没肺,真正用心珍视的东西不多,这个玉冠算为数不多的其中之一。   现在这个玉冠碎了。   楚怀安说不清自己心里现在是什么感受。   “铮!”   短兵相接,一寸火花在眼前炸开,然后是陆戟揾怒的低吼:“这个关头你发什么愣?还不快起来!”   “咳咳!”   如梦初醒一般,新鲜空气涌入肺腑,楚怀安轻咳了一声,往旁边滚了滚,陆戟用长戟挑开那个黑衣人的刀,快步走到楚怀安身边,与他背贴着背:“还拿得起剑吗?”   陆戟问,楚怀安抬手擦去唇角咳出来的一缕腥甜,唇角露出狞笑:“别他妈废话,老子爬树捅个马蜂窝都比这惊险!”   说完提剑冲入人群开始厮杀,确定他没事以后,陆戟也专心应战。   来暗杀的人有点多,杀完一批马上就会涌来新的一批。   楚怀安和陆戟离京时带的都是精锐,但也耐不住这样的人海战术。   半个时辰后这场厮杀才堪堪停止,面馆的尸体早已堆成了山,楚怀安握着剑,手腕一片酸痛,整个人像是刚被人兜头浇了一盆血,连发丝都染红了湿哒哒的黏成一绺贴在脸上。   他喘着气,视线里还是一片红,没从刚刚的血雨腥风中回过神来。   陆戟就站在他旁边,以从容不迫的姿态整队,清点人数,片刻后,统计结果出来,他们带的人死了十一个,伤了二十个,四十人的迎接队伍,死伤过半。   没受伤的人开始清算尸体,又过了半个时辰,小院里整整齐齐堆放了八十具尸体。   一枚银色令牌被送到陆戟手上,楚怀安眼眸动了动,看见那令牌上刻着一朵海棠花。   当今太后来自安家,未出嫁时,闺中小名为海棠,封后以后,先帝命内务府将海棠花刻入后印之中,后来太后的所有信物之上,均有海棠印记。   楚怀安又想起刚刚暗杀头领说的话,他们是奉太后懿旨,来取反臣的首级。   楚怀安失力的坐在地上,手拿不稳剑,剑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先将这些尸首处理了,一会儿侯爷修书一封,带上此令一起,由张毅八百里加急送回皇城,面呈陛下!”   “是!”   被叫做张毅的人听令,从陆戟手中接过令牌。   陆戟这才转身看向楚怀安:“侯爷,事情真假自有陛下定夺,请侯爷先将今夜之事书写下来让人呈给陛下,天马上就要亮了,我们还要去迎使臣团入京。”   使臣团里有胡人的王上忽鞑和公主忽宛颜,不管朝中发生何事,不管形势有多错综复杂,至少在使臣团面前不能露怯!   “她如果出了这样的事,你也是这样吗?”   楚怀安又问了句不着边际的话,很诡异的是,他现在脑子里很空,唯一记得清楚的是五年前那夜苏梨曾泪眼朦胧的质问。   那时苏梨哭得很绝望。   这次回京以后,苏梨很少哭,即便哭也是那种极隐忍的默然垂泪。   五年的时间这么漫长,她有在陆戟面前哭过吗?陆戟会安慰她吗?   脑子不受控制的胡思乱想着,耳边传来衣帛撕裂的声音,陆戟撕下衣服下摆,将一片布丢给他:“正好有血,侯爷将就用吧。”   “……”   楚怀安表情僵滞了片刻,随后没再说话,就着一身的血写了封血书。   血书的内容简单粗暴:陛下,有六十个王八蛋追过来说奉了太后的懿旨要杀我和陆戟,人我们都宰了,搜到令牌一枚,请陛下问下太后这令牌是不是她不小心弄掉的,老人家年纪大了难免糊涂,以后这样贵重的东西还是保管妥当些为好!   看见令牌的那一刻,楚怀安心里其实出离的愤怒,但写完血书以后他却发现这上面的言辞都刻意放得很轻松,他甚至已经替太后找到了一个非常完美的台阶。   令牌是真的,但并不是太后下的懿旨,只是有人偷了令牌假意伪造的。   写完,楚怀安把血书交给张毅。   “请侯爷放心,属下一定拼死将此信与令牌呈到御前!”   张毅斩钉截铁的承诺,然后出了院子骑着快马离开。   楚怀安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懒洋洋的踢了踢陆戟:“你觉得这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不知。”   陆戟只有硬邦邦的两个字,楚怀安对他的反应不大满意,又踢了他两下:“你怎么能不知呢?太后可是连娘家的亲侄子都能下毒谋害的人,你我在她心里又能算得了什么?万一她真的……”   “侯爷,你眼睛红了。”   陆戟提醒,一点都不委婉的打断楚怀安的话,将他心里那点微末的难过挑出来,放大,然后泛滥成灾。   楚怀安收回脚,坐在地上不肯挪窝,仰头望望天又低头抠弄地上被血浸染的沙石,半晌骂了一句:“草!原来忠臣良将被人冤枉是这种感受!老子还不如醉死在美人乡呢!”   一路奔波身心都是疲惫的,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楚怀安心里能好受就怪了。   “热水很快就好,侯爷早点睡吧。”   “你不打算安慰我两句?不怕我明天发疯砍死那个叫忽鞑的引发远昭与胡人的大战?”楚怀安无赖的说,眼眶红得更厉害。   陆戟定定的看着他,表情严肃,隐忍克制到极点,反而变成了冷漠。   “不管此事真相究竟如何,都是你我个人的私怨,没必要拉着远昭国的黎民陪葬。”   楚怀安裹着一身血污坐在地上,陆戟站着,楚怀安仰望着他,两人对视着,眸底均是一片深沉。   良久,楚怀安忽的低笑出声:“你怎么比太学院的老古板还迂腐,就不能快意恩仇一回吗?”   陆戟移开目光,仰头看着天边的皎月,无意识的呢喃:“侯爷若见过战火硝烟下无数人如蝼蚁求生的场景,便会知晓我肩上担着的是什么……”   楚怀安点头,在地上画了个叉。   “你一心想担着家国天下,有些人却并不会如此想呢!”   ……   若隐若现的晨光中,一人骑着马疾行,细看之下会发现,这马蹄上裹了一层血,像是刚从血泊里出来。   嗖!   一支利箭忽的射出,马上的人跌落,打了几个滚滚入路边草丛。   片刻后,十来个黑衣人将草丛围住,那人捂着中箭的肩膀站起来,眼神凌厉的看着这些人:“你们是什么人?”   黑衣人没说话,互相递了个眼色,眨眼间便将中箭之人捅成了筛子。   中箭之人吐出血来,还要挣扎,胸口的刀搅动了两下,他尚未完全失去意识,却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黑衣人从他胸口拿走血书和那枚令牌。   黑衣人抽刀,中箭之人跌倒在地,血无声的流了一地…… 第87章 背后之人   “太后,没事吧?”   随身伺候的嬷嬷力道适中的帮太后按捏着太阳穴,太后闭着眼睛,已经满是皱纹的脸上即便扑了厚厚的水粉也掩盖不住脸上的苍白。   “无事,就是夜里没睡好,派出去的人一直没有回信,总是不大安稳。”   太后沉声说,嬷嬷按完把一旁放凉的宁神茶端过来:“京中离边关千里,许是路上耽搁了,茶可以喝好了。”   太后睁眼,动作温吞的接过茶喝了一口,微甜的茶水入喉,稍稍浇灭了一点心头的焦躁不安,太后眉头微松,喝完将杯盏放到一边,掀眸懒懒瞧了嬷嬷一眼:“这些时日怎么不见安贵妃来请安?”   嬷嬷低头,似是怕她不开心,犹豫了片刻才道:“奴婢听说是陛下不允她来这里。”   话落,杯盏发出喀的一声轻响,太后叹了口气:“皇帝这是与哀家离心了啊……”她的语气颇为惆怅。   她早已是后宫之中地位最崇高的人,天下是她儿子的,也没什么好争的,自然不想与楚凌昭生分。   伺候的嬷嬷是她身边的老人了,连忙开口安抚:“太后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陛下好,陛下能明白太后这一番苦心的。”   脑袋又疼起来,太后单手撑着额头,有些浑浊的眼神变得悠远,似乎又看见过去这一路走来漫长岁月里无形的厮杀与腥风血雨。   “皇帝这一路走得太顺了,他不像先帝,为了这个位置可以不择手段,他的心还是太仁慈,这一点,对帝王来说,太致命了!”   太后叹息,语气里还是深深的担忧。   当年先帝先借安家平天下,后又借太后的手钳制安家,为楚凌昭谋得一个大好的环境,尽可能的帮他把路铺平,可先帝再有远见也无法预见死后这么多年的事。   安家终究还是闹出了乱子,太后给安无忧下毒也是想保安家,却把安家推向了灭亡。   安家亡了太后的确伤心了几天,但也只是几天罢了,安家这个隐患在她心里悬了很多年,如今没了,也算是了了她一桩心事。   安家的余孽慢慢被肃清以后,楚凌昭在朝堂之上也能更有威严,皇位也就更稳。   “陛下仁善是远昭国百姓之福,况且有太后照看着,总是出不了什么事的。”嬷嬷宽慰,又开始帮太后按摩,太后不由冷哼:“哀家一心为他好,他现在指不定在心里把哀家当仇人看呢!”   太后话里带了赌气的意味,安家被灭,楚凌昭的做法还是让她有些寒心,尤其是楚凌昭现在还不让安若澜来看她,分明是不想让她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嬷嬷还要再劝说几句,门外传来宫人高呼:“陛下到!”   话落,楚凌昭穿着一身绣着金丝莽龙的龙袍迈进屋里,金丝莽龙折射着光,极合身的贴在他腰上,如有祥瑞环绕,俊朗异常,太后掀眸瞧着他,没能挪开眼。   她想,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天生帝王相,安家的累累白骨已经压在龙椅下了,不管发生什么,这天下都该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   “儿子给母后请安!”   楚凌昭微微颔首,之前因为安家的事太后称病以后,他来太后宫里的次数便少了。   一方面是因为朝政太忙,另一方面是不想听太后问及安家的事。   在安家的问题上,楚凌昭不能与太后争论对错,这是生养他的母亲,就算真的做错了什么,对他总归是没有什么坏心的。   “皇帝怎么突然得空过来了?”   太后轻声问,对楚凌昭的到来有些意外,情绪还停留在刚刚和嬷嬷的对话没有抽离出来,所以说出来的话也并不像之前那样热情。   嫡亲的母子俩之间好像有了一层无形的隔膜。   “许久没来看母后了,得空便来看看。”楚凌昭随声回答,并未急着坐下,而是走到嬷嬷身边,取代她的位置动手帮太后按摩起来。   楚凌昭贵为天子,生下来就没干过伺候人的活,但他很有孝心,先帝身子不好那几年,他除了帮先帝辅政,偶尔也会在御书房帮先帝揉捏一番,是以他的动作还算熟练,清润的指尖按捏的力度也恰到好处,叫太后惬意的眯了眯眼。   “母后病了许久还没好吗?”   楚凌昭轻声问,指尖温软的温度熨帖了太后的心,将方才那层无形的隔膜轻易打破。   太后的心软了下来,安家没什么人了,到了这把年纪,她只剩下这个儿子了。   “年纪大了,身体不行了,都是老毛病,不碍事!”太后随意的回答,身体放得更松,软软的靠在椅背上,享受了一会儿又道:“皇帝的手法怎么这么熟练?可是宫里有些个不识大体的妃子缠着你邀宠?”   太后从没被楚怀安这么对待过,自然觉得他是帮别的妃子按摩过,这样一想,心底的感动又变成酸胀的醋意。   “没有,父皇有段时间总是头疼,曾帮父皇按过。”楚凌昭轻声回答,太后的身体僵了一瞬,安家没落以后,她与先帝的感情也生分了些,后来先帝到她宫里的时候也少,楚凌昭隐隐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对,便鲜少在她面前提起先帝,今日倒是有些反常。   静默了一瞬,太后浅淡的开口:“皇帝有心了。”她的兴致不高,显然对与先帝有关的话题不怎么感兴趣,楚凌昭却好似没有听出来,沿着这个话题继续发散:“父皇每每头痛都是因为做了噩梦,朕听宫人提起过几次,好像父皇的头痛之症与二皇叔有些关系。”   太后猛地睁开眼睛,眸底一片阴冷:“是哪个宫的宫人竟敢在皇帝面前乱嚼舌根?”   “都是幼时听到的只言片语,那时伺候的人约莫也都不在宫里了吧。”楚凌昭说,这话明显是在敷衍。   若真的只是幼时听到的只言片语,他今日何必专程在太后面前提起?   太后抿唇,仰头与楚凌昭对视,一时竟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心神一凝,太后冲一旁的嬷嬷递了个眼色:“你先出去一下,哀家与皇帝单独说几句话。”   “是!”   嬷嬷离开,带上宫门,屋里安静下来,楚凌昭停手没再帮忙按摩,走到太后身边坐下,若无其事道:“母后想跟朕说什么?”   明明是他先挑起的话题,现在却装傻问别人要与他说些什么!   “皇帝现在倒是越来越有本事了,跟哀家说话也打起哑谜来了!”太后沉着声说,因为楚凌昭提及的事非常不高兴。   楚凌昭抿唇没急着再开口,他比楚怀安其实大不了多少,老侯爷去的时候他尚且年幼,对当年那些事的细节记得并不清楚,今日来太后宫里,不过是查到了一些旧事。   热烈的阳光从窗户投射进来,连屋里漂浮着的粉尘都照得清清楚楚,楚凌昭两手交叠轻轻点了点,犹豫良久低声道:“母后,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今日你我的谈话,出了这道门,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儿子想听母后说一句实话。”   他和太后是母子,不应该是敌对关系,自然不该用上刑讯审问那套手段,推心置腹才是正确的相处模式。   楚凌昭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太后基本已经猜到他想问什么了,但她脸色丝毫未变,镇定又从容的看着楚凌昭:“什么?”   “母后当初是因为知道有那道遗旨的存在,才给二皇叔下毒的吗?”   “……”   在楚凌昭问出那句话以后,殿里沉默了许久,久到楚凌昭以为太后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才哑着声,极缓慢坚定的开口:“不是,毒是先帝下的,那时老侯爷的身体经过太医院的精心调养,有了一些好转,先帝赐了一杯毒酒给他,要他在谨之和自己之间做个抉择。”   先帝一直都知道那封遗旨的存在,但遗旨被越昭帝留下的心腹藏着,先帝找不到遗旨在哪儿,眼看老侯爷的身体要好转起来,他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在绝后和自我了结这两条路面前,他选择让楚怀安活。   楚凌昭突然明白这么多年先帝为什么对楚怀安那么偏宠纵容,甚至胜过其他几位皇子了。   先帝心中有愧,他亲手逼死了自己的手足兄弟,对楚怀安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他竭尽全力做着弥补。   但又不全是弥补。   楚凌昭想起少时的楚怀安其实并不像现在这样纨绔,有一次春围,楚怀安还从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   楚凌昭清楚记得楚怀安那年活捉了一头小鹿,那头小鹿漂亮极了,一点都没受伤,是被楚怀安抱回营地的,楚凌昭还跑去楚怀安的营地给那小鹿喂了草,但第二天那头小鹿不见了。   楚凌昭那时没太在意,后来没多久有宫人私下传言先帝赐了楚怀安一双鹿皮靴。   似乎就是从那件事以后,后来春围楚怀安再也没参加过狩猎,不是在营地睡大觉,就是带着小厮逗弄随行的宫婢玩。   世人都道先帝偏宠逍遥侯,连楚凌昭也都一直这样认为,现在回想起来后背却一阵阵发凉,先帝的偏宠不是期望楚怀安成器,而是希望他无法无天,做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楚凌昭知道皇室凉薄,也知道先帝为了继位和巩固皇位用了些手段,但楚凌昭没亲身经历过那样步步惊心的谋算,他以为先帝那些手段都停留在很多年前。   至少帝位巩固以后,先帝对他来说,是一个宽厚仁善的父亲,是一个胸怀天下的帝王,是文韬武略的男人!   他没想过,自己是在怎样的保护下成长起来的。   他的顺风顺水,是用别人的坎坷曲折当垫脚石铺起来的。   他一直觉得楚怀安活得没心没肺,如今看来,楚怀安才是那个活得最明白的人。   楚怀安也许并不知道遗旨的存在,可他知道先帝不希望他成长为一个青年才俊,就像太后不希望安家后代人才辈出一样。   他们都是被上位者忌惮的存在,要想活下去,就要成长为迎合上位者的姿态。   现在,这种隐秘的规则被打破了。   “母后,谨之的事,我会处理好,请你以后不要插手这些事好吗?”楚凌昭请求,他没再追问当年那些事的细节,因为知道得太多也于事无补,着手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皇帝!哀家知道你与谨之感情很好,但你生在皇家,坐到这个位置,有些事是不能感情用事的。”   太后放软语气,语重心长的劝说,她是真的在为楚凌昭谋算。   “儿子知道这世上唯一不会谋害我的人只有母后。”楚凌昭开口,这句话足以表达他对太后最大的信任,很诚恳,完全放下了帝王的架子,几乎已经把胸腔那颗心剖了出来,太后眼眶发热,喉咙哽得说不出话。   楚凌昭掀眸与她对视,眸底是某种坚定执着的幽光:“儿子理解母后不想儿子受伤的心情,但这不是母后谋害忠良的理由!以前的事儿子不会追究,日后母后若再插手朝政,儿子不会再放任不管!”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太后还处在刚刚暖心的感动中没回过神来,楚凌昭起身朝她行了一礼:“请母后谨记后宫不得干政这条祖制!”   “鸿熠!”太后拍桌,叫了楚凌昭的字。   自楚凌昭被册封为太子以后,太后便再也没这样叫过他。   这一次喊出来,却是挟裹着滔天的怒火。   楚凌昭面色未改,直接转身离开,无论背后太后如何怒吼,都不曾停下脚步。   走出太后寝殿,御林军统领上前:“陛下。”   “派兵看着,没有朕的允许,太后殿中不许任何人出入!”   “是!”   这便是明目张胆的将太后幽禁了起来,可见两人的母子关系有多僵,大内总管张德立刻小跑着跟上,刚想劝慰两句,楚凌昭猛地停下,张德一头撞到他背上,吓了个半死,却被楚凌昭揪住衣领:“陛……陛下恕罪!”   张德吓得半死,却听见楚凌昭表情狠戾的开口:“去大理寺让赵寒灼把安无忧的尸体送进宫来!”   “什……什么?”   张德倒抽了口凉气,这安家大少不是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吗?怎么突然又要把尸体送进宫来?   “没听见?”   楚凌昭冷冷的问,张德立刻回神:“好的好的,奴才这就去!”   张德一溜烟的跑了,楚凌昭冷着脸,大步一迈,径直朝安若澜的寝殿走去。   自宫变以后,楚凌昭已经有些时日没有临幸后宫妃嫔了,朝中被抓了不少官员,后宫不少妃嫔也都受到牵连被贬斥,个个岌岌可危,连安家的热闹都顾不上看。   安若澜的寝殿离太后寝殿不算远,出了这么多事,她的寝殿倒是一片祥和,丝毫看不出紧张不安,宫人有条不紊的做着自己的事,见楚凌昭来了下意识要禀报,被楚凌昭抬手制止。   宫人没敢吭声,他提步进了寝殿,天气还很热,安若澜躺在美人榻上正在小憩,她只穿了一件薄衫,腰间松垮垮的搭着一件薄被,身姿玲珑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楚凌昭一步步走过去,安若澜毫无警觉,只在楚凌昭走到她面前,挡了光线才软着声呢喃了一句:“嬷嬷,我不想吃东西。”   她还没睡醒,声音里是朦胧的睡意,因为对嬷嬷信任亲厚,又带了点撒娇的意思,听在旁人耳中倒是极为熨帖受用。   楚凌昭没有说话,就站在那里默不作声的看着她,终于察觉到不同寻常的炽热目光,安若澜睁开眼睛,见他高大的身影立在这里顿时一惊,连忙起身行礼:“臣妾拜见陛下!”   她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慌乱,因为太过着急,身上的薄纱微微敞开露出小半边嫩白的肩膀,和桃红色肚兜。   楚凌昭随意扫了一眼,并未被吸引诱惑。   “爱妃食欲不振?”   “许是天气太热,有些胃热不想吃东西罢了。”安若澜柔声回答。   自从那日被楚凌昭敲打了几句,安若澜就老老实实待在自己宫中没再出门,安家犯了大罪,安珏逃了,安无忧死了,其他安姓子弟被抓来砍杀了不少,她从背景雄厚变成了孤孤单单一个人,连太后都成不了她的依仗。   但她的状态看上去还可以,并没有因为这些事而惶惶不可终日,除了食欲不振面色没有以前红润以外,和以前并没有任何不一样。   “爱妃还要为朕绵延子嗣,不吃东西怎么可以?一会儿让御医来给爱妃诊治一番,开个方子调养脾胃。”楚凌昭的语气理所当然,好像安家叛乱一事根本没有发生,安若澜诧异的抬头:“陛下不治臣妾的罪?”   “爱妃何罪之有?”楚凌昭反问,表情无悲无喜,安若澜看不出他想做什么,没敢开口。   楚凌昭伸手把安若澜扶起来:“安家虽然以下犯上,闯了大祸,但爱妃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朕不会是非不分迁怒爱妃的。”   楚凌昭这话非常具有蛊惑性,他的语气刻意放柔,好像之前和安若澜有多情深义重似的。   安若澜的手被他燥热的大掌包裹,像被烈火灼烧一般,却又不敢挣脱,然后她听见楚凌昭低声道:“待爱妃为朕诞下子嗣,朕会准许爱妃为安家乱党收尸,若来日安珏被活捉回来,朕还会看在皇子的份上留他一命。”   安若澜的肩膀不受控制的抖了一下。   太像了!   楚凌昭现在的处理方式和先帝当初对太后的处理方式简直一模一样!   先帝当初是为了用太后安抚镇压安家,那楚凌昭呢?   安家现在几乎绝后,只剩下她一个孤女,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楚凌昭许诺给她孩子,保她贵妃之位是为了什么?   “陛下……”   安若澜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很轻很轻,如履薄冰。   “安无忧的计划,爱妃知道多少?”   楚凌昭终于绕到正题,安若澜噗通一声跪下:“陛下!臣妾不知!”   楚凌昭眼神凌厉的扫了一圈,殿里的宫人退出去,连同守在门外的宫人都退得远远的。   殿里越发的安静,只剩下安若澜急促不安的呼吸和心跳。   “是朕方才的许诺不够吸引人吗?那爱妃想要什么?”楚凌昭幽幽的问,他实在是一个非常适合的询问者,直接,坦诚,又富有权势,几乎可以满足被询问者所有的要求。   安若澜的呼吸滞了滞,她没想到会有和楚凌昭对峙的一天,毕竟安家已经没了,楚凌昭要杀了她易如反掌。   “陛下,臣妾待在深宫,能接触到的人只有安珏,所知之事甚少,恐怕不能帮到陛下……”安若澜试着开口,楚凌昭也不嫌弃,直接将她打断:“那就把你知道的都说给朕听听!”   “……”静默片刻,安若澜放弃抵抗:“安家先辈战死沙场以后,兄长就成了安家的家主,他自幼就聪明,但体弱多病,后来腿废了以后便性情大变,在外总是温和无害的模样,在家却经常自己一个人锁在屋里,很少出来见人。”   谈起安无忧,安若澜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整个人陷入遥远悠长的回忆之中。   “长姐嫁给陛下做太子妃前曾告诫我,让我选个意中人嫁了,别做别人手里的棋子,那时我懵懂不知,后来长姐难产而死,兄长找我谈了一次话,他说之前有长姐这个听话的傀儡在,他没想让我做什么,但现在长姐没了,有些责任就该落到我头上。”   说到这里,安若澜低低地笑了一声,似是觉得安无忧跟她说了一些十分可笑的话。   “兄长说安家先辈都是被先帝害死的,因为担心安家居功自傲,他的腿也是太后派人下毒害残的,他要我进宫代替长姐待在陛下身边,给陛下吹吹枕边风提拔他觉得可靠的人亦或者给鼓动太后多给安家一些好处。”   安若裳没死之前,安若澜其实生活得无忧无虑,她没接触过什么黑暗,可安若裳死后,她在一夜之间便被迫接受了安家的血海深仇。   她本身对皇室宗亲没有仇怨,但她身上流着安家人的血,在知道这些事以后,好像不听安无忧的话去报仇,会遭天打雷劈。   “陛下,其实我有些不明白,长姐临产前,我曾入宫见过她,她那时气色很好,并无异样,那日……她真的是难产死的吗?”   安若澜轻声问,若真要说她入宫有什么执念,也只有安若裳的死了。   安若裳从很早以前就被当做皇后来培养,和安若澜的姐妹感情其实并没有特别深厚,但比起被安无忧逼着嫁进皇宫以后遇到的人和事来说,安若裳算是少数几个真心对安若澜好过的人。   人在失去以后,总是会发现曾经没有察觉的好,然后遗憾惋惜。   安若裳死了两年多了,楚凌昭没梦见过她,甚至快忘记她长什么模样。   她和安若澜是姐妹,两人的长相却截然不同,她的容貌算不得非常突出,甚至有些普通,唯一能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浑身端庄典雅的气质。   举手投足的礼数都恰到好处,近乎完美,像是为了国母的位置量身打造的一具傀儡。   从第一天见到她,楚凌昭就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目的到自己身边的。   这种被安排支配的感觉非常令人反感,所以楚凌昭不喜欢她,甚至内心最深处还有些厌恶她。   她是楚凌昭的太子妃,与苏挽月同一天嫁给楚凌昭,新婚当夜楚凌昭和苏挽月在一起。   后来迫于太后的压力,楚凌昭与她圆了房,圆房的时候他很粗暴,和苏挽月在一起的时候一点都不像。   后来她有了身孕,楚凌昭便有了正当理由不去她的房间。   孩子是在先帝病重那段时间有的,那时楚凌昭其实并不想要孩子,哪怕是苏挽月也一直被楚凌昭让人喂着避子汤,安若裳也喝了不少,但孩子就是怀上了。   许是因为避子汤的影响,安若裳的胎像一直不稳,太医院费了很多心思帮她调养身体才把胎稳住。   楚凌昭不想要这个孩子,安若裳却非常期待孩子的降生。   现在想来,她比苏挽月更端庄得体,一点也不黏楚凌昭,每天就在自己宫里窝着,好像只要守着腹中的孩子过一辈子。   安若裳临产前,楚凌昭和苏挽月冷战了几天,也是那几天,太后不断施加压力让他准许安珏入朝为官。   安若裳腹中的孩子还没出生,安家就开始想要入朝为官,这孩子生下来,安家岂不是无法无天了?   正是当时那样的形势让他萌生了不想要那个孩子的念头。   他是一国之君,他的皇长子应该由他心爱的女子所生,而不是被一个塞在他身边的眼线生下来。   这个念头一萌芽,便如藤蔓疯长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安若裳临产那日,安珏刚好一举中了武状元   她难产而亡的消息传来时,楚凌昭正在给安珏开庆功宴,宴会上觥筹交错,宫人不敢声张,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那时楚凌昭的心理很奇怪,他第一个孩子和发妻都不在了,他并不觉得难过,反而松了口气,他甚至没有打断宴会,直到宴会结束才去安若裳宫中看了一眼。   产房的血已经清理干净,怀胎十月的肚子变得平坦,安若裳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脸色惨白没了声息,只有依然汗湿的头发昭示着她刚刚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与折磨。   她不在了,朕就可以让月儿做皇后了。   这是楚凌昭的第一个念头,也是往后很多年里,他想起安若裳时的唯一念头。   回忆了一番旧事,楚凌昭回过神来,认真的看着安若澜:“朕没有对她下手,如果爱妃对此有所疑虑,朕可以让人彻查此事。”   楚凌昭的语气很诚恳,这一刻他身上体现出了一个帝王毫无畏惧的担当。   听了他的话,安若澜的表情出现丝丝裂痕,她的喉咙哽得厉害,眼眶发热,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掌一点点揪紧发疼,她抬手捂住胸口,红唇颤抖的张开,仰头看着楚凌昭一字一句道:“陛下,原来长姐倾慕于你!她是这后宫之中唯一爱你的人啊!”   说完这话,滚烫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安若澜终于明白当年的真相。   安若裳是安家精心培养的皇后人选,就算安若裳不擅宫斗,安无忧也会在背后帮她谋算,保她一路高枕无忧,楚凌昭就算不喜欢她,忌惮着安家的背景,也不会轻易动她。   按理,安若裳的后位应该坐得稳稳当当。   她怎么会在楚凌昭继位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没了?   害她的人从来都不是楚凌昭,是安无忧!!   因为安若裳入宫以后,爱上了楚凌昭,没有按照安无忧预想的那样给楚凌昭吹枕头风,也没有向安无忧传递情报。   安无忧不需要一颗不听话的棋子,所以他杀了安若裳,将安若澜送进了宫。   “兄长,你好狠的心!”   安若澜咬着牙一字一句的低吼,安无忧口口声声说要替安家人报仇,要为安家后人讨个公道,却一步步把安家所有人推进了无边的炼狱!   没有人是他的亲人,对他来说,所有人都只是他复仇的工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凌昭拧眉,胸口涌上几分难以言喻的怪异,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思绪像一团乱麻,叫他理不出头绪来。   “是兄长让人杀了长姐和她腹中的孩子,因为长姐不愿意算计陛下!”安若澜肯定的说,楚凌昭的眉头拧得更紧,他还是觉得不对劲。   “就算她不听话,可孩子生下来对安家也是有用的,他为什么连孩子也要杀?”   楚凌昭质疑,安若澜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根本无法给他答案,楚凌昭还想再问,宫人的声音传来:“陛下,赵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楚凌昭压下纷扰的思绪命令,宫人退下,不多时,赵寒灼走进来,刚要行礼,被楚凌昭抬手制止,他往后看了看,赵寒灼立刻回答:“安无忧的尸体就停在外面,陛下可是要亲自查验?”   “爱妃与朕一同看看。”   楚凌昭说完拉着安若澜的手一起走出殿外。   安无忧死得太突然了,怕其中还有什么隐情,经验老道的仵作想尽了办法保存尸首,但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天气又这样火热,尸体还是不可避免的散发出了难闻的异味,原本苍白病弱的肌肤上面爬满了可怖的尸斑,让安无忧病弱俊美的面容看上去诡异而阴森。   赵寒灼递了绢帕给楚凌昭让他掩住口鼻,楚凌昭没接,偏头看着安若澜:“爱妃确认一下,这是安无忧本人吗?”   那日宫变,安无忧被人推着出现在议政殿与楚凌昭对峙,陆戟杀来力挽狂澜以后,赵寒灼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带回大理寺的,在大理寺天牢,赵寒灼与安无忧一直同吃同住,安无忧从来没离开过赵寒灼的视线,在这种情况下不大可能有中途掉包的可能。   但安无忧死了,让那场宫乱看起来像一个非常滑稽荒唐的玩笑,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楚凌昭也不能放过。   安若澜跪到安无忧面前,掀开白布,从头上拔下一支珠钗划破他的膝盖骨。   尸体的内里早就腐坏了,珠钗轻轻一划,恶臭便争先恐后的涌出,还有可怖的已经开始发黑的血肉。   安若澜和楚凌昭都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扭头呕吐起来,赵寒灼倒是早有准备,用绢帕掩住口鼻,但还是被熏得皱了眉。   吐了半天,安若澜也不知是对安无忧太过恼恨还是怎么,竟拼着一口气忍住恶心反胃,从安无忧的膝盖骨里取出两枚钢针。   钢针足有一指粗长,嵌进膝盖骨中,被血肉腐蚀得没了一开始锃亮的模样,显然已经钉入膝盖很多年。   取出钢针以后,安若澜嫌恶的把它们丢到地上。   “启禀陛下,这确实是臣妾兄长的尸首,这两枚钢针,是他十一岁那年,自己命人钉进去的。”   自己往膝盖里钉钢针?这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楚凌昭诧异,像是知道他心中的疑惑,安若澜主动解释:“兄长自幼体弱多病,十岁那年不知为何忽的发了顽疾,时常腿痛难忍,每次疼起来便如锥刺骨,大夫也束手无策,后来兄长实在忍受不了,便命人钉了钢针进去,废了自己的腿,腿没了知觉,自然就不痛了。”   楚凌昭和赵寒灼闻言俱是睁大了眼睛,心底一阵寒凉,想到安无忧那日在议政殿与太后的对峙,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愤怒恼恨。   太后给他下的毒实在太狠辣了。   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要怎样才能承受得了锥骨之痛?   太后如此,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来得痛快!   如此折磨着,任谁知道下毒之人是谁以后,都会不惜一切代价为自己复仇!   可宫乱并未成功,仇人也尚且安然于世,他却与世长辞,没报完的仇怎么办?   楚凌昭和赵寒灼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凝重,安无忧肯定留有后手,背后有人在帮他筹谋,完成他没能实施完善的复仇计划!   既然尸首确定是安无忧的,留下来也没有更多的意义了,楚凌昭让宫人把安无忧的尸首抬去焚烧,和赵寒灼一起走出安若澜的寝殿。   楚凌昭不停地回想刚刚和安若澜的对话,被压下去的违和感又浮上心头,蓦的,他停下脚步,冷声命令:“爱卿立刻带人去皇陵一趟!”   ……   入夜,久未住人的太子妃寝殿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楚凌昭领着张德走进来,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张德提着一盏飘摇的灯笼,灯笼光昏暗微弱,照得寝殿里四处张结的蜘蛛网颇为惊悚吓人。   “陛……陛下,要点灯吗?”   张德犹犹豫豫的问,整个人处于精神紧绷的紧张状态。   自安若裳难产死后,这里就没人住了,一直被视为宫里的不详之地,久而久之,打这儿过的时候众人都会觉得有阴风刮过。   楚凌昭没吭声,他负手在屋里慢吞吞的看着,对这里面的摆设很是陌生,他不知道当初那个端庄大气的女子,是怎样在这里度过的将近三年的光阴,也不知道她曾如何隐忍又热烈的爱过自己。   他抬手从桌案上捻了一指厚厚的灰尘,舌根有些发苦。   赵寒灼去皇陵看过了,安若裳的棺材是空的,像是早知道会有被人挖墓掘棺的那天,棺材里放了一封书信。   刚刚在御书房楚凌昭已经拆开那封信看过了,信纸上是娟秀漂亮的字体,出自女子之手,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陛下,当您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意味着我们很快就要重逢了!   安无忧是真的死了,安若裳却还活着,甚至连她腹中的那个孩子也还活着。   “陛下,这地方怪冷的,老奴去给您拿件披风?”   张德试探着问,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实在不想待在这个鬼地方,楚凌昭依旧没说话,良久忽的发出一声轻笑,惊得张德差点跳起来。   陛下莫……莫不是被鬼附身了?   “皇后,没想到你才是这背后的下棋之人!”   张德:“……”   陛下你在跟谁说话?可以不要这么吓老奴吗?老奴一直忠心耿耿,还想多活两年啊!   塞北边关。   第一道晨曦穿透云层洒向大地时,厚重的城门发出沉闷的声响缓缓开启,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缓缓驶入。   马车非常华美,车辕上挂着极有民族特色的铜钟,随着马车行走发出沉稳有力的声响,像某种虔诚的路引祈祷,车顶和车窗都用色彩艳丽布匹装饰,不管远看还是近看都非常夺目。   马车后面有八个骑兵保护,骑兵身上配着圆月弯刀,刀柄上镶着五颜六色的玛瑙石,折射着漂亮的光,削弱了胡人粗犷的悍匪之气。   再往后,是十二个高壮如牛的胡人勇士,天气很热,他们腰上只裹了一匹粗布遮住关键部位,光明正大的露着精悍有力地腰膀,还是清晨,身上便出了一身亮晶晶的汗,野性十足。   待整个使臣团队伍全部进入,城门重重关上,马车停下,楚怀安轻夹马腹上前,迎着晨曦朗声开口:“本侯代表天子与远昭国民欢迎王上与公主来此和亲!” 第88章 你要带我去哪儿?   清晨的阳光轻柔的洒在边关的荒漠和暗黄的城墙上,好奇的百姓偷摸从门窗缝里往外看。   两个俊朗异常的年轻男子穿着锦衣坐在马上,身姿笔挺,迎着晨光在地上投射下一小片阴影,其中一个人脸上缠着绷带,下巴出的纱布被血浸湿,也不知是包扎的人手法不娴熟还是故意的,纱布的结正好打在脑袋顶,纱布两头支棱着,远远瞧着像只兔子,有些滑稽,然而城门口的气氛却一点都不滑稽。   低沉的车铃又响了两下,色彩艳丽的车门帘被一只宽厚的大掌掀开。   那是一只厚实的古铜色大掌,细看之下可以看见这只的掌心布满老茧,茧很厚,是常年握刀磨出来的痕迹。   那人的手腕上戴着一只半指宽的银镯,镯子上嵌着一颗珍稀血玉,血玉通透莹润,折射着极好看的红色,像成熟饱满的石榴,摄人心魄。   一只银镯,足见其所有者身份有多尊崇。   门帘完全掀开,一张长满络腮胡的脸映入众人的视线。   远昭国也有这样长相的人,不过这样的形象多存在于不拘小节的悍匪和屠夫身上,而马车上的人与他们完全不同。   这个人已经年过半百,可他身上看不出任何老态,车门帘掀开的那一瞬间,这个人身上强悍暴虐的气场便呼啸而出,他坐在马车里,身体微微前倾探出脑袋,并没有完全站起来,像小山一样堵着车门的身体昭示了他的魁梧。   他脸上有一条狰狞的伤疤,从左眉眉骨划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右边下颚骨,像是被人一刀将脸生生破开两半。   若是这伤再深一点,他的脑袋就会被削成两半,脑浆与血肉一起崩裂。   忽鞑微微咧唇,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呀,抬起右手,压在脖子上挂着的某种猛禽尖齿的装饰物上:“愿平安友好!”   他开口说了一句地道纯正的远昭国语,尾音甚至夹杂着皇城人独有的韵味。   这样的人,若是换一身粗布短打出现在皇城,恐怕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楚怀安暗暗心惊,面上努力保持镇定,陆戟的眉头却微微一皱,他上一次见忽鞑,忽鞑还满口叽哩哇啦说着胡语,两军对阵都需要有人翻译,如今的国语怎么如此好了?   楚怀安和陆戟面色各异,忽鞑却笑得越发开心,楚怀安没有下马迎他,他便也没有要下马车的意思。   他的目光扫过楚怀安,然后稳稳落在陆戟身上,一寸寸,像滚刀一般,似要透过这身硬邦邦的血肉刺痛里面包裹的筋骨。   他认得陆戟,瞧见他一身锦衣却没了那副银甲,不由偏头往城墙的方向看了一眼。   城墙上有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光站着,隔得太远,看不到那人的容颜,只能看见那人身上的金甲发出刺眼的光芒,披风在空中扬起优美的弧度。   忽鞑的眼睛眯了眯,像是被晨光刺了眼,又像是被那金甲折射的光影刺痛,他抬手在自己鼻梁上摸了一下,鼻梁上有条凹凸不平的伤痕,是多年前那身金甲的主人一刀挥下的。   差那么一点,就把他送去见了阎王。   忽鞑勾舌,在唇齿间扫荡了一圈,回味起当初那一刀砍下,崩进口腔的血腥。   又见面了。   忽鞑心里想着,忽的取下脖子上的猛禽尖齿装饰物朝城墙上抛去,他的力道很大,瞄得很准,这个见面礼可以很精准无误的落在那人怀里。   然而装饰物刚脱手,便被一把长戟勾了回来,用浸了油的麻绳串联着的装饰物在长戟尖头转了几圈,顺着戟身稳稳落到陆戟手上。   忽鞑回头,楚怀安顶着头顶两根招摇的纱布没有任何规矩的从马背上跳到马车上,抓住了他的手:“嘛呢!当着本侯的面放暗器?”   “……”   忽鞑的表情有点僵,楚凌昭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在抓住他的手以后很是不客气的越过他的肩膀往马车里瞧了瞧,吹了声口哨:“忽宛颜公主,怎么见了本侯也不打声招呼呢?”   他的语气颇为轻松愉悦,眼睛迅速扫过马车,确认马车里除了忽鞑和忽宛颜两人没有其他人以后,还有点想钻进去敲敲打打,看看马车底下有没有暗层之类的存在。   忽宛颜穿着胡人特有的服饰,上衣短打与远昭国的短打不同,他们的短打没有袖子,也比正常衣物短了一截,露出细白的手臂和纤嫩的腰肢,下面是同样款式的纱裙,纱裙有好几层,层层叠叠的铺散开来,往下隐约可以看见一双嫩白纤弱的玉足。   忽宛颜戴着面纱,头上戴着精巧的银饰,额间攒着一条抹额,缀着血珠一般的血玉,比忽鞑镯子上的血玉要小很多,色泽却是同样的好,像是忽鞑那块玉石的边角料做的。   “侯爷万安。”   忽宛颜温声开口,和忽鞑方才一样,右手在左胸处按了一下算是行礼。   她的声音轻柔透亮,有着远昭女子的轻灵,又有胡人女子的爽利,撇开旁的不说,这个声音很难叫人讨厌起来。   面纱挡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眼,她的眸子很清亮,自然的折射着水光,非常有灵气,甚至比她额间的血玉抹额还要漂亮。   这个公主应该挺好看的,好看得都不像是胡人女子了。   楚怀安心想,然后听见齐刷刷的拔刀声,一路护着马车的胡人全都紧张起来,楚怀安离他们的王上和公主太近了,远远超出了安全距离。   楚怀安勾唇,在车辕站起来,越过马车车顶看向剑拔弩张的胡人勇士:“只是说了两句话而已,不必紧张!”   胡人没有收回刀,仍十分警惕的盯着他,楚怀安翻了个白眼,回到自己的马背上。   马车车铃响了一声,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的把刀收回刀鞘。   紧张的氛围消失,忽鞑刚准备放下车门帘,楚怀安再度开口:“等等!”   有陆戟在旁边做陪衬,他看上去还是很放荡不羁,不大像是会正经做事的人,忽鞑挑眉,左眉眉骨处的伤疤隐隐泛出不悦来。   “公主既然是要来远昭和亲的,那入了远昭的国境就该入乡随俗,本侯不管你们胡人的风俗如何,在远昭,要议亲的女子都是不能与异性男子接触的,哪怕是父兄也要避讳,所以……”说到这里,楚凌昭停了一下,露出愉悦的笑意:“请王上下车!”   “……”   楚怀安的话音落下以后,气氛又僵滞起来,没有人拔刀,但忽鞑猛然紧绷的气势让周围所有人的神经都紧张起来。   胡人并不是第一次派使臣团入京,远昭国史书自有记载以来,胡人派使臣入京的频率并不低,虽然这一次是首次胡人的王上与公主一同入京,但远昭国的规矩他们不会不知道。   明知要和亲却还要共乘一辆马车,怎么看都不大正常。   胡人世俗伦理观念淡泊,常有子承父妻,近亲结合的情况发生,忽宛颜名义上和忽鞑是父女,如此同坐一辆马车还是不妥。   “侯爷打算让本王下车坐哪儿?”   忽鞑反问,双眼如鹰阜死死的钉在楚怀安身上,楚怀安尊臀挪了挪,拍了拍自己身下坐骑的屁股:“如果王上不介意的话,本侯的坐骑可以让给你。”   “……”   胡人是生活在马背上的族群,忽鞑的骑术自然是整个族群里最高超的,但他好歹是胡人的王上,又是打着和亲的名号来的,跟这些护卫一样骑马算怎么个意思?   这是远昭要折辱我的面子!   忽鞑这样想,眼神愈发凌厉,他没有动,掀着车帘的手一点点收紧,好像一个不留神就会把把车门帘扯下来。   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不乐意,楚怀安翻身下巴,将那匹马往马车边拉了拉,亲昵的拍着马脖子道:“王上莫非看不起本侯这匹马?这匹马可是五年前本侯血洗土匪窝,立下赫赫功劳以后,陛下亲赐给本侯的西域宝马,若不是王上身份尊崇,本侯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碰它一根汗毛!”   陆戟:“……”   这马不是你今早从马厩随便牵的一匹吗?   胡人勇士:“……”   这他妈是西域宝马?你眼瞎没看见这匹马又瘦又弱,马蹄上的马钉都快掉落了吗?   楚怀安煞有其事的胡说八道,哪怕所有人的表情都写着不相信,他的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   忽鞑摸了摸鼻子,咂摸出一点趣味来。   这还是在边关城池,有偌大的镇北军看着,是远昭国的地盘,不宜生事。   想到这里,忽鞑从马车里钻了出来。   随着他出来,马车帘便垂了下去,阻绝了车里的光景,而他站在车辕上,更像是一座巍峨的高山。   他真的太高了!   楚怀安想,不仅高,而且魁梧,比马车后面那群胡人勇士还要壮一倍,楚怀安都怀疑他身上硬鼓鼓的肌肉到底能不能被刀剑划开。   忽鞑在车辕上踩了一下,借力跃到马背上。   不知是他太重,还是他给人的感觉太危险,那马受惊的撅了两下,差点没一蹄子把楚怀安踢开。   爷去你奶奶个腿!   楚怀安在心里骂了一句,后撤两步,忽鞑勒住马缰绳让马安静下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楚怀安,笑得爽朗又肆无忌惮:“侯爷这马胆子太小,在我们那里是要被驱逐的,以后有机会,让侯爷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宝马!”   “是吗,那真是谢谢你了!”   楚怀安皮笑肉不笑的说,很快一匹马磕哒磕哒的跑来,楚怀安翻身而上,来到队伍最前面,沉声高呼:“迎使臣团入京!”   话音落下,随行的侍卫齐呼:“迎使臣团入京!!!”   声音振聋发聩,似乎还有城墙上的士兵呼应。   马车再度缓缓向前驶去,忽鞑坐在马背上,不动声色的回头与城墙上那抹金色对视,眼眸染上笑意。   故人重逢,总是叫人心生喜悦。   然而他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消散,一道灼热的目光便锁定了他,眸子转了转,他看到陆戟年轻冷硬已历经风沙磋磨的脸,和城墙上站着的那个人从皮肉到骨血都极度相似。   陆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就像他刚刚动手出其不意的把脖子上的装饰物甩出去却被拦截了一样。   陆戟在注视着他,不肯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这有点棘手。   忽鞑想,不过棘手的程度并不是难以解决,他眯了眯眼睛,像只优雅的猛兽,踱着步,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进一个看似繁荣强盛,实则不堪一击的国度。   远昭国的空气似乎都比他们领地的要鲜香许多。   他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嫌弃又挑剔的声音:“这是野猪牙吗?挂在脖子上做什么?辟邪?”   睁开眼睛,兔子一样滑稽的男子与他并驾齐驱,手里正好拿着他刚刚被拦下的装饰物。   那是忽鞑这些年的战利品,上面的尖齿无一不是来自凶残嗜血的猛兽,挂在脖子上,可以向旁人昭示自己的英勇,丢给对手算是一种挑衅,因为他会杀死那个人再拿回这串只属于自己的所有物。   如果对手足够强大,他还会考虑在杀死对方以后,从对方口腔拔下一颗牙齿串在上面。   然而现在,这样的东西被一个似乎完全不懂内涵的人拿在手里,言语之间还嫌弃他的东西丑。   忽鞑眉心跳动了一下,他看向陆戟,想质问陆戟为什么要把这个丢给一个傻子,耳边便传来一声细微的断裂声。   他从少年时代便一直戴到现在,陪他出生入死,不断加重变得沉甸甸的装饰物,被一把异常精巧细致的匕首割断了。   “……”   忽鞑感觉自己脑子里某根神经被撩动了一下,下一刻,他看见楚怀安想小孩儿破坏新入手的玩具一般,从上面扯下一枚兽牙随手一丢,那东西便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准确无误的落到街边一条流浪狗口中,那狗吐着大舌头,忽鞑甚至听见他撒欢把那兽牙咬得嘎嘣脆的声响。   “……”   脑子里那根神经铮的一声断裂,忽鞑刚想动作,楚怀安忽的抬头看着他,满脸真诚:“王上,你是看中本侯手里这把削铁如泥的玄铁匕首了吗?”   “我……”   老子看中你的项上人头了!   忽鞑想怒吼,楚怀安却一脸纠结的打断他:“本侯已经将西域宝马让与王上,这匕首是皇表哥御赐给我的,暂且不能给你,待你离京之日再送你吧!”   他说着话,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的从犹豫迟疑变成了坚定,好像心里做了很大一番挣扎才决定把这把匕首给出来。   忽鞑险些绷不住脸上的平和,马车里突然传来一声轻柔的低唤:“侯爷,可以劳烦你将手中之物给我吗?那是我父王很珍视的东西。”   忽宛颜开口,这样的声音做出来的请求让人不大会想拒绝。   楚怀安回头,忽宛颜正掀开马车帘子看着他。   对视片刻,楚怀安惊醒般扬扬手中断裂的东西,十分敷衍的道歉:“原来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吗?我还以为是王上不要了才会丢掉的,抱歉!”   说完抱歉,楚怀安轻轻一抛,把那东西丢向忽宛颜,忽宛颜轻轻抬手,一截素白的手腕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稳稳勾住,然后整个人迅速坐回马车车厢。   只是这样一个轻巧的动作,看不出来她会不会武功,身手又如何。   楚怀安收回目光,无视忽鞑要吃人的目光,语重心长道:“王上,以后这样重要的东西还是不要到处扔为好,要不是本侯的手下帮你拦一下,你岂不是找都找不回来了?”   “……”   忽鞑语塞,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楚怀安身上扫了两三遍,最终回到前方望不到尽头的路。   也许,他不该看轻这个看起来似乎很吊儿郎当的侯爷。   与此同时,蘅州城最大的烟花之地,留仙阁。   苏梨和赵启与在浔州一样,用了同样的说辞在留仙阁要了一间房。   蘅州与浔州不过一日的路程,苏梨本不想在此停留的,但屋外电闪雷鸣,根本无法赶路,只能到城里来歇一下。   身上的衣服都被打湿了,苏梨和赵启轮流沐浴,换了干净衣服,苏梨又在掌心上了一点药,因为赶路的缘故,被掐破的水泡即便上了药也没有痊愈,反而被捂得有点发炎,又痛又痒。   苏梨皱了皱眉,门窗被越来越强盛的风雨打得啪啪作响,好像整个阁楼都在风雨中飘摇起来,天阴沉得和晚上差不多,压在人的心头,带来极强的不安感。   “今日的雨恐怕不会停了。”   赵启说,雨势太大,窗户缝隙已经渗进水来。   “那便等雨停了再走。”苏梨低声说,借着屋里的灯光,把被打湿的手骨用干帕子轻轻擦拭。   光线有些昏暗,她专心致志的擦着一只白森森的手骨其实颇为吓人,若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尖叫起来。   “你和核儿回京以后,见过我二姐吗?”   苏梨问,赶路的时候她的脑子是空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往前走,最好再快一点,一旦停下来,脑子里便控制不住的涌上许多旧事。   身边只有赵启一个人,她只能跟他交流。   日夜兼程赶了好多天的路,苏梨瘦了很多,她拿着白骨极轻柔的擦拭,指尖竟比白骨胖不了多少。   赵启掀眸瞧着她的动作并没有急着回答,屋里一片静谧,只剩下哗啦啦的风雨声。   苏梨也没在意,盯着白骨自顾自的继续道:“二姐当时应该还没下嫁给张岭,核儿若是回来,二姐定然不会坐视不管,她……”   “是她想办法让我混入侯爷的队伍中去土匪窝找你的。”赵启突兀的说,苏梨擦手骨的动作顿了顿,她微微低头,面容笼上些许阴影,看不太清表情:“如果你不去找我,核儿和她腹中的孩子是不是不会遇害?”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突兀,连屋外的风雨似乎都因此减弱了些。   如果五年前赵启没有离开核儿,核儿应该不会被抓进尚书府,至少不会那么轻易的就被沉了塘。   “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启这样回答。   苏梨抬头与他对视,他认真又从容的补充:“没有如果。”   昏暗的灯光给彼此的眼神做了最好的伪装掩护,谁也看不清对方眸底最真实涌动的情绪是什么。   “雨歇了就走,你要休息一会儿吗?”苏梨主动打破沉静问,赵启抬脚勾了个凳子,略微放松身体靠坐在窗边,这样便开始休息了。   苏梨没再说话,把手骨包好塞进怀里躺到床上。   留仙阁的床没有寻梦楼的软,不过却透着股子雅致的淡香,像某种不知名的花香,清浅无害,很容易叫人放松下来。   身体失力,脑子迷迷糊糊陷入梦境,意识却还挣扎着残留着一丝清醒。   梦境光怪陆离,在一片影影绰绰之中,吱呀一声极细微的推门声忽的刺入,像一把刀,生生撕裂梦境,苏梨猛地睁开眼睛,身体出了一身冷汗,不知睡了多久,屋外的风雨声已经消失,桌上多了一个疑似装着画轴的木盒,赵启又不在屋里。   苏梨心头一跳,并没有去查看木盒里装了什么,顾不上穿鞋,从枕下拿出一把匕首追出房间。   又是夜幕初临的时辰,因为刚下过雨,空气里充满湿润的凉意,留仙阁的生意还没开始热闹起来,姑娘们开始梳妆打扮准备揽客,苏梨站在门口迅速从楼下扫过。   她很确定,刚刚她听见了推门声,送东西来的人应该才刚刚走出去。   他在哪儿?   苏梨努力分辨,刚刚醒来的脑子还因为睡意有些懵懂,她用力踩了地板,借掌心的疼痛让自己完全清醒过来。   “哎哟!没长眼睛啊!撞死老娘了!”   一楼靠门的地方一个姑娘高声惊叫,苏梨手抓着栏杆一撑,身体轻盈无声的从二楼跃下,那人穿着灰色短打,戴着一顶毡帽绕过那姑娘走出大门。   眼神一凝,苏梨快步跟上。   出了门,挟裹着凉意的绵绵细雨扑在脸上,雨还在下,一直没停,地面一片湿滑。   苏梨没介意,快步跟上那人,她没有开口叫停,那人也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步子,他发现苏梨了,同时也证明苏梨跟对了人!   心跳微微加快,苏梨穷追不舍,走过两条街以后,那人转入一条巷子,苏梨想也没想立刻跟上,刚踏进巷子,一股寒风迎面而来。   苏梨下意识的后仰着跪下,借着湿滑的地面向前滑行了一段距离,那人两腿蹬在巷子两侧的墙上,手里拿着一柄大刀,若不是苏梨躲得快,那把刀应该已经削掉她的脑袋。   一击未中,那人拿着刀轻飘飘落地,苏梨抬手在地面拍了一掌,借力站起,与那人对视。   那人很高大,身形远比一般远昭国男子要高,五官更加高挺深邃,眼底裹着杀意,和之前在别院掩护掳走苏唤月的人身形很像。   胡人?   苏梨脑子里立刻冒出这样的猜想,下一刻,人已拿着匕首攻了过去。   对方拿着大刀,兵器略占优势,但苏梨是女子,身子更灵活柔软,躲过大刀攻击近身以后,便能占得上风。   雨渐渐又大了起来,滴滴答答的水声掩盖了兵器相击的声响。   铮!   又是一声脆响,苏梨矮身用匕首挡住兜头劈下来的刀刃,缓了对方的攻势,终于得以近身,苏梨在他右手手腕刺了一下,大刀脱手落地,苏梨当即一手抱住那人的腰,一手将匕首狠狠插进对方的肩胛骨。   匕首很利,她找的位置也很准,匕首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深深的插进那人的身体里,苏梨刚要握着匕首拧两下,那人的左手忽的一动。   苏梨敏锐的察觉到危险,迅速后撤,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弯刀,弯刀很亮,比匕首更利,即便苏梨已经非常快的后撤,也还是没有避开,衣服破裂,腹部的肌肤尖锐的疼了一下,然后有温热的血涌出来。   苏梨后退两步稳住身形,低头,腹部已被血浸染,伤口稍有点深,所幸并没有深到肠子流出来的地步。   苏梨迅速撕下衣摆把伤口缠了两圈,那人也没有急着攻击,抬手摸了摸背。   苏梨挑的位置太刁钻,他碰不到,不能把匕首拔出来。   苏梨没了武器,目光落在地上那把刀上,那人发现了她的意图,抬脚将那把刀踢出巷子,断了苏梨的念头。   血一点点从伤口涌出,然后被雨水冲刷干净,痛觉好像被隔离,苏梨看着眼前这个人,心里还有两分庆幸。   幸好只有一个,若是再来一个,她恐怕就很难有胜算了。   彼此身上都受了伤,下一次再碰到一起就是生死一线,苏梨深吸两口气,和那个人一样,默默积蓄着力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手里的刀动了,然后是身体和脚。   他很高,人也受过专业训练,动作比常人迅速很多,速度似乎完全没有受到那把匕首的影响。   苏梨也立刻动了,她往前跑了两步,在弯刀刀刃袭至眼前的时候,一个下劈借着惯性从那人胯下穿过,来到刚刚那把刀掉落的位置。   这里有一滩积水,在那人把刀踢开的时候苏梨才发现的。   那人的反应很快,迅速回头,几乎是同时的,苏梨扫了那人一脚的水。   水里有泥沙,那人下意识的抬手挡眼睛,就是这个空档,苏梨来到那人身后,抓住匕首手柄用力一拧,然后拔出,对着那人的颈侧插了进去。   像被点了穴道一般,那人的动作僵滞,没了反应。   苏梨拔出匕首,血一下子喷涌如柱,然后被越来越大的雨水压倒冲淡。   片刻后,那人直挺挺的向后倒去,溅起一地水花,苏梨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在那人面前蹲下,抬起他的右手手骨,将肉片片剐下。   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下手却没有丝毫的迟疑和停顿。   不知道过了多久,箱子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赵启出现在巷口。   苏梨偏头看了他一眼,复又回头,将被刮得只剩下骨头的手骨一刀剜下。   做完这一切苏梨才起身面对赵启,他冷静的看着苏梨,好像没有看见那具尸体,沉声问:“你怎么出来了?”仔细听的话,他的语气里甚至夹着一丝关切。   你去哪儿了?   苏梨想问,还没问出口,赵启已脱下外衫缠在她腰上:“你受伤了,我马上带你去医馆。”   赵启说完把苏梨抱起来,苏梨没有挣扎,越过他的肩膀往黑漆漆的巷子口看了一眼。   她想,总会还回去的。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二姐受的那些折辱,她总是会帮忙还回去的。   现在只是个开始……   苏梨的伤口有点深,只差一点就会伤到肚皮下面的肠道,给她看病的大夫以为赵启是苏梨的相公,把他狠狠的数落了一遍。   赵启闷头认骂,没有反驳,等大夫帮苏梨包扎好,开了药方,又把苏梨抱回留仙阁。   回到房间,那个木盒还在,苏梨心里已有准备,伸手要打开,被赵启制止。   “我看过了,是一条手臂。”   “是吗?”   苏梨应着,表情很平静,固执的挣开赵启的手打开盒子。   盒子里的确是一条手臂,手臂上的腐肉并没有被剔除,发出恶臭,上面还有将破未破的衣袖,正是苏唤月入棺那日穿的。   手臂从肩膀处被齐整切断,到手腕骨的地方戛然而止,切口都很平整。   苏梨拿出悉心保管的手骨放到手臂切口,二者完美衔接。   二姐,我会剐了安珏的!   你放心,我一定会剐了他!   苏梨在心里一遍遍复述,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把木盒合上。   雨是后半夜停的,屋檐尚在往下滴水,苏梨和赵启便再度启程。   他们离边关还有很远,耽搁不起。   幸运的是,从蘅州离开,接下来几日天气都很晴好,为了把在蘅州耽搁的时间补回来,苏梨和赵启路过定州的时候没歇脚,一口气赶了八天的路,直到耗尽水壶里最后一滴水,才在贡州歇下。   贡州离边关只剩三天的路程,说是州城,却比陇西县大不了多少,离皇城太远,这里鱼龙混杂,地头蛇甚至压过了州府官衙。   一进城,苏梨就敏锐地感觉他们被盯上了。   跟踪他们的人并没有很高明的技巧,苏梨和赵启不动声色的在城中七拐八拐,那跟踪的人丢了目标,在街头转了一圈便离开了。   “咳咳!”   苏梨低咳两声,连日赶路,她的伤口有些并发症,已经烧了两日。   “先去医馆!”   赵启说完要扶苏梨,被苏梨抬手拒绝:“先找地方落脚。”   落脚的地方还是找的烟花之地,不过贡州更加荒凉,烟花之地没有建筑高楼,而是藏匿在地下,与地下赌坊混在一起,里面的关系更加错综复杂。   烟花之地做的都是逼良为娼的买卖,老鸨背后多半有背景支撑,如果没有靠山,那老鸨和伙计也都是些狠人,要想在这里闹事,总是要比在其他地方多费些心力,这也是苏梨一路以来选择在烟花之地落脚的原因。   地下赌坊的环境很不好,苏梨一进这里咳嗽得更厉害,两人把身上剩下的大多数盘缠都砸了出来才订到一个房间,进了房间以后,对方很快送来热水和吃食。   然而热水只有一盆,饭食则只有四个白面馒头和两碗清汤寡水的稀饭。   洗澡是指望不上了,苏梨拧帕子简单清洗了下伤口,重新换了药。   伤口有些溃烂了,情况不大好,但还能坚持下去。   算算时间,楚怀安和陆戟应该已经接到使臣团在返京路上了,使臣团护送着公主和王上,一日走不了多少路,人数又众多,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说不定明日或者后日苏梨和赵启就能遇到他们。   这是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苏梨很清楚,意外是一定会出的。   安珏玩了一路的把戏,像猫逗弄着老鼠,时机到了,就会想要一爪子把老鼠拍死,更何况苏梨在蘅州还绞了他一只爪尖。   以安珏的性子,是绝对不会让苏梨顺顺利利和楚怀安见面的。   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见自己呢?   会再故弄玄虚让人送一点尸体残骸来,还是会亲自带着尸体来见自己?   亦或者他会叫人把自己绑过去?   “先吃点东西吧,你的伤口感染了,一会儿你在这里休息,我去医馆帮你抓点药回来。”   赵启说着把一个馒头递给苏梨,苏梨接过,先喝了两口粥才小口小口的吃起来,发着烧,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吃东西,但她必须储存体力。   安珏很快就要现身了,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强迫自己吃完半个馒头,苏梨实在吃不下东西了,她走到床边坐下,硬邦邦的床板发出吱呀的轻响,她有点犯困,但这床很好的打消了她想要睡一觉的念头。   赵启默不作声起身往外走去,走到门外,苏梨哑着声音唤了一声:“赵大人!”赵启不明所以的回头,苏梨舔舔有些干裂的唇叮嘱:“路上小心!”   她的嗓子之前被灼烧过,一直没有恢复,如今发着烧,声音自然更加难听。   这四个字她说得很慢,似是因为嗓子很干,说出来混杂着艰涩,让赵启脸上闪过片刻的怔忪,不过只是一瞬他便恢复了正常,微微颔首,随即大步离开。   等他一走,苏梨的肩膀立刻垮了下来,像失去支撑一般软软的倒在床上,呼吸有些急促,呼出来的气息又滚烫了几分。   苏梨翻身侧躺,背对着门口,抱住斜挎在身上的包裹。   二姐,再等等,我很快就能为你报仇了……   贡州表面是个并不富庶的城池,地下却有着远昭国最大的黑市帝国,在这里,有人倒卖兵器,有人贩卖前朝宫廷御用之物,当然也有杀手在这里明码标价做买卖。   这里的地下像迷宫一样,因为没有光照,常年点着灯,不分昼夜,无论什么时候进到这里,只要你有足够多的钱,都可以买到你想买的东西。   苏梨来过这里一次,是五年前从京都到边关的时候,陆戟带她来的。   那时陆戟是穿的常服隐瞒了身份进来的,这个地方是三不管的灰色地带,安珏如果要藏身,这里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如果安珏在这里,从苏梨踏进贡州,他应该就已经知道苏梨的存在。   以他的性格,送到眼前的报复对象,他不可能会放过。   苏梨一点点想着,房门突然发出一声轻响,苏梨的身体猛地绷紧,不过她没有动作。   片刻后,一方湿润的散发着诡异气味的绢帕捂住苏梨的口鼻。   是迷药!   苏梨连忙屏住呼吸,尽可能的放松身体,假装自己已经昏迷。   片刻后,绢帕被拿开,苏梨感觉来人把自己扛了起来。   男人坚实的肩膀和斜挂在身上的那截手臂恰好硌在腰腹的伤处,苏梨可以清晰的感觉到伤口重新裂开血又奔涌了出来。   她没有吭声,努力让呼吸保持在稳定频率,来人扛着她快步往前走着,目标明确的绕了一个又一个弯,不知道过了多久,地下城的热闹喧嚣被甩出很远。   男人的步子慢下来,然后苏梨感觉他似乎扛着自己在往上爬。   苏梨小心翼翼的睁开眼睛,视线有些昏暗,适应了片刻,她看见一件熟悉的短打上衣。   衣服是粗糙的棉麻做的,穿在身上其实很不舒服,尤其是一路这样不分昼夜的赶路的话,身体会被衣服磨破皮,到处都火辣辣的疼。   “赵大人,你想带我去哪儿?”   苏梨蓦的开口,锐利的匕首抵在赵启的脖颈处,只要她稍微用点力,赵启就会像在蘅州雨夜的那个人一样死掉。   “你没晕?”   赵启的声音很冷静,丝毫没有被抓现行的慌乱,苏梨的手又紧了紧,刀尖刺入赵启的脖子一寸。   “没有。”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从问陛下要你陪我走这一遭开始。”   “既然你早就开始怀疑,就不应该问我刚刚那个问题,苏县主不是想见安主蔚吗?下官正要带你去见他。”   赵启回答,声音很稳,笃定苏梨不会在这个时候杀了他。   刀尖又没入一分,苏梨听见自己清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他不会轻易来见我,告诉我他会躲在哪里看你对我行刑?” 第89章 我在,没事了   赵启没有说话,被匕首划破的脖子欢快的涌出血来,苏梨的手就抵在他的颈窝,手背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脖颈处脉搏的跳动。   苏梨的心率有些不齐,半是紧张半是身体不适。   她知道身后还有五个暗卫盯着自己和赵启,可安珏不现身,那些暗卫是不会出手帮自己的。   “安珏在哪儿?”   苏梨催促,身体以极艰难的姿势扭曲着。   脖子这个地方太脆弱,她不敢把匕首再推进去,只能用力勒住赵启的脖子,赵启顺着她的动作往后仰了仰。   “你现在打不过我。”赵启冷静的说,他一点也不害怕苏梨,相反,他比苏梨更加冷静有底气。   “伤口感染,发着高热,你想知道安珏的消息,又束手束脚。”赵启做出分析,苏梨的呼吸更急,他说得很对,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豁不出去。   “我……”苏梨刚想反驳,赵启忽的抬手扣住她的手腕,苏梨一惊,想把刀刺进他脖颈,却晚了一步,腕骨传来喀的轻响,骨头错位了。   剧痛袭来,苏梨握不住刀,匕首脱手,落入赵启手中,赵启抓着苏梨的腰带将她从肩上扯开,扔到地上。   他原本扛着苏梨顺着一个木梯往上爬了七八阶,每一阶的距离不远,只有半人高的高度,他手上的力道却让苏梨被扔在地上以后半天没爬起来。   “咳咳!”   苏梨偏头咳出一口腥甜,脑子晕沉沉的很难受,腰上的伤实在是太扯后腿了。   “明明知道打不过我,为什么还要选择在这个时候醒过来?”赵启把玩着匕首居高临下的问,苏梨强撑着坐起来,吐出一口血沫,问了一个萦绕在心头很久的问题:“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做?”苏梨不解地问,那日在茶楼他告诉苏梨五年前楚怀安血洗土匪窝,顾远风随行废了一只手的事。   那个时候,他看上去情真意切,就连这一路上,提到核儿时他的神情都绝非无情。   苏梨一直觉得,就算自己和赵启交情一般,看在核儿的份上,赵启怎么也不会加害自己,没想到……   赵启从木梯上下来,表情有些玩味,似乎听见了什么可笑的问题。   “为什么?”赵启复述,拿着匕首在苏梨面前蹲下:“当然是为了权势啊。”   他说,眼底卷起令人不寒而栗的疯狂。   怀孕七个月的爱妻被沉塘,他无处伸冤,反而被抓进京兆尹大牢,在牢里他经历了无数严刑拷打,只为了逼问他苏梨在哪里。   他对苏梨最大的了解就是她是核儿的主子,是尚书府三小姐,除此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核儿可以为了苏梨去死,但他没有这样的义气。   他凭什么要因为一个叫苏梨的女子受到这样的痛苦折磨?   这是那个时候他在牢里问自己问得最多的一个问题,问了太多遍,这个名字渐渐便成了心头的一个执念,执念入魔,生出无数血腥的咒怨来。   后来他被随便安了个罪名定了死刑,牢头送了送刑饭来,他吃了,昏睡过去,醒来后惊愕的发现他没有死,也不在牢里,而是在一个地下炼铁作坊。   那里的人和他一样都穿着囚服,戴着脚镣手铐在打铁,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麻木的,有身材高大的人拿着浸了盐水的鞭子监工。   他压着惊讶老老实实做了几天工终于摸清楚,这不是炼铁作坊,而是一个兵器库!   有人在私造兵器!   他被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明白过来在这里干活的都是死刑犯,等这些兵器打造完成,所有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他不想死,他还有很多很多事没做。   于是他观察了矿石送来的时间和看守轮岗的时间,精心制定了一个逃跑计划。   当然,很遗憾,他没有成功。   其实也不算是没有成功,他顺着打铁的火炉通风口道一路爬了出去,在通风口尽头,他推开了一块地砖,终于得以重见天日。   然而随着阳光一起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双腿残废坐在轮椅上的翩翩公子,那是个非常清润又容易让人觉得清润无害的人。   很快,他知道那个公子叫安无忧,是身居简出的安家大少爷,也是这座地下练兵库的背后主使。   那时他做好了被灭口的准备,但安无忧并没有急着杀他,因为他是那群死刑犯中,唯一一个想办法逃出来的人。   他还算有点脑子,而安无忧恰好需要这样一个人帮忙做事。   于是他活了下来,安无忧出手帮他销毁了京兆尹府的案宗,过了两年,他以寒门布衣的身份参加武试,与安珏一同入朝为官,军情处设立以后,他做了副蔚。   做官以后他越来越发现权势是个好东西,有了权势,当年那些陷害他的人,他都可以抓过来慢慢报复,欣赏他们瑟瑟发抖的狼狈样。   赵启没想到苏梨会回来,那天在善世堂他其实是认出苏梨了的,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那时他心底对苏梨的那些咒怨被时光消磨了几分,而且苏梨和逍遥侯的关系很近,就算他想对苏梨做点什么,也要顾忌逍遥侯的身份。   后来苏梨质问他核儿的死,还打探军情处的内务,他开始对苏梨起疑,随着这份怀疑,那些被掩盖积压的怨恨也跟着一点点苏醒过来。   他想,这世道真不公平,他没了妻子孩子,还吃了那么多苦,就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而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又大摇大摆的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他心里有种诡异的直觉,这个叫苏梨的女子,会毁了他们的大计。   没有任何犹豫,他把对苏梨的怀疑告诉了安无忧和安珏,在李勇被抄家以后,他被秘密派去了边关,很是意外的发现了陆戟擅离职守的事。   这对他们来说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于是他快马加鞭回京把这个消息呈到御前。   宫乱那日他没有进宫,而是带着人趁乱去大理寺劫狱放走了安珏。   宫乱失败的消息传来,他是有些失望的,不过很快又冷静下来,失败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一切都还在计划之中。   只要最终的计划成功,宫乱失败也不过是个小插曲而已。   苏梨对赵启的回答有些诧异,不过转瞬又释怀。   权势的确是个很好的东西,很多人都可以为了追逐它而抛弃原则底线。   “安珏许了你什么?”苏梨问,不等赵启回答又道:“安家已经没了,安珏只剩一臂苟活着,以他的脑子根本翻不起什么浪来,他给你的许诺,能信吗?”   “现在还想套我的话?”赵启反问,他很警觉,立刻能察觉到苏梨这话背后的企图。   安家没了,他现在做这些,总还是要听命于人,那个人是谁呢?   “咳咳。”苏梨又咳了好一会儿,昏暗的光线遮挡了她苍白的脸色,然后是她带着挑衅的低喘:“赵大人在怕什么?今日我落入这样的境地,赵大人还有什么好遮掩的?难不成赵大人还会让我活着离开这里?”   赵启和安珏的确没打算让苏梨活着见到安珏,但刚刚还拿着匕首抵着他脖子的人,这么快就接受了自己要死在这里的事实,怎么想都还是诡异。   她真的不是在耍花样?   赵启一脸警惕,苏梨不免失笑:“赵大人,这一路我们两个同行同住,我还有没有后招你不是最清楚吗?如果有人跟着我,进了这地下城也被你甩掉了,我是有三头六臂竟然让你这么害怕吗?”   苏梨的语气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赵启明显察觉里面夹着激将的成分,眉头微皱。   苏梨身上的伤是他亲眼所见,伤口感染发炎,一点没有作假,那晚在蘅州,情况那样危急也没人出来帮她,可见这一路只有她一个人。   赵启毕竟是男子,心里又压着旧怨,即便理智还存着疑惑,心底却不受控制的涌上恼怒,他不由开口:“安家虽然亡了,可侯爷和陆将军不是还在吗?”   “你们想拥侯爷登基,怎么能确定侯爷和陆将军会这么听话和你们一起叛乱呢?”苏梨反问,就算遗旨是真的,楚怀安有资格坐上皇位,他们怎么确定楚怀安就想坐哪个位置呢?   赵启脸上带了笑,想到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语气笃定又疯狂:“这世上没有人能抵抗这样的诱惑!”   如果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落在他头上,他肯定是不会拒绝的。   “侯爷不是傻子,你们要拥他上位,并不是真的想臣服于他,而是要利用他做傀儡皇帝,给你们一个名正言顺造反的机会,他为什么要放着自由自在的逍遥侯不做,跑来做一个没有自由的傀儡?”   苏梨抓住纰漏反驳。   人人都想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但如果坐上那个位置反而形如坐牢,岂不是成了天底下最荒唐滑稽的事?   赵启的表情怔了怔,下一刻又听苏梨道:“况且,侯爷说到底也还是楚家的皇室血脉,安无忧对皇室怀着滔天的恨意,他会傻到步步为营甚至不惜搭上安家后人的性命为侯爷做嫁衣?”   苏梨的每一句都问到了关键地方,赵启张嘴想辩驳,苏梨直接给出定论:“你们从皇陵盗走遗旨,只是为了以此离间侯爷与陛下的关系,掩盖背后的真实意图吧?”   话音落下,昏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呵呵!”   下一刻,安珏的身影显现出来,他穿着一身粗布短打,与苏梨和赵启的打扮很相似,右臂空荡荡的飘着,人瘦脱了形,鬼魅似的走到苏梨面前,露出一口獠牙:“苏三小姐果然比我想象中更聪明伶俐。”   不知道这阵子他经历了什么,他的脸色惨白如纸,靠得近些,苏梨闻到他身上浓郁呛鼻的药味,像刚从药罐子里爬出来似的。   断了一臂而已,怎么治成现在这样了?   苏梨皱眉,安珏抬手扣住苏梨的下巴,半掐着她的脖子迫使她半跪起来。   “怎么,几日不见,阿梨可有想我?”   他刻意凑到苏梨耳边说话,声音放柔,像吐着蛇信子的毒蛇,爬上苏梨的脖颈,将她一点点圈牢。   “想!”苏梨斩钉截铁的回答,脸上也带了笑:“我日日夜夜都想要再见安主蔚一面呢!”   话落,苏梨猛地抬手,她手里抓着一支雕着花瓣的木簪。   木簪削得极尖利,她瞄准的是安珏的脖子。   安珏断了一臂,反应没那么及时,这一击,会要了他的命!   苏梨设计得很好,然而这一击却有了偏差。   赵启一直防备着苏梨,在发现苏梨不对劲以后,拉着他迅速后退,那一簪子没能刺穿安珏的喉咙,只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糊糊的伤口。   伤口的血肉翻飞,极不规整,安珏痛得叫了起来。   赵启拉着他后退以后,立刻挡在他面前当胸给了苏梨一脚。   那一脚用了十足的力道,苏梨被踢飞撞到后面的岩石上,肺腑巨痛,手里却还固执的拿着那支簪子。   安珏也怒到极致,顾不上疼,上前狠狠踩住苏梨的右手手腕。   “唔!”   苏梨忍不住闷哼一声,安珏又恶意的碾了两下,皮肉被踩得破裂,白森森的剜骨若隐若现,指尖微微松动,簪子几乎要脱手。   “贱人!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安珏恶狠狠的说,话音刚落,一枚银色飞镖破空而来,赵启抽刀挡了一下,飞镖被击飞钉在岩石上。   两人同时一惊,吓了一跳,趁着这个空档,苏梨左手拿了木簪,猫着腰将安珏撞倒在地,然后顺势骑坐在他身上,毫不犹豫的将木簪插进他的喉咙!   “你……”   赵启惊愕,下意识的要一刀劈向苏梨,被赶来的暗卫一剑挡住。   铮的一声,形势陡然逆转,五个暗卫将苏梨和安珏团团围住护在中间,赵启见形势不对,立刻抬手吹了声口哨。   哨音两长一短,是某种隐秘的暗号。   他们还有同伴!   苏梨分神想了一下,但这个时候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的左手用得不顺,簪子虽然插进安珏脖子却并没有一击毙命,她抽出簪子还要再补一下,被其中一个暗卫拉住:“陛下要活口!”   说完将苏梨拉起来,由另一个人把安珏背起来:“快走!他们还有人,被他们围困在这里就死定了!”   赵启叫来的后援来得比想象中更快,苏梨刚跟着他们绕了两个通道,就被人堵了个正着。   这些人常年混迹在这里,对地下通道熟得很,各处都有岗哨汇报情况,要堵苏梨他们轻而易举。   留下两人抵抗,剩下两人掩护苏梨和背着安珏的人从另外一条岔路逃走。   剩下的时间记忆变得很混乱,苏梨耳边只剩下呼呼地风声和铿锵的兵器相击声。   她的身体是真的撑不太住了,整个地下城几乎都是安珏的人,所有的路都被堵死。   四方镖局的人应该拿到了她一路在寻梦楼和留仙阁留下的书信,等他们和迎接使臣团的队伍汇合,对京中的情况应该能有所了解。   现在没有人会来救他们,苏梨知道她应该想办法留下点什么信息,但被抓到以后,她连自己能不能留个全尸都不清楚,更遑论留下点什么了。   “分开走!”   前面的路又被堵死了,背着安珏的那个暗卫如此说,苏梨的步子顿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的扑向趴在暗卫背上的安珏。   已经到了最后关头了,就算要死,她也要拉着安珏垫背,到了黄泉路下,才好让他跪下给二姐磕头认错!   苏梨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然而还没来得及把木簪插进安珏脖子,一支利箭便射中了她的左肩,在巨大的惯性下,苏梨把安珏和那个暗卫一起撞倒在地。   下一刻,一把明晃晃的刀抵在苏梨脖子上。   “贱人,你死……死定了!”安珏捂着脖子得意的叫嚣。   他像是躲在最阴暗肮脏的地方生存的老鼠,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会邪肆的活下去。   杀了他!   一定要杀了他!   苏梨抓紧手里的木簪,身体因为滔天的愤怒而微微发着抖。   她一点点举起木簪,脖子上的刀抵得更紧,执刀的人嘴里别扭生硬的吐出一句:“别动!”   他不像是远昭国人,更像是胡人。   苏梨想,手却没有停,安珏许是猜到苏梨想做什么,厉声嘶吼:“宰了她!宰了这个贱人!”   话落,苏梨眼尾划过一道寒光,她不管不顾的拿着木簪扎向安珏。   噗!   木簪扎进血肉发出闷响,苏梨被热血淋了一头,血却不是从安珏脖子里喷出来的。   回头,拿刀那人保持着把刀劈下来的姿势,被人削掉了脑袋。   那人直挺挺的倒在地上,露出背后身量颀长穿着黑色长衫,蒙着脸的人。   那人冲过来,一把将她带进怀里,声音极低道:“是我,跟我走!”   呼吸有些急,声音却像是一把斩开夜色的利剑。   “侯爷?”   苏梨疑惑的问了一句,脑袋晕沉沉的,身体发软,感觉现在发生的一切根本就是一场梦。   他不是该迎接使臣团回京吗?怎么会在这里?   楚怀安没回答,单手揽着她往前走,同时不忘对那名暗卫命令:“背上他跟我走!”   地下城突然到处都充满浓烟,所有人都慌乱起来,楚怀安揽着苏梨迅速穿过一个又一个岔道,苏梨几乎是被他半抱着在往前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梨听见一个欢快惊喜的声音:“到了到了!就是这里,快上来!”   那个声音很熟悉,有点像核儿,又有点像是二姐,苏梨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眼皮却重得怎么都掀不开,意识陷入无边的黑暗……   察觉到怀里的人完全失力的瘫软,楚怀安眉头一皱,将人抱得更紧,抓着张枝枝丢下来的绳索顺着枯井爬上去。   “怎么伤成这样了?”   张枝枝压低声音说,只看见苏梨浑身都是血,却不知道她具体伤在哪里。   楚怀安拉下面巾,面色沉得能滴出水来,从怀里拿出昭冤使的令牌丢给张枝枝:“我先带她去医馆,用石头把井填了,去贡州州府让他们的州府大人带兵来医馆见我!”   “哦哦,好!”   张枝枝应着忙不跌的接住令牌,回头,楚怀安已抱着苏梨走出很远。   苏梨的情况很不好,腰腹的伤发炎有些溃烂了,左肩上中的那一箭贯穿整个肩胛骨,伤到了筋脉,右手剜骨的损伤也很严重,最重要的是她一直在发烧。   贡州的医馆不大,大夫水平有限,很多药材又残缺不全,根本无法提供很好的治疗环境,楚怀安抱着苏梨在医馆,浑身都散发着要吃人的气息。   大夫战战兢兢的帮苏梨清洗伤口,拔箭的时候,楚怀安让苏梨靠在自己肩膀,直勾勾的盯着大夫把箭拔出来,带出血丝和温热的血肉。   苏梨痛得哼了一声,他用了所有的自制力克制着怒火,轻轻揉着她的脑袋安慰:“好了,没事了。”   苏梨好像又有了一点意识,大夫把药敷在伤口的时候,楚怀安感觉到她在不停地颤抖,嘴里无意识的发出呢喃。   “什么?”   楚怀安凑到苏梨耳边问,半天才听清楚她说的是:杀了你!   眼眸危险的眯起,等大夫帮苏梨包扎完,楚怀安小心翼翼的把苏梨放到床上,转身裹着滔天的怒火走到隔壁房间。   “侯爷!”   那暗卫站起来行礼,楚怀安一句话都没有说,抽出腰间的软剑就劈向躺在那里的安珏。   “铮!”   暗卫拔剑挡住楚怀安:“侯爷,陛下要活口!”暗卫连忙解释,楚怀安眼神冰冷:“让开!不然本侯连你一起杀!”   安珏是真的命大,脖子连被苏梨捅了两下都还没死,那两下刚好避开了要害,脖子被厚厚的纱布缠住,血还是不停地涌出来,他还有意识,看见楚怀安,眼睛微微瞪大,露出恐惧,张了张嘴,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先涌了一口血出来。   “侯爷,这是陛下的口谕!”   暗卫再度强调,楚怀安一脚把那个暗卫踹开,走到安珏面前,提剑就要插进安珏胸口,安珏忽的开口:“你不敢杀我!”   “什么?”   楚怀安冷声问,差点气得笑起来,到了这个时候,这人竟然还有胆子说他不敢杀他?   他有什么不敢的?   眼神一凛,长剑就要捅下,安珏喷着血吼了一声:“苏唤月的尸体在我手上!”   噗!   寒光凛冽的长剑歪了一寸,避开心脏,楚怀安像被点了穴道,半晌才抬头,面色阴冷的看着安珏,一字一句的要求:“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又被捅了一剑,安珏痛得剧烈的咳嗽,半晌才缓过来,他像是感觉不到痛,心理扭曲了一般低低地笑起:“苏唤月的尸体在我手上,我死了,你们就再也别想……”   安珏的话没说完,眼前寒光一闪,嘴里忽的一凉,滚烫腥甜的血液爆开,剧痛过了许久才传达到脑子里。   他瞪大眼睛,眼底满是惊愕,眸底倒映出楚怀安如修罗般狂戾嗜血的容颜。   安珏说不出话来,他被楚怀安割了舌头。   然后他听见楚怀安在他耳边可怖的宣判:“你说得对,你死了,那也太便宜你了!”   安珏张了张嘴,口腔空荡荡的,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像案板上的一条濒临死亡的鱼,只能任人宰割。   “让大夫给他用最好的药,本侯没玩够以前,不许他死!”   冷冷的丢下这句话,楚怀安大步踏出医馆,州府已经带着官兵恭恭敬敬的来到医馆外面。   “下官拜见侯爷!”   州府行礼,掀眸小心翼翼的观察他的脸色,见他手里拎着一把血淋淋的剑,默默抽了口冷气,后背冒出冷汗。   “方才有胆大包天的贼人袭击使臣团,大人可知晓此事?”楚怀安幽幽的问,他身上还穿着那身疑似夜行衣的衣服,怎么看都更像是他嘴里说的‘贼人’。   州府不敢直言,擦着冷汗跪下:“侯爷息怒,使臣团入城以后,下官便派了重兵把守,不……不曾听见手下传报有贼……贼人……”   “不曾?你的意思是本侯闲得无聊诓骗于你?”   楚怀安拔高声音,提剑指着州府头顶的乌纱。   这地下城无人管辖,有些暗黑交易很正常,但把胡人放进去,还窝藏朝廷重犯就很不对了!   “下……下官无能,请侯爷恕罪,请侯爷恕罪!”   州府连忙求饶,楚怀安用剑拍拍他的乌纱帽:“偷袭使臣团的贼人在逃窜过程中,本侯发现了地下通道,下面竟别有洞天,州府大人可知这地下有什么?”   “下官……”州府冷汗涔涔,不敢轻易回话,楚怀安知道他在想什么,轻蔑的冷嗤:“本侯方才已经让人快马加鞭去各地调兵,想必用不了多少时日,些贼人就会悉数落网,州府大人现在可要想清楚该如何回答本侯的问题!”   贡州离京千里,因为山高皇帝远,地下城虽乱却一直没出什么大乱,楚怀安刚刚的说法却像是要将整个地下城毁了似的。   州府气喘如牛,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连忙主动请缨:“侯爷,下官这就领兵捉拿贼人!”   “留一两个活口!”   楚怀安交代,算是同意了州府的请求,州府连连应是,带着人离开。   能在贡州安安稳稳把州府这个职位做下去的人都是人精,他自然知道楚怀安真正想抓的是什么人,由他带人去抓,再合适不过。   州府带人离开以后,医馆安静下来,楚怀安回到苏梨所在的房间,药童已经将染血的纱布和血水端走,但屋里的血腥味还没消散,苏梨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如纸。   楚怀安走到床边坐下,见她两只手都包着纱布,便没碰她,只抬手在她昏睡中都紧皱着的眉心轻轻点了一下。   “没事了,我在,安心睡吧。”   他凑到她耳边低声说,然而苏梨并没有听见他说什么,眉头不仅没松,反而有越皱越紧的趋势。   略加思忖,楚怀安又加了一句:“我会帮你剐了安珏,睡吧。”   话落,指腹下的眉心果然慢慢舒展开来。   心头一痛,楚怀安俯身在苏梨眉心印了一吻。   一触即离,轻柔得像羽毛轻轻扫过。   又坐了一会儿,楚怀安才从房间出来,周到的关上房门,药房伙计一脸犹豫地站在外面。   楚怀安提步走过去,示意药房伙计随他一起走远才低声闻讯:“何事?”   “方才从姑娘身上取……取下个包袱,里面包着一只手。”   “什么?”   楚怀安低问,人已跨进药房后院,后院里的人全都低头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喘,在正中间的熬药的案台上,摆放着一个被血浸湿的包袱,包袱被打开了一点,露出一小节森白的骨头。   楚怀安大步走过去,掀开一看,一条齐整切断的手臂出现在眼前。   周围的人发出细小的倒抽气声,楚怀安看着那手臂,眼底一点点卷起黑沉的风暴。   他想起安珏刚刚叫嚣着说苏唤月的尸体在他手上,想起苏梨刚刚在昏睡中咬牙切齿的说要杀了安珏。   苏唤月的墓是他帮忙挖的坑,安珏撅了苏唤月的墓,盗了她的尸,他没想到安珏竟然还把她的尸首分解了让人送给苏梨!   这岂止是分解的苏唤月的尸首?这分明是在往苏梨心上捅刀子!   她怎么能够忍受有人这样折辱她二姐的尸首?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骨发出咯咯的声响,泄露了他胸腔沸腾喧嚣的暴戾。   “没有本侯的命令,谁也不许动这个包袱!”   楚怀安高声警告,然后转身回了安珏的房间,暗卫刚叫大夫来给安珏上好药,远远地看见楚怀安过来,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被楚怀安提剑抵到脖子上:“回去告诉陛下,安珏的命,我要了!他若想要我的命,最好光明正大的下旨,别装模作样派人暗杀!”   说完话,楚怀安收剑进屋,片刻后,屋里传来安珏凄厉的哀嚎,只是没了舌头,只有呜呜的悲鸣,那暗卫站在门口,眼睁睁的看见楚怀安活生生剐了安珏剩下那只手臂! 第90章 可愧对于她?   清晨,贡州驿站,忽鞑和陆戟剑拔弩张的对峙着。   忽鞑面前两个胡人勇士手里拿着一把锃光瓦亮的圆月弯刀,刀刃锋锐,折射着寒光。   陆戟负手而立,像一棵扎根于地面的挺松,哪怕泰山崩于眼前也绝对不会挪动分毫。   “我们已经在这里停留整整三日,还不入京,意欲何为?”   忽鞑沉声质问,他声音粗莽,带着怒气,震得人耳膜发颤,嗡嗡作响。   按理,使臣团是不应该在这里停滞这么久的。   “此行所有行动听侯爷的,侯爷未归,不得前行。”陆戟硬邦邦的回答,这套说辞他已经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   忽鞑怒目而视,显然已经被这套说辞耗尽了耐心,他微微扬了一下下巴,两个胡人勇士立刻拿着刀冲向陆戟。   陆戟在地上跺了一脚,腾空而起,避开两人挥过来的刀刃。   这里是驿站,使臣团入京的目的是求和并非宣战,所以陆戟没有回击,只是躲闪。   忽鞑带来的胡人勇士都是精锐,陆戟很快被他们逼出驿站,来到外面街道,他们带来的人拿着刀围成一圈,将来往路人阻绝,以免有人被误伤。   陆戟的身形非常灵活,出了驿站,空间更为宽阔,他躲起来也更方便,两只手甚至还一直背在身后,从容不破,丝毫不像是被两人夹击,更像是再逗两个人玩儿。   两个胡人勇士立刻察觉到自己被羞辱,恼羞成怒,攻势更猛,渐渐浮出杀意。   “将军!”   有人低呼一声,陆戟落地,右肩的衣服被弯刀划开一个小口子,他躲得很快,只有衣服破了,人却没有受伤。   两个胡人勇士眼底露出得意,再度攻来,陆戟还是没有回击,只被逼得腾出双手,从路边小摊抄了一根擀面杖抵挡。   然而擀面杖到底不如刀剑,很快被削掉一截,断木横飞,陆戟眼神微凛,眼看一人腾空要挥刀劈下来,旁边忽的凭空窜出一道黑影,下一刻,那个胡人勇士被踹出数米远。   另一个人下意识的想回击,被楚怀安一剑指着喉咙:“别动!”楚怀安厉喝,脸色有些憔悴,眸底布满血丝,迸射出暴戾的杀气,那胡人勇士下意识的停下看向忽鞑。   忽鞑的脸色不大好:“侯爷,你这是做什么?本王可不希望手下的人被盟友用剑指着喉咙!”   “是吗?正巧本侯也最看不惯有人以多欺少,王上不妨先解释一下你的人在对我的人做什么!”楚怀安的态度强硬,不仅没收剑,还近了一步,剑尖轻巧的抵上那人的喉咙。   他的语气比前几日更加嚣张邪佞,透出极欠扁的气焰,忽鞑的眼睛眯了眯:“侯爷,本王此番亲自带公主入京,是为了和亲而来,侯爷如今刻意在此逗留,叫人敷衍本王是为何意?”   “何意?”楚怀安复述,偏头忽的笑起:“自然是为了你好!”   话落,楚怀安收剑打了个响指,州府的官差立刻抬了十来具血淋淋尸体摆到驿站门口。   这些尸体生前都遭受过酷刑,无一例外,所有人的右臂都被人活活剐了血肉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   尸体面朝下整整齐齐摆在一起,官差把尸体的后衣领撕下,脖子后方的刺青图腾暴露在阳光下。   忽鞑抿唇,整张脸绷得死死的,目不转睛的看着地上的尸首,楚怀安努努嘴:“王上对这些图案熟悉么?”   自然是极熟悉的,胡人男子成年以后,都会在脖子后方刺一个图案,那个图案标志着他的身份、武力值和所属族群。   这些尸首上的图案正是胡人皇室的死士图腾。   与寻常的图腾有细微的差异,旁人难以分辨,忽鞑却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是我族族人特有的图腾,他们都是我族族民。”忽鞑回答,细听之下,可以听出他语气里颇有几分咬牙切齿。   自己的族民被人杀了,还被如此折辱之后把尸体丢到他面前,这不是在狠狠打他的脸吗?   楚怀安点头:“既是如此那便没错了,三日前,本侯一时兴起去这里的赌坊玩玩,这些人却混迹其中,偷袭本侯,幸亏本侯命大,才没被他们所害,从州府借兵才将他们捉拿归案,想问问个中缘由,这些人却自己咬舌自尽,王上可知他们为何会出现在我远昭国境内?”   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到底是咬舌自尽还是被刑讯逼供至死,全凭楚怀安一张嘴。   忽鞑眼底泛出野兽一样的凶光,一寸寸从楚怀安脸上扫过,若视线能具象化,楚怀安现在可能已经被这些目光化成的薄刃肢解了。   “本王知道你们远昭一直有当面对质的说法,如今侯爷丢十几具尸体到本王面前,这是什么理?”   忽鞑还想跟楚怀安讲道理,楚怀安冷冷一笑,指着那些尸首:“王上,你还能看见这些尸体,本侯已经很给你面子了,若是在京城有人敢对本侯不敬,本侯会直接把人宰了喂狗!”   他就是这样一个混不吝的人,他要讲理的时候他就是理,他不讲理的时候,什么理都是狗屁!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忽鞑也了解了他的脾性,扯了那层和善的伪装,露出胡人天性里的凶残野性:“侯爷今日把这些尸体丢过来想做什么?”   他问着,驿站里的胡人勇士全都涌出来,拿着刀挡在忽鞑面前。   杀戮,一触即发。   楚怀安面不改色,随意扫过这些人,目光最终还是轻飘飘的落在忽鞑身上:“这些人死都死了,本侯只是想让王上看看认不认识他们,万一是王上离开领地以后,族内发生内乱有欲图不轨之人派人来谋害本侯,以挑拨远昭与王上的友好关系呢?”   楚怀安煞有其事的猜测,三言两语间竟是挑拨起了忽鞑与自己人的关系。   “侯爷放心,我族族人最讲究忠诚,从生下来灵魂都是献祭给王室的,并不会像中原人这样狡诈贪婪!”   忽鞑笃定的说,夹枪带棒,将远昭国人损了一遍。   楚怀安不置可否,瞧着那十几具尸首道:“既然如此,那这些人就交给王上处理了,还望王上早日命人查明他们的动机意图,届时回京以后,也好跟天子当面解释缘由!”   楚怀安是咬死了这十几个人偷袭的自己,如果不是别有用心的人派了人来偷袭盟国皇室宗亲,那又是谁出于什么样的意图命令的呢?   忽鞑知道这些人干什么去了,却不敢明说,只能生生咽下这口气,用胡语交代:“来人,把这些尸首运回领土,命人彻查此事!”   处理完这件事,忽鞑看着楚怀安:“这件事已经结束了,侯爷打算什么时候继续启程?”   “本侯遇袭受了惊,需再将养几日才能启程,王上若是着急赶路的话,可以自己先走。”楚怀安懒洋洋的说,似乎丝毫不在意忽鞑与使臣团会在远昭国内出点什么事。   忽鞑的脸沉下去,他虽是胡人统领,可没有楚怀安和通关文书,就算先走也根本到不了皇城。   心中憋闷,忽鞑转身回了驿站房间,那些个胡人勇士也都收了刀回到屋里保护忽鞑。   楚怀安偏头和陆戟对视一眼,陆戟理理衣襟,也准备回去继续盯着忽鞑,被楚怀安伸手挡住:“没受伤吧?”   问着话,他的眼神落在陆戟肩上衣服口子上,陆戟摇摇头:“无碍。”   只有简短的两个字,从骨子里透出冷漠疏离,是他面对正经事时惯有的态度。   楚怀安皱眉,有些不得劲,整个人直接挡在陆戟面前:“你没什么想问我的?”   陆戟看着他,黑亮的眸子平静无波:“阿梨若是出了什么事,侯爷刚刚应该不会跟忽鞑说那么多废话。”   陆戟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对什么都能第一时间做出最准确的判断,从楚怀安刚刚的表现他可以确定,苏梨还活着。   楚怀安也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不知为何,心脏尖锐的疼了一下。   只要人活着,就不用担心了吗?   不用问一下她受没受伤,伤得严不严重,又遭遇了什么吗?   她受了很严重的伤,躺在医馆昏迷不醒,还被人挖了至亲之人的坟,分尸送到她面前,这么多事都压在她一个人肩上,这些难道都不重要吗?   心脏越来越疼,楚怀安一把拽住陆戟的手往前走。   “侯爷,去哪儿?”陆戟低声问,并没有要顺从的跟着楚怀安走的意思,忽鞑还在驿馆,他不能离开太远。   “跟我去看她!”楚怀安命令,陆戟停下,将手挣脱出来,楚怀安被他这个举动激得炸了,咬着牙低吼:“她昏迷两天了,情况很危急,而且……”   话没说完,被陆戟打断:“我不是大夫,就算守在她身边也没有用,忽鞑此行意图不明,不能疏忽大意。”   他在战场见过了太多生死,早就撇开感情,永远用最理智的头脑分析事情的轻重缓急。   楚怀安听得太阳穴突突的跳。   他想这是个什么人?在这种时候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这样也能骗别人对他死心塌地吗?如果自己去晚了一步,那个叫苏梨的女子死了呢?他难道也就这样一动不动的守着忽鞑吗?   “你和我都他妈是反臣了,还有什么不能大意的?”楚怀安咬着牙质问,胸腔被怒火灼得发疼,陆戟还是那副不动如山的模样:“是不是反臣,我心里清楚,只要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君……”   话没说完,楚怀安一拳揍到陆戟脸上,陆戟毫无防备,亦或者有防备,却没有与他动手,由着那不遗余力的一拳落到自己脸上。   颧骨传来剧痛,踉跄着后退两步稳住身形,楚怀安冲过来揪住他的衣领质问:“要是她死了呢?你就对她无愧吗?”   她为了你千里迢迢从边关回了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京都,她为了你只身搅乱整个朝堂,她为了你付出了那么多,你无愧于天地君民,就能有愧于她吗?   后面的话楚怀安没有问出来,但陆戟很清楚他要说的是什么。   陆戟垂眸,浓密的眉睫极细微的颤了颤:“我从未要求她为我做什么。”   我从未要求她为我做什么,她做的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所以我不必愧疚。   嘭!   楚怀安又打了陆戟一拳,这一拳比刚刚更重,陆戟偏头,唇角溢出血来,脸颊浮起大片紫胀淤青。   陆戟抬手擦去唇角的血渍,表情波澜不惊,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痛,楚怀安还是不解气,拳头再度高高举起,忽然听见陆戟低声道:“这些年阿梨跟着我吃了很多苦头,侯爷若是真心为她好,这次她伤好了以后,侯爷不妨好好规劝于她,让她不要再跟我……”   “你他妈给我闭嘴!”楚怀安怒吼,一把推开陆戟:“我要怎样对她是我的事,我跟你交情不好,有什么话,你最好自己当面跟她说!”   吼完,楚怀安转身大步离开。   陆戟理理被他揪得皱巴巴的衣领,面色沉静的走进驿馆,好像刚刚的争执根本没有发生过。   驿馆里,刚刚那两个跟陆戟交手的胡人勇士见陆戟脸上挂了彩,脸上浮起不怀好意的笑,像是嘲讽,叫人心里极不舒服。   陆戟全当做没有看见,上楼走到忽鞑住的房间抬手敲了敲门。   门响两声,忽鞑拉开房门,脸上还有余怒未消,看见陆戟,眼底闪过阴鹜,尚未开口就听见陆戟幽幽道:“卑职只是来看看王上是否还安然在屋里,最近贡州似乎不太安宁。”   他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分明是要确定忽鞑是不是偷偷离开房间去了别处。   忽鞑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下,那条横亘半边脸的伤痕变得狰狞,他知道陆戟是头狼崽子,一旦锁定猎物,就打死都不会再松口。   五年前他根本就不应该招惹他!   被楚怀安堵了一肚子的气,忽鞑不由得开口:“陆将军,你杀了我族那么多勇士,受了那么多伤,却被革了职,如今还屈居在一个纨绔王爷手下,你们口中所谓的天子,真的值得你这样为他卖命吗?”   “……”   陆戟没有说话,只站在门口看着屋里,像一团棉花,轻易地将忽鞑的敌意吸纳消磨。   这样的反应真的很容易激起旁人心中的怒火,可这里不是在战场上,忽鞑也不能随意地亮出自己的兵器和陆戟打一架。   鹰钩一样的眼眸和陆戟幽深坚定的眸光相撞,迸射出雄性最原始野性的厮杀搏斗,明明忽鞑的个头比陆戟高壮了很多,但两人站在一起,气势却不相上下。   良久,忽鞑忽的收敛了气息,抬手沿着脸上的伤痕轨迹摸了两圈,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说起来,你父亲和当年相比,好像老了很多了呢。”   他突然提起了陆啸,毫无征兆的,突兀得让人骨头缝里都不舒服极了。   陆戟的眼珠转了转,看见那日被楚怀安割断的装饰物被修复又回到他脖子上。   使臣团入京那天本该扔到城墙之上的装饰物,被他截下了,忽鞑的挑衅,意味着忽鞑的挑衅,也是他应下的,与旁人无关。   注意到陆戟的目光,忽鞑脸上的笑意微敛,不过很快他便想到了什么,笑容扩大,露出两排白得晃眼的牙:“你说,如果本王向你们的天子提出要求,他会不会答应给你和本王的公主赐婚?”   忽鞑问,因为这个假设而感到无比愉悦,好像已经看见陆戟身穿大红喜袍风光迎娶忽宛颜的场景。   赫赫有名的镇边大将军,世代忠良的人,却娶了一个胡人女子做将军夫人,这该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啊!   陆戟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他块木头,没有更多的情绪变化,忽鞑兀自开心了一番才关上房门。   陆戟背脊挺直的站在屋外,谁也不知道他垂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青筋寸寸暴起,用尽了所有的克制力才没有一拳打在忽鞑脸上!   与此同时,楚怀安怒气冲冲的冲进医馆,医馆伙计见他杀气冲天,早就远远地躲开,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进安珏所在的房间,不多时,房间里传出痛苦至极的呜咽。   再出来时,他身上的暴戾少了一些,只是身上染上几分血腥,衣摆处甚至溅了几滴血,在他身后的房间,安珏右脚小腿以下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哒哒的往下滴着血。   到苏梨房间的时候,大夫又在帮她施针,楚怀安双手环胸在旁边看完了整个过程,中间苏梨吐了几口血,又继续昏睡过去。   施完针,大夫离开,医馆里的小丫鬟端了一盆热水要帮苏梨擦汗,楚怀安接过盆把小丫头赶出去。   刚拧了帕子帮苏梨擦汗,苏梨便幽幽的睁开眼睛。   她恢复了一点意识,整个人却很虚弱,脸色惨白不说,眼神也很是涣散,楚怀安只当她还没有清醒,抬手覆上她的眼睛:“没事,睡吧。”   苏梨却并没有像前两天那样睡过去,她试图动手把他的手推开,却牵动伤口倒抽了口冷气。   楚怀安连忙压住她的胳膊:“别乱动!”   这一次她伤得很重,右手腕骨错位,左肩被箭贯穿也伤到了筋络,以后的行动恐怕都要受影响。   痛得狠了,苏梨倒是更加清醒,眨眨眼睛,确认般开口:“侯爷?”   “是我。”楚怀安点头,将帕子叠成小块放在她额头上:“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喝。”   楚怀安说完转身帮她倒了杯水,小口小口喝完,喉咙的干渴舒缓许多,苏梨也想好了措辞:“侯爷怎么知道我在地下城?你见到四方镖局的人了?”   “嗯。”   “那侯爷看到我写的信了?”苏梨追问,楚怀安顿了一下,把茶杯放到一边:“看了。”   他的表情讳莫如深,苏梨一时不知道他有何感想,犹豫了一下道:“这遗旨出来的突然,恐怕是背后有人心怀不轨,想以此挑拨侯爷与陛下之间的关系,侯爷莫要中了旁人的计!”   苏梨的语气里夹着一丝焦急,她知道楚怀安对皇位并不上心,但这一路还不知道有没有发生别的变故,万一他改变主意了呢?   “你觉得我适合当皇帝吗?”   楚怀安问,苏梨眼皮一跳与他对视,竟从他眸底看到几分认真。   他竟然在认真的考虑他适不适合做皇帝这件事!   心底震惊,苏梨没敢贸然回答,思忖许久,苏梨尽量平和的开口:“且不说侯爷适不适合称帝,如果侯爷要顺应旁人拥护继位,与陛下必然有一战,如今胡人又蠢蠢欲动,这个时候,内忧外患一起爆发,最终结果会如何,恐怕难以预料,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硝烟一起,黎民将颠沛流离,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如果陛下因为这一道遗旨要置我于死地呢?”   “陛下不会的!”   苏梨笃定的说,清澈的眸子是不容置疑的坚信。   那闪亮的眸光晃了楚怀安的眼,惑人心魄一般,他抬手用指腹在苏梨眼角擦了一下:“你怎么能肯定不会?几日之前,有八十人奉了太后的口谕,要提反臣的首级回京复命呢。”   那八十个人,杀得他手腕都酸了,整个人像在血泊里蹚了一次。   苏梨诧异,楚怀安想起什么,扬起脑袋,将下巴处还很新鲜的伤疤指给苏梨看:“喏,若不是爷躲得快,这一箭就该从这里,直接穿透天灵盖了。”   楚怀安说着在自己的下颚戳了一下。   “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苏梨讷讷的问,楚怀安拿起她额头上的帕子又拧了遍水重新放好:“他们身上带着太后的信物,那么多人看着,还有得假?”   楚怀安反问,苏梨皱眉思索,楚怀安越来越见不得她皱眉的模样,抬手在她眉心揉了一下:“他们要杀的是我,你皱什么眉?”   说完不等苏梨回答又自言自语:“你说太后的懿旨要传出宫,还要派那么多人离京,陛下他真的能不知道吗?”   应该不会不知道吧,毕竟他连太医院的出诊记录都能调出来做对比,在京城形势这样紧张的时候,怎么会不盯紧宫里所有的消息?   苏梨顺着楚怀安的思绪想了一下,很快发觉不对劲:“侯爷,按照你的说法,那些杀手应该是差不多尾随迎接使臣的队伍一路到边关的,如果陛下和太后早知道遗旨一事,应该把你圈禁在京中,而不是派你出京迎接使臣不是吗?”   只要楚怀安在京中,就算遗旨一事被爆出来,楚凌昭也可以很快把他控制住,也不至于还要派杀手千里迢迢去暗杀他,这样也未免太迂回费劲。   楚怀安抿唇没有说话。   那夜从那些杀手身上搜出来太后的信物给他的冲击太大了,他即便有千万种理由为太后开脱,可那信物就是扎在他心底的一根毒刺,让他无法忽视。   说了这么久的话,苏梨又累了,气息喘了喘:“侯爷,暗杀一事一定有猫腻,等我好些了,我可以再回京跟陛下禀明……”   “你再回京?”楚怀安拔高声音打断苏梨的话,眉头上扬泄出怒火:“我他妈还没死呢!就算要质问也该是我回京亲自去,轮得到你替我冒险吗?我跟你什么关系啊?一堆烂账没算,你不往我身上捅刀子就算仁义了,上赶着管我死活你脑子有病吗?”   “侯爷?”   苏梨被楚怀安吼得愣住,无意识的说了两个字,被楚怀安捏住上下唇:“闭嘴!不许说话!就算远昭国亡了,也跟你没关系!天底下苟且偷生的人多了,你给我好好活着!”   楚怀安命令,苏梨张不开嘴,只能用眼睛瞪着他,也不知道他抽了哪门子的疯,一脸愤恨道:“有的人天生狼心狗肺,你为他做得太多,到头来他根本不领情!”   “……”侯爷,你这么说自己真的好吗?   使臣团在贡州足足停留了半个月才开始重新启程。   启程那日,一个打着四方镖局名号的镖队和使臣团通路随行。   据说镖队护的是一位重伤的女子,不知那女子是何来历,贡州州府出了一辆六乘马的马车护送那名女子。   马车相当奢华,是贡州州府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行头,马车跟在使臣团后面,竟比胡人公主的派头还要大上一些。   顾忌着女子的伤势,使臣团一路走走停停,耗了足足三个月才来到浔州。   浔州州府早就接到皇城来的指令,使臣团入城那日,特意将城门大开,还让官兵发了告示让百姓夹道欢迎使臣团入城。   使臣团入城驻扎到驿馆当夜,自皇城往各州县发出皇榜。   昭陵夫人楚刘氏,因念子成疾,病重难治,特面向民间招募医术高超之人入宫为昭陵夫人治病,只要治好昭陵夫人,诊金万两!   皇榜发到浔州城的时候,刚刚入夜,楚怀安拿着皇榜冷笑出声。   这一路拖得太久,这是陛下在变相的催促他该早些回京复命了! 第91章 请交出手中兵力!   入夜,皇宫。   “咳咳!”   某处不知名的宫殿传来低哑的咳嗽,单听咳嗽声,都能听出这人病得有些久了,身体很是虚弱。   殿里烛火通明,宫婢不停地进进出出,送进热水和刚熬好的药,又端出痰盂和冷水。   三两个御医凑在床榻前愁眉不展,楚刘氏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短短数月,人已瘦得不成样,眼窝凹陷,满脸病气,好似一不留神就要撒手人寰一般。   “夫人,喝药吧。”   宫婢跪在地上温声提醒,楚刘氏缓慢地摇头,宫婢给她喂了两勺,淡红色的药汁从唇角溢出,竟是一点都没有喂进去。   她病得太久,从炎炎夏日病到如今的初冬微凉,再过不多时,宫里就该烧起火盆了。   她知道边关离京城很远,可离得再远,使臣团也早该入京了。   她盼了一天又一天,却始终盼不到那个俊朗潇洒的身影。   她的谨之是不是在路上遭遇了不测再也回不来了?   每每想到这里,她的心就揪疼起来,眼角溢出滚烫的热泪,恍然间一个高大俊朗的身影走了进来。   “谨之!”   楚刘氏激动的坐起来,撞翻了宫婢手里的药碗,药汁洒了一身她也浑然不在意。   楚凌昭快步上前握住楚刘氏的手,枯骨一样的腕骨冰凉,握在掌心叫人心惊。   “皇婶,是朕。”   楚凌昭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哑,御医和宫婢全都跪下,楚凌昭抬手制止他们的高呼。   “再熬一碗药进来!”   “是!”   宫婢应着退出房间,御医相互看看,也暂且离开到外门候着,房门关上,屋里只余下楚刘氏虚弱的咳嗽。   楚凌昭在她背后垫了几个枕头让她靠坐起来:“朕已发出皇榜让人在民间寻访名医,皇婶莫要担心,再过不久你就能好起来的。”   楚凌昭安慰,楚刘氏渐渐止了咳,软软的靠在枕头上偏头看着他。   楚怀安算是太后看着长大的,楚凌昭又何尝不是楚刘氏看着长大的?   以前小小的一只长成如今这般君临天下的模样,总是叫人感慨万千的,一些陈年旧事随着病气侵入脑海,楚刘氏不由得笑了笑:“臣妇谢过陛下!”   她的声音虚弱得紧,楚凌昭要微微倾身凑近一些才能听得清楚,他这模样过于恭顺,像未登基时谦和有礼的少年人。   “臣妇记得陛下少时最爱到侯府来探病,每次来了,都会跟着谨之偷偷跑出府去玩,有一次玩得忘了时辰,错过了宫门落锁的时间,在侯府歇了一夜,第二日被先帝禁足了半月呢!”   楚刘氏说的那件事楚凌昭也还记得,那一日他跟楚怀安去的尚书府,尚书府家的两位公子哥陪着他们玩耍,中途下人带他去如厕,路过后花园的时候,他远远瞧见了尚书府三位俏生生的小姐。   三人穿着漂亮华丽的衣裙挨着坐在一处,不知说了什么,皆掩唇笑起,个个眉眼弯弯如皓月,漂亮得惹人眼。   不知是不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其中一位小姐偏头朝他望来。   那时他并未觉得自己是在偷窥,行径不大符合规矩,在那小姐看来之时忘了避开,与一双笑盈盈的清眸撞了个正着,小姐粉颊上的笑意僵滞,染上片刻迷茫,与那日明媚灿烂的暖阳鲁莽又直白的撞进他心田。   然后他听见有丫鬟低唤:“大小姐,怎么了?”   那声音唤醒了他,他立刻提步离开,心脏却怦怦跳了两下,唇角不受控制的上扬。   那撞进他心田的人,是刚与他定下婚约的侧妃。   是他的。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盘桓了许久,然后缓缓落在心头,化成丝丝蜜甜的清泉。   思绪到此戛然而止,楚凌昭勾唇笑笑:“谨之总是能发现很多新奇好玩的事,朕少时总是很羡慕他。”   他说了羡慕这样的字眼,楚刘氏心底一惊,却不敢表现出来,尽量正常的开口:“谨之年幼丧父,臣妇也没有很好的约束好他,才会长成这般纨绔,陛下有先帝和太后疼爱着,何必羡慕于他?”   说完,想起遗旨的事,不由抓紧楚凌昭的手:“陛下,遗旨一事,谨之从不知情,就连臣妇也是在夫君临终之前才知晓一点内情,谨之不学无术,难当大任,他……不足为患!”   说到后面,楚刘氏的语气带了一丝哀求。   如果可以,她宁愿楚怀安生在普通的商贾人家,能平平安安、衣食无忧的度过这一生便好。   楚刘氏说得很诚恳,楚凌昭没有急着回答,只定定的看着她:“皇婶可知,谨之十日前就带使臣团到了浔州?”   浔州离京不过数日的路程,快马加鞭不出三日便能抵京,使臣团有车马稍慢一些,十日的时间也完全足够入京了。   “他还在浔州吗?为何不带着使臣团尽快入京?”   楚刘氏追问,心里既开心楚怀安路上没有遭人毒手,又担心他未曾入京,还会出什么乱子。   “早在使臣团抵达浔州那日,朕就让人发了皇榜下去为皇婶寻医问诊,谨之早已知晓皇婶病重的消息,却迟迟不曾从浔州启程。”说到这里,楚凌昭的眸色变暗,脸部轮廓染上冷硬的阴影:“朕也很想知道他要做什么。”   人已到了浔州,明知母亲病重却迟迟不动身,甚至连一封传信都没有,如此行事也太诡异了。   楚刘氏病得厉害,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太阳穴突突的痛起来,只能按着太阳穴喘着气问:“谨之不归,陛下现下想要如何?”   “有劳皇婶给谨之修书一封。”   只是修书一封,楚凌昭没再多说别的,知道事关重大,楚刘氏没耽搁,撑着病体起床写了一封书信。   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但提起笔来却无从下笔,楚刘氏犹豫良久,只写寥寥数语:谨之我儿,为娘很好,盼你平安归来,勿念。   信纸上墨迹未干,楚凌昭将信纸抽走,转身要走,楚刘氏颤巍巍的跟了两步:“陛下!”   楚凌昭停下扭头看向她,楚刘氏眼眸湿润,惨白的嘴唇张张合合半天,最终半哭不哭的哀求:“无论谨之如何,求陛下莫要伤他性命!”   “他不伤朕,朕便不会伤他。”   留下这样一句,楚凌昭转身大步离开。   拿着信纸回到御书房,早有两名暗卫等候。   楚凌昭将信纸交给内务总管张德用蜜蜡封好转交给暗卫,暗卫收好放在怀中,楚凌昭沉声开口:“将此物交给逍遥侯,并带给他一句话。”   说到这里,楚凌昭顿住,暗卫试探着抬头:“陛下?”   “告诉他,若三日后再不启程,浔州州府会立刻带兵围了驿馆,按乱臣处置!”   “是!”   暗卫应声离开,迅速隐入夜色之中。   御书房陷入冷寂,楚凌昭疲惫的揉揉眉心,张德小心的奉上热茶:“陛下,喝口热茶休息会儿吧。”   楚凌昭抬手接过茶水抿了一口,微甜的茶香入喉,驱散些许疲倦。   张德垂头侍候在一旁,楚凌昭将杯盏放到一边,正好压在一封未加盖玉玺的圣旨上。   圣旨早在十日前就写好了,只要盖上玉玺,武将会立刻带兵围了浔州城,捉拿反臣。   楚凌昭坐在桌案前看着这封圣旨,眉头拧成麻绳,目光在玉玺上看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伸手去拿。   “陛下,时辰不早了。”   张德再度提醒,宫人敲了锣,眼瞅着又过了子时。   楚凌昭没动,看着圣旨出神,这几个月他基本没睡过一个好觉,整个人都消瘦了许多。   张德叹了口气,正准备去拿披风给楚凌昭披上,忽听得楚凌昭开口:“张德,你说谨之真的会反吗?”   这话问得突兀,张德连忙跪下,老脸皱成包子:“哎哟,陛下,老奴哪里敢随便说这些事啊!”   “许你无罪,说吧。”   楚凌昭抬手在玉玺上摩挲了两下,这玉玺是他从先帝手上接过来的,用最好的蓝田玉石找最好的工匠雕琢打造,触手温润,冬暖夏凉。   这是远昭国最高权利的象征,也是无数人羡慕觊觎的存在。   现在,它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这……”张德犹豫了一下,见他神色严肃,不好再推脱,只得开口:“陛下与太后这些年待侯爷极好,这是天下人都看在眼里的,侯爷与陛下更是情同手足,但是……”   “但是?”楚凌昭掀眸看向张德,张德连忙伏低脑袋:“老奴……老奴失言!”   “朕说了许你无罪,把话说完!”   “是!”张德抹了一把冷汗:“现在传得沸沸扬扬,所有人都猜测老侯爷是被陛下下毒赐死的,毕竟是杀父之仇,只怕侯爷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   楚凌昭表情怔忪,是啊,毕竟是杀父之仇啊。   “张德,你在父皇身边伺候了多少年?”楚凌昭问,许是心里烦闷无人可诉,这会儿他的话格外多。   张德猛然被这么一问,报不出具体年限,掐指数了一会儿才回答:“回陛下,老奴七岁入宫,十二岁便到了御前,从先帝登基到先帝薨逝,一共三十年。”   “你觉得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先帝文韬武略,是个明君!”张德斩钉截铁的回答。   这话楚凌昭听得多,史官们在史书上写得也多,先帝的丰功伟绩,先帝的英勇谋略,在他心底树立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形象,遮掩了这背后的血雨腥风。   “你说,若是父皇面对现在的局面会如何抉择?”   楚凌昭又问,眼底浮起一丝迷茫,好似走在迷雾之中,需要一盏明灯作引。   张德的身体绷得紧紧的,低垂着头,脑袋里思绪翻涌交织。   虽然楚凌昭说了免他无罪,可这个问题太敏锐,若是说错了,绝对讨不到什么好。   犹豫许久,竟有一滴冷汗汇聚到下巴处滴落。   啪嗒一声,像按下什么机关,张德咬牙开口:“若是先帝在,会永绝后患!”   永绝后患,便是杀了楚怀安。   如当年老侯爷,明明身体病弱,稍有好转,先帝便迫不及待的动了手,更遑论楚怀安如今看似纨绔,实则并非废物呢?   摩挲着玉玺的手顿住,楚凌昭睁开眼睛,眸底迷雾散尽,只剩下一片清润。   不再有任何犹豫,楚凌昭拿起玉玺盖下玺印。   “陛下?”   张德忍不住开口唤了一声,楚凌昭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将圣旨丢给他:“让人传旨!”   “是!”   张德收好圣旨连忙退出御书房,神色匆匆的朝内务府走去,宣旨官刚刚睡下,听见敲门声立刻惊醒开门,张德面色凝重的将圣旨递过去。   宣旨官双手接过,打开圣旨,借着清幽的月光看见圣旨最后缀着‘杀无赦’三个字,眸子微微睁大。   “这是陛下刚下的旨意,连夜出府宣旨!”   “是!”   宣旨官收好圣旨,穿好外袍立刻出宫,然而刚通过两道宫门,就被御林军拦下,捂了唇鼻押到帝王寝殿。   寝殿黑漆漆的一片,并未点灯,楚凌昭只着中衣坐在床榻之上,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御林军从他怀中搜了圣旨呈给楚凌昭,楚凌昭打开看了一眼,随后将圣旨丢到地上,明黄的圣旨滚落在眼前,杀无赦三个字尤其显眼。   “谁把这道圣旨给你的?”   “是……是张总管亲手给奴才的!”宣旨官如实回答,声音颤抖着,显然被今夜的变故吓得不轻。   张总管的圣旨不是从陛下这里拿的吗?陛下这又是闹哪一出?   楚凌昭没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寝殿门被敲了两下,七八个暗卫带着一身血涌入寝殿。   “陛下,方才出宫送信,果然有人拦截!”   “何人?”   楚凌昭问,暗卫不言,奉上一枚银色令牌,令牌上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   海棠花染了血腥,艳丽异常。   三个时辰后,太后寝殿。   “碧梧!”太后轻唤,从噩梦中醒来,口干舌燥。   “碧梧!”   太后又拔高声音唤了一声,仍是无人应答。   天已经有些亮了,只是屋里还漆黑一片,细听之下竟是一片死寂。   太后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的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连忙下床,屋里出现一个红点,下一刻,烛火被点亮,楚凌昭冷峻的脸被照亮,不知道已经在屋里坐了多久。   “鸿熠,你怎么在这里?”太后惊诧的问,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却还端着太后的架子没有失仪。   “时辰尚早,母后怎地醒了?可是做了噩梦?”   楚凌昭问着,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茶水还是热的,冒出热气。   太后接过来喝了一口,噩梦的余悸尚未消退,心脏反而更加不安。   “确是做了噩梦,哀家梦见又回到那日宫乱,有人杀到这里,将哀家身边的人都杀完了。”太后低声说,脑海里浮现出刚刚梦里的血腥画面,不由得又喝了口茶。   然而这口茶尚未咽下,便听见楚凌昭沉声道:“母后,那不是梦。”   “什么?”   太后眼皮一跳,寝殿门忽的被人推开,浓郁的血腥味奔涌进来,冲散殿里淡雅的安神香味道。   茶杯脱手而出,从桌面滚落,摔到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四裂开来。   太后像是被这碎裂声惊吓到,猛地站起来,御林军统率跪在寝殿门口高声禀告:“启禀陛下,太后寝殿伺奉的二十三人已悉数处决!”   “皇帝!”   太后厉喝一声,呼吸变得急促,她没有想到一觉醒来,自己宫里的人竟然会被全部处决!   这是她的人,楚凌昭连说都不说一声就把人杀了,这算什么?还当她是太后吗?   楚凌昭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他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温吞吞的喝下,然后才不疾不徐的开口:“母后,朕上次跟你说过,后宫不得干政。”   “哀家何时……”   太后还想辩驳,楚凌昭将那枚银色令牌放到桌上:“母后的人好厉害,连朕的暗卫都敌不过。”   看见那枚令牌,太后失了言语,肩膀陡然垮了下去。   楚凌昭掀眸定定的看着她:“母后的人是外公留下的吧,这么多年可是安家的人在帮你挑选训练?如今母后手中握有多少兵力了?”   太后手上有人,这是楚凌昭早就知道的事,当初先帝离世之前曾让楚凌昭问太后要了这批兵力,但楚凌昭并未按照先帝当时说的去做。   一来那时楚凌昭和太后的母子关系还算亲厚,二来那时他初登帝位,还不能与太后闹得太僵,便一直拖到今日。   “鸿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太后难以置信的问,身体微微抖动,因为滔天的怒火,她一心为了楚凌昭谋划,如今却只换来这样的结果!   太后眼底满是失望,楚凌昭却没有任何的触动,他挺直背脊坐在那里,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开口:“如今朝中局势不稳,请母后交出手中的兵力,以帮儿子巩固皇位!”   “鸿熠,哀家一心为你,如今你就是这样对哀家的?”   太后质问,只觉被亲生儿子戳了心,楚凌昭垂眸掩下眸底的情绪:“母后对儿子的好,儿子都记在心里,但谋害皇亲是重罪,况且陆戟乃国之重臣,母后如此戕害二人,恐怕会背负天下人的骂名,儿子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母后犯错。”   “犯错?鸿熠觉得哀家做错了?”太后气得眼睛发红,眸底浮起血丝:“为了你,哀家连安家最后的子嗣都抹灭了,你如今竟然为了外人如此指责哀家?”   “谨之是朕的表弟,不是外人。”   “那陆戟呢?他敢擅离职守,先斩后奏,提赵飞扬首级来见你,你就这么相信他没有狼子野心?”太后反驳,不等楚凌昭回答又继续道:“他与谨之若真的心中无愧,为何要在浔州城滞留,迟迟不肯入京?”   “父皇常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楚凌昭低声说,俨然已经打定主意要相信楚怀安和陆戟,太后气得表情微微扭曲狰狞:“好!好!好!”   她连说了三个好,手抖得不像话,发了狠笑起:“早知如此,哀家就不该让他们安全回来!”   某根神经被撩动,楚凌昭敏锐的看向太后:“母后在此之前,还对他们下过手?”   太后像是没听见他的问话,怒其不争的训斥:“鸿熠你如此心软,如何能受此重任?这两个人只是带着四十人就能杀死哀家的八十精锐,若是他们真的有心谋反,一旦与反贼沆瀣一气,仅凭皇城这点兵力,根本抵挡不住,到时你难道要将皇位拱手相让吗?!”   八十精锐!   楚凌昭抓住关键,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胸腔被怒火灼得发疼。   他根本不知道太后什么时候派出去了八十精锐,更不知道楚怀安和陆戟带去的人伤亡了多少!   难怪使臣团到了浔州却不肯入京,哪怕他发出皇榜用楚刘氏作为要挟,也还是迟迟不见启程的消息传来。   原是如此!竟是如此!   太后还想再说些什么,楚凌昭猛地拍桌站起:“来人!看着太后,没有朕的允许,不许任何人与太后接触!”   说着话,楚凌昭大步朝殿外走去,身后,太后气得把殿里的东西砸得粉碎。   御林军统领紧张的跟在楚凌昭身后:“陛下,现在要如何……”   “立刻调二十精兵!”   “是!”统领连声答应,复又迷惑:“陛下,调二十精兵去哪儿?”   “随朕连夜出城!”   “是……啊?”   统领惊愕的瞪大眼睛,连夜出城?随陛下一起?陛下在这种紧要关头要出城?!   ……   凌晨,浔州驿站,天还灰蒙蒙的,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一队轻骑悄无声息的入城,入城前马蹄被布匹包裹住,大大降低了马蹄的声音。   一行人全都穿着黑色披风,与夜色完美融合,径直朝城中驿站奔去。   及至驿站门外,一人下马亮了腰牌,驿站的官差立刻恭恭敬敬的打开大门将人迎了进去。   两人护着其中一人进了驿站,其他人则将驿站严严实实的守着,不容任何人靠近。   在官差的指引下,三人来到二楼一个房间,其中一人拿了匕首正要撬开门栓,旁边的房间门忽的打开,来人动作极快的抓住拿匕首那人的手。   “什么人……”   陆戟低喝,被护在中间的人抬起头来,两人视线交织,陆戟整个人僵住,楚凌昭顺势拉着陆戟,进了隔壁房间,两个护卫如影随形,进门后关上房门。   “陛下!”   陆戟压低声音喊着就要跪下,被楚凌昭拦住:“不必多礼。”   “陆戟怎会到此?”陆戟诧异的问,脑子被楚凌昭震得有些难以思考。   京都离浔城快马加鞭也足有三日的路程,眼看使臣马上就要进京,楚凌昭身为天子怎么会贸然离京?   “有些事朕不敢假他人之手,需亲自前来才能放心。”   楚凌昭一脸肃然,不必细说经过,陆戟也能猜出这背后的龃龉,就像当初他没有经过重重上奏,直接擅离职守去西北取了赵飞扬的首级。   “陛下但说无妨!”陆戟拱手行了一礼,仍是君臣之礼,仍是臣服的姿态。   楚凌昭微微拧眉,却没有顾及那么多,开门见山的解释:“之前暗杀你们那八十暗卫是母后派的,朕一时不察,差点害了爱卿与谨之的性命,是朕之过,朕心中对你二人的确存了两分疑虑,但从未想过要与你们刀戎相见!”   楚凌昭语速极快,却又极坦诚。   作为一个帝王,今日他能来此,其胆识与坦荡已远远超过先帝。   暗杀当夜,楚怀安有不忿、有怨气,甚至开玩笑的说过想杀了忽鞑挑起两国战事这样的话。   陆戟没有,他理智又克制,心里却并非全然没有触动,今日楚凌昭此举,却将他心底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   何其有幸,他效忠的是这样明智又有胆识的君王,而不是被利欲熏心、是非不分的草包!   心头微微发热,陆戟一下子跪在地上:“臣与侯爷对陛下从未有过二心,请陛下明鉴!”   他说的话砸地有声,让楚凌昭悬了许久的心也稍微落地,不过心底还是有些疑虑:“爱卿与谨之既无二心,为何在此逗留数日?”   “回陛下,侯爷病了!”   “病了?什么时候的事?此事为何无人上报?”   “入城后第二日便病了,浔州城中也有不少人出现类似病症,臣担心是瘟疫,便主张暂不回京,以免将瘟疫传入京中,此事臣早已写了信命人送入皇城,陛下难道没有收到?”   楚凌昭面沉如水,凝重的摇头:“没有收到,今日若不是朕冒险赶来,再过两日恐怕就是浔州州府带兵围剿反臣了!”   在挽留肱骨之臣和剿杀反臣之间,他选择了挽留。   这样的魄力,非常人所有。   眼看天就要亮了,楚凌昭果断开口:“朕不宜多待,天亮之后你与谨之先启程带使臣团入城,朕自会命御医严阵以待,控制病情!”   “是!”   出了驿站翻身上马,披风帽子被风刮掉,楚凌昭立刻戴上帽子,抬头不经意看见二楼窗户动了一下,像是刚刚一直有人看着楼下的动静。   眼神微凝,楚凌昭看向一旁的官差:“那个房间住的何人?”   “回陛下,是胡人那位公主!”   “陛下,属下立刻去查探!”   “不必,立刻回京!” 第92章 接风宴   远昭国雪泽年立冬,逍遥侯亲自护送使臣团入京。   吱嘎!   高大的城门发出厚重沉闷的声响,红木做的城门缓缓打开,年轻的帝王穿着明黄色的龙袍负手而立,金丝织就的八爪莽龙在暖阳的照耀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气势如虹。   在他身后,一左一右分别立着一墨一白两名大臣,墨色乃大理寺少卿,这位铁面严判背脊挺直,面色庄严,威严不容侵犯,白色乃刚被从太学院院首破格提拔上来的太傅,太傅儒雅俊秀,神情平和,将京城第一公子的风采发挥到极致!   城门之外,则由一青一灰两人在前带领着使臣团,离京之时众人早已见识过二人的过人之姿,如今再见却越发叫人移不开眼。   围在城门口看热闹的百姓人头攒动,未出阁的姑娘看得心脏砰砰跳,这是什么神仙阵容啊,这朝堂上的郎君怎么一个赛一个的俊朗,关键个个都还未曾娶妻,就连陛下都尚未立后!若是能嫁得其中一人该有多好啊!   在一众姑娘粉红的幻想中,楚怀安和陆戟上前跪下,异口同声:“臣等不辱使命护送使臣入京,王上与公主平安抵达,今特向陛下复命!”   楚凌昭伸手扶了楚怀安一把:“谨之与爱卿辛苦了!快快请起!”   楚怀安和陆戟站起来,因为病着,楚怀安的脸色偏红,额头也冒出细密的冷汗,楚凌昭与他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的松手,陆戟扶着楚怀安往后退了一步,让开视线。   车铃叮铃响了一声,色彩斑斓的车门帘被一只素手掀开,下一刻,一个娇好的身影钻了出来。   因为今日要觐见,她特意换了一身月白色抹胸长裙,裙子是参照远昭国的风俗做的,只是上面用彩线绣着胡人族的鸟兽花纹,乌发也还是按照胡人的习惯束起来,额间的血玉抹额显得妖冶起来。   面纱还罩住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清润灵动的眸,在她走出马车的那一刻,所有人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倾城绝色!   忽宛颜轻松跃下马车。   叮铃!   铃铛的脆响穿入耳膜,莫名的叫人心头一悸,像被猫尾巴挠了一下,心痒难耐。   忽宛颜低头,上前与忽鞑一起走到楚凌昭面前。   她身上应该带着铃铛,所以每走一步,都会发出清悦的声响,如山风拂过,清爽怡人。   走得近些,还可以闻到她身上独特的茶香味,与京中女子身上甜腻的脂粉味截然不同。   “忽鞑携女儿忽宛颜见过远昭天子!”   忽鞑拱手朝楚凌昭行了一礼,他极高大,声音和动作都透着胡人的粗犷莽撞,忽宛颜站在他身边像朵娇弱不堪的花,忽鞑动作稍微不留神一点,都能把她折断一样。   忽鞑这样的体型,完全看不出他能有这样娇小的一个女儿。   “王上一路辛苦,朕已在宫中设了酒宴为王上与公主接风洗尘,请!”   楚凌昭开口,做了个请的姿势侧身让开,示意忽鞑和忽宛颜先行一步,完全表现出东道主的大气。   不必给使臣团下马威,甚至给足了他们面子,却并不让人觉出讨好谄媚,而是因为底气十足才能作出的礼数!   忽鞑眼睛眯了眯,抬起右手在左胸拍了一下,微微垂头,这才做出胡人的礼数:“陛下先请!”   忽宛颜也跟着行礼俯身,楚凌昭弯眸含笑扶了忽鞑一把:“客从远方来,自没有怠慢的道理,王上不妨与朕同行!”   忽鞑做胡人的王统已经二十多年了,他见过先帝,也与先帝在战场上交过手,胡人一族这些年一直还算安分,这个年轻的帝王是一路顺风顺水登上的帝位,***场都没上过,他以为新帝会是个娇气的贵公子,没想到却是个滚刀肉!   “谢陛下!”   忽鞑沉声道谢,与楚凌昭一同往前走去,文武百官俱有条不紊的跟在他们后面。   “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连赵大人那个黑面神与陛下站在一起,都好看了不少呢!”张枝枝拍着胸脯缩回脑袋,他们的车马一直跟在使臣团后面,这会儿很是热闹,她自然是忍不住的。   “赵大人本就生得好看。”   苏梨淡淡的回了一句,对外面的情况倒是并不如何在意。   “阿梨如此淡定,莫不是见过比他们更俊朗的郎君?”张枝枝问着兴致勃勃的凑到苏梨面前,这几个月都是她帮苏梨清洗伤口换药,两人的关系亲近不少,她与苏梨说话便没了那许多顾忌。   “他们的姿容气度已是千里挑一,我哪有那样好的气运遇见更俊朗的,况且,皮囊只是表象,内涵修养、品性脾气才是做人的根本。”   苏梨不疾不徐的说,张枝枝一脸受教的点点头,半晌反应过来,瞪大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阿梨你方才可是在拐着弯的说我肤浅?”   她反应颇慢,苏梨微微勾唇并不点明,张枝枝气鼓鼓的瞪了苏梨一眼,数着指头不死心道:“我是肤浅,那依阿梨之见,在赵大人、顾大人、侯爷、将军和……”   张枝枝掀开车帘左右看看,确定马车附近没人以后飞快的回头看着苏梨,压低声音:“算上陛下,谁最好?”   “陛下是天之骄子,在背后妄议陛下是要杀头的大罪。”苏梨低声呵斥了一句,张枝枝连忙把小拇指按回去:“那这四个人呢?阿梨觉得谁最好?”   “各有所长。”   “……”   张枝枝无语的翻了个白眼,知道自己又被苏梨耍了,自己又掀开马车帘子悄悄打探外面的情况,自顾自道:“我瞧着侯爷和顾大人极好,赵大人太冷,成天绷着脸跟不会笑似的,将军太严肃,一看就是个不好相处的,而且他杀了那么多人……”   将军很好。   苏梨在心里反驳了一句,并没有跟张枝枝多说什么。   有些事,不必让所有人都理解。   正想着,马车动了起来,城墙之上,悠扬洪亮的号角声飞扬而出,然后是礼官高亢的宣告:“迎使臣团入城!”   一声落下,围观群众也跟着齐声高呼:“迎使臣团入城!!”   声音嘹亮,足见诚心与热情。   马车动起来以后张枝枝没再往外看,规规矩矩的坐在马车里,无数好奇的目光透过车窗帘望进来,试图窥探一二。   胡人公主都下车觐见陛下了,这后面怎地还有一辆马车?   未免人太多出乱子,使臣团进城以后是走的最近最宽的路去往皇宫,到了宫门口,文武百官全都进了宫门,礼部留人将使臣团的车马行李运到暂时下榻的地方,苏梨也趁机想让马车直接回县主府,却被看守宫门的侍卫叫住:“苏县主,陛下请你入宫一同赴宴!”   苏梨眉头一跳,没想到迎接使臣这样隆重的时候,楚凌昭还能从百忙之中记起有自己这样一个人。   “好!”   苏梨从容跳下马车,张枝枝想跟着一起下去,被侍卫拦住:“陛下只请了县主一人,姑娘请自行回家吧!”   “……”   张枝枝气鼓鼓的翻了个白眼,哼!回家就回家!谁稀罕!   进了宫门,有宫人专门给苏梨引路,走了许久,宫人却没把苏梨带到宴客厅,而是把她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宫殿。   “现在离宴会还有些时辰,县主可以在此沐浴,赴宴的新衣已备好,县主有什么吩咐和随时传唤奴婢。”   带路的宫人恭敬地说,像是被楚凌昭事先吩咐了什么,苏梨心里有些诧异,面上却未显露,提步进了殿中。   殿里也有宫婢伺候,待苏梨进去便热情地迎上来,手里端着托盘奉着热茶:“县主请用茶。”   这待遇简直比得上宫里的妃嫔了,苏梨没喝茶,跟着宫婢绕过殿内弯弯绕绕的走廊,竟在耳房发现一口热气腾腾的温泉。   温泉里撒着红艳艳的花瓣,随着蒸腾的热气散发出淡雅的清香,温泉四周放着屏风,靠门的衣架上挂着华贵异常的衣物。   苏梨的表情有些崩坏,陛下这是要做什么?   “请县主沐浴更衣!”   宫婢低声提醒,苏梨犹豫了下开口:“陛下可有吩咐其他?”   “陛下让县主盛装打扮,一会儿宴上兴许要与胡人公主一较高低,事关远昭颜面,请县主务必引起重视。”   “……”   苏梨眉头抽了抽。   一个时辰后,苏梨穿着华贵的衣服从殿里走出来,衣服是偏高贵大气的绛紫色,里面是抹胸长裙,胸口绣着两朵漂亮的并蒂莲,外面罩着同色薄纱,薄纱拢着金丝,行走间折射着细碎的金光,贵气逼人。   与衣服想匹配的,苏梨的头饰也相当华美,沉得苏梨差点抬不起头来。   据宫婢说,这是陛下亲自吩咐下来的,苏梨为此对楚凌昭的审美产生深深的怀疑。   不过终于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浑身的疲倦一扫而空,苏梨的精神好了不少,步履也轻快起来,随着宫人来到宴会厅,宫宴尚未正式开始,忽鞑和楚凌昭不知去了何处,文武百官倒是基本都已经落座。   “县主,这边请!”   宫人低声提醒,苏梨顺着宫人的指引望过去,看见俏生生如一朵白莲坐在上首的忽宛颜。   因着她身份特殊,周围并没有坐其他人,那些个京都贵女全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着话,时不时抬头朝忽宛颜看一眼,像看什么热闹一样,她却好似没有察觉到那些目光,怡然自得的坐在一处,与旁人格格不入。   苏梨提步走到她身边,先行了一礼:“见过公主!”   “县主请坐!”   忽宛颜回礼,极自然地伸手帮苏梨把矮几往后拉了拉,更加方便苏梨落座。   这是极有礼数的做法,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苏梨都因此对她有了一分好感。   落座以后,宫婢帮苏梨斟了一杯酒,酒香清甜,是梅子酿的果酒,适合女儿家饮用,少饮几杯并不醉人。   苏梨之前参加温陵的婚礼喝的就是这种酒,她仗着这酒不醉人贪杯喝了不少,没想到后劲十足。   想到那日醉后发生的糗事,苏梨微微脸热,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便不再喝了。   刚把酒杯放下,楚凌昭和忽鞑一起走进殿中,后面还跟着楚怀安和陆戟他们,文武百官立刻起身,苏梨和忽宛颜也跟着站起来。   “恭迎陛下、恭迎王上!”   数人同呼,声音洪亮,不停地在宴客厅回荡,极有气势。   不知道之前楚凌昭和忽鞑说了什么,在众人的呼声落下以后,整个宴客厅都充斥着忽鞑浑厚且极具穿透力的笑声。   “众爱卿平身!”   楚凌昭沉声说,大步登上高台上的皇位,忽鞑则在他左手边首位坐下。   天色有些暗了,宫人们迅速点上宫灯,宴客厅一下子灯火通明,作为主要支撑的八根柱子上雕刻着镀金真龙越发栩栩如生,龙首朝下,龙头圆睁,气势磅礴的看着在座的人。   忽鞑掀眸瞧了一眼柱子上的龙,眼底闪过一丝晦涩。   胡人领地气候恶劣,土地贫瘠,除了牛羊连河流都很少,胡人的生活困难,去年降了雪灾以后,更是食不果腹,没离开过胡地的人,根本想象不到中原人的生活有多奢华精致。   而这些生活并不是中原人有多英勇强悍,而是因为他们生在了物产丰饶的地方。   真是天道不公!   忽鞑心头烦闷,端起面前的酒杯就喝了下去,喝完猛地站起来:“陛下,你这是何意?”   忽鞑冷声质问,原本坐在靠近殿门的胡人勇士也跟着站起来,刚刚还觥筹交错的宴客厅顿时剑拔弩张起来,高度紧张的御林军冲进殿里,所有的变故都只发生在瞬间。   眼看事态有些控制不住,楚凌昭冷声命令:“退下!”   御林军统率迟疑了片刻,带兵退下,楚凌昭坐着不动如风,偏头看向忽鞑:“王上对朕的款待有何不满?”   “陛下让人在本王的酒杯里倒凉水,戏耍本王是为何意?”忽鞑举着杯子质问,在殿中伺候的宫人立刻跪下,瑟瑟发抖。   忽鞑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远昭与胡人一族不同,衣食住行都极为讲究,稍微有些身份的人家,饭前都会用茶水漱口,方才被忽鞑杯子里的并非凉水,而是漱口水,是不会喝下去的。   楚凌昭并未动筷,是以无人演示,才闹出这样的笑话,然而现在这种气氛,也没人敢开口对忽鞑说一句:不好意思王上,你刚刚喝的是我们的漱口水。   如此一来,只怕忽鞑会更加觉得受辱,当场大闹起来。   众人屏息凝神不敢轻易开口,片刻后,楚凌昭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漱口水仰头一饮而尽:“王上有所不知,此乃我远昭国的风俗,膳前饮一杯清水,可去腥解腻,免于积食。”   楚凌昭身先士卒喝了漱口水,其他人也全都端起漱口水喝完。   见所有人都喝了,忽鞑这才递了个眼色,让殿门口那群胡人勇士坐下。   “原是如此,我族之人并未有如此多的讲究,我看远昭国土内的男子都很瘦弱,可见如此锦衣玉食将养出来的男儿,还不如烈酒灌溉出来的勇士来得好!”   忽鞑笑着说,语气虽是有些开玩笑,言下之意却是在说远昭的男子文弱,没有胡人子弟来得英勇。   楚凌昭没应声了,把酒杯放下,眼神状似无意的在武将区扫了一圈。   其中一个武将立刻心领神会:“王上此言差矣,我远昭男儿并非文弱,只是胡人勇士太魁梧雄壮不似常人罢了。”   这话是说胡人高大得不正常。   忽鞑坐下,抬手在自己胸口拍了拍,他浑身肌肉硬实,用的力道不小,拍得胸口砰砰作响:“男子汉大丈夫,自然个个都要如本王这般才算好汉,不然岂不是和娘们儿一样?”   这话说得便有了羞辱之意,其中一个武将立刻站起来:“王上此言过分了,我等七尺男儿,如何能将女子与我等相提并论!”   那武将在远昭国男子之中身量已算高的,身形也很是魁梧,但和一堆胡人勇士比起来便还是有些不够看。   忽鞑上下打量了那武将一眼,随即看向其中一个勇士,那勇士立刻站起来,用胡语巴拉巴拉的说了一通,最后还是忽鞑帮着翻译:“陛下,本王手下这位勇士,想领教一下这位武将的功夫,不知陛下可否让二人比试一番?”   外使来见,手下的人自是少不得要较量一番,可这较量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较量,一旦输了,丢的便是一国的颜面。   略加思索,楚凌昭含笑开口:“今日是给王上和公主的接风宴,礼部命人准备的歌舞还没有上,王上不如先欣赏歌舞,待吃饱喝足,休息充足,日后有机会再慢慢看他们比试,如何?”   “我胡人子弟就算几天不吃不喝也还能擒杀猛兽,陛下此言可是小看本王的人?”   忽鞑开始激将,胡人天性好斗,最不喜欢安安静静的听曲儿吃饭,若有比武下饭便最好了。   楚凌昭摇摇头:“王上此言差矣,朕是顾念胡人勇士一路奔波劳累,即便是朕手下的将领赢了,也会被天下人耻笑说是胜之不武。”   这话说得极有自信,让你们好好吃饭那是我们不想欺负你,等你吃饱了再打,才好输个心服口服!   忽鞑:“……”   论说话之道,直来直去的忽鞑自是比不上楚凌昭的。   忽鞑被噎得说不出话,这里毕竟是楚凌昭的地盘,他只带了这么点人,再继续挑衅要是被群殴了,只怕到时哭都没地方哭去。   忽鞑安分下来,楚凌昭拍拍手,身姿曼妙的舞女穿着轻薄的纱衣抱着琵琶半遮半掩的冲上来,丝竹之声渐起,软酥的香风弥漫开来。   忽鞑随意瞧了一眼,低头喝酒。   远昭国的女子大多肤白貌美,体态娇小,在胡人眼里太过脆弱,且不好生养,并不是最佳的伴侣选择,不过可以抓起来当成宠物一样养着。   忽鞑最年轻气盛的时候就曾掳劫过几名远昭国女子豢养在身边,天冷的时候让她们赤着脚在结冰的湖面跳舞。   这些女子体态轻盈,哪怕冰面很薄也不会掉下去,不过赤着脚,掌心的肌肤容易被冰面粘住,一旦撕裂便会扯下一层血肉来,那时这些女子会失声尖叫,声音尖锐,便不那么美好了。   苏梨看着这些歌舞浮现在脑袋里的景象和忽鞑想的诡异的重合,不过和忽鞑不同的是,忽鞑扮演的是观赏者,而苏梨是表演者。   边境之地荒凉无比,胡人总喜欢偷偷入境掳劫良家女子入营为妓,供他们宣泄兽欲,为他们表演歌舞。   冬日冰面薄脆,他们喜欢驱赶掳劫回来的女子站到冰面舞蹈,谁坚持的最久,不踩破冰面掉进冰窟,谁就可以免于被羞辱。   反之,掉进冰窟的人,被救回去以后,会被一个甚至多个胡人折磨至死。   那样的生活对胡人来说是乐子,对被掳劫的女子来说,是至死都挥之不去的梦魇。   “好!”   有人拍手叫好,宴会厅跟着响起熙熙攘攘的鼓掌声。   苏梨没有鼓掌,又抿了一小口果酒。   幼时顾远风教导她,女子当自强自爱,珍惜自己的生命,这个世道有很多人通过各种手段让女子卖艺卖身,把女子当成一种玩乐的物件,这是这个世道的悲哀,并不是身为女子的悲哀。   哪怕沦落风尘,也该知晓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靠取悦旁人活下去的玩物!   一曲毕,优美的舞蹈也戛然而止,舞女躬身行礼,然后抱着乐器迅速离场。   候在殿门外的宫人刚要叫下一拨人进来表演,苏梨感觉余光一闪,忽宛颜站了起来。   她用右手贴在左胸躬身行礼,声音轻柔的开口:“颜儿愿为陛下演奏一曲,祝远昭国与我族睦邻友好,永不相侵!”   睦邻友好,永不相侵!   短短八个字,却是数百年来都无法实现的宏愿。   边关白骨累累,疆土被热血一遍遍浸润,却怎么都开不出安宁祥和的花来。   “准!”   楚凌昭恩准,忽宛颜提步走到宴客厅中央,行走间仍有铜铃清脆的声响,众人这才发现她没有穿鞋,白皙莹润的玉足脚踝处用红线各缠着一只豌豆大小的银色铃铛,赤足在干净透亮的地砖映衬下显得格外夺目,比最上乘的白玉更漂亮。   她早有准备,从袖中拿出一只陶埙吹奏起来。   陶埙吹奏的是塞北广为流传的一首民谣,是当地住民用来哄小孩儿睡觉唱的,曲调舒缓悠扬,配合着陶埙低润浑厚的音质,轻易便能抚平众人心中的浮躁。   埙声一起,宴会厅里的议论声渐渐停下,所有人都侧耳专心聆听这个声音。   吹完第一遍,忽宛颜动了一下,腰肢拧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她单脚而立,另一只脚微微向后勾起,层层叠叠的纱裙随之扬起,像一只优雅美丽的白孔雀,与此同时,同样的曲调加快了许多,原本舒缓的调子变得轻快,像孩童戏耍一般。   忽宛颜开始边吹奏边翩翩起舞,白色纱裙随着她的动作飞旋,绽放。   她跳的其实也很简单,没有太高难度的动作,然而一举一动之间却有旁人没有的灵动,尤其是那双黑亮的眼睛,似乎能摄人心魄。   曲调并不算长,最后有一小段改编,忽宛颜跳完,最后以跪倒的动作作为结束。   “好!”   忽鞑第一个拍手叫好,胡人勇士立刻附和,完全压倒了方才的叫好声。   边吹奏边舞蹈其实极耗体力,但忽宛颜跳完跪在那里却面不改色,苏梨眸子微凛。   正琢磨着,不期然听见楚凌昭道:“公主果然才貌双全,不过我远昭国也有一位奇女子,她的琴棋书画也是一绝,不妨让她也为王上表演一番!”   “……”   琴棋书画一绝是说的谁?陛下你可不要胡乱给人戴高帽子喂!   苏梨低头继续喝酒,想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所有人的目光却都自发的朝她看过来。   “……”   苏梨一脸无语,拿杯子的手有些不稳,不知是谁开口道:“苏县主,这个时候你就莫要谦虚了,快露一手让他们好好瞧瞧!”   “就是就是!不过是吹拉弹唱罢了,我们怎么也不能叫他们小瞧了去!”   “对呀!苏县主的才华曾冠绝京都,怎会比不过一个来自蛮夷之地的公主!”   这些人莫名其妙的统一了口径,苏梨正准备硬着头皮站起来,楚凌昭再度开口:“王上方才提议比武,朕觉得未免有伤和气,这会儿倒是可以让公主与我远昭的县主比试一番,为了让比试更加有趣,朕可以设个彩头,王上以为如何?”   苏梨:“……”   陛下,你可闭嘴吧!   楚凌昭这话算是今天以来第一次挑衅,忽鞑眯起眼睛,一寸寸打量苏梨,似乎想看看苏梨到底有什么能耐,竟能让楚凌昭有这样的底气。   “好!”   忽鞑同意,取下自己手腕上嵌着血玉的银镯:“本王用一千只牛羊押本王的女儿赢!”   一千只牛羊,相当于胡人每年进贡给远昭贡品的十分之一。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议论纷纷,然而还没等众人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忽鞑指着苏梨势在必得道:“本王输了,明年朝贡加一千只牛羊,若本王赢了,这个女人归本王所有!” 第93章 生死局   忽鞑此言一出,满堂静寂。   刚刚还撺掇苏梨应战的大臣全都不说话了。   若是苏梨脸上无伤,姿容出众,忽鞑还有可能是贪图她的美貌想要占有她,可是现在苏梨脸上有伤,容貌受损,且什么才艺都还没展现,忽鞑要她这个人,无非是想折辱于她罢了。   一旦苏梨输给忽宛颜,落入忽鞑手中,只怕绝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苏梨若是应战,则生死未卜,若不应,便是心虚胆怯,只会平白叫人笑话。   宴客厅的气氛一时僵住,所有人都侧目望着苏梨,只看她现在要如何选择。   “王上方才说要什么?”   楚怀安忽的开口,方才楚凌昭和群臣与忽鞑唇枪舌战他没说话,这会儿开口倒叫众人一下子惊醒过来,脑子里模模糊糊冒出个想法:差点忘了还有这个搅屎棍在!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几位相熟的大臣皆心照不宣对视一眼然后垂下脑袋,心中不停默念:侯爷乃皇室宗亲,断不可与搅屎棍相提并论!罪过罪过……   自到了浔州城,楚怀安便生了病,除了楚凌昭和陆戟,旁人还并不知晓此事,现在听见他开口说话,不由得有些诧异,侯爷出去接一趟使臣,脾性怎地收敛了不少,莫非是忌惮那封不知所踪的遗旨,怕被陛下问罪,所以夹着尾巴做人了?   众大臣各有猜想,忽鞑却并不了解楚怀安平日在京中的作风,只是想到一路上被楚怀安气得不轻的时候,不由得拿出三分威严与楚怀安对视:“本王说以一千只牛羊为注,赌本王的女儿与远昭这位县主较个高低,若是县主输了,那便归本王所有!”   “王上好大的口气,初来乍到,竟敢明目张胆的抢本侯的人!”   楚怀安轻飘飘的说,他尚在病中,进宫以后脑袋便昏沉得厉害,能坐到现在已是强撑,若不是猛然听见忽鞑的惊人之语,只怕要昏睡过去,因此说出来的话也带了一分虚弱。   “哦?这位县主竟是侯爷的人?”   忽鞑原本对苏梨只有三分兴趣,听见楚怀安的话后,兴趣又浓厚了两分。   这个女子有意思,不仅得到远昭帝王的另眼相看,竟还是这纨绔侯爷看上的人。   “本王知道远昭流传一句话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我族之中,越是被人争相求娶的女子,越是有人喜欢,本王现在越来越期待这场比试了!”   忽鞑爽快的说,落在苏梨身上的目光除了兴味,更多了一丝欲望。   他发现如果不看苏梨脸上那块伤疤,其实她是个极好看的女子,而且她不似其他闺阁女子那样微微含胸,反而背脊挺直似男子,因而将一身华贵的衣裙穿得十分耐看洒脱。   忽鞑玩弄过的女子无数,目光从苏梨身上一扫,便知道她身材很好,凹凸有致,越看越有味道,忽鞑不由得抬手摸摸自己的下巴,眼神变得轻佻。   “王上可知侯爷方才所言,是指这位县主是他看中的逍遥侯夫人?是他的妻?在我远昭,辱人妻,乃是不共戴天之仇。”坐在文官区的顾远风温声开口。   顾远风能教导苏梨女子自珍自爱,自是对京中权贵豢养舞女一事非常不满,苏梨是他一手带大的学生,更是不能眼看着苏梨在众目睽睽之下受辱。   “这又如何?不过是个女子罢了,”忽鞑满不在乎,坦荡道:“若是今日侯爷看上本王的王后,只要侯爷有能耐,本王也是可以将王后让与侯爷的!”   胡人女子在族中地位不高,因此族中常有乱伦乱德之事,不过众人没想到的是,忽鞑竟然会当着众人这样坦率的说出来,语气还颇为自豪?   太学院的老古板听得瞪眼,胡子一翘一翘的,若是换个人说出这样的话,定要被一众老古板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糟糠之妻不下堂,辱妻者,禽兽不如,王上要如此行径是王上的事,本侯却不能苟同王上此举。”   楚怀安幽幽的说,只差直白的骂一句:王上你丫禽兽不如!   忽鞑虽然已能流畅的用远昭国语与众人交流,但对其背后含有的深意还不大了解。   比如禽兽不如一词,他就不大能听出好赖,毕竟在他们的领地,猛禽野兽一般都是用来赞美男人有力量且英勇善战的。   忽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自以为楚怀安说的‘苟同’与‘狗’谐音,是在自谦自贬,不由得乐呵呵道:“侯爷说的是。”   众大臣:“……”   咱侯爷在骂你呢,你丫是什么是?脑子不好使么?   众人心里吐槽,楚怀安也被忽鞑这一句话惊着,不由得咳嗽起来。   咳了一会儿,脸上浮起红晕,他的俊美早已是人尽皆知,这会儿在烛火的映衬下更是唇红齿白,比一些个娇弱不胜的美人还要惹人眼。   忽鞑看得分明,一时竟有些出神。   楚怀安的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立刻敏锐的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眉头不由得一皱,刚要发怒,苏梨站起来,缓缓走到大殿中央。   “启禀陛下、王上、公主殿下,今日宴会乃接风宴,兹事体大,臣女才疏学浅,万不敢与公主殿下一较高低。”苏梨声音平和的说。   嗓子被火熏过,留下特有的沙哑,像塞北的风沙,有一个特殊的风味。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却好似并未察觉,背脊挺直目视前方,即便跪在忽宛颜身边,也毫不逊色。   “而且臣女前些日子不慎受了些伤,若真要较量,只怕有些不便。”   说着话,苏梨平举双手,她手里拿着两只精致小巧的白玉杯,杯子里盛了酒,极轻,可她的手却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显示出双手有多无力。   这样的情况,别说演奏,她连琴弦恐怕都谈不动。   “手上无力,也有不用力的比法,县主何必如此推拒?”   忽鞑紧咬着不放,认定苏梨是胆小怕事。   苏梨扭头目光平静的看着忽鞑,躬身朝他行了一礼:“并非臣女推拒,王上不妨认真思量一下,远昭与胡人一族民风有很大的不同,若臣女与公主比试,当以哪边的民风为评判标准?”   以你远昭的民风为准本王也不怕!   忽鞑刚要回答,苏梨却没给他插嘴的机会继续道:“有了评判标准,又该由何人评判才算公正?这里毕竟是远昭,王上与各位勇士若是觉得公主殿下好,在场诸位中定有许多人觉得臣女更好,若以人数压制,怕是对公主殿下不公。”   这话说得有理有据,这里是我们远昭国的地盘,不管比什么,终究是你们吃亏,我不跟你比,那是为了你好!   巧舌如簧!   忽鞑脑子里浮现出为数不多的一个成语,脸色不大好看。   他有意挑衅想试探一下远昭朝中这些人的实力,没想到一个个说来说去就是不接招,还找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叫他再说不出其他。   “于情于理,臣女不该与公主殿下攀比,不过公主殿下方才为陛下献了一曲,礼尚往来,臣女也当为王上献曲一首才是。”   忽宛颜已经表演了,苏梨自然不能端着架子,毕竟她这个县主的身份是远远比不得公主的,而且忽鞑一再被拒绝,苏梨此举也是给他留面子。   听闻苏梨要表演,忽鞑的脸色果然好了一点。   他倒要看看这个女子到底有什么能耐。   苏梨把酒杯放回桌上,从头上拔下一支金钗,取了上面一片金叶子,又把金钗插回去。   “愿两国睦邻友好,永不相侵!臣女献丑了!”   苏梨说了和忽宛颜刚刚同样的话。   话落,她将金叶子含进嘴里,吹出一记清脆嘹亮的哨音,哨音到后面变调,婉转如鸟啼,众人立刻像是从觥筹交错的宴客厅,到了空灵悠远的山间。   先声夺人!   单是这一声,便引得众人侧耳聆听。   一声落下,苏梨并没有急着吹奏,而是仰头站着,两手高举过头顶交握,静了片刻,与刚刚忽宛颜跪下的结束动作刚好呼应,像是白孔雀换了亮紫羽色站了起来。   在众人屏息凝神的时候,苏梨拍了拍掌,婉转的曲调应声而出,竟与刚刚忽宛颜吹的如出一辙,只是陶埙音色稳重,而金叶在唇间发出来的声音清脆嘹亮,即便曲调舒缓也染上欢快之意。   苏梨提步跳起来,步子也如曲调一般欢快,像不谙世事的少女在嬉闹玩耍,在远昭国众臣看来,这舞姿只是活泼俏皮,并没有特别出众,与刚刚忽宛颜跳的那一舞难度倒是差不多,可忽鞑和那些胡人勇士看了一会儿却看出了门道。   苏梨跳得其实没有章法,她一个人跳不大明显,若不是看得久了,这些人也看不出她模仿的是那些被胡人逼着在冰面上跳舞的女子。   她跳得快并不是活泼,而是因为冰面寒冷刺骨,必须不停地跳跃运动来保持身体的温度。   跳了一会儿,又是一记长长的哨音,苏梨微微歇了一下,然后哨音陡然转急,从方才的舒缓轻快,变得急促,她的眼神也变得凛然,莫名的,朝堂染上清浅的肃杀之意。   苏梨的动作也大开大合起来,下腰,跳跃,踢腿横扫,衣袂翻飞如花,那花绽开却带着扎手的刺。   像那些被掳劫戏耍,凌辱至死的女子变成的冤魂,俏丽依旧,却是来向人索命的。   一声尖锐的哨音划破夜空,众人惊了一下,不自觉的后背发凉。   胡人勇士更是抓紧杯盏,有人甚至用力到捏碎了手里的杯子。   噼啪!   玉器裂开的细碎声响成了这一曲舞的伴奏,让人不由联想到银瓶乍破水浆迸、大珠小珠落玉盘!   众人的心绪跟着曲调鼓动,眼前似有刀光剑影闪现。   苏梨猛地跃起,两腿绷直在空中腾飞,如一只鸿雁划过,落地无声,恰在殿门口,哨音停歇,夜风乍起,吹起一裙紫纱,她迎风而立,像是要羽化登仙了一般。   好半晌,宴客厅都没有一个人说话。   苏梨拿出金叶子放进腰包,转身回到宴客厅中央跪下:“臣女才艺不精,让陛下和王上见笑了。”   还没回过神来的众人:“……”   我刚刚好像看见仙女从眼前飞过去了,仙女说什么?说她自己才艺不精?这是在寒碜谁呢?   被惊呆了的京中贵女:“……”   卧槽,这也叫才艺不精?当年京中的才女排行这么严格的吗?   苏梨露的这一手完全震住了场子,楚凌昭满意的笑起,扭头看向忽鞑,一脸关切:“王上手里的杯子怎么碎了?是县主的舞蹈不好看吗?”   好看?如何能不好看?看得老子都想摔杯子上阵杀敌了!   忽鞑眼底闪过阴鹜,看向苏梨的眼神一片探究。   这女子当上过战场,甚至还被俘过,那她是如何逃走的?   “县主跳得自然极好!”   忽鞑只能附和,楚凌昭脸上的笑意更深,看向苏梨:“县主淡泊名利不争不抢,与公主同样才艺双绝,赏!”   话落,两个宫人端着堆满精致物件的托盘上前,两个托盘里装的东西一模一样,并未厚此薄彼。   苏梨和忽宛颜接过。   “谢陛下赏赐!”   谢了赏,两人退回自己的座位。   楚怀安喝了杯酒,不爽的看着忽鞑:“王上应当庆幸方才并未真的做赌,否则现在一千只牛羊便要归于我远昭国民了!”   楚怀安此言说了其他大臣不敢说的话,方才要是苏梨没有阻止,现在忽鞑已经输了。   此番下来,宴客厅的气氛热烈了些,这些大臣个个的底气也足了一些。   毕竟才经过了宫乱和肃清朝纲,安家没了,像京兆尹、苏尚书之流都被流放抄家,陆国公又不在京中,很多人自然还汲汲自危着,这个时候胡人进京,众人表面虽然没有表现出什么,心里还是露怯。   苏梨刚刚这一舞,力压忽宛颜不说,无形之中也给了众人一种鼓舞。   胡人使臣团进京又如何,这是远昭国境,还怕他们反了天不成?   敏锐的察觉到宴客厅气氛的转变,忽鞑敛了一身野性霸气,好似刚刚咄咄逼人的并不是他,平和的笑起:“侯爷说得是,方才那一舞,的确是苏县主要略胜一筹,不过若真要比试,必然不止比这一方面,我胡人女子会的东西还有很多呢。”   说来说去忽鞑还是不肯认输。   楚怀安知道他总是能找到由头说的,撑着脑袋懒洋洋的开口:“方才阿梨说得有理,女子比试总是不好评判,本侯倒是对王上一开始的武试颇感兴趣,武试过招是硬碰硬的,一时的高低并不代表什么,若是有生死局应该就会有意思多了。”   “生死局?”   忽鞑心头一动,被勾起兴趣:“侯爷此话怎讲?”   “生死局,就是王上与我们各派一定数量的人,依次上场比武,不死不休!比如陛下派本侯与苏县主上场,王上派两个勇士上场,本侯先出场与王上的勇士比武,若王上的勇士不幸惨死,则第二位勇士接着上场与本侯进行生死较量,哪方活下来的人多,哪方便获胜!”   楚怀安把规则解释得很清楚,忽鞑的脸上是兴味,远昭这边其他人却是一脸凝重,尤其是那几个武将,脸色都不大好看。   生死局,一旦上场,必然是要死人的。   不是敌人死,就是自己死。   这赌玩得有点大。   方才还叫嚣着的胡人勇士也安静下来,他们倒不是怕死,而是在等着忽鞑的抉择。   楚怀安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一脸玩味:“怎么,王上不敢了?”   刚刚忽鞑总是用这样的语气激将,现在换楚怀安问,忽鞑若是不答应,面上自然挂不住。   犹豫片刻,忽鞑干脆应战:“好!本王愿与侯爷玩玩!”   “行!”   楚怀安也很爽快,并不拖拉,抬手随意在宾客坐席点了点:“顾大人、赵大人、那个姓陆的和本侯四个亲自下场应战,王上要派哪些人可以回去慢慢想,三日后咱们在校场见高下便是。”   刚组了局,就把自己的排兵布阵告诉了对方,这是怎样的狂妄与自信?   忽鞑还没开口,底下的大臣就不自觉的交头接耳起来。   陆将军和侯爷还算能打,赵大人和顾大人怎么能上场和胡人勇士打架呢?   这两位要是被打死了,朝堂之上还有谁可以倚重了?   不可不可!   众人皆是摇头,忽鞑原本还觉得此事可能有诈,见状不由又有些自负。   楚怀安在他看来不过是个纨绔,说不定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胡来,他带来的勇士个个都是好样的,哪里会怕他们?   思及此,忽鞑有了底气,他的眼睛扫向殿门口,那些勇士个个激勇,用眼神暗示他应下这一局。   忽鞑心里有了计较,未免楚怀安耍什么花样,抬手指着苏梨:“要打也可以,这位县主也要参加!”   “这……这怎么能行!”   有人忍不住惊呼出声。   胡人勇士高猛异常,寻常男子在他们面前就跟拎小鸡崽似的,众人刚刚也都亲眼目睹了苏梨的手无缚鸡之力,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敌得过那些人?   楚怀安掀眸,原本因为生病而有些懒散的眸子迸射出森冷的暗芒,他掀眸看向忽鞑,唇角勾起冷笑:“好!”   好! 竟然说好!   众大臣跟火烧屁股似的坐不住了,纷纷站起来想要启奏劝阻,然而还没来得及说话,楚凌昭就抢先开口,一脸民主的看着苏梨:“阿梨觉得谨之的提议如何?”   苏梨面不改色:“臣女听侯爷的安排。”   众大臣:“……”   苏县主你莫不是真的与侯爷有一腿?怎地在送死的路上蹦跶得如此欢畅?   被认为必死无疑的县主本人都没什么意见,那些火烧屁股瞎操心的大臣又纷纷扶着老腰坐了回去。   “哈哈哈,好!三日后见分晓!”   忽鞑开心的举杯,接下来的宴会再没出什么岔子,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其乐融融。   一直到子时宴会方才结束,文武百官各自散去,出宫乘坐车马回家,陆戟带一队御林军送使臣团出宫歇息。   原本使臣团应该住在京中驿站的,但由于此行忽鞑和忽宛颜的身份比较高贵,加上安家老宅正好空了出来,楚凌昭便安排使臣团住在安家。   当然,这样的安排也是有深意的。   安家叛乱后,胡人恰好选在这个时机进京,若安家与胡人背地有什么勾结,使臣团住在安家,说不定还能露出什么猫腻来。   就像钓鱼,总得先放点饵给鱼吃点甜头,安家老宅就是楚凌昭放出去的饵。   苏梨和楚怀安不出意外被楚凌昭留下了。   刚刚在宴会上楚凌昭虽然非常淡然的支持了楚怀安的提议,但到了御书房,开口第一句他还是把楚怀安批评了一顿。   “谨之你太冲动了,胡人勇士的实力尚未可知,你却点了朝中重臣连你自己一起做赌,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没有意外。”   楚怀安打断楚凌昭的话,脑袋晕得厉害,身体也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他索性靠在苏梨身上,没个正形。   “有陆戟在,他打头阵,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就算有,后面也还有我。”   苏梨也在,就算为了苏梨,他们也不会允许有任何意外的发生。   后面这句话楚怀安没说,不过楚凌昭也心知肚明,陆戟和楚怀安是不会让苏梨出事的。   “忽鞑此次带的勇士不多,能光明正大的杀几个,何乐而不为呢?况且陛下想让陆戟官复原职,总要找个由头不是吗?”   使臣团安全进京了,陆戟总是不该在京中久留,能尽早寻个由头让他官复原职去边关镇守着,自然是最好不过。   这个打算正合楚凌昭心意,他点了点头,没再纠结这件事,见楚怀安状态实在不好,不由关切:“御医诊过脉了吗?如何说?”   “与浔州那些大夫一样的说法,说是水土不服,过些日子就好了。”   楚怀安懒洋洋的说,整个人困乏得几乎睁不开眼睛,睡意朦胧的嘟囔:“我还没病得这样久过,怕不是中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毒吧!” 第94章 命数已定   丑时一刻,苏梨提着灯笼来到皇宫一隅,一个人见她走来,立刻欣喜地迎上来。   “阿湛一直在等你,但时辰太晚,他实在熬不住就先睡下了,要进去看看他吗?”岳烟压低声音问,抓住苏梨的手,触到一片冰凉,不由得皱眉:“阿梨的手怎地这般凉寒?”   “无事。”   苏梨习惯的说,岳烟皱着眉一脸不放心:“你总是将这两个字挂在嘴上,方才在宴客厅我看得分明,你这手连酒杯都端不住了,怎会无事?”   “受了些伤,以后慢慢练,总会好的。”   苏梨看得很开,一如当初知道自己脸上会留疤一样。   岳烟知道她的脾性,也不再多说:“太医院的医书古籍很多,这些日子我翻书泡了一些药酒,对修复筋骨应该有些效果,你先随我去擦药酒,待天亮以后再去看阿湛吧。”   太医院的医书古籍上记载的都是好方子,况且以岳烟现在的身份,要从库房拿些好药材也很容易,泡出来的药酒疗效自是非同一般。   岳烟把药酒拍到苏梨肩上的时候,肌肤立时便如火烧,新伤与旧伤一起烧灼,交错如网,苏梨额头很快疼得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   岳烟拿了帕子帮她擦汗,知道她现下不好受,柔声宽慰:“这药我找人试过的,只是刚开始会灼痛难忍,你且坚持一下。”   说完又不自觉红了眼眶:“这一去你怎地又受了这么多伤?好好的身子骨是不想要了吗?阿湛还小,将军和国公大人又不在他身边,你就不能顾念阿湛一些,安安稳稳过日子吗?”   “阿湛身边不是还有你么。”   苏梨喘着气说,药酒从肌肤渗入血肉,似乎连血液都灼烧起来,苏梨脑子晕乎乎的有些发沉,岳烟又抹了些药酒在她右手手腕的伤处。   “阿湛自小就是有脾气的,他不爱与我亲近,只想要你这个娘亲!”   岳烟是想用苏湛把苏梨拴住,苏梨不入她的套,故意歪曲她的意思:“姐姐可是在跟我告状,莫不是这几个月阿湛不听话,给你惹麻烦了?”   “阿梨!”   岳烟气恼的瞪着苏梨,又气又心疼,险些被苏梨惹出泪来,苏梨连忙求饶:“姐姐说的是,如今我双手已废,也做不成什么事,不会到处乱跑给旁人添麻烦的,日后等姐姐开个医馆,我老老实实在医馆给你煎药当伙计成吗?”   “你说真的?”   岳烟的眼神亮起来,当真是不想苏梨再做那些危险的事。   她这模样让苏梨想到苏唤月,眸子微暗,认真的点头:“真的,等使臣团离京,将军重回塞北,一切都尘埃落定以后,我做些买卖赚钱,时不时还能给军中将士送些补给去。”   苏梨是认真在做打算。   经过军饷贪污一案,她意识到京中与边关两地消息互通的重要性,万千将士在边关镇守,京里需要有可靠的人看着。   她现在身子不行了,在战场上只会是累赘,倒不如留在京中,到时还能看顾一二。   苏梨能留在京中,岳烟自是十分高兴,不过很快又迟疑起来:“那阿梨与将军……”   “我与将军怎么了?”   苏梨一脸茫然,这里没有旁人,岳烟说话也没那么多的遮掩:“你们岂不是要分隔两地?”   “……”   苏梨没想到岳烟还有这样的顾虑,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岳烟又道:“军中生活艰苦,将军又年轻气盛,阿湛尚且年幼,若是你们趁机要个孩子,阿湛约莫也还能与弟弟妹妹好好相处,只是分居两地难免寂寞……”   眼看岳烟越说越离谱,苏梨不由得扶额:“烟姐姐,我虽心悦将军,但对将军没有那样的意思。”   “怎会没有那样的意思?你若真心喜欢一人,自是想将身心都交付于他。”岳烟皱眉问,似乎完全不理解苏梨的话。   “时辰不早了,好姐姐,先让我休息一下,改日咱们再讨论这件事好吗?”   苏梨求饶,今日在宴席上跳了一曲舞,她是真的有些累了,加上药酒灼烧,酒气似乎侵入了肌理,脑子也昏昏沉沉起来。   “抹了药酒以后的确会出现嗜睡的情况,我再给你抱床被子来。”   岳烟不再纠结,抱了被子过来与苏梨一同睡下。   屋里安静下来,苏梨迷迷糊糊有了睡意,眼看要睡着,岳烟忽的轻喃了一句:“阿梨,你未到边关以前,与侯爷可是有情?”   苏梨的呼吸顿了顿,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感觉岳烟动作轻柔的帮她掖了掖被角。   岳烟很快睡着了,苏梨反而没了睡意。   过去五年在边关,军营里都是糙老爷们儿,面对的都是兵荒马乱的事,为了让她不拖后腿,陆戟没把她当成女子看,她自己也把自己当成男人。   她脑子里想的全是如何杀敌如何叫胡人再不敢入侵,在战场上,陆戟救过她数次性命,她也帮陆戟挡过刀,她心悦于他,似乎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可她从没想过要和陆戟做男女之事。   她帮他照顾好阿湛,孝顺国公大人,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不就够了吗?   男女之事……   极突兀的,苏梨想到之前在逍遥侯府,楚怀安对自己不规矩的亲昵行为,心头不由得一悸。   不是这样的!   苏梨摇头打断思绪,翻了个身,强迫自己入睡。   五年前离京的时候,她的心就死了,五年前她和楚怀安无情,五年后也不会有!   心神被扰乱,苏梨睡得并不是很好,做了稀奇古怪的梦,再度醒来时,苏湛神采奕奕的趴在床头看着她。   见她醒来,立刻咧唇笑起,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好牙:“娘亲!”   他笑得很是灿烂,比离京之前又长高了一些,不知是不是长个儿的原因,肉嘟嘟的脸瘦了一圈,隐约可以看出两分与陆戟相似的轮廓。   “阿湛,早。”   “不早啦,已经快到中午啦!岳姨早就去太医院看书了。”   抬头看向窗外,果然已是日上三竿,睡过头了!   苏梨连忙起床,洗漱完毕,宫人送上膳食,苏梨和苏湛一起吃了饭。   苏湛心情好,胃口也好,一口气吃了好多,吃完小肚子鼓起来,打着饱嗝儿在屋里转圈,怕他积食,苏梨帮他揉了揉小肚子。   苏湛有些不好意思,觉得丢了小男子汉的面子,绷着小脸道:“娘亲,我没事,出去走两圈就好了。”   在宫里,最好还是不要随意走动。   苏梨本想劝诫苏湛,却被苏湛拉着衣摆往外面走去,边走苏湛边兴冲冲的说:“我每日饭后都要在外面走走的,岳姨也说饭后多走走,对身体很好的。”   听他此言,这几月都有在周围走动消食,苏梨便放心了些,没扫他的兴。   苏湛虽然看上去瘦了些,但穿衣打扮并不比走时差,他今日穿了一身宝蓝色锦衣,衣服是由内务府统一定做的,衣襟、袖口和衣摆上都有精巧的暗纹,腰带上也攒着玉石,看上去仍旧是身份不俗的小公子一枚。   况且一路走来,那些宫婢见了他都会颔首向他见礼,然后才是向苏梨行礼。   由此可见楚凌昭让他住在宫里,却丝毫没有苛责于他。   走了一会儿,苏湛没那么难受了,又回到苏梨身边,抓着苏梨的手眼巴巴的问:“娘亲,爹爹也回来了吗?我什么时候可以见爹爹啊?”   “阿湛想见爹爹,需要陛下同意才行,等有机会了我帮阿湛问问陛下再告诉你好吗?”   “嗯。”   苏湛点头,有些失落。   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并不是经常能见到自己的爹爹,那个时候在塞北,爹爹总是要出去打仗,他见得最多的是军营里那些爱打赤膊说荤话的叔叔伯伯和塞北漫天的黄沙,现在回了繁华的京都,他知道自己的爹爹和祖父是地位很高的官,但想见爹爹更难了。   “阿湛……”   察觉到苏湛的情绪不对,苏梨揉揉他的脑袋想要安慰,苏湛抬起头来,认真的看着苏梨:“娘亲,你说爹爹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阿湛怎么会有样的想法?你是你爹爹的骨血,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爱你的人,他怎么会不想要你呢?”   苏梨蹲下想把苏湛揽进怀里,被苏湛避开,他脸上浮起一丝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戾气:“阿湛没用,又小又脆弱,遇到危险就只会拖爹爹的后退,阿湛是爹爹的累赘,所以爹爹不会要阿湛了!”   苏湛说着说着情绪激动起来,苏梨不知道他这几个月是不是听旁人说了些什么,想拉住他好好沟通,手却使不上力,被他挣脱扭头跑开。   “阿湛!”   苏梨追上去,苏湛看着虽小,两条小短腿却跑得极快,苏梨一时竟还追不上他。   绕过御花园的弯弯绕绕,苏湛没了影子。   苏梨担心他会闯出什么祸来,心里焦灼,正想去太医院找岳烟想办法,突然听见一声尖叫。   阿湛!   心头一紧,苏梨循声跑过去,跑了一会儿,远远地看见潋辰殿的门匾折射着刺眼的光芒,苏湛的呼声从里面传来:“娘亲,救命啊娘亲!”   苏梨立刻提步闯入殿中。   自从苏家满门被流放以后,潋辰殿渐渐几乎成了冷宫,一开始还有侍卫把守着,后来楚凌昭没工夫管苏挽月,便撤走了侍卫,让人把殿门关上,只按时送饭菜来。   苏梨跨入殿中,一眼就看见站在殿门外的苏挽月和抱着她的腿死活不肯撒手的苏湛。   苏挽月早已没了皇贵妃的高贵,身上穿的衣服脏乱不堪,头发也蓬乱着遮盖了大半容貌,她手里高举着一个小包袱,似要将它扔到地上。   “住手!”   苏梨喊了一声大步冲过去,苏挽月根本没听见苏梨的声音,狠狠把包袱掷下。   苏挽月的动作太快,苏梨根本赶不及。   “啊!”   苏湛叫了一声扭过头去,似是害怕看见什么可怖的景象。   “哇哇~~”   婴孩响亮的啼哭划破紧张的气氛,苏梨趴在地上松了口气,手肘在地砖上擦破了皮,火辣辣的疼着。   顾不上看手上的伤,苏梨连忙打开包袱查看孩子的伤势,打开以后整个人愣住。   这是个生来就有畸形的孩子。   孩子的左脚没有脚趾,右手有六根指头,右半边脸有一整片乌黑的胎记。   阴阳脸。   苏梨心头一跳,明白这个孩子的身份。   这是苏挽月诞下的皇子,远昭国的皇长子。   楚慎,慎字源于他的父皇希望他谨言慎行,字悯泓,悯乃同情可怜,他尚未出生之时,他的父皇就已经预料到了他一生的悲哀。   他是不被自己父皇期待呵护的孩子,只是用来惩戒一个犯错妃子的工具。   “娘亲!”   看见苏梨把孩子接住,苏湛高兴的喊了一声,连忙松开苏挽月跑到苏梨身边。   “啊!!!”   许是被苏湛那一声‘娘亲’刺激到,苏挽月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不要叫我!我不是你娘亲!怪物!你是个怪物!滚开,不要靠近我!”   苏挽月喊着跑回殿中,她想关门,门口却躺着被她杀害的来送饭的宫人的尸体。   一直关不上门,她便放弃了,绕过屏风躲回阴暗的宫殿,有了屏风的遮挡似乎让她有了安全感,尖叫声便渐渐小了,然后苏梨听见她唱起歌来。   那歌是她们幼时听过的童谣,曲调悠扬,是用来哄孩子入睡用的。   她把自己的孩子丢了,却又给自己编织了一个虚假的梦,也许在那梦中,她并未拿腹中孩子做赌算计,也并未被帝王冷落厌弃,她生下了一个健健康康的皇子,将来会以皇长子之名,被册封太子,然后荣登大统!   真可悲……   苏梨在心里想,轻轻拍了拍楚慎的背。   无论苏挽月如何,孩子是无辜的。   “娘亲,我们能带他去看御医吗?”   苏湛低声问,在这里住了几个月,他隐约知道这个孩子的身份,也知道皇帝并不喜欢这个孩子。   “不能。”苏梨否决,蹲下来对苏湛道:“阿湛,你去太医院找岳姨过来好吗?”   “好!”苏湛应声跑出去。   孩子才几个月大,并不算很重,但苏梨抱了一会儿便有些抱不住了,正想找个地方坐一下,忽听门外传来细小的交谈声,片刻后,忽宛颜在宫人的指引下走进来。   苏梨抱着孩子不得章法,楚慎哭得越发厉害,他身体本就不好,边哭又边开始咳嗽,小小的一只好似要将肺腑咳出来似的。   “县主,让颜儿试试吧。”   忽宛颜轻声说着,三两步走到苏梨面前,不由分说的从苏梨手里接过孩子。   手上猛然一轻,苏梨有些不安,下意识的想把孩子抢回来,却见忽宛颜一手托着楚慎的屁股,一手托着楚慎的背轻轻地摇晃起来。   “好了好了,不哭了,没事啦。”   忽宛颜柔声诱哄着,手法极娴熟的帮楚慎顺着气,很快,楚慎便安静下来。   她这一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倒像是生养过孩子一般。   可若是已为人妇,忽鞑怎会让她来远昭和亲?这不是摆明了要给人难堪招惹事端吗?   正疑惑着,忽宛颜看向苏梨温笑着解释:“我与族内几位王嫂感情甚好,平日也帮她们抱过孩子,县主方才的手法不妥,孩子不舒服因此才会一直啼哭不止。”   忽宛颜说着把楚慎交还给苏梨:“县主不妨学着像我方才这般抱一下。”   她的语气恳切,完全是出于善意,让人生不出一点反感来。   苏梨学着她刚刚的动作接过楚慎,楚慎果然没有再哭,只含着手指,睁着又圆又大的眼睛好奇的看着苏梨。   他这双眼睛随了楚凌昭,懵懂无辜的看人时,直看得人心软。   苏梨冲他笑笑,又想到方才忽宛颜看见楚慎的模样竟然丝毫没有觉得诧异或者害怕。   她难道不觉得这个孩子生得与旁人不同吗?   苏梨第一眼看见这个孩子的时候,都被吓了一跳呢。   忽宛颜完全没察觉自己的举止有何不妥,她站在苏梨身边,伸手摸摸楚慎的下巴逗弄着他。   “在我们族里有一个很美好的说法,生下来有残缺的孩子,都是被神灵亲吻过的,神灵的福泽太厚重,凡人承受不起,因而有些残缺,但这种残缺会带来非常好的气运,这个孩子的气运应该也很好吧。”   胡人一族多近亲结合和一些不伦之事,因此生下来的孩子多有先天不足,若是胡人王室之中有过这样的孩子,忽宛颜能保持平静自然也不那么诡异了。   “公主殿下说的是。”   苏梨应和,心里却很清楚,这个孩子并没有什么好的气运,他一生的荣宠已经被自己的母亲亲手断送。   “对了,公主殿下怎会突然到此?”   苏梨随口问道,眼神扫过那引路的宫人,宫人连忙跪下:“请县主恕罪!是公主殿下自己要过来的!”   潋辰殿如今已成冷宫,一般的宫人都会绕道走,忽宛颜怎么会想要来这里?   “方才在御花园游览,忽然听见有惊呼声,一时好奇便循声走了过来,可是这地方有什么忌讳,颜儿不该来此?”   忽宛颜一脸无辜的问,她给出来的解释很合理,方才所做的一切也没有任何的危害,可苏梨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公主不必多想,这里并没有什么忌讳,只是方才刚出了点事,还是请公主先离开这里,以免惊扰了公主。”   苏梨这便是在委婉的让忽宛颜离开,忽宛颜好奇的往殿里看了眼,朝苏梨微微颔首:“多谢县主提醒,那颜儿就先走了。”   说完提步离开,引路的宫人连忙起身跟上。   一路出了潋辰殿,宫人这才松了口气,微风一吹,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撩起袖子擦了两下,忽听得走在前面的公主殿下轻声问:“县主便是住在方才那殿中吗?她怀中抱着的可是她自己的孩子?”   “回公主殿下,县主在宫外有自己的县主府,她怀里抱着的是皇子殿下。”宫人小声应答,很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忽宛颜却并没有如她所愿,越发好奇:“那位皇子的母妃呢?为何孩子哭成那样她都不管?”   “这……”   宫人犹豫,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根本不敢回答。   忽宛颜停下回头温笑着看着她,从手上取下一只银镯放进宫人手中:“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不会与旁人说的。”   她的声音很温柔,整个人看上去也是贤良无害的,宫人拿着那镯子,四下看看,见左右无人,凑到忽宛颜耳边低语:“皇子的母妃是住在潋辰殿的苏贵妃,她原是这宫里最得宠的妃子,后来犯了错,陛下将她娘家满门流放,对她也冷落下来,因她生下来的皇子天生有疾,陛下对皇子殿下也并不关心。”   “陛下那样宠爱她,那她一定是犯了很大的错吧?”   忽宛颜睁大眼睛说,像是懵懂无知的少女,被说书先生勾起了兴趣。   这宫人平日也是个爱在背后讨论八卦的,被忽宛颜一捧场,便忘了之前的顾忌,继续道:“这位苏贵妃平日看上去温婉娴熟,实际上却是个心狠手辣的,方才那位县主便是苏贵妃的亲妹妹,据说苏贵妃自己服毒,想栽赃县主一个谋害皇嗣的罪名,没想到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宫闱辛秘是不允许外传的,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宫里人多口杂,就算把人全杀了,普天之下,悠悠众口也是挡不住的。   忽宛颜垂眸,眼睫微颤,有些怅然:“原是如此啊。”   “是啊!”宫人说得激动起来,并未留意忽宛颜的语气变化,倒豆子一般继续道:“也不知道这苏贵妃是怎么想的,放着陛下的宠爱不要,非要与自己的妹妹过不去,现在把自己和一家人都害了,只是可怜了小皇子了。”   “是啊,真可怜。”   忽宛颜附和,没了听下去的欲望,提步朝前走去,宫人见状回过神来,连忙打了自己一嘴巴子跟上:“公主殿下,我们再到别的地方转转吧。”   “我听闻你们远昭最重孝道,昨夜接风宴没看见你们的太后,今日进宫,也无人带我去觐见,这是为何?”   “这……”   宫人唇角又是一抽,这公主殿下问的问题怎地一个比一个刁钻?   “与太后有关的事也有忌讳不能说吗?”   忽宛颜皱眉,她仍戴着面纱,看不清全貌,可黛眉一蹙,也叫人心头一紧,宫人连忙回答:“没有没有,只是近日太后受了风寒,身体不适,所以不便叨扰。”   “受了风寒?可是病得很重?我能去看看吗?”忽宛颜追问,语气有些急切,宫人被问得又冒了一头大汗,连忙跪下:“请公主殿下莫要为难奴婢!”   这便是不能去看了。   忽宛颜怔然的站了片刻,恢复一开始的平和,伸手将宫人扶起来:“我只是怕不去觐见有失礼数,并非要刻意为难,你不必如此害怕。”   “谢公主殿下体恤。”   宫人谢恩,忙不迭的将忽宛颜引回后花园,以免再出什么乱子。   与此同时,苏湛带着岳烟来到潋辰殿。   “阿梨,怎么了?”   “刚刚苏挽月疯了要摔死这个孩子,你看看他有没有受伤,我去找陛下。”   苏梨说着把楚慎交给岳烟要往门外走去,被岳烟拉住:“你要找陛下说什么?这孩子的命数已定,陛下最近忙于政务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你现在去说此事,万一触怒龙颜怎么办?”   岳烟句句都是在替苏梨考虑,苏梨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我知道当如何处理,终归是条活生生的人命,既然生下来了,不能眼睁睁的看他夭折。”   “阿梨,他母亲当初如此待你……”   “恶事都是他母亲做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母亲受到的惩罚已经够多了,况且……”苏梨顿了顿,掀眸认真的看着岳烟:“从血缘关系来说,我是他二姨!”   “……”   岳烟失语,松手让苏梨离开。   一路来到御书房,楚凌昭正在与赵寒灼他们议事,苏梨便安安静静的在外面守着,本以为要等很久,没一会儿宫人却来请她:“县主,陛下请您进去。”   提步进去,赵寒灼、顾远风、陆戟三人都在,只差楚怀安一个。   “臣女拜见陛下!”苏梨跪下行礼。   “免礼!”楚凌昭开口:“朕方才正在与几位爱卿商量三日后的生死局,阿梨来得正好,不妨说一下你对此事的见解。”   “侯爷武功不及陆公子,赵大人、顾大人并非习武之人,臣女更是手无缚鸡之力,唯有将军可与之匹敌,自然由将军打头阵。”   苏梨平静的说,这没什么好争议的,楚凌昭抬手递了一个折子给苏梨:“这是忽鞑让人送来的比试名单,阿梨怎么看?”   苏梨没接那折子,坦然回答:“臣女并不认得这些胡人勇士,便是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晓孰高孰低。”   楚凌昭点头:“朕看见这个折子也有同感,阿梨可有办法在比试前试探一下这些人?”   苏梨:“……”   陛下,你知道你在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说什么吗? 第95章 我想做将军夫人   “陛下,生死局就在两日后,若是现在去试探胡人勇士的实力,被忽鞑发现,恐怕有失大国颜面,非君子所为,就算身份隐藏得当,逼得胡人勇士出手,忽鞑也会认定是我们京中管辖无力,连使臣团的安危都无法保障。”   无论怎样,一旦主动出手试探,便会落到下风。   楚凌昭皱眉,苏梨刚刚分析的利弊他自然也是知道的,可若不知己知彼,他心里便始终难以安定下来。   陆戟骁勇善战他是知道的,宫乱那日,陆戟力挽狂澜他也是亲眼所见,可就是如此,他才不允许陆戟出任何意外。   镇北军需要他,远昭更需要他!   而且万一陆戟不敌胡人,死在前面,后面的人岂不是……   “陛下!”陆戟主动开口:“臣若是连这几人都敌不过,上了战场恐怕也无法抵御胡人的千军万马,此局,臣绝不会输!”   这一番话,他说得砸地有声,字字都有着绝对的自信。   这是他身为镇边大将军的底气和实力。   楚凌昭被震了一下,紧锁的眉头微微松开,面色却还是凝重:“朕不怀疑爱卿的实力,但胡人此行居心叵测,朕担心他们会耍什么花招,就算不刻意试探,也还是要让暗卫密切关注他们的一举一动。”   楚凌昭知道陆戟这样的人有自己的傲骨与原则,他不会屑于私底下做这些试探的小动作,但楚凌昭身为帝王,必须考虑周全,如有必要,他甚至可以不要颜面,毁约来保全陆戟!   “陛下所言极是。”   商量完正事,楚凌昭松了口气,复又看向苏梨:“阿梨方才来此,所为何事?”   他没有让其他人离开,苏梨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臣女今日无意中路过潋辰殿,看见苏贵妃突然发疯要摔死皇子殿下,情况紧急,臣女救下皇子殿下后,已请仁贤郡主为皇子殿下诊治,此番前来,是想替皇子殿下求个情。”   楚凌昭没想到苏梨是为了楚慎和苏挽月的事来的,听见苏挽月要摔死楚慎,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淡淡道:“三位爱卿还有其他事要奏吗?”言下之意便是要和苏梨单独讨论楚慎的事。   三人都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纷纷起身:“臣等告退!”   三人离开以后,御书房一下子空了许多,气氛一点点凝滞,楚凌昭低头翻看着奏折,好似忘了苏梨这个人存在。   他不喜苏挽月,也不喜楚慎,今日若是楚慎被摔死了,他说不定也就怅然一会儿,便赐一杯毒酒让苏挽月下去陪楚慎了。   左右他还年轻,后宫的妃嫔也多,他想要子嗣并不是什么难事。   “陛下!”苏梨主动开口,仔细斟酌着字句:“皇子殿下终究是您的骨肉,您留下他也是因为仁善,他……”   “朕留下他并非不忍,反之,这是朕对他和他母妃最大的残忍!”楚凌昭冷冷的打断苏梨的话,这一刻,帝王的薄凉冷血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苏梨被噎了一下,随即顺着他的意思道:“陛下若是想用他来惩戒苏贵妃,何不让人将苏贵妃绑起来,再让人将皇子殿下看养好,日日去给苏贵妃觐见请安,如此不是更剜贵妃娘娘的心吗?”   这话说起来颇为狠毒,但也是苏挽月应得的报应,若非如此,楚慎的死活就未可知了。   楚凌昭把苏梨的话听进去了,他把奏折往桌案上一丢,掀眸眸光冰寒的看向苏梨:“你觉得让朕的皇子以这样一副残躯,日日看着自己疯癫的母妃长大是一种仁慈?”   当然不是仁慈。   这甚至是一种更大的残忍。   不是对苏挽月,而是对楚慎。   楚慎是楚凌昭的骨肉,他没有因为御医的话让苏挽月堕胎,是还留着那万分之一的期望,如果孩子万幸,生下来没有问题,他会留下这个孩子,直接处死苏挽月。   现在这个孩子有残缺,他也只想让这个孩子折磨苏挽月一段时间,没想过要让这个孩子长大成人。   这是他身为父皇,给这个孩子最大的恩宠,让这个孩子对人世还没有自我认知的时候死去。   猜到楚凌昭打算做什么,苏梨倒吸了一口冷气,立刻跪下:“稚子无辜,求陛下开恩,饶这孩子一命!”   孩子已经降世,总该有自己选择生死的权利。   这孩子不被期待不被宠爱,临了却还有个人会这样情真意切的为他求情,也算是一种造化。   楚凌昭有些感慨,语气放缓了些:“皇室薄凉,朕今日留他一命,日后却不能保证他能好好的活下去,日后他还是会死于非命……”   “臣女愿替他隐瞒身世,护他一世周全!”苏梨说着一头磕在地上。   这个提议大胆极了,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主,竟有胆子提出养一个皇子。   “你说什么?”   楚凌昭复述,苏梨后背已涌出细密的冷汗,却没有一丝退缩,朗声开口:“臣女可做皇子的养母,给他正常人的生活,求陛下留皇子一命!”   “安氏一族叛乱,你可知缘由为何?”   “臣女不知。”   “当年安氏先辈死于战场之上,当今太后担心安氏后人会有反叛之心,是以给安无忧下毒,让他不良于行,他窥得真相以后,因此恨上太后与朕,这才精心策划了一场宫乱,你觉得朕会为朕和以后的太子留下这样的隐患吗?”   楚凌昭冷声问。   安无忧只是太后娘家的后人,已能掀起这样的轩然大波,楚慎日后若得知自己的皇子身份,怎会不怨恨于楚凌昭?若是到时他也因为愤恨要倾覆天下又当如何?   “臣女愿以命担保,定会将他教养成忠君爱国之人,若他有异心,臣女会先杀了他再以死谢罪!”   苏梨咬着牙说,额头早已被冷汗打湿。   今日若她没有见到楚慎,也许楚慎什么时候被弄死了她也不会知道,可偏偏她看见了。   也许是当初那幅母子平安图种下的因,如今她不得不偿还这个果。   “你就这样想保住这个孩子?”   “是!求陛下恩准!”苏梨坚定不移的说。   御书房陷入死寂,良久,苏梨听见楚凌昭道:“你想留下这个孩子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朕有个条件。”   “什么?”   “两日后的生死局,朕会赐你精巧的弓弩藏于袖中,如有意外,你需用弓弩射杀胡人勇士,保住陆戟,然后自首谢罪!”   楚凌昭的声音很平和,安排得也很周全,不像是临时起意,分明早有预谋。   其实在楚怀安说出生死局的提议时,他觉得不妥是可以立刻阻止的,可他没有。   忽鞑挑衅的态度让他不满,他也想给忽鞑一个下马威,所以他默许了这个提议,但是他又绝对不能让陆戟或者其他人出事,便只有让苏梨来做这件事。   今日就算不为了楚慎,楚凌昭也会用其他手段让苏梨同意。   苏梨只是个女子,所以苏梨可以死。   到时事发,他甚至可以借机处死苏挽月和楚慎来平息忽鞑的怒火。   一个失宠的贵妃和一个先天有疾的皇子,换镇边将军的命,这很划算。   片刻的惊诧后,苏梨从容镇定的和楚凌昭对视:“若将军得胜,生死局后陛下便答应臣女方才的提议吗?”   “若陆戟得胜,朕会让他官复原职,让他即刻带兵赶赴边关,他离京那夜,潋辰殿会走火,苏贵妃与皇子楚慎不幸死于火中,尸骨无存,县主府会多一位小公子,系苏家旁支远亲遗孤。”   不过短短几瞬的时间,他连楚慎如何假死都已经想好。   “臣女领命!”   一直对小皇子不闻不问的帝王突然下旨要加派人手照顾小皇子,并让御医给小皇子调养身体。   御前伺候的宫人领了旨去内务府选宫人到潋辰殿伺候,见苏贵妃疯得厉害,便将她捆了起来,再将嘴塞上,以免她吱哇乱叫扰了贵人安宁。   这些事做得并不张扬,关注到的人不多,因此也没人注意到有宫人在潋辰殿外面打探了消息匆匆离开,去了安贵妃寝殿。   “陛下这是又要重视这个孩子了?”安若澜躺在美人榻上懒懒的问,这些日子楚凌昭忙于国事,几乎不到后宫转悠,太后又被禁了足,不必晨昏定省的请安,她便越来越惫懒。   年老的嬷嬷帮她按捏着肩颈,眼底闪过精明的算计:“原以为这孩子生来有残缺,会自生自灭,没想到陛下又对他上了心,不过就算如此,这孩子日后也上不得台面成不了大器!”   “嬷嬷这话不能说得太死。”   安若澜说,掀开眸子,眼底一片冰寒:“他一个口不能言的孩子都能从那种地方引起陛下的注意,日后还有什么样的造化都未可知呢!”   “二姑娘说的是。”   嬷嬷自知失言,越发尽心的帮安若澜捏肩膀,安若澜舒服的哼了一声,复又问道:“这几日可有收到传信?”   “还不曾有人传信,前些日子陛下又在宫里肃清了不少人,现在要传信恐怕有些困难。”   安若澜打了个哈欠,黛眉微蹙,浮出不满:“都迟了两个月了,再不把药给我,我骨头都要化了!”   “二姑娘别着急,这几日应该就会有传信的。”嬷嬷宽慰着,端了一杯茶给安若澜。   安若澜接过喝下,人已有些迷迷糊糊,倒在美人榻上嘀咕:“那我再睡会儿,有什么事叫我便是。”   “好!奴婢去御膳房看看二姑娘的汤。”   嬷嬷说完小心翼翼的退出寝殿,朝御膳房走去,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听见欢快的笑声,不由得打眼望去,只见华清池边的小亭子里坐着一个奇装异服的女子,旁边还有一个宫人伺候着。   昨日使臣团进京了,那约莫就是胡人的公主吧。   嬷嬷心里想着,不欲多事,正要绕路离开,那公主却忽的站起来,走到栏杆边朝她看过来。   隔着十好几步的距离,嬷嬷看不清公主的容颜,只听见公主清婉柔美的低声问身边的宫人:“那个人是谁?”   嬷嬷整个人如遭雷劈,呆愣在原地。   怎么会!   不可能是她!   这绝对不可能!   心跳如擂,嬷嬷下意识的想要上前探个究竟,走了两步又猛地顿住。   不!她不能过去!   嬷嬷掉头急匆匆的离开,背后传来宫人焦急的呼唤:“嬷嬷!嬷嬷等一下!”   她走得更快,像是有恶鬼在背后追她一样。   不知道走了多远,左脚绊了右脚一下,嬷嬷一下子摔倒在地。   “哎哟!”   嬷嬷痛呼一声,头顶传来吊儿郎当的低笑:“哪儿来的老婆子,一言不合竟然给爷行这么大的礼?”   抬头,一张俊美的脸映入眼帘,嬷嬷心里咯噔一下,左右一看,没想到自己竟慌不择路,走到了这里来。   “奴婢见过侯爷!侯爷贵安!”   嬷嬷顾不上腾,跪好问安,楚怀安没骨头似的靠在柱子边瞅着她:“你刚刚跑什么呢,背后有鬼吗?”   这种年纪的嬷嬷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把宫里的规矩背得滚瓜烂熟,是断然不会轻易在宫里乱跑的。   “回侯爷的话,贵妃娘娘极是困乏,奴婢担心娘娘身子不适,急着去太医院帮娘娘抓点提神醒脑的药。”   苏挽月身边的人楚怀安都认识,这嬷嬷口中的贵妃只能是安若澜。   听着嬷嬷说的话,楚怀安毫无形象的打了两个哈欠:“提神醒脑的药?什么药啊?本侯这些时日也疲乏得很,让那些个庸医也熬给本侯喝喝。”   “这是女儿家喝的,恐怕不大适合侯爷。”嬷嬷小心应付,极快的掀眸看了楚怀安一眼,见他神色恹恹一点精神都没有,心中不免诧异。   楚怀安本也不是要揪着她找茬,闻言摆了摆手:“不合适就算了,去吧!”   说完转身回去,走了没两步,整个人一软竟是栽倒在地,候在里面的宫人立刻冲出来:“侯爷……”   “闭嘴!”楚怀安在那宫人头上拍了一下:“我娘刚睡下,你吼什么!”   “侯爷,您摔……”   “不小心摔了一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楚怀安低斥,两个宫人一左一右的扶着他不说话了。   还没离开的嬷嬷狐疑的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眼,侯爷这身子骨怎地软得和二姑娘有点像?   嬷嬷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又想到在御花园看见的人,连忙火急火燎的回去找安若澜。   这厢楚怀安被宫人扶进屋里刚坐下,楚刘氏担忧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咳咳,谨之,你怎么了?”   楚刘氏病得重,这会儿还下不了床,怕自己过了病气给楚怀安,便一直不许他靠得太近。   楚怀安趴在桌上懒懒嘀咕:“没事,刚踢到个硬石头,脚有点疼,您继续睡吧,我就在屋里待着,您醒了我还陪您说话。”   自从知道遗旨的事以后,他便模模糊糊理解了楚刘氏这些年的不容易,他离京数月,楚刘氏也病了数月,于情于理,他也该多陪陪自己的娘亲。   只是他的声音也还是有气无力的,楚刘氏放心不下,撑着坐起来掀开床帐:“好好地怎么会踢到石头?过来让我看看?”   楚怀安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像喝醉了一样,摇了摇头才走到床边蹲下。   楚刘氏凑近嗅了嗅,没闻到酒气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额头怎么这么凉?可是生病了?”   “一路舟车劳顿,有点风寒,已经喝过药了,没事。”楚怀安回答,强打起精神勾起笑来,没告诉楚刘氏那些御医也没瞧出他什么毛病,只胡乱让他喝药的事实。   “你身体底子弱,一病就要病好久,一定不能大意……”楚刘氏紧张的提醒,所有人都觉得楚怀安没什么大事,只有她,哪怕是一点小小的风寒,也紧张得不行。   楚怀安抓住楚刘氏的手,脑袋软软的枕在她手上轻轻蹭了蹭:“娘,这些年辛苦您了。”   楚刘氏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眶发热,手也激动得有些颤抖。   喉咙哽得难受,她揉揉楚怀安的脑袋,叹息着道:“娘错了,娘当初不该那样对阿梨的,她是个好姑娘,若不是娘糊涂,你现在说不定与阿梨连孩子都有了!”   困得厉害,又因为是面对着楚刘氏,楚怀安不由得生出两分撒娇的意味:“娘,阿梨不会要我了,她喜欢别人了。”   “她喜欢谁了?”楚刘氏追问,眉头微皱,又道:“你以前的确太纨绔糊涂,若你真心想和她在一起,就好好改正,让她看见,以你的相貌身份,不会输给旁人的。”   “我输了。”楚怀安闷闷地说,索性坐在床边的鞋塌上,哼哼唧唧的嘀咕:“她喜欢那个人长得虽然比我差一点,但家世不输于我,武功高不说,还有胸怀大义,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甩了我不知道多少条街。”   “……”   楚刘氏一脸无语,她了解自己儿子的脾性,若不是对方真的这样好,他也不会这么不遗余力的夸人。   “娘,你说如果我一开始就喜欢她多好啊……”   他轻声呢喃,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苏梨带着苏唤月那只残臂去了一趟陇西县,安珏交待过一次剩下的尸首在哪儿,楚怀安派人去时中了埋伏,没找到尸首。   约莫被人毁了,约莫被人随意丢弃了,总之找不回来了。   她去时已经是傍晚,七娘正在做晚饭,看见她时愣了一下,随即骂了一句:“你这瘟神怎么又来了?”   骂完,眼眶发红,上前一把拉住苏梨:“我托人给你送了好几回信,又去侯府找了你两回,都没找到人,你上哪儿去了?你二姐的坟……”   “七娘,我知道。”苏梨抬手帮七娘擦去眼角的泪花:“我把二姐带回来了,有劳七娘借我盏灯笼和一把铁锹。”   “吃了饭我一会儿陪你去!”   “我不饿,我自己去就好。”   苏梨坚持,七娘红着眼睛瞪了她一眼,寻了灯笼和铁锹递给她。   “多谢七娘。”   苏梨微微颔首,提着灯笼拿着铁锹离开,七娘捏着围裙擦眼泪,一回头不期然看见一个鼓囊囊的钱袋放在桌案上,打开一看,里面有好多价值不菲的东西。   “小丫头片子,和她娘一个德性!”   骂完,声音随风飘散。   被挖开的坟后来又被七娘填上了,之前木碑应该被损坏了,七娘换了个新的,不知是不是请县里的先生写的,木碑上的字倒是有些风骨。   苏梨把身上的包袱取下来小心放到一边,又慢吞吞把坑挖开,手使不上劲,她挖得很慢,等把棺材挖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苏梨跳进坑里想把棺盖推开,推了半晌却没有推动。   没力气了。   这个时候怎么能没有力气呢?   她咬牙,用尽全力去推,脸憋得发红,眼眶也跟着一点点发热。   二姐……   她在心里低唤,棺盖忽的一松,抬头,陆戟不知何时来的,站在旁边帮她抬起了棺盖。   “将军……”   她诧异的唤了一声,声音低哑带着明显的哭腔。   陆戟默不作声的帮她把棺盖放到一边:“是七娘告诉我你在这里的。”   他解释了一句,好像他是听了七娘的话才寻到这里,并不是一路尾随她而来,见她实在无力才跳出来帮她的忙。   苏梨眨巴眨巴眼睛,拼命克制汹涌的泪意。   “谢谢!”   说完爬出坑,把放在一边的手骨小心翼翼的捧起来放进棺材。   陆戟没有打扰她,出了坑,蹲在木碑前面,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和一沓纸钱烧起来。   昏黄的火光将木碑投射出一个修长的黑影,黑影刚好覆在后面的坟坑,像还未消散的魂魄回来找自己残缺的身体一般。   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苏梨抓着棺材沿无声的哭了很久。   二姐,对不起,我没能找回你的尸首。   二姐,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二姐,若有下一世,但愿我能投得男儿身,你我为姐弟,我定护你周全,不让任何人欺辱于你!   最后还是陆戟帮忙盖上棺盖填的土。   哭得太久,脑子有些晕乎乎的,苏梨坐在墓地前看着陆戟一铲一铲的盖土,莫名想到那次雨夜,楚怀安也是这样帮她的。   然后耳边响起岳烟那天晚上的的话:你若真心喜欢一人,自是想将身心都交付于他!   新鲜的泥土再度被堆成尖尖的小土包,陆戟在最顶上压了块石头。   夜风乍起,被烧成灰烬的纸钱随风飘散,越来越弱的灯笼光亮摇曳不定。   陆戟走到苏梨面前,微微俯身看着她:“还有力气走路吗?”   摇晃的烛火在他脸上映上明灭的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奇异的温柔。   鬼使神差的,苏梨摇了摇头,陆戟俯身将她抱起,身体腾空的瞬间,苏梨揽住陆戟的脖子,倾身主动吻了上去。   她是临时起意,时机又掐得极好,陆戟极细微的偏了下头,却没能避开。   四唇相接,一刚一柔,契合的刚刚好。   温热的呼吸一点点交融,气息渗透彼此的肺腑,陆戟僵住,抱着苏梨的手微微收紧。   他没有动,苏梨也没动,等了好半天,苏梨撤离,揪住他的衣领:“我都做到这一步了,将军就不能回应我一下吗?”   “你现在是在意气用事。”   “就算是意气用事,我为什么不找别人?”苏梨冷静的问。   她知道自己选的这个时机其实很不好,还有很多很紧要的事没有解决,她也没有经过周到的筹谋策划。   如此冒失,却又如此迫切的想要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   “阿梨,你想要我怎么做?”   陆戟问,像是疼惜至极,又像是拿她无可奈何。   苏梨认真的看着他:“我想做你的将军夫人,帮你带孩子,你点个头可以吗?”   她跟在他身后够久了,为他做的也够多了。   在其他人面前她说过无数次心悦于他,独独没在他面前坦白过自己的心意。   她想,这是不对的。   “我心里还有阿湛的生母。”   “我不强求你喜欢我。”   “没有喜欢,我不会与你洞房。”   “那便不洞房。”   苏梨爽脆的回答,陆戟的呼吸重了重,眸底攒了火,透出两分野性的危险。   飘摇的灯笼终于不堪夜风摧折熄灭,视线一下子陷入黑暗,然后呼吸贴近,是狂风骤雨般的掠夺。   苏梨仰头承受,眼睛微微睁大,有些惊诧,清晰的感到肺腑的呼吸一点点被榨取。   不知是压抑太久还是刻意想吓退她,陆戟的动作近乎粗暴,唇齿发疼然后发麻,腰肢也被紧紧箍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折断。   “唔!”   苏梨闷闷地痛哼了一声,舌尖甚至尝到了血腥味,陆戟终于退离,却仍紧紧的抱着苏梨平复情绪。   他的呼吸很急,胸膛起伏时,能清晰感受到彼此肋骨的震动,狂热得叫人心悸。   苏梨手脚真的有些发软,然后听见陆戟在她耳边沙哑的克制的低问:“阿梨,你既不图我欢喜,也不图我的身体,那你做将军夫人图什么?” 第96章 入局定生死!   狂乱的呼吸交缠,苏梨缺氧,脑子还有些发懵,她没想到陆戟会问她这个问题。   她从来不奢求从陆戟这里索求什么,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无论是感情还是其他方面。   她帮他照顾苏湛,尽可能的帮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为他减轻负担,她以为这样就够了,就像岳烟问她之前,她没想过要和陆戟在肢体上发生点什么。   “我……为你分担一点,不好吗?”   苏梨低声问,脸颊一片滚烫。   她跟楚怀安说她早就浸染了一身风尘,但实际上在这方面她一点经验都没有。   陆戟虽然不如楚怀安那样有技巧,但攻势猛烈得叫人根本无法招架,她的呼吸是急的,眼睛也躲闪着不敢看陆戟。   这模样羞怯得叫人心痒痒。   陆戟将她抱紧,然后将脑袋搁在她颈窝低低地笑了起来:“阿梨,这不是喜欢。”   为什么不是?   我没有想过要替别人分担,只想替你,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苏梨想反驳,还没开口,又听见陆戟轻声道:“你若是喜欢一个人,除了事事都为他好替他担心,还会想要从他身上得到同样的喜欢,他若是不给你,你会气恼,会伤心难过知道吗?”   “我……可以等你给我啊。”   苏梨喃喃,陆戟微微抽离一点看着她,目光沉郁悠远:“若是我一直都不给你呢?”   一直都不给。   这个假设有些伤人。   苏梨的心脏酸酸胀胀起来,有点难过又有点怅然,她隐约意识到,陆戟说了这么多,其实是在拒绝她。   他不想让她做他的将军夫人。   “我不贪心,你给我一点点我也可以满足的。”苏梨还是不死心,努力为自己争取着,陆戟被她恳切的目光看得没了办法,将她的脑袋按进怀里叹了口气:“傻瓜!”   苏梨想说她一点都不傻,可这人的胸膛太过温暖安全,惹得她眼眶发热,喉咙像是被塞了棉花一样说不出话来。   陆戟骑马带着苏梨回城把她送回了县主府,准备策马离开的时候,苏梨叫住他。   “将军!”   陆戟勒着马缰绳在原地转了转,然后用马鞭轻轻在苏梨脑袋上打了一下:“今晚的事自己仔细想想,想清楚以后再跟我交待以下犯上,轻薄我的问题!”   苏梨:“……”   一开始是我轻薄了你没错,后来好像你也主动了吧?那就当没发生过了?   苏梨暗暗腹诽,不过没再跟陆戟争辩这些。   “后天的生死局,将军会赢吗?”   “自然!”   陆戟斩钉截铁的回答,苏梨跟着点了点头,复又开口:“我能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吗?”   “说。”   “方才将军吻我的时候有冲动吗?”   “……”   回答她的是一记响亮的马鞭声,陆戟策马疾驰离开。   苏梨站在原地认真回想了一番,无奈刚刚陆戟是将她横抱起来的,她委实没有察觉到他是否有其它的身体变化。   至于那个吻……   和之前苏梨遇到的并不相同。   苏梨为它乱了呼吸、思维甚至是心跳,但她脑子里没有更多的旖旎。   她还是想象不到和陆戟坦诚相对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场景。   因为对床帏之事没有向往,所以就不是喜欢吗?   三日时间很快过去,生死局当日,文武百官和使臣团早早的便入了宫。   校场宽阔,楚凌昭让人用高高的铁栅栏将校场围了起来,只留一个入口,进去以后只论生死,没有退路。   楚凌昭命内务府给他们特别定制了代表远昭的衣服,统一的墨色长衫,衣服上用银丝绣着活灵活现的猛禽,多为神话故事里的瑞兽,穿在身上威风凛凛。   衣服都是男款,苏梨用木簪束了发,与他们同样打扮,看上去比男子更为修润挺拔。   楚怀安的精神比前两日要好很多,趁着旁人不注意,他让赵寒灼和顾远风围过来挡住旁人的视线,塞了个小铜镜到陆戟怀里。   “这……”   陆戟想拒绝,被楚怀安在胸口砸了一拳:“闭嘴!别跟老子说什么光明正大,谁也没说生死局不能用防御工具,这护心镜是老子特别找铁匠打的,用不上最好!好好让那些个野蛮人知道知道我们远昭镇边将军的厉害!”   “……”   陆戟抿着唇不说话,在他看来这就是作弊,楚怀安气得直翻白眼:“他们狡猾着呢,你就知道他们不会耍什么诡计?老实戴着,你要是死了,我们都得陪你死!”   说着话,楚怀安把苏梨拉过来,指着苏梨的脸问:“你死了,第二个就是她,你觉得以她现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状态能撑上几刀?”   一刀也撑不住。   陆戟在心里想,垂眸没有辩驳,也没将护心镜拿出来。   楚怀安放开苏梨,从宫人手中接过被打磨得锃光瓦亮的长戟递给陆戟:“胡人狡诈,这些年杀了我远昭多少子民,今日这小人本侯做了,与你无关,日后天下人要耻笑,本侯也一力担着,坏不了你的光明磊落!”   “草民没有这样的意思,非常之时,自当行非常之事。”   陆戟平静的说,俨然已经接受这样的做法,楚怀安不由得嘀咕:“我去,早知道你这么容易被说服,老子就应该让他们在这上面抹上剧毒,保证一捅一个准!”   “……”   赵寒灼和顾远风同时眼角抽了抽,对楚怀安这种简单粗暴的行事作风表示深深的震撼。   陆戟笑笑没说话,号角声响起,然后是沉闷有力地擂鼓声。   循声望去,忽鞑和楚凌昭一起坐上最中间的观看台,四周坐满了文武百官和使臣团其他的人。   “一炷香后,生死局开启,入局者,生死有命,不得有异!请参与者上场,挂名牌!”   宫人声音高亢的宣示,立刻有人端上香鼎和木牌,木牌是上好的檀香木,上面刻着对应应战之人的名字。   宫人依次挂成一排,中间空地上放了一个火盆,一旦有人死掉,木牌就会被丢进火盆里烧毁。   陆戟的木牌挂在最前面,对应的是胡人勇士赤泽。   天气已经有些冷了,可这五个胡人勇士却个个都打着赤膊,手里拿着一把大刀,要上还别着两把明晃晃的弯刀,野性十足。   楚怀安瞧了一眼,冲候在一旁的宫人道:“他们腰上怎么多两把刀?去给爷拿把软剑来!”   “是!”   宫人忙不迭的跑走,没一会儿捧着一把明晃晃的软剑过来。   楚怀安没接,用胳膊肘撞了苏梨一下:“有劳县主去给将军别上!咱们这可不是占别人便宜!”   “……”   苏梨拿着软剑上前。   这软剑是给宫中暗卫特制的,任性极强,平时一般别在腰上,容易隐藏伪装,关键时刻用起来也极趁手。   知道楚怀安也是出于一番好意,陆戟没有拒绝,任由苏梨帮他把软剑别上。   刚弄好,宫人敲了铜锣,当的一声鸣响以后,清脆悦耳的铃铛声缓缓而来。   忽宛颜又穿回胡人的服饰,身后跟着两位高高大大的胡人侍女,一个侍女提着两坛酒,一个侍女端着托盘,托盘上是五只大碗。   壮行酒,也是送别酒。   上战场之前,军中将士也会喝。   忽宛颜亲自给五位勇士倒了酒,用胡语与他们沟通,旁人听不懂忽宛颜说了些什么,却能看见这些个勇士眼睛亮了起来,像打了鸡血似的。   楚怀安看了一眼,随手揪了一个宫人问话:“那些酒让太医院那群人查过没有?有没有问题?喝了以后会不会让人功力大增感觉不到疼痛?”   宫人被楚怀安吓了一跳,连忙回答:“侯爷,都……都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那为什么只有他们有酒,我们没有?”   “陛……陛下说喝酒误事,还是等诸位凯旋以后再……再喝庆功酒。”那宫人吓得都要哭了,还是赵寒灼把他解救下来:“侯爷,马上就要开始了。”   话落,又是一声重鼓闷响。   忽宛颜与两名侍女走到场中跪下,似舞蹈又似某种祭祀,片刻后,她们从怀里摸出亮铮铮的匕首,在雪白纤细的手腕上划了一刀。   三人的手握在一起,殷红的血递进酒坛。   以血为祭,愿我族勇士势不可当!   这是胡人常见的祭祀手段。   忽宛颜拿着酒坛倒了一碗酒,第一位胡人勇士刚要喝下,楚怀安突兀的开口:“慢着!”   他提步走过去,端着酒闻了闻,只闻到甘冽的酒香和丝丝腥甜的血腥味。   “今日一局虽是生死局,却并不影响两国的睦邻友好,本侯提议我们与诸位勇士同饮,以显两国和睦!”   众人:“……”   马上就要拼个你死我活了,还要友好的喝个酒碰个杯,侯爷你这心不是一般的大啊!   一般这种祭祀的酒是不容外人沾染的,可楚怀安身份摆在这里,他说要喝,旁人也没有拦着的道理。   忽宛颜没说话,两位侍女下意识的朝忽鞑看了两眼,楚怀安咧唇笑起:“怎么?这酒莫不是有问题,你们喝得,我们就喝不得?”   楚怀安的声音不大不小,因着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没有说话,所以看台上的人把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楚凌昭掀眸看向忽鞑,一脸和善:“朕这个弟弟平日也是嗜酒如狂,让王上见笑了。”   见笑了,言下之意便是朕这个弟弟爱喝酒,王上你难道不给他喝吗?   忽鞑眯着眼睛看着楚怀安,随即朗声笑起:“侯爷愿与本王的勇士同饮,自是极好!”   话落,宫人立刻又端上五只大碗,忽宛颜依次帮他们满上。   “祝各位旗开得胜!”   忽宛颜用远昭国语说了一句祝愿。   胡人五个勇士站成一圈,碰了碰碗,仰头一口饮尽,然后把碗丢到地上砸得稀碎。   楚怀安端着碗和陆戟碰了一下,只说了三个字:“别死啊。”   说完端着碗依次和苏梨、赵寒灼、顾远风碰了一下:“今天万一不幸做了胡人刀下的冤魂,黄泉路上碰到,大家也别怪我,要怪就怪陆将军徒有虚名!”   “……”   说完话,楚怀安先仰头一口喝完,其他人左右看看也都仰头喝下。   胡人一族喜烈酒,入口如刀封喉断肠,喝下之后便会自胃里卷出灼热逼出汗来,非常保暖。   赵寒灼和顾远风都是喝不得酒的,一碗喝下去,两人立刻上了头,脸红起来。   “……我去!”楚怀安瞪大眼睛,想起什么回头看向陆戟:“你丫喝完了?”   那夜陆戟两口倒,喝完酒和苏梨一起哼歌的画面涌出脑海,楚怀安的太阳穴突突的跳。   这人明明喝不得酒为什么还要喝?   看出他在想什么,陆戟沉声开口:“一碗而已,无碍。”   说完砸了酒碗。 嘭!   第三声鼓响,号角声再起,校场入口处的铁门被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响。   “第一局,开始!”   宫人高声喊道,敲了铜锣,陆戟提着长戟与赤泽一前一后走进比试区,铁门在后面重重的关上。   苏梨和楚怀安他们一起走到候场区观看比试。   甫一落座,冷兵相接的铿锵声响起,陆戟与赤泽已缠斗在一起。   赤泽个头大,刚喝了酒,后背已冒出细密的汗珠,折射出细碎的光,兵器相接以后,赤泽的肌肉鼓胀,比方才大了一倍,小山似的压在陆戟面前。   “啊!”   赤泽吼了一声,将陆戟弹开,陆戟后退,黑色缎面的厚底朝靴在地面摩擦,直退了十来米远才停下,堪堪站稳,赤泽挥着长刀袭来。   铮!   这次换陆戟格挡,他将长戟横在头顶,接住了赤泽挥来那一刀,却没能像刚刚那样将赤泽弹开,赤泽顺势见他推着往后退,一直退到场中的铁围栏上。   “好!”   观战的胡人勇士爆出一声欢呼,就想是赢得了开门红。   陆戟被困在赤泽与铁栏之间有些动弹不得,后背被铁栏勒得发疼,赤泽喝了酒,兴奋起来,眼睛睁大,露出一抹狞笑,用胡语低低地说了句话。   那句话陆戟听懂了,他说:去死吧!   应声而来的是一记呼啸的铁拳,陆戟极快的低头,那一拳砸在陆戟身后的铁栏上,铁栏被砸得扭曲变形,陆戟闪身从赤泽腋下钻出,抬脚将长戟踢飞,足下用力,腾空踩在赤泽肩上,借力一个空翻,接住长戟在赤泽身后稳稳落地。   与此同时,他眼神一凛,长戟如风直逼赤泽的背。   赤泽飞快的转身,微微偏头,长戟擦着他的脑袋刺了个空,陆戟顺势将长戟刺入铁栏的空隙,再往前一压,用戟身将赤泽的脖子压向铁栏,赤泽抬手挡住,情势陡转,落了下风。   “好!”楚怀安一下子从座位上跳起来,毫无形象的大喊:“陆戟!弄死他!给爷弄死他!”   众大臣:“……”   侯爷,你能不能矜持一点?   陆戟继续施力,赤泽的手被压得弯曲,渐渐使不上力,脖子也感受到强烈的压迫。   若是真的失力,他会被这样活活勒死。   “啊啊!!”   赤泽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一点,将长刀卡进去,留出一点空间想将自己的脖子解救出来,陆戟突然收力,顺着戟身飞快逼近赤泽,在赤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抓住刀柄,顺势一楔,死死的楔进赤泽喉咙!   两人隔得很近,众人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场上静默了一瞬,在陆戟抽出长戟撤身离开,赤泽脖子上滋出殷红的血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啊啊啊!!!将军胜了!!”   “将军威武!”   不少大臣不受控制的跳起来,谁都忘了自己刚刚心里的吐槽,也忘了在朝堂之上的礼数,只想要为场上那个墨色的身影欢呼。   “干得漂亮!!”   楚怀安大叫,猛地坐下,苏梨下意识的抓了他一把,却在袖间摸到一片湿濡。   “侯爷?”   楚怀安捂住苏梨的唇,脸色明显有些不好,苏梨眨眨眼,示意自己不会声张,垂眸却看见自己抓在他手臂上的指尖染出一片红。   他手上果然有伤在流血。   “无事。”楚怀安拉着苏梨往他那边凑了凑,低声解释:“这两日困得厉害,喝了药也不见好,怕睡着叫胡人看了笑话去,就割了一刀。”   说着正事,苏梨靠他很近,表情严肃,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她紧绷着的侧脸,像是在担心又像是心疼。   这样的距离,他可以闻到她身上浅淡的清香,让他一点都不想离开,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她的唇色很漂亮,红润饱满,然而下唇处却有一点小小的伤痕,比较靠里,并不惹眼,若不是这样的角度,楚怀安也注意不到。   这伤是怎么来的?   楚怀安想,脑子里浮现出一幅旖旎的画面。   在风月场所待得太久,他太明白怎样才会形成这样的伤。   就这么一瞬,手臂上伤口的疼痛便传达到了脑子里,心脏也跟着尖锐的发疼。   不自觉的,他抬手覆上苏梨的唇,指腹在那处伤附近轻轻摩挲着。   “侯爷?”   苏梨没想到在这短短的时间他的思绪已经百转千回,不明所以的偏头看过去,还没看清这人的表情,就被一把摁入怀中,鼻梁被硬实的胸膛撞得发酸,险些掉下泪来。   “别动,手疼,让我抱一下。”   “……”   苏梨一脸无语,抱她手就能不疼了?这是什么道理?   正想着,场上的骚动渐渐平息,铁门再度打开,第二位胡人勇士褐罗上场。   褐罗没有赤泽那样高壮,脸上横着一条伤疤,眼神比赤泽更加凶狠,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头孤狼。   他上过战场。   这是陆戟对他的第一印象,但陆戟不记得这张脸,他脸上的伤疤应该不是拜陆戟所赐。   褐罗并没有像赤泽那样一上场就冲过来,相反的是,他拖着刀在场上慢吞吞的走着,他在观察陆戟的状态,脑子里也回想着刚刚陆戟和赤泽交手时的一招一式。   长刀在地面拖行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陆戟同样也在观察褐罗,褐罗看上去很有耐心,也很有头脑,这样的人在战场上很难缠。   两人互相观察了片刻,观战区的胡人先坐不住了,野兽一样嘶吼着,催促着褐罗赶紧冲上去撕碎陆戟。   又过了一会儿,褐罗终于动了,他的动作不及赤泽迅猛,用了和赤泽方才同样的招式,直接一刀正面劈向陆戟。   陆戟没和刚刚一样应战,侧身让开,褐罗一刀劈在地上,厚实的地砖竟然直接被他劈开好几尺长的裂痕,刀身几乎完全陷进地面。   褐罗双手一拧,刀身将被劈裂的地砖扬起,这是一个极需要力量的动作,陆戟皱眉,长戟一扫,将地钻碎块震得粉碎。   下一刻,长刀再次劈来,陆戟将长戟一横,抬手挡住。   铮!   兵器的铮然声后,还有嗡嗡的余音,陆戟的虎口被震裂,掌心一片发麻,腿不由得微微弯了一些,像被一块巨石砸中一样。   褐罗的力气比赤泽大太多了!   “褐罗!褐罗!”   “褐罗!”   观战区的胡人眼睛都红了,用尽全力喊着褐罗的名字,骨子里的血性和狂野被全部激发出来。   他们刚损失了一员大将,鲜血和死亡刺激得他们血液沸腾,只想将陆戟杀死来满足内心狂热的嗜血的心情。   褐罗再度用力,陆戟的腿又弯了一些,在这样绝对的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他的额头已爬满了密密麻麻的细汗。   褐罗舔唇笑了笑,有些得意又有些自负,他就知道远昭国的男子都是弱鸡!   下一刻,借着绝对优势的压制,褐罗当胸踹了陆戟一脚。   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道,结结实实踹在胸口,陆戟直接被踹飞撞到铁栏上,就在赤泽刚刚被杀死的地方。   “将军!”   苏梨喊了一声,瞳孔微缩,推开楚怀安站起来。   陆戟从铁栏上跌落,没有摔倒,甚至连长戟都没有脱手,但苏梨看得真切,他受伤了,赤泽那一脚恐怕把他的胸骨都踹断了。   “咳咳!”   陆戟轻咳了一声,嘴里感受到腥甜,他抬手擦了擦,听见褐罗一声轻嗤。   那嗤笑里带着不屑和轻蔑,很容易激起人心里的不爽。   “呵呵……”   陆戟也笑了一声,他抓紧长戟,一点点挺直背脊,目光平静的看向褐罗,唇角斜挑,泄出两分邪肆,恍惚间像是又回到年少时的张扬狂妄。   “就这点能耐,给我挠痒痒老子都嫌你不够用力!”   话落,足下一点,闪电一般攻了过去。   长戟像与他融为了一体,上刺下挑,灵活得不像话,不需要任何的思考和犹豫,一出手便招招致命,褐罗被逼得节节后退。   他擅长用力量压制对手,但那是近身搏斗时才能用上的,现在陆戟根本不给他近身的机会。   又是一枪自下而上,穿过两手间的空隙刺向褐罗的脖子。   褐罗偏头,这一次没能避开,脖子被刺破,血涌了出来,褐罗眼睛发红,索性弃了手里的刀,两手并拢抓住长戟。   “啊!!!”   褐罗发出野兽一样的嘶吼,抓着长戟生生将陆戟甩了起来。   他越是用力,脖子上的血便涌得越欢,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痛似的。   陆戟果断松手,被褐罗甩了出去,劲腰在空中用力拧了一圈才没被甩出比试区,堪堪落地,褐罗挥舞着长戟而来,陆戟果断探向腰间抽出那把软剑抬手格挡。   铮!   褐罗力气太大,软剑竟直接被长戟斩断,长戟几乎是擦着陆戟的鼻尖斩落在地,深深的陷进地面。   电光火石之间,陆戟直接徒手抓起被斩断的剑身,一脚踩在戟身,欺身而上,翻手用力一挥!   滋!!   殷红的热血模糊了视线,褐罗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而后直挺挺的向后栽倒。   陆戟稳稳落地,丢了手里的剑,撕下衣摆随意擦了擦脸上的血,缠在手上,然后他弯腰捡起长戟,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近乎挑衅的将长戟指向观看台的忽鞑。   无声的说:放马过来!   “他在做什么?耍帅吗?才第二局他就跟忽鞑耍帅?!”楚怀安疑惑的问,只觉得这样的风格不大符合陆戟一贯的作风。   “将军喝醉了。”   苏梨轻声说,眼睛一错不错的盯着场上。   楚怀安:“……”   赵寒灼:“……”   顾远风:“……”   原来镇边将军喝醉酒以后这么狂掉拽?以后他喝醉了是不是连皇位都敢坐?平时清醒着他是活得有多压抑啊?   因为陆戟这霸气的一指,整个观景台都炸了,平日畏畏缩缩的文武百官都恨不得撸起袖子上场跟人干仗,那些个胡人勇士更是个个跟吃了火药一样,恨不得自己上去吃了陆戟的肉啃了他的骨头!   陆戟这一指虽然有些以下犯上,但在这种情境下,楚凌昭也没有要计较的意思,反而勾起笑来,‘好心’的看向忽鞑:“王上已连折两员大将,这生死局可还要再继续?本也是朕的弟弟提出来玩的,不能如此伤了和气,王上若是不愿再继续,朕可以马上叫停。”   这个时候忽鞑哪里有脸叫停?楚凌昭这话分明是故意刺他,让他下不来台没面子罢了。   忽鞑的脸色青了又黑,拍桌站起:“扈赫!还愣着做什么,上去给本王撕了他!” 第97章 为什么不替她报仇?   忽鞑的话音刚落,铁栏再度打开,第三名胡人勇士上场。   这名叫扈赫的勇士与其他胡人不同,他并不是特别高壮,甚至比陆戟还要稍矮一点,他的背稍稍有一点佝偻,看上去比前两个胡人勇士年岁稍大一些,其他的勇士都把头发编成了小股小股的发辫,他的头发却是乱糟糟的蓬在一起。   明明他和那些胡人勇士格格不入,刚刚喝酒的时候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是他的存在感太低,还是他刻意避开了别人的目光?   苏梨皱眉,直勾勾的盯着扈赫的背影,总觉得哪里很不对劲。   扈赫刚刚上场,观看台上的胡人就发出激动的嘶吼,那嘶吼里并非完全的激愤,反而诡异的夹杂了几声讥笑。   这位扈赫不是胡人的勇士吗?这些胡人为什么要发出这样的声音?   苏梨不能理解这样的现象,陆戟也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对。   他握紧手中的长戟,眼神锐利的指着对面的扈赫,还未染血的长戟闪着凛冽的寒光,扈赫却一直微微垂着头没有动作。   过了好一会儿,一只酒杯从场外飞来,嘭的一声砸到扈赫脑袋上。   “废物!还不快上!”   忽鞑用胡语骂了一句,观看台上的胡人也跟着起哄,其他人虽然听不懂胡语,却能听出他们语气里的不屑。   众人诧异,怎么回事,这才刚死了两个人,这些胡人就开始闹内讧了?   那一碗酒的酒意上头,陆戟虽然隐隐察觉有问题,却没有精力多想,他定了定神,提起长戟直冲扈赫而去。   扈赫没躲,就那么安静的站着。   直到长戟逼至眼前,他才猛地抬起头来,蓬乱头发下,是一双黑亮阴鹜的眸,其中一只眼眶空洞洞的,没了眼珠。   猛地被这样的眼神一看,寻常人都会有种被蛇蝎缠上脖子的恐惧。   陆戟瞳孔猛地一缩,眼底闪过惊愕诧异和不可置信。   手腕强行运力让长戟偏了半寸,锋利的刀刃擦着扈赫的脖子刺过去。   整个校场陷入一片死寂。   观景台的人也都愕然的瞪大眼睛。   镇边将军要杀那个胡人勇士,那个胡人勇士竟然没躲开,只是抬了下脑袋,就让镇边将军失手了?!   这是怎么回事?   满座哗然,忽鞑却不出意料的笑出声来。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忽鞑难得有耐心的抬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然后笑盈盈的看向楚凌昭:“陛下,你手下的勇士好像不行了。”   楚凌昭皱眉,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正想反驳,场上的扈赫动了,他抬手夹住长戟,另一只手抽出一把短剑刺向陆戟,陆戟松开长戟飞快的侧身让开,左臂还是不可避免的被划了一剑。   伤口不算深,但陆戟立刻皱紧了眉。   伤处没有痛感,这把短剑上涂抹了能让人神经麻痹的药,若是多中上几剑,身体就会麻木失去知觉,甚至无法动弹,到时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扈赫没给陆戟喘息的机会,将那把长戟丢到地上,随后提着短剑冲向陆戟,陆戟也没躲,一边后撤,一边撕下自己的衣服下摆,用力甩着将它拧成一股绳,在扈赫的剑刺过来的瞬间,将剑缠住。   扈赫用力将他撞到铁栏上,嘭的一声,后背受到重击,陆戟却丝毫没有反应,只死死的盯着扈赫,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点什么。   察觉到他的探究,扈赫咧唇笑起,用沙哑至极的嗓音吐出一句纯正的远昭国语:“将军,好久不见!”   如同炼狱中爬出来的厉鬼,向活着的人索命。   “顾炤!怎么是你?”   陆戟喊出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已经很久没有人喊过这个名字了。   被这个名字刺激到,扈赫的眼睛一点点爬上血丝,然后是疯狂的,几欲灭顶的仇恨。   “是我!”   扈赫回答,抓着短剑的手用力一拧,拧成绳的布帛碎裂开来,碎片翻飞间,扈赫用左手手肘将陆戟钳制到铁栏上,然后右手用力一击,陆戟抬手格挡,短剑歪了一寸,插进他左肩肩胛骨。   观景台上发出一阵惊呼,所有人都看见方才还底气十足挑衅忽鞑的镇边将军被人捅了一剑。   那个人看上去既没有赤泽高大,也没有褐罗那样具有压倒性的力量,他手上甚至只有一把短剑,可偏偏是他捅了陆戟一剑。   “陆戟,你他妈傻了!打回去啊!”   楚怀安第一个跳起来破口大骂,其他人不敢像他那样直接骂人,只能在干着急的喊:“陆将军!你还好吗?”   陆戟的情况当然很不好!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苏梨摸到了腕间冰凉的箭袖。   箭袖做得极精巧,被内务府的绣娘完美的藏在袖中,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里面一共有五支短箭,每一支箭镞上面都涂满了剧毒,足以一击毙命。   苏梨缓缓抬起手腕,不动声色的做了瞄准的动作。   她本以为自己是没有机会用这个的,但现在的情况,让她不得不保持警惕。   陆戟不能死!   就算帝王失信,就算豁出一国的颜面,能换他一条性命也足矣!   “顾炤,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戟冷声问,只看着扈赫,并未将肩上那把短剑放在眼里。   扈赫似乎极享受和陆戟说话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抽出短剑,伸舌舔去剑身上尚且滚烫的热血,像在品尝极美味的东西。   “这一切,自然都要败将军所赐!”   尾音消散,他眼底迸射出狠绝的杀意,再次提剑,这一次对准的是陆戟的心脏!   将军!   苏梨在心里喊了一声,正要扣动手上的机关,肩膀忽的被撞了一下,楚怀安边骂边从她身边跑过:“陆戟,我草你大爷!你给老子等着!”   话落,楚怀安一手撑在观战区的栏杆上跃入校场。   观战区离校场也就四五尺高,他跃下去以后却没站稳,摔了个狗啃泥。   众人:“……”   侯爷,你是猴子派来给我们远昭国丢人现眼的吗?   胡人勇士也被这一变故搞懵了,一时不知道该先指责楚怀安不守规矩,还是该笑他是个弱鸡。   众人就这么被转移了一瞬的注意力,再回头看向场上,扈赫被陆戟一脚踢开,那一剑并没有刺到陆戟身上。   扈赫往后退了几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陆戟那一脚没有用力。   至少对扈赫没有产生任何的影响,就像陆戟只是为了避开那一剑做出的反抗而已。   他只是在防守,并没有在攻击。   “你为什么改了胡姓?”   陆戟问,扈赫没有回答,提着短剑再次冲过来,这一次陆戟照样没有躲,任由那一剑刺到自己肩上,然后抓着扈赫的手,狠狠一拧。   咔的一声,扈赫的右手脱臼,松了短剑,陆戟再度把他踹开。   扈赫捂着肩膀站在原地喘气,眼底是狂野的兽性,像两头争取领地的狼。   喀吧。   扈赫自己把右手接了回来,脚尖一勾,将地上那把长戟挑起握在手中,陆戟将肩上的短剑一寸寸抽了出来,反手横在面前。   不过短短的时间,他们交换了兵刃。   很奇怪的是,兵器交换以后,拿在对方手中却没有任何的违和感。   陆戟身形修长,不似胡人粗蛮,似乎更适合拿剑,若是换上一身白衣,执剑而立,便是俊朗无双的侠客,不知要惹得多少闺中女子失魂落魄。   而扈赫拿起长戟以后,便摆出极标准的弓步,微微倾身向前,明明他头发蓬乱,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猥琐阴暗,却莫名透出一分正气,让人觉得他若是沐浴更衣,好好拾掇一番,也是会叫人移不开眼的俏郎君。   “顾炤!我问你为什么改了胡姓?!”   陆戟拔高声音,带了怒气,有耳力好一点的人听到这个名字,登时睁大眼睛。   顾炤?   是二十年前被灭门的顾家大少顾炤吗?他不是早就死了吗?怎么还活着?   说起顾家被灭门,那也是远昭国的一桩奇案。   在赵寒灼这个铁面判官任大理寺少卿之前,往前数三任,也曾有个极出名的大理寺少卿,那位大人叫顾云修,出身断案世家,如今的仵作验尸标准有很多都是沿用顾家先辈编纂的验尸手册。   顾云修与赵寒灼不同,他虽与各种离奇命案和尸体打交道,却是个十分好相处的人,与朝中同僚的关系也很好。   先帝在位时很是倚重于他,然而后来因为判错了一宗案,被先帝革了职,一家流放出京,在押送去流放的路上,被莫名灭口,一家老小无一人生还。   当时众人唏嘘不已,有人觉得顾云修是断案多年树敌太多,被人买凶灭了门,也有人说是他知道了一些辛秘,被权贵使计要了命。   众说纷纭,后来时日一长,便也渐渐被人们遗忘。   而众人之所以对顾炤这个名字如此记忆犹新,是因为顾炤曾与顾远风、安无忧的名字并列出现在远昭国百姓耳中,顾炤与顾远风不仅同姓,年岁相同,连天资都同样超卓。   顾家出事前一个月,七岁的顾炤和顾远风还有安家大少安无忧曾有一次名动天下的神童之争。   三人将诗词歌赋都比了一遍,所做诗词,均惊为天人,甚至对当时的国事都做出了极为犀利的见解。   那日的比试,顾炤凭借家中耳濡目染的断案之术险胜,成为远昭第一神童。   那时所有人都惊叹着顾炤的天赋,也坚信他日顾炤长大以后,会成为比其父顾云修更厉害的神判,然而这位神童没能平安长大便夭折了。   众人没想到时隔二十年,还能再听见顾炤这个名字,而且是在这样的情境下。   赵寒灼和顾远风听见这个名字也十分诧异。   赵寒灼接任大理寺少卿以后,通过查阅以往的卷宗,对顾云修这个名字和整个顾家都算得上是熟悉。   他没有见过顾云修,但他从顾云修留下的卷宗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毫不夸张的说,在赵寒灼心里,顾云修算是他半个师父,顾炤算是他半个师兄。   顾远风和顾炤的羁绊则更要多一些,因为同姓的缘故,顾炤对顾远风有一种特别的亲近和好感,顾云修也特别关照顾远风,几次邀请顾远风到顾家玩。   顾远风自幼聪慧,自然比其他孩子记事更清晰。   他记得顾云修是个很温和的人,现在想来,他后来的脾性其实潜意识里是受到了顾云修的影响,而顾炤更像是和顾云修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若是顾炤顺利长大,远昭第一公子的称号,当非他莫属。   见过顾云修和顾炤的人,恐怕永远都不会相信,当年的顾家大少顾炤,经年以后会变成如今校场上这种模样。   顾炤这个名字再度被众人记起,扈赫因此被激怒,他眼睛猩红的看着陆戟,发出一声嘶吼:“远昭此等恶臭的泥沼,不值得我为它卖命为它冠姓!”   他的声音比陆戟的更大,拼尽了全力,喉咙好像被风沙刮过,浸染出缕缕血丝。   那是多年积攒的仇恨与愤懑。   也是顾家满门所有惨死冤魂的呐喊。   顾家不曾有错,有错的是远昭,是这个腐朽不堪的皇室!   所以他抛去顾家祖训,入了胡人一族,冠了胡人的姓名!   忽鞑似乎一直等着的就是这一幕,扈赫这一声吼得他极为熨帖,他饶有兴致的看向楚凌昭:“陛下,本王的勇士好像与你们远昭渊源颇深啊。”   “……”   楚凌昭一脸肃然,从顾炤这两个字出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陆戟下不去手的原因。   顾家是被冤枉的。   顾云修被革职之事,楚凌昭尚且年幼,只模模糊糊记得顾云修曾在御书房与父皇大声争吵过一番,那一次吵得很厉害,争吵中楚凌昭隐约听见了老逍遥侯的名字。   争吵后没多久,顾云修便被革职了。   结合之前突然爆出的遗旨一事,楚凌昭不难猜出当年的龃龉,多半是顾云修不小心查到了越昭帝曾留下遗旨,告诉先帝以后,先帝对老逍遥侯起了杀意,顾云修不赞同此举,才会与先帝起争执。   先帝怕此事泄露,便革了顾云修的职,后来流放路上,许是先帝又许是太后不放心,终究还是派人灭了顾家满门。   “你活着,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陆戟沉声问,顾家蒙冤一事他没有立场发表意见,但有些事他能。   听见这个问题,扈赫嗤笑出声,他一开始只是轻声在笑,后来变成仰天长笑。   那笑声极狂妄又极悲凉,听得人心里不舒服极了。   笑够了,扈赫提着长戟攻向陆戟,陆戟用短剑抵挡,长戟插着剑刃扫过,激起火花,发出刺耳的声响。   扈赫一把将长戟插在地上,抓着戟身借力跃起,双腿夹住陆戟的脖子用力一绞,两人同时摔在地上,滚成一圈。   陆戟到底受了伤,又有所顾忌没有下死手,动作便慢了一拍,被扈赫抢先压在地上,狠狠一拳揍在脸上。   “找你做什么?回来继续给昏君卖命?”   扈赫反问,言语之间对远昭皇室已经失望至极,陆戟想说话,扈赫又是一拳揍在他脸上。   两拳都极为用力,陆戟脸上立刻出现淤青,耳朵甚至嗡嗡的有些耳鸣,衣领被揪起,脖子被勒着有些呼吸不畅。   他听见观景台上的胡人爆发出巨大的欢呼,也听见远昭的大臣在叫他的名字,可所有的声音都敌不过扈赫那句轻柔至极的低喃:“你也还没有死,为什么不替阿漓报仇?”   阿漓二字,像淬了剧毒的刀刃,毫无预兆又精准无比的插入陆戟的心脏。   致命的痛。   他的眼底涌出无比的悲恸与愤怒,落在扈赫眼中却只剩下刺眼至极的讽刺。   他笑得狰狞扭曲,揪着陆戟的衣领将他的脑袋狠狠掼到地上。   后脑勺在硬实的地面磕出一声闷响。   陆戟的视线有些模糊,扈赫又将他拎起来,恶意的凑到他耳边道:“听说你身边有人了,你和她睡过了吗?你忘记阿漓了是吗?”   “我没有!”   陆戟反驳,扈赫却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声音,自顾自道:“也好,你忘了也好。”说着用手掐住陆戟的脖子,那只眼睛闪过一丝清明,然后是让人不寒而栗的魔怔。   “既然你不想替阿漓报仇,那就去死吧,你死了,我就能替她报仇了!”   说完最后一个字,五指猛地收紧。   许是肩膀伤处的麻木将神智也麻痹了,许是脑袋伤得太重,又许是阿漓这个名字被珍藏在心底太久,一经提起,便化解了他所有的防御。   “陆戟,你他妈给我起来!”   一声怒骂袭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不明之物,扈赫下意识的抬手一抓,接住一个木牌,木牌两面端端正正写着‘苏梨’两个字。   苏梨?   扈赫眸子眯了眯,试图拧断陆戟脖子的动作顿了片刻,他偏头看向陆戟:“原来你的新欢也在今天的比试中?”   这个发现叫扈赫愉悦起来,他脸上久违的出现发自内心的笑。   “真是让人开心呢。”   扈赫笑起,准备再度拧断陆戟的脖子,陆戟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拧,两人均在地上滚了两下,陆戟两腿绞住扈赫的脖子,两人形成钳制状态。   楚怀安不合规矩的趴在铁栏边,看着场上怒骂:“陆戟你他妈就喝了一碗酒耍什么酒疯!还不快打他!你想死吗?你想死爷还不想死呢!你看看排在你身后的是谁!你死了,她就第一个给你陪葬!!!”   楚怀安用尽全力在吼,但因为身体发着软,声音也不是很大。   胡人一看楚怀安下场趴到铁栏边了,便有些坐不住了,纷纷起身也想下场近距离摇旗呐喊,负责维持秩序的御林军立刻上前拦住他们。   胡人情绪激动想要反抗,御林军也没怂,抽出长刀就与他们对上。   眼看气氛剑拔弩张起来,楚凌昭还是那幅波澜不惊的模样看着场上的情况。   “陛下,你这是做什么?比试刚到一半,胜负未定,贵国的侯爷坏了规矩,反倒对本王的勇士大动干戈了?”   “王上方才一时激动,不是也往场上掷了个茶杯么?朕那弟弟脾气不好,见不得别人做什么,也算是礼尚往来,况且方才王上也见到了,他连跳个看台都会摔倒,即便趴在那里也没什么用,朕这便让人将他召回来便是。”   楚凌昭气定神闲的回答,扭头冲宫人递了个眼色,立刻有人下场去拉楚怀安。   这解释也算合情合理,楚怀安身份地位与旁人不同,他坏了规矩可以,但那些个胡人也想和他一样不守规矩就不行了。   忽鞑冷着脸看了楚凌昭一会儿,微微抬手,握拳,那些躁动不安的胡人见了便渐渐安静下来,御林军也收了刀,不过没再离开,就那么人墙似的围在那里,以免胡人再次闹事。   扈赫手里还拿着写有苏梨名字的木牌没放,为了抵挡陆戟,这个木牌就挡在他们中间,像一把寒光四射的刀,在他和扈赫之间劈出一条巨大的裂痕。   那些血腥陈腐的旧事,被揭开封条,散发着无比恶臭的气息向他席卷而来,叫他分不清现实和回忆。   阿漓……   我是有水的温柔的漓,不是分离的离。   陆大哥,你……你为什么亲我?哥哥说这样是不对的。   夫君,以后我便是你的妻了,我会为你生儿育女,若是遇到任何危险,我会挡在你前面。   夫君,你说我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陆小刀?陆小剑?   那娇娇软软的声音,他听了近二十年,如今却只有午夜梦回时才能听见。   他其实不敢做梦,怕在梦里看见她被无情的折磨,又怕她满身是血的抓着他质问:夫君,我好疼,你为什么不替我报仇?   脑子陷入一片混乱,耳边的声音虚虚实实,最终都化作一声甜蜜又羞怯的低唤:夫君!   噗!   陆戟偏头吐出一口血来,胸腔每一寸骨头都叫嚣着发疼。   也许是刚刚褐罗那一脚积在胸腔的血,又许是这五年反复在胸口灼烧的痛积累的瘀滞。   “咳咳!”   陆戟呛得咳嗽出声,手不自觉的失力,扈赫挣脱他的钳制一跃而起,抬脚将陆戟踢开,然后捡起长戟在陆戟身上戳了戳,刻薄的挑衅:“陆将军,站起来!和我打一架!让我看看踩着我妹妹的尸骨爬上将军之位的镇边将军到底有多能耐!”   在战场上,最上乘的战术是攻心,最忌讳的自然也是自乱阵脚。   陆戟的阵脚已经乱了。   在扈赫看来,他已经不堪一击。   直接杀了其实没什么意思,当着这么多的面羞辱至死,才是最好的死法。   陆戟听不太清楚扈赫在说什么,但他还是爬了起来,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声音嘈杂,最深处却有股意念告诉他必须要站起来。   站起来!   刚刚站稳,扈赫提起长戟攻了过来,他有意羞辱,瞄准的是陆戟的右腿,想先挑断陆戟一条腿。   陆戟身体晃了晃,别说躲开,根本连站都站不稳。   眼看长戟要戳中陆戟之时,一声惊恐的、脆生生的惊呼掠过人群生生刺入陆戟耳中。   像一把匕首,撕开重重迷雾,揪出一丝清明。   陆戟微微睁大眼睛,侧身避开扈赫,抬腿一踢,戟身震颤,险些从扈赫手中脱离。   陆戟站稳,循声朝观看台望去,果然看见苏湛穿着一身雪白的锦衣站在楚凌昭身边。   “小心!”   苏湛惊呼,陆戟连忙回头应对扈赫,思绪翻涌得脑袋几乎要炸裂,在这一片纷乱中,陆戟终于寻回自己的理智。   阿湛不能有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将其他的情绪压了下去,紊乱的心绪恢复平静,陆戟的应对也渐渐沉着起来。   扈赫有些惊诧,没想到这么快陆戟就能重新将心防建设起来。   啪!   陆戟一记连环踢将扈赫逼退数步,长戟也脱手而出,不给扈赫机会,陆戟一脚将长戟踢出场外。   两人赤手空拳,只剩下肉搏。   “将军的心性果然非同寻常,我还以为你对我妹妹有多深情呢,看来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   短短四个字,扈赫就对陆戟的感情做出了评判。   但……他有什么资格评判呢?   “顾炤,阿漓怎么死的你我都很清楚,若她知道你改了胡姓,她会哭的。”   她会哭的。   最后一句陆戟的声音放得很轻,好似当初那个明媚天真的少女就站在他面前,让他心疼到了极点,不敢大声一点,将她惹红了眼。   “闭嘴!你没资格提她!”   扈赫不知为何恼羞成怒,冲上前和陆戟肉搏。   两人的筋骨都是在尸山血海中淬炼成的钢铁,拳脚相击,皆是硬碰硬,实打实,挟裹着劲风,卷挟着野性的杀戮。   陆戟左肩有伤,扈赫便有意识的攻击他的左肩,几次拳脚都正好打在他肩上淌着血的伤处。   扈赫再一次踢中陆戟,陆戟后退几步撞到铁栏上。   伤处的麻意几乎扩散到半边身体,陆戟动作迟缓了些。   好机会!   扈赫瞄准时机,足尖一点,整个人猛地腾空,想要一脚踢爆陆戟的脑袋,纷乱嘈杂的呼声之中突兀的传来一记小孩儿的哭喊:“不要杀我爹!!”   那声音撕心裂肺,极柔弱无助,惶恐不安至极,是扈赫最讨厌的脆弱生物。   他在叫谁爹? 第98章 何不倾覆?   扈赫分了神,那一脚没能踢中陆戟,被陆戟闪身躲开。   一脚落空,扈赫还要再次出击,尚未来得及蓄力,陆戟凌厉的拳头已携着劲风逼至眼前,扈赫看出陆戟没有用全力,接住那一拳,顺势抓住陆戟的手,身体微微后仰,化解了三分力道,正要掰折陆戟的手,陆戟却突然改变拳风曲起手肘,显然是早就看穿了他的意图。   这时再躲已是不可能了。   陆戟以手肘为利刃,用力往下一击,正好打在扈赫胸口。   咔嚓。   扈赫清晰的听见自己胸肋骨断裂的声音,断掉的骨头似乎戳进了心肺,心脏传来剧痛,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连呼吸都没了。   身体重重的砸在地上,扈赫偏头,同样吐出一口血来。   观景台上的胡人按耐不住的大喊,纷纷将手边的东西扔向场上,表达着对刚刚这点变故的不满。   明明方才扈赫已经占据了绝对优势,扈赫的动作若是爽利干脆一点,陆戟现在说不定都已经见阎王去了,可就是扈赫迟疑的那么一会儿,场上的情形便发生了逆转。   陆戟这样的人,一击无法毙命,后面如何便都不成了。   忽鞑的脸绷得死死的,横亘半张脸的伤疤扭曲,散发出狰狞的杀意。   扈赫是远昭国人,并且曾经和陆戟是很亲密的朋友,正是因为如此,忽鞑才把他排在第三个上场,好打陆戟一个措手不及。   他知道远昭国人讲义气,陆戟随了陆啸的脾气,更是绝对无法对朋友下手。   只要扈赫抓住陆戟心软这一点,这一局,陆戟必死无疑,不过扈赫没想到的是,最最紧要的关头,竟然会突然冒出一个孩子。   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刚刚这个孩子喊了一声‘爹’,而被他叫做‘爹’的那个人,是陆戟。   虎狼一样的褐色眼珠转了转,忽鞑看向窝在楚凌昭怀里的苏湛:“你是陆戟的儿子?”   今日的比试苏梨和陆戟有意瞒着苏湛,没有告诉他,今日还特别嘱咐岳烟看着他不要乱跑,然而刚刚楚凌昭看情势不对,在让人去把楚怀安拉回来的时候,便让人顺道去接了苏湛过来。   苏湛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一来便看见自己的父亲在与人打架,还差点被杀死,这会儿还惊魂未定,听见忽鞑问话,他偏头看了忽鞑一眼,认出忽鞑穿着的衣服是胡人特有的服饰。   他年龄尚小,不懂国与国之间的纷争,却清楚记得,让边关那些将士浴血厮杀的就是胡人,穿这样衣服的人,都是他们的敌人!   现在这个敌人和他们的天子同坐,说明敌人的身份也不低。   在苏湛的印象中,胡人一族地位最高的便是他们的王统。   小小的脑袋细细观察思索着,那眼神是超出这个年龄的睿智冷静,一点都不像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忽鞑被苏湛的眼神看得不舒坦起来,他刚要说话,苏湛两手交握,煞有其事的拱手行了一礼:“回王上,我叫苏湛,是前尚书府的嫡外长孙,苏良行是我外祖父,苏梨是我娘亲。”   他没有说自己是不是陆戟的儿子,只是搬出了自己以前的身份。   忽鞑对嫡外长孙这四个字并不是很理解,但他知道,在远昭,当儿子的,必然会随父姓,苏湛既然姓苏,那便和陆戟不是父子关系。   不过刚刚苏湛喊的那一声他又听得十分清楚,不由拧眉道:“陆戟既然不是你爹,你刚刚为什么要那样喊?”   “我爹早些日子被人打死了,方才隔得远,我瞧见那场景与我爹死那日十分相像,便不自觉喊出了声。”   苏湛极平静的回答,心里还记得苏梨回京时撒的谎,倒是首尾呼应。   说完,他又仰头看着楚凌昭,规规矩矩的开口:“请陛下恕罪,阿湛刚刚失仪了。”   楚凌昭将苏湛一系列的表现都看在眼里,心中微微惊诧,没想到苏湛年岁这样小,却只花了短短的时间就看出了忽鞑的身份,并且从容不迫的应对了忽鞑的问话。   这样的气魄胆识,别说一个才五六岁的孩子,甚至连朝中很多大臣身上都是没有的。   陆戟究竟倾注了怎样的心力,才教养出这样聪慧懂事的孩子?   “你年岁还小,朕赦你无罪!”   楚凌昭轻声说,抬手揉了揉苏湛的脑袋,心底莫名软了一下,许是所有初为人父的男人,在看见孩子以后,都会不自觉的心软一些。   忽鞑对苏湛的回答不大满意,目光未曾移开,还想再问,楚凌昭冲一旁的宫人道:“苏小少爷受惊了,送苏小少爷去他娘亲那里。”   “是!”   宫人立刻上前带着苏湛去往苏梨身边,忽鞑的目光一直追着苏湛,隔着人群远远地看见苏梨把苏湛抱进怀里,复又释怀,原来是那个县主的儿子,难怪口齿如此伶俐,日后长大了恐怕不会是个好对付的。   早在苏湛第一次发声的时候苏梨的注意力就被分散到他身上,然而楚凌昭抱着他,忽鞑又在旁边看着,苏梨只能隐忍克制这不敢上前。   “阿湛,方才陛下和王上与你说什么了?”   苏梨抱着苏湛低声问,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没有着落,既因为场上的比试焦灼不安,又担心苏湛的身份被忽鞑发现会出现什么隐患。   “那个王上问我是不是陆戟的儿子,我告诉他我姓苏,是前尚书府的嫡外长孙。”   苏湛软软糯糯的回答,应对得极好,苏梨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夸赞:“阿湛说得很对!”   苏湛并没有因为得到夸奖而开心,他抓着苏梨的手,扭头严肃的看向场中,低声问了一句。   “娘亲,输了的人,是不是会死?”   他不了解今日的比试是生死局,但从刚刚的打斗他看得出来,爹爹和那个蓬头垢面的人之中,只能活下来一个。   “阿湛。”   苏梨抱紧苏湛,将他的脑袋扭过来靠在自己肩上,不让他去看场上的杀戮与血腥。   “那日你说自己是爹爹的负担,爹爹不要你了,这句话是错的,你爹爹很爱你,刚刚的情况那样危险,若不是为了你,你爹爹可能已经不在了,你对他来说非常非常重要,他很需要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苏湛回答,声音有些发颤,身子也跟着微微颤抖。   他其实害怕极了,因为场上那些铿锵的兵刃相击声,他不知道,那些刀光剑影中,自己的爹爹会受怎样重的伤,会不会死掉。   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娘亲,从小到大都只有爹爹。   虽然爹爹很严厉,陪他的时间也很少,但他很崇拜爹爹。   因为爹爹杀敌很厉害,也很聪明,只要和爹爹在一起,好像天塌下来也不用害怕,可如果爹爹不在了,他的天也塌了。   “娘亲,我错了,那天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苏湛哽咽着说,眼泪终是掉了下来。   楚怀安被侍卫架回等候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顿时黑了脸:“谁让你们把这个小屁孩儿带来的?还嫌现在的状况不够乱?”   说完,推开那两个侍卫,伸手拽住苏湛的衣领将他拎到自己怀里。   苏湛这会儿正害怕,也没跟楚怀安斗嘴的心情,小脸涨得红彤彤,眼睛水汪汪的可怜极了,楚怀安撩起袖子胡乱在他脸上擦了擦,满不在乎道:“哭什么,那个喝醉酒的混蛋能着呢,谁死了他都死不了!他那么爷们儿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么娇气的种?”   “……”   苏湛被怼得表情一僵,满腔的害怕难过消散不少,边抽噎边小声反驳:“我……我才不娇气!还有,你……你才是混蛋!”   他不允许自己被楚怀安看不起,更不允许自己的爹爹被贬低。   “不娇气那就给我擦干眼泪,好好看看真爷们儿是怎么揍人的!”楚怀安说着坐下,把苏湛翻了个面抱在自己腿上,端端正正看着场上的决斗。   这样的方式在苏梨看来未免太过残忍,刚要开口阻止,却听见苏湛握着小拳头一脸坚定道:“我再长大一点,也会这样厉害的!”全然没了方才的惶恐不安。   “厉不厉害等你长大一点再说!”   楚怀安戳着苏湛的后脑勺说,鼻间忽的一热。   “侯爷,你受伤了!”苏梨提醒,楚怀安伸手一摸,果然摸到一手殷红的鼻血,苏梨忙拿了绢帕递给他。   “无事,是刚刚那一跤摔的,不用管我。”   楚怀安淡淡地说,拿着绢帕擦了擦,见鼻血没有要止住的意思,索性直接用绢帕把鼻子堵住。   他今天的状态很不对,先是精神不济到要用自残的方式提神,刚刚跃下等候区却连站都站不稳,如今又流了鼻血,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人。   “侯爷真的没事吗?还是请御医看一下吧。”   苏梨不放心的问,楚怀安弯眸笑起,又恢复平日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模样。   “阿梨可是在担心我?我不过是流了点鼻血,阿梨就心疼了?看来,在阿梨心中,我比场上那位的分量还要重得多啊。”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要把自己和陆戟一起做个比较。   苏梨无语,心里那点担心被他三言两语分解,语气平静道:“侯爷的身体自己有数最好,是臣女僭越,管得太多了。”   说完,她再度将目光投向场中,再不被其他事情干扰。   楚怀安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轻轻捏了捏苏湛的耳朵:“你娘亲跟别人说话脾气也这么冲么?”   “不,娘亲跟我爹爹说话时就很温柔。”   苏湛捂住自己的耳朵不让楚怀安揉捏,一脸认真的回答,楚怀安戳了戳他还挂着泪痕的脸颊:“你懂什么,没遇到你爹爹以前,她跟我说话更温柔!”   苏湛不服气,拍开楚怀安的手:“那一定是你做错了事惹娘亲生气了,娘亲是很讲道理的人,她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对一个人的。”   “是啊,是我做错了事……”   楚怀安低低的叹了一声,漫无边际的困倦袭来,眼皮重得如有千斤坠压,苏湛刚想问他做错了什么,观景台上的众人发出一阵惊呼,苏湛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陆戟和扈赫又交手了几个回合,陆戟没再刻意忍让,却也一直没有痛下杀手。   两人一直胶着,难分高下,在陆戟又一次踹开扈赫以后,他趁机抓起了地上的短剑,然后飞快的攻向陆戟,陆戟侧身避开,扈赫将短剑换到左手,反手刺向陆戟的脖子,陆戟手中没有兵器,两人又是近身搏斗,陆戟只能赤手抓住剑身。   之前受了伤只用布条简单缠裹的手再度受伤,扈赫的力气不小,拼尽全力的压制,陆戟可以清晰感受到剑刃划入血肉,一寸寸刻上指骨。   但败那剑上的药物作用,陆戟并没有感觉到明显的痛感,只是看见血不停的从指缝涌出滑落。   “我和阿漓有个孩子。”   陆戟忽的开口,扈赫表情未变,越发用力:“我知道,但是那个孩子可怜得连这人世都没看上一眼就死了……”   “孩子没死。”   “你说什么?”扈赫疑问出声,眼底闪过诧异,那只阴鹜的眸闪过一丝迷茫。   “我和阿漓的孩子,今年五岁半了,现在就在那个观看台上,按理,他该叫你一声舅舅!”   陆戟稳住气息平和的说,扈赫的表情一寸寸皲裂,他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想怒斥陆戟是在胡说八道,却又因为刚刚那句哭喊而有些摇摆,不受控制的想要回头看一眼。   那是阿漓的孩子。   是顾家仅存于世的血脉。   从刚刚听到的声音来看,那应该是个男孩儿。   那个孩子会像谁多一点?是像阿漓那样爱哭鼻子,还是像他爹一样俊朗正直,亦或者承袭了顾家的一点血脉,天资聪颖?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甚至大过了扈赫迫切想杀掉陆戟的心。   犹豫片刻,扈赫飞快的回头看向观看台,眸光犀利的扫过人群,最终在一处定住。   他被挖了一只眼睛,剩下的那只眼睛视力也不大好了。   可隔着那样远的距离他竟然很清晰的看清了那个孩子的长相,那是个生得极好看的孩子,穿着一身锦衣,打扮得可爱又贵气,许是刚刚哭过,眼睛微微红肿,小脸也死死的绷着。   那水汪汪的眼睛像极了他母亲,而紧绷的小脸,则完全和陆戟一模一样。   只一眼,不用再有更多的证据,他可以确定,那是阿漓的骨肉。   因为这个认知,扈赫的手几不可察的抖了一下。   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阿漓的孩子没死。   顾家的香火也没有断绝。   顾家还有后!!!   这个念头让已经死去的心脏重新恢复跳动,不过随即他又察觉到不对:“那时我是亲眼看见阿漓死的,这个孩子怎么会……”   扈赫喃喃,心底隐隐有个极大胆的猜想,会不会阿漓当年其实没有……   “是我亲手把他剖出来的,我……”   陆戟冷声打断扈赫的思绪,扈赫眼底猛然刮起沉郁的风暴,不等陆戟把话说完便怒不可遏的问:“你动了阿漓的尸身?!”   从陆戟那句话便判断出自己当年并没有看错,阿漓的确已经死了,可在她死后,陆戟生生剖了她的肚子,把那个孩子取了出来!   这是怎样一个人?   在亲眼目睹自己的发妻死后,竟然亲手剖了发妻的肚子!   若那腹中的孩子已经死了呢?   他这样做对那尸身是怎样的侮辱?   巨大的愤怒让扈赫的眼睛变得一片血红,他用力抽出短剑,陆戟松手不及,十指指骨险些被从中割断。   察觉到扈赫情绪失控,陆戟迅速侧身避开,扈赫挥剑,再度将剑捅入陆戟左肩。   这一剑极深,扈赫抓着刀柄想要搅动,被陆戟抬手用胳膊夹住他的手腕。   “阿漓到死都死死的用手护着自己的肚子,这孩子是她用生命保护下来的,她做了那样多的努力想要留下这个孩子,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判定这个孩子的死活!”   “这就是你在她死后还要剖腹的理由?”   “是!”扈赫质问,完全无法理解陆戟的做法,陆戟却毫不畏惧的迎上他的眼眸:“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她有多爱这个孩子,就算当时你就在那里,也阻止不了我这样做!”   陆戟比任何人都知道顾漓有多爱苏湛,相同的,陆戟比任何人也都更清楚自己有多爱顾漓。   剖腹取子这样的事,对顾漓的尸身意味着什么,他也比任何人都更明白。   这件事只有他能做,也只能他去做。   没有人知道亲手剖开刚刚死去发妻的肚子是怎样的感受,他知道,那滋味就像是将自己的心脏放在火堆上反复炙烤灼烧,痛得灵魂都撕裂尖叫,却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亦或者分担一丝半毫。   整个过程漫长到好像将一生都走到了尽头。   他脑海里的发妻有多娇软明艳,现实中落在那尸身上的每一刀,都一点不落的落在他身上,似要将他凌迟活剐!   无论苏湛最终活不活得下来,这件事都是陆戟心里永远都过不去的坎。   不用扈赫提醒,这五年,他自己心里日日夜夜都在受着煎熬折磨,这惩罚不比任何诘责来得轻松!   “所以呢?现在你要如何?眼看自己打不过了,把这个孩子拉出来做挡箭牌,希望我网开一面?”   “阿湛是顾家唯一的血脉了,我不需要你饶过我什么,我希望你饶过你自己,不要再与胡人沆瀣一气!”   饶过你自己。   扈赫被这五个字惊了一下,被乱发遮挡的眸子微垂,多年前在边关荒漠肆意驰骋的画面突兀的出现在脑海。   他已经很久没有记起这段回忆了,久到他觉得这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饶过自己?他如何能饶了自己,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苟且的活下去?   顾家被灭的时候,父母将阿漓交付与他,他说过会护着阿漓平安无忧的长大,阿漓最喜欢追在他身后软软的叫他哥哥,全身心的相信着他依赖着他。   可他最终却没能护好她,眼睁睁的看着她受尽凌辱而死。   顾家只剩下他了,若他都不替阿漓报仇,这世上还有谁会记得替她报仇?   “呵!”   扈赫冷笑出声,他直勾勾的看着陆戟:“五年不见,将军的口才也变好了不少呢,这话你说给自己听就是了,说给我这种在炼狱里挣扎求生的人来说只是浪费口舌!”   真的是浪费口舌么?   那为什么每一招都留了余地,没有切中要害?   陆戟眼睛一眯,脑袋用力一磕,和扈赫硬碰硬的撞了一下,头骨传来嘭的一声声响,扈赫后退两步,陆戟拔出短剑拼着还未完全被麻痹的身体袭向扈赫。   “我会替阿漓报仇,但不会以你这样殃及旁人的手段,阿漓泉下有知也不会喜欢的,忽可多这次没有来,日后在战场重逢,我会亲手取了他的首级!”   陆戟的动作很快,扈赫一步步向后退去,很快被陆戟逼到铁栏边。   陆戟没有对他用剑,只横握着剑,用手肘抵住扈赫的脖子将他压制:“告诉我,胡人和安家是什么时候勾结在一起的?京中渗透了多少胡人的势力?他们此番进京意欲何为?”   陆戟接连发问,句句戳中要害。   扈赫也伤得不轻,他没急着反抗,笑盈盈的看着陆戟:“将军,你哪儿来的自信觉得我会告诉你这些?”   “你帮着胡人将远昭倾覆,远昭将民不聊生,我宁愿战死,绝不会投诚,到时阿湛也会深受战火荼毒,他还那样小……”   “那是你的事!”   扈赫拔高声音,抬手在陆戟肩膀打了一拳,陆戟一寸也没有往后退,稳稳地站着,更加用力的压制着扈赫,最后再问了一遍:“你当真要与胡人为伍,祸乱远昭?”   “君王昏聩,乃忠臣之悲,百姓之哀,为何不能倾覆?”   “那你觉得忽鞑取而代之以后,会比现在更好?”陆戟的声音有了一丝发颤,他已经完全认不出眼前这个冷漠嗜血的人了。   许是为了让他更加认清现实,扈赫勾唇一笑:“我身已死,好与不好,与我何干?”   既是如此,那便看谁能活下去吧!   陆戟斩断思绪,不再想其他,挥剑劈向扈赫! 第99章 保证他活着!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殊死搏斗。   两个都是上过战场经历过生死的人,又曾一起并肩作战,对彼此的心思都很了解,进攻和化解都是瞬间做出的判断。   陆戟中了好几剑,伤口的麻意一点点蔓延到四肢,动作渐渐迟缓,而扈赫刚刚被陆戟击中胸腔,动作也不如一开始迅猛了。   两人拳来脚往,每一招都力争将对方置于死地,观看台上的人渐渐没了声音,只目不转睛的盯着场上的战况。   这两个人太强了,不仅是武功,体力,还有强大的意志力。   身体里有一股强大的意念,让他们不肯认输,无论如何都不肯倒下。   那种意念不是源于怕死,而是源于某种执念。   怕死后,还有什么事无法完成。   那是要倾尽生命也一定要做的事!   嘭!   扈赫一拳揍到陆戟脸上,把他揍到在地,胡人发出欢呼,嘴里嘶吼着难以理解的胡语,陆戟立刻站起来,然而还没站稳,扈赫已袭至眼前,抓住陆戟的肩膀狠狠压下,同时屈膝上顶。   隔着那样远的距离,苏梨却好像听到陆戟肋骨断裂的声音。   扈赫这一下太狠了!   陆戟终于不支倒在地上,扈赫半跪在陆戟身上,用膝盖顶着他的胸膛将他压制,然后从鞋里抽出一把短小的匕首。   那匕首做得很是精巧,刀刃极薄,折射着冷光,是削铁如泥的好东西,不知为何却没了刀柄,只简单用粗布包住,这时如果有人凑近些观察,可以看见刀身上刻了一个小小的漓字。   “还认得这个吗?”   扈赫喘着气问,看着匕首眼底闪过一丝极难得的温柔。   陆戟当然还认得这匕首,这是他送给阿漓十六岁的生辰礼物,也是定情信物。   这匕首的刀柄原该十分漂亮,镶嵌着红色和蓝色的宝石,宝石被上好的工人切割成细小的好看的形状,乍一看好像镶嵌着星辰。   阿漓很喜欢这个礼物,几乎从不离身。   “知道吗?阿漓当初就是用这个自杀的。”扈赫一字一句的说,陆戟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乎还能从那匕首森寒反光的刀身看见当初阿漓无尽的绝望。   “她一直在等你,她其实差一点就等到了……”   只差一点。   却永远都等不到了!   话落,扈赫的手高举起来,锐利的刀尖对准陆戟的心脏,与此同时,观看台上,苏梨抬手,瞄准扈赫。   她一直听着周围人的议论,知道那个叫扈赫的人叫顾炤,和陆戟也许是旧识。   陆戟一开始没对扈赫下杀手,这其中必然有她不知道的隐情,然而她袖中的箭上有剧毒,无论射中哪里,扈赫都必死无疑。   真的要杀了他吗?   苏梨犹豫了一下,微微侧身,瞄准了扈赫手里的匕首。   “去找她吧,黄泉路太黑,她一个人会怕!”   扈赫怜悯的说,手里的匕首猛地插下,在他身后,一支短箭呼啸而至。   铮的一声脆响,短箭正好与匕首相击,匕首在莫入衣服半寸以后脱手而出。   扈赫猛地回头,还没看清观看台上发生了什么,脑袋被陆戟打了一拳,陆戟一跃而起,用手肘将他死死压制。   这是极好的机会,只要陆戟再稍微用力一点,扈赫的脖子就会被他折断。   只需要再多一点点力气而已,但陆戟却迟疑了一下。   扈赫呼吸不畅,眼睛因为缺氧而迅速充血。   他瞪大眼睛看着陆戟,没有再说话,只勾唇露出一抹挑衅的笑。   好像在说:来啊,杀我呀!   陆戟正要动手,却见观看台上一阵慌乱。   “侯爷!你怎么了?侯爷?”   “叫御医!快叫御医!”   赵寒灼扶着楚怀安大声命令,顾远风拉着苏梨藏着暗箭的手紧紧站在赵寒灼身边,楚怀安在吐了一大口血之后昏迷不醒。   周围嘈杂至极,苏梨脑袋有点乱,她偏头想看场上的情况,被顾远风按住脑袋:“别乱看!”   顾远风压低声音警告,紧紧的抓着她的手,用力到让苏梨的手腕都有些发疼。   苏梨抬头,看见他紧紧绷着的下颚线,严肃冰冷,是与平日的温和有礼截然不同的。   他在担心她。   他看见她刚刚出手射向场中的那一箭,哪怕她什么缘由都没告诉他,他也在第一时间保护着他。   “古牧郎,上!”   在众人无比慌乱的情况下,忽鞑厉声命令,他很清楚,扈赫败了。   一个输了生死局的人,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价值。   陆戟不想动手,那忽鞑只有让自己的人动手。   他看得分明,陆戟已经是强弩之末,杀了扈赫,下一个,就该是陆戟!   只要杀了陆戟,远昭必定元气大伤。   “所有人都不许乱动!”   楚凌昭冷冷的开口,御林军立刻拿着长刀冲入校场,将陆戟和扈赫拉开,那些胡人也全都被围了起来。   忽鞑扭头看向楚凌昭,气势全开:“陛下,你这是要做什么?”   “逍遥侯突然吐血,朕怀疑有人欲图不轨,谋害我朝皇室宗亲,请王上及手下的人委屈一下,配合调查!”   楚凌昭站起来,语气坚定的说,没有一丝一毫可以商量的余地。   忽鞑哪里是这样容易妥协的人,当即也跟着站起来,刚要说话,一个宫人急匆匆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只碗呈到楚凌昭面前,碗里是一碗血,只是血色呈现不正常的黑色。   “启禀陛下,侯爷中毒了!”   中毒,此事自然非同小可。   “来人!”楚凌昭沉声厉喝:“把今日与逍遥侯接触过的人全都押入天牢!大理寺立刻对逍遥侯的吃穿饮食逐一进行排查,朕倒要看看,谁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给逍遥侯下毒!”   “是!”   宫人得令连忙退开跑去传令,眼看今日观战的胡人全都要被关起来,忽鞑不由得开口:“陛下,你无权……”   “这是远昭,等朕的弟弟确定性命无虞,王上再来与朕争辩朕有没有权利吧!”楚凌昭强硬至极,忽鞑的脸沉得如狂风卷着乌云,却不能在这个时候和楚凌昭正面冲突,只能抬手让那些胡人稍安勿躁,不要乱来。   刚安抚了那些人的情绪,忽鞑收手,不期然又听见楚凌昭道:“方才公主与两位侍女以血为祭,给贵族的勇士践行,朕没记错的话,逍遥侯也喝了那坛酒,还请公主与那两位侍女也暂且留在宫中,不要随意乱走。”   忽鞑:“……”   那碗酒不是你们他妈的自己非要喝的吗?现在还有脸怀疑我们下毒?合着便宜你们占了,道理还都是你们的?   忽鞑一张老脸抽了抽,被这位年轻帝王的理直气壮噎住,竟不敢再反驳,以免惹得他做出更不要脸的事来。   由此,忽鞑也认清一个现实,这场生死局是进行不下去了。   眼看着扈赫被那些御林军押走,忽鞑眼底闪过黑沉的杀意。   这颗废子,不能留!   楚怀安被紧急送到了太医院,御林军将太医院重重包围,保证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太医院的御医被这阵仗惊得出了一身冷汗,然后战战兢兢的围到楚怀安面前,开始诊脉治疗。   楚怀安中的毒很诡异,之前在远昭从来都没出现过。   除了他吐的那口黑血,脉象与正常人无异,硬要说这脉象有什么问题,也只有水土不服这一个解释了。   这是楚怀安刚回京的时候,太医院就给出的诊断。   但现在事实告诉他们,这个诊断是错的。   楚凌昭跨入太医院大门的时候,这群太医还在翻着医书焦头烂额。   太奇怪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毒?   “如何?谨之中的是什么样的毒?”   楚凌昭沉声问着,挥退宫人大步走到床边,楚怀安依然昏迷不醒,脸色有些许苍白,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看上去情况不是很好。   几个御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人敢开口回应,楚凌昭的脸顿时冷了下去,抬头看向几个御医:“没听见朕的话?”   几个御医立刻跪下,最终高大海被推出来,结结巴巴的开口:“回……回陛下!侯爷中的毒有些奇怪,臣等……臣等尚未诊出侯爷所中之毒具体是什么。”   话音刚落,楚凌昭脸上露出玩味的笑,那笑极冷,似尖锐的冰凌,裹着寒气刺入人的皮肉。   高大海连忙低头磕在地上,其他几个人也都纷纷伏地,不敢说话。   “几位爱卿是想就这样趴在地上装鹌鹑?要朕命人给你们筑个窝吗?”楚凌昭冷声嘲讽,心里也是又急又气。   他要保住陆戟,可以牺牲苏梨,但不能动楚怀安。   之前传得沸沸扬扬的遗旨尚未找到,若楚怀安在这个时候出了事,朝中肯定有不少人会认为是他暗中给楚怀安下了毒。   他如此容不得人,日后哪还有大臣敢殚精竭虑为他效忠?   先帝灭了顾家满门,又毒死老逍遥侯,太后为了以防万一给安无忧下毒,这两个人的所作所为带来的不良后果已渐渐浮现出冰山一角,他决不能步他们的后尘!   为君者,从来靠的不是铁血镇压,而是明辨是非,恩威并施!   “臣等无能!”   几个御医硬着头皮回答,这些年在太医院,他们也就为皇室治个头痛脑热,调养下身子罢了,着实没有太多对这方面的研究。   “无能?”楚凌昭起身拂袖:“确实无能!朕看当年岳兆请辞离开这太医院,并非全无道理!”   岳兆是岳烟的祖父,当年因看不惯官场的尔虞我诈,故而请辞离开太医院随行做了军医。   他如今被追封为医圣,其堪称传奇的医术和气魄都在民间广为流传。   太医院众人脸上火辣辣的,一个个低垂着头不敢应声。   关键时刻指望不上,楚凌昭就算要了他们的脑袋,他们也无话可说。   这些人越是沉默,楚凌昭的心火更甚,偏头看向高大海:“高爱卿,你之前不是说你是岳兆的弟子吗?你觉得朕说的有没有道理?”   “陛下所言极是!”高大海连忙答应,胖乎乎的身体几乎完全贴在地上,出于强大的求生欲,片刻后他小心翼翼的试探道:“陛下,此毒诡异,臣等无能从未见过,但若与胡人有关,不妨请仁贤郡主前来看看,她毕竟是恩师的嫡亲孙女,且又一直在边关,见多识广,或许有方可解。”   一帮年过半百的御医,最后要靠一个年纪轻轻的弱女子来解围,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高御医这话说得未免过于夸大,仁贤郡主今年不过双十年华,怎会……”平日一直心高气傲的院首开口阻挠,被楚凌昭一记眼刀子制住。   “请仁贤郡主过来!”   楚凌昭冷声命令,宫人立刻跑出去。   楚凌昭复又坐下,眼眸如刀一寸寸从这些人身上扫过。   “太医院设立之初衷乃是先祖为了推广医学,能进入太医院之人,个个皆医术高超,心怀仁济天下之德,品性过人,如今一代代流传下来,倒还不如民间一些大夫能治各种疑难杂症,前些时日,昭陵夫人一个小小的风寒就拖了数月不曾治愈,各位爱卿对此可有自我反省那人?”   楚凌昭的声音压得很低,太医院的御医一般不参政,平日在朝堂一角站着也没什么存在感,若不是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楚凌昭恐怕也不会这样深切的感受到太医院的日渐衰落。   众人额头冒出冷汗,不敢应声,楚凌昭的目光轻飘飘的落在那院首身上。   “今日之事事关重大,所有人都有谋害逍遥侯的嫌疑,即日起,在案子查明白之前,诸位爱卿不许踏出这里一步!”   这话,便是怀疑太医院有胡人的细作,要肃清太医院!   众人心头一凛,皆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连忙开口:“臣等忠心为主,不敢有异,请陛下明察!”   这些都是面上的官话,楚凌昭全当没有听见,只看着方才想要阻止的院首道:“今日逍遥侯中毒,太医院所有人束手无策,院首教管无方,不能胜任院首一职,此案结束以后,朕会命人开设太医堂,在民间传授医理,同时招纳有能力的人胜任此位!”   一句话,便免了院首的职。   院首已经年逾七十,头发花白,听见楚凌昭的话,胡须气得抖了抖,却还是要磕头谢恩:“陛下英明,臣遵旨!”   头刚磕地,岳烟在宫人的指引下急匆匆的踏进屋里。   “岳烟拜见……”   “免礼!”   岳烟尚未来得及行礼,楚凌昭便上前一步拉着岳烟来到床边:“先诊脉。”   从楚凌昭派宫人来带走苏湛,岳烟的心便有些惶恐不安,如今看见楚怀安人事不省的躺在床上,才知道事态严重,只是不知将军和阿梨现下如何了。   心里担心着,她没敢随便发问,深吸一口气提了裙摆坐到床边,抓起楚怀安的手开始诊脉。   葱白的指尖甫一搭上,岳烟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如何?”楚凌昭关切的问,岳烟如实回答:“侯爷的脉象有些奇怪。”说完没再多说,继续诊脉,楚凌昭也压着脾气没再追问。   跪在地上的众人心里还有些不服,脉象有些奇怪,这种话分明是糊弄人,有本事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啊!   号完脉,岳烟又掰开楚怀安的嘴查看,刚看了一眼,不自觉疑惑出声。   声音刚落,不待楚凌昭发问,便自觉开口解释:“侯爷嘴里有伤,像是他自己故意咬伤的。”   自己故意咬伤舌头。   在场的只有高大海觉得这句话有些耳熟,好像不久之前,也有这么一个人用过这一招。   楚凌昭的脸绷得好像被刀刻出来的,他明白楚怀安中毒是真,但吐血应该是为了掩护苏梨射出去的那一箭。   将场面搅得混乱,不让胡人有机会借题发挥。   “我听说侯爷回京数日一直在喝药,可以让我看看药渣吗?”   岳烟问,楚凌昭看向宫人,片刻后,立刻有人捧了药渣进来,岳烟拿起药渣放到鼻尖仔细的辨认。   “这些药渣都是调理脾胃和提神的,对侯爷的身体无害,但对侯爷所中之毒无益,此毒十分奇异,初期会让中毒之人身体虚乏无力,日渐嗜睡,度过嗜睡期以后,中毒之人便会渐渐发痒,如有千万只虫子在身体里爬行啃咬,后期则会腐蚀人的骨髓,将人活生生痛死,最终化为一滩腐臭的血肉!”   众人脸上惊疑不定,一方面惊讶岳烟竟然真的知道这个毒的来历,另一方面则疑惑她所说的是否属实。   若真有这样强悍的毒物,是谁给侯爷下的毒,又要如何解毒呢?   “此毒要如何解?”楚凌昭现在是最关心这个问题的人。   岳烟摇了摇头:“此毒我只在祖父的手札中见他提起过,源自胡人一族,他曾花了很长时间来研制此毒的解药,但一直没有成功,只研制出能抑制毒发的药丸,但这种药丸必须两个月服用一次。”   “你会做这种药吗?”   “我没有做过,但可以试试。”   可以试试总比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所有人听令,即刻起,太医院所有医女及宫人听从仁贤郡主的调遣,其他人不得擅自出入太医院!”   “是!”   捡回一条命的胖子高声答应,一点没有被比自己年轻的小女子压了一头的不满。   医者嘛,救人为大,不论年龄与性别如何,能救人者便为师。   确定楚怀安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楚凌昭提步要走,众人正要高呼恭送陛下,又见他折身返回,到嘴边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   楚凌昭没做别的,伸手把虚胖的高御医拎了起来。   猝不及防被命运拎住后颈的高御医整个人都慌了:“陛……陛下?”   怎么回事?不是他提议让仁贤郡主过来救了侯爷一命吗?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嘉奖他吗?   “跟朕去天牢!”   “……”   陛下,臣就算无功,也绝对无过啊!   楚凌昭亲自带高大海去天牢看了陆戟,陆戟伤得很重,随行而来的宫人把几个医药箱打开整整齐齐的放在地上,高大海剪开陆戟的衣服,露出身上血糊糊的伤口。   原本贴在胸口的护心镜被褐罗一脚踹得变了形,后来又被扈赫那一刀划了条缝,不过幸好都不是什么致命的伤。   高大海满头大汗的帮陆戟清理伤口,看着这血糊糊的场景还是有些不忍,嘴里不停地小声嘟囔:“将军,你忍一下,我要开始上药了,可能会有点疼。”   说完,把止血消炎的药粉撒在陆戟伤处,陆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真是奇了,当年他帮国公大人治疗旧伤,药粉敷上去的时候,老国公那样的铮铮铁汉可都还咬牙哼了一声呢。   怕有误诊,高大海轻声问:“陆将军,你可是感觉不到痛?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受了伤?”   “无事,顾炤的剑上抹了麻药,御医尽管上药吧。”   “……”   陆戟哑着声音说,高大海无语,半晌后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些胡人真他妈不要脸!”   这句骂得理所当然,完全忽略了地上那块同样是用来作弊的护心镜。   陆戟没有吭声,微微阖着眼睛靠在墙上任由高大海帮自己包扎伤口,累极了还没缓过来。   包扎完,高大海极有眼力见的准备离开,退到门边,陆戟复又睁开眼睛:“陛下,可以让御医去帮顾炤诊治一下吗?”   他坚持叫扈赫的本名,语气平平,倒也并没有卑微的恳求。   楚凌昭还没说话,高大海脸上所剩不多的肥肉就颤了颤。   我的个乖乖,那个人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啊,万一诊治的时候被他摸出点什么暗器捅死了岂不是很冤?   “他现在叫扈赫,是胡人的勇士,一刻钟前险些杀了朕的镇边将军,朕有什么理由让远昭的御医为他诊治?”   楚凌昭冷声问,身为君王,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不能像陆戟这样凭感情做事。   “他可能知道胡人来京的意图,陛下可以留他一命。”   “大理寺的刑讯手段有很多,朕为什么不对他严刑逼供,反而要如此厚待于他?方才他的言语之间,可是早就对远昭失望透顶!”   一个对远昭皇室早已失望透顶,只想倾覆这个王朝的人,对楚凌昭来说,只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引爆的隐患,他没有必要留下,给这个王室带来任何的震荡。   陆戟知道楚凌昭这句话背后隐藏着什么,略加思忖,他平静开口:“陛下,他不怕死,也不惧任何刑罚。”   顾炤是顾云修的儿子,大理寺天牢现存的很多刑具,都是他小时候的玩具。   顾炤不怕死,相反的是,楚凌昭应该怕他死。   安无忧十岁那年就不便出门,从李勇的花名册可以看出,安无忧是从三年前才开始谋划宫乱一事的。   如果安无忧在更早的时候与胡人勾结,他是通过什么渠道,与忽鞑达成共识的?忽鞑又是通过什么了解安家与皇室的龃龉,从而信任并支持安无忧暗中策划那一切的?   这些事情,细思极恐。   而符合这一关键枢纽的人,只有顾炤。   顾炤的出身和聪慧,让他对远昭的一切了如指掌,皇室的辛秘,京都与边关的通信往来,以及皇城中的兵力部署都在他的掌握范围内。   如果是他主动投诚忽鞑,无异于是将一份活生生的远昭地图送到了忽鞑面前。   长达五年的时间,足以让忽鞑京都安插无数细作钉子,甚至有人混进了朝堂后宫。   谁也不知道这些眼睛都藏在什么地方窥视着整个王朝的运转。   忽鞑带着使臣团大摇大摆的进京,他们却对他的意图还没有一星半点的认知,若到时他将所有的钉子运转起来,远昭国恐怕在劫难逃!   楚凌昭在这样紧急地时刻赶来看陆戟为的也就是这个,他绷着脸沉思,肩上顶着远昭的万里河山和不计其数的黎民百姓。   若此举失策,将血流成河!   “你确定能让他开口?”   楚凌昭问,他需要一个确切的坚定的回答。   “坦白说,臣没有把握。”陆戟如实回答,上了药以后,伤口的麻意渐退,痛觉一点点苏醒,他不由得微微皱眉,忍着痛继续道:“不过只要陛下能确保他的安全,就会钓出不少人来,顾炤的口不容易开,那些人的口却是可以撬开的。”   就像楚凌昭安排使臣团住在安家的道理一样,要钓鱼,总是需要饵的。   “朕知道了。”   楚凌昭点头,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转身要走,陆戟捂着肩膀起身,动作艰难的跪下:“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   “请陛下带阿湛来天牢一下,臣交待他几句话,然后陛下便可带他去见顾炤,若……”陆戟停顿了一下,许是因为肩膀的伤,又许是因为心中无法对旁人所道的痛,后面的字句变得艰涩拗口:“若由阿湛去问,顾炤也许会开口。”   “他身上有顾家的血脉?”   楚凌昭敏锐的察觉到其中的关联,陆戟颔首点了点头。   楚凌昭立刻让宫人去接苏湛过来,一来一回花不了多长时间,楚凌昭干脆不走了,狱卒极有眼力见的搬来一张太师椅到牢里让他坐下。   屏退旁人,楚凌昭开始问问题。   “当年是先帝派人灭的顾家满门?”   “是。”   “顾炤为何能活下来?”   楚凌昭如今用的那批暗卫大多是先帝留给他的,那些暗卫的实力他是很清楚的,先帝若要灭顾家的口,那顾家绝不该还有遗孤活下去,这样的隐患实在是太可怕了。   “顾家家奴拼死护着顾炤逃到了边关,顾大人在京中对我娘曾有过诸多照拂,我爹收留了他们。”   其实当时的情况是暗卫已经追到了城门口,那些家奴根本来不及叩响城门就被斩杀于城门口,顾炤满身是血的背着顾漓,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连着好几日烧得昏睡不醒的顾漓似乎也察觉到危险,啼哭不止。   守城官兵被惊动,像是天意的安排,那夜陆啸正好巡城到城门口。   他没认出这两个孩子是什么身份,只是下意识的保护弱小。   暗卫不得不亮明身份,说奉了皇命来要两个孩子的命,陆啸先是震惊,不过很快明白过来其中发生了身份,做主收下两个孩子,给了暗卫两个选择,要么强攻杀了这两个孩子,要么回去复命,告诉先帝顾家满门已灭。   那时陆啸手中有边关守城将士数千,暗卫只有十人,是如何都敌不过的,于是,这两个孩子便这样活了下来。   “顾炤很聪明,也很刻苦,我和他日日在一起习武练功,如同我爹的左膀右臂,其实他比我更适合镇边将军这个位置,我爹原本想让他改名换姓重新入朝的,但他不愿意。”   那时的顾炤经历了满门被灭的变故,也见过了边关百姓被胡人欺压苦不堪言的惨烈,他虽打消了回京报仇的念头,愿意跟着陆啸在军中守卫边关安宁,那也是为了报陆啸的救命之恩,而非替远昭皇室效命。   顾家没了,顾炤自幼学的那些忠君爱国的观念也全都没了。   他不会再臣服于君王脚下,那是对顾家亡魂的践踏!   “按照你的说法,他在边关军营长大,并没有要谋逆的想法,那为什么……”   “因为五年前那一战。”   陆戟直视着楚凌昭的眼睛说,眸底飞快的掠过那场大战的刀光剑影。   那是陆戟的封神之战,也是他接任镇边将军后的第一场大战。   那一年先帝病入膏肓,日渐糊涂。   那一年塞北骠骑大军的统帅还是赵老元帅。   那一年仅仅是陆啸卸甲归田的第二年,北方大旱,半年不曾降雨。   因旱灾严重,胡人一族的生活越发困难,不少地方出现残杀老幼食人肉充饥的现象,陆戟驻守的边关也同样受灾严重,和今年一样,朝廷的赈灾粮款迟迟未到,城中人心惶惶,陆戟那时还没有能独当一面的能力,尚且不知胡人已走投无路,盯上了这座边陲小镇。   直至今日,陆戟也弄不清那时城中是否混进了胡人的细作。   城中难民揭竿而起要造反,陆戟带兵去镇压,那时顾漓已身怀六甲,他让顾炤镇守照顾着她,陆戟没想到,这一走就是永别。   他是在镇压叛乱的过程中看见胡人攻城的狼烟信号的,为了稳定秩序,他派出去三分之一的兵力,镇压叛乱的时候,他又带走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城中剩下的人不多,他不知道胡人派了多少人攻城,更不知道顾炤能不能顶住。   狼烟起以后,陆戟的视线就只剩下一片红,鼻尖是浓郁的散不开的血腥味,脚下是冒着热血的尸首。   他从来都不知道,回城的路会那样漫长。   漫长到好像永远都到不了尽头。   他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才带兵回到城中,城已经破了,但胡人没有再继续进攻,他们只是抢走了城中的粮草,和无辜的妙龄女子。   顾炤和顾漓都不在,那一刻陆戟已经隐隐有了不安的猜想。   顾家灭了以后,顾炤的性子其实变得极冷,他最关心的只有顾漓的安危。   胡人攻城,就算守不住城门,顾炤也会保护好顾漓,可顾漓不在,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顾漓被胡人抓走了,顾炤去救她了,另一种是顾炤被胡人擒住,顾漓无处藏身,被胡人抓了。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两人来说,都是灾难。   边关城外是大片大片的荒漠,若是深入胡人领地,极有可能被胡人围攻,若要救人,必须在那些人回到自己领地之前找到。   陆戟带着一队精兵追踪胡人驻扎的痕迹找了足足一个月,最终才在胡人领地之前找到他们的驻扎营地。   然而那其实是胡人的金蝉脱壳之计,他们早就走了,只是留下了那片营地,和十来个送死的人。   陆戟到时,那十来个人正压着被掳劫去的女子尽情发泄,那些女子哭嚎着,惨叫着,陆戟带兵冲出去,将那十来个胡人全部斩杀。   陆戟是第一个冲进胡人主帅营帐的,在那里,他见到了自己一月未见的妻。   她以一个极屈辱的姿势被人绑在床上,细白的喉咙被生生割断,殷红的血几乎浸染了整张床,双手却还死死护着自己鼓胀的肚子。   她的头发散乱,身上也污浊不堪,一切都昭示着她生前经历了怎样的噩梦,陆戟一步步上前,不死心的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颤抖着手拨开她额上濡湿的乱发,目光一寸寸扫过她的细长的眉,乖巧的鼻子,一点点确认她是他的阿漓,是他要守护一生的妻。   那年陆戟也不过才二十一岁,他随陆啸在边关长大,见过大大小小不少战役,也杀过不少的人,却是第一次对死亡产生这样深刻又痛入骨髓的理解。   躺在他面前的是她的妻,她死了,从今以后再不会跟在他身后不厌其烦的与他说话聊天,不会再开口叫她一声夫君。   阿漓。   他在心里唤了一声,手滑到她死死护着的腹部,想再次与她十指相扣,掌心却猛地感受到一下触动。   像过去几个月,无数次被她拉着手感受胎动时的情景一样,他感受到了她腹中那个鲜活的生命。   陆戟猛地收回手倒退两步,脸上的血色褪尽,他的身体甚至摇晃了两下,有些站立不稳。   他睁大眼睛看着那高高鼓起的肚子,像看着一个可怕的怪物。   一定是错觉!   是他疯了才会产生的错觉!   那个孩子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转身就要逃离,身体却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死在那里,耳边似乎又听见那娇软羞怯的声音。   “夫君,你说我们的孩子以后会像谁多一点呀?如果像你就好了!”   “夫君,我好期待宝宝降生啊,兄长太严肃了,等宝宝生下来以后,让他带带宝宝他就不那么寂寞了。而且,那样我就可以有很多时间陪夫君,帮夫君生好多好多孩子,让他们长大以后替夫君分忧!”   她是那样喜欢他,也喜欢着他们的孩子,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竭力的想要保护腹中孩子不受到任何的伤害。   陆戟最终还是走了回去。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拿起的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划开那鼓胀的肚子挖出那个浑身是血的孩子。   孩子哭出声的那一刻,他屈膝跪了下去。   身体因为锥心的痛而完全失力,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抓着顾漓的手摸了摸苏湛的脸颊,极轻声的低喃:“阿漓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   这是我们的孩子,你怀胎十月,满心期盼着的孩子。   你睁开眼睛看他一眼,好不好?   就一眼……   那天陆戟在军营没发现顾炤的身影,后来也再没见过顾炤,他下意识的以为顾炤死了。   没想到五年后,会在生死博弈中再见到他。   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楚凌昭听完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他不能怪陆啸违抗皇命擅自留下顾炤,因为整件事的原罪是先帝,若不是先帝先心胸狭隘,残害忠良,顾家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就像那场宫乱,他不能完全怪安无忧谋逆,因为太后和先帝都不义在先,先帝让安家满门成了忠烈,太后让安家后代成了废物。   这就是皇室的凉薄与冷漠,而这些因果都终将循环报应在后面的人身上。   “陛下,苏小少爷到了!”   宫人在牢房外低声说,楚凌昭点点头,起身走出牢房,在门口停下,侧头向陆戟保证:“只要顾炤开口,朕会给顾家平反,也会留他一命。”   说完离开,把空间留给陆戟和苏湛。   “爹爹!”   苏湛冲进牢房,压制了许久的惶恐不安涌上心头,豆大的眼泪立刻如断了的珠帘不停地滚落。   陆戟抬手把他拥进怀里,一日的伤筋动骨生死搏杀终于有了尘埃落定的真实感。   “爹爹,我好怕,呜呜,你不要有事,我们回去好不好?”   苏湛呜呜的哭,他毕竟才五岁半,是个极脆弱需要保护的孩子,今天真的把他吓坏了。   陆戟轻轻拍着他的脑袋安抚他的情绪,刚包扎好的肩膀又渗出血来,浸染了纱布。   苏湛偏头刚好看见,连忙从他怀里出来,抽噎着开口:“我……我不哭了,爹你不要乱动,又……又流血了!”   苏湛说着拼命地想要克制,眼泪却涌得更欢。   “阿湛,你很勇敢。”   陆戟夸赞,换了只手帮他擦去眼泪,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直白的夸奖苏湛,苏湛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开心。   他其实一点都不勇敢,他都要被吓死了。   “阿湛,接下来爹要告诉你一些事,然后你替爹去见一个人,好吗?”   “见谁?”   “一个和你很亲的人,你可以叫他舅舅。” 第100章 你不讲理!   昏暗潮湿的牢房里,烛火摇曳,在墙上投射出影影绰绰的黑影,似鬼魅张牙舞爪,又似生魂限于泥沼苦苦挣扎不得解脱。   苏湛在楚凌昭的带领下穿过牢房,偶有冷风刮过,带来满面腥腐之气,苏湛揪着袖子捂住唇鼻,紧紧跟在楚凌昭身后,却又不敢抱楚凌昭的腿。   绕过几道弯,终于到了目的地,狱卒放下灯笼从腰上取下一串沉甸甸的钥匙,钥匙很多,发出哗啦的声响,在昏暗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惊悚。   这一间牢房与别处不同,牢房四周并不是铁栅栏,而是严严实实的石壁,只留了一扇小门,仅供一人通行。   狱卒推开牢门,牢门发出吱呀一声沉闷的响,苏湛紧紧贴着楚凌昭的腿站着,透过缝隙隐约看见墙上有一个狰狞的庞大异常的黑影,不由得惊呼出声。   “啊!”   苏湛叫着下意识的转身撒腿就跑,刚跑了两步,被楚凌昭揪住后衣领拎起来抱进怀里。   这是九五之尊的怀抱,连刚出世的小皇子都还未曾享此殊荣,苏湛却一点没觉得受宠若惊,只紧紧抱住楚凌昭的脖子:“有怪物!”   他低声说,眼睛睁得大大的,转瞬又害怕看见什么恐怖的事,将脑袋埋进楚凌昭的脖颈。   楚凌昭轻轻拍了下他的背:“没有怪物。”说完抱着苏湛走进去。   牢房里确实没有怪物,扈赫被人用铁链捆在十字形木桩上,高大海正在帮他处理伤口,鉴于他在校场上的凶残表现,没人敢把他放下来,所以伤口处理起来比陆戟的要麻烦一些,有些地方的小伤根本处理不到。   扈赫伤得不比陆戟轻,陆戟的伤都是口子,血糊糊的,而他的伤都是内伤,主要是陆戟在场上对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赤手空拳,不见血,却也并不好受。   高大海检查他胸膛的时候,就发现胸骨和肋骨有不同程度的断折,只能先用木板固定然后再想办法复位,只是这期间呼吸时,胸腔都会很痛。   扈赫却也和陆戟一样,好似感觉不到痛,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自进了天牢,扈赫就一直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哪怕高大海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没用的废话,他也没有丝毫反应。   楚凌昭抱着苏湛进来的时候,他听见了苏湛那一声惊呼,眼珠轻轻动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   刚刚在校场他已经见过这个孩子了,现在不需要再多看。   “案犯情况如何?”   楚凌昭轻声问,把苏湛放下,苏湛认出扈赫是之前在校场和陆戟对打的人,心里又气又害怕,抱着楚凌昭的脖子不肯撒手,楚凌昭想把他拉下来,苏湛哭嚎出声:“爹爹骗我!我不要看见他,他不是我舅舅!呜呜呜……”   他不是我舅舅!   这只是苏湛害怕时一句无心的童言,却像一把利刃死死的戳进扈赫的心脏,还伴随着苏湛的哭声狠狠搅弄了一番。   苏湛还小,从没见过娘亲和舅舅曾经有多期盼他的降生,有多爱他。   这是很正常的事。   他还小,不必知道自己的身世有多离奇曲折,这不是他该背负的东西。   脑子迟缓的运作着,扈赫费力的抬头,掀眸透过杂乱的头发看向苏湛,声音沙哑着一字一句道:“对,我不是你舅舅!你爹是个大骗子是个混蛋!”   “我爹才不是骗子和混蛋!你才是!”   苏湛想也不想,扭头大声反驳,胖乎乎的小手捏成拳,泪蒙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和扈赫对视。   这个距离角度,和远远地从观看台看一眼的感觉完全不同。   扈赫可以更加清晰的看清苏湛的长相,可以看见他倔强的小脸和不屈的眉眼,他这性子和阿漓当年被他欺负得哭起来一模一样。   更多更尖锐的话堵在喉咙,化为无形的刀刃将一切都削得支离破碎。   扈赫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的看着苏湛。   苏湛反驳完,整个人便僵住了,他看见扈赫布满血丝的那只眼,更看见另外一只空荡荡的眼眶。   被头发遮掩的脸上布满了狰狞扭曲的伤,像个活生生的怪物,现在这个怪物正直勾勾的看着他。   苏湛一动也不敢动,连哭都忘了,小肩膀不停地颤抖着,他很害怕,很想爹爹。   高大海犹豫地看了楚凌昭一眼,胖乎乎的脸上写了几个大字:情况很不好!   “跟朕出来!”   楚凌昭命令,知道他不想在苏湛面前说这些。   听见楚凌昭要走,苏湛立刻转身想跟上,被楚凌昭冷冷的眼神制住:“你留下!”   这个时候他是杀伐决断的帝王,哪怕面对一个五岁多的孩子,也不会有过多的怜悯。   苏湛瘪瘪嘴,眼泪堆在眼角,想哭又不敢哭。   高大海忙不迭的拎着药箱往外走,从苏湛身边路过的时候揉了揉他的脑袋,轻声安慰:“别怕,他现在一动也动不了,你可以打他踢他骂他,为你爹爹报仇!”说完还握拳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苏湛:“……”   你这个胖老头子坏得很,我信你个鬼!   苏湛眼泪汪汪的瞪着高大海,目送他们离开,然后牢房门再次吱呀一声关上。   屋里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和一个被捆着的怪物。   苏湛站在原地没动,垂下眸子也不敢再看扈赫,不知道站了多久,苏湛腿酸了,他悄悄掀眸看了扈赫一眼,见他还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心里又怕又恼,又坚持站了一会儿,他实在撑不住了,咬咬牙,一股作气跑到牢门边紧贴着牢门坐下。   扈赫的眼睛随着他的移动转向牢门,目光灼热且存在感极强,苏湛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开口:“你……你不许看我!”   他怕得很,说出来的话没有一点底气,只会惹人发笑。   扈赫没笑,他用目光取代指尖一寸寸描摹苏湛的小脸,想将他的样子全部刻进心里。   这样的目光其实是没有攻击性的,苏湛虽然害怕,却也察觉得出来,但他不想让扈赫看,抱住膝盖就把脑袋埋进腿弯。   他本来就小,这样一来看上去就更小了,小小的一团缩在牢房门边,弱小又无助,可怜极了。   扈赫知道楚凌昭是故意把苏湛留在这里的,也知道楚凌昭的意图,可看见苏湛小小一只缩在那里,他还是忍不住想和苏湛说说话。   然而一开口,却并不是什么好话:“喂,你爹是不是要死了?”   “你才要死了!”苏湛果然立刻抬头反驳,红彤彤的眼睛努力瞪大,想让自己看起来很有气势,想了想又道:“我不叫喂,我有名字,我叫苏湛!”   毕竟是小孩儿心性,被人一激,便乖乖报上了自己的名讳。   扈赫眸子微闪,想起多年前某日那个娇娇软软的女子捧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在高高的书架前哀嚎,取名字好难,他抬手随意一指,指着那个‘湛’字平静无波的开口:“就叫陆湛吧,与阿漓一样都带着水,性子必然温柔,且湛有干净纯粹之意,让他一生干干净净无忧无虑也好。”   “兄长好厉害!我这就去告诉夫君,我们的孩子名字定下来了!”   女子崇拜的欢呼,雀跃着离开,他看着她的背影无奈的笑起。   其实那个字,并非他不经意的一指,而是花了很长的时间筛选才做下的定夺。   没想到多年以后,这个名字竟沿用至今。   不过好像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扈赫掀眸看向苏湛:“你父亲姓陆,你为何改了苏姓?”   苏湛皱眉,有些纠结,虽然爹爹说这个人是舅舅,他问什么就可以答什么,可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呢?万一他告诉那个胡人王上做坏事怎么办?   苏湛的迟疑全被扈赫看在眼里,他想起之前在校场之上被丢过来那个木牌,木牌上的女子叫苏梨,似乎是陆戟的新欢。   思及此,他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   “你竟然随了那个女人的姓!”扈赫笃定的说,语气对苏梨很是不屑。   苏湛两颊气得鼓起来,他站起来,实在没忍住,冲到扈赫面前:“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打伤我爹爹又咒我爹爹死,现在还看不起我娘亲,你凭什么?我娘亲是很好很好的人,你不许这样说她!”   苏湛气得不喘气的说了一通话,两手叉腰,对苏梨的维护之意显露无疑。   扈赫的心脏越发的疼起来,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那个女人不是你娘亲!”   你娘亲的确很好,但不是那个女人!   扈赫几乎是吼出这句话来的,他很生气,怒火灼烧让他本能的挣了挣,将捆着他的铁链挣得哗啦作响。   苏湛吓得后退两步,小脸有些发白。   他记得陆戟是不让他叫苏梨娘亲的,也知道自己的娘亲叫顾漓,是个很好看很温柔的女子,刚刚陆戟也跟他解释过,舅舅就是他亲生娘亲的兄长。   他说错话了。   苏湛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但他觉得眼前这个怪物是坏人,他不想向坏人低头。   咬咬唇,苏湛大声反驳:“我从生下来就没见过我娘亲,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说话是什么声音,只有苏姨陪着我,苏姨对我很好,在我心里她就是我娘亲,谁也不许欺负她!”   你没见过你娘亲,是因为她为了保护你,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   她生得极好看,说话温柔又轻灵,任谁见了她都会喜欢她的。   她才是你娘亲!   她才是你应该大声维护,不容任何人欺负的人!   扈赫在心底反驳,然而干涸的唇嗫嚅了两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该怎么告诉这个孩子,她娘亲为了他都承受了什么?   这个孩子还这么小,如果在知道一切真相以后,还是觉得那个叫苏梨的女子更好该怎么办呢?   阿漓,如果你在天有灵,听见这个孩子说这样的话,你会难过吗?   这就是陆戟教出来的好儿子!   心脏痛得几乎要炸裂,扈赫又垂下头去,他没再看苏湛,嘴里发出一声嗤笑:“反正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要维护谁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极低,带着无尽的悲凉与无奈。   听得苏湛也跟着有些难过起来,他想再说点什么,扈赫突然轻咳一声,竟是咳出一口黑红的血来!   扈赫咳得停不下来,像是陡然被人抽走了精气神,再也支撑不住这具残躯。   苏湛的心一点点揪起来,他还小,对扈赫本来也没有太大的恶意,如今见他咳成这样,心里还是渐渐生出两分不忍:“你……你怎么了?”   扈赫不想再和苏湛说话,趁着咳嗽的间隙吼了一句:“滚!”   吼完,又是剧烈得好像要将肺腑咳出来的咳嗽。   苏湛这个时候也看出来他确实不会伤人了,没那么害怕了,壮着胆子道:“是……是你先说我娘……苏姨不好的!”   苏湛还想叫娘亲,想到扈赫刚刚的激动,硬生生改了口。   扈赫仍是不理他,苏湛有些生气,又朝扈赫走近了一点,闷闷道:“你不能这样不讲理,本来就是你做得不对,你不说苏姨不好,我也不会那样说的,我爹说我娘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还让路过商队里的书生画了一幅我娘的画像,但是他说那个书生笔墨不佳,没有画出我娘千分之一的美。”   扈赫终于止了咳,他想他本来就是个不讲理的人,这孩子怎么还会天真到要和他讲道理?果然是随了陆戟的性子。   “我娘很漂亮,人也很好,这些我爹都跟我讲过的,他还说我有个很厉害的舅舅,比他还要厉害很多,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厉害的人就是我爹,舅舅比他还厉害,我在心里想过无数遍他会是什么样子,但没有一个是你这样。”   苏梨看着扈赫说,到底是在边关长大的,他的承受能力比一般孩子要强很多,至少现在已经能够从容不迫的和扈赫说话。   扈赫瞧着他,依旧还是刚刚那句话:“我不是你舅舅!”   “我爹不会骗我的。”   苏湛笃定的说,陆戟不会骗他,那就说明他其实相信眼前这个人是他舅舅,只是他不肯接受而已。   扈赫没再开口,牢房里安静下来,一大一小对视着,莫名生出两分温馨的暖意。   过了一会儿,还是苏湛主动开口。   “舅……舅?”   他试探着叫了一声,语气带着不确定和生疏艰涩。   扈赫垂眸,连脑袋也垂了下去,不回应苏湛,也不愿与他对视。   “舅舅!”   苏湛又叫了一声,这一声比刚刚更干脆,声音也更响亮坚定。   他很确定,这个人是他舅舅。   扈赫的肩膀抖了一下,刚刚还可以忽略不计的疼痛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似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却根本无法掩盖心底的翻涌的战栗的难堪。   他被锁链捆在木架上,是最杀孽深重的重刑犯,可一个孩子站在他面前,用最纯净无辜的声音喊他舅舅。   他喊的每一声,都像是一把尖刀,毫不留情的剔除他身上的腐肉,一点点露出被仇恨扭曲腐化的骨脊,让那被束缚折磨的灵魂得以重见天日,却又再经不起日光的照耀。   他想缩成一团,回到那污浊不堪的沼泽,也不愿在这里面对这个孩子。   “呵呵!”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里全是冷嘲,对陆戟,也是对他自己。   陆戟这一招用得太狠,比他狠太多了。   在苏湛面前,他所有的防御都不堪一击!   “舅舅,我刚刚说错话了,我很想念娘亲的,爹说你画得一手好丹青,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我再看见娘亲的人了,你帮阿湛画一幅娘亲的肖像吧!”   苏湛说着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抓扈赫的裤腿。   他的手胖乎乎白嫩嫩,一点点探过来,泄出内心的紧张和小心思。   在快要触碰到的那一刻,扈赫冷冷开口:“这是陆戟教你说的吧?”   “……”   “以为画一幅画就能让我开口了?他是觉得我不会用毛笔来杀人吗?还是有自信我不会对你下手?”   扈赫很自负,也有自负的资本,只要他想,其实不用借助任何工具,就能把苏湛杀死,毕竟他这样小,又这样脆弱。   苏湛被他威胁的语气吓了一下,然后出乎扈赫的意料,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舅舅!你吓到我了!阿湛刚刚都是跟你闹着玩的,你不要这样,爹说以后让我给你养老,你眼神不好了,我不会嫌弃你的,如果可以,我还会想办法找人给你说个媳妇儿,我们一起去边关把娘的尸骨迁回京来,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做那些打打杀杀的事了好吗?”   扈赫:“……”   陆戟你他妈都教给孩子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舅舅!你别傲娇了,我知道你很喜欢我的,你之前跟爹打架的时候,我喊了一声,你不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对爹手下留情了吗?现在你再帮我画一张我娘的画像也没什么的,等我见过我娘以后,我就知道她有多漂亮了,我以后会告诉别人,我娘特别好看,比苏姨还好看!”   扈赫没跟苏湛相处过,不过就这会儿苏湛抱着他的腿说的这两大段话他就可以看出这孩子有多鬼精,小心眼儿不知道比旁人多了多少。   “你跟谁学的这些旁门左道?”   扈赫问,语气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松软。   苏湛抱着他的腿仰头看着他,小脸皱着,像个胖乎乎的包子,他严肃又正经的纠正:“舅舅怎么能说我这是旁门左道呢?我这是聪慧!是我娘亲教我的!”   “我说了那个人不是你娘亲!”   “我不是说的苏姨,我说的是我自己的娘亲!”苏湛认真的反驳:“我娘亲有一个小本本,上面是她教给我对付舅舅的十大妙招,第一,舅舅喜欢冷着脸,但是个纸老虎,只要抱着舅舅的腿撒一撒娇就好了!”   苏湛煞有其事的说,兴致上头,松开扈赫,推开一步,举起右手,伸出两根短小胖软的指头:“第二,舅舅其实是个很不正经的人,最喜欢耍小聪明!娘亲说舅舅小时候可调皮了,最喜欢恶作剧戏弄她,我要跟舅舅学习,然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替娘亲报仇!第三……”   苏湛摇头晃脑,将学堂里先生抽背那一套学得很是到位。   不管这话是陆戟说的,还是顾漓真的给苏湛留了这样一份手札,扈赫的思绪都不可避免的被拉回到那些被遗忘蒙尘的时光里。   那时顾家还没有被灭门,那时他还是顾家大少爷。   他白日去学堂念书,身边总跟着矮墩墩胖乎乎的小阿漓,他总喜欢戳阿漓软嫩的小脸,阿漓也不会生气,只会当他在与她玩耍,抱着他的手咯咯的笑个不停。   阿漓真的很喜欢笑,后来在边关,也是她一直守在他身边,拉着他,才没有让他坠入无尽的深渊。   后来她没了,拉着他的最后一根弦也断了,只是没想到,时隔五年,她会留下这样一个缩小版的孩子,将那根断了的弦重新续上,试图将他从恶臭滔天的炼狱再拉回人世。   可他身上早已裹满血腥,无法再见天日了。   “我不记得你娘长什么样了。”   扈赫打断苏湛的话,他的语气又恢复一开始的冷冰冰,不带一丝感情,好像和苏湛真的只是陌生人。   苏湛咬唇看着他,他垂下脑袋完全放松身体,摆明了油盐不进刀枪不入。   “舅舅,你怎么可以不记得我娘亲长什么样?”   苏湛问,眼眶发红,扈赫不再说话,连眼皮都没再掀一下。   “舅舅……”   苏湛不停地和扈赫说话,但扈赫就像冬眠了一样,再没有回应一句。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湛说累了,也有些气馁起来,他重新回到牢门边,靠着铁门坐在地上,抱住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   舅舅比娘亲小本本上写的还要高冷,而且蛮不讲理,娘亲怎么还能觉得他可爱呢?   苏湛开始深深的怀疑,那个小本本也许是舅舅逼着娘亲写下来骗人的,他根本就是个没有感情的人!   牢房里陷入僵局,这厢高大海和楚凌昭走出牢房以后的谈话也并不乐观。   “陛下,从臣方才的诊断来看,扈赫也中了与侯爷一样的毒,且中毒程度远远深于侯爷,具体到了什么程度,还需仁贤郡主亲自来一次。”   “如此说来,忽鞑就是用这种药在控制为他卖命的那些人?”   “很有可能。”   楚凌昭眉头紧锁,如果忽鞑是用药物控制,那被控制的人应该需要定时吃药来抑制毒发,宫外的人还好说,如果宫里也有人被控制,那这些药会如何送进宫来?又通过什么样的手段送到指定的人手中呢?   若要隐秘的不被发现,起码要在宫里形成一个非常完善的运作团队。   这样的团队,从守宫门的侍卫,要内务府检查的宫人,再到各宫伺候的人,层层递进,会不会有一天这药也会送到御前?   楚凌昭越想越觉得后怕,沉着脸抬手让高大海退下,径直去了赵寒灼平日办公的房间。   赵寒灼还在外面抓人,半个时辰后才匆匆回到大理寺,听说楚凌昭还在这里,立刻赶来觐见。   “臣拜见陛下!”   “爱卿不必多礼!”楚凌昭伸手扶住他:“如今情况如何?”   “可能与侯爷接触到的人,运酒进宫和负责检查的宫人都被抓起来了,忽宛颜公主和两位侍女也被控制起来,臣已经让太医对她们身上携带的物品和血液进行检查,暂时还没有发现问题。”   “辛苦了!”   楚凌昭沉声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还穿着准备上场与胡人勇士决一死战的那身黑衣,整个人看上去冷峻又让人安心,哪怕出了现在这样的乱子也没有任何的慌乱不安。   楚凌昭暗暗松了口气,还好,现在他并不是无人可依,无人可信。   “张德被关进天牢以后,可有交代什么?”   “臣对他用了些刑,但他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愧对先帝和陛下的信任,再无其他。”赵寒灼说着,表情有些凝重,他做大理寺少卿不是一天两天了,倒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不配合,一心求死的案犯,只是也被连日发生的意外扰得有些许烦躁。   他们都很清楚胡人使臣团此番进京,是一件多重大的事。   若是不能尽快查清这背后的隐情,只怕国难降至!   “张德这几日在狱中可有出现嗜睡、精神不振或者骨头酸软的情况?”   赵寒灼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这……臣倒是听闻狱卒回禀过一次,不过请了大夫看过,也没有瞧出什么病症,陛下如何得知?”   “他是中毒了!”   楚凌昭冷冷的说!复又想到陆戟之前说楚怀安一到浔州就病了,浔州城中也有不少人有相同的症状,他们担心是瘟疫,才会在浔州停留数日迟迟不肯进京。   楚怀安回京以后,楚凌昭也派了御医赶赴浔州,但收到的回信都是无疫情,只是寻常的换季风寒罢了。   “爱卿即刻派兵把守城中水源,另外快马加鞭去浔州,探查浔州城里现在的情况,如有任何意外,立刻回禀!”   “是!”   赵寒灼沉声答应,转身要走,又被楚凌昭叫住,赵寒灼转身看着楚凌昭,楚凌昭抬手揉着眉心:“爱卿这几日注意饮食,狱中守卫也一定要安排自己信得过的人,朕有些担心。”   他才继位三年,三年时间一直算得上是殚精竭虑,但从宫乱到现在,各种事情层出不穷,他是真的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一刻,这个房间只有赵寒灼和他,饶是一代帝王,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疲惫和软弱。   “爱卿,朕担心朝中有人会公然造反,拥胡人为王!”   公然造反,拥胡人为王!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胡人使臣团这次并不是奔着和亲来的,而是奔着这个皇位来的!   若时机成熟,忽鞑振臂一挥,朝中有人响应,直接拥忽鞑为王,坐上皇位,那他就真成了千古笑话了。   胡人不费一兵一卒就直捣黄龙,擒了他这个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陛下,城中防守众多,胡人使臣团只有不到二十人,况且今日还折损两人,应该不会……”   “不!爱卿你说错了!”楚凌昭撑着脑袋苦笑出声:“在这偌大的京城,忽鞑的人远不止使臣团里那点人!”   “……”   赵寒灼没了声音,楚凌昭这句话说得已经很明白了,偌大的京城,还有胡人的细作,且不知数量。   所以刚刚赵寒灼才会让他注意饮食。   这座皇城早已危机四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瓦解摧毁。   “臣明白了!”赵寒灼一脸肃穆的回答,朝楚凌昭行了君臣之礼:“无论发生何事,臣都会站在陛下身边,与远昭共存亡!”   他的声音不大,可字字砸地有声。   赵寒灼点了点头,复又想起顾远风和苏梨也被关进了牢里,低声道:“以爱卿之见,顾远风和苏梨是可信之人吗?”   “是!”   一刻钟后,顾远风拿了楚凌昭的手谕临时接任了京兆尹的职务,带兵配合大理寺行动。   两刻钟后,苏梨拿着楚凌昭给的腰牌走进太医院。   “阿梨,你没事吧?”   一看见她,岳烟就急切的冲过来抓住苏梨的手,她袖中的暗箭还没有拆下,岳烟立刻敏锐的察觉到不对。   苏梨微微摇头,示意岳烟不要声张。   “无事,侯爷如何了?”   “已经喝过药了,不过还没醒,约莫还要再等等。”岳烟低声解释,明显感觉短短几个时辰内,整个皇宫都变得鹤唳风声。   每个人脑子里都绷着一根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   “嗯。”苏梨点头,反手握住岳烟的手,也没避讳有宫人在,微微拔高声音:“侯爷中毒一事非同小可,陛下现在怀疑有人在浔州城投毒,意欲制造恐慌,趁乱行不轨之事,烟姐姐如今肩上担着的可是远昭万千黎民的生死,还请烟姐姐早日研制出解药来才好!”   岳烟诧异,没想到这样重要的事苏梨就这么说了出来。   苏梨面不改色,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所有宫人都低垂着头不敢吭声,不敢露出一丝异样。   苏梨这才拉着岳烟进了太医院后面的药材库,甫一进去,苏梨从身上拿出一把精巧的匕首递给岳烟:“从现在开始,我会十二个时辰都守在你身边!”   怕隔墙有耳,苏梨给岳烟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头顶还有人看着。   岳烟抓着匕首,紧张得额头浸出冷汗:“阿梨,这……”   苏梨在她手上拍了两下:“保护好自己,以备不时之需!”   来太医院之前,楚凌昭已经把情况都简单跟苏梨说了一遍,现在岳烟能不能研制出解药至关重要,刚刚她说那么多,也是故意说给宫里的细作听的。   情况已经很危急了,这场战役马上就要燃起硝烟,不论虚实,必须棋行险招,才能扭转劣势,不任人宰割!   事态紧急,楚凌昭只说了中毒一事,没说陆戟伤得如何,也没说苏湛如今身在何处,苏梨心里也很着急,但她现在必须守在岳烟身边。   有剑,她替岳烟挡,有毒,她替岳烟尝!   “阿梨,将军和阿湛……”   “他们不会有事的!”苏梨斩钉截铁的说,露出一抹淡定的笑:“别想那么多,先研制出解药再说!”   岳烟点头,咽下那些担心的话。   现在不是担心的时候,每个人都要承担起自己肩上的责任!   楚怀安是在亥时一刻醒来的,睁开眼睛时,岳烟刚替他施了一回针,他尚未完全清醒,睁眼后下意识就要坐起来,嘴里同时关切的问:“谁赢了?陆戟那孙子不会输了吧?”   他起得太急,脑袋一阵晕眩,又倒了回去,岳烟连忙开口:“陆将军没输,生死局暂时中断,侯爷您中毒了!”   楚怀安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跳也快得吓人,他抬手揉揉太阳穴,缓了好一阵才低声开口:“别让我娘知道我中毒的事。”   这件事已经快闹得天下皆知了,岳烟不知该如何回答,求助的望向苏梨。   “夫人已经知道了,侯爷醒了就好,一会儿宫人会去告诉夫人你已经没有大碍。”   听见苏梨的声音,楚怀安飞快的抬头,目光扫过她藏着暗箭的袖子,脸色微沉,冲岳烟命令:“你先出去!”   他的语气很不友好,岳烟起身要走,被苏梨按住,苏梨勾了个凳子也坐到床边:“现在不止侯爷一个人中毒,郡主的安危至关重要,不能离开我的视线,侯爷有什么话就这么说吧。”   苏梨说得坦荡,楚怀安也没客气,伸手就抓住苏梨那只手,果不其然摸到硬邦邦的机关,不由气恼:“你真不怕死,不趁乱把它摘了,现在还有胆子戴着这个,也不怕忽鞑找你麻烦?”   “我是奉旨行事。”   苏梨一脸坦荡,楚怀安气得冷笑起来:“奉旨行事!到时事发你以为谁能护得住你?”   他是在苏梨按动机关将那一箭发射出去的时候才知道楚凌昭还有后招的,只是这一招上不得台面,有些阴损,可以护得住陆戟,却护不住苏梨。   胡人勇士被暗杀,忽鞑必然大怒,为了平息忽鞑的怒火,哪怕是维持表面上的平和,楚凌昭也会把苏梨推出去抵罪。   他太明白楚凌昭的意图了。   楚凌昭不在意苏梨的生死,也许连苏梨自己都不在意,可楚怀安不能不在意!   “侯爷,你的余毒未清,情绪过于激动不好。”   苏梨转移话题,楚怀安还没发完的怒火全都憋了回去,无从宣泄。   他松开苏梨,颇为傲娇的躺回去,甚至还翻了个身背对着苏梨和岳烟,不过片刻后又翻回来:“生死局中断,忽鞑现在是什么反应?剩下的胡人呢?那个叫扈赫的死了吗?”   “陛下借机控制了胡人的行动,此事重大,忽鞑目前还算比较配合,没有闹情绪,只是不知道能安静几天,扈赫被关进天牢了。”   苏梨简单说了下现在的情况,楚怀安皱眉思索,片刻后又激动的坐起来:“陆戟说那个扈赫是顾炤,他投靠了胡人,肯定在背后做了什么,说不定连安家策划的那场宫乱都有他在里面掺和,连夜审他,一定能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来!”   如果文武百官听见他刚刚这番话,一定会惊讶纨绔如逍遥侯,竟有这样敏锐精准的直觉。   “这些事赵大人会处理的,侯爷你先安心休养吧。”   苏梨提醒,楚怀安还在赌气,复又背对着她,躺了一会儿困得打了个哈欠,终于把注意力放到自己中的毒上面。   “对了,我中的是什么毒?这些人是怕我睡得不好,让我多睡觉吗?”   “……侯爷,这种毒在我祖父的手札里叫软魂香。”   “然后呢?”   “可腐蚀人骨,将人化为一滩血水。”   “……”   楚怀安翻回来看着岳烟,一脸被雷劈中的表情,确定岳烟没有在开玩笑,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此毒有解吗?”   “还在研制。”   “那我还能活多久?”楚怀安问得直白,岳烟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不好说。”   楚怀安表情怔忪,他还年轻,没想过要这么早考虑自己的身后事,现在听来有一种非常不真实的感觉。   他想起上次楚凌昭赐给他那坛下了巴豆的酒,那时他是真的做好了心理准备的,问了苏梨自己最想问的问题,这一次却是措手不及。   沉默半晌,他掀眸看向苏梨:“爷又要死了,这一次你有什么感想没?”   “只要解药研制出来,侯爷便不会有事。”   苏梨理智的回答,理智到近乎冷漠。   楚怀安点点头,笑着嘀咕了一句:“真没良心,亏爷还咬舌吐血帮你打掩护!”   苏梨的手紧了紧,心脏也跟着揪了一下,到底并非彻底绝情,补充了一句:“无论过去如何,我总归不至于盼着侯爷死。”   不盼着他死,便是希望他活着。   总算还捞着一点心理安慰,楚怀安失笑,强打起精神笑道:“放心,算命的说也能活够一百岁,还能儿孙满堂,这点毒算什么,爷才不会有事,爷还要……”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话还没说完,人便又睡了过去。   岳烟皱眉,这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第101章 不能吃亏   “咳咳!来人!”虚弱衰老的声音在冷幽的寝殿响起,然而却无人回应,太后费力的睁开眼睛,整个人有些虚软无力。   人呢?耳朵都聋了吗?   她在心里想,片刻后想起宫里的人前不久都被皇帝杀了。   呵,皇帝,真是她的好儿子啊!   太后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恨意,脑子晕沉沉的,很多乱七八糟的想法涌了出来。   她想起安家当年的鼎盛,想起父兄对她的疼爱与呵护,又想起安无忧。   无忧其实是个极好的孩子,幼时生得粉雕玉琢,比楚凌昭还要漂亮一分,每次软软糯糯叫她姑母的时候,都十分的让人怜惜,他也很聪明,若他生在皇家,说不定比楚凌昭还更能当好这个皇帝。   先帝心胸狭隘容不得人,无论是做皇子,还是后来做帝王,手段都上不得台面。   太后想,她如果早知今日这样的局面,当年她不应该被先帝的策略蒙了眼,她该扶持安无忧继位做皇帝的,这样安家便是她最大的依仗,而不会像如今这样视她如仇敌,还毁了整个安家。   想得多了,脑袋便胀鼓鼓的发疼,喉咙也干涩得厉害。   宫人还是没有回应,太后自顾自的起身下床,身体虚软得紧,太后走得踉踉跄跄,几乎是撞到桌边的。   天已经冷了,茶壶也一片冰凉,但她渴极了,这个时候也顾不上那么多,拎起茶壶倒了一杯,然而手却抖得厉害,连一壶茶都拎不住。   哗啦!   茶壶掉到地上碎裂,茶叶和碎渣四溅开来,然而殿门外却还是冷冷清清一点声音都没有。   好啊!皇帝,你果然是好极了!   太后怒极,扫落桌上的茶具,气得不停地喘气,眼前一阵阵发黑,片刻后,竟是软软的倒地晕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殿门被推开,一个宫人探头探脑的往里看了一眼,确定太后晕倒以后,连忙叫喊着跑出去:“不好了!太后晕倒了!快来人啊!太后晕倒了!”   半个时辰后,楚凌昭疾步走进太后寝殿,岳烟刚给太后喂了一碗药,苏梨寸步不离的站在她身边。   “太后如何?”   楚凌昭问得很急,目光落在苏梨身上,苏梨抿唇摇了摇头。   是软魂香。   太后也中了软魂香。   楚凌昭的脸绷得如石雕,又是中毒!   之前怕太后再擅作主张行事,太后寝殿的人他都已经处理了,守在殿外的,是他的御林军,是他在皇城最精悍的兵力,却还是没能守住!   胡人这些年到底在远昭在皇宫渗透到了什么地步?再过几日是不是就该轮到他这个帝王了?   楚凌昭怒不可遏,可这种时候他不能表现出任何过于激烈的情绪,因为这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一旦他自乱阵脚,胡人立刻就会趁虚而入!   “太后最近郁火攻心,又因为天气寒冷而受了风寒才会如此,陛下不必太过担忧。”岳烟柔声开口,和苏梨早就商量好,并未提及太后中毒一事,楚凌昭微微点头,等岳烟起身后自己坐到太后床边,握住太后的手。   这些时日没有宫人精心伺候着,太后整个人极极快的速度衰老下去,一双手也变得皱巴巴的,没了昔日的保养得当。   因为生着病,她的手很凉,楚凌昭连忙覆上另一只手将她的裹在掌心。   他到底和太后还有母子情分在的,不论太后是否老糊涂做了什么错事,她也还是他母后。   他处理了殿中的人,又逼着太后交出手中的兵力,这段时间无异于将太后囚禁在宫中,这样做,一是因为胡人使臣团入京,怕再出什么乱子,二也是想给太后一个警示,莫要再插手朝政。   这事他做得强硬,伤了太后的心,楚凌昭心里其实也并不好受。   看家国天下都压在他身上,他必须要做出抉择,不然就会寒了朝中肱骨大臣的心!   “陛下,太后约莫还需要半个时辰才会醒,臣女先回太医院了。”   “准!”   岳烟和苏梨转身离开,两个御林军护送着她们往回走。   太后中毒一事让两人的心情都很凝重,这偌大的皇宫,根本就是危机四伏,谁也不能相信。   苏梨抬手拍了拍岳烟的肩膀:“会没事的!”   她在鼓励岳烟,也在鼓励自己相信,一切都会过去。   只要研制出解药,所有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阿梨。”岳烟低声开口,偏头看着苏梨,眼神有些迷茫:“软魂香原是胡人皇室惩罚犯人的秘药,不曾外传,因为中毒之人很快就会死掉,根本起不到控制人的作用,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我祖父当初研制出了能抑制毒性发作的药丸,胡人才会抓了祖父,还用岳家满门要挟他?而他没有……”   岳烟说着激动起来,声音也跟着有些颤抖。   岳兆医术极高,同时在这方面也非常痴迷,当年他知道有软魂香这样的毒药存在,便一股脑的扎进去想把它的解药研制出来。   然而他还没有完全研制成功,就被胡人抓走,最后以岳家满门和自己的死成为远昭与胡人之间的一道疤。   苏梨知道岳烟在怕什么,她怕的是岳兆没能扛住胡人的严刑逼供,说出了抑制软魂香的药丸的制作配方,给胡人提供了控制人的工具,才会引发如今这场腥风血雨。   岳家世代为医,一直秉承的是悬壶济世、仁济天下的处世原则,如果因为他们,而导致远昭倾覆,百姓流离失所,备受战火侵扰,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苏梨把岳烟抱进怀里,给她力量和安慰:“不要想那么多,我虽然没有见过岳老,但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把那些配方告诉胡人!”   时间非常紧张,岳烟只担心了一会儿,一回到太医院便又心无旁骛的投入到研制之中。   那本手札是她在很小的时候看过的,上面有很多内容都遗失残缺不全,她需要从无数可能的药材中一样一样去试。   谁也不知道要试到什么时候才能做出能抑制毒性的药,而这仅仅是抑制,并不是彻底解毒。   这厢太后寝殿,苏梨和岳烟走后,楚凌昭让其他人也都退下。   寝殿安静下来,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太后悠然转醒。   她醒来时先看着床帐发了半天的呆才扭头看向楚凌昭,一开始她似乎没认出楚凌昭是谁,眼底带着一丝疑惑,楚凌昭被她看得喉咙发哽,抓紧她的手喊了一声:“母后,是我,儿子来看您了。”   听见他的声音,太后的眸子转了转,随即偏头看向里侧,不想与他对视,也不想和他说话。   “母后,您生病了,以后儿子会日日来看望母后,还请母后不要与儿子置气,保重身体。”   楚凌昭说得情真意切,听在太后耳中却无比的嘲讽。   她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就连生了病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照顾,她还要怎么保重身体?   “皇帝如今翅膀硬了,也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一切,何必再这样假惺惺的表现母慈子孝的一面?你若真的孝顺,日后就不要再出现在哀家眼前惹哀家不快了!”   这些时日太后被囚禁在殿中,尚且不知外面发生了怎样的事,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快。   楚凌昭心里难受,面上竭力保持平和:“母后尚在病中,儿子自当在榻前尽孝。”   太后终于回过头看着他,那目光不似一个母亲在看自己的儿子,倒像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看了好一会儿,太后轻声低喃:“皇帝,哀家之前说错了,你不是心太软,你骨子里流着和你父皇一样的血,你父皇容不得手足兄弟,你连生你养你的母后都容不下!”   这话说得着实诛心,将母子二人二十多年的情分全然葬送。   楚凌昭心头发苦,面上带了一丝悲戚,没人知道这段时间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他怕楚怀安和陆戟心生反意,辜负他的信任,他怕太后擅作主张,戕害忠良,导致王朝覆灭,他还怕胡人密谋已久,要谋夺远昭的万里河山。   这些事他不能与任何人说,甚至连他的母后也不能说。   现在,他最亲最近的人,都已经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母后,儿子自幼便被您寄予厚望,这么多年,不敢行差踏错一步,怕会让您失望,儿子一直以为,就算天下人都觉得儿子不是一个好皇帝,可您不会这样觉得,没想到第一个说儿子暴虐无道的,竟然是您!”   楚凌昭低低地说,眼眶有些发红。   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似乎人生一开始就比其他人优渥很多,他不应该有任何不顺心的地方,他也不应该有哭泣这种懦弱的行为。   所以从他记事起,他就没有哭过。   但他不哭,不代表就不会难过,刚刚太后那一番话,字字句句都狠狠戳在了他心头!   看见他这样,太后眸子闪了闪,软化了一些,失望透底的低声道:“皇帝,哀家病了,手上也再没有什么底牌了,你不必担心还会有人煽动哀家做什么,安心处理朝政去吧,别再来看哀家了……”   他是她亲手带大的儿子,她却已经不想再看见他了……   “母后先歇息吧,明日朕再亲自来给母后喂药!”   楚凌昭也固执的坚持自己的决定,说完起身大步朝外走去,若是有外人在,可以看出他的脚步有些慌乱,像是再也待不下去,只能落荒而逃。   寝殿复又变得冷冰冰,太后失神的看着床帐,眼眶渐渐不受控制的发红。   这都是造的什么孽?   楚凌昭走后没多久,寝殿的门再度被推开,一个身材娇小的宫人快步跑到床边跪下:“奴婢关五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陛下让奴婢来照顾您!”   这叫关五的宫人声音爽脆,很是欢快,与这死气沉沉的寝殿格格不入,太后偏头看向她,看见一个瓜子脸,不过十二三的少女,少女明眸皓齿,看上去很是可爱。   太久没见到人,乍然看见这样一个生机勃勃的少女,太后心里的悲凉被冲淡了许多,她不由得朝关五招招手问:“你是哪个宫里的?”   “回太后,奴婢是……”关五弯眸笑盈盈的回答,说到关键处,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以后跪着往床边挪了挪,凑到太后耳边低语:“奴婢是皇后娘娘宫里的人。”   原是皇后……   太后点点头,然而下一刻整个人僵住,皇后不是两年前就难产死了吗?宫里哪里还会有人?   太后一脸惊愕,少女退开,俏皮的冲太后眨了眨眼睛:“太后且放心,再过不久,您就能不再受桎梏了!”   “你……”太后抬手指着少女,因为太过震惊,整只手都在剧烈的颤抖,她的呼吸变得很急,眼睛一点点睁大,震惊之后甚至还有一丝惶恐,像看见了鬼。   “大……大胆!”   抖了半天,太后才哆哆嗦嗦说出这两个字来,她想站起来喊人,却被关五按回去不得动弹,少女脸上的明媚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鹜的森冷:“太后娘娘难道没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什么不对劲吗?您如今嗜睡乏力,甚至骨头酸软,真的是感染了风寒的缘故吗?”   “你……你什么意思?”   太后喘着气问,她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了,刚刚和楚凌昭那一番对话已经耗费了她不少心神,这会儿再受到惊吓,脸色便一寸寸发白。   少女歪着脑袋,笑得异常诡异:“太后,您这是中毒了啊。”   中毒?   太后的脑子有片刻的空白,中毒了,她这些时日一直待在寝殿之中,别说出门,连人都鲜少看见,她怎么可能会中毒?   许是看出她的疑虑,少女复又跪下,像楚凌昭方才那样捧起太后的手,只是她的手一片冰凉,而楚凌昭的手燥热温暖。   “太后,陛下登基以后,筹谋两年,弄垮了安家,您觉得他是继位以后才突然对安家有所提防,还是先帝在世时,对他说过什么呢?”   少女的声音刻意放柔,带着极强的迷惑性,太后的眼神变得迷茫,心底有个声音说:不是的,是无忧那孩子先发动宫乱才会把安家推向灭亡的!   可那个声音太弱了,弱到无法阻止她顺着少女提供的那两条思路去想。   鸿熠自幼就恭顺,因为没有经历过权谋争斗,他的心一直很软,安家子嗣凋零,对他的皇位没有什么影响,他不应该也不会对安家起疑的。   是先帝吧。   安家是先帝心头的一根刺,他表面对安家厚待有加,其实一直想把这根刺拔出来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是一个魔咒,一直盘旋在太后心头。   她的表情变得恍惚,少女仍在她耳边低语,像某种诡异的吟唱:“太后,安家为远昭打下万里河山,鞠躬尽瘁,您说是谁要置安家于死地,连一丝血脉都不肯留下?”   “是先帝……”   太后回答,脑子里出现光怪陆离的景象,好像陷入了一个离奇的的梦境。   在那个梦境里,她看见了许久未见的先帝,他坐在御书房里,正在和她的儿子讨论国事,然后她看见先帝扭曲的面部表情,以极冰冷刺骨的声音说:“鸿熠,待你继位,万不可留下安家这个隐患,杀了他们!一定要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四个字,如魔音绕耳,从四面八方涌来!   “住口!”   太后猛然惊醒,浑身竟是被冷汗浸湿,方才的梦境散去,只有妙龄少女捧着热茶跪在床边,瞪大眼睛一脸惊愕的看着她:“太后娘娘,您做恶梦了?”   她的语气惊讶又无辜,和刚刚截然不同,太后揉揉刺痛的太阳穴,竟有些分不清刚刚那个少女是否也只是她梦境的一部分。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回太后,奴婢刚进来。”   “方才你没有与哀家说话?”太后直勾勾的盯着少女问,因为刚从噩梦中惊醒,眼神比一开始要凌厉许多,少女有些害怕的往后缩了缩脖子:“奴婢与太后说什么了?”   真的是梦?   太后想不明白,脑袋越发的痛,她接过少女手中的热茶喝了一口,压下噩梦残留的心悸,勉强打起精神,想到什么看向少女问:“你之前是哪个宫的?”   少女低头,低眉顺眼的回答:“回太后,奴婢是安贵妃宫里的人。”   澜儿?倒是许久没见着她了。   “安贵妃近日如何?”   “娘娘身体不大好,也是染了风寒,日日嗜睡,人也惫懒得哪儿都不想去,一开始宫里的人还以为是娘娘有喜了,召了御医来看,却什么也瞧不出。”   “皇帝先前独宠苏贵妃,澜儿一个人如何能怀上?”   太后沉声说,把空茶杯递还给那少女,脑子里忽的灵光一闪!   她记得刚刚的梦里,这少女说她中毒了,澜儿的症状不是正好与她一模一样吗?   思及此,太后的眉心一跳,手抖了一下,茶杯掉在地上摔成两半。   “奴婢愚钝,没能接住茶杯,请太后娘娘饶命!请太后娘娘饶命!!”   少女连忙磕头求饶,瘦弱的肩膀瑟瑟发抖,看上去可怜极了。   她这么害怕,没胆子装神弄鬼骗我的!   见少女如此,太后在心里下了定论,想起那个梦,越发觉得是有什么暗示。   若裳,是不是你在天有灵,不忍见姑母不得善终,所以特意托梦告诉姑母?   “无事,起来吧!”   太后沉声说,少女这才站起来,眼睫微颤,上面还挂着惶恐不安的泪珠,真真是可怜极了。   “陛下不让安贵妃来给哀家请安,你如何混进此处的?”   “娘娘早前怕苏贵妃会压她一头,到时她无法在太后娘娘面前侍奉,便寻了错处将奴婢罚去了浣衣局,奴婢这才有机会被调到这里,替贵妃娘娘照顾太后!”   少女从善如流的回答,打消了太后最后一丝疑虑,她垂眸想了想,低声道:“你现在可能替哀家向安贵妃传话?”   “奴婢自当万死不辞!”少女噗通一声跪下:“太后想对贵妃娘娘说什么?”   能说什么?   皇帝若真的对澜儿和自己下了毒,澜儿的行动必然也受到限制。   沉思良久,太后低声道:“太医院的刘仁德御医是可信的,贵妃娘娘既然身体不适,便请刘御医先替她诊治一番,将她的诊治结果告诉哀家再说。”   太后还是不大相信,想确定是否真的有中毒之事。   “回太后,逍遥侯前两日中了奇毒,现在太医院所有御医都不得随意出动,陛下还放言说此事之后,要重新招纳御医入太医院!”   “谨之也中了毒?”   太后眼神凌厉起来,垂在身侧的手缓缓紧握成拳。   谨之中毒是应该的,他头顶还悬着那封遗旨,他不能活下去!   那少女仿佛没有看见太后的神色变化,继续道:“是啊,奴婢听人说,侯爷接了使臣团回京数日,精神一直萎靡不振,太医院的御医也都查不出什么来,若不是那日侯爷当众吐血,恐怕也无人发现他中了毒!”   精神萎靡不振?   太后的后背爬上一层冷汗,她感觉自己好像被一条毒蛇缠上了一样。   那条毒蛇是她亲手养大的儿子,她却已经认不出他了。   鸿熠,哀家让你不要心软,没想到你学到的铁血手腕,第一个就用到了哀家身上!   太后心中又恼又痛,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一直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   “告诉澜儿,让她想办法来见哀家一面!”   “是!”   少女应着声,乖顺的退出大殿,太后躺在床上,不停地按压着自己的眉心。   她太累了。   不止是中毒产生的疲惫,还有这一世不停地谋算带来的疲惫。   她想到了很多很久没有记起的人,那些人或是与她一同服侍先帝的妃嫔,又或是朝中大臣的妻子与她结的手帕之交,更有年少时与她一起玩耍的闺中密友。   那些人早已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中与她渐行渐远,及至今日,她竟不知道还能与何人倾诉此时此刻自己内心的悲痛。   身为女儿,她迫害家中后辈;身为人妻,她早就与帝王离心;身为母亲,她与亲生儿子也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生而为人,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空荡荡的寝殿传出太后嘲讽又仇恨的大笑:“先帝!你好狠的心啊!!”   亥时末,御书房。   楚凌昭看着奏折,暗卫跪在下面回禀在太后寝殿的所见所闻,摇曳的烛火将暗卫的影子拉得略有些长,像一个人跪在地上,对他俯首帖耳。   “太后当真如此说?”   “属下不敢有半句虚假之言!”   暗卫斩钉截铁的回答,楚凌昭点点头,在奏折上落下两笔注释,片刻后又问:“那个宫人呢?去了何处?”   “她一直待在殿中,替太后煎药,照顾太后起居。”   “她没去找安贵妃?”   “暂时不曾。”   暗卫回答,御书房陷入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楚凌昭才开口:“继续盯着吧。”   暗卫应声离开,御书房里安安静静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楚凌昭放下笔,看着手边砚台上那一方墨出神,好像神智都被那漆黑的墨汁吸走了一般。   良久,楚凌昭喃喃自语:“母后,请您莫要逼儿子为了天下人,走到弑母这一步……”   那一声呢喃里包含了无奈与不忍,更多的是难过。   可惜,天下无人知晓这个年轻的帝王曾在某个深夜说出这样一句话。   朝代更迭,朝政风云迭起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一个勤勉的帝王所要承受的,远比他所享受的要多得多!   辰时一刻,楚怀安清醒过来。   最近每天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昨日岳烟配了一碗药给他喝,喝完他立刻晕了过去,这会儿醒来倒是难得的清醒。   时辰尚早,屋里彻夜点着灯,烛火已快要燃尽,蜡油淌了一桌。   岳烟和衣躺在旁边的美人榻上,身上盖着一床薄被,而苏梨就躺在床边,脑袋搁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从他的角度可以很方便的看见苏梨光洁的额头和微微挺直的鼻梁。   一睁眼能看见这样的场景,楚怀安感觉胸口有些发软,他没按照喝药前岳烟的嘱咐立刻叫醒她们,而是按照自己的心意抬手轻轻抚上苏梨的脸颊,指尖轻柔的顺着苏梨的面部轮廓走了一圈。   这几日她应该都没有怎么睡,眼底是一片青黑,并没有被他的动作惊醒。   楚怀安弯眸,脸上带了笑,指腹被柔嫩的肌肤勾得有些发痒,连同心脏也跟着痒起来。   好想亲亲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他尽可能放轻动作坐起来,双手撑在苏梨脑袋两侧,认真观察了一会儿,选择最佳位置,低头,想一口亲在苏梨的粉腮之上,却忘了自己现在正散着发。   浓墨一般的发丝先他一步落在苏梨脸上,脸颊微痒,苏梨醒过来,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正好和悬在头顶的大脸撞个正着。   “……” “……”   两人的表情俱是一僵,苏梨到底才刚刚醒来,反应没有楚怀安那么快,等到睡意全消的时候,后脑勺已经被死死的扣住,苦涩浓郁的药味侵入肺腑,唇也被急切的近乎粗鲁的攻夺。   苏梨愣了一瞬,随即抬手推了楚怀安一把。   似乎早就预料到她的动作,楚怀安很容易就被推开,软软的倒回床上,极不正经的舔唇回味:“不管你信不信,爷本来只想亲一下脸的,谁让你这个时候醒过来,反正爷的脸都丢尽了,只亲脸就太亏了。”   “……”   你还有理了!   苏梨一脸无语,抓起袖子擦了下嘴坐好,一扭头不期然看见岳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美人榻上坐起来,正一脸懵的看着他们。   苏梨无力解释,冲岳烟道:“侯爷刚刚醒了,郡主先替他诊脉吧。”   “哦。”   岳烟忙走到床边,搭着楚怀安的手诊脉,楚怀安已经习惯她的问诊方式,自己一股脑的倒豆子:“昨天那碗药一喝下去我脑袋就昏昏沉沉的,眼皮也睁不开,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醒来倒是比之前有精神多了,不然也干不出偷香窃玉的事。”   “……侯爷,请你说正事。”   岳烟脸红了一下,诊完脉,让楚怀安试着下地走一走。   躺了好几日,加上身子骨也受到了毒性的影响,楚怀安刚迈出一步,腿就软了一下。   苏梨一直在旁边看着,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他,楚怀安顺势软软的靠在苏梨身上,两人的身高完美契合,像是天生适合给他做支撑一样。   楚怀安半是真腿软半是耍流氓的在苏梨脖颈处拱了拱,小声低语:“我都要死了,亲一下没生气吧。”   这人简直就是仗着自己要死了,就想为非作歹!   苏梨抿着唇不说话,这人的手就一直不安分的在苏梨腰上戳来戳去,苏梨被他戳得没了脾气,只能开口:“不生气!”   “那再亲一下?”   楚怀安得寸进尺,下一刻腰肋骨被苏梨用手肘撞了一下。   这情形倒是和初一那日,在侯府时一模一样。   楚怀安吃痛的倒吸着冷气,眉眼却溢满了笑,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就这么靠着苏梨在屋里走了一圈,楚怀安也还是累得不轻,回到床上半天才平复呼吸。   “侯爷今日的精神确实比前几日要好一些,身子骨感觉如何?”   岳烟低声说,低头在小册子上记录楚怀安喝了药之后的变化,楚怀安咂巴着嘴回想,也不知道是真的在想自己的身体变化,还是在想刚刚偷来那个吻。   “骨头还是有点软,但不像之前那样从骨头缝里发酸,我感觉这次的药应该是有效的。”   目前宫里发现中毒的人只有他和太后,岳烟不能找太后试药,就只能用他了。   听到这个结果,岳烟长长的舒了口气。   至少这表明她这几天研制的方向是对的。   “那我们再观察几个时辰,若是侯爷没有任何不适,我们再加大剂量熬一副喝了试试。”   “行!”   楚怀安爽快答应,丝毫没觉得自己以身试毒有损身份。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楚怀安的精神确实很好,连午休都没有犯困。   岳烟见状又让人熬了一副药,刚把药熬上,楚刘氏在宫人的掺扶下走了进来,自从听见楚怀安中毒以后,她便夜不能寐,人又瘦了好几圈。   这会儿一看见楚怀安病怏怏的躺在床上,眼眶立刻红了起来。   “谨之,我儿受苦了!”   楚刘氏哭着扑过来,楚怀安前一秒还在装病搏苏梨同情,被楚刘氏这一扑,连忙打起精神:“娘,儿子没事,你先别急着哭!”   边说边给苏梨递眼色,苏梨忙帮着把楚刘氏扶起来:“夫人,侯爷的毒已经解了,只是还有些许余毒未清,再喝几副药就好了。”   楚刘氏哭得不能自已,这会儿看见苏梨只觉得万分亲切,抓着苏梨的手就和楚怀安的交叠在一起:“阿梨,之前是我糊涂,以后你跟谨之在一起,我一百个一千个赞同,绝对没有任何异议!”   “……”   都这么久了,您老怎么还没打消让我做妾的念头呢?   苏梨腹诽,刚要说话,楚刘氏却极麻利的把手上一枚银镯取下戴到苏梨手上:“这是谨之他爹当年给我的,你拿着吧,等这次的风波过去,我做主,让谨之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把你娶回我们侯府做逍遥侯夫人!”   楚刘氏这话说得干脆,饶是苏梨也惊了一下,她这语气竟是要让楚怀安娶苏梨为正妻!   “夫人,您现在太激动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吧。”苏梨笑着,委婉的把银镯推回,并不肯收下。   楚刘氏知道她的推拒之意,还想再说什么,宫人端着放温的药进来:“侯爷,该喝药了。”   宫人恭敬地说,楚刘氏下意识的想端来喂给楚怀安,被苏梨拦住。   岳烟上前接过碗查验了一番,确定没有问题以后才递给楚怀安:“侯爷请。”   楚怀安接过咕噜咕噜爽快喝完,楚刘氏只觉得那药味十分难闻,不由疼惜道:“没有准备蜜饯吗?这药会不会很苦?”   楚怀安一口气喝了药,满脸不在乎:“娘,我都多大了,喝药哪里还用得着蜜饯,你当我还是……”   话音未落,楚怀安脸色剧变,药碗脱手而出摔成碎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脸色惨白。   “侯爷,怎么了?”   苏梨问着下意识的要把位置让开给岳烟诊断,手腕被楚怀安紧紧抓住,他抓得非常用力,额头和手腕暴起的血管显示出他正在承受多大的痛苦。   他蜷缩成一团,好半天才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一个字:“痛!”   太痛了,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骨头缝里爬,又好像有无数刀刃将他千刀万剐了一般。   “怎么会这样?”苏梨克制着低声问,岳烟抓着楚怀安的手,秀美拧成麻绳:“刚刚那碗药加剧了毒发的过程!”   “现在怎么办?”   “打晕他!”   苏梨打晕楚怀安,和岳烟一起给他灌了一碗止痛药,然而饶是如此,他身上也还在不停地涌出冷汗。   楚刘氏脸色发白,她无措的看着苏梨,声音不受控制的发抖:“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说他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吗?”   苏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抓着她的手问:“夫人,来的路上你可曾遇见过什么人?” 第102章 此毒可解   楚刘氏被苏梨问得愣住,她看着躺在床上脸色惨白的楚怀安,整个人慌乱到了极点:“我……我没有遇到什么人啊,最近我生着病,也没去别的地方,谨之中毒了,陛下也不让我随便走动,今日才勉强同意让我来看看他,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楚刘氏的声音发着抖,想靠近楚怀安,却被苏梨拉得往后退了两步。   “夫人,现在还不能确定是什么原因导致侯爷毒发加剧,为了侯爷的安危,请您暂时不要靠近侯爷!”   苏梨很镇定,说出来的话理智到近乎冷漠,却像一块浮木被楚刘氏紧紧抓住:“阿梨,你告诉我,谨之不会有事的对不对?这个毒不会要他的命是不是?”   不,这个毒会让他死后变成一滩血水,连尸骨都留不下来!   苏梨抿唇,并未把这个结果告诉楚刘氏。   她又把楚刘氏往门口拉了拉:“夫人,您再仔细想想,不局限于今天,侯爷回京后这段时间您有遇到过什么人或者用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我没有,我一直在吃药……”   楚刘氏摇头,额头冒出细密的冷汗,岳烟拿出银针在帮楚怀安施针,银针折射出的银光晃得楚刘氏一阵阵发晕,她整个人晃了晃,失力的靠在苏梨肩上,从袖中拿出一盒膏药抹了一点涂在太阳穴上。   苏梨离她很近,可以闻到那药膏清凉提神味道,凉凉的,像某种草本植物。   “夫人,这是什么?”   苏梨抓着楚刘氏的手问,楚刘氏还没从刚刚的晕眩中缓过神来,声音虚弱的回答:“是刘御医给我开的提神药膏,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用,前些日子谨之说没有精神,也有用一点这个,那个时候他也没事的。”   那盒药膏被用掉一个小小的坑,可见已经用了一段时间,但苏梨还是不大放心,拿过那盒药膏丢给岳烟:“姐姐看看这个药膏是否与侯爷的毒相克。”   听见苏梨的话,楚刘氏的脸更白了,人也跟着发抖:“是……是刘御医做的手脚吗?可是谨之和他也没有仇啊!”   “不一定,有些药的药理会和其他药相冲,也许只是无心之失,况且这也只是我现在的猜测而已。”   苏梨拍着楚刘氏的手安抚,楚刘氏还是惶惶不安,从苏梨刚刚一系列的反应她隐隐察觉到现在皇宫里很不安全了,不然苏梨也不会如此小心的提防着每一个人!   皇宫守卫是远昭最森严的地方,连这里都不安全了,还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她的谨之还能好起来吗?   楚刘氏越想越觉得可怕,苏梨不得不开口转移话题:“夫人,那位刘御医这几个月一直在替您诊治吗?我记得高御医以前好像为您看诊的次数要多一些呢。”   楚怀安这些年都是托高大海在宫中照看苏挽月,他除了人可靠以外,医术也应当十分靠得住,这次换人诊治,是楚凌昭的意思还是仅仅只是巧合?   “一直是高御医给我看诊的,只是使臣团进京以后,太医院人手不够,高御医忙不过来,刘御医才来给我看的,他人很好,也不曾出什么差错。”   苏梨眉心一皱,虽然这两件事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但她还是隐隐觉得刘御医给楚刘氏看诊的时间点有些太过凑巧。   “刘御医之前是什么出身?在太医院地位高吗?”   眼看苏梨越问越深,楚刘氏也越来越不安,她很害怕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害得楚怀安在生死边缘徘徊。   “刘御医是寒门出身,在太医院的医术也算好的了,太后平日身体有什么不适,都是他去给太后看诊的。”   给太后看诊!   苏梨脑子里灵光闪了一下,恰好此时岳烟站了起来,刚要说话,却见苏梨几不可察的摇了摇头,楚刘氏没注意到苏梨的小动作,忙冲岳烟道:“郡主,怎么样?”   “侯爷的毒虽然加快了发作,但我已经想到控制的办法,夫人不必担心。”   “那可是这药膏……”楚刘氏欲言又止,有点害怕知道真相。   知道她想问什么,岳烟摇摇头,上前把那盒药膏还给楚刘氏:“这药膏没有任何问题,夫人最近若是失眠多梦,最好少点些熏香,心情放松,莫要过于紧张忧虑。”   岳烟声音很柔,话里尽是关切,把楚刘氏的症状全都戳中,楚刘氏眼眶一热,掉下泪来:“谨之现在这样,叫我如何能安心……”   楚刘氏哽咽,泣不成声,岳烟低声道:“夫人放心,侯爷中的并不是什么致命的毒。”   “那……”   楚刘氏还要追问别的,苏梨适时开口:“夫人,您先回去等着吧,郡主定是已经发现问题所在,要开新的药方给侯爷熬药了!”   苏梨的声音同样温柔,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强硬,楚刘氏听出她不想让自己再待在这里,泪眼朦胧的看向苏梨,表情有些迷茫,苏梨撩起自己的袖子帮她擦了擦眼泪,凑到她耳边低语,虚抱了她一下:“夫人莫要太过担心,若是有人问夫人侯爷的情况,夫人如实回答便是。”   这话的暗示意味极强,一下子分散了楚刘氏的注意力,她止了哭,思索了一会儿道:“好吧,那我先回去了。”   说着话,她的眼神异常坚定,像是当初被接进宫前和苏梨的那次谈话,越是到了这种时候,她越是要坚强振作起来,毕竟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苏梨目送楚刘氏被宫人掺扶着出了太医院,同时对着虚空做了个手势,一直躲在暗处的暗卫飞快的闪过跟上楚刘氏。   做完这些,苏梨关上门,扭头看向岳烟,不等她开口问,岳烟抢先开口:“这药膏的确有问题,是它导致侯爷毒发的速度加剧!不过正是如此,我发现这里面其中一味药,可能可以做药引把解药做出来!”   “是可以彻底解毒的药,而不仅仅是抑制毒性?”苏梨问,语气也控制不住的有些激动,如果能研制出来解药,至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动了。   “是!”岳烟肯定的点头:“不过侯爷现在的情况很危急,不能再随意给他试药了,我需要另外找人试药!”   戌时,大理寺天牢。   狭小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牢门里传来男人克制隐忍的闷哼,像是承受了巨大的难以忍受的痛苦,听得人毛骨悚然,后背发寒。   苏湛蹲坐在牢门边,睁大眼睛,紧张的看着扈赫。   牢房里昏暗不见天日,苏湛没有时间概念,他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里面多久了,除了一开始进来那天,扈赫就再也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牢门下方有个小挡板,狱卒每天会推开那个小挡板送饭菜进来,饭菜很好吃,苏湛一开始还会很认真的吃饭,后来渐渐的就没了胃口。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和这样一个所谓的舅舅关在这种地方。   舅舅一点也不友好,也不理他,他完不成爹爹交给他做的事。   吱呀!   小隔板再度打开,狱头把饭食放进来,苏湛看了一眼,一动也不动。   他已经两顿没吃东西了。   “喂……”   不知道过了多久,扈赫终于开口,苏湛掀眸看着他,绷着小脸没有吭声,他其实累极了也饿极了,一句话也不想说。   “吃饭!”   扈赫命令,呼吸很急,他比苏湛饿得更久,到了这个时候,语气自然不可避免的泄出虚弱来,再也没了一开始的威慑。   “你饿了吗?”   苏湛轻声问,他的嗓子很干,所以声音也哑得厉害。   扈赫没回答他,又挣了两下,将身上的铁链挣得哗哗作响。   “你想离开这里吗?”   苏湛又问,他到底还小,没有扈赫那样强大的意志力可以抵抗住几天不说话以后和人交谈的欲望。   “少废话,吃饭!”   说着这句话,扈赫低低地咒骂了一声,他其实很疼,骨头缝都在疼,浑身的经脉好像被无数利刃寸寸割裂一般,他知道自己毒发了,这种感觉他经历过好几次,每一次都能深刻的领略什么叫做痛不欲生。   那是一种让灵魂都战栗的痛苦,任何人都无法抵抗。   但他不能像之前那样不管不顾的嚎叫出声,他会吓着这个孩子。   “我可以放你下来!”   他听见这个孩子极平静的说,有那么一瞬间,扈赫觉得这个孩子是饿疯了!   这样的惊人之语,甚至短暂的让他忘记了身上的疼痛,他抬头看向苏湛,语气止不住的嗤笑:“你知道我身上的锁叫什么名字又是谁发明的吗?”   “我不知道。”   苏湛诚实的摇头,扈赫舔舔唇,想到自己即将要说出口的话,胸腔莫名充斥着一种骄傲的情绪。   “这是二十年前的大理寺少卿顾云修,也就是你外祖父发明的九曲锁,天底下没有人能在不用钥匙的情况下打开……”   扈赫的话还没说完,苏湛从袖兜里摸出一把造型奇特、闪着银光的钥匙。   “舅舅,你说的是这把钥匙吗?”   “……”   扈赫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崩坏,他看着苏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哪儿来的钥匙?”   “陛下给的。”   “……”   “舅舅,你想下来吗?”   苏湛继续追问,表情无辜极了。   老实说,扈赫本以为自己心里除了仇恨再不会有其他任何情绪,这会儿也被苏湛气得有点想骂娘,你特么有钥匙不早拿出来?   许是血缘之间的特殊感应,苏湛猜到了扈赫现在的内心想法,认真道:“这钥匙是爹爹求陛下给我的,他想让我和你坐下来好好说话,但你太凶了,我很害怕,所以一直没有拿出来,而且你让我爹爹受了那么重的伤,这是你应该受到的惩罚。”   他年纪这样小,是非观却已经非常明晰健全,在他看来,扈赫打伤了自己的爹爹,哪怕这个人是舅舅,那也不能轻易抹除这样的错误。   “你敢放我下来我就弄死你!”   扈赫恶狠狠的威胁,咬牙切齿,苏湛犹豫了一下,没理会他,先蹲下帮他开了脚上的镣铐,然后抓着铁链爬上去解开他右手的手铐。   哗啦!   镣铐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扈赫失力的跪倒在地,还有左手镣铐没打开,所以才没有栽倒在地。   “舅舅,你没事吧?”   “滚!”   扈赫骂了一句,苏湛抿唇,又要爬到另一边帮扈赫打开最后一直镣铐,牢房门外突然传来钥匙拧动的声音。   什么人来了?   苏湛偏头朝门口望去,开锁的动作停了下来。   下一刻,牢房门被推开,一个狱卒打扮的人走进来。   “你……”   苏湛刚说了一个字,整个人便被扈赫揪着衣领拎到背后,那狱卒微微抬头,眼底一片森冷,见扈赫的手脚镣铐被解开,眉头微皱,显然没料到自己进来以后会看见这样的场景。   “来得真是时候!”   扈赫低笑着开口,狱卒关上牢房门,从腰间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剑,扈赫手边没有任何武器,脚尖一勾,将地上的镣铐踢起来拿在手上。   “毒已经发作,大少还能稳稳站着,意志力果然异于常人!”那人说着提剑攻过来,扈赫没有慌乱,将镣铐一甩,缠住那人的剑绞在一起:“那是自然,若非如此,我也活不到今日!”   “大少不是要给顾家满门报仇吗?你死了,王上自会替大少倾覆远昭,大仇自然得报,大少该去了!”   那人劝说,握着剑柄用力转动,到底毒发,浑身痛得厉害,扈赫没有那样大的力气可以钳制住他,被他挣脱,抽出了剑,下一刻,锐利的剑身穿透肩膀。   扈赫甚至能感受到剑身冰凉的温度,他后退一步跪在地上,却因为左手还被拷着,并不能完全跪地。   “大少,放心的去吧,我会替顾家报仇的!”   那人说着抽出剑,想要一剑封喉,了结扈赫的性命,一个肉团子却猛地腾空而起,在他脸上重重的踢了两脚。   “坏人!不许打我舅舅!”   毫无防备,那人被踢得后退,苏湛借力一个后空翻稳稳落地,小脸完全的刚正不阿。   那人站定鼻间一热,抬手一摸却是流出鼻血来,可见苏湛刚刚那两脚远比正常小孩儿力道大得多。   “舅舅?顾家还有血脉?”   那人疑惑,扈赫撑着一口气,把苏湛抱进怀里,左手被镣铐禁锢行动不便,刚要弃了左手蛮力挣开,苏湛抱着他的脖子大叫:“舅舅,不要!”   话落,牢房门再度打开,一杆长枪挑了进来,寒光凛冽的枪头穿透肩膀,将那人死死的钉在墙壁上!   “爹爹!”   苏湛惊喜的开口,陆戟一脸肃然的从牢门外进来,那人下意识的想要咬舌自尽,被陆戟一下子卸了下巴。   看见陆戟,扈赫一下子失了力气,往前栽倒,陆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手接过苏湛,另一只手拉住扈赫的胳膊。   “没事了!”   陆戟开口,一句话,说给苏湛听,又像是说给扈赫听。   “爹爹,你来接我回家的吗?”   苏湛死死的抱住陆戟不撒手,声音哽咽着满是委屈,被无缘无故关在牢里好几天,半强迫的认了一个舅舅,他虽然嘴上喊了扈赫很多次舅舅,心里却有个结没有迈过去。   娘亲和舅舅离他太遥远了,他们是只存在于爹爹口中的人,苏湛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见到活着的真实的舅舅。   这个舅舅和他想象的很不一样,形象很骇人,性格又很糟糕,即便他努力了,也没办法对这个舅舅生出亲切感来。   陆戟抬手在他后颈捏了捏,安抚他的情绪,放柔声音道:“舅舅手疼,先帮舅舅把手上那只镣铐打开好吗?”   苏湛敏锐发觉自己暴露了,他没有按照爹爹吩咐早早地把舅舅放下来。   虽然陆戟没有要训斥苏湛的意思,苏湛还是抱着他的脖子端端正正的认错:“爹爹对不起,我没有听您的话,您说的道理我听不懂,我还在跟舅舅生气,所以之前没有放他下来。”   那个时候时间紧急,陆戟其实也没来得及跟苏湛说太多道理,那对一个五岁半的小孩儿来说实在太沉重也太难懂了。   “爹爹没有怪你,去吧。”   陆戟说着把苏湛放到木架上,苏湛趴在上面重新拿着钥匙开锁,镣铐一解开,扈赫立刻瘫倒在地上。   “唔!”   他痛得闷哼一声,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浑身的经络在看不见的地方暴涨,似乎要爆裂开来。   赵寒灼亲自带人把刚刚来灭口的人押去审问,临走对陆戟道:“宫里刚刚来了旨,劳烦将军亲自把他带到太医院去,一路上若有任何人胆敢阻挠,格杀勿论!”   高大海只给扈赫上了一次药,却天天到牢里给陆戟换药,所以陆戟身上的伤已经好了五成,扈赫靠在他肩上不停地喘气,这情形很像当初他们在边关,互相扶持共同御敌的场景。   扈赫想着又想自嘲,垂在身侧的手忽的被轻轻勾了一下,低头,苏湛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小拇指。   小手很温暖,哪怕只抓着他一小节手指,也温暖得让他生出两分贪恋来。   “舅舅,我现在消气了,我们合好吧,以后你可以叫我阿湛,你别跟爸爸打架,也不要说苏姨的坏话,以后等你老了,走不动路了,我会给你养老送终的,我知道娘亲埋在哪里,到时我可以把你埋在旁边,这样如果有人在下面欺负娘亲,你就可以保护她了。”   苏湛嘀嘀咕咕的说,语气虽然还稚气未脱,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这几天扈赫已经对他的性子了然于心,也没管他,只偏头对陆戟道:“阿漓不在,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   “我自幼随父亲在边关长大,不像大舅哥这么博学多识,你若是觉得我教得不好,我不介意你亲自教他。”   陆戟大方承认自己教孩子教得不好,那声‘大舅哥’也叫得十分顺口,苏湛耳朵尖,立刻摇着扈赫的手打配合:“嗯嗯嗯,如果舅舅愿意教我,我一定会好好学的!”   扈赫:“……”   你们父子俩敢不敢再无耻一点?我是很认真的在仇恨这个世界,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啊!   “舅舅,我知道你不能原谅伤害娘亲的人,爹爹不会原谅,阿湛也不会原谅,他们人那么多,又那么凶,舅舅你不要一个人去报仇,阿湛跟爹爹会和你在一起报仇的!”苏湛握着小拳头斩钉截铁的说。   小眉头皱到一起,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凶一点,有威慑力一点。   然而他还并不能理解什么是仇恨,也不知道一个背负着仇恨活在世上的人有多可悲。   他不知道他这个样子,让已经在仇恨的深渊无法挣脱却还爱着他的人眼中有多难能可贵。   哪怕容貌被毁,姓名也被更改,骨子里属于顾家的血液却还流淌着,那个被扭曲着日夜痛苦咆哮着被叫做顾炤的灵魂,怎么允许他这样的单纯被仇恨侵蚀?   毒发得越发厉害,扈赫痛得忍不住在陆戟肩上咬了一口。   他咬得很用力,很快嘴里便尝到血腥。   “知道我为什么帮胡人做这么多吗?”   “不知道。”   陆戟坦诚,心脏有片刻的紧缩。他虽然不知道顾炤究竟在图谋什么,但他可以确定,做出这样的选择,顾炤内心承受的煎熬不比当初他选择剖腹取子时承受得少。   顾炤骨子里有顾家历代流传下来的刚正和傲气,不然他当初不会选择放弃回京复仇,若不是被逼到绝境,他不会允许让自己变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太难堪了,难堪到他甚至不愿意再冠着以前的名姓。   这是陆戟这几天仔细回想琢磨的结果,顾炤之所以改名换姓,不是因为他觉得远昭不配他冠以姓名,而是他觉得自己不配冠有顾家的姓氏。   他违背了顾家的祖训,也给顾家列祖列宗抹了黑,改名换姓可以遮挡他最后一丝卑微的自尊。   “远昭皇室该亡,这是他们欠顾家满门三十七条性命的,忽可多和胡人该死,这是他们欠核儿和当初那些无辜女子的!”扈赫开口,语气平静到了极点,这些账在他心底其实算得很清楚。   “仅凭我一己之力,无法将他们一个个全部杀光,最好的办法只有让他们狗咬狗。”   “所以你投诚忽鞑,向他提供远昭的所有情况?”陆戟忍不住追问,能让扈赫开口的机会不多,他必须抓住时机问出最多最有效的信息。   “并不是投诚,而是被掌控。”扈赫纠正陆戟的说法:“身居高位者,都免不了疑心病,忽鞑不会相信一个轻易向他投诚的人,为了掌控我,他生生剜了我一只眼,还给我下了他们皇室最剧毒的毒!”   “然后呢?赢得他的信任以后,你就怂恿了安家谋乱?”   扈赫没了声音,陆戟偏头与他对视,正好撞上他冰冷幽黑的眸,那里面积蓄了这五年里所有不为人知的痛苦挣扎与折磨。   “我可以告诉你这五年我为胡人都做了什么,但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   “无论胡人最后是否投降求和,我要忽可多千刀万剐!”   忽可多,忽鞑最得意的三儿子,与忽鞑的性情很像,却比忽鞑更为英勇,五年前陆戟的封神之战,也是忽可多的封神之战。   那一战,忽可多以最小的伤亡掠夺了陆戟镇守那一方城池的物资和妙龄少女,虽然后来遭到了陆戟疯狂的反击,但此役之后,忽可多便成了胡人的第一勇士,在胡人一族的地位甚至隐隐超过忽鞑。   这也是忽鞑敢答应楚凌昭,亲自前往远昭的重要原因。   忽鞑对忽可多有极强的自信,他相信就算自己离开领地,远昭也不敢轻易派兵攻打他们。   忽可多就是当年折辱顾漓,并故意将顾漓的尸身留在那里让陆戟看见的人。   如今胡人与远昭互撕的局面已经形成,就算扈赫现在反水,两方也会元气大伤,他之所以还这样苦苦熬着不肯倒下,就是在这里还有着执念。   他要远昭和胡人都不得安宁,更要剐了忽可多喂狗。   如果胡人此番胜利,他就是功臣,在庆功宴上,他会对忽可多下手,如果此番胡人失利,胡人就是落水狗,在胡人逃窜的过程中,他有更多的机会亲手宰了忽可多。   但现在他临阵倒戈,出卖胡人,就会出现第三种可能。   如果胡人投诚,为了远昭与胡人一族的和睦,远昭皇室很有可能为了大局转而保护胡人。   双方和不和睦他不在意,他在意忽可多会不会死。   “我答应你!”   陆戟毫不犹豫的说,扈赫停下步子:“如果到时远昭帝王下令要你收兵绝不允许向胡人开战呢?”   “我会亲手剐了忽可多,将他挫骨扬灰!”   “你敢抗旨不遵?”扈赫眯了眯眼,表情充满怀疑和挑衅,陆戟面不改色:“我敢!”   陆家的男人,向来守诺。   对视片刻,扈赫移开目光。   “十日后,忽可多会集结十万兵马攻打边关!” 第103章 此生只爱一个人   “你说十日后忽可多会率十万大军攻城?”   被烛火照耀得和白昼无异的御书房里,楚凌昭坐在桌案前沉声问,语气里威压全开,叫一般人根本无法抵抗,扈赫却有点没有受影响。   他不向楚凌昭下跪,又因为毒发着站不太稳,楚凌昭给他赐了座,他歪歪扭扭的坐在椅子上,像没有骨头一样,若不是知道他的身体情况,旁人都要以为他是故意如此,恶意挑衅当今陛下!   “是的!”   扈赫平静的回答,好像这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可以被他用这样的语气随意地说出来。   楚凌昭皱眉,十万大军不是什么小数目,几乎是倾尽了胡人一族所有的兵力,如果不是对这一战有十足的把握,胡人绝对不敢这样轻易动手。   常年驻守在边关的顾家军只有三万,若要抵御这十万胡人,必然要从各地调兵遣将,最好的便是将西北的骠骑大军调过去。   若骠骑大军一走,西北的防线便会出现漏洞,若胡人还与别国暗中有勾结,这一调,西北就无异于拱手让人。   就算扈赫所说是真的,十日的时间,哪怕是一个人快马加鞭也赶不到边关,更何况是数万大军。   若不立刻调兵开拔,只怕边关难守,陆国公也……吉凶难测!   扈赫反戈的时机挑得太刁钻了,让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取证考量,只能尽快做出抉择。   “胡人哪儿来的自信一定能赢?”   “胡人的目的不是一口吞下远昭国,只是浔山以北的城池,皇城内乱,加上忽可多强攻,在这种备受夹击的情况下,陛下想必很乐意用几座城池来换取远昭数十年的安稳。”   扈赫回答,他算得很准,无论是楚凌昭、还是陆戟和安家,都是他棋盘上的棋子,如果他现在不反戈,楚凌昭会忍痛割舍几座城池,甚至还会给胡人一些不公平的赔款。   但即便是反戈,这场战事也不可避免。   “陛下,草民请求率兵出战!”   站在旁边一直沉默的陆戟跪下主动开口,楚凌昭没有急着做决定,他的眸光依然深沉如刀的落在扈赫身上:“你确定忽鞑就这样相信你,会让你知道所有的作战部署?”   似乎早就预料到楚凌昭的疑虑,扈赫抬手在自己那只空荡荡的眼窝摸了一圈:“如果他不相信我,就不会带我回远昭了。”   “那是你还没投诚前的事,如今呢?你能保证他不会通知扈赫改变计划?”   “陛下难道不是应该害怕他们不改变计划吗?”   扈赫反问,一语中的。   如果忽鞑担心扈赫临阵反戈,觉得进攻一事不大妥当,突然改变计划的话,恰恰能给楚凌昭他们做出应对争取宝贵的时间。   楚凌昭再度陷入沉默,他相信扈赫这句话说的是真的,但他不敢相信扈赫。   他非常讨厌现在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状态,哪怕扈赫现在身中剧毒,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还是让他觉得难以掌控。   毕竟找个叫扈赫的男人曾经叫顾炤,是曾扬名远昭的第一神童,如今更凭借一己之力,搅乱了远昭与胡人之间的平和。   如果他是为了将陆戟调离京都,方便胡人更好下手呢?   这个猜想不受控制的钻进楚凌昭脑海,如今他眼前仍是迷雾重重,他看不清远昭未来的走向,也不知道自己一步迈出去,会不会踏进万丈深渊。   扈赫没再多说什么,陆戟想敲开他的口得到有用的信息,他会开口,完全是看在苏湛的面子上,至于楚凌昭信不信,不在他的考量范围内。   “陛下……”   陆戟还想继续请命,被楚凌昭抬手打断:“爱卿先退下吧,让朕好好想想,最迟明日,朕一定给爱情答复!”   此事关乎江山社稷、万千黎民,陆戟也知道楚凌昭这个决定有多难,只能压下到嘴边的话,转而道:“草民告退!”   说完扶着扈赫离开,径直去了太医院。   他们到时,岳烟和苏梨正亲自守着火炉在熬药,炉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苦涩的药味浓郁呛鼻。   “将军!”   苏梨和岳烟同时惊了一下,没想到陆戟竟然亲自带着扈赫来了。   扈赫的毒发作得很严重,岳烟也给他灌了一碗止痛药,但他的情况比楚怀安还要复杂,岳烟更不敢拿他轻易试药。   没过多久,被审问得气息奄奄的张德被大理寺的人送了过来,岳烟把最新熬出来的药给他灌了一碗,静待疗效。   扈赫身上的伤只简单包扎过一次,不知道是不是软魂香的影响,伤口有些发炎溃烂,岳烟解开纱布全部给他重新清理了一遍。   这个过程中,苏梨也帮陆戟换了一次药。   之前在校场上的伤有些其实已经结痂,但看上去还是有些触目惊心。   苏梨专注的换着药,一言未发。   这是她和陆戟最常见的相处模式,其实和其他将士没什么不同,在战场上,能活下来都是幸运,谁都会帮自己的战友换药包扎,关键时刻也都会为对方挡刀。   只不过苏梨是女子,所以有了产生其他情愫的可能。   扈赫极能忍痛,喝了止痛药以后,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苏梨身上,冰冷又探究的一寸寸扫过,将皮肉都分解,里里外外看了个透彻。   看完,他突兀的开口评价:“你没她好看!”   苏梨的指尖一顿,偏头看向扈赫,扈赫挑眉,怕苏梨听不懂似的,故意解释:“我说的是陆湛的亲娘,你没她好看。”   他加重了‘陆湛’二字的音,语气近乎嘲讽,只差直白的说一句苏梨没资格让阿湛改了苏姓。   苏梨尚且不知他和陆戟之间的关系,然而从他的语气已能判断出他与陆戟以及苏湛的生母以前应是极好的关系。   “顾少,抱歉,我无意冒犯,让阿湛暂时改姓,也是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苏梨点明他的身份,颔首行了一礼。   扈赫还没来得及反应,岳烟手中正在为他刮去腐肉的刀掉落在地。   岳烟连忙蹲下去捡刀:“没事,就是手抖了一下,我再用酒消消毒。”岳烟急切的说,拿着刀冲出房间,苏梨自然不能让她一个人到处乱跑,立刻提步跟上。   等她们走了,屋里安静下来,陆戟自己动手穿上衣服,偏头和扈赫对视:“我和她之间什么都没有,你不必故意说话刺她。”   “你既然一点都不在意,我刺她两句又怎么了?上赶着心疼做什么?”扈赫反问,他其实不是针对苏梨,只是陆戟身边有个女人这件事让他心里很不爽,尤其那个女人还以阿湛的娘亲自居。   他不希望苏湛背负太沉重的东西,但他也不想苏湛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被保护的人可以什么都不知道的幸福下去,那为了保护而牺牲的人要如何安息呢?   “她没有做错什么,而且她对阿湛很好。”   “阿漓如果活着会比她对阿湛更好!”扈赫怒吼。   苏湛在他面前维护过苏梨,他可以理解是苏湛年纪小,不知道那些事,但陆戟不能,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在他面前维护其他女人的人!   陆戟抿唇没了声音,扈赫想到苏梨的名字,忽的扯出一抹恶劣的笑:“她的名字里好像也有一个梨字,你不会把她当成阿漓的替身了吧?”   “我没有!”陆戟斩钉截铁的回答,还嫌不够,又立刻补充了一句:“她和阿漓不一样!”   “是她们的人不一样还是她们在你心中的地位不一样?”扈赫逼问,步步紧逼,不等陆戟回答,又断了陆戟的后路,加重语气:“我一直以为你此生只会爱阿漓一个人,没想到你心里还能容得下别的女人!”   这话若由别人说出口,那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可扈赫可以说得理直气壮,天底下唯有他,可以这样指责揣测陆戟,也只有他可以要求陆戟为了顾漓此后余生不再婚娶。   “我此生的确只会爱她一个,这颗心也从未住进过其他人。”   陆戟戳着自己的心脏回答,表情坚毅,带着任谁都无法怀疑的诚挚。   扈赫冷笑一声,不置可否,余光往窗户瞥了瞥,果然看见站在门外的人悄无声息的走远。   苏梨拉着岳烟往旁边走了走,岳烟的手很凉,身子不住的发着抖,她仿佛陷入了极大地慌乱,完全没注意到周围发生了什么。   “烟姐姐,你怎么了?”   苏梨捧着岳烟的脸问,岳烟的眸底浸出泪花,眸光有些失焦,无意识的喃喃自语,半晌苏梨才听清她说的是:“他怎么会是顾炤,他怎么会是顾炤……”   她的声音也颤抖得厉害,眼泪不停地涌出来,滚烫灼人。   她比苏梨更早在边关军营,若顾炤也曾在军营待过,算算时间她应该是认识顾炤的。   苏梨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给岳烟一个拥抱。   过了好一会儿,岳烟才停止颤抖,苏梨可以明显感觉自己的肩膀比浸润湿透,岳烟控制不住的抽噎,最终才吐出一句:“阿梨,他一定恨死我了!”   话落,眼泪再度溃堤。   那一句话岳烟说得很绝望。   像是爱极了一个人,却永远无法得到回应。   这种感觉和刚刚苏梨站在门外,听见陆戟和扈赫那一番问答一样。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阿湛的娘亲名字里也有一个漓。   陆戟说他此生只会爱阿漓一个人,那个阿漓是十月怀胎生下阿湛的人,是香消玉殒五年却不曾在陆戟心里失掉一份颜色的人,也是和她完全不一样的人。   苏梨所求的向来不多,可扈赫刚刚的话让她觉得,她连索求的资格都没有。   她表达出的喜欢,对陆戟来说,也许是更沉重的枷锁。   “没事的,都会过去的。”   虽然知道这句话很无力,苏梨还是这样安慰岳烟,因为她不能追问细节再次揭开岳烟心底的伤疤。   “阿梨,你不懂……”   岳烟趴在苏梨肩头说,不懂这两个字,让苏梨的心又刺了一下。   重新将二姐埋葬那天晚上,陆戟似乎也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她的确不懂。   那是她不曾参与过的时光,那段时光里发生过的恩怨情仇,是他们心底的一道封印,困着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的灵魂,她不能去问也不能去碰。   她无法探知一星半点的过往,自然无法懂得那些过往都意味着什么。   苏梨没再开口,轻轻拍着岳烟的背,等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等她终于止了哭,苏梨的脚已经站得有些酸了,岳烟站好擦了擦脸上的泪痕:“阿梨,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没事。”   苏梨平静的说,将自己的悲喜悉数掩藏。   岳烟果然没发觉她的情绪波动,还记得自己刚刚说的话,找了烈酒清洗刀身,再用火烤了烤才回去继续给扈赫刮肉疗伤。   陆戟穿着衣服坐在旁边,目光专注的看着岳烟动作,没有回头。   苏梨靠在门口没有进去,她从没像这一刻这样清晰的感受到她是个‘外人’,因为她和这三个人没有那段共同的记忆。   她知道扈赫察觉她在门外没走远,那些问题是故意问给她听的,而陆戟的警觉性不会比扈赫低,那些回答,也是陆戟故意说给她听的。   他不会爱她,这个答案早就定下了,她永远都等不到。   他也不会给她将军夫人的名号,阿湛的娘亲只有一个,将军夫人也只有一个。   看着看着,苏梨忽的勾唇笑了笑,她已经二十二岁了,到了愁嫁的年纪,少不知事时爱过一个人,结果落得满身伤痕落魄逃亡,如今再爱一个人,却注定无疾而终。   她想起之前楚刘氏和赵氏骂她命硬,将身边的人都克尽了,注定孤寡,以前她不信命,如今却有些不得不信。   正想得出神,隔壁屋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是楚怀安醒了,苏梨立刻收了思绪,见岳烟还抽不出身,径直朝隔壁走去。   “侯爷醒了?”   苏梨轻声问,楚怀安已经撑着自己坐起来靠在床头:“靠!疼死爷了!”   他是真的痛得厉害,脸还是煞白的,额头也全是细密的冷汗。   “郡主已经研制了解药让人服下,再过几个时辰,若是没有不良反应的话,便可以给喝了解毒了。”   苏梨说着倒了杯热水递给楚怀安,楚怀安痛得没有力气抬手,努努嘴,苏梨直接给他喂到嘴边,楚怀安喝了两口,眉头一皱:“眼睛怎么了?”   苏梨眨眨眼睛,一脸茫然:“没怎么啊。”   楚怀安伸长脖子盯着她的眼角看了好半天,然后失力的靠回去:“眼角都红成这样了还说没怎么?”   “……药味太难闻了,被熏的。”   没想到楚怀安这种时候还能注意到这样的细节,苏梨顿了顿才若无其事的找了合理的借口回答。   这借口其实很有说服力,但楚怀安没信。   药味能把眼睛熏成这样就有鬼了!   楚怀安默默翻了个白眼,喝了止痛药以后,身体处在又酸又软又痛的煎熬中,他像滩泥一样瘫下去,没有追问,转移话题:“我吐血那天的事查出什么端倪了吗?第二次的药是不是被人动了手脚,怎么我喝了会变成这样?”   “赵大人最近没到太医院来,暂时还不知道他调查的进展,不过第二次的药,是因为夫人来看您时,身上带的那盒药膏有问题。”   “就是那盒提神醒脑的药膏?我之前擦了也没出事啊。”   “也有可能是无意间导致的药性相冲,不过我觉得给夫人开药的那个刘御医可能有些问题。”苏梨认真的说,楚怀安点点头,现在不管谁被怀疑有问题,都应该让人去查一查。   “这几天每次清醒以后,我都在想一个问题,按理中了软魂香的人,只是会浑身乏力,然后骨肉被侵蚀发疼,不会吐血,如果那天我没有吐血,也许会再晚许多才被发现中了毒,而且那天生死局再继续,陆戟很有可能会死,如果是有人刻意想让我吐血,我怎么觉得这更像是一种预警呢?”   没错,就是预警,正是因为楚怀安中毒,他们才能发现软魂香的事,也才保住陆戟的命。   如果不是这样,陆戟也许已经死了,而胡人精心布下的局恐怕也早已开始收网。   难道是扈赫做的?   苏梨皱眉思索,眼角忽的一热,受惊的抬头,楚怀安一脸不满的摩挲着她的眼角:“怎么说正事都转移不了你的注意力?”   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她的眼角还是红的,一点都没有消退。   像是憋着满腔的委屈,故意在他面前装得若无其事。   他对她太了解了,哪怕时隔五年,也能轻易看破她的伪装。   他浑身都痛得冒冷汗,手指是冰凉的,指尖一片滑腻,身体痛且乏力,摩挲了两下手臂便垂了下去,他却不死心,还要抬手。   被竭力克制的情绪复又汹涌而来,苏梨眼眶发热,忙按住他的手:“真的没事。”   说着话,声音已然有些发哑。   楚怀安看得眸子一沉,忽的反手扣住她的手腕猛的发力将她拉入怀中:“欺负爷现在使不上力就满嘴谎话是不是?”   他咬着牙问,好像男子气概受到了质疑。   分明他现在脆弱又无力,苏梨却没舍得挣开他的怀抱。   这个世上没有谁活得容易,谁都有自己的恩怨情仇,在旁人顾及不到她感受的时候,还能有一个人看得出她在委屈难过,着实是一件让人无法抗拒的事。   鼻尖酸了酸,苏梨靠在他胸膛没有说话。   楚怀安没什么力气,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嘴上故作轻松道:“你以为骗得过爷吗?爷这双眼睛看过的姑娘比你穿过的衣裳都多!”   是啊,你看过那么多姑娘,心里想要的,还是只有那一个。   就像陆戟,他只有过一个姑娘,也只要那一个姑娘。   以前很多人和苏梨说过,她一身反骨,比男子还倔强,不是个讨喜的人,那时她不以为意,先生教给她的从来都是女子当自强不息,自尊自爱自珍,她从没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如今接连受挫,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确实不大讨喜。   如果她像其他女子那样矜持一点,含羞带怯的等着别人来喜欢,也许就不会受这样多的伤。   如果她像其他女子那样柔弱一点,娇弱不堪的等着别人的庇佑,也就现在也能躲在如意郎君怀中撒一撒娇。   家国天下这样大的责任,其实真的不是她一个弱女子可以承担的。   趴了一会儿,苏梨整理好情绪直起身:“侯爷现下感觉如何,除了身体酸软疼痛难忍,还有哪里不适吗?”   “我心里现在特别不适。”   “可是心悸?亦或者心绞痛?”苏梨紧张的追问,楚怀安一脸坦然:“你不说发生了什么,勾得我心痒难耐,非常不舒服。”   “……”   苏梨径直走出房间,折身进去,岳烟已经帮扈赫重新上了药包扎好伤口。   “侯爷醒了,暂且有止痛药压着痛,还没有出现其他不适。”   苏梨温声说,十分冷静,扈赫被岳烟扶起来坐靠在椅子上,掀眸看向苏梨,似乎没想到苏梨在听到那一番话以后还能如此冷静。   苏梨不理会他的目光,靠着门框仰头望着夜空。   她不了解他们的过往,他们也同样不了解她过去遭遇过什么,她虽然知道自己的性格可能不讨喜,但却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再做出改变了。   她这一路走得不易,有很多爱她的人都和她走散了,但她还是会继续走下去,哪怕只有她一个人。   岳烟给楚怀安诊了脉以后又给他和扈赫喂了一回止痛药,药里加了点安神的药,喝了药他们很快就睡着了。   天微微亮的时候,楚凌昭派人来把陆戟叫走了,几乎是陆戟前脚刚走,扈赫就敏锐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眸光一片清亮,好像一直没有睡着过。   岳烟端了热水来给扈赫净面,他没有拒绝,两人之间有一种诡异的气氛在流转。   蓬乱的发被撩到脑后用布带束起,露出轮廓深邃的脸,只是那脸上的肌肤几乎没有一寸是好的,被各种狰狞扭曲的烙印覆盖。   仔细辨认,可以看出那是胡人对待战俘的火刑,但除此以外,还有恶意印在脸上的烙印。   看见这些伤疤,岳烟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眼泪忍不住涌出来,扈赫眸光犀利的看向岳烟,岳烟吓得后退两步,有些站立不稳,苏梨上前,一把扶住她,一把接过她手里的帕子。   许是没有感情,苏梨的动作比岳烟要麻利很多,她很快帮扈赫洗了脸,然后从岳烟手中拿过小刀准备帮他刮胡子。   小刀刚碰到他的下巴,苏梨的手腕就被扣住,即便承受着软魂香毒发的痛苦,他的手劲也大得惊人,苏梨的手腕毕竟受过伤,被他捏得发痛皱眉。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帮你刮下胡子。”   “我不需要!”   扈赫直接拒绝,甩开苏梨的手,苏梨却没有害怕,直勾勾的盯着他问:“顾少是不需要还是害怕面对自己本来的脸?”   他的脸已经毁得差不多了,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可苏梨这句话刺痛了他。   他微微眯眼瞪着苏梨,苏梨由着他瞪,托着他的下巴便开始帮他刮胡子。   扈赫的胡子很硬,小刀刮着会有咔擦咔擦的细碎声响,,没人再说话,屋里透出一分诡异的温馨。   苏梨的手很巧,一点也没弄伤扈赫,没一会儿,被浓密胡须覆盖的地方露出真容。   他的下巴难得没有受到特别多的伤害,如果挡住上半部分只看下巴,依稀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容貌非常俊朗的男子。   他长苏梨很多岁,顾家被灭门时,苏梨还未记事,因此不曾见过他的风采,看着这下巴不由得有些走神,手忽的被打了一下。   “男女授受不亲!”   “……”   扈赫一本正经的提醒,苏梨一脸无语:“顾少你现在都这样了,我难道还能有什么想法占你便宜?”   “谁知道呢,毕竟同类相聚,你的脸不也毁了么?”   “……”   论起说话毒辣,苏梨自认比不过扈赫。   不再多言,她用帕子帮扈赫把脖颈处的胡渣扫清,岳烟拿了一盒药膏过来,药膏约莫是专门用来祛除疤痕的,一打开就有一股浅淡的清香。   “我不用这个!”   扈赫直接拒绝,岳烟垂眸眼睫无措的抖了抖,苏梨直接抢过药膏,挖了一大坨糊在扈赫脸上。   扈赫:“……”   是不是有什么让这个女人误以为我不会杀人了?   扈赫眸子危险的眯起,苏梨照抹不误,嘴里劝道:“顾少与其这样费力气瞪我,不如闭目养神吧,反正瞪得再凶,你也不会真的动手的。”   “……”   陆戟,你他妈教儿子不会教,连看女人的眼光都烂到家了!   扈赫在心底怒吼,却任由苏梨帮他涂了满脸的药膏。   药膏涂好,苏梨出去洗手,岳烟忐忑不安的坐到床边。   五年没见,他又面目全非,岳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能说什么。   “顾……顾大哥……”   岳烟刚起了个头,耳边骤然响起苏梨的惊呼:“小心!”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扈赫下意识的把岳烟抱进怀里,苏梨从门外冲进来挡在岳烟面前! 第104章 需要一个人帮朕!   一支短箭射入苏梨右臂,外面的守卫立刻被惊动,苏梨顾不上疼,高声开口:“不要杀他!”   然而还是迟了,在那些侍卫抓住暗杀者之前他自杀了。   苏梨走过去看了眼,是个不认识的宫人,这几日天天在帮着煎药端茶递水。   岳烟被扈赫揽在怀里还有些惊魂未定,目光一转,看见苏梨胳膊上的伤口呈现不正常的黑色,眼神一凛:“阿梨,箭上有毒,我先帮你把箭拔出来吧!”   岳烟的话刚说完,苏梨眼前立刻一阵发黑跌倒在地,毒性发作得这样快,可见箭上的毒必然是剧毒。   刚刚那宫人瞄准的是岳烟的心脏,若是岳烟被射中,只怕现在已经一命呜呼了。   岳烟的手抖得厉害,还有些后怕,在边关这些年她见过许多生死,可每一次见,还是会不受控制的害怕。   “烟姐姐,我没事,不必紧张。”   苏梨轻声安慰,意识已经不大清晰,岳烟解了自己的腰带扯下帮苏梨缠住胳膊以防毒性继续扩散,打好结,她用力拔了箭,抓着苏梨的胳膊俯身就要帮苏梨吸毒,被扈赫一把拉住:“你做什么?”   “帮阿梨把毒吸出来,毒性太强了,她的手会废掉的!”   “愚蠢!”   扈赫骂了一句,把岳烟拉到身后,顺手从她头上拔了一枚银钗蹲在苏梨面前。   苏梨还没完全失去意识,掀眸看着扈赫,只看到重重叠叠的虚影,如鬼魅一般。   扈赫没理会苏梨的目光,把岳烟刚刚打的结解开缠得更紧,直接用银钗在苏梨的伤口又划了两下,将伤口划得更开,乌黑的血不停地涌出来。   是鸪疍!   扈赫判断出苏梨所中的毒是什么,岳烟被拉到他身后也没有发呆,立刻冲进后院抓药。   鸪疍是一种毒性极强的药,是胡人一族豢养的毒蛇鸪蛇的毒液为引子炼制的,一刻钟之内便可要人性命。   远昭有很多大夫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虎狼之药,幸好岳烟并没有中箭。   扈赫把钗子揣进怀里,不停地用手挤压苏梨的胳膊,尽可能的将毒血挤出来一些,同时沉声命令:“不许睡!”   苏梨的脑子晕乎乎的,只觉得扈赫的声音隔得很远,缥缈得很,但她的潜意识很清楚自己现在确实不能睡,一旦睡着就麻烦了。   用力咬了舌尖,苏梨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她看着扈赫,忽的笑了一下:“顾少还喜欢烟姐姐吧。”   她用的是陈述句,语气十分笃定,扈赫垂眸避开她的目光没有说话,苏梨浑身发冷,心里却越发确定自己猜的是对的:“顾少是怕烟姐姐替我吸毒有危险,所以才会阻拦她,换自己亲自出手吧?”   “闭嘴!”   扈赫冷冷的说,苏梨却并没有听话,盯着他的胸口道:“顾少明明可以就着箭镞把我的伤口划开,却偏偏取了烟姐姐的发钗,顾少莫非是想拿来偷藏着留个念想?”   扈赫的手顿了一下,因为苏梨猜得很准。   “既然这么聪明,还死赖在陆戟身边做什么?”扈赫反击,并非不知道苏梨的软肋所在。   然而苏梨却没有被中伤,她舔唇笑了笑:“再聪明的人,也控制不了自己喜欢不该喜欢的人,顾少不也一样吗?”   “……”   扈赫莫名嗅到了一丝报复的意味,因为昨夜他故意激得陆戟说了那样一番话,所以今天这个女人也要故意说话刺他。   见扈赫沉着脸没有再开口的欲望,苏梨也不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转而道:“阿湛自幼就知道自己有娘亲和舅舅,只是他们都不在了,边关所有人都知道将军很爱他的妻子,阿湛只是个孩子,他现在还没有办法从别人口中感受娘亲给他的保护与爱,他渴望被娘亲抱在怀里。”   “所以你就趁虚而入?”   扈赫问,语气不大好,误会苏梨说这些是想劝说他,把他作为突破口。   苏梨摇了摇头:“我没有要取代他娘亲地位的意思,只是这次回京事态紧张,我才让他暂时唤我娘亲,将军当时在边关斩杀了粮运使,若无法脱罪,只怕国公府满门都无法幸免,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保全国公府的血脉。”   苏梨在试图跟扈赫将道理,然而扈赫却不是那种讲道理的人,他抓住关键问:“你敢说你对陆戟一点心思都没有?”   “自然是动了心思的。”苏梨大方承认,哪怕是在明知扈赫对自己有那样强烈的敌意的情况下。   “与将军那样的男子朝夕相处,我相信很难有女子不对他动心,但我很清楚,他心里容不下旁人。”苏梨说着有些怅然,冷得发抖,脸上血色褪尽,变得一片铁青,整个人蒙上一层死气。   但她还是坚持说完后面的话:“我与将军之间,从来都只是我单方面的喜欢,顾少应该比我更清楚将军的为人,以后请顾少莫要再用那些诛心之言戳将军的心,将军爱他的妻子,胜过一切,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对他有任何妄想,在阿湛面前也会摆正自己的身份!”   毒性发作得越发厉害,后面的话苏梨说得有些艰难,一字一句,却是极认真厚重的承诺,不输任何男子。   她说不会再有任何妄想,那便是真的一点都不会有。   扈赫有些发怔,他又想到陆戟昨夜说的,她和阿漓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人。   的确如此,阿漓一直都是软糯可爱的,在他和陆戟的呵护下长大,笑起来很甜,哭起来也极惹人怜惜,阿漓最怕疼了,若是像今日这样受了伤,她肯定会抽抽噎噎的哭。   可眼前这个叫苏梨的女子不会哭,她甚至还趁机替陆戟说了好话,让他不要在恶语中伤陆戟,如此镇定,老实说,扈赫觉得苏梨和陆戟的作风很像。   “这些话是陆戟教你说的?”   扈赫问,语气照旧冷冰冰,态度却有了一丝松动。   苏梨神智模糊,似坠入无尽深渊,没有回答,扈赫眉头一拧,又在苏梨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苏梨吃痛抬了抬脑袋,无意识的嘀咕:“对阿湛好点,他其实很崇拜舅舅的……”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苏梨想的还是苏湛。   扈赫眉头微皱,隐隐明白苏湛和陆戟为什么都会维护苏梨了。   这样一个聪明、知分寸又真心对苏湛好的人,确实很适合做将军夫人。   只是可惜,她和陆戟认识得太晚了!   苏梨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岳烟熬药过来就陷入了昏迷,这次她足足昏迷了八日,睁开眼睛时,天是黑的,屋里一片昏暗,床头趴了个黑漆漆的脑袋,把她吓了一跳,好半天她才认出来这是苏湛。   浑身像被马蹄踩过似的,每一寸筋骨都在发痛,左臂更是麻麻的没什么知觉,喉咙很干,苏梨想喝水,但没忍心叫醒苏湛。   安安静静的躺了一会儿,一个宫人推门走进来,推门声并不重,苏湛却立刻醒了。   他又瘦了好多,一双眼睛睡意朦胧,小手揉揉眼睛,然后和苏梨的目光对上,眨巴眨巴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苏湛才欣喜的跳起来:“娘亲,你终于醒啦!”   苏梨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守了自己多久,却被他的激动感染得勾了勾唇。   跳了一会儿,苏湛惊醒,连忙道:“娘亲你等一下,我马上去叫岳姨来看娘亲!”   苏湛说着立刻迈着小短腿跑了,宫人上前将苏梨扶起来,在她背后垫了两个枕头。   “我昏迷了几日?”   苏梨轻声问,宫人坐到床边,把温度放得适宜的药喂给苏梨喝,苏梨的手抬不起来,乖乖张嘴喝药。   “县主昏迷了八日,郡主这几日一直守着县主,今日又是凌晨才回去睡觉。”宫人边喂药边柔声回答,苏梨点点头,没再问别的,没一会儿,岳烟果然提着裙摆带着苏湛飞奔而来。   她来得很急,只慌慌张张穿好衣服,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梳,进了屋,来不及歇气,便抓住苏梨的手诊起脉来。   感受到指尖下面的脉象平稳,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凶险,岳烟终于松了口气,不过依然不敢放松,看着苏梨追问:“阿梨现下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身体酸痛,左臂没什么知觉。”   苏梨如实回答,岳烟目光躲闪了一下,抓着苏梨的手轻声道:“你左臂的经脉有些损伤,暂时可能会行动不便,至少要调养大半年才能恢复如常。”   岳烟的话没有说完,但这种情况苏梨在边关军营见过不少,岳烟口中的‘恢复如常’恐怕这是手臂能稍微灵活的动作,并不能再做其他了。   “没关系,能捡回这条命便是好的。”   苏梨豁然,反而安慰起岳烟来,岳烟眼眶又要发红,苏梨连忙转移话题:“侯爷呢?解药研制成功了吗?”   “成功了,侯爷喝了药已经没事了,不过这几日浔州出了事,侯爷奉命带兵去浔州了。”   “浔州出什么事了?”   “有人传言浔州出了疫情,引发恐慌,有人作乱。”   疫情?那些人不是和楚怀安一样中了毒吗?苏梨抿唇,又要思索,手忽的被拉了一下,偏头,苏湛站在床边一脸关心的看着她:“娘……苏姨,你的身体还没好,不要想那么多了,会难受的。”   现在陆戟不在这里,也没有其它的人,但苏湛对苏梨的称呼已经自发的变成了‘苏姨’。   他很清楚的知道,苏梨不是他的娘亲,他的娘亲为他和爹爹牺牲了很多很多,他不能再叫别人娘亲。   因为这句转变,苏湛的眼睛有些闪躲,不敢和苏梨对视。   他虽然还小却也知道,这个称呼的转变是对苏梨的一种疏远。   苏梨费力的动动手指,勾了下苏湛的小手:“谢谢阿湛关心,苏姨不会想那些东西了。”   她现在这个样子,帮不上别人什么忙,只能考量自己以后要怎么过日子了。   又和岳烟说了会儿话,苏梨累了,昏昏沉沉的想睡觉。   从她醒来,她没有问过和陆戟有关的一句话,岳烟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阿梨,你昏迷那日,陛下让将军官复原职,带兵去边关了。”   “嗯。”   苏梨说,声音里已是满满的睡意,有些漠不关心。   苏湛下意识的抓住岳烟的手,他隐隐感觉到,苏姨和他还有爹爹之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不会再叫苏姨娘亲,苏姨也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关心爹爹。   感受到苏湛的不安,岳烟紧了紧苏湛的手:“阿梨,我和阿湛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晚些时候我们再来看你。”   然后是轻巧的关门声,苏梨没有睁开眼睛,掩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   又在宫里养了三日,苏梨才勉强可以下床走动,如她那日答应苏湛的,她没有再刻意去打听如今朝中的局势,成日喝了药就睡,睡醒了又喝药,只专心将养身子。   然而有些事,苏梨不想管,不代表旁人也不让她管。   楚凌昭的传召来时,苏梨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已是隆冬,那天难得天晴,午后的暖阳晒得人浑身懒洋洋的,舒服极了,苏梨舒服得眯了眯眼,像只慵懒的猫。   传口谕的宫人将她扶起来,极有耐心的引着她往御书房走。   楚凌昭还和寻常一样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见她进来,沉声开口:“不必行礼,坐吧。”   “谢陛下隆恩!”   苏梨谢了礼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宫人又上了热乎乎的参茶,苏梨端坐着没动,楚凌昭又道:“听说你现在身子很虚,喝点暖暖身子吧。”   他如今倒是十分关心苏梨的身体,苏梨顺从的端起参茶喝了一口。   参是用的上好老参,味道还不错,喝下去以后胃里暖暖的倒是很舒服。   现在苏梨有手脚发冷的症状,便捧着茶杯不放,汲取热量,楚凌昭批阅完手上那份奏折,起身走到苏梨面前,把那份奏折递给苏梨。   苏梨疑惑:“陛下这是?”   楚凌昭一脸平静:“根据扈赫的提示,查出的细作名单。”   这样机要的东西,按理并不是苏梨一介女流可以看的,苏梨双手接过,却没急着翻开:“这些事大理寺的赵大人应该会处理,臣女看这个,未免不符合规矩。”   “朕允你看。”   楚凌昭加重语气,说是允许苏梨看,分明是由不得苏梨不看。   苏梨低头翻开折子,折子的内容很多,打开之后足有一臂长,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人名,以及从事的职业,有朝中的大臣,也有各宫的宫女、太监,更有宫外的农夫、药铺老板。   他们渗透在远昭皇城的角角落落,像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覆盖极广。   苏梨只粗略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这些人太多了,她不大明白楚凌昭让她看的目的。   “这些人里面已经被抓的有几十个,但还有上百人仍在为胡人做事,阿梨以为朕该如何处置他们?”   涉及的人太多了,如果全部砍杀,只怕菜市口会血流成河,堆尸成山,可若是不杀,又难以树立皇室的威严。   “臣女愚钝,请陛下恕罪。”   苏梨大方承认自己想不到办法,在她看来,楚凌昭并不是真心想要问她这个问题,毕竟远昭国并不是没有人了,不见得苏梨事事都能得出什么高见。   楚凌昭对苏梨的回答并不意外,他负手在身后,踱步在屋里走了两圈:“如今胡人在京中布下这样大的网,朕需要倚重朝中大臣才能将这些刺一根根拔去,阿梨觉得朝中如今朝中还有何人可以担得起这样的重任?”   “大理寺赵大人,和太学院顾大人,还有礼部、工部诸位大人皆可担之。”苏梨语气平静的推能举贤。   赵寒灼和顾远风自是不必说,而礼部和工部算是比较规矩的部门,里面如今基本都是楚凌昭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当然是可信的,刚刚那些名单里,礼部和工部渗透进去的细作数量比较少也验证了这一点。   楚凌昭赞同的点点头,压下这个话题暂时不继续,又问:“陆戟官复原职,领兵去了边关一事,阿梨可知?”   “郡主提过一句。”   “那阿梨知道两日后胡人第一勇士忽可多将率十万大军攻城一事吗?”   楚凌昭平静地问,苏梨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十万大军,这些胡人是疯了吗?   边关驻兵不过三万,如何能抵抗得了十万大军?   况且,按照岳烟的说法,陆戟八日前才带兵赶赴边关,就算是所有人丢掉负重疾行,怎么也要半个月的样子才能到边关,若两日后忽可多真的要攻城,岂不是只有老国公率领三万将士抗敌?   胡人的使臣团还在京中,陆戟不可能率几万大军开拔,最多只带了几百精兵,岂不是白白送死?   “陛下,边关只有三万将士!”   苏梨提醒,声音发紧,眼前似乎已经看见了尸横遍野的血腥场面。   那些都是这五年她曾同生共死过的战友!   “朕知道!”楚凌昭的语气也染上一丝悲痛:“朕知道这三万血肉之躯筑起来的盾牌撑不了几日,所以朕需要有人帮朕!”   帮这个字眼,对一个帝王来说,很陌生,能从一个帝王口中听到这个字也极为难得。   “陛下,臣女现在手无缚鸡之力,除了这条不值钱的命,臣女不知道能帮陛下做什么。”   苏梨还是不懂,她都这样了,在旁人眼里也许已经是废物一个,她不懂楚凌昭怎么能对自己寄予如此厚望。   “朕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替朕征收并押运粮草奔赴边关!”   两军对垒,粮草先行,这是惯有的常识,可这次的时间实在太匆忙了,就连陆戟都只能带兵疾行,更遑论还要带粮草。而边关因为之前的贪污一事,根本没有什么存粮。   想到如果真的开战会产生的后果,苏梨的表情越发凛然。   楚凌昭完全已经默认苏梨会接下这次的差事,从御书房的墙上取下一个卷轴在地上铺开。   足有七八尺长的卷轴在地上摊开,赫然是远昭和胡人一族所占领地的地形图。   楚凌昭用朱砂笔在地形图上圈出浔州。   “浔州物产丰饶,有远昭粮仓之称,历朝历代若有战事,必从浔州征粮奔赴前方,但现在有细作在浔州城造谣说有瘟疫,闹得浔州城人心惶惶,此时征粮必然民怨四起。”   楚凌昭说着在上面画了个叉,然后用红线画了个箭头直指边关:“从浔州到边关,快马加鞭也需要半个月左右的路程,带着粮草出行实在太慢,且容易被山匪打劫,唯一的办法只有一路走一路征粮。”   “兵部大有人在,臣女恐怕不能……”   “自陆国公卸甲归田以后,已多年未有过大的战事,兵部的人早就成了酒囊饭袋,朕原本打算铲除安家这个隐患以后再整顿兵部肃清朝纲,没想到胡人竟早就对远昭虎视眈眈,朕不信他们能一路平安将粮草运送到边关!”   楚凌昭定定的看着苏梨说,京城如今危机四伏,他不能再把赵寒灼或者顾远风调走,只能从苏梨入手。   苏梨现在虽然不能打了,跟陆戟在边关磨砺五年学的那些技巧却一点都没有遗失。   若遇山匪打劫,她会比很多人镇定,然后机智应对,若有其他变故,她也能随机应变。   况且,若边关城破,兵部那些贪生怕死的官员也许会半路逃跑,但苏梨不会,她会拼死将粮草送到陆戟身边!   况且,只有她去了,他才能继续走下一步。   “陛下,就算臣女侥幸能将粮草送到,仅凭三万将士,根本不足以抵抗十万大军。”   “你先带粮草先行,待浔州城的霍乱解决,朕会命谨之率八万骠骑大军和五万精锐赶来增援!”   为什么是侯爷?   苏梨想问,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楚凌昭明知忽可多会带十万大军攻打边关,却没直接把那八万骠骑大军给陆戟,也许是他心中对这十万大军的进攻有所怀疑。   若是未有十万大军攻城,一旦调走八万骠骑,西北的防线就会成为空白,远昭国同样有危险。   只有这事得到验证,他才会让楚怀安带兵增援,以确保周全,只是这个验证,不知需要祭入多少边关将士的生魂。   朝中不是没有武将,可楚凌昭偏偏派了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楚怀安。   战场上刀剑无眼,胡人认不得楚怀安是远昭国的逍遥侯,也不会因此心慈手软,若是楚怀安死在战场上,那便是皇室为国捐躯的楷模。   他死,可平万千边关将士的亡魂。   而他死,之前传得沸沸扬扬的遗旨,也成了一纸空谈。   苏梨很不想用这样的恶意去揣测圣意,可皇室的凉薄让她不得不这样想。   “陛下,侯爷并没有什么实战经验,更没研读过兵书,由他带兵增援可否不妥?”苏梨委婉的表达了楚怀安可能不适合此任的看法,楚凌昭极有自信的勾唇笑起:“朕相信谨之,他比我们任何人看到的都更聪慧睿智,也更有担当!”   “……”   这个时候任何的褒奖,其实都是在把他推向硝烟四起的战场。   苏梨抿唇没再说话,她知道,站在她眼前的男人是九五至尊,他做下的决定就只是决定,并没有任何要与她商量的意思。   不管她是否支持,最终他都会让楚怀安领兵增援。   楚凌昭笃定苏梨会拼死运送粮草到边关,也笃定楚怀安为了苏梨会尽可能快的带兵增援。   这是一场用无数人命堆砌起来的豪赌。   楚凌昭必须在每一局都押对筹码,在这个过程中,不能有任何的延误与退缩。   反抗无效,苏梨很快接受现实。   “臣女如今只是累赘,陛下打算给臣女多少人马?”   “一百暗卫,二十万两银票!”   楚凌昭两手举起,一只手掌摊开,一只手掌只支起食指和中指。   这一百暗卫是他从暗卫中挑选的精锐,是他手中最强有力的一张底牌,即便有千军万马围困,有这一百暗卫也能保护他安然逃离。   现在,他把这张底牌给了苏梨。   “何时出发?”   “立刻!”   楚凌昭毫不犹豫的说,苏梨点点头,站起身,想了想忍不住问:“若我被毒死了,陛下打算让何人押运粮草?”   “大理寺赵寒灼。”   “那由何人带兵增援?”   “朕会先剿杀使臣团,然后御驾亲征!”   楚凌昭气势凌然的回答,这一刻,一代明君的睿智英勇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若真的到了那样危急的时刻,他绝不会坐在皇城什么都不做,而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与远昭共存亡!   苏梨被这个答案震住,片刻后回过神来,跪在地上,俯首帖耳向楚凌昭行了大礼。   “臣女苏梨,愿与远昭共存亡,只要臣女还有一口气在,定会将粮草送到陆将军与国公大人面前!”   楚凌昭负手,以决绝又凌然的姿态许诺:“此去若生,朕亲自为诸卿斟酒庆功;若亡,朕亲自着墨让诸卿万古流芳!” 第105章 我为你替他去死!   傍晚时分,一行人骑着马疾行进入浔州城。   原本繁华无比的浔州城如今却显得十分萧索,大街小巷空无一人,四处飘荡着浓郁的药味,街道两旁的屋子里时不时传来虚弱的咳嗽声,隐隐透出反常的诡异来。   疾行在最前方的人微微拉了下马缰绳,轻柔的女声低低开口:“吁……”   一行人缓缓停了下来,众人正打量着四周,为首那匹马却陡然受惊似的高高扬起前蹄,披风帽子滑落,露出半张秀美柔婉的侧脸,在橘红色夕阳的映衬下,极光彩夺目。   苏梨右手吃力的拉紧马缰绳以防摔下马,同时用左手拍拍马脖子安抚马的情绪。   “冲啊!朝廷又来人了!杀了他们!”   四面八方同时传来打杀声,原本还空荡荡的街道瞬间人流涌动,他们用白布蒙着面,从临街的院门奔涌而出,手里拿着铁锤、木棍这样的武器,显然没有受过正规训练,只是临时起意的百姓。   唰!   跟在苏梨后面的人立刻抽刀下马,将苏梨围在中间不让任何人靠近。   楚凌昭给了苏梨一百暗卫,苏梨只带了五十人正大光明的随行,剩下五十人,有十人在前探路,还有十人在后观察并负责给京中传信,剩下三十人伪装隐藏,以备不时之需。   “先警示,暂莫伤人性命!”   苏梨低声提醒,下面的人没有回答,高呼着冲了上来。   这五十人个个的身手都是一顶一的好,手起刀落,冲在最前面那一圈人基本都中了刀,倒在地上一片哀嚎,却无一人被取了性命。   见了血,众人终于冷静了些,往后退了退,却还围着苏梨他们不放。   “我们只是路过,并非朝廷中人,请诸位让开,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   苏梨拔高声音说,那些人左右看看,眼底闪过犹豫,毕竟平日都是老老实实生活的百姓,哪里见过真的厮杀?   有人想退缩,人群里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朝廷怕我们传染瘟疫,要让我们死,我们也不能让他们活!”   这话一出,原本还犹犹豫豫的人群重新激愤起来,苏梨抿唇,不等她开口,其中一个暗卫已极快的拨开人群,准确无误的将说话那人拽出来。   那是个长相很普通的男子,被抓住以后脸上一片惊骇,嘴上不停地哭喊:“放开我!杀人啦!朝廷命官杀人啦!”   这些人立刻涌上来,哪怕肩上腿上中了刀,也执着的要爬起来。   这是被逼到绝境的人身上才有的狠劲,苏梨敏锐的察觉到不对,楚怀安不是奉旨来平乱吗?怎么城中没有官兵维持秩序,反而任由这些百姓被鼓动?   暗卫抽刀抵在那哭嚎的男子脖子上:“住嘴!”刀子在脖子上抹出一道血痕,那男子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住手!”苏梨高声命令,她身体不比从前,声音底气也没以前雄厚,却也还能勉强震住人:“朝廷何时说过要你们死?你们其中有任何一个人见到官府发出来的告示了?”   瘟疫本就是假,这些人也只是不知内情而被煽动起来做了别人手里的刀罢了。   众人被问得静了一瞬,随即人群中又有个人高呼:“别听这个臭娘们儿胡说,皇城的狗官和狗皇帝都怕死得很,连御医都研制不出控制疫情的办法,他们只会把我们抓去杀了焚尸!”   话音落下,那人也被另一个暗卫揪了出来,刀架到脖子上,那人立时没了喊话时的底气。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发现苏梨带的这些人并不是好惹的,就算是躲在人群里说话,也会被准确无误的揪出来。   “我们此行是为经商,刚从皇城过来,未曾听说陛下有颁布这样的命令,若是真的要杀人灭口,陛下应该早就昭告天下,封锁浔城,待瘟疫一事处理干净以后再放入通行不是吗?”   苏梨冷声质疑,没人敢在随便开口煽风点火,众人全都安静下来。   其中一个拿着棍子的中年男子神色松动,显然还有理智,已被苏梨说动了几分,过了好一会儿,他仰头看向苏梨:“姑娘身边都带着高人,必然身份不俗,我等也不想不自量力拦姑娘的去路,只是家中至亲被抓,如今生死不明,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姑娘若能仗义出手将至亲解救回来,我等必定夹道欢送姑娘出城!”   “至亲被抓?”苏梨抓住关键疑惑出声,并未回应出手帮他们解救一事。   边关还有三万将士等着粮草,她的时间很紧,一刻也不能耽误。   “是的,五日前,官府派兵将城中所有疑似感染了瘟疫的人全部抓走了,如今生死未卜。”那男子说着面色发沉,又补充了一句:“我女儿才五岁,也被抓走了。”   “我母亲都六十了,也被他们抓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妻子刚查出有喜呢,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与他们拼命!”   其他人跟着附和。   苏梨拧眉,浔州城内瘟疫横行,民众起义叛乱的消息便是五日前才传入京中的,楚怀安也是那时临危受命从京城出发往浔州赶,那时浔州州府是奉谁的命抓人?   “陛下已知浔州瘟疫一事,特命逍遥侯亲自前来城中坐镇处理此事,你们难道还没见过侯爷?”   苏梨高声问,众人一脸茫然,这里已经瘟疫盛行了,逍遥侯竟然还要亲自前来,看来陛下确实不会赶尽杀绝。   可是逍遥侯在哪儿呢?   众人仔细回想,这两日确实没再见过什么人,不由得怀疑苏梨口中所说是否属实。   “逍遥侯根本没进过成,你是在诓骗我们吧!”   有人提出质疑,苏梨抿唇,只觉事情不大对劲,楚怀安没有进城,那他去哪儿了?难道是在半路出了什么乱子?   正想着,铛铛的铜锣声从城中传来,隐隐还能听见有人在高呼什么。   众人被铜锣声惊了一下,循声望去,一队兵马缓缓走来,前面是二十来个被绳索捆在一起的官差,这些官差穿着官服,却个个被揍得鼻青脸肿。   官差后面,是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子,他穿着青色的昭冤使朝服,骑着高头大马悠然而来,背脊挺直,神采焕然,踩着晨光眉梢飞扬,俊逸过人。   走得近些,苏梨看见他骑的马后还捆着一个人,那人也被揍得鼻青脸肿,一身衣服破破烂烂狼狈不堪,仔细一看依稀可以看出是浔州州府。   这个时候苏梨也终于听清一路而来的高呼说的什么。   “浔州州府与恶人勾结,擅作主张欲图戕害无辜,罪孽深重,三日后问斩!!!”   众人被这一出闹得有些发懵,毕竟对官府还存有畏惧,渐渐都退开让出一条路来。   楚怀安早就认出苏梨,等众人让开,便斩断绳子,自己策马奔至苏梨面前。   “没事吧?”   他问了一句,眼神四下打量看苏梨有没有哪里受伤,苏梨摇头:“没事。”然后看向浔州州府。   楚怀安勒了马缰绳,目光凌厉的在周围这些闹事的人身上都扫了一圈,这些人被看得头皮发麻,不由得又退了两步。   “之前被抓的人本侯都已经解救出来了,无一人伤亡!”   楚怀安高声说,众人的眼睛亮起,都激动起来,刚要问至亲如何,又听楚怀安冷声道:“此次瘟疫并非天灾,而是有人下毒蓄意谋乱,本侯会在此彻查此事,下毒者、作乱者、趁乱行不轨之事者、知情不报包庇案犯者,一律斩立决!”   楚怀安的声音很冷,底气十足,声音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些人面色各异,有骇人、有后怕也有害怕露出马脚的慌乱无措。   话音落下,三四十个拿着长矛穿着盔甲的州府府差整整齐齐的跑来,跑步声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众人全都自觉退开让出原本宽阔的街面。   “治病救命的药方已经研制出来,浔州城所有的大夫都在州府府衙熬药,所有人不管染没染病,全部自觉排队去府衙就诊喝药,若有人行踪有异,立刻丢进大牢!”   楚怀安命令,所有事宜已经安排妥当,众人沉默,过了一会儿,有人丢了手里的木棍,第一个人带了头,其他人也都跟着放下武器抵抗。   他们只是想活,并不是想跟官府作对。   丢了武器,大家便在府差的监督下排队朝府衙走去,局势终于稳定,楚怀安唇角一勾,在马背上撑了一下,径直跃到苏梨的马背上,后背贴上,手揽过苏梨的腰,将她整个人拢住收入怀中。   这姿态亲昵极了,还有这么多人看着,苏梨不大自在。   “侯爷……”   “让我抱一会儿,我两天没睡了,要累死了。”   楚怀安抵在苏梨肩膀低声说,语气里是浓浓的疲倦。   浔州州府叛乱,他只花了几天时间,就把这些叛军拿下,还想到这样的应对之策,其中有多少困难惊险都被这简单的一句话掩盖。   苏梨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不过楚怀安也真的只是抱了一会儿,浔州城还乱着,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   重新振作起来,楚怀安轻夹马腹,揽着苏梨慢吞吞的前行:“是陛下让你来帮我的?”楚凌昭问,偏头看见苏梨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不由捏了捏她的脸颊:“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毒解了吗?”   他离京时,苏梨尚在昏迷,情况不明,天知道他刚刚看见苏梨安然无恙的出现心情有多激动。   “解了,只是这两日赶路没怎么休息好,所以脸色不大好吧。”   苏梨低声回答,楚怀安还是不大安心,有捏了捏她的腰嘀咕:“人也越来越瘦了,偌大的远昭就没人了吗?非要派你过来?”   “……”   侯爷你到底是哪儿来的自信觉得陛下是让我来帮你的?   苏梨有些无语,眼看楚怀安要把她带到州府府衙,只得道出实情:“侯爷,我只是从这儿路过,并非前来帮你的。”   苏梨说完话,楚怀安半天没了动静,只是横在苏梨腰上的手越来越紧:“你要回边关?”   他用了‘回’这个字眼,认定在苏梨心里,边关已经是她的家和归宿。   未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苏梨偏头在楚怀安耳边低语:“今日忽可多会集结十万兵马开战攻打边关,陛下派我押运粮草。”   “我去!”   楚怀安毫不犹豫的说。   苏梨如今的身体状况他是清楚的,押运粮草这一路有多少危险谁也无法预料,若是中了埋伏,苏梨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他怎么会放心让苏梨就这样去?   “侯爷,你不可以……”   “左右我欠你一条命,我代你为他死有什么不可以?!”楚怀安咬着牙问,话里已是十足的怒意,一颗疲惫不堪的心被怒火反复烧灼。   苏梨垂眸:“我不是要为他去死,是形势所逼。”   “大难当前,匹夫有责,于公于私,爷都比你更合适!”楚怀安发了浑,脑子里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不等苏梨回答又道:“我是年少懵懂爱错了人,但圣人还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怎么就不给我一个改错的机会?”   “侯爷,我没有……”   “你有!”楚怀安粗暴的打断苏梨的话,情绪已然失控,拔高声音控诉:“当年你喜欢我的时候跟我说了吗?后来你移情别恋又跟我说了吗?爷好歹也是正经承袭爵位的逍遥侯,是你说喜欢就喜欢,说不喜欢就不喜欢的人吗?”   街道两旁排队等待就诊的吃瓜群众:“……”!!   卧槽!刚刚侯爷在说什么?他他他……是被踹了吗?   奉命誓死保护县主押运粮草的暗卫:“……”   我们已经做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准备,侯爷你这是什么操作?   当事人苏梨:“……”   楚怀安激动得根本注意不到其他人的反应,只瞪着苏梨:“你怎么不说话?”   苏梨扶额:“侯爷,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说行吗?”   忽可多要率兵攻城的事还没有宣扬出去,若是造成更大的恐慌就不好了。   “看什么看,都回过头去,谁要是敢偷听偷看以谋逆罪论处!”   吃瓜群众:“……”   侯爷,你这是滥用私权。   众人腹诽,不过还是顺从的低下头去。   楚怀安怒气未消,从苏梨手中抢过马鞭用力一挥,两人掠过府衙继续前行。   原本跟着苏梨的暗卫犹豫了一下,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没有跟得太近。   一路疾行到一个僻静的小巷,楚怀安拉了马缰绳,将苏梨一起带下马,拉进小巷,两手撑在苏梨脑袋边,将她圈在巷壁和自己之间。   “边关一共才三万兵马,陆戟离京只带了三百精锐,如果胡人真的有十万大军,如何能抵抗?你就算把粮草送去,也只能是送死!”   他冷静分析,对边关的局势也清楚得很。   “三万人都死得,我为何死不得?”   “我不许!”   楚怀安冷冷的说,刚刚还飞扬着的眼角眉梢染上狠意,他不知道要拿眼前这个女人怎么办!   “若没有他们,五年前我已经死了。”苏梨平静的回答。   对其他人来说,三万将士也许只是一个数字,可对苏梨来说,这是三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就算陆戟阵亡,为了这三万人,苏梨也必须要走这一遭。   “你欠他们的,我替你还!”楚怀安一把抱住苏梨:“陛下那里我去说,上了战场,若是有危险,我替陆戟挡,这样你放心了吗?”   这样你放心了吗?   他说得竟有一丝卑微,在她面前,全然没了逍遥侯的肆无忌惮。   苏梨心头颤了颤,推开楚怀安:“侯爷,你的身份与我不同,抛开感情不谈,将军身上担着的是远昭万千将士的性命,若有危险,不只是我,其他人也会对将军以命相护的!”   “为什么要抛开感情不谈?”   楚怀安揪住这句话,将苏梨准备那些长篇大论的道理给堵了回去,好像他把她带到这里来,为的就是听苏梨谈一谈感情!   深吸两口气,苏梨不再回避这一方面:“从感情而言,我和将军有五年的战友情谊,也是看着阿湛长大的,更对将军有过非分之想,我替将军挡剑,理所应当。”   “……”   楚怀安被苏梨这一番话戳得心窝子发疼,她和别人之间的牵连那样深重,根本是他无法再介入的。   像是另外一种报复,当年他一心只想讨好苏挽月,根本没在意过苏梨的感受,现在形势逆转,他也尝到了这样抓心挠肝的滋味。   不过等等,有过非分之想是什么意思?   楚怀安心痛之余还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皱眉看着苏梨:“有过的意思是现在没有了吗?”   “嗯?”   苏梨一脸茫然,有点没理解楚怀安跳脱的思维。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他的样子,一如年少那般懵懂,楚怀安被看得心跳加速,喉咙发紧,咽了口口水追问:“你现在,对陆戟没有非分之想了?”   “我……唔!”   还没来得及说完的话被堵了回去,然后是急切的攻占掠夺,呼吸被抢走,有些狂野失控的气息侵入肺腑。   苏梨身子弱,呼吸被掠夺以后,腿便有些发软,身体不受控制的下坠,楚怀安伸手捞住她的腰,按进自己怀里,隔着冬衣,身体紧密的契合,苏梨隐约可以感受到他好像有了点变化。   脑子因为缺氧发晕,怕自己会窒息而亡,苏梨用尽全力推了楚怀安一把,楚怀安终于松开她,苏梨大口大口的呼吸,脑袋一阵阵发白,楚怀安又凑了上来。   “呜呜呜……”   王八蛋!混蛋!流氓!   苏梨在心里暗骂,却没逃过被狠狠欺负一番的下场。   再离开时,苏梨的唇火辣辣的,无声的控诉着这个男人刚才的粗暴。   苏梨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濡湿,被楚怀安抓住:“别这么用力,一会儿擦破皮了。”   声音一片喑哑,带着情动的欲念。   “……”   苏梨一脸无语,这人耍完流氓就开始装大尾巴狼了!   苏梨恶狠狠的瞪了楚怀安一眼,手无缚鸡之力的缺点在这个时候显露无疑。   以前安珏耍流氓的时候,苏梨能自己动手解决,现在她别说跟楚怀安动手,就连挣扎都抵不过给他挠痒痒!   “侯爷,我在跟你说很重要的正事!”   “没有我刚刚做的事重要!”楚怀安一本正经的回答,苏梨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然后恢复严肃:“这次战事的成败关键,其实不在将军,而在于侯爷。”   “此话怎讲?”   “如侯爷方才所言,边关只有三万将士,根本抵挡不住胡人的十万兵马,后续还需等侯爷尽快解决浔州之乱,带兵增援才行!”   苏梨把楚凌昭的安排全都坦白告诉楚怀安,楚怀安敛了笑,拧眉沉思,良久道:“你回京好好待着,我再推举人押送粮草。”   “楚怀安!”苏梨叫了他的姓名:“在战场上,陆将军不会像你这样优柔寡断的!”   苏梨故意用了激将法,将他和陆戟放在一起做比较。   然而楚怀安却没有上当,勾着她的脖子把她按进怀里:“杀伐果决不是用你的命来成就的,你现在手无缚鸡之力,就应该躲在我身后,被保护得好好的!”   他说得那么自然,好像她就应该像一朵娇花,被全心全意呵护一样。   有那么一刻,苏梨都差点被他说服了。   “陛下给了我一百暗卫,若这一百个人都护不住我,侯爷仅凭一己之力难道就能护得住我?”苏梨贴着楚怀安的胸膛问,隔着冬衣,她隐约还能听见他跳得异常快的心跳声,闷闷地,竟叫她不受控制的脸热起来。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说不过苏梨,楚怀安开始耍赖不讲理。   当然,他不讲理,苏梨也有不讲理的对策。   “侯爷,陛下给我这一百暗卫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侯爷若执意要拦,那我只能让他们与侯爷动粗了!”   时间很紧迫,苏梨没有也不能等楚怀安自己想明白。   这一百暗卫是不可抵挡的利刃,哪怕是铜墙铁壁,也能砍出豁口来,更何况是还乱着的浔州。   “我与你一起走!”   楚怀安抓着苏梨的手翻身就要上马,一个暗卫悄无声息的来到另一边街角的房顶,冲苏梨比了一个手刀的姿势,苏梨抱住楚怀安,从那个暗卫点头准许。   “侯爷,远昭国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还请侯爷顾全大局,唯有侯爷带兵前来增援,才可解救边关数万将士的性命!”说着话,那暗卫已从房顶跃下朝这边靠近,楚怀安对苏梨毫无防备,苏梨抱得更紧了些,偏头凑到他耳边承诺:“我会保护好自己,在边关等着侯爷带兵前来!”   “你……”   楚怀安刚说了一个字,便被袭至背后的暗卫一个手刀劈晕。   楚怀安向后倒去,暗卫和苏梨一起把他扶住:“放心,属下手下有分寸,待县主出城,侯爷差不多就醒了。”   “我看浔州形势还比较复杂,你带九个人留下,保护侯爷!”   “可是陛下的命令是……”那人想要反驳,苏梨直接打断:“陛下的命令是离了京,这一路上你们都要听从我的吩咐,不得有违!”   苏梨的态度强硬,那人犹豫片刻低下头去:“属下遵命!”   苏梨翻身上马,举起马鞭顿了下,再度看着那人叮嘱:“侯爷的安危关系着远昭的安危,若遇险情,还请诸位不遗余力的保护侯爷!”   “属下明白!”   话落,苏梨扬鞭策马疾行离开,扶着楚怀安的暗卫抬手吹了声口哨,在不远处等待的五十人皆策马追上,扬起一路尘埃。   夕阳渐渐从地平线落下,夜幕降临,与此同时,边关已升起一轮极明亮的月,轻柔的月光伴着洋洋洒洒的冬雪倾洒而下,地面和屋顶房檐很快积了一层白茫茫的雪。   守城的将士挺直背脊站在城墙上,迎风而立,如一棵棵挺松,纹丝不动。   厚重的盔甲踩在雪地上发出嚓嚓的声响,陆啸踩着风雪走来,不知道在城中转了多久,金色头盔上已被白雪覆盖。   “将军!”守城将士拱手想要行礼,陆啸抬手制止:“不必如此!”   天气越发寒冷了,他身上的旧疾犯了,肩膀和腰侧日夜揪着疼,自胡人使臣团入京以后,他总是心神不宁,总要亲自巡夜到很晚才能勉强睡下。   “将军可是又犯疼了?”那人关心的问,陆啸如今的年龄已够当军中大多数人的父亲,早年的威名尚未消退被遗忘,众人皆十分敬重他。   “老毛病了,不碍事。”   陆啸低声说,提步要走,那人放下长戟,雀跃又激动道:“末将的父亲是乡里的赤脚大夫,将军若是不嫌弃的话,末将帮将军按两下吧。”   那人很是殷切,眼底带着期盼,陆啸看了一眼,竟不忍拒绝,便略微颔首:“好。”   “将军请坐在这里!”   那人说着走到陆啸面前,陆啸扶着腰刚准备坐下,耳边突然传来破空之声。   “将军……” 噗!   一支闪着寒光的利箭划破夜空,笔直的钉入那将士的脑袋,殷红的血从他的眉心涌出,他脸上还带着笑,眼睛微微睁大,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永远失去了生命。   那一瞬间,吸入肺腑的空气都冷凝成了冰棱,扎得肺腑生疼。   陆啸将那将士扑倒在地,同时厉喝:“卧倒!点狼烟,有敌情!” 第106章 前路莫测   远昭国雪历年腊月初八,胡人第一勇士忽可多率领十万大军攻城。   远昭国有史书记载以来最惨烈的‘亡灵之乱’拉开帷幕……   漆黑的狼烟伴随着橙黄的火光在夜空飘摇,守城将士敲响了城楼上的古钟鸣警,宁静祥和的夜晚被战火划破,城中所有人都被惊醒,犬吠之声和妇孺小孩惊慌的啼哭交织成一曲悲壮惶恐的歌,然而无人聆听,也无人吟唱。   陆啸将那将士扑倒以后,滚身躲到城墙后,下一刻,箭雨轰然袭来,冷铁打造的箭镞射在城墙上发出叮铃当啷的声响,高高挂在城墙上的远昭大旗被射成破洞,没来得及躲避的士兵被利箭射中发出痛苦的惨叫。   片刻后,第一波箭雨停歇,陆啸伸脚一勾,将刚刚那个将士放下的长戟踢起握在手中。   戟身上似乎还残留着这个年轻生命的体温,陆啸拧眉,抬手覆上他的脸,替他合上眼睛。   那一箭原本应该瞄准的是陆啸,是这个将士阴差阳错的救了陆啸一命。   陆啸面色凝重,摸到将士腰间的木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任昱。   好孩子,我会带你回家的!   陆啸在心底许诺,将木牌放入自己怀中,沉声开口:“所有人听令,敌军趁夜突袭,他们会先用箭雨攻击,再用木车攻城,其后还会用箭雨配合木梯爬墙,现在所有人保持冷静,听我号令行事!”   他的声音极洪亮,底气十足,没有半分慌张,原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将士全都冷静下来。   “是!”   众将士高声回答,并未有任何慌乱,气势十足。   话音落下,第二波箭雨呼啸而至,随之而来的是啪嗒啪嗒的木梯靠在城墙上的声音,其中还夹杂了吱嘎吱嘎的声响,像是载重极大的木车在地上缓慢行驶。   陆啸微诧,小心从墙砖一角朝城外看去,一个庞然大物映入眼帘。   那是一辆极大的战车,战车前面由十几头牦牛拉着,车身约有八米宽,十多米长,上面站满了胡人将士,他们个个拿着遁牌,将后面的人护在后面,而在这些人身后,有一根需要两人才能合抱住的大树。   这木车驶得极慢,却颇有刀枪不入、无法摧毁的感觉。   胡人向来粗莽,只知道硬碰硬的对仗,何时也学会造机巧了?   陆啸敏锐的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过现在的情势实在太紧张了,他也无暇细想,对离自己的一个士兵道:“一会儿箭雨停歇,你带一队人到城中搬些酒来,越多越好!”   “是,将军!”   说着话,已有胡人顺着竹梯爬上城楼,陆啸果断起身,长枪一挑,便将整个竹梯挑了下去。   “放石块!”   陆啸命令,一直躲在城墙后面的将士立刻起身,纷纷搬起石块往下面砸。   爬到一半的胡人被砸得跌落,惨叫声此起彼伏,但试图往上爬的胡人依然源源不断。   陆啸面沉如水,抽出腰间的大刀,先将竹梯最上面的一级从中砍断,然后插入长枪蓄力一震,直接将竹梯震裂成两半。   旁人并无他这样大的力道,陆啸丢了兵刃,抓住断裂长梯的其中一半木头直接举起。   这样的臂力已绝非常人所能及,莫说远昭的将士,就是正在攻城的胡人都被惊得晃了晃神。   陆啸憋着一口气,卯足了劲挥动木头,足有五六米长的木头横扫过城墙,直接将搭在墙上的那些木梯和胡人全部扫落在地。   “好!”   “将军威武!!!”   城墙上的将士全都发出了欢呼,陆啸丢了木头重新坐下,后腰一阵剧痛,是用力过猛导致旧疾加重又添了新伤。   胡人这次进攻来得太突然了,他必须给这些将士做个表率,不能让他们刚开战就丧失信心,但他已经预料到这次战事的艰难。   此战与五年前那场不同,五年前他虽然没亲临战场,却从陆戟口中知道这场战事的细枝末节,胡人此次是有备而来,绝非冲着城中的物资。   使臣团尚在京中,连忽鞑也在,胡人却选在这个时候发动战乱,不得不让陆啸担心京都现在是否陷入了什么困境。   陆啸忍痛飞速的思索,然而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楼下已传来胡人的声音,他用的远昭国语,而非胡语,只是说得还不太好,语气很是生硬别扭。   “我是我族第一勇士忽可多,城上的人听着,限你们天亮之时打开城门,迎本王子入城,否则……”   忽可多顿住,呼啸的箭雨和攻城的胡人也都停止,周遭安静下来,只隐约可以听见城下有人倒抽着气痛呼的声音。   陆啸站起身,看见刚刚进攻的胡人那辆战车已经退后了数米,留出一大片空地,空地上只有忽可多一个人。   忽可多骑着一匹高壮的黑棕马,身上披着厚重的动物毛皮,手里拿着一把锃亮的圆月弯刀,背上背着一柄比寻常弓箭要大上一倍的弓弩,箭羽依稀可见是黑白间杂的颜色,刚刚射上城墙那第一支箭不出意外就是出自他的手。   他的语气很狂妄,比当年忽鞑第一次和陆啸对垒时还要狂妄。   陆啸刚要开口驳斥,几米之外开始燃起星星点点的火把,像引燃了一片茂密的森林似的,火光以极快的速度向后蔓延,不出片刻,城门外已出现一大片明晃晃的火海,将夜色掩盖的一切全部照亮。   忽可多吹了声口哨,火海之中传来整齐又响亮的呼喊:“杀杀杀!”   挟裹着似要毁天灭地的杀戮与血腥,野兽一样猛然扑向远昭最边陲的城镇,激起满城惶然,这一通喊叫以后,陆啸清晰听见了城中妇孺小孩儿恐惧无比的哭喊。   火光还在向后蔓延,陆啸有些说不出话,仅他现在肉眼所见,胡人兵力已是他手下驻兵的两倍多。   这样的兵力悬殊太大了!   站在城墙上的将士都被这一幕震住,好半晌才不确信的看向他:“将……将军,胡人的兵马远胜我们!”   虽竭力克制,声音却已颤抖起来。   面对这种压倒性的兵力压制,士气实在是太容易遭受打击了。   陆啸没有偏头去看那些被震慑的将士,手中长枪一振,径直朝忽可多掷去。   忽可多勒着马缰绳迅速后退,长枪钉入地面足有一半,剩下一半不停地震颤,发出嗡嗡的声响。   陆啸冷声开口:“胆敢犯我远昭者,虽身死定诛之!”   他的声音极洪亮,面对十万大军也丝毫没有一丝胆怯,正义凛然。   风雪更大,乌云遮了月,淡淡的光滑被黑暗取代,那一片火海也渐渐熄灭,像一头可以摧毁一切的猛兽,蛰伏了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冲上前将猎物一口吞掉。   吱嘎吱嘎的车轮声再度袭来,胡人准备第二次攻城了,刚刚被派去抱酒的将士抱着酒坛喘着气跑上来:“将军,我们找到一处酒窖,这些酒够吗?”   “取弓箭来!”陆啸命令,不出片刻,一把沉甸甸的弓弩便落在他手中。   这是陆戟平日喜欢用的,不比忽可多背上那一把逊色。   陆啸接过弓箭,利落的搭弓:“丢一坛酒出去,尽量往上抛,再取一个火把来!”   听见这话,那将士立刻明白他要做什么,眼底闪过激动的亮光:“是,将军!”声音甚至有点破音。   一坛子酒被抛到上空,然后被一箭射穿,刚烈醇香的烧刀子酒悉数洒在下面的战车上,依稀可以听见上面的人诧异的议论,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有酒和酒缸子从天而降,难道是想让他们喝醉了就打不了仗了吗?   胡人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头顶又是嚓嚓嚓几声脆响,酒味越发浓郁,随风飘散到后面,足以让忽可多闻到,他原本嘴角上扬,一脸势在必得,闻到酒香还深嗅了一下,然而下一刻就脸色巨变。   “回来!”   忽可多用胡语喊了一声,然而已经迟了,那战车蛮大,一方面是攻城的利器,一方面却又笨拙至极无法灵活行动。   听见他的声音,战车只停了一瞬,然后十几只火把从城墙之上丢下。   轰!   黑漆漆的夜空猛然卷起火舌,宽大骇人的战车在一瞬间变成一个熊熊燃烧的怪物。   雪花来不及飘落在地便被火光熏蒸成水雾,站在城墙上的将士仍不停地战车上砸酒坛,而战车之上,持着遁牌的人浑身着火,惨叫的从车上跑下,像附和城中恐惧的悲鸣一般。   在这片火光之中,一面新的远昭旗帜被挂上城墙,被火浪吹得猎猎作响,陆啸站在旗帜旁,身上的金色铠甲在火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像从天而降的战神,可以护一国安宁,永不让胡人踏入远昭一步!   忽可多脸上的得意消失得干干净净,一张和忽鞑有三分相似的脸扭曲又狰狞着,眼底倒映着明亮的火舌和惨叫着满地打滚的胡人将士。   “扈赫!你这个混蛋!我要宰了你!”   忽可多咬牙切齿的低吼,这战车是扈赫提议,几乎是举胡人一族将近一半的财力物力人力花了整整三年时间打造的,一共有十辆,然而现在战事刚开了个头,陆啸就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用事实告诉他这个战车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是那个叫扈赫的奴隶戏耍了他!   这个奴隶真是好大的胆子,他一定要踏平远昭的国土,抓住这个奴隶好好折磨至死,才能解今日的心头之恨!   偌大的战车烧了整整一夜,这一夜,是‘亡灵之战’的起始,无数人一夜未眠,后来侥幸活下来的人记忆里,只记得那夜的城墙之上,有一位身穿金色铠甲的将军如同天神一般,半点不能撼动的守护着远昭的旗帜……   “住手!”   陆戟猛地坐起来,旁边的人被吓了一跳,随即松了口气:“将军,你终于醒了!”   噩梦残留在胸口的余悸还没消散,陆戟揉揉眉心,旁边的人递过来一杯热茶,陆戟接过一饮而尽,单薄的里衣被冷汗浸湿,很冷。   “我晕倒了?”   “是,连赶了七天七夜的路,马累死了,你从马背上摔下来了,昏迷了两天。”   两天,又耽搁了很多路程了。   陆戟掀开被子准备下床,脑袋一阵晕眩又坐了回去,那人连忙扶着他坐下:“将军,休息到天亮再走吧,你的身体熬不住的。”   陆戟身体发虚,只觉得冷得厉害,他没有逞强,又躺回床上,片刻后看向窗外:“我们到蘅州了?”   “是,明日一早出发,日夜兼程的话,最多五日,就可抵达边关。”   五日,太久了……   陆戟在心里想,如果顾炤给出的线报没有作假的话,今日忽可多便已经率兵攻城了。   十万大军对战边关三万将士,多拖一日,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大夫来给我诊过脉了吗?怎么说?”   “大夫说将军你连日赶路太累了,心中思虑过重,又感染了风寒,如今病来如山倒,最好多调养些时日。”   那人如实说,没告诉陆戟他刚晕倒那日,烧得异常厉害,大夫根本不敢接治,全靠他自己硬撑过来的。   大敌当前一个健康的身体有多重要,陆戟比谁都清楚,但他没有时间了!   “天一亮去药铺多抓几副药戴上,到了边关再熬!”陆戟果断下令,身体还虚得厉害,强迫自己躺下再多休息一会儿。   第一缕晨曦洒进房间的时候,陆戟立刻就醒了,他的脸色难得有些发白,唇也干得厉害,坐起来后脑袋还是晕的,但他没有声张,坐在床上平复了一会儿便起身穿衣。   没多久,昨夜守着他那人捡了几副药回来,见他已经起来,张了张嘴,终是没再劝阻。   迅速吃过早饭,一行人再度策马疾行,出了蘅州往前赶了没多远的路,天色渐渐变了,风雪乍起,虽然他们都戴着斗笠穿着蓑衣,但身上还是不可避免的被雪水浸润,冻得刺骨。   “陆将军,看天色前面恐怕有暴风雪,不能再往前走了!”   有人提醒,声音很快消没在风雪中。   陆戟是在边关长大的,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边关的气候,天沉得这样厉害,风雪一来,只怕要刮好几日,就算几日后雪停了,路面都是厚厚的积雪,根本无法疾行。   胡人比远昭国人更加抗寒,且胡地的冬日比远昭的冬日更久,他们还要在冰天雪地去捕捉猎物,这个季节作战,对他们十分有利。   出了蘅州以后,沿路多为隔壁,若是在暴风雪中走错了路,便会凶多吉少。   陆戟回头看着跟他赶了一路的三百将士,他们是楚凌昭给他的精锐,可连他都受不了了,更不要提这三百人。   他是要带三百精锐去增援的,不是带三百残兵去给胡人送人头。   想明白其中的利害,陆戟果断开口:“回蘅州城,等风雪过了再走!”   身后的人全都掉转马头准备往回走,陆戟死死的抓着手里的缰绳,心中一阵绞痛。   这样的情形和五年前太像了。   五年前他被叛军绊住,没能及时赶回,回去以后,阿漓不在了,今日,他被风雪阻了去路,也不能及时赶到,等风雪过了再去,不知边关守城会变成怎样的炼狱!   “将军……”   有人出声喊他,语气里尽是担忧,陆戟收回思绪,轻轻带了下马缰绳掉转马头,然而刚掉到一半,喉咙却涌上腥甜,偏头竟是吐出一口血来。   那血有些发乌,还冒着热气,将地上的积雪融化陷了下去。   旁人并未看清他吐了血,陆戟凝神,用袖子擦了一下,复挺直背脊夹了马腹往蘅州疾行。   这种时候,他不能有事,也不能乱!   身后,暴雪袭来,将天地连成一色,轻易斩断了远昭与边关的一切联系。   谁也不知道,在这风雪背后,正经历着怎样的血雨腥风!   与此同时,苏梨带着五十人踏入浔北县。   浔北县位于浔州和蘅州之间,隶属于浔州,是浔州最大的产粮大县,这里四面环山,气候非常温润,冬季很短,且并不会很冷,常年雨水充沛,别地稻谷只能种一季,这里可以种三季,但由于山脉阻绝,这里的交通也并不发达,所以产粮只能依附浔州和蘅州两大州城的商队外销。   上一回与使臣团一起从边关回来,苏梨曾感受过这里淳朴的民风,去年大旱,这里却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照例是个丰收年,当时目之所及,苏梨看到的都是黄澄澄的草堆和晾晒的谷粮,百姓也都安居乐业。   然而这次苏梨刚进入县城,就明显感觉到这里的情况不对。   大街小巷,所有的人都用一种戒备警惕的目光看着他们,好像他们是要吃人的豺狼虎豹。   苏梨拉了马缰绳放慢速度,浔北县的交通不便,她没想过要在这里购粮,只是想探听一下今年的粮价和各地大概地粮食储备,以便后面安排采购,没想到这里的百姓竟然会和浔州城的百姓一样。   不过他们并不如浔州城的人那样仇恨外来的人,更多的还是畏惧。   苏梨皱眉,翻身下马,想从路边一个小摊贩口中问点什么,还没走近,那小贩却吓得逃跑,嘴里还大喊着:“快躲起来,又有人来了!”   一瞬间,街上的人消失得干干净净。   那些暗卫想要去追,被苏梨制止:“不必为难他们,直接去县衙看下!”   一刻钟后,苏梨和一众暗卫到了县衙,县衙的大门紧闭,好像并没有人在,两名暗卫直接翻墙而入打开大门,苏梨提步走进去,绕过大堂往内院走了几步,依稀可以听见有人啜泣啼哭的声音。   循声走过去,声音是从县官的主卧传来的,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满脸青紫的躺在床上,一个长相凶悍的女子正在给他上药,嘴里还不住的埋怨:“……我嫁给你这个死胖子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别人当县太太都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跟着你就成日担惊受怕,我图什么啊……”   女子哭嚎着,正是浔北县令钱有为和他的县令夫人。   “县里发生了何事?”   “妈呀!”县令夫人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一个激灵,立刻蹿到床上,药酒洒了县令钱有为一脸。   钱有为也许是太胖,即便受惊也跳不起来,只是脸上的肥肉抖了抖,然后看向苏梨。   苏梨取下帽子,露出整张脸,县令之前亲迎使臣团,还款待过他们几日,立刻认出苏梨,当即眼眶一热,抽抽噎噎的哭起来:“你们怎么才来啊,下官都要被人欺负死了,呜呜呜……”   “……”   钱大人,你好歹也是一县之令,朝廷命官,有话咱就好好说话,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只知道哭好吗?   苏梨唇角抽了抽,掩唇轻咳了一声:“钱大人,究竟发生了什么?还请你先冷静下来说一下。”   苏梨要求,钱有为吸吸鼻子,勉强克制下来,一开口却又变成哭嚎:“苏姑娘,你们前脚刚走,没多久就来了一伙山匪把我们县准备运往蘅州的粮食抢走了啊,不仅如此,过了没多久,他们还到县里挨家挨户的来搜刮粮食,谁要是不给就杀了谁,连下官都不能幸免啊……”   抢粮食?浔北县左右是浔州和蘅州两大州城,近年来也没听说有什么土匪,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的兵力与朝廷抗衡?   苏梨正思索着,钱有为已经委屈得控制不住了,坐在床上不停地砸床:“这些土匪实在是丧尽天良太可恶了,姑娘快通知侯爷让侯爷带兵去剿匪吧,最好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那可是三千石粮食啊!”   三千石,是整个镇北军三万多人半个月的口粮。   朝廷的粮运使运输车马都要几十辆,一般的土匪哪儿根本没有这样的人力物力!   分明是有人早就预料到如今会发生的状况而先下手抢走了粮食!   是扈赫给忽鞑出的主意,还是忽鞑那时路过浔北县就有了这样的打算?   “这些土匪往哪里去了?”   苏梨质问,钱有为哭得涕泗横流,撸起袖子擦了擦鼻涕:“谁知道啊,这群人可凶了,还留了人在城里把守着!”   “……”   要你这个县令有何用?   苏梨腹诽,冷着脸走出县衙:“所有人分散,去城中打探一下,看有没有人还知道其他线索,若是所有人都统一口径不知道土匪往哪个方向去了,就注意一下城里是不是暗藏什么玄机!”   “是!”   众人立刻分散开来,只余下两人跟着苏梨,他们把外袍翻了个面穿着,这一面衣服与寻常的家丁服差不多,背心还绣着一个‘苏’字。   苏梨也将披风翻了个面,变成粉色的绣着精致小花的披风,远远看着像是苏家的贵家小姐,被家丁护着出来游山玩水似的。   城里的街道上依然没什么人,走了一会儿,苏梨看见一个粮铺,只是生意凋零,并没什么人。   苏梨提步径直走过去,话还没说,先放了一锭碎银在柜台。   她没戴上披风帽子,因为披风变成了粉色,远远一看就是个柔弱女子,粮铺的店小二并未像之前他们看到的人那样恐慌,只苦着脸道:“姑娘,你来错地方了,今年我们这里遭土匪劫了没有粮食,连自己吃的都不够,掌柜的让我守在这里,是想让我想办法把店面盘出去。”   “怎么会遭劫?我就住在浔州城,这些年也没听说这附近有土匪啊,不然我爹怎么放心让我一个人出远门?”   苏梨眨巴着眼一脸天真的说,小二看着她脸上的伤疤,默默咽下一句‘因为你丑啊’,苦笑着道:“我也没听说过,许是从别的地方流窜来的,口音听起来不像本地人。”   “不像本地人?那是哪里的人?”   苏梨追问,小二立刻变了脸色噤若寒蝉,苏梨忙拍拍身边一个暗卫的胸膛,十分自信道:“这是我家的护院头领,武功特别好,最喜欢见义勇为,你不妨告诉我,我给我爹写一封信,说不定还能帮你们把粮食抢回来!”   “我说姑娘诶,你还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说大话啊!”小二被苏梨这话惊得瞪圆了眼睛,将苏梨拉进店里,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才凑到苏梨耳边低语:“我们县令曾带兵去剿匪,却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回来,连带去的县差都丢了,你以为是为什么?”   “为什么?”   苏梨附和着问,也配合的瞪大眼睛,又好奇又有些被吓到的样子。   小二的声音压得更低:“县令回来偷偷给每家每户递了话,那些人根本不是土匪,是安家的旁支,拿着太后的令牌奉了懿旨征粮呢!”   “安家策划宫乱,已被陛下灭了满门,就算拿着太后的令牌也是反臣叛贼,何须怕他?”   “到底是太后娘家的人,陛下既然没有赶尽杀绝,说不定什么时候看见太后的面子上就平反了呢!”   店小二小声嘀咕,还横了苏梨一眼,似乎在训斥她不懂人情世故。   苏梨绷着脸心中自有思量,如果这事真的有太后在背后插手,那皇城和远昭就更危险了!   “对了,安家未灭门之前,县里可有安家开的粮铺分号?”   那小二脸色剧变:“你问这个做什么?” 第107章 他的皇后回来了!   安家在浔北镇确实有自己的粮铺分号,那店小二之所以那样慌张害怕,是因为安家人被钉上叛乱的罪名以后,人走铺空,县里几个粮商悄悄瓜分了安家粮铺的储粮。   苏梨对此没有多说什么,问了安家粮铺的位置便带人赶过去。   安家名下的产业非常多,渗透到方方面面,在京城已显出显出端倪,安家在浔北镇的粮铺分号和在京城的差不多,从选址到店面布置都和安家在京城的几家铺子很像。   只是安家的人被抓了,铺子便破败了许多,苏梨没有贸然进去,和两个暗卫在角落观察了一会儿,确定里面没有人以后才进去。   这些暗卫比国公府的护卫身手更好,也更有查探的经验,一进去大家查探的方向就是看粮铺里有没有暗道或者密室。   其中一个暗卫敲到墙上有一块空砖,下意识的要打开,苏梨猛地想起自己之前在昭安楼吃过的亏,开口制止:“小心机关!”   暗卫的动作一顿,和另外一个人一起护着苏梨退出房间,等三人在房间外站定,暗卫拿出一枚钢珠甩向那块空砖,那暗卫的内力十足,空砖应声碎裂,砖后的机关被触发,暗箭从四面八方射过来,和苏梨上一次在昭安楼的情况一模一样。   两个暗卫都看向苏梨,眼神带着感激。   他们虽然身手不俗,但在这种机关面前也不能完全自信自己不会受伤。   没一会儿,暗箭射完,那个暗卫进屋,在墙上摸索了一会儿,找到机关,原本一体的墙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挪开,出现一个仅容一人通行的暗室。   苏梨走过去看了一眼,暗室只有一人宽的衣柜大小,有十来级阶梯往下,下面是暗道,不知通往何处。   “等其他人回来再说,暂时先不要进去。”   苏梨谨慎的说,脸上的伤还在,她不能再犯相同的错误。   暗卫抬手吹了声口哨,类似鸟啼,这是他们的集结暗号,周围响起几声回应,没一会儿,分散出去的暗卫悉数翻墙回来。   根据他们在城中的走访了解,整个县城的确都遭了劫,匪徒不知如何进的城,运送粮食的车马也是从几个粮铺抢的,匪徒一共来了三次才将县城的粮食搜刮得干干净净,最近一次在前天夜里,然而出了城以后四周并没有发现特别明显的车马痕迹。   这两日并没有降雨,如果一条路被粮车反复碾压,不可能没有痕迹,除非粮食并没有运出城!   根据刚刚店小二所说,县令曾带兵出去剿匪,还与匪徒有过对话才会知道他们是太后的人,县令定然知道些什么!   苏梨留了一半的人在粮铺,又带了一半的人回到县衙。   县衙的门这次没有关着,可进去以后,苏梨却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这些暗卫比她的鼻子更敏锐,立刻施展轻功先行一步朝后院奔去。   苏梨跑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只看到钱有为和他妻子的尸体,两人都横尸在床上,一刀毙命,血将富贵花开的被子染得一片血红,死不瞑目,脸上全是惊惧。   先到后院的暗卫并不在屋里,凶手应该还没有逃跑,他们追凶手去了。   苏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片刻后朝门外跑去,冲留下来保护她的十来个暗卫命令:“回安家分号粮铺!”   说完,众人纷纷翻身上马,策马朝安家分号粮铺疾行而去。   行至一半,苏梨拉了马缰绳,从怀里拿出一沓银票,对着街道两旁紧闭着的院落道:“安家分号粮铺可能会发生火灾,我在这里悬赏千两请各位提水救火,成功灭火,这千两银子人人有份!”   苏梨说完,扭头对那十来个暗卫道:“按照我刚刚的说法,沿街喊两遍!”   暗卫的声音比苏梨的声音更加响亮,喊了几遍以后,街道两旁渐渐有人打开房门,但全都好奇的看着苏梨,并未急着行动,苏梨又拿出一沓厚厚的银票:“县里被抢的三千石粮食很有可能就藏在安家分号粮铺的地下暗道里,如果粮食被救出来,我会按照今年的市价全部征收!”   这个条件算是很诱惑人了,众人互相看看,最终决定相信苏梨,全都从家里抬了水缸出来。   见大家被说动了,苏梨立刻策马和那些暗卫先到粮铺。   守在粮铺的暗卫果然也受到了袭击,不过这些人根本不是暗卫的对手,地上摆了好几具尸首,战斗很快结束。   “粮草很可能就藏在这个粮铺的地下暗道里,我怀疑暗道里有机关,一旦有人进入就会引发火灾,粮食会被焚烧殆尽,现在我需要一个身手很好的人进入暗道,最好能破解暗道里的机关,如果不能,触发机关以后,我会立刻组织县里的人救火,尽可能的救出粮食。”   “我去!”   立刻有人主动报名,苏梨没有时间犹豫,只拱手嘱咐:“小心!”   那人微微颔首回应随即进入地道,苏梨让其他人往后退了退,这些暗卫也从附近几家人屋里提了水来。   这个等待的时间很漫长,也很让人焦灼,苏梨很清楚,这三千石粮食仅仅只是个开始,也许在接下来的其他地方,还会遇到相同的情况。   如果这三千石粮食救不下来,她不确定后面还能不能征到粮食。   一刻钟后,粮铺里冒出了浓烟,那个暗卫没有出来,苏梨又派了两个暗卫进去,两个暗卫很快把之前的暗卫带出来,还好,那个暗卫并没死,只是受了重伤。   “粮食的确就在里面,有四个人把守,已经被我们解决了,只是这四个人死之前往上面泼了油,粮食烧起来了!”   “啊?粮食竟然真的就在里面!”   “太可恶了这些土匪,抢了粮食也就算了,还要防火烧,真是暴殄天物!”   “就是!这些人根本不知道种粮食有多辛苦!”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苏梨并未多说什么,只对着五十暗卫沉着命令:“所有人用帕子打湿水掩住口鼻进入暗道,等待百姓送水灭火!”   暗道只容一人通行,给灭火带来了巨大的阻碍,所有人齐心协力也花了足有一个时辰才将火完全扑灭。   火灭了以后,苏梨请县里的工匠直接把地面凿了,露出整个地下暗道的全貌,众人皆是哗然,没想到这个粮铺底下竟然别有洞天。   三千石粮食被烧了不少,所幸救下来的更多。   “这些粮食,我都要了,刚刚参与救火的所有人,都可来认领赏银,我会留人在此造册登记,挨家挨户发放银钱,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这些百姓都以为今年白干了,损失惨重,没想到苏梨一来,不仅找回了被抢的粮食,还要给他们银子,他们自然个个非常开心。   “姑娘是我们的大恩人,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们一定满足!”   “这些粮食需要将烧焦的部分清理出去然后晾干,我需要你们尽快做完这些将平安粮食运送到蘅州州府,押运费我会另算。”   这里离边关太远了,苏梨不可能带着这么多的粮食赶路,只能让他们送到蘅州,到时再由蘅州州府派人送往边关。   “姑娘放心,我们不要你的押运费,自愿帮你送到蘅州!”   “对!我们不要押运费!”   众人十分义气的说,虽然并不知道边关如今发生了何事,这些粮草又有多么重要。   苏梨胸口微热,拱手向众人行了一礼:“谢谢!”   说完话,她留了五人在这里善后,准备带人继续赶路,刚出了县城门口,先前在县衙去追凶手的几人回来,将一枚银色令牌交给苏梨。   “凶手抵死反抗,属下没能留下活口,只从他们身上搜到这个。”   银色令牌上刻着精致的海棠花,是太后身份的象征,只是上面染了血,丝毫没有一国太后的仁善慈祥,反而杀戮满满。   “呈给陛下,如实汇报!”   苏梨没接令牌,只说了这八个字,便夹了马腹继续赶路。   腊月十一,小雪,京城御书房。   呼啸的北风吹得窗棱啪啪作响,屋里虽然有火炉烧着,温暖如春,那声音却也叫人心中发寒。   赵寒灼站在楚凌昭面前,楚凌昭安静的看着他呈上来的第二批折子,上面是这些天赵寒灼筛选后得到的名单。   一群一心想要替胡人覆灭远昭,死不悔改的名单。   楚凌昭看得很慢,这里面大多数人他是不认识的,偶尔有一两个名字他却很熟悉。   “他们都不肯悬崖勒马?”   楚凌昭低声问,莫名有些难过,他是正统太子继位,做太子时,没想过要残害手足巩固自己的帝位,继位后也从没想过要为沉迷美色,贪慕享受。   他自问这一世活到现在,无愧于天下苍生,也无愧于心,却有这么多人不肯相信他能做好一个帝王。   “陛下,要再审问一遍吗?”赵寒灼垂首问,他的语气冷冰冰的,是惯有的公事公办,是个没有感情的铁面无私的判官。   “爱卿对朕失望吗?”   楚凌昭不由得问,就在不久前,他已经让赵寒灼秘密处决过一批人了。   他亲自去看了,那些人的血流了一地,红得艳丽刺眼,摄人心魄。   他没有亲自行刑,却听见了那些亡魂的嘶吼尖叫,一如扈赫当初在校场上所言,对远昭皇室失望到了极致。。   “陛下乃明君,在位四年,不曾做过任何昏聩之事,臣与天下人没有资格妄议陛下!”赵寒灼严肃的说,他不会撒谎,也不会安慰人,说出来的话硬邦邦的,不像旁人那样会拍马屁,却还能让楚凌昭听进去。   楚凌昭没了声音,拿着朱笔看着那折子,却迟迟没下笔,片刻后,御书房传来宫人的低呼:“陛下,顾大人求见!”   “进!”   楚凌昭命令,房门被打开,厚重的门帘撩起,顾远风穿着一身月白色朝服卷挟着飘零的雪花踏进门来。   “微臣拜见……”   “爱卿不必多礼!”楚凌昭及时开口制止,最近事情太多,下朝以后,他与赵寒灼和顾远风见面便少了这许多的虚礼。   顾远风站起来,面色微沉:“陛下,微臣找到了苏尚书一家,不过苏尚书年事已高,在流放途中不堪颠簸,染了重病去世,苏家二子被微臣带回,但心中对朝廷有结,似乎还有些无法释怀。”   “他们二人何在?”   “就在御书房外等候召见。”   顾远风回答,御书房里陷入一片沉默。   撇开苏挽月如何不说,苏良行在朝中是出了名的谏臣,在政事上和忠君爱国方面,他向来是做得很好的,苏家二子入朝以后的表现也不俗,一开始楚凌昭想扳倒安家,便有意扶持苏家,只是没想到苏挽月后来做出了那样的事。   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楚凌昭不得不摒弃前嫌让顾远风把苏良行他们带回来,苏良行死了,苏家二子如今便不好掌控了。   若是这二人回来,反而受了胡人蛊惑临阵反戈,只怕后患无穷。   “两位爱卿以为朕应该如何处置二人?”   楚凌昭低声问,被苏良行的意外病亡打得有些措手不及。   其实这一招历代先皇都曾用过,先贬斥,再召回,打个巴掌给颗枣,可以让人更忠心不二,这也是当初他只流放苏家满门,不曾抄斩的原因。   “苏家本就罪有应得,陛下既然将二人召回,这二人就该承担起肩上的责任。”赵寒灼硬邦邦的说,楚凌昭没形象的翻了个白眼。   赵大人,你真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指望不上赵寒灼,楚凌昭只能将目光投向顾远风,顾远风微微弯腰行礼:“尚书大人上月才病逝,尸骨未寒,苏家二子皆在孝期,陛下不妨恩准二人先回苏家,设灵堂祭奠亡父,待二人失去至亲的悲痛情绪平静一点再谈其他。”   “死者为大,应该的。”   楚凌昭认可的点点头,眉头却仍紧锁着眉松,现在的局面依然很紧迫,他给不了太多的时间让苏家这两个人自己去想通。   许是看出他的顾虑,顾远风再度开口:“苏家二子之前与贵妃娘娘的沟通很少,对皇子被害一事的来龙去脉了解得并不是很清楚,陛下要解他们的心结,过几日不妨带贵妃娘娘出府亲自祭拜,一来可体现陛下的宽容仁和,二来也可让二人真切意识到当初苏家是如何获罪。”   楚凌昭在处理苏家这件事上,并没有任何做得不对的地方,相反,他留下苏挽月的命,如今看来是最大的仁善。   顾远风用的是明显的怀柔政策,这不仅是给一颗枣了,简直就是给了一筐,换谁都该知足了。   楚凌昭松了口气:“就按爱卿的意思办吧。”说完,终于落笔在奏折上打了个勾,交给赵寒灼。   赵寒灼和顾远风受命退下,楚凌昭又看了一会儿奏折,感觉屋里闷得厉害,脑袋发疼,不由得起身朝外走去。   刚跨出御书房的门,一阵凛冽的寒风呼啸而来,屋里屋外极大的温度差,冻得他一个激灵。   “陛下,您怎么出来了?奴才去给您那披风披上吧!”   守在门口的宫人说着转身要跑,被楚凌昭制止:“无事,朕就这样走走便好。”   “是!”   宫人老老实实垂下头去。   张德被抓了以后,御前换了新人,新人没有张德心思活泛,以往这种天气,不管他出不出门,张德总是会命人提前备好披风暖炉,以免被他临时兴起的外出打个措手不及。   这人没有张德好,可也不像张德为胡人卖命,还敢做出篡改圣旨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寒风凛冽如刀,将脑子里的沉闷刺痛卷走,楚凌昭清醒了不少,漫无目的的朝前走去。   登基四年,他已经很少有这样闲暇的时光在宫里溜达了。   宫里其实早就变了很多,他走到太后寝殿,却没有进去,只在宫门外面远远地看了一眼,他想起上次太后与他说的那些话,他们的母子感情已经出了很大的问题了。   他又走到潋辰殿,这曾是他过去五年最爱来的地方,因为这里住着他心爱的女子,她娇娇软软的,能让他轻易地放松下来,然而现在里面住着一个疯女人,和一个长得很像怪物的孩子。   他的皇长子。   不,如果先皇后没有难产诈死的话,也许他的皇长子已经两岁多了。   想到这里,楚凌昭再度提步去了太子妃寝殿。   雪下得越来越大,很快打湿了衣衫,冷得刺骨,却将房檐屋角都染上纯洁无瑕的白,掩盖了太子妃寝殿的破败。   楚凌昭推开门进去,这里的温度似乎比外面还要冷上一分。   先皇后安若裳在世时,他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可安家叛乱以后,短短数月他却来这里了好几次。   楚凌昭自己想着都觉得有些嘲讽。   他负手一步步度量着殿里的空间,像眉头苍蝇一样转悠,却又莫名的感觉很安心。   在无数次竭尽全力的回想中,他拼凑起曾经这座寝殿主人的形象,她是个很温婉的女子,以前他觉得其貌不扬,后来看了宫廷画师曾给她画的画像却觉得她其实十分耐看。   她不争不抢,说话永远大方得体,声音柔婉,是最让人舒适的,他以前觉得不喜欢,如今想来却觉得十分难得。   那是他的皇后最应该有的模样,他不喜欢她,不是她的错,是他的心智还配不上这个君王之位。   如果他的皇后还在,他现在应该也能轻松一点吧。   楚凌昭暗暗地想,人已走进了安若裳的卧寝,从安若裳难产以后,这里面所有的一切都再没有人动过,落下了厚厚的灰尘。   楚凌昭走到床边,想起三年前自己就是无动于衷的站在这里看着安若裳的‘尸体’的。   他当时心里有过一丝难过吗?   楚凌昭问自己,却记不清当时的心情,他往床边走了一步,试图感受当初那个女子留在这里最后的痛苦挣扎,却猛然顿住脚步,他的目光难以置信的看着床前的鞋塌。   那方鞋塌是上好的黄花梨做的,他记得是他们新婚之前,太后特别找工匠定做的这张床,但新婚之夜,他让这个女子独守了婚房。   现在,这个许久没有过人的宫殿,那鞋塌之上有一双清晰无比的脚印!   有人来过这里!   那个人就站在这里看着那张床!   楚凌昭一瞬间想起那时在皇陵,安若裳的棺木里搜出来的那封信。   她说他们很快就会重逢。   他的皇后,时隔三年又回来了!   楚凌昭的心脏狂跳不止,他很惊愕也很激动,甚至还有一丝不知名的紧张。   他的皇后还活着,那她腹中那个孩子呢?会不会也还活着?   是不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孩子已经平安健康的降生在这个世上?   “禾喜!”   楚凌昭喊了一声,候在门外的宫人连忙跑进来:“奴才在,陛下有何吩咐?”   “除了朕,谁还进过这里?”他问,语气十分笃定,宫人一脸懵:“陛下,没……没人……”   “一定有人进过这里!”   楚凌昭打断宫人的话,深吸两口气忽的大步朝外走去,宫人吓得脸色剧变,立刻提步跟上,刚跨出太子妃宫的宫门,一个御林军匆忙跑来:“陛下,赵大人在宫外被人劫持了!”   “什么人竟敢如此大胆?”   楚凌昭勃然大怒,赵寒灼是大理寺少卿,虽然是文官,可最近京中不太平,他进出都是带着人的,什么人竟然能把他劫持了?   “微臣尚不清楚,是赵大人的贴身护卫赵拾拼死赶到宫门报的信,赵拾受了重伤,还没交代清楚缘由就晕死过去,目前正在太医院救治!”   楚凌昭抿唇,眼神冷肃的朝太医院大步走去,嘴里同时命令:“调集御林军羽卫,朕倒要看看是谁胆敢挟持朝廷命官!”   说着话,前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一个侍卫在楚凌昭面前跪下,双手呈上一枚银色令牌。   “启禀陛下,浔北县有安家余孽,自称奉太后之令,掳劫全县三千石粮食,被发现后欲图焚粮,被苏县主制止,但仍有不少粮食被烧,请陛下定夺!” 第108章 朕想问王上借人   夜半,太后寝殿。   一个身子瘦小的宫人端着托盘匆匆往里走,刚跨过宫门,却被埋伏在门口的御林军掩住口鼻拖出门外。   一盏茶后,寝殿传来咳嗽声,没多久,寝殿门被拉开,太后拢着披风走出来。   她中的软魂香早就好了,可风寒却一直没好,脸色很差,很是惨白,眼窝也凹陷下去,一片青黑。   她低低地咳嗽着,往宫门的方向望了望,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下了一日的雪在这个时候终于止了,只是寒风仍刮着,吹进屋子,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亡魂在呜咽哭泣,颇为渗人。   太后站了一会儿复又进屋,屋里烧着炭,关上门,寒气便被阻绝在外。   时辰不早了,屋里暖洋洋的很适合睡觉,但太后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她抓紧披风,一步步在屋里走着,皱纹交错的脸上一脸凝重,又有些恍惚,心里很是没有着落。   她回想着自己这一生的对错,回想着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是否有纰漏,但是想到最后她只觉得孤单,这偌大的寝宫只剩她一个人了,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儿子已经许久不曾来看她了,连后宫那些妃嫔也都不曾来觐见。   她这个太后做得着实没意思。   儿子不孝,可她还有皇孙可以依靠啊。   想到这里,太后复又开心起来,她唇角勾了勾,走回自己的卧寝,从衣柜里翻出一双虎头虎脑的鞋。   那鞋子做得十分精致,大红色的贡绸鞋面,鞋尖攒着三颗成色极好的珍珠,后面绣着憨态可掬的麒麟,一看就是精心准备的。   这鞋是她三年前就备好的,只是没能送出来,但现在好啦,她的皇孙回来了,她可以亲手给皇孙穿上这双鞋,扶皇孙上位,然后自己垂帘听政。   胡人不过是要几座城池罢了,那便给他们!   待她的皇孙长大,再夺回来便是,鸿熠不孝,被外人蛊惑软禁她这个母后,她便也没有必要再与他迂回那么多了!   太后眸光慈爱的摸着那小鞋子,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变得狠绝。   不知道过了多久,殿门被敲响,太后放下鞋子,挺直背脊,还没来得及开门,只听得外面的人高声道:“太后娘娘,陛下半个时辰前亲自率领御林军羽卫出宫去了,陛下说今日天寒,请太后娘娘保重贵体早些休息,若他明日未归,只能有劳太后娘娘替陛下上朝主持大局了。”   那人说话中气十足,并非寻常宫人,更像是孔武有力的御林军。   太后心底一惊,扑向殿门想要拉开,却只能拉开一条缝,然后是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   他们竟然在门外上了锁!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给哀家的寝殿上锁,哀家是太后,信不信哀家出去砍了你们的头!”太后又惊又怒,抓着门框嘶吼。   楚凌昭如此幽禁着她已经让她的颜面扫地,如今再将她锁在屋里,岂不是把她当成阶下囚对待?   “太后娘娘,陛下的口谕还有一句话。”   “他说什么?”   太后追问,心中隐隐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外面的人顿了顿,以更正义凛然的语气道:“陛下说,若他明日归来,还请太后就安家余孽擅自征粮一事给个合情合理的交代!”   太后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一样,她软软的瘫坐在地上。   屋里的炭火很旺,可地砖还是很凉,寒气侵入体内,她打了个寒颤。   她努力思索自己的计划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心中的怨恨更深,觉得自己养了个心狠手辣的儿子,过了一会儿她脸上却浮现出疯狂狠戾的笑,她笑着低语:“鸿熠,你赢不了,你赢不了的!”   低语渐渐变成大笑,如癫如狂,却无人再理会……   与此同时,安家老宅门前,年轻的帝王亲率御林军羽卫将安家包围。   时间紧急,他没有命内务府精心赶制威风凛凛的铠甲,只穿了平日的明黄色常服,他不像先帝是易胖体质,即便经常处理朝政鲜少锻炼,身体仍保留着少年时期的健迫。   他骑在高高大大的红棕马上,背脊挺直,身形颀长如最锋利的刀剑,眼神如刀挟裹着雷霆之势看着前方。   寒风呼呼的刮着,他未曾受到半分影响,守在门口的胡人勇士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他并不拐弯抹角,只沉声命令:“请你们王上出来一见!”   那胡人勇士本还想装作听不懂,却见楚凌昭抽出了一把寒光四射的剑,大有他不进去禀报,他就率兵直接攻进去的架势。   胡人勇士眼神一凛,连忙朝里面跑去。   这一去,时间有些长,楚凌昭拿着剑却极有耐心的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雪又洋洋洒洒的落下来,厚重的冬衣被雪水打湿,头顶和肩头很快堆了雪,身下的马打着喷嚏晃晃脑袋,躁动不安的动了动。   “陛下……”   有人低唤,楚凌昭没应声,又过了片刻,忽鞑才姗姗来迟,他穿了很厚的衣服,最外面裹着一张虎皮大衣,脖子上佩戴着色彩鲜艳的挂饰,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显然经过一番精心的装扮。   “本王已经睡下了,陛下突然深夜造访,不好随意面见陛下显得唐突失礼,耽误了些时间,请陛下恕罪。”   忽鞑嘴上说着恕罪,面上却一点赔罪的意思都没有,眼底反而带着一丝得意,好像能把这位年轻的帝王晾在门外这么久,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   “无妨,左右是朕有事想请王上帮忙,等一等王上也是应该的。”楚凌昭轻声说。   明明是他亲口说有事想让忽鞑帮忙,却也还坐在马上纹丝不动,姿态摆得很高,丝毫没有请人帮忙低言细语讨好的意思。   忽鞑眯着眼睛在楚凌昭身后扫了一圈,大致一看,楚凌昭至少带了三四百人。   “陛下带这么多人来这里,不像是请人帮忙的,倒像是要围剿了本王的使臣团一般呢!”   忽鞑说得没错,楚凌昭的确有这样的心思,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这样做。   万一忽可多攻打是真,陆戟战败,而楚怀安并未来得及率兵增援,为了避免更多的百姓遭受战火侵扰,他必须留下忽鞑作为和谈的底线。   “王上误会了,朕乃一国之君,不得随意出宫,一般出宫都要带这么多人。”楚凌昭面不改色的解释,说完又拉回正题:“方才京中突发了一点事,朕想借王上的勇士去救个人。”   他只说了借,却没有问忽鞑同不同意,言语之间很是强硬,根本没有给忽鞑拒绝的机会。   “不知出了怎样的大事,竟惹得陛下亲自率兵出宫?”忽鞑疑惑的问,仿佛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楚凌昭心里攒着一团火,四处灼烧着,面上却挂着笑:“是有不知天高地厚的歹人,劫持了朕的大理寺少卿,朕十分倚重这位少卿,自是要亲自将他平安接回才好!”   这话是说给忽鞑听的,事却是做给朝中大臣看的。   朝中人心不齐,赵寒灼如今是楚凌昭最倚重的人,若赵寒灼出了什么不测,这朝中只怕会人心涣散成了一盘散沙,到时不必胡人再使什么阴谋诡计,便会自取灭亡!   楚凌昭此举,是为了收服人心,他很清楚,这非常冒险,但在这个紧要关头他必须去做。   “竟然有此事?真是太胆大妄为了!”   忽鞑先是惊讶,复又愤慨起来,竟还学会了用成语!   楚凌昭心中冷笑,开始自贬:“也是朕平日管束无方,竟叫歹人混迹进了皇城,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作乱,王上既是抱着和亲的目的来的,朕也不拿王上当外人,因此拉下脸深夜来此向王上借人。”   楚凌昭这一番示弱听得忽鞑心里十分熨帖,他之前还在为陆戟杀了他两个勇士的事不满,这会儿也平息了些,看着楚凌昭道:“陛下也不必自责,本王与远昭是盟友,如今陛下有求,自是不能不答应,陛下要借几人?”   “除了王上,朕要使臣团所有的人!”   忽鞑:“……”   本王仿佛听见你在逗本王发笑!   “陛下,这些人都是本王的亲信,他们是来保护……”   “既然朕要走的王上的人,自然会派兵保护王上,王上是对朕不放心,还是对远昭与王上的结盟不放心?”   楚凌昭认真的问,语气很是严肃,忽鞑无论是不相信他还是不相信这段结盟的关系,都十分的不得体。   忽鞑看着楚凌昭,心绪有点复杂,他没想到楚凌昭被逼急了会跟他来这么一招,直接调走他身边的人,以非常完美的借口把他看管起来。   “陛下,你是真的想救人,还是想以此为借口,对本王下手?”忽鞑反问,对楚凌昭的用意也用了十分恶意的揣测。   楚凌昭丝毫没有被戳穿的慌乱亦或者窘迫,他甚至认同的点点头:“坦白说,朕怀疑王上因为之前生死局上损失两员大将,怀恨在心,所以故意让人挟持朕的少卿蓄意报复,朕来向王上借人,也是间接想证明王上的清白!”   “……”   忽鞑突然有点相信楚凌昭和楚怀安是有血缘关系的兄弟这件事了,论厚脸皮的程度,他们两个人简直如出一辙!   忽鞑哪里知道楚凌昭少时经常和楚怀安凑到一起玩,潜移默化间,已经把楚怀安身上那些痞气学了四五成呢。   “少卿如今生死未卜,时间紧急,还请王上早些把人借给朕。”   楚凌昭幽幽的催促,手里拿着剑动作灵巧的挽了个剑花反手背在身后,丝毫没有要收回剑鞘的意思。   忽鞑脸色发青,不过也没过多犹豫,片刻后闷声道:“陛下既然如此急需,那便借与陛下吧!”   说完冲身边的胡人勇士递了个眼色,片刻后,整个使臣团的人都在外面集合。   楚凌昭身后的羽卫统领清点了人数,凑到他耳边低语:“陛下,人到齐了。”   “出发!”   楚凌昭一声令下,夹着马腹疾行,其他人立刻跟上,剩下几十人落在最后,站在马上无声的看着胡人勇士,那些个胡人勇士互相看看,最后还是忽鞑咬牙切齿的发令,这些人才跟着跑起来。   最后楚凌昭带来的羽卫,有十人留了下来,他们翻身下马走到门口一字排开,冲忽鞑行了一礼:“王上,接下来由我等负责您的安危!”   “……”   我信了你们的鬼!   忽鞑在心里冷嘲,拂袖转身回屋,十个羽卫亦步亦趋的跟上。   楚凌昭带着人大张旗鼓的搜城,挨家挨户,每一家客栈,每一个房间,任何有可能藏匿人的地方,他都不会让人放过。   使臣团被他带走了,安家也空荡荡的很方便查探,他不相信,赵寒灼这么一个大活人会平白消失不见!   丑时一刻,安若澜做了个噩梦,立刻坐起身来,她浑身冒着冷汗,心脏因为梦里的场景而疯狂的跳动着。   “嬷嬷!”   安若澜扶着额头唤了一声,语气有些虚软,带着自幼养成的依赖信任。   叮铃。   耳边传来清脆的铃铛声,她微微皱了下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下一刻,手中被塞进一杯热茶,暖意从掌心传向四肢八骸,她的眉头松开,低头喝了一口。   馥郁的茶香在唇齿漫开,是极清甜的果茶,很好的安抚了噩梦带来的慌乱不安,是记忆中才有的味道,但她刚醒,还没安全清醒过来,所以并未察觉哪里不对,只揉着眉心低声道:“嬷嬷,点灯吧,我做了噩梦睡不着,想和你说说话。”   话落,猩红的火折子被吹燃,然后烛灯被点亮,昏黄的灯光倾洒而下,将整个屋子都照亮,最后一点心悸终于被驱散,安若澜抱住被子,喝完整杯茶将被子递给嬷嬷,嬷嬷还未转身,她已自顾自谈起刚刚的梦境。   “嬷嬷,我刚刚梦见长姐了,她正在生孩子,原本好好的,可产婆中途却突然变脸,要她把孩子憋回去,不许她生出来,她哭着求产婆放过她的孩子,可没一个人听她的。”   安若澜轻声说,想到梦里安若裳的惨叫和无助的哭求,心里还是很不舒服:“我问过陛下,陛下说他不曾害过长姐,我猜应该是兄长从中做了什么,可现在兄长已经死了,长姐为什么还要给我托梦?”   安若澜迷茫的问,手有些发酸,终于发现嬷嬷一直没有答她的话,也没有伸手接过杯子,心里涌上诡异,她立刻拧眉低斥:“你是谁?”   说着话,便将手里的杯子砸出去,杯子做得很厚实,砸在‘嬷嬷’背上,然后落地咕噜噜滚到门边。   “是我。”   ‘嬷嬷’轻声开口,声音很柔,与平日衰老冷肃的声音截然不同。   只简单的两个字,便让安若澜如遭雷击,她惊愕的瞪大眼睛,后背一阵阵发凉,只觉得屋里阴风阵阵,不自觉往床角缩了缩。   “你……你……”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显然是被吓得不轻,‘嬷嬷’连忙回过头抓住她的手:“澜儿,是我,我没死!”   握住她的手是温热柔软的,而‘嬷嬷’在面对她以后,露出一张戴着面纱的脸,面纱遮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轻灵漂亮的眼眸。   那眸子如杏,眸光如星,盛着盈盈水光,折射着细碎的光晕,摄人心魄,一如她记忆中的模样。   “长……长姐??”   极艰涩的吐出这两个字,安若澜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她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安若裳的尸身,却是亲眼看见安若裳被抬着葬进皇陵的。   已经死了的人怎么会还好好地出现在她眼前?   “别怕。”安若裳拿着手帕轻轻擦了擦她额头的冷汗,又抓着她的手隔着面纱捏了捏自己的脸颊:“你看,我是活的。”   “你……”   安若澜下意识的抓住面纱想要揭下,被安若裳制止:“我……我和以前的模样不一样了,你认不出我的。”   安若裳的语气有些局促不安,和以前与安若澜在一起的时候颇为相似,安若澜松了手,其实只凭声音和这双眼睛便已经信了大半。   “这是怎么回事?当年……”   “当年是兄长助我诈死。”   “那你腹中的孩子?”安若澜追问,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想,安若裳点头:“孩子也还活着。”   安若澜眉心一跳,下一刻安若裳从袖袋中拿出一粒药丸递给安若澜,闻着熟悉的药味,安若澜立刻吞下,然后听见安若裳道:“陛下方才出宫去了,宫中守卫不那么森严,我才找到机会来找妹妹,妹妹这些日子受苦了。”   安若澜摇头,她一直定时吃着送进宫的药丸,毒性被克制着,倒还不曾吃过什么苦头,只是还有些无法接受,来和自己接头的竟然是安若裳。   “妹妹将赵大人藏于何处?陛下如今出宫搜人去了,王上怕不安全,让我来问妹妹,好将赵大人转移到别处去。”   安若澜终于明白胡人的打算了,她被下了软魂香,受制于胡人,原以为胡人挟持赵寒灼是因为他破坏了胡人在宫中密布的眼线想要报复,如今才知道这些胡人手中竟握着这么重要的底牌。   安若澜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复又察觉有些不对。   之前和她联系的一直是她的陪嫁丫鬟关五,今夜为何不是关五前来?而且之前也没有任何提示说安若裳还活着。   已经走到这一步,安若澜的防备心并不能被安若裳三言两语就化解,她咽下差点出口的话,转而问道:“姐姐当年是自愿诈死的?”   当年安若裳生产前安若澜也进宫看过她,那时她神情温软,充满母性的光辉,一心只盼着孩子出生,半点看不出有要诈死的念头。   安若裳垂眸,眼神黯淡下去:“妹妹应该知道,陛下从不喜我,也不喜我腹中孩儿,我留在这宫中并无任何意义。”   “那姐姐走了为何还要回来?就算陛下不喜姐姐,以姐姐的性子,也不该因此记恨上陛下吧?”安若澜质问,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   “我是不争,可为了腹中孩儿是正统血脉,我总得为他做点什么。”安若裳低声说,复又怀疑的看向安若澜:“澜儿呢?你恨陛下吗?莫非你现在想反悔?”   安若裳反倒怀疑起来,安若澜的疑虑消减了些,被安若裳的问题戳中心防,眼神微微晃了晃,有些迷茫。   她其实没爱过什么人,入宫的时候正是苏挽月风头正盛的时候,她每天瞧着听着楚凌昭对苏挽月有多宠爱,偶尔还会感受到楚凌昭对安家人的偏见。   她以前不懂安无忧为什么那么恨皇室,后来她慢慢的也就懂了些,后来安无忧死了,她受胡人控制帮胡人做事,好像这已经是理所应当的事,没有她应不应该、愿不愿意的余地。   “姐姐当初不是说过,你我都只是一颗棋子,棋局之上,哪有棋子说话的权利?”   安若澜自嘲的说,态度很是悲观,疑虑打消了一半,拉着安若裳的手道:“姐姐放心,赵大人就藏在昭安楼中,那里早就被封了,非常安全,不会有人想到那里的。”   “陛下亲自带人搜查,未必十分安全,我还是出宫看看吧。”安若裳皱眉不放心的说着起身想要离开,被安若澜拉住。   犹豫片刻,安若澜开口:“昭安楼下的地道两年前挖通与揽月阁相连,若他们昭安楼,便是转移到揽月阁去了。”   她将最后一点底牌也都告诉了安若裳,眼底闪动着复杂晦涩的情绪,好似从中察觉了什么。   安若裳的身形滞了滞,折返身抱住安若澜:“好妹妹,仁贤郡主已研制出软魂香的解药,今日你权当没见过我,赵大人被挟持一事,与你全然无关,日后莫要再与胡人有任何牵扯,记住了吗?”   安若裳说完要走,被安若澜抱住不放。   她身上有着特殊的馨香,身子骨纤瘦得不像样,明明三年未见,明明连脸都不曾露出,安若澜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长姐,你可是还爱陛下?”   “……”   回应她的是漫长的沉默,她胸口酸胀,换了个问法:“长姐,你后悔爱上陛下吗?”   “悔过,现在又不悔了!” 第109章 救命……   寅时,一个瘦小的黑影从久违有人踏足的揽月阁后墙翻了进去。   为了防止阁里有不听话的姑娘趁夜乱跑,揽月阁的后墙修得很高,那人跳下去以后摔在地上,半晌才爬起来,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的风雪终于停止,被乌云遮挡的月光也再度倾洒而下,借着清幽的月光,那人艰难的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前走着,隐约还可听见叮铃的细微脆响。   吱呀……   安若裳推开被封了快一年的厨房,在灶台下方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一处空的地砖,用力一按,原本放着水缸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声响挪开,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空间,顺着木梯可以下去,里面似乎并没有人。   安若裳左右看看,并未急着下去,转而去了隔壁柴房。   屋顶有些漏水,柴房的柴火潮湿发霉,不易引燃,安若裳皱了皱眉,脱下自己的外袍裹成一团塞到两捆相对干一点的柴堆下方,从怀中拿出火折子吹亮将衣服点燃。   衣服缓慢的燃起来,但烟雾不大,安若裳又从厨房找了一壶油倒在上面,火势一下子猛了起来。   安若裳回到厨房,顺着木梯下了两级又爬上来,用生锈的菜刀割了手指在灶台和地面滴了几滴血,这才钻进地道。   她下去以后没多久,水缸又回到原位,完全看不出底下暗藏着什么样的玄机。   地道里面很黑,散发着股子陈腐难闻的气息,安若裳拿出火折子,借着微弱的火光从墙上取下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一下子照亮前面的路。   揽月阁修建的时候她还没入宫,安无忧曾给她看过图纸,她勉强还记得路。   其实她只比安无忧小一岁,安无忧腿没废以前,对她很好,会像其他正常人家的兄长一样教她识字念书,温温软软的喊她一声阿裳。   家中长辈大多早亡,她自懂事以后便被太后姑母教导要疼爱家中弟妹,便主动替安无忧分担起家中的担子,只是她没想到安无忧后来会变成那样,更没想到安家先辈与先帝曾有过惊心动魄的权谋角逐。   她劝过安无忧放下,但双腿被废,蚀骨之痛叫他无法释怀。   安若裳边想边往前走着,脚下忽的发出一声脆响,低头一看,她骇然后退,险些尖叫出声,她踩到了一句尸骨,不知是什么时候死在这里的,尸身已腐,只从破破烂烂的衣服可以勉强看出是一个女子。   安若裳拍拍胸口,惊魂未定,冲那尸骨拜了拜,继续往前走,不过不敢再胡思乱想,只冷静下来专注看路,以免再踩到别人的尸体惊扰了亡魂。   揽月阁和昭安楼隔着好几条街的距离,她在地道里走了许久,眼看油灯快灭了,她不得不伸手护住摇曳虚弱的火苗。   心中正紧张,眼前寒光忽的一闪,安若裳吓得向后跌倒,嘴里连忙用胡语喊了一声:“是我!”   声音落下,一把铮亮的弯刀几乎贴着她的面颊插进地面,与碎石摩擦发出的声响激得她头皮发麻。   “你怎么来了?”赤河低沉的说着胡语,并未急着收回刀,显示他对她的疑虑并没有打消,安若裳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掀眸迎上他的目光:“王上担心你们说服不了他,让我来帮你们。”   她的胡语是自己一点点自学的,口音带着自己独有的温软,与胡人女子截然不同,起初每次开口都会被胡人女子嘲笑,后来说得熟练一些,很多胡人男子能听懂她说话以后,便喜欢上了她的声音,好多胡人女子又开始偷摸着学她。   赤河是忽鞑的贴身影卫,并不在这次使臣团的名单之中,入京以后,他更是隐匿起来失了踪迹。   安若裳现在的形象很狼狈,她没了外袍,吓得坐在地上,脸上还残留着恐惧,在赤河面前弱得像只小兔子。   这样的人,很容易让人失去警觉性。   赤河微微眯眼,戒备的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终于抽回了刀,安若裳连忙爬起来跟在他身后。   昭安楼之前被炸过,地面建筑虽然重建了,但地道却还有很多没有修复,只剩下一间密室还完善保存着,不过赤河他们没住在密室,只是在密室囤了一些粮食。   安若裳跟着赤河从地道出去,看见外面还守了两个人,两人皆是远昭国人打扮,应该是安家当初培养的人。   “怎么多了个女人?”   其中一个人问,语气不大好,毕竟现在干的是随时会掉脑袋的事,他们自然也不会随意相信人。   赤河这人性子极冷又孤傲,根本不屑和他们解释,只横了他们一眼,示意他们不要多问,安若裳却不能不管,从地道爬出来以后用远昭国语低声开口:“我是奉王上之命来的。”   这两人微微瞪大眼睛,似乎没想到安若裳竟然把远昭国语说得这么溜。   赤河没再理他们,径直把安若裳带上楼,上楼的时候,安若裳迅速把周围都打量了一遍,发现这里至少有将近二十个人把守着。   到了二楼仁字号雅间,赤河把门推开,安若裳看见屋里还守着两个人,赵寒灼就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他怎么了?”安若裳用胡语问。   她学会胡语以后,忽鞑便开始让她交其他人说远昭国语,连忽鞑自己都在学,赤河自然也听得懂远昭国语,但他从不肯说,骨子里对远昭的一切十分敌视,所以安若裳一直都用胡语和他交流。   “他不听话!”   赤河只冷冷的说了一句,他做事向来简单粗暴,赵寒灼不肯乖乖被掳劫,若是引来官兵暴露行踪十分不利,他便直接把人劈晕。   安若裳暗暗松了口气,随即沉下脸,严肃的看着赤河:“王上让你带他来,可不是叫你打晕他让他睡觉的!”   赤河自知理亏,微微偏开头不说话,安若裳走到赵寒灼面前蹲下,指尖在他脖颈处感受了下脉动,然后取下头上的发钗抓起他的手在他虎口扎了一下。   “唔!”   赵寒灼被扎得醒过来,安若裳立刻将钗子抵在赵寒灼脖子上,同时捂住他的唇低声警告:“赵大人,不要说话,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赵寒灼一开始并未完全清醒过来,只觉得后颈痛得厉害,待听清安若裳的声音以后,立刻想起自己被劫持的事。   他迅速在屋里扫视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正用发钗抵着他脖子威胁的女子身上。   女子戴着面纱,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借着窗外的月光,他看清这双眼睛,他认得这双眼睛。   “公主?”   她的手压在他唇上,他还是发出了这两个字的音。   “是我。”安若裳点头,手上的发钗握得更紧:“陛下正在全城搜捕赵大人,请赵大人不要大叫大嚷给你自己找麻烦,赵大人能做到吗?”   感觉到发钗刺破了脖子上的皮肤,赵寒灼眨眨眼睛,示意自己可以做到。   安若裳试着松开手,赤河的身体微微紧绷,做好在赵寒灼大喊大叫的第一瞬间劈晕他的准备。   赵寒灼却没有像之前那样不听话,他揉揉脖颈坐起来,偏头看着安若裳:“本官并未犯下什么罪案,陛下为何要搜捕本官?”   “赵大人突然失去行踪,乃是与反贼勾结,欲图谋反,陛下自然要捉拿赵大人归案!”安若裳语气平静的说,赵寒灼揉脖子的动作一顿,皱眉:“本官怎么不知道自己与反贼勾结?”   “这就是我们请赵大人来的目的,赵大人现在应该知道了。”   “……”   赵寒灼的确是知道了,这些人是想劫持他与他们一起造反,可是这些人在京中安插的眼线已经被拔除了不少,怎么还有这样的底气敢造反?   “公主,恕我直言,就算你们有安家甚至是太后的支持,也不能谋权篡位,陛下毕竟是正统太子继位,你们要说服我将陛下从皇位上拉下来,总不会是想拥护我登基继位吧?”   赵寒灼心平气和的分析,他其实并不太相信安若裳说的话,楚凌昭不是没有辨别是非能力的君王,不会因为他突然失踪就认定他与反贼沆瀣一气。   “赵大人,其实你不应该叫我公主。”安若裳说着缓缓揭开面纱。   面纱之下是一张极漂亮的脸,美得动人心魄,像是最好的画师一点点雕琢出来的精品,任谁见了都会为之心动。   连赵寒灼这样对美色毫无所感的人,都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惊艳了一下。   安若裳看着赵寒灼,一字一句继续道:“赵大人可以唤本宫一声皇后!”   后位至今悬空,并未有人承袭,但赵寒灼记得,三年前,楚凌昭是有过皇后的,他登基那日,太子妃安若裳与他同登后位!   只是太子妃三年前难产死了……   赵寒灼眼眸微微睁大,瞳孔微缩,脸上写满了诧异。   他没有想到,这位胡人公主,竟然会是远昭国三年前难产而亡的那位皇后!   “赵大人,本宫还活着,当年腹中的皇子也还活着,从血缘关系来看,本宫的孩子是陛下的皇长子,日后当立太子,袭皇位,赵大人提前拥立本宫的孩子登基也是理所应当不是吗?”   安若裳一句一句的问,她的眼眸微弯,应该是笑着的,脸上的表情却是僵硬的,像戴了一层面具,那美变得空洞死板诡异起来。   赵寒灼曾在大理寺的卷宗里读到胡人有一种换颜术,可以将两个人的脸皮揭下来调换,然而调换容貌以后,两人的表情都会僵滞,再也无法做出其他表情,且换颜如同逆天改命,会折人寿元,被换颜的人,最多只能再活五年。   赵寒灼没有见过换颜术,可现在安若裳的情况和他读到的卷宗情况很像。   “赵大人,你若答应拥本宫的孩子继位,以后本宫让你做远昭的丞相,你赵氏一族的子嗣也会受到皇恩庇佑,福泽百年,当然,赵大人若还有其他需求,本宫也都会一一满足!”安若裳说着把发钗插回头上。   她的动作很优雅,除了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优雅和教养都十分担得起一国国母,但她说出来的话却十分的不得体。   楚凌昭正值壮年,以他的身体状况,再掌政三四十年完全没有问题,但安若裳现在就要挟幼子以令诸侯,还是和胡人勾结。   且不说赵寒灼对权财并没有过多的贪欲,她许诺给赵寒灼的那些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她诞下的孩子不过也才两岁多,就算继位,也只能是被胡人操控的一个傀儡,并没有任何实权。   也许等不到孩子长大那天,胡人就会吞并远昭,将远昭的臣民变成胡人的奴役。   到那时,远昭将变成水深火热的人间炼狱!   “皇后娘娘,你是不是太高估自己和胡人的能耐了?本官就是死,也不会给胡贼做一件事!”   赵寒灼义正言辞的说,他骂了胡贼,这两个字刺痛了赤河的神经,他突然暴起,一拳将赵寒灼打倒在地。   赵寒灼的脑袋狠狠地磕在地板上,血立时从脑门涌了出来,耳朵一片耳鸣,嗡嗡的叫着什么都听不清。   “你们才是杂碎!”   赤河用胡语恶狠狠的骂了一句,他其实有个叫赤泽的哥哥,那天的生死局,赤泽死在了校场上,被陆戟亲手所杀,赤河这些天一直憋着恨。   赤河又狠狠地踹了赵寒灼几脚,在他拔出刀的那一刻,安若裳挡在赵寒灼面前:“赤河,别忘了王上的话!”   安若裳用胡语说,制止了赤河劈下来的动作,又继续道:“我能说服他!再给我一刻钟的时间!”   安若裳说得斩钉截铁,赤河拿着刀的手青筋暴起,他用了所有的自制力来克制自己滔天的怒火,安若裳甚至能听见他咬牙的嘎嘣声。   “别忘了你们的大计!”   安若裳再度提醒,赤河低吼一声,拎着刀走出门,他也没有因为盛怒走远,就直挺挺的站在门口,背对着安若裳和赵寒灼,似乎是怕再多看赵寒灼一眼,就会忍不住将这个人劈成两半。   赵寒灼偏头吐出一口血来,眼前一阵阵发晕。   安若裳作势要把赵寒灼扶起来,实则就着这个姿势沾了他刚刚吐的血在地上写了两个字:救命!   她写得极快,因为太过紧张,指尖不受控制的颤抖着。   赤河是看得懂远昭国文字的,若是他突然回头看见,后果不堪设想。   “赵大人,你难道还看不清眼前的形势吗?”   安若裳故意拔高声音问,赵寒灼被她唤回一点理智,看清那两个字,偏头看了她一眼,安若裳立刻用手将地上那两个字抹去,扶着赵寒灼站起来。   “赵大人,远昭皇室从先帝开始就已经腐朽不堪了,多少忠良被构陷夺命,多少英魂在远昭上空盘旋哭嚎,赵大人难道不期待一个贤能的明君为远昭百姓谋得繁荣盛世吗?”   安若裳感情充沛的追问,手紧紧的抓着赵寒灼的胳膊,眼底充满热切地期待。   时机实在太难的了,却也只够她发出这两个字作为讯息。   赵寒灼看了赤河一眼,脑子仍有些昏沉:“皇后娘娘觉得,与胡人合作就可以为远昭百姓谋得一个盛世吗?”   “王上已经与本宫谈好了,他出兵助本宫的皇子继位,本宫会将蘅州以北的城池割让给他,并每年给他三成远昭的粮食!”   胡人一族所有的人不过才十多万,竟然要远昭三成的粮食,不管是真是假,都已经是狮子大开口了。   赵寒灼抿唇不语,安若裳继续道:“本宫的儿子也是正统的皇室血脉,他身上流着陛下的血啊!”   安若裳刻意加重了这两句话。   她背对着门站着,赤河因为她的语境变化转过头来,却没有走进屋来,在赤河看不见的地方,她的表情依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眼眶却溢出了晶莹的泪花,仿佛正遭受着极痛苦的事。   赵寒灼心念一动,昏沉的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也许那个孩子在胡人手里,生命遭受着威胁,连皇后本人也不得接近,所以她才需要求助。   “赵大人,本宫的儿子还小,他什么都不记得,将来你可以亲自教他什么是忠孝礼义信,可以教他为人处世和治国之策,只要有人好好教他,他就一定会长成一个合格的君王,你不能因此抹杀掉他未来所有的可能,对吗?”   安若裳放柔声音说,她的泪涌得更欢,眼底充满希冀,好像已经看见自己的孩子在别人的悉心教导之下茁壮成长起来。   “皇后娘娘确定没有骗臣?娘娘既然说皇子无虞,那孩子现在何处?”赵寒灼沉声问,人终于缓过来了一些,安若裳眼底闪过惊喜,立刻抬手擦了眼泪,强压下激动问:“赵大人肯帮本宫做事了?”   “先见了孩子,确定孩子是皇室血脉再说。”   赵寒灼保守回答,安若裳脸上的泪痕已经消失,也幸亏她现在的脸做不出什么表情,不会轻易露出什么破绽,她扭头走到门口,仰头看着赤河:“他会帮我们,但要先带他去见我的儿子。”   赤河将她刚刚和赵寒灼的话听得很清楚,但安若裳还是用胡语说了赵寒灼的要求,赤河眼神凌厉的将赵寒灼从头到脚都扫视了一遍,一脸不赞同:“他很狡猾,不可以。”   “王上的目的是要他帮我们,我们必须信任他!”安若裳加重语气,说完,她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着急了,连忙压低声音解释:“你不知道,我们远昭国最重君臣关系,我儿子是当今陛下的孩子,以后也是要继承皇位的,他会帮我儿子的。”   赤河皱眉:“必须先得到王上准许。”   “我……”   安若裳还要再说什么,楼下突然传来异动,赤河立刻把安若裳推进屋,自己也跟着进来把门掩上。   “有官兵发现地道追来了!”   外面的人喊了一声,窗外又涌进来两个人,二话不说将赵寒灼劈晕扛在肩上,赤河也不多说,扛上安若裳,和那两人一起跳出窗外逃离。   安若裳捂住自己的口鼻才没有尖叫出声,只是赤河的肩膀很硬,硌得她整个人不舒服,上半身又倒挂在赤河肩上,整个人都眩晕起来。   然而没过一会儿,安若裳又惊出一身冷汗,她认出周围的地形,赤河扛着她正在往安家老宅赶,他要去问忽鞑要不要带他们去见孩子。   安若裳是瞒着忽鞑找的赤河,一旦赤河和忽鞑碰面,她刚刚撒的慌就会立刻露出破绽!   该怎么办?   安若裳问自己,脑子却乱成一滩浆糊,根本想不出对策,心悬到嗓子眼儿,几乎要跳出来!   然而在离安家老宅还有一条街的时候,赤河停了下来,安若裳听见有一个人用胡语对赤河道:“所有人都不在,只有王上一个人在里面,但被看得很严,根本没办法进去。”   “一定是远昭的皇帝发现了什么,我们要先去见孩子,让这个姓赵的完全相信然后为我们所用,尽快推倒远昭皇帝,不然王上会有危险的!”安若裳立时开口,她其实快吐了,可脑子却生生抽离出了一丝理智飞快的应答。   赤河站在那里没动,安若裳抬手,在自己左心室砸了一下,用胡语宣誓:“愿我的灵魂在王上脚下安息!”   这是每个胡人族民都要对王统发的誓,是最高意义的臣服,哪怕死后,连灵魂都要被王统踩在脚下。   在胡人心中,凡是立下这个誓言的人,一旦背叛王统,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在安若裳说出这句誓言以后,赤河和另外两个胡人也都立刻捶胸说了这句话。   说完,赤河扛着安若裳朝城门口的方向奔去,安若裳明白,赤河是被她说服了。   跃过几个房顶,安若裳低声开口:“赤河,等下。”赤河没停,丝毫不受影响,安若裳强忍着反胃继续道:“我脚上的铃铛还在,恐怕会惊动官差!”   说完,赤河终于停下来,毫不客气的掀开她的裙摆,莹润白皙的玉足上,银色小巧的铃铛安静的折射着光亮。   这铃铛表面看着与普通铃铛无异,实则中间却是有一根银丝贯穿了安若裳的脚踝。   这是当初忽鞑亲自让人穿进她脚踝的,一是为了防止她逃跑,二则是为了取乐。   刚开始带上铃铛,她连路都不敢走,忽鞑却偏要让她跳舞,听那铃铛的声响。   赤河眼底闪过厌恶,他开始意识到,安若裳现在对他而言其实是个很多余的累赘,赵寒灼想见孩子可以,他完全不需要带上她。   安若裳敏锐的察觉到赤河的想法,连忙开口:“他也许对孩子的身世还有很多疑问,有我在,我可以解答给他听,让他完全相信。”   安若裳刚刚已经展示过自己的说服能力,赤河犹豫了一下,抬手直接蛮力拽下安若裳脚上的铃铛丢开。   殷红的血迅速涌了出来,钻心的疼痛从脚踝传遍全身,安若裳不敢喊,只能一口死死的咬在自己手腕上,眼泪模糊了视线。   赤河不再管她,扛着她飞快向前掠去。   两串做工精致的铃铛被丢到街角,安安静静的躺着,而无人察觉的房檐还有房檐之间的地砖上,有点点血花无声的落在积雪之上,晕染出朵朵艳丽的花。   腊月十三,卯时一刻,蘅州。   下了四日的暴风雪终于落下帷幕,黑沉了许久的天终于放晴,轻柔的晨光倾洒而下,厚重的城门发出沉闷的声响,一队轻骑如利剑一般冲出。   漫山遍野,目之所及,到处都变成一片银白,地上铺了厚厚的积雪,足到人小腿肚,马跑在上面也十分吃力,马上的人却没有因此有丝毫的退怯。   一路疾行,越往北,积雪越深,渐渐过膝,太阳也越升越高,折射出的光芒刺眼得紧,马儿因为天性感知到危险而停滞不前。   “吁!”陆戟拉了马缰绳急停:“所有人先用纱布把马眼睛蒙上!”   雪地的光太强了,马和人的眼睛都受不了,好在他们都戴着斗笠,不会直接被晃到眼睛。   这样吩咐着,陆戟又夹了马腹继续前行,边走边将背上背得罐子取下,将里面的粉末全都洒在雪地上。   罐子里装的是盐,有助于让雪化得更快,虽然明知道这样做只是杯水车薪,也聊胜于无。   又往前走了一点,他看见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的路面有两处异常鼓起的小包,像是埋了什么东西,连忙策马过去一阵翻刨,挖出一个人来。   那人穿着边关将士的衣物,人已冻得昏迷不醒,脸上是被熏烧的痕迹,衣服上更有斑驳的血迹。   陆戟心头一跳,顾不上其他,将那人的衣物褪去,连忙用雪团搓洗他的身体,又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给他取暖。   别死!告诉我边关发生了什么!告诉我那里的情况,让我尽可能的了解多一点!   他在心里嘶吼,心脏抽痛得厉害。   “将军!”   后面有人跟了上来,见状全都脱下自己的外袍给那将士裹上,过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那人才悠悠转醒,陆戟没急着问话,将水壶递过去给他喂了一口热水。   喝了一口热水,那人终于又有了一丝生机,眼神茫然的看了陆戟一会儿,忽的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哑着嗓子奋力嘶吼:“胡……胡人攻城了!”   那人虚弱极了,哪怕拼尽全力,声音也哑得跟蚊子似的,陆戟必须凑到他嘴边才能听清他的话。   “胡人有多少兵马?现在城中的情况怎么样?”   陆戟追问,那人被冻得太久了,脑子也转得慢,好一会儿才消化掉陆戟的问题:“很多!胡人有很多兵马,远远超过我们!将军扛不住的……”   远远找过我们!   扈赫的消息是真的!   忽可多真的率了十万大军攻城!!   虽然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亲耳听见这个消息,陆戟整个人还是受到了冲击。   如这个士兵所说,边关只有三万兵马,是完全扛不住十万大军的。   从初八到现在已经足足五天了,就算边关的将士再能扛,边城也已经岌岌可危了……   “将军呢?他现在如何?胡人第一次如何攻城的?”   陆戟问的是陆啸,那将士眸光涣散,思绪似乎又回到忽可多率兵攻城那夜,他脸上不由得露出崇拜的笑:“将军……威武,烧了胡人的战车,誓死不让胡人踏进城门一步!”   说着话,他浑身战栗起来,似乎因为这句话被激励。   “战车?什么样的战车?”   陆戟追问,那将士神智却已混乱,他的眼珠转了转,掠过陆戟看着一片雪白的天空,喃喃自语:“陛下,胡人攻城,请陛下派兵增援!胡人攻城,请陛下派兵增援!”   那将士口中重复着这两句话,陆戟还要再问,那将士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陆戟也愣了一下。   他死了,在战事爆发以后,第一时间赶往京中报信,却被暴风雪困在了这里。   胡人攻城,请陛下派兵增援!   是他留在这人世最后的一句话。   陆戟抿唇,脸部的线条绷得死死的,像一尊雕像,片刻后,他从那将士腰间摸出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将士的姓名,籍贯。   陆戟将木牌交给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带着这个,快马加鞭回京,禀告陛下,忽可多率十万大军压境,请陛下派兵增援!”   “是!”   那人接过木牌立刻翻身上马离开,陆戟把那将士抱到路边一棵大树旁,让他面朝蘅州的方向坐着。   刚刚陆戟看了一眼,他是蘅州人士,离自己的家乡就只有一步之遥,却永远都止步于此!   “其他人跟我走!”   “是!!”   所有人竭尽全力回答,吼声震天,似乎想用这样的方式让在边关顽强抵抗的将士知道,还有人在努力赶过去,请他们再多坚持一下,坚持着活下去!   与此同时,被硝火毁得一片狼藉的边城外响起嘹亮的号角声。   胡人第八次攻城。   这一次,城里已经一滴酒都没有了…… 第110章 侯爷,我有一个谋反计划……   腊月十三,巳时,浔州。   久违的阳光倾洒而下,笼罩在浔州上空好几日的阴霾终于消散,因有浔山山脉的阻拦,浔州只是连降了几日的冻雨,并未下雪,天依然冷得厉害。   闹了许久瘟疫的浔州城被这场冻雨洗礼,病气一扫而空,又恢复了生机,街道上渐渐又热闹起来,两旁的摊贩卖力吆喝着,想要将前些日子的损失赚回来,好给家中妻小买些像样的年货。   小贩正吆喝得起劲,极响亮的铜锣声压过他们的声音,众人不由得循声望去,州府的府差沿街边喊边用米糊往墙上贴着告示。   “连日大雪,浔山以北道路积雪厚重,各家有青壮男丁的,需应征扫除道路积雪,立刻拿着铁锹到城门口集合!州府管饭,任何人不得偷懒逃避,若被发现必有重罚!”   府差的声音落下,众人立刻不满的皱眉。   每年冬季基本都有暴风雪,大雪封路是常事,太阳晒些时日就化了,怎地还要专门征人去除雪?只管一顿饭,又没有工钱,这不是把人当傻子用么?   有平日和府差相熟一点的人立刻拿着银子上前打量:“官爷,怎么官爷今年这样着急的要除雪?可是侯爷要回京?可回京的路上那点积雪也不足以让这么多人去除啊。”   那府差收了银子,没好气的白了那人一眼,压低声音道:“那尊大佛要是肯走就好了!你没听清刚刚说的是除浔山以北道路上的雪吗?”   到底是收了别人的钱,那府差又好心提醒了一句:“我昨夜还听见州府大人在牢里被严刑逼供哭嚎不止,这次除雪你们最好都老实点,要是被侯爷发现偷奸耍滑,保管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府差如此一说,周围听见的人全都苦了脸,这样看来除雪一事是逃不掉了。   府差不再理会他们,继续往前贴告示,众人心里都各有埋怨,磨磨蹭蹭的不想动,磕哒磕哒的马蹄声传来,不出片刻,一个俊朗无比的身影带着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行至一半,马上的人拉了缰绳停下,一身青色朝服折射着冷光,粼粼生辉,平日总是慵懒随意的眸光变得深邃凌厉。   视线扫过一圈,众人全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从他身上蔓延开来。   “官府告示已下,半个时辰后,所有人在城门口集合,谁若是不到,以通敌叛国罪论处!”楚怀安冷声说,众人愣住,满满的诧异,怎么除个雪而已,还和通敌叛国扯上关系了?这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众人愣着神,楚怀安面色更冷:“还有人听不懂本侯的话?”   他的语气里带了怒气和威胁,众人打了个激灵,知道他是认真的,连忙收拾了东西回家。   原本热闹了一点的街道又变得空荡荡起来,楚怀安狠抽了马屁股一鞭,朝城门口的方向奔去。   浔州的瘟疫基本解决了,边关还未有来信,但他必须为后面带兵增援尽可能的扫清阻碍。   那日苏梨和暗卫配合打晕了他,清醒以后,他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追她,但没想到苏梨还留了十个人。   他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把苏梨抓过来好好教训一番,好让她知道不能再做这些危险的事。   但怒气过后,剩下的只有满满的担心和一丝不可否认的害怕。   若胡人真的率了十万大军攻城,边关那三万兵马根本不够看。   他昏迷之前苏梨跟他保证会活着等到他带兵去增援,但战场上刀剑无情,他很怕她会等不到他……   到了城门口,放眼望去,便可看见远处山上一片银白的雪。   这场雪下得太大了,像是连老天都要助胡人一臂之力,楚怀安看着那雪出神,心里不由得猜想苏梨此刻行进到了何处,可有受到暴雪困扰,是否落入危险的处境。   想了一会儿,人群渐渐朝城门口聚集,其中不乏交头接耳的抱怨之声,楚怀安直接从府差手中抢过铜锣压下。   “安静!”楚怀安命令,众人便噤了声仰头看着他。   “所有人面向本侯,分十列站好!”   人群开始缓缓移动,后面又有人涌过来,个个心里都存着抱怨,不免有推搡摩擦,人群很快爆发骚动,楚怀安鸣锣,递了个眼神,守在两侧的府差全都抽出佩刀。   刀光一闪,众人被震慑住,楚怀安骑在马上,目光轻易地越过攒动的人头,看向闹事的两人。   那是两个体型差异很大的人,一个彪形大汉正拎小鸡崽似的拎着一个书生模样的人,书生脚不沾地,白净的脸涨得通红。   “还不住手!想试试本侯是不是真的会杀人?”   楚怀安反问,眼尾上扬,泄出几分杀意,离他们最近的两个府差也拨开人群朝两人走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彪形大汉终于松手,书生跌坐在地上剧烈的咳嗽起来。   府差上前揍了那彪形大汉一顿,这种时候,不整治两个刺头,没有人会好好听话。   彪形大汉没有还手,默不作声受了打,只是浑身的肌肉紧绷着,即便看不清他的表情,楚怀安也能感受到他心底的不满。   他不满,楚怀安心里的怒气更甚,正要杀鸡儆猴,身边的暗卫忽的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侯爷,这个人有点可疑。”   经过提醒,楚怀安冷静下来,一开始他只注意到大汉和书生之间的体型差异,却没注意到大汉身上穿的衣服上用粉色丝线绣着一个‘芳’字。   这几日浔州所有人都在浔州州府衙门接受诊断服药祛病,他对城中的人也有些了解,会穿这衣服的人,必然在敛芳阁做事。   只是敛芳阁乃城中最大的胭脂铺,怎会留这样一个彪形大汉在铺子里做事?况且那书生只是站在大汉面前显得体格比较弱,但与寻常男子并无差异,能单手拎起一个成年男性,这大汉的臂力也未免太过惊人。   楚怀安沉眸,低声对左右两人吩咐:“一会儿等所有人离开以后,你们两个随本侯去敛芳阁一趟!”   他倒要看看浔州城里还藏着何方妖魔!   彪形大汉被打以后,人群果然安静下来,众人很快整好队,道路两边的府差各自拿了纸笔将在列的人登记在册,清点完毕,楚怀安轻夹马腹退到路边高喊:“出发!”   众人浩浩荡荡的出发去扫雪,另外八名暗卫和府差一起前往监督,待人全部走完,楚怀安带着两个暗卫策马回城,前往敛芳阁。   与此同时,三匹快马驶入浔州城,其中两匹马背上还各驼了一个人,进城以后三人直奔敛芳阁。   敛芳阁乃浔州城最大的胭脂铺,其名声甚至传到了京城,京中很多贵女都会想办法托人从敛芳阁买些胭脂水粉回去。   今日原本该热闹非凡的敛芳阁却一反常态,紧锁了店门。   敛芳阁生意红火,阁楼也非常大,后院有大片空地,种了满园的花草和香木,即便是冬日,也散发着迷人的幽香,很好的掩盖住空气中掠过的那一丝浅淡的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再往后,是阁里制香的三层小阁楼,因为涉及制香的配方,平时会有专门的人看守,不容旁人轻易靠近。   此时楼里身姿婀娜的制香师并未在练香,而是提着裙摆引着赤河他们走上顶楼的小房间。   房门外挂了一把厚重的锁,安若裳强压着激动看着制香师打开门锁,然后紧闭的房门被推开,仅有半人高的狭小空间暴露在众人眼前。   里面非常简陋,只有一个悬挂着的婴儿床和底下一盆烧红了的炭火。   “你们在炭里加了什么?”   安若裳皱眉问,这里是专门练香的阁楼,从里到外都充斥着香气,可她还是能轻易从中分辨出不一样的味道。   制香师猫着腰钻进去,动作轻柔的将孩子抱起来,不以为然道:“没什么,只是点安神香而已,孩子若是哭闹,会惹人生疑。”   那也不能整日这样用安神香熏着!   安若裳心里着急,不由越过赤河朝制香师道:“让我看看宸儿!”   楚宸,是孩子父皇亲赐给他的名字。   尽管他父皇不爱他,却还是按照祖制给他赐了字。   安若裳的语速很快,暴露了内心的激动。   孩子毕竟就在眼前,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让她如何还能保持冷静?   然而没等她碰到楚宸,赤河已经抢先一步接过孩子。   他的手法很粗暴,只是抓着襁褓就把孩子扯了过去,安若裳的心揪了一下,立刻用胡语低斥:“小心点!”   孩子太小太脆弱了,而赤河太强,若是一个用力过猛,也会就会折断孩子的脖子。   赤河不理她,抱着孩子下楼,安若裳跌跌撞撞的跟上。   楼下的人已经用冷水将赵寒灼泼醒,赤河抱着楚宸走过去,制香师拿出一个鼻烟壶放到楚宸面前晃了晃,没一会儿,楚宸便被唤醒。   安若裳伸长了脖子看他,近一年不见,他长大了不少,身上早已不是穿的离开时她亲手做的小衣,肉嘟嘟的脸消瘦了许多,许是被安神香熏得太多,原本黑亮灵动的眸子有些木然,透出两分傻气,只呆呆的看着抱着他的人。   “宸儿。”   安若裳轻柔的唤了一声,生怕惊着他,声音却控制不住的发抖。   楚宸耳朵动了动,眼珠先循声转过来,而后才偏头看向安若裳。   孩子在记事以前的记忆都是很短暂的,他愣愣的看着安若裳,好似已经忘了她是他的娘亲。   “宸儿别怕,我是娘亲啊!”   安若裳说着想要摸摸楚宸的脸,她魔怔了,从见到孩子那一刻脑子就无法思考了,满心满眼都只能容下她的宸儿。   赤河毫不留情的推开安若裳,大掌捏着楚宸的脑袋拧向赵寒灼,好让赵寒灼看清楚他的脸,眼神向下斜睨,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无声的说:好好看清楚,这就是你们这些杂碎以后的王!   楚宸生得十分漂亮,婴儿的肌肤本就很白,加上长期不见天日,他的皮肤看上去更加娇嫩。   他还很小,五官尚未长开,依稀可以看出和楚凌昭有几分相似,一双眼睛却承袭了母亲的,十分大,且睫毛浓密挺翘,眼眸黑亮灵动,折射着细碎的光芒,只是现在眼神略有些呆滞,看上去像个做工精致的布偶。   只一眼,赵寒灼就能确定这确实是楚凌昭的孩子,是远昭国的皇长子。   但他并未表现出来,寡淡的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看向安若裳:“孩子幼时长得都差不多,皇后娘娘想让本官就这么轻易地相信这个孩子是皇子吗?”   他虽然看见安若裳之前写的那两个字,但心中仍存有疑虑,况且,就算安若裳没有撒谎,她的确是因为孩子而受制于胡人,他也不能立刻相信,这和他之前宁死不屈的态度相差太大,难免会引起胡人的怀疑。   “赵大人要如何才能相信?”   安若裳急切的问,赵寒灼绷着脸,毫不留情的吐出四个字:“滴血验亲!”   这种做法在远昭是十分常见的,安若裳犹豫了一下,她倒不是害怕验出来不对,她只是怕孩子痛。   但赤河没有这个顾虑,他递了个眼神,离了有人端来一碗清水,不等安若裳开口,赤河直接用刀在楚宸肉乎乎的食指上划了一刀。   安若裳看得心头一痛,楚宸却呆呆的连哭都没哭一下。   赤河冷眼扫了安若裳一眼,安若裳立刻咬了自己的手指滴了一滴血到碗里,两滴血很快融在一起。   赵寒灼看着并未有任何意外,安若裳吮干指尖的血,压着焦急问:“赵大人,现在你可以相信了吧?”   “自然。”赵寒灼点头,撑着身体站起来。   接连被打晕,被迫赶了三天的路,刚刚又被兜头泼了一头的冷水,他的状态有些不好,面色苍白,但神智却异常的清醒。   他起身走到赤河面前,赤河比他高出半个头,身形又极魁梧,敌意十足的瞪着他,他毫无所察,只低头看着无辜的幼子。   “这孩子身上流淌着皇室血脉,身份尊贵却流落在外,臣理应护他周全,得到他应得的一切。”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难得温柔,楚宸眨巴着眼睛好奇的看着他,半晌忽的咧唇笑起,笑容天真无辜,是这世上最纯粹干净的笑。   赵寒灼心头微暖,这才掀眸看向赤河:“我可以帮你们,但既然是合作,就请拿出合作的诚意,这是我们远昭未来的君主,还是由皇后娘娘抱着他比较好。”   他迅速将自己代入到反臣的角色中,和安若裳站到一条阵线,赤河眼睛眯了眯,很是不爽,赵寒灼丝毫不惧:“我只会向远昭的国母和国君俯首称臣,如果你们只想操控他们,而不给予尊重,我很难相信你们会履行之前达成的协议。”   赵寒灼的语气很冷静,完全没有被动处于弱势的表现,不知为何,看见他这样子,安若裳也多了一丝底气,她不着痕迹的挺直背脊,用胡语跟赤河沟通,说出来的话依然温软:“把皇儿给我吧,这里都是你的人,我抱着孩子,你也能专心看着他,以免他耍花样。”   她实在没什么战斗力,而且脚上还有伤,赤河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把楚宸交到她手里。   楚宸到底还是长了些,抱在手里沉甸甸的,空落落的心终于被填满,安若裳不由得抱着楚宸猛亲了几口。   宸儿,我的好宸儿,娘亲不会让你有事的!   亲完她又用手绢帮楚宸把受伤的指头严严实实包起来,赤河下手没个轻重,她看见楚宸手指上的伤口很深,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留疤。   “立刻带兵回城让你们的昏君退位!”   赤河用胡语要求,安若裳分出心神翻译:“赵大人,请你立刻带兵回城让楚凌昭退位!”   她直接喊了楚凌昭的名讳,语气有些强势,似乎已完全不把楚凌昭放在眼里,赤河对她的语气有些满意。   赵寒灼没有多说什么,见旁边有一筐半成的香灰,直接将香灰洒在地上,用木棍在地上画了一个简易的京城地形图,并标注了四个地方。   “皇城一共有五道防御,第一道是护城兵马,这些兵马负责皇城日常的巡逻和往来人口的登基,一共有一万。第二道是京兆尹手下的官差,这些人负责皇城日常治安,去年分了两千人出去成立军情处,还剩三千。第三道,是大理寺。”   说到这里,赵寒灼顿了一下,在城中偏西方向圈出大理寺的位置。   “大理寺主刑狱,除了看守案犯的狱卒,还有各种刑讯侦察捕捉的人,兵马最多,手下共有两万人。”   陆戟在边关驻守手下也不过才三万人,而大理寺有两万,可见其职位有多重要。   这也是胡人选择挟持赵寒灼,说服他倒戈的原因。   胡人就算能想尽办法渗透到京中,却终究不能明目张胆的带兵攻入,他们要逼楚凌昭让位,必然要借兵,而赵寒灼是最好的突破口。   赵寒灼没有停下,而是一个箭头指向皇宫。   “皇宫一共有十二道宫门,每一道都有重兵把手,上次安家宫乱以后,宫中守卫兵力更是增加了一半,如今有八千御林军驻守。这样算起来,皇城还有二万三千兵马可用,与大理寺算得上是势均力敌,但还有最后一道防守。”   赵寒灼说着在皇宫最东边上方画了个问号:“远昭历代君王都会暗中挑选并训练一批死士,这些死士武功高强,每个人不说以一当百,至少也是以一当十,万般紧急地时候,他们会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君王面前,不容任何人靠近!”   这些分析没有半点作假,连安若裳都差点怀疑赵寒灼是不是真的起了反叛之心。   赵寒灼说完掀眸看向赤河:“在官阶上,大理寺与浔州州府同级,我无权调动这里的兵马,现在逍遥侯应该还在浔州,除非你们能说动侯爷率兵与我一同逼宫,否则我们毫无胜算!”   这个提议是冒险,也是试探。   赵寒灼想通过赤河确定,楚怀安是不是已经被胡人说服成了一伙。   不然怎么这么巧,孩子在浔州,楚怀安现在也在浔州,而且楚怀安头顶还有一封不知所踪的遗旨压着。   赤河皱眉,眼睛如锉刀一寸寸扫过赵寒灼的脸,分辨着他刚刚说的一字一句是否有掺假。   赵寒灼由着他打量,向来拒人千里的眸子散发着从容不迫的淡定。   良久,赤河抬手一拳砸在赵寒灼刚刚画的地形图上,拳头正好将大理寺所在的位置盖住:“这里还有人!”   他用胡语说的,但不用安若裳翻译,赵寒灼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大理寺的卷宗里曾记录有远昭国史上数百年的战祸,胡人天性尚武,暴力血腥,不仅喜欢折磨战俘,更喜欢驱使战俘送命。   大理寺的兵力不够,赤河要他把关在牢里那些罪犯全部放出来,为他们所用。   这招很损,却很有效。   毕竟牢里的大多都是死刑犯,一旦放出来,为了活命,这些死刑犯会比一般人更有杀伤力。   赵寒灼微微睁大眼睛,露出诧异,以掩饰自己暗暗松了口气。   赤河宁愿用大理寺里的死刑犯,也不让他去找楚怀安,至少说明楚怀安并未被他们说动或者利诱。   这对他和远昭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赵寒灼点点头,挥开赤河的拳头,将刚刚画的地形图全部倾覆,然后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在我们远昭的兵法中,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是最低级的战术,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最高的境界,皇后娘娘和皇子殿下想达成目的,最好的办法不是和陛下硬碰硬,而是制造合适的时机,让陛下正大光明的将娘娘和皇子殿下接回宫中,娘娘做了陛下的枕边人,有的是机会下手不是吗?”   赵寒灼暗示有另一种方法,这样做可以最大程度的减少伤亡从而达到目的。   然而他刚说完,赤河就抽刀架在他脖子上:“攻城!”   赤河忍不住用远昭国语说了这两个字,在赤河看来,赵寒灼想减少伤亡,是为了给远昭保存兵力,可对胡人来说,这才是最不可取的,他们就是要看远昭国内讧,自己人打自己人,最好元气大伤,被按着脑袋跪舔胡人才好!   刀刃很锋利,赵寒灼脖子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赵寒灼却好似毫无所觉,他平静道:“你们将我掳劫而来,皇城现在定然全城戒严,就算我现在回大理寺,那些人也不会听我的。”   “妈的!”   赤河骂了一句,揪着赵寒灼的衣领将他掼到墙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他觉得自己被赵寒灼骗了还狠狠地戏耍了一番!   这人都调动不了兵马,哪儿来的底气和他说这么多废话?   “赤河!”安若裳惊呼,她不知道赵寒灼为什么要惹恼赤河,更不知道赤河恼羞成怒会做出什么来。   “和侯爷合作,是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赵寒灼毫不闪躲,任由那刀刃划破皮肤,楔进血肉,他看着赤河的眼睛,明明是被挟持的那个,气势却比赤河还要强上一分!   赤河几乎要咬碎自己的牙,他非常讨厌现在这种感觉,他拿着刀俎,这个狼狈不堪的男人是鱼肉,可这鱼肉有刺,扎得他心烦气躁,好像有什么马上就要脱离掌控!   他想直接宰了赵寒灼泄愤,可他不能下手,因为王上有吩咐,不能坏了王上的大计!   赤河喘着粗气,像一头哼哧哼哧干活的老牛,他恶狠狠的瞪着赵寒灼,正准备再说点什么,阁楼外忽的传来叮铃的铃铛声。   “有人闯进来了!躲起来!”   制香师提醒,说着话又要将楚宸迷晕,被安若裳灵巧的避开,抱着孩子飞快的朝楼顶小屋跑去,赤河用刀柄在赵寒灼颈间劈了一下,同行而来的两人立刻也把赵寒灼拖上楼。   制香师和赤河一起下楼,刚走下最后一步楼梯,制香阁的大门被蛮力踹开,一时木屑翻飞,香粉缭绕。   “咳咳!”   踹门的人飞快的撩起袖子掩住唇鼻,却还是被呛了一下,没好气的骂了一句:“卧槽,什么玩意儿?!”   这人不是楚怀安还能有谁?   赤河听出了楚怀安的声音也认出了他,眼眸微闪,想到远昭国的一句俗语:说曹操曹操到。   他没想到赵寒灼刚说完楚怀安,楚怀安自己就送上门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动摇,要不要按照赵寒灼的提议说服楚怀安帮他们调兵行事。   但随即他又打消念头,王上说过,此人性格跳脱,不暗套路行事,不易掌控,最好不要轻易招惹!   赤河认出了楚怀安,楚怀安却认不得他是哪根葱,用袖子扇开空气里的粉尘,直接走进去,   制香师心头一紧。   今天一早,州府府差就发了告示让所有青壮年都去除雪,未免暴露目标,敛芳阁的男丁都去了,她没想到赤河偏偏会选在今天来。   刚刚听见有人闯进来,她下意识的觉得是有人要来坏事,便没让赤河也藏起来,没想到来人竟然是楚怀安。   “侯爷,这个……”   制香师上前,柔柔的想要解释,被楚怀安抬手制止,他吸吸鼻子往赤河走了两步,靠近,然后取下腰间的佩剑,用剑鞘戳了戳赤河硬邦邦的胸膛,赤河也没想隐藏,挺胸抬头,胸腔被戳得发出闷响。   赤河很高,胡人天然的体格优势在他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剑鞘顺着往下,斜挑着插进赤河臂弯,碰到他斜插在背后的那把弯刀。   那弯刀刀鞘和刀柄上都镶嵌着玉石,无论从样式还是装饰楚怀安都眼熟的很,一眼就认出是胡人惯用的东西。   赤河是胡人无疑,而这敛芳阁也极有可能是胡人的据点!   楚怀安在一瞬间做了判断。   他只带了两个人过来,刚刚在那片种着香木院里有机关,碰到了院子里的铃铛,怕打草惊蛇,他当即做出决断,派了一个人去城外喊人,又派了一个躲在暗中查探情况,便只剩下他单枪匹马的闯进来,而这制香的阁楼有两层多,上面不知道还藏着多少人。   楚怀安的目光在一楼梭巡了一圈,唇角忽的绽开一抹极妖冶的笑:“原来遗旨藏在这里,你们特意等在这儿要拥本侯为王,所以故意引本侯前来?”   他闻着又将剑别回腰间,随意又自然地旋身参观起这制香阁来,如同在自己家一般。   “说说吧,你们想要什么好处,本侯看看亏得多不多,再考虑要不要继位。”   “……” “……”   继位?继什么位?侯爷你是不是得什么癔症了?   制香师和赤河二脸无语,表情都有些不受管控,楚怀安捻起一片放到鼻尖闻了闻,似乎觉得味道还可以,眉头舒展开来,扭头冲两人道:“怎么,不想说?难道忽鞑还要摆谱等本候亲自回京跟他谈?”   “……”   制香师看看赤河,有点拿不准楚怀安走的什么路数,赤河绷着脸正游移不定,楚怀安拍拍手作势要走:“罢了,既然你们没有诚意,那本侯也只能带兵夷平这里了!”   做戏做到家,他尾音里还夹了一丝惋惜,左脚刚迈出门槛,赤河就忍不住开口:“等等!”   他说的是远昭国语,毕竟楚怀安的身份不一样,在楚怀安面前,赤河没了之前的傲气。   楚怀安没有收回脚,只扭头看着赤河,等着他的下文。   “跟我上来见两个人!”   赤河说,因为极少说远昭国语,口音很是奇怪,语气也很生硬。   楚怀安翻了两个白眼,提步往外走去,边走边没好气道:“爷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你哪儿来的底气敢这么跟爷说话!”   眼看他要走远,赤河低喝一声,似乎用胡语喊了两个人名,立刻有人从阁楼上跃下,拦住楚怀安的去路。   楚怀安步子一顿,也不露怯,唰的一下拔出自己的剑,眼看双方要交手,头顶不期然传来一个声音:“侯爷,住手!”   循声抬头,楚怀安看见一张无比熟悉的脸,手一抖差点没把剑弄掉在地上。   “……”姓赵的你不在大理寺好好待着,跑这儿来做什么?   赵寒灼:侯爷,我有一个谋权篡位的计划,也许你会有兴趣想听一下。 第111章 你会信我吧?   楚怀安和赵寒灼面对面坐在敛芳阁制香阁二楼,赤河连同那制香师和另外两个人一起站在屋里看着他们。   片刻后,安若裳抱着楚宸走进屋来,楚怀安一脸见了鬼的站起来,赤河下意识的想挡在他面前,被楚怀安一掌呼开。   楚怀安瞪大眼睛死死的盯着安若裳的脸看,看完又看向她怀里抱着的楚宸。   不知是安神香的药效过了还是楚家一脉血缘关系的感应,楚宸睁大眼睛扭头和楚怀安对视。   旁人并不熟知楚凌昭幼时的模样,楚怀安却还记得清楚,这孩子若是再长大一些,就和楚凌昭小时候一模一样了。   楚宸眨巴眨巴眼睛,过了一会儿忽的咧嘴笑起,还扑腾着肉乎乎的小手向楚怀安求抱抱。   楚怀安感觉自己受到了巨大冲击,没理会楚宸,向安若裳求证:“你真的是……皇嫂?”   “见过侯爷。”   安若裳抱着楚宸向楚怀安行了个礼,她的容貌已经完全改变,找不出一丝和以前相像的地方,可这一礼,又无一不在透露出她就是安若裳的信息。   楚怀安的心绪有些复杂,使臣团是他亲自迎回京的,当初安若裳下葬他也是亲眼看见的,可他完全没有发现胡人公主忽宛颜和先皇后安若裳之间有一丝半毫的联系。   安若裳俯下身后一直没起来,好在赵寒灼之前已经给楚怀安解释了一遍,现在看见真人以后倒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楚怀安伸手虚扶了安若裳一把,忍不住道:“皇嫂好本事,竟把所有人都骗了过去!”   安若裳直起身,苦涩的开口:“也不全是骗,当初我也的确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   那日她并非难产,而是产婆加了药,让她在临盆前几天腹痛以为自己要生了,闹出很大的阵仗,结果最后并没有诞下孩子,造成难产的假象。   后产婆用了假死药,让她气息全无,骗过了太医,然而皇后殡天是大事,从停尸到出殡下葬中间有很多规矩和讲究,安无忧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瞒过所有人。   假死药的药效是在她下葬那日失效的,醒过来以后,她先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后便听见有人正在钉棺木,她事先什么都不知道,吓得要死,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绵软得厉害。   然后她感觉自己被抬了起来,众人的哭嚎传进棺材变得很小很弱,她知道有很多人在外面,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过了很久,棺材被放进墓里,她听见众人盖土的声音,沙沙的,像某种未可知的怪物,叫人毛骨悚然。   棺材盖上是有出气孔的,但被埋进土里以后,她很快便感觉到呼吸困难,或许是紧张,又或许是真正临盆的时间到了,腹部开始一阵阵抽痛。   那是她这一生中最痛苦难熬的时间,周围是一片漆黑,她躺在空气稀薄的棺材里,不知道下一刻会不会窒息而亡,却还是努力的想要生下腹中的孩子……   楚宸十分喜欢楚怀安,趁着楚怀安和安若裳说话的时候,肉乎乎的小手抓住楚怀安的袖子就想往上爬,楚怀安毫不留情的把袖子扯走。   楚宸迷瞪了一会儿,傻乎乎的仰头看着楚怀安,表情有些可怜巴巴。   楚怀安才不吃他那套,扭头面色不善的看着赤河:“所以你们早就和安家谋划好了,留着这个后手,想在远昭国制造祸端?”   不得不说这个时机掐得太好了,忽可多率十万大军压境,这边再来个内乱,远昭根本不攻自破!   楚怀安这话一出口,赵寒灼就皱了眉,这话里对远昭的维护之意太明显了,只怕会激起赤河的反感,赵寒灼刚要开口帮忙找补,又听见楚怀安咬牙切齿道:“你们手里捏着这个小屁孩儿以为就能跟本侯争皇位?”   赵寒灼:“……”   争皇位?侯爷你这句话是不是有哪里不对?皇位跟你有半个铜板的关系吗?   时间太紧急,赵寒灼和楚怀安各自打着算盘,根本没有机会‘串供’,赵寒灼脸上些微的诧异被赤河捕捉到,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   赤河心下微松,用远昭国语回答:“孩子还小,毕竟比侯爷要好掌控多了,不过侯爷如果愿意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也可助侯爷继位。”   “现在肯说条件了?刚刚不是一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吗?”楚怀安讥讽的说,对赤河没有一点好脸色,赤河却并不在意,反而觉得这是他的真性情,所以刚刚他表现出来的也不是骗人的。   “侯爷若要继位,只需将蘅州以北的城池,以及远昭每年三成的粮食给我们即可。”   赤河平静的说出要求,语气几乎说得上是理所应当。   蘅州与浔州之间什么屏障都没有,若是将蘅州割让出去,以后胡人岂不是想打远昭就打过来了?而且胡人才十几万人,要远昭每年三成的粮食,也不怕被撑死?!   楚怀安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冲着赤河崩出一句:“做你娘的白日梦!”   赤河太阳穴的青筋跳了跳,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脾气,被楚怀安这么一骂,火苗子立刻蹿到嗓子眼儿。   楚怀安也有点憋不住了,这些天他担心苏梨担心得不得了,现在赤河还凑到他面前找揍,他不动手都对不起边关那些可能已经惨死的英魂。   气氛正剑拔弩张着,院子里又传来叮铃的声响。   援兵到了!   楚怀安眼睛一亮,立刻抽出长剑,赤河极快的抬手阻挡,与此同时,一直在暗中观察的暗卫破窗而入。   局势突变,赵寒灼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看见安若裳抱着孩子向楼下跑去,制香师离安若裳最近,当即提步跟上,赵寒灼想追,被其中一个胡人拦了一下,慢了一步。   安若裳跑得很急,灌脓溃烂的脚踝传来钻心的痛,可她顾不得那么多,只拼尽了全力朝楼下跑去。   这一段路无比的漫长,莫名又让她想到当初在黑漆漆的棺材里产子的情形。   没有人能帮她,她只能靠自己才能让孩子活下去。   宸儿,娘亲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安若裳在心里默念,背后突然传来赵寒灼的警示:“小心!”   来不及回头,肩膀被猛力推了一下,脚下踏空,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栽倒。   “啊!”   尖叫不受控制的从喉间溢出,安若裳将楚宸高高举起,她可以摔下去,孩子不可以!   失重感袭来,安若裳紧紧闭上眼睛,然而想象中的跌撞却没有发生,一股陌生又熟悉的龙涎香气息涌入鼻尖,下一刻,腰间一紧,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那怀抱极宽阔,足以承载万里山河和天下黎民,那怀抱又很小,似乎只能容下她一个人。   惊惧漂泊了许久的心脏忽的尘埃落定,鼻尖发酸,胸腔被酸酸胀胀的情绪填满,却又被尖锐的啼哭声拉回现实。   安若裳连忙睁开眼睛,将楚宸抱进怀里软声诱哄:“宸儿别哭,没事了,别怕!”   “宸儿?”   楚凌昭复述这两个字,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还没想明白,一大队兵马已冲了进来:“护驾!”   众人高呼,楚凌昭拉着安若裳退到一边,众人冲上楼加入战斗。   他的气息太强烈了,安若裳有些不大自在,想要退开,放在她腰上的手却紧了紧,安若裳诧异的抬头,只看见楚凌昭紧绷的冷硬的下颌:“朕奉劝公主还是不要轻举妄动,若是被朕的人误伤了就不好了!”   他认出她是忽宛颜,却还没有认出忽宛颜是谁,言语之间尽是冷硬的威胁,刚刚及时的一救也并没有掺杂任何多余的情绪在里面。   安若裳垂眸收回目光不再乱动。   这边楚怀安和赤河刀剑相击以后,便陷入胶着之中,赤河的力气很大,几次交手下来,楚怀安的剑被砍出几道豁口,虎口也被震得撕裂,但赤河也没讨到什么好处,胳膊被划了一剑,脸上也多了两个鞋印。   “无耻!”   赤河骂了一句,意识到楚怀安之前都是在做戏骗他。   楚怀安气得乐了:“你们王上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就不无耻了?你们给人下毒威胁别人帮你们做事就不无耻了?你们十万人打三万人以多欺少就不无耻了?丫的自己先不要狗脸,还敢骂老子,老子今儿就打得你叫祖宗!”   楚怀安一口气不带停歇的反驳,噎得赤河说不出话来,但他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劲,眼睛瞪大:“你们怎么知道我们派了十万人……”   话没说完,楚怀安的剑势陡然凌厉起来,赤河的回答是变相的印证了真的有十万大军压境这件事。   赤河被逼得节节败退,他退到墙边,楚怀安一剑戳进墙里,再向他的脖子压过去,他抬手用弯刀挡住,又是力量的角斗,楚怀安眼看有些压制不住,一群人马忽的冲了进来。   “侯爷!”   一听这声,楚怀安就知道是自己人,当即爆发出力气,死死的压制住赤河:“快来个人,给爷捅死他!”   赤河:“……”   你们远昭国的人不是最讲究公平决斗吗?   赤河的表情扭曲起来,楚怀安觉察到他要暴起,抓着长剑侧身避开,长剑与刀身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同时有火花迸射。   赤河怒极,眼眶一片血红,嘶吼着要大开杀戒,手腕忽的被粉色纱帘缠住,楚怀安用力一拉,赤河往后退了两步,下一刻,身上被捅了两刀。   偏偏这个时候楚怀安又改口叮嘱:“算了还是捅个半死吧,一会儿说不定还能问出点什么有用的东西。”   “我要杀了你!”   赤河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用胡语嘶吼了一句,转身朝楚怀安扑去。   这个时候他已经乱了心神,身上还插着刀,哪里是楚怀安的对手?   他不要命的扑过来,楚怀安就好心的帮他把刀抽出来再插回去,没几个汇合,赤河就一身是血的被楚怀安踹在地上,不过那伤却也处处避开了要害,不至于让他当场毙命。   “把这个叽哩哇啦不会说人话的蠢货给爷捆起来!”   楚怀安命令,赤河死死的瞪着他,恨不得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楚怀安原本要走,见状又在赤河面前蹲下,露出一抹讥笑。   “你觉得你们以多欺少就能赢吗?”   赤河喘着粗气不吭声,他当然相信忽可多会赢,就算远昭国的人提前一点知道会有十万大军攻城也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谁都知道,三万人对十万人的战役,没有任何悬念。   他们会赢,会从远昭这只肥美的兔子身上咬下一块肥肉来!   赤河的表情说明了一切,楚怀安斜睨着他,眼底露出怜悯,然后他抬手在赤河脸上拍了拍,异常笃定的说:“蠢货,你们输定了!”   “你们才……”   赤河想用远昭国语反驳,楚怀安却极快的脱下自己的鞋塞进他嘴里:“本侯说的话,向来不接受反驳!”   说完这句话,楚怀安光着一只脚下楼,看见楚凌昭,步子加快上前行了一礼:“拜见陛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楚凌昭低声说了一句,楚怀安扫了安若裳和那孩子一眼道:“先去州府吧,臣也正好把最近在浔州发生的事与陛下说一说。”   腊月十三,午时,太后寝殿。   文武百官在太后的寝殿外整整齐齐的站了两列。   楚凌昭已经两天没上朝了,这两日都是太后垂帘听政,百官只知腊月十一,大理寺赵大人被不明匪徒掳劫了,楚凌昭带兵全城搜捕了整整一夜,这一夜过去,众人却不知楚凌昭去了何处。   “太后,陛下如今究竟身在何处,请太后明示!”   顾远风高声问,赵寒灼和楚凌昭在这个时候不知所踪,丞相病重,如今他这个太学院院首竟成了官阶最高的一个!   事情发生得突然,顾远风不知其中内情,却直觉此事与太后有脱不开的关系,只能在这里向太后要个说法。   国不能一日无君,楚凌昭若再不回来,整个朝堂只怕都要涣散了。   顾远风心中着急,太后却比他更着急。   楚凌昭突然消失,现在她被严加看管着,对宫外的情况一概不知,到底事成了没有她也一点把握都没有。   如若事成,这时应该有人带着她的皇长孙进宫袭位,如若不成,她的皇儿也该回来跟她好好算账了,现在这样不明不白的算怎么回事?   “请太后明示!”   百官附议,太后心中烦闷,扫落茶盏怒吼:“都给哀家滚!”   吼完,外面安静了一瞬,太后喘着气坐下,抬手不停地按压太阳穴,情绪还没完全平息,殿门被敲响,然后是顾远风温和的声音:“微臣顾远风求见太后!”   太后对顾远风有所耳闻,但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会儿虽然觉得他的声音温和并不让人反感,也还是不想召见。   正要让他离开,又听见顾远风道:“太后娘娘,陛下不在朝中主持大局,远昭恐有危难,为了远昭江山社稷,请太后见臣一面!”   他不说是要追问楚凌昭的下落,而是为了远昭,太后心中的抵触少了一些,终于勉强点点头:“进!”   话落,殿门被推开,顾远风穿着月白色朝服缓步而来,今天没有太阳,他整个人却清润如风,自带仙气一般。   看见美好的事物总是能让人心情愉悦,太后的心情也好了那么一点,不过在看到跟在顾远风身后进来的守卫以后,脸又沉了下去:“你一个人进来,让他们出去!”   太后命令,顾远风回头冲那两人挥了挥手:“无妨,出了任何事情我一力承担。”   两人犹豫了一下退下并带上殿门,屋里安静下来,顾远风拱手朝太后行了一礼:“微臣拜见太后!”   “顾大人见了哀家,为何不跪?”   太后端着架子说,地上是凌乱碎裂的茶具,就这么跪下去,谁的膝盖也受不了。   顾远风直起身,目光平静的看着太后:“陛下若还活着,臣自当跪见太后,但陛下若已遇害身故,太后的身份就另说了。”   嘭!   太后拍桌,脸上的皱褶因为被踩到痛脚的愤怒而轻微的颤抖着。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自揣测陛下和哀家!”太后厉喝,若是以往,一定极有威慑力,但在这个紧要关头,一点都吓不到人。   “陛下这些时日一直在想办法肃清朝纲,微臣虽然不若赵大人那般受倚重,对其中内幕却也略知一二,如今陛下与赵大人生死不明,为了远昭的安危,微臣不得不冒死来与太后说几句话!”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与哀家这样说话?”   太后冷嗤,丝毫不把顾远风放在眼里,顾远风也并不觉得难堪,正义凛然道:“臣位卑言轻的确不算什么,但臣忠于陛下与远昭,不会做出勾结外寇、残害骨肉这种违背人伦道义的龌蹉事!”   这话说得直白且不留情面,太后何曾想过有一日自己会被一个臣子这样当面训斥?心脏气得快要炸裂,脑仁也突突的疼,她开始后悔自己刚刚为什么要被这人的声音和外表所骗,让他进了这里。   “出去!”   太后指着门外说,整个人都被气得发抖,脸色发青,也许楚凌昭在这里见她如此会不忍心马上传太医来替她诊治,然而顾远风却不为所动。   “太后娘娘,陛下向来重孝,做皇子时,他晨昏定省,无论身在何处都对您十分敬爱,陛下登基以后,第一件事就是颁布律法,将不孝列为重罪!”   顾远风提起楚凌昭的好,他的语气并不尖锐,却异常坚定不容反驳。   太后之前被气得脑子发懵,还没缓过来反驳,顾远风继续道:“这些年您护着安家,安家人做着黑心的买卖敛财,陛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连安无忧逼宫,陛下也没有对安贵妃和太后娘娘您做什么不是吗?太后娘娘如此践踏陛下那颗赤诚的孝心于心何忍?!”   于心何忍?!   最后四个字顾远风故意放慢加重语气,带着诘问的意思。   虎毒不食子,母子关系应该是这世上最足以信赖的关系,如今却走到了这一步,还被一个外人步步逼问,太后只觉得面上无光,更多的还是心痛。   楚凌昭是她一点点瞧着长大的孩子,哪怕到了这一步,她心里说对楚凌昭没有半点关心那是不可能的。   可他们走到这一步是谁的错?不都是她的好儿子逼她的吗?   一直压抑的情绪爆发,太后不由得反驳:“我于心何忍?是鸿熠于心何忍才对吧!先帝当初给安家那么多皇恩厚泽,那是先帝和整个皇室亏欠安家的,况且先帝在位时国库一直空虚,安家敛来的财,有大半都用来充盈了国库,鸿熠有什么好不满的?”   太后理直气壮的问,也许在她看来,安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是正常的应该的,又或许,在安家先辈战死沙场的时候,她的心就一直偏向安家,再无法以公正的态度看待。   安家敛的财的确有很多充盈了国库,但一人富可敌国恰恰是最危险的,百姓富庶安居乐业才是国家稳定繁荣的根基。   而安家动摇了这个根基!   顾远风知道这个道理,但这个时候太后根本听不进去他的话,继续反驳:“无忧谋乱,那也是被逼的,鸿熠以为哀家不知道吗?他早就想拔除安家这颗眼中钉了!无忧成不了事的,那是哀家替鸿熠造下的孽,以后下了黄泉,哀家会自己去偿还,可哀家为鸿熠做了那么多,哀家最终得到了什么?啊?”   太后抬手戳着自己的心窝质问,好像被刀扎了心一样。   这两日的惶惶不安压垮了她,刚刚顾远风的质问斥责击溃了她,她忘了那些城府心机,如同天底下所有被儿子伤了心的母亲一样看着顾远风问:“哀家一心为他,他给哀家下毒的时候想过哀家的感受吗?他囚禁哀家的时候考虑过母子感情吗?我们母子走到如今,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下毒?”顾远风皱眉:“太后娘娘说的可是软魂香?那是胡人用来控制京中细作的,侯爷也曾中过此毒,仁贤郡主花了数日才研制出解药,陛下没告诉您,应该是怕您受惊,如今您身上的毒应该早就解了吧。”   太后那时一直被禁在宫中,只有一个叫关五的宫女陪着她,自是不知道外界的事,她身上的毒的确已经解了,可她以为是那宫女给她拿来的解药,如今仔细想想却又很不对。   因为她在吃了宫女给她的药以后,岳烟又来给她诊治过几次,若真是皇帝让人下的毒,如果毒被解了,岳烟怎会察觉不出来?   可宫里现在都是皇帝的眼线,也许他就是在演戏呢?   太后的脑子像一团乱麻,根本理不出头绪来,顾远风不由得上前一步:“太后娘娘,微臣请您相信,无论如何,陛下都不会加害于您,请您告诉微臣陛下现在可能会在何处吧,这样也许还能挽留一下你和陛下之间的关系,至于您和陛下之间有什么误会,等陛下平安归来再当面说清楚,好吗?”   时间太着急了,顾远风跟太后解释不了太多。   太后捂住脑袋,头痛得好像要爆炸,无数纷乱的声音纷至踏来,最终只凝成楚凌昭离开那夜,那御林军冰冷的声音:“陛下说,若他明日归来,还请太后就安家余孽擅自征粮一事给个合情合理的交代!”   回不去了,挽回不了了!   她和鸿熠之间,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想到这里,太后忽的诡异的冷静下来,她冷笑两声:“呵呵!”   声音起初很低,渐渐地变大,在空幽的宫殿上空盘旋,然后顾远风听见她说:“胡人有十万大军,远昭会败,胡人太强了,就算是鸿熠,也不得不听他们的摆布!”   “十万大军?太后如何得知此事?”   顾远风追问,这事是绝密,只有几个人知道,太后一直被看守着,是谁告诉她的?这是在印证什么吗?   太后并未理会顾远风,神智陷入混乱,她摇摇晃晃的往自己的寝卧走去,边走边低笑:“今天是腊月十四,算算时间,城,也该破了吧……”   太后的话里带了悲悯,像是已经看见边关城破的场景。   一旦城破,万千将士与流民,将在战火中尖叫哭喊,挣扎求生!   顾远风的脸沉下去,抿唇走出殿门。   “顾大人,太后怎么说?”   “顾大人知道陛下去哪儿了吗?”   “顾大人……”   他一走出去,其他人就围了过来,顾远风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快步往前走着。   扈赫说胡人会在腊月初八那日率十万大军压境,楚凌昭只派了陆戟和三百精兵赶赴边关,因为西北的防线也不能空,万一胡人声东击西,远昭就完了。   这些时日他们一直在等边关的消息,每一日都度日如年。   他们都知道这太慢了,也许陆戟还没到边关,城已经破了,再等边关把消息传回京中,只怕胡人的大军已经压到了蘅州。   这场豪赌,赌得太大了,一旦输了,哪怕身死也难让万千亡魂安息!   顾远风一直往前走着,旁人得不到回应便自讨没趣的回去继续站着,嘴里嘟囔着说顾远风太高冷。   绕过九曲回环的长廊,顾远风径直朝御书房走去,远远地却看见御书房外两个守卫倒在地上,顾远风心底一凉,连忙冲上前去,进屋之前抽走了其中一个守卫腰上的刀。   他儒雅惯了,除了五年前和楚怀安一起去剿匪碰过刀,此后再也没碰过,如今冰凉的刀身却让他找到一丝心安。   顾远风握紧手中的刀,深吸一口气推开御书房的门,瞳孔微缩。   扈赫穿着一身黑色锦衣,戴着一张银色面具端端正正的坐在桌案前,手里正拿着玉玺在盖什么印。   银色面具是内务府特制的,没有多余的花纹,完美的贴合他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鼻梁以下却没挡住。   他刮了胡子没再蓄起,这样戴着面具,乍一看俨然是当年才冠京都的顾家少爷长成的俊雅公子!   只是左眼眼眶空荡荡的,细看之下还是叫人害怕。   “你在做什么?”   顾远风沉声问,握着刀的手心冒出汗来。   其实光是坐在那个位置就已经是杀头大罪,顾远风大可叫人来抓扈赫,不知为何,那是他并没有这样做。   “过来,看看我模仿得像不像。”   扈赫冲他招招手说,语气很是愉悦,恍惚间让顾远风想到幼时,顾炤总喜欢摆弄机巧,若做出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便会如此招呼他过去参观。   鬼使神差的,顾远风走了过去,离桌案还有三两步的时候他停了下来,看清了扈赫刚刚摆弄的东西。   那是一封圣旨,刚写下的,墨迹尚未完全干,散发着好闻的墨香,字迹与楚凌昭写的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连那字迹里帝王毗临天下的威严也一分不差的表现出来。   胡人大军压境,国之危矣,国公推举军中小将陆炤率兵增援,此人乃陆国公与镇边将军陆戟亲信,朕亦当信之,诸位亦然,今朕亲自授命,八万骠骑军,听从陆炤之命,即刻奔赴塞北边关增援!   “你竟敢伪造圣旨!”   顾远风读完圣旨上面的内容,已经抑制不住震惊,扈赫勾唇,将那封圣旨放到一边,拿了一张新的铺开,提笔蘸墨再度写起来。   “住手!”   顾远风提刀指着扈赫,冷声制止,扈赫抬头,剩下那只眼睛定定的像冷钩一样钉在顾远风身上。   “住手?从远此时前来,不也是抱着和我一样的打算吗?”   扈赫冷嘲着戳穿顾远风的想法,没错,在与太后对话以后,顾远风心中的天平往扈赫那边偏了偏。   除了陆戟,他是唯一和顾炤接触过的人了,尽管当时年少,但他潜意识里一直觉得,顾炤的骨子里流着顾家人的血,那是即便经过千锤百炼都永远不会改变的事!   “从远啊……”扈赫再度唤了顾远风的字,语气带着叹息,好像又回到很多年前,他还是那个极有天赋又有点小坏的少年。   “你会信我的吧?”   他问,语气里含着融融的笑意,似三月暖阳,轻易攻破人的心防…… 第112章 远昭危矣   腊月十三,亥时,浔州州府。   楚宸哭了一会儿又睡下了,安若裳担心他的身体,请州府的大夫来看了看,大夫说没什么大碍,但还是开了些护养心神的药,安若裳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浔州在远昭是仅次于京都的富庶之地,州府府衙修得比一些王公贵族的府邸还要好上许多,房间布置得雅致,床也软乎得很,楚宸躺在上面睡得香喷喷,凑得近些还能听见他小小的呼噜声。   安若裳坐在榻边,近乎贪婪的看着楚宸,指尖轻柔的描摹他清瘦了许多的小脸和肉乎乎的小手,内心一片安宁平静。   在胡地待了两年多,与孩子分隔数月,其间经历了多少困难痛苦都不必再说,孩子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   安若裳在心里默念这四个字,眼眶却有些发热。   她其实早就做好了孩子会离开她的准备,但真到了这一刻还是舍不得。   先皇后已经死了,这是昭告了天下的事,就算楚凌昭相信她的身份,可她和胡人之间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早就回不去,况且……她也没剩下多少时间了。   楚宸身上流着楚凌昭的血,楚凌昭必然不会让他流落在外,可有她这样一个生母,他会真心疼爱这个孩子吗?   经历了这么多事,安若裳一点也不在乎楚宸能不能继位,她只希望楚宸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大,日后长成了,娶个心仪的姑娘,和和美美过一生便再好不过。   想到那些她以后可能根本就看不到的场景,眼眶热得越发厉害,视线模糊一片,安若裳眨眨眼,一滴热泪无声的砸在被子上。   “陛下!”   门口守着的人低呼出声,安若裳连忙擦了眼泪起身:“参见陛下。”   她低垂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发红的眼角,同时借机平复自己的情绪。   楚凌昭就那么看着她,她嫁给他将近三年,是他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太子妃,也是他的妻。   从太子妃到皇后,他没有对她倾注过任何感情,就连孩子,也是在太后的威逼利诱之下才有的。   和她在一起,他总像是为了完成任务。   粗暴,沉默,野蛮,她却总是咬着牙默默忍受。   如今想来,她让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黑暗中被欺负得狠了,低低的克制隐忍的闷哼。   像小猫似的,要哭不哭,挠得人心痒痒。   他没想过她敢诈死,还敢带着孩子一起诈死,不仅如此,一眨眼,她便换了个身份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他眼前。   良久,他低声命令:“抬起头来。”   声音落下,他明显看见她的身子僵了一瞬,似是紧张又似是害怕,一如初见。   等不及了,他上前一步抬手扣住她的下颚,迫使她抬起头来。   这是一张精美的没有任何瑕疵的脸,足以迷惑任何男人的心智,却和三年前的她没有一星半点的相似。   除了那双盈盈的眸子。   她刚哭过,眼眶红彤彤的,眸底一片水润,眼珠无措的闪动着,不敢与他对视,莫名让他想到新婚那日,他揭下百鸟朝凤的盖头时,她也这般慌乱无措。   但那时他没有怜惜停留,只冷冷的丢下一句:以后本宫歇侧妃寝殿,不必等我!   后来他才知道,即便新婚当夜他说了不必等他,她却日日烧着热茶,备着糕点,燃好香炉,铺好床等着他。   她性子极好,做太子妃三年,被侧妃抢尽宠爱与风头,却从未对此有过微词。   一日太后找楚凌昭谈话,暗示他不要太偏宠侧妃,他以为是她告的状,跑去太子妃寝殿将她劈头骂了一顿,那时她也如现在这般,红着眼,慌乱无措的看着他,只是眼底还多了两分委屈。   “你真的是朕的皇后吗?”   楚凌昭问,指腹下的肌肤嫩滑得近乎诡异,这样近的距离,让他清晰地看见安若裳的眼睫颤了颤,她想偏头避开他的目光,他却收紧了手不放,指腹在她下巴处压出一小片青白。   “请陛下恕罪!”她哑着声认错,似乎怕极了他,复又加了一句:“臣妾自知欺君之罪难恕,但孩子是无辜的,请陛下莫要因为臣妾牵连孩子!”   她提到孩子,楚凌昭这才将目光投向床上。   楚宸仍安睡着,不知道这会儿屋里发生着怎样风云诡谲的事。   楚凌昭终于松开安若裳,走到床边坐下。   楚宸生得好看,睡着以后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没睁开,便少了一个和忽宛颜很像的特征,几乎是楚凌昭幼时的翻版。   太后很喜欢楚凌昭,找宫廷画师给他画了很多画像,以前还很喜欢展示给楚凌昭看,所以楚凌昭对自己小时候的样子记得很清楚。   这感觉很奇怪,以前他不喜欢安若裳,也不期待这个孩子降生,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个孩子生下来了,而且长得和他那么像。而他曾那么喜欢苏挽月,他们之间却生出了一个像怪物的孩子。   楚凌昭抬手摸了摸楚宸的脸,小孩儿的脸很是柔嫩,而且满是肉肉,触感极好。   他有些新奇,第一次这样触碰一个孩子,而且很奇妙的是,这是他的孩子。   许是亲子之间真的因为血缘关系有心灵感应,在他准备收回手的时候,楚宸忽的睁开了眼睛。   楚凌昭和他都愣住,四目相对,片刻后,楚宸咯咯的笑起,小手一把抱住了楚凌昭的,然后一口叼住楚凌昭的食指。   “宸儿!”   安若裳忍不住惊呼出声,就算楚宸还小,但楚凌昭毕竟是万金之躯,怎么容他如此放肆?   安若裳不敢上前,只冲楚宸摇摇头,期望他能看懂自己的意思,楚宸却以为娘亲在与他玩游戏,越发的乐起来。   楚凌昭又想起在制香阁时的疑惑,扭头看向安若裳:“你唤他宸儿,哪个宸?是何人给他起的名?”   安若裳被他问得怔了怔,随即垂头回答:“回陛下,是代指北极星那个宸,当初文武百官上册觐字,陛下钦定的此字。”   说是钦定,其实不过是他随意从一堆奏折里挑的一个字,并未用过一分心思,她却珍视着用到现在。   “楚宸。”楚凌昭念着这两个字,这是他的皇长子的名字,只记录在史书上,因为孩子当年不曾降生,在皇陵里连墓碑都没有。   “呜呜……”   第一次听见父亲叫自己的名字,楚宸哼哼两声算是回应,楚凌昭一脸惊奇,手指勾着楚宸的小舌头玩:“他听得懂我说话?”   楚凌昭的语气有一丝兴奋,安若裳欲言又止的看了好半晌终是没能忍住,低声问了一句:“陛下,孩子还小,脾胃虚弱,您来之前洗手了吗?”   “……”   楚凌昭默默地收回手,有点不大好意思,安若裳连忙倒了杯热水给楚宸喂下。   因为楚凌昭坐在床边,她便端着杯子跪在鞋塌上,满心满眼都看着她的小宝贝。   “皇后,你恨朕吗?”   楚凌昭问,安若裳顿了一下,随即恢复正常,撩起袖子帮楚宸擦唇角:“恨过,但现在我只希望宸儿平平安安的长大。”   她只说了楚宸,没说现在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   楚凌昭也没有追问,想到之前发生的事,开口求证:“谨之中的软魂香是你下的吗?”   “是。”   “生死局那日,也是你故意使计让谨之体内的毒提前发作?”   “是。”   “你做这些,是为了破坏忽鞑的计划,给朕警示,好让你有机会救走孩子?”   “是。”安若裳肯定,想了想又道:“比起胡人,我更相信陛下会善待宸儿,护他一生无忧。”   她变相的解释,她不是在帮楚凌昭,而是在帮楚宸铺路,尽管这条路上布满艰难险阻。   “昭安楼的火是你放的?”   “是。”   安若裳点头,回京以后她做的一切都十分明了清晰了,楚凌昭抿唇没了声音,片刻后,他从怀里拿出两只小巧精致的银铃,那是原本在她脚踝上的。   一看见这铃铛,安若裳便下意识的往后瑟缩了一下,她的脚疼。   楚凌昭的目光也随之落下,她穿着一双单薄的绣花鞋,裙摆刚好遮住脚踝,只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上面似乎缠着纱布。   “过来!”   楚凌昭命令,安若裳又局促又无所适从,讷讷开口:“陛下,那银铃的确是我的,我……”   话没说完,楚凌昭直接拉着她的手将她拽入怀中。   安若裳惊呼一声,楚凌昭已将她的裙摆撩起来,原本纤细白皙的小腿因为伤口感染肿了大半,纱布也早已被浸染出来的污血弄脏。   安若裳的脸烫得厉害,窘迫得无处遁形:“陛下,我……我一会儿去找大夫拿药。”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知是被弄疼了还是委屈了。   “怎么伤的?”   楚凌昭轻声问,不顾安若裳的阻止将纱布揭开,露出真正狰狞可怖的伤口。   “刚到胡地,我试着逃跑,他们烦了,便用银丝穿过脚踝给我戴了铃铛,以作提醒警示之用。”   安若裳隐瞒了他们还要她跳舞取乐的事,那对她来说很是不堪,她不想再让别人知道。   “痛么?”   楚凌昭问,他记得她是很怕疼的,不然他第一回 去她寝殿留宿的时候,她也不会哭成那样。   “还好。”   安若裳淡淡的说,这两年一个人扛了太多,好像已经麻木了。   只要楚宸好好地,她怎样都可以。   她这淡漠的语气让楚凌昭的心尖锐的疼了一下,不自觉的,楚凌昭将她揽入怀中,紧紧的抱住她。   她很瘦,也很娇小,抱在怀里没什么分量,让人捉摸不住。   楚凌昭的动作很急,算不上温柔,安若裳的鼻子磕在他硬实的胸膛,刚刚才竭力压下去的眼泪复又涌上。   “陛下,我没事……”   安若裳低声说,说完,眼泪却涌了出来,她抬手擦了几下,没想到越擦越多。   理智告诉她,这是九五至尊的怀抱,他不爱她,这不是她应该委屈发泄的地方,可太久太久没人这样抱过她让她依靠一下了。   那些积压了太久的恐惧、绝望、难过和悲伤统统呼啸而来,将她淹没,将理智和那些坚强的伪装都撕成碎片。   就这么被一个人抱着,便让她委屈得像个孩子。   一开始她只是无声泪流,后面渐渐地便哭出声来。   陛下,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陛下,你知不知道我那样努力的生下了我们的孩子,他叫楚宸,是你的皇长子,长得可爱极了。   陛下,你知不知道我曾怎样刻骨铭心的爱过你……   哭到最后,安若裳的嗓子都哑了,她晕晕乎乎的睡着,楚凌昭抱着她去找了大夫,大夫先给她包扎了腿,又仔仔细细检查了她的脸,确定是换颜术无疑,且只剩下不到一年的寿命。   不到一年,也就是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也许等不到这场战事平息,等不到他肃清朝纲,找到合适的名义将她和孩子接回去册封,她就已经不在了。   楚凌昭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当他撇开偏见再看她的时候,她是个很好的足以担得起一国之后头衔的女子,她是站在他身边能与他相配的人,却不是能陪他一直走下去的那个。   又小坐了一会儿,楚凌昭才起身去找楚凌昭和赵寒灼,今天第一天除雪,说了要包饭,楚怀安把吃饭的地方设在府衙,地方不够大,一共分了三轮所有人才吃完饭。   楚怀安和赵寒灼不动声色的从这些人里把敛芳阁的人单拎出来丢进州府牢房。   楚凌昭一走进牢房,就听见这些人被严刑逼供的惨叫,隐隐还有血腥味传来,他皱了皱眉,敛了方才的些许柔情,一脸冷肃的走进去。   “招了吗?”   楚怀安忙得没时间吃饭,不知从哪儿摸出个白面馒头,边啃边道:“这几个估计上课没好好听讲,叽哩哇啦乱说一气,根本不像忽鞑那个老不死的好学,把我们远昭国语说得那么溜!”   “……”   楚凌昭眉头抽了抽,扫了眼刑讯房,里面几个人已经被打成了血人,几乎看不出人样,不像是审讯,更像是发泄惩戒。   楚凌昭抿唇,提步往里走了走,隔着两间牢房,第三间牢房里关着一个女子,赵寒灼正站在里面,听着外面的惨叫声,那女子早就吓得脸色发白。   看见楚凌昭,赵寒灼立刻走出来:“陛下!”   “这女子是何人?”   “敛芳阁的制香师,也是幕后老板。”   “她说什么了么?”   “她知道得不多,以前是安家的婢女,后来被安无忧送去学了制香,便改名换姓到浔州开了敛芳阁,她平日只负责照顾小皇子。”赵寒灼和楚凌昭说着话,那女子忽的扑到门边恶狠狠的看着楚凌昭大喊:“昏君!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她的声音凄绝,带着浓郁的仇恨,吼完这句话,她便咬舌自尽了。   赵寒灼立刻冲进去,她却已断了气息。   “陛下,她死了!”   赵寒灼说,楚凌昭没反应,他定定的看着那女子,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与她结下了血海深仇。   这边的审讯没了意思,楚怀安领着楚凌昭和赵寒灼去看了那半死不活的州府。   原本楚怀安是想先斩后奏的,不过现在楚凌昭既然来了,那便先知会他一声。   州府被折磨得不成样,躺在草堆上半天才认出楚凌昭,连忙哆哆嗦嗦的翻身跪下:“微……微臣拜见陛下!”   “你是对朕有不满还是对先帝不满?”   楚凌昭直白的问,他到底还是很在意这件事,是他葬送了远昭的大好河山,还是他本来就接了一个烂摊子。   “陛下贤明,先帝不可与陛下相提并论!”   州府伏在地上说,虽有拍马屁的嫌疑,却已表明他的立场。   他不是觉得楚凌昭不好,而是对先帝有微词。   “先帝已死,你们勾结胡人,挑起战火,荼毒的是无辜的黎民,就算江山易主,又能如何报复到先帝呢?”   楚凌昭沉声问,不明白这些人的思维,那州府被问得愣了一下,眼底闪过迷茫,随即讷讷道:“可我心里有怨,不做点什么终是不能平息……”   他心中愤懑不能平息,便要拉着那么多人跟着陪葬,这又该怎么算?   楚凌昭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他突然觉得很可笑,关在牢里的仿佛不是个人,而是一个冷血暴虐的怪物,而这个怪物是先帝亦或者是他一手造就的。   这些怪物被胡人驯化,将胡人引入远昭,在最关键的时候,还要咆哮着嘶吼着帮胡人造势。   这是他的江山,这是他的臣民,却又一心只想置他于死地!   牢房里的情绪正沉闷凝重着,楚怀安忽的开口:“你意难平就自己去死好了,死了化成厉鬼,下黄泉找先帝打一架不就泄愤了,现在害死这么多人,以后你就只能下十八层地狱,被下油锅翻来覆去的炸至金黄!”   “……”   楚凌昭心头涌上来那点愁绪瞬间被金黄色的画面覆盖,眉头止不住抽了抽,那州府的表情也有些绷不住。   楚怀安该问的早就问过了,不欲在这里久留多费唇舌,正要招呼楚凌昭和赵寒灼离开,州府忽的开口:“陛下、侯爷且慢!”   楚怀安早就听他把祖宗十八代的惨事都说了一遍,不但没停,还推着楚凌昭和赵寒灼往外走:“别听他丫的废话,明天一早推出去砍了了事!”   眼看他们要走远了,那州府不由得扑到牢门高喊:“陛下,胡人若攻破边关,其后会有人运送粮草给他们,若边关城破,远昭危矣!!”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位州府不知怎地脑子抽抽,竟也说了两句好话来。   楚怀安第一个折返身,回到牢门外揪住他的衣领:“你也知道胡人要攻城?谁告诉你的?他们有多少人?”   “安家粮铺分号遍布整个远昭,这两年浔州的粮食有七成都被安家粮铺收走,仅安家粮铺的存粮,已足够胡人十万兵马踏平远昭!”   踏平远昭,想得美!   楚怀安胸腔涌起滔天的怒火,他狞笑着看着那州府,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仅凭十万就想踏平远昭,老子要他有来无回!”   腊月十三,子时,边关。   城门再一次被巨大的战车撞得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音如重锤,落在每一个将士和百姓耳中,他们甚至能清晰地听见城门的沉木断裂的细碎声响。   上一次胡人组织攻城,城里的酒用完了,他们用了几桶油抵挡了那次攻击。   油的杀伤力比酒要大上许多,但同时也向胡人传达了一个讯息,他们没有酒了。   边关不像皇城,这里苦寒贫瘠,很多人家甚至连油灯都用不上,更不要说这样整桶整桶往下倒油。   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这是所有人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也是胡人迫切想要攻城的动力。   前几天下了暴雪,将边关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阻绝了边关与外界的联系,却也给胡人的进攻增加了阻碍。   十万大军就驻扎在城外,这一场雪下来,胡人变得异常勇猛,因为他们被冻着了。   这里的积雪几乎有半人高了,在这样的条件下,他们如果不尽快攻下城来,也许优势会立刻转变成劣势。   十万人都要吃东西,还要烧火取暖,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数目,胡人一族物产并不富饶,他们的粮草全在这座边城后面,只有攻下它,后面才能高歌猛进!   “杀!”   这一次忽可多亲自骑着马冲了上来,带着势不可挡的气焰。   “将军!”   有将士跑过来,陆啸缓缓站起来,自从胡人攻城以后,他就一直没合过眼,眼底全是血丝,整个人看上去沧桑又憔悴。   刚站起来,他的身体晃了晃,但只是一瞬,随即握紧长刀稳住身形。   “东西都搬上来了吗?”   陆啸问,那将士点点头,眼底是对这位老将军全然的信任,但脸上还有一分迟疑:“将军,真的要这么做吗?”   “按我说的做!”   陆啸沉声说,无比语气的坚定,像一把利剑轻易地将忽可多营造出来的气势绞得粉碎!   那将士被陆啸的语气震住,扭头跑到一边,众人将捆到一起足有一人高的草垛推到城墙边,然后用火把点燃,等草垛外围都燃了起来,陆啸走过去,用长刀轻松一挑,将草垛挑下城楼。   草垛也只是用枯草扭成的麻绳捆到一起的,掉下去以后便炸开,底下的人被吓了一跳,攻势减缓,陆啸又连续挑了几个草垛下去,战车有些地方着了火,一时还分不清这是什么东西,就听见忽可多用胡语大喊:“撤!”   战车缓缓向后退去。   攻城数日,他们的战车损耗很大,如今只剩两辆,毕竟是耗费了很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才造出来的东西,虽然不能被烧这样一个致命的弱点,但只要耗光城里能烧的东西,这战车就无敌了,到时候这城门根本挡不住胡人的铁蹄。   所以为了长远的考虑,忽可多没有贸然用这两辆仅存的战车冒险。   战车退得很慢,半路上火就被扑灭了,忽可多第一时间冲过去检查战车,问车上的人刚刚又是什么东西烧了的,那些人想了一会儿有些没有底气的回答:是马料。   忽可多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复杂,有种被人戏耍的恼怒,同时又有些兴奋。   他很肯定,陆啸再也耍不出什么花招了,城里再没有别的东西让陆啸阻止战车的进攻,毕竟陆啸连马料都烧了。   而且,忽可多还可以肯定,城中军营里,连屯粮都不够了。   去年天灾,他可是知道陆戟拿了军粮赈灾呢,远昭王朝早就腐朽不堪,就算这父子两人再如何忠君爱国,也无法力挽狂澜了!   想到这里,忽可多整个人都愉悦起来,他微微眯着眼睛看向城楼上那个屹立不倒的身影。   那个身影像一尊不容亵渎的雕像守护着那面旗帜,尽管那旗帜早就不鲜亮,染上了战火和硝烟,那身影却好像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影响。   真的没有受到影响吗?   忽可多想,突然抽箭搭弓瞄准那个身影。   这个距离,其实是射不中那个人的。   但忽可多并没有想那么多,瞄准以后立刻松手,那箭咻的射过去,在离陆啸很近的时候没了后劲,偏离之前的弧线,陆啸一动不动,那箭擦着他的头盔射过。   城楼上的将士甚至听见了箭镞擦过头盔时发出的细碎声响。   “将军!”   众人低呼了一声,却见忽可多带着人又往后撤了撤。   这是今夜不会再攻城的预兆,众人松了口气,连忙猫着腰躲在城墙下面朝陆啸跑过去。   “将军,您没事吧?”   两个将士仰头问,陆啸眼眸微垂:“没事。”   说完,若无其事的走到一旁坐下,这个过程中,两人都听到了他骨头咔嘣的声响。   “没事,老毛病了。”   陆啸平静的说,‘没事’这两个字,是他这几天说得最多的,无论胡人的攻势多么猛烈,无论城里的粮草有多匮乏,只要他说出这两个字,所有人都能安心下来。   那两个将士拿着长枪笔直的站在前面替他站岗,城外不远处密密麻麻驻扎着胡人大军的营帐,那营帐里亮着灯,像坠落带地面的星辰,形成一条宽阔的星河。   很美,美得致命。   “将军,马料已经烧了一半了,明天胡人再攻城怎么办呀?而且剩下的马料只够我们的马吃几天了。”   其中一个将士忍不住问,陆啸放松身体靠在城墙上,身上的铠甲又冷又硬,极不舒服,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这两个将士年轻的侧脸,像忽可多射出第一箭杀死的那个士兵,像这些天来从他面前倒下的一个又一个士兵,又像多年前曾和他并肩战斗却没能魂归故里的老友。   陆啸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提起精神说话:“坐下吧,这会儿不会有人攻城的。”   他说完,那两个将士没动,反而将背脊挺得更直:“将军,你好好休息一会儿吧,我们替你守着,绝对不会让胡人踏进这里一步的!”   他们的声音不大,可周围都安静极了,城墙上所有人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然后陆啸听见大家不约而同的承诺:“绝对不让胡人踏进这里一步!”   年轻热血又英勇顽强。   陆啸想,他应该为这些年轻人感到自豪,不仅如此,他还应该让他们为他们自己感到自豪。   想到这里,他复又站起身来。   起身的时候浑身的骨头都是酸痛的,不得不承认,他老了,不仅老,还带着一身病痛,根本比不上忽可多。   刚刚那一箭,他并不是从容自信的觉得不用躲,而是身体在那一瞬间僵硬得躲不开。   “咳咳……”   他咳嗽起来,喉咙涌上腥甜,却又被他强咽了下去。   “大家知道胡人这率了多少兵马攻城吗?”   陆啸问,这些人没有经验,估量不出来,过了一会儿西北角有个人回答:“很多!”   众人哄笑起来,陆啸也跟着笑起,等众人笑了一会儿肯定道:“没错,很多,以我的经验来看,至少十万人!”   笑声戛然而止,这个数字太明确也太过庞大。   陆啸脸上笑意未减:“我们边关守军一共只有三万,从腊月初八胡人第一次攻城,到今天腊月十三,胡人攻城十二次,我军阵亡两千人,伤三千人,胡人战车烧毁八辆,伤亡目测为我们的两倍。”   单从死伤率来看,是他们赢了,但实际上,他们从三万人减损到了两万五千人,而胡人还剩下九万之多。   “三万对十万,能坚持到今日,诸位都是好样的,这场以少敌多的战事,注定会被载入史册被后世吟诵赞扬,诸位的名字也注定会名垂青史!”   陆啸诚恳的夸赞,目光缓慢地扫过城墙上每一位将士的脸。   连日的积雪未化,月光洒下被反射,不用烛火也能看清这一个个青涩的面容。   陆啸的呼吸滞了滞,历经沧桑的眼眸亮得惊人,最终他说:“但我必须告诉大家一件事,明日,是死战!”   身死,而后城破…… 第113章 城破……   腊月十四,午时一刻,嘹亮的号角声再度响彻整个边城上空。   巨大的战车在千军万马的簇拥下轰隆隆的驶来。   轰!   高大的城门被战车撞出巨大的声响,门上震落无数粉尘,站在城楼上的将士个个站得笔直,挺拔如松。   没能在暴风雪前逃出城的百姓全都躲在家中竖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那撞门声一下又一下,重重的砸在每一个人心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吱呀一声刺耳的尖利声响传来。   经历了七天七夜战火洗礼的城门终于不堪重负,被撞开一条豁口。   从那门缝可以窥见城中的景象,站在战车最前面的胡人一喜,正要呼叫同伴冲进去,不防门里突然刺出一把大刀。   那刀足有六尺长,刀身极宽大,闪着森寒的冷光,一刀将那胡人捅了个对穿,然后握着刀柄一拧,那胡人竟直接被震裂碎尸!   众人惊愕,还未能作出反应,那刀又高高扬起,一刀斩落,眨眼间又取了三人性命,那抵御刀剑的盾牌在这大刀面前成了没用的废物。   “啊啊啊!”   众人被这一番杀戮惹红了眼,嘴里嘶吼着,想要一举攻破城门,原本还摇摇欲坠的门却不知为何又坚固起来。   “将军放……放心,我们绝不会放一个胡人进来!”   在门口抵着门的将士坚定不移的对陆啸说,战车的力量太大,已经有人被挤得吐了血。   陆戟眼神一凛,从城门豁口跃出,直接杀到那辆战车上,长刀一扫,热血滋滋的喷出,溅了他一身,将视线染得一片血红。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缓和犹豫,将那些尸体全部挑到战车之下,堆在城门前。   今日一战,他抱着必死的决心,手起刀落,干脆至极,没一会儿,城门口便堆了半人高的尸体,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受伤,身体没有一处不疼的。   鼻息之间是化不开的血腥味儿,耳边是延绵不断的哭嚎,他分不清是从哪儿传来的,只近乎本能的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刀。   身上的铠甲被热气腾腾的鲜血洗过一遍又一遍,寒气钻进骨头缝里,变成牛毛一样的细针,扎得人难受极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忽的坠落一样东西,那一瞬间被无限拉长,他甚至看见那东西被风吹得舒展开来的形状。   然后耳边传来一声厚重响亮的号角鸣响,如万千生灵在悲怆绝望的哭嚎。   他身未死,但身后的城……破了!   “杀杀杀!”   似要毁天灭地的吼声呼啸而来,震得人耳鸣,胸腔闷滞喘不过气来。   陆啸偏头吐出一口血,提起大刀再度横扫过去。   不能退,哪怕还有一口气在,也要坚守在这里,寸步不移!   忽可多是第一个爬上城楼的,他预料得没错,城里已经没什么粮草了,这些守城的将士不过是在垂死抵抗。   一直在城楼上的陆啸不见踪影,忽可多轻易地斩下挂在城楼上的高旗,连同那碗口粗的旗杆也一起斩断。   旗子掉下去的下一刻,他听见城楼上的士兵悲绝的哀嚎,随即被他们一族勇士的喊杀声覆盖,忽可多扬起唇角,难得的卸了一分戾气,由内而外都染上喜悦。   原来,从这个角度看胡地是这样的感觉,他又扭头,看向城后。   绵延无际的雪地背后,是远昭辽阔的疆土,目之所及,肥沃而物产丰饶。   都将是他们的了!   忽可多想着忍不住笑出声来,然而下一刻,他的笑容停滞,他发现城似乎还没有完全被破,城楼之上的士兵还在抵抗,而城楼之下的勇士都被挡在了外面。   怎么回事?   忽可多想要探出城墙察看情况,眼角寒光一闪,他侧身避开,抬手就将偷袭者的脖子掐在手中,微微用力,掌中的脖子便咔哒一声,轻易地被折断。   忽可多没松手,继续刚刚的动作探出头去,只见城楼之下,一个金色的身影站在他们的战车上,手里的大刀耍得虎虎生风,竟无一人能近他的身,而这人身后,已堆了近一人高的尸体,似要用这尸体再筑一道防线,阻止众人进城!   该死!   忽可多在心里咒骂了一句,将手中将士的尸体砸向陆啸。   “将军小心!”   有人提醒了一句,陆啸想也没想,提刀反手一刺,再用力一震。   那将士被震飞,看清那将士身上穿的衣服,陆啸僵了一下,有些恍惚。   他杀了自己人?   就是这片刻恍惚,锐利的弯刀便袭至眼前,陆啸抬手格挡,被迫收回思绪专心应战。   一刀捅了一个胡人,还未来得及拔出,那胡人竟死死的抓住刀身不放,其他人也扑上来抓住长刀,人太多了,陆啸根本夺不回刀,旁边的胡人一拥而上,纷纷举刀要砍死他。   陆啸眼神一凝,抬脚踢开左边来的一个人,同时用力将刀柄推向右边。   这刀是先帝初登大位时,特命内务府用最好的贡铁给他打造的,刀身极韧,此刻几乎被他扳成了半圆的弓,抱着前端的胡人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下意识的又扑了好些上去企图死死压住,下一刻却惊恐地看见陆啸一个腾空松了手。   被掰到极限的刀身带着巨大的惯性反弹回来。   一个横扫将涌过去的胡人打得吐血,死死抱着那端的胡人也被震开一些,最开始被陆啸刺中那个早就没了生息。   陆啸稳稳落地,正准备抽回自己的刀,一抹寒光袭来,他迅速收回手后退,手背还是不可避免的被划了一刀。   刀口很深,血立刻涌了出来。   陆啸并不慌张,立刻撕了衣摆缠在手背上。   忽可多收刀站在陆啸面前,这是开战这么久,陆啸离他最近的一次。   他很高,骨架很大,比寻常的胡人还要高,这样冷的大雪天,身上却不像旁人那样穿着厚重的兽皮,只穿着轻薄的长衫,站在陆啸面前跟座小山似的,脸上依稀可以看出三分和忽鞑的亲子关系。   但许是太年轻气盛不懂也不屑隐藏,他身上的戾气很重,两条粗黑的眉毛微微向眉心拧着,杀气十足。   在陆啸打量忽可多的时候,忽可多并没有看陆啸,他拧眉扫过周围的人,眼底的不满几乎要化为实物将人脖子拧断。   一群废物,竟然被一个老不死的挡在这里进不去!   忽可多的眼神直白露骨的表达了这个意思,随即抬手抓住陆啸那把长刀,手腕一拧再一震,那些还没反应过来的胡人便被震飞了去,被陆啸刺中那个更是直接尸身分离。   忽可多只想尽快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攻城之战,拿到刀以后,他便以气吞山河之势劈向陆啸,陆啸腾空后退,跃到一个胡人背后。   忽可多那一刀极用力,直接将战车前端厚重的木板劈裂,底下推着战车前行的人猛然见到光亮全都吓了一跳。   陆啸飞快的扫了一眼,下面推着战车的都是些衣衫不整的奴隶,他们全部被婴儿手臂粗的绳索绑着与战车连在一起,不得逃离,只能推着战车往前。   这些奴隶大多是胡人从四处掳劫而来的,有远昭的子民,也有其他地方的,甚至还有胡人。   只一眼,陆啸就打定了主意。   他抓住面前胡人的手抹了这人的脖子,抢了那把弯刀与忽可多对战。   忽可多力气大,长刀到了他的手里,威力剧增,所到之处,势不可当,更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样,纵然是陆啸,也不敢正面接他一刀,只能边躲边伺机攻袭。   这样来了几个回合,战车前端已经被忽可多劈出一个可容两三个人进入的破洞。   见时机成熟,陆啸猛地提刀跃起,先用弯刀挥了两下,忽可多立刻横着刀身抵挡,弯刀在刀身上砍了一下,发出嗡的一声响,陆啸立刻借力,抬脚在刀身上踢了两下。   忽可多被踢得后退,陆啸抓住时机跳进那个破洞。   进去以后,陆啸将弯刀挽出花,手起刀落,将那些奴隶身上的绳索都斩断。   这些奴隶都是懵的,不知道自己推车推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有人进来斩断了他们的绳索。   陆啸没有煽动他们去和胡人抵抗,甚至有那么一刻,他脑子里闪过了一句话:走吧,你们自由了!   当然,这句话只是一闪而逝……   战车里面的空间很狭小,陆啸走到后面甚至要踩在这些奴隶的肩膀上才能往前进。   他进得艰难,胡人想要追上他自然更难。   前面被斩断了绳索的奴隶被突如其来的自由砸蒙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随后进来的胡人一刀砍死。   连续被杀了好些个人以后,有的奴隶尖叫着想要躲到一边,却仍逃不过被杀的命运,然后有人开始试着反抗。   这些奴隶早就被驯化,一看见胡人就会怕得瑟瑟发抖,可求生是人的本能,在死亡面前,哪怕再乖顺的宠物也会本能的反抗。   狭小的空间,绝望求生的奴隶和粗暴施虐的胡人缠打在一起,胡人高大的体能在这里发挥不了优势,在第一个胡人被几个奴隶联合杀死以后,这些奴隶瞬间红了眼,发出近乎癫狂的欢呼。   看啊,这个大块头也不是打不倒的怪物,他们也会死啊!   战车里的奴隶都骚动起来,陆啸心里松了口气,还要继续,头上的木板突然被一柄大刀捅穿,若是再用点力,就会捅到陆啸脑袋上。   陆啸立刻往旁边一滚,站到那些奴隶中,下一刻,大片木板被长刀挑开,轻柔的日光瞬间洒了进来,众人下意识的抬手挡眼睛,忽可多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陆啸。   他一刀毫不留情的横扫过来,挡在陆啸前面的奴隶还没来得及把手放下,就见了阎王。   其他奴隶一看见忽可多,全都吓得脸色一变,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陆啸没听明白那人喊的什么,却看见所有的奴隶在听见那句话以后放弃反抗转身朝着忽可多所在的方向跪了下去,不停地磕头求饶。   忽可多这三个字,在这些奴隶心中,好像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存在。   陆啸皱眉,两条腿忽然被抱得死死的,忽可多一刀劈下来,来不及把那两个人踹开,陆啸只能提刀去挡。   刀不是什么好刀,他的体力也消耗到了极限,忽可多又用了全力,生生劈断他手中那把圆月弯刀,然后劈在他肩上,嵌进他骨头里。   滚烫的血立刻滋了出来,陆啸闷哼一声,却还站着不肯倒下。   胡人将士大喊着似乎在叫好,而城墙上的将士则纷纷惊呼。   远远看着,像是陆啸骨头硬,扛住了忽可多这一刀,陆啸却很清楚,这是忽可多没用全力,不然这一刀足以将他生劈成两半。   “陆将军,幸会!”   忽可多用远昭国语说,吐字很清晰,若不是他的长相,陆啸几乎要以为他是远昭国人了。   周围的厮杀声不断,空气中的硝火味和血腥味混杂,在他们周围跪着奴隶和尸体,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对陆啸说‘幸会’。   幸会什么?   他踏着无数人的尸体,沾染着无数血腥而来,却远远不肯止步于此!   陆啸不知道他为什么手下留情,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还要阻止这个人继续前进!   想到这里,陆啸抬手,握住刀刃将卡在肩上的刀抬了起来。   忽可多似乎对他还能行动颇为意外,并未施力制止,任由他抬起了刀,甚至松开刀柄,让他将刀夺了回去。   长刀入手,陆啸似又被注入了力量,他挥了一刀,大吼一声朝忽可多冲去,带着誓死的决绝。   忽可多这几日吃得好睡得好,一直在养精蓄锐,丝毫不像他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这一声吼也不过是吓吓旁人罢了。   忽可多偏头轻松躲开那一刀,身形极快的顺着刀身闪到陆啸身边,两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得极近,陆啸本能的抬手想要给忽可多一拳,却不及忽可多动作迅猛,肩胛骨被打了一拳。   忽可多那一拳用了十足的力道,陆啸清晰地听见自己肩胛骨碎裂的声音。   陆啸被打得后退,身体已经撑到极限,竟是连站都站不稳,栽倒在地上。   不能倒下!   他是这三万将士的表率,是边关这条防线的主心骨,就是死,他也要站着死!   陆啸在心里告诫自己,两只手臂却根本不听使唤。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胡人停止了攻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胡人的目光是嘲讽的得意的,可那城楼上的目光却是期盼的。   站起来啊!孩子们都看着你呢!   陆啸对自己说,手不能动,他就用脑袋抵着地,再试图用腿站起来。   “陆将军,你站起来做什么?你都这样了,还能跟我打吗?”   忽可多幽幽的问,陆啸感觉他走到自己面前蹲了下来,但他没有放弃,还在拼尽全力想要站起来。   “啧啧,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倔呢?”   忽可多啧啧出声,站起身来,状似随意地抬脚踩在陆啸的头上,将他刚刚离地一点的头颅又死死的踩到地上,然后他扭头愉悦的看向城楼之上,冷声命令:“开城门!”   陆啸的头已经被他踩在脚下,他要不费一兵一卒,直接攻进城去。   “不许开!”   陆啸命令,他的声音沙哑得很,不足以让城楼上的人听见,可所有人都能看见,哪怕脑袋被忽可多踩在脚下,他也还在努力的想要站起来。   所有人都能从他的身体动作听见他振聋发聩的怒吼:誓死不降!   “我杀了你!!”   有将士看不下去,怒吼着从城门的缝隙冲出来,在一番打斗以后,被胡人剿杀。   忽可多用胡语让人把那具几乎被捅成筛子的尸体拖到陆啸旁边,同时加重脚上的力量,阴恻恻的开口:“陆将军,你瞧他死得多惨,还不快让你的人乖乖打开城门!”   那将士浑身都是血,哪怕死了,脸上都只有愤怒没有痛苦。   陆啸艰难的伸手,从那将士腰上勾下一块木牌来。   他要送他们回家的。   “放了将军!”   又有人冲了出来,这次不是一个,而是十三个。   和之前一样,这十三具尸体也被拖到陆啸面前,忽可多又把刚刚的话说了一遍。   陆啸咬着牙不吭声,忽可多失了耐性,一脚将陆啸踢飞。   重重砸地以后,陆啸咳出一口血来,谁都看得出他撑不住了,但他并没有就这样躺下,而是坚持着还要爬起来。   他没死,那就还能战。   忽可多面色阴鹜的瞪着他,等他好不容易起身到一半,再毫不留情的将他踹飞。   如此重复几次,陆啸有些耳鸣,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活着还是已经魂归天外。   这时,一道尖锐的哭喊刺入他耳中:“将军,求您不要站起来了!”   将军,求您不要站起来了!   求您认输吧!   城破了,我们守不住了!   那个将士没能说完的话,陆啸在心里替他补全了。   不知为何,原本已经模糊碎裂的神智渐渐变得清明起来,像是在雾蒙蒙的清晨,一道清风忽的吹散了一切。   在听见那个将士的哭喊以后,忽可多唇角绽开一抹得意的笑。   这是一场攻心之战,他有十万人没错,城破了也没错,但城里还有两万守军,若是这两万守军抵死反抗,他还要在这里耗时耗力,最好的办法是让着两万守军投降,为他所用,这样后面的进攻将会容易很多。   他的父王忽鞑已经老了,雄心也没有那么大了。   忽鞑只想要远昭的几座城池,而忽可多想要整个远昭!   “开城门!”   忽可多自信满满的要求。   从那个将士哭着求陆啸不要站起来的起,才是这场战役真正的胜利!   然而在他说完以后,城门之后却一直没有动静。   忽可多拧眉,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回头,陆啸佝偻着腰站了起来,那两只手臂如同装饰一样摆来摆去。   “咳咳!”   陆啸咳嗽,声音嘶哑难听,分明是苟延残喘,却莫名叫人心生惧意。   “誓死不降!誓死不降!!”   城楼之上,众人异口同声的宣告。   那声音并不十分坚定,甚至带着哭腔,与已经死去的生魂一同悲鸣,却再没了退怯。   忽可多咬牙,向来自负张扬的脸染上狰狞扭曲的杀戮,有那么一瞬后悔刚刚没有直接一刀劈了陆啸。   但现在士气已经被激发,就算这个时候杀了陆啸,也于事无补。   忽可多咬得牙齿嘎嘣作响,他一把揪住陆啸的衣领,如同恶魔一般凑到他耳边低语:“陆将军既然想死扛,那……便如你所愿!”   话落,胡人再度发动进攻。   有幸在那场战役中活下来的人永远记得,那天午后的阳光很灿烂,血从身体里溅出来后,血珠在空中折射出宝红色的光芒,摇曳如往生河畔的彼岸花。   那花后来将傍晚的天空染成无比绚烂的绯红,最后一缕夕阳将所有人的影子拉得斜长无比,如同刚从炼狱爬出来的鬼魅,胡人的铁蹄便是在此时,踏着一路尸首和彼岸花铺成的艳丽血路进了城……   腊月十六,丑时三刻,一队轻骑借着暗色的掩护驶向边关,却在离城门数百米的地方停下。   地上尚未化完的积雪吞没了马蹄声,似乎将其他一切的嘈杂也都吸收吞没。   到处都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好像……一座死城。   陆戟打了个手势翻身下马,身后的人也都跟着下马,所有人的动作都很统一,没有一个人出错,连马儿都没有胡乱嘶鸣。   陆戟再度打眼往城楼上看了看,象征着远昭国的那面旗帜没有了。   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还是来晚了,城破了!   陆戟心中砸来一片沉痛,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对身后的人命令:“所有人进城以后分开行动,遇到胡人格杀勿论,城主府在城北方向,进城以后以城主府为中心靠拢,遇到脖子上有动物犬齿作为挂饰的尽量生擒!”   “是!”   陆戟在边关待了很多年,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五年前忽可多攻城,带走了顾漓,那是陆戟心中永远的痛,后来他带人在城中挖了一条暗道,那是给苏湛准备的。   如果有一天胡人大举侵犯,他会让苏湛从那条暗道逃跑。   去年苏梨带着苏湛从边关离开,走的就是那里,那天晚上苏梨以为所有人都睡着了,却不知道他跟了他们一路,一直看着他们安全出了城才回来。   当初挖这条暗道的人不多,出口就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好在陆戟带的这些人都很善于隐藏身形,这样近的距离都没有被人发现。   陆戟走在最前面,进去以后,顺手在暗道旁边摸了一下,摸到三根蜡烛,是苏梨之前带苏湛走放在这里的。   陆戟心头软了下,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右手边还有两根蜡烛,走在中间和最后面的人各自拿一根。”陆戟说着摸出火折子把蜡烛点上。   细微的火苗将漆黑的地道照亮,后面的人依次有序的将他的话往后传。   地道不长,走了约一刻钟的时间就到了尽头。   地道的起点在城北军营的伙头兵营帐,离城主府还比较远,且可能比较棘手的是,忽可多已经将大军驻扎到了军营里。   陆戟站在尽头冲后面的人做了个手势,让他们稍安勿躁,又用手在出口处的板砖上摸了摸,砖是凉的,这个点,伙头兵还没有起来做饭。   陆戟看了下剩下的蜡烛长度,估计时间应该快到寅时,还有两个多时辰天才会亮,这个时候人是睡得最熟的。   陆戟犹豫了一下,将蜡烛交给旁边的人交代:“掩好口鼻,上面是灶台,会有冷灰落下来!”   众人立刻用袖子掩住口鼻,陆戟撕下衣摆当面巾绑在自己脸上,小心翼翼的将砖石挪开,已经变冷的灰立刻落下来。   陆戟屏住呼吸,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爬了出去。   屋里没人,到处都静悄悄的,所有人都还在熟睡中。陆戟朝里面挥了挥手,后面的人立刻跟着爬出来,出来有十来个人以后,陆戟对其中两人道:“你们先守在这里,等所有人出来以后,把这里恢复原状,按照我刚刚说的,所有人分开行动!”   众人点点头,各自顺着房梁而上,迅速没入黑暗之中。   陆戟没急着走,先用缸里的水洗了下脸,刚刚他没敢完全闭眼,怕有什么意外不能及时做出反应,眼里进了点灰。   缸里的水冷得刺骨,眼睛很快恢复清明,他正准备走,目光忽的一顿,伸手往水里一捞。   哗啦一声,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孩儿被逮了出来。   然而小孩儿不哭不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捏着鼻子,惊恐地看着外面。   孩子已经死了,身体都僵了。   不知道是谁把他藏在这里,也不知道他曾经历了什么。   陆戟拎着那个孩子,一只手臂全湿,水好像顺着手臂一直淌进了他心底,然后冷凝成冰渣。   如果这个孩子知道这里有一条地道的话,如果找个孩子能躲进地道,而不是躲进水缸里,也许他还能活下去!   后面钻出来的人全都安静的看着陆戟,陆戟轻轻抱了一下那个孩子,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说完,他把孩子放到水缸旁边,迅速收敛了情绪跃上房檐。   夜里还是有人巡逻的,不出所料,巡逻的是胡人。   陆戟小心的避开这些巡逻的人,目光在四处搜寻,耳边突然传来铜锣声,身体快于意识,迅速闪到房梁背后多好。   被发现了?   陆戟诧异,探出脑袋一看,那些人却并不是冲他来的,而是朝另一个地方涌去,眼神一凛,陆戟也跟着过去,却见一群胡人正拿着刀围剿两个人。   那两个人背对背靠着,早已身负重伤,面对这么多人的围剿,却丝毫没有畏惧。   陆戟左右看看,周围房檐上趴了十来个人,都是刚刚被铜锣声吸引来的。   陆戟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率先跃下房檐,抽出腰间的软剑朝那群胡人冲过去。   与此同时,被围剿的两人沙哑着声喊了一句:“誓死不降!”   陆戟和那十来个人都是高手,又是出其不意的背后偷袭,所以战斗结束得很快,但还是晚了一步,胡人离那两个人太近了,即便战斗结束,那两个人还是被捅成了血人。   陆戟上前一步接住他们,两人靠在他肩上,其中一个还在说:“……不降!”   “没事了,安息吧!”   陆戟沉痛的说,靠在他左肩上的脑袋软软的垂了下去,另外一个却认出了他的声音:“是……是将军吗?”   “是我!”   “援兵到了吗?”那人问,语气里是满满的高兴和期盼,陆戟没有犹豫,沉声回答:“到了!”   那人松了口气,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不停地咳嗽,咳出血来,陆戟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刚要问他还有什么心愿,衣领却被他紧紧揪住:“快……快去救老……老……”   话没说完,他便被喷涌的血堵了口鼻。   陆戟把他放下,替他合上眼睛:“我会替你们报仇的!”   说完话,陆戟起身看向身后的人:“刚刚有人看见他们两个要去哪儿吗?”   “城门方向!”   有人回答,陆戟往城门方向看了一眼,冷声吩咐:“跟我去城门口,救陆国公!”   “是!”   十几个人如同鬼魅一般在夜色中朝城门方向疾行,却在快到的时候发现城门口囤了重兵,而在城门之上,一个人被倒挂在那里。   那身金色铠甲还穿在他身上,被一层又一层的血染得发红,在他下面,有一口巨大的锅,锅底的柴火烧得很旺,却不知锅里烧着什么。   众人正疑惑着,却见有人拖了具尸体,随意地丢进锅里。   锅里立刻沸腾,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那竟是一锅滚油!   众人倒抽了口冷气,全都下意识的看向陆戟,陆戟的手紧握成拳,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 第114章 反击   腊月十四,寅时。   一众胡人在拨弄着油锅里的尸体,嘴里嘀嘀咕咕的说着话,不是发出两声大笑,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一队十余人的胡人小队微微垂着头,不动声色的走上城门。   “喂!”   突然有一个胡人喊了一声,小队停下,领头的人侧眸望过来,头盔遮住了火把的光,将他大半张脸笼在阴影中,看不清长相,却能感受到他凛冽的有些慑人的目光。   “@¥#……%…¥#%%”   那胡人往前走了两步,嘴里叽里呱啦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领头的人抬手将头盔往下压了压,不予回答,带着身后的人快步走上城楼。   那胡人这才察觉到不对,回头与同伴说着话,想要敲锣,一支短箭却笔直的射中他的脖子,那人瞪大眼睛捂着脖子,心有不甘,身体却软软倒地,依稀可以看见城楼之上起了骚动。   城门口的兵力有点多,陆戟没有选择强攻,而是带着人折返回去,将之前那些胡人身上的衣服扒了套在自己身上想混上城楼,没想到在这儿还是被发现了。   但都走到了这一步,断没有再退缩回头的道理!   陆戟当即抽剑冲上城楼,将迎面走过来那人捅了个对穿。   刚刚那一锅滚油和被油炸的尸体刺激了他和身后这十几个人,他们胸腔被滔天的怒火灼烧着,挟裹着神魔莫挡的气势,提剑封喉,干脆利落,极迅猛的杀出一条血路来。   那些胡人还没认出陆戟是谁,但猜到他是来救陆啸的,眼看抵挡不住,抽刀就要砍断吊着陆啸的那根绳子。   绳子足有婴儿手臂粗,那人举刀的时候被陆戟身后的人看见,一剑掷过去,那人手腕被剑插中,惨叫一声竟换了左手继续砍。   陆戟眼神一凛,足下用力,踩着胡人的肩膀冲过去,一脚踢爆那人的头。   刀还是落下,将绳子斩了一半,虽然还没斩断,但已经岌岌可危了。   陆戟一把抓住绳子,在手臂上缠了几圈,一边单手和那些胡人对抗,一边将陆啸拉起来。   越来越多的胡人涌上城楼,陆啸带来那十几个人全部聚拢,替陆啸挡住胡人,好让陆戟可以专心的救人。   陆戟弃了剑,使尽全身的力气将陆啸往上拉,绳子并不稳当,他听见金色铠甲在城墙上摩擦发出的声响,却听不到陆啸任何的声息,谁也不知道,他的手有点颤抖,掌心冒着黏腻的冷汗。   被倒挂在这城墙上的,是他敬仰了二十多年的父亲,在本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他的父亲却要面对一片硝火,遭受这样非人的对待!   爹,儿子来救您了!   陆戟在心里说,一道火光呼啸而来,他下意识的用力拉高绳索,带着火的箭没射中绳索,却穿过铠甲缝隙,钉入了陆啸的右腿。   唔!   陆啸闷哼一声,许是太痛了。   陆戟一颗心因为陆啸还活着而欣喜地鼓胀,却又被那一箭射中炸裂开来。   “爹!”   陆戟喊了一声,加快手上的动作,黑暗中,火光再度袭来,这一次却是三箭齐发。   三箭瞄准的陆戟、绳子和陆啸。   天还是黑的,看不清射箭的人是谁,但陆戟肯定,那个人是忽可多!   他就站在黑暗中,愉悦的看着陆啸这个鱼饵,钓出城里隐藏的不肯投降的士兵来。   胸腔被剧痛和滔天的恨意侵袭,陆戟听着破空之声没躲,只低头执着的将绳子拉上来。   箭很快袭至眼前,却并未射中陆戟,身边一个人跃了出去,抬手一剑将三箭一齐斩断。   这人腰上缠着腰带,另一端被同伴拉着,斩断利箭以后扣着陆啸的铠甲,和陆戟一起合力将陆啸救上城楼。   “保护国公!”   众人低吼一声,杀得更勇猛,眼看胡人越聚越多,要用车轮战术耗尽他们的体力,城北方向忽的腾起浓雾和火光,尖锐的警示声传来。   胡人一愣,随即全部朝城北冲去。   城北是军营,里面不仅有远昭将士剩下的粮草,也还有胡人的,和剿杀陆戟他们比起来,自然是先救下粮草更重要!   胡人没再赶来增援,陆戟他们便很快杀出重围。   陆戟背着陆啸飞快的在城中穿梭,凭借自己的记忆,很快到了一处药铺。   药铺里早就没人了,陆戟背着陆啸进去以后,后面的人立刻关上门,留了两人防守,剩下的人便一起进入后院。   “看看屋里还有没有活口,烧热水,把能用的药都拿来!”陆戟冷声命令着,抬脚踢开一间房,把陆啸放到床上。   “爹?”   陆戟低低地唤了一声,嗓子哑得厉害,声音不受控制的发颤,有些无从下手,刚刚还势不可当的气势消失,生出两分可耻的胆怯,他怕看见这身铠甲之下被战火折磨的身躯。   陆啸没有回答,眼睛紧闭着,脸色青灰死气沉沉,好像刚刚那一声闷哼只是陆戟的错觉。   “将军,我来吧!”   站在旁边的人不忍心的说,陆戟摇摇头,压下心底的剧痛开始取下陆啸身上的盔甲。   他的动作极轻,生怕碰到陆啸的伤口,可当前胸的盔甲被取下以后,陆戟还是被眼前看到的一切刺红了眼。   陆啸左肩上有一道无比狰狞的伤口,伤口很大,已经感染发炎,血肉翻飞着,一眼就可以看见里面的森森白骨。   不用多言,陆戟脑子里已经还原了当时陆啸是怎样生生被人砍了一刀。   陆戟定定的看着那伤口没了动作,旁边那人忍不住走过去按住他的手:“陆将军,让我来吧,我学过医。”   战场上的人,谁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外伤?不过是觉得太残忍罢了。   陆啸身上那些伤口,哪一处不是全都劈在了陆戟心上?   陆戟的手凉得可怕,他又想起五年前阿湛出生的那个夜晚,他的手上全是血,躺在他面前的人更是血肉模糊。   “好!”   陆戟点头,拿着那铠甲后退半步,将位置让给说话那人。   那人确实学过医,手法娴熟轻柔,比陆戟要利落一些。   热水很快烧好送来,那人一点点帮陆啸处理伤口。   忽可多那一箭贯穿了陆啸的右手手背,箭上还有火油,让伤口添了烧伤,情况更为复杂。   箭拔出来的时候,陆啸痛得醒了,他浑身紧绷,刚包好的伤处又溢出血来,将纱布浸透,他神智并不是很清醒,声音极虚弱的重复着两句话:“……不许开……不降……”   陆戟一直守在床边,闻声眼睛一片血红,却强忍着没有让自己失控,一字一句的承诺:“我们誓死不降!”   陆啸伤得太重了,一直都没清醒过来,天快亮的时候还发起高热来。   与此同时,城北军营粮仓里的大火终于被扑灭,忽可多眼神阴鹜的看着被救下来的粮草发令:“搜城!不许放过一个!!”   腊月十四,卯时一刻,蘅州州府。   时辰尚早,天还没有大亮,敲门声传来,守门人打着哈欠把门打开:“大清早的,谁啊?”   话音落下,眼睛被一块亮金色的东西晃了眼,定睛一瞧,上面刻着一个‘御’字。   哟,皇城怎么又来人了?   守门人揉揉眼睛,只见拿着令牌那只手原本应该是纤细葱白的,如今却长着青紫的冻疮,有的地方甚至皲裂破皮渗出血来,有些渗人,顺着那手往上一瞧,来人穿着披风戴着帽子,看不大清楚面容,竟如同鬼魅一般。   守门人吓了一跳,脑子里正脑补着可怖的画面,来人抬头,露出一张秀丽好看的脸:“我有要事找州府大人。”   “是是是,贵人里面请!”守门人连忙侧身让开,来人提步走进去,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护卫模样的人。   守门人有些诧异,抬头还想看看领头那人的模样,刚好一阵清风吹来,将帽子吹落,晨光洒下,将女子脸上一块狰狞的伤疤照得清清楚楚。   守门人倒吸了口冷气,压下喉间的惊呼不住的在心里嘀咕:这是哪家的姑娘,怎地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幅模样?   苏梨并不知那守门人的想法,也不顾州府府上那些下人的招呼,径直朝后院走去,有人想拦住她,身后的暗卫立刻抽剑上前。   “我有要事找你们州府大人,他现在何处?”   苏梨柔声问,面容平静,却强硬至极,那些人被吓得退到一边,指了指其中一个院子。   “多谢!”   苏梨抽空道了谢,脚下的步子却没有丝毫停滞。   一路到了那处院子,看方位以及布置,像是小妾的房间,怕看见什么不雅的画面,苏梨冲其中一个暗卫递了眼色,那暗卫便轻巧的翻墙进了院子,片刻后,院子里传来女子的尖叫和蘅州州府的叫骂,又过了一刻钟,州府大人穿好衣服被拎了出来。   “你们是什么人?”   之前使臣团路过,楚怀安大半夜把他吓了一跳,要他把地下城的人清理了,最近这几个月他一直怕被报复,好不容易睡个安稳觉,今儿又被拎起来,他都快吓得神经衰弱了。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书房吧。”   苏梨轻声说,不等州府回答,两个暗卫立刻把他架起来,捂了嘴往书房走。   赶了这么些时日的路,这些暗卫和苏梨已经磨合得有些默契了,不用多说就能猜到苏梨想要做什么。   一路进了书房,两个暗卫将州府按到书桌前坐下,其他人则在书房翻找东西,俨然如自己家后院。   “你们大胆!本官的书房岂是你们能随便翻找的?来人……”   州府想要喊人,暗卫一手卸了他的下颚,一手拿着匕首抵着他的脖子。   那州府是个怕死又怕痛的,当即吓得脸色青白,哆哆嗦嗦、眼泪汪汪,见他如此,苏梨才亮出手上的金令柔声开口:“州府大人看好了,我们现下是奉旨行事!”   一见金令,州府的眼底闪过惊愕,还有一闪而逝的慌乱,苏梨瞧得分明,故意扬声对其他人道:“仔细找找,看有没有暗室密牢,还有架子上那些藏书里有没有夹带投敌叛国的书信!”   投递叛国,这顶帽子可就太大了。   州府额头上的冷汗扑簌簌的往下掉,想要开口辩解,无奈却说不出话来。   蘅州不比浔州,地下城的势力错综复杂,之前安珏便是在这里企图绑走苏梨的,安家在浔北县都能有粮铺强制征粮,在蘅州的势力范围只怕更广。   蘅州离边关没有几日的路程了,苏梨打算在这里先征收一些粮草带到边关应急,后面的粮草会陆陆续续送到。   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现在边关的情况如何,若是贸然运送大批粮草过去,被胡人截了过去,岂不是雪上加霜?   要想弄清蘅州目前的情况,首要的是拿下蘅州州府!   暗卫都是训练有素的,把书房角角落落都搜了一遍,却没有将屋里的东西弄乱,没多久,一沓银票和几封文书丢到桌案上。   银票颇丰,粗略打量了一下,至少有十万两。   苏梨只扫了一眼那银票,随即便伸手打开那些文书。   文书的时限从三年前开始,全都是准许外来商贾在蘅州开设各种铺面的,这些商贾的姓名不同,祖籍不同,乍一看很正常,没什么特别的,那文书的右下角却盖了红色的小章,章里是一个小小的安字,周围雕刻着精致的海棠花,与太后的后章相呼应。   如果不出所料,这些做了记号的外来商贾都是安家的人,而几封连起来一看就会发现,在蘅州竟然开设了二十三家铺面。   粮铺、油铺、杂货铺甚至还有个马场,这些铺子都不是什么有大利可图的,可全部都是日常必须的。   苏梨看得心惊,面上却是丝毫不显,默默记下这些铺子在城中的位置。   安家虽然灭了,但这些商贾看上去和安家只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赵寒灼自然不可能到这里来把他们抓走,这些铺子应该都还在正常开门做生意。   如果这些人都对安家忠心耿耿,也事先知道胡人要攻城的计划,那他们极有可能会想办法给胡人的大军囤一些粮草,毕竟十万大军一天需要的储粮都是非常惊人的。   这注定是一场攻坚战,忽可多就算有自信能攻破边城,一旦战线拉长,优势也会变成劣势。   他敢这样不管不顾的攻过来,一定是有什么给了他这样的底气。   但如今看来,这底气其实是一把双刃剑。   思及此,苏梨合上文书,一脸悠然的看着那州府:“陛下已识破胡人与安家勾结的计谋,今日我们为何会来,州府大人应该心知肚明吧?”   那州府浑身都被冷汗浸湿,手脚发凉,脖子上的匕首又没入一寸,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有血涌了出来。   他疯狂的眨眼睛,示意苏梨他有话要说,但苏梨并没有理会,继续道:“我不知道胡人和安家给你许了什么好处,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对皇室有什么不满,实话实说,今日我们来是取你狗命的!”   勾结外人,投敌叛国,害生灵涂炭,说是狗命都是对狗的侮辱!   苏梨暗暗骂了一句,两手撑在桌案上,微微倾身,居高临下的悲悯的看着他:“你死了,屋里这么多证据还在,我们想知道的事很快就能查到,但我记得你好像还有刚满一周岁的双生子,大人虽然罪孽深重,但这两个稚子却是无辜的,大人觉得我说得对吗?”   州府连连点头,身体软成一滩泥,若不是有暗卫抓着他,他只怕早就跌到椅子下面去。   见时机差不多了,苏梨给暗卫递了个眼色,暗卫抬手,喀吧一声帮州府把下巴安了回去。   州府小心翼翼的动动下巴,确定真的不痛了这才松了口气,下一刻,苏梨把那沓文书丢到州府面前:“文书上面这二十三家店铺最近还在正常做生意吗?他们有没有运什么东西出城?都运到什么地方?”   苏梨直白的问,州府面露诧异,似乎没想到苏梨一来就问这个问题,他拿起文书看了看,又听苏梨道:“出城会拿通关文牒,这些都是可以查到的,你最好想清楚再说。”   州府面色一白,也不装模作样看那些文书了,试图为自己辩解:“些的确都是安家来信特别关照让照顾一下的商贾,但他们做的都是小本生意,我就是从中捞点油水,也没做别的。”   “我问你捞没捞油水了?”苏梨冷声问,见州府还有些想隐瞒,再度开口:“州府大人似乎不大能理解我的话,那我换个问法。”   苏梨放松身体靠在桌案上,等了一会儿,两个暗卫抱着一对双生子进来。   这两个孩子随了州府的样子,生得白白胖胖,小脸肉嘟嘟的,睡得香喷喷,被抱进来也没有哭。   见着孩子,州府下意识的想站起来,这一动,脖子又是一阵刺痛,当即倒吸着冷气不敢乱来,只眼巴巴的看着苏梨。   “这些做生意的铺子隔三差五的就会运东西出城,下官……下官确实不知道姑娘问的是什么啊!”   州府话里带了哭腔,无助且无辜,苏梨点点头,转而问道:“上次在地下城发现胡人和安家余孽的踪迹,侯爷让州府大人负责剿杀,大人剿杀完了吗?”   苏梨眸光清冽,直勾勾的盯着州府,看得他垂眸不敢和苏梨对视为止。   “歹人狡……狡黠,下官已尽力剿杀,但不知还……还有没有残党。”州府结结巴巴的说,底气不足。   为官这么多年,他也算见过一些大场面了,说话做事总是留一步退路,这会儿也没有轻易把话说死。   “有没有残党,州府大人不是应该很清楚吗?”苏梨反驳,脸上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我方才想问大人的就是这些残党近日有没有与二十三家商贾勾结,往城外运什么东西,比如运点马料米粮什么的去边关!”   这话已经问得十分直白了,州府脸上的肉不受控制的痉挛抖动起来,表情扭曲,像是被吓得不轻。   苏梨没继续追问,看向其中一个暗卫怀里的孩子,拨了拨孩子的脸蛋。   孩子睡得很香甜,不谙世事,苏梨其实并不想用这样的审问方式,可事态严重,她没办法在这个时候对这两个孩子有什么恻隐之心。   对不起!   苏梨在心里说了一句,在那孩子胳膊上拧了一下,孩子被扰了觉,朦朦胧胧的睁开眼睛,然后哭了起来。   双生子之间是有心灵感应的,一个孩子哭了,另一个孩子也跟着嚎啕大哭。   原本还安安静静的书房,立刻被两个孩子的哭嚎占据,听得人心里发慌。   那州府更是眼皮直跳,许是这些年做了不少亏心事,他膝下一直无子,直到去年才喜得二子,他视这两个孩子如眼珠子,平日生怕孩子磕着碰着,此时听见孩子的哭声,当然犹如剜心,痛得不行。   听了一会儿,州府终于熬不住了,低声开口:“这二十三家铺子在去边关的路上沿途各有一家分号,分号仓库都囤着不少粮食,使臣团进京以后,他们各自在城中高价收购了一次粮食,一家差不多有一千石,大约一个月前,他们带着这些粮食出城去了边关。”   一家一千石,二十三家,就是两万三千石粮食!   “他们?是上次在地下城袭击我那些人?一共有多少人?这么多粮食要运出城,雇了多少辆马车?”   苏梨追问,面色凝重,如果那些人是一个月前离开蘅州的,哪怕有暴风雪的阻挡,现在恐怕也离边关不远了。   话开了头,州府便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他点头道:“就是上次那些人,一共有两百人左右,雇了八十四辆马车。”   两百人,比苏梨带的暗卫要多一倍。   而且苏梨和他们交过手,那些人的身手也不是很差。   “现在蘅州有多少驻兵?”   苏梨问,州府的眼睛瞪大,连忙开口:“州府驻兵是不能随意调动的,必须有陛下的金令和圣旨还有……”   “我问你还有多少人?”   苏梨揪着州府的衣领问,她的耐心快要耗尽了。   蘅州是浔山山脉以北最大的州城,日常驻兵应该有一万人左右,是边关到京中的第二道防线,这些驻兵一般是不能随意调动的,以免周围州县有人趁虚作乱,但现在这种时候,苏梨必须动!   不仅要动,还要尽快,最好能在那两万多石粮食到达边关之前拦截下来!   “这些人你不能动,万一……万一胡人攻城,蘅州怎么办?”   州府弱弱的回答,眼神慌乱的到处闪躲。   苏梨眼神冷得能结出冰来:“我只是想借兵把那些粮食追回,州府大人怎么会想到胡人攻城上面来?”   州府自知失语,脸色惨白发着抖说不出话。   他明知道胡人可能会做什么,却放那些人把粮食运出城。   其心可诛!   苏梨给了那州府一拳,回头冲众人命令:“找兵符!”   “是!”   “你们敢……”   州府还想阻拦,苏梨抬手,一直抵在他脖子上的匕首便全部没入,血涌了出来,他睁大眼睛,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苏梨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大错已铸,大人想说的话留着下去向那些亡魂说吧!”   说完提步走出书房,屋里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恶心又肮脏……   酉时,日斜西山,一万兵马在城门口集结,城里的百姓全都好奇的涌向城门口,不知到发生了什么事。   “安家余孽贼心不死,偷征食粮赶赴边关准备休养生息卷土重来,陛下亲谕,剿杀安家余孽,追回食粮,回京以后封侯拜相!!”   一个清越激昂的声音从队伍最前面传来,众人仔细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原来是要带兵去剿杀安家余孽,这安家可真不安分,都死了这么多人了,还想着造反。   众人心里嘀咕,眼看着队伍缓缓动了起来,猛地反应过来:嗯?刚刚说话的不是他们的州府大人啊,那声音怎么听着像个女子?女子什么时候也能带兵打仗了?   在众人狐疑的目光注视下,苏梨带着驻守蘅州的一万兵马赶赴边关。   路上还有积雪未化,马车运送粮草的痕迹被掩盖了许多,但好在并不是无迹可寻。   循着马车痕迹连赶了五日的路,苏梨终于在一座小镇追上了那队粮车。   那时他们离边城已经很近了,急行军的话,只需两日便可抵达。   毕竟是八十多辆粮车,即便再怎么隐藏,也是非常醒目的。   护送粮食这些人也是在日夜兼程的赶路,似乎已经在这里修整了两日,没有再行进的打算,反倒像是在等着什么人过来。   连续急行军五日,身后的将士也累了,苏梨没有立刻进去抢粮食,而是让所有人原地修整,吃点干粮补充体力。   一直等到夜幕降临,小镇上的灯火熄灭,苏梨才发起进攻,为了减少伤亡,先潜入小镇的是一路跟着她那五十暗卫。   一场厮杀在夜色的掩盖下悄然拉开帷幕,一炷香后,苏梨带兵开始正式进攻。   胡人用十万人攻打边关三万将士,现在苏梨带着一万兵马和一百精锐,则完全碾压这两百人的运粮队伍。   战斗结束得比想象中更快,他们还抓了两个活口押到苏梨面前,苏梨意外的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赵启,那日在蘅州,他竟然没死。   比起苏梨的惊讶,赵启更多的则是愤怒,他没想到自己一路颠簸都走到这儿了,竟然还能被苏梨给截了,还被压着跪在苏梨面前。   赵启恼羞成怒,想要反抗,暗卫怕他伤到苏梨,刚要动手了结他,苏梨抬手制止:“留着他,后面有用!” 第115章 虚张声势   腊月二十一,戌时末。   苏梨带着二十个暗卫先行抵达边城,今夜乌云遮月,视线并不明朗,后半夜可能会下雪,苏梨仰头看了一下,没看到城楼上的旗帜,但能明显感受到空气中流动着的惶恐和不安。   城应该破了。   苏梨在心里想,压下多余的情绪将这二十暗卫带到地道入口。   “地道那头是军营的厨房灶台,大家出去时记得掩住口鼻以免被呛到,外面也许有官兵把手,你们注意安全,此行主要是为了查探城中的情况,尽量隐藏身形不要与胡人正面对抗。”说到这里,苏梨顿了顿:“如果将军和国公大人有危险,立刻放信号,我……会带兵攻城!”   苏梨这做法其实很不合规矩,楚凌昭只让她押运粮草,没给她调动兵马的权力,但现在事态紧急,这些暗卫听了苏梨的话竟也没提出反驳。   这一路苏梨的表现他们看得分明,这女子的坚韧果决,非常人可及。   沉默片刻,二十暗卫纷纷朝苏梨拱手行了一礼,苏梨抱拳回礼:“诸位行事小心!”   说完,二十人迅速钻入地道。   等他们进去以后,苏梨帮忙将入口恢复原状,她又看了黑沉沉的城楼一眼,这才按耐住心里的焦灼转身离开。   如果不是受了伤,手无缚鸡之力,她肯定会跟那二十暗卫一起进城的,但现在她必须理智,不能感情用事,反而变成累赘。   苏梨悄无声息的回到驻扎地,这边那二十暗卫也顺利到达暗道尽头,众人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外面没有人以后才迅速挪开砖石从暗道爬出来。   军营里黑漆漆的,似乎没什么人,众人翻上房梁,互相递了眼色各自分散开来,查探城中的情况。   出了军营,巡逻的岗哨便十分密集,所有人都拿着武器,几乎每一条街随时都有人在走动巡逻,巡逻的人碰面时,会在第一时间对一下暗号,以确定是自己人。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站在城主府的房顶俯瞰全城,就会发现整个城池被这些巡逻的人组成了一张巨大的活动的网,哪怕有一点风吹草动,也会立刻被发现。   在这一片紧张沉闷的低气压中,城主府却是灯火通明,一片热闹喧哗。   这些喧哗并非来自觥筹交错,而是一片尖锐的哭喊。   破城以后,忽可多原本是打算继续带兵行进的,但城中那些残兵败将实在是太可恨了,像蚊子一样,不仅在耳边嗡嗡叫着让人心烦,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钻进来吸一口血。   这些蚊子绊住了他的手脚,他把陆啸绑在城楼之上,想把这些蚊子引出来一点点消灭,没想到的是陆啸被救走了,不仅如此,那些原本只会嗡嗡乱叫的蚊子突然消失了。   他下令让人在城里搜查,不仅没搜到人,反而损失了好几百兵力,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些蚊子变得有头脑起来,不再像以前如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开始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这不该是这些残兵败将应该有的表现,他们应该绝望颓丧,像肮脏的老鼠一样尽可能的躲在阴暗的地方,默默等死,亦或者被他找到剿杀!   而且这些人用的偷袭手法让忽可多产生了一丝熟悉感,像极了这五年一直野狗一样揪着他不放的男人。   一个叫陆戟的男人。   这个猜想将忽可多连日来的烦闷一扫而空,他甚至有些愉悦起来。   如果城里的人是陆戟,那他大可不必再急着行进,远昭的皇朝已经垮了,只要杀了陆戟,偌大的远昭,便没了那层保护罩,可以肆意的被他吃掉吞入腹中。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忽可多将手下的兵马全都投入到边城中,所有人分白天和晚上轮番值岗,整个边城像一个巨大的齿轮运作起来,只为捕捉藏在城里的那些恼人的蚊子。   当然,要捉住陆戟只做这些是远远不够的。   忽可多让人巡逻的同时,将城中所有的百姓都抓了起来。   因为之前那场暴风雪,城中的百姓有大半都被困在了这场战火中,而忽可多,将这里变成了人间炼狱。   腊月十五夜里,忽可多在城门口屠了一群老人。   那群老人的头发全都白了,脸上是沧桑衰老的皱纹,眼睛一片浑浊,他们整整齐齐的跪在城门口,没有哭泣也没有尖叫,甚至面容安详。   他们是自愿出来赴死的,因为忽可多说了,他只杀二十个人。   只要二十个人,就能救一城人的性命,这很划算。   有一位老人死前甚至还大声呼喊:“陆将军,不要出来,我们已经活够了,死不足惜!!”   死不足惜?   是谁说每一条生命都是平等可贵的?   忽可多给那位死前喊了话的老人留了个全尸,然后心情愉悦的欣赏了活下来的人由惊惧渐渐变得坦然的表情,人都是这样,一开始会觉得不忍心,可当替死鬼说出原谅的话以后,他们便也能原谅自己的所作所为。   那夜忽可多杀了二十人,第二天,城主府门口丢了六十具胡人的尸体。   整整六十具,像挑衅又像是报复。   忽可多一点都没有暴怒生气,他甚至笑了起来,因为他很肯定,让城里那群残兵败将又有了主心骨的人,就是陆戟!   腊月十五到腊月十七,连续三天晚上都是平安夜,忽可多没有杀人。   但那三天夜里都彻夜回荡着城里妇人绝望的哭嚎。   她们是被推出来的,因为忽可多要犒赏攻城有功的将士,一共两百人,于是众人将两百妇人推了出来。   在他们看来,妇人的身子已经给了丈夫,比起未出阁的女子要卑贱许多,在此刻是可以牺牲的。   第一夜那两百人被犒劳以后,这些妇人并未被释放,反而被转手丢给了其他胡人肆意折辱。   腊月十八晚上,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妇人被绑到了城门口,她们浑身污浊不堪,身上一点遮挡都没有。   忽可多要求她们的丈夫、亲友亲手斩杀她们,只要杀了她们,剩下的人就可以获得自由。   有的男人立刻就下手了,因为他不需要一个被折辱至此,会让他颜面尽失的妻子,有的却迟迟不肯动手,因为他们不忍看见自己所爱在受了这样的折磨以后还要如此凄绝的了结生命。   那些不肯动手的人,最终被那些毫不犹豫就动手的人杀了。   那天夜里,胡人没有动一刀一剑,是一场同族至亲的互相残杀。   忽可多遵循自己的承诺,将动手的那些人放了出去,第二天,有三十远昭将士在一处酒楼被胡人剿杀了,向忽可多通风报信的就是昨夜被放走的那些人。   那些人在亲手杀了至亲以后,成了忽可多的眼线,为了活下去,他们已经付出了非常大的代价,所以出卖起毫不相干的人来他们没有丝毫的心理压力,甚至有人在心里怨毒的想,如果能早点投降就好了,早点投降,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他们不觉得是自己杀了自己的至亲,也不觉得是忽可多残暴嗜血,他们将所有的怨怼都强行按到了那些用血肉之躯守城的将士身上!   忽可多对这样的结果非常满意,他知道他会赢的。   忽可多以前头脑简单,只想着硬碰硬,用拳头去打赢别人,扈赫跟他说兵法的时候他嗤之以鼻,但现在忽可多突然觉得自己领悟到了并发的乐趣,不战而屈人之兵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   他不要直接杀了陆戟,他要那些残兵败将自己投降叛离陆戟,他要陆戟自己从阴沟里走出来,在他面前自戕!   多棒啊,远昭最赫赫有名的镇边将军,在他面前自戕,这记载在史书上该是多么动人的一段传奇?   人的怨怼是会感染的,依然被扣留的那些人见忽可多真的放了人,渐渐的都坐不住了。   他们有的趁夜杀死了自己年迈的母亲,有的用刀捅死了病弱的弟弟,还有的仗着自己身强体壮杀死了体弱的陌生人。   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他们手上染上了血腥,获得了自由,然后将自己那颗原本鲜红跳动的心摘下来丢进黑暗恶臭的泥沼。   这些人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平日与这些将士也非常相熟,很可怕的是,他们对与这些将士的藏身地有非常敏锐的直觉。   从腊月十八开始,城里变成了修罗场。   不断有人在给胡人报信,甚至有人主动帮胡人寻找起来。   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逝去,他们扛过了胡人猛烈的战火攻击,他们扛过了胡人的搜索剿杀,却没扛过这些百姓的出卖。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家中也有父母妻小,城破以后,他们其实大可做逃兵离开,可他们没有,哪怕城破,他们也依然在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守护这一城还有这一城背后无数远昭黎民的安宁!   最后他们得到了什么?   忽可多将那些被剿杀士兵的尸首剁成了肉酱,做成了肉饼,奖赏给那些通风报信的人,他们像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全部一口口吃了下去。   人性在这里,受到了最残酷可怕的考验。   有个将士不顾命令趁夜去杀了这些人然后被胡人发现了,那个将士没有立刻被杀死,他被押到了城门口,在城楼之上,他哭着大喊:“远昭负我!将军负我!”   那两句话他喊得声嘶力竭,绝望到了极点!   远昭负了他,因为他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不是一国安宁,盛世繁华,而是插在背后的一把又一把刀子,去年雪灾为何无人赈灾,今年胡人攻城为何无人增援?   将军负了他,因为将军只让他誓死不降,却没告诉他,他誓死保护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那将士吼得嗓子都哑了,忽可多非常满意他的表现,让人放了他,那将士走到他面前,忽的亮出一把匕首笔直的刺向他。   毫无防备,忽可多的脸被划出一道口子,那将士被一脚踹飞,然后用匕首自尽了。   热腾腾的鲜血奔涌而出,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眼角还含着泪。   远昭负他,将军负他,这世道……负了他!   忽可多面色阴鹜的擦去脸上的血,让人将那将士拖走喂狗。   腊月二十清晨,有一个远昭将士放下兵器高举双手走到街上,他投降了。   ‘远昭负我,将军负我’这八个字,击溃了‘誓死不降’。   这一城百姓,不值得他们誓死不降,远昭更不值得!   有了第一个带头,陆陆续续便有更多人投降了,他们放下兵器,解下身上的盔甲,一步一步丢掉自己的誓言,走入了胡人的营帐。   短短一天,向忽可多投降的足有两千人,而陆戟手中剩下的兵力不足一万。   腊月二十一,忽可多给这两千人准备了丰盛的接风宴。   用的是攻城以后搜刮来的食粮,和从城中掠夺来的女人。   那些女子都是经过挑选的,还待字闺中的,她们年岁尚小,个个如花一般,怯生生的含着泪,漂亮极了。   忽可多让她们穿着轻透的衣服赤着脚在雪地里跳舞,谁要是不听话,就让人往她们身上泼水。   这些女子哭着喊着在地上跳着,惹得胡人哈哈大笑,若是有跳得好看的,胡人便会将她们拉入席间,然后几个胡人扑上去,撕掉她们身上的衣衫。   她们会失声尖叫,不住的求救,声音尖锐,对胡人来说却是最好的助兴旋律。   那些投城的将士全都默不作声的看着,有的闭上眼强迫自己不要看,有的捏紧杯子让自己克制。   最终还是有人忍不住会拍案而起,与那些胡人杀作一团。   远昭负他们,将军负他们,城中百姓负他们,他们却不能负了他们自己!   这一条路哪怕选错了,身上那根脊梁骨和心底的正义道德却不能错!   投诚的两千人又站起来一千多,他们缴了手里的兵刃,赤手空拳的冲了上去。   去你娘的投降!去你祖宗的胡人畜生!爷爷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让你们欺辱我们远昭的人!   所有人心里都憋了一口气,和胡人扭打起来竟未落下风。   忽可多端着酒杯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们,丝毫没有担忧,两千人自己送上门来被杀,比他派兵去搜捕要轻松多了。   只是不知道这两千人的命钓不钓得出这条陆戟这条大鱼。   忽可多正想着,左边忽的袭来一阵劲风,他下意识的向右偏头避开,一把寒光凛凛的剑却擦着他的太阳穴挑过,耳畔一痛,温热的血涌了出来。   一击未中,忽可多往后一滚避开,身边的胡人立刻挡在他面前,之前还坐着观望的远昭将士也全都掀了桌子和那些胡人对上。   忽可多站定,抬手摸了下耳朵,那一剑挑得极狠,几乎挑下他整只耳朵。   “殿下!”   身边的人担心的喊了一声,想要帮他包扎伤口,忽可多一把将他推开,抬手竟是将自己欲掉不掉的耳朵扯了下来!   血一下子涌得更欢了,忽可多却好似没有痛觉,径直将耳朵丢到地上,目光幽深的盯着前面。   陆啸和陆戟擦掉脸上用来伪装的黄土灰迹露出真容,父子俩背抵着背站着,手里均拿着贴身软剑,模样有三分相似,脸上俱是一片无畏的凛然。   陆啸的伤得重,只养了这几日其实根本没有好,可今晚陆戟是背水一战,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躲在暗处苟且偷生,所以陆戟也没劝他,直接和他一起过来了。   以他们的本事,可以在城里躲一辈子都不被忽可多发现,但当前的形势不容他们再躲着了。   为了逼他们出来,忽可多会杀了或者逼疯全城的人。   他们留下来的意义是为了保护这一城百姓,如今出来,更是为了践行自己的诺言。   的确有人真的承受不住向胡人投诚,但当看见陆戟和陆啸,还有那些和胡人厮杀在一起的战友以后,这些人又动摇起来。   他们真的要背叛自己的诺言吗?   不!他们不想!   “将军,我们誓死不降!”   剩下的人站起来说,全都加入战斗。   两千人瞬间倒戈,城主府一时陷入混战。   血从耳边留到下巴,忽可多抬手擦了一手的血,眼神阴鹜,低头舔去指尖的腥甜,咧唇露出嗜血的笑来:“陆将军,好久不见!”   这五年他和陆戟交手多次,两人每次都想置对方于死地,却每次都没能达成目的,今日,也许能做个了结!   想到这里,忽可多脸上的笑意更深,大手高举,立刻有人将长刀丢到他手中。   只一眼,陆戟就认出那是陆啸的刀,先帝亲赐。   陆戟看着那刀的眼神不善,忽可多踩到他在想什么,单手将那刀转了两圈,直指陆啸,故意开口:“这刀用着挺顺手的,尤其是砍人的时候!”   这一句话已经近乎直白的告诉陆戟,陆啸之前肩上那一刀是忽可多砍的了!   “你们让开!”   陆戟命令,提剑上前,几乎与忽可多同时行动。   他和忽可多不共戴天,如今又削了忽可多一只耳朵,终是要拼个你死我活才能解恨!   刀剑相击,火光四射,更多的却是想将对方弄死的狠戾。   软剑方便携带隐藏,却不够坚韧,且与大刀比起来有些吃亏,陆戟虽然英勇,拿着剑却近不得忽可多的身,眼看就要落入下风,耳边传来一声高呼:“陆将军,接住!”   有人拿了他惯用的长戟来。   忽可多没给陆戟换兵器的机会,拿着长刀一番猛攻,陆戟被逼得节节后退,无暇分心做其他的。   再说那人将长戟抛出以后,陆戟没功夫去接,一个胡人却跳出来想要截胡,被陆啸一剑封喉,单手接住长戟。   长戟用布包裹着,他抬手将长戟抖出握着手中,弃了软剑朝忽可多攻去。   虽然受着伤,他的身手却也不弱,长戟斜插而入,阻了忽可多的攻势,挡在陆戟面前。   忽可多有些恼了,嘴里骂了一句:“老东西,找死!”   说完全力袭向陆啸,陆啸沉着应对,并不慌乱,忽可多力大无穷,他便不与忽可多正面抵抗,想法子用巧劲应对。   都说上阵父子兵,陆戟和陆啸的默契非一般人能比的,陆啸攻上路,陆戟就攻下路,陆啸攻前,陆戟就攻后,忽可多很快落了下风。   陆啸倾身长戟攻向忽可多面门,忽可多横着长刀后退,陆啸手腕一转,用长戟的倒钩勾住长刀刀身,忽可多察觉到他的意图,立刻握紧,还未想出办法反击,陆戟挥着剑劈向他的手。   该死!   忽可多松手,长刀落地,陆戟脚尖一勾,丢了软剑将长刀握在手中,再度和陆啸背抵背站在一起。   父子俩手中的软剑换成长戟长刀,气势比方才更甚,相比之下,忽可多看上去就有些狼狈了,其他将士立刻士气大涨。   这几天实在太憋屈了,一方面是眼睁睁的看着城中百姓被杀却买办法救下,二是被各种出卖举报寒了心,如今见忽可多吃瘪,众人这才终于出了口气!   叫你丫畜生嚣张,看这次不打得你哭爹喊娘!   忽可多脸色黑沉难看得不行,他从旁边人手中抢了刀,再度冲过来和陆戟对上,身边的胡人也冲上来,将陆戟和陆啸分开。   长刀虽然能将忽可多力气大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却不如短刀用起来更顺手,忽可多拿到短刀以后,来了一番快攻,刀刀致命,快得叫人眼花缭乱,陆戟沉着应对,一时竟无法与他分出上下。   众人正打得火热,忽见天空炸开一朵绚烂的烟花,烟花转瞬即逝,但忽可多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劲。   他拿着双刀一阵翻转逼得陆戟后退几步,随即后撤,让其他胡人勇士挡住陆戟的去路,自己则折返身往城主府楼上走去。   烟花升得很高,苏梨在城外立刻就看到了。   这一万兵马离城门还有一刻钟左右的路程,白日下午她留人在后面沿途插了很多火把,现在烟火一响,后面的火把立刻被点燃,苏梨让后面的人也全都点上火把朝城门进发,边走还有人吹着号角。   这是援兵赶到的信号。   号角声十分嘹亮,在暗夜里似乎传得格外快格外远。   正在城主府厮杀的人很快听到这号角声,在那一刻,所幸活下来的人都不由得红了眼眶,心脏被巨大的激动填充,几欲爆炸!   来了!援兵来了!终于来了!   他们撑了太久太久了,久到下一刻就会绝望的死去,希望却比死亡更快一步到来。   “援兵到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所有人全都异口同声的说:“剿杀胡贼!剿杀胡贼!”   不止是城主府这两千人,还有分散的藏着城中各处的数千将士,甚至还有被这号角声惊醒的城中百姓!   他们的血液被那号角声灼烧得滚烫,身体也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再也不会害怕,再也不会忍受胡人的欺辱!   忽可多和胡人也听见了那号角声,胡人都有些慌,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快就来了援兵,也不知道来了多少人。   忽可多想上城主府一探究竟,却被陆戟拦住去路,二十个身手不凡的暗卫迅速杀到陆戟身边,几乎要形成一个强大的包围圈,将忽可多包围剿杀!   擒贼先擒王,胡人也知道这个道理,立刻涌上来保护忽可多。   “殿下!远昭援兵到了!有好几万人!”   有人跑过来对忽可多大喊,忽可多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远昭的援兵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到了,从边关回京,一路快马加鞭都要半个月的路程,他初八攻城,今天才二十一,一共十三天,中间还下了几天雪,除非他攻城之前,远昭的国君就知道他要攻城并且派兵了!   远昭的国君怎么可能那么早就知道他要攻城?除非……   “忽可多,你以为扈赫真的是你们的人吗?”   陆戟忽的开口问了一句,语气里是绝对的自信,忽可多顿时大惊,随即胸口涌上巨大的愤怒!   他就知道那个贱骨头靠不住!那个贱骨头敢在战车上动手脚,肯定也敢向远昭的国君告密!当初他就应该直接宰了那个贱骨头!   忽可多越想越生气,恨不得扑上去将陆戟撕得粉碎,却被身后的胡人将领抱住:“殿下,援兵马上要攻进来了,我们先撤吧!”   这十万大军,是他们一族的根本所在,若是计划已经败露,再与远昭的援军硬碰硬,伤了根源,只怕会有灭族之祸。   这个道理,他们懂,忽可多自然也懂。   又杀了两个人后,忽可多终于咬着牙下令:“撤!”   片刻后,撤退的号角声响彻整个边城,胡人开始往那个城外撤退,陆戟和陆啸带着一批人试图追杀忽可多,却被那些不怕死的胡人勇士阻挡。   一路追出城,众人还要在追,被陆戟制止:“穷寇莫追,先回城!”   陆戟命令,陆啸立刻偏头看了陆戟一眼,陆戟极细微的摇了摇头。   陆啸没说什么,和陆戟一起回城,立刻命人来将城门关上,用麻袋装了沙石堆在门后以做阻挡。   这边苏梨带着大军进城,与还没来得及撤出城的小股守城的胡人打了一会儿才结束战斗。   进城以后,有暗卫来接应她,听说忽可多撤出城了,苏梨稍稍松了口气,立刻策马去城楼见陆戟和陆啸。   满城的硝烟还没散去,苏梨策马从街上穿过,道路两旁站满了百姓,他们眼神幽深的看着苏梨,带着让苏梨心里很不舒服的冷血、漠然。   苏梨不知道这些时日他们都经历了什么,却知道有很多东西都被这一场大战改变甚至摧毁了。   心里沉闷得好像压了一块巨石,苏梨不由得加紧马腹,加快速度朝城楼而去。   越靠近城楼,空气里的血腥味更重,走得近些,甚至可以看见地上还有许多没有处理的尸首。   苏梨早有心理准备可能会看见什么,但那些准备在亲眼看见这些惨状的时候,一点作用都没有。   实在没忍住,苏梨翻身下马在旁边吐了起来。   这一路日夜不休的赶路,她吃得很少,没吐出来什么东西,只是胃里难受得紧。   “县主,喝口水吧。”   旁边的暗卫递来水壶,苏梨接过灌了几口,刚压下反胃的感觉,便听见城楼上一阵骚动。   苏梨眼神一凛,抓着水壶冲上城楼,刚上去便看见陆戟和陆啸表情凝重,地上躺着一具尸首,眉心中箭,箭尾黑白相间,是忽可多的箭。   “忽可多发现了?”苏梨低声问着走过去。   苏梨让士兵在沿路插上火把点燃,就是为了趁着夜色虚张声势,搏一把运气,看能不能吓到胡人,阴差阳错的,陆戟和陆啸选择在今夜背水一战,刚好闹出事端,缠住忽可多,让他没有时间思考太多,才让忽可多信以为真带兵撤出了城。   城中的将士不知道援兵不可能这么快到,所以他们气势高涨吓到了胡人,但陆戟清楚援兵不可能这么快就到,就算有,也不会是好几万人,所以他没带人追击忽可多。   忽可多稀里糊涂出了城,等发现陆戟没有带兵追过去,自然马上就能反应过来他被骗了,援兵根本就没到!   但这个时候城门已关,他想再进去,自然又要再花上一番功夫!   听见苏梨的声音,陆戟立刻回过头来,见她穿着一身黑色披风,风尘仆仆,消瘦了许多,不由皱眉:“你怎么来了?”   “陛下让我来的。”   苏梨淡淡的回答,迅速将自己掌握的情况说了一遍:“陛下命我押运粮草来,路上我发现安家仍有余孽,并且从边关到蘅州一路都安排了人手,准备等胡人攻进来以后给胡人提供粮草,我把蘅州的一万兵马调来了,另外那些粮草的藏匿地点也基本问清楚了,如果这里实在守不住,我会先带兵回去,将那些粮草全烧了!”   苏梨说得坚定,陆啸捋捋胡子表情有些复杂:“只有一万人你也有胆子攻城?”   “国公大人和将军手下只有三万人,尚且不曾退后一步,我又还有何不敢?” 第116章 不曾背叛   忽可多出城以后就发现被骗了,立刻又带兵围在城下,准备再次攻城。   陆戟将分散在城里的兵马召集起来,清点以后发现死伤很严重,战死一万,重伤三千,轻伤七千,加上苏梨从蘅州调来的一万兵马,也只有两万人能用。   昨夜胡人被打得措手不及,死伤较大,算起来也还有将近八万人。   两万人对八万人,依然是以少敌多,没有太大胜算的。   这两万人被集结起来以后,陆戟让苏梨撒了一个谎,谎称五日后,就会有十万援兵赶到,他们只要在这里再坚持五日就好。   濒临绝望的人在抓到希望以后是绝对不会松手的,如果这个时候告诉他们其实只有一万援兵的真相,这些将士全都会崩溃,不用忽可多攻城,恐怕就会自己投降。   而五日这个时间也是陆戟和陆啸认真商量过的,忽可多既然知道安家会在后面一路为他们提供粮草,自己带的粮草应该不会多,况且这次从城中撤离撤得匆忙,他们还有一些粮草还没来得及撤出。   陆戟和陆啸在赌,赌忽可多五日后粮草断绝,撤兵回自己的领地。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即便粮草断绝,忽可多还是一意孤行要继续攻城,那样便又是一场死战!   苏梨猜到了这个可能,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在面对两万将士的时候,她从容冷静,毫无畏惧,她用最清冽坚定地语气告诉他们,她和逍遥侯是一起从京都出发的,陛下给逍遥侯调集了八万精锐和五万骠骑大军,他们正夜以继日的朝边关赶来,而她之所以只带着一万人先到,是为了先给大家送来粮草。   她本就生得娇小,连日赶路,更是让她消瘦得不行,好像一阵大风刮来就能把她卷走似的,可她站在那里,说出来的话却具有极强的安定人心的作用。   连她这样柔弱的女子都毫不惧死,又何况底下这些七尺男儿呢?   原本有些惶惶的军心被安抚,陆戟和陆啸开始调兵遣将,让他们加固城墙,制定防守策略,苏梨则带人处理尸首、给受伤的将士疗伤。   幸好现在是寒冬,尸身大多还没腐臭,不然极易发生瘟疫。   苏梨进城方向的城外找了一处可以遥望城门的小山坡作为焚尸点,将城里的尸首全都运到这里来,城里的百姓见状纷纷跟着过来。   尸体太多,没有时间一一掩埋,苏梨只能将他们全部统一火化,将名字记录在册,等战事结束再发放补贴让他们的亲人为他们建衣冠冢。   生前受辱,死后还要被这样潦草掩埋,其实是让人很难接受的一件事。   未免这些百姓情绪激动发生什么动乱,苏梨还带了两百将士维持秩序,除了这两百人,她身边还跟着两个暗卫,这两个人是贴身保护她的,一路上都没离开过。   苏梨让人挖了三个坑,一个用来焚烧边关将士的尸体,另外两个用来焚烧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男女尸身分而焚之。   尸体一车一车的被运来,听见一万多人这个数字和看见一万多具尸体受到的冲击截然不同,所有人都很安静,只有推着尸体的板车车轮发出来的吱呀声响。   原本难得放晴的天又洋洋洒洒的下起雪来,寒风吹着很是刺骨,却没有一个人转身离开。   坑里架着柴火,浇了油,火烧得很旺,火苗攒动如来自炼狱的怪兽,将站在周围的人的面容也映得狰狞恐怖起来。   将士开始慢慢往坑里丢尸体,渐渐地,苏梨听见有人在低声啜泣,那声音很低却很杂很多,混在一起便与寒风一起,形成哀绝的呜咽,仿佛是那还未消散的亡魂在与活下来的人做最后的诀别。   苏梨的眼眶也有些发红,但她没有哭,只在每一具尸体丢进去以后,洒一把纸钱进去,愿他们来世都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一开始所有的事进行得还是很顺利的,但在烧到一具尸体的时候,一个年迈的妇人突然冲出来死死的抱住自己的孩子,她的眼睛浑浊不堪,脸上全是泪痕,神色却疯狂的望着围观的人群呐喊:“不许烧了我孙儿,他不是被胡人杀的,他是被站在这里的恶人杀的!凶手不死,我孙儿绝不下葬!”   她的头发已经白了,身子也佝偻不堪,却在这一刻迸发出难以撼动的力气。   苏梨诧异,刚要说话,另一个女子也冲了出来,抱住一具女尸哭喊:“那个畜生将我长姐推出去献给胡人,后来还亲手杀了我长姐,我长姐腹中已有一个月的身孕啊,那个畜生怎么可以这样,我要他为我长姐偿命!”   那女子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原本围观的人神色各异起来,他们有的悲恸难忍,有的脸上写着狠意,有的眼底闪过惶恐,有的脸上却是狰狞的杀意。   他们原本是友善的街坊邻居,原本是血浓于水的至亲,如今因为一场战火,却成了互相猜忌仇视的敌人。   苏梨越看越心惊,连忙开口制止:“此次祸端,乃胡人的狼子野心一手造成的,胡人天性凶残,视人命如草芥,大家不要中了胡人的阴谋被挑拨离间!”   苏梨没亲眼见过那几日炼狱一样的厮杀,并不知道她此时的安慰已经来得太迟了,这些百姓的人性已经被忽可多生生扭曲了。   他们曾以为的良善,在生死面前被狠狠践踏,亲情、爱情、友情甚至是最基本的怜悯之心,都已经被摧毁,唯有活下去成了他们唯一的信念。   苏梨这一开口,那些心虚的人立刻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高声附和:“就是就是,那些事都是胡人逼的,我们也是没得选啊!”   “是啊,恶事的确是我们做的,你们不也活下来了吗?现在知道指责我们了,当时你们怎么不自己站出来去死呢!”   有人反驳了一句,眼看众人的情绪要被激化失控,苏梨冷声开口:“够了!死者为大,你们想让他们死后都不得安息吗?”   苏梨看着娇小,沉下声来说话时却很有威慑力,众人被她震住,讪讪的闭嘴,苏梨又蹲下去看着那老妇人和女子,声音缓和了一点:“放手吧,让他们入土为安。”   那女子拼命地摇头,泣不成声:“我……我长姐给孩子做……做了好多漂亮的鞋,她……她那么爱他,那个畜生……”   苏梨完全能体会那个女子心中的悲痛,也完全理解她的心情,但现在这样的形势,没有时间让她执着于这样的个人恩怨不放。   苏梨叹了口气,扭头指着焚烧着那些将士尸身的坑:“我能理解你们痛失亲人心里有多难过,但那些死了的将士难道就没有亲人了吗?他们的亲人还不知道他们的死讯,他们的尸骨也无法完好的被运回故乡,他们心里难道没有遗憾没有怨吗?”   苏梨质问,一句比一句声音更高,她的眸子亮得吓人,攒着火苗,似要将一切污浊都焚烧殆尽。   “现在被焚毁的每一具尸体,都是一个不甘于死去的灵魂,我不能一一为他们沉冤,让他们死而无憾,我能做到的,就是让有幸活下来的你们,尽快离开这个炼狱,免受战火的摧残与折磨!”   ‘离开’这个字眼立刻挑动了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他们怔怔的看着苏梨,像看到最后一丝希望:“你说让我们离开这里?”   “是,所有的尸体都被埋葬以后,我会想办法送你们出城,等这场战事结束,你们可以再回来。”   苏梨平静的说,一来这场战火本就不是百姓应该承受的,二来万一忽可多再次攻进来,他们留在城中,只会成为忽可多的一张挡箭牌。   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苏梨相信,陆啸也一定会派人先将这一城百姓转移的。   众人的目光全都亮起来,心里笼罩的阴霾被‘离开’这两个字驱散不少,如果能离开这个噩梦一样的地方,对他们来说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那老妇人和女子还在犹豫,其他人已经不满的叫嚷起来:“快放手吧,人都已经死透了,还抱着哭给谁看呢!”   “就是就是,别演了,都是一样活下来的,没有谁比谁更高贵!你以为你没动手,手上就没有沾血腥么?”   “我们都是刽子手,谁都逃不脱干系!”   围观的人不停地说,语气变得越来越轻快,似乎在说服那老妇人和女子的时候,也说服了自己,人是大家一起杀的,所有他们可以放下那些压在心底的罪孽了。   苏梨听得皱眉,后背莫名的发寒,好像站在她身边这些人,将所剩无几的良善,都随着这些尸身一起丢进火坑焚烧干净,变成了冷血无情的怪物。   刚想再说点什么,一个书卷气十足的男子突然上前拉拽那个女子,见他动手,其他人也跟着出来要将那个老妇人拉走。   他们的面色冰冷,动作粗鲁,生怕动作再慢一点,苏梨就会因此改变主意,不把他们送走一样。   “畜生,不要碰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那女子尖叫,男子面色一冷,反手就要给她一巴掌,苏梨立刻上前,一把抓住男子的手。   苏梨的手受过伤,臂力大不如前,虽然抓住了他的手,却被推搡着向后跌去。   失重感袭来,下一刻却撞到硬邦邦的盔甲上,回头,陆戟一脸冷峻,眼神犀利的看着那男子。   看见陆戟,男子浑身的戾气消散,脸上的血色褪去,染上两分苍白,他不自觉松开女子,微微佝偻了背唤道:“陆将军。”   声音也是沙哑的,像被战火燎熏过,全然不复刚刚的狠戾。   陆戟没应声,目光如刀扫过他的脸颊,最后拥着苏梨往旁边走了两步:“没事吧?”   他问,声音从头顶传来,胸腔共振,冷硬的盔甲跟着发出细微的声响。   “没事。”苏梨摇头,想到城里还有那么多杂乱的事,不由追问:“你怎么来了?”   陆戟松开她,挺直背脊站在熊熊燃烧的坑边。   “他们要走,我是该来送他们最后一程的。”   他淡淡的说,语气无悲无喜,听不出什么情绪,苏梨却分明感受到无法言喻的悲怆。   他是镇边将军,他不能哭,不能倒,这个时候,再多的情绪也得憋在心里,就像当年他亲自把陆湛剖出,带回军营以后,也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苏梨没再多说什么,抓了一沓纸钱递给陆戟。   陆戟没有带兵,就自己一个人来的,但他来以后,刚刚还隐隐躁动不安的人群全都安静下来,就连那老妇人和女子也都放开了手里的尸体。   似乎只有陆戟来了以后,他们才意识到,这些将士并不全是胡人杀死的,也有被他们出卖才被胡人剿杀的。   至亲被杀,他们还可以怨别人,可面对陆戟的时候,他们只有愧疚,脸上火辣辣的,毕竟他们心里都曾怨恨过这些将士为什么还不投降。   这种背叛,不用别人审判,将永远钉在他们自己心底。   陆戟没有诘问,也没有冲他们发火,他像过去五年镇守在这里的每一天一样,沉稳有礼,山一样让人感觉可靠。   陆戟蹲下烧了一把纸钱,火光将他的眸子映得如寒夜的晓星,他弯了弯眸,用极亲昵寻常的语气道:“等这场仗打完了,我请大家喝酒,大家……不醉不休!”   这些将士的亲人不在,没人为他们流泪,只有一个他来送行,却连一壶酒都没有。   莫名的,众人心里哽了一下。   陆戟的时间不多,等那沓纸钱烧完,他便收敛了所有情绪起身准备离开,刚走了两步,人群里有个人不自觉开口:“陆将军,我……我家还埋了两坛烧刀子酒。”   陆戟回头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是曾出卖过那些将士的其中一个,那人眼神飘忽不敢与陆戟对视,似乎也想起自己曾干过什么。   陆戟看的是他,那些向忽可多通风报信过的人却都下意识的垂下头去,头皮发麻。   “多谢!”陆戟说了两个字。   那些人全都诧异的抬头,随即松了口气,原来陆将军没有怪他们么?   “但不必了,日后我自会带上好酒好菜好好为他们送行!!”   陆戟的语气很平静,明明一点责怪都没有,但在场的人还是明显感觉到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其他人都能察觉出来的事,苏梨自然更能察觉,陆戟说完那句话继续往前,苏梨下意识的提步跟上,拉住了陆戟的手。   苏梨现在的身子不大好,手是浸人的凉,和陆戟掌心燥热的温度截然不同,苏梨被他掌心的温度烫了一下,脸跟着有些发热,却在陆戟掀眸看过来的时候压下纷杂的思绪和他对上:“我有话与将军说。”   陆戟垂眸,目光从他们交握的手上扫过。   那目光也许没有别的意思,苏梨却想起扈赫之前在京中说过的话,发觉不妥,正要松开,陆戟反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向前走去:“手怎么这么凉?”   “不知道,身体不好吧。”   苏梨尽可能平静的回答,心跳略有些快。   往前走了一段路,周围没有那么多人了,苏梨才终于平复情绪,低声道:“将军方才所言,像是在与城中百姓置气,胡人的手段将军也是知道的,若这些百姓做了什么,也是身不由己,将军何以如此对他们?”   过去这五年,在边关,苏梨也见过被威逼利诱给胡人出卖消息的人,每次陆戟都会用她刚刚说的那番话来安抚军心,苏梨不知道今天陆戟为什么反而如此。   话落,苏梨感觉自己的手被握得紧了些,陆戟停了下来,他没有看苏梨,只仰头望着天边,目光悠远深邃,刚刚被压制的悲恸全都倾泻出来。   “阿梨,我其实有点撑不下去了。”   雪下得越来越大,陆戟的声音很轻,刚说出口便被呼啸的寒风卷走,苏梨惊愕的瞪大眼睛,左右看看,确定没有人听见陆戟那一句话以后,拉着陆戟又往前跑了一段路。   “将军,你知道你刚刚在说什么吗?”   苏梨问,心脏比漫天飞舞的雪花还冷,陆戟直勾勾的看着她,黑亮的眸底翻涌着她看不明白的情绪。   因为是陆戟带她走的,所以那两个暗卫没有跟上来。   他们两个站得很近,陆戟身形高大,微微俯身便帮她挡住了漫天飞扬的风雪,似乎为她辟出一小片安全无忧的天地,苏梨的眸底倒映出陆戟的脸。   陆戟看见自己一脸的憔悴、沧桑,没了以前的坚定,甚至有几分狰狞的暗黑,与他骨子里蠢蠢欲动的冲动的杀戮交相呼应。   他很想……杀了那些人!   杀了那些向忽可多通风报信的人!   甚至他脑子里还有一个非常疯狂的念头,和忽可多一起,杀回远昭!那个摇摇欲坠的王朝,似乎真的不值得他拼死守护!   他的情绪实在太反常了,苏梨被他看得后背发凉,讷讷开口:“将军,你……”   刚开了个头,眼睛被干燥温热的大掌盖住,然后冰凉的唇覆了上来。   这不能称之为一个吻。   陆戟的唇很干,磨得苏梨生疼。   他的唇齿是锐利的、粗莽而又冷肃,只是发泄,只是掠夺和毁灭,苏梨很快就尝到了血腥味。   但陆戟不让她逃离退缩,紧紧箍着她的腰,用力到几乎要将她整个人折断。   呼吸被一点点榨干,苏梨能抓住的只有他冰冷的盔甲。   一颗心悬空,意识却异常的冷静,因为她感觉横在她腰间的手开始在发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苏梨踮起脚主动抱住陆戟,然后循着机会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终于阻止了陆戟做出更加残暴的举动。   “将军,没事了!”   苏梨在陆戟耳边低语,她和陆戟都喘得厉害,陆戟的手收紧,冷硬的盔甲硌得苏梨生疼,但她没有吭声,只尝试着轻轻拍了拍陆戟的背帮他平复情绪。   “将军,忽可多进城以后杀人了吗?”   “嗯。”   “他逼着城里的百姓做了什么吗?”   苏梨试探着问,时间太急迫了,她还没来得及了解清楚这几天城里发生的事。   每一场大战以后,军营里都会有将士身上出现和陆戟一样的情况。   因为死亡和鲜血的刺激,他们也许会性情大变,也许会疑神疑鬼,也许会变得沉默寡言,不再愿意和人说话。   有的人会因此再也上不了战场,有的人也会因此疯魔。   苏梨没想过这种情绪有一天会出现在陆戟身上,连陆戟这样意志坚定的人都被打败了,那其他将士又会如何?   苏梨有点不敢继续往下想,陆戟喘着气没回答她这个问题,无声的抗拒,苏梨又把语气放软了些:“将军,你知道的,我是在帮你。”   她是在帮陆戟,同时也确定陆戟需要她的帮助。   不然他不会在她面前显示出这样的脆弱。   “忽可多在城里杀人,然后放了他们,他们为了活下去,出卖了我们,有很多将士,不是被胡人杀死的。”   陆戟一字一句的说,他说得很慢,耳边不停地回响着那些将士的质问:将军,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们守护的百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守护的远昭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质问一开始出自鲜活的人脸,到后来却变成一个个血人,变成了凄厉的哭嚎,不停地问他为什么。   他答不出来,也无法摆脱,脑子几乎要炸开。   这话给出来的信息很少,但结合刚刚那老妇人和女子说的话,苏梨基本猜到了这几日发生的事。   忽可多的手段太毒辣了,他不仅挑拨了边关这些将士和百姓之间的关系,更摧毁了这些将士一直以来坚守的心念。   这种摧毁是在无形之中发生的,没有人流血死去,但最可怕的是,胸腔那颗心脏正流着血泪在慢慢死掉。   “将军,你守护的人没有背叛你!”苏梨贴着陆戟的脖子一字一句的说,陆戟的身体僵住,苏梨继续道:“你守护的是阿湛,是阿湛娘亲葬在这里的尸骨,是你和阿湛娘亲之间的感情,他们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苏梨的声音很柔,却带着坚定地不容置疑的心念,像一把锐利的锋芒,斩破阴霾,在冰天雪地的心脏,洒下一抹柔和的阳光。   陆戟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苏梨微微松了口气,仍圈着陆戟的脖子:“如果胡人破城,长驱直入,远昭所有的百姓都会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那些将士的父母家人也会受到牵连,所以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这一城的百姓,还有他们自己的家人。”   说到这里,感觉陆戟的手松了力,苏梨停了下来,她微微后撤,眸光温润的看着陆戟:“将军,他们的家人也不曾背叛他们!”   风雪很大,衣服被浸湿,苏梨的脸冻得有些发白,唇上一片殷红,有些肿,是刚刚陆戟施虐后留下的罪证。   陆戟抬手捏住她的下巴,苏梨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陆戟扣紧不放,拇指指腹压在她唇上,看到还在流血的伤口。   “疼么?”   “疼。”苏梨坦白,复又弯眸:“反正也咬回来了,将军放心,我不会记仇的。”   她的语气轻松欢快,惹得陆戟也跟着勾了勾唇。   许是这几日的压力太大,又许是这一年承受的东西太大,他刚刚真的是走进了死胡同,如果不是苏梨,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见他目光又变得迷离,怕他有多想,苏梨紧紧抓住他的手:“侯爷正带兵赶赴这里,陛下和远昭也不曾背叛他们,将军知道的吧?”   “知道。”   陆戟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发干,刚要再说点什么,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一个将士冒雪跑来:“将军,胡人又开始攻城了!”   “我知道了。”   陆戟挥手让那人退下,苏梨皱眉,想跟着回城看看,陆戟再度将她拥住。   这一次他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冰凉的盔甲好像也带了一丝难得的柔情,苏梨靠在他肩上没动,良久忽然听见他道:“在远昭,男女有别,如果有了肌肤之亲,按理我当对阿梨负责,明媒正娶才是。”   他的嗓子有些哑,语气却很严肃,苏梨愣了一下。   “没关系,如果没有将军,我早就死了,刚刚将军是发病了,不必放在心上。”   苏梨释然的说,陆戟没松手,贴着她的耳边道:“发病了也不能随便耍流氓。”   他的声音温柔极了,让苏梨的心脏迅速跳了两下,脑子里闪过不切实际的幻想,却又听见他郑重的说:“阿梨,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像是在为那个莽撞血腥的吻道歉,却又分明在说:阿梨,对不起,我不能娶你,也……不会爱你!   心脏针扎似的疼了一下,苏梨抬头笑靥如花,抬手帮他掸了掸肩上那层薄薄的积雪:“女儿家的清白何其重要,将军这句口头道歉我不接受,待大战结束,我要将军回京亲自给我斟茶道歉!”   她哪里是要他斟茶道歉,不过是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好!”   陆戟答应,随即转身大步离开。   一路风雪相送,苏梨看得眼眶发热,却还是逼着自己唇角上扬,怕他突然回头,看见自己满脸情殇。   然而,他终是没有回头……   因为被欺瞒,忽可多怒不可遏,下了死令命人攻城,昼夜不休。   所有人的神经都紧绷着,没有一刻放松。   最坏的情况还是出现了,忽可多已经没有足够的粮草,但他不肯撤兵,他要用自己手上几万条人命做赌,攻下这个城池。   腊月三十,除夕夜在又一次攻城的号角声中拉开帷幕……   苏梨带着人不停地从城楼上把受伤的将士抬下,慌乱之中,没有人发现有一队受伤的将士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朝城门口移去,企图打开城门。   被困在城中绝望至极的众人还不知道,在百里之外,有数十万援兵正呼啸而来。   领头那人,穿着一身青色锦衣,头戴玉冠,清俊的脸上布满风尘,却气势如虹。   与他齐头并进的那人穿着一身玄色锦衣,戴着银色面具,只露出下巴,左边眼眶空洞漆黑,右眼则迸射出锐利的冷芒! 第117章 她在哪儿?   厚重的城门被撞得发出沉闷的声响,城门上的木漆早就脱落,露出斑驳陈腐的痕迹,后面堆砌的沙石已经被撞得松动。   一只染血的手颤抖着搭上两臂粗的门闩,拼尽全力一点点将门闩抽离。   他们已经撑得太久了,将军说最多五天援兵就会到了,可现在已经是第九天了。   他们没有等到援兵,只等到了胡人越来越猛烈的攻势。   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   现在,他们不想再等下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闩终于被取下来,厚重的城门被撞开一个细小的裂缝,复又被堆在门后的沙石挡住,一时无法全部打开。   明亮的火光透过门缝洒进来,洒在早已精疲力尽的将士身上,他们脸上的表情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人间仙境,诡异的笑起。   终于不用再无望的坚守下去了。   城,又破了……   呜!!!   悠长浑厚的号角声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缥缈如梵音,是援兵到达的先兆,落在这些人耳中却只剩下一片麻木。   是幻觉吧,已经出现过很多次这样的幻觉了。   他们不会再可笑的去相信了。   吱嘎!   城门又被撞开了一些,胡人像杀人狂魔一样奔涌进来。   热血洒了一地,却没有人觉得痛苦,他们甚至放弃了反抗,只剩下解脱。   下一刻,忽可多骑着马率兵冲进城中,一时喊杀声震天。   与此同时,一个暗卫迅速冲进城主府找到正在帮伤兵包扎伤口的苏梨:“城破了,跟我走!”   “什么?”   苏梨诧异的低呼一声,下意识的望向城楼方向,象征远昭的那面旗帜还飘扬着没有落下。   她身上的衣服早已染满血污,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小脸也满是血痕,整个人瘦弱得好像下一刻就会栽倒在地,却始终倔强地坚持着。   那暗卫不忍,避开她的目光,哑着声道:“他们撑不下去了,自己打开了城门。”   撑不下去了。   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绝望的一句话。   苏梨只觉得心脏锥痛难忍,她望向周围伤痕累累的将士,不知道还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他们真的已经太累了,就算城中粮草尚余,但日夜不休的应战,身体也已经扛到了极限。   “胡人马上就要进来了,立刻出城!”   暗卫果决的说,苏梨之前说过,一旦这里守不住,她会带兵回去先把安家给胡人准备的粮草烧了,以阻挠胡人继续长驱直入。   呜!!!   号角声穿破夜空踏着新年而来,苏梨原本准备离开的步子顿住,下意识的抓住那暗卫的手:“是不是援兵到了?我听见号角声了!”   暗卫被她的手一抓,不由得跟着侧耳细听,却只听见周遭将士痛苦的呻吟,不曾听见任何号角声。   “姑娘听错了!”   暗卫说完抓着苏梨的手往外走,门口已等着十名暗卫。   楚凌昭给了苏梨一百暗卫,这一百人苏梨刻意任意使唤,但这十人另得了密旨,一旦遇到危险,必先保苏梨无虞。   所以就算苏梨没有要返回去烧粮草的打算,他们也会强行将苏梨带走。   苏梨翻身上马,又往城楼方向看了一眼。   距离隔得太远,她看不到陆戟身在何处是否安好,也没有时间能上城楼跟他说句告别。   “姑娘,胡人攻进来了!”   暗卫催促,苏梨收回目光,轻夹马腹策马疾行。   这一去,也许是生离死别,从此阴阳相隔,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思及此,苏梨用力挥了一下马鞭,不给自己回头的机会。   一行人趁着夜色很快出了城,没了战火干扰,耳边变得静谧,援兵抵达的号角声再度响起,而且更加响亮,分明是比刚刚更近了。   苏梨立刻调转马头,疾行到之前火化尸体的山坡上,循声望去,远处的山路上,隐隐约约出现细微的光亮。   那光亮起初只有豆子大小,零零散散的七八个,却飞快的移动着,很快便密集起来。   苏梨看得心脏鼓动如擂,她擦了擦眼,那光亮没有消失,却还是向身边的暗卫求证了一遍:“是援兵到了吗?”   “是!”   得到肯定回答,苏梨的心一下子被各种情绪填充几乎要炸裂。   “回城!”   苏梨带着人又回了城,她只恨自己的声音不能大一点再大一点,好叫所有人都能立刻知道援兵到了的消息。   从刚刚的距离来看,最多再坚持一个时辰,援兵就能抵达这里了!   那么多天都坚持下来了,还差这一个时辰吗?   胡人攻进来的速度非常快,他们在城外又饿又冻,在这场原本拥有绝对优势的战事,他们也陷入了苦战,为了活下去,他们必须尽快结束战斗。   苏梨刚进城,就遇到了胡人,那十名暗卫如同利刃一样护着她前行,她没去城楼上找陆戟,径直去了城主府,在城主府楼顶放了火,然后找到号角吹响了救援的声音。   她的身体不行了,吹出来的声音不如军营里专门吹号角的兵吹得响,但也远远胜过她用自己的声音去喊。   援兵到了!   这次是真的到了!   号角声立刻传遍全城,虽然很快被胡人攻城的号角压下,却并不影响被所有人听见。   这次他们听得很真切,在自己脸上掐一把之后会感觉到疼,不是幻觉也不是梦。   “援兵到了!跟我杀!!”   陆戟在城楼上大喊了一声,长枪迅速将爬上城楼的两个胡人捅个对穿,早已疲惫不堪的众人强撑着又爬起来。   援兵到了,他们会反败为胜的!   忽可多带兵进了城,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先找陆戟和陆啸,他没有要招降的意思,只想屠城以解自己之前被骗的愤怒。   听见苏梨吹出来的号角声,忽可多立刻带着人赶向城主府。   他上过一次当,便认定这一次也不过是虚张声势,一心想将在背后耍花招的人揪出来!   苏梨吹得缺氧,脑袋一阵阵发晕,却不肯停下来,她怕有人还没听见,又怕自己停下来以后,那些将士会失去坚持下去的斗志。   坚持下去,不要放弃,援兵真的到了,这场大战,是我们赢了!   苏梨在心里哀求,一群胡人涌进来,十名暗卫全部拔剑将苏梨护在身后,苏梨扭头,看见一个高壮如小山的人拨开胡人走过来。   他和忽鞑有三分相似,浑身充斥着杀戮和血腥,浓眉下的双眼如鹰阜尖锐慑人,阔别两年再见,气势依然。   四目相对,忽可多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被欣喜取代:“是你!”   他认出苏梨,苏梨却并不像他这样欣喜,眉头一皱浮起浓郁的厌恶,对挡在自己面前的暗卫道:“他就是胡人的统率忽可多,擒住他!”   话落,十名暗卫立刻挥剑向前,与那些胡人杀作一团。   忽可多并不慌张,甚至没有退后躲避,提刀率先冲上前来。   他与暗卫交着手,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苏梨,像狩猎技巧高超的猎人,盯着自己肥美的猎物。   那眼神叫苏梨后背发凉,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感觉到一股灼热,是城主府楼顶的火蔓延下来了。   寒风一吹,火势渐大,挡了苏梨的退路,苏梨抬头,只看见忽可多势在必得的狞笑。   ……   城主府的火越烧越大,如同一个巨大的火把,照亮整座城池,也给正向这边赶来的援兵做了路引和警示。   “城里有危险!”   扈赫说了一声,率先扬鞭加快速度朝前跑去,楚怀安心头一紧,正要跟上,身下的马忽的往前栽倒,巨大的惯性袭来,他整个人也被掼倒在地。   “侯爷!”   身边的人喊了一声,楚怀安在地上滚了两圈,减缓冲击稳住身形,那匹马却没再爬起来,倒在地上累得口吐白沫。   楚怀安冷着脸站起来,将离自己最近的人拉下马,翻身上去狠狠抽下马鞭,那一鞭子极狠,在马屁股上抽出一条血痕,那马立刻发狂的朝前冲去。   “杀!!”   众人怒吼一声跟上,喊杀声震天。   扈赫和楚怀安是最先冲进城的,城里的百姓早就转移了,空气里除了无尽的悲绝,便是浓郁的血腥味。   他们手里握着冷剑,打马而过,见到胡人,便毫不犹豫的斩于马下。   一路疾驰到城门口,城楼上下正陷于血腥的厮杀中,确切的说,更像是胡人单方面的屠杀。   扈赫和楚怀安疾驰上前加入战斗,将胡人斩杀,被救下来的士兵整个人都是懵的,愣愣的看着他们,直到他们一路杀上城楼才终于哭嚎出声:“是援兵啊!援兵真的到了啊!”   扈赫和楚怀安眼神凛冽,两人之前并不认识,一路上也没有交流,此时却诡异的非常有默契,如同两尊从炼狱来的杀神,谁也无法阻挡。   上了城楼,扈赫和楚怀安最先看见的是陆啸,因为他穿着一身金色铠甲,哪怕铠甲早被鲜血浸染失了颜色,也极为夺目。   陆啸正被三个胡人将领围攻,他手里拿着长刀,用刀身抵挡着三人的刀,却被死死的压到城墙上,上半身悬空,稍有不慎就会从城楼坠下。   他拼尽全力抵抗着,手已明显的颤抖起来,却终究敌不过这三人的力气。   脚被踢了一下,身体陡然悬空向下坠落,坠了片刻以后,双脚被人抓住,诧异的抬头,抓住他的两人,一个戴着银色面具,一个俊美无双。   不及细看,有人袭来,陆啸连忙开口:“小心!”   “抓稳了!”   楚怀安冲扈赫说了一声便松开手,一剑将偷袭的胡人封喉。   “狗东西,敢偷袭你爷爷,爷爷去你祖宗!”楚怀安骂了一句,手上的剑挽着花,咻咻咻的收人头,不许任何人靠近,扈赫手上用力将陆啸拉上来。   陆啸有些失力,跌坐在地上,面色很是不好,扈赫在他面前蹲下,立时脱了外袍帮他固定住左臂,打了死结。   扈赫戴着面具,陆啸看不到他的脸,只盯着他黑洞一般的左眼看。   “援兵已到,放心!”   扈赫低沉着声音说了一句,声音嘶哑难听,也早不复从前,在他起身的那一刻,肩膀却被陆啸抓住。   “炤儿?”   陆啸不确定的唤了一声,沧桑的脸上满是震惊,似乎没想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怎么变成了这幅模样。   扈赫的身体僵了一下,他垂眸避开陆啸的目光,拂开陆啸的手,冷冰冰的否认:“国公认错人了!”   陆啸还要再说什么,扈赫已起身与胡人杀作一团。   “我草你们祖宗十八代,都给老子让开!”楚怀安边挥剑边吼,眼睛不停地在城楼上寻找着苏梨的身影。   在哪里?那个小东西会在哪里等着他?   对了,陆戟,这样危险的时候,她一定会跟在陆戟身边的。   这个时候楚怀安顾不上吃味,这么久没见,他只想确认苏梨是好好活着的,没有缺胳膊少腿儿!   “苏梨!”   实在找不到人,楚怀安怒吼了一声,随即便被后面冲进城那些援兵的喊杀声掩盖。   那杀声震天,预示着他们会赢得这场战役,可没有见到苏梨,那颗心却始终无法安定下来。   猛然,楚怀安看见挂着远昭旗帜那里围了一群胡人,在那些胡人中间,隐隐有一个银色的身影在不停地晃动。   “阿梨!”   楚怀安喊了一声迅速杀过去,在一个胡人要斩断旗绳之前,一剑要了那人的命。   抽剑,冒着热气的粘糊糊的血浇了楚怀安一身,他一手抵挡着胡人,一手把陆戟拉起来,却见陆戟身下垫着一个血糊糊的远昭将士,不是苏梨。   他迅速扫了四周,依然没有发现苏梨的身影。   “阿梨呢?”   楚怀安抽空问了一句,手上的动作越发凶狠,招招致命,陆戟身上受了重伤,顾不上回答,提起长戟和楚怀安一起杀敌。   援兵也很快涌上城楼,碍眼的胡人终于死完了,楚怀安揪着陆戟的衣领一把将他按在城楼上:“咳咳,侯爷……”   陆戟刚说了句开头,就被楚怀安打断:“阿梨呢?她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楚怀安焦急的问,陆戟重重的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止住:“阿梨在城主府给将士治伤。”   算你还是个爷们儿,没让她上这里来杀敌!   楚怀安在心里想,丢开陆戟转身就要走,忽然听见一声巨大的崩塌声,循声望去,火花四溅,位于城西的一座高楼轰然倒塌。   心脏陡然一痛,楚怀安扭头看向陆戟:“那是什么地方?”   “城主府!”   楚怀安策马一路疾驰,街道上还有胡人没有完全肃清,他却什么都顾不得,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到达城主府。   塞北是荒漠,本就缺水,加上城里大乱,城主府烧着熊熊大火,却没有一个人救火。   楚怀安离城主府还有两条街的时候便感觉到了热浪,再往前走一条街便过不去了,不仅是城主府,连同周围的房屋都烧了起来。   “苏梨!你他妈应我一声!”   楚怀安怒吼,马被热浪吓得不敢上前,他翻身下马还要往前冲,被扈赫一把抓住,楚怀安反手就给了扈赫一拳。   那一拳极狠,扈赫脸上的面具被打飞,露出狰狞的伤疤,在火光的映衬下越发惊骇,叫人心惊。   扈赫愣了一下,没再阻止楚怀安,走到一边把面具捡起来重新戴上,楚怀安又往前面跑了几步,两个暗卫冲上来将他按住。   这是苏梨在浔州留给他那十个人,他们还记得苏梨说的,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保护他的安全。   “侯爷,其他人已经去找县主了,这么大的火,县主不会待在这里面不跑的,侯爷你先冷静一点!”   暗卫急切的说,不敢轻易放手。   火势越来越旺,烧得哔哔剥剥不停地响,似乎将楚怀安那颗焦灼不安的心也架在火上烧烤起来。   楚怀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努力想苏梨如果不在城主府,又可能在什么地方,可满脑子都是苏梨受过伤,手无缚鸡之力,在城破以后,万一遇到胡人,她怎么保护自己?胡人会怎么对付她?   那些血腥可怖的画面不停地涌入脑海,撑得脑袋胀鼓鼓的发疼,楚怀安想不到苏梨现在可能会在哪里。   楚怀安不由得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眼眸微抬,视线里映入一双白底黑面的朝靴,靴子上没有多余的绣纹,早已沾满了血污,顺着血污往上,他看见扈赫冷冽的侧脸。   扈赫望着越烧越大的火,银色面具倒映出摇曳的火舌,如同鬼魅。   脑子里的灵光一闪,楚怀安挣脱暗卫,一把揪住扈赫的衣领:“你来这里做什么?”   楚怀安往城主府赶,是知道苏梨在这儿,担心苏梨的安全,扈赫是为什么?他带兵来这里的目的不是找忽可多吗?   “忽可多在这里?”   楚怀安问,心底掀起滔天巨浪,后背一阵阵发寒。   扈赫拉下楚怀安的手,理了理衣领,漫不经心道:“来过,又走了。”   “你他妈说话给我说清楚,少给我装神弄鬼!”楚怀安说着一个扫堂腿就冲着扈赫而去,扈赫这一次有了防备,侧身避开,也不多废话,手一挡,便和楚怀安过起招来,旁边的暗卫只能干看着,也不敢上前拉架。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传来:“住手!”   那声音不高,裹着满满的疲惫,不大容易让人察觉,扈赫却在第一时间收了手,然后脸上又挨了一拳,这一次脸上的面具倒是没再被打飞。   “给我住手!”   陆啸又加大声音吼了一声,暗卫上前拉住楚怀安,陆啸看看楚怀安又看看扈赫,叹了口气:“这一仗还没打完,你们这样像什么话?”   这语气,像极了年迈的老父亲,管不住自家叛逆的臭小子。   楚怀安恶狠狠的瞪了扈赫一眼,终于放下拳头,挣开暗卫就想去城里找苏梨,被陆啸喝住:“侯爷上哪儿去?”   “找人!”   楚怀安没好气的回答,语气有些闷闷地,陆啸咳了一声,挡在他面前:“现在城里兵荒马乱,侯爷想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城里乱转?”   “那也要找!”楚怀安怒吼,情绪失控,眼眶跟着发红,像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你别跟我说什么大局为重,我不听,我就是要找她,她说了要活着等我来的,不管她在哪儿,我都一定要找到她!”   “傻孩子……”陆啸叹了口气,从腰上解下银色传令符丢给楚怀安:“侯爷让人拿着此令,通传下去,让城里的将士留意阿梨身在何处,比侯爷一个人在城里乱找要快得多。”   “……”   楚怀安表情有些崩坏,陆啸又道:“阿梨是个好姑娘,若不是她,胡人早就长驱直入了,老夫也不想看着她出事。”   “……”   楚怀安抢过传令符让暗卫去通传,自己也渐渐冷静下来。   不过冷静归冷静,心里的焦灼却始终压不下去。   陆戟撑着重伤的身体让人肃清了城里的胡人残余,忽可多不相信援兵到了,一直没下撤退的命令,胡人遭到援兵重创以后才分成小股仓惶逃离出城,陆戟派了一万人左右去追,剩下的便留下来清理战场。   新年第一道阳光倾洒而下,城楼上那些活下来的将士互相掺扶着往军营走去,有种恍然隔世的错觉。   他们熬过了人生中最残忍灰暗的一个月,好像被人碾碎筋骨重新塑造了一遍。   他们没有死,但脑子里很多东西都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他们仰头望着灿烂的阳光,隐隐觉得自己是应该高兴的,可唇角却怎么都扬不上去,心里很痛,好像每走一步,脚下都有无数亡灵在尖锐的哭泣。   陆戟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些将士一步步往前走着,脑子里紧绷的神经终于一点点舒缓下来,他的眼眶有些发热,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他只是将背挺得直一点,再直一点,无声的告诉这些将士,放心吧,我会一直在这里,替你们守着这道城门。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个将士的低语:“陆将军,你快去休息吧,胡人已经被击退了!”   胡人已经被击退了么?   他诧异的想着,提步往前,眼前一黑,身体却重重的栽倒在地。   陆戟和陆啸都伤得很重,一放松下来,便爬不起来了,楚怀安一颗心全系在苏梨身上,扈赫便很自然地接过了兵权。   那一夜胡人折了三万兵马在城里,还有五万兵马逃窜在外成了散兵,再没了攻城的气势。   他们不想攻城,扈赫却没打算放过他们,一旦发现行踪,便会派兵将他们全部剿灭。   不过,也有例外。   有一天扈赫亲自带兵俘了两千胡人回来,他将这两千胡人带到军营,让还在养伤的将士拿刀砍着玩儿。   那天整个军营都回荡着胡人滔天的怒吼,然而不知道扈赫用了什么法子,竟叫那些胡人浑身软绵绵的没有还手的余地。   那天空气里都充斥着腥甜的血腥味,杀完人的将士眼睛亮得吓人,攒着火苗一样,他们因为杀戮和血腥而兴奋着,和茹毛饮血的怪物没什么两样。   楚怀安出去找了苏梨一天,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只看到成堆的尸首,和扈赫冰冷愉悦的微笑,血红的残阳洒在扈赫脸上,让他看起来像掌握着所有人生杀大权的阎王。   扈赫的微笑让楚怀安很不舒服,像被一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舌缠上,只要被咬上一口就会立刻毙命。   “侯爷在看什么?”察觉到楚怀安的目光,扈赫扭过头问。   他只剩下一只眼睛了,看人的时候,总是让人背后发凉,瘆得慌,楚怀安看着那些尸首皱眉道:“这些人你要杀便杀了,还带回来做什么,不嫌脏了地方吗?”   “不嫌。”   扈赫回答,刚目睹了一场屠杀,他的心情相当愉悦,语气也是欢快的,楚怀安心里的不适达到顶点,头皮发麻,不由骂了一句:“你脑子有病啊!”   “病的不是我。”扈赫反驳,他微微眯起眼睛看向伤兵住的营帐,语气温和近乎缥缈:“病的是那些人,明明胡人已经被击退了,他们哪怕抱着刀剑也无法安睡,耳边总是回响着攻城的号角,他们不算真的活下来了,再过不久,他们会死在他们自己手上。”   “你胡说什么?”   楚怀安被他说得浑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扈赫没再继续刚刚的言论,又扭头看向那堆尸首,自言自语的呢喃:“我在救他们。”   他的声音极轻,看着那些尸体的目光变得温柔仁善,像沾染了邪气的佛,纵然满手血腥却是为了普世救人。   “只有我能救他们。”   他如此说,语气笃定,不容任何人反驳。   只有将自己锁在炼狱的人,才知道从炼狱爬出去的方法。   楚怀安被扈赫神神叨叨的话刺激得差点想拔剑和他打一架,扈赫忽的掀眸认真的看着他道:“忽可多没有出城。”   “什么?”   “忽可多那夜没有出城,他现在就在远昭境内!”   陆戟和忽可多有五年的交手经验,所以他们互相了解,但陆戟对忽可多的了解程度远远比不上扈赫,毕竟他躲在暗处,不动声色的观察了忽可多五年。   忽可多如果和那五万散兵一起出了城,以忽可多刚愎自用的性格,必然会不顾一切再次率兵攻城,忽可多不会心疼那些胡人将士的性命,他只会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   现在这些散兵这么轻易地被追着剿杀,对忽可多来说是奇耻大辱,但忽可多没有组织反击,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扈赫方才所说,忽可多没有按照常理撤出城。   忽可多没有出城,那他去了哪里?   这是楚怀安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但还没等他想明白,便听见扈赫道:“侯爷,城主府的废墟今日已经全部清理出来了。”   话落,楚怀安已转身朝城主府的方向疾行而去。   城主府的火烧了整整三日,楚怀安拨了两百人清理废墟,也花了三日时间才清理干净。   被清理出来的焦尸全都整整齐齐的堆放在空地上,火烧得太大,尸体被毁得干净,只剩下黑漆漆的骨骸,根本辨不出原来的样子。   楚怀安直奔这些焦尸而去,走到近处还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胃里翻腾着,他却固执的没有移开目光,只瞪大眼睛一寸寸扫过那些焦尸,不肯放过任何一点细节。   苏梨不喜欢戴什么首饰,身上也没有什么能够帮助辨别身份的标记,他看着那些焦尸,心中有无尽的惶恐,脑子里又有一个坚定的声音告诉他:不是她,这些人都不是她!   她答应过会活着等到他带援兵来的。   她说过的话,不应该不作数!   在浔州的时候她说不会再对陆戟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还吻了她,轻薄了她,按理,他是要明媒正娶给她一个交代的,她怎么能就这么消失不见?   楚怀安不停地给自己心里暗示,眼眶却控制不住发热,他走过一具又一具焦尸,脚下忽然猜到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块有些变形的令牌。   令牌正面刻着一个‘兵’字,反面则刻着一个‘蘅’字。   这是可以调动蘅州兵马的兵符。   他听人说过,苏梨调走了蘅州的一万兵马。   楚怀安拿着那个令牌,怎么都直不起腰来,指尖竟然跟着颤抖。   不是她!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眼眶越来越热,视线变得模糊一片,连那令牌上的字都看不清了!   啪嗒!   一滴晶莹的液体滴到令牌上,将黑色的灰烬冲刷,露出一点光亮的银色。   “侯爷,找到了!我们在城外找到了县主的衣服布料!”   身后猛然传来惊呼,打断了悲痛难忍的气氛,楚怀安迅速抬手擦了擦眼,将那令牌塞进怀里,扭头看向来人:“在哪里?”   他脸上的悲戚已经完全收敛,唇抿得死死的,表情冷肃,正经极了,唯独一双眼睛红彤彤的,眸底还有未干的水光,怎么看怎么诡异。   暗卫跑到他跟前,被他红彤彤的眼睛吓了一跳,一时忘了自己该说什么,被他冷声训斥:“本侯问你话呢,聋了?”   暗卫连忙回神,低下头去,从袖兜里摸出一片细碎的布料递给他:“这是在城外的树杈上找到的,应该是县主绑在上面给我们留的标记。”   楚怀安接过布条紧紧握在手里,那布条极破碎,早没了什么温度,握在手里的时候,却让他觉得好像握住了那只纤细柔软的手。   我会找到你的!   楚怀安在心里说,暗卫偷摸着抬眼瞧他,心里不住的嘀咕:不是吧,侯爷竟然哭了?为什么啊?   不等暗卫想明白,楚怀安把布条也收了起来,大步往前走去,同时吩咐:“备马!”   “是!”暗卫立刻答应,应完又一脸懵:“侯爷要去哪儿?”   “寻妻!” “……”   侯爷,你成亲了吗?寻的哪门子的妻? 第118章 围剿   正月初八,蘅州渡口。   刚过了年,到处还是张灯结彩一片喜气,很多铺子尚未开业,渡口的商船也都靠着岸歇息,只有几个老翁摇着船偶尔摆渡几个回探亲的客人。   昨日又下了雪,河面上还有冰块浮动,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踏着积雪而来。   领头的是位身着青色锦衣的公子,他生得俊美异常,头戴玉冠,背脊挺直,腰间配着一把镶着金玉的宝剑,浓眉如锋,唇红齿白,衣袂翻飞如同仙人,只是因为赶路染了仆仆风尘,眼窝底下也是一片睡眠不足的青黑。   这行人一路走到河边,一股莫名的煞气蔓延开来,摆渡的老翁不由得抓紧手里的船桨,新年刚过,莫不是土匪头子这就下山了?   正想着,领头的男子翻身下马,松松一跃便跳下船来,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像四处荡漾开去:“老伯,跟你打听个人,前几日你可有见过一个女子,她身量娇小,生得十分好看,说话轻柔……”   男子像是病了,声音有些沙哑,距离近了,老翁可以清楚看见他眼底密布的血丝,透出一片焦灼,像是在寻极重要的人。   然而他这形容却十分宽泛,老翁不由疑惑,这蘅州城的姑娘,不是个个都身量娇小,模样好看吗?   老翁正走着神,忽听得岸上那人小声道:“侯爷,苏姑娘脸上有块疤!”   话落,男子扭头恨恨的瞪了那人一眼,似乎在怪那人多嘴,老翁却是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那姑娘脸上的疤可是有这么大?”   “你果真见过她?”楚怀安抓着老翁的手追问,声音发紧,手上不自觉失了轻重,老翁被他抓得皱眉:“见过见过,公子若是早这么说,老朽就明白了!”   “她现在何处?”   “坐船走了,听说是要从水路下扬州,这都走了三日了。”   “下扬州?”楚怀安拧眉,复又追问:“有多少人与她同行?她可有受伤?”   楚怀安问得急,语气凶狠,老翁被吓了一跳,生怕自己惹上什么祸事,正犹豫着,眼前寒光一闪,楚怀安已拔了剑,老翁眼皮一跳,连忙跪下:“好汉饶命,那姑娘不曾受伤,同行约有十多人,其中一人与那姑娘举止颇为亲昵,老朽瞧那两人像是……”   “像什么?”   “像夫妻。”   老朽刚说完,楚怀安一剑劈了船篷:“放屁!!”   “是是是,老朽放屁,那姑娘看着柔弱,与那些粗莽糙汉截然不同,应是被歹人掳劫,断然不可能与他们有什么干系!”老翁哆哆嗦嗦的找补,楚怀安的面色更黑了,脚下用力轻飘飘的跃上岸,守在岸边的人立刻凑过来。   “侯爷,现在怎么办?”   “坐船,继续追!”楚怀安冷声说,旁边的人自是不敢阻挠,心中却仍有疑虑,不免嘀咕:“旱路走得好好地,怎么突然改走水路了?”   那人的声音很小,却还是落在楚怀安耳中,抓着缰绳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他现在基本可以确定苏梨是被忽可多带走的,忽可多突然改走水路,多半是发现苏梨一路留下来的标记了。   他不知道忽可多在发现这些以后,会怎么对待苏梨。   千里之外,一艘两层高的大船乘风破浪稳稳行驶在江面,湿冷的和风吹得船上的纱帐翻飞,煞是好看。   船里的空间很大,烧着炭火,还铺着绵软的垫子,与外面的湿冷截然不同。   两名伶技穿着轻薄的衣裙坐在屋里,正拨弄着琴弦,忽可多坐在上首的位置,怀里搂着一个妖娆多姿的美人,一点也没有落走逃亡的狼狈,反而像个醉色笙箫的王。   苏梨坐在下首,有点摸不准忽可多现在想干什么。   她是被忽可多挟持到这里的,在城主府的时候,那十名暗卫不敌忽可多带来那些胡人勇士,苏梨便被抓走了。   但楚怀安已经带着援兵进城了,忽可多知道胜负已定,便带着苏梨反其道而行,趁夜入了远昭境内。   “公子,再喝一杯吧!”   忽可多怀里的女子柔柔的劝酒,双手捧着白玉酒杯,葱嫩的指尖却比那白玉杯还要美上一分。   忽可多就着女子的手喝了那杯酒,余光却直勾勾的朝苏梨看过来,眼神灼热,带着火苗灼人的很。   苏梨不由想到当初被俘那三个月。   胡人女子地位低贱,对掳劫而来的女子更是看轻,作贱折辱的花样多的是,忽可多的花样尤其多。   苏梨是被胡人进献给忽可多的。   忽可多折磨人的方式很多,冰面跳舞算是轻的,还会叫人在前跑着,像猎物一样被他用弓箭猎杀。   那次进献给他那批女子一共有二十个,苏梨是其中之一,也是活下来之一。   忽可多召苏梨去营帐那一晚,苏梨差点杀了忽可多,用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苏梨磨了足足两个月才磨出尖来,只是她当时太害怕了,时机没有把握好,只伤到忽可多的脖子,不曾要了他的性命。   如今想来,若是那日苏梨得了手,这一次大战也许便不会发生了,当然,苏梨也该早化成了一堆白骨。   一击未成,忽可多将苏梨打飞,但奇异的是,他没有要了苏梨的命,只叫人将苏梨看管起来,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要养起来做自己的宠物。   只是没养多久,苏梨便跑了。   远昭的酒多绵软甘冽,不似胡人的烈酒入喉便如火烧,一杯饮下,软绵绵的不得劲,和怀里娇滴滴的女子一样,总是差了点什么。   忽可多心中不满,便一把将怀里的女子推开。   酒杯落地,琴音立刻停下,屋里的人全都惶惶不安的看向忽可多,苏梨微微掀眸,眸光却是一片平静。   “过来!”   忽可多命令,苏梨不动,僵滞了片刻,忽可多猛地起身,走到苏梨面前。   苏梨坐着,他站着,高得可怕,强势的威压立刻漫开,苏梨抬头,微微后仰才能与他对视。   从这个角度,苏梨可以看见他脖子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正是苏梨当年的杰作。   良久,忽可多终于开口,却是问了一句:“脸怎么伤的?”   苏梨有些发怔,没想到忽可多竟然会问这个。   “不小心烧伤的。”   苏梨淡淡的说,不想多说,忽可多却在她面前蹲下身来,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比苏梨要高出一个头。   “怎么不小心?”忽可多执着的追问,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苏梨心底涌上几分诡异,以她和忽可多之间的关系,苏梨万万不会觉得忽可多是在关心自己,难道是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苏梨猜测,犹豫了一下坦白道:“之前安家欲图不轨,我趁夜去查探,不想他们在地道里用桐油引燃,发生爆炸,便成这样了。”   说完话,忽可多抬了手,苏梨下意识的后仰,忽可多却更快的揪住她的衣领,然后将手覆在她的脸上,粗粝的指尖扫过那块伤疤,在周遭的皮肤留下一片微痒,苏梨的头发却被激得险些倒竖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   苏梨瞪大眼睛,表情有些受惊,忽可多眼底闪过兴味,似乎对她这样的反应很感兴趣。   “害怕?”   忽可多问,苏梨抿唇,克制自己的情绪,不冷不热道:“我如今手无缚鸡之力,性命捏在殿下手上,自是害怕的。”   忽可多捏了捏苏梨的脸颊,眸底泛起冷意:“带着一万兵马也敢冒充援兵,我还以为以你的胆识,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害怕呢!”   他已知道那夜是苏梨带兵骗了他。   苏梨垂眸,眼睫颤了颤,不再开口说话,以免触怒了他。   看出她的意图,忽可多勾唇笑起:“放心,我不会杀你。”   他做的保证,苏梨一点都不敢相信,完全没有放下心里的戒备。   忽可多饶过她的脸颊,却又向下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如今没了力道,握在掌心软绵绵的,还有点凉,指尖因为寒冻,长着青紫的冻疮,有的地方还开裂流出血来,和当年倒是没什么两样。   忽可多戳了戳苏梨的手:“这又是怎么伤的?”   “……和人打了一架。”   苏梨回答,表情有些不受控制,总觉得忽可多这些话问得有些怪怪的。   他是不是远昭国语没有学好,表达错乱了?   “你们远昭不是最讲究保护弱小吗?怎么没人保护你?”   “……”   忽可多的问题实在是太诡异了,苏梨抿唇没了声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之前忽可多不懂远昭国语,苏梨和他的交流基本处在鸡同鸭讲的层面,苏梨一心只想杀了他,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现在听见他用远昭国语说话以后,不由得希望他还是继续说他的胡语好。   忽可多不知道苏梨心中所想,只觉得掌心的手腕纤细绵软,温凉宜人,他不由得收得更紧一些:“听说,你与远昭的逍遥侯还有镇边将军关系很好。”   只是听说,忽可多的语气却笃定异常,分明已经知晓苏梨和楚怀安还有陆戟的关系。   苏梨一脸诧异,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忽可多问:“你猜他们哪个会先找到这里来?”   他不仅知道了苏梨与那两人的关系,还认定他们会追过来!   苏梨后背发凉,陡然反应过来,从她一开始在路上留下标记,忽可多就已经发现了,但他没说,故意放纵苏梨,像钓鱼一样,让苏梨自己挂饵放线,然后等着鱼上钩。   楚怀安和陆戟,就是他想钓的鱼!   “殿下,这一战你们已经输了,你若再伤了侯爷或者将军,只怕会惹来灭族之祸!”苏梨冷静下来提醒,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她考虑的也不是自己的安危。   打心底里说,忽可多觉得苏梨很特别,她长得娇小,却又与一般远昭女子不同,不会过于娇柔,而且头脑很聪明,胜过忽可多见过的很多人。   可惜,她不是胡人。   忽可多心底瞬间闪过一丝惋惜,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惋惜什么。   “灭族之祸?”   忽可多回味着苏梨刚刚说的话,脸上露出嘲讽:“此战已败,你觉得胡人一族还有活路?”   “……”   胡人此番勾结安家,几乎扰得整个远昭动荡不安,打破了远昭和胡人一族的平和,这一战远昭损兵近四万,受创不少,以楚凌昭的性子,暂时还能与胡人维持面子上的和睦,然而最多休养三五年,楚凌昭必定会从胡人一族讨回这笔血债!   苏梨都能想到的事,忽可多自然想得更为透彻,他甚至已经预见胡人领地被远昭铁蹄攻占的场景。   他败的不仅是这一战,更是胡人一族!   所以他没有跟着胡人将士撤出城,而是掳了苏梨深入远昭境内,他要用苏梨引楚怀安和陆戟前来,再与他们战一场!   正月十五元宵节,忽可多的船一路行到了漓州。   漓州挨着扬州,是仅次于扬州的富庶大州,这里水产丰饶,气候温润,每年的粮食产出很多,还有很多果树,百姓安居,完全不知道塞北边关经历了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   忽可多命人将船靠岸,揽着苏梨便下了船,之前被他买上船那三名伶艺悄无声息的死在船上。   船上的心腹并没有和他们一起走,忽可多带着苏梨上岸没多久,岸边传来惊呼,苏梨回头,看见栽了他们一路的船起了火,夜风一吹,火势立刻猛烈起来,烧得烈烈作响。   “殿下不是要引侯爷和将军来吗?烧船做什么?”   苏梨问,忽可多不曾与她解释许多,拥着苏梨径直去了漓州的烟花之地风月楼。   漓州的风月楼比京城的揽月阁还要大一些,姑娘个个生得极美,这里的冬日比北方要暖上许多,加上开春又早,姑娘们个个已穿上款式新颖的春衫,个个脸上抹着香喷喷的胭脂水粉,藕臂一抬,夺人心魄。   这里水路交通发达,往来客商众多,忽可多这样高蛮的身影出现在这里,竟也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   风月楼的老鸨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她身姿摇曳,见多识广,瞧见苏梨一身女儿装扮也并未露出惊奇,笑容灿烂的上前招呼:“哟,这位爷快里面请!”   尾音极婉转的上扬,两位佳人立刻讨好的扑上来,忽可多也不拒绝,手臂一抬,将两个美人一并拥入怀中。   元宵节,众人多去街上逛灯会了,风月楼反倒不如平时热闹,伙计一路引着忽可多上了二楼雅间。   雅间布置得很有情趣,纱帐层层叠叠,给人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里面焚着香,乍一闻像是助兴之物,苏梨下意识的掩鼻,忽可多怀里那两个美人却是咯咯的笑起来。   “姑娘捂着鼻子做什么,这可是好东西!”   苏梨皱眉不答,那两个美人也不介意,手臂一抬就要勾着忽可多的脖子,却被忽可多扣住手腕,微微用力,那美人便眼泪汪汪痛呼出声:“爷,轻点,弄疼奴家了!”   这痛呼似怒似嗔,裹着暧昧,若是不知情的人一听,怕是要羞红了脸。   忽可多沉了脸,将两人推到一边,提起桌上的茶壶走到香炉边将那催情的熏香浇灭。   “原来爷不喜欢这个呀!也是,爷生得如此魁梧,怎需得借助外物?”那两个美人立刻反应过来,也顾不上疼,陪着笑脸讨好忽可多。   忽可多绷着脸,表情冰冷,抬手将两个美人劈晕,然后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缝隙朝外面看去。   外面街道挤满了人,很是热闹,看不出什么异样。   忽可多看了好一会儿才关上窗户,刚要坐下,房门忽的被敲了两下。   忽可多眼神锐利的看向门口,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身,门外的人也不没发声。   就这么僵滞了片刻,苏梨敏锐的察觉到空气变得紧绷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可多动了,他飞快的伸手想要抓住苏梨,与此同时,一把森寒的利剑刺破房门,连同门外的人也直接冲了进来。   木屑翻飞,剑刃和忽可多的手几乎同时抵达。   忽可多似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幕,并不闪躲,剑刃砍在他腕上,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下一刻,苏梨便被他抓着胳膊拉进怀中,成了他的挡箭牌。   “不要动!不然我……”忽可多威胁的话还没说完,看清来人以后变成揾怒:“是你!”   忽可多放了一路诱饵,等来的不是楚怀安,也不是陆戟,而是扈赫!   扈赫没回答,长剑折射的冷光打在面具上,将面具生生劈成两半,冷漠至极。   “她的死活,我不在乎!”   扈赫冷冷的吐出这句话,提剑继续朝忽可多攻去。   他是真的不在乎苏梨的死活,招招都想置忽可多于死地,忽可多带着一个苏梨左右闪躲,动作到底不比一个人的时候迅猛。   唰!   扈赫一剑穿过苏梨和忽可多钉在墙上,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那一剑刚好从两人腋下穿过,划破了衣衫,却不曾伤到皮肉。   苏梨飞快的看了扈赫一眼,扈赫却没看苏梨,抽剑再度袭来。   忽可多意识到带着苏梨太吃亏了,终于一把推开苏梨,拔刀和扈赫对打起来。   忽可多推那一把很重,苏梨跌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却顾不得那么多,爬起来冲出门去。   外面依然一片热闹笙歌,没受到任何影响,苏梨左右看看,不曾看到之前在船上那些胡人,忙跑下楼去。   “诶诶诶,姑娘上哪儿去?”   老鸨摇着团扇惊呼,苏梨不理,冲出门去,见门口拴着两匹马,当即牵了一匹翻身上马。   “驾!”   马鞭一扬,苏梨直奔漓州州府而去。   她前脚刚走,楚怀安便带着一行人策马赶来,勒住马缰绳,马前蹄高高扬起,差点没踩着站在门口的老鸨。   “哎哟!”   老鸨吓得跌坐在地上,刚要骂人,二楼窗户被人一脚踹破,一个高壮的黑影砸下来。   “我的娘诶!”   老鸨尖叫一声,捂住眼睛不敢看,楚怀安和随行的人拔剑冲过去,将忽可多团团围住,一直躲在暗处的胡人跳出来和这些人杀成一团。   原本酒色靡音、令人心驰神往的风月楼,瞬间变得刀光剑影。   老鸨哪里还有揽客的心思,连滚带爬的跑回楼里,叫伙计关上门,栓死!   楚怀安一剑挑了两个胡人,和扈赫一起合力攻击忽可多,嘴里却是咬牙切齿:“你丫什么时候来的?”   他一路紧赶慢赶才追到这里,这人竟然比他还早到,分明是比他消息更灵通一些!   “和你无关!”   “阿梨呢?”   “跑了!”   扈赫回了一句,手里的剑以极刁钻的角度攻向忽可多胯间,忽可多立刻用刀挡下。   楚怀安看得分明,知道苏梨没事,放松了点,不由讥笑:“挡什么?就你丫长这德行,留着这玩意儿以为谁还能看上你不成?”   “……”   忽可多眉头抽搐了一下,楚怀安似乎从扈赫刚刚那一下得到了启发,竟剑剑都往忽可多腰部以下进攻,摆明了要断了忽可多的子孙根。   忽可多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下去,招式也变得狠起来。   “以多欺少,胜之不武!”   忽可多咬牙说,这和他一开始想象的不大一样,若是来人是陆戟,这应该是一场公平的生死决斗!   “就欺你丫怎么了!”楚怀安毫不留情的怼回去,不等忽可多回答又冲旁边的人道:“都给爷手脚麻利点,宰完这群畜生回京赏银千两!”   “……”   忽可多脸上的表情一点点皲裂,被扈赫和楚怀安逼得不住后退。   扈赫和楚怀安一个攻上一个攻下,忽可多挡了下面,却没挡住上面,扈赫一剑刺在忽可多左胸,剑却没能刺进去。   忽可多踹了楚怀安一脚,同时抬手,两个手肘夹住剑身,用力一拧,剑身便嘣的一声断裂开来。   断剑横飞,扈赫脸上的面具被其中一节断剑打飞。   楚怀安一个鲤鱼打挺站到扈赫旁边,冷眼看着忽可多:“他练了什么邪功,竟然刀枪不入?”   “是特制的护身软甲,用软铁打造,穿在身上便可刀枪不入。”   扈赫平静的回答,早在楼上的时候,他就看出忽可多身上穿着这个软甲。   “刀枪不入?有什么弱点没?”   楚怀安问,扈赫没回答,目光幽幽的下移,落在忽可多裆部。   想到扈赫之前的举动,楚怀安忍不住咧唇笑起,那笑容阴恻恻的,十分不怀好意。   忽可多浑身一紧,有些恼怒的提刀朝楚怀安攻去。   他力气大,比一般的大块头还更灵活,扈赫没了剑,即便和楚怀安联手一时竟也占不到上风。   这一路忽可多带了十二个心腹,这些人的身手只比忽可多差一些,楚怀安带来的人还有些打不过,双方陷入混战。   “不想那个女人死,就少管闲事!”   忽可多突然对楚怀安说了一句,楚怀安分了神,下一刻被忽可多一脚踹中心窝,踹飞了好几米。   “咳咳!”   楚怀安趴在地上咳出一口血,胸腔疼得不行,下一刻,扈赫也被踹飞过来,刚好砸在他身上。   我去! 痛死爷爷了!   楚怀安刚想推开扈赫,忽可多已举着刀劈下来,扈赫立刻滚身避开,楚怀安还趴在原地,来不及避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刀劈下来。   “扈赫,你他娘的混蛋!”   楚怀安骂了一句,忽可多的刀没能落下,被一杆长戟挡住。   长戟是从远处掷过来的,几乎擦着楚怀安的鼻尖没入地面,楚怀安咬着牙往后滚了两圈,抬头,果然看见陆戟策马而来,腰腹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   妈的,就你能耐!伤成这样还能上赶着杀敌!   楚怀安不知怎地憋了一口气,也不觉得胸口痛了,提剑就朝忽可多冲过去。   陆戟上前抽出长戟,解下自己腰上的剑丢给扈赫。   扈赫没有问他怎么会来,接了剑便和陆戟一起加入战斗。   三人的武功都不低,哪怕忽可多有软甲护身也很快落了下风。   陆戟带着伤,腰腹的纱布很快被血浸染,忽可多见了便专挑他下手。   他也不急,沉着应对,仿佛那些血不是他流的,重新撕裂的伤口也一点都不痛。   “你他妈欺软怕硬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冲老子来!”   楚怀安突然骂了一句,话音刚落,忽可多原本袭向陆戟的刀就拐了个弯朝他袭去,楚怀安没想到他说变卦就变卦,提剑一挡,虎口震得裂开,连带着胸口也跟着震了震,刚压下去的痛复又发作,连呼吸都滞了滞。   草!真他妈痛!   楚怀安在心里骂了一句,一个高踢腿踢开忽可多的手,旋身,长剑绞着弯刀,蛇一样缠上忽可多的手臂,剑尖一弹,从忽可多手臂削下一小片血肉来。   血珠溅开,楚怀安唇角微勾,忽可多却忍着痛没有松手,楚怀安刚要再来一剑,背后传来一声惊呼:“侯爷小心!”   来不及回头,左胸忽的一凉,脑子有片刻空白。   楚怀安讷讷的回头,有点不太明白自己胸口怎么突然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尖。 第119章 我对你有非分之想   背后偷袭的胡人抽刀,楚怀安的身体晃了晃,感觉到热乎乎的血正从胸腔涌出来,过了好一会儿,疼痛才传到脑中。   楚怀安不由得拔剑插在地上撑着自己,却还是痛得半跪在地。   “侯爷,没事吧!”   有护卫杀了那胡人冲到他身边问,他摇了摇头:“没事。”然后又咬牙切齿的加了一句:“宰了忽可多!”   “……是!”   那护卫冲过去帮陆戟。   血流得有点多,楚怀安脑子有点晕,慢吞吞倒在地上,他没陆戟那忍痛的能耐,这会儿是再爬不起来继续跟忽可多打架了。   外面开始放烟花,元宵灯会要结束了。   烟花很好看,和京都的没什么区别,他瞧着那烟花,想起自己追了一路,到了这会儿却还是没看见苏梨。   扈赫说她跑了,也不知道她跑哪儿去了,漓州这么大,她要是躲起来,他又上哪儿找她去?   她说了要等他来,却回回都不守信用。   什么时候把她逮到手了,一定不能再放开她!   一定不能!   楚怀安躺在地上想着,陆戟和扈赫这边已合力把忽可多逼到了一条死巷。   “二对一,陆将军,这不公平吧?”   忽可多舔着唇对陆戟说,心里很是不甘,他是胡人一族数百年来最强的王嗣,他的野心比忽鞑更大,身体也比忽鞑更强悍,他还没继位,却已经比忽鞑强出数倍。   按理,他的功绩应该远不止于此。   他应该带领胡人拓宽领地,将远昭一点点吃下去,但现在,他却被一个奴隶和一个重伤的男人逼到了绝路。   这不应该的!   忽可多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陆戟没有说话,长戟一挥,携着千钧之力劈下,忽可多提刀去挡。   他身上配的弯刀是用特制玄铁打造的,极刚硬,长戟与弯刀相击,火花四射,发出嗡嗡的钢音,刀身未断,甚至连一刀缺口都没有,但他的手扛不住了,两条手臂都被震得发麻,长戟压着他的手劈到肩上,护身软甲未破,肩骨却钝钝的痛起来。   这场景,竟是和那日他攻城,一刀劈在陆啸肩上一样。   “这一下,是替我爹还你的!”   陆戟冷声说,话音刚落,忽可多腹部便受到一记重击,是扈赫一剑劈在他腰腹。   那一剑用了十足的力道,未伤到皮肉,却震得胃里都翻涌起来。   扈赫没说话,狠狠抽剑,剑身刮得软甲哗哗作响,然后横在忽可多脖颈上,忽可多被陆戟用长戟死死压制,无法动弹。   “这一剑,是替我妹妹还你的!”   扈赫说完,握着剑柄正要猛力压下,忽可多忽的抬腿踢开长戟,扈赫被迫退离,忽可多起身,挥着弯刀要反击,陆戟握着长戟,翻身一刺,将他钉回墙上。   长戟并未刺破软甲,胸腔却感受到巨大的压力,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这一下,是替爱妻阿漓还你的!”   陆戟说的‘爱妻’并非‘亡妻’,好像那个娇软的女子,尚在人世,不曾离去一般。   “啊!!”   忽可多发出一声嘶吼,想要挣扎,陆戟双手抓着戟身,用力一掼,只听喀的一声细碎的声响,忽可多的左胸凹陷下去,身体僵住,竟是被陆戟隔着软甲生生碾碎了心脏!   扈赫迅速上前补了一剑,见血封喉。   这一下还不解恨,扈赫手一翻,从忽可多脖子上片下一片血肉,他却还没有要停手的意思,很快将忽可多脖颈片出小节森白的骨头。   “够了!”   陆戟按住扈赫的肩膀,扈赫顿了一下,仍是没停。   不够!   这些比起他之前承受过的,还远远不够!   “顾炤,他已经死了!”   陆戟低声宣告,扈赫的手抖了抖,他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看着忽可多,猛地抬手,一剑戳进忽可多的眼眶。   这一剑,是替他自己还的!   与此同时,漓州府差赶到,将剩下的胡人剿灭。   苏梨策马而来,远远地一眼就看见站在巷口的陆戟,他身上的纱布早已被血浸染湿透,整个人如血人一般。   苏梨心头一跳,连忙翻身下马冲过去:“将军!你没事吧……”   苏梨低低地唤了一声,话没说完,陆戟身体一晃,向后栽倒,苏梨下意识的接住,急声高呼:“来人,送陆将军去医馆!”   她刚喊完,余光瞥见不远处一个人撑着剑摇摇晃晃的站起朝这边走过来,走得近些,她看见他正在流血,殷红的血顺着手臂流到银白的剑身上,颇有些触目惊心。   “来人!侯爷受伤了!”   苏梨同样喊了一声,楚怀安踉踉跄跄的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   许是失血过多,他的手比苏梨的还要凉。   他站得不稳,苏梨还扶着一个陆戟,被他一拉,险些摔倒,却听见他恶狠狠的又有些悲愤的质问:“你刚刚没有看见我?”   “……”   苏梨没想到楚怀安到了这种时候还能计较这个,唇嗫嚅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侯爷!”   苏梨低呼,好在扈赫及时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他就这么直挺挺的摔下去。   漓州州府慌慌张张从轿撵上跑下来,还没到跟前,先左脚绊右脚,把自己摔在地上,行了个大礼,索性也不爬起来了,扯着嗓子就喊:“微臣来迟,请侯爷、将军恕罪!”   惴惴的喊完,浑身正冒着冷汗,不成想头顶却响起一个轻柔的声音:“州府大人请起,还是先去医馆吧!”   抬头一看,好家伙,他要叩拜的俩人早晕死过去,站在他面前的一男一女面上都带着伤,跟雌雄双煞似的。   州府吓得差点没一嗓子叫出来,连忙起身,招呼人把楚怀安和陆戟送医馆去。   两人伤得都不轻,一身的血,一路浩浩荡荡送到医馆,把医馆的大夫伙计都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的把完脉才松了口气,伤得重归重,好在没有性命之虞。   在漓州做州府是个肥差,如今忽可多又在漓州被斩获,对漓州州府来说自是天大的好事,他当即做主腾出自己的府邸,让楚怀安和陆戟在这里把伤养好了再走。   经此大战,所有人都疲惫到不行,苏梨自是没什么意见,进了州府大人的府邸,舒舒服服的泡了个热水澡,这才洗去这场战火带来的劳顿和疲倦。   苏梨其实也累极了,从离京那一刻起,她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手上的冻疮开裂,十指都痛得锥心,脚上的水泡变成血泡,烂了又起,每走一步都痛得刺骨,连日骑马赶路,双腿内侧的皮肉更是早就磨破了皮。   只是她这一身伤和那些将士的比起来显得微不足道,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也无法对旁人说,即便说了,也没有时间给她休养涂药。   沐浴时,府上的丫鬟已按照苏梨的吩咐送了药来,除此之外还有一套干净衣服,衣服粉嫩,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女子穿的,苏梨也没多说什么。   洗完澡,忍痛擦了药,换上衣服,苏梨犹豫了一下还是去看了看楚怀安。   她还记得这人晕倒前抓着她的手问的那句话,终是有些介怀。   当时天黑,他又是躺在地上的,她的确没有看见他,也不知道他受了伤。   如今想来,他和忽可多没有什么血海深仇,应当是一路寻她而来。   他为她而来,为她受伤,她却只看见了别人,恐怕是扎扎实实伤了他的心。   苏梨想着,缓缓叹了口气,走到床边坐下。   这是浔州一别以后,她和楚怀安第一次正式重逢,在边关的时候,她只听见了援兵的号角,不曾亲眼见到他领兵入城的英姿勃发。   他瘦了很多,也黑了不少,向来养尊处优的人,这一路怕是吃了许多的苦头。   苏梨抓着他的手看了看,不出意外的看见他手上也生出了冻疮,有的地方皲裂正往外冒着血,再不复往日的修润好看。   苏梨想起自己最初回京,不过是想他帮忙查一下军饷贪污一事,替陆戟脱罪,没想到竟会卷入这样浩大的一场风波之中。   现下回想起来,无论是边关那五年磨炼,还是京都那十余年的深闺生活,都像是一场久远的梦,没有半点真实感。   不知道坐了多久,睡意袭来,苏梨将楚怀安的手放进被子盖好,正准备起身,想起什么,又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侯爷,以后我们……两清了!”   她说两清了,算是对过去那些旧事彻底的放下,却莫名有种以后再无瓜葛的决绝。   转身离开,苏梨没看见背后原本昏迷安睡的人猛地皱起眉头,更没看见在她离开以后,一个俏丽好看的女子,穿着一身翠绿的春装,端着热水走进了房间。   女子名叫赵阮阮,是漓州州府赵德的小女儿,她是被母亲派来照顾逍遥侯的。   按理,未出阁的女子是不能随意与男子接触,更要忌讳孤男寡女独处一室。   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这个男子是身份尊贵的逍遥侯啊!   若是能得逍遥侯青睐,这是多大的福分?   况且,她长姐赵悠悠还去照顾镇边将军了呢,她怎么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赵阮阮端着水进了屋,一眼就看见躺在床上的楚怀安。   楚怀安受了伤,虽然脸色有些惨白,却丝毫不影响俊美的容颜,高额锋眉,挺鼻薄唇,这皮相极好不说,还有股子与生俱来的贵气,只看一眼,便惹得赵阮阮脸红心跳起来。   这可是赫赫有名的逍遥侯啊!凭借美貌排在远昭四宝之列的男人啊!   赵阮阮心跳加速,把热水放到榻边,拧了帕子俯身帮楚怀安擦额头,还未碰到,指尖已狂乱的颤抖起来。   她知道逍遥侯还没娶妻的,若是……若是能得逍遥侯青睐,这个人就是她的夫了!   不过短短瞬间,赵阮阮脑子里已经闪过了许多画面,她的脸烫得几乎要烧起来,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将帕子压在楚怀安额头上,原本昏睡着的人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呀!”   她惊得跳起来,却没挣脱男人的手。   然后她便呆住了,她没想到那双眼睛这么好看,又黑又亮,里面仿佛盛着星辰,耀眼的紧,也吸引人的紧。   而且侯爷的手怎么会这么烫又这么紧?侯爷不是受了很重的伤吗?怎么还有这样大的力气抓着她?   “你是谁?”   楚怀安直勾勾的盯着赵阮阮问,他刚醒来,还不知晓自己身在何处,神经还是紧绷着的,看见一个陌生女子站在自己面前,自是万分戒备。   他心中满是戒备,那赵阮阮却只觉得他目光灼热如烧红的烙铁,将她那颗心都要灼烧起来。   “回……回侯爷,奴家赵阮阮,是我爹让我来照顾您的,侯爷可唤我阮阮。”   软软?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   楚怀安皱眉,闻到药味,知道自己上过药应该是安全了,便松开赵阮阮,冷声问道:“苏梨呢?”   他还记得昏迷前的事,心中又酸又难受。   刚刚恍惚间听见苏梨的声音,他还想着,若是醒来看见她守在自己身边,他便原谅她这一次,没成想,醒来却是一场空,那声呢喃也只是他执念而成的梦幻。   这女人是打算亲过以后就不认账了么?心怎么这么狠?   楚怀安越想越生气,抬头又见赵阮阮木木呆呆的站在那里,怒气达到顶点,当即掀开被子坐起来。   “啊!”   赵阮阮惊叫一声背过身去,浑身都滚烫起来,她还不曾……还不曾见过男子的身。   大夫刚给楚怀安上了药,只用纱布在肩膀缠了一圈,尚未给他换衣服,他一掀开被子,白皙硬实的胸膛便袒露出来。   “你大呼小叫做什么,还不给本侯拿衣服来!”楚怀安没好气的说,只觉得赵阮阮一惊一乍的烦人得紧。   “我……我这就去拿衣服!”   赵阮阮结结巴巴的说完,兔子一样蹦出房间,一溜烟跑了。   楚怀安眼角抽了抽,没等赵阮阮蹦回来,起身出了门,逮着府里的侍卫问了一下,很快便找到苏梨的房间。   房间从里面锁上了,但楚怀安有的是办法把门打开。   屋里没点灯,借着清幽的月光他看见侧躺在床上的女人。   她睡得很安稳,也很香甜,完全没意识到房门被人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终于见到她了!   悬了多日的心终于落地,楚怀安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提步走到床边。   苏梨正好是侧对着他睡的,很轻易地让他看见她消瘦了许多的脸,受伤那半边脸被压住,她脸上仿佛没了伤疤,漂亮得叫人心醉。   楚怀安忍不住抬手沿着她的轮廓游走了一圈,指尖传来细微的痒,她却依然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没良心的小东西!   爷中了一刀,差点就命中要害死掉了,你怎么还能睡得着?   楚怀安在心里怒骂,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柔软。   她没有乖乖等他,却还是遵守诺言好好活着。   这样很好。   他想,只要她活着就好。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俯身在她额头印上一吻。   “阿梨,你欠他的,我替你还了,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   他的声音那么低那么柔,生怕扰了她的梦……   神经陡然放松,苏梨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睁开眼睛的时候,神智还没清醒过来,整个人都是懵的。   “姑娘醒了?可要用饭?”   一个丫鬟轻声问,苏梨还没回答,肚子先咕咕叫起来,丫鬟便识趣的准备饭食去了。   神智温吞吞的复苏,苏梨又躺了好一会儿才起床,洗漱完毕后又给自己换了一次药。   换完药,她痛得出了一身汗,吃饭都没什么胃口,只草草吃了几口便算了。   脚疼得厉害,苏梨本想躺床上休息的,但听见丫鬟说楚怀安醒了,便还是强撑着过去看看。   她擅自在心里觉得他们两清了,但还是该当面道声谢的。   只是刚走到门边,就听见屋里传来一个娇软的声音:“侯爷,疼吗?”那声音包含关切,很是动听,想必容貌也不会差,苏梨推门的手停了下来。   “我帮侯爷吹吹吧,吹了侯爷就不疼了!”   姑娘倒是个会疼人的。   苏梨勾唇笑笑,抬手敲了敲门。   片刻后,房门打开,赵阮阮红扑扑粉嫩嫩的俏脸出现在苏梨眼前。   赵阮阮年方十六,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肌肤细腻软嫩,如刚磨出来的豆腐,此刻晕染着飞霞,煞是好看,今日她又是精心装扮过的,整个人如一朵俏生生盛开的花,眉眼流转皆是销魂之色。   这容貌打扮,定然不是寻常女子。   苏梨没再过多揣测她的身份,颔首见礼:“有劳姑娘,侯爷可醒了,现下可方便见见他?”   苏梨原是不该扰了楚怀安的好事的,但她走这一遭,受了不少罪,若叫她就这么默不作声的走回去,着实有点吃亏,况且她有点担心楚怀安记仇,回京因为这事给她使绊子。   赵阮阮不识得苏梨,见苏梨言语之间把她当成了楚怀安房里的人,忍不住笑起,正要说话,楚怀安已抢先开口:“进来!”   赵阮阮忙侧身让开,苏梨提步走进,楚怀安躺在床上,正在换药,脸色虽然还苍白着,精神看上去还不错。   “侯爷醒了,现下可有哪里不适?”   苏梨温声问,因为脚痛,走得有些慢,赵阮阮已抢先一步回到床边坐下,继续帮楚怀安上药,如此一来,倒显得苏梨来的不是时候。   苏梨便也不硬往床边凑了,按理,她实则也不该和楚怀安走得太近。   楚怀安听见苏梨来看自己,原已不那么生气了,却见她走了两步就停下,那模样倒像是恨不得离他远远的,当即沉了脸,闷声道:“哪里都不适!”   “……那可要请大夫来看看?”   苏梨说着转身要走,耳边爆开一声怒吼:“苏梨,你敢走一个试试!”   那吼声底气十足,听上去倒是身体还行。   苏梨舔舔唇,刚要说话,手腕被抓住,扭头,男人一脸苍白,怒气十足的瞪着她。   楚怀安气得五脏六腑都绞着疼,嘴里吼着不让苏梨走,却还是担心她不听话就这么走了,果然还是要拽在自己手里才能放心。   只是他这一动作,胸膛的伤口便裂开来,血珠争先恐后的涌出,将刚撒上去的药粉都给冲开了。   “侯爷,伤口裂开了。”   苏梨提醒,楚怀安沉着脸把她拽回去,自顾自的躺下:“给爷上药!”   赵阮阮被楚怀安这一出吓傻了,闻声连忙拿着药瓶要继续上药,被楚怀安冷着脸吼了一句:“爷让她上药!”   赵阮阮好歹也是州府的女儿,大家千金,何曾被人这么支使过?   当即咬着唇红了眼眶,但楚怀安眼***本容不下她,只能一跺脚把药塞进苏梨手里羞愤的跑开。   屋里只剩下苏梨和楚怀安两个人,气氛渐渐微妙起来。   苏梨拿着药瓶不由得叹息:“姑娘家面子薄,侯爷凶她做什么?”   说着要坐下,楚怀安一把抢过药瓶:“去把门关上!”   “……”   上药就上药,关门做什么?   苏梨木着脸没动,楚怀安拧眉,理直气壮:“爷的身子也是旁人随便能看的?还不关门!”   “哦。”   苏梨起身把门关上,只觉得这人是真能折腾人,早知道自己就好好躺床上歇着了,何苦来受这一番罪。   终于坐下,苏梨暗暗松了口气,走了这么一阵,脚越发的疼了。   楚怀安没急着把药瓶还给她,眼神灼热的盯着苏梨看,看完脸又看她的手。   去年苏梨回京,他用冻疮膏给她抹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把手养好了,今年又复发了,看上去比去年还要严重得多。   楚怀安自己也生了冻疮,自是知道个中滋味,不由黑了脸:“怎么冻成这样?”   “今年冬日比去年要冷上许多,自然冻得厉害,已经上过药了,过几日开了春便会好起来。”   她去年也是这套说辞,楚怀安抿唇没了声音,把药瓶还给苏梨,琢磨着要命人上哪儿去买些上好的冻疮膏来才好。   苏梨用帕子帮他把血擦干净,重新撒药粉上去,许是药粉刺激得伤口疼,楚怀安额头冒出冷汗,苏梨莫名想到刚刚在门外听到的声音。   正想着,耳边传来一记低哑的要求:“好疼,帮我吹吹。”   “……”   苏梨手一抖,洒了半瓶药在他伤口上。   楚怀安还不肯罢休:“我千里迢迢赶来救你,你对救命恩人就这个态度?”   “……”   若要认真论起来,救命恩人也该是扈赫吧。   苏梨腹诽,掀眸认真的看着楚怀安:“多谢侯爷!”   她的眸光清冽,语气诚恳,莫名的严肃,谢着他强词夺理的救命之恩,似乎也谢着他一路风尘仆仆带兵奔赴边关救援。   楚怀安心底刺了一下,原本还能压制的伤痛突然就爆发出来,且一发不可收拾。   他眉头紧蹙,眸子如鹰钩,盯着苏梨,似要将她裹在皮囊下的灵魂勾出来:“我为你做那么多,就只值一句口头感谢?”   “我……”   “在浔州城,你轻薄了我的事怎么算?不打算对我负责了?”   “……在浔州城,不是我轻薄了侯爷,是侯爷……”苏梨反驳,楚怀安飞快的接过话由:“没错,的确是我情不自禁轻薄了你,所以为了我的名声,我会对你负责!”   “……”   侯爷,你还有什么名声可言吗?   苏梨无语,知道这人一旦认定什么,便不会轻易放手,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清楚些。   “在浔州的时候,我说过以后不会再对将军有什么非分之想,这话同样适用于侯爷。”这话,苏梨说得比那句感谢还要诚恳,楚怀安一直盯着苏梨不曾移开半寸,他试图从苏梨脸上找到其他情绪,却只看到释然。   经历了这么多,她没有跟任何人商量,就擅作主张把过去放下了。   不仅是陆戟,还有他,都放下了。   “你对我没有非分之想,可我对你有!”   他说得笃定,目光也火一样灼热,带着点点想要霸占的欲念。   苏梨却异常平静,她弯眸笑笑:“侯爷,当年是苏挽月害我,她欠我的,你都替她还了,如今我已经放下,你也请你不要错将愧疚当做其他。”   “什么意思?”   楚怀安追问,胸口被一团怒火灼得生疼。   苏梨把药粉抹匀,拿了纱布帮楚怀安重新缠上:“侯爷,回京以后我想找个如意郎君安安稳稳过完后半生,侯爷若是还念及旧日情分,便莫要再与我说这些话了。”   “我是有哪点让你觉得不如意了?”   楚怀安一颗心都要气炸了,他没想到苏梨不担心关怀他也就算了,心里竟然还如此看待他。   什么叫不要错将愧疚当做其他?   他是因为愧疚才对她有非分之想的吗?他分明是先有了非分之想才会愧疚啊!   “侯爷伤得很重,还是不要动怒,以免怒火伤身。”苏梨想转移话题,楚怀安却偏偏不让,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倒是说说,回京以后,想找个什么样的,有哪一点是我做不到的!”   他的语气全是不甘,完全不能忍受自己被旁人比了下去。   苏梨叹了口气,掀眸看着楚怀安问:“侯爷,若我长姐不曾做过伤害我的事,她表里如一,与你一开始认识那个人别无二致,你会一直喜欢她吗?”   苏梨这个问题问得突然,楚怀安毫无防备,一时没了声音,脑子里竟顺着她提供的这个思路继续思考下去。   若是苏挽月不曾伤害苏梨,也不曾做那么多恶事,他当……   楚怀安陷入沉思,苏梨又继续道:“在男女情爱一事上,我虽还未领悟透彻,却也明白,侯爷如今只是因为爱错了人,觉得对我有愧疚,所以才会想要弥补于我,这种感情并非真的喜欢,侯爷觉得我说得可有道理?”   苏梨眨巴着眼睛与楚怀安对视,像年少时与他争辩古文注释一般,全然没有寻常女子的娇怯,理智到可怕,更可怕的是,她如此说话时,极有说服力。   楚怀安现下满脑子都是:我是因为发现苏挽月心眼儿坏害了她想弥补她的,原来我并不是喜欢她!   楚怀安艰涩的咽了咽口水,喉咙发堵,总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不对劲。   苏梨却是松了口气,微微笑起:“婚姻大事绝非儿戏,侯爷还是再多思虑一番吧,我就不多打扰你了。”   苏梨说完起身离开,这一次楚怀安没再拦着她。   苏梨在男女情爱方面并未领悟透彻,他又何尝不是?   年少时懵懵懂懂喜欢上苏挽月,他眼里便再没容下其他人,后来虽时常出入风月场所,但实则还不曾真正沾染女色,体会过床帏之事的滋味。   风月场所的女子虽娇美动人,贪图的都是他的钱财,没有一人与他谈情说爱,他自是无法说清楚自己如今对苏梨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苏梨走出楚怀安的房间以后,本想再去看看陆戟,不期然看见回廊拐角处有一位妇人正远远地瞧着自己。   视线相对,那妇人知道自己被看见了,便带着丫鬟朝苏梨走来。   妇人身上的衣着华美,不比京中的高门贵妇差,苏梨一眼便猜出她的身份,提步迎上去,走近以后弯腰行了一礼:“苏氏阿梨,见过赵夫人。”   苏梨没提自己县主的身份,赵夫人却知道她和逍遥侯、镇边将军是一路人,当即伸手扶住苏梨:“苏姑娘乃巾帼女英雄,我一个内宅妇人如何担得起你这一拜啊!”   赵夫人将苏梨扶起来,目光在苏梨身上打量了一圈,在看见苏梨脸上那块伤疤以后,似乎松了口气,脸上带了笑:“侯爷和将军此番来得急,府上并未精心布置,委屈你们了,姑娘昨夜可睡得习惯?”   赵夫人关切的问,亲昵的拉着苏梨的手,见苏梨的手生着冻疮,皲裂难看,脸上的笑意更深。   “挺好的。”   苏梨淡淡的回答,正准备找借口离开,赵夫人又道:“侯爷和将军伤得重,还不曾为他们接风洗尘,今日我先在院中略备了些薄酒,也无旁人,姑娘若是不嫌弃,与我一同用饭如何?”   好歹人家是州府夫人,不管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人家都亲自来请了,苏梨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   “多谢夫人。”   苏梨跟着赵夫人一起走进别院,刚踏进屋子,就看见两道娇俏的身影站在那里,两人的眼睛皆红肿得跟核桃似的,其中一个见了苏梨便嘟起了嘴,透出不满来。 第120章 不许与旁人如此   “苏姑娘请坐!”   赵夫人引着苏梨走到桌边,同时招呼那两位娇滴滴的小姑娘:“还不过来见过苏姑娘!”   言罢,两个小姑娘便上前冲苏梨盈盈一拜。   “赵悠悠见过苏姑娘!”   “赵阮阮见过苏姑娘!”   两人一前一后说,声音柔软,是这个年龄的少女惯有的娇俏,软侬动人,莫名让苏梨想起去年楚刘氏让她帮忙给楚怀安挑选正妻的场景。   “二位小姐不必如此,苏梨受之有愧。”苏梨压下脑子里纷杂的思绪,全当看不出这母女三人的用意。   赵夫人走到首位坐下,赵悠悠和赵阮阮也都落了座,下人上前布菜,苏梨坦然受之,动作优雅,倒是丝毫不露怯。   赵阮阮只红着眼看着苏梨,一点胃口都没有,昨夜她已被楚怀安勾了魂,今日乍然看见苏梨与楚怀安之间的相处模式,真真是伤心欲绝。   若苏梨容貌昳丽身份高贵倒也罢了,偏偏她脸上有疤,手又冻成这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赵阮阮自是十分不甘。   赵夫人已听赵阮阮说过苏梨与楚怀安的种种,见了苏梨以后,赵夫人与赵阮阮的想法是一致的。她自觉自己是州府夫人,是漓州身份最高贵的人,当然要为自己的女儿谋个好姻缘。   以前没机会也就罢了,如今还未娶亲的逍遥侯和镇边将军都送到家里来了,这天赐的好姻缘她不赶紧抓住了,岂不是暴殄天物要遭天打雷劈的?   想到这里,赵夫人脸上的笑意更甚,她不想赵阮阮那样视苏梨为情敌,反倒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人儿,她身为后宅妇人,根本不识得逍遥侯和镇边将军是什么人物,有苏梨在,不是正好打探吗?   苏梨在军中待习惯了,用饭很快,没多久便放下筷子,赵夫人本也是想借机打探消息,立刻叫人撤了饭菜奉上热茶解腻。   苏梨小口小口喝着茶,赵夫人从腕上摘下一块玉镯放到苏梨面前,先套套近乎:“苏姑娘年岁几何?我瞧着和我女儿差不多大,亲切得很。”   “今年二十一了,怕是比二位小姐要大上许多。”苏梨回答,声音平和,看着倒是低眉顺眼,是极好相处的性子。   “不知姑娘是哪里的人?家中可还有兄弟姐妹?”   问到兄弟姐妹,苏梨脑海里浮现出苏唤月总是挂着浅笑的脸,胸口滞了滞:“京都人士,家中遭了横祸,没什么人了。”   提起苏家,苏梨的态度寡淡了许多,赵夫人下意识的以为她是在伤心,心中不免更有了底气,原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女,倒是更容易拿捏了。   “姑娘家中只剩自己一人了,怎会与侯爷和镇边将军走到一处?”   赵夫人还有几分不放心,昨夜她听说就是这位苏姑娘唬得自家老爷带兵去把逍遥侯和镇边将军接回府来的呢,一个小姑娘竟然把堂堂州府大人震住了,多少还是有些本事的。   苏梨知道赵夫人想撮合自己女儿,既不想引人误会,又不想将身份说得太低被她们看低了去,略加思索便道:“家中遭了横祸以后,我去了边关,阴差阳错进了军营,在将军手下当差,与侯爷也有三分交情。”   苏梨没说得太细,忽可多率十万大军攻城一事并未昭告天下,如今战事已停,更不必说出来以免生出恐慌来。   “原真是巾帼女英雄!”赵夫人笑盈盈的夸赞了一句,苏梨微微颔首,没接这话,赵夫人细细打量苏梨,见她脸上虽然有伤,五官却是生得十分好看的,只看没受伤那边侧脸,当是极有姿色的佳人。   “姑娘生得真好看!”   赵夫人看得出神,不自觉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赵阮阮原本对苏梨就有敌意,这会儿哪儿听得赵夫人夸苏梨好看,当即不满道:“娘!你莫不是眼花了!”脸上那么大块疤,都丑死了,好看在哪里?   闻声,苏梨掀眸朝赵阮阮看过去,赵阮阮咬唇和苏梨对视,原是理直气壮的,视线撞上以后,她只觉得苏梨的眸光一片冰凉,竟是刺骨得很,瞬间将她的底气抽了个干净。   “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赵阮阮结结巴巴的问,又怂又恼,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孤女吓到。   “没什么,只是想提醒赵小姐,侯爷喜欢气量大、说话委婉得体一些的女子。”苏梨不动声色的说,言下之意就是说赵阮阮小肚鸡肠,不会说话。   赵阮阮当即怒了,要拍桌站起来,却被赵夫人在桌下踩了一脚。   “啊!”   赵阮阮尖叫一声,被赵夫人冷着脸呵斥:“闭嘴!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赵阮阮到底是害怕赵夫人的,当即咬着唇含着泪不吭声了。   赵夫人到底多活了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光也比赵阮阮毒辣许多,从苏梨刚刚那一句提醒便听出苏梨是个聪明人。   “苏姑娘说的是,漓州离京都千里,我们哪曾见过侯爷和将军这样的大人物,若是招待不周,可是天大的罪过,还请苏姑娘不吝赐教,说说侯爷和将军都有哪些喜好,也免府上人不知事,糊里糊涂开罪了将军和侯爷!”   赵夫人拐着弯的问,苏梨将方才那只玉镯戴到手上:“将军常年待在边关,衣食住行并不讲究,只是他思念亡妻,心情不是很好,府上丫鬟莫要起些腌臜心思惹他心烦才是。”   “亡妻?”   赵夫人惊呼,脸上的表情惊疑不定,她可没听说镇边将军成亲了啊!   “正是。”   苏梨肯定的点头,并未解释太多,该提醒的她都提醒了,至于赵夫人她们信不信,就不归苏梨管了。   “那侯爷呢?”   赵阮阮忍不住追问,一颗心七上八下的,生怕苏梨再说出什么叫人绝望的话来,哪知苏梨并不急着开口,只垂眸摩挲着腕上那只玉镯,赵阮阮咬牙,取下耳朵上那对白玉坠放到苏梨手上。   得了好处,苏梨方才再度开口:“侯爷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饮食自是越精致越好,不过他不爱吃酸甜口味的吃食,糕点之流也不是很喜欢,衣服款式不要太素净,最好莫要忤逆于他。”   苏梨这话说得实诚,并未坑骗赵氏母女。   赵阮阮已信了她的话,却见她抓不住重点,急急的问道:“侯爷应是不曾娶亲吧?”   “不曾,不过……”苏梨来了个转折,赵阮阮的心提起来,眼巴巴的盯着苏梨,苏梨勾唇绽开一抹笑:“侯爷有心仪之人。”   “谁?”   “目前看来应该是我。”   苏梨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虽然她今日已跟楚怀安说明白了,但不知道他一时间想不想得明白,所以苏梨还是觉得把这件事跟赵阮阮说清楚,以免日后赵阮阮痴情错付,到怨怼起自己来。   赵阮阮瞪大眼睛,反应过来苏梨说了什么以后,猛地站起来,一张脸气得通红,指着苏梨大骂:“你……你厚颜无耻!侯爷才不会看上你这样的人!”   骂完,赵阮阮便不管不顾的跑出去。   赵悠悠怔了一下,连忙追出去,屋里只剩下苏梨和赵夫人,赵夫人比两个女儿更沉得住气,悠悠的喝着茶:“苏姑娘,不好意思,叫你笑话了。”   “嗯。”   苏梨应着,一口茶见了底,随手将茶杯放到茶几上。   “苏姑娘说侯爷对你有意,姑娘对侯爷是何感情呢?”赵夫人直白的问,苏梨既然能挑明楚怀安对她的心思,赵夫人也不再遮掩。   苏梨垂眸看着皲裂难看的手,语气平淡不惊:“侯爷身份尊贵,正妻之位自然不是我这等容颜有残缺的人担得起的。”   苏梨只说了容颜,没说其他,但也表明她活得很明白,对侯夫人那个位置没有不该有的念头。   “姑娘说的是。”   赵夫人点点头,终于放下心来。   苏梨又在赵夫人院中坐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走回自己的房间。   夜幕降临,府上点起了灯,苏梨白日睡得多,晚上没有什么睡意,只躺在床上发呆。   月上中天,忽听得门口传来异响,她猛地坐起身,抓起床头柜上一只梅花花瓶防备着,片刻后,门栓被人从外面拨掉,房门推开,苏梨高高举起花瓶,却见一个熟悉的脑袋探了进来。   “侯爷何时学会了半夜撬人房门的伎俩了?”   苏梨沉声问,将花瓶放回去,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下来,她还以为是那赵夫人起了什么歹毒心思,半夜要来做掉她。   楚怀安从苏梨走了以后想了很久,一开始他还正正经经去想自己对苏梨到底是什么感情,从少年时认识苏梨,然后是他们之间相处的一点一滴,等想到后来在京中流传的画册子以后,思路就不受控制的歪了,怎么都拉不回来。   想得多了,他忍不住的,就想亲眼看看苏梨,于是就和昨晚一样来撬门,没想到苏梨今晚还没睡。   “你怎么还没睡?睡不着?”   楚怀安问,收起匕首,还一本正经的关上了门,丝毫没有撬门被逮的尴尬。   “时间还早,睡不着。”   苏梨说着下床准备穿鞋,她没想到楚怀安会来,脚上没有穿袜子,借着门外的烛火,楚怀安一下子就看见她肿得不像样的脚。   “这是怎么回事?”   楚怀安蹲在苏梨面前问,一把抓住她的脚踝,取下一只鞋子。   在远昭国,未出阁女子的脚是不能随便让人看的。   苏梨虽然对这个没有太大的忌讳,但也觉得有些难堪,推了楚怀安一下:“赶路磨了几个水泡,已经上过药了,没事。”   又是没事!   楚怀安黑着脸不说话,微微用力把苏梨推倒在床上,自己坐到床边,把苏梨的脚捧起来一看,当即愣住。   原本白皙小巧的玉足血糊糊的一片,哪里是几个水泡那样简单,只怕是磨掉了好几层皮!   “这也叫没事?!”   楚怀安咬着牙问,胸口瘀滞,疼得厉害,好像这伤也伤在他身上一样。   苏梨没吭声,楚怀安想着下午苏梨还去看他,心里又是一阵抽抽:“都伤成这样了你还到处乱跑做什么!不知道好好待着吗?”   吼完他又觉得自己之前因为醒来没看见苏梨还生闷气真是小气极了,她脚都伤成这样了,走路得多疼?   “药呢?”   楚怀安问,见他情绪激动成这样,苏梨一时也没敢让他不要管自己,伸手将床头两瓶药膏递给他。   “刚刚已经抹过药了。”   楚怀安这个时候哪里能听进去苏梨说的话,揭开一盒药膏,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全糊在苏梨脚上,恨不得今天糊了药膏,明天她就全好了。   药膏凉凉的,敷在伤处还有些疼,苏梨咬牙忍下。   楚怀安很快糊完一盒,打开另一盒又要继续糊,苏梨连忙开口:“那个不是擦脚的。”   楚怀安动作一顿,随即眼神幽绿的看着苏梨,像炸毛的狼:“你还有伤?给我看看,伤在哪儿了?”   楚怀安说着扑上来就要扯苏梨的衣服,苏梨怕了他了,赶紧坦白:“骑马蹭了点小伤!没有其他伤了!”   骑马蹭的伤?   楚怀安停下,目光下意识的下移,然后发现他和苏梨现在的姿势有点暧昧。   他整个人几乎都压在了苏梨身上,苏梨一手揪着衣领,一手护着胸,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脸上染出红晕,清冽的眸子微微睁大,含着三分怒气瞪着他,鲜活极了。   楚怀安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苏梨的时候,她似乎就是这样瞪着他,粉腮气鼓鼓的,拐弯抹角的告诉他,她家长姐是要进宫做太子侧妃的,让他离苏挽月远点。   那时苏梨尚且年幼,五官没有长开,他把她当小孩子戏弄了一番,捏了她的脸颊,回家以后,却总觉得指尖有嫩滑的触感经久不散。   如今再看,已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楚怀安的喉结不由得上下滚动了一下,身体有些紧绷,胸口的怒气变成了火,让他整个人都热起来。   然后他想起了在浔州时那个吻,呼吸渐急。   思绪仿佛也被记忆中那个吻给搅乱,楚怀安鬼使神差的说了一句:“让我看看蹭成什么样了。”   “……”   苏梨蹬了楚怀安一脚。   那一脚她用了力,没把楚怀安蹬下床,倒把自己疼得够呛,眼泪顿时被逼了出来。   她是鲜少哭的,每次忍着泪欲哭不哭的时候,都勾人得紧,不然当初她哭得梨花带雨那一幕,也不会一直萦绕在楚怀安脑海不肯退散。   楚怀安觉得自己魔怔了,他应该赶紧退开看看苏梨的脚伤得什么样的,他应该去找大夫的,但他不想动,眼底心底都只看得见那双雾蒙蒙水汪汪的眼睛。   “你……”   苏梨刚开了口,眼角忽的一暖,男人灼热的唇覆上,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却不知睫毛扫过唇边,擦起了怎样的火花。   “楚怀安!”   苏梨喊了一声,手抵在他硬实的胸膛,怕碰到他的伤口,没敢用太大力气。   “别哭。”   楚怀安仍压着她的眼角,说话时,滚烫的呼吸便喷在上面,薄唇也轻轻擦过,好像从苏梨心底擦过了一样。   “我没哭!”   苏梨为自己辩驳,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又变成这样。   “撒谎!”楚怀安说,声音有些哑,像是情动,却又竭力克制着。   苏梨脸皮发烫,心跳也漏了一拍,却还强装镇定道:“我那是踹你踹得脚疼,没想哭。”   她真没想哭,只是太疼了而已。   苏梨的手压着纱布,掌心很容易感受到他胸腔强劲有力却明显狂乱的心跳。   像火一样,灼得她缩回手,然后被抓住。   感觉到楚怀安微微撤离,她睁开眼,不期然撞进他翻涌着欲念的眸,苏梨吓了一跳,眼神闪躲着不敢与他对视,却挡不住他沙哑的需索:“阿梨,让我亲一下。”   “……”   “你下午说得有道理,我的确不清楚自己现在对你是喜欢多一点还是愧疚多一点,你让我亲一下,我就知道了。”   “……真的?”   苏梨有点迟疑,毕竟当初岳烟说她对陆戟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其实是不喜欢陆戟,她也曾用这样的方式去验证过。   “真的!”   楚怀安斩钉截铁的回答,然后便压了下来。   和在浔州的吻不同,和陆戟的也不同。   楚怀安异常的温柔,怜惜着又激动着,不仅仅是掠夺呼吸,更多的是情感的一种表达。   苏梨被他带了节奏,脑袋晕乎乎起来,她很生涩,在这方面一点也不逞强,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小姑娘,壮着胆子与他说话,手心却冒出了冷汗。   我会因为愧疚对别的姑娘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吗?   楚怀安在心里问自己,随即给出否定回答。   不会的!   这么多年,他甚至对苏挽月都没有这样的想法,他只想护着她不让她受伤,可现在他看着苏梨,哪怕她受伤了,他也还想要她。   这才是喜欢吧。   楚怀安想着,胸口忽的一疼,苏梨在他伤口戳了一下,眼底的水光越发潋滟。   “侯爷,够了!”   “不够,还要再亲一下!”   楚怀安哑着声耍赖,苏梨抬手掩唇,以免再被楚怀安占便宜,表情戒备:“够了!侯爷你再这样我要叫人了!”   “……”   怎么说得他像土匪流氓?   考虑到两人现在的身体状况都不大适合激烈运动,楚怀安后撤了些,伤口虽然还疼着,却不由自主的回味着刚刚那个吻。   “下手这么狠,我不是先征求你同意了吗?”   楚怀安说得很有底气,苏梨狠狠擦了擦嘴,否认:“我没同意!”   她只是没来得及拒绝,就被他趁虚而入了。   苏梨擦得用力,原本就红润饱满的唇,越发红艳起来,像火红晶莹的石榴,咬一口能溢出甘甜的汁水来。   楚怀安舔舔唇,喉咙攒着一团火,又干又撩人,但现在还不能为所欲为。   至少得等他伤再好一点的时候才行。   想明白这点,楚怀安站起来,起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门边又扭头看着苏梨问:“生死局那天你唇上的伤怎么来的?”   他还记得那日她唇上有伤,伤得颇狠,分明是被咬的。   “和侯爷无关!”   苏梨有些气恼,说完也不管楚怀安,拉起被子背对着楚怀安躺下。   楚怀安皱眉,其实早就猜到那伤和陆戟有关,心里很是吃味,但想着现在自己还没什么正当的身份,便强装出一分大度:“以前如何爷不管,以后你不许再与旁人那样!”   “……”   苏梨抿唇不吭声,片刻后听见他关门离开的声响。   等人走了,苏梨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下来,唇上一片滚烫,不断地提醒着她刚刚发生了什么,她的思绪有点乱,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她是要和那人撇清关系的。   没被陆戟明确拒绝之前,苏梨以为一个人的喜欢是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转移的,她不要求陆戟多喜欢自己,只想待在他身边,帮他照看着陆湛,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但深爱到了极致,陆戟连这样一点微末的要求都不肯给她。   苏梨这才发现,原来喜欢就是喜欢,哪怕那个人不在人世了,也丝毫不会褪色改变。   苏梨没见过陆戟和陆湛娘亲当初有多恩爱,但她见过楚怀安当初对苏挽月有多好。   这人只差把心肝挖出来摆到苏挽月面前了,他的喜欢又岂是能随意扭转改变的?   再过几个月苏梨就二十二了,这个年龄放在京里,已是说媒谈亲都会被嫌弃的年纪,更别说她还伤了脸,毁了清誉。   活到二十二,她对两个人都曾动过心,却终是所托非人。   如今她落下一身伤,和一颗疲惫不堪的心,只想安安稳稳度过余生,哪里还有勇气去要一份飘摇不定的感情?   思绪纷杂,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梨才迷迷糊糊的睡过去。   第二日苏梨又睡过了头,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门外的下人来来去去,十分热闹,像是府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苏梨躺着醒了会儿瞌睡,起身准备出门看看,猛然愣住。   她的脚被厚厚的纱布缠成了猪蹄,别说下床,连鞋都穿不进去。   这是哪个医术高超的大夫给她裹的纱布?   苏梨盯着纱布看了半晌,终究还是动手全都拆了下来,又上了一回药方穿了鞋出门。   药膏是新送来的,有股子清淡的馨香,擦在伤处也是凉凉的很舒服,不似之前那般刺痛,想来都是些好药。   门口守着两个丫鬟,见她出来连忙上前想要扶着苏梨,被苏梨拒绝,她只是有点脚痛,又不是残废。   “今日府上发生了何事?”   “回苏姑娘,淮阳王到了,老爷设了宴席,要为王爷、侯爷和陆将军接风洗尘。”丫鬟小声回答,低垂着头,倒是十分乖顺。   淮阳王楚凌熙是当今陛下楚凌昭的亲弟弟,他与楚怀安同岁,王府在距漓州百里的云州。   云州四季如春,气候十分宜居,漓州也从属于淮阳王的封地,楚怀安和陆戟到了漓州,按理,他是应该前来看看的。   淮阳王性子温和,醉心诗书,少时最喜欢和顾远风探讨诗词歌赋,苏梨拜在顾远风门下,因此与他也有几分交情。   知道他来,苏梨倒是有两分故人重逢的期待。   “将军不是伤得很重吗?今日便可以下地行走了?”   “听说王爷来了,将军便起了。”   丫鬟老老实实回答,苏梨暗暗叹了口气,陆家最重君臣之礼,淮阳王都亲自来了,陆戟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怕都是要起身迎接的。   叹着气,苏梨已在丫鬟的指引下来到后花园。   漓州州府的后花园很大,里面有假山林立,最中间挖了个水池,池边修了一个八角亭,可供人观赏风景,八角亭旁边有一处空地,如今已摆好长桌,备上饭菜,正是今日的宴客点。   元宵刚过,天气还没完全回暖,但今日天公作美,艳阳高照,将宴席设在外面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苏梨看着后花园的布局,身后传来一声温润和暖的疑问:“是阿梨么?”   回头,一个温润如玉的俊美男子站在离苏梨两步远的地方,他贵为王爷,穿着一身绛红色华服,衣服上绣着四爪莽龙,比帝王的要少一爪,有着浑然天成的贵气,却又别有一番亲和之意。   “奴婢拜见王爷!”   两个丫鬟立刻跪下行礼,苏梨俯身要跪,被楚凌熙伸手扶住:“阿梨与本王算是师出同门,不必如此见外。”   他比苏梨大三岁,只比顾远风小四岁,碍于皇子身份,虽心中钦佩顾远风的才学,却不能拜顾远风为师,私底下倒是一直以师兄的身份与苏梨相处。   “谢王爷!”   苏梨直起身,看见楚怀安和陆戟均站在楚凌熙身后,后面还跟着州府等诸多人,想侧身让开,楚凌熙却直接抓着她的手往前走:“听闻阿梨被封了县主,今日便与本王同坐吧。”   刚走了两步,另一只手却被抓住,楚怀安黑着脸上前,把苏梨往怀里拉了拉:“她身上有伤,你别随便碰她!”   未受封以前,楚凌熙在京中与楚怀安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他不像楚凌昭是太子,身上担着重任,时常还能抽出时间出宫找楚怀安玩。   今日重逢,楚凌熙和楚怀安刚刚还在打趣,这会儿见楚怀安黑了脸,楚凌熙也没生气,目光在苏梨和楚怀安之间转了转,露出笑来:“你二人如今的关系倒是比以前越发亲昵了!”   “……”   王爷,你恐怕是误会什么了。   苏梨在心里腹诽,但这么多人看着,她也不好过多解释。   楚凌熙依言放开苏梨,大步走进八角亭,坐在主桌,楚怀安拉着苏梨走到左边下首的位置坐下,陆戟坐在楚怀安对面,后面依次是州府赵德,几个知府县令,还有赵夫人和一些女眷。   这些女眷多是年轻的小姑娘,个个穿着鲜嫩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其中又以赵夫人的两个女儿最为惹眼好看。   两人无论是衣着装扮还是举止谈吐,都远甚旁人,笑起来时,比这冬日的暖阳还要明媚动人。   众人落座,楚凌熙举杯说了几句官面上的话,众人自然附和,都道王爷说得有理,宴会便正式开始了。   酒过三巡,州府拍拍手,便有身姿婀娜的女子穿着款式新颖的春装上前舞蹈,丝竹之声响起,宴会生出趣味来。   楚凌熙与顾远风志趣相投,心底自是不大喜欢看这类歌舞,是以他只是神色淡淡的看了一眼,他反应如此冷淡,场下的人便惴惴不安起来,赵德更是反思,莫不是自己安排的歌舞不够精彩,惹得王爷不快?   这般想着,不等一曲舞跳完,赵德便挥手将这些女子赶了下去。   正要说点什么,却见自家大女儿赵悠悠站了起来。   “小女子方才观王爷神色,似乎不喜爹爹安排的歌舞,小女子不才曾苦练过几年琴艺,斗胆为王爷和诸位大人献上一曲,还请王爷莫要怪罪爹爹!”   赵悠悠这一番话乍一听又谦卑又孝顺,她是怕楚凌熙不喜歌舞,怪罪赵德,所以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以免自己折了面子。   可仔细一琢磨却不对味了,众人皆知淮阳王是最亲和友善的了,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变成一个不高兴就要问罪于人的人了?   苏梨听得暗暗摇头,不过赵悠悠这话说得不好听,人却是好看的。   她约莫未曾当着这么多人这样大声的说过话,小脸红了个彻底,赛过最名贵的胭脂水粉,正是含羞带怯惹人怜的。   楚凌熙为人宽厚,自是不会当众刁难于她,微微颔首扬声道:“准!”   府上的下人便抬了古琴拿了锦垫上前,赵悠悠坐下,素手一抬,一记响亮的琴音便从指尖泄出。   听见这一声,苏梨顿时挑眉,认真的看向赵悠悠。   这人倒是有些见识,这一曲,竟是弹的二姐谱的曲。   那曲子悠扬动听,是苏唤月送给苏梨十五岁的诞辰礼物,苏梨有一段时间到处炫耀,没想到竟传扬到了漓州。   苏梨听得认真,对赵悠悠生出一分好感,一曲完毕,楚凌熙对赵悠悠也有些刮目相看。   “此曲甚是好听,本王怎么不曾听过?”   “回禀王爷,此曲是小女子自创的,今日是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演奏。” 第121章 我就是喜欢你!   平心而论,赵悠悠的琴艺不俗,刚刚演奏那一曲也算得上是好听。   唯一不好听的,是她最后说那句话。   她说,这首曲子是她自己创作的。   若不是这首曲子与苏梨渊源颇深,苏梨曾苦学多日,恐怕一时也无法发现其中的猫腻。   苏梨瞧着赵悠悠,眸子发冷,二姐仁厚,即便今日在此亲耳听见有人冒名顶替,她怕是也不会多说什么。   只是她不争,苏梨却不能不替她争。   啪啪!   苏梨拍手鼓了两下掌,所有的目光顿时被她吸引过去,苏梨坐得笔直,笑盈盈的看着赵悠悠:“赵小姐的琴艺果然不俗。”   苏梨夸得真心实意,赵悠悠十分受用,颔首正要谢过,又听苏梨继续道:“只是方才有几处地方我听着不大妥当,我二姐也曾教授过我琴艺,赵小姐可否介意我再把刚刚的曲目弹一遍?”   赵悠悠不知道苏唤月在京中的盛名,她性子内敛,身为州府嫡女,比赵阮阮要大气一些,在琴艺方面却十分有自信,如今听见苏唤月说自己这曲子不好,当即心头一刺。   这曲子原并不是她的,而是她前些年在城里茶楼偶然街头卖艺的人弹过,她大致记下了谱子,回家自己填补了一些,将曲子完善,今日本想一出风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苏梨。   赵悠悠在琴艺方面也算很有天赋的,那曲子她听一遍便能将琴谱记个大概,她不信苏梨也有她这样的本事,压下不甘给苏梨让出位置,柔声道:“苏姑娘请!”   苏梨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当即大大方方的起身走过去坐下。   苏梨今日身上穿的是一件鹅黄色春裙,衣服颜色鲜嫩,上面用彩线绣着彩蝶,好在她皮肤白压得住,乍一看如二八少女,丝毫看不出年纪。   众人眼前一亮,仔细一瞧,却又见她脸上带着伤,十指青紫生着冻疮,像是出身低贱的乡野村妇,与那把价值不菲的古琴格格不入。   苏梨的手放抚上琴弦,赵阮阮便站了起来:“慢着!”   众人的目光落到赵阮阮身上,不知是凑巧还是故意,赵阮阮今日也穿了一身嫩黄色衣裙,颜色比苏梨那一身更为鲜亮,衣裙上用金丝绣着凤尾花,金丝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如同一只出身高贵的凤凰,加上那精致的妆容,轻易压了苏梨一头。   众人不由得窃窃私语,这赵家二女还真是好看呢。   赵阮阮听着那些人交头接耳的称赞,脸上不由得带了笑,羞答答的想看看楚怀安是什么反应,不期然对上一双森冷的眸。   赵阮阮心里咯噔一下,侯爷怎地如此看她?是她今日不美还是她做错了什么?   赵阮阮有些慌乱,苏梨拨了下琴弦,偏头看着她:“赵二小姐,有事么?”   赵阮阮回过神来,想到苏梨之前说过的话,心里不由猜测是苏梨在楚怀安面前说了她坏话,败坏了她在楚怀安心里的形象。   心中气恼,赵阮阮打定主意要让苏梨丢脸,当即抬头挺胸,颇为不屑道:“苏小姐可知我长姐这琴是何来历?”   苏梨原本只是想戳穿赵悠悠的谎话,不曾细看这琴,停了赵阮阮的话,方认真打量起来,这一看,目光便挪不开了。   这琴是上好桐木做的,自带清香,琴身上雕刻着精致的花,不是梧桐花,而是两朵傲然绽放的并蒂莲,两朵花靠得很近,像两个互相依偎的人。   坊间有传言说,并蒂莲极难得,一朵盛极,一朵枯,若有两朵花开,是祥瑞之征。   苏梨记得这桐木取自百年的相思桐,由京都的工匠花了半年时间精心打造,琴身上那两朵花,还是她亲手画的,藏了许久,在二姐及笄那日送出,讨了二姐许久欢心。   二姐爱极了此琴,保养琴弦一事都是她自己亲自动手,连绿袖都不得轻易触碰。   没想到这琴,竟流落到了此地,应是重新上过漆,苏梨才没能一眼认出。   睹物思人,苏梨想起许多旧事,并未回答赵阮阮的话,赵阮阮默认是苏梨夸大,其实根本不懂这风雅的物什究竟有何来历,当即夸夸其谈。   “这琴是前朝传下来的古琴,价值连城,我长姐偶然从有缘人手中买下来的,苏姑娘若是不懂琴,还是莫要随意乱碰,弄坏了可赔不起!”   赵阮阮的语气颇高傲,话里话外都是看不起苏梨。   话音落下,楚怀安冷笑出声:“赔不起?她就是一把火把这州府府宅烧了,也没人敢拿她如何!”   楚怀安知道苏梨不是爱出风头的人,她突然开口说要弹琴,必然是因为赵悠悠刚刚弹的那曲有问题!   苏梨的琴艺虽不比苏唤月,但指导赵悠悠是绰绰有余的。   只是没想到,这赵家的女儿一个比一个愚蠢,竟口出狂言羞辱起苏梨来!   楚怀安这一开口,赵德的老脸便抽了抽,心中暗暗叫苦,不知道自己这两个女儿今日是抽的哪门子的疯,竟然惹起侯爷来。   赵阮阮也是脸色一白,诧异的看着楚怀安。   侯爷是怎么回事?他难道果真喜欢这个丑女人,还要当众维护她?   “阿梨既然说此曲有几处不妥,那定然是有不妥,指正一下也好,免得日后赵小姐在别处献了丑。”楚凌熙悠悠的说,眉眼含笑,对苏梨的演奏颇为期待。   赵悠悠不由咬唇,眼底涌上雾蒙蒙的泪意。   赵夫人原是叫她照顾陆戟趁机刷刷存在感的,从苏梨口中得知陆戟正悼念亡妻,又听说淮阳王要来,便让她今日在宴会上好好表现一番,不说做淮阳王妃,能做个侧妃也是极好的。   哪知被苏梨横插一杠,好好地献艺成了献丑。   但楚怀安和楚凌熙都先后开了口,旁人也不好再阻拦,赵悠悠只能强撑着大度道:“请苏姑娘不吝指教!”   说完,苏梨正好回神,抬手一挥,琴音泄出,和赵悠悠方才的开头一样,随后便是极流畅的演奏,像是早就将谱子已烂熟于心。   听了一会儿,赵悠悠脸上的血色褪尽,肩膀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苏梨和赵悠悠刚刚弹的曲子是有差别的,尤其是第二部 分,更为婉转灵动,构思极巧,可以想见谱曲之人心中是怎样的温婉美好。   就算苏梨的天赋再高,她也不可能只听一遍就记住琴谱熟练演奏,还能将不足之处改编得这样好。   苏梨改变的部分,分明是赵悠悠记错了的琴谱。   她知道我在撒谎!   赵悠悠惨然的意识到这个问题,她死死的咬着唇才没惊呼出来。   苏梨五年没碰过琴了,手指的冻疮还没好,弹完一曲,指尖涌出血来,她压着琴弦,掀眸看着赵悠悠:“赵小姐觉得这样弹如何?”   赵悠悠心里乱成麻,不知该如何回答,楚凌熙已带头鼓掌:“好!”   众人跟着鼓掌,那掌声落在赵悠悠耳中,更像嘲讽,赵悠悠苍白的脸又羞得通红,她知道自己是被苏梨完全压下去了,微微欠身打算忍下这口气,却听见苏梨开口道:“事到如今,赵小姐还不打算说实话么?”   赵悠悠身子晃了晃,因为太过慌张,跌坐在地上。   赵阮阮看着苏梨大出风头,心有不甘,见赵悠悠摔倒,当即冲出来,指着苏梨怒斥:“苏姑娘,我长姐的确技不如人,风头你也抢了,侯爷和王爷全都给你撑腰,你何苦欺辱我长姐至此?”   赵阮阮理直气壮,只差明说苏梨仗势欺人。   苏梨端坐着,内心毫无波澜:“若不是赵小姐先冒用他人名讳,我也不会插手搅了大家的雅兴。”   “你胡说什么?我长姐何曾冒用他人名讳?”赵阮阮大声辩驳,赵悠悠知道事情瞒不住了,小声开口:“是我一时糊涂,这曲原是我听见街头有人卖艺受到启发得来的灵感而作,想是曲中有部分是苏姑娘听过的调子,叫苏姑娘误会了吧。”   赵悠悠声音柔弱,像是被人欺辱狠了一般。   苏梨不为所动,坦言道:“并非误会,此曲是我十五岁时,二姐送我的寿辰礼物,不曾想今日被赵小姐盗用。”   赵悠悠原以为苏梨只是识破了她的谎言,不想那谱曲之人竟是苏梨的二姐,心中羞愤难忍,一跺脚挣脱赵阮阮跑走。   赵阮阮也愣了一下,不过很快便被席上众人的讥讽嘲笑拉回神来,她现在恨死苏梨了,只觉得苏梨心机深重,叫她丢了颜面。   “苏姑娘之前说自己家道中落,我还以为你是什么正经人家出身,听你方才所言,原来苏姑娘的二姐只是街头卖艺的贱人么?”   赵阮阮气得急了,口不择言起来。   若她骂苏梨也就算了,偏偏她骂的是苏唤月,苏梨如何忍得?   当即给了赵阮阮一巴掌。   那一巴掌苏梨没留余力,赵阮阮被打得跌坐在地上,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散乱了些,隔得近些的女眷吓得惊呼出声。   赵夫人心痛的喊了声阮阮,府上的家丁拔了刀,情况一时有些乱,楚怀安冲过来把苏梨捞进怀里,楚凌熙带来的护卫上前将他们护在身后。   “我看谁敢动一下!”   楚怀安厉喝,表情冷肃,上过战场,他现在面色一沉,再不像之前那样是软刀子,而是冷锐慑人的威怒。   一众宾客全都放下碗筷酒杯不敢动了,这好好的吃着饭,怎么突然就动上手了?   “赵大人,你府上的人似乎不大懂规矩。”   楚凌熙冷幽的说,他是脾气好,但脾气再好,那也是皇家的人,真遇上什么事,皇家的威仪便出来了。   赵德吓得满头大汗,正要跪下请罪,赵阮阮却还不知死活的大喊:“爹!这个贱人打我!你和娘都没打过我!”   刚喊完,楚怀安抬脚当胸给了赵阮阮一击。   他胸口的伤还没养好,这一脚不至于要了赵阮阮的命,却也够赵阮阮喝一壶了。   “赵大人不会管束女儿,本侯替赵大人管!”   楚怀安冷声说,赵阮阮被一脚踹晕倒在地上没了动静,赵夫人要扑上去,被护卫举着大刀拦下,楚凌熙适时开口:“赵氏有女,德行不端,以下犯上,先押入牢中看管起来!”   “是!”   护卫应声把赵阮阮拖走,赵夫人原还想着让两个女儿高嫁,见了这一出,脸都白了,哪里还想着谋夺什么好姻缘,后怕都来不及。   “下官管教无方,请王爷恕罪!下官管教无方,请王爷恕罪!”   赵德跪下连连求饶,楚凌熙难得板起脸来:“本王兴致已无,今日宴席到此为止,都散了吧!”   宴席不欢而散,众人心中惴惴,全都对苏梨的身份好奇起来。   这女子究竟是何人,逍遥侯和淮阳王竟都如此袒护于她?   楚怀安没理会旁人的目光,见苏梨的指尖因为刚刚一番动作越发口子裂得越开,涓涓的往外流着血,脸上裹着煞气,要吃人似的。   楚凌熙自然也看见苏梨手上的伤,让人去传大夫,苏梨仿若感觉不到痛,垂眸盯着那古琴不放。   “几年不见,阿梨你的性子怎地越发不顾惜自己的身子了,方才不过一桩小事,你何苦非要自己亲自动手?”   楚凌熙叹着气说,以苏梨的身份,她只要开口说一声,便可以处置了赵悠悠,根本犯不着伤到自己。   苏梨垂眸看着古琴没作声,她知道今日她的所作所为并非明智之举,但事关二姐,她冷静不了。   她的琴艺承自二姐,在弹奏方面,她胜过赵悠悠,便是二姐胜过赵悠悠,她不仅要为二姐正名,更要让人知道二姐的琴艺比赵悠悠不知道要高出多少!   大夫很快来了,把苏梨的手翻来覆去检查了一番,确定没什么大碍便准备上药,却被楚怀安挤到旁边,亲自动手把苏梨的十根手指缠成了萝卜,与先前苏梨被裹成‘猪蹄’的脚如出一辙。   “……”   只是手上长了冻疮而已,不用包成这样吧?   苏梨唇角抽了抽,楚怀安的面色仍十分难看,偏头看见有下人准备把那琴抬走,当即开口:“把琴送到苏姑娘房中。”   “侯爷,这……”下人有些为难,这琴可是他们大小姐最喜欢,就这么拿给别人恐怕不大好吧。   楚怀安原本心里就窝着火,见那下人犹豫,立刻跟黑面阎罗似的,那人连忙应声:“是是是,小的这就把琴送过去!”   苏梨和苏唤月都是庶女,平时吃穿用度不算太差,但也没什么余钱,当初苏唤月偷偷放苏梨离开,还给了苏梨一大笔盘缠,苏梨猜想过那些盘缠应是典当了许多东西才得来的,只是没想到这把琴竟也在典当之列。   心中感怀,面上不自觉露出两分悲戚,楚怀安就站在她身边,哪里见得她如此,抬手压着她的眼角命令:“不许哭!”   “……”   想到之前这人落在眼睑上的吻,苏梨忙眨眨眼驱走心头的伤感悲凉。   楚凌熙对京中之事并没有十分了解,见苏梨情绪波动如此之大,不由道:“阿梨原并非悲春伤秋之人,方才的事也已真相大白,阿梨何须如此,莫非你二姐在京中过得并不好?”   楚凌熙问完就得了楚怀安一记眼刀子:这时候你问她这个做什么!   “回王爷,二姐去年不幸被歹人所害身亡,所以今日我才会情绪失控,当众给了赵家小姐难堪。”   苏梨的情绪已平复下来,倒是楚凌熙的表情怔了怔,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那个向来温婉内敛的女子,竟然不幸身亡了。   是何人害了她,害她之人可曾认罪伏诛?   楚凌熙还想追问,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一来这些追问都是在戳苏梨心底的伤口,二来他的身份实则不该过问太多。   心思转了转,楚凌熙最终只说出一句:“死者已矣,节哀!”   他说节哀,像对苏梨说的这句话,又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苏梨没发现他的异样情绪,被楚怀安强行抱回房间,下人已经把琴摆在房中,配着一个楠木小几,上面用竹筒插着几只干花,还点了一炉熏香,很是雅致。   恍惚间,苏梨似乎又看见二姐坐在那里弹琴抚弦。   “这么喜欢?回去以后,找人多做几张琴摆在房中随便看!”   楚怀安阔气的说着把苏梨放到床上,脱下鞋子看她脚上的伤。   苏梨挣不开,也就由他去了,小声解释:“我不喜欢琴,二姐喜欢。”   她的心思其实很好懂,楚怀安哪里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看那琴。   “那就都烧给她。”   “……”   侯爷,你知不知道一把好琴有多难得,是说烧就能烧的吗?   确定苏梨脚上的伤没有加重,楚怀安松了口气,把苏梨塞进被子里。   他身上的伤其实还没好,抱着苏梨走这一路,不知道伤口有没有重新裂开,苏梨刚想提醒他回去休息,楚怀安严肃的质问:“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   苏梨一脸懵,没跟上楚怀安跳跃的思维。   “今天这种小事用得着你亲自动手吗?我是没喘气了还是死了?你有什么事不知道跟我说,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伤吗?”   “……”   侯爷,貌似你身上的伤比我还要重吧?   况且我的身份再怎么变,也变不成九五至尊,有什么资格支配你?   苏梨腹诽,面上却是老老实实回答:“侯爷教训的是。”   “我这是在教训你?”楚怀安不满的挑眉,苏梨忙摇头,不敢随便乱说话,以免又把他惹恼了。   楚怀安自是看得出她在敷衍,啧了一声,捏着苏梨的脸颊追问:“那你说说,你认清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了?”   “……我……是陛下亲封的县主。”   苏梨试探着回答,楚怀安脸一沉,人便压了下来,苏梨脸被捏着,没办法避开,被吻了个正着。   明明准备划清界限,怎么反而越来越不符合规矩了?   苏梨下意识的想反抗,楚怀安先一步撤开,许是怕苏梨跟他闹腾,用被子一卷,把苏梨卷了起来。   手脚被束缚,苏梨只能眼巴巴的瞪着楚怀安。   她的脸有些发红,眼底一片水润,瞪起人来勾人得很。   楚怀安喉咙滚了两下,压下欲念先矫正苏梨的观念:“你现在的身份,是未来的逍遥侯夫人,懂吗?”   “……”??   她什么时候成未来的逍遥侯夫人了?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苏梨一脸懵,楚怀安又捏了捏她的脸,理所当然道:“以后我会是你的夫,你作为逍遥侯夫人,要端庄矜持,若是有人惹你不快,教训他们这种小事,都应该交给我来,懂吗?”   苏梨摇头:“侯爷,昨天我说的话你有好好想过吗?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说,现在……”   “为什么要以后说?爷就要现在说,爷就是喜欢你!”   楚怀安斩钉截铁的打断苏梨,表情认真,苏梨噎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楚怀安趁势继续道:“你别跟我那些有的没的,我也不怕告诉你,这么多年,我除了眼神不好,喜欢过你长姐,就只这么亲过你一个,你必须对我负责!”   楚怀安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声音也不自觉放大,刚说完,门口就传来咚的一声,回头,赵夫人正一脸尴尬的从地上爬起来。   赵阮阮被楚凌熙一个命令关牢里去了,他没说要关赵阮阮多久,其他人也不敢随便把她放出来。   赵德膝下无子,只有这两个宝贝女儿,赵夫人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得先找苏梨求一下情。   只是赵夫人没想到,自己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这么劲爆的一个秘密。   侯爷这么大年纪了,竟然还没有破身?不是说他流连烟花之地,是个情场老手吗?   赵夫人又惊又怕,站在门口一时进退维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苏梨还裹在被子里无法动弹,脸有些发热,正要找个借口遮掩一下,却听见楚怀安一本正经的说:“现在旁人都知道我尚是白纸一张,你若再顾左右而言他,不出半个月,我保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玷污了爷!”   “……”   侯爷,你觉得玷污这个词用在这里合适吗?   苏梨被震了震,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默默将目光投向门口的赵夫人。   赵夫人受到的震动比苏梨大多了,她先是震惊逍遥侯尚不知人事,复又被楚怀安那一番言论威慑,逍遥侯竟还要将此事告知天下!   这显然不是替女儿求情的好时机,赵夫人本想赶紧离开,不期然对上一双清冽的期待的眸。   赵夫人:“……”   苏姑娘,你如此看着我做什么?这是你和侯爷之间的私事,你们自己解决好吗!   赵夫人想着,跨进门的那只脚已抬起来准备撤离,被苏梨叫住:“赵夫人,请问有什么事吗?”   “……”   赵夫人的脚僵在半空,眼看着楚怀安也回头朝她看过来,她连忙硬挤出一抹笑:“没什么事,只是恰好路过而已,苏姑娘和侯爷不用管我!”   赵夫人说完收回那只脚就要离开,苏梨哪里会轻易放她走,微微拔高声音:“原来只是路过吗?我还以为赵夫人是要来替阮阮姑娘求情的呢,毕竟她年岁尚小,我着实不该与她一般见识。”   这话说到了赵夫人心坎上,为了两个女儿,她这腿便迈不出去了。   犹豫片刻,赵夫人咬牙走进房间。   有外人在,楚怀安稍稍坐正了一点,苏梨扭了扭身子,想从被子里出来,被他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赵夫人走到床边,冲着楚怀安跪下:“是愚妇教女无方,这才冲撞了苏姑娘,先前不知苏姑娘是侯爷的心头好,如有慢待苏姑娘的地方,还请苏姑娘和侯爷恕罪!”   赵夫人言辞恳切的说,苏梨之前是告诉过她们,楚怀安对她有意的,但她和赵阮阮都觉得苏梨脸上有伤,又是个孤女,就算入得了楚怀安的眼,也入不了逍遥侯府的大门,所以并未当回事。   如今吃了大亏,赵夫人自是不敢再小看苏梨。   况且苏梨今日在宴会上弹奏那一曲她也听了看了,那样从容优雅的姿态,必定是高门贵阁才能教养出来的,这位苏姑娘的出身只怕比她们想象的要高得多!   “我家中遭了横祸,如今这世上只剩我孤零零一个人,原也没有冲撞这一说,只是我二姐生前对我极怜爱,今日你们赵府大小姐先盗用我二姐的曲谱,二小姐又出言辱骂我二姐,我二姐已不在人世,我活着却不能不替她讨个公道!”   “苏姑娘说的是,只要苏姑娘能消气,我一定照办!”   赵夫人点头附和,心里也是了悟,原来是自己两个女儿踩了苏梨的痛处。   今日赵悠悠在宴席上已当众丢了脸,赵阮阮也受了牢狱之苦,苏梨其实已经没什么气了,听了赵夫人的话便顺着台阶下了:“两位小姐年龄尚小,我也不会过于刁难她们,我二姐葬在西北方向,今天夜里让二位小姐朝着西北方,给我二姐烧些纸钱,再磕三个头,给她赔个不是,夫人觉得可好?”   赵夫人本以为苏梨会要求两人给她斟茶认错什么的,没想到要求的是这个,愣了一下连忙感激的开口:“好!好!苏姑娘宅心仁厚,多谢苏姑娘!”   “夫人言重了,我怕是担不起宅心仁厚这四个字。”   在这方面,苏梨很有自觉,她不是宅心仁厚,她是有仇必报。   “地上凉,夫人快起来吧。”   说了这么一番话,苏梨脸上的滚烫缓解了不少,思绪也清晰了许多,默默琢磨着一会儿要怎么跟楚怀安周旋。   得了苏梨的话,赵夫人下意识的想起来,抬眼瞧见楚怀安仍绷着脸、面色不善,身子便怎么都起不来。   赵夫人嫁给赵德这些年也是养尊处优的,跪了这么一会儿膝盖便有些受不了了。   她忍着刺痛试探着开口:“侯爷……可以让人放阮阮出来了吗?”   楚怀安坐在床边没立刻回答,他一只手按着苏梨的肩膀,一只手放在膝盖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膝盖。   赵夫人的心,也跟着他的手指一上一下的。   “前日本侯在府上醒来,她便在本侯房中,看她的装扮,她应该还待字闺中,怎么会出现在本侯的房间?”   楚怀安幽幽的问,声音不瘟不火,听不出喜怒,全然没有刚刚和苏梨说话时的亲昵赖皮。   赵夫人心里咯噔一下,她让两个女儿去照顾陆戟和楚怀安,是想让他们相处相处,没准能成就一段姻缘,但这事做得极不合规矩,若是事没成,再宣扬出去,她这两个女儿别说高嫁,只怕会落得满城笑话。   赵夫人心肝发颤,表情僵了又僵:“侯爷的安危事关重大,愚妇担心下人照顾不好侯爷,所以才……”   “所以才牺牲自己未出阁的女儿照顾本侯?”   楚怀安冷声问,脸上带了笑,但笑得让人心里发怵,赵夫人只觉得自己这张老脸被踩到了地上,反复碾压,火辣辣的。   “求侯爷恕罪!愚妇不该生了贪念,教唆女儿企图高攀侯爷,求侯爷恕罪!”   赵夫人说着话,一头磕在地上。   她此番行为上不得台面,若是在京中,怕是要落人话柄,被人嘲笑,甚至还会安上个亵渎皇亲的罪名,现在被楚怀安追究起来,自是追悔万分。   楚怀安斜睨了她一眼,随即目光一转,落到苏梨身上,冷意渐渐消退,蒙上柔暖的光晕。   “可怜天下父母心,你想为女儿谋一桩好姻缘可以理解,但因为你,叫本侯的阿梨误会,如今与本侯置气,不肯嫁与本侯,此罪当如何处置?”   他说她是他的阿梨,语气那么自然,好像这是早就确定了的事,还把赵阮阮想要诱引他的事栽到了苏梨头上。   苏梨顿觉不好,下一刻赵夫人果然扑到床边哀求:“苏姑娘,都是我糊涂才叫阮阮做了错事,这几日侯爷连看都没正眼看过她,侯爷心中只有苏姑娘一人,还请苏姑娘不要与侯爷置气,嫁给侯爷吧!”   “……”   赵夫人,这其中有些曲折,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梨一时没应声,赵夫人便以为苏梨还心有芥蒂,立刻磕下头去,那一下很用力,磕出了一声闷响。   不提其他,倒当真是真心心疼女儿。   苏梨没享受过这样的母爱,连忙开口:“赵夫人不必如此,我没有因为此事与侯爷置气!”   赵夫人也是人精,已猜中楚怀安打的什么主意,不用楚怀安再提示,立刻追问:“那苏姑娘答应嫁给侯爷了?”   “……”   赵夫人,一个时辰以前,你还想做侯爷丈母娘呢,叛变得会不会太快了一点? 第122章 是他误会了自己的心意   “婚姻大事,还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还做不得主。”   苏梨委婉的回答。   当着赵夫人的面,她总不能直白的说她不喜欢楚怀安,一则伤楚怀安的面子,二则未免显得太孤傲,她都孤零零一个人苟活于世了,难不成还能拒了逍遥侯的婚?   苏梨这话说得合情合理,赵夫人不好再出言相劝,偷摸着看了楚怀安一眼。   楚怀安本也没想利用赵夫人让苏梨完全扭转想法,能得她一句退让已足够。   楚怀安露出体贴的微笑,抓着苏梨的手贴在自己胸膛,深情款款的许诺:“阿梨放心,待回到京城,我一定向陛下请旨赐婚,用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让你风风光光大嫁!”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皇后大婚的礼制也不过如此吧!   赵夫人心里惊了惊,好在今日已受过太多震惊,她面上神色未变,讨巧的说着吉祥话:“侯爷与苏姑娘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定能白头到老,儿孙满堂。”   以前楚怀安最不爱听这种官话,觉得没意思,这会儿他抓着苏梨的手,听着赵夫人祝贺,脑子里浮现出和苏梨老了以后,坐在侯府大堂等着儿孙叩拜的场景,心跳竟不受控制的有些加快。   能与阿梨白头到老,是非常美妙的事呢!   被极大的取悦,楚怀安的脸便有些绷不住了,眼底含了笑:“传本侯的令,去把你女儿接出来吧。”   他高抬贵手放了话,赵夫人喜不自禁,又说了好些吉祥话才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听见楚怀安提醒:“闺阁女子理当在闺房待着,本侯与镇边将军和淮阳王还要在这儿小住些时日,本侯不希望再发生这样的事,引发不必要的误会!”   话里带了三分警告两分威胁,赵夫人手心冒出冷汗,弯腰行礼:“愚妇谨遵侯爷吩咐!”   说完离开,临走倒还十分周到的关上了门。   门一关上,屋里便安静下来,刚驱散的尴尬再度凝聚,苏梨眼神飘忽,不敢和楚怀安对视,却能感受到这人肆无忌惮的热切的目光。   “昨日我很认真的想过阿梨说的话,就算苏挽月表里如一,秉持真心,也改变不了她是皇贵妃的事实,我与她此生绝无可能,要么,我为她终生不娶,要么,我斩断对她的感情另取他人。”   楚怀安的语气很平静,前所未有的认真,听得出来他是很严肃的分析过这件事。   苏梨原以为自己那一番话会打消他的念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番严谨的剖析,不得不正视楚怀安,至少给予同等的尊重与认真。   视线一对上,苏梨被他眼底的火热灼烧了一下。   “退一万步说,若她天生良善,并未早早定下婚约,那她便不会经常出入皇宫,屡屡让我看见,你也不会特意来警告我远离她,与我产生交集,如此一来,我会对谁动心还未可知,阿梨觉得我说的可有道理?”   他将同样的疑问还给苏梨,也成功的把苏梨绕晕了。   苏梨假设苏挽月表里如一,他便假设苏挽月连婚约都不曾有了,如此一来,哪还有后面那许多纠葛波折?   这话有道理,却也极没有道理,那些没有发生过的事,自是随便他怎么说都有理了!   “侯爷,这些只是假设,不能以此作为推断。”   想了许久,苏梨终于找到一个反驳的点,只是尚未说完,楚怀安便欺身将她圈在床角,属于男子的霸道强悍蔓延开来:“那你如何能用假设推断本侯的真心?”   “……”   苏梨哑口无言,楚怀安眸光放软,透出暖暖的缱绻:“本侯并非随性轻佻之人,本侯说要娶你,那此生便只有你一人,日后你做了逍遥侯夫人,本侯自当对你呵护有加,关怀备至,心中再不会为旁人分走半点心思。”   他说得郑重,是再令人心动不过的允诺。   苏梨其实也知道,他这人看似放荡不羁,实则最重承诺,断然不会失信。   苏梨性子再强,也是个女子,读的诗书再多,见的世面再广,想要的不过是有一人能依靠,为她遮风挡雨,护她一世无忧。   若他能做到所说,爱与不爱,又哪里有那么重要?   苏梨垂眸思索着,楚怀安也没把她逼得太紧:“今日我说这些并非戏言,你且好好想想,看看我对你究竟是不是真心,若是想不通也无妨,待你我大婚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慢慢想。”   “……”   所以不管横竖如何,这门婚事是板上钉钉了?   因着亲眼见过苏梨在楚怀安心中的分量,赵夫人又拨了四个伶俐的丫鬟来伺候苏梨,又将屋里的陈设全都撤掉,换上更华贵的。   普通的织锦被面,换成了上好苏锦被面,上面是绣工一流的苏绣,绣着红艳艳的寒梅,漂亮极了。普通的粉色床帐也换成了黛青色的云烟帐,重重叠叠如坠云雾。   这一换,苏梨的地位顿时突显了出来,府上下人不敢再在私底下讨论她脸上的伤疤,见了面也得弯腰行礼,恭恭敬敬喊一声苏姑娘。   赵阮阮出来以后,被赵夫人禁了足,赵悠悠在宴会上丢了脸,自觉无颜出门,两人倒是没再凑到苏梨面前惹她不快。   苏梨脚伤严重,丫鬟们得了楚怀安的命令,日日守着她,要她在床上躺着好好养伤,苏梨不得外出,楚怀安不知是为了避嫌还是什么,自那日与苏梨坦白以后,便再也没来看过苏梨。   苏梨松了口气,倒是希望楚怀安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毕竟一时脑热许下诺言很容易,殊不知践行起来有多难。   偏偏,她又是极较真的性子。   足足在房中养了五日,脚上的伤才勉强结了痂,踩在地上至少不怎么疼了,开了春,天气渐暖,苏梨手上的冻疮也好转起来,丫鬟们便不拘着她了。   这几日在苏梨憋闷的慌,能出门以后,苏梨自是起了个大早出门溜达,开春以后天气越发好了,两个丫鬟随侍左右,一人手里捧着披风,以免变天叫她受凉,另一人手里则提溜这一盒子小零嘴,以防苏梨走饿了。   这待遇,倒像是把苏梨当成玩性很大的小姑娘。   苏梨很快转到后花园,阳光正灿烂,洒在早春的花苞上,苏梨见了十分欢喜,又觉这几日躺得腰酸背痛,不由走到花园空地活动四肢,捎带着呼吸早春的花骨朵芬芳。   正摇着脖子,楚凌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阿梨的身子终于将养好了?”   回头,楚凌熙提步走过来,今日没有宴席,他穿得没有那么正式,只着一身月白色锦衣,衣襟下摆处用银丝绣着竹叶暗纹,内敛贵气,打眼看去,正是公子如玉,不敢说绝世无双,却是极惹眼的。   “见过王爷!”   “不必多礼。”   楚凌熙挥手制止苏梨要行礼的动作,目光温和的打量着苏梨:“那日宴会不方便,不曾与阿梨说上几句话,后来谨之又防备得紧,本王不好前去找你,今日正好得空,阿梨与本王好好叙叙旧吧。”   “好。”   楚凌熙让人备了点心热茶,和苏梨一起走到八角亭坐下,丫鬟和护卫皆守在亭外,方便他们说话。   “五年前我刚到云州,便听闻阿梨在京中出了事,我初到封地,不得擅自回京,是以未曾回京察看,我原以为谨之和从远兄会护你周全,你怎会决绝到一个人离家出走?”   楚凌熙低声问,语气里满是关切,斟了一杯热茶放在苏梨面前。   热茶蒸起水雾,那些旧事仿佛也随着袅袅的水雾消散,再不像过去那样,一旦提起便伤筋动骨的痛。   “那时我毁了名声,京中的人都要看我笑话,父亲和祖母也觉得我辱没了家门,要将我沉塘一了百了,我若不走,只怕现在已成了塘底烂泥里的白骨。”   苏梨淡淡的说,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云州离京中千里,楚凌熙后来虽派人回京查探,也不知这样的内情,听见苏梨的话,眼底闪过震惊,复又叹了口气:“竟是如此。”   若他当时还在京中,也许还能出手帮她一把。   可惜……   “你既离京,为何不到云州来找我,纵然你毁了名节,我也可以给你一处安身立命之所。”楚凌熙有些介怀,他钦佩顾远风,心中也把苏梨当成朋友,但危难之时,苏梨不曾想到找他求助,多少有些伤他的心。   “当时事发突然,我没想过那么多,后来离京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也许有些事,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吧。”   苏梨那时只觉得走投无路,悲绝至极,若不是遇到陆戟,去了边关,也许她早就自寻短见一死了之。   苏梨这句话满是沧桑,楚凌熙多少猜到她吃了许多苦头,想到一些旧事不由有些唏嘘:“你走后不久,谨之来云州找过我,你可知他来做什么?”   “侯爷以为我在王爷府上?”   “嗯。”楚凌熙点头,想到那日的情景,哭笑不得:“他带着几个护卫杀到了我的淮阳王府,怒气冲冲的搜了王府,没寻到你的身影,便以为我蓄意将你藏了起来,还打了我一顿。”   楚凌熙是典型的文人,哪里是楚怀安的对手?苏梨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子,有些愧疚:“是我连累王爷了。”   楚凌熙笑笑,表情如兄长一样宽厚:“我离京的事没告诉你们,怕你们来送行,我会舍不得,那一顿打,也是我该受的。”   他母妃死得早,平日交好的也只有这么几个,自是受不得离别,毕竟到了云州,他就只剩自己一个了。   所有人都得尊称他一声王爷,但不会再有人与他把酒言欢,也不会再有人不忌讳身份地位,带他看一些新鲜好玩的事物。   终是与以前再不相同了。   苏梨也想到这一点,没再多说什么,以免让他伤怀,好在楚凌熙也并不是悲春伤秋之人,很快敛了情绪,笑盈盈的看着苏梨问:“阿梨与谨之打算什么时候举行大婚?”   “……”??   王爷,这个消息什么时候走漏到你那里去的?   苏梨表情木讷,楚凌熙比赵夫人要了解她和楚怀安一些,察觉了其中的猫腻:“我听闻阿梨当年当众拒了谨之的聘礼,莫不是谨之做了什么,叫你到了如今还不能释怀原谅他?”   “……”   对于楚怀安的步步相逼,苏梨现在也是茫然的,若二姐还在,她还能与二姐说说心里话,让二姐帮忙出出主意,如今她却不知该跟谁讨教此事。   许是楚凌熙看上去太过亲和可靠,又许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与苏唤月有那么两分相似,叫苏梨忍不住向他倾诉。   “王爷可知,侯爷之前有过心仪的女子?”   “谨之心仪之人不是一直是你吗?”楚凌熙认真的问,苏梨被噎了一下,随即摇头:“不是,侯爷并非心仪于我。”   楚凌熙皱眉,楚怀安当初往尚书府跑得最勤,和苏梨也走得最近,他若是不喜欢苏梨,还能喜欢谁?   苏梨并未具体说那个人是谁,继续道:“侯爷为了那人五年未娶,如今说要娶我,我……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说着话,苏梨脸上浮现茫然无助,她早就伤得伤痕累累,哪怕前面只有一点迷雾,也不敢轻易迈步向前。   见苏梨如此,楚凌熙的眉头锁得更紧:“谨之这人看似纨绔,实则精明,但在感情一事方面,他似乎也精明不到哪儿去,谨之心仪旁人之事可是他亲口对你说的?这是不是他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楚凌熙一句话,把楚怀安过去这些年所有的执念全部倾覆,苏梨惊得说不出话来,他却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测有理,继续道:“当初谨之最爱去的地方便是尚书府,他即便不喜欢阿梨,那喜欢的人也必定在尚书府,阿梨两位姐姐成亲之时,他并未阻挠亦或者直接抢亲,难道他喜欢的是府上的下人?那他何至于至今未娶?”   “……”   原是准备要抢婚的,只是没来得及下手而已。   苏梨在心里回答,却不能将这话直接说出来,终究还是不好。   “那日宴会以后,谨之伤口发炎,夜里发了高热,下不来床,每日醒来以后必要向旁人问阿梨的恢复情况,我虽与你们五年多未曾见面,也知道能叫谨之如此牵肠挂肚的人寥寥无几,在阿梨看来,这不是喜欢么?”   “……”   原来他这几日没来,是因为伤情加重了么?   苏梨心里紧了紧,抿着唇没了声音。   她以前觉得爱恨是很简单的事,一个人若对另一个人好,那便是喜欢是爱。   当初她帮楚怀安是出于不忍,楚怀安投桃报李,对她好了一些,她便忍不住动了心,可那些好在楚怀安为苏挽月做的事面前,只能说是微不足道。   就像她这个人,在楚怀安心中,与苏挽月也是不可相提并论的。   后来陆戟也对她很好,教她习武用剑,教她防身自立,她替陆戟挡过剑,陆戟也替她扛过刀,他们是共历过生死的关系,她以为世上再不会有比这更坚固的感情。   可她还是错了。   对她好的人,不一定是爱她要与她相守一生的人。   苏梨垂着头不说话,柳眉纠结的绞着,她向来聪慧,鲜少有如此困惑的时候,楚凌熙有些心疼。   但感情之事并非简单的学术论道,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楚凌熙抬手在苏梨脑袋上拍了一下:“想不通的事就暂且不要想了,谨之和陆将军都伤着不能外出,两日后漓江涨潮,有祭江表演,阿梨正好可以陪我在漓江城好好逛逛。”   “诶?”   祭江表演,是漓州城特有的风俗。   因这里靠着漓江,水产丰富,水陆交通发达,开春以后,城中大多数人家都要跟船出海运输货物做生意,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祭江的风俗。   祭江当日,城中各大世家,会推出自己家族扎的大竹筏,请歌姬舞姬排练好节目,为江神表演,还会投放鲜美的食物到江中,吸引鱼儿来吃,祈祷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出入平安。   一开始的祭江是要用童子童女,亦或者年轻貌美的少女进行祭祀的,楚凌熙到了云州以后,偶然得知漓州有此陋习,便下令废除,一开始还有人不满抗议,到了这两年才算好一点。   楚凌熙有心带苏梨散心,体验风土人情,并未乘马车出行,只带了七八个护卫和苏梨便装出行。   说是便装,也是绣纹简单一点的锦衣华服。   为了低调,楚凌熙选了一身玄色锦衣,衣襟和袖口用银丝绣着滚边暗纹,苏梨则是一身枫叶红的骑马装。   这一身红色极艳丽惹眼,穿在身上,衬得人面色红润,气色很好,衣服上用黑线绣着双飞燕,寓意倒是挺好,脚上搭着一双黑底红面的鹿皮靴,苏梨整个人立刻小了好几岁,像年少不知事的小姑娘。   苏梨有些无语,她都二十一l1,还来扮小姑娘,会不会太晚了点?   “阿梨如此打扮甚好,一会儿人多我也怕你被挤丢了。”   楚凌熙看着苏梨满意的说。   先帝早年戎马,膝下子嗣不算特别多,唯一有个公主一岁的时候还夭折了,楚凌熙以师兄身份自居,便一直把苏梨当做妹妹看待,自是觉得小姑娘就应该打扮得俏生生活泼些才好。   苏梨如今没有自保能力,听出楚凌熙的担忧,便也没再说什么,迅速打扮妥当,与楚凌熙一同出门。   今日她未在盘发做妇人打扮,出门的时候便按规矩戴了面纱遮面。   “出走多年,阿梨这双眸子,却仍清冽依然,着实难得。”   楚凌熙由衷夸赞,苏梨眼眸微弯,笑了笑:“心中无愧,自是清冽如水,不染浑浊。”   “理当如此。”   楚凌熙说着率先提步往前走去,边走边跟苏梨介绍周围的特色建筑。   这边气候略潮湿,房屋建得相对高一些,各家各户门上贴的门神也与京中的不同,不是史书上记载的忠臣猛将,而是长相骇人的瑞兽,若不是着色喜庆,便会有些吓人。   刚过了元宵,年味还未散尽,家家户户的门口仍挂着大红灯笼,灯笼的花样也很是繁多,有许多是苏梨以前都未曾见过的,苏梨看得新奇,连日来的迷茫郁结倒是消散了许多,连之前在边关战场留下的阴霾也都跟着败退。   楚凌熙是真的宠苏梨,一路上瞧见什么小吃,都要买一份来,让苏梨边走边吃。   苏梨多年不曾这样悠闲的逛过,没一会儿便吃饱了,与楚凌熙一起逛到江边。   岸边已挤满了人,早有人用木架筑起高高的祭台,上面缠着色彩斑斓的绸带,迎风飘着,甚为壮观。   只是人太多了,苏梨和楚凌熙来得晚,已挤不进去,看不到江上的情形。   楚凌熙早料到这种情况,让人在旁边茶楼定了包间,祭祀会一直持续到晚上,在包间观看是再好不过。   苏梨和楚凌熙上楼进了包间,包间布置得十分雅致,环境清幽闲适,窗户打开,正对着江面,视野极好,可将整个祭祀尽收眼底。   “好漂亮!”   苏梨站在窗边挪不开眼,楚凌熙由着她去,叫人送了茶点进来。   江面上有五艘三层高的大船,大船上挂着长长的灯笼,还扬着旗,各写着赵、王、吴、苏、越几个大字,想来代表的便是漓州五大世家大族。   在这五艘大船前面,有五个竹筏,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法子,将五艘竹筏钉在一起,身姿妖娆地舞姬已在上面载歌载舞了一番。   一曲舞毕,舞姬退下,那挂着苏字旗幡的船尖,走出来一个白衣飘飘、仙气十足的女子。   距离隔得有点远,苏梨只看见女子乌黑飘逸的秀发和翻飞的衣袂,看不清她的长相,即便如此,也能断定,那是个姿容绝美的佳人。   岸边的人被这仙气震慑了一瞬,随即人群骚动起来,似是认出了这女子是谁。   女子不为所动,在船上拨了下琴弦,琴音漫开,将四周的哄闹压了下去。   然后在众人的惊呼中,女子抱着琴,如仙人下凡,飘然跃下落在竹筏之上,白色裙摆层层叠叠的飞扬起来,隐约可见一双纤细莹润的玉足,如一朵傲然绽放的荷花。   真美!   苏梨在心里赞了一句,众人也是同样的感受。   女子走到竹筏中间盘腿坐下,素手一抬,优美的琴音便倾泻而出。   女子弹的是漓州今年很时兴的曲儿,明明是平日茶楼里消磨时光的小曲儿,被她弹奏出来却多了两分仙气,便也高雅起来。   众人听得陶醉痴迷,苏梨听了一会儿回到桌边坐下,楚凌熙将那盘糕点往她面前推了推:“怎么不看了?”   “一会儿再看。”   苏梨回答,拿起糕点咬了一口,香甜怡人的味道在口腔炸开,竟是比御膳房做的还要精致。   苏梨正要夸赞这糕点不错,忽听得楚凌熙开口:“苏二小姐的琴艺当胜她一筹。”   他的语气诚恳,说得随意,苏梨愣了一下,随即笑开:“嗯,我二姐当胜她一筹。”   嘴上这般说着,心里还是有些遗憾。   未出阁的女子是不能随意走动的,二姐这一生没出过远门,若是能叫她也看看漓州的风土人情就好了。   正想着,包间门被敲响,楚凌熙应了一声‘进’,房门推开,赵德小心翼翼的探进脑袋,身后还跟着几个穿着绫罗绸缎的商贾,想必是城中的世家大族。   “微臣拜见王爷!”   “草民拜见王爷!”   几个人朝着楚凌熙跪下,看这架势,多半是要请楚凌熙赏脸去参加一下祭江仪式的。   楚凌熙扶额,叹了口气,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发现了,苏梨却是掀眸看了眼守在门口的护卫。   楚凌熙今日是便装出行,为的就是不被人打扰,茶楼老板若是没有宣扬出去,赵德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带了这些商贾上来??   “王爷,草民今日斗胆前来,是想请王爷赏脸,参加今年的祭江!”   果然,其中一个人开口请求,楚凌熙没立刻回答,偏头看了苏梨一眼,苏梨微微弯眸,示意不用考虑她。   漓州是楚凌熙的封地,他既来了这里,碰上这样的事,能参加一下,也能显得亲民和善,更得民心一些。   “本王知道了,都起来吧。”   楚凌熙允诺,众人面上俱带了喜色,起身后却发现苏梨跟在楚凌熙身边,还戴着面纱,不由迟疑:“王爷,这位是……”   “是本王的一位故交,你们唤她一声苏姑娘便是。”   “是!”   众人应着,拥着楚凌熙和苏梨一起走出去,赵德毕竟是州府,只落后他们一步。   出门以后,苏梨不动声色的把茶楼扫了一遍,见出门带的那几个护卫都在,没什么可疑人物,稍稍放心了些,不过并未完全放松。   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算计到了淮阳王头上? 第123章 放肆!   祭江在漓州向来是每年一等一的大事。   除了祈求平安,各世大家族都要出人,争个头彩。   一开始这头彩只是个好兆头,后来渐渐演变成了一种争取来年商户的方式,争得头彩的那一家,拥有优先出船与货商谈生意的权利。   去年赢得头彩的是赵家,这一年赵家在漓州可谓是大出风头,前年是王家,王家那一年赚得也不少。   其实这头彩,基本是一家轮一年,按理,今年该轮到苏家了。   想到苏家,众人不由得顿了顿。   这苏家原是漓州城的第一大家族,苏老爷为人和善,把家里买卖做大以后,也做了不少善事,算是福泽深厚,怎奈何苍天无眼。   前年,苏家的船在半路被土匪劫了,苏家二少爷死于匪徒之手。   去年,苏家大少爷去浔州做买卖,染了瘟疫不幸病亡也没了。   今年初一,刚嫁进婆家一个月的苏家大小姐,克死了新婚丈夫,被婆家打回了苏家,偌大的苏家,今年竟只剩下一个被赶回婆家的柔弱妇人,如何还能抢得头彩?   众人全都凑到岸边准备看热闹,却见这边祭台走上来一行人,为首的男子穿着玄色锦衣,身形颀长,腰身挺直,俊美过人,在他身侧,跟着一个红衣女子,女子身量娇小,戴着面纱,挡着脸只露出一双清冽干净的眸子,只看眼睛也看得出是位佳人。   这两人是何人?为何州府大人和几位世家大族的掌权人都跟在他们身后?   “王爷,这边请!”   赵德弓着腰指引,将楚凌熙和苏梨带到祭台最中央站定。   祭台是从腊月就开始搭建的,在江边视野最好的地方,用木桩打进地里筑基,中间悬空,搭起一个半人高的木台,台子中间用铁皮圈了一个圆柱,从搭好那日便往里面烧火添柴,足足烧了半个月,寓意薪火延绵,繁荣昌盛永不衰竭。   火炉旁边摆着一个巨大的三足青铜香鼎,鼎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瑞兽,与之前各家各户灯笼上的图案一致,不知是不是有香火供奉的缘故,这上面的瑞兽的祥瑞之气更足。   今日一早,便有专门的人抬上一只清理干净的小猪仔放在火炉上面烧烤,烤到这会儿,烤乳猪的香味已经弥漫开来,整只猪烤得外焦里嫩,金黄一片,正滋滋的往外浸着油,只一眼便看得人食欲大振。   但这猪并不是给人吃的,而是一会儿切片倒江里祭神的。   咚!   有人敲了挂在祭台上的铜锣,锣声震天,打断了江面竹筏上传来的琴音,也打断了众人嘈杂的声音。   “祭江神!!!”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声音苍劲有力,声调带着漓州独有的民谣腔调,古朴悠长,仿佛真与这江里的神灵建立了什么隐秘的联系。   众人闻声全都伸长了脖子望着祭台,那五大世家的掌权人一人手里拿着三根一指粗的香面向江面跪下。   “拜!”   这一声落下,五位掌权人全都一头磕在地上,虔诚无比。   围观的众人也都齐声对着江面喊道:“拜天地神灵,愿新年风调雨顺,出入平安!”   今日聚在岸边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好几千,齐声开口,声音自是如擂,震撼无比。   楚凌熙虽然已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再次听见也还是不免受到产生尊崇的敬畏,他不自觉敛了呼吸,偏头去看苏梨,却见她一脸平静,似乎无动于衷。   “……”   楚凌熙的表情僵了僵,想到自己第一次被这场面震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不由生出几分羞愧,他身为王爷,竟然不如阿梨从容淡定。   他哪里知道苏梨在军中,已见过无数次上万人齐声呼喊的壮阔,如今再见到这样的场面,自是不会再有什么波动。   五位掌权人将香插在香炉中,随后有人递上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   匕首微弯,泛着寒光,刀刃极薄,刀身有镂空花纹,仔细一瞧,隐隐可见龙形。   “祭!”   负责主持祭江仪式的人大喊,五位掌权人便毫不犹豫的用刀在自己掌心割了一下,然后紧紧握拳平举在香炉之上。   殷红的血珠不停坠入香炉之中,在阳光的照射下,如同最艳丽的珠串,摄人心魄。   “求江神庇佑!”   五人齐声高呼,插在香炉里的香烧得更盛,寥寥的青烟交缠变幻出各式的形状,所有人都安静的看着,无比肃穆。   突兀的,烛火燃烧的哔剥声传来,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却是那五柱香平白无故的齐声折断。   苏梨站得近,也看得最清楚,香是自己断的,没有旁人触碰过。   但香断了以后并未熄灭,而是从断处亮起猩红的火光继续往下燃烧。   而在这五柱香之中,有四柱基本是拦腰折断的,最右边那一柱却几乎是齐根折断。   苏梨下意识的看向那炷香对应的掌权人,那是一个面容和善的老者,他脸上写满了沧桑,眼神也有些浑浊,眉宇之间布着几分悲痛,却没有半分戾气。   老者在看见香断了以后,脸色微白,身形也晃了晃,似乎看见什么不好的兆头。   咚!   又是一声锣响,主持高声宣告:“今年头彩,苏家首发!”   这是何意?   苏梨不明白,围观众人全都交头接耳的议论起来,苏梨往江面看了一眼,却见刚刚还在竹筏上抚琴的白衣女子,一跃跳入了江中。   刚开春不久,江水还寒冷刺骨,她竟然就这样跳了下去,而且岸上众人也没有一个开口阻拦。   苏梨压下惊讶没吭声,赵德捧着一个托盘跪下呈给楚凌熙。   红木托盘上是一把菜刀,菜刀刀背宽厚刀刃极薄,刀柄用纯金包裹,绑着一根红绸,难得沾上一分喜气。   “请王爷为我们开祭。”   赵德开口请求,五位掌权人跟着跪下。   “请王爷为我们开祭!”   主持拔高声音请求,他的声音异常的具有穿透力,明明没有声嘶力竭的嘶吼,却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听到他说了什么。   众人愣了一下,随即朝着祭台的方向跪下:“请王爷为我们开祭!”   祭江是大事,自然是身份越尊崇的人来开祭,越能表达他们对江神的尊敬与看重。   苏梨不是漓州的人,心里也并不信奉这个江神,所有人都跪下以后,她穿着一身红衣站在楚凌熙身边显得格外突兀扎眼。   “这位红衣姑娘,请你跪下!”   主持冷硬的说,语气已带了怒气,循声望去,苏梨这才看见那主持跪在祭台东南角的地方,在他身边围着五个面容姣好的粉衣少女,之前被少女挡着,所以苏梨并未看见他。   他很老了,头发银白,身子佝偻只有十来岁孩童那般高,身上穿着一件黑羽披风,面上则戴着面具,面具上用各色颜料画着图案,有点像一些猎奇话本子里提到的巫师。   在他站的地方,同样用颜料画了图案,可以看出那些少女的站位也是精心设计过的,约莫与五行风水之类的有关。   他一声说完,所有人都抬头看向苏梨,眼底多有不赞同,这是哪家的姑娘,竟然这么不懂事,若是触怒了江神该如何是好?   但因为苏梨是与楚凌熙同行的,众人一时也不敢开口指责苏梨。   楚凌熙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扭头正要宽慰苏梨两句,苏梨已老老实实跪下:“请王爷开祭!”   入乡随俗,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   况且今日楚凌熙是来收拢民心,而不是来引发众怒的,苏梨自然不会让他难做。   跪下以后,苏梨暗暗用余光往江面看了看,江面安安静静的,丝毫不见方才那位白衣女子的身影。   难道这里还是在用活人祭祀?   苏梨不解,楚凌熙拿起刀将烤乳猪的猪头切下来放入托盘之中。   “开祭!!”   楚凌熙宣告,在众人的注视下端走托盘走到祭台边,连托盘和猪头一起掷入江中。   如此等了片刻,江中传来一声清晰无比的龙吟。   “江神显灵了!江神显灵了!”   众人高兴的欢呼,那主持率先站起来敲锣,复又道:“江神有灵,四家齐发,搏头彩!”   话落,苏梨下意识的朝江面看去,只见剩下四艘船的船头各走出一名男子,四人站在船头先磕了个头,随即跳入江中。   “起来吧。”楚凌熙将苏梨拉起来,苏梨的目光没有从江面移开:“王爷,什么是搏头彩?”   “拼水性,谁在水里憋的时间长,谁就赢得头彩。”   漓州人个个水性都好,几大世家若想多占一些生意,自是要拿出些本事才能服众。   苏梨皱眉:“刚刚苏家那位姑娘为何要先入水?”   “这是江神的旨意!”赵德的声音插了进来,开了祭,其他人都站起来,凑到江边看今年的头彩会花落谁家。   赵德从赵夫人口中得知苏梨可能是楚怀安的心尖宠,抱着讨好苏梨的心思,认真为她解释缘由:“咱们每年搏头彩都是根据香的长短来判定各家入水的时间,方才苏家的香几乎齐根断了,所以让他们先入水。”   苏梨皱眉,她向来是不相信鬼神之说的,之前和陆戟在边关也遇到过一些离奇的风俗,其实都是有人在暗中做手脚哄骗百姓。   方才那香断在众目睽睽之下,乍一看的确是无人动手脚,但要说是江神让香断的,苏梨却是无法信服。   “那香是从何处买的?”   苏梨狐疑的问,赵德压低声音道:“那是专门负责祭祀的长老耗费七七四十九天做的,在别处绝对买不到!”   长老?   苏梨看向站在祭台东南角那个戴着面具的人,他应该就是赵德口中所说的长老。   察觉到苏梨的目光,那人掀眸看过来,隔着十来步的距离,苏梨只看见面具下面一双冰冷精锐的眼。   许是那面具上的色彩太过诡谲,苏梨与那双对上以后,心底立刻涌上强烈的反感与不安。   铜锣声将苏梨惊醒,苏梨听见长老平静无波的声音:“赵家败!”   回头,果然看见一个男子憋不住气爬上了竹筏。   岸边围观的众人,有的欢呼有的失落,苏梨看了一眼猛地回头看向那长老。   苏梨因为站在楚凌熙身边,所以可以轻易地看清江面上发生的一切,可这位长老站的位置根本看不到江面发生的事,如何能立刻准备的报出结果?   苏梨心中的狐疑越来越大,紧盯着那位长老不放,想看看是不是有人给他报信,片刻后,又是一声铜锣鸣响。   “吴家败!”   众人果然又是一阵唏嘘,苏梨眉头拧得更紧,她可以肯定,那位长老并未与任何人说过话。   他莫非真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正怀疑着,铜锣再度响起,那长老却并未急着开口宣布。   苏梨扭头看向江面,只见江上浮起一抹白色。   是最先跃入水中那个姑娘!   她死了?   苏梨死死的盯着那白色,耳边众人已惋惜起来。   “唉,可惜了,没想到苏家大小姐这次真是为苏家拼了命!”   “是啊,如此一来,苏家可就断了后了!”   “若不是苏家两位少爷先后出了事,她一个柔弱妇人何至于沦落至此?”   众人嘀咕着,方才那位和善的老人不由得冲到祭台边悲痛的唤了一声:“月儿!”   月儿?   苏梨被这两个字触动了心神,却见船上有人用竹竿去戳那‘尸体’戳了个空,那白衣不是人浮了起来,而是一件衣裳。   “苏姑娘没死!”   苏梨喊了一声,回头又看了那长老一眼。   鸣锣即是要宣告有人出局,他若真的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为何会错鸣了锣,被一件衣服骗了过去?   这其中定然有猫腻!   这一次,那长老并未与苏梨对视,有面具遮挡,苏梨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看了一会儿,苏梨收回目光,凑到楚凌熙耳边低语:“王爷,麻烦让两个护卫去江边查探一下,我怀疑这位苏姑娘有危险。”   楚凌熙表情诧异,但见苏梨一脸严肃,也没追问什么,冲隐在人群中的护卫打了手势,便有护卫去江边查探。   护卫离开以后,楚凌熙的表情也不大好,他醉心诗书,最不喜欢的便是打打杀杀,今日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耍心机,还欺负一个弱女子,根本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阿梨如何看出这位苏姑娘有危险的?”   楚凌熙低声问,微微靠近苏梨,以保护的姿态将她护着。   “若不是有什么突发情况,苏姑娘也不至于脱衣服用金蝉脱壳之计。”   苏梨压低声音说,仍看着江面。   那姑娘姓苏,名字里有一个‘月’字,琴艺还很高超。   只凭这三点特征已足以牵动苏梨的心绪,叫她无法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楚凌熙自是相信苏梨说的话,他掀眸在周围扫了一圈,对人群中的护卫递了个眼色,那些护卫便默默靠拢了些,以确保万一发生骚动能确保他们的安全。   咚! “王家败!”   长老宣布,局面一下子变得戏剧化起来。   五家搏头彩,原以为处于劣势,会最先出局的苏家,却坚持到了最后,与越家一较高下。   众人由方才的唏嘘,开始吹捧,将那苏家大小姐说成了能上刀山下火海的奇女子。   若是苏家大小姐最终夺得了今日的头彩,这一番事迹怕是要在漓州城传扬多年,让多少女子引为榜样!   然而这个时候,那苏家老爷子却是一扭身跪在其他四家掌权人面前,高声大喊:“我认输了!我认输!苏家退出今年的头彩争夺!”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这苏老爷子莫不是疯了?眼看着只要赢过越家就可以赢得今年的头彩,他怎么突然就认输了?   而且中途认输,可是这么多年从未出现过的事啊。   众人惊疑不定,那长老悠悠的开口:“祭祀尚在进行,江神仍在,不可半途而废!”   这人一句话便驳回了苏老爷子的请求,苏老爷子脸上老泪纵横,透出无尽的悲凉,说不出话来,旁人已迫不及待的劝导:“是啊是啊,这搏头彩,不仅是你们几家抢生意,也是祭江仪式的一部分,苏老爷您怎么能半路喊停呢!”   “就是,万一惹怒江神发大水淹了漓州怎么办?”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渐渐愤然起来,全然忘了苏老爷子这些年做过的善事。   苏老爷子闭上眼睛,惶然失望:“苏某二子身亡,如今膝下只剩月儿一人,苏某不能看着她出事!”   “那你为了你女儿,就能不顾大家的安危触怒江神了?”   “没错,要我看,你女儿就是个克星,不然怎会克死兄长和新婚夫君?”   “她既是克星,若是叫江神带下去,那也是江神为民除害!”   “……”   众人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声音也越来越大,苏梨和楚凌熙听得脸色发青,苏梨看向赵德,冷声质问:“赵大人,什么叫被江神带下去?”   赵德听见众人的话也是苦不堪言,被苏梨提问,脸上露出犹豫,显然是想找借口搪塞过去,楚凌熙眼神凌厉的瞪着他:“赵大人,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   听这声音就知道楚凌熙是真的生气了,赵德头皮一紧,连忙道:“回王爷,苏姑娘,每年祭江,多少会发生点意外,这……这都是江神的意思……”   “放肆!”   楚凌熙厉喝一声,胸口被怒气灼烧得发疼,他当初发现漓州用童男童女祭江,便下令废止了此事,本以为如今祭江仪式只是如过节一般热闹,却不想这些人竟是假意答应,阳奉阴违,还在他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的行此害人性命之事,其罪当诛!   从楚凌熙的语气,苏梨大致能猜出这其中的曲折。   楚凌熙这人性子太过温和,因为无心皇位,与楚凌昭相处也算融洽,不曾经历勾心斗角的权谋之争,与顾远风之间也是君子之交,自是不知人心能险恶到何种地步。   众人正口诛讨伐着苏老爷子,猛然听见楚凌熙这一声厉喝,立刻住了嘴,好奇的看过来。   以众人对江神敬畏的程度,楚凌熙若是在这个时候替苏老爷子发声,只怕会引发众怒,说不定还会被挑起什么事端,苏梨当即拉了楚凌熙一把,挡在楚凌熙面前,平静的看向众人。   “苏老爷子爱女心切,王爷体谅他一番苦心,出言警示,还请诸位嘴上留情,莫要胡言,以免戾气太重,惊扰了江神,以为漓州百姓都是些冷血无情的乌合之众!”   苏梨的声音温和,带着女儿家的柔婉,却又自带一股威压,将众人震住,加上她搬出了江神,众人只能讪讪的闭嘴,又忍不住猜想,这红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先前是她不肯下跪,差点让祭江仪式出现混乱,现在又大言不惭,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苏梨丝毫不理会众人的不满,伸手将苏老爷子扶起来,正要宽慰一句,铜锣声再度响起,苏老爷子身体一软差点跪下去,被苏梨扶住。   苏梨扭头看向那位长老,众人也不由自主屏气凝神,今年这头彩落到谁家了?   静默片刻,围在长老周围的少女呼啦一下抬手洒出粉色的花瓣,脆生生的齐声宣告:“头彩落苏家,今年不愁花,来年春打头,五龙聚江流!”   “苏家胜了?”   有人诧异的喊了一声,随后众人回过神来,选择性遗忘刚刚对苏老爷子的冷漠,开始口口相传,苏家得了今年的头彩,苏家大小姐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是……月儿胜了?”   苏老爷子难以置信的问,下意识的紧紧抓住苏梨的手。   苏梨往江面上看了一眼,看见那苏家姑娘被人拉上了竹筏,看样子应该还活着。   “恭喜苏老爷,大小姐赢了头彩!”   苏梨低声贺喜,拍着苏老爷子的背帮他顺气,苏老爷子激动得又落了泪,连声道:“好!好!好!”却是激动得再说不出其他。   没一会儿,穿着苏家家丁服的一行小厮跑来:“老爷!大小姐胜了!老爷快随我们一起迎大小姐回家吧!”   苏梨顺势放开苏老爷子退到楚凌熙身边,人群欢喜的跟着苏老爷子移动,苏家的丫鬟沿路发着馒头和鸡蛋,与众人一同庆贺自家得了头彩。   隔着拥挤的人潮,苏梨看见那长老在两位少女的掺扶下离开。   那长老的背佝偻着,看上去十分老态如同垂暮的老人,苟延残喘着,可苏梨却透过这苍老的表象看见他手上无形中拥有的绝对权力。   那是凌驾于漓州州府和淮阳王之上的权力,能让漓州百姓完全臣服的权力。   “那位长老现在要去哪儿?”   苏梨抓着赵德问,赵德刚惊出了一脑门的汗,闻言连忙回答:“长老去见江神了。”   “见江神?我们能去看吗?”   “当然不能,江神哪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赵德立刻回答,说完又想着楚凌熙身份高贵,自是不能与其他凡夫俗子相提并论,正要说点什么找补,又听苏梨问:“听赵大人所言,你对这位长老倒是十分尊敬。”   “下官哪敢对他不敬啊!想当初下官刚来漓州上任,可是差点……”说到关键,赵德猛然惊醒,连忙住口,撩起袖子擦去满头的冷汗,岔开话题:“下官跑题了,傍晚的时候,长老还会来送江神,苏姑娘若是与江神有缘,也许那时可以与江神见上一面。”   “哦?竟还有此等好事?”   苏梨饶有兴致的挑眉,赵德低下头去,不再多说。   苏梨偏头与楚凌熙对视,淡淡道:“左右今日无事,那便再多凑会儿热闹,若是能借王爷贵气,与那江神见上一面也未免不可!”   “苏姑娘说的是!”   赵德附和,心想又学到一招,日后要记得时时拍王爷的马屁。   楚凌熙知道苏梨心中自有打算,默许了苏梨的做法,带着苏梨回茶楼,赵德亦步亦趋的跟着,眼看将人送到茶楼门口,刚要松口气,忽然察觉到一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偏头正好对上苏梨笑盈盈的眸。   赵德顿时倒抽口冷气:“苏……苏姑娘如此看着下官作甚?”   “赵大人不必紧张,我只是突然想起,今日王爷是便装出行,赵大人怎么这么没有分寸,竟带着人上茶楼请王爷参加祭江仪式,扰了王爷的雅兴?”   苏梨声音轻柔的问,眼睛却锐利如钩,看得赵德冷汗涔涔,脸色发白。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回苏姑娘、王爷,是长老算到有贵人到了此处,不可怠慢贵人,下官才斗胆带人前来的!”   他确实是被苏梨逼问得乱了分寸,回话的时候竟把苏梨排在了楚凌熙前面。   苏梨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楚凌熙到漓州的事虽并未大肆宣扬,但也没有可以隐藏消息,那长老会知道淮阳王到了漓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只是他让赵德来请楚凌熙这一番举动却让苏梨的感观很不好。   “原是长老之令,那便怪不得赵大人了。”   苏梨柔声说,目光从赵德身上移开,赵德自是感觉身上一松,悄悄抬头去看楚凌熙,见他似乎也并未因此事生气,连忙开口:“按照规矩,下官要先去苏府一趟,王爷,下官就……先告退了!”   楚凌熙不想与他说话,冷着脸抬了抬手,赵德立刻滚了。   苏梨与楚凌熙进了包间,苏梨反身关上门,耳边炸开楚凌熙的低吼:“这些人竟敢欺骗本王!”   “王爷何处此言,我瞧着今日的祭江仪式却是十分精彩呢。”   苏梨故意拔高声音说,给楚凌熙递了个眼神,倒了杯茶在桌上写了四个字:隔墙有耳。   写完,楚凌熙的脸色更难看了,却克制着没再多说什么。   苏梨走到窗边看向江面,那无艘船均已靠岸,竹筏也都被抬了上来,苏家那位大小姐早就被迎回了苏府,江面上多了很多小舟,是其他百姓划着船正抛洒着精心准备的食物在给江神上供。   之前那一点小插曲,丝毫没影响漓州百姓祭江的热情。   当然,除了那些上供的百姓,还有几艘小船在江面上来回划动,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今日参与搏头彩的一共有五个人,赵、王、吴三家的人都支撑不住爬上了竹筏,苏家大小姐也回去了,那越家的人却没了踪影,旁人被苏家拔得头筹的消息吸引了注意力,越家的人却不会忘了这件事。   苏梨看着江面等着,不多时,有护卫敲了房门进来,他正要说话,被苏梨抬手制止。   “我有重要的东西落在州府府上了,劳烦王爷派人回州府取一下,找陆将军便是,他知道我把东西放在何处。”   苏梨对那护卫说,手却沾着茶水在桌上写道:可是在江中抓到一人?   那护卫诧异的看了苏梨一眼,随即回答:“是!”   “快去快回。”   楚凌熙命令,护卫转身就走,苏梨又道:“那东西于我来说很重要,但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些小玩意儿,最好莫要惊动州府大人,以免兴师动众。”   这些护卫是当初楚凌熙离京之时,先帝留给他的亲兵,自是立刻懂得苏梨的言下之意是让他们先去州府找陆戟商量此事,最好避开州府的人。   “属下明白!”   护卫走了以后,包间安静下来,楚凌熙脸色难看,想问苏梨什么,又担心被人听见,只将眉头拧成麻绳。   苏梨帮楚凌熙倒了杯茶:“王爷先喝杯茶消消气,莫要再为苏老爷的事动怒了。”   待楚凌熙接了茶杯,苏梨又在桌上写下:王爷放心,定护你无忧。   苏梨写得飞快,没有丝毫停顿,可见心中十分自信,楚凌熙端着茶杯顿时有些喝不下去,犹豫了半晌叹息道:“阿梨这些年,怎地染上这样多的男子气概,快让本王自惭形秽了!”   “……”   王爷,你的言下之意是在说我不像女子,像糙老爷们儿吗?   苏梨无语,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正沉默着,包间的门再度被敲响。   “谁?”   苏梨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人已起身准备去开门,门外的人却没有应声,苏梨顿时凛然,四下搜索了一下,没发现什么趁手的东西,便抄起脚边的矮凳紧盯着门口,同时冲楚凌熙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躲到自己身后。   “……”   楚凌熙一言难尽的站起身躲到苏梨身后,这才装作一本正经的开口:“进来!”   门应声推开,苏梨只看见一件墨色衣衫,腰带上用银丝绣着双龙戏珠,裹着来人遒劲挺拔的腰肢。   来人不是穿的侍卫的衣服!   苏梨脑子给出判断,等不及看清来人的脸,便将手里的凳子用力掷了出去,然后还要补上一脚,被人一手捞着腿,一手箍着腰压到了桌上。   “你想谋杀亲夫?!”   耳边炸开咬牙切齿的低吼,苏梨看见楚怀安怒得铁青的脸。   “……”   侯爷,我说这是个误会你信不信?   “谨之,其实……”楚凌熙想解释,被楚怀安恶狠狠的瞪了一眼:“你给我闭嘴!”   “……”   楚凌熙默默扶额扭头看窗外的风景。   包间门没关,楚怀安就着这个姿势把苏梨压在桌上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好几日不见,一见面就这么亲昵,苏梨不打自在,干巴巴的提醒:“侯爷,小心伤口裂开。”   “你刚刚抡起凳子砸我的时候怎么不担心我伤口裂开?”   “我……没认出侯爷。”   苏梨心虚的解释,楚怀安的脸更青了:“才几日不见你就认不得我了?”   “……”   侯爷,我不是那个意思。   怕越说越乱,苏梨索性不开口了,楚怀安一口气堵在胸口发不出来,心脏酸酸的胀胀的,难受极了。   “谁让你出来的?你脚好了吗?”   语气虽然恶劣,却是实打实的关怀,苏梨连忙点头:“好了!”   你好了就到处乱跑,也不知道关心你未来夫君的死活,真是没良心!   楚怀安腹诽,却是抱着苏梨不舍得撒手。   今日他媳妇儿穿着一身红衣,真是面若桃花,漂亮极了,抱在怀里更是身娇体软,再舒服不过。   楚怀安手上微微用力,把苏梨抱得更紧,不由分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将胸口的火气全都撒到楚凌熙身上:“小熙子你离京才几年,就不知道男女有别该守什么礼数了吗?阿梨很快就要嫁与我为妻,以后就是你的嫂子,你擅作主张带她出来,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见,岂不是要毁她的名声?”   楚怀安与楚凌熙同岁,楚凌熙其实还长他一个月,他却仗着人家脾气好,一直没大没小叫人家小熙子。   被他这么一说,楚凌熙不由得失笑:“我不过是看阿梨这几日闷得慌,带她出来散散心,谨之何至于说得如此严重?”   本来楚怀安自己就是个极不守规矩的人,这会儿却拎着规矩挑楚凌熙的毛病,自是违和的很。   “带她出来散心你也该事先知会我一声,你知不知道我发现她不在房间,差点以为……”   楚怀安猛地停下,楚凌熙一脸好奇:“以为什么?”   “没什么!”   楚怀安没好气的回答。   他才不会说自己发现苏梨不见以后,第一反应是苏梨和陆戟一起私奔回了边关,还暗自神伤了好一会儿!   “侯爷……”   苏梨开口低唤了一声,突然闻到空气里夹杂了一丝古怪的味道。 第124章 不许死在我前面   “什么味道?”   苏梨敏锐的问,自从在昭安楼吃过亏以后,她对这些味道就十分警觉,然而楚怀安抱着她,只能心猿意马的闻到她身上的馨香,哪里还闻得到其他?   楚凌熙就更不用说了,他所有的心神被怒气和眼前这两个人占据得满满的,根本注意不到其他。   不过两人虽然没闻到什么,好在对苏梨十分信任,都集中注意力认真嗅了嗅。   “没什么味道啊。”楚凌熙无奈的说,楚怀安却一本正经道:“我闻到了!”   “什么味儿?”   “阿梨的体香!”   楚凌熙:“……”   这位披着逍遥侯外皮耍流氓的登徒子,请你麻溜的滚远一点好吗!   苏梨:“……”   侯爷,你这样出去说话,真的很容易挨打。   在楚凌熙和苏梨的眼神逼视下,楚怀安摸摸鼻尖,靠着最后一点微末的羞耻心放开苏梨:“我就是开个玩笑,没闻到什么特别的味道。”   其实苏梨也只闻到一瞬,后面再闻已经闻不到了。   见楚凌熙和楚怀安面色如常,没有疑似中毒的反应,苏梨微微松了口气:“许是我太紧张闻错了吧。”   苏梨这么说是不想让楚凌熙压力太大疑神疑鬼的,毕竟他这些年过得顺风顺水,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若是忧思成疾就不好了。   楚怀安眸光一闪,知道苏梨在想什么,没有拆穿,皮笑肉不笑的将话题拉回:“阿梨你学坏了,竟然用这种方法转移我的注意力,刚刚的事还没完,身为待嫁的女子,不告知未婚夫君,私自与大龄单身且长相不赖的淮阳王出门同游,该如何处置?!”   “……侯爷,我们之间并不是这样的关系。”   苏梨小声提醒,她清楚记得自己并未同意要嫁给他。   楚怀安自然记得这件事,不仅记得,还十分气恼。   原本他还想让苏梨慢慢想通,感受他的真心,今天被这么一吓,便再也沉不住气了。   他怎么能等苏梨慢慢想通呢,谁知道她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想通,万一在这个过程中她被别人拐跑了呢!   他得先想办法把人和自己拴在一起,最好用玄铁打造的铁链拴起来,拴得牢牢的,打死都不分开那种!   打定主意,楚怀安按着苏梨坐下,扬声吩咐:“来人,拿笔墨纸砚来!”说完又冲楚凌熙扬扬下巴:“今儿也没有别人在,只能便宜你了。”   楚凌熙:“……”   便宜我什么?我不过姑且是个大龄单身还长相不赖的闲散王爷罢了。   苏梨觉得到了漓州以后,楚怀安行事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侯爷,你要笔墨纸砚做什么?”   “拿来你就知道了。”楚怀安老神在在的回答,眼睛微眯,唇角上扬,泄出几分笑意,只是笑得苏梨心底发毛。   护卫很快送了笔墨纸砚来,楚怀安让苏梨研墨,自己抓起笔吸满墨汁,大手一挥,在洁白的纸上落下两个大字:婚书!   苏梨磨墨的动作顿时僵滞。   楚怀安的字向来是狂草派,既不练形也不走心,张牙舞爪,苏梨不知他何时练了字,落笔竟将‘婚书’二字写得极漂亮。   笔锋利落果决,一撇一捺勾转之间却十分圆润曲折,柔情缱绻。   好像这两个字,他早已费尽心力、倾注所有感情练过无数遍。   “虽说婚姻大事,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如今苏家已经没有旁人了,在行那些虚礼之前,这一纸婚书才是最实在的,我既心悦阿梨,自当以此表达诚意。”   楚怀安认真的说,头也没抬,又沾了墨汁继续写道:   今世有女苏氏阿梨,容貌昳丽,智慧过人,乱我心神,勾我魂魄,我愿求娶为妻,倾余生所能,疼之爱之宠之护之,绝不另眼对旁人!此情昭之天地,定不相负!   写完最后一笔,楚怀安放下笔,从腰上拿出随身携带的私印哈了一口气准备盖上,半路又停下。   苏梨的心随着这一纸婚书悬起,见他放下私章,连忙开口:“侯爷,苏家虽然没有旁人了,昭陵夫人却还安稳康健,此等大事,你是不是应该先与她商量?”   “商不商量都是如此,是我要娶你,又不是我娘要娶你!”楚怀安斩钉截铁的回答,然后想起五年前那夜他醉酒以后发生的事,微微皱眉:“你若是还对五年前那夜的事介怀,婚后我们便搬出去住,不需要你给我娘晨昏定省!”   “……”   侯爷,你这叫大逆不道你知道吗?   苏梨无言以对,楚怀安以为自己说中了她心中所想,抓住她的手腕坚定的说:“你放心,日后我绝不会再让任何人给你委屈难堪!”   他刻意加重‘任何人’这三个字,将楚刘氏甚至太后都包含在内。   “侯爷你误会了,过去的事我早已经释怀放下。”   苏梨垂眸,抽回自己的手,楚怀安也没拦,咬破左手食指滴了两滴血在桌上,再用右手拇指一沾,在那婚书上按下一个清晰无比的手印。   “小熙子,到你了!”   “……”   楚凌熙眉头抽了两下,颇有些不赞同:“谨之,婚姻大事,当求个两情相悦,如今你……”   “我与阿梨如何不是两情相悦了?如今的确是我先心悦于她,待她明白我的真心,自会心悦于我,不过是晚些罢了,为人夫君者,这点肚量我还是有的。”   他可以先喜欢她,也可以等她晚点再回应他的喜欢,这并不是什么不能容忍的事。   楚怀安说得笃定,楚凌熙欲言又止,若是在看清他的真心以后,苏梨也还是不喜欢他呢?这婚事不就成了一桩孽缘了吗?   知道楚怀安如今是动了真心,若是说出真相,会刺痛他的心,楚凌熙认真的看向苏梨:“阿梨,论身份,我如今是淮阳王,论情分,我与你也曾算是有过同门之谊,为你与谨之的婚书作个见证是完全可以的,你愿意让我做这个见证吗?”   楚凌熙问得委婉,言下之意却是问苏梨愿不愿意接受这门婚事。   苏梨刚要回答,楚怀安紧紧抓住她的手,故作轻松道:“只是婚书而已,又不是马上要拜堂成亲,当初我让人抬上门的聘礼你都敢退,便是写了这婚书,你若实在不喜欢,也还是能退不是吗?”   他的语气故意放得轻快,眸底却是一片底气不足的期盼,盼着她能许下这婚书,又害怕被她拒绝。   明明是他主动写的婚书许的诺,现下反而像是他放下逍遥侯的身份地位问苏梨要一个会嫁给他的承诺。   苏梨莫名想到很多年前,自己少不知事,叫核儿引走他身边的小厮,将他拉到尚书府后花园,抵在假山后威胁,要他不许再接近自己的长姐,不许生出什么龌蹉的心思,不然就去御前揭发他。   那时她尚不知情事,而他情窦初开,欢欢喜喜却又隐忍克制的喜欢了一人,就这样被她无情的戳穿不说,还被说成是龌龊的心思,一张俊脸红了又白,虽然最后被他揪着脸好一番教训,如今想来也不过是少年人被揭穿隐秘之后的恼羞成怒罢了。   他其实一直都是如此,有时看着很凶,不过是在掩饰伪装自己的害怕。   出走多年,她清眸不改,他也赤诚如少年,也许冥冥之中是注定要纠缠一生的吧。   苏梨想着,心软了软,又被他紧抓着自己的手灼烧了一下。   “侯爷说得有理。”   苏梨柔声回答,将楚怀安写的那一张婚书放到一边,提笔蘸墨,按照他刚刚写的内容写下自己那份。   今世有郎楚怀安,字谨之,虽贵为逍遥侯,不嫌我名声败坏,不弃我容貌受损,诚心以待,我愿嫁他为妻,倾余生所能,敬之伴之悦之信之!若有妾侍庶出,自当仁善相待,和睦相处,安定后宅!   楚怀安见苏梨提笔写下婚书,本是喜不自禁,但看见最后一句话,脸顿时黑了下去。   什么妾侍庶出?他不是说了以后只有她一个人,不会再多看旁人一眼吗?   她是不信他,还是早就认定他是个花心多情不专一的人?   楚怀安越想越生气,但又怕再生什么事端,只能忍下,不敢让苏梨重新再写一份。   苏梨写完放下笔,吹了一会儿,等墨迹干了些,准备咬破指尖按手印,被楚怀安抓起手,用手上那只食指压在苏梨右手拇指上。   “用我的血!”   他沉声说,表情严肃,用力一压,殷红的血便涌出润湿苏梨的指腹。   十指连心,这样用力压着伤口,如何都会疼的。   涌出来的血温热,指腹被润湿的瞬间,苏梨的指尖莫名疼了一下,原本该盖在婚书上的手印,好像一下子盖在疼心上,顿时有了夫妻同体,感知相通的错觉。   因为他在痛,所以她也跟着痛起来。   苏梨恍惚着,楚怀安已松开她的手,苏梨抛开莫名的情绪,在两份婚书上按下自己的手印,楚怀安也将自己的手印按在她那一份上面。   不知是不是故意,楚怀安的手印按得离她的很近,让人看着无端生出这是两个人在缠绵缱绻的错觉。   苏梨脸上微热,楚怀安一直盯着她,立刻便发现她脸上泛起了红晕,吮着自己指尖的伤笑问:“阿梨,你在想什么,脸怎么这么红?”   问着话,他故意舔了下指尖,红唇皓齿与指尖组合在一起,顿生靡色。   苏梨心脏跳了跳,忙看向楚凌熙:“有劳王爷帮我们作证!”   楚凌熙将苏梨和楚怀安的互动尽收眼底,虽然对苏梨之前的迷茫还有些担忧,但也没再过多阻拦,提笔写下祝愿:愿二人早结连理,白头偕老,永不离弃!   写完,楚凌熙拿出自己的私章盖印。   他的私章刻得十分好看,一圈的纹路并非皇室的瑞兽祥云之流,而是漂亮的不知名的枝蔓植物,盖上以后顿时让这两份婚书多了几分唯美。   苏梨见那枝蔓花纹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正要细看,楚怀安飞快的伸手将两份婚书收起来。   “看什么看,婚书写了,章也盖了,再看也不能随便变卦!”   “……”   侯爷,你才是那个随时变卦的人吧,刚刚不是还口口声声说写了婚书也能退婚的吗?   苏梨腹诽,见楚怀安把两份婚书都塞进自己怀里,开口提醒:“侯爷,婚书一般都是两份,男女双方各持一份,你……”   “我先帮你保管着,回京以后成亲时再给你!”   楚怀安理所当然的说,还在胸口拍了两下,似乎在确认婚书是否安然躺在他怀中。   苏梨无奈,只能由着他去。   楚怀安得了婚书,心中比之前有了底气,拉着苏梨的手并不放开,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咧开,笑得像个二傻子。   他和阿梨有婚书了,阿梨同意嫁给他了!   回京以后他就可以和阿梨成婚了,成婚以后就可以洞……嗯!?洞房?   思绪飘向某个不可描述的方向,楚怀安身体绷紧发起热来,抓着苏梨的手也跟着收紧,手心浸出汗来。   “侯爷?”   苏梨疑惑,窗外传来一阵嘈杂,苏梨立刻站起来走到窗边,一眼就看见江边聚了一大群人,那些人手里拿着棍棒,推搡着叫骂着像是起了什么冲突要打架。   “江边的人要打起来了,王爷我们恐怕要过去看看,不然可能会出乱子。”苏梨平静的说,余光看见那些人已经动起手来。   “好!”楚凌熙应声准备和苏梨一起出门,楚怀安一脸不满:“我呢?你们当我不存在?”   “有劳侯爷尽快回州府带些府差来控制局面,我怕仅凭王爷带出来的这几个侍卫压不住这些人。”   回去叫人这种事,随便叫个护卫就能做,腿脚说不定还能比楚怀安快些,苏梨这分明是不想让楚怀安去。   楚怀安挑眉,上前一把揽住苏梨的腰,凑到她耳边低语:“阿梨是在担心为夫?”   他话里含着笑,不用苏梨回答,心里早已经乐开了花。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廓,刮起微痒,苏梨不自在的缩了缩脖子,知道这人不会轻易离开,便也不再坚持,对楚凌熙道:“请王爷派个人回州府调些府差来。”   说着话,三人已走到楼下,原本客满为患的茶楼空了下来,全都跑去外面看热闹了。   苏梨扫了一圈,见其中一个桌子上放着一个铁皮托盘,应该是平日里说书人准备收赏银的物什,顺手拿了,出门以后又在路边捡了一截木棒。   楚凌熙将护卫都带在身后,加上楚怀安带出府的七八个侍卫,一共也就十来个人。   “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以保护王爷为重。”   苏梨对护卫吩咐,楚凌熙顿时皱眉:“他们都保护我了,阿梨和谨之怎么办?”   苏梨还没说话,楚怀安已气哼哼的开口:“你什么意思?我媳妇儿难道还需要别的男人来保护?”   “……”   楚凌熙抿着唇不说话了。   苏梨关注着前面的情况,也没反驳楚怀安的话,远远地只听见围观的人说什么死了人之类的话,具体是谁死了,又因何而死根本不清楚。   再往前走了一段距离,便走不过去了,楚凌熙让护卫上前开路,但人太多了,也不大好走,苏梨将托盘和木棒交给其中一个护卫。   “敲到所有人安静为止。”   苏梨吩咐,那护卫便当当当的用力敲起来,这声音不比铜锣声小多少,敲了一会儿,人群便自发的让出一条路,那些拿着棍棒打架的人也都分开。   众人不大认得楚怀安和楚凌熙,却认得苏梨这一身红衣,毕竟今日祭江仪式上,苏梨出的风头可不小。   震慑住众人,苏梨抬手让护卫停下,和楚怀安一起退到旁边,让楚凌熙先行,同时护卫高呼:“淮阳王驾到!”   这里是楚凌熙的封地,出了任何事也该楚凌熙树威,不能让楚怀安抢了他的风头。   有人认出楚凌熙是今日开祭之人,立刻跪下拜见。   “草民拜见淮阳王!”   有人带了头,其他人也犹犹豫豫的跟着跪下,局面稍稍平息了些,楚凌熙带着苏梨和楚怀安走到众人围观事发点。   就这么一会儿,这些人已经打得鼻青脸肿,不过他们身上穿的衣服都写着各家家主的姓,倒是很好认。   越、王、苏三家的家仆都聚在了这里,从站位上来看,应该是越、王两家联手打苏家,因此苏家的家仆伤得也是最多最惨的。   “发生了何事?今日祭江仪式还未结束,你们便寻衅滋事也不怕江神怪罪?”   楚凌熙冷声问,知道他们还在用活人祭祀江神,说出来的话便带了嘲讽意味。   三家的家主都不在,这些人全都低下头不说话,隔了一会儿,有个头上缠着白布条的妇人拨开众人跌跌撞撞的跑来,噗通一声跪到楚凌熙面前。   “民妇冤枉,求王爷替民妇做主啊!”   那妇人年岁不大,保养极好,身上的衣服料子精细,样式也时兴,哭得梨花带雨,倒是十分惹人垂怜。   楚凌熙却没那个怜香惜玉的心思,本就生着气,被妇人一哭,更是烦躁:“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究竟发生了何事,还不快如实相告!”   妇人被吼得一愣,许是没想到传闻中儒雅亲和的淮阳王竟会如此。   在妇人怔愣之时,一个绿衣小丫鬟冲过来跪下,口齿伶俐的开口:“求王爷为少夫人做主,我家二少爷今日在江中抢夺头彩,被苏家用歹计所害身亡!”   这小丫鬟看上去不过十二三的样子,却是极镇定,吐词清晰,比那少夫人要好上许多。   小丫头说完话,这边打架的家仆立刻随声附和:“就是就是!我们二少爷被害死了,定要苏家那个毒妇偿命!”   苏梨循声看过去,只见那些家仆身上的衣服都绣着大大的‘王’字,可见死的是王家的二少爷。   “你们二少爷的尸首呢?”   苏梨轻声问,那妇人丫鬟还有王家的一众家仆全都诧异的看向苏梨,心中本有不满,但见苏梨身边还站着一位丰神俊朗的男子,那男子毫无避讳的揽着苏梨的腰,还一脸张狂邪肆,明明应该是很欠打的表情,却莫名叫人觉得他并不好惹。   有他护着苏梨,众人便也只能默默咽下对苏梨的不满,那些家仆微微让开,苏梨便看见在他们之后有一个台阶可以下江,最后几步台阶之上赫然放着一具尸体,上面盖着白布。   “把尸体抬上来!”   楚凌熙命令,王家的人立刻将尸体抬到上面。   到底是死尸,刚过了年,谁也不想沾染晦气,围观的人全都往后退了退,倒是将空间让了出来。   苏梨上前揭开白布,看见一张平淡无奇的脸,不知是平时太过养尊处优,还是易胖体质,这位王二少爷不仅白而且很胖。   苏梨粗略看了一下没有发现明显的致命伤,正要将白布全部揭下来看看,被楚怀安拦住:“验尸是仵作的事。”   他的脸色又不大好看,苏梨没想清楚缘由,不过她自己的确不精通验尸之事,也没逞强,顺从的将白布盖上。   楚怀安的脸色稍好一点,心里又记了苏梨一笔,这女人还真是一点男女之防都没了,刚刚那白布再往后揭一点,就要把那个男人看光了!   那个男人又胖又丑,看了不会长针眼吗?   楚怀安在心里嘀咕,苏梨的注意力已转到王家二少夫人身上。   “少夫人,你的夫君在这里,你不想看看他吗?”   苏梨提醒,那妇人眼泪汪汪的看向尸体,眼底闪过犹疑,绿衣丫鬟忙用手肘撞了她一下,那妇人才扑到尸首上嚎啕大哭:“夫君啊,你就这样走了,让奴家怎么活啊!夫君!你怎么能这样狠心丢下奴家啊……”   妇人哭得卖力,几乎声嘶力竭,绿衣丫鬟也跪到她身边痛哭。   众人被她们哭得生出两分怜悯,苏梨却看得分明,这妇人口中仿佛与这王二少爷夫妻恩爱,感情极深,扑过去以后,却一直没有揭开白布去看死者的脸。   身体做出来的反应完全比不上她口中的深情厚谊。   苏梨正想着,楚怀安捏了捏她的腰,仰头,这人一脸认真的看着她:“若躺在这里的是我,你会如何?”   他毫不忌讳用自己做假设,苏梨仔细想了想回答:“我会先揭开白布确认这究竟是不是你,然后再确认你是否已经没有心跳,即便没了,我也还要将能想到的办法都试一遍,看能不能让你醒过来,若是不能……”   苏梨停下,耳边的哭喊渐渐远去,所有的思绪都被他黑亮专注又幽深的眸吸附进去。   心头尖锐的一疼,苏梨抓着他的胳膊道:“你不许死在我前面!”   她已经见过太多生死,经历了太多生离死别,不想再经历一遍。   楚怀安原本听得津津有味,被苏梨一抓,看见她眼底的恐慌无措顿时心疼不已,忙将她揽得更紧:“好,我不死在你前面!”   他无比认真的保证,手收得那么紧,让苏梨突如起来的伤感情绪一点点消散。   她知道他向来重诚信,既然答应了她,就一定会做到。   心下微松,旁边的人已闹了起来:“我看苏家那位大小姐,就是个妖妇,寻常人哪里能在水里憋那么长的时间,她克死了两个哥哥,又害死了王家二少爷,说不定连我们家三少爷也害死了!”   说话的是越家的家仆,他们表情凶恶,已经先定了那苏家大小姐的罪。   “放你娘的狗屁!我家大姑娘才不会做那等谋财害命之事,分明是你们欺负她!”苏家的家仆反驳,气得脸红脖子粗。   这些不要脸的狗东西,看他们大小姐赢了头彩,就开始耍无赖,个个的心都黑透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又要打起来,楚凌熙抢过护卫手里的铁盘敲了两下。   “够了!此案多有蹊跷,本王做主,由州府赵德奉命查办,以一个月为期限,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楚凌熙斩钉截铁的说,脸黑得不行。   今年的祭江仪式是他正好碰上了,仅这一场,就牵连出这么多的人命,往年还不知道害了多少人,枉他还以为自己的封地之上百姓都安居乐业,不曾见过什么腥风血雨。   按理,淮阳王亲自发话,众人自当遵循便是,然而这些人听完,面面相觑,竟没一个人应声。   “怎么?本王说的话你们也不听?”   楚凌熙冷声质问,众人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好半晌还是那绿衣丫鬟怯怯道:“启……启禀王爷,按照旧例,若是祭江时出了什么意外,当……当请长老禀明江神以后,再……再进行裁决。”   又是那个长老,那长老在漓州比他这个淮阳王还大了不成?   眼看楚凌熙要勃然大怒,苏梨拉了拉他的手,冲他摇了摇头。   今日是祭江的大日子,那长老风头鼎盛无人能出其右,不是质疑打压他的好时候。   “也是二少夫人哭得太凄凉,又口口声声求王爷替她做主,才惹得王爷爱民心切,想费心插手此事,既然你们有旧例,那便先按你们的规矩行事,让赵大人从旁协助,以示公允,二少夫人觉得如何?”   苏梨不疾不徐的说,将事情理顺,把楚凌熙拨到亲民爱民的高度。   二少夫人哭声顿了顿,那绿意丫鬟飞快的掀眸看了苏梨一眼,意外的看见苏梨眼神凌厉的看着自己,立刻低下头去,那二少夫人顿时像没头苍蝇,不敢轻易应答,不由得将目光投向越家的人。   “我家少爷尚未找到,不能就这样轻易放过苏家的人!”   其中一个越家家仆大声说,其他人还没来得及附和,就听见苏梨冷声道:“人没找到,那便还在江中,你们既是如此忠心耿耿,自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与其在这里闹事,不如多派些人手去江中搜寻,说不定还能救你家少爷一命!”   “就是!我看你们分明不想管你家少爷的死活,只想找茬!”   “说不定那越三少爷根本没死,是被你们藏起来了,故意诬陷我们!”   苏家的家仆全都帮苏梨说话,默认为苏梨是帮他们的。   情势陡转,越家众人渐渐站不住脚,这时派出去的护卫带着州府府差赶来,绿衣丫鬟终究还是沉不住气,用手肘撞了二少夫人一下,那妇人立刻伏地谢恩:“愚妇听王爷的,等长老还民妇一个公道!”   死了相公的苦主都松了口,越家自然也不好再硬扛下去,见惊动了府差,众人只好都散了。   楚凌熙带来的侍卫在旁边放哨,楚凌熙和苏梨、楚怀安一起走到江边,江面上还有许多百姓摇着小舟在抛洒食物祭祀。   “方才这一出,阿梨怎么看?”   楚凌熙低声问,分明还不了解苏梨这五年去了何处又做了些什么,却下意识的信赖她。   “王家二少爷和少夫人的感情并不如她口中所说的那么好,而那位少夫人和绿衣丫鬟更有些主次颠倒,主不像主,仆不像仆。”   楚凌熙刚刚看着那妇人哭嚎,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具体却说不出来,这会儿听苏梨这么一说,立刻明白过来。   “阿梨觉得是什么人在背后捣鬼?”   “不知道。”   苏梨坦言,漓州背后的鬼太多了,仅凭这大半日的观察,苏梨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一下子看出问题的关键。   楚凌熙也知道自己太过急切了,他抬头望着宽阔的江面,重重的吐出一口气。   “我初来漓州之时,只觉这漓江波澜壮阔,美不胜收,后来知道这江里葬送了许多无辜生灵之后,便觉得这江只是披着美好外衣的食人窟,若这江里真的有江神,恐怕也只是作恶多端的邪神!”   “这世上没有鬼神。”苏梨肯定的说。   若有鬼神的话,这次与胡人的大战,不会打得这样惨烈。   若有鬼神的话,二姐也该托梦告诉她剩下的尸身被安珏弄到哪里去了。   苏梨的语气很肯定,楚凌熙立刻被说服,偏头看着苏梨,眼神钦佩,下一刻,楚怀安把苏梨揽进自己怀里,转身背对着楚凌熙,又骄傲又吃味道:“这是我媳妇儿,当着我的面不许这样看她!”   说完觉得不够,又加了一句:“背着也不行!”   “……”   楚凌熙一脸无语,苏梨脸上还戴着面纱呢,他能看到什么?   正想着,江面传来几声惊叫,苏梨推开楚怀安的手,看见江面上似乎有什么黑漆漆的东西在移动,像是某种神秘可怕的水怪。 第125章 他替她惜着命   江面上黑影重重,渐渐地变得巨大,像两岸蔓延开来。   黑影距离岸边越近,便能听见噼里啪啦的细碎声响,像有千万只手在拍打水面,江水也渐渐上涨,漫上台阶。   “那是……什么东西?”   楚凌熙惊愕的问,黑影眼看要漫到他们脚边,然后可以看见水下一片粼粼的银色,不像鱼鳞,反而像鸟羽,密密麻麻的排列着,乍一看如同水里浮着神话里的鲲鹏,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飞出水面。   岸边还有其他人在,见此情况全都跪下叩拜,口中念念有词,无非说的是江神显灵,求江神庇佑之类的话。   “保护王爷!”   苏梨低喝一声,两个护卫护着楚凌熙后撤,楚怀安一手捞着苏梨,一手接过护卫丢过来的剑。   几人往后退了几步,江水跟着漫了上来。   突然,一个银色亮片从水中射出,暗器一般射向苏梨,楚怀安抬手就是一剑,‘暗器’被拦腰砍断,有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到苏梨的面纱上。   苏梨下意识的用手摸了一下,指尖染上些许殷红,是血,还有点腥。   是鱼吗?   苏梨想,江面安静了一瞬,随后哗啦之声乍起,一大片银色从水中射出,如同一面银色的墙,笔直的朝他们压过来。   “闪开!”   楚怀安喊了一声,按着苏梨的脑袋扑向旁边,那两个护卫则护着楚凌熙扑向另一边。   啪啪啪!   重物落地的声音混杂着腥味浓郁的水汽传来,苏梨右腿小腿刺疼了一下,随即整个右腿迅速发麻失去知觉。   “唔!”   苏梨闷哼一声,楚怀安拥着她坐起来:“怎么了?”   “腿。”   苏梨说了一句,楚怀安低头,看见一条约十寸长的鱼正扎在苏梨腿上,随着鱼摆的摆动,渗出血来,只是裤子是红色,并不是很明显。   楚怀安伸手要把那鱼抓住,苏梨抢先一步扯下面纱,用面纱将那鱼包裹住扯下:“这鱼可能有毒。”   苏梨低声说,楚怀安立刻把苏梨抱起来:“先去看大夫!”   楚怀安不容拒绝的说,心跳渐渐加快:“不会有事的!”   他说,不像是在安慰苏梨,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阿梨怎么了?”   楚凌熙追问,他跌了一跤,手擦破了点皮,好在没有受到那些鱼的攻击。   “没事,这里的事先让赵德处理,其他人护送王爷尽快回州府!”苏梨越过楚怀安的肩膀对那几个护卫说,不放心让楚凌熙一个留在这里。   “那些事不用你管,别说话!”   楚怀安咬着牙说,心疼得不得了,这人不知道自己中毒了吗?她一点都不害怕吗?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想着其他的事!   “侯爷,我没事,就是右腿麻了,这鱼应该不是什么剧毒。”苏梨窝在楚怀安怀来老实说,怕自己把他吓到,然而人已经受了惊,根本听不进她说了什么,只绷着脸大步抱着她往前走。   苏梨担心他的伤口被崩裂,见他脸色这么难看,也只能把关心的话咽下去。   一路到了医馆,楚怀安把苏梨抱进去放到椅子上,扭头就吼:“大夫!快来给她看看!”   他的声音吼得很大,没有控制住,泄出一分慌乱,好像苏梨现在命悬一线。   苏梨原本心绪平静觉得没什么事的,听见他这一声吼,心跳莫名漏了一拍,有点疼,从五年前那夜的血雨腥风之后一点点筑就的心防被撞出裂痕。   手上染了血腥以后,她渐渐变得好像不大惜命,他却替她珍惜着,见不得她受一点伤痛。   眼眶有些发热,苏梨低下头去,不想让楚怀安看见自己的失态。   用面纱裹着,她还抓着那条鱼没放,正想拨开面纱仔细看看那条鱼,那鱼却猛地跳了一下。   怎么离水这么久,这鱼还能活?   苏梨吓了一跳,手一松,鱼便裹着面纱吧嗒掉在地上,落地以后,那鱼更加灵活,用力扑腾几下,挣脱面纱露出真面目。   医馆里还有其他病人,伙计刚引着大夫走出来,远远地瞧见大堂有这么一个银色的小玩意儿在跳来跳去,众人皆是一片惊骇,有个老妇人甚至直接吓晕了过去。   “江神……这是江神的惩戒!”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立刻跌跌撞撞的跑出医馆,大夫和伙计也想跑,被楚怀安提剑拦住:“过来,看病!”   这大夫不过中年,下巴处留着一绺胡须,头发还是青黑的,被楚怀安一脸凶煞吓得抖了抖,忙举起手:“壮士饶命,有话好好说!”   大夫小心翼翼的推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示意伙计去抓药,自己则走到苏梨面前,好声好气的询问:“请问姑娘哪里不适?”   “小腿被鱼扎了一下。”   苏梨如实回答,楚怀安已用剑在苏梨小腿上挑了道口子,把裤子撕开。   原本白皙纤细的腿上有一道两寸长的伤口,像被什么钝器戳伤,正涓涓的往外流着血,血是殷红的,并未变色,周围的皮肉也未青紫肿胀。   大夫看得眼皮一跳,又看了看仍在地上摆动的鱼,颤着声问:“姑娘可是被这箭鱼所伤?”   “正是。”苏梨点头,见大夫吓得不轻,主动描述自己的伤情:“我受伤以后整条腿便麻了,这鱼可是有毒?”   “姑娘聪明,这鱼的确有毒。”   大夫证实苏梨的猜测,脸上一片凝重,楚怀安急得要火烧眉毛了,抬手又把剑抵在大夫脖子上:“少废话,解毒!”   都中毒了,他哪里有时间听这人说这么多废话?   楚怀安的语气不好,手上也失了力道,在大夫脖子上划出一道小口子,大夫忙不迭的解释:“壮士请稍安勿躁,这箭鱼虽然有毒,但并不会要人性命,只会让人受伤的部位麻醉一段时间没有知觉,十二个时辰以后,便可恢复。”   “……”   只是麻醉你丫摆出那么凝重的表情做什么?老子他妈以为此毒无解呢!   楚怀安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把剑放回剑鞘,刚放好又听见大夫来了个转折:“箭鱼虽不致命,不过……”   “还有不过?”楚怀安拔高声音反问,没控制住脾气,揪着大夫的衣领把人提起来:“有什么话你给我一次性好好说完,再给我说一半留一半,老子拔了你的舌头!”   若是今日受伤的人不是苏梨,哪怕是他自己被箭鱼伤了,他也不会激动成这样。   大夫吓得脸色发青,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这箭鱼有毒,我们却一直没有将它捕杀灭种,是因为它是江神的守护灵,若是有人触怒了江神,江神便会派守护灵给那人教训和警示,但凡被箭鱼伤了的人都会……都会……”   “都会如何?”   “都会莫名其妙暴毙而亡!”   暴毙而亡?   脑子里某根紧绷的神经被触动,楚怀安怒不可遏,把那大夫丢到地上,拔剑就要捅了这个危言耸听的人。   “楚怀安!”   情急之下,苏梨直接喊了他的名字,楚怀安分神慢了一步,被苏梨跳起来从背后抱住。   她的身子那么娇小那么软,隔着春衫贴在他背上,完美的契合,再合适不过。   “我没事,你不要激动,也不要胡来,有你在,不会让我有事的对不对?”   她小声的安抚他的情绪,全然的信任着他。   声音柔柔软软,带着些许沙哑,是当初那场爆炸残留下来的。   “你冷静点,只要我们把在背后装神弄鬼的人揪出来就好了。”   若是换个时间场合,她的声音已经是十足的撒娇了,楚怀安哪里还有不冷静的道理?   黑着脸转身,楚怀安把苏梨又抱回到椅子上,苏梨偏头看见那条鱼已蹦到门边,但力气不如刚刚那么大,多半要死了,忙开口冲站在药柜旁边的伙计道:“这位小哥,麻烦那个罐子装点清水过来。”   伙计目睹了楚怀安一言不合就要砍人的脾气,自是对苏梨言听计从,连忙跑进后院,用熬药的砂罐装了一罐水出来。   知道这里的人都非常忌讳这鱼,苏梨仰头眼巴巴的看着楚怀安:“侯爷,那条鱼快死了,劳烦你把它抓到罐子里,若是真要暴毙,我们说不定还能死在一块儿。”   “……”   小东西,你就这样把爷吃得死死的了?   行!   爷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楚怀安动手把鱼捡进罐里,不知是离水太久还是耗尽了力气,那鱼并没有伤到楚怀安,拿在手里湿滑黏腻,和普通的鱼没什么区别,丢进水里以后,那鱼游了两下,便安安分分的待着,没有要攻击人的意思,楚怀安给苏梨看了一眼,就把盖子盖上。   见苏梨腿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楚怀安眉头又是一皱:“还不快拿最好的药来伤口包扎?”   “是是是!”   大夫急急忙忙的答应着,让伙计去拿药,自己小心翼翼帮苏梨清洗伤口上药。   明明苏梨那条腿麻木得没有一点知觉,但凡大夫的手抖一下,都要被楚怀安甩一记眼刀子。   大夫战战兢兢的包扎,额头不停地冒出冷汗。   “大夫,你方才说之前也发生过箭鱼伤人的事?”   苏梨突然出声,大夫脚一软,差点跪下去,被楚怀安狠狠地剜了一眼,老老实实回答:“是……是!”   “那些人都死了?”   “……是。”   大夫说着,把纱布打了个死结,衣服也被冷汗浸湿,脸色发白,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知道他是被楚怀安吓到了,苏梨温笑着安抚:“大夫你别害怕,他是我未婚夫君,因为太担心我才会如此,只要我没事,他不会伤你的。”   楚怀安满脸的煞气凝滞,满脑子都回荡着‘未婚夫君’四个字。   阿梨说我是她的未婚夫君,她告诉别人我是她的未婚夫君了!   大夫一颗心被吓得七上八下,闻言悄悄打量楚怀安,就见刚刚还黑沉着脸要吃人的男人露出了一脸二狗子般的傻笑。   大夫:“……”   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吗?我刚刚为什么那么害怕这个傻兮兮的男人?   大夫产生了自我怀疑,苏梨又拿出之前赵夫人给她的玉镯子放到大夫面前:“大夫,我现在也是想多了解些情况,万一真如你所说,我好早作防备。”   是呢,这姑娘人都被箭鱼咬了,哪里还能不到处打听解决的办法?   大夫稍稍放心了一点,拿了玉镯,左右看看,见那些病人都被吓跑了,凑到苏梨耳边低声道:“别人我不清楚,但苏家两位少爷被箭鱼伤后,都是暴毙而亡了的!”   又是苏家。   苏梨想起上午那位苏家大小姐,压下情绪不动声色的追问:“那二位少爷是如何暴毙的?”   “前年抢完头彩没多久,苏家二少爷出船行商的时候被箭鱼所伤,那一趟船半道被土匪劫了,一船三十五个人,连尸首都没找到;去年苏家又没抢到彩头,苏家大少爷去河边祭祀,被箭鱼伤了,苏老爷约莫觉得出船不安全,便让苏家大少爷去浔州做买卖,你猜怎么着?”   大夫说起这些八卦激动起来,一时忘了害怕,竟与苏梨互动起来,苏梨配合的追问:“怎么了?”   “浔州发生瘟疫,苏家大少爷死在浔州城了!”   死于瘟疫?   苏梨和楚怀安对视一眼,旁人不知浔州城的瘟疫是怎么回事,她和楚怀安却是清楚的。   那根本不是瘟疫,而是安家勾结乱贼在浔州城制造的霍乱,想要趁乱行不轨之事,后来楚怀安亲自去镇压,并让大夫研制出了治疗方案。   就算苏家大少爷真的不幸染上那病,也不可能因此身亡,这其中必然有猫腻。   要么,苏家大少爷还没死,要么,他是被别人害了性命,栽赃成死于瘟疫。   “苏家大少爷的尸首可有运回漓州?”   “上哪儿去找尸首?一场瘟疫要死那么多人,官府肯定将尸首统一焚烧了,哪里能运回来,万一让瘟疫扩散了怎么办?”   大夫说着一脸唏嘘,苏梨和楚怀安越发肯定这其中有蹊跷,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他刚刚说会暴毙而亡的事。   所谓的暴毙而亡,只怕是有人为了牟利在背后搞的鬼罢了。   “依你方才所言,这箭鱼并不会随意伤人,平日你们在江边浣洗衣物也不会受伤是吗?”   “是啊。”   大夫点头,一直在旁边认真倾听的伙计突然开口:“我记起来了,这些箭鱼喜欢在晚上活动,夜里它们的鱼鳞会发光,若是有人在水中,远远地便能躲开。”   被伙计一提醒,大夫也想了起来,猛地拍了下大腿:“没错!箭鱼的确喜欢在夜里觅食!”   话音落下,医馆沉寂下来。   大夫和伙计面面相觑,两人背后都同时一凉,汗毛倒竖,守护灵向来是昼伏夜出的,这次竟然白天出没,只怕是江神怒到极致才会如此,今年多半流年不顺啊……   大夫和伙计心中又惊又惧,苏梨和楚怀安反而越发有底气,今日之事如此反常,必然是他们无意之中踩到了背后之人的痛处,才会惹得他们做出这样的事来。   四人心中各有计量,门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片刻后,陆戟骑着一匹高高大大的黑马在医馆门口停下,身后还跟着二十来个府差。   养了五日,他的精神看上去比之前好多了,今日穿着一身墨色锦衣,翻身下马的动作利落帅气,丝毫看不出身上还带着重伤。   他身量高,在边关风吹日晒,皮肤比一般男子要黑,即便没穿铠甲,没拿大刀长戟,在尸山血海中磨出来的一身血腥煞气也遮掩不住。   提步走进医馆,大夫和伙计便倒抽了口冷气:这姑娘究竟是个什么人物,怎么来这里的人,一个比一个凶?   陆戟的步子迈得很大,但每一步都走得很稳,若不是熟悉他的人,根本看不出来他有几分焦急。   几步走到苏梨面前,陆戟的目光已在苏梨身上打了好几转,见她腿上有伤,正要细看,楚怀安脱了自己的外袍把苏梨盖上。   开玩笑,他媳妇儿的腿也是随便什么人能看的吗?   看出楚怀安此举的意思,陆戟也没在意,只看着苏梨问:“没事吧?”   “没事。”苏梨摇头:“王爷回到州府府上了?”   “回了。”陆戟立刻回答,怕苏梨担心,又加了一句:“顾炤在他身边,没事的。”   他一直坚持叫扈赫的原名,好像这个人从未叛离远昭,也不知道此番回京以后,等着扈赫的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苏梨分神想了一下,抱着药罐站起来:“我已经上好药了,先回府再详细说吧。”   说完要走,楚怀安抢走药罐塞进陆戟怀里,不由分说的把苏梨抱起来。   “这是什么?”   陆戟边问边打开药罐盖子,看见里面装了一尾银色的鱼。   “阿梨的宠物!”   楚怀安不走心的回答,抱着苏梨上了马。   大夫和伙计闻言都是一脸酱色,这是什么世道,竟然有人把这种不祥之物当宠物养?   正想着,却见那黑脸杀气重的男子什么也没说,抱着药罐走出医馆,翻身上马,一点水都没洒出来,临走又揭开罐子看了两眼,目光诡异的透出一分温柔。   大夫:“……”   伙计:“……”   如果我们刚刚没听错的话,那位红衣姑娘与那俊美的男子是未婚夫妻吧?那这位黑脸杀神与他们又是什么关系,怎地看那姑娘宠物的眼神都如此宠溺?   一行人直接回了漓州州府,府上的下人也听说了淮阳王遇袭的事,想上前帮忙,被楚怀安黑着脸吓退,自己抱着苏梨回房,不让任何人插手。   楚凌熙一直担心着苏梨,楚怀安刚把苏梨放到床上,他和陆戟就前后脚进了屋。   “阿梨没事吧?”   “没事。”   苏梨回答,掀眸看向陆戟,无声的问现在说话安不安全。   这是他们在边关形成的默契,不必说话,一个眼神就可以传达很多信息。   “周围都是王爷的护卫,有什么话都可以说。”陆戟轻声说着,抬脚勾了一个凳子到床边把药罐放在上面。   楚怀安狠狠皱眉,心里因为苏梨和陆戟这样的心照不宣而不大舒服,但现在事情紧急,况且陆戟和苏梨的关系又非同一般,他只能强压下不爽。   “怎么拿了个药罐回来?”   楚凌熙好奇的问,陆戟把药罐打开,他一眼便看见里面那条银色的鱼,屋里光线有些暗了,那鱼似乎散发着莹莹的光亮,乍一看还挺好看的,仔细一瞧,这不是方才在江边攻击他们的鱼吗?   楚凌熙下意识的后退两步:“怎么把这鱼带回来了?”   楚凌熙问,苏梨没回答,抬了抬手,陆戟立刻会意的将药罐递给她。   苏梨低头仔细打量着那条鱼,那鱼名为箭鱼,应该是因嘴巴得名,它的嘴巴足有一寸半长,很尖很细,如同箭镞,后面的身体只有三指并拢那么宽,很扁,银色的鱼鳞微微散发着光亮,像某种远古传说中鸟类的羽毛。   看着看着,苏梨不由得伸手摸了那鱼一下。   “住手!”   三个男人同时发声,苏梨诧异的抬头,指尖已触碰到湿滑的鱼身,软软的,丝毫没有攻击性。   “怎么了?”   苏梨一脸不解,楚怀安沉着脸把她的手拉出来,陆戟把药罐抢走。   “那鱼不会咬人,我刚刚摸了下,它的嘴是软的,不像之前在河边那么硬。”   苏梨为自己辩解,楚怀安根本没听,用自己的袖子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声音发沉的命令:“那玩意儿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咬人你也不许碰!”   “……”   不碰怎么查清楚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   苏梨略有些无语,但见陆戟和楚凌熙都一脸不赞同的看着自己,也没有逞强,只说出自己的想法:“据医馆的大夫和伙计说,这些箭鱼大多都在晚上活动,并且不会轻易攻击人,事发的时候我看了一下,其他在岸边的人都在跪下叩拜,似乎只有我们受到了攻击。”   苏梨当时只是恍惚看了一眼,并不确定,说完她看向楚凌熙,楚凌熙证实苏梨的话:“的确,我上去以后,在江中投食那些渔民也都上岸来,并没有一个人被箭鱼攻击。”   “如此说来,那些鱼是专门来攻击你们的?”   陆戟皱眉问,看砂罐里那鱼的眼神变了变,没想到这鱼竟然有这样强的攻击性。   “按照那些渔民的说法,应该是阿梨今日在祭江仪式上冲撞了江神,所以才会被江神的守护灵惩罚。”   楚凌熙认真的说,楚怀安顿时脸色一变:“放他娘的狗屁!”   他爆了粗口,恨不得立刻把那背后装神弄鬼之人揪出来胖揍一顿。   他的媳妇儿也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欺负的吗?   楚凌熙不过是在转述别人的话,听楚怀安骂人,不由得皱眉:“我知道阿梨受伤谨之你很生气,但你身为逍遥侯,言行当……”   “别跟我说那么多,等揪出幕后黑手,老子要骂得他狗血淋头,再把他揍成猪头丢进江里喂鱼!”   楚怀安气哼哼的说,楚凌熙也劝不住他,只能作罢。   “今日从江里救上来那个人将军如今安置到哪里了?”   “城中有个瘸腿铁匠,是我以前的部下,他那里很安全。”   苏梨让护卫来找陆戟一说那事,陆戟就知道是漓州不安全,连那赵德也不是可信之人,他自然不会让护卫把人带回州府。   楚怀安听得茫然,插不上话,心中更是憋闷:“什么人?”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应该是越家三少爷。”   苏梨平静的说,楚怀安和楚凌熙都是一脸诧异,那越家家仆还在江上搜寻这位三少爷,人竟然已经被他们的人救了?   陆戟虽然不知道这越家三少爷是什么人物,但从苏梨的语气也能听出他还是挺重要的,提醒了一句:“那位三少爷受了伤,在水里又泡了许久,情况有些危急,不知道能活到几时。”   “他不能死,给他请大夫!”   楚凌熙当即回答,江里发生过什么,旁人不知道,这位三少爷应该还能知道一二,若是他就这么死了,那苏家大小姐岂不是百口莫辩?   苏梨和楚凌熙的担忧是一样的,但想得更全面一点:“我觉得主持祭江的那位长老有些问题,感觉整个漓州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的权力甚至凌驾在赵大人和王爷之上,为了三少爷的安危,要请大夫的话也要多斟酌筛选一下。”   说着话,苏梨和楚凌熙都看向陆戟,陆戟不由苦笑:“我在漓州只有这一个可靠的旧部,再没有旁人了。”   他带的兵大多都战死在了沙场上,根本没有熬到回家那天。   想到那些亡魂,陆戟的手暗暗握成了拳,胸口一股戾气翻涌。   “祭江是这里多年流传的风俗,背后若有什么问题,自然也是盘根错节十分复杂,左右侯爷和将军还要在这里养一些时日的伤,王爷也在,既然碰上了,便顺手将背后的鬼捉出来,还漓州一个朗朗乾坤也好。”   楚凌熙严肃的点头,漓州是他的封地,出了这样的事,他自然是要一管到底的。   对苏梨的决定,楚怀安和陆戟自是没有什么好反对的,不过想到今日的情形,楚怀安不由提醒:“如果连赵德都不可信的话,为了以防万一,小熙子你还是早点派人从云州调些兵马过来为好。”   “我知道,刚刚我已经亲笔写了书信,让人带着我的王令一起赶赴云州。”   楚凌熙虽然不喜欢打打杀杀,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并不会被那点悲悯之心困扰而犹豫不决。   “对了,这条箭鱼先放我屋里养着吧,也许过几天能找到它突然攻击人的缘由。”   苏梨提议,三人同时目光悠长的看向她。   “养什么养,你先把自己的伤养好再说,其他的事轮不到你来插手,那是你爷们儿该做的事!”楚怀安强势的说,从陆戟手里抢过药罐抱在怀里。   “谨之说得有理,阿梨你好好在府里养伤吧。”   楚凌熙附和,今日他本是好心带苏梨出去散心,没想到反而害苏梨受了伤,他心里自然十分过意不去。   苏梨想反驳,陆戟也跟着开口:“如今你手无缚鸡之力,于情于理,都不该再让你涉险。”   “……好。”   苏梨怕自己再不乖乖听话,会被这三个男人捆了手脚看守起来。   抱着药罐的楚怀安脸色难看,他和小熙子说那么多,都抵不上陆戟一句话?   苏梨到底还未成亲,他们三个男人待在这里太久也不大好,楚凌熙温声安慰:“好了,你先休息吧,我与谨之和陆将军再商量点事。”   “好。”   苏梨乖顺的点头,她现在一条腿麻着,的确也帮不上什么忙。   三人走出房间,楚凌熙正要说自己后面的打算,一回头,就见楚怀安抱着个药罐直勾勾的瞪着陆戟。   “谨之,你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看他不爽!”楚怀安理直气壮的回答,楚凌熙听得眼皮突突的跳,正要劝诫一番,就见赵德急急忙忙的从外面跑来。   他跑得急,出了一脸的汗,掀眸冷不丁瞧见三个拦路虎,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下官拜见王爷、侯爷、陆将军!”   跪得太急,膝盖在青石地砖上磕了个闷响,听着都叫人肉疼。   “慌慌张张的发生了什么事?”   楚凌熙沉声问,单手负在身后,露出一点冷锐的棱角,那是皇家与生俱来的威仪。   赵德脑袋磕在地上:“下官听……听闻苏姑娘受伤了,深感不安,所以赶来看看苏姑娘!”   “阿梨尚未出阁,纵然现在借住在这里,她受了伤,便是你能随便探望的吗?”   楚凌熙质问,以他和苏梨的关系尚且要注意男女之防,她的房间又岂是赵德能随便进出的?   赵德今日的冷汗只怕都流了好几桶,这会儿被三个人看着,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跳加速,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借口,只能如实回答。   “听说苏姑娘被箭鱼所伤,箭鱼在我们漓州乃不祥之物,一个时辰后长老要……要送江神,下官是来请苏姑娘去见长老,好让长老平息了江神的怒火,以免生出什么祸端。”   呵!装神弄鬼伤了人不赶紧夹着尾巴做人,还上赶着来刷存在感,看来真是活够了!   楚怀安舔唇,露出一丝狞笑,悠悠的质问::“是你擅作主张要请苏姑娘去见长老,还是那位长老让你来请苏姑娘?” 第126章 命中注定,他该娶她的   祭江仪式最重要的除了开祭,就是送江神。   送江神是在夜里,江神一般不会现身,只会派守护灵前来,守护灵若来得越多,则说明江神对今年的祭祀越满意,漓州会得到的庇护也就越多,反之则说明江神很不满意。   江神若是不满,预示着这一年,漓州将会有大乱发生。   楚凌熙和楚怀安、陆戟三人到江边的时候送江神的仪式已经开始了,岸边挤满了了人,之前祭台上的火还烧着,未曾断绝。   而在白日停放王二少爷尸首的台阶处,正站着一个银发老者,老者身上穿着黑羽长袍,因为身子佝偻,长袍有很长一段拖在地上,在老者前后左右的台阶上站着五个妙龄少女。   少女穿着淡粉色春装,手里提着一盏花灯,那花灯不像平日看见的荷花、兔子之类的样式,形状怪异,着色也是浓黑的墨色,被灯一照,便在地上投射出张牙舞爪的黑影,如水里钻出来的鬼怪一般。   “那个糟老头就是传说中的长老?”   楚怀安低声问,楚凌熙点点头,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听见告诫楚怀安:“这里所有人都非常信任江神和长老,在这种场合你别乱说话。”   “怕什么,反正……”楚怀安想反驳,原本嘈杂的人群忽的安静下来,余光瞥见那个所谓的长老有了动作,没说完的话变成一记鼻音溢出:“嗯。”   他们来得迟,只能站在靠近祭台的地方,离江边稍有点远,只能听见长老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着祭词,却听不清祭词的内容。   在长老念祭词的时候,五个少女则提着花灯在旁边翩翩起舞,那舞蹈并不优美好看,反而处处透着叫人不舒服的诡异。   楚怀安耐着性子看着,念完祭词以后,水漫上几步台阶,长老站在了水中,长袍有一截浮在水中,没有什么特别的。   人群里却渐渐有了嘀嘀咕咕的议论之声。   “怎么了?”   楚怀安问楚凌熙,楚凌熙摇头:“这和我上一次看到的祭江仪式不大一样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正说着话,却见那长老提步下了台阶,往水里走了两步,水立刻淹到他的腰。   五位少女其中的四个分成两列站好,将花灯高高举起,像是在恭迎什么人,剩下一位少女则举着花灯跟着长老一起走进水里。   “这……长老怎么下水了?而……而且守护灵为什么还没来……来了!”   有人正疑惑的嘀咕着,猛地兴奋地大喊。   抬头,只见黑漆漆的江面之上,出现粼粼的亮光。   那亮光很多,正是白日伤了苏梨的箭鱼,那些箭鱼像一把巨大的银扇在江面铺陈开来,从楚怀安他们的位置看下去,那是非常漂亮壮观的景象。   ‘银扇’游到长老所站的地方以后,在江中缓慢划了个弧度,尖尖的扇柄对准长老,扇面则横铺在江上,莫名的有种两军对战的感觉。   “咦啊啊!”   一声高亢的吟唱自那位长老口中发出,江面立刻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那些箭鱼全都噼里啪啦的用尾巴拍打着江面。   长老继续唱下去,他的声音很大,极具穿透力,足以让岸边所有人都听清他的声音,却听不懂他在唱什么。   唱了好一会儿,那些箭鱼依然只是拍打着江水,像这一江水都沸腾将它们煮了一样。   楚怀安双手环胸饶有兴致的看着,他少年时不爱读书,看过不少游志,上面的人书写了自己游览各地见到的奇闻轶事,其中有不少就是各地传统的各类祭祀活动。   一些游志还会对祭祀中看似比较神奇的现象解释背后的原理,比如有的地方冒鬼火,其实并不是真的有鬼魂作怪,而是某些东西易燃罢了,再比如有的巫师能让水变颜色,是身上事先带了染色的颜料。   诸如此类,大多都是人为的。   但这种能让动物也配合的祭祀,楚怀安看的那些游志之中倒是鲜少出现。   楚怀安正回忆着自己曾看过的那些游志内容,整个‘银扇’从中间缓缓被撕裂破开,分成两半,中间赫然出现一道红线,那红线初时很淡很细,像一把利剑,渐渐地变浓,然后化为一个人形。   因为是在江中,人形并不是特别精细,只有一个大概地剪影,可以看出那是个女子,并非穿着裙子,而是偏男子膝盖的裤子。   “啊!是白天那个红衣姑娘!”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立刻恍悟。   “对对对!就是她!”   “她开祭的时候不曾下跪,是她惹怒江神了吧!”   “今天下午她也在江边,我看见她被守护灵伤到了!”众人越说越肯定江中那个人形就是苏梨。   在第一个人说话的时候,楚怀安眉峰一挑,如薄利的刀刃斜挑入鬓,挟裹着凌厉的冷芒就循声看了过去。   但挤在岸边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了,又有夜色作为掩护,根本找不到说话的人是谁。   楚怀安又看了陆戟一眼,陆戟微微摇头:“已经走了。”   “看清长什么样了吗?”   “没有。”陆戟坦言,复又看向江面:“无妨,看看他要耍什么花招。”   说着话,江面的情况又出现了变化,被红色人形分成两半的箭鱼朝中间涌去,将那人形搅得稀碎,一江的水哗啦啦的响着,竟有种那人形被万箭穿心的错觉。   楚怀安抿唇,脸色难看到极点。   老东西真是花样作死!   “这……江神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杀了那红衣姑娘才能解气?”   有人犹犹豫豫的问,语气却透出一分兴奋,分明是要故意引导言论,楚怀安握紧剑柄,压着怒气没有发作,也没再费那无用功去人群里找那说话的人。   “不能吧,我今日瞧着那姑娘可是淮阳王身边的人呢!”   另外有个声音小心翼翼的提醒,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是啊,那可是淮阳王的人,淮阳王怎么可能同意随便动他的人呢。   众人虽然信奉江神,但淮阳王那也是皇室贵体,自有祥瑞保护,不容侵犯!   神秘诡谲的祭祀吟唱之声断绝,站在水里的长老高举双手,仰天大喊:“请江神息怒!”   那些箭鱼摆动得更厉害了,像是在抗议又像是在发怒。   长老又往水里走了一点,水漫到他的脖子,跟在他身后的少女也往前走了一步,花灯有些许浸入水中,还差一点就会被水湮灭。   人群发出惊呼,似乎是那少女的花灯十分关键,绝对不能熄灭。   “今日之事我会好好处理,请江神息怒,护我漓州百姓平安无忧,为此,我愿折寿十年!”   那长老悲切的大喊,声音苍老,倒是十分情真意切。   只是谁知道他能活多久,他说折寿十年就真的折寿十年了?他怎么不说他愿三日后暴毙来为百姓祈福呢?   楚怀安腹诽,围观的百姓却并没有他这样的理智,全都被长老的自我牺牲感动,有的人甚至还撩起袖子抹眼泪。   这些人到底有没有长脑子?   楚怀安恨不得把这些人的脑袋挨个撬开看看里面都装的什么东西!   “谨之,你看!”   一直盯着江面的楚凌熙拍了楚怀安一下,楚怀安抬眼看见惊奇的一幕,那位长老还站在水中,身上那件黑羽长袍泛起幽蓝的光,好像在水底烧起来了一样,而那些箭鱼身上的光亮则一闪一闪变得微弱起来。   一刻钟后,刚刚还浮在江面的‘银扇’消失,成了一群死鱼的浮尸,而那长老则完完全全被光晕包裹,像是吸收了那些箭鱼的光。   不管那位长老用了什么法子做到的,这一幕无疑震撼了在场所有的人。   如果不是那箭鱼才伤过苏梨,如果不是这位长老将那江神的怒火引到了苏梨身上,楚怀安都差点相信这世上真的有江神存在了。   “恭送……江神!”   长老高声说着从水里走出来,出了水以后,他身上的亮光消失,那件长袍也没有丝毫损伤。   众人立刻跟着跪下,齐声高呼:“恭送江神!”   楚怀安他们没有跪,他们倒要看看,是不是所有对江神不敬的人都要被处死,还是这个狗屁江神只会欺软怕硬,欺负苏梨一个弱女子!   所有人都跪下了,就他们不跪,站在那里是很扎眼的。   那位长老接过少女手中的花灯提在手上,仰头看向他们,这个时候,楚怀安才看见长老脸上戴着一个面具,上面的花纹和花灯上的一样诡异,让人心里不舒服。   “万物皆有灵,信者,神护之,疑者,神戮之!”   那长老幽幽地说,明明声音没有刻意放大,却清晰的传入每一个人手中。   有胆子大一点的人抬起头来,瞧见楚怀安他们并没有跪下,顿时吓得一个哆嗦:江神都生气了,这些人怎么还不跪下?是想让我们所有人给他们陪葬吗?   楚怀安没理会那些诧异的目光,偏头用手肘撞了撞陆戟的胳膊:“听见没,你不拜江神,江神要杀你呢。”   “哦。”   陆戟神色平淡,他杀过很多人,还没杀过神,不过他不介意试试。   “木头!”楚怀安嘀咕了一句,觉得他的反应没意思,回过头远远的与那长老对视,唇角露出狞笑:“那个狗屁江神交给你,这个老头交给我,我看他挺会变戏法的,过些时日让他把今晚的戏法专门再给阿梨变一次看看,以前在京城,她最喜欢这个了!”   “是吗?”   陆戟低声问,似乎有点好奇,喜欢看戏法的小阿梨应该是什么样。   察觉到他的语气柔软了几分,楚怀安瞪了他一眼:“她以前什么样和你没关系!”   “嗯。”   楚凌熙:“……”   我们现在在查一件很严肃的事,你们认真一点好不好?这样那个长老会很没面子的!   送江神的仪式基本结束了,那位长老在五位少女的簇拥下离开,众人也都陆陆续续散去,楚怀安刚想追上去看看那位长老究竟是何方神圣,身后传来一记轻柔低哑的声音。   “月儿拜见王爷、侯爷、镇边将军!”   转身,一个身着白色棉麻衣裙的女子福身盈盈一拜。   女子乌黑的秀发盘起做妇人打扮,头上没有多余的饰品,只有一支简单的翡翠簪,簪子通体幽绿,色泽上乘,以此可见家底丰厚。   女子脸上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潋滟的水眸,说不出的赢弱动人。   她穿了一身白色长裙,上身罩着一件月白色短襟薄袄子,领口和袖口有白绒绒的毛,凭添一分俏皮,最惹人注目的是她耳边戴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头戴白花,乃新丧。   她这一身打扮,让楚怀安想起苏梨回京那日的情形,只是苏梨并不似她这般娇弱,眸光总是坚定澄澈,鲜少有水光。   楚怀安和陆戟都下意识的在心里将她与苏梨做了一番对比,然后移开目光,楚凌熙却定定的看着这女子,忘了挪眼。   如果苏梨此刻在这里的话,定然也会和楚凌熙一样,因为这女子的眼睛像极了苏唤月。   那眼睛看人时,因为水光而格外柔软,乍一看有些胆怯,实则只是有些内敛罢了,若再仔细一看,便能看见那眸底蕴藏着的耀眼风华。   “你是何人?”   楚怀安问,余光看见那位长老和几个少女已走得不见了踪影。   “回禀侯爷,民妇苏月,是来感谢王爷今日的救命之恩的。”苏月有条不紊的回答,丝毫没有露怯。   “救命之恩?”   楚怀安挑眉看向楚凌熙,心里却在琢磨,他今日和陆戟穿的衣服差不多,在外面也一直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这位苏姑娘是怎么分辨自己和陆戟的身份的?   正想着,苏月朝着楚凌熙跪下,身后的丫鬟跟着跪下,奉上一个托盘。   “民妇今日险些丧命江中,后来越家刁难,也全靠王爷仗义执言,王爷大恩大德,民妇无以为报,只能略备薄礼,聊表谢意,请王爷收下!”   托盘上是一个非常精致的香炉,那香炉和一般的不大一样,整个是镂空雕花的,雕的是瑞兽麒麟,一共三层,最外面是银,中间是金,最里面是玉,三层组合起来,若是转动起来,便是一副活动的麒麟戏珠图。   “这是麒麟戏珠炉?”   楚怀安问,伸手已将香炉拿起来把玩,借着路上的灯笼依稀可以看见里面动起来的,很是有趣。   这炉的材质其实并不珍稀昂贵,但做工非常精湛难得,之前楚怀安在揽月阁听一些交好的公子哥说过这个,原本还想着上哪儿买一个来送给苏梨玩玩,没想到今日有缘倒是见到一个。   “回侯爷,是的,这麒麟戏珠炉是我大哥的得意之作,如今他人已不在,这炉便成了孤品,民妇原想留着这个做念想,今日为了答谢王爷,也只有这个能拿得出手了。”   苏月柔柔的说,提起她的大哥,声音带了一丝悲痛。   楚怀安想起今日在医馆听说的事,将苏月口中的大哥和那因为惨死在浔州的苏家大少爷对上了号,看手中那香炉的眼神不一样了一些。   这苏家大少爷倒是个心思玲珑的妙人。   说了这么会儿话,楚凌熙总算是回过神,忙伸手将苏月扶起来:“救你的人并非本王,这谢礼也不该本王来收。”   楚凌熙的声音也哑了几分,苏月听不出来,楚怀安却立刻就听出来了,抬眼一瞧,很容易就瞧见他微微发红的眼角。   这两人莫非还是旧识?   楚怀安的目光在苏月和楚凌熙之间转了转,苏月一脸诧异:“是民妇认错人了吗?”   她诧异的时候眼睛微微睁大,虽然看不见表情,却很好的表达了懵懂,像分外无辜的小孩儿。   楚凌熙看着忘了松手,声音放得更软:“也不全是,是与本王同行的一位女子救了你。”   “便是那位穿红衣的奇女子吗?”   苏月追问,俨然已经听说过苏梨今日的事迹。   楚凌熙张了张嘴,刚要回答,被楚怀安一把拉到身后。   “这麒麟戏珠炉既是你亡兄的遗物,我们自是不能夺人所爱,你若真心想道谢,后天不妨在府上设宴感谢,如此便可。”   楚怀安说完把香炉放回托盘上,苏月倒是没想到救命恩人还会这样坦然的提要求,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既是侯爷的要求,民妇自当遵从。”   她这样看起来很是乖顺,楚怀安想了想还是问出自己的疑虑:“你是如何分辨本侯与镇边将军的?”   苏月飞快的抬眸看了他和陆戟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民女听说侯爷俊美无双,一个眼神便能惹得京中女子神魂颠倒,又听闻镇边将军英勇过人,气势如虹,便斗胆猜测了一番。”   “那猜测的依据是什么?”   “镇边将军……比侯爷更健硕。”   苏月迟疑着说,其实还有很多方面比如陆戟的眼神更有杀气,比如陆戟的站姿更像是长期待在军中的人。   楚怀安闻言看向陆戟,见他肩背挺阔,单单是站在那里就自有一股威仪,心里不由得有些不爽。   哼!等爷回京以后再练些时日,身材一定比他更好!   楚凌熙一看就知道楚怀安的注意力又发散到别处去了,正要宽慰苏月两句,一个穿着苏家家丁服的小厮提着灯笼着急忙慌的跑来。   隔着老远的距离便高声大喊:“大小姐!不好了!越家的人闹上门了!”   苏月先是一惊,随即下意识的看向楚凌熙,却被楚怀安挡个正着,脸上露出假笑:“夫人家里既然有事就先请回吧!”   “侯爷……”苏月还想说点什么,楚怀安扬扬下巴,瞧着她头上那朵白花提醒:“夫人刚成新寡,我们不好与夫人走得太近,以免坏了夫人的名声。”   “……侯爷提醒的是。”   苏月咬唇附和,弯腰冲三人行了一礼,转身急匆匆的带着丫鬟小厮离开。   等人走远,楚凌熙立即开口:“谨之你方才拦着我做什么?”   “我不拦着你,你怕是要直接跟人回家去,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了,像话吗?”楚怀安故意板着脸装出一脸老成反驳,楚凌熙皱眉:“今日你也瞧见了,不止是越家,还有王家的人,苏家势单力薄……”   “这和你有什么干系?打不过她不知道让人报官吗?”   楚怀安反问,眼眸弯着含着笑,眸光却异常敏锐,好像只看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事。   楚凌熙赧然,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心里还是有些担忧:“赵德名义上是州府,权力还没有那个长老大,报官有什么用?”   “你见过要溺水的人看见有浮木能救命却不抱住,还要浮木长出手去拉他的么?”楚怀安反问,楚凌熙的脑子被担忧占据,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楚怀安翻了个大白眼,陆戟看不下去,开口解释:“苏家若真的有难,自会来求王爷帮忙,王爷这样上赶着追去,她们遮遮掩掩闪烁其词,反而被人当猴耍。”   说到这里,陆戟叹了口气:“王爷还是不要太轻易相信人为好。”   “依我看,小熙子你是在云州日子过得太舒适,脑子里不灌墨汁灌浆糊了!”   “……”   被两个人这么来回数落,楚凌熙哪里还能不清醒,只是心绪越发复杂:“我只是……”   “你只是看人家生得漂亮,忍不住怜香惜玉对吧?”楚怀安抢先堵了他的话,从一开始,楚怀安就看出他看苏月的眼神不对了。   楚凌熙被堵得苦笑,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她的眼睛像一位故人罢了。”   “什么故人?我认识吗?话说你现在还没有王妃,若是喜欢,还不下聘娶回家?”   楚怀安的问题一股脑冒出来,他倒不是八卦,是真的关心,他没有兄弟姐妹,和楚凌熙还有楚凌昭的关系一直不错,虽然嘴上总是占人家便宜,心里的感情却是真的。   “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楚凌熙淡淡的说,表情有些怅然,楚怀安刚刚还吊儿郎当的表情顿时一僵,看看楚凌熙再看看陆戟,不由骂了一句:“草!”他问这么多做什么!   话题到此终结,回去的路上三人都很沉默。   回到州府以后,陆戟回自己的房间,楚怀安则拐了个弯和楚凌熙同路回了他的房间。   “谨之,你还有什么事……”   楚凌熙无奈的问,话没说完,楚怀安一脚踹上房门,动作极麻利的顺走他腰上的私章。   “谨之!”   楚凌熙低喝一声,但也阻止不及,楚怀安已看清那私章上的花纹。   是昭和草,可入药,有清血、养心、润肺的功效。   苏家二小姐苏唤月,字昭和。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楚怀安没有多说什么,把私章还给楚凌熙,脑海里浮现出苏唤月惨死的样子,还有后来被安珏掘墓焚尸的事。   这些事楚凌熙应该都不知道,若不是因为苏梨,楚怀安也许也不会关注到。   现在想起来,却莫名的淤堵难受。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求娶?你们怎么也算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吧。”   “她家里给她定了亲,我看……她也是喜欢的。”楚凌熙淡淡地说,将私章仔仔细细放回腰间的荷包里。   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子,哪有人能真的无动于衷?   那时听见她定亲以后,他也曾连夜出宫,不顾男女之防翻墙去见她,问她可满意那门亲事,那时她满脸羞红,眼神闪躲,却用软软的声音告诉他,她喜欢那门婚事的。   她说喜欢时,小脸红红的,漂亮极了,他哪里还能说明自己的心意,乱她心神,让她徒增烦恼呢?   况且,苏家长女早就与楚凌昭定下婚约,要做太子侧妃,他若再求娶于她,肯定会受到不少猜忌和阻挠,他饱读诗书,总觉得成人之美才是自己该做的事。   “可是后来她被退婚了啊。”   “她被退婚以后,我偷偷回过京。”   楚凌熙平静的说,眼底闪过一丝痛色。   那时先帝身体不大好,他没有皇令却擅离封地回了京,这是他这辈子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但那时他不曾害怕,满心满眼都充斥着欢喜,他想,也许命中注定,他该娶她的。   他又偷偷趁夜去见了她,吓了她一大跳,她惊讶的问着他怎么突然回了京,然后又让他赶紧离开,别被人发现栽赃上莫须有的罪名。   她担心极了,整个人消瘦了许多,清瘦的小脸写着惶乱,像受惊的小鹿,他不顾男女之防将她抱住,控制不住几个月的相思吻了她。   她的唇软软的微凉,带着股子叫人难以抗拒的幽香,将他盛满欢喜的心撑得几乎要炸裂,让他忍不住发了狠的夺走她的呼吸,她一开始吓僵了,然后呜呜的小声抗议推拒,却被他吻得发软,完全瘫在他怀中。   “月儿,做我的王妃吧。”   吻完,他喘着气在她耳边求娶。   她的气息也不稳,身子软得像水,叫他爱不释手。   他以为她必然是愿意的,没想到却得了一记响亮的巴掌。   他虽不是皇长子,这些年也没有吃过什么苦头,人生第一记巴掌,没想到是出自她的手。   “楚凌熙,你混蛋!”   她颤抖着骂了一句,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唇也红肿不堪,冒出血丝,被欺负惨了。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的粗暴,想要解释,却听见她一字一句道:“王爷,你走吧,我不会嫁给你的!”   她说得那样坚决,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将他一腔欢喜热情悉数泼灭,什么都没剩下。   “月儿,我……”   “滚!”   她用了‘滚’这个字眼,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像是气急。   他到底是皇子,有着皇室子弟与生俱来的骄傲,被如此不留情面的拒绝,他哪里还待得住?   僵滞片刻,他转身离去,翻墙出去时,他一头栽下墙去,怒极攻心昏迷过去,随行的侍卫偷偷将他带到客栈,请大夫治病。   一路赶路的奔波劳累一起爆发,他病得很重,随行的侍卫天天提心吊胆以为他会死掉,后来有一日,他躺在床上听见了喜庆的唢呐声和锣鼓声,撑着病躯下床,透过窗户他看见威风的迎亲队伍。   坐在最前面马上的新郎穿着大红喜袍,他没看见新郎的脸,依稀可以看出是位贵公子。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那顶大红的轿子上,轿子四角都扎着红绸,有她的贴身丫鬟跟着,后面是长长的送嫁队伍。   他听见围观的百姓在说,苏家二小姐真是好福气,一个庶女竟能有这样风光的婚礼。   他还听说,那场婚礼是御赐的,陛下和贵妃娘娘会亲自主婚。   他想,他能给她的,也不过如此。   别人给她了,也好……   那日他喝了许多酒,大醉了一场,醒来后病便渐渐好了。   后来离京,他再也没让人打听过她的消息,怕叫人发现,给她惹麻烦。   先帝薨逝后,他回京了一趟,参加大小宴席无数,却再也没见过她。   这些年太后也曾让人捎话,督促他该娶个王妃,不能总是一个人形单影只,他却找了各种借口推了又推。   不是不想娶妻,只是想娶之人,早冠了别人的姓氏。   也不是不寂寞,只是寂寞的时候,总想起那夜风尘仆仆,将她搂入怀中粗鲁的汲取馨香,感受过她的美好,旁人便再也入不得眼。   楚怀安被楚凌熙还擅自回过京的事惊着了,一时没说出话来,楚凌熙敛了思绪温声道:“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谨之你全当做不知道吧。”   “真的过去了,你何必在这私章上刻这个?”   楚怀安质问,楚凌熙愣了愣,眼底闪过迷茫,讷讷道:“她已不在人世,总会过去的……”   她已不在人世,就算过不去,也只有他被困扰罢了。   你丫在云州这么多年也没过去,这辈子还能过得去?   楚怀安在心里怒吼,见楚凌熙一脸失魂落魄,终究没把那句话说出口。   他不也是这么多年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   楚怀安气得在屋里转了两圈,拉开门想走,蓦的扭头看向楚凌熙:“你之前说苏家那个大小姐的眼睛很像她?对这事你有什么想法?” 第127章 以后醉了,记得想我   楚怀安站在门口等着楚凌熙的回答。   回忆虽然已经退却,但久远的悸动还是停留在心尖,楚凌熙晃了下神,随即扶额:“谨之,就算她们的眼睛再相像,我也不会那么卑劣去找个替身的。”   “……”   楚怀安唇角抽了抽,忍了半晌没忍住:“蠢死你算了!”   说完摔上门离开,楚凌熙一个人枯坐了好久才起身把门拴上。   他想,如果他足够聪明,他偷偷回京那晚,哪怕被打了一巴掌,也不该气昏了头就那么转身离开的。   他为她跨越了千山万水,最后却因为一个巴掌而止步退缩,如今想来终究不够坚定果决。   楚怀安气冲冲的离开,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苏梨那里。   时辰已经有些晚了,他拿出随身带的匕首想像以前那样撬了门栓进屋,刚把匕首插进门缝,就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抬头一看,正好和一张倒悬在房梁上的脸对上。   “……” “……”   楚怀安放弃进屋,三两下跃上房梁,看见陆戟单手枕在脑后躺在房顶。   “你怎么在这里?”   楚怀安走到陆戟身边坐下,天还有些冷,这个时辰下了露,冷气便往骨头缝里钻,楚怀安掩唇咳嗽了一声。   “不放心她,过来看看。”   陆戟望着黑漆漆的夜空回答,声音很平静,又很理所当然,好像他关心苏梨是理所应当的事。   “哦。”   楚怀安也在旁边躺下。   漓州的夜空不像塞北的夜空那么明亮,也看不到漫天的星河,只有偶尔才有一两颗孤星,没什么看头,还不如今晚江里那成群结队的箭鱼好看。   “会担心她那就是在乎的,为什么不娶她?”   楚怀安轻声问,心里有点好笑,他这么放荡不羁的人,竟然一天晚上连续问了两次这样的问题,其中一次还是问自己的情敌。   他真是越来越不洒脱了。   “侯爷呢,是真心喜欢她吗?”   陆戟不答反问,偏头看向楚怀安,目光深邃,是锐利无比的探究。   “怎么不是真心?见不得她被别人欺负,想给她最好的一切,这不是喜欢吗?”   “也许是把她当妹妹呢,当初侯爷不是一直都这样做的吗?”   楚怀安黑了脸,咬着牙怒问:“你看见妹妹会想抱她亲她和她洞房吗?”   陆戟不说话了。   他移开目光继续看着夜空,好半天又低声说了一句:“以后,对她好点。”   这还用得着你说!   楚怀安翻了个白眼,踢了踢陆戟的腿:“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没把握住,以后你就是把肠子悔青了,我也不会把她给你的!”   “如果我把握住了,侯爷就会给吗?”   “想得美,跟你客套客套,你还当真了?”   ……   第二天下午,苏梨的腿渐渐恢复了知觉,她下地走了一会儿,确定箭鱼的毒没有留下别的隐患。   过了一会儿,府上的下人前来通报,说苏家大小姐想求见她。   苏梨犹豫了一下便让人把苏月请到了后花园。   开春以后,漓州的天气一直很明媚,前几日还只是小花苞的那些花已经成了胀鼓鼓的花骨朵,再过几日就要绽放了。   苏梨坐在八角亭中,下人备了茶水糕点候在一边。   苏月就是在这个时候来的,她穿了一身淡蓝色春裙,裙摆是层层叠叠的纱,蓝色渐变到底部已成了浅浅的白,行走间如水波荡漾,煞是好看。   她仍戴着面纱,秀发挽了个简单的髻,插着一支梅花银簪,耳畔别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走得近些,苏梨看见她露在面纱外面那双眼眸,那眸子清亮,不弯而笑,含着盈盈的水泽,一瞬间就吸附了苏梨所有的心神。   “民女苏月拜见县主大人!”   苏月说着要跪下行礼,被苏梨扶住:“不必如此!”   她是第一个叫出苏梨身份的人,苏梨受封县主时,楚凌昭正打算肃清朝堂,许多诏令都来不及下发到地方,像赵德都不知道苏梨是有品阶在身的,她一个深闺女子竟比赵德的消息还要灵通。   许是知道苏梨心中所想,苏月起身后柔声解释:“民女的兄长曾到浔州做买卖,在家书中曾提及苏姑娘的事迹,言辞之间对苏姑娘非常敬佩,民女也因此对苏姑娘很是敬仰。”   浔州离京都只有三日路程,如此一来倒是说得通。   “原是如此。”   苏梨点头,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在苏月脸上。   这双眼睛太像二姐了。   纵然二姐的尸身,是她亲眼所见,亲手所埋,看见这双眼睛她也还是忍不住冒出不切实际的幻想。   万一……有什么奇迹呢??   “今日民妇前来,是想感谢县主大人昨日的救命之恩,若不是县主出手相救,只怕民妇已成漓江里的一缕孤魂。”   苏月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递给苏梨:“这个荷包是我亲手做的,里面装着一些香料,可安神驱蚊,还请县主大人莫要嫌弃。”   那荷包是用上好的苏锦做的,绣着一枝木槿花,绣工极佳,还透着股子沁人心脾的馨香,瞧着就让人喜欢。   “做得真漂亮,谢谢!”   苏梨接过,苏月不好意思的笑笑:“县主大人谬赞,大人的长姐以女红冠绝京都,民妇这点手艺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不会,我很喜欢。”   苏梨说着,直接把荷包挂在自己腰上。   因为是在府中,见的又是女眷,苏梨没有戴面纱,低头的时候,脸上的伤疤便显露无疑,苏月看见,瞳孔一缩,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大,凳子都被撞翻在地。   “怎么了?”   苏月后退两步,身子控制不住的发抖,像是见到了什么骇人的怪物。   苏梨反应过来,抬手摸摸自己脸上的疤,温声安慰:“只是不小心被火烧伤的,苏姑娘不必害怕。”   “是……是民妇大惊小怪了,请县主恕罪。”   苏月福身道歉,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脸色也还是白的,眼神甚至闪躲着不敢看苏梨的脸。   苏梨受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的确有人会被她脸上的伤疤吓到,但也不至于吓成这个样子,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苏梨记下这个疑点,让下人拿了面纱来戴上:“是我没有考虑周全,苏姑娘现在不用怕了。”   戴上面纱以后,苏月暗暗松了口气,她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却不知都落入了苏梨眼中。   “今日的荷包只是聊表心意,明日苏府设了宴专门答谢县主的救命之恩,还请县主不要推拒!”   苏月拿出一张墨色帖子,帖子四角用金箔镶边,绘出鸟羽一样的图案,金色与墨色形成鲜明的色彩对比,大气庄重,完全可以体现主人家的用心与身份。   “这上面的图案挺好看的。”   苏梨接下帖子随口夸了一句,苏月的表情僵了僵:“这……是长老祭祀时穿的黑羽长袍,这在我们漓州是祥瑞德尔象征,可以辟邪。”   辟邪?   一个人穿的衣服都能辟邪,这是把他自己的肉体凡胎都一起神化了吗?   他若真是神,为什么还会衰老,不能保证容颜不衰?为什么还要用活人祭祀,那些被祭祀的人,难道就不配被庇佑吗?   苏梨垂眸掩下眼底的情绪:“苏姑娘亲自前来相邀,自当赴宴。”   “谢县主大人成全!”   “不必叫我县主,叫我阿梨便好。”   “阿……梨?”   苏月迟疑的唤了一声,似乎没想到苏梨这么平易近人,苏梨弯眸,因为她这一声低唤开心起来,苏月看得一呆。   很多人都说她生得漂亮,是这漓州城一顶一的大美人,如今看见苏梨这一笑,她才发现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若这位县主脸上没有伤疤的话,应当是风华绝代的美人吧。   “对了,你方才说这荷包里装的是药材,苏姑娘家中莫非有懂医理的人?”   “苏家世代行医,家中是卖药材的。”   苏梨点点头,原是行医的。   苏梨想起越家那位三少爷还没找到妥善的人救治,刚想跟苏月提一下,一个小丫鬟飞奔而来:“奴婢拜见县主大人!”   小丫鬟神色慌张,却还不忘礼数,苏梨将到嘴的话咽下:“请起。”   小丫鬟起身后立刻凑到苏月耳边低语,苏梨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却见苏月的神色一变,苏月看看苏梨,福身行礼:“县主大人,民妇家中突然有些急事,先告辞了!”   “好。”苏梨点头,复又加了一句:“苏姑娘可否解下面纱让我看看你的脸?”   这个要求提得着实突兀,但苏梨被那双眼睛勾着,也顾不得其他。   “阿梨为何会有如此要求?”   “因为苏姑娘很像我的一位至亲。”   苏梨认真的说,苏月抬手揭下面纱,露出面纱下那张脸。   苏梨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她定定的看着苏月,没有欣喜也没有失落。   “我像阿梨的至亲吗?”   苏月问,苏梨微笑,缓缓摇头。   不像。   苏月的脸毫无疑问是很漂亮的,黛眉琼鼻,瓜子脸樱桃嘴,皮肤白皙面色红润。   但除了那双眼睛,再没有一处和苏唤月相似。   甚至在摘下面纱以后,那双眼睛都不大像了。   她不是苏唤月。   真的不是。   苏梨觉得自己还是有点难过的,面纱揭下的时候,好像二姐又在她面前死了一次。   苏月离开以后,苏梨一个人在亭子里坐了许久,后来楚凌熙提着一壶酒来看她。   苏梨记得楚凌熙以前酒量不好,喝不了几杯就会醉倒。   “王爷的酒量不是不好么?今日怎么想起要喝酒了?”   “想起一些事,想与阿梨同饮。”   楚凌熙说,帮苏梨斟了一杯酒。   苏梨没有追问他想起了什么,左右自己心情也不大好,有酒喝自是没有理由推拒。   酒是甘甜醇厚的,带着漓州特有的风情,不像边关的烧刀子那么烈那么强悍,一杯入肚,便叫人由内而外的灼烧起来,承受不住。   苏梨觉得这酒好喝,一口一口的品着,楚凌熙则是完全的借酒浇愁。   几杯下肚,楚凌熙脸上染上一抹红晕,眼神也迷离起来。   “王爷醉了?”   苏梨试探着问,楚凌熙摇摇头,单手撑着脑袋不再喝酒,苏梨放下杯子,将整坛酒抱过来,直接仰头灌了几口,豪迈得很。   “阿梨的酒量也比本王好多了,本王都……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个爷们儿。”   楚凌熙小声嘟囔,苏梨放下酒坛,舔去唇角的酒渍。   “平日王爷都是真爷们儿,但今日不是。”苏梨笑着说,又喝了两口酒:“王爷借醉想问什么便问吧。”   苏梨的声音很轻,通透又理智。   楚凌熙眨眨眼,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看穿,但他确实醉了,也没觉得难堪。   “阿梨,月儿是怎么死的?”   他问,那一声月儿叫得极亲昵,不知在心里这样叫了多少遍。   苏梨有些诧异,她对感情之事向来迟钝,当年若不是楚怀安表现得太明显,她也不能发现他的贼心。   楚凌熙一直克己守礼,好像跟所有人都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对谁都彬彬有礼,根本看不出他什么时候将什么人放在了心上。   诧异之后苏梨想起很多以前没注意到的细节。   她想起那日婚书上的印章纹路是昭和草。   想起当初她未离京时,楚凌熙总喜欢给她买一些零嘴,每次的分量都很大,完全够她分给二姐一半。   想起有一年元宵节,二姐生病没能出去看花灯,却有人让小厮给她送了一只老虎花灯,那花灯分明是他猜灯迷赢来的。   他的喜欢不像楚怀安那样显山露水,像延绵春雨润物无声。   苏梨想问他为什么不直接求娶二姐,想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回京找二姐,但那些纷杂的情绪,都被他的问题变成刀刃插在心间。   变成遗憾,痛得人难以呼吸。   “二姐是因我受到牵连,被安家反贼所杀,一刀封喉,我赶到时,她已经被装殓好,我亲手给她钉的棺木。”   “一刀封喉?”   楚凌熙哑着声问,他以为苏唤月是自然死亡,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记得她向来怕疼的,那个时候她有多害怕?   心头绞痛起来,楚凌熙想喝酒压下去,却拿不稳杯子。   杯子滚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那声音像刀一样扎进脑子,将那点醉意驱散。   楚凌熙抢走酒坛猛灌了几口继续追问:“那些反贼被抓住了吗?”   “抓到了。”苏梨说,想了想又道:“抓到以后,活剐了。”   活剐了?   这样很好,她应该也可以安息了。   楚凌熙晃了两下,眼看抱不住那坛子酒,苏梨眼疾手快的抓住。   楚凌熙趴在石桌上喃喃自语:“别人告诉我她的死讯,别人替她报仇,我除了对她念念不忘,竟什么都没为她做过,当初她没嫁给我,也许……是对的。”   苏梨没再说话,闷头喝完了剩下的酒。   心里还是堵得难受。   “王爷醉了,扶他回去休息吧。”   苏梨吩咐,下人很快扶着楚凌熙离开,苏梨坐了一会儿,醉意上头,起身朝池边走去。   她的身形已经有些不稳,步子也踩得凌乱,脑子却很清醒,怪这酒还不够有劲,不然她怎么还没醉,还心痛得想哭。   若是二姐当初能嫁给淮阳王为妃,该有多好!   二姐会是身份尊贵的淮阳王妃,谁也不能欺负二姐,二姐会与淮阳王琴瑟和睦,相敬如宾,这一生当如何顺遂无忧?   便是错嫁过一回,若二姐还活着,晓得有人这样深爱着她,也当是多幸福的事啊!   苏梨想着,身体软软的靠在栏杆上,一眼瞧见水里游着的大锦鲤。   醉得厉害,锦鲤出现重影。   苏梨揉揉眼睛,探出身去,想看得更清楚些,被人捞着腰肢后退着跌倒在地。   “你疯了!”   那人怒骂,紧紧的箍着她的腰肢,压得她胃不舒服极了,苏梨有点想吐,伸手想掰开那只手,身体一阵翻转,她面朝着地面被来人反擒着按在地上。   “你要找死?”   背后那人阴恻恻的问,怒到极点,手上也丝毫不客气,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压得她生疼,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苏梨恍惚,时光倒流到她刚被带到塞北的时候,她在一个大雪天趁着所有人不注意跳进了一个冰窟。   她还记得那冰窟里的水有多刺骨,还记得濒临死亡的感觉有多可怕。   然后有人跳进来将她救起,也是这样毫不留情的按着她怒吼。   然后她看清那个人的脸,是第一次见面就差点一刀削掉她脑袋的冷面将军。   苏梨费力的扭过头,记忆中的脸和眼前的重合,她眼睛一眨,便涌出泪来。   “我没想死,你冤枉我!”   她像那时一样耍赖,否认自己懦弱无比的行为。   “老子要是不拦着你,你丫现在都喝掉半池子水了!”   来人怒骂,声音虽然很大,但都是关切,如果苏梨还有一分理智的话,应该分辨得出,这不是陆戟会说出来的话,如果陆戟在,会看着她掉进水池,快要淹死以后再把她救起来,毕竟五年前他就是那么做的。   可惜苏梨已经完全醉了,她不知道拦住她的人是楚怀安,不是陆戟。   她混淆了时空,以为自己是走投无路,背着满身骂名被抓到了塞北,那时她绝望而无助。   “陆戟,你要了我吧。”   苏梨趴在地上说,放弃了挣扎,身后压着她的人也停止了动作。   苏梨没发现周遭气氛的变化,继续喃喃自语:“我很干净的,他们都说我是荡妇,被土匪睡了,还画那些下流册子编排我,其实都是假的,我的身子没被人碰过。”   她说,鼻音浓重,闭上眼睛也挡不住汹涌的眼泪。   楚怀安放开苏梨,从刚刚苏梨说出那句话以后,他感觉自己整颗心都空了。   他下意识的抬手摸向胸口,那两份婚书被他用油纸裹了一层又一层,无比慎重又小心的放在那里,却填补不了胸口那个漏洞。   地上毕竟是凉的,苏梨没一会儿便被冻得蜷缩成一块儿,她偏头看向楚怀安,眼睛告诉她这个人叫楚怀安,是她有婚约的夫君,脑子却还停留在五年前,让她觉得这个人叫陆戟,将他从冰窟里捞了起来。   苏梨小心翼翼的伸手拉了拉楚怀安的衣摆,眼泪汪汪:“你也不要我吗?”   她蜷缩在地上泪眼朦胧的样子可怜极了,任谁都抵抗不了。   楚怀安俯身,扣住苏梨的下巴:“你想把自己给我吗?”   苏梨连忙点头,似乎怕他反悔,不停地游说:“我真的是干净的,你试试就知道了!没有人碰过我!”   她说着伸手去扯自己的衣襟,动作那样急切,瞬间露出瘦弱的锁骨和小半边肩膀。   楚怀安眸色一暗,抓住苏梨的手,他的力气有些大,抓得苏梨皱了皱眉,连忙解释:“我不是那种不知廉耻的人,我只在你面前这样的,我没有在别人面前这样过!”   她生怕被误会,眼角又急出泪来。   她说她只在他面前这样,楚怀安原本该十分欢喜的,但那个‘他’并不是指的他,这句话便像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扎在他胸口,比胸口那好了一半的伤还要痛上三分。   “……我不是荡妇……”   苏梨说着哭起来,五年前千人所指那些委屈,在这个时候全部爆发,楚怀安低头吻了吻她的眼角:“你不是,谁敢这么说你,我杀了谁!”   这样全然的维护将苏梨的情绪稍稍安抚了些,她哭着打了个嗝儿:“那你……你要我吗?”   “……要!”   不管什么样,都要!   楚怀安抱着苏梨回了房间,把苏梨放到床上以后,又叫了几个护卫好好守在外面,尤其不许让陆戟靠近这里,做完这一切,楚怀安才关上门走向苏梨。   苏梨哭得累了,一倒在床上就昏昏欲睡,眼睛红扑扑的,睫毛上还坠着泪珠。   楚怀安走过去捏住她的脖子,苏梨醉了以后不知道张嘴呼吸,很快憋得醒来睁开眼睛,眸子还是水润的,透着无辜,看得楚怀安喉咙发干。   “不许睡!”   楚怀安说着松开苏梨的鼻子,抬手解了自己的腰带,苏梨完全没有危险意识,甚至把刚刚发生的一切都给忘了,一脸懵懂:“为什么不许睡?”   “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   “要你!”   楚怀安恶狠狠的说了一句,凑上去一口叼住苏梨的脸颊,苏梨吃痛推了他一下,楚怀安被推开,眸子被她脸颊上那个牙印激得发红,倾身覆上她的唇。   她还醉得厉害,迷迷瞪瞪的不知道反抗,馥郁的酒香侵染了他的肺腑,叫他也染上一分醉意。   苏梨软软的躺在床上,乖乖巧巧的窝在他怀里,由着他抱由着他亲。   然而在楚怀安的手探到她腰带上的时候,她还是瑟缩了一下。   “怕?”   楚怀安问,嗓子哑得厉害,苏梨点点头,躲开他的目光,眼睫也在颤抖。   “为什么不反抗?”   苏梨掀眸看着他,眸子很亮,沁出一分欢喜:“你要了我,就……就要娶我!”   是啊,我要了你,就一定会娶你!   “认得我是谁吗?”   “你是……唔!”   楚怀安堵了苏梨的声音,他觉得这个答案其实也不是很重要,反正人是他的,以后也都是他的。   衣衫褪落,楚怀安的眼睛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他有些忘了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只能看见苏梨怯生生的眼。   “我……我怕疼。”   苏梨结结巴巴的说,她是真的怕,只是强撑罢了。   楚怀安突然心疼起来,吻了吻她的眼角问:“陆戟没做到最后吧?”   苏梨醉成这样,自然不能回答他的问题,楚怀安又在苏梨唇上咬了一口。   草!老子才不会趁人之危输给他!   楚怀安喘着气躺到一边,忍得发疼,偏偏苏梨还在一边懵懂的看着他问:“你不要我了吗?”   你丫要了老子的命了喂!   楚怀安在心里嚎了一声,用被子把苏梨裹成蚕蛹,隔着被子狂蹭了几下,恶狠狠的威胁:“要!成亲以后要得你下不来床!现在给我睡觉!”   “哦。”   苏梨本来就困了,加上醉意,很快睡熟。   可怜楚怀安呼吸平复以后,又冷又那啥不满,还不敢把苏梨从被子里放出来,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变成禽兽,熬到半夜终究还是熬不住,自己穿上衣服悄悄回了自己房间。   宿醉一夜,苏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从床上坐起来后整个人的脑袋都是空的。   低头看见自己衣服都扒光了,胸口还有一小块儿可以的红痕,苏梨惊了一下,然而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昨天喝醉酒以后发生了什么。   枯坐了一会儿,苏梨穿好衣服起床,让丫鬟送热水进来准备洗漱,叠被子的时候却看见被子上有一块湿濡的印记。   这是什么?   苏梨伸手想摸摸看,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   苏梨面不改色把被子叠好,到底男女有别,她也不好和楚怀安讨论这个。   楚怀安的脸色很不好,唇也苍白得几乎干裂,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   “侯爷你染风寒了?”   “唔。”   楚怀安哼了一声,目光在那床被子上打了个转。   “怎么突然生病了?喝药了吗?”   苏梨低声问,还记得他不爱喝药的事。   “昨晚没盖被子,就病了,出一身汗就好,不碍事。”   这就是不想吃药的借口!   苏梨想劝他两句,回头看见楚怀安顶着一双明显睡眠不足、布满血丝的眼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怎么了?”   “你还记得昨晚喝醉酒以后发生什么了吗?”   楚怀安问,苏梨立刻警惕起来,上次楚怀安说她喝醉了和陆戟唱了一夜的歌,这次她喝醉了以后不会又害得楚怀安感染风寒吧?   苏梨暗暗揣测,不知道自己又干了什么,不敢轻易答话,楚怀安被她的沉默勾得一颗心悬起来。   他回去以后整个人就清醒了,想到楚凌熙那个时候跑回京亲苏唤月,被苏唤月赏了一记大嘴巴子,再想想自己这轻佻孟浪的行径,只怕要被游街示众了。   看人家喝醉了就耍流氓,真是无耻小人!   楚怀安悔得不行,他要是咬咬牙狠狠心把这小人做到底,被打被骂他也认了,偏偏他关键时候赌那一口气,悬崖勒马没做到底,这可就冤枉了。   两人各怀心思,对视的时间稍有点久,楚怀安鼻尖一痒,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阿嚏!”   “侯爷你先坐,我让人泡壶热茶来。”   苏梨招呼着,态度还算恳切,楚怀安用生着病不大灵活的脑子大胆猜测了一下,觉得她多半是记不得那些事了,于是在作死的边缘试探。   “别岔开话题,好好想想你昨天喝醉以后都做了什么!”   他故意板着脸严肃起来,果然看见苏梨眼底闪过一抹心虚,顿时更有底气了。   “我……记得我好像在水池里看到两条大锦鲤。”   苏梨迟疑着说,她后面的记忆就相当混乱了。   一听那个水池子,楚怀安就火冒三丈:“你那是看锦鲤吗?我看你是想跳下去当锦鲤!”   “……”   苏梨默默挨训,楚怀安还不放过她:“看完锦鲤然后你还记得吗?”   苏梨隐隐约约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大得体的话,小心翼翼的看了楚怀安一眼,楚怀安的脸黑下去:“看我做什么,说!”   “难道……我借酒轻薄将军了?”   楚怀安拍桌站起来:“你丫轻薄老子了,抱着老子又亲又啃,还想装失忆不认账是不是?”   “……”   苏梨对他说的,大概记得一半,便默认为这大体都是真的,心虚的垂下头去。   楚怀安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了。   不是因为苏梨记不得,而是因为她记得,那时她醉酒以后,想到的人是陆戟!   吼完,楚怀安剧烈的咳嗽起来,苏梨忙上前帮他拍拍背,好不容易止了咳,楚怀安扭头看着苏梨,眼睛因为咳嗽而发红,莫名的有些委屈。   “侯爷……”   “下次喝醉了,你最先想到的人应该是我,记住了吗?”   “哦。”   “不止下一次,以后每次都是!”   “……” 第128章 你亲我一下   苏梨被楚怀安揪着数落了半天,许是昨夜醉酒以后真的太过孟浪,楚怀安非常的生气,不依不饶,莫名的让苏梨想起以前在戏园子里看到的,吃横醋的小媳妇儿。   她被念叨得一个头两个大,只差写下保证书,指天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就算喝酒也一定要把他放在心上,再不想着旁人。   一直念到吃完早饭,一个面生的小厮探头探脑的跑来,苏梨顿时跟看到救星似的把人叫进来。   “贼眉鼠眼的有什么事?”   楚怀安不满的问,因为染着风寒怕冷得很,让下人找了个暖炉给他捧在手里,脸烧得有点红,整个人恹恹的。   “小的是苏府的下人,来请县主大人赴宴。”   小厮站在门口恭恭敬敬的说,并不像苏月那样聪慧,没认出楚怀安的身份。   “时辰还早,现在就去吗?”   “府上准备了节目,县主大人可以早些来府上看看,不会无聊的。”   一般这样的宴席规模都不小,来的客人也多,主人家自是要准备些游玩观赏项目招待宾客。   苏梨一来被楚怀安念叨烦了,二来也对那苏府很感兴趣,当即点点头:“也好,那我让人备了车马去吧。”   “不用那么麻烦,大小姐特意让小的备了轿撵来请县主的!”   小厮殷勤的说,把礼数做得足足的,足见对苏梨的重视。   “有劳!”   苏梨拍拍理理衣裙起身准备出门,楚怀安咳了两声,苏梨回头,这人抱着暖炉一脸老神在在:“扶爷起来!”   得,他是大爷,除了哄着还能怎么着呢?   苏梨伸手把他扶起来,这人生了病就跟没骨头似的,光明正大的倚靠在她身上,发着高热,身子攒着火,隔着不厚不薄的春衫,体温源源不断的传到苏梨身上,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烫人的。   苏梨的耳根子被热气扑着有点不好意思,缩着脑袋想躲,这人偏生戏弄她似的追来。   苏梨脖子歪得发酸,躲也躲不开,只能由着他去了,只是叫那领路的小厮看得怪没脸的。   两人一起出了州府大门,果然看见门口停着一辆四人抬的墨色轿撵,轿撵挺宽阔的,四角缀着好看的珠玉作为装饰,顶上和四周都绣着极好看的花纹,算不得多奢华,但也丝毫不落面子,便是逍遥侯的身份坐这轿子也是配得上的。   小厮撩起帘子,轿夫压低轿子头,苏梨先扶着楚怀安坐进去,自己再跟着进去。   四人抬的轿子不小,但两个人坐还是拥挤逼仄,轿帘放下,小厮高喊了一声起轿,轿子里便自成一个狭小幽闭的空间。   苏梨尽量贴着旁边坐,但两人还是挨得紧紧的,肩膀靠着肩膀,大腿挤着大腿,不知是不是错觉,苏梨感觉楚怀安的体温越来越高了。   苏梨听见楚怀安吸了吸鼻子,忙拿出手帕递给他:”“侯爷,您没事吧?”   “你说呢?”楚怀安横了她一眼:“要不是你喝醉了折腾爷,爷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错了。”   苏梨再次认错,这轿子两边的小帘内里是红色的,随风一扬一扬的,衬得苏梨的脸红艳动人。   没错,是艳。   比那烟花之地的花魁还要漂亮,勾人心弦。   楚怀安之前对这档子事没有太大的兴趣,昨夜算尝了一点腥,这会儿看见苏梨这般模样,不自觉有些蠢蠢欲动。   盯着苏梨的唇道:“你说一句错了,就能让爷的病不治而愈吗?”   “不能。”   “那要如何处置?”   “侯爷觉得该如何就如何。”苏梨斩钉截铁的说,被楚怀安念叨了这么久,她是真的一点脾性都没有了,楚怀安天天烧得发干的唇:“你亲爷一下。”   “……”   “要主动的,不能浅尝辄止,要深入!”   楚怀安继续要求,苏梨面无表情,一脸不情愿,楚怀安见状,眼尾一扬:“爷就知道你不乐意,你心里还念着别人呢,我告诉你,你念着他也没用,你轻薄了爷,占了爷的便宜,断没有不负责的道理……”   楚怀安的声音越说越大,这边轿夫似乎也抬到了漓州大街上,周遭都是热闹的叫卖声。   这个时候他要耍无赖,苏梨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的。   怕被别人听见,苏梨只能凑过去堵住他的唇。   按照他的要求,主动且深入。   到底苏梨也不是第一回 干这种事了,真放开以后,倒也并不会觉得太过羞怯,左右也没有旁人看见。   楚怀安是故意逼苏梨的,但苏梨凑过来以后,他就后悔了。   这种时候,他招她做什么!不是平白给自己惹火吗?   楚怀安的呼吸急促起来,脸红得更厉害,不自觉靠在壁上,苏梨微微撤身,见他朱唇水润有光泽,眼睛则因为风寒而泛着盈盈的水光,比那含羞带怯的小娘子还要美上一分,不由得抬手撑在壁上,另一只手则挑起楚怀安的下巴。   “奴家见郎君唇红齿白,煞是好看,郎君不如从了奴家吧!”   苏梨学着那唱戏的小妖精说话,原是戏弄回来,岂料楚怀安咽了咽口水,偏头竟是一口叼住她的指尖,轻轻咬了两下沙哑着声道:“好啊。”   指尖的触感湿热,他说出来那两个字,更是将一股酥麻之意,从指尖一直传到苏梨心脏去了。   碰碰!   心跳漏了一拍,苏梨忙收回手坐好,脸烫得厉害。   是昨夜的酒后劲还没过吗?她怎么调戏起楚怀安来了?   她偏过头去不敢看他,应是反应过来被自己的行为羞到了,楚怀安没觉得羞,特稀罕她刚刚的模样,还沉浸在那剧情中:“阿梨别急,待我病好了,一定从了你。”   苏梨头皮发麻,侯爷喂,你可别当真,刚刚都是玩笑话!!   苏梨暗暗叫苦,楚怀安捉住她一只手包在掌心:“以后只许在我面前这样。”   他说,这句话倒是没了病气和孱弱,带着股子独占的霸道。   苏梨心里嘀咕,她也没在别人面前这样过啊。   正想着,轿子落地,小厮在外面喊了一声:“大人,到了!”说完等了一会儿才伸手撩起轿帘。   苏府的门楣很宽阔,到底是大户人家,门口两尊石狮子一点不比州府大门口的差,四个家丁在门口守着,朱红色的大门是一堵墨色石墙,从门口进去,绕过石墙,亭台楼阁,雕梁画柱才入了眼。   丫鬟们身着粉色衣裙,个个仪态周正,说话细声细气,行走间没有声音,有条不紊,可见家教极严,丝毫不输京中的高门贵院。   苏梨扶着楚怀安往前走,目光在院子四处打量张望,楚怀安不停地在她耳边嘀咕:“你若是喜欢那个假山,以后咱们府上也弄一个,那个水池也成,还有这个二进院的月拱门也还行,到时专门给你辟一处院子,挖个温泉,冬天到了全天给你供着热水!”   这人哪里是来赴宴的,倒像是来偷瞄人家的宅院布局的。   不过他说的那些,的的确确是苏梨想要的。   苏梨倒是不需要多大的宅院,有个小院子,再有个知冷暖的人陪着,岁月安好便足够了。   绕过曲曲折折的长廊,终于到了会客厅,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陆戟和楚凌熙也在其中。   看见苏梨和楚怀安,楚凌熙扬手示意他们走过去。   因为楚凌熙的身份最高贵,所以还是由他坐在主位。   左边下首第一个坐的是陆戟,右边的位置留给楚怀安,陆戟旁边才是苏家老爷子,老爷子对面是赵德。   除了这几个人,还有一些苏梨不认识的人。   苏梨扶着楚怀安过去坐下,楚凌熙低声问:“谨之怎么这么久才来?”   他和陆戟是骑马来的,没想到楚怀安跟着苏梨一起坐的轿子。   楚怀安抱着暖炉吸吸鼻子:“你没有成婚,有些事不懂就不要问。”   楚凌熙:“……”   说得好像你成婚了一样!   楚凌熙白了楚怀安一眼,苏梨见楚怀安鼻音越来越重,让候在旁边的下人去熬点姜茶过来。   楚怀安听着苏梨仔仔细细和那下人交代要熬多久的,还要添加些什么东西进去,心里美滋滋的。   他娘说得没错,男人就该早些娶妻,有个贴心可人的妻子,冬天睡觉暖和,有个小病小痛的也有人嘘寒问暖的照料。   楚怀安烧得晕乎乎的想,嘴角裂开,乐得透出几分傻气。   楚凌熙在一旁看着摇摇头,他以前觉得楚怀安有些纨绔,没什么真心,以后成亲多半会妻妾成群,平白辜负别人的感情,如今看来,这个大傻子别被辜负了就谢天谢地!   让人去熬了姜茶,苏梨又吩咐人拿了一件披风给楚怀安罩上。   刚做完这些,门外传来些许声响,循声望去,苏府的下人抬了桌子,将宴席从屋里延伸到了门外,倒有点像一些小地方摆流水宴。   桌凳刚摆好,一群身着深朱色锦衣华服的人走进来。   为首的气势不凡,脚下生风,一看也是漓州城有身份有地位的,为首的人走进宴客厅,其他人便在门外坐下。   在他们之后,又走进来三拨人,其中还有一拨头上戴了白布,俨然是带着孝的。   众人落座,衣服上虽然没写主家的姓,但也知道是漓州五大世家的人。   戴白布的那拨,是王家无疑。   来吃个饭,王家的人脸上都是杀气腾腾,其他几家虽然没死人,但没抢着头彩,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起来。   苏梨掀眸瞧了苏老爷子一眼,原来刚刚那小厮说的节目就是这个么?   正想着,楚怀安在旁边咳嗽了两声,碰碰苏梨的手肘,苏梨回头,见小丫鬟端了姜汤过来。   “我没力气。”   楚怀安一本正经的说,苏梨接过姜汤,用勺子搅了搅,喂给这位大爷喝。   一口姜茶下肚,浑身都暖和起来,楚怀安眼睛微眯,心里舒坦了。   这边五大世家的人都落了座,苏家老爷子便端着酒杯站起身迎客。   “王爷、侯爷、镇边将军还有苏县主今日大驾光临,苏府蓬荜生辉,也是我苏如海祖上积德,我先自饮一杯!”   苏家与其他四家不同,是老爷子白手起家一点点做起来的,家底不如其他四家祖上留下的那样丰厚,实力却比其他人显着,若不是连丧二子,老爷子现在的身体当十分硬朗,苏家说不定也能稳定五大世家之首的地位。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老爷子一下子衰老了不少,即便今年夺得了头彩,脸上也没有太多的高兴,反而是驱不散的愁绪。   老爷子喝了酒,楚凌熙和陆戟也都给面子的饮了一杯,苏梨正给楚怀安喂着姜汤,腾不出手来,便将碗送到楚怀安嘴边,叫他一口气喝完。   下人又给老爷子添了一杯,看向四家的家主:“今年祭江出了点意外,小女若有不当之处,得罪了诸位,还请诸位看在苏某的面子上,不要与她一般计较,今日借这一场宴席,在王爷的见证下,苏某给诸位赔个不是!”   老爷子说得很诚恳,姿态放得很低,说完话又喝了一杯酒。   喝完,老爷子将酒杯倒过来,没有一滴剩下,然而四大家族的人却没有一个动作。   僵持了一会儿,王家的人率先开口:“我二弟的死,苏家还没给一个交代,苏老爷莫非想就这样和稀泥糊弄过去?”   说话的是王家大少爷,因为家里有丧事,他穿着一身灰白的麻衣,不似王二少爷那么肥胖,面相更为精明。   苏梨扫了一眼,四大家族来的人都比较年轻,并不是之前祭江的时候割手放血那几个,应该是派来的家中的小辈,摆明了没有和解的诚意。   王家开了口,越家自然也不落下风,冷声道:“我三弟如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苏老爷你这一碗酒,我越老五咽不下去!”   越老五生得莽撞,皮肤黝黑,乍一看跟土匪头子似的,加上那一身深朱色锦衣,越发显得人很黑,说话时一口大白牙特别惹眼。   王家和越家是苦主,先后都要讨个公道,赵家和吴家的人不用说话,直接等着看戏就成。   这两日王家和越家已经上门闹过几次了,下人还打砸了苏家的几个门面,伤了苏家的下人,苏老爷子也是被闹得焦头烂额。   苏老爷子给旁边的小厮递了个眼神,小厮又给他满上一杯,老爷子轻咳两声,眼底带了泪意:“两位贤侄出事,我也很痛心,但我加月儿只是一介弱女子,你们也知道,我连丧二子,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了,还请诸位放我女儿一马!”   老爷子这话,几乎算得上是哀求了,众人却无动于衷,老爷子犹豫了一会儿,从袖袋里拿出一枚金灿灿的令牌。   那令牌和月饼差不多大小,用纯金打造,边缘刻着鸟羽花样,看上去十分精细,最中间镶着银色纹路,很是特别。   “苏家只剩一个女眷,今年虽然夺得头彩,没有男丁撑着着实不成,我愿拿出此令,退出今年的商船争夺。”   苏老爷这令牌一拿出来,赵、吴两家的脸色就变了变,有些动摇,毕竟他们参与这么多,也不过是追逐这点利,现在苏家肯让出来,对他们来说,便是白捡的便宜。   苏老爷子见有希望,正要喝酒,那王家大少爷却是突然拍桌:“慢着!”   “老爷子一生做了不少善事,我向来钦佩您,但我二弟的命,不是用这个就能买的!昨日大夫说了,我弟妹有了两个月的身子,孩子尚未出世,便没了父亲,我这个做大哥的,总要给她们娘俩一个交代!”   王大少爷说得斩钉截铁,似乎与王家二少爷兄弟情义极为深厚。   苏老爷子的脸白了两分,他没了两个儿子,如今听见别人家添了新丁,自是心如刀绞。   越家这几日和王家几乎好得要穿一条裤子了,当即附和道:“是啊,苏老爷子,你这是想花钱买命啊,这也太埋汰人了!”   苏老爷子连日受到打击,气火上涌,身体晃了晃,人有些受不住了。   “老爷!”   小厮惊叫一声,扶住老爷子。   这么多人,欺负一个老人家,真是恁的没有道理!   楚凌熙其实早就看不下去了,但因为前日被楚怀安和陆戟先后数落,这会儿才咬牙按耐着脾气。   他就坐在这里,这苏家的人若真的撑不下去了,总是要向他求助的!   越家和王家的人前两日闹得凶,先是把尸体停在苏家门口,雇人成天在人家门口奏哀乐,又让人往人家院子里泼粪,缺德的法子想了一出又一出,今日坐在这儿还能和和气气的说话,完全是看在楚凌熙的面子。   但这会儿楚凌熙没有动静,他们便想起之前楚凌熙说过,这事依着他们的规矩办,让长老处置。   若淮阳王不插手的话,这事就好办多了。   众人想着,眼底不觉带了一丝笑,头彩值几个钱,苏家的家业若是能被他们瓜分了,那可比得上好几年的收成。   “人不是我杀的,这头彩既是我苏家得的,那便是江神给苏家的福气,该怎么做都应该依着规矩来!”   一个清丽坚定地声音传来,苏月穿着一身白衣,戴着面纱缓缓而来。   她皮肤白,模样也好,穿着这身白衣自是仙气十足,哪怕遮着面,也是极好看的。   但苏梨和楚凌熙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那双眼睛上。   明知道她不是那个人,但一遇上那双眼睛,就控制不住的被她牵动心神!   “大姑娘好大的口气!”   越老五站了起来,他的性子和他的模样差不多,莽撞,沉不住气。   苏月才说了一句话,他就蹦起来了。   “你说人不是你杀的,可赵家还有吴家的人上岸以后可说了,他们在水底下看见有人拿了刀!他们上来以后,水里就只有你们三人,现在一个死了,一个不知所踪,你敢说跟你没关系?”   越老五瞪大眼睛说,把看热闹的赵家和吴家也拖下了水。   苏月一点都不慌张,扭头看向赵家和吴家的人。   “赵大少爷,吴三少爷,敢问越五爷方才所说都是真的吗?”   苏月一双眸子清盈,透出坦荡,不等对方回答又道:“既然你们两家的人都说看见水底有人拿着刀子,不妨请他们前来当面对峙,正好今日有贵人在,我们把这件事掰扯清楚,也免得日后伤了彼此的和气!”   “在江边那日王爷已经说了,这事该依着漓州的规矩,让长老定夺,你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越老五甩着脸说,这话是说给苏月听的,也是说给楚凌熙听的,让他不要忘了自己那天说过的话。   “祭江以后,长老要闭关半个月,那便请五爷半个月后,再与我一起去找长老讨个说法,苏家在这里,我跑不了!”   苏月斩钉截铁的说,语气坚定,不输男子。   到了这会儿,苏梨已经欣赏起她来。   除了这双眸子,她的脾性和二姐也是很像的,看似柔弱,实则在大是大非面前,很有原则,为了自己在乎的人,会毫不退让。   “你是跑不了,但开了春,日子一天一天热起来,我二弟的尸骨却等不了,我找风水先生看过黄历了,十日后宜下葬,我要在那日将我二弟风光大葬!”   王家大少爷幽幽的说,这话,摆明了是要刁难苏月。   苏月没了声,眸子扫过苏老爷子,看向楚凌熙。   楚凌熙捏紧手里的杯子,等着苏月开口求助,心里被那眸子折射出来的光亮扎得发疼。   他不知道,他心仪的那个女子,是否也曾有过这样孤立无援的时候。   只要你开口,本王一定帮你!   楚凌熙在心里想,苏月却移开了目光看向苏梨。   她那目光没有什么目的性,似乎就是简单的扫视一圈,看有没有人能替她说一句话。   “你们……”   楚凌熙忍不住开口,却被苏梨的声音盖过:“你们漓州的男子,都这么不怜香惜玉吗?”   苏梨幽幽的开口,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她身上。   今日要赴宴,出门的时候她还是戴了面纱,穿了一身浅蓝色春裙,衣服的料子很好,苏绣绣着好看的花纹,衬她的肤色,众人一时看不出她是哪家的姑娘,但仔细一想,淮阳王身边似乎就一位姑娘。   “是之前祭江那日冒犯江神的姑娘吗?”   越老五沉着声问,并不太把苏梨放在眼里。   苏梨没回答他的问题,看着赵家和吴家两位少爷问:“既然赵家和吴家说看见水底有人拿了刀,请问你们谁在王二少爷的尸体上看见刀伤了吗?”   苏梨那日是见过王二少爷的尸体的,上半身没看出什么伤,盖尸体的白布也没染上血,整具尸体应该没有明显的外伤,就算有人拿着刀,那王二少爷也不是死于这个。   这话问出来,别人还没有什么反应,王家的家仆便反应过来,他们家少爷身上的确是没有伤口的。   “咳咳!”   王家大少爷轻咳两声,震慑住家仆,偏头看向苏梨:“姑娘既要替苏家的人说话,还请报上姓名,也好叫我们知道你是何方神圣。”   苏梨刚要开口,楚怀安把她揽进怀里,操着一口浓重的鼻音耍横:“我娘子的名讳,也是能随便告诉你们的?”   “这位公子,你是?”   王家大少爷看着楚怀安追问,并不认得楚怀安是谁。   赵德在一旁早就如坐针毡,他在官场,自是听闻过楚怀安在京中的事迹,连忙开口:“这位是逍遥侯!王大少爷,你先少说两句吧!”   赵德劝着说,他虽然是州府,位置靠前,但论地位,却连这几个世家大族的公子爷都比不上。   毕竟漓州的赋税,全靠这几家撑着,说是他们几家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原来是侯爷和侯夫人,草民方才冒犯了!”王家大少爷站起来冲楚怀安和苏梨拱手道了个歉,不管这里面有多少诚意,反正礼数是做够了的。   道完歉,王家大少爷又道:“侯爷和侯夫人身份尊贵,按理,你们说的话,我等草民都自当遵循,但远昭律法有言,人命大于天,我二弟死得不明不白,至今未能讨得一个说法,侯夫人是凭何依据替苏家大小姐说话的呢?”   这五大世家虽然没在京中,但生意往来接触的人众多,家中商品还有许多是上供给朝廷的,所以并不会一下子被逍遥侯的身份吓到。   “我只是提出自己疑虑罢了,并未说苏家大小姐不是凶手,难道只许你们怀疑苏家大小姐,不许我存疑吗?”   苏梨反问,放松身体靠在楚怀安怀里,声音柔柔的,心平气和很是讲理。   这些人能随便闹苏家的人,却不能这样和苏梨说话。   王家大少爷掀眸看了苏梨一眼,也并未动怒,点头道:“夫人所提的确是个问题,但验尸办案并不是我们王家的职责。”   “自然不是。”苏梨也认可他的话:“淮阳王当日的确在江边说,依着你们的规矩,请长老定夺此事,但还有后半句话,说的是让州府大人赵德协从办案,既是协从,赵大人这两日总不会是闲着什么都没做吧?”   苏梨把赵德推到风口浪尖,众人又全都看向赵德,赵德一时如芒在背,忙起身回答:“本官……本官已让府差去江里打捞赵家和吴家两家少爷口中所说的凶器,尚且……尚且没有结果。”   赵德底气不足的说,楚凌熙皱眉:“赵大人说完了?”   协从办案就是让他去江里打捞凶器的吗?那和刻舟求剑有什么区别?   赵德自知自己办事不利,心里衡量了一番,在得罪王家和得罪淮阳王之间做了决断,果断把王家推出来:“下官派仵作验尸,王家不肯,说会惊扰了亡灵,所以下官才……”   赵德说着没了声,苏梨看着王家大少爷:“大少爷若真想还二少爷一个公道,不让仵作验尸怎么能行?”   “我二弟已死,当让他入土为安,在漓州,死后若还不得安宁,亡魂是会缠着家里活着的人,带来厄运的,况且长老判案,只需与江神沟通便知真相。”   “按你们的说法,长老要半个月后才会出关,大少爷你又等不了半个月,岂不是太不讲理了?”   苏梨点名这里面的不公,那王家大少爷皱了皱眉,正要说话,一个府差模样的人突然跑了进来:“大……大人,凶器找到了!” 第129章 引蛇出洞   凶器找到了。   是把做工精巧的小刀,刀身不过五六寸长,很薄,刀柄没有很花哨的样式,用牛皮抱住,拿着应该很趁手。   见着那小刀,王家大少爷双手环胸,多了几分底气:“苏大小姐,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小刀与苏大小姐有什么联系?”   苏梨轻声问,苏月一下子跪在地上:“回禀王爷,这把刀,是民妇的!”   此话一出,会客厅里静默好一会儿。   楚凌熙和苏梨对视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底的无奈。   果然不该被那双眼睛蒙蔽心软的,你瞧,你主动替她仗义执言说了话,她转过身来就啪啪打你脸。   苏梨抿着唇不说话了。   眼看情势逆转,越老五冷笑着讥讽:“苏家大小姐方才不是还要与赵、吴两家的人当面对质吗?怎么这会儿又承认自己拿刀了?”   苏月也知道自己前后言行矛盾,脑袋磕在地上:“每年抢头彩都或多或少会出点命案,民妇拿着刀并不是要害人,而是为了自保。”   她没有害人之心,但防人之心还是要有的。   说完话,苏月又接着苏梨刚刚的话道:“王家二少爷的尸体上既然没有刀伤,至少他不是被我杀的!越家三少爷生死未卜,只要找到他,便能证明我的清白!”   她这话把苏梨又架了回来,苏梨垂眸不吭声了,苏家老爷子听得直皱眉,不停地说:“月儿,你糊涂啊!”   可见他之前并不知道苏月下水前身上带了刀。   苏月抬头看向苏老爷子,眸光坚定:“爹,您放心,就算大哥二哥不在了,也还有我,苏家不会倒的,头彩是我凭本事抢来的,你也不能随便让给别人!”   苏月坚定地说,声音足以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苏家的下人不由得跟着附和:“是啊老爷,长老以前说过,大小姐不是一般女子,我们都愿意跟着大小姐干!”   下人的声音颇大,俨然已经拿苏月做主心骨,苏老爷子往后退了两步,老眼热泪纵横,嘴里喃喃自语:“冤孽!冤孽啊!”   儿子没了,女儿有志气有骨气,按理,他应该欣慰高兴的,如今这反应,倒像是家门不幸,遭了什么报应。   “你们别唧唧歪歪演苦情戏了,老子不吃这套,你说这事情和你没关系,那就拿出证据来!”越家老五冷哼着说,他向来脾气躁,惹急了他,他能带人直接杀进苏家。   顶破天就是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走南闯北做生意的,谁要是害怕,谁就是孙子!   越老五是很能煽动别人情绪的,此话一出,越、王两家的家仆都坐不住了,心道唧唧歪歪是娘们儿行为,管他苏家认不认账,打了再说!   眼看局面要控制不住,一声惊慌的尖叫忽的打断众人的争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站在苏梨背后的丫鬟捂着脸在地上打滚,嘴里不停的喊:“救命啊,老爷、小姐救我!”   那丫鬟离苏梨和楚怀安最近,楚怀安反应迅速的将暖炉往苏梨手里一塞,将丫鬟压在地上,同时对苏梨低吼:“你别过来!”   吼完,他抬手要将丫鬟劈晕,却见丫鬟两眼一翻便没了声响,只是手还捂在脸上,楚怀安把丫鬟的手拿开,眼睛微微睁大。   那丫鬟原本完好的脸颊上,出现一块不大不小的伤,伤口血糊糊的很狰狞,隐隐还有股子恶臭味,形状竟是和苏梨脸上的伤疤十分相似。   楚怀安探了探丫鬟的鼻息:“死了。”   刚刚还吵吵闹闹的会客厅陡然安静下来,仿佛连温度都下降了一些。   众目睽睽之下,苏家死了个丫鬟,死状还这么奇特!   “赵德立刻回州府调兵,传本侯的命令,今天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在找出凶手之前,谁都不许离开这里!”   楚怀安站起来冷声命令,赵德傻眼了:“侯爷,这……不好吧。”   “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许是她自己有什么隐疾呢?”   “对啊,还有可能是苏家想要转移大家注意力的计谋,好把这两桩人命案糊弄过去!”   越家和吴家的人不满的嘀咕,楚怀安眼睛眯成狭长的弧度,冷霜似的扫过众人:“这是本侯的命令,不想遵守的人,现在就可以走,一概以以下犯上之罪处置!”   楚怀安的态度极强硬,众人左右看看,渐渐噤了声。   民不与官斗,这是千古以来的道理,他们犯不着这会儿把逍遥侯给得罪了。   众人坐着没动,赵德也连忙起身去调兵,楚怀安让人把那个死了的丫鬟抬到宴客厅中间放着,等着仵作来验尸。   他的脸一直紧绷着,脸色格外难看,苏梨拉了拉他的手,明明刚刚他还发着高热,这会儿手心就有些发凉了。   苏梨想把暖炉递给他,被他紧紧抓住。   “怎么了?”   苏梨掀眸一脸茫然,好像全然不知危险暗伏。   楚怀安深深的看了她一会儿,放松下来:“没事。”   他还记得之前医馆的人说,被箭鱼所伤的人,没过几日就会暴毙而亡。   刚刚这个丫鬟死得蹊跷,又站得离她那么近,死后脸上还出现这样的伤疤,让他不得不在意。   仵作很快来了,他将丫鬟的尸体认认真真检查了一遍,最终得出结论,这丫鬟身上没有外伤,也并没有中毒,就是莫名其妙自己死掉的。   但,谁会相信一个人会突然这样死掉?   众人一片疑云,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句:“是……是江神的惩罚!”   “对!是你们苏家不仁不义在先,如今还不认账,江神亲自降罚了,你们若是还要如此否认,下一个就该是苏家大小姐你了!”   王家的一个家仆跟着附和,众人纷纷点头,还有人眼尖道:“我瞧着这丫鬟脸上的伤疤,倒有点像……”   “是非曲折终会水落石出,诸位与其在这里欺负我一个弱女子,不如还是配合侯爷调查,努力找出真凶吧!”苏月抬起头来冷声厉喝,态度有些强硬。   苏梨微微皱了下眉,那日祭江她与楚凌熙一起出门一直戴着面纱,只是后来被箭鱼所伤,她才摘了面纱,看见她脸上伤疤的人并不多,这事应该还未宣扬出去,所以刚刚那人想说丫鬟脸上的伤疤像谁?   “今日之事一时半会儿看来出不了解过,诸位不妨先在府上住下,左右本侯也没什么事,便陪你们一起住在这里,看看幕后真凶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今日在场的人有些多,但好在苏家家大业大,要住也是住得下的。   况且连逍遥侯都要住在这里,旁人自然也没什么好挑三拣四的。   “草民……听侯爷的,不过要请人回家传个信,以免家里人担心。”   王大少爷率先表态,其他人纷纷点头,他们不像苏家,如今子嗣凋零只剩苏月一个人主持大局,他们家中子弟众多,便是在苏家住上个十天半月,家里的生意也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本侯自会派人回去给各家家主报信,诸位就不用操这份心了。”   楚怀安幽幽地说,明摆着是要杜绝任何人离开这里。   众人左右看看,也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没有人再提出异议,楚怀安让人把那丫鬟抬到别的空房间停放着。   “说了这么多,本侯也饿了,苏老爷不是备了酒宴吗?还不让人开宴?”楚怀安坐回原来的位置问,语气轻松,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众人:“……”   出了这样的事,侯爷你还能吃得下饭,真是心大啊。   但不吃饭难道干瞪眼吗?   一刻钟后,吃着美味佳肴,喝着陈年佳酿的众人内心只有两个字:真香!   酒足饭饱以后,苏家的下人开始引着各家的人去自己房间。   因着楚怀安之前说苏梨是侯夫人,所以两人分到了一间房,楚怀安和苏梨留下来了,陆戟和楚凌熙自然也不会走,两人的房间是紧挨着他们的。   他们身份高贵,睡的自然是府上最好的房间,挨着苏老爷子的主院,隔着一条回廊,后面就是苏月的院子。   楚怀安看了眼房间,对屋里的摆设什么的没有挑剔,随意打量了一下,便打着哈欠,把丫鬟赶出去。   把门关上以后,楚怀安蹬了鞋躺到床上,被子一裹,把自己卷成蝉蛹,等了一会儿对苏梨道:“你把顾炤叫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也开始跟着陆戟叫扈赫的本名,好像也认可了顾炤的身份。   苏梨这几天一直没见过扈赫,正想着该去哪儿找他,窗户就被推开,扈赫戴着银色面具,身手灵活的从外面钻进来。   他掀眸看了苏梨一眼,眼神冷漠一点感情都没有,然后走到床边看着楚怀安。   楚怀安揉揉鼻子,烧得直犯迷糊:“今天晚上你去把越家老三丢越老五门口,看看岳老五的反应,然后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会让人把越家老三单独看管起来,到时你负责保护越家老三。”   扈赫站在床边没动,整个人跟个万年不化的冰块儿似的。   楚怀安不舒服得很,翻了个身,也没客气:“回来记得帮我带两副治风寒的药,行了没事了,去吧!”   他这语气极信任又熟稔,完全不把扈赫当外人。   但以扈赫的心性,他和楚怀安又没有什么交情,怎么会听楚怀安的话?   苏梨疑惑,扈赫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又按照来的路线,从窗户翻了出去。   “他会……”   苏梨还想问点什么,便听见楚怀安沉重的呼吸声,走过去一看,他的脸红得厉害,触手更是一片滚烫,分明是撑不住了。   苏梨让丫鬟送了热水来帮他擦身体,他烧得神智不清,一个劲的哼哼,苏梨便软着声哄着他。   他少时就是这样,一旦生了病,便离不得人,不好好哄着就要发脾气。   擦完身体,苏梨帮他掖好被子,没多久,扈赫从窗外丢了几副药进来,也没说话,丢了药就走。   苏梨把药捡起来,打开看了下,都是祛寒表热的。   府上丫鬟先出了事,苏梨不放心让别人熬药,便自己拿着药去了厨房,丫鬟给她拿了熬药的药罐和炭火,苏梨生了火,把药罐认认真真清洗了好几遍才开始熬药,自己则在旁边守着。   今日摆了宴,厨房的人收拾残余正忙,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丫鬟给她说的地方在一个小角落,不会被来往的人打扰到,刚好有一丛翠竹遮挡,很是幽静。   苏梨坐了一会儿,后门来了两个收泔水的下人,一个粗使婆子担着两大桶泔水过去。   “咦?怎么今儿个只有黄大娘一个人担泔水过来了?”   收泔水的人问,那被叫做黄大娘的婆子把泔水往车上一放,没好气的甩了两人一个白眼:“不知道的别问!”   下午日头足,晒得人昏昏欲睡,这些给大户人家做事的人又最为八卦,当即好奇的探听:“听黄大娘这意思,府上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你们的事!”   黄大娘喘着粗气否认,约莫累极了,也没急着回去,拿着扁担靠在后门框上歇气,那两人被勾得心痒痒,连忙殷勤的帮黄大娘捏肩揉腿。   “大娘你别生气啊,说说嘛,反正闲着也是无聊。”   “就是就是,我们兄弟两个嘴严实的很,绝对不会乱说的!”   两个人一唱一和的,很快说得黄大娘心动了,黄大娘左右看看,见别人都各自忙着没留意这边,叹了口气:“喜竹那丫头命不好,一个时辰前死了。”   “死了?怎么会这样,前儿不是刚听说她家里给她谈了门好亲事吗?怎么会这样?”那两人都十分惊诧,黄大娘跟他们关系好,抬手一人给了一记暴栗:“这么大声要死啊,还想不想听了?!”   “想想想!”   两人压低声音,不敢再随便发表意见,黄大娘摇了摇头:“喜竹那丫头的亲事挺好的,夫家都准备下聘了,这下死了可惜了。”   “是啊,平时也没听说她有什么病,总不会是自己寻死吧?”   “她眼瞅着要成亲了,当然不是寻死!”黄大娘低声呵斥,又看了看左右,把声音压得更低:“她死得蹊跷,我瞧着和城里之前发生的无脸尸有关。”   一提到怪事,那两个人的脸色就是一变,眼底露出胆怯,其中一个还搓了搓手臂:“大娘,你……你可别胡说,那无脸尸的幕后凶手不是已经被江神收了吗?”   “对啊,咱这儿可四五年都没出过那样的事了!”   那两人吓得不轻,只觉得刚刚还暖烘烘的太阳,陡然变得阴森恐怖。   黄大娘又给了他们一人一下:“都说大老爷们儿阳气旺,有没有点出息?”   这俩人是怂的,被打了也不敢反驳,苦着脸求饶:“大娘,这事儿太玄……玄乎了,咱哥俩不……不听了,您先歇着,我俩帮您提泔水去。”   两人说完,满脸忌讳的跑了。   黄大娘仍坐在那儿没动,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的嘀咕了一句:“喜竹脸上那伤,古怪的很呢……”   那丫鬟脸上的伤究竟有什么古怪?   苏梨有些疑惑,见药熬得差不多了,用帕子包着连药罐一起端回去,还没走近,远远地就看见楚怀安裹着一床被子靠在门口东张西望,苏梨不由得加快步子走过去:“不是不舒服吗,怎么起来了?”   楚怀安原本还有点恼,看见她手里的东西,表情软了下来:“睡了一下好多了。”   他说着好多了,离了门框,却是连站都站不稳。   苏梨忙放下药罐又去扶他。   “药熬好了,先喝一碗吧,若是不能退热,还得请大夫来看看。”   苏梨说完给他盛了碗,药汁是黑黄黑黄的,味道也一如既往的难闻,楚怀安皱了皱眉,一脸抗拒,苏梨帮他吹了吹好尽快放凉。   “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若不想一直这么难受,就快喝了吧,也好少遭点罪。”   苏梨劝他,楚怀安想起她刚回京时,趁他病着,捏着他的鼻子就给他灌药,真真是大胆极了。   想到那一幕,楚怀安忍不住笑了笑:“我若不喝,你是不是又要捏着我的鼻子把药给我强灌下去?”   “不会。”苏梨摇头:“我现在打不过你。”   她现在手无缚鸡之力,没办法来硬的。   “说得好像我会打你一样。”   楚怀安嘀咕,端起药一口饮尽。   这药着实难喝,他一张脸皱成包子,放下碗以后,勾着苏梨的脖子凑近,却在离着一寸距离的时候停下。   他病得厉害,怕传了病气给她。   “这次先欠着!”   说着放开苏梨,裹着被子坐到床上,不倒翁似的。   过了一会儿,楚凌熙和陆戟走进屋里。   “谨之怎么样了?可要叫大夫来给你诊脉看看?”   “不用,我才没那么娇弱!”   楚怀安冷着脸说,同样是重伤,他时不时就要伤风感冒一下,陆戟却恢复得特别好,如此对比起来,他自然觉得跌面。   楚凌熙见他还有力气好面子,放心了些,转身关了门。   “我和陆将军在苏府转了一圈,目前没有发现暗道之类的玄机,这府上的人也都挺正常的,其他几家都住下了,暂时没人闹事,只有那王家的态度看起来有些过于强硬,但王二少爷的的确确死了,王家的人有些不理智,也是人之常情。”   “这些都是老狐狸,今晚以后应该能看出点猫腻。”   楚怀安吸着鼻子说,一碗药下肚,开始有点发热。   楚凌熙不明白:“为什么今晚就能看出猫腻?”   “我让顾炤今晚把越家那个三少爷丢进来,这三少爷不管知不知道真相,幕后真凶应该都会想办法解决掉他,我们等鱼上钩就行了。”   楚怀安说出自己的计划,陆戟点点头:“侯爷此举引蛇出洞很好。”   还用你说?   楚怀安有些得意,楚凌熙的重点却偏了:“顾炤是谁?”   在他的记忆中,上一次听见顾炤这个名字,可是在很多年前了,而且还只是听说,并未见过真人。   “就是你想的那个。”   楚怀安云淡风轻的说,楚凌熙表情一僵:“谨之说的是二十年前被流放那个大理寺少卿顾云修的长子顾炤?”   “不然呢?”   “……”   楚凌熙感觉自己在云州,错过了很多事。   顾家在流放途中被灭了满门,顾炤怎么会还活着?又怎么会在这么多年以后,和楚怀安扯上关系?   楚凌熙正凌乱着,苏梨一句话将他拉回现实:“王爷知道漓州曾发生过无脸尸这样的离奇命案吗?”   “无脸尸?”楚凌熙拧眉细细回想了一番:“我到云州有五年多了,但除了之前到漓州让他们改掉活人祭江的陋习,倒是不曾听说还有其他什么事。”   “我方才无意中听说云州四五年前曾发生过无脸尸这样的命案,算下时间,刚好是王爷到漓州前后,具体是怎么回事,恐怕还要请赵大人来问一问话。”   楚凌熙立刻让人去召了赵德过来。   这几日的事情出了一波又一波,赵德吃不好也睡不好,瘦了不少,着急忙慌的跑来,进门就先跪下告罪。   “求王爷恕罪,王家二少爷的验尸一事,确实不能怪下官啊,王家在漓州可是大户人家,每年缴的赋税也多,下官怎……怎么也要给几分薄面啊!”   赵德苦着脸说,别人都觉得他能捞着漓州州府这个肥差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可又有谁知道这背后的辛酸呢!   他名义上是州府,但见着谁都得装孙子。   “赵大人的难处,我们都知道,大人不必如此,快起来吧。”苏梨善解人意的说,赵德松了口气,连忙站起来,还没站稳又听苏梨道:“听说漓州前些年出过无脸尸命案,不知这命案究竟是怎么回事,还请赵大人说来听听。”   一听‘无脸尸’三个字,赵德的腿便是一软,直接跪了下去,脸色也跟着发白,惶恐不安。   “大人这是怎么了?先喝口茶压压惊吧。”   苏梨好心的递了杯热茶,赵德也不怕烫,猛灌了两口,眼神飘忽:“苏姑娘怎么突……突然提到了此事?”   “只是无意中得知,觉得很离奇,想听听罢了。”   赵德战战兢兢的捧着空杯子,心脏悬得老高,隐隐觉得某些被隐藏在漓州繁华表象下的东西很快就要被挖掘出来了。   苏梨也不催赵德,又帮他添了杯茶。   “漓州州府不好做,赵大人能做到今天,也是自己的能耐,这桩命案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们也只听个新鲜,不会对赵大人有什么损害,即便日后查出些什么,也不会牵连到赵大人。”   苏梨柔柔的说,这话已经是在变相的承诺,不管发生什么,赵德头上的乌纱帽是不会受到影响的。   赵德是聪明人,自然听得懂苏梨的暗示。   他又喝了两口茶,掀眸见楚凌熙默许了苏梨的话,这才壮着胆开口:“苏姑娘说的无脸尸一案的确发生过,那还是在七年前,我刚到漓州赴任。”   这个案子说起来确实挺悬乎的。   赵德初到漓州,还不知道漓州有江神一说,更不知道还有长老这样一个凌驾于州府之上的存在,那时赵德不说年轻,但也还有身为父母官的责任感。   第一具无脸尸是在无意中被发现的,尸体已经烂了,散发着恶臭,连男女都辨不出,仵作验尸的时候赵德也在旁边,尸体上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死得莫名其妙,那时仵作提了一句,说这尸体的脸皮似乎被人揭了,一起办案的都觉得可能是尸体腐烂后被野物破坏了,没当回事。   然而没过多久,第二具无脸尸又出现了,这次死的是漓州风月楼里的头牌,那头牌生得极好看,还有人想替她赎身,没想到会横死在风月楼里,且被人活活揭了面皮。   头牌死了以后,无脸尸的事便在漓州城宣扬开了。   一时众说纷纭,有人说是厉鬼索命,有人说是有妖魔作祟,当然,也有人说是那心狠手辣之人,揭了美人皮去做人皮面具。   赵德那时压力很大,派府差昼夜巡逻,几天后却又出现了第三具尸体。   第三具还是风月楼里的人,是个皮相妩媚的清倌,虽为男子,但骨骼娇小,比女子还要媚上一分。   接连出了三条人命,漓州城个个人心惶惶,没人再去风月楼饮酒作乐,而风月楼里的人也都汲汲自危。   那时有人给赵德出主意,让他去拜见长老,请长老将此事禀告江神,由江神出面捉拿真凶。   当时的赵德好歹也还是一身正气,自是不相信这类鬼神之说,将出主意的人呵斥了一顿,带人继续在城中查案。   第四个死的人改变了赵德的想法,因为第四个死的是赵德的一位侍妾。   那侍妾跟了他三年,对他很好,容貌算不得顶尖,但性子温吞,很是善解人意,深得他心。   侍妾死那夜,还与他云雨了一番,他就睡在那侍妾身边,却对凶手的到来毫无所察,第二天醒来,枕边人已成了血淋淋的无脸尸。   赵德吓得好长时间都不敢与女人同房,此时城中的谣传越来越多,眼看要出大乱,赵德扛不住,还是去拜见了长老。   第一眼看见长老的时候,他只觉得这是个古稀的老头,没什么特别的,但之前受过惊吓,他也没敢表现出对长老有什么不敬,老老实实说了最近发生的事。   长老表示他已经知晓此事,三日后会做一场法事,和江神禀告。   做法事那天围观的人很多,赵德如今已记不得那场法事的细节,只记得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落了水。   赵德当即就要让人救那小姑娘,却被长老拦下,长老说那是江神的旨意,只有如此,才能让漓州恢复安宁。   赵德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小姑娘死,围观的百姓却把他拦了下来。   那个小姑娘淹死了,赵德那几日夜夜梦见小姑娘来索命,但诡异的是,从那以后,漓州再没有出过这样的事。   半个月后,当时跟着赵德的仵作说,那个被淹死的小姑娘,也被人揭了面皮,但没有揭整张脸,只揭了不到巴掌大小的一片。   赵德听见这个,又去拜访了长老一次,长老却让他不要再追问此事,那是对江神的不敬。   赵德回来以后生了场大病,那仵作也不小心摔断了一条腿,后来两人对此事讳莫如深,仵作养好腿以后告老还乡了,赵德也再没提起过这件事。   “也就是说,当年无脸尸一案的凶手并未被捉拿归案?”   苏梨听完低声问。   五具尸体,五条活生生的人命,再加当年那位仵作的一条腿,就被那长老吓得无缘无故的抹了过去。   “当时的案子拖了足有三个月,若是再拖下去,只怕民心不安,下官……也是没有办法。”   赵德无奈的说,别人都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到漓州上任,却是被搞了个焦头烂额,这话说出去只怕也是叫同僚笑话。   “赵大人如今是真的相信有江神存在吗?这世上的奇人异士很多,也有不少是能揭人面皮给人改头换面,像胡人一族就有会换脸术的。”   “苏姑娘说得有道理。”赵德肯定苏梨的说法,既然把无脸尸这个案子都说出来了,他也没什么好隐藏的:“当年下官对此事也的确存有疑虑,可惜下官才疏学浅,不曾有当初的大理寺少卿顾云修顾大人那样的断案如神,所以未能找到凶手。”   赵德一脸惭愧,剩下四人却都是一脸意味深长。   巧了,赵大人你口中所说的那位顾大人的长子顾炤现下就在漓州城呢。   顾云修的断案手法是顾家祖传的,顾炤不仅将这些手法全部继承,还学以致用,开发了很多新玩意儿。   虽然那些都是顾炤幼时钻研的,但用到现在来断案,那也应是绰绰有余。   思及此,苏梨心里松了口气,又问赵德:“赵大人可见过那位长老的真面目?他当真是位老人吗?”   “长老很神秘,一直都戴着面具,七年前下官见他时,他便是这副银发佝偻的模样,下官确实没见过他的样子,按照漓州百姓的说法,长老的寿命是江神授予的,比一般人要长得多,至少能活几百岁。”   几百岁?真有这么玄乎?若是没有人见过长老的真面目,有人杀了长老,戴上面具冒充岂不是也不会有人发现?   从赵德的叙述来看,无脸尸一案必定是和那长老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城中如今信奉长老的人太多,查起来阻力颇大罢了。   但只要是人,哪怕掩饰得再好,只要耐心细致的观察,也会露出马脚的。   入夜,戌时三刻,众人刚熄了灯睡下,一阵喧闹的锣鼓声,便从苏府西北角响起,同时伴着一声尖锐的哭嚎:“是哪个杀千刀的把我们三少爷丢到茅房外面的?!” 第130章 欲图谋害逍遥侯!   戌时,刚灭了灯的苏府再度变得灯火通明。   所有人都挤在苏府大堂,大堂最中间放着一个担架,一直下落未明的越家三少爷躺在那里,脸色发白,昏迷着不省人事。   越家三少爷胸口有伤,伤得很重,伤口周围的肉已经发炎,看上去情况很不好。   但那伤口粗糙,一看就不是刀伤,倒像是被什么钝器所伤。   大夫很快提着药箱赶来,见大堂里乌泱泱一大群人,吓了一跳,再看躺在地上脸色煞白,进气多出气少的人,更觉压力巨大。   大夫抹了把汗,提步上前,正要帮越家三少爷把脉,越老五上前,小山似的挡在大夫面前:“慢着,我信不过这个大夫,不能让他给我三哥看病!”   五大世家各家都有自己专长的产业,顾家是开医馆和卖药材的,整个漓州城,最好的大夫就数他们家。   但现在越家三少爷还不知道是被谁伤的,直接用顾家的大夫,自然有很大的风险。   苏老爷子站在旁边,人被搅得精神不振,也没别的想法,依着越老五的说法:“五爷既然信不过我顾家的人,那边请五爷另请高明吧。”   越老五刚要让人去请自家信得过的大夫,楚怀安抱着暖炉幽幽的开口:“本侯倒觉得由顾家这位大夫替越家三少爷诊治再适合不过!”   下午喝了一副药,发了一身汗,他现在感觉好多了,人精神了不少,说话也更加有了威仪。   “侯爷这是在光明正大的偏袒顾家!”   越老五不服气,两条浓密的眉毛拧在一起,顿时戾气十足,越家那些家仆全都凝神,蠢蠢欲动。   楚怀安在京中都是个混不吝的,自然不怕这样的场面,勾了勾唇继续道:“既然现在苏家大小姐的嫌疑最大,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想来苏家的人也不敢耍什么花招,若是越家三少爷在这个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那便是苏家全责!”   “侯爷此话怎讲?”   苏月蹙眉问,隐隐有些不安,楚怀安扬扬下巴,眼神斜睨:“本侯的意思是,若越家三少爷在苏家出了什么事,苏家当以谋害罪论处!”   “这么多人住在苏家,侯爷怎么能断定凶手就是我们苏家的人?”   苏月以为之前四大家族的人联手欺负她一个弱女子,她明显站在弱势地位,楚怀安他们怎么也会站在她这一边,替她做主。   没想到楚怀安竟然会这样胡来,苏月的语气有点生气。   “现在苏家大小姐你的嫌疑最大,如果你想自证清白,唯一的办法就是保护好越家三少爷,让他苏醒过来替你作证,若是他死了,要么是你自己心里有鬼,给他偿命也不冤枉,要么是你府上的人保护不力,即便是被栽赃陷害,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怪自己命不好?这是什么话?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苏月一双美目怒瞪着楚怀安,越老五却是朗笑出声:“侯爷所言极是!就该如此!”   楚怀安这一番话说到了越老五心坎上,完全打消了他的顾虑,也不拦着那大夫了,主动让开。   那大夫冷汗连连,没想到三言两语之间,苏家大小姐的性命就落在了他肩上。   这越家三少爷若是个短命鬼,不治身亡,苏家大小姐不就要枉死了?   大夫左思右想,越发觉得不敢下手,正犹豫着,被越老五踹了一脚:“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我三哥治伤!”   “哎哟……”   大夫被踹得倒在地上,夸张的叫了一声,苏月偏头看向楚凌熙,眼底含了水光:“王爷也认可方才侯爷所说的话吗?”   苏月问完,楚怀安也偏头看着楚凌熙,捎带着横了苏梨一眼,只差在脸上写几个大字:你俩敢乱心软拆老子台试试!   楚凌熙和苏梨都是吃过一回亏的人,这时候自然不会拉楚怀安的后腿。   “谨之所言是目前最好的办法,本王认为可行。”   楚凌熙说,断了苏月的期望,苏月不死心又看向苏梨。   “县主大人也是如此想的?”   苏月的声音有些发颤,似乎难以置信,又对苏梨很是失望,同为女子,在看见她被这么多人刁难指责,为什么不能站在她那边?   苏梨没有回避苏月的目光,心绪平和的看着她的眼睛,若是苏唤月站在这里,无论发生什么,苏梨都是会站在苏唤月那边的,可惜她不是苏唤月,只是眼睛很像而已。   “侯爷此言并未偏袒任何人,我自当认同。”   苏梨回答,苏月不知为何突然激动起来,她扑向苏梨,楚怀安眼疾手快的将苏梨拉到自己身后,苏月扑了个空,狼狈的跌倒在地。   她趴在地上扭头看着苏梨,那双眼睛里迸射出强烈的恨意:“县主不是说我这双眼睛像你的至亲吗?我看你当时的眼神似乎对那位至亲感情深厚,为何不能爱屋及乌替我说一句话?我两位兄长已遇难身亡,父亲又年事已高,若我再出了什么事,谁为他养老送终?”   她这指责来得莫名奇妙且毫无说服力,凭什么只因为这双眼睛,苏梨就要替她说话对她另眼相待?   “大小姐若是心中无愧,这案子自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况且这是在苏府,还有这么多府差看守着,只要大夫尽心医治,越三少爷必然不会出什么差池,大小姐这么激动做什么?”   苏梨的语气有些冷漠,苏月眼底的恨意更深。   二姐是绝对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的。   苏梨这般想着,突然觉得那双眼睛和苏月格格不入起来,好像这双眼睛根本就不该长在苏月脸上。   这世上有人能揭人面皮,叫人改头换面,会不会也有人能挖人器官,移植到他人身上?   这个念头突兀的冒出脑海,苏梨吓得后退两步,后背一阵发寒。   陆戟和楚凌熙就站在她和楚怀安身后,苏梨这一退,便退到陆戟身边,陆戟抬手压住她的肩膀:“怎么了?”   “没事!”   苏梨摇头,再看苏月那双眼睛,却再也无法直视,手脚都跟着发冷。   不会的!   二姐的尸首是被安珏偷走的,从浔州到蘅州,这两个地方离漓州千里,怎么都不可能和苏月扯上关系!   苏梨不停地安抚自己,心脏不受控制的泛起细密的刺痛,如有针扎。   就这么一点时间,苏月已平复了自己的情绪,站起来时,眼底没了恨意,又恢复之前的冷静从容:“县主说得是,既然如此,那便按侯爷说的做吧,等越三爷醒来,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苏月说得坦荡,那坦荡里没有丝毫担忧,倒是底气十足,好像笃定越家三少爷不会醒来,亦或者醒来以后也不会说出什么对她不利的话。   楚怀安笑笑没再与苏月多费唇舌,让大夫去给越家三少爷把脉。   越家三少爷伤了心室,又恰好是在要害处,拖了这几日没有及时就医,现在的情况很是危急,大夫表示只能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的意思便是救不救得活得看运气。   这运气既是越家三少爷的,也是苏月的,越家三少爷若自己嗝儿屁了,苏月也只有给他陪葬的份!   众人对楚怀安的定夺无话可说,楚怀安索性也不让人把越家三少爷挪走了,就放在这大堂,苏家自然是要留人看管的,越家留了五个家仆在这里,赵德调了二十个府差到这里,除此之外,暗中还有楚凌熙的护卫看着。   就这戒严程度,哪怕有只苍蝇飞过,都能被人揪着翅膀查看个清清楚楚。   时间眨眼就到了亥时,楚怀安他们不必陪着在这儿熬夜,打了个哈欠,便先回了自己的房间。   分开时陆戟想和苏梨说两句话,看见楚怀安搭着苏梨的肩膀很是亲近,又咽了回去。   罢了,有些事已经轮不到他操心了。   楚怀安和苏梨回了房间,刚关上门,两只手便被紧紧握住。   “手怎么这么凉?”   楚怀安问,从刚刚开始他就发现苏梨的脸色不对,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   他本就发着热,又一直捧着暖炉,掌心的温度比寻常人高出许多,再碰到苏梨发凉的手,自然觉得反常。   “是侯爷你的手太热了。”   苏梨回答,语气漫不经心,还想着刚刚苏月看她的眼神。   “从刚刚苏家那个大小姐瞪你的时候你就这副模样,你因为我病了就看不出来了?”楚怀安戳破苏梨的心思,苏梨抿唇不说话。   楚怀安不由得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不久以后,我就是你的夫,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坦诚,有什么事,你不必瞒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他说得极诚恳认真,轻易地打动了苏梨。   苏梨望着他,突然脆弱起来,脆弱得想哭。   “楚怀安,你手下的人真的没有找到二姐的尸骨吗?”   苏梨问着,眼眶发红,泛起水光,迷茫又无助。   楚怀安如今最见不得的就是她这幅模样,忙把她按进怀里安抚:“会找到的!我会帮你找到她的!”   上过战场,他的肩膀似乎比以前宽厚了许多,胸膛也变得更加硬实,让人产生信赖。   苏梨伸手抓住他的衣襟:“苏月的眼睛和二姐的眼睛非常的像,我刚刚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   说着话,苏梨的手颤抖起来,整个人也跟着轻轻发颤。   她是真的被她自己那个念头吓到了。   “我刚刚在想,苏月那双眼睛,会不会……会不会是从二姐的尸骨上剜下来的!”   苏梨说完抖得更厉害。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猜想来得突兀又莫名,但它冒出来以后,就不受控制的在她脑海里深深扎根,让她无法再直视苏月。   万一真的如她所想,她该如何面对二姐的在天之灵?   楚怀安也被苏梨的猜想吓了一跳。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会挖了死人的眼睛安在自己身上?不会觉得渗得慌吗?   若是一般人听见苏梨刚刚那番话,一定会驳斥她胡思乱想,但楚怀安没有,他了解苏梨,她会如此害怕,一定是因为有了某种强烈的预感。   那种预感也许来自血缘的羁绊,又或许是苏唤月的亡灵难以安息给她的提醒。   她没有任何依据,但这样荒诞的念头冒出来以后,让她心悸。   “不会的。”   楚怀安抱着苏梨安慰,不管她的直觉有多强烈,他都要坚定地否决,才能让她镇定下来。   “万一是真的……”   “我会替你将他们千刀万剐!”   他知道苏唤月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也知道怎么做才能解她的心头之恨。   苏梨的情绪好一会儿才稳定下来,楚怀安把她放到床上,伸手要帮她脱衣服,苏梨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今晚他们要共处一室。   苏梨抓住自己的衣领,一脸戒备的看着楚怀安。   “你自己脱?”   “……”   这个时候再让他转过身去会不会显得太矫情?   苏梨抬手解了一颗盘扣,楚怀安就站在床边看着,气氛陡然暧昧升温。   苏梨脸皮发热,微微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脱了衣服,穿着中衣躺下盖上被子。   她在军中也不是没与人同吃同睡过,和陆戟更算得上是朝夕相处,但那时候苏梨都很坦然,不像和楚怀安在一起的时候,会脸红心跳。   见她躺下,楚怀安也开始脱衣服,苏梨明明没有看他,余光却还是能看见他的动作。   他手上的冻疮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解盘扣的手指尤为修长好看,还带着股子奇异的诱惑。   苏梨不自在的翻身背对着他,反而将投射在墙上黑影的动作看得越发清楚。   “吹灯!”   苏梨小声提醒了一句,片刻后,楚怀安吹了灯。   屋里霎时变得一片黑暗,苏梨听见他一步步走近床边,掀开被子上床,然后宽阔的胸膛抵上她的背,强有力的手臂也横在她腰上。   心脏猛撞了胸腔一下,苏梨刚想推开,却听见他带着鼻音的低喃:“安心睡吧,不管发生什么,还有我在呢。”   “好。”   因为他那句话,苏梨很快放松下来,他发着热,又血气方刚,整个人暖烘烘的,很快让苏梨酝酿出睡意。   听见她的呼吸渐渐平稳,楚怀安心下微松,正要松口气,忽然闻到空气里有异样的香甜味道。   是迷魂香!   楚怀安迅速捂住口鼻,却还是慢了一步,已经吸了一口到肺腑,脑子不受控制的变得昏沉起来。   他勉力抵抗着不肯昏迷过去,隐约听见有人撬开了门栓。   什么人?   他想看看那人是谁,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   阿梨!   拼尽全力咬了一下舌尖,神智勉强恢复一丝清明,努力睁开眼睛,眼前闪过一道银光,然后是兵刃相击的脆响。   扈赫戴着面具,右手拿着长剑堵在门口。   轻柔的月光洒下,将面具和剑身都镀上一层清冷的杀戮。   他用完好的那只眼睛看着闯进屋里的人,唇角裂开一抹狞笑,笑意森然,如修罗如鬼魅。   闯进屋里的人穿着一身漆黑的夜袭衣,以黑布蒙面,身量娇小,夜袭衣紧紧包裹着身体,隐约可见凹凸的曲线,是个女子,但年龄并不是很大。   女子手里拿着一把小巧的匕首,没想到会突然杀出一个程咬金,眸子微微睁大,但也丝毫不惧,抬手朝扈赫甩了暗器,扈赫侧身避开,用剑一挑,撕下自己的衣摆,下一刻,不知名的药粉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扈赫屏气凝神,抓着衣摆一角迅速旋了起来,将那药粉挡住纳进衣摆里,同时提剑在靠近斜旁边一挑,便听见噗的一声,女子被他一剑挑中。   扈赫没有犹豫,利落抽剑,折射着寒光的剑染上殷红的血,女子捂着腰腹靠在门边恶狠狠的瞪着扈赫,眼神阴冷又凄厉,像女鬼。   扈赫把衣摆丢到一边,冷漠出声:“雕虫小技!”   他见识的经历的远比这些要多得多,这些手段在他看来完全上不得台面。   这一剑伤得很深,女子许是预感到自己今晚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了,撕下布条将伤口缠住,复又向扈赫攻过去。   若是陆戟和楚怀安在这里,也是还会看在她是女子的份上,稍微让上那么一两招,扈赫却是完全的不留情面,不仅没有丝毫退让,还招招都想置她于死地!   论力量论武功精湛度女子都远远不及扈赫,每次想用点什么阴招,又都会被扈赫提前感知化解,女子很快被扈赫逼得没了还手的余地。   女子被扈赫一脚踹飞在地上爬不起来,扈赫举剑飞扑过去,女子冷声开口:“你不能杀我!”   声音还有一分稚嫩。   与此同时,楚怀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顾炤,留个活口!”   女子闻声眼底闪过一丝得意,然而那得意成了她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个表情。   扈赫的剑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直接刺穿她的心脏,女子甚至听见那剑身在自己胸腔搅动的声响,无情又凌厉。   楚怀安跌跌撞撞的跑过去,只看见一具死尸。   “她刚刚已经没有还手的余地了,为什么不留下活口问话?”   楚怀安问,语气稍有点急切,迷药的药效没过,脑子还在犯晕。   扈赫斜睨了他一眼,眼睛发红,像某种冷血动物,没有丝毫感情,只有杀戮,是怪物是杀人狂魔。   楚怀安被他看得心底一凉,竟清醒了一点,撇开这女子的死活不谈,转而道:“你怎么知道今晚会有人来这里?周围的护卫呢?”   “和你一样。”   扈赫只说了这四个字就提剑离开,楚怀安原本还想问问他对于这个案子的看法,见他这会儿情绪不大对,也没有硬跟过去,没一会儿,有护卫跑了过来。   “属下方才不慎中了歹人的迷药,没能保护好侯爷,请侯爷恕罪!”   “无妨,以后警醒些。”楚怀安淡淡的说,并没有要怪罪的意思,又看向地上那具尸体:“你们先把尸体检查一遍,注意安全,尸体上可能藏着暗器,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再抬到大堂让人辨认吧。”   “是!”   回到房间,屋里那股子迷魂香的味道已经散尽,因为药物的关系,苏梨睡得很熟,完全没有醒来。   楚怀安上床把她捞进怀里,表情冷肃。   这幕后真凶,不去动越家三少爷,大半夜却来对苏梨下手,恐怕是又要把这一桩命案,栽到苏梨身上,到时借口说苏梨已被江神惩戒,大家再不要提起这件事,惹江神不快,就能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想到这个可能,楚怀安脸上浮起戾气,不管这江神是人是鬼,他都一定要把他揪出来瞧瞧!   第二日一大早众人被召集到了偏厅,偏厅里还停着那个叫喜竹的丫鬟的尸体,如今又多了一具女尸。   那女尸穿着一身夜袭衣,衣服早就被血浸湿,蒙面的黑布被取下,露出一张素净苍白的脸,看上去年龄不过十二三,尚未及笄。   睡了一觉,楚怀安的风寒差不多都好了,今天精神更足,他沉着脸站在屋里,表情严肃。   “昨夜这个女子欲图谋害本侯,被当场毙命,你们有谁认识她的?”   楚凌熙和陆戟已听说了昨夜的事,没想到这些人会这么大胆,脸色同样肃穆。   众人一片惊疑,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去谋害逍遥侯?他们疯了吗?   几大世家的人左右看看,全都是一脸狐疑不解,楚怀安的眼神扫过在场每个人,不肯放过他们脸上任何一丝的表情变化。   正想着,有人低呼了一声:“你们看她的小拇指!”   随着这一声低呼,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女子的手上。   女子的手很纤弱,经过一夜的停放,小拇指竟出现腐化,整根手指发黑脱落,露出一个整齐的黑色断面,像被人齐根斩断了那根手指。   “她是神女!”   王家大少爷吼了一声,所有人闻声全都往后退了一步,好像看见了非常不好的事。   楚怀安站着没动,楚凌熙疑惑的开口:“什么是神女?”   众人互相看看,噤若寒蝉,楚凌熙皱眉:“把赵德叫来!”   赵德很快跑来,看见屋里又多了具尸体,心里叫苦不迭,忙伏身跪下。   “下官拜见……”   “不用多礼,本王想请教赵大人,在漓州城,什么人会被称作神女?”   “……”   赵德唇角抽了抽,偏头瞅了眼尸体,看见那截腐坏的断指以后,脸色也变了变。   昨天他把无脸尸的事都说了,摆明了是选择站在朝廷这边,今日自然不能再含含糊糊。   “回禀王爷,神女是指在长老身边伺奉的少女,她们一般会由长老亲自挑选,一般选的是十岁的幼女,选中的少女在经过长老作法以后,便送到长老身边,伺候长老起居,待到及笄之时,会由长老再作法,禀告给江神,得江神点化飞升。”   “飞升?”   “对,飞升以后神女便位列仙班,再不是凡人。”   呵,光是伺候长老就能飞升,那长老如此劳苦功高,怎么还是凡夫俗子?   “你们可有人亲眼见过那些少女飞升?”   一直旁听的陆戟沉声问。   众人互相看看,都被问住了,倒是苏家有年龄稍长一点的家仆开口道:“我见过,每次神女要飞升,都会先被沉入江中,让江神点化,点化之后,江面会涌上白雾,这便是神女飞升了。”   “也就是说,你们只看见白雾,没看见神女本人?”   陆戟的眉头皱得更紧,这些人却丝毫不觉得哪里有问题,理直气壮道:“神女既然已经是仙体,哪里是我们能轻易见到的?”   “你们这是公然的草菅人命!”   楚凌熙听不下去了,他从未听说过将人沉江让人飞升的,这分明是在害人性命,偏偏整个漓州城的百姓都被愚弄洗脑,觉得这是一件很神圣让人向往的事。   楚凌熙是真的生气,当初他一力主张破除漓州用活人祭江一事,心里还以为自己替漓江百姓做了一件好事,也担得起淮阳王这个名号,没想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漓江城的真面目却是这样。   漓江河里不知道有多少冤魂在日夜哭嚎,却没有一个人听见。   “王爷,神女都是各家自愿送到长老那里去的,她们被沉江之时也都很坦然,没有哭嚎挣扎,她们死后,自己的家人生活也全都变好了,这怎么能是草菅人命?”   “就是!我若有女儿,也希望能让长老选上,去伺奉长老呢!”   众人反驳,脸上全是不以为意。   富贵人家妻妾成群,子嗣众多,女儿自也娇养如宝贝,在贫苦人家,女儿却是拖累,长成后要嫁到别人家去的,而且若是女儿不争气,嫁得不好,还要平白搭进去一些嫁妆,久而久之,便形成了重男轻女的想法。   这些人当真没有猜测过那神女是真的飞升还是死了吗?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能用一个赔钱的女儿,换一家老小的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值当的呢?   大不了背地里多给她烧点纸钱,别让她在底下受委屈不就好了吗?   众人心里全都是这样的想法,楚凌熙怒不可遏,赵德又道:“神女向来是代表长老的,怎会离奇死亡?是谁杀了神女?”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安静下来,将目光投向楚怀安。   长老难道奉了江神的旨意,要除掉逍遥侯?   气氛变得微妙,那王家少爷却突然开口:“我记得侯爷与侯夫人是同住一起的吧。”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没再做过多的猜测,众人却一下子醍醐灌顶。   是了!   长老怎么会突然想杀逍遥侯呢,分明是那逍遥侯夫人先对江神不敬,冲撞了江神才会惹出如今这许多事端才是! 第131章 你们俩是魔鬼吗?   苏梨醒来的时候发现身边的位置是空的,楚怀安不知什么时候起了,并没有叫醒她。   外面天光大亮,时辰有些晚了,睡得太久,苏梨脑袋有些昏沉沉的,她揉揉脑袋坐起来,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嗜睡。   是最近太累了吗?   苏梨猜想,穿好衣服起来,让丫鬟送来热水洗漱。   吃过早餐,苏梨走出房间准备去大厅找楚怀安,穿过长廊的时候,余光却闪过一道黑影,那影子闪得太快,苏梨甚至没有看清是男是女。   什么人?   苏梨凝神看着黑影消失的方向,她现在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贸然前去反而可能会给楚怀安他们添麻烦。   苏梨下意识的扭头朝周围房檐看了看,却没发现扈赫的身影。   怎么办?   苏梨有些着急,犹豫了一下,返身往回走了几步,找到一队府差道:“我刚刚在前面发现不明来历的人,劳烦几位差爷随我走一趟,然后再派一个人去告诉侯爷和王爷。”   府差不认识苏梨,听见这话,都狐疑的看着苏梨,不敢轻易相信,苏梨绷着脸,神情越发严肃:“事出紧急,还不快去,若是耽误了大事,小心王爷摘了你们的脑袋!”   苏梨拔高声音,浑身自有股子叫人不得不顺从的威压,这是这些年陆戟言传身教给她的,关键的时候用来唬人很有效果。   几人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觉得按照苏梨说的做。   苏梨循着刚刚的记忆,带着人往苏府西南方向追过去。   苏府西南方向是下人住的地方,越往前走,来往的人更多,因为现在住在府上的人多了,厨房的活也越来越重,刚吃了早饭没多久,后厨就开始准备午饭了。   一路走来没看见什么行踪反常的人,苏梨眉头微拧,疑心刚刚她看见的人是不是已经离开了苏府。   正想得出神,不期然对面急急忙忙走过来一个人,来人抱着一箩筐大白菜,被白菜挡了脸,步子迈得大,又走得急,苏梨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避让不及,被撞了个正着,大白菜也咕噜噜滚了一地。   “哎哟!”来人惊叫一声坐在地上,箩筐滚到一边,屁股底下还坐着一个大白菜:“谁呀!没长眼呢!”   来人买好气的怒问,苏梨那一下被撞得不轻,但到底是她出神才会撞到别人,只能忍下道歉:“不好意思,我刚刚走神了。”   苏梨说着伸出手去拉那人,那人抬起头来,苏梨愣了一下,这不是昨天在后门口和人闲聊八卦的黄大娘吗?   想起黄大娘昨天那一句意味深长的叹息,苏梨心思一转,有了主意:“黄大娘,您没事吧?”   苏梨轻声问,一脸诚挚的歉意,黄大娘原想抓着她的手借力站起来的,闻言收回手,戒备的看着苏梨:“姑娘是哪个府上的千金?怎么会认识我?”   “昨日碰巧见过大娘一面,那时大娘正忙,可能没有注意到我,我是随着淮阳王一起住进来的。”   苏梨从善如流的回答,黄大娘一听‘淮阳王’三个字,脸上露出敬畏:“原是淮阳王身边的人,请姑娘恕罪,婆子我有眼无珠,竟冲撞了姑娘。”   “是我自己走路不专心,没看见大娘。”苏梨主动揽责,见黄大娘手掌擦破了点皮,立刻又道:“大娘的手受伤了,我替大娘上点药吧。”   “不用不用,我还要给厨房送菜过去……”   黄大娘推辞,苏梨直接回头对两个府差吩咐:“有劳二位帮把菜捡起来装好送到厨房,我带黄大娘去上药。”   说完话,苏梨不容拒绝的拉着黄大娘往前走:“大娘住在哪里?”   黄大娘是个爽利人,见推脱不过,便顺从的往前走,嘴里不住的感叹:“姑娘真是个好人啊,这世道上像你这样的好人不多啦!”   “大娘说笑了,这世上还是好人更多些的。”   苏梨温和的说,她是记着昨日这位黄大娘叹息着说那一句话,像是知道些内情,想打探一番,走了两步却看见今日这位黄大娘的手似乎鲜嫩了些,不像昨日那般粗糙。   苏梨压下诧异,不动声色的打量黄大娘,她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两鬓有一两根银丝,眼角也有皱纹,穿着粗布短打,很是敦实强悍的样子,但那衣领之下的脖颈却隐约透着两分细嫩,根本不像是一个常年干粗活的中年妇人的脖子。   苏梨往后看看,刚刚那一队府差一共也才八个人,一个去给楚怀安他们报信了,还有两个送白菜去厨房,现在跟在苏梨后面的还有五个。   赵德这些年懒散,不曾勤于练兵,这些府差熬了一夜便有些萎靡不振,一会儿若是打起来,只怕比酒囊饭袋好不到哪儿去。   苏梨收回目光,松开黄大娘,下一刻,手腕却被抓住,那位黄大娘眼神发亮的看着苏梨的手:“姑娘这双手生得可真漂亮啊!”   黄大娘是真心实意的夸赞,因为夸得太过真诚,反倒让苏梨心里生出两分诡异的不安。   “去年冬日太冷,手上生了冻疮,如今还没痊愈,黄大娘别取笑我了。”   苏梨说着挣了挣,想把手抽回来,那黄大娘却更加用力的抓住不放,眼底闪现痴迷:“姑娘所言差矣,真正的美人在骨不在皮,若没有冻疮蔽目,姑娘这双手,当是十指纤纤,美如白玉呢!”   黄大娘像见了稀世珍宝,恨不得据为己有。   苏梨被她的语气恶心到了,也不再与她周旋,用力甩开她的手,抬腿就是一脚。   黄大娘没想到苏梨会突然动手,被踹了个正着,后退了好几步,跟在后面的府差也是一脸懵,怎么刚刚还好好地两个人,突然就打起来了?   “抓住她!”   苏梨命令,没有时间解释那么多,府差愣了一下,随即后知后觉的抽出佩刀。   黄大娘没把那些府差放在眼里,仍看着苏梨那双手,眼底露出疯狂:“这双手,归我了!”   说完伸手在腰间抽出一条朱红色长鞭,长鞭一挥,围在她身边的府差便被抽得飞了出去。   在她抽出长鞭的时候苏梨就看出不妙,朝前面跑去,然而没跑几步,腰间却是一紧,被朱红色长鞭缠住。   “往哪儿跑?”   ‘黄大娘’幽幽的问了一句,声音已不似刚刚那般粗大,反而是少女的轻柔纤细。   说完,苏梨便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拉力将她往后拉去。   身体陡然腾空,苏梨本以为这下必然要落到这位‘黄大娘’手中,却见扈赫从房檐上一跃而下,挥剑斩断鞭子。   鞭子从中间断裂,‘黄大娘’眼神一变,冲上去和扈赫缠斗起来,苏梨却还因为惯性朝后面砸去。   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苏梨砸进一个宽厚的怀抱,来人被她撞得后退了好几步,横在腰间的手却不停地收紧再收紧,熟悉的药味涌入鼻尖。   “侯爷?”   苏梨想回头看看,楚怀安却按着她的脑袋不让她回头。   “没事了。”   楚怀安说完,扈赫已一脚将‘黄大娘’踹飞撞到柱子上。   扈赫那一脚约莫用了十足的力道,‘黄大娘’撞到柱子上的时候,苏梨都听见了她脊椎骨断裂的嘎嘣声。   ‘黄大娘’倒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楚凌熙带来的护卫将她团团围住,扈赫提剑要将她直接杀死,陆戟抽了旁边一个护卫的刀上前挡住扈赫的剑。   他和昨夜的楚怀安抱着同样的想法,‘黄大娘’已没了还手之力,可以留个活口审问一番。   然而就在他挡下扈赫那一剑的时候,‘黄大娘’却扭头冲扈赫吐了一枚暗器。   那暗器约莫如银针大小,扈赫偏头,暗器正好射在面具上,面具被撞得脱落,扈赫震开陆戟的刀,动作极快的将剑捅入‘黄大娘’的心脏,手腕一转,将心脏绞碎。   ‘黄大娘’瞪大眼睛没了声息。   围在周围的护卫和闻讯赶来看戏的众人全都后退了几步,没了面具,扈赫的脸暴露在众人面前。   那张脸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伤,伤痕如老树的根虬结,透着狰狞的血腥,他的右眼空荡荡的,被人挖了眼珠,只有左眼是完好的,此时却是一片血红,那里面没有感情,只有杀戮,像个活生生的怪物。   众人全都被扈赫震住,扈赫没理会众人的目光,抽出自己的剑随意地在‘黄大娘’身上擦干净,然后转身捡起自己的面具重新戴上。   “他……他就是凶手吗?”   有人这样问,陆戟冷眼看向那个人,硬邦邦的回答:“不是!”   他不是凶手,他叫顾炤!   陆戟拿着刀挡在扈赫面前,眸光锐利的扫过众人,他的眼神极具威慑力,立刻压得众人垂下头去。   “这位黄大娘是别人冒充假扮的!她和凶手是同党!”   苏梨高声说,楚凌熙给赵德递了个眼色,赵德立刻让仵作上前验尸。   仵作仔仔细细的检查着‘黄大娘’的尸首,暗地里有人嘀咕了一句:“怎么哪哪儿出事都有你啊!”   苏梨拧眉,楚怀安拥着他扭头看向众人:“谁在说话?”   “……”   众人立刻噤声,眼观鼻鼻观心,个个成了锯嘴葫芦。   楚怀安忍这个声音很久了,这些人像臭水沟里又脏又臭的老鼠,只敢躲在阴暗的角落发出吱吱的恼人声音,却不敢站在阳光下,光明正大的说一句话!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人说出来的话,会在事情真相不明朗的情况下产生一种诱导性舆论,煽动旁人捣乱事情的正确进展。   “是条汉子就给我站出来!既然有疑虑,那就站出来理直气壮的对峙!”   楚怀安命令,心里的怒火达到顶点,今天他一定要把那个人揪出来!   这种时候谁都知道站出来没有好果子,哪里肯主动撞枪口,全都眼神飘忽着避开楚怀安的目光。   陆戟和楚凌熙也凝神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自幼所受的教养让他们绝不会在背后说人是非,自然也非常痛恨这种躲在角落随意猜测的人。   气氛压抑沉重,叫人喘不过气来。   过了一会儿有人沉不住气嘀咕了一句:“自己查不了案就拿我们撒气,有意思么?”   那人声音很小,但楚怀安还是在一瞬间辨出了他所在的位置,大步流星的跨过去将那人从吴家家仆中揪了出来。   那人生得尖嘴猴腮,本就不大讨喜,被楚怀安揪出来以后吓得脸色巨变,面部肌肉抽搐狰狞,越发难看。   “侯……侯爷?”那人脸色发白,结结巴巴的喊了一声,楚怀安一只手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把你刚刚说的话再说一遍!”   楚怀安说得很慢,言语之间是滔天的怒意和威胁。   在京都向来横行霸道,从没受过半点委屈的逍遥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憋屈过!   那人被楚怀安震慑住,忘了反抗,鬼使神差的将自己刚刚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自……自己查不了案就拿我们撒气,有……有意思么?”   说完,没等楚怀安再说什么,那人便吓怂了,忙不迭的打着自己的耳光求饶:“侯爷,我错了,我说话没经脑子,我混蛋信口胡诌,请侯爷恕罪!”   被抓到现行他知道认错了,用自己的言论逼死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这句话的杀伤力有多大?   楚怀安对他的求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单手拎着他,扭头扫过众人:“我再说一遍,刚刚说话那个人,自己站出来!”   来漓州以后,他受着重伤,又在战场上磨砺了一番,性情比以前温和了许多,但那并不代表着他完全转性了。   听说过逍遥侯名声的人应该都知道,他不仅喜欢流连风月之地,脾气还很不好,睚眦必报!   众人知道楚怀安是来真的了,不由得看向自己身边的人,希望刚刚乱说话那个人能站出来。   片刻后,王家的一个家仆被推了出来。   “侯爷,就是他!”   “靠!”被推出来那人气急败坏的骂了一句,似乎对自己被同伴出卖的事十分气恼。   “你叫什么名字?刚刚那话是你说的?”   楚怀安冷冷地问,那人许是在王家家仆之中还有些地位,不服气的高昂起脑袋:“在下王虎,明人不说暗话,刚刚那句话是我说的!”   若不是被人推出来,他不知道还要畏畏缩缩的躲到什么时候,竟也好意思说自己明人不说暗话,他算哪门子的明人?   楚凌熙最是崇尚文儒学士的君子之风,听见王虎这句话,气得一口老血梗在喉咙。   报了姓名,认了名状,王虎的背脊越发的挺直,一条一条的数出自己的依据:“今年祭江,这位侯夫人对江神不敬在先;五大世家抢头彩出事在后,苏家死的那个丫鬟是站在她身边的;昨夜神女的死与她有关;今日这桩命案更是与她脱不了干系!”   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全部串联起来,王虎自觉已经非常有说服力,顿了顿高声问:“发生这么多事,必然不是巧合,我为什么不能提出质疑?”   其实这些话也是在场好多人心中所想,王虎这么理直气壮的替他们说出来,若不是被楚怀安之前的举动震住,众人只怕要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   他说了这么多,唯有一点是说到点子上的。   “这些事当然不是巧合!”   楚怀安松开吴家那个家仆,那人吓得腿软,瘫坐在地上爬不起来。   楚怀安扭头看着王虎继续道:“堂堂逍遥侯夫人,在漓州城内接连遇险,本侯有理由怀疑,漓州城中有人无视法纪、以下犯上、欲图不轨!若有人要煽风点火,趁机制造祸乱,当按此罪同处!”   这三条罪名扣下来,每一条都是够得上杀头的大罪。   但自古以来还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叫:法不责众!   王虎一点也不害怕,他看着楚怀安道:“侯爷这话没有证据,怎么能就这样随意地定了我们的罪?”   “那你手里有什么证据就敢随便放屁?”   楚怀安反问,他向来路子野,不像楚凌熙的性子,别人跟他耍横,他便不会再讲理。   论耍无赖,全京城都没有一个能比得过他的!   王虎被楚怀安噎住,楚怀安冷笑,并不止针对王虎一个人,而是扫视着在场每一个人。   “你们不会真的天真的以为漓州城是那个狗屁长老还有江神的天下吧?”   这话,是对江神和那长老的大不敬,众人脸色一变,又听楚怀安道:“漓州再大,那也在远昭的疆域里,胡人十万兵马都被远昭打得屁滚尿流,一个小小的漓州又算得了什么?!”   楚怀安的语气很是狂妄,完全没把江神和长老放在眼里。   众人被惊得睁大眼睛,满脸难以置信。   逍遥侯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为了一个女人,他要带兵攻打漓州?   “侯爷,为了一个女人,你要如此的大动干戈,你觉得陛下会同意吗?”王家大少爷忍不住提出质疑。   楚怀安这一句话的威慑力太大了,完全打破了在场的人最初的想法。   逍遥侯这简直是要血洗漓州啊!   楚怀安懒懒的掀眸看向王家大少爷:“你知道现在远昭,真正掌管远昭兵马的人是谁吗?”   “是镇边将军陆戟,和骠骑大将军赵飞扬!”   王家大少爷斩钉截铁的回答,朝廷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封锁了京中的消息,加上信息传输又慢,并没有太多人知道如今远昭的局势。   楚怀安轻嗤一声,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陆戟,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现在能调动远昭兵马的人,是他,还有本侯!无需陛下准许,只要本侯一声令下,只需十日,十三万大军就会将漓州城夷为平地!”   “荒唐!便是亡了国,敌军破城,也没有将整座城池夷为平地一说!”   王家大少爷怒斥,以王家的家世,他在漓州城也算得上是喊得出名号的人物,可在楚怀安的话里,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什么五大世家,都是不值一提的。   他们所信奉崇拜的,在十三万大军面前,也根本算不得什么。   王家大少爷怒的并不是楚怀安不把这一城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而是怒的在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在场所有人都受到了震撼,他们发现,他们一直想要隐瞒的秘密,想要维护的神灵,其实能被轻易地踏碎。   所有人心里都涌上不知名的怒气。   真的太可恶了!   逍遥侯不好好在京都待着,跑到漓州来做什么?   江神和长老一直庇佑漓州的安宁,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吗?   楚怀安根本不理会这些人渐渐变得怨恨起来的目光,他背着手踱步往旁边走了走,脸上露出浑然不在意的邪笑:“若这一城的百姓都是些没有脑子,任人摆布的蠢货,不杀了难道还留着贻害万年吗?”   这人生来就是小霸王,欺负人的事做得多了,骨子里就带着邪性,尤其是这样半眯着眼睛看人,语气和善的说着狠话的时候,最是叫人心底发寒。好像再可怕再大逆不道的事,他都是做得出来的。   众人被楚怀安笑得心里发怵,却还是觉得他不过是虚张声势,根本不会真的率兵攻打漓州。   “用不了十日。”   陆戟说着把刀丢给护卫。   他向来话少,这几日有苏梨和楚怀安出头,他的话便更少了,众人虽然知道他就是镇边将军,却也没觉得他有多少存在感。   这会儿陆戟提步走到楚怀安身边,众人这才发现他其实很高,比楚怀安还要高半个头,即便穿着样式简单的常服,也遮不住雄健的身姿。   他姿态悠然,站定以后,两腿自然分开与肩宽,肩背挺阔,单单是站在那里,便有股子金刀铁马的狼烟味。   “各地州府按律屯兵两万,淮阳王在云州屯兵五万,从云州到漓州不过两三日的路程,轻兵疾行不出四日便能到达,七万兵马攻打漓州,绰绰有余!”   若说楚怀安只是碾压式的威胁,那陆戟便是用兵法徐徐攻之。   他清楚各地驻守的兵防力量,也有调兵遣将的权力,所以他说出来的话,足以让人信服。   众人被震得说不出话,他们还在怀疑楚怀安说得话是真是假,人家便已经筹谋好了该如何调兵遣将!   “漓江往上二十里有一个大道湾,湾口只有几丈宽,若用巨石填之,不出半个月,便能将湾口填埋,使漓江改流……”   “陆将军,你在说什么?”   越老五瞪大眼睛打断陆戟的话,在漓州城,他自认自己是个狠人,可听了陆戟的话,他才发现什么才是真正的狠。   众人也都直勾勾的盯着陆戟,心肝一阵阵发颤。   陆戟面不改色,语气四平八稳的回答:“若真有江神,定是附水而生,使江河改流,河床干涸,江之不存,神以为生?”   众人:“……”   卧槽你们两个是魔鬼吗?一个要屠城,一个要填江,咱们能不能心平气和的好好说话?   众人喉咙哽了一口血,不得不向恶势力低头。   互相看看,最终还是王家那位大少爷先拉下脸来:“侯爷、将军,草民不过是想为草民的二弟讨个公道,你们不必用这样的话来恐吓草民吧?草民的太祖父还曾做过皇商,王氏子孙从未做过违背良心的买卖,还请侯爷、将军明察!”   听见要屠城你知道说自己是遵纪守法的好人了?   晚了!   “你弟弟受伤的事归你们长老管,你犯不着拿到这里来说,本侯现在论的是逍遥侯夫人在漓州屡次遇险的事,你们既然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就给本侯老老实实的闭好自己的嘴!”   楚怀安毫不留情的怼回去,从人堆里找到赵德,厉喝一声:“赵德,还不快去调兵!”   从听见楚怀安有屠城的想法以后,赵德就悄悄地往后面躲。   他是真的对这位逍遥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屠城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漓州城中二十万人都要被杀。   就是屠宰二十万头猪,也得要杀个几天几夜吧!   谁能干得了这种事?   赵德觉得他反正是干不了的。   虽然这漓州城的百姓封建愚昧,平日也不是很把他放在眼里,但要他执行屠城的命令,他还是做不到。   被楚怀安叫住以后,赵德僵在那里,没跑也没往前凑。   正僵持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一行有十个人,个个身上穿着墨色绣赤金蟒蛇锦衣,罩着银色金丝暗纹披风,头戴黑色乌纱圆帽,配着玄铁长刀,蹬着白色厚底黑色缎面齐膝朝靴,靴上用金银双丝绞着花,远远地一看,便威风凛凛,自有皇家威仪逼人的气派。   众人不自觉让开一条道,十人跑到楚凌熙面前一字排开跪下,齐声高呼:“属下救驾来迟,请王爷恕罪!”   只是十个人,说出来的话却洪亮如钟,胜过几百人。   虽说每年祭江的阵仗也搞得很大,众人都算是见过世面的,见到这场面却还是有种小巫见大巫的感觉。   正想着,苏府下人跑来禀报:“不好了,老爷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官兵,把咱们围了!”   众人:“……”   侯爷,你不会真的这么雷厉风行吧?   众人被这一系列的变故弄得焦灼不安,心里那股子怨气早被震慑得没了踪影,正要开口说点软话,又见三个黑影飞快的从眼前晃过,在楚怀安面前跪下。   这三人身上穿的都是寻常百姓的衣服,身手却都是一等一的,整个漓州城只怕也找不出几个比他们更厉害的。   跪下以后,最前面那人双手奉上一卷黄澄澄的布帛,仔细观望,依稀可以看见布帛上面用金线绣着极精美的爪子,那爪子有五指,弯曲向内,微微并拢,极有威严,正是龙爪。   当今世上,敢在布帛上绣五指龙爪的,只有当今天子一人!   众人倒吸了口冷气,因为第一次看见传说中的圣旨。   楚怀安面色冷淡,拆开火漆,将圣旨展开,也没避讳陆戟。   朕已得知谨之及时率领援兵奔赴边关大胜胡人十万大军,此战艰难,代价之惨重,朕心中早有定断。此次远昭得以安全度过危机,全靠谨之、阿梨与陆戟之功,远昭有三位在,是朕之幸,也是远昭黎民之幸。   然外敌虽已镇压,京中局势尚未明了,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望你们尽快将养好身体,赶赴回京!   圣旨上面的内容不算短,没有谕令,只是让他们尽快赶回,字里行间,让楚怀安觉得京中的局势并不是十分的好。   这次胡人率了十万大军,远昭大多数兵力也都被调到边关,莫非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楚怀安隐隐有些不安,面上却是半分未显,将圣旨合上,陆戟早就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更是一点表情变化都没有。   “起来吧。”   楚怀安把圣旨揣进袖兜,冲那暗卫道:“漓州之行,你一共带了多少人?”   “回侯爷,陛下让属下带了二十精锐护送侯爷回京!”暗卫如实回答,见这里又有死尸又围着这许多人,立刻又加了一句:“侯爷若有需要,属下可连夜前往各州县调兵!”   众人:“……”   大哥,求你闭嘴吧,不要再调兵了,再调我们漓州城往后数十年怕是要寸草不生了!   这两队人马来的时机掐得非常巧妙,很轻易的便击溃了在场这些人的心防。   楚怀安让那三个暗卫保护着苏梨,叫仵作当众解剖了‘黄大娘’的尸首。   黄大娘是假冒的,冒充她的人是个十二三的少女,少女生得异常高挑,在身上绑了一些猪皮,让自己的身形尽量和黄大娘相似。   然而身形是假装的,那张脸却真的是黄大娘的脸。   这和胡人一族的换脸术如出一辙,换脸者必须先毁掉自己的脸,再将别人的脸揭下贴在自己脸上,洒上秘制药物,别人的脸便会渐渐长在换脸者脸上。   只是这种邪术有个缺点,若换脸双方身体各方面非常不相符合,会产生相斥状况,那张脸在长好几天后,就会腐烂坏掉。   一般相符的,相斥状况会稍微轻一些,脸长好以后不会坏掉,但换脸者的面部表情是坏死的,再也不能笑,换来的脸与面具没什么差别。   当然,最幸运的是,换脸双方无论从年龄、血缘、体质都十分相近的话,换好脸后,那脸便如同自己与生俱来的,能哭能笑,能捏能掐,看不出任何问题。   不论是哪种情况,换脸者都会面临一个问题。   换脸后,换脸者将只剩下两到三年的寿命,最后几个月会迅速衰老至死,谁也救不了。   黄大娘的脸已经在少女脸上长好了,但因为少女与黄大娘的差异过大,在仵作验尸的过程中,黄大娘的脸渐渐出现了腐坏的现象。   她恐怕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脸一腐坏,尸臭味便蔓延出来,众人没闻过这个味儿,一个个被熏得干呕起来。   唯一一个没有呕吐的人是苏老爷子,他精神不济,人也老了,看热闹的时候被一众家仆挤到外围,离那具尸首比较远。   隔着这样的距离,苏老爷子一错不错的看着那尸体,苍老浑浊的眸底溢满难以置信的惊愕。   冒充黄大娘的少女是被扈赫一剑捅死的,这没什么好疑惑,仵作很快验完尸,正要给尸体盖上白布,忽见尸体右手小拇指陡然发黑腐化,然后齐根断裂,断面整齐如刀削。   又是一个神女。   众人的眼睛也不是瞎的,一天之内,已经接连死了两个神女了。   在楚怀安说要屠城之前,众人看见神女死了,第一反应是要多往江里投点祭品,以免江神生气,现在看见神女死了,众人只有一个念头:漓江河中法力无边的江神啊,你再不老实点,我等凡人恐怕阻止不了漓江改流的人间悲剧了!   楚怀安虽然上过战场,但对尸臭还是无法忍受,他强忍着恶心对众人道:“该说的话本侯已经说完了,是等着本侯屠城,还是乖乖供出幕后真凶,就看你们自己怎么选了!”   说完,楚怀安拉着苏梨离开,陆戟和扈赫紧随其后,。   楚凌熙早就吐得不行,见楚怀安走了,一众护卫连忙也扶着他回屋休息。   剩下围观的人渐渐也都散了。   苏老爷子把下人打发去做事,自己一个人慢吞吞的走向祖宗祠堂。   苏家的宅院是他三十年前置办的,这宅子里的每一砖每一瓦他都熟悉得不行,从后厨到祖宗祠堂的路很长,长到他好像把自己这匆忙的一生又走了一遍。   他想起自己早亡的妻子,想起两个意外身亡的儿子,还想起当年那个跌跌撞撞扑向他的女儿。   有钱以后,他做过很多善事。   很多人觉得他是大好人,但没有人知道他是为了赎罪。   他的妻子很漂亮也很贤惠,但是在生下女儿后还没出月子,她便与世长辞。   府上的人都知道她是意外落进漓江的。   没有人知道,她是被他亲手绑了石块沉进江里的。   那天夜里,漓州下着绵绵的冬雨,江水冷得刺骨。   想到这里,苏老爷子陡然打了个激灵,像是被记忆中的江水冻了一下,然后他身后响起一个轻柔无比的声音:“爹,你是在想娘亲吗?” 第132章 他也许不是她的良人   苏老爷子扭头,看见苏月站在他身后,亭亭如玉,身姿柔弱的站着,戴着面纱,一双眸子微微弯着,透着盈盈的笑意。   苏老爷子后背不受控制的发凉,连这祠堂都变得阴森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   苏老爷子哑着声问,苏月没急着回答,莲步微移,缓缓上前,抬手在香炉里插了两炷香,青烟袅袅升起,夹杂着几不可察的清香。   “我看见爹心神不宁的往这边来,有点担心,所以跟过来瞧瞧。”苏月淡淡的说,又取下面纱拿在手里,拿起兄长的牌位细细擦拭。   她低着头,半边侧脸正对着苏老爷子,肌肤光滑软嫩,虽嫁了人,却仍如少女一般。   苏老爷子看着她的脸,心里涌上极不舒服的怪异感。   “擦牌位的事自有下人去做,你放下吧!”   苏老爷子沉声说,苏月的动作没停,反而擦得更用力,偏头冲苏老爷子勾起一抹冷笑:“爹是觉得月儿连替兄长擦牌位的资格都没有么?”   她的声音依旧柔婉,却莫名空洞起来,没有感情。   苏老爷子刚想否认,眼睛猛地瞪大,只见苏月手里揉成一团的面纱突然变成血红色,上好木材做的牌位被抹得一片艳红,像被人恶意糊了血上去。   苏老爷子后退两步,心跳陡然加速,呼吸有点困难,耳边甚至听见两个儿子的惨叫:“爹,救我!”   两个人的声音由无助哭嚎渐渐变得凄厉,像从炼狱里爬出来想夺命的冤魂,苏老爷子的脸上血色尽褪,嘴唇苍白不停地颤抖,感觉自己有些呼吸不过来。   “爹,你怎么了?”   苏月终于放下牌位,睁大眼睛一脸无辜的问,苏老爷子摇摇头,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他摇了摇头,视线清晰了些,却看见苏月左脸上的皮肤突然卷翘起来,露出底下发黑早就腐烂的肉。   啪嗒!   皮肉掉在地上,苏月脸上出现一块碗口大小的伤,伤口上有蛆虫蠕动,直叫人恶心反胃。   苏老爷子扭头干呕起来,像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他想逃跑,刚迈开腿人便失力的跌倒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苏月走近,在他面前蹲下。   “爹,女儿让你觉得恶心吗?可女儿脸上已经没有那个丑陋的胎记了呀,女儿现在难道不美吗?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苏月嘟着嘴问,像多年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   苏老爷子浑身都在抖,脸上老泪纵横,神智变得混乱,嘴里不停地低喃:“造孽啊!都是冤孽!”   “爹,你别哭啊,大哥二哥若是看见了只怕会误会我欺负了您呢。”苏月说着抬手,用刚刚擦过牌位的面纱帮苏老爷子擦脸,苏月继续道:“两位兄长是真的有孝心,到死的时候都还在担心爹的安危呢。”   这话她说出来乍一听像是宽慰,苏老爷子却是陡然一僵,难以置信的看着苏月。   两个儿子接连惨死,连尸首都没找到,是他心里过不去的结,苏月怎么会知道他们死前在想什么?   许是太过愤怒,神智又清明了些,苏月脸上的疤没了,面纱上的血也没了,只是空气里的香味越来越浓郁。   “他们两个的死和你有关?!”   苏老爷子颤抖着问,苏月歪着脑袋甜甜的笑起:“爹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弑兄,他们不是被爹您亲手杀死的吗?”   被他亲手杀死?   那可是他的血亲骨肉,他怎么可能会杀死他们?   苏老爷子气得直喘气,喉咙涌上一片腥甜,被他强压下,神智又模糊起来,出现幻觉幻听,苏老爷子咬了咬舌,低声吼出一句:“逆女,你竟敢给我下毒!”   “本来不想这么早跟爹摊牌的,没办法,侯爷他们太厉害了,我只能趁他们还没有查到这里来,先把你带去见娘。”   苏月说着一脸惋惜,似乎还没玩够,苏老爷子耳边全是凄厉的惨叫,听见她这句话,整个人如遭雷劈:“那个贱人早就已经死了,怎……怎么可能……”   “贱人?”   苏月冷嗤,脸上一片讥讽,苏老爷子只能看见她的朱唇一张一合,却再也听不清她的声音,意识陷入无边的黑暗……   楚凌熙的亲卫从云州带了八百精兵过来,这八百人虽比不得镇北军和骠骑大军,却也不是漓州这些酒囊饭袋的府差能比的。   漓州的水太深,底下藏着的鬼太多,楚怀安他们没时间顺藤摸瓜慢慢理清这背后的关系,有这八百人,完全可以直接速战速决。   先端掉那个劳什子长老,破除祭江这种陋习,剩下的事交给赵德或者另指派一个人细致清理就行。   几人的想法心照不宣的一致,楚凌熙传令下去,接下来在漓州城里,楚怀安、陆戟和苏梨都有权调动这八百人,所有人都必须听从调遣。   楚凌熙说这话时,扈赫也在房里,却被刻意略过。   倒不是楚凌熙没有猜出他的身份,只是他之前杀人那一幕在楚凌熙脑子里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顾家满门被灭,顾炤一个人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是什么人毁了他的脸?他心中对朝廷是否有怨恨?   哪怕楚怀安、陆戟和苏梨看上去都没拿扈赫当外人,楚凌熙也不得不考虑这些问题。   扈赫抱着剑坐在靠窗的位置,脸微微侧着,似乎专注的看着上面的窗花,并没有听到楚凌熙这句话,也许就算听见了,他也不会有分毫在意。   几个亲卫得了吩咐去门外守着,楚凌昭派来那三个暗卫却还在房里。   楚怀安把圣旨拿给苏梨,让楚凌熙也看看。   楚凌熙凑过去瞧了一眼,心底掀起一片惊骇,之前安家叛乱的事楚凌昭让人传了密信给他,要他在封地内肃清安家余孽,后来胡人蠢蠢欲动,楚凌昭也给他提了醒,所以楚怀安和陆戟同时出现在漓州的时候,他猜想过缘由,直到现在才知道胡人竟然举兵十万入侵!   边关常年驻兵不过三万,如何能抵御这十万之众?   这一场仗该打得有多艰难?   楚凌熙惊疑不定的看看苏梨又看看楚怀安。   陆戟是陆国公亲自带出来的镇边将军,论行军打仗,整个远昭无人能及,可苏梨和楚怀安却完全不像是能和这件事沾边的。   苏梨身娇体弱,在楚凌熙看来是应该被悉心保护的,而楚怀安纨绔不羁,在美人乡里逞逞威风也就罢了,什么时候能上阵杀敌了?   “小熙子,你那是什么表情?”   楚怀安瞪眼,一脸不爽,楚凌熙摇摇头,驱散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疑虑,诚恳道:“阿梨巾帼不让须眉,谨之心系天下敢为人先,陆将军英勇过人治军有方,鸿礼钦佩之至!”   “好好说话,文绉绉的听着费劲!”   楚怀安翻了一记白眼给他,扭头看向那暗卫问:“京中如今的形势如何?”   暗卫犹豫,目光在扈赫身上停留的时间有些久,楚怀安抬手抓起一个空茶杯砸在那暗卫脑袋上:“爷问你话呢,看什么?这里没有外人!”   楚怀安这话说得极自然,楚凌熙和暗卫都是一脸诧异,连一直在旁边欣赏窗花的扈赫都掀眸朝他看过去。   “怎么,爷越长越俊了,羡慕嫉妒了?那也没用,爷已经名花有主了!”楚怀安没正经的撞了苏梨一下,又偏头看向扈赫,露出小霸王气质:“看什么看?爷说你是自己人,你难道还要腆着脸拿自己当外人?”   扈赫抿着唇不吭声,眼底一片波澜不惊。   嘿,还跟爷端上架子了!   “得,你要真拿自己当外人,那就出去,爷保证不拦着你!”   楚怀安两手一摊,毫不在意的说。   扈赫还是没说话。   明媚的春光透过纱窗晕出一片清浅昏黄的光晕,扈赫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清冷的银色面具难得柔和下来,有光晕洒进他空洞的眼窝,像迟来的暖阳,照进了过去许多年的冰冷黑暗。   片刻后,扈赫回过头继续看那窗花,好像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默认了楚怀安那句话,他是他们的自己人。   楚怀安哼了一声,小样,你怕是不知道爷以前在京都专治你这样的!   “这里没有外人,说吧。”   陆戟开口,看那暗卫的眼神裹着凛冽的威压,暗卫后背一紧,忙开口道:“陛下把忽鞑扣在京中,也将太后圈禁起来,但安家这些年渗透的方方面面太多了,虽然扈……”   暗卫想说扈赫的名字,刚说了一个字,陆戟的眼神便陡然凌厉起来,暗卫立刻改口:“顾炤提供了一份名单,但若是全部处罪斩杀,牵连太广,如今内防中空,陛下担心会出乱子,所以派属下前来,请侯爷你们养好伤尽快回京!”   “太后被圈禁起来了?”   楚凌熙等暗卫说完才插了一句,眉头微皱,他原在云州,对京中发生那些事的细节并不十分了解,如今乍然听见太后被圈禁起来,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他不是太后亲生的,和太后也没什么深厚的感情,只是太后被圈禁一事太有悖伦常。   楚凌昭继位以后,最提倡的就是仁孝,如今他身为一国之君,却圈禁了自己的母后,天下人会如何看他?   “回王爷,是的,陛下另有旨意,再过三个月就是太后七十大寿,请王爷与侯爷他们一同启程回京为太后贺寿!”   暗卫拱手道,楚凌熙一脸沉思,太后已被圈禁,这次寿宴恐怕多半是一场鸿门宴!   先帝子嗣不多,几个皇子都算安分守己,楚凌熙受封的时候还在庆幸自己没有像史书记载那样经历一番手足相残的谋夺,没想到却还是没逃过皇室薄凉的宿命。   “就这些?没了?忽可多都死了,忽鞑在京中没闹事?”   “……陛下只告诉忽鞑胡人战败,还没让他知晓忽可多的死讯,具体要如何处置忽鞑,陛下还等着侯爷你们回京以后再商量。”   商量?商量什么?   楚怀安的心思拐了几个弯,修长如竹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陛下要稳住忽鞑,暂时不会与他彻底撕破脸皮,该不会是打的回京以后,从我们之中挑个人给忽可多偿命让忽鞑消气这种主意吧?”   楚怀安笑盈盈的问,语气说不出来的诡异,暗卫一头猛磕在地上:“属下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楚怀安伸舌在口腔里扫了一圈,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当初接胡人使臣团到了边关,有暗卫跑来说奉了太后懿旨要取他和陆戟这两个反臣的性命。   后来回京以后发生的事太多,他一直没腾出心思问明白,到了这会儿这事又翻了出来,鱼刺一样卡在他喉咙里。   圣旨的内容看着挺好的,这暗卫的态度也还不错,若是他巴巴地回京以后,等到这么个结果,那真是可笑又可悲。   楚怀安止不住的琢磨,远昭现在元气大伤,胡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忽鞑肯定对他们都恨之入骨,但楚凌昭不可能把他们全杀了给忽鞑赔罪。   陆戟是镇边大将军,远昭的兵马如今都要听他指挥,楚凌昭不会轻易动他。   顾炤身上功过都有,杀了他,顶多给忽鞑解解气,但抵不了忽可多一命。   剩下的,只有他自己,论身份他是逍遥侯,论利弊,他没有太大的将相之才,头上还有一份不知所踪的遗旨压着,若是杀了他,不仅可以换取和胡人几年的和平,还能解决一个隐患,怎么看都很划算。   下意识的,楚怀安偏头看了苏梨一眼,她早就看完了圣旨的内容,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察觉到他的目光,掀眸看过来,眸光清冽如水,无声的问他怎么了。   放在怀里的婚书隐隐发烫,灼烧得他的心有点疼。   这场战事结束,他想当然觉得自己可以给她一个避风的港湾,却不知这一路回京,又会迎来怎样的腥风血雨。   他出着神,苏梨的眼神越发迷茫,楚怀安忍不住抬手揉揉她的脑袋:“没事。”   就算有天大的事,都有他顶着。   不知为何,他有些庆幸,庆幸那天晚上没有趁她喝醉要了她。   世事难料,也许兜兜转转,他终究不是她的良人。   “失火了!快救火啊!”   屋外喧闹起来,打断了楚怀安的思绪,楚怀安让暗卫起来随身保护苏梨,和陆戟他们一起冲出去。。   “怎么回事?”   楚怀安揪着一个下人问,下人大惊失色:“祠堂失……失火了,老爷和大小姐都在里面还没出来!”   楚怀安松开下人,大步走过去,远远地便听见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响。   空气里有桐油味儿,还有股子奇异的香。   “幻凝香,屏气!”   扈赫沉声说,众人立刻抬手掩住口鼻,之前赶来救火的下人却已陷入幻觉之中,有的扭打起来,有的不管不顾要往火堆里冲,有的脱了衣服唱跳起来。   楚怀安和陆戟屏着气冲过去,把失去神智的人打晕,楚凌熙命人将帕子打湿掩住口鼻再提水来救火。   桐油助燃,火势根本不受控制,很快将旁边两间房也少了起来,好在这里算是单独辟出来的一块儿,烧了这两间房以后也没有再继续蔓延。   四大家族的人闻声都赶了过来,听说苏老爷子和苏月都在这里面,心下猜测这两人多半是凶多吉少。   漓州五大世家之中的苏家,到今日算是走到了尽头。   有人唏嘘感叹,更多的却是高兴。   苏家没了,意味着剩下的四大家族能够分得的利益更多了。   现在越、王两家不必再在这里向苏家讨个说法了,他们需要的是和赵、吴两家坐下来好好谈谈怎么瓜分苏家名下这些产业。   苏家在漓州乃至整个远昭分布有大大小小二十多家医馆,药田药农不计其数,更有许多不外传的医术秘方,若是能将这些都拿到手,那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发财树!   众人各自心怀鬼胎,楚怀安把他们的心思都看在眼里,冷声提醒:“这场大火来得蹊跷,你们不会想说这是江神降下的惩罚吧?那这江神可真够反复无常的,才给了人家头彩,又烧人家的祠堂,脑子有病吧!”   “……”   众人沉默,心里其实已经将楚怀安之前的话认认真真思量了一番。   与屠城、填江这种会殃及全城百姓的大祸相比,让楚怀安他们和长老各自斗法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朝廷赢,那他们以后老实做买卖,遵纪守法、破除用活人祭江的陋习便是。   长老赢,对他们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以后该上供上供,该祭江祭江,日子都是要过下去的。   众人该想的都想明白了,还是那王家大少爷先站出来表态:“侯爷说得对,世上本无鬼神,如今漓江接连出事,定是有人在背后作祟,草民代表王家上下一百三十口人向侯爷保证,接下来的时间将竭诚配合侯爷,揪出幕后真凶!”   王家大少爷说完跪下,众人闻言也都跟着跪下,齐声高呼:“草民愿竭诚配合侯爷,揪出幕后真凶!”   个个都是人精,这个时候知道配合了!   楚怀安心里冷笑,面上却是装出大度没跟他们计较。   人的劣性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的,他没这个时间和闲心来教化他们!   “本侯不想听废话,既然你们要配合,那就拿出配合的诚意来,拼喉咙,本侯带的兵比你们吼得齐多了!”   众人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投诚,这会儿自是争着抢着要刷存在感,忙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提供线索。   “长老以前没让大家进献过神女,这个习俗是从十年前开始的!”   “对对对,一开始一年只收十个,那时没有人相信飞升的说法,根本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女儿送过去,还是苏家老爷子说服的大家!”   “就是就是!我看这苏老爷子多半和长老有什么龃龉!不然他们苏家的生意怎么越做越大?”   众人讨论着话题便歪了,楚怀安开口打断:“那十年前开始收神女的时候,你们没有人发现长老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   众人愣住,各大世家选家仆,多是年轻力壮比较魁梧有力的,他们在漓州没待过那么长时间,不曾见过长老。   一时沉默下去,隔了一会儿有个人迟疑的开口:“我……我知道。”   开口的是苏家的厨子,他长得有点胖,手里还拿着平日做饭用的锅铲。   “上前来说。”   楚怀安扬扬下巴,厨子慢吞吞走到前面:“我没见过那位长老。”   这话一出,底下的人便开始各种冷嗤不屑,楚怀安倒是没有生气,示意厨子继续。   “我不知道长老有什么变化,但那个时候,大小姐不爱哭了。”   这算什么变化?   众人心里冷嘲,厨子的性子有些内向,脸涨得有些红,继续道:“大小姐小时候喜欢吃我做的红糖糍粑,隔三差五就会派丫鬟来厨房让我送吃的去,每次我去都会听见她哭,有一次隔着窗户,她跟我说两位少爷欺负她,说她生得不好看,老爷也不喜欢她。”   “你在睁眼说瞎话吧?你家大小姐长成那样还说不好看让别人怎么活?”   有人质疑,楚怀安他们没见过苏月面纱下的脸,自然不知道厨子说的话有多矛盾,苏梨却是见过苏月那张脸的。   “莫不是苏老爷说服大家给长老送神女以后,大小姐就变漂亮了?”   苏梨问,那厨子苦恼的摇摇头:“这个我不知道,我是男子,只隔着门跟大小姐说过话,没见过她的样子,但就是有了神女风俗以后,大小姐也不哭了,又过了三年,漓州出了无脸尸的命案,命案以后,大小姐出门了。”   出门有什么好稀奇的?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也总是要出门的吧?   许是料到有人又要反驳,厨子连忙加了一句:“那个时候大小姐已经十岁了,在这之前,整整十年,大小姐从来没有踏出自己的房门一步!”   呵!   众人全都倒吸了口凉气,十年没有踏出自己房门一步,这是在养孩子吗?养只鸟也要隔三差五的拎出门遛遛弯吧!   其实仔细想想,大家全都知道苏家有一位小姐,但没有一个人对这位小姐小时候有什么印象。   被这厨子一提醒,府上其他资历稍长一点的下人也都想起来了:“是的,我记得大小姐十岁以前的确是没有出过门的,她第一次出门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把老爷吓了一跳,老爷罚她在祠堂跪了三天。”   自己的女儿十年不让出门,出门以后还要罚她,这是什么道理?   众人疑惑不解,楚怀安偏头和苏梨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凝重。   只怕当年的无脸尸案子和苏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其实……箭鱼以前是可以食用的,箭鱼的嘴和骨头还可以用来做装饰物,一些富贵人家都很喜欢买。”另外有一个人说,被众人盯着看以后又忙解释:“这是我听……听我娘说的。”   “箭鱼的确可以食用!”   赵家一个家仆说,赵家是开酒楼的,最拿手的特色菜就是全鱼宴,因此对漓江里的所有鱼类都了如指掌。   “有一种方法可以吸引箭鱼,那就是耘溪草,耘溪草平日在饭桌上可做香菜,但放入江中,会激怒箭鱼,将箭鱼成群结队的吸引而来,变得有攻击性,早年我们会用耘溪草做饵吸引箭鱼主动跳上岸,这样就很好捕捞。”   “那为什么原本可以吃的鱼,后来就变成了江神的守护灵?”   那个家仆被问住,脸上露出犹疑,倒不是不知道内情,而是不确定该不该说。   “因为赵家和长老私下达成了交易,从此不再捕捞烹饪箭鱼,长老便连续三年把头彩给赵家!”   王家大少爷开口揭了赵家的短,赵家少爷愤怒的瞪着他,也不顾什么情谊愤怒道:“你们王家第二年不也和长老达成交易,截了我们的头彩吗?”   赵家和长老合作开了先河,其他几大世家自然纷纷效仿,不甘落后。   但要说最先跟长老合作的,并不是赵家,而是苏家老爷子。   若没有他推波助澜,为长老献上神女,长老在漓州的地位也不会越来越高,渐渐神化。   这话放在一块儿摊开了说,再神秘的人或事就都不神秘了。   所谓的神,不过是一群人捏造出来的维护自己利益的盾牌罢了。   人不是信仰神,只是永不知足的欲望在作祟。   嘣!   远处空中腾起一朵烟花,因为是白天,烟花的光亮并不是很显眼,那是楚凌熙的护卫发来的信号,发现了可疑人的踪迹。   “小熙子你和阿梨在这里主持大局,我和陆戟还有顾炤带人去会会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老!”   楚怀安一声令下,带着两百人就追出城去。   与此同时,城外以东三十里的漓山静恒庵里,长老穿着黑羽长袍坐在禅房里闭目诵经,里里外外站了三十个神女。   这些神女个个是青葱的少女,身上穿着轻薄的春衫,还未丰满的身子已隐隐有了媚意。   庵门被推开,苏月扛着苏老爷子走进来,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有人会相信,她这样柔弱的一个女子,能单手扛起一个成年男子,尽管这个男子是老人。   “拜见少主!”   神女们纷纷福身行礼,苏月没理她们,径直走进禅房,将苏老爷子丢到长老面前:“娘,我把这个负心人给您带来了!”   她嘴里喊着娘,那长老睁开眼睛看向地上的人,有面具挡着,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能看见她眼底的波澜不惊。   “带他来做什么?脏了这清净地!”   “女儿原也不想带他来的,可逍遥侯和淮阳王马上要带兵屠城了,女儿只怕马上会暴露行踪,便这老东西来让娘亲手剐了解气,然后好与女儿一起逃走,再不理会这其中的是非!”   “带兵屠城?”长老反问,声音沙哑,雌雄莫辨:“我悉心教导你近十年,你竟还是如此愚蠢!被人一吓便诓骗了去。”   “娘这是什么意思?”   苏月不解的问,长老却已没了解释的意思,抬手一挥,一阵白烟飘向苏老爷子,苏老爷子悠然转醒。   一睁眼,视线内映入一张熟悉的面具,然后是一声低婉幽怨的女声:“夫君,你可还记得妾身?” 第133章 阿梨,进来跪下!   苏老爷子被那一声‘夫君’唤得脸色惨白,跟羊癫疯发作一样抖了起来。   长老没急着理会他,高声吩咐:“把跟来的尾巴除了!”站在门外的神女立刻行动朝山腰奔去。   苏老爷子认识长老也十年了,当初他有段时间心神不宁,苏家下面的医馆,那么多大夫也没办法将他治好,他听从府上下人的建议来找了长老,长老对苏家的过往清清楚楚,甚至知道他曾害过自己妻子的命!   他忘记自己当时是害怕败露此事惹上人命官司才对长老唯命是从,还是被长老的料事如神震住。   他说服旁人给长老送神女来,其实第一年有个少女逃跑了的,那家的父母哭着来找他,说长老把这些女孩子要去以后,让她们吃生肉,剥动物皮,想把她们训练成杀人的怪物。   他听了也非常震惊,但他没有报官,而是雇人将那一家子秘密处理了,然后以这件事为底牌去找了长老。   当时苏家已经跻身漓州五大世家之一,但并未满足他的野心,他想成为五大世家之首。   他是商人,无利不起早的商人。   他自以为这件事是一个可以钳制长老,让长老为自己所用的把柄,他用这件事和长老做了交易,他可以将长老推上神坛,交换条件就是长老要让苏家在漓州城立于不败之地,甚至成为天下首富!   他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将给漓州城带来怎样的祸端,又会给他自己带来怎样的麻烦。   等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事情已经完全不可控了,长老走上了神坛,而他和漓州城的百姓却成了长老手上的玩物。   后来他不再出船,不再去漓江上,因为每每经过,他都能听见江里无数亡灵凄厉的哭嚎。   那些亡灵是无辜的,而且很年轻,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却死得异常凄绝。   他后悔过,时常做恶梦,难以安眠,所以他广结善缘,做了很多善事,企图来弥补一点自己的罪孽。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张面具背后隐藏着的,是多年前与他同床共枕的发妻!   “夫君,你还记得青丝吗?”   长老继续问,声音越发的柔软。   青丝,是她的闺名,新婚那段时间,他总是喜欢揽着她这样唤她的闺名,人如其名,她那头青丝也着实漂亮,漆黑如泼墨,美得动人心魄。   “青丝……”   苏老爷子低低地唤了一声,因这两个字,想起一些新婚燕尔的美好时光。   “是我。”   长老站起来,身上的骨头嘎嘣嘎嘣的响,这些年她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形象总是驼背,矮小,如今站直了,却比苏月还要高上一寸。   她抬脚踩在苏老爷子胸口,用力的碾。   她穿的也是男人的靴子,靴底却大有文章,竟是钉着钉子,一脚踩在胸口,苏老爷子便痛得青筋暴起,满脸冷汗:“青丝,唔……”   苏老爷子疼得说不出话来,她低低地笑起,声音清灵,恍惚还是当年那个新婚的小妇人,满腔的柔情蜜意:“夫君老了,唤起妾身的闺名都不动听了,妾身原还想着,你若是叫得好听,就饶你一条狗命呢!”   说着话,脚下更加用力,苏老爷子胸口的衣服被血染透浸湿,艰难的开口:“青丝,我……错了……”   她看着那血,骨子里的嗜血残暴被唤醒,好心的收回脚,蹲下来用手沾了他的心头血舔了一口。   腥甜得很,味道不好,她却喜欢极了。   “夫君是漓州城鼎鼎大名的善人,夫君怎么会错?错的是妾身啊,妾身不该枉顾族人反对,身怀乔氏一族的医学秘术嫁给你,妾身不该忍着剧痛千辛万苦的为你生儿育女,妾身更不该挡了你富甲一方的雄心壮志!”   乔青丝幽幽地说,呼吸略有些急,那些恨被烙印在骨子里,无时无刻不在灼烧着她,不管过去多少年,都不可能做到心平气和。   “青丝,你没错!”   苏老爷子虚弱地说,如今他为鱼肉,尝了钻心之痛,自是后悔不迭。   乔青丝并未在意他说了什么,眼底闪过一抹柔情:“夫君若是一开始只看中了我乔氏一族的医术,何苦窃我芳心,骗我青春最后还要谋我性命?你拿钱买、跪着求或者自己改名换姓花十年半载去学不行吗?”   要做这件事,世间的法子有千万种,你为什么偏偏选了最恶毒的一种?   苏老爷子早已惭愧得无地自容,他说不出话来反驳,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我嫁给夫君十年,为你诞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违反族规和你一起费尽心神把苏氏医馆办起来,生月儿时,我难产疼了足足三日才生下了她,我以为我们终于苦尽甘来,没想到夫君竟因为月儿脸上的胎记,以为是族规应验,骗走我的医术,亲手将我沉江!”   她是爱惨了他的,所以叛离了族人,还托出了一身绝学,最后却又输得最惨,什么都没剩下。   “夫君可知,那夜的江水有多凉?”   “我知道……”   苏老爷子哀叹一声,闭上眼睛徒然流泪,不敢看她的眼睛。   “呵!你知道?”乔青丝冷笑:“你知道江水那样凉,还用牛皮绳把我捆得那么紧?那块石头那么重,夫君是怕我的冤魂浮起来找你索命吗?”   到底曾经深爱过。   如今当面对质,还是免不了情绪失控,乔青丝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她其实很不懂这是为什么,她自认是贤妻良母,那七年这人也对她体贴有加,就算是演戏演上十年,也该假戏真做了吧?他怎么能做得那样绝?   叛离族人,违背族规的是她,她早就做好承担一切的准备,却没想到他正春风得意,竟不愿被她波及半分!   “娘亲,您不要这么生气,我帮您宰了这个老东西!”   苏月扶着乔青丝安慰,手腕一翻,手中便多了一把锃亮的匕首。   乔青丝按着她的手,轻轻拿走匕首:“不用,我自己来。”   “夫君知道当初我是怎么死里逃生的吗?”   乔青丝问,手起刀落,切断苏老爷子的右手。   “夫君可能不知,我们乔氏一族的人,若要离开族域,与外人成亲,要自断一只手,当年我,便是付出这样的代价才嫁给你的呢!”   手从腕骨处整齐的被切断,血立刻奔涌而出,苏老爷子痛苦的呜呜直叫,痛得几乎要晕过去。   他拼命的摇头,这件事他是不知道的,乔青丝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   乔氏一族之所以会要求自断一只手才能离开族域,是为了防止族内的秘术流出,为祸世人。   乔青丝虽然当年年岁尚小,天赋却是极高,离开族域后,她用族内秘术移花接木,给自己接了一只手,担心苏老爷子觉得她是怪物,所以她并未说出来。   血淌了一地,苏老爷子很快进气多,出气少。   乔青丝又舔了舔刀子上的血:“那手已经在我手上长了十年,挣开的时候与再断一次手没有什么区别,夫君可知那时的我心中有多恨?”   乔青丝问完,又是一刀断了苏老爷子的左手。   当年她受的痛苦,今日,她要全部还回来。   苏老爷子张大嘴巴,却是喊不出声来,浑身痛得痉挛。   “上天果然还是有好生之德的,阎王可怜我遭此大难,没有收我的性命,我浮上水面以后已经体力不支,恰好江面有客船路过,将我救了上去。”   说到这里,乔青丝眼底的笑意更浓,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救我的人是京城安家的大少爷,他十岁时就突然生了腿疾,痛不欲生,所以四处求医,多巧,那天他遇到了我,可惜他中的毒太狠辣了,虽然腿可以锯了再换两条,命却只能苟延残喘的吊着,最可笑的是,他身上的毒是当今太后给他下的!”   乔青丝说完娇笑不停,丝毫不觉得自己再说什么惊天的辛秘。   确实可笑,姑母下毒害外侄,丈夫亲手绑了巨石将还未出月子的发妻沉江。   血缘、爱情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比不过权势、钱财,竟叫人面目可憎、丑陋至此?!   乔青丝笑声渐大,隐隐有发狂的趋势,她手上匕首一转,手法极娴熟果断的从苏老爷子脸上片下皮肉。   血肉横飞着,苏老爷子瞪大眼睛,眼底一片惊悚,很快没了声息。   乔青丝毫无所知,笑得越发癫狂:“夫君不知道吧,乔氏一族的医术不是天下第一的,让人脱胎换骨才是最厉害的,我族祖上曾有一人,能让白骨生肌,死而复生,当年以我的天赋完全可以成为第二个这样的人,因为嫁给了你,我才成了今天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苏老爷子的脸很快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血肉被片成极薄的片飞溅在旁边,饶是早就习惯了这种血腥场面的苏月也不由得心头发寒,头皮发麻。   “娘,他……死了!”   苏月硬着头皮提醒,她其实很害怕,乔青丝每次发怒的时候,都特别恐怖。   乔青丝慢慢停了下来,她端详着这张白骨森森的脸,依然还记得当年他求娶自己时的风雅俊朗。   他说,青丝,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说,青丝,嫁给我吧,我此生绝不负你。   他说,青丝,我心悦你……   他说了好多好多,却都敌不过那天夜里那句:“青丝,你去死吧,我会把孩子养大的!”   你去死吧。   这四个字他说得那样轻易,就像在说当初那些誓言一样。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换你了……   乔青丝在心里说,抬手将脸上花纹诡异的面具取下,扣在苏老爷子脸骨上。   这面具上的花纹是她亲手画的,旁人并不知晓,这其实是乔氏一族的圣花,有此花入药,换脸术便不会产生互斥,换脸者更不会因此衰老至死,移花接木也不会有那许多缺陷。   可惜,除了乔氏一族,别处再也寻不到此花。   乔青丝叹了口气,似在惋惜那花,又似在惋惜死了的这个人。   “娘,这里已经暴露了,我们快走吧!”   苏月焦急地催促,她知道娘亲很厉害,但再厉害的人,也挡不住千军万马啊!   “不急在这一时。”乔青丝朝苏月招了招手:“月儿过来,把你爹的心头肉挖出来给娘瞧瞧!”   乔青丝的语气很亲昵,如同这十年间每一次的教导,苏月毫不设防,倾身走过去,见地上血糊糊的一片,还嘟着嘴娇嗔:“我早就说帮娘亲宰了他,娘亲何苦还要脏了自己的手?”   苏月说着在乔青丝面前蹲下,想要拿过匕首,后颈却蓦的一痛,像是有一根细针刺了进去,喉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死死扼住,再也无法呼吸。   苏月的表情僵住,眼角微微抽搐,似乎是被巨大的震惊冲击的。   娘,我是您的女儿啊,您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苏月在心中呐喊,身体却无法动弹,乔青丝把匕首交回她手上让她握住,又从苏老爷子脸上揭下面具戴在她脸上。   “乖孩子,下去陪你爹和两个哥哥吧,娘和你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乔青丝淡淡的说,又解下黑羽披风帮苏月系上。   她的手指非常灵活,帮苏月系了个相当漂亮的蝴蝶结,像在进行某种庄严肃穆的仪式。   苏月不知道,乔青丝不仅恨苏老爷子,她还恨这三个孩子,一切和那个男人有关的事物,她都要全部毁掉!   “长老,山下有人来了!”   “你们去拦住他们!”   乔青丝平静吩咐,剩下的神女全都奔向山下。   乔青丝慢吞吞的换了一身樵夫的衣服,再戴上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走出禅房时便完全换了个样,俨然已经是上山砍柴的樵夫。   大仇得报,漓州已不是她想待的地方。   去年她去过浔州,那个地方不错,不仅富庶,还有很多好看的皮囊,她现在这身用了好多年,也该换一换了。   ……   楚怀安和陆戟、扈赫一起杀了神女才带兵冲上山,静恒庵里血腥味很浓,一进门,楚怀安便被屋里惨烈的场景刺激得皱眉。   苏老爷子还穿着白日那身衣服,两只手被整齐切断,脸上更是只剩下白森森的骨头,血已经流干了。   在他面前,蹲着‘长老’,手里正拿着刀,陆戟眼疾手快,先出手打掉了她手里的刀。   身后的护卫纷纷举刀防备着,扈赫毫不犹豫的上前揭了‘长老’脸上的面具。   “她死了。”   扈赫说,面具下露出苏月的脸,她睁大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她就是长老?”   楚怀安问,其他人已经把静恒庵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一遍,只在庵后面发现一个山洞,洞里有一个血池,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除此之外再没有发现其他人。   “她不是长老,真正的长老已经跑了。”   扈赫说,手里拿着那个面具,细看之下倒是觉得这个面具挺好看的。   “跑了?这老东西属兔子的吗?知道打不过就跑?”   楚怀安有些气恼,任谁被牵着鼻子转了这么久,最后扑了个空,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也许会再遇到的。”陆戟看着扈赫手里的面具若有所思。   楚怀安一瞧那面具也乐了,是了,他们直接剿了人家的老巢,人家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苏月和苏老爷子以及那三十个神女的尸体都被运回了漓州城,由楚凌熙亲自主持,四大世家领头,当着所有漓州百姓的面,全部焚烧。   漓州从此再无江神与长老,若再以活人献祭,其罪当诛。   众人看得唏嘘,苏家没了,长老也没了,这才短短几日,好好地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真正的长老逃走了的消息楚怀安他们没有告诉任何人,反正有人做了替死鬼,长老便是留在漓州也只会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当然,除了长老,这背后还有许多龌蹉阴暗的人和事,楚凌熙将自己的亲卫拨了五百给赵德,由他负责彻查此事。   几人又在漓州逗留了三日,三日后,苏梨和楚怀安还有楚凌熙、扈赫一起启程回京,陆戟与他们分手从水路回了边关。   苏梨知道,他是回去接顾漓的。   他要回京了,这几年远昭都不会有战乱了,他自是要将她接回来。   楚怀安的伤还没完全好,虽然圣旨让他们早些回京,他们一路也没有特别匆忙的赶路,更像是游山玩水。   苏梨没有这样悠闲的出游过,一路上在楚凌熙的介绍下倒是发现了很多新鲜的事得了很多趣味,扈赫不爱说话很沉默,整日拿着长老的面具看。   不知是不是苏梨的错觉,楚怀安也变得沉默了,而且离京都越近,他整个人就越沉默压抑。   有好几次苏梨私下想问问他怎么了,他都直接避开不答。   苏梨一颗心有些没着没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月后,京城。   清晨,天刚微微亮,三辆低调的马车出现在城门口。   他们一路的行踪都有暗卫即时通报回来,是以城楼上的守城士兵手里都扬起了红色大旗迎接。   “迎逍遥侯、淮阳王回京!”   站在城楼上的将士齐声高呼,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呀的沉闷声响,久违的京都一点点出现在眼前。   城门之后,赵寒灼和顾远风背脊挺直,穿着鲜亮的朝服,领着宫人已等了他们多时。   “臣等恭迎侯爷、王爷回京!”   赵寒灼和顾远风齐声说,最近风声鹤唳的京都百姓也因为他们的到来而添了一分生气。   三辆马车带着护卫缓缓驶入,绕过大半个皇城,终于到了宫门口。   一路上的百姓不停地小声议论:“听说胡人举兵进攻了,是侯爷带人去增援才打败胡人的呢!”   “那侯爷怎么和淮阳王一起回京了?淮阳王不是在云州吗?”   “没想到侯爷还会带兵打仗呢,好帅啊!”   “……”   众人的思绪朝着各种各样奇异的方向发散,马车在宫门口停下,苏梨掀开车帘,楚怀安已站在外面,朝她伸出手来,要扶她下车。   苏梨犹豫了一下把手交给他,一跃而下,稳稳落地,见她站稳楚怀安便收回了手。   又是这样!   突然离去的温暖让苏梨眉头一蹙,楚怀安现在给她的感觉若即若离,实在不像是诚心要好好过一辈子的人。   苏梨倒也不是接受不了他反悔,只是觉得哪怕反悔了也该爽快说清楚,这样算什么?   不等苏梨多想,宫人已迎着他们进宫。   几个月没见,再次行在宫中,苏梨莫名觉得这绿瓦红砖的宫墙褪了色,再没了最初的威严与尊贵。   就像漓州,繁华的表象之下,实则是无数哭嚎哀叫的亡灵。   穿过十几道宫门,宫人将他们引到了议政殿。   议政殿里的气氛严肃,满朝文武显然也早就等着他们,楚凌昭左边下首站的是忽鞑。   数月不见,他脸上多了几分憔悴,眼睛锐利如鹰阜,一点点扫过楚怀安、苏梨和扈赫。   赵寒灼和顾远风先复命归位,经此大战,两人如今在朝中的分量比以前都高出了不少,文武百官看他们的眼神都透着尊敬。   苏梨悄悄看着顾远风,心中有点高兴又有点自豪,她就知道,先生的学识那样渊博,哪怕入朝为官,也是会流芳百世的。   忽鞑的目光存在感极强,且非常不友善,不过几人都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径直上前跪下行礼。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弟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怀安和楚凌熙异口同声的说,将苏梨的声音淹没,扈赫就站在苏梨旁边,他没有屈膝,也没有臣服。   他身上还背负着顾家满门的血海深仇,并不会因为这场惨烈的战事而一笔勾销。   百官之中知道扈赫身份和其中渊源的并不是很多,所以扈赫站着不跪,立刻引发了众人的非议。   嘈杂之声响起,楚凌昭站了起来。   众人立刻噤声,眼睁睁的看着楚怀安一步步走下来,亲自将楚怀安和楚凌熙扶起来,沉声开口:“诸位皆是我远昭的功臣,朕应该替远昭百姓谢你们,今日你们不必跪朕!”   他说不必跪,既是天大的恩赐,又是在为扈赫开脱。   扈赫不想跪,他也不必强求扈赫跪。   扈赫垂眸没有反应,在他眼里,这并不是什么恩赐。   楚凌昭看着楚怀安,抬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他被晒黑了些,瘦了些,又健壮了些,一路千辛万苦,终又平安归来。   “谨之,辛苦了!”   楚凌昭感慨着说,身在高位,最忌讳的就是过于感性,可此情此景,楚凌昭还是控制不住的微微红了眼眶。   这几个月,作为帝王,楚凌昭承受的压力,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前几日他甚至在自己的鬓角发现了一缕银丝。   他才三十岁,竟有了白发!   他拍在肩上的力道不重,却让楚怀安感觉沉甸甸的,不由得也有几分感概,低下头去:“这些都是臣弟应该做的。”   楚怀安沉着回应,众人惊讶的发现,在京中横行霸道的逍遥侯变了,变得成熟稳重了,身板变得挺阔,抬头挺胸的时候,好像天塌下来他也能顶住。   楚凌昭的眼眶红得越发厉害,克制着走到楚凌熙身边:“鸿礼看上去也比当年稳重多了。”   “臣弟未能在皇兄左右,替皇兄分忧,实在惭愧!”楚凌熙诚恳的说。   他与楚凌昭的兄弟感情尚可,一路上从苏梨和楚怀安口中大致知道了京中发生的事,自是明白楚凌昭这些时日有多焦头烂额。   “回来就好!”   楚凌昭笑着说,已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忽鞑被拘在京中数月,哪里还有性子看他们兄友弟恭,当即沉声开口:“陛下,你之前就说我族大军败了,敢问我儿忽可多现在何处?若是他被你们俘虏,算算时日也该押解回京了吧?”   “当然是要押解回京的!”楚怀安点头,忽鞑立刻想提出要求见一见忽可多,又听楚怀安道:“只是现在不是让王上见他的时候,多少有些晦气。”   毕竟是残兵败将,忽鞑的态度也不好太强硬,这几个月都等了,也不差这一日两日。   忽鞑憋着气没再说话,却忽略了楚怀安口中‘晦气’一说。   赵寒灼和顾远风这些日子神经都是紧绷着的,闻言都下意识的看了楚怀安一眼,楚怀安眼眸微弯,愉悦而挑衅,赵寒灼和顾远风对视一眼,心中都猜到忽可多只怕凶多吉少了。   散了朝,楚怀安和楚凌熙被留在宫中,扈赫因为身份特殊,被安置到赵寒灼府上暂住。   说是暂住,其实也是变相的看守。   苏梨则自行出宫回了县主府,等陆戟与陆啸带兵回京,到时再一同论功行赏。   苏梨没有轿撵,出了宫门,却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宫门口等着,顾远风穿着朝服站在马车旁等着,芝兰玉树,风骨过人。   好像从苏梨拜他为师以后,有很多时候他都是这样安安静静的等着她,好像不管她走多远,走了多长时间,只要回头,都能看见他。   苏梨快步走过去,规规矩矩冲他行了一礼:“先生,学生回来了!”   离京那日她说,她会活着回来,如今春暖花开,她信守了承诺。   “走吧,我送你回家。”   顾远风轻声说,声音温润,温柔得不像话,哪怕身上的朝服已经从藏青色变成了玄色金银双丝绞仙鹤,也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先上了马车,复又转身朝苏梨伸出手来。   那手修润白皙,翻着健康的淡红,一如当年她拜师时的样子。   苏梨拉住他的手上了马车,马车缓缓朝前驶去,顾远风细细问着她这一路的遭遇,苏梨认真回答,说到边关那一战的惨烈,他脸上浮现出悲痛之色。   常驻边关的三万将士,还有苏梨从蘅州调去的一万兵马,损伤高达八成,还有城中那些无辜的百姓。   数万亡灵才换来了这一场大战的胜利与和平。   “那些将士的名字可有记录在册?”   “有,日后兵部会派人按照这些将士的籍贯通知家里人,等国库充盈一点,陛下应该会给这些将士家属一些抚恤吧。”   “应该的。”   顾远风点头说,这些将士为了远昭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汗,还埋骨他乡不得回归故里,他们的至亲是应该得到补偿的。   外面的街道热闹起来,熟悉的带着京味儿的吆喝声不断从两侧传来,听在耳中才让苏梨有了两分真实感,她从边关回来了,以后……可以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了。   “对了,之前京中需要用人,陛下派我去将尚书大人接回,但尚书大人在途中病逝,如今阿梨的两位兄长正住在县主府。”   “病逝了?”   苏梨诧异,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听到苏良行的死讯。   苏良行这一辈子最重视的就是自己的脸面,却恪死在路上,当时他们是被流放的,只怕尸骨也只是草席一卷,就草草埋了吧。   “尚书大人的骨灰上个月已经送回京中了,现下也在县主府,阿梨若是不愿与两位兄长同住,可住在我……”   “我问心无愧,为何要躲着他们?”   苏梨平静的打断顾远风,对有些事终究没有完全释然。   顾远风认同她的说法,又不放心的叮嘱:“你如今已是县主,又有军功在身,应是他们看你的脸色才对,莫要让自己吃了苦头。”   “……”   苏梨有些想笑,即便知道她上了战场杀了人,先生也还是把她当成那个会被人欺负的小姑娘呢。   马车很快行到县主府,苏梨没让顾远风出来,直接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今日请先生先回去吧,过些时日府上安置好了,我定备上好茶好饭,宴请先生!”   “好!”   顾远风嘴上答应,却固执的看着苏梨走进大门才让车夫驱车离开。   县主府本就是尚书府直接改的,两位兄长回来以后住在这里其实也无可厚非。   苏梨提步进去,一路的丫鬟小厮全都恭恭敬敬的向她行礼问好,苏梨颔首应下,一路走到祖宗宗祠,隔着七八步远便听见嗒嗒的木鱼声,走到门口一看,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跪在蒲团上虔心诵经。   宗祠正中央摆着苏良行的牌位,牌位上的字迹像是出自大哥苏青之手。   苏梨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她曾对赵氏发过誓,以后再不是苏家的人,这里面的人,她自也不用祭拜。   看了一会儿,苏梨准备离开,老太太沉声开口:“苏梨,进来跪下!” 第134章 他就是个混蛋!   苏梨站在门外没动,冷眼瞧着老太太。   老太太是赵氏的母亲,苏家满门被流放的时候,赵氏一族也受到了波及,若没有老太太帮持着,只怕苏家两位少爷也会一蹶不振回不来了。   陛下主要只召了苏良行和两个儿子回京,没提赵氏一族,这两人便把老太太这个外祖母当成亲祖母一起带回京了。   去年苏梨回京在祖母的寿宴上远远地看见过老太太一眼,老太太当时的身子骨尚且硬朗着,流放路上苏良行都被熬死了,她却还健在,这生命力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只是女儿女婿接连死亡,白发人送黑发人,对她的打击终是不小,那一头银发白得刺眼,脸上也陡然生出许多老态,有些像八九十的老人。   苏家两位少爷已经官复原职,但老太太的诰命没有了,如今她身上穿的不过是普通的素锦,上面用颜色清淡的彩线绣着暗纹,针脚也不如何精致,可见与之前尚书府老夫人的生活还是差了许多。   苏家已经没了,老太太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句话就能把苏梨沉塘的老太太了。   苏梨在心里想,老太太停下来,扭头看着她,浑浊的眼底一片冷厉,还有当初的三分威严。   “逆女!进来跪下!”   老太太再度命令,苏梨一脸平静:“我早已从苏家族谱中除名,敢问老夫人要用什么名头让我下跪?”   苏梨称她一句老夫人,再不像当年那样唤她外祖母。   果然是翅膀硬了,说出来的话越来越不像样了!   老太太气得不停地喘气,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像卡了口老痰在那里。   “他是你爹!”   老太太颤着声说,苏梨眨了眨眼微笑:“老夫人,您就当我当初已经被他们沉塘弄死了吧,死人可不会给人磕头作揖!”   说完这话,苏梨转身就走,刚转过走廊,恰好与下朝回来的苏青、苏珏碰上。   苏梨已经许久没见到两位兄长了,他们都是赵氏所生,是尚书府正儿八经的嫡长子和嫡庶子,身份不同,以前就鲜少与苏梨和苏唤月接触,后来苏梨回京,与他们更是鲜少碰面。   许是他们已入朝为官,不想再与苏梨这样一个庶妹扯上关系,故意躲着她吧。   三人见面,俱是一愣。   苏梨记得两位兄长的性子是有些急的,经过这些年在官场的打磨,加上苏家的一系列变故,两人如今看着倒是沉稳了许多。   他们身上的朝服还没换下来,上面用彩线绣着青鸟,均是五品官员,品阶在苏梨之上,苏梨福身行礼:“见过两位大人!”   她的语气客套疏离,俨然是要与他们划清界限,苏珏被激得一怒,想要说点什么,被苏青拦下。   “县主大人不必多礼,是我二人住在这里打扰你了。”   苏青温和的说,他是嫡长子,当年虽未正式拜在顾远风门下,倒也和顾远风有过不少交集,在礼数方面比苏珏做得更好。   “无妨。”   苏梨低头吐出这两个字,默认了他们是借住在这里的事实。   两人是堂堂七尺男儿,如今又官复原职,自是忍不了寄人篱下的气,苏珏再也忍不住,当即道:“我们已在京中购置宅院,最多十日,等宅子都安置好便搬离这里!”   苏梨点点头,这样的处理方式挺好的,她没什么意见。   “如此甚好。”   “你……”苏珏被激怒,苏青皱眉低喝:“苏珏!不得无礼!”   “什么叫无礼?若不是她,苏家满门怎么会被流放,爹和娘又怎么会死?”苏珏的情绪失控,甩开苏青的手想抓苏梨,一个暗卫突然从房檐上跃下,挡在苏珏面前拱手道:“苏大人,请冷静!”   “你是什么人?”   苏珏拧眉问,暗卫将腰间的赤金莽龙腰牌亮出,苏青和苏珏脸色发僵,俱是后退了一步。   这是当今天子楚凌昭的心腹亲卫,他现了身便意味着当今天子不许旁人伤害苏梨。   苏青和苏珏眼神晦暗的看着苏梨。   从幼时起,这个三妹妹就与其他女子不一样,她不爱女红爱诗书,而且天赋极高,连顾远风那样高冷的人都愿意收她为徒。   十五岁女扮男装中探花,名震京都。   后来毁了名声,所有人都看着她的笑话觉得她这一辈子完了,可时隔五年,她像个没事人一样带着孩子回了京,只用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将整个尚书府置于绝境。   如今她毁了脸,却被当今天子的亲卫随身保护着。   她这一生究竟要离奇到什么地步?   苏青和苏珏暗暗猜想,苏青撞了一下苏珏的胳膊,苏珏会意,拱手向苏梨道歉:“是我莽撞了,请县主大人恕罪!”   “苏大人方才说错了,尚书大人和令堂的死以及苏家满门被流放并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当今贵妃娘娘欲图谋害皇嗣,此等大罪,非我这样的弱女子能为,两位大人若是不信,可自行前去大理寺查阅卷宗。”   “……” “……”   你也好意思说你是弱女子?而且谁不知道那姓赵的和你关系好,指不定会在卷宗上动什么手脚呢!   苏青和苏珏早就在心里定了苏梨的罪,哪里还听得进去她说这些,并未将这些话放在心上,苏梨自然也没想用这一两句话澄清什么,只是不想平白扛了这口锅罢了。   没有什么好再说的,苏梨回了自己的房间,暗卫隐去身形继续在暗中保护。   苏梨让人打了热水来,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澡。   果然还是要在家里才能完全放松下来,苏梨坐在浴桶里没一会儿竟是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丫鬟来敲门。   “什么事?”   苏梨应了一声,水已经有些凉了,她忙擦了身体起身穿衣服。   “县主,仁贤郡主带着小少爷来了。”   陆湛还没被正式认回陆家,这些下人便仍唤他一声小少爷。   “备茶和糕点,我马上就来。”   “是!”   苏梨迅速穿好衣服赶去前厅,远远地瞧着她来,陆湛便欢呼着冲过来:“娘亲!阿湛好想你!”   太过兴奋,他忘了规矩,苏梨蹲下身看着他,几个月没见,有岳烟照看着,他倒是一点没瘦,个子又窜高了一点,穿着锦衣华服,隐约可以看出几分如玉少年的风采。   “以后记得叫苏姨!”   苏梨提醒,揉了揉陆湛的脑袋,陆湛以为她还在生气,抱着她的手撒娇:“娘亲,我与你最亲的,那个时候都是为了哄舅舅开心,我才那样叫你的,你别生我的气。”   苏梨离京的时候没跟他打招呼,后来他知道了,难过了好一阵,哪里还记得陆戟和扈赫的告诫。   “苏姨没生气。”苏梨拉着陆湛往屋里走:“你爹很快要把你娘亲接回来了,阿湛听话,以后叫我苏姨,懂吗?”   陆湛抿着唇不吭声,他还尚小,对情之一字并不了解,只隐隐约约知道,苏梨和他还有陆戟之间的关系,和以前不一样了。   “阿湛还小,阿梨与他说这些做什么?”岳烟不赞同的摇了摇头,递了块精致的糕点给陆湛,陆湛拿在手里没吃。   “他有权利知道的。”   苏梨淡淡地说,并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错。   岳烟叹了口气,也了解陆戟的脾性,知道这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和顾远风一样细细问了这一路的波折,苏梨耐心的回答,简单说了下边关的伤亡,没多说细节。   饶是如此,岳烟也忍不住撩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   “苏姨,石头叔叔还在吗?”   陆湛小声问,小脸绷得死死的,他知道苏梨含糊过去的话意味着什么。   原本驻守在边关的三万将士活下来的少之又少,苏梨把陆湛抱进怀里:“阿湛,这几个月,有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过些时日,你可以跟你爹一起去兵部问问那些叔叔的名字在不在花名册上。”   “如果在呢?”   陆湛眨巴着眼睛问,眸底是一片单纯的浅浅的悲伤。   他不是没见过生死的小少爷,所以他知道在花名册上,意味着什么。   苏梨亲了下他的额头:“如果在上面,你可以把自己之前攒的钱拿出来,给他们的亲人,让那些人以后的生活过得好一点,好吗?”   “好!”陆湛重重的点头,略加思索了一下又道:“宫里的小姐姐们都很喜欢我,我可以把他们给我的东西都收起来,卖了换钱再拿去给那些人用!”   “嗯。”   苏梨点头,岳烟看得心疼,陆湛这孩子实在太成熟稳重了,这样其实很不好。   “阿梨以后确定是在京中定居了么?”   岳烟转移话题,打破沉闷的气氛。   “嗯,我打算过些时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段,开个成衣铺或者药材铺。”   开成衣铺是因为苏梨自己的女红不错,虽然现在手生了,好歹也算是个行家,能辨得出优劣。   开药材铺她也对药材有些了解,实在不行她还可以找岳烟帮忙。   这两样苏梨都挺有把握的,虽然前期运作可能会有些困难,但后期的利润还是很可观的,尤其是以她现在的身份,和京中这些深闺妇人打好关系以后,销量是绝对不愁的。   “想法挺好的,你的钱够吗?不够的话……”   “够了。”苏梨自信的说,冲岳烟眨了眨眼:“等将军回来,论功行赏以后就有钱了。”   岳烟:“……”   小梨子,看你这样子,你难道想在这个时候跟陛下狮子大开口?   岳烟有些担心:“现在宫里都减少了月例开销,你这个时候问陛下要钱的话,陛下应该不会给吧。”   “会给的。”   苏梨笃定,然而岳烟后面再怎么逼问苏梨都不肯多说了。   这厢苏梨和岳烟相谈甚欢,御书房里的气氛却十分沉闷。   楚凌昭的桌案上放着一个酒坛子,上面只用油纸随意蒙了一层,包装简陋至极。   “这就是忽可多的骨灰?”   楚凌昭问,眉头拧成麻绳,表情一言难尽。   “是,当时漓州出了点事端,刚好就一起焚了,最后扫了半坛子回来。”楚凌熙拱手回答。   楚凌昭的眉头抽了抽,不仅把人尸骨烧了,还和乱七八糟的人一起烧的,这骨灰里岂不是还混杂有别人的骨灰?这是成心要气死忽鞑吗?   楚凌昭的太阳穴跳了跳,抬手揉了揉:“离京之前朕不是说过让你拦着陆戟和扈赫他们,留忽可多一命吗?”   认真算起来,若是陆戟和扈赫联手,楚怀安根本敌不过他们,况且那种情况下,大家都已经杀红了眼,哪里能在他们手下保住忽可多的命?   楚怀安心思转了转,没说实情,唇角一勾满不在乎道:“是他先拒不投降,还掳走阿梨触了送的逆鳞,我不杀他只怕还会叫他生出许多事端来。”   “是你杀的忽可多?”   楚凌昭挑眉,眼底带了两分审视。   楚怀安被那审视刺了一下,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是我,传回来的折子不是早就说清楚了吗。”   “朕有口谕在先,谨之却还亲手杀了他,可知这是抗旨不遵?”   楚凌昭的语气凌厉起来,御书房的温度陡然下降,叫人不寒而栗,楚凌熙立刻跪了下去:“皇兄,臣弟虽然没亲眼看见当时的情况,但谨之当日受了重伤,险些伤到心肺,想来当时的战况一定十分惊险,谨之杀了那位胡人大将,只怕也是迫不得已。”   “你懂什么!”   楚凌昭怒得呵斥了一句,抬手将桌案上的奏折扫落在地。   “忽可多是忽鞑的亲儿子,是要继承王位的人,在胡人一族中极具声望,如今他死了,忽鞑绝对不会轻易罢休,胡人一族也必定会拼死为他报仇,此战已让远昭元气大伤,再打下去,你知道还会死多少人?!”   楚凌熙张了张嘴,想再替楚怀安辩驳两句,喉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   用这一个人的命,换多数人活下去,这样看起来似乎很划算。   但很多事却不能用划不划算去衡量。   “若是胡人还敢再犯,臣可以请命带兵迎敌,臣犯下的错,由臣担着。”楚怀安平静的说,楚凌昭听得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抄起桌上一本奏折砸到楚怀安身上:“你他妈觉得自己这样很有担当是不是?”   楚凌昭难得爆了句粗口,这会儿御书房里也没有别人,都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没什么好绷着的。   楚凌熙愣了一下,忙过去把散落在地上的奏折捡起来:“皇兄,事情总有办法解决的,你别生气。”   “怎么解决?你告诉朕怎么解决?”楚凌昭怒问,一脚蹬了椅子,眼睛气得发红:“让朕用自己的兄弟换忽鞑一个儿子吗?”   话音落下,御书房陷入一片死寂。   楚凌熙看看楚凌昭又看看楚怀安,心底突然涌上难以言喻的难过。   他原以为在他们这一代,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他们不会因为皇权谋夺而手足相残,可最后怎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楚怀安舔舔唇,有点想笑,楚凌昭刚刚吼的这一句话完全验证了他之前在漓州的猜想,楚凌昭确实动了要一命抵一命的念头。   胸腔漫起难受的酸楚,楚怀安却笑出声来,他还是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淡淡道:“用我一个换成千上万条命,挺值的,没想到我这么纨绔的一个人,竟然还能名垂青史。”   “楚怀安,你他妈就是个混蛋!”   楚凌昭抄起砚台狠狠地砸过去,楚怀安没躲,溅了一身的墨,额头也被砸出一个血洞,涓涓的涌出血来。   “谨之!”   楚凌熙喊了一声,忙冲过去帮楚怀安捂住伤口,楚凌昭也没想到他竟然不避不躲,看着不住涌出来的血,万丈的怒火消了一半,满腔的怒骂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去找太医给他包扎一下!”   楚凌昭沉声说,疲惫的坐下,发了一通火,脑仁都疼。   楚凌熙忙扶着楚怀安离开,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楚凌昭头也没抬,沉声命令:“出去,朕想一个人静静!”   那人顿了顿,听话的退出去,也没应是,楚凌昭猛地掀眸望去,果然看见安若裳端着一盅东西准备退出去。   “进来吧,我刚刚还以为是外面伺候的人。”   楚凌昭放软声音解释了一句,在安若裳面前,他鲜少用‘朕’,都是用的自称。   安若裳端着东西又进来,在桌案上腾出一小块儿地方,揭开盅盖:“御厨做的银耳莲子羹,清心静气的,已经放温了,陛下喝点吧。”   说完,她有条不紊的开始整理屋里的一片狼藉。   “一会儿让他们进来收拾就行。”楚凌昭说,安若裳把一沓奏折整齐堆放到桌上,走到他身后轻轻帮他按捏太阳穴。   “侯爷和王爷回京,陛下当高兴才是,怎么发了这样大的火?”   安若裳的手指纤细,按摩手法很好,力量适中,让楚凌昭心底鼓噪的情绪渐渐安定下来,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谨之行事太张狂了……”   一句话里,包含许多无奈,又有几分心酸。   “老侯爷早亡,先帝在时便纵着他,他的性子向来如此,陛下虽然恼他,不也一直纵容着他么。”   安若裳看得通透,楚凌昭对楚怀安的兄弟感情是很深厚的,做太子时,楚凌昭便与楚怀安走得很近,每每与楚怀安吃了饭,心情总是要好许多。   当然,这些都是安若裳从旁人那里打听来的,他从来不会在她面前摆出什么好脸色。   她声音柔柔,让楚凌昭的心情舒缓了许多,不由感叹:“你都看得明白的事,谨之却糊涂得看不明白呢!”   楚凌昭心里有些难过,他的确动了要给忽鞑消气的主意,但还没下定决心,他若是真想对楚怀安下手,早在他们入京之前就该把人绑了丢进天牢去,他为什么今天还要跟楚怀安说那么多?不就是想让楚怀安能一起想想办法出出主意吗?   但看看这个混蛋说的什么话?   翻来覆去就那一句,人是他杀的,抗旨不遵的也是他。   连那砚台他都不躲了!是认定自己这个当皇帝的就那么狠心绝情吗?   楚凌昭气得胸腔一阵阵发疼,感觉这些时日的担忧不安全都喂了狗,关键这狗还一点都不领情!   “陛下息怒,很多事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侯爷虽然看不明白,但他也没有忤逆你呀,这不是代表无论陛下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侯爷都会服从吗?”   “他敢不服试试!”   楚凌昭冷哼,心里的气又少了一点,只觉得这混球也就只剩下这一点优点了。   楚凌昭自己不知,他这会儿像是年少时与楚怀安斗气似的,活脱脱的孩子气。   安若裳有些想笑,软着声提议:“男人考虑问题总是直来直往,不像女人心思百转千回,陛下明日不妨宣阿梨进宫试试,她向来聪慧,又极了解侯爷的性子,应该能想到办法的。”   她的想法和楚凌昭的想法一致,楚凌昭笑了笑,将纷乱的情绪压下,伸手一拽,把安若裳拽进自己怀里,她挣扎着要起来,被他紧紧箍着不放。   “陛下?”   她诧异的唤了一声,身子缩在一起,回宫这么久,还是没有习惯他的亲近。   楚凌昭仔细打量着她,一眼就看见她鬓角长出了一小片霜白的发丝,那张脸却还是完美得无可挑剔,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有白头发了?”   楚凌昭问,她有些窘迫不安,抬手想挡住白发,却将皮肤松弛的手腕暴露在他眼前。   她的脸不会有什么改变,可身体已经明显开始衰老,哪怕太医院的太医天天想尽千方百计为她调养,也改变不了她日渐衰老的事实。   楚凌昭抓着她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她见遮掩不住,忙故作轻松道:“这是正常的,臣妾也二十五岁了,不是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了。”   哪有二十五岁的人皮肤会像这样?   楚凌昭抱紧她,在她额头亲了一下:“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没关系。”   安若裳两只手无措的僵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回抱住他,心里被酸酸胀胀的情绪充盈着。   在生命只剩下几个月的时候,还能得到这个帝王最后一点怜悯,她其实应该知足了。   “谢陛下!”   她说,带着无比虔诚的感恩。   苏梨是在第二天下午被宣进宫的,宫里来的人顺便送来了内务府新做的几套春衫,一水的苏锦,绸子触手细滑如云雾,款式是今年最新的款,颜色鲜艳,却又不失端庄,刺绣细致,绣出来的花样精美,很是好看。   苏梨多看了几眼,还是更偏向开成衣铺。   苏梨选了一套黛青色裙子穿上,裙子极贴身,穿着很舒服,刺绣中绞着金丝,在阳光的照耀下会折射出细碎的光亮,意料之外的好看。   存着以后要做买卖的想法,苏梨对裙子的腰身、剪裁和绣工都比较留意,   换好衣服出来,宫人恭恭敬敬在门口等着,扶着她上马车。   上车以后苏梨也没闲着,掀开车窗帘看着外面,可惜京都的礼教还比较严,街上除了少许做小买卖的妇人,根本没有大家闺秀走动,也看不到现在在她们之中流行什么。   苏梨失望的放下帘子,琢磨着过些时日还是要给各家小姐夫人送些拜帖,摆个宴席,全面了解以后才能把铺子开起来。   已经是春天了,天气暖洋洋的叫人发懒,明媚的春光越过高高的宫墙,在墙上投下明媚的光影,人却是走在一片阴影之中。   宫人将苏梨引到偏殿,楚凌昭午休起来,正坐在偏殿看书,窗户大开着,一丛亮眼的春光正从窗户洒进来,照得他身上的龙袍金灿灿刺人眼。   “臣女苏梨,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梨跪下叩见,楚凌昭拿着书不想动,毕竟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安宁的时光了。   “起来吧。”   楚凌昭吩咐,苏梨起身,宫人端着一个小藤椅过来,藤椅上铺着绵软的动物毛皮,舒服极了。   苏梨坐下,宫人又奉上一些小零嘴。   楚凌昭翻着书没有说话,苏梨便垂眸看着他衣摆上的暗纹细细打量。   良久,楚凌昭低声问:“没有什么要跟朕说的?”   要说的太多,苏梨不知道他想听什么。   “臣女怕净说些陛下不爱听的废话,还请陛下明示。”   倒是会把球踢回来。   楚凌昭掀眸看向苏梨,今日她来觐见戴了面纱,只露出一双水润的眸子,和刚回京时不大一样,刚回京时,她是柔中带刚,如今倒确确实实是柔下去了,像寻常人家的小姑娘。   “听鸿礼说,你和谨之互许了终身,写了婚书?”   楚凌昭问,苏梨仍垂着眸,被他衣摆上的金丝龙爪刺得眼睛有些不舒服。   原来婚书一事,不是楚怀安主动提的,反倒是楚凌熙说的么?   “嗯。”   “准备什么时候办婚宴?”   “……”   苏梨被问得无语。   当初在国公府也是,陆国公直接问她对陆戟是什么想法,想不想进国公府的门。   远昭的婚俗什么时候变成直接过问女方的意见了?就算苏家不在了,她现在自立门户,也该去问楚怀安,让他找个媒人上门才合规矩吧。   “陛下应该去问侯爷。”苏梨低声说,莫名有些气恼。   楚凌昭没注意苏梨的情绪不对,把书简放到一边,正襟危坐:“战事初歇,再过一个月多月,太后要过大寿,此战之后,边关将士伤亡过重,朕打算下旨,举国上下,哀悼两年,期间不得行婚嫁之事,阿梨觉得此举如何?”   先帝在时也曾有过这样的先例,行倒是可行的。   只是楚凌昭现在颁发此令,恐怕并不是单纯的为了哀悼,朝中关系复杂,很多人都不可靠,他下了此令,应是不想宫里再混进什么不可靠的人,好大刀阔斧的整肃朝纲。   “将士战死,亡灵难安,举国哀悼,自是理所应当。”   苏梨平静的说,被转移了注意力,已忘了自己刚刚在生什么气。   “忽可多已死,接下来死的人还会更多。”楚凌昭冷冷地说,似乎已经预见接下来会发生的战乱血腥。   “忽可多是胡人第一勇士,他现在死了,就算忽鞑还在,胡人一族怎么也要用近十年的时间才能恢复元气吧。”   “胡人一族元气大伤,这次回去以后,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说不定会被周围几个部落蚕食掉一些领地,忽鞑痛失爱子,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要如何应对?”   拐了这么久的弯,楚凌昭终于问到正题,苏梨掀眸看了他一眼。   之前在漓州,楚怀安提过这个问题,苏梨也想过,但她不太确定楚凌昭是什么想法。   楚凌昭不避不闪的与苏梨对视,眸底一片深邃。   看不透。   “以臣女的愚见,现在陛下有两个选择。”苏梨没再拐弯抹角:“要么,一命偿一命,陛下痛失肱骨之臣,以平胡人怒火;要么,完全震慑住胡人,让他们完全臣服在远昭脚下,再不敢兴兵侵犯!”   苏梨竖起两指,她手上的冻疮已经完全好了,两根手指嫩白纤长,在阳光下莹润发光,好看极了。   “胡人元气大伤,远昭亦然,忽鞑也不是傻子,如何还能震慑他们?”   楚凌昭问,苏梨收回手,眉毛一挑,做了个俏皮的表情:“此战对远昭的影响如何,胡人说了不算,陛下说了才算!”   她这样平白鲜活了许多,楚凌昭不自觉愣住,苏梨又道:“这里是远昭的疆土,是陛下的天下,陛下想震慑住胡人,有什么难的?”   “你是让朕虚张声势?”   楚凌昭立刻明白过来,苏梨点点头:“其实这个灵感也是臣女在漓州受到启发想到的,陛下可知,漓州城有位长老,利用一些手段将自己神化,在漓州的地位甚至比淮阳王还高,可以轻易掌握一个人的生杀大权。”   漓州发生的事,暗卫已详细告诉楚凌昭,那长老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长着三头六臂的怪物。   他能以一己之力,凌驾于漓州一城人之上,楚凌昭坐拥整个远昭,又如何不能威慑住忽鞑?   楚凌昭对苏梨的提议有些感兴趣,不耻下问:“阿梨打算怎么做?” 第135章 我反悔了   从偏殿出来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明媚的春光变成橘黄色的柔和夕阳,将一切都笼上一层柔软。   宫人带着苏梨出宫,途经御花园,正好看见楚凌熙和楚怀安坐在不远处的八角亭中,有宫人在旁边煮着东西,不知道是茶还是酒。   宫人原想上前打招呼的,被苏梨拦下,只远远的看了一眼。   楚怀安额头上缠了纱布,不知怎么又受了伤。   他和楚凌熙说着话,完全没有发现苏梨,隔得远,苏梨看不太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又想起之前和楚凌昭的对话。   他怀里揣着两份婚书,却并未主动向楚凌昭提及婚事。   是后悔了么?   苏梨不由得又想到他在回京路上的冷淡反复。   后悔便后悔吧,这种事,总是不能强求的。   “走吧。”   苏梨默不作声的随宫人出了宫。   这边楚凌熙看着烂醉如泥的楚怀安,脑袋都大了,哪有人大白天就这么喝酒的,况且这脑门上还带着伤呢。   “谨之,好了,别喝了!”   楚凌熙再次规劝,说着想抢走酒坛,楚怀安却死死的抱着不放,过了一会儿竟是抱着酒坛子睡着了。   “来人,扶逍遥侯回去休息!”   楚凌熙命令,怕出什么岔子,一路跟在宫人后面把楚怀安送回去。   好在楚怀安酒品不错,一路上都还算安分,没有吐也没有闹。   楚凌熙安排宫人去打热水给楚怀安洗脸,再熬上一锅醒酒汤备着等他醒来再喝,做完这些,楚凌熙起身要走,却听见楚怀安小声嘀咕:“不行,我不能做好事不留名!”   “……”   你做什么好事了?没看见昨儿差点把皇兄气炸了吗?   楚凌熙眉头抽了抽,抓起被子把楚怀安兜头盖住,这人便老老实实没了声音。   刚走出房间,宫人疾奔而来,躬身跪下:“王爷,陛下请您去太后寝殿议事!”   太后寝殿和楚凌熙记忆中没什么差别,还是那么恢弘大气,只是殿外的宫人换成了手执长刀的御林军,原本的祥和之气被一片肃杀取而代之。   这是这座皇宫里的富贵枷锁,锁住他们每一个人,谁都无法挣脱。   宫人在殿外便止了步,弯腰恭敬地做了个请的姿势:“王爷请,陛下已经到了。”   楚凌熙提步走进去,殿里连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有,一片死寂,叫人有些心神难安。   楚凌熙循着记忆走进太后的卧寝,推开门,一眼就看见楚凌昭坐在床边,正端着一碗药亲手给太后喂药。   这场景楚凌熙之前也见过,那时还能感受到母慈子孝的温馨,如今再看,却只有貌合神离的诡异。   这对骨肉至亲的母子,早就离了心了。   楚凌熙收回目光,垂眸看着脚下有些蒙尘的地砖,走到床边跪下行礼:“鸿礼拜见母后、皇兄,愿母后康健,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后好几个月没见到外人了,闻言眼前一亮,撑起身子看向楚凌熙:“是鸿礼回来了?快过来让哀家瞧瞧!”   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欣喜,好像对楚凌熙比对楚凌昭还要亲。   楚凌熙下意识的看了楚凌昭一眼,楚凌昭没有太大的反应,把药碗放到一边,让开位置。   楚凌熙走到床边坐下,太后亲昵的抓着他的手打量。   到底是亲兄弟,虽然不是太后所出,但两人还是有四五分相似。   继位三年,楚凌昭身上的帝王威仪越发盛凌,楚凌熙却还是当年那幅温润如玉的样子,一眼看过去就十分无害。   这些日子跟楚凌昭置气久了,太后看着楚凌熙倒是真的十分喜欢。   “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面,可吃了什么苦没有?”   太后软着声问,语气是真真切切的关心,像是故意要刺楚凌昭。   “仰赖皇兄治国有方,如今国泰民安,儿臣这些年过得很好。”楚凌熙极有分寸的回答,这话里有两分奉承,还有八分是真的。   太后这会儿哪里听得他如此夸楚凌昭,当即冷了脸,幽幽笑道:“你皇兄治国的确有些手段,你瞧瞧哀家如今这宫里,还有个活人气儿吗?”   太后宫里再怎么也要有二三十个人伺奉的,如今一个都没有了,反常得很。   太后抛了这个话题,楚凌熙却不敢过问这些人都上哪儿去了,转而道:“母后若是觉得寂寞,儿臣可以多抽些时间来看望母后,陪母后说话解闷儿。”   “还是算了,哀家如今是不祥之人,鸿礼来看哀家的次数多了,指不定哪天也跟哀家宫里的人落得一个下场可怎么好?”   太后话里含沙射影,只差直接挑拨楚凌昭和楚凌熙的兄弟关系了。   楚凌昭一直站在旁边忍着,听到这里,手里的药碗一下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   “皇帝怎么了?连个碗都拿不住了?还是哀家说了哪句你不爱听的话,你想弄死哀家?”   被圈禁了许久,太后连伪装都懒得伪装了,撕破脸皮,再没有丝毫母子情谊。   “儿子为何会如此对母后,母后到如今还不明白吗?”   楚凌昭问,被楚怀安和太后接连闹得心脏很疼。   他的嗓子有些哑,脸色也不大好,楚凌熙有些担忧,夹在中间试图做和事佬:“皇兄,母后年纪大了,难免有些犯糊涂,她说的话你别当真,你……”   “鸿礼,你说谁老糊涂了?”   太后恶狠狠的瞪着楚凌熙,一点都不领他想要调和的情,楚凌熙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辩驳,又听太后道:“皇帝倒是说说,哀家之前所做的一桩桩一件件,有哪一次不是为了你好?”   这些话太后跟楚凌昭说了许多遍了,今日楚凌熙在这里,她又提出来,不过是想让楚凌熙为自己评评理。   楚凌昭也知道她的用意,从善如流的应答:“母后给无忧下毒,让安家绝后,是为了儿子好,所以儿子继位等了三年,才开始动安家,但儿子没想过动您,母后承认吗?”   楚凌熙惊愕,微微瞪大眼睛看向太后,没想到她竟然给安无忧下毒。   安家可是远昭的功臣啊!   “你动安家,不就是动哀家吗?如若不是被你逼到绝境,无忧那孩子怎么会走上这条路?”   太后质问,把安家逼宫造反这件事也算到了楚凌昭头上。   楚凌昭心头发冷:“安家逼宫造反,不是母后下毒种下的因果吗?”   太后被问得失语,无力反驳,心头发哽,眼眶也红起来。   她会给安无忧下毒,完全是为了楚凌昭好!   “安家叛乱,满门被斩,但朕没有责问母后,也没有贬黜贵妃安若澜,母后难道不明白儿子这么做的用意?”   楚凌昭冷声问,他当时是抄了安家,但没有动后宫,即便到了现在,安若澜也还安安稳稳在贵妃之位坐着,不出意外,她以后会做皇后,他的皇子身上仍流着安家人的血。   这是他对安家对太后最大的仁慈!   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后再装不懂未免太过分了,她叹了口气:“那又如何?你不过是学你父皇,用这一招换走哀家手上最后一点底牌罢了。”   真的是这样吗?在她眼里,他的儿子就是这样精于算计,不择手段的一个人吗?   “母后,儿子自幼在您膝下长大,对您的感情远胜过对父皇的,儿子没想过要算计您,若不是您暗中派人,以反臣的名义暗杀谨之和陆戟,儿子也不会强硬的要走您手上的兵力!”   楚凌昭的语气多了一丝疲惫,太后太顽固了,先帝死后,她习惯了楚凌昭的孝顺服从,甚至给了她一种可以凌驾于皇位之上的错觉,所以她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错了。   楚凌熙听得骇然,后背冒出冷汗:“母后为何要下令暗杀谨之和陆将军?他们都是远昭的功臣啊!”   若是那次暗杀成功,胡人十万大军攻城,远昭如今岂不是已经被胡人大军覆灭?   太后没有理会楚凌熙,只看着楚凌昭,眼底迸射出强烈的恨意:“鸿熠你别忘了皇祖父留下的遗旨说了什么,若是谨之拿到那封遗旨要你让位,你难道不害怕吗?你太心软了,哀家杀了他们,只是为了永除后患!”   她总是为了未知的事来做当下的决策。   安家已经是一个血淋淋的教训,她却一点没有从中吸取教训。   楚凌昭已不想再跟太后多说什么了,她眼里只有权势,对任何人都没有信任,只想把一切牢牢的抓在自己手上。   “母后,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儿子,有些事,你不该参与,就不要参与了!”   楚凌昭的态度强硬起来,太后也立刻收起旁的情绪,冷嘲着说:“哀家如今已经这样了,皇帝莫非以为哀家还能对你产生什么威胁?”   “母后明白就好!”楚凌昭沉声说,脸绷得死死的,与太后形同陌路:“儿子还有政务要处理,过些时日再来看母后。”   楚凌昭说完甩袖离开,楚凌熙站在原地,神色复杂的看着太后。   吵了这一架,太后似乎耗费了许多心神,懒懒的靠在床头,单手揉着眉心:“鸿礼,哀家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帝好,你也觉得哀家做错了吗?”   错了。 大错特错了。   楚凌熙在心里回答,但见她如此疲惫,并没有把真实的想法说出来。   “儿臣在封地多年,对朝中之事不甚了解,不好断言。”楚凌熙选了保守的回答,太后掀眸朝他看过来,他又加了一句:“古谚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母后觉得是为皇兄好的事,皇兄不一定觉得好,母后不如放手来得自在。”   太后审视的看了楚凌熙良久,最后叹息道:“罢了,你也是和他站在一起的,哀家不用你陪着,走吧……”   太后说完翻了个身背对着楚凌熙,俨然不想再看见他。   “儿臣告退。”   楚凌熙退出寝殿,关上门,扭头不期然看见楚凌昭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   他站在那里,明明穿着九五之尊的衣袍,却好似携着一身清冷孤寂。   楚凌熙提步走过去,楚凌昭没有回头,听见了他的脚步声,闻声开口:“鸿礼,你还记得这里以前有棵树吗?”   “记得,谨之有次进宫缠着宫人在树上绑了个秋千,我那几日特别殷勤的来给母后请安,就想偷摸着玩一会儿,可惜没多久母后就让人把那棵树砍了。”   “是朕偷偷玩秋千被母后发现,母后才让人把树砍了的。”   太后不想让他玩物丧志,同时也觉得堂堂太子玩秋千实在是太不像样了。   楚凌熙没什么好诧异的,和楚凌昭并肩站着怀念年少时光。   “如今陛下什么都有了,想做什么都可以。”   楚凌熙说,但心里很明白,过了那个年纪,就对那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了,只是心里总有些遗憾罢了。   楚凌昭负手看着当初那棵树留下的空地,喃喃自语:“鸿礼觉得朕现在什么都有了吗?朕怎么反而觉得朕自从坐上这个位置以后,什么都没有了呢?”   他爱的还是爱他的人都变了模样,他的手足,他的至亲也与他隔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坐在龙椅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会跳起来夺走他的皇位,也不知道谁会突然捅他一刀。   他以前想做千古明君,现在却只觉得很累,好像什么都没有做好。   他的语气很是消沉,楚凌熙不想楚怀安,这种时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转移话题,亦或者安慰。   他有些无措,想了半天抬手拍了拍楚凌熙的肩膀。   “皇兄不是还有我么,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皇兄这一边的。”   似乎一直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楚凌昭偏头看向他,眸光发亮:“鸿礼此言当真?”   “……当真!”   楚凌熙犹豫的回答,总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别人事先挖好的坑里,果然,下一刻就听见楚凌昭认真道:“朕怀疑母后手上还有别的势力,这段时间辛苦你多陪陪母后,若她要挑拨你与朕之间的关系,你先假意相信,然后把母后手上的底牌全部骗走,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母后的大寿了,朕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   皇兄,你刚刚的情绪不是还很低落吗?所以你的低落只是你在盘算什么的伪装?   楚凌熙腹诽,楚凌昭的表情又严肃了点,学着他刚刚的姿势拍了拍他:“远昭今后几年的安危,就靠鸿礼你了!”   “……”   楚凌熙一头雾水的接受了这个沉重而艰巨的任务,从太后寝殿出来以后,楚凌熙稍微清醒了点,准备找楚怀安商量下该怎么做,推开门却看见床上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侯爷呢?”   楚凌熙抓着一个宫婢问,宫婢端着醒酒汤一脸懵:“侯爷不是应该在屋里睡觉吗?奴婢熬醒酒汤去了不知道啊!”   楚凌熙:“……”   这个醉鬼不会又闯什么祸去了吧?   与此同时,县主府。   苏梨换下衣服只披了一件松垮垮的外陕坐在房中,回来的路上她买了两本新出的画本子,想从画本子里的人物穿衣风格,看看最近京都流行的绣样和衣服花色。   这两本画本子是彩绘,画工还比较精良,苏梨看到比较喜欢的花样便动手画下来记在本子上,准备过几日去京中各大成衣铺实地瞧瞧。   做正事的时候她十分专注,没留意时间的变化,等到丫鬟来敲门的时候,一抬头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什么事?”   苏梨放下画本子,揉了揉酸胀的脖子。   “县主,晚膳一会儿就要好了,您要先沐浴还是先用晚膳?”   “先沐浴吧。”   “是!”   下人很快提了热水到耳房,苏梨现在不习惯洗澡的时候有人在旁边,吩咐她们退下,自己脱了衣服坐到浴桶里。   在边关待久了,她似乎对泡澡有了一种奇异的执念。   苏梨放松身体坐在浴桶里,浑身的神经都放松下来,正琢磨着到时候成衣铺该叫什么名字,突然听得滴答一声细微的声响,像是有水滴从高处滴落。   苏梨敏锐的睁开眼睛,低头在浴桶里看见一滴宝石般艳丽的红色晕染开来。   哪儿来的血?   许是脑子被热水泡得有点发懵,苏梨的神经也慢了一拍,盯着那渐渐荡漾开了的血色看了好一会儿才仰头看向屋顶,正好和一张熟悉的脸对个正着。   “……” “……”   死一样的沉寂,片刻后,第二滴鼻血滴下。   苏梨终于回过神来,忙起身慌忙擦干身体穿上里衣,刚系好衣服带子,窗户响了一下,然后楚怀安从窗外翻了进来,脸上还挂着两道红艳艳的鼻血。   苏梨浑身发烫,只觉得里衣根本不够厚,还要去拿衣服,却听见‘咚’的一声,楚怀安摔倒在地上。   守在门外的丫鬟听见声音,忙开口询问:“县主,没事吧?”   “没事!”   苏梨镇定回答,把楚怀安扶起来,一走近就闻到这人一身化不开的酒气。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苏梨叹了口气,也顾不上别的,先拿了帕子帮他把鼻血擦掉,然而那鼻血却越流越欢,隐隐有血崩之势。   苏梨皱眉,这人该不会是生了什么病吧?   正想着,楚怀安捏住鼻子,把头扭到一边:“你快去加件衣服!”   “……”   苏梨默默拿了一件杏色外衫穿上,才走回去,楚怀安撕了衣摆把鼻子堵住,正坐在桌边自己给自己倒茶水喝,样子很是滑稽。   “侯爷怎么出宫了?”   苏梨低声问,见茶水凉了,没让楚怀安多喝,吩咐下人烧壶新的送来。   楚怀安还醉得不轻,喝了茶醉眼朦胧的看着苏梨:“我来找你。”   “有什么事吗?”   苏梨问,却见楚怀安的目光一转,落在她胸口。   刚刚事发突然,她没来得及穿肚兜,只裹了中衣,这会儿穿上外衫,也还是有些挡不住轮廓,苏梨被看得耳根发烫,抬手挡住:“侯爷若是没什么事还是快走吧。”   “有事。”   楚怀安失望的挪开目光,抓着茶杯却又不继续往下说,苏梨等了一会儿有些生气了,不想再理这个醉鬼,起身要叫人把他送回宫,然后听见他小声嘀咕:“现在他欠我一条命了。”   “谁?”   苏梨下意识的追问,楚怀安摇摇晃晃的站起来,眼看他站都站不稳,苏梨还是没忍心扶了他一把。   然后手腕就被扣住,身体被揽入酒气熏人的怀抱,唇急切的压了下来。   这又是什么意思?明明他的态度很不明确,还想来占便宜?   苏梨气恼,用力踩了楚怀安一脚,把他推开。   许是没料到苏梨会这么抗拒,楚怀安被推开以后还有点懵,茫然的看着苏梨。   苏梨抬手擦了擦唇,眼眶有些发红:“侯爷,我尚未婚嫁,你如此对我,只怕对你我的名声都不好,请你自重!”   “哦。”   楚怀安点点头,像是听明白了苏梨的话,转身又要翻窗原路返回,苏梨不自觉把他叫住:“等等!”   楚怀安果然停下扭头看着她。   苏梨朝他伸出手:“侯爷,我觉得婚书还是你我各执一份比较好,可以把我那份给我吗?”   “不行。”楚怀安紧张的捂住胸口:“万……万一不作数了呢。”   苏梨僵住,胸口有点发凉,有些不死心:“我既然写了婚书,那便是把余生许给侯爷了,我不会反悔的!”   “不给,要是我……我反悔了呢?”   “……”   苏梨抿唇,脸绷得死死的,竟然没有勇气叫他再说一遍。   楚怀安虽然醉得厉害,却也感受到现在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小声问:“阿梨,你生气了吗?”   苏梨气得想笑,哪有这样的人,趁醉来说自己悔婚了,还要腆着脸问别人生没生气。   她难道不应该生气?   “我退侯爷一次聘礼,侯爷悔我一次婚,这很公平!”   苏梨压着怒气说,楚怀安点点头,隔了一会儿又摇摇头,执着的辩解:“不对,这是不一样的。”   过程不一样,结果不是一样的吗?   苏梨不想说话,刚好丫鬟又来催促:“县主,晚膳好了。”   “好,我马上来!”   苏梨低声应了一句,楚怀安已经从窗户爬了出去,这屋子他翻墙早就翻习惯了,哪怕醉着酒也来去自如。   等他一出去,苏梨立刻扑过去关上窗户,插上窗锁。   刚关上,窗户又被拍了两下,苏梨没理会,背靠着窗户,听见楚怀安有点委屈的嘀咕:“阿梨,你刚刚骗我,你就是生气了。”   他这语气,像极了当年第一次翻窗被苏梨打出去的少年郎。   苏梨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对,我就是生气了,你想怎么样?”   窗外没了声音,似乎是在想解决的办法。   苏梨等了好一会儿,又心软了,觉得自己跟一个醉鬼计较那么多也挺幼稚的。   “我……”   苏梨边说边打开窗户,窗外空荡荡的,早没了那人的身影。   苏梨表情一僵,心里压下去那点火气重新涌上,再也压不住。   她就是幼稚就是跟一个醉鬼生气怎么了!谁让这个醉鬼这么让人讨厌?   苏梨直到换好衣服去吃晚膳的时候表情还是气鼓鼓的,丫鬟小心翼翼的跟在她身后,不敢问她怎么好好的洗个澡洗出一身酒气,还把唇给洗得红肿起来。   昨天闹了矛盾,苏良和苏珏都避着苏梨,自己开了小厨房,苏梨一个人吃饭倒也自在。   第二天苏梨起了个大早,去城里逛成衣铺。   以前京都很多铺子多多少少都与安家有些牵连,如今安家倒了,京都的铺子花样倒也繁多起来,除了传统的远昭服饰,还引入了许多其他种族的特色服饰。   苏梨逛得兴起,见到一些好看的布匹便买下准备回府细细研究。   就这么逛了四五家店,到了第七家店的时候,店里猛地窜出来一个人,苏梨没有防备,一下子被那个人撞得后退好几步,撞到马车车辕上,后背一痛,苏梨狠狠地皱了皱眉。   “对不起对不起,是在下莽撞,不小心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来人忙不迭的道歉,声音温和,带着极强的书卷气息,举手投足之间十分有礼,身上却穿着简朴的下人衣物。   苏梨刚要说话,店里又走出来一个戴着轻薄面纱的姑娘,那姑娘打扮贵气,身上的佩饰无一不精致,银光闪闪,一看就身份不俗。   姑娘没看见苏梨,颇为高傲的冲那男子抬抬下巴:“本姑娘不过多买了两件衣服,又不买你,你慌慌张张的跑什么?”   男子脸色有些发白,下意识的往苏梨身后躲了躲,避开那姑娘对苏梨道:“姑娘一定受伤了,在下送姑娘去医馆看看伤吧。”   那姑娘闻言看向苏梨,只是苏梨也戴着面纱,看不清容貌,眼神甫一对上,苏梨下意识的答了一句:“我的背的确有点痛,那便去医馆瞧瞧好了。”   男子立刻如蒙大赦,送苏梨进了马车以后,自己规规矩矩坐到车夫旁边。   马车悠悠的驶离,那姑娘偏头问身边的丫鬟:“认出这是谁家的马车了吗?”   “回小姐,马车上挂的车牌写着‘苏’字,应该是前两日刚回京的苏县主。”   “原来就是她?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语气是全然的不屑一顾,那丫鬟不由得拉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乱说话。   马车一路行到医馆,男子先跳下马车,转身想扶苏梨,却见苏梨自己跳了下去,不由有些惊诧。   然而下一刻却见苏梨痛苦的扶住自己的腰,便知她刚刚是真的可能受伤了,忙跑进去找大夫。   苏梨那一下确实撞得不轻,后背青了一大片,大夫好几副药,吩咐苏梨这几日要好好休息,男子在旁边听着脸红了又白,愧疚无比。   药开好了,一共二两银子,大夫让男子先去交钱,男子的脸立刻涨得通红,眼神闪躲着,额头冒出冷汗。   只一眼,苏梨就知道怎么回事,看他这穿着,多半身上是没钱的。   苏梨没戳破,抬手给了银子,男子的脸越发的红,结结巴巴道:“算……算我欠姑娘的,我……我给姑娘写个欠条!”   看男子的言行不像是出身贫寒,约莫是家道中落才会落入今日的境地,苏梨也没伤人面子,问大夫借了纸笔让男子写下欠条。   男子一挥墨,那字更是分外好看,苏梨注意到他的食指有薄茧,并不完全像个读书人。   写好欠条,男子咬破拇指指腹按了个手印,郑重的把欠条交给苏梨:“姑娘,我叫张五,是刚刚那个京南成衣铺的伙计,等我这个月月底发了工钱,就先还你一吊钱!”   男子严肃的说,俨然把还钱当成了第一等重要的事,苏梨今天也大概探听了一下这类伙计的工价,一个月最多也就两吊钱,他还了一吊,自己的吃喝都不一定够。   “你的名字叫张五?”   “是,姑娘觉得有问题吗?”男子问,不知道误解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姑娘,我行得正坐得端,绝不会虚报名讳欺瞒姑娘!”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个名字和你的气质不太搭。”   苏梨解释,把欠条收好,男子脸又有些红,正要说话,外面街道上一匹快马疾驰而过扬起一路尘埃。   苏梨跟着探出头去,听见旁边的人小声议论。   “听说镇边将军和陆国公回来了!”   “今儿一早就到陇西县了,还有好几万兵马一起回来的,明儿个应该才会回京吧!”   “陛下还没发出告示,但看前几个月那阵仗,边关应该是打仗了吧。”   “是啊,将军和国公大人真是太厉害了!”   苏梨的心思全被周围人的议论占据,也顾不上好奇男子的身份,扭头对那男子道:“我住在县主府,把钱直接交给门房便是。”   急切的说完,苏梨直接爬上马车回了家,宫里的圣旨几乎是和她同时到的。   第二天,卯时一刻,皇城城门大开,远昭年轻的帝王亲自率领文武百官站在城门口迎接征归来的万千将士。   胜利的号角从数里之外绵延而来,洪亮而厚重。   是凯旋的鸣响,也是无数亡灵的呼啸。 第136章 论功行赏   呜~~   肃重庄严的号角声由远及近,整齐划一的踢踏声震得人心头发颤,尘土飞扬间有种叫嚣的张狂与挑衅,好像可以横扫一切。   灰色头盔与头盔上的红色翎羽组成一片灰红的***,没有人能记住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却知道他们是远昭最坚不可摧的盾牌。   在这片***前面,是一银一金两个身影,他们没有骑马,和身后的将士一样,一步步朝皇城走来。   陆啸背脊挺阔,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长刀,陆戟手里则高举着象征着远昭的旗帜!   “天佑远昭,凯旋大胜,国运昌隆,永盛不衰!”   陆啸沉声高呼,那声音雄浑有力,越过高高的城墙,传入街边迎接的百姓耳中,也传入身后的将士口中。   “天佑远昭。”   所有将士跟着高呼,声音似洪钟,震得人心跳加快,传出极远,然后有回声荡开。   “国运昌隆,永盛不衰!”   最后两句话说完,走在最前面的将士已经抬着巨大号角的来到城门口。   城里的百姓受到感染,全都跟着喊起口号来。   城里城外的的声音交相呼应,气势磅礴。   忽鞑就站在楚凌昭身边,看见这一幕,他的脸黑到极点。   之前他以和亲的名义来远昭,是为了挑起远昭内乱,和忽可多里应外合,如今忽可多战败,他被拘在远昭,倒成了对方大胜的最好见证。   陆戟和陆啸齐步上前,在楚凌昭面前跪下。   “臣陆啸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陆戟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人异口同声,声音浑厚,腰腹用力,胸腔发声,只有两人开口,却胜过数十人。   两人的伤好了大半,此刻穿着铠甲,跪在地上却也是身姿挺拔不容侵犯,身后的无数将士,个个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全然不像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恶战,反而像一把极锋锐的剑,剑之所指,所向无敌!   朝中的官员见状全都松了口气,这几个月笼罩在朝中的阴霾终于散尽。   远昭还有陆国公和镇边将军在,不管发生什么危机都可以挺过去的。   楚凌昭忙伸手将陆啸扶起来,嘴里对陆戟道:“爱卿快快请起!”说完看向陆啸,满脸欣喜和感叹:“恩师此行辛苦了!”   楚凌昭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忽可多十万大军压境,若不是陆啸在边关守着,只怕边关早就失守了。   “陛下言重了,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陆啸平静的说,下了战场缓了将近两个月,他身上的戾气已经消散许多,温和而谦逊。   楚凌昭抓着他的手紧了紧:“有国公在,朕才安心啊!”   安家早就被灭门,如今只剩下陆国公这一个元老重臣,有他在京中,自是会让朝中上下稳定一些。   又寒暄了几句,楚凌昭亲自迎着陆啸进城,宫人扯着嗓子大喊:“陛下有令,众将士在城外驻扎,连续三日,犒赏三军!”   “谢陛下隆恩!”   在众将士的齐呼声中,楚凌昭带着文武百官回了宫。   宫里早就摆好了酒宴,宫人挂上灯笼红绸,像过年一样喜庆。   文武百官入席,陆戟和陆啸坐在下方最前面的位置,两人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无悲无喜,宠辱不惊。   这不止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沉稳,更是见过了太多生死之后才有的平静。   他们如今能坐在这里,是边关无数亡灵堆砌出来的。   太后被关在寝殿数月,今晚接风宴,楚凌昭解除了禁卫,由楚凌熙陪着太后出席宴会,而伺候在太后身边的宫婢并不是寻常的宫婢,仔细观察的话可以看见那些宫婢步子轻快,行动训练有素,身手绝对不俗。   “太后驾到!”   宫人高声喊道,楚凌熙掺扶着太后走进大殿,太后身上穿着一件枣红色华服,衣服上用银丝绣着凤翎,端庄贵气,极有威仪,楚凌熙扶着太后走到台阶前的时候,楚凌昭起身上前,将太后掺扶着走上去,与他同坐。   现在宫里位分最高的就是安若澜,今晚她也难得被放了出来,坐在楚凌昭右边。   伺候在她身边的宫婢和太后身边的都是楚凌昭的心腹。   安若澜下意识的看了太后一眼,太后没有瞧她,只冷眼看着坐在下首的陆国公和陆戟,冷声讥讽:“不过是打了场胜仗,皇帝就搞出这么大的阵仗,也不怕陆家功高盖主!”   “母后,若无国公大人和镇边将军,如今朕与你恐怕都已经是忽鞑的阶下囚了。”   楚凌昭小声说了一句,太后抿唇没再多说什么,闷头喝茶。   过了一会儿,众人都落了座,宫人鸣锣开宴,楚凌昭端着一杯酒沉声开口:“朕继位近四年,一直兢兢业业,不求无功,但求无过,但经此一役,朕明白了一个道理,当帝王的,与臣民为善是善,与外族为善则是过!”   话毕,整个宴客厅都安静下来,众人沉默的看看楚凌昭,又看看忽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这莫不是要当众和胡人宣战?   忽鞑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楚凌昭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从众人的反应也能猜出七八。   “陛下,您这是何意?”   忽鞑问,因为战败,对楚凌昭用了敬称,再也不敢轻视这个年轻的帝王。   “王上觉得朕是何意?”   楚凌昭反问,眸色一片深邃,忽鞑僵着脸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楚凌昭微微勾唇,端着酒杯站起来,看着文武百官,一字一句的宣示:“朕今日以此酒为誓,只要朕在位一日,便不会再让远昭有被人欺辱的可能!日后,犯我远昭者,吞而噬之!”   这一番话楚凌昭说得慷慨激昂,砸地有声!   说完,他仰头喝完杯子里的酒。   众人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坐在最前面的陆啸、陆戟还有楚怀安他们已经端起酒杯,向楚凌昭举杯示意了一下,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犯我远昭者,吞而噬之!”   噬之,不是击溃,不是赶走,而是你若敢犯我远昭,我便把你的疆土纳入远昭的版图,成为远昭的一份子!   众人终于反应过来,全部举杯同饮,重复了最后一句话。   就这么七个字,比饮下去的贡酒还要醇香浓烈,叫人热血沸腾。   苏梨这次被安排在了女眷区,喝完这杯酒,看见今日来参加宴席的女眷个个红着脸,眼睛亮闪闪的,也都被勾起巾帼不让须眉的斗志。   苏梨的心绪也有些激荡,但没有她们那么跃跃欲试,苏梨见过战场的血腥与残酷,如果可以,她还是不希望发生战乱。   楚凌昭说完了话,宴会上变得觥筹交错,热闹异常。   苏梨边吃着菜,边仔细打量周围这些女眷身上穿的衣服。   能进宫赴宴的家里也都算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衣服用料自是不说,花样却并未如何翻新,多以绣工精致的动物、花草为主,因刚过了一场大战,大多数人穿的衣服都比较素净,花样也不是很多,和身上的首饰搭配起来,诺诺大方便足矣。   苏梨打量得出神,忽然眼前一亮,看见一名女子的衣裙很是特别,那女子穿着一身亮蓝色春裙,裙摆是层层叠叠的纱,如水波蔓延开来,很是清新淡雅,裙边用银色彩线绣着滚边暗纹,在那暗纹之下,缀着银色小挂饰,如同水滴,让裙子显得越发灵动飘逸。   将挂饰与裙子花纹结合倒是挺有新意的,苏梨在心中夸赞了一句,目光上移,心中不由感叹,这位姑娘不仅衣服漂亮,人更是十分好看。   那衣服束腰,将她玲珑的身子展现得淋漓尽致,她尚未出嫁,一头乌黑的秀发只简单束了一下,有发丝自鬓角垂落,衬得耳垂莹白,面若桃花。   她的五官生得很是好看,肤若凝脂,杏眼如水,高挺的鼻梁下面是丰润的红唇,唇色极美,惹得人挪不开眼。   苏梨看得出神,听见邻桌两个人凑到一起小声讨论:“她就是新上任的京兆尹的独女啊,叫林月霜吧,听说才十五岁,长得真好看!”   “那是,人家举家搬来京中还不到一个月,就有媒人上赶着去提亲了!”   旁边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苏梨已收回了目光。   京兆尹这三个字在苏梨的记忆里并不是什么好词。   苏梨移开了目光,那位林小姐却刚好在打量她。   林月霜已从身边的婢女口中确定苏梨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女县主,毕竟这么多人中,只有苏梨一个人形单影只,要猜她的身份其实很简单。   这会儿吃饭苏梨没有戴面纱,但从林月霜的角度恰好看见的是苏梨没有受伤的侧脸。   苏梨今日穿了一件黛青色春裙,外面罩着一件同色小褂,褂子上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熊,裙摆上则是三两枝竹子,与小熊呼应,颇有些趣味。   苏梨单手托腮望着别处,脸颊被昏黄的烛光染上一层淡淡的粉色,安静又唯美,尤其是她那双眼睛,澄澈动人,折射着细碎的水光,胜过最华贵的宝石。   不是说她的脸受伤了么?怎么看上去还这么好看?   林月霜狐疑,这边宫人已经开始论功行赏。   陆啸已经贵为国公,品阶和荣宠都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再往上升的可能,楚凌昭御赐了一把剑给他,让他上斩昏君下斩奸臣,必要时还可救人一命。   这剑和先帝赐的帝王鞭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陆戟走之前还没有正式的官复原职,这会儿楚凌昭恢复了他镇边将军之位,又将他的帅印换成了能够调动天下兵马的大印。   这个天下兵马,除了镇北军、骠骑大军,以及各州府的兵马,还有皇城的护城军、御林军,权力之大,几乎与楚凌昭平行。   这是一个帝王能给出的最大信任。   太后坐在旁边,看楚凌昭的眼神跟看疯子没什么区别,他竟然把这样大的权力,给了一个外姓!   楚凌昭没管太后,除了帅印更改,他还要命内务府给陆戟单独修一座将军府,府上规制与亲王一致。   如此一来,陆戟的品阶地位,实际上比楚凌熙还要高上一些了。   太后面色铁青,却无法阻拦。   给陆戟封赏完,按理就该到楚怀安了,宫人刚要宣旨,陆戟沉声开口:“启禀陛下,臣有一事相求。”   “爱卿请讲。”   “臣早在七年前在边关,便与顾氏阿漓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后来因为意外,臣没能保护好她,她不幸身故,只留下一子,如今臣想恳求陛下,让臣为她举行一场冥婚!”   楚凌昭之前从苏梨口中听说过陆戟和顾漓之间的事,没想到他会在这种场合,这样郑重其事的要求为已故多年的人举行一场冥婚。   “将军口中的顾氏,可是多年前被流放的顾云修一家?”   楚凌昭问,原本是想把这件事放在后面宣布的,陆戟既然问了,他便顺势问了出来。   “回陛下,正是!”   楚凌昭没有急着应允陆戟,目光在朝中扫了一圈,沉声问道:“顾炤何在?”   文武百官左右看看,没了声音,等了一会儿,无人应答,众人小声嘀咕起来。   楚凌昭没生气,又喊了一声:“顾炤?!”   还是无人应答,宣旨的宫人急得满头大汗,这位叫顾炤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连陛下的召唤都不肯听?   “回陛下,在这里!”   一个轻柔的女声传来,岳烟拉着扈赫走到大厅中间,替扈赫跪下。   扈赫今日穿了一身石青色锦衣,衣服上绣着细密的金色滚边暗纹,腰间是一条巴掌宽的白玉腰带,衬得身形挺拔如松,修润好看。   他还戴着那张银色面具,唇紧抿着,直愣愣的站在中央,无声的诠释着宁折不弯四个字。   楚凌昭没说话,偏头看了赵寒灼一眼,赵寒灼站起来,从袖袋里摸出一本小折子面无表情的念起来:“经大理寺核查,二十二年前,顾云修判错案一事乃中枢省误判,顾家世代忠烈,顾大人为官以来,更是断案无数,劳苦功高,其名当记于史书,流芳百世!”   “朕今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替顾大人平反,顾炤,你可要应?”   “……”   扈赫没有声音,他如果应下,就是要回归顾炤的身份,重新成为远昭国人,要重新臣服在楚凌昭面前。   他不想应,顾家满门死得太惨了,他记得那一路上的血腥厮杀,和他相熟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在他面前死去,门房、管家、给他点灯的丫鬟、厨娘、倒泔水的下人还有给他伴读的小厮。   他们一个一个的死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这种死和军营里那种突然的死不一样。   他和每一个人都有很深羁绊。   爹娘是陪他走得最远的,他记得娘被一剑穿心,死的时候还在叫他背着妹妹快走,她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们,似乎想看他们平安无忧。   他没看见爹是怎么死的,却听见了他悲哀至极的呐喊:“陛下,臣死不瞑目啊!”   他知道他爹是忠臣,到死,他爹都不明白,为什么效忠了一辈子的帝王要派人灭了顾家满门。   顾家那几十口人的亡魂到如今时不时还会入他的梦,哭诉说死得很冤。   自从顾漓死后,他便陷入了各种各样血腥可怕的梦中,他很多年没睡过一个好觉。   以前他还有目标,那就是杀死忽可多。   现在忽可多也死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换句话说,他毫不介意自己什么时候死,所以他不想臣服在远昭皇室脚下。   楚凌昭极有耐心的等着,没等到回应,他又加了一个筹码:“镇边大将军当众求娶顾家二小姐,顾炤,你可要应?”   这话半是诱惑又半是威胁,好像只要扈赫不答应,楚凌昭就不会让陆戟给顾漓将军夫人的称号。   这有点卑劣,可楚凌昭是皇帝,越是身在高位的人,所看见的世界便越不可能是非黑即白,因为这背后牵扯的实在太多了。   也许有人会想,人都死了,还要这些虚名有什么意义?   可人都死了,连这点虚名都不能给的话,活着的人又该多愧疚难过?   苏梨不自觉坐直了身体,从屏风缝隙认真看着扈赫。   这个男人像一板冷铁,硬挺挺的站着,不肯有丝毫曲折。   岳烟跪在他身边,后背早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敢抬头,甚至连呼吸都谨而慎之。   她不是扈赫的什么人,在这种事情上她没有任何的发言权,她只是担心,担心他一个不慎触怒龙颜,被砍了脑袋。   扈赫不怕死,岳烟怕他死了。   “顾炤,朕再问你一次,你应吗?”   楚凌昭又问了一次,事不过三,这是他给扈赫最后一次机会,他的表情冷厉了些,透出帝王的强大威压,叫人不敢直视。   众人突然发出惊呼,因为扈赫突然跪了下去。   这一跪和他的人一样,生硬异常,膝盖骨磕在青石地砖上,刚硬的一声闷响。   “草民顾炤,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炤额头贴地高呼,他的生硬沙哑极了,沉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他肩上压着顾家几十条人命,压着惨死的顾漓,这样多的人命让他不能轻易地活下去,却又让他无法挣脱远昭的泥沼。   不管怎么说,远昭才是他们的故土。   他替他们跪下,帮他们正名,帮他们洗清冤屈,也帮他们记住当年的血海深仇。   死了的人该解脱了,罪孽都由他一个人背着。   这一众女眷不认识顾炤,隔着面具也没见过他的脸,却在他跪下那一刻不约而同红了眼眶,莫名感受到了这一跪的沉重分量。   旁人没有注意,只有苏梨看得分明,扈赫跪下去前一刻,岳烟极细微的抓了抓他的裤腿。   没有用力,却把这硬邦邦的铁板拉得弯曲。   谁说……他冷血无情的?   扈赫这一跪,让在座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跪了就好。   跪了……就好!   楚凌昭的眼眶也有些酸胀发热,他从宣旨的宫人手中抢过圣旨,亲口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大理寺少卿顾云修及顾家满门五十七口之罪系冤假错案,今追封顾云修为铁面神判,二品大臣,其正妻为三品诰命夫人,其子顾炤,承袭父志,为大理寺副卿,其次女顾漓,与镇边将军陆戟情投意合,追封将军夫人,为二品诰命夫人!”   “谢陛下隆恩!”   陆戟高声谢恩,苏梨听见他的声音里有几不可察的颤抖。   等了将近六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刻,苏梨能体会他心里现在有多激动。   旁边的女眷全都拿着手绢无声拭泪,她们没有见过顾漓,也不知道顾漓和陆戟之间的感情有多美好,只为他一人的深情执着就足以感动至此。   苏梨抬手倒了一杯酒喝下,在醇厚的酒划过喉咙的时候,无声的在心里祝福了一句。   恭喜将军得偿所愿!   他执念多年,是该偿愿的,她却活该所托非人,落得一场空想,连写了婚书都被人耍了。   苏梨不知自己是在眼红嫉妒,还是被楚怀安之前气的,总觉得今夜论功行赏,旁人都了了心愿,唯她一个,兜兜转转忙了许久,除了落了一身伤,什么都没捞着。   “陛下,草民没有别的异议,只请陛下收回对草民的任命!”   扈赫只是推辞,连个借口都没有找。   百官看向楚凌昭,楚凌昭把圣旨合上交给旁边的宫人,沉声道:“顾家既已平反,顾家府邸当重建,这任命朕为你留着,顾家府邸建成那日,你若还不想改变主意,朕再收回成命!”   楚凌昭退了一步,他是真的想收服扈赫,扈赫也没有在这里表现得太强硬,让一国之君下不来台。   “草民顾炤,谢主隆恩!”   至此,世上再无扈赫,顾炤二字,重见光明!   众人唏嘘,挨着扈赫坐那几个人等他回去以后,忙举着酒杯向他贺喜,顾炤冷冰冰的没有反应,并未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   众人已见过他连楚凌昭的脸子都敢甩,也没觉得有什么,自己贺了喜自己又喝酒。   这一轮封赏结束,宫人跳过楚怀安先念了苏梨的名字。   “苏氏阿梨,上前听旨受封!”   话落,苏梨提着裙摆起身,缓缓走到大厅中央。 第137章 我咬人可凶了!   转眼已经快到四月,天气暖和起来,夜里没再烧炭火,夜露降下以后,地砖微凉,跪在上面没一会儿便硌得膝盖发疼。   苏梨端端正正的跪着,两手交叠放在膝上,仪态极佳。   这是她之前被赵氏和祖母罚的时候练出来的,最厉害的时候,她和二姐可以跪上一个时辰纹丝不动。   “臣女听旨!”   苏梨高声说,声音清冽明晰,从容淡定,毫不露怯。   女眷区的妇人全都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窥她的真容,一些新提拔上来的官员也都好奇的看着她,不知道这个女子怎么也能获得封赏。   “苏氏阿梨,命里不凡,先远昭开先河自立门户,后出谋划策对抗外敌,乃远昭第一奇女子!”   宫人先念了一下苏梨的功绩,楚凌昭抬手打断那宫人的话,温和的笑看着苏梨:“阿梨可有所求?”   他问,声音轻柔,叫一众女眷羞红了脸,能被陛下这么温柔以待,该是多大的圣眷啊!   苏梨宠辱不惊,并未觉得这对自己来说是怎样的恩宠。   她刚要说话,陆啸忽的开口:“陛下,老臣有一不情之请!”   陆啸的表情严肃,起身还未走到中间跪下,陆戟却先他一步,沉声道:“启禀陛下,苏县主性情奇佳,深得父亲赏识,父亲一生只有臣一个儿子,总觉得遗憾,臣请求陛下让苏县主认臣的父亲为义父,也好了解父亲的一桩心愿!”   陆戟说得很急,明显是想堵住陆啸没说完的话,陆啸脸色发沉,还要再说些什么,陆戟一头磕在地上:“求陛下成全!”   他那一下磕得十分用力,决绝异常。   连不知内情的人都察觉到一丝不对劲,陆啸抿唇,绷着脸看了陆戟良久,最终还是顺着他的心意叹息道:“确实如此,请陛下成全!”   苏梨表情未变,只是交握的手暗暗用了几分力。   她猜到陆啸刚刚约莫是想替陆戟和她牵个红绳,陆戟本可以想个委婉的方式推拒的,可他却顺势把这绳剪断,彻彻底底断绝了这种可能。   他刚刚对顾漓有多深情,就衬得这一刻对苏梨有多绝情。   其实苏梨没有想过要纠缠不放的,他这样做,反倒有种避犹不及的嫌弃之意。   众目睽睽之下,苏梨有种被人打了一巴掌的感觉。   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微笑着俯身谢恩:“国公大人垂爱,是臣女之幸,臣女愿认国公大人为义父,认镇边将军为义兄,日后定孝顺兄长,关爱晚辈!”   苏梨说话向来妥帖,陆啸没好气的瞪了陆戟一眼,这事,这混小子实在做得欠考虑了!   楚凌熙也觉得陆戟这话未免欲盖迷彰,伤了苏梨的面子,有心想帮苏梨找补,便小声提了一句:“阿梨认了国公大人做义父,这也是极好的,如此一来,她的身份便与谨之……”   楚凌熙是想先铺垫一下楚怀安和苏梨的门当户对,正好让楚怀安说出婚书一事,好促成一段好姻缘,旁人便不会乱想苏梨是不是曾倒贴陆戟。   然而他话没说完,就听见楚怀安低声道:“淮阳王这话什么意思,本侯交朋友看的是品性,何时嫌弃过阿梨的出身?”   楚凌熙:“……”   刚刚也没见你丫喝酒,你他妈现在说的哪门子的胡话?忘记自己当初在漓州是怎么死皮赖脸求来的婚书了吗?   楚凌熙一脸无语的看着楚怀安,若不是有这么多人看着,真想冲过去揍他丫一顿。   楚凌熙的撮合之意表现得比陆国公要明显得多,众人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但楚怀安开口把苏梨和他的关系定义在朋友层面,这个意味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女人向来喜欢八卦,一群女人在的话,那八卦产生的速度简直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短短这么一瞬,女眷区的人便想明白了后面的因果,多半是苏梨曾先后对镇边将军和逍遥侯献殷勤,旁人要做媒,结果当事人根本不愿意,所以这会儿才啪啪打脸。   有人记起苏梨当初在京城不好的名声,顿时笃定她是因为自己名声不好,所以耍尽心机想要攀高枝,甚至还脚踏两只船,这下被打脸了吧??   众人原本艳羡的目光顿时变成幸灾乐祸的看好戏。   这些目光落在苏梨身上,像牛毛针一样扎得人生疼,这种感觉对苏梨来说毫不陌生,六年前苏梨承受过,如今自然也能面不改色的受着。   苏梨没看楚怀安,脸上挂着清浅的笑:“侯爷抬爱,既然他真心拿我当朋友,我自然也诚心相待,可为他两肋插刀。”   顾远风一直在旁边听着,见苏梨一个人跪在那里,身形瘦弱无助得紧,不由得皱眉开口:“苏县主性情极好,不止与侯爷、将军有交情,下官也诚心拿县主当朋友,若是有人插县主两刀,下官就算插不回去,也能替县主挡一刀的!”   顾远风直白的维护,他虽然比苏梨年长七岁,但风骨犹存,虽已是朝中重臣,一身朝服也掩不住广博的学识与儒雅,仍担得起第一才子的称号。   一众女眷瞧得羞红了脸,咬着手帕欲看又不敢看,却又听见一个冷硬刻板的声音道:“下官也是县主的朋友。”   循声望去,是那平日话不多,冷脸古板的赵大人也帮忙发声了。   赵大人这么高冷的人什么时候也与苏梨有交情了?   一众女眷不解,见远昭几个出众的男子都或多或少和苏梨有些牵连,便不甘起来。   凭什么呀,那个叫苏梨的有那么好吗?招惹了这么多男子,定是个水性杨花的坏女人吧。   女眷生出嫉妒,百官之中有聪明一点的已看出顾远风和赵寒灼是在替苏梨解围,全都纷纷开口:“苏县主聪慧过人,乃女中豪杰,能与苏县主结识做朋友,是我等的荣幸!”   有这么多人帮忙说话,苏梨心里那点难过被压了下去,她俯身跪好:“诸位大人过誉,臣女不过是市井小女子一个,陛下既然问了臣女有何求,臣女便斗胆向陛下求一件事!”   众人默了默,没想到苏梨没有顺台阶就下,还真有那么大的胆子问楚凌昭要赏赐。   她一个已经自立门户的女人还能要什么封赏?无非就是些首饰……   “阿梨但说无妨。”   “臣女想奉旨行商,请陛下赏赐臣女一些地段好些的铺子、便于耕种的良田还有足够担负盈亏的黄金白银!”   苏梨一口气说完,众人全都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这……这女人疯了吗?   国公大人和将军才是行军打仗之人,他们的功劳最高,都没有要田地钱财,你一个女人哪儿来这么大的脸面要这些?   “铺子,良田都不是问题,阿梨想要,可自行去挑选,然后到礼部登记便是,只是这黄金白银,阿梨觉得要多少合适?”   “十万两白银!”苏梨平静的说:“臣女之前并未接触过此类事宜,一开始多半会亏损失败,所以需要多点银钱学习经验。”   “……”   众人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十万两白银!你这女人还真是胆大包天,一点都不怕闪了舌头!   你不知道远昭刚打完了一场恶战,陛下都带头减少开支了吗?国库如今空虚着,你还敢要钱,不怕陛下摘了你的脑袋?   众人腹诽,然而楚凌昭并没有发火,他只是微微眯眼,狭长的眸子透出一分危险的算计,颇为讨价还价道:“若是十万两白银都赔光了阿梨要如何是好?”   刚刚还是封赏的喜气,这会儿被他一问,莫名有种离奇的对峙气氛,楚怀安和陆戟都隐隐猜到苏梨可能要说什么不好的话,然而来不及开口阻止,苏梨清冷的声音便响彻整个宴会厅:“那臣女就提头来见!”   “你觉得你的头值几个钱?”   楚凌昭问,语气颇为不屑,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她赔光了爷替她还!”   “国公府愿替义妹承担此责!”   “臣弟愿出钱保阿梨一命。”   “下官愿替阿梨作保。”   “下官也愿意替阿梨作保。”   逍遥侯、镇边将军、淮阳王、当朝太傅以及大理寺少卿全都开口替苏梨做了担保,这风头,别说当朝无人可及,就连史书上都鲜少有女子能有此殊荣。   众女眷原本还想看热闹的,这会儿听到这里,只剩下恨恨的咬手绢的心了。   当然,旁人看的只是个热闹,忽鞑看到的却全然不同。   楚凌昭今晚不仅收服了扈赫,安抚了军心,稳定了朝纲,就从苏梨开口要这十万两白银,已经完全展现了国力的强盛。   十万两白银在忽鞑看来不是小数目,但这些人争先恐后的开口,不是在变相的说,这十万两白银不算什么吗,远昭朝中随便一个稍微有地位的人都能出得起这个钱,由此可以想见国库有多充盈!   忽鞑的脸色不大好,他之前以为远昭和胡人这一仗,就算胡人没赢,那也是两败俱伤,如今看来胡人这伤,是伤了元气,而远昭则只伤了一点皮毛。   楚凌昭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情景出现,缓了神色,宽容的摆了摆手,大方道:“罢了,不过十万两白银而已,阿梨若有兴趣,拿去玩玩也无妨。”   众大臣:“……”   陛下,你是不是忘了国库没钱这件事了?你真的放心把这么大笔银子拿给这个女人玩?   众人还惊疑不定,楚凌昭已严肃的下旨:“传朕旨意,赏苏氏阿梨铺子十间,良田百亩,白银十万两,赐行商令,即日起,为京都第一皇商!”   “谢陛下隆恩!”   整个宴客厅落地有声,只回荡着苏梨清冽无澜的叩谢。   这个叫苏梨的女人,不仅是远昭第一位女探花,女县主,如今她还一跃成了远昭第一位女首富!   在一众女眷恍惚艳羡的目光中,苏梨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行走间,有女眷发现她脸上有伤,可现在那点伤已经完全挡不住她浑身上下那股无比耀眼的财气了。   她很有钱,有钱到可能一辈子都花不完的地步。   哪怕她一辈子不嫁人,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有婚后生活不太幸福的妇人全都眼巴巴的看着苏梨,满腔的羡慕都要溢出来把苏梨整个人淹没了。   苏梨对这些目光并没有特别在意,坐下以后,她脑子里回想的还是陆戟和楚怀安刚刚的反应。   她被人拒绝了,还是当着文武百官和众多京都贵妇人的面。   这种事,不比她六年前被毁了名声好到哪儿去。   这会儿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十万两白银吸引了,等过几日回过神来,只怕京中都会流传出她不讨喜,嫁不出去的传闻。   心里有淡淡的恼意,苏梨又灌了几杯酒下肚。   接下来的宴会没什么好玩的,众人该贺喜的贺喜,该吃喝的吃喝,到了后半夜,宴席慢慢结束,众人渐渐散了往宫外走去。   苏梨喝得微醺,懒洋洋的坐在座位上没动,打眼恍惚看见楚怀安朝自己走过来,抓起酒杯抬手就砸。   她有些醺醺然,准头却还在,一酒杯砸过去,正好砸到楚怀安脑袋上的伤口,纱布立时浸染出点点殷红的血迹。   “啊,侯爷,您又流血了!”   一个惊讶的声音喊着,冲过去将楚怀安扶住。   流血好啊,最好失血过多,流死你这个出尔反尔的混蛋!   苏梨强撑着爬起来,眼前出现重影,一脚轻一脚重的朝前走去,走了没一会儿,有人扶住她,她动动鼻子闻了闻,闻到好闻的墨香味儿,十多年如一日,一直没有改变。   “先……先生?”   苏梨舌头打结,放松身体靠着顾远风,顾远风叹了口气:“果然醉了,刚刚就看你喝了不少,明早起来定要头疼。”   他的语气尽是担心,苏梨的意识还几分清明,小声道:“谢谢先生刚刚帮阿梨说话,不然阿梨又要丢脸了。”   说完她又嘿嘿的傻笑两声:“不对,阿梨早就没脸没皮了,他们都说阿梨是……是没羞没臊的贱人!”   顾远风就知道她是因为这事气恼喝闷酒,心里跟着难受:“阿梨不是。”   “先生,你说贱人是什么意思啊?还有荡妇、破鞋……”   苏梨问着开始打饱嗝儿,声音变得断断续续,越来越小,到最后变成了小声的呜咽。   她是真的觉得很委屈,别人给她难堪她也就认了,怎么今天连陆戟和楚怀安都欺负她?她喜欢他们有错吗?喜欢是罪过吗?   她再怎么坚强也是女子啊,她不要颜面的吗?   “阿梨别哭。”   顾远风撩起袖子帮苏梨擦眼泪,可那眼泪根本止不住,不停地往外涌。   哭了一会儿,苏梨忽的一把推开顾远风,顾远风没动,她自己倒是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正好撞到陆戟胸膛。   这会儿宾客几乎都要走完了,他留在这里,是想跟她道歉的。   “阿梨……”   只是他刚一开口,苏梨就听出了他的声音,回头醉眼朦胧的看了看他,然后福身行了一礼:“阿梨见过义兄,恭喜义兄今日终于得偿所愿!”   她的眼泪还在流,语气却故意装得很轻快,陆戟想拉住她,被她灵活的侧身避开。   “义兄年岁大了,还是莫要对阿梨动手动脚,免得旁人说闲话!”   苏梨提醒,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楚怀安已推开旁人追上来,见她坐在地上,面色一沉,伸手要扶她,被她手脚并用,连踹带抓,又咬又尖叫的推开。   她是真的气得狠了,借着酒意发泄心中的怒火。   “这位姓楚的朋友你别碰我!我咬人可凶了!”   苏梨露出一口好牙恶狠狠的威胁,就这么一会儿,眼睛已经哭肿了,脸也花得不成样。   楚怀安心头哽得厉害,跟着红了眼眶,不敢在这个时候强行碰她,只能好声好气的劝告:“地上凉,你先起来。”   苏梨冷笑:“地上凉算什么,心凉了才可怕!”   现在她这颗心呐,那可真是拔凉拔凉的。   楚怀安知道她在气什么,心疼得厉害,有心好好跟她解释,又见苏梨低着头往自己胸口戳了戳,傻子一样笑起:“哦,我忘了,我没有心的,他们都说我没心没肺的,我心都没有,怎么会心痛呢……”   她说着话,眼泪流得更欢,楚怀安脸色一白,顿时什么都顾不了了,抓着苏梨的肩膀:“我说错话了,我和你不是朋友,我跟你求了婚书,我们是有婚约的,你是未来的逍遥侯夫人,就算我死了也没关系,我不要你给我守活寡,我跟陛下求旨,准你奉旨改嫁就是了!”   苏梨也不知是清醒了还是醉得厉害,惨然一笑,把楚怀安的话就留了开头两句断章取义:“哦,侯爷是说错话了,我们现在连朋友都不是了。”   这人发起酒疯来是真的厉害极了,楚怀安完全敌不过她,把这些时日憋在心里的话都一股脑的吐出来:“我怕陛下为了跟忽鞑求和,要一命抵一命,主动把事情都揽到我头上,我死了没关系,但我怕我死了这纸婚书会束着你,阿梨,我是担心你……”   天知道这段时间他内心经过了多少的煎熬难过。   苏梨不知道什么时候止了哭,顶着满脸泪痕看着楚怀安,良久,她偏头朝顾远风伸出手:“先生,你送我回家吧,我好累啊。”   苏梨说着打了个哈欠,楚怀安想拉她被她一把拍开,自己站了起来,她拍拍身上的尘土,还优雅的整理了下仪容,自言自语道:“我一个人可以的,不管是喝醉了还是生病了,我都可以照顾我自己。”   苏梨说着话,人已完全不像喝醉了的样子,楚怀安一时拿不准她到底清醒了没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提步离开。   顾远风亦步亦趋的跟着苏梨身后,走出十来步远,苏梨突然暴起踢了长廊的柱子一脚:“混蛋,揣着你的婚书带着你的义妹见鬼去吧!老娘有的是钱!”   陆戟:“……”   楚怀安:“……”   楚怀安和陆戟面面相觑,终于发觉自己今天真的得罪了这个叫苏梨的女人。   一路出了皇宫,苏梨乖乖爬上顾远风的马车坐好,她确实喝了不少,顾远风不知从哪儿拿了一个小金桔给她,让她压压酒意,免得一会儿在车上吐了。   苏梨上车以后就很安静,拿着小金桔把玩着,没急着吃,微微放松身体靠着马车壁闭目养神。   “我看侯爷刚刚都快哭了,阿梨刚刚耍那一通脾气未免太逼真,把他吓到了。”   顾远风小声说,陆戟和楚怀安是关心则乱,他在一旁却看得分明,苏梨并未全然喝醉,一开始不过是想借醉意发泄一下,没想到后来意外从楚怀安口中问出了隐情。   见顾远风识破了自己,苏梨也不装了,单手撑着脑袋靠着马车车辕:“是他们先让我丢脸的,还不许我有自己的脾气了吗?”   她的语气有些孩子气,顾远风失笑:“自然是你高兴就好。”   他很明白的,她若不是真的生气,也不会如此,只是她的性子太好强了,平日有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很容易让人忘记她其实不过是个寻常的脆弱的会受伤的女子。   “阿梨,苏家已经没了,五年前的事,你还没忘记吗?”   顾远风真正担心的是这个,她现在看上去似乎好好地,也许不是伤愈了,而是她学会巧妙地隐藏自己的伤口。   苏梨怔了怔,没想到先生还是这么了解自己,不自在的偏头,撩起帘子透透风。   “先生,有些事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顾家几十条人命,顾炤记了二十年。   顾漓惨死,陆戟能记她一辈子。   当年那么多人对着苏梨指指点点,各种恶心的揣测议论戳她脊梁骨,留在她心里的创伤也不是会随着苏家的没落而轻易抹平。   没有人知道她耗费了多大的心力才有勇气重新站在众人面前。   她是可以承受这些非议,但不代表她听到这些不会难过。   她其实很不喜欢太多人关注的目光,那会让她神经紧绷,甚至产生些许的恶心反胃感。   顾远风没再说话,他安静看着苏梨,看着她完全放松坐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她还是那么柔弱,受过了很多伤,跌跌撞撞的成长,她被很多人伤害过,在这顽强倔强背后,伤痕累累。   在别人眼里她和以前有很多地方不一样了,在他眼里,她还是当年懵懂的跪在他面前的小姑娘。   好在,他还有机会,可以让自己再强一点,好再多给她一点庇护。   人一放松下来,醉意立刻侵袭,苏梨很快就睡着了,顾远风看了她一路,在马车要到县主府的时候让车夫停下,自己先在路边下了车,再让车夫送苏梨过去。   他知道苏梨在意什么,所以比以前更加严苛的遵守着礼数。   苏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不仅脑袋疼,脚也很疼,脚趾肿了好几根,让她隐隐约约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   昨晚她没有全醉,只是酒劲上头冲动了,现在想想,她觉得有点丢脸。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丫鬟送了醒酒汤和早饭来,苏梨洗漱完毕,吃早饭的时候想到什么,让下人把她房间的窗户全部用木板钉死,最好是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的那种。   刚吃完早饭,宫里就来人了,苏梨走到前厅的时候,厅里已经跪了一大片人,连苏良、苏珏和银发老太太都在。   前来宣旨的太监笑得见牙不见眼,身后是一众护卫,堆着二三十个黄花梨木的大箱子。   “县主大人,陛下让奴才来送赏!”   赏赐的内容昨晚在宴会上已经说了,太监也只是走流程宣读了一下,然后递了个眼色,让那些护卫打开箱子,箱子里装着的赫然是白花花的银子。   摞得整整齐齐,很多人累死累活一辈子,可能都见不到这样一箱银子。   所以箱子打开以后,跪在厅里的下人全都惊呼出声。   “县主大人先点点数,对了,陛下说这么多银子放在府上难免会遭歹人惦记,这些个护卫就送给县主大人,任由您差遣。”   苏梨认得出来,这些护卫并不是寻常的御林军,而是楚凌昭的心腹暗卫,他能给苏梨这么多人,既是保护又是监视。   苏梨并不在意,从袖子里拿了金裸子塞给那太监:“请公公代我谢陛下隆恩。”   太监知道苏梨是个有本事的,笑呵呵的接了赏,还不忘提醒:“陛下还让奴才带句话,请县主莫忘了昨个儿在宴上说的话,虽然有几位王侯将相替县主作保,县主也要谨慎行事才好。”   到底是这么大笔数目,楚凌昭自是少不得要敲打一番。   “臣女谨遵陛下教诲。”   送走宣旨的宫人,苏梨让那些护卫把银子都抬进库房,又选了两个护卫便出门选铺子去了。   这些铺面都是之前安家和其他大臣家被抄了以后空置出来的。   铺面有大有小,位置也有好有坏,苏梨挨个瞧着,把周围的商铺、地形都了解了一遍,发现以昭安楼为中心,周围空置的铺面尤其多,地段也都不错。   苏梨不由得打上了昭安楼的主意,这楼的选址太妙了,简直就是风水宝地,还有揽月阁,老鸨和楼里的姑娘都被抓了,好好地大房子就闲置在那里落了灰。   苏梨一路走一路用纸笔记下几个比较满意的地方,时不时也会与身后的护卫交谈两句。   她如今是奉旨行商,也没有忌讳女子不宜抛头露面这点,没戴面纱大大方方的在街上行走,反正再过不了多久,京城的人大多都会认识她的。   封赏的告示一大早就贴出来了,因此众人一看见她,便认出她的身份,虽免不了在背后议论,好歹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   走了一上午,苏梨有些累了,与护卫去了酒楼吃饭。   三人都不是什么讲究人,苏梨直接让他们同桌吃饭,点了五菜一汤,饭上来以后,便动作迅速的闷头吃饭,忽听得楼下一阵喧哗。   怎么了?   苏梨夹了两筷子菜在碗里,端着碗筷走到窗边往楼下看。   楼下街道上密密麻麻的围了一圈人,似乎是有什么人冲撞了马车。   这种事在京都很常见,要么是有身世可怜的,想碰碰运气,被好心人带回家去做个家奴,免得整日流落在外,要么就是那些游手好闲的想碰瓷讹钱。   “县主,要下去看看吗?”   两个护卫迅速吃完问,苏梨摇摇头:“先看看再说。”她第一眼就看见楼下那辆马车上挂着的车牌写着‘林’字。   昨日她只听说新上任的京兆尹姓林,因着张岭的关系,苏梨想先看看这新任京兆尹的家风如何。   没有恶奴仗势欺人的事情发生,在众人的围观下,马车里钻出来一个小丫鬟,递了一只荷包给拦路的人,似乎还小声安慰了几句。   众人立刻交相夸赞,说这新来的林家倒真是个好心的。   苏梨摇头,单单从这一点,实则辨不出好坏,眼看没有什么好戏可看,众人渐渐要散开,苏梨也撤回身子准备再吃一碗,忽听得一声凄苦的呐喊:“冤枉!我要击鼓鸣冤,请京兆尹大人为我做主!”   这声音分明是十五六的少年,听在耳中颇有些熟悉,苏梨又多看了一眼,隐约觉得拦了林家马车的是个熟人。   “下去看看。”   苏梨低声说,两个护卫立刻从窗户跃下,拨开人群把那哭嚎不止的少年拉起来,苏梨拿了碎银放在桌上,走楼梯下楼。   因少年的哭喊刚散开的人群又聚了起来,苏梨费力的穿过人群进去,拨开少年脏兮兮的头发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十一,你怎么在这里?七娘呢?”   苏梨问,那少年愣住,许是没料到会遇到熟人,认出苏梨以后立刻哭出来:“苏姨,七娘不见了!棺材铺也没了!初七初八在城外破庙,其他人都死了!”   少年哭得伤心欲绝,苏梨原本想着等成衣铺开起来,规模大了以后,可以让七娘他们在陇西县开个分号,没想到这会儿出了这样的事。   马车里的人听见这动静也坐不住了,一只素手掀开帘子,林月霜戴着面纱探出头来:“既有冤屈,不妨坐我的马车去京兆尹府衙报案。”   十一哭得脸都花了,看看苏梨又看看林月霜,下意识的还是信任苏梨多一点。   “你先去报案,我让人去城外破庙把初七和初八接回来。”   苏梨帮十一擦干眼泪说,到底是认识的人,十一很容易听了苏梨的吩咐,苏梨让一个护卫跟着保护他,自己则带着另一个护卫出了城,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烧得不省人事的初七和初八。   回到府上,苏梨给两人请了大夫来看,两人病的时日有些久了,需要慢慢调养。   十一从衙门回来以后人已经冷静许多,被引进县主府转了一圈后,再见到苏梨不自觉胆怯起来。   他没出过陇西县,见得最富贵的人家也就是县令一家,但县令家的繁华与县主府是完全不能比的,而且苏梨身上的衣服也是他不曾见过的华美。   “苏……苏……”   十一吞吞吐吐半天,不敢再唤一声苏姨。   “热水和干净衣服已经备好了,你先去洗澡吧,洗完出来就可以吃饭了。”   苏梨柔声说,让人带着十一去房间洗澡换衣服。   府里没有小孩儿,衣服先用的寻常小厮的衣服,下人还帮十一束了发,露出少年人原本的清俊模样,还是好看的。   到底饿坏了,一见到食物,十一便两眼发光,狂塞了几口饭食填了下肚子以后,这才不好意思的停下。   “无妨,没那么多规矩,别把自己噎着就行。”   苏梨安慰,盛了碗汤给他,十一的眼眶立刻红了,含着泪把饭吃完,讲述起最近发生的事。   之前苏梨给过七娘一些钱财,后来楚怀安也时常让侯府的下人接济他们,七娘手里有了点积蓄,明白不能一直这么靠别人施舍度日,便想带着几个孩子做生意。   七娘先包了一块地种桑树养蚕,蚕丝的成色好,他们小赚了一笔,尝到了甜头,想继续做下去,这个时候县里却来了一些生面孔,七娘让他们平日都小心些,上个月七娘去送蚕丝拿了货钱回家的路上,却被歹人掳劫了。   “是土匪吗?”   “不是,是外面来的,我听七娘说那些人是从边关逃难回来的,他们说边关打仗了!”十一小声说,左右看看,凑到苏梨耳边低语:“那些人好像疯了。”   苏梨哑然,她隐约猜到这些人的来历。   那是经过亡灵之战洗礼的边关百姓。   当时怕城守不住,苏梨让他们走了,现在仗打完了,他们却再也回不去以前的生活。   他们经历了一场噩梦,现在,似乎又要成为别人噩梦的源头。   苏梨心里有些感叹,门外传来细小的哭声,然后是吧嗒吧嗒的脚步声。   下一刻,一个白滚滚的肉团子一头撞进她怀里:“苏姨,我不要跟爹爹一起了!”   苏梨拉开陆湛,看见他脸上有一个红肿的巴掌印,几乎覆盖了大半张脸,肿得可怕。   陆湛眼眶通红,泪汪汪的哭诉:“苏姨,爹打我!” 第138章 面壁思过   陆湛是顾漓的遗腹子,陆戟虽然向来对他管教严厉,但从没动过他一根指头,怎么会突然动手打他?   苏梨拉着陆湛问了一番,陆湛却只是哭,不停地说陆戟的坏话,不肯告诉苏梨其中缘由。   陆湛年纪虽小,却极老成有主见,苏梨怕再多问点会引起他的逆反心理,便让人拿了药膏来给他抹药。   他大半张脸都肿了起来,滑嫩的肌肤红肿发烫,看得苏梨有点心疼,陆湛哭够了偏头看见旁边站着个少年,便打着哈欠挂着泪珠打招呼:“你是谁?是苏姨刚买回来的吗?”   他之前在苏家见识过一些,知道大户人家有时也会去街上买些可怜的人回来帮忙干活。   “他叫十一,不是买回来的,阿湛该叫他一声十一哥哥。”   “十一?为什么叫十一?这个名字好奇怪,前面难道还有十个人吗?”陆湛眨巴着眼睛问,一脸懵懂,无意中戳中了十一心里的伤痛。   他们都是七娘这些年收养的,七娘懒得起名,便按照捡到的先后,从初一到十五起名。   他叫十一,他前面原本还有十个人的,但现在只剩下两个了。   十一红着眼低下头去,陆湛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下意识的有些无措的抬头看了苏梨一眼。   这种情况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苏梨抬手揉了揉十一的脑袋:“别难过,还有苏姨呢,苏姨会让他们安息的。”   原来前面那十个人都死了吗?   陆湛绷着小脸不敢乱说话了,苏梨让下人带十一去休息,苏湛非要缠着她,苏梨只能先把他带到房间哄他睡觉。   陆湛躺在床上很老实,两只手乖乖放在身侧,一双黑亮的眼睛滴溜溜的看着苏梨:“苏姨,你觉得我爹厉害吗?”   “厉害啊,他可是赫赫有名的镇边将军。”苏梨认真地说,陆戟虽然惹她生气,但苏梨不会在陆湛面前抹黑他。   陆湛若有所思,又问:“苏姨,你知道我爹会害怕什么东西吗?”   害怕?   这个词和陆戟似乎是完全不沾边的,苏梨下意识的想否决,脑子里突兀的冒出几个月前在边关的场景,那天她带人焚了已经阵亡的将士遗体,陆戟当时对她说,他撑不下去了。   那时……他是怕的吧?   苏梨出了会儿神,掐断思绪对陆湛道:“从我认识他以来,没发现他有什么害怕的,阿湛如果想知道的话,可以回去问问国公大人。”   “我爹有害怕的东西!”陆湛急切的说,拉住苏梨的袖子:“苏姨,这几天我爹他……”   “阿湛!”   一声厉喝打断陆湛的话,陆湛立刻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贴着床角站好,炸毛一样警惕防备着:“你别进来!这几天我……我跟苏姨睡!”   他现在很怕陆戟,充满惊惶的眼眸搭上脸上那红肿的巴掌印,可怜极了。   因为昨夜苏梨发了酒疯,陆戟没敢随便闯进苏梨屋里把陆湛拎走,放软声音:“阿梨,我来带阿湛回家。”   “我不要跟你回去,你要才刚打了我一巴掌,我不回去!”   陆湛怒吼,眼泪又涌了出来,委屈极了,门外静默了一瞬,陆戟的声音变得沙哑疲惫,带着讨好的意味:“阿湛,爹以后再也不会打你了。”   都说打在儿身,痛在娘心,陆湛是陆戟一手带大的,这一巴掌,何尝不是打在他自己心上?   陆湛咬唇,气鼓鼓的不说话了,看得出还是很抗拒陆戟。   小孩子气性大,这会儿即便是把他带回去,父子俩恐怕也不能好好说话。   苏梨打开门走出去,陆戟就站在门边,微微低着头,高高大大的一个人看上去莫名有点颓丧委屈。   “脸怎么伤了?”   苏梨问,一眼就看见陆戟眉骨处有一道浅浅的口子,流了点血,不过已经干了,一看就是被人猛力一拳揍的。   “顾炤动的手。”   陆戟低声说,避着苏梨的视线。   现在顾炤已经恢复了身份,是陆湛名正言顺的舅舅,陆戟打了陆湛一巴掌,以顾炤的性格,不分青红皂白的跟陆戟动手,替陆湛出气也是很正常的事。   “阿湛还在气头上,刚刚已经哭了很久了,让他先在这里睡一觉,晚些时候或者明天一早我让人把他送回国公府你再好好跟他说行吗?”   陆戟的脸紧绷着,皱眉思考着苏梨的提议,良久妥协道:“我在这儿守着他吧。”   县主府如今的守卫也不弱,能出什么事?   苏梨没把这句话说出来,陆戟愿意守着就守着吧,反正当初在边关值守,他最长可以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呢。   苏梨回到房间把陆湛哄睡着才轻手轻脚的出门,陆戟果然笔直的站在门口守着。   “阿湛睡了,你执意要带他走的话,再等一会儿让他睡熟些,免得半路醒了又哭闹。”   苏梨小声叮嘱,陆戟看着她没有应答,眸底翻涌着深沉的情绪,苏梨不想去猜他要说什么,微微福身:“义兄,我还有事,你请自便!”   说完,苏梨提步去了前厅,没一会儿,京兆尹果然派了人来。   来人是京兆尹手下的官差,公事公办的询问苏梨和十一以及七娘的关系。   十一常年跟着七娘耳濡目染,虽然吓坏了,去京兆尹报案却把事情说得条理清晰,官差问完,让苏梨暂且把十一留在京中,明日他们会带人去陇西县了解情况,若情况属实,会联合陇西县令一起办案。   这是京兆尹一贯办案的流程,苏梨没有意见,送走官差以后,一只信鸽扑腾着飞来,苏梨捏了一小块糕点拿在手上,那鸽子便乖巧的落在她手上,苏梨从鸽子脚上取下一枚小巧的信笺。   打开一看,上面的字句很简短:棺材店被烧,人不知所踪。   同样的信笺,由另一只信鸽送到了御前。   楚凌昭打开看完,沉默的将信笺烧掉,片刻后,新上任的京兆尹林政被宫人引进来,林政尚且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召到传唤,有些不安:“微臣参见陛下!”   “爱卿请起!”   楚凌昭沉声说,林政站起来,恭恭敬敬站在下面,背脊挺着,脑袋微垂,显示谦恭但并不卑微。   去年朝中大乱让楚凌昭意识到皇城任职这些官员的重要性,新选拔上来替补的官员也是经过他慎重考虑过的。   林政原在绛州任州府,是楚凌昭刚登基那年把他提拔上来的,他的政绩不算突出,但为官还是廉洁,更重要的是,他与赵寒灼的父亲是挚交好友。   楚凌昭现在对赵寒灼很放心,自然对林政也高看两眼。   “爱卿到京中以后可还适应?”   楚凌昭像平日话家常一样寒暄,林政忙回答:“谢陛下关怀,京中一切都好,微臣已与手下的府差都认识了,这几日正在查阅近十年来的卷宗,安家之乱虽然已经过去许久,但微臣觉得皇城巡守不能懈怠,仍按照之前的戒严程度巡守着。”   从接到任命到京中,时间都很仓促,他能做到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   楚凌昭点点头,对他的执行力还算满意。   “在你的管辖下,京中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这……”林政开了口头,面露迟疑。   “有什么就说什么,爱卿不必多虑。”   楚凌昭淡淡地说,态度很宽和,隐隐有了先帝鼎盛时的威仪,却并不像先帝当初那样高高在上。   林政心底感叹,面上不显:“回陛下,这些时日皇城看着一片祥和,并无反常,但昨日微臣接到报案,报案人是个十四五的少年,少年自称来自陇西县,自己的娘亲被人掳劫,兄弟被人杀害,陇西县令无动于衷,不得已,他才到京中状告。”   “陇西县令无动于衷?”   楚凌昭回味着这句话,林政不偏不倚道:“少年所说是否属实还有待查证,但他提及了另外一件事,称陇西县来了很多外人,那些人大多来自边关,看似与常人无异,实则性情暴虐,狠绝异常,微臣立刻查问了皇城近日的人口流动,发现皇城也多了不少前来探亲的外来人。”   “边关大乱,有流民到此也并不稀奇。”   “陛下所言极是!”林政附和,随即又道:“但这些时日发生了好几起纷争,微臣查阅记录发现,这些纷争都与到皇城探亲之人或多或少有些关系。”   楚凌昭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现在对这种征兆十分敏感。   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林政的神情也变得凛然:“那少年现在住在苏县主府上,他的娘亲似乎与苏县主有些故交,微臣久闻苏县主聪慧过人,想来此事她也不会袖手旁观,微臣会派人去陇西县核实此事,若有必要,微臣希望苏县主能协助微臣。”   林政这话说得诚恳,并未因为苏梨是女子而对她有任何微词。   “阿梨是女子,心思比一般人更细致,的确经常能发现旁人容易忽略的细节,不过她现在奉旨行商,应该有很多事要忙,若她没有主动来找爱卿,爱卿还是莫要去叨扰她为好。”   楚凌昭这话让林政有些诧异,他原以为楚凌昭会很赞同他这个提议的,毕竟在庆功宴上,楚凌昭看上去也是很信任苏梨的。   楚凌昭一眼就看出林政的疑惑,不由勾唇笑了笑:“爱卿,阿梨虽是县主,但有些事管多了,便是越矩。”   楚凌昭笑起来很是俊朗,林政却是心头一跳。   苏梨把事情管多了叫越矩,他若是把事情做少了,那就是失职!   “微臣明白!”   林政噗通一下跪在地上,他刚刚是大意了,这算是他上任以来遇到的第一件稍大一点的案子,陛下分明是要借机看看他的能力,他却想着搭上苏梨能够走捷径尽快破案,实在是糊涂!   林政在心里骂了自己一番,手心浸出冷汗,好在楚凌昭并没有在此事上过多纠缠。   “时辰不早了,爱卿请回吧。”   “是!”   林政迅速离开,楚凌昭处理完政务再抬头已经是傍晚了,宫人点上灯,楚凌昭揉揉肩膀站起身准备休息,宫人在门口小声通报:“陛下,逍遥侯求见!”   楚凌昭动作一顿,想起昨日宴上楚怀安的表现,眼底闪过戏谑:“不见!这几日不许他出宫,让他自己闭门思过!”   门外静默了片刻,宫人讨好劝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不用看楚凌昭都能想象到楚怀安现在的脸色有多差。   楚凌昭不由有些解气,让这小子再吃饱了没事干乱想!   楚怀安黑着脸从御书房走了,身后还跟了一条尾巴。   “你跟着爷做什么?”   楚怀安猛然停下,那宫人都快哭了,硬着头皮道:“侯爷,陛下让您面壁思过。”   “……”   楚怀安的脸更臭了,大步往前走着,没一会儿碰见楚凌熙,得知楚怀安被罚面壁一事,楚凌熙很不厚道的笑出了声。   呵呵,该!   让你丫拎不清轻重乱说话!   楚怀安气得要炸了,狠狠剜了楚凌熙两眼。   要不是楚凌熙突然提什么门当户对,他怎么会乱了心神说错话?   忽鞑还没走,谁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现在好了,他替陆戟认了忽可多那条命,没讨到一点好处,还被苏梨记恨上了,他的冤屈上哪儿说道理去?   楚怀安气咻咻的回去,宫人立刻叫了侍卫来守着,不让他再出门。   楚怀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半晌爬起来写了封信交给门外的侍卫:“把这封信送到县主府去。”侍卫接过信以后又立刻叮嘱:“不许让旁人转交,让她亲自看,记住了吗?!”   “是,侯爷!”   侍卫应完扭头便走,心里不住的嘀咕,侯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以前陛下也没少关他面壁,他可从来都不听的。   这侍卫哪里知道楚怀安是被苏梨昨晚吓到了,心里怂得很,就算他现在去找楚凌昭赐了婚,苏梨恐怕都不会想再嫁给他,他这一去要是再惹恼了苏梨,只怕更难挽回。   楚怀安越想越后怕,心里把忽鞑和胡人骂了个狗血淋头,谁知想什么来什么,忽鞑第二天一大早就来问楚凌昭要人了。   忽鞑被困在皇城等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等到楚怀安他们回来,又等到庆功宴结束,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高大魁梧的立在御书房里,冷眼看着楚凌昭,浑身都散发着不会善罢甘休的冷意。   楚凌昭也没有再找托词敷衍他,让人把楚怀安叫了过来。   楚怀安没得到苏梨的回信,一晚上都没睡好,面色有些憔悴,心情也不大好,一进门瞧见忽鞑,不爽达到顶点。   忽鞑往他身后看了一眼,见宫人把门关上,没有再带人进来的意思,眉头皱起:“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我要见我儿子,你把王爷叫来做什么?”   “你儿子死了!”楚怀安没好气的说,忽鞑猛地偏头看着他,他也没心虚害怕,坦荡荡道:“我杀的。”   “不可能!”   忽鞑下意识的反驳,他见识过楚怀安的身手,楚怀安是有点本事,但这点本事还不足以杀死忽可多。   除非是……   “是陆戟和扈赫!”   忽鞑一下子猜出真凶,忽鞑后知后觉的猜到陆戟和扈赫跟忽可多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的,只有他们两个人会拼了命杀死忽可多,也只有他们两个有能力!   “都说了是我杀的,王上你耳朵是有问题吗?”楚怀安不耐烦的反驳,忽鞑抿唇不说话,鹰阜一样的眸子直勾勾的瞪着楚怀安,像某种被激怒的猛兽。   楚怀安看出他不相信,伸手扯开衣领,露出小半边白皙的胸膛,胸口处有一条深红色的伤疤,伤还是新的,刚结了痂。   “明明已经战败,忽可多却拒不投降,还拐了爷的女人,抵死反抗,爷带兵围剿,跟他拼了个你死我活,他运气不好,死了!”   楚怀安以假乱真的说着慢吞吞把衣服拢上,忽鞑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一是接受不了忽可多竟然早就被杀的事实,二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但凡凶手换一个人,他都可以借机向楚凌昭发难,但偏偏这个人是楚怀安。   忽鞑没想到忽鞑会死,是笃定远昭伤了元气,至少表面上需要和胡人一族维持平和,暂时休战。   忽鞑原本已经考虑好要用多少牛羊美酒还有矿产进贡作为这场败仗的代价,可现在所有的计划都被打破。   这场大战他不仅输了,还搭上了自己最喜欢的儿子的性命!   他不相信自己这个儿子会那么愚钝,在战败以后,还故意挑衅。   “你们是故意的!”忽鞑突然开口,面露凶狠之色:“你们故意设计害了我儿的性命!”   他怒不可遏,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疑似野兽的低吼,好像下一刻就会暴起。   “护驾!”   楚怀安挡在楚凌昭面前厉喝一声,门外的御林军立刻闯进来,将忽鞑团团围住。   忽鞑气得红了眼,恶狠狠的瞪着楚怀安,又看向楚凌昭:“陛下,我儿已死,如今你是要与我族势不两立吗?”   楚凌昭面色平静:“远昭与胡人一族是和还是战,要看王上是何意。”   一句话,把皮球踢给忽鞑,看似给足了忽鞑选择的自由,实则盛气凌人。   胡人要战,远昭毫不畏惧;胡人要降,远昭也可勉为其难的接受,显示大国风范。   忽鞑脸色极差,他知道楚凌昭这几个月没有动他,就是还留着一点余地,不想把关系闹得太僵。   但他丧了一子,这件事不能说过去就过去!   “我儿的死,陛下不打算给我一个说法吗?”   忽鞑一字一句的问,楚凌昭迅速给出解决方案:“朕可以允王上将他带回自己的领地予以厚葬。”   这算是给的什么说法?   人都死了,就算再怎么又厚葬有什么意思?   忽鞑满腔怒火,强压着没有发作,咬着牙要求:“我要先看下我儿的遗体!”   可惜,遗体是没有了,只有一坛子骨灰,里面还不知道混了多少人的。   楚凌昭斜睨了楚怀安一眼才让宫人把忽可多的骨灰捧来,楚怀安这事做得太绝了,人杀了不算,还把人的尸体直接烧了。   宫人把一开始装骨灰的酒坛子换成了一个好看的白玉坛,坛子放在一个托盘上,托盘底部点着绒实的白布,以显得郑重一些。   然而这些根本入不了忽鞑的眼,他怔怔的看着这个坛子,整个人都懵了。   他的儿子呢?怎么会变成这样?   忽鞑处于极大的震惊中,偏偏楚怀安还在旁边不安分的解释:“开春天气热了,尸体没办法保存运回来,只能烧了。”   他说得好像这事做得还算情有可原!   忽鞑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骨嘎嘣的响,和咬牙的声音交相呼应,额头青筋暴起。   “欺人太甚!”   忽鞑低吼一声,红着眼一个跨步冲到楚凌昭的桌案前,楚怀安护着楚凌昭躲开,忽鞑一拳将上好的沉香木桌案打得粉碎,奏折飞了一地。   围在旁边的御林军冲上去,有几个人的长刀被忽鞑夹到腋下,用力一拧,那几人便被忽鞑架起来,抡起来甩了一圈,把围在周围的人打翻在地。   “护驾!护驾!”   宫人吓得尖叫,扯着嗓子不停地喊,端不稳手里的托盘,白玉坛晃了晃,眼看要滚下去摔得粉碎,斜旁边忽的伸出来一只脚,脚尖轻轻一勾,白玉坛便被勾起。   楚怀安抱着白玉坛旋身转了两圈,退出御书房,抬手在坛子上敲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忽鞑,你儿子的骨灰还要不要?”   忽鞑怒吼一声朝楚怀安冲去,一脚跨出御书房的门,周围屋脊上哗啦啦出现一群侍卫,个个背着弓箭,弓拉到最满,银色箭镞折射着寒光,只要他动一下,就会被射成刺猬。   忽鞑一下子僵住没动,其实以他的身手,利用周围的地形躲避箭雨、甚至逃出皇宫都是没有问题的,但他不能就这样逃走。   他留在这里几个月,不是为了等这样一个结果。   电光火石之间,忽鞑回复一丝理智,他朝楚怀安伸出手:“给我!”   楚怀安没有刁难,把白玉坛丢给忽鞑,忽鞑稳稳接住。   楚凌昭拨开护卫走出来:“王上还打吗?”   忽鞑抱着坛子避而不答,转而问:“陛下什么时候把我的人还给我?”   赵寒灼失踪的时候,楚凌昭以借人的名义,借走了忽鞑一个使臣团的勇士。   “王上想要,随时都可以。”   楚凌昭大方的说,忽鞑绷着脸一脸沉郁,半晌道:“陛下先把人还给我,刚刚的事,请陛下给我几天时间好好考虑一下。”   楚凌昭早就料到会是这样,微微一笑:“那就请王上好好地慎重考虑!”   忽鞑抱着忽可多的骨灰走了,留下御书房的一片狼藉。   宫人低着头战战兢兢的进去收拾,楚凌昭负手朝前走去,权当散心,楚怀安闷不做声的跟在他身后。   一路转到御花园,楚怀安终于憋不住了。   “这件事怎么处理?”   “刚刚朕就说了,这要看忽鞑怎么做。”   “如果他一定要一个人给忽可多陪葬呢?”   楚怀安直白的问,他脑门上还缠着纱布,眼睛微微睁大。   楚凌昭转身看着他,后面的宫人自发的往后退了十多步,不敢听他们的谈话。   “谨之觉得谁该个忽可多陪葬?”   楚凌昭很少和楚怀安像这样弯弯绕绕的抠字眼,楚怀安一时没了声音,沉默了一会儿,他扭头望向远方,宫墙再高,也挡不住明媚的春光。   “兄长,我若是走了,你替我帮她找个可靠的人。”   楚怀安小声说,他没叫楚凌昭陛下,唤了一声兄长。   他没说苏梨的名字,可楚凌昭知道他说的是她。   “谨之对朕没有怨恨?”   “没什么好怨的,前面这二十来年,我吃得好用得好,活得洒脱,能这么去了,也算是舍身成仁。”   楚怀安是真的没有怨恨,就是……有点遗憾,他还没和阿梨洞房,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庆幸,没有他,阿梨以后还可以找个更好的。   当初阿梨一个人离京,能忘记他对陆戟动心,以后自然也是能的。   “皇祖父有遗旨,谨之其实是该坐在这皇位上的人呢。”   这是楚凌昭第一次当着楚怀安的面说遗旨的事,他说得随意,像闲谈,楚怀安更没放在心上,翻了个白眼:“得了吧,坐在这上面哪有做逍遥侯来得轻松自在?”   他是对皇位完全没有兴趣的,尤其是经历了这几个月的战乱,更加不想和皇权扯上任何瓜葛。   不过,提到遗旨,楚怀安想到数月前的那场刺杀。   “陛下,当初我和陆戟去边关迎接使臣团的时候,曾遭到刺杀,来人说是奉了太后之令要取反臣的性命,陛下……可知?”   楚怀安迟疑着问,当时陆戟派了人回京传报,后来事情太多,楚凌昭并没有说过这件事,这事便一直梗在楚怀安心里。   “谨之觉得是朕默许母后这样做的吗?”   楚凌昭反问,楚怀安默了默,不想再拐弯抹角。   “老实说我不知道,以前我觉得我与陛下太后像一家人,第一次进天牢的时候,阿梨替我中了毒,我便不那么确定了,那场刺杀来得突然,但是太后的令牌却是我亲眼所见,整个远昭都是陛下的,有什么风吹草动想来应该也瞒不住陛下的,但我觉得陛下没有杀我的理由。”   “那封遗旨,不就是朕杀你的理由?”   楚凌昭轻声说,他眼眸深邃,脸绷着像雕刻出来的木偶,莫名的就驱散了楚怀安心头的疑云。   “谨之,你可知自古以来,对上位者最大的忌讳是什么吗?”   “君臣猜忌。”   “你既疑朕,你觉得朕还会留你吗?” 第139章 进城要搜身   楚凌昭又赐了楚怀安一杯毒酒,酒的颜色偏深,除了酒味还有一股不大好闻的味道。   楚凌昭亲自煨热了斟了一杯递给楚怀安。   “喝吧。”   楚怀安接过来没急着喝,心里不停琢磨着自己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娘……”   “朕会让她颐养天年。”   楚凌昭答得很快,很清楚他想要什么,楚怀安点点头,想到苏梨。   他有很多话很多话还没跟她说,想写点什么让人转交给她,又莫名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人都死了,还非要写点什么东西给她,不是存心让人家不开心吗?   想到那天苏梨喝醉酒说的话,楚怀安有点心疼。   “谨之不想喝了?”   楚凌昭问,楚怀安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一个有些旧的荷包:“可以让人把这个转交给阿梨吗?”   这点小要求楚凌昭自然是要同意的,立刻唤了人来把东西送出宫去。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楚怀安想不到别的事,朝楚凌昭举了举杯:“愿兄长与远昭平安无虞!”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毒酒的滋味不怎么好,喝下去以后,从喉咙到胃里都是火烧火燎的,楚怀安皱了皱眉。   “毒还有一刻钟的样子才会发作,你回去吧。”   楚凌昭说,楚怀安了然的起身往外走,这里只有他和楚凌昭,就算楚凌昭赐了毒酒给他,他也不能当场身亡在这里,不然所有人都会知道当今陛下残害手足。   出了门,楚怀安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   这皇宫他熟悉得很,他记得少年时每一次进宫与苏挽月不期然的偶遇,也记得和楚凌昭、楚凌熙一起玩耍的时光,他比他们都活得恣意洒脱,他没想过自己会在这么年轻的时候死掉,但在死亡要来临之前,他很坦然。   像平日一样穿过重重宫门,出了宫门口,驾着马车直走然后右转再左转,很快就能到尚书府,尚书府的院墙不高,守卫也不严,很容易就能翻进苏梨的院子。   想到这里,楚怀安停了下来,眼底闪过一丝虚幻的亮光。   那个荷包现在应该已经送到她手上去了吧。   那里面装着两份婚书,还有一块黑不溜秋的石头,那石头并不是什么名贵的玉石,就是普普通通的石头,是苏梨多年前送给他的,明明那时他以为自己那么热烈的喜欢着苏挽月,却下意识的珍藏着苏梨送给他的东西。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对她生了莫名的情愫,只是他未曾察觉,她也不曾知晓。   阿梨,对不起,这一次我真的要变成混蛋了。   腹部绞痛起来,楚怀安捂着肚子缓缓蹲下身去,有路过的宫人看见,忙慌慌张张的跑来:“侯爷,您没事吧?”   “……” “侯爷?”   “……快背爷出恭,爷要拉裤子了!”   擦你丫的楚凌昭,幼稚鬼!巴豆这种东西来了一次竟然还来第二次!   宫里一时闹得人仰马翻,那个荷包却还没有送到苏梨手上。   昨晚陆湛睡熟以后就被陆戟抱回家了,今天一大早苏梨便带着两个护卫去礼部登记,把昨天看好的十间铺子都记到自己账下,又跟着礼部的官员坐马车去城外看田地。   苏梨虽然书读得多,却没有自己种过地,便把十一带上。   七娘去年做的就是种桑树养蚕的买卖,因此十一也懂得其中一些门道,暗中给苏梨提了不少建议,最后得知自己看过的地大多数都要归苏梨所有的时候,十一整个人都懵了。   这么多地,光收租都够吃一辈子了吧!   十一看苏梨的目光变得越发敬畏起来,他以前觉得七娘是陇西县里最厉害的人了,如今看见苏梨才发现自己以前的目光有多短浅。   看完地大家又坐着马车慢吞吞的回城,快入城的时候马车却被人拦住了,片刻后护卫来报:“姑娘,是驻扎在城外的守军,说要查看马车是否完全才能放行。”   苏梨了然,这些人都是陆戟和陆啸从边关带回来的,警觉性比一般的护城兵要强得多。   苏梨带着十一下车,她今天依然没戴面纱,下车以后,不远处有人吹了几声口哨。   这在军中是常事,军中都是糙老爷们儿,若是见到稍稍看得过眼点的女子,就会吹个口哨说几个荤段子,没有特别的恶意。   苏梨没介意,也对护卫使了眼色让他们不要小题大做。   有两个将士上前把马车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知道他们在战场都挺辛苦的,一起出城的礼部官员官职不高,也很客气,嘴上一口一个军爷喊着,那两个将士没查出什么,扭头将目光放在苏梨身上,眼神变得晦暗:“你们出城干什么的?你是什么身份?”   礼部的官员刚要说话,那将士抬手用刀鞘指了指苏梨:“怎么感觉你有点可疑,过来让爷搜一下身!”   这话一出,礼部官员的脸色变了,害怕的往后退了退,苏梨没觉得羞臊亦或者难堪,她平静地看着那将士:“这些时日进城的人都要搜身?”   “不全搜,看心情。”那人笑着说,故意拔高声音:“长得特别好看或者身材特别好的娘们儿路过,就搜一搜!”   这话恶俗且下流,惹得其他将士都哄笑起来。   苏梨沉了脸,陆戟治军向来严厉,边关那些将士虽然会说荤段子,但从来不会开这么过分的玩笑。   “你不是镇北军。”   苏梨笃定的说,眼神带了一丝凌厉,那将士挑眉:“哟,小娘子挺有胆识的,还知道镇北军?”   那人说着话伸手想摸苏梨的脸,被旁边的护卫挡住,那人脸上的玩味越发的足,扭头吆喝:“兄弟们!这个娘们儿有点意思,都过来看看!”   话落,一群士兵围了过来,礼部的官员没见过这阵仗,吓得往两个护卫身边躲了躲,颤着声警告:“你……你们别乱来!我……我可是朝廷命官!谋害朝廷命官是死罪!”   “死罪?老子为了远昭抛头颅洒热血,刚打完仗回来,玩两个女人怎么了?”   企图摸苏梨脸的那个人理直气壮的说,眼底闪过凶光,丝毫不惧,苏梨直勾勾的盯着他:“你叫什么名字?是蘅州的守军还是骠骑军?”   苏梨准确说出了分类,那人还没意识到不对劲,舔舔唇露出一抹邪笑:“过来给爷香一个,爷就告诉你!”   找死!   苏梨冷了脸,低声对身边的护卫吩咐:“拿下他们两个!”   话落,其中一个护卫迅速出手,将两人钳制,想占苏梨便宜那个人直接被踩在脚下。   苏梨从他腰上扯下腰牌,看见这人叫赵三狗,原本隶属于骠骑军。   赵三狗这几日占了不少便宜,头一回遇到敢反抗的,一时觉得丢了面子,立刻大喊:“兄弟们!都愣着做什么,抓住这个臭娘们儿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知道咱们是远昭的功臣!”   赵三狗吼完,周围的人立刻蠢蠢欲动,苏梨抬脚在赵三狗胸口狠狠踩了一下:“边关那么多英烈的亡魂都没急着揽功,你有什么资格?”   说完,苏梨扭头看向众人,浑身气势大开,高声吼道:“镇北军何在?”   边关三万将士死伤惨重,但总归还有活下来的,无论如何,陆戟和陆啸回京,会带上他们。   有他们在,今天就不会出什么乱子。   然而苏梨吼完,周围变得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回答她,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许是被苏梨的气势震住,他们看她的目光不再像刚刚那样龌蹉,却在无声中透出让人异常压抑的悲戚。   苏梨心头一哽,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镇北军何在?”   苏梨又喊了一声,她的目光一点点扫过周围的人,试图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可是三万人,不可能全军覆没!   人呢?   “胆小鬼,滚出去!”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一个将士被推了出来,他被推倒在地上,像是怕光一样,蜷缩成一团,努力将自己的脸挡住,两腿不停地蹬着,想要再跑回去。   赵三狗嗤笑起来:“窝囊废、胆小鬼,赫赫有名的镇北军原来都是群胆小怕事的娘们儿!”   “你再说一句我拔了你的舌头!”   苏梨怒吼,大步走到被推出来的那名将士身边,抓着他的胳膊想看看他的脸,却抓了个空。   他没了一只手。   “啊啊啊!”   伤口尚未完全痊愈,他像是又经历了一次断手之痛一样惨叫起来,苏梨忙收回手,柔声安慰:“对不起,我不碰你了,你先冷静一下!”   他听不进苏梨的话,还是不停地往后退,旁边有人讥讽:“不就是断了只手么,这个孬种天天晚上鬼哭狼嚎的吵得大家都睡不好觉,一个当兵的,连刀都不敢拿,真不知道将军把他带回来做什么,还不如让他死在边关算了!”   说话人的语气冷漠极了,苏梨蹲在地上,两只手紧握成拳,胸腔被怒火灼烧得有些发疼。   她很清楚,现在能说出这种话的人,都是后来陆戟和顾炤带去的援兵,他们根本不知道守城的将士对那座城的感情,更不知道在他们到之前,那些将士都经历了什么。   军功是那些将士用血肉之躯换来的,是用来祭奠亡灵的,而不是被他们这样的人作为吹嘘的谈资!   “你叫什么名字?”   苏梨忽略周遭那些讥讽轻声问,她的声音刻意放柔,尽可能的不要惊扰到眼前这个战士。   那战士往后退缩的动作幅度小了些,没有说话,仍死死的抱着自己的脑袋,好像自己的脸见不得人一样。   镇北军向来堂堂正正,怎么能被一场大战摧毁成这样?   苏梨看得眼眶发酸,声音越发温柔:“把你的腰牌给我,你祖籍在哪里,我可以让将军准你假回家探亲。”   不知被哪个字眼刺激到,这个人突然哭起来,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啜泣,渐渐变成嚎啕大哭,那声音嘶哑,哭着哭着又掺杂了自嘲的笑,笑里充满恶意,似乎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周围嘲笑地声音越发的多,苏梨冷眼扫了众人一眼,给旁边的护卫递了个眼色,护卫抬手将那将士劈晕。   “把他带上车。”   苏梨吩咐着,站起身面色冷肃的看着众人,一字一句的开口:“陛下下令犒劳三军,诸位身上都有军功,有诸位护着远昭,是远昭之幸,陛下会恩赏各位,远昭的百姓也会崇敬各位,这一切都是大家用死伤之躯换来的,但并不是诸位以此欺负弱小的资本!”   苏梨的声音很大很沉,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见,一群大老爷们儿被这样一个弱女子训斥,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那赵三狗越发生气,张嘴乱吠:“哪儿来的臭娘们儿,爷们儿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躺在什么人的胯下发骚呢!你他娘的哪儿来的底气跟爷爷这么说话?”   赵三狗这话说得不堪入耳,苏梨眼尾一沉,转身走到护卫身边,抽了护卫的佩刀在赵三狗脸上划了一下。   “只凭这一句话,我可以要了你的命!”   苏梨冷声说,那一刀极狠,在赵三狗脸上划了一个大口子,血肉翻飞,不知是不是被血刺激了情绪,周围的人情绪越发躁动,两个护卫绷紧身体将苏梨护在身后,其中一个探向腰间的信号弹,只要情况不对就立刻叫人支援。   眼看情势剑拔弩张起来,一行人忽的策马本来,为首那人穿着银色盔甲,披着黑色披风,长着络腮胡,身形高大壮硕,乍一看跟魁梧凶悍的门神一样。   “老子一会儿不在,又他娘的闹什么?”   人未到,大嗓门的怒吼先到,声音粗沉得叫人心头发颤。   这声音落在苏梨耳中有些耳熟,抬头,正好对上一双瞪得如铜铃大小的眼。   “赵虎大哥?”   “苏姑娘?”   苏梨和赵虎同时开口,语气皆有些欣喜,一旁快吓哭的礼部官员面上一喜,要冲过去告状,被苏梨拦下。   “没什么大事,有些误会罢了,让其他人都散了吧,只是要劳烦赵大哥把这位叫赵三狗的带上,先随我一同回城去国公府一趟!”   赵虎一看苏梨手上染着血的刀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即横眉怒目的看向众人怒斥:“将军明日就要带大家去西山驻扎,你们既然皮痒不老实,就等着将军来扒掉你们一层皮吧,还不回去好好待着?”   赵虎吼完,众人立刻散了,那赵三狗隐约觉得要坏事,还要嚷嚷,被赵虎抬手卸了下巴丢到马背上。   苏梨又要了一匹马和赵虎同行,让马车在后面跟着。   “赵大哥如今是少尉了,恭喜大哥。”   苏梨贺喜,赵虎笑笑,表情和寻常一样豪爽,只是眼底多了几分沉郁悲伤:“有什么好恭喜的,老贺和老李都不在了,我这少尉都是捡漏捡来的。”   “边关三万驻兵还剩下多少?”   “两千。”   赵虎轻声说,语气是和外表截然不同的温柔,苏梨滞了滞,这些人都还好吗?   “挺好的,将军把他们都带回京了,再过些时日,将军会上奏给陛下,给他们盘缠和封赏,让他们都回乡娶媳妇儿种地,以后……他们再也不用打仗了。”   最后一句赵虎说得很感慨,他们这群人当初在边关,说得最多的就是什么时候能卸甲归田,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现在终于实现了,当初说那些话的人,却大多都不在了。   苏梨点点头,心情依然凝重,她不知道刚刚被她带上马车的那个将士是特殊的例子还是镇北军中活下来的两千人大多数都是这样。   他们虽然从战火中都活下来了,人却已经废了。   入城以后,苏梨让礼部的官员先回去,又让一个护卫先送十一回去,这才和赵虎一起去了国公府。   庆功宴以后,国公府的门重新刷了漆,门匾也换成了上好的金丝楠木,国公府三个大字则是用纯金打造的,远远看着熠熠生辉。   护院还是之前的,认得苏梨和赵虎,远远看见就恭敬地将他们迎进去。   陆啸和陆戟正在后院练武,看见苏梨和赵虎进来,赵虎手上还拎着个受了伤的人,立刻停下,四人一起去了大厅,赵虎把赵三狗丢到地上。   “这人可是做了什么得罪阿梨了?”   陆啸问,让人上了热茶,又吩咐人去做晚膳,庆功宴上陆戟落了苏梨的面子,陆啸正琢磨着要让陆戟给苏梨道歉,今天倒不失为一个时机。   苏梨没急着说话,一杯茶全泼在赵三狗脸上,茶是烫的,赵三狗立刻被烫得醒过来,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没看清周围的环境就破口大骂:“谁他妈的不想活了,老子草你八辈祖宗!”   “哦?有志气,我在军中这么久怎么没发现手下还有这么有志气的兵?”   陆啸幽幽地说,用眼神示意,让下人重新奉了杯茶给苏梨。   听见陆啸的声音,赵三狗浑身一僵,看清陆戟和陆啸端坐在那里,顿时浑身发冷,整个人都清醒了,噗通一声跪下:“末将拜见国公大人、拜见将军!”   “叫什么名字?我这些日子怎么没见过你?”   “会国公大人,末将赵三狗,以前是骠骑军二骑副,后随侯爷一起赶赴边关支援,与国公大人见得少。”   “原来是骠骑军,我就说镇北军里没有你这种披着人皮的黄鼠狼。”   陆啸点点头,喝了口茶,他在战场摸爬滚打了多年,看人的眼光毒辣得很,光看这赵三狗尖嘴猴腮的长相,就知道他没干什么好事。   被怼了一番,赵三狗也不敢说什么,默默咽下一口气,余光看见苏梨坐在旁边,已知大事不妙,自己开始认错:“末将有罪,请国公大人、将军责罚!”   “既然有罪,你先说说自己所犯何罪?”   陆啸温和的说,赵三狗狐疑的看看苏梨,不确定在自己醒来之前苏梨都说了些什么,苏梨垂眸并不看他。   “国公大人问你话,你看旁人做什么??”   陆戟冷声开口,浑身散发着冷厉的威压,赵三狗连忙如实交代:“回国公大人,末将一时猪油蒙了心,起了歹意,在这位苏姑娘进城之时,要求搜查马车和……和苏姑娘的身。”   说到搜身这里,赵三狗心里打了个突,猛然想到平日听见旁人说,陆戟身边有个姑娘,与他感情甚好,此次回京只怕要讨了做老婆,再结合刚刚赵虎的反应,赵三狗隐约猜到苏梨的身份,顿时暗暗叫苦,却也不敢隐瞒。   “搜了吗?”   陆啸问,语气沉沉,听不出喜怒,赵三狗哪里敢认,一头磕在地上:“只搜了马车,没搜身!”   你丫搜了身今儿怕是要横着被抬出国公府了!   赵虎腹诽,想出手教训赵三狗一番,又听见陆啸偏头问苏梨:“阿梨,他说的可属实?”   “……”   苏梨低垂着头不说话,赵虎顿时大怒,一觉将赵三狗踹飞,扯着嗓子怒骂:“你丫找死,还不快实话实说!”   赵虎那一脚非常人可比,赵三狗躺在地上吐了血,捂着胸口回答:“不……不止这位姑娘,还有这……这几日进城的姑娘,都……都被搜了身,还……还许给哥几个了。”   赵三狗早前听闻过陆戟和陆啸治军森严,这次踩着边关三万守军的尸首捡了大漏,他本以为自己过不多久又会回到骠骑大营,便没把这些放在眼里,谁知道今天会碰见苏梨,直接把篓子捅到陆啸和陆戟面前。   怕自己会死在这里,赵三狗立刻又道:“国公放心,哥几个家中尚未娶亲,过些时日就会去这些姑娘家中下聘提亲,哥几个只是熬了太久,一时没……没忍住。”   赵三狗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蚊子似的叫人听不清,陆啸和陆戟的脸色已经冷若冰霜,那赵虎更是怒火滔天,恨不得马上把他撕成碎片。   狗日的什么叫没忍住?没忍住就可以随便糟蹋良家妇幼?没忍住就可以当畜生?那老子可不可以因为没忍住宰了你??   苏梨还是垂眸坐在那里没动,一手端着下人新奉上的茶,一手轻轻摩挲着杯沿。   陆啸站起身,双手负在身后,居高临下的看着赵三狗,他脸上的伤口张得更开,看上去狰狞恐怖。   “阿梨是因为这个才伤了他的脸?”   “不是。”   苏梨终于开口,把之前从赵三狗身上扯下来的腰牌递给陆啸:“我动手是因为他对边关将士的亡灵不敬。”   苏梨没具体说他是如何不敬的,但只凭这一句话,就够要他的命。   这一次陆戟比赵虎动作更快,起身一脚将赵三狗踢到门边,又将他拎起来丢到外面,赵虎跟着追出去,嘴里骂骂咧咧:“狗日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背后对老子的兄弟们说三道四!”   陆啸接过苏梨手中的木牌看了一眼,这个叫赵三狗的还有些身份,是赵飞扬以前的心腹亲卫,与赵家一族有些关系。   陆啸看完木牌上的字,将木牌收进袖中,偏头慈爱的看向苏梨:“阿梨受了委屈,打算如何处置这个畜生才能解气?”   “全凭国公大人和将军处置,我并不觉得委屈,只是替留在边关那些将士不平。”   苏梨是真的不觉得委屈,赵三狗确实没占着她的便宜。   陆啸沉默,等陆戟和赵虎把赵三狗打得面目全非以后才出声制止。   赵虎立刻停下,陆戟却还不解气的多大了一拳,那一拳打得赵三狗闷哼一声,神智不清起来。   赵虎把赵三狗拖进来,留下一路血淋淋的痕迹,赵三狗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好一会儿才小声嘀咕:“你们不……不能杀我,我是骠骑军,是霍西王的心腹……”   霍西王赵擎是赵飞扬的父亲,当年也是跟随先帝在战场厮杀的人,后来在战场上没了一条腿,回来以后先帝破例封了他为异姓王,其子赵飞扬及冠以后,便袭其兵权做了骠骑大将军。   去年陆戟去了赵飞扬的首级,这事儿赵擎还没入京讨个说法,现在若是再动了他的人,的确会显得有些欺人太甚。   陆啸垂眸看着他,像看着一条死狗:“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身份,现在你归镇边将军管,那便要守镇北军的规矩,奸淫妇孺者,当阉割处死,就算是赵擎亲自来了,也照杀不误!”   别说是赵擎,就是楚凌昭亲自来求情,陆啸都不会卖这个面子。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军令如山,哪怕帝王也不能轻易更改!   “赵虎,把他给我拖下去!”陆啸命令,想了想又对陆戟吩咐:“军心如今已经涣散,你也不必等到明日,今天就直接把人拉到西山好好练练!这几日犯了军令的,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那些被害的姑娘,该怎么认错道歉就怎么认错道歉。”   “是!”   陆戟和赵虎离开,大厅一时安静下来。   陆啸背着手叹了口气,这一路回京,他对军中的不正之风是有所耳闻的,他也跟陆戟沟通过,想着这两日就着手整顿,没想到就这么点时间,他们也能闹出这么多事来。   “国公大人是故意支走将军的吗?”   苏梨问,聪慧至极,陆啸脸上的凝重散去,换上放松的微笑:“也不是故意,只是那小子之前在宴会上犯浑,惹恼了阿梨,我怕你心里不自在,才让他走的。”   “……”   苏梨表情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那日宴上所说,均是肺腑之言,能认国公大人为义父,确实是阿梨的荣幸。”   “阿梨既唤我一声义父,那我更应该替你教训那小子一番了,便是他统率了天下兵马,也不能欺负我的女儿!”   陆啸说得理所当然,苏梨怔住,这么多年,苏梨没得到过母爱,苏良行也从未对她有过特别的关爱,像这样被长者维护,还是第一次。   而且那一声女儿他说得那么自然,好像已经完全接受苏梨是他女儿的事实。   鼻子有些发酸,苏梨不自然的移开目光,转移话题:“我的确有话不方便当着将军的面说,今日之事实乃偶然,我发现活下来的一位边关将士残留了很大的心理创伤,据旁人所言,他现在日日做着噩梦,连刀都不敢碰,我担心其他人也有这样的问题。”   “这事在军中很常见,的确是个隐患,为何不能当着那个混小子的面说?”   苏梨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道:“国公大人可知将军昨日打了阿湛一巴掌?”   陆啸皱眉,他征战沙场多年,熟练运用兵法,如何不知苏梨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她分明是怀疑陆戟心理也有创伤。   陆啸回到主位坐下,面容染上一丝疲倦。   他带了很多年的兵,可以轻易察觉到手下这些兵的情绪变化,却独独忘了自己的儿子。   随着年纪的增大,他和其他人一样越来越觉得他的儿子很强大,似乎无所不能。   刚刚苏梨一句话将他拉回来现实,他才发现在那些盛名背后,他的儿子也只是个寻常人。   “是我……老糊涂了!”   陆啸感叹了一句,细细思索起陆戟最近的表现,发现他的确是比以前更沉默寡言,脾气似乎也更为急躁,就像刚刚,赵虎那样鲁莽地性格都可以做到令行禁止,他却没能克制住。   许是陆啸脸上的情绪太过消极悲伤,苏梨没有再客套的叫他国公大人,而是尝试着唤了一声:“义父。”   陆啸掀眸看向她,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信赖。   “此事暂时不可宣扬出去,我还需要再多了解一点情况,等想出合适的对策,过些时日会请陛下定夺处理,我今天跟义父说的也只是猜测,义父的阅历丰富,比旁人更有经验处理这些事,如今将军心愿已了,有义父和阿湛在,将军想来很快就能恢复如常。”   苏梨明显是在宽慰他,陆啸欣慰的舒展眉头:“阿梨,以后你直接叫我爹吧。”   他其实一直想要个女儿,只是后来妻子早亡,没了机会。   “……爹!”   “诶,乖女儿!”   从国公府出来,苏梨的眉眼是弯着的,由内而外散发着开心。   她又有爹了,这个爹很正气,是万人敬仰的大英雄,以后还会很疼爱她。   怀着这样愉快的心情回到县主府,刚踏进大门,苏梨收到宫里侍卫送来的一个破旧的香囊,打开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张整齐叠着的纸。   呵呵,某位姓楚的朋友果然说到做到,悔婚悔得非常彻底,把婚书都给她送回来了! 第140章 别看   入夜,县主府,苏梨洗漱完以后,丫鬟都撤了出去,房间安静下来,只剩清浅昏幽的灯光。   灯是和那十万两白银一起赏下来的,灯罩是漂亮的琉璃盏,里面不是烛火,而是夜明珠,光亮柔和,折射出绚烂迷离的投影,很是漂亮。   苏梨披着一件外套坐在床头,手里拿着那两份婚书。   婚书都是楚怀安执笔写的,字迹难得好看,遒劲又飘逸,一如他的人。   苏梨还记得那日在漓州他是以怎样欢喜的神态写下这两份婚书,他咬破了指尖,将血压在她的指腹,郑重其事的盖下手印,许了她的余生。   然而不过月余,他将这两份婚书还给了她,还是借他人之手,连当面的一句解释都没有。   苏梨把两份婚书上的字反反复复读了很多遍,几乎把每一个字都烙在了心里,刻在脑中。   她才二十一,经历过无数次生死,喜欢过两个人,却从未与人山盟海誓过。   这婚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她发自内心的许诺,写下婚书那时她便想,她会嫁给那个叫楚怀安的男子,做他的逍遥侯夫人,为他相夫教子,与他相守到老,敬他爱他照顾他。   她在心里幻想了许多有关他们的以后,独独没想过他们其实不会有以后。   看得久了,眼睛有些发酸,苏梨抬手把婚书放到一边,打开那个荷包。   荷包很旧了,样式有点眼熟,苏梨仔细看了一会儿便认出那是楚怀安之前随身携带的荷包,去年宫宴他还拿出来下注过,当时他收得快,苏梨只晃了一眼,猜测那是苏挽月送给他的,才被他佩戴到现在。   看见荷包里的东西以后,苏梨微怔。   荷包里是一块普通的鹅暖石,石头是淡橙色,不知是不是被经常拿出来把玩,表面十分光滑,像是刻意打磨过,里面有几条白色条纹,比一般石头稍微好看,但一文不值。   这是楚怀安十五岁生辰那日,苏梨送给他的。   楚怀安十五岁的生辰办得很盛大,那时先帝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便想借他的生辰给先帝冲冲喜。   生辰当日,先帝与太后皆出宫到逍遥侯府给他过生辰,京中的王公大臣也都聚在一起。   那天面容俊朗的小侯爷春风得意,收到的珍奇贺礼无数,得到的宠爱也绝世无双,不知让多少人羡慕得红了眼。   然而那天楚怀安很不开心,因为他最想看见的人并没有去。   苏挽月已经及笄,及笄后被赵氏要求苦练女红,准备自己的嫁衣,雀翎嫁衣的绣工要求极高,她根本没有机会出门来参加楚怀安的生辰宴会。   其实也不算是没有机会,许是苏挽月早就察觉到楚怀安的心思,觉得应该斩断这段莫名的不容于世的感情,便刻意躲着楚怀安。   当晚楚怀安喝了不少酒,夜里熟门熟路的翻墙进了尚书府想去找苏挽月,当时还是太子的楚凌昭正好也在府上,苏梨赴宴回来后心神不宁,最终在楚怀安险些与楚凌昭撞上的时候把楚怀安拦下偷偷带出了尚书府。   出了尚书府,楚怀安发酒疯把苏梨掳上马在城里策马疾驰,然后一头扎进了护城河里。   楚怀安不会游泳,据说是他幼时曾不慎跌入湖中,所以后来一直怕水。   酒壮怂人胆,他喝醉以后倒是一点都不怕了。   苏梨跟着跳进河里,试图把他从河里捞起来,他却发了浑,嘴里不停地嚷嚷觉得自己空守着一腔深情,却看不到希望,活着没意思,还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   苏梨那时力气尚小,根本折腾不过楚怀安,楚怀安喝了不少水,后来喘不过气,抓着苏梨本能的寻到她的唇掠夺空气。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亲昵动作,让在感情方面懵懂青稚的苏梨模模糊糊萌生了些许暧昧的念头。   如今想来,苏梨其实也不确定那是不是喜欢,也许第一次和她发生亲密接触的人是其他男子,她也可能会产生既羞涩又忍不住想亲近的念头。   为了让楚怀安乖乖听话,苏梨从河里摸了一块石头装在自己的荷包里,谎称是苏挽月送给他的生辰礼物,还引用了一句很唯美的诗。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楚怀安并不记得那诗,却听懂了这诗里的含义,于是他心满意足的拿着荷包上了岸,认认真真做了多年的磐石,守着他的蒲苇。   苏梨没想到楚怀安把这石头和荷包留了这么多年。   荷包原本绣着图案的丝线已经磨损了许多,线头毛毛躁躁的翘着,再没了原来的精巧。   苏梨轻轻摩挲着那荷包,心脏涌起浅浅的酸涩和憋闷。   不知是为年少轻付的情衷,还是为那些早已逝去的年华。   时光过得那么快,她早就不是最初的勇敢模样。   一直看到后半夜,眼睛实在酸胀得睁不开了,苏梨才把几样东西装好收起来睡觉。   没睡多久,苏梨便被丫鬟吵醒了,丫鬟急急的喊着她,慌慌张张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苏梨换好衣服出来,压着起床气跟过去才知道是昨天带回来那个将士半夜梦魇,竟掰断了床板,用木茬捅了自己一下,下人一早看见满床的狼藉和血,吓得没了魂。   苏梨让人去找了大夫,又让丫鬟烧了热水,自己先扯了布条给那将士简单的包扎。   昨天苏梨已经看过了,这个将士腰上没有腰牌,不知是被他丢了还是故意藏了起来。   这个将士丝毫不理苏梨的情,躺在床上痛苦的嚎叫,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   他想死,不想再苟活于世。   怕他想不开,苏梨又把他打晕了。   大夫很快赶来,帮他处理了新伤口,又拆开断臂的纱布。   纱布一拆开,屋里的丫鬟全都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脸色发白。   断臂处的伤口显然没有好好的上药护理,本该结痂的伤口隐隐有发白腐烂的迹象,看上去狰狞又恐怖。   苏梨虽然没有被吓得脸色发白,也还是惊了一下,难怪昨天她刚碰到这个人的断臂,他就那样痛苦的哭嚎出声。   “怎么会这样??”   大夫的脸色不大好,苏梨偏头看着他:“他是在战场上受的伤,尽管给他用最好的药治伤,钱的问题不必担心。”   “是。”   大夫应下,和苏梨一起帮他处理了伤口重新包扎。   怕他再做什么傻事,苏梨调了一个护卫过来专门看着他。   如果他要做自残的事就先直接把人打晕,把药灌进去,等伤好些了再慢慢沟通。   做完这些,日头已经有些高了,苏梨回房间洗漱,用过早餐以后又带着两个护卫出了门。   铺子和地都已经看好了,要运作起来她还需要人手。   这几天她已经有了盘算,她可以先从其他作坊买布匹来做衣服,先把成衣铺开起来,但目前市面上的布匹的颜色大多比较单一,后面还是要自己雇人养蚕、种棉花用独门染色技术做出来的布匹才更好看。   那十万两白银是苏梨那日在御书房问楚凌昭要的,她答应过楚凌昭,要在三年之内让这十万两白银翻十倍,不仅如此,她还要以远昭第一皇商的身份,和远昭相邻的几个国家达成贸易往来。   先帝以前秉持的思想是强兵强国,但在商贸方面颇有些闭关锁国,经过胡人这一战,楚凌昭已经意识到消息闭塞会带来的惨重问题,他会着手肃清朝纲,也要和其他诸国加强往来联系。   诸国若善,则远昭是他们的盟友,诸国若不善,远昭也好早做防御。   要做到这样,苏梨需要的人手自然也不是一般人,昨天听赵虎说镇北军存活下来的两千将士都要被遣散回乡,苏梨的心思便不自觉打到了他们身上。   这些人受过最严苛的训练,身手不凡,且胸怀正义,经此一役,他们的确不适合再上战场,但遣返回乡未免有些暴殄天物。   他们在军中待了很多年,除了遣散的那点银两,再没有别的谋生技能,回到乡里不知道会面对什么,与其让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完后半生,苏梨更想让他们过得好一点。   等商号发展起来以后,远昭将士的家人也能得到更好的生活保障。   城里已有的成衣铺不少,都有自己固定的布匹供应商和绣娘,技艺好的绣娘轻易不会给别人做活计,这是这一行的规矩,所以苏梨要想做衣服,得自己另外找绣娘。   所以苏梨去兵部要了一份镇北军将士的花名册,将祖籍在京都附近的人都标注了出来,一共有三百二十人,苏梨派人按照标注出来的名单挨家挨户的走访,家中有人能绣东西的全都登记下姓名,自己则带着十一和两个护卫去城里的商铺谈布匹买卖。   之前苏梨买了不少布匹,经过对比,苏梨发现京南成衣铺的布匹料子最好,城北祥宁成衣铺的料子次之,城西昭安成衣铺的料子尚可,其他成衣铺的料子则完全不行。   苏梨首选去了京南成衣铺。   安家垮了以后,京南成衣铺如今是城中规模最大的铺子,铺面足有三通房,门面宽敞,布匹和成衣样式繁多,且款式新颖。   苏梨和十一刚进去,一个伙计就上前慌慌张张的把苏梨拉了出去。   “喂,你什么人?想干什么?”   十一大声嚷嚷,旁边两个护卫抽刀挡住伙计的去路,那伙计吓得立马顿住,回头涨红着一张脸看着苏梨。   “姑……姑娘,这个月我的工钱没……没了,下……下个月我定把钱还给姑娘。”   这人越说脸越红,许是没干过拖欠别人银两的事,羞臊得恨不得当场找个地洞钻下去。   苏梨想了一会儿记起这人是之前那个叫张五的伙计,见他似乎窘迫得要晕过去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张公子不必紧张,我今日不是来要账的,只是想来跟你们周老板谈笔买卖。”   张五穿着粗布麻衣,平日被人吆五喝六的惯了,猛然听见‘张公子’这个称呼,顿时惶恐不安:“姑娘叫我张……张五便是,我只是粗人一个,当不起公子这个称呼。”   “……”   就你说话文绉绉这样,哪里像个粗人了?   苏梨腹诽,面上微笑:“不过是个称呼罢了,张公子不必介意,还烦请你带我去见一下你们的老板,我有正事要跟他商量。”   这笑容清浅和煦,张五在心里突兀的想,这位姑娘和旁人不一样。   他晃了下神,随即低下头去,低声道:“姑娘请随我来。”   成衣铺后面是一个幽静的小院子,院子里种着两棵枣树,春意十足,树上已是一树绿油油的嫩叶,在阳光的照耀下看着十分好看。   张五默不作声的带着苏梨往前走着,没一会儿耳边忽的传来咿咿呀呀的声响,那声音既痛苦又欢愉,张五一听立刻变了脸色,下意识的扭头想捂住苏梨的耳朵,却被苏梨一脸的平静弄得有些发怔。   “姑娘,许是少东家又在屋里干些荒唐事,姑娘不如先在外面等着,我去请掌柜的出来吧。”   张五小声说,语气带了哀求,不知为何,他不想让苏梨与这样的龌蹉事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   苏梨没有兴趣听人墙角,应了一声好转身准备离开,却听见那屋里的声音陡然变得高亢,片刻后房门被打开,一个粗莽的汉子扛着一个麻袋走出来。   苏梨的步子停下,眼看着那壮汉扛着麻袋走近,空气里隐约可以闻到浅浅的腥膻味道,从轮廓可以看出那壮汉扛着的是个人。   房门没有关上,屋里周少爷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人呢,都死哪儿去了,还不快给爷送热水来!”   苏梨微微皱眉,给护卫递了个眼色,护卫上前一步将壮汉拦住。   “袋子里是什么人?”   苏梨问,那壮汉没想到在自己东家的地盘还会被人拦下,浓眉一挑,脸上露出煞气,粗着嗓子道:“关你屁事!滚开!”   说着要走,护卫迅速动手,抢过壮汉肩上的麻袋,一脚将他踹飞。   壮汉趴在地上,痛苦的蜷缩成一团,嘴里谩骂出声,周少爷在屋里听见动静,松垮垮的拢着一件外袍冲出来:“让你悄悄把人送走,吵什么!”   周少爷生得还行,长相白净,只是不知是不是纵欲过度,身板儿瘦弱,眼底泛着青黑,一看就是短命相。   苏梨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护卫已打开麻袋,里面是个女子,正昏迷着,没穿衣服,可以看见身上青紫的痕迹。   护卫没敢多看,脱下自己的外袍给女子盖上。   “你们是什么人?!”   周少爷大剌剌的冲过来,不等苏梨回答又怒气冲冲的看着张五:“又是你这个蠢货,老子把你捡回来还救了你的命,你不好好给老子当狗,又给我耍什么花招?”   “少东家,这位姑娘是来找老爷谈生意的。”   张五老老实实回答,悄悄掀眸去看苏梨,心里哽得难受,这些日子他已经被骂习惯了,但今天当着苏梨的面被骂,他却异常的受伤。   “什么生意?”   周少爷眼神嚣张的打量苏梨,苏梨不理会他的目光,平静开口:“十一,去京兆尹府报官,京南成衣铺的少东家迷奸良家妇女。”   “是!”   十一应着转身就跑,周少爷上前想拉住十一,被苏梨身边的护卫抬脚挡了一下。   “啊!”   周少爷猛地摔倒在地,蜷缩成一团在地上打滚,哀嚎不止。   “属下只是拦了他一下。”   护卫小声说,苏梨紧盯着周少爷,周少爷胡乱打着滚,衣服凌乱渐渐露出腿间的物什,苏梨还没看清,张五已挡在苏梨面前:“姑娘别看!”   说着话,周少爷竟是痛得晕了过去,这声音惊动了旁人,前院的伙计闻声跑过来,一直没露面的周老板也穿着圆领褂衫戴着圆顶帽快步走来:“怎么回事?”   之前被护卫踹飞的壮汉爬起来指着苏梨他们大喊:“老爷,是他们突然闯到后院,欲图谋害少爷!”   “不是!这位姑娘是来谈生意的!”   张五挡在苏梨面前大声驳斥,周老板提步走过来,见自己的儿子衣衫不整的昏倒在地上,面色顿时一沉:“还不把少爷扶回屋里!”   那壮汉立刻上前扶起周少爷,然而刚走了一步,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周少爷身上掉落。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东西吸引,张五因为太过震惊忘了挡住苏梨,苏梨一眼就看见掉在地上的是那周少爷的命根。   那东西落地以后,很快腐化,成了一滩血水,散发出淡淡的恶臭。   苏梨微微皱眉,那壮汉还扶着周少爷,脸色发白,动作缓慢的扭头看着周老板:“老爷,少……少爷他……”   “还不快去找大夫!都愣着做什么!”   周老板怒吼,亲眼看见自己儿子的命根化成血水,这种冲击对他来说也是十分巨大的。   吼完,他扭头看向苏梨,俨然把苏梨当成害他儿子的真凶,苏梨并不害怕,平静开口:“方才我见周少爷行事异常,已经让人去通知京兆尹前来,周老板若有什么疑虑,一会儿尽可告知京兆尹大人。”   旁边就有医馆,大夫很快来了,看见周少爷的伤全都吓了一跳,诊断以后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周少爷晕了没多久就醒了,醒来以后痛得不住的嚎叫,杀猪一般。   林政就是踏着这样一片惨叫声带着人来的,他被周少爷那惨叫声刺激得头皮发麻,听周老板说周少爷的命根子化成了一滩血水,更是觉得离奇。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苏县主,事发之时你刚好在此,可否说一下当时发生了什么?”   苏梨简要把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示意护卫把麻袋里的女子交给林政,却听见护卫有些意外的声音:“大人,她死了!”   此话一出,周围静默了一瞬,还是苏梨最先反应过来:“林大人,只怕要请仵作验尸才能还原事情真相了。”   林政点点头,让人把尸体抬回衙门让仵作验尸。   闹出了人命,自己儿子又伤成这样,周老板怒不可遏,把那壮汉叫来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壮汉自知闯了大祸,也不敢隐瞒,倒豆子一样全盘托出。   原来这周少爷是周老板的老来子,周老板平日很宠他,养成了他好吃懒做又好色的性子,平日府上的人不敢与他作对,但凡长得看得过去一点的丫鬟都被他弄来做了通房丫鬟。   府上的丫鬟都糟践完了,揽月阁也被封了,他百无聊赖看上了城郊二十里一个农家的小娘子,那小娘子生得好看,刚成婚没多久夫君就从军打仗去了,只与年迈的瞎眼婆婆相依度日,后来周少爷偶然看中了这个小娘子,便想方设法的要调戏人家,奈何那小娘子性子刚烈,死活不从,这周少爷竟禽兽不如的抓了那瞎眼婆婆要挟小娘子。   小娘子无可奈何,只能从了周少爷,周少爷来了兴致就要跑到小娘子家中与她云雨一番。   结果前些时日小娘子发现周少爷早就将瞎眼婆婆推进水井里淹死,假意与周少爷欢好,差点用剪刀捅死周少爷,周少爷大怒将那小娘子捆在家中狠狠折辱一番便回了家。   昨日周少爷又想起来小娘子的滋味,便让手下去将小娘子偷偷弄进城里,与小娘子颠鸾倒凤。   这一次那小娘子却异常配合,周少爷欢喜得不得了,留小娘子住了一夜,还许诺只要小娘子乖乖听话,就抬小娘子入府做妾,哪知今日竟出了这样的事。   周老板听了那壮汉的话差点没气死过去,这个小畜生怎么能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周老板气得浑身发抖,想到刚刚的变故,一个劲的念叨:“报应!都是报应啊!”   林政听得也是脸色难看,他为官也不少年了,却是第一回 听见这么让人咬牙切齿的事。   不过周少爷会突然如此,应该不是周老板口中所说的报应,而是那死去的女子给他下了什么毒。   “周老板,此案本官会尽快查个水落石出,周少爷和这位家仆就由本官先带回京兆尹大牢去了。”   林政板着脸说,若是事情最后查证属实,周少爷和那壮汉都逃不过死罪一条。   周老板痛心疾首的闭上眼睛,并未替自己的儿子求情,苏梨心念微动,问了一句:“那位女子的丈夫叫什么名字?”   那壮汉仔细想了一会儿道:“好像叫孙耀,瞎眼婆子就他一个儿子,指着他光宗耀祖呢。”   孙耀。   苏梨在心里琢磨着这个名字,发现并不在她之前标注的三百二十人之中。   他应该还活着!   苏梨想着从成衣铺出来,她走得很急,心神全想着一件事,没注意到门口走进来一个人,直接一头撞上上去。   来人比她高出许多,她一头撞在他硬实的胸膛,鼻子一酸,然后腰被抱住。   “撞痛了没有?怎么这么不小心?”   楚怀安紧张的问,抬手要帮苏梨揉脸,被苏梨冷着脸一把拍开:“放手!”   楚怀安拉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求着岳烟给他开了点药止了泄,马不停蹄的出宫来找苏梨,哪里肯就这样放手?   “阿梨,我错了,你听我说……唔!”   楚怀安痛苦的抱着右脚金鸡独立,苏梨还不解气,又狠狠的踩了一下他的右脚。   楚怀安痛得脸色苍白,表情扭曲,苏梨推开他径直走出去,翻身上马直奔西山军营。   西山军营是先帝之前整兵练武的地方,这些年成了春围秋猎的临时驻地,离城中有一个时辰的路程。   苏梨到的时候,所有人正围在校场,不知是不是他下过什么命令,一看见苏梨脸上的伤,守在营口的将士就给苏梨放了行,围观的将士也纷纷给苏梨让开一条路。   苏梨走过去,看见八个穿着粗布棉衣的姑娘战战兢兢的站在中间,陆戟和赵虎押着五个将士跪在他们面前,那五个将士浑身被鞭子抽得鲜血淋漓,陆戟和赵虎手上各自拿着一条血淋淋的长鞭,如鬼魅如索命阎王。   “怎么回事?”   楚怀安赶来走到苏梨身后问,楚凌昭这次下足了料,即便有岳烟开的方子,他现在身体也虚得不行,骑了这么会儿马,气就喘个不停。   苏梨没理他,陆戟又是一鞭子抽了下去。   这一鞭子用了十成的力道,血肉横飞。   几个姑娘吓得尖叫起来,几人一头磕在地上,大声喊道:“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赵虎跟着追加一鞭子:“大声点,都他娘的没吃饭啊!”   “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几人拼尽全力吼着,一个姑娘哭着喊道:“别打了!陆将军,我不追究了,你饶了他们吧!”   几个姑娘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之前还想着有机会要把玷污自己的人千刀万剐才能解气,真到了这个时候根本狠不下心来。   陆戟绷着脸没说话,赵虎把鞭子丢到一边,拿了一把刀丢到地上,从那几个人扬扬下巴:“动手吧,是爷们儿就别让老子替你们动手!”   赵虎满脸不屑,镇北军都喜欢说荤段子,但最看不起的就是这种管不住自己裤腰带的人。   几个姑娘被赵虎脸上的匪气吓得后退两步,还没明白他什么意思,跪在最边上那人一把拿过刀,狠狠地插向自己胯间!   “啊!”   伴随着几个姑娘的尖叫,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覆上苏梨的眼睑:“别看!” 第141章 阿梨,我错了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听觉和嗅觉变得格外敏锐,男人粗犷的惨叫声混杂着女子娇弱的哭泣刺激得人头皮发麻,空气中很快有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唯有眼睑上那双手和身后硬实的胸膛是干燥温热的。   即便看不见,这样的体验也不是很好受。   过了一会儿,哀嚎声渐渐弱了,陆戟沉声开口:“我不管你们以前在谁麾下,也不管以前你们守的军规是什么,从今天开始,你们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镇北军!”   陆戟的声音浑厚有力,轻易穿过所有人的耳膜,回荡在校场上空,一如当年他第一次站在镇北军面前,听着陆啸练兵一般。   镇北军是他们父子两人一点点训练出来的利剑,胡人把这把利剑废了,没关系,他们可以再把它重新铸起来。   “镇北军军规,不可投敌叛国,不可欺君罔上,不可欺负弱小,不可离间战友,不可临阵脱逃,不可作奸犯科,以上数罪,任犯其一,罪不可赦,当众处决!!”   陆戟铿锵有力的宣布,然后苏梨听见赵虎沉着声厉喝,手里的大刀耍得虎虎生风。   “啊啊!”   几个姑娘又是一番尖叫,楚怀安揽着苏梨往后退了几步。   没看见眼前是何场景,但苏梨知道,那五个人被赵虎砍了脑袋。   校场上所有人都没再说话,只有几个姑娘吓得急促、惊恐的粗重呼吸。   她们都是贫寒出身,也听过不少乡绅恶霸的事,这事落在自己头上以后,她们心中怨恨极了,却没想过会有什么人为自己出头,还是以这样残酷血腥的方式。   处决完,陆戟让人把尸体拖下去,又让赵虎亲自带人把几个姑娘和她们的家人护送回去。   校场的血腥味浓郁得一时半会儿散不开,陆戟示意楚怀安带着苏梨去他的营帐。   进入营帐以后,楚怀安放开苏梨。   营帐是之前就有的,和其他将士的营帐没有太大的区别,很简陋,除了一张简易的木板床和一个查阅兵书的桌子,再无其他。   “阿梨怎么突然过来了?”   陆戟问,随手脱了刚刚溅上血的外衫放到一边,这动作他做得随意,做完以后被楚怀安狠狠瞪了一眼这才反应过来,现在回京了,他得注意言行,尤其是在苏梨面前。   “我想找一个叫孙耀的人,家住京郊,上有一个瞎眼母亲,入伍时刚娶亲不久。”   苏梨直接说明来意,她把孙耀家里的情况了解得这样详细,陆戟直觉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却没有多问,唤了人去各营询问,半个时辰后,那人回报:“启禀将军,孙耀昨日被苏县主带走了。”   话音落下,苏梨一下子站起来,她没想到自己带回去那个断臂士兵竟然就是孙耀!   世事怎么会无常至此?   “发生了什么事?”   “孙耀的母亲和妻子死了,我要带他去见他妻子最后一面!”   苏梨急切的说着朝军营外面走去,陆戟起身想跟上,被楚怀安拦下:“这里需要你坐镇,我陪她去就好。”   “侯爷不是宣称只是阿梨的朋友吗?”   陆戟质问,态度颇有些强硬,他现在是苏梨的义兄,哪怕惹苏梨生气了,也比楚怀安更有立场,楚怀安面不改色:“阿梨与寻常女子不同,我与她亦夫亦友不可以吗?”   “阿梨如今已是我国公府的千金,侯爷莫不是以为用这样的说辞就能轻易将她求娶到手?”“……”   楚怀安脸色一僵,他和陆戟在宴会上的表现半斤八两,他可以不理会陆戟,但在陆国公面前他可不敢造次。   若是陆国公不同意这门亲事……   楚怀安唇角抽了抽,立刻想到这是楚凌昭给他下的套,先让苏梨认了陆啸做义父,后又让他把婚书还给苏梨,这下他无凭无据还不能讨干岳父的欢心,还怎么娶亲?   丫的楚凌昭,老子不就是怀疑了你一下,又没想造反,你用得着这么坑我吗?   楚怀安腹诽,不肯在陆戟面前输了气势,底气不足道:“只要阿梨愿意嫁我,你们谁也拦不住!”   这话说出来,楚怀安自己的心脏先抽了抽。   苏梨原本好不容易才松口同意嫁给他,现在只怕怎么都不会同意了吧。   心里涌上慌乱,楚怀安顾不上和陆戟多说什么,冲出营帐去追苏梨。   苏梨骑得很快,踩着宵禁的点进城,楚怀安到城下的时候,城门刚好关了。   现在皇城的守卫比以前严多了,哪怕他是逍遥侯,也不能在宵禁以后随意进出皇城,楚怀安暗骂了一句,骑马绕着城楼转了一圈,趁着守城的护卫不注意,一头扎进护城河里。   苏梨进城以后直奔县主府,府上已经点了灯,门房见她回来,笑着迎上来。   “准备一辆马车!”   苏梨冷声吩咐,脚下步子不停,直接奔向孙耀所在的客房,护卫还守着他,刚给他灌下一碗药。   “把他背上,跟我去京兆尹!”   苏梨表情冷肃,护卫有些惊诧,不过没多问什么,背上孙耀就和苏梨一起出门。   时辰不早了,京兆尹府衙的衙差都换了一轮值守,苏梨直接亮出县主令牌,衙差立刻去通知林政,一刻钟后林政走出来,他还没回家,应该是在忙案子的事。   “苏县主。”   林政比苏梨官阶高,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见苏梨后面的护卫背了个人,表情有些意外。   “林大人,这是那位女子的相公,我想带他来见他妻子最后一面,仵作验尸后可有帮忙装殓好?”   在远昭死者为大,奉行入土为安,因此做仵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验完尸以后,需帮尸体装殓,以示对死者的尊敬,同时也是向死者承诺,会帮他们沉冤昭雪。   林政知道苏梨和陆戟还有镇北军关系匪浅,大概猜出这位将士的身份,脸上带了一丝肃敬,微微侧身让开:“苏县主,请随我来。”   京兆尹府衙很大,前面是开堂问审的地方,上面高挂着‘明镜高悬’字样的门匾,警示世人,也让为官者自省,不放过蛛丝马迹,为死者鸣冤。   后面用高墙筑着上下明暗两种牢房,再往后才是停尸房。   停尸房由年轻力壮的衙差守着,若有新尸体进来,入夜以后便会烧一夜的纸钱,算是宽慰死者在天之灵。   苏梨跟着林政到停尸房的时候,几个衙差正蹲在门口烧纸钱,一盆纸钱烧得旺旺的,火苗摇曳将几个衙差的影子投射到周围的墙上,像要吃人的庞然巨物,莫名诡异。   苏梨没觉得害怕,让护卫把孙耀叫醒。   停尸房里没有别的尸体,林政冲其中一个衙差道:“老胡,把门打开。”   然而那个被叫到名字的衙差却没有动,动作机械的继续烧纸钱,林政皱眉,正要发怒,苏梨却已疾步冲到停尸房门边,一脚把门踹开。   林政被苏梨那一脚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的力气竟然这么大。   门外的烛火和清幽的月光一起照进屋里,苏梨一眼就看见停在屋里的尸首下面流了一地的血。   苏梨心头一跳,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走过去掀开白布,眼睛微微睁大。   林政跟在后面跑进来,探头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怎么会这样?”   女子的脸被整个揭下,只剩下血糊糊的头颅,惨不忍赌。   林政为官多年,也看过不少离奇卷宗,这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林政高声喊道:“来……来人!把仵作带来!”   最后一个接触尸体的人只有仵作,他的嫌疑自然最大。   喊完,林政又转身出去,抓着那个叫老胡的官差重重的给了他一巴掌,老胡被扇得坐在地上,整个人都懵了,林政又补了一脚:“你们是怎么守尸体的?出了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林政怒极,陇西县的事还没处理,又出了命案,现在尸体的脸皮不翼而飞,这一桩桩压下来,他这个新上任的京兆尹且不说保不保得住乌纱帽,只怕是连脑袋都保不住!   老胡被踹得终于清醒过来,见林政还要打人,连忙开口:“大人,发生何事?”   老胡问完察觉到了身上的伤痛,表情痛苦,眼神却是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大人,不怪他,是他们中了凶手的毒。”   苏梨温声制止林政继续发脾气,护卫已带着清醒过来的孙耀进来。   孙耀比老胡更加茫然,但看见血以后,还是下意识的瑟缩避躲。   苏梨没有看他,只怜悯的看着面目全非的女子轻轻开口:“孙耀,这是你枉死的妻子。”   在苏梨喊出‘孙耀’这个名字的时候,孙耀就僵住了,他难以置信的抬头,瞪大眼睛看着那具女尸,似乎想从那血肉模糊的头颅分辨苏梨刚刚说的是真是假。   “这几年她替你照顾着你眼盲的母亲,一直在等你回家。”   孙耀鬼使神差的朝女尸走了一步,一脚踩在蜿蜒开来的血泊中。   他脚上穿着一双破破烂烂的鞋,鞋底是纳得厚实的千层底,黑色鞋面,没有花哨的绣纹,早就磨破了洞,露出脚趾头。   他讷讷的低头,记起这是多年前离家时新婚妻子亲手替他纳的。   他还记得那天她拿着包袱送了他一程又一程,记得她染着绯红的脸颊,比迎春花还娇艳。   他说过等立了军功退伍回家,一定让她和娘过上好日子。   她说不求富贵,但求他平安归来。   夫君……   耳边突兀的传来一声娇怯的低唤,他猛然惊醒,转身向外跑去。   这一跑,又让他想起了那夜胡人攻城的场景。   镇北军不容逃兵。   他也像现在这样,在抵抗不住的时候逃了……   他没有跑几步就被护卫追上来摁在地上,护卫下手很有分寸,避开了他的断臂,他竭尽全力挣扎,最终像个懦夫一样哭着哀求:“放开我!求求你们放我走吧……”   求这个字眼在镇北军里也是很敏感的,赵三狗说得对,他已经完全配不上‘镇北军’这三个字了。   他不停地哭求,但没有一个人理会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哭得累了,声音渐渐弱下去,一双白底红面的绣花鞋出现在他眼前,那红是纯正的石榴红,像成亲那日他妻子穿的。   掀眸望去,泪水模糊了视线,眼前的人似乎也变成多年前娇羞不胜的模样。   “她苦等了你多年,如今被歹人所害,死后连面容都被揭去,你不打算振作起来替她报仇吗?”   那声音只是单纯的疑问,没有失望亦和嘲笑,带有蛊惑一般让他忍不住抬头,然而在对上那双清冽平静的眸子以后,他又迅速低下头去。   不!   他做不到!他是逃兵,他是懦夫,他不配拿刀!他应该去死!   孙耀浑身颤抖起来,像是看到了极恐怖的事,浑身都在痉挛颤抖,苏梨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别让他咬舌!”   话落,那护卫抬手卸了孙耀的下颚,让他没办法咬伤自己。   “先送他回家。”   苏梨留下和林政说了一些之前在漓州发生的事,今天看守停尸房的衙差多半是中了幻凝香。   林政听说真的有改头换面之事,心中十分惊奇,又问苏梨漓州那位长老究竟是何方神圣,这幻凝香该如何预防应对,苏梨一一解答,最后暗示林政去找顾炤。   当初在漓州,识出幻凝香的人就是顾炤,如今幻凝香又在京城出现,能应对此事的恐怕也只有他。   林政知道顾炤是顾云修的嫡子,如今楚凌昭还存了心思想收服他,若是林政能趁机说服顾炤,让他替朝廷做事,便是案子最终由顾炤破了,他这京兆尹的位置也能坐得稳稳当当,想到这里,林政冲苏梨拱手道谢:“多谢苏县主提醒!”   苏梨颔首,算是承了他的谢。   衙差将仵作找来,仵作年岁半百,两鬓染了霜白,一见无面女尸,顿时吓得脸色惨白。   “这……怎么会这样?我……我走的时候分明还好好地!”   仵作一脸惊恐,苏梨走过去检查了下他的脖子和后颈,并没有发现伪装的痕迹,他应该不是漓州那个长老假扮的。   苏梨跟林政交换了下眼色,仵作让人把停尸房封起来,仔仔细细搜查房间里可能留下的证据,苏梨没再留下来围观,自己回了县主府。   她心里有点莫名的憋闷,不知是这短短一日里见过太多血腥人命,还是因为那女子的惨死。   她以前看过的戏本子里总写着才子佳人虽历经磨难,但有情人最终都会成眷属。   然而现实生活中却是陆戟那样深爱顾漓,余生却只能独守回忆;这个女子苦等丈夫多年,最终却什么都没等到。   是不是深情的人总得不到圆满?还是明明可以圆满,有些人却偏偏要自寻苦难?   苏梨坐在马车里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思绪微乱。   “……狗东西,都是你克死我家少爷!”   “早就说他邪门得很,少爷就不该好心把他带回来!”   “别跟他废话,老爷说了直接废了他!”   马车外面传来嘈杂的谩骂,苏梨掀开帘子循声望去,看见几个人正围在一条小巷子里。   时辰有些晚了,街上的灯都熄了,借着月光苏梨只看见几个黑影,看不清具体是些什么人。   “他们在做什么?”   苏梨问了一句,车夫立刻会意,呵斥了一声,谩骂顿时停下,几人似乎也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人在外面走动。   这明显是有鬼,苏梨开口:“根据远昭律例,宵禁以后私自上街者,当关押一个月,罚银一两!”   苏梨故意板着声音说话,那几个人被唬住,很快从巷子翻墙跑了,苏梨本以为人都走完了,正要叫车夫继续赶车离开,却见巷子里慢吞吞爬出来一个人。   “救人!”   苏梨命令,车夫下去查看:“大人,是京南成衣铺的杂役。”   “扶上车,送他去医馆。”   车夫把人扶上来以后,苏梨才发现他是张五,他的脸已经被打成了猪头,肿得六亲不认,连眼缝都睁不开。   他挣扎着想睁开眼睛看看救自己的人是谁,看起来有点滑稽。   “眼睛肿成这样就别白费力气了。”   “……是苏……苏姑娘啊。”   张五松了口气,语气似乎还有点高兴,苏梨有些无语,这人被打傻了吧,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好高兴的?   大多医馆都关门了,车夫接连敲了七八家才终于找到一个愿意再收诊的医馆。   车夫和医馆伙计要来抬张五下去,张五抓了抓苏梨的裙摆。   “还有事?”   “苏姑娘,我……”张五还是没习惯这样求人,顿了顿才艰难的继续:“我被赶出来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把自己抵押给你吧。”   “……”   苏梨觉得,她还是第一次听人把求收留这样的事说得这么有诗情画意。   “张公子是哪里人?”   苏梨问,既然他求收留了,苏梨自然要先问问底细。   张五猜到苏梨的用意,只有一条缝的眼神一暗,声音低哑道:“我是去年被少东家从雪堆里捡回来的,醒来以后忘记自己的过去,便留在了京南成衣铺做杂役。”   失忆了?   苏梨没什么意外,张五的言行举止都透着一股书卷气,的确一点都不像是普通的杂役。   “既然是失忆,那说明张公子也没办法确定自己之前是个好人还是坏人喽?”   苏梨直白的问,张五的脸僵了僵,随即垂下头去,半晌颓丧道:“是在下唐突了,请苏姑娘不要介意,在下这就……”   他说着艰难的翻身想要下车,被苏梨抬手按住。   “我只是问问,张公子既然想不起来,我便先暂且当你是个好人吧。”   被苏梨收留下来,张五放心了许多,安安分分被抬进医馆治伤,车夫给了诊金,让大夫留心帮忙照看着,这才驾着马车送苏梨回去。   到县主府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门房打着哈欠开门让苏梨进去,丫鬟撑着睡意把热水送进耳房,苏梨让她们早点下去休息。   下人全都退下,苏梨解了腰带准备洗澡,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个细小的声响。   苏梨立刻把腰带围上,那声音只响了一下便消失了,苏梨从桌上操起笔筒拿在手里走到窗边,深吸一口气打开窗户就要把笔筒砸出去,却被眼前钉得死死的木板生生止住。   嗯?   苏梨有些诧异,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之前吩咐下人把窗户钉死。   阿嚏!   站在这里那声音能听得更清楚一些,分明是有人在打喷嚏。   苏梨有些无语,打开琉璃盏取出那颗夜明珠揣进兜里绕到房子后面,果然看见一个黑影蹲在窗户下面。   苏梨放轻步子走过去,到了跟前才拿出珠子,清浅柔和的白光映照出蹲在窗户下面那人委屈巴巴的脸。   浑身湿透,墨发湿哒哒的黏在脸上,莫名的可怜,像被遗弃的小动物。   “蹲这里做什么?”   苏梨低声问,楚怀安仰头,从一片柔和的光晕中看见苏梨平静的脸,像极了多年前总是陪在他身边的少女。   鼻子堵得厉害,他抬手揉揉鼻尖,轻轻抓住苏梨的手腕:“窗户被钉死了,我进不去。”   他干巴巴的说,声音沙哑,昨儿才拉得虚脱,又吹了好一阵的风,又染了风寒。   “衣服怎么湿了?”   “城门关了,我从河里游进城来的。”   楚怀安乖乖回答,冰凉的手触到苏梨温软的手腕便贪婪的汲取那温暖。   苏梨不自觉横了他一眼,这人知不知道最近京城晚上的巡逻有多严?要是被巡逻的官兵看见他半夜从护城河里爬起来误伤了怎么办?   那一眼带着苏梨自己都没有察觉的亲昵和关切,楚怀安的心顿时软了,抓着苏梨的手借力起身,顺势将苏梨抱住:“我错了。”   他说,不知是为之前的事道歉,还是为今晚游护城河。   他身上的衣服还在滴水,很快把苏梨的衣服浸湿,连同他浑身的凉意都侵到苏梨的肌肤上。   “放手!”   苏梨命令,楚怀安没动,苏梨抬脚又要踩,他连忙抽着气开口:“腿麻了,让我靠一下。”   怎么不麻死你?   苏梨腹诽,毫不留情的把楚怀安退开,在他趔趄着后退差点摔倒的时候抓着他的腰带帮他稳住身形。   “屋里有热水,你先去沐浴,我让人给你送衣服来。”   苏梨说着转身要走,楚怀安不自然的轻咳一声:“这样一来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在你房间洗澡了吗?虽然我不介意被人知道,但你……”   苏梨额头的青筋跳了跳。   “闭嘴,我会想办法!”   “哦。”   楚怀安乖乖闭嘴,拖着两条酸麻的腿进了苏梨的房间,绕过屏风就开始脱衣服。   苏梨深吸两口气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才转身去库房找衣服,库房里还有不少东西是之前留下来的,苏梨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套月白色的衣服,有点像是去年赵氏给苏良或者苏珏做的衣服,款式虽然不够新颖,好歹也勉强够穿。   苏梨拿着衣服呆站了一会儿才回去,这一来一去花了不少时间,但进门的时候她还是先敲了两下门:“你把衣服穿好,我要进来了。”   说完苏梨又失笑,她刚回来的时候在逍遥侯府什么没见过,现在倒是越来越拘谨了。   “进来吧。”   楚怀安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并没有像苏梨那样想太多。   苏梨推门进去,直接走进耳房,却发现楚怀安没在里面,地上多了一串湿哒哒的脚印,顺着脚印走过去,苏梨看见在自己床上裹成蝉蛹的某人。   “……”   苏梨感觉刚刚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情绪又翻涌了起来,有点想打人。   地上还乱七八糟散落着衣物,苏梨基本可以肯定,这个人现在正一丝不挂的躺在她的被窝里!   “楚怀安!”   苏梨叫了他的姓名,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楚怀安在床上拱了拱,艰难的翻了个身,只露出一颗脑袋眼巴巴的看着她:“水有点冷了,我的头也好晕,就想躺一下,阿梨你不会介意吧?”   不介意? 介意死了!   “这位姓楚的朋友,你……”   “阿梨,关于这件事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可不要生气,给我个机会弥补吗?”楚怀安哑着声音认真的说,他的语气难得严肃,苏梨把手里的衣服丢到床上:“那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这是一道送命题!   楚怀安心头一紧,没敢随意作答,偷偷观察了下苏梨的表情,见苏梨绷着脸很是严肃,清了清嗓子:“咳咳,我不该把我们的关系定义在朋友层面,不该那么混蛋把婚书给你送回来,不该……”   “所以你觉得从漓州回来那一路你没有做错?”苏梨问,听出她语气里的失望,楚怀安立刻回答:“我错了!”   他回答得很急,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苏梨判出局。   苏梨点点头,似乎对他的答案满意了些:“你担心因为忽可多,要被一命抵一命平息忽鞑和胡人一族的怒火,怕死了以后害我守活寡,所以瞒下婚书一事,当众说我们只是朋友,都是为我好,怕我受伤,其实是很用心良苦的。”   楚怀安很想点头,但总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苏梨说出这样的话不像是什么好预兆,只能谨慎的摇摇头:“我……没有这么想。”   “楚怀安,你知不知道我这段时间是怎么度过的?”   苏梨问,楚怀安愣住,他这段时间一直沉浸在自己可能要被拿去祭忽可多的猜想中,便忽略了苏梨的情绪。   “在漓州的时候,你给我写了婚书,说回京以后就跟陛下求旨赐婚,还说要买栋宅子就我们两个人住,那时你说得那么好,每一个字我都是相信了的,从漓州回京城,这一路你都鲜少和我说话,我试图示好,试图了解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你什么都不说。”   苏梨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有点说不下去。   因为六年前的事,她的性格其实变得有些敏感,周围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不安。   之前她觉得自己和楚怀安再无可能,所以能坦然面对,可自从他们之间有了婚书,她就已经从心底开始把他当成余生的伴侣看待。   他的情绪他的喜怒哀乐,她不能全部照顾,却也会关心记挂。   “我在猜想你是不是后悔了,因为我年纪大了,脸毁了,还喜欢过别人,所以配不上你逍遥侯的身份,也许从一开始写下那份婚书你就只是在同情可怜我呢?”   楚怀安哑然,怔怔的看着苏梨。   写婚书的时候他说要疼她爱她护她,潜意识里却觉得她很坚韧,似乎不会轻易地受伤。   她这个年龄在京都的确算是大龄,放在媒婆口中根本就是嫁不出去的,她从没提过年龄的事,他便以为她不在意。   脸伤了以后,知道会留疤,她的反应很平静,后来也能自如的出入,他便以为她也能很好的接受。   陆戟很优秀,她会喜欢上陆戟,楚怀安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在他看来,陆戟不娶她,是陆戟的损失,却没想过这件事在她心里也是一道疤。   这些伤痕都摆在他面前,他却视而不见,任由她心里那个脆弱又敏感的灵魂受着煎熬和摧残。   楚怀安这会儿是真的后悔了,他发现苏梨这样冷静镇定的说出这些时,比那晚她借醉意又哭又闹更让人心疼。   “阿梨,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擅自做决定的!”   楚怀安急切的说着坐起来,偏偏他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会儿浑身光着,不能从被窝里冲出去把苏梨紧紧抱住,急出一身汗来。   苏梨说完这番话,情绪平静了许多。   “余生太漫长,我只许一次,侯爷既然已经把婚书还给了我,余生我会自己一个人好好过,就不劳侯爷操心了。”   苏梨说完要走,楚怀安听见这话哪里还顾得上走光不走光,当即从床上蹦起来冲过去抱住苏梨。   与此同时,一个丫鬟匆匆跑来:“县主,不好了!” 第142章 背后嚼人是非   小丫鬟不知为何来得匆忙,直接闯进屋里来,彼时楚怀安正从背后抱着苏梨面向门口,虽然有苏梨在前面挡着,但楚怀安个子高大,把苏梨往怀里一抱,大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   “呀!”   丫鬟尖叫一声扭过头去,见鬼似的退出房间,嘴里不停地求饶:“县主饶命,奴婢什么都没有看见!真的什么都没看见!”   “你大爷!”   楚怀安低骂了一句,抬手扯了桌布裹在腰上,挡住重要部位。   实在是太丢脸了!   他虽然不介意自己在苏梨房间的事被别人知道,但也不是以这样的方式被人撞破,他风流倜傥的形象还要不要了?   “你先换衣服,我去看看。”   苏梨低声说着就要往外走,楚怀安抢先一步上前把门关上,顺手上好门栓。   “我脑袋晕,帮我。”   “……”   知道这人向来有一本正经耍无赖的本事,苏梨也没什么犹豫,拿了衣服给他换上。   裤子他倒是自己会穿,只是苏梨一低头,就看到了隐隐有抬头之势的某物。   察觉到苏梨的目光,楚怀安喉咙上下滚动了一下。   “我是正常男人,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   他的声音本就沙哑,这样一来更加明显,多了暧昧不清的性感魅惑。   苏梨移开目光,帮他穿上外衫。   衣服出乎意料的合身,他以前总喜欢穿些大红大紫、镶金戴银的浮夸服饰,今天乍然穿上一件月白色的衣服,竟十分的相衬,若是不说话,甚至有种公子如玉,陌上无双的感觉。   苏梨帮楚怀安拴好腰带,楚怀安摊开手转了一圈,见苏梨神色有异,故意挺胸抬头问了一句:“如何?”   好看!   非常好看,若是这样走出去,让别的女子看见,定会被这皮囊迷惑,一眼失了芳心。   苏梨没回答,开了门走出去。   小丫鬟低垂着头,鹌鹑一样缩在门边,嘴里还念念有词:“奴婢真的没有看见,真的什么都没有看见!”   “发生了什么事?”   苏梨温声问,小丫鬟吓了一跳,掀眸偷看苏梨,见她没有生气的意思,连忙开口:“县主,有官……官差来了,说有人偷偷闯进了县主府,要……要搜府!”   小丫鬟说着说着快哭了,她觉得自己冤枉死了,如果不是急着来报信,她肯定不会撞破县主的好事的!   不过县主房里怎么会有个男人?这个男人不会就是那些官差要抓的人吧?   正想着,一个白衣翩翩的如玉郎君从屋里走出来,宽肩窄臀,劲腰被巴掌宽的腰带束着,行走间玉树临风,偏偏那人脸上还挂着一抹浅笑,似阎王的引魂钩,眼尾一挑便能将人的魂勾了去。   我的个乖乖,这是哪儿来的男狐狸精?竟生得如此妖孽?难怪县主大人都被他勾得迷了心窍。   丫鬟心里不停地琢磨,这‘男狐狸精’已幽幽的开口:“什么人闯进来了?”   还好还好,皮囊虽生得好看,嗓子却是个不好听的。   丫鬟自我安慰着,低头回答:“官爷说是从护城河偷偷进城的贼人,衣服没干,滴了一路的水,巡守的官兵一路追到此,不敢轻易打扰县主休息,便回去请示了京兆尹大人才敢前来。”   “……” “……”   苏梨没看楚怀安,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有点想笑。   楚怀安本来觉得很跌面,看见她低着头微微勾唇,藏着笑意的样子,心头微暖,哼哼了两声。   罢了,也没旁人知晓,能让她开心一下,丢脸就丢脸吧。   来府上的官兵对苏梨很是恭敬,苏梨让管家象征性的带人去府上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一行人便告辞了。   等人走完,苏梨坐在太师椅上对楚怀安下逐客令:“时辰很晚了,侯爷没什么事也该回去了吧。”   “啊!头好晕啊!”   楚怀安故技重施,捂着脑袋坐在椅子上,想唤起苏梨的同情心,然而只得到苏梨寡淡的吩咐:“管家,准备马车,车里铺上被子还有暖炉,再帮侯爷请个大夫!”   “不许去!”   楚怀安喊着蹦起来,无赖似的把苏梨圈在椅子和自己的胸膛之间:“我脑袋真的好晕,阿梨你真的忍心看我生病难受吗?”   楚怀安说着低头贴着苏梨的额头,他确实烧得不轻,额头滚烫得很,脸上一片绯红,眼神迷离。   “既然侯爷病得厉害,就早点休息吧。”   苏梨温声说,立刻有丫鬟进来要带他去休息,楚怀安知道苏梨的脾气,这已经算是她的让步了,他不敢再得寸进尺提其他要求,乖乖跟着丫鬟去客房休息。   虽然睡得很晚,第二天苏梨还是起了个大早,带着护卫去找城北祥宁成衣铺的李老板谈布匹供应买卖。   李老板是个爽快人,知道苏梨是奉旨行商,存了要讨好的心思,给苏梨让了不少价,很快达成共识,当即带苏梨去看了染布坊。   染布坊在城郊,规模挺大的,李老板已经知道京南成衣铺发生的事,言语之间多少透露出那周老板上梁不正下梁歪,人品靠不住的事。   苏梨听着不置可否,并不在背后谈论周老板的人品如何,提出想去周老板的棉花地去看看。   周老板的脸色变了一下,做生意的,总有些秘方是不能给人知道的,就算苏梨现在名义上和他是合作伙伴,那也不能完全相信。   苏梨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没强求,一口气从周老板那里订了上百匹颜色鲜亮的布料,拿到订单,周老板已经笑得合不拢嘴,热情的邀请苏梨一起吃饭,苏梨正要推脱有事,礼部的官员过来,说之前苏梨看中的那些铺子都批下来了,但是昭安楼没给苏梨,只给了揽月阁。   苏梨并不意外,昭安楼之前毕竟是远昭安宁的象征,若是就这么轻易地给了苏梨,未免太过草率。   揽月阁被封了快一年了,苏梨拿了礼部给的钥匙去开了门,有些陈旧破败的门发出‘吱呀’的难听声响,落满灰尘的房间终得以重见天日。   推门进去,在阳光的照耀下可以看见漫天飞舞的尘埃,苏梨掩鼻,将楼上楼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后院有被烧过的痕迹,二楼一间厢房屋顶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雪压垮,墙体爬上了绿油油的青苔,需要重新翻修。   之前官府来抓人的时候似乎发生过打斗,屋里的东西也破损了不少,几乎要全部清理换新的,苏梨默默估量着需要花费的钱,发觉更紧迫的是她需要先找几个可靠的人帮她一起办事,如果所有事都要让她亲力亲为,她怕是没多久就要被累死。   从揽月阁出来已经是下午了,苏梨只转了一圈,身上就沾了不少的灰,正低头拍着身上的灰,顾远风和赵寒灼穿着朝服一起走来,看样子像是刚从宫里出来,还没来得及回家。   “顾大人、赵大人。”   苏梨停下来行礼,脸上有些发热,因为身周还有尘土飞扬。   “你怎么亲自来这里了?礼部的人没事先把这里打扫出来吗?”顾远风问,对礼部闲散拖沓的行事作风有些微词。   “是我心急想来看看,毕竟是我问陛下要的,要怎么整修添置东西,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苏梨温声说,并不想因为自己奉旨行商就搞什么特殊化。   “准备得怎么样了?我今年的夏衫还没添置,就等着你的铺子开起来好添置衣物。”   “差不多了,今天去买了布匹,这两日把绣娘召集起来,做几件衣服撑撑门面就可以先开业了。”   苏梨现在的本钱够多,她不担心盈亏问题,之前她只想着帮楚凌昭加强和别国的沟通联系,如今想到这是对镇北军亡灵的最好祭奠,倒是更加坚定要把买卖做大做好。   “你想做什么向来都是能做成的。”   顾远风轻声说,还记得那日庆功宴上,苏梨说亏了钱提头去见楚凌昭的话,心里还是有一点不安。   “听说昨夜有人顺着护城河进城,到县主府后就失了行踪,没发生什么事吧?”   赵寒灼问,苏梨这才明白他们是因为担心专程来的。   “没事。”   苏梨摇头,又觉得不该瞒着他们,便坦诚道:“那个人其实是侯爷,他错过了宵禁,便从护城河偷偷进城了,侯爷觉得丢脸不好宣扬,加上昨日京中出了一起命案,有些离奇,便隐瞒下来,让京兆尹加强夜里的巡逻。”   赵寒灼和顾远风交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的忽略楚怀安偷溜进城躲进县主府的事。   “今天林大人在朝上也说了此事,死者死后脸皮全部被揭下,这事情听起来有些诡异,我为官这些年也是第一次听见,不过我倒是在顾大人的手札中见过这种秘术,手札中说在岭南一带有一乔姓氏族十分神秘,族里所有人的医术都十分高超,有的甚至可以将动物的内脏换到人体中。”   赵寒灼说,他现在不像最开始见面那样冷淡,对苏梨和顾远风都比较信任,遇到这种问题也愿意一起讨论一下。   原来顾云修的手札中有记载,难怪顾炤之前在漓州应对起来好像挺有经验。   见赵寒灼似乎对此案比较感兴趣,苏梨主动邀请两人到附近酒楼吃饭,把之前在漓州遇到的事简要说了一遍。   “你的意思是这次的凶手,就是漓州那个长老?漓州那些事虽然大多是装神弄鬼骗人的,但由此可见那位长老也还是有些本事才能哄骗到这么多人的。”   “嗯。”   苏梨点头,那位长老能把整个漓州城的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除了会一些离奇的手段,对人心的掌控更是到了极致。   不过京都到底不比漓州,那位长老就算再怎么能瞒天过海,只要他还在城中,就一定会露出马脚。   苏梨丝毫没有危机感,赵寒灼却凭借多年的查案经验嗅出一丝不对劲:“在漓州那位长老的老巢都差点被剿灭,好不容易逃跑了,她不逃得远远的,为什么又回到京城来?”   顾远风和赵寒灼的目光同时落在苏梨身上,苏梨准备夹菜的动作一顿:“是将军和侯爷带兵去剿的他的老巢,她要报复的话也不应该找我吧?”   “不一定,世人都喜欢拿软柿子捏。”   “……”   先生,你怎么看出我就是那个软柿子的?   苏梨见赵寒灼似乎也认可顾远风的说法有点无语:“陛下送了三十暗卫给我,这些暗卫个个身手不俗,就算那个长老挑了我要报复,应该也只有自投罗网的份吧。”   “……” “……”   顾远风和赵寒灼瞬间感觉自己多虑了,三十暗卫用来保护苏梨的确是绰绰有余。   谈完正事三人安静吃饭,隔壁房间传来热闹的交谈玩乐声,细听之下像是京中几个贵公子约在一起吃饭,谈论的都是最近京中发生的新鲜事,几人聊着聊着,话题不知怎么落到苏梨身上。   “……我说,你们知道陛下给咱们远昭第一位女县主赏赐了十万两白银,让她奉旨行商的事吧?”   一个醉醺醺的声音说,顾远风夹菜的动作一顿,那边的声音又继续传来。   “知道,这告示都贴了好几天了,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我可听说远昭和胡人之前打仗了,虽然打了胜仗,但国库里的钱可没有多少了,陛下怎么还给一个女人又封地又赏钱的?陛下该不会是和她,嗯,这个了吧?”   那人没直说,但语气暧昧,让人遐想菲菲,顾远风沉了脸,放下筷子就要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在背后嚼舌根,被苏梨拉住:“先生别急,不妨听听他们还能说出什么来。”   这几日苏梨忙得脚不沾地,还没听到京中对她的传言,这会儿正好可以趁机了解一下。   那边的人真是聊到兴头上了,一点也没忌讳。   “胡说,宫里什么女人没有,陛下能看上她?你怕是不知道她脸上有多大一块疤吧,丑成那样,白送给我睡我都不稀罕!”   这话一出,隔壁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作为男人的那点虚荣心全都得到满足,意淫着自己威风逞能的样子,好像真的高高在上,可以瞧不起苏梨一样。   “你们都不知道了吧,那女人虽然长得丑,但本事大啊,你当她这县主府是怎么来的?那是踩着她爹苏良行的尸体来的,当初尚书大人可是出了名的谏臣,如果不是看在尚书大人的面子,她一个庶女如何能拜入当今太傅顾远风门下?她爹对她仁至义尽,到头来你们看她做了什么?这个女人的手段,可比你们想象中毒辣得多!”   苏良行对她仁至义尽,她反而成了手段毒辣?   苏梨津津有味的听着,有点想笑。   原来道听途说以后,事实真相真的可以被扭曲颠倒。   “这算什么,她当初可是被土匪毁了清白的,若是寻常女子早就羞愤难当悬梁自尽了,人家可不会自寻短见,活得好好地不说,还把逍遥侯和镇边将军都拿捏在手中,你们是没看见前几天庆功宴上她被当众打脸的样子!”   这人说得笃定,看来有些身份,应该是参加了庆功宴的。   “清白都毁了还敢勾搭镇边将军和逍遥侯?她也太不要脸了吧!”   有人愤然不平,像是亲眼看见苏梨勾三搭四。   顾远风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赵寒灼也停了下来,苏梨倒是还沉着气该吃吃该喝喝,不忘提醒他们:“先别着急,等我再吃两口过去算账。”   话落,那边的人继续爆料:“岂止是不要脸,你们怕是不知道,她没被山匪掳劫之前,就和那顾远风走得特别近,一口一个先生的叫着,不知道在床上是不是也叫得这么欢!”   众人皆懂得这话里的意思,哄堂大笑,笑里带着别的龌蹉肮脏的意味,令人作呕。   苏梨顿时没了吃东西的心思,擦擦嘴站起来,顾远风和赵寒灼同时起身跟在苏梨身后,两人皆黑着脸,跟左右护法似的护着苏梨。   因为刚刚那一句,隔壁屋里的话题变得污秽不堪,苏梨走过去敲了好几下门才有人听见,门一开,屋里一共有七八个穿着上好锦衣,容貌清俊的贵公子。   众人正推杯换盏聊得开心,猛然看见自己口中的八卦对象站在门口,皆是一愣。   苏梨提步走进去,唇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几位公子聊得好热闹,我方才在隔壁听着也觉得十分有趣,你们不介意让我再听听吧?”   “……”   众人缄默,额头冒出冷汗,哪怕是不认识苏梨的,在看见她脸上的疤以后,结合现在屋里的气氛,也能猜想到她的身份。   “怎么不说了?”   苏梨笑着问,眉眼弯弯,朱唇红润,便是有那伤疤在,也挡不住一身的风华气质。   “苏……苏姑娘,我……我等不知道你在隔壁。”   有人站起来结结巴巴的说,背后说人被抓到以后,有种无地自容的难堪。   “我以前只当某些市井妇人才会小家子气在背后说人是非,没想到诸位青年才俊,竟也喜欢道听途说。”   苏梨这话摆明讽刺他们嚼人是非,是小人行径。   众人均低下头去,有些难堪。   顾远风冷着脸,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一扫过,见到几张熟面孔,不由冷笑:“前几日李大人、周大人、黄大人都曾在本官面前推荐你们,没想到他们口中德才兼备的门生竟是这般不堪,真让本官大开眼界!”   几人原本心里还存着侥幸,希望顾远风不会认出他们,现在被点了名,全都一脸死灰,苦哈哈的道歉:“太傅大人,方才是我等酒后胡言,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你们编排的是我,与太傅大人道歉有什么用?”苏梨轻巧的开口,让众人回到事实本身:“陛下去年已封了我做县主,我便已是朝廷命官,诸位可知污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说到这里,苏梨的表情变得冷肃,一身威压沉沉的铺开。   她上过战场,又得陆戟言传身教,有意吓人时,可学得陆戟气势三分,自是吓得几人冷汗淋漓。   今日被撞破,他们别说自己的仕途,会不会受牢狱之灾都说不定。   知道坏事了,最开始开口那人能屈能伸,主动服软:“我等自知失言有罪,苏县主大人有大量,还请苏县主指条明路,我等要如何做才能让苏县主消气。”   “你们坐着,我还干巴巴的站着,这便是你们赔罪的诚意?”   苏梨幽幽的问,众人连忙起身,有机灵点的,还撸起袖子擦了擦凳子。   苏梨走过去坐下,刚要开口,不期然听见赵寒灼冷声命令:“跪下!”   这人平时冷着个脸就够吓人了,这会儿绷着脸煞气十足的命令更是叫人不敢不从。   几人立刻跪在苏梨面前,顾远风和赵寒灼没坐下,就这么站在苏梨身后,活脱脱两座坚定不移的靠山。   “县主恕罪!”   几人齐声高呼,这会儿也顾不上考虑向一个女子下跪丢不丢脸的事了。   “按照远昭律例,污蔑朝廷命官者,当拔了舌头,贬为官奴!”   赵寒灼的语气平淡不惊,却像是直接给众人判了刑。   他可是大理寺少卿啊,拔这几个人的舌头又不是什么难事。   几人吓得脸色惨白,悔不当初,苏梨这才有机会开口:“诸位不要害怕,都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能拔你们几人的舌头,却拔不了天下人的舌头,诸位不妨想想有什么办法能让这谣言不攻自破,还我清誉,也好戴罪立功。”   一听事情还有转机,几人顿时两眼放光,看苏梨的眼神跟看救世主一样。   “县主大人宽宏大量,胸襟非同一般,我可以写一篇文颂扬县主大人,然后复印命小厮张贴在各处,好让大家都知道县主的好!”   有人积极争取表现,其他人自然不甘落后,连忙跟着开口:“我家是开戏班子的,我可以让我家的当家花旦给县主写个戏本子,帮县主还原当年的真相,便不会再有人误会县主了!”   “还有我……”   “……”   苏梨撑着脑袋听着他们出谋划策,不发一言,等所有人说完以后,掀眸问了一句:“方才是谁说在庆功宴上看见我被镇边将军和逍遥侯当众打脸的?” 第143章 想护她一世无忧   那几个人被苏梨唬住,哆哆嗦嗦说了实情。   原来自庆功宴以后,苏梨脚踩两只船嫁不出去的事已经在京都传开了,除了这些还有几年前的旧事。   苏梨得的赏赐越多,旁人揣测的恶意就更深,虽然没愁,但就是出于人性本能的见不得她好。   苏梨对出现这样的局面没有太大的意外,人嘛,就是这样,总要说点是非来充实自己平淡无奇的生活。   苏梨许了那几个人之前说的法子便起身走了,顾远风和赵寒灼跟出来,脸上的表情依然不怎么好,但两个大男人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苏梨。   “过几日等铺子开起来,没这么忙了,我在府上设宴请先生吃饭,也没外人,赵大人若是不嫌弃也来坐坐吧。”   苏梨语气轻快的说,好像刚刚被人误会讽刺的人不是她。   她如此豁达,倒是叫旁人不好再多说什么,反而让她下不来台。   除了酒楼,苏梨便和他们分开,自行回家。   “阿梨很坚韧。”   赵寒灼说,他见过的人不少,但像苏梨这样的还是独一个。   “再坚韧也还是会受伤。”   顾远风回了一句,脸绷得死死的,把刚刚那几个人的名字又在心里滚了一遍。   身为男人,不思家国大业,反倒在背后说人是非,绝对不能录取为官。   上了车,苏梨松了口气,放松身体倚靠在马车壁上,有点胸闷。   她的豁达是装出来的,到底还是过不去心里那一关。   刚刚只是七八个人这么说她,她其实已经有了很难受的反应,若是人多了该怎么办?如果只是她自己一个人面对这些流言蜚语,她会控制不住的哭起来吗?   那样岂不是太丢脸了?   苏梨想着抬手捂住眼睛,她知道自己心里有问题的,和那些上了战场经历了腥风血雨就性情大变的将士有些类似。   会怕见生人,怕出门。   当初带着陆湛回京,她给自己的理由是为了陆戟,后来四处奔波,又是为了边关的三万将士。   现在去开铺子,是因为她立了军令状,做不好就提头去见楚凌昭。   她一直都在逼自己直面当年那件事,留下的阴影,但这么久过去,她隐隐觉得好像把自己逼进了一个死胡同里。   她看上去好像已经完全好了,但实际上变得越来越糟糕。   想的越多,脑袋渐渐疼起来,苏梨揉着太阳穴,马车忽的颠了一下,苏梨毫无防备,一头撞在马车壁上。   “怎么回事?”   苏梨低声问,车夫停下,下车查看了一番回话:“不知是哪家的孩子顽皮往地上丢了个石块,姑娘没磕着吧?”   苏梨掀开帘子往四周看看,天色渐晚,街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了,在马车后面的路边有一个小石块,看上去没有太多异常。   苏梨正要放下帘子,忽的看见不远处的小巷子里蹲着几个人,那几个人衣着褴褛,面前放着破碗,分明是乞讨的样子,藏在蓬乱头发下的眼睛却一点都不卑微。   苏梨拿了一锭碎银给车夫:“去问问他们是哪里的人,要不要找活干。”   车夫拿着碎银过去,银子不算很多,但也算得上是大手笔,但那些人见了也没有太大的反应,车夫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就回来了。   “姑娘,他们脾气不好,不愿意多说,但听口音像是从边关来的。”   边关来的。   苏梨琢磨着这四个字,不知是不是心理影响,再看那些人时,她总觉得那些人身上蒙着一层黑压压的死气,像是从边关那座充满无数亡灵的城池带来的。   “回去吧。”   苏梨放下帘子,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回到县主府天差不多黑了,苏梨先去看了孙耀,他胳膊上的纱布换了好几茬,脸上有伤,应该是回来以后又发过两回疯,苏梨进去的时候他被捆在床上正哼哼的怒吼着发疯,额头和脖子青筋暴起,眼睛也一片血红。   看见苏梨进屋,他挣扎得更凶,恨不得能挣断绳子蹦起来咬苏梨一口似的。   “天气越发热了,尸体放不了多久,再过两日宜下葬,我会给她订口好棺木,你若是想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也无妨,左右这辈子她已含恨而终,下辈子不会再与你有什么瓜葛。”   说完,苏梨也没管孙耀什么反应,转身准备回自己房间休息,远远地却看见自己房间门大开着,门口还站了个人,门神似的立在那儿。   苏梨快步走过去,走得近些看清杵在门口的人是张五,屋里还坐着一个人,那人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身上披着一床青丝缎面的被子,跟尊等着供奉的神像似的,不是楚怀安还能有谁?   “苏姑娘。”   张五先打招呼,拱着手冲苏梨行了一礼,他的脸还肿着,说出来的话都嘟嘟囔囔跟含了东西在嘴里似的。   “我跟管家打过招呼了,他没给你安排活计吗?”   “没有,管家说府上人够多了,用不着我。”张五老实回答,他身上有种‘不吃嗟来之食’的气质,苏梨也不想上了他的自尊,问了一句:“你会做什么?”   张五犹豫了一下:“我感觉我应该会一点木刻。”   楚怀安跟张五大眼瞪小眼许久了,苏梨回来以后又只跟张五说话,他气得要炸,当即嗤笑:“应该会?到底会不会你心里没点数吗?”   楚怀安语气很不好,他没想到苏梨回京这才几天,就往府里收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虽然张五这会儿脸被打得让人难以直视,但身上那股子气质却是掩藏不住的。   楚怀安还没求得苏梨的原谅,危机感十分强烈。   张五被楚怀安怼得有点不好意思,羞赧的低下头,很是惭愧,苏梨没有接楚怀安的话,想到马上就要到清明节了,心念微动:“那明日我画幅丹青给你,你先帮我做个木偶吧。”   “好!”   张五激动的回答,声音不受控制的拔高,语气里透出欣喜,因为苏梨的信任。   楚怀安的脸耷拉下去,等张五走了,裹着被子气咻咻的瞪着苏梨:“我也会木刻,之前我还帮你做过簪子呢!”   “侯爷不会还生着病么。”   苏梨说着抬手探向楚怀安的额头,楚怀安正闹着脾气呢,没想到苏梨回来这一出,当即愣住,心里的不满全都被压下,小狗似的蹭蹭苏梨的手:“对啊,我脑袋好晕,昨晚一个人睡好冷。”   他明显是在讨好,额头还是烫的,裹着这么厚一床被子,想来还是怕冷。   苏梨的心软了软:“药喝了吗?”   苏梨的声音放柔,习惯了她这两天生气不理人的样子,楚怀安反倒不安起来,掀眸直勾勾的打量苏梨:“今天出门发生什么事了?受欺负了吗?”   “没有。”   “那……你不生我气了?”   楚怀安迟疑的问,手悄悄松开被子,虚环着苏梨的腰,以免她被提醒之后想起来继续生气,好把人抱住不放。   “我生气做什么,大家都是朋友,没必要那么较真。”   苏梨一本正经的说,楚怀安的脸顿时垮了下去。   得,这是还生着气呢。   楚怀安到底理亏,吸吸鼻子把被子裹好,回到装可怜搏同情的路线。   时辰还早,苏梨没急着赶他走,兀自走到窗边桌案前研磨画画。   “你想要什么样的木雕?”   楚怀安问,苏梨一手挽着袖子,一手提笔着墨:“清明节要到了,我想给二姐铸个木身。”   苏唤月剩下的尸首一直没找到,这事横在苏梨心中,永远都是结。   听她提起苏唤月,楚怀安愣了一下,随即敛了神色,认真道:“我还在让手下的人找,会找到的。”   安珏之前受了不少折磨,许是知道自己没什么好下场,他咬死了不肯松口,楚怀安只能从其他途径再想办法。   苏梨落笔没有一点迟疑,头也没抬:“谢谢。”   客气又疏离,堵得楚怀安一口老血卡在喉咙不上不下,只能闷着头走了。   苏梨一口气画到了后半夜,停笔的时候,手腕有些酸疼,她把画纸拿起来看了看,有些不满意。   手受伤以后,画画的力道便不如从前了,有些线条画出来总是抖的。   二姐,对不起……   苏梨在心里默念,等墨迹干了才把画纸卷起来,用绸带捆好。   不知是不是画了苏唤月的缘故,苏梨睡着以后梦见了她。   这是苏唤月离世以后,苏梨第一次这样梦见她。   梦里光线很暗,一开始雾蒙蒙的像是行走在夜色中,她走了好一会儿看见了一座小城,青石铺成的街道安安静静,一个人都没有,苏梨往前走着,没多久看见了七娘的棺材铺。   铺子不大,一盏孤零零的灯笼摇晃着,棺材铺子开着,爱扮成老头的少年站在柜台后面,惊恐地看着什么,地上是苏唤月的尸体,脖子被一刀横过,脑袋滚落在地,诡异的是没有血流出来。   苏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她看着二姐尸首异处,心脏好像被人狠狠捣了一下,她想把二姐的尸首拼起来,一个人却比她更快。   一抬头,场景便变了,苏梨看见一个黑黢黢的山洞,安珏大摇大摆的坐在洞口看着苏梨狞笑,嘴里冷声命令:“把她给我剁成肉泥喂狗!哈哈哈哈!”   安珏笑得丧心病狂,笑声刺耳至极,山洞里传来苏唤月痛苦的哭喊。   “阿梨,我好疼!真的好疼啊!”   那声音像尖刀一样插进苏梨身体,苏梨扑向安珏,想冲进洞里,却在离安珏一步之遥的地方被无形的屏障拦住。   她过不去,无法阻止二姐受苦。   然后她听见有个女人轻柔的声音说:“这双眼睛倒是还挺好看的。”   苏梨猛然惊醒,醒来时天已经大亮,阳光投射在窗户上,晕出浅浅的光晕。   苏梨抬手揉揉脑袋,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叫人送了热水沐浴。   这个梦有点太过真实,苏梨醒来以后对梦里的细枝末节竟还记得很清楚。   吃过早饭,她把那个山洞画了下来。   山洞周围没什么特别的标记,这种山洞太常见了,也许走遍整个远昭都不一定能找到这样的地方。   但苏梨直觉这是二姐给她的提醒,她在等自己去找她。   不过梦里最后一句话让苏梨心悸,她想到了那个时候在漓州看见苏月的那双眼睛。   为什么梦里那个女人要说二姐的眼睛很好看?   是她自己臆想了太多,还是二姐在天有灵给她的提示?   压下乱七八糟的思绪,苏梨拿着昨晚的画纸去找了张五。   “就是这个,木材我会让人去找,能做出来吗?”   苏梨问,张五拿着画纸仔仔细细的看,见上面的人物纤毫毕现,心里对苏梨的画工十分惊讶,如实回答:“我会尽力还原,但不一定能做到画上这样细致。”   “好。”   “这画上之人是……”   “是我二姐。”苏梨低声说,眉眼之间有两分哀戚,张五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道歉:“对不起。”   “无妨,你用心刻好便是。”   苏梨说完离开,张五回到房间,拿着那画认真的看,只希望能将画上的人刻进脑海,动手时才能做到胸有成竹。   刚开始看还不觉得,看久了以后,张五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的被画上那人的眼睛吸引。   并不是苏梨刻意在眼睛上过多着墨,而是那眼睛看起来竟让他觉得颇为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张五皱眉,想要细想,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他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如何记得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   是魔怔了吧。   与此同时,御书房里一片冷肃。   宫人替楚凌昭上了一杯热茶,袅袅的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他有些冷硬的眉眼,让他整个人柔和起来,但周围冷凝的空气却在昭示着这柔和只是假象。   “你想求娶镇国公的义女?”   楚凌昭问,他刻意强调了苏梨的身份。   楚怀安今天一大早就进宫了,下了早朝直奔御书房。   他要等苏梨原谅把婚书拿出来耗时太长了,还得先定下来才行。   有御赐的婚约在,苏梨怎么跑都是跑不掉的。   “是,臣弟想求娶镇国公义女!”   楚怀安斩钉截铁的回答,楚凌昭拿着一份奏折没动,沉默片刻后道:“你可知昨夜忽鞑跟朕谈的和谈条件是什么?”   楚凌昭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个问题,楚怀安心底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他……要阿梨?”   “是。”   “不可能,他算什么东西!”   楚怀安勃然大怒,哪怕他去给忽可多抵命都好,他绝对不可能把苏梨让出去的!   像是早料到他的反应,楚凌昭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见他如此,楚怀安心头发凉。   楚凌昭对他有手足情谊,所以没想过要让他去给忽可多陪葬,可苏梨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   苏梨刚回京的时候,他可以利用苏梨在天牢为楚怀安试毒;他想扳倒安家,可以利用苏梨搅乱京中局势;为了抵抗胡人,他可以利用苏梨往边关运送粮草。   他没有刻意培养过苏梨,但苏梨跳到他眼前以后,就成了他用得最顺手的一颗棋子。   如果这颗棋子能平息忽鞑的怒火,甚至跟忽鞑回领地以后,还能监视忽鞑的一举一动的话就更好了!   这步棋,走得可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   楚怀安喉头发涩,有些难以置信的看着楚凌昭:“陛下不会已经答应忽鞑了吧?”   这句话楚怀安说得异常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卡在他喉咙里的一根刺,说出来都带着血丝。   楚凌昭没有回答,空气僵滞得可怕,楚怀安往后退了一步:“陛下不是才给了她十万两白银让她奉旨行商吗?她才刚刚开始……”   “忽鞑三个月后才会离京。”   楚凌昭沉声说,楚怀安忽的失语。   他已经盘算好了一切,给苏梨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她把行商的基础打起来,到时再随便换个人主事便好了。   远昭这么大,要找几个有经商头脑的人还不容易吗?可要找一个能跟着忽鞑回胡地的人有多难?   “如果我不同意呢?陛下要杀了我吗?”   楚怀安一字一句的问,眼睛发红,几乎要滴出血来,已隐隐带了杀气,似乎要动苏梨,须踩着他的尸体。   楚凌昭并未被他影响,淡定道:“不必杀你,她会同意。”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笃定苏梨会以身犯险,同意一个人和忽鞑回胡地。   苏家已经亡了,苏梨没有亲人,按理不会受要挟控制,可她还有很多牵挂,岳烟和陆湛都是她的软肋,更不要提其他。   甚至,为了家国大义,她也会情愿牺牲自己。   楚怀安在这一瞬间感觉到深深的无力,他甚至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是不是只要坐上这个位置,就可以任意妄为?   空气变得剑拔弩张,楚怀安眼底迸射出火光。   他很愤怒,前所未有的愤怒,像年少时俘获的那只小鹿,被先帝命人拿去做了鹿皮靴一样。   苏梨不是小鹿,是比小鹿要更加重要千万倍的存在。   “如果我以死相胁,陛下会改变这个决定吗?”   “不会。”楚凌昭想也不想直接回答,许是察觉到楚怀安的情绪变化,楚凌昭认真道:“除非谨之谋朝篡位,否则谁也改变不了这个决定!”   除非谋朝篡位……   他明知道他不会这样做的。   “既然陛下心中已有决断,还告诉我做什么?”   “赵飞扬之后,骠骑军群龙无首,朕许阿梨三年期限收服胡地,谨之可想亲自接她回京?”   三年为期……   楚怀安想冷笑,却连嘴角都无法上扬,他掀眸看着楚凌昭,像是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人,第一次深刻的意识到,这个人,不会是他的兄长,只是远昭的君王。   “陛下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这件事的?”   楚怀安冷声问,觉得那点可笑的兄弟情义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也许不用忽鞑开口,楚凌昭过不久也会想个由头将苏梨赐给忽鞑。   他很清楚,为了苏梨,楚怀安不会拒绝骠骑军的帅印,在练兵方面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以楚怀安的身份,完全担得起骠骑军统率一职,因为是他,陆戟的战功再多,也无法一人独掌兵权,两人正好相互制约。   楚凌昭看得出楚怀安的失望,面对诘问,他坦荡磊落:“母后虽然在有些事上糊涂,但也并非全无道理,谨之与陆戟,做朕的左膀右臂最好。”   楚凌昭没想过要杀楚怀安,却想要榨干他身上的每一滴血汗。   “陛下不怕我领兵谋反?”   这话说得大逆不道,可从楚怀安口中说出来,又好像十分的理所当然。   楚凌昭没有生气,只眯了眯眼肃然道:“若此位从我手中被夺走,便是朕配不上这至尊之位,由谨之坐镇,也无不可。”   也无不可?   这是极度的自信还是真的不在意?   楚怀安分辨不出,他唯一知道的是,苏梨三个月后要跟着忽鞑去胡地,除非她突然暴毙,否则这件事没有回转的余地。   “阿梨以身犯险,陛下许她什么?”   “待她平安归来,朕亲自迎她,赐她封号、替她主婚、护她一世无忧,圣宠不断!”   楚凌昭斩钉截铁的说,这样的恩赏,若是叫旁人听见,也许会心动不止,楚怀安却不住冷笑:“当初让她去运送粮草,陛下可是也曾这般许诺她?”   苏梨不是神,她只是个弱女子。   她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却总有人将她推入险境,让她去谋夺那虚妄的荣华。   “谨之,朕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楚凌昭沉沉的说,楚怀安没再说话,磕了头从御书房走出来。   宫人将御书房的门关上那一刻,楚怀安感觉活了二十多年那个自己也被一起关在了里面。   他提步往宫外走去,一步一步,像踩在刀刃上,心头滴着滚油,能听见滋滋的声响。   他想见到苏梨,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她。   想拥她入怀,想护她一生安好无忧,再无风雨飘摇…… 第144章 我带你走!   苏梨出门找京兆尹说了一下巡守问题的,昨晚在巷子口看见那几个沿街乞讨的人,她总感觉有些不对劲,毕竟当初安无忧也曾利用乞丐掩人耳目,暗中囤积自己的势力。   林政对苏梨的提醒很重视,感谢了苏梨一番,很是客气的将苏梨送出门。   苏梨离开后想去走访几家镇北军家眷,不期然看见顾炤和岳烟在一家首饰铺,岳烟一眼就看见苏梨,高兴的朝苏梨招招手。   苏梨提步走过去,微微颔首算是跟两人打了招呼,岳烟刚要说话,店里的伙计端了一个红木托盘出来,托盘里是穿着鲜红色珊瑚珠和金叶子的漂亮首饰。   “顾公子与姐姐要成婚了?”   苏梨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表情很是诧异,毕竟在她看来,顾炤就算对岳烟有些情谊,也不会这么快跨过心里那道坎跟岳烟修成正果。   话一出口苏梨就后悔了,岳烟有些羞赧的低下头,小声解释:“不是我,是帮阿漓选的。”   即便发音一样,苏梨也在瞬间明了岳烟口中的阿漓是陆湛的生母。   陆戟既然当众向楚凌昭求了要给顾漓一场冥婚,婚礼的相关事宜也的确该筹备了。   苏梨垂眸点点头,岳烟顿时反应过来之前苏梨对陆戟是有意的,一时又愧疚:“阿梨,我……”   “既然碰上了,顾公子不介意我一起帮嫂嫂看看吧?”   苏梨大方的说,她现在已经是陆戟的义妹,叫顾漓一声嫂嫂也不为过。   “你都不介意,我自然也不会介意。”   顾炤冷淡的说,他戴着面具,脸上看不出表情,整个人像是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岳烟暗暗拽了拽他的袖子,瞪了他一眼。   除了陆戟,岳烟是唯一一个和顾漓还有苏梨亲密接触过的人,她知道这两人都是很好的姑娘,只是造化弄人罢了。   岳烟虽然是姑娘,但常年待在边关,对这些东西的置办到底不比苏梨。   当初尚书府还在的时候,赵氏可是为了苏挽月置办了足足三年的嫁妆,从头冠佩饰到嫁衣鞋子,无一不力争完美。   苏梨看了一眼伙计拿出来的东西,直接开口:“店里只有这一种样式吗?有没有设计图纸?”   伙计一看就知道苏梨是个懂行的,忙拿了一沓图纸给苏梨。   图纸画得倒是很详尽,苏梨认真挑选了一会儿,抽出几张图纸拿给顾炤和岳烟看,同时又道:“其实宫里的画师更精于此,若真有心要做,以兄长如今的身份,可请画师专门设计,再由内务府打造,做出来的东西必然十分精美,也不会花多少时日。”   苏梨是善意的提醒,顾炤听完却直接否决:“不必。”   他就是不想和宫里扯上丝毫关系,所以这场冥婚,他也不希望宫里的人插手。   苏梨叹了口气,想起顾炤的才华也曾在京中冠绝,不由道:“早闻顾公子的丹青一绝,这里有图纸做参考,顾公子若要亲自设计,我可推荐京中一些技艺精湛的师傅按照图纸帮你打造,想来令妹应该会很高兴的。”   顾炤那只眼睛眸光闪了闪,显然对苏梨的提议有点动心。   苏梨没有继续劝说,点到即止。   她的身份尴尬,说得多了,反而容易让人反感。   岳烟知道苏梨是好意,感激的冲她笑笑,苏梨又提了几家成衣铺的名字,推荐他们去那里订做嫁衣,零零散散还有许多东西,苏梨索性拿了纸笔全部写下,随他们吩咐人去置办。   顾炤不想让外人插手,岳烟其实也六神无主,有了苏梨的提示,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连连向苏梨道谢,顾炤狐疑的将苏梨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你这么做有什么企图?”   他问得直白,岳烟阻拦不及,心里‘咯噔’一下。   苏梨已经是陆戟的义妹,早就断了对陆戟的念头,还能有什么企图?无非希望陆戟期盼已久这场心愿,能有一个完美的收场。   愿他能此生无憾,愿顾漓在天有灵,下辈子能还他一世情缘。   苏梨微微一笑,并未将心中所想说出来,转而道:“最近京中不安宁,顾公子若是不想欠我人情,不妨帮京兆尹大人早些破案,抓出幕后真凶。”   苏梨的架势做得很足,好像她向来都是这样一个对人有所图谋的人。   顾炤抿唇没说话,苏梨也没强求,偏头柔和的看向岳烟:“我还有事,就不陪姐姐继续逛了。”   “好。”岳烟连忙答应,也不好意思再让苏梨一起,怕顾炤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在苏梨转身的时候又补了一句:“过几日我带阿湛一起来看你!”   苏梨步子一顿,没有回头,低声道:“阿湛年纪也不小了,应该要以学业为重,姐姐来看我便是,不用特意带着他。”   岳烟听出苏梨是在故意疏离陆湛,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是了解顾炤的,他既然认回了这个身份,便会认真履行舅舅的职责,第一件事必然是要让陆湛牢记顾漓才是他的生母,不会喜欢陆湛和苏梨走得太近。   岳烟尚且不知,陆湛曾因为被陆戟打了一巴掌,跑去找苏梨,陆戟一直守着,等陆湛睡着以后就把他抱走了。   陆戟也许没有要防着苏梨的意思,但终究叫人心里有刺。   从首饰铺出来,不知道为何,苏梨被越发灿烂的阳光晃了眼,下意识抬手挡住阳光,眼睛有些酸胀发涩,正难受着,眼前忽的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她面前。   放下手,她看见楚怀安的脸,下颚紧绷着,前所未有的严肃。   “怎么了?”   她问,声音有点哑,还有点鼻音,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楚怀安的吻裹着一片明媚的春光毫无预兆的压下来,苏梨怔在原地,忘了躲。   他吻得有些急,带着某种奇异的无法言说的迫切,让苏梨的心一点点慌乱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怀安放开苏梨,将她按进怀中带上马车,一路疾驰回了县主府。   管家一看见他们远远的便欣喜地迎上来,楚怀安没理,直接拉着苏梨回到她的院子。   院里还有下人在洒扫做事,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楚怀安一脚踢上门,将苏梨推到床上,倾身覆上。   他的呼吸偏急,动作也暧昧,苏梨隐约能猜到他想做什么,却一点没有躲闪。   许是她的眼神太过镇定近乎冷漠,楚怀安只压着她并未再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为什么不躲?”   他问,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让人脸红心跳的情动。   “发生什么事了?”   苏梨不答反问,冷静极了。   楚怀安两只手撑在她脑袋旁边,心脏密密麻麻的犯疼,亲了亲她的眼睑:“阿梨,不要这么冷静睿智,好吗?”   好吗? 当然好呀。   她也不想这样,可当初她仓皇失措的时候没有人帮她呀,她除了逼迫自己变成现在这样,还有其他选择吗?   “是陛下说了什么吗?”   苏梨往下猜测,她不知道楚怀安一早进宫的事,但整个远昭能让他情绪失控的人,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楚怀安没想瞒她,将她抱紧,脑袋埋在她脖颈处细嗅她的体香:“忽鞑要你。”   “……”   苏梨愣住,她刚刚设想过好几种可能,独独没想过这一种。   忽鞑问楚凌昭要她。   要她去做什么?   杀了她给忽可多泄愤么?   忽可多又不是她杀的,如何轮得到她?   要她去玩乐么?   可她毁了脸并不好看,怎么会偏偏看上了她?   苏梨想不明白,楚怀安的手收得越发的紧,勒得她肋骨都疼,然后苏梨听见他问:“阿梨,你怕死吗?”   苏梨没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却见楚怀安红着眼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怕的话,我会陪你。”   “……我不想死。”   苏梨沉默了片刻才说出这句话。   她不怕死,但她不想死。   十五岁以后,她活得很艰难,她在尸山血海中打了无数滚才走到今天,没道理她要如此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   “那你想逃吗?”楚怀安又问,紧接着加了一句:“我陪你!”   他说得毫不犹豫,坚定又果决。   要死,他陪着,要逃,他也陪着。   “苏家没人了,我可以逃,你也跟着逃了,你娘怎么办?”   苏梨问她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楚怀安却并不是这样。   “算我这辈子欠她的,下辈子我做牛做马还她!”   楚怀安咬着牙说,这只是个假设,但他的态度非常认真,他没有开玩笑,就像当初苏梨决定帮他和苏挽月逃婚一样。   她明知道那是怎样的重罪,会带来怎样灭顶的灾难,也还是坚定的站在了他那边。   两人兜兜转转活了这么多年,却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为了对方,可以不管不顾的任性。   苏梨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推了楚怀安一下:“我不会寻死,也不会逃的。”   “你打算跟忽鞑走吗?”   楚怀安问,翻身倒在旁边,苏梨坐起来,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衣襟:“我想看看他要做什么。”   她以前被忽可多俘虏了三个月,那三个月她能熬下来,如果忽鞑不是想弄死她的话,她应该也能活下来。   “阿梨,不能为你自己活一次吗?”   楚怀安偏头看着她,眼神深邃透着她看不懂的光亮。   苏梨的手顿了顿,然后微笑起来:“我不是一直都在为自己活吗?”   能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怎么能说她不是为自己活的呢?   楚怀安看得眼睛发涩,心脏闷得好像压了一块巨石。   他想发怒,想杀人,可苏梨在他面前清浅的笑着,好像再大的风雨都不会将她摧折,轻易地便将他所有的情绪压了回去。   “陛下的旨意大概什么时候会下来?”   “不知道,但忽鞑会在三个月后离京。”   苏梨点点头,整理好衣服站起来。   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她做很多事了,到时候如果要走,倒也没什么好牵挂的。   就这么一会儿,苏梨突然理解了楚怀安之前的决定。   他怕她守寡,如今事情落到她头上,她也庆幸起来,庆幸楚怀安回京以后并没有把那纸婚书拿出来。   当然,就算婚书拿出来了也没关系,以逍遥侯的身份地位,应该是不缺想嫁给他的人的。   将军会得偿所愿,他也终会有体己的红颜陪在身侧。   这样……很好。   苏梨在心里想,偏头看向楚怀安:“侯爷,我们和解吧,那天庆功宴后我是故意醉酒跟你发脾气的。”   和解吧,她留在远昭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何必浪费时间在生气这样的事上?   楚怀安紧绷着脸,浑身透出刺骨的冰棱。   他想杀了忽鞑!   非常想!   苏梨从腰包里拿出之前送回来那个荷包,荷包上面的丝线被她拆了重新绣了图案,楚怀安一把拿过来,打开一看,里面只有石头,没有婚书。   “婚书呢?”   “之前气昏了头,烧了。”   苏梨面不改色的说,楚怀安眼睛眯了眯,起身准备去拿纸笔再写,苏梨拉住楚怀安:“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不必多此一举写在纸上,而且,我怕疼。”   苏梨小声说,带着点撒娇的意思,成功的止住楚怀安的动作。   她已经很久没跟楚怀安说过她怕疼了,在他面前她总是说没事,没有大碍。   但哪里会没事?   “我带你走!”   楚怀安又提了刚刚的想法。   他可以放弃一切带她走,再不做逍遥侯,再不要这富贵荣华,只要她一个。   “陛下既然同意让我跟忽鞑走,应该不会没有后续的安排吧,侯爷可以跟我说说陛下的计划吗?”   “你跟忽鞑走,他把骠骑军给我,最多三年,胡地会成为远昭版图上的一部分!”   楚怀安说得很急,声音不受控制的有些发颤。   他的情绪太激动了。   苏梨仰头,双手主动搭在他脖颈上,踮起脚尖轻轻碰了一下。   “那我等你三年!”   苏梨说完想撤离,楚怀安却抱得更紧:“你跟我走!”   就这么四个字,像细小的玉石轻轻敲击在她心尖,胜过这世间最美妙的音律。   苏梨觉得楚凌昭真的很会选人,但凡换一个人来告诉苏梨这个消息,她都可能会有忤逆反抗的心理,偏偏他选了楚怀安,偏偏这个人死了心要抛弃一切带她走。   “我不想一辈子躲躲藏藏,侯爷领着千军万马,光明正大的来接我不行吗?”   苏梨换了个说法,语气轻快,显示出她的心意有多坚决。   楚怀安心脏尖锐的刺痛着,与她鼻息交缠,在一片缱绻之中应了一句:“好!”   他会领着千军万马,光明正大的来娶她。   因为这一番对话,楚怀安和苏梨结束了冷战,苏梨让下人把窗外钉的木板拆了,当天晚上熄灯以后,楚怀安便翻窗进了苏梨的房间,连人带被抱进怀里,让苏梨有种回到小时候和二姐一起睡的感觉,很安心。   揽月阁很快被人打扫出来,渐渐有镇北军的家眷遗孀来找苏梨,苏梨根据交谈判断她们适合做什么,尽可能的给她们安排事做,又让她们推荐绣工不错的绣娘。   十日后,成衣铺开张了,苏梨专门请了一个账房先生管账,开张那天,许多人带着讨好的心思来下了不少单子,生意一时十分火爆。   苏梨和楚怀安坐在旁边茶楼看着情况,并未露面,顾远风和赵寒灼下朝以后也来了一趟,铺子里的伙计立刻将他们引到茶楼来。   “今日生意看着挺好的,阿梨这是开门红呀。”   顾远风高兴的说,苏梨诸事顺利,他是比谁都开心的。   “有陛下撑腰,没有不好的道理。”   苏梨笑着说,与寻常无异,只是楚怀安的脸色一日比一日冷凝,脸上别说笑意,连一点温度都没有,远远看着比陆戟还要吓人。   “侯爷这是怎么了?”   顾远风问,苏梨帮他倒了杯茶,随口回答:“最近吃坏肚子了,不妨事。”   顾远风之前倒是听说了楚怀安在宫里拉得差点虚脱的事,知道其中有些隐情,也没多问。   苏梨喝着茶透过窗户看着楼下,眼底流露出两分眷恋。   她幼时曾和二姐商量过,嫁人以后要一起开间铺子,和夫君相亲相爱,过着三餐不愁的小日子,这样便很好。   这会儿看见铺子开起来了,倒是有那么一点圆梦的感觉。   只可惜,是错觉罢了。   心里感叹着,包间门被敲响,苏梨应了声‘进’,一颗脑袋探了进来,欣喜的唤道:“阿梨?”   苏梨愣了一下,随即认出来人。   “枝枝?”   她不确信的回应,张枝枝松了口气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温陵和绿袖。   温陵去年嫁人,今年腹部已高高鼓起,不知怀了几个月的身孕,绿袖小心翼翼的扶着她,看见苏梨,眼眶已经红了起来。   “几个月了?”   苏梨起身扶着温陵坐下,很是担心她的身子。   “县主不必紧张,七个月了,胎很稳。”   温陵小声说,张枝枝性子大大咧咧,跟着附和:“就是就是,这小子皮得很,整日折腾嫂嫂,才不会有事呢。”   说完又看向苏梨:“我早就听说你回京啦,一直想来看你,但兄长和嫂嫂都说你很忙,不得空,不让我来,还说……”   张枝枝说到一半闭嘴了,表情有些暗淡,苏梨约莫能猜到他们是顾虑着身份悬殊,怕被人误会是在故意攀扯。   “你们对我和侯爷都有救命之恩,无论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都是有空的。”苏梨说的是真心话。   之前张枝枝帮苏唤月守宅院,后来她和她兄长还在蘅州救过苏梨,如今又收留了绿袖,这些情谊苏梨自然是记得的,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感谢他们。   听见苏梨这么说,张枝枝立刻松了口气,冲温陵道:“嫂嫂你看,我说得没错吧,阿梨是重情重义的人,不会忘记我的!”   温陵嗔怪的看了她一眼,温和的看向苏梨:“当初多谢苏姑娘开导之恩,不然便没有今日的温陵了。”   温陵说着眼底含了泪,想起在揽月阁的经历,已经恍然如梦。   苏梨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温声安抚:“那些事都已经过去,夫人不必再介怀。”   “当是如此。”温陵点点头,扶着隆起的小腹,脸上带了柔和的笑:“今日民妇来找苏姑娘,实则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苏姑娘如今不仅是县主,还是镇国公府的千金,身份尊贵,民妇的请求在旁人眼里许是有攀龙附凤之意,但民妇相信苏姑娘知道民妇的真心,民妇想……让腹中的孩儿认姑娘做干娘。”   温陵认真的说,苏梨眼睛微微睁大,有些惊愕。   她现在明面上身份尊贵,但私底下的名声并不好,况且她只是一介女流,日后造化如何尚且不知,温陵此举,已是十分信任苏梨。   苏梨胸腔有些发热,反应过来正要推辞,一只大掌越过她的肩膀,将随身戴的一块蝴蝶蓝玉佩递给温陵。   “孩子既要认阿梨做干娘,便要唤我一声干爹,拿着!”   楚怀安说话硬邦邦的,脸色也并未调整过来,不像是要认干儿子,倒像是要抢人家的孩子,温陵被吓了一跳,还是张枝枝伸手接了玉佩:“谢干姐夫赏!”   张枝枝这嘴讨巧得很,一句话让楚怀安的眉头松开了些许,她又冲着苏梨道:“愿阿梨与干姐夫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   苏梨余光看见楚怀安脸上的阴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吹散了许多。   顾远风和赵寒灼这些时日跟四方镖局多多少少打过一些交道,见苏梨和楚怀安这里认了亲,纷纷取下身上的小物件给孩子做见面礼。   “对了,听说阿梨最近在找绣娘,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也许能帮上一些忙。”   温陵认真地说,张枝枝忙附和:“就是就是,阿梨你可能不知道,我嫂嫂可厉害了,她以前在我们乡里是绣工最好的,还开过染坊呢,我们乡里属她最厉害!”   “枝枝,不可得意忘形!”   温陵低声呵斥,有些不好意思,苏梨脑子里却是灵光一闪。   等她走后,这成衣铺是不是可以交给温陵?   正想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死人啦!巷子里死人啦!” 第145章 朕希望你活着   巷子里死人了。   人死得很惨,浑身的皮都被剥了,还被野狗叼走了一只手,不知死了多久,隐隐有些尸臭,案发点离苏梨的成衣铺只有一条街。   赵寒灼和顾远风先赶过去,苏梨让张枝枝先护着温陵回去,等她和楚怀安再过去的时候,周围已经围了很多人了。   楚怀安冷着脸拨开人群把苏梨带进去,只看了一眼苏梨就移开目光。   那人死得太过血腥凄惨了,没多久,林政带着官差匆匆赶来,让苏梨有些意外的是,顾炤跟着林政一起来的。   他真的决定帮林政破案了?   苏梨诧异,顾炤看也没看她,径直走到尸体面前蹲下,连赵寒灼都被他挥到一边。   顾炤的视线在血糊糊的尸体上扫过,随即抬手在尸体上轻轻按压,似乎在摸尸体的骨头。   摸着摸着,他沉声开口:“女尸,十五六岁,死亡时间在三天左右,被人割了舌头,活剐了一身的皮。”   顾炤的声音平淡,近乎冷漠,在场听见他声音的人都打了个冷颤。   这是要怎样的深仇大恨,才会狠心到把一个人活剐?   单单一具尸体,再看不出别的信息,顾炤起身在巷子里转了转。   这附近都是商铺,来往的人很多,但巷子里堆放了不少杂物,刚好可以阻挡外面人的视线,而且巷子里还隐隐有些臊味,一看就像是落魄乞丐临时住的地方,寻常不大会有人往巷子里走。   “巷子里的乞丐呢?”   顾炤问,唯一还黑亮的那只眼睛锐利的扫过周围的人,看热闹的人往后退了几步,林政犹豫地开口:“之前苏县主说这些乞丐行迹有些可疑,我让人把那些人都带回京兆尹府问话了。”   “什么时候带回去的?”   “七……七八天前。”   林政吞吞吐吐的回答,眼神控制不住的往苏梨身上看。   怎么就那么巧,苏梨刚跟林政提了醒,把乞丐一抓,这里成了无人区,就发生了命案。   顾炤没看苏梨,见地上有几个杂乱的脚印,下颚微微绷紧,显示出心情并不如何好:“把最开始发现尸体的人带回来问话。”   之前庆功宴上楚凌昭给顾炤的任命他没接,这会儿说着话却叫人十分信服,林政想也没想就派人去抓人。   “你怎么得出那些信息的?”   赵寒灼突然开口问,倒不是当众挑衅,而是认真的求问,想知道答案。   “女子的身体构造与男子的不同,骨骼大小更是与年龄有很大的联系,只要仔细一看,就能看出来。”   顾炤说得容易,好像这是办案的人都应该具备的常识,然而事实上,就连经验最老道的仵作也不能凭借摸骨就判断出一具尸体的性别、年龄和死亡时间。   “这是顾家祖传的秘籍?”   赵寒灼追问,对这个很感兴趣,顾炤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扭头看向苏梨:“你为什么会觉得那些乞丐有问题?”   他的语气冰冷,虽然没有明显的恶意,却也让人感受不到善意。   楚怀安把苏梨往身后拉了拉,以绝对保护的姿态挡在苏梨面前:“她既然觉得有问题那就是有问题,至于问题在哪儿,你应该自己去查!”   楚怀安的语气不大好,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积攒了多少气恼,他很清楚,再过不了多久,他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不管发生什么,都把苏梨护在身后了。   他不知道苏梨会面临什么遭遇什么,没有人可以依赖的时候,她会不会哭。   顾炤定定的看了楚怀安一会儿,拨开人群去了别处,林政额头冒出冷汗,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楚怀安直接把苏梨拉走。   他不知道在生什么闷气,走得很急,苏梨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不由也有点生气:“楚怀安,你抓疼我了!”   苏梨吼了一声,楚怀安猛然停下,等苏梨一头撞在他怀里以后紧紧箍住她不放:“现在城里不安稳,我偷偷带你走,不会有人发现。”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这样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苏梨有点着急,想推开他,被他抱得更紧,然后听见他狂乱的心跳和无力的低喃:“阿梨,我怕……”   苏梨愣住。   打小就在京都横着走的小霸王,小时候连龙椅都敢爬上去做,天不怕地不怕的存在现在跟她说他怕。   心脏被狠狠撞了一下。   “我不会有事的。”苏梨保证,觉得说服力不够,又举例辅证:“我在边关经历了很多场战事,这次胡人大军压境我也没事,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照顾好自己等你来的。”   “我不在,有人欺负你怎么办?”   这些年我受过的欺负还少吗?   苏梨在心里回答,面上却分毫未显:“看情况,若是能反击,我一定十倍奉还,如果不能,那就等你来帮我报仇。”   她刻意表现出依赖,挑了他喜欢听的话说。   “你不怕我变心不来了吗?”   楚怀安哑着嗓子问,苏梨这下真的愣住了,她没想过楚怀安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静默片刻,苏梨放松身体靠在楚怀安胸膛,一字一句道:“你若是不来,我便再不踏入远昭一步,寻个蛮荒之地孤独终老,日日祈愿祝你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   苏梨说得轻松随意,却字字诛心,楚怀安偏头在她唇上咬了一口:“我就是缺胳膊少腿的爬,也要爬到你面前!”   “好。”   苏梨低头应下,任由楚怀安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走了没多远,逍遥侯府来人说楚刘氏回府了,让他赶紧回去,楚怀安原本是不想回的,小厮脸色难看的提醒了一句今天日子特殊,一定要回。   楚怀安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还是苏梨先反应过来:“今日是老侯爷的忌日,侯爷还是先回去吧。”   楚怀安脸色一僵,随即恢复如常,坚持把苏梨先护送回家。   苏梨站在门口目送楚怀安离开,片刻后,一个太监拿着拂尘走出来:“县主,陛下有请。”   苏梨对宫里来人没什么意外,乖顺的跟着他一起进宫。   进宫以后,苏梨被带到了潋辰殿。   近一年没来,这殿外的杂草都快有一人高了,殿里静悄悄的,好像里面的人已经死绝了。   苏梨在殿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去,里面也早已是一片荒芜,走得近了,隔着一扇门,苏梨听见殿里有哗哗的声响,像是沉重的铁链拖地发出的声音。   苏梨其实不大想再看见苏挽月,这个人的后半辈子已经毁了,当初她犯下的罪,如今也尝到了十倍百倍的恶果。   她是生是死,苏梨早就不在意了。   “谁在外面?”   里面的人突然喊了一声,那声音沙哑苍老,像是枯井里的老人发出来的嘶吼,苏梨有些意外,苏挽月似乎恢复了神智。   苏梨晃了下神没有回答,就这么一会儿,苏挽月已经猜出了她的身份,凄厉的大叫起来:“苏梨!我知道是你!你进来!你进来看看我!”   哗!   苏梨一把推开殿门,阳光倾洒进来,苏挽月下意识的抬手挡住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苏梨根本没有认出苏挽月。   她的四肢都被铁链捆着,整个人瘦脱了相,只剩下骨头,原本娇嫩饱满的皮肉皱巴巴的贴着身子,像风干后的老树根,狰狞可怖。   等适应了光线以后,苏挽月终于放下了手。   苏梨看见她脸上有无数道纵横交错的伤疤,像是她自己抠挖留下的,再不复当初美丽的容颜,唯有那双眼睛,盛着熊熊燃烧的恨意,亮得惊人。   “苏梨!”   苏挽月自喉咙里发出吼叫,苏梨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是我。”   “贱人!呸!”   苏挽月骂着吐了苏梨一口口水。   距离隔得远,苏梨一下子就避开了。   苏挽月眼睛被怒火烧得发红,像烙铁一样。   被她瞪得久了,苏梨心底涌上一丝悲悯,再一次意识到楚凌昭的可怖。   如果苏挽月浑浑噩噩至死,也许还能侥幸逃避那些已经发生的惨剧,可楚凌昭不让她疯,把她治好了,让她清醒着活着,每一天每一刻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活得比狗还不如。   以前她身为皇贵妃有多风光无限,现在就有多落魄可怜。   “高兴吗?”苏挽月瞪着苏梨问,露出一口森然的牙:“苏梨,看见我这个样子你高兴吗?”   “高兴。”   苏梨言不由衷的回答,这个时候除了说高兴,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听见这个答案,苏挽月咯咯的笑出声来。   那笑声诡异至极,似鬼魅,叫人后背发凉。   “听说,你替我生下来那个孽种求情了?”苏挽月声音飘忽的问,不需要苏梨回答,又娇笑起来:“那个孽种生来不详,他克死了他外祖母,克得我落到如今这个田地,你要养着他,以后他也会克你!你爱的和爱你的人,统统不得好死!”   说到后面,苏挽月又激动起来,尖叫着说出最怨毒的诅咒。   苏梨听着无动于衷,片刻后,一个宫婢从外面进来,双手奉上一碗黑糊糊的药汁给苏梨:“县主,陛下请你送娘娘上路。”   当初赵氏就是被苏梨亲手送上路的,现在轮到苏挽月,倒也算是有始有终。   苏梨伸手接过碗,苏挽月站在那里没动,直勾勾的盯着那碗药看。   看着看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刚嫁给楚凌昭的时日,他待她极好,但凡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她。   娘告诉她,帝王的宠爱都只是一时的,只有位分才是真的,于是她从太子侧妃一路高歌爬上了贵妃之位。   整整五年同床共枕、朝夕相伴,她待楚凌昭真的没有一分真心吗?   她分明早就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他了啊!   她只是贪心,贪恋着另一份隐秘的美好罢了。   那时她待字闺中时,最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那缺憾时不时的撩动她的心,最后在苏梨的助推下演变成了不可弥补的错。   “陛下!臣妾知道你在外面,你来见臣妾一面!臣妾有话要说!”   苏挽月撕心裂肺的大喊,瞪大眼睛望向殿门口,恨不得眼神能拐弯,越过重重宫墙看见当初那人的身影。   从她被丢进这里,楚凌昭便再也没见过她,如今他要她死,连最后一面也不肯给她。   当初他有多深情,如今就有多绝情。   “鸿熠,你出来!”   苏挽月不死心的喊,跪在地上不顾铁链的束缚想要爬到殿门口。   手腕和脚腕立刻被铁链磨出血来,十指也在光亮的地砖上抓出血痕,凄惨至极。   苏梨不想再看这样的画面,移开目光,却看见那宫婢低头安安静静站着,一错不错的看着苏挽月,眼底含着嘲讽。   宫里的人都是逢高踩低,苏挽月落到如今的地步,别说被人看不起,就算是背地里被这些宫人欺辱恐怕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这位宫婢的眼神却让苏梨格外的不舒服。   苏梨还要细看,那宫婢察觉到她的目光,垂眸掩下情绪,温声提醒:“请县主抓紧时间。”   苏梨抿唇,在苏挽月面前蹲下。   “娘娘要自己喝还是我灌你喝?”   苏梨淡漠的问,看见苏挽月今日的表现,竟有种喝下这碗药,能帮她解脱的庆幸。   “我不喝!我要见陛下,我……”   苏挽月还要垂死挣扎,一旁的宫婢突然上前捏住她的脸颊,叫她合不上嘴。   “陛下还在等着县主。”   宫婢催促,苏梨将药灌进苏挽月口中,她死死的瞪着苏梨,满眼愤恨,似要变成厉鬼将苏梨拆骨剥皮,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不知是谩骂还是诅咒。   碗里是剧毒,毒性发作得很快,苏挽月的眼珠突起,渐渐不动了,宫婢松开手,苏挽月趴在地上没了动静,苏梨放下碗,心底有些茫然。   她亲手杀了苏挽月,尸体就在她脚边,她无悲无喜的看着,冷漠至极。   然后她想起楚怀安,他曾那样真心的喜欢过的女子,被她抹杀,他连一句临终的告别都没有机会说。   他……会不会生气?   刚想到这里,头顶突然笼上一层阴影,偏头,楚凌昭穿着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站在殿门口,他长身如玉,挺拔的立着,不过而立之年,帝王的威仪已达巅峰,正是最鼎盛的年华,与躺在地上气绝身亡的苏挽月形成鲜明的对比。   良久,他终于开口:“死了?”   只有最简短的两个字,听不出喜怒。   为了以防万一,苏梨伸手探了探苏挽月的鼻息回答:“嗯。”   “苏贵妃产后元气大伤,重病缠身近一年,于今日病逝,其子楚慎先天不足,身体孱弱,即日起送出宫疗养,待病愈之后再送回宫中。”   他一字一句的说,这些话是他早就想好了的,说完,有宫人进来打开铁链,用草席将苏挽月裹了抬出潋辰殿。   至此,潋辰殿终于人去楼空,再不复当年。   楚凌昭在潋辰殿殿门口站了足有一刻钟的时间,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一刻钟里想了什么。   一刻钟后,他偏头对苏梨说:“走吧。”   苏梨提步跟上,看着他的背影莫名觉得他在风华正茂的年纪坐拥天下,却孑然一身,什么都没剩下。   踏出潋辰殿的大门,苏梨看见门口站了一个女子,她的穿着打扮不像宫婢,亦不像是宠妃,微微颔首站着,仪态极好,容貌更是绝美无双,然而脖子和手上的肌肤却已经衰老松弛,尤其是那一头青丝花白得不成样。   楚凌昭走到那女子身边,脸上多了一丝暖意,握住女子的手腕温声道:“阿裳,走吧。”   他唤她一声阿裳,声音温柔至极。   苏梨一怔,想起已故皇后名叫安若裳,闺名便是阿裳。   “……皇后娘娘?”   苏梨诧异的唤了一声,安若裳偏头看着她,温柔的弯眸:“阿梨果真聪慧。”   一语,算是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苏梨还处在震惊之中,她想问安若裳怎么会死而复生,想问她这些年去了什么地方,最终却只抓住最关键的问了一句:“娘娘用换脸术与人换了脸?”“”   安若裳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神有些黯然,那张绝美的脸却做不出任何的表情:“换脸并非我所愿,当初我昏迷醒来,脸便已经变成了这样。”   苏梨抿唇,没问何人将她迷晕,也没问这其中有多少曲折离奇的事,她既然能再回到楚凌昭身边,想必楚凌昭已经将她的底细查得清清楚楚。   看她现在这样,恐怕是受到换脸术的影响,大限将至。   “朕与阿梨谈点事,你先去休息吧。”   楚凌昭让安若裳离开,带着苏梨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是朝臣议事的重地,苏梨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进这里了。   她是女子,并非臣子,却总是掺和在这样的事里,实在是不大像话。   “谨之都与你说了?”   楚凌昭开门见山,苏梨点头,表情平静,和第一次面圣时一样,有泰山崩于前都不变色的本事。   “此行你有什么要求?”   楚怀安问,已经做好苏梨问他要人要钱的准备,他也知道,她现在的身体不比以前,若发生什么事,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苏梨的回答是:没有。   她对他没有要求,不要暗卫暗中保护,也不要别的。   “你想好了,什么都不要?”   楚凌昭再度确认,若说他心里对苏梨没有愧疚那是不可能的,但为君者,很多时候比普通人都身不由己。   他身上担着的,是远昭无数黎民的生死,不是一个两个人的爱恨,如果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他必然是以利益为重的。   所以,为了远昭未来三年的祥宁,他可以牺牲和楚怀安多年的手足情谊,也可以牺牲苏梨。   先帝临终时说,人活一世,求的不过是坦荡磊落,无愧于心,但哪怕古今圣贤为君,也永远做不到无愧。   那时他不明白这句话,总觉得先帝是错的,时至今日,他才明白,先帝口中的无愧有多难。   先帝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忽鞑既然只跟陛下要了我一人,那便只有我能跟他踏进胡地,陛下何必再为了我损兵折将?”   苏梨看得通透,如今忽鞑在远昭,胡人又战败了,自是处处受限只能听楚凌昭的,一旦回到胡地,那便是他的天下,楚凌昭就算给她几百暗卫,那也没什么用。   楚凌昭抿唇没说话,苏梨想了想又道:“陛下会应允忽鞑的要求,还特意让侯爷转达这个消息给我,说明忽鞑并不想要我的性命,臣女想问陛下忽鞑此举意欲何为。”   “他要你为忽可多守寡三年。”   “……”   苏梨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她和忽可多有什么关系,凭什么要为忽可多守寡?忽鞑是脑子突然抽风了吗?   苏梨一脸无语,楚凌昭并不意外她的反应,毕竟当时他听见忽鞑说出的这个理由,脑子里盘旋的疑问比苏梨还要多。   “忽鞑跟朕保证,不会伤你性命,朕会派暗卫潜入胡地确定你的安全。”楚凌昭说完顿了一下,眸色加深:“若胡人有什么异动,阿梨也可及时传达讯息出来。”   “忽鞑不是傻子,陛下在想什么,他并非全然无所察,他怎会让我知晓那些机密之事?”   苏梨反问,不管忽鞑为什么要让她给忽可多守寡,苏梨去了胡地的日子想来都不会太好过,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去探听情报,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朕知道此行艰难,也未曾想过强行要求阿梨去探查消息,不论忽鞑意欲何为,远昭与胡人这一仗都在所难免,阿梨此去,是自我的牺牲,也是对谨之的鞭挞锤炼,朕对阿梨实则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苏梨已经隐隐猜到楚凌昭想要说什么,却还是不自觉问出声。   “朕希望你不管遇到什么,都努力的活下去,等谨之率兵踏平胡地,娶你回京!”   远昭和胡人这一仗不可避免,经此一役,陆啸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光靠陆戟一个人与胡人对抗实在有些辛苦,从兵马大权来看,也未免独大。   楚凌昭需要强兵,还要不动声色的牵制陆戟的兵力,楚怀安的崛起就变得至关重要。   苏梨既是楚凌昭送给忽鞑的一颗钉子,也是他从楚怀安身上卸下的一根肋骨。   不先痛入骨髓,怎能磨出一身铮铮铁骨? 第146章 此生只要你   去胡地的事没有什么好再说的,苏梨跟楚凌昭提了一下京中最近发生的两起命案,又将之前漓州发生的事联系起来。   “那个长老精于换脸术,虽然表面上一直在漓州,但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私下去过哪里做过什么并没有人知道,也许他就是当初给皇后娘娘换脸之人,即便不是,他与那人应该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苏梨说完停顿了一下才道:“方才臣女见皇后娘娘的状态好像不大好,若是有机会,陛下可以抓住那位长老审问一番,看有没有什么解决之策。”   按理,楚凌昭让苏梨跟着忽鞑去胡地,这事做得很不厚道,苏梨恨他怨他都是应该的,然而她却真心诚意的在替他考虑。   楚凌昭心绪有些复杂,眼神晦暗的看着苏梨:“阿梨不恨朕?”   他这话一半是诧异,一般是狐疑,疑惑苏梨把长老的事提醒给他的意图。   莫名的,苏梨觉得楚凌昭和顾炤有点像,在失去一切承担太多之后,他们已经没有办法轻易地去相信一个人了。   思及此,苏梨掀眸迎上楚凌昭的目光,诚恳道:“皇后娘娘心怀仁善,在苏贵妃临死之际劝陛下去见她最后一面,方才所言,就算是臣女替苏贵妃还娘娘一个情吧。”   苏梨很清楚,以楚凌昭的心性,他既然已经决定要处决苏挽月,对她便是半点情分都没了,他不会去见她最后一面。   但最后他来了,除了安若裳的功劳,苏梨想不到其他人。   楚凌昭了然,随即又有些好奇:“阿梨如今不恨她了?”   “人已经死了,再恨着只是给自己徒增烦扰罢了,还不如放下活得洒脱。”苏梨淡淡的说。   她本性良善,并不是那嗜血狂戾之人,取人性命并不会叫她体会到快乐。   出走多年,经历血雨腥风无数,纵然伤痕累累,她却一如年少纯良不曾改变初心,陡然叫楚凌昭生出两分羡慕。   “对了,陛下曾说会留那孩子一命,如今这话还作数吗?”   苏梨说的是楚慎,楚凌昭刚刚说让人把楚慎送出宫疗养,养好身子再接回宫中,可到底能不能养好,全在他一念之间。   “朕既允诺了你留他一命,自然不会食言。”   “谢陛下!”   苏梨谢了恩从御书房出来,宫人恭恭敬敬的弯着腰候在旁边,苏梨偏头看了那宫人一眼,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漏掉了什么,一时却想不起来。   正皱眉思索着,一个青色身影携着怒气疾步走来,惹得御书房周围的侍卫全部身体紧绷紧张的看着他。   苏梨站在原地没动,等着他走近,然后紧紧抓住自己的手。   “没事吧?”   “没事。”   苏梨回答,感觉到他掌心燥热浸出了汗,呼吸也有些急,明显是得了消息以后硬闯进来的。   门口的宫人见状偷偷溜进去禀报,片刻后出来,恭敬道:“侯爷,陛下请您进去,有什么话当面说。”   “不必,我和他无话可说!”   楚怀安冷淡的拒绝,一手捞住苏梨的腰,几乎半抱着苏梨往外走去。   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苏梨放松身体靠着他。   一路出了宫,楚怀安拉着苏梨上了马车,脸还绷得死死的,像硬邦邦的木雕。   “祭奠这么快就结束了?你没有陪你娘多说会儿话吗?”   苏梨柔声问,没有提刚刚在皇宫和楚凌昭之间的对话。   “没有!”   楚怀安生硬的回答,得知她突然被召进皇宫,他哪里还沉得住气坐得住?   这人果然还是这么任性。   “时辰还早,我能去给老侯爷上柱香吗?”   苏梨主动提出要求,楚怀安微微瞪大眼睛看着她,见她一脸认真,眼巴巴的等着自己回答,胸口的郁气顿时消了大半。   这女人果然把他吃得死死的!哪怕他怒火万丈,都能想办法给他扑灭了。   楚怀安抿着唇,鼻尖溢出一声‘嗯’算是同意,苏梨知道他还没有完全平息情绪,故意嗔怪:“人家还未出阁,没名没份的都主动提出要去给你爹上香了,你脸色还这么差做什么呀?”   她许久没撒过娇了,一不留神用力过猛,声音细细软软有点像小孩子,苏梨被自己嗲得老脸发烫,不自在的清清嗓子。   楚怀安的脸色缓和下来,垂眸:“不是跟你生气。”   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跟你生气?   他的心思全写在了脸上,苏梨哪里有看不明白的:“放心吧,忽鞑只是要我去给忽可多守墓,答应陛下不会要我性命的。”   苏梨偷换概念,换了个说法,然而楚怀安还是瞬间暴怒:“忽可多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让你给他守墓?”   他怒发冲冠,全都是为了她。   苏梨配合着皱眉,一脸苦恼道:“这个问题我也仔细想过,应该是那个老东西看出我是侯爷的人,记恨侯爷杀了忽可多,却又拿侯爷无可奈何,便只能拿我下手了,侯爷最心爱的人去给他儿子守墓,让侯爷爱而不得,应该就是他对侯爷最大的报复了,侯爷若是不爱我就好了。”   苏梨一边捧着脸说,一边偷看楚怀安的脸色,见他神色松动,已是半信半疑,继续道:“不如侯爷现在进宫去跟陛下求旨娶别人吧,再让陛下将我发落到尼姑庵去,这样兴许我就能躲过此劫了。”   苏梨越说语气越轻快,觉得自己说的十分可行,楚怀安的脸色越来越差,扣住苏梨的后颈倾身覆上,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唇。   苏梨愣了一下,随即放松,任由他攻占,而后小小的回应他。   一吻作罢,两人的气息都不稳,楚怀安的眸色深沉,染了欲念,苏梨想起在漓州自己曾醉酒惹他生气,陡然福至灵犀,猜到那晚发生了什么,舔舔红润的唇,揽住他的脖子:“侯爷,在漓州有一晚我喝醉了,是不是对着你叫了将军的名字?”   气氛正暧昧着,苏梨颇有点煞风景,楚怀安又在她唇上肆虐了一番,末了哑着声闷闷地说:“我不介意!”   这语气哪里是不介意,分明是介意得要死好吗,还装什么大度?   “那日我喝醉了,说的话作不得数。”苏梨认真的说,楚怀安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下一刻却被苏梨勾着脖子贴上唇角:“今日我与侯爷都清醒着,侯爷要不要与我共赴云雨?”   苏梨贴着他的脸问,唇瓣擦过脸颊,带来微痒,然后是火星炸裂开来的燥热,楚怀安浑身紧绷,抱进苏梨,苏梨偏头凑到他耳边呼了一口热气。   妖精!   楚怀安在心里骂了一句,脑子里噼里啪啦一阵烟花绽放,什么气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想压着她好好地这样那样一番,然而下一刻却听见车夫拉了马缰绳将车停下的声音。   苏梨眉眼弯弯,带着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哎呀,侯府到了呀。”   “故意撩我?”   楚怀安沉沉的问,压着苏梨没动,身体紧贴,苏梨明显感觉到他的变化,陡然想起他之前任意妄为的行事风格,忙开口解释:“我是想让侯爷开心一点,别总把事情往坏处想,你……”   “晚了!”   楚怀安说了一句,腾出一只手迅速拉开她的衣领,在她脖子上点火。   “……”   苏梨欲哭无泪,抬手推了推楚怀安,生怕他真的在这里对她做点什么。   好在楚怀安也只是吓吓她,过了一会儿便帮她把衣领拉好,带着她下车。   脖子湿漉漉的很是难受,苏梨摸了摸,想用手挡住,被楚怀安冷眼一扫,便乖乖放开,任由他牵着自己走进去。   过去大半年楚怀安和楚刘氏都没住在府上,逍遥侯府看起来冷清了许多,下人看见楚怀安拉着苏梨进屋,纷纷激动的行礼问好。   一路走到祖宗祠堂,还没跨进去,便听见楚刘氏哒哒的在敲木鱼的声音。   大半年没见,楚刘氏瘦了许多,原本一头浓黑的乌发也染了霜白,单看背影就知道苍老了不少。   “回来了?”   楚刘氏问着回过头来,看见苏梨眼底闪过诧异,目光在苏梨身上顿了顿,然后落在她和楚怀安交握的手上。   苏梨下意识的有些想瑟缩,楚怀安好似早有预料,紧紧抓着不放,苏梨犹豫了一下,用力回握。   她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便没有再退缩的理由。   “我带阿梨来给爹上一炷香。”   楚怀安说,语气颇为强硬,只是通知,并没有要跟楚刘氏商量的意思。   楚刘氏没有生气,反倒松了口气和蔼的笑笑:“应该的,你爹在天有灵……会高兴的!”   楚刘氏早就不介意苏梨的名声和身份了,经历这么多事,她很清楚,苏梨并非寻常女子,楚怀安这辈子若是能与苏梨修成正果,已经是难得的造化。   因为之前的种种,楚怀安现在和楚刘氏有些生分,楚刘氏颇为局促的站起来:“我让人准备晚膳去,你们先聊。”说完便匆匆的走了。   苏梨看着她的背影不自觉感叹了一句:“夫人有白头发了。”   楚怀安已取了两炷香帮忙点燃,闻言手上动作一滞,片刻后才低声回答:“人老了都会有白头发的。”   “她是为你操心操的。”   苏梨揭穿事实,楚怀安抿唇一言不发,把其中一炷香递给苏梨。   袅袅的青烟模糊了他的轮廓,苏梨接过香在蒲团上跪下,随意道:“过去的事我已经放下了,你也不要再与她置气了。”   楚刘氏到底是他的母亲,当年所做的一切,站在她的角度也都是为楚怀安好,苏梨不希望楚怀安像楚凌昭那样,变成孤家寡人。   楚怀安还是没有说话,在苏梨旁边跪下,两人拿着香恭恭敬敬的磕头。   老侯爷,若您在天有灵,请护他一世安好!   爹,若您在天有灵,请护她平安无忧!   苏梨和楚怀安同时在心里说。   三个头磕完,楚怀安接过苏梨手里的香插在香炉里,又默默在心里加了一句:爹,磕了头上了香,她便是我的妻子了,你要护着她。   说完心里话,楚怀安伸手把牌位拿了起来,苏梨吓了一跳,却见他从牌位下面拿出一块血红色的月牙状玉佩出来。   玉佩只有小指大小,用一根红线串着,血色极纯正,像熟透了的石榴果粒一样,即便没有在日光下,也折射出细碎的光亮。   拿近一点看,那玉佩里还有一茬血红色的花,花的颜色比玉色要深一点,花蕊完全绽开,漂亮得不像话。   “这是我爹留下来的传家宝。”   楚怀安说,苏梨已经猜出了这玉佩的重要性,没有太大的意外:“要送给我吗?”   “嗯。”   楚怀安说完,将微微倾身,亲手将玉佩给苏梨戴上。   不知道是不是苏梨的错觉,隔着衣服,她似乎感觉到玉佩在胸口微微发热。   不过很快她便没有精力注意其他了,楚怀安戴好玉佩以后,没有急着撤离,离她很近,浑身的气息将她笼罩包裹圈禁。   “我用血祭过玉,你收下了,便生生世世,都只能是我的人。”   他不只要她的余生,还要她的生生世世!   霸道又强势。   苏梨没有立刻回答,压下心底的情绪低哑开口:“今天陛下召我进宫,赐了我一碗毒药,我亲手送了贵妃娘娘上路。”   苏梨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要告诉楚怀安这件事,也许是她的心眼也不够大,总觉得他心里还有苏挽月的位置。   那位置藏得很深,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   楚怀安没有说话,苏梨想看看他的表情,后撤了一步,还没来得及退开,腰上就是一紧,楚怀安将她带入怀中,眸底卷起风暴:“今生我只要你,生生世世,都只要你!”   他说得有点急,语气却十分坚定。   苏梨心里像塞了个暖炉一样暖洋洋的,眉眼弯弯,主动亲了他一下:“我知道啦。”   她的眼睛弯成月牙,水光潋滟,比那血玉还要好看许多。   看得楚怀安一颗心动了又动,喉结不停地上下翻滚。   他真的很想要她。   但……不是现在。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明媒正娶,洞房花烛。   陆戟守着一捧骨灰,花了多年时间给顾漓的东西,他会一样不少的都给她!   抱着苏梨平复了一会儿情绪,楚怀安拉着苏梨去饭厅,楚刘氏正坐在那里和老嬷嬷说话,见楚怀安和苏梨一起走进来,忙掐断话题站起来:“饭马上就好,阿梨你先稍坐一会儿。”   她的语气近乎讨好,苏梨听着有些淡淡的心酸,却见那老嬷嬷一直看着自己,目光在脖子上下梭巡。   血玉已经被苏梨塞进衣领贴身戴着,难道被发现了?   苏梨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楚刘氏横了楚怀安一眼:“谨之与阿梨尚未成亲,举止不可太孟浪无礼!”   “……”   苏梨猛然想起楚怀安在马车里对着她的脖子一番吸吮,难道是那个时候脖子上留下了印记?   苏梨回头看着楚怀安,楚怀安却根本没有看她,只冷眼瞪着那老嬷嬷,直瞪得那老嬷嬷抬不起头来才沉声道:“我在自己的人身上做点标记关你们什么事?”   “……”   真的有印记,你丫是狗吗?   苏梨暗暗在楚怀安腿上拧了一把,楚怀安绷着脸面不改色。   楚刘氏把两人的小动作看得分明却并未点破,只温声对苏梨道:“这臭小子向来混不吝,阿梨莫要与他计较。”   “夫人言重了。”苏梨客套的回应。   说着话,佣人把饭菜都呈上来,楚刘氏给苏梨夹了几筷子菜,见气氛难得没有恨僵,试探着提起了婚事。   说起婚事,她一半是为了苏梨的名声着想,一半是想赶紧让苏梨和楚怀安定下来,免得中间再出什么乱子。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乱子已经抢先一步出了。   楚怀安面色微沉:“婚事我自有主张,不用你操心。”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刘氏忍不住拔高声音,她又不是要阻止这门亲事,好歹她也是楚怀安的亲娘,怎么连婚礼的筹备都不能插手了?   “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苏家虽然没了,阿梨也还有陆国公这个义父和镇边将军这个义兄,没有三媒六聘你以为随随便便就能把她求娶回门了?”   楚刘氏说的实话,字字句句像是苏梨的娘家人挑剔着觉得楚怀安配不上苏梨一样。   楚怀安心里装着事,被她说得脸色难看起来,要丢筷子走人,被苏梨拉住。   “夫人说得有理,义兄前些时日才向陛下求了旨要为亡妻补一场冥婚,婚后府上要因为孝期不得婚嫁,我虽与侯爷情投意合,这规矩还是要守着的。”   苏梨声音柔柔,选了个最合理又不伤大雅的借口,楚刘氏被她这一提醒才回过神来,收敛了怒气:“理是这个理,但阿梨今年已经……”   她想说苏梨今年已经二十一了,这个年纪在京中大得说亲都只能说给别人做继室了,只怕会落人话柄。   “旁人的闲言碎语终是不能阻绝的,只要我与侯爷情投意合,情比金坚,便是再等上个十年八年也没关系。”   苏梨反过来宽慰楚刘氏,楚刘氏还想再说什么,见楚怀安的脸色已经差得要掀桌,只得咽下,变了话锋:“你与谨之一路坎坷,能走到今日着实不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你们以后能好好过日子。”   “嗯,我们会的。”   苏梨应下,再看楚怀安还是那张冷脸,根本没有要理会楚刘氏的意思。   楚刘氏叹了口气,知道儿大不由娘,也就随他去了。   五日后,苏贵妃病逝之事昭告天下,虽按贵妃礼制下葬,楚凌昭却只出面看着人将她抬出皇宫,再没有更多的反应。   天下人这才知道,尚书府满门被贬,尚书府两位公子虽然被召回官复原职,这位贵妃娘娘的宠爱却并未得以延续。   没了帝王的恩宠,她那葬礼都莫名显得寒酸落魄起来。   众人不由唏嘘,然而这唏嘘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很快便被人遗忘,反而是几日后即将到来的清明节被众人重视起来。   清明节前夕,阳光难得明媚,叫人浑身懒洋洋的犯困,苏梨在府上备了茶点,如约发了拜帖请顾远风和赵寒灼来府上小坐聊天,拜帖角落,最终用了楚怀安的私印。   像是某种隐秘的暗示,告诉她在意的人,她和楚怀安在一起了。   拜帖苏梨只发了两份,但来的人却远远不止两个。   楚凌熙不知从哪儿听说了这件事,跟着顾远风和赵寒灼一起上门,岳烟带着陆湛来了,没多久,顾炤和陆戟便借着找陆湛的由头跟来。   苏梨原本只在后花园辟出一小块地方准备好好为顾远风煮一壶茶,与他悠闲的说说话,来的人太多,她只能让人加了桌椅改成小型宴会,又命人奉上点心,准备午膳。   吩咐完,阳光已经大盛,好在苏梨事先叫人用凉席搭了棚子,正好挡住大部分日光,唯有细小的光束透过缝隙如点点星辰坠落,静谧美好。   “你们怎么来了?”   楚怀安开口打破静谧,一脸不爽,让他不爽的人自然是顾炤和陆戟。   顾炤面无表情,根本没理他,扭头看向苏梨:“那些乞丐都是从边关流窜入京的,有几个人精神状况不大对劲,其他没什么问题。”   他被揭穿以后,向来冷漠孤傲,不与人多言,今天还专程来跟苏梨说后续,倒让人有些意外。   “这些是你们该查的事,拿来烦别人做什么?”   楚怀安不满的嘀咕,对任何有可能麻烦到苏梨的事都十分抗拒。   顾炤没有回怼,说完那句话就兀自坐到一边神游。   苏梨瞪了楚怀安一眼,让他不要太过分,收敛一些,然后按照原计划让下人拿了炭火来煮茶。   这是她的拿手绝学,当初为了讨好顾远风这个有些冷淡的先生刻意学的,水是她这几日专门收集的雨露。   苏梨熟练的生了火,开始清洗茶具,动作行云流水,被她做出来有种说不出的优美。   楚怀安一开始还不大开心,这会儿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苏梨身上,再也看不见其他。   经历了太多磨难,他差点忘记她曾是冠绝京都的第一才女。   茶水渐渐煮沸,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苏梨将茶叶放进去,浅淡的茶香立刻溢了出来,众人不由得闭上眼睛用嗅觉品味茶香。   却偏偏有那不解风情的人冷冰冰开口:“如果不出意外,那具女尸是出宫探亲的宫女,漓州那个长老恐怕已经混进宫里去了。”   众人:“……”   顾炤你丫可以闭嘴吗? 第147章 我帮你杀她   干扁的茶叶在咕噜噜的沸水中慢慢伸展开来,绿色的嫩芽在水中上下浮沉,鲜活动人,茶香已然四溢,与午后的暖阳交相呼应,叫人生出惫懒来。   苏梨将第一遍茶倒掉,重新添水煮开,然后分成小杯让下人端给众人。   这茶具极精巧,凉时为纯净的墨色,倒入热茶以后,渐渐变色,杯盏上很快晕染出一幅山水画,与杯中腾出的袅袅热气交相呼应,让人忘却烦扰,仿佛置身这画中的山水田园。   楚凌熙尚未见过这样的茶具,觉得十分新奇,对苏梨煮出来这一壶好茶十分喜欢,闻了又闻,浅尝一口之后,只觉茶香从舌尖一直浸透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阿梨的茶艺真乃当世一绝!”   楚凌熙由衷称赞,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苏梨又让下人给他添了一杯。   “王爷喜欢就好。”   其实在场的除了他和顾远风,其他人并没有品茶的雅兴,不过此情此景,氛围正好,并没有人因为顾炤之前说那句话而破坏这份宁静。   陆湛正是坐不住的年纪,这会儿却也乖乖巧巧坐在岳烟身边小口小口喝着茶,喝完脆生生赞叹一句:“好喝!”   他的声音清脆,带着孩童的软糯,不知是不是近日有些疏离的缘故,苏梨总觉得他看起来好像比以前更成熟了。   顾炤和陆戟都太刚硬强势,在某些方面尤为执拗,苏梨不知道由他们两个抚养陆湛长大对陆湛来说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苏梨想得出神,顾远风已放下茶杯,从袖袋中拿出一本装帧精美的书,书封四周是墨蓝色,中间有大片空白,上面画着一枝寒梅,梅花红艳,只有一朵欲开未开,其他的都是亮红的花骨朵。   执笔之人画工极好,乍一看,似有雪花飘落,寒香袭人。   “这是……?”   苏梨诧异的问,已伸手拿过那本书翻看。   顾远风添了杯茶,唇角一勾露出欣慰的笑:“是我送给阿梨和侯爷的礼物。”   他把楚怀安也捎带着一起,分明是知道苏梨传达的意思,送他们的新婚礼物。   “这书早就成了绝版孤本,千金难求,先生可是又亲自手抄了一份?”   他右手受过伤,后来虽然改用左手写字,到底不如右手习惯,他向来又是容不得半点瑕疵的,也不知这一本书他耗费了多少精力才抄完。   苏梨单单想着这些就十分心疼,顾远风倒并不是很在意:“阿梨如今什么都不缺,我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个了。”   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这个??   昔日他自信笃定,一幅字画价值上千两,如今又贵为太傅,出自他手的东西,已是旁人争着抢着都得不到的,到了苏梨这里倒像是不值价了一样。   “先生之恩,没齿难忘,方才所言,阿梨是万万承受不起的!”   苏梨激动的说,顾远风对她而言是不一样的,她尊他敬他,这一生都会铭记他的教诲,用从他身上学到的准则行于世间,力争坦荡磊落。   顾远风知道她素来尊师重道,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眼底闪过一瞬黯然,随即恢复如常:“只是送你本书而已,不必如此激动。”   “……谢先生!”   苏梨没再推辞,刚回京时她刻意疏远过顾远风,如今却是不能再过于客套伤他的心。   顾远风送完礼,赵寒灼也从袖袋里摸出一个东西,那东西用白布包着,打开一看竟是一个可爱的猪头形状的长命锁。   当时的气氛一度很尴尬,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银锁上,苏梨想着这人之前鲜少与人交朋友,兴许是不懂人情世故,好心提醒:“赵大人,你知道长命锁一般都是送给小孩子的吗?”   “嗯,知道。”   “那你这是……”   “以后总会用得上的。”   “……”   你说得好有道理,竟然无法反驳。   苏梨一脸无语,楚怀安越过苏梨接过那把长命锁,心情好了一些,不由得问:“万一是龙凤胎怎么办?”   问完,他发现拿在手上的锁有些不大对劲,摸索了片刻在锁头一按,咔的一声,长命锁分开变成两半,中间是空的,装着一粒豌豆大小的透明琥珀,琥珀里是一颗形状漂亮的红豆。   苏梨:“……”   断案的心思都这么缜密吗?这下别说龙凤胎,就是三胞胎也够分了!   这几天一直憋着一股气的楚怀安,这会儿看见这把独具匠心的锁,竟也挑不出刺来,愣了一会儿,将锁复原,冲赵寒灼勾唇一笑:“多谢!”   他还是欢喜的,等他和苏梨在一起后,会有属于他们的孩子。   他们会儿孙绕膝,白头到老。   这样很好。   楚怀安摩挲着那锁,面色冷峭,眸底却已如冰雪消融,融进了明媚温暖的春光。   顾远风和赵寒灼都送了礼,楚凌熙自然也是有备而来,他从怀里拿出一枚三寸长、一指粗的细长墨色玉柱,玉柱上刻着一条活龙活现的四爪龙,一看就是亲王信物。   “此物是我的随身信物,若是什么时候谨之惹恼了阿梨,你尽可拿着此物到我的封地,所有客栈酒楼可免费吃住,当然也可凭此物自由出入我的淮阳王府。”   楚凌熙温和的说,这礼贵重得让苏梨有点咋舌,刚要推拒又听见楚凌熙感叹道:“有了此物,不管日后发生什么,阿梨你都不是无处可去……”   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是无处可去。   这话很容易就让人想到六年前她突然的杳无音信。   若那时她有此物,定然不会剑走偏锋去边关,不会认识陆戟,更不会吃这么多苦。   楚怀安刚有了点暖意的眸子因为这一句话再次冻结,不过他还是替苏梨接了那玉柱。   玉柱入手,明明温凉却灼得楚怀安心头一痛,沉声道:“有我在,她不会无处可去。”   当年的事已无法挽回,以后他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岳烟只知道今日苏梨请了顾远风他们喝茶,并不知道还有什么深意,这会儿见他们都送了礼,自然是看明白了,和之前在首饰铺被苏梨看见更加惊愕:“阿梨,你与侯爷……”   “嗯,如姐姐所见。”苏梨大大方方抓住楚怀安的手向他们展示:“我们私定终身了。”   女子的手纤细绵软,还有些温凉,与男子的截然不同。   十指相扣,楚怀安浑身窜过酥麻的电流,一直紧绷着的脸不受控制的崩裂染上笑意。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要像村头的二傻子,楚怀安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解释:“不是私定终身,已经见过父母了。”   说完把苏梨抓得更紧,他心里想着要给苏梨最风光最盛大的婚礼,这会儿苏梨当着这几个人的面承认和他的关系,却又让他觉得无比的兴奋满足。   她会是他的妻,不用人尽皆知,有这么几个人知道便足矣。   明知道苏梨不会冲动行事,明知道陆戟已断了和苏梨的所有可能,岳烟还是下意识的扭头看了陆戟一眼。   陆戟坐在旁边,被岁月磨得冷厉的脸柔和下来,对苏梨和楚怀安的正式宣布没有太大的意外,温声道:“如今我也算阿梨的兄长,侯爷虽然与阿梨情投意合,婚嫁之礼还是不能少吧。”   自然不能少,但也轮不到你来商量!   既然已经被扶正,楚怀安立刻拿出正室的态度:“婚事我会跟阿梨商量,到时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会少!”   陆戟还想说些什么,苏梨柔柔开口:“兄长与顾小姐的婚事结束怎么也要守一段时间的孝,我与谨之再等等也无妨。”   她用了之前搪塞楚刘氏一样的借口,若是放在以往,陆戟应该还能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苏梨提到顾漓,他一时就想不到其他了。   眼看气氛有些凝滞,岳烟连忙开口岔开话题:“今天来得匆忙,没有备什么礼物,等阿梨与侯爷大婚的时候我再送你们吧。”   “好。”   苏梨应下,接下来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一群人坐着喝了茶,又用了午膳,这才慢吞吞的离开。   楚凌熙和顾远风走在最后,苏梨和楚怀安一起把他们送到大门口。   “你们两人能走到一起,也算是天意,以后互相扶持好好过日子吧。”楚凌熙老成的说,他心中的缺憾已无法弥补,如今能看见楚怀安和苏梨终成眷属,心里自是替他们高兴。   他和顾远风虽然差了好几岁,如今站在一起,倒更像是苏梨的娘家长辈。   到了这时,楚怀安也没再绷着脸,到底知道顾远风在苏梨的心中地位不同,难得老实低头,一副乖乖听训斥的表情站着。   不过顾远风没再多说什么,只道:“婚姻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要阿梨高兴,不管以后发生何事,作何抉择,我都是支持的。”   这话没有要求楚怀安一定要对苏梨很好,却无形的给苏梨撑腰,日后她若是觉得受了委屈,要和离、休夫什么的,他都是一定会支持的!   楚怀安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苏梨郑重其事的朝顾远风行了一礼:“先生放心,阿梨会幸福的。”   她说得笃定,叫人心生宽慰,全然看不出她肩上担着什么。   顾远风果然被骗了过去,欣慰的点点头,又道:“顾炤说漓州那位长老可能潜入宫了,现在还没抓到,还不知会出什么事,阿梨日后进宫还是多提防些才好。”   顾远风这一提醒,倒叫苏梨想起那日她送走苏挽月时,在旁边伺候那个宫婢。   那宫婢有些凶悍,浑身的气质也叫苏梨觉得有些奇怪,当时被其他事情打岔,她便忘记跟楚凌昭说了,不管对与不对,一会儿还是要让人捎个信给顾炤才行。   “我知道了,先生和王爷也要注意。”   “好!”   顾远风和楚凌熙并肩离开,直到他们转过巷口消失不见,苏梨还站在大门口看了很久。   这一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他们了。   “在想什么?”   楚怀安轻声问,苏梨摇头,转身往回走:“明日就是清明节了,我想去陇西县祭奠二姐。”   “我陪你去。”   “好。”   下人早早的准备好了祭祀要用的东西,苏梨和楚怀安去找张五,他早已经将木雕雕好,用一方白布盖着。   木雕几乎和苏梨一样高,用的是上好的沉香木,没有刻意熏染,自有一股清淡的木香,取下白布,栩栩如生的木雕让苏梨的心跳漏了一拍。   张五谦虚了,他的木雕技艺非常好,连发丝和衣服褶皱的细节都做得非常到位。   苏梨的眼眶瞬间发热,不自觉抬手抚上那木雕的脸庞,触手冰凉,提醒她这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木雕。   但苏梨舍不得放手,她一寸寸看着那木雕的轮廓,忽的看见木雕左眼眼角有一抹暗红的血色,那痕迹应该经过清洗,很淡,若不是苏梨看得这样细致,根本看不出来。   “这里之前有血?”   苏梨问,张五一脸诧异,没想到苏梨竟然看得这么细致,随即有些局促的回答:“是……是我刻到这里的时候不小心伤了手。”   所有的地方都很完美,唯有这一点瑕疵,总是叫人没办法不介怀。   苏梨想起之前那个梦,再看这木雕的眼睛,心里不知怎么计较起来:“做木雕的讲究平心静气,不可浮躁急进,怎么会突然失手呢?可是那时有人干扰了你?”   因为瑕疵被发现,张五本就羞窘难安,被苏梨这么一问,更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赧然了一会儿,他只得涨红着脸坦白:“这几日那画像已刻在我心中,夜里甚至有梦见画上的女子,不过梦里都是隔得很远见过一次,刻眼睛的头天夜里,我……我做了个噩梦。”   “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有人剜了她的眼睛。”   有人剜了她的眼睛?   这话于苏梨而言着实诛心。   苏梨梦见苏唤月眼睛被挖,还可以解释是漓州之事影响,她想多了,张五一个失忆的人梦见,却毫无缘由。   只怕那并不是梦,而是他缺失的那段记忆中的一部分!他确实曾目睹有人剜了苏唤月的眼!   他究竟是什么人?   第二日清明节,连晴了半个月的春光躲了起来,天上下起绵绵的细雨,苏梨没去陇西县上香,只跪在祠堂给苏唤月烧纸,苏良和苏珏早在苏挽月下葬之前就搬了出去,偌大的祠堂空荡荡的,只供着苏唤月一个人的牌位。   岳烟昨天又被楚怀安接出宫,在府上住下专门给张五治病,好让他早点恢复记忆。   二姐,我一定会找到剜你眼的凶手的,此仇不报,我没脸去你的坟头给你磕头上香。   苏挽月已经死了,她当初害你错嫁给张岭,如今也算吃尽苦头,黄泉路上若是遇见,你莫要怕她,便是下地狱,也该我陪着她。   绿袖对你忠心耿耿,如今在张家,跟了温陵也算有安身之处,我之前就跟温陵说了,若遇到合适的好人家,便为绿袖许一门好亲事,她若出嫁,我会替你为她备一份丰厚的嫁妆的。   我过不久就要去胡地了,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若是不幸死了,也许还能追上你,一起投生做姐妹。   没人来打扰,苏梨一个人想了许多,烧了足足一火盆的纸钱灰。   八日后,张五恢复记忆,讲了一个很离奇的故事。   他原姓苏,名恒修,是漓州世家苏家大少爷,去年带着家仆去浔州行商,意外被人掳劫,他不认得那群人是谁,只记得为首那个断了一臂,叫安珏,还挖了一具女尸带在身边。   他们在浔州等了一日,等来一个中年妇人,安珏唤那妇人一声‘青姨’,青姨戴着斗笠,苏恒修没见过她的真实面目,但第一次见面,他听见青姨对着自己冷哼了一声。   那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敌意,他不知道那敌意从何而来。   青姨是为了安珏来的,似乎早就料到安珏会走到这一步,要替安珏改头换面,好让他能掩人耳目离开,那些人想要的就是苏恒修那张脸。   然而安珏却没有同意,他和青姨吵了一架,言语之间对换脸之事十分不认可,似乎换脸以后身体机能会不断下降,需要时不时以旁人的器官替代才能延续生命。   安珏不想要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下去。   吵过一架之后,青姨没有坚持,然后安珏告诉青姨他手上有一具尸体,让青姨去看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器官。   那时苏恒修是清醒的,他看见青姨围着那女尸转了两圈,因那女尸已死了几日而觉得颇为可惜,但最后她并未空手而归,她剜了那具女尸的眼睛。   苏恒修看见她的手法十分娴熟,手起刀落,好像手下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动物。   在青姨剜走那双眼睛以后,安珏让人把女尸碎尸,只留了一臂,其他的全都丢出去喂了狗。   青姨将那双眼睛小心装起来,然后问安珏要了苏恒修。   青姨迷晕苏恒修把他带到一家名叫敛芳阁的胭脂铺,苏恒修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那胭脂铺的制香楼里。   青姨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摘了斗笠,露出一张十分漂亮的脸,但他并不认识,不知道青姨把自己带到那里是要做什么。   而后他听见一个熟悉欢快的声音:“大哥!”   循声回头,他看见自己的嫡亲妹妹苏月,苏月热切地告诉他,那个青姨其实是他们已经死了多年的娘。   苏恒修在那一刻觉得自己的世界倾覆了,娘早就死了,怎么会突然死而复生?而且还这么年轻?   苏月说娘根本没有死,一直就在漓州,还帮她治好了脸上丑陋的胎记,是极好的人,是他们的爹当年负了娘。   一瞬间接受了太多信息,苏恒修的脑子都转不动了,苏月却还在旁边问他,她现在这双眼睛好不好看,他猛然后背发凉,意识到那双从女尸上剜下来的眼睛,现在已经放进了苏月的眼眶。   他的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要炸开,并不觉得苏月是他妹妹,而是一个装着别人器官的怪物。   事情却远远没有止步于此,苏月告诉他二弟其实不是被盗寇所杀,而是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娘杀死的。   而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比二弟长得更像爹,几乎和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娘一直等到现在也舍不得下手。   苏恒修听到那个时候控制不住的反胃趴在地上干呕起来,他确信自己遇到了怪物,只有仇恨没有善恶的怪物。   最后,他被苏月亲手捆住手脚,绑上石头丢进了制香楼后面的井里。   据说,这是他们娘亲当年被沉江的死法。   沉入井里没多久,苏恒修便失去了意识,他不知道自己是被谁从井里救上来的,醒来后,他便失去了记忆,机缘巧合之下被周家那位少爷带到了京中,然后遇到苏梨。   也许是苏唤月的亡灵难安,冥冥之中注定让他遇到苏梨,告诉苏梨她死后曾遭遇了什么,好让苏梨替她报仇。   苏梨没有听完苏恒修说的话,耳边嗡嗡的半晌都再听不见别的声音。   “他真的把我二姐的尸身丢去喂狗了?”   苏梨一字一句的问,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快要溺亡的人,死死的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苏恒修张了张嘴,被她这么看着,竟说不出那一句‘是’。   沉默得久了,苏梨也得到了回答,呼吸急了些,她起身就往外走,被楚怀安拦下紧紧抱住。   “放开我!”   她大声说,声音带着哭腔,情绪近乎崩溃,楚怀安不放,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我要把安珏的尸骨挖出来剁了喂狗!”   “好!”   “抓住那个长老,我要亲手把她碎尸万段!”   “好!”   咬牙切齿的说了这两句话,心里的悲痛却还是不能消减分毫。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二姐这么残忍?!   废了安珏的是她,为什么不找她报仇!为什么要去伤害二姐!   “万一陛下要留着她的性命怎么办?”   “我会帮你!” 第148章 太后寿宴!   立夏,太后七十大寿如期而至。   举国上下皆同喜同贺,街上的小摊开始出现很多有海棠花装饰的饰品、糕点,只因海棠花是太后的象征之物。   茶楼的说书先生编的段子也全都是称赞太后仁善,先帝与太后恩爱有加,大街小巷,全都充斥着喜气,似乎所有人都在真心的为太后过寿而欢欣鼓舞。   在这一片喜气之中,赵寒灼和陆戟却异常的忙碌。   顾炤已经确定漓州那位装神弄鬼的长老剥了一名宫女的皮混进了宫中,但两人联合内务府将宫中的人上上下下全都排查了一遍,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长老藏身何处。   太后大寿是早就定下的,不能随意延期,在大寿这日,宫里的御林军和部分知道真相的人全都绷紧了神经。   他们很清楚,在这一天肯定是要出什么乱子的。   只是不知这乱子会出在什么人身上,又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寿宴当日,苏梨一大早就打扮妥当准备进宫,提步出门,楚怀安比她更早等在门外。   他今日穿了一身烟青色华服,衣服是从苏梨的成衣铺定制的,染色极妙,活生生一幅泼墨山水画,他腰间缀着的墨绿双龙戏珠和田玉成了点睛之笔,倒是难得的素雅,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沉稳起来。   他没有坐马车,身下骑了一匹深棕色的马,马看上去刚成年不久,正是脚力最好的时候,远远瞧着,仪表不凡,俊雅如仙。   “上来。”   他说,微微倾身朝苏梨伸出手,那手修润好看,惑人心魄,苏梨上前把手交给他。   他握紧用力一拉,苏梨身体腾空,柔美的杏色衣裙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美的弧度,然后层层的落下。   “坐稳了!”   楚怀安低低地说了一声,随即甩出一记响亮的马鞭。   早在他说话之时苏梨就环住了他的腰,马飞驰出去,她的手又抱得更紧。   天气有些热了,他们都穿得更轻薄一些,这个紧紧贴着,彼此的心跳都能感受得到,比平时要快一些,在几个呼吸之间,频率渐渐一致,像是心有灵犀了一般。   快马穿过长街,热闹的喧嚣从耳边刮过,像极了多年前年少恣意,有唇红齿白的俊美少年郎送她一腔欢喜一身伤。   痛过哭过以后,情景再度重合,却是温暖更多。   还好,千帆过尽,你我还在。   太后寿宴事关重大,到了宫门口,楚怀安勒了马缰绳停下,与苏梨一起接受第一道检查。   穿过重重宫门,内务府的宫人早就候在一旁,将男女宾客分别带到小房间,脱了衣服细致检查,以免有夹带暗器,连头上的珠钗都要看了又看。   去年赵氏进宫看苏挽月,用的就是那支白玉簪夹带了毒进来。   那次以后,内务府杖毙了不少宫人,如今自是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一盏茶的时间,检查终于结束,苏梨穿好衣服随宫婢走出去,已是男女宾客分开,不再同行。   穿过九曲八绕的长廊,宫婢将苏梨带到了后花园。   “请县主先在此歇息,现下时辰尚早,要开宴的时候奴婢会再来为县主引路。”   “好。”   苏梨点头,引路的宫婢离开,没一会儿,岳烟带着陆湛走来。   岳烟今日穿了一身桃红色抹胸长裙,外面罩着一件月白色短襟,窈窕而不失优雅,陆湛则穿着一身绛色锦衣,衣服上用银线绣着桃形暗纹,低调又讨喜。   “姑姑!”   陆湛唤了一声,对苏梨改了称呼,语气有些闷闷地,也许是还没有接受苏梨和他的关系变化。   “你们怎也起得这么早?”   说着话,陆湛已撑不住打了两个哈欠,苏梨找了僻静点的地方坐下,让陆湛能趁机补会儿觉。   苏梨来的早是想观察地形和进出的人,看能不能找到那神出鬼没的长老,岳烟就住在宫里自是不必起这么早的。   岳烟左右看看,确定没什么人才凑到苏梨耳边小声嘀咕:“今天事关重大,将军和顾炤一早就把阿湛送进来了,我带着阿湛在屋里待着也无聊,就想早点过来,等你进宫以后也好说说话。”   他们两人既然把陆湛送进宫来,必然是发现了什么,去布置人手去了。   “阿梨,你这么早来,是想找那个长老吗??”   苏恒修的记忆是岳烟唤醒的,她对苏唤月的事自然也都知道得差不多。   苏梨无声默认,岳烟有些担心:“阿梨,她不是一般人,身手绝对在你之上,我知道你想为你二姐报仇,但如果你发现她的踪迹,答应我一定不要冲动行事,好吗?”   “……”   苏梨抿唇,她知道机会只有今天这一次,如果今天让那个长老溜了,人海茫茫,无数张面孔,她是认不出来的,如果那个长老被御林军先抓住,楚凌昭也许会留那长老一命好给安若裳续命,苏唤月的仇便永远都不能报了。   唯一的办法是,她先找到那个长老,先发制人要了那人的命,这样即便楚凌昭想追究也没办法了。   苏梨没应声,岳烟就知道她还有执念,不由得抓住她的手劝慰:“这么多人都在,将军和侯爷定然是站在你这边的,把人抓到以后,还不是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吗?”   这个世道,从来都不是我想怎样就怎样的。   就像即便所有人都反对,她也还是会被忽鞑带回胡地一样,陛下就是陛下,很多时候没有那么多情面可讲。   苏梨还是沉默不语,岳烟心里着急,猛然想起这些时日她都在替安若裳调配延缓衰老的药,前后联系起来,岳烟一下子找到了问题的关键。   “陛下不会留那长老的性命的,换脸术无解!”   “什么意思?”   “众所周知,换脸之后,一个人的寿命会大大缩减只有几年便会衰老至死,若要续命,只能挖取别人的器官填充到自己身上,换句话说,换脸之人要活下去,只能以命换命!”   以命换命,想活得越久,手上沾染的人命就越多,简直就像个无底洞。   就算楚凌昭再喜欢安若裳,也不会容忍枕边躺着这样一个怪物吧?   莫名的,苏梨松了口气。   她到底不能习惯杀人,哪怕背负着滔天的仇恨,在知道那长老也许能帮安若裳续命以后,也还有些许负罪感。   “我知道了。”   苏梨终于开口,算是答应岳烟不会擅自乱来。   岳烟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阿梨,我虽然只见过你二姐几面,但我相信,你二姐在天有灵不会希望你背负着仇恨而活,她希望你幸福。”   苏梨知道岳烟是出于好意安慰自己,可她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她抽回手,偏头看向一旁开得正盛的花:“此仇不报,姐姐觉得我有什么资格幸福?”   旁人永远无法理解,二姐于她,是怎样重要的存在。   见苏梨表情染上悲怆,岳烟心底也跟着难过起来,还要再说点什么,一行人在宫婢的指引下走来。   岳烟适时停下,她们坐的位置有点偏,正好有一丛花挡着,那一行人没有发现她们,找了位置坐下,宫婢奉上茶和糕点。   这几个女子身上穿的衣服颜色都很鲜亮,发型佩饰均是京中时兴的,看上去年纪不大,出身倒也不差。   女儿家聚在一起,谈论的无非是女红、妆扮、胭脂水粉什么的,这几个女子也不例外,说了一会儿,话题转到苏梨新开的成衣铺上。   成衣铺开张以后,生意不错,苏梨有意让温陵接手,和她一起讨论了画了一些新样式让绣娘绣在衣服上,温陵在这方面比苏梨有想法多了,衣服出新以后,名声渐渐地也出来了一些。   这些人夸了几句以后,话锋一转,却开始酸起来。   “那些样式图个新鲜看看也就算了,时日久了,却是上不得台面,我还以为那县主有多大的能耐呢!”   “就是就是,还不如霜姐姐自己设计的衣服好看。”   “是呀,霜姐姐前几日送给我的荷包我可喜欢了。”   “若是霜姐姐早生几年,又自幼长在京中,当年第一才女的名声,如何也轮不到她头上的!”   有人应和,言语之间对这个霜姐姐很是崇拜,仔细一看便能发现,这群女子都簇拥在一个粉衣女子身边,那粉衣女子挺直背脊坐着,仪态优雅,举手投足之间皆有一股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贵气,很是好看。   苏梨看了一会儿,认出那女子是自己之前在宴会上见过的,乃信任京兆尹林政的独女林月霜。   “背后莫说人是非,这可是在宫里,别乱说话。”   林月霜美目一横,警示了其他几个女子。   她看上去不过才十五六的样子,说话倒是极老成妥帖。   被警告的几个女子并未收敛,反而嘟着嘴越发不平:“霜姐姐,我们说的都是实话呀,你看那个人真是恣意妄为,先是脚踏两只船倒贴将军和侯爷,又借着奉旨行商的名号到处抛头露面,这哪里是女子应该做的事?”   “就是就是,我都打听过了,听说她那成衣铺找来的绣娘,不是寡妇就是别人玷污了身子的破鞋,她自己名声臭也就算了,还把这些个该浸猪笼的人都聚到一起是要做什么?莫不是打着卖衣服的名声开窑子?”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粗鄙,几个女子都是未出嫁的,皆笑骂了那人几句。   岳烟听得脸都涨红了,这些人都是哪家的女子?怎么如此的没有教养,竟在背后如此嚼人舌根?   “姐姐莫恼,先看看那林小姐是何反应。”   苏梨劝说,岳烟立刻冷静下来,这些事都由那林月霜引起,若她是在背后怂恿撺掇的人,自是要将她好好教训一番才是。   “你们可别胡说,县主一职可是陛下亲自下旨封的,县主让寡妇和失贞的女子也能靠手艺糊口,那是在行善积德,你们如此在背后说她坏话,也不怕被人侯爷、将军听见,坏了自己的大好姻缘?”   林月霜声音轻灵,有条不紊的分析,众人顿时没了声音,隔了一会儿有人小声开口:“也是,听说那县主小气刻薄得很,前些时日,我表哥和朋友吃饭,不过是提了她两句,被太傅和大理寺的赵大人听见,连今年参加科举的资格都被取消了。”   “竟是如此的小肚鸡肠?十年寒窗被她毁于一旦,她也不怕遭天谴吗?”   有女子义愤填膺,活像苏梨干了什么杀人越货的事。   她们明明没有在现场听见那些人说了多过分的话,却因为苏梨毫发无损,就觉得是苏梨仗势欺人。   “阿容,别说了,小心一会儿被听见。”   “是啊是啊,你家里正要为你相看夫君,别在这个时候惹上事端。”   几人纷纷劝阻,不过片刻之间,苏梨这个名字便成了某种不可提及的忌讳。   那叫阿容的女子许是正义感十分的强,并不肯听劝,反而拔高了声音:“怕什么,我听说那县主还与四方镖局的张少夫人走得很近,谁不知道那张少夫人之前是揽月阁的花魁啊,揽月阁背后是安家,谁知道那张少夫人肚子里的是不是安家余孽的种?”   话说到这里就实在过分了。   苏梨起身和岳烟一起走过去:“我原想着诸位妹妹年纪小不知事,说我两句我便忍了,如今这位妹妹空口无凭污蔑无辜,还累及人家腹中孩子,是不是太恶毒了一点?”   苏梨声音柔柔,脸上还带着笑,气度摆在那里,不过众人猛然看见她和岳烟出现,还是被吓了一跳。   那个叫阿容的女子因为声音最大,被抓了个正着,一时下不来台,梗着脖子站在那里,脸有些发红,却又好面子不肯认输,咬着牙道:“谁是你妹妹,我可没你这样的姐姐!”   她到底是年纪小没什么心思,若是有些心眼儿的,也该知道面上要和苏梨打好关系才能捞着点好处。   旁人也都僵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林月霜却是主动起身朝苏梨和岳烟行礼:“霜儿拜见仁贤郡主、苏县主、陆小少爷。”   林月霜清楚报出了三人的身份,旁边几个女子都惊疑不定的看着岳烟,这竟然就是仁贤郡主吗?她怎么也和苏梨有关系?   心里诧异,几人却也很快回过神来,纷纷行礼。   那叫阿容的女子还没动,眨眼间好像大势已去,原本刚刚还和她一起讨论是非的人都叛变成了乖乖女,唯她一人张扬跋扈是个背后说人坏话的。   得罪了这小心眼的县主,只怕婚事名声什么都毁了,回去以后还会被父亲母亲责罚,说不定还要被送到乡下随便许个庄稼汉。   阿容越想越觉得自己无颜活下去,眼眶发红泛着盈盈的水光,咬唇思索了一会儿,竟是扭头   就朝旁边一个红木柱子撞去。   “呀!”   几个女子发出一声惊呼,完全没料到阿容会闹上这样一出。   苏梨也没想到阿容的性子会如此极端,不过她比其他人的反应要快许多,知道追不上阿容,抬脚勾起旁边的凳子踢向阿容。   哗啦!   阿容没撞到柱子,撞在一个刚好路过的宫婢身上,宫婢手里的托盘掉落,茶壶糕点掉了一地。   一时场面十分混乱,几个和阿容交好的女子忙冲过去扶她,其他宫人听见动静赶来,将那宫婢训斥了一顿,又跟苏梨请了一番罪才收拾了狼藉离开。   苏梨那一脚用了十足的力道,凳子正好砸在阿容腰上,痛得小脸煞白,豆大的眼泪不停地滚落,委屈极了。   “我还没说什么,姑娘这是要用自己的命给我扣上一顶逼死良家子的帽子么?”苏梨笑着问,话里带了讥讽,经过这么多事,她现在最看不惯的就是动不动自寻短见的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算没人爱惜你,你自己也该爱惜生命,如此白白死了,除了再给我添一笔叫人背后谈论的话题,还能有什么意义呢?”   身体痛着,又被人当众这般训斥,阿容一张脸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搁了。   苏梨看得直摇头:“今日是太后寿宴,你若非要想不开,恐怕不止是你,还会害了全家人的性命。”   被这么一提醒,阿容瞪大眼睛一脸惊恐,小脸愈发的白,这才想明白自己此举的不妥,其他几个人也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是了是了,幸好阿容没死,若是死了岂不是成心给太后添堵,只怕她们几个也要被波及。   几个女子被这么一吓都老实了,那林月霜倒是十分冷静,噗通一声在苏梨面前跪下:“请县主息怒,几位妹妹口无遮拦,我也有责任,我愿与几位妹妹一同受罚!”   林月霜主动请罚,几个女子脸上都露出感动的神色,眼眶微微湿润,果然是患难见真情啊。   只是苏梨什么都还没说,这一个个就表现得好像苏梨一句话就能摘了她们的脑袋,还真是铁了心要把刻薄狠戾的帽子死死的扣在苏梨头上呢。   苏梨没叫林月霜起来,只严肃的看着阿容道:“你方才说四方镖局的张少夫人是揽月阁的花魁,这事不假,但她并非在那阁里以色侍人,而是奉侯爷之命潜入其中搜集安家叛乱的证据,她以清白之身嫁给张少镖主,尚未出世的孩儿认的侯爷做干爹。”   说到这里,苏梨微微一笑:“有些事,不知内情的话,各位还是莫要随便妄下定论,今日我只是给大家提个醒,不会如何苛责各位,日后各位可要记得谨言慎行才是。”   苏梨笑得温和,但众人正害怕着,听着她的话,再看着她侧脸上的疤,只觉得狰狞,背脊发凉。   众人不说话,苏梨笑着追问:“都听懂了吗?”   “懂了,谢县主教诲!”   林月霜带头回答,其他人也回过神来答应,苏梨收回目光垂眸看着眼前的林月霜:“林小姐聪慧过人,既然懂了,如今可知那张少夫人是何身份?”   “张少夫人只身犯险,搜集叛贼证据,乃巾帼英雄,女子典范!”   林月霜铿锵有力的说,声音带了两分震慑,苏梨满意的点点头,又扫了众人一眼:“我成衣铺的绣娘,都是镇北军将士的遗孀,那些失贞的女子日后也还是要嫁给好人家的,我臭名远扬无所谓,但她们都是清清白白不容背后妄论,不然边关数万亡灵难安!”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苏梨此话一出,在场的人背后都是一凉,好像被无数双眼睛盯上。   “谢县主教诲,我们知错了!”   几人全都跪下认错,这会儿才是真的意识到自己刚刚的错误。   她们说什么不好,偏偏要在背后说镇北军的遗孀,人家可是为远昭立下汗马功劳的人啊!   就说了这么会儿话,阿容已疼得要晕过去,苏梨也没在刁难她,淡淡道:“送出宫让大夫瞧瞧,别落下什么病根,就说是镇国公府的小少爷调皮,不小心被撞了一下。”   众人听见苏梨的说法俱是一惊,没想到苏梨真的只是来解释两句,不仅没责罚她们,还替阿容想好了借口,免遭家里人斥责。   这位县主思虑周到,似乎看上去并不像传言那样不堪呀。   阿容受到的冲击最强,忍着痛朝苏梨福了福身:“谢县主大恩!”   说完被人扶着离开,陆湛一直在旁边看着,伸手扯了扯苏梨的裙摆:“姑姑要做好人,却让我背黑锅,这样不公平的。”   “我以前帮你撒的谎也不少,况且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阿湛竟生分到要与我计较那么多吗?”   一家人这三个字说到陆湛心坎上了,他不由得眼前一亮,抓着苏梨的手蹭了蹭:“那好吧,看在咱们是一家人的份上,这个锅我就背了吧。”   他自幼没有娘亲,父亲和舅舅又过于冷淡克己,终究还是渴望一个完整的家庭,不想失去自己亲近的人。   苏梨心软了软,正要安慰他,却看见两个宫人蹲在刚刚阿容撞倒宫婢的地方小声嘀咕:“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只是摔了一下,不至于伤成这样吧。”   说不准是因为什么,苏梨提步走了过去,看见那两个宫人提着一桶水正拿着帕子擦地,而地上有一片深红的印记,不只是血,更像是擦在地上的血肉。   苏梨拨开宫人,伸手碾了碾放到鼻尖嗅了嗅,有股浅淡的腐肉味道。   眉头一拧,苏梨冷声问:“刚刚那个宫婢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的?” 第149章 他不会再让她手上染血   两个宫人被苏梨严肃的表情吓了一跳,纷纷摇头,他们只是听了吩咐来打扫,并不知道那个宫女是什么人。   苏梨拧眉,让岳烟好好看着陆湛,自己去找了负责女眷区的管事。   管事对苏梨的态度倒是很客套,听说苏梨在找一个宫女,忙吩咐其他人去问,没一会儿便问了出来,说那宫女受伤不轻,回西尚宫下厢休息了。   西尚宫不是一直负责各宫饮食吗?莫不是饮食上出了什么问题?   管事后背浸出一身冷汗,叫上四五个宫人和苏梨一起找过去。   这边苏梨走了,岳烟准备让陆湛去男宾区找楚怀安说一下这边的情况,林月霜走上前和岳烟说话:“郡主,我初到京中与其他人不太熟悉,可以和郡主一起说说话吗?”   林月霜的眼神很诚恳,岳烟却皱了皱眉:“方才那几位小姐不是与你十分要好吗?”   “她们不过是看我来自乡下,没见过世面,想让我做出头鸟开罪县主,父亲刚到京中,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我不敢再惹事给他添烦恼,不得不与这些人维持表面的平和,实际与她们的关系并非郡主方才所见那样。”   林月霜坦白自己的处境,脸上也露出一丝难色,仿佛岳烟一旦拒绝她,她就会惹上很大的麻烦一样。   “好吧。”   岳烟到底心善,允了林月霜与自己一起,复又低头对陆湛道:“阿湛,你让宫人带你去找侯爷,告诉他姑姑发现长老的踪迹,让他想办法带人接应姑姑,好吗?”   “爹爹比他厉害,为什么不找爹爹?”   陆湛有些不满意,之前苏姨有事都是找爹爹的,为什么变成姑姑以后就要找别人帮忙?   “爹爹还有其它的事要忙,去找侯爷才能最快帮姑姑的忙。”   “在爹爹心里,姑姑没有其他事重要吗?”陆湛不解的问,他一直以为,苏姨和他在爹爹心里是最重要的。   他还小,岳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才能说明白这中间的关系。   “小少爷,你姑姑会更希望看见侯爷帮她的。”   林月霜开口说了一句,陆湛看了她一眼,黑白分明的眼底闪过一瞬受伤,不过很快消失不见,转身跑向一个宫人,宫人弯腰听他说了几句话便恭恭敬敬的带着他往男宾区走了。   “姑娘知道阿梨与侯爷是什么关系?”   岳烟奇怪的问,她刚刚不是说刚到京城对什么都不熟悉吗?怎么会知道苏梨更希望楚怀安帮忙?   林月霜摇摇头:“只是这几日听说侯爷和县主走得比较近,所以妄自猜测了一下罢了。”   只是猜了一下就猜得这么准?那心思也是十分玲珑了。   岳烟下意识的想,林月霜很快转移话题,见岳烟虽然衣着华美,但身上的佩饰并不多,白莹的耳垂上更是什么都没有戴,不由开口:“郡主的耳朵生得很是好看,为何不戴耳坠?”   岳烟摸了摸耳朵,她在边关待习惯了,平日也不爱关注这个,被林月霜这么一问,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林月霜很是善解人意,从怀里摸出一对淡黄色耳坠,耳坠的形状很是眼熟,岳烟看了一会儿便认出来:“是连翘?”   “郡主果然好眼力,这是我之前无意中看见的,觉得很新奇便买回来了,但我戴不出那样清淡脱俗的感觉,今日有缘见到郡主,总觉得它与郡主才是绝配,郡主若是不嫌弃的话,可要试试这个?”   连翘入药,可清热解毒。   岳烟没见过这样的耳坠,初看见只觉得新奇,越看越觉得喜欢。   她虽不像一些民间杂谈中的医痴见到药物就走不动路,对这类的东西却也是分外喜欢的,加上林月霜十分热情,岳烟到底没有拒绝。   林月霜帮她戴上耳坠,没有镜子,两人便走到华清池边看水里的倒影。   “郡主皮肤白,脖子细长,戴上这个正是出挑,气质卓然。”林月霜称赞,并未如何夸大,岳烟本就生得好看,皮肤白皙,这淡黄色的耳坠又是个挑肤色的,戴在她耳朵上,越发衬得人面若桃花,精巧可爱。   岳烟自己看着也喜欢,但不好意思白白收她的东西:“这个你买成多少钱?我把钱给你吧。”   “郡主喜欢戴着便是。”林月霜大方的说,见岳烟并不想就这样收下,又补充道:“其实我爹入京以后因为压力太大,有些少眠,我想求郡主给我爹开个安眠的方子。”   这样的方子寻常大夫都会开,并不是一定非要找岳烟,不过是想借此交个朋友罢了。   边关的人性子都直爽,岳烟一时也没觉得她哪里不好让人反感,便顺着台阶下了:“好,一会儿我写好给你。”   其他宾客陆陆续续都来了,有认出岳烟身份的,全都上来打招呼,见林月霜和岳烟坐在一起,也都顺便客套的夸了一番。   岳烟不大喜欢这样的交际往来,后面几乎都是林月霜在帮她应酬,岳烟由此对林月霜有了两分好感,这人说话做事倒是挑不出什么错来。   不过……还是比不得阿梨。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岳烟下意识的惊了一下,她怎么无缘无故的,也把林月霜和阿梨一起做对比了?   宾客很快来得差不多,女人多了,御花园叽叽喳喳的便吵闹起来,太后作为寿星没有出来,楚凌昭又没有立后,一时竟无人主持大局。   岳烟被人吵得有些烦躁,正想找个清静角落休息,苏梨在宫人的指引下回来。   岳烟立刻迎上去:“如何?”   苏梨只摇了摇头,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多说什么,目光一扫,见岳烟难得戴了耳坠,神色放松下来:“姐姐这对耳坠倒是十分好看,方才我怎么没有发现?”   “是方才林家那位姑娘送我的,想让我给她父亲写个安神的方子。”   苏梨之前跟着岳烟学过一些皮毛,认得耳坠的样式与连翘一致,分明是投其所好专程要送给岳烟,想必也是费了一番心力。   苏梨不自觉在人群中搜索林月霜的身影,远远地看见她正与几个长辈模样的妇人说话,低眉顺眼的样子很是乖顺。   莫名的,苏梨觉得她现在这样,很像一个人。   “阿梨觉得她有问题吗?”   岳烟低声问,比起一个刚认识的人,她当然更相信苏梨。   “没有,姐姐如今贵为郡主,有人想要与你结识也是正常的,姐姐既要留在京中,交几个闺中密友总是好的。”   苏梨是真心为岳烟考虑,岳家没人了,自己这一走也不知能不能回来,苏梨自是希望她有旁人作伴,不要总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我有阿梨已经很好啦。”   岳烟微笑,苏梨跟着笑笑,终是没有说出自己要离开的事。   已经注定的事,不必说出来让大家一起烦扰。   寿宴很快正式开始,宫人指引着一众宾客前往宴客厅,根据位分在各自的座位坐下。   这次的寿宴排位不似之前的庆功宴,男女宾客虽然分开候宴,座位却没有分开,以朝中大臣的官阶为排列标准,女眷坐在其后,一眼便能认出对方的身份。   苏梨的位置在陆啸和陆戟后面,挨着陆湛,不知是不是故意安排的,对面坐的是忽鞑。   陆啸和陆戟两人坐在她前面,像两座大山似的挡住苏梨,正好隔绝对面忽鞑投来的目光。   “刚刚可有发现?”   陆戟借帮陆湛递茶点的功夫问苏梨,显然已经听说苏梨去找管事的事。   “屋里有血,这么短的时间她没办法再换一身皮,身上受了伤,应该很容易发现。”   苏梨小声说,陆戟点点头,回身坐好,目光不着痕迹的与宴客厅角落里的几个侍卫递了眼色,示意他们见机行事。   一众宾客言笑晏晏,并未察觉厅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的紧张。   “陛下、太后、贵妃娘娘驾到!”   宫人扯着嗓子高声的喊,声音尖利颇为刺耳,众人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纷纷起身,拱手行礼:“恭迎陛下、太后、贵妃娘娘!”   话落,视线所及,象征尊贵的绣着五爪金龙的龙袍在空中划出高贵优雅的弧度,缓缓踱步进来,在后面,紧随而来的是曼妙的紫色云纱裙摆和紫金色凤翎寿袍。   众人依稀还记得,十年前太后六十大寿是与先帝一起过的,那一年,太后的寿袍与先帝同为明黄色,寿袍上不止绣着凤凰,还有金龙,寓意龙凤呈祥,是整个远昭无上的恩宠。   今年的寿袍与那年相比,着实失色不少。   楚凌昭走到宴客厅的台阶前停下,从安若澜手中接过太后的手,拉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   他早已长成,手掌宽厚,掌心燥热,像极了他的父皇。   太后有些恍惚,十年前那场寿诞,她也是这样被自己的儿子牵引着走向先帝的。   那时她风光无两,有相敬如宾的夫君,有年轻有为的儿子。   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太后突然对高台上那个位置有些抗拒。   她不想坐上去,她想回自己的寝殿待着,皇帝已经不受她管教了,她要这虚假的孝顺又有什么意思?   然而她退意刚生,手就被紧紧抓住,楚凌昭没有回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前面小声叮嘱:“母后,注意台阶。”   他的语气很柔和,好像真的很关心她,却不给她丝毫退路。   终于走到上面,楚凌昭亲自扶着太后走到座位上坐下,将孝子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太后心中有气,不阴不阳的冷哼了一声。   虚伪。   楚凌昭也不生气,兀自落座,伺候在一旁的太监诚惶诚恐的看他脸色,经过这大半年的调教,好歹也勉强摸清了他的脾性,当即给宣读的宫人递了眼色,那宫人便拿着圣旨上前,高声念着寿词。   这寿词是楚凌昭记事以来每年都要抄写的,给先帝、给太后,之前还要给许多亲王皇叔,过了这么多年,早就没了什么新意,无非是说太后贤良仁善,乃国母典范,希望她福寿延绵之类的。   今年楚凌昭写不出来这样的词,所以寿词是楚凌熙代笔写的,他的才华很是了得,言语之间将太后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宫人念完,众大臣纷纷举杯同贺。   贺完,众人开始进献贺礼。   按理应该是楚凌昭第一个送礼的,但宫人直接跳过他命人奉上楚凌熙的贺礼。   楚凌熙送的是一面白玉屏风,屏风是用一整块白玉雕琢而成,像这样完整大面积的白玉十分罕见,工匠根据白玉的纹路将屏风雕琢成了祥云形状,寓意极好,也十分实用。   众人纷纷称赞淮阳王有心了,太后脸上也勉强带了一丝笑。   这段时间楚凌熙总是去看她,陪她说话,一个人待久了,觉得看尽了世态炎凉,乍然被人这么嘘寒问暖的对待,到底还是开心的,也便放下了那许多戒备。   “鸿礼对哀家,倒是胜过你母妃了。”   太后沉声夸了一句,既是说楚凌熙对她比对生母还好,又有些影射楚凌昭这个当亲儿子的,做了那许多有的没的,反倒不如楚凌熙实在。   楚凌昭面不改色,举杯遥遥跟楚凌熙示意:“皇弟能费心至此,朕心甚慰。”   甚慰?你有什么好甚慰的?圈禁自己的娘,让别人替你尽孝,你一个皇帝好意思吗?   太后心里气恼,恨恨的瞪了楚凌昭一眼,让宫人给楚凌熙赏。   一般寿宴都是要回赏的,这些赏赐楚凌昭没管,直接让内务府的宫人递了单子让太后自己勾选。   太后给楚凌熙回的是一块湛蓝色的蝴蝶状玉石,玉石似能自己发光,这种颜色颇为少见,众人不由有些好奇。   “鸿礼如今尚未娶亲,这玉石乃哀家出嫁时的陪嫁,日后你若是遇到心仪的姑娘,可将此玉赠她作为定情之物。”   太后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惊讶,比起淮阳王没娶王妃,陛下尚未立后当是更重要的事吧,太后怎么就把自己的陪嫁给淮阳王了?这种东西不应该留给皇后吗?   众人都觉得太后这礼回得不大妥当,楚凌昭不仅没生气,反而劝起楚凌熙:“皇弟这贺礼费了不少心思,皇弟的用心自是担得起母后用此物回礼的。”   楚凌昭既然发了话,楚凌熙也没有推辞,大方收了玉石:“儿臣谢母后赏!”   接下来是楚怀安,宫人念了楚怀安的名字,等了一会儿却没有任何东西呈上来,众人惊疑不定,太后这些年对逍遥侯可不赖啊,怎么今日侯爷又抽风了?   底下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太后的脸色也渐渐难看起来。   自从她被楚凌昭圈禁以后,楚怀安就没再去看过她,这会儿没有贺礼呈上,太后一想便知当初派人暗杀楚怀安和陆戟的事败露了。   “母后寿诞,谨之的贺礼何在?”   楚凌昭开口问了一句,楚怀安自顾自倒了一杯酒,举起酒杯,然后将酒倒在桌前的地砖上:“臣今日还坐在这里,便是给太后最好的贺礼!”   这话,一语双关,他活着,他没有联合陆戟谋权篡位,便是对太后对远昭最好的礼物!   太后脸色铁青,直想骂楚怀安一句荒唐,但她不能。   当初派人刺杀是她做得不对,如今若是捅破了说出来,她一国之母的名声就全没了。   朝臣会如何看她?史官会如何在史书上记载她?   安家已经没了,她不能把自己辛苦经营数十年的一切全毁了。   思及此,太后硬生生扯出一抹笑来:“哀家向来把谨之和鸿礼视若己出,你们能好好的替鸿熠分忧,对哀家来说自然是最好的礼物。”   太后这一番话说得很是宽厚,众人面上又恭维了她一番,心里却隐隐察觉到有什么地方不对。   陛下和逍遥侯今年都不给太后送贺礼,这三人中间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楚怀安以后是忽鞑,不知忽鞑是要挑拨楚凌昭和太后的感情,还是故意给太后难堪,他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了那串配饰献给太后。   忽鞑在京中逗留了好几个月,朝中上下对胡人的习俗多了不少了解,胡人男子脖子上的佩饰是非常重要的地位象征,他将这个献给太后,是表达了胡人一族最高的敬意和友善。   然而远昭国的国君是楚凌昭,他把这个献给太后是怎么个意思?觉得太后比楚凌昭更值得尊敬臣服??   太后自然也没料到忽鞑会来这一出,宫人小心翼翼的看了看楚凌昭的脸色,见他没有特别生气,这才去接过礼物呈给太后,刚把东西呈上,忽鞑开口用流利的远昭国语感谢了太后这几个月来对他的帮助,最后还表达了歉意,说是因为他们才没有成事。   这一番话让这些大臣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忽鞑话里话外透着亲切,只差明说太后是站在胡人那边的了。   去年远昭发生了大事,百姓也许不大知道,朝中大臣多少都是知道的。   逍遥侯和镇边将军掉了十多万大军赶赴边关,陛下曾有数日没上早朝,是由太后主持朝政,当时朝中人心惶惶,每个人都隐隐感觉远昭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现在事情过去了,忽鞑跳出来说这样一番话意味着什么?   在朝为官的都不是傻子,脑筋稍微拐那么一个弯就能想明白背后的曲折,看太后的眼神不由得变了。   难怪陛下和逍遥侯对太后的态度远不如从前,若太后真做了对不起远昭的事,的确是受不起陛下和逍遥侯的孝心的。   众人各怀心思,太后绷着脸瞪着忽鞑,恨不得咬碎一口牙。   好! 真是好极了!   胡人果然是些蛮夷子,自己没本事战败以后,竟还要摆她一道!   太后气得手抖,楚凌昭平淡不惊的看向忽鞑,举杯代太后谢过他的贺礼。   忽鞑目的达到,很豪气的喝了一坛子酒,喝完砸了酒坛,朗声笑起,像是在笑远昭皇室的勾心斗角实则不堪一击,又像是在笑这些时日伪装的一番祥和。   他和楚凌昭都明白,这场战事只是暂时停歇,再过几年,将会有一场生死存亡的大战。   忽鞑之后,是朝中的几位重臣献礼,礼物中规中矩,只是人为的添了一些好的寓意。   太后看了一会儿便觉得乏了,揉了揉眉心,刚要开口说走,楚凌昭忽的开口:“母后,您还没吃长寿面呢。”   是了,哪怕是帝王家做寿,这碗长寿面也是必不可少的。   太后闻言端正坐好,宫人高呼上长寿面,片刻后一个宫婢端着红木托盘,低垂着头快步从殿门外走进来,她的步子很碎,但迈得很急,没一会儿便上了御前,将托盘高举过头顶。   为了保证长寿面的口感,御厨在旁边偏殿搭了灶台煮着沸水,只等宫人传唤,好立刻下面捞出让人送来。   面是热腾腾的,上面飘着葱花,应是上好乌骨鸡小火慢炖煨出来的汤,香气扑鼻。   “祝太后福寿绵延,万寿无疆!”   宫婢柔柔的说,带着一丝胆怯,楚凌昭抬手端起那碗面,旁边的宫人奉上玉箸。   宫婢放下托盘低着头小心翼翼的退下,不知是有风吹进殿中还是如何,众人都闻到那长寿面的香气,脑海里浮现出鲜嫩爽滑又劲道的面条。   那碗面一定很好吃吧?   众人不由得想,苏梨却在闻到那香味的第一时间抬手掩住口鼻,同时帮陆湛捂住。   “不要闻!”   苏梨小声提醒,余光瞥见宴客厅角落的侍卫追着那宫婢而去。   苏梨拧眉看向四周,见众人的神色似乎有些恍惚,试探着站起来,旁边的宫人竟没有阻止。   “阿湛好好在这儿待着,我去去就回。”   苏梨说完迅速走出大殿,不需要判断方向,不远处的打斗声已为她做出了指引。   苏梨有些着急,提起裙摆循声追过去,绕过两道长廊,顾炤正提剑与方才进献长寿面的宫婢缠斗在一起。   那宫婢的身手不俗,手里拿着一条绸带状的东西作为武器,竟使出长鞭一样的效果,到了此时,浑身上下也看不出什么破绽,只是一双眼睛泛着狠戾的冷光,与那怯弱的长相形成强烈的反差。   “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几张面孔!”   顾炤嘲讽的冷笑一声,攻势变得越发刁钻,一剑挑破了那宫婢的脸,那宫婢也不示弱,手上绸带一甩,抽向顾炤胸口,同时有淡淡的粉尘弥漫开来,顾炤在空中强行扭转身体后侧躲开,那宫婢眼底浮起得意,以为顾炤中了绸带里缠裹的毒,下一刻却僵住。   她脸上被挑破的地方,开始迅速溃烂化成腐肉掉落。   “你是顾家的后人?”   宫婢诧异的低吼,语气里满是愤恨,顾炤面无表情的执剑:“你果然怕陈醋和石灰水勾兑出来的东西。”   “呵呵呵!”   宫婢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身体也嘎嘣嘎嘣的好像浑身的骨骼在重组,然后苏梨看见她扯下那张腐烂了大半的脸皮,露出下面隐藏着的那张脸。   七娘!   苏梨在心里唤了一声,然后漫上密密麻麻的刺痛。   那不是七娘,那只是七娘的脸而已。   这个人把后路安排得真绝啊,若是今日她从宫里顺利出去了,她会以七娘的身份到县主府求收留,等风头过去再走吧。   她是如何知道七娘和自己的关系的?   是在陇西县的时候自己就被盯上了,还是那日在街头与十一相认太过招摇被她看见,所以才害了七娘的性命?   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苏梨缓缓拔下头上的珠钗想要冲过去杀了那人,手腕忽的被扣住,钗子重新插了回去。   “我不是说过会帮你吗?”   楚怀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苏梨还没来得及回头,他已抽出软剑冲了过去。   许久没见他动武,今日猛然发现他的一招一式竟不输顾炤的狠戾,力争招招致命!   楚怀安和顾炤联手,那人很快落了下风,身上中了数剑,不多时,手上那根绸带也被顾炤绞成碎片。   眼看敌不过,那人转身想逃,被楚怀安一剑穿心定在墙上,楚怀安毫不犹豫的拧了剑柄。   “呵呵,无忧……”   那人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顾炤上前补了一剑,利落的将那人的脑袋斩落。   乌黑的血液立刻喷涌而出,不像正常人的血腥味,反而散发着浓郁的恶臭,像是炎炎夏日被曝晒了好几日腐臭了的尸身。   楚怀安掩着唇鼻后退几步,一脸嫌恶,正要回头问苏梨想如何处理这尸身,宫人悲恸的高呼传来:“太后遇害薨逝!太后遇害薨逝!”   苏梨惊愕的和楚怀安对视。   连他们都看得出那宫婢是长老假扮的明显有问题,楚凌昭难道看不出来?他……是故意给太后吃那碗长寿面的?   远昭国雪历年立夏,太后七十大寿当日被安家叛党余孽刺杀不治身亡,举国同哀,陛下颁布皇令,远昭国三年内不得行婚嫁之事,违令者:斩! 第150章 我知道乔氏一族的秘密   春末夏初的日头已经初现毒辣的端倪,在日光下站久了,皮肤会有些许的灼烧感。   苏梨坐在一棵颤巍巍的小树下,学着初七初八的样子用纸钱叠元宝,不远处的坟堆旁,挖了两个新坑,黄褐色的泥土堆成小山,里面传来挖坑的人哼哧哼哧的声音。   一刻钟后,楚怀安带着十一从坑里爬出来。   两人热得将上衣脱了,只穿着长裤,在阳光的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见细密的汗珠折射出来的亮光。   十一尚未长成,自幼吃得也不好,身子骨偏弱,便将楚怀安的健壮衬托得淋漓尽致。   楚怀安很白,出了汗以后更是白得发光,这些时日不知他做了身上,手臂、胸膛和腰腹的肌肉都硬鼓鼓的绷起来,行走间白花花的晃人眼。   苏梨眸光微闪,让初七初八去后面马车上拿了干帕子和绿豆汤过来。   十一老老实实用帕子擦了身体便穿好衣服坐下,小口小口喝着绿豆汤解渴,楚怀安拿了帕子没急着擦,紧挨着苏梨坐下。   “你们还要折多少?”   他问,呼吸有些急,声音发沉带着点喑哑,挠得人心痒痒。   天气渐热,他们穿得都很薄,他坐得没有规矩,一条大腿横过来,灼热的温度隔着衣物传到苏梨腿上,平白添了两分燥热。   “马上就好,你先把汗擦了穿上衣服,不然容易染上风寒。”   苏梨平静的说,手上折着元宝没停,楚怀安点点头,正要擦汗,不经意看见苏梨垂着眸,脸微微偏向另一侧,像是躲避着不敢看他,白皙的耳垂不知何时染上了些许绯红,像上好的水蜜桃,透着馨香,勾得人想咬一口。   喉结上下滚动了下,楚怀安端起旁边那碗绿豆汤一饮而尽,压下胸口的燥动。   苏梨学得快,手指也灵巧,叠了几个之后,就比初七初八叠得还好了。   十一喝了汤,休息了一会儿起身把石碑背了过来。   石碑很重,压在他瘦弱的肩膀上显得格外沉重,但他咬着牙一声没吭,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他是七娘收养的最后一个孩子,虽然跟着七娘的时间最短,年龄却比初七初八要大。   七娘不在了,尸骨没有找到,苏梨让苏恒修帮忙给七娘也雕了一个等身木雕替代。   苏梨看着十一一步步把石碑背到新挖的土坑边,心里除了悲伤,还有疑惑。   那个长老真的死了吗?她从漓州逃脱以后潜入京中,难道就是为了在太后大寿这日刺杀太后?   但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实面目,被楚怀安和顾炤联手杀死那个人真的是她吗?   “在想什么?”   楚怀安问,穿上衣服,领口却是松垮垮的透着不羁。   苏梨叠好手里的元宝帮他把领口理好:“我觉得这个长老死得太容易了,觉得有点不真实。”   “她再怎么装神弄鬼也只是人,不是神,即便是这次让她逃了,她想活下去还是要杀人,只要杀人,总会露出马脚,她敢再露面,我就能再杀她一次!”   楚怀安毫不留情的说,语气自信又笃定,苏梨压下疑虑点点头:“嗯。”   元宝叠好以后,一旁的侍卫抬着装了木雕的棺材过来下葬,苏梨带着初七初八烧元宝。   苏唤月的木雕是紧挨着她的墓葬下的,苏梨没再另外立碑,她就是想尽力弥补一点,也让苏唤月在天有灵多一点圆满。   被楚怀安杀死那人的尸首没多久就化成了一滩腥臭的血水,苏梨没能将她挫骨扬灰,不过楚怀安让人把安珏的尸骨挖了出来,苏梨把那尸骨捣成碎片,撒在了京城到陇西县的官道上。   如果尸骨无存亡灵便真的不得安息的话,这条路上来往的车马很多,他也该被千万人踩踏碾压,受尽折磨才是。   十一想和初七初八回去守着七娘的棺材铺,苏梨没有同意,他们年纪还太小,就这么待在棺材铺里苏梨不放心,便允诺留着棺材铺,等他们再大些,有自保能力以后才能回来,三人没有意见,一起回去在县主府住下。   因为太后薨逝,远昭国三年内不得行婚嫁之事,陆戟和顾漓的冥婚也被搁置下来。   皇宫上下挂上白幡,街上的店铺也都换下颜色鲜亮的门窗,尽量让颜色看起来素净些。   楚凌昭休朝三日,亲自在灵堂守孝。   那三日没有宫人靠近,也没有人知道这个年轻的帝王,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送走了自己的生母。   十日后,太后下葬,以最高的礼制入殓,楚凌昭一路送行,楚凌熙和楚怀安亲自抬着棺木出宫,数十个宫人撒着纸钱哭丧,全城的百姓无声相送。   这位生前享尽了恩宠,死后也风光大葬的太后,在远昭史书记载中,一生端庄仁善,为人妻是国母典范,为人母是淑德亲厚,后世当敬之仰之。   没人知道她曾给自己的亲侄子下毒,引发了一场宫乱,也没人知道她曾下令刺杀逍遥侯和镇边将军,险些害得远昭亡国。   当日在寿宴上的大臣依稀记得,太后在吃下那口长寿面后,面容狰狞的对着楚凌昭大骂:“逆子!你竟敢弑母,你会遭天打雷劈的!”   太后至死,恨死了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但她死后,她绝情寡义的儿子给了她最大的宽容,并帮她粉饰了一生的荣光。   母后,安息吧……   太后下葬以后,远昭国百姓的生活很快恢复正常,朝堂之上却是一片死气沉沉,一场自上而下、大刀阔斧的改革正以雷霆之势席卷而来。   先是科举体制的改革,参加科举的人不再局限于书香世家,布衣寒门均可参加,不以家境论高低,只以人品学识见高下,此法由太傅顾远风着手实施,太学院很多元老大臣均被不动声色的劝退,告老还乡。   然后是朝纲的整顿,由大理寺少卿赵寒灼对六部官员逐一进行审查,有贪污腐败、作奸犯科的,全部革除官职,流放蛮夷,其中兵部又是重中之重,贪污军饷者,处以极刑,并诛九族!   还有是军纪的整顿,逍遥侯受命接管骠骑军,以铁纪治军为首任,结党营私者,仗势欺人者,投敌叛军者,全部清理整顿。   最后是各地方驿站与京城之间的信息传达,驿站官员不再是常年驻扎驿站不动,而是轮流任职,每两年要回京一次,将任期内的政绩写在奏折呈报御前,若是四年内无作为,则自动摘除官帽卸任离职。   这些变化都是在暗中进行的,除了最核心的几个人,其他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太学院是文官聚集的地方,也是一开始辞官最多的,楚凌昭并不惧怕被忽鞑发现自己在大幅度的裁减文官。   那些官员被辞以后,今年的科举暂且废止,顾远风只有一年的时间为明年的科举做准备,只好离京亲自去探访一些不喜官场风气,傲然隐世的儒雅学士,请他们出山入朝,为远昭选拔一些有真才实干的人才。   楚凌熙在太后下葬以后又逗留了些时日便回了自己的封地,之前他都是做的闲散王爷,如今也得了楚凌昭的吩咐,回封地以后要加强练兵,即便是像漓州城这样的一城日常驻军,在战事兴起的时候,也要是一把能拿起来的刀,而不是散沙!   陆戟如今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暂时留驻京中,在西山军营练兵,正好整改之前那些兵马的不良风气。   骠骑军的驻地在西北,楚怀安领命以后,被要求带兵前往西北。   离京前一晚,他又翻墙去看了苏梨,苏梨给他做了七八对护膝,又做了几件方便日常训练穿的衣服,还准备了跌打损伤的药膏,全部打包成一个小包裹。   楚怀安拿着那个包裹把苏梨吻到近乎窒息,最后喘着气在她耳边提了个要求:“明天不许来送我!”   苏梨应了声好,第二天安睡到天亮,果然没去送他。   后来听京中的百姓说,那天逍遥侯穿着一身银色铠甲,配着双龙绞珠长剑坐在马上俊逸非凡,如天神降临,不知俘获了多少女子的芳心,然而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又一圈,似乎一直在等什么人。   听见这话时,苏梨正在岳烟的督促下用药水泡手,闻言唇角勾了勾,有些好笑。   分明是他不让她去送的,临了又找她做什么?这人不会因为她真的没去记仇吧?   不过苏梨转念一想,其实这也没什么好记仇的,她走的时候,他不是也不能来送她么?   远昭国雪历年端午节,在远昭逗留近半年的胡人使臣团,终于启程离京。   使臣团离京那日,坐的还是来时那样色彩艳丽的马车,胡人的王上沉着脸坐在马车上,马车帘子撩起,有胆大的百姓丢了瓜果香囊到马车上以示友好,大理寺少卿骑坐在马上领着使臣团出城,众人发现紧跟在王上后面那辆马车上有一名戴着面纱的女子。   那女子的打扮和胡人公主一致,手里却抱着一个瓷白的白玉坛子,坛子看上去很名贵,上面还雕刻着精致漂亮的纹路,并非凡品,然而怎么看都很诡异。   因为那坛子的形状,像极了远昭百姓平日常用的骨灰坛子。   胡人公主不是来和亲的吗?怎么会抱着个骨灰坛子离京?   众人不解,却又无从探知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只能被那不可得知的秘密挠得心痒难耐。   一路出了皇城,赵寒灼翻身下马:“陛下派了五十精锐护送王上与各位使臣,愿诸位一路平安!远昭与贵族能一直睦邻友好!”   赵寒灼说着官方的客套话,到了这里,忽鞑也没有要虚伪回应的必要,鼻间哼了一声,驾着马车的勇士便猛地挥了马鞭,飞驰而去。   等使臣团都走了出去,赵寒灼回城,冷声命令:“关城门!”   厚重的城门缓慢地发出低沉的声响,昭示着亡灵之战换来的短暂祥和拉开帷幕,尽管谁也不知道这祥和背后,藏着怎样可怖的暗流涌动……   两个月后,夜,胡地,忽伦王宫。   胡地苦寒,多风沙,王宫修建得不如远昭皇室那样高大恢弘,就连忽鞑的也只有一层,只是宫殿的屋顶架得很高,呈圆弧状,屋顶中央用琉璃做了个圆形天窗,日光和月光洒下来时,便会有璀璨的流光倾洒而下。   在胡地,他们认为这是神灵赐予的圣光。   胡人得知忽鞑要回来的消息,早早地前来迎接,看见苏梨和她手上捧着的骨灰坛以后,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凶恶不善起来。   他们都知道,苏梨手上捧着的是忽可多的骨灰。   那是他们伟大的勇士,也是他们的神灵之子,比忽鞑更有可能带给他们强大富足的男人,但那个男人被远昭的人杀死了,不仅如此,还给烧成了灰。   胡人信奉神灵,奉行天葬,尸体没能完整的保存下来,是非常让人愤怒的一件事。   苏梨可以明显感受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渐渐如尖刀,恨不得将她扒皮剥骨生吃了一样。   忽鞑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径直把苏梨带到了他的王宫,一进去,苏梨就看见那琉璃做的天窗下面,摆放着一个火炉,里面的火光是幽蓝的,年迈的巫师站在火炉旁边手舞足蹈的跳着自古流传下来的巫舞,为亡灵祈福。   “过去。”   忽鞑命令,苏梨抱着骨灰坛走过去,巫师面色狰狞的看向她,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晦涩难懂的胡语,颇有点像念咒。   苏梨面无表情的听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巫师从她手里抢过骨灰坛子,伸手抓了一把骨灰洒向火炉,这时他的动作变得无比轻柔,连狰狞的脸色都变得柔和起来,像母亲抱着自己刚生下来的孩子。   不知火炉里事先放了什么,那一把骨灰洒下去以后,火焰一下子蹿得老高,像是忽可多死后的亡灵带着诸多的不甘心。   巫师不停地往里面洒骨灰,不停地看着火焰说话,给人一种在和鬼沟通交流的错觉。   骨灰撒到一半,巫师抬脚在苏梨的腿弯踢了一下,苏梨跪了下去。   地砖生硬,磕得苏梨膝盖很疼。   苏梨咬牙没吭声,巫师把最后一点骨灰放进一个碗里,碗里事先装了黑红的液体,没一会儿便被搅得粘稠起来,巫师端着那碗走到苏梨面前,沾着那粘稠的东西在苏梨脸上乱画。   隔得近些,苏梨闻到那东西的味道,有点像狗血。   这是在驱邪还是在下咒?   苏梨弄不明白,巫师画完以后,双手合十念了几句咒语,然后在苏梨眉间点了一下。   细微的刺痛传来,像是细小的针尖在眉心扎了一下,苏梨下意识抬手想摸摸那里,忽鞑的声音传来:“从今天开始,你在这里守着。”   苏梨想起忽鞑跟楚凌昭说是让她来给忽可多守寡的,从她踏进忽伦王宫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胡人的丧葬规矩其实比远昭简单得多,但忽可多身份不一样,死得又惨,所以便与寻常的丧葬之礼有些不同。   在胡人一族,若是横死在外,灵魂是不能自己回来的,需要有人守着一盆火,保证火不熄灭,烧足七七四十九日,才能唤回亡灵。   若人死得很惨,亡灵虽回了故乡,却不能往生,还需要继续守着那火,诵经念佛,守够一年,最后再以心头血献祭,亡灵才能从这一世的苦难中解脱,入轮回再世为人。   苏梨知道还要用心头血献祭的时候,就知道忽鞑还是要自己的命的,不过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她可以到那个时候再随机应变。   跪了两日,第三日时,有人来带苏梨去沐浴换衣服。   衣服自然都是胡人女子的服饰,颜色鲜亮,绣纹不如远昭的精细,多以鸟兽为原型,缀着沉甸甸的银饰。   换好衣服,那些人又帮苏梨梳了胡人女子的发型,中间用牛角拱起来,戴上动物牙齿皮毛做成的头饰,说不出来的怪异。   装扮妥当,几个人把苏梨送回去,刚踏进屋里,苏梨就听见两道急促的声音,掀眸一看,画风诡异的壁画上正折射出两道交叠的身影。   撒着忽可多骨灰的火炉还燃着,那声音也越发热烈,苏梨微微皱眉。   她知道胡人向来不遵守人伦道德,但当着自己儿子的骨灰做这种事到底是怎样恶劣的爱好?   苏梨在门口站得有些久,忽鞑喘着气低吼:“进来!”   苏梨犹豫了一下,从头饰上取下一个动物尖齿握在手中,提步进去,入目的画面果然十分不堪。   那女人偏头闪躲了一下,被忽鞑打了一巴掌,然后痛苦的叫出声。   苏梨站在旁边,冷眼瞧着,心里没有太大的波动。   当年她被俘三个月,见到的场面比这要令人作呕多了。   忽鞑虽然年纪大,雄风倒是不减当年,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把那女人丢开,很快有人进来把女人拖下去,女人忙爬起来求饶,但忽鞑没有心软,直接让人把她拖走。   屋里安静下来,空气中浮动着腥膻的味道,忽鞑大剌剌的坐在床边看着苏梨:“知道她是谁吗?”   “不知道。”   “她是忽可多的女人。”   只是女人,还无名无份。   苏梨垂眸不语,忽鞑继续道:“我儿子死了,按照规矩,她归我和我的几个兄弟共同所有。”   这的确是胡人的规矩,而且据苏梨所知,忽鞑有八个兄弟。   胡人女子身体纵然比远昭女子健壮,但一夜要承受九个人的摧残,也不一定能有命活下去。   “知道为什么让你给我儿子守孝吗?”   忽鞑又问,苏梨抓着尖齿的手用力握紧,之前说给亡灵招魂,有一个要求是,招魂的人要是死者的爱人,苏梨今晚这身装扮,分明是胡人已婚女子的装扮。   “王上想要如何?”   苏梨直截了当的问,毫不畏惧的和忽鞑对视,忽鞑眯了眯眼看着苏梨,鹰阜一样的眸子闪过一瞬了然。   他终于懂得数年前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想要放走这样一个女人。   她的确,和其他人不大一样。   “我知道,在你们远昭,女人的贞洁很重要,你应该不想被几个男人占有吧。”   “自然不想。”   “那你最好不要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耍什么花样,老老实实给我儿子守着!”   忽鞑威胁意味十足的说,苏梨暗暗松了口气,他今晚故意演这一出,果然是要震慑自己,不想让自己泄露什么消息回远昭。   手心被尖齿扎得有点疼,苏梨稍微松开一点,平静的开口:“远昭的国君把我一个弱女子许给王上,完全不顾我的死活,王上觉得我还会没脑子的替他卖命吗?”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不想死得太惨的话,就带着虔诚感恩的心好好守着,懂吗?”   “……”   苏梨没说话,转身走到火炉边跪下,幽蓝的火光映在她脸上,连那眸子都染上浅淡的蓝,有点诡异。   她连死都不怕,又怎么会因为这点威胁就变得虔诚感恩?若是世上真的有鬼,忽可多怕是永远都别想转世做人了!   与此同时,京都,京兆尹府。   林月霜穿着轻薄柔顺的蚕丝睡衣坐在梳妆台前,光亮的铜镜倒映出她姣好的容颜,她眉眼含笑,心情极好的拿着一盒凝膏涂抹在脸上。   她才刚及笄,正是女子一生中最娇嫩的年纪,皮肤嫩得跟刚做出来的豆腐似的,一点褶皱都没有。   她享受极了这种感觉,怎么看都看不够。   片刻后,房门被敲响,她应了声进,奶妈立刻进来,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小姐,县主府果然没人了,那成衣铺也换成张家少夫人和一个叫张五的伙计在打理了。”   “知道了。”   林月霜愉悦的说,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奶妈却没有急着走,吞吞吐吐道出心里的疑问:“小姐,你怎么知道苏县主不在京中了啊?”   奶妈觉得自家小姐自从回京都以后性子就全变了,夫人让她多与那苏县主来往,好认识一些达官贵人她死活都不肯。   众人都知道淮阳王还没娶王妃,若是抓住这次机会与淮阳王结识,做了淮阳王妃那后半辈子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啊,怎么小姐突然就不听夫人的话了?夫人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难道还能害她不成?   “我知道就是知道,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林月霜不满的说,抹完脸又开始涂护手的香膏。   奶娘被她吼得脸色有些难看,噤了声不再多问,转达夫人的话:“小姐,夫人说天气渐渐热了,让你准备一下,过几日去云州避暑……”   奶娘话还没说完,林月霜陡然拂落一柜台的胭脂水粉:“去云州避暑?我看是去云州卖女儿吧!她就这么希望我能爬上淮阳王的床怎么自己不去?”   林月霜的声音很大,话也说得直白不堪,奶娘吓得脸色发白,颤着声一个劲的劝慰:“小姐,王爷可是皇亲贵族,万万不可这样说啊!”   万万不可?   又有何不可?   林月霜一脸讥诮,抓着耳边一股鬓发悠悠的把玩:“你去告诉我娘,我的婚事我自会想办法,她若是再敢插手我的婚事,别怪我跟她断绝母女关系!”   “是!是!”   奶娘吓得慌乱退出房间,林月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点点压下怒火,露出志在必得的笑来。   又过了一会儿,门口传来轻响,那人没有敲门,直接进来。   回头,是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像是后院倒夜香的婆子,但那双眼睛却透着刺骨的寒意。   林月霜被看得后背有些发凉,然后便怒了:“你既然是来求我的,最好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那人没有说话,快步上前,抬手就用一枚银针顶在她喉咙上,阴恻恻的开口:“谁说我是来求你的?”   林月霜没吃过什么苦,银针往喉咙上一顶,她就痛得流出泪来,心里却是一点都不害怕:“乔青丝,你若还想会乔氏族域,就立刻放开我!”   乔氏族域,这四个字已经很多年没有听人提起过了。   乔青丝有片刻晃神,却没松开银针:“你怎么知道乔氏一族的?”   明明只是一个十五六的小姑娘,怎么可能知道乔氏一族的秘密?   当年乔青丝叛离乔氏一族入世,从来也没听说过出来的人还能回去的先例。   “一直杀人的感觉不好受吧?”   林月霜不答反问,唇角高高的扬起,她知道这场谈判她会赢得不费吹灰之力,因为她知道这个人的死穴在哪儿,要拿捏在手心简直太容易不过了。   “你想说什么?”   乔青丝追问,银针推进了一点。   这么些年,她习惯了装神弄鬼将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被人要挟着自是十分不好过。   “我知道你们乔氏一族的圣花在哪儿,我可以让你以后像正常人一样的生活。”   林月霜轻声说,那声音缥缈,许久才飘入乔青丝耳中,下一刻,她看见林月霜拿出了一方手帕,帕子上绣着的正是乔氏一族的圣花。   不似她之前在漓州面具上画出来的那样妖冶,花是蓝色的,花蕊金黄,周遭还会散发出莹莹的光亮,漂亮极了。   银针收回,乔青丝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着,想要触碰那丝帕,林月霜已飞快的收回,捂着脖子笑得恣意:“老东西,我可不会那么好心直接把东西给你,还想回家的话,就做我身边的一条狗吧!” 第151章 他怎么会在这里?   “咳咳!”   嘶哑的咳嗽声在空荡荡的王宫回想,远处传来轰轰的闷雷声,又是一场暴雨将至。   苏梨往火炉里添了一块炭,微微凑近些取暖,明明已经是夏初,暴雨前夕的空气还有些闷热,她却莫名的觉得很冷,像有冷风从四面八方往骨头缝里钻一样。   “阿伊。”   左依河在门外唤她,苏梨放下铁钳温吞吞走过去,左依河左右看看,从怀里摸出一个干巴巴的馍馍递给她。   “快吃,热的,香。”左依河连说带比划,眼睛亮闪闪的,很是期待。   她是忽可多的女人,一年前那天晚上,她侥幸活了下来,然后成了忽鞑和几个兄弟发泄的工具,后来她怀孕了,在忽鞑床上被折磨到小产,是苏梨想办法救了她,从那以后她就在私底下悄悄跟苏梨接触。   苏梨和她语言不通,一开始只能通过比划勉强沟通,后来熟悉些了,渐渐地就能听懂一些词汇。   只是左依河的发音不准,总是把阿梨叫成阿伊,苏梨实在纠正不过来也就随她去了。   苏梨喉咙干得厉害,拿着那馍馍没有一点食欲,左依河撞了撞她的手肘,催促她快点吃,不想浪费别人一番好心,苏梨咬了一口,嚼了半天才艰难的咽下。   左依河一脸期待的看着她,苏梨又扯出一抹笑:“好吃,谢谢!”   左依河忙绷着脸摇摇头,意思是让她不用这么客气,苏梨微微一笑,低头还要继续吃,无意中看见左依河的右手掌心似乎有伤,下意识的抓住她的手腕。   左依河吓了一跳,想推开苏梨却没成功,苏梨死死的盯着她手心的伤。   那是用烙铁烙上去的印记,外圆内方,方形中间是一个跪着的女人。   这是胡人祭祀用的祭品标记。   一般有重大事宜,胡人都是用动物献祭,左依河手上怎么会有这个标记?   “怎么回事?”   苏梨沉声问,因为陡然的情绪激动,脑袋变得晕乎乎的。   自今年开春以后,她的身体似乎越来越不成了,不知是不是整日待在王宫没有活动的原因。   左依河本来还想隐瞒,见苏梨认出这烙印有什么意义,便放弃挣扎垂下头去。   然后苏梨听见她说:阿伊,我要走了。   左依河一生都在胡地,她是被忽可多强抢来的,忽可多待她向来不温柔,后来忽可多死了,她的日子更惨,和被卖进勾栏院的女人差不多,她能去哪儿?   “你要去哪里?有人陪你吗?”   苏梨追问,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左依河面上却带了笑,她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夜空,一道闪电忽的闪现,陡然明亮的光将她眸底的期望照得清清楚楚:“去见神明。”   神明?这世上哪有什么神明?   苏梨想反驳,左依河向往的眼神染上一丝悲凉,苏梨失声,突然明白她已经知道见神明是假,死亡才是真的,但她没有悲伤,只有解脱。   “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苏梨突兀的说。   胡人的祭祀向来隆重,当所有人都专注于筹备祭祀的时候,王宫的守卫是最松懈的,左依河是胡人女子,不像苏梨太过娇小,不管怎么伪装都能轻易被识破。   左依河还听不懂长的句子,只听到‘离开’这两个字,她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苏梨会说这样一句话。   不过片刻后她笑了起来,感激的摇摇头。   离开这里就意味着叛离了族人,死后灵魂也不能回归,她不想这样,而且就算离开了,她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她的根在忽伦,就算死也要死在这里。   这种观念早就刻在她脑子里,就算没有铁链拴着牢房困着,她也永远都不能离开。   苏梨觉得有点悲哀,这种感觉在她第一次听见顾远风说自古女子以夫为天的时候也曾出现过,那时顾远风说,他愿以后的女子自有诗书气质华,愿女子也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那时苏梨尚且年幼,他打破了她脑子里的枷锁,不然名声被毁之后,她会听从苏良行和祖母的安排,心甘情愿被沉塘。   所幸,她遇到了先生。   苏梨拿着馍馍出神,左依河见时辰不早了,和苏梨告别匆匆离开。   胡地粮食产得少,开春以后,忽鞑派人把去年允诺给远昭的贡粮运走,上贡以后胡人自己的粮食就变得拮据起来,苏梨更是从一日两餐变成了一日一餐。   左依河给的馍馍很珍贵,苏梨强迫自己全部吃完,没多久,暴雨如期而至。   胡地的雨来得及,卷着狂风,在上空发出呜呜的声响,听得人心头发慌。   苏梨被这场暴风雨吵得没有睡意,守着火炉发呆,这一年跪的时间有点多,她的膝盖落下了些毛病,这种下雨的天气便会隐隐有些酸痛,从骨子里发出来的难受。   一直下到后半夜,雨势不减,屋外更是电闪雷鸣,闪电的光亮从屋顶的琉璃传进来,似鬼魅一般,苏梨心里的不安达到顶点,头顶突然炸开一声巨响。   轰!   伴随着细微的碎裂声,屋顶的琉璃被雷劈开,掉到地上,苏梨眼疾手快的把火炉拉到旁边,大雨从琉璃洞口倾洒而下。   守在外面的人跑进来看了一眼大惊失色,匆匆跑出去,没多久,忽鞑和巫师赶来。   算起来忽鞑已经有近半个月没回自己的寝殿休息了,今夜苏梨发现他穿得并不是平时的衣服,腰腹、手肘和膝盖上都有铁甲护着,身上还缠着白色的布条,打扮很是怪异,那巫师倒还是穿着初见时那件黑袍,只是人又苍老了许多,仔细观察可以发现他的头发几乎掉了大半。   忽伦王宫有近百年的历史了,经历的风雨沙尘无数,这琉璃天窗从来没出过什么事,今日却被雷劈裂了,着实不是什么好兆头。   忽鞑和巫师的脸色都很难看,王室的其他人很快也都闻讯赶来,个个看完被雷电劈得焦黑的琉璃残渣,再看苏梨的眼神都很不善,恶声恶气的用胡语跟忽鞑说着什么,最后被忽鞑抬手制止。   忽鞑沉着脸跟巫师说了几句话,巫师点点头,很快吩咐人把苏梨带走。   从王宫出去,苏梨被送上一一辆马车,胡人的马车不像远昭的那般华贵,为了适应恶劣的天气,马车车门并不是布做的帘子,而是木板,可以直接从外面锁上。   苏梨是被锁进去的,外面的风雨更大,马车摇摇晃晃的朝前驶进,让苏梨有种马车随时会翻的错觉。   一路走了有半个时辰的样子,马车停下,外面的人拉开车门,风雨立刻灌了进来。   苏梨下了马车,抬头看见漫无边际的荒漠。   他们要做什么?   苏梨有些诧异,按照胡人的习惯,如果认定她和琉璃被劈脱不了干系的话,应该会当着很多人的面把她弄死才对,毕竟那样才符合他们平日信奉的仪式感。   正想着,旁边的人推了苏梨一把,苏梨慢吞吞的往前走,走了一刻钟的样子,耳边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眼前也隐隐有光亮存在。   再往前走一点,苏梨愣住,在一望无际的荒漠中间,有一条天然的狭长沟壑,沟壑足有好几丈深,借着闪电的光亮,苏梨看清沟壑与上面的荒漠不同,下面生长着茂密的树木,葱郁且生机勃勃,中间还有一条奔腾的河流。   有这条河在,不是可以多种很多粮食吗??   这是苏梨的第一反应,没等她细看这里的地形,旁边的人拉着她从旁边一条小路下去,越往下走,那乒乒乓乓的声音越清晰,苏梨脑子里的印象也跟着明朗起来。   这下面是胡人的兵器炼造库!   沟壑两边的山崖是坚实的岩石,岩石之后有许多溶洞,当然也有很多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很多人就生活在两岸的山洞中。   岩壁上的山洞都是相通的,对苏梨来说像一个巨大的迷宫,让她一个人走,她可能连走都走不出去。   往下走了四五层,再穿过七八个山洞,那人把苏梨带到一个狭窄的只容五六个人蹲坐的狭小石洞中,等了一会儿,巫师来了,他宽大的黑袍中取出一盏油灯,然后把一个火折子递给苏梨。   风雨太大,火炉送不过来,他应该是从火炉里取的火种带过来。   苏梨用火折子把火炉点燃,巫师又递给苏梨一个竹筒,竹筒能一手握住,只有三寸左右长,苏梨闻了一下,像是油,但又不是寻常用的桐油和煤油,倒像是动物身上炼制出来的油。   巫师又对着苏梨叽里咕噜念了半天的咒语,最后抬手在她眉心点了一下。   之前他在苏梨眉心点了一下以后,那里就多了一粒豌豆大小的红印,有点像书里写的美人痣,平时摸起来没什么感觉,但每次被他点过以后,就会有些微的灼烧感。   苏梨皱眉,又有点怀疑自己现在生病其实是因为这个红印。   巫师很快走了,外面的人把门关上,门是铁栏做的,一根铁栏有三根手指那么粗,除了外面的人打开锁放她出去,她自己根本撼动不了。   当然,苏梨也没想耍什么花样,就算她从这个石洞出去了,她也没办法在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逃走。   石洞没有开窗,有股霉腐的味道,熏得苏梨有些反胃,洞里只有巫师拿进来那盏油灯透出一点昏黄的光亮,苏梨拎着油灯在石洞周围照了一圈,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衣服打湿了有点冷,苏梨拢拢衣襟蹲下,脑袋昏沉沉的有些想睡觉,余光不经意瞥见地上有一抹猩红,像人的血。   苏梨一下子清醒过来,拎着油灯凑近,看见地上写了几个字,尸、虫、照,几个字没头没尾的,苏梨用油灯在地上照了一圈,发现地上竟然密密麻麻的用血写满了字。   这是什么?   苏梨不知道这些字是从哪里开始读的,撑着睡意从各个方向读这些字,试图从这里面看出点什么来。   幸运的是,这些字都是远昭国的字,并非胡语。   苏梨花费了一点时间就把那些文字看懂了。   这应该是一个女子留下来的,她被关在这里有好几年,她绝望得几乎要疯掉,从她写下那文字开始,她知道她再过不久就要变成一具尸体了。   她其实也并不是远昭国人,她来自一个神秘的世家大族,在最美好的年纪,她意外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她骗了那个男子,说那个世家大族对她很坏,求他带她走,男子很有正义感,真的决定带她走。   她断了一只手最终得以离开,然而跟男子回家以后她发现那个男子已经有了家室,妻子还有了身孕,男子和他的妻子人都很好,他们垂怜她断了一只手,收留她在家里住下,待她如亲妹妹。   她没办法插足他们的生活,也无法怨恨男子,只是后悔自己叛离族人的行为,后来男子一家遭了横祸,给了她一笔钱财让她早些离开,以免遭到牵连,她开始寻找回族的方法。   无意中她听说胡人一族擅长巫蛊之术,他们的巫师更是有占卜之术,能知道许多辛秘之事,于是她跋山涉水到了胡地,想办法见到了巫师。   这后面的文字变得潦草凌乱起来,像是那女子的情绪太过激动起伏无法自控,苏梨艰难的看着,却无法辨出写的是什么,只是在这些文字最后,用血画了一朵花。   那花的形状很是独特,苏梨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阿嚏!”   风寒加重,苏梨撑不住了,坐在地上闭目养神。   呼吸是热的,喉咙很痛,她感觉自己病得很不是时候。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再度醒来的时候,眼前还是一片昏暗,只是铁门外面放了一只碗,里面有一个馍馍,是外面的人送来的吃的。   苏梨把馍馍拿进来,边强迫自己吃下,边借着油灯的光亮继续看地上的字。   油灯的光亮有些弱了,苏梨打开竹筒倒了一点进去,火苗顿时窜起来,电光火石之间,苏梨想起那朵用血画出来的花。   她在漓州那个长老的面具上见过!   苏梨盖上竹筒,打起精神继续看地上的字,有些地方看不清楚,她伸手把多余的碎石扫开,指尖触到凹凸不平的石头,这字不是直接用血写上去的,是刻上去的!   苏梨用袖子把地上的沙石仔仔细细擦干净,后面原本看不清的字终于能辨认出来。   女主想办法找到巫师以后,对巫师说了自己的请求,希望巫师能帮自己的忙,巫师满口答应,将他安排在忽伦王室住下,接受贵宾待遇。   女子宠辱不惊,她已经见惯了外界的生活,现在非常怀念当初和族人一起时的安宁祥和,她怀念自己的父母,她只想回家。   巫师为她占卜,很快说出了她所生活的族域是怎样的环境,有怎样的族规,她对巫师的能力深信不疑,将自己如何离开族域,入世以后又如何生活的事全都告诉了巫师,巫师抓着她那只光秃秃的手腕,眼底迸射出奇异的光亮,问她为什么没有接上自己的手。   那是她叛离族人应该受到的惩罚,也是将要陪伴一生的耻辱,她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当然不能接回来。   况且,要想接回自己的手,就必须先把别人的手砍下来才能装到自己手上。   她犯下的错,为什么要别人来承担?   听见她的回答,巫师欣喜若狂,那时女子才发现事情不对劲,但那个时候已经晚了。   她被巫师关进了这个石洞,用她那只断手养出了一朵花。   那花植根于她的血肉,与她同呼吸,共生死。   那花她见过很多次,在她永远都回不去的故土,那花有一个美好的名字:往生花。   那是他们一族的圣花,可以入药,治疗任何伤口,甚至有起死回生的效果。   但除了他们族域,其他地方再也找不到这样的花。   她没有想到,有一天会用自己的血肉养出这样一朵花来。   她很害怕,因为她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那花的根须在身体里延伸,花开得越艳,吸食的血肉就更多,她也就越痛苦。   巫师和她一样都是叛离了族群的人,但不一样的是,巫师离开族域以后,就杀了人。   他不想以残缺的身体行走于世,也不想一辈子局限于他们一族的狭小空间,他要这世上最尊贵的地位,最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手上染了杀戮,心里没有慈悲,所以养不出往生花来,本来他已经快要死了,幸运的是,后来他遇到了她。   往生花从生长到开花,需要五年,女子便被活活折磨了五年。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写下了前因后果。   她想到了最初遇到的那个男子,如果可以,她希望这辈子都没有见过那个人。   他只是一树花开的过客,她却为他陨落成泥,绝望至死。   看完整个故事,苏梨心里一片唏嘘。   这个女子其实挺无辜的,她没有害过人,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她只是错付了一腔情衷,却为此受尽了折磨。   只是她口中那个巫师和现在这个巫师是同一个人吗?   按照女子的说法,那往生花的药效是那样的好,那个巫师不是应该返老还童了吗?怎么还会苍老成如今这个样子?   那个世家大族有这样的能力却一直隐于世间,说明极为律己,同时约束族人不用这样的能力为祸世间,有族人叛逃族群以后,他们难道不会派人在外面监督好清理门户吗?   苏梨不解,地上的字却已经没了,再得不到更多的信息。   一个人待着实在无聊,苏梨只能把地上的字翻来覆去的看。   外面的人第三次把馍馍送到铁栏外的时候,苏梨感觉自己眉心似乎有了一点异动,同时她的目光不知道第多少遍扫过那句话:往生花植种于吾血肉,一年半方生根发芽。   苏梨莫名惊出一身冷汗,抬手摸向自己的眉心,触手的肌肤一片温软光滑,并未有她想象中的诡异。   苏梨松了口气,伸手要去拿馍馍,听见沉闷洪亮的号角声。   那声音极悠长,在沟壑中不断回响,引发一阵骚动,明知道看不见发生了什么,苏梨还是扑到铁栏边努力往外看。   视线被石壁挡得死死的,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见周遭有许多混杂的脚步声,像是有很多人在通达的石洞中不停地奔跑。   外面应该发生了什么大事。   苏梨猜想着拿了馍馍坐回去细细的咀嚼。   她有点介意那个女子口中的往生花长什么样,巫师的往生花种子从何而来,要如何给人种下,种下以后人的身体会发生什么变化,是不是只有他们一族没有杀生的女子才能养出往生花来?若是将往生花的种子种在族人以外的人身上又会发生什么呢?   苏梨的疑惑很多,可惜之前在这个石洞里的女子已经死了,这些问题的答案她无从知晓。   竹筒里的油加到最后一次的时候,铁门打开了,苏梨被带出山洞。   回到地面的时候外面艳阳高照,苏梨被明媚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缓了许久才适应外面的光线。   巫师在外面等着她,忽鞑并不在他身边,只有巫师平日专用的马车,这其实有点反常。   带苏梨出去的人恭敬地和巫师说了会儿话,便让苏梨跟着巫师走了。   巫师的马车是胡人一族中最奢华的,比忽鞑的还要宽大,因为在胡人眼中,巫师的地位仅次于神明。   等巫师先上了马车,苏梨提着油灯乖乖爬上马车坐在角落。   巫师闭目养神没有说话的意思,许是苏梨这一年多表现得都很言听计从,他对苏梨没有一开始那样强的戒心。   巫师的马车是有窗帘的,苏梨试着撩开帘子看看外面,巫师没有阻止。   这不像是回王宫的路,反而越走越偏,没过多久,视线里出现两座拔地而起的山。   荒漠是鲜少有这样高耸的山的,那两座山出现得极其突兀反常,像是日光太强出现的海市蜃楼。   怎么会有山?   苏梨诧异着,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山丘后有张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瞳孔微缩。   是在做梦吧?   楚怀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是才过去一年多吗? 第152章 阿梨,我来娶你了   马车磕哒磕哒的在路上疾驰,后面路上的碎石渐渐多起来,马车也颠簸不堪。   苏梨早就放下帘子集中注意力护着手上的油灯,脑子里却不停地闪现楚怀安的脸。   只过了短短一年,他看上去黑了很多,整张脸似乎被时光一刀刀雕琢过,没了之前的潇洒不羁,剩下一片叫人难以接近的冷然。   他不像他了,却又分明还是他。   苏梨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可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楚凌昭之前不是说好了要三年时间吗?   脑海里思绪纷杂,车夫拉了马缰绳。   马车陡然停下,苏梨毫无防备,油灯脱手而出,苏梨不自觉低呼一声,在油灯要磕到门上的时候,一直闭目养神的巫师突然出手,一把抓住油灯。   “小心点!”   巫师开口警告,苏梨伸手接过油灯,复又震惊,刚刚巫师说的是远昭国语!   在苏梨惊讶的时候,巫师已经下了马车,苏梨没时间多想,跟着下去。   马车外面集结了四五十个胡人勇士,除此之外还有十二个女子,苏梨扫了一眼,看见了左依河,顿时明白这些女子都是要被用来献祭的。   十二个活人献祭,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苏梨猜想,扭头看见之前那两座山还在,没有马车的颠簸那山看得更清楚一些,山上绿树成荫,山腰烟雾缭绕,看上去仙气飘飘令人神往。   只是这两座山看着距离并不远,马车驶了这么久,距离竟也没有一点被拉近的感觉。   好像马车在动,那山也在跟着移动。   苏梨看得出神,有人推了她一把,让她和那十二个女子站在一起。   左依河排在中间,有些担心的回头看了她一眼,苏梨不动声色的摇头,跟着队伍一起往前走去。   走了几百米以后,巫师抬手示意众人停下,对着那两座山的方向念出一段咒语,然后十二个女子跪下磕头,齐声重复巫师口中的咒语。   然后起身继续往前走,再跪下磕头。   地上碎石很多,如此反复数十次,这些女子皆是头破血流。   然而没有一个人出声喊疼,血珠无声滴落在地上,留下一路印记。   苏梨皱眉,再抬头不由得震惊的睁大眼睛,刚刚还隔得很远的两座山,竟然拉近了不少距离,苏梨目力不差,甚至可以看见山腰飞过的仙鹤样的鸟。   就算真的有人弄虚作假,也不能这样轻易地移动山石吧?   苏梨抬手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眼前却没了那两座山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高高搭筑起来的祭台。   祭台是用长条方形石头堆砌起来的,至少有几十米高,远远瞧着倒是和刚刚那两座山的形状有些相似。   苏梨咬了下舌尖,好确定自己现在是清醒着的。   刚刚那山她看得分明,所以只是幻觉吗?   祭台隔得还是有些远,一行人边走边磕头,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终于走到祭台前,那十二个女子的脸已经磕得血肉模糊,形同鬼魅,十分的诡异吓人。   两个祭台中间有一个两三米高的圆台,巫师一步步走上圆台,煞有其事的念着咒语,那些勇士开始带着女子走上祭台。   走在最前面的女子低声吟唱着,苏梨听不懂她们唱的是什么词,只觉得那旋律很是缓慢优雅,如同梵音,能洗涤人的灵魂。   后面的女子踏上祭台以后也跟着浅浅的附和,这么多人站在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发出杂音,一时间只有巫师不停地念咒和这些女子清浅的吟唱,倒是平白生出几分庄严肃穆来。   站在最后面的两个女子走到两三米高的地方就停下来了,她们跪在地上继续唱着,两个胡人勇士分别站在她们身边。   天气渐热,她们上面穿着无袖绣花小背心,下面穿着及膝短裙,衣着清凉,所以苏梨很容易就看到她们身体的变化。   从她们的腰腹开始,渐渐有茎须状的东西在皮肤下面蠕动,很快,那茎须便刺破了肌肤,游走在皮肤之上,茎须是纯黑色的,和女子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巫师的咒语念得越发急促,那茎须像是有意识一样疯长,越过裙摆将这些女子的腿密密麻麻的覆盖,然后茎须的黑色褪去,渐渐变成一片血红,像是正在吸食人的血肉。   苏梨看得头皮发麻,想起之前在石洞里看到的文字,胃里一阵痉挛,那些女子不再吟唱,却也并未痛呼,好像感觉不到痛苦和恐惧。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女子磕得血肉模糊的脸上钻出一个嫩绿的,豌豆大小的细芽。   那芽很小,其实不大容易被看见,却发着荧光,很容易就吸引了人的注意。   细芽生长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抽发出细长的藤蔓和绿油油的叶子,藤蔓长到七八寸的时候,它开始结出花苞,花苞的叶子是血红色的,一点点绽开,花瓣则是蓝色,花蕊金黄,奇异的幽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苏梨下意识的屏气。   巫师停下念咒,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走过去。   苏梨迟疑了一下还是提灯走了过去,她走得不快,走到巫师身边的时候,憋的那口气已经用完了,不着痕迹的吸了口气,那股奇异的香气还在,倒是没有立刻让人的身体产生什么不良的反应。   巫师没有急着吩咐,周围的胡人勇士开始齐声高呼,声音洪亮整齐,让人心头微微发颤,苏梨依稀听见忽可多、往生这样的字眼。   所以这些人以为今天的祭祀是为了祭奠忽可多的亡魂让他往生吗?那这些以人的血肉为土壤开出来的往生花全都只是巧合?   “啊!”   高高的祭台上传来惨叫,苏梨下意识的抬头看过去,惨叫声并未停下,反而越来越近,像是跪在祭台上那些女子一个个在接力。   片刻后,空气中那股奇异的幽香被另外一种味道取代,跪得离地面最近的两个女子的身体迅速坍塌,那花也耷拉着好像马上就会枯萎。   苏梨这才发现在通往祭台的台阶中间留了一条两指宽的小槽,女子的身体塌下去以后,有黑色的液体顺着小槽奔涌而下,汇聚到巫师所站的圆台上,正好将圆台上的往生花形状填充起来。   苏梨凛然,突然不能直视手上那盏油灯,她终于明白之前巫师给她那一竹筒的灯油奇怪在哪里了。   那不是桐油也不是煤油,而是被往生花吸食了精血的尸油!   苏梨有点想吐,巫师朝苏梨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她的眉心,苏梨站在圆台下方的台阶上,比巫师要矮三个台阶,她下意识的想避开,身体不知怎么却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巫师的手逼近。   隔得越近,苏梨渐渐能感受到眉心有一股灼烧感,像是有什么和他的指尖形成共鸣,想要刺破肌肤冲出来。   苏梨眼前的景象也渐渐变换,不再是那两座祭台,而是之前看到的两座高山,这一次,山就近在眼前,苏梨甚至已经置身于山中。   她看见山脚下有一个村落,村子里的房屋建造得很奇怪,有点像苗疆的风格,每栋房子下面都用木桩撑起来,搭了一个空间存放木柴杂草。   这些人统一穿着靛青色的衣服,衣服上绣着大朵大朵的往生花,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技巧,那花像活的,颜色和真的没什么区别,还发着幽蓝的光芒。   这些人各自生活着,并未发现苏梨的存在。   苏梨在村里转了一阵,突然看见一个雅致的竹屋,竹屋的门是大开着的,里面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白衣,衣服上没有往生花的图案,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他没有偏头,径直开口:“进来!”   话落,苏梨进了屋里。   男人偏头看向她,他生得很好,神色虽然寡淡,眉宇之间却自有一股正气,并不让人觉得害怕。   你好。   苏梨想打招呼,却没能发出声音。   男人兀自将她打量了一番,最后落在她的眉心。   “你可懂医?”   他问,苏梨想说略懂皮毛,想起自己不能发声以后,就点点头再摇了摇头。   “可知你母亲是何人?”   苏梨诧异,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自己的母亲,不等她回答,男人抬手隔着虚空在她眉心点了一下。   又是片刻的刺痛,一粒晶莹饱满的血珠竟自空中缓缓飘向男子。   男子盯着那血珠看了一会儿,眼底露出了然,不再说话,大手一挥,将血珠还给苏梨。   “你不属于这里,走吧!”   男子低喝一声,苏梨眼前一黑,耳边传来破空之声,然后身体像是被一股蛮力推了一下,迅速后仰倒下。   失重感传来,苏梨睁开眼睛,看见巫师抢走油灯站在圆台上,一支利箭正笔直的射向他。   是谁?   苏梨分神想了一下,下一刻,腰肢被紧紧箍住,熟悉又陌生的雄性气息涌入鼻尖。   “抱紧我!”   来人低沉的说了一句,声音也不复当初的朗润,裹着隐忍的沙哑,苏梨却没有任何犹豫的抱住他的腰,下一刻,他以长枪为支柱,在地上一撑,借着长枪的惯性腾空,稳稳落在不远处的马背上。   好好地祭祀突然被打断,胡人勇士都怒了,全部抽刀朝这边冲过来,巫师却并未受到任何影响,他拿开那盏油灯,将圆台上的火点燃,两股火苗立刻蹿上祭台。   楚怀安掉转马头朝反方向冲去,苏梨回头,从那高耸的火光之中再度看见那两座高山,同时耳边隐隐响起一个冷肃的声音:“叛族害人性命者,天理不容,唯以死谢罪!”   话落,两座高山消失,那两座高高的祭台也轰然倒塌,扬起高达数米的尘埃。   正在追杀他们的胡人勇士愣住,回头只看见一片废墟,连巫师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就在他们愣神之际,几支利箭呼啸而来,不过转瞬便夺走了几人的性命。   “楚怀安?”   苏梨回神,试探着喊了一声,还是不大确定来人的身份。   紧紧环住的腰又紧绷了一些,马跑得更快,风声呼呼作响,就在苏梨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开口应了一句::“是我!”   是他!   不用她等三年,他便来接她了。   好多话想问,好多地方不明白,最后苏梨什么都没说,只紧紧贴着他的背脊感受他的心跳。   真好,她要回远昭了。   一路狂奔了近一炷香的时间,一个小帐篷出现在眼前,帐篷四周有二十来个背着弓箭的人,一看见楚怀安,就是眼前一亮。   “将军!”   众人齐声高呼,楚怀安勒了马缰绳停下,只颔首淡漠的回应,自己先下马,然后朝苏梨伸出手。   苏梨:“……”   我完全可以自己下马。   她试图用眼神传达这样的信息,但楚怀安视而不见,固执的伸着手,没办法,苏梨只能让他把自己抱下来。   后面有十来个人跑回来:“将军,那些人都解决了!”   “警戒,一刻钟后出发!”   楚怀安冷声吩咐,这些人立刻背转过身,以帐篷为中心,往前走了二十步的样子防守,楚怀安则直接把苏梨抱进帐篷。   帐篷是临时搭的,很简陋,地上铺着一层干草,干草上面铺着一层布,放了一套灰色布衣和一支短弓,装备和其他人有点类似,应该是要让她换装和他们一起走。   “这是给我准备的衣服吗?”   “嗯。” “……”   这位姓楚的朋友,嗯完你不打算出去或者转过身去吗?   知道用眼神示意会被无视,苏梨只能直白的开口:“你别看我换衣服,转过身去。”   回应她的是纹丝不动的拒绝,拒绝完他还不忘提醒一句:“一刻钟的时间要到了。”   “……”   苏梨毫不怀疑,如果拖到时间来不及,这个男人会亲手帮她换衣服。   没办法,苏梨只能选择自己背转过身不去看他,假装他不存在。   迅速换完衣服,苏梨的脸不可自抑的烧起来,太久没见,这人的目光又太具有存在感,实在是让她羞恼得不行。   背上短弓和箭,苏梨越过楚怀安往外走,想尽快摆脱这暧昧的气氛,被这人一把揽住腰,力气之大,勒得苏梨肋骨疼了一下。   “勒疼我了。”   苏梨低声说了一句,楚怀安的脸绷得更紧,手稍稍松了点力,他们一走出来,守在旁边的人立刻转过身来,有两个人飞快的上前收了帐篷,将地上的痕迹扫清。   两人边收帐篷边互相交流眼神:看见没,将军抱着一个姑娘不撒手呢!太稀罕了!   上马以后,一行人一路快马加鞭,花了四天抵达胡地与远昭接壤的一座小镇。   到了镇上,其他人都弃了马隐匿身形,楚怀安带着苏梨敲开一个客栈的门。   门一打开,掌柜的脸上立刻堆出笑来:“将军,请!”   楚怀安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直接抱着苏梨上楼。   进屋以后,楚怀安先把屋里四周都检查了一遍,又推开窗户,一个人倒挂金钩下来:“将军,周围都检查过了,安全!”   话刚说完,楚怀安毫不留情的关上窗户,一回头不期然对上苏梨认真打量的眼神,不由一怔。   “在看什么?”   他问,似乎想放软语气,却收效甚微,还是硬邦邦的。   “侯爷,你变得好凶啊。”   苏梨认真的说,楚怀安的脸色变了变,下颚紧绷,浑身散发出让人难以接近的冷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朝苏梨走了两步,轻轻抓住她的手:“你看错了,我不凶。”   苏梨:“……”   侯爷,你是不是很久都没照过镜子看自己的表情了?   在外面值守的一众将士:“……”   将军,你敢再说一遍你不凶吗?   客栈的伙计很快送了热水抬了浴桶上来,赶了好几日的路,苏梨迫不及待的想洗澡了,却看见楚怀安大刀阔斧的坐在门边还是一动不动。   “侯爷,这里很安全,你要不要考虑……去门外站着?”   回应她的依然是一片沉默和纹丝不动。   苏梨有点头疼。   难不成以后这男人要一直这么守着她?   苏梨正绞尽脑汁琢磨要怎么说服楚怀安出去,这人无比淡定的开口:“回京后你我就会成亲,无妨。”   “……”   那也是回京后的事,现在很有妨啊!   而且陛下不是下令三年内不得行婚嫁之事吗?回京后怎么娶?公然抗旨吗?   无数个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接一个的往外蹦,没等苏梨想好措辞,楚怀安又低声道:“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她一个人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吃没吃苦,受没受伤他一点都不知道,他想看她安然无恙,任何人转达给他的,都不如他亲眼所见来得真实。   他就是想了她太久,不肯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罢了。   苏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句话,那语气听起来莫名带了一分委屈,又和她记忆中那个吊儿郎当的逍遥侯重叠起来。   苏梨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心软,没再赶他,红着脸褪下衣服,心里想着幸好这些时日没有受伤,不然这人恐怕不知道要受刺激发什么疯。   楚怀安一寸寸打量,目光在她腿上停驻:“膝盖怎么了。”   跪的时间长,膝盖处有了一层老茧,颜色比其他部位稍微深一点,不仔细看其实是看不出来的。   苏梨惊诧于楚怀安的目力,忙故作轻松的解释:“没什么大碍,就是跪的时间有点长,有点小毛病。”   楚怀安眉头皱起,眼底泛起杀意,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平复了一会儿低声道:“阿梨,你莫要骗我。”   他说得有些无力,明明人已经回到他身边,他却还是有种抓不住的错觉。   苏梨实在觉得羞耻,忙踏进浴桶将身子沉在水下,这才开口:“我不骗你,这毛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是不宜久站,逢刮风下雨的天,膝盖便会酸痛难忍,冬日苦寒时节更是痛苦,不过回京以后,用艾灸药膳好好调理着,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嗯。”   楚怀安听完沉声应了一句,不再多言,见苏梨压低身子趴在浴桶边缘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终究还是转过身去。   苏梨松了口气,想迅速洗完,整个屋子又安静得出奇,哗哗的水声反而显得越发暧昧。   苏梨浑身都滚烫起来,偏偏那人还不解风情:“阿梨,你我很快就要结为夫妻,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羞涩,不然到了洞房花烛之夜,你当然如何……”   “闭嘴!”   苏梨恼羞成怒。   只觉得不过一年,这人的性子变得耿直且执拗,和之前那个嘴上不靠谱,实则很纯情的人完全不一样了。   洗完澡,换好干净衣服,苏梨的脸还是滚烫的,楚怀安让人把热水撤下,送了饭菜上来,两人重逢后第一次同坐一桌吃饭,气氛总算正常了一点,苏梨也才有时间问前因后果。   “陛下不是说三年吗?你怎么现在就到这里来了?”苏梨这几日仔细想了很久,怎么都觉得时间还是太快,不像是楚凌昭稳扎稳打的作风,因此不等楚怀安回答她又追问了一句:“你不会是擅离职守,私自带兵到这里来的吧?”   擅离职守这可是重罪,被发现以后一定会掉脑袋的。   苏梨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眉头不自觉紧锁,已经想到楚怀安回京以后要受的责罚,又不免有些气恼,这人怎么还是这样任性妄为?   “不行,你赶紧回去,万一被发现……”   苏梨的声音戛然而止,楚怀安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微微倾身,粗粝的指尖轻轻压上她紧蹙的眉头。   “我是奉旨来的。”   他说,将眉心的褶皱揉开以后,顺着细挺的鼻梁滑下,落在她红润饱满的唇上。   他的眼神很温柔,柔得像三月的阳光,让苏梨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下意识的想要闪躲,却没能躲开,他压得那样急,落在她的唇上却又轻柔绵软,像是最虔诚的信徒,在顶礼膜拜。   唇舌火热,苏梨心尖被烫得颤了颤,耳边炸开他沙哑的呢喃。   “阿梨,我来娶你了!” 第153章 都是怎么想我的?   那一吻虽柔软温和,却也绵长得过分,等楚怀安撤离的时候,苏梨唇上都感觉细密的刺痛。   脸已经烫得好像要烧起来,苏梨不敢看他的眼神,只闷头吃饭,楚怀安如今吃得比她快多了,就坐在那里直勾勾的看着她,像看着极美味的珍馐,不出时日便要拆了吃入腹中。   苏梨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刚要放下碗筷,这人面色微沉,冷声命令:“阿梨,多吃点。”   “……”   怎么管得这么多?   苏梨有些不满,心里小声叨叨,楚怀安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声音放柔了一点:“你太瘦了,多吃点,乖。”   “……”   这种哄小孩儿的语气是怎么回事?侯爷你这一年多的时间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   苏梨又惊又疑的多吃了一碗饭,吃完,客栈伙计撤走碗筷,送来热水洗漱。   苏梨拧了帕子洗脸,低头无意中看见盆中倒映出自己的脸,不由得心念微动,莫非一年前那个长老并没有死,还伪装成楚怀安了?不然这人性子怎么变了这么多?   苏梨心里满满的狐疑,人也警惕起来,一边洗脸一边用余光打量楚怀安,重逢以后,这人也不爱笑,脸上表情冷冰冰的,视线一刻都没从她身上移开过,这是太过关心还是变相的监视?   想到这里,苏梨随意抹了下脸,朝门口走去,楚怀安果然立刻挡在门口。   “我想去茅房。”   “我陪你去。”   “……”苏梨实在没忍住,眼角抽了抽:“你陪我去做什么?我要是多蹲一会儿,你就在外面守着吗?”   楚怀安想也没想,立刻回答:“嗯,我守着你。”   苏梨胸口被撞了一下,然后做了个出乎意料的动作,她抬手在楚怀安脸上狠狠地揉了一番。   楚怀安诧异了一瞬,随即绷直身体任由她胡作非为。   苏梨揉得累了,见他脸都被揉红了,戳了戳他的脸颊,有点郁闷:“你怎么变得都不像你了?”楚怀安绷着脸抬手在她头顶揉了一下:“时间不早了,别闹了,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哦。”   苏梨转身回到床上躺下,虽然天气有些热了,抵不过床边有个人直勾勾的看着,她还是用被子把自己裹住,睡了一会儿回头,看见楚怀安就站在离床一步远的地方,背脊挺直像棵青竹。   “你不累吗?”   “不累。”   他摇头,表情坚毅,苏梨瘪瘪嘴,大家都是一起赶了好几天的路,他又不是神,哪里能不累?   苏梨往床里拱了拱,拍拍让出来的空位:“你也睡一会儿吧。”   楚怀安神色微动,似乎被苏梨的提议吸引心动,不过想了片刻,他又摇了摇头。   “我都主动邀请了,你还不睡?”   苏梨皱眉,楚怀安喉咙上下滚动,看向苏梨的眼神变得晦暗不明:“你确定要跟我一起睡?”   他把‘睡’字咬得特别重,感觉那并不是简单的状态,而是很复杂多变的一个过程。   苏梨被他的目光惊了一下,连忙扭头缩到床角,连脑袋都捂进被子里:“我睡了!”   “别捂着脑袋,会闷。”   楚怀安低声说,苏梨乖乖拉下被子露出口鼻。   楚怀安吹灭蜡烛,走到床榻边坐下,清幽的月光将窗户蒙上一层莹润的光泽,他的心也渐渐充实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阿梨,我一直都是我。   许是知道自己安全了,苏梨这一夜睡得很沉,再度醒来却发现自己不是在床上,而是趴在一个人的背上,一件披风将她兜头盖住。   这人的背宽厚温暖,因为夏衫轻薄,她可以清晰感受到他背上肌理的紧绷和形状变化。   “侯爷?”   苏梨疑惑的唤了一声,楚怀安步子微顿,旁边有人递了一个白花花热乎乎的馒头过来:“夫人,吃点东西吧。”   “谢谢!”   苏梨接过馒头,咬了一口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差点把自己哽住,这人刚刚叫她夫人?她和楚怀安的事难道他们都知道?   苏梨忍不住凑过去跟楚怀安耳语:“你让他们这么叫的?可是我们还没有成亲,这样不好吧?”   正说着话,楚怀安停下,横在苏梨腿弯的手颠了颠,苏梨忙抱住他的脖子,一抬头才发现楚怀安已经背着她到了城门口。   苏梨左右看看,见旁边那些将士还全都穿着远昭的服饰,不曾伪装成胡人,不免有些诧异。   自从远昭和胡人大战一场之后,忽鞑就下了命令,领地之内,但凡遇到远昭国人都要仔细盘查一番,他们难道想就这样出城?   苏梨觉得这实在太明目张胆了,正要让楚怀安收敛一点,就见几个将士在离城门几步远的地方抽出长剑杀了过去。   兵刃相接,很快见了血,城中百姓惊呼着窜逃起来,楚怀安一片波澜不惊,无比淡定的背着苏梨从一片血腥厮杀中朝前走去。   “……”   侯爷,你这样会不会太嚣张了一点?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苏梨听见城楼上的胡人勇士吹响预警号角的声音,然后是高亢嘹亮的口哨声,片刻后,十余匹马奔向城门口,为首那匹浅棕色正是楚怀安之前骑的。   马到了跟前,楚怀安把苏梨放到马上,自己才翻身上马,抓住马缰绳将苏梨护在怀中。   “驾!”   他低喝一声,马立刻狂奔起来,身后传来嗖嗖的破空之声,是城楼上的人在放箭。   苏梨心头一紧,有点担心楚怀安会中箭,下一刻,马缰绳塞进她手里。   “继续往前走,不用怕!”   话落,苏梨感觉楚怀安松开了她,苏梨驾着马,不由自主的回头,正好看见楚怀安和那些将士全都背坐在马上,手里握着长弓,个个手上都搭着三支箭。   “放!”   楚怀安命令,众人一齐放箭,片刻后,城楼上跌下好几个将士的尸体。   竟然是箭无虚发!   苏梨倒吸了口冷气,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难道是楚凌昭从暗卫里拨给楚怀安的人?   苏梨想着,其他人都迅速转身专心骑马,楚怀安又抽了一支箭搭在弓上。   这个距离其实已经超出弓箭的射程范围了,但楚怀安没有停,瞄了一会儿,楚怀安松手,那支箭飞驰而去,在胡人的惊呼和谩骂声中,城楼上的旗帜飘然落地。   隔着那样远的距离,还是在马背颠簸的情况下,他竟然直接射中了旗绳!这是怎样的精准和力道?   苏梨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楚怀安收了工转过身来,对上苏梨诧异的目光,眉头微皱,接过马缰绳:“吓到了?”   “没有,就是觉得你现在好厉害。”   苏梨坦诚,楚怀安脸色没什么变化,眸子亮了几分,片刻后淡淡的应了一句:“嗯。”   我现在很厉害,所以没有人能再伤害你半分。   策马驶入边关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残阳如血,将那一座饱经战火侵袭的城池笼上一层悲壮,里面的人看见他们早早地拉开城门。   一路畅通无阻,楚怀安直接带着苏梨去了军营。   军营里的人正在练兵,远远地,苏梨隐约听见校场上传来陆戟低沉的声音:“都看什么看!全部加罚扎马一个时辰!”   这情形倒是和当初她在军营看陆戟练兵时一样,她甚至能想象到那些将士脸上痛苦又无奈的表情,唇角不由的勾起。   楚怀安直接把苏梨带回了自己的营帐,他是主帅,营帐自然比其他人的要好上许多,帐子里除了一张床,一个桌案,竟然还放着一张屏风,屏风是精致的双面绣,一面绣着闲云野鹤,一面绣着竹屋野村,屏风上的闲适恬淡,和他一身的冷然很是不搭。   楚怀安刚把苏梨放到床上,一个熟悉的声音便在帐外响起:“侯爷将阿梨平安带回来了吗?”   “是烟姐姐?”   苏梨诧异,岳烟已听见她的声音,不等楚怀安回应便掀开帘子冲进来:“阿梨!”   岳烟冲得很急,想拉住苏梨仔细看看,楚怀安不动声色的挡在苏梨面前,岳烟忙停下,越过楚怀安的肩膀红着眼去看苏梨:“阿梨,你没事吧?”   “我没事,姐姐不是应该在京中吗?怎会在此?”   苏梨一脸莫名,岳烟没忍住,掉下泪来:“阿梨你要走怎不与我说一声,我若是知道忽鞑要带你走,无论如何也要陪你一起的!”   她原本以为回京以后,苏梨就该过上幸福的生活了,哪里想到忽鞑还会横插一脚。   偌大的远昭,怎么独独就要让苏梨一个人担起那么重的担子?   “姐姐说的哪里的话,忽鞑又不会要我的性命,你跟着我白白吃苦做什么。”   苏梨一个人在那里,遇到什么事情还可以想办法应对,若是岳烟跟着,反倒有了软肋,做什么都会束手束脚。   岳烟点点头,知道苏梨说的都是对的,想到她刚刚的话,又是止不住的心疼:“这一年多,阿梨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岳烟说完这话,苏梨敏锐的察觉到楚怀安浑身的气场一变,不由刻意放松语气:“没有,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刚说完,楚怀安微微侧身让开,冷声道:“她膝盖上有伤。”   “膝盖有伤?怎么伤的?”   岳烟立刻紧张起来,边说边上前,不由分说的撩起苏梨的裤腿。   苏梨皮肤白,这一年多没怎么见日光,裤腿一撩开,纤细的小腿白得发光似的晃人眼。   岳烟急着检查苏梨的身体,也没想起男女有别这规矩,伸手在苏梨膝盖上又摸又揉。   “疼吗?”   岳烟问,因为心疼,没用太大的力道,苏梨老实配合:“有点。”   “怎么个疼法?”   “刺疼,有点像细针扎。”   岳烟闻言在苏梨膝盖一周细细的按摩了一圈:“感觉如何?”   “刺痛以后有点发热,骨头还有点痒。”   “看来这样按摩是有效果的。”岳烟欣慰的松了口气,这样看起来这点伤还不是太难治:“以后我每天来给你按摩一刻钟,晚上睡觉前,用药草熏蒸半个时辰,持续半年,应该就会有所好转。”   岳烟说完又拉着苏梨的手给她把脉,见她脉象平稳,各方面都很平和有些诧异,见苏梨眉心有一处红印,伸手摸了摸。   “阿梨眉心是何物?”   “我也不知道,是胡人一族的巫师点的。”   苏梨隐下往生花的说法,那日和楚怀安从祭台离开以后,她就发现自己的风寒不治而愈,人也精神起来,现在没有什么不良反应,也就不用说出来让他们担心了。   岳烟仔细查看了苏梨眉心的红印,又看她的脉象没什么异常,便也放心下去。   岳烟刚帮苏梨检查完,陆戟突然提步走到营帐外面,身体把营帐挡得死死的,陆戟走到门口停下。   目光越过楚怀安往里看了看,可惜帘子掩得死死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还好吗?”   陆戟问,楚怀安面无表情:“和你无关。”   “我是她义兄。”陆戟沉声说,楚怀安比他更大声:“我是她未婚夫!”   陆戟抿唇无言,楚怀安岿然不动,两人无声的较量僵滞。   岳烟掀开帘子出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眼神狐疑的在两人中间打转:“将军,你们在做什么?”   “我来看看阿梨。”   “阿梨她……”岳烟刚要回答,一个将士匆匆跑来:“陆将军,胡人有动静了!”   “……”   陆戟犹豫了一下,那将士又催促了一句:“将军,大战在即!”   是啊,大战在即,这一战必须要赢!   陆戟不再犹豫,转身和那将士一起离开,走了十来步,那将士飞快的扭头冲楚怀安打了个手势。   那手势是他们常用的暗语,楚怀安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岳烟离楚怀安近一些,可以看见他唇角微微上扬,眼底折射出算计的光芒。   “你故意让人支走将军?”   岳烟皱眉,对楚怀安的做法不大认同,虽然苏梨曾经喜欢过陆戟,但那已经是过去式,楚怀安这么防着陆戟,是不是对苏梨的一种不信任?   楚怀安敛了神色避而不答,垂眸看着岳烟的手:“刚刚你怎么帮她按摩的?”   “什么?”   “教我。” “……”   军营对苏梨来说是很熟悉的地方,到了这里以后,苏梨很放松,外面练兵的声音让她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所以楚怀安和岳烟离开以后,没多久苏梨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视线里一片灰暗,天好像已经黑了,她撑着身体起来,身下的床板发出轻微的一声吱呀声响,片刻后头顶一黑,楚怀安走过来:“醒了?”   “嗯。”苏梨应着呆坐在床上,好久没睡得这么久了,脑子有点发懵。   楚怀安也不催她,默默地站在旁边,好一会儿,苏梨终于清醒过来,毫无形象的打了个哈欠:“天是不是黑了?你怎么不叫我?”   她的语气自然带着亲昵,楚怀安拧了帕子递给她擦脸:“也没什么事,为什么不让你睡。”   “……”   虽然他说得有道理,但苏梨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擦了脸,苏梨自然的把帕子递还给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的互动有多亲密。   “回京以后有事需要我做吗?”   苏梨问着穿好鞋子下床,楚怀安把帕子拧干打起来,一脸认真的回答:“没有。”   “……那我回京以后只需要吃了睡睡了吃?”   苏梨挑眉,满脸写着不满意几个字,这人是要把她当成猪来养吗?   察觉到她的不乐意,楚怀安认真思索了一下:“有一件事。”   “什么?”   “洞房!” “……”   苏梨失语,终于清晰地意识到,如今的她已经完全不是楚怀安的对手了。   脸上发着烫,苏梨扭头不看楚怀安,准备去营帐外面走走,绕过屏风以后陡然僵住。   屏风外面站着七八个将领,看这些人身上穿着的盔甲,职位应该是上尉、副将,他们站得笔直,看情况应该是来这里和楚怀安讨论要事的,因为苏梨醒来而被迫打断,站在这里将他们刚刚的对话听了个遍!   苏梨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你们……继续,我不打扰你们!”   苏梨尴尬的笑笑,迅速退回到屏风后面,恶狠狠的横了楚怀安一眼,楚怀安刚要说话,苏梨猛地冲过去一把捂住他的唇:“不许说话!出去议事!”   她故意让自己的表情凶悍,却不知自己的大半身体几乎都贴在他身上,这模样落在他眼里,鲜活明动到了极点。   “好。”   楚怀安乖乖点头答应,苏梨半信半疑的松手,见他没有再乱说话,一把将他推出去,然后把自己丢到床上裹进被子里。   啊啊啊啊,太丢脸了!   刚被推出屏风,楚怀安眼底融融的柔情尚未消退,被一众将领看得分明,不由暗暗惊愕,平日冷冰冰的逍遥侯竟也有这么柔情似水的时候?   只是一瞬,楚怀安就敛了情绪,冷眼扫过众人:“刚刚说到哪儿了?”   众人忙收回目光,掩下思绪继续道:“将军,你将胡人城楼上的旗帜射下,已是明摆着要宣战,末将以为应该趁胡人没有反应过来,趁势追击,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末将也以为应该如此,末将愿身先士卒,领兵前往,有陆将军在后面坐镇,我们完全不必有后顾之忧,而且离亡灵之战才过去一年,胡人一定想不到我们一直在边关练兵,早就囤积了足够踏平胡地的兵马!”   “末将以为突击入胡地,可采用之前商讨过的战术……”   众人讨论得热火朝天,苏梨羞愤完了以后,也听进去了一些,这才知道原来楚怀安和陆戟早就屯兵在边关,等着和胡人决一死战了。   从众人的提议来看,他们都对兵法有所涉猎,是行军打仗的行家,这些人也都是这一年多的时间提拔上来的?   苏梨暗暗惊奇,楚怀安先听了众人的提议,最后结合他们的想法做了综合布属,几人分别带兵,从几路突击进入胡地。   楚怀安领兵在后,可随时调度增援,陆戟则作为后方中坚力量,接收战俘,进行最终大局的掌控。   这安排有攻有守,沉稳有度,和楚怀安之前的性子真的完全不一样,一众将领对这样的安排没有意见,纷纷应诺,议完事众人准备离开,被楚怀安叫住。   “等一下。”   “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胡人若是战败不降,剜了他们的膝盖骨!”   楚怀安冷厉的声音砸进苏梨耳中,屏风外面静默了一瞬,似乎都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然而片刻后,众人也没有多问什么,齐声答应:“是!”   说完话,众人离开,苏梨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为什么要剜了他们的膝盖骨?”   苏梨问,楚怀安抿着唇,脸上的冷气还未消散。   他想起之前在客栈,苏梨说他现在变得好凶,所以他又吓到她了吗?   楚怀安微微皱眉,心里有点别扭,见苏梨盯着自己不放,犹豫了一会儿小声开口转移话题:“饿不饿,我让人送吃的进来。”   说完,他起身朝外走去,步子走得有些急,耳尖微微发红,苏梨从背后抱住他。   “楚怀安,是为了我么?”   是因为我腿上落了病根,所以要为了解恨,剜掉那些人的膝盖骨吗?   苏梨抱得不是很紧,他轻轻一挣就能挣开,可他没有动,像雕塑一样僵在那里,心跳加快,如擂鼓一般,震得人耳膜发疼。   良久,他哑着声音开口:“我不会让你白疼的。”   她曾经受的所有的苦,如今他都要替她一一还回去!   听出他话里的用意,苏梨眼眶发热,心脏也柔软得不像话。   “楚怀安,这一年半你想我么?”   想,想得都快要疯掉了。   他在心里说,到嘴边却变成:“不想。”   “可是我很想你。”   苏梨说,胸腔被暖暖的感动填满。   重逢以后,他的性子变了很多,其实让她有些陌生的距离感,她有点茫然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该怎么和他说话。   不知道他还是不是以前的他,也不知道现在的他还会不会喜欢自己。   可刚刚听见他说的那句话,她突然就觉得,那些距离感只是假象,他对她从来都没有冷漠也没有变。   他只是让自己变得强大了,好将她护在羽翼之下。   楚怀安的心跳越发的快,抓住苏梨的手哑着声音问:“那你都是怎么想我的?” 第154章 别看我!   想一个人能怎么想?就是脑子里一直浮现出和他有关的画面呀。   苏梨有点懵,但这会儿气氛实在温馨,她不想破坏,脑袋靠在楚怀安背上低低地说:“就总是做梦梦见你来接我回家了。”   说完话,楚怀安抓着苏梨的手转过身来,目光幽暗的看着她,眸底蓄满直白的火热,灼得苏梨不敢直视,却又多避不开。   “我知道你很开心,但你把我的手抓疼了,轻一点好不好?”   苏梨试图转移话题,声音放得很软,有点撒娇的意味,楚怀安手上松了点力道,目光越发幽深,直勾勾的叫人无端端的有点害怕,然后苏梨听见他说:“阿梨,亲我一下好不好?”   他的声音略哑,充满性感的欲念,苏梨听得耳根发软,踮起脚尖亲了他一下。   只是蜻蜓点水,苏梨立刻撤离,楚怀安没追过来,还松开了苏梨。   “你别乱走,我让人送饭菜来。”   楚怀安说完撩开帘子离开,苏梨捧着脸站在帐子里莫名羞涩,明明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亲昵了,怎么现在越来越容易脸红了?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样子,将士送了饭菜来,没进营帐,只站在外面喊话:“夫人,将军让我给您送吃的过来。”   苏梨撩开帘子,看见一个才十五六的少年郎,他穿着将士的衣服,背脊挺直,咧嘴露出笑来,性子应是十分活泼外向。   苏梨侧身让开:“进来吧。”   那将士忙摇头:“末将不敢,将军会抽死我的!”   “……”   楚怀安在你们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苏梨一脸无语,接过饭食,见那少年侧脸忽然觉得有点熟悉,不由脱口而出:“十一?”   少年笑得更欢,眼睛亮闪闪的:“夫人认出我了?”   果然是他!   他和初七初八不是说要回去管理七娘留下来的棺材铺吗?怎么随了军?   苏梨心底疑惑,少年已自发的解释起来:“我现在改名叫苏旬,初七叫苏弦,初八叫苏楼。”   “你们改了苏姓?”   苏梨诧异,苏旬一脸理所当然的点点头:“将军说夫人娘家没什么人了,夫人对我们三人有救命之恩,大丈夫当知恩图报,以后我们就是夫人的娘家人,夫人若是不介意,以后我们三人便唤您一声阿姐。”   阿姐……   苏梨愣住,没想到楚怀安会替她安排得这样周到。   尚书府垮了,苏良和苏珏心中记恨着她,这有什么呢?她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她有他,还有三个弟弟。   她永远都不会是一个人。   心绪激动着,苏梨郑重的答应:“好,以后我便是你们的阿姐。”   “苏弦和苏楼这几日当值,没时间来拜见阿姐,等过几日得空了,我们三人再一起来给阿姐请安。”   “你们之前不是说要回陇西县做买卖吗?怎么如今参了军?”   “将军说好男儿应该建功立业,跟着他我们学到了很多东西,我们想跟着他多涨些见识,七娘若是泉下有知应该也会乐见其成的。”   苏旬现在说话很有条理,举止气度也和一年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他能如此,别说七娘,苏梨如今看见都觉得非常欣慰。   说了这么会儿话,楚怀安还没回来,苏梨有些奇怪:“你可知将军去哪儿了?”   “刚刚我看将军步履匆匆,看样子应该是洗澡去了。”   “……”??   不是说好去叫人送饭菜过来么?好端端怎么突然去洗澡了?   苏梨不解,苏旬又说了两句话跑去训练了,苏梨回营帐吃饭,饭食应该是特别开的小灶,色香味俱全。   胡地的饮食和远昭有很大的差别,许久没吃到远昭的饭食,苏梨吃得有些停不下来,一不留神就吃撑了,楚怀安却还没回来。   撑得有些难受,苏梨决定到外面走走消消食。   刚走了没几步,就和陆戟打了个照面,陆戟手里拿着一卷羊皮卷,不知是不是有事要找楚怀安商量。   猝不及防见面,两人的表情都有些意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无声的对视。   “嗝~”   苏梨打了个饱嗝儿,最终划破沉默。   陆戟走近了些,目光轻柔的落在苏梨身上,良久开口问了一句:“回来了?”   “嗯。”   接下来又是沉默。   苏梨不大喜欢这样的氛围,主动找话题:“阿湛还好吗?”   “嗯,在学堂念书,很听话。”陆戟说完觉得太寡淡又加了一句:“他很想你。”   “我也挺想他的,之前要走没提前告诉他,他应该很生我的气吧。”   “没有。”   陆戟摇头,再往前一步,想把苏梨看得更仔细一些,楚怀安从旁边斜插进来,挡在两人中间。   他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带着一身水汽,彻底粉碎了苏梨和陆戟之间的诡异气氛。   “手上拿的是什么?”楚怀安一本正经的问,把话题带到正事上来,陆戟从苏梨身上收回目光,把羊皮卷递给楚怀安:“顾炤让人从京城快马加鞭送来的地图和兵力部署。”   顾炤在忽鞑身边待了五年,论对忽鞑的了解,整个远昭恐怕都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有了这东西自是锦上添花,楚怀安略加思索,拉着苏梨和陆戟一起回了营帐。   苏梨还撑得难受,不由开口:“你们谈正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正好我撑得难受,让我自己在外面转一会儿消消食行不行?”   “在这里待着。”楚怀安态度强硬,见苏梨皱眉,又补了一句:“一会儿我陪你。”   “……”   霸道!过分!   苏梨腹诽,却也不好腆着脸发脾气,只撑着腰在营帐里转来转去,楚怀安和陆戟的心性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竟然丝毫不受苏梨影响,摊开羊皮卷就自顾自的讨论起来。   “胡地和这里中间横着一条数十里的荒漠,这是一条天然的防御线,荒漠地势平坦,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若是在这里遇袭,伤亡会很大,我建议先有小股兵马进城搅乱城中防守,然后再大举进攻。”   “攻完这里,我打算以这里为第二据点,分四路深入进攻,忽鞑愿降便降,不愿降的话我也不打算留他的活口。”   楚怀安指着地图上的忽伦王宫说,陆戟掀眸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最终没有多说什么。   苏梨一边走着一边听着他们的话解乏,想到之前在石洞发生的事,不自觉开口:“之前我被关进一个石洞,那里有一个巨大狭长的沟壑,看情况应该是胡人的兵器炼造库,有一天我听见有异动,像是他们在大规模运送武器,是不是已经发现你们有了准备?”   “你还记得那个地方在哪儿吗?他们打造的武器是什么样的?还有其他信息吗?”陆戟一连串的发问,苏梨被问得有点懵,楚怀安放下羊皮卷走到苏梨面前,头也没回道:“时辰不早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说完不再管陆戟,拉着苏梨走出营帐。   楚怀安走得急,苏梨不得不小跑着跟上,吸了两口气连忙开口:“别走这么快,一会儿容易肚子痛。”   楚怀安停下,大掌很自然地贴到苏梨腹部揉了一下:“难受?”   “现在没有,就这样慢慢走就好了。”   苏梨说着推开他的手,军营里人来人往的,让人看见多容易引起误会,不知道怕是会以为她怀孕了!   知道苏梨不好意思,楚怀安倒也规矩,没再动手动脚,陪着苏梨温吞吞往前走,有将士远远地看见他们,立刻兔子一样躲得远远的,苏梨不由失笑:“他们看上去好像都很怕你。”   “嗯。”   楚怀安平静的承认,苏梨还是不喜欢他成天绷着脸装老成的样子,凑过去逗他:“你刚进军营的时候是不是被他们欺负了?不然现在怎么这么严肃?”   苏梨本来是开玩笑的,没想到楚怀安竟然诧异的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想到这一层,苏梨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逍遥侯,虽然老侯爷去得早,可先帝和太后早年对他是极宠溺的,他是在京都可以横着走的小霸王,声名远播,突然空降到骠骑军里,定然会有很多人不服管束的。   面对质疑和争议,他都是怎么处理的?   只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他要付出多少努力才能在军中树立威信?   他担心她过得不好,她享受着他的关怀,却忽略了他过得好不好。   喉咙像哽了一团棉花一样难受,苏梨发不出声音,只怔怔的看着楚怀安。   楚怀安被她看得有些无措,抬手揉了揉她水润的眼角:“放心,我不会凶你的。”   苏梨低头平复了下情绪,主动拉住他的手:“楚怀安,这一年多,你过得好吗?”   “不好。”   他说,坦然直接,苏梨鼻尖一酸,有些想落泪,却听见他继续道:“你不在我身边,我怎么都过不好。”   “……”   侯爷,我在很认真的跟你谈心,你突然说情话撩人真的不算犯规吗?   苏梨抓起他的手细细观察,以前他的手不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那也是修润好看的,只有年少时习武留下来的一点薄茧,哪像如今,他一双手上布满了老茧,是常年习武练剑留下的。   陆戟练了二十来年,手上的茧也才比他厚一点,也不知道他这一年多对自己进行了怎样严苛的训练才变成如今这样。   苏梨越看越觉得心疼,楚怀安被看得不自在起来,强行与她十指相扣,把手背在身后:“别看。”   手变得这么丑,有什么好看的。   这情形让苏梨想起当初她才回京的时候,莫名傻笑起来:“有什么不能看的,当初我的手生了冻疮,难看成那样,你不仅看,还让我帮你捏肩膀呢!”   “……”   楚怀安脸色一僵,想起当初自己做得过分,手紧了紧:“以后我帮你捏肩膀,捏一辈子!”   “……”   侯爷现在的情话真是随口就来啊。   苏梨暗叹,努力说服自己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刚刚怎么突然中断议事了?是我说错话了吗?”   “没有。”   楚怀安飞快的回答,夜风徐徐吹来,他把苏梨往身边带了带,揽进怀里:“你说的那个地方我会派人去查探,你不用管。”   家国大事,是七尺男儿该担负起来的责任,她这么娇小这么柔弱,乖乖待在他身后就好。   “楚怀安,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好有魅力!”   苏梨由衷夸赞,眉眼弯弯,绽放出崇拜的光芒。   楚怀安喉咙滚了滚,抬手覆上苏梨的眼睛:“别这样看着我。”   “为什么?”   苏梨疑惑,唇上一疼,被咬了一口:“因为我会觉得你在故意勾引我。”   “……”   呸!才不是!我才不是那种人!   在外面转了小半个时辰,胃里的东西总算是消化了些,苏梨这才和楚怀安一起回去,一进去就闻到帐子里有股浅淡的药香味儿。   绕过屏风,果然看见床边放了一个木桶,木桶应该是特制的,里面的药水咕噜咕噜沸腾着,水汽蒸腾而上。   苏梨一看就知道这是给她准备来熏蒸膝盖的,不得不在心里感叹一下岳烟动作的迅速。   苏梨蹲在木桶旁边研究了一番,坐到床上准备开始尝试熏蒸,一抬头看见楚怀安拿着一个黑色瓷瓶站在床边,满脸写着跃跃欲试。   “……你要做什么?”   “熏蒸之前,要先按摩一刻钟,我帮你。”   楚怀安说完坐到床边,不由分说的把苏梨的腿放到自己怀里,撩起裤腿。   “我自己来!”   苏梨羞得面红耳赤,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才好,楚怀安不理她,从瓷瓶里倒了药在掌心揉开就覆在苏梨膝盖上。   他掌心火热,烫得苏梨身子一抖,溢出一声闷哼,眼睛都红了,泛着盈盈的水光。   “疼?”   楚怀安问,手上动作越发轻柔,带着诱哄的语气低声道:“别怕,我轻点。”   苏梨咬着唇拉过被子挡住自己的脸,触觉却变得越发清晰起来,楚怀安的力道拿捏得比岳烟还好,粗粝的指腹在柔嫩的肌肤上游走,酥麻之后留下滚烫的温度,让她整个身子都软下来。   眼角浸出泪水,苏梨有点想哭。   她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人如此珍视呵护。   他的每一次按压都好像落在她心上,让她的心一遍又一遍为他悸动。   按摩完,楚怀安用帕子把膝盖上还没吸收完的药水擦干净,又从木桶里捞出一个吸收了满满药汁的棉垫覆在苏梨膝盖上。   棉垫很烫,苏梨被烫得瑟缩了一下,楚怀安忙按住她的腿不让动:“一开始是有点烫,忍一忍,别怕。”   不知是太烫还是药气蒸入肌理,膝盖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疼,苏梨终是忍不住哭起来。   幸好有被子挡着,保全了她的自尊,避免过于尴尬。   “楚怀安,娶了我以后你会纳妾吗?”   “不会。”   “有比我更年轻漂亮善解人意的女子投怀送抱你也不动心吗?”   “不动。”   “那……”   苏梨还想问什么,楚怀安猛地把被子掀开,苏梨一双湿漉漉红扑扑的眼睛顿时无处遁形。   对视片刻,苏梨嗷呜一声想要滚到床里面去躲起来,被楚怀安眼疾手快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哭什么?”   楚怀安问,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珠。   湿热的液体浸湿指尖,把心脏也浸润起来。   “膝盖疼!”   苏梨大声说企图掩饰自己的情绪,楚怀安没有怀疑,低头吻了吻她的眼角:“别哭。”   本来苏梨的情绪都要平复了,他这么一说,不知道为什么触动了苏梨的心弦,反而更加委屈起来。   那些她曾经觉得理所当然应该背负在肩上的事,充斥在她胸腔,让心脏和眼睛都变得酸胀,泪水控制不住的涌出。   泪水模糊了视线,苏梨又觉得很丢脸,伸手捂住脸:“我也不想哭的,你不要看我,我一会儿就好了!”   楚怀安没把苏梨的手拉下来,微微撑起身体以免把她压坏了,安静的等她平复情绪。   哭了好一会儿,苏梨平静下来,一张老脸烧得厉害,完全没有办法面对楚怀安,一手捂着脸,一手推了推他:“我眼睛有点疼,你帮我拧下湿帕子好不好?”   “好。”   楚怀安应着撤身离开,苏梨从指缝中偷偷看他,见他转过身去,飞快的扯了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滚进床里面。   楚怀安让人送了热水进来,自己端着热水绕过屏风,看到的就是把自己裹成蚕茧的苏梨。   有些好气更多的还是好笑。   他拧了帕子上床,把苏梨的脑袋从被子里扒拉出来:“不是说了不要闷着脑袋吗?”   刚刚哭得厉害,苏梨的眼睛更加红了,眼神飘忽着就是不敢和他对视。   楚怀安没笑话她,用帕子仔仔细细帮她擦脸。   擦完在她眼角吻了一下:“我知道疼,为了我忍一忍好不好?”   “……”   侯爷,你的情话多到犯规了!   苏梨红着脸不说话,任由楚怀安把自己从被子里刨出来,重新捞出一块棉垫盖在膝盖上。   做完这一切,楚怀安坐在床上喘了喘气,苏梨看他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有些愧疚:“你很累吗?”   “不累。”   “可是我看你出了好多汗,我不会偷偷把它拿下来的,你要不要先去休息?”   苏梨认真的问,眼睛微微睁大,装满诚挚,被这样的眼神看着,楚怀安只觉得喉咙发干,几乎要冒出火来。   忍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出去,苏梨趴在床上绕过屏风看见他朝营帐外走去,不由好奇:“你去哪里?”   “洗澡!”   楚怀安丢下这两个字消失在帘子外面,苏梨不解,下午他不是刚洗过澡吗?怎么这会儿又要洗?他们现在洗澡都洗这么勤了?   事实证明,楚怀安洗澡不仅洗得勤,还洗得很久,苏梨换了两次棉垫,蒸得浑身松软睡意席卷而来的时候楚怀安都没有回来。   实在撑不住,苏梨倒头睡下。   而洗完澡回来的某人正笔直的站在营帐外面,苏旬专门和人换班来这里值夜,看见楚怀安站在外面立刻就想缩回去,却被逮了个正着。   “跑哪儿去?过来!”   苏旬苦着脸回到楚怀安面前:“将军,你找我有事吗?”   “今晚你该值哪儿的夜?”   楚怀安冷着脸问,语气严肃,苏旬挺直背脊,浑身紧绷:“回将军,末将该值西营的夜!”   “未经将帅允许,擅自与人换岗,明日扎马两个时辰!”   楚怀安严厉的宣布惩罚,苏旬自知理亏,也没辩解,开口就要应是,被楚怀安捂住口鼻:“别人都睡了,不许高声喧哗!”   主帅营帐周围没别人,他口中睡了的人只有苏梨。   苏旬一个劲的挤眉弄眼,示意楚怀安放开,自己已经明白了,楚怀安这才松手,苏旬不怕死的凑过去:“将军,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啊,衣服怎么还湿了这么多?”   楚怀安一个冷眼扫过去:“嫌我罚得不够重?”   “我错了,将军,我立刻回去值夜去!”   苏旬脚踩西瓜皮溜了,楚怀安又站了一会儿,完全压下体内的燥热才走进营帐。   屋里没有点灯,但习武以后,他目力极佳,毫无困难的绕过屏风,走到床边坐下,一如那日在客栈,他守着苏梨一样。   熏蒸的药里除了活血化瘀应该还有安眠的效果,她睡得很熟,呼吸平稳均匀,让人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楚怀安听着,唇角微微上扬。   他知道他可能有点病了,因为这一年半的分离,他对苏梨有了超乎寻常的偏执和占有欲念,他不能忍受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一刻,也不能容忍任何可能伤害她的事情发生。   现在他觉得自己的病情越发严重,他似乎只有听见她的呼吸才能安眠。   不,也许这样也还不够。   楚怀安伸手寻到苏梨的手与她十指相扣,许是不大舒服,苏梨闷闷地哼了一声,不满的嘟囔:“楚怀安。”   心脏猛然剧烈跳动,他想起当初在漓州,她醉酒后将他认成陆戟,但现在,她连睡着后唤的都是他的名字!   心绪激动,他压住巨大的冲动吻了吻她的手背:“嗯,我在。” 第155章 给你说一辈子的情话   一夜安眠,苏梨再醒来时又是日上三竿。   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清醒过来,下床发现楚怀安不在营帐,外面传来轰然的叫好声,像是营中组织了比试。   苏梨循声走出营帐,果然看见校场围了很多人。   军中操练乏味枯燥,这种活动是很常见的,苏梨有点感兴趣,朝那边走过去。   军中鲜少有女子,外围的将士一看见苏梨便认出她的身份,纷纷让开路,苏梨很容易便走到最里面,占据最佳视野,不过看清校场中央对垒的人以后有些意外。   校场上面的人是陆戟和楚怀安。   比试应该是在早操结束以后开始的,两人都脱了上衣,只穿着长裤,腰带扎得很紧,身上的肌肉虬结,硬鼓鼓的,透着油亮的麦色,每一寸肌肉的弧度都很优美,充满了力量感。   短短一年多,楚怀安的肤色就比之前黑了不少,但和陆戟比起来还是偏白一点。   陆戟手执长戟,楚怀安则握着一把红缨枪,两人也没有多余的废话和试探,手里的武器耍得虎虎生风,一点没有要谦让的意思,硬碰硬的直接进攻,身体相撞会发出闷响,武器相击更是火花四溅。   众人时不时的叫好,为两人精彩的决斗喝彩,苏梨却看得皱眉。   陆戟的状态似乎不太对劲。   苏梨以前也见过他和其他人一起比试,大家都是点到即止,出手虽然快,但招式绝对称不上狠戾。   今天苏梨却看见他的招式中裹了一丝杀气。   他怎么了?   正想着,楚怀安一记长枪插在地上,借力腾空,对着陆戟当胸踹了他几脚,陆戟中了一脚以后便提了长戟抵挡,饶是如此也还是被楚怀安踹得后退好几步。   变故就在一瞬间,楚怀安仍抓着长枪枪柄后撤,人还在空中,陆戟站稳以后,已提了长戟横扫过去。   苏梨判断不出那个距离会不会伤到楚怀安的要害,控制不住开口提醒:“小心!”   楚怀安往苏梨的方向看了一眼,在空中生生扭腰变了个方向,陆戟也陡然收手,然而惯性无法收回,长戟还是划过楚怀安的胳膊,留下一道几寸长的口子。   楚怀安和陆戟同时收手,众人没料到会见血,当即要往上冲,被楚怀安抬手制止:“没事!刚刚我和陆将军的动作你们都看清楚没有?”   “看清楚了!”   “就按照这样操练!不许偷懒!”   楚怀安沉声命令,眸光锐利的扫视一圈,众人立刻镇定下来,对练嘛,难免有时候没把握好力度,受点小伤是正常的。   众人听从楚怀安的吩咐三三两两一起操练,楚怀安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又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这才朝苏梨走过来。   “没事,回营帐再说。”   楚怀安压低声音说完,半搂着苏梨回去,没一会儿,岳烟拎着药箱和陆戟一起走进来。   陆戟及时收了手,楚怀安伤得很轻,岳烟来的时候血都已经止住了,岳烟给楚怀安上了点消炎的药,连纱布都没缠。   陆戟沉着脸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神色有些阴郁,像是长期郁结在心。   “刚刚是怎么回事?”   苏梨轻声问,陆戟微微偏头避开她的目光,闷声回答:“我太入神了,没控制好。”   没控制好?那看上去根本就是没控制住吧!   苏梨眉头皱得更紧,还想再问点什么,楚怀安沉声开口:“没什么事了,明天大军开拔,一切还是按计划行事。”   “嗯。”   陆戟应着离开,岳烟忙提着药箱跟出去。   “为什么不让我问?到底怎么回事?”   苏梨的语气有点急,听不出是因为楚怀安受伤生气多一点还是担心陆戟多一点,楚怀安直勾勾的看着她,苏梨被看得心里发毛:“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又说错话了?”   “没有。”楚怀安垂眸掩下情绪,片刻后道:“我想洗澡。”   “……”   你想洗澡你就去洗啊,跟我说做什么?我还能帮你……   目光看见楚怀安胳膊上抹着药粉的伤口,苏梨默默停止腹诽:“我去叫人送热水进来。”   热水送来得很快,苏梨帮楚怀安找了干净衣服搭在屏风上,楚怀安还端坐在那里没动。   “要我帮你脱衣服?”   “嗯。”   “手动不了?”   苏梨双手环胸挑眉,看这人能装到什么时候。   然而楚怀安没装,十分坦诚的要求:“能动,但我想让你帮我脱。”   “……”   哼!情话铺垫了那么多之后,终于开始明目张胆的耍流氓了,我看你撑到什么时候原形毕露!   苏梨走过去帮楚怀安解腰带,刚刚经过一番打斗,他的身子热得惊人,苏梨的脸跟着被灼烧发烫。   因为没穿上衣,腰带一解,宽松的裤子便自发的掉下来,苏梨扭头避开目光不去看某处,他好在也安分,自己乖乖坐进浴桶里。   苏梨拿了帕子慢吞吞帮他搓背,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背上有好几处鞭伤,伤口愈合得很好,伤疤很浅,如果不是这样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苏梨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伤痕,楚怀安浑身紧绷,突兀的开口:“我比陆戟大。”   “什么?”   苏梨指尖一颤,没跟上他的脑回路,楚怀安仰头和她对视,手指了指自己腰腹以下的位置,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我看过陆戟的,我比他大。”   “……”   侯爷,你幼稚过头了!当初我就是随口一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较真还专门去比呢?   苏梨泼了楚怀安一脸水,闷不做声帮他搓背,楚怀安看出她似乎不大高兴,脸上的笑沉了下去:“你不认同我说的话?”   “……”   这种事有什么好值得认同的?   苏梨不答,楚怀安反而较真起来,抓着苏梨的手不放:“你觉得我比不上他?”   他的力气颇大,眼底也迸出有些骇人的执拗,苏梨陡然开窍明白他在计较什么,挑眉,满不在乎的开口:“比什么?我又没见过义兄那里。”   “撒谎,你那个时候明明说……”   “那个时候我记恨着你,故意这么说的。”   “……”   楚怀安的表情半信半疑,似乎在分辨苏梨所说的真实性,苏梨耸耸肩:“信不信由你,反正别人的再好,我也用不上。”   这话约莫说到楚怀安心坎上了,他的脸色好起来,眼睛也亮闪闪的,亲了苏梨一下:“嗯,我就够你用了。”   “……”   为什么越说越觉得色气满满?   未免事情发展到不可描述的地步,苏梨故意板着脸把楚怀安摁回去,抓了帕子在他背上用力揉搓,把话题拉回正轨:“刚刚到底怎么回事?”   “……”   楚怀安抿唇,一脸不爽,苏梨没好气的戳了戳他的肩膀:“将军当年对我有救命之恩,现在又是我的义兄,我关心他一下不可以吗?侯爷,你这么小气很不可爱的哦。”   “……”   楚怀安眉头紧锁,在强装大度和很不可爱之间艰难的抉择,最终还是败给了很不可爱,语气生硬的开口:“亡灵之战以后,他就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了,离京前和顾炤打了两次架,来这里以后也跟我打过两次,不过今天是他第一次失控。”   失控。   这个词在苏梨眼里,跟陆戟似乎是完全不相干的。   当初苏梨离京前就怀疑陆戟因为那场大战心理有些扭曲改变,还跟陆啸提过,没想到过了一年多,陆戟的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了。   “是这一年多里发生过什么事吗?”   陆戟的心性比寻常人坚定,就算当时那场大战留下什么阴影,在京中平和的环境下,他也应该很快调整过来,如果不是有外力干扰,怎么会越来越严重?   苏梨问完,楚怀安的目光幽幽的落在她身上。   苏梨后知后觉的指着自己的鼻尖:“是……因为我?”   “不全是因为你。”楚怀安的脸很臭,不情不愿的道出实情:“后来京中出了几次命案,作案的都是当初从边关流窜回京的人,顾炤把那些人抓回来各种严刑逼供,陆戟去看过一次刑讯,跟顾炤打了一架。”   陆戟太过刚正不阿,虽久经沙场,对无辜的人心肠还是软的,他不想顾炤染了邪性以折磨人为乐,和顾炤在某些事情的处理上有分歧也是正常的。   “那些人被斩以后,京中有传言说亡灵之战,牺牲了边关一城百姓抵御胡人,顾炤把散布谣言的人抓起来当众活剐,他又跟顾炤打了一架。”   牺牲一城百姓抵御胡人?是用心多险恶的人才能传出这样的谣言?   边关数万将士的尸骸他见过吗就敢说这样的话?   即便只是听闻有这样的事发生,苏梨也忍不住气得发抖,想和顾炤一样,把那个散布谣言的人抓起来杀了!   “后面将军为什么要和顾炤打架?他觉得顾炤做得太绝了吗?”   苏梨不解,从她的角度来看,顾炤那样也不算很过分,毕竟数万将士的亡灵是不容诋毁的。“顾炤边活剐那人,边威胁围观的百姓,让他们把信谣传谣的人都供出来,有人为了自保,偷偷向官府举报,有二十个人被顾炤秘密处决了。”   苏梨惊愕,后背窜起凉意,瞬间明白陆戟为什么会跟顾炤动手,顾炤这法子太恶毒了,和忽可多当初在边关的恶行没什么区别。   利用人性的弱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既是将人性的丑陋摆到台面上来,也让陆戟又重温了边关那场噩梦。   这样接连受刺激,陆戟能调整过来才是怪了。   苏梨皱眉下意识的就在琢磨要怎么让陆戟从那场大战的阴影中走出来,楚怀安站起来,一把将她抱住,狠狠地吻她的唇,发泄不满。   “嘶!”   苏梨倒抽了一口冷气,一巴掌呼在楚怀安肩上,唇被咬了一口。   “在我面前你不许想他!”   楚怀安霸道的要求,他浑身湿漉漉的还淌着水,苏梨的衣服都被打湿了不少,横了他一眼:“你把我衣服弄湿了!”   “不许想他!”   楚怀安固执的坚持,苏梨不得不严肃的跟他讲道理:“我是在很正经的考虑事情,现在马上要跟忽鞑打仗了,要是将军现在出了什么问题,军心一定会乱,影响的可是这一战的成败,你能不能大度一点?”   “……”   楚怀安冷着脸,满脸写着‘不能’两个亮闪闪的大字。   “而且,我这也是为了早点打完仗能早些时日回京,这样我们不就能早点拜堂成亲了吗?”   苏梨放软声音利诱,听见拜堂成亲四个字,楚怀安的脸色果然好了很多,眼底浮起晦暗,强调重点:“还有洞房!”   “……”   是是是,洞房最重要!少了什么都不能少了这个!   苏梨假笑着点点头妥协,楚怀安忽的抓住苏梨的手,两眼放光:“阿梨,我忍得好难受,帮我!”   “……”!!   说了那么多,你其实早就在这里等着耍流氓吧?   楚怀安这个澡洗得有点久,洗完他倒是神清气爽了,苏梨裹着被子缩在床角装鹌鹑。   楚怀安让人把水抬出去,回头看见苏梨又捂成一团,眼底闪过无奈:“我不是说了不要闷着自己吗?”   苏梨抓紧被子不放,气恼的声音闷闷地传出:“不要跟我说话,让我自己待着!”   楚怀安得了便宜,哪里会听她的话,把人从被子里刨出来抱进怀里,抓着她的手轻轻揉捏:“手酸了?”   “……”   苏梨咬着牙不说话,脸红得能滴出血来,手酸不酸他心里没点数吗?   楚怀安爱极了她这害羞的模样,在她脸上偷了记香,讨好的保证:“下次我快一点。”   “闭嘴,没有下次了!”   苏梨低斥,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   她却不知道男人的劣性,这事一旦开了头,那便是食髓知味的,哪里能没有下次?   楚怀安翻身撑在她脑袋上面,眉眼弯弯,含着融融的暖意,直勾勾的盯着她的唇,目光颇为不怀好意:“好,那以后不用手,用……”   苏梨受惊的捂住唇,恶狠狠的瞪着他:“下流!无耻!”   楚怀安脸上笑意更深:“阿梨,你好像还没擦手。”   “……”   楚怀安最终被苏梨踹下了床,赶出营帐。   那天整个军营的将士都发现平日冷面冷心的将军破天荒的笑容满面,叫人如沐春风,随后众人就苦不堪言,因为将军跟打了鸡血一样精力充沛,带着他们进行了一天魔鬼训练,身体差点没累垮架。   第二天大军要开拔突袭,楚怀安晚上没闹苏梨,耐心的帮她按摩熏蒸以后,靠坐在床边守着苏梨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楚怀安和陆戟一起给众将士打气践行,然后开拔。   因为药效,苏梨睡得很熟,醒来时发现自己不在床上,在马上。   今天天气很好,阴天,凉风习习,苏梨睁开眼睛趴在楚怀安肩上没舍得动,然而楚怀安还是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她的状态变化。   “醒了?”   楚怀安问着轻夹马腹,微微加快速度,苏梨伸手环住他的腰:“你不是要去打仗么,怎么把我也带上了?好危险啊。”   她刚睡醒,声音软软糯糯,很是娇憨,听得楚怀安身心愉悦。   “无妨,无论发生何事,我都可以护你周全。”   “我不会让你分神打扰到你么?”   “你不在,才会让我分神。”   楚怀安低声回答,苏梨歪了歪脑袋,只看见他习惯紧绷的下颚,看不到他的表情,自己心里却很是开心。   “以后我们成了亲,你还会说这么多甜言蜜语给我听吗?”   “你喜欢听吗?”   “之前不喜欢的,觉得很羞人。”苏梨认真的说,随后两只手环得更紧:“但这几天听习惯了,觉得很好听,就想一直听。”   “好。”   “好什么?”   苏梨明知故问,楚怀安腾出一只手握住苏梨的,缱绻至极的承诺:“以后一直说给你听。”   苏梨回握住楚怀安的手,心里绽开一朵又一朵花。   原来被这人捧在手心里宠着疼着是这样美好的感受啊,难怪当年她会情不自禁。   大军行进了两天,中途没有遇袭,楚怀安先派了一小股人进城,烧了城里的粮仓,引起城里的骚动,第一座城攻得实在算得上是轻而易举。   进城以后,大军修整两日,按照之前的安排,由楚怀安麾下四员大将分四路同时进攻,楚怀安则以此为据点坐镇,调兵遣将。   战报传来的速度很快,几本都是捷报,一年前的大战胡人受到重创,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元气,楚怀安带的兵又个个勇猛过人,几乎是长驱直入。   胡人似乎也自知命数已尽,城破以后便不再抵抗,缴械投降。   短短十日,四军已攻破五座城池,有上万胡人投降。   这些俘虏陆陆续续被押送回边关,一个月后,大军集结于忽伦王城外,边关一共有十五万驻兵,楚怀安带了十万,陆戟留了五万防守。   这情形和一年多前完全逆转,当初胡人以十万大军压境,如今楚怀安则直接一路高歌,带着十万大军杀到忽鞑的王城。   一旦城破,胡人之地,将成为远昭地图上的一个版块,忽伦王室也将成为史书上才存在的东西。   楚怀安没有立刻攻城,而是让人在城外驻扎。   这次大战之前楚怀安就三令五申,攻城以后,任何人不得欺辱城中百姓,不得掳劫城中财物。   所以和亡灵之战不同的是,这一场大战,少了许多无辜的冤魂,更像是一种纯粹的复仇,向胡人一族讨还数万边关将士的血债!   驻扎当夜,楚怀安下令犒赏三军,众人就在囫囵王城外面堆起篝火,喝酒吃肉。   这次大战准备充分,粮草充足,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楚怀安难得陪着一众将士喝了点酒鼓舞士气,苏梨悄悄倒了三杯酒祭奠当初那些将士的亡灵。   如今,他们可以安息了。   楚怀安的酒量很好,但也架不住被众人轮番敬酒,很快微醺,怕醉酒误事,他及时沉下脸喝止众人。   回营帐以后,苏梨却知道他醉了。   “阿梨,这场仗马上就要打完了,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成亲了,你开心吗?”   楚怀安一个劲的问,抱着苏梨不撒手。   “我开心,你先放手,我让人去帮你煮碗醒酒汤来。”   “不放!”楚怀安抱着苏梨小狗一样拱来拱去,最后寻着她的唇,渡了酒气过来才满足的低笑:“我也很高兴。”   说完话,他眼睛亮闪闪的看着苏梨,黑亮的眸子倒映出苏梨情动的脸,让苏梨一时也分不清他醒着还是醉着。   无声的对视片刻,楚怀安低头碰了碰苏梨的唇:“我们会白头偕老。”   “永结同心。”   “不离不弃。”   楚怀安说一下亲苏梨一下,并不深入,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让苏梨觉得有点好笑,最后他覆在苏梨唇上却不动了。   唇齿相依,苏梨听见他温柔得不像话的声音:“儿孙满堂。”   心脏一下子被温情填满,苏梨感动得有点想哭,却感觉醉得厉害的某人抓着她的手往一边带,温情顿时被生生打断。   “楚怀安,你醒了?”   苏梨试探着问,楚怀安立刻回答:“没有,我喝醉了。”   “……” 醉个屁!   苏梨曲腿上顶,撞开他,想要起身离开,又被楚怀安抱着摁回去,耍无赖的哼哼:“阿梨,我好难受,你帮帮我,上次以后你再也没帮过我了。”   “……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你应该好好休息。”   苏梨试图和他讲道理,楚怀安挺了挺腰:“我憋得难受,睡不着。”   “……”   之前怎么没憋死你?   苏梨一脸无语,楚怀安忽然冷静下来,目光幽幽的看着苏梨,片刻后放开苏梨:“算了,你不喜欢我不应该逼你的,反正没多久就要回京了。”   他说完翻了个身背对着苏梨,好像真的放弃了,苏梨却听见他的呼吸粗重,一直没有平息下来。   他为了自己吃了那么多苦,这么熬着他有什么意思呢?   不知是不是之前渡过来那一口酒气作祟,苏梨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发懵,鬼使神差的贴上楚怀安的背。   楚怀安下意识的要转过身来,被苏梨喝止:“不许看我!”   “哦。”   楚怀安乖乖听话,苏梨咬牙慢吞吞的伸手,下一刻帐外突然传来急呼:“将军,胡人带兵突围了!”   外面的声音刚落下,楚怀安就是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和苏梨面面相觑。   “……” “……”   片刻后,楚怀安黑沉着脸咬牙切齿的怒吼:“我要宰了他们!” 第156章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嫁给你   王城里有一小股兵马试图突袭,被楚怀安气势汹汹的带人围剿了。   因为欲求不满,楚怀安动起手来十分狠戾,力求招招致命,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跟着他的将士被他今晚出乎意料的凶猛震住,回来的路上一声也不敢说。   身上染了血,楚怀安没回营帐,以免惊了苏梨,视线扫过一圈,把今晚传报的人拎出来,罚了一个时辰的站,安的罪名是谎报军情。   那一小股兵马根本不足为惧,便是报给几个副将也完全能够解决,却莽撞的报给了主帅,实在是不应该。   楚怀安说得一本正经,被罚的将士诚惶诚恐的站好,心里对将军的处罚没有半点不满反而越发敬佩。   那将士并不知道自己敬佩的将军此时心里想的都是把营帐里睡得香喷喷的人翻来覆去酱酱酿酿。   第二天苏梨是在攻城的号角和数万将士的打杀声中醒来的,睡意尚浓,她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懵了一会儿,苏旬送了热水进来:“夫人,您醒了,先洗漱吧。”   “……不是在攻城了吗?帐篷不用撤走吗?”   “将军说等夫人用完早膳再撤也不迟,那个时候城应该差不多破了。”   “……”   好狂妄的语气!   苏梨腹诽,起身洗漱,隔了一会儿苏弦和苏楼端了肉粥进来,苏梨吃饭的时候,三人就恭恭敬敬的站在旁边看着苏梨。   被看得很不自在,苏梨吃了两口就想出去看看,三人齐声开口:“夫人,将军请您吃完,如果吃不完的话,他回来亲自喂您!”   “……”   这种话怎么有脸找人转述?偏偏还说得这么一本正经!   没办法,苏梨只能涨红着脸继续吃。   吃到最后一口,嘹亮悠长的号角声响彻上空,三人眼眸一亮:“城破了!”   话落,帘子被撩开,楚怀安穿着一身银色盔甲大刀阔斧的走进来,表情严肃,一片冷然,没看苏旬他们,径直看向苏梨:“吃饱了吗?”   “嗯。”   苏梨点头,楚怀安伸手把苏梨捞进怀里:“跟我进城!”   他说,带着苏梨从营帐出来,利落的翻身上马,朝城中疾驰,率先攻破王城的将士已经杀出一条血路。   一路畅通无阻,楚怀安直接带着苏梨到了忽伦王宫,宫外早已集结了五十人,看样子应该是楚怀安特别训练的精锐。   “杀进去,活捉忽鞑!”   “是!”   一声令下,五十人散开,剩下四人跟着楚怀安,其他人翻墙而入,像一张巨大的网,渐渐朝中间收拢。   王宫外围的守卫很快被解决,楚怀安策马闯入王宫,手执长枪,若有人阻挡,来一个挑一个。   胡人信奉神灵保佑,在他们眼底,忽伦王宫是受神灵庇佑最多的地方,寻常百姓对王宫都怀有深深的敬意,轻易不会到来此,所以忽伦王宫不像远昭皇室那样戒备森严,他们一路行进得很快。   楚怀安带着苏梨一路杀到忽鞑的寝殿才停下,空气中已染上明显的血腥味。   “是这里吗?”   楚怀安突然问,苏梨没反应过来:“什么?”   楚怀安不答,把苏梨抱下马,一步步走进寝殿。   那日雨夜被劈烂的琉璃天窗没有补上,只剩下一个洞,漏下清浅的日光。   苏梨忽然明白楚怀安刚刚在问这里是不是她待了一年多的地方。   “忽可多的骨灰带回来以后一直供奉在这里,我大多数时候就在这里跪着。”   苏梨小声说,楚怀安已抱着苏梨走到天窗下面的位置,那里的地砖上有四个淡淡的印记,是那个火炉放了一年多留下来的痕迹。   楚怀安在那里停下,仰头看了看天窗:“你跪在这里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想你啊。”   苏梨下意识的回答,被抱得更紧,然后猛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跪在这里的?”   忽鞑的寝殿挺大的,苏梨刚刚也只是说忽可多的骨灰拿到这屋里来了,没有说过具体位置,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准确?   楚怀安抿唇不答,苏梨看着那天窗突然想通:“那天晚上你在房顶?是你把琉璃天窗砸碎的?”   “……”   楚怀安绷着脸不说话,手上更加用力,不敢直视苏梨的眼睛,苏梨一看就知道自己猜中了,伸手戳了戳楚怀安的胸口:“你一个人来的?身为主帅,因为感情用事,只身深入敌营,这可是大忌啊,万一你出了什么事……”   苏梨是故意想看楚怀安不好意思,手被抓住,楚怀安红着眼认真的看着她:“我想见你!”   一年多没见,我就想看看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是否安好,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罪。   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都怎么熬过去……   苏梨失语,见楚怀安情绪激动起来,染上戾气,主动环住他的脖子撒娇:“没事了,都过去了。”   楚怀安回抱住苏梨,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一般。   对她来说,那一年多已经过去了,在他心里,那一年多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也许余生太短,都不够他弥补。   两人紧紧抱着,心跳和灵魂前所未有的贴近契合,气氛正好,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怕被人撞见,苏梨推了推楚怀安,楚怀安没松手,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膛,便不用被人看见。   “将军!”   外面的人冲进来,见楚怀安抱着苏梨愣了一下,楚怀安扣着苏梨的后脑勺护着她的面子,冷声开口:“什么事?”   “我们在王宫四处搜过了,忽鞑不在王宫!”   忽鞑不在王宫?那他在哪儿?   苏梨推开楚怀安抬起头来,心里隐隐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大军兵临城下,国之将亡,以胡人的脾性,忽鞑是绝对做不到苟且偷生的,他不镇守在王宫,一定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还有什么事比亡国更重要?   苏梨琢磨,外面又跑进来一个人:“将军,边关来报,胡人诈降!”   胡人诈降?   那边关岂不是又有战乱?   苏梨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楚怀安皱眉:“胡人俘虏不到两万,陆戟手中有五万之众,难道还守不住一座城?”   “城防可守,只是陆将军……”   那人迟疑了一下,楚怀安顿时沉了脸:“说!”   “胡人诈降以后,陆将军率领众将士把他们赶出了城,但随行的军医被胡人掳走,陆将军带了两千兵马追出了!”   那人的声音越说越低,刚说完,楚怀安果然怒了:“胡闹!”   忽鞑把人掳走,分明是要握在手中做诱饵,他身为守城主帅,竟然贸然带兵追击,是把脑子都喂狗了吗?   苏梨手心冒出冷汗,岳烟也在军中,按理也在军医之列。   忽鞑掳了随行的军医,是不是把她也掳走了?   这情形倒是和当初顾漓被掳走一样,只是当时陆戟所处的境地和楚怀安现在一样,他被牵制着根本无法回城救顾漓,所以才会留下一生的遗憾。   如今形势不同,但情景再现,他必然受到触动,不可能再让同样的悲剧发生。   楚怀安还要动怒,苏梨拉了拉他的胳膊:“现在能不能想办法救将军?”   “他的使命是守住那一方城池,阿梨知道他现在的行为是什么吗?”楚怀安严肃的问,正经到连苏梨都有点害怕,苏梨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楚怀安自顾自的回答:“他这是公然违抗军令,还搭上了两千将士的命!”   可那是他的心魔!   苏梨在心里回答,却也知道陆戟这次实在是冲动了。   “我觉得忽鞑这次应该是故意针对将军设的套,身为胡人的王上,他连王宫都不待,反而混在俘虏中诈降,这分明是盗用的将军一年前的计谋!”说到这里,苏梨停顿一下,然后才说出自己的猜测:“忽鞑是在替忽可多报仇!”   远昭国力比胡地不知强盛多少,忽可多战败以后,忽鞑也许就知道胡地保不住了。   楚怀安说忽可多是他杀的,但忽鞑应该很清楚,和忽可多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是陆戟和顾炤!   这两个人毕生的心愿都是要手刃忽可多,怎会假手他人?   所以从一开始知道楚怀安率兵进攻,忽鞑就没有抵死反抗的准备,他弃了自己的领地,却没有放弃替自己的儿子报仇。   胡地可以覆灭,但他要拉着陆戟陪葬!   苏梨越想越心惊,楚怀安面色难看,他虽然气陆戟冲动行事,却也知道若是陆戟出了什么事,对远昭来说是巨大的损失,甚至还会动摇军心。   “被赶出城的俘虏大概有多少人?陆戟带着人往哪个方向走的?把杨副将和张副将叫来!”   楚怀安问,一旁的将士迅速拿出地图和他合计商议对策。   苏梨站在旁边心神不宁起来,她不知道当初忽可多掳走顾漓以后,对顾漓做了什么,如果忽鞑存心要折磨陆戟,要把当年顾漓承受的一切对岳烟再做一遍的话,岳烟只怕会凶多吉少。   苏梨手脚冰凉,不愿去想那些血腥可怖的画面。   这几日楚怀安对她太好,她沉浸在幸福里,几乎忘了这世上还有生离死别的诸多不如意。   万一岳烟和陆戟真的在边关出了什么事,回京以后,她怎么跟陆国公和阿湛说?   还有顾炤,他对岳烟也不可能全然无情吧,这一生的遗憾他要如何弥补?   楚怀安和这些将士没有商议太久,因为很快又有人来报信,送了一个竹简来。   竹简打开,里面装的是一种特制的香料,香味可持续多日不散,且到了夜里会发出荧光。   这东西是顾炤特制的,专门供给大理寺和京兆尹的官差留信号抓捕犯人用。   楚怀安一看见那竹筒表情就狰狞起来,好你丫的顾炤,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私自离京到边关,你特么有本事别求老子来救你啊!   楚怀安气得磨牙,恨不得立刻把这两个人抓住捆起来打个几十大板!   然而气归气,楚怀安也没真的跟他们计较,交代几个副将镇守城池,注意胡人动向以后,便带了五千兵马赶去找人。   有了顾炤一路留下的标记,找起人来就容易多了。   两天后,一行人边关城外数十里外的荒漠发现了打斗痕迹。   一场风暴刚过,风沙将尸体尽数掩埋,不知道敌我双方死伤多少,也不知道战况有多激烈。   楚怀安的脸色不大好,让众人原地休整。   已经到了盛夏,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日头如火,地面滚烫得连马都受不了,再往前走,多有流沙,人很可能被直接吞没,加上时不时会突然袭来的沙尘暴,一切吉凶莫测。   胡人在此地生活数百年,对这片荒漠的情况必然了如指掌,陆戟虽然在边关待了也有十多年,但到底还是处于劣势。   天气太热,大家坐下去以后都没有说话,苏梨拿了水袋给楚怀安。   楚怀安没接,见她小脸晒得红扑扑的,心头不忍:“阿梨,你……”   “我没事!我跟你一起,绝对不拖你的后腿!”   苏梨抢先开口,这种情况下,她是没办法回去等的。   楚怀安抬手帮她擦了擦汗,故意表现出吃味:“又在我面前关心其他男人?”   “将军生死未卜,我得待在你身边才安心。”   苏梨认真的说,楚怀安的手僵了僵,拇指轻轻压上苏梨有些干裂的唇:“若是他死了,你是不是又要找借口不嫁给我了?”   他直接把最坏的结果说出来让苏梨面对,苏梨心里哽了一下,难过的情绪漫开,随即用力的摇头:“不管发生什么,这次回京,我定是要嫁给你的!”   她想嫁给他,这是早就许下的承诺,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都一定要践行!   胸口发热,楚怀安扣着苏梨的下巴倾身覆上,帮她润湿唇瓣:“忽鞑带的那些人都是亡命之徒,再往里找一天,若是找不到我就要下令回撤了。”   说着话,他微微拉开一点距离,眼眸幽深:“你和我,还有这五千将士不能留在这里给他们白白陪葬,懂吗?”   最多再往里走一天,他们行军带的水和干粮就不大够用了,必须撤离。   “好!”   苏梨艰难的点头。   她从来不知道‘大局为重’这四个字,会背负这样沉甸甸的含义。   修整了一刻钟,楚怀安让大家继续行进,因为风沙吹过,顾炤留下的香料被掩埋,后面的路走得很慢,好在夜色降临以后,若隐若现的荧光显现出来。   循着那一路的荧光疾行两个时辰,空气中隐隐飘来血腥味,楚怀安抬手示意众人停下,派了两个人上前侦察,两人跑到前面沙堆上查看了一会儿,向后面打了手势。   楚怀安跟旁边的人示意分头行动,自己带了一部分人先上前,后面的人暂时按兵不动。   一直来到沙堆边缘,看清后面的景象,众人顿时愣住。   在这片绵延数十里的荒漠深处,竟有一个明净的湖泊,湖泊四周,是大片翠绿的草坪,草坪一路延伸,周遭耸起山石,长有葱郁的树木,形成一片盆地,面积足有忽伦王城那么大,应该鲜少有人发现这里,下面只有几栋零零散散的房子,借着月光依稀可以看见周遭都有人站岗放哨。   这些人莫不是想把这里当成世外桃源在这里住下去?   苏梨猜想,楚怀安抬手在虚空画了一圈,又指了指盆地最中央,做了个抓取的动作,最后一指,旁边的将士立刻如鬼魅一般跃下沙堆,抽出背上的弓箭,边快速行进,边搭弓放箭。   箭放过三轮以后,楚怀安揽着苏梨的腰跃下沙堆,抽出长剑迅速向前行进,到了盆地林木葱郁的地方,借着树枝的惯性,行进起来便越发快速。   一路到了下面平坦地带,楚怀安悄无声息的落地,先行到达的将士发出鸟叫,是平安暗号,楚怀安抬手吹了声口哨作为回应,片刻后,一记信号弹腾上夜空,炸开一朵漂亮的烟花。   “杀啊!”   喊杀声自上方响起,原本按兵不动的将士沿着刚刚的路线冲下。   先行到达的将士已往盆地中间冲去,楚怀安揽着苏梨紧随其后。   这下面的气候比荒漠要湿润许多,温度也十分宜人,往前再走一截,可以看见胡人扎了营帐,只是为了不引人注意,没有点灯也没有生火。   因为那一记信号弹,胡人吹了号角警示,营帐里的人全都钻了出来。   诈降的不到两万人,被赶出城后剩了不足一万,一路走一路拼杀,到了这里也还剩好几千人,从数量上倒是和楚怀安带来的兵马势均力敌。   一开始胡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处于劣势,但很快反应过来,和楚怀安带来的人拼杀在一起。   人多起来,楚怀安单手不能应对,揽着苏梨的腰往怀里一带:“抱紧我!”苏梨立刻手脚并用缠在他身上。   楚怀安一枪挑了两个人,还有心情跟苏梨说话:“再紧一点。”   苏梨忙收紧手脚,然后听见楚怀安的闷笑:“对,就这样,再夹紧一点。”   “……”   都到了这种生死关头,侯爷你能正经点吗?   苏梨眉头抽了抽,又有两个胡人杀过来,楚怀安提枪专心应战,没再跟苏梨开玩笑。   后面的人迅速跟上,楚怀安带着苏梨很快杀到最里面,忽鞑在几十个亲卫的保护下走出来,岳烟被捆着手脚,堵住嘴被忽鞑架着刀胁迫着。   岳烟看上去有点狼狈,但似乎没有受什么重伤,苏梨暗暗松了口气,一颗心又悬了起来,顾炤和陆戟人呢??   “侯爷,好久不见!”   忽鞑冷笑着开口,目光落在苏梨身上,脸上写满惋惜:“阿伊,你为我儿守了寡,便是我儿的人,你这样背叛他,以后是会遭到神灵谴责的。”   他随左依河的口音唤苏梨阿伊,楚怀安一身的冷气和威压释放,眼刀子扎到忽鞑身上:“你刚刚说守寡?谁替谁守寡?”   苏梨默默捂脸,她本以为这件事不会被捅出来,没想到忽鞑临到这个时候还要出点幺蛾子。   “那个……”   苏梨刚想开口,一支冷箭陡然袭来,直奔忽鞑面门,忽鞑下意识的躲开,想拿岳烟挡箭,幸好旁边的胡人亲卫怕忽鞑被伤到,提刀挡下那一箭。   苏梨一颗心差点从喉咙跳出来,这一箭打破了谈判的气氛,胡人亲卫提刀和楚怀安带来的人打起来,顾炤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趁乱提剑袭向忽鞑。   他脸上带着银色面具,和手里剑上的寒光交相呼应。   剑和面具都是冷的,他的人却更冷。   “你他妈从哪儿冒出来的!”   楚怀安忍不住怒骂,他刚都酝酿好要跟忽鞑算账,生生被顾炤打断,这会儿一腔怒气还不知该如何发泄。   顾炤不回答,只放着狠招对忽鞑步步紧逼,忽鞑手里还抓着岳烟,很快落了下风,不过有岳烟做挡箭牌,顾炤的招势虽狠,忽鞑却没有受伤。   忽鞑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脸上露出狞笑:“扈赫,你在意这个女人!”   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人叫过‘扈赫’这个名字了,顾炤瞳孔一缩,猛地抬手,一剑刺过去,长剑穿透岳烟的肩膀刺在忽鞑胸口。   忽鞑诧异的愣住,岳烟却比忽鞑更意外,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顾炤,眼眶浸出泪来。   “我谁都不在意!”   顾炤一字一句的说,似乎为了印证这句话,他握着剑柄用力一绞,苏梨都能听见血肉被搅动的声音。   绞完,顾炤抽出剑,迅速抓着岳烟的衣领毫不犹豫的把她丢到一边。   “我带姐姐躲着!”   苏梨说了一句,从楚怀安怀里下来,扑向岳烟,楚怀安没防备苏梨会如此,反应过来的时候苏梨已经把岳烟扶起来。   “苏旬,照顾好她!”   楚怀安命令一句,提着长枪杀向忽鞑。   苏旬立刻带着苏弦和苏楼杀到苏梨身边保护她们:“阿姐莫怕!”   苏梨自己是不怕的,但岳烟的伤口不住在往外流血,脸色更是一片灰白,苏梨怕她会出事。   “找个没人的营帐,我先帮姐姐包扎……”   苏梨话没说完,岳烟突然拉着苏梨撞进其中一个营帐。   膝盖在满是碎石的地面磕得生疼,苏梨却无暇顾及,视线所及,她看见陆戟闭着眼睛坐在地上,左胸上插着一柄明晃晃弯刀。   刀身上刻着复杂漂亮的图腾,那是一匹狼,是忽可多曾经不离身的佩刀! 第157章 凯旋回京   陆戟流了很多血,血浸入地面,把沙石都染成了深红色,触目惊心。   苏旬带着苏弦和苏楼冲进来,正要惊呼,被苏梨冷声喝止:“不许喊,守好这里!”   说完,苏梨撕下自己的裙摆扑到岳烟身边:“有点疼,忍一忍!”说完,苏梨扶起岳烟,扯开衣服露出正在不停流血的伤口。   顾炤那一剑丝毫没有留情,伤口完全贯穿肩膀,血肉都被绞得模糊,苏梨瞳孔颤了颤,抓起地上的刀鞘递到岳烟嘴边:“咬住!”   岳烟听话的咬住,苏梨解下随身携带的止血散全部倒在岳烟伤口上。   “唔!”   岳烟咬着刀鞘闷哼,眼泪和汗水不停地滚落,脸色惨白没有一点血色。   血还在不停地往外涌,止血散被冲出来一部分,苏梨用手帮她按住,扭头冲苏旬大喊:“给我止血散!胡人身上也有!”   苏旬和苏楼解下自己身上的止血散丢给苏梨,然后冲进厮杀中抢药。   苏梨又往岳烟伤口上倒了止血散,岳烟痛得浑身痉挛,苏梨忙用布条帮她缠住伤口:“姐姐不要睡,再撑一下,将军还等着你!阿湛等着你!还有顾炤!”   苏梨边说手上边利落的打结,温热的鲜血将她整只手都染红了,她的声音抖得厉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布条绑好的时候,岳烟仰头失神的望着头顶的营帐,两滴热泪从眼角滑落。   苏梨听见她低哑飘忽的呢喃:“这条命,我终究还是还给你了!”   苏梨不知道岳烟欠了谁的命,又把命还给了谁?   简单处理了岳烟的伤口以后,她扑到陆戟面前,小心翼翼的探了探他的鼻息。   他还活着,尽管气息很微弱,苏梨心脏跳得飞快,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将军还活着,姐姐救他!”   痛到极致便会麻木,岳烟转过身,慢吞吞挪到陆戟面前。   这刀是她看着忽鞑捅进陆戟身体里的,胡人善于解剖动物,忽鞑久经沙场,更擅长解剖人。   这一刀正中左胸胸腔,直接贯穿心脏,现在之所以还有呼吸,是刀没有拔出来。   若刀是直的,快速拔出还有一线生机,偏偏这刀是弯的,一旦拔出,只怕整个心脏都要被割成两半,回天乏术!   “姐姐?”   苏梨低声催促,岳烟回过神认真的看着苏梨。   “阿梨,我救不了他!”   怎么会救不了?怎么可能救不了?   苏梨胸口涌上郁气,看着岳烟惨白的满是泪痕的脸,却说不出那些责问。   岳烟不是别人,她若是有办法救陆戟,绝不会轻易说出这样的话。   所以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苏梨胸口剧痛,偏头看着陆戟。   他紧闭着眼,像熟睡了一样,这么多年压在他肩上的重任终于卸下,他可以下去找顾漓,将这么多年的亏欠与内疚都仔细说给她听。   可是阿湛和老国公要怎么办?活下来的人要怎么办?   苏梨不能像岳烟这样坦然的接受这个事实,哪怕已经走到绝境,她也还是要拼着最后一点运气试一试!   这般想着,苏梨伸手抓住刀柄。   “阿梨!”   岳烟急切的唤了一声,想要阻止,却……又不知该如何阻止。   苏梨的手是抖的,许是因这抖动牵动伤口,陆戟清醒过来,极缓慢的睁开眼看向苏梨。   他的眼神是涣散的,瞳孔中都没映出苏梨的容颜,像是回光返照。   苏梨抓紧刀柄,慌乱的心脏陡然平静下来,手也渐渐稳住。   她平静地开口:“陆戟,是我!”   听见她的声音,陆戟的眼睛努力睁大了一点,终于有了一点光亮。   “你现在受了很重的伤,如果不拔刀,也许你还能保持一段时间的清醒,一旦拔刀……”   你就会死!   苏梨在心里说,但到了嘴边,吐出来的字句却是:“一旦拔刀,你就是死在我手上的!”   杀害国之重臣,其罪当诛!   这是苏梨没说出来的话,但陆戟听懂了她的威胁。   失血过多,他没想到苏梨这句话里的漏洞百出,呼吸重了一些,胸腔比刚刚起伏大一点,连同苏梨手里那把弯刀也跟着一起起伏。   苏梨听见他虚弱至极的命令:“放……手!”   “不放!”   苏梨直接否决,眼眶发红发热。   “苏弦,过来帮我按住他!”   苏梨怒吼,苏弦迅速跑来按住陆戟,苏梨手心冒出冷汗,用力抓紧刀柄,深吸两口气,苏梨猛地拔出手里的刀。   “唔!”   伴随着陆戟的闷哼,一腔滚烫的热血喷溅到苏梨脸上,许久没有感觉的眉心似乎被这血灼得刺痛起来。   苏梨没有时间理会,抓着大把大把的止血散不停地往陆戟伤口按,想要堵住那不停奔涌出来的血。   与此同时,打得难分难解的胡人之中突然有人倒戈相向,那些人脱了胡人的服饰,竟是陆戟带来的将士假扮混迹其中。   那些将士身上或多或少有些残缺,那是边关三万守城镇北军的旧部。   他们从一年前那场血战中活了下来,灵魂却一直困在那里无法得到救赎,一年前回京后,陆戟求了旨,准他们告老还乡。   但他们没走,这次大战,陆戟又把他们带上了。   忽鞑把军医掳走,是想引陆戟出战,为胡可多报仇,而陆戟带兵出征,也是要为远昭那三万将士讨个公道!   这一场大战,他们谁也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   陆戟带来那两千兵力存留了大半,胡人瞬间陷入无法反抗的劣势,楚怀安和顾炤更是带人把忽鞑和他身边那几十个亲卫逼入绝境。   “别跟老子抢!老子割了他的脑袋当球踢!”   楚怀安说着话,一枪横过去拦下顾炤,再抽出腰上的佩剑朝忽鞑刺去。   顾炤人狠话不多,并不理会楚怀安那一下阻拦,只专心攻击忽鞑。   楚怀安一手长枪一手剑,左右开弓势不可挡,顾炤只一把长剑,也锋锐无敌,两人配合起来,杀得忽鞑身边那些亲卫毫无还手之力。   忽鞑退无可退,提着弯刀攻向顾炤。   他心里其实最恨的还是顾炤,如果当年他没有留下顾炤,那场大战也许不会败,他儿子也不会死!   他恨顾炤,顾炤对他的恨自然也不会比他少半分。   毕竟顾炤丢了一只眼,还变成如今面目全非的样子,都是他的功劳!   顾炤提剑和忽鞑的弯刀撞上,两人势均力敌,陡然凑近,皆从对方眼底看见滔天的恨意和杀气。   “肮脏的野狗!”   忽鞑骂了一句,顾炤抿着唇没说话,手上用力将忽鞑震开,忽鞑后退几步,想要稳住神行再战,右腿膝盖陡然传来剧痛,低头,楚怀安一枪穿透他的右膝。   “我的女人,只为我守寡!”   楚怀安语气森寒的宣告,长枪一挑,生生将忽鞑的膝盖骨挑出。   “啊啊!”   忽鞑野兽一样的狂吼,又痛又怒,用左腿撑着身体还要反抗,顾炤一剑捅进他的左眼,极有技巧的没有捅穿脑颅,轻轻一挑,挑出眼珠来。   “啊啊啊!”   痛失左腿和右眼,忽鞑整个人跪倒在地,如同困兽,挥舞着手里的弯刀,却不能伤害旁人半分。   楚怀安要趁势补一剑直接杀了他,被顾炤拦下。   “顾炤,你他妈要死啊!”   楚怀安骂了一句,顾炤挡在楚怀安面前没动,轻飘飘的吐出一句:“我要把他做成人彘!”   “……”   顾炤的眼神极冷,像丧心病狂的变态狂魔,饶是对他很了解的楚怀安也不禁有一瞬后背发凉。   楚怀安没了动作,顾炤扭头,提剑砍萝卜一样砍了忽鞑的手脚。   “操!有病!”   楚怀安骂了一句,不再管顾炤,反身一路杀回去,远远地看见苏旬和苏楼从胡人死尸上拿了东西跑进一个营帐。   楚怀安掀开帘子走进去,苏梨坐在地上抬头朝他看过来。   她满脸失血,不知道哭了多久,眼泪在脸上冲出一道又一道的痕迹,眼神茫然无措,无助极了。   心脏骤然一痛,他下意识的丢了剑朝苏梨伸出手。   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牵引,苏梨从地上爬起来,带着一身血污跌跌撞撞的扑进她怀里。   他刚杀了很多人,一身的血腥也不曾冷却,没比她好到哪儿去,但将她拥入怀中的时候又觉得浑身的杀戮都是值得的。   五年前那一夜,让她一个人奔走逃亡的遗憾,突然在这一刻被弥补,变得圆满。   “别怕,我在!”   楚怀安听见自己这样说。   说给怀里的苏梨听,也说给过去这么多年,每一个仓皇无助却又无人依靠时的她听。   苏梨流了一身的冷汗,身子是软绵绵的,全靠楚怀安撑着才没有倒下。   她很害怕,像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一样。   “楚怀安,我尽力了!”   她靠在楚怀安冷硬的盔甲上低声说,不知是血腥味太浓,还是太过害怕,她有些恶心想吐。   “你已经尽力了,不怪你。”   楚怀安回答,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虚空传来,温柔得不像话。   “陆戟会活下来吗?”   “不知道。”   “他死了怎么办?”   “埋这儿。”楚怀安平静地说,为了不显得太过冷库绝情又加了一句:“天气太热,运回京尸体会臭。”   “哦。”   苏梨懒懒回答,累到极致,连神智都变成一团浆糊,意识陷入昏睡的最后一刻她听见楚怀安温和的声音说:“没事了,睡吧。”于是她便安心的睡了。   胡人的残余很快被歼灭,众人沉默着有条不紊的打扫战场,清算伤亡情况。   没有人因为敌人全军覆灭而欢呼雀跃,这只是一场血腥的厮杀罢了。   所有人都很累了,楚怀安下令所有人在这里修整一夜,第二天再出发回城。   众将士排队去湖边把自己的水袋灌满,顺便打水简单清洗。   陆戟的伤口没有流血了,不知是血流光还是怎么的,不过他还有一口气在,尽管那气息很微弱,楚怀安也没让人把他就地埋了。   等所有人都清理完天已经快亮了,楚怀安这才抱着苏梨来到湖边。   苏梨太累了,睡得很熟,一直没有醒。   楚怀安摘下头盔,用头盔装了水,解下自己的汗巾一点点帮苏梨擦掉脸上的血污。   夜风徐徐,带来惬意舒适的凉意,直到这一刻,楚怀安才感觉到一点真实。   忽鞑死了,这场仗他们胜了,远昭的版图扩大,将一跃成为诸国之中的第一强国。   也许数十年间远昭都不会再有战乱发生,他马上就能带着苏梨回京,娶她做他的妻,她会为他生儿育女,他们会恩爱不离的度过这一生。   想着那些美好的未来,楚怀安耐心的帮苏梨把脸擦得干干净净。   边关的月光似比京都要豪放明亮许多,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发现苏梨脸上的伤疤小了一圈,没有之前那样醒目了。   不过无论有没有那块疤,她在自己心里都是最好的。   喉结滚动了一下,楚怀安低头吻住苏梨的唇,细细的品尝,享受历经磨难后的静谧缱绻。   吻着吻着身体便燥热紧绷起来,楚怀安不得不停下,与苏梨额头相触平息自己的情绪。   楚怀安喘的厉害,突然感觉眉心似乎有什么蠕动了一下。   楚怀安猛地直起身,月光下,苏梨依然安睡着,眉心有一抹红印,他记得苏梨之前说过,是胡人的巫师之前点在这里的。   楚怀安惊疑不定,先摸了下自己的额头,又摸了下苏梨的眉心。   那里的肌肤娇嫩光滑,什么都没有。   是太紧张了吗?   楚怀安疑惑,再三确定苏梨脸上没有什么异常,自己再解下盔甲简单清洗了一下才抱着苏梨回去。   塞北天亮得很早,楚怀安几乎没睡,一早让人把尸首处理了,胡人的尸体直接少了,远昭将士的尸体则挖坑埋了。   这里没有酒,楚怀安只能用湖水代替,请亡灵安息。   苏梨是被悠长的号角声唤醒的,那是军中给亡灵的特别吟唱。   苏梨呆坐了一会儿,然后想起了陆戟,陡然清醒,一跃而起想找人,却看见陆戟就躺在离她几步远的木板上,身上的血污简单擦拭过,胸口一片狼狈,还保持着昨晚她拔刀以后胡乱上了止血药的状态。   他的胸腔看不出起伏,苏梨犹豫了一会儿走到他身边探了探鼻息。   还活着。   苏梨松了口气。   按理,流了那么多血,还受了那么重的伤,陆戟就算是回光返照,这个时间也太久了。   所以是活下来了吧?   苏梨在心里想,不自觉用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昨天的情形太过混乱,她没有时间顾忌自己,现在想来,当时陆戟的血溅到她脸上的时候,眉心的确是发热发烫过,并不是她的错觉。   这里难道真的有那个神秘家族的往生花花种?那它也会吸食她的血肉开出花来吗?   苏梨想得出神,岳烟带着苏旬从外面进来,苏旬手里捧着一坨绿油油的药草,应该是岳烟一早带他去周围采的。   “小心一点,就敷在伤口周围就好。”   岳烟低声对苏旬吩咐,显然也觉得陆戟现在的情况是有转机的。   “怎么样?将军会好起来吗?”   苏梨急迫的问,岳烟虽然打击她,却也不想给她虚幻的希望,面色凝重的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将军的气息还很微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断绝,我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保住他这一点呼吸罢了。”   只是呼吸,能不能醒过来还得另说。   即便是这样的回答,苏梨也已经觉得很满足了,总比人不在了好。   一直到中午,大军正式开拔,楚怀安特别命人做了担架把陆戟抬上,岳烟的情况也不大好,也用担架抬着。   顾炤不知道把忽鞑放到哪里去了,等大军完全走出这个盆地,他又突然混入军中,隔着三四个人,跟在岳烟后面。   回去还算幸运,没有遇到风暴,花了四日的时间,大家才安全抵达边关。   陆戟的气息未曾断绝,进诚以后,岳烟让人抓了药给自己和陆戟疗伤。   楚怀安让人快马加鞭回京传捷报,把陆戟受了重伤一事也提了一下。   一个月后,召他们回京的圣旨抵达边关。   楚怀安点兵点将,准备回京,那时陆戟还在昏睡,只是脉搏比之前强了许多。   为了照顾陆戟和岳烟的伤势,一路回京走得很慢。   楚怀安雇了三辆马车,陆戟和岳烟一人占了一辆,楚怀安和苏梨占了一辆。   仗打完了,这人的本性便暴露出来,没事就喜欢压着苏梨这样那样一番,虽然没做到最后一步,但该占的便宜他差不多都占完了。   现在他还多了个癖好,有事没事就喜欢亲苏梨的眉心。   苏梨原本因为眉心的红印有些担忧的,被他一亲倒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三个月后,立秋,队伍到达陇西县,新上任的县令老早就领着一县的百姓在城门外夹道欢迎。   声势搞得十分浩大,楚怀安板着脸训斥了那县令一番,让他不要铺张浪费,县令连声应是,又道这是陛下亲自下的密令,也不是他擅作主张,楚怀安便也没了话。   当夜在县里的驿站歇下,宫里派人送了内务府特别赶制的衣服来。   衣服华美,用上好的蚕丝缎面裁的,光是纯色的布料就已华美异常,加上精美的刺绣更是一绝,穿在身上已是彰显圣眷浓厚。   不知楚怀安是否让人送密报进京提过要求,苏梨那身衣服是素净的天青色,与楚怀安撞色,苏梨衣服上的图案是一个仙气飘然的女子,而楚怀安身上的是图案是一轮明月,加一棵玉树。   单看两人的衣服没什么特别的,若是走在一处便能发现他们两人的衣服合起来才是一幅完整的图案,嫦娥奔月。   月在他身上,苏梨自是要奔向他的。   焚香沐浴,换上那衣服一走出来,苏梨便知这人是故意的,又羞又恼,却拿这人没办法。   许是知道自己这样擅自动一些小心思不好,楚怀安先让苏旬去买了香烛准备去给苏唤月和七娘上香。   因着要上香,苏梨便没了算账的心思,规规矩矩和楚怀安一起坐了马车去上香。   一年多过去,那地方已不是乱葬岗,被人用石栏围起来,种上松柏,地面砌了青砖,木碑变成了大理石做的墓碑。   碑上字迹苍劲,像是楚怀安自己刻上去的。   除了七娘、苏唤月,竟还有一个叫白牡丹的墓碑,墓碑右下方写着:良婿谨之立。   “你知道她是我娘?”   苏梨轻声问,蹲在白牡丹碑前点了香烛,一点点烧纸钱。   百花苑里的人惨死,全部被烧成了焦尸,入葬那日,苏梨没能从那一堆焦尸中认出她来,如今也再无从得知她的容颜。   这碑上只有她一人的名字,还是她在百花苑时的艺名,也不知平日的供奉她是否真的能收到,如此想来,终究还是苏梨不孝。   楚怀安在她身边蹲下,抓着她的手与她一起上香。   “她既生了你,无论是何身份,我也该要认她这个岳母的。”   是啊,无论是何身份,苏梨也是要认她这个娘亲的。   苏旬、苏弦和苏楼成熟了许多,如今再站在七娘墓前,也知隐忍克制,净挑了好听的话说给七娘听。   苏梨和楚怀安一起祭拜了白牡丹,最后才来到苏唤月墓前。   苏唤月墓碑上的字与其他两座不同,笔锋一看就温和许多,乍一看有点像顾远风的字迹,仔细一看却不像顾远风那样孤冷,苏梨诧异:“这是何人写的?”   “小熙子写的。”   小熙子?哪个小熙子?   苏梨下意识想问,话到嘴边猛地停下,她想起了淮阳王楚凌熙。   他是以什么身份给二姐写墓志铭的?   苏梨抿唇,目光落在墓碑角落那句:吾爱之墓。   吾爱……   原来二姐与淮阳王之间还有一段情愫么?那为何没成?   苏梨想问,却又觉得无从问起,还不如让往事随风。   祭奠差不多要结束的时候,驿站派了官差急匆匆来禀报,说陆戟醒了,苏梨大喜,和楚怀安赶回驿站。   跨入驿站大门,一眼就看见陆戟长身而立,负手站在院子里,秋风拂过,他自挺身站着,似挺松不可弯折。   将军!   苏梨在心里唤了一句,他似有所感,转过身来,面上冷然,疏离客气的拱手行礼:“侯爷!”   然后目光落在苏梨身上,眸底闪过一丝探究,随即轻声问好:“姑娘!”   他唤她一声姑娘,似茫茫人海中初见,万般羁绊烟消云散。 第158章 十日后成亲   苏梨从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整个人愣住,楚怀安也有些诧异,指着苏梨问:“你不认得她?”   陆戟拧眉,目光又在苏梨身上过了两遍:“这位姑娘衣着不俗,与侯爷并肩同行,似乎关系亲近,可是尚书府的千金?”   他的语气很不确定,只能靠衣着打扮来推测苏梨的身份,可见是全然不记得苏梨了。   那他怎么还记得楚怀安?   苏梨正疑惑,陆戟又看向楚怀安:“我已准备赶赴边关,侯爷来此可是陛下还有什么旨意?”   “赶赴边关?你现在要去边关?”   楚怀安拔高声音,陆戟脸上闪过悲痛之色,却很快克制住:“是,胡人并不安分,封赏大典已经结束,我自当回边关驻守。”   封赏大典……   苏梨惊愕的睁大眼睛,明白过来陆戟是把认识她以后的记忆丢失了。   这个时间点掐得那么精准,所有人他都还能记得,独独记不得苏梨,且从之前的记忆之中也找不到任何联系。   顾漓惨死,还被剖腹取子,那样痛苦的事他没有忘记,偏偏忘了苏梨。   是觉得她曾经的喜欢也是一种负担,所以潜意识的将那段记忆封存起来了吗?   心底涌上难过,像细密的网将一颗心罩住,然后一点点收紧,很疼。   楚怀安抓紧苏梨的手,开口想把苏梨和他的关系告诉他,被苏梨反握住手摇了摇。   那是苏梨下意识的反应,阻止了楚怀安以后却又觉得理应如此。   既然她已经放下,陆戟又觉得那是困扰负担的话,忘了不是对彼此都好吗?   “兄长,你记错了,如今你已是天下兵马大元帅,胡地被收入远昭版块,现在是远昭国恒泽年秋!”   “……”   听见国号,陆戟整个人都是懵的,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顾漓惨死,要抓住忽可多替顾漓报仇的时候,然而有人告诉他,忽可多被他杀了,胡地也全都成了远昭的。   陆戟陷入沉默,一时接受不了太多信息。痛失顾漓以后,他的性子变得极冷,对楚怀安和苏梨也没有太多信任,直到看见岳烟整个人才放松了些。   苏梨已简单告诉岳烟发生了什么,岳烟看向陆戟的神色晦暗,将他带入房中替他把脉。   “将军之前被忽鞑一刀贯穿心脏,如今胸口可会作痛?”   岳烟低声问,仅从脉象而言,能看出陆戟的伤恢复得很好,脉象很稳,看不出其他问题,陆戟皱着眉摇头,神色恍然:“我并未觉得哪里不适,只是对他们所说没有丝毫印象,这六年时间既是我亲身所历,我怎会忘得如此干净?”   陆戟十分不解,他也不是没听说过这种事,但若要遗忘,多半是发生了十分痛苦的事,当事人刻意回避不愿想起罢了。   他自认心性还算坚韧,怎会通过这种方式逃避痛苦?   陆戟不懂,猛然紧张起来:“可是阿湛和我爹出了什么事?”   “他们很好!”岳烟连忙回答:“阿湛在京中念书,很是乖巧听话。”   “阿湛回京了?”   陆戟诧异,他现在的记忆停留在陆湛刚被他从顾漓腹中剖出,身子十分孱弱,根本经不起长途跋涉,所以未曾带回京中,也没有告诉自己父亲。   “……是。”   “是我杀了忽可多以后带他回京的?”   陆戟问,顾漓葬在边关,下葬那日他在顾漓墓前发过誓,会替她报仇雪恨,然后再带陆湛回京,认祖归宗。   事情发生得突然,岳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亦不擅长撒谎,正犹豫着,苏梨敲门进来。   “兄长可还好?”   苏梨问着,端了一壶花茶坐到岳烟旁边,动作优雅的帮二人斟茶。   岳烟心里正紧张,忙捧了一杯茶掩藏自己的心虚。   “这六年发生了许多事,兄长若想知道,也可问我。”   苏梨主动的说,现在这么多人中,陆戟或多或少都有些印象,独独对她是全然陌生的,她却自告奋勇要告诉他这缺失的六年都有过什么。   陆戟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复又看向岳烟,想要辨别苏梨所说是真是假。   看出他的意图,苏梨主动开口:“我叫苏梨,曾是尚书府三小姐,后来被歹人所害坏了名声,离家出走又遇山匪,正好遇到兄长,受过兄长恩惠。”   “后来安家作乱,朝中腐败有人贪污军饷,我为报将军大恩,受兄长所托将阿湛带回京中,暂入苏家祖籍,以免发生不测,好护他周全。”   借着泡茶的功夫,苏梨已将这些年的事都梳理通透,按照事情先后告诉陆戟,只摘除了她曾对他动情的部分。   “我与侯爷是青梅竹马,因为求情,侯爷帮忙查清军饷贪污一事,后来安家逼宫,兄长提了乱贼赵飞扬的首级回京救驾,大功一件,再后来胡人使臣团进京,十万大军压境,远昭元气大伤,侯爷与兄长养精蓄锐一年,终将胡地收入远昭版图!”   多少血雨腥风、惊心动魄的内幕都被苏梨简单几句话带过,她与陆戟的关系也变成了单纯的报恩。   陆戟眉头拧得更紧,对这些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仔细琢磨却也是有迹可循的,毕竟安家圣宠已久,毕竟赵飞扬的名声不好他在边关也是有所耳闻的。   陆戟没有提出质疑,苏梨清浅的笑起:“我也算救过阿湛的性命,老国公与我投缘,曾想撮合我与兄长,但我与侯爷定情在前,兄长又心有所属,你便奏请陛下让国公大人认我做了义女,所以……”   苏梨停顿了下,眸光明亮如星:“就算兄长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天下人却都知道我当唤你一声义兄!”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陆戟的心被苏梨明亮的眼眸撞了一下,他常年待在边关,相熟一点的女子除了顾漓和岳烟再无其他,尚且不清楚苏梨的性子,只觉得她说话有理有据,条理清晰,并不让他觉得反感。   义妹。   他在心底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   以前顾炤刚带着顾漓到边关的时候,他其实羡慕过顾炤有一个软软糯糯像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的妹妹。   他也幻想过自己如果有妹妹会是什么样,但没想过有一天,真的会有一个女子站在他面前,温声唤他一句‘兄长’。   如果他真的认了苏梨做妹妹,那不管怎样,他是应该照顾她的吧。   思及此,陆戟沉声开口:“这些事我会去查证,你既唤我一声兄长,日后我自当护你周全。”   他自是有担当的,哪怕不记得那些事,也还是会认下属于自己那份责任。   “兄长不必如此慎重,回京之后我便会与侯爷成亲,身为逍遥侯夫人,断没有被人欺负的道理。”   苏梨笑得云淡风轻,丝毫没让陆戟觉察到背后隐含着什么。   从脉象上看不出陆戟有什么问题,岳烟只给陆戟开了一些调养身体的方子,第二日要一大早进京面圣,众人没再过多纠结。   第二日寅时一刻,众人出发,到城门口时天刚蒙蒙亮,晨曦挟裹着清凉的秋意倾洒而下,城门早就大开着,楚凌昭穿着一身明黄色龙袍站在城门口,赵寒灼和顾远风如左膀右臂站在他身后。   苏梨发现顾远风的朝服又变成了绛紫色,上面用青色和银色丝线绣着栩栩如生的鸾鸟,腰间是一掌宽的金玉腰带,端的是沉稳大气,竟已官居丞相!   顾远风挺直背脊站在楚凌昭身后,待楚怀安率领众人走近,他的目光便精准的落在苏梨身上。   近两年未见,他身上的气场也有了变化,许是身居高位,他面上带了不怒自威的气场,眸光清冷,比之前更加孤傲,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苏梨与他目光相接,忙勾唇笑笑,他神色没有什么变化,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苏梨心里有点忐忑,当初只有她和楚怀安两人知道忽鞑要带她走的事,除此之外再没告诉任何人,只怕先生心里也是对她气恼颇多。   苏梨惴惴的想得出神,楚怀安忽的把手伸过来,当着众人的面将她抓进怀里,也不顾一众大臣如何想,只对着楚凌昭道:“陛下,臣回京路上找人看过黄历,十日后便是黄道吉日,臣要成亲!”   他要成亲,只是通知,没有商量的余地,所以连请陛下恩准这样的客套话也没说。   好像不管陛下准不准,这亲都是要成的!   文武百官微微睁大眼睛,不过对逍遥侯的行事作风早就习惯,也没有太过惊讶,只偷摸着去看楚凌昭,看他要如何应对,毕竟陛下之前可是下过命令,三年内举国守灵,不得行婚嫁之事呢。   楚凌昭没有生气,脸上带着笑:“骠骑大将军和兵马大元帅收复胡地有功,举国同庆,禁婚令提前解除,十日后,逍遥侯与苏县主大婚!朕亲自主婚!”   楚凌昭的声音很大,后面的宫人忙记录下来,礼部的官员也暗暗一惊,没想到这婚事这么容易就定下了。   以逍遥侯现在的身份地位,这婚事怎么也要办得轰动天下,聘礼嫁衣这些可都还没准备呢,十日的时间怎么来得及?   礼部的官员越想越焦灼,恨不得现在就跑回去让人忙活起来。   得了允许,楚怀安脸上带了一分笑意,对其他的事漠不关心,只揽着苏梨轻轻捏着她腰间的软肉。   苏梨有点怕痒,不动声色在他腰上掐了一下,楚怀安偏头与她对视片刻,打断楚凌昭和陆戟的对话:“我未婚妻饿了。”   “……”   半个时辰后,楚怀安揽着苏梨进了皇宫。   捷报早就传入京中,庆功宴就定在今晚,进宫以后宫人先奉上精致的茶点让苏梨垫垫肚子,随后礼部的官员匆匆忙忙找来要和楚怀安商量聘礼和婚嫁之物的细节,楚怀安接过单子看了一眼便丢开:“这些东西我自有安排,不用你操心。”   “可是侯爷,这……”   那人还想再说点什么,见楚怀安脸色发冷,释放出冰冷的威压,立刻冒出冷汗,连声开口:“下官告退!下官告退!”   等人走了,苏梨也吃完了一盘糕点,见他脸色依然不大好,不由开口:“我之前听二姨娘说,婚嫁之事十分繁琐,要准备的东西也非常多,礼部主管这方面的事,有他们帮忙不是很好吗?”   楚怀安一脸沉郁:“是我成亲,又不是他们成亲!”   “……”   苏梨眼角抽了抽,莫不是婚礼上的大事小情他都要亲自动手?   思及此,苏梨很认真的问了一句:“侯爷,你不想让旁人插手,是要亲手帮我缝制嫁衣吗?”   苏梨本以为楚怀安会意识到他不能事事都亲力亲为,没想到他似乎早有准备,抬手帮苏梨擦去唇角的糕点屑:“我既说了要娶你,便会力争事事做到完美,让你不留遗憾的出嫁。”   “……”!!   所以你莫非真的私下偷偷帮我准备了一身嫁衣?   苏梨心下惊讶,脸上也显露出几分心思,楚怀安擦了糕点屑,手却没有拿开,片刻后倾身,苏梨下意识的后仰想躲,被楚怀安箍住腰肢吻住。   他问得颇为强势,将她口中甜美的糕点味道全部卷走,一寸寸染上他的气息。   “唔!”   苏梨喘不过气哼了一声,楚怀安这才松开她,仍与她额头相触,鼻尖相抵。   “阿梨,我们要成亲了!”   他喘着气说,手箍得更紧,勒得苏梨腰有点疼,苏梨抬手捶了捶他的肩膀,正要挣扎,却听见他不舍的低喃:“按照祖制,今晚以后你我就不能见面了。”   婚期已定,未婚男女自是不该再见面的。   他向来无状不守规矩,陡然说起这个,倒是让苏梨很意外。   感觉他浑身散发出强烈的不舍,苏梨有些好笑:“不过十日,很快就过了。”   “不快!”   楚怀安闷声反驳,自重逢以后,他和苏梨便日日形影不离,最多也就分离一个时辰,如今要足足十日不得相见,他如何忍得住?   一路相处了几个月,他那股子刻意伪装出来的冷然在苏梨面前悉数崩塌,渐渐又变回之前苏梨熟悉的楚怀安。   苏梨心底柔软,小声道:“你若是不想守这规矩,不守便是,反正也不会有人说你。”   出乎苏梨意料的是,楚怀安拒绝了她的说法。   他说:“要守的。”   他什么规矩都可以不守,在这方面的规矩却是一定要守的。   他要和她长长久久,儿孙满堂,一丝一毫不好的兆头都不能有!   苏梨大约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便也由他抱着温存。   没多久,宫人敲门,礼部官员去而复返,还没说话就看见楚怀安的脸沉得能滴出水来,吓得腿一软差点又跪下去。   他哪里知道这个时候楚怀安恨不得时光飞逝,立刻能把苏梨娶回家洞房,便是楚凌昭来了,也照样只觉得碍眼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侯爷,下官是想问县主十日后要从县主府出嫁还是从国公府出嫁?”   这是个问题。   苏梨自立门户,住的是县主府,但当初楚凌昭金口玉言说了,陆啸可以认苏梨做义女,苏梨如今也没什么亲人,若是从县主府出嫁,未免显得太过寒碜。   而且,县主府是尚书府改的,那里给苏梨留下的多数是不好的回忆,于苏梨而言,并不是很好的选择。   礼部的官员是偏向让苏梨选择从国公府出嫁的,一来显得身份更尊贵些,二来娘家也有依仗,面子里子都有了。   苏梨也有意想选国公府,楚怀安却抢先一步开口:“在县主府备嫁九日,成婚当天再去国公府!”   “……”   备嫁和出嫁还分两个地方?侯爷您不觉得麻烦吗?   礼部官员脸上写满疑惑,楚怀安眼神如刀:“你有意见?”   “没有!”   那人连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敢多话,行了礼退下。   又过了一会儿,楚凌熙、顾远风和赵寒灼相携而来。   这次凯旋是大事,楚凌熙自也是得了令被传召回京的。   如今再见,三人周身的气场都更沉着稳重了些,只是顾远风的最为显着,苏梨一看他走进来,就心虚的低下头去。   楚怀安微微绷直身体,仍抱着苏梨没放开,眼神扫过三人,跟护食的狼狗似的。   楚凌熙和他关系最亲近,不免开玩笑:“谨之这般瞧着我们做什么?我们是来跟你贺喜的,又不是要横刀夺爱。”   楚怀安不吭声,眼刀子唰唰唰的往楚凌熙身上扎,无声的传达出一个信息:你敢夺一个试试!   楚凌熙对他在京中的威名有所耳闻,见状感概起来:“之前听人说逍遥侯做了骠骑将军以后性情大变,高冷吓人,我还以为是谣传,没想到谨之当真变成这般模样,倒是叫我很不习惯。”   “滚!”   楚怀安毫不留情的说,楚凌熙笑起来,虽然这人的性子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但本质还是没变的。   知道楚怀安不是真的不近人情,楚凌熙又看向苏梨,见她如今坐在楚怀安怀里,微微低头,有些害羞的小女儿情态,心中十分感慨。   他是在回到云州以后知道苏梨被忽鞑带走的消息,在漓州的时候他就知道苏梨吃了不少苦,本以为她回京以后能过上好日子,谁知还横生了一场变故。   千言万语想说,却又觉得说出来轻飘飘的没什么意义,最后只能化成一句:“阿梨回来就好!”   如今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回来以后便能好好过日子了。   也算是苦尽甘来。   他这语气里多是疼惜,苏梨心里越发愧疚,只能主动开口:“先生,对不起,当初我不该不告而别。”   顾远风如今已官居丞相,气度和心性远非从前,只是他性子淡漠,之前相交的人就不多,是以并未有太多人发现他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   苏梨本以为他会好好训斥自己一番亦或者追问点别的,最终却只听见他温和的轻叹:“路是你自己走的,无所谓对不起旁人,你能回来便好。”   当初她就算说了又有什么意义?连楚怀安都留不住她,旁人又能怎么办?不过是再感受一遍无能为力罢了。   苏梨抬头,见顾远风一脸亲和,心胸开阔,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立刻松了口气。   她这模样倒有些孩子气,顾远风不自觉带了些许笑意:“你如今只身一人,若要出嫁,何人背你上轿?”   新妇人出嫁,是要娘家兄弟背上轿的,苏良和苏珏两人早已成婚,与苏梨关系也并不融洽,苏梨自是不想找他们。   她要从国公府出嫁的话,按理应该让陆戟背,但楚怀安肯定不会让陆戟碰苏梨。   其实还有苏旬、苏弦和苏楼可以选择,苏梨刚要开口,楚凌熙毛遂自荐:“阿梨可愿让本王背你出嫁?”   楚凌熙眼底有着期盼,此生他没能和苏唤月结成良缘,终是遗憾,若能代她送苏梨出嫁,也算是弥补了一点缺憾。   “王爷是要替二姐送我?”苏梨直白的问,楚凌熙没有掩饰,脸上露出一分怅然:“虽然为时已晚,但我总希望能多为她做点什么。”   他说得真诚,光是惦念了苏唤月这么多年,这份情也十分让人倾佩。   “那……便有劳王爷了!”   苏梨颔首道谢,便是应下此事。   顾远风眸光微闪,温声开口:“王爷能送阿梨出门,自是极好的,之前我虽已送了贺礼,如今想来却是不够正式,改日阿梨拟个宴客名单给我,我帮你们写请柬吧。”   他已贵为丞相,亲手帮人书写请柬,这在历朝历代,怕是只有皇后才能有的待遇。   “这……会不会不好?”   苏梨有些不安,总觉得这婚礼弄得太盛大了些,顾远风却是笑了起来:“有何不好?阿梨你如今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么?”   “……”??   苏梨一脸懵,她什么身份?就算成了亲,不也只是逍遥侯夫人吗?还能是什么?   正想着,楚怀安在她耳边沉声开口:“你是我的妻,有我在,天大的福泽你都受得起!” 第159章 侯爷未做越矩之事!   庆功宴是在傍晚时候开起来的,照旧是男女眷分席而坐,苏梨和岳烟同坐一处。   当初苏梨跟忽鞑走,没有昭告天下,如今她回来,自也不会明目张胆的封赏,这宴会只是为楚怀安和陆戟庆功,所以苏梨坐在席间也算落得轻松,不会有什么应酬。   不到两年时间,朝中的人几乎都换了一遍,女眷区的人苏梨大多数都不认识,那些人同样也不识得苏梨,见她和岳烟坐在一处,纷纷侧目张望。   苏梨仍是不喜欢这样的目光,偏头和岳烟说话好分散注意力。   “姐姐肩上的伤可好全了?还疼吗?”   苏梨轻声问,宫人上了不易醉人的花酒,苏梨抬手帮自己和岳烟各斟了一杯。   岳烟端起来一饮而尽,浅笑嫣然:“不疼了。”   那一剑刺得深,伤得狠,可再狠也有痊愈的时候。   只是痊愈之后,肩上留下了一个难看的疤,张牙舞爪狰狞可怕,像是刻意提醒着她那夜顾炤冰冷的眼神有多冰冷绝情。   喝完一杯,岳烟抓过酒瓶又给自己添了一杯。   苏梨见她神情似乎心有郁结,试探着开解:“那夜情况危急,顾炤那般做,也是无奈之举,若他表现出丝毫在意,就会被忽鞑抓住软肋的。”   “我知道。”   岳烟低声说,这满堂的喧哗热闹,落在她眼里都清冷得很。   岳家早就没人了,她一个人在这世间行了许久,只求一句问心无愧,偏偏……有些愧疚,一辈子都无法弥补。   她理解苏梨刚刚说的话,也知道那夜的情况危急,顾炤的选择是正确的。   可在顾炤和忽鞑交手之前,他是先射了一支短箭的。   若不是忽鞑身边的亲卫出手拦下,岳烟就做了忽鞑的替死鬼。   他射那一箭的时候,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她的死活。   他是想杀忽鞑还是连同她也想一起杀?   这个猜想像淬了毒的荆棘,疯狂的在她心底生长,将她的心紧紧缠裹,几乎无法呼吸。   她知道自己对顾炤余情未了,对他有愧,不怕他冷心绝情,只怕他对她生着恨。   他若要她死了才痛快,她当如何自处?   思及此,胸口越发憋闷得厉害,岳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饮下,还要再倒,被苏梨拦下:“花酒虽不醉人,但也不宜空腹饮太多,姐姐还是先吃点菜垫垫胃吧。”   苏梨说着给岳烟碗里夹了菜,岳烟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勉强吃下,宫人正好宣布给陆戟封赏。   陆戟现在已经是手握重兵,品阶也仅次于陆国公,没什么好再往上升的,圣旨只将顾漓的诰命又升了一级,然后赏了不少田地。   陆戟站出来接旨,因失了记忆,整个人倒是看上去年轻不少,一身森冷的气质出众,倒还是吸引人的紧。   岳烟看着他跪得笔直的接旨,不由开口:“阿梨,你希望将军永远都想不起你吗?”   “希望。”   “为何?”   “他不记得,便对我少了许多亏欠。”   苏梨说得很轻,但距离很近,岳烟听得很清楚,心里闷闷地有些难受:“那你呢?”   你对他情深义重,他却将你忘得一干二净,你会难过吗?   苏梨没料到岳烟会追根究底的问,恍惚了一下,看见陆戟接了圣旨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么些年他的容颜和性格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一如初见。   苏梨依然清晰的记得和他相处的一点一滴,却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对他心动,亦或者那并不是心动,只是感激和崇拜罢了。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实在微妙复杂,苏梨也不能准确说明白那里面究竟是什么,但她肯定她对陆戟的感情和对楚怀安的不一样。   无论楚怀安和她关系亲昵到什么地步,在楚怀安面前,她还是会害羞,会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会因为他突然冒出来的一句话而心跳加速。   若是她和陆戟之间没有隔着一个顾漓,若是陆戟娶了她,这一辈子,她和楚怀安恐怕再没有什么交集。   可没有如果,兜兜转转到了如今,谁是谁的过客已一目了然。   他们各有归宿,不必遗憾也不必埋怨。   “都会过去的。”   苏梨轻声回答,端起酒杯,目光恰好与楚怀安对视了一下,那人似乎发现她刚刚盯着陆戟走神,眉头微皱,眼神透出不满,苏梨移开目光,唇角含了笑,仰头手里的酒,只觉那酒甘甜爽口,甜入了心扉。   苏梨浑身都散发出释怀后甜甜的幸福,岳烟握紧酒杯,看着杯中自己茫然的倒影。   真的什么事都会过去吗?   楚怀安的要求已经提过了,楚凌昭直接让宫人宣布了他和苏梨的婚事,众大臣纷纷贺喜,女眷区则是一片议论纷纷,都在打听苏梨是谁。   苏梨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回应。   封赏结束,司乐局上了节目,过了一会儿,一些未婚女眷也开始表演节目。   苏梨许久没这样坐下来好好看节目了,很有兴趣,看得津津有味,虽说节目大多都是没什么新意的歌舞,但看看这些小姑娘大展才艺也蛮有意思的。   琴棋书画都上了一遍,一记轻灵的笛声忽的自殿外传来,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看向殿门口,片刻后,一只彩蝶翩然飞进殿中。   那彩蝶翅膀是蓝色,上面还有斑斓的图案,漂亮极了。   众人全都盯着那彩蝶看,彩蝶在殿中飞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在苏梨面前徘徊不去,苏梨见它着实漂亮,忍不住伸出手,那彩蝶飞了两圈便停在她指尖。   “停下了!”   有人惊呼,还以为是苏梨出其不意排的节目,下一刻,殿门口忽的飞进来一群彩蝶。   “天呐!”   众人这下无法淡定了。   毕竟已经立秋,这个季节应该是没有蝴蝶的,突然飞来这么多彩蝶,已称得上是奇观。   众人啧啧称奇,在一片惊叹声中,一个白色身影自殿外翩然而来。   白色衣裙是特制的舞裙,裙摆是层层叠叠的薄纱,行走间如云雾翻涌,仙气飘然,上衣极贴身,勾勒出玲珑的身体曲线,腰间是红绸交叠做的网状裙纱,缀着银铃和流苏,银铃的清脆声响和笛声交相呼应,一时美不胜收。   女子戴着面纱,只见婀娜身姿,未见面容,已是动人脱俗,她随着笛声翩翩起舞,待曲到高处,两手一挥,陡然甩出两条水袖,水袖末端是清新的淡绿色,她原地旋转起来,那水袖如仙雾在她身周缭绕,数十只彩蝶也跟着在她周身飞舞。   整个宴客厅一时无人说话,全都惊愕的看着眼前美好如仙境的画面。   不知过了多久,女子终于缓缓停下,她蹲下身,裙摆如一朵盛开的白莲铺陈开来,那些彩蝶停驻在她身上,裙摆上,如梦如幻。   依然没有人说话,都还沉浸在一片震撼中没有回过神来。   “臣女林月霜斗胆献丑,请陛下和诸位大人莫要见笑!”   林月霜开口,声音轻柔却自信大方,足以让所有人听见她的声音。   “是她呀,京兆尹的独女。”   “我就说今晚怎么一直没有看见她呢。”   “不是说她伤了腿么?好几个月没出门了,看来腿没事了?”   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楚凌昭已开口:“此舞极好,赏!”   不知是谁带头鼓了掌,旁人立刻跟着鼓掌喝彩,夸京兆尹教女有方,夸林小姐实乃不可多得的妙人。   “谢陛下隆恩!”   林月霜叩谢,这会儿才显出气息不稳,可见方才那一番舞蹈是极费力的。   林月霜谢恩后退下,伸手一挥,那些彩蝶便自发的从殿外飞出,,男眷区的不少公子都失了魂,伸长了脖子追随她的身影张望。   与蝶共舞这一招着实新颖亮眼,今夜过后,这位林小姐应是要稳坐京都第一才女的宝座了。   苏梨自顾自的想着,肩膀忽的一重,淡淡的酒气袭来,岳烟不知什么时候喝完了一瓶花酒醉了。   “阿梨,你知道顾漓怎么死的吗?”   岳烟低声问,眼眶已然发红,她紧紧地抓着苏梨的手,唇瓣颤抖着落下泪来,然后苏梨听见她说:“是我被我害死的啊,她是被我害死的啊!”   岳烟说着激动起来,声音不自觉拔高了些,苏梨忙捂住她的嘴,扭头冲旁边的宫婢道:“郡主喝醉了,与我一起先扶她回去休息。”   苏梨说完又对楚怀安交流了眼神算是打过招呼,便带着岳烟提前离席。   回到寝殿,把岳烟扶到床上,苏梨便打发宫婢去煮醒酒汤送热水来。   岳烟躺在床上怔怔的望着床帐无声泪流,苏梨坐在床边也没有说话,良久,岳烟再度开口:“那天我该陪着她的,她向来胆子小,又怀着几个月的身孕,万一受到惊吓孩子也可能会保不住。”   “那天……你去哪儿了?”   苏梨低声问,轻轻握住岳烟的手,和苏梨比起来,她的手很凉。   “我在城里救人。”岳烟回答,反握住苏梨的手,握得很紧,好像不抓住什么,就会溺死在那可怕的记忆中一样。   “顾炤让我不要出去,我没有听他的话,后来胡人攻城,顾炤出来找我了,我们回去的路上,看见忽可多抓了顾漓,顾炤立刻带人追出了城。”   后面的结果苏梨其实已经知道了,岳烟还是颤着声说了一遍。   “他没有把顾漓带回来,连他自己……都没有回来!”   岳烟说完那句话以后,苏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岳烟低低地啜泣声。   她们都很清楚,顾炤和顾漓后来都遭遇了什么。   苏梨不能说岳烟不听顾炤的话跑出去没有错,也不能说顾漓的死和她没有半点关联,经过这么多年风雨,很多事已经不能用简单的准则判定是非。   宫人很快送了热水和醒酒汤来,苏梨让人退下,喂岳烟喝下醒酒汤,见她醉得厉害,柔声安慰:“一切都过去了,睡吧。”   “……”   岳烟没了声音,已然睡了过去,苏梨拿了帕子帮她净脸,又擦了手,最后帮她掖了掖被子。   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苏梨想走,听见岳烟醉醺醺的呢喃:“顾炤,我不欠你什么了……”   她没清醒,说完话,眼角又流出泪来。   苏梨看得分明,岳烟嘴上说着不欠顾炤什么了,表情却一点都没释然放下。   她与顾炤若想两不相欠,只怕还需要许多时日去解开心结才行。   这心结在他们心底,除了他们自己,旁人想帮忙也帮不上。   苏梨帮岳烟擦掉眼泪,等她完全睡熟才起身离开。   出了门,秋风送来凉意,苏梨突然很想和楚怀安说说话。   她快步走回宴客厅,到了那里才发现时间不早,宴会已经散了。   宴会散了,楚怀安怎么没来找她?   苏梨有些诧异,找了宫人询问,才知道楚怀安和楚凌熙一起离席走了。   他们许久未见,应该有很多话要说,苏梨没去打扰,让宫人给楚怀安带了句话,便自行出了宫。   宫门口之前停了不少马车,宴会散了众人出来,不免占道有些拥堵,苏梨出来的时辰正好,这会儿道路才算畅通起来。   苏旬坐在马车上等着,一见她立刻挥手:“阿姐,这里!”   苏梨提步走过去,抓着苏旬的手上车,苏楼和苏弦端坐在车里,等苏梨进去,整个人都拘谨起来,不大自在的唤了声阿姐。   “你们吃过了吗?”   “吃了,侯爷让我们护送你回家。”   苏旬高声说,身上有轻微的酒气,眉梢上扬着透着掩不住的喜气,看来今日他是十分开心的。   “回了京有这么高兴吗?”   苏梨不由得问,见她想和苏旬说话,苏楼体贴的把帘子撩起挂在旁边,苏旬挥鞭驾车,朗声回答:“嗯,高兴!”   三人不过十来岁,还是少年人的心性,终究还是藏不住话,苏楼在旁边揭短:“哪里是回京高兴,分明是收了荷包高兴!”   “有人送了你荷包?”   苏梨有些诧异,她十五岁的时候开始流亡,早忘了这个年龄的少男少女正是情窦初开互表心意的时候,因此全然没有想过三人的婚事。   “别听他胡说,我才没有!”   苏旬大声否认,身体却不自然的紧绷,一看就是欲盖迷彰。   苏梨也不拆穿,只温声劝告三人:“姑娘家的荷包不能随便收的,你若是对她无心,收了只会叫人家一腔真心错付,平白伤了人家的心。”   话本子上多少痴男怨女都是这样形成的,苏梨情路走得坎坷,自是不希望他们如此。   苏楼和苏弦都认真的点头称是,苏旬闷声驾了会儿车,半晌低声道:“我知道,我收了她的东西,定是要对她负责的。”   他年龄虽小,倒是个有担当的。   苏梨不担心他会走歪路,还想再说点什么,苏楼突然犹犹豫豫的开口:“阿姐,你……可知道林姑娘的事?”   “什么事?”   苏梨疑惑,苏弦抓着苏楼的衣袖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话,苏旬也跟着掩饰:“没什么事,我们听说今晚有位林姑娘与蝶共舞,美若天仙,有点好奇,哈哈哈。”   苏旬笑得非常不自然,苏梨的目光在苏弦和苏楼之间流连,很快有了猜想。   “我离京一年多,这位林姑娘莫非与侯爷交情颇深?”   苏梨质问,掺杂了几分怒火,故意诈两人的话,两人果然绷不住,忙帮楚怀安解释。   “没有没有,侯爷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从来没有正眼瞧过她!”   “就是就是!都是她自己倒贴上来的,侯爷还下了军令,不许她进军营的!”   苏楼和苏弦神色紧张,深怕苏梨误会,这不打自招的模样,真要让苏梨相信林月霜和楚怀安之间没发生点什么,还真有些难度。   苏梨仔细回忆着之前宴席上那些人对这位林小姐的谈论,猛然想起这位林小姐似乎几个月前曾伤了腿。   “如果侯爷没有正眼瞧过她,怎么会害得林姑娘的腿受伤?”   苏梨笃定的问,以她现在的道行,要从两个少年口中套话实在是太容易了。   苏弦和苏楼对视一眼,都感觉苏梨可能已经听说不少事了,未免造成苏梨和楚怀安之间的误会,两人忙倒豆子一样把林月霜和楚怀安之间的纠葛说了出来。   原来楚怀安去了骠骑军以后,不出两个月,便斩杀了不少军纪涣散、作风不正的将士,一下子声名大振,镇西王告到御前,想替自己的旧部伸冤,没想到楚凌昭打了两圈太极以后,就把他给糊弄了回去,没动楚怀安半根毫毛,算是变相的支持了楚怀安的举动。   军中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慢慢听从命令,不出半年,便被楚怀安打造成军纪森严的一把利剑。   就在这时,陆戟率领大军开拔前往边关驻守,楚怀安则带兵回了京中,去西山军营驻扎。   自楚怀安接任骠骑军以后,楚刘氏便病了,她是如何都不能想象自己的宝贝儿子余生要过上刀口舔血的日子。   楚刘氏身体不好,楚怀安时不时还是要从军营回城看望她,有一日回城,林月霜恰巧晕倒在楚怀安马前,不过他并没有管她,直接策马从她身上跨过便径直离开。   那日后京中便起了流言,说林月霜故意晕倒在骠骑将军马下,企图诱引骠骑将军英雄救美,实在不知廉耻。   寻常女子若是听到这样的传闻,只怕要羞愤欲绝,躲在闺中不敢见人。   林月霜却不走寻常路,她带着贴身丫鬟,十分高调的到西山军营找到楚怀安,给他赔礼谢罪,称是因为自己害得他名声受损,实在过意不去。   其实那日楚怀安根本没有见林月霜,只是派副将把林月霜打发走,这话也是副将听了代为传达的。   楚怀安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谣言却是不攻自破,众人皆觉得林月霜是个光明磊落、心胸宽广的女子。   这事也传到病中的楚刘氏耳中,她虽没见过林月霜,也觉得这姑娘着实不错。   又过了些时日,楚刘氏终于痊愈,也觉得自己整日待在家中胡思乱想不好,便主动发请帖邀了京中一些贵妇人到侯府聊天,那天林月霜也陪母亲去了,楚刘氏看见林月霜竟是一见如故,赏了她不少首饰和小玩意儿,经常让林月霜到府上陪自己谈心。   一来二去,林月霜便成了逍遥侯府的常客,不过因为楚刘氏身体好了,楚怀安便没再回城,倒是和林月霜没再见面。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寒冬降临,楚刘氏犯了旧疾,总是失眠头痛,林月霜不知从哪儿听来偏方说山中野狍子的血作药引入药可解头痛,便带着家中护院一起到山里帮楚刘氏找野狍子。   恰好他们进山以后,一场大雪便下了起来,很快封山,几人都被困在里面。   林月霜是京兆尹独女,又是为了给楚刘氏治病才带人进的山,于情于理,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冻死在山里,于是楚凌昭下旨让楚怀安带兵进山救人。   五日后,楚怀安带着林月霜从山里出来。   据说,那天骠骑将军从白皑皑的山里抱了一个人出来,那人身上裹着将军的外袍,看不见容貌,只依稀可以看见有些破烂的红色衣裙和一条白嫩嫩受着伤的小腿。   楚怀安把林月霜送回京兆尹府上以后,那些将士也把几个护院找了回来。   那事之后,楚怀安便带兵去了边关,林月霜则在家养伤数月。   谁也不知道那几日在山里发生了什么,可孤男寡女,又是天寒地冻的,人要怎么取暖?便是没有那些遐想,人姑娘的衣裙破损,被看了身子,难道不用负责吗?   因此众人纷纷猜测,这京兆尹家的林姑娘,怕是要飞入逍遥侯府做金凤凰了。   “我们是和侯爷一起进山找人的,分明是那林姑娘病糊涂了一直抓着侯爷不放,侯爷才没有对她做什么越矩之事!”   苏楼大声辩解,坚决扞卫楚怀安的清白。   苏梨听明白来龙去脉,有些想笑,故意逗他:“侯爷没做越矩之事,那林姑娘做了吗?”   “……”   苏梨本以为两人还是会坚定摇头,没想到话音落下,两人均是变了脸色。   苏梨的脸也渐渐沉了下来:“林姑娘对侯爷做了什么?” 第160章 中了毒   嗒嗒嗒!   已经过了宵禁时间,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马蹄声回响,马车里的气氛僵滞得有些凝重。   苏楼和苏弦眼巴巴的看着苏梨,一副被严刑逼供的可怜样。   苏梨挑眉,一点没有要放过他们的意思。   苏楼年龄最小,心理承受能力也最弱,很快扛不住,小声回答:“林姑娘病糊涂了,想强……强吻侯爷。”   强吻?   苏梨黛眉轻蹙,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密密麻麻的犯疼,很不爽,有种自己的私有物被人碰了的感觉。   好在苏楼又立刻补充了一句:“不过侯爷早有察觉,直接把她劈晕了,没有让她得逞!”   “……”   苏梨暗暗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掌心浸了一层薄汗,竟是十分在意林月霜到底有没有亲到楚怀安。   苏梨面上仍是绷着,苏弦怕会坏事,楚怀安回来会弄死他们,忙开口替楚怀安表忠心:“阿姐无需在意,侯爷心里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个人,旁的女子是如何都入不了他的眼的!”   “是吗?”   苏梨淡淡的应了一句,心里已提起警惕。   苏弦他们年纪尚小,不知男女之事有多复杂,苏梨以前看过许多戏本子,又见了苏挽月和苏唤月的不同结局,当然不能装作不在意,反而要将这事好好放在心里才是。   那林月霜既然惦记上了她的夫君,必然还会有所求,她不提早防范,难道还眼巴巴的指望楚怀安坐怀不乱吗?   打定主意,苏梨面上平和下来,柔声道:“我马上要与侯爷成亲,成亲以后,夫妻便是一体,相处之道最重要的就是坦诚,若是有什么事,你们都该告诉我,以免我们夫妻离心,产生间隙。”   苏梨丝毫没有生气,苏楼和苏弦都放松下来,两人若有所思,片刻后,苏楼低声问:“那……阿姐要先看看小少爷吗?”   “……”??   小……少爷?   苏梨脑子空白了一瞬,迟疑着开口:“你的意思是,我不在的时候,楚怀安有了个儿子?”   苏楼:“……”   苏弦:“……”   苏旬:“……”   三人眼底同时写满了震惊,后背发凉,感觉自己受到了死亡凝视。   难道阿姐不知道这件事?   “孩子多大了?你们可知生母是谁?”   苏梨问,三人低头装鹌鹑,打定主意再也不说一句话。   苏梨知道他们怕什么,也没再追问,一路沉默着回到县主府。   刚下马车,一个容貌清秀的圆脸小姑娘便拿着一件粉色披风快步上前:“大人回来了!”   小姑娘边说便将披风披到苏梨肩上,她的脸虽圆,但并不大,很是憨厚可爱,看着有几分眼熟,苏梨正努力回想着,小姑娘笑盈盈开口:“大人忘记啦,我是七宝呀。”   七宝?   苏梨凝神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她是侯府的丫头,之前养在楚刘氏院子里的。   “侯爷觉得我还算伶俐,便将我调到县主府,让我伺候大人。”   七宝主动回答,苏梨对这个安排并不意外,这两年多的时间,那人怕是将这府上的人都换成了他自己的。   “大人累了吧,快进屋休息。”   七宝热情的说,苏旬三人跟在后面欲言又止,生怕七宝不知内情,说错了什么话。   七宝这两年察言观色的本事长进不少,自是察觉到他们的异常,悄悄扭头跟他们递眼色:你们怎么了?惹大人生气了?   三人连连摇头,手上不停地比划,七宝不明其义,苏梨猛地开口吩咐:“时辰不早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现在虽名义上是你们阿姐,也还是要顾忌男女之防的。”   三人被吓了一跳,个个挺直背脊绷紧身子:“是!谨遵阿姐教导!”   三人慌忙离开,七宝也压下疑惑随苏梨回屋,屋里早已备好热水和熏蒸的药。   苏梨洗漱完,七宝蹲下帮苏梨按摩腿弯。   “侯爷说冬日要到了,一定要好好帮大人护养膝盖,早就传了信回京,吩咐七宝找太医院的高太医学习按摩手法,大人觉得如何?”   七宝仰头问,眼睛亮闪闪的看着苏梨,很是期待。   这模样,和苏梨记忆中的核儿有点重叠,苏梨眸光微闪,温和的笑笑:“很好,谢谢。”   七宝没想到苏梨会这么温柔,还跟她道谢,一时心跳加速,小脸有些发红,忍不住小声夸赞:“大人,您好温柔呀。”   她之前在侯府只和苏梨见过几面,那时她与思竹关系更亲近一些,总觉得苏梨和她们不是一起的,如今近距离接触,便发现苏梨比她记忆中要好相处很多。   七宝不知道这句话核儿以前经常挂在嘴边,觉得苏梨是天下第一温柔善良且聪慧的女子。   苏梨被她那句话勾得晃神,加上这屋子又是她以前住的闺房,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   “大人,是七宝说错话了吗?”   七宝手足无措,苏梨回过神来,垂眸敛了情绪:“没有,只是想起一些旧事。”   苏梨眼角的红色褪去,七宝不敢再随便说话,闷头仔仔细细帮她按摩,按完又帮苏梨捞了棉垫盖在膝盖上热敷。   已经这样做了有些时日,膝盖上的刺痛减轻了许多,苏梨眉头舒展开来,想起之前在马车上的事。   “听说,侯府有位小少爷?”   “嗯,是的!小少爷很聪明,等大人与侯爷成亲就能看见他了!”七宝不像苏旬他们想得那么多,有问必答。   “那位小少爷年岁几何?生母是谁?”   苏梨继续问,晚上喝了点酒,加上药性助眠,渐渐有了睡意,七宝见状盖上灯罩,让屋里的烛光更昏暗一些。   “小少爷快三岁了,是侯爷从西北抱回家来的,侯爷没说过小少爷的生母是谁。”   从西北抱回来的?莫不是军中将士托付的遗孤??   苏梨猜测,七宝认真想了一会儿,有些迟疑的开口:“对了,小少爷他……生了一张阴阳脸。”   苏梨立刻睁开眼睛,睡意全无。   她从戏本子上听说过,生有阴阳脸的人能见鬼神,但在现实生活中,她只见过一个人是阴阳脸。   那孩子……是苏挽月的骨肉!   苏梨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向七宝求证:“之前陛下将大皇子送出宫疗养,如今可接回来了?”   “嗯,去年除夕,陛下就派人将皇子接回来了,因苏贵妃病逝,现下养在安贵妃膝下,听他们说,再过两三年,陛下约莫会立安贵妃为后!”   果然如此!   苏梨没听进去七宝后面的话,只知道楚凌昭当初说把皇子送出宫疗养只是个借口,他分明是趁机将孩子调了包。   天生阴阳脸的皇子哪怕身上流着皇室血脉,也不能承袭皇位,楚凌昭要的,是一个健康聪慧的皇子。   不过好在他也遵循了自己的承诺,没有将自己的至亲骨肉置于死地。   “侯爷可给小少爷起了名字?”   “……有。”七宝迟疑的说,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半晌憋出一句:“侯爷叫小少爷楚瓜,说他是个傻瓜。”   “……”   这是什么名字?起名起成这样,他以后还想不想当爹了?   苏梨无语的抽了抽眼角,暗暗思考着过些时日要好好跟楚怀安讨论一下,给孩子换个好听点的名字。   正想着,窗户被人敲了两下。   “谁!?”   七宝紧张的喊了一声,窗户外面没了动静,七宝抓起一旁的花瓶小心翼翼的挪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却发现外面空无一人,只有浅淡的酒香尚未完全飘散。   “大人,有酒鬼闯进来了!”   七宝说了一声扭头就要跑出去叫人,被苏梨叫住:“不是酒鬼,是侯爷。”   “咦?大人怎么知道是侯爷?”   “……”   苏梨被问住,她总不能说楚怀安以前就喜欢翻墙进来找她,她听得懂他敲窗户的意思吧。   苏梨没回答七宝也没有追问,她迷迷糊糊知道,苏梨和侯爷之间是有一种特殊的敲窗户暗号的。   蒸了腿,七宝提了桶退下,苏梨很快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七宝叫醒。   “大人大人,宫里来人了!”   七宝着急的说,有点害怕,苏梨洗漱完穿好衣服出去,发现是宫里来的教习嬷嬷。   这些教习嬷嬷最是有规矩,稍微有些身份的人家,在嫁女儿之前都会请教习嬷嬷教导自家女儿,以免到了婆家不懂规矩,丢了娘家的脸。   教习嬷嬷在宫里是专管宫婢的,数十年打磨出一张不苟言笑,叫人害怕的脸,七宝没有进过宫,自是扛不住教习嬷嬷的气场,吓得惴惴不安。   “老奴拜见县主,给县主请安!”   嬷嬷礼数周到的行礼,声音洪亮,一看就是宫里才有的派头。   七宝瞪大眼睛,侯府对下人的管束向来不怎么严,她是第一次看见有人行礼行得这么规范。   “嬷嬷好。”苏梨颔首回了一礼,见日头已高,不大好意思的解释:“昨日宴会回来睡得有些晚,今日不小心起晚了些,还请嬷嬷不要见怪。”   “县主巾帼不让须眉,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老奴不敢责怪县主。”   嬷嬷缓和了语气,其实这趟差事一开始是没人想接的。   苏梨的名声在京中是响当当的,她不像寻常女子在家绣花弹琴,上过战场杀过人,那逍遥侯又把她看得比眼珠子还重,谁接了这趟差事都讨不到什么好果子。   毕竟教习免不了训斥责罚,为了教好把侯爷和未来的侯夫人得罪了,这事不值当,教不好,那是坏了自己的名声,传出去以后,京中哪户人家嫁女儿还找你去?便是回到宫里,那也是要被人看轻的。   嬷嬷心里苦,面上却是没有表现出来。   苏梨让人送了早膳过来,劝了嬷嬷两次,嬷嬷执意不肯与她同桌吃饭,苏梨便也不再坚持。   因有嬷嬷在旁边看着,苏梨仔细回忆了下以前学的规矩,难得慢条斯理的吃饭。   这个慢,也是相对于她平时在军营吃饭而言的,实际上还是很快。   嬷嬷看得微微皱眉,虽说苏梨的动作看上去很优雅,并无太大不妥,吃得这样快终究还是不好。   “古语说,吃饭要细嚼慢咽,对身体才好,县主日后成了亲,家中来客,再吃得这样快,会叫客人尴尬的。”   嬷嬷的语气放软,约莫是第一次这么温言细语的教人,说出来的话有些别扭。   苏梨知道她是为自己好,诚恳道歉:“不好意思,我在军中习惯了,日后我会注意的。”   “县主能放在心上便好。”   吃了饭,嬷嬷从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检查了苏梨一遍,苏梨除了现在走路跨的步子太大,显得太男子气,其他方面倒是没有什么大的问题。   “我来之前还以为县主早将这些礼数忘了,如今看来倒是老奴多虑了。”   嬷嬷松了口气,苏梨笑而不语。   学这些礼数的时候,她才七岁,正是最好动叛逆的年纪。   她不肯好好听话,总是被罚跪,有时还会连累二姐一起罚跪,跪得多了,那些礼数便像是刻进了骨子里一样,无论过去多长时间都忘不掉。   下午的时间就是嬷嬷训练苏梨走路,要莲步微移,还要风姿绰约。   许是觉得苏梨人好,嬷嬷也是用心教导,告诉她嫁人以后不能太过含蓄内敛,要让自己动若扶柳,无一处不美,这样才能与夫君恩爱长久。   这些话其实应该娘亲或者姐姐嫂嫂告诉苏梨的,只是现在没人,便只能由嬷嬷告诉苏梨。   苏梨有些脸红,却还是谢过嬷嬷。   一直联系到晚上,苏梨的腿有些疼了,吃了饭嬷嬷没再让苏梨练走路,而是让人抬了热水给苏梨沐浴,水里放了花瓣还有精油,花香四溢。   等苏梨坐进浴桶,嬷嬷便上手帮苏梨按摩身子,苏梨不大习惯这样的接触,下意识的想躲,嬷嬷看见她背上交错的伤痕惊呼出声:“姑娘身上怎地这么多伤?”   嬷嬷在宫里也算是见多识广,却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密集可怖的疤痕。   “之前不小心伤的,已经不疼了,嬷嬷不必惊慌。”   明明她才是受伤的人,最后反倒安慰起别人来。   “旁人都说姑娘是奇女子,不输男儿,真真见了这些伤,才知道那些话没有一个字是夸大的,姑娘这些年受苦了!”嬷嬷哽咽着说。   她这一辈子都在宫里,没有生儿育女,却也知道,哪怕是寻常人家,也是绝对不会眼看着自家女儿受这么多伤的。   “都已经过去了,以后有侯爷在,不会叫我吃苦的。”   苏梨低声说,说给嬷嬷听,也说给自己听。   嬷嬷点头应是,帮苏梨按摩得越发用心,同时传授了苏梨不少保养容颜的方子,还让她这几日天天这样沐浴,待到成亲那日,便会肌理生香,柔嫩动人,必叫人失了心魄。   苏梨一点都不怀疑嬷嬷的话,认真记下那些法子,心里也希望自己能以最好的样子嫁给楚怀安。   洗完澡,苏梨换上中衣,嬷嬷帮苏梨摸头油护养头发,又将她的发质夸了一遍。   许久没有过得这样精细,坐在铜镜面前,苏梨整个人都还有些恍惚。   再过不久,她就要嫁给楚怀安,从今以后,做他的妻子,与他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做完肌肤保养,嬷嬷没有退下,让苏梨穿上外衣,与她一起去了库房。   库房之前放的那十万两白银后来让温陵拿去做买卖了,在苏梨记忆里,里面没什么贵重东西,苏梨本以为嬷嬷是要教她日后如何管理府上支出,库房的门推开以后,整个人却愣住。   苏梨将近两年没在,库房却没有落灰,显然一直有人打扫这里。   偌大的库房里,摆放着各种珍贵的玉石、人参鹿茸和十来箱满满当当的金银,看得人眼花缭乱,然而最惹眼的,还是库房最中央那一件繁复华美的嫁衣。   嫁衣用一人高的木架撑起来,衣袖宽大,全部用金丝绣了鸳鸯暗纹,衣领袖口和裙摆处处流光四溢,漂亮得不像话。   而在衣服胸口腰腹处仍是大片空白。   新娘子的嫁衣,是要自己绣花的。   “这是侯爷为姑娘准备的嫁衣,姑娘这几日辛苦些,亲手绣上花纹吧。”   嬷嬷轻声说,苏梨怔怔的看着那嫁衣没有回过神来,像是无形之中有一股吸引力,苏梨一步步走过去,手摸到丝滑的嫁衣料子,才有一点真实感。   “嬷嬷可知这嫁衣是什么时候备下的?”   苏梨轻声问,嬷嬷摇了摇头:“老奴不知,但这嫁衣料子是雪蚕丝,是极珍贵的贡品,就连陛下也只用这料子做过一套衣服,侯爷能找来这个给姑娘,应该是费了不少心力。”   他给她的,自然是最好的,难怪昨日会那么生气的拒绝礼部官员插手。   苏梨看着嫁衣,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   嫁给他,她是很欢喜的。   当天晚上,苏梨便绘好了嫁衣图案,离成亲当日也没几日了,苏梨没把图案设计得太复杂,以免耽误时间绣不完。   第二天苏梨起了个大早,准备去库房开始绣嫁衣,没成想把进来伺候她洗漱的七宝吓了个魂飞魄散。   苏梨浑身起了疹子,脸上尤其严重,红点密布,没过多久便痒起来。   苏梨知道厉害,不敢随便乱挠,也不敢随意声张,怕楚怀安小题大做,便让七宝送了张拜帖进宫给岳烟。   帖子上苏梨说的是想让岳烟帮自己挑选大婚当日的首饰穿搭,岳烟很快出宫,到府上的时候苏梨整个人都已经浮肿起来,一张脸更是肿得不能看,岳烟被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   岳烟问着把手搭在苏梨手上把脉,号了一会儿她脸色阴沉:“阿梨这几日可有接触什么奇怪的东西?”   “吃穿都是照旧的,只是泡澡时听嬷嬷的话撒了些花瓣,还有库房里有一件雪蚕丝做的嫁衣。”苏梨思路清晰的回答,半开玩笑的问:“莫不是我命中带煞,与那学蚕丝相克吧?”   “并非相克。”岳烟表情严肃:“是中毒!”   苏梨并不意外,努力掀开眼睛对那嬷嬷道:“请默默将这些日子用的东西给郡主看看呢。”   嬷嬷吓得脸色惨白,忙让人将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东西全部交给岳烟查看。   “郡主,老奴在宫里多年,教导过的新娘子也不是一个两个,哪些东西不能混在一起用,老奴都是牢记于心,绝对不会对姑娘有害啊!”   嬷嬷跪下大声为自己辩解,浑身都出了一身冷汗。   “嬷嬷莫急,这两日我与你相处融洽,自是不会怀疑于你,这些东西是内务府制的,若是有问题,经手的人那么多,断不会直接将罪名扣在你头上。”   苏梨安抚嬷嬷,心里觉得嬷嬷完全没有道理对自己动手的。   岳烟打开那些东西一个个细细的检查,查完,眉头皱得更紧。   “这些东西都是无毒的,也不会对身体产生什么危害。”   东西都是无毒的,那苏梨怎么会中毒?   岳烟不解,嬷嬷在旁边松了口气,又听见苏梨问:“嬷嬷,这些东西都是出嫁要用的,可有一两样是这两年才时兴加在里面的?”   苏梨问,嬷嬷皱眉细细回想,许久之后才道:“倒是有那么一样,虽说陛下命令禁止行婚嫁之事,但京中贵女用的东西却从来没有少过,年初赵家三姑娘用了一个梨白膏,是清明前的梨花花粉和蜂蜜等物调制的,抹在身上有嫩肤爽肤的效果,京里的姑娘都在用,老奴手下几个宫婢也在用,效果很好,老奴这才想着加在这里面给姑娘用。”   嬷嬷越说越懊恼,几乎已经认定试着梨白膏害苏梨变成这样的。   苏梨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从嬷嬷的回答来看,并不像有人故意要害她。   “背后原因以后再想吧,姐姐快帮我瞧瞧,我要痒死了。”   苏梨忍不住说,她忍了许久,这会儿浑身都痒得难受得不行,却听见岳烟愧疚又着急的声音:“阿梨,我尚未看出你中的是什么毒,不知该如何解毒。” 第161章 侯爷真宠你呀   苏梨中毒的事最终还是惊动了楚怀安。   无他,连岳烟都不知道苏梨中的是什么毒,若是就这么被毒死了,苏梨总归还是要在临走之前见楚怀安一面的。   楚怀安那日庆功宴后陪楚凌熙又喝了不少酒,醉得不轻,第二日睡到中午才起,想着不能去见苏梨,便着急下人布置起家里来。   因为要办喜事,楚刘氏人也精神了许多,走出自己的院子张罗下人四下置办妥当,同时又忍不住埋怨楚怀安,也不提前给个信,让她找人挑选良辰吉日,十日后的日子虽然宜婚嫁,却也算不得多好。   楚刘氏嘴上怪罪着,心里实则十分开心,终于能看见自己儿子大婚,心头一块巨石也算落地了。   第三日看见七宝上门的时候,楚怀安愣了一下,再听七宝说苏梨要见他,楚怀安便隐隐觉得不对,怕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并未声张,只跟着七宝去了县主府。   一进门,楚怀安便按耐不住了,甩开七宝疾步走进苏梨房间。   教习嬷嬷和岳烟都还在屋里,隔着一扇屏风,楚怀安听见苏梨倒抽气的声音,心头一紧,也顾不得那许多规矩礼数,绕过屏风,看见苏梨裹着被子躺在床上,像只硕大的虫子。   “怎么了?”   楚怀安压低声音问,苏梨的声音一停,随即闷闷地有些委屈的声音传来:“楚怀安,我要死了!”   “……” 什么胡话!   楚怀安脸色一沉,上前把被子拉开,视线里不期然撞进一只红扑扑的猪头。   饶是现在心性沉稳了不知道多少,楚怀安也还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往后仰了仰,然后眉头紧拧:“你是……阿梨?”   “……”   苏梨有点欲哭无泪,她现在已经面目全非到连楚怀安都认不出来了吗?   “不!我不是她,你认错人了。”   苏梨转过身想缩墙角装死,被楚怀安捞回来,没了被子遮挡,楚怀安看得更清楚,不止是脸,连她的身体都充了气一样鼓胀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楚怀安压下焦急问,又见苏梨的手被绑起来,衣服早就被撑得紧绷绷的一定很难受,脸色更难看:“谁绑的你?”   “我让姐姐绑的,这个毒太痒了,我怕我把自己挠死。”   楚怀安敏锐的抓住关键词:“毒?什么毒?”   “不知道。”苏梨坦诚摇头,见楚怀安动手要解开自己手上的绳子,忙开口制止:“别解开,会出人命的!”   她的身体还在继续膨胀,手腕早就被勒出红痕,楚怀安哪里会听她的看她这么受罪?   利落的解开,苏梨立刻就要往脸上挠,被楚怀安抓住:“挠我。”   “……”   挠你有什么用?挠你也解不了痒啊!   苏梨咬牙忍着,身体不自觉扭来扭去好能解一点痒,楚怀安又伸手去解她的衣服,苏梨警惕的一躲:“你要干什么?”   “衣服太小了,勒着不舒服。”   楚怀安说完解开苏梨的衣服扣子,苏梨都快哭出来了,这算什么呀,婚期不仅破例见了面,还要让他看见自己现在这幅又胖又丑的身子吗?   “姐姐就在外面,让姐姐进来帮我就行!”   苏梨躲闪着说,楚怀安这才想起屏风外面还站了人,沉声命令:“都出去!”说完又加了一句:“把太医院的人都给我叫来!”   “是!”   岳烟和嬷嬷齐声应着离开,楚怀安不由分说把苏梨剥了个干净。   苏梨又羞又恨,眼泪汪汪。   她完全没想到第一次和楚怀安坦诚相见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这样还不如让她先死了就好。   她的心思全在自己现在十分丑陋难看上,楚怀安却心无旁骛,一边抓着她的手不让她乱抓乱挠,一边查看她身上还有什么异常。   她现在的皮肤滚烫得厉害,每肿胀一分,皮肤就会滚烫一分,身体里像藏着个火炉,在不停地加热升温。   “好痒!”   苏梨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双腿胡乱蹬着,楚怀安不得不倾身覆上压制着她,见她着实难受,亲了亲她的额头:“阿梨,别怕,忍一忍。”   说着话,楚怀安感觉唇下,苏梨的肌肤有一点异动。   他猛地低头,看见苏梨眉心那一个红点并未随着苏梨身体的腹中而变大,只是那红点变得异常的红,且不再是豆大的原型,而变成了有些竖长的椭圆形。   它会动!   楚怀安死死的盯着那红印,在他的注视下,那红印以极缓慢地速度渐渐变得细长,像是有生命力的种子在一点点声张。   楚怀安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受,他不知道那红印的变化对苏梨来说是好是坏,却也没有办法阻止红印的变化。   不知道过了多久,红印在苏梨眉心变成了一个寸长的蛇形不动了。   楚怀安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想摸摸那个红印,然而指尖还没碰到苏梨眉心,苏梨突然皱眉嘤咛一声。   “好痛!”   下一刻,苏梨挣开楚怀安蜷缩成一团,她眉心那个红印浸出一粒殷红的血珠。   然后像是有人用针在她身上扎了一下,苏梨肿胀的身子迅速缩小变回原来的样子,只是刚刚膨胀得紧绷绷的皮肤在缩回去之后变得皱皱巴巴,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阿梨?”   楚怀安低低地唤了一声,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在那一瞬间他很怕,他不是怕苏梨变成了怪物,也不怕苏梨容颜变老,他只是怕苏梨陡然衰老会时日无多。   他等了她那么久,他们经历了那么多苦难,总不能在临门一脚的时候被这样戏弄。   “唔,好渴……”   苏梨皱眉说了一句,还没有完全清醒,楚怀安犹豫了一下,立刻起身绕过屏风拎起桌上那壶茶回来。   等他回到床边,苏梨已经坐了起来,楚怀安整个人愣住,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   苏梨感觉自己做了一个相当长的梦,时间已经不知不觉到了傍晚,屋里的光线有点暗,楚怀安拎着一个茶壶站在床边,脸上写满惊愕,表情看起来有点傻。   “怎么了?”   苏梨疑惑的问,话落,感觉脸上好像掉了什么,抬手一摸,摸下一片皱巴巴的有点像晒干后的豆腐皮的东西。   这是什么?   苏梨诧异,然后看见自己手上腿上都有这样的东西,乍一看,她像是一条褪了皮的蛇!   “……”!!   苏梨被突然冒出脑海的想法吓了一跳,若是她一个人面对这样的情形也就罢了,偏偏楚怀安还在这里看着。   苏梨脑子里已经冒出自己被当成妖怪抓去活活烧死的画面,后背一凉,她忙开口解释:“我不是妖怪!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我……”   她急于解释,忘记自己的身体已经恢复原状,那皱皱巴巴的皮掉落以后,她姣好的身体便暴露无遗,楚怀安抓了被子将她整个人兜头盖住。   “唔!”   苏梨废了一番力气把自己从被子里解脱出来,脸上那块跟了她近三年的疤也已消失不见,整张脸鲜嫩光滑如十五六的小姑娘。   楚怀安心念微动,将她揽进怀里看了看她的背,果然背上那些疤痕也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光滑优美的背脊。   只看了一眼,便叫人血气上涌。   这时外面传来敲门声:“大人,侯爷,太医院的太医都来了!”   楚怀安眼神一凝,用被子把苏梨裹得严严实实:“别说话,我去处理!”   楚怀安迅速出了门,不知道说了什么,那些太医都被安排到前厅等着,楚怀安很快回来,帮苏梨把掉下来的皮全部打扫干净,又给她戴了面纱,放下床帘才让太医进来把脉。   无一例外,所有人诊断的结果都是苏梨没事,身体好着呢。   众人觉得奇怪,既然苏梨好好地,楚怀安那么着急忙慌的把整个太医院的人召来做什么?   楚怀安面不改色,说他在家做了噩梦,梦见苏梨得了重病,不放心,所以让太医院的人来看看。   众人:“……”   侯爷,你这梦是不是做得太兴师动众了一点?   楚怀安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纨绔放荡的逍遥侯了,人家现在有战功在身,众人自然敢怒不敢言,乖乖行礼离开。   岳烟没走,留下来又去帮苏梨诊了脉,脉象平稳,的确并未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岳烟拧眉不解,楚怀安进来撩开床帘,扶着苏梨坐起来,苏梨取下面纱,露出那张完美光滑的脸,岳烟惊愕的瞪大眼睛:“阿梨,你脸上的疤……”   “好了。”苏梨微笑着说,又加了一句:“背上的疤也好了。”   岳烟难以置信的摸了摸苏梨的脸,触手肌理温软光滑,几乎能和刚出生的婴儿媲美。   岳烟从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神奇的事。   明明是毒,怎么会变成了祛疤的药?   这般想着岳烟又伸手摸了摸苏梨眉心那条长长的红色印记。   那印记与肌肤融为一体,摸不出什么特别的。   “这几日你住在府上,待成婚之后,我会让人在京中传言说仁贤郡主医术高超,用秘方将逍遥侯夫人脸上的伤疤全部祛除!”   苏梨脸上的伤好得离奇,未免引人注意,必须给她找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岳烟知道楚怀安的用意,却还是有些担心:“若是有人闻风找我治伤该怎么办?我并不会治呀。”   “你将那药引子说得百年难得一遇便是,你身份尊贵,寻常人也无法求你医治的。”苏梨轻声说,想到刚刚岳烟摸向自己眉心的举动,不由道:“我眉心的红印可是发生了什么变化?”   “变成了一条细长曲线形状。”   岳烟如实描述,苏梨点点头,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   她记得石洞里的记载,说往生花需要一年多的时间生根发芽,莫不是这花在她体内已生了根,要开始吸食她的血肉了?   “阿梨,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岳烟问出楚怀安也关心的问题,苏梨摇摇头,最终没有告诉他们实情,只道是胡人巫师弄的把戏,许是与胡人一族的神明有关。   岳烟和楚怀安半信半疑,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红印,总觉得这东西超出了他们应有的认知。   “对了,我在胡人一族听说有一个神秘家族,他们隐居于世,族域在常人难以发现的地方,那一族有一种叫往生花的圣花,据说疗效十分神奇,姐姐不妨对外宣称你偶然寻得此花,便以此花入药,治好了我身上的疤,若有人要找你医治,先找那往生花便是。”   苏梨提议,岳烟狐疑:“往生花?这世上真有此花吗?我看了许多医书,并未见过有这样的记载。”   “有的,姐姐信我,等我改日将那花的样式画给你,你记录在册便是。”   苏梨说得笃定,岳烟不疑有他,楚怀安却是眸光一闪,若有所思的看了苏梨一眼。   感受到他的目光,苏梨有点心虚,没敢与他对视,好在楚怀安也没有多问,见时辰已晚,又叮嘱了苏梨几句方才离开。   出了县主府,楚怀安没急着回逍遥侯府,而是召来护卫,让他去胡地打听一种叫往生花的消息。   这一夜苏梨做了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那日在荒漠看到的小山村,还是那个竹屋,屋里还是坐着那个白衣男子,这里的时间好像没有丝毫流逝。   竹屋似乎有什么禁制,苏梨在竹屋门口飘了许久也没能进去,男子亦没有发现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虚空中响起:“花开凡世,大祸将至,异族殊途,天道轮回!”   那声音不止是说给苏梨听的,更像是说给整个村落里的人听的。   声音落下以后,白衣男子突然站了起来,他走出竹屋,笔直的走到苏梨面前,清冷无波的眸光紧紧的看着苏梨问:“又是你么?”   “……”   什么又是我?   苏梨一脸茫然,男子并未多话,抬手自虚空一点,一个蓝色的花骨朵出现在苏梨面前。   那花骨朵并非实物,而是一个发着光亮的影像,不过指尖大小,看不出花开以后是什么模样。   “罢了,去吧!”   男主叹息了一句,将那花骨朵按在苏梨眉心。   眼前一黑,苏梨猛地睁开眼睛,头顶是熟悉的床帐,天已大亮,梦醒了。   苏梨在床上打了个滚,不知是不是梦太真实的原因,她的身体很疲惫,不过想起嫁衣还没绣,她还是坚持起床去库房开始绣花。   许多年没拿绣花针了,苏梨先用绷子练习了一会儿,等找回感觉才正式开始。   一上午只绣了一点,苏梨对这个进度不大满意,准备下午加快点速度,七宝说有客人来拜访。   苏梨还以为是顾远风来了,没想到是林月霜。   林月霜今日穿得素净,只穿了一身蓝白色的抹胸长裙,外面罩着薄纱,头发梳成简单清爽的少女发髻,因是拜访的苏梨,她没戴面纱,端端正正坐在屋里,身后意外的跟着一个老婆子,像是她的奶娘。   为了遮住自己的脸,苏梨一早就戴了面纱,但眉心的红印却是遮不住的。   苏梨一走进前厅,就感觉林月霜和那婆子的目光亮闪闪的落在自己身上。   准确的说,是眉心上。   “县主今日这花钿描得可真好看。”   林月霜夸赞,苏梨早上照过铜镜,这红印的位置极好,不偏不倚就在眉心正中,形状也算过得去,会被人认成花钿很正常,但说不上多新颖好看。   苏梨避而不答,直奔主题:“林姑娘今日怎么想起来我府上拜访了?”   “县主这一年多时间深居简出,鲜少见面,我曾受过侯爷几次恩惠,侯爷顾忌男女之防,不肯收我的谢礼,但我一直于心难安,如今县主要与侯爷大婚,便想请县主代侯爷收了此礼,也算聊表心意。”   “哦?原是如此?不知林姑娘打算送什么礼给我?”   苏梨笑容不减,昨天她难受得很,见了楚怀安也忘记问他这件事了,没想到今日林月霜就送上门来了。   她嘴上说着没有答谢楚怀安,人却差点登堂入室去楚刘氏膝下服侍了,这谢礼还要怎样厚重?   “是一幅双面绣的屏风。”   林月霜说完拍拍手,立刻又下人抬了一面屏风进来,屏风上的绣工倒是极好,一面是花好月圆,一面是比翼双飞,寓意也好。   屏风放下,林月霜站起身走向屏风,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她走得一跛一跛的,明显是脚上受了伤。   这人之前在宫宴上跳舞是一绝,这会儿倒是身残志坚了起来。   人戏都演到这个份上,苏梨自然是要捧场搭腔的:“恕我唐突,林姑娘这腿是……”   林月霜果然是在等着苏梨这句话,当即咬唇,神情又是晦涩受伤又是坚韧不拔,瞧着苏梨欲言又止,最终只叹息着说了一句:“没事,不小心伤的。”   “哦。”   苏梨淡淡应了一声,没再追问,林月霜咬了咬唇,很快从情绪中走出来,给苏梨介绍屏风寓意,最后道:“这屏风我绣了许久,绣得不好,还请县主不要介意。”   “我是不介意的。”苏梨温笑着说,话锋一转又道:“但这东西恐怕入不了侯爷的眼,他这人委实挑剔了些,之前礼部官员要帮忙策划婚礼,他都不许他们插手。”   礼部向来专擅这些事,有他们在,婚礼自是能办得风风光光滴水不漏,便是这样还被楚怀安嫌弃,且不说他的要求有多苛刻,光是从这一点便能看出他对苏梨有多重视宠爱。   偏偏苏梨的语气温和,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并非刻意要炫耀,林月霜几乎咬得唇瓣要溢出血来,片刻后才白着脸道:“侯爷真宠爱县主。”   还用你说?   苏梨在心里回怼,到底还是顾虑着林月霜年岁还小,这样暗示逼退就够了,免得伤了小姑娘的面子,她一个想不开寻死就不好了。   正想着,下人又来禀告,说淮阳王来了。   听见‘淮阳王’三个字,林月霜眼神一变,虽然极快,但还是让苏梨捕捉到了,她眼底似乎闪过了一丝恨意。   她恨楚凌熙?为什么?   苏梨疑惑,林月霜已起身行礼:“既然有贵客到,我便不在此叨扰县主了。”说完又看向那屏风:“这是我诚心送给县主和侯爷的新婚礼物,若是入不得眼,随县主如何处置。”   说完也不管苏梨如何,径直带着奶娘离开。   等她们走了,下人将楚凌熙迎进来。   楚凌熙是听说昨日楚怀安把整个太医院的人都惊动了,不大放心,所以来看看苏梨,谁知进门就听见苏梨问:“师兄与林姑娘是旧识?”   楚凌熙当即懵了:“阿梨在说什么林姑娘?”   “京兆尹独女林月霜,师兄不识?”   “听阿梨这语气,我不仅应该认识她,还应该与她有些交情?”楚凌熙笑着问,依然觉得很是莫名,苏梨却从他的反应看出他并不认得林月霜。   那林月霜为什么要恨他?   苏梨想不明白,这厢林月霜带着老婆子出了县主府上了马车,脸色已变得冷然。   “这下你可看清楚了?”   林月霜冷声问,那老婆子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眶却红了,两只手也在止不住的颤抖。   她看清楚了,是往生花,往生花在苏梨身体里发芽了!   不同于之前她看过的那些花要食人血肉,这花生得极好,就在那苏梨,与苏梨同生共死!   她寻了数十年的东西,终于找到了!刚刚看着苏梨,她差点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冲上去抓着苏梨仔仔细细看个遍。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往生花怎么会在她身体里生长得如此好?   “我问你话你没听见吗?”   林月霜不满的皱眉,在乔青丝胳膊上拧了一把,乔青丝吃痛,掀眸看她的目光不再冷然,反而带了一丝笑意:“是往生花,生得很好。”   她说,林月霜翻了个白眼:“你既得了验证,以后就乖乖听我的话,不然,我能让你找到这花,也有办法让你求而不得!”   “你想做逍遥侯夫人,这很简单,只要……”   “在做逍遥侯夫人之前,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谁?”   乔青丝疑惑,林月霜眼底迸射出滔天的恨意,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淮阳王楚凌熙!” 第162章 你莫要折腾我   教习嬷嬷被吓了一场,不敢再待在县主府,怕又出了什么事,便称病躲在房间不出来。   苏梨没戳破她,只把那梨白膏拿来细细研究。   梨白膏味道淡雅馨香,闻着很是好闻,触手也是十分细腻,岳烟仔细研究过觉得没问题才拿给苏梨。   苏梨沾了它点在眉心,轻轻揉了揉,没一会儿眉心便隐隐有些发热,那红印形状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对梨白膏的反应却是实打实的。   苏梨可以确定这梨白膏就是害她整个人浮肿起来的罪魁祸首。   所以这真的是巧合还是有人蓄意而为?   苏梨不解,亲手写了一张拜帖给赵家那位三小姐,请她到府上一叙。   第二日,赵三小姐早早地进了府,候在前厅。   苏梨这几日为了赶制嫁衣起得很早,不过没有立刻去见赵三小姐,而是躲在前厅后面偷偷观察了她一会儿。   赵家是在吏部当官的,官位不高,因为同姓赵,和赵寒灼有点沾亲带故,但以赵寒灼那冷冰冰的性子,并未和赵家有过多往来。   这位赵三小姐是庶女,许是很少有机会单独出门,坐在前厅很是拘谨,但喝了两口热茶以后也不敢再多喝,怕一会儿想要如厕。   赵三小姐生得还算清秀,身上穿着一身黛青色抹胸长裙,外面罩着一件对襟小褂,颜色也很清淡,整个人不争不抢,看着并不让人讨厌。   得了这个结论,苏梨才不动声色的走出去,赵三小姐立刻站起来行礼:“赵氏阿容拜见县主!”   她的声音也柔,夹着一分紧张的怯意,是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特有的情态。   苏梨露出笑,摆出亲和的态度:“不必如此多礼,今日请三小姐来,是有一事相求。”   赵容惊愕,许是没想到苏梨会对她有所求。   “县主请讲,只要阿容能做到,一定竭尽全力!”   赵容言之凿凿的承诺,心里有些激动,她马上就要及笄,眼看着也到了适婚年龄,主母早就帮她相看了两户人家,那两户人家门楣挺高,就是听说两人都是纨绔子弟,整日花天酒地不说,一言不合还会打骂下人。   然而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身为庶女,她更是没有反抗的权力,若是能与苏梨搭上关系,亲近几分,这事兴许还有一分转机。   这般想着,赵容的眼神更加坚定,眸光发亮,只等苏梨给她提要求。   “听说三小姐心灵手巧,擅长制作各类护养皮肤的软膏,我马上就要成亲了,想找三小姐帮我定做几盒,原料费和制作费我都会给姑娘,绝不会亏待你。”   苏梨说得诚心,赵容忙站起来:“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值不得几个钱,能入县主的眼已是十分荣幸,万万不敢再问县主要钱。”   赵容推辞,她存了要与苏梨结交的心思,自是不会问苏梨要钱的。   “而且县主方才实在过誉了,我在这方面也并非精通,只是学着书上所写做过几盒给几位交好的姐妹用,不知县主想要什么样的?”   “梨白膏。”   话说到这里,苏梨也不拐弯抹角,直接提出要求,赵容的眼睛微微睁大,越发惊诧。   “三小姐不愿意?”苏梨问,赵容咬唇,神色一片纠结,好半晌才道:“那梨白膏要采集清明节前的梨花花瓣和雨露与蜂蜜等原料一起熬制而成,如今已经是秋天,县主若真的想要,只能等到明年开春去了。”   “这样啊。”苏梨淡淡地说,语气有些遗憾,食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桌上轻叩,赵容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提起来,她刚想推荐苏梨别的花膏,苏梨已先她一步开口:“不知三小姐可介意把那梨白膏的秘方誊抄一份给我?我只做来自己用,绝不告诉别人。”   “……”   赵容抿唇,垂下头一个劲盯着自己的鞋尖,这鞋子她已经穿了三年了,鞋面已洗得崩了线,很旧了,但家里不会给她再添置新衣物了。   她看着自己的鞋尖,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也如这双鞋,注定破败收场。   认命吧。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噗通一声跪下,终于抬头,眸光清冽的看向苏梨:“请县主恕罪!是我欺瞒了县主,那梨白膏并非是我所制,我也并不知晓秘方是什么。”   她还是很怕,声音都在打颤,毕竟因梨白膏一事,她还交到了不少朋友,若是叫人知道她是冒名顶替的,只会叫人贻笑大方。   “若不是你所制,那是谁呢?”   “是……我和林姐姐的奶娘所制。”   赵容硬着头皮说,说完压在心里大半年的枷锁终于松开,其实这大半年她每每受到夸奖,心里的煎熬比喜悦更多。   “我平日喜欢做一些胭脂水粉送给别人用,年初林姐姐说想要一些花膏,我便去采集了梨花花瓣准备做梨花膏,林姐姐的奶娘找到我说林姐姐对梨花可能有些过敏,加了一点东西进去说是可以调和。”   苏梨的眼睛微微眯起,几乎可以断定问题就出来林月霜身边那个奶娘加进去的那点东西上。   “那一次的花瓣采得多,熬制出来的花膏也有好几盒,林姐姐只要了一盒,剩下的我便留下了,我之前也熬过梨花膏,没想到这次的效果特别好,有人从林姐姐那里得知这个很好用,便来问我索要,我送完以后再熬的没有那么好用,怕别人知道我便没再熬制过了。”   赵容如实回答,额头浸出细密的汗珠。   其实她后来也曾试图问过那位奶娘到底加了什么东西在里面,但奶娘不肯说,也不肯再给她原料,赵容便只能作罢。   苏梨点头,赵容没有再熬制过,那嬷嬷从宫里带来的梨白膏必然是新制的,有人要动手脚,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这样查起来就方便多了。   心里有了底,苏梨再度笑起,主动将赵容扶起来。   “既是你二人共同熬制的,也算不得是欺瞒,三小姐今日身上的香味也是十分雅致,不妨做几盒送与我,如何?”   苏梨问,赵容自是忙不迭的点头,目光透露出感激:“县主既然喜欢,无论多少都是有的。”   她说得太急,苏梨心念微动,倒是隐约猜到她在家中的日子恐怕不太好过,当即让七宝取了一荷包的碎银给赵容。   “这些你先拿去买原料,待你回去,我会再让人以侯爷的名义送赏到府上,这些钱你不必交给其他人。”   苏梨到底也是庶女过来的,知道庶女的吃穿用度完全没法跟嫡女比,思虑周到许多。   赵容没想到会如此,眼眶发红,忙低下头去:“谢县主!”   “我刚回京,对京中这两年发生的事不是很了解,待与侯爷成亲以后,总是免不了与京中诸位贵人打交道,你若是真想谢我,日后常来侯府与我说说话也好。”   苏梨主动发出邀请,赵容这下真的挂不住眼泪了,对着苏梨千恩万谢。   苏梨看得无奈,从赵容坦白开始,她便觉得这姑娘心性挺好的,也算是坦荡磊落,总归还是能结交的。   这厢赵容得了赏从县主府出来,上了马车才算松了口气,然而没过多久,马车停在一个僻静的巷口,一个冷硬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请赵姑娘下车,我们主子有话要问你!”   赵容惴惴不安的抓紧刚得的荷包,脑子乱成一团麻。   外面的人又催促了一番,赵容忙掀开帘子下车,只见外面站着七八个高大健硕的壮汉,小山似的将巷口堵得严严实实,在箱子里,一个穿着灰色锦衣的人负手而立,身形颀长,气场强大,透出生人勿近的威压。   赵容心跳狂乱,小心翼翼的走过去,那人终于转过身来,却是一张俊美无双的脸。   赵容腿一软,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臣……臣女拜见侯爷!侯爷贵安!”   跪下去以后,赵容只看见用银丝绣着滚边暗纹的衣摆和黑色缎面的白底朝靴,心跳如擂,男人低沉浑厚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刚刚在县主府,你与吾妻说了什么?”   “……”   送走赵容以后,苏梨将这两日发生的事和自己的猜测都写在纸上,找来苏旬让他把信送给顾炤。   一来如今顾炤顶替了楚怀安成了昭冤使,专查一些冤假错案和离奇命案;二来顾炤在胡地待了五年,对胡人的巫蛊之术应该有所了解,查起这些事来当更加得心应手。   做完这些,苏梨便接着去库房绣花了,经过这两日,她的绣工渐渐熟络起来,速度也加快了许多,终于在成亲前一日傍晚赶完了嫁衣。   嫁衣上的图案没有很特别,她在嫁衣上绣了一树梨花,为了喜庆,梨花是用银丝绣的,树则是用红线绣的。   树身粗矮,梨花枝铺开一片,梨花有在树上开着的,也有随风飘在空中的,很是符合苏梨的想象。   连着赶了几日,苏梨的肩膀有些酸痛。   想着苏梨明日就要出嫁,嬷嬷硬着头皮来给苏梨按摩解乏,又叮嘱了她许多婚礼要注意的事宜,最终还给了一本房中秘术让苏梨不要害羞认真研读琢磨。   这种事苏梨早已知道得差不多,不过想着要与楚怀安行那种事,还是脸红心跳。   嬷嬷的话不算多,考虑到苏梨要早起,只让她早些休息,苏梨谢过嬷嬷,一个人坐在屋里却始终没有睡意。   她从床角撬开一块砖,从里面拿出一个黄花梨木雕琢的小木盒。   盒子上的花纹不算如何精细,甚至有些丑,那是楚怀安年少时第一次亲手做的木盒,但他那时嫌做得丑,不好意思送给苏挽月,便随手丢给了苏梨。   苏梨一直留着,用它攒着自己和二姐的嫁妆。   盒子打开,里面的东西倒是没少,有几张潮湿发黄的银票和几支发簪、几对耳坠。   这些东西现在看来不怎么值钱了,但对当初的苏梨来说,是最美好的希望。   她把银票和耳坠拿出来,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陈旧的荷包,荷包上断了线的图案被她拆了重新绣了一只憨态可掬的猪上去。   荷包里是一块不值钱的石头和两份婚书。   当初楚怀安把婚书退给她,她说把婚书烧了其实是在撒谎。   苏梨留了一对珊瑚耳坠在外面,然后把银票和耳坠装进荷包,荷包被撑得鼓鼓的,上面那只猪便也鲜活可爱起来。   做完这些,苏梨稍微安心了一点,拿着那本房中秘术翻了两页,然后便被话里的内容惊呆了。   她没想到这事上的花样竟然后如此繁多!   这……这太羞耻了!   苏梨把书丢到一边,然后想到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楚怀安会不会也有这样一本书?   她不知道的是,楚怀安不是只有一本书,他有很多本,而且书里的内容他早就熟记于心,并且跃跃欲试,只等和她成亲以后,光明正大的尝试一番!   苏梨越想越惴惴不安,脸也烫得不行,眼看更夫走过,提醒已经二更了,苏梨还是没有睡意,这个时候窗户突然响了一下。   苏梨一惊,走到窗边,犹豫了一下没有开窗,隔着窗户低唤了一声:“楚怀安?”   “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快睡。”   他说,声音离窗户很近,苏梨不自觉将脑袋贴在窗户上:“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除了那日庆功宴后他醉酒来敲了两下窗户,苏梨再没听见其他动静,还以为他一直克制得很好,今天乍然听见他在窗外说话,总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外面沉默了一瞬,片刻后楚怀安才回答:“我一直都在这里。”   “……”   所以这几天晚上你都在外面守夜?   苏梨心里各种滋味不停翻涌,一时不知是心疼多一点还是好笑多一点。   “我马上就睡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苏梨低声说,转身要去熄灯,楚怀安再度开口:“阿梨,明日就是我们大婚的日子,你可……高兴?”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竭力克制着某种澎湃难挡的情绪。   苏梨勾唇,抬手捧着脸,压下脸上的燥热,朗声回答:“高兴!”说完觉得不够,又加了一句:“特别高兴!”   能嫁给你,我特别高兴!   “嗯,我也是!”   留下这句话外面便没了动静,苏梨站在屋里等了许久,觉得屋里有点闷热,还是打开了窗,没想到窗户一开,正好对上男人幽深晶亮的眼瞳。   他没走?!   苏梨诧异,下一刻,男人滚烫的唇舌已压了下来。   “唔!”   苏梨来不及反应,已被扣紧后脑勺吻得深入。   空气变得稀薄,身子控制不住的发软,被放开的时候,苏梨几乎站不稳,脸颊酡红不停地喘着气,眉心的红印愈发鲜红如血。   楚怀安抬手轻抚着她眉心的红印,目光晦暗如狼:“阿梨,明晚我们就可以洞房了。”   “……”   苏梨晕沉沉的脑子挤出一丝清明,急切的看着楚怀安:“旁人给你的房中秘术你可看过?”   “看过。”   楚怀安如实回答,体内汹涌如潮一波强过一波,偏偏苏梨还不自知,皱着眉认真道:“我觉得那书不好,你回去把它烧了吧。”   “好。”   楚怀安答得毫不犹豫,苏梨松了口气,虽然楚怀安回京路上拉着她做了许多不可描述的事,但总体还算规矩,也没书上那许多乱七八糟的花样,所以苏梨对他没有那么强的戒备,想了想又道:“成亲后第二日还要给娘请安,说不定陛下还要召我们进宫觐见,明晚你莫要折腾我,可好?”   “好!”   楚怀安还是答应得很爽快,苏梨这下是完全放心了,脸上露出笑来,人也轻松了许多,不免起了逗楚怀安的心思:“你不是说成婚前不能见面吗?你怎么还守在这里?”   “我在等你开窗。”   楚怀安认真回答,毫不掩饰对苏梨的渴望。   苏梨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不敢在这种时候和他开玩笑,又说了两句便把他赶走关了窗,随手把那本房中秘术塞到床脚,躺到床上睡了。   然而刚躺下去没多久,七宝便来敲门了。   苏梨打着哈欠开门让丫鬟们进来,听见才丑时一刻,差点没哭出来。   洗漱完毕,嬷嬷帮苏梨净面,苏梨疼得皱眉,瞌睡到底是没了,然后是漫长的上妆打扮。   嬷嬷对苏梨眉心的红印很是不满,试图用胭脂水粉盖住,但没成功,只能用金箔剪了花瓣的形状在苏梨眉心贴了一个三瓣花钿。   苏梨本以为这样的嫁衣会配一个非常沉重的头冠,没想到全是珠钗,只需插在头上就好,最前面是一只衔珠金雀,大气端庄,所有的珠钗看着华贵,做工却极薄极精细,戴在头上一点都不重。   苏梨看着这个有些好奇,嬷嬷忙开口道:“这是侯爷亲手画了图纸特备找工匠定做的,说县主身子娇贵,受不得累,这样正好。”   “……”   她是有多娇贵?连个头冠都承受不起?   苏梨腹诽,唇角眉梢也不受控制的上扬。   穿好嫁衣,苏梨让七宝把那个荷包给自己戴上,七宝看看嬷嬷有些犹豫,这荷包看着太旧了,和苏梨这一身华美的装扮极为不搭。   “这里面是我与侯爷的定情信物,戴上它侯爷会高兴的。”   苏梨说完七宝这才动作起来,嬷嬷在旁边欣慰的开口:“县主如今能事事替侯爷着想是最好的,日后你与侯爷既为夫妻,必然是要相互扶持的,你为侯爷着想,为侯爷好,都应大大方方告诉侯爷,这样侯爷才知道疼惜县主。”   嬷嬷也是见过许多婚礼的,新嫁娘大多羞涩,一方面不敢直视自己对夫君的喜欢,怕显得下贱轻浮,一方面又不敢直接表达自己的心意,向夫君示好,这样婚后过了小夫妻的新鲜劲,多数人都是要纳妾的,像苏梨这样的倒是第一回 见。   “嬷嬷说的是。”   苏梨柔声说微微垂头,眉眼含笑,打了腮红的脸红润如霞,美得惑人心魄,叫屋里服侍的人一时都看呆了去。   “大人……好美啊!”   七宝喃喃低语,眼睛钉在苏梨脸上挪不开。   苏梨温笑,满心满眼都是高兴的。   终于打扮完,嬷嬷给苏梨盖上盖头,七宝跑出门脆生生的喊了一句:“将军,好了!”   将军? 楚怀安来了?   苏梨疑惑,片刻后有沉稳的脚步声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一只修长的布满老茧的手伸到盖头下面:“走吧。”   是陆戟的声音。   自回京以后,苏梨便再也没与他见过面,这会儿以这种方式见面,竟觉得恍然隔世。   嬷嬷扶着苏梨将她的手放到陆戟手上:“县主是国公大人的义女,当随义兄去国公府出嫁,一会儿出门高高抬腿,以后的日子顺风顺水!”   苏梨的注意力没再嬷嬷说的话上面,全在陆戟的手上。   那只手在她最危难的时候救过她,在她放弃活下去的时候将她拉了回来,将她从一个弱女子一点点教导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她原以为自己有朝一日能抓着这只手度过余生,如今回头发现,这只手只是牵引着她,将她引导着走向更好的未来。   因为没了记忆,苏梨对陆戟来说只是陌生人,他很有礼的摊开手掌,只让苏梨的手放在上面,并未再有过多举动。   嬷嬷让苏梨抬腿跨出门的时候,苏梨主动握住了陆戟的手。   他的手掌很宽,苏梨不能完全握住,可以感受到他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   “兄长,谢谢你!”   苏梨低低地说了一声,不仅是谢他今天陪她度过这么重要的日子,更谢他过去那么多年给她的照顾。   陆戟没有说话,身体渐渐放松。   一路走出县主府,陆戟亲手将苏梨送上花轿。   交握的手松开以后,有凉意袭来,陆戟看着自己的手怔了怔,胸口突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   似不舍难过,又似释怀欣喜。   他抬手摸了摸胸口,微微皱眉,忽的倾身撩开帘子对苏梨说:“不必紧张,我会护着你。”   “我才没有紧张!”   苏梨小声嘀咕,盖头将她遮得严实,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将陆戟胸口莫名的情绪驱散。   他放下帘子翻身上马,眸光微亮。   说没有紧张的人,手心怎么会出了那么多汗?分明是口是心非! 第163章 早些抱孙子   苏梨从闺房出来就盖上了盖头,因此没看见八人抬的大花轿。   轿夫是楚怀安亲自从军营里挑选的,个个身强体壮,个子差不多高,别说一个苏梨,就是十个苏梨坐在轿子里,他们也能抬得稳稳当当,不会动摇分毫。   苏梨端端正正坐在轿子里,虽然只睡了一小会儿,整个人却紧张得毫无睡意。   现在天色尚早,周围都是静悄悄的,只有陆戟骑着马的马蹄声。   马蹄声不疾不徐,一下一下,落在苏梨耳中、心间,让她知道,他在践行自己的诺言,一路护着她,让苏梨稍稍心安了一些。   没过多久,花轿在国公府门口停下,陆戟撩开帘子,主动牵着苏梨的手把她牵出来。   按理,苏梨应该从后门悄悄进,等天亮了再从大门风风光光嫁出去,然而花轿却停在了大门口。   国公府早就布置妥当,鎏金的门匾和门口的两尊大石狮子上都是鲜红的红绸,从大门口一直到后院,四处更是挂满了大红灯笼,从昨晚便一直点着不曾熄灭。   “到家了!”   陆戟轻轻说了一声,许是因为苏梨之前那声谢,这会儿对苏梨的态度倒是亲和了许多。   苏梨随着他的牵引跨进国公府的大门,花轿自偏门进府,陆戟带着苏梨绕过前厅,最终走到中院的一个房间。   国公府没有女眷,这间房是特意辟出来给苏梨做闺房的,房间里是大片的红色,窗户上贴着双喜窗花,有精致的梳妆台,床上的锦被也是特别让人打造的新的。   原本是预备着要给苏梨住两三日用的,也好圆了老国公这么多年没有女儿的遗憾。   不过这些苏梨都看不见,出门的时候嬷嬷交待过,头顶的盖头一旦盖上,便只有夫君能够揭下,不然不吉利。   苏梨被扶着端端正正坐到床上,双手交叠放在膝间,她背脊挺得笔直,依稀可以看出两分紧张。   陆戟站在她面前没动,心里那股子烦闷之气又涌上来。   他忽然想起他还没给顾漓一场盛大的婚礼,他在自己房间看见了两套喜服,下人说那是他为亡妻准备的,他没有印象,但也很开心。   虽然这场婚礼来迟了,但他终究还是兑现了自己的承诺。   他努力回想着与阿漓相处的时光,因为丢失了几年的记忆,所以阿漓的音容相貌在他脑子里越发清晰起来。   他仿佛还能听见她在耳边柔柔软软的唤自己将军,那呼唤中却总是夹杂着另一个声音,那声音唤他:将军!   阿漓从来都不会用这样生疏的字眼称呼他的,他却想不起来还有谁会这样叫他。   陆戟微微皱眉,随行的嬷嬷走进来,没一会儿陆啸也带着陆湛过来。   陆戟忙收了思绪侧身退开,和苏梨保持距离,嬷嬷变戏法似的从袖袋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陆湛,诱哄道:“小少爷把这个苹果给姑姑,祝她平平安安成亲,百事无忧好吗?”   陆湛现在正是嗜睡的年纪,今天被下人叫醒以后却一直没有打瞌睡,他眼睛黑亮,下意识的看了陆戟一眼,见父亲没有拒绝,便接了苹果走到苏梨面前。   “姑姑?”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微微低下头,从盖头下方去看苏梨,苏梨冲他笑了笑:“阿湛,早呀。”   确定是苏梨,陆湛脸上也露出笑来,他现在完全抽条长个儿了,脸上的肉没剩多少,五官越发的板正像陆戟,笑起来时,两颗小虎牙却还是清晰可见。   他直起身,郑重的把苹果放到苏梨手里。   “姑姑新婚快乐!”他说着下人之前教的吉祥话,嬷嬷立刻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小荷包给他做礼物,陆湛拿着荷包又加了一句:“姑姑今日真美。”   他向来是个挑剔的,学堂里有小姑娘见他什么都知道,总想与他一块玩儿,他便冷冰冰告诉别人说别人生得太难看,不愿意和别人玩。   岳烟因此说过他好几次,他却我行我素不肯更改,苏梨从岳烟口中听到这些,也是哭笑不得。   “早就听说阿湛眼光高,今日阿湛夸我好看,想来我确实是好看的,谢谢阿湛。”   苏梨赞同的说,屋里的气氛热络起来,嬷嬷又说了许多吉祥话,最后陆啸把所有人都赶出房间,单独和苏梨说话。   屋里烛光很亮,苏梨视线中只有一片鲜红和自己攒着珍珠玛瑙的鞋尖,过了一会儿,陆啸的手落在苏梨肩上。   他轻轻压着,发出一声叹息:“丫头……”   就这么简简单单两个字,莫名戳中苏梨的泪腺,让她瞬间红了眼眶。   苏家没人了,虽然嬷嬷跟她说了很多注意事项,但只有听见陆国公开口的时候,她才猛然感觉自己头上还有长辈,还有家人。   “这些年苦了你了!”   陆啸继续说,当初陆戟斩杀粮运使,苏梨回京以后为陆戟做了多少事,他是亲眼看见的,苏梨在边关那五年和陆戟相处如何,他也多少有所了解,不然当初他也不会有意请旨给苏梨和陆戟搭红线。   陆戟如今失了记忆,那一桩桩一件件他却都替陆戟记在心里。   泪意来得汹涌,怕哭花了妆,苏梨拿起帕子小心的擦去眼角的湿意。   “如今我也算苦尽甘来,爹是当朝国公,兄长是兵马大元帅,夫君是逍遥侯兼骠骑将军,姐姐是仁贤郡主,有这么多靠山给我靠着,只怕整个远昭都再找不到比我更有背景的人了。”   苏梨故意放松语气,开解着陆啸,也变相的开解自己。   她看得通透,陆啸心底的遗憾也少了许多,在苏梨肩上拍了拍:“你说得没错,国公府是你的娘家,我也会把你视如己出,不管发生什么事,国公府都会是你强有力的后盾!”   “女儿知道,谢谢爹。”   苏梨柔声回答,这一声‘爹’叫到陆啸心窝了,他不免感慨:“陆戟这个混小子,他……”   “兄长有情有义,身肩家国重任,已是众人楷模,爹再如此说他,叫旁人听见,只怕会觉得太过苛刻了呢。”   苏梨打断陆啸的话,以免他提起她和陆戟那些过往旧事。   陆啸哪里会不懂苏梨的意思,千言万语堵在喉咙,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我知道,他不容易……”   顾漓之死压在他心上,将他所有的柔情尽数埋葬,他负了苏梨的意,此生也终是有所亏欠,世间难有两全法,他自是不易。   苏梨不知道该如何宽慰陆啸,只能低声道:“兄长还有阿湛。”   幸好,顾漓还给他留了一个陆湛,让他不至于对人世绝望。   陆啸的眼眶红了,又说了一会儿话才走出房间,绕过转角,看见陆戟笔直的站在那里。   天还是黑的,烛影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阿湛不在他身侧,他看上去像边关荒漠里一棵孤零零的柏杨,刚劲挺直,却孤独寂寥。   陆啸一下子想到多年前的自己。   亡妻走后,他形单影只,心里再没有住进过其他人。   “站在此处做什么?”   陆啸问,喉咙发紧,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个儿子还是走了自己的老路,他其实有很多时候后悔,当初他不该把陆戟带到边关让陆戟在边关长大,他的一生奉献给了沙场,他的儿子应当从文,再与血雨腥风无关。   “爹。”陆戟唤他,声音沙哑,眼神也染上一分迷茫:“我是不是对阿漓之外的人动过心?”   陆戟问得很艰难,他已经没了记忆,与顾漓的恩爱一如昨日,痛失顾漓的悔恨也日夜啃噬着他的心,可在这样剧烈的情绪之中,还充斥着另外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那情绪在今日苏梨大婚达到巅峰。   从苏梨房中出来,陆啸的眼眶还是红的,听见陆戟的问题,眼眶越发红得厉害。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陆戟的问题,因为陆戟已经做了抉择,选择了遗忘,苏梨也有了很好的归宿,为了陆戟好的话,他应该隐瞒真相,让陆戟不要瞎想。   沉默良久,陆啸抬手拍了拍陆戟的肩膀:“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既然你选择忘记,必然有你自己的道理。”   陆戟瞳孔微缩,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掌紧紧抓住,痛得无法喘息。   他思虑太过周到,哪怕苏梨把所有的事都编得合情合理,只改动了很小的一部分,他也能敏锐的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   谁都会骗他,但他的心不会。   他果然为阿漓以外的人动过心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因为什么缘由动的心呢?是和阿漓很像的女子么?   他猜想,随后将目光投向苏梨所在的房间。   其实一点也不像呢。   他在心里反驳,有点想再过去看看苏梨,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楚凌熙带着三个俊朗的少年走来,楚凌熙穿着一身绛紫色镶红衣襟的华服,他是刻意打扮过的,整个人的精气神很好,眼睛发亮,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走近以后,他稍微收敛了一点。   “阿梨呢?”   他朗声问,语气颇激动,陆戟想,原来他们也喜欢唤苏梨一声阿梨。   不是他的阿漓,是逍遥侯的阿梨。   思及此,细细的刺痛自心间弥漫开来,像是有一股怪力,将他心底最后一点重要的东西抽离。   然后他露出微笑,带着楚凌熙来到苏梨的房间。   楚凌熙推门进去,陆戟在门口站了片刻随即转身毫不犹豫的离开。   他有点急切的想给阿漓上一炷香,告诉她自己有了一个妹妹,这个妹妹今日就要出嫁了。   整个国公府的下人几乎一夜没睡,当然,这一夜,还有很多人都没睡。   天快亮时,楚怀安最后一次亲自检查藏在迎亲路上的守卫和岗哨。   国公府守卫森严,他不担心会出什么问题,这次迎亲,要在城中绕一圈的,未免发生什么意外,他抽调了两千精锐分布藏在城中,这两千精锐只负责保护苏梨,不算在楚凌昭御驾出宫主婚的兵力之中。   除此之外他还在侯府安排了两百兵力,从门房收礼到端茶递水再到后厨做饭,全都是信得过的人,以确保万无一失。   转完一圈,天边已经渐渐泛起鱼肚白,楚怀安这才回到侯府,楚刘氏早就睡不着,带着一众丫鬟,捧着大红喜袍守在他院子里。   “今日大婚,你跑哪儿去了?还不快换衣服!让阿梨等太久,小心陆国公和陆将军不让你进门!”   楚刘氏火急火燎的说着,身后的丫鬟就要上千帮楚怀安宽衣换喜袍,被楚怀安抬手制止:“不必,我自己换即可。”   他现在总喜欢绷着脸,自从丝竹的事之后,府里的丫鬟几乎都换掉了,这些丫鬟不知他以前的心性如何,见他沉了脸,立刻胆小的退下。   楚怀安接过喜袍,闻到喜袍上沾了些许花粉味道,不由皱眉:“我与夫人成婚以后,有七宝照顾夫人就行,其他人不许踏足主院一步!”   这便是阻绝了其他人乱七八糟的想法,楚刘氏以前觉得楚怀安花天酒地不好,如今见他专宠一人,一时也觉得心绪复杂。   楚怀安自行进屋换好衣服,楚刘氏打发丫鬟退下,自己进去帮他整理。   这喜袍他像是偷偷穿过千百次,衣襟理得整整齐齐,腰带系得干净利落,一身红衣身形颀长,整个人玉树临风,说不出的俊朗帅气,和当初那个沉迷酒色的纨绔子弟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楚刘氏帮他挂上一个白玉坠作为装饰,又亲手帮他束发,戴上玉冠,嘴里不停地说:“终于要成亲了,以后要好好待阿梨,与她恩爱长久,琴瑟和鸣,莫要再像以前那样浑噩度日,你们能走到今天不容易,要好好珍惜!”   “好。”   楚怀安绷着脸回答,表情严肃得很,一幅‘男子汉大丈夫老子最有担当’的样子,楚刘氏终是没忍住流出泪来。   “阿梨年纪也不小了,成婚以后,你们早些要个孩子,有了妻小,你在外行事也要妥当些,一些危险的事莫要再做,叫她担惊受怕可不好。”   “好。”   楚怀安还是应得很爽快,楚刘氏已经许久没这样跟他和气的说过话,眼泪扑簌簌的掉个不停:“我知道你心里还怨着娘,哪怕你和阿梨成了亲,当初娘打了她,还要把她卖进勾栏院的事,永远都是你心里的一道坎儿,娘也不奢望你把这件事忘了,以后娘住在自己院子不出来了,你自己好好和阿梨过日子就行。”   楚刘氏这话说得无奈又颓丧,这些年她一直盼着楚怀安成亲,如今楚怀安终于成亲了,她心头大石一落,陡然对其他事失去了兴趣。   楚怀安微微皱眉,唇抿得死死的没有吭声。   他没想到楚刘氏会在今天说这个,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回应,若是放在以前,他指定说几句好话哄楚刘氏开心,但现在不一样,他一口唾沫一个钉,说出来的话就是必然要践行的。   他尚且做不到对那件事释怀,自然无法许诺楚刘氏什么。   楚刘氏只当他默许了,眼神黯然了些,不过很快止了泪,不想破坏今日大婚的喜气,招呼人抬了十几箱聘礼到院子里,打开箱盖让楚怀安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聘礼原本是该早些下的,但时间太紧了,而且苏梨虽然是从国公府出嫁,但自己也是自立门户了的。   楚怀安不想把聘礼给国公府,来这一出,只是为了让全京都的人看看,他是花了多大的礼才求娶到苏梨的。   这些聘礼在城里转一圈,又会回到逍遥侯府的库房,然后库房钥匙也会交到苏梨手上,到时,不止是这些聘礼,逍遥侯府所有的东西都归苏梨所有,包括他。   楚怀安随意扫了几眼,见箱子里都装得满满当当,皆非俗物,眉头舒展开来,让人抬到门外等着。   楚刘氏还有话想说,但楚怀安坐不住了,只等了片刻便提步到大门口等着,楚刘氏不由笑骂了一句没出息。   楚怀安没反驳,满脑子都想着今天时间过的怎么这么慢,为什么还不到迎亲的吉时?   就这么焦灼的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门外小厮终于点了鞭炮。   城中百姓早就听说今天逍遥侯大婚,早早地围在门外,鞭炮一响,就看见一个红色的颀长身影从里面跑出来。   鞭炮燃后有烟雾腾起,那一袭红衣变得若隐若现,衣服上用金丝和银丝绣着滚边暗纹,胸襟处则是大片大片的海棠花。   很少有人在男子喜袍上绣这样的图案,怕花太艳会压不住,也怕寓意不够好。   然而这一身衣服穿在楚怀安身上,却丝毫没有违和感,仿佛他就应该穿得大红大紫,没有轻挑浮夸,反而有种说不出来的俊美。   众人被楚怀安的俊美惊绝,楚怀安抬手吹了声口哨,一匹红棕马疾驰而来,马头上用红绸扎着一朵大红花,马尾还用红绸编了辫子,跑起来分外好看。   那马丝毫不惧鞭炮声,直直的奔向楚怀安,不等马完全停下,楚怀安抓住马缰绳一跃,修长的腿和鲜红的衣摆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人已稳稳落在马上。   太帅了!   人群发出阵阵惊呼,楚怀安微微带着马缰绳,等着后面的人把聘礼抬出来。   十几口红木大箱子装的聘礼,每个箱子均由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抬着,粗壮的担子被压弯,可见分量之重,众人看得啧啧称奇。   谁家嫁闺女,可也没见过这么多的聘礼啊,这比当初太子妃的聘礼都多吧!   这位苏县主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能嫁给逍遥侯?   众人一个劲的议论,楚怀安背脊挺直,目不斜视,骑着马走过长长的街道,一点点向他的阿梨靠近。   京城的角角落落他都熟悉得很,但今天目之所及的一切却又好像和记忆中的截然不同。   他要娶妻了,今天之后,他不是逍遥侯,不是骠骑将军,他是那个叫苏梨的女子的夫。   越想心神越激荡,楚怀安微微夹了马腹加快速度,一路到了镇国公府,门房惊了一下:“侯爷,您……您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楚怀安翻身下马,没二话,甩了个眼神让身后的护卫上前发赏银。   赏银是分量不小的银裸子,护卫之前是得了吩咐的,直接抓了一把塞给门房。   门房哪儿见过这种操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捧着银裸子磕磕绊绊的说吉祥话:“谢……谢侯爷赏赐,祝侯爷与县主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楚怀安颔首应了,提步进了门,后面的人把聘礼在国公府门口一字排开坐等,这架势颇有点强买强卖的意思。   门房捧着银裸子一脸懵:嗯?侯爷进门了?就这么进门了?!!!   楚怀安虽然是等到迎亲的吉时到了才出发的,但他马骑得快,抬聘礼的人都是他的亲兵,个个脚力非凡,所以到国公府的时候时辰尚早,楚怀安一路进屋用银裸子把国公府的下人都给砸懵了,竟十分轻松的绕过了前厅,眼看要进后院,被闻讯赶到的陆国公拦住。   “侯爷,吉时未到,你来早了。”   “吉时到了,不早。”   楚怀安平静的回答,身后的护卫奉上一把精巧的匕首,匕首是从忽伦王宫搜刮来的,做得相当精致,无论是玩赏还是做武器都很绝佳。   陆啸斜睨了一眼,有点想笑,这臭小子还知道投其所好,不过想到事关苏梨的终身,陆啸还是竭力绷住,沉着脸道:“看日头离午时还有些时候,侯爷还说不早?”   “我是等迎亲的吉时到了才从逍遥侯府出发的。”   楚怀安油盐不进,他人已经走到这儿了,就算不能立刻把人接走,也要见到苏梨的人,和苏梨待在一起等。   陆啸听得想抽人,他听说楚怀安现在性子沉稳了许多,还有所期待,今日一见,发现不过是小滑头学会绷着脸吓人罢了。   “既然侯爷坚持,那……先过我这关再说。”   陆啸边说边开始卷袖子,大有要和楚怀安动手打一架的意思,楚怀安神色未动,淡淡道:“我是诚心求娶阿梨的,爹要替阿梨给我点下马威我都可以接受,只请爹不要打脸,一会儿阿梨看见会心疼的。”   楚怀安这一声自然无比的‘爹’差点闪了陆啸的腰,他一时没绷住笑出声来:“臭小子,还没成亲呢,别乱叫爹!”   说着话,态度明显已经松动,楚怀安趁机绕过陆啸:“爹,我盼这一天已经盼了很久了,还请爹高抬贵手,让我早些与阿梨成婚,日后您也能早点抱孙子。”   “……”   当着岳父都这么不正经,臭小子你怕是要上天! 第164章 娘子,余生放心予我!   楚怀安顺利通过了陆啸那关,陆戟看见他有些意外,倒也没怎么为难他。   他带着小厮顺利来到苏梨的临时闺房,然后被楚凌熙给拦下了。   楚凌熙和楚怀安的关系近,两人以前好得跟亲兄弟似的,这会儿对上楚怀安,自是比旁人下手更狠。   “懂不懂规矩!这才什么时辰,谨之你这么早来了怎么成?”   楚凌熙一边说,一边让苏旬三人挡在楚怀安面前。   三人名义上是苏梨的弟弟,实际是楚怀安一手带出来的,正对上楚怀安难免发怵,楚凌熙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给三人鼓气:“你们知道他为什么选你们三个来帮阿梨守门吗?”   三人皆老实的摇头,楚凌熙照着三人的脑袋呼了一下:“今天你们是阿梨的娘家人,要给阿梨撑场子,不管面对多强大的敌人,都要给她撑腰,所以你们越是维护阿梨,他越开心!”   楚凌熙是打心里替两人高兴,声音听起来比平日要高亢许多,苏旬他们偷偷看楚怀安的脸色,见楚怀安的确没有生气的迹象,便壮着胆子挺起胸膛,挡在楚怀安面前。   楚怀安是没有想过能这么早把苏梨接走的,他就是想离苏梨近点,沉默了一会儿沉声提出要求:“你们要怎么刁难都可以,我要先和阿梨说说话。”   “不行!”   楚凌熙挡在门口,不过也没完全不给楚怀安甜头,找来下人把窗户捅了个窟窿:“不能说话,但可以让你看一眼。”   窗户洞不大,有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一点诚意都没有。   但楚怀安还是从那洞里看见了苏梨,她穿着和他一样的大红色喜袍端端正正坐在床上,身子挺得笔直,盖着盖头一动不动,乖巧极了。   等了这么久,终于看见这样一幕,一颗心被柔软的暖意填充,胀鼓鼓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鼓出来一样。   楚怀安眉头舒展,眼底含了笑,背脊越发挺直,也不急了,大有任凭旁人胡闹的架势。   论刁难人,楚怀安的法子当是整个京城最多最全的,楚凌熙这些年看着沉稳了许多,年少时跟楚怀安一起琢磨的那些鬼点子却是一点没忘。   一会儿让楚怀安去厨房找糯米,一会儿让楚怀安上房捉小雀,折腾得不亦乐乎,好在楚怀安身手好,这点要求完全难不住他。   就这么玩了一会儿,顾远风和赵寒灼也来了,一看见顾远风,楚凌熙的眼睛就亮了,忙将两人拉入自己的阵营。   谁都知道顾远风是苏梨的恩师,当初没少为她操心,按理,苏家没人了,苏梨成亲当拜一拜他的,但有陆国公在,他就排到后面去了。   今天正好有机会,楚凌熙让人奉了好茶,让楚怀安替苏梨敬一杯谢师茶。   远昭国人最是尊师重道,陆啸也乐见其成,吩咐人搬了一张太师椅来。   顾远风推脱不过,被众人按到太师椅上。   他长苏梨七岁,今年正好到而立之年,年岁不算很大,容貌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气质看上去更沉稳些,坐在哪里实在太过年轻。   楚怀安绷着脸看不出喜怒,下人在他面前放了一个蒲团垫着,倒好茶,清淡的茶香溢开,楚怀安接过茶,一撩衣摆跪下。   他的动作刚硬,手却十分稳,杯里的茶水只微微摇晃,没有一点洒出来。   “这一杯,谢先生这么多年对阿梨的教诲!”   楚怀安诚挚的说,顾远风接过茶喝了一口,正要说话,楚怀安又亲自动手倒了杯茶。   “这一杯,谢先生这些年默默守护阿梨,以后,我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楚怀安说得铿锵有力,这话里似乎还有别的含义,众人一时无声,只默默地看着他们,顾远风掀眸与他对视,良久坦然一笑:“侯爷所言,正是我想嘱托的,希望侯爷日后能践行此诺才好。”   说完,顾远风接过第二杯茶,一饮而尽。   在场的人隐隐觉得刚刚似乎发生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完师时辰也差不多了,楚凌熙终于把话题带到苏梨身上。   “现在是考验你们夫妻二人是否同心的时候了,谨之猜猜阿梨今日身上可有戴什么重要的东西。”   重要的东西?   楚怀安皱眉思索,他倒是没有想过这点,只是一个劲回想刚刚从窗户洞里看到的情景。   “有个……荷包。”   楚怀安不太确定的说,楚凌熙一听这语气就知道他不清楚,继续追问:“荷包里有什么?”   “一块石头。”   楚怀安说,楚凌熙正要让嬷嬷进去求证,苏梨朗声回答:“有!”   她说有,而不是说对,说明里面还有别的东西。   这是楚怀安今天听她说的第一句话,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他总觉得苏梨今日的嗓音都比平日要诱人。   喉咙发紧发干,楚怀安竭力克制心里的激动,不让自己表现出来。   楚凌熙继续追问:“还有什么?”   “我们的婚书!”   这一次楚怀安很笃定,之前苏梨说婚书烧了,但石头和荷包她都还留着,没道理独独把婚书烧了。   “有。”   两次都猜对,楚怀安的眼眸不由得弯了弯,楚凌熙故意调侃:“连婚书都让阿梨保管着,看来以后谨之要被阿梨吃得死死的啊。”   远昭向来还是以夫为天,男子若被女子管得太严,背后总是会叫人笑话,楚怀安却丝毫不在意这些,认真道:“嗯,我喜欢被她吃得死死的。”   他的声音带了一丝沙哑,极温柔缱绻,不禁让人一愣。   等楚凌熙反应过来还要继续的时候,下人提醒吉时到了。   楚怀安下意识的就想进屋去接阿梨,被楚凌熙指挥着苏旬他们拦住,推到前厅,楚凌熙这才走到苏梨面前蹲下。   “阿梨,走吧。”   他轻声说,嬷嬷扶着苏梨慢慢趴到他身上。   苏梨两只手搂着他的脖子,手里仍拿着那个苹果,盖头上的鲜红穗绦轻轻扫过他的脖颈,让楚凌熙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这样背过苏唤月一次。   那时苏唤月害羞极了,他不得不找话题,后来说到苏梨,苏唤月便打开了话匣子,话里话外全是对苏梨的维护和疼爱。   也许从那时起,他便对她动了心,也将她疼爱的妹妹,纳入自己保护的范畴。   “阿梨,今天开心吗?”   “开心。”   “那就好。”   他说,语气里是满满的祝愿,心里的缺憾被稍微弥补了一点。   月儿,我替你送阿梨出嫁了,你若在天有灵,想必比谁都更开心吧。   从临时闺房到前厅的路不远,楚凌熙很快就背着苏梨到了,嬷嬷扶着苏梨下来,苏梨拿着苹果站在中央,楚怀安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众人这才发现,苏梨的嫁衣是一树梨花,楚怀安的喜袍绣的是海棠花。   正好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婚后侯爷的地位显而易见。   这个时候按照祖制,应是娘家长辈嘱托新人要互相扶持,做夫君的要谦让包容新娘子,哪知道楚怀安自己把姿态摆得这么低,众人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有陆国公叮嘱了几句,便放了两人。   实际是他再不放人,某只侯爷恐怕就压不住要窜天了!   这不,楚凌熙原本还想将苏梨从前厅背到大门外面,楚怀安直接先他一步把苏梨打横抱起。   苏梨吓得低呼一声,忙抱紧他的脖子,楚凌熙惊得大怒:“谨之!你不守规矩!”   “吉时到了!”   楚怀安回了一句,抱着苏梨快步朝外走去,楚凌熙招呼苏旬他们拦人,却被楚怀安带来的护卫拦住,一时热闹得不行。   门房看着楚怀安抱着苏梨冲出来的时候人还有点懵,这怎么侯爷自个儿把新娘子抱出来了?   眼看楚怀安已经把人送进了花轿,门房赶紧点了炮仗,在噼里啪啦的炮仗声中,唢呐声欢天喜地的响起,迎亲队伍飞快的掉了个头朝逍遥侯府跑去。   说是跑毫不夸张,整个京城的人都没见过哪家的迎亲队伍能抬着花轿跑那么快,跟刚从娘家抢来的人一样。   迎亲队伍跑得快是快,但没有立刻回逍遥侯府,而是麻溜的在城里转悠,宣告他们成亲了,也展示着那十几箱沉甸甸的聘礼,当然,从国公府出来以后,还多了二十多箱嫁妆。   这些嫁妆有楚怀安事先抬到县主府的,有陆国公让人准备的,有楚凌昭赏的,还有楚凌熙和顾远风送的,林林总总加起来,倒是比聘礼看上去要丰厚许多。   满城百姓眼巴巴的看着苏梨嫁了远昭最俊美的郎君,得了百年来最风光鼎盛的婚礼。   仿佛所有人都失忆了一样,没人再提起苏梨曾被山匪掳劫失节这件事,反而是所有人都记起这位县主曾是尚书府三小姐,她睿智聪慧不输男儿,惊才绝艳,是京都响当当的第一才女。   她还与逍遥侯是青梅竹马,如今再看,两人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在这片喜庆的议论声中,街边某个临街茶楼的包间,林月霜站在窗边愤恨的看着迎亲队伍热热闹闹的穿街走巷。   真是太叫人羡慕了,这世上怎么有女子这样好命,能得一人倾心至此?   越想越不甘,林月霜扭头看向乔青丝:“今日这样好的时机你不打算动手?”   “今天守卫森严,下不了手。”   乔青丝幽幽地说,反应平淡,自找到往生花以后,她对林月霜就没有那样忌惮了。   与其说是林月霜要她做一条狗,不如说她在养着林月霜这个勉强能提供一些信息的废物。   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乔青丝发现林月霜有一定的预知未来的能力,但也仅限于此,她只是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却并不清楚那些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   这点预知能力,让林月霜有点用,只是作用不大,不过林月霜完全没有自觉,她把自己端得很高,以为自己能够随心所欲,对乔青丝颐指气使。   这不,听见乔青丝说下不了手,林月霜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下不了手?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我要你有什么用?”   乔青丝的眼神陡然凌厉,看向林月霜的眼神如刀,吓得林月霜眼皮一跳,随即暴怒:“你看我做什么?你还想不想回乔氏一族,你……”   “霜儿小姐!”乔青丝开口打断林月霜的话,眼底泛起诡异的笑,那笑像是洞悉了一切玄机,叫人毛骨悚然,让林月霜陡然想起记忆中曾发生过的可怕一幕。   但她很快摇头否定了那个念头,不可能的!过去一年一切都发展得很顺利,不可能发生她猜想的事。   被这一吓,林月霜的脸色一片惨白,额头更是冒出冷汗,没了一开始的气势,然而乔青丝却没有放过她,一字一句的问:“你是怎么死的?”   此话一出,林月霜整个人如破布一样软绵绵的瘫坐在地上,看着乔青丝的眼神如同看见了魔鬼。   她到底是没有杀过人,不像乔青丝对剥人皮肉这种事早就司空见惯,所以一诈就被诈出来了。   乔青丝饶有兴致的端起茶杯浅浅的喝了一口,心情无限愉悦。   她天赋高,曾看过乔氏一族所有的医书和古法记载,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林月霜的种种反常让她想起了乔氏一族曾有过的秘术。   那秘术据说可以逆转时空,改人天命,让死了的人重新再过一次自己的人生。   这术法只在古法记载的千年前出现过一次,记载很模糊,只有事件,没有因果缘由,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做,可林月霜的反应让她对这秘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秘术是真的!   这个认知让乔青丝隐隐有些兴奋,如果她能逆转时空改命的话,她一定要留在乔氏族域,再也不听信任何人的甜言蜜语叛离族人。   她不会受情殇,不会像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   所有的伤害都不会发生,她始终都是乔氏族域里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林月霜最终结结巴巴的搪塞了乔青丝,她大骂乔青丝是个疯婆子,以此来掩盖自己的心虚害怕,乔青丝没有揭穿她,还答应她会找个时间帮她弄死楚凌熙,林月霜的心思却没在那上面,惊魂未定的回了家。   这边楚怀安终于绕完城,踩着吉时的点让迎亲队伍停在侯府门口,小厮点了长长的炮仗,炮仗炸开的碎纸在门口铺了数丈的红毯,楚怀安挥开嬷嬷,亲自撩开帘子将苏梨接出来,在她手里塞了一根红绸。   本来还要射箭的,按照祖制是给新娘一个下马威,以后好立夫纲,最终被楚怀安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夫纲是什么东西?能亲能抱能睡吗?   满脑子都被洞房牢牢占据的某侯表示,一切有可能阻碍洞房的事,都应该被扼杀在摇篮里!   楚凌昭比他们稍早一点到达侯府,楚凌熙和陆啸他们也在迎亲队伍出发以后迅速到达,没料到楚怀安会绕城走一圈,众人还等了一会儿,见楚怀安牵着苏梨进来,这才松了口气。   真怕逍遥侯一个任性半路把新娘子带走跑去过什么隐世的生活。   这次婚礼礼部基本没插上什么手,这会儿看楚怀安带着苏梨进来,忙高声宣礼,主动承担起司礼的重任。   按理,楚凌昭是皇帝,有他在,应该先拜帝王的,但他没有坐上座,而是让人扶着楚刘氏坐在那里,旁边椅子上放着的是老侯爷的牌位。   楚刘氏今日一直在待客,脸都要笑僵了,这会儿看见楚怀安和苏梨站在这里,眼泪又绷不住了。   收了胡地,楚凌昭心情甚好,与楚凌熙站在一处,温声为他们主婚,希望二人恩爱永久,幸福绵长,他说完话,到场的百官同贺,那贺喜声砸入耳中,不管有几分真心,句句都是让人欢喜的。   司礼叫了拜天地,楚怀安牵着苏梨的手跪下,再拜父母,最后夫妻对拜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楚怀安故意,两人的额头磕在一处,苏梨听见他沙哑的低语:“娘子,余生放心予我。”   “好。”   苏梨应了一声,随后被楚怀安牵引着送进洞房。   到了这会儿,苏梨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发觉有些累了。   “累了?”   楚怀安问,苏梨还没回答,眼前忽的一亮,楚怀安拿着喜秤挑开了苏梨的盖头。   明亮的光线有些刺眼,苏梨下意识的想抬手挡住,楚怀安抓着她的手腕微微俯身挡住了光线:“别挡,让我看看。”   他说,呼吸变得灼热滚烫,苏梨撑了一会儿,还是撑不住被看得脸红心跳,正想侧身避开,嬷嬷从外面走进来,惊声高呼:“侯爷!您怎么这么快就把盖头掀了!这可不合规矩啊!”   楚怀安没理嬷嬷,低头在苏梨殷红的唇上辗转。   嬷嬷:“……”   侯爷,光天化日,便是成了婚,你这也……也太羞耻了!   这个吻的时间颇为绵长,等楚怀安离开时,嬷嬷已经是一脸的生无可恋。   楚怀安直起身,抬手取了她的头冠,沉声开口:“婚礼已成,嬷嬷无需再管。”   说完眸光变得温柔,对着苏梨的语气也放软:“我让七宝进来伺候你沐浴,昨夜睡得晚,你好好补会儿觉。”   “……”   哪有新娘从这个时候就开始补觉的?   苏梨无言,楚怀安已转身将嬷嬷赶出去,没一会儿,七宝和岳烟一起进来帮苏梨卸妆。   岳烟红着脸将一盒软膏递给苏梨,苏梨见她面色有异,问了一句:“这是什么?姐姐的脸怎地这么红?”   苏梨一问,岳烟的脸更红了,哼哼唧唧的解释:“是……好东西,明日早起你若是不适,涂一点便是。”   “……”??   苏梨一脸懵,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岳烟咬咬唇,凑到苏梨耳边附耳低语解释了一番。   苏梨被她说的吓得咽了口口水:“行……行这事还会受伤吗?”   岳烟也尚未成亲,哪里好跟苏梨讨论这样的事,一张脸红得能滴出血来,却还是硬着头皮道:“还是备着好,当初将军和顾漓刚成亲,顾漓三天都没能下床呢。”   “……”!!   苏梨感觉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不知她现在逃婚还来不来得及。   岳烟和苏梨说完脸已烧得不行,忙寻了个由头离开,七宝也是听得有些后怕,却还是安慰苏梨,称侯爷会怜惜她的。   苏梨仔细回想了一下楚怀安这些时日对自己的好,也觉得不大可能,便安心下来。   卸了妆容,洗了澡,七宝又给苏梨端了吃食来,苏梨吃了七八分饱便扛不住了,打着哈欠倒到床上,迷迷瞪瞪的告诉七宝,等侯爷回来便叫醒自己,说完便沉沉的睡过去。   再然后苏梨是被痛醒的,睁开眼睛时,她的脑子是懵的,听着耳边沉沉的呼吸却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惯性的发了会儿呆,苏梨才看清悬在上方的楚怀安的脸。   他身上有很重的酒气,眸底的神色却还算清明,只是眉头皱着,额头冒出细汗,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喜宴结束了?”   苏梨疑惑的问,一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大对劲,紧接着发现她和楚怀安的情况很不对劲。   他身上怎么没有穿衣服?   苏梨惊愕,楚怀安的吻已裹着灼热密密麻麻的落下,苏梨刚清醒一点的思绪被打断,楚怀安低低的哀求:“阿梨,你忍一下!”   话落,苏梨被抱紧,然后痛得皱眉。   “楚怀安,你……”   苏梨气得想骂人,然而接下来已经没有她能说话的机会了。   嬷嬷之前传授过苏梨一些法子,好让她第一夜能少受些罪,所以苏梨尽量按照嬷嬷说的配合,然而她越是配合,楚怀安的战斗力就越是强盛。   苏梨先败下阵来,服了软求情,然而这男人把之前答应不折腾她的承诺忘了个干干净净,只把她翻来覆去、覆去翻来。   苏梨一哭,他就不停地在她耳边重复一句话:“阿梨,相信我,马上就好!”   我信了你的邪! 第165章 你怎敢质疑逍遥侯夫人?   苏梨的新婚夜过得相当漫长,迷迷糊糊间,她听见了鸡打鸣的声音。   屋里的红烛早就燃尽,外面天还没怎么亮,屋里黑沉沉的,只有楚怀安急促的呼吸和她哑得几乎发不出声的呜咽。   又过了一会儿,天微微亮了,外面隐隐传来脚步声,隔了一会儿,七宝颤巍巍的声音响起:“侯……侯爷,夫人请您节制些,别累坏了少夫人,以免得……得不偿失。”   新房外面守着嬷嬷和七宝,苏梨从后半夜开始哭,两人就一开始脸红热跳的听着,听到后面苏梨声音渐弱,嬷嬷不由得担心起来。   这新娘子第一回 ,哪经得起这样狠命折腾?   嬷嬷是个有主见的,派七宝去楚刘氏院子里传了话,楚刘氏激动得没怎么睡,一听见楚怀安折腾了快一夜,当即皱了眉,也不管楚怀安会不会生气,还是让七宝传了话。   楚怀安憋了许多年,这些时日又克制着没怎么见苏梨,一开荤自是刹不住车。   这会儿听见七宝传话,动作顿了顿,苏梨忙趁这个间隙用力哼哼了一声:“好疼……”   说完苏梨就装晕了,楚怀安发现她没了动静,立刻停下抱紧苏梨:“阿梨?”   他的声音也哑得厉害,不过不是喊哑的,是过于情动。   苏梨又羞又恼,怕他把嬷嬷喊进来,又努力撑起眼皮,虚弱的开口:“我好渴……”   “……”   两人现在这种状态要楚怀安去倒茶的难度有点高。   楚怀安犹豫了一下,终于退让:“我马上就好,一会儿就给你倒水喝。”说完也不等苏梨回答,便继续刚刚的动作。   他说马上,实则又足足耗了一刻钟的时间。   苏梨浑身瘫软得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脑子晕晕乎乎似梦似醒,楚怀安总算守信,拉了大红喜被给她盖好,起身去倒茶水。   水早就凉了,楚怀安穿了里衣,披上外袍拉开门走出去。   屋子里的味道飘了些出来,嬷嬷和七宝忙低下头不敢乱看。   “抬热水送热茶来。”   “是。”   七宝应着转身就走,又被楚怀安叫住:“再熬点粥来。”   苏梨累成这样,肯定起不来吃早餐,现在喂她吃点让她多睡会儿也好。   吩咐完,楚怀安又回到房间,嬷嬷拿了新的红烛重新点上。   昏黄的烛光很快照亮房间,楚怀安看见苏梨香汗淋漓,乌黑的秀发湿哒哒的黏在脸上,人已昏睡过去,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不要了,好疼。”   “不闹你了,睡吧。”   楚怀安低声说,将那缕湿发拨开。   “骗子!”   苏梨不满的嘀咕了一句,抓着被子打了个滚,缩进床角。   楚怀安倾身想把她捞回来,整个人猛地僵住,目光停在床上那块被蹂躏得不像样的白色贡锦上。   在那纯白的贡锦中间,有一片暗红的血迹。   他知道那是自古流传下来的新婚俗例,是象征女子贞洁的落红。   阿梨落了红。   她是第一次!   这个认知涌入脑海,刚刚平息下去的身体猛地又燥热起来。   苏梨被山匪掳劫过,被忽可多抓去做过三个多月的军妓,甚至对陆戟动过情,其间种种都有可能让她遭遇不幸,所以楚怀安之前多少给自己做了心理准备不去计较这件事,但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苏梨的落红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心脏被一种无形的喜悦击中,让他无力思考其他。   多幸运又多不容易,他完完整整的得到了全部的她!   实在克制不住,楚怀安把苏梨捞过来狠狠地吻住。   睡得好好地被打扰,苏梨非常不开心,不停地挥拳打他,只是力气小得很,连挠痒痒都不够。   楚怀安抓着她的手,又一寸寸吻过她的指尖,想让她也能感受到他的开心。   苏梨实在困得很,即便被楚怀安不停地打扰,眼皮也怎么都睁不开。   她本以为楚怀安还要再来一次,过了一会儿却感觉他把她抱了起来,然后身体被温暖的热水包裹,一身的酸软终于得以缓解,有一双有力地带着薄茧的手细致的给她做了按摩,还特别帮她做了清理。   苏梨羞耻得想要蜷缩在一起,却只能被揽着靠在他宽厚的肩膀。   洗完澡,苏梨已经舒服得完全熟睡,楚怀安帮苏梨擦干身体换上里衣,那块贡锦已经被他收了起来,七宝把粥呈上,正犹豫要不要叫醒苏梨,楚怀安用勺子搅了搅自己先吃了一口。   七宝:“……”   侯爷,你吩咐给少夫人准备粥,怎么自己先喝上了?   七宝正腹诽着,却见楚怀安嚼了两下,吻住苏梨的唇,将粥喂了进去。   “……”   感觉自己受到巨大创伤的七宝默默从衣柜里拿了新床单被罩换上。   喂完一碗粥,楚怀安抱着苏梨上了床,尽管身体的欲念还未完全被满足,心却已经被欣喜填满。   他抱着苏梨,感受着她的心跳,和她身上独有的馨香,感觉拥有了最珍贵的珍宝。   两人躺下去没多久天就亮了,主院的下人个个放轻脚步,说话的声音都小得可怜,更没有人敢去敲门喊两位新人起床了。   楚刘氏也知道楚怀安昨晚过于孟浪,吩咐人去主院给七宝传信,今日不用苏梨问安奉茶。   楚刘氏是同情达理的,但其他人不这么想。   一大早,就有不少京中贵妇人组队来逍遥侯府送礼,陪楚刘氏说话,其实就是想看看苏梨做了逍遥侯夫人以后是个什么样。   然而她们吃着茶点,磕着瓜子,一直坐到日上三竿都没看见苏梨的人影,有人不免坐不住了。   “夫人,今日侯爷与少夫人不来给您敬茶么?”   那人边问边伸长了脖子往门外看,放眼整个京城乃至远昭,哪有新妇人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都还不起的?   那人一问,其他人也都来了精神,两眼放光,等着看戏。   人逢喜事精神爽,楚刘氏今日头发梳得精致,人也显得年轻了些,她面上带着笑,丝毫没有对儿媳妇的不满,反而贴心道:“谨之素来无状,这些年我一直催着他成亲要他生个孙子给我带,昨夜他闹得狠了,阿梨起不来也是正常的。”   “侯爷年轻力壮,精力充足定能一举得子!”那人笑着奉承,话锋一转又道:“可这少夫人也未免太没分寸了,怎么由着侯爷的性子折腾许久。”   在远昭,先祖认为新婚夫妻容易沉迷闺房之乐,导致男子丧失志向,所以留下祖训,新妇人当有规劝丈夫的责任,不能与丈夫过于贪享鱼水之欢,所以很多‘贤良’的新妇人都会拒绝丈夫的求欢,而贪欢的新妇人,多被视为祸水。   那人摆明了是想挑拨苏梨和楚刘氏的婆媳关系,这话若是放在以前,楚刘氏怕早就被煽动得让人把苏梨抓来兴师问罪了,但现在苏梨来给她斟茶,那是她的造化,不来,她也没资格去说苏梨什么。   楚刘氏不欲将自己与苏梨之间的纠葛说给外人听,只装作听不懂那人的意思,淡淡道:“的确是没有分寸,我已经让人带话说过谨之了,等新婚这点新鲜劲过了,他的性子也许就能收敛些了。”   众人:“……”??   夫人,我们在说你儿媳妇不懂分寸,你不挑儿媳妇的刺,转头去训斥自家儿子是什么清奇的操作?   众人被楚刘氏的态度弄得一脸懵,这时一个嬷嬷捧着托盘从外面疾步走来。   嬷嬷的仪态极佳,步子虽走得急,却一点不显慌乱,及至跟前,嬷嬷跪下,双手将托盘举过头顶,朗声开口:“夫人,这是侯爷让奴婢送过来的。”   托盘就在楚刘氏眼皮子下面,她一垂眸就看见上面放着一方白色贡锦,中央有一抹暗红的血迹,顿时眼皮一跳,却压着激动问:“这是何物?”   “是少夫人的落红!”   嬷嬷斩钉截铁的回答,楚刘氏的手抖了一下,心跳有些快。   她早就不反对苏梨嫁进侯府,也对她没有什么偏见,楚怀安完全不用假造一块落红来哄她开心,只能说明这就是苏梨的落红,楚怀安想通过今天的场合,让其他人都知道苏梨是以清白之身嫁给他的!   心底最深处最后那点芥蒂消失殆尽,楚刘氏忍不住红了眼眶,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对身后的婆子道:“赏!给嬷嬷赐赏,将我珍藏那尊红珊瑚给少夫人送去!”   楚刘氏说得激动,众人未免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不就是方落红嘛,哪个新妇人没有落红?若是没有,那是要抬出去浸猪笼的!   楚刘氏不知苏梨这些年为了保全清白,都承受了什么,如今想来她以清白之身嫁给楚怀安,倒的确是楚怀安高攀了她,毕竟在这方面,楚怀安能让人诟病的地方太多了。   楚刘氏心里欢喜着,面上对诸位夫人也热络了些,这时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这落红是假的吧,谁不知道这位少夫人早年被山匪掳劫失了清白呢!”   这件事楚怀安早就在京中封了口,谁也没敢再提,没想到大婚才第二天,就有人到楚刘氏面前嚼这个是非。   楚刘氏眼神一冷,循声看过去,在角落看见一个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妇人,看穿着像是五六品官员的家眷,楚刘氏身上有诰命,要拿捏她们自是十分简单。   “这位夫人有些面生,敢问是哪位大人的家眷?”   楚刘氏冷声问,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妇人,那妇人许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突然被点名还以为自己说了什么高明的话,欢欢喜喜的报上自己的家门。   “回夫人,我是礼部侍郎张炬的内人王氏。”   王氏语气难掩激动,楚刘氏又打量了她一会儿,微微皱眉:“端午的时候我还见过张夫人,似乎与你现在的相貌不太一样呢。”   王氏的脸僵了一下,没想到楚刘氏竟然还记得张炬的正妻长什么样,心里涌上难堪和不甘,王氏却也不得不老实回答:“回夫人,姐姐前些时日染了风寒,怕带着病气不吉利,便让我带她前来送礼。”   “哦,原是张侍郎的妾。”   楚刘氏点头,毫不留情的点名王氏的身份,众人看王氏的眼神立刻发生了变化,刚刚众人就觉得这个王氏说话小家子气,还爱嚼人是非,原来是个妾,难怪如此。   王氏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被人这么当面怼过,顿觉一张老脸挂不住,还想说点什么,又听见楚刘氏冷声道:“你一个从五品官员的妾,怎敢对我逍遥侯府的少夫人评头论足?与她洞房的是我儿,命人将落红送来的人也是我儿,他说这是真的,你怎敢说它是假?!”   楚刘氏每说一句,声音就拔高一分,脸色也越发冷肃,将昭陵夫人的气势发挥到极致。   王氏顿时被怼得哑口无言,甚至心虚得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众人也是噤若寒蝉,面面相觑,她们原本以为楚刘氏对苏梨会有诸多成见,今日一看才发现楚刘氏对苏梨相当维护,简直当做亲生女儿一样。   这种情况下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都不会再说半句苏梨的不是,于是众人全部将矛头对准王氏。   “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不知分寸,竟然敢质疑少夫人的清白!”   “就是就是,我刚刚还在奇怪张夫人怎么没来,原是你越俎代庖,顶替了她!”   “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妾,还想代替主母,真是笑话!”   讥讽的声音越来越多,王氏面上挂不住,青着脸告罪,带着丫鬟匆匆离开。   一走出侯府的大门,王氏的嘴脸就变得狰狞,好像要咬人一样,身后的丫鬟战战兢兢:“二……夫人,回……回府么?”   “回什么府,找林家那个贱丫头算账!若不是她跟我说那些话,我今日怎么会出这样大的丑?”   王氏说着话,气咻咻的爬上马车,命令车夫驾车往京兆尹府赶去。   尚在熟睡中的苏梨完全不知道楚刘氏为了她毫不留情的怼了一个人,更不知道她眉心的红印发生了变化,在一夜之间抽分成数十条细小的线舒展开来,并且末端渐变成了蓝色,远远看着如同一朵形状奇异的花。   如果有人细细的闻,还会闻到她额间散发着一种清淡雅致的馨香。   在那花完全变成蓝色之际,一只颜色鲜亮的花蝴蝶自窗户翩跹而入,挥舞着斑斓的翅膀,在床帐外面不停地徘徊,似乎想要找到床帐的缝隙飞进去。   楚怀安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停在床帐上方,正不停地呼扇着翅膀,屋外的阳光很盛,将这蝴蝶也笼上一层光晕,隔着纱帐看着更觉如梦如幻。   “阿梨……”   楚怀安想让苏梨一起看看这个奇异的景象,低头看见了苏梨额间的变化,怔愣了一下,然后抬手在苏梨眉心那蓝色小花上摸了摸,依然是一片平整的嫩滑,再没有其他反常。   怎么会这样?   楚怀安疑惑,低头凑近,继续观察,鼻尖闻到一股浅淡的花香,莫名的,他掀眸又看了一眼停在床帐上的那只蝴蝶。   这个季节是不该有蝴蝶的。   这蝴蝶的模样,很像那晚庆功宴上,与林月霜共舞的那些蝴蝶。   楚怀安记得当时有一只停在了苏梨指尖。   心念微动,楚怀安伸手撩起床帐挂好,那只蝴蝶果然没有任何犹豫,笔直的飞到苏梨面前,绕着苏梨飞了两圈之后轻盈的停在苏梨眉心。   楚怀安紧紧的盯着蝴蝶,在那蝴蝶落在苏梨眉心以后,眉心的蓝色花朵没有任何变化,楚怀安皱眉,正要伸手抓住那只蝴蝶仔细察看,门外突然传来惊呼,然后一群五颜六色的蝴蝶从窗外飞了进来。   蝴蝶的数量很多,比上次庆功宴还多。   它们飞进来以后便停在苏梨身上或者床帐上。   苏梨仍然熟睡着,对外界发生的事没有丝毫的反应。   可楚怀安看得清清楚楚,之前林月霜与蝶共舞,他连看都不想看一眼,如今苏梨躺在这里,有许多彩蝶围绕在她身边,他却觉得这场景奇异的美好,好像眼前人是天上仙,要羽化而去了一般。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心底立刻窜过一缕刺痛,好在七宝兴奋地声音从屋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侯爷,少夫人,你们起了吗?刚刚飞来了好多蝴蝶,你们要去看看吗?”   七宝在门外问,楚怀安掐断思绪赶走郁气,起身去关了窗,吩咐七宝拿些竹篾和细网来。   楚怀安动手做了一个近乎透明的网罩,然后把飞进来那些彩蝶都关在里面,就挂在床头,只要苏梨醒来立刻就可以看见这些蝴蝶。   七宝对于这些彩蝶都突然涌入主卧感到非常不解,为什么它们不往别的地方飞呢?   楚怀安醒来的时候其实已经临近中午了,他洗漱完穿好衣服传了午膳,自己吃一口,又按照之前的法子给苏梨喂一口,像带小孩儿一样。   喂完,楚怀安轻手轻脚的离开,吩咐七宝守着,不许任何人打扰苏梨休息。   出了主卧,楚怀安让苏旬去找人放消息说岳烟治好了苏梨脸上的伤,又让苏弦去找岳烟,让她来侯府一趟,最后让苏楼带人暗中观察林月霜的动向。   那些蝴蝶来得奇怪,很容易让楚怀安把苏梨眉心的红印和林月霜联系起来。   做完这些,楚怀安提了一壶好酒提步去祠堂给他爹上香。   岳烟还在县主府住着没有回宫,看见苏弦的时候,岳烟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的觉得是楚怀安出手太重,害苏梨受伤了,立刻急匆匆的赶去侯府看苏梨。   进屋以后,屋里隐隐还有几分欢好后的味道,岳烟皱眉,见苏梨裹着被子睡成一团,眉头皱得更紧。   阿梨可从来没有如此嗜睡过。   “侯爷给阿梨上过药了吗?”   岳烟问,七宝一脸茫然:“诶?少夫人受伤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问了也没用,岳烟从妆奁柜里翻出了自己昨晚给苏梨的软膏,见没用过便知道楚怀安没细心到这种地步,当即把七宝赶出去,费力的把苏梨的被子拉开,扒了苏梨的裤子。   “不要!”   苏梨裹着起床气喊了一声,与此同时,楚怀安推开门走进来。   岳烟一手拿着软膏,一手抓住苏梨的裤腰,看看苏梨腿上的青紫,再看看楚怀安阴沉的脸,一时竟不知该先松手还是先开口解释点什么。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苏梨,许是感觉到凉意和气氛不对,她终于醒了,意外的看见岳烟,嗓子极沙哑的开口:“烟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你那里肿得厉害,先擦点药。”   岳烟尽量冷静的说,放开苏梨的裤腰,把药膏递给苏梨。   苏梨的脸立刻爆红,拉上被子捂住自己的脑袋,被子拉上那一瞬间,岳烟注意到她眉心的变化,讷讷开口:“阿梨,你的眉心……有朵花!”   话落,楚怀安浑身散发着低气压走过来,岳烟往旁边退了两步,楚怀安看向她的眼神很不善,像是她擅自动了他的私有物。   岳烟被看得头皮发紧,不得不开口解释:“侯爷,我刚刚只是在帮阿梨看伤。”   楚怀安想也不想直接回怼:“那不是你该看的伤!”   “……”   岳烟语塞,这会儿也不好当着苏梨的面跟他争辩什么,果断示软道歉:“以后我会注意的。”   说完立刻转移话题:“对了,阿梨眉心的花是怎么回事?”   “还不能确定具体是什么,昨天晚上变成这样的,你先看看她的身体有没有大碍。”   楚怀安沉声说,提到苏梨眉心的花他的态度便正常起来,苏梨在被子里拱了好半天终于擦好药拱出一颗乱糟糟红彤彤的脑袋:“你们在说什么花?”   楚怀安拿了铜镜照给苏梨看,苏梨这才看清自己眉心的红印变了形状,虽然看不到花蕊,但只看花瓣苏梨也认出来这是往生花的形状!   她若有所思的看着铜镜,楚怀安则一错不错的看着她,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片刻后,楚怀安突然开口:“娘子之前不是说要将往生花的图样画给郡主看么,不妨就今日画吧,为夫对这花长什么样也十分好奇呢。”   苏梨:“……”   这个男人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些什么?还有突然叫娘子什么的,难道不会觉得很别扭吗? 第166章 我……我受伤了!   苏梨要起床,让岳烟和楚怀安去门外稍等片刻,门关上,岳烟出去了,楚怀安却没出去,他甚至还拨好了门栓。   惹得苏梨一脸警惕的瞪着他:“你要做什么?”   边说着话,苏梨边抓着被子往身上裹,然而动作稍微大一点,身体的酸软就让她不满的皱了眉。   “你不舒服,我帮你换衣服。”   楚怀安平静的说,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海棠色纱裙,那衣服的样式看着十分新颖好看,苏梨没有见过,不免狐疑:“昨日我们才刚刚成亲,你的衣柜里怎么会有女子的衣物?”   “我给你买的。”   楚怀安淡淡的应了一句,然后从层层叠叠的衣服里拿出一件红色肚兜,上面绣着两朵雪白的梨花,白生生,扎眼极了,苏梨顿时脸热:“你……你还去买这个?”   这个是女子的贴身之物,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自己去买?   楚怀安丝毫没有觉得哪里有问题,把被子一掀,将肚兜挂在苏梨脖子上,微微哑着声道:“我知道你喜欢这种样式。”   “……”   侯爷,你看上去分明比我更喜欢这个!   苏梨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在隐隐发酸,忙撑起身子自己穿衣服,穿完想赶紧和岳烟待一起比较安全,脚一沾地却是绵软无力,直接跌倒在地。   苏梨立刻回头瞪着罪魁祸首,楚怀安走到她面前蹲下,轻轻将她抱起来,面不改色的撒谎:“新婚第二日都是如此,你好好休息,不要着急。”   “……”   苏梨一脸无语的被楚怀安抱到桌边桌下,他打开门让岳烟进来,紧跟着进来的还有七宝,七宝手里端着笔墨纸砚,等着苏梨将往生花画出来。   “啊……我手好软,过几日再画吧。”   苏梨故意皱眉逃避,楚怀安强硬的将笔塞进她手里:“就今日。”苏梨还想讨价还价,楚怀安补了一句:“过些时日你更软。”   “……”   苏梨抿唇,默默抓紧了笔,她猜楚怀安多半已经知道她眉心的花和那往生花有些关联了。   这男人现在的心性沉稳,比之前难琢磨许多,苏梨不敢再顾左右而言他,提笔认认真真画起来。   苏梨之前说手软多半都是真的,刚花了两笔她的手就撑不住了,腰也酸,坐在凳子上连屁股都不舒服,她像个坐不住的小孩儿一样扭来扭去。   楚怀安垂眸一看,从直接把苏梨提到自己腿上坐好,伸手覆上她的手。   想起他昨夜的举动,苏梨猛然僵住,下意识的要挣扎,楚怀安已沉着的添了两笔:“是不是和你眉心的一样?”   “……”   苏梨心虚,一时忘了挣扎,小声嘀咕:“基本是这样的,它的花瓣是蓝色,花蕊是金色的,下面像青藤,但应该比青藤的承重能力更强。”   苏梨记忆中那花的花枝是很细小的青色藤蔓,藤蔓看上去弱不经风,但能支撑起一朵盛放的往生花,笔直的立着,不会有丝毫弯折。   “你见过这花?”岳烟诧异的问,不等苏梨回答又加了一句:“为什么阿梨你的眉心会有往生花的印迹?”   到了这个地步,苏梨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只能戳着自己的眉心如实相告:“不瞒你们说,我眉心这朵花……应该是活的。”   “……” “……”   楚怀安和岳烟同时缄默,岳烟是完全没料到苏梨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而楚怀安虽然做了一些准备,也被惊了一下。   气氛略有些凝重,苏梨试图调节:“要是我身体里真的能开出一朵花来,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岂止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简直是惊世骇俗,千古奇谈。   怎么可能有一种花要从人身体里开出来?这完全超出了岳烟所有的医学认知。   楚怀安丢了笔,用力抓住苏梨的手:“那个巫师把这花种到你身体里的?他想做什么?你从哪儿了解到往生花的?”   世人没听说过往生花这种东西,苏梨看上去有些了解,那是谁告诉她的?   楚怀安很介意,苏梨没想到他还记得这是巫师所为,正琢磨着该怎么骗他不要担心,楚怀安在她耳蜗处亲了一下。   “阿梨,我是你的夫君,莫要骗我。”   他这句话姿态很低,近乎恳求,苏梨愣了一下,竟鬼使神差的将自己当初在石洞中看到的记载都说出来。   在听见这花要以人的血肉为肥料生长的时候,楚怀安差点捏碎苏梨的手骨,岳烟也是满脸震惊。   “以血肉为食?这真的是花吗?莫不是什么怪物?”   岳烟问,语气很紧张,看向苏梨的眼神也充满担忧,她刚刚给苏梨把过脉,脉象很平稳,没有任何问题,但她不确定自己现在的诊断用在苏梨身上适不适用。   “不是怪物,从那些记载来看,这往生花是某一隐世族群的圣花,入药做药引有许多神奇的疗效,那巫师想以活人种出此花,恐怕也是想用这花做点什么。”   “既然这花无处可寻,那花种从何而来,巫师挑人的标准又是什么?难道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被种花吗?”   楚怀安条理清晰的问,苏梨被这一连串的问题砸得有点懵,讷讷道:“我也不是巫师,怎么知道他会用什么方式选人。”   说完下颚一紧,楚怀安强硬的把她的脸扳过来面向自己,苏梨这才看见他黑沉的脸色,冷硬疏离的脸上隐隐有杀气浮现,但那双眸子却是满满的关心和担忧。   他很担心她,害怕她会出什么事。   苏梨一下子敛了情绪,她想尽量表现轻松些,就是不愿意看见他这样,却无法避免。   思及此,苏梨转过身主动在楚怀安唇上亲了一下。   “夫君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还要给你生儿育女呢。”   得了一个香吻,楚怀安的脸色好转了一点,苏梨又继续道:“按照那记载所言,往生花一旦在体内发芽开始生长,被种了花的人就会如万蚁噬心,痛苦不堪,我眉心的印记虽然有了变化,但不仅没感觉到痛苦,一身的伤疤还都好了,应该是我体质特殊,因祸得福了。”   苏梨处处往好的方面说,岳烟忍不住点点头:“是啊,阿梨自是与旁人不同的,她这些年吃了那么多苦,若是老天有眼也不该让她再受罪了。”   老天有眼没眼楚怀安不知道,苏梨身体里有一朵往生花才是事实。   她口中的石洞到底是不是真,记载在石洞里的话又是否有错误谁也不知道。   这花以后会不会从她眉心长出来,长出来后他要怎么让旁人相信苏梨不是妖怪?   苏梨若与那往生花同生共死,他又要用什么办法保证这朵花常开不败?   那花真有奇效的话,世人会不会闻讯蜂拥而至,只为摘取这一朵花?   楚怀安沉着脸在极短的时间想了许多,然而他对这花毫不了解,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这种对某种事物全然无知的不受控制的感觉让他内心深处产生了恐慌,让他害怕自己抓不住阿梨。   尽管他们已经成亲,他完全拥有了她,也依然阻挡不了未知的意外到来。   若是放在以前,楚怀安知道这个消息以后一定会抓着苏梨不放手,甚至叫来整个太医院的人没日没夜的守着苏梨,用最名贵珍稀的药材熬汤药灌给苏梨。   但现在,即便面对这样的惶恐不安,楚怀安也能保持镇定自若,他拿起笔,换了新的白纸,将往生花完完整整的画出来交给岳烟,按照之前的计划昭告天下,岳烟是以此花入药,治好了苏梨身上的伤疤。   岳烟离开以后,楚怀安抱着苏梨没撒手,苏梨被迫靠在他怀里,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我真的没事。”   苏梨忍不住开口,楚怀安靠着她的肩窝闷闷地答应:“嗯。”然后身体有了变化。   “……”   侯爷你是狗吗?就不能让我多感动一会儿?   苏梨无语,正要好好跟他就夫妻同房一事讨论一下,七宝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侯爷,少夫人,夫人请你们过去用晚膳。”   “不……”   楚怀安下意识的要拒绝,苏梨忙扯着嗓子大喊:“好,我们马上就过去!”   苏梨的嗓子哑了,这会儿说话费劲得很,听得楚怀安心里一疼,便没再拒绝,只让人端了冰糖雪梨来,喂了苏梨足足一大碗才罢休。   两人出门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边的晚霞红灿灿的一片,漂亮极了,苏梨因为腿软,被楚怀安半搂半抱着往前走,想到自己新婚第二日没去给楚刘氏请安,还要楚刘氏让人亲自来请,苏梨就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实在是太丢脸了!   一路磨磨蹭蹭走到楚刘氏的院子,苏梨推开楚怀安,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面上挂着得体的轻柔淡笑,丝毫看不出刚刚路上的颓靡。   “在她面前,你做自己就好。”   楚怀安低声说,眉头微微皱起,明显已经后悔带苏梨来见楚刘氏了。   苏梨横了他一眼:“离我远点,一会儿见到娘不许乱说话!”说完,苏梨先跨进院子。   楚刘氏之前说过不会再出院子打扰楚怀安和苏梨生活,但楚怀安昨日闹得那么狠,她实在放心不下,多少还是要给两个人叮嘱一番。   院子里香气四溢,楚刘氏开了小灶,专门让人做了几道好菜,苏梨一进去就被勾得咽了咽口水。   守门的婆子见两人来了,顿时喜笑颜开,高声冲里面传话:“夫人,侯爷和少夫人来了!”   话落,楚刘氏激动的走出来。   府上刚办了喜事,楚刘氏身上穿了一件暗红色襦裙,外面罩着同色短褂,褂子上面绣着远远胖胖的散财童子很是喜庆。   楚刘氏身上没戴过多配饰,比之前素净了许多,头发也只简单挽了个髻,在烛光下,头发竟已白了大半。   苏梨看得惊愕,楚刘氏一脚跨出门,苏梨已到了她面前。   她本就没有苏梨高,如今背也佝偻了些,更是要仰头看苏梨才行。   她伸了手,本来是要拉苏梨的,快碰到的时候,又猛地收回去,忌惮的越过苏梨看了楚怀安一眼,面上却是堆着满满的笑:“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她反复说着这句话,堵在门口忘了叫苏梨他们进门。   “娘。”   苏梨主动握住楚刘氏的手唤了她一声,楚刘氏顿时没了声音,看向苏梨的眼神也愣愣的,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苏梨腿软得很,扶着楚刘氏进屋坐下,仍亲昵的抓着她的手没放开:“阿梨今日没能早起给娘请安,是阿梨的错,娘不与阿梨计较已是极大的宽容,阿梨日后定天天来陪娘用膳好给娘赔罪。”   苏梨摆出自己的诚意,一是真的对楚刘氏有愧,二来则是想借此机会躲着楚怀安,以免被他折腾。   楚刘氏受宠若惊,没想到苏梨竟然这样好说话,她内心欣喜若狂,掀眸却见楚怀安冷着脸不大高兴,立刻冷静下来:“都是谨之混蛋,我自是不会与你生气,你和谨之新婚燕尔,多在一起才好,陪着我这个老婆子做什么。”   楚刘氏直接拒了苏梨的提议,苏梨还想说点什么,楚刘氏迅速从袖袋里摸了一大串钥匙给苏梨。   钥匙落在苏梨手里还带着余温,叮当作响,苏梨怔愣:“娘,这是……”   “咱们府上库房和名下所有铺子庄子的钥匙!”楚刘氏平静的说着拍了苏梨的手两下,像终于放下心口的一块大石一样松了口气:“本来早就准备好要给你的,没想到好事多磨,等了这么久你和谨之才办婚礼。”   苏梨有些傻眼,这世上再贤良的婆婆也是要考察儿媳一段时间,确定儿媳稳重,足以独当一面的时候才会把钥匙交给儿媳,哪有进门第二日就把所有东西全部给儿媳的?   “娘,我才刚进门,这……”   苏梨想推辞,楚刘氏忙道:“我知道你与谨之感情正浓,钥匙你先拿着,府上暂时没什么大事,就算有什么事,我也会替你操持着,你尽管放心,不会累着你的。”   “……”   新婚第二日,婆婆不仅全部放权,还担心累着她,这是怎样神奇的走向?   苏梨对楚刘氏的转变很不适应,苏梨初回京的时候,楚刘氏想过让楚怀安纳她做妾,后来松口让她做妻。   苏梨知道有楚怀安护着自己,楚刘氏不会有什么刁难,但她没想到楚刘氏会把姿态放得这么低。   看着楚刘氏白了大半的头发,苏梨不自觉有点心酸,楚刘氏被她的眼神触动,温声开口:“阿梨,当初是我糊涂做错了事,害你平白吃了许多苦,这些年你不容易,谨之……也不容易,日后我会在院子里参佛恕罪,不会打扰你和谨之的。”   苏梨想起楚怀安之前在漓州也曾说过,他们若是成亲,可以重新置办一处宅院,不与楚刘氏一起住,苏梨当时听着没什么感觉,如今亲耳听见楚刘氏说话,才惊觉这有多残忍。   认真说来,当年苏梨在风口浪尖的时候半夜翻墙去找楚怀安的行为的确是非常不好的,以楚刘氏的出身和地位,能对一个刚被山匪掳劫的女子产生什么好感?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好。   苏挽月设计毁苏梨名声,苏梨可以恨;楚怀安醉酒偏心苏挽月,苏梨也有理由与他赌气。   可楚刘氏除了做得绝了一点,动机倒并不是刻意针对苏梨。   况且苏挽月都死了快两年了,苏梨也没有理由再揪着过去的事折磨自己。   思及此,苏梨看着楚刘氏诚挚的开口:“娘,当初的事早就过去了,如今我既嫁入侯府唤您一声娘,便是将过去的事都抹去忘掉,日后我与夫君定会孝顺您,让您颐养天年的。”   苏梨说得真诚,楚刘氏眼眶红了,激动的回握住苏梨的手不肯放开,苏梨又扭头看向楚怀安:“夫君可认同我方才说的话?”   楚刘氏当即也眼巴巴的看向楚怀安,她所有的态度转变都是因为楚怀安对她的态度转变,她最在意的,自然还是楚怀安。   “娘子所说,我可以认同,但是……”楚怀安斟酌着字句开口,楚刘氏的心因为那一句‘但是’高高悬起,楚怀安停顿了片刻,眼神变得凌厉:“若是日后娘听信旁人谗言,伤害阿梨一分,娘便再没有我这个儿子了!”   楚怀安已经快两年没叫过楚刘氏一声娘了,一听见这个称谓,楚刘氏的眼泪便止不住的涌出来,一颗心终于落地。   “阿梨是你的心肝宝贝,娘怎么会允许旁人再伤她一分?”   旁边的婆子见楚刘氏和楚怀安的母子感情缓和,也跟着高兴,见楚刘氏哭得不成样,便趁势将楚刘氏今日被京中一堆贵妇人嘲笑,怒怼王氏的事说了。   “那些人表面光鲜,不知背后要说些什么,今日夫人替少夫人做主立了威,旁人便会知晓少夫人在咱们侯府的地位,日后出去也没人敢在她面前说半句不是!侯爷,夫人这是真心维护少夫人的啊!”   那婆子说得诚恳,楚刘氏啐了她一句,让她不要说这些不好的事,楚怀安却是上了心:“今日来府上的人都有哪些,明日列个名单给我,另外再附上她们都说了哪些话。”   这么多人说了这么多话,这婆子哪能全部记清楚?   婆子惊愕,楚刘氏立刻开口:“那王氏虽然嘴碎,我已让她落了脸,你堂堂一个侯爷和妇道人家过不去像什么话?”   “那她们应该记得,我以前活得更不像话!”   楚怀安冷着脸回怼,妇人又怎么了?他还教训不得了?   “你……”   楚刘氏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自己这儿子的性子还和当初一个样,半点变化都没有,无法无天!   苏梨一边帮楚刘氏顺气,一边跟楚怀安说话:“王氏这个出头鸟已经被娘教训了,与旁人也没有多大的干系,侯爷你如此未免让人觉得小家子气,她们连带着还会觉得是我撺掇你去的,是我小肚鸡肠眼里容不得人,悠悠之口向来是堵不住的,侯爷想让我以后都背着骂名吗?”   苏梨的语气有点严肃,楚怀安皱眉,脸上戾气很重。   苏梨久不见他回答,不由催促了一句,却听见楚怀安道:“换个称呼。”   “什么?”   苏梨没跟上他的思维,楚怀安理直气壮的要求:“你唤我一声夫君,我便答应你。”   “……”   苏梨脸红,当着楚刘氏的面也不好发作,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夫君,莫要与她们计较了。”   “嗯。”   楚怀安果然应了一声。   楚刘氏和院子里的人看见楚怀安和苏梨的互动都喜笑颜开,作天作地的侯爷终于成婚啦,还被少夫人吃得死死的,以后侯府可有得热闹啦!   这顿晚饭楚刘氏吃得很开心,吃完又拉着苏梨说了好一会儿话,楚怀安在旁边盯了许久,楚刘氏都没有反应,最后只能自己亲自动手把苏梨拎走。   回到屋里,七宝立刻送了热水来洗漱,苏梨慢吞吞的洗着脸,心里不停地想着要怎么支走楚怀安,然而没等她想到应对的法子,楚怀安便抢走她手里的帕子倾身覆上她的唇。   “我……我受伤了!不成!”   苏梨借着换气的间隙大喊,楚怀安没停,自己检查了一番,眼底带了火:“骗子!”   “……”   苏梨欲哭无泪的想起昨日岳烟说那软膏是好东西,但没想到它能好成这样!   她才刚涂上没多久啊,怎么就消肿了一点事都没有了?!!!!   第二日苏梨依然没能爬起来请安,醒来时整个人都怀疑人生了,立刻顽强的让七宝把房间里乱七八糟的治伤药膏丢出去。   她需要一场重伤,然后以养伤的名义和楚怀安分居!!   七宝不懂苏梨在谋划什么,伺候苏梨起床以后,向苏梨禀报:“少夫人,今天林姑娘来陪夫人礼佛了。”   “林姑娘?”   苏梨微微偏头,七宝手里的簪子插歪了。   听说林月霜来了,苏梨很快梳洗完毕,带着七宝直奔楚刘氏的院子,还没进院门就听见楚刘氏开怀的笑声:“霜儿给我出的主意果真极好!” 第167章 我心眼儿小,容不下你!   听着楚刘氏的话,苏梨脚下步子没停,一脚跨进院子。   刚刚还热络欢喜的氛围被冲淡了些,林月霜先转身朝苏梨盈盈一拜:“霜儿拜见少夫人!”   她微微屈膝,双手交叠放在左腰处,上半身微俯,仪态极佳,头花也精细漂亮。   苏梨认真打量了她片刻,上前一步将她扶起来:“林姑娘请起,不必如此多礼。”   说完,不等林月霜直起身,苏梨已松开手,走到楚刘氏身边:“阿梨给娘请安。”   “如今咱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不必如此客气疏离。”   楚刘氏忙伸手扶着阿梨,心里有些惴惴,她以为昨日苏梨说要来陪自己只是客套话,所以刚刚说话没有顾忌,不知道苏梨听去了多少。   她是真的想一家和睦安度晚年,这会儿若是再出了什么岔子,她可真是要懊恼死了。   苏梨腰肢酸软得厉害,七宝招呼下人搬了椅子过来,楚刘氏也知道这两日楚怀安闹得有些过火,怜惜着苏梨,陪着苏梨一起坐下。   “嘶~”   苏梨坐下以后轻轻吸了口冷气,略一偏头,衣服领口下面密布的青紫痕迹便若隐若现,苏梨明显看见林月霜的眼神变了变,楚刘氏也跟着面色发沉:“谨之这两日也太荒唐了,如此折腾,阿梨你的身子怎么受得住?”   苏梨是故意露出那些痕迹的,一来是给楚刘氏看,让她多少管着点楚怀安,二来也是逼退林月霜。   苏梨自己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过,也曾在楚怀安心悦苏挽月的时候动过心,她知道有些事不受自己控制,所以只要林月霜不做太出格的事,苏梨并不想太过直白的和她对上。   像她之前对苏旬说过的,姑娘家的心意和面子都是很重要的。   “娘,还有人在呢。”   苏梨故意露出一脸娇羞,楚刘氏这才注意到林月霜还站在旁边,情态有些尴尬,当即道:“你不在这一年多,谨之也鲜少回家,多亏了霜儿经常来府上陪我聊天解闷,她是个好姑娘,不会在外面乱说的。”   苏梨若有所思的看向林月霜,林月霜立刻温柔一笑:“侯爷是喜欢少夫人,才会一直缠着少夫人不放,即便说出去也是叫人艳羡的呢。”   她的声音柔柔,并不叫人讨厌,可这话从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口中说出来,多少有些怪异,寻常女子听到夫妻房中之事不是应该害羞回避么?   苏梨琢磨着没有说话,楚刘氏又列举了几件林月霜做的事来证明她是个好人,想拉近苏梨和林月霜的关系,苏梨见楚刘氏着实对林月霜很满意,顺势开口:“娘既然如此喜欢霜儿姑娘,何不认她做义女,以娘的身份要做此事,京兆尹大人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苏梨的提议本是好的,话落楚刘氏的脸色却是一僵,林月霜的眼神也闪躲了一下,轻声道:“多谢少夫人美意,只是霜儿命薄,没这个福分与夫人做母女。”   “是啊,霜儿双亲健在,我再去认她这个做女儿,还是不太好。”   楚刘氏附和,苏梨有些奇怪。   林月霜对楚怀安有企图,不愿意被认作干女儿也就算了,怎么连楚刘氏也不愿意,莫不是她看好林月霜,有意让楚怀安抬林月霜进府做妾?   苏梨心里琢磨着,有下人从外面抬了东西进来,仔细一看是一扇屏风,屏风用楠木做得框架,不是四四方方的,而是圆形,上面绣着面容慈善的送子观音,用的是双面绣的工艺,两面图案都一样,绣得极好,楚刘氏一看眼睛就亮起来。   “这是霜儿在家养伤这几个月绣出来的,手艺不精,还请夫人不要介意。”林月霜谦逊的说,这屏风让苏梨想到她之前送到县主府的那一扇,也是一样的绣工。   “你花几个月做出来的东西,光是这份心意就十分足够了,哪里还有嫌弃的道理!”   楚刘氏高兴的说,苏梨放松身体靠坐在椅子上,等着林月霜回应,片刻后,林月霜委屈无助的开口:“几日前霜儿去县主府,也送了少夫人这样一扇屏风,少夫人却说入不得她的眼呢。”   说着话,林月霜的眼眶便红了,当真是楚楚可怜的紧,苏梨不由暗暗叹了口气,她原不想惹这许多是非,只想得饶人处且饶人,谁料这是非硬要找上来。   既然是非找上门了,她这个正主也该好好亮亮招才是!   苏梨温吞吞的想,楚刘氏已疑惑的看向她:“阿梨,这是怎么回事?”   “林姑娘说的都是实话。”苏梨唤了一声林姑娘,态度已然疏离:“她的确送了我一扇屏风,与今日这一扇的手工如出一辙,林姑娘说,那是送我的新婚礼物,我以不入眼为由,想拒了这礼物,林姑娘却放下就跑,我便将它赏给厨娘带回家了。”   苏梨说得坦然,一点没藏着掖着,楚刘氏虽觉得这样处置不当,也不好太过激动,只放软语气道:“霜儿也是一番好意,阿梨若是不喜,也不必当面说出来,言辞若是婉转些……”   “娘,您应该也看得出林姑娘对我夫君有意,我若是说得再婉转些,只怕她过几日就要改口唤我一声姐姐了!”   苏梨沉声打断楚刘氏的话,面容沉静的看向林月霜:“林姑娘上次来送礼时说侯爷不肯接受你的谢意,你只好从我这里入手让我转达,林姑娘难道就不曾想过侯爷为什么如此不懂怜香惜玉吗?”   苏梨把话都摆到了明面上,不跟林月霜玩那些有的没的,只真刀真枪的和她怼个明白。   林月霜被打得有些措手不及,楚刘氏也愣住,她没想到苏梨这么敏锐就察觉到了林月霜的意图,到底平日受林月霜的服侍比较多,立刻替林月霜打圆场:“阿梨,谨之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霜儿还小,等过些时日她定了婚就不会有这些念头了。”   “娘,我自是不会怀疑夫君对我的心意,可我这人心眼小,气量也小,要我经常看见一个对自己夫君有企图的女子,还强颜欢笑,我做不到!”   苏梨认真开口将楚刘氏的话堵了回去,经过刚刚的事,苏梨已经看出林月霜不是单纯的爱慕楚怀安,她有所图谋,还会耍心机,若再不打消她的念头,日后只怕后患无穷!   楚刘氏哑然,她也是为人妻为人母的,自是知道这种感受。   老侯爷英年早逝,只娶了她一个,未曾纳妾,刚成亲那一会儿,她比苏梨还小心眼,府上稍微有个长得好看点的丫鬟被她发现,她都要让人卖出府去。   将心比心,楚刘氏是能理解苏梨的。   楚刘氏不替林月霜说话,林月霜站在那里便显得孤立无援起来,既然窗户纸已经被苏梨捅破了,她索性也不再遮掩,不甘的看向苏梨:“旁人传言少夫人聪慧过人,是巾帼不让须眉,少夫人难道连一个小小的我都容不下吗?”   “你见过世上哪个男子可以忍受自己的妻子伺奉两个夫君的?”   苏梨反问,林月霜被噎得哽了一下,越发不甘:“这如何能相提并论?论身份地位、背景容貌我均不如少夫人,即便我进了府,也对少夫人构成不了威胁,少夫人何必如此针对于我?”   林月霜眼眶发红,语速加快,苏梨不假思索,脱口质问:“既然你自知自己样样都不如我,又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能入侯爷的眼,进侯府的门?”   不自觉的,苏梨挺直了背脊,她虽是坐着的,可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场丝毫不弱,甚至压了林月霜一头。   林月霜被驳斥得哑口无言,眼底水光盈盈,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负。   这个时候苏梨也没有表现得咄咄逼人,她敛了气场,柔软下来,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语重心长的劝说。   “林姑娘是京兆尹独女,以你的身份地位背景容貌,当有一桩极好的姻缘,既然退一步能嫁得良人为妻,你何苦非要千方百计做这侯门妾?我心胸如此狭隘,日日给你穿小鞋,过几年再苛待你的孩子,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苏梨自己是庶女,知道妾和庶子庶女的生活有多难熬,所以她不能理解林月霜的想法。   苏梨的语气亲和诚恳,林月霜尚且还有顽固的执念,楚刘氏却已被苏梨说动,不由帮着苏梨一起劝林月霜:“霜儿,阿梨说得有理,京中还有很多好儿郎未曾婚娶,你若有看中的,我也可帮你做主相看的。”   “呵呵……”   林月霜不为所动,甚至还嗤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尖锐的刺,让人听着心里很不舒服,楚刘氏皱了皱眉。   “少夫人好手段,三言两语就把夫人拉到你那边阵营去了,不仅如此,老天爷也眷顾你,天下兵马大元帅、当今丞相、淮阳王,他们个个都把你捧在手上,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感觉很棒吧!”   掩饰许久,林月霜终于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自离京以后,苏梨淌过尸山血海,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倒是许久没听见有人夸她命好了。   如果她这算是名好,那林月霜岂不是天定之女了?   这种时候苏梨没跟林月霜解释,反而附和的点点头:“能结实这些人的确是我命好,但他们绝非盲目之人,他们既然想宠着我,定然是我身上有什么让他们喜欢的独特魅力。”   这话自负又自信,但整个远昭,也只有苏梨有底气说这样的话。   林月霜没想到苏梨这么会顺杆子往上爬,一时倒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苏梨眉眼微弯,笑了起来:“对了,不满你说,成婚前侯爷跟我保证过,余生只有我一人,他不会纳妾,更不会养外室,林姑娘若是想得通,就趁早死了这条心,若是想不通要做什么傻事,就别怪我不给你留情面了!”   该说的话苏梨都已经说完了,扭头端了旁边的茶润喉。   林月霜见楚刘氏听到苏梨这番话只是有点意外,并无生气,这才深切意识到苏梨在逍遥侯府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她走了一步蠢棋!   林月霜在心里懊恼,知道再待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行了礼匆匆离开。   楚刘氏看着林月霜离开的背影,神色有些怔愣,她身边没几个亲近的人了,连七宝也被楚怀安要了去,这院子实在冷清得厉害。   苏梨说过要来陪楚刘氏,但真坐在一处,也不知该和她聊什么,默默思索了一会儿,苏梨心念微动,低声道:“小少爷呢?我进府两日了怎么没看见他?”   “阿梨要见他?”   楚刘氏奇怪的问,苏梨点点头:“如今我也算是他的娘亲,自是要见一见的。”   楚刘氏给身后的婆子说了话,婆子立刻离开,约莫一刻钟后,婆子带了一个妇人回来,妇人弯着腰,手里牵着一个胖乎乎矮墩墩的孩子。   孩子穿着亮红色的小衣服,脚上的鞋子虎头虎脑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五官看着很好看,只是有半边脸全是黑色的印记,生生割裂了美感。   他走得不太稳,没一会儿就要跌倒,被妇人拉着胳膊提起来。   苏梨记得七宝说楚怀安给他取了新的名字叫楚瓜,说他像傻瓜一样,如今看来他和其他孩子其实没什么两样。   “奴婢张氏见过夫人、少夫人。”   张氏跪下行礼,看穿着她应该是楚怀安给楚瓜找的奶娘,面向看着挺憨厚老实的,只是不知私下人品如何。   苏梨默默打量了她,目光落在楚瓜身上,见楚瓜一直睁大眼睛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朝他伸出手,楚瓜立刻摇摇晃晃的朝苏梨走过来。   “慢点慢点!”   楚刘氏在旁边替他紧张,楚瓜在半路停下,疑惑的看向楚刘氏,那张阴阳脸变得格外清晰刺眼,楚刘氏抿了唇,垂眸避开楚瓜的眼神。   “到娘这里来!”   苏梨低声开口,楚瓜回过头,继续朝苏梨迈步,边走嘴里边发出含糊不清的嘟囔,依稀可以听见‘娘’这样的字眼。   苏梨有些欣喜,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小的孩子亲口叫娘。   楚瓜走得还是不太稳,快到跟前的时候一下子扑倒,幸好苏梨眼疾手快抓住他才没有摔倒。   “嘿嘿。”   楚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乐呵呵的傻笑起来,露出几颗冒尖的小牙,莫名有点傻气。   “都快摔倒了还笑!”   苏梨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小家伙的阴阳脸看上去有点吓人,但皮肤很是娇嫩,又胖墩墩的,触手更是温软,苏梨忍不住又刮了一下。   “娘……”   楚瓜抓着苏梨的手咕噜咕噜的叫了一声,顺势想往苏梨身上爬,苏梨伸手想把楚瓜抱起来,楚刘氏伸手拦了苏梨一下。   “娘,怎么了?”   苏梨一脸疑惑,楚刘氏眼神复杂的看了楚瓜一眼,给奶娘递眼色:“把小少爷带走。”   奶娘立刻上前,苏梨拉着楚瓜没放手:“娘,到底怎么了?”   楚瓜被制止了也有点懵,眨巴着眼睛看着楚刘氏,面对小孩子这么诚挚的眼神,楚刘氏说不出口,身后的婆子便替她开口:“少夫人,您刚和侯爷成亲,还是别和小少爷接触太多比较好。”   婆子这么一说苏梨立刻就明白了,在远昭许多人还是信鬼神的,他们尤其觉得生有阴阳脸的人,天生就能看到秽物,并与阴间相连,若是八字轻的,一不留神还会招惹上不干净的东西,有甚者会给家里人带来厄运。   楚刘氏会有这样的想法在所难免,但苏梨不希望楚瓜在这样的目光和眼神中长大。   今天苏梨刚怼了林月霜,不好再和楚刘氏对着干,苏梨松开楚瓜,让奶娘把他抱走,不放心的嘱咐了一句:“小心点。”   “少夫人请放心。”   奶娘把楚瓜抱走以后,苏梨又陪楚刘氏说了许久的话,傍晚,楚刘氏传了晚膳,楚怀安从外面回来。   他脚步轻快,眼神发亮,看得出心情很好,一进院子寻到苏梨,立刻走近在苏梨脸上亲了一下。   没规矩!   苏梨在心里啐了一句,还没来记得说什么,楚怀安倒先皱了眉头:“脸上擦东西了?”   一看他这表情就是不喜这些胭脂水粉的味道,苏梨心情愉悦了点,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脸:“是啊,我年纪大了,都人老珠黄了,不好好打扮打扮,怎么比得过现在那些水嫩嫩的小姑娘?”   苏梨故意拿话噎他,楚怀安立刻察觉到不对劲,出门唤来隐在暗处的守卫:“今天府上来了什么人?”   “京兆尹府的林小姐来过。”一听见‘林小姐’三个字,楚怀安的脸色就黑了下去,又听见那守卫继续道:“林姑娘被少夫人说了几句,最后哭着走了。”   哭着走了?   那她定是做了什么惹阿梨不快,阿梨才会教训她。   楚怀安心情复杂的让守卫离开,转身进屋,苏梨正端着一碗热汤小口小口的喝着,楚刘氏想给楚怀安通通气,碍于苏梨在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沉默着吃饭。   这次吃完饭楚刘氏没再挽留,两人自行离开,绕过一道弯,苏梨率先打破沉默:“夫君问完守卫知道今日发生什么事了?”   “我与她什么事都没有。”   楚怀安硬邦邦的回答,之前苏旬三人闯了祸,意外在苏梨面前捅穿了林月霜的事,害怕楚怀安责罚,一直瞒着没敢说,后来见两人顺利成婚,似乎没什么大事,便渐渐忘在脑后,所以这会儿楚怀安已经错过了坦白从宽的机会。   “既然没什么事,夫君为何对她避如蛇蝎,不肯受人家的谢礼?”   苏梨故意绷着脸问,从楚怀安对林月霜的态度,苏梨是对他十分信任放心的,但这两日他闹得太凶了,苏梨必须得找个由头治治他,不然苏梨觉得自己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他折腾死。   楚怀安关心则乱,这会儿只想着怎么跟苏梨解释,便忽略了她眼底的戏谑笑意。   “我知道她有所图谋,已经警告过她许多次,若你不喜,我再让人去京兆尹府传个话,让京兆尹好好管束她,不许她到处乱跑碍人眼!”   楚怀安认真的说,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苏梨抿唇,不予评价,双手环胸向前走去,走了两步故意拔高声音:“你知道她有所图谋还抱她?她病糊涂了缠着你不放,你就不能把她推开?”   苏梨在使小性子,下巴微微上扬,整个人好像又回到年少时的活泼模样,一扭头却发现楚怀安停在离她两三步远的地方没动。   苏梨问那话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这会儿看见楚怀安的反应,心里倒是‘咯噔’一下。   他当真是自愿抱林月霜的?   这个猜测立刻冒出脑海,好在楚怀安很快解释:“她说她知道你在哪儿。”   “什么?”   苏梨疑惑。   外面不是谈话的地方,楚怀安拉着苏梨回了房,详细的告诉苏梨那天的细枝末节。   那日大雪封山,楚怀安带兵进山去找林月霜,山里有个山洞,被大雪掩盖,他不小心踩漏摔了下去,在那里看见了林月霜。   林月霜完全没有意外掉进山洞的惊慌和狼狈,山洞里用干草铺了床,甚至还有一床被子,林月霜架了一堆火,坐在洞里慢悠悠的吃烤鸡腿。   食物和被子都是事先准备的,那是林月霜早就谋算好的圈套。   楚怀安当即拔剑抵上了林月霜的脖子,林月霜毫不畏惧,然后楚怀安听见她说,她知道苏梨在哪儿,还知道楚怀安要在什么时候去救她最好。   这种像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张口就来的话,楚怀安自然是不信的,但林月霜很快又说了一句话来证明自己所说的可靠性。   她说,三之前,楚怀安找到了一封遗旨。   就是太上皇当年留下来的那封,后来被安家叛贼利用起来的遗旨。   遗旨被安家叛贼藏进了逍遥侯府,就在祖宗祠堂,老侯爷的牌位之下,楚怀安那天去上香,顺手拿起那牌位想擦两下,刚拿起来就看见了那卷已经有些暗黄的圣旨。   那件事只有楚怀安知道,他连夜进宫就交给楚凌昭亲眼看见楚凌昭把那圣旨烧毁了。   本来不应该有人知道的事,却被林月霜准确无误的说了出来,而她预言的又是和苏梨有关的事,楚怀安不得不犹豫起来。   苏梨听完只觉得非常神奇,不由得追问:“那后面你收复胡地,将我带回那些事,也都被她言中了吗?”   苏梨一脸好奇,像是突然听到一个猎奇故事的孩子,楚怀安抬手轻轻抚上她眉心的往生花,声音变得喑哑。   “她没跟我说过你身体里会长出一朵花。” 第168章 她要我另娶,也是在剜我的心   楚怀安的吻落在苏梨眉心,他的话让苏梨有种奇怪的感觉,林月霜应该是知道她身体里有往生花的,她甚至还对这朵花有别样的企图。   她难道和那个神秘族群的人有什么关系,知道往生花有什么更大的用意?   苏梨越琢磨越觉得有问题,没留神楚怀安覆了上来,抽了她的腰带。   酸软的腰肢被一把箍住,苏梨的神智回笼,皱眉抬手挡住楚怀安,楚怀安就势在她掌心亲了一下。   “今晚不闹你太久。”   他说,苏梨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骗子!”说完抬脚蹬了楚怀安一下:“先别乱来,我还有正事要跟你说。”   苏梨用了三成力道,对楚怀安来说不算什么,他抓着苏梨的脚开始帮她腿弯做按摩。   这两日闹得厉害,忘记给苏梨熏蒸了。   想到这里,楚怀安的欲念压下去不少,按摩起来也越发专注。   “还有什么事?”   他问,苏梨被他捏得有点犯困,还是打起精神来:“我想把楚瓜接到主院来住。”   “不行!”   楚怀安毫不犹豫的回答,脸垮了下去,很是不爽,苏梨斜睨着他:“你也嫌弃他是阴阳脸?那你把他接回来还给他找奶娘做什么?而且,那可是那个人的骨肉!”   苏梨含糊的代指了苏挽月,她只是想劝楚怀安,没有要故意用苏挽月激他的意思,楚怀安当即冷了脸义正言辞的强调:“我把他接回来,是因为你,不是因为别人!”   是因为苏梨跟楚凌昭求旨要养着这个孩子,他才允许楚瓜在逍遥侯府待着,并不是因为楚瓜是什么人的骨肉。   苏梨见他这么较真,莫名心疼了一下,戳着楚怀安的胸口认错:“我不是那个意思,孩子是无辜的,他以这样的容貌来到这个世界上,注定要遭受许多非议和奇异的目光,我希望他能健康乐观的活下去,至少在他的记忆里,这个世界对他不是只有恶意。”   “他现在是侯府的小少爷,没人敢苛待他。”   “可是也没有人真的关爱他呀,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府上的人又会怎么对他?”   苏梨冷静分析,听到苏梨提到他们自己的孩子,楚怀安的神色松动了一下,苏梨看出来他的想法,趁胜追击:“我要趁现在好好教育他,以后他就是有责任心又有担当的小哥哥,陪着我们的孩子一起长大不好吗?嗯?”   “好!”   楚怀安回答,眸色一片汹涌,苏梨暗觉不好,楚怀安已不由分说的压下来:“那我要继续努力了!”   “……”   我特么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有毒吗?   苏梨在心里怒骂,不可避免的又被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了好几遍。   不过相对于前两夜,楚怀安倒真算是履行了他不会闹太久的诺言。   后来苏梨整个人像面饼一样任由楚怀安抱着去沐浴,然后擦干晾在床上,楚怀安招呼人把水抬出去,转身要把灯吹灭,苏梨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意外看见他只穿了底裤,没有穿里衣,精壮的腰背显露无疑,背上还有着密密麻麻的鞭痕。   苏梨之前见过,却总是忘记问他这鞭伤是怎么来的。   烛火熄灭,视线陷入一片黑暗,片刻后,楚怀安上床,将她捞进怀里,苏梨下意识的往他怀里钻了钻,寻了个最舒服的位置。   “还没睡着?不舒服?”   楚怀安问,苏梨摇头:“你背上的鞭伤怎么来的?”问完立刻又加了一句:“不许骗我!”   楚怀安沉默,拥着她的手用力了些,似乎在克制什么情绪,良久苏梨听见他低沉的吐出三个字:“是孝戒。”   这三个字在苏梨耳边轰的一下炸开,让她的脑子空白了好一会儿。   远昭向来主动孝道,楚凌昭继位以后,更是以身作则履行孝道,先帝逝世以后,楚凌昭颁布了一条律法,在远昭国境内,凡有忤逆父母、离经叛道、不守孝道之人,需由当地官员执行惩罚。   而孝戒是这些惩罚中非常特别的一种,这是在父母未尽养育之恩,罔顾人伦,欺压子女的情况下,子女可主动要求承担孝戒,以求断绝关系。   孝戒一共有一百零八鞭,打完以后,额头上还会被烙上一个烙印,以后行走在路上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个人与自己父母断绝了关系,从此再无家人。   这个条例一出,各地有不少人都想去尝试一下,然而没有人能坚持下来的。   孝戒一旦开始,便不能反悔,即便有人中途承受不住,施刑者也还是会打完一百零八鞭,以作为对子女意志不坚,贸然选择断绝关系的惩罚。   “你……去大理寺承了孝戒?”苏梨问,手绕过楚怀安的臂膀,在他背上的疤痕上轻轻游走,眼眶发热:“你为什么要跟娘断绝母子关系?”   楚怀安抓住苏梨的手握在掌心,清浅的吻印在她的眉心,低声道:“她那时糊涂了,竟然以死相逼,想让我娶别的女人。”   他口中的‘别的女人’应是林月霜无疑,苏梨想说点什么,又听他继续道:“阿梨,我别无他法。”   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喉咙,眼眶发热,鼻尖发酸,苏梨整颗心都被揪得疼起来。   他说别无他法,因为楚刘氏是他的生母,他没办法打骂她,也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去;而苏梨在他心尖,他没办法不喜欢她不想着她,没办法舍了她忘了那些诺言娶别的女子,所以最后他只能走这一条路。   “你后悔了吗?”   苏梨想问他是不是后悔去做了那件事,楚怀安却以为她问的是他在被打的时候有没有后悔。   “没有。”他说,语气很平静:“刚打了十鞭,娘就被人扶着赶来了,她威逼利诱,甚至哀求让官差不要再打了,但孝戒是不会中止的,她亲眼看着后面的刑罚结束。”   苏梨听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犯疼,赵寒灼管着大理寺,戒律十分严明,那一百零八鞭,定是鞭鞭入肉,便是楚怀安,打完以后,整个背怕也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   苏梨光是想想就心惊肉跳,楚刘氏亲眼瞧着该是怎样的痛心不忍?   “你这是在剜娘的心啊。”   苏梨忍不住感叹,楚怀安幽幽的看着她,半晌低声道:“她逼着我娶旁人,也是在剜我的心!”   “……”   苏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在那一瞬间,她整颗心都是柔软的像泡在蜜罐里的,连同她整个人都完完全全被甜蜜的气息包裹。   她忘了自己的腰酸,忘了女儿家的矜持,她抚过那些鞭伤,给予楚怀安最热烈的回应,用行动告诉他,她很开心,也和他一样深爱。   就在苏梨和楚怀安彼此交心,身体交融,灵魂勾缠的时候,京兆尹府后院某个房间却是一片低气压。   已经是后半夜,林月霜房间的烛火还是燃着,她坐在床上,屋里被砸得一片狼藉,仍是余怒未消。   凭什么?那个叫苏梨的女人凭什么这么得意?她到底有哪点好??   林月霜不满,乔青丝顶着奶娘的皮囊站在门口一言不发,林月霜看得气堵,随手抓起一个瓷瓶砸到乔青丝头上。   “你这个没用的老东西!废物!”   她骂,看见乔青丝的额头被砸出一个血洞,心里陡然升起一抹扭曲的快感。   她并没有意识到房间里有一股非常浅淡的异香,也没注意到外面房檐上挂了一串风铃,有夜风拂过,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叮铃当啷,非常好听,叫人的神经不自觉放松下来。   “小姐想杀淮阳王,还想嫁给逍遥侯,这是两件非常难的事,奴婢做不到也是正常的。”   乔青丝轻声说,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变得缥缈起来,像是从遥远的虚空传来,林月霜感觉自己的脑子慢慢变得像一团浆糊,无法思考,视线也变得模糊一片。   “我不要嫁给他!杀了他!”   林月霜说,视线里突然变得一片嫣红,身体也在不停地摇晃,像是坐船。   怎么回事?   她惊诧,低头看见自己手里拿着一个苹果。   她在嫁人!   她反应过来,想要尖叫想要反抗,却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像是一个旁观者,被束缚在了这个诡异的时空里。   没过多久,花轿停下,有人扶着她出去,然后是拜天地。   周围有很多人贺喜,林月霜却只觉得后背发凉,因为她听见了淮阳王的名号,这是她前世和淮阳王的婚礼!   不!她已经重生了,这些事都不该发生的!   林月霜在心里呐喊,人被送入了洞房,画面一转,是奶娘帮她摘下盖头,说明日要赶路,淮阳王体恤她,让她早些休息。   她张狂冷笑,体恤?哪有新郎体恤到连盖头都不替新娘子揭的?这事传出去,全京城的人会怎么看她?   她气得砸东西,奶娘劝慰她要忍,毕竟淮阳王妃这个位置,是她费了多少心力才谋夺来的,可不能到现在功亏一篑。   婚礼是在京城办的,陛下亲自主婚,倒是风头鼎盛,一时无两。   婚礼第二日便启程回云州,一路上舟车劳顿,她的新婚夫君却对她一句关怀都没有。   云州的淮阳王府很大,大到林月霜根本看不到楚凌熙。   他不喝酒不逛花楼,是君子中的君子,可他总是疏离冷漠,让人难以靠近,他不行房中之事,像误落凡尘的仙人,半点不沾人间烟火。   娶了妻子却碰都不碰一下,这是什么毛病?   大半年后,林月霜让奶娘去花楼买了药,下在楚凌熙的茶中。   他很快面色绯红,而她穿着薄纱缓步而去。   他到底是俊美的,她想与他欢好,为他生儿育女,然而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他还是推开了她,她跌坐在地上,被他指着骂了一句不知廉耻。   她突然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就哭了。   她谋划算计那么多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吗?   他有哪里好,竟让她背弃良知盗用别人的名义才换来与他同床共枕的名号?   楚凌熙清醒之后将她唤入书房,问她是想要修书还是想要和离,他总是思虑周到,被算计以后也还留有余地想保全她的面子。   她哭着认错,服软,说自己独守空房也很难受,他果然心软愧疚,又退了一步,称可以不和离,但也不会与她同房,她若是遇到心仪之人,可告诉他,他会与她和离,再给她准备一份丰厚的嫁妆。   多可笑,这世上竟有男子希望自己的妻子二嫁,还要亲手替她准备嫁妆。   自那以后,她不再往楚凌熙跟前凑,她试着与别的男子交往,楚凌熙也的确全部视而不见,于是她的胆子大起来,一开始只是刻意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出门,没多久便有登徒子找来要与她幽会,她接受着人家的好意,然后又以淮阳王妃的名号压着,不许别人冒犯。   后来有个登徒子被惹恼了强要了她,她盯着那落红却又觉得异常爽快,于是后来越来越放纵,她甚至成了清倌的常客。   云州城好多人都知道,表面上矜持高贵的淮阳王妃,私下其实行为放荡,而谦谦如玉的淮阳王头上其实顶着一片大草原。   那些人在暗中嘲讽笑话淮阳王是个喜欢戴绿帽的傻子,她便也跟着笑,好像这样就报复到那个男人了,却又像是她自己编排的一场笑话,那个人对她其实没有丝毫在意。   她笑话着别人,却又分明是在笑话自己。   若是一直这样过下去,也许她也不过是个笑话,可后来发生的事,将她碾入了尘埃。   婚后第三年,楚凌熙带她回了京。   因为骠骑将军和兵马大元帅将胡地收入了远昭版块,举国同庆。   这是件好事。   林月霜想,她还可以回京看看父母。   又是一路舟车劳顿,她回京以后便病了,总是呕吐反胃,找了大夫来诊脉,却发现是喜脉。   父母高兴得不行,她却白了脸,不得不托出实情,父母丝毫不怜惜她,反而给了她一巴掌大骂她不知廉耻。   又是同样的场景,她坐在地上,高高在上指责她的人,变成了她的父母,好像她是一堆又臭又惹人眼的粪土。   脸上火辣辣的,小腹也隐隐作痛,她却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清楚。   她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不堪?都是那个叫楚凌熙的男人害的呢。   她在心里想,却还是哭着求父母瞒下此事。   她进宫找楚凌熙,见到了高高在上的帝王,也见到了传说这英勇无比的骠骑将军,听说这位将军以前是纨绔不羁的逍遥侯。   那日逍遥侯喝醉了,他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在边关发生的事,她明明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并不感兴趣,却意外的听得很认真。   说到后来,逍遥侯嘴里便只剩下一个人名:阿梨。   他说他爱惨了阿梨,说他要给她最盛大的婚礼,说要让她余生安乐无忧。   林月霜没见过这样深情的男子,她那颗糜烂不堪的心脏,被逍遥侯醉酒后的三言两语浸泡得酸胀,难受得可怕。   她想,那应该是一位极漂亮的女子吧,不然怎会有幸得到这样的厚爱?   然后她发现她错了,这世上总有女子能得到偏爱,也没有完全冷心绝情的人,就连楚凌熙也有深爱的人,只是爱的不是她罢了。   林月霜跟着楚凌熙一起去见过苏梨,那天还有大理寺少卿赵寒灼、当朝丞相顾远风、兵马大元帅陆戟和昭冤使顾炤。   第一次见面林月霜觉得很失望,在她看来苏梨并非生得绝美,脸上甚至还有一块狰狞的伤疤,苏梨说话也没有如何让人惊艳,可在座的男子个个都对她十分照顾。   尤其是楚凌熙,他还主动提出要背苏梨出嫁。   淮阳王是什么身份,竟还主动要求送一个女子出嫁?   她将绢帕捏得紧紧的,看见苏梨诧异的与楚凌熙对视,两人的眸光中涌动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她嫉妒的发狂,平日对她全然不在意的夫君,当着她的面和另外一个人眉来眼去,在她不曾参与过的时光里,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故事?   这些猜想让林月霜无法平心静气,她看见苏梨被楚怀安宠着,又被其他几个人偏爱着,便连带着苏梨也怨恨起来,她认定苏梨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故意吊着这些男人。   于是回去以后,林月霜让奶娘去打听了苏梨。   苏梨在京中很有名,所以奶娘很快探听到她的生平,听见奶娘的复述,林月霜几乎要笑出声来。   一个被山匪占了身子,还一个人在军营待了好些年的贱女人不知道比她要肮脏龌蹉多少倍,所以楚凌熙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这样的荡妇?   呵……   林月霜在心里冷嗤,猛然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比起来,实则清高得很。   楚怀安和苏梨大婚那日,林月霜亲眼看着楚凌熙把苏梨从国公府的闺房背了出来,从闺房到前厅,短短一路,他的神色前所未有的温柔,眸子是亮的,盛着星辰,是面对林月霜的时候从未有过的。   林月霜那个时候才知道,若是能被这个男人深爱,该是怎样的幸福。   只是他把那深爱给了别人,又将她推入炼狱,变得肮脏不堪。   那一日大婚,苏梨有多风光无限,林月霜心里就有多怨恨多咬牙切齿。   第二日一大早,林月霜和京中一众女眷去逍遥侯府想看苏梨作为新妇人会不会出丑,从日出等到晌午,苏梨却一直没有出现,只有丫鬟送来了落红。   林月霜看着那落红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嗤笑质疑,却被楚刘氏训斥了一顿,回去以后林月霜恼恨不已,私下找人散布谣言给苏梨抹黑,谣言刚起的时候,就被人暗中镇压了下去。   林月霜那时还不知道轻重厉害,过了三日,她外出时却被掳劫到了一个地下室,地下室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得很,一抬头,她看见了新婚后春风得意的逍遥侯。   他的身形几乎全部隐匿在黑暗中,整个人看上去和在苏梨面前截然不同,冷漠,阴鹜,且浑身充满戾气。   “听说,你对我娘子颇有微词?”   那是楚怀安真正意义上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字句那么短,语气又那么冷冽无情,却像是烙印一样猛然落在她心上。   她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楚怀安已拿出她雇人破坏苏梨名声和在云州私下与人乱交的铁证。   一桩桩一件件,她无从抵赖,便也不狡辩了,她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准备故技重施博取楚怀安的同情,但楚怀安不是楚凌熙,除了苏梨,他不会再对第二个女人心软。   楚怀安知道她有了身孕,但孩子不是楚凌熙的,为了帮苏梨出气,他让人给她灌了一碗堕胎药。   这个孩子林月霜自己也不想要的,但当堕胎药灌进嘴里的时候,她才知道那药有多难喝,喝下去以后小腹又有多痛。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条鲜活的生命一点点流逝掉。   她躺在地上,身下不停地涌出血来,楚怀安高高的站在她面前,警告她乖乖做淮阳王妃,不要再去招惹苏梨,不然后果自负。   未出嫁时,她是京兆尹独女,她没吃过半点苦头,但自从嫁给楚凌熙以后,她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她知道自己流了很多血,但楚怀安没有多看他一眼就离开了,片刻后,楚凌熙来到她面前,她仰头看着楚凌熙,见他面容平静,一如平日那样谦和,胸腔涌上灭顶的恨意。   “王爷,你的孩子没了。”   她说,楚凌熙的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孩子不是我的。”   他回答。   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她一下子狂笑起来。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她如何作践自己的身体,知道她如何荒唐放荡,他看着她一点点沉沦,只冷眼旁观,从不制止。   “王爷,你不爱我,为何又要娶我呢?”   她笑着问,泪水模糊了双眼,却只听见楚凌熙淡漠的反问:“不是你非要嫁给我的吗?”   她陡然僵滞,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捣得稀烂。   是了,是她一开始被他风光月霁的外表欺骗,被他的身份地位和才情吸引,所以不择手段的接近,强求了这门亲事。   她记起她第一次送他荷包时他说姑娘请自重,记起有叔伯开口提议他娶亲时他说鸿礼并无心仪之人。   他从来没说过想娶她,所以即便她成了淮阳王妃,也只是空守着一个虚名罢了。   她哭出声来,狼狈不堪,撕心裂肺,可他冷冰冰的站在旁边,无动于衷,甚至还不忘给她一句忠告:“阿梨不是你该招惹的人。”   后来她浑身是血的被送了回去,府上的人对她小产一事噤若寒蝉,连给她调养身子都要偷偷摸摸的。   那一次她亏了身子,大半个月都下不了床,再出门时她听说了一件奇事,说仁贤郡主找到一种叫往生花的东西入药,治好了逍遥侯夫人脸上的伤,那往生花是极好又极稀有的圣品,此消息一出,天下人皆对那花心驰神往。   再后来有人说,那花生在逍遥侯夫人身体里,只要用她身上的血入药便可治百病,甚至有起死回生之效。   这个消息不知是谁放出来的,但京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诡谲起来。   只是用一点血而已,又不会死人,也许真的有奇效呢。   十日后,逍遥侯府发生了一场刺杀,轰动整个京城,凶手被楚怀安当场抓获,但苏梨的血可救人的消息不胫而走。   逍遥侯府立刻加强了守备,但苏梨俨然成了天下人眼里一块可口的肥肉,谁都想扑上去咬一口。   林月霜听见这个消息,一开始是不相信,可她从下人口中听说楚凌熙因为这件事焦头烂额的时候就觉得很畅快。   不管这个消息是不是真的,要是有那不怕死的人,去放了苏梨的血,吃了她的肉最好了。   明明苏梨从头到尾几乎没跟她说过什么话,明明她们的人生没有什么交集,她却无比怨怼的恨上了苏梨。   可惜,苏梨被保护得很好。   那些翻进逍遥侯府试图放苏梨血的人,最终都被抓了起来,由一个叫顾炤的男人当众处以极刑。   林月霜偶然间见过一次那样的场景,顾炤这两个字便成了她记忆中不寒而栗的存在。   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残酷的人,那一次以后她连续做了好几日的噩梦,实在睡不好,便带着奶娘去城郊一座寺庙祈福,实则找大师帮她腹中的孩子超度,希望这孩子能往生。   当天夜里,她和奶娘在寺里睡下,半夜她做了噩梦醒了,叫奶娘没人应,她起床自己出去找水喝,一出门,看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她的奶娘被人剐了皮,那个人正抓着血淋淋的人皮往身上套。   那画面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她想尖叫,喉咙却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握住,然后那人披着尚未整理好的人皮走到她面前,一字一句的问:“想死还是想活?”   “……”   她心跳如擂,几乎要晕死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才哆哆嗦嗦开口求饶:“不要杀我!”   “呵……”   那人轻笑一声,当着她的面一点点整理好新鲜的人皮,很快便和日夜陪伴她的奶娘一模一样。   “小姐,你该回去休息了。”   “尸……尸体怎么办?”   她结结巴巴的问,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想要吐出来,却见‘奶娘’一脸邪笑道:“那不是你该管的事。”   然后她看见‘奶娘’将那具尸体拖出了寺院后门。   那一刻她知道,她惹上了一个恶魔,将永坠深渊。 第169章 她从不觉得他是异类   “她是个恶魔,她跟着我回家以后,却像奶娘一样照顾我,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林月霜喃喃自语,乔青丝听了那么多废话,隐隐有些不耐烦了,不由得追问:“然后呢?”   林月霜倒在床上,屋里的香气已经很淡了,烛火幽微,火苗窜动着,让屋里的气氛看起来有些诡异。   乔青丝是真的着急了,重生之术是乔氏一族的秘术,她不知道林月霜是如何得知的,只能靠这一年多的时间研制了一些香料,好催眠林月霜,唤起她记忆最深处的东西,这种香料其实极伤身,不仅是对林月霜,也是对她自己。   按照林月霜的说法,上一世,她是意外撞到乔青丝的,她既然觉得乔青丝是妖魔鬼怪,为什么这一世还要主动找上乔青丝?她不害怕出什么事吗?   还是……她有求于自己?   乔青丝心里隐隐有个猜测,林月霜恐怕是被上一世的自己用秘术重生的。   如果她参透了秘术,为什么不用在自己身上,反而要用在林月霜身上呢?难道是那秘术不能用在乔氏族人的身上?   不,不可能,如果不能用在乔氏族人身上,那之前族史上面就不会记载这一秘术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后她……”   林月霜皱眉,似乎记忆受到了什么阻碍无法窥视,乔青丝的心悬了起来,门外突然传来响亮的鸡鸣声。   五更了!   乔青丝伸手将房间里的香炉揣进袖袋,匆匆离开房间,没一会儿,院子里的下人开始忙碌起来。   厨娘准备早膳,下人烧了热水给老爷夫人送去。   负责伺候林月霜的丫鬟犹犹豫豫的进屋,她知道林月霜昨天发了火,不大敢来触她的霉头。   眼看天越来越亮,丫鬟不得不上前敲门:“小姐,起了吗?”   丫鬟小声问,林月霜没有回应,丫鬟又敲了一会儿,眼看给夫人请安的时间快到了,丫鬟只能硬着头皮加大力气敲门,没想到门根本没拴,直接推开了。   屋里乱得惊人,像是刚被洗劫了一样,丫鬟吓了一跳,避开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慢慢进屋,意外的看见林月霜和衣躺在床上,连被子都没盖。   丫鬟吓了一跳,忙扑过去摇醒林月霜:“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林月霜这才悠悠转醒,脑子木木的,没缓过神来:“怎么了?”   “时候不早了,小姐该洗漱去给夫人请安了。”   “哦。”   林月霜点头,摊开手示意丫鬟帮她换衣服。   被搅了清梦叫醒她竟然没有生气,丫鬟只觉得撞鬼了,也不敢提醒林月霜,忙拿了衣服替她换上,又奉上热水给林月霜净面。   准备梳妆的时候,林月霜发现梳妆台上一片狼藉,胭脂水粉都洒了一地,眉头皱起:“这里怎么这么乱?”   丫鬟吓得跪下:“回……回小姐,昨日小姐心情不好,摔了东西,不许奴婢们进来,所以到现在还没收拾!”   “哦。”   林月霜点点头,表情有些木讷,丫鬟隐隐觉得她的状态有些不对劲,乔青丝从外面走进来:“我来帮小姐梳妆吧。”   丫鬟知道林月霜一直非常倚重奶娘,不疑有他,立刻起身离开。   乔青丝把门关上,走到林月霜身后,林月霜的表情还是十分懵懂,奶娘走拿起木梳帮她梳头发,刚梳了没两下,林月霜的眸子极细微的动了一下,那是极度恐惧害怕的表现。   “醒了?”   乔青丝问,林月霜抿着唇没说话,未上妆的脸有些发白,乔青丝帮她把头发挽好,眉眼带了笑:“知道你昨晚都说了什么吗?”   “……你对我做了什么?”   林月霜问,两只手紧握成拳,声音刻意拔高,却控制不住的发颤。   她其实怕死了身后这个人。   乔青丝早就看出她是外强中干,好笑的俯身,看着铜镜里的林月霜:“我不是圣人,我让你重生是有条件的,出尔反尔可不是什么好的行径。”   乔青丝说,她冷静下来想了许久,她没有选择让自己重生,一定是当时的情况危急到她没办法完成这件事,只能选择让林月霜来完成,只是她失算了,林月霜重生后并没有达成她的目的,反而利用上一世的记忆要挟她。   林月霜并不知道乔青丝是在诈自己,在她眼里,乔青丝本就是异于常人的诡异存在,在乔青丝说出这句话以后,林月霜整个人都崩溃了。   她原想利用乔青丝让自己逆天改命,没想到走错了棋,现在,乔青丝也重生了,她没了退路,甚至走到了比上一世还要绝望的处境。   林月霜害怕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她脸上的血色尽褪,眼神涣散,干巴巴的开口:“你……你想怎么样?”   “履行你对我的承诺!”   乔青丝毫不犹豫的说,林月霜的眼神变得古怪,突然站起身撞开铜镜,失控尖叫:“什么承诺!你根本就是骗我的,没有乔氏族域,你说的那些地名和人我都打听过了,都是你虚构的,漓州苏家满门都不在了,我找谁去给你磕头谢罪?!”   林月霜这么怕乔青丝,在确定自己重生以后,怎么可能不去帮她达成心愿?   可当初乔青丝给林月霜说的信息不详,林月霜只知道要去漓州找一个姓苏的大户人家,让苏家的家主三步一叩首的抬着棺木去江边给亡妻祭奠,再自刎谢罪,其他的一概不知。   林月霜托人去漓州打听的时候,整好是苏梨和楚怀安他们从漓州离开的时候,苏家满门正好遭了横祸死完了,林月霜的嘱托自也没办法完成。   林月霜吼完,乔青丝怔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上一世,自己到最后的执念竟然还与那个男人有关,她杀了那个男人一次,在让林月霜重生以后,还想再杀他一次。   呵……   乔青丝在心底冷笑,随后目光深沉的看向林月霜:“你想不想再重来一次?”   她这样问林月霜,眼珠渐渐充血变得通红,上面甚至有奇怪的纹路浮现涌动,林月霜的心神不自觉被牵引,脑子像是被无数根无形的细绳捆绑住。   “想……”   苍白的唇蠕动了一下,无意识的发出这样的字音,乔青丝抬手抚上她的脸夸赞:“好孩子。”   她说,指间闪过一抹银光,一根牛毛大小的银针没入林月霜眉心。   蚂蚁啃咬一样的细微疼痛让林月霜回过神来,她捂着眉心警惕的看着乔青丝:“你放了什么东西进去?”   “好东西。”   乔青丝愉悦的回答,偏头看向窗外,外面天已经大亮,有秋风拂过,院子里树木开始掉落枯黄的叶子,像她如今所剩不多的寿元。   “重生之法是我乔氏一族的秘术,它能让人重生到自己最后悔发生的事之前,但……只能使用一次。”乔青丝说,然后笑着看向林月霜:“你的这一次,被浪费了。”   乔青丝说得笃定,林月霜不满,却也找不到话来反驳。   她上一世见楚怀安对苏梨宠爱有加,又无缘无故怨恨苏梨,便想嫁给楚怀安,也尝尝被人疼爱到骨子里的滋味,没想到楚怀安比楚凌熙还要绝情。   她嫁不了楚怀安,也不再是淮阳王夫人,如今得罪了苏梨,日后不知能谈一桩怎样的婚事,这一世竟不比上一世好到哪儿去。   “你想怎么做?”   林月霜问,乔青丝从地上捡了一支珠花插到林月霜头上。   “你这一次被浪费了,我还有一次,我若重生,会告诉你的父母,入京以后,将你送入宫中。”   “入宫?”   林月霜诧异,乔青丝拨了一下她头上的珠花:“你也知道如今后位一直空悬,若你有机会入宫,便能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不好么?”   乔青丝问,语气充满蛊惑,林月霜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楚凌昭的面容,她记起这位年轻的帝王其实生得十分俊朗,虽不必楚凌熙温润,也不必逍遥侯俊美,却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威仪。   林月霜不由有些心动,可世人不是说帝王薄情么?   想到这里,林月霜又犹豫起来,乔青丝却好似能看穿她的想法,低声问了一句:“你怕帝王薄情,这两世遇到的男人对你又有几分真心?”   是啊,天下男人皆薄幸,何不选个最有权势的嫁?   林月霜被说动,眼神变得坚定,乔青丝见时机成熟了,抓着林月霜的手诱引:“好了,乖孩子,现在该把重生的秘术写下来了。”   林月霜的眼底闪过一丝迷茫,随后陡然惊醒,扭头神色莫名的看着乔青丝:“你不知道该怎么做?”   她刚刚一直以为乔青丝也重生了,原来不是,她只是在诈自己。   想到这一点,林月霜很愤怒,然而乔青丝却一点都不慌张,她松开林月霜的手,姿态颇为高傲:“你应该很清楚,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这一生已经毁了,没有我,你就再没有翻盘重来的机会!”   翻盘重来,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林月霜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的,她咬咬牙,很快做出选择和乔青丝合作。   “我不知道全部的方法,你那个时候并不相信我,只让我帮你做一些事。”   “什么?” ……   因为知道了楚怀安背上鞭痕的由来,苏梨感动得一塌糊涂,换来的后果就是她整个人都跟被拆了骨头一样,趴在床上爬不起来,还有点轻微的发烧,岳烟来帮苏梨把了脉,开了一点退热的药,以医者的身份劝诫楚怀安不要太过火,要顾虑苏梨的身体。   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楚怀安倒是认错很快,连着两日都没再折腾苏梨,老老实实照顾她。   苏梨得了闲自是十分开心,只是精神气不大好,躺了两日,实在无聊,想起楚瓜,便提醒楚怀安把孩子接进主院来。   苏梨说这话时脸烧得红扑扑,一身病气怎么都遮掩不住,把楚怀安想说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他亲自去把楚瓜接了过来。   楚瓜是见过苏梨的,一进门就咧着嘴欢欢喜喜的想往苏梨怀里扑,被楚怀安拎着后衣领丢到床角。   “笑得丑死了!”   楚怀安嘀咕了一句,苏梨瞪了他一眼,逗着楚瓜爬到自己怀里。   “娘……”   楚瓜嘟囔了一句,趴到苏梨怀里不动了,乖巧得紧。   他趴下去以后刚好压住那半边黑脸,另外半张脸白乎乎胖墩墩,苏梨忍不住用手戳了两下。   “他好可爱。”   苏梨欢喜的说了一句,楚怀安站在床边瞪着楚瓜,像看着什么仇人,苏梨抓起楚怀安的手让他摸摸楚瓜的脸蛋:“你看看,他真的很可爱。”   婴儿的脸颊粉嫩得很,触手自是极好的,楚怀安的眉头松动了些。   苏梨立刻劝说:“他现在是侯府的小少爷,以后是要叫你一声爹,给你养老送终的,你就不能多疼他一点?”   这话是认真的,若是放在平时说出来是很正常的,偏偏现在苏梨无缘无故病着,发着烧,身体里还有朵神秘的花,这话听在楚怀安耳中便格外刺耳,像是在交代什么后事。   楚怀安脸色陡然变冷,收回手双手环胸,一脸冷漠:“他可以是逍遥侯府的嫡长子,也可以继承我的爵位,但养老送终的事,轮不到他!”   在他心里,他和苏梨的孩子,才有资格替他和苏梨养老送终。   “孩子已经能听懂你说什么了,你注意点!”   苏梨提醒,楚怀安心里不爽,催人煮了药送来。   “喝药,早点好起来。”   楚怀安说完把放凉的药递给苏梨,另一只手准备好了蜜饯。   苏梨知道他这几日担心得很,乖乖喝了药,拥着楚瓜睡了会儿午觉,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楚瓜在哭,苏梨想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皮很沉,像被什么魇住,根本睁不开眼睛,眼前雾蒙蒙的一片。   一开始只是白雾弥漫,后来渐渐变成了血雾,血雾之中有人在呜呜的哭泣,似乎还在说着什么,苏梨仔细分辨听见的声音,终于听清那人说的是:“叛族者死!永无赦免!”   在听清以后,那哭声便大了起来,似有成百上千人在哭在喊,那声音像是从虚空传出,没一会儿又像是从地底传出。   苏梨下意识的低头,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   在她脚下,有一张人脸,似有风吹来,血雾消散了些,视野也变得更广,以苏梨站的地方为中心,目之所及,地面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人脸。   在那些人脸眉心,全都钻出了细长的青色藤蔓,在藤蔓顶端,盛开着一朵朵幽蓝的花,花蕊是金色,散发着莹莹的光泽。   只看着这样的花海是极美的,可搭配上密密麻麻的人影,便恐怖至极,叫人头皮发麻。   “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苏梨脑袋突然刺痛,视线一黑,再睁开眼,人便醒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楚怀安正抓着楚瓜一只脚将他倒拎着在打他的屁股。   “你打孩子做什么?”   苏梨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在听见他的声音以后,楚瓜就止了哭,睫毛上挂着亮晶晶的泪珠眼巴巴的看着苏梨。   “他吵!”   楚怀安简单粗暴的解释,把楚瓜又丢回床上,楚瓜打了个滚被坐起来的苏梨捞进怀里。   “小孩子吵闹一点是好事。”   苏梨说着脱下楚瓜的袜子,想看看他脚有没有被楚怀安抓肿,却看见他脚上生着六指,最边上的小指头被人用绳子绑着,早就充血变得畸形。   苏梨的目光顿时变冷:“这是什么?”   苏梨抓着楚瓜的脚仔细查看,下意识的看向楚怀安:“这是侯爷让人绑的?”   楚怀安顺着看了一眼,小孩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那绳子绑得很紧,最边上的小指头充血紫胀,像是轻轻一撅就会断掉,残忍得很。   楚怀安的脸色也不大好看,把奶娘叫进来,奶娘哆哆嗦嗦的跪下,听见楚怀安质问老实回答这是楚刘氏允许做的,是坊间流传的秘方,再长两年,多出来那根指头就会自己掉落,不会留疤,以后就会和常人无异。   楚刘氏盼了这么多年的孙子,对楚瓜不可能没有一点喜欢,但楚瓜在楚刘氏眼里是不正常的,她只能想办法让他正常起来。   荒唐!   苏梨在心里怒斥了一句,和楚怀安对视一眼,把奶娘赶出去,又派人请了岳烟来。   第一眼看见楚瓜的脚,岳烟的眉头便死死的皱起,这样绑着脚趾头,孩子会一直痛苦不堪,就算要去掉一指,也不该用这样残忍的办法。   绳子已经与血肉长在了一起,轻轻碰一下那指头楚瓜就会痛哭不止,他又太小,岳烟不好给他用太大计量的止痛药,只能划开肉慢慢把绳子割断一点点取下来。   楚瓜哭得撕心裂肺,叫人于心不忍,岳烟很快听得下不去手。   “阿梨,六指总归是与常人有异,不如就这样截断吧,还能让他少吃些苦头。”   “截断一指对他的身体可有影响?”   “……”   岳烟不好武断的回答,毕竟手指脚趾与心室都是连着的,而且楚瓜的情况与其他人很不相同。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苏梨低声开口:“我没办法替他做出决定,等他再大一点,懂事以后,若不想要这一指再说吧。”   他是这样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苏梨第一次看见他也觉得他有些异常,与旁人不同,后来却觉得不管如何,身体是他的,也许在旁人眼里是多余的部分,对他来说却是不可缺少的。   苏梨希望他健康快乐的活着,更希望他能完完整整走完这一声。   最终楚瓜是被楚怀安抱着,由苏梨在岳烟的指导下帮他取下了那根绳。   楚瓜哭得嗓子都哑了,小脸红彤彤的,奶娘去通知了楚刘氏,楚刘氏匆匆赶来,却被拦在门外,听见楚瓜凄厉的哭喊,整颗心都揪在一起。   “谨之,阿梨,你们不要乱来啊,六指是异象,不能随便割除的,稍不留神会要了孩子的命啊!”   千百年来,民间也曾有过不少多指多耳的现象,不少人为了孩子好,让大夫主刀割下,割下以后却血流不止,害了孩子的性命,久而久之便有传言说长成这样的孩子天生命格奇特,需妥善处置才能一生顺遂。   楚瓜不仅是六指,还生着阴阳脸,自是叫人忌讳得很。   取下绳子再敷上药,楚瓜没那么疼了便安静下来,苏梨小心翼翼的帮他裹好伤口,再将整个脚缠上厚厚的纱布,以免他不小心踢到。   小孩子不记疼,躺在那里看着苏梨,还以为苏梨在跟他玩游戏,还咧嘴笑起:“嘻嘻。”   “不疼了?”   苏梨松了口气,和楚瓜打趣,楚瓜黑亮的眼珠却往旁边一偏,并未看向苏梨,嘴里牙牙的哼唧着,手却朝虚空抓去。   苏梨下意识的往身侧看了一眼,那里什么都没有,不知是不是最近发生的奇怪的事太多,苏梨心里莫名咯噔了一下。   “怎么了?”   楚怀安问,敏锐的察觉到苏梨的情绪不对,苏梨想要头,楚瓜忽的咯咯的笑出声,像是被什么人逗乐。   这笑突兀得紧,鬼使神差的,苏梨凑近楚瓜。   小孩儿的眼神澄澈明净,眸子睁得大大的,黑白分明,苏梨凑近以后,很容易从楚瓜黑面那只眼珠里看见一个白衣男子,他身上的衣服是纯净的白,看不出材质,也没有任何的绣花暗纹,贴合着腰身,透出两分俊逸。   他和苏梨一样,用着同样的姿势凑近楚瓜,看着楚瓜的眼睛。   然后,透过楚瓜的瞳孔,苏梨对上了那人的眼,也看清了他的面容。   是苏梨数次在梦境中那个竹屋看见的男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苏梨惊诧,男人似乎也很意外,没想到会和苏梨视线对视。   “你是谁?”   苏梨无意识的问了一句,楚怀安和岳烟就在旁边看着她,屋里只有他们,没有奇怪的人出现,听见苏梨的话,两人顿时一惊。   楚怀安直接伸手将苏梨拉进自己怀里,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抽出腰间的匕首横在楚瓜眼前。   匕首锋利,闪着寒光,离楚瓜的眼睛只有一寸,可楚瓜并未觉得害怕,还是乐呵呵的笑着。   楚怀安直勾勾的盯着他的眼睛,却没有从里面看见任何奇怪的东西。   所以阿梨从这双眼睛里看见了什么? 第170章 顾炤心仪何人?   楚怀安手腕一翻,匕首在楚瓜眼前横扫了一下,随即被苏梨抬手挡住。   “楚怀安,你干什么?”   苏梨问得很急,呼吸不稳,后背惊出一身冷汗,她现在的手腕力量不如从前了,楚怀安刚刚又是对楚瓜动了歹念,苏梨差一点就没拦住。   这一刀下去,楚瓜的眼睛定然毁了,那他的人生除了黑暗还剩下什么?   这般想着,苏梨的表情也冷肃起来,恶狠狠的瞪着楚怀安,楚怀安也只是那一瞬间的冲动,岳烟在旁边看着,趁机上前把楚瓜抱到一边,不知是不是碰到了伤口,楚瓜又哭起来,门外楚刘氏还在不停地说话,让他们不要伤害楚瓜的性命。   所有纷杂的声音都涌入耳中,吵得人心烦,楚怀安收了力道,手腕一翻,把匕首合上,抓着苏梨的手看她有没有受伤。   “你在他眼里看到了什么?”   楚怀安问,见苏梨的手腕有点发红,轻轻揉了起来。   苏梨还心有余悸,语气不免强硬:“不管我看到了什么,你都不该用这样的方式伤害他,他还只是个孩子!”   “……嗯。”   楚怀安应得有些敷衍,分明没把苏梨的话听进去,不管是孩子还是旁的什么人,只要有人伤害到她,在他眼里,都是不该活下去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残暴,但只要她不好,他就控制不住这样的冲动。   “你……”   苏梨还想说些什么,楚怀安转移话题:“你把你看到那个人画出来,我让人去查,他既然长了脸,总不会没有姓名。”   这事玄乎得紧,但无论是苏梨眉心的变化,还是那虚无缥缈的往生花传说,只要是苏梨说的,他都毫不犹豫的选择相信。   他不觉得她越来越不像正常人,只想尽自己的全力将她护在身边,直到他老,直到他死。   说到正事,苏梨便被岔开了注意力,她见楚瓜有些吓坏了,便让岳烟先抱着楚瓜出去,跟楚刘氏解释一下把指头上的绳子取下来的原因,等七宝送了笔墨纸砚来便开始着墨。   很奇怪的是,无论是在梦境里还是刚刚,苏梨都记得自己将那人的面容看得很清楚,甚至连他的衣服纹路都记得,可一提起笔,脑子是空的,不知该如何着墨。   “怎么了?”   楚怀安问,苏梨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眉心渐渐发烫,烧得脑子都变得晕乎乎的没办法思考。   她的身子晃了一下,楚怀安立刻将她揽进怀里,隔着薄薄的秋衣,感觉她的身子也是滚烫的,眉心的花似乎在发光。   楚怀安神色一凝,将苏梨打横抱起放到床上:“阿梨,哪里不舒服告诉我!”   他说,看见苏梨眉心的花一点点舒展开来,隐隐泄出一点淡淡的金光,是苏梨提过的花蕊颜色。   这花开得更盛了!   楚怀安被这个感知惊了一下,听见苏梨难受的低吟:“好热。”   楚怀安立刻让人抬了冷水进来,苏梨的神智并不清醒,楚怀安帮她脱了衣服,发现她的肌肤滚烫得厉害,好像要烧起来,将她放进浴桶里。   再过不久就是中秋,天已经凉得厉害,苏梨又是女子,这个天气泡冷水澡是很难受的,但她一碰到冷水就舒服的喟叹起来,哼哼着想把脑袋也闷进水里,被楚怀安托着下巴制止。   “热!”   苏梨不满的嘟囔,浑身烧得发红,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大半身子虽然沉在水下,但水很清澈,遮不住什么,反而有种半遮半掩的感觉。   自她发烧以后,楚怀安便再未与她行过房,这会儿她难受,却不知他受到的折磨更多。   喉咙上下滚动了一番,楚怀安托着苏梨的下巴覆上,温声诱哄着:“阿梨,为我忍一下,好吗?”   苏梨这会儿哪里能听到他的话,自己热得厉害,他的气息更是滚烫,便本能的推拒想要逃离,楚怀安只能箍着她,以免她呛了水。   无法挣脱,苏梨呜呜的哼起来,无助又委屈,听起来像前几日被他欺负狠了的样子。   楚怀安浑身紧绷,心里冒出一团火,却无从宣泄。   他不由得咬了苏梨一口:“不许哭。”   “呜呜呜,坏人!”   “……”   苏梨现在完全是小孩儿脾性,楚怀安眸底闪过晦暗。   虽然楚怀安在成婚之前只是与那些女子逢场作戏,并未真的做什么,但他看了许多这方面的书,又是个有天赋的,自是无师自通。   冷水还是有效,苏梨渐渐好受了些。   楚怀安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她乖极了,不哭也不闹了,时不时哼哼两声,像小鹿,撞的他一颗心七上八下。   “阿梨,还难受么?”   楚怀安问,苏梨的脸比之前更红了,额头汗涔涔的,没说话,只贴着他的胳膊蹭了蹭,身体本能的讨好。   楚怀安爱惨了她这模样,倾身在她眉心吻了一下:“我爱你。”   话落,水里却是浮起淡淡的血色,苏梨脸上的绯红渐渐散去,然后变成一句闷哼:“疼!”   “……”   苏梨来了小日子,楚怀安把人从水里捞出来裹上被子,立刻让七宝送暖炉和月事带来。   七宝招呼人把耳房的水抬出去时,见水里有血,心下一片惊骇:少夫人来小日子了,侯爷却给她泡冷水澡,这是要干什么?侯爷难道其实不爱少夫人?   在苏梨来了小日子以后,她身上的烧当夜便退了,不过因为泡了冷水澡,头天夜里她遭了不少罪,楚怀安守了她一夜,脸都绿了。   他一心想护着苏梨,没想到弄成这样,她缩成一团喊疼,比让他被人砍上一刀还疼。   经过一夜,苏梨眉心那朵花完全长开了,细长的蓝色花瓣层层的舒展开来,在花瓣最中间是金色的花蕊,有着莹莹的光亮,但在日光下并不是很明显,倒还能勉强遮掩过去,但若是入了夜,就完全遮掩不住了。   苏梨眉心的异常,应该很快就要被人发现了。   楚怀安还没想到要如何应对,他不想为了隐藏这朵花,限制苏梨的自由,让她每天只能在日上三竿和傍晚之前才能在户外活动。   远昭的河山秀美,他还有很多风景没带她去看过,不想看她就此困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之中。   在苏梨发着冷汗沉沉睡去的时候,楚怀安抱着她一夜未眠。   第二日苏梨好了许多,七宝给她换了暖炉,又喂了暖宫的药,吃过早饭以后她的起色便好了起来,人也精神了。   苏梨对昨日画画以后的记忆很模糊,不过她还记得昨日没能提笔画下的画,睡了一夜之后,脑子里某些印象反而清晰起来。   苏梨提笔画了一个小山村,然后又画了记忆中那个竹屋,只是屋里那个男人的身影很模糊。   他的脸分明就在苏梨脑海里,偏偏却无法落笔描绘。   在苏梨咬着笔头拧眉思索的时候,七宝说来客人了,要去偏厅接待。   苏梨有些奇怪又是谁来拜访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走过去,还没进屋就听见小孩儿咯咯的笑声。   哪儿来的孩子?   苏梨疑惑着走进去,一眼就看见温陵抱着一个水灵灵的小孩儿坐在屋里,旁边还坐在一个谦和的男子。   温陵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还是那个男子先发现苏梨,立刻激动的站了起来。   苏梨觉得男子的面容有些眼熟,回想了一会儿记起他是苏珩,之前漓州苏家那位大少爷。   想起自己的身世以后他竟然没回漓州?苏梨诧异,转念一想又觉得很合情理,漓州苏家已经没人了,他回去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少夫人!”   男子和温陵一起打招呼,苏梨笑着迎上去:“不必如此,我刚回京,这两日又不小心染了风寒,一直没抽出时间,还想着过几日去看看姐姐呢。”   温陵手里的孩子不认生,一见苏梨就笑得眉眼弯弯,冲苏梨张开手求抱抱。   孩子比楚瓜小多了,是个女孩儿,眼睛圆圆的,整个人粉嫩嫩,可爱极了,苏梨立刻将她抱进怀里。   “真漂亮啊。”   苏梨夸了一句,温陵见孩子喜欢她,也是十分欣慰,同时不免感慨:“阿梨离京时,我还在坐月子,未曾帮上什么忙,后来听说你把名下的田地、铺子和十万两白银都留下来给我处置,更是吓了我一跳。”   说到这事,苏梨想起自己做得不太地道,不大自然地垂下头。   “夫人莫要怪我,我在京中人脉有限,能信得过的人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夫人有经商的才能,又有仁善刚济的品格,唯有将这些事托付给夫人,我才能安心。”   事实证明,苏梨的决定是对的。   她不在这一年多,温陵将铺子开得很好,镇北军的遗孀和家属几乎都被招纳到了绣庄,绣庄里做出来的布质量上乘,价格也相对实惠,成衣更是比其他家的样式新颖好看,今年开始已经在周围邻国销得很好。   平心而论,苏梨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把生意做起来。   “阿梨何必如此客气,你是孩子的干娘,我小你几个月,你不介意的话,叫我一声妹妹便是。”经过一年行商的打磨,温陵的性子变得利落了许多,说话也干脆,她能如此,苏梨自也不会说那些没必要的客套话。   “妹妹不怪我便好。”   说了会儿话,苏梨的手便抱累了,温陵眼力极好,接过孩子让随行的丫鬟抱出去,看架势是有话要跟苏梨说。   “实不相瞒,今日是侯爷派人到府上传信,让我来看阿梨的。”   孩子一被抱走,温陵就开门见山,苏梨有些奇怪,一直没说话的苏珩站起身走到苏梨面前,拱手行了一礼:“少夫人,能让我看看你眉心的花吗?”   “嗯?”   苏梨很懵,温陵在旁边解释:“侯爷说阿梨眉心生了一朵会发光的花,怕走在街上会被人围观当成怪事,让我们想办法研制一些颜料在京中推广,若人人都描了花钿,阿梨眉心的花便也不会显得突兀了。”   “……”   苏梨没想到楚怀安的思虑这么周全,感动了片刻,然后注意力偏离,好奇的看着苏珩:“你现在是颜料师?我记得漓州苏家是开医馆的呀。”   她提到漓州苏家,说明还记得苏珩是谁,苏梨眼睛亮了一分,神色也飞扬起来:“苏家的确是开医馆的,但生活的方方面面和医术其实是息息相关的,苏家祖传的医书里曾有很大一部分是专门讲香料制作的。”   苏梨不知,漓州苏家大少爷,天赋极高,不仅擅做机巧,更制得一手好香。   当初苏老爷子派苏珩去浔州发展其他商路也正是因为这个。   “苏大哥很厉害,我们现在卖的胭脂水粉和各种香料都是按照他给的配方做的。”   岳烟帮忙说,对苏珩很是信任,苏珩不大自在的摸摸鼻尖,毕竟男子制香,总是让人觉得有些违和。   苏梨微微瞪大眼睛看着他,半晌讷讷的夸赞:“真的好厉害。”让她一个女子都自愧不如。   苏珩耳尖有点发红,虽然前几日就听说苏梨脸上的疤被治好了,但第一次看见苏梨完好无损的脸还是被惊艳了一番。   她很漂亮,比他想象中还要漂亮许多。   不过苏珩没敢越矩,很快将注意力放到苏梨眉心的花上面,那花的样式十分奇特,很是罕见。   苏珩人高大,站在苏梨面前挡了光以后便隐隐能看见那花发着淡淡的光。   “少夫人,冒犯了。”   苏珩说着,修润的指尖轻轻压在苏梨眉心。   触手一片软滑,花在皮肉之下,虽然看得出形状,却与皮肉一体,无法感知。   苏珩的手一触即离,有礼的后退两步温声道:“这光很淡,并不强盛,若将夜明珠碾成粉混入颜料之中描上花钿,应有同样的效果。”   夜明珠本就是难得之物,谁会拿来磨成粉描花钿,钱多得没处花吗?   苏梨想吐槽,温陵却是拍手叫绝:“如此正好,夜明珠难得,寻常人即便跟风也无法学到精髓,若是有人见到阿梨眉心的花会发光,也定最以为侯爷豪掷千金,疼阿梨入骨,无形之中秀了一波恩爱,极好!”   温陵这言语神态与张枝枝十分相像,苏梨不免失笑,果然是一家人,住的久了,连脾性都一样了。   苏梨和温陵之间气氛缓和融洽,苏珩却是捻着衣摆若有所思。   “少夫人眉心的花纹……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嗯?你见过?”   苏梨被吸引了注意力,这往生花按理是极少见的,苏珩怎么会见过?   苏珩努力思索了许久,低声道:“我们漓州之前有位长老,他戴的面具上面似乎画的就是这个图案。”   苏珩犹犹豫豫的说,内心最深处还有个声音在说:不,不止是那个面具,他在其他地方也见过。   苏珩说的那个长老苏梨却是知道的,但当时苏梨没怎么注意那长老戴的面具是什么样的,而且,那位长老早在刺杀太后以后就死了。   想到这里,苏梨的思绪停顿了一下,有些不大肯定。   当初那个长老……真的死了吗?   苏梨沉思,苏珩实在想不起自己还在什么地方见过那花,便也没在这里浪费时间:“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研制颜料,争取早点出成品。”   苏梨眉心的花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变化,自是越早出了对策混淆视听的好。   温陵还想跟苏梨说会儿话,便让苏珩先走。   苏珩走后,温陵便叹了口气,说起张枝枝的婚事。   张枝枝的年纪不小了,当初苏梨回京,楚刘氏就曾把她纳入楚怀安娶亲的行列,又过了这些年,她还没嫁出去,在京中算是大龄剩女了。   “枝枝容貌也算出挑,虽然骨架有点大,会些拳脚功夫可能会吓退一些男子,但也不至于找不到合适的亲事吧?”   苏梨不解,在她看来,张枝枝性格爽朗直率,是很好的姑娘,断没有嫁不出去一说。   温陵听完苏梨的话苦笑着摇摇头:“她性子直,人却是好的,前些日子陛下提前解除了婚嫁禁令,也有好几家托媒人上门探口风,但都被她给拒了。”   “拒了?她可是已有心仪之人?”   “……有。”   温陵迟疑的回答,眼神期盼的看着苏梨,苏梨顿觉不大妙,下一刻,果不其然听见温陵柔和的声音:“枝枝她,喜欢昭冤使顾炤顾大人。”   “……”   我的好姑娘,你这口味可真够清奇的!   苏梨眼角抽了抽,没想到顾炤那冷面绝情的样子,除了岳烟,竟还有女子能倾心于他。   “枝枝可是被顾炤的传言所骗,鬼迷了心窍?顾炤的性子,凶得很啊。”   苏梨尽量委婉的说,顾炤岂止是凶,那根本就是杀人不眨的大魔头啊!而且那大魔头和仁贤郡主还有一段不能为外人所道的过往,这事搅和在一起怎一个乱字了得?   顾炤做了昭冤使之后,以其办案手段血腥残暴在京中早有盛名,温陵自是知道他什么样,附和的点点头:“京中的人都知道顾炤手段狠辣,我公婆和相公都劝过她了,但她却像是中了邪一样,非顾炤不嫁,我实在是拿她没办法了,所以想请阿梨帮忙劝劝她。”   男女之事,都是你情我愿,这要怎么劝?   苏梨有点头大,温陵见她似乎有些为难又道:“我听枝枝说,那顾炤心中似乎早有一个心仪的女子,阿梨可知那女子是谁?枝枝一直觉得那女子已亡,她还有机会,若那女子能出现,也许就能完全断了枝枝的念想!”   “顾炤跟枝枝说他心里有人?”   苏梨拔高声音,像是听见什么稀奇的事,温陵一心愁着张枝枝的婚事,不曾察觉苏梨的语气:“并非顾炤亲口所说,只是枝枝偶然发现顾炤身上随身带着一支发钗,那是女子之物,顾炤带在身上,总是有什么不同的。”   许是顾漓的旧物呢。   苏梨在心里想,眼睛却不自觉亮起来。   若那发钗不是顾漓留下来的,那还能是谁的?   顾炤看着冷心绝情,实则也不然嘛!   思及此,苏梨应了温陵的请求:“老实说,我也觉得顾炤并非枝枝良人,这两日有时间,我会找机会跟她说的。”   “如此就多谢阿梨了!”   温陵感激道谢,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苏梨才送温陵一起出门,丫鬟却没有在外面等着温陵,温陵的脸色顿时一变:“阮阮!”   她唤了女儿的乳名,七宝忙上前回答,说丫鬟带着阮阮去花园玩儿了。   “府上守卫森严,不会有什么事的。”   苏梨一边安慰温陵一边陪着她往花园走,快走到的时候忽听得一阵响亮的啼哭,两人立刻加快脚步赶过去,却见楚瓜坐在自个儿的小摇椅上扑腾着四肢哭得正欢,旁边阮阮呆呆萌萌的坐着,正咧嘴笑着,见苏梨她们来了,还伸舌舔了舔唇,似乎刚刚吃了什么美味的东西,照顾她的丫鬟吓得跪下。   “怎么了?”   苏梨轻声问,快步走到楚瓜身边,帮他拍着背顺气。   丫鬟吓得哆嗦,磕了个头,温陵见自家女儿没事,便自知是女儿闯了祸,面色冷肃:“少夫人问你话,你没听见?!”   “回……回少夫人,奴婢罪该万死,一时不察,让小姐轻……轻薄了小世子!”   苏梨:“……”??   轻……轻薄?   看见苏梨,楚瓜不哭了,苏梨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在他唇上看见一个小小的牙印,莫名有些想笑。   小姑娘劲儿挺大,都咬出印了。   “你还是哥哥呢,就知道哭。”   苏梨在楚瓜鼻梁上刮了一下,楚瓜不懂苏梨在调侃他,嘴里呼噜呼噜着又笑了。   “没事,只是小孩儿玩闹而已,起来吧。”   苏梨让那丫鬟起来,一句话带过刚刚发生的事。   若是楚瓜没有阴阳脸,也没有天生六指,这会儿苏梨也许就拉着温陵给两个孩子定桩娃娃亲了。   苏梨不介意楚瓜现在这样,却不代表旁人不介意。   人生在世短短几十载,成亲容易,要找个真心相爱的伴侣却很难,但谁又肯定楚瓜以后不会遇见真爱呢?   想到这里,苏梨的神色明朗起来,温陵若有所思,感激的冲苏梨颔首,抱着阮阮离开。   苏梨陪着楚瓜在花园里晒太阳,楚瓜不知是饿了还是无聊,抓着苏梨的手轻轻咬着,他的牙还没长好,劲儿也不大,咬人不疼,但到底不大干净。   “不许咬手!”   苏梨正教育楚瓜,岳烟来给楚瓜换药,苏梨扭头刚要跟她说话,指尖传来刺疼,尚未来得及痛呼,视线里多了一个人。 第171章 我有事要告诉你   “阿梨,你被咬啦!”   岳烟说着捏着楚瓜的脸颊,迫使他张开嘴把苏梨的手指解救出来。   “啊啊~”   楚瓜不满的哼哼两声,他牙齿只冒了一点小尖,苏梨的指尖被咬破了一点,冒了一点血珠就没流血了,但岳烟还是给苏梨抹了点药。   上药的整个过程苏梨都很安静,直到岳烟要帮苏梨缠纱布的时候她才低声呢喃了一句:“姐姐看不见么?”   “看见什么?”   岳烟抬头问,却见苏梨一直看着旁边,岳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里只有一盆金桂,再无其他。   秋日午后的阳光还有点热,岳烟却陡然觉得后背发凉。   “阿梨,你看见了什么?”   “一个男人。”   苏梨平静的说,视线和那个男人的对撞在一起。   男人穿着一身白衣,和她几次梦境中看见的一模一样,他的面容俊秀,眉目轻淡,透着隐世高人的淡泊宁静,面相很善,一张脸却没什么表情,无形之中给人一种不怎么好相处的感觉。   在苏梨看着他的时候,他也在打量苏梨。   他们已经见过好几次,但这一次很不同,苏梨清醒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岳烟抓紧了自己的手,还有些轻微的颤抖,苏梨知道岳烟很害怕,在担心自己。   苏梨轻轻回握住岳烟的手,借此来给自己力量,好镇定下来,然后她看见男人走到了自己面前。   男人其实很高,但他站在苏梨面前时,没有让苏梨感受到压迫。   “你能看见我?”   男人问,对苏梨能看见他这件事也很诧异。   “你是什么人?”   苏梨和他对话,她有点紧张,声音和平时相比有些干巴巴的。   男人没有回答,抬起右手,与此同时,苏梨感觉自己的眉心隐隐有些发热,像是与他的指尖产生了某种隐秘的联系。   “你是什么人?”   苏梨继续问,声音微微拔高,男人的指腹已轻轻压在她的眉心。   眉心陡然灼烫起来,苏梨皱眉,好在男人很快收回手,苏梨听见他疑惑的低语:“奇怪。”   奇怪什么?   苏梨想追问,一抬头,男人却已不见了踪影,苏梨不由得抬手揉揉眼睛,花园还是刚刚的花园,但没了那个男人的踪影。   “阿梨,你没事吧?”   岳烟担心的拉着苏梨问,苏梨摇着头揉眉心,那股灼烫感已经消失了。   “那个人……还在这里吗?”   岳烟问,头皮一阵阵发麻,刚刚她听见苏梨问那个人问题了,但她瞪到眼睛发酸,也没有看见苏梨口中送说的那个男人。   岳烟之前是不信鬼神之说的,但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却让她不得不疑神疑鬼起来。   “不见了。”   苏梨揉着眉心回答了一句,像是耗费了极大的心神,岳烟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这些事太玄妙了,以她平生所学,也帮不了苏梨什么。   岳烟索性不再追问,蹲在一边解开楚瓜脚上的纱布帮他换药,然而打开以后岳烟却傻了眼。   “阿梨!”   岳烟喊了一声,声音夹着一丝轻颤,苏梨转过头,看见岳烟抓着楚瓜生有六指的那只脚。   昨天还肿裂得不像样的指头如今竟然变得光滑柔嫩,好像根本没有受过什么伤。   “他的脚……”   “好了!”   岳烟回答,抓着楚瓜的小指头让苏梨看得更清楚。   楚瓜的伤好得太奇怪了,苏梨和岳烟都没有因此感觉到庆幸,一颗心反而微微提了起来。   是这孩子体质特殊有自愈功能吗?那会不会有人因为他的体质对他做什么可怕的事?   苏梨发散思维,正胡思乱想着,又看见岳烟神色古怪的看着自己的手。   “怎么了……”   苏梨问到一半失了声,她被楚瓜咬了一口的手指已经看不到痕迹了。   好像楚瓜根本没有咬伤她的手。   苏梨勾了下指尖,和岳烟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底的凝重。   楚瓜之前的身体没有出现任何异常,如果不是他的问题,那就是苏梨的问题!   “回主院!”   苏梨说,岳烟主动抱着楚瓜和她一起回到主院,院子里没有别人,七宝也被赶了出去,苏梨拿了一把匕首对准自己的手。   “姐姐相信我不是妖怪吗?”   “你不是!”   岳烟斩钉截铁的回答,苏梨猛地挥手,匕首在葱白的指尖划下,指尖出现一道寸长的口子,殷红的血争先恐后的涌出来,一滴血珠落地,然后在两人的亲眼见证之下,那条伤痕飞快的消失不见,恢复如常。   “好了。”   苏梨看着自己的指尖宣布,两指捻了捻,一点痛感都没有,如果不是匕首上还残留着血迹,连她自己都要以为这是一场梦。   她有了自愈功能,她的血也可以很快治愈别人的伤。   这……太可怕了!   苏梨在心里想,岳烟已经回过神来,从苏梨手里抢过匕首,用绢帕擦干净,冷静的说:“这件事不要让其他人知道,一会儿等侯爷回来我们再一起想对策,阿梨你以后一定不要在别人面前受伤!”   岳烟的语速很快,边说边把匕首插进刀鞘又塞进苏梨手里。   苏梨的手有点凉,她用双手捧住苏梨的,定定的看着苏梨的眼睛:“阿梨,我们会保护你,你会长命百岁,知道吗?”   她这些话是说给苏梨听的,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苏梨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勾唇笑了笑:“我知道的。”   她才刚和楚怀安成亲,还没来得及给他生儿育女,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出事?   见苏梨允诺,岳烟松了口气,楚瓜在床上咯咯的笑起来,那笑声纯粹干净,打破了屋里沉闷的气氛。   苏梨打起精神:“转念一想其实是好事,万一以后你们有什么事,我的血说不定还可以救你们。”   “阿梨,不要这样想!”   岳烟抱住苏梨,在她耳边认真低语:“你值得被珍视,不是要被用来随便放血救人的药引!”   她现在一滴血可以让楚瓜一个指头恢复,以后也许要一碗血就能让人起死回生。   天下的人千千万,谁又会想死?   若人人都要从她身上放一点血,她岂不是天天活在人间炼狱?   那样的场景,光是想一下,岳烟就觉得毛骨悚然。   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岳烟觉得,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希望苏梨用自己的血去救人。   苏梨的伤虽然会很快痊愈,但不代表她不会痛。   岳烟记得,苏梨是个怕疼的人。   在岳烟的一再要求下,苏梨同意以后不会用自己的血去救人。   得了保证,岳烟这才稍微安心一些,眼看要到午时,苏梨让厨房多准备了一些饭菜。   两人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比平日沉默了许多,苏梨想起之前温陵说的事,主动挑起话题转移岳烟的注意力。   “顾炤最近怎么样?”   自回京以后,岳烟和顾炤几乎没再见过面,这会儿被苏梨问起,岳烟的表情僵了一下:“应该还是以前那样吧。”   “我听说四方镖局的张小姐似乎和他走得有些近。”   苏梨用了比较委婉的说辞,既保全张枝枝的面子,也不让岳烟觉得太反感。   岳烟眼睫颤了颤,借着倒茶水的动作避开苏梨的目光:“阿梨说的是枝枝姑娘吧,她人挺好的,会拳脚功夫,性子也活泼,满腔热血和正义,你不在的这一年多里,她还帮忙逮过两次杀人凶手呢!”   岳烟说完低头喝茶,语气里透出一分艳羡。   她身子骨弱,身世又算得上是凄楚,因着会医术,在边关的时候,陆戟和军营里的糙老爷们儿都特别照看着她,当初顾漓也不会武功,有顾漓陪着她,她还不觉得什么。   后来顾漓遭了横祸,她丢了顾炤的消息,陡然就怨恨起自己来。   为什么她不会武功?如果她会武功,有自保能力,当初顾炤是不是就不会因为找她而让顾漓被忽可多害死?如果她会武功,她是不是就能帮顾炤和陆戟做点什么?   可她没有武学天分,也不像苏梨这样能吃苦。   那个时候苏梨刚到边关,也是娇滴滴的弱女子一个,可苏梨身上有一股劲,能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咬着牙苦练,身上摔破了皮苏梨不会喊,甚至骨头折了也能硬生生忍下来。   苏梨比她聪明,明明当初两人是一起决心要学武的,然而才过去短短几个月,苏梨就甩了她一大截。   而且所有人都劝她不要强撑,行医也是很重要的,别人行军打仗那么累,还要苦口婆心的给她做心理疏导,凭什么她要这么矫情呀?   于是她放弃学武,努力钻研医术,不想成为别人的拖累,可这道疤早就深深的凿进了她的心里,在无人知道的角落,让她自卑到无地自容。   岳烟知道张枝枝和她是全然相反的性格,张枝枝很直率爽朗,岳烟见过她穿着一身骑马装挥鞭子的样子,当真是英姿飒爽,漂亮极了。   顾炤如今的性子淡漠,不近女色,但岳烟知道,他是赏识张枝枝的。   不然他不会默许张枝枝缠着他,更不会准许张枝枝屡次尾随他参与命案的侦破。   其实这样也好,他若不能放下过往,要记恨着她,她便由着他恨,有人体贴关心他,总胜过他孤苦无依。   岳烟在想什么全都明明白白的写在了脸上,苏梨看得发堵,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就像陆戟于苏梨,陆戟忘不掉顾漓,无法接受苏梨,苏梨苦苦执着于他,也只是囚困着自己罢了。   若顾炤一直无法对过去释怀,苏梨倒并不希望岳烟也被他困在过去。   但有些事还是要再努力一下。   “听说,顾炤随身带着一支发钗,枝枝觉得那是顾炤意中人的私物,姐姐可见过那钗子?”   “是顾漓留下来的吧。”   岳烟淡淡的说,一点探究的想法都没有。   苏梨不死心,不过也没给她错误引导,面上点头附和,心里却想着还是要派人去顾炤那里查探一番才行。   顾炤心中对岳烟哪怕还有一分情谊,苏梨都会坚定地打断张枝枝的想法,以免顾炤误了张枝枝一生。   楚怀安没有回家吃午饭,苏梨和岳烟带着楚瓜吃了饭,又睡了午觉,快傍晚的时候楚怀安才从外面回来。   他不知道在外面做了什么,面色一脸冷肃,远远看着浑身散发着冷气,要杀人一样,走得近些,苏梨闻到他身上有了熏香的味道。   他平时是不爱用这个的。   苏梨吸吸鼻子,有点不开心。   一看见苏梨,楚怀安的脸色柔和下来,也不管岳烟在场,伸手覆在她的小腹上:“今日感觉如何?可还疼?”   “……”   苏梨闹了个大红脸,刚涌上来那股子郁气消失无踪,把他的手拍下去:“不疼了。”   楚怀安把她捞进怀里,细细的问她今天都吃了什么,有没有喝暖宫药,像在照顾一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小孩儿,苏梨耐着性子回答,见他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主动开口打断:“我有事要跟你说。”   楚怀安没了声音,见岳烟还在旁边没走,就知道今日应该发生了什么事,用眼神示意苏梨开口。   苏梨怕吓到楚怀安,先把熟睡的楚瓜抱到他面前,把楚瓜完好无损的小指头指给他看。   只一眼,楚怀安的眼神就变得幽深晦暗,苏梨又指指自己的鼻子,故作轻松的笑起:“我的功劳,厉害吧?”   楚怀安的面色沉沉,半晌抓着苏梨的手仔细看:“你割哪儿了?”   “……”   侯爷,你在府里安插了什么眼线?竟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有……”苏梨想否认,楚怀安直接掀眸看向岳烟:“你说!”   他的眼神带着杀气,看得人心惊,岳烟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左手食指割了一下。”   “不疼?”   楚怀安瞪着苏梨问,眼神有点责怪的意思,苏梨莫名心虚,老老实实回答:“我就是觉得很神奇,想测验一下。”   “要是你发现自己的血能让人起死回生,是不是还要往自己胸口捅一刀来测验一下?”楚怀安反问,语气也沉得厉害,让苏梨更心虚了,只能讷讷的认错:“对不起,我又让你担心了。”   他哪里是在怪苏梨,分明是担心极了。   怕两人关心则乱,岳烟连忙出来说正事:“阿梨的血有奇效这件事,一定要好好隐瞒,不能让别人知道,以免有居心不良的人……”   “已经有人知道了。”   “什么?”   岳烟和苏梨都是一脸愕然,楚怀安把楚瓜抱进自己怀里,动作有些粗鲁,把睡得香喷喷的楚瓜扰得直哼哼。   楚怀安在他脸上捏了一下,随口回答:“之前你用往生花治好阿梨脸上伤疤的消息放出去,这两天就有人在传往生花入药服用以后,用药之人眉心会长出一朵花,其血与往生花相融,有治病的奇效。”   “是谁在胡乱传谣?”   岳烟问,一颗心揪起来,因为愤怒声音忍不住拔高。   这传言分明是冲着苏梨来的,苏梨眉间这朵花是婚后才完全绽开的,婚后这几日她根本没出门,见过她眉心这朵花的人一个巴掌都数得出来,谁会往外传这种话?   “传谣言的人已经开不了口了,谣言过几日就会淡去。”   楚怀安平静的说,苏梨诧异的看着他,陡然明白过来他身上的熏香是用来掩盖身上的血腥味用的。   他今天出门把传谣的人杀了!   可这悠悠众口真的堵得住吗?若有人被逼到绝路上,为了活命,他们真的不会冒险来取苏梨的血吗?   苏梨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嗅到了一场将要席卷而来的血雨腥风。   岳烟有着和苏梨同样的担忧。   一旦这事被天下人知道,苏梨的处境就非常危险了。   楚怀安抓着苏梨的手紧了紧:“不必担忧,若有不怕死的敢闯逍遥侯府,我定叫他后悔来这人世走一遭!”   “侯爷你这么凶,我有什么好怕的。”   苏梨歪着脑袋回应,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恐惧和不安。   晚膳苏梨还是带着楚瓜和楚怀安一起去陪楚刘氏吃的,楚怀安特别吩咐下人多点了许多烛火,将屋里照得很亮,这样苏梨眉心那朵花泛起的荧光就不大明显了。   楚刘氏很开心,一直帮苏梨夹菜,又不免提起旧话,让楚怀安少折腾苏梨一些,楚怀安认真应下。   楚怀安太久没有这么‘乖顺’热得楚刘氏多看了他一眼,见他细细的挑出鱼刺,将一块鱼肉夹给苏梨,心中感慨万千。   得,自己这作天作地的兔崽子,到底是被克得死死的了。   感慨完楚刘氏又觉得自己也该知足了,和儿子闹到差点断绝母子关系,如今又能和和美美坐到一起吃饭,旁边还有个大孙子陪着,虽然大孙子与旁人不同,那到底也是惹人爱的,等苏梨再生下孩子,她也算是儿孙绕膝可以享天伦之乐了。   吃完饭,楚怀安一手抱着楚瓜,一手揽着苏梨的腰往回走。   楚瓜吃饱了就犯困,趴在楚怀安肩膀上一个劲的打哈欠,可爱极了,苏梨看得心软,小声开口:“孩子这名字也取得太随意了,长大以后不好听,不如小名叫他瓜瓜,大名再另起一个吧。”   苏梨实在是无法想象以后长成七尺男儿的少年被叫‘楚瓜’的情景,太不走心了,身为孩子的母亲,她一定要制止。   “你想叫他什么?”   “楚谦怎么样?字随之,希望他性格谦和,生活随心。”   苏梨眼睛亮闪闪的问,这是她第一次给小孩子取名,到底有些不一样的期待。   经历这么多风雨,她的目光还是纯粹如往昔,尽管这是苏挽月留下来的骨肉,她却对这孩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偏见,反而真心诚意的为这个孩子着想,希望他能过得好。   她一颗赤诚之心,久经打磨,闪亮如初。   如此难能可贵,怎叫他不心动珍惜?   楚怀安倾身吻上她的唇,辗转间溢出一声:“好,依你。”   这三个字他说得极温柔缱绻,让苏梨一颗心也跟着蜷缩起来,甜得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   两人回到房间楚瓜已经睡着了,下人把他之前睡得小床安置到了苏梨他们的床边,两人因为之前那个吻已然情动,正要做点这样那样的事,脚步声匆匆传来,然后是一个低沉的声音:“侯爷,张家少夫人温陵求见!”   温陵这么晚来做什么?   苏梨想着眼皮跳了一下,帮楚怀安整理了下衣襟,两人一起去偏厅,刚走进去,温陵就一脸惊慌的跑过来抓住苏梨的手:“阿梨,苏珩不见了!”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苏梨反握住温陵的手让她冷静下来,又给七宝递了眼色让她奉上热茶。   温陵喝了一口情绪平复了许多:“今天我回去以后,便出城去了庄子,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下面的人把苏珩新写的颜料方子拿给我,我觉得有一道原料有些不妥,请人找他来商量一下,下面的人却没找到人,一直等到晚上他都没有回来,我又让人去各家分店问了,也还是没人。”   “他在京中可有朋友?”   “没有!”温陵摇头:“他平时鲜少与人来往,而且,半个时辰前,有人往府上递了一封他的亲笔信。”   温陵从袖袋里拿出一封信递给苏梨,苏梨打开和楚怀安一起查看,苏珩在信上说他突然想起家中有些事,要去漓州查验一趟,不出十日就会回来。   他恢复记忆后一直没有回漓州,如今怎么突然想回漓州了?   苏梨不解,楚怀安看了那信也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派了个人去护城卫那里问苏珩今日有没有出城。   问话的人很快回来,答案是没有。   苏梨的眉头顿时拧了拧,隐隐有些不安,今天苏珩离开侯府时说苏梨眉心的图案和漓州那位长老面具上的图案很像,那时他的神情若有所思,像是从这花想到了什么,回去就出了事,苏梨不得不将两件事联系起来。   正思索着,苏旬从外面进来,得了楚怀安默许后高声道:“侯爷,阿姐,那位林小姐这几日被京兆尹禁足了,一直没有出过自己的闺房。”   苏梨挑了下眉,没想到楚怀安直接派人监视林月霜。   苏梨没有问楚怀安这样做的用意,思忖片刻问:“林月霜没有出门,那她身边那位奶娘可有出去过?” 第172章 需要验证一件事   苏珩失踪的事很快被楚怀安派人告诉了赵寒灼和顾炤。   顾炤第二天一大早就踩着晨露来了侯府,因为头天夜里楚怀安没闹苏梨,苏梨难得起了个大早,一走进偏厅,就被张枝枝抱了个满怀。   “阿梨,我好想你啊!”   张枝枝欢喜的说,近两年没见,她的性子倒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你怎么也来了?”   苏梨问,轻轻拉开张枝枝,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   她瘦了不少,五官也更加长开,皮肤晒成麦色,阳光活泼,眉眼发亮,端的是坦坦荡荡光明磊落,叫人一看就心生欢喜。   这样的姑娘,的确叫人无法拒绝呢。   苏梨在心里叹了口气,张枝枝下意识的看了顾炤一眼,故意挺直背脊,拍着胸脯理直气壮道:“苏珩是我嫂子铺子里的制香师,他在京中没有亲人,如今失踪了,我自是要来给你们提供情报的!”   说完话,黑亮的眼珠左右转了转,抓着苏梨的胳膊保证:“我绝对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她看上去有点害怕,想来之前没少被顾炤赶。   苏梨又看向顾炤,自回京以后,他嫌少露面,似乎连苏梨和楚怀安的喜酒都没来喝。   他脸上戴着内务府新制的银色面具,因他不想穿内务府做的朝服,宫人便在他面具上刻了图案,以显示他的身份地位。   那图案是一只狼头,制作工艺精湛,看上去栩栩如生,微微咧嘴露出獠牙,似乎随时都会腾起来咬断什么人的脖子,和顾炤身上那股子狠劲相得益彰。   真狠。   苏梨在心里想,许是她打量的目光太过明显,顾炤偏头朝她看过来,目光冷然,淡淡的落在她眉心的花上。   张枝枝一直注意着顾炤的动向,见状也将目光投向苏梨,后知后觉的发现苏梨眉心的异样:“阿梨,你眉心的是……往生花?”   这几日往生花的传说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楚怀安昨日还亲自抓了人,张枝枝自然也是了解一二的。   苏梨点点头,想了想还是没告诉她真相,随意解释道:“是铺子里最新做的花钿颜料画的,我觉得颜色好看,就尝个鲜。”   “画得真好啊。”   张枝枝不疑有他,一脸惊艳的感叹,顾炤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伸手探向苏梨的眉心,在指尖快要碰到的苏梨的时候被楚怀安一把拍开。   楚怀安把苏梨带进怀里,一脸不善的瞪着顾炤,顾炤神色未变,定定的看了苏梨一眼然后收手。   “我去他住的地方看过了,干净整洁且十分简陋,他活得很无趣,不过我在他的书架上发现了这个。”   顾炤说着从袖袋里拿了一本书放到桌上。   “这是什么?”赵寒灼边问边拿起那本书翻了两页:“医书?”   再往后翻,赵寒灼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因为书上所记载的内容越来越离奇古怪,虽然看着是治病救人的药名,用的药引子却全都是剧毒之物,不仅如此,施救的法子也极为凶险,多数是要开人头颅,剖人胸腹的。   赵寒灼虽然不懂医,但办案多年,也是见多识广,经验丰富,然而他现在越翻这本医书就越发觉得后背发凉,这书上的记载简直比那些心理扭曲的杀人惨案还要凶残。   而且这本书后面还有很多地方空白着,分明是苏珩自己记录下来的。   他一个制香师怎么会写下这样一本书?   赵寒灼心惊,面上却没表现出来,不动声色的把书递给楚怀安,苏梨想看,躲在她身后的张枝枝也跟着探头,赵寒灼下意识的抬手拦了一下。   这书里记录的东西连他都会被吓到,更不要提女子了。   “为什么不让我们看?”   “不适合。”   赵寒灼硬邦邦的说,楚怀安已翻开书浏览起来,张枝枝之前被顾炤手下的人轻视过,对赵寒灼的回答很是敏感,当即挺胸一脸不满:“赵大人,你这是在歧视我们!”   话音刚落,楚怀安越过赵寒灼把苏梨捞进怀里,张枝枝一喜,正要夸他英明神武,果然不愧是阿梨的夫君,就被楚怀安毫不客气的甩了一记白眼:“他是在歧视你,没有‘们’。”   张枝枝:“……”   赵寒灼:“……”   放完狠话,楚怀安拉着苏梨往前走了一步,这才细细的翻看起那本书来。   书里内容的血腥程度超过苏梨的想象,但因为有楚怀安在,苏梨只是震惊,并没有如何恐惧。   而且仔细阅读下来可以发现,书里记述的有些地方相当详尽,有些地方又空白含糊,并不像是苏珩自己亲自验证过,而是他曾经看过这样一本书,然后凭借自己的记忆勉强记录下来的。   他在哪儿看见这本书,什么人给他的?这本书背后空白的地方又记录着什么内容?   这些问题不断涌入苏梨脑海,苏梨隐隐觉得有些不好,心跳加快,呼吸也有点急。   “怎么了?”   楚怀安问,敏锐的察觉到她的状态不对,苏梨放松身体靠在他怀里如实回答:“我有点不安。”   苏梨很少对他说这样的话,楚怀安面色一沉,握紧苏梨的手:“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两人说着话,岳烟从门外进来,苏梨立刻开口:“姐姐,来看看这个!”   岳烟走到苏梨身边接过那本书细细阅读,张枝枝目光哀怨的看向苏梨:“阿梨,连你也歧视我!”   为什么所有人都可以看那本书,她却不可以?   张枝枝腮帮子气得鼓起来,还想再说点什么,被顾炤一个眼神制住。   他说过,他不允许任何人成为破案的阻力。   张枝枝默默闭嘴,乖巧后退一步以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岳烟看这本书的表情并不像苏梨他们那样凝重,越往后翻,她的眼睛越亮,如同发现了一个稀世珍宝。   “阿梨,这本书你从哪儿拿来的?你认识写这本书的人吗?”   岳烟忍不住问,语气难掩兴奋,顾炤心念微动,冷声开口:“你觉得书上所列这些方法都是可行的?”   进屋以后岳烟一直在努力忽略顾炤的存在,这会儿他主动开口,岳烟的表情僵了一下,随后恢复如常。   “这上面记述的救治手段看上去非常血腥残忍,但其中一项说若有人突然腹中剧痛,且在左肋下方三寸的位置,乃小肠淤积发炎,可剖腹,辨其小肠位置,以刀割除发炎部位,缝合即可治愈,我祖父曾用这样的方法救过有同样病症的人,所以……”   岳烟顿了顿,举起手里那本书:“我相信这本书里记述的方法都是用来救人的!”   岳烟的医术是得了她祖父的嫡传,除了那个例子,根据她已有的医学经验来看,那些方法也定然是没有差错的。   “如果这本书上所有的法子都是用来救人的,那写书之人为什么不努力推广实行书上之法,反而这么多年都默默无闻呢?”   赵寒灼奇怪的问,苏梨也有同样的疑惑,岳烟和顾炤的表情却出奇的一致。   “书上所写之法都是剑走偏锋的,一般人听见此法只会觉得惊骇,就连一些性格固执的大夫也不能接受这样的方法,在他们看来,这是在拿病患的生命开玩笑,就像我祖父当时救了那个人,那个人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说,就连夜跑了,后来还在造谣说我祖父是妖怪。”   岳烟说得很无奈,世人大多讳疾忌医,这种观念是数千年来根植在人的骨子里的。   人人都怕死,在面对疾病的时候却又抱有一种诡异的侥幸心理。   总是害怕自己不会被病害死,反而会被危言耸听的大夫害死。   岳烟的祖父只做了一件与书上方法一致的事就被人说是妖怪,那撰写这本书的人又经历过什么呢?   除了张枝枝,众人的神色俱是一凛,不敢继续往下想。   正在这时,苏旬从外面跑进来:“侯爷,阿姐,林家那位大小姐要出城去上香礼佛,小楼已经跟过去了。”   “谁跟着她一起去的?”   “她和京兆尹夫人一起坐马车出城的。”苏旬回答,想起苏梨昨日问及林月霜身边的奶娘,立刻又加了一句:“奶娘这几日一直陪着京兆尹夫人,未曾出府走动,今日也没有出门。”   这样一看,似乎又没什么问题。   苏梨皱眉,顾炤抬手在自己空荡荡的眼窝刮了一下:“我出城看看。”   他做事向来我行我素,这会儿能解释这么一句已经十分难得。   说完,也没有要听其他人意见的意思转身就走,张枝枝立刻追过去:“我……我也去看看。”   两人很快没了踪影,岳烟垂眸看着手里的书,表情很淡,只是抓着书的手用力到指节都泛了白。   “姐姐……”   苏梨想安慰,刚起了个头就被岳烟温笑着打断:“我没事,这本书……可否借给我再看看?我觉得这上面有很多方法都非常有用。”   书是顾炤找到的,在事情还没明朗之前,算是苏珩的私物。   但……非常之事行非常之法。   “郡主可以看,但在案子结束,得到苏公子的许可之前,你不能告诉其他人和这本书有关的任何内容。”   赵寒灼做主说,岳烟感激的答应,也不挑地方,大大方方坐在赵寒灼面前继续研读。   苏梨心跳得厉害,眼皮也一个劲的蹦跶,她紧咬牙关,不停地在脑海里回想回京以后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   她身体里长了一朵花,那花叫往生花,来自一个神秘的家族,传闻以花入药,会有奇效。   从她被胡人巫师种下往生花种以后,她就一直在梦里看见一个小山村,和一个白衣男子,在梦里她分明可以清晰地看见那个男子的脸,提笔却无法画下他的容貌。   然后就在昨天,在她意识清醒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个男子。   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   苏梨皱眉,眼睛继而微微睁大。   那个时候她被楚瓜,楚瓜咬了一口!是因为楚瓜的影响吗?   心跳猛然加速,苏梨抓紧楚怀安的手:“我要见瓜瓜!”   苏梨要求,语气有些急,楚怀安没有问为什么,让七宝把楚瓜抱过来。   苏梨洗了手,轻轻用手指撬开楚瓜的嘴,楚瓜黑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很懵,不明白苏梨要做什么,但因为不大舒服,小手抱着苏梨的手腕不停地往外推。   “瓜瓜,咬娘亲。”   苏梨要求,楚瓜没明白她的意思,不满的哼哼起来。   苏梨思索了一下,拔下头上的珠钗,然后手腕被楚怀安扣住:“做什么?”   楚怀安问,眼神沉郁,好像苏梨要拿着那发钗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我需要用一点血验证一件事。”   “用我的!”   楚怀安毫不犹豫的说,苏梨摇头:“你看不见他。”   只有她看得见那个男人,也只有她能验证自己的猜想。   “只要一点点血,我保证!”   苏梨恳求,赵寒灼和岳烟虽然不明白苏梨要做什么,却没有阻止,只安静的站在旁边,片刻后,楚怀安松开手,苏梨用发钗在右手食指戳儿一下,等血珠冒出来立刻塞进楚瓜嘴里。   腥甜的味道在味蕾漫开,楚瓜先是一愣,随即像吃到什么好吃的食物一样吮吸起来。   指尖有片刻的刺痛,然后苏梨眼前的景象陡然一变。   她不再是在逍遥侯府的前厅,而是身处一片黑暗之中。   她眉心的往生花在发热,并不烫,只是柔和的温暖,散发出莹莹的光泽。   这里是哪里?她的梦境还是她通过楚瓜才能看见的世界?   苏梨疑惑,试着往前走了一步,像是有人在平静的水面点了一下,昏黄的烛火如波纹一样向四周荡漾开来,一座巨大的宫殿伴随着烛火的光亮慢慢显现出来。   宫殿的屋角不高,窗棂和房檐上都雕刻着奇特的图案,和胡地的建筑风格很像,但偌大的宫殿死气沉沉,好像一个活人也没有。   分不清虚实,苏梨大着胆子朝前走去,每往前走一步,宫殿便鲜活了一分,渐渐有风声,蝉鸣声,和人说话的声音。   “快点!”   耳边刚听到这个声音,一个穿着胡人服饰的女子便猝不及防的出现在苏梨面前,她手里端着托盘,几乎是一出现就和苏梨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苏梨避无可避,一颗心高高悬起,连呼吸都忘了,苏梨瞪大眼睛,惊愕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和左依河几乎一模一样。   阿伊!   苏梨以为下一刻她就会这样唤自己,然而‘左依河’并没有理她,而是端着托盘,穿过了苏梨的身体径直朝前走去。   苏梨震惊,随后尝试去摸旁边的柱子,手也从柱子穿了过去。   原来在这个世界,她是透明的。   苏梨松了口气,在这个未知的世界有了一丝安全感。   她迅速跟上‘左依河’,看见她步履轻快的端着托盘走进一个大殿。   进入大殿以后,苏梨发现这个大殿和忽可多在忽伦王宫的寝殿有点相似,但这个大殿比忽可多的要恢弘霸气许多。   “国师!”   ‘左依河’在一扇巨大的玉石屏风前跪下,两手高高举起托盘,苏梨还站着,所以从她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托盘上呈着一杯血。   只是不知是人的还是动物的。   “拿过来!”   屏风后面的人说,声音寡淡清冷,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左依河’依言跪着走过去,越靠近屏风她的脑袋便低得越狠,最后几乎要垂到地上。   “请国师享用。”   ‘左依河’恭敬地说,一只修长却苍白的手自屏风后伸出,将那杯血端走。   这是什么人?   苏梨好奇,越过‘左依河’绕过屏风,视线之内出现一个巨大的温泉池,池边坐着一个十七八的少年郎,他身上未着寸缕,大剌剌的靠坐在池边,正仰头将那杯血一饮而尽,然而他的视线和苏梨的目光碰撞在一起。   明明‘左依河’刚刚并没有看见苏梨,视线交织的那一刻,苏梨却觉得这个少年看见了自己。   少年的模样她并不陌生,是她之前在竹屋里看见的白衣男子。   少年的容颜稚嫩许多,身上也没有那股子高深莫测、难以捉摸的气场。   少年黑白分明的眼珠动了动,率先移开,然后若无其事的将空杯子递出去,‘左依河’立刻捧着托盘离开。   听见关门声,少年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突兀,不像开心,意味不明。   又在温泉池泡了好一会儿,少年哗啦一下站起来,苏梨立刻偏头避开,那一瞬间,她错过了少年看向她的狡黠目光。   少年擦了身子慢条斯理的穿上衣服。   那衣服非常华贵,却是一层黑色一层白色,黑色衣服上用银丝绣着银羽,而白色衣服上则用黑线绣着往生花。   黑白颜色相互交叠,银羽和纯黑色的往生花也层层叠叠映出一种庄重感来。   衣服有很多层,少年穿了至少一刻钟的时间才穿戴整齐。   穿好衣服以后,他吐了口气,像是累坏了,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刻少年就挺直背脊,浑身的气场变得清冷,然后他戴上一个黑色斗笠,斗笠周围是一圈黑纱,黑纱将少年的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任何人都不能窥见其真容。   “我们走吧。”   少年说,苏梨没注意他口中的‘们’字,和少年一起走出大殿。   大殿有两个门,苏梨和少年一起走出来以后,面前是一个高高的祭台,这个祭台和当初胡人那个巫师带苏梨去看的那个很像,只是这个更为精致,祭台两边的台阶是白玉石做的,纯白一片,一阶阶往上,让人觉得神圣而不可侵犯。   “走吧。”   少年又说了一句,苏梨下意识的左右看看,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苏梨便以为这是少年自己在给自己加油鼓气。   少年从左边台阶往上走,苏梨想跟上,却受到一股无形的阻力而不得向前。   少年并未察觉苏梨的情况,戴着斗笠一步一步往上走,从踏上这个祭台以后,他便浑然与那斗笠融为了一体,没有感情也没有情绪。   眼看少年越走越远,苏梨走到右边的台阶又试了一次,奇怪的是,这一次苏梨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直接登上了台阶。   在踩上这个台阶以后,苏梨感觉自己好像被强行塞进了一个人形木偶里,现在这个木偶在带着她的意识一步一步往上走。   起初这个木偶是僵硬的,但越往上走,木偶就越灵活,苏梨渐渐能听见木偶的呼吸,感受到木偶的温度。   “阿衍,我好开心啊!”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苏梨耳边响起,苏梨吓了一跳,四下环顾陡然惊住。   这个祭台建在一个数米高的半弧形山上,此刻下面正密密麻麻站了许多人,粗略估算至少有上万人,那些人统一穿着黑色衣服,头上戴着白色毡帽,明显是聚集在一起想要举行什么仪式。   “阿衍,今天以后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吗?”   那个女声继续说,苏梨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发现这是那个木偶发出来的声音。   苏梨还没明白要干什么,木偶已经带着她走到了台阶的最后一级。   木偶似乎怕高,跌坐在了台阶上,苏梨低头,看见木偶有一双极纤细柔弱的手,那手抖得厉害,像是害怕又像是激动。   “各位!”   耳畔传来一声沉稳有力地高呼,苏梨和木偶同时回头,看见少年穿着华贵的服饰站在祭台最高处,衣袖和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斗笠上的黑纱更是不断飞扬。   底下的人在齐声呼喊,奇怪的是,他们分明和少年说的是同一种语言,苏梨却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看见他们全部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虔诚的叩拜。   “从今天起,我将不能庇佑你们了。”   少年不受干扰的说,缓缓摘下头上的斗笠,然后他扭头看向苏梨所在的地方。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苏梨竟然清晰地看见了他眼底热烈纯粹的万千深情。   当然,苏梨很清楚,他看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这个木偶。   “你们信奉的神灵,从这一刻开始,走下了他的神坛!”   少年说着,将手中的斗笠抛了出去。   斗笠打着旋,黑纱在空中划出极优美的弧度,两个祭台却在一瞬间陡然崩塌。   “阿衍!”   苏梨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意识悬空,脱离木偶的身体,然后苏梨看见一张哭得梨花带雨且非常熟悉的脸。 第173章 往生花的因果   “阿衍!”   那女子仍在不停地呼唤,她背对着地面下坠,和少年一样黑白交错的衣裙翻飞如花,她的神色十分慌乱,朝虚空之中伸出手,苏梨的意识就悬在她的上空,可以清楚地看见她的一举一动,让苏梨有种在照镜子的错觉。   苏梨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不过这个说法并不算十分准确,因为她生得极美,明明五官和苏梨一样,却又处处透着不同,她的美来自骨子里的清冷高贵和圣洁,像是永远不会凋零的雪莲,只看一眼便会叫人失了心魄。   在她下坠到一半的时候,大片纯黑的往生花花瓣陡然散开,随风呼啸而来,苏梨的视线被花瓣挡住,下一刻,意识又撞进那女子的身体里。   再睁开眼睛,苏梨看见少年纯粹又张狂的眼。   “楹姜,接住你了。”   他说,然后一振,身后竟出现一对银色翅膀。   那翅膀极漂亮,随着每一次的扇动,有银白的羽毛飘落,打着旋和那些纯黑的往生花花瓣共舞,形成一幅极唯美的画面。   若是有幸见过这样画面的人,应该会将这一幕永远铭刻在脑海里。   但苏梨在这样唯美的画面之中,内心只有一个想法:这个人竟然有翅膀!!!   苏梨在塞北见过在天上翱翔的苍鹰,成年苍鹰翅膀张开足有半人高,也在一些猎奇话本子里读到过鲲鹏,说翅膀足以遮天蔽日,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一个人身上伸出翅膀来。   那翅膀很大,收拢以后,可以圈住两三个人,并且这个时候羽毛全都是顺贴的合在一起,像盾牌一样坚硬。   少年抱着这个叫楹姜的女子飞了很久,横跨了很大的地域面积,中途楹姜小心翼翼的往下面看了一眼,通过她的眼睛,苏梨只看见黑漆漆的山脉,再也看不见其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抱着楹姜停下,银色翅膀凭空消失,晨曦划破夜色倾洒而下,苏梨看见两座云雾缭绕的高山。   那山的形状和之前苏梨所见的祭台重合,和之前那个胡人巫师带苏梨去看见的一样。   “阿衍,这就是我们以后的家吗?”   楹姜问,声音怯生生的柔软,却又明显带着期盼,少年没说话,拉着她的手从小路上山。   晨露深重,苏梨虽然无法真切感受到当时的环境,却也觉得这环境清幽,着实讨喜可爱。   “阿衍,这里真漂亮。”   楹姜笑着说,声音清灵动人,少年偏头看着她,忽的俯身亲了楹姜一下。   苏梨的意识尚在楹姜的身体里,被少年的举动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要推拒,意识又从楹姜的身体出来,旁观两人亲昵。   “楹姜,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以后不会再有人要你的血了。”   少年说,因为这个吻,耳尖发红发烫,声音微微沙哑,透着情动,楹姜的脸颊也染上红晕,害羞的低下头。   苏梨跟着两人一步步走到半山腰,看见一个竹屋,和她之前梦境里那个小山村里的竹屋一模一样。   “楹姜,这是我们的家。”   少年说,楹姜流下两行清泪。   两人在竹屋前拜了天地,结为夫妻,然后洞房。   少年对楹姜很好,楹姜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她在竹屋周围撒了花种,种上了菜,每天都精心帮它们浇水,少年每天会出去一个时辰打猎、寻找食物。   花种长得很慢,第一株花抽芽的时候,楹姜怀孕了,因为她眉心长出了一个红印,那个红印苏梨非常熟悉,就是巫师之前种在苏梨眉心的东西。   楹姜和少年都非常开心,两人一起绞尽脑汁为孩子想名字。   苏梨在这个世界的时间感不是很强,她只是看见楹姜的肚子一点点大起来,眉心的红印慢慢变形,最后长成往生花的样子,不过那花是黑色的,并不是蓝色花瓣金色花蕊。   楹姜生孩子那天,少年没有回来,楹姜一个人躺在竹屋里迎来了巨大的痛苦。   苏梨看见楹姜身体流出血来,看见楹姜痛苦又无助的不停呼唤着少年的名字,尽管知道自己不能改变这里发生的事,苏梨也还是冲出了竹屋。   苏梨是在半山腰的路上找到少年的,他晕倒在地上,身旁还蹲着一个雪白的小兔子。   “起来啊,楹姜在等你!”   苏梨着急的说,却没能发出声音,她想拉拽少年却也无法触碰到少年的身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清醒过来,他撑着身体站起来,摇摇脑袋,跌跌撞撞的朝竹屋走去。   少年的状态看上去不大对劲,苏梨说不出具体是哪里不对劲,她和少年一起回到竹屋,竹屋外面开了大片大片的花,花是纯黑色,似有诡异的花香弥漫。   他冲进屋里,床上和地上有血,楹姜却不见了。   “楹姜!”   少年发疯一样在竹屋四周寻找,不停地大声呼喊楹姜的名字,山里空荡荡的飘着少年焦急的呼唤,却无一人回应。   苏梨跟着少年跌跌撞撞的跑下山,等到了山脚才猛然惊醒,少年没有用翅膀!   在心爱之人突然消失不见的时候,明明用翅膀飞着去找是最快最好的方式,他为什么不用?   是不是他……没有翅膀了?   苏梨疑惑,视线骤然变黑,耳边传来婴孩尖锐凄厉的啼哭。   “不要!”   楹姜痛苦的大喊,伴着这一声,苏梨看见一个新生的婴孩儿被钉死在墙上。   殷红的血顺着墙面流下,最终汇在一个陶罐里。   下一刻,‘左依河’走过去,用陶罐里的勺子搅了搅,舀了一勺血倒进一个杯子里。   那杯子看着很眼熟,等‘左依河’把那个杯子放进托盘的时候,苏梨陡然惊住,后背冒出冷汗。   她记得自己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就看见‘左依河’呈给少年这样一杯东西。   那个时候呈给少年的就是新生儿的血吗?   苏梨感觉到阵阵恶寒,左依河往杯子里放了粉末状的东西,晃了两下递给楹姜,表情十分平静。   “圣女,喝吧,喝下它你就不会觉得痛苦了。”   左依河说,眼神莫名透出两分悲悯,好像楹姜在她眼里就是个可怜虫。   那是楹姜的亲骨肉,她怎么可能喝下这个?   楹姜拼命地摇头,左依河似乎不耐烦了,扣着楹姜的下巴将那杯血强行灌进她嘴里。   楹姜喝完瘫倒在地,眼角不停地涌出泪来。   然后左依河将陶罐里的血放进了一个冰窖里,过了一段时间,有人将少年抬了回来。   苏梨认出那是少年,完全是因为那身变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他的容貌早就变得苍老,头发也变成银丝。   他老了,甚至已经死了,像风干了多年的干尸。   左依河看见他这样摇了摇头,将冰窖里的陶罐取出,将少年剥干净放在一个石台上,在他身体各处割了一刀,然后将陶罐里的血细细的刷在少年身上。   当少年全身都被涂满血的时候,那些伤口像活了起来,瞬间将皮肤上面的血吸收干净。   那具干尸一样的身体也迅速变得饱满年轻,一头银丝也变回了青黑,容貌停留在十五六岁。   见少年恢复,左依河松了口气,吩咐人将少年的衣服拿去烧掉,又送了新的衣服来给少年穿上。   “国师和圣女这次往生很快就要结束了。”   左依河如此说,有人把少年送回了之前的大殿,苏梨跟着回去,第二日,少年便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那一瞬,他的眼神是迷茫的,不过片刻后,就变成一片漠然,好像已经全然忘了之前发生的事。   他站起身来,像那日准备祭祀那样一件件穿上自己的衣服,然后戴上黑色斗笠,苏梨跟着他走到之前的举行祭祀的地方,那里不知为何又恢复如常,少年依然从左边登顶,苏梨从右边和他一起走上去,面对着数万信徒,他不带一丝感情的说:“从今以后,我是你们的神。”   所有的信徒都欣喜的狂欢,苏梨却只觉得异常诡异,这像是一个看不见尽头的循环。   左依河好像早就知道少年和楹姜要做的事,也早就做好了应对之策。   这是为什么?   苏梨不解,眼前再度黑下去,经过前几次,苏梨知道是自己的意识又要进入楹姜的身体,所以她没有慌乱,冷静的适应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目之所及,果然是楹姜的所见。   楹姜正在写什么东西,她用的不是毛笔,而是羽毛做的笔,写起字来清爽利落,倒是十分好用。   苏梨看不懂楹姜写的文字,但能听到脑子里的声音。   “我有个孩子。”   楹姜在心里想,苏梨诧异,以为她并没有失去记忆,下一刻又听见她的思维发散:“我做了梦,梦见他了,但醒来后我给自己把脉,发现梦是假的,我是圣女,我的血是楹姜花的养分,我没有资格孕育生命,我只是一个可以说话可以行走的花肥。”   楹姜想着伸手摸向自己的小腹,那里已经瘪了下来,没有任何孕育过的痕迹。   她已经完全失去了那段痛苦的记忆,但心脏不会骗人,有什么地方其实是空落落的。   接下来的时间像是被人主动拨快了一样,苏梨眼睁睁的看见楹姜和少年时隔多年后以陌生人的姿态重逢,然后互相吸引,背着所有人开始偷偷往来,他们不知道,这所有的一切,其实是周围的人故意促成的。   他们的一举一动,甚至说的每一句话,都早在别人面前演练了许多遍。   又一次,少年带着楹姜离开了。   然后在生产那日,少年被打晕,楹姜被带走,少年再被带回来。   苏梨不知道这样的事之前发生过多少次,以后又会发生多少次。   少年和楹姜一直努力的想要摆脱自己的宿命,却不知道他们处在一个多么可怖的循环里,不会老也不会死,唯一可以证明他们存在的是那个密室里,那一具又一具婴儿的骸骨。   那是他和楹姜共同孕育的生命,才刚萌芽,就会被人直接扼杀的生命。   就在苏梨以为这个循环永无尽头的时候,楹姜无意中打破了这个僵局。   其实每次的循环只是楹姜和少年相遇相恋然后遗忘的循环,他们说的话做的事都会有改变。   楹姜作为圣女一直都在不停地学习钻研医术,她看过许多医书,也写过非常多的笔记。   有一天,她在一本非常老旧的笔记里,看到了一句话:生死是循环的。   那在其他人看来也许只是非常简单的一句话,落在楹姜眼中,却像是突然被人打开了任督二脉。   如果生死是循环的,人要求得永生,是不是只需要先将自己置之死地,然后换一种活法?   因为这句话,楹姜痴迷的钻研起来。   她不知道,这句话,是很多年前的她自己写下的,那时的她也像现在这般努力破解永生之法,然后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身边的人,把自己推进了无尽的炼狱。   然而这一次和之前不同,楹姜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设想,她不断的研究药物,亲身试药,有一天在喝下一碗药以后,楹姜没了呼吸。   这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她是圣女啊,她不可能会死的,她死了要国师怎么办?他们全族的人要怎么办?   所有人都慌乱起来,那个时候左依河已经很老了,她拄着拐杖,难以置信的围着楹姜的尸体转悠打量,拐杖在地砖上发出噔噔的声响,敲得人心底发慌。   良久,左依河下了命令,让人拿了盆和陶罐来,放干楹姜身上的血。   苏梨围观了整个过程,她没有难过,甚至觉得这对楹姜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至少她不用再处于那个无穷无尽的循环之中了。   在楹姜最后一滴血流尽的时候,苏梨眼前的景象又变得虚无,一团白雾之后,苏梨再见到了楹姜,不过她整个人的气质已经和之前截然不同了。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看向别人时,带着尖钩,勾得人皮肉生疼。   楹姜变得爱笑,不过十七八的模样,却好像没有任何烦恼,每时每刻都是开心的。   左依河在她身边,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一脸纯真的看着楹姜,劝她好好研习医术,履行自己的使命。   每次左依河这样说的时候,楹姜都会微微低头,抿唇浅笑不语。   这样笑着的楹姜总会给人一种诡异的嗜血错觉,好像她才小小年纪,就已经经历了许多腥风血雨。   苏梨也觉得楹姜很奇怪,然后某天夜里,苏梨看见楹姜在写手札,用的是毛笔,她的字写得非常好看,一如她的人。   苏梨看不懂她写的字,却看见她唇角诡异的笑。   她看着飘摇的烛火,一字一句的说:原来重生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永生呢!   重生。   这个词让苏梨整个人都懵了,不过很快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楹姜的性格会变化这么多,为什么楹姜在看左依河的时候总是笑得悲悯。   苏梨确定楹姜重生了,并且记起了所有遗失的记忆,她和那个少年相爱过很多次,有过很多个孩子,但……没有一个活下来!   那些刚出生的孩子,都沦为她和他青春永驻、容颜不老的牺牲品。   他们都是杀死那些孩子的刽子手!   “所以阿衍,我们一起赎罪吧。”   那天夜里,楹姜对着烛火这样低喃,烛火摇曳,映出她眼角细碎的泪光。   楹姜的复仇来得很慢,她像前世一样安静乖巧的活着,让身边每一个人相信她是圣女,她每天都在研制各种药水灌进自己身体里,在她用自己的血浇灌出第一朵蓝瓣金蕊的往生花时,楹姜笑得像个孩子。   她拿着那朵往生花去见了阿衍,重复上一世无数次的场景,与少年相识相知相恋,唯一不同的是,她说服阿衍留下,和她一起掌控了整个族群的人,让这些族人奉他们如神,自愿将生杀大权交到他们手上。   楹姜先杀了左依河,将她从高高的祭台上丢下,摔成了肉泥。   后来每个试图反抗楹姜的人,都被楹姜杀了。   阿衍并不记得前世发生的事,他的本性还算纯粹,所以渐渐地,他不太能理解楹姜的做事风格,他不明白,为什么在他面前乖巧可爱的爱人,一扭头就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女魔。   阿衍第一次和楹姜发生争吵的时候,楹姜打了阿衍一巴掌。   那一巴掌极响亮,打完两个人都愣了。   这一世他们的容颜没有停驻,两人看上去比之前都成熟了许多。   阿衍的脸很快出现一个绯红的巴掌印,表情怔愣又难以置信。   毕竟是爱入骨髓的人,还是楹姜先心软,她抱紧阿衍,有些张惶不安的哀求:“阿衍,你相信我!”   我是在为我们的孩子报仇!   楹姜在心里说,阿衍最终选择了相信她,但一条裂痕已经在无形中横亘在两人之间。   苏梨亲眼看着楹姜和阿衍渐行渐远,阿衍和楹姜相处的时候越来越沉默,看她的眼神也被消磨得没了爱意,楹姜还是像以前那样在阿衍面前笑闹,但在阿衍看不见的地方,楹姜的脸总是冷的。   纯黑色的楹姜花几乎已经绝迹,取而代之的是蓝瓣金蕊的往生花。   往生花的名字是楹姜想的,她慷慨的将往生花的种子给了信奉着她的族人,告诉他们只要用血浇灌,就能把往生花种出来,往生花开,代表种花的人得到了神灵的认可,以后将会福泽绵延。   那些人疯了一样用自己的血去浇灌往生花,不择手段的想要得到神灵的认可。   第一朵由其他人把往生花种出来的时候,楹姜开心的笑了起来,她知道,有人发现她在养生花上动的手脚了,但没有人宣扬出来,没有人揭穿她是个丧心病狂的骗子,反而得意洋洋的炫耀自己种出来的花有多漂亮。   那一刻,她发现了人性有多软弱可笑。   当然,她也知道她的复仇之路很快要走完了。   “阿衍,我知道一个地方很漂亮,我们以后住在那里好吗?”   楹姜圈着阿衍的脖子问,和她冷战了许久的阿衍听见这句话以后,眼睛亮了起来,他迫切的追问楹姜是不是真的,楹姜却只是笑笑再不回答。   楹姜给阿衍下了药,药效很强,持续了整整三天。   三日后,越来越多的人种出了往生花。   那些花长从人的眉心长出来,自脚下生根扎根在地下,完全将人当做了花肥来用。   那些人还是活着的,他们痛苦的哭嚎,哀求圣女和国师能救救他们,却不知道自己早就已经走向了死亡。   这个世界是弱肉强食的世界。   往生花的确是有奇效的,种出往生花的人,在用那花入药熬来喝了以后,不仅可以修复容颜,祛除百病,甚至发现这花还有返老还童的功效。   被用来种花的人痛苦不堪,可用花来食用的人却乐不可支,有了这花,岂不是可以长生不老了?   全族很快陷入了一种混乱的状态,弱者想要推翻国师和圣女的荒唐统治,而强者则想要借国师和圣女之手,来保证自己可以得到永生。   战乱爆发的时候,楹姜眉心长出了一枚红印,她再次怀孕了,这一次,她会保下这个孩子。   全族混战爆发在楹姜怀孕第三个月,那天的夕阳如血,空气中是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尸体从很远的地方一直堆到祭台上。   楹姜在地上撒了许多用她的血泡发了的往生花花种,那些尸体倒下以后,往生花得到滋养,迅速发芽生长起来,很多已死和受了重伤临死的人,在被往生花吸收以后,很快清醒过来,他们惊恐地发现自己和往生花竟然共生死了,全部哀嚎不止。   “楹姜,为了我们的孩子,停手吧!”   阿衍站在祭台上看着楹姜说,楹姜闻着血腥味,笑得像个孩子:“好啊,不过他们已经是怪物了,阿衍,你还要留着他们吗?”   “楹姜,他们是活生生的生命。”   阿衍这样说,语气无奈,楹姜抚着肚子,偏头笑得一脸无害,在她眼里已经看不到生命了,只能看见间接毒害她孩子的刽子手。   那场混战丝毫没有伤到楹姜,最终还是那些利欲熏心的强者胜了。   楹姜让阿衍带她去了上一世那两座山建了个竹屋养胎,六个月后,楹姜顺利诞下一个女婴,孩子生下来时,阿衍被楹姜支走去找食物去了,楹姜偷偷抱着那个女婴下了山。 第174章 我叫楹姜   阿衍是在山脚下找到楹姜的,她眉心被一节花芽顶开,有红得发黑的血自鼻梁蜿蜒而下,一点点无声的滴落在地上。   她用自己的身体试药,用自己的血将楹姜花浇灌成了要食人血肉的往生花,将族人拉入无边的炼狱,她……又会好过到哪儿去?   “楹姜,孩子呢?我们的孩子呢?”   阿衍扶着楹姜的肩膀问,她的腿已经被往生花的根茎刺穿,深深的扎入地里,阿衍不敢强行将她挪走,因为他知道,身体里长出花的人,生死都是与这花连在一起的。   断了花根,便是要了人的命。   “孩子?什么孩子?”   楹姜艰难的问,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往生花的花根在身体里穿行勒紧,很痛,痛得她想奋力尖叫,却又想张狂大小。   原来这样痛啊。   痛就对了,只有这样的痛才能消除她满腔的怨恨,每一次她眼睁睁看着孩子死掉,又被强行灌下孩子身上流下来的血时,她的心都比这还要痛。   不是她想做圣女的,不是她想用自己的血浇灌楹姜花的,也不是她自己想要庇护所谓的族人的。   那些东西全都是别人强加在她身上的,他们要她痛苦要她生不如死的活着,好给他们带来福荫,她就用自己的一切做赌,换他们万劫不复!   “楹姜,那是我们的孩子,你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阿衍追问,身后的银羽隐隐冒了出来。   他现在看上去比之前老成了许多,眉心总是皱着的,五官更加的好看,这会儿看向楹姜的眼神也是真切的关心。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楹姜了。   楹姜的眼睛有点发酸,她艰难地抬手抚着阿衍的脸庞,指尖已经冒出一片嫩绿的芽。   “阿衍,我们的孩子死了。”楹姜说,整个人突然变得脆弱起来,不过她没有流泪,只是眼角溢出两行血:“全都死了!”   她补充了一句,因为巨大的疼痛而神智混乱:“我们的孩子全都死了,被他们害死了!!你要替我活下去,替我看着他们赎罪!”   “楹姜,你说是谁害死了我们的孩子?”   阿衍抓着楹姜的肩膀问,脸色变得惨白,身体因为震惊而颤抖起来。   他心心念念盼了九个多月,连孩子的面都没有见到就听见了孩子的死讯,这让他怎么能接受?   “阿衍,你知不知道,我们曾有过十个孩子,每一个都是儿子,他们个个生下来都很健康,但他们没活过一天就被人害死了,他们还逼着我和你喝下孩子的血,让我们忘记有孩子存在,也忘记彼此的存在。”   楹姜把所有的事都说出来,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便不想再守着这个秘密。   阿衍整个人都震惊了,这一世楹姜很厉害,她是全族最有权威的人,阿衍想不出来谁敢这样对她。   “楹姜,你糊涂了,我们没有十个孩子……”   阿衍无奈的说,被楹姜厉声打断:“我们有!”吼完楹姜大笑起来:“阿衍,你不知道,我都记得的!”   只有她一个人,把那些痛苦的过往,全部牢牢的记在心里。   笑着笑着,嫩绿色的茎藤从楹姜的太阳穴和四肢刺出,渔网一样交错在一起,密密麻麻的覆盖在楹姜身上。   那茎藤慢慢收紧,勒破楹姜雪白的肌肤,殷红的血珠缓缓溢出,然后迅速被绿藤吸收。   阿衍是见过那些被往生花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人的,那些人会扑到他脚下痛哭流涕,求他救赎。   可楹姜不哭,她笑得开心,好像往生花带给她的不是痛苦,而是极致的愉悦。   “楹姜。”阿衍的声音带了哽咽,他是真的爱她的。   不管遗忘多少次,重逢多少次,他都会很爱很爱她。   “你收手吧,我不想看你这样!”   阿衍哀求,看见楹姜被绿藤包裹,几乎完全和地面相融,反而是那张脸越发美艳起来。   阿衍知道她不会死,可他一点都不希望她这样活。   “阿衍,如果我收手,你还会爱我吗?”   “爱!”   “可我以前杀过人,我手上全是血,你不介意吗?”   她知道他自幼被选为国师继承人,哪怕上一世承受了无数磨难,他也不曾动过报复的念头。   国师是庇佑全族的神圣存在,他虽厌恶这样的宿命,潜意识里早就将这样的责任扛在了肩上。   “我不介意!”   阿衍坚定的说,俯身贴着楹姜的额头:“我会配一种药,让你忘记过去那些事,我们在这里好好的过完这辈子,好吗?”   阿衍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眼神也满是缱绻,好像过去的那些冰冷漠然全都没有发生过。   楹姜没有回答,眼睛微微睁大,黑亮的瞳孔里浸满难以置信。   她记起上一世的每一次被强灌下的那杯血,只要喝下一杯,就会忘记前尘往事。   她之前一直没想过那药是出自谁的手,如今才知道缘由。   阿衍,原来一切都是你我亲手种下的劫。   如今,一切都该结束了……   ……   “阿梨怎么样?”   岳烟问,楚怀安坐在床边没动,像樽雕塑。   岳烟端着一碗粥走过去,楚瓜被楚怀安抱在怀里,脸都哭得浮肿起来,没有一个人敢把他从楚怀安怀里抱出来。   苏梨是在让楚瓜咬了自己一口以后晕倒在地的,岳烟发现她气息全无,楚怀安当即疯了,将整个太医院的人都召集起来,如果不是赵寒灼带着大理寺的官差守着,只怕他会砍了整个太医院的御医给苏梨陪葬。   如今整整三日过去,苏梨还躺在床上没有丝毫动静,楚怀安就抱着楚瓜一直不眠不休的在这里守着。   楚刘氏来过,她在门口看了楚怀安很久。   从楚怀安用去受孝戒来拒绝娶别人开始,楚刘氏就知道这个儿子这辈子都逃不过苏梨这个魔咒了。   现在苏梨不明不白的失了气息躺在床上,他的魂也跟着丢了。   明明前几天才刚刚新婚,所有的事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怎么眨眼间就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阿梨如果真的就这样去了,他是不是也要跟着去?   楚刘氏最终没进屋劝楚怀安,只是吩咐下人做好吃食每日定时给楚怀安送过去。   他吃不吃是他的事,饭却是一定要做的。   回到自己的小佛堂,楚刘氏虔诚的礼佛,为苏梨祈求平安。   楚凌昭也派人从国库里选了很多珍稀的补药送来,岳烟用来熬了药汤,楚怀安口对口给苏梨灌进去,苏梨却一口都没能咽下。   这样喂了几次,楚怀安便放弃了。   一个没了声息的人,怎么还喝得下去药?   “厨房熬了点菜粥,让孩子吃一点吧,孩子不比大人。”   岳烟低声劝说,舀了一勺子粥小心翼翼的喂到楚瓜嘴边。   楚瓜饿坏了,肉嘟嘟的小嘴张开,黑亮的眼珠直勾勾的盯着岳烟手里的勺子。   “啊啊!”   楚瓜急切的哼唧,扑腾着想从楚怀安怀里挣脱出来,楚怀安终于掀眸凉凉的看向岳烟。   他那眼神很冷,没有一丝感情和烟火气息,看得岳烟的手不得不僵在半空。   “侯爷,阿梨变成现在这样,和孩子没有关系!如果阿梨知道……”   “她不知道!”   楚怀安冷冷的打断岳烟的话,整整三日不眠不休,他的神情憔悴了许多,下巴处冒出青黑的胡茬,布满血丝的眼底充斥着饱经风霜的沧桑,嗓子也沙哑得不像话。   “她若是知道,不会不醒过来!”   他为她发了疯,手里握着楚瓜这个底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杀人狂魔,她若是知道,怎么可能还这样长睡不醒?   她亲手写过婚书,说要和他白首到老,儿孙满堂,如今却抛下他什么都不管了。   这算是在报复当年他为了苏挽月对她不理不睬吗?   楚怀安想得出神,抱着楚瓜的手不自觉加重了力道,楚瓜的眼睛一眨,豆大的泪珠立刻滚了出来。   “侯爷!”   岳烟紧张的喊了一声,看见楚瓜的小脸涨得通红起来。   “怎么?怕我勒死他?”   楚怀安偏头问,伸手摸了摸楚瓜的脑袋,他的表情非常平静,看得岳烟心惊肉跳,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一个用力把楚瓜的脑袋给拧下来。   “侯爷,孩子是无辜的。”   岳烟强调,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来开解他。   这三天时间楚怀安听过太多遍这样的话,内心没有一丝波动。   “他是无辜的,我的阿梨就该死吗?”   他说‘我的阿梨’,完全把阿梨当成了他的私有物,不容任何人置喙,也不容任何人伤害。   岳烟被他诘问得无法反驳,想了想又道:“可阿梨希望他能活下去!”   说出这句话,岳烟是希望楚怀安能爱屋及乌,遵从苏梨的心愿对楚瓜好一点,没想到楚怀安赞同的点了点头:“没有阿梨,他早就该死了。”   “……”   岳烟彻底无话可说了,楚怀安收回手,继续抱着楚瓜扭头看着苏梨。   岳烟之前说过,一个人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最多能存活七日,楚怀安不确定苏梨是真的就这样死了还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醒过来。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熬七天。   如果七天以后,苏梨还不醒过来,他就带着楚瓜下去陪她。   如果……   楚怀安掐断了思绪,在这种情况下,他忽略了苏梨身体里长了一朵花的事实,也忽略了苏梨最近身体的异常,他只知道她的呼吸停止了,也没了脉搏,甚至连身体都是冰冷的,和尸体无异。   他不允许自己臆想苏梨什么时候还能醒过来,然后靠着这种臆想苟且的活下去。   他要带着楚瓜去找苏梨,在奈何桥边把她拦下,让她知道这些时日他承受的所有痛苦与折磨。   没了她,他不会苟活。   这一世他们只做了几日的夫妻,但阴阳阻隔不了他们,即便喝了孟婆汤,跨过忘川走过奈何桥,下一世,他也还要找到她,弥补这一世的缺憾。   楚怀安的侧脸坚决,岳烟甚至看到了他脸上的死气。   他这样子,让岳烟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陆戟。   那时顾漓刚走,陆戟也是这样抱着陆湛没日没夜的坐在营帐外面看云起云落。   陆湛哭到声音沙哑他也无动于衷。   那个时候岳烟也曾怀疑,会不会有那么一天,陆戟会突然跟着阿漓去了。   幸运的是,陆湛是顾漓的亲骨肉,是陆戟亲手从顾漓肚子里剖出来的。   陆戟浑浑噩噩的过了一些时日,最终还是为了陆湛振作起来。   现在楚怀安的情况比陆戟还要严重,苏梨还没来得及为他留下一儿半女,他怀里的楚瓜甚至还被认定为是间接害死苏梨的人。   所以他不可能为了楚瓜振作起来。   该怎么办?   岳烟在心里想,有点头疼,楚瓜的眼珠突然转了转,费力的喊了一声:“娘!”   岳烟眼皮一跳,心脏漏了一拍,僵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扭头看向床上。   苏梨还没有醒,是她眉心的往生花发生了变化。   屋里的光线昏暗,她眉心的往生花一直发着盈盈的光泽,这个时候那些光泽正一点点暗下去,像是在预兆着什么正在消逝。   “阿梨!”   岳烟忍不住低唤了一声,想要挽留住什么,那光却还是全部消散,随着萤光的消散,蓝瓣金蕊的花也全部黯淡变成了纯黑的颜色。   变成黑色以后,那花便不如以前好看了,却莫名多了一分庄重肃穆。   屋里的空气一点点凝滞,楚怀安抱着楚瓜死死的盯着苏梨,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梨的眼睫轻轻的颤动了一下。   楚怀安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保持一个姿势坐了太久,两条腿早就麻得没了知觉,楚怀安抱着楚瓜跌了一下,半跪在床榻上,磕出嘭的一声闷响。   然后苏梨睁开了眼睛,像是被这一声惊醒了似的。   “我没事!”   楚怀安急切的说,把楚瓜抛开,被岳烟眼疾手快的接住。   楚怀安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捧着苏梨的脸就要去亲她,被苏梨抬手挡住。   “住口!”   苏梨冷声命令,看着楚怀安的眼神非常陌生,楚怀安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最大的一个念头是,苏梨失忆了,就像陆戟之前忘记她一样,然而下一刻却听见苏梨开口道:“我只是借用这个身体几天,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 “……”   楚怀安和岳烟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微妙,楚瓜趴在岳烟怀里却咯咯的笑出了声,好像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那笑声吸引了‘苏梨’的注意,她偏头看向楚瓜,看见他的阴阳脸后面上露出一片了然:“原来如此。”   说完,她推开楚怀安坐起来。   三天没吃饭,腿脚有些发软,‘苏梨’适应了一会儿身体才下床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太久没看见自己的脸,突然这样还有点不习惯呢。”   ‘苏梨’幽幽地说,抬手在自己脸上一通摸,像骗钱给人摸骨的江湖术士。   楚怀安在一开始的震惊以后很快反应过来,他冲过去抓住苏梨的手腕,眼睛锐利如刀的看着苏梨。   眼前人的皮相未变,和眼神情态全部都变了,让他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人,只是被其他魂灵借用了身体。   “你是什么人?阿梨呢?你要借用她的身体多久?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楚怀安一连串的发问,心里涌上无数怒火,他其实还想问这人凭什么借用苏梨的身体,就算苏梨同意了,他还没同意呢!   “我叫楹姜。”   ‘苏梨’柔声说,抬手指了指自己眉心那朵全然黑掉的往生花:“是这个把我唤醒的,等我做完我想做的事,她就能回来了,最多……半个月的时间吧。”   “楹姜?”   楚怀安一脸狐疑,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楹姜点点头,抬手给自己诊了脉,高深莫测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她是我第七代后人,和我的血缘关系已经很淡了,我不知道你们这里怎么喊的,你们可以叫我一声老祖宗。”   “……” “……”   第七代后人是什么鬼?老祖宗又是什么鬼?   楚怀安和岳烟完全消化不了楹姜的话,楹姜又将目光投向楚瓜:“这是你和她的孩子吗?”   “不是!”   楚怀安直接摇头否认,楹姜起身走到岳烟身边,从她怀里抱过楚瓜。   楚瓜一点也不认生,咧着嘴笑起扑进楹姜怀里。   “娘!”   楚瓜傻兮兮的叫了一声,楹姜的身体僵了一下,眼神随即放软,变得极温柔。   “好孩子。”   她柔声夸赞,轻轻在楚瓜眉心落下一吻。   “有吃的吗?我很饿。”   楹姜抱着楚瓜温声问,很快发觉这具身体的手没有什么力道,哪怕有楹姜花的滋养,也还有很多陈年旧伤没有被完全修复。   “这具身体怎么受了这么多伤?”   楹姜有些诧异,她活着的时候,两世都是以圣女的身份行走于世,自然是备受尊崇与呵护,哪里会理解苏梨这种刀口舔血的生活。   “……我先让人送饭菜来。”   楚怀安回答,还是没办法完全消化苏梨被人换了魂的事实。   楚怀安突然要吃东西,把厨房的人惊得不轻,然后便人仰马翻起来,厨娘拿出毕生所学,做出最精致美味的饭菜来激起楚怀安的求生欲。   饭菜很快被送到主院,楹姜吃得很开心,不时喂楚瓜吃几口,还要问岳烟和楚怀安这些食物是怎么做的,楚怀安干脆把厨娘叫来回答她千奇百怪的问题。   吃完饭,楹姜满足的打了个饱嗝儿,下人撤了饭菜,又奉上一杯热茶,楹姜喝了一小口,眉眼全部舒展开来。   “真好吃。”   楹姜放松身体靠在椅子上说,楚怀安趁着这顿饭的时间努力消化了她之前说的那些话:“你说阿梨是你第七代传人,那你不是已经死了几百年了?”   这话说得有些冒犯,但这个时候楚怀安也顾不上那许多礼节。   “准确的说,我还没有死。”   楹姜没有介意他直白的提问,温吞吞的回答,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食物的美味和饱腹感,这种活着的感觉让她觉得很好。   “你的意思是你活了几百年?”   楚怀安微微拔高声音,他不信鬼神,更不信这世上有人能活几百岁那么久。   这些事的确是匪夷所思的,楹姜也知道这个世界的人很难接受和理解,所以她没有想过要给楚怀安解释什么,直接转移话题:“这个孩子和你们不一样,如果你们希望他平安快乐的长大,我推荐你们让他拜一个人为师。”   “你先说你借阿梨的身体要去做什么事。”   楚怀安把话题拉回正题,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我要去见一个人。”   楹姜如实回答,从楚怀安的眼神情态,她完全可以看出他对这具身体的主人有着怎样热烈炽热的感情。   那是她也曾拥有过的珍宝。   “会有危险吗?”   楚怀安问,他现在是绝对不想让苏梨面对任何危险的。   “很安全,不过如果你不放心的话,也可以陪我一起去。”   楹姜主动提议,笑意清浅,似乎对楚怀安一点也不设防。   “什么时候走?”   “两天后。”   “需要我准备什么?”   “如果可以,请帮我准备一些油和几个火折子。”   楹姜非常客气,楚怀安没有犹豫,立刻回答:“好!”   “好孩子。”   楹姜用夸楚瓜的话夸了楚怀安,不过她用着苏梨的身体,一点没有老祖宗的苍老神秘,反而有种奇异的占人便宜的感觉。   楚怀安这个时候顾不上其他,认真的看着楹姜确认:“等见完那个人,你就会离开这具身体,让阿梨回来吗?”   “如果我想将她的身体占为己有,不让她回来,你要怎么办?”   “我会杀了你!”   “可这是她的身体。”   “我爱的是她,不是披着她皮囊的妖魔鬼怪!”   楚怀安直接把楹姜说成妖魔鬼怪,眼底浮起杀意。   不知为何,他这样子,让楹姜想起了记忆最深处那个叫阿衍的男人。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她可是很期待和他再次相见呢。 第175章 现在的阿梨会怎么样?   寅时一刻,逍遥侯府的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只昏黄飘摇的灯笼从门里晃荡出来。   已经是深秋,夜深露重的时节,风吹得烛火飘忽,好像下一刻就会熄灭。   “就这样,走吧。”   楹姜轻声说,明明人就在身边,声音却好像从遥远的虚空飘来。   楚怀安紧了紧手里的灯笼,微微颔首算是默许,岳烟端着一只碗从后面走出来,用柳条枝沾着碗里的血洒在路上。   “是纯黑的狗?刚杀的?”   楹姜问,语气很是愉悦,她已经很多年没闻到这样的味道了。   楚怀安没有回答,将闪着寒光的匕首插进刀鞘。   苏梨不在的时候,他整个人最冷漠绝情的一面就展现了出来。   楹姜偏头看着他,眉眼微弯:“你当真爱她?”   “……”   楚怀安抿唇不答,上前一步揽住楹姜的腰拎着灯笼往前。   楹姜从袖袋里抓了一把糯米洒在地上。   米粒落地的声音沙沙的响起,在这样静谧的夜色下听起来很是奇怪。   “走吧。”   楹姜又说了一句,楚怀安立刻带着她往前走。   三人的脚步很轻,就这样走了十来步以后,三人的身形便完全隐没在了黑暗之中。   只余下一路星星点点的狗血和烧得发黑的糯米。   …… “楚怀安!”   一个清脆的女声在耳边炸开,楚怀安下意识的想揽紧楹姜的腰,却捞了个空。   睁开眼,视线内撞进一张笑容灿烂的脸。   “阿梨?”   他在心里呢喃了一句,没能发出声音,苏梨抬手推了推他,意识便从身体里脱离出来。   他站在一旁,看见只有十四五的苏梨和十六七的自己。   事情很奇怪,他应该立刻去找楹姜的,可这样的画面实在太吸引人了,楚怀安一时没能舍得抽离。   苏梨穿着一身银灰色男装,将秀发高高束起,作男子打扮,脸上洋溢着自信从容的笑。   她在他面前侃侃而谈,说着自己独有的见解,眼眸亮得如星如辰,看向他时会藏着两分难以察觉的羞怯。   阿梨……   楚怀安看得入迷,那些曾经被他忽略的柔情在这一刻被清晰无比的展现在他眼前。   他伸手想摸摸苏梨的脸颊,却看见多年前的自己打着哈欠,不耐烦的推开了苏梨。   “吵死了,你知不知道小爷昨晚为了帮心上人做灯笼根本没睡?”   他喜欢苏挽月,这是不能宣于口的秘密,在苏梨面前的时候他却能毫无顾忌的表达自己的感情。   那时他从未想过,这种信任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什么灯笼,做好了吗?可以给我看看吗?”苏梨急切的问,怕显得太反常,还加了一句掩饰:“唔,我可以帮你在上面画画,我知道长姐喜欢什么图案。”   “当然做好了,不然小爷这么辛苦熬夜是闲得慌么?!”   楚怀安看见自己懒洋洋的伸懒腰,给下人递了个眼色,没一会儿下人便送上一盏近乎透明的灯。   灯架是上好的黄花梨木雕的,做工一般,灯笼糊得也不算特别完美,苏梨却十分欢喜的盯着那灯笼看。   拿着灯笼转了一圈,苏梨在灯笼右下角看见一只圆滚滚的小猪,嘴里不自觉咦了一声。   “这里怎么会……”   “这只猪像不像你?”   他抱着手问,眼底满是戏谑。   苏梨诧异,随即反应过来他在骂她像猪,脸上浮起恼怒,眉头也皱起来。   “楚怀安!你竟然骂我是猪!”   “你难道不是?”   “我不是!”   “哦?”他一把抢走灯笼高高举起,惹得她像只兔子一样在他面前蹦哒。   “那灯笼不给你了!”   他说,被她使劲一扑跌坐在地上,两具身子也交叠在一起。   苏梨的脸瞬间爆红,慌慌张张从他身上爬起来,抱着灯笼逃跑。   他愣了一下,从坐起来,半晌才低笑出声:“傻丫头,跑什么。”   他那时还将她当妹妹,不曾动心,也不曾有什么不轨的念头。   直到现在回过头再看,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傻子。   楚怀安看见苏梨拿着小猪灯笼回家以后,让核儿小心的换上,夜里点上灯总会多看那灯笼两眼。   那完全是情窦初开的小女儿情态,楚怀安以前不曾见过,以后恐怕也再难看见。   后来楚怀安看见苏梨女扮男装高中探花,御前殿试时,她执笔挥墨,满腹才华惊才绝艳。   从宫里出去,她穿着男装策马自闹市而过,不知乱了多少闺中女子的芳心。   但很快,她被毁了名声。   楚怀安亲眼看见苏挽月模仿他的字迹给苏梨写信将苏梨骗到城外破庙。   半路山匪将她掳劫到了城外破庙,在要对她不轨时,一个女人冲进了破庙。   那女人和苏梨有七八分像,但眼神懦弱,透着股子风尘气。   她怕得要死,却哆哆嗦嗦的抬手脱了自己的衣服让那些人放过苏梨。   整个过程不堪入目,楚怀安试图阻止,身体却穿过那些人,根本无法触碰到他们。   住手!混蛋!   楚怀安在心里呐喊,猛然想起很早以前自己曾对苏梨说,苏挽月其实并没有真的让人伤害她。   他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些事,是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自己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事情结束以后,几个山匪拿了早就买好的酒菜吃起来,等他们酒足饭饱睡下以后,女人才从地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艰难的背着苏梨回城。   那女人不敢进尚书府的门,自以为将苏梨放在门口便没什么事了,却不知道这才是苏梨噩梦的开始。   楚怀安看见苏梨醒来后的迷茫害怕,看见苏梨被千万人唾弃辱骂。   她彻夜难安,远没有之前表现得那样坚强,眼睛哭完肿得跟核桃一样。   楚怀安努力的想给她一个拥抱,她却只会透过他看着虚空徒然流泪。   再后来,苏梨无意中听见苏良行和自己祖母要将她沉塘,那一天,她决定逃跑,但那天夜里,她半路翻墙进了逍遥侯府。   楚怀安的心悬起来,心脏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死死捏住。   阿梨,不要去!   他在心里呐喊,眼前的景象突然模糊变成不可捉摸的白雾。   “阿梨!”   楚怀安终于发出声音,在白雾中寻觅了一番,看见面前出现两个苏梨。   一个才十五岁,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去寻求支撑,梳着少女发式的苏梨。   一个已经二十三,已经嫁给他为妻,梳着妇人装扮的苏梨。   “楚怀安,你为什么不信我?”   十五岁的苏梨哭着质问他,二十三岁的苏梨却只淡笑着看着他。   楚怀安满脑子的混沌陡然变得清明。   这个幻境是在让他选择要不要让时间逆流!   如果他选十五岁的苏梨,很有可能会阻止后面那些事的发生!   她会少吃很多苦少遭很多罪,在他的羽翼之下无忧无虑的生活。   而他只需要在这个时候抱着她对她说一句‘我信你’就可以了。   明明是轻而易举的选择,楚怀安却一直没动。   “你在犹豫什么?”   楹姜的声音从虚空传来,楚怀安面色平静:“我在想,如果我选择时间逆流,现在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磨难的阿梨会怎么样?” 第176章 她学会了不哭不闹   “我在想,如果我选择时间逆流,现在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磨难的阿梨会怎么样?”   回应他的是越发浓郁的白雾和静谧的虚空。   没有人告诉他抉择背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他必须为自己做出的选择付出代价。   楚怀安站在原地没动,两个截然不同的苏梨就一左一右站在他面前等着他做出选择。   向左,他可以改变后面发生的一切,呵护着苏梨让她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向右,他可以带着苏梨回去,继续做他的逍遥侯夫人,护她余生无忧。   无论选择哪一个,对他来说都是没有一点坏处的。   但……对苏梨呢?   也没有坏处吗?   “楚怀安!”   十四五岁,哭得梨花带雨的苏梨突然开口唤了一声,那声音惶恐无助极了,楚怀安掀眸看了她一眼,陡然转身,提步径直朝一直沉默着的二十三岁的苏梨走去。   “楚怀安!你为什么不要我?”   背后的少女大声喊,声音带了哭腔,楚怀安的心刺疼了一下,却还是毫不犹豫的抓住二十三岁,已经学会不哭不闹的苏梨的手。   “为什么选我?”   二十三岁的苏梨仰头认真问,楚怀安抓着她的手紧了紧:“我怕你什么都不说,却在心里偷偷藏了满腔的委屈。”   她不哭不闹,甚至不撒娇,没有一点孩子气,早就习惯把所有的苦和痛默默扛在肩上。   这样的她,很容易被忽略,也容易被误解为比当初更加坚强,但实际上是,现在的她更容易受伤。   他已经让她受了那么多伤,怎么可能再丢下她回到过去去占有一个天真无邪的阿梨?   她受的伤都是他给的,该还的债,他也不可能通过什么捷径一笔勾销。   这般想着,楚怀安的意志更加坚定,眼前的白雾渐渐消散,逍遥侯府的轮廓在他眼中显现,然后他看见正费力从院墙上往下翻的苏梨。   她才十五岁,经历了名声尽毁,还要被家人沉塘的变故,身上那股子自信和锐气早就被消磨干净。   侯府的院墙很高,她是第一次爬墙,站在墙头很害怕,可下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会接住她。   楚怀安站在墙角,眼睁睁的看见她闭着眼跃下,在地上狠狠地摔了一下。   那一定很疼。   楚怀安想,苏梨却一声没吭,咬着牙爬起来,一瘸一拐的朝主院走去。   她来过侯府不少次,知道他的院子在哪儿。   楚怀安陪着苏梨一起往主院走,她摔得很重,额头疼得冒出细密的冷汗,贝齿咬得红唇发白,本就红扑扑的眼眶又蓄满泪光,却固执的不肯掉下。   楚怀安记得那天自己喝了很多酒,将院子里的下人都赶了出去,所以苏梨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就到了主院,进了他的房间。   不出所料,他早就醉得一塌糊涂。   苏梨没想到自己进屋以后面对的会是这样的场景,愣了片刻之后,她想办法打了水来将他泼醒。   楚怀安看见醉意深重的自己将苏梨压在身下,覆在她唇上辗转,嘴里唤着的却一直是苏挽月的名字。   苏梨有片刻的意乱情迷,不过很快清醒过来,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将他推开,她大声地说自己是被人陷害的,有人模仿他的字迹将她骗出了城,信是思竹给她的,她完全有理由怀疑这件事和苏挽月有很大的关系。   那段时间整件事在她脑海里早就过了千百遍,所以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条理清晰,经得起推敲的,只要让人一查,就能查出来龙去脉。   可他醉得厉害,满脑子都是苏挽月嫁进了宫,正与楚凌昭行鱼水之欢的画面,根本听不进去苏梨的话。   “你说月儿是坏人陷害你?”   “侯爷不信我说的话?”苏梨红着眼问,声音发着颤,已经被逼到了万丈深渊,可他醉得神智不清,未曾看清她当时的处境。   “小爷凭什么要信你?”   “出城相约的地方,只有侯爷与我知道,信是思竹亲手给我的,思竹是长姐的亲信,侯爷当夜若真的不曾约我出城,那定然是……”   苏梨试图列举出线索来证明点什么,话还没说完却听见他戏谑又嘲讽的声音:“你都这样了,有什么资格这样说她?”   苏梨的声音戛然而止,强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惨白的脸颊滑落,悄无声息的砸在地上。   “侯爷觉得我怎样了?”   “脏了!”   他躺在床上毫不犹豫的回答,苏梨的身子晃了晃,楚怀安无数次想扶住她,却只能穿过她的身体,看着她失力的跌倒在地。   “侯爷觉得我脏?”她似乎还不死心,他立刻如她所愿补了一句:“脏死了!”   简单的三个字,终于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楚怀安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不属于这个时空,不能碰到苏梨,却能碰到自己。   啪的一声脆响,使了十成的力道,不怎么疼,却让楚怀安找到了宣泄的渠道。   看着苏梨惨白的不停颤抖的唇,楚怀安又连给了自己几巴掌。   虽然之前已经从苏梨口中知道当晚发生过什么,却远远没有亲眼看见受到的冲击来得大。   他不知道,原来那夜他说出来的话这样伤人,更不知道那夜苏梨是把他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想要死死抓住,却被他一脚踹进了地狱。   苏梨在地上枯坐了许久,直到再流不出眼泪,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说完浑话,他早就趁着醉意呼呼大睡,许是怕他着凉,苏梨还帮他盖上了被子。   有那么一瞬,楚怀安以为苏梨会拿出一把刀捅死自己,可最后苏梨只是目光空洞的看着他低喃了一句:楚怀安,我不爱你了。   明明那是很多年前发生的事,明明苏梨现在已经冠了楚姓,成了逍遥侯夫人,成了他的妻,在听见这句话以后,楚怀安的心脏还是不可自抑的狠狠抽痛起来。   阿梨……   楚怀安抬手抚着苏梨的脸,苏梨没有看他,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转身朝门外走去。   门一拉开,楚刘氏带着满院子的下人神情肃穆的坐在那里,好像撒下天罗地网,只为捉苏梨这只燕雀。   苏梨没有反抗,任由下人把她押着跪到楚刘氏面前。   下人的动作很粗鲁,地砖很硬,苏梨被押着跪在地上的时候膝盖磕出了一声闷响,她的眉头皱了一下,楚怀安知道她很疼。   “苏三小姐,三更半夜,你在我儿的寝卧做什么?”   楚刘氏冷声问,端坐在太师椅上,像高高在上的神。   若不是亲眼所见,楚怀安绝对想象不出,自己的母亲竟然会有这样凶神恶煞的一面。   她的表情那样冷漠,眼神那样轻蔑,好像跪在她面前的女子,是天底下最不堪的存在,然后她抬手打了苏梨,嘴里用着最刻薄尖锐的诋毁,将她踩进泥泞,卑微至极!   楚怀安半跪在苏梨面前,看着她的眼眸一点点失去光亮,暗沉如死灰,从头到尾,她都没再为自己说一句辩驳的话,默默的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阿梨,对不起……   楚怀安不停在心里重复这句话,看见楚刘氏让下人拖走苏梨,吩咐他们把苏梨卖进勾栏院。   负责送苏梨出城的是一高一矮两个人,出城以后没多久,他们便对苏梨起了歹意,将马车停在一处荒凉的小树林外,便将苏梨拖了出去。   这次苏梨清醒着,经历了人生中第一场噩梦。   被两个陌生男人压在身下的时候,苏梨整个人都害怕得痉挛了,她哭着不停地求饶,嗓子很快哑了,却只能激起男人更加恶劣粗暴的对待。   最后的最后,楚怀安听见她无比绝望的喊了一声:“楚怀安,救我!!!”   她喊得撕心裂肺,眼底迸射出了恨意。   也许没有他,她应该是风光无限的尚书府三小姐,就算是庶出,顶着京都第一才女的名声,也能谋得一桩极好的姻缘,而不会沦落至此。   那天的夜极黑,天上看不到一颗星星。   十五岁的苏梨也死在了那里。   在极度的恐惧之后,苏梨冷静下来,假装顺从,一点点挑拨两个男人的关系,惹得两人为她大打出手,趁着混乱,她抓住了一块石头。   石头很大也很重,她拿在手里,手抖得不像话。   楚怀安虚握住苏梨的手,很想给她力量给她温暖,告诉她不要害怕,不管是谁伤害了她,她都可以千百倍的还回去!   然而苏梨什么都感受不到。   她太紧张了,在动手之前还大喊了一声给自己鼓气,这一声惊动了那两个人,她只来得及在高个子头上砸了一下,就被那个矮个子一脚踹飞。   那一脚太用力了,苏梨被踹飞很远,趴在地上没能爬起来,手里却还抓着那块石头不肯放开。   “贱人!”   矮个子骂着冲过去,抓着她散乱的头发将她在地上拖行。   她又吓得哭起来,泪却早就流干了。   因为被耍,矮个子怒极了,对着她拳打脚踢,她蜷缩成一团,身上无一处不是疼的。   踹得差不多了,矮个子又扑上来要凌辱她,她抓住时机一石头砸在他头上。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石头有尖棱,正好扎进矮个子的太阳穴,温热的血立刻喷涌而出,溅了苏梨一脸。   楚怀安看见苏梨整个人都傻了,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阿梨,别怕……”   楚怀安跪在苏梨面前徒劳的说,想吻吻苏梨的额头,听见苏梨无助至极的说:“楚怀安,我杀人了!” 第177章 我要诅咒她!   矮个子被杀了以后,苏梨推开他的尸体在地上枯坐了许久,楚怀安就半跪在她面前。   她太狼狈了。   衣襟大片被拉扯开来,头发蓬乱沾了血一绺一绺的贴在脸上,露出来的肌肤被打得青紫,有些地方还被咬破了皮正涓涓的往外冒着血。   她努力蜷缩成一团,身子抖得厉害,手还紧紧的抓着那块石头不放。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中突然传来飞鸟扑腾翅膀的声音。   “啊!”   苏梨尖叫一声,突然又扑到那矮个子面前,用石头在他头上砸了很多下。   每一下她都非常用力,血肉裹着白浆在她眼前迸溅开来,她不停的尖叫,叫到最后嗓子失了声,整个人如同血人。   阿梨,够了!   楚怀安在心里说,他知道苏梨听不见。   这一夜她吓得魂飞魄散,失去了一切。   她砸下去的每一下,不仅砸在那具尸体上,更砸在曾经的那个尚书府三小姐身上。   从今以后,她无亲无故、无爱无情!   不知道砸了多少下,苏梨终于停下来,她丢开石头,把那两具尸体拖到一起,将两人的手摆弄成互掐的姿势,非常拙劣的想要营造出两人是自相残杀的假象。   做完这些,她跌跌撞撞的跑出树林,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好,费力的将马车卸下。   马上没有马鞍,对她来说太高,她摔了很多次都没有爬上去。   楚怀安想起那个时候他提出要教她骑马,但把她带到马场以后,就丢下她想办法去找苏挽月了。   他还没教会她骑马,所以那时她又多吃了许多苦头。   骑上马后,苏梨想要策马狂奔,因为不得法,又从马背上摔下来过两次。   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从头至尾愣是咬着牙没喊过一声。   一路跌跌撞撞,苏梨骑马去了城外破庙,远远的,核儿抱着包裹跑来,苏梨陡然失了力气,直直的朝马下栽去。   “小姐!”   核儿吓得肝胆欲裂,楚怀安站在马下伸手想接住苏梨,苏梨依然穿过他的身体重重的砸在了地上。   隔得太近,楚怀安甚至听见苏梨身上骨头碎裂的声响。   有那么一瞬,他恨不得自己能替苏梨去死。   如果就这样死了,她是不是就能少受点苦?   苏梨栽下马后便晕死过去,核儿急得不停的掉眼泪,却还是按照原来的计划帮苏梨换了寻常布衣,帮她擦了脸搬进破庙。   两人在破庙等到天亮,最后搭上一辆牛车出了城。   楚怀安认出来,赶车的车夫是当初安珏手下的副蔚赵启。   赵启那时还很年轻,眼底却藏着精明,苏梨昏迷着,尽管核儿强装镇定,还是让赵启看出了她们身份的不俗。   苏梨昏迷后病得很重,核儿几次求她回京认错,不要走了,苏梨都只有一个回答:“除非我死,永不回京!”   她那时心灰意冷,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鲜血淋漓的果决。   核儿不敢违她的意,听说京中出动了许多人在抓苏梨,更不敢去城里找大夫抓药,苏梨的伤便拖了下来。   这一拖便是两个多月,核儿到底没见过世道黑暗,不知赵启一家早就趁夜查看了她包袱里的细软银两,更不知赵启就是为了那银两刻意接近她的。   苏梨醒来时,核儿与赵启木已成舟,当时她的精神恍惚,加上核儿一直在说赵启如何如何好,便没注意到许多细节。   可以下地以后,苏梨做主操持了核儿和赵启的婚事。   她将大部分细软都留给了核儿,细细的交代他们好好过日子,她说京中是个是非地,让核儿这辈子再也不要回京,核儿含着泪一一应下。   苏梨没哭,一直温和有礼的笑着。   她看着核儿拜天地,看着他们入洞房。   现在满院的喜庆热闹之中,她只剩下一身孤寂和悲凉。   楚怀安和她并肩站着,看着当时她眼中所见之景,仔细感受着她当时的悲怆绝望。   “楚怀安。”   苏梨突然开口,她伤还没好,手里端着一杯土酒仰头一口饮尽。   酒很烈,她立时呛得红了眼眶。   楚怀安一错不错的看着她,等着听她后面的话。   然而苏梨却没再开口,她只是低笑了一声,又灌了三碗酒后,避开满院的热闹,偷偷去后门处牵了马离开。   核儿有了自己的归宿,她自是走得了无牵挂。   离开赵启村子以后,苏梨用身上最后的银钱去跟人买了一身漂亮的衣裙,甚至还极有兴致的买了一支钗子。   她找了没人的河边洗澡,慢慢的梳洗打扮。   那时她的五官差不多已经长开了,正是最俏丽的年纪,便是只有一支钗子装饰,也是明眸皓齿、顾盼生辉的。   楚怀安不知道她这样精心梳妆是要做什么,但看苏梨的表情也隐隐有不好的猜测。   果然,梳妆完以后,苏梨风姿绰约的去了一处山头,隔着老远,楚怀安就看见半山腰若隐若现的寨子。   那寨子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记得那是当初掳劫苏梨那几个山匪所在的寨子。   苏梨没有直接上山,只是那几天总在山脚晃悠,楚怀安终于明白她要做什么。   山匪毁了她的名声,她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楚怀安忽然想起苏梨背上有一条从肩头斜穿到腰间的伤。   苏梨曾云淡风轻的跟他说那是不小心被山匪砍的,如今他才知道,那一句不小心背后有着怎样的惊心动魄。   苏梨在山脚晃了两日就被山匪接上了山,那些人借着搜神的名义占她的便宜,她也不反抗,反而抛了个媚眼,那些人立刻被迷了心神。   她孤身进了土匪窝,说的第一句话是她要做压寨夫人。   条件也很简单,她要当初那几个掳劫了她的山匪的命。   山匪都是重义气的,哪会这么容易中了她的计?但她生得那么美,谁又会不对她动心?   苏梨在寨子里住下,寨子里的房子简陋,夜夜有人翻进苏梨房间对她动手动脚,苏梨大多会忍下来,撺掇他们内讧。   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头上那支钗子是她最后用来了结性命的武器。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做恶梦惊醒,醒来后,只有那冰冷的钗子能给她一点微末的安全感。   月光透过摇摇欲坠的窗户照在她没有丝毫表情的脸上,她摩挲着钗子,眼底一片空洞,了无生机。   楚怀安就站在旁边看着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也一点点被啃噬,破了个大洞。   他触碰不到她,无法穿过漫长的时光回到当年,去给她一个拥抱,帮她抵御那些狂风暴雨,只能眼睁睁的看见她在生死边缘挣扎,一点点失去生气,像具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   土匪窝内乱来得很快,被苏梨迷了魂的几个人暗中联合起来,煽动手下那些人和土匪头子干了起来,混乱之中,苏梨跟着土匪头子下了山。   她当然不可能是真的想做这压寨夫人,苏梨知道那些人的叛乱是绝对不会成功的,她只是想亲眼看见他们自相残杀,确定那几个人真的会死掉。   那一场混战规模不算大,但很血腥,带头叛乱那几个人很快被制服,但让苏梨失望的是,土匪头子没有暴怒杀了那几个人,反而立刻识破苏梨的诡计。   被识破那一刻,苏梨没有任何慌乱,她对自己做下的事供认不讳,抬手拔下了头上的发钗,毫不犹豫的将钗子的细尖刺进自己的脖子。   殷红的血珠立刻顺着她白皙的脖子淌下,有种凄绝的美。   她不会死在这里,她会顺利成为他的妻。   楚怀安在心里告诉自己,身体还是不受控制的扑上去,想帮苏梨按住脖子,以免流太多的血。   苏梨最终没有真的刺破自己的喉咙,因为在周围放哨的小喽啰回禀说有大量官兵来了,那土匪头子抽刀在苏梨背上砍了一下,便带着人往山上撤走。   那一刀很用力,正好从苏梨的左肩斜穿到后腰的位置,一刀下去,血肉翻飞,苏梨趴在地上,血很快将地面浸润成一片红,触目惊心。   “不许……走!”   苏梨趴在地上咬着牙说,努力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她还没有亲眼看见那几个人渣死掉,怎么可以就这样算了?   阿梨,别动!   楚怀安在心里说,苏梨伤得太重,轻轻一动便牵动了伤口,让血流得更欢。   她之前的伤才刚好,如今又受了一刀,怎么承受得住?   可惜苏梨没有如他所愿,她咬着牙关爬了起来,娇弱的身子摇摇欲坠,血顺着脚跟流了一地。   “不许走!”   她低吼,脱了外衣简单粗暴的缠在身上算是止血。   一步一步的顺着小路追上前,没追多久,大队兵马赶来,只一眼,楚怀安便认出坐在最中间那个穿着银色盔甲的将领。   那是陆戟。   镇北军训练有素,一眼就发现前面发生过的打斗痕迹,陆戟下令让队伍停下,派人前去侦察,苏梨因为受伤过重并没有走出多远,她那时并不识得陆戟,将这些官兵认成是京中赶来抓自己回去的。   她死都不会回京的!   苏梨眼底闪过慌乱,不过很快又冷静下来。   她小心翼翼的靠近修整中的队伍,摸到一匹马旁边,立刻翻身上马策马疾驰。   陆戟那时已算得上是身经百战,反应有多迅速岂是她能比的?   苏梨才骑上马就被陆戟发现了,他没有急着追苏梨,而是慢吞吞的拿起了他用的长戟。   楚怀安是知道陆戟的臂力和武力值有多强的,也意识到陆戟想做什么,下意识的,楚怀安挡在苏梨面前。   下一刻,陆戟用力一掷,长戟势不可当的呼啸而至。   长戟直接穿透楚怀安,笔直的钉在地上。   来不及回头,楚怀安已经听见长戟插在地上,戟身发出的嗡嗡颤音。   阿梨!   楚怀安转身,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但幸运的是,他看见的不是长戟钉在苏梨身体里的场景。   因为背上那一刀太重,苏梨跌下了马,长戟掷空,插在了苏梨面前的地上。   楚怀安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后背浸出了一身冷汗,仍是后怕不止。   若是苏梨没有晕倒,只怕她已经死在了陆戟手下。   苏梨晕倒以后,陆戟手下的将士很快上前把苏梨抬到陆戟面前,看见她是女子,陆戟愣了一下,一众将士也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处置。   陆戟犹豫了一会儿,将苏梨丢给随行的军医,准备等苏梨醒后再带她来问话。   这一丢,便又是几个月。   苏梨伤得太重,陆戟那时自然不会顾及她放慢行军速度,一路舟车劳顿,苏梨的伤势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几次在生死边缘徘徊。   军医束手无策,每每以为苏梨会死掉,不知为何她又活了下来。   苏梨昏迷着,高热烧糊涂了,嘴里总是喃喃自语,旁人不知晓她在说什么,楚怀安却听得清清楚楚,她从头至尾都在说一句话:楚怀安,你为什么不信我?   我信你!   她每问一句,他就伏在她耳边回答一句,不厌其烦,不知疲倦。   明知她根本听不见,明知她现在也不介意这件事了,却还是一遍遍的说着,希望她能有一星半点的感知。   就这样一路到了边关,苏梨已经瘦脱了行,脸上也隐隐露出死气。   她活不了多久了。   楚怀安在心里想,看见岳烟被一个将士领进了营帐。   岳烟皱着眉帮苏梨诊了脉,发现之前因为苏梨来历不明,军医根本没有用心帮苏梨诊治,苏梨背上的刀伤早就溃烂发臭。   伤口感染严重,岳烟当即拿了刀帮苏梨刮肉疗伤。   苏梨原本昏迷着,在岳烟下第一刀的时候便痛得清醒过来。   岳烟提前拿了木棍让苏梨咬着,刮到一半的时候苏梨咬断了木棍。   实在太痛了。   苏梨偏头向岳烟求饶,让岳烟给她一个痛快,她毁了名声,什么都没了,如今再不想受这样的痛苟活于世。   那时她一心求死,反倒洗清了细作的嫌疑。   岳烟不顾苏梨的哀求,尽心救治,将她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伤得太重,苏梨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勉强能下地。   走出营帐,她看见沙场上光着胳膊不停练兵的将士,看见塞北高远的天和苍凉的荒漠。   这不是她熟悉的京城,这里对她来说全然陌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好像那些争斗欺骗和杀戮全都离她远去。   她不再是尚书府三小姐,她只是苏梨,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   陆戟很快召了苏梨去问话。   “你叫苏梨?”   这是他对苏梨说的第一句话,只用四个字,就将苏梨又拉回到了被千万人戳着脊梁骨骂的场景。   “回将军,我是苏梨。”   苏梨开口回答,太久没说话,声音沙哑得厉害。   “尚书大人和侯爷一直在找你,等你身体再好一些,我便派人送你回京。”   陆戟说,他的军务很忙,还有自己的事要做,根本无暇了解苏梨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告知苏梨他的决定。   苏梨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却也没有过多解释,乖顺的点点头:“好,有劳将军了。”   这样短暂的交流后,苏梨回到营帐。   入夜以后,苏梨独自出了营帐,那时军营还不是驻扎在城中,走出营帐以后,抬头看见的就是天边巨大的明月,轻柔的月光下,可以看见不远处草甸里粼粼的波光。   那是一个水潭。   苏梨慢吞吞的走过去,已经是寒冬,夜里冷得可怕,寒风穿透衣服往骨头缝里钻。   地面铺着一层薄薄的霜雪,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苏梨一步步走过去,看见水潭上结了一层冰。   她蹲在水潭边戳了两下,像第一次看见这样大块冰的孩童。   冰稍有点厚,苏梨用手戳了两下没戳破,便取下了头上的发钗用力戳了两下。   冰很快破了,水涌了出来,苏梨满意的收回钗子插到头上,然后提步走上冰面。   她刚刚看过了,冰只有一寸左右厚,只要她再往水潭中间走几步,冰面就会破裂,这个深度,足够淹死她了。   现在天气冷,她这会儿掉下去以后,明天水面又会重新结冰,不会发臭也不会浮起来吓到别人,这样就不会再给别人添麻烦。   不麻烦别人,这样就很好了。   苏梨想,脸上带了一丝柔和的笑,期待着最后的解脱。   阿梨,停下!   楚怀安就跟在苏梨身边,他触碰不到这个世界的一切事物,但他能想象到这个水潭里的水有多冰冷刺骨。   她受了重伤才刚好起来一点,若是跳进这里,只怕又要去掉半条命。   “楚怀安。”   苏梨又唤他的名字。   我在。   他在她耳边呢喃,看见她仰头望着那轮明月,微微笑起:“我今天就会死在这里,我会诅咒苏挽月,诅咒她这一生噩梦缠身,永远得不到幸福,你……也永远得不到她!”   说这话时,她的神色平静,眼底甚至没有一点恨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楚怀安刚想回答,耳边传来喀的一声轻响,下一刻,冰面破裂,苏梨坠进水里。   潭水极清澈,明亮的月光将水里也照得有点亮。   苏梨坠入水里以后,衣裙和秀发都散开来。   她是会游泳的,但她没有憋气,鼻子和嘴里不停地冒出水泡,窒息感袭来时,身体难受的本能扑腾了两下,在上浮了一会儿之后,她又停了下来,任由自己缓缓地向下沉去。   她是真的想死……   阿梨!   楚怀安拼命的朝苏梨靠近,不知道是不是在水里的缘故,他受到了一点阻碍,不能靠苏梨很近。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梨突然睁开了眼睛,正好和楚怀安的目光对上。   “抓住我的手!”   楚怀安说,总是忘记自己根本触碰不到苏梨的事实。   苏梨没有动,表情怔愣,有点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楚怀安怎么会在这里?   “阿梨,活下去!不要死!”   楚怀安继续说,艰难的去够苏梨的手。   苏梨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动了动指尖,似乎想要抓住楚怀安的手,水面突然传来震荡,陆戟跃入水中,朝苏梨游过来。   楚怀安的意识被水波震出水面,还想再下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挡住,只能趴在冰面观察着水下的情况。   苏梨看见陆戟以后,下意识的想继续往下潜,但没有陆戟动作快,被陆戟从背后勒住脖子带上岸。   “咳咳……”   上岸以后,苏梨呛得咳嗽起来,身上的水迅速结冰,身体冷得不住的发抖。   “想死?”   陆戟坐在旁边问她,面色森寒,一点也不急着带苏梨去营帐换衣服取暖。   “……想!”   苏梨牙关颤抖着回答,还要往水里挪,被陆戟一脚拦住:“理由?”   “什么?”   “给我一个让你去死的理由!”   陆戟理直气壮的说,头发上的水已经冻成冰棱。   “想死还……还需要理由吗?”   苏梨冻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陆戟似乎被她这句话激怒,毫不客气的拎着苏梨的衣领,将她带到了伤兵营帐。   一个个给苏梨介绍,谁的胳膊是怎么断的,谁的腿又是怎么被砍掉的,最后他直接扒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告诉苏梨自己身上每一道伤疤是怎么来的。   镇北军里每一个人都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但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好好活下去,所以他们最看不起那些求死的人。   苏梨被陆戟吼得发懵,她不明白,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怎么连去死的资格都没有了?   其实那天陆戟的情绪也是失控的,他想起顾漓经历了那么多痛苦都还是保护着孩子想要活下去,再看见苏梨一心求死,数月积累在心中的情绪便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岳烟很快闻讯赶到,招呼人烧了热水给两人沐浴换衣服。   苏梨的伤还没好,很快发起高热,岳烟衣不解带的照顾着苏梨,开解她凡事要想开一些,苏梨迷迷糊糊间看见岳烟怀里多了个孩子。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陆戟的儿子,他叫陆湛,是陆戟亲手从自己妻子的遗体中将他剖出来的。   亲手剖了发妻的肚子是怎样一种体验?   苏梨无法想象当时陆戟都承受了什么,但她突然觉得,自己如果就这样死了,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烧退下去以后,苏梨去给陆戟道了歉,坦白自己在京中发生的事,请陆戟把自己留在军中,但陆戟只丢给她一句话:“镇北军不养废物!”   她在京中是惊才绝艳的第一才女,但在这里,什么都不是! 第178章 她想换个死法   陆戟说镇北军不养废物,第二天当真就把苏梨从军营赶了出去。   人生地不熟的,苏梨甚至来不及悲春伤秋,就为了生计忙碌起来。   她之前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女红虽然做得很好,但在苍茫茫的塞北,再好看的绣花也不过叫人看个热闹。   这里的女郎擅骑射,习拳脚,身手不输男儿,苏梨站在边城街头和这里格格不入。   她生得白,人也漂亮,来往的商队看见她总要调笑几句,有人见她孤身一人,甚至还要拉着她动手动脚。   陆戟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让她一个人在城里,也派了人暗中观察着她。   但这些糙老爷们儿根本没有怜香惜玉的神经,看见苏梨被欺负,他们甚至还会偷摸着取笑一番。   在他们看来,这细皮嫩肉的女娃娃就该好好吃些苦头然后乖乖回家待着,毕竟离家出走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他们在取笑苏梨的时候,楚怀安就站在苏梨身边,看着她身上的傲骨一点点被现实磨平。   看她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到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看她从自信笃定天真烂漫到历经沧桑从容镇定。   她的容颜未变,骨子里却早就不是他当初认识的小姑娘。   到边关两个月,苏梨一双白生生的手长满了冻疮,有些地方溃了脓,又痛又痒,但没人关心她疼不疼,累不累。   她在那里给人洗过碗、卸过货,吃过馊饭,睡过马圈,什么人情冷暖都尝遍了。   那些负责看守的将士也渐渐琢磨出不对劲来,这姑娘越吃苦怎么还越来劲了?   旁人不知,那几个月她总是睡不好觉,半夜惊醒,脸上总是挂着泪。   她在梦里不停的质问楚怀安为什么不信她,不断的经历那夜在树林里的噩梦,她亲手杀了两个人,还去土匪窝待过一段时间。   梦魇如影随形,无论她逃到哪里都无法摆脱。   她不知道,不管她睡着还是醒着,楚怀安都在旁边守着她。   那梦魇折磨着她,对他来说更如同凌迟。   做了骠骑将军以后,楚怀安以为自己和苏梨空缺那五年有了些微的弥补,如今亲眼看见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可笑。   她受过的伤痛那么沉,他根本无从想象。   年关将近,小股胡人混进边城,想要掳劫一些财物和女人,苏梨很快被那些人盯上。   她之前没有见过胡人,被掳上马的时候整个人都懵了。   胡人马高,且烈,她被颠得吐出来,那胡人本想将她丢下,但见她生得漂亮,又吆喝同伴炫耀自己掳了个极品。   一行胡人很快带着人和东西出了城,却撞进了陆戟早就设置好的陷阱。   陆戟带的人多,出手极狠,没有留胡人一个活口。   苏梨坐在地上,眼睁睁看见陆戟挥着长戟将一个高壮的胡人腰斩,血和内脏四溅开来。   苏梨扭头想吐,胃里却没了东西,只能不停的干呕。   活了这么多年,她没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   人命在这里似乎一文不值,只要拳头够硬,兵器够好,就能占据一席之地。   那次被掳,让苏梨萌生了一丝回京的念头。   塞北的荒凉和杀戮并不适合她,她和这里格格不入,如果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牵动她的情绪,只有核儿和二姐了。   她想回去看看核儿和二姐,二姐帮她离开,不知道有没有被祖母惩罚,二姐性子那样弱,只怕会吃大亏。   苏梨行事果断,当即收拾了行李。   然而在她准备回京那日,忽可多突然带兵攻城。   因为顾漓的死,陆戟和忽可多结怨已久,陆戟杀了那一小股胡人,忽可多自然不会就此作罢,所以很快带兵到城下叫嚣。   忽可多了解陆戟,他太过刚正,哪怕和忽可多之间有着血海深仇,也还是会坚持公平较量。   忽可多不能理解陆戟这种无谓的坚守,他生性狡诈,利用这一点将陆戟引出了城。   苏梨那天到军营辞行的时候,陆戟已经出城了,岳烟接待的苏梨,她们说话的时候,陆湛一直在旁边哭,哭得撕心裂肺,连嗓子都哑了,岳烟不管怎么哄都不能让他安静下来。   鬼使神差的,苏梨多问了一句陆戟的去向,岳烟说他带兵出城了。   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了好几次,没有几个人放在心上,苏梨听着陆湛的哭声,却隐隐觉得不妙。   苏梨的直觉向来是很准的。   她很快说服岳烟,让岳烟帮忙调了二十来人和她一起出城去找陆戟。   他们赶到的时候,陆戟正好被忽可多围困着,带出去的将士不知被忽可多引到了什么地方。   苏梨带着那二十来人,将马尾上绑上树枝,营造出大部队赶来救援的假象,吓退了忽可多。   苏梨带着两个人策马疾驰向陆戟,冲到陆戟面前的时候,苏梨提刀砍了一个人。   这一次她出刀的动作利落了许多,一刀下去,血喷溅出来,她竟也能从容不迫的侧身避让开。   “回城!”   苏梨喊了一声,立刻拉着马缰绳调头,陆戟诧异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轻夹马腹疾驰。   谁也没有注意到,忽可多去而复返,待在暗处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苏梨。   也许是处在不同时空的原因,楚怀安对忽可多的目光感知非常敏锐。   那是男人对女人,猎人对猎物的目光。   他对突然冒出来坏了他计划的苏梨非常感兴趣。   楚怀安在一瞬间得出了自己的判断,然后想起苏梨手臂上有个烙印。   她曾说,她做过三个月的军妓。   现在,是谁将她掳走做了军妓已经显而易见,楚怀安更加在意的是,那三个月里,她又经历了什么。   不过在那之前,苏梨和陆戟先一起回了城。   因为私自调兵,岳烟和那二十来个将士都被陆戟罚了军纪,苏梨不在镇北军之列,陆戟原本是没有理由罚她的,但在罚完岳烟他们之后,陆戟直接让人把苏梨的名字加在了镇北军的花名册上。   册子是从兵部另外誊抄的一份,虽然没有上报朝廷,但得了陆戟的认可,比得到朝廷那一枚印章要有权威得多。   得知陆戟的做法,苏梨有些意外,原本想推辞,那二十来个领了罚的将士却挨个来向苏梨道谢,甚至连城中一些百姓都闻声赶来,对苏梨感激涕零。   从那些人的感谢声中,她突然明白,镇边将军的命,不是自己的,而是边关这一城百姓,和身后数万计远昭黎民的。   苏梨第一次意识到,有的人,从来不是为自己活的。   她的确和边关格格不入,但在看清陆戟以后,她想换个死法。   如果有朝一日,死亡降临,苏梨希望自己能死在战场上。 第179章 阿梨,这不怪你   镇北军素来以治军严谨,军纪严明闻名,陆戟虽然做主将苏梨的名字写在了镇北军的花名册上,训练苏梨时却丝毫没有留情。   苏梨身娇体弱,在边关待了数月,虽将自己磨得糙了一些,离成为一名镇北军将士还远得很。   陆戟的训练方式简单粗暴,苏梨不擅骑马,他就让她成天坐在马背上,哪怕颠得恶心发吐,磨得大腿内侧破了皮,也不让苏梨下来。   苏梨之前从未习过武,陆戟除了让她跟着镇北军一起操练,每日还要加训她两个时辰。   那个时候苏梨起得比谁都早,睡得比谁都晚,浑身的筋骨都被陆戟一寸寸敲碎了重组。   累到极致,她站着都能睡着,只是梦里再没有京中那些是非纷扰。   她没有刻意去遗忘,只是累得没有精力去回想感知心底的伤。   凭着那股不怕死的狠劲,苏梨很快将自己磨砺成了一把刀,完美的融进镇北军的阵营。   她改换了男装,跟自己也跟陆戟较着一股劲儿,想要证明男人能做的事,她也能做。   而且,不仅仅是能做,她还能做得比他们好!   她身形娇小,陆戟专门让人给她打造了一把中长的剑。   那时她一心把自己当成男人,却不知道她那样的容颜,不管怎么伪装掩饰,都是极惹眼的。   军中不少人私下找陆戟讨要过苏梨,都被陆戟拒绝了,他很清楚,苏梨和别的女子不一样。   便是嫁了人,她也不会是那种仰夫君鼻息而活的。   她这一生,该是要载入史册,大放异彩的。   陆戟对苏梨是什么样的感情,便是楚怀安作为旁观者在一旁看着也无法准确的下定义。   苏梨出现的时机不够好,那时顾漓刚刚惨死,只留下一个陆湛,无论从感情还是从道义来看,陆戟都不可能对任何人动心。   但苏梨又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例外,她身上有很多故事,像一团迷,足以吸引任何男人的兴趣。   她生得漂亮,性子坚韧爽利不输男子,死咬着唇不肯认输的模样美得动人心魄。   她没发现,军营里所有人都在对她改观,陆戟对她的态度也在不断的软化,甚至不自觉的对她好。   在这个过程中,陆湛在飞速的长大,以前只有岳烟带陆湛,苏梨来了以后,陆湛就缠上了她。   不知为什么,陆湛非常喜欢苏梨,只要苏梨回了营帐,他必然是要吵着闹着让苏梨抱他的。   苏梨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每每被陆湛闹得手忙脚乱,陆戟多半不会在场,但手下的将士会将苏梨和陆湛的相处回禀给他。   他听完只会淡淡的应一声嗯,但眸底总是含了笑的。   人非草木,谁又能真的冷心绝情?   第二年冬,塞北大雪纷飞,粮食减产,陆戟上报朝廷请求赈灾,那时先帝已久卧病榻,由太子楚凌昭代为理政。   楚凌昭收到八百里加急信件以后,果断下令让兵部筹粮赈灾。   兵部迅速运粮前往赈灾,未防山匪作乱打劫灾粮,陆戟亲自带兵迎接,苏梨与他随行。   那时顾炤已改名扈赫跟在忽可多身边,但忽可多生性多疑,为了得到忽可多的信任,顾炤推测出今年朝廷将会拨粮赈灾,提前和忽可多乔装打扮带兵混入城中,尾随陆戟准备拦截灾粮。   陆戟一直以为顾炤死了,根本没有想到有一个对自己了如指掌的人投诚了胡人。   那一场伏击顾炤没有留情,将京中来的运粮官兵屠尽,还损了陆戟一成兵力,抢走近近一半的灾粮,其中还包括一个苏梨。   苏梨那日穿着寻常将士的盔甲,混在队伍之中其实并不显眼,可忽可多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动作利落的挥着短剑,透着股子狼崽子的狠劲,挠得忽可多心痒痒。   忽可多亲自骑马冲进厮杀中,将苏梨掳上了马。   经过训练,苏梨没有慌乱,反手提剑刺向忽可多。   她那点力量在忽可多面前实在太小了,忽可多抓着她的手腕轻轻一拧,楚怀安就听见苏梨手臂脱臼的声音。   苏梨痛得闷哼一声,脸色发白,忽可多却极愉悦的朗笑出声。   他惦念了好几个月的猎物果然没让他失望,比他想象中更有趣。   有了意外收获,忽可多没有恋战,命人拉上粮草就跑,临到城关,又从城中掳了不少女子出城。   一路急行回到胡地,忽可多让人下去把灾粮分了,开了一场庆功宴。   在庆功宴上,忽可多让人把掳来的女子用绳子绑到一起,像蚂蚱一样串成一串。   这些女子惶恐不安,苏梨混在其中,努力让自己不要太突兀的显现出来。   她不知道,在她努力隐藏自己的时候,忽可多的目光一直钉在她身上,饶有兴致的欣赏着她的表情变化。   毕竟还知道垂死挣扎的猎物总是比没有反应的死物更能吊起人的胃口。   那时忽可多还没学会远昭国语,所有沟通只能靠身边的人翻译。   酒过三巡,忽可多让人搬上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炭火里放着一个烧红的烙铁。   忽可多让顾炤从这些女子中挑一个战利品,打上他自己的印迹。   这是胡人的传统,有战功的人,可以得到独享一个女奴的特权。   当然,在那时来看,这也是忽可多对顾炤的一个考验,看他是否真的叛离远昭,愿意投诚。   顾炤那时已经没了一只眼,大半张脸都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看上去诡异又惊骇,若不是已经相识许久,楚怀安都差点没认出他来。   顾炤没有过多犹豫,迅速从人群中挑了一个人出来。   他挑了苏梨。   他是亲眼看见忽可多把苏梨掳来的,他不知道镇北军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女人,所以他挑苏梨,也是在试探忽可多。   也许这个女人是忽可多安插到镇北军里的细作呢?   苏梨并不知道顾炤的打算,她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还是有点害怕。   毕竟,她也是第一次做俘虏。   顾炤把苏梨拉出去以后,动作非常迅速的抽出了火盆里的烙铁,朝苏梨脸上按去。   周围旁观的女子全都吓得尖叫起来,苏梨闭上眼睛,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落下。   烙铁被忽可多丢来的青铜酒杯砸偏,落在地上。   忽可多沉声说了一串胡语,旁边的人犹豫了一下才帮着翻译:“扈赫,殿下说这是他看中的人,你无权处置,请你另外再挑一个。”   “这是我先选的!”   顾炤平静的说,他的性子向来冷,哪怕做了战俘改了胡姓,也没有丝毫改变。   忽可多闻声面色微沉,其他喝酒吃肉的胡人勇士也跟着停下,凝神看着他们。   苏梨站在中央,好奇的看着忽可多和顾炤,确定自己之前并不认识他们。   那他们为什么因她起了争执?   顾炤和忽可多僵持了片刻,最后是忽可多的手下打破僵局,提议先玩个游戏助兴。   因为只有活下来的女奴,才有作为战利品被挑选的资格。   忽可多高兴的准许了这个提议。   楚怀安不知道这个游戏的规则,苏梨同样不知,她懵懵懂懂的和一群人一起被胡人驱赶到一个巨大的冰湖前。   冰湖上结了厚厚的冰,那些胡人用刀逼着女奴将鞋子脱下走上冰面开始跳舞。   冰面极冷,女奴个个被冻得尖叫起来,然而这还不算,那些胡人往冰面泼了热水。   冰面变得湿滑,因为被绳子拴着,一个人跌倒以后,其他人也会牵连着跌倒。   热水迅速变凉,冻结成冰,有人的脚被沾在冰面动弹不得。   苏梨尽量小心的避让着,衣服湿了大半,脚也冻得没了知觉。   她的脸色很白,只听见胡人猖獗的大笑,笑声像针,刺得她太阳穴突突的疼,神智也不清楚起来。   楚怀安就站在她旁边,徒劳的挡在她面前想要给她一丝保护,下一刻还是让她被撞翻在地。   倒地以后,一桶水兜头泼来,苏梨被浇了个彻底。   桶里是沸水,泼在身上尚未完全冷却,苏梨的脸立刻被烫得发红,她低低的痛呼了一声,很快脸上的水又结了一层霜。   一热一冷交替袭来,苏梨脸上一小片肌肤张裂开来。   她痛得快哭了。   在边关近一年,她坚强了许多,已经很久没哭过了,她现在一定痛极了。   楚怀安跪在苏梨面前,虚虚的环抱住她。   “阿梨……”   他在心底低唤,心脏痛得无法呼吸,下一刻耳畔却传来兽类压在喉间的低吼。   来不及回头,被虚抱在怀里的苏梨被一只庞然大物扑倒在地,因为冲击过大,冰面发出细细的碎裂声响。   在岸边围观的胡人发出阵阵叫好,楚怀安看见苏梨的肩膀被死死咬住,终于看清那只庞然大物的真实面目。   那是一只狼,更准确的说是一只狼狗,它比京中的狗体型足足大了一倍,毛发极旺盛,两只眼睛散发着幽绿的光芒,冷得可怕。   它咬住苏梨的肩膀,露出尖利的牙齿,血立刻从苏梨肩膀上喷涌出来。   血腥味刺激了它,苏梨来不及痛呼,就被它摇着尾巴甩出去。   冰面很滑,苏梨足足滑行了十多米的距离才停下,冰面上留下一片粘稠的血糊糊的痕迹。   就那么一下,楚怀安感觉自己的心也被那狼狗狠狠地撕下来一块,他无法想象,那时的苏梨有多害怕又有多疼。   他的意识来到苏梨面前,看见她半个肩膀露在外面,隐隐可以看见白生生的骨头。   苏梨躺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她很冷,浑身都疼,好像下一刻就会死掉,可意识还坚持着不肯昏过去,她听见那些女子被吓得惊慌失措的尖叫,听见狼狗的嘶吼,还听见那些胡人肆意的狂笑。   之前苏梨对胡人只有一个笼统的印象,不知道他们有多凶残可怕,也不知道他们天性暴戾,和野兽无异。   直到这个时候苏梨才深刻体会到陆戟和边关那么多将士这些年的坚守是为了什么。   苏梨希望自己能死在战场上,但不是这样白白死掉,至少……要再拉几个胡人陪葬才行!   这般想着,苏梨强撑着想站起来,然而肩膀刚撑起来一点,冰面突然传来清晰的碎裂声。   苏梨诧异的回头,在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冰面四分五裂,正在冰面上仓惶逃窜的女子陡然坠入冰面,连同那几只狼狗也一起掉下去。   狼狗是在胡地长大的,皮毛厚实防水不说,即便是冬日也早就被胡人训练得可在水里游泳。   不会游泳的女子掉进水里以后很快沉溺下去,会游泳的则成了这些狼狗的追逐对象。   有一个女子刚游到岸边就被狼狗叼住脖子,那女子尖叫挣扎了片刻很快没了声息,水面被血染成一片殷红。   苏梨怔怔的看着,一颗心比漫天的冰雪还要冷。   周遭的胡人的笑声更大,似乎看见有人死掉,能让他们尝到极致的愉悦一般。   这些人是畜生吧。   苏梨在心里想,听见一声闷响,下意识的低头,看见一张仓惶绝望的脸。   那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儿,也就十三四的模样,她的水性不错,悄悄地游到了苏梨所在的位置,但这边冰结得很厚,她出不来。   我要救她!   这个念头立刻冒出苏梨的脑海,她忘了肩膀的疼痛,拼尽全力用手捶打冰面。   只要再用力一点,冰面就会破裂,她就能救下这个孩子了!   锤了没两下,苏梨两只手都破了皮,变得伤痕累累,她的举动也吸引了岸边胡人的注意,忽可多命人往苏梨所在的地方多架了两个火盆,将苏梨周围照亮,看清苏梨是想救冰面下的人。   有胡人讥笑出声,觉得苏梨是个疯子,她连自己都救不了,竟然还妄想救别人。   苏梨没有理会那些声音,只不停地砸着冰面。   水里那个女孩儿的脸拼命地贴着冰面,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的看着苏梨,充满了对活下去的渴望。   有那么一刻,苏梨甚至希望能和那个女孩儿掉换位置。   如果她能替那个女孩儿死就好了,她对这个世界没有这样浓厚的眷恋,就这样死去的话,她应该也没有多少遗憾吧。   砸着砸着,苏梨的眼泪掉了下来,冰下的女孩儿已经有些憋不住气了,正一下下用头撞击着冰层。   活下来啊!   苏梨在心里喊,一柄弯刀突然落到她手边。   苏梨没时间回头看是谁把刀丢给她的,抓起弯刀用力的戳向冰面。   马上就好了,求求你再坚持一下!   苏梨在心里喊着,一下又一下的戳着冰面,面前很快出现一个冰洞。   “把手给我!”   苏梨大喊,丢了刀将手伸进水里,然而下一刻,指尖却触到一片柔软的动物毛发。   苏梨整个人僵住,没一会儿冰洞周围的水都变成了殷红的血色。   她慢了一步,胡人养的狼狗比她更快结束了那个女孩儿的生命。   苏梨杀过人,在边关数月,也见过很多尸体,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儿,但这一次不一样。   那条生命是鲜活的,又完全无辜的。   她原本是可以救下来的!   如果她的动作能再快一点,如果她刚刚能抓住那个女孩儿的手,如果……   眼泪不停地涌出,模糊了苏梨的视线,楚怀安刚刚一直在她身边,完全能体会她现在满腔的愧疚。   “阿梨,不怪你。”   楚怀安虚抱着苏梨说,苏梨的眼神空洞得可怕,看着虚空低低地说了一句:“楚怀安,我又欠了一条人命。”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他,也没有记起过他,可在这个时候,她说出来的,还是他的名字。   在他不在她身边的漫长岁月里,每个无助的时候,她都曾这样低声呢喃过他的名字。   楚怀安,你为什么不信我?   楚怀安,我不爱你了。   楚怀安,我杀了人。   楚怀安,我又欠了一条人命……   她说了很多句话,却没有一句是:楚怀安,我想你了。   她许是不愿想他,又许是害怕想起他。   “我知道,阿梨,这不怪你!”   楚怀安徒劳的安慰,理智无数次告诉他,这是早就发生过的事,不管他怎么样都无法做出改变,却始终不能做到无动于衷。   有很多个瞬间他都后悔过自己的抉择,也许他该选择时间逆流,替苏梨挡下这许多灾祸,她就不用受这么多的痛苦与折磨。   但后悔之后他又庆幸,庆幸自己有机会,能将她掩藏在心中,不会宣于口的苦痛细数,以便日后能加倍的疼她宠她。   苏梨没有愣多久,她很快回过神来,身子一歪,就要栽进冰洞下去找人,却被顾炤拦住。   “现在,她归我了。”   顾炤抓着苏梨的肩膀对忽可多说,忽可多却没有同意,让身边的人翻译,告诉顾炤,他可以从剩下的幸存者中挑选一个女奴,但苏梨要献给忽可多。   顾炤自然没有坚持自己的要求,他用抢来的粮草展现了自己投诚的诚意,又用苏梨展现了自己对忽可多的臣服,完美的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庆功宴后,忽可多把苏梨关进了一个鸟笼子里。   那笼子是特制的,足有两人高,里面铺着干草,简陋又滑稽。   苏梨被丢进里面很快发起高热,忽可多竟发了善心让人来给苏梨诊治。   不过在苏梨接受诊治的第二天,忽可多亲手在苏梨胳膊上烙下了俘虏的烙印。   烙铁烧得很红,落在白嫩的肌肤上,很快发出滋滋的声响。   苏梨痛得清醒过来,看清忽可多的脸。   忽可多看着苏梨,等着她尖叫痛哭然后求饶,但让他失望的是,苏梨并没有这样。   她痛得浑身都在痉挛,却死死的咬着牙,一声不吭。   有趣的宠物。   忽可多用胡语说了一句,苏梨听不懂,也无力去想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想,如果这次她死不了的话,终有一日,她会和陆戟一起踏平胡地,杀了这群畜生!   胡人一族信天神和巫师,医术不如远昭发达,苏梨的伤好得很慢,忽可多每日都要去鸟笼前转转,看看苏梨的情况,偶尔还会丢一两个果干进去,真的像是养了个什么宠物。   胡人一族的食物做得不如远昭的精细,嚼在口中有很重的腥膻味道,所以苏梨不会拒绝忽可多偶尔丢进来的‘零食’。   只要忽可多丢进来的是吃的,苏梨都会拿来吃掉。   因为她需要体力,保证身体能够尽快恢复。   发现苏梨并不抗拒投喂以后,忽可多像是找到了什么乐趣,隔三差五就会丢东西给苏梨吃,甚至还会无意识的观察苏梨喜欢吃什么东西。   以前在他看来,远昭国女子大多过于娇弱,不堪一击,苏梨的出现打破了他已有的认知。   苏梨的生命力很强,她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哭闹聒噪,她很听话,表面看上去很温顺,但实际上是匹烈马,哪怕关在笼子里,套上马鞍也难以真正被驯服。   忽可多不知道在远昭国的其他女子身上是不是也有苏梨身上这样的特制,但他不得不承认,他被苏梨激起了征服欲。   他想驯服苏梨,想看她心甘情愿的臣服在他脚下,那将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苏梨养了一个月左右的伤才勉强能活动肩膀,见她好些了以后,忽可多又让人安排了一场驯兽赛。   这是胡人一年一度评选勇士的比赛。   谁驯服的野兽最强悍,谁就是第一勇士。   往年的驯兽赛,都是用的动物做诱饵,今年用的是俘虏。   那些俘虏有从邻族掳来的,也有从边关掳来的。   顾炤也参加了这次比赛,他用的诱饵是上次忽可多让他选的那个女奴,而忽可多用的诱饵是苏梨。   忽可多已经蝉联了多年的第一勇士桂冠,所以他压轴放在最后,顾炤以扈赫的身份第一次参赛,自然是第一个上场。   顾炤要驯服的是上次庆功宴上,被胡人放出来咬人的狼狗。   比赛的号令一下,顾炤手下的女奴就被推进校场,不知她身上被涂抹了什么,一进去那狼狗就发疯了一样扑到她身上撕咬起来。   她拼命尖叫哭喊,却还是被咬断了喉咙。   顾炤无动于衷,直到她没了声息才提剑杀死了那头狼狗。   他没有遵守胡人的比赛规矩,因为他对第一勇士这个称号丝毫不感兴趣。   苏梨在旁边围观了一场又一场厮杀,她很清楚,最后一声号角响起的时候,就到她上场做诱饵了。   有很大的可能是,她会被扑杀,成为那些野兽的腹中餐。   但还有一种可能是,也许她能抓住微末的机会,利用那野兽咬死那个叫忽可多的男人! 第180章 他错过了最美好的她   忽可多今年要驯服的是一头猛虎。   许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能力,他没有让人在苏梨身上动手脚。   上了校场以后,老虎没有立刻扑向苏梨,它动作缓慢的绕着校场打转,优雅而谨慎的打量着苏梨。   苏梨浑身都紧绷着,神情严肃的看着这头老虎。   老虎已成年,身形极大,站起来的时候几乎与苏梨平视。   它的毛发非常漂亮,只是右臀处有一道血痕,应该是之前被胡人捕捉时留下的。   它的脾气不大好,绕场两圈以后便焦躁的用爪子扒着地面,嘴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   苏梨下意识的后退两步,背抵上一个硬实的胸膛,耳边传来一声低笑。   是忽可多。   苏梨的畏惧似乎取悦了他,他心情很好的将苏梨拉到自己身后。   那老虎一看见他,脾气越发暴躁起来,露出又粗又壮的獠牙。   忽可多用胡语低喝了一声,拔出腰间的弯刀率先扑向老虎。   校场周围的胡人嘴里爆发出阵阵叫好。   他们崇尚暴力,鄙视恐惧,向忽可多这样话不多说,直接正面出击的最是能得到他们的敬爱。   忽可多的身形是一般远昭男子的两倍,力量也算是一等一的强悍,但一头成年老虎的力量是人类远不可及的。   忽可多虽然率先发起进攻,却没有讨到什么便宜。   老虎的反应远比忽可多想象的要灵活敏捷,几个回合下来,忽可多几次险些丧命在老虎爪子下。   一人一虎斗得正欢,苏梨站在角落倒是不怎么显眼。   苏梨很快发现那老虎虽然对忽可多充满敌意,却没有过多的主动进攻,甚至偶尔还会避开忽可多的锋芒。   这头老虎怀孕了!苏梨很快得出推论。   忽可多蝉联胡人第一勇士的桂冠多年,对付猛兽自有自己的一套法子。   苏梨看得出来,忽可多这几个回合没占到上风,只是还没摸清楚老虎的脾性,再过几个回合,只怕这老虎就要被他抓住弱点驯服了。   苏梨当然不想忽可多获胜。   又过了一个回合,苏梨突然失声尖叫起来,她像是被眼前的打斗惊吓到,在场上胡乱的逃窜。   老虎被她吸引了一点注意力,忽可多趁机进攻,围观的胡人发出不屑的哄笑,只觉得这女人愚蠢至极。   老虎的腹部被忽可多砍了一刀,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老虎陡然被激怒,发出巨大的嘶吼。   它的情绪前后变化如此巨大,忽可多立刻发现其中的猫腻,正要提刀猛攻老虎的腹部,逼它求饶,苏梨猛地扑向忽可多。   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想和忽可多同归于尽,没想到忽可多一直防备着她,在她扑过去以后,顺势搂着她的腰往旁边一滚,避开老虎挥下来的一爪。   那一爪威力极大,拍得地面碎石翻飞。   围观的胡人发出惊呼,忽可多直接一掌劈晕苏梨,提刀迎上,一刀砍了老虎的脑袋,老虎发出一声悲鸣轰然倒地。   驯兽的精髓在于驯服兽性,让猛兽野禽能收起獠牙臣服在人脚下,驯兽期间直接将野兽杀死被视为是最大的败笔。   忽可多直接宰了这头老虎,是犯了忌,直接失去比赛资格,当天的驯兽桂冠被别人摘得。   忽可多倒没有觉得遗憾或者丢脸,大方下令奖赏了那位勇士。   苏梨昏睡了几个时辰才醒来,睁开眼睛时她又回到了那个鸟笼,笼子外是忽可多兴致勃勃的脸。   苏梨立刻警惕的坐起来,后颈传来的疼痛让她忍不住皱眉。   忽可多往旁边站了一点,将身后的老虎尸体展露在苏梨眼前。   “我知道你们远昭有个词叫与虎谋皮,形容的是不自量力去做一件非常凶险的事。”   忽可多用胡语说,等他说完,旁边的人才用远昭国语翻译过来。   “我很欣赏你的勇气。”   忽可多说着,打开笼子将苏梨从笼子里拉出来,走到那头老虎面前。   “你是怎么看出它肚子里有小老虎的?”   忽可多很不解,他的驯兽经验在全族都是数一数二的,但他没想到的是,苏梨比他反应更快,观察更敏锐。   这个女人,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并且一再给了他惊喜和意外。   苏梨自然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忽可多竟也没有介意,只是抽出弯刀,抓着苏梨的手覆在刀柄上。   他的手又宽又大,苏梨的手纤细,被他握在手里像个小孩子。   忽可多的心有点痒,他不由得伸手揽住苏梨的腰,将她完全笼在自己怀里。   她太小只了,好像他稍稍用力一点就会将她拦腰折断。   忽可多有些心猿意马,他用胡语耐心的跟苏梨介绍了这把弯刀的由来。   那是他十岁的时候,从他父王忽鞑手里赢来的勇士象征,已经陪伴了他十多年。   他非常喜爱那把刀,除了他,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被准许触碰那刀。   苏梨是第一个获得他特别嘉奖的女人。   忽可多觉得这很有意义,可惜他说的是胡语,苏梨根本听不懂,负责翻译的人担心苏梨会因此狐媚勾引忽可多,也没有如实转述他的话。   忽可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抓着苏梨的手剥了那头老虎的皮。   老虎的尸体还没完全冷掉,皮剥下来的时候还有温度,灼得苏梨指尖发颤。   然而这还没完,忽可多牵引着苏梨捅穿了那老虎的肚子。   温热的血水立刻涌出来,弯刀一拉,三头已经成型且快足月的小老虎滑了出来。   小老虎生得十分可爱,安安静静的包裹在胎盘里,漂亮极了。   苏梨的手抖了一下。   忽可多感受到她的情绪变化,脸上浮起愉悦的微笑。   他凑到苏梨耳边低语:“你害死了一个伟大的母亲。”   他的声音不算很低,旁边的人立刻翻译给苏梨听。   苏梨垂眸掩下眼底的情绪,眼角溢出一滴泪来。   她多少猜出了一点忽可多的心思,他想看她软弱仓惶的模样,她若是硬撑挣扎,反倒只会引来他更加变态的折磨。   “是我害了它!”   苏梨顺从的说,身子抖如筛糠,连刀都握不住。   忽可多原本还很有兴致的想要逗弄苏梨一番,这会儿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隐隐觉得这个女人不该是这样的表现,却又从苏梨脸上看不出丝毫破绽。   忽可多丢下苏梨离开,下人很快把老虎尸体拖走,大的老虎皮给忽可多做了外衣,小的老虎皮则做成了一双靴子给苏梨。   靴子很暖和,苏梨穿上以后发了很久的呆。   若是放在以前,她知道那老虎腹中有了幼崽,定然会想办法求忽可多将老虎放生的,但现在她心里没了善,只剩下了杀戮。   楚怀安,我已经变成连我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了。   真可怕啊……   楚怀安听见了苏梨的心声,那些她努力伪装遮掩的脆弱,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汹涌而来,让她无力抗拒挣脱。   楚怀安俯身,隔着数年的时光吻了苏梨的额头。   阿梨,其实你一直都没有变。   老虎死后,苏梨变得越发顺从,像一只完全被驯服无害的宠物。   忽可多对她失去了兴趣,也不再来投喂她。   就这样过了半个来月,陆戟带兵突袭了胡地。   这一次突袭陆戟做了完全的准备,胡人吃了大亏,陆戟让人给忽可多带了一句话,他要一个人,不论死活,都要!   苏梨是被忽可多掳走的,整个镇北军中除了岳烟就只有她一个女子,陆戟的指向很明确。   胡人也都知道陆戟是冲着苏梨来的,全都叫嚣着要忽可多宰了苏梨,丢一具尸体给陆戟,好杀杀这位镇边将军的威风。   忽可多没有急着做决定,好像经过众人的提醒才想起还有苏梨这么个人存在。   当天夜里,忽可多又去见了苏梨,他仔细观察着苏梨,描摹着她的眉目,手也抚上苏梨的腰肢。   他说不清楚自己只是简单的想要占据这具身体,还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试探她温顺的表象下是否还藏着利爪。   苏梨的爪子比他预计的更早亮出来。   苏梨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偷藏了一个碎瓷片在身上。   忽可多还没扯开她的腰带,那碎瓷片就已经扎进了忽可多的脖子。   忽可多没躲,任由碎瓷片没入自己的脖子,温热的血顺着脖子流下,他却觉得十分畅快。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这才是这个女人的真实模样。   忽可多近乎痴迷的看着苏梨的脸,只觉得她杀伐决断的样子漂亮极了。   “阿梨?”   他用远昭国语喊了一句,因为是最近才学的,语气生硬,发音也很是古怪。   苏梨没理会他,抬手还要继续进攻,被忽可多一把抓住手腕死死地压制住。   苏梨屈膝上顶,忽可多微微侧身避开,又迅速揽着苏梨的腰滚了几下,将苏梨完全禁锢在自己怀里。   哪怕是胡人女子,忽可多也没见过这么刚烈的。   折腾一番,忽可多丝毫没有生气,反而朗笑起来。   他确定自己有点喜欢苏梨,也许,不止一点。   如果这个女人能稍微听话一点,也许他有办法让她做他未来的王妃。   以他的实力,他继位以后一定可以活很多年,她应该不会守寡或者被他那些不成气的兄弟共享。   忽可多一时间想了很多,苏梨却完全和他不在一个世界。   苏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他敢强来,她就和他拼命!   那夜,忽可多最终没有强来,他起了要让苏梨做他王妃的心思,正好陆戟找上门来要人,他有点想砍下陆戟的胳膊腿儿什么的给苏梨做彩头。   毕竟没了靠山的小野兽就会变得容易驯服得多。   打着这样的算盘,第二天忽可多就带兵出发和陆戟约战。   陆戟和忽可多针锋相对许多年,像这次这样光明正大的约战还是第一回 。   忽可多对苏梨动了心,春风得意,陆戟那时不知苏梨死活,加上顾漓的旧仇,下手极狠,竟也阴了忽可多一回,将忽可多重伤。   不过那时顾及远昭和胡人的同盟关系,陆戟犹豫了一下.   只一下,便让顾炤救走了忽可多。   回去以后,忽可多重伤不起,胡人怒不可遏,顾炤救忽可多有功,成功得到忽鞑的信任,顺势提出勾结安家,将远昭釜底抽薪的计谋。   这个计谋在顾炤脑子里演练过无数遍,其中涉及的方方面面他都考虑得明明白白,几乎完美得无懈可击。   无论是劫灾粮还是救忽可多,顾炤都表现得非常好,忽鞑没有道理怀疑他,况且顾家满门早年死于非命,顾炤有足够的动机背叛远昭。   有这诸多因素的考量,忽鞑很快采纳了顾炤的提议,安抚了手下的胡人勇士。   这些人没办法冲过去和陆戟硬碰硬的干架,便将满腔的怒火发泄在苏梨身上。   他们把苏梨从鸟笼里拉出来,准备好刑具,要将她剥皮拆骨丢给陆戟,好让陆戟知道,他们胡人也不是好欺负的。   那些刑具锈迹斑斑,上面还残留着血肉痕迹,一看就让人作呕。   苏梨被按着跪在地上,有人拿着明晃晃的弯刀朝她走过来。   苏梨没有哭也没有求饶,只仰头神色平静的看着那个人,她早就不惧死亡,只是要记住这些人的面目,若是死后有灵魂,她定要变成厉鬼来找这些人索命。   楚怀安站在苏梨身边,目光一寸寸扫过这些人张狂的脸,虽然现在胡地已经纳入远昭的版块,时隔多年,这些人可能大多也不在人世,但楚怀安还是把他们一个个都刻进脑海。   曾经那些伤害过苏梨的人,他都替她记在心里,等这一场梦醒来,等她平安回到他身边,他会替她了结这些伤痛,让这些旧事彻彻底底成为她的过往。   第一刀落在苏梨肩上,刀尖对准肩胛骨刺进去,原本是要将苏梨整条右臂砍下来的,但施刑的人刚下手,忽可多就撑着重伤的身体走出来。   忽可多喝止了这场刑罚,力排众议把苏梨带回自己房中。   他不像陆戟那样是正人君子,但是他技不如人输给了陆戟,没有道理把火撒到苏梨身上。   这不是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   忽可多伤得很重,回去以后就撑不住了,下人进进出出的帮他换药包扎伤口,他却偏偏喜欢使唤苏梨。   不过因为言语不通,苏梨听不懂他不时出口的调笑。   他阻止了刑罚算是救了苏梨一命,但苏梨没有因此承他的情,他和那些胡人害死了那么多条无辜的性命。   死者已矣,苏梨没有资格替那些枉死的人原谅。   可惜胡人的看管严密,苏梨待在这里又言语不通,没办法在忽可多的药里动手脚。   忽可多也看得出苏梨顶着乖顺的外表在动小心思,她偷偷打着小算盘的时候,眼睛总是不自觉的心虚往下看,眼珠转来转去的模样鲜活动人。   忽可多最喜欢看这个时候的苏梨,灵动又狡黠,勾得人心痒痒。   忽可多被勾得放松了对苏梨的看管,他甚至私下授权,让那些人和苏梨接触,答应苏梨的请求。   他以上帝视角,看着苏梨一点点打通人脉,搭建起一条极具风险的逃跑之路。   苏梨想假扮成采购药材的下人混出去,这条路很不好走,光是瞒过忽可多的眼睛都是不可能的。   但从这一系列的谋划中,忽可多感受到了她强烈的想要回家的心情。   不知为什么,忽可多没有戳穿苏梨的计谋。   他看着她整日忙碌着,做着自己的小动作,看着她的眼睛越来越亮,脸上也渐渐带了笑。   忽可多不知道有没有人称赞过苏梨笑起来很好看,在他看来,整个胡人族,再没有哪个姑娘笑起来像苏梨这样明媚动人了。   她真的非常漂亮。   只浅浅一笑,便叫人心神荡漾,若笑得露齿,便明眸生辉,动人心魄。   苏梨的计划正式实施那天,天气很晴朗,忽可多重伤多日,才刚刚能够下地,苏梨扶着他到外面晒太阳,远处的雪山折射着璀璨的光芒,美得不像话。   苏梨安安静静站在忽可多身边,听话极了,后来的很多年里,忽可多回想起那个时候,都还能感受到那再难得到的静谧安宁。   那天,苏梨像往常一样盛了一碗药给忽可多。   忽可多知道药里还加了蒙汗药,只要喝下去就会昏睡三日不醒。   他看着苏梨端着碗的纤纤细指,看着她低眉顺眼的好看容颜,鬼使神差的接过了那碗药,后来他想,那日若是苏梨端给他一碗加了剧毒的药,他可能也会毫不犹豫的喝下去。   喝了药,他假装自己昏睡了过去,苏梨立刻送他回屋,然后通知侍女来帮他察看,劈晕侍女后,便换上了侍女的衣服悄悄离开。   那一路她走得异乎寻常的顺利,完全没有想过这是因为背后有一个人在为她保驾护航。   那时忽可多骨子里对自己有一种超乎想象的自信,他想让苏梨做他的王妃,但他输给了陆戟,所以应该将苏梨还给陆戟,等什么时候他打败了陆戟,又或者率兵踏平了远昭,他还可以再次把苏梨带回来。   胡人不像远昭国人那样在意女子的贞洁,他只要最终占有苏梨就可以了。   苏梨出了城策马疾行,逃亡了足足五日才回到边关,中途她还遇到了一场不小的沙尘暴,险些被埋在荒漠。   历尽千辛回到边关,苏梨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过,她的手臂上留下了俘虏印记,在胡地待了足足三个月,和她一起被掳的人都死了,她却活着回来了。   有陆戟镇着,没人敢在苏梨面前说什么,但私下里都在怀疑苏梨是不是被胡人收服,故意派回来的细作。   苏梨对这些质疑的声音视而不见,也对过去三个月在胡地的遭遇闭口不谈,只是在攻打胡人的时候表现得异常英勇。   后来陆戟和忽可多有过多次交锋,苏梨替陆戟挡过刀,也亲手杀过许多胡人。   许多个生死关头,她身边站着的,都是那个叫陆戟的男人。   他们越来越默契,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甚至就能知道彼此心中所想。   楚怀安不得不承认,他很嫉妒,不止是陆戟,他甚至连忽可多都嫉妒。   在那段他缺席的岁月里,苏梨在不断地成长蜕变,他却那时停滞不前,一直浑浑噩噩的度日,错过了她最痛苦最艰难,却又最美好的模样。   五年时光在刀光剑影中飞逝,塞北再次降了雪灾,陆戟上书朝廷请求赈灾的折子杳无音信,粮运使送来的粮草反而减半。   在群情激愤,民心不稳的情况下,陆戟当众斩杀了粮运使,承诺会给边关百姓一个交代。   那时陆湛已经可以在地上跑了,苏梨抱着陆湛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回京!   后面的事楚怀安都知道了,幻境到此结束,眼前的一切烟消云散。   楚怀安发现自己站在一处山腰上,山上树木青葱,隐隐有云雾缭绕,他顺着一条小路往前走去,没多久看见小路两侧长满了蓝瓣金蕊的往生花。   越往小路深处走,往生花开得越旺盛,似乎还有痛苦的哭声从远方传来,很杂乱,像是有许多人在一起哭。   楚怀安微微皱眉,脚下步子未停,大步向前,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个圆形空地,空地四周是大片大片的往生花花海,中间却是裸露的土地,上面寸草不生,一个人正躺在地上。   “阿梨!”   楚怀安喊了一声冲过去将那人扶起来,只看了一眼,楚怀安就发现这人和苏梨不一样。   她虽然和苏梨的脸有七八分像,五官却处处透着不同寻常的美艳,只看一眼,就能叫人丢了心神。   “她中了阿衍的毒。”   楹姜的声音响起,走到楚怀安面前蹲下,抬手在那具身体的眉心摸了一下。   “时间不多了,我们的动作要快一点。”   楹姜说着要走,被楚怀安拉住手腕:“这才是你的身体吧?”   “是。”   “你口中那个阿衍是什么人?他想做什么?”   楚怀安问得很急,楹姜占用了苏梨的身体,苏梨的意识却昏睡在楹姜的身体里,他虽然不懂楹姜身上有什么非比寻常的能力,却也隐隐有不好的猜测。   果然,下一刻他听见楹姜缥缈的低语:“阿衍他……希望我能自由!” 第181章 我们有孩子了!   楹姜让楚怀安把自己的身体平放在地上,她低头在苏梨和自己的食指指尖分别咬了一口,将两人的手指抵在一起,伤口的血立刻交融,一股淡蓝色的荧光自两人手指相触的地方绽放出来。   随后,一缕青藤从苏梨的指尖探出,那青藤极细,和头发丝差不多,在片刻的试探后,迅速钻进楹姜的指尖。   苏梨的身体瘫软下去,楚怀安立刻接住她。   楹姜眉心的往生花印迹开始发亮,一开始是蓝瓣金蕊,很快又变成了纯黑色。   周围的往生花失了生机迅速枯萎凋零,花瓣随风飘去,消散如烟,青藤萎顿,露出一地累累白骨。   这成片的往生花下面,竟是一座尸山!   饶是楚怀安也被陡然出现在眼前的画面震惊。   这里到底死了多少人?   尸山上那些尸骸的形态各异,一具摞着一具,骸骨扭曲着,唯一的共同点是脑袋都朝着天空,眉骨有一条裂缝,像是有什么硬生生从眉骨中间钻出来了一样。   “唔!”   苏梨闷哼了一声,楚怀安下意识的抱紧她,片刻后,苏梨悠悠转醒,看向楚怀安的眼神一片茫然。   楚怀安心头一紧,怕这不是他的阿梨,又怕她的记忆出了什么乱子,记不得她已是他的妻,甚至记不得他是谁。   好在,下一刻苏梨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楚怀安?”   她低唤了一声,认出他来,但神情仍有几分恍惚,记忆停留在楹姜和阿衍的诀别时刻。   她看着楹姜和阿衍循环往复的重逢相恋,一时分不清现实与幻境,好像跟着他们过了千百年一般。   “阿梨,你还记得我是你的谁吗?”   楚怀安紧紧的抓着苏梨问,心里有点紧张,他才刚刚知道了苏梨所有的痛苦和磨难,那些苏梨已经放下的过往,正一点点啃噬着他的心。   他怕他不够好,怕他只是她退一步的无奈之选,怕她还有委屈遗憾。   苏梨被楚怀安问得有点懵,但见他神情紧张,不免跟着紧张起来:“我……之前难道失忆了?”   之前没有失忆,但被换了个芯,现在失没失忆还不好说。   “回答我的问题!”   楚怀安追问,把苏梨抱得很紧,苏梨有点喘不过气来,在他肩膀上捶了几下:“楚怀安,你这么用力要谋害发妻吗?”   她还记得她是他的妻!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楚怀安的心脏便鼓胀得好像要炸裂开来,他扣住苏梨的后脑勺,覆上她的唇。   这是他早就想做的事。   在她无助哭泣的时候,在她从尚书府三小姐跌入尘埃的时候,在她午夜梦回被梦魇惊醒的时候。   他都想抱住她给她拥抱和勇气。   现在她终于不是虚幻飘渺的,而是被他真真切切抱在怀里。   他可以护着她,不让任何人再伤害她!   “呜呜!”   苏梨哼哼的抗议,不知道这男人受了什么刺激。   楚怀安抱着苏梨不想撒手,背后却传来一阵癫狂的大笑。   “回来了!三十年了,我终于又回来了!”   乔青丝顶着林月霜奶娘的容颜狂笑着从小路跑来,眼底迸发出狂热的光。   林月霜跌跌撞撞的跟在后面,脸色一片惨白,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有外人的加入,楚怀安终于撤离,揽着苏梨的腰退到楹姜身后,戒备的盯着两人。   看见楚怀安和苏梨站在一起,林月霜的脸白得更厉害,身子晃了晃,跌坐在地上,有种诡异的无力感将她笼罩。   没有用!   就算她逆流了时光,重生回到所有的事都未曾发生之前,她还是不能改变什么,甚至还会失去更多!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林月霜想不明白,乔青丝受到的冲击更大,她看见了漫山遍野的尸骸和大片枯萎的往生花。   开在乔氏族域内的往生花会常开不败的,为什么现在这些花都凋谢了?还有的族人呢?那些人都上哪儿去了?   乔青丝张惶的看着四周,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巨大的怀疑,明明她记忆中的族域是人间天堂,如今看见的却如同乱葬岗?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的族人呢?他们去了哪里?”   乔青丝指着楚怀安和苏梨质问,这两个人不属于乔氏一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是我族的人?”   楹姜轻盈的开口,乔青丝本不想回答她的问题,但扭头和楹姜的目光对上,便不由自主的开口:“是。”   “你叫什么名字?”   “乔青丝。”   “青丝?”楹姜弯了弯眸:“好名字,既然你已经离开,又费尽千方百计回到这里做什么呢?”   楹姜的声音很柔和,循循善诱,带着某种异常的蛊惑。   乔青丝迷茫了一瞬,随即哑着声音开口:“我叛离族人遭到了报应,那个人渣并不是真的爱我,他杀了我,害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着,我不想再杀人了,我想回家!”   离开乔氏族域三十年,有近二十年的时间她都在杀人剥皮,她换上一张又一张的陌生皮囊,伪装成各色各样的人,却早忘了自己的模样。   她想回家,想过上平安无忧的生活。   “这里是你的家吗?”   楹姜问,抬起右手,食指指尖出现一点荧光,乔青丝眉心立刻出现一朵往生花的印记,印记发着光回应着楹姜,乔青丝像木偶一样走到楹姜面前蹲下。   明明楹姜看上去很年轻,乔青丝已然垂暮,她却像小孩儿一样靠在楹姜腿上,乖巧回答:“这里是我的家。”   “那你想永远留在这里吗?”   楹姜问,乔青丝毫不犹豫的点头,楹姜在她眉心点了一下。   乔青丝脸上的皮迅速剥落,露出一张年轻漂亮的脸,那是被她弄丢了许多年的她自己的真实面目。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眉心就被一个青绿色的嫩芽刺破,隐隐发黑的血自眉心缓缓滑落。   “这是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   乔青丝痛得清醒过来,惊恐地看着楹姜质问。   她这模样楹姜看过无数遍,内心毫无触动,寡淡开口:“你手上的血腥太多,既然想留在这里,就用这种方式赎罪吧。”   “你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这样对我……唔唔唔……”   乔青丝说不出话来,嘴巴和脑袋爬满青藤,一旁的林月霜吓得惊声尖叫起来。   这是林月霜第二次看见这样的场景,她之前没有跟乔青丝说实话,重生之术不是乔青丝想出来的,而是这个叫楹姜的女人做的。   林月霜不知道楹姜是什么来头,只知道乔氏一族的人都很玄乎,他们身怀异能,寿命也比一般人要长得多,很多时候甚至和话本子里的神仙精怪一般。   和上一世一样,楹姜被她的尖叫声吸引,朝她看过来。   林月霜低下头去不敢和楹姜对视,身子瑟瑟发抖。   “你叫什么名字?”楹姜问,林月霜的身体抖如筛糠,颤着声回答:“林……林月霜?”   “可有所求?”   还是一样的问话,林月霜的心狂跳不止,犹豫片刻鼓足勇气仰头看向楹姜:“我想重获新生!”   上一世她所嫁非人,这一世她觊觎了不该觊觎的人,两世过得都不好,再来一世,她定会让自己做人上人!   林月霜的眸子晶亮,迸射出坚定的光芒,楹姜安安静静的看着她,脸上露出悲悯:“你想好了吗?真的还要再来一次?”   “要!”   林月霜斩钉截铁的回答,楹姜没再说话,只极细微的摇了摇头,抬手在右手食指指尖挤了一滴血出来,那血珠落在地上,迅速长出一朵纯黑色的楹姜花来。   一看见这花,林月霜的眼睛就亮了,不用楹姜开口,林月霜自己上前,拔下头上的珠钗划破掌心,然后握住楹姜花的花茎。   那花茎立刻生出许多茎须从林月霜掌心的伤口钻进她的身体。   那花在吸食她的血肉!   虽然之前看过楹姜给自己族人种往生花的场景,如今再看到这样的画面,苏梨还是被惊得往楚怀安怀里缩了一下。   楚怀安抓住她的手以示安慰。   林月霜那只手臂很快被吸干,她的脸色惨白,仰头看着苏梨和楚怀安,努力扯出一抹笑来。   “下一世,我……我不会再和你们有任何瓜葛!”   说着话,楹姜花的茎须爬到了她的脸上。   林月霜浑身一震,唇角扬起解脱的笑,整个人被吸成了干尸。   楹姜抬手轻轻一挥,林月霜的尸体便随风散了,那朵楹姜花又化作一滴血回到她的身体。   “明知无力改变,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呢?”   楹姜温声呢喃了一句,指尖的伤口迅速消失不见。   看见这一幕,苏梨惊醒,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指尖还在流血,伤口并没有丝毫要恢复的迹象。   “楚怀安,我的脸……”   “没了。”楚怀安回答,抬手在苏梨眉心摩挲了一下:“往生花的印记没了。”   在楹姜和她指尖相触,血肉交融的时候,她眉心的那朵花就不在了。   苏梨第一反应想问自己脸上的伤是不是又回来了,没想到楚怀安会说眉心那朵花。   苏梨抬手在眉心摸了摸,扭头看向楹姜,正要问点什么,楹姜沉声开口:“好了,你们该回去了。”   “等等,和我一起来的……”   楚怀安想问岳烟的下落,楹姜已毫不犹豫的挥手,一阵浓白的雾遮挡了视线,下一刻,意识陷入黑暗。   再醒来时,楚怀安发现自己躺在主卧的床上,窗外的天光大盛,已然是日上三竿,他伸手摸向旁边,没人!   阿梨!   楚怀安陡然惊醒,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来,冲出门外,和端着热水进来的七宝撞个正着。   “侯爷?!”   七宝惊慌的喊了一声,小心翼翼的去看楚怀安的脸色,刚刚那一盆热水,几乎大半都泼到了楚怀安身上。   “夫人呢?”   “诶?”   七宝一脸疑惑,楚怀安心底一慌,推开七宝冲出房间,无数个乱七八糟的念头在脑子里炸开,让他有些难以思考,绕过转角以后,苏梨的身影不期然撞进视线。   已经是深秋,天有些凉了,她穿了一件天青色对襟薄袄,下面罩着同色长裙,袄边和裙边都用银丝绣了滚边暗纹,在日光的照耀下折射着细碎的银光,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她没有发觉他的到来,正弯腰逗着楚瓜,侧脸柔美,笑意明动。   胸腔慌乱的心跳一点点平缓下来,楚怀安缓步朝苏梨走去。   “瓜瓜,跟娘亲一起说,爹!”   苏梨手里拿着一块绿豆糕,引诱着楚瓜学说话,楚瓜原本是直勾勾的盯着绿豆糕看的,见楚怀安来了,眼珠子便一个劲的往他身上瞟。   苏梨疑惑的想要回头,却听见楚瓜稚气满满的喊了一声:“爹!”   苏梨楞了一下,随即惊喜的把楚瓜抱起来:“瓜瓜,你刚刚是叫爹了吗?”   刚说完,腰上一紧,楚怀安从背后拥住苏梨,将楚瓜一起抱住。   “我听见他刚刚叫我爹了。”   楚怀安说,苏梨放松身体靠在他怀里:“谁说他是在叫你?你对他又不好。”   苏梨的语气有些嗔怪,带着点小脾气,惹得楚怀安心痒痒,在她脸上偷了记香。   “什么时候醒的?”   “昨天傍晚。”   她比他醒得早,从七宝口中听说了自己晕倒后,他不眠不休守着自己的事。   “烟姐姐说你最近太辛苦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所以我没让人叫你起来。”苏梨解释。   听她提起岳烟,知道岳烟没事,楚怀安放心了些,越发拥着苏梨不肯放开。   “你现在身体怎么样,可有哪里不适?”   “没有。”   “马上要入冬了,膝盖开始疼了吗?”   “没有,之前的熏蒸和按摩很有效。”   苏梨柔声回答,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很享受这个时候的静谧安宁。   楚怀安也没再说话打破现在的安宁,拥着苏梨站了一会儿,抓起苏梨的右手与她十指相扣,发现苏梨食指指尖有一道血色伤口。   那是楹姜咬的。   “疼么?”   楚怀安问,苏梨摇了摇头。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和楚怀安并肩躺在床上,中间还睡着一个楚瓜,七宝听见声音进来,说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出去,苏梨以为那些事只是她的一场梦,食指指尖的伤却提醒她那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结合之前看到的那些过往,苏梨基本可以推测出自己的身世,她应该是楹姜的后人,楹姜重生之后,和阿衍有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被楹姜送下了山,不知所踪。   现在看来,那个孩子在俗世中平安长大,并且繁衍了子嗣,苏梨不知道自己是楹姜的第多少代后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因为她身上流着楹姜的血缘,所以巫师种在她眉心的往生花在生根发芽后并没有吸食她的血肉。   在幻境里,楹姜应该将那朵往生花收走了吧,不然苏梨眉心的印记怎么会消失?   “楚怀安,你说楹姜和阿衍最后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楚怀安坦诚回答,无论是楹姜还是乔氏一族的存在,都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   如果不是因为苏梨被卷入其中,他甚至会觉得这是自己疯了产生的幻觉。   “他们曾经是非常相爱的一对恋人。”   苏梨希望楹姜和阿衍能在一起,或者放下过去,过一段平静安稳的日子。   楹姜和阿衍从来都没有错,只是他们的身份导致了这个悲剧。   “那是他们的事。”   楚怀安微微用力抱紧苏梨,将苏梨的注意力拉到自己身上。   “阿梨,在边关那五年,你……恨过我吗?”   楚怀安问得很慢,问完以后忐忑起来,当然,除了忐忑,更多的是心疼。   没有他的那五年,她当然过得非常不好。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苏梨诧异的问,想回头看看楚怀安的表情,被他箍住动弹不得,半晌,耳边传来他无奈的低语:“你在边关那五年,我都看见了。”   “……”   苏梨怔愣,停了下来。   “你每次受伤的时候,我都站在你身边,我想帮你挡住那些刀剑,想给你一个拥抱,却怎么都触碰不到你,刚到边关的时候,你总是做恶梦,半夜惊醒后,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一哭就是大半夜……”   楚怀安絮絮叨叨的把自己看到的那些全都说出来,听着他的声音,苏梨又在记忆力把那些事飞快的经历了一遍。   以前觉得很痛苦难过的事,现在想到身后这个人其实一直都陪在自己身边,竟也觉得没记忆中那么难熬了。   “楚怀安。”   “我在”   “谢谢你那个时候选了我。”   楚怀安做选择的时候,苏梨是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的。   那时她隐约明白他的抉择意味着什么,却没有办法再像年少无知时那样在他面前哭闹,他若是要选择一开始的苏梨,她除了接受,也别无他法。   她经历了太多太多事,早就不再天真烂漫,也不活泼讨喜,但她还是她,他若是不喜欢,可以换一个人喜欢,但不能因此将现在的她全然否定。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选你!”   楚怀安坚定的宣告,越发用力的抱紧苏梨,楚瓜被勒得不大舒服,不满的哼哼起来,苏梨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低声提议:“楚怀安,我们给瓜瓜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吧。”   “你说什么?”   楚怀安猛然放开苏梨,苏梨抱着楚瓜转身,这才看见他只穿着单薄的里衣里裤就跑了出来,脚上甚至连双鞋都没穿。   苏梨又好气又好笑,但见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眼神火热的等一个回答,心又软得一塌糊涂。   “我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好!”   秋后的暖阳下,那个男人咧唇笑得像个孩子,分明傻得不像话,落在她眼里却俊美无双,一如当年惊艳了她年少时光的少年郎。   所幸,他们历经风霜,走过无数坎坷曲折,最终还是牵到了彼此的手。   京中出了一件怪事,京兆尹独女林月霜陪其母去城外寺庙烧香,在寺庙厢房住了一夜之后一直昏睡不醒,京中大夫和太医院的御医都去看过诊,却无一人能窥得其中缘由。   坊间传言说这是失魂症,因为八字太轻,魂魄被冤魂勾走了,身体留在这里,成了活死人。   京兆尹夫妇整日以泪洗面,却再也唤不醒自己的女儿。   三个月后,逍遥侯夫人被诊出喜脉,一时送礼的人几乎踏破了逍遥侯府的门槛,昭陵夫人容光焕发,满心欢喜的等着抱孙子。   听说逍遥侯夫人怀孕以后,孕吐十分严重,口味刁钻,逍遥侯请了七八个厨子在府上候着,甚至去御前挖了个御厨走。   听说逍遥侯宠妻如命,妻子怀孕后,他每日帮妻子沐浴更衣,夜里还要帮她做全身按摩。   全京都的女人都在羡慕这位逍遥侯夫人能得夫君如此宠爱,而全京都的男人却在背地里笑话逍遥侯不像个男人,竟然去伺候一个女人。   听见这话的逍遥侯一点都不生气,只越发妥帖的照顾自己的妻子。   七个月后,产房外,楚怀安在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楚刘氏端着太师椅坐在门口。   “娘,让我进去看看阿梨!”   楚怀安按耐不住的冲到门边,被楚刘氏一把逮住:“看什么看,给我老实待着,不许进去添乱!”   这人平时就把苏梨捧在手心当眼珠子一样护着,怕是听苏梨喊一声疼,就会忍不住把稳婆丢出去,不是添乱还能是什么?   “阿梨一个人会害怕的,我进去看看!”   楚怀安还是不放心,刚要硬闯,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传来,下一刻稳婆满脸堆着笑跑出来:“恭喜老妇人,贺喜侯爷,少夫人生了位千金!母女平安!”   “生了?”楚怀安整个人都懵了:“不是说会很疼吗?阿梨怎么……没喊疼?”   “少夫人身子骨养得好,大小姐胎位也正,顺产,一下子就生出来了!”   产婆朗声说,刚要把孩子抱给楚怀安看看,就见楚怀安冲进了产房。   “诶诶,侯爷,你可不能进去诶!”   楚怀安把稳婆的话当成耳边风,径直冲到床边,其他人刚收拾完床上的狼藉,给苏梨喂了一碗鸡汤。   “我没事。”   苏梨笑笑,楚怀安冲过去抱住她,激动得发抖:“阿梨,我们有孩子了!”   苏梨回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嗯,我们有孩子了。” 第182章 没有人能事事都得偿所愿   苏梨虽然是顺产,但还是耗费了很大的精力,和楚怀安说了会儿话就睡了过去。   楚怀安守在床边不肯离开,等七宝端了热水进来,亲自拿帕子帮苏梨擦身子。   “侯爷,让奴婢来吧!”   七宝红着脸说,还是没习惯看着楚怀安和苏梨亲昵。   侯爷看少夫人的眼光可太羞人了!   “我来。”   楚怀安沉声说,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坚定,七宝不敢再多说什么,福身退下。   楚怀安细细的帮苏梨擦了脸,再帮她擦手。   马上又入冬了,屋里没有烧炭,她的手凉得很,楚怀安把她的手捧在掌心轻轻揉搓。   “唔,怎么了?”   苏梨睡得不大安稳,轻轻的哼了一声,楚怀安揉揉她的脑袋:“没事,睡吧。”   苏梨蹭蹭他的掌心,偏头乖乖睡去,睡颜恬静,美好如昔。   楚怀安看得入迷,俯身在苏梨唇上亲了亲。   真好,他和阿梨有了一个女儿,以后女儿应该会长得很像她吧。   苏梨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半,第二天醒来脑子都有点懵,偏头,楚怀安趴在床边睡着,还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唇角勾了勾,苏梨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自己的肚子,却只摸到一片平坦。   “楚怀安!”   苏梨低唤了一声,强撑着坐起来,楚怀安惊醒,第一时间抓住她的手:“怎么了?”   “孩子呢?”   苏梨问,楚怀安也还没完全清醒,被问得愣住,两人正大眼瞪小眼着,楚刘氏抱着小丫头走进来。   “娘!”   苏梨唤了一声,掀开被子想下床,楚刘氏连忙开口:“好好躺着,别急着下床,这些日子你不能见风,更不能受凉!”   楚刘氏语气严肃,楚怀安立刻把苏梨按到床上,捞起被子把苏梨卷得严严实实。   苏梨瞪他,他更生气的瞪回来:娘说了不能受凉!   楚刘氏把小两口之间的互动尽收眼底,心里也跟着欢喜。   “阿梨,这几天你就忍忍吧,都是这么过来的,娘都是为你好。”   说着话,楚刘氏把小丫头抱到床边。   孩子很小,用亮红色的小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红扑扑嫩生生的小脸。   孩子刚出生一天,小脸还是皱巴巴的,头顶只有一小撮胎发,看着不怎么好看。   “怎么……有点丑?”   苏梨迟疑的问,哪怕这是她的亲生骨肉,也不能违心的夸一句好看。   苏梨刚说完,楚怀安和楚刘氏立刻急了。   “说什么呢!我孙女儿可好看了!”   “胡说!你生的女儿怎么可能丑!”   “……”   苏梨默默的咽下后面的话。   “孩子刚生下来都是这样的,等过两天长开了就好了。”楚刘氏宽慰,楚怀安直接绷着脸,闷声闷气的说:“你生的女儿,谁也不许说不好看!”   “……”   侯爷,你这是不许别人说实话了么?   苏梨唇角抽了抽,楚刘氏把楚怀安挤到一边,小心翼翼的把小丫头放到苏梨怀里:“孩子饿了,阿梨你先喂她吃口奶,一会儿娘再让奶娘教你催奶的法子。”   孩子很小,身体软绵绵的,猛然被塞进怀里,苏梨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动作大一点就会伤到她。   孩子确实饿了,一到苏梨怀里就动着小脑袋找吃的,一会儿没找到,小嘴一瘪,哇的一声就哭出来。   母女连心,孩子一哭,苏梨的心立刻揪疼起来,当即无师自通,抱着孩子轻轻拍着她的背。   楚刘氏欣慰的点点头,扭头剜了楚怀安一眼:“谨之,跟我出去!”   “为什么?”   楚怀安理所当然的问,苏梨和女儿都在这里,他为什么要走?   “阿梨要喂孩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守着她!”   楚怀安毫不犹豫的回答,苏梨怔了怔,记起那时楚怀安到胡地来接她,也曾这样寸步不离的守着她。   他被吓怕了,怕一不留神,她就会消失不见。   “你一个大男人守在这里像什么话,这些事你懂吗?你……”   楚刘氏气得不轻,她知道楚怀安很宠苏梨,但再宠也没有这个宠法!让别人知道他一个大男人给苏梨伺候月子,以后在京里还怎么抬起头来?   楚刘氏越想越觉得不行,正要借机好好说道说道,却听见楚怀安沉声命令:“七宝,把奶娘请进来!”   “谨之,你要做什么?”   楚刘氏警惕的问,楚怀安没理她,等奶娘进来以后,细细的询问催奶和苏梨调养身子的事宜。   奶娘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但没被男子这么细致的盘问过,一张老脸也不由得臊得发红。   “侯爷,奴家之前伺候过不少大户人家的夫人,做事绝对妥当,您是男子,很多事我不方便和您说得太细。”   奶娘委婉的说,楚刘氏的脸已经沉了下去,却听见楚怀安认真道:“我问你这些事,就是让你往细里说,你若是觉得难为情不想说,我大可找别人!”   这奶娘是楚刘氏花了数月时间精挑细选的,给的报酬自然相当丰厚,一听这肥差要飞,奶娘大惊失色,说话都结巴起来:“侯爷,您这……这是何意?”   “给夫人催奶是本侯的事,你只需教会本侯即可。”   奶娘:“……”   风有点大,侯爷你刚刚在说什么?   楚刘氏:“……”   逆子,你怕是要活活气死我!   苏梨:“……”   虽然不知道催奶是怎么回事,总觉得侯爷你掺和到这里面来以后哪里怪怪的。   虽然苏梨和楚刘氏一致反对楚怀安插手此事,但奶娘在楚怀安的威逼利诱之下很快叛变,所以最终反对无效。   楚刘氏不得不给了奶娘一笔封口费来保全楚怀安的名声。   不过让楚刘氏和苏梨庆幸的是,苏梨这几个月身子调养得很好,所以奶水很足。   几天后,小丫头皱巴巴的小脸饱满起来,水嫩嫩的发亮,裹在襁褓里可爱极了。   苏梨抱着小丫头爱不释手,夜里怕楚怀安翻身把孩子压着,直接把楚怀安赶去书房睡觉,楚怀安不肯,委屈巴巴的在屋里打地铺,白日里的脸上满满的全是哀怨。   楚刘氏疼小孙女的很,一点没觉得苏梨的决定有什么错,只嘱咐七宝多给侯爷加床被子。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逍遥侯在自己的掌上明珠出生以后,彻底失宠了。   小丫头满月那天,逍遥侯府广宴宾客,宴席连办三天三夜,热闹至极。   不仅如此,当今天子还携朝中重臣亲临,赐下丰厚的恩赏,还给小丫头赐名楚悦安,寓意一生快乐平安。   得知此事的逍遥侯不仅没有谢恩,还黑了脸,他的女儿凭什么让别人起名字?他这个当爹的是不喘气了么?   据说当今天子一点没有生气,只言笑晏晏的让人给逍遥侯递了一封密旨。   那密旨上只有两句话:朕的儿子认了你做爹,朕给你女儿赐个名才不算亏。   儿子是你自己不要的,关老子屁事!   楚怀安捏着密旨冷哼,却也没有当众驳了楚凌昭的面子。   这人做皇帝不算厚道,取的名字倒还不算赖!   天子赐名已是盛宠,护国公陆啸、兵马大元帅陆戟、当今丞相顾远风、淮阳王楚凌熙还有仁贤郡主岳烟都给小丫头送了重礼。   那日之后,天下人都知道,逍遥侯府大小姐,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明珠,日后不知要怎样的神仙人物才能求娶到她。   听到这些议论的逍遥侯磨刀霍霍:呵呵,神仙,玉皇大帝特么的都没门儿!   满月酒那天,按照远昭旧例,小丫头要抓阄,府上的人早早准备了一屋子的吉祥玩意儿,小丫头趴在地上东瞅瞅西看看,最后乐滋滋的一把抱住了角落里楚瓜。   那时楚瓜已经正式改名楚谦,因为长着阴阳脸,下人给他带了个小斗笠,黑纱挡着脸,他兀自在角落抖着小短腿儿啃猪蹄玩。   被小丫头抱住以后,楚瓜吓了一跳,被啃得七七八八的卤猪蹄掉到地上,咕噜噜滚到天子脚边,弄得天子明黄色的朝靴沾了许多油腻。   看热闹的众人顿住,全都屏息凝神看着楚凌昭。   朝中的老臣都知道,自安家叛乱,太后薨逝后,当今圣上的性子就变得古怪难以捉摸,今日虽是逍遥侯千金满月大喜,也难保他不会龙颜大怒。   气氛僵滞,沉闷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苏梨刚想让下人把楚瓜抱过来,楚凌昭突然起身,直接上前一把将楚瓜抱进怀里。   “朕有些乏了,去客房休息一会儿,诸卿自便!”   说完话,楚凌昭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离开,苏梨想跟上,被楚怀安抓住手腕。   “虎毒不食子。”   楚怀安低声说,冲苏梨摇了摇头。   其实楚凌昭答应由苏梨抚养楚瓜长大,说明他的内心早就饶了楚瓜一命,如今又怎么会出尔反尔要了楚瓜的命?   苏梨抿唇,过了好一会儿才放松身体。   不管怎么说,楚凌昭才是楚瓜的亲生父亲,她没有权力阻止他们父子独处。   前厅的气氛又热络起来,楚凌昭则拎着楚瓜大步去了侯府后花园。   皇家暗卫迅速在四周散开,将周围清场,确保不会有丫鬟下人误闯过来。   楚瓜被抓着裤腰带拎着没有哭闹,小嘴吧唧着回味刚刚的卤猪蹄味道,小手和小腿跟着一摇一摆的,倒是胆子大得很。   楚凌熙一直把他拎到后花园的一处凉亭才停下,大手一抬,把楚瓜放到大石桌上面。   已经是隆冬,石桌很凉,楚瓜坐得不稳,往后倒了一下,又被楚凌昭抓着裤腰拉起来,一把掀了他头上的斗笠。   斗笠落地,楚瓜那张阴阳分明的脸展露无遗,和小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楚凌昭睁大眼睛死死的盯着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   苏梨脸上的伤疤莫名好了,楚怀安对外宣称是岳烟用一种叫往生花的做药引治好的,但楚凌昭知道事情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么简单,这里面有外人不知道的猫腻。   在斗笠被摘下之前,楚凌昭心里有那么一刻希望楚瓜也能像苏梨那样被治好,像其他正常的孩子一样,没有阴阳脸,也没有六指。   可斗笠被摘下以后,他发现楚瓜还和以前一样,又觉得合该如此。   苏挽月辜负了他的感情,表里不一,楚瓜会变成这样,都是承了苏挽月的孽。   那是他亲生母亲犯下的罪,他替她偿还也是应该的。   是……应该的!   楚凌昭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见楚瓜嘴角全是油腻,犹豫了一会儿,抬手帮他擦了两下。   “细……细细。”   谢谢!   楚瓜傻笑着说,他现在已经会说一些比较简单的词汇了。   苏梨把他带得很好,怀孕这几个月,也把楚瓜放在主院,叫他说话认一些简单的字。   有了小丫头以后,楚刘氏的心也柔软了许多,对楚瓜不再有那么多的偏见,府上的下人被整顿一番之后,也没人敢在私底下欺负楚瓜,所以楚瓜又长胖了些,小脸胖嘟嘟,冬日穿得又厚,人可以说得上是圆滚滚了。   “你会说话了?”   楚凌昭有些意外,安若裳生下楚宸的时候,他刚登基没多久,所以楚宸长楚瓜近三岁,但因为在母胎里受了震,楚宸长得比较慢,当初他让人偷梁换柱,楚宸顶了楚瓜的名义回京,依然是他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楚宸回宫以后,有整个太医院的御医为他调养身体,他很快就长了个儿,然后说话走路,旁人都夸大殿下天资聪颖,只有楚凌昭知道这背后是怎么回事。   楚宸学说话那段时间,正是远昭朝堂整顿,楚怀安收复胡地的时候,楚凌昭从早忙到晚,折子堆成山,好像怎么都看不到尽头。   等他忙完一回头,楚宸已经可以跑到他面前,口齿清晰的叫一声父皇了。   他不知道孩子可以长得这么快,好像一眨眼,就长大了很多很多。   现在看到楚瓜牙牙学语,他才有一点做父亲的真实感。   “缩话?”   楚瓜歪着脑袋学舌,不能理解楚凌昭刚刚话里的意思。   他的眼神纯粹懵懂,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上去其实和苏挽月一点都不像。   看了一会儿,楚凌昭忍不住抬手捏了捏楚瓜胖嘟嘟的脸颊。   “嘿嘿。”   楚瓜又傻笑起来,眼眸弯成一条缝,楚凌昭忍不住也跟着唇角上扬,下一刻却猛然僵住。   在楚瓜黑着的那半边脸的眼睛里,楚凌昭分明看见了苏挽月的脸!   那张脸早就扭曲狰狞,她眼神怨毒,张牙舞爪着想要扑过来,楚凌昭耳边甚至听见了她凄厉的尖叫!   楚凌昭霍然起身,心脏漏了一拍,楚瓜被他拂袖挥得仰躺在桌上,表情茫然,似乎不明白他怎么突然生气了。   陡然看见苏挽月,楚凌昭心底下意识的闪过一丝慌乱,反应过来以后,他又震怒起来。   他是一国之君,是万万人之上的至尊存在,他为什么要慌乱?他难道还会怕一个已经死了的女人?!   心里被怒气填满,楚凌昭俯身,按住楚瓜的脖子,直勾勾的盯着他那只眼睛。   “朕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人是鬼!”   楚凌昭认真的看,那只眼睛却只剩下漆黑的瞳孔和他自己的倒影,再无其他。   情绪失控,他手上失了力道,压得楚瓜喘不过气来,脸都憋红了,楚瓜不由得低声哼哼起来。   确定楚瓜眼里再看不到其他东西以后,楚凌昭终于松开他,往后退了两步。   刚刚整个凉亭只有他和楚瓜两人,楚瓜眼里的倒影只有他一个人看见,没有人能帮他佐证,但楚凌昭很确定,刚刚那一幕不是他的幻觉。   他没有喝酒,今天的精神也很好,所以他不会看错,刚刚他真的从楚瓜眼里看到了苏挽月!   之前房间有传言说,长着阴阳脸的人,灵魂是连通阴间和阳世的媒介,而生有六指的人,身上也是有异能的。   今天之前,楚凌昭并不如何相信这样的传言,可现在,他信了七成!   “来人!”   楚凌昭命令,两个暗卫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后。   楚凌昭看着楚瓜,这还是个孩子,还不怎么会走路,连说话都说不明白,他如果要杀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可现在这个孩子眼里,一片澄澈,没有一点阴暗邪祟。   “陛下?”   暗卫催促了一句,楚瓜立刻跟着学舌:“陛下!”   这两个字他学得很好,吐字清晰,脆生生的带着两分稚气。   原本,他该叫他一声父皇的。   楚凌昭想,终究只道了一句:“无事。”   说完,没再管楚瓜,转身大步离开。   没过多久,苏旬从后花园院墙跃下,窜入亭中,将楚瓜抱进怀中。   一看见他,楚瓜立刻展眉笑开:“舅……啾啾!”   楚瓜含糊不清的喊,苏旬亲了他一下,帮他重新把斗笠戴上:“小瓜瓜,冷不冷?刚刚被咱们陛下抱着,你害不害怕?”   楚瓜现在还不知道害怕,戴上斗笠以后,就抓着黑纱跟苏旬躲猫猫。   “傻瓜!”   苏旬在他鼻尖点了一下,抱着他往后院走,下人立刻送来热腾腾的饭菜。   送走宾客以后,苏梨有些累,小丫头早就累得睡着了,苏梨让七宝带小丫头回去睡觉,自己则跟着楚怀安一起来到后院,苏旬将今天在后花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他们,苏梨听得眉头紧锁。   皇家暗卫武功高强,苏旬不能靠得太近,只远远看见了楚凌昭的动作,但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苏梨在听见楚凌昭唤了两个暗卫以后,心里的不安达到巅峰。   楚瓜只是个孩子,侯府如今的戒备也十分森严,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楚凌昭将暗卫召出来?   苏旬不知道楚瓜和楚凌昭的关系,试探着猜测:“莫不是陛下听人嚼了舌根,觉得瓜瓜命里带着不详不吉利?”   “不是你想的那样。”   苏梨摇头否定苏旬的猜测,楚怀安给苏旬递了个眼色让他先离开,等屋里安静下来才道:“他既然入了逍遥侯府,只要我活着一日,他应该都是安全的。”   他不保证楚凌昭不会半路对楚瓜萌生杀意,但他可以保证自己会让楚瓜安然无恙的长大。   “楚怀安,这件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苏梨疑惑的问,突然感觉很迷茫。   当初苏挽月是罪有应得,楚瓜的不幸和苏梨没有任何关系,苏梨完全可以不管他,可她却硬是把他留了下来。   若是日后累及逍遥侯府,累及楚怀安和孩子……   “没有。”楚怀安握住苏梨的手坚定地开口:“你没有错!他只是个孩子,你救下的是一条无辜的生命!”   不管苏挽月做下了怎样的恶事,楚瓜始终都是无辜的。   当天夜里,宫门落锁前,宫里送了一道圣旨到逍遥侯府。   因逍遥侯长子楚谦容貌有异,天生六指,奉天子之令,日后需一直佩戴面具,不得将真实面目示人,此生不得入朝为官,不得入宫,不得承袭逍遥侯爵位,不得与皇亲通婚!   这一道圣旨把楚瓜的未来钉得死死的,他虽然对外顶着逍遥侯嫡长子的名号,却没有承袭爵位的权利,不能入朝为官,一生只能做个闲人。   苏梨心里替楚瓜鸣不平,理智却很清楚,楚凌昭肯留楚瓜一条命,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楚怀安,你觉得瓜瓜以后会做什么?”   “随他喜欢,我以前还想过要做街边糊灯笼的小商贩呢。”   “如果以后陛下不让他从商呢?”   他有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势的爹,可这个爹可以决定他的生死,限定他的一切。   “逍遥侯府有的是钱,饿不死他。”   “可……”   苏梨还没说完,楚怀安覆上她的唇:“阿梨,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如你所愿,也不会如他所愿,你要相信他会学着接受这个世界的所有不公。”   没有人能事事得偿所愿,学会放下,学会知足常乐,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圆满。   一吻作罢,两人气息都不稳起来,尤其是某侯憋了好几个月,早就按耐不住,正要大口吃肉,下午睡了很久的小丫头突然大哭起来。   “唔……安安饿了!”   苏梨挣扎着说,男人压着她不放,喘着气道:“再叫一声我听听。”   “安安在哭……”   男人不理,凑到她耳边低语:“阿梨,我名字里也有个安字。” 第183章 苏梨,你好大的胆子!   圣旨下后第三天,内务府的人亲自送了面具到逍遥侯府。   面具不是金的也不是银的,而是用桃花木做的,木头打磨得很光亮,只挡住半边脸,眼眶下面,刻着一个佛印。   佛印描着金边,里面用朱砂填充,透着两分诡异,像某种神秘的封印,封印着茹毛饮血的怪物。   然而事实是,那不过是个蹒跚学步的孩童。   面具是内务府特意赶制的,从小到大,一共二十面。   不多不少二十面,这个数字微妙得让人心生不安。   苏梨不知道他是希望楚瓜活不过二十岁,还是只要楚瓜活到二十岁他就不再干涉楚瓜的生活。   数日辗转难眠,苏梨还是进了宫。   她现在是逍遥侯夫人了,宫人恭恭敬敬的把她带到御花园,奉上火盆和热茶。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天还没放晴,乌云黑沉沉的聚在一起,看得人心头也不爽利。   今年塞北和胡地雪势又大,只怕今日朝中大臣又要为赈灾一事吵得不可开交。   苏梨喝着茶,膝盖隐隐有些发痒,宫人竟送来了暖炉和护膝。   “侯爷特意跟内务府说过,夫人身子不好,若是冬日夫人进宫,一定要给夫人备上这些。”   宫人半跪在苏梨面前小声解释,苏梨听着,脸有些发热,完全不知道楚怀安什么时候做的这些。   “夫人请稍坐一会儿,等陛下很快就要下朝了。”   苏梨颔首,抱紧汤婆子:“好,我不急。”   宫人行着礼退下,苏梨一个人坐着,没一会儿,噔噔噔的脚步声传来,回头,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跑来。   小男孩儿穿着明黄色的锦衣,衣服上用金丝绣着麒麟,头上束着金丝玉冠,面目如玉,打眼一看和楚凌昭有三分相像。   只一眼,苏梨就认出他是顶替了楚瓜身份,半年前刚被册封的太子楚慎。   苏梨不知他是安若裳的儿子,本就是正统的太子,如今见他这样,只觉得楚凌昭挑人极好,竟挑出这样一个天生有帝王威仪的孩子。   心里思绪万般,苏梨面上丝毫不显,起身行了礼:“见过太子殿下!”   “可是逍遥侯府的小皇婶?”   楚慎问,单手背在身后,小脸微微板着,一副小大人的老成样。   他努力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有威仪一点,落在让人眼里却格外可爱,苏梨绷不住笑起来:“正是臣妇!”   楚慎眼睛微亮,有模有样的冲苏梨拱手一拜:“慎儿见过小皇婶。”   他是太子,也是楚凌昭膝下唯一的皇嗣,有丞相和太傅悉心教导着,自然彬彬有礼。   他被教养得很好,苏梨没办法对这样小的孩子存有任何的恶意。   瓜瓜是无辜的,他又何尝有错?   苏梨把楚慎扶起来,楚慎从腰间取下一个荷包递给苏梨。   “听说前几日是悦儿表妹的周岁宴,父皇未曾带慎儿出席,今日正好见到皇婶,请皇婶把这个礼物转交给悦儿表妹吧。”   楚慎有理有据的说,说完皱眉想了想,又解下一块白玉籽交给苏梨:“听说府上还有个与我同岁的表弟,这个送给他做礼物吧!”   他大气得很,苏梨并未推辞,替楚瓜收下:“谢太子殿下!”   送完礼,楚慎松了口气,终于露出点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该有的俏皮,偷偷打量着苏梨。   看得久了,苏梨不免奇怪:“太子殿下这般看我做什么?”   被捉到现行,楚慎有些羞赧,不自在的低头,两只手紧紧绞在一起:“他们都说……说皇叔不喜欢我,我以为皇婶也……也不喜我。”   楚慎说得慢吞吞,小脸有些发红,苏梨心里打了个突,他已贵为太子,谁敢在他面前嚼这种舌根?   “是谁跟太子殿下说侯爷不喜殿下的?”   “前些时日父皇让皇叔教我骑射,被皇叔拒了。”   楚慎看着苏梨巴巴的说,眼底带了点委屈,苏梨揉揉他的脑袋宽慰:“你表妹年岁还小,皇叔恨不得把她揣兜里时时刻刻带着,这才拒了陛下的谕旨,不是不喜欢你。”   苏梨的声音很柔,很容易让人产生亲近之意,楚慎的眼睛亮起来,正要再说点什么,一行宫人簇拥着一个盛装华服的女子缓缓走来。   “母妃!”   楚慎站直身子朗声唤道,苏梨收回手朝安若澜盈盈一拜:“臣妇拜见贵妃娘娘!”   楚凌昭一直没有立后,苏挽月已死,这些年宫里没有选秀纳新人,所以安若澜现在是宫里位分最高的人。   “阿梨不必如此多礼。”   安若澜淡淡的说,许久未见,她的容貌没什么变化,只是身上多了几分成熟韵味。   安家被抄,太后薨逝,虽然没了安家和太后庇佑,但如今太子楚慎养在她膝下,便是日后再有新人进宫,她的地位也无人可撼动。   等她走近,楚慎立刻走到她身边,亲昵的抓住她的手,安若澜将暖炉塞进他手里,脸上带了笑:“慎儿刚刚可有好好跟皇婶行礼问好?”   “有的!母妃平日教给慎儿的规矩,慎儿一直谨记于心!”   楚慎认真的回答,急于证明自己,不由得向苏梨投去求助的目光,苏梨当即开口:“太子殿下温润有礼,贵妃娘娘将他教导得很好。”   安若澜微微颔首,俯身帮楚慎整理衣襟,看也没看苏梨:“本宫好歹也算系出名门,自会将慎儿教养成一位出众的储君!”   她的语气意味不明,隐隐夹着刺,叫人心里不舒服。   安家被抄,安珏惨死,多少与苏梨有些关系,她心里有结也很正常。   “娘娘说的是。”   苏梨浅笑着附和,不欲与安若澜起争执,安若澜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缓和语气开口:“如今宫中只有慎儿一人,未免过于冷清,阿梨不妨多带悦儿进宫走走。”   这话听着就很客套,楚慎却听不出来,眼巴巴的仰头看着苏梨,苏梨只好笑着应答:“是。”   安若澜没有久留,很快带着楚慎回去温习功课,苏梨目送着他们离开,心里五味杂陈。   没过多久,楚凌昭下朝,宫人将苏梨引到御书房。   御书房里炭火烧得很足,御案上两摞奏折高高堆着,楚凌昭坐在案前,正疲惫的揉着眉心。   苏梨没有立刻说话,安安静静的坐着。   宫人为他奉上参茶,他抿了一口放下,抬手将一封折子丢到苏梨脚边。   折子散乱开来,苏梨一眼扫过,看见上面写着胡地雪灾严重的事   不过也只是一眼,苏梨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屋里伺候的宫人噤若寒蝉,盯着苏梨脚边的折子发呆。   “给朕捡过来!”   还是楚凌昭忍不住率先开口,苏梨起身把折子呈给他,楚凌昭没接,冷眼瞧着苏梨:“阿梨可知这上面写了什么?”   又是一样的套路,知道这人铁了心想问话,苏梨也不装傻:“请陛下恕罪,臣妇方才不慎看到一眼,折子上似乎呈报的是边关雪灾的事。”   苏梨接了话,楚凌昭脸色稍好一点,伸手接过折子:“你既看了,有何感想?”   “臣妇愿从嫁妆中拿出三千两白银做赈灾之用。”   楚凌昭问的是苏梨有什么感想,苏梨捐款自也是用的自己的名义。   “你觉得朕缺钱?”   楚凌昭冷声问,这两年远昭与诸国的贸易往来日益密切,国库充盈,苏梨当然知道他是不缺赈灾粮款的。   “臣妇只是一介女流,除了出钱赈灾,臣妇不知还能做什么。”   苏梨装傻,楚凌昭烦躁得很,不再和她打太极:“胡人刚刚归顺,还有诸多不服,旁人押运灾粮前往,朕不放心,阿梨觉得朝中有谁可以胜任此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楚凌昭的意图其实已经很明显了,但苏梨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陛下想从臣妇口中听到谁的名字?”   “朕心中有两个人选。”   楚凌昭也摊了牌,眸光锐利的看着苏梨。   “悦儿刚满周岁,侯爷有了牵绊,便有了软肋,他之前敢抗旨不做太子太傅,如今自然也敢与陛下对着干。”   苏梨说得中肯且直白,楚凌昭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继续追问:“那陆戟呢?”   “陛下想靠义兄一人撑起整个远昭吗?若他哪天不幸死在战场了呢?”   苏梨直言不讳,当初她临危受命,是情势逼迫,加上朝中无人,楚凌昭这些年既然整顿了朝纲,总不可能没有提拔一个能用的人。   楚凌昭沉默,脸色不大好看。   这几年他的帝位渐渐坐稳,便是赵寒灼在他面前说话都收敛了一分,因此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样刺耳的话了。   陆戟正值壮年,还有楚怀安镇着,他还没怎么想过武将青黄不接的事。   “先帝中年靠安家先烈定江山,后来国运昌盛,便倚重文臣,只镇国公一支镇守边关,如今胡人臣服,可谁也不能预料以后的事,陛下难道就不曾想过远昭的将来?”   苏梨微微拔高声音,逍遥侯夫人的雍容大气彰显无疑。   她现在不是被尚书府遗弃的庶女,她是逍遥侯夫人,她的夫君,是将胡地纳入远昭版图的骠骑将军!   所以她有底气质疑当今天子。   楚凌昭被苏梨的气势震住,有些意外又有着某种隐晦的遗憾。   若他的皇后能有这般谋略该有多好?   “你知不知道刚刚你说的那番话,够得上杀头大罪了?”   楚凌昭问,脸上一片肃然,眼神却已消融。   “臣妇知道,臣妇接下来说的这番话,应该也够陛下将臣妇处死了。”   “你还想说什么?”   楚凌昭饶有兴致的问,连着几日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陛下前些日子赐了我儿楚谦二十面面具,不知陛下是为何意?”   苏梨质问,用的是楚瓜母亲的身份。   “朕想赐给他用,阿梨有意见?”   楚凌昭理直气壮的说,他是天子,是九五至尊,这天底下就没有他不应该和不能做的事。   苏梨却十分自然的点了点头:“谦儿是我的儿子,他的面容虽与寻常人有些不同,但并非不能见人,陛下强行让他把容颜遮上,还断了他的仕途,这……是何意?”   最后一句反问,苏梨顿了片刻才说出来,她偏头与楚凌昭对视,端的是一片坦荡磊落。   “朕是何意,阿梨不知?”   “请陛下恕臣妇愚昧,臣妇确实不知。”   在楚瓜的问题上,苏梨的态度比之前要强硬许多,楚凌昭的脸色也渐渐凝了起来:“你觉得以他的身世,谨之会让他承袭爵位?”   “侯爷要如何决断,是他们父子俩的事,陛下如此强行插手,难道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吗?”   逍遥侯府现在就一个楚瓜和一个楚悦安,楚悦安的满月、百天和周岁都大肆操办过,京中名贵也都送了重礼,楚瓜这个嫡长子却鲜少在世人面前出现,楚凌昭这道旨下去,两个孩子的对比反差未免过大,楚瓜哪里像是亲生的?   “那不是阿梨该考虑的事吗?”   楚凌昭眯起眼睛说,有些恶劣的想要看苏梨情绪失控,楚瓜是他的儿子,但苏梨既然要逞强留下楚瓜的命,就要想办法为他掩盖身世。   “陛下,我现在也有自己的女儿了,我比以前有更多的牵挂和软肋,你可以用谦儿或者月儿威胁我和侯爷,但你也应该知道,我和侯爷为了摆脱这种威胁,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苏梨斩钉截铁的说,眸子亮得惊人。   她和楚怀安的性子有很大的差异,但有一个共通点,他们基本都是言出必行。   楚怀安这辈子活得恣意随性,哪怕现在有了女儿,这臭脾气也没有丝毫收敛。   苏梨这句话的挑衅意味十足,楚凌昭骨子里的帝王之气被她逼了出来:“任何代价?阿梨这算是在威胁朕?”   “不是威胁,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当初臣妇去胡地的时候,陛下就曾许诺过,等我回来,会护我无忧,想必陛下对侯爷也许过这样的诺言,如今我与侯爷才成亲一年,陛下难道就要言而无信的毁诺?”   苏梨向来不是那种会任人拿捏的,如今她为人妻为人母,自己不会以身犯险,自也不会让楚怀安和两个孩子落于险境。   楚凌昭已过而立之年,没想到到现在还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他言而无信!这女人的胆子会不会太大了一点?   “苏梨,你当真以为朕不会动怒?”   “臣妇知道陛下会动怒,但臣妇想让陛下知道,当年安家叛乱,不是事出无因,为君者,最终靠的还是民心!”   百姓拥护,则君临天下,百姓叛逆,则家国倾覆!   楚凌昭拍案而起,俨然动了真火,苏梨从容不迫的跪下:“陛下要江山稳固,做一代明君,必然要提拔得力的武将,这是大势所趋;谦儿是逍遥侯府的嫡长子,是侯爷的骨肉,陛下可以不准他入宫,也可以不让他入朝为官,但臣妇请陛下不要干涉他的人生,臣妇与侯爷会一力护他一生无忧!”   苏梨说了两件事,其一,押运赈灾粮去塞北和胡地,正是楚凌昭提拔武将的好时机,楚怀安和陆戟都不是最好的人选;其二,楚瓜已经入了逍遥侯府的门,便是逍遥侯府的人,她和楚怀安是将他和楚悦安同等看待。   “苏梨,你好大的胆子!”   楚凌昭厉喝,脸色铁青,苏梨一头磕在地上:“陛下,臣妇向来如此!”   当初她敢一个人只身到御前告御状,如今的表现自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御书房陷入沉寂,只有楚凌昭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苏梨跪伏在地上,头上只梳着简单的妇人发髻,插着一枚祖母绿的发簪,藏青色的衣领下面,露出一小节藕白的脖颈,纤细且赢弱,好像轻轻一掐就能折断,却又固执得可怕。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宫人传报:“陛下,逍遥侯求见!”   “不见!”   楚凌昭厉喝,宫人没了声音,约莫是去回禀了。   又安静了一会儿,楚凌昭终于冷静下来,他不能动苏梨,也不能动楚怀安,他现在还需要楚怀安手上的骠骑大军牵制陆戟的兵力,平衡朝中局势。   苏梨刚刚说的每一个字都非常有道理,他需要倚重新的武将,等到合适的时机,他可以卸了楚怀安和陆戟的兵权,架空他们。   在那之前,他需要做出一定的让步。   “如果朕今日让你走不出这扇门,你说谨之会如何?”   “臣妇相信陛下不会这样做。”   苏梨柔声说,油盐不进。   良久,楚凌昭终于又露出笑来:“阿梨说得对,朕不会这样做。”   说着话,楚凌昭亲手将苏梨扶起来,他面色温和,丝毫没有刚刚怒不可遏的样子,苏梨站稳,刚要退开行礼,手腕被楚凌昭抓住。   “阿梨方才说的有理,朕日后可以不干涉那孩子的生活,但若是让朕发现他对朕的太子产生了什么不好的影响,朕会毫不犹豫的铲除他!”   他用了铲除这两个字,好像楚瓜是什么碍眼的杂草。   “臣妇会将陛下今日所言铭记于心!”   苏梨低眉顺眼的回答,这模样让楚凌昭心情舒畅了些,不自觉松了手,苏梨立刻后退,低头行礼。   “陛下,如果没什么事……”   “出去!”   楚凌昭直接命令,重新坐在案前拿了奏折批阅起来,苏梨福身离开,刚出门,就和气势汹汹闯来的楚怀安撞个正着。   苏梨一个不稳向后倒去,楚怀安眼疾手快的揽着她的腰带进自己怀里,苏梨反应很快抓住楚怀安的手臂:“我没事,回家再说。”   楚怀安没动,面色不善的盯着她的额头:“额头怎么红了?他让你磕头了?”   这人是真急眼了,连陛下都不说,直呼‘他’了。   “没有。”   苏梨面不改色的撒谎,楚怀安哪里肯信她,捞着她就要进去找楚凌昭理论,被苏梨狠狠掐了两把腰:“我饿了,回家吃饭!”   “……”   “还不走?女儿找不到爹娘可是要哭的!”苏梨搬出小丫头这个杀手锏,楚怀安步子一顿,终于还是抱着苏梨出了宫。   坐上侯府的马车,楚怀安的脸色又臭下来,把苏梨摁在自己怀里,仔仔细细检查她的膝盖。   “我真的没事!”苏梨大声强调,楚怀安没说话,帮她拉好裤腿,又把车上的暖炉一股脑的塞进她怀里。   “我不冷,抱着这个会热的。”   苏梨小声嘀咕,刚想把暖炉放到一边,被楚怀安甩了一记眼刀子:“抱着!你不是来小日子了吗?肚子不疼了?”   “……”   苏梨闹了个大红脸,没想到楚怀安还记着这事,不由得心虚起来。   楚怀安低气压的抱着苏梨没再说话,一路回了侯府,立刻把管家召来:“这几天一直在下雪,地面湿滑得很,我不是说过不许夫人出去吗?谁送夫人去宫里的?”   管家年岁大了,眼神也不好使,因此没看见楚怀安耷拉着的脸色,乐呵呵的回答:“夫人说在家里闷坏了,想自己出去看看雪景,老奴就给夫人挑了匹胡人今年进贡的汗血宝马,夫人可喜欢那匹马了!”   楚怀安:“……”   爷是来问罪的,你这老头儿还上赶着领赏来了?   楚怀安沉着脸想树威,又听管家道:“侯爷不是早就说过,以后咱们府上都听夫人的吗?夫人高兴,咱们侯府上上下下都跟着高兴,怎么侯爷今儿难道不高兴吗?”   楚怀安:“……”   管家,您可闭嘴吧!   楚怀安黑着脸把管家赶走,七宝把小丫头和楚瓜带来跟苏梨玩了一会儿。   两个孩子很快犯困,七宝带着他们去休息,下人送了热水进来给苏梨沐浴,苏梨刚走进耳房,楚怀安就跟着进来,从背后贴上:“大雪天趁我上朝不在家,偷偷一个人骑马进宫?嗯?”   他还没有消气,说着话,手已不安分起来。   小丫头出生以后,苏梨和他的精力大多分散到孩子身上,两人已许久未亲近,苏梨脸上发热,有些羞赧:“我骑术很好,不会有事的。”   “哦?有多好?”   楚怀安问,声音沙哑,本来挺正常的一句话,染上令人脸红的暧昧。 第184章 日后你们夫妻同穴   气氛正好,临门一脚楚怀安猛然发现苏梨来了小日子,黑着脸帮苏梨擦了身,欲求不满的干瞪眼一整晚,第二日直接称病连早朝都没去。   天子关心逍遥侯身体,特意从国库赐了不少名贵药材,朝中上下对天子和逍遥侯的情谊一时交相称赞。   某侯在家给女儿骑大马,暗骂了一句:哼,虚伪!   雪灾的灾粮最终由新上任的武状元负责押运,离京那日,天子举办了盛大的送行宴。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要提拔新的武将了。   对此,手握重兵的兵马大元帅和骠骑将军都表示乐见其成。   第二年开春,冰雪消融,赈灾兵***旋归来,天子龙颜大悦,大赦天下。   兵马大元帅陆戟,交出手中三分之一的兵马。   春末夏初,镇国公府红绸飘扬,四处张灯结彩,朱红大门上贴上大大的喜字。   天下人皆知,镇国公独子,兵马大元帅陆戟,要迎娶昭冤使顾炤亲妹顾漓。   这是当初亡灵之战陆戟在御前亲求的,后来举国上下不许婚嫁,又要忙着收复胡地,这婚事便一直拖延下去。   如今,总算有时间可以大肆操办一番。   顾漓已故,骨灰从边关运回早就安葬,只剩下一个牌位,婚礼当日,昭冤使顾炤和顾家数十人的牌位给顾漓陪嫁。   陆戟的聘礼没用楠木箱子装着,而是由十来个家丁捧着的骨灰坛。   骨灰坛上扎着大朵大朵的红绸,第一个坛子上,赫然贴着忽可多的名字,其后的坛子上,贴着的也都是胡人的名字。   这是这些年,陆戟斩杀的那些胡人将领的骨灰,是他在心底允诺为顾漓报的仇。   远昭建国以来,史书上从未有过这样盛大的冥婚记载,更没有人会用骨灰坛声势浩大的去迎娶一个牌位。   婚礼那天,唢呐和鞭炮响遍了大街小巷,围观的百姓却很沉默,他们仰头看着雄姿英发的陆将军身着大红喜袍,挺直背脊骑坐在马上,带着八人抬的花轿缓缓而来。   他生得极好看,穿上喜袍打闹市而过,常年冷漠的脸上难得多了几分柔情,一双眸子缠绵缱绻,远远瞧着便叫人失了心魄。   那一日,无数女子黯然神伤,恨自己不是被陆戟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又恨陆戟爱的那人走得太早,竟让他独活于世。   当然,也有那心思阴暗的人,私下冷嘲热讽,觉得陆戟就是做做样子想赚个深情不负的名声,过不了几年就会再娶个年轻漂亮的续弦。   不管旁人如何想,陆戟丝毫没受干扰,骑着马来到顾府大门外,张枝枝女扮男装带着四方镖局的一众镖师堵在大门口。   “陆将军想娶美娇娘,这门可不是这么好进的,买路财可准备好了?”   张枝枝躲在一众镖师后面探着脑袋问,不大敢和陆戟正面刚。   顾家满门只剩一个顾炤,顾府重建以后,顾炤在祠堂摆了数十个牌位,府上却只有一个管家和一个厨娘,这场冥婚,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操办的。   他耐心的给顾家的角角落落挂上红绸,给每一扇门都贴上大红喜字,每贴一个喜字,就默默在心里说一声恭喜。   他一个人,假装了一群人的热闹。   张枝枝偷偷翻了几次顾家的墙,一日无意中看见顾炤跪在顾家祠堂外面喝酒,那背影实在孤寂落寞,让张枝枝鬼使神差的走进了祠堂。   那日顾炤不知是真的醉了,还是憋了太久想找个人说说话,竟没赶张枝枝离开。   但他习惯了独来独往,沉默半晌也只说出一句话来。   “我妹妹马上要成亲了。”   他说,语气明明波澜不惊,却让人感受到了汹涌浓烈的喜悦。   这是他盼了很多年很多年的事。   如今终得实现,谁也无法体会他内心的狂喜。   张枝枝主动跟顾炤提了要拦门的事,这是远昭的俗例,娘家人将新郎官拦得越久,越证明新娘子在娘家很受重视,婚后婆家才会看重她,不敢随便欺负她。   顾炤平日是拒绝跟外人产生牵扯的,张枝枝说完就后悔了,她跟顾炤非亲非故,还是个没出阁的黄花闺女,哪儿来的资格帮顾漓拦门?   然而让张枝枝意外的事,顾炤略加思索便同意了这件事。   那时张枝枝才知道,顾漓是顾炤唯一的软肋,只要事关顾漓,他就做不到冷心绝情。   不过答应帮顾炤拦门是一回事,当真拦着陆戟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了。   谁不知道陆戟现在是兵马大元帅,身手了得以一敌百啊,这要是动起手来,她背着爹爹和大哥带来的一群镖师哪里是他的对手?   张枝枝要完买路财,心里怂成一团,却见铁骨铮铮的陆将军低头,极认真的从腰上解下鼓囊囊的荷包递过来:“这些够么?”   他的表情认真,眸底一片诚挚。   张枝枝感觉自己的小心肝儿颤了颤,前面的镖师已经替她接过荷包,打开一看,里面塞满了银裸子,少说也得好几十两。   “够……够了!”   张枝枝回答,明显中气不足,又问了陆戟几个不咸不淡的问题,正准备让人散开,却听见陆戟主动开口:“时辰还早,姑娘不妨再多问我几个问题。”   “诶?陆将军不……不着急么?”   张枝枝脱口而出,说完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新娘子都不在世了,便是成亲人也不急着入洞房,有什么好着急的?   “急。”陆戟温声回答,脸上难得带了笑:“但你能多拦我一会儿,她应该会很高兴的。”   顾漓喜欢热闹,也喜欢和他闹,若她能活到现在,指不定会想什么法子来折腾他呢。   “……”   陆戟的表情很温柔,身上有化不开的深情,张枝枝忍不住眼睛发酸,一把推开面前的人冲到陆戟面前:“听说陆将军身手很好,想娶新娘子,先打过我们再说吧!”   说完话,张枝枝直接出手,陆戟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出,下意识的一挡,往后退了两步避开。   “爹,加油!打赢他们就可以娶娘回家了!”   陆湛在后面大叫,陆戟回过神来,眼睛发亮,挥拳迎上,心里有点刺痛又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像顾漓还活着,他进去之后,真的能将她迎娶回家。   拦门自来都是做做样子的,除了张枝枝,其他镖师和陆戟过了几招就主动认输,陆戟很快进了大门,然而快到前厅的时候,一道寒光就刺了过来,陆戟眼神一凝,足下用力,一个腾空侧翻避开,顾炤提着长剑杀来。   “兄长,我来娶阿漓。”   陆戟拱手对顾炤说,顾炤没应声,提剑刺向陆戟。   和张枝枝不同,顾炤是来真的,每一剑都十分刁钻,陆戟不得不凝神沉着应对。   两人交着手,时光好像又退回到很多年前,在塞北边关那个夜晚,在陆戟宣布要和顾漓在一起后,顾炤私下里也找陆戟打了一架。   那一架两人都拼尽了全力,身上都带了伤,最后是陆戟胜了,顾炤躺在地上喘着粗气,却大笑着认可了他,将顾漓托付给了他。   时隔多年,同样的情形再现,这一次,两人旗鼓相当、难分高下,正打得难分难舍,张枝枝探头喊了一句:“吉时到!”   唰!   顾炤抿唇收了剑,微微平复了下呼吸,转身朝厅里走去:“走吧,阿漓在等你。”   “好。”   陆戟温声应道,没有立刻回答,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衫才跟上去。   厅里没有别人,主位上摆着顾家二老的牌位,左边下首的椅子上放着顾漓的牌位,牌位上系着红绸,用上好的金边楠木托盘放着。   顾炤挺直背脊站在右边,陆戟进门以后,走到中间直挺挺的跪下。   “女婿陆戟,拜见岳父岳母!”陆戟说着先磕了一个头,又道:“当初在边关,是我没保护好阿漓,今日我将害她那些人的骨灰都带来了,这场婚礼是我欠她的,这辈子也是我欠了她,若有来生,我定会全部补偿给她!”   陆戟又连磕了两个头,顾炤没说话,递给陆戟两炷香,陆戟接过拜了拜,起身将香插在香炉中。   做完这一切,陆戟挺直背脊站好,按理,应该由顾炤这个兄长将顾漓的牌位转交给他。   “我之前已经把她交给你了,是你把她弄丢了,你自己去接她吧。”   顾炤平静的说,他把顾漓交给陆戟一次,不会再交第二次。   这是他这辈子都过不去的坎儿。   陆戟没有强求,径直走到顾漓的牌位面前,单膝跪地,俯身亲了亲那牌位。   阿漓,我来娶你了!   那一天,全京城的百姓都看见陆戟从顾家抱了一个牌位出来,迎亲队伍吹着唢呐放着鞭炮往回走,每走过一条街,镇国公府的小世子就踢碎一个骨灰坛。   那些害了他娘亲的人,他都要将他们挫骨扬灰!   国公府没有女眷,苏梨作为陆啸的义女,提前两日就从侯府选了人去国公府操持婚宴事宜。   这喜事带丧,在远昭还是头一回,很多地方都要注意,既不能让来客觉得晦气,又不能太过红火,反倒叫人越看越心酸。   尤其是陆啸年纪越发大了,情绪不宜过于激动,总是要让人多照看着才好。   顾家没人了,国公府的支系不多,来的大多是朝中大臣,苏梨按照之前自己和楚怀安的婚礼安排了座位,将男女眷分区,特别交代了一些人忌口不喜的食物,又和管家一起确认喜宴要用的一应事宜。   这些事其实并不复杂,就是有些琐碎,好在给小丫头办过几次宴席,苏梨也算是有经验了,做起来不至于手忙脚乱。   小丫头已经断了奶,没跟着苏梨一起到国公府,夜里苏梨刚歇下,窗户就被人敲响,打开窗户一看,果然是楚怀安站在外面。   “我不是说过今晚不回去吗?侯爷怎么又来了?”   苏梨问,楚怀安利落的翻进屋里,关上窗户,揽着苏梨的腰就覆了上去:“你不在,我睡不着。”   “……”   侯爷你追到这里来,也不像是要安分睡觉的人啊。   到底是国公府,婚宴还有很多事要操办,苏梨义正言辞的拍开了楚怀安不安分的手,楚怀安委屈巴巴的看了苏梨一眼,无赖一样抱着她不肯放开。   “楚怀安,放开!”   “不放!” “……”   侯爷,你女儿已经一岁多了,你现在可以说是老大不小了,能不能成熟稳重一点?   苏梨翻了个白眼,楚怀安突然在她眼睑上亲了一下。   “阿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认真的说,放在苏梨腰上的手收紧,苏梨敏锐的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大对劲:“楚怀安发生什么事了?”   这日子过得好好地,他怎么突然强调他会一直在她身边这种事?   苏梨追问,楚怀安没说话,只紧紧抱着苏梨,苏梨想推开他问清楚,楚怀安埋在她脖颈处闷声闷气道:“阿梨,你别难过,我会对你很好的,比他对顾漓还要好一百倍!”   “……”   侯爷,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苏梨眼角抽了抽,总觉得这男人自从有了女儿以后,就很喜欢脑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苏梨没有说话,楚怀安便默认了她是在难过伤心,自顾自的继续开口:“我知道当初你离京,是他救了你,后来你想寻死,也是他将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在边关那五年,你们同生共死,有过命的交情,若不是有顾漓,你和他恐怕早就……”   “楚怀安。”   苏梨打断楚怀安的话,坚定的推开他,和他拉开一点距离冷静的对视。   “陆戟大婚,我不难过也不伤心!”   她是喜欢过陆戟,就像当初她喜欢楚怀安一样,付出了真心,要割舍的时候肯定会痛会难过,可一旦割舍掉,再痛也会结痂。   当初她若是没有回京,不也就将楚怀安封存在记忆里了吗?   当然,陆戟和楚怀安是不一样的,从认识陆戟开始,她就知道有顾漓的存在,所以她对陆戟的喜欢,一直很有分寸,那是她留给陆戟和顾漓的,仔细想来,她对陆戟更多的是感激和敬重,不像情窦初开时面对楚怀安有那种心跳不止的悸动。   亡灵之战后,陆戟在御前提议,让陆国公认苏梨做义女,苏梨的确生气难过,后来他忘了苏梨,选择斩断前尘往事,苏梨便也渐渐放下了那点过往。   若不是全然放下,她怎么会主动跟楚怀安说想要一个孩子?   “好,不难过就好!”   楚怀安附和,语气带着诱哄,分明没有把苏梨的话听进去,认定她是心里难过,面上强颜欢笑。   苏梨一口气堵在喉咙上不来,狠狠地瞪了楚怀安一眼:“义兄重情重义,他终于要得偿所愿,我替他高兴,我既嫁给了你,断然不会做那种心系旁人的事!”   “你当真……”   “当真!”   苏梨抢答,眸子坚定的看着楚怀安,她的性子向来如此,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楚怀安一颗心落地,眉头舒展开来,忍不住追问:“你嫁给我如今可觉得幸福?”   “自然幸福。”   苏梨毫不犹豫的回答,楚怀安的唇角忍不住上扬。   有了女儿以后,他在军营里练出来那点冷肃全都被磨了干净,渐渐又变成当初那个潇洒随性的逍遥侯。   心里欢喜起来,便忍不住亲了苏梨一口:“我也是!”   他说,热烈的吻随后密密麻麻的落下。   苏梨想推拒,却再发不出声音。   第二日苏梨睡过头了,楚怀安倒是神清气爽的起了个大早,有条不紊的安排国公府的下人忙活喜宴。   巳时末,宾客陆续到了国公府,苏梨这才匆忙换上衣服出来,走路的姿势稍有点不大正常,旁人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自己先闹了个大红脸。   一路走到大堂,刚和管家说了几句话,响亮的鞭炮声便从大门外传来。   “新人到了!”   有人高喊了一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伸长了脖子往外看,片刻后,陆戟穿着大红喜袍端着顾漓的牌位大步走进来。   今日是他和顾漓的大喜之日,他的神色愉悦,步履轻快,整个人都带着喜气,越发显得俊逸非凡。   苏梨听见女眷区有人高声议论,被他卓绝的身姿和容貌倾倒,更艳羡他对顾漓的一片深情。   苏梨听了一耳便收回思绪,低头吩咐管家让下人去端喜茶。   陆戟见顾漓父母的时候,可以用两炷香见礼,陆国公如今身体尚且还算健朗,自是要喝这杯茶的。   陆戟一路抱着牌位进了屋,宾客全都挤进大堂,苏梨事先安排了家丁维持秩序,大堂里只放进来一些近亲,其他人都被挡在门口。   司仪上前说了一会儿吉祥话,很快有人宣礼:“吉时到,请新人拜堂!”   一声落下,陆戟抱着牌位跪下:“儿子携爱妻拜见爹!”   当初在边关,顾漓也算是陆国公看着长大的,她会和陆戟在一起,陆国公其实并不意外,他只是没想到她那么年轻就遇害,还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   陆戟现在这样子,像极了陆国公当年安葬了妻子,带着陆戟拜别岳父岳母的样子。   陆国公两鬓早就白了,看见陆戟抱着顾漓的牌位跪在自己面前,心里感概万分。   司仪让陆戟抱着牌位拜了天地和高堂,夫妻对拜的时候,陆戟将牌位放到桌上,然后后退两步,极郑重的朝顾漓行了一礼。   “礼成!”   伴着司仪的高呼,苏梨给管家递了眼色,让下人奉上喜茶,陆湛从外面走进来,跪在陆戟旁边,端了一杯喜茶双手呈给陆国公:“孙子陆湛,替娘给祖父敬茶!”   陆湛快十岁了,个子拔高了许多,今日穿了一身绛红色锦衣,玉冠束发,跪在地上背脊挺直,和陆戟有七分像。   这一跪,叫陆国公红了眼眶。   他说不出话来,只连连点头,接过茶喝了一口放到旁边,苏梨立刻上前递给他一个鼓囊囊的荷包。   趁着这个空隙,陆国公平复了下情绪,将荷包转交给陆湛,却看着陆戟开口:“今日之后,顾漓便是我们陆家的人,日后你们夫妻理当同穴,便是过了忘川,踏过奈何,你们也还是夫妻!”   民间信鬼神的人说,过了忘川,踏过奈何,便该投胎转世重新做人,陆国公这一句,是把下一世也帮陆戟预定了。   陆戟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抱着牌位给陆国公磕了个头:“谢谢爹!”   这一头磕下,在场很多人都忍不住湿了眼眶,陆国公的眼睛红得更厉害,手都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他这一生戎马,加上陆戟的半生,换来了远昭的国泰民安,却换不回所爱之人的性命!   苏梨抓着陆国公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帮他平复情绪,苏梨的手温软有力,陆国公仰头看向她,苏梨弯眸笑起:“爹,该让兄嫂起来了。”   苏梨的声音柔和,不着痕迹的提醒陆国公婚礼还要继续,陆国公深吸两口气,抬手挥了挥:“去吧!”   司仪立刻高呼送入洞房,陆戟抱着牌位带着陆湛离开,下人立刻点了鞭炮开宴,宾客被引导着入席,大堂一下子空了下来。   陆戟坐在太师椅上,表情微怔,讷讷的开口低喃了一句:“渐微,你的儿子走了我的老路啊……”   渐微,是他早亡发妻的闺名。   他的语气悲怆,带着浓郁的无奈,苏梨帮他拍了拍背:“爹,这是兄长自己的选择,这么多年,您不觉得苦,他自然也不会觉得苦。”   苏梨柔声宽慰,陆国公摇头不语。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陆戟的性子,孑然一身数十载,说不苦那都是骗人的!   “阿梨,你去忙吧,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陆国公温声说,面露疲惫之色。   “那我不打扰爹了,有什么事的话,爹直接让人来找我便是。”   苏梨说着福身行了一礼,转身出了大堂要招呼客人,却见一个小厮慌里慌张的跑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   苏梨把小厮拦到一边,小厮面色焦急,却犹豫着不肯开口,苏梨面色一凝:“怎么,是不能让我知道的事?”   “夫人,刚刚有人去京兆尹报案,说顾大人无故杀了城西铁匠铺一家四口!” 第185章 宰了他喂狗!   城西铁匠铺的位置不怎么好,铁匠铺子面积不大,门方已经有些腐烂,摇摇欲坠,门上一把锁锈迹斑斑。   铺子背阴,屋里黑黢黢的有些渗人,如今出了命案,更显阴森恐怖。   官差拿着大刀将铺子四周围了起来,将看热闹的人挡在外面,赵寒灼沉着脸走进铺子。   初夏的天,铺子里却很凉,跟在赵寒灼后面的仵作赵西打了个喷嚏,搓搓手臂:“大……大人,这铺子邪乎得很啊!”   赵西是今年刚进大理寺的小年轻,办案经验不算丰富,办事虽然可靠,就是有点话多。   赵寒灼没应声,掀开帘子进了后院。   后院的面积也不大,只有一个主屋一个厨房。   一走进去,就能闻到浓郁的血腥味,赵寒灼皱了皱眉,看见主屋外面地上掉着一只血糊糊的手,看上去像是被人用什么利器砍下来的,断面很齐整。   “天,这是分尸了?”赵西惊呼了一声,蹲在地上把那只手拿起来细细察看:“手是被剑砍下来的,凶手力气很大,一剑就砍下来了,手掌宽厚且有厚茧,应该是那个铁匠的手。”   “收起来。”   赵寒灼吩咐了一句,提步走向主屋,刚走到门口,眉头皱得更紧。   去京兆尹报案的是铁匠的邻居,邻居是个寡妇,被吓得不轻,话没说上两句就晕死过去,京兆尹因为女儿无端昏迷不醒,一直萎靡不振,听说这案子牵扯到了昭冤使顾炤,立刻进宫跟楚凌昭禀告,将案子转交给了大理寺。   来这里之前,赵寒灼只知道这是桩灭门命案,如今看到主屋里的场景,赵寒灼脑子里立刻涌出‘灭门惨案’四个字。   主屋的墙上溅了一墙的血,铁匠夫妻和一双儿女均被砍了脑袋,四人的脑袋被整整齐齐的摆在床上,正看着门口,死不瞑目。   “卧槽!”   收好手臂跟过来的赵西吓得后退几步,脚下踩到一块石头,跌坐在地,栽了个跟头吃了一嘴的泥。   “呸呸,什么鬼,凶手脑子有病吗?”   赵西从地上爬起来,后背惊出一身冷汗,谁突然被四个死人瞪大眼睛看着,都会觉得毛骨悚然。   “你去验尸,注意不要移动屋里的东西。”   赵寒灼命令,走进屋里一寸一寸的细细查看。   铁匠铺子的地段不好,生意自然冷清,铁匠一家过得贫寒,一双儿女已经四五岁了,四人却还是挤在一个房间,床上染血的被褥补了许多补丁,不知道用了多少年。   屋里的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可以看出凶手的武功很高,铁匠一家完全没有反抗之力,直接被杀死在屋里。   四人均被割了脑袋,凶手还特意把这四个脑袋摆在一块儿,这血腥残暴的手段,的确和顾炤很像。   赵寒灼在屋里转了一圈,很快出了门,外面大理寺的捕头押着那个醒来的寡妇站在门口。   寡妇头发微乱,脸色吓得一片惨白,身子不住的瑟缩发抖。   “给她打碗茶水来。”   赵寒灼吩咐,捕头很快打了茶水过来,寡妇接过咕噜咕噜喝下,人总算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谢……谢青天大老爷!”   寡妇结结巴巴的说,家里男人死得早,街坊邻居也爱说闲话,她平日鲜少出门,没想到今天能碰到这么大的一件事。   “屋里的情况我已经看过了,你去京兆尹府报案的时候,怎么知道凶手是昭冤使顾大人?”   赵寒灼轻声问,他没用‘本官’,平和的用了自称,一点没有官威,寡妇的脸色又缓和了许多,捧着尚有余温的空碗回答:“今年铁匠铺子生意特别不好,都揭不开锅了,铁匠媳妇儿上个月从我这里借了十吊钱买米,说好了这个月月初就还我的,可这都过去大半个月了,也没见他们还钱,我等不及了,今天就想上门当面问他们要钱。”   寡妇没报过官,不知道捡重点说,絮絮叨叨的介绍了大半天的背景,赵寒灼没着急,耐心的等着。   他这人平日性子淡薄,没什么朋友,办案的时候却格外耐心细致,眸光也总是亮的,和平日判若两人。   寡妇彻底放松下来,想到之前受到的惊吓,眼眶一红:“这铁匠是个老实人,之前还说要让这一双儿女认我做干娘呢,谁曾想今天我一进门,就看见他们一家惨死在屋里,青天大老爷,您可一定要查出真凶还他们一个公道啊!”   寡妇说着跪下,赵寒灼忙伸手扶住她。   她说得情真意切,先后的缘由也都解释得通,暂且挑不出什么错来。   赵寒灼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她的手,这手干了多年粗活,粗糙得很,但都是干针线活和给人洗衣服弄的,并不是习武之人的手。   这是他做大理寺少卿以后养成的习惯,一旦接手案子,只要卷入案件中的人,都不能排除是凶手的嫌疑。   他一直没开口催促寡妇说正题,倒是寡妇先反应过来:“我在屋里发现了一面银色面具,面具上面有很威风的花纹,那一看就是昭冤使大人的,京兆尹的官差也拿去查验过,我没有说一句谎话啊!”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若是案子有进展,我会再让人传唤你的。”   赵寒灼低声说,给旁边的人递了眼色,很快有两个人上前,寡妇没让他们扶,整理好衣衫,冲赵寒灼福身行了一礼:“谢青天大老爷。”说完转身离开。   周围看热闹的人还没走,赵寒灼走过去随口问了一些问题。   据周围的人说,这铁匠是个哑巴,平日只知道闷头打铁,和其他人没什么交集,只是命好娶了个漂亮媳妇儿,生得一双儿女。   铁匠媳妇儿人很贤惠,平日只和寡妇走得近些,经常一起做针线活,帮人洗衣服,但细问下来,却没一个人知道铁匠祖上是哪里的,这铁匠铺子又是什么时候开起来的。   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赵寒灼又在周围转了转,了解周围的地形。   不知是不是巧合,铁匠铺周围竟然再没有什么高一点的建筑,隔着一条街的茶楼二楼也只有一扇窗户能看见铁匠铺的瓦盖,竟看不到后院的情形。   也就是说,案发的时候,除了死者和凶手,基本不可能有其他人知道凶案现场发生了什么。   赵寒灼四处看完回到铁匠铺,赵西正蹲在后院的水槽里洗手,嘴上还不停地叹息:“太惨了,实在是太惨了!”   “如何?”   赵寒灼问,语气平淡,早已看惯了生死。   赵西抠着指甲盖里的血丝,叹息着摇摇头:“目前只看得出来死得很惨,其他还不大清楚,先把尸体运回去再说吧。”   这人虽然是个话痨,但不靠谱的话从来不会往外说。   赵寒灼点点头,让人进来抬尸体,又道:“时辰不早了,我去国公府一趟,一会儿若是京兆尹府的人找我,直接让他们把东西送到国公府。”   “今日国公府可是在办喜事,大人你该不会是想在国公府直接办案吧?你不怕老国公锤你?”   赵西瞪大眼睛问,赵寒灼没回他,直接出门翻身上马,朝国公府奔去。   赵寒灼到国公府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喜宴开了,满堂宾客推杯换盏,气氛正热闹,赵寒灼去门房那里送了礼,被引到席桌坐下,陆戟正春风满面的挨桌敬酒,陆湛抱着一大坛酒站在陆戟旁边,乖巧极了。   “怎么来得这样迟?”   顾远风压低声音问,随手帮他斟了杯酒。   知道他们不爱凑热闹,这桌是苏梨特意给他们留的,除了顾远风,只有楚怀安和楚凌熙,其他位置都空着。   赵寒灼抿了口酒,对顾远风的问题避而不答,转而问:“这桌怎么空了这么多位置?”   “仁贤郡主和顾炤还没到,张家的人也没来。”   张家指的是张枝枝和温陵她们,当初苏梨把那十万两白银给了温陵,如今张家已经是远昭赫赫有名的皇商,再过不多久,恐怕就要一跃成为远昭首富了,张枝枝和温陵的地位自也今非昔比。   赵寒灼的眸光闪了闪,没有多说什么,夹了筷子菜,又过了一会儿,温陵和张云天带着张阮阮和张枝枝走来。   张枝枝跟在温陵身后,微微低着头,难得的安静乖巧。   “草民拜见侯爷、王爷、丞相大人、赵大人!”   张云天拱手行礼,温陵抱着张阮阮微微颔首。   楚怀安在这里品阶最高,代为开口:“不必多礼,快坐下吧。”   四人这才入席,落座以后,楚凌熙主动和张云天聊天,张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和云州多有往来,张家经常押运货物在京都和云州之间行走,楚凌熙和张云天打交道的次数自然也多。   张云天一身正气,坐下以后身板也是挺得笔直的,赵寒灼只看了他一眼,就将目光落在张枝枝身上。   他虽然不爱探听八卦,却也知道张家二小姐这些时日经常出没在昭冤使顾炤身侧呢。   赵寒灼的目光很平静,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存在感却非常强,张枝枝很快被他看得有些食不下咽,把手里的筷子一拍,正要说话,温陵把张阮阮塞进她怀里:“阮阮和你亲近些,枝枝帮我照看她一下。”   温陵是故意打断张枝枝的,不过这些年她在商场摸爬滚打惯了,做起这些事来非常自然,一点也不显得刻意。   张枝枝诧异的看了温陵一眼,温陵却不与她对视,张阮阮配合的抓着张枝枝要吃的,张枝枝只好重新拿起筷子给张阮阮喂东西吃。   两人的互动全都落在旁人眼中,几人的眼力早就练得非常人可比,当然看出其中藏着猫腻,不过都没说出来。   没一会儿,陆戟敬酒敬到这一桌,楚怀安带头站起来。   陆戟今天高兴,前面已经喝了不少,身上有浓郁的酒气,醉意也上了脸。   他的酒量不好,之前一杯就倒,今日全靠那股高兴劲儿撑着。   陆湛帮陆戟把酒满上,他眼神迷离的扫过桌上的几人,脸上露出笑来:“今日,我娶妻了!”   “恭喜!”   几人齐声恭贺,陆戟笑笑,和他们碰了杯,仰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今天我很高兴!”   陆戟说,打了个酒嗝儿,身子晃了晃,俨然已经醉了。   谁都看得出来他今天很高兴,但谁也都明白,他这高兴里,掺杂了多少思念和无奈。   “将军高兴就好!”   张云天沉声说,同为男人,他非常钦佩陆戟。   一个男人,可以为国家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沙场,可以给深爱的女人一场盛大的婚宴做到深情不渝,于公于私,他都当是一代楷模。   “我高兴,我高兴极了!”   陆戟喃喃自语,转身要去别桌敬酒,却被陆湛拉住:“爹,还要再敬一杯!”   陆湛说着帮陆戟重新倒满,将酒杯塞进他手里。   陆戟看看手里的酒再看看楚怀安,似懂非懂的和楚怀安碰了下杯。   “侯爷,这一杯敬你!”   具体敬的是什么陆戟没有说完,仰头一杯酒已喝了个干净。   楚怀安的杯子还是空的,他索性也不那么麻烦的倒来倒去,直接抄起酒壶猛灌了一大口。   “我会一辈子都对她好的!”   楚怀安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这一桌的人却都听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陆戟勾唇想笑,醉意携着困倦袭来,竟是往后一栽,直接昏睡过去。   这一倒,引起不小的骚动,刚回到席间的苏梨忙让人把陆戟扶回房间休息,再让厨房煮了醒酒汤送过去。   顾炤突然被卷入命案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得先把喜宴办完再说,苏梨忙得不得空,只吩咐下人一会儿散宴之后想办法把赵寒灼留下。   喜宴一直持续到未时一刻才结束,苏梨和管家一起送了宾客离开才疲惫的回到大堂,赵寒灼果然还没离开,正和楚怀安一起坐在堂中喝茶解腻。   苏梨打起精神走进去,还没开口,旁边的官差便把一面银色面具递给苏梨。   面具做工很精致,上面刻着狼头,凶狠又孤寂,翻开一看,里面还有内务府打造的特殊标记。   “这是报案人在案发现场发现的。”   赵寒灼说,一句话已经验证了那场命案的真实性。   这面具是顾炤的,又出现在案发现场,自然是有极大的凶手嫌疑。   “顾炤现在在哪儿?”   苏梨问,大理寺办案向来讲究铁证如山,仅凭一个面具,赵寒灼是不可能直接抓了顾炤的。   “我派去顾家的人说,他不在顾家。”   今天是顾漓和陆戟大婚的日子,顾炤不在顾家,也不没出现在喜宴上,那他去了哪里?   “赵大人觉得凶手是他吗?”   苏梨问得直白,严格来说她和顾炤没有多大的交情,顾炤性子冷,且目中无人,难保他和那铁匠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所以才会灭了人家满门。   “老实说,作案风格很像他,但目前的证据不足。”   身为掌握着案犯生杀大权的判官,他总是公正客观的。   苏梨点点头,这事其实也不是多复杂,只要找到顾炤,和他当面对质,就能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凶手了。   他杀过的人那么多,总不至于连这四条人命都不敢认。   想到这里,苏梨放松下来,倒也并不紧张,赵寒灼突然开口:“听说仁贤郡主今日并未出席,夫人可知发生了何事?”   “烟姐姐没来?”   苏梨愕然,这两日她忙得脚不沾地,倒是没有特别注意到这件事。   自苏梨从幻境里出来,岳烟便很少出宫了,只在苏梨安胎期间来给她诊过几次脉,开了几副安胎药,后面这大半年的时间,岳烟几乎一直待在宫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定要和顾炤断个彻底。   但顾炤是顾炤,顾漓大婚,她怎么都是应该到场的。   苏梨皱眉,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当即派人去宫里问话。   问话的人很快回禀,说仁贤郡主今日一大早就出宫准备去国公府参加喜宴。   岳烟一大早就出宫准备吃喜宴,却半路无故失踪了!   苏梨紧张起来,想到顾炤也跟着不见,总觉得这两件事必定有着什么联系。   赵寒灼和苏梨的想法一致,当即起身:“此事恐怕不简单,还请侯爷与我一起进宫面圣,说明缘由,联合查办此案。”   安家叛乱和亡灵之战以后,楚凌昭加强了皇城的防守,大理寺的兵力增加到两万,其他护城兵权全都掌握在楚凌昭身上。   若确定岳烟和顾炤失踪,只怕这几日要限制进出城人数,并加强皇城的巡逻。   楚怀安对赵寒灼的提议没有意见,起身往外走了一步,又折返回来叮嘱苏梨:“这些事我会想办法解决,你不许逞强,不管遇到任何事都不许擅自行动!”   “悦儿和瓜瓜都在家等着我,我不会乱来的。”   苏梨保证,楚怀安这才和赵寒灼一起离开,他们走后没多久,苏旬便带着苏楼和苏弦一起来保护苏梨。   他们如今在军中已是少尉,一身的气度与之前又有许多不同,随便一个单拎出来,都是铮铮铁骨的好儿郎。   苏梨处理完剩下的琐碎杂事和他们一起回去,楚瓜和小丫头几日没见到她,全都欢欢喜喜的扑上来。   苏梨被两个小家伙缠着没有精力想其它的,只能将顾炤的事放到一边,先带着小家伙们去楚刘氏的院子陪她聊天。   有了孙女楚刘氏虽然开心,但也控制不住的衰老下去,苏梨只要有时间,都会过去和她说说话。   听说陆戟和顾漓的婚事办得很顺利,楚刘氏又是感慨他和陆国公父子俩的不容易,又是夸奖苏梨操办得当,能干又得力,夸完顺便暗示了一波,让苏梨和楚怀安再给小丫头生个弟弟。   苏梨含糊着把这件事带过去,岔到其他问题上。   楚刘氏知道她自己有主意,也没过于强求,让人早早备了晚膳,然而傍晚时分,小丫头突然浑身发起高热,上吐下泻起来。   楚刘氏吓得不轻,给苏梨说了几个偏方,苏梨试了没用,当即让人去太医院请御医,下人前脚刚走,楚瓜和楚刘氏也一起发起高热来。   三人的症状一致,上吐下泻来来回回折腾了几次之后,便虚脱的躺在床上。   苏梨面色铁青,便是不用御医来瞧,她也看得出来三人这是中毒了!   侯府的戒备森严,虽然不像楚凌昭那样,有专门的宫人试吃排毒,平日吃的食物也是认真检查过的,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在逍遥侯府动手脚?   苏梨沉着脸让管家把府上的下人全都集结到了楚刘氏院子里,御医很快来看诊,诊断结果不出所料是中毒了,毒倒是不重,只是会让人上吐下泻三两日,可见凶手并不是想要害人性命。   但稚子何辜?楚刘氏这些年鲜少出门,一心向佛,又哪里会得罪什么人惹来这样的祸事?下毒之人恐怕只是想借此威吓她和楚怀安罢了!   背后使些见不得人的法子害人,绝非良善之辈!   苏梨让七宝把火炉搬到院子里,让人按照御医写的方子捡了药回来,由御医确认无误之后再倒进去熬。   喝下药以后,楚刘氏和两个孩子就睡下了,苏梨让七宝送御医回宫,自己就坐在楚刘氏的院子里守着他们,满院子的下人也跟着她一起守着。   酉时末,楚怀安从宫里回来,一进门就听说中毒一事,黑沉着一张脸走进楚刘氏的院子,远远地便瞧见苏梨坐在一片昏黄的烛火中,撑着满身的疲惫一刻也没得到休息。   楚怀安立刻大步走过去,见他回来,苏梨脸色缓和了一点:“你回来了,娘喝了药睡下了,瓜瓜和悦儿也没什么事,只是……”   苏梨话没说完,被楚怀安一把抱起往外走去。   “下毒的人还没找出来!”苏梨提醒,楚怀安脚步没停,抱着苏梨出了院子,不容拒绝道:“这些事我会做,你忙了好几天了,先休息。”   “可是……”   “没有可是!”楚怀安强硬的打断苏梨的话,眼神幽深:“我会抓住他,宰了他喂狗!” 第186章 扑朔迷离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大理寺停尸房老旧的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一个黑影轻巧的从门里钻出来,随手把门一关,将一室血腥悉数关在背后。   黑影搓着手猫着腰往前走着,嘴里细细碎碎的嘟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绕过转角,一个狰狞的怪物脑袋忽然飘来,黑影吓得练练后退,倒栽到地上,仔细一看,那怪物不过是用朱砂画在灯笼上的图案,提灯的人穿着一身墨绿色朝服,身姿挺拔,眸光幽幽如黑面神。   “我的亲娘,大半夜神出鬼没的,大人你是要吓死我吗?”   赵西拍着胸口喘着粗气,惊魂未定,赵寒灼把灯笼举高了些,昏黄的火光将赵西额头上的汗珠照得反光。   “你胆子太小了。”   赵寒灼说,赵西翻了个白眼:“大人,我是仵作,又不是得道高僧,总不能什么都不怕吧。”   赵寒灼不跟他贫,下巴微抬,看着停尸房的方向问:“有什么发现吗?”   “那铁匠不是天生的哑巴,舌头被人割掉的,那舌根割得可整齐了,让我动手都不一定能割成这样,啧啧。”   赵西摇着脑袋说,一脸唏嘘。   他虽然话多,但年纪轻轻能进入大理寺做仵作,必然是能力超群的。   连他赵西都做不到的精准度,可见动手之人手艺之精,这样的人在远昭不可能碌碌无闻,一个普普通通的铁匠怎么可能招惹到这样的人物?   赵寒灼暗暗思索,赵西神秘兮兮的凑到他跟前:“大人,其实我还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你猜……”   “你在大理寺有三个月的试用期,今天才刚过去一个月。”   赵寒灼面无表情的把他的话堵回去,赵西没趣的摸摸鼻子:“大人,你也太严肃了,其实我发现铁匠的儿子和女儿都不是他亲生的。”   一个不明来历的哑巴铁匠,在皇城最不显眼的地方生活着,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命案,也许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被不知名的人割断了舌头,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妻子,却替别人养着孩子,他身上到底还有多少匪夷所思的事?   赵寒灼将案发以后所有的线索都串联起来细细思索,案子到现在还没发现一点有价值的信息,但他一点也不着急,反而有种隐隐的兴奋。   他喜欢破案,享受这种抽丝剥茧一点点挖掘真相的过程。   夜风微凉,烛火摇曳,赵西看清赵寒灼唇角那丝若有似无的笑,忍不住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大人,你这表情怎着怎么这么像变态凶手?”   “京兆尹的人没来过大理寺?”   赵寒灼问,按照律例,京兆尹转交给大理寺的案子,要在一天之内交接好案宗和相关文件。   寡妇一报案京兆尹就把案子转给了大理寺,案宗只有一份报案呈供,赵寒灼一早就直接拿走了,京兆尹统管整个皇城的人口流动,旁人不知铁匠是何许人也,京兆尹的户籍上应该是有详细记载的,怎么没人把铁匠的户籍信息送来?   赵寒灼细细琢磨,赵西也想到这一点,眉头疑惑的皱起:“是有点不对劲,尸体运回来以后,我一直在停尸房验尸修补尸体,没听说有人来,铁匠铺也没接到消息吗?”   “没有。”   赵寒灼摇头,还想再问点什么,赵拾从外面大步走来:“大人,逍遥侯来了。”   这个点,他怎么来了?   赵寒灼心念微动,把灯笼塞进赵西手里:“去休息吧。”说完和赵拾一起大步离开,赵西打着哈欠回自己房间。   差役将楚怀安引到赵寒灼平日办公的地方,送了一杯热茶,茶叶廉价,冲泡得随意,喝起来发苦发涩,楚怀安只抿了一口就放到一边。   赵拾走到门口便止了步,赵寒灼大步走进去,不用开口询问,楚怀安便直接表明来意:“有人在我府上下毒,凶手已经被抓住了,但我怀疑幕后主使并不简单。”   “凶手是什么人?”   “我娘院子里的一个婆子,已经在我们府上待了好些年了。”   “她为什么要下毒?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赵寒灼直白的问,习惯用办案的思路思考问题,楚怀安面色微沉:“她自己突然一头撞死了,我还没来得及问。”   那婆子是躲在人群后面的,当时楚怀安就坐在院子里,正逐一排查,那婆子就突然冲出来,一头撞死在了柱子上,血溅当场。   满院子的人吓得惊声尖叫,楚怀安调了些兵力到府上驻扎着,驱散众人,把婆子住的房间里里外外都搜了个遍,又让管家找来婆子的卖身契。   卖身契上写得明明白白,婆子来府上已经足足八年,仔细算算,约莫是苏梨离京后不久入府的。   契约上没写介绍人,不知是托了什么关系进来的,管家老糊涂了,盯着那卖身契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卖身契上盖的是京兆尹的印章,说明当时是在京兆尹府备了案的,京兆尹那里应该有这个婆子的身份祖籍信息。   “我刚刚去京兆尹府调过卷宗,但在那里没有找到有关这个婆子的任何记录。”   楚怀安幽幽的说,把卖身契拿给赵寒灼看。   卖身契上还有上一任京兆尹的亲笔签名,官印盖在上面,确凿无疑。   但没有介绍人,这卖身契是怎么过得了官府检验的?   “之前因为张岭和安家一起叛乱,京兆尹满门被流放,听说三年前已病死,如今再查,也死无对证了。”   楚怀安把自己掌握的信息都说出来,赵寒灼拿着卖身契陷入沉默,只怕这个死了的铁匠在京兆尹也是没有任何备案的。   接连两个人都来路不明,一个隐于闹市,一个却在逍遥侯府后院,仔细一想,立刻有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沉默片刻,赵寒灼起身从书柜最里面的抽屉里拿了一本册子出来。   册子保存得很好,但因为翻看了太多遍,书页有些卷曲了。   “这是什么?”   楚怀安问,赵寒灼走到他旁边,把册子翻开,第一页上面已经用朱笔画满了叉。   “这是当初顾炤给出的忽鞑安插在京中的细作名单。”   安家造反已过去近五年,胡人也归顺了远昭,如今冷不丁提起这份细作名单,竟有些恍然隔世。   “一开始这个名单只有数十人,经过排查之后,又牵扯出了上百人,当时我亲自监斩了部分,因为牵连的人实在太多,并没有完全彻查下去,只重点做了监管排查。”   造反是要株连九族的重罪,但有句话叫法不责众,而且当时亡灵之战情况危急,京中若是真的全部剿清,只怕会闹得人心惶惶,不利于大局稳定。   “那些反贼死灰复燃了?”楚怀安皱眉,把册子拿来翻了翻,除了前面几页画了红叉,后面都只记了密密麻麻的文字,再无其他。   赵寒灼摇摇头,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一个名字道:“皇城如今守卫森严,他们不大可能会造反,我更倾向于是一种针对顾炤的报复。”   说服安家造反,一开始本就是顾炤向忽鞑提的议,后来也是他从中穿线,让忽鞑和安无忧达成共识,联手陷远昭于内忧外患的危机之中。   若不是顾炤临阵倒戈,忽可多会率领十万大军直接攻破边城,长驱直入,哪怕陆戟还能带兵抵挡一阵,楚怀安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带着骠骑军赶去增援。   顾炤的背叛,救了远昭,却还是害了许多人的命。   这些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们要想报复顾炤,自然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合适的时机。   “针对顾炤的报复?”   楚怀安对这点持怀疑态度,如果真的只是针对顾炤,那为什么要在逍遥侯府下毒?而且作为报复,顾炤没死,侯府那婆子下的毒也不是致命的,反倒是铁匠和婆子都撞柱死了,这算哪门子的报复?故意给仇人送人头吗?   这不太能说得过去,赵寒灼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那婆子主动撞死了,府上未必绝对安全,侯爷可以回去将府上的人再彻查一遍,明日我会带人继续深入调查。”   案子目前还扑所迷离的,仅凭猜测对案子没什么帮助,还需从目前已有的线索一点点摸索排查。   楚怀安点点头,认同赵寒灼的说法,却没急着离开,犹豫片刻道:“你觉得顾炤还活着吗?”   “应该吧。”   “我听说有人在铁匠铺发现了他的面具,以他的身手,一般人可碰不到他的面具。”   顾炤不在意世俗的眼光,他戴着面具纯粹是想要封存那段痛苦至极的回忆,好像顾漓不曾惨死,他也不曾人不人鬼不鬼的在胡地待了那样长的时间。   他鲜少取下面具,也从来不让人碰他的面具,那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的面具才会掉在案发现场?   “我仔细看过了,面具确实是他的,但没有损坏,也没有血,不像是经过剧烈打斗掉下来的,倒更像是有人专门放在那里的。”   若面具是专门放在那里的,只有两种情况,一是顾炤特意留下,给别人某种提示,二是有人拿到了顾炤的面具,故意放在那里,想让所有人觉得顾炤就是凶手。   “你觉得……顾炤是凶手吗?”   许久之后,楚怀安问出心里的疑惑。   从进来到现在,他和赵寒灼讨论的情况都是建立在顾炤不是凶手的前提之上的。   但顾炤真的不是凶手吗?   远昭对顾家是有亏欠的,当初顾炤以扈赫的身份随忽鞑进京,在校场上几次都差点要了陆戟的命,他恨极了远昭皇室,连陆戟也一起恨着。   后来他倒戈也有可能是想看远昭和胡人斗个两败俱伤,毕竟那时他的大计已成,胡人和远昭皇室都从中讨不到什么好。   胡人都归顺了远昭,他却一直没有真正臣服,他不去上朝,也不穿远昭官府,平日独来独往,行事随性,办案手段血腥凶残,像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这些细作记恨他的叛变,但谁又知道他当初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将这些人推荐给忽鞑和安无忧,把他们拉入无尽的深渊?   顾漓和陆戟的婚礼已成,这世上还有什么能牵绊住他让他做个人呢??   当初楚怀安相信顾炤不会造反,因为他骨子里还有那么一点顾家人的傲骨,但现在楚怀安不确定顾炤会不会杀人。   因为楚怀安不知道这些死了的人是不是欠着顾家的血债。   “老实说,他目前很符合凶手的条件,身手高强,有很丰富的杀人经验,下手干净利落,并且动机充分。”   赵寒灼实事求是,但没有下定结论。   楚怀安轻轻叩着桌子,拧眉思索,良久,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皇’字。   “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楚凌昭当初留着顾炤的命,是为了显示自己身为君王的气度,先帝对不起顾家,算是间接逼得顾炤投诚胡人,楚凌昭给顾家平反,容忍顾炤任性妄为,树立了自己宽容大度,不计前嫌重视肱骨之臣的形象,可以安抚民心。   如今几年过去,他的皇位稳固,朝中也有了可以倚重的人,便不大需要顾炤这个不听话的棋子了。   最近因为楚瓜的事,楚凌昭对楚怀安和苏梨也有些忌惮,让人下点药威慑一下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堂堂国君要往逍遥侯府塞一个耳目确实是轻而易举的事。   楚怀安话音刚落,赵寒灼就伸手把字糊成一团:“侯爷,你越矩了。”   身为臣子,背后是不能妄议君王的。   楚怀安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爷要不是看见是你,能问出这个问题?”   他是信得过赵寒灼的人品才这样直来直去的,没想到这人过了这么些年,还是那副刚正不阿不肯弯折的样子。   “不管面对着谁,侯爷都不该问这句话。”   赵寒灼坚持,楚怀安和他说不下去了,烦躁的起身往外走:“行了,时辰不早了,早些歇着吧,该怎么查怎么查,查出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个个的自己不想好好过日子非要找死,关他屁事!   大不了死了帮忙收尸立个碑!   楚怀安在心里嘀咕,心情不爽利,一路走一路直踹柱子。   楚怀安离开后,赵寒灼又把那本花名册仔仔细细的翻看了一遍,上面并没有铁匠和侯府那个婆子的名字。   赵寒灼把两人的名字单独写在一张纸条上,夹在书最后面又放回书柜。   已经是丑时,赵寒灼打了个哈欠,正准备熄灯趴在书案上将就一晚,赵拾拎着一个人走进来:“大人,抓到个探子!”   那人穿着夜行衣,脸上戴着黑色面巾,被赵拾拎着也不反抗,只死死的用面巾挡着脸,露出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我才不是探子!”   那人反驳,脱口而出的是朗润的女声,中气十足,和一般闺阁女子不大一样。   “张小姐来此想探听什么?”   赵寒灼直接点破张枝枝的身份,张枝枝眼睛微微睁大,眼珠转了一圈,果断放弃挣扎,拉下面巾露出自己的脸:“拜见赵大人。”   张枝枝沮丧的问好,被逮到以后很是挫败。   “你是为顾大人的事来的?”   “……是。”张枝枝脸热,到底还是闺阁女子,为了一个男人夜闯大理寺,这事传出去着实不大好,不过想起正事,她很快抛下矜持为顾炤辩驳:“赵大人,顾炤不可能是凶手!”   “为何不可能?张小姐知道什么内幕?”   “我……”   张枝枝欲言又止,一张脸涨得通红,难得娇羞,犹豫片刻咬着牙道:“赵大人应该知道我对顾大人有意,这些时日一直缠着他不放,他去过哪里我都知道,赵大人可以让仵作验尸推测那些尸体的死亡时间,我可以告诉大人顾炤去了哪里,大人尽可去证人对峙!”   张枝枝这是豁出去了,白日酒宴上她就想跟赵寒灼说这些的,但温陵和兄长不想让她卷入这些是非之中,一直拦着,夜里她辗转难眠,实在忍不住才又偷跑了来。   “嗯,好,有需要我会让人去府上找张小姐问话的。”   赵寒灼温声说,对张枝枝上赶着要作证的举动表示认可和欢迎。   “不现在问吗?”张枝枝一脸着急,好像是她自己卷进了命案之中。   “仵作已经睡下了。”   “叫他起来呀,现在顾炤都失踪了,万一他出了什么事……”张枝枝理所当然的要求,赵寒灼掀眸看向她,那一眼并不怎么凶,却一下子将她震住,让她说不出话来。   “张小姐现在不想离开?”   张枝枝毫不犹豫的点头,点完觉得哪里没对,还没反应过来,一直候在旁边的赵拾突然拿了绳子往她身上套。   “赵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张枝枝慌了,却听见赵寒灼平淡不惊的宣判:“趁夜潜入大理寺探听案件机密,触犯了远昭律例第一百三十六条,因情节较轻,且认错态度积极,特批拘留三日!”   “……”   赵大人,你是认真的么?   直到被丢进大理寺大牢,张枝枝整个人都还是懵的,她是来大理寺当证人的,怎么眨眼间沦为了阶下囚?   “放我出去,我要见赵大人!”   张枝枝扑到牢房门边大喊,赵拾靠在门口闭目养神,任由她叫喊一动不动。   过了半个时辰,张枝枝喊累了,默默躺到牢房干草堆上休息,没一会儿便发出小小的鼾声。   狱卒偷偷走到赵拾身边,好奇的往牢里看了看:“怎么回事?大人怎么破天荒的往牢里关了个姑娘,还让你亲自守着?”   “大人累了想休息,嫌她太吵了。”   赵拾木着脸回答,语气里是对张枝枝满满的嫌弃。   狱卒又瞧了张枝枝几眼,眼角抽了抽,这么好看的姑娘大人却只嫌人家吵,难怪大人至今也没能成家呢。   ……   苏梨这些时日累得不轻,昨夜被楚怀安抱回去匆匆沐浴以后便沉沉的睡去,但惦念着楚刘氏和两个孩子的身体,苏梨还是醒了个大早。   御医忙活了一夜,后半夜的时候三人的烧就退了,肚子也没拉了,楚怀安从大理寺回来以后没去睡觉,一直守在这里,苏梨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安安静静的坐在楚刘氏床边。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将楚刘氏两鬓霜白的发丝照得格外清晰刺眼。   苏梨放轻脚步走过去:“娘怎么样?”   “刚喝了点粥,再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   “你一夜没睡?”   “嗯。”   楚怀安应着抓住苏梨的手,他握得有些紧,像是要从她身上获取点力量。   “怎么了?”   苏梨回握住楚怀安的手,楚怀安没回头,依然看着楚刘氏:“阿梨,我突然发现,娘好像老了很多。”   自从知道楚刘氏差点把苏梨卖进勾栏院,他一直跟楚刘氏堵着气,后来去受了孝戒差点和她断绝母子关系,自那以后,他便鲜少在楚刘氏面前露面。   成婚以后,苏梨想要缓和他和楚刘氏的母子关系,他潜意识里也有几分抗拒,这次楚刘氏中毒,才让他突然惊觉楚刘氏竟然不知不觉衰老了这么多。   这个发现让他有点惊惧不安,怕自己再一回头,楚刘氏就到了垂暮。   “人都会老的,这是不可避免的过程,以后我们多陪陪娘就好了。”苏梨柔声宽慰,她见过太多生死,也经历过太多痛苦,所以她知道释怀,知道更好的珍惜当下。   “嗯。”   楚怀安沉沉的答应,拉着苏梨的手没放开,苏梨还想再安慰他几句,睡在旁边的楚瓜突然大哭起来。   哭声尖锐,吵得楚刘氏皱起眉头,苏梨忙挣开楚怀安的手:“我先把瓜瓜抱出去。”   苏梨边说边冲到床边抱起楚瓜往外走,刚跨出门却听见楚瓜吐词清晰的唤了一声:“阿梨!”   那声音和楚瓜平日的声音不大像,反倒更像是岳烟的声音。   苏梨猛地顿住,低头去看怀里的楚瓜,却见他生有黑色印记那半边脸上出现一幅红色图案,乍一看像是一幅地图。   苏梨还要细看,那图案却飞快的消失,楚瓜也重新睡过去。 第187章 怎么办,我还是喜欢你   苏梨抱着楚瓜冲回房间,一把塞进楚怀安怀里。   “阿梨,怎么……”   楚怀安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想问点什么直接被苏梨喝住:“别说话!”   “……”   某侯抱着楚瓜乖乖闭嘴,苏梨冲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飞快的用手指在桌上画出刚刚在楚瓜脸上看见的路线图。   那路线图一闪即逝,苏梨记得不是很清楚,皱眉竭力思索。   楚怀安愣了两秒看出苏梨在做什么,把楚瓜放到床上,撕下自己的衣摆咬破指尖将苏梨画在桌上的路线图临摹下来。   “这是什么?”   楚怀安问,看着手里的布心里隐隐有个大胆的猜测。   在楚瓜的问题上,苏梨没打算瞒着他,坦诚回答:“这是我在瓜瓜脸上看见的。”   “……”   “我刚刚听见烟姐姐叫我了!”   “……”   这孩子果然是个小怪物!   楚怀安扭头眼神复杂的看向楚瓜,喉间顶着这句话,硌得喉咙有点疼。   “不许打什么馊主意!”   苏梨白了楚怀安一眼,拿过他手里的地图仔细察看:“现在烟姐姐和顾炤生死未卜,救他们要紧,以后……”   苏梨顿了顿,认真恳求:“我们一起护着瓜瓜平安长大好不好?”   成婚以后他极宠她,她嫌少用这种商量的语气和他说话。   之前他对她说没有人能事事如愿,但事到临头,他自然是希望她能如愿的。   “好!”   他郑重回答,根本没办法拒绝她的请求。   苏梨看着图纸又不确定的修改了几次,刚画完,下人来报说大理寺来人了,苏梨收好图纸和楚怀安一起出去,到了前厅就看见顾远风和大理寺的差役一起走进来。   “先生怎么来了?”   苏梨轻声问,让人奉上热茶。   “听说有人在候府投毒,陛下让我来府上看看,都没事吧?”顾远风温声说,眼神满是关切,他已贵为一朝宰相,平时公务繁忙,但只要听见侯府有事,不管多忙,他都要抽出时间来这里看看。   “没事,这几日我跟侯爷都没怎么在家吃饭,就是娘和两个孩子昨日上吐下泻闹了几回,御医开了药如今已经好多了。”   苏梨轻描淡写的回答,不想让顾远风担心,一旁的差役不由得追问:“那投毒之人可抓到了?”   苏梨昨夜被楚怀安强行抱去睡觉,对后面的事并不知情,扭头看向楚怀安,楚怀安会意开口:“抓到了,不过已经撞柱而亡了。”   “怎么会这样?”   那差役低呼一声,楚怀安让人把那婆子的尸体抬进来,尸体用白布盖着,布上染了血,隐约可以看见尸体的狼藉。   楚怀安自然而然的抬手挡住苏梨的眼睛,不让她看见尸体的血腥。   “这婆子是十年前进府的,卖身契我已经连夜拿给你们大人看过了,她没有什么亲人,尸体也无人认领,先抬回大理寺再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古怪吧。”   听说楚怀安事先和赵寒灼通了气,那差役松了口气,叫人进来抬了尸体离开,又细细的问了楚刘氏他们中的是什么毒,准备去排查城中的药材铺。   楚怀安和苏梨非常配合,差役很快离开,顾远风一直在旁边听着,眉头紧皱:“这个婆子无缘无故为什么要给老夫人和小世子下毒?事发之后直接赴死,这背后应该还有幕后主使吧?”   苏梨认同的点头:“侯爷已经去见过赵大人,相信赵大人很快就会查明真相的。”说着话,苏梨从袖兜里摸出刚刚那幅地图递给顾远风:“先生可能看出这地图上是什么地方吗?”   苏梨是抱着碰运气的心态问的,顾远风学识渊博,虽然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但记忆力也是超群的,他做了丞相以后,必然将远昭各地的地图熟记于心,有他在,总好过她和楚怀安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好。   顾远风接过地图仔细看着,苏梨和楚怀安都没再开口打扰他,过了好一会儿,顾远风突然伸手指着苏梨之前反复修改的地方问:“这条线是不是该往左?”   “先生看出是哪里了?!”苏梨惊喜的问,一颗心狂跳不止:“这是我凭记忆画下来的,那个地方我记不太清楚,一直改了好多遍。”   顾远风没问苏梨这地图是怎么来的,也没问她要拿这图去做什么,将布摊在茶几上,又用笔补了几下,掉转方向给楚怀安看:“侯爷现在看着可有感到一点熟悉?”   楚怀安半眯着眼睛看了片刻,瞳孔微缩:“是城外三十里那个土匪窝!”   土匪窝!   这三个字对苏梨来说有点敏感,顾远风点点头,看着苏梨道:“这就是从城里去当初掳劫了阿梨的土匪窝。”   当初楚怀安要带兵剿匪,顾远风是硬跟上去的,为了不拖楚怀安的后腿,他事先将去那里的路线图记了许多遍,所以印象非常深刻。   苏梨有些意外,但没有时间多想,当即看向楚怀安:“我想去那里看看。”   这是她从楚瓜脸上看到的地图,如果拿去找赵寒灼,必然要解释一番才能得到支持,但那样楚瓜的不同之处就会被多一个人知道,苏梨从本心来说是不愿意这样的。   所以她需要楚怀安的帮忙。   “我带兵去,你在家顾着。”   楚怀安不容商量的说,到了如今,他是绝对不会让苏梨犯险的。   “可我担心……”   “没有可是!”   楚怀安拔高声音,气势上完全压倒苏梨。   现在救人要紧,苏梨不想在这上面拖延时间,只好退步:“好。”   “既然你们有正事要做,那我也先走了。”   顾远风主动起身,并不过问楚怀安此行要去做什么。   他向来没有什么好奇心,见苏梨安然无恙自然放心下去。   楚怀安和顾远风一起出门离开,苏梨在屋里坐了一刻钟的时间还是放心不下,偷偷换了男装去后院马厩牵了一匹马,然而刚从后门出来,就被一辆马车堵住,顾远风撩开窗帘一脸无奈的看着她。   “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苏梨坐在马上不大自在的问,有种小时候干了坏事被长辈抓包的既视感。   “突然想起还有几句话忘记跟你说了,就折返回来碰碰运气。”   顾远风淡淡回应,眼底含了一丝笑意,他对苏梨的性子了如指掌,说是碰碰运气,分明是故意守在这里守株待兔。   有他在,今日怕是无法出城了。   苏梨也不强求,翻身下马上了顾远风的马车:“不知先生想说什么?”   “阿梨与侯爷成婚许久,可曾听侯爷说过你离京那一年多时间他是如何过来的?”   苏梨没想到顾远风专程守在这里是要跟自己说这个,愣了一下:“他……吃了很多苦吗?”   苏梨见过楚怀安身上因为受了孝戒留下的鞭刑,也隐约猜到他刚到骠骑军时,初时没有军威受了不少非议,其他更多的却没听楚怀安说过。   “很多。”   顾远风肯定的说,他鲜少替旁人说话,如今说楚怀安受了很多苦,那必然是真的。   苏梨喉咙哽了一下,难受起来。   “我听说他初入骠骑军,因为整顿军纪,打杀了一批作风不良的人,引起众人不满,遭遇过几次暗杀。”   军中的爷们儿个个都是血气方刚的,谁让他们不爽,他们自然也会让别人不爽。   顾远风说楚怀安遇到过几次暗杀,那还只是他知道的,会不会还有他不知道的?   “阿梨你看到他背上的孝戒鞭痕了吧?”   苏梨点头:“看到了。”   “因为受了孝戒,他险些在一次暗杀中死掉。”   顾远风没有具体描述楚怀安当时的遭遇有多惊险,但这一句话也足够让苏梨的心悬起来。   他在军中处境艰难,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支持他,楚刘氏还以死相逼要他娶别的女子,所有的事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   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苏梨忍不住想,又听顾远风继续道:“他被重伤当时陛下也是知道的,下了旨要召他回京,他却强撑着抗旨不遵,听说伤才好一点他就拼了命的操练,练得脱了一层皮,躺不得也趴不得,只能站着睡觉。”   躺不得也趴不得,只能站着睡觉!这人是把自己逼到了怎样的地步?   苏梨听得红了眼眶,顾远风没再赘述其他,安静的看着苏梨,等她平复情绪。   这些事她从来没听楚怀安提过,也想象不到他经历了这么多的惊险。   如今从旁人口中听见,心脏总是揪疼。   “阿梨,他做这么多,只是为了能早点把你接回来,将你护于翼下,他是真的很担心你,以后你若要犯险,最好多想一想他。”   顾远风说得很诚恳,他是了解苏梨的,知道她总是关心则乱,一旦她在乎的人陷入险境,她就会毫不犹豫的扑过去,却总是忘了她背后那些关心她爱护她的人会承受怎样的担心与害怕。   苏梨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她想起上次她一个人进宫,楚怀安在御书房外面等了许久,回来的路上也一直在生气。   他很关心她,她不该这样背着他行动的。   “谢先生教诲,以后我会注意的。”   苏梨低头乖乖认错,她已为人妻为人母,在他面前却还像是那个乖巧听话的学生。   顾远风强忍着想揉揉她脑袋的冲动沉稳开口:“知错就好,日后莫要再如此了,去吧。”   “是!”   苏梨应声下了马车,站在路边目送马车离开,然后拉着马回去,刚把马送回马厩拴好,七宝惊慌失措的跑来:“夫人,夫人不好了!小少爷掉井里去了!”   ……   与此同时,城郊三十里,飞鹰山。   山腰上的山寨早就破败成了断壁残垣,放眼望去,依稀还可看见当初剿匪留下的打杀痕迹,据说那一场由逍遥侯亲自带领的屠杀血腥至极,山匪的血将半座山都染红了。   顾炤悄无声息的走进山匪窝,匪窝依山而建,大堂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洞里被烧过,只剩下黑漆漆的灰烬。   顾炤一脚踩进洞里,走了两步后回头,看见地上留下了几个脚印。   屋里没人来过。   顾炤得出结论,沿着脚印后退,站在洞口打量周围的环境。   刚刚他是亲眼看见那个人扛着岳烟进到这里来的,但现在他把人跟丢了。   那人的身手了得,扛着岳烟被他追了近一天一夜都没被他追上。   他的手一直放在腰间的佩刀上,浑身紧绷着,随时做好迎敌的准备。   他其实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昨日是顾漓成婚的大喜日子,他该亲眼看着顾漓和顾远风拜堂成亲,该坐在宾客满座的喜宴上,替顾漓看一看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景象。   但在他要到国公府的时候,他听见了岳烟的惊叫,然后看见她被人掳走了。   他想也没想立刻跟了上去。   那一幕像极了很多年前边关动乱,他听说岳烟还在外面救人,便毫不犹豫丢下顾漓去找她的场景。   他自己想来都觉得讽刺至极,脚下的步子却怎么也没停下。   他很清楚,顾漓已经不在了,就算这是情景再现,他也没有了当初的牵挂和无尽的后悔。   “顾炤!”   洞里突然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顾炤立刻抬起右手平举在眼前,按下箭袖朝声音的方向射去。   暗箭射在墙上,激起几粒火花,一幅卷轴在墙上舒展开来。   卷轴上不是秀美壮阔的山水画,也不是婀娜多姿的美人图,而是一个长着络腮胡手持偃月大刀的男人。   那男人生得高壮,和顾炤一眼没了一只眼睛,表情狰狞一看就很凶。   只看了一眼,顾炤那只眼睛就危险的眯起。   他认得这个男人,男人那只眼睛就是被他戳瞎的。   当年顾家满门被流放,路上遭遇暗杀,他被蒙面杀手掳走,挣扎间抓下了那杀手的面巾,看到了杀手的脸,还无意中捅瞎了杀手的一只眼。   后来他和顾漓逃亡到边关,陆啸不许他寻仇,他便没再回过京中寻仇,没想到时隔多年,竟能在这里看见这个人的画像!   那些人掳走岳烟,就是想引他来这里看这些东西?   略加思忖,顾炤提步走进洞里,一步步走到那幅画像面前,仔细打量那幅画,看了好一会儿,顾炤抬手想把画取下来,那画却突然自燃起来。   顾炤下意识的后撤一步,画燃完以后,墙上出现一把偃月弯刀的石刻,刀的旁边刻着一行小字:飞鹰寨大当家孙武刻。   这人瞎了一只眼睛,回来以后竟沦落成了草寇。   从这山寨的破损程度来看,这位大当家应当早就死了吧。   顾炤无悲无喜的想,抽剑在石壁上一砍,将那把刀砍成两段。   若这人还活着,他当然是要把这人找出来碎尸万段的。   一剑砍完,洞里再无其他动静,顾炤提步想走出去,走了没两步,脚下猜到一个空地砖。   顾炤停下,用剑鞘敲了两下地面。   声音很空,证明地下是空的,另有玄机。   顾炤拧眉,用力将剑鞘插进地里,身子微蹲,稳住下盘,手上用力,哗啦一声,用剑鞘撬开几块地砖,一片黑色木头露出来。   地下有东西!   顾炤用同样的方法又撬了十几块地砖,两口棺材出现在眼前。   在这种地方,陡然看见两口棺材其实是很诡异的事。   顾炤面不改色,抬脚踢翻了其中一口棺材。   棺材里没有暗器出来,顾炤往里看了一眼,里面是一对相拥的母女,说是母女,只是从两人的衣着和体型推断的,两具尸体已经严重脱水干瘪下去,像裹着一层皮的骷髅。   两人死后,手掌呈抓握的弯曲状态,像是死前曾努力的想要抓住什么,顾炤又看了棺材板一眼,上面隐约还能看见许多抓痕。   这对母女是被关在棺材里活活闷死的!   顾炤这些年见过的死人实在太多,死法也千奇百怪,整个人早就麻木,并未受到任何触动,转身又踢开另外一口棺盖。   第二口棺材和第一口的情况差不多,都是被活活闷死的,不过第二口棺材里是个中年男子,死相更为狰狞,棺材板上的抓痕也更多。   没什么有价值的发现,顾炤正准备离开,余光忽然瞥见那男子腰间有一块银色佩饰露出一角若隐若现。   顾炤用剑鞘拨开男子腰上的衣服,那东西露出全貌,不是佩饰,而是一个印章。   拿过来一看,印章上刻着一圈繁复的图案,最下面的角落有一个铃铛状的圆弧,那是内务府的标记。   顾炤仔细回想了一下,想起印章图案是京兆尹专属。   从棺材腐烂程度和尸体的腐化程度来看,这人至少死了三四年了,顾炤前段时间还看见京兆尹好好活着,死的人不是现任京兆尹林政,那很有可能是前任京兆尹。   顾炤依稀记得前任京兆尹姓张,因为二儿子张岭参与安家叛乱一事被革职流放,他理应早就离京,怎么会死在这个地方?   顾炤看着那印章思索,脑子里猛然闪过岳烟的脸。   掳劫岳烟到这里来的人难道也想用同样的办法将她活活闷死?   顾炤的眼皮猛的跳了一下,目光迅速在洞里扫了一圈,这个洞很大,以他现在的速度要撬完所有的地砖,揭开所有的棺材去找岳烟至少要花一天的时间,而一口被钉死了的棺材要闷死一个人只需要两个时辰。   不!不对!   顾炤狠狠皱眉,他是一直追着掳劫岳烟的人来的,前后时间不超过一刻钟,那个人不可能这么快就把岳烟埋了,岳烟不在这里,那个人把他引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拖延时间!   顾炤立刻冲出山洞,放眼望去,除了山寨留下的断壁残垣,只剩下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木。   在哪里?   那个人会把她埋在哪里?   只是一个山洞他都没有把握能在两个时辰之内把她找出来,一个偌大的飞鹰山又要让他怎么找?   顾炤抓紧手里的剑,心脏闪过一丝尖锐的刺痛。   自顾漓死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情绪波动了。   ……   岳烟醒来的时候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她记得自己一大早就出宫准备去国公府参加顾漓和陆戟的婚礼,半路上马车突然被人拦住,有一个老人突然发了病。   她下车想帮老人诊脉,不知怎地后颈突然刺痛了下,意识便陷入了一片黑沉。   “有人吗?”   岳烟高声问,但没人回应她,她撑着身体想坐起来,脑袋却磕在一个硬实的木板上。   那一下磕得狠了,疼得岳烟眼冒金星,她揉着脑袋缓了一会儿,不敢再随便乱动,小心的用手触摸周围的环境。   摸了一会儿,岳烟后背浸出一层冷汗,她发现自己似乎在一个长条的方形盒子里,盒子是用实木做的,像……一口棺材!   她怎么可能会在棺材里?是谁把她放到这里面的?   岳烟有些慌了,不停地拍打木板呼救,盖子却早就被钉死,没有人回应她,也没有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岳烟精疲力尽,她失力的躺在那里,呼吸有点急,隐隐感觉呼吸有点不顺畅。   巨大的不安袭来,心脏跳得越发的快。   岳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人装进棺材里活埋了。   棺材钉死后是不怎么透气的,若是再埋了土,只怕会必死无疑。   岳烟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她这一生救了无数人的性命,唯一只对顾炤有亏欠,所以她想不到有什么人要害她的性命。   当然,这种时候她也无力去想。   如果真的要死,还是要留下点什么吧。   岳烟在心里想,抬手咬破了自己的右手食指。   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摸索着在头顶的木板上写字。   顾炤,我就要死了。   艰难的写下这六个字,岳烟感觉到了呼吸困难,脑子里有大片大片白色炸开,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和顾炤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她才八岁,跟屁虫一样跟着祖父身后,那天天很晴,祖父告诉她,陆将军捡了一对兄妹回来。   她欢欢喜喜的跑去,一掀开帘子,就看见浑身缠着绷带坐在床上的少年郎。   他的脸色阴沉,眼底蓄着一团死气沉沉的暗域,吓得她跌坐在地。   后来,祖父被胡人生擒,悬尸于城墙之上,她得以体会到了和他同样的绝望与伤痛。   如今,这绝望在小小的棺材里又找上了她。   眼角不受控制的溢出泪来,岳烟缠着手在木板上写下一句话:顾炤,怎么办,我好像还和当初一样喜欢你。 第188章 你会喜欢我吗?   顾炤到边关一年,说的话不超过五句,看人的时候眼神森冷裹着冰渣,除了顾漓和陆啸他谁都不理。   顾漓当时不过五六岁,虽家破人亡,一路却被保护得很好,因为爹娘不在哭闹了一阵,很快就适应了边关的生活。   顾漓生得可爱,虽然有顾炤护着,军营里一群大老爷们儿一有时间还是会偷摸着逗她,她不认生,对谁都是乐呵呵的笑脸,很快成为军营里的宝贝,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着。   知道众人没有恶意,加上陆啸的教导,顾炤也稍微放开了一些,偶尔会放顾漓在军营里溜达,偷摸着收点小零食。   顾漓也不是那种没心没肺的人,不管拿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第一时间拿去给顾炤分享。   全军营的人都能听见她软软糯糯叫顾炤哥哥的声音,喊得人心都要化了。   岳烟也喜欢顾漓,军营里没别人,除了顾炤,顾漓就和岳烟最亲,整日烟姐姐的喊着,有事没事就皱着小眉头跟岳烟诉苦。   烟姐姐,你说哥哥怎么那么凶啊,每天都板着一张脸,人家把所有的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他,他也一直没有开心起来。   烟姐姐,你说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啊,是我太吵了吗?   烟姐姐,我听陆伯伯说我们的爹娘是被人害死的,哥哥要跟陆伯伯学好武功去找坏人报仇,那些坏人很强,哥哥会死的,阿漓已经没有亲人了,阿梨不要他死。   烟姐姐……   那时岳烟也很小,不过九岁,不懂顾炤身上背负着怎样的血海深仇,但被顾漓念叨久了,便不自觉处处观察顾炤。   顾炤个子长得快,容貌承袭其父,俊朗过人,虽还未完全长成,脸上因为家仇染上了这个年纪没有的成熟稳重,十一岁的少年郎穿着最普通的将士衣服,已是翩翩如玉。   岳烟发现,他虽然看着性子冷,实则心是热的,只要顾漓在他面前,他的眼睛就是暖的,唇角也会微微上扬,带着些许笑意,眸子折射着光,像极了晨星。   他果然像顾漓说的,不分昼夜的刻苦练武,只为让自己迅速变强,好找仇人报仇。   岳烟不知道顾炤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仇人,只知道他经常因为高强度的训练而错过饭点。   许是不想顾漓天天在她耳边念叨又听见哥哥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岳烟每次会多领两个馒头偷偷放到顾炤的衣服上。   之所以要偷偷放,是因为岳烟不敢跟顾炤说话。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个馒头哪里够他吃,岳烟发现以后,又把自己的馒头省下一个给顾炤。   连续放了几次,一日,顾炤把她堵在了校场。   当时岳烟怀里正揣着三个热腾腾的馒头,又是害怕又是烫的,顾炤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吧嗒吧嗒掉下两行泪来。   “哭什么?”   顾炤硬邦邦的问,正处于变声期,声音是少年人特有的沙哑,不显难听,反倒有种奇异的沧桑感。   岳烟吓懵了,哭嗒嗒的从怀里拿出两个馒头塞进顾炤手里,弱弱的解释:“阿漓让我帮……帮你拿的。”   顾炤一身肌肤早晒成了古铜色,拿着馒头看了会儿,又看向她鼓囊囊的胸口:“不是还有一个么?”   “……”   岳烟忘了哭,讷讷的又拿了一个馒头给他。   顾炤接过来一口咬掉大半,细嚼慢咽的转身离开,走了十来步,回头眸子晶亮的看着她道:“以后不用多给,我只吃两个。”   边关军粮向来不富裕,他多吃一个,她就少了一个,这个道理,他懂。   岳烟整个人都没反应过来,讷讷的站在原地看着他,眼眶是红的,眼角还挂着泪珠,像刚被人狠狠欺负了一番。   “听懂了吗?”   顾炤又问,岳烟忙不停的点头,下一刻愣住,因为顾炤咧嘴对她笑了一下。   那一下他笑得有两分痞气,皓齿白得晃人眼,一下子晃进了岳烟心里,种下一粒种子,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不断发芽,茁壮成长。   “乖。”   岳烟听见他这样呢喃了一句,像平日哄顾漓那样,一时冰雪消融,温柔至极。   那天以后,给顾炤带饭,成了两人之间未曾宣于口的秘密,偶尔岳烟也会带着顾漓一起在校场边给顾炤加油打气。   那时的岁月安宁祥和,岳烟曾以为能这样一直走下去。   然而几个月后,忽鞑带兵偷袭,陆啸出兵相迎,中了埋伏,危急关头,不到十二岁的顾炤带兵前去救援,胡人趁乱混入城中,抓走了岳烟的祖父岳兆。   其实岳兆那日本来不会被抓走的,顾炤出城以后,顾漓一直哭闹不止,岳烟便偷偷带她出了军营,岳兆听闻此事,急匆匆出来找她们,没成想半路被胡人掳劫离开。   岳烟当时不知,哄着顾漓守在城楼上,眼巴巴的盼着顾炤回来。   足足等了三日,顾炤和陆啸一起安全归来,虽然陆啸带出去的人死伤过半,但个个士气大振,因为陆啸最后不仅反败为胜,还重伤了忽鞑。   因为这一战,陆啸被封了国公。   和圣旨一起到边关的,还有岳家满门横死的消息。   那时岳烟许久没见到祖父,一颗心整日都惶惶不安,陆啸得知此事以后没有立刻告诉岳烟,又亲自带兵几番深入胡地问忽鞑要人,然而最终得到的却是岳兆誓死不肯给忽鞑治伤,被挂在胡人城墙之上,暴尸数日的结果。   岳兆一死,岳家就只剩下岳烟一人了。   那时岳烟还不能理解遗孤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是看见陆啸命人在军营挂上白幡,布置了灵堂,让岳烟跪在灵堂为岳家人披麻戴孝。   “陆伯伯,我祖父呢?”   她曾这样问陆啸,陆啸没有说话,只是红着眼光拍了拍她的脑袋。   那段时间,周围人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烟,你祖父是个英雄!”   她知道英雄是非常厉害的人。   可她不要英雄,她要祖父!   岳兆的尸骨没能被抢回来,陆啸给他立了个衣冠冢,彻底明白祖父再也不会回来,而她除了待在军营无处可去以后,岳烟把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顾漓天天都会来拍她的门,一声声叫她烟姐姐,没有得到回应,顾漓就失落的离开了。   没了地方诉苦,顾漓非常不习惯,便像跟屁虫一样跟在顾炤身后,小嘴不停地嘀嘀咕咕。   “哥哥,烟姐姐怎么不见了,她是不是回家了?我之前听说她家离这里好远好远的,可是她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再离开?我还有好多好多秘密没有告诉她呢。”   顾漓说着话有点小小的生气,没有注意到顾炤这次没有笑话她这么小一个人,哪里有那么多的秘密。   当天夜里,顾炤翻窗进了岳烟的屋子。   屋里很黑,岳烟蜷缩在床上没有立刻认出顾炤,吓得不轻,却因为腿脚麻了没能蹦起来,只能抓着被子紧张的问:“你是谁?”   她的声音发着抖,还带着浓重的鼻音,顾炤没有说话,走到床边从怀里拿出两个馒头递给她。   馒头还是温的,透出香甜的味道,岳烟没接,肚子却很诚实的咕咕叫起来。   “吃吧。”   顾炤说,神情隐在一片黑暗中,唯有一双眼睛折射着光亮。   “填饱肚子,以后我会帮你报仇的。”   他说,用尚显青稚的肩膀连她的那份血仇一起扛了起来。   那时岳烟还不明白他这句承诺背后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却在一瞬间泪如雨下,毫无形象的大哭起来。   她的祖父死了,她熟悉的那些亲人也都死了,她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见上,突然就被通知他们不在了。   这个世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不管以后遇到什么样的风雨,都只能她自己一个人扛了。   她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像一叶行驶着茫茫夜色下的孤舟,顾炤说的那句话,让她突然有了一丝安全感。   那天岳烟哭了很久,顾炤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站在床边陪了她很久。   第二天,岳烟出了门,顾漓看见岳烟高兴得蹦了起来,拉着岳烟的手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把自己之前遗憾没能说出口的秘密一股脑的都倒了出来。   烟姐姐,我哥哥这两天可想你了,你不在,都没人给他带饭了。   烟姐姐,我之前其实偷偷藏了好些零食没给哥哥,都是陆哥哥悄悄给我的,一会儿我拿给你一起吃吧。   烟姐姐,陆哥哥说以后要娶我做媳妇儿,你知道媳妇儿是什么意思吗?   烟姐姐……   有了共同的经历以后,岳烟陡然明白顾漓对顾炤的意义。   顾漓纯粹,她的世界干净得没有染上一丝血腥,她性子活泼,像冬日午后的暖阳,不停地散发着光和热,让周围的人感受到温暖美好,不至于被仇恨拉入无尽的黑暗深渊。   花了一段时间走出悲痛以后,岳烟跟陆啸提出练武的想法,陆啸语重心长的劝过她,她固执的不肯听。   虽然顾炤说了会帮她报仇,但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换上了男装,剪短了头发,像假小子一样站在了校场上。   烈日炎热,晒在头顶毒辣得很,她身子弱,没一会儿就两眼发昏,但她咬着牙不肯认输。   几日下来,她身上有了大片晒伤,轻轻一碰都疼,夜***本睡不着觉。   又是一天夜里,顾炤翻进了她的房间。   那时她已经学会在枕下备上一把匕首,正要抽出,却被顾炤一把按住手腕。   他刚操练完,身上流了一通热汗,掌心更是滚烫得厉害,岳烟下意识的想收回手,他却抓得更紧。   “顾炤!”   她唤了他的名字,带着揾怒,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半晌开口:“不要拿刀。”   “为什么?我要替我祖父和家人报仇!”   岳烟低吼,又红了眼眶,顾炤抬手帮她拭去眼角的泪珠:“报仇的事,有我,你不要拿刀,你是大夫,你要救人!”   那时他早就知道他的手会杀无数的人,会染满血腥,这是他的宿命,但他希望她的手,永远都不要沾染这样的东西。   “顾炤,我做不到!”   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她,她怎么可能再像之前那样怀着赤诚之心去学习医术救人?   “你可以!”   顾炤坚定的说,岳烟掀眸看着他,心底涌上无尽的嘲讽:“顾炤,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还能救谁?”   “我!” “救你?”   “对,我帮你报仇,万一我不小心受了重伤,你来救我!”   顾炤认真的回答,还有另一层意思没有说出来。   他和岳烟同样遭受了灭门之祸,同样背负着血海深仇,他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但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   她和顾漓能不染尘埃的活着,就是他作为顾家人最后一丝良知和仁善的最后寄托。   那天晚上的对话,没有旁人知道,在那之后,岳烟和顾炤都对自己越发苛刻起来。   只用了三年时间,顾炤成了镇北军中最年轻也最有谋略的将士,岳烟则夜以继日的研究医术,将岳兆留下来的医书和手札翻看了遍,医术大为提升。   他们几乎没有时间交流,唯一的沟通依然是岳烟每顿饭帮顾炤带的那两个馒头。   忽鞑因为三年前那一仗养了大半年的伤,伤好以后身体便不如从前了,不过他很快培养起了自己的继承人。   忽可多带兵到城外作了几次案,扰得城中百姓人心惶惶,顾炤主动请命出征。   他要自己一个人带兵出战,那是他第一次独立带兵,那一年,他才十五岁,正是少年郎最好的年纪。   若是在京中平安长大,他当是穿着锦衣华服,风华绝代的顾家大少爷,才情容貌接无人可及,当是鲜衣怒马,再春风得意不过。   但现实是,他要自己带兵,在沙场上在刀光剑影中挥霍自己的年少轻狂。   陆啸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拗过顾炤,准了他的请求,不过要他和陆戟同行。   胡人骨子里就有野性,忽鞑对忽可多的教育更是凶狠,但忽可多那时年轻气盛,做事难免轻浮,不像顾炤,用三年时间打磨自己,只为将自己磨成一把锋利的剑,出鞘必见血!   顾炤对忽可多那一战,虽然打得有些艰难,但胜得没什么悬念。   忽可多带的几百胡人被顾炤悉数歼灭,只有忽可多和十来个亲卫仓惶逃走。   顾炤让人烧了那些尸体,只带回了几个胡人将领的尸首回来。   没有经过陆啸的允许,顾炤将那些人的尸首挂在了城墙之上,像当初忽鞑对岳兆的尸首那样。   陆啸得知此事,迅速让人把尸体放了下来,将顾炤叫到面前好好地教导了一番。   陆家世代忠良,为人正派,是无法认同顾炤这样以牙还牙的做法的。   陆啸对顾炤和顾漓有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恩,顾炤没有反驳陆啸,乖乖认了错,陆啸便也没揪着这件事不放,对顾炤出战大胜一事很是开心,提出帮顾炤递折子到朝中,让他正式加入镇北军,以后好替他记军功,被顾炤拒绝了。   他说,此生绝不入朝,誓不为官。   陆啸了解他说一不二的性格,也没强求,又叮嘱了一番让他离开。   顾炤去换下兵甲,沐浴更衣,夜里偷了那几具尸体剁成碎块装在木桶里敲开了岳烟的门。   “我在外面山上养了几头狼,跟我去看看吗?”   他说的是问句,却丝毫没有跟岳烟商量的意思,说完话提着木桶就走,岳烟忙拉上门小跑着跟上。   “听说你打了胜仗,没受伤吧?”   “没……”顾炤刚想说没有,想到之前和岳烟的约定,顿了一下,转了话锋:“没受重伤。”   言下之意是受了些小伤。   岳烟立刻开口:“我带了药,一会儿帮你看看!”   她的语气紧张,满满的全是关切,没注意到大步走在前面的顾炤唇角微微弯了起来。   岳烟的体力不太好,顾炤走得又快,跟了他一会儿岳烟便喘得不行,走出很远发现岳烟没有跟上来的顾炤又折返回来。   岳烟永远记得,那天晚上的月光很亮,有个少年提着血腥味满满的木桶踏月而来,一言不发的扎着马步在她面前蹲下,将宽厚的背展露在她面前。   “上来!”   他说,语气已隐隐带了几分霸道。   “我……我自己能走!”   她羞红了脸,心跳漏了一拍,下一刻,腿弯却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捞住,整个人前倾趴在顾炤背上,顾炤却纹丝不动。   “抱着我脖子。”   顾炤命令,托着她的臀直接站直了身。   那一年,她已经十四,身子已经发育,胸口微微隆起,夏日炎热,他们穿得都不多,猛然趴上去,她胸口被压得疼了一下,随后整个人都烧了起来,只竭力弓着身子不敢与他贴得太近。   “顾炤,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她羞得不行,小声哀求,声音细软像刚出生的小猫。   “你跟不上我。”   顾炤直白的说,丝毫没有要放她下来的意思。   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目的地,顾炤一松手,岳烟立刻兔子一样蹿到一边,顾炤扭头看着她,眼底含了笑意:“你怎么好像越来越怕我了?”   岳烟下意识的点点头,点完又拼命摇头。   她不怕他的,若是害怕,就不会大半夜的和他一起出来了。   见她反复,顾炤低声笑道:“傻丫头。”   说完提着木桶走到她身边,不容拒绝的抓住她的手,没等她开口便堵了她的话:“山路不好走,别摔了。”   他的手很有力,掌心是硌人的厚茧,燥热且滚烫,带着她在斑驳的月光下一步步前行,让她心安,也让她忍不住一点点沦陷。   一直到了山顶,顾炤停下,两手放到嘴边,吼出几声仿真度极高的狼嚎。   片刻后,几双幽绿的眼睛在丛林中闪现,逐渐围了过来。   岳烟到了这个时候才猛然反应过来顾炤刚刚说养了几头狼是什么意思。   那些狼的目光很冷,岳烟不自觉往顾炤身边靠了靠,顾炤从长靴里拿了一把匕首出来,从木桶里插了一块肉丢出去,一头狼立刻起跳,一个漂亮的猛扑凌空接住肉块。   “它们不会伤你,你要不要试试?”   顾炤轻声问,岳烟下意识的想接过匕首,低头却看见木桶里的血水里,飘着一只人手,顿时两腿发软跌坐在地上。   “顾炤,我看见桶里有一只……一只人手!”   “是胡人的。”   顾炤回答,又挑了几块肉出去,给那几头狼都喂了肉。   岳烟浑身发凉,手脚也虚软无力。   她是恨胡人的,也想过要杀人,但没想过会在这样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看见尸块。   “我答应过你,会帮你报仇的。”   说完这句话,顾炤没再说话,默默将桶里的肉都丢给那些狼吃。   饱餐了一顿,那些狼很快又消失在黑暗中,除了顾炤提来那个木桶,周围再看不见一丝痕迹。   顾炤将匕首擦拭干净,居高临下的看着岳烟,轻柔的月光将她煞白的小脸照得分外清晰。   “这才是真正的我,害怕吗?”   迟疑了片刻,岳烟点了点头,她没有真正杀过人,也没经历过太多血腥,顾炤今晚来这一出确实把她吓到了。   顾炤在她面前蹲下,让她可以看清他脸上有些疯狂的表情:“以后要远远的躲着我吗?”   “我不会!”   岳烟脱口而出,顾炤眼眸微亮,倾身凑近:“以后我会杀很多很多人,如果有一天我受了伤,还会救我吗?”   “我行医就是为了救你!”   这是他们早就做好的约定。   察觉到顾炤像是在试探什么,岳烟有些生气的睁大眼睛,还要再说什么,却见顾炤舔了舔唇,认真的看着她问:“那……你会喜欢我么?”   你会喜欢我么?   后来,他们都忘了当初是谁先撩动了谁的心,太多的痛苦将一开始的悸动打磨得只剩下了彼此亏欠。   “岳烟!”   在又撬开一个空棺材以后,顾炤忍不住吼出了这个名字。   这两个字在他心里盘桓了很多年,很多次,终于说出口的时候,却像带着倒刺一样,刮下一片血肉,痛入骨髓。   为什么他找不到她在哪里? 第189章 你想要我的命?   飞鹰山很大,因山匪猖獗,方圆十里都没有人,自山腰以上,错落有致的分布着房屋和些许田地。   顾炤只有一个人,不可能在两个时辰内将整片山完全翻遍,他运用轻功在外面飞快的找了一遍,却没看见哪里有新翻出来的土壤痕迹。   时间一点点流逝,一颗心也越发焦灼起来,像极了五年前知道顾漓被忽可多掳走时那种心情。   其实在当初那场大乱之前,他打算跟岳烟举办婚礼的。   他置办好了红绸,亲自挑选好了嫁衣,也请人看好了良辰吉日,只差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让岳烟点头做他的新娘。   在边关那些年,他在前面带兵打仗,她在后面治伤救人。   他手上染下了多少罪孽,她手下就堆起了多少浮屠。   她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和顾漓那种明媚动人的漂亮不同,她很温婉,像小桥流水,涓涓的浸润人的心田。   他却还是最爱她最开始胆小害怕的模样,怯生生的看着他,像一只极易受惊的小兔子,轻易地撞进他心里,撩动了他的心弦。   他和岳烟的情愫隐秘,从未公开过,他甚至从未跟岳烟许诺过什么。   他杀的胡人够多了,但顾家的血海深仇未报,他便还有使命未完成,所以他给不出岳烟承诺,只在心中下了决定,若是大仇得报,他能活着回来,一定娶她为妻。   但岳烟这么好,哪里是他能藏得住的?   营中不少被岳烟诊治过的人都知道军中有个脾气极好温言软语的岳大夫,人家岳大夫和一群糙老爷们儿不同,出身书香门第,是岳家遗孤,不仅医术了得,那身段和容貌也是一等一的。一双纤纤玉手虽不像京中那些娇滴滴的贵小姐妥善保养,但也是根根葱白,细嫩得很。   这么一朵娇花整日在军中晃来晃去,哪能不被人惦记上,但有陆啸镇着,个个都是有贼心没贼胆,不敢轻浮草率。   所以顾炤虽然隐隐知道有人想打岳烟的主意,也并未放在心上,到底曾是顾家大少爷,骨子里有种天然的自信,自信自己足够优秀,也自信岳烟对他的感情足够深厚,无论他走出多远,她都会在原地等着他。   真正让他感觉到危机的,是陆啸在一次战后,当着他的面问陆戟对岳烟是什么感情。   话一出,顾炤和陆戟立刻反应过来陆啸是有意想给两人牵线,几乎是同时的,顾炤和陆戟站了起来。   “爹,我和岳烟是不可能的!”   “义父,他们是不可能的!”   两人异口同声的回答,顾炤的心思显露无疑。   陆啸在一开始的怔愣以后乐呵呵的笑出声,有种自家臭小子终于长大了的欣慰。   顾炤没有笑,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和胡人的仗总是会打完的,回京以后,又会有多少登徒子扑向他心爱的姑娘?他如何能保证经年之后,她还会等着他?   到底还是年少,他没藏好自己的情绪,被陆啸看出他的犹豫和顾忌,留下他和他彻谈了整整一夜。   陆啸那时已年近半百,见过的生死比他多得多,阅历也丰富得多,在他看来,顾家的冤屈不是一日两日就可以洗清的,仇也并不是一时冲动就能报的,既然顾炤和顾漓能活下来,想必他们的父母也不希望他们的后半生活在无尽的仇恨和杀戮之中。   陆啸跟顾炤保证,日后回京,会帮他给顾家沉冤昭雪,最终说服了顾炤放下仇恨去勇敢拥抱属于自己的幸福。   那道被他自己拷在身上十多年的枷锁,在那一夜,终于得以放下,顾炤感觉自己的心情和身体都前所未有的轻快。   岳烟应该永远都不会知道,他曾想以怎样喜悦的姿态拥抱亲吻她。   他先向她走出的第一步,后来,他也曾向她迈出最重要的一步。   如果顾漓没有出事,他们应该会顺利成婚,会共同孕育可爱的孩子,也许为了她和孩子,他甚至会做个不肖子孙,放下顾家的血仇,等战事结束,和她一起待在边关隐姓埋名,在这世间做一对最普通不过的夫妻。   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当初的过往不停在脑海中浮现,顾炤心浮气躁,挥剑斩断面前的一排翠竹。   到底在哪里?   他现在该去哪里找她?   “侯爷,顾大人在这里!”   有惊呼声传来,顾炤猛然回头,看见楚怀安翻身下马,面色冷沉的朝这边大步走来。   “顾炤,你果然在这里,你知不知道……”   楚怀安想问他知不知道现在京中上下都知道他出手制造了一场灭门惨案,他身为昭冤使,手上却沾染了命案,然而话没说完就被顾炤打断:“你带了多少人来?”   “三十精锐,你想做什么?”   “让他们挖地找棺材!”   “找棺材做什么?”楚怀安一脸莫名其妙,顾炤抓紧手里的剑:“我怀疑岳烟被他们活埋在了这里!”   他在这里已经号了小半个时辰了,如果他的推测是真的,岳烟已经等不起了。   知道事关人命,楚怀安没再多问,将命令传达下去,所有人迅速在寨子周围散开,楚怀安也拔剑加入。   然而飞鹰山这么大,即便有二十几个人,这数量也太少了。   “这样找太费劲了,顾炤你冷静的回想一下,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来这里以后都发生过什么,要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活埋一个人,不可能不留下痕迹的!”   楚怀安冷静分析,顾炤却充耳不闻,只一个劲的埋头在地上翻找,没有趁手的工具,他的手早就被剑划出一道道血痕。   这个疯子!   楚怀安皱眉在顾炤肩上打了一拳。   “顾炤,你给我冷静一点!她在等你救她!”楚怀安抓着顾炤的衣领怒吼,他能理解顾炤的心情,但这种时候,他能做的只有让他冷静下来。   她在等你救她!   这句话其实说反了,是他一直在等她来救他。   他把良善寄托在顾漓身上,顾漓不在了,他便成了魔。   但他把最后一点微末的爱寄托在了岳烟身上,如果岳烟不在了,他就没了心,会成为一个真正冷心绝情的怪物!   收复胡地的时候,忽鞑抓了岳烟作为人质,他毫不犹豫的射出了手里的箭,后来又在岳烟肩膀上刺了一下,他知道那天的举动让岳烟心冷了,但她不会知道,那个时候,他是报了必死的决心的。   她若是不幸死了,他会在杀了忽鞑以后,再自我了结去下面找她。   到了下面,她要打要骂,他都是会认的。   如今顾漓和陆戟举行了婚礼,他却不那么想死了。   也许他还可以活很多年,看她找个如意郎君成亲,看她相夫教子。   他已经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还是想在一个离她稍微近点的地方,以另一种方式看着她。   “你好好想想,她到底是被埋了,还是被藏在某个地方了?”   楚怀安揾怒的声音拉回顾炤的思绪,顾炤拂开楚怀安的手坐起来,仔细回想着这一路发生的事,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睁大眼睛,提剑冲进寨子大堂。   大堂还是之前那样,地面还有几口他之前翻出来的棺材。   他一开始就是被引到这里来的,在翻了几口棺材之后,他才推测岳烟被人活埋了,又立刻排除了岳烟在这里的可能,跑到外面像没头苍蝇一样找人,现在回想起来却很不对劲。   那个人是被他一路追到这里来的,根本没有可能在他找来之前把岳烟埋下去,而且那人真的想活埋了岳烟,为什么不直接把她埋了,反而还要给他提示?   前后串联起来,顾炤只想到一种合理解释:那个人当时根本还没有来得及把岳烟埋下去,只是用大堂里的棺材转移了顾炤的注意力,让顾炤乱了方寸离开大堂,那人再折返回来将岳烟钉进了棺材,而那口棺材现在一定就在这个大堂!   “她在这里!”   顾炤肯定的说,楚怀安没有多问,抬手放到唇边,吹了一记响亮的哨音,将三十人都召集到大堂里。   “先挖这里!”   一声令下,三十人迅速将大堂掀了个底朝天,却只再找出两口棺材,棺材里都装着干尸,岳烟并不在里面。   顾炤黑沉着脸看着地面,额头不知什么时候浸出了细密的汗珠。   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棺材里的空气应该很稀薄了,她会穿不上气,会觉得胸腔刺痛难忍,会一点点被窒息折磨而亡……   顾炤闭上眼睛,强行将纷杂的思绪赶出脑海,又将这一天一夜发生过的事翻来覆去的回想起来。   他是在去国公府的路上看见岳烟被人带走的,然后他一路追出了城,到了这里,进了大堂以后,他跟丢了人,然后在这里发现了飞鹰寨大当家孙武刻在墙上的画……   画!   顾炤睁开眼睛,走到墙边敲了敲,声音很实,不像是空心的,但顾炤不信邪,提剑对着那石刻乱砍起来。   墙上留下一道道锐利的剑痕,每一刀下去都火光四溅。   突然,不知道顾炤触碰到了什么机关,几支暗箭射了下来,堂中的人迅速躲开,顾炤停下来,在最后一剑的剑痕处,看见了一个生了锈的凸起。   那东西早就腐烂,被厚厚的青苔覆盖,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顾家以前也有研究这个,顾炤回想了一下刚刚那几支暗箭射出来的方向,很快明白过来原理,顺藤摸瓜,找到了藏在最中间那个垫着虎皮大椅下面的总机关。   顾炤用剑鞘往机关上戳了一下,三支暗箭迅速射出,顾炤撤身避开,暗箭射到洞顶,顾炤再用剑鞘戳了一下,摆着大椅的地面震动起来,缓缓移开,一口漆黑的棺材出现在眼前。   棺材木头是旧的,但上面两指粗的铁钉是新的,被死死的敲在棺材上,将棺材钉得死死的。   楚怀安跳进坑里,和顾炤一起合力撬棺材。   棺材上钉了足足十颗铁钉,棺材盖严丝合缝的盖着,根本不好使力,撬了两下没撬动,顾炤直接跳到棺盖上用剑劈。   劈了十多剑,棺盖被劈开了一条小缝,透过那缝隙,顾炤一眼就看见岳烟紧闭的双眸和惨白的脸。   找到了!   顾炤又劈了几剑,借着缝隙将剑鞘插进去,用力一撬,棺盖轰然炸开,一时木屑翻飞。   顾炤跳下去,将岳烟从棺材里抱出来放到地上,抬手一探,已经没了鼻息。   “怎么样?”   楚怀安问,顾炤没动,楚怀安上前一步想看看岳烟还有没有脉搏,顾炤突然俯身覆上岳烟的唇,渡了一口气给她。   活下来!   阿烟,求你活下来!   顾炤在心里呐喊,近乎卑微的用了求这样的字眼。   他不信鬼神,不信善恶终有报,却因为她还有着害怕。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无数回忆都涌上心头。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夜里,在明月清辉的见证下,他蹲在她面前问过她会不会喜欢他。   当时她吓傻了,完全不知道他问了什么,他便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她终于回过神来,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猫一样蹦起来,又羞又臊的想要逃离,他却故意捂着肩膀喊疼博她同情,骗她停下。   “你……伤口流血了吗?”   她问,脸红得能滴出血来,一双眼睛左看右看,就是不敢与他对视。   他耍着无赖,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本正经的撒谎:“嗯,流血了。”   她咬唇不语,犹豫许久,最终还是一跺脚折返回来,小心翼翼的帮他退下衣服,竟意外地让她在背上找到一条几寸长的伤口。   伤口不深,也早就没流血了,他没有当回事,她却看得红了眼眶,强忍着泪找出药给他敷上,又摸出手绢帮他包扎了伤口。   她手巧,用手绢打了个蝴蝶结。   他瞧着她的手入了迷,鬼使神差的抓住她的手亲了一下。   “流氓!”   她大骂了一句,推开他撒丫子逃走,他看着她的背影,无声的笑起,还回味的舔了舔唇。   她身上的味道很香,还有点甜。   不过,他好像被拒绝了。   他那时只是有点难过,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在山顶坐了许久才起身下去,走了没多远,却发现山路上蹲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快步走过去一看,他的傻丫头根本没有跑远,就抱膝坐在这里陪着她呢。   “怎么没走?”   他问,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哑,染了情动的欲念。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满是水光,可怜得紧:“这条路好黑,我怕。”   他将自己的手伸到她面前:“牵着。”   她眨巴了下眼睛,又滚落一滴泪珠,怯生生的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他迅速收紧手,一把将她拉起来,因为太过用力,她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少女的芳香扑鼻而来,让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立刻跳开,却又不敢挣开他的手,只能低下头装鹌鹑。   他始终记得她的手很软,比她的性子还软,握在掌心柔柔的,还有点凉,舒服极了。   “这样还怕么?”   他问,她摇了摇头,许是觉得夜色很黑没有被看见,又急急的补了一句:“有你在,再黑我都不怕的!”   她怕黑,却不怕刚刚杀人分尸的他。   他手上有人命,染了杀戮和血腥,可在害怕的时候,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非常强烈的依赖着他。   那时他在心里许诺,不管未来的路有多黑,他都会牵着她的手陪她走过。   可后来他失了言。   顾漓的死其实是怪不得她的,她是大夫,注定要救死扶伤,况且当时镇北军和边城百姓的关系很好,他们都曾受过这些百姓的恩惠,她做不到见死不救。   是他抛下顾漓去找她的,严格说来,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没有照顾好顾漓。   如果当初情况对换,他寸步不离的守着顾漓,换成是她被忽可多抓走凌辱至死,他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忽可多和那些胡人为她报仇!   她向来是没有错的,只是顾漓死得太惨,他无法说服自己忘记顾漓和她幸福的走下去。   他总觉得,如果他和她幸福了,就是他再一次抛弃了顾漓。   那是他捧在手心悉心呵护长大的小姑娘,他怎么忍心让她孤苦伶仃?   “顾炤,她死了!”   有人在他耳边大喊,顾炤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回忆,当初顾漓惨死的时候,也有人曾这样在他耳边喊过,但他没听,后来在他耳边说话的人被忽可多一刀杀了,血溅了他一身。   隔着满眼血红,忽可多一刀剜了他一只眼。   被生生剜掉一只眼的痛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那痛入骨髓,足以逼疯任何一个人,可在那种情况下,他又觉得没有心里的伤来得痛。   心里的痛于无形,却好像把每一寸筋骨都敲碎了一般。   他不记得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却依稀记得,在他每次走到鬼门关的时候,都能听见她轻柔的关切的有些发颤的声音:“顾炤,我来救你了!”   她答应过要救他,所以不管受了多严重的伤,他都要撑着一口气活下来。   现在,她却要先他一步而去,他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这般想着,顾炤捏着岳烟的唇又俯身贴上,渡过一大口气。   这口气渡完他没急着离开,紧紧的贴着岳烟,隐隐感觉她的唇瓣有些凉。   不许死!   他狠狠地碾过她的唇,像在发泄这么多年无从宣泄的思念,又像是在死亡面前做着最无力的挽留。   不要死,留下来,不管为了谁都好!   嘴里尝到血腥味,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她的,正要再渡一口气给她,脸上挨了重重的一拳。   楚怀安面色铁青的掀开顾炤:“我带她回城找御医!”   说着话,楚怀安把岳烟抱起来,顾炤这时的理智不大清醒,下意识的抓起地上的剑要从楚怀安手里把岳烟夺回来。   “顾炤,你敢!”   楚怀安冷呵一声,抱着岳烟不避不躲。   顾炤的剑在离楚怀安胳膊一寸的地方停下,不是被楚怀安那一声震住,而是因为岳烟醒了,正好睁开眼睛看着他。   更准确的说是看着他手里的剑,岳烟醒来的时机太巧,这个姿势,像极了他要趁她昏睡不醒的时候杀了她替顾漓报仇一样。   “你想我死吗?”   岳烟望着他问,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脸色是惨白的,眼底也布满了血丝,唇却被血珠浸染得殷红艳丽。   我没有!   他想回答,却没能张开嘴,身体也是僵的,手里的剑也没能挪开一寸。   沉默成了最好的回答,岳烟舔舔唇,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了,但是……顾炤,我胆子小,尤其怕死,你若是想要我的命,便自己亲自来动手吧,我是绝对不会自己去死的。”   岳烟的脑子也是昏沉沉的,极度缺氧的后遗症是她的脑袋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刚刚她躺在棺材里将边关的事全部回忆了一遍,这会儿却又好像一个字都记不得了。   记不得她是如何和顾炤相识,也记不得她是怎样对他动心的了。   如果真的不记得,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心痛?   “咳咳!”   岳烟轻轻咳了两声,楚怀安抱着她走出去,走了十来步,岳烟挣扎着开口:“侯爷,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能走。”   楚怀安干脆利落的把她放下,岳烟身子晃了晃,慢吞吞跟着他朝山下走去。   “是阿梨让侯爷来帮忙的吗?她一定担心坏了吧,都是我不好。”岳烟愧疚的说,楚怀安没说话,给了她一个‘你知道就好’的表情。   除了苏梨,他对别人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这点和当初刚到边关的顾炤是很像的。   岳烟看着,一下子晃了神,眼角不受控制的滚下两行热泪。   发现自己躺在棺材里面,很可能会死的时候,她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是:怎么办,我还是很喜欢那个叫顾炤的男人。   可是劫后余生,她醒来看见的第一眼,却是那个男人拿着剑笔直的对准自己。   她那么那么喜欢他,要怎么做才能承受得起他在心里给她定下的罪? 第190章 我娶你可好?   在棺材里闷了太久,岳烟走了没几步就晕了过去。   楚怀安下意识的伸手想拉住她,身边一阵疾风刮过,顾炤比他更快接住岳烟,把她抱进怀里。   “刚刚不是还想杀了人家吗?这么紧张做什么?”   楚怀安故意用话刺他,顾炤没吭声,抱起岳烟往山下走。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抱过她了,她瘦了很多,抱在怀里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没有,甚至有点硌手。   顾炤有点心疼,当初他在心里发誓要娶回家好好疼爱呵护的姑娘,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也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   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兀自悲痛着,根本无暇顾及她的感受。   回城以后,顾炤直接抱着岳烟回了顾家,楚怀安让人进宫叫了御医到顾家给岳烟诊治,然后快马加鞭回了侯府。   楚怀安前脚刚走,赵寒灼后脚就得了信,和赵拾一起带着张枝枝去了顾家。   顾家除了一个门房,没什么下人,赵寒灼亮了腰牌进去以后,张枝枝便充当了引路人。   她翻墙到顾家跑过几次,自然对这里的地形熟悉得很。   “我就说他不可能是凶手的,如果他真的是凶手,还会这么明目张胆的回来吗?”   张枝枝一路都在为顾炤辩驳,赵寒灼嫌她吵,给了张枝枝一个冷冰冰的眼神警告,赵拾默契的在旁边抽了剑,张枝枝立刻噤声,瞪大眼睛瞪着赵寒灼:哼!仗势欺人!   三人一路走到顾炤的院子,张枝枝总算有了点底气,进了院子以后,张嘴就要叫顾炤的名字,快到门口的时候却猛然顿住。   顾炤房间有个竹编的凉榻,平日都是放在正对着门的地方,用来小憩的。   顾家是顾炤按照记忆画的图纸重建的,屋里的摆设也尽可能的还原了当年,顾炤现在住的这个房间原本是他父母住的,这个凉榻也是他很小的时候怕热,他娘亲专程找人给他做的。   凉榻不大,顾炤却很喜欢,之前张枝枝不小心碰了一下,就被顾炤狠狠剜了一眼,好像她动了什么不该动的东西,但现在那凉榻上躺了个人。   衣裙是淡蓝色,裙边用银丝绣着滚边暗纹,看得出身份不俗。   顾炤的房间,怎么会有个女人?   张枝枝不解,心脏跳得很快,明明一瞬间就想到了答案,却还是不死心的一步步走上前。   顾炤平日的警惕性是很高的,只要张枝枝一进这院子,就会被他发现,可这会儿她都快走到门边了,他也还是背对着她坐着毫无所察。   这就是一直被他藏在心里的女人么?   张枝枝想,一只脚悄无声息的跨进屋里,顾炤突然仰头喝了一口水,然后俯身压在床上那人的唇上。   张枝枝浑身大震,完全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那个平日高冷如冰山的顾炤竟然亲了一个女人,那个宣称被女人碰一下就恶心得想吐的顾炤竟然嘴对嘴给一个女人喂水!   什么生人勿近,什么不喜欢被女人触碰,都特么是放屁!   这男人分明是个流氓混蛋!   张枝枝是个急性子,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骂:“顾炤,你这个流氓,大混蛋,给我住口!”   一边骂着,张枝枝扑了上去。   顾炤这个时候哪里还能不知道屋里进人了,立刻起身,扭头一把抓住张枝枝的手将她制住。   他出手向来没个轻重,下意识的手腕一翻,便听见‘喀’的一声脆响,张枝枝的右手脱了臼,若是以往,张枝枝肯定会夸张地大叫大嚷喊疼,这会儿她却咬着牙,一声不吭,只红着眼,泪汪汪的瞪着顾炤。   这男人下手多狠啊,一只手就轻易地卸了她的胳膊。   可他刚刚给人喂水的时候多温柔啊,她冲过来那一瞬间,将他眸底来不及遮掩的缱绻柔情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哪里是不懂温柔,只看他想不想罢了。   “顾炤,住手!”   赵寒灼出声喝止,虽然他觉得张枝枝很吵,但作为大理寺少卿,他有责任保护案件相关的证人的生命安全。   听见赵寒灼的声音,张枝枝像被点开了某种机关,立刻扭头冲赵寒灼大喊:“我要作证,就是这个混蛋杀了铁匠一家四口,他刚刚还欺辱黄花闺女,亲人家,还伸舌头,呸,不要脸!”   张枝枝喊得起劲,骂完最后一个字,眼泪就唰的流了下来。   胳膊疼,心却更疼。   她多傻了,顶着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名号天天跟在这人身后打转,人家正眼都不瞧她一眼她也乐得屁颠颠的,虽然偶然看见他身上戴着女子的发钗,她也一直以为钗子的主人早就死了,不然以顾炤的性子怎么不把人家娶回家?   她以为只要自己有恒心,总有一天能把顾炤撩到手,却没想到顾炤的心上人还活着,她从头至尾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跳梁小丑罢了。   真是太可笑了!   张枝枝不停在心里想,已经预见以后自己会沦为京中的笑柄,她应该更难嫁出去了吧。   想到这里,张枝枝的眼泪流得更欢,赵寒灼上前,和顾炤对视片刻,顾炤松了手,赵寒灼见张枝枝一脸失魂落魄,直接抓着她脱臼的那只胳膊轻轻一送,让她的胳膊归位。   张枝枝吸着鼻子试着动动手臂,发现确实不痛了,惊诧的开口:“你会治跌打损伤?”   “……”   这位姑娘,你的关注点是不是有点偏?   赵寒灼没回答张枝枝的问题,自己拉了个凳子坐到顾炤旁边:“你和仁贤郡主一起失踪发生了什么?”   “死了的铁匠是什么人?他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你们会觉得我是凶手?”   顾炤不答反问,从张枝枝刚刚吼的那句话已经能得出很多信息。   赵寒灼没急着回答,低头捻了捻自己的衣袖,觉得事情有点棘手,这个案子非比寻常,顾炤作为目前为止最大的嫌疑人,有顾家传承的破案技巧傍身,一切刑罚对他来说都是没有用的,张枝枝的话又让他占了先机,实在是不利。   “顾大人,你好像还不知道你现在已经是本案的重点怀疑对象。”赵寒灼将袖口拉直淡淡地说:“大理寺现在的办案流程还是令尊当年制定的,你应该很清楚,我现在不能向你透露任何与本案有关的细节,而你应该配合我接受调查。”   赵寒灼是故意搬出顾云修的,顾炤一直对朝廷有抵触情绪,他若是不配合调查,这案子只怕会更加的扑朔迷离。   顾炤抿唇,沉默片刻开口将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同为办案的命官,他的叙述相当清晰,时间人物周遭环境,以及他自己当时的反应动机都说得非常清楚,条理清晰。   这口供若是被人记下来,当可以作为日后呈堂证供的典范。   但往往很多事因为太过完美,反倒会让人有种并不真实的感觉。   赵寒灼认真听着没有急着发表意见,等顾炤说完,他默默消化了一下,开口提问:“前天夜里子时一刻,顾大人在哪里?”   “在家睡觉。”顾炤回答,立刻猜出铁匠一家应该死于那个时候,赵寒灼没有在意他是否猜出了什么,继续追问:“可有人证?”   “没有。” “有!”   顾炤和张枝枝的声音同时响起,顾炤皱眉,张枝枝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红着眼道:“前天晚上我一直和他在一起!”   话音落下,岳烟的眼睫颤了颤,这一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赵寒灼的眼睛:“郡主既然醒了,便请郡主也回答几个问题吧。”   被当众挑破,岳烟装不下去了,只能睁开眼睛,她避开了顾炤的目光,看了张枝枝一眼,张枝枝还不大能接受自己多了个活生生的情敌,气鼓鼓的瞪着岳烟。   岳烟撑着身子坐起来:“不知赵大人想问什么?”   “刚刚顾炤所陈可是事实?郡主当真是在去国公赴宴的途中被人掳走的?按远昭祖制,郡主出宫怎么也得有两名侍卫随行保护,况且在光天化日之下,要掳走郡主这一一个大活人,难度应该不小吧。”   赵寒灼实事求是的推断,岳烟点点头:“的确如赵大人所言,我出宫的时候是有四名侍卫同行的,中途我派了两人去城东糕点铺子帮我取我专门找人定制的贺礼,剩下两人与我随行,半路突然有一个老人犯病挡在路中,有不少人围观着,我下去施救的时候,突然感觉脖子刺痛了一下,整个人便人事不省了,醒来时莫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口棺材里,后来就被顾大人和侯爷救了。”   “老人?是长什么样的老人?”   “当时人太多,我还没能挤进人群看见那人的样子。”   岳烟摇了摇头,如今想来,当时所谓的老人犯病应该只是幕后之人故意制造的混乱,好在混乱之中将她神不知鬼不觉的掳走。   岳烟的口供基本和顾炤的重合,她是在半路被人掳走的,顾炤也是因为看见有人掳走了她,才会一路追到飞鹰山去。   “有多少人知道郡主你要什么时候出宫?”   “马车是早就跟内务府打过招呼备上要用的,但是那天比我预计的要晚出发一点,因为内务府来人量尺寸,准备做夏季的衣服了。”   宫里规矩大,气派也大,从帝王娘娘到下面的宫人,每一季的衣服都是要新做的。   这本来没什么特别的,但那宫人早不量晚不量,偏偏挑在那天来量尺寸,现在想来,是巧合还是刻意为之就不好说了。   赵寒灼默默记下,顺势问岳烟是否还记得那宫人的名字容貌,岳烟都摇头说记不清了,那天她急着出宫参加顾漓和陆戟的婚礼,自然没有功夫观察那宫人长什么样子。   赵寒灼点点头也没强求,扭头看向张枝枝,接着刚刚的话题问:“你说前天夜里你和顾炤一直在一起,你们都做了什么?”   “我们做的事可多了!”   张枝枝故意咬牙说,对顾炤警告的眼神视而不见。赵寒灼也不拆穿她,按照流程追问:“比如?”   “他拉我的手了!”   张枝枝一口咬定,虽然真实情况是她自己乐颠颠的跑来告诉顾炤自己从镖局找了十来个镖师,第二日婚礼的时候可以帮顾漓撑门面,顾炤不咸不淡的应了她一声,跪在祖宗祠堂继续虔心的叩拜。   她见有机可乘,拿了一炷香想替顾炤点上,顾炤从她手里抢走那一炷香的时候,擦了一下她的手。   “然后呢?”   赵寒灼追问,张枝枝本想瞎编乱造说就这么拉了一夜,他因为舍不得妹妹出嫁,愣是不让她走,但顾炤的眼神实在太冷太可怕,张枝枝不得不改口:“然后就放开了。”   “那这一夜剩下的时间……”   “我都趴在墙上偷看他,他一直跪在祠堂动都没动一下,不可能出去杀人!”   张枝枝斩钉截铁的说,眼睛红得越发厉害,这个混蛋,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她还要替他作证为他洗清冤屈?就让他被抓进天牢砍头算了!   赵寒灼相信张枝枝没有说谎,但仅凭她一个人的证词,也还不能完全洗清顾炤的嫌疑。   顾炤也明白这个道理,对赵寒灼道:“我想去看看铁匠一家的尸首。”   对方既然要陷害他,总是要在什么地方动手脚,留下和他相关的证据。   赵西做事有些心浮气躁,平日看上去挺可靠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一旦遇到高手就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漏掉一些关键的破案信息,赵寒灼早就想给他上一课,现在顾炤肯主动提出要求现身教学,赵寒灼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   “可以,不过尸体不能外流,你要跟我去大理寺。”   当年顾云修还是大理寺少卿的时候,大理寺几乎是顾炤的第二个家,那里有很多他不愿意触碰的回忆,回京这么多年,他基本是绕着大理寺走,如今要进去,还是要费一番心力的。   顾炤果然没有立刻答应,赵寒灼也没催促,耐心等着,给足他时间思考。   良久,顾炤终于开口说了一个字:“好!”   岳烟有些诧异的睁大眼睛,她原以为顾炤是绝对不会再去触碰那些回忆的,但现在他竟然答应了!   张枝枝也很惊讶,她既然喜欢顾炤,多多少少也打听了不少他的过往,除了唏嘘剩下的便是心疼了。   现在顾炤要重新踏入大理寺,作为旁观者,她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顾炤要面对那段他曾经非常不愿意再提起的过去了。   若他是想和过去和解,是不是意味着他要放过自己,拥抱美好的未来了?   可他想拥抱的未来里,根本就没有她!   想到这里,张枝枝瘪了瘪嘴,实在没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住口!”   赵寒灼太阳穴突突的跳了跳,张枝枝没停,反倒哭得更凶:“哇,不行,太委屈了,我忍不了了!”   赵寒灼忍无可忍,起身捂住张枝枝的口鼻把她拖出门去,赵拾跟着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屋里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僵滞,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近距离坐下来相处的两人都尴尬到不行。   岳烟不自在的理理耳发,努力的想要找出一个话题,却没成功,最终还是顾炤先开口:“你刚刚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   第一个问题,绝杀!   岳烟是在张枝枝尖叫着扑过来的时候醒的,那时她的意识还不大清醒,只隐隐感觉有什么压在自己唇上,舌尖还抵着个什么东西,后来听见张枝枝骂他流氓,说他借着喂水伸舌头什么的,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这个时候,她怎么好意思回答?   “张小姐说和你一起待了一夜的时候醒的。”   岳烟果断选择撒谎,顾炤的眉梢扬了一下,好在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一直纠缠,转而道:“假的!”   “什么?”   “我没和她一起待一整夜,也没有牵她的手!”   顾炤认真的解释,定定的看着岳烟的眼睛。   他的眸子黑亮,盛着星光,像极了很多年前月光下那个问她会不会喜欢他的少年。   岳烟的心狂跳了一下,正要让自己不要自作多情胡思乱想,又听见顾炤继续道:“我从来没想过要你的命,我希望你活着,百岁无忧,寿终正寝!”   我希望你活着,百岁无忧,寿终正寝!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是岳烟此生听过最动人的告白。   心脏狂跳起来,手心也浸出冷汗,她按捺住满腔的激动看着顾炤,一字一句问:“阿漓的死,你不怪我了吗?”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只是一直不能原谅我自己。   在听见顾炤说从来没有怪过自己以后,岳烟瞬间泪如雨下,她等这个结果等太久了。   她一直以为,他在心里给她定了罪,不容她申辩,也不容她拒绝。   “那……你当初问我那句话,还算数吗?”   岳烟问得小心翼翼,像一只满身伤痕的兔子,还在努力的靠近一只炸了的刺猬。   顾炤没应声,抬手取下自己脸上的面具,露出面目全非的脸和那只空荡荡的眼眶,像当年那个提了尸块去喂狼的少年。   岳烟缓缓抬手,指尖控制不住的颤抖,许久之后终于轻轻落在他脸上的伤疤上。   柔嫩的指尖一寸寸走过伤疤,越过空荡荡的眼眶,好像将他在胡地那五年一个人承受的痛苦和磨难都经历了一遍。   “顾炤,你一直没变,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岳烟开口已是哽咽,到了后面泣不成声,只不停地重复那四个字‘我知道的’。   她是真的知道的,那夜她和楚怀安一起跟着楹姜进了幻境,在幻境里,她清清楚楚看见顾漓是怎么死的,顾炤那只眼珠是怎么没的,又是怎样在胡地度过的那五年。   胡人一开始不相信他,抓了很多俘虏来考验他。   那些俘虏里有苏梨,但那时顾炤并不认识苏梨,他看着那些女奴被胡人逼着在冰上跳舞,然后被逼入绝境,后来他选了一个女奴,那个女奴死在驯兽场上。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让那个女奴去死,以免让她承受更多非人的折磨。   那个时候他已经明白,死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而活着才是最难的!   他下了一盘大棋,把胡人和远昭皇室都设计了进去,为了这个计划,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换了姓名,毁了容貌,甚至爱上了杀人那种感觉,但没人知道,每杀一个人,他就会悄悄在自己身上割一刀。   他明明早就坠入了无边炼狱,却还残留着一丝清醒不肯完全沦陷。   “阿烟,我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这个样子的我,你还愿意喜欢吗?”   顾炤低声问,声音沙哑,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夜晚。   岳烟哭得不能自已,只一个劲的点头。   愿意! 我愿意!   不管再过多少年,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杀了多少人,我都还是愿意喜欢你。   得到肯定回答,顾炤心头发热,低头覆上岳烟的唇,将多年来的思念和克制的爱意都通过这样的方式悉数传达给她。   岳烟的回应也是热烈的,两人像干旱了许久的树和腾,突然降了一场甘霖,立刻交缠在一起,再也不愿分离。   不过这个时候显然并不是什么好时机,两人吻得正忘我的时候,赵寒灼十分煞风景的敲了敲门:“顾炤,我们现在回大理寺。”   凶手制造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没有后续,必须尽快破案。   顾炤停下,两人额头抵着额头喘着气,呼吸交缠,气氛好得不像话。   岳烟的脸很烫,冷静下来以后,有点不敢直视刚刚那样热切回应的自己,不好意思的垂眸避开顾炤的目光,推了推他:“走吧,赵大人催你了。”   顾炤没动,将她的后脑勺扣得更紧,与他紧紧相贴,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真实感。   “我心悦你,你可愿嫁我为妻?”   “什么?”   岳烟被这句话砸蒙了,睁大眼睛一脸无辜,顾炤又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哑着声道:“等案子结束,我娶你可好?”   “好!” 第191章 你被暗杀了多少次?   大理寺的停尸房基本隔三差五就会停进尸体,久而久之,屋里留下一股难以描述的尸味,说臭不臭,但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闻了这个,必定会恨不得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顾炤对大理寺很熟,直接熟门熟路的走进去,赵寒灼尚且还要用袖子掩一下口鼻,他却直接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赵拾先行一步回来把赵西拎着在这里待命,赵西原本还在想是什么人这么张狂竟然信不过他的验尸结论,还要自己来看,结果一看顾炤面不改色的走近,顿时绷紧了身体。   以他做仵作短短数年的经验来看,眼前这人绝对是他的天敌!   在赵西存在感极强的注目礼下,顾炤走到停尸房门口,抬手掀开帘子,屋里更浓郁的尸味透出来,顾炤停下,回头看向赵寒灼:“这里翻新过?”   “十年前我刚上任的时候翻新过,格局没动,只是粉了一下白灰。”   “之前这里的墙砖都特意留了排气孔,屋里不会有这样的味道,不想被熏死的话,过几日让他们把灰刮了!”   顾炤冷声吩咐,一点没把自己当嫌犯。   赵寒灼愣了下,当初翻新是内务府的人做的,他并不知情,不过停尸房变成现在这样,他也有推脱不了的责任。   “好,以后我会注意的。”   赵寒灼平静认错揽下责任,赵西见鬼的瞪大眼睛,见顾炤掀开帘子已经走进房内,忙提步跟进去。   除了铁匠一家四口的尸体,屋里还停放了侯府那个婆子的尸体,顾炤只扫了一眼便看着那婆子的尸体道:“怎么多了一具?”   大理寺接的一般都是重大命案,不同案件的尸体不能停在一个房间,这是规矩。   赵西抱着胳膊若有所思:“你没去过凶案现场,怎么知道那具尸体是多余的?”   一般人提及这命案,只会说铁匠一家四口被灭了口,这婆子的年纪颇大,可能是铁匠的娘,那年轻漂亮的续弦反倒和铁匠一家显得格格不入。   赵西这算是抬杠了,顾炤掀眸看了他一眼,剩下那只眼睛折射出幽暗犀利的冷光,看得赵西头皮发麻,眼看撑不下去,顾炤移开目光,抬手指了指那婆子的鞋底。   “她的鞋半新,鞋底没有泥土,磨损也比较小,可以看出生活比较优渥,旁边这四具尸体无论老小,鞋底都磨损得很厉害,自然和她不是一家人。”   这个判断依据其实很浅显,但若不是有非常丰富办案经验的人,根本不会通过这个细节发散联想那么多。   顾炤说得有理有据,赵西无从反驳,只憋着一口气看着顾炤,顾炤没再纠结那婆子的由来,走到旁边仔细查看那四具尸体。   尸体已经被赵西缝合好了,只是面部还保持着死不瞑目的状态,眼珠子死死瞪着,不肯闭上,脖子上有一圈歪歪扭扭的黑色缝合线。   “这是你缝的?”   顾炤看着赵西问,赵西梗着脖子迟疑的点点头,心里想着要是顾炤敢说他缝得不好,他就扑上去跟他打一架。   然而让赵西意外的是,顾炤很中肯的夸了他一句:“缝得不错。”   “……”   他要不要承认他在听见这样的夸奖之后其实很开心?   在瞬间的开心之后,赵西整个人又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他为什么要因为一个可能是凶手的嫌犯的夸奖而感觉到开心?   顾炤不知道赵西的心理活动有多丰富,俯身凑近细细观察那四具尸体脖子上的缝合线。   针脚细密且平整,说明伤口也是很平整的,应该是被人用利器一下子砍下来的。   人只要活着,定然是要挣扎的,就算凶手动作再快,切口不可能这样齐整,齐整到,好像是被人排着队去赴死一样。   那这样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这一家四口当时都被迷晕了,然后被凶手放到地上一个个砍掉脑袋,但这几具尸体死后产生的尸僵又显示当时他们处于不同的状态,那便只有第二种可能。   这一家四口当时应该是清醒的,但无法动弹,亦或者不敢动弹,只能任由凶手摆布,然后命丧凶手之手。   “这一家人有中毒迹象吗?”   顾炤问,赵西皱眉有点不满,正要质疑顾炤的资格,被赵寒灼瞪了一眼,只好老老实实回答:“我用银针试过了,没有中毒现象。”   “那他们的身体上可有中银针之类的暗器?”问着话,顾炤抬手解开铁匠儿子的衣服扣子,扣子刚解开两颗,他便已经从那孩子长有尸斑的肩膀上看见了一个细小的针眼。   那针眼实在微乎其微,寻常人哪怕再仔细找上三遍,恐怕也难以发现,但落在顾炤眼里,却是十分醒目。   “没有!”   赵西斩钉截铁的回答,顾炤在那孩子肩上按了一下,确认那一处肌肉因为凝固的死血与别的地方有细微的不同。   “真的没有?”   顾炤微微拔高声音,赵西张了张嘴,陡然心虚不敢应声了,他虽然话多,但在做尸检方面,他向来都是认真仔细的,也从来没出过什么疏漏,这个时候被顾炤质疑了两遍,他竟不敢笃定了,这在之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西揾怒,拔高声音掩饰自己的心虚。   顾炤抿唇没了声音,在左手护腕上按了一下,只听‘咔’的一声细响,那孩子肩膀上缓缓冒出一阵银色细针。   “这是……”   赵西傻眼,顾炤把那根针取出来交给他:“把其他三具尸体再检查一遍,等你检查出他们身上藏着什么暗器再出这道门。”   顾炤的声音有些严厉,他其实和赵寒灼在办案方面很像,对真相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眼里容不得沙子,不允许有一丝一毫的疏漏存在。   赵西涨红了脸,第一回 这么受挫伤自尊,但又忍不住问顾炤:“你的护腕里有什么玄机?我之前明明很仔细的检查过,这几具尸体里怎么会突然多出银针来?”   话音落下,顾炤抬手把护腕取下来丢给赵西,赵西拆开一看,发现顾炤在护腕里面装了一圈磁石,磁石装得很巧妙,只有打开机关的时候,才会起效,刚刚那孩子身体里的银针就是这样被吸出来的。   赵西原本还心存疑虑,看见这磁石,顿时眼睛都亮了,高兴的看着顾炤:“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的?简直太妙了!”   顾炤轻飘飘的回了一句:“我三岁的时候做来玩儿的。”   “……”   赵西默默看向赵寒灼:“大人,我可以揍他丫么?”   “不可以,做你自己该做的事!”   赵寒灼无情拒绝,带着顾炤一起离开,去到他平日办公的房间。   “刚刚有什么发现?”   赵寒灼问,顺势关上门,顾炤还没完全洗清嫌疑,他现在把顾炤带到这里来,显然不符合规矩。   顾炤没有说话,走到桌案前,铺开宣纸直接提笔挥墨。   几笔落下,铁匠粗犷的面容跃然纸上,赵寒灼有些诧异,没想到顾炤竟然画得一手好丹青,寥寥几笔便将铁匠的神韵凸显得淋漓尽致。   赵寒灼没打扰顾炤,见墨汁不够,还帮他研了一会儿墨。   顾炤把铁匠一家四口和侯府那个婆子的画像都画了出来,然后将铁匠妻子圈了起来。   铁匠的妻子很漂亮,这种漂亮在死人身上体现不大出来,但在顾炤笔下却非常明显。   在他笔下,铁匠的妻子眼尾上扬,眸子发亮,薄唇微勾,正含笑看着画外之人,一股妖魅之气却油然而生。   “你将她画成了一个风尘女子。”   赵寒灼提醒,他断案向来讲究证据,不会因为主观臆断去判定一个人的身份和所从事的行业。   “她身上有一股胭脂气,你没去过花楼小倌,没有闻过那种味道也很正常。”   顾炤淡淡地说,其实那股胭脂气已经非常淡了,但他是出了名的狗鼻子,所以还是被他闻了出来。   “仅凭这个味道你就能肯定她是风尘女子?”   赵寒灼不能苟同,这样的评判太草率了。   “铁匠是个哑巴,就算平时闷头干活不怎么惹人眼,但他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妻子怎么也会让左邻右舍印象深刻,你去查的时候,有一个人对铁匠和他的妻子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吗?”   顾炤这一问把赵寒灼问住了,之前他也觉得这一点反常,但还没有想明白到底是哪里有问题,现在顾炤倒是给出了解释。   在远昭,风尘女子从良嫁人被认为是不风光的事,是不会办婚礼的,而是会在当天夜里被偷偷抬进夫家,嫁入夫家以后,会比寻常妇人受到更加严格苛刻的礼教束缚。   风尘女子从良以后,白日不得抛头露面,若要接什么活计,也只能让人帮忙引见或者晚上出门活动,比寡妇还要没有自由。   铁匠虽然娶了年轻漂亮的妻子,旁人却是不怎么知道的,只有住他隔壁的寡妇和几个给她们分派活计的主家知晓,因此铁匠家藏着个无人知晓的娇妻也显得合情合理了。   风尘女子大多是被花楼拐卖进去的,身家来历早就成了过往云烟,京兆尹那里自然也不会有户籍信息。   两个来历不明的人结为夫妻,当真只是因为缘分?   赵寒灼不相信,顾炤又提笔在铁匠妻子耳朵上点了两点。   “她耳朵上有痣?我怎么没看见?”   “不是痣,是疤。”顾炤纠正,抬头看向赵寒灼:“当初揽月阁背后的老板是安无忧,我听说入揽月阁的人,耳朵上都要留下阁里独有的印记,即便是日后被人赎身离开,这印记也只能被割除,不能销毁。”   揽月阁上下的人早就死绝了,这种辛秘旁人自是无从知晓,顾炤当初和安无忧因为有半个同盟关系,也才探听到这点消息。   赵寒灼没说话,定定的看着顾炤,顾炤由着他打量,片刻后放下笔:“怎么,你觉得我在胡说八道?”   “报案人在铁匠铺里发现了一面银色面具,我看过,上面有内务府的印记。”   “上面有内务府的印记只能说明面具是内务府打造的,不能说明当时戴面具的人就是我。”   顾炤极快的给出回答,他脸上正戴着那银色面具,一只眼空荡荡,剩下的那只眼睛眸光深幽,让人看不见底。   “顾炤,你有顾家一脉传承的破案秘法,我知道如果你是凶手,绝对可以把这个案子做得天衣无缝。”   就像当初他做的那盘局,将远昭和胡人甚至安家都算计了进去,他中途倒戈与否,对他来说,最后的结果影响其实并不是很大。   “我现在只问你一句,幕后真凶是不是你?”   赵寒灼问得直白,看了顾炤刚刚的所有反应,赵寒灼就知道,如果顾炤是凶手,这个案子根本没有查下去的必要,所有人都只有被顾炤牵着鼻子跑的份。   所以他以最坦诚的姿态来问顾炤要一个最直接的答案。   “我说不是你就相信吗?”   “我信!”   “我不是。”   顾炤坚定的说,赵寒灼凝神和他对视,片刻后移开目光:“既然那天晚上戴面具的人不是你,那应该是有人故意把面具丢在案发现场,将罪名硬扣到你头上,你能大概猜到是哪些人吗?”   “在远昭,我得罪过的人不计其数,但……能联合内务府一起动手脚的人,不多。”   顾炤摸着那只空荡荡的眼窝说,眼底闪过算计的冷光,一看就是已经想到了什么,赵寒灼正要追问,顾炤转移话题:“那人把我引到了飞鹰山上,寨子里有些有趣的东西,应该很快要运回来了。”   顾炤说的是飞鹰寨棺材里的那些尸体。   尸体都是被活埋进去的,死相狰狞,死亡时间一般在四五年的样子,正好是安家叛乱被镇压下去的时候,棺材里的人多数是当时因为安家叛乱一事被牵连贬斥流放的官员,这些官员的妻小都被活埋在了那棺材里。   赵寒灼一具具扫过那些干尸,依稀还记得当初和那些人同朝议事的场景,他们没为远昭尽心尽力,甚至叛离了君王,天子仁善,没要他们的命,但他们还是死在了自己的狼子野心上。   “这些人虽然被流放,但好歹还是朝廷命官,为什么没有人汇报给朝廷?”   赵寒灼问,顾炤一脸平静的耸耸肩:“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   既然没人汇报给朝廷,说明底下必然是出了什么问题才对。   赵寒灼隐隐有些不安,难道当初安家叛乱的事还要重新上演一次?   顾炤不像赵寒灼这样忧国忧民,担心大局会乱,看着这些干尸问:“你不觉得这里面少了个人吗?”   少了人?   赵寒灼心惊,又将这些干尸仔仔细细辨认了一遍。   当初贬斥的圣旨基本都是他去传达的,流放的官员也是他亲自送出京的,若硬要说少了什么人,只有当初的尚书大人苏良行。   “苏尚书当初是因为苏贵妃一事被牵连才被贬斥流放,和其他人的性质不同。”   “性质不同?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参与安家叛乱一事?”顾炤反问,赵寒灼想反驳,一下子瞪大眼睛:“你竟然连苏尚书都勾结了?”   因为太过震惊,赵寒灼用了勾结二字,顾炤竟也没生气,勾唇笑笑:“挪用军饷私造兵器是大事,朝中上下方方面面若是没打理好,都会功亏一篑,他身为一朝尚书,岂会连半点风声都不知道?”   是了,当初安家叛乱,朝中大臣大多数都被牵扯其中,朝廷上下腐朽至此,以苏良行的官位,不可能一点感知都没有。   “这个老狐狸太狡猾了,他守着文人那股穷酸的骨气不肯帮胡人做事,但又贪恋唾手可得的荣耀和权力,看似是个硬骨头,其实最容易拿捏。”   “当初你许了他什么?”   赵寒灼质问,虽然明知安家叛乱已经过去很多年,现在听见这背后的内幕还是会忍不住生气动怒。   顾炤身上那股邪气又冒了出来,叫人看得牙痒痒,偏偏他自己一点都不觉得,幽幽的笑道:“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后位罢了,就换得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做壁上观。”他说得那样轻易,好像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可怜又可笑的。   他口中的后位,自然是给苏挽月的,苏良行已是尚书,等苏挽月母凭子贵,做了皇后,他自然能更近一步,即便不能官至宰相,那也是国丈,要什么没有啊?   可惜,苏挽月不知道苏良行打的什么主意,因为嫉妒苏梨,白白葬送了自己无上的恩宠和前途。   “苏良行也死了!当初他病死在流放路上,那是当朝丞相顾远风亲眼所见!”   赵寒灼微微拔高声音,他和顾远风是从安家叛乱到亡灵之战一路走过来的,就算所有人都叛变做了细作,赵寒灼也不相信顾远风会成为细作。   “苏良行虽然死了,可他膝下那两个儿子不仅活着,还被召回京,官复原职,赵大人如今想来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顾炤第一次称了他赵大人,赵寒灼哑然失语,一时竟不知道还可以再说什么。   当初被流放那些官员,几乎满门都被灭了口,唯独苏家二子活了下来,还回到朝中被委以重任。   在这一具具干尸面前,这怎么说都是说不过去的,赵寒灼已经有些动摇,顾炤又补了一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现在的内务府总管,好像是前年由工部侍郎苏青推举的。”   苏青,正是苏良行的长子,苏梨的大哥。   ……   那边顾炤和赵寒灼热烈讨论着案情,却说楚怀安从顾家出来,却是一路狂奔回了侯府。   他了解苏梨的性子,心里不大安稳,怕她会等不及悄悄跟出城去。   急吼吼的回了侯府,楚怀安直奔自己的院子,一进去,就被院子里两个红彤彤的大灯笼晃了眼。   七宝站在院门口诧异的看着他:“侯爷,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夫人呢?”   “夫人……夫人在房间沐浴呢。”   “……”   沐浴?在岳烟和顾炤生死不明的情况下,她没不听话的偷跑出门,还有闲情逸致沐浴?   楚怀安觉得自己的耳朵可能出了问题。   伺候了这么久,七宝也知道自家侯爷是个什么样的狠人,这个时候进去怕是要把自家夫人吃得连骨头渣渣都不剩,正要编个由头让楚怀安离开,苏梨的声音却从屋里传来:“七宝,是侯爷回来了吗?”   “啊?是……是!”   “让侯爷进来吧,七宝,你去院门口守着,悦儿和瓜瓜若是哭闹,就送到娘那里去。”   苏梨柔声吩咐,声音含着笑,莫名叫人酥了骨头,这下换七宝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夫人这个时候竟然让侯爷进去!她难道不怕侯爷了吗?   楚怀安也没得到过这样的待遇,倒是很快反应过来。   娶回家的媳妇儿到嘴边的肉,再多的花样不还是照样吃么!   楚怀安大步上前,推门进屋,听见关门声,七宝打了个哆嗦,忙小跑着到院门口守着。   楚怀安直接进了耳房,耳房里热气缭绕,还有浅淡的花香,苏梨泡的是花瓣浴,但浴桶里没人。   楚怀安走过去,伸手从桶里捞了一把花瓣放到鼻尖轻嗅,下一刻,一个温软的身子贴到他背上。   他穿的衣服薄,一下子感受到了腾腾的热气。   “烟姐姐没事吧?”   “没事。”   他回答,声音喑哑,只是瞬间便动了情。   “我今天听说了一些事,想问问你,你可要想好了再回答,不然……”   “唔。”楚怀安闷哼一声,额头浸出汗来,哑着声催促:“你问。”   这种时候,别说几个问题,就是她要他的命,他也是二话不说就会给的。   “我跟忽鞑去胡地那一年多,你被暗杀了多少次?”   “……你怎么知道……”   苏梨在楚怀安肩上咬了一口:“你管我怎么知道的,回答我的问题!”   “没几次。”   “没几次是几次?”   苏梨问完,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便落入楚怀安怀中,看见她身上的薄纱,他的眸子一下子烧红:“想知道答案,就自己数着!”   “……” 第192章 夫君,我们再个孩子吧   第二日,苏梨整个人都差点散架,刚开始还认认真真数着,后面脑子一片混沌,根本无力思考其他,反倒还被楚怀安套了话。   不确定岳烟的安危她哪里有心思做其他的?   其实岳烟在飞鹰寨被救出来的时候,苏梨就从楚瓜那里知道了。   苏梨被楚怀安逼问了一会儿,便忍不住把楚瓜供了出来。   第二日苏梨不出意外的睡过头了,醒来时外面天光大盛,七宝候在旁边细致的帮她按摩揉腰。   苏梨不好意思的捂脸,躺了会儿尸才爬起来。   洗漱完用了早膳,下人把小丫头抱来,苏梨逗了一会儿小丫头,猛然回想起昨夜发生的事,扭头看向七宝:“侯爷和世子呢?”   “侯爷一大早抱着世子去城外庙里上香去了。”   上香?   苏梨脑子里某根紧绷的神经被触动,再听不进去七宝后面说的话,撑着酸软的身体冲出去,直接从马厩抢了马朝城外奔去。   城外的寺庙挺多的,但香火最旺的只有一座金云寺,苏梨少时经常和二姐一起到那里上香。   楚瓜身上有异于常人的能力,这种能力到底是好是坏还无从知晓,苏梨一直担心别人知道这件事,会把楚瓜当成怪物妖孽对待。   听说楚怀安把楚瓜带到寺庙里来了,苏梨下意识的便觉得他要对楚瓜不利,不说直接把楚瓜杀了永除后患,也会把楚瓜丢进庙里,让楚瓜做个小和尚。   这庙里的生活多清苦啊,瓜瓜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怎么受得了?   苏梨光是想想就不落忍,一路快马加鞭到了金云寺山脚下,提起裙摆就往上冲。   山道足有上千级,越往上坡度越陡也越费劲,往生花的印记被楹姜收回以后,苏梨脸上的疤虽然没有再出现,但之前的身体的毛病全都回来了,生了孩子以后用了不少补药调理也还是亏了不少元气。   往上跑了百来步苏梨不得不停下来喘气,腿有些虚软无力。   旁边有前来礼佛的老妇人见她如此,皱眉摇了摇头:“这礼佛讲究诚心和缘分,姑娘这般急躁,便是登上了山顶,怕也无法求得佛缘。”   老妇人的声音不大不小,却一下子点醒了苏梨。   她以前是不相信鬼神的,当初在漓州还破除了那里的祭江仪式,如今有了楚瓜,却不得不对自己的信念产生动摇。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灵……   苏梨屈膝跪下,虔诚的磕头叩拜。   这一拜,让她想起很多年前,苏良行曾大病过一场,那时连御医都束手无策,让家中准备后事,赵氏痛哭不止,祖母也悲恸不已,激动之下病倒在床,她们姐妹三人日夜服侍在榻前,一日祖母病糊涂了,嘴里念叨着若是身体好,愿到金云寺三步一叩为苏良行祈福。   她们听了都当了真,夜里偷偷出府,找车夫驾了马车到金云寺,当真是三步一叩,一路叩到了山顶。   苏梨那时还很小,记得长姐和二姐都很好,虽然赵氏身为嫡母偶有刁难,但长姐私下会偷偷把好吃的好玩的塞给她和二姐。   那天叩到山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寺中僧人发现她们磕得头破血流俱是一片惊骇,苏挽月到底年长些,镇定的与僧人交谈,说明来意,将她们引到寺中面见了方丈。   方丈听说她们是要求生死,摇头说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八个字便要让她们回去,苏挽月却抢先跪在蒲团上拜佛。   “佛祖在上,小女苏挽月今日来此,愿用自己的十年的寿元换取父亲大人的安康!”   “小女苏唤月也愿意用十年寿元换父亲大人的安康!”   见长姐和二姐都跪下去了,苏梨也想跟着跪下,却被苏唤月拦住:“妹妹就别跪了,凡事有我和长姐担着,若是日后我们真的出了什么事,还需要妹妹孝顺爹娘和祖母。”   那时她们都很纯粹,没那么多爱恨,也没那么多嫉妒。   跪是真的跪,头也是真的磕,许下的誓言一字一句都发自肺腑,没有半点掺假。   虽然后来苏梨才知道,苏良行那个时候病得并没有她们想象中那么严重,那马车夫其实也是赵氏故意安排的,不然仅凭她们三人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根本出不了尚书府的大门。   金云寺的僧人亲自护送她们回了城,尚书府大小姐为了病危的父亲,小小年纪三步一叩首的爬上金云寺为父亲祈求安康,其孝心感天动地的传言一时传得沸沸扬扬。   苏良行奇迹般的好了起来,先帝也因此对尚书府大小姐另眼相待,给了她太子侧妃的位分。   她们拳拳的孝心,不过是大人为了权势细心策划的一场戏罢了。   苏梨那时懵懂不知,却还记得当时先帝赐婚的消息出来,苏挽月在家中哭闹过好几次。   她是尚书府嫡女,自幼也是有自己的骄傲的,容不得欺骗,更不想要用欺骗换来的东西。   可圣旨已下,有些东西,她不要不行!   想到过去许多旧事,苏梨越叩首心绪越平和。   不管是她还是二姐和苏挽月,因为生在这个时代,因为身为女子,从一开始,命运就注定是被别人主宰的。   太子侧妃这个身份是高贵的,帝王给她的宠爱也是令人艳羡的,但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要。   楚怀安活得恣意,能给她的是自由,楚凌昭生来便是储君,能给她的是万人艳羡的恩宠,她选了恩宠,心却一直向往着自由。   从现在来看,她是没有错的,唯一的错误是,她不该将自己的不甘化为恶毒的计谋加害他人。   苏挽月已经死了,她的一切过错也该烟消云散。   苏梨跪下,诚心的叩拜:如果这世上真的有神灵,我虔诚的希望,瓜瓜能平安快乐的长大。   苏梨像很多年前那样一路磕到了山顶,额头磕破了皮,有点疼,守在山顶的洒扫僧见她这般模样,无奈的摇头叹了口气:“凡尘皆为虚妄,何苦执念……”   在这些僧人看来,万物皆空,众生是参不透其中的道理,才会在苦海中挣扎。   “阿弥陀佛。”苏梨擦去额头的血朝那僧人行了一礼:“师父,我来寻我的夫君和儿子。”   “施主请随贫僧来。”僧人说完领着苏梨走进寺院大门。   金云寺之前被先帝御赐过金匾,先帝薨逝后,由高僧守着遗体诵念了七天七夜的佛经,如今一般人也上不来这里,所以庙中没有多少人。   走进庙中,令人心安的香火味自四面八方袭来,苏梨不自觉放松身体,大殿中传来靡靡的诵经声。   “施主要找的人就在前面,去吧。”   那僧人停下,微微抬手示意苏梨自行前往,苏梨颔首谢过,从一众诵经声中竟听见了楚瓜的笑声。   他尚且不知自己小小年纪已经历了多少波折,总是喜欢笑着,苏梨也不由得带了笑。   金云寺香火旺盛,大殿里诵经的僧人也有数十,方丈还是当年那位,身上披着红袍金缕袈裟,坐在慈眉善目的金佛下首,极为慈悲仁善。   苏梨静静地站在门外没有出声打扰,目光一转,看见了坐在方丈斜后方的楚怀安。   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常服,衣服素净,没有多余的点缀花色。   他向来是不信神佛的,可这会儿他平心静气的坐在这大殿之中,竟也好像成了最虔诚的信徒。   苏梨看得眼眶有些发热,约莫一刻钟后,一个僧人从偏殿将楚瓜抱出来,苏梨看见他头顶的头发都被剃了干净,下意识的往前跨了一步,目光触及楚怀安的背影又生生停下。   僧人将楚瓜交给方丈,楚瓜不知要做什么,抓着方丈银白的胡须玩儿。   方丈没有生气,抱着楚瓜温言细语的讼着经文,像是在将他的生平都细细说给佛祖听。   这样不知道说了多久,又有僧人端上一个红木托盘。   “楚施主。”   方丈唤了一声,楚怀安起身走到方丈身边,从腰上抽出一把匕首,那匕首锃亮,将门口的苏梨照得清清楚楚,楚怀安扭头朝苏梨看过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看清了彼此额上那块磕破了皮的伤。   心里所有的疑问都化为暖流涌向心田,原来他没有把瓜瓜当做妖孽,原来他不是要伤害瓜瓜。   她应该相信他的,他对她那么那么好,怎会在这件事上食言?   苏梨走进大殿,来到楚怀安身边,对方丈鞠了一躬:“打扰方丈了,我是寻我夫君和幼子二来的。”   “女施主所求何事?”   “求幼子平安,一生无忧!”   苏梨回答,眸光水润平静,楚怀安不动声色的抓住了她的手。   方丈点点头,露出慈善的笑来:“这些年老衲见过许多善人和信徒,倒是第一回 见到二位施主这样心心相印的,也是难得的佳缘呐。”   方丈感慨,被他抱在怀里的楚瓜也跟着傻乎乎的笑出声来。   苏梨回了一笑,扭头看向楚怀安:“夫君,你刚刚想做什么?”   她鲜少这样唤他,楚怀安一听眸子就变了颜色,扭头不理她,抬手就在自己左手食指上割了一刀,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滴到旁边托盘上的小碗里。   “这是做什么?”   苏梨语气有些紧张的问,忙拿了帕子帮楚怀安缠住伤口。   “此子天生可通阴阳,易被邪祟入体,由至亲至爱之人的血与佛水净化着,可保其心智不受邪祟影响。”   听完方丈的解释,苏梨毫不犹豫的抓起楚怀安手里的匕首,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也划了一刀。   两滴血珠落入水中,与楚怀安之前滴入的几滴团成一团,竟像一朵五瓣花。   方丈对着那碗水念了几句,端起来给楚瓜喂下。   喝完以后,又将托盘上的一串檀香木做的佛珠戴到楚瓜手上,那串檀香一看就有些年岁了,中间攒着一颗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珠子,怎么看都不是凡品。   “此乃上任方丈圆寂后的舍利子,可护此子安然长到十五岁,十五岁后,二位施主需让他一个人离家游历,日行一善来还这舍利的恩德。”   “一个人?”   苏梨低呼,还没到分别的时候就舍不得起来,方丈郑重的点头:“此子天生与旁人不同,女施主不能一直将他护在身侧,有些事,总需要他自己去历练体会才能知晓个中滋味。”   方丈说得语重心长,苏梨也知道他是有道理的,只能点头道谢:“谢方丈点拨。”   “皆是佛缘!”   方丈双手合十坐下继续诵经,其他僧人也跟着诵念起来,仿佛苏梨和楚怀安根本不存在。   苏梨和楚怀安再度颔首致谢,这才抱着楚瓜离开。   不知那水是不是有助眠的作用,出了大殿楚瓜就睡着了,苏梨和楚怀安并肩往山下走着,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一直走到快山腰的时候,苏梨停下低唤了一声:“楚怀安!”   楚怀安抱着楚瓜回过头来看着她。   “我听七宝说你把瓜瓜抱到庙里来了,以为你要伤害瓜瓜,对不起,我不该这样怀疑你。”   楚怀安绷着脸没说话,表情严肃。   苏梨扑上去抱住他的脖子,放软声音撒娇:“夫君,我真的错了,你不要跟我生气好不好?”   “……”   “你昨天好用力啊,我的腰到现在都还是疼的,你就别跟我计较,好吗?”   苏梨眨巴着眼睛讨好,踮起脚尖在楚怀安额头中间的伤口上亲了一下。   她自己额头上还带着伤,又做出这幅无赖的模样,楚怀安哪里还能和她计较。   “明知道腰疼还跑出来?”   楚怀安板着脸说,语气已是满满的关心,苏梨顺势皱眉捂着膝盖:“哎呀!好疼啊!跪了这么多下,膝盖的旧伤一定复发了。”   “我看看!”   楚怀安弯腰想看看苏梨的腿,苏梨趁机抱着他的脖子翻到他背上:“不用看了,夫君你背我回去,我的脚就一点都不疼了!”   “……”   犹豫了一会儿,楚怀安抬手在苏梨臀上拍了一下,三分无奈七分宠溺:“下不为例。”   “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苏梨趴在楚怀安背上坚定的发誓,楚怀安没有再跟他计较,一手托着她,一手拎着楚瓜往山下走去。   “夫君,回去以后你教瓜瓜习武吧,以后他要一个人行走江湖,没点武艺防身万一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呀?”   “好。”   “你也教悦儿一点武功吧,这样以后就算我们不在了,她也不会被人欺负。”   “好。”   “你怎么想都不想就说好啊?万一娘反对怎么办?悦儿可是姑娘家,舞刀弄枪的以后找不到婆家怎么办?”   “找不到逍遥侯府也能养她一辈子!”   楚怀安语气里带了怒意,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苏梨忍不住笑起来:“我只是随口一提,还没到悦儿找婆家的时候,你怎么就气成这样了?”   “……”   下山的时候已经快傍晚了,天气转凉,夕阳将天边染出大片大片灿烂的晚霞,借着徐徐的晚风,苏梨凑到楚怀安耳边低语:“夫君,不然我们再给悦儿生个弟弟吧,这样以后就有两个人替我们给她撑腰了。”   “好。”   楚怀安惯性的回答,下了几级台阶之后猛然顿住:“不好。”   “为什么?”   苏梨诧异,她原本以为楚怀安会很同意这件事的。   “我说不好就是不好!这件事以后也不用再说了!”   楚怀安严词拒绝,背着苏梨飞快的下山,回去以后,亲自摁着苏梨给膝盖做了艾草熏蒸,又按摩了一遍才罢休。   两人到金云寺为楚瓜求佛的事很快传到楚刘氏耳中,楚刘氏又是心疼又是欣慰,终于彻底打消了对楚瓜的成见。   因为头上有伤,苏梨被迫待在家里养伤不能出门,第二日,张枝枝顶着一双肿得跟核桃似的眼睛扑进了苏梨房间,哭得惨绝人寰,有那么一瞬间,苏梨以为顾炤酒后乱性,毁了这姑娘的清白。   “你别光哭,跟我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好帮你出谋划策。”   苏梨揉着眉心说,被哭得脑仁发疼。   张枝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汪汪的看着苏梨,最后丢出一记惊雷:“顾炤要成亲了!”   “……”??   顾炤要成亲?跟谁?   苏梨整个人都是懵的,张枝枝打开了话匣子,一个劲的控诉:“他真是太没有良心了,我为他蹲大牢,为他担惊受怕,他倒好,趁着我含冤入狱的时候,偷偷去定做喜袍!!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他这么绝情的男人!”   “含冤入狱?你犯了什么罪?”   苏梨跟不上她的思维,张枝枝一听更委屈了:“还不是那个姓赵的,我去作证,他说我擅闯大理寺,就把我关起来了!结果我刚刚听见那些狱头交头接耳,说他根本就是假公济私,嫌我吵,怕我烦他!”   苏梨:“……”   这个倒是有点像他的作风。   默默替张枝枝心塞了下,苏梨回到正题:“你说顾炤要成亲了,新娘是谁?”   苏梨不问这话还好,一问,张枝枝又崩溃了。   “阿梨,为什么顾炤喜欢仁贤郡主的事你不告诉我?呜呜呜,现在全城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话,我以后要怎么出去见人啊!!哇~~”   “你的意思是顾炤要娶仁贤郡主?”   苏梨抓住张枝枝的胳膊,声音忍不住拔高,泄出一丝激动,张枝枝反倒收了声,只看着苏梨一个劲的掉眼泪:“阿梨你果然是知情的。”   “我虽然知情,但也知道得不算多,而且就算我事先告诉你,你就会轻易放弃了吗?”   当时顾炤和岳烟的情况不明,她贸然劝阻张枝枝,也说不清到底是好是坏,还不如就这样顺其自然的发展。   张枝枝语塞,苏梨虽然没劝她,但温陵不知道苦口婆心的劝过多少回,她何曾听进去半个字?   “可他也不能扭头就娶别人啊,这不是往我心上捅刀子吗?”   她向来大大咧咧,这次是真的伤心了,苏梨也知道她是认真的,拿帕子帮她擦泪:“他那样的人,哪里懂得在乎别人的感受,你早些放下也好。”   张枝枝拿着帕子摁鼻涕:“我想过他不会喜欢我,但我没想到他的心上人还活着,他会那么温柔的给心爱的人喂水,会那么精心的为心爱的人筹备婚礼,他对所有人都是冷冰冰的,可在他心爱的人面前,他温柔得不像话!”   这种落差往往才是最伤人的。   苏梨经历过,所以比其他人更懂张枝枝现在的感受。   “他对一个人专一,不是恰恰证明你的眼光很好没有爱错人么?”   “可他爱的人又不是我!”   “那你就不要继续喜欢他,换一个人喜欢不就好了。”   “……”   张枝枝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憋了一会儿又哭起来:“阿梨,我说不过你,可是我现在毁了名声,谁还会喜欢我啊,我爹娘肯定随便找个歪瓜裂枣把我嫁了……”   她这一哭便孩子气起来,苏梨又好气又好笑:“你这算什么哪门子的毁了名声?当初我被山匪掳劫失了清白,被全城百姓戳脊梁骨大骂,如今不也好好地么?”   “可……可你跟侯爷是青梅竹马,侯爷是真心爱你的呀。”她可没有这样深情不渝的竹马。   “这和青梅竹马没有关系,我是想告诉你,你是个好姑娘,一定能遇到一个对你非常真心,不介意你有着怎样的名声怎样的出身的人,那样的人才值得你和他携手一生,知道吗?”   “阿梨,你是靠这句话熬过那段日子的吗?”   “不是。”苏梨摇头:“我是在嫁给侯爷以后,才相信这句话的。”   张枝枝:“……”   为什么感觉并没有受到安慰,反而遭到了暴击?   “夫人,夫人不好了!”七宝慌乱的从外面跑进来:“陛下要杀顾大人!”   “哪个顾大人?”   “就是顾炤顾大人,侯爷和陆将军已经赶进宫去了!”七宝焦急地说,苏梨下意识的就要冲出去,走到门口又扭头看向七宝:“这个消息你听谁说的?”   这种情况下,楚怀安既然只身进了宫,绝不会再让七宝来传信让她担心! 第193章 这世上只有我与你是至亲   今日朝中出了大事,下朝后满朝文武都没离开,全都恭恭敬敬在议政殿站着,顾炤像一棵挺松一样站在殿外罚站,当今天子发了一通火后丢下一句杀无赦就去偏殿休息了,连丞相顾远风和大理寺少卿赵寒灼一起求情都没用。   要说这顾炤也是自己找死,牵扯到命案之中还没洗清冤屈,就到御前来求娶仁贤郡主。   说是求娶,还没个求人的姿态,仁贤郡主虽然是陛下认的义妹,不是血统纯正的皇室宗亲,那也不是你想娶就能娶的。   人陛下问你命案怎么回事,你一句‘我没杀人’就过去了,在陛下这个大舅子面前,连‘臣’都不用,直接用自称,你敢不敢再狂妄一点?   这就算了,陛下给了你昭冤使的名号,往你手下塞几个人怎么了?你还当众给拒了,拒得那么干脆,活像陛下求着你娶郡主一样,不给你安个以下犯上的名号以后陛下还怎么服众?   众人心里直嘀咕,平日虽然和顾炤没什么交情,但顾忌到顾炤和国公府的关系,全都留下静观其变。   果不其然,一炷香后,楚怀安和陆戟匆匆赶进了宫。   楚怀安自成亲以后,上朝就相当随性,三天两头的请假别人已是见怪不怪,陆戟因为前几日大婚,楚凌昭特别准了他几日婚假,不必上朝。   “陛下,逍遥侯和陆将军求见!”   宫人小声传报,楚凌昭坐在偏殿里,慢悠悠的喝了口参茶:“不见。”说完将茶杯放到一边,又问:“议政殿的人呢?”   “陛下龙颜大怒,诸位大臣还都等着没走呢。”   “顾炤呢?”   “顾大人他……”那宫人吞吐起来,小心抬头看了他一眼,楚凌昭的眼眸微眯,眸光瞬间变得冷厉,那宫人吓了一跳,忙垂下头去:“顾大人一直在殿外站着。”   “不曾跪下?”   “不曾。”   宫人摇头,楚凌昭不怒反笑,极愉悦道:“那就让他跪着吧!”   宫人低下头不敢再随便说话,却能感觉到当今天子冷幽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过片刻,宫人背后便浸出了阵阵冷汗。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又有宫人来报:“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进来!”   楚凌昭扬声说,终于移开目光,那宫人终于松了口气,退到一旁。   偏殿大门打开,楚慎拎着衣摆小心跨过高高的门槛,跨进来以后,低头整理好仪容,确定无一处不妥才板着小脸走到楚凌昭面前。   “儿臣拜见父皇!”   他个子长得快,如今已经过了楚凌昭的膝盖,容貌已与楚凌昭有了五分相似,又被教导得极好,俨然是楚凌昭的缩小版。   “起来吧。”   楚凌昭朝楚慎伸出手,楚慎起身后便乖乖走到他身边,不过也不敢放肆,小小的身子微微绷着,一脸严肃:“父皇,今日该抽查儿臣的课业了,最近叶太傅让儿臣背了几篇兵法,顾丞相说儿臣在书法方面的天赋不高,想是儿臣这些时日的书法并无精进。”   楚慎一五一十的汇报自己的学业进度,楚凌昭看着他小小的脸庞,其实没有太听进去他说的话,不由自主的走神了。   楚凌昭想起自己幼时被太后严厉教导着,总是要去先帝面前背诵课业的,先帝擅武,对舞文弄墨的事便不大感兴趣,总是草草了事,偶尔先帝兴致来了,便会带他出去狩猎或者微服出游,每到那时,他总是很开心。   “父皇父皇,您为何不说话?可是儿臣说错话了?”楚慎急切的呼唤将楚凌昭的思绪拉回,楚凌昭揉揉他的脑袋以示安慰,正要解释,却听见楚慎自责道:“是儿臣不对,父皇今日心情不好,儿臣非但不能为父皇解忧,反倒还来打扰父皇,委实不该。”   楚慎说着眼角溢出泪花,这么小的孩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谁听了不得夸一句乖巧懂事?楚凌昭却微微沉了脸:“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心情不好?”   他在议政殿大动肝火,满朝文武都知道,这事估摸着很快也会传出宫去,但怎么传,也不该传到楚慎耳中。   因为楚慎的身世,他杀了不少宫人,对楚慎身边的人也是精心挑选过的,谁这么大的胆子竟敢在他的太子耳边嚼舌根?   楚慎虽然年岁还小,却对身边人的情绪变化感觉异常敏锐,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楚慎微微睁大眼睛看着楚凌昭不吭声了。   “害怕了?”   楚凌昭稍微放软了语气,楚慎迟疑着点点头,他还不懂要怎样与自己的父皇相处。   楚凌昭一把将他抱到自己腿上,楚慎受宠若惊,下意识的想挣扎,被楚凌昭按住:“不要乱动。”   楚凌昭命令,抱着楚慎从偏殿走出去,楚怀安和陆戟被拦在外面没能进来,楚凌昭直接抱着楚慎到了观月楼。   观月楼是远昭建国之初建立的,最开始是用来观星象测国运的,后来这种靠术法推测国运的旧习渐渐被废止,这楼却保留下来。   观月楼有五层高,登上楼顶,可观京都全貌,更可远眺远昭的秀美河山。   楚凌昭抱着楚慎一步步走到楼顶,第一次看见这样波澜壮阔的景象,楚慎惊愕的瞪大眼睛,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楚凌昭抱着他站到栏边,有微风拂来,楚慎小小的惊呼一声。   “美吗?” “美!”   “你知道太子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吗?”   楚慎回过头认真的看着楚凌昭,犹豫了一会儿开口:“母妃说,这个称呼意味着,儿臣长大以后,就成了您。”   这话若是叫旁人听见,怕是会被说成太子小小年纪便想取代天子,实乃大逆不道。   “你母妃说得没错。”楚凌昭没有生气,点了点头:“你是朕的嫡子,等你长大以后,目之所及远昭所有的一切,都会是你的!”   楚慎似懂非懂,还不太能理解楚凌昭这句话背后,代表着怎样至高无上的权力。   楚凌昭捏住楚慎的脸颊,将很多年前先帝说给他的那番话一字不落的转述给楚慎:“你将来的一切都是朕留给你的,你和朕才是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朕不会害你,也不会因为任何事疏远你,不管到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这句话,知道吗?”   时至今日,楚凌昭才明白,先帝给太后和安家的恩宠都是假的,自安家男丁大多数都战死沙场以后,先帝就不信安家会一直安分的俯首称臣。   先帝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挑拨了他和太后的母子关系。   若是放在以前,楚凌昭发现这个真相,会觉得先帝翻脸无情,但如今,他也走到这一步的时候,才知道这其实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   他坐拥江山,凌驾于万人之上,身边却再没有一个可信之人,甚至连自己的至亲骨肉都要算计。   “我记住了父皇!”   楚慎乖巧的点头,楚凌昭笑了起来,笑意微凉,只是这个时候的楚慎还看不出来。   “既然记住了,现在可以告诉父皇是谁教你说的那些话了吧。” 第一回 被父皇抱着上观月楼观景,还听了这样一番推心置腹的话,楚慎完全没了戒备,坦白开口:“是母妃告诉儿臣的,母妃说那个叫顾炤的是个很坏很坏的人,他一直跟父皇唱反调,父皇留着他除了给自己添堵再无别的益处,还不如摘了他的脑袋,让他早点下去一家团聚!”   “你母妃平日还跟你说了什么?”   “母妃还说,皇叔家的妹妹是全京城出身最高贵的,日后只有她配得上儿臣的太子妃之位,而且皇婶必然会把她教导得很好,也只有她身上才有国母的担当……”   楚慎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很些事都在楚凌昭的意料之中。   这么多年过来,他知道他的安贵妃并不是如何安分的人。   在观月楼上待了小半个时辰,宫人慌忙来报,说逍遥侯硬闯进了偏殿,和御林军对峙上了。   楚凌昭让宫人把楚慎抱走,并未嘱咐楚慎对安若澜隐瞒今日的谈话。   回到偏殿,殿外果然围了大片御林军,楚怀安一脸烦躁的站在殿里,旁边还站着个陆戟。   “朕不过陪朕的太子说了会儿话,谨之这是要造反么?”   “臣若是不硬闯,怕是等到天黑都等不到陛下吧?”楚怀安半点没觉得害怕,楚凌昭抬手将御林军挥退,等偏殿空下来才再度开口:“顾炤当堂忤逆朕,朕还没让人把他押去菜市口处决,你们这样兴师动众做什么?”   他是皇帝,真想杀一个人,哪里还需要等这么久,直接一刀把人砍了不就好了?   楚怀安冷笑:“我们不来,你如何能下得来台?这满朝文武岂不是个个都要饿晕在议政殿上?”   两人都过了而立之年,当初的兄弟情越来越淡,对彼此的了解倒是越来越深。   自己的心思被戳破,楚凌昭唇角勾了勾,走到殿上坐下,吩咐宫人去议政殿把顾远风和赵寒灼叫来。   等两人到了,楚凌昭屏退宫人,淡淡开口:“诸卿觉得,仁贤郡主大婚,选在什么日子比较好?”   还不知情的满朝文武:陛下,你这样表里不一真的好么?   与此同时,苏梨乘马车出了逍遥侯府。   马车刚驶出一刻钟的时间,一个穿着短打粗布麻衣的男人悄无声息的跳到马车上,用匕首劫持了车夫,逼车夫掉转方向朝城外驶去。   马车一路出城狂奔,半个时辰后,停在一座月老庙前。   庙宇虽小,但五脏俱全,里面香火还不少。   “逍遥侯夫人,请下车!”   男人命令,车夫哆哆嗦嗦的帮苏梨撩开帘子,苏梨并不惊讶,神色镇定的下车。   “里面请!”   男人做了个请的手势,苏梨提步走进庙里,庙里没有别的人,只有一樽月老神像,屋梁上缠着不少红绸,倒是比其他庙宇看上去多了几分喜气。   “夫人可看出这是何处?”   男人冷声问,苏梨没有仔细看这屋里的情形,只看着那男人:“你既然专程挟持我来此,想必此处意义非凡,不妨为我解说解说。”   “当年京中盛传尚书府三小姐被山匪掳劫,失身于人,我还以为此地对夫人来说会是刻骨铭心,没想到夫人竟认不出了么?”   原来是这里。   苏梨暗叹,面上却是波澜不惊:“已经是多年前的旧事,我没事记着它做什么?”   “呵呵!夫人这么说,可真是枉费了逍遥侯的一番苦心了,当初夫人只身前往胡地,逍遥侯可是花重金,将此处重新修缮,才有了今天的模样呢!”   苏梨有些意外,楚怀安竟然还能想到让人把这里翻新修建起来,不过现在她更在意的是,这个人怎么会对她和楚怀安之间的事这么了解。   “夫君对我的好,我自当会铭记在心,不过今日你掳我来此,难道只是为了让我夫妻二人日后更加恩爱?”   “恩爱?”那人冷笑,眼底闪现疯狂的仇恨:“不,我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夫人,从今以后,你和侯爷只能阴阳相隔了!”   话音落下,那人立刻抽刀朝苏梨刺来,苏梨凝神后退几步,在刀尖快刺到眼前的时候,一根长鞭凭空出现,缠裹在刀身上。   “隔你姥姥!”   张枝枝大骂一句,用力一拉,将刀拉得偏离,男人偏头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嘲讽:“不自量力!”   说完手腕一翻,刀身震荡,竟直接将张枝枝的长鞭绞碎,张枝枝因为惯性向后栽倒。   男人没有恋战,继续挥刀朝苏梨攻去,头顶的瓦片陡然碎裂,苏旬三人从天而降,男人被逼得迅速后退,脸色微变:“贱人,你使诈?!”   “你才是贱人,你全家都是贱人!”张枝枝摔了个大跟头还不忘立刻驳斥:“你个大男人嘴这么碎,你娘知道得把你塞回娘胎重造才对!”   苏梨用帕子掩住鼻子以免吸入灰尘,淡淡开口:“若你们不先使计谎报消息诱我出府,又怎会被我反将一军?”   话落,苏旬三人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起提剑攻去。   三人的剑术得了楚怀安的真传,又一起并肩作战多年,默契自是不用多说,很快将那人逼得落了下风。   苏梨将张枝枝扶起来走出月老庙,以免被误伤。   “这什么人啊,怎么力气这么大?他们三个打得过吗?要不要再多叫几个人?”   张枝枝捂着屁股问,刚刚那一下可摔得不轻,苏梨对苏旬三人的身手是自信的,只是她刚刚看那男人惯用长刀,招式倒是与胡人十分相似。   是什么人勾结了胡人?   苏梨疑惑,屋里的打斗已经结束,苏旬提着剑从屋里出来,面色凝重:“夫人,我们慢了一步,叫他服毒自杀了!”   死士!   苏梨脑子里立刻冒出这个词,只有死士嘴里才会藏毒,一旦任务失败,就会立刻服毒自尽,绝不会供出幕后主使。   “他身上有没有搜出什么东西?”   苏梨刚问完,苏楼跑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小的竹筒:“在他身上找到了这个!”   竹筒是特制的,用朱砂上了色,两头都有银制的盖子,盖子上刻着一圈纹路,看工艺竟是内务府特制的!   这个人怎么会跟内务府的扯上关系?   苏梨看得心惊,对苏旬道:“立刻回城!”   话音刚落,周遭突然跳出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   “有埋伏!保护夫人!”   苏旬低喝一声,从腰间取出一枚信号弹发射出去,苏楼和苏弦则一前一后将苏梨死死护住。   黑衣人不如刚刚那个男人身手了得,但也算是训练有素,加上人数比较多,很快占了上风,苏楼和苏弦难以敌众,无法护得苏梨周全,苏梨趁机从地上捡了一把刀勉强还能应对一二。   不过她现在体力不及以前,只挡了几下,虎口就被震得裂开。   眼看情况正危机,一队官差突然杀了进来,苏梨定睛一看,发现领头的正是赵寒灼的御用车夫赵拾,这些官差全是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的人比黑衣人要强,半个时辰后,黑衣人落败,被剿灭大半,剩下几个都被卸了下巴留了活口。   “大理寺的人怎会在此?”   苏梨皱眉疑问出声,赵拾冲苏梨拱手一拜:“夫人随属下回城便能知晓一切。”   回城是由赵拾驾的车,他的技术极好,车驶得又快又稳,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便回去了。   马车停下,赵拾下车掀开帘子,苏梨钻出来,苏府两个烫金大字映入眼帘。   “这是工部侍郎苏青的府邸。”   赵拾解释,苏梨了然,自二位兄长从县主府搬出去以后,她便再也没关注过两人的消息,没想到如今他又坐上了工部侍郎的位置。   苏梨跳下车,和赵拾一起走上前,赵拾亮了大理寺的腰牌,门房吓得变了脸色,忙将二人迎进去。   进入大门以后,一股强烈的熟悉感扑面而来,这府里的构造布置基本与当年尚书府的一致,只是面积不够大,雕梁画柱也不够精致。   有赵拾带路,苏梨一路畅通无阻的到了前厅,很快,一个妇人神色匆忙的赶来,看见苏梨,脸色顿变,还是苏梨率先开口问好:“苏夫人。”   她主动撇开了对方大嫂的身份,刘氏也很快反应过来,福身行礼:“拜见逍遥侯夫人。”   行了礼,刘氏又让人奉上热茶,见赵拾冷着脸立在旁边,心里惴惴,小心试探:“夫君今日上朝还没回来,不知夫人到此所为何事?”   “我也不知是何事,只有等苏大人回来以后才能解惑了。”   “……”   刘氏无言,干巴巴的陪坐,只是越坐心里越焦急,眼看日头越来越高,都快到正午了苏青还没回来,刘氏一颗心打起鼓来。   “我看时辰不早了,夫人可饿了?”   刘氏只问苏梨饿不饿,没说要准备饭食,分明有逐客之意,苏梨却顺势回答:“确实有些饿了,有劳苏夫人让人多准备两副碗筷了。”   “……”   刘氏哽着一口气默默下去让人准备饭食,赶巧的是,她前脚刚走,苏青后脚就进了门。   下人早就跟他说了苏梨和大理寺的人一起来府上的事,苏青走得很急,跨进前厅的时候,衣袍都被带起来的风刮得翻飞。   “你来做什么?!”   一进门,苏青就毫不客气的质问,苏梨端坐着没动:“我为什么来府上,苏大人难道不知?”   苏青被怼得皱眉,惊疑不定的看看苏梨又看看赵拾,权衡良久依然语气强硬:“夫人如今已嫁为人妇,言行举止当守妇道,这般贸然到旁人府上作客怕是不妥吧?”   他这字句之间皆在暗含苏梨不守妇道,分明是在戳苏梨当年的痛处,苏梨不怒反笑:“左右不是丢的苏大人的脸,大人这么生气做什么?”   苏青冷哼,正要大肆训斥苏梨一番,却听苏梨冷声道:“今日我先是被歹人掳劫,后又遭人伏击,险些丧命于荒郊野外,苏大人难道不想给我一个解释么?”   “这世上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只有夫人接二连三的遭遇这样的事?夫人就不想想是不是自己平日作恶太多,还会招致仇杀?”   论刻薄,苏青这口才也算是到家了。   苏梨认可的点点头,弯眸笑起:“这些年我手上的人命不少,但真要算起来,这些人里,当属当初的尚书夫人和贵妃苏挽月的命最金贵,当初苏大人春风得意被流放也与我有脱不开的关系,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苏大人更恨我吧?”   回城的路上,苏梨大概已经想明白了其中的因果,但真面对面对峙起来,还是觉得可笑。   也许当年苏挽月也没想到,她会亲手逼得苏梨和整个苏家对立,最后竟然要亲手灭了苏家所有人。   苏青的脸色变了变,不过还是抱着侥幸,觉得苏梨手上不可能有证据,高声怒斥:“苏梨,就算你现在贵为逍遥侯夫人,构陷朝廷命官也是要掉脑袋的!” 第194章 重逢是你给我最大的圆满   苏青那一吼,气势十足,活像苏梨再多说一句,他就要让人把苏梨扭送官府查办一样。   气氛紧张起来,刘氏闻声进来企图岔开话题:“午膳马……马上就好,夫人……”   话没说完,被苏青打断:“人家是高高在上的逍遥侯夫人,哪里看得上我们府上的粗茶淡饭?也不怕丢人现眼?”   这一番话夹枪带棒,分明是让苏梨下不来台,刘氏噤声,不敢再随便说话。   她知道自己夫君和苏梨关系不好,但没想到当着苏梨的面,苏青说话会这么不留情面。   苏梨没跟苏青继续浪费口舌,只看向赵拾:“赵大人让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让我和苏大人面对面破口大骂么?”   苏青有一句话说得对,苏梨现在已经是逍遥侯夫人了,言行举止当有逍遥侯夫人的威仪,贸然和人起口舌之争未免太没有风度。   “请夫人稍安勿躁。”   赵拾歉然开口,然后看向苏青:“大理寺办案向来讲究铁证如山,苏大人这些时日究竟谋划了什么,自是不会仅凭寥寥数语就给大人定了罪!”   赵拾跟在赵寒灼身边多年,说话的语气和神态皆得了他十分真传,这一开口,便在气势上给了苏青极大的震慑。   苏青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他是见过赵拾的,之前只觉得赵拾不过是赵寒灼的一个马夫罢了,没什么好忌惮的,如今听了赵拾的话,像是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全都暴露了一样。   这可是他精心谋划好了的,怎么会出乱子?难道有人供出了他?   苏青一时想不到缘由,后背却浸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苏旬三人和大理寺的官差一起把之前抓到的那几个黑衣人全部带进苏府。   黑衣人个个被卸了下巴,口不能言,脸上多少都带着伤,血迹斑斑,苏青还没如何,刘氏先吓得惨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瑟瑟发抖。   到底是内宅妇人,没见过这样的血腥场面。   苏青皱眉,一脸不满:“瞎叫唤什么,还不给我退下!”   刘氏脸色发白,手脚虚软无力,根本爬不起来,还是外面的丫鬟有眼力见,连忙进来掺扶着她离开。   苏青面不改色的扫了那几个黑衣人一眼,冲着赵拾冷笑:“这几个是什么人?你们大理寺的把他们带到我苏府来做什么?”   “自然是跟苏大人有关系,才会带来和苏大人当面对峙!”   苏旬冷声回答,把手里的黑衣人推到地上,走到苏梨身边站好。   苏青太阳穴的青筋暴鼓,跳了一下,等着苏旬怒道:“空口无凭,你最好不要……”   话音未落,一个冷幽的声音插进来:“不要做什么?”   苏青回头,看见楚怀安穿着一身青色朝服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个缩头缩脑的男人。   那男人生得贼眉鼠眼,一看见苏青立刻大叫:“大人救我!大人快救我!”   蠢货!   苏青暗骂,恨得咬牙切齿:“你这疯狗,乱叫什么!”   楚怀安抬手把那男人丢到苏青脚边,不知他使了什么巧劲,那男人后背落地,骨头在地上磕得一声脆响,痛得面目狰狞,猛抽着冷气竟是没能爬起来。   楚怀安慢悠悠的走到苏梨身边,见她虎口处有一条裂痕,隐隐还有血渍浸出,眉间染上戾色。   “苏大人唆使宵小到我逍遥侯府乱传消息,引我夫人焦急出府,伺机将她掳劫,意欲害她性命,苏大人是想被千刀万剐,还是想被挫骨扬灰?”   楚怀安只给出这两个选择,苏青面色铁青:“侯爷,做事要讲证据,下官……”   楚怀安举起苏梨的手,亮出她虎口处的伤:“铁证如山。”   他的妻受伤了,这在他眼里就是铁证,他不管别人是怎么设计伤的,只要替她报仇就好。   苏青被楚怀安一句话怼得没了言语,瞪大眼睛看着赵拾,似乎想说你们大理寺就这么看着逍遥侯恣意妄为?   赵拾由着他看着并不说话,楚怀安微微眯着眼,泄出两分杀气,手一抬,苏旬立刻将自己的佩剑交给他。   楚怀安拿着剑,手腕一翻,长剑出鞘,同时身形一动,朝苏青袭去。   苏青没料到楚怀安说动手真的就动起手来,又是文官,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只能打着滚避开,外面的下人失声惊呼,却也没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楚怀安一剑斩了他的朝服后摆,又一剑砍下他的官帽,苏青顿时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眼看楚怀安要一剑砍了苏青的脑袋,赵寒灼的声音传来:“侯爷,住手!”   楚怀安没停下,只是手里的剑偏了半寸,从苏青脸上划过,削下一片血肉来。   苏青痛呼一声,捂着脸扑到赵寒灼脚边:“赵大人,逍遥侯目无王法,欲图杀害朝廷命官,分明是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其心可诛啊!”   苏青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其他了,完全把赵寒灼当成自己的救命稻草,楚怀安狞笑:“其心可诛?爷今天要是不宰了你的狗头当球踢,还真是对不起你说的这句话了!”   楚怀安说着又要提剑,暗处一个石头掷来,他下意识的提剑一挡,下一刻,顾炤挡在了苏青面前。   “你也要拦我?”   楚怀安的语气有些意外,顾炤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到更适合他的死法。”   看见顾炤,苏青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了个干净,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真切的意识到,他自以为那些精心谋划的妙计,早就被人识破了,也许在顾炤进宫触怒龙颜之前,这就是一个局,一个引他出洞的局。   顾炤揪着苏青的衣领把他拖出了前厅,外面院子里,苏珏被人压着跪在地上,满嘴的血,正不停地呜咽着,在苏珏旁边,摆着铁匠隔壁那个寡妇的尸体。   头身分离,寡妇死得和铁匠一家四口一模一样。   “你们对我二弟做了什么?”   苏青冷声质问,想扑过去看看苏珏,被顾炤一脚踩在地上。   “他太吵了。”顾炤轻飘飘的说。   苏青瞪大眼睛,猛然意识到顾炤竟然隔了苏珏的舌头!   “顾炤,你这个禽兽!你戕害朝廷命官,陛下一定会砍了你的脑袋的!”   “禽兽?”顾炤重复这两个字,唇角微勾,眼底闪过愉悦:“既然知道我是禽兽,就该明白,动了我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岳烟被活埋进飞鹰寨的棺材里的时候,他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不到她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止是禽兽了。   “胡人该死,苏良行,也死得不冤!”   顾炤一字一句的说,当着苏青的面,一剑砍了苏珏的脑袋。   殷红的血溅了苏青一脸,他发了狂的谩骂诅咒顾炤不得好死,顾炤一脚把他踢开,像踢开一个肮脏龌蹉的玩意儿。   顾炤那一脚看似轻飘飘的,苏青却被踢得胸腔剧痛,爬不起来。   楚怀安提着剑走出来,想一剑了结了苏青,被苏梨拉住。   刚刚扶刘氏离开的丫鬟满手是血,慌乱无措的跑来:“大人,不好了不好了,夫人小产了!流了好多血……”   丫鬟看见满院的血腥,吓得没了声音,苏青怔愣了片刻,发狂的笑起:“苍天无眼!苍天无眼!”   在他看来,他并没有做错什么,做错事的只有苏梨!   如果没有苏梨,苏家不会家破人亡,他也不会沦落至此。   楚怀安挣开苏梨的手,一剑了结了苏青。   远昭国恒泽年初夏,工部侍郎苏青勾结胡人叛贼欲图谋害逍遥侯夫人,事情败露后,畏罪自杀,大理寺展开了新一轮的清扫审查。   同年秋,昭冤使顾炤迎娶仁贤郡主,天子亲自赐婚,丞相顾远风主婚,婚礼当日,到场的宾客不多,只坐了两桌。   那场婚礼虽无高朋满座,但相当温馨甜蜜。   岳烟在京中没有别的朋友,从头到尾都是苏梨陪着她,从换上嫁衣的那一刻,她的眼睛就一直是红的。   顾漓死后,她没想过这辈子能和顾炤有什么好结果。   可现在她换上嫁衣,要成为他的妻了。   “阿梨,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苏梨用手帮她扇着风:“好姐姐,这会儿可别哭啊,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咱们要高高兴兴的才是,对了,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苏梨说完低头认真的翻袖袋,最终在岳烟一脸的好奇中,拿出一盒软膏,那盒子上的刻花岳烟都是十分熟悉的,脸瞬间爆红。   “阿梨,我……我用不上这个。”   岳烟红着脸推拒,苏梨以过来人的惨痛经验劝告:“好姐姐,你别不好意思,顾炤可比楚怀安当初憋得久多了,这东西该用你就得用,不然你怕是要受大罪!”   “……不……不至于吧。”   岳烟有点忐忑,苏梨不由分说的把药膏塞进她手里。   反正至不至于,她自己试过就知道了。   苏梨一路陪着岳烟进了顾府,看着她跟顾炤拜堂的时候,苏梨哭得跟嫁女儿似的,楚怀安肩上骑着楚悦安,一手抱着楚瓜,沉着一张脸还要拿出帕子给苏梨擦眼泪。   “别哭了。”   这人硬邦邦的开口,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   “我也不想哭,可我就是忍不住啊,以后悦儿嫁人的时候我要是也这样怎么办?”   “那就不嫁!谁敢上门提亲我就宰了谁!”   “……”   苏梨被楚怀安干脆利落的回答噎住,好不容易止了哭,过了一会儿轻轻拉了拉楚怀安的衣袖:“我们再给悦儿生个弟弟好不好?以后瓜瓜走了,悦儿一个人太孤独了。”   楚瓜现在说话能说明白了,听见娘亲说话,下意识的学舌:“弟弟。”说完被楚怀安弹了一脑瓜。   臭小子,要什么弟弟,你知道生孩子有多痛吗,屁事不懂还瞎凑热闹。   楚怀安抓着苏梨的手捏了捏:“你生了女儿身子还没复原,以后再说。”   “……”   女儿都这么大了,哪里还能没有复原?   苏梨无语,却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平复了情绪继续观礼。   赵寒灼因为大理寺事务繁忙,婚礼开始了好一会儿才匆匆赶来,隔着老远就看见顾府的院墙上趴着一个人,走得近些,还能听见那人在小声的啜泣。   赵寒灼让赵拾把人拎下来,果不其然看见张枝枝哭得脏兮兮的脸。   赵寒灼暗叹了口气,让赵拾把贺礼送进去,自己则领着张枝枝回了大理寺。   之前因为夜闯大理寺被关过,这次张枝枝以为赵寒灼又要以擅闯昭冤使府邸的名头把自己关两天,哭得越发惨绝人寰,赵寒灼丝毫不受影响,兀自在一旁看着卷宗。   不知道哭了多久,张枝枝终于哭累了,口干舌燥,偷摸着看着赵寒灼两眼,见他没有反应,便悄悄挪到桌边,给自己倒了口茶喝。   茶是花茶,入口清香,一口下肚,张枝枝便惬意的舒展了眉头,不曾想耳边传来一声低问:“好喝么?”   “好喝!”   答完,张枝枝僵住,有种被人抓了现行的感觉,正不知该如何挽回面子,赵寒灼递了一方帕子给她。   帕子是纯白的,洗得很干净,面料柔软,意外的显得这人的手掌修润好看。   “把脸擦下。”   他说,张枝枝讷讷的接过帕子擦脸摁鼻涕,摁完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顿时欲哭无泪。   啊啊啊,太丢脸了!   默默捏紧帕子,张枝枝硬着头皮开口:“我……我拿回去洗了再还给你。”   “嗯。”   赵寒灼应了一声,回到自己的桌案前继续看卷宗。   张枝枝如坐针毡,咬着牙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站起来:“我……我回家了。”   “……”   赵寒灼专注的看着卷宗没应声,张枝枝试探着打开门往外面跨了一步,然后惊讶的扭头看向赵寒灼:“你真的放我走?”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让你走?”   “那你带我到这里来做什么?”   “……”   向来沉默寡言的赵大人又不做声了,耳尖诡异的发红,不过向来神经大条的张枝枝没有发现,默默思索了一会儿认真开口:“刚刚我没想破坏他的婚礼,不过你把我带回来,也算是避免我被别人看见再闹笑话,那之前你关我的事我就不计较了。”   说完,张枝枝潇洒的挥了挥手离开。   赵寒灼坐在屋里拿着那份卷宗一直没有翻页,半晌低笑着呢喃了一句:“傻丫头。”   ……   辰时一刻,夜色刚降下来,丫鬟阿兰给屋里点上红烛,烛光亮起,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顾炤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丫鬟出去,关上了门。   今天来的宾客不多,也没人灌他的酒,岳烟盖着盖头坐在那里,还不知道他进来了。   咕噜。   岳烟的肚子叫了一声,她抓紧手里的苹果,犹豫片刻有些难为情的开口:“阿兰,我……有点饿了,你去帮我拿点吃的吧。”   早上苏梨拿了不少东西让她多吃点,但她那时因为太紧张,一点食欲都没有,就没吃几口,饿了整整一天,这会儿便有些受不住了。   不知是不是太饿,她的声音软得很,让顾炤的心也跟着软了一下,又听见她懊恼道:“算了算了,不能坏了规矩,还是等顾炤来了再说吧。”   说着话,她乖乖捧好苹果,背脊也挺得笔直。   “已经成了亲拜了堂,怎么能直呼其名,该改口唤夫君了。”   顾炤低声说,岳烟正要点头,随即僵住:“顾……顾炤?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顾炤不答,端起桌上的一盘绿豆糕递给岳烟,岳烟下意识的要扯下盖头,手背被顾炤拍了一下。   “盖头要让我揭,这么着急做什么?”   “……”   岳烟一张脸烫得能煎鸡蛋,捧着苹果不敢动弹,讷讷道:“那……你先帮我把盖头揭下,我再吃东西。”   “盖头揭下,就算你哭着求我,我也不会让你吃东西了。”   “……”   岳烟脸红到脖颈处,手心浸出汗来,这些日子苏梨给她绘声绘色的讲了不少房中事,她听得出他声音里的沙哑和情动,犹豫良久,还是伸手去拿那糕点。   糕点做得极精细,入口即化,一块吃完,岳烟食指大开,有些停不下来,顾炤也不着急,稳稳地端着盘子慢慢等着她。   不知不觉吃完一盘糕点,岳烟打了个饱嗝儿,这下全身都滚烫起来。   “还吃么?”   岳烟一个劲摇头,听见顾炤放了盘子,片刻后,一竿喜秤伸到盖头下面,岳烟又紧张起来,心脏随着那喜秤一点点悬空。   仿佛过了千百年,大红盖头被挑开,昏黄的烛光和那张熟悉的银色面具映入眼帘。   他穿着与她成套的大红喜袍,身姿如玉立在她面前,银色面具掩了他脸上的伤,却掩不住他一身的风华。   在她眼里,他还是当年那个外冷内热,叫她心悸不止的少年。   她仰头看着他,摇曳的烛火将他卷入她的眸,化作熠熠星辉,勾得他失了心魄。   顾炤忍不住俯身在她眉心印了一吻,岳烟受惊的想要后退,顾炤已撤身离开,倒了两杯酒折返回来。   岳烟知道,这叫合卺酒,喝了以后,才算真正礼成,往后余生,患难与共,不离不弃。   岳烟主动接过酒,挽过顾炤的手腕,与他一起喝下这杯酒。   出乎岳烟的意料,这酒是边关的烈酒,入口极辣,岳烟皱着眉喝下,从喉咙到胃里都火辣辣的。   阿梨不是说这次的酒都准备的不醉人的果酒吗?   岳烟疑惑,但酒意很快上头,整个人的意识都飘忽起来,顾炤从她手里拿走酒杯的时候,她还晕乎乎的说了声谢谢。   “头冠重不重?”   “好重呀。”   “我帮你取下来。”   “好呀,谢谢你呀顾炤。”   于是头冠被取了下来,一头青丝披在肩上。   “衣服厚不厚?热不热?”   “好热呀,你也帮我脱好不好?”   她还学会了抢答,顾炤亲了亲她的鼻尖作为奖励:“好。”   红帐飘落,将融融的柔情全部关在其中。   顾炤拥着岳烟躺下,岳烟在他怀里拱了拱,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顾炤,谢谢你呀。”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生我的气,谢谢你还愿意娶我,谢谢你……唔!”   岳烟闷哼一声,顾炤在她肩上那处寸长的伤疤上吻了一下。   那伤拜他所赐,一剑贯穿的时候,他可一点都没犹豫留情。   顾炤没问她疼不疼,也没做任何解释,岳烟一下子哭起来:“顾炤,你刺我那一剑的时候,我的心好疼啊,好像真的被你杀死一回。”   那个时候她以为他恨死了她,把两人之间所有的过往和感情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哭得喘不过气,顾炤闷着声细细吻去她眼角的泪珠,她抱着他的脖子小声哀求:“顾炤,以后你不会让我疼了对不对?”   “……”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们不是已经成亲了吗?你难道不会保护我吗?”没得到回答,岳烟较真的委屈起来。   “我会保护你。”顾炤回答,声音哑得厉害,极力克制着某种强烈的情绪:“不过一会儿还要让你疼一次!”   “嗯?为什么……”   话没说完,密密麻麻的吻便落了下来。   快天明的时候,岳烟终于对苏梨之前说的话有了非常深刻的切身体会!!!   阿梨给的那盒药膏,她该用上的!   远昭国夏霖年秋,仁贤郡主诞下一对龙凤胎,一个月后,逍遥侯夫人又诞下一个女儿。   据闻,逍遥侯得知自己又得了一位千金后,扭头就把自己的嫡子胖揍了一顿。   臭小子,竟敢骗你爹生二胎,说好的儿子呢?嗯?!   “楚怀安,有了女儿以后,你会不会更爱她们?”   “不会,你也不许爱她们胜过爱我。”   “如果当初我一直待在边关没有回京,你会不会爱上别人?”   “我会一直孤独,直到等到你的消息。”   “然后呢?”   “娶你为妻!”   我不知道我会先错过你再爱上你,但我知道,不管何时重逢,我都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正文完 第195章 顾炤没教过你杀人吗?   从大理寺回来,张枝枝偷挖了他爹埋在地下的两坛女儿红喝了个一醉方休。   听说那女儿红是她出生的时候埋下的,后来举家迁进京中,他爹还千里迢迢把这两坛子酒给带上了。   酒是好酒,张枝枝喝完什么烦恼悲伤都没了,呼呼睡得特别香。   第二天醒来,脑袋疼得好像要裂开,一身衣服没换,裹着酒气,过了一夜味道不言而喻。   张枝枝揉着脑袋摇摇晃晃的下床,抬手拉门,门没拉开,却听见门外有锁链撞击的哗啦声,脑袋里的某根筋瞬间绷断,张枝枝用力拉了两下门,外面果然上了锁。   “爹,你锁我门做什么?!”   张枝枝大叫,外面没人答应,她扭头去开窗户,却发现窗户也从外面给钉死了。   “……” 完了!   张枝枝脑子里瞬间冒出这个念头,多少也知道这段时间是她闹得过火了。   顾炤和岳烟的婚事定下以后,她就跟家里发了毒誓,说这辈子再也不会跟顾炤扯上什么联系,但昨日顾炤大婚,她没忍住,还是跑去观了礼。   她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言而无信的人,她自小受到的教育更是严格。   张枝枝估摸着,这次她爹怕是真的动了怒,要随便找个阿猫阿狗把她给嫁了。   就这么认命把自己嫁了么?   张枝枝咬唇,想到苏梨之前对她说的那番话,还是有点不甘,可现在有她爹这尊大佛压着,她也不敢再做什么越矩的事。   一时想不到对策,张枝枝捂着脑袋一屁股坐回床上,仰头望着房梁发呆。   与此同时,张家前厅,张家老爷正让张云天召集了一众小辈议事。   温陵站在屏风后面小心的观察着众人,心里替自家小姑子捏了把汗,看公公这架势,怕是要摁着小姑子的头和人拜堂成亲了。   这些小辈有的是家里的镖师,有的是这些年家中和张家有生意往来的,还有的是张老爷子之前那些挚交好友的后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可靠倒是可靠,就是长相嘛……不大好说。   舞刀弄枪的糙老爷们儿和商场上的滚刀子,谁又能强得过谁?   先客套了几句话,张老爷子便开门见山进入正题,他要为自家女儿比武招亲,找个佳婿,不论出身,能者居上。   这话若是放在几年前,那绝对是一呼百应,毕竟当初刚进京的时候,连楚刘氏都曾想过要让张枝枝进侯府的门。   但现在,一来张枝枝的年纪确实有些大了,二来张枝枝倒追顾炤的事对她的名声的确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不多时,便有好几人推脱自己家中已定了亲,不好再参加竞选。   张老爷子今天能请他们来,事先哪能没有了解?但人家好歹还找了借口,张老爷子也没生气,和和气气的让管家把人送走。   剩下的人里,也不是什么善茬,张口先把张枝枝夸了一遍,然后开始提要求,不是要张家匀出一部分皇商份额,就是要张家给特别丰厚的嫁妆。   这胜负还未定,这些人就摆出了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像张家倒贴着钱求他们娶张枝枝一样。   温陵在后面听得气结,张云天更是护短,直接动武把那几个夸夸其谈的人赶出去。   这样一来,前厅里剩下的就只有四个人了。   张老爷子面色和善,仔细说了比武招亲的规则,让四人在府上住下。   四人被下人领着离开,温陵这才急切的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爹,您当真要在这四人中选一个人让枝枝嫁了?”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   张老爷子语气沉沉,脸也紧绷着,温陵不好再多说什么,暗暗给张云天使了个眼色。   “爹,刚刚那四个人里,有个是瘸子。”   “瘸子又如何?若他这样都能取胜,那也是好样的!”张老爷子吹胡子瞪眼,张云天不好再挑这个人的刺,转而又道:“另外还有个人,都三十五了,大了枝枝十来岁!”   若是再大一点,都快和张老爷子同岁了。   最后这句话张云天没说出口,但意思表现得很明显,张老爷子眼睛一横:“大十来岁怎么了?那丫头被宠坏了,脾性大,就需要一个沉稳点的才能镇住她!”   “……”   张云天无言以对,也知道自己爹的脾气有多执拗。   温陵还想再帮张枝枝争取一下,张老爷子抢先开口:“你们都不用再多说了,你们以为我老糊涂了不知道最近府上发生的事吗?那几个上门提亲的媒婆拐着弯儿的要把枝枝说给别人做续弦做妾,我张家的女儿,再不济,也要风风光光嫁人,做个正妻主母!”   张老爷子面色冷沉的拍桌,他虽然是个严父,但心里到底还是宠女儿的,哪能容忍自家女儿下嫁做小,看人脸色生活?   “儿媳知道爹也是为了枝枝好,可枝枝的性子执拗,认定了什么人就不会轻易改变,爹这样急着逼她,儿媳怕会适得其反。”   温陵也算是看着张枝枝长大的,张枝枝自幼习武,性子孩子气,张云天不在时,她就经常替温陵出头,温陵哪里舍得看她所嫁非人后悔一生?   张老爷子摇了摇头:“我现在不逼她,她什么时候能想通?若是一辈子都想不通,我难道眼睁睁的看她孤独终老吗?”   温陵也被问得失了声,张老爷子叹了口气:“好了,我知道你们都疼她,但她现在也老大不小了,不能一直耍小孩子脾气,你们只要记得我不会害她,给我好好看着她!”   “是,爹。”   温陵和张云天齐声答应,对视一眼,都看见彼此眼底的无奈。   头一天怕张枝枝闹事,张老爷子下了死令,不许别人给她送饭吃,张枝枝便被活活饿了一天。   第二天温陵送早饭去的时候,她眼睛都要瞪直了:“嫂嫂你再不来我就要饿死了!”   张枝枝边说边坐下狼吞虎咽,温陵让人拿了干净衣服,又抬了热水进来。   “吃完饭先洗个澡,这几日你好好在屋里待着,莫要费力折腾,惹爹生气。”温陵柔声叮嘱,张枝枝费力的咽下嘴里的食物,拉着她的衣袖眼巴巴的问:“嫂嫂,我爹是不是要逼我嫁人?”   “不是逼你,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了。”   温陵委婉的回答,张枝枝松开手瘪了瘪嘴:“我知道了。”   瞧她这样分明是嘴上知道了,心***本不认同,怕她又干出什么事,温陵只得跟她分析厉害:“枝枝,我知道你是好姑娘,但人言可畏,当初若不是你哥顶着压力要娶我,我现在恐怕已经在庵里做姑子了!”   温陵推心置腹的说,不惜把自己当年的疤又撕开。   “嫂嫂,我知道自己现在名声不好,上门的媒人都想让我给人做妾或者当续弦,你让爹不要生气,这次不管他给我挑个什么样的人,我都会乖乖嫁人的!”   张枝枝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和平日开朗活泼的模样相差甚远,温陵看着也不好受:“枝枝,感情这种事是可以培养的,爹向来疼你,帮你挑的夫郎品性定也是极好的。”   “嗯,我知道,谢谢嫂嫂。”   “那你好好休息吧。”   温陵摇着头离开,张枝枝呆坐了一会儿才温吞吞去洗澡。   罢了罢了,就这么嫁了算了吧,也免得让爹爹生气担忧。   洗了澡,张枝枝又躺到床上睡了过去。   张枝枝做了个噩梦,梦里她穿着大红嫁衣嫁了人,盖头掀开以后,发现对方是个长着满脸胡子的大叔,大叔撅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亲过来,她想逃离,身体却无法动弹,眼看大叔要亲过来,她惊恐地大叫一声,大叔竟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癞蛤蟆。   “妈呀妖怪!”   张枝枝大喊一声惊醒过来,出了一身冷汗,心悸不止,她起身下床,正准备喝杯茶压压惊,却陡然发现她不在自己房间。   张家成了皇商,这几年富裕了不少,府邸也几经扩建,温陵更是给她添置了不少雅致的闺中物件做摆设,这间屋子比她的小很多不说,风格一看就是男子的。   她怎么会在一个男人房间醒来?   张枝枝愣了一下,听见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张枝枝下意识的想跑,低头却发现自己身上只有一个肚兜和一条里裤!   这个样子怎么跑?   张枝枝想骂人,眼看脚步声越来越近,只能扯了床帐裹在身上勉强蔽体。   刚把床帐打好结,房门就被推开,一个妇人领着一众丫鬟家丁冲了进来。   来人张枝枝倒也不陌生,是与张家在绸缎生意上有不少往来的贺家。   这贺夫人是出了名的刻薄小家子气,家里有个不成器的独子***,先前***娶了个妻子,但进门不到一年,就被这贺夫人折磨得郁郁寡欢,得了重病死了。   之前这贺夫人就让媒婆到张家提过,想让张枝枝嫁给***做续弦,张云天当即把媒婆打出了门去,这贺夫人扭头就说张枝枝是个倒贴男人的破鞋,到处散播谣言毁张枝枝德尔名声。   没想到现在竟还做出了这种不要脸的事!   张枝枝恨得咬牙,那贺夫人还在装傻充愣,惊声呼道:“枝枝,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里你这个老巫婆难道不知?   张枝枝在心里骂,面上却是一派镇定,抿着唇想看她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贺夫人身后的家丁都是带了绳子和木棒的,看架势像是来抓奸的,但贺夫人眼睛往屋里一扫,没看见自己那个宝贝儿子***,顿时眉头一皱:“我儿子呢?”   这是贺家,你儿子在哪儿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么?   张枝枝挑眉,眼底露出讥讽。   贺夫人见张枝枝毫不慌乱,不由得有些心慌,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由不得她后悔。   “去找少爷!”   贺夫人低声吩咐,一个婆子迅速退出房间,约莫一刻钟后,***懒洋洋的搂着一个女子挤开众人走进来。   他身上的衣服还没穿好,腰带松垮垮的系着,身上的肥肉跟着轻颤,倒是衬得怀里的女子娇小过人,半解的衣衫春光若现,倒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狗男女!   贺夫人一看见***怀里的女子,脸色就是一变,抬手狠狠给了那女子一巴掌。   “贱婢!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勾引我儿子!”   贺夫人都使计把张枝枝送到***床上了,自是想***要了张枝枝的身子,好让张枝枝不得不嫁给***,谁知道她在算计张枝枝的时候,也被别人算计了。   “奴婢错了,请夫人恕罪!”   女子连忙求饶,声音还有些沙哑,又娇又媚,***一听当即不乐意了,对贺夫人道:“娘,你吼春月做什么,儿子早就喜欢她了,如今儿子与她有了夫妻之实,自是要娶她进门的!”   “娶她?她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进我贺家的门?”   贺夫人怒不可遏,只觉得自己精心打好的算盘叫一颗老鼠屎给坏了。   ***本就是个猪脑子,这会儿见心头好被糟践,当即也怒了,指着张枝枝道:“那这个女人又算什么东西?娘不就是想要张家的陪嫁吗?今日叫她光着身子从咱们贺家走出去,张家不还是得乖乖送上陪嫁敲锣打鼓的把她送到我们家做牛做马吗?”   光着身子从贺家走出去?   ***这猪脑子果然是不必再留在脖子上了。   张枝枝抬手勾勾耳发,脸上露出笑来,刻意放柔声音:“***哥哥怎么这么狠的心?竟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扒了人家的衣服?”   说着话,张枝枝把肩上的床帐往下拉了拉,露出白皙的香肩。   她天生骨架大,平日又惯爱穿男装,便给人一种魁梧雄壮的错觉,实则皮肤白皙,身材极好,只露出一点肩膀,便把那叫春月的丫鬟比了下去,***更是看直了眼。   贺夫人拍了***一下,暗骂了句贱皮子,面上露出虚伪的假笑:“枝枝啊,你看今儿这么多人看着,你和我儿的事可以定下来了吧?”   “依夫人之见要怎么定?”   张枝枝笑得更欢,越发像无辜的小白兔,可以任人拿捏。   春月生怕***被张枝枝勾了魂,忙抱住***的手,柔若无骨的缠着他:“少爷,你昨晚可是答应奴家了的。”   手臂被柔软一蹭,***立刻五迷三道,哼哼的说:“以后月儿做大,你做小,只要你的陪嫁足够丰厚,爷一个月也会赏你一次雨露,叫你不那么空虚寂寞!”   ***说着荤话,俨然已经是左拥右抱的大赢家,贺夫人虽然对春月的举止不满,但心里还记恨着当初张云天把媒婆赶出去的事,想着能这样把张枝枝踩在脚底下也是不错的。   “呵呵!”   张枝枝娇笑出声,那声音清脆,听得***心头发热,张枝枝踮着脚走向***:“好哥哥,人家以后注定是贺家的人了,当然全都听哥哥的了。”   张枝枝乖顺的说,贺夫人心里那口气微微放下,顿时挺直背脊,拿出婆婆的架势训话:“你既然已经认清现实,那我也要跟你说说陪嫁条件,我们贺家也算是大户人家,你如今毁了名声,又不知廉耻先与我儿欢好,这陪嫁得是聘礼的五倍!”   贺夫人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张枝枝已走到了***面前,闻言点点头:“当然,这是应该的。”   话落,飞快的出手拔下贺夫人头上的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插进***的肩窝。   张枝枝下手极狠,簪子几乎整根没入,***瞪大眼睛,半晌才号叫出声,一众丫鬟家丁都吓得不轻,张枝枝瞬间变了脸,恶狠狠的瞪着周围的人:“都别过来,不然***哥哥可就没命了!”   贺夫人完全没想到张枝枝会做出这种事,吓得脸色煞白,但听见***的哭嚎也不敢乱来。   “贱人,我儿好心要娶你,你却如此蛇蝎心肠,还不快放了我儿!”   张枝枝挟持着***,一点也不害怕贺夫人,幽幽道:“给我报官!叫……”   去年年底京兆尹就称了病,一直没出来,这些人现在报官一般都是去昭冤使找顾炤,张枝枝不想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被顾炤看见,犹豫了下转而道:“叫大理寺少卿赵寒灼来!”   她不让贺家的人通知自己的父兄,直接叫人报官,显然是不想私了,要把事情闹大。   贺夫人这个时候有些慌了,冷声道:“张枝枝,你疯了!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直接报官以后谁还敢娶你?!”   “我便是去做姑子,也不能便宜了你们这些畜生!”   张枝枝一脸无畏,左右她的名声都毁完了,也不差这一点。   贺夫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还想继续讨价还价,张枝枝手上用力,将簪子又捅进去一寸,***又惨叫起来,贺夫人听得心肝直颤,连忙吩咐:“都愣着做什么,还不照她说的做!”下人立刻跑走。   一盏茶的功夫,张云天先带了四方镖局的镖师赶来。   一进院子,看见张枝枝这样,张云天的脸立刻黑了下去,拔出腰间的佩剑,身后的镖师也个个抽了剑,平日收敛的杀气立刻涌了出来。   贺夫人眼皮一跳,忙迎上去:“张大少你这是做什么?”   张云天面无表情,用剑鞘戳着贺夫人的肩膀和她保持距离:“听说我妹妹在贺府作客,眼看要到午饭时间了,我来接妹妹回家!”   张云天冷声说,一句话粉饰了太平,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贺夫人哪里肯就此善罢甘休?当即大叫:“什么叫作客?分明是你张家教女无方,叫她半夜翻墙进了我家,厚颜无耻想与我儿欢好,我儿看不上她,她恼羞成怒便刺伤了我儿,今天你们张家的人一个都别想走!”   贺夫人反咬一口,撒起泼来,气势竟是半点不输。   张枝枝听得笑起来:“夫人说得好!既然兄长来了,正好也帮我做个见证,看看到底谁才是厚颜无耻的畜生!”   张枝枝发了狠,张云天皱眉,还要再劝,家丁在院门口大喊:“大理寺赵大人到!”   话落,赵寒灼穿着一身墨绿色朝服跨进院中。   院子里挤着一大群人,他却一眼就看见了最里面的张枝枝。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小姑娘只裹着一身帐子,露出香肩和里面粉色的肚兜,正一脸凶狠的挟持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   她脸上发着狠,眼眶却微微发红,一看就是受了委屈。   赵寒灼暗暗叹了口气,快步走过去,快走到张枝枝面前的时候,被张枝枝喝住:“别过来!”   赵寒灼顿住,张枝枝仰着头堵着口气道:“民女如今毁了名声,赵大人不要离我太近,免得晦气,今日劳烦大人来,是想请大人还民女一个清白。”   赵寒灼抬手解了朝服扣子,脱下外袍罩在张枝枝身上。   “姑娘既然清白,又何来晦气一说?”   外袍上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温度,暖得张枝枝心尖一颤,险些落下泪来,忙低下头去。   贺夫人在一旁阴阳怪气的叫出声:“赵大人你说话可得讲证据啊,这个贱蹄子不知廉耻勾引我儿,她哪里清白了?”   赵寒灼不说话,偏头看了贺夫人一眼。   没了朝服,他里面只有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平白添了几分书卷气,可一双黑亮的眼眸看人时,却自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威严。   贺夫人莫名心虚,不敢与他对视。   赵寒灼环视周围一圈,对赵拾吩咐:“把贺家所有人都集中到前厅!”   “是!”   大理寺的官差开始把人往前厅赶,赵寒灼弯腰把***拉起来,这一动,***又嗷嗷大叫起来,贺夫人忙道:“大人,叫御医!快叫御医给我儿诊治!”   这个时候贺夫人才想起,能不能倒打一耙不是最重要的,保住***的命才是最重要的,毕竟她和贺老爷膝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赵寒灼把***扶起来,看了眼张枝枝插簪子的位置,淡淡道:“贺夫人急什么,令郞只是流了点血而已,又不会死。”   贺夫人:“……”   说完赵寒灼又对张枝枝道:“顾炤没有教过你么?簪子还要往里再移一寸,才能用这招毙命!”   张枝枝:“……”   赵大人,你现在这样口头教学是不是不大好? 第196章 你没有哪里不好   贺家前厅气氛凝重,贺夫人因为赵寒灼之前那番言论,心里十分不安,这大理寺的赵大人不是出了名的冷面寡情么?什么时候和张枝枝这个贱蹄子扯上的关系?   贺夫人想不明白,赵寒灼没在意她活泛的小心思,一进前厅,就板着脸恢复了素日铁面无私的表情,将贺家一众下人拎过来细细审问。   这些下人都是串通好了的,有贺夫人这个当家主母在,自是准备好了装傻充愣,一问三不知,生怕说漏了一句,到时没有好果子吃。   然而赵寒灼并没有问这些人昨夜有没有看见张枝枝翻墙进府的,只是问这些人昨天酉时以后,都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赵寒灼问得并不细致,只囫囵听个大概便好,而且他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是十分温和的,众人便放下心来。   觉得他贵为大理寺少卿,应该看不上这种小案子,只是来走个过场罢了。   贺夫人不安也卸下去一些,贺家虽比不得张家是皇商,但在京中也还有些人脉,况且昨晚这事做得妥当,就算张枝枝有十张嘴都说不清!   思及此,贺夫人的腰板又挺直了些。   赵寒灼挨个挨个的问,问完一圈,心里有了计量,一只手放在旁边茶几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   春月这会儿也觉得有了定心丸,成心想踩张枝枝一头,不由道:“大人怎么不问了?奴婢也是府里的人呀。”   不止是她,还有***和贺夫人,赵寒灼都没问话。   赵寒灼没回答她的问题,抬手点了十来个人,沉声道:“刚刚没被点到的人,都出去!”   一众下人不解,还是依言出去,留下来的人互相看看,皆露出惊疑之色。   这十来个人,是贺夫人一早就清点好,候在***院子外面准备抓奸的。   贺夫人紧紧的捏着手帕,面上不动声色。   “姑娘昨日傍晚以后在做什么?”   赵寒灼回到一开始的节奏问,春月一身衣服还没穿好,胸口和脖子上都还残留着叫人遐想菲菲的痕迹,自是一眼就能看出她做了些什么。   这会儿这么多人看着,春月也没觉得不好意思,不过赵寒灼到底比***好看许多倍,春月稍微敛了身上那股子媚意,理理耳发轻咳一声娇声开口。   “奴婢春月是少爷的贴身婢女,昨个儿傍晚伺候少爷吃过晚饭,便一直与少爷待在房中,为少爷研磨,红袖添香,少爷看完书便歇下了,奴婢睡在外间,半夜迷迷糊糊听见窗户被撬动的声音,再然后就……就……”   春月吞吞吐吐,故意看了张枝枝一眼,张云天在一旁听得火冒三丈,瞪了她一眼:“究竟如何,你若是不想说,老子今日便割了你的舌头!”   张云天凶得很,春月肩膀抖了下,不敢再卖关子,连声道:“奴婢听见有女子哭泣的声音,起身一看,却是张家小姐爬上了少爷的床,哭求少爷要了她的身子抬她进府,说她如今毁了清白没有人要,自愿进贺家为奴为婢。”   “放屁!”   张云天怒骂,恨不得提剑宰了春月。   张枝枝抓紧赵寒灼披在她身上的外袍喝住张云天:“哥,让她说,赵大人在这儿听着,自有判断!”   这会儿她冷静了许多,语气镇定,自有一股子不容欺负的气势。   赵寒灼掀眸看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微光。   “你说有人爬了贺少爷的床,大概是什么时辰?当时贺少爷是什么反应?”   “当时我太惊讶了,只记得天黑得很,不晓得具体是什么时辰。”春月不敢细说时辰,直打马虎眼,不过对第二个问题却是言之凿凿:“我们少爷饱读诗书,哪能做这等不知廉耻的事,自是义正言辞的将张小姐训斥了一顿,张小姐面上挂不住,就哭着离开了。”   春月这一番话,直接把张枝枝钉死在没脸没皮的耻辱架上,留下来的下人立刻跟着附和,交头接耳的骂张枝枝不知廉耻,应该被抓去游街示众,最好沉塘算了。   赵寒灼冷着脸扫了一圈,将嘈杂的议论声压下去:“然后呢?”   春月面露娇羞,拧着手里的绢帕道:“少爷虽坐怀不乱,但也被张小姐撩起了火,奴婢怕……怕少爷憋坏了,便想用手帮少爷纾解,哪知少爷却……”   后面的过程实在不好描述,春月一跺脚,咬着唇不说话了。   一众下人暗骂春月不要脸,贺夫人也狠狠地剜了春月一眼,赵寒灼却追问:“所以贺少爷与你春风一度到了天明?”   “嗯。”春月含羞带怯的点点头,又指着张枝枝控诉:“奴婢原以为张小姐被少爷呵斥以后会有自知之明,没想到她竟怀恨在心,一直藏在府里,早上趁奴婢离开以后,又潜入房中,欲图勾引少爷,再度被少爷拒绝以后,便恼羞成怒,刺伤了少爷!”   编了个非常合理的谎言,春月眼底出现一丝得意,仿佛已经看见日后她作为贺少夫人锦衣玉食的生活。   赵寒灼点点头,看向坐在一边椅子上,捂着脖子不停哼哼的***:“贺少爷可认同你这贴身丫鬟说的话?”   那簪子还插在***脖子上,他说不出话来,只艰难的点点头。   贺夫人趁势道:“赵大人,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很清楚了,都是这个贱人的错!她还刺伤了我儿,赵大人还不把她抓进大理寺?!”   “夫人,本官尚未对本官做出判决,你如此以污言秽语折辱张小姐,本官是可以定你一个有失妇德的罪。”   有失妇德,这个罪名其实挺小的,被定罪的人不用坐牢,也不用交罚款,只是要被街坊四邻戳着脊梁骨骂,抬不起头罢了。   贺夫人瞪大眼睛,见赵寒灼一脸肃穆,不敢再随便说话,半晌还是服软讪讪道:“请赵大人恕罪。”   贺夫人安静了下来,赵寒灼看向赵拾:“外面可有发现?”   “进来!”   赵拾一声令下,几个官差拿着砖块和瓦片进来。   “大人,这是我们在贺府院墙上还有张小姐房顶的瓦片上发现的脚印!”   第一块砖是整块从贺府院墙上敲下来的,上面有春夏之交连日阴雨长出的青苔,青苔上赫然是一个男人的脚印。   剩下的几张瓦片因为常年风吹日晒,积了不少尘土,几张瓦片拼凑出一个男人的脚印,与院墙上的脚印分明出自同一人。   这不可能是张枝枝的脚!   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但为了让贺夫人口服心服,赵寒灼还是对张枝枝道:“张小姐可否脱一只鞋给我?”   之前他和张枝枝几次见面都是把人直接关牢里,或者带回大理寺,何曾这么温柔过,张枝枝愣了一下,张云天先开口:“赵大人,我妹妹尚未出阁……”   未出阁的女子是不能随便在别人面前脱鞋的。   然而张云天的话还没说完,张枝枝已经利落的脱了左脚的鞋递给赵寒灼。   “只要能证明我的清白,大人有任何要求尽管提!”   赵寒灼接过鞋,放到砖上虚虚的比了一下,那脚印比鞋长了一寸有余。   “贺夫人可看清楚了?”   赵寒灼问,特意点了贺夫人的名,贺夫人的脸色变了又变,咬着牙道:“看是看到了,但这只能说明这脚印不是这个贱……”贺夫人本想说贱人,想到刚刚赵寒灼的警告,话到嘴边才硬生生改了方向:“不是张小姐的,还能说明其他什么问题吗?”   赵寒灼没说话,仔细观察着瓦片上的脚印,片刻后低声询问:“张少镖主,你们府上可有一位瘸腿的家丁?他身高应该与你我差不多,身材魁梧,若是不仔细看,看不出腿上有疾。”   赵寒灼这一形容,张云天立刻想到了一个人,咬牙低吼:“是贺三虎?”   这反应明显就是确有其人了,赵寒灼微微一笑:“麻烦少镖主亲自将此人带来看看呢。”   “我去去就回!”   张云天杀气腾腾的离开,贺夫人一听‘贺三虎’这个名字,脸一下子就白了,眼神也闪过慌乱,赵寒灼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不再多言,让这无声的焦灼折磨着在场这些心怀鬼胎的人。   已经是夏天,赤脚站在地上也不凉了,但这脚印都比对完了,鞋还拿在别人手上总是不大好,张枝枝眼神热切的盯着赵寒灼,期望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目光,赶紧把鞋子还给自己,然而赵寒灼却丝毫没有接收到她的信息。   不得已,张枝枝只能主动开口:“赵大人,那个……鞋子能不能……”   “这是本案的关键证物,在本案结案之前,不能给你。”   赵寒灼义正言辞的说着,把鞋子揣进了自己的袖袋。   一听是证物,张枝枝立刻严肃的点头,恨不得把另一只鞋一起给他,一旁办案的赵拾和众官差眼底却闪过疑惑:这比证都比完了,大人还留着人姑娘的鞋子做什么?   张云天很快怒气冲冲的回来,原来那贺三虎早就不见踪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没了人证,贺夫人自是会死不认账。   赵寒灼下令让人张贴告示,悬赏捉拿贺三虎,先将涉案人员带回大理寺,因为***颈子上还插着簪子,不能随便移动,便特许他在家疗养,留大理寺的官差轮流看管着,只带了张枝枝回去,等贺三虎被抓捕归案再做定论。   张枝枝这回是真的犯了案,本以为要在大理寺的暗牢里关上好些时日,却直接被赵寒灼带回了家里。   说是家,其实比大理寺的办公房间好不到哪儿去,除了床,桌子,就只剩下满柜子的竹简案宗了。   “赵大人,这不是你家么?”   “嗯。”   赵寒灼点头,进了厨房,撸起袖子往锅里舀水,张枝枝站在门口有些无措:“赵大人你要做饭么?”   “烧水,一会儿我让人送衣服来。”   赵寒灼惜字如金,坐到灶前开始生火,张枝枝看着袅袅的青烟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要烧水给她洗澡换衣服。   这可怎么行?   张枝枝忙把赵寒灼拉起来,她是自幼习武的,手劲大,拉得赵寒灼一个趔趄,自己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自己来就成,哪能让您动手啊!”   她手脚快,小臂粗的木柴放膝盖上咔咔两下就折断了丢灶里,火烧得旺旺的,像在自己家一样。   赵寒灼见她一直有些苍白的脸被火光映得发红,眉眼舒展开来:“这会儿没外人在,倒是对我用上敬称了?”   “您今天帮我证了清白,对我有恩,况且年纪又比我大,我当然要尊敬您了!”张枝枝没注意他说外人,一口一个‘您’叫得欢畅。   赵寒灼听得眉头一抽:“我比你大不了几岁。”   “不能吧!”张枝枝拔高声音,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您老看上去起码……”   张枝枝的话卡住,第一次认真打量赵寒灼。   这人素日总穿着一身墨绿色朝服,冷着脸不与人说话,留着一小撮胡须,乍一看跟个四五十的人一样,可这会儿没了那朝服,仔细一瞧,却见他皮肤光滑,眉眼之间流转着书卷气,连那胡须都显得年轻起来,顶破天三十出头!   赵寒灼由着她打量,见她愣住,含笑追问:“起码多少?”   他鲜少对人笑,这一笑平日那一身冷硬便悉数消散,竟俊朗得不像话。   张枝枝猛然扭头,认真看着火,脸庞有些发热。   “我……我眼神不好,看不出来,大人向来不会撒谎,应该确实比我大不了几岁的。”   她看着胆子大,实则怂极了,这会儿连赵寒灼的眼睛都不敢看。   赵寒灼没再逼她,走出厨房交代赵拾去买衣服,张枝枝又往灶里添了柴,然后猛然惊醒:既然她不用被关进大理寺,赵大人为什么又把她带回来了?   张枝枝想不明白,但下意识的相信赵寒灼这样做肯定是有他的道理的。   朝服对她而言很宽大,在厨房地上扫了两下就脏了,张枝枝洗完澡出来,顺手把自己的衣服和那件朝服一起洗了晾起来,但肚兜被她揣怀里了。   到底没出阁,在一个大男人家里洗肚兜算怎么回事?   洗完衣服张枝枝磨磨蹭蹭想提回家的事,被赵寒灼抢先开口:“这个案子虽然不大,但既然大理寺接了,就要按照大理寺的办案流程走,贺三虎一日没抓到,你的清白就一日不能洗清,你是想在牢里待着还是想跟在本官身边?”   跟在他身边还能四处走动,待在牢里多无聊啊!   张枝枝当即做出选择:“我可以帮大人洗衣做饭叠被,保证安安静静绝对不打扰大人做事!”   这个回答在赵寒灼的意料之中,他把张枝枝带到自己的书房,一点也不客气的吩咐:“帮我把这屋里的卷宗分类整理出来。”   这些卷宗是他为官以来,自己梳理整理出来的,比大理寺存档的卷宗还要更详细一些,足足堆了一整间屋子。   张枝枝的眼睛瞪大:“全部?”   “全部!” “……”   张枝枝默默咽了口口水,虽然觉得任务艰巨,但她自幼受的教导是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既然她之前认了赵寒灼做恩人,这点事自然是不能推脱的。   “好!我一定会尽快整理出来的!”   张枝枝握拳保证,赵寒灼放心离开,张枝枝在屋里站了一会儿,撸起袖子开始干活。   赵寒灼说了要分类整理,张枝枝自然要先把卷宗都看一遍,这一看张枝枝就入迷了。   赵寒灼的字写得很好看,叙述更是逻辑清晰,比说书先生故弄玄虚的那些话本子要吸引人多了。   张枝枝看了几卷就看入了迷,对这些案件好奇起来,也隐约找到了分类的诀窍,便找来不同颜色的丝线在卷宗上做了记号,有歹人仇杀的,有亲朋作案的,也有临时起意的。   她平日看着性子有些咋呼,遇到自己感兴趣的事却能安静下来,做事也相当细致有条理,丝毫不会觉得枯燥不耐烦。   第一日不知不觉过去,还是赵寒灼端着烛台来找,张枝枝才猛然发现天已经黑了。   张枝枝捧着卷宗蹲在地上和赵寒灼对视片刻,自己的肚子先咕咕叫了起来。   “大人,你饿吗?”   “你会做饭吗?”   “不瞒你说,我做饭可好吃了!”   半个时辰后,张枝枝端上了色香味俱全的三菜一汤。   赵寒灼拿着筷子,端着热腾腾的白米饭,有点无从下手。   张枝枝知道自己看上去的确不大像是会做饭的人,先每样菜试吃了一口:“真的可以吃,没毒!”   她一脸真诚,赵寒灼吃了一口,眉梢上扬,有些意外,因为这几个菜好吃得有点过分了。   “小的时候,我爹经常在外面走镖,一走就是好几个月,娘要帮人家干活,哥哥还要习武帮爹分担,家里就只有我做饭,后来我又跟嫂子学了好多菜,所以厨艺很不错哦!”   张枝枝自顾自的点头,眼睛弯成月牙,自信有可爱。   “嗯,很好吃!”   赵寒灼附和了一句,卖力的吃饭菜。   张枝枝扒了两口饭,眼珠又不安分的转动起来,谄媚的帮赵寒灼夹了筷子菜。   “嘿嘿。”张枝枝笑笑:“赵大人,这次案子结束,你可不可以帮我出个证明?”   “证明什么?”   “证明我是清清白白、贤良淑德、值得人求娶的好姑娘,如何?”张枝枝眨巴着眼睛,一脸期待。   赵寒灼这人虽然孤僻,但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有公信力,如果他能帮张枝枝说几句话,指不定能帮张枝枝挽回不少名声,这样她的婚事也能稍微好解决一些。   赵寒灼夹菜的动作一顿:“你又有心仪的人了?”   他用了个‘又’字,显然把顾炤算在里面,张枝枝连连摇头:“我才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赵大人你不要胡说!”   “那你急什么?”   张枝枝的肩膀垮了下来:“我是不急,可我爹急啊,如今又出了这种事,怕是连给人做续弦都要被嫌弃了我。”   她的语气沮丧,又有些委屈。   赵寒灼继续夹菜,状似无意的问:“续弦?你爹同意?”   “以前是不同意的,现在这不是没办法么。”张枝枝苦笑,陡然发觉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忙敛了情绪:“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若是大人觉得为难就算了。”   人家才刚救了她,又不是多好的关系,凭什么还要帮她?   张枝枝想得开,迅速岔开话题:“话说那些卷宗上的案子都是大人您之前办过的吗?刚刚那一卷我还没看完,那个复县的书生到底是被谁杀死的?凶手跟他是什么关系?他不是还有个未婚妻吗?最后他未婚妻怎么样了?”   “凶手就是他的未婚妻。”   “啊?怎么可能?他不是那么爱他的未婚妻吗?”   “他一直苦读,没有成就,又碍于颜面迟迟不肯履行婚约,他未婚妻年岁渐大,受不了旁人的指指点点,渐渐心生怨恨,便起了杀念。”   “……”   张枝枝听得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种事。   赵寒灼见她一直回不过神来,低声问:“你喜欢这些故事?”   “喜欢啊,我以前可爱翻戏园子里看话本子,之前我会喜欢顾炤也是因为……”   惊觉自己又提到顾炤,张枝枝陡然失声,赵寒灼一脸认真好学:“因为什么?他也给你讲故事么?”   “……”   赵大人,他可比你高冷多了,一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能讲什么鬼故事?   “因为查案很有趣啊。”   张枝枝笑着说,虽然现在很多人都在笑话她倒贴顾炤,但她喜欢过顾炤是不争的事实,这没什么好不敢承认的。   “你喜欢查案?”   “你会觉得很奇怪么?”张枝枝眼神黯淡下来:“明明姑娘家就该足不出户的在家绣花,我却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我……”   “不奇怪!”   “诶?赵大人你说什么?”   张枝枝怀疑自己幻听了,赵寒灼放下碗筷认真的说:“我觉得你这样没有什么不好!”   “……”   这个时候,该说谢谢你吗赵大人? 第197章 我还要了你的肚兜   寅时三刻,厨房里传来幽微的火光,一个黑影投射在墙上,显得异常高大。   赵寒灼按照平日的作息早起,穿上另一套朝服准备出门,见厨房有光,下意识往客房看了一眼,客房门轻掩着,并未锁死,可见里面的人并没有好好待在屋里睡觉。   收回目光,赵寒灼放轻脚步走向厨房,透过门缝看见张枝枝蹲坐在灶前,手里好像拿着个什么东西。   难道晚饭她没吃饱,半夜饿得睡不着偷偷爬起来烤红薯么?   赵寒灼猜测,推开门走进去。   木门老旧,发出吱呀一声,张枝枝被突然的响声吓得惊叫:“我的娘呀!”   话落,手里的东西被她砸向赵寒灼,赵寒灼本能的抬手接住。   触手丝滑,带着烘烤后的余温,还有点润,绯红色,绣着两朵粉嘟嘟的花。   是件肚兜。   气氛一度死寂,张枝枝蹲在灶前傻眼的看着落入赵寒灼手里的肚兜,很想撞墙死了算了。   火烧得小,没燃一会儿就熄了,屋里陷入黑暗,赵寒灼回过神来,把肚兜揣进怀里,走出厨房:“我要去大理寺办公,你既醒了,便随我一起吧。”   他声音平和,毫无波澜,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黑暗遮住了张枝枝烧得能滴出血来的脸,好半晌她才支支吾吾开口:“这么早就去吗?”   “嗯。” “……”   赵寒灼退出厨房等着,张枝枝磨磨蹭蹭许久才出来,脑袋几乎要埋进胸口。   “走吧。”   赵寒灼说,半点不提其他,张枝枝飞快的在地上扫了一圈,没发现自己的肚兜被扔哪儿去了,只得提步跟上。   赵拾驾着马车在外面已等候许久,见赵寒灼领着张枝枝一起出来,眼底闪过诧异,不过他随了赵寒灼的性子,没有多问什么。   出了门被裹着夜露的晨风一吹,张枝枝脸上的热度退了一些,谄媚的弯腰去扶赵寒灼:“大人请。”   张家祖训,不能欠人情。   她想报恩,也还想给赵寒灼留个好印象,希望日后他能帮自己说上一两句话。   赵寒灼虽是文官,但到底是七尺男儿,上下马车这种事还是可以的,但张枝枝那一双殷勤的手送上来的时候,她连想都没想就搭了上去。   他见过死尸无数,知道姑娘家的手该绵软纤细,眼下这位姑娘骨架比一般人大,因为常年习武,手上有些老茧,扶他的时候也相当有力,但肌肤仍是女子该有的软滑。   借着力,赵寒灼一步登上马车,不过没急着松手,转身就着这个姿势对张枝枝道:“上来!”   “大人,我可以……”   话没说完,他手上用力,张枝枝反应极快的蹬着车辕上来,因为惯性,往他怀里撞了撞。   他人没动,马被惊动得走了两步,张枝枝本能的抱紧他的腰。   已是夏日,两人穿得都不厚,面对面相拥,张枝枝胸前异于常人的鼓囊便压了赵寒灼满怀。   真软!   赵寒灼脑子里瞬间冒出这个念头,随即又被他自己狠狠唾骂了一顿。   登徒子所为!   “抱歉!”   赵寒灼立刻道歉,松开张枝枝的手,张枝枝也迅速松手,刚退了点温的脸又烧得不像话。   但看见赵寒灼一本正经的样子,张枝枝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着牙回答:“没事,只是个意外,大人不必放在心上,我那些师兄弟平日跟我切磋也难免会有肢体接触。”   “这种事发生过很多次?”   赵寒灼皱眉,张枝枝本意是不想让赵寒灼有什么思想负担,虽然觉得赵寒灼的问题有点奇怪,还是点点头:“嗯,所以大人不必紧张。”   “……”   赵寒灼扭头钻进车里,张枝枝想跟着进去,刚探进一个脑袋,就听见赵寒灼冷漠的说:“你就坐外面!”   “……哦!”   张枝枝退出来和赵拾并肩坐在车辕上。   天色尚早,到处还是黑漆漆的,只有马车上两盏灯笼映出些许微光。   磕哒磕哒的马蹄声入耳,让张枝枝想到一句话:他们是行走在黑暗中的人,只为带来光明。   “你们每天都要这么早去吗?”   张枝枝好奇,远昭正常的早朝时间是卯时一刻,赵寒灼他们提前了可将近一个时辰的样子。   “嗯。”   赵拾应了一声,只专注驾车,一看就不是什么好的聊天对象。   张枝枝想起之前赵寒灼嫌自己吵,也没多问,憋着声靠在马车门上休养,心里有些懊恼,她要是早知道赵寒灼会起这么早,昨晚该等他睡了就起来洗肚兜的,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尴尬了。   一路沉默着到了大理寺,张枝枝和赵拾先跳下马车,她扭头还想扶赵寒灼,人直接从另一边跳了下去。   张枝枝摸摸鼻尖化解尴尬,赵寒灼扭过头一脸冷肃的看着她:“男女之防乃大忌,便是有同门情谊在,也该注意分寸!”   “……”   他的语气严肃,隐隐有责怪之意,猛然被这么训斥了一顿,张枝枝的小爪子就有点藏不住了,压了再压,最终还是气不过反驳:“我怎么不注意分寸了?刚刚又不是我主动投怀送抱,是你突然拉我,才会惊了马,你这样的放在我们镖局,是会被我爹废了的!”   她好心缓解尴尬,他竟然说她不顾忌男女之防!真是狼心狗肺!   张枝枝在心里补了一句,脸颊气得胀鼓鼓,赵寒灼隔着马车与她对视:“那你爹废过几个人?”   “一个都没有!谁要是敢占我便宜,我打爆谁的头!”   张枝枝怒,对赵寒灼那点感激又荡然无存,只觉得他和那贺夫人也没什么两样,什么都不了解,就觉得她作风有问题。   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亮出自己的小尖爪和尖牙,不容任何人质疑她的清白。   赵寒灼脸上的冷肃消散,眉眼舒展开来,绕过马车朝里面走去,好像刚刚那段不愉快的对话并没有发生。   张枝枝对着他的背影一阵拳打脚踢,踢完后知后觉的发现赵拾还在旁边看着她,喘着气诡辩:“我早晨起来喜欢操练一番,看什么看?”说完跟着走进去。   因为早晨这点不愉快,张枝枝一直没给赵寒灼好脸色看,赵寒灼也不使唤她,由着她在旁边生闷气。   天亮以后,宫里来人了,赵寒灼让赵拾把张枝枝带到一边。   宫人很快进来,递给赵寒灼一封密旨。   “赵大人,陛下的意思是,今时不同往日,该斩草除根的时候还得斩草除根。”   密旨上是密密麻麻的人名,足有十二个,都是之前和苏良苏珏私下有来往的人。   名字出现在这上面,就是一只脚踏进阎罗殿了。   剩下的路,得他亲自去送。   “臣知道陛下的意思了。”   赵寒灼温声说,这次涉案的人和之前安家叛乱的人大多一样,人数众多,当初因为亡灵之战,楚凌昭没有深入追究,这一次却和当年不同了。   赵寒灼已经猜到了结局,却还是上奏请楚凌昭能以归顺招降为主。   他这个人性格寡淡,但不像顾炤,真的冷心绝情。   宫人没有急着离开,柔声宽慰:“陛下知道赵大人心怀仁善,但这些人留下就是后患,安家叛乱绝对不能再来一次!那几个孩子,还请赵大人亲自执刑!”   楚凌昭要永绝后患,宫人传达这句话,既是劝告,也是警示。   他坐到这个位置,既然是为君王效力,这仁善便只能给君王,不能给别人。   赵寒灼抿着唇没应声,宫人很快离开。   赵寒灼在屋里坐了许久,才将密旨收起来,往怀里揣的时候,触到一片丝滑,他记起那是什么东西,唇角微勾,又默默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登徒子!   从屋里出来,张枝枝不在院子里,赵寒灼找了一圈,发现她爬到树上去了,两条腿晃来晃去,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都没有。   见他出来,张枝枝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分明还在与他置气。   他看着她气哼哼的模样,心底的悲戚散去一点,转身出了院子,让赵拾把她看好,然后领着人去了天牢。   天牢阴暗潮湿,味道并不好闻,走进去以后,像走进了人间炼狱。   看见他,两边牢房的人会咒骂哭嚎,会伸长了手想触碰到他。   他不予理会,径直走到牢房最深处。   欲图谋反是该当街凌迟的,由大理寺的仵作执行,用秘法让案犯保持清醒,然后一片片剐了案犯的肉。   这刑罚极残忍,为的是震慑百姓,叫人再不要犯这样的罪。   之前顾炤曾施过这样的刑罚,当时还有不少文官参了顾炤,说他太过血腥残忍,但这些折子都被楚凌昭压了下来。   顾炤至今仍不全心归顺朝廷,但楚凌昭很喜欢顾炤身上那股子残暴的狠劲儿。   那是为君者也应该有的气魄,叫人害怕,叫人臣服。   这十二人中,有两个是有妻小的,妻小家眷皆被牵连,无一人逃脱。   五个小孩儿被关在一间牢房里,最大的十二三,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个个眼睛澄澈如水,尚且不知世事险恶。   楚凌昭让宫人说了,要他亲自执刑。   赵寒灼让人把大人先押出去,由赵西施刑,自己再带人押着几个孩子走在后面。   他们走的大理寺后门,专门通往菜市口。   日头渐渐升高,一路上有不少人围观,他骑坐在马上,由着众人打量。   到了刑场,案犯从囚车被押到刑台上,有那硬气的在破口大骂,说天子昏庸无道,远昭将亡,也有人在哭求,求不要伤害孩子,所有的罪责全都愿意一力承担。   骂声和哭声交织在一起,听得人头皮发麻。   赵西也是第一回 做这种事,听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么多人,要剐到什么时候?今天做完,我怕是要连着做好几个月的噩梦了!”   “剐完为止!”   赵寒灼只说了这四个字,丢下赵西走到刑台中央,大声宣告了这些人犯下的罪名。   众人唏嘘,有认识这些案犯的小声嘀咕,说看不出来这么老实的人竟然会是反贼。   这些证据都是赵寒灼带人搜集的,确凿无疑,赵寒灼丢了翎羽让赵西行刑。   官差把第一个案犯绑到木架上,赵西给他喂了药,拿了刀片开始下刀。   赵寒灼在一旁卷起衣袖,有人端了热水给他净手,又奉上锐利的刀片。   他拿在手里,有点不大适应自己从替人主持公道成为冷血施刑的刽子手的角色转换。   官差先把那个婴孩儿抱了过来。   孩子的母亲大声哭喊,先是求饶,然后是谩骂,骂她的死鬼丈夫为什么要造反,又骂赵寒灼是大奸大恶之人,最后骂她自己怎会瞎了眼嫁给这样一个恶人,害了全家的性命。   那声音初时很大,后面就变得飘忽遥远,只剩下徐徐的清风和那婴孩儿柔嫩熟睡的脸。   第一刀下去的时候,那孩子尖锐的哭嚎起来。   赵寒灼没有停留,感官渐渐封闭,再听不到看不到闻不到,眼里心里都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   行刑的时间很长,赵寒灼不如赵西手法熟练,最后竟和赵西差不多时间结束。   两人足足花了十三个时辰才行刑完。   一做完,赵西就体力不支倒在地上,赵寒灼没有,他站得稳稳地,山上染满了血腥,握着刀的手早就僵硬无法动弹。   旁人的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大人,结束了!”   结束了么?   他低头去看,看见一地的血肉模糊,无数刺耳的哭嚎陡然穿透耳膜,他往前走了一步,竟一下子跪在地上。   “大人!”   “我没事!”   他抬手制止了别人靠近的动作,缓缓站起来,一步一个血脚印的走到监斩台上,沉声宣告:“按照远昭律例,叛国叛君者,罪无可赦,当株连九族,凌迟处死!今次之刑,望我远昭所有百姓都能引以为鉴!永不再犯!!”   这四个字赵寒灼说得极重,沉稳的声音在刑台周围不停地回荡。   然后赵寒灼自己骑马回了家,跨进家门以后,他迫不及待的脱掉身上的衣服,打了凉水不停地冲洗自己的身体。   这个时候他的手开始发抖,身体也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拖出来的一样,耳边充斥着嗡嗡的哭喊声,脑袋痛得好像要炸裂开来。   洗完澡,他换上干净衣服走进书房,拿了一封崭新的竹简,提笔往上面写这次的施刑过程。   写下第一个字以后,他便停了下来,意识陷入一片浑噩之中,那感觉,像极了很多年前,他破的第一桩命案,有个憨厚耿直的农夫,残忍杀害了他自己一家老小。   他看见满地的尸块和血,那场景在他脑海里经久不散,让他头痛恶心,仿佛置身无边深渊,灵魂被无形的大掌撕扯着好像要碎裂开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了摇晃,有人不停地在他耳边呼唤。   “赵大人,赵大人!”   是个女子的声音,朗润且洪亮,透着股子坦荡磊落的爽利,与那些娇羞柔婉的女子不大一样。   那声音压倒了脑海里其他声音,将他的神智从泥沼中一点点拉回,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见张枝枝焦急的脸。   “赵大人,能听见我说话吗?”   她不停地拍着他的脸,手劲很大,打得脸有点疼,他偏了偏头,发现自己倒在地上,书房的门歪歪的挂在那里,应该是被她破门而入踹的,因为太过着急,她大半个身子都趴在他身上。   没规矩!   他在心里想,却没提醒她赶紧起来,艰难的说了一个字:“渴。”   “你发烧了,赵拾去请大夫了,我先扶你回房间休息!”   说是扶,下一刻她直接把他拦腰抱起来往主卧冲。   把他放到床上,她立刻倒了一杯水喂给他。   她看着咋咋呼呼,喂水的时候却十分细心,没有一下子猛灌把他呛着,喂完还用袖子帮他擦了擦唇边的水渍。   擦完,她拧了湿帕子搭在他脑门上,又给他盖了厚厚的被子。   “你先躺一会儿吧,我去熬点粥。”   张枝枝说完转身出去,片刻后他就听见厨房噼噼啪啪的烧火声。   他独来独往惯了,这房子是他初入京是内务府拨给他的,只有四进,平日只有他一个人住,总是冷清,如今听着这声响,突然觉得有了人气。   到底病着,赵寒灼的意识还是不大清醒,没有记起自己浑身是血,从门口到屋里留下了一路的血脚印,也没有记起自己脱在屋里血糊糊的衣服。   熬粥的时候,张枝枝看到了屋里的异样。   赵寒灼算是文官,这一天多时间她都没看见他,现在他弄得浑身是血回来,没有人报官,说明不是有人袭击了他,应该是他自己去做了什么。   赵大人虽然脾气不好,但怎么想都不会去做什么坏事的。   张枝枝把衣服收起来洗了,又把院子里的血脚印盖住。   赵拾直接去太医院抓的御医,因此耽搁了一点时间。   御医来的时候,张枝枝刚喂赵寒灼吃完一碗粥,他出了一身汗,身体暖和了一点,但脸色还是很苍白。   御医坐到床边把脉,神色有些凝重,说他是心神震荡,受了刺激才会发烧,这烧容易退下去,但这事怕是会在他心里留下心结,久而久之,恐怕会郁积成心病。   赵拾脸色难看极了,他跟着赵寒灼的时间最久,自是最见不得赵寒灼受什么伤病折磨。   张枝枝请御医开了方子自己去捡了来熬,回来时赵拾已经把御医送回去了,他让张枝枝熬药照顾赵寒灼,自己气势汹汹的回了大理寺。   张枝枝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又拦不住他,只能抓紧时间熬药。   熬药是个细致活,张枝枝按照御医吩咐的熬好药已经快到子时了,赵寒灼睡了一觉,身上被捂出了许多汗,张枝枝把药放在桌上放凉,端了一盆水来准备先帮赵寒灼擦下身子。   刚解开两颗扣子,赵寒灼猛然睁开了眼睛。   “赵大人你醒了?先别睡,药熬好了,放一会儿你喝了再睡。”   张枝枝激动地说,手上动作不停,直接把赵寒灼的衣服都解开,见赵寒灼一直愣愣的看着自己,张枝枝莫名想起昨日跟他争吵。   “你流了很多汗,我帮你擦下身体,算是报了你的恩,这是我第一次干这种事,你别胡乱猜测!”   “你看了我的身子。”   赵寒灼说,声音沙哑,有点虚弱。   张枝枝抓着帕子的手紧了紧,要不是看在这人生着病的份上,定要指着他的鼻尖骂上两句:就看了你的身子怎么了?你是不是爷们儿,难不成还要我对你负责?   “我是一番好意,怕大人您受凉,病情加重。”   张枝枝一脸假笑,拧了帕子按在赵寒灼胸膛狠搓了一下。   赵寒灼皮肤白,被帕子一搓,胸膛留下一条红色印记,像别人打了一样。   “昨日我抱了你。”   “……”   赵大人,你生病以后话是不是有点多?   张枝枝抿唇不语,拧了帕子继续闷头帮他擦身体,赵寒灼却还不安分,幽幽的开口:“我还没娶妻。”   “……”   张枝枝手一抖,帕子掉到地上。   “我……”赵寒灼还想再说什么,张枝枝猛地倾身捂住他的嘴:“赵大人,我突然想起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那个叫赵拾的车夫刚刚跑大理寺去了,你一会儿喝了药赶紧去找他吧!”   张枝枝一口气说完,松开赵寒灼,端起那碗药直接给他灌了进去,灌完端起水盆就跑。   赵寒灼呛得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张枝枝刚刚说了什么。   赵拾去大理寺应该是去逼问旁人他昨日做了什么。   赵拾跟了他多年,赵寒灼了解他的脾性,倒是并不担心他会一时冲动闯下什么祸事来,反倒是刚刚那个兔子一样窜出房间的人更让他在意。   赵寒灼止了咳,穿好衣服温吞吞的走出去,最终在后院水井边找到张枝枝,她换了一盆水,正把脑袋闷在盆里憋气。   赵寒灼站在旁边看着她,等她憋不住抬起头来,不疾不徐的将刚刚没能说完的话补充完整:“我还要了你的肚兜。”   “……”   赵大人,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月黑风高杀人夜? 第198章 留胡子显老   肚兜这个话题过于敏感,张枝枝还没想好该怎么要回肚兜,解释清楚其中的关系,赵拾就从大理寺杀了回来。   他的脸色比去的时候还要难看,一脸煞气,跟要吃人似的。   张枝枝吓得一跳,下意识的后退两步。   她脸上满是水珠,许是熬了夜,脸色也不大好,赵寒灼微微侧身挡在她面前,低声问赵拾:“问清楚了?”   “嗯。”   “没闹事?”   赵拾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最终还是咬着牙回答:“没有!”   “没有就好。”   赵寒灼淡淡的说,语气有些宽慰,赵拾还想再说什么,被他抬手制止:“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他明显不想多谈行刑的事,赵拾绷着脸咬着牙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赵寒灼也没再看张枝枝,直接回了主卧休息,赵拾没走,张枝枝看见他从饭厅拖了一把长凳,直接大刀阔斧的坐在主卧门外,像个门神。   张枝枝好奇的张望了一会儿便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她睡得不是很熟,隐隐约约听见赵拾踹门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却又没了声音,她就又睡了过去。   第二日张枝枝起了个大早,熬了一锅肉粥,香气很快溢出,张老爷子就是在这个时候翻进赵寒灼屋里来的。   赵拾听见动静飞快的拔剑冲进去,被赵寒灼一个眼神瞪出去。   赵寒灼一夜没怎么睡,病气加重,脸色不大好,披着外袍坐起来,张老爷子在他面前跪下:“草民张为德拜见赵大人!”   他的声音很沉,语气里透着敬重,但天色尚早,他来这里的意图赵寒灼大概已经猜到了七八。   “张镖主不必多礼。”   赵寒灼伸手扶了张老爷子一把,老爷子顺势站起来,脸上一片沧桑凝重。   “赵大人,草民今日来,是想接小女回家的。”   他把张枝枝带回自己家,这于情于理都不合,那点借口也就只能糊弄一下张枝枝,根本瞒不住老爷子的火眼金睛。   “她在这里很好。”   赵寒灼低声说,声音有些低落,他知道老爷子是为什么来的,昨日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处决了案犯,只怕如今在京中的名声,比顾炤有过之而无不及。   “草民知道大人是为她好,但小女生性纯良,草民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   当父亲的,自然都是希望自己的儿女能一生平安无忧。   赵寒灼感觉脑袋有点疼,梦魇里那些凄厉的哭嚎又在耳边回荡,他揉了揉眉心开口:“我可护她周全。”   两人打着哑谜,都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张老爷子也没想到他会给出这样的承诺,犹豫良久,从袖中拿出一枚银色令牌:“还请赵大人网开一面!”   那令牌是温陵找苏梨求的,打着逍遥侯的印记,硬生生的压着他。   赵寒灼盯着那令牌许久没有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被敲响:“赵大人,你醒了吗?我熬了肉粥,你要不要吃点?”   门外那姑娘不记仇,一觉醒来,不跟他计较肚兜的事,反倒还给他备好了早饭。   是个好姑娘。   他在心里想,终究还是伸手接了那令牌。   他常年行于黑暗,所接触的都是人性最恶劣的一面,性子也不热络,确实不该祸害这样的好姑娘。   “谢大人!”   老爷子压低声音道了谢,翻窗悄无声息的离开。   张枝枝敲了会儿门没得到回应,正要破门而入进去看看,听见赵寒灼在屋里说:“今日休沐,时辰还早,不必叫我。”   “……”   休沐你不早说,害我白白做了那么大一锅粥!   张枝枝瘪瘪嘴,自己回去吃了一大碗粥又躺回床上睡回笼觉。   回笼觉睡得很沉,再醒来时,她在自家马车上,掀帘一看,驾车的是自家哥哥。   “哥?你怎么来了?”张枝枝欣喜得很,眼珠一转道:“那个叫贺三虎的混蛋抓到了?”   “没有。”张云天头也没回:“爹怕你受委屈,让你嫂子去求了逍遥侯夫人,让赵大人网开一面,放你回家待着。”   “哦。”   张枝枝点点头,心里有点内疚:“哥,对不起,又给你和嫂嫂添麻烦了。”   “这次的事怪不得你。”   张云天安慰,张枝枝不安分在马车里带着,挤到张云天旁边打探情报:“哥,爹这些日子还在给我张罗亲事吗?”   “比武招亲取消了。”   “真的?”   张枝枝一脸欢喜,又听见张云天道:“不过该相看的还得继续相看。”   “……哦。”   张枝枝的脑袋耷拉下去。   ……   赵寒灼难得睡了个懒觉,直到日上三竿才起,穿好衣服出来,早有宫人候在外面:“赵大人起了!”   宫人欢欢喜喜的说,让人奉上老参鹿茸等补品。   “听闻赵大人近日太过操劳,昨夜竟突发了恶疾,陛下特意让老奴从国库里拿了好些药材给赵大人补身体,陛下还特意叮嘱赵大人这几日好好休养身体,等病完全好了再回去也不迟。”   这话说得相当体恤,但仔细一琢磨却不对味。   他为什么会突发恶疾,陛下心里没点数吗?   心里有着计量,赵寒灼面上仍是一派恭敬:“谢陛下恩赏。”   宫人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会儿才离开,等人一走,赵拾便走了进来:“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需要一个明辨是非的大理寺少卿,但不需要一个妇人之仁的大理寺少卿。”   这次在处理这些反贼的时候,他太过仁善了。   这种仁善在楚凌昭看来,是没有必要的,所以他下了密旨逼赵寒灼亲自执刑,要他自己将这点仁善亲自剥离出去。   赵拾没了声音,他知道赵寒灼要面对的是什么,不能说楚凌昭此举全然是错。   对一个审判者来说,也许只有越绝情,才越能冷静客观的判断真相。   赵寒灼把东西都收了起来,赵拾从外面买了包子馄饨,赵寒灼没胃口,说想喝粥。   赵拾进了厨房,发现张枝枝熬那一大锅粥早就干成了一团,犹豫了一下加水重新煮开,结果给烧糊了。   那一大锅粥,赵寒灼最终一口也没吃上。   赵拾皱眉,扭头去外面酒楼买了米粥和清菜,赵寒灼只勉强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   赵拾没见过赵寒灼这样,他像昨夜那御医说的,心里有了结,这结若是解不开,便会成疾。   “大人,过几日是顾远风顾大人生辰,可要去看看。”   赵寒灼在京里来往的人就那么几个,赵拾怕他在家里闷着,试探着提议。   “也好。”   赵寒灼点头,自己熬了药喝下,觉得精神点了才和赵拾一起出门。   原是要出门买寿辰礼物的,结果逛着逛着就逛到了张家的成衣铺。   铺子是苏梨之前开的,后来温陵接手以后,把店面拓宽,做了总店,生意好得不得了。   赵寒灼坐在马车里远远看着,因为那热闹氛围带了几分笑。   “大人可要裁两件衣服?”   他的生活只在朝堂、大理寺和家里,基本都穿朝服,常服只有两三件,都是洗了又洗。   赵寒灼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下了车,走进店里。   店里的伙计眼尖,认得他是什么人,热情的引到后院,叫店里最好的裁缝仔仔细细替他量体裁衣。   量到一半,听见伙计在门外叫嚷,语气满是欣喜,跟着出门一看,一队马车停在店门口,为首的马车里走出来一个风华出众的男子。   男子一身素淡的青衣,并不张扬,脸上带着浅笑,与店里的人似乎是熟识,随口一打听,才知道他是漓州苏家的大少爷苏珩,之前在店里做过制香师,待人彬彬有礼,最重要的是至今未娶。   赵寒灼安安静静的听着,脸上那点微不可察的笑没了,天大的热闹都好像跟他没了关系。   量完尺寸出来,赵寒灼一言不发,上了马车没一会儿开始咳嗽。   “大人可是喜欢……”赵拾听得揪心,试探着问了一句,刚开了个头就被打断:“不是!回去吧!”   “是!”   赵拾驾车回去。   午饭和晚饭赵寒灼都没吃多少,入夜以后,早早地便喝了药睡下。   赵拾在门外守着,确定他睡着以后,悄无声息的施展轻功离开,去了张家,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张枝枝的房间。   抬手敲窗,张枝枝警惕的声音立刻响起:“谁?”   “我。”   他说,好在声音挺有辨识度的,张枝枝很快开了窗,左右张望了一遍,确定没人,一把将他拽进屋里。   “你疯了,大晚上敲我窗户做什么?要是被我爹或者其他师兄弟发现,准把你当坏人打断你的腿!”   才在贺夫人那里吃了大亏,张老爷子可是把府上的人上上下下好好整顿了一番,偌大的镖局,连自家小姐都护不住,传出去还怎么接单?谁还找他们走镖?   赵拾也是头一遭干这种事,不知该怎么开口,闷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大人病了,食欲不振,你再帮大人熬一锅粥吧。”   “……”   张枝枝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这个人大半夜跑来就是为了让她熬粥?   “我说这城里粥店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家,你就算不会做饭,也该买回来给他吃啊,难道一直让他饿着?”   “……”   赵拾不知该如何应答,抿唇沉默,张枝枝误以为他这是默认了,翻了个大白眼。   真是木头大人带的木头下属。   张枝枝左右看看,见桌上还有一盘没吃完的花生酥,当即用帕子包好给赵拾:“这花生酥是我嫂嫂做的拿手点心,你先拿给你家大人填填肚子,我再给你推荐几家比较好吃的粥店,你记着名字去买就成。”   张枝枝扭头要找纸笔写店名,却听见赵拾急切道:“大人想吃你做的。”   张枝枝的手顿了顿,扭头看向赵拾:“这话是赵大人亲口说的?”   “……”   赵拾哑口无言,张枝枝胸口堵得有点难受。   她是倒贴过顾炤,也是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男女之防还是知道的,她对赵寒灼的恩也算是报了,这会儿都不住那里了,还上赶着给人做饭像什么话?   南墙她撞过一回就够了,怎么还能不学乖,再一次自作多情?   思及此,张枝枝拿了张干净油纸把自己的帕子替换下来。   “这点心算是我最后一次报答赵大人的恩情了,希望赵大人能早日康复。”   张枝枝微笑着说,推开窗请赵拾离开。   看到张枝枝的举动赵拾哪里不知道是自己莽撞了,也不好多留,直接离开。   张枝枝看着他的身影没入夜色中,怔愣了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什么嘛,说了那样不明不白的话,第二日就让她自己回家,如今又让人来扰她心神,赵大人这处事风格,怎么越来越不正派了?   张枝枝难得失眠,第二日顶着一双青黑的眸一脸憔悴的出现在饭厅,惹得温陵和张云天连番问她是不是生病了。   张枝枝有气无力的摇头,吃完早饭就被老爷子派发了任务,陪苏珩逛京城。   张枝枝知道老爷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温陵也开导过她了,况且苏珩比之前那些人好了去了,她自然没有什么好推拒的。   吃了饭,张枝枝换上男儿装和苏珩一起出了门。   苏珩之前失踪,后来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只是醒来只记得他是苏家大少爷,把自己在京中发生的事都忘了。   温陵将城中的大夫都请来给他诊治,确定他身体没问题后,便由着他回了漓州,没想到他回漓州不出一年,就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很快又和温陵有了生意上的往来。   张枝枝是闲不住的个性,早就把京中角角落落都转了个遍,轻车熟路的带苏珩看杂耍,吃小吃,尽地主之谊。   苏珩说话温柔,待人有礼,又处处细心,两人待在一处,自是没有一点矛盾冲突,可也没有一点让人心悸的地方。   转了一上午,张枝枝有些累了,便把苏珩带到戏园子里坐着听曲儿。   两人刚走上二楼准备去包间,就听见一记脆生生的叫喊:“娘亲!”   张枝枝吓了一跳,回头看见一个戴着面具,胖嘟嘟的小丸子站在她身后,正眨巴着黑亮的大眼睛热切的看着她。   “瓜瓜?”   张枝枝惊喜,伸手想摸摸楚瓜的脸,被楚瓜拍开,认认真真的纠正:“是谦谦,不是瓜瓜。”   他现在识了些字,知道瓜瓜不是很好听的称呼,逢人都要介绍一下自己的大名叫楚谦,除了苏梨和两个妹妹,坚决不许旁人叫他瓜瓜。   张枝枝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乐,刮了下他的小鼻梁:“好,是谦谦,你这么聪明,怎么把我错认成你娘亲了?”   楚瓜没回答,眼珠咕噜噜转到苏珩身上,眸底飞快的闪过一丝狡黠。   苏珩还没来得及分辨那里面是什么,就听见一声低唤:“谦谦,过来!”   循声望去,苏梨穿着一身海棠色的夏裙,挽着妇人发髻身姿聘婷的走来。   她身边就跟着七宝一个人,便是做了逍遥侯夫人,也没旁的贵妇人那样大的气派,身上有股子淡泊宁远的气质,叫人忍不住觉得亲切。   “阿梨!”   张枝枝过去打招呼,苏梨见她一身男儿装扮,精神尚好,脸上带了笑:“之前温陵说你又被赵寒灼抓了,我还担心了好一阵,今日见你容光焕发,倒是白白担心了。”   “以我的身手,当然不能白白让人欺负的!”   张枝枝拍着胸脯说,苏珩走到她身边,眼神专注的看着苏梨。   苏梨从温陵那里多多少少听说了他的事,知道他失忆了,不欲多说什么,却听见他按捺着激动问:“夫人,我可是欠着你银钱?”   这一上午的杂耍风景都没让他有什么反应,这会儿他看苏梨的眸子却分明发着光。   他忘了自己在京中的种种,始终没有忘记他欠着某个人的银子。   张枝枝在旁边看着,并不觉得吃醋或者妒忌,毕竟她和苏珩本来就没什么感情,只是突然觉得索然无味。   苏梨也有些意外苏珩竟然还记得这件事,大大方方的摊开手:“公子好记性,你确实欠着我五两银子。”   苏珩笑起,从荷包里拿出五两银子放入苏梨掌心。   楚瓜在旁边看着,立刻拽了拽苏梨的裙摆:“娘亲,爹爹让你不要在外面拈花惹草,我回家要跟爹爹告状!”   苏梨弯腰把那五两银子塞进他的小腰包,给了他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封口费,要不要?”   “要!”   楚瓜高兴的点头,得意的拍拍自己的腰包,又拉着苏梨道:“娘亲,我现在有钱了,我要给妹妹买好吃的回去,我们去买吃的吧!”   楚瓜说着就要跑,被苏梨一把捞进怀里打了下屁屁:“还没跟枝枝姑姑和苏公子告别呢。”   苏梨打得不重,楚瓜吐吐粉嫩的舌头,乖乖摆手:“枝枝姑姑再见,苏公子再见!”   “瓜瓜现在皮得很,我先带他走了。”   苏梨说了一声抱着楚瓜离开,苏珩目送她们走出园子,这才收回目光,眉眼舒展开来,像是完成了一件记挂了许久的事。   “走吧,戏要开场了。”   张枝枝提醒,率先走进包间,心却空荡荡的,没着没落。   看完戏回去天已经黑了,张枝枝洗了澡躺在床上,一根手指也不想动。   没一会儿温陵来找她:“今日感觉如何?”怕她害羞不好意思说,温陵先分享了张云天打探的情况:“苏珩觉得你挺好的,他家虽然在漓州,但家中没有其他亲人了,若是你们的亲事定下来,他愿意到京里置办家业,这样你也不用离家太远。”   “他愿意娶我?”   “自是没有说得这样直白,但基本没有什么问题。”   “哦。”   张枝枝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温陵见她兴致不高,有些担心:“怎么了?你不喜欢他?他虽然比你稍长几岁,但人品能力俱佳,双亲也不在,你若是嫁给他,也不用伺候公婆,应是极好的。”   是啊,极好的。   “嫂嫂说得对。”   张枝枝勉强笑着应和,温陵以为她还放不下顾炤,不由柔声劝慰:“枝枝,这世上情投意合、白头偕老的人太少了,你莫要执着于一人,误了自己的大事。”   “嫂嫂,你觉得苏珩看我的时候,眼里有光吗?”张枝枝问,温陵失语,张枝枝红了眼眶:“我想嫁一人,他看向我时,眼底有星辰。”   若是没有,也不要让她看见,他看旁人时不小心泄露出来的辰光。   “那……你要拒了这桩婚事吗?”   “嫂嫂,我不知道。”   张枝枝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带了哭腔。   她年岁不小了,名声也不是很好,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可心里就是不甘不愿……   温陵没见过她这么脆弱的样子,叹了口气,拍着她的背安慰:“你再好好想想,我会跟爹商量,让他不要逼你。”   温陵叹着气走出张枝枝的房间,与此同时,赵拾提着食盒走进赵寒灼的房里。   “大人,吃点东西吧。”   “是什么?”   赵寒灼放下竹简问,他烧了两日,陡然清瘦了许多。   赵拾打开食盒,第一回 撒谎:“之前和张家那位姑娘聊天,无意中听她说这家店的粥很好喝,就买了一点回来。”   闻言,赵寒灼掀眸看向他:“我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   “没有,我记得大人说不喜欢她,嫌她吵。”   “……”   赵寒灼被噎得说不出话,接过那碗粥喝了一口。   粥熬得粘稠软糯,米香四溢,的确比平日吃到的可口许多。   “对了,今日我回来的路上,西街的王媒婆说想给大人说门亲事。”   “噗!”   赵寒灼直接喷了,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从赵拾嘴里听到这种话。   赵拾被喷了一身的饭粒,默默用帕子擦了擦,继续刚刚的话:“王媒婆说,大人年纪轻轻就蓄了胡须,有些显老,若是要觅得姻缘,还是刮了胡子的好。”   “……”   赵寒灼眉头狠狠地抽了抽,却见赵拾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我帮大人买了刀片回来。”   “……”   赵拾,你家大人只是生了点小病,你要翻天是不是? 第199章 上门提亲   赵寒灼十五岁就入了官场,初时只在县令手下做个小捕快,十六岁时,以一己之力,破了那桩碎尸案,一时声名大噪,做了县令。   为官期间,因过于耿直,将上司得罪了个干净,却深受百姓拥戴。   十八岁时,得先帝亲召入京。   那时先帝已是暮年,由太子楚凌昭辅政,正是楚凌昭一力推举他入了京。   御前召见,十八岁的少年郎自是春风得意,风华卓群,单单是往那儿一站,便叫人无法一开目光。   先帝虽然早知道他的年纪,但见面之后还是惊讶于他的年轻朝气,细细问他身世,才知他出身寒门,母亲早亡,父亲是屠夫,其父因生得高大,又不苟言笑,被街坊四邻以貌取人,暗中编排他父亲是做土匪的料。   十岁时,他村里遭了贼,他父亲正好进城给一大户人家送肉未归,村里人便笃定是他父亲手脚不干净,冲进他家里抢光了所有东西,还将他捆在树上羞辱。   后来方知,他父亲在那大户人家家中被多灌了两杯酒,走夜路回家路上遇到狼群,不幸离世。   自那以后,他一人独来独往,自学断案技巧,立志要胸怀正义,还这世间一个公道。   先帝对他的志气大为赞赏,看出他骨子里有股韧劲非常人能及,日后定能成大器,左思右想之下,想在大理寺给他安排一个位置,但大理寺要面对的都是人精,怕他年纪太小镇不住,便提议让他平日扮得老成些。   自那日以后,他蓄起了胡须,穿上深色衣服,扮起深沉,久而久之,便叫人忘了他的真实年纪。   赵寒灼哭笑不得的把赵拾赶出房间,等屋里安静下来,看着那刀片发了会儿呆。   为官多年,他见过的杀戮太多,手上的血腥也太多,许是早就注定要孤苦终老的。   三日后,顾远风生辰到了。   他和赵寒灼一样跟朝中众人没什么来往,但因为做到了丞相这个位置,这日登门送礼的人不在少数。   顾远风原是要避而不见的,但苏梨不许,早早地从逍遥侯府带了人,亲自帮他张罗,知道他喜静,很快将宾客安排妥当,有那品行不佳的,便将人安排在外间,其他的全引到后花园,品茶赏花,吟诗作对。   顾远风拗不过苏梨,只能无奈的坐在那里看着她折腾。   这个生辰一过,他就三十五了,虽贵为丞相,但一直没有娶妻,这院子也没添过什么人,总显得冷清。   苏梨暗中找人给他牵过几回红线,但都没成,心里总还是放不下。   先生这么好的人,身边还是该有个体贴的人伴着才是。   赵寒灼因为这几日不用上朝,去得比较早,到的时候还没多少人,便和顾远风坐在一处,温吞吞的喝茶。   “几日不见,怎的清瘦了这么多?”   顾远风问,语气难得关切,当初亡灵之战,朝中无人可倚重,是他们两个一起扛过来的,虽然没挂在嘴上说过,但交情绝非一般。   “只是有些不适应罢了。”   赵寒灼简单一句带过,不想在别人生辰的时候说那些事,免得生了晦气。   顾远风知道他不适应的是什么,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声的安慰。   “多谢!”   赵寒灼冲顾远风举了举杯。   宾客渐渐到了,虽然大多数都是苏梨在招呼,顾远风也还是免不了要应对一下。   赵寒灼的烧还没退完,不想待在太嘈杂的地方,寻了机会坐到不起眼的角落,意外听见有人在低声议论着什么。   仔细一听,那些人说的是张枝枝。   “刚刚那是张家那位小姐吧?”   “可不就是她,生得壮实跟个男人似的,名声也不好,之前还有媒婆想把她说给我呢,我才不要她这样的母老虎!”   赵寒灼掀眸看向说话的两个人,两人站在长廊下,正好有柱子挡着,没有注意到他,聊得正欢。   听见‘母老虎’三字,另外一人笑出声来,兴致勃勃的讨论:“我还听说前些日子,她刺伤了贺家的独子,听贺家的说法是,她想嫁给那贺少爷做续弦,人家看不上她,她就恼羞成怒了!”   “真有此事?”   “当然了!”   两人越说兴致越高,讨论得热火朝天,跟亲身经历了这些事一样。   赵寒灼垂眸把玩着手里的茶杯,眼看两人越说越离谱,正要起身训斥,一记鞭响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循声望去,张枝枝穿着一身利落的骑马装站在长廊转角处,手里拿着一把长鞭,英姿飒爽。   “两位公子刚刚可是在说我?”   张枝枝笑盈盈的问,今日这身衣服是温陵特意帮她挑选的,大部分是橙色,衣襟和袖口则是红色,与她个性一样,热烈明媚,她头上戴着珠花,难得带了妆,明眸皓齿,落落大方。   两人没想到自己背后讨论被抓了现行,面上有些挂不住,转身要走,被张枝枝甩鞭缠住脚踝。   “话还没说清楚,怎么就急着走了?”   她做事向来光明磊落,自是不肯轻易被旁人泼了脏水。   两人自知理亏,又见张枝枝不依不饶,不由恼羞成怒,倒打一耙:“张小姐请自重,你尚未出阁,与男子拉拉扯扯实在不好。”   他们先说人坏话,这会儿倒是会找借口压人了。   张枝枝心里涌上怒火,一时忘了分寸,扬鞭要好好教训两人,鞭子却在半路被人拦住。   “赵大人!”两人跟见到救星一样大喊:“大人可要为我们作证,是这女子恨嫁心切,对我二人胡搅蛮缠啊!”   “放屁!”   张枝枝怒骂,那两人一唱一和:“赵大人,你看她言语如此粗鄙,真真是泼妇啊!”   “就是就是,若是日后谁娶了她,可倒了大霉了!”   两人无耻的说,张枝枝气得要炸了,赵寒灼抓着鞭子快步上前,强行揽住她的腰:“不要闹事,跟我走。”   “我要宰了这两个混蛋!”   张枝枝怒不可遏,人也不老实,奋力挣扎着,赵寒灼本就生着病,眼看制不住她,凑到她耳边低语:“肚兜不想要回去了?”   “……”   张枝枝愣了一下,脸色红了又青,最后低骂了一句:“无耻!”   赵寒灼也觉得自己挺无耻的,竟然用这种方式去威胁一个小姑娘。   但这种时候他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让她冷静下来。   两人自后门出去,赵拾就把马车停在那里等着,见赵寒灼带着张枝枝一起出来,眼底闪过诧异,赵寒灼倒是神色如常。   “你去跟顾大人说一声,我不大舒服,先走了。”   “是!”   赵拾迅速离开,赵寒灼递了个眼神让张枝枝上马车。   “去哪儿?”   “拿你要的东西。”   “……”   张枝枝乖乖的坐上马车,赵寒灼自己驾车回了家。   马车停下,张枝枝掀帘出来,看见赵寒灼站在马车边朝她伸着手,像是要扶她,那手背上却有一道鲜红的痕迹,是她刚刚用鞭子打的。   这会儿她冷静下来,知道赵寒灼刚刚拦自己也是为她好,心里难免有些愧疚,但又拉不下脸来,只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抽混蛋你凑什么热闹啊。”   说完也不要赵寒灼扶,自己跳了下去。   “你要教训他们有的是办法,何必搭上自己的名声?”   “反正我也没什么名声了,怕什么。”   张枝枝无所谓的说,提步跨进大门,赵寒灼跟着进去,还没开口,先听见张枝枝的肚子叫了起来。   张枝枝脸红催促:“东西给我!”   “我也饿了。”   赵寒灼一本正经的说,张枝枝气鼓鼓:“赵大人,你耍我?”   “没有。” “……”   张枝枝扭头去了厨房,这几日赵拾没做饭,都是直接从外面酒楼买的饭菜,家里什么食材也没有,张枝枝转来转去,只熬了点白米粥。   一人一碗白粥,两人面对面坐着,莫名温馨,赵寒灼脸上不由带了笑,张枝枝浑身不自在,只闷头吃饭,哪知米粥太烫,一下子烫得她跳起来。   “呸呸呸!”   张枝枝吐了嘴里的东西,小狗一样吐舌,用手给自己扇风。   “别动,我看看烫伤没有。”   赵寒灼说,张枝枝也是烫懵了,乖乖停下,眼泪汪汪:“我感觉我舌头都被烫熟了。”   熟倒是没熟,只是比平时红上许多。   赵寒灼看得出了神,鬼使神差的凑近。   “好了吗,我……唔!”   张枝枝的声音戛然而止,感觉烫得麻木的地方被轻轻舔了一下。   “……”!!!   张枝枝整个人都惊呆了,下意识的要反抗,被赵寒灼揽住腰肢,扣住后脑勺不得动弹。   “呜呜!”   张枝枝抗议,却抵不过这人的力道,连呼吸都被夺了去。   啊啊啊!混蛋!!!   我要宰了你!!   张枝枝在心里大骂,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寒灼才撤离,只是怕她发狂,仍抱着没敢松手,抵着她的额头低语:“抱歉,没忍住!”   “……”   赵大人,我也忍不住想杀了你,可以吗?   张枝枝眼神犀利,赵寒灼也没太冷静下来,他是真的一时没忍住。   原本想好不去祸害人家姑娘的,可她送到眼前来,这么美好,就忍不住想靠近占有。   这会儿连人家的便宜都占了,说什么怕是都过不去了。   “我会去提亲的。”   他说,语气认真严肃。   张枝枝突然就不挣扎了,汪汪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委屈极了。   他这样子和贺家有什么区别?   也不问她愿不愿意,先占了便宜,让她没办法说理,只能答应下来!   “不嫁!”张枝枝气得不行,撸起袖子狠狠地擦嘴唇,眼泪掉个不停:“我去庵里做姑子去!”   她突然情绪崩溃,赵寒灼有点无措,猛然意识到,他是喜欢人家姑娘了,可人家对他也许根本没有意思呢?   赵寒灼一时进退维谷,冷静下来以后,后悔起自己的莽撞来。   “我……先放开你,你不要冲动,我们先谈一谈,好不好?”   赵寒灼商量着问,张枝枝红着眼睛点点头,赵寒灼试探着放开她一点点,张枝枝脸色一变,拔腿要往外面冲,被赵寒灼再度一把抱住。   “呜呜呜,连你也欺负我!太过分了!”   张枝枝哭出声来,把这段时间的委屈憋闷全都发泄出来。   赵寒灼没料到她会哭得这么伤心,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是我错了,不该欺负你。”   “你欺都欺负了,道歉有什么用!”   “我会上你家提亲,光明正大的娶你。”   “骗子!你轻薄了我,想借机抬我做妾是不是?”   “……”   赵寒灼被张枝枝的脑回路惊了一下,没来得及回答,她便以为自己猜对了,身体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赵寒灼见她脸都白了,连忙开口:“不是做妾,是娶你为妻,以后也只有你一个人!”   “你……是在可怜我么?”   “……不是!”   他办了那么多案子,遇到过那么多人,比她可怜的多了去了,他难道个个都娶回家?   知道她这些日子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伤害,赵寒灼温声安慰:“我不是在可怜你,也不是冲动,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我之前没说,是担心吓到你,毕竟我接触的世界和你看到的世界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会杀人!”   赵寒灼郑重的说,本以为张枝枝会被吓到,结果她一脸莫名:“就因为这个?顾炤也杀人、阿梨也杀人,就连我和我哥,都杀过人啊。”   “……”   “而且你是大理寺少卿,你要杀的人,肯定都是该杀的,这有什么好顾忌的?”   张枝枝认真的问,眼睛还是红的,眼睫上挂着泪珠,赵寒灼无言,连日来堵在胸口的那口气,好像一下子被风吹散。   “你不怕我?”   赵寒灼激动的问,张枝枝猛然反应过来他们还在对峙,立刻推开赵寒灼,兔子一样蹦出门外:“好好地说话就说话,你别过来!再过来一步小心我真的会揍你!”   “刚刚那个吻……”   “闭嘴!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枝枝大叫,扭头就跑,和赵拾撞了个正着。   “张姑娘……”   他刚开了个头,张枝枝跑得更欢,跟背后有鬼在追她一样。   赵拾皱眉,进去看见赵寒灼若有所思的站在屋里。   “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准备一下。”   “什么?”   赵拾一脸茫然,赵寒灼捏捏眉心,一脸认真:“明日我要去张家提亲。”   “……”???   您之前不是还说不喜欢人家吗?   赵拾腹诽,唇角却止不住上扬,他家大人终于也要办喜事了。   “我去找西街王媒婆问问需要些什么。”赵拾说着往外走,走到门边又停下:“对了,大人,张家还住着一位苏公子,你看……”   “无妨。”   不管她最后选谁,亲都是要提的,毕竟人都亲了,他不能真像那些登徒子,平白占人家便宜。   赵拾扭头去办事,赵寒灼回到自己房里,思索许久,把赵拾之前买给他的刀片拿了出来。   以前他年少轻狂,需要蓄起胡须故作深沉,如今却是不再需要了。   ……   张枝枝一路狂奔回了家,回到自个儿闺房就趴在床上挺尸,脸后知后觉的发烫,跟火烧一样。   她被一个男人亲了,还是那个叫赵寒灼的男人!   他还……还碰她舌头!!   啊啊啊,没脸见人了!   张枝枝恨不得用枕头把自己闷死。   躺了没多久,温陵来找她,因为席间一直没看见她,还担心她出了什么事,张枝枝连声道歉,又撒谎圆过去,温陵仍是有些狐疑:“有人说你与大理寺的赵大人一起走了,当真不是?”   “当然不是啊!那个赵大人那么凶,我怎么会跟他走在一起?”   张枝枝夸张地反驳,温陵到底是了解她的,忍不住多说了一句:“枝枝,他和顾炤都是同类人,当初爹反对你喜欢顾炤,如今,恐怕也不会支持,你……”   “我知道爹在担心什么,他之前四处走镖,没好好陪娘,他不希望我也像娘那样。”张枝枝一脸‘都理解’的表情。   温陵的表情依然凝重:“他与顾炤相似,你莫要一时分辨不清,把他当成顾炤的替代……”   “他和顾炤完全不一样,我怎么可能分不清!”   张枝枝拔高声音,反应很大,在温陵疑惑的目光中一一列举赵寒灼的长处:“他比顾炤温柔多啦,还帮过我好几次!他为人也很正直,从来不会对人有偏见,长得也比顾炤好看啊,而且超级会写故事,如果他没当官的话,去写话本子应该也很厉害的!”   张枝枝一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温陵一脸无奈的看着自己。   “嫂嫂,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枝枝,这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我不想多说什么干扰你的判断,只希望你能看清自己的内心,找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温陵说得很恳切,张枝枝心口发热,脱口而出:“嫂嫂,那个赵大人说,他会上门提亲。”   “提亲?!”这次换温陵拔高声音:“你刚过不是说和他不熟吗?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   “……”   张枝枝绞着手指,脸又开始发烫:“就……不小心被他亲……亲了一下。”   “……”!!   温陵听得太阳穴突突的跳,什么叫就亲了一下?还没出阁的大姑娘,别说亲一下,就是被人拉下小手那也是非常不符合规矩的!   见温陵表情越发严肃,张枝枝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抓着温陵的手求饶:“嫂嫂,真的是意外,你……你别跟爹说,他会打死我的!”   “你确定赵大人会来提亲?”   “……会吧。”   张枝枝一脸心虚。   “如果他真的来提亲,你打算怎么做?”   “我……我看爹的意思吧。”   到了这个时候,她又拎不清的想做缩头乌龟。   温陵也不想这个时候逼她做决定,狠狠训斥了她一番才离开。   第二日一大早,赵寒灼在王媒婆的带领下,让赵拾和大理寺的官差一起抬着聘礼敲开了张家的门。   张老爷子对他的到来相当意外,但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意思指着赵寒灼的鼻子说他不讲信用。   那日人家实质上也没承诺他什么。   温陵闻讯赶到屏风后面观察赵寒灼。   今日他难得穿了一身月白色常服,衣服是那日在成衣铺新做的,极合身,显得他身姿如玉,他又刮了胡子,整个人一下字年轻了许多,面容俊朗,从身形到气质均与苏珩旗鼓相当,只是多年独来独往惯了,比苏珩感觉要疏漠一些。   王媒婆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帮这位冷冰冰的赵大人牵红线,一张脸几乎要笑开了花,一个劲的说赵寒灼的好。   “张老爷,您看这赵大人真是仪表堂堂啊,年纪轻轻就是大理寺少卿了,深受陛下倚重,为人更是不骄不躁,今日他亲自前来,这聘礼全都是精心为令嫒挑选的,可见用情至深啊!”   张老爷子平静的听着,一言不发,赵寒灼主动开口表明自己的诚意:“伯父,我是真心想求娶枝枝的,我已无双亲,若能娶得枝枝,此生便只有她一个至亲,我会尽我所能爱她护她,让她幸福快乐。”   张老爷子无动于衷,但张云天在旁边已经被赵寒灼这番话打动了。   他到底年轻许多,骨子里有侠肝义胆的热血,知道赵寒灼平日作风正派,不自觉的渐渐向赵寒灼这边倾斜。   “哎呀,张老爷您倒是说句话呀,咱们赵大人要才华有才华,要事业有事业,您这是还有哪里不满意呀?”   王媒婆语气着急起来,她原以为张枝枝大龄难嫁,这是十拿九稳的婚事,谁知这张老爷子姿态还挺高。   “赵大人,你来提亲,小女可知道此事?”   张老爷子一语双关,明着问张枝枝是否知情,实则是问赵寒灼和张枝枝是不是有私情。   温陵想到昨晚张枝枝说的话,一颗心悬起来,生怕赵寒灼一句话把张枝枝坑了,却听见赵寒灼开口说:“我心悦枝枝已久,她尚不知情。” 第200章 我未婚妻不见了!   因为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张枝枝几乎整晚没睡,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肚子饿得不行。   她翻身想下床觅食,冷不丁看见自家老爹冷着脸站在床边,吓得咬了舌头。   “爹……爹您怎么在这里?”   最后一个字破了音,小脸痛得皱成一团,却又不合时宜的想到那个吻。   “咬到舌头了?”   老爷子温声问,语气还算柔和,张枝枝一颗心忐忑不安:“没咬到,只是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事了吗爹?”   老爷子不吭声,张枝枝偷偷打量了他许久,差点忍不住跪下坦白从宽了,却听见老爷子幽幽道:“枝枝啊,你娘的忌日马上要到了。”   “啊,对,爹又要和哥哥一起回去祭拜吗?”   “这次你和我一起回去。”   “诶?!”   张枝枝瞪大眼睛,以前她哭着求着她爹都不带她去,这次怎么想到要带她了?   不等张枝枝想明白,老爷子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吧。”   “走?”张枝枝咽了咽口水:“现在就走?”   一刻钟后,张枝枝端着一盘花生酥坐在马车里咬得嘎嘣脆,再次刷新了对自家老爹雷厉风行的认知。   “我都好几年没回去了,不知道咱们家里那棵歪脖子枣树还在不在,隔壁家二狗子看见我一定会大吃一惊!”   想起以前的玩伴,张枝枝来了精神,老爷子却是一言不发,神色严肃。   张枝枝最怕她爹这样,巴巴的凑过去挽住他的胳膊:“爹,你这么严肃做什么呀,女儿最近好像没犯什么错呀!”   “嗯。”   老爷子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张枝枝还想再撒娇,苏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伯父,准备启程了。”   “苏大哥?”   张枝枝猛地掀开窗帘,正好对上苏珩温润如玉的脸:“听说漳县有蚕农出了一种新蚕丝,我顺道过去看看。”   “……”   张枝枝放下帘子瞪着老爷子:“爹,你……!”   “女大不中留,也该让你娘看看才好。”   老爷子这话分明是帮她做了决断,张枝枝气闷:“可是……”   “可是什么?”   老爷子眸光犀利,张枝枝张了张嘴,硬生生把那句‘可是赵大人还要来提亲’咽了回去。   “没什么!”   张枝枝闷闷的垂下头,心里把赵寒灼骂了个狗血淋头。   骗子!   说什么会上门提亲,也没定个具体的日子,定是在哄她玩!   张枝枝越想越气,要不是怕在她爹面前露馅儿,早就跳车跑大理寺去揍人了。   马车一路出了城,京都的繁华渐渐褪去,张枝枝的注意力很快被分散。   苏珩能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就把苏家的生意重新做起来,其思虑必然是极细致周到的。   一路上备茶,准备干粮吃食,无一处不妥当,饶是张枝枝,也不免被他的体贴倾倒。   嫁给这样的男人,便是不能得到他十分的爱,相敬如宾的过完一生也当是极好的。   能得他尽心照顾,又何必在意他所爱何人呢?   张枝枝在心里对自己说,却感觉喉咙里好像扎了一根刺,让她不能轻易说出那句算了吧。   毕竟这一句算了,要管数十年的光阴,日后不能计较对方不够重视不够深情不够真诚。   “爹,你这一生只爱过我娘一人吗?”   张枝枝问,心里一片迷茫,看不清前路。   “我这一生,只娶了你娘一人。”   “那你觉得有什么地方愧对我娘么?”张枝枝换了个问法,这一次,老爷子沉默的时间有点长,许久才道:“她刚嫁给我那几年,吃了不少苦。”   “娘病重的时候,爹和哥哥押镖走了,只有我陪在娘身边,娘那时对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希望我日后能找个两情相悦的人共度余生。”   那时张枝枝的娘亲已经枯瘦了许多,说这话时,眼底总是浮着遗憾。   她年纪尚小,不懂话里意思,如今明白过来,有些难过。   她幼时觉得自家爹爹是这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男人,他将兄长和她教养得很好,却没有让自己娘亲幸福。   张枝枝其实很怕,怕所嫁之人,既不是自己所爱,也不爱她,只是各自委曲求全的在一起罢了。   老爷子活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事没遇到过,当然知道张枝枝话里的意思,也是感慨:“枝枝,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两情相悦,就算有,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爹只是在尽自己的能力让你幸福。”   苏珩各方面都是好的,按媒婆的话来说,那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张枝枝嫁给他,至少衣食无忧,也不用伺候公婆。   这一趟老爷子把苏珩叫上一起,也是为了让两人培养感情。   “爹觉得我嫁给苏大哥会幸福吗?”   张枝枝问,声音压得很低,老爷子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也没逼得太死:“如果你有更好的选择,我也会支持你。”   言下之意,在他看来,现在苏珩是张枝枝的最佳选择。   张枝枝抿唇没了声音,娘亲走后,爹和兄长还有镖局的师兄弟都宠着她,在婚事上也由着她胡闹过了,一路走到现在,她的确是该学着听话了。   “爹,我明白了。”   良久,张枝枝才低声说,语气很严肃,像是暗暗下了很大的决心,老爷子抬手揉揉她的脑袋:“不要害怕,不管发生什么,爹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就算婚后生活不幸福,只要他一天还在,都会替她主持公道,不会任人欺负她的。   听出这言下之意,张枝枝眼眶发热,扑进老爷子怀里:“谢谢爹!”   因为这一番谈话,后面的路程张枝枝对苏珩热情了许多,会关心一下人家热不热,渴不渴,累不累。   苏珩自然是能感受到张枝枝的示好的,待她越发温柔。   这般相处下来,张枝枝也没那么抵触的。   她像个假小子一样,和镖局的师兄弟都处成了哥们儿,好不容易被人当成女孩子对待,自然是开心的,只是冷不丁的,她还是会突然想到某个说好会上门提亲的人。   那人趁机亲了她,还哄骗她,实在是太可恶了!   连赶了三日路,马车到了谌州。   从谌州城再往西走两日,就可以到漳县了,苏珩在城里找了客栈,让车队在这里修整一下。   谌州盛产蚕丝,自张家作为皇商与邻国通商以后,谌州的桑叶种植和养蚕生产便日益兴盛,来往的商队也增多,许多客栈已经客满,还是苏珩有先见之明,让人提前到城中打探,才定到房间。   不过房间数量不够,旁人都是三三两两挤一间房,张枝枝是唯一的女眷,便一人住了一间,苏珩和老爷子合住在她隔壁。   舟车劳顿一番,夜里众人洗了澡早早睡下,张枝枝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有些睡不着,半夜的时候,突然听见房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音。   她顿时惊醒,从床上跳起来,抓紧随身携带的长鞭,侧耳细听。   “喵!”   窗外传来野猫的声音,张枝枝松了口气,但没有完全放下戒备,轻手轻脚的挪到窗边,推开窗户,窗外正好有一人倒挂在房檐上,与她打了个照面。   “……”!!   张枝枝瞪大眼睛,下意识的要大喊,那人的动作却更快,抬手一挥,撒了一把白色粉末,张枝枝猝不及防的吸了一口,忙抬手掩唇后退,身上的力气却在瞬间被抽了去。   不好!   张枝枝心头一凛,却已没有机会发出声音,只能软绵绵的倒在地上,眼睁睁的看见那人走到自己面前蹲下,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啧,长得还不错。”   那人嘀咕,语气轻佻,颇有些下流。   张枝枝心里直犯恶心,却躲避不开,那人也没多留,直接扛着她出了客栈。   药效上来,她昏了过去,没注意到那人扛着她从房上掠过的时候,有两个人正远远地从城门口往客栈这边赶来。   “大人,你不是跟陛下说要回乡祭祖吗?怎么来这里了?”   赵拾背着包袱跟在赵寒灼身后问,赵寒灼换上灰色常服步履轻快的走在前面:“谌州离温县不远,我还有其他事,从这里绕路过去正好。”   “还有什么事啊?”赵拾疑惑:“张家老爷虽然收了聘礼,但说十日后才给答复,如今已过了三日,大人若是再在这里耽搁几日,怕是会来不及回京吧。”   赵寒灼说谌州离温县不远,按照他们现在的速度,怎么也要三日才能到,这一来一回,稍微出点差错,都会耽误时间。   赵寒灼好不容易开窍想娶妻,赵拾自是比他更着急看重,觉得这十日里,再没有比张老爷子回复更重要的事了。   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赵寒灼回头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怕什么,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   离了京,赵寒灼的性子没那么压抑了。   赵拾还想再说些什么,一道黑影突然从头顶晃过。   赵寒灼抬头,只来得及看见一个黑影扛着什么跃下房檐。   “赵拾,跟过去看看!”   “是!”   赵拾运力跃上房檐跟过去,赵寒灼也没闲着,找了最近的客栈买马,这大半夜的,伙计被吵醒了非常不满,又怀疑赵寒灼大半夜不睡觉到处乱跑是坏人,他直接亮了腰牌,伙计这才把马牵给他。   一上马,赵寒灼直接扬鞭朝城外疾驰。   伙计整个人还晕乎乎的,没明白这大理寺少卿怎么不好好在京里待着,大半夜跑这儿来买马做什么。   “这位小哥,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苏珩披着外袍闻声走出来,出门在外,夜里总是不能睡踏实的,有个风吹草动就得出来看看。   “没什么,是官府办事,征用马匹。”   伙计打着哈欠回答,没把刚刚的事放在心上,苏珩点点头没有追问,自己拎着灯笼准备去看看车队的东西有没有丢,又听伙计道:“对了,白天的时候看见你们好像带了个姑娘同行,还是注意点好,这两年咱们城里出了个采花贼,已经糟蹋了两个姑娘了。”   采花贼?   苏珩挑眉,之前可没听说伙计说这个。   伙计说完也觉得自己多嘴了:“我看公子带的人都是练过的,方才睡前还专门派了两个人守着,应该不会有事的,是我多嘴了!”   伙计陪着笑道歉,苏珩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敲了敲张枝枝的门。   “枝枝姑娘睡了吗?”   苏珩敲得不重,每次三下,这样问了三次屋里都没有回应以后,苏珩的眉头紧紧皱起,加重力道,屋里还是没有反应,他直接踹了门,只看见窗户大开着,屋里已经没了张枝枝的影子。   苏珩眼神一凛,第一反应回头对伙计吼道:“我未婚妻不见了,马上报官!”   “……”   伙计倒抽了口冷气,乖乖,他怎么这么乌鸦嘴,竟然说中了?   客栈一时兵荒马乱起来,张老爷子沉着脸在张枝枝屋里转了一圈,眸色晦暗难明。   “伯父放心,枝枝一定会没事的。”   苏珩宽慰,张老爷子抿着唇没说话,伙计在一边站着很是着急,这人是在他们客栈丢的,到时真出了什么事,说不定还要说他们客栈是个黑店呢。   正焦灼着,伙计脑子忽的灵光一闪,兴奋道:“应该不会有事的,刚刚大理寺的大人来店里借马,应该是发现那个采花贼了,有他在,采花贼一定很快就会被抓到的!”   “大理寺的大人?哪个大人?”   张老爷子追问,心里已隐隐有了猜测。   这姓赵的臭小子,真精啊! 第201章 你好甜呀   赵拾的武功在大理寺是数一数二的,那人出了城速度便慢了下来,眼看要被追上,一片葱郁的树林出现在眼前,那人卯足劲朝树林奔去,想借树木的掩护逃离。   赵拾暗叫不好,视线一转,见脚边有块石头,运足力抬脚踢了过去。   石头砸中那人的腿弯,那人闷哼一声,却没停下,扛着张枝枝飞快的奔进林中。   赵拾犹豫了一下跟进林中。   林中树木葱郁,浓密的枝叶遮挡住了月光,视线不大清晰,不过那人跑在林中,一路惊动了歇在林中的鸟儿,赵拾也紧咬着没有跟丢。   林中杂草丛生,跑起来更难,那人很快发现这样逃下去也不行,便停下来放下张枝枝,转身拔了刀和赵拾对峙。   “为了这小娘们儿追了我这么一路,你小子也算是有点本事,那就跟我比比高下!”   那人说着举刀袭来,赵拾并不慌张,抽出随身的佩剑迎上。   刀剑相击,在冷寂昏暗的林中迸出火星。   “有点意思!”   那人低哼了一句,抬脚踹在赵拾腰上,赵拾早有预料,绷紧身体,被踹得后退两步,倒是不觉得痛,提剑立刻攻过去。   一来二往,兵器相击乒乒乓乓,张枝枝被吵得醒来,努力睁开眼睛,只看见两个黑影打来打去,根本没有认出是什么人。   药效未散,她的身体还虚浮无力,张枝枝忍痛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尝到血腥味后,身体勉强有了点意识,她强撑着爬起来,趁两人不注意,跌跌撞撞朝林中跑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脚下突然一滑。   “啊!”   张枝枝惊呼一声,整个人跌倒。   “枝枝?”   那人分心,赵拾抓住机会一脚踹在那人胸口,那人被踹倒在地,打了几个滚靠在一棵树上,却顾不上反击,目光扫视一周,发现张枝枝不见了。   赵拾没想那么多,提剑刺向那人,那人提刀挡住,剑刺进树干。   “还打什么,还不快找人!”   那人的语气前后变化太快,赵拾起疑,却没敢大意,仍用剑压制着他:“你刚刚掳劫的是什么人?意欲何为?”   那人听见他的话也愣了:“你丫都不知道我掳的是谁跟着我追做什么?有病啊?”   赵拾眼神一凛,将剑压向那人的脖子,已是动了杀机,那人用手肘抵住赵拾,忙开口解释:“小兄弟,你搞错了,这是个误会,我们在演戏呢。”   “……”   赵拾无动于衷,那人努努嘴:“你知道四方镖局吧,我腰上有块牌子,是他们老镖主给我的,让我帮他考验他准女婿呢!”   那人说着卸了力道,先丢了手里的刀,赵拾半信半疑,从他腰间摸了块木牌出来,正是四方镖局的镖令。   赵拾皱眉,听见磕哒磕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所以,你刚刚掳走的人是张家大小姐张枝枝?”   “可不是!为了我这乖侄女儿的婚姻大事,我可是煞费苦心啊。”那人点着头感叹,赵寒灼已骑着马赶来:“人救下来了吗?”   赵拾:“……”   大人,有个好消息还有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   张枝枝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大片葱郁的树木,然后睡意消退,身上的痛觉苏醒,痛得她险些叫出声来。   昨晚她先是被人迷晕了扛出客栈,中途醒来看见两个人在打架,她趁机逃跑,结果不知道从哪儿跌了下去,再度摔晕。   她费力的坐起来,打量周围的环境,发现这个陡坡有些高,坡上有树挡着,这才没让她摔得太惨。   她动动胳膊再动动腿,发现右脚小腿腿肚子有点肿,可能是伤到骨头了。   这些年她虽然没有跟着老爷子一起走南闯北的走镖,但没少打架斗殴,对跌打损伤方面还有些了解,直接撕了裙摆用树枝把小腿固定住,又找了根木棍当拐杖用。   她虽然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但也没有太大的担心,只要她家老爹发现她不见了,肯定会立刻带镖局的师兄弟来找她的。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伤势加重,等待救援。   下面的林子稍有点大,张枝枝边走边撕下布条绑在树上做标记,没走多久,她发现一个山洞。   山里应该经常有樵夫进来砍柴,这洞便被人作为临时住处,里面铺着干草,还放着一小堆木柴。   运气真好!   张枝枝在心里想,围着山洞转了一圈,发现一棵果树,只是她伤了脚,不能爬太高,只摘了几个小果子吃。   味道不算多好,但也勉强能解渴填肚子。   吃了几个野果子,张枝枝便和衣躺在山洞的草堆上休息。   四周静寂无声,她没觉得害怕,只是因为无聊,思维不断发散。   比起没有嫁人,她要是突然出意外死了,她爹应该更伤心吧?   想到这里,张枝枝脑子里灵光一闪,要是她的腿伤得严重些,这次被找回去,她爹是不是会先让她养伤,就不急着催她嫁人了?   这个念头涌出来以后,张枝枝噌的一下坐起来,抬手就解了脚上的布条,正琢磨着要怎么下手才能让脚上的伤看上去吓人一点,但又不会真的伤到筋骨,山洞外面传来脚步声。   张枝枝下意识的想叫人,转念一想,又怕来人不是自己人,而是那个坏人,便没有急着开口,拿着一个石头悄悄躲到洞口,耐心的等脚步声走近。   今天出太阳了,将来人的影子拉长,看上去异常高大,张枝枝拿不准来人是谁,一颗心紧张得怦怦直跳。   终于,那人走进洞来,张枝枝高高举起石头,然后愣住,差点闪了腰。   “赵大人?”   张枝枝惊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来是不相信赵寒灼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里,二来是赵寒灼身上的衣服被树枝勾得破破烂烂,头发也乱七八糟,跟平日一丝不苟的大理寺少卿形象实在相差甚远。   赵寒灼像是一夜未睡,面色颇为憔悴,眼底布满血丝,看见张枝枝以后,一个箭步上前,直接把她拥入怀中。   他抱得极用力,张枝枝胸口被压得发闷,又听见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被撞得耳膜嗡嗡作响。   张枝枝的脸发烫,又羞又恼,这人怎么回事,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赵大人,你做什么,快放开我!”   张枝枝伸手去掰赵寒灼的手,却被抱得更紧,这人理直气壮的回答:“不放!”   张枝枝惊得说不出话,什么叫不放?赵大人你这是在明目张胆的耍流氓你知不知道?   赵寒灼当然知道他这是什么行径,但他担心了整整一夜,这会儿终于看见人完好无损的站在自己面前,哪里还能克制住这满腔的情绪?   当初答应老爷子放她回家,他是想过要放手的,可她偏偏又撞到了他面前。   他一时冲动轻薄了她,答应要上门提亲,老爷子依然反对,还偷偷安排了这一行,给她和那苏家少爷制造机会相处。   他原本还想着,若是她真与那苏家大少爷有了感情,愿意嫁给苏家少爷,他也能退出默默祝她幸福,偏偏又是他先找到了她。   事不过三,他哪里还能再放她离开?   这般想着,赵寒灼眸色加深,张枝枝没办法推开他,不小心牵动小腿的伤,立刻夸张地倒吸冷气,大叫:“哎哟,好疼啊!”   这一招立刻见效,赵寒灼立刻放开张枝枝,关切的察看:“哪里受伤了?”   张枝枝趁机立刻蹦开,这下是真的碰到伤了,脸色一变,蹦蹦跳跳的跌倒在干草堆上。   赵寒灼大步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不由分说的抓住她手上那条腿。   “赵寒灼,我警告你,你别乱来!”   张枝枝瞪大眼睛警告,她现在的形象比赵寒灼好不到哪儿去,衣服破了许多口子,脸上也有几处擦伤,头发乱得不行。   “我看看伤得严不严重。”赵寒灼认真的说,伸手揉揉她的脑袋:“放心,我会负责的。”   他的神情温柔极了,张枝枝不自觉受了蛊惑,讷讷的点头,怔愣间赵寒灼脱了她的鞋子,撩起裤腿。   她其实生得白,人也不胖,常年习武,小腿线条优美流畅,这会儿肿着,上面正布满青紫,看着颇为吓人。   赵寒灼轻轻在她腿肚子上捏了一下,张枝枝立刻回神:“疼疼疼!”   “应该是伤到骨头了,要尽快回城就医。”   赵寒灼说着要脱下外袍帮她包扎,目光一扫,不经意看见洞里地上有散落的树枝和布条。   布条颜色和她的衣裙一致,分明是她从衣服上撕下来的。   “为什么把布条解了?”   赵寒灼问,张枝枝有种犯了错被抓现行的错觉,眼神闪躲着:“没……没什么。”   说完怕他继续追问,忙把裤腿放下去:“男女授受不亲,我还没出阁呢,赵大人你可不能毁了我的名声!”   她这模样像是要极力和他撇清关系,赵寒灼垂眸在她腿上扫了一眼:“看了就是看了,我说了我会负责的。”   “骗子!”张枝枝忍不住骂,想起他之前的承诺,瞪大眼睛:“你上次还说要去我家提亲呢,分明是诓我玩!”   她说得认真,分明还不知道他上门提亲的事。   赵寒灼心念微动,没先把自己提亲的事说出来,只道:“上次我说了提亲,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却不曾得到你的许可,我担心随意上门,会给你造成困扰。”   哼!借口!   张枝枝梗着脖子不说话,赵寒灼追问:“我心悦你,若上门提亲,你可答应?”   他问得直白,张枝枝的脸一下子爆红。   这人真……真是太可恶了,哪有人直接这样问姑娘家答不答应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你怎么这么没有规矩!”   张枝枝结结巴巴的训斥,赵寒灼直接扣着她的下巴,让她不能闪躲与他直视:“我想娶你为妻,聘礼已备好,你可愿答应?”   “……”   张枝枝说不出话来,一颗心慌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赵寒灼俯身,一点点凑近,直到两人鼻息相缠,瞳孔中倒映出彼此的影子:“你若是不说话,我便当作是你答应了。”   什么叫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唔!”   张枝枝开口想反驳,被赵寒灼低头吻住。   张枝枝惊愕的瞪大眼睛,没想到他竟然敢来第二次,怔愣片刻,感觉这人还想撬开她的牙关,张枝枝当即死死咬牙不让他得逞。   赵寒灼眼底含了笑,微微撤身退开,张枝枝立刻用手捂住嘴。   “乖。”   赵寒灼赞赏的说了一句,在张枝枝面前蹲下:“上来,我带你回去。”   “我不要!”   张枝枝捂着嘴说,这个时候已经完全把赵寒灼当成流氓混蛋,一点也不想靠近。   赵寒灼也不着急,在她身边坐下:“你不想这么早回去也好,反正我已经让赵拾回城叫人了,等所有人来看见你我孤男寡女待在这山洞里,应该都知道我们是什么关系了。”   “……”   张枝枝眉头抽了抽,有种被老狐狸盯上的错觉。   “我伤得不重,可以自己走回去。”   “我背你!”   赵寒灼不容拒绝的说,张枝枝咬牙,最终还是选择妥协:“那我们从小路回城,不要让别人看见。”   “好!”   赵寒灼一口答应,张枝枝盯着他看了半天,确定他没有撒谎以后才趴到他背上。   趴上去以后她惊了一下,没想到这男人的背这么宽厚,隔着衣服依稀可以感受到硬实的肌理,和她记忆中父兄的背相差无几。   这个文官的体魄怎么也如此健硕?   张枝枝分神想着,山里没什么路,赵寒灼颠了她两下:“抱紧我。”   张枝枝下意识的抱紧,然后脸又烧起来,因为她的胸口完全贴在了他背上。   真是太羞人了!   张枝枝羞恼,这个时候却也不好再矫情让赵寒灼放她下来。   安安静静的走了一会儿,赵寒灼的气息乱了些,身上冒出腾腾的热气。   “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张枝枝小声问,有点尴尬,她骨架大,比寻常女子要重一点,背起来自然要费劲一些。   赵寒灼摇摇头:“不必休息,得趁早回去,不然很快就会天黑。”   “哦。”   张枝枝弱弱回应,不好再坚持,撩起衣袖帮他擦了擦汗。   “你一个人跌下来以后,可害怕?”   赵寒灼与她说话,张枝枝摇头:“为何要怕,爹和师兄他们发现我不见,很快就会来找我的。”   “这山中只有你一人,你也不怕?”   “山中有野果可以果腹,而山林不深,不会有凶猛野兽,顶多有一些虫蛇罢了,左右不会伤及性命,并不可怕。”   她说得认真,带着点小得意。   赵寒灼的心软了软,担心了一整晚,这个时候又变成融融的温暖。   她自是与别的姑娘不同,可以独自应对许多事。   她不会怕他,在他身边叽叽喳喳,活蹦乱跳,像阳光,灿烂而热烈。   “枝枝很勇敢。”   赵寒灼由衷的夸赞,张枝枝猛然愣住,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过她。   从她打算习武开始,身边所有人都是在反对她的,父兄怕她受伤,师兄弟们怕她太过男子气,旁人则是带着看笑话的心态,说着各种讥讽的话。   如今,第一个人夸她很勇敢,把她当成一个寻常女子,还问她会不会害怕。   这种照顾和苏珩那种礼貌的照顾意义很不一样。   张枝枝的心软了软,正要再说点什么,赵拾惊喜的声音传来:“大人!”   循声望去,张枝枝整个人僵住,她爹和一众师兄弟还有一群官差匆匆赶来,数十双眼睛把趴在赵寒灼身上的她看得明明白白。   张枝枝心肝儿颤了颤。   赵大人,你不是答应好了不会被人看见吗?这算什么?   张枝枝整个人都不好了。   老爷子走路生风,跟在赵拾后面赶到两人面前,伸手就要把张枝枝接过来,赵寒灼低声开口:“她受伤了。”   “伤在何处?怎么会受伤?”   老爷子拔高声音,语气止不住的焦急,张枝枝不敢面对他,趴在赵寒灼背上装死,赵寒灼巧妙地避开老爷子的手:“还不清楚,先回城找大夫看看再说吧。”   说完背着张枝枝往前走,一众官差立刻热切的涌上来,老爷子再近不得身,只好抿唇跟在后面。   一路回到城中,谌州州府早早地前来迎接,直接把赵寒灼和张枝枝迎到了府上。   老爷子不好带这么多镖师进人家州府大人的府衙,便遣了人去给苏珩报信,自己只身跟着进去。   州府的府医恭候多时,赵寒灼进屋以后,直接把张枝枝放到床上:“她腿伤了,快给她看看。”   府医悄悄看了州府一眼,得了授意忙上前帮张枝枝看伤。   府医伸手想撩起张枝枝的裤腿,老爷子掩唇轻咳两声。   州府是个人精,当即反应过来,忙道:“姑娘身子金贵,下官出去候着。”   州府说完就走,赵寒灼却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老爷子拧眉瞪着他,他也全当没有看见。   府医不知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撩起张枝枝的裤腿,见她小腿紫胀得厉害,有大片淤血瘀滞,神色微肃:“怎么伤成这样?”   “很严重?”   赵寒灼脸色微变,语气压沉,一股威压不自觉散了出来,府医胡子抖了抖:“不不不,老朽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姑娘家伤成这样,应是遭了一番大罪。”   “可伤到骨头了?”   老爷子焦急的追问,他走镖多年,什么伤没受过,但这伤落在张枝枝身上,他就心疼得不行。   “肿成这样,怕是伤到了一些,这几日不能随意走动,需好好调养才行。”   府医摸着胡须认真的说,又细细查看了一番,才走到外间去写方子开药。   老爷子原本是想等府医看完就带张枝枝走的,这会儿倒是没办法拿张枝枝的腿开玩笑了。   心里塞着事,老爷子的面色便不怎么好看,张枝枝一路惴惴不安,见状立刻认怂:“爹,我……我腿不怎么疼,我跟你回客栈去住吧。”   “胡闹!”   “胡闹!”   赵寒灼和老爷子同时开口,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织,老爷子率先移开目光:“你先给我安分歇着,我和赵大人有几句话要说!”   老爷子说完走出去,赵寒灼起身也要走,胳膊被张枝枝拉住:“怎么了?”   赵寒灼坐回去,张枝枝皱着小脸焦灼难安:“你别在我爹面前乱说话,你亲……亲我的事不许说,还有……还有肚兜的事……”细数起来,张枝枝突然发现她跟赵寒灼之间的相处一点都不能跟她爹说,额头急出汗来。   “我有分寸。”赵寒灼在她脑袋上拍了一下:“躺着!”   从屋里出来,州府的下人带着赵寒灼到了后花园,老爷子挺直背脊坐在凉亭里,刚刚在张枝枝面前收敛的威严悉数释放。   赵寒灼没有犹豫,径直走过去。   “伯父。”   赵寒灼拱手行礼,用的是晚辈对长辈的礼数。   他既然觊觎着人家的女儿,老爷子自也没跟他客气,坐在那儿大大方方的受了这一礼。   “大理寺公务繁忙,赵大人怎么会这么恰好出现在谌州?”   “陛下皇恩浩荡,特许了我几日长假,允我回乡祭祖。”   回乡祭祖,这名头都是用的一模一样的。   “赵大人身为堂堂大理寺少卿,还在我一个小小的张府安插眼线?”老爷子语气沉了沉,带着点揾怒,赵寒灼面不改色:“我以诚心相待,从未安插什么眼线,此番会救下枝枝,也实属巧合。”   哪里有什么眼线,分明是张云天派人通知赵寒灼的。   老爷子一想就想到问题出在哪儿,他说那话,本是想诈一诈赵寒灼,看他会不会供出张云天,没想到他说话这么滴水不漏。   “赵大人,老夫实话跟你说吧,你年少有为,品相也很出众,是枝枝高攀了你,但官场复杂,你身在此位,要娶的应是一位八面玲珑的女子,枝枝生性莽撞,若她不小心得罪了权贵……”   “若有人以仕途相挟,我会选她。”   赵寒灼抢答,他答得这样干脆利落,老爷子意外的噎了一下,掀眸看着他,心里叹了口气。   “我不怀疑赵大人所言,但人生在世,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前些时日,陛下能逼着你亲自行刑,活剐幼子,日后也能逼着你做其他的事,我只是私心的不希望枝枝因你遭受无妄之灾。”   他只是个希望自己女儿幸福快乐的父亲,这个要求实在再正常不过。   赵寒灼能理解,因为老爷子这一席话,陷入了沉默。   老爷子这一生为人坦荡磊落,也是一身正气的人,如今为了张枝枝对赵寒灼说出这样一番话,心里其实也很不好过。   “赵大人,你做大理寺少卿这么多年,为官正直,断案公正,陛下倚重百姓爱戴,若无此事,老夫也是非常敬佩你的,但老夫只有枝枝一个女儿。”   言下之意是,敬佩归敬佩,但不能因为敬佩把女儿嫁给他。   赵寒灼点了点头:“我理解伯父的心情,但人活一世,谁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伯父将枝枝嫁给苏家那位少爷,也未必能保证她一生无忧。”   “赵大人……”   “伯父,若你当真担心枝枝安危,回京后,我会去御前替枝枝求一枚免死金牌。”   赵寒灼直接放大招,老爷子整个人都惊了。   免死金牌这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但只有为远昭立下汗马功劳的人才能有的,如护国公陆啸世代忠良,安家当初死伤许多男丁才换来的圣眷,张枝枝如今无功无德,如何能有免死金牌?   “赵大人,你这是在开玩笑?”   “我一直都很认真。”   老爷子的一番话提醒了赵寒灼,他的确不能预料日后朝堂和远昭的局势,也不能肯定自己可以护得张枝枝万无一失,他要娶她,就要给她最好的保护。   “远昭有律例,重臣家眷,因特殊原因,可赐免死金牌一枚,这金牌不能借与旁人用,也不能救他人的命,只能为获赐之人保驾护航,便是皇亲国戚也不能欺压于她。”   再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远昭律法,他的话,自是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老爷子感觉自己受到了巨大的震荡,他原以为赵寒灼只是一时起意,没想到他竟然想到了这样深远的以后。   见老爷子神情有些动摇,赵寒灼又往上加了分量:“我还可以请陛下让内务府的人在金牌上刻字,日后我不得休妻纳妾,若我做了什么伤害枝枝的事,枝枝可凭此令,将我休弃,让我净身出户。”   一个大男人,自愿将休弃的权力交给妻子,还愿意净身出户!整个远昭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   “你……考虑清楚了?”   老爷子犹豫的问,看赵寒灼的眼神都变了。   赵寒灼点头,眸光坚定:“嗯。”   今日之前他没想过这些事,和老爷子谈话以后这念头便在他心里扎了根。   他要娶她,给她最好的呵护。   不管他在不在她身边,都无人能欺她辱她。   赵寒灼这一番话,彻底打消了老爷子的顾虑,但他也没立刻答应,只叹着气道:“大人能为枝枝做到这一步,老夫委实没有什么再可以挑剔的地方,但她自小就是有主见的,具体要如何,还是要听她自己的。”   “这是自然,我也不会逼她做什么违心的决定。”   两人这便是达成了共识,老爷子长吁了口气,这段时间的忧虑终于消散。   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这个半截身子都埋进土里的老头子,到底不该再管那么多。   想开了,老爷子步履轻快的回了客栈,一进门,苏珩迎上来:“枝枝如何了?”   “腿受了点伤,这几日不能下地,在州府府衙住着。”   “哦,没事就好。”苏珩松了口气,神色放松下来:“枝枝不能行走,那我留两人在城中照应她,我与伯父先去漳县?”   他来京中除了给温陵送货,最重要的就是去漳县看新产的蚕丝,如今在谌州耽搁了两日,他心里自是有些着急的。   但他若真对张枝枝有心,怎么也要亲自去州府里看看她现下如何才会再提离开的事。   有了赵寒灼做对比,苏珩这反应越发显得有些冷漠。   老爷子不动声色的瞧着,没有多说什么,同意了苏珩的安排,当天下午,一行人就坐上马车往漳县赶去。   他们走了,赵寒灼却是因为张枝枝在州府府上住下了。   他做大理寺少卿时冷面寡淡的名声早宣扬在外,头一日府上的人还躲着他不敢与他多说话,相处一日下来,众人却发现他也并不是那么冷漠的人,尤其是他和那小姑娘在一起的时候,说话可温柔了。   第二日,州府设宴请赵寒灼和张枝枝吃饭,赵寒灼直接以张枝枝腿脚不便的理由拒了。   人姑娘腿脚不便,把饭送屋里吃就行了,赵大人你怎么也跟着不便了?   州府不肯罢休,赵寒灼直接来了一句:“我要喂她吃饭,没我她不会吃的。”   自己躺床上吃嘛嘛香的某人表示:赵大人,原来你冷漠的表象背后,竟然藏着一张这么厚的脸皮!   州府第二日没请成饭并未罢休,第三日不知从哪儿搞来一辆轮椅,让人推着张枝枝四处闲逛,张枝枝新奇得不得了,赵寒灼一时找不到新的借口,这宴席便定了下来。   然而当天晚上,来赴宴的不止是州府的家里人,还有谌州城中排得上名号的富绅及家眷。   谌州这几年发展得不错,但离皇城还有些距离,京中但凡来个人,到这儿了都是香馍馍,这不,来赴宴的有好些水灵灵的小姑娘。   比张枝枝年纪小,也比张枝枝可爱柔婉。   张枝枝一坐到席间,立刻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下意识的看向赵寒灼,冲他挤眉弄眼:赵大人,你今晚桃花运来了!   张枝枝也是平日和自家师兄弟开玩笑开习惯了,和赵寒灼一起的时候也没个收敛。   原本男女不同桌,她是跟一众女眷一起坐的,没想到赵寒灼在接收到她的目光之后,直接提步走了过来。   “知道你不习惯与我分开,那便与我坐在一处吧,也方便照顾你。”   赵寒灼的声音很温柔,立时引来了众人的目光,张枝枝闹了个大红脸,刚想辩解,赵寒灼凑到她耳边低语:“别乱说话,不然就亲你!”   “……”   张枝枝乖乖闭好嘴巴。   赵寒灼把她推到自己的位置旁边,一桌光鲜亮丽准备推杯换盏的富绅和州府齐刷刷将目光投到张枝枝身上。   张枝枝感觉压力巨大,赵寒灼倒是神色自如,亲自盛了一碗汤给她:“慢点喝,小心烫。”   “……”   赵大人,请你正常点!   张枝枝捧着碗在心里哀嚎,有人忍不住提问:“赵大人,这位是?”   “我未婚妻。”   “……”!!   幸亏张枝枝还在鼓着腮帮子把汤吹凉,不然准一口汤喷这些人脸上去了。   “未婚妻?之前没……没听说赵大人有婚约啊。”   “嗯,刚定下的。”   赵寒灼淡淡的回应,又夹了两筷子菜到张枝枝碗里,问话的人一脸失望,隔了一会儿见张枝枝坐着轮椅,又不死心的追问:“冒昧的问一句,姑娘的腿是天生的还是……”   那人问得小心翼翼,生怕伤了张枝枝的自尊,张枝枝喝完汤倒是满不在意:“我的腿啊,前两天不小心伤的。”   “莫非是因赵大人才伤的?”   那人问着,眼底腾起火苗,已经脑补出一场凄美曲折的传奇大戏。   张枝枝满头问号,不明白这人怎么会这样想,听见旁边桌上有人小声嘀咕:“哇,这个残废好恶心啊,竟然用这个作为要挟,硬要赵大人娶她,真是太有心机了!”   残废?她们在说谁?   张枝枝疑惑,赵寒灼加了个做成白兔形状的糕点塞进她嘴里。   “唔!”   张枝枝咬着糕点说不出话,赵寒灼微微拔高声音对众人道:“我未婚妻不是残废,只是伤了小腿而已,等她伤好了,我们就会成亲。”   “……”??   赵大人,你在瞎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张枝枝还记着赵寒灼刚刚的威胁,不敢乱说话,只在桌子下面一个劲的掐着他的胳膊,这人也不知道是不怕疼还是忍耐力太强,竟是丝毫没变脸色。   赵寒灼不习惯这种场合,整个宴席过程,只专心投喂张枝枝,别人敬他酒他也全当做没看见。   他自己觉得没什么,张枝枝忍不住替他汗颜,这也太得罪人了。   头两个被忽视以后,到了第三个人张枝枝忍不住了,替赵寒灼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这种东西,她虽然没有从小就喝,但酒量有一说一,是绝对过得去的。   “姑娘好酒量!”   众人一阵喝彩,找到了突破口,全都来找张枝枝敬酒,明着敬她,暗着是想和赵寒灼攀上点交情。   赵寒灼不想让张枝枝喝酒的,哪知张枝枝两杯酒下肚就原形毕露,哥俩好的勾着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低语:“这种场合你不喝酒太得罪人了,我吃人家住人家的,怎么也得给州府点薄面,我能喝,你别管我!”   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落在他耳朵里都变得温柔起来。   这就是谌州特产,不算烈,闻着有股子清甜的味道,混着她的呢喃,叫他一时失了原则。   张枝枝的酒量是真的好,女眷们吃完饭很快就散了,这一桌富绅有意想测试张枝枝的酒量到底有多少,全都留了下来,结果没多久都被喝了下去。   记着州府的情,张枝枝没跟州府对喝,正好留他安排人送这些富绅回家。   赵寒灼把张枝枝推回房间,张枝枝在轮椅上坐得笔直,嘴里哼哼的笑:“赵寒灼,你看见了,我厉害吧!”   她喝得尽了兴,也不叫他赵大人了。   “很厉害!”   赵寒灼夸赞,她有些不满,抓着他的手摇了摇:“你要说枝枝很厉害!”   她的脸贴到他手上,赵寒灼这才发现她的脸很烫,眼神也是雾蒙蒙的透着迷茫。   “醉了?”   赵寒灼问,张枝枝打了个饱嗝儿摇头:“没醉!你快夸我厉害!”   赵寒灼不夸,附身凑到她面前,两人的距离很近,她没像平日那样害羞的躲避,直勾勾的看着他,半晌傻乎乎的问了一句:“赵寒灼,你是不是又想亲我呀?”   莫名的,这一次她唤他的全名,声音像带了钩子,勾得他心痒痒。   “嗯。”赵寒灼凑得更近:“让我亲吗?”   “不让!”   她摇头,用手捂住嘴,眼睛却弯成好看的月牙:“你说要去我家提亲的,没提亲不能亲。”   “提了。”   他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闻了太多的酒气,他也跟着染上了醉意。   “什么时候去提的?我怎么不知道?”   “亲了你的第二天就去提了,那个时候你还在睡懒觉。”   张枝枝茫然,仔仔细细的回想:“原来是那个时候啊,那我……我爹同意了吗?”   “你爹说你同意他就同意。”   张枝枝又打了个嗝儿,眉头微皱:“我同意他就同意?我爹怎么这样?这种事怎么能直接问我同不同意呢?”   她的眉头拧成绳,像是遇到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   酒劲这个时候全涌上来了,她的脸烧得红红的,眸底水光潋滟,唇红润饱满,晕乎乎看人的模样勾人到了极点。   赵寒灼压下心底的燥热,再次征询意见:“想明白了吗?让亲吗?”   “只……只亲一下下,不许伸……伸舌……”   话音未落,赵寒灼倾身覆上。   没按照她的规矩,随着心意将她的气息掠夺,攻城略地。   醉意上头,张枝枝反应很慢,没有反抗,呆呆的予取予夺。   真乖!   赵寒灼在心里说了一句,把人吻得七荤八素,撤离的时候,他比她喘得更厉害,更像是喝醉酒的人。   偏偏这人还不自知,傻乎乎的舔唇回味:“赵寒灼,你好甜呀。” 第202章 我不会让你疼的   赵寒灼,你好甜呀。   赵寒灼不知道张枝枝醉了以后怎么会想到说出这句话,他听在耳中,胸腔被激动的情绪填充,耳膜鼓噪得嗡嗡作响,再也听不见其他。   “喜欢吗?”   他问,声音哑得不像话,她雾蒙蒙的眼睛透出些微亮光,乖巧的露齿一笑:“喜欢呀。”   他舒展眉头跟着笑起,再度俯身印在她唇上:“嗯,我也喜欢你!”   很喜欢很喜欢,想娶回家,想揣进兜里,想一直一直和你在一起。   气氛正好,房门被人敲响,回头,门没关,州府的小丫鬟红着脸站在门外:“大……大人,奴婢来送醒酒茶。”   小丫鬟不敢抬头,怕再看见羞人的一幕,心道这赵大人也太孟浪了,还没成婚怎么就和自己的未婚妻如此亲亲我我?   赵寒灼放开张枝枝,面不改色的走到门口接过醒酒汤:“麻烦再打些热水来。”   “热水已经在准备了,一会儿就送来。”   小丫鬟说完端着托盘匆匆逃离,赵寒灼端着醒酒汤走回来,张枝枝两只手捧着脸,眼睛半眯着,已有些半梦半醒。   “赵寒灼,我的脸好烫啊。”   她小声嘀咕,这一晚不知道唤了他多少次。   不自觉的依赖着他。   “把这个喝了就不烫了。”   张枝枝努力睁开眼睛,小狗一样嗅了嗅醒酒汤的味道:“噫!好难闻!我不喝!”   “听话,喝掉!”   他的态度强硬了些,怕她明天起来脑袋会痛,张枝枝一个劲的摇头躲避:“骗子,你又凶我,我才不喝,我没事!”   她醉得完全没有理智,语气变得委屈巴巴,还记恨着他没提亲的事。   “不凶你,喝了明天脑袋才不会疼。”   赵寒灼放软语气,耐心的诱哄,张枝枝还是摇头,油盐不进,赵寒灼抿唇,沉默下来。   张枝枝偷偷睁开眼看他,还以为他生气了,摸摸鼻尖认怂:“那你……你先喝一口,看你咽下去我再喝。”   “好!”   赵寒灼答应,喝了一大口醒酒汤,在张枝枝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倾身覆上,悉数渡进她嘴里。   咕噜!   张枝枝仰头,被迫咽下嘴里的汤汁,又被搜刮了一番,等赵寒灼撤离的时候,她的唇已经红得有些肿。   赵寒灼喉咙发紧,感觉到某种冲动,把碗塞进张枝枝手里:“不难喝,自己喝。”   “哦。”   张枝枝点点头,乖乖捧着碗把剩下的醒酒汤喝掉,耳根连同脖子都红了个彻底。   喝完醒酒汤,丫鬟把热水送来,赵寒灼吩咐丫鬟帮张枝枝洗脸擦脚,自己则逃也似的离开。   丫鬟一脸懵:赵大人刚刚不是还和这位姑娘你侬我侬吗?怎么这会儿又落荒而逃了?   张枝枝酒品好,醉了看不大出来,也不闹事,丫鬟帮她洗了脸换上里衣以后,她就乖乖躺到床上呼呼大睡。   一觉到天明,张枝枝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脑袋除了有点昏沉沉的,再没有其他感觉。   躺着发了会儿呆,张枝枝终于完全清醒过来,然后昨晚的记忆一点点涌入脑海。   她好像有点喝醉了,被赵寒灼推着回来,然后……   张枝枝捂脸,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啊啊啊!她昨晚都干了什么!怎么可以在没成婚的时候,就和别人这样!她还夸赵寒灼很甜!!有什么好甜的啊!   “枝枝姑娘,你醒了吗?”   丫鬟敲门,张枝枝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门被推开,三个丫鬟捧着热水、洗脸巾一起走进来。   张枝枝故作镇定看向她们,见她们面色如常,似乎没有过多关注自己,以为她们并没有看见昨晚她和赵寒灼之间发生的事,刚要松口气,一个丫鬟拧了帕子递给她,羡慕道:“枝枝姑娘与赵大人的感情真好呀。”   张枝枝接帕子的手抖了抖,另一个丫鬟眼睛发亮的附和:“是啊是啊,昨晚奴婢看见赵大人亲你的时候表情超级温柔呢!”   “……”   张枝枝一张老脸红了个彻底,只想躲在屋里不出去见人。   然而她不出去,赵大人却是要来找他的。   “脸怎么这么红?着凉了?”   赵寒灼一进门就看出她的异常,抬手想摸摸她的额头,被张枝枝躲开狠狠瞪了一眼。   张枝枝把丫鬟都赶出去,这才在赵寒灼面前亮出小爪子:“你昨晚偷亲我做什么?”   “没有偷亲,是你答应了的。”   “……我……我喝醉了!不算数!”   张枝枝叉腰,两颊气得鼓鼓的,心里暗骂这人是趁人之危。   赵寒灼面色微沉,眸光晦暗的看着张枝枝:“你觉得昨晚说过的话不算数?”   “对,不算数!”   张枝枝点头,刻意挺胸抬头好让自己看上去气势足一些。   “那肌肤之亲也不算数?”   “……不算!”   张枝枝迟疑了一下,被亲的人是她,她说不算数,吃亏的自然也是她。   赵寒灼没有生气,点了点头:“依你。”   “……”   张枝枝一口气被堵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下不来,什么叫依她?那他就这样白白占她便宜了?   张枝枝瞪大眼睛,一时找不到好的说辞,正气得不行,后脑勺猛地被扣住,赵寒灼俯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一触即离。   张枝枝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脑门被他拍了一下:“昨晚你喝醉了的不算数,这一下该是算数的。”   “……”   “乖乖养伤,等你伤好了,就带你回京成亲。”   “我没说要嫁……”   张枝枝下意识的想反驳,赵寒灼眼神变得犀利:“抱也抱了,亲也亲了,枝枝不嫁我还想嫁给何人?”   “我……我不是自愿的,是你偷亲的我!”   张枝枝涨红了脸反驳,赵寒灼揽着她的腰贴近她的脸:“我偷亲了,打上了我的记号,你就是我的人,不许嫁给别人!”   “我……我做姑子去!”   张枝枝底气不足,赵寒灼微微眯眼,带了点狠意:“你敢再说一遍试试!”   “……”   张枝枝再次默默认怂。   赵寒灼现在越来越喜欢看她这张牙舞爪的小模样,心情不错的陪她吃过早饭,又用轮椅推着她四处转悠,接受众人的注目。   很快,谌州城四处都出了传言,说京中来的大理寺少卿外传是个冷面如霜的人,实则是个宠妻狂魔,还没成亲,就把自个儿未婚妻宠上了天。   张老爷子和苏珩办完事从漳县回到谌州,听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有模有样的传闻。   当然也有些不靠谱的,说赵大人这位未婚妻是个残废,一辈子都要在轮椅上度过,但赵大人就是深情不渝,不离不弃。   谌州城多少待嫁女郎被这些传言惹得芳心暗动,只叹自己晚生了几年,没有缘分得到赵大人的青睐。   苏珩脑子转得不慢,很快想到众人口中,这位赵大人的未婚妻是什么人。   他没找老爷子追问什么,自己亲自买了补品药材什么的,亲自到州府府上拜访。   他选的时间在上午,正好那天州府明着暗着说动赵寒灼去帮他逮采花贼去了,府上没有旁人,他便直接被下人引着去找张枝枝。   张枝枝彼时正坐在州府后花园的凉亭里吹着风磕着瓜子,认真而严肃的思考着自己的人生。   “唉……”   张枝枝叹了口气,苏珩把东西放到桌上:“今日阳光明媚,枝枝在叹什么气?”   张枝枝猛然回头,见到他,立刻展颜笑起:“苏大哥,你怎么来了?”   “你受伤了,我过来看看。”   苏珩声音柔和,走到张枝枝面前坐下,张枝枝动动小腿:“已经没事啦,再过几天就会好了。”   她笑容活泼,语气也欢快,丝毫没有怪他这么久才来看她。   苏珩也被她感染得笑起:“没事就好。”   “对了,我和伯父在漳县的事已经办完了,伯父准备过两日就回城,你可要与我们一同回去?”   “这么快就回去?”   张枝枝惊讶,心里本能的咯噔了一下。   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大想这么早就离开。   “枝枝不想离开这里吗?那我留下来陪你游玩一番?”   “不用!”   张枝枝想也没想直接拒绝,他要是留下来,赵寒灼那厮再时不时的抽风做出什么事来,那她在他眼里变成什么人了?   “苏大哥你不是还急着回漓州吗?我一个人可以的,你不用担心我。”张枝枝心虚的解释,苏珩像个宽厚的兄长一样抬手揉揉她的脑袋:“我知道不用担心,赵大人会照顾你的。”   “……”张枝枝眉头抽了抽,想解释自己和赵寒灼的关系不是那样,又无从开口,半晌只能泄了气道:“苏大哥,对不起。”   “枝枝能遇到真心对你好,与你两情相悦的人是好事,何来亏欠可言?”   张枝枝的脑袋垂得更低,她现在还没有很坚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很喜欢赵寒灼,但苏珩这话,分明验证了她一开始的感受,他心中另有其人。   苏珩不想看她情绪太低落,继续鼓舞:“赵大人是好人,枝枝若是嫁给他,应该会很幸福的。”   幸不幸福张枝枝不敢肯定,但她现在已经不大相信赵寒灼是好人这句话了。   好人哪里会三番四次占她便宜?   “苏大哥,你也是好人,若是你能真心喜欢一个人,那个女子应该也会非常幸福的。”   张枝枝看着苏珩认真的说。   若他对她再多动心一些,也许她不会这样犹豫退缩。   张枝枝能说出这样的话,苏珩自是明白她看出了什么,也有些歉然:“我知道了,若这些日子我有哪里让你觉得敷衍虚伪,我跟你道歉。”   “你很好,只是不小心让我看见你在别人面前更好的样子。”   她口中的‘别人’,自然是苏梨,那种情绪是克制不住,会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   苏珩想起那日的事,心里也是苦笑,他记得看见苏梨时心头的那种悸动,但他没了以前的记忆,对方也早为人妻为人母,他没想过要挖掘被丢失的记忆,若张枝枝嫁给他,他是会真心待她一辈子,但这事定然是要在他心里藏一辈子的。   他无法全心全意待张枝枝,想来对她也是不公平的。   事情说开了,两人也没有什么隔阂,像普通兄妹一样聊着天,快到午膳时间的时候苏珩才离开。   说了太久的话,张枝枝有些累了,匆匆吃完饭就回到房间午休。   刚睡下不久,迷迷糊糊间感觉气息不畅,费力的睁开眼睛,看见一颗硕大的脑袋。   “唔唔!”   张枝枝闷声抗议,赵寒灼松开她,两只手仍撑在她脑袋两侧,喘着气看着她:“上午我不在,你见谁了?”   他表情严肃的问,眸子不知为何有点发红,张枝枝虽然一直没承认他未婚妻的身份,这会儿被问着竟也有种不守妇道与人私幽的错觉。   “没……没谁!”   “没谁?”   赵寒灼语气加重,眸色越发晦暗,张枝枝危机感极强的捂嘴,决定坦白从宽:“苏大哥来探望我,我们说了会儿话!”   “说什么了?”   赵寒灼问得细致,张枝枝想翻白眼,硬生生忍住:“没说什么,我爹和他办完事了,准备回京,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好好照顾自己。”   “你不和他们一起回京?”   赵寒灼的眼睛猛然亮起,张枝枝被他看得脸发烫,支支吾吾的辩解:“我的伤还没好,怕落下病根儿,多休养几日。”   她伤得没有那么重,这几日又吃得好睡得好,府医说再过两日差不多就能下地行走了,哪里还会落下病根。   赵寒灼看出她拙劣的遮掩,没有戳穿,眼角眉梢都带了喜悦。   不用再多问什么,他就知道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两日后,老爷子和苏珩启程回京,等他们走后,赵寒灼让赵拾租了马车,带张枝枝从谌州回了温县。   得知赵寒灼要回乡祭祖,张枝枝一百个不同意,她现在还不是他什么人呢,怎么能跟他一起回去祭祖?   张枝枝闹得太凶,赵寒灼决定退步,回温县前,先陪张枝枝去漳县。   张枝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温吞吞的应了,然后猛然发现不对,这样不还是名不正言不顺吗?   然而她一个受着伤的人,根本拗不过赵寒灼和赵拾两个大老爷们儿,只能从了。   老爷子才回漳县走了一遭,县里的人一看见张枝枝就认出她来,热络的带着她回了老宅。   老宅翻新过,还能住人,她娘的墓地也打扫出来,虽然当初葬得没有如何风光,如今看着却也不差。   赵寒灼观察力过人,也不用张枝枝说话,直接带着香烛捞着张枝枝去祭拜。   张枝枝红着脸不好意思,这人却是完全相反,一跪下就自发叫娘。   张枝枝锤了他一下,这会儿也就是她爹不在,要是她爹在,准要将他臭骂一顿,说他没规矩。   赵寒灼没跟张枝枝开玩笑,端端正正跪在那儿:“娘,我与枝枝尚未拜堂成亲,我知道这样喊你是坏了规矩,但我有公务在身,日后怕是难有机会再来,还请娘恕罪!”   赵寒灼说着磕了个头,张枝枝看着他,表情也跟着认真起来。   “我双亲早亡,家中也无其他亲人,近日情难自禁,行为孟浪唐突,与枝枝有了肌肤之亲,还请娘不要怪罪,我是真心喜欢她,回京后必定三媒六聘,将她迎娶回家,余生也必然会好好疼她爱她,不让她受一点伤害!”   赵寒灼说完又磕了一个头,他说得情真意切,叫张枝枝心神震荡,眼眶控制不住的发热。   “我心悦枝枝,娘若在天有灵,请受了这三拜!”   赵寒灼把香插进香炉里,磕下第三个头。   张枝枝眼底腾上雾气,赵寒灼等了一会儿,扭头看着她道:“娘认下我了。”   “……”   张枝枝没说话,没出息的掉了眼泪。   赵寒灼起身捧着她的脸:“怎么哭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张枝枝哭得更凶:“都怪你啊,说话说得那么好听,我以为不会有人喜欢我的,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啊?”   就感觉没有一点征兆,一开始他还那么凶,后来就一直占她的便宜。   “喜欢就是喜欢,哪里需要原因?”赵寒灼哭笑不得,张枝枝吸着鼻子还是觉得不真实:“需要啊,不然我没办法相信这是真的。”   “那你那个时候为什么喜欢顾炤?”   赵寒灼反问,张枝枝的哭声一顿,认真思索片刻回答:“我觉得他很可怜啊,顾家什么人都没了,他虽然看着凶,但是身世又那么惨,让人完全恨不起来。”   傻丫头,哪有人向你这样,被问什么就回答什么。   赵寒灼在心里感叹,低头吻干她眼角的泪珠:“现在他成了亲,有人关心他了,我比他更可怜了,对不对?”   “你才不可怜!”   张枝枝小声嘀咕,完全没发现自己被岔开了话题。   赵寒灼又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嗯,我有你就不可怜了。”   张枝枝耳朵发红,半晌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赵寒灼陪张枝枝在漳县歇了一夜,第二日才从漳县去温县。   四日后,抵达温县。   温县比漳县发展要差一些,便是县城都透露着股子穷酸气。   赵寒灼自入京以后便没再回来过,所以没人认出他来,只是难得看见马车经过,惹得路人多看了几眼。   都见过家长了,张枝枝这会儿也端正态度,把自己当做赵寒灼的未婚妻来看待。   一路上清点着香烛纸钱,生怕带漏了什么东西。   “不必紧张,他们早就不在人世了,只是通知他们一声而已。”   赵寒灼温声安抚,张枝枝挑了下眉,他见她娘的时候,可不是通知一声这么简单呢。   从县里出来,路便不好走了,张枝枝被颠簸得脸色不大好看,赵寒灼索性让赵拾驾着马车回城订客栈等他们,自己则像之前那样背着张枝枝往前走。   这边民风还很淳朴,别说尚未成亲,就是已婚妇女被自己相公背着都要指指点点惹人闲话呢。   “赵寒灼,好多人在看呢,你放我下来,我自己可以走路,腿一点都不疼了!”   张枝枝趴在赵寒灼背上小声说,脸烫得厉害,赵寒灼不放,还把她托得更紧:“不过是些闲言碎语,不必理会。”   “可是你爹娘的墓在这里,这些人说三道四,他们会难过的。”   这话俨然已经在替他爹娘考虑,赵寒灼唇角微勾带了笑:“你这般护着他们,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不会难过的。”   “可是……”   “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乱嚼舌根。”   赵寒灼说得笃定,语气里又夹杂了点别的情绪,张枝枝没了声音,乖乖趴在他背上,撸起袖子替他擦汗。   从县城到村里的距离稍有些远,赵寒灼背着张枝枝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   十来年没回来,村里的房子破败了许多,庄稼也变得荒芜,赵寒灼却还是对这里很熟悉,顺着村里的小路一路找到了自己家。   他家比张枝枝家小上许多,只有两间房,因为太久没住人,院墙已经垮了大半,院子里杂草丛生。   “这是我家。”   赵寒灼说着把张枝枝放下,脱了外袍垫在门口的石墩上让她坐着:“我进去拿个东西,先等我一下。”   “我不能进去吗?”   “屋里灰尘太大,在这里等我就好,乖。”   “哦。”   张枝枝乖巧坐下等着,赵寒灼转身走了进去,他进去的时间稍有些久,张枝枝无聊的拔脚边的青草叶子,突然察觉到几道目光,本能的回头望去,周围的几处房子后面不知什么悄悄探出了几个脑袋。   这情形颇有些诡异,张枝枝皱眉,倒也并不害怕,坦荡荡和他们对视。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谁喊了一句:“赵家小子背着他媳妇儿回来了!”   这一声尾音喊得破了音,原本躲在周围的人呼啦一下全跑了过来,有老有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讨债的,张枝枝下意识的抓紧腰间的长鞭,赵寒灼及时走出来,挡在张枝枝面前。   “真的是他!”   有人小声嘀咕,张枝枝倾耳听了半天总算是听明白他们在议论什么,原来很多年前,这些人曾闯进赵寒灼家里抢砸过东西,还把赵寒灼捆起来打过。   那个时候他才多小,这些人怎么下得去手?   他刚刚不让她进去,是不是不想让她看见屋里的狼藉?   赵寒灼面对这些人的时候,一点没有亲切和热情,面色寡淡,只淡淡的说自己是回来祭祖的,一会儿烧完香就要走。   这些人又是一番唏嘘,推搡了许久,推了一个年迈的老人出来跟赵寒灼道歉,说当年的事的确是个误会,当初他们抢走那些东西,也愿意还给他。   赵寒灼一一谢绝,过了这么多年,他早就不计较那些东西了,只告诫村里的人,若是没有亲身经历过什么事,就不要人云亦云随便给别人定罪。   他做了大理寺少卿多年,一身的威严叫人难以抵抗,这些人纷纷应是,赵寒灼不再多言,直接抱着张枝枝去了他爹娘的墓地。   感受到他心情不好,这次张枝枝没有推三阻四,乖乖抱着他的脖子,等离那些人远些了才小声安慰:“赵寒灼,你别生气了,你现在特别厉害,没有人敢在你面前冤枉别人的。”   她不追问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却一下子明白他这么多年坚持的公道正义。   “我爹是个屠夫,身材魁梧,长得很凶,村里人都怕他。”   赵寒灼有了倾诉的欲望,张枝枝立刻握拳愤愤不平:“原来是一群以貌取人的肤浅之人,实在可恶!”   她挥着拳头,五官挤出生动的表情,赵寒灼被她逗得笑起来,刚刚那点感慨消散。   “村里那年遭了贼,我爹刚好不在家,他们认定我爹是贼,就闯进我家抢砸东西。”   张枝枝抱紧他的脖子,拍拍他的背:“要是那个时候你认识我就好了,以前我爹和哥哥不在家,我打架可厉害了。”   “嗯,要是那个时候认识你就好了。”   赵寒灼说着抱紧张枝枝,心脏狠狠地悸动。   她真的很好,是老天迟了很久才给她的宝。   赵寒灼母亲早亡,父亲死后也埋得草率,这些年又无人打理,只剩下两个长满杂草的土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是两座坟,看着很是让人心酸。   这次张枝枝没听他的,一下地就蹲在那里帮忙拔草,她手劲大,动作又快,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倒是比赵寒灼动作还要爽利。   “咳咳。”草拔到一半,张枝枝清了清嗓子:“赵大人已经见过我娘了,是他先不守规矩的,我今天也不守规矩先叫二位一声爹、娘,赵大人对外宣称我是他未婚妻,坏了我名声,还屡次占我便宜,爹娘你们做个见证,要是回京后他敢反悔不娶我,我定然不会放过他的!”   张枝枝说得爽性,在赵寒灼惊喜的注视下继续道:“我叫张枝枝,家里是开镖局的,会做饭,但不会做女红,可能不大符合你们心目中的儿媳妇标准,但我这个人最讲义气,赵大人若娶了我,对我好的话,自然也会好好照顾他,给他生儿育女。”   这种话,一般女子应该很难说出口,她却说得坦荡。   他若是敬她爱她,她自然会回以同样的感情。   赵寒灼听得心口发热,忍不住抓住张枝枝的手:“好了,磕完头走吧。”   “这么着急?”   “嗯。”   急着回去成亲。   赵寒灼没把后面这句话说出来,但眼神已经明明白白传达了这个讯息。   张枝枝脸上发热,跟着磕了头离开。   回去的路上张枝枝没让赵寒灼再背自己,只和他手拉手慢吞吞走着,互相说着以前的糗事。   张枝枝一直是这个性格,爬树捅马蜂窝这种事已经不用意外了,让张枝枝惊讶的是,赵寒灼以前调皮捣蛋的个性完全不亚于她。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赵寒灼说,张枝枝很难想象,赵寒灼小时候会有那么欢脱的一面。   她还以为他从小就是木头一样,喜欢读书,喜欢破案,不爱与人亲近说话,年幼老成,老爱绷着个脸装高冷。   “对了,赵寒灼,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啊?”   “可能是因为你那天翻进大理寺的样子很可爱吧。”   “有多可爱?”   “只看了一眼,就钻进我心里去了那么可爱。”   ……   回城那天,赵寒灼特别等到城门快关的时候,才让赵拾驾着马车进去,趁着夜色把张枝枝送回张家。   老爷子亲自来接的人,没请赵寒灼进屋坐会儿喝喝茶,直接关了门。   赵拾见老爷子脸色严肃,心里不安,赵寒灼却一派淡然,老爷子若是当真不同意这门婚事,就不会由着他把张枝枝带走那么久了。   第二天一大早,赵寒灼进宫面圣,在御书房和天子密谈了许久,当天下午,一枚金灿灿的免死金牌就被赵寒灼亲自送进了张家。   老爷子盯着金牌看了良久,终于拍板定下这门亲事,半个月后就是黄道吉日,可举行大婚。   张家作为皇商,来往的宾客很多,赵寒灼问温陵要了宾客名单,他自己要请的人没有多少,自婚期定下来以后,他便买了红纸,每夜看完卷宗后,都要亲自写上几封请帖,第二日再亲自送出去。   他很期待这场婚礼,很期待她成为他的妻。   和他比起来,张枝枝就没那么轻松了,自婚期定下来以后,她爹和兄嫂全都倒戈到赵寒灼那边,非要关着她逼她练女红,便是绣不出自己的嫁衣,也该绣一个荷包给赵寒灼做定情信物。   张枝枝苦不堪言,整日捏着绣花针扎自己的手指头度日,心里把赵寒灼骂了许多遍,觉得他是骗子,又觉得他这人一点都不关心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   这般绣了几日,张枝枝只绣出一个丑得根本拿不出手的荷包,欲哭无泪之际,赵拾从窗外丢了个荷包给她。   “大人让姑娘藏着这个,日后拿出去交差便是,别跟自己较劲。”   赵拾这般说,张枝枝拿着那荷包简直要哭了,恨不得立马给赵寒灼生个大胖小子以感谢他的恩情。   张枝枝要嫁给赵寒灼,除了张家的人高兴,苏梨和岳烟也是非常开心的,她们都知道这傻丫头之前曾喜欢过顾炤,如今看她放下过去,迎来自己的幸福生活,自是无比欣慰。   婚礼前两日,苏梨和岳烟也到府上探望了张枝枝,给她拿了不少好东西。   当然,作为过来人,最必不可少的是那一盒软膏。   岳烟还是害羞,支支吾吾不好意思直接跟张枝枝说那软膏的用途,苏梨却不一样,作为已经生过两个女儿的人,她把利害都给张枝枝分析得明明白白。   张枝枝听得目瞪口呆:“这……这事有这么可怕?竟然还会受伤?”   苏梨和岳烟齐齐点头,张枝枝拿着软膏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我会武功啊,要是他不肯听我的,铁定被我一脚踹下床去。”   “……” “……”   苏梨和岳烟默默回想了下张枝枝的身手和赵寒灼平日温文儒雅的样子,竟有些许被说服了。   “这药膏是好的,用不上最好,若是需要用上,也能有备无患。”   苏梨劝慰,张枝枝把那软膏揣好,对着两人一番好谢。   婚礼当日,赵寒灼穿着大红喜袍,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张枝枝。   张云天早就叛变站在他那头,所以进门的时候,府上的镖师并未如何阻拦。   迎亲队伍吹着喇叭走街串巷,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张家那位不安分的小姑娘,名声虽然不好,可没给人做妾或者做续弦,反而嫁给了大理寺的赵大人,听说聘礼里面,还有一枚免死金牌呢!   之前觉得赵大人太高冷不近人情的姑娘个个咬牙捶足顿胸,这么好的赵大人,怎么就能给错过了呢?   满朝文武中,赵寒灼和顾远风的关系最好,因此,这场婚礼的主婚人还是顾远风,楚凌昭当日带着太子楚宸微服出宫,到席上喝了一杯喜酒。   赵寒灼酒力不强,席间若是有人灌他,张云天和赵拾就会帮他挡酒,他倒是真没喝上几杯。   酒喝完一轮,赵寒灼被大理寺的衙差簇拥着送进洞房,张云天和赵拾留在外面帮他照顾宾客。   衙差不敢闹新房,把赵寒灼送进去就退出来,赵寒灼进屋,看着满屋的红绸喜烛,脸上的笑怎么都收不回去。   他成亲了,娶了他最喜欢的姑娘。   这件事美好得几乎不真实。   他一步步走到张枝枝面前,张枝枝乖乖捧着苹果,盖着盖头坐在那里,察觉到他的靠近,身子晃了晃,却憋着一口气没说话。   站了许久,他伸手抓住盖头的绦穗,复又放下,转身找了喜秤来将盖头挑起。   他心爱的姑娘今天化了精致的妆,浓眉大眼,漂亮极了,像误落凡尘的天上仙,正眼巴巴怯生生的看着他,和平日全然不同。   足足半月没见,乍然见她如此明媚鲜活的出现在眼前,他感觉脑子里炸开了花,噼里啪啦的。   “我……可以说话了吗?”   张枝枝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微微垂头问,他深吸两口气平复情绪:“可以了。”   张枝枝立刻把苹果放到一边,长长的舒了口气:“太好了,憋死我了!”   为了让她以后在京中这些贵太太面前不要跌面,温陵特别让店里的人赶制了一套华美的嫁衣,这凤冠也是纯金打造的,又重又沉,压在她脖子上这么久,不累才怪。   “我肩膀快断了,赵寒灼,快帮我取一下这个。”   张枝枝喘着气说,赵寒灼掰着她的肩膀让她别乱动,小心翼翼帮她取下头上的珠钗,将一头青丝解放下来。   “饿不饿?”   张枝枝摇头:“阿梨和烟姐姐跟我说了秘诀,上花轿前我带了好多吃的,一点没饿着!”   她拍拍肚皮一脸得意,赵寒灼不吝夸奖:“娘子真聪明。”   他改口改得自然,顿时叫她不好意思起来。   “还没喝交杯酒,不算礼成!”   她小声辩驳,掩饰自己的害羞,赵寒灼也不戳破,给她倒了酒按照礼制喝下。   喝完,赵寒灼要拿杯子,她抓着不肯给,红着脸哀求:“再喝一杯行不行?”   她眼神闪躲着不敢看他,知道喝完酒就该洞房了,却不好意思跟他坦诚相见,赵寒灼知道她在怕什么,依着她给她斟酒。   连喝了三杯,不仅一点没缓解紧张,反而更害怕了。   张枝枝还想再喝,杯子被赵寒灼拿走。   “我还没喝够!”   张枝枝抗议,赵寒灼放了酒壶折返回来,放下床帐:“不能再喝了,不然你喝醉了又要耍赖说不作数。”   洞房花烛夜,哪能不作数?   张枝枝瞪他:“我才不会这样!”   她怕极了,声音都在打颤,赵寒灼心里软了软,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头:“枝枝,别怕,我们成亲了,我会护你一生无忧,不会让你疼的。”   张枝枝眼睫轻颤:“可是她们都说很疼。”   “我会小心的。”   赵寒灼保证,不着痕迹的解开两颗盘扣。   “你……你把蜡烛吹了吧,好……好羞人!”   “你今天很漂亮,我想看着你。”   “……可还是很羞人!”   “不羞,我很喜欢。”   “可是……”   后面的话,被悉数吞没,只剩下翻滚的红帐和摇曳的烛火。   原本信誓旦旦觉得自己可以掌握主动权一言不合把赵大人踹下床的某枝枝这一夜悔得肠子都青了!   她该听阿梨和烟姐姐的话,把那软膏用上的!!   赵寒灼这个大骗子,说好的不让她疼,说好的再来一次,说好的要让她早点休息的!   第二天,张枝枝没能爬起来。   春风得意的赵大人早早地起床熬了肉粥这才去大理寺查看卷宗,这一日,他的唇角一直上扬着,眼底闪动着柔柔的笑意。   三日后,赵寒灼带着张枝枝回门,张枝枝死活不肯回去,于是赵大人也跟着她在张家住下了。   城中流言四起,温陵给张枝枝支了一招,于是一个月后,张枝枝心满意足的被诊出喜脉。   生产那日,张枝枝哭得撕心裂肺:嫂子,你为什么没说过生孩子这么痛?   赵寒灼:“娘子,加油啊,以后我们都不生了!”   张枝枝:“骗子!呜呜呜~” 第203章 又想干什么坏事?   深夜,逍遥侯府。   一个脑袋从围墙外面探进来,在柔白的月光下,依稀可以看出那脑袋的主人,是个唇红齿白、翩翩儒雅的小公子。   小公子眼珠左右转了转,确定没人以后,两手用力,翻进墙内,悄无声息的落地。   “呼!”   小公子缓缓吐了口气,掸掸衣摆上的灰尘,提步正要走回去,一记低沉的喝止响起。   “站住!”   小公子身子一抖,拔腿就跑,跑了没两步,一头撞进一个宽厚的怀抱,被拎小鸡崽似的拎了起来。   “爹,娘,别打我,我错了!”   楚悦安认怂哇哇大叫,苏梨双手环胸站在一旁不为所动:“穿成这样,去哪儿了?”   姑娘家大半夜不在闺房好好休息,扮成男儿身大半夜到处跑像什么话?   “我睡不着,出去透透风。”   楚悦安拿出惯用的借口,苏梨眉头皱起:“连着一个月都睡不着?悦儿倒是跟为娘说说,你有什么烦心事?”   “……”   楚悦安哑然,没想到她娘把她的行踪摸得这么透,早就发现她偷偷往外面跑了。   楚悦安垂下头,把手指绞成麻绳:“娘,悦儿知错了。”   “你出去到底……”   “娘,你别问了,我没干坏事,以后我再也不出去了,真的!”楚悦安微微拔高声音嘀咕,有点不耐烦,苏梨眉头皱得更紧,眼看要发怒,楚怀安在楚悦安脑袋上拍了一下:“明天自己去佛堂陪你祖母念经。”   “是!”   楚悦安飞快的溜走,苏梨想追上去,楚怀安立刻把她拥入怀中,苏梨没好气的捶了他一下:“你看她现在什么样?不好好管束,以后到了婆家怎么成?”   “悦儿什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向来是有口无心的。”   楚怀安拍着苏梨的背安抚,苏梨瞪了她一眼:“都是你把她宠成这样的!”   “你一心都扑在那个笨瓜身上了,我不宠她谁宠她?”楚怀安故意拿楚瓜说事,苏梨的气势顿时矮了半截,随即又担忧起来:“瓜瓜已经半年没写信回来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之前他最多两个月就会来信的。”   “他现在都及冠了,身手也不差,你该放心了。”   他这个做爹的,对两个女儿疼得要命,对瓜瓜这个儿子却是直接放养,一点都不担心。   苏梨还想说些什么,被楚怀安打横抱起:“时辰不早了,早些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不行……唔!”   苏梨的声音被悉数吞没。   楚悦安因为偷偷翻墙出门的事,被关了好几天,整个人就像霜打了的茄子,怎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长姐,你怎么不开心啊?”   楚悦萱凑到楚悦安耳边问,楚怀安没纳妾,两姐妹感情很好,没有别家的嫡庶之分。   楚悦安摇着脑袋一脸惆怅,楚悦萱拿出一个木偶逗她开心:“长姐,你看……”   “不想看。”   楚悦安把脑袋扭到一边,伸手推了楚悦萱一下,那一下分明没有用什么力道,楚悦萱手里的木偶脑袋却一下子掉落,咕噜噜滚到一边。   木偶是个女子,脸上涂着厚厚的妆和腮红,看上去很滑稽,脑袋掉下去以后,却陡然生出两分诡异感。   楚悦萱咕噜咽了口口水,把木偶身子丢开,楚悦安以为她生气了,走过去把木偶捡起来,柔声道歉:“萱儿别生气,刚刚是我心情不好,我帮你把木偶缝好再还给你行不行?”   “姐,我没生气,我觉得这个看起来好奇怪啊,不要了吧。”   楚悦萱低声说,越看那木偶越觉得害怕,突然想不起来这木偶是怎么到她手上的。   “没什么奇怪的呀。”楚悦安好奇的盯着木偶看了两眼,知道自家妹妹一直胆子比较小,露出笑来:“既然你不要那就送给我吧,不能白白浪费你一番心意。”   楚悦安说着把木偶收起来,看不见那木偶,楚悦萱心里那丝诡异感消失,又见楚悦安心情似乎好了起来,自己也跟着开心。   两人又凑到一起嘀嘀咕咕的说了会儿话,楚悦萱才离开。   楚悦安关上门,屋里安静下来,她拿着木偶走到里间,从妆奁匣最底层拿了个木偶出来。   那木偶不过巴掌大小,穿着一身黑白交错的锦衣,腰间配着一柄双龙绞月剑,身姿挺拔,墨发翩然,只是脸上戴着面具,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全貌。   楚悦安伸手戳了戳木偶的脑袋:“再不给我消息你就死定了!”   说完那句话,楚悦安把怀里的木偶拿出来,用绢帕把这木偶脑袋上厚厚的妆粉擦拭干净。   “咦?”   楚悦安疑惑出声,把木偶脑袋拿起来和自己比了一下,竟有七八分相似。   “真的好像。”   楚悦安嘟囔了一句,不知想到什么,眉眼弯起,拿出针线包准备帮这木偶把脑袋装回去。   刚拿出银针,她就不小心把手指刺了一下,一滴血沾到木偶脑袋上,楚悦安痛哼一声,皱眉含住指尖,仔细一看,却见木偶脑袋干干净净,一点血都没有。   难道是她看错了?   楚悦安心里直犯嘀咕,扭头看见窗外阳光明媚,一切安好,又觉得自己是被楚悦萱影响得也疑神疑鬼起来。   这世上哪有鬼怪?   楚悦安摇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赶出去,继续缝补木偶的脑袋。   她没有注意到,一缕殷红的血丝,顺着银针顺着她受伤的指尖钻进了她的身体。   三日后,皇城贴出告示,下个月太子及冠礼,举国同庆。   内务府早早地将宫里四处布上红绸,文武百官纷纷携家眷进宫庆贺。   家中有女儿待嫁的,全都将自家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最好能在众人之中脱颖而出才好。   毕竟太子相貌传承其父,明眸皓齿,端的是一身贵气,好看极了,如今及冠却尚未迎娶太子妃,落在谁眼里不是一块香喷喷的肉馍馍?   旁人打扮得热火朝天,逍遥侯府内,苏梨却一本正经的要求自家女儿不要打扮得太出众。   以她们的身份,什么样的夫婿找不到?进宫是最最下策之选。   “娘,凭什么别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和萱儿要这样被人比下去?”   楚悦安不满的问,小脸皱得挤成一团,苏梨头也没抬:“你哪天不是漂漂亮亮的,非要在这一天出风头,不知道别人打扮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不就是选太子妃嘛。”楚悦安低着头,满不在乎:“我难道做不得太子妃吗?”   “你说什么?!”   苏梨拍桌,被楚悦安的话惊住,楚悦安没想到苏梨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吓得身子抖了一下,心底涌上一股恼意:“我说的是实话,娘你凶我做什么?”   “你想做太子妃?”   苏梨问,楚悦安梗着脖子没有否认。   苏梨气得手都在抖了,很早以前她就知道安若澜有意让楚宸娶楚悦安做太子妃,但她不希望楚悦安被卷入那些是非纷扰之中,这些年一直鲜少让楚悦安进宫。   她不知道楚悦安是什么时候和楚宸私下有往来的,甚至不知道他们现在发展到了哪一步!   苏梨手心冒汗,定了定心神开口:“悦儿,你老实告诉我,你和太子私下可有什么往来?”   “没有。”   “当真没有?”   “自然没有,娘你平日都不许我进宫,我怎么会和他有往来?”楚悦安拔高声音,自己先委屈上了,苏梨知道她说的是真的,稍微放下心来。   “你既和太子没有太多往来,如何得知他的品性为人?如何生出想要做太子妃的想法?”   “做太子妃有什么不好?日后等他继位,我就是皇后,是远昭最尊贵的女人,我……”   楚悦安越说越离谱,苏梨的脸色越来越沉,楚悦萱在旁边看得胆颤心惊,伸手拉了拉楚悦安的衣袖:“姐姐不要说了,娘生气了!”   “你拉我做什么?”   楚悦安不满的甩开楚悦萱,她幼时学了些拳脚功夫,楚悦萱没有防备,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楚悦安!”   苏梨厉声呵斥,七宝闻声从外面进来:“夫人,这又是怎么了?”   苏梨没理七宝,冷眼看着楚悦安命令:“给我跪下!”   早些年她虽然对楚瓜的关心要更多一些,但自问没有亏待这个女儿一分一毫,管束她的资格还是有的!   “凭什么?”   楚悦安梗着脖子不肯认错,苏梨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七宝忙上前去拉楚悦安:“大小姐,夫人都是为你好,你快跟夫人认错,别和夫人犟嘴!”   “什么为我好,我看她就是见不得我好!她只喜欢楚瓜这个儿子,根本不把女儿当回事,我和萱儿在她眼里就是根草!”   楚悦安这话说得诛心,她自己这样想也就算了,还把楚悦萱也拉上一起。   苏梨的脸色变白,楚悦萱忙爬起来扶住苏梨:“娘,姐姐气糊涂了,您别跟她生气,萱儿和姐姐从来没这样想过您!”   这些年楚怀安待苏梨极好,楚瓜老成,在家的时候帮她看着两个女儿,她没操什么心,这些时日没了楚瓜的消息,她担心得不行,这会儿被楚悦安这么一气,脑袋有些晕沉沉起来。   感觉她站不太稳了,楚悦萱吓得失声大叫:“七宝姨,娘要晕了,快叫人请大夫!”   说完楚悦萱又一个劲的给楚悦安递眼色,让她赶紧跪下给苏梨道歉。   把娘气晕了是大事,等爹回来,怕是要扒掉她一层皮。   楚悦安却没接收到楚悦萱的讯息,扭头直接离开。   楚悦萱着急却也不能丢下苏梨不管。   七宝很快找了大夫来,府里的人也迅速去给楚怀安报了信,楚怀安一下朝立刻沉着脸赶回来,进屋看见苏梨躺在床上,楚悦萱正在给她喂药,脸色黑得更厉害。   “萱儿出去!”   楚怀安命令,楚悦萱端着药碗战战兢兢:“爹,娘她没什么事了,您别……”   “出去!”   楚怀安不想听她说话,楚悦萱只能放下碗离开,门一关上,楚怀安立刻坐到床边,伸手在苏梨额头上摸了摸,苏梨偏头避开:“我没事。”   “悦儿今天又说了什么把你气成这样?”   楚怀安端起那碗药接着给她喂,苏梨叹了口气,眼眶发红:“没什么,小姑娘正是爱美的年纪,我让她穿素净点,她不乐意,就吵了两句。”   平日苏梨从来没约束过两个女儿的穿着,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明了:“她平时惯爱出风头,是该收敛些,一会儿我去跟她说。”   “罢了,随她去吧,她也不小了,有自己的想法。”   苏梨翻了个身背对着楚怀安,连药也不想喝了。   见她这般,楚怀安知道她是真的伤心了,哄着她喝完药便不再打扰她,起身出门,果然看见楚悦萱巴巴地站在门外。   楚怀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带着楚悦萱走出院子才开口:“说吧,怎么回事。”   楚悦萱把今天的事细细的说了一遍,怕楚怀安中途发怒暴走,还帮楚悦安说了不少好话。   出乎她的意料,楚怀安的脸色一直很平静,但越是平静,楚悦萱越害怕,说到最后都快哭了:“爹,我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平日她与我在一处时,从没说过娘亲坏话,我觉得这一定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楚怀安问,楚悦萱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她只是觉得楚悦安这两日的举止有些反常,具体是因为什么,她却答不出来。   楚怀安抬手摸了摸楚悦萱的脑袋,语气温柔却神色肃穆:“萱儿,爹什么都可以宠着你们,但太子妃之位,你和悦儿都不要想。”   “萱儿和姐姐都知道的,宫里规矩多,人心也复杂,我们没想过要进那里。”   “乖。”   楚怀安夸了楚悦萱一句,让人把她送回房去,自己则提步去找楚悦安。   楚悦安长楚悦萱近两岁,和楚瓜关系近一些,所以她的院子和楚瓜挨得近,倒是和楚悦萱的隔着一点距离。   楚怀安走得快,脚下生风,带着凛冽的怒气,一进院子,楚悦安的贴身丫鬟就连忙跪下:“奴婢见过侯爷!”   楚怀安没应声,径直上前,一脚踹了楚悦安的闺门,然而屋里却没有人。   “大小姐呢?”   楚怀安冷声问,丫鬟肩膀抖了抖:“奴……奴婢不知,今天大小姐一早去见夫人,然后就……就没回来!”   楚悦安经常这样,楚怀安也没意外,把府里的侍卫传来,侍卫回禀,楚悦安和苏梨吵了一架之后,直接出府,朝宫门方向去了。   楚怀安眼睛危险的眯起,让侍卫把这事瞒下,不许告诉苏梨,直接骑马进宫。   与此同时,一个身穿黑色常服,搭着白色里衣的男子策马温吞吞走进城门口。   他脸上戴着一枚面具,面具正好与他的半边脸颊吻合,只露出一半俊美的脸庞。   那面具下方用朱砂刻着佛印,原本是有些诡异的,搭配着他颀长的身姿和一身正气,反倒有种令人想要探究的神秘。   男子轻夹马腹进了城,原本平坦的胸口忽的动了动,片刻后,拱出一只毛绒绒的橙色耳朵。   那耳朵灵巧的动了动,被他抬手拍了拍按了回去。   “别动。”   “呜呜!”   他怀里的小东西发出细小的呜咽,像是在抗议,他唇角含了笑:“这里的人都爱用动物皮毛做围领,你想试试?”   他这一说,那小东西总算安静下来。   离京五年,京中的变化没有很大,楚谦在城里慢悠悠的转了一圈,买了些礼物才往逍遥侯府去。   到了门口,他翻身下马,低头认真的整理衣衫。   门房已经换了一拨,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盯着他脸上的面具看了半晌才难以置信的唤了一句:“世……世子?”   “是我。”   他仰头露齿一笑,似三月暖阳融融洒下。   那人看得晃了神,心里叫了声乖乖才拔腿跑进屋里大喊:“世子回来了!侯爷、夫人、老夫人,世子回来了!”   楚谦提步走进屋里,有门房在前面大吼着开路,一路上他没遇到阻拦,府上的丫鬟也都纷纷低头想他问好,他一一颔首应下,步履轻快的朝主院走去。   刚跨进院门,就听见苏梨激动的呼唤:“是瓜瓜回来了吗?”   “是谦儿回来了,不是瓜瓜。”   他认真纠正,听见怀里的小家伙吱吱的偷笑,拍了一下才提步进屋。   苏梨坐在床边,还有一只鞋没来得及穿上,见他已进了屋,也顾不上其他,直接扑过来,抓着他的胳膊仔仔细细的打量,嘴里不停埋怨:“怎么不提前捎封信回来?我好让你爹派人去接你啊,这大半年也没个信,不知道娘会担心吗?”   说着话,她的眼眶又红了起来,楚谦扶着她到床边坐下,弯腰帮她穿上鞋:“谦儿想娘了,觉得信纸无法传达思念的万分之一,就亲自回来看娘了,娘难道不开心?”   “开心,娘可开心了!”   苏梨连声应和,把楚谦扶起来细细的看。   这个孩子,生来就与旁人不同,很早的时候她就知道等他长到十五岁就要一个人出门历练,当初那金云寺的主持也没说要历练多少年,她心疼得不得了。   “怎么黑了这么多?”   苏梨拍着楚谦硬实了许多的肩膀问,声音沙哑带了哭腔,楚谦哭笑不得:“只是黑了一点,过几日就白回来了,不妨事的。”   “你在外面可有受伤?”苏梨紧张的问,转念一想他不会说实话,立刻对七宝吩咐:“去请御医,一会儿等世子沐浴完,让御医帮他检查一遍!”   “娘,不用这样吧。”   楚谦头大,被苏梨瞪了一眼:“回到家就得听娘的,先去沐浴,一会儿换了衣服随我去给你祖母请安!她老人家念叨你好些日子了,一会儿见到她看你怎么交代!”   想到楚刘氏的碎碎念,楚谦头皮发麻,也不敢说别的,只好应下:“是!”   说完被苏梨从主院撵出来,出了主院的院门,楚谦敛了笑,抬手在面具上摸了一下,低头对怀里的小东西道:“嗅到味道了吗?”   “吱吱!”   小东西小声回应,楚谦唇角微微勾起,带了股子狠戾。   楚谦的房间和离开时一模一样,天天有下人打扫着,随时可以入住。   下人很快抬了热水来,要伺候他沐浴的人被他赶了出去,他脱了衣服,从怀里掏出一只只有巴掌大,猫头鼠身的小家伙。   那小家伙长得圆滚滚,浑身都是橙色,毛色油光瓦亮,两只大眼睛看起来格外有神,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刚刚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戏法,揣在怀里竟一点没让人察觉。   “吱吱吱!”   小家伙一出来就大吵大闹,楚谦抬起右手食指,在自己唇上抹了一下,然后将食指压在小家伙嘴上,小家伙瞪大眼睛,然后发现自己竟然不能发出声音了,浑身的毛都炸起来,像一只圆滚滚的毛球。   “不许闹,不然就把你丢去炼丹!”   楚谦懒洋洋的威胁,小家伙眼珠子滴溜溜的乱转,片刻后连连点头。   楚谦这才满意,把小家伙放到屏风上,用脱下来的外衫罩住,这才脱了里裤坐进浴桶里。   温水浸满全身,楚谦满足的喟叹一声,被衣服罩住的小家伙却不安分,一拱一拱的探出小脑袋,睁大眼睛想看看楚谦面具下的那半张脸。   然而楚谦却没有取下面具的打算,小家伙有些不满意,直勾勾的盯着楚瓜,眼睛渐渐浸出一点幽蓝的光亮。   “想做什么坏事?”   楚谦猛地掀眸与小家伙对视,面具掩盖下,那只眼睛眸底映出一个金色佛印。   “吱!”   小家伙哀叫一声,毛发倒竖,直挺挺的往下栽倒,咚的一声跌进浴桶。   楚谦伸手想把它捞出来,房门突然被踹开,御医拎着药箱被推进来。   “世子,夫人请你配合检查!”   “……”   楚谦身子一僵,默默把不知死活钻到他腿间的某只小家伙添加到了死亡名单! 第204章 你成精多少年了?   楚谦说没受伤确实是骗苏梨的。   他一个人在外游历五年,遇到的事多了去了,很多事还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所以这伤也不能随意示人。   御医进来的突然,楚谦没来得及躲,转念一想,他娘是知道他与常人有异的,请的御医应该也是可信之人。   他遮遮掩掩的总是叫她担心,还不如坦荡一点让御医瞧个明白。   思及此,楚谦放松身体坐在浴桶里,御医抬手搭上他的手把脉,半眯着眼睛,摸着胡须细细体会,片刻后‘啧’了一声,眉头皱起,面露不解。   楚谦神色淡淡,掀眸看着那御医:“如何?”   御医睁开眼睛,抓着楚谦被热水熏蒸得有些发红的手腕仔细观察,再度把脉,眉头跳了一下,惊疑不定的看向楚谦。   “世子你……”御医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半晌才咬牙吐出实情:“你没有脉搏啊!”   没有脉搏,便是死人。   楚谦神色未动,微微垂眸,面具下的那只眼睛漫出浅浅的金光,然后那金光弱掉,变成些许幽蓝暗芒。   “大人看错了吧,再重新诊断一下呢。”   楚谦说着抬头,幽蓝的暗芒瞬间将那御医的眼眸吸引,御医的表情变得呆滞,讷讷的开口:“世子脉象平稳,只是连日舟车劳顿有些疲倦,好好休息两日便可。”   话音落下,楚谦闭上眼睛,靠坐在浴桶里,懒洋洋道:“有劳大夫了,去吧。”   “下官告退!”   御医转身离开,出了门,转过长廊,被苏梨拦住:“高太医,谦儿的身体如何?”   听见苏梨的声音,高大海猛地清醒过来,小眼睛努力睁大,脑子有些混沌,等苏梨又追问了两遍才忙不迭的回答:“世子身体无碍,只是舟车劳顿,需要多休息一下才行。”   “他身上可留下什么伤疤?严不严重?可看出是怎么伤的?”   苏梨问得急,高大海的脑子又变成一团浆糊,完全想不起刚刚进屋以后自己是怎么给楚谦诊的脉。   高大海一脸懵,半晌说不出什么话来,苏梨得不到回应,竟一下子明白过来,怕是楚谦又用了什么法子把他给糊弄了过去。   谦儿的身体特殊,不能让人知道。   苏梨压下着急,面上露出笑来:“原来是我多心了,谦儿身体没事就好,七宝,送高太医!”   苏梨都不计较了,高大海也没再纠结,拱手行礼离开。   等人一走,苏梨快步走想楚谦的院子,抬手敲门:“谦儿,开门!”   “娘,别进来,我正在穿衣服!”   楚谦大喊,声音有些急,生怕苏梨进去看见什么不好的东西。   苏梨沉着气站在门口:“娘不急,你慢慢穿!”   屋里没了动静,片刻后,楚谦打开房门,衣服松垮垮的穿着,露出小片锁骨,一头墨发还散乱着,像刚跟人打了一架。   苏梨提步进屋,反手关了房门,楚谦暗叫不好:“娘,您关门做什么?”   离家时他和苏梨差不多高,如今却足足比苏梨高出了一个头,五年历练,让他没了那股孩子气,蜕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苏梨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仰头看着他:“娘想看看你这五年过得好不好,你不要用糊弄御医的法子糊弄我。”   “……”   果然是糊弄不过去。   楚谦在心里叹了口气,折返身在软塌上坐下,扒开衣襟脱了上衣,将挺阔的背露在苏梨面前。   他穿着衣服还不觉得,脱了衣服,那虬结硬实的肌理便遮不住了,每一寸肌肤都硬鼓鼓的扎在一起,充斥着力量。   然而这些都不能吸引苏梨的注意力,她满心满眼都只能看见他背上那交错的伤痕。   伤痕的形状各异,歪歪扭扭,依稀可以想见受伤时是怎样的血肉模糊。   苏梨倒抽了口冷气,缓缓走过去,抬手在那伤口上轻轻摸了一下。   “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苏梨颤着声问,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比如这些伤疤并不齐整,不像是刀剑所伤,更像是被猛禽野兽的利爪抓挠所致。   他送回来的家书说都是去的繁华之地,怎么会遇到野兽?   “和人打架打的。”   楚谦云淡风轻的回答,一点也没把这些伤放在心上。   和什么人打架能打成这样?   苏梨又心疼又气恼,忍不住抬手在他背上打了一下:“娘不是说过,你一个人出门在外,要谦和低调,不要随便与人起争执吗?你……”   苏梨说着眼底起了水雾,声音也哽咽起来,话说到一半,却见楚谦肩膀上那道三寸长的伤痕,猛地闪过一道红光,像是一只血红色的眼睛飞快的转了一下。   苏梨的声音戛然而止,眨眨眼睛让水雾消散,仔细再看,那伤疤又只是伤疤。   “娘,怎么了?”   楚谦疑惑的回头,不知道她怎么说到一半就不说话了。   苏梨怔怔的看着他,挣扎许久还是摇了摇头:“没事。”   许是错觉吧。   她压下那点诡异的想法,私心里不想和楚谦说那些古怪的事,还是努力的想让他过正常人的生活。   楚谦身上的伤都是旧伤,他不愿多说自己受伤的过程,苏梨也没再追问,让他穿好衣服,帮他束了发,才带着他去见楚刘氏。   楚刘氏如今年岁越发大了,身子不大利落,不爱出来走动,自楚谦出门游历以后,更是整日整日待在佛堂里诵经祈福。   她看着楚谦一点点长大,便是真的养了个怪物,也养成一块心头肉了,哪里能不担心挂念。   苏梨和楚谦一起进了楚刘氏的院子,噔噔噔的木鱼声传来,楚谦的身体紧绷了下。   “快去给祖母请安。”   苏梨催促,楚谦快步走进佛堂,楚刘氏虔诚的跪在慈眉善目的佛像前,身子佝偻了许多,头发早已变得霜白。   她又老了许多了。   楚谦在心里叹了口气,提步走到楚刘氏身边跪下:“祖母,孙儿回来了。”   木鱼声顿住,楚刘氏睁开眼睛惊喜的看向他。   “瓜瓜回来了?”   “嗯,回来了。”   楚瓜点头,楚刘氏忙放了木鱼冲佛像磕头:“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楚刘氏不停地念叨,楚瓜感觉自己背上开始有灼烧感,那佛像也好像活了起来。   “祖母,我们出去说话吧。”   楚瓜扶着楚刘氏站起来,楚刘氏现在自是什么都依着他,拉着他的手怎么都瞧不够。   “你这一走就是五年,也太久了,前些日子你娘还在我面前一直念叨,说你没寄信回来,担心得整日都睡不好觉。”   “孙儿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楚谦讨好的说,走出佛堂以后,背上的灼烧感才渐渐消退了些。   楚刘氏到底疼孙儿一些,现在人都回到眼前了,也就不计较其他事了。   拉着楚谦嘘寒问暖,细细的问他离家以后,住哪里吃什么,盘缠够不够用,楚谦耐着性子一一回答。   当初苏梨和楚怀安成亲的时候,楚凌熙送了苏梨一个腰牌,凭那牌子,可以在淮阳王管辖范围内找客栈免费吃住,后来张家做了皇商,生意遍布远昭,这牌子的适用范围便扩大到了远昭境内。   楚谦离家时,苏梨把那牌子给了他,又让楚怀安给各大钱庄打了招呼,只要楚谦亮了那牌子,怎么都是能拿到钱的,哪里还有钱不够用的说法。   只是楚谦出门以后,吃住都嫌少用那牌子,苏梨和楚怀安也才一直只能通过家书了解他的动向。   楚刘氏和楚谦聊得欢畅,苏梨早早吩咐人去准备午膳,没多久,楚悦萱也闻讯赶来。   楚谦在家时,对两个妹妹关爱有加,听说他回来了,楚悦萱自是十分高兴,一进门就甜甜的扑到楚谦身边:“兄长可回来了,怎么不早些捎信回来,萱儿和姐姐好去接你呀!”   她笑容甜美,声音也软糯好听,一直都讨喜得很,然而一进屋,就让楚谦脸上的笑收敛了两分。   旁人不知,楚谦面具下的那只眼里的楚悦萱,身上笼了一层黑沉的雾气,几乎让他都看不清她的脸了。   那雾气是人死后才有的怨气。   怨气尚未化形,说明她只是接触过那个怨灵,并没有被怨灵缠上。   楚谦垂眸,很快恢复如常,摸向自己怀中,在摸到那支发钗以后,微微用力将指尖戳破,让自己的血流到发钗上。   “吱吱!”   被他胖揍了一顿塞进荷包里的小家伙闻到血腥味兴奋地叫了起来,楚刘氏皱眉:“什么声音?”   “是有老鼠吗?”   苏梨附和着问,不着痕迹的看了楚谦一眼。   楚谦从怀里拿出发钗,笑得无害:“不知道,也许是吧。”说完把发钗递给楚悦萱。   楚悦萱欢喜的接过:“是送给我的吗?谢谢兄长!”   说着话,楚悦萱把发钗往脑袋上插,不知是太心急还是怎么回事,把脑袋戳了一下。   “啊!”   楚悦萱痛呼一声,小脸皱成一团,苏梨无奈:“小心些,都这么大了,不要总是大大咧咧。”   “我知道了。”   楚悦萱低头认错,有点委屈,她明明没有很用力,怎么会戳到脑袋?   不过收到礼物,她也没想那么多,戴好钗子以后欢喜的让楚刘氏和苏梨看效果。   众人都被楚悦萱吸引了注意,没发现有一缕黑烟钻进了楚谦袖中。   楚谦捻了捻手指,拿出另外一支钗子问:“悦儿呢?她脾气大,这些日子我没写信回来,她莫不是躲着不想见我了?”   楚谦一问,楚刘氏也才觉出不对,楚悦萱敛了笑,紧张兮兮的偷看苏梨。   “今天早上我说了她几句,应该是和我赌气呢。”苏梨淡淡的说,脸上还带着笑,不想让人看出她的低落。   楚刘氏知道苏梨都是为孩子好,拍了拍她的手:“悦儿这个年纪有些叛逆,说话也不知轻重,你别跟她置气。”   “嗯,我知道。”   苏梨温声应着,让人去叫楚悦安,过了一会儿来人回报,说楚怀安带着楚悦安出门去了。   苏梨没有多想,张罗着给楚谦简单接了个风,准备再过几天宴请宾客,办个正式的接风宴。   逍遥侯府的世子离家五年终于回来了,这可是一件值得好好庆祝的事。   吃完午饭,又说了好一阵的话,楚刘氏便乏了,苏梨让楚谦和楚悦萱先走,自己陪着楚刘氏,照顾她午休。   出了院子,楚悦萱小狗一样眼巴巴的跟在楚谦身后。   “跟着我做什么,是不是有话要说?”楚谦停下来问,楚悦萱点头如捣蒜:“哥,你快救救长姐吧!”   楚悦萱把楚悦安顶撞苏梨的事又说了一遍。   “我看爹回来的时候脸色好凶,他会不会动手打姐姐啊?”楚悦萱陷在深深的恐惧之中无法自拔。   楚怀安虽然宠女儿,但更宠的还是苏梨。   楚悦萱打记事起就知道侯府有一条最严厉的家规,家里任何人,都不能惹她娘亲生气。   楚悦萱惶恐不安,楚谦的关注点却不在楚悦安会不会挨打上面,听完以后反而问了一句:“最近几天,你有没有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或者事?”   明明在说姐姐的事,怎么扯到她身上了?   楚悦萱不明白,但出于对兄长本能的信任,还是仔细回想起来。   “啊,我想起来了,之前长姐心情不好,我送给了她一个木偶,但是那个木偶的脑袋掉了,我当时觉得那个木偶看起来有点奇怪。”   楚悦萱说着说着,后背一阵发凉,她那个时候分明觉得那木偶不好,怎么没有劝姐姐把木偶扔掉,反而任由姐姐把木偶收下了?   “那个木偶哪儿来的?”   楚谦思维清晰的问,楚悦萱皱眉,脑袋晕沉沉难受起来:“我……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在我手里了!”   楚悦萱边说边抬手揉着太阳穴,表情痛苦,楚谦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空中画了个佛印压在她眉心。   “没事了,我只是随口问问。”   楚谦说,楚悦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很快又仰头看着他,表情担忧:“哥,你一会儿看见爹一定要帮姐姐求情,不然爹肯定饶不了姐姐的。”   “好,我知道了。”   楚谦温声应下,楚悦萱放心的松了口气,想上去抱住楚谦的胳膊好好许久,被楚谦戳着眉心推开:“我累了,要休息一下,明日再陪你玩。”   楚悦萱失望,却还是懂事的点点头:“好吧,那兄长你好好休息。”   楚谦径直回了屋,把门锁上,走到桌前打开荷包,一颗亮橙色毛球立刻滚出来,没了束缚,膨胀了一圈,黑亮的鼻尖动了动,后腿一蹬,扑到楚谦手上,张嘴就要咬他的指尖,却被一个无形的屏障阻挡。   “吱吱吱!”   小家伙不满的叫嚷,这种挂了块肥肉在嘴边,却怎么都吃不到的感觉太让人抓狂了。   楚谦抓着小家伙的尾巴根儿把它倒拎起来,和它滴溜溜的大眼睛对视:“想吃东西吗?”   小家伙手脚并用的扑腾,告诉他超级想。   “把这个鬼揪出来,就给你吃!”   楚谦承诺,在右手食指指尖摁了一下,一股黑烟从指尖飘出,正要逃窜离开,被小家伙一口气吸进肚子里。   楚谦把小家伙放到桌上,小家伙的肚子微微鼓胀起来,黑气在它肚皮里乱窜,隔了一会儿,小家伙打了个嗝儿,吐出一口白烟。   白烟很弱,缓缓凝成皇宫的形状,在皇宫最东的地方,一片黑云笼罩在上面。   楚谦不知道那是哪里,他没进过皇宫,只在外面看见过巍峨的宫墙。   “还有别的信息吗?”   楚谦问,指尖一痛,那小家伙已迫不及待的抱着他的手指吸吮起来。   小家伙胃口不大,刚吃了一肚子怨气,这会儿喝了两口血也喝不下了,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在桌上躺尸。   “哇,超美味!”   一个甜糯细软的声音突兀的响起,楚谦愣住,伸手戳了戳小家伙粉嫩嫩的肚皮:“你刚刚说话了?”   小家伙艰难的翻了个身,橙色的毛炸开:“啊啊啊,臭流氓!”   它大骂,楚谦抓着它的尾巴把它拎起来,拨弄了下它的肚皮:“原来你是母的?”   嘭!   一声轻响,楚谦手上的尾巴消失,桌上多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生得漂亮,杏眼琼鼻,皮肤极光滑,透着粉嫩嫩的颜色,盘腿坐在桌上,头顶两只橙色耳朵无辜的动了动。   “……”!!   楚谦愣了两秒,猛地脱下自己的外袍把人裹住,有些气急败坏:“你到底成精多少年了?”   小姑娘还是懵的,后知后觉的哭起来:“哇,我……我怎么变成怪物了?”   “……”   楚谦一把摁住小姑娘的口鼻,恶狠狠的威胁:“不许哭!不然把你丢炉里炼丹!”   小姑娘眨巴着泪汪汪的眼睛不敢哭了,怕她乱来,楚谦咬破自己的指尖在她眉心写了个‘定’字。   这只小妖是两个月前在漓州跟上他的,小家伙妖力极弱,循着他的味道而来,因为贪吃被他逮住,后来意外发现它能净化亡灵怨气,便把它留在身边,今天是楚谦第一次看见她变身。   师父跟他说过,这世上精怪很少,多是鬼怪作祟,能修炼出人身的精怪,怎么也得有千年的道行。   这小家伙若是有千年的道行,早就一指头把他摁死了,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被他逮住?   楚谦不解,抓着小姑娘仔仔细细的检查她的妖印,妖印只有一圈多一点,顶破天也就一百多年的道行。   道行没有增加,那她怎么变身了?   楚谦猛然想到刚刚被它喝下去的那两口血,难道他的血还有让妖怪变身的效果?   楚谦不敢肯定,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支香燃上,将刚刚发生的事告诉自己的师父。   汇报完,他撤了定身法术,戳着小姑娘的眉心命令:“变回去。”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随便变身!”   小姑娘气得腮帮子鼓鼓的瞪着她,他微微眯起眼睛,面具下的眼眸又翻出佛印,小姑娘立刻认怂,闭上眼睛不敢和他对视,咬着牙哼哼,半晌却一点变化都没有。   楚谦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我让你变回去,你哼哼什么?”   小姑娘咬着牙不哼哼了,半晌眼泪汪汪的睁开眼,无助又可怜:“怎么变回去啊?”   “……”   我又不是妖怪,怎么知道要怎么变?   楚谦腹诽,房门猛然被人敲响:“世子,侯爷回来了,请你去书房说话。”   “……”   楚谦冷着脸把小姑娘裹进被子塞进衣柜里,然后在衣柜门上加了一道禁制。   做完这一切,楚谦出了身汗,迅速换了套衣服出门。   快走到书房的时候,一道寒光突然闪现,他迅速撤身避让,左肩却被楚怀安剑身重重的拍了一下。   大意了!   楚谦懊恼,迅速后退,随手从旁边树丛折了根树枝迎上去。   剑没有开封,两人你来我往的打起来。   楚谦的功夫是楚怀安手把手教的,但这五年楚怀安鲜少与人交手,而楚谦见过千奇百怪的对手,这出招便丝毫不按照套路出了。   楚谦瞄准时机,将手中的树枝当做暗器掷出,趁楚怀安提剑格挡的时候,一个腾空,对着楚怀安当胸一踢。   楚怀安被踢得后退几步,楚谦忙跪下行礼:“儿子拜见父亲!”   楚怀安站定,胸口疼得咳嗽两声:“臭小子,行啊,现在打架比你爹还会耍无赖了!”   “爹没事吧?”   楚谦起身关心的问,他刚刚注意着分寸,其实没用多大的力道,但楚怀安毕竟不年轻了,这身子骨不一定还经得起这么折腾。   楚怀安把剑拍在他胸口:“没事!老子身体好着呢!”   楚怀安朗声说,虽然没像苏梨和楚刘氏那样拉着楚谦嘘寒问暖,从语气也听得出是高兴的。   楚谦胸口微暖,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就见苏梨神色严肃的带着人,大步朝这边走来。   楚谦直觉出了什么事,果然,还未走近,就听见苏梨急切的问:“谦儿,你对你屋里那个姑娘做了什么?!”   楚谦:“……”   娘,说来您可能不信,您看见的姑娘她是个突然成精的妖怪! 第205章 这只妖怪都会些什么?   楚谦被楚怀安摁着跪在了侯府祠堂,他爹拿着木棍一脸冷肃的在旁边站在,他娘挺直背脊站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目光凛然的瞪着他,旁边站着个浓眉大眼的小姑娘。   苏梨让人找了楚悦萱的衣服来给小姑娘穿上,衣服偏大,越发显得小姑娘娇娇弱弱,可怜无辜。   “谦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自己说吧!”   苏梨冷声说,她原是担心楚谦房里还有什么地方没有布置妥当,想去帮忙看看,结果一进屋,就听见衣柜里有砰砰的声音在响,打开一看,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小姑娘被裹在被子里动弹不得,被子下面,竟是什么都没穿。   这像什么话?   楚谦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他娘虽说比常人的接受能力要强一些,但一时应该也不能消化家里来了个妖怪的事吧。   思来想去,楚谦只能尽可能消减事态的严重性。   “娘,我跟她是清白的,我没对她做什么。”   他做事向来稳重,也从不说假话,苏梨点点头:“你说这话我信,我只问你一句,这姑娘的身子,你可看了?”   “……”   楚谦眉头抽了抽,无从抵赖。   一看这情形,苏梨哪有不明白的地方,当即拍板:“若这事在外发生,你要瞒着,我也管不着,但现在事情出在家里,我就得替这姑娘做主!”   “娘……”   楚谦猜到苏梨想说什么,正要辩解,被他爹一棍子压弯了腰。   苏梨丝毫不受影响,从手腕上取下一枚翡翠玉镯戴到小姑娘手上:“正好你回来了,明日我就找人看日子,让你们择日成婚!”   “成婚?”   一直闷不吭声的小姑娘诧异的复述,声音软糯好听,苏梨刚要夸一句,却见小姑娘脑袋上冒出两只亮橙色的耳朵,两只小耳朵还兴奋的抖了抖。   苏梨惊讶,下意识的抬手捏了捏其中一只耳朵。   毛很蓬松,软软的,手感好极了。   与此同时,楚谦颓丧的声音传来:“娘,不能成婚,她是个妖怪!”   “……”   苏梨的手抖了一下,下一刻,腰间一紧,被楚怀安揽着迅速往后退了几步。   小姑娘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苏梨捻了捻手指,刚刚手上的触感还没有完全消散。   楚谦刚刚说,这姑娘……是个妖怪?   许是小姑娘长得太过可爱无害,苏梨一点没觉得害怕,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妖怪长这样!   祠堂陷入一阵死寂,良久,还是苏梨打破沉默。   “她……是什么妖怪?”   这小家伙具体是什么妖怪楚谦也说不上来,怕苏梨担心,便硬着头皮道:“她是猫妖,道行不高,今天突然化了形,所以耳朵还收不回去。”   说着话,小姑娘的耳朵又动了动,她像小孩儿一样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镯子,好奇得不得了。   苏梨想靠近再看得仔细一些,楚怀安勒紧她的腰低吼:“不许过去!”   苏梨只好安分待着,却还是忍不住疑惑:“她既然是妖怪,那都会什么法术啊?”   “……”   这话把楚谦问到了,这小家伙他没在他师父的捉妖簿上见过,只知道她能化解怨气,倒是不知道她还有别的本事。   楚谦不说话,楚怀安皱紧眉头,冷声道:“妖物害人,你既然知道她是妖怪,就该离她远远的,怎么将她带回了家?”   楚怀安看着比楚谦凶多了,小姑娘下意识的往楚谦身边挪了两步,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楚怀安眼神一凛,提起木棍一记横扫。   嘭!   小姑娘的身子猛然消失,衣裙软塌塌的掉在地上,只拱起一个小包,片刻后,一只毛球团子从衣裙里拱出来,嘴里不停叫嚷着:“好凶啊,坏人坏人!”   嚷完,两腿一蹬,窜楚谦怀里去了。   苏梨和楚怀安两个年龄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冷不丁亲眼见证了一场大变活人,整个人都不好了。   “楚怀安你刚刚看见了吗?”   苏梨讷讷的问,楚怀安一手收紧她的腰,一手抓紧手里的木棍:“看见了。”   两人齐齐盯着楚谦怀里的毛球,直看得那毛球浑身的毛炸起来,一个劲往楚谦怀里拱:“啊啊啊,坏人要抓我炖汤了,我不要我不要!”   小家伙呱噪得很,楚谦揪着它的尾巴把它倒拎着展示给苏梨和楚怀安看:“爹,娘,它除了会说人话,突然变成人以外,就只剩下吃了。”   “……”   苏梨和楚怀安少时也是看过不少猎奇话本子的,第一回 看见妖怪,还见了这么个没有用的妖怪,内心感受有点一言难尽。   “谦儿,你跟娘说实话,这五年你在外面都做什么了?”   “我拜了个师。”   “然后呢?”   “杀了几个鬼。”   “……”苏梨扶额,太阳穴突突的跳,半晌才道:“谦儿,你先回去,让我跟你爹缓缓。”   “是。”   楚谦起身就走,走到门口被楚怀安叫住:“你上哪儿拜的师?谁引荐的?”   楚谦犹豫了一下,见楚怀安眼神变冷,立刻托出实情:“我离京那日,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和娘长得很像的人,给我指路让我去的。”   他这样一说,楚怀安和苏梨立刻想到了楹姜。   楹姜的身份特殊,族人也都并非常人,她推荐给楚谦的师父,应该是有些本事的。   楚怀安摆手让楚谦离开。   他走后祠堂安静下来,苏梨叹了口气,里面含着深深的无奈和心疼。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不管她再怎么伪装,都无法掩饰,楚谦所看到的世界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事实。   他拜了师,能杀鬼,有自保的能力,相应的,也要承担起一定的责任。   人性尚且丑陋,和鬼怪打交道又该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苏梨无法想象楚瓜会经历什么,联想到他背上那些可怕的伤,苏梨更担心了。   “我今天试了这臭小子的身手,他很厉害,都打得过我了。”   楚怀安揽着苏梨的肩膀柔声宽慰,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苏梨放松身体靠在他怀里,无奈的笑笑:“你都多大年纪了,还跟他闹,也不怕他没个轻重伤到你?”   “他敢!”   楚怀安故意板起脸,逗得苏梨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觉得心酸。   孩子不在身边的时候,她胡思乱想的担心,如今回来了,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结果更担心了。   可担心有什么用,她又认不得妖怪,看不到鬼神,帮不上他一点忙。   苏梨担心的是楚谦,楚怀安想的却更深。   这臭小子自称在外面杀鬼,五年都没回来,如今怎么突然回来了?   是他惹了什么了不得的鬼躲回来了,还是这京里出了牛鬼蛇神,他为了捉鬼才顺路回家看看?   “对了,悦儿呢?我听说你把她带出去了,你带她去做什么了?”   “……”   楚怀安没想到苏梨刚经历了这么多事,还能抽出精力来管楚悦安,一时没想好措辞。   苏梨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劲:“她去哪儿了?”   “皇宫。”   楚怀安坦白,苏梨心头一紧,平日她是不许楚悦安她们进宫的,她怎么突然跑进宫去了?   “你宫里找她,她不肯跟你回来?”苏梨猜到后续,楚怀安也不再隐瞒,点点头:“我让人看着她,不会有事的。”   “是安若澜拦着不让你带她走?”   苏梨瞬间想到了这个结果,楚怀安摇摇头:“是陛下的意思。”   苏梨抿唇没了声音,这对她来说是最坏的结果。   如果只是安若澜想让楚宸娶楚悦安还好,若是连楚凌昭也有了这个意思,事情就难办了。   见她眉头越皱越紧,楚怀安抬手将她眉心抚平:“马上就是太子的及冠礼了,他将悦儿留在宫里,也是担心出什么乱子。”   “能出什么乱子?”   苏梨忍不住拔高声音反问,眼看着两个女儿一天天长大,婚事还没着落,她这一颗心就整日悬着,不能落下。   楚怀安知道她心情烦躁,在她眉心亲了一下,拍拍她的肩膀:“他担心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楚怀安没点破,苏梨抿唇,想到了楚谦。   太子及冠礼,原该是给楚谦的。   楚谦离京五年,选在这个时候回京,叫楚凌昭知道,的确是要有所戒备的。   “那他打算什么时候放悦儿回来?”   宫里有安若澜盯着,苏梨始终不放心,楚悦安在家里被楚怀安宠着,没见识过世道黑暗,对人也没有什么防心,苏梨怕她着了安若澜的道。   这皇宫宫墙高深,楚悦安的性子,实在不适合被拘在里面。   “等及冠礼过了,我再去要人。”楚怀安说,苏梨还要说话,被他按住唇瓣:“我答应你,若是悦儿有任何闪失,便是豁出身家性命,也会替她讨个公道!”   有了孩子以后,他的性子收敛了不少,这会儿放着狠话,骨子里的放荡不羁又浮现出来,叫人坚信,他会说到做到。   听他这样说,苏梨放下心来,故意嗔怪的瞪了他一眼:“悦儿都是因为有你这个爹撑腰,才会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楚怀安搂紧苏梨,在她唇上偷了一记香:“我不是给她撑腰,我是给你撑腰。”   因为是和她共同孕育的孩子,所以爱屋及乌,不忍让她们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这边苏梨和楚怀安,老夫老妻的温情融融,那边楚谦回到房间以后,又是另一番情形。   他拴着小家伙的尾巴根儿把它倒吊在床上,指尖抹了一点衣柜上残留的禁制,禁制已经失效了。   “你怎么冲破禁制的?”   楚谦严肃的审问小家伙,小家伙吊在那里晃来晃去,嘴里直嘀咕:“我不知道,你快点放开我!”   “不知道?”   楚谦的表情变得冷厉,打了个响指,指尖出现一团幽蓝的火苗,小家伙一看见那火苗,立刻炸毛:“我不知道,你刚走没一会儿,门就自己开了!是那个女人自己把我放出来的!”   火苗熄灭。   楚谦垂眸沉思,这禁制他之前也在别的地方用过,对普通人也是有效的,为什么对苏梨无效?   难道是因为骨肉至亲的缘故?   楚谦还没想明白,心神陡然感觉一震,小家伙抖如筛糠:“厉鬼作恶了!厉鬼作恶了!”   楚谦封住小家伙的嘴把它按进怀里,走出房间,正好看见最后一丝天光沉下,夜拉开了帷幕……   楚谦直接去了楚悦安的院子,推门进去,敏锐的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近乎腐尸的味道。   他在指尖燃了一团火焰,屋里的空气在他眼里变成了密密麻麻的蛛网,在无数根细密的线中,隐藏着一根黑线。   楚谦循着那根黑线一路找过去,很容易在楚悦安的妆奁匣最底层找到了那个木偶。   木偶已经重新缝好,脑袋诡异的和楚悦安的脸有七八分相似。   那只厉鬼已经附身了!   楚谦暗觉不太妙,余光一扫,看见抽屉里还有一个木偶,那木偶戴着半边面具,俨然就是他自己。   这个木偶是他十五岁生辰的时候,苏梨送给他的生辰礼物。   过完那天生辰,他就要一个人出门游历了,苏梨做了这个给他,是想让他出门在外也有个伴儿,好不那么寂寞,然而他要离家时,楚悦安哭闹着不肯让他走,他就把木偶留给了她。   时隔五年,这木偶还和新的一样,没落一点灰尘,想来她还是很爱惜这个木偶的。   楚谦心念微动,把两个木偶都放进怀里揣走。   晚膳是在楚刘氏院子里一起吃的,因为楚谦回来了,她精神好了许多,拉着楚谦和楚悦萱说了许多话,怕她问到楚悦安,苏梨提前说了楚悦安在宫里的事。   楚刘氏年纪大了,想不到那么多阴谋阳谋,只看着跟前的孙儿孙女感叹,孩子们都长得挺快的,一转眼就成大人了,说着说着又谈到三个孩子的婚事。   楚悦安和楚悦萱都及笄了,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苏梨和楚怀安一来没挑到合适的,二来私心想把两个女儿多留久一点,两人都还没定下亲事。   楚刘氏心里也知道两个孙女不愁嫁,说来说去,话题最终落在楚谦身上。   “谦儿啊,你在外面游历那么久,可有遇到什么好姑娘?”   楚刘氏试探着问,因为楚凌昭之前下旨,不让楚谦入朝为官,也不让他承袭爵位,又要他常年戴着面具,虽然他顶着逍遥侯世子的名号,在京中却变成了一种禁忌一样的存在。   很多人都想知道,逍遥侯世子为什么要戴着那半边面具,又为什么一出生就得罪了当今陛下,受到种种制约。   楚谦离京后,京中曾一度盛行一种谣言,说逍遥侯世子是被陛下流放出京的。   这谣言只传了一阵就被楚怀安镇下去了,但坊间还是有各种传言猜测,因此这些年上门来给楚谦说亲的,几乎没有。   楚刘氏也有傲气,看不上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儿,自然希望楚谦能自己找到心仪的姑娘。   凭着逍遥侯府的财力,这婚事总是能办得风风光光的。   楚刘氏提到这个话题,苏梨的目光就不自觉往楚谦怀里瞄,她心里还惦记着那个猫妖小姑娘。   虽说小姑娘是妖怪,但妖怪的身子就能随便看吗?也是要负责任的吧?   只是不知道那妖怪是不是要采阳补阴、吸人精血什么的。   苏梨看得太入神,连楚刘氏都察觉到了,盯着楚谦问:“谦儿,你怀里藏了什么?”   话音落下,一颗亮橙色的小脑袋从他怀里钻出来。   “好可爱的小猫!”   楚悦萱捧着脸惊喜的叫,伸手想摸摸小家伙,楚谦快她一步把小家伙塞回去。   “小猫?”楚刘氏眼睛花了,看得不大清楚:“谦儿你养猫做什么?古语说了,男不养猫女不养狗,别随便乱养东西!”   “祖母说得对,哥你把小猫给我养吧!”   楚悦萱眼睛亮闪闪的哀求,被苏梨出声制止:“萱儿,不许胡闹!”   “娘,可是那个好可爱。”   楚悦萱撒娇,苏梨一脸严肃:“再可爱那也是你兄长的!”   “哦。”   楚悦萱失望的低下头,脑子里迷迷糊糊冒出个念头:这世上有毛发是那种亮橙色的猫吗?   楚谦感觉到小家伙非常的焦躁不安,迅速吃完饭找借口离开。   回到房间,楚谦把小家伙放出来,小家伙软绵绵的瘫在他手上,出了一身汗,毛都被打湿了黏在一起。   “好难受~”   小家伙小声嘀咕,楚谦咬破手指给它喂了口血,然后在房门设了禁制,拿出那两个木偶,就着指尖的血在两个木偶和他自己还有小家伙眉心各点了一下。   点完,眼前的场景瞬间变成了恢弘的宫殿,一个穿着明黄色四爪华服的男子正坐在桌案前认真的写字,在他手边堆了很高一摞折子。   楚谦看着觉得他有点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正努力回想着,宫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楚悦安端着一个红木托盘走进来。   她一进来,半个屋子都充满了黑沉的怨气,楚谦根本看不清她的脸,只在一片怨气之中,看到托盘上的玉碗里装着猩红的液体。   有毒!   楚谦心里咯噔一下,将小家伙丢出去,小家伙落地以后,立刻张开嘴猛吸怨气。   “太子哥哥,你忙了一天了,喝点参茶吧。”   楚悦安柔声说,楚谦走到她面前,用手结了个佛印。   他现在只是灵魂状态,楚悦安看不到他,她身体里的厉鬼却能和他对视。   “滚开!”   那厉鬼怒吼,对突然跑出来的程咬金十分恼恨。   楚谦没动,将佛印推出去。   有淡淡的金色光芒在他掌心弥漫开来,但他刚推出去一寸,就感受到非常强大的阻力,一阵狂风突然从外面刮进来。   宫人吓了一跳,连忙去关门,楚谦看见随风而来的,是无数黑沉如风暴的怨气。   比乱葬岗还要浓郁的怨气,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才会积压这么多怨气在这里。   那怨气撞来,像一记重锤,轻易将楚谦刚结的佛印击碎,楚谦感觉自己的灵魂在那一瞬间受到了剧烈的撕扯,好像要将他撕成碎片。   下一刻,一个橙色光罩将他笼罩,稳稳地承受住了那些怨气的撞击。   “滚开!”   无数人嘶吼着,替楚悦安身体里那个厉鬼说话,可他们突破不了橙色光罩,拿楚谦无可奈何。   灵魂状态下,楚谦的术法威力要大打折扣,他现在没办法用自己的力量把那厉鬼从楚悦安身体里赶出去。   “先放那儿吧,本宫一会儿再喝。”   楚宸清润的声音传来,楚谦猛地回头,在一片怨气之中,看见从楚宸身上散发出来的丝丝淡金色的帝王之气。   王者,千万人的生死主宰,便是鬼神也要忌惮三分。   楚谦抬手将帝王之气纳入手中,借这气重新结了佛印推出。   这帝王之气也不能将佛印的威力提升很多,可那些怨气在遇到帝王之气以后,全都瑟缩着逃窜。   死在这里的人,哪怕变成了鬼,也还是害怕九五之尊的。   佛印被推出光罩,被怨气消磨渐渐变得稀薄,在还剩一点残影的时候,终于还是没入了楚悦安的眉心。   佛印没入以后,满殿的怨气浸入她身体里,变得淡了一些。   楚悦安把托盘放到桌案上,楚谦身周的光罩消失,只剩下脚边肚子胀大了两倍的小家伙。   楚谦把它拎起来走到楚悦安身边,念着净化咒在碗里搅了两下,碗里的猩红散去。   做完这一切,楚谦准备离开,楚悦安身体里的厉鬼却不甘被压制,厉声嘶吼:“坏了我的好事,你们一个也不许走!”   她刚说完,楚谦明显感觉周围的气压波动变得不正常,刚刚逃窜出去的怨气重新聚拢,没有直接进殿,而是密密麻麻的挤在殿外,将这里变成了一个囚牢。   那些怨气凄厉的哭着叫着,声音尖锐恨不得震碎他的耳膜。   楚谦感觉有点胸闷,因为周围的怨气太过强大,已经压迫到了他自己的灵魂。   这种情况不太妙,他需要尽快离开这里! 第206章 你不该恨朕   过去五年,楚谦走南闯北,收过的鬼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但遇到过最大的一只鬼,不过两百年的道行,怨气虽深,只有一人,他从师父那里学来的东西完全可以将其收服。   这次的情况他是第一次见。   因为楚凌昭的旨意,逍遥侯府上下都鲜少在他面前提及皇宫的事,所以他不知道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更不知道,经过千百年的时间,这里聚集了多少冤魂。   如今这些冤魂都被楚悦安身体里这只厉鬼召集起来,他又是魂游状态,一下子落了下风。   楚谦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被装进了一个布袋里,那布袋在一点点缩小,似要将他挤压成粉末。   “喂,你快点想办法啊!”   一个着急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楚谦感觉压力减小了一些,一个橙色光球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   “小家伙?”   楚谦疑惑的呢喃,不明白这只小妖怪在这个时候怎么会帮自己。   它不也是邪祟么?   楚谦想不明白,那光球变得亮了一点:“不要管大小了,快想办法,我撑不了多久的!”   说着话,光球上出现一丝裂痕。   裂痕极小,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记清晰的咔嚓声,像是什么东西的骨头被生生压碎了一样。   一丝黑沉的怨气顺着裂缝钻进来,像小蛇一样游动,缓缓探向楚谦。   然而在它刚刚触到楚谦的时候,一声低沉的嘶吼猛然响起。   “吼!”   楚谦猛地瞪大眼睛,暗叫不好,正要静下心来念静心咒,仿佛肉体撕裂的剧痛袭来。   “啊啊啊!”   楚谦忍不住叫出声来,身周的橙色光晕消失,小家伙变回原形,惊恐地看着他,浑身的毛炸开,根根竖立。   “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小家伙结结巴巴的问,声音颤抖得厉害。   它涉世未深,还不太懂人和妖怪之间的区别,只知道人是靠两条腿走路的,寿命很短,且很容易死掉。   若是死得不甘心,就会产生怨气,那怨气对它们一族来说,是最美味的食物。   它吃过不少怨气,也见过许多人的灵魂,唯独没见过楚谦这样的。   一个人的灵魂里,怎么会还藏着一个妖怪?   小家伙不明白,楚谦已痛得无力回应他的话。   好像身体里寄生着什么东西,在现在这巨大的怨气吸引下苏醒了过来,要撕开他的血肉,一点点从他身体里钻出来。   “吼!”   又是一声嘶吼,这次的声音比刚刚更清晰更振聋发聩,连肉眼凡胎的宫人都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什么声音?”   楚宸皱眉问,宫人忙上前回话:“奴才不知,殿下稍等,奴才这就让人去查!”   宫人说着穿过楚谦的灵魂离开。   楚谦的身体现在几乎变得透明,在他的背上,有红色的魂路若隐若现,若有人能看见定会惊讶,他背上竟然有一个栩栩如生的龙头。   那龙怒发冲冠,面目狰狞,一双眸子猩红透着要灭世的狠戾,只一眼,就能吓得人肝胆俱裂。   第二声龙吟出来,空气跟着震荡,原本黑压压一片聚在宫殿外的怨灵被震得凄厉惨绝的尖叫起来。   “你是什么人?”   楚悦安身体里的厉鬼厉喝,被楚谦刚刚那个佛印压制着,一时无法从楚悦安身体里出来看个究竟。   楚谦没有回答她的话,他现在失去了理智,连灵魂都不受他的控制。   背上红色的魂路渐渐密密麻麻的爬满全身,他的眼睛也随之变成红色。   因为是灵魂状态,他没有戴面具,也没有肤色的差异,整张脸的轮廓显露出来。   楚宸离他不远,两人的脸出现在同一空间,立刻形成了对比。   真像!   他们两个人几乎有九成像,只是楚宸自幼长在皇宫,身上有股子浑然天成的帝王霸气,而楚谦身上则是妖异嗜血的煞气。   那煞气比外面的怨灵要重得多,像战场上指挥着无数烈士亡灵的将领。   “是你!”   楚悦安身体里的厉鬼难以置信的叫了一声,已然认出楚谦的身份。   “你怎么还没有死?!”   那厉鬼尖叫,像困在笼子里的凶兽,恨不得立刻冲破笼子扑到楚谦身上把他撕成碎片。   她恨他,刻骨的那种。   楚谦不知道自己曾经和这个厉鬼有什么纠葛,残存的那丝理智在感受到这滔天的恨意之后,猛然生出一丝叫人毛骨悚然的狠绝。   想杀人,想大杀四方,想毁灭一切!   “吼!”   他张嘴,喉间却发出一声震天的龙吟。   “咳咳!”   楚宸突然掩唇咳嗽,喉咙涌上腥甜,竟是咳出一口血来。   “太子哥哥!”   “殿下!”   楚悦安和宫人同时惊呼,楚悦安身体里的厉鬼和殿外的亡灵皆被这一声龙吟震飞,那橙色毛球也被震得滚到殿门口,但它用爪子抓着门槛,生生扛住了这一波袭击。   “快宣太医!”   楚悦安焦急地说,宫人立刻张惶的跑出去。   小家伙的毛被吹得东倒西歪,灵魂状态下的毛色没那么光亮了,它小心翼翼的爬回来,隔着两三步远的距离看着楚谦。   楚谦整个灵魂都被红色魂路包裹,变成了片片艳丽的龙鳞。   再这样下去,他会被吞噬掉的。   小家伙皱眉,却在一片红色之中,看见楚谦心室里,有一抹白光一闪而逝。   那是什么?   小家伙疑惑,眼看楚谦的魂力越来越弱,小家伙两腿一蹬,化作一缕白光钻入楚谦心室。   穿过重重交织的红网,一朵莹白的小花出现在它眼前。   那花只有五瓣,有点像人间的梨花,不染一丝尘埃。   靠得近些,小家伙听见轻柔的低喃:“幼子无辜,愿他平安,一生无忧!”   在这句低喃之后,是一个男人沉稳的声音:“吾妻所愿,即吾所愿!”   小家伙不知道说话之人是什么身份,却知道他们是一对夫妻。   两人在为自己的孩子祈愿。   在那白花下方,有一个浅淡的金色金钵。   金钵护养着白花,看上去已有不少时日,可那白花无根,与楚谦的心室并未相连,说明这对夫妻和楚谦并不是真的血缘至亲。   按理,这花应该早就凋零的,可又不知什么缘故,一直还在保护着楚谦,免他被邪祟吞噬了神智。   小家伙化为原身,歪着脑袋好奇的看着那白花,那恶龙的魂路已渐渐蔓延进了心室。   “爷爷说过,我们虽然可以净化厉鬼怨气,但也还是妖,不该和人有太多牵扯的。”小家伙小声嘟囔,抬起右爪,露出锋利的爪尖。   “但我贪吃喝了你的血,也算是承了你的恩,不能见死不救。”   话落,小家伙爪尖寒光一闪,笔直扎进了自己的心脏。   它痛得眼泪汪汪,却咬牙忍着,片刻后,勾出一缕橙丝放在那白花上。   它的爪子没有抽离,压在白花上面,庄重宣誓:“我橙七愿以两百年修行,护恩公平安,一生无忧!”   话落,橙丝化入花瓣中间,褪色成白色花蕊,花瓣下面,几缕花根迅速发芽钻入金钵之中。   几乎是根须钻入金钵的那一刻,一股金色强光陡然大涨,将小家伙的灵魂逐出,也将那几乎要吞没楚瓜的红色魂路驱逐。   “吼!”   一声龙吟之后,楚谦身上的红光消散,只是背上隐隐的疼痛宣示着刚刚发生了什么。   楚悦安很快和宫人一起把楚宸送回自己的寝殿,这里空下来,楚谦神智转醒的时候,眼前一片昏暗,只有不远处的窗边洒下丝丝轻柔的月光。   月亮东斜,天快要亮了!   楚谦脑子里先冒出这个念头,之前发生的事才陆陆续续钻入脑海。   他揉揉脑袋,发现自己还是灵魂离体的状态,掀眸左右看看,一个橙色毛球人事不省的趴在他脚边。   他弯腰想把小家伙拎起来,却见它尾巴短了一截。   妖物可以幻形,身体的伤是可以用术法修复的,可灵魂不一样。   妖的灵魂和人的身体一样,一旦有了残缺,便是永久的残废,在妖界是要一直被人笑话的。   所以,这个小家伙的尾巴呢?   楚谦狐疑,月光渐渐消散,天要亮了。   没时间多想,楚谦把小家伙捞进手里,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自己的眉心和小家伙的眉心一点,失重感袭来,再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果然是熟悉的房间。   楚谦坐起来,看见小家伙还在桌上,之前被打湿的皮毛已经干了,只是一绺一绺的粘在身上,样子看上去不大好看。   小家伙软绵绵的趴在桌上,丝毫没有醒转的意思,楚谦探了探它的脑袋,确认它灵魂归体以后,又在它脑袋上加了一个安魂咒。   做完这些,天渐渐亮了,楚谦问下人要了热水给小家伙洗了个澡,再用术法把它烘干放到床上。   整个过程小家伙都没醒过来,楚谦不由有点担忧。   他的记忆停在楚悦安身体里那厉鬼召集怨灵唤醒了他背上的妖物,后面的事他就不记得了。   这种情况在他第一次捉鬼的时候出现过,那时师父还在他身边,发现他情况不对以后,立刻在他身上下了禁制。   师父那时没仔细跟他说他背上到底有个什么东西,只告诉他时机到了他自会知晓,他便没有多问。   现在却有点担心在他不记得的那段时间,他做了什么重伤了这个小家伙。   这小家伙虽然是妖,但可以净化怨气,看上去并不像什么作恶的妖怪,若是平白伤了它,楚谦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   因为小家伙一直没醒,楚谦便守在房中没有出门。   太子咳血的事,惊动了整个太医院的人,第二日一大早,消息又传遍了整个朝堂。   下了朝,楚怀安被楚凌昭留下,去了太子寝殿。   太医院的人守了一夜没敢离开,楚凌昭和楚怀安一走进去,外间乌泱泱跪了一大片人。   “拜见陛下、见过逍遥侯!”   众人齐声高呼,楚凌昭没理,径直走到里间。   楚宸靠坐在床上,正在看折子,见楚凌昭进来,起身想行礼,楚凌昭快走几步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既然还在病中,不必多礼。”   楚凌昭的力道有些重,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楚宸立刻配合着放松身体躺下:“儿臣已经没事了。”   楚宸低声说,面色已恢复正常,看不出一点病色。   楚凌昭收回手,偏头看向跪在屋里的人:“太子为何吐血?”   这问题楚凌昭昨夜已问过一次,但无人能答出,现在再问,屋里顿时噤若寒蝉,过了好半天,院首才硬着头皮回话:“启禀陛下,臣等联手为殿下诊治,殿下脉象平稳,平日勤于练武,体质极好,实在看不出哪里有问题。”   “看不出来?”楚凌昭的声音冷了下去,眼底带着肃杀:“你们的意思是,朕的太子平白无故就吐了血?还是说他假装吐血让整个太医院不得安生?”   楚凌昭这一番反问叫人后背发凉,众人连忙磕头,连楚宸也下床跪下。   “请陛下明鉴,臣等不敢欺瞒陛下!”   “父皇息怒,儿臣不敢欺瞒父皇!”   楚宸高声说,他不是不敢欺瞒楚凌昭,是完全没有必要。   这么多年,楚凌昭没有再选秀入宫,安若澜虽然一直没有封后,但后宫之中她的地位最高,整个远昭也只有楚宸一个皇子,没人威胁他的储君之位,他自是没必要多此一举掀起什么风浪的。   楚怀安神色寡淡的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里把楚凌昭一顿臭骂,已经把楚凌昭接下来要说的话猜到七八成。   果然,楚凌昭没有降罪太医院的众人,只命令他们在太子寝殿守着,务必要将太子吐血的缘由查清楚,期限定在太子及冠礼前夕。   若那时还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所有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楚凌昭没明说这代价具体是什么,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找不出这该死之人,所有人都得死。   楚宸也因此被迫躺在床上,被太医院的众人用天材地宝好好养着。   从太子寝殿出来,楚凌昭带着楚怀安去了御花园。   已是秋天,别的地方的花早就开败了,御花园还是一片姹紫嫣红,宫人特别培植了一批菊花,正好在太子及冠礼那日,可以摆上个几百盆做装饰。   坐到御花园的凉亭里,楚凌昭一身的冷肃消散了些,宫人奉上小火炉,在炉上煨了热茶,又奉上糕点,然后全部退开,留出一个私密的谈话空间。   楚凌昭先动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神态悠然的喝了一口,眉梢上扬,看向楚怀安:“这茶不错,谨之不尝尝?”   “不敢,臣弟怕陛下心情不好,又给臣弟下巴豆。”   楚怀安直接回绝,楚凌昭弯眸带了笑:“谨之这些年稳重了许多,不曾惹下什么祸事,朕为何要如此对你?”   他说得云淡风轻,楚怀安在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也倒了杯茶装高深。   今日天气好,秋高气爽的,坐在后花园的美景之中着实是一种享受。   楚怀安喝了口茶,嘴里不自觉哼起小曲儿。   反正手心手背都是肉,不管楚凌昭想做什么,伤的都是他自己的骨肉。   就是他自欺欺人的不想承认,那也不行!   楚怀安心态调整好了,越发沉得住气,最终还是楚凌昭先开了口:“听说逍遥侯世子回京了?”   楚谦回京回得低调,还没大摆接风宴,楚凌昭这个听说,自然是听皇家暗卫说的。   楚怀安把玩着白玉酒杯,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嗯。”   “他离京多日,怎么突然想回来了?”   楚凌昭继续试探,但这话说得让人想笑。   楚谦是逍遥侯世子,他想回个家难道还不成了?   “他祖母马要过七十大寿了,我让他回家祝寿,陛下不会连这都不许吧?”楚怀安给出完美的理由。   有一说一,楚凌昭这些年把远昭的确治理得很好,楚怀安这个做臣子的,有些表面功夫该做还是得做。   只是楚怀安这里给了台阶,楚凌昭却没有顺着往下走。   “他回来祝寿,是理所应当,朕不会干涉,但他回来,危及到了朕的太子……”   “陛下,您作为一国之君,说话要慎重,谋害储君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大罪,我们逍遥侯府可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楚怀安拔高声音打断楚凌昭的话,心里也有些生气,这么多年,楚谦连从皇宫门口过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如何曲折,更对楚宸没有一丝一毫的威胁,却被楚凌昭一再的刁难。   照楚凌昭现在的意思,但凡楚宸有个伤风咳嗽,都能把过错赖到楚谦头上。   若楚谦当真命带不详,最先克的也该是他们逍遥侯府的人吧?   楚怀安的语气有些强硬,楚凌昭不说话了,端着茶杯凉凉的看着楚怀安。   楚怀安不怂他,掀眸看回去。   无声的对峙许久,炉上的茶水咕噜噜沸腾不停,楚凌昭把茶壶提起来放到一边:“这次的事究竟如何,到时候自有分晓,朕不过是随口一说,谨之不必如此紧张。”   到底是楚凌昭先做了退让,他也知道,楚怀安少时是个小混球,如今老了,那也是个披着沉稳外皮的老混球一个。   跟楚怀安说话,讲道理和搞权谋都是没用的。   把楚怀安逼急了,他就只会跟人硬碰硬的干!   楚怀安绷着脸没应声,楚凌昭把冷茶倒掉,又给自己倒了杯热的放到鼻尖轻嗅:“逍遥侯世子也该及冠了,朕许多年没见到他也有些好奇他如今长成了什么样,太子及冠那日,也请他进宫观礼吧。”   楚凌昭说得随意,楚怀安却是瞬间炸了:“陛下不是下过旨,让他此生不得入宫?”   他的声音有些大,楚凌昭掀眸看着他,释放的帝王的威压:“朕下的旨,朕难道不能改了?”   “陛下要见他做什么?”   “朕想见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楚凌昭轻飘飘的反问,楚怀安气得咬牙,直接转身拂袖而去。   都快五十的人了,脾气还是这么炸。   楚凌昭摇了摇头,坐在那里继续喝茶,眸色有点幽深。   没人知道,他这几日总是做恶梦。   梦里是死了多年的苏挽月,一开始她小鸟依人的依偎在他怀里,让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们新婚的日子,他爱极了她,什么好的都想给她,然而等他再与她亲昵的时候,她却变得披头散发,身子烂成了骷。   她在梦里发狂地想要掐死他,向他索命。   她恨他,恨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恨他流放了苏家满门,恨他让她生下有残缺的孩子,恨他用那孩子逼疯了他。   她最恨的,是他让苏梨亲手送她上了路。   她是尚书府嫡女,这一辈子都清高自傲,不想低人一等,偏偏他将她从云端拉下,踩她入泥,还将她最狼狈不堪的一面,展现在苏梨面前。   “月儿,你不该恨朕的。”   楚凌昭喝着茶低喃,眼底一片薄凉。   当年他是真心爱过她的,若不是她心里藏着楚怀安,若不是她对腹中孩子下手,他也不会绝情至此。   都是她的自作自受罢了……   他在心里说,不知是为了说服她,还是为了说服自己。   ……   楚怀安一路气冲冲的出了宫,回到家的时候,正好和刚从外面回来的苏梨撞到一起。   “侯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苏梨问,眼睛发亮,还不知晓太子昨夜吐血一事。   楚怀安一口气梗在喉咙,花了片刻时间将神情调整正常:“无事,被留下商讨了一下太子及冠的事。”   他随口撒了谎,苏梨心里想着其他事,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从袖袋里拿出一个册子翻开给他看:“谦儿马上也要及冠了,我打算接风宴的时候顺便给他把及冠礼一起办了,你快帮我看看还差什么东西。”   这些年她操办了不少事宜,对这些都信手拈来,但因为是帮楚谦办的,便越发精益求精。   楚怀安接过册子翻看,却怎么都看不进去,最终还是合上册子跟苏梨道出实情:“太子及冠礼,陛下要谦儿入宫出席宴会!” 第207章 从今以后,我替你疼!   小家伙是在快到晌午的时候醒来的。   它那两只耳朵先抖了抖,然后才睁开眼睛,蓝幽幽的眸子转了两圈,然后就对上楚谦的脸。   “终于肯醒了?”   小家伙眨巴眨巴眼睛,下意识的偏头去看自己的尾巴,楚谦没拦着,努努嘴:“怎么弄的?”   “被坏人弄的!”   小家伙撒谎,这会儿已经感觉不到痛了,翻身想爬起来,不期然被楚谦捏住腮帮子,强行把手指塞进它嘴里。   “唔唔!”   小家伙不满的哼哼,带着倒刺的软舌在他指尖舔了一圈,有点痒,楚谦摁住它的舌头:“别乱动,我看你身体有点虚,喝点血补补。”   到底是他带它去才会害它受伤的,他的确也该负点责任。   “呸呸呸!”   小家伙扭着脑袋把楚谦的指头吐出来。   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它可不能再喝他的血了。   “你才虚弱呢!”小家伙反驳,身子一扭,钻到枕头底下,只留个小屁屁给楚谦:“我把昨晚上吃进去的怨气消化一下就好了。”   昨晚的怨气多,她一下子吃下去好多,这会儿还没完全净化呢。   楚谦不懂它们妖怪要休养多久才能好,只是听小家伙的语气挺活泼的,便没放在心上,又拿出之前的香点上,把昨日自己经历的事传给师父听。   传完,楚谦把小家伙从枕头底下掏出来,摁着它不许乱动:“昨晚你那么害怕,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   楚谦问,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大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他还记得昨晚失去意识前,这小家伙看他的表情有多惊恐。   小家伙亮出小爪子抓住床单,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嘶吼:“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说不说?”   楚谦语气加重,被面具覆盖的眸子微微变色,小家伙忙开口:“不许变色,那不是属于你自己的力量!”   它的声音慌乱,带着恐惧,楚谦眸底的红色褪去,有点讶异。   他的眼睛从很小的时候就会变色了,这是他意外发现的,他一直以为这是他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原来不是么?   那……这力量是谁的?   楚谦有点迷茫,苏梨和楚怀安一直把他当成正常孩子对待,府里上下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嚼舌根,十五岁以前,他接触到的世界都是很美好的,除了一点,他面具下的那只眼睛能看到常人不能看到的东西。   那些东西伤害不到他,他和苏梨说过一次,苏梨让他不要出去跟别人说,当成是和她之间的一个秘密,他便一直没跟别人说。   十五岁离京以后,他发现别人会很好奇他为什么戴面具,面具下的那半张脸又长成什么样。   面具是他很小的时候就戴着的,是娘给他的,他不曾怀疑过娘会害他。   后来他偷偷取下过面具,在铜镜里,他看见了自己那半张脸。   像是有人将他的脸从中间劈开,另外那半张脸,皮肤极黑,和露在外面那半边截然不同。   他从别人口中知道那叫阴阳脸,是不祥的预兆。   也是在外面的时候,他才知道,没有人会长着六根脚趾,那是会害人的怪物。   但他有。   他记得小时候娘亲帮他洗脚的时候,会仔仔细细把他的小脚丫洗得干干净净,他也曾好奇过自己为什么有一只脚是六指,娘亲告诉他,那是神灵赐给他的,让他用来和神灵交流的。   那个时候楚谦整个人是愤怒的,他相信苏梨不会骗他,所以他觉得是他遇到的人太愚昧了。   他与那些人争辩驳斥,争得脸红脖子粗,于是所有人都来看他的笑话。   他渐渐发现,他无力改变这些人的想法,也再找不到一个和苏梨有同样想法的人,哪怕是最善良的老妪,在看见他的阴阳脸后,也会吓得惊慌失措。   后来,他去拜了师。   师父带着他四处云游,他才发现,原来在天下人眼中,阴阳脸和六指都是妖孽,他娘亲给他编织了一个非常美好的梦。   他长大了,那个梦也碎了。   楚悦安和楚悦萱都很健康,为什么独独他会这样?   他是苏梨和楚怀安一手教导出来的,他知道自己的父母为人如何,不可能是犯了什么恶,在他身上受了报应。   苏梨和楚怀安对他很好,他也从未怀疑过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们亲生的。   难道他前世做了什么孽,今生才会受到惩罚?   楚谦越想越深,手被一个肉乎乎的软垫按了按:“别想那些事了,等我消化完就去抓鬼吧。”小家伙舔着唇说,贪吃得紧。   就这么会儿,楚谦发现小家伙似乎长大了一圈,毛色更加亮了。   “你……”   “对啦,我是有名字的,以后你就叫我橙七吧。”   小家伙松开爪子端端正正坐在楚谦面前说,毛发舒展开来,只看得见圆溜溜的大眼睛和黑亮的鼻尖。   “你是不是长胖了?”   楚谦戳着小家伙的身子问,小家伙刚想回怼,腹部一阵火热,不等它反应过来,又是‘嘭’的一声。   毛茸茸的皮毛变成了粉嫩光滑的肌肤,黑亮柔顺的秀发及腰,挡住了胸前的傲人风光,修长的脖子、漂亮的锁骨、笔直匀称的腿,自上而下,无一处不美。   上一次变身,小家伙还只是十二三的小姑娘模样,这一下直接变成了十八九,而且脑袋上的两只耳朵也完全消失不见。   十八九岁的姑娘,身子骨最为娇嫩美好,不知是不是妖精自带有香味,楚谦只觉得馨香逼人,直接沁入脾肺,让他控制不住的喉咙发干。   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楚谦感觉鼻尖一热,橙七惊愕的睁大眼睛,然后抬手插进他的鼻孔。   “糟啦,你流血了!”   “……”   楚谦黑着脸把橙七裹进被子里,鼻血还没止住,橙七不停地嚷嚷,楚谦抬手在自己唇上压了一下,然后压在橙七嘴上。   橙七立刻噤声,但少女粉唇柔嫩的触感却将楚谦的指尖狠狠灼烧了一下。   楚谦蓦的收回手,转身找东西止血,脸却不可自抑的发起烫来。   师父说的果然很对,妖怪天生媚骨,都是会蛊惑人心的,他不能着了这小妖怪的道!   楚谦暗暗在心底念了好几遍静心咒,才将满腔燥热的情绪压下去。   止了血,楚谦静下心来,让橙七变回去,但橙七又是一脸无辜的看着他,表示自己完全不懂变身之法。   不得已,楚谦找了自己的衣服让橙七换上,又亲自帮橙七束发。   橙七的皮毛油亮,变身后这一头秀发自也黑亮柔顺过人,楚谦的指尖在她发间穿梭,只觉得触感极好。   不过捞了两下头发以后,楚谦停下,有些诡异的看着橙七。   他记得师父的捉妖簿上有记载,妖怪的天灵盖是整个身体最薄弱的地方,除了至亲之人,绝对不能被旁人触碰,这个叫橙七的小妖怪怎么一点都不怕他?   “怎么了?”   橙七一脸无辜的看着铜镜,这铜镜有些模糊,不如山间泉水照得清晰,她有点不大喜欢。   楚谦试探着在她头顶摩挲了一下:“你不怕我?”   “为何要怕你?”   橙七一脸无辜,昨夜她将自己的尾巴根献给了楚谦,便是与楚谦生死相通的,按照妖界的说法,她往后的妖生都是与楚谦绑在一块儿的,这世上再没有比楚谦与她关系更亲近的人了。   橙七太过坦然,反倒显得有恃无恐,楚谦不由得皱眉,面具下的眸色再度变红,想要控制橙七,查探她的灵识,下一刻胸口却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楚谦收了法力,捂着胸口后退两步,戒备的看着橙七:“你昨夜对我做了什么?”   “你没听说过献灵吗?”   橙七绷着脸问,有点委屈,她已经把这个人类当成自己人了,还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没想到他竟然还想伤害自己。   “献灵?”楚谦怔住。   他是听过献灵的,那是极难发生的事。   献灵存在一切生灵中,需要一方怀着虔诚的信念,才能将自己的灵魂献给另一方,以作为保护。   献灵的一方,可以是至亲或者至爱,也可以是妖魔鬼怪。   前者献灵尚可理解,后者献灵,则是千百年都难得一遇。   因为妖魔鬼怪皆为邪祟,并无纯良善意,本性更是桀骜难驯,连和人和平相处都做不到,更不要说将灵魂献给人类了。   这个小妖怪怎么可能把灵魂这样轻易地献给才刚认识没多久的自己?   楚谦难以置信,橙七更加委屈了,小脸绷着,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冒了出来。   “我爷爷说过,我们做妖怪的是要讲诚信的,你若是不信我,现在用刀割你自己一下试试!”   她从来都是只乖巧听话的小妖怪,才不会做那骗人害人的事!   橙七这样说了,楚谦半信半疑,转身找了刀在自己指尖划了一下。   诡异的是,他并没有感受到疼痛,回头,橙七瘪着嘴,一脸哀怨的举起左手给他看,她左手指尖有一道寸长的伤口,正在极快的愈合,而楚谦手指上的伤口也渐渐愈合消失。   “以后我不能喝你的血了,还要帮你挨痛,帮你治愈伤口,谁要是敢欺负你,我肯定是第一个不同意的!”   橙七拍着胸口认真的说。   她涉世未深,身上没什么妖气,双眸澄澈如水,虽已是成人模样,言语之间却透着孩童般的赤诚。   楚谦失语,没想到一觉醒来,会和这个小妖怪产生这么深的羁绊。   “如果……我死了呢?”   “只有我死在你前面,你才会死。”   “那如果你死了我会怎么样?”楚谦换了个问法,橙七蹙眉,认真思索,半晌摇了摇头:“妖怪的寿元是人类的好多倍,况且我比你厉害那么多,怎么可能会死?”   这话说得极自信,全然忘了昨晚她被那邪气压得险些扛不住的模样。   楚谦长到现在,对生死看得很淡,倒也没有过多纠结这个问题,只是一下子不知该把面前这个会突然变身的小妖怪放在什么位置。   从今以后,这个妖怪,要替他疼,甚至用自己的性命来保护他。   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懵懂的妖怪,稀里糊涂就对他献了灵?   橙七看不懂楚谦在想什么,哥俩好的拍拍他的肩膀:“以后你不要随便受伤呀,我很怕疼的。”   “妖怪也怕疼?”   “自然是怕的。”橙七认真的点头。   楚谦不知道她在自己的族群里是不是很好看的小妖怪,但就她目前所化的皮囊来看,是极漂亮的女子,她顶着这幅皮囊说话的时候,便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鬼使神差的,楚谦郑重承诺:“以后我不会让你疼的。”   “你要说到做到呀!”   橙七欢喜起来,抓起台子上一个玉冠塞进楚谦手里:“快帮我戴上吧,我觉得这个很好看,我穿成这样以后,是不是可以去逛花楼了?我之前听人说,京都的花楼里漂亮姑娘可多了,还有很多好吃的!”   “……不可以!”   楚谦沉了脸,橙七还想再说话,楚谦直接道:“既然献了灵,以后你只能跟在我身边,不能到处乱跑。”   “……”   橙七头顶两只毛茸茸的小耳朵耷拉下去,楚谦把玉冠放到一边,拿了一顶白色帽子给她戴上,正好遮住耳朵。   “以后好好练习要怎么变身,下次再在我面前突然变身,我就让你三天不能开口说话!”   橙七性子活泼,一听三天不能说话,立刻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又试探着问:“那我要是实在忍不住,跑远一点不让你看见可以吗?”   跑远一点,他是看不见了,但其他人还会看不见?   “更不可以!”楚谦拔高声音,脸沉得越发厉害:“你想被别人抓去烤了吃?”   “……”   橙七一个劲的摇头,她刚入世的时候,曾经被人抓到过,和一堆兔子关在一起,目睹那些兔子被活剥剁成碎块被人煮了吃,因此对人类有着深深的恐惧。   楚谦见她被吓到了,在她额头上拍了下:“知道害怕,就乖乖待在我身边知道吗?”   “哦。”   橙七点头,有点失望,她听爷爷说人世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她这两百年光顾着吸收怨气了,还没怎么好好玩过呢。   楚谦见她如此,还要再教育她几句,下人来敲门:“世子,侯爷和夫人请你去主院一趟。”   橙七的情况特殊,楚谦要跟楚怀安和苏梨先知会一声,便把橙七一起带了过去,因为橙七的容貌太过出众,一路上惹得府上的下人频频侧目,谁也不知道府上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姿容出众的小公子。   一路进了主院,刚踏进门,楚谦还没行礼,苏梨就惊道:“她怎么一晚上就长这么大了?”   人长大了,五官长开了,真是漂亮得不像话,就这么乖乖巧巧的站在楚谦身边,怎么看怎么叫人喜欢。   橙七在楚谦灵魂里见过那朵花,如今献灵以后,灵魂也算是和楚怀安还有苏梨有了联系,见到两人顿觉亲切,控制不住的扑进苏梨怀里,用脑袋蹭蹭苏梨的脖子撒娇:“我昨晚吃了好多怨气,所以一下子就长大了呀。”   刚说完,楚怀安的手就伸了过来,想把橙七从苏梨怀里推开,却被橙七一把抱住手臂:“果然是自己人啦,连味道都变得这么好闻了。”   “……” “……”   楚怀安和苏梨两人的表情异常微妙,楚谦满头黑线的把橙七拎回来,把献灵换了个说法,说他昨晚完全收服了这个叫橙七的小妖怪,以后她就是自己的小喽啰了。   橙七想反驳,被楚谦抬手封了唇。   苏梨在一旁看得微微瞪大眼睛,谦儿这孩子,算是和这个小妖怪间接接吻了吧?   虽然人家是妖怪,但这么占人家便宜不大好吧??   苏梨的思维发散起来,楚谦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掩唇轻咳:“爹,娘,你们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下个月太子及冠礼,陛下让你随我们进宫一起观礼。”   “进宫?”楚谦有些意外:“怎么突然让我进宫了?”   “这么多年没见,陛下想看看你。”   陛下想看看你。   这六个字落在楚谦耳中,莫名有种违和感。   他自懂事起,便知道自己不招远昭这位帝王喜欢,他下了旨不让他入朝为官,不让他进宫,甚至赐了面具不让他那半张脸面世,如今二十载过去,这位帝王却又说想要见他!   为什么?   楚谦心底涌上疑虑,见楚怀安和苏梨的神色都有些严肃,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陛下莫不是以为太子吐血的事,与我有关?”   太子吐血之事,惊动了整个朝堂,却尚未宣扬出来,楚谦一上午都没出府,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   楚怀安和苏梨对视一眼,表情越发严肃。   “谦儿,到底怎么回事,你说清楚!”苏梨开口审问,楚谦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想要撤回已来不及,只能把昨晚发生的事掐头去尾说出来。   因为已经见过橙七变身,楚怀安和苏梨这次很快接受了楚谦能灵魂出窍去皇宫捉鬼的事。   按照楚谦的说法,是有厉鬼附了楚悦安的身,想要谋害太子楚宸。   “那厉鬼的道行有点深,而且还能召集皇宫里其他亡灵,想来生前应该就是那里的人,后来她认出了我,还质问我为什么不去死,言语之间好像也认识我,但我却不记得曾见过她。”   他自小就能看见鬼,若是那厉鬼与他认识,他也是该见过她的,不可能完全没有印象。   苏梨听得心惊,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一个名字。   如果那厉鬼没认错人,这世上会如此仇恨楚谦,希望他去死的人,便只有一个。   楚谦的生母,苏挽月。   有那么一瞬间,苏梨想让楚谦不要再管这件事,赶紧离开京城。   她不希望楚谦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他是不被父母期待而降生的孩子,只是彼此折磨报复的一个工具。   这个真相对楚谦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了。   可苏梨说不出口,她怕她去劝阻,反而会更加引起楚谦的怀疑。   苏梨的手有些发凉,楚怀安宽厚的手掌覆上她的,无声的安慰。   暖意自手背传到全身,苏梨定了定神,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也许是她想错了呢,那厉鬼也许不是苏挽月,毕竟楚凌昭这些年手上的人命太多了,谁都有可能会变成厉鬼来找他索命。   “谦儿,按照你的说法,那厉鬼已经逃出了皇宫,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吗?”   “应该还在悦儿身上,那厉鬼在悦儿身上下了血祭,只是暂时离开了悦儿的身体,很快又会回去。”   “那悦儿的身体可会受到影响?”   苏梨紧张的问,一颗心提起来,她看过不少话本子,那被鬼附身的人,可都没什么好下场。   “时日尚短还好,只要早日把那厉鬼抓住,悦儿就不会有事。”楚谦安慰,没把时日长了的危害说出来。   苏梨还是无法放心:“可是谦儿不是敌不过那厉鬼吗?如何才能抓住她?”   “夜里阴气盛,那厉鬼的能力便强,我又是离魂状态,自是无法将她抓住,若是能在白日进宫,局势便会逆转。”   白日进宫,那就只有太子及冠礼那天才行,可离及冠礼还有大半个月,谁知道这期间会发生什么事?   苏梨眉头紧皱,楚谦看出她心中所想,主动开口:“爹娘,孩儿想今日进宫面圣。”   “不行!”   苏梨下意识的否决,楚怀安压住她的肩膀,沉着的看向楚谦:“你想以什么借口进宫?”   “没有借口,直接告诉陛下,若不让孩儿进宫,三日内,太子会暴毙在东宫!”   这话,大逆不道到了极点。   苏梨仅仅是听到这句话,一颗心都如坠冰窖。   若是楚谦真的对楚凌昭说了这句话,不管太子死与不死,楚谦恐怕都无法活着离开皇宫。   “你有把握救下太子?”   楚怀安依然保持着镇定,楚谦自信点头,苏梨已急得坐不住,却被楚怀安按着无法动弹:“救下太子以后,若是陛下要杀你,你当如何自救?” 第208章 有句卧槽不知当不当讲   宫墙很高,红墙绿瓦处处透着威严。   宫门有许多道,每一道都站着带到侍卫,这些人挺直背脊,专心致志的守卫着整个皇城的安危。   给楚谦带路的宫人是个上了些年纪的太监,他微微弓着身,手里拿着白色拂尘,衣服是朱红色,用墨色蚕丝绣着滚边暗纹,地位颇高,但楚谦看不出来他的品阶。   他从没入过宫,走在里面的每一步都是陌生的。   苏梨特意给他穿了一身银色锦衣,衣服是新做的,这些年他不在家,换季的时候,苏梨也不会忘记给他添置新衣,以免他哪天突然回来没衣服穿。   衣服是按照楚怀安的尺寸估摸着做的,穿在他身上刚刚好,他向来不喜欢过于花哨,苏梨拿回衣服以后,只亲自在袖口帮他绣了个‘谦’字。   他用玉冠束了发,腰上挂着上好的羊脂玉,脸上戴着很多年前,内务府的宫人送到逍遥侯府的面具。   他知道自己即将简单远昭的天子,那个可以主宰许多人生死的人。   他不觉得紧张,只是莫名的有点激动。   “世子,请!”   宫人把他带到御书房门口就站定不动了,楚谦吸了口气,挺直背脊提步走进房中,橙七想跟着进去,被宫人拦下,楚谦回头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就在这里等我,别闹!”   “哦。”   橙七点头,因为戴着帽子,看不到下面抖动的耳朵。   宫里的建筑一向恢弘,御书房比楚谦的院子还大,一进去,他就看见楚凌昭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坐在桌案前批阅奏折。   楚谦走到离桌案还有三四步的地方停下,掀了衣摆下跪:“草民楚谦,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楚谦朗声说,谨遵进宫前苏梨交给他的规矩。   楚凌昭顿了一下,没有抬头,继续批阅奏折,书房里很安静,楚谦跪着也没半点急躁。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凌昭终于放下奏折向他投来目光。   那目光沉沉的,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威压,却没有多强的攻击性,楚谦挺直背脊,与他对视。   幼时他是见过楚凌昭的,但早就不记得了,这会儿两人视线交织,他才看清这位帝王的脸。   没有楚谦想象中那么难以靠近,因为楚凌昭如今的模样,和楚怀安还是有四五分像的,许是操劳太多国事,他眉宇间的皱纹和两鬓的白发要比楚怀安多得多。   终于见到面,楚谦之前心里的激动便消退了,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帝王,不过是比他爹年纪稍长些的一个长辈罢了。   而且这位长辈眼睛浮肿,眸底布满血丝,一看就是这几天没有休息好。   “陛下今日可有做恶梦?”   楚谦主动开口问,他融合了楚怀安和苏梨的性子,做事坦荡,喜欢直来直去,不爱用沉默来凸显自己的高深莫测。   “离京以后,你学会招摇撞骗了?”楚凌昭淡淡的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单从字面意思来看,并不是什么好话。   楚谦对这种情况见多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将自己观察的结果托出:“草民看陛下面色憔悴,隐隐有黑气罩面,应是被厉鬼入了梦,这厉鬼的怨气极深,这几日怕是要伺机谋害太子,如果陛下愿意相信草民的话,还请陛下将这厉鬼的身份说与草民听听。”   “你凭什么觉得朕会这么轻易的相信你?”   楚凌昭问,面色微沉,因为楚谦这理所当然的语气。   他十多年没见过这个孩子了,这孩子长得比他想象中高,身姿也更为挺拔,除了那个面具,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健康平安的长大,且气质卓然出众。   “陛下不会想拿太子殿下的性命开玩笑。”   楚谦笃定的说。   在他和楚怀安谈完话以后,楚怀安就派人把他的话原封不动的传进宫中,不出半个时辰,楚凌昭的传召就下发到了侯府。   三日之内,太子会暴毙。   这话实在太让人震惊了,天底下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能对这句话负责。   “你觉得你能救朕的太子?”   “如果没有我,太子应该不仅仅是吐血这么简单。”楚谦委婉的给出答案,楚凌昭危险的眯了眯眼,楚谦没有被吓到,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现在,陛下可以说一下这几日梦中之人是何人了吗?”   楚谦拿出来的纸是纯黑色的,看不出材质,那笔更简单,只是一个翠绿色小竹筒里塞的一点毛,而且还没有墨,他却一本正经的拿着笔,等着楚凌昭说话,像是要把那些内容记下来一样。   楚凌昭神色微动,伺候在屋里的宫人却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楚谦到底要玩什么把戏。   “你知道太子若有什么闪失,你会有什么下场吗?”   “但凭陛下处置!”   楚谦平静的说,语气没有一丝波澜。   楚凌昭默然思忖,片刻后开口:“尚未登基时,朕有过一位侧妃,她出身书香门第,是前尚书府嫡女,才貌俱佳。”   楚谦没有急着落笔,安静倾听着,楚凌昭将他与苏挽月的相识、大婚以及婚后的生活都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我很爱她,一心想要立她为后。”楚凌昭这样说,话里带着缱绻的柔情,他的思绪似乎也回到当初那段时光。   连着几日都做了相关的梦,所以那些久远的回忆已变得清晰起来。   楚谦有点意外,厉鬼之所以会存于世间,必定是因为内心有太多仇恨不甘,厉鬼要报复之人,不是害怕就是深恶痛绝,但楚凌昭提起这位侧妃时的语气,却好像还有余情未了。   既然还有爱,又怎会被人如此痛恨?   楚谦压下不解继续听着,楚凌昭继续道:“……后来朕才发现,朕的这位爱妃心中另有所属,她享受着朕的宠爱,却爱着朕的弟弟,嫉妒出现在心仪之人身边的所有女人,为了宣泄自己的嫉妒,她甚至不惜伤害腹中的孩子!”   楚凌昭的语气变得惋惜,楚谦咋舌,没想到竟然还能听见这样的皇室辛秘,这……也太乱了吧。   楚谦虽然没进过宫,但对皇室族谱还是有所了解的,据他所知,当今陛下楚凌昭,只有一个血亲弟弟,那是淮阳王楚凌熙。   楚凌熙常年在自己的封地,隔个两三年,京中有些盛事,便会进京一次。   楚谦在侯府见过他好几次,在楚谦的印象中,楚凌熙是个十分儒雅的人,他至今未娶,难道就是因为楚凌昭口中所说的这位侧妃?   楚谦心绪复杂,一时对楚凌熙的认知崩塌,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一个矛盾的地方。   那侧妃有了身孕,若是孩子没了,当会有个胎灵萦绕不散,那日他却没有感应到胎灵存在,说明孩子是顺利降生了的。   纵然侧妃有罪,但孩子生下来也该是皇子。   整个远昭如今只有太子楚宸一个皇嗣,若他是厉鬼所生,那厉鬼怎会想要害他的性命?   难道孩子夭折了?   楚谦兀自揣测,楚凌昭直接略过那个孩子,说到他流放了前尚书府满门,侧妃疯掉,最终被赐死。   整个故事说完楚凌昭停下,宫人极有眼力见的奉上参茶。   楚凌昭端起来抿了一口,楚谦知道皇嗣事关皇位传承,不能随便过问,便压下这点疑惑,问楚凌昭要苏挽月的生辰八字。   楚凌昭还是不大相信鬼神之说,有意为难楚谦:“她已死了多年,朕不记得这些了,只知道她叫苏挽月,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   楚凌昭说了一句诗,楚谦动手,落笔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   他写得极慢,落笔之后,纸上便浸出红色荧光,在他写下一笔的时候,上一笔的荧光又迅速消失,这景象看着很是神奇。   他落笔时心无杂念,写完之后,纸上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楚谦收了笔,心里莫名顿了一下。   这位侧妃与他娘亲是同姓。   这天底下同姓之人多了去了,楚谦也没想太多,伸手去拿那纸,刚拿起来,那纸的一角起了火,冒出青白的烟。   楚谦见怪不怪,在虚空中点了一下,烟雾逐渐成形化为人影。   这是招魂术,若是有生辰八字,效果会更好。   然而在看清那人影以后,楚谦皱紧眉头,按照楚凌昭所说,那侧妃死了多年,应该是个漂亮妇人,怎么会如此苍老?   正疑惑着,楚凌昭看着自己茶杯里突然浮现出来的人影,难以置信的开口:“母后?”   “……”   他招的是那侧妃,怎么把太后招来了?   太后死的时候年岁稍大,也没什么怨念,按理应该早就入轮回投胎去了,楚谦定睛一看,见她头顶插了一个黑玉一样的发簪,是被那叫苏挽月的厉鬼锁了魂,因此无法投胎,被招了过来。   楚凌昭极快的抬头看了楚谦一眼,他的肉眼依然无法看见太后的灵魂,只能通过杯盏看到。   “她不是厉鬼,没有攻击力,我一会儿就送她去轮回,陛下可要与她说说话?”楚谦温和的询问楚凌昭的意见,楚凌昭没有回答,重新低下头去。   太后的容颜和刚离世的时候没什么变化,多年未见,猛然看见,楚凌昭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的帝位坐稳了,远昭也国泰民安,他和太后当年那些争执分歧也变得不重要起来,他将权谋运用得极好,想起当年还是觉得自己太过冲动,其实太后那时已经威胁不到他了,他让她颐养天年也是可以的。   太后死得突然,不知自己的死背后藏着怎样的曲折,并不怨恨楚凌昭,只是喃喃重复:“鸿熠,哀家都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是不听哀家的话!”   她心里只有这点执念,气他不听她的话,与她母子离了心。   “朕那时太年轻了……”   楚凌昭低声说,语气带着叹息,楚谦抬手,结了个佛印,太后的灵魂缓缓飘向他。   她死后没害过人性命,佛印散发出来的光芒很柔和,太后的表情渐渐变得呆滞,然后祥和起来,楚谦抬手要解开她头上的魂锁,太后猛地睁开眼睛,惊恐地看着楚谦尖叫:“鸿熠!这个孽种怎么还活着?你为什么没有处死他!”   她的灵魂变得不稳,情绪激动起来,眼看要被那魂锁逼得黑化,楚谦立刻咬破自己的食指,用血在虚空中画了个符压在她头上。   楚谦听见橙七在门外低叫了一声,指尖的伤口迅速恢复,太后重新冷静下来,魂锁被顺利解开,她的灵魂很快变淡,然后消失不见。   “她去哪儿了?”   楚凌昭收回看着茶杯的目光问,楚谦把地上黑纸燃尽的灰捧起来道:“去她该去的地方。”   演练了这么一番,楚凌昭再怎么怀疑楚谦,也该相信楚谦就算作为江湖骗子,也是有点本事的。   “这个厉鬼道行不浅,陛下若不想太子出事的话,还请让我与他同吃同住三日。”   楚谦边说边在心里回想刚刚的事,他记忆中自己是没见过太后的,太后怎么会突然看着他暴动?   太后口中的孽障是他么?难道太后知道逍遥侯府的世子天生阴阳脸,曾起过要杀他的心思?   想得太深,脑袋有些隐隐作疼,楚谦抬手揉揉眉心,楚凌昭突然开口:“你娘不曾跟你说过她的身世?”   楚谦猛地掀眸看向楚凌昭,几乎在一瞬间肯定,他娘亲和楚凌昭口中那位侧妃有关系。   果然,下一刻楚凌昭道:“你娘在被封为县主以前,是前尚书府三小姐,朕的侧妃苏挽月的亲妹妹。”   难怪那厉鬼要选悦儿附身!   这是从楚谦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不过很快他又觉得不对。   尚书府当年满门因苏挽月被流放,他娘不仅没受到牵连,反而还被封了县主,这事情怎么看都不对劲!   难道那厉鬼要报复的目标其实是他娘?   楚谦有些不安,楚凌昭却不再多说,挥手让宫人带楚谦去太子寝殿。   楚谦也不好再多问,出门带着橙七离开。   等他走后,楚凌昭眸色晦暗的看着杯中的参茶。   这孩子,果然会沾惹邪祟,却又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顶着孽障的名头,长成以后却带着一身正气。   像谁?   楚凌昭勾了勾唇,表情自嘲,左右是一点都不像他和苏挽月的。   楚宸吐血的事没瞒住,安若澜早早的到寝殿守着楚宸,嘘寒问暖一上午,楚宸烦了,好说歹说把安若澜赶走。   安若澜听说是楚悦安找楚宸以后,楚宸才吐的血,浑身气势一变,领着人就要去找楚悦安的麻烦,半路正好和楚谦碰上。   “奴才拜见贵妃娘娘!”   领路的宫人恭敬行礼,楚谦微微侧身让开路:“拜见贵妃娘娘。”   他为人低调,只是这一张面具太过醒目,安若澜一下子就认出他的身份,脸上顿时露出嫌恶的表情:“你怎么进宫来了?”   她问,语气也不好,将楚宸吐血的怒火转嫁到楚谦身上。   “回娘娘,是陛下让草民进宫的。”   楚谦温声回答,不欲与安若澜争吵,目光落在安若澜头上的一支白玉簪上。   年岁大了些,安若澜平日的妆扮不如之前精致华美了,那支白玉簪显得格外朴素惹眼,当然吸引楚谦的,不是那白玉簪如何好看,而是那白玉簪上正散发着旁人肉眼看不见的莹莹光泽。   那光极柔和,是很温柔纯净的灵魂寄托的标志。   楚谦站在离安若澜只有一步远的地方,所以能感受到那灵魂深厚温暖的爱意。   虽然它不会害人,但在世间停留太久,也是违背天道循环,会受到轮回报应。   “走吧。”   楚谦对那白玉簪里的灵魂说,旁边的人俱是一脸惊骇,没想到他能对安若澜头上的发簪说话。   安若澜脸色一变,瞪着楚谦:“你这个孽障在胡说什么!”   又是孽障。   楚谦心里刺了一下,对这两个字产生了一点抵触情绪,正要开口说点什么,一个粉色身影突然扑来,直接将安若澜扑倒在地。   “你才是孽障,你们全家都是孽障!”   楚悦安破口大骂,旁边的宫人在一瞬间的怔愣以后,忙不迭的伸手把楚悦安拉开。   安若澜跌倒在地,衣服和头发都乱了,顿时没了贵妃娘娘的威仪。   楚谦趁乱把那支白玉簪捡走揣进袖兜,把楚悦安拉到自己身后挡着。   “悦儿,你这是做什么?我可是你皇婶!”安若澜气得浑身发抖,眼睛都气红了。   “娘娘,舍妹年纪尚小,一时冲动,不好意思,若娘娘非要追究,可以直接去禀告陛下,请陛下做主。”   天色不早了,楚谦想早点把事情解决,不欲和安若澜过多纠缠。   他这语气一点没觉得抱歉,还怂恿安若澜去告状,安若澜这些年就没受过这样的气,涂着蔻丹的手差点戳到楚谦鼻子上去。   “你给本宫等着!”   放完狠话,安若澜带着宫人快步离开,往御书房的方向去了。   楚悦安没觉着自己闯了祸,亲昵的抱住楚谦的胳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早些告诉我?今日是专程来接我出宫的吗?”   因为是白日,她身上的黑气比昨晚淡了许多,现在看上去勉强算是清醒的。   五年没见,她长大了许多,和当初那个拉着他的手哭着不让他走的小姑娘差别很大。   “五年不见,你学会与人打架了?”楚谦低声问,带着点责问的意思,楚悦安立刻皱眉:“是她先骂你的!”   那也不能打人!   楚谦正要好好训楚悦安一顿,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橙七抱住楚悦安,在她脖子上不停地嗅来嗅去:“好香啊。”只差流哈喇子。   楚悦安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楚谦身上,没注意到橙七,猛然被抱住,一回头看见橙七又是男儿打扮,抬手就是一拳打在橙七脸上。   “啊!”   橙七刚化形,对手脚的运用不是很灵活,被打了个正着,捂着眼睛退到一边,楚谦怕她变回原身,忙把楚悦安推开,抓住橙七暗暗下了个定魂咒。   楚悦安愣住,楚谦没离家前,对她可是百依百顺,什么时候为了别人把她推开过?   “这个小白脸是谁?你带他回来做什么?”   楚悦安生气的质问,心里委屈极了,楚谦把橙七拉着往前走:“回去再跟你解释。”   楚悦安哪里肯听,不依不饶的跟上去。   楚谦由着她跟着,三人一起去了太子寝殿。   太子住在东宫,寝殿极大,太医院的御医们还在屋里候着,一夜之间脑袋上的头发都掉了许多,见到楚谦进来,俱是一惊。   这不是逍遥侯的世子爷吗?他怎么突然进宫了?陛下准许了?   一群焦头烂额的人全都丢开烦恼,一个劲的追着楚谦看,这次要是能活着出去,又能跟别的老头吹八卦了!   进了寝殿,见屋里有这么多人,阳气旺盛得很,楚谦眉头微松,径直走到床边查看楚宸的情况。   楚宸精神不错,有龙气护体,暂时没有大碍。   楚谦终于松了口气,从怀里拿出一个三角形的黄色护身符递给楚宸:“拿着!”   楚宸:“……”   这位兄台,你是干什么的?   楚宸一脸茫然,活这么大,没见过这么没规矩的人,到了他面前竟然也不行礼问好。   楚谦没理会他,把护身符塞进楚宸手里,对着楚宸的手比划了一番,那护身符便没入楚宸掌心消失不见。   楚宸:“……”   众人:“……”   这是什么戏法?   “哥哥,你刚刚做了什么?”   楚悦安惊讶的问,伸手想抓楚宸的手看个究竟,被楚谦拦住,在她肩上一点,身体便不能动弹了。   楚悦安瞪大眼睛,被楚怀安抱到门外,然后直接关上了殿门!   门外在片刻的沉寂后,传来楚悦安难以置信的尖叫:“楚谦!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关在外面!快放开我……”   一众御医听着楚悦安的叫喊表情渐渐凝固,因为他们看见楚谦在关上门以后,从怀里摸出了一沓黄色符纸,密密麻麻的贴在门上。   “有朱砂吗?”   楚谦抽空问,众人还沉浸在震惊中说不出话来,就见橙七抬起右手一挥,地上就多了一盘朱砂。   众人:“……”   有一句卧槽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209章 原来他真的是孽障!   楚谦贴完符纸,又拿出刚刚那支竹筒做的笔,端起朱砂往屋子四壁上画符。   朱砂是干的,笔也没有沾水,楚谦就这么沾着朱砂往墙上画,一笔落下,墙上便留下朱红色的痕迹。   众人的眼睛又瞪圆了一点,余光闪过一道亮光,回头一看,橙七右手长出了一片亮橙色的毛,五指的指甲变得又长又尖。   “……”!!   什么情况?   众人下意识的后退几步,橙七走过去和楚谦一起,挥着爪子将楚谦画在墙上的符摹了一遍,随着她的动作,有幽蓝的光晕渗入朱红色的印记中。   楚谦努力加快速度,但楚宸的寝殿实在太大了,他收笔的时候,已是残阳如血。   他抬头看了下天色,今晚乌云遮月,阴气会比平日强一些,但应该还能应付。   楚谦想着,橙七也挥下最后一爪,墙上的符和之前贴上去的符纸一起消失不见,下一刻,门外宫人大喊:“陛下驾到!”   话落,楚凌昭踩着最后一丝天光进屋,夜幕降临。   楚谦眼睛一亮,同时快步上前,把门一关,将跟在楚凌昭身后想要一起进来的宫人关在外面。   “你做什么?”   楚凌昭转过头问,楚谦没工夫解释那么多,直接拉着楚凌昭走到楚宸床边,按着他坐下:“就坐在这里不要动,你身上的龙气可以保护他!”   众人:“……”   世子你这算是在命令陛下吗?头一遭进宫,你这么做不大好吧?   楚凌昭的眉头挑了一下,平生头一回被人这么直接的动手动脚。   “抱歉,得罪了!”   楚谦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木偶,正是五年前他留给楚悦安那个,他把木偶递给楚宸:“请殿下放一滴血上去。”   楚宸从头到尾都是懵的,他看看楚凌昭又看看楚谦,忍不住开口:“父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做什么?”   楚凌昭神色复杂,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殿里的符印再度浮现,同时门口传来滋滋的声响。   厉鬼开始行动了!   楚谦有些意外,他掐指算了下,现在才刚入夜,阴气还是一夜之中最薄弱的时候,屋里有阳气和两股龙气,这厉鬼怎么敢这么快就发起进攻?   来不及过多解释,楚谦抓住楚宸的手,在他指尖划了一下,将一滴血浸在木偶上。   等血浸入以后,楚谦又咬了下自己的指尖,在木偶上画了个简单的符印,然后将木偶揣进自己怀里。   在他做这些的时候,门外的滋滋声一直没有停歇,楚谦拿出之前给师父报信的那支香用术法燃上,扭头问楚凌昭:“她的忌日是哪天?”   苏挽月当时是被楚凌昭赐死的,但为了保全她的名声,对外称的是病死,按照贵妃礼制下葬,但她的忌日只记载在内务府的册子上,从来没人去祭奠过。   楚谦猛然这么一问,楚凌昭也记不得了,楚宸疑惑:“谁的忌日?”   “苏挽月!”   楚谦大声说,抓着那香燃起的青烟,在虚空中画了个太极图,太极图中,一边皓月当空,一边乌云滚滚,隐隐有电闪雷鸣。   众人皆被这一景象惊呆,忘了计较他直呼已故贵妃娘娘名号的事。   “远昭国雪泽年五月廿三日巳时三刻,母妃逝世。”   楚宸低声开口,将苏挽月的忌日记得清清楚楚。   他被接回宫中,只知道自己的生母叫苏挽月,旁人从不敢在他面前多说和苏挽月有关的事,不得已,他只有等长大一些自己去查。   楚凌昭从来不提祭奠苏挽月的事,他这个做儿子的,便只能自己记在心里了。   楚宸把苏挽月的忌日报完,太极图上的乌云越发涌动,甚至要溢到另一边去,楚谦皱眉,暗叫不好,今日竟然就是苏挽月的忌日!   难怪她敢这样明目张胆的发起进攻。   楚谦将太极图挥散,捻着烟给他师父发了个求救信号,便将烟塞进自己怀里。   厉鬼无法进屋,转而用了楚悦安的身体,不停拍门大叫:“太子哥哥,快让我进屋,外面好黑好可怕啊!”   楚悦安说完,众人才发现外面一片漆黑,一点光亮都没透进来,天都黑了,也没宫人进来添油点灯。   “娘娘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怕什么?”   楚谦幽幽的开口,门外静了一瞬,拍门声停止,楚悦安的声音变得阴冷:“呵呵,孽障,你又来坏我的好事!”   隔着一扇门,她还是认出了楚谦。   楚谦没有回应,在手上结了一个佛印,正要将佛印推出去,突然听见楚悦安道:“滚开,没用的东西!”   她不像是在跟屋里的人说话,反倒像是跟其他人起了争执。   楚谦疑惑,偏头对橙七道:“看着他们,不许出来!”   话落,楚谦极快的拉开门走出去,外面漆黑一片,原本守在外面的宫人早就晕倒在地。   楚悦安浑身被黑色煞气包裹,几乎看不清人影,周围有许多怨灵蠢蠢欲动,却因为殿里的禁制无法靠近。   在这片怨灵之中,楚谦看到了一个特殊的怨灵。   她不像其他怨灵那样张牙舞爪,反而十分安静,她的魂力不是很强,也没有很暴躁,她生前应该是个非常纯良的人,怎么会成为怨灵?   楚谦不大能理解,仔细一看,在她腰间发现一根非常浅淡的红线。   世间生灵不计其数,命运各不相同,有的人薄情寡义,却也有人能深情如狂,执念成魔。   那女子腰间的红线,便是深恋着她的人的心魔,许是爱她入骨,竟无意中将她的灵魂绊住,叫她不得往生,积年已久,成了怨灵。   楚悦安与那女子像是旧识,抬脚将那怨灵踢飞,那怨灵没有形体,在半途散开,没多久又聚到一起,化为人形。   化为人形后,她的模样也和死的时候没有两样,只是脖子上有一道狰狞可怖的缝线,昭示着她当初是被人砍了脑袋死掉的。   看清她的脸,楚谦一下子认出她是谁,身体先于意识,楚谦结了佛印将她召到面前:“二姨!”   楚谦激动的唤了一声。   尚书府的人都不在了,逍遥侯府里,只供着苏唤月和核儿的牌位,苏梨那里留着一幅苏唤月的丹青,楚谦见过许多次,知道她是个很温婉的女子。   苏唤月没见过楚谦,本能的惧怕他结的那个佛印,想要逃离,楚谦忙用术法传音给她:“二姨,我娘是苏梨,我是谦儿!”   “谦儿?”   苏唤月懵懵懂懂,她死的时候没有怨气,死后却被人分了尸,因此在人世逗留,后来苏梨和楚怀安帮她杀了安珏,她的怨气理应散了的,但尸首找不回来,她的魂魄也无法补全,只能待在墓里,受着苏梨他们祭祀来的香火来一点点补全魂魄。   每次苏梨来,都会跟她说说话,她知道苏梨生了两个可爱的女儿,也知道侯府有个小世子叫楚瓜,后来改名叫楚谦,他不是苏梨亲生的,他是……   苏唤月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楚谦,楚谦没时间过多解释,因为苏挽月已召集怨灵朝他攻来。   楚谦将苏唤月放进自己捡来的那支白玉簪里,从腰间拔了软剑和苏挽月对上。   “给我受死吧!”   苏挽月厉喝,一群怨灵猛地扑向楚谦,楚谦瞬间被浓郁的怨气包裹。   “安家是叛贼,比我更大逆不道,你这个孽种,凭什么做太子?”苏挽月冷笑着质问,不等楚谦回答又道:“楚凌昭,我从来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你却对我绝情至此,我要你断子绝孙!要你楚家后继无人!”   刚刚隔着一扇门,苏挽月还能认出楚谦是谁,这会儿楚谦出来以后,她反倒认不得了。   楚谦让楚宸滴了一滴血在木偶上,又用自己的血在木偶上画了移花接木的术法,楚宸那滴血里的龙气就被佛光放大,笼在他身上,苏挽月自是会被混淆。   被苏挽月召集的怨灵虽多,但魂力都不如苏挽月强,楚谦一剑就是一个,应对起来倒不是很麻烦。   等了一会儿,苏挽月就不耐烦了,从楚悦安身体里出来,疼到空中,亮出白森森的指骨要掐死楚谦,却被一道橙色光晕挥到一边。   橙七变回原身腾在空中,对着那些怨气挥了两爪子,怨气被打散吸入橙七身体里。   “喵呜!”   橙七嚎了一声,稳稳落在楚谦肩上,结结实实的压了楚谦一下。   “你又长胖了?”   楚谦问了一句,橙七没回他,端坐在楚谦肩上,冷眼看着苏挽月,这是她罩着的人,谁也不许随便伤害。   “与妖怪为伍,你如何当得起太子之位!”   苏挽月讥讽,像是抓住了什么不得了的把柄,得意的朝楚谦攻来。   楚谦提剑想迎上去,肩上的橙七比他更快,两腿一蹬就挥着爪子和苏挽月打起来。   不知是不是最近吃了不少怨气的原因,橙七长大了些,战斗力也强了,爪子挥出来带了点杀伤力。   她是个停不下来的,边打还要边骂:“妖怪怎么了?我们做妖怪的,才不会像你们这样草菅人命,伤天害理!”   她拿出一身正气,把苏挽月逼退了好些距离。   橙七扭头,正要跟楚谦炫耀,瞳孔微缩,大声叫道:“蹲下!”   说着话,化为一道橙光飞到楚谦上方,盾牌一样替楚谦扛下一击。   楚谦抬头,看见上方有一团黑压压的怨气,聚成一把长斧朝他劈下来。   这团怨气与昨夜的不同,他们气势恢宏,煞气翻涌,生前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将士。   楚谦猛然记起,远昭国曾发生过一场宫变,据说宫变那日,血流成河,尸堆成山,那些人的亡灵一直在这里不曾消散。   橙七才刚化形,这样是撑不下去的。   楚谦竖起手里的剑,默念口诀,剑尖发出轰轰的震颤声,楚谦极力稳住,身周出现无数把白莹的剑光。   “去!”   楚谦一声令下,剑光往上刺入黑沉的风暴中,怨灵发出尖叫,楚谦伸手想把橙七抓回来,苏挽月又回到楚悦安身体里,五指弯曲成爪,在楚谦手上抓出五道血痕。   血痕迅速复原,苏挽月却还是闻到了那血腥味。   “孽障,是你!”   她吼叫出声,浑身怨气暴涨,形成了风暴,不停地将周围的怨灵吸进她身体里。   她在吞灵!   楚谦直觉不好,抓着橙七挡到门口,朝门里虚抓了一把,抓出一缕黄澄澄的龙气,又要咬破自己的手指,被橙七拦住:“反正痛的是我,用我的血!”   橙七能净化怨灵,用她的血的确更好。   楚谦没有推拒,划破橙七的血与龙气交织在一起,结了一个大大的佛印推到苏挽月上方,将她要吸收的怨灵全部挡住。   橙七的血和龙气源源不断的供应给佛印,那些鬼始终无法冲破这道屏障。   楚谦趁机抓着剑袭向苏挽月,脑子里不合时宜的冒出一丝疑惑:术法并未失效,这个厉鬼是怎么闻到血就认出他的身份的?   “孽障!孽障!!!”   苏挽月越喊越凄厉,两手合十,夹住楚谦刺来的剑,楚谦并不慌张,默念咒语,剑光再度出现,近距离没入楚悦安体内,刺得苏挽月惨叫了一声。   楚谦正要乘胜追击,背上开始传来微微的灼烧感。   什么情况?   楚谦诧异,仍坚持提剑,一声闷雷却自天边传来。   那雷声距离有些远,却震得楚谦心头发慌,像是天谴。   他在除魔卫道,是替天行事,怎么会引来天谴?   楚谦心神不宁,动作慢了一步,苏挽月猛地脱离楚悦安的身体,扑过来将他压倒在地上:“逆子,你竟敢弑母?!”   苏挽月掐着他的脖子质问,保持着死去时的模样,头发散乱,神色癫狂,两眼凹陷翻涌着黑沉的煞气。   她既然认出他不是楚宸,为何还要叫他逆子?   楚谦被掐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从腰上摸到锁魂锥要刺向苏挽月,一道闪电破开周遭滚滚的煞气,将锁魂锥劈飞。   闪电光亮大盛,几乎闪瞎了楚谦的眼。   他的虎口被震得裂开,听见橙七痛呼了一声,等了许久,他的视线才勉强恢复,看清苏挽月的脸。   世间万物皆有自然法则,羊羔跪乳,虎毒不食子,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恭顺孝亲是必然的天理循环。   人活一世,若是生前苛待父母、有愧子女,是会受到报应的,修道之人行于世间,更是讲究因果。   苏挽月是厉鬼确凿无疑,他要捉鬼也是正义之举,可天道刚刚却阻止他杀她!   “你敢弑母,天打雷劈!”   苏挽月掐着楚谦的脖子张狂的笑起,今天是她的忌日,来捉她的人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连老天都在帮她!   楚谦忘了反抗,出神的看着苏挽月,胸口涌起难以抑制的悲怆。   娘亲又骗了他!   阴阳脸是不详,六指是不详,他生来……就是个不详的孽障!   他的生母生前是个心胸狭小、手段狠辣的人,他的生父是远昭的帝王,却对他深恶痛疾、甚至不让他那半张脸面世。   他是孽障,许是多年前就该胎死腹中的孽障!   心脏绞痛起来,背上的灼烧感更甚,楚谦的意识变得模糊不清,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冷光,橙七挥着爪子冲过来。   她献了一部分灵给楚谦,行动与楚谦有了关联,一爪子下去,雷声轰然而至。   橙七跳到楚谦身上,替他受下这一道雷,然后一爪子拍在楚谦脸上。   她没亮爪尖,只用厚厚的肉垫拉回楚谦的神智:“你清醒点,在抓鬼呢!”   “抓鬼?他抓不了我!”   苏挽月高声笑起,笑声尖利刺耳,再度袭向殿门。   屋里的禁制闪现,她没有撞开,但门却被撞得嘭嘭作响,那些禁制很快就会被强大的怨气消磨掉的。   橙七仰头看看天,又在楚谦脸上踩了两脚:“你快点起来抓她,雷有我帮你扛着,劈不到你!”   橙七重了很多,踩人挺疼的,楚谦清醒了些,撑着身体坐起来,橙七把锁魂锥送到他面前,锁魂锥因为怨气的影响,正涌动着金色光芒。   楚谦伸手接过,努力忽视背上的灼热感,默念锁魂咒。   轰隆隆!   雷声在头顶盘旋,橙七在他头上撑开一个橙色屏障。   楚谦深吸一口气握紧锁魂锥,用锁魂锥在虚空画了个佛印,佛印瞬间腾空扩大,淡淡金光笼罩下来,与此同时,数道天雷劈下,落在橙色屏障上。   橙七一声没吭,楚谦催动锁魂锥,锁魂锥脱手,在佛印下方不停地旋转,以龙气为引的佛印移到锁魂锥下方,四方的怨灵全部被吸到锁魂锥里,如同一个巨型漏斗。   轰!   雷声越发密集,苏挽月被锁魂锥的吸力阻挡了脚步,越发的狂躁不安,她转头对着楚悦安的方向一抓,把楚悦安抓起来砸向楚谦。   楚谦腾不出手去接,怀里的白玉簪飞出去,苏唤月从簪里出来,进了楚悦安的身体,朝苏挽月冲去。   “二姨,不要!”   楚谦喊了一声,分了神,与此同时,头顶的屏障消失,一道雷直接劈到楚谦身上。   他虽然修道,到底还是凡人身,怎么都受不起雷劈的,然而在那雷快要触到他身上的时候,一声清冽的龙吟响起。   轰!   电光落在楚谦身上,一条赤红色的龙自他背上腾向空中,方圆百里的怨灵全都螺旋式盘旋在那龙的身周,雷声越发密集恐怖,要将地都劈裂一般。   苏唤月扑到苏挽月身边,和苏挽月一起被这声龙吟惊呆,怔怔的看着天空。   那龙冲上云霄在黑沉的云海翻腾,无数怨灵在它身周盘旋,很快被吸收,成为片片血红色的龙鳞。   有雷劈在它身上,它丝毫不受影响,很快俯冲回到地上,在快要触到地面的瞬间化身成人。   他变成了楚谦的模样,身形颀长,穿着一身暗红色长衣,领口和袖边是黑色,仔细一看,可以看见上面隐隐有龙纹闪现。   他没有戴面具,也没有阴阳脸,面色白皙如玉,俊美极了。   早在那龙腾空的时候,楚谦已晕死在地上,那龙在楚谦面前蹲下,揭下了楚谦脸上的面具。   楚谦的阴阳脸也消失不见,只是面具到了那龙手上,飞快的掠过一道红光。   “谦儿?”   苏唤月关切的唤了一声,那龙抬手一挥,楚谦的身体瞬间被粉碎,苏唤月睁大眼睛,那龙动动脑袋,舔唇邪肆一笑:“这样,就舒服多了!”   他将面具拿在手里把玩着,眼底浮起冰冷的嘲讽,随手一甩,面具带着强劲的冲击力将殿门砸烂,一群趴在门边偷看的御医被砸飞。   “来人,护驾!”   楚宸厉喝,周围却没有丝毫动静。   那龙抬手朝着楚凌昭一抓,楚凌昭飞过来,被他抓住脖子,他凑近楚凌昭的脖子嗅了嗅,唇角勾起:“被人拿捏着生死的感觉如何?”   他问,手用力收紧,脑袋微微一转,目光落在苏挽月身上。   成了厉鬼以后,按理是不会感觉害怕的,可在那一瞬间,苏挽月感受到了绝对的碾压。   “娘?”   他开口问,语气嘲讽,带着尖刺,抬手要把苏挽月抓过来,一道雷径直劈下。   他……还是楚谦!   苏唤月和苏挽月都有点没反应过来,这时皮毛都被劈焦了的橙七醒过来,看见穿着红衣服的楚谦,她两腿一蹬,只扑到他脚边。   没了蓬松的毛,她看上去丑极了,也小了一圈,爪子抓着他的衣摆,努力的想往上爬。   感觉到她的存在,楚谦弯腰把她捞进手里,橙七趴在他掌心,有气无力的低唤:“清……清醒一点,鬼还没捉完呢!”   她现在很虚弱,但不妨碍楚谦感受到她的魂力与他的羁绊。   “他死了!”   楚谦冷声说,却听见橙七倔强地否认:“没有!我还没死,他肯定没死!”   她们作妖的,发过的誓绝对会实现的。   “死了!”   楚谦重复,语气加重,不知是让橙七相信还是让他自己相信,正要抬手把橙七丢到一边,苏梨的声音猛地传来:“谦儿!”   话音刚落,一直站在那里的苏挽月猛地消失不见。   “别过来!” 第210章 我要他去死!   楚谦跟楚怀安和苏梨承诺,等救下太子以后,自有办法全身而退。   具体是什么法子他没说,等他进宫以后,苏梨在屋里坐立不安,入夜后在床上更是辗转难眠。   楚刘氏年纪大了,禁不起惊吓,楚悦安和楚悦萱正值大好年华,尚未嫁人成亲,身为母亲,她行事当成熟稳重的。   可……谦儿一个人要怎么办?   苏梨一颗心焦灼难安,睡了没多久,被楚怀安拉了起来。   “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苏梨坐在床上疑惑的问,楚怀安拿了一身便于行事的衣服丢给她,取下墙上的佩剑:“既然不放心,就一起进宫看看。”   “现在进宫?”   苏梨当时愣住,楚怀安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嗯,现在!”   话里带着三分无奈和七分宠溺。   她不敢豁出去做的事,他却可以替她下定决心。   苏梨怕楚怀安后悔,立刻穿好衣服和楚怀安一起出门,两人没有惊动别人,悄悄去马厩牵了马出门。   刚出府,滚滚的雷声就从天边传来。   苏梨的心提了起来,涌上不安,和楚怀安对视一眼,甩了马鞭直奔皇宫。   到了宫门口,还差一刻钟就到宫门落锁的时间,楚怀安亮了腰牌,侍卫多问了几个问题才放两人进去。   迈进宫门,有宫人提了灯笼在前面引路,天阴沉沉的不见一丝光亮。   轰!   闪电和雷声在耳边炸开,像是劈中了皇宫某处建筑。   苏梨忍不住加快脚步,宫人小跑起来,苏梨却注意到那宫人虽然小跑着,灯笼里的蜡烛却纹丝不动。   没有风么?   苏梨疑惑,这样的雷雨天,一般都是风急雨骤的,怎么会一点风都没有。   连跨过几道宫门,那雷声更为密集,闪电的亮光皆是从一个地方传来。   “那是哪里?”   苏梨开口问,宫人抬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的回答:“回夫人,那边是……是太子的寝殿。”   太子寝殿。   苏梨的不安更甚,继续往前,耳边猛然传来一声龙吟。   苏梨和楚怀安同时停下步子,宫人跑了两步见两人没有跟上,茫然停下。   苏梨和楚怀安仰头看着天上,隐约看见黑沉的夜空有红色翻腾。   “楚怀安,你看见了吗?”苏梨不确定的问,宫人脸上的疑惑更深,看见什么了?   楚怀安抓住苏梨的手:“我看见了!”   天生异象,应该是有大事发生了。   接下来两人没再说话,携手朝太子寝殿赶去。   离寝殿还有十来米远的时候,宫人手上的灯笼突兀的熄灭,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楚怀安下意识的抓紧苏梨的手。   “点灯!”   楚怀安命令,这些宫人身上应该随身带着火折子备用的,然而这个时候却无人回应。   苏梨抬手摸到腰间的匕首,忍不住唤了一声:“谦儿!”   “别过来!”   不远处传来楚谦的声音,下一刻,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苏梨立刻拔出匕首挥向前方,却扑了个空,脖子被一只手死死掐住。   那手的力道很大,像是只有骨头,冷冰冰的叫人汗毛倒竖。   苏梨被掐得往后倒去,楚怀安不曾放开她的手,用力将她拉回,同时挥剑在前方斩了一下,依然什么都没有。   “阿梨小心!”   楚悦安的声音传来,下一刻伸手在苏梨脖子前方需抓住什么东西,一点点想要撬开,苏梨没看见实物,脖子的疼痛倒是减缓了几分。   “滚!”   苏挽月掐着苏梨的脖子厉喝,抬手想把苏挽月挥开,一道雷声呼啸而来,几乎是一瞬间,极亮的电光劈来。   苏梨不得不闭上眼睛,在闭眼的前一刻,看见随着电光而来的,是一个穿着红色锦衣的少年,少年拿着剑腾在空中,衣袂翻飞、俊美无双,没有戴面具,却像极了她的谦儿。   闭上眼睛以后,脖子上的压迫感松缓下来,再睁开眼,楚怀安死死的搂着她的腰不放,警惕的看着四周。   片刻后,一团幽蓝的火腾在空中,将四周的景象照亮。   太子寝殿外面的宫人全都晕倒,楚凌昭穿着龙袍狼狈的坐在地上,楚谦带回来那个小妖怪被烧得焦黑趴在地上,可怜极了,那个像极了楚谦的少年拿着剑背对着苏梨站在楚凌昭面前,像妖魅。   楚悦安站在苏梨身边,正紧张的看着她:“阿梨,你没事吧?”   楚悦安从来都是叫她娘亲,不敢这样称呼她的。   苏梨往楚怀安怀里缩了缩,疑惑的看着楚悦安:“你不是悦儿。”   刚刚苏挽月那一下掐得很重,苏梨的脖子上有青紫的掐痕,声音也沙哑得厉害。   楚悦安眼底涌上泪光,怕引起误会往后退了一步:“阿梨,我是二姐呀。”   二姐?   苏梨抿唇,想起刚刚的危急时刻,楚悦安扑过来救自己的场景。   “二姐,你怎么……”   苏梨斟酌着言辞,刚起了个头,寝殿里传来一阵惊呼,门上金色符文闪现。   “太子殿下!”   太子有危险?   苏梨下意识的要往前去,那红衣少年却转过身来,直勾勾的盯着她。   少年的眸子是猩红的,眸底煞气很重,看得苏梨心头一跳,却忍不住轻唤了一声:“谦儿?”   “他死了!”   少年说,声音很冷,带着某种压抑隐忍的愤怒。   苏梨心疼起来,想要靠近,往前走了一步,少年便挥手怒道:“滚!不要过来!”   苏梨失语,楚怀安皱眉,冷冷的看着少年。   他的目光严厉,越发刺激了少年,他忍不住狂笑起来:“那个傻瓜被你们蒙在鼓里戏耍了很多年,现在被他自己笨死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不该活在这世上的孽障,他早就该死了!”   苏梨喉咙哽得难受,从这番话里听出楚谦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她瞒了他这么多年,希望他一辈子不要知道的事,终究还是让他知道了。   “你们以为骗他就是为他好吗?这么多年,他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笑话!”少年邪笑起来,透着得意,眼眸微弯,惑人心魄,和楚谦截然不同,却又依稀可以看见楚谦的影子。   “谦儿,你娘亲是为你好,不要这样跟她说话!”   苏挽月开口劝阻,楚谦掀眸看向她,正要让她不要多管闲事,楚怀安松开苏梨,拔剑朝楚谦袭去。   楚谦提剑格挡,他现在的实力暴增,随便一招就能把楚怀安这把老骨头震碎,可他没用术法,只用当年楚怀安教给他的招式应对。   楚怀安一点也没留情,下了狠手,几个回合后,用剑压着楚谦把他逼进了寝殿里面。   “臭小子,这个时候开始叛逆了,你娘舍不得揍你,我替她揍!”   楚怀安说着屈膝上顶,一膝盖顶在楚谦腹部,楚谦皱眉,眸底煞气狂涌:“没用的东西,这个时候竟然还敢牵制我不让我用法术!”   他有些狂躁,身周渐渐有黑气翻涌,但楚怀安看不见,腾出一只手制住楚谦,把他手里的剑丢开,正要近身肉搏,被丢到一边的剑缓缓腾空,剑尖笔直的对着楚怀安。   楚怀安没有发现,一拳打在楚谦脸上。   “这一拳,是你刚刚说的那句话的教训,你这辈子,都没资格对你娘亲说滚!”   屋里一群御医被今晚的变故吓得不轻,本以为楚谦是来帮忙的,哪知半路他会倒戈相向,现在还跟侯爷父子俩打起来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   御医不懂,见那剑腾在空中更觉玄妙,不敢上前,眼看那剑要偷袭楚怀安,一个胖乎乎的身影跑出来,气喘吁吁的抓住那把剑。   “侯爷,这剑中邪了,你小心啊!”   高大海抓着剑大叫,心里叫苦不迭。   他年纪大了,还有两个月就该卸任回去养老,没想到今天还能碰上这种事。   不过他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当初暗中帮着楚怀安传了不少消息进宫,被楚凌昭发现以后没被砍脑袋,也算是造化了。   高大海人胖,又重,压得那剑飞不起来,楚谦索性弃了那剑,抬手回了楚怀安一拳。   这一拳他没用法力,但用了十足的力道,竟是把楚怀安打得飞出去,苏梨和楚悦安一起上前接住,三人被惯性砸得后退了好几步才堪堪停下。   “咳咳!”   楚怀安捂着右胸咳嗽起来,喉间涌上腥甜,肩骨传来碎裂般的疼痛。   “没事吧?”   苏梨紧张的问,楚怀安摇头,压下那股子腥甜:“没事,我倒要看看这臭小子今儿是不是要上天!”   苏唤月:“……”   侯爷,不瞒你说,这孩子刚刚已经上天翻了一圈了。   楚谦打完那一拳后,想要乘胜追击,刚往前走了一步,步子便是一滞,胸口传来刺痛。   “你想出来?”   他问,不是和身边的人说话,而是问自己,胸口隐隐有白光闪现,他笑得更深:“看来外面那两个人就是你最大的羁绊,不如……杀了他们好了!”   他说得随意,好像只是要碾死两只蚂蚁。   正说着话,那边楚宸被苏挽月掀飞,落到门外。   有楚谦之前给的护身符在,苏挽月一时还杀不了楚宸,但楚谦现在自己的灵魂都不稳固,这护身符的效力自也远不如一开始的时候。   楚宸这一下摔得很重,半天没爬起来,苏挽月走到楚宸面前,要一爪子戳死楚宸,爪尖离楚宸还有一寸的时候,被楚谦拦下。   苏挽月愤恨的瞪向楚谦,楚谦表情冷若冰霜:“这个人,留给我!”   他不容拒绝的说,想抽了楚宸身上的龙气,再将他慢慢折磨至死。   他们两人像两个极端的对立面。   楚宸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楚谦却是连宫门都不能进的庶民。   楚宸总是风光无限,而楚谦有半张脸始终不能面世。   苏梨将楚谦教导得很好,可戴在他脸上那个面具,像一个诅咒,将所有的阴暗和不堪都封印在面具下面。   现在面具没了,他心底所有的不甘愤懑便全都呼啸出来。   现在的他,比苏挽月更想杀了楚宸。   楚谦现在的实力是可以绝对碾压苏挽月的,苏挽月犹豫了片刻,往后退开。   楚谦看着楚宸,伸手探到他的后颈,刚要用力将他身上的龙气扯出来,一阵轻灵的笛声自远处传来。   那笛声悠扬灵动,似清风拂面,柔和至极,轻轻吹散笼在皇宫上空的黑云,泄下些许皎洁的月光。   楚谦皱眉,眸底戾气加重,身体却被那笛音牵扯无法动弹。   “我不过晚来片刻,怎地弄成这样了?”   那人声音轻柔的说,竟是女子,两手扶着笛子,天仙似的从空中飞来,悄无声息的落地。   女子生得极美,美得惑人心魄,五官精致无一处不好,在场的人,除了苏唤月,却都是见过她的容颜的。   先皇后安若裳假死以后,被人用换脸术,换的就是这样一张脸。   “皇后?!”   楚凌昭最先开口,他的语气有些激动,皇后已经死了多年,他没有再选秀进宫,却是思她至极。   “皇后?”女子俏皮的歪着脑袋看着楚凌昭,眨了眨眼道:“这位施主认错人了哦,我叫楹湘,你的皇后在那里呢。”   说着话,女子抬手一勾,将掉在地上无人问津的白玉簪勾到手中,在那白玉簪上一点,一团白雾出现,渐渐化为人形,正是安若裳。   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苏梨他们也看得到安若裳了。   安若裳变成了自己一开始的模样,神情温婉,她只看了楚凌昭一眼,就朝楹湘跪下:“求仙人救救我儿子,我愿替他承受一切罪过!”   她生前性情温婉,从未犯过什么过错,若真要论,许是不该爱上一位不爱她的九五之尊。   出了白玉簪,安若裳的魂灵变得很淡,楹湘在她头上轻轻点了一下:“不急,你且等着。”   说完,楹湘看向楚悦安:“你也出来吧。”   苏唤月从楚悦安身体里出来,楚悦安软软的倒在地上。   苏梨看见苏唤月,不自觉上前想拉住她,手却直接从她身体穿了过去。   苏梨眼眶一热,哽咽道:“二姐,对不起!”   这一句对不起包含了很多,对不起当年没能及时回头救下她,然而更多的还是愧疚。   苏唤月被分了尸,还被剁了喂了野狗,她实在找不回来了,没想到竟害得苏唤月灵魂不得转世,一直在世间停留。   “阿梨,不必抱歉,我一直守着你呢。”苏唤月柔声说,丝毫没有怨念。   楹湘招招手,让苏唤月走到安若裳身边并肩站着,然后看向苏挽月:“你是自己过来,还是要我亲自请你过来?”   苏挽月还没摸清楚楹湘的底细,见她一身气质平和,不似楚谦之前那样充满戾气,便壮着胆子上前要与楹湘分个高低。   楹湘并不着急,在苏挽月袭至眼前的时候,开始奏笛。   这次的笛声轻快了许多,带着一分凌厉,落在苏梨他们耳中,是悦耳好听的,落在苏挽月耳中,却成了催命的亡魂曲,无数浅绿色的利刃刮进苏挽月身体。   “啊!”   苏挽月惨叫了一声跪在地上,毫无招架之力,楹湘却没有停,任由苏挽月在地上打滚,自顾自的奏完这首完整的曲子。   曲音落下,苏挽月身上的怨气已经消散了七八,灵魂也有些不忍,楹湘徒手在虚空画了个符,符印落在苏挽月身上,她的身形也显露在众人眼前。   她和死时模样差不多,头发散乱,眼窝凹陷,半点没有贵妃娘娘的仪态,狼狈不堪,但苏梨发现她身上还有很多血迹斑斑的伤。   那伤在她死的时候分明是没有的。   苏梨疑惑的多看了苏挽月两眼,苏挽月想回瞪苏梨,被身上的符纸压得抬不起头。   周遭的黑雾渐渐消散,月光洒下来,楹湘看向楚谦,见他眸底的戾气多得都要溢出来了,将手上的一串银铃抛过去。   银铃在楚谦头顶停下,缓缓旋转起来,铃铛轻轻响着,发出来的却是靡靡的梵音,淡金色的佛光缓缓倾洒而下,将楚谦整个人笼在其中。   做完这些,楹湘脸上露出笑来,打了个响指,气息奄奄的橙七出现在她手上。   “被雷劈成这样,真是可惜那一身毛了,我原本还想着拿来做个围脖的。”楹湘可惜的说,橙七动动耳朵,却没有力气逃跑。   楹湘托着橙七走到楚谦面前,把橙七塞进他怀里:“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里,一会儿再跟你算账!”   话落,楹湘拂袖,楚谦之前贴在寝殿里的符纸全都自发的飞进楹湘袖中,连楚宸手里的护身符也一起被收回。   楹湘走进屋里,三个亡灵亦步亦趋的跟着她,苏梨和楚怀安对视一眼,也扶着楚凌昭一起走进去。   屋里一群御医看得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该称赞这人生得真是倾国倾城,绝美无双,还是该感叹这人仙法了得,身手过人。   楹湘在众人的注目下走到外间桌案前坐下,三个亡灵一字排开在她面前跪下。   楹湘指着苏挽月道:“你虽含恨而死,但怨气不足以达到今天的地步,死后可是因为作恶被人锁了灵?”   “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苏挽月愤怒的复述,根本不能好好的回答楹湘的问题,楹湘被她吵得翻了,抬手一指,禁了苏挽月的言,葱嫩的指尖掐算了一番,对着西北方向画了符一弹指,片刻后,被鬼打墙走了好几个时辰的安若澜气势汹汹的冲进寝殿。   她跟楚凌昭告了楚悦安的状,本是要跟着楚凌昭一起来找楚悦安麻烦的,谁知半路遇到鬼打墙,怎么都走不到太子寝殿,身边的宫人也一个都不见。   这会儿好不容易进了寝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屋里三个亡灵吓得倒吸了两口冷气,眼看要晕过去,被楹湘平静的语气拉回神智:“过来!”   安若澜鬼使神差的走到苏挽月身边与苏挽月对视,明明后背已经冷汗淋漓,却挪不开半点步子。   “她可是被你锁了魂?”   楹湘问,安若澜想否认,脱口而出的话却是:“这个贱人死了都不安生,想要害我的皇儿,还总是托梦威胁我,她是咎由自取!”   楚宸那时是被秘密养在宫中的,苏挽月死后,楚宸总是生病,安若澜一开始还以为是母胎里受了震,导致楚宸先天体弱,后来总是在楚宸身上莫名其妙发现青紫的痕迹,安若澜这才听身边的嬷嬷说可能是被妖邪缠上了。   安若澜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苏挽月。   这女人做太子侧妃时,就耍心机抢了安若裳的一切,让安若裳成为后宫的笑话,死后还要缠着一个无辜的孩子,真是可恶至极!   安若澜找人去问了镇压恶灵的法子,没多久便让人从皇陵把苏挽月的尸骸偷了出来,焚化成灰以后,将骨灰坛埋进了勾栏院的茅房里,还在茅房四周摆了阵,压着她不让苏挽月出来。   勾栏院的茅房,是这世上最腌臜卑贱的地方,苏挽月生前清高孤傲,死后被如此对待,怨气自是无法消散,久而久之,便成了厉鬼。   其实当初苏挽月托梦,安若澜若是烧点纸钱,请高僧做法超度了苏挽月,也许就没有今日这一场祸事了。   知道来龙去脉,楹湘对楚宸吩咐:“你亲自去把她的骨灰坛挖出来,送回皇陵,日后每年忌日,都要亲自去上香祭拜。”   “是。”   楚宸应下,复又看着安若澜疑惑道:“母妃,她既是我的生母,为何要害我的性命?”   “她不是!”安若澜厉声呵斥,这个时候也顾不上楚凌昭会不会生气,指着安若裳说出真相:“那才是你的生母!你娘叫安若裳,你是身上流着的是安家的血!”   楚宸愕然,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楹湘收回目光,看着苏挽月:“你还有什么执念?”   “我要远昭皇室后继无人,要苏梨和那个孽障一起去死!”苏挽月大叫,如今败局已定,她什么都做不了了,却还是这样执迷不悟。   因为她这一番死后,楚谦那边产生异动,头顶那串铃铛转得更欢,梵音加快,楹湘皱眉,让楚谦走到苏挽月身边跪下。   “你确定要他死?”   楹湘问,声音澄澈,不带一丝杂念。 第211章 该放手了……   楹湘说完那句话后,殿内众人的脸色俱是一变。   苏梨下意识的想上前,楹湘掀眸轻飘飘的看过来,那眸子清冽无波,不知怎地却叫苏梨停了下来。   楚谦已经及冠了,也独自一人在外游历了五年,不再是当年那个受了一点欺负就要往她怀里钻求安慰的瓜瓜。   苏挽月和他之间的纠葛,终是要他们自己做个了结才算真正的结束。   他唤她一声娘亲,她却不能替他扛下所有的风雨。   思绪翻涌,苏梨心底五味杂陈,肩膀忽的一重,楚怀安压在她身上,脸上露出夸张地痛苦表情,像是故意在跟楚谦争夺她的注意力。   苏梨忙伸手把他扶好,然后听见苏挽月的尖叫:“对!他是孽障!我要这个孽障死!”   她还清楚记得生下楚瓜那天的情形,她一个人躺在产房,楚凌昭不在,稳婆是个面相刻薄的人,她生不出来,稳婆不停地按压她的肚子,冷着声要她赶紧在吉时之前生下孩子。   天底下哪有人会看好时辰,强迫产妇在那个时候生下孩子?   她痛得几乎要死掉,却猛然想起,当年先皇后安若裳生产那日,听说也是难产,痛了许久。   那才是楚凌昭真正意义上的孩子,楚凌昭原本该守在产房外面等的,可她不答应,明明那时她并未全心全意的爱上这个男人,却撒着娇缠着他不许他走。   像是因果报应,她之前让安若裳一个人承受的一切,如今全都落到了她头上,报应来得比她想象中的快。   可她还不想死,于是她拼尽全身力气生下了孩子。   她满心期待着能靠这个孩子再重新得到圣心,却发现稳婆在看见孩子以后脸色都变了。   那时她虚弱至极,无力说话便昏死过去,醒来后,她惊喜的发现楚凌昭坐在自己身边。   她按捺住欣喜,哑着嗓子唤了一声陛下。   她想,他终究还是放不下她的,从今以后,她也会回馈给他同样分量的爱,做一个贤良淑德的贵妃。   她在心里做好了一切打算,却在下一刻被他轻松打破。   他神色冷肃的看着她,说她蛇蝎心肠,生了个怪物,他不会让这个怪物继位,甚至不会让他享受皇子该有的一切,他要让她亲眼看着这个怪物一点点长大。   说完话,他把孩子放到她身边。   孩子才刚出生,很小一只,皮肤粉嫩薄如蝉翼,好像轻轻一戳就会破掉,脆弱极了。   她先看见孩子一只脚生有六指,那景象像针尖扎进她眼里,刺得她脑仁生疼,她伸手想摸摸孩子,孩子猛然嚎啕大哭起来。   她被哭声惊吓,抬头却看见一张黑白对分的脸。   像有人拿着戒尺比量着将孩子的半张脸涂成黑色,她知道这在远昭民间被称作阴阳脸,是妖物是邪祟。   她满腔的期待和欣喜消失殆尽,生产时承受的那些痛苦也成了一个笑话。   她完全没有希望了,被她十月怀胎,艰难生下来的孩子毁了!   所以这个孩子为什么要生下来?   这个念头在苏挽月死后,盘旋了近二十年,成了疯狂的不可更改的执念。   苏挽月变得狂躁不安,楹湘指尖一扬,将苏挽月身上的符纸撤掉。   楚谦还是无法动弹,他看着苏挽月,眼底翻涌着煞气,楹湘将他头顶的手串也收回来,梵音消失,苏挽月抬手露出森森白骨。   “苏挽月,你凭什么杀我?”   楚谦问,话里带着血淋淋的委屈和怨恨。   如果他能够选择,他不会投胎到苏挽月腹中,如果他能够选择,他会在十月怀胎的时候,让自己死在她腹中!   明明一切都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为什么最后要他来承受这些的结果?   苏挽月没有回答楚谦的话,她的手直接穿透了楚谦的左胸。   森白的指尖自后背穿出,被殷红滚烫的血浸染,粘稠的血液一点点滴落。   苏梨感觉自己的心脏揪疼起来,几乎无法呼吸,原本靠在她肩上的楚怀安,紧紧揽住她的腰,无声的给她力量支撑,让她不要担心。   “呵呵,你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苏挽月毫无感情的说,五指收拢,用力一拉,将楚谦的心脏生生掏了出来。   那心脏还是鲜活的,在她手上轻轻跳动着。   苏梨再也忍不住,两腿失力跌坐在地上。   苏挽月却还觉得不够,手上用力,将楚谦的心脏捏碎,楚谦仰面笔挺的倒下。   他胸腔有个拳头大小的窟窿,不停地流着血,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苏挽月看着楚谦的尸体,整个人开始狂笑不止,屋里其他人全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笑着笑着,她停了下来,舔了下指尖上的血,像是吃到了再美味不过的东西,闭着眼睛享受那绝美的滋味。   “苏挽月,谦儿从来都不欠你什么!”   苏梨低声说,苏挽月猛地睁开眼睛,伸手就要去抓苏梨的脖子,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飞,跌到楹湘脚边。   她想要攻击苏梨的那只手,指骨渐渐变成黑色。   苏挽月不满,翻出眼白瞪着楹湘:“这个贱人还没死,我的怨念不灭,让我杀了她,让我杀了她!”   “你的怨念皆生自妄念,你的魂灵不死,不管杀多少人,怨念都不会灭亡。”   所以很多厉鬼在自以为是的报仇以后,会入魔道,成为没有理智,只想杀人饮血的魔头。   “那你刚刚为什么让我杀了那个孽障?”苏挽月狐疑的问。   楹湘抬手将手串抛出,手串在苏挽月头顶旋转,发出平和的梵音。   柔和的金光倾洒而下,将苏挽月完全包裹,她指尖沾染的血变成细小的血丝蔓延至四肢八骸,手臂渐渐生出血肉包裹住白骨,身上的那些伤痕也渐渐消失,蓬乱的秀发变得黑亮,松松挽在一起,她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海棠色的漂亮衣裙。   她的容貌恢复,变成了十六七的少女模样,未曾进宫做贵妃,还是当年的尚书府嫡女。   苏挽月原地转了一圈,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装束,一脸不解:“这又是在玩什么花样?”   “你在这世间留下的唯一羁绊是你的孩子,现在你亲手了结了他,便再无理由待在这世间,去吧……”   楹湘说着挥手,苏挽月往门口飘去,灵魂变单薄飘忽,心头涌上恼怒:“胡说八道!我待不待在这里和那个孽障有什么关系??”   “血缘至亲,若没有你便没有他,若没有他,你的魂灵早该烟消云散!”   即便她一直想让他死,即便他从来不知道她的存在,却因为血脉牵连,未曾有一刻断绝关系,但就在刚刚,那联系被她亲手断了。   苏挽月看着躺在地上的楚谦,他整个身子已经被血完全浸泡。   他脸上没了阴阳脸的痕迹,变成了正常人,俊美极了,像极了楚凌昭年少时的样子。   他的命是她给的,他没有叫过她一声娘亲,现在,他又把命还给了她。   好啊,真是太好了啊!   “死得好!这孽障死得活该!”   苏挽月放肆的大笑,灵魂终于完全消失。   在她完全消失的那一刻,楹湘手里多了一粒豌豆大小的血红小珠,珠子圆润,泛着莹光。   厉鬼没有实体,甚至连很多感情都是缺失的,但若是在死的那一刻被什么唤醒了感情,会落下一滴血泪。   人类的感情太复杂了,楹湘不知道苏挽月最后那一刻想到了什么,这滴血泪来得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苏挽月消失不见,苏梨等了一刻钟,见楚谦还躺在地上没有动静,心悬了起来:“这位姑娘,谦儿他……”   “死了。”   楹湘毫不犹豫的回答,苏梨脑子轰的一声,完全无法转动。   她以为这是楹湘为了化解苏挽月的怨气故意营造的假象,以为这一切都是假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刚刚亲眼看着楚谦被苏挽月挖了心却没有上前阻止,她竟然无动于衷!   苏梨心痛难忍,几乎要昏厥过去,又听楹湘道:“他若是不死一次,怎么能锤炼出真正的自己?”   “仙姑的意思是谦儿还能活过来?”   苏唤月抢先问,她做了怨灵许多年,对这类事的感知自是比苏梨要敏锐许多。   楹湘一脸平静的挑眉:“这是自然,我这个当师父的都没死,徒弟若是先死了像什么话?”   苏梨的情绪跌落谷底以后被楹湘一句话又拉了回来,大悲大喜之后,脑袋空荡荡的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楹湘看向安若裳:“人各有命,我不能改命,你若还有所求,可为你自己求一下,毕竟像你这样在人世逗留多年却没有变成怨灵的很是少见。”   做鬼以后,神智是会渐渐模糊的,安若裳这么多年还能保持本心,实在太难得。   “我没什么要求的,只请仙姑让宸儿不要记得今晚发生的事。”   她离世时,楚宸还没学会说话,不曾唤过她一声娘亲,她又不是以自己的面目陪在他身边,只这一点,终是遗憾。   楹湘本以为她会想跟楚宸说上两句话,没想到她竟然提了这个要求。   今日发生的事完全超出了楚宸的认知,他还没消化掉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这个事实,听见安若裳这句话一时愣住,不知该作何反应,直接呆在那里。   安若裳跪在地上,身形也变得薄浅:“愿我儿永存赤子之心。”   “母后!”   眼看安若裳要像苏挽月那样消散不见,楚宸脱口而出喊了一声。   安若裳的身子晃了晃,最终还是消散不见。   她只是想默默地看着他平安长大,并不想打乱他现在的生活,本来她自己也是打算在他及冠礼之后就去投胎的,没想到终究还是妄想了。   这样也好,反正迟早都是要走的……   安若裳离开后,只剩下苏唤月一个,她也没什么执念,甚至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留在世间无法轮回投胎。   “我也没什么想求的。”   苏唤月说,楹湘将她腰上的红线看得分明,抬手晃了晃,将苏唤月收进自己的手串里。   苏梨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连忙开口:“我二姐不会害人的,请仙姑莫要伤她!”   “我自有分寸。”   楹湘淡淡的说,变戏法一样拿出刚刚的笛子,送到唇边吹奏曲调。   这调子比一开始的更加舒缓悠扬,在场的人开始变得昏昏沉沉,片刻后,所有人都软软的倒在地上。   楹湘站在屋里,用笛子对着楚宸和太医院的众人轻轻点了一下,许多个浅白色的光球飞出,没入楹湘指尖。   取走今晚的记忆,楹湘挥手把楚宸送到床上,又把楚凌昭和安若裳送回各自的寝殿,然后带着楚怀安、苏梨和楚悦安一起回了侯府。   第二日,苏梨在楚怀安怀里醒来,入目的是头顶熟悉的床帐。   苏梨先是一愣,随即推开楚怀安坐起来。   谦儿!   苏梨越过楚怀安要下床往外冲,房门先被楚悦安推开。   “娘,你快替我做主,哥哥从外面带了个小妖精回来!”   悦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苏梨有点懵,被楚悦安催促着穿好衣服拉到楚谦的院子。   院子里,楹湘一身青衣仙气飘飘的坐着,正翘着腿姿态悠然的晒太阳。   她还在这里,说明昨晚发生的事并不是梦!   “娘,你看她像什么话,没名没份的,竟然这么大摇大摆的睡在哥哥房中!”   楚悦安抓紧时间告状,苏梨稳了稳心神,低声呵斥:“悦儿,不许无礼,她是谦儿的师父!”   “师父?什么师父?”   楚悦安瞪大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这女子生得这么漂亮,顶多才二十岁吧,明明和兄长一样大,怎么会是兄长的师父?   楹湘似有读心术,温声开口:“小姑娘,我虽然看着不显老,但少说也有将近一千岁了,当你兄长师父还是完全够格的!”   “娘,你看她说的什么疯话,这世上哪有人能活一千岁?”楚悦安不满的驳斥。   她被苏挽月附了身,身上残留了煞气,楹湘将她带回来以后,给她施法稳固了下魂魄,她醒来时就在楚谦房间,脑袋一转就看见楹湘自己人一样在翻看楚谦的东西。   楚悦安大怒,然后被楹湘的美貌震惊。   她质问楹湘是谁,楹湘只说是楚谦的朋友,耐着性子回答了几个问题后,实在觉得烦了,便用术法将她丢出院子。   楚悦安觉得邪乎,怕打不过楹湘,便去找苏梨告状,这才有了现在这一出。   苏梨也被楚悦安吵得心生烦躁,沉声命令:“悦儿,跪下!”   “凭什么?”楚悦安不满,不记得前因后果,只觉得莫名其妙。   “凭她是你兄长的师父,凭她救了你的性命!”   苏梨冷声说,按着楚悦安的肩膀让她跪下,不等楚悦安反抗,自己也跟着跪下。   尚未开口,楹湘抢先道:“别叫我仙姑,我没见过神仙,也不爱听着称呼,唤我湘姑娘便是。”   “湘姑娘。”苏梨从善如流的改口:“感谢湘姑娘昨晚及时赶来,救了我们,我愿在力之所及的范围内,报答湘姑娘的恩情!”   “我什么都不缺。”   楹湘淡淡地说,显然对苏梨所说的报答并不感兴趣。   苏梨也知道她现在应该已经跨越了对俗物的需求,果断道:“那等湘姑娘有需要的时候再开口也不迟。”   这个报答,只要她活着,或者侯府还有后人在,便一直有效。   楚悦安见苏梨如此郑重,一时呆住,全然不敢再怀疑楹湘的身份。   “起来吧。”楹湘抬了下手,苏梨和楚悦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扶起来。   “悦儿你先回去,我和湘姑娘说两句话。”   苏梨支走楚悦安,等院子里安静下来温声开口:“湘姑娘昨夜说谦儿还能活过来,不知他要花多少时日才能回来,需要我们为他做些什么?还有我二姐她……”   “你不好奇我是什么人吗?”   楹湘打断苏梨的话,目光清冽的看着她。   苏梨哑然失声,楹湘既然是楹姜推荐楚谦拜的师,那应该与楹姜是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的,但具体是什么关系,苏梨却没办法猜到。   苏梨的表情复杂,反应在楹湘的意料之中,她微微一笑,道出实情:“按照你们这里的习俗,你约莫应当唤我一声姨祖。”   “……”!!   苏梨惊愕的瞪大眼睛,没想到楹湘竟然是楹姜的第一个孩子!   苏梨承袭的是楹姜报复族人之前,送到俗世那个孩子的血脉,面容肖母,和楹姜相似,而楹湘肖父,容貌承了六七,因为太过美艳,隔的时间又太久,苏梨一时没有认出来。   可是楹姜之前生下来的每一个孩子都被杀了呀,她怎么会……   “死亡并不是终结,而是一个循环,我一直在陪着他们循环。”   楹湘轻声说,许是想起了许久不曾回忆的过往,神色有些恍惚。   她一降生就被杀死,这样循环了很多次,后来,楹姜找到重生之术,成功生下了一个孩子,打破了这个循环。   她便是在循环被打破以后,楹姜几乎灭了全族的时候拥有自己的实体的。   拥有实体以后,她发现自己能看见亡灵。   那些被楹姜报复杀死的亡灵在楹姜身边萦绕不散,用最恶毒的言语,谩骂诅咒楹姜,却不能奈何楹姜分毫,因为它们触碰不到楹姜的身体,楹姜也看不见听不见它们。   她一开始有点害怕,想要对那些亡灵视而不见,却很快被亡灵发现。   因为她身上流着楹姜的血,那些亡灵也将她当成报复对象。   她被亡灵追着逃跑,离开族域,遇到了凡世的修士,很快学会了如何化解怨气,消灭这些亡灵。   她没有再回过族域,也没有再见过楹姜,一个人行于世间,捉鬼,杀妖。   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楹姜竟是知道她的存在的,还给她送了个小徒弟来。   楹湘见过太多生死,倒是没有怨恨楹姜这么多年的不闻不问,只是有些好奇,能教出楚谦,又与她承袭着同样血脉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楹湘之前说她活了近千年,苏梨没有什么概念,如今知道她就是楹姜的第一个孩子,这辈分一下子就高了起来,一时无法再神态自若的唤她一声湘姑娘。   楹湘倒是很快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自然的对苏梨道:“你照旧唤我湘姑娘便是,世上一切皆有因果,很多事不必强求,谦儿何时回来我也说不准,我在京中留些时日,处理些事便走。”   “可是我二姐……”   “今生事已了,她自然有她的去处,来世如何,不是你该管的。”楹湘直白的说,显然不会再透露什么消息,苏梨只得压下疑惑应了声:“好。”   晌午,宫里来了人到侯府宣旨,恢复楚谦承袭逍遥侯爵位的资格,日后可随意入宫,若愿入朝为官,可进钦天监,除此之外,还赏赐了许多好东西。   楚怀安黑沉着脸接了旨,把那些东西丢进库房落灰。   谁特么稀罕做你这个官!   傍晚时分,为了参加太子及冠礼,淮阳王楚凌熙千里迢迢从云州到达京都。   丞相顾远风亲自到城门口迎人,将人接进皇宫休息。   没人注意到,入夜以后,一个青色人影自侯府飞出,径直去了楚凌熙入住的寝殿。   一路舟车劳顿,楚凌熙用了晚膳,洗了澡早早上床睡下。   刚合上眼,沉沉的睡意袭来,楹湘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楚凌熙床边,手腕一转,一记梵音落下,苏唤月的魂灵入了楚凌熙的梦。   “数十年深情不移,换一场梦,也该放手了。”   楹湘轻声说,月光自窗外洒进来,将楚凌熙染上银霜的两鬓照得格外清晰。   楹湘被那银丝闪了眼,眉头微皱,抬手按到楚凌熙眉心,果不其然察觉到一丝异样。   “贪心不止,竟是在这里等着,冤孽!”   楹湘的声音冷下来,默念咒语,以自己的真身进了楚凌熙的梦。   梦境一开始是白雾弥漫,片刻后,有清冽的琴音响起,然后脑袋被敲了一下。   “不专心,又在走神想什么?”   楹湘回头,看见一个白衣翩然的少年。 第212章 谨之,我劝你善良!   少年约莫十六七的样子,生得一副好皮囊,五官俊美,浑身气质温润如玉,有着少年人难得的聪慧与淡泊。   楹湘没有认出他是谁,只听这具身体的主人回答:“先生,我二姐生病了,我不放心,想回去看看她。”   这声音着实稚嫩,也不过十来岁的样子,听得出两人是师徒。   楹湘自己是以真身入梦的,怎会跑到别人体内了?   楹湘不解,心中默默一算,懊恼起来。   她一个人行于世间独来独往惯了,一时大意忘了这梦中有个苏梨,是与她有着同宗同源关系的,入梦以后,竟是被缚在了苏梨的身体里。   梦里楚凌熙和苏唤月才是主体,因此苏梨没有太强的自我意识,束缚不强,只要楹湘施展法术,就可以拿到这具身体的掌控权。   不过苏梨与苏唤月关系亲密,这梦既是要了结苏唤月与楚凌熙今生的联系,还是要尽量还原逼真才好,因此楹湘没有急着行动。   “心有杂念,学业难成。”顾远风叹息着对苏梨说,他才十七,语气已比学堂里的老夫子还要老成。   苏梨那时好不容易才拜入他门下,知道他是对自己失望了,当即回答:“我既拜入先生门下,自是诚心求学,不畏艰苦,但二姐是我的至亲,如今她病了无人照看,我若不回去看看她,圣贤应当也会怪罪我冷血无情的。”   十岁的小姑娘,稚气未脱,但眸子清亮坚定,敢想敢说,已初具后来的沉着冷静。   顾远风被她回怼得失了神,片刻后抬手:“去吧。”   “谢先生!”   苏梨恭敬行礼,转身离开。   从顾远风家里出来,核儿立刻上前给她穿上披风,扶着她上马车。   “二姐如何了?”   “二小姐发着高热,被老夫人罚去祠堂抄经书了。”核儿小声回答,生着一张讨喜的娃娃脸,比苏梨还要显得稚嫩许多。   苏梨皱眉,心底不安:“二姐向来对祖母恭顺,怎么会犯了错被祖母责罚?”   苏梨和苏唤月同为庶女,早就在赵氏的管束之下学会了伏低做小,也从来没有要与苏挽月争个高低的念头,平时言行皆十分谨慎,怎么会让人抓到错处?   核儿被问得语塞,也搞不清楚这背后的纠葛,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道:“我听说昨日老爷他……他去二姨娘院里歇息了。”   原是如此!定又是赵氏不甘吃醋了。   苏梨有了计量不再说话,一路沉默着到了家,直接去了苏良行的书房。   苏良行刚下了朝,正在书房处理公务,已吩咐了下人不要让人进去打扰,苏梨却直接闯了进去。   “父亲,女儿有事找您!”   苏梨沉声说,努力拿出沉稳的架势,苏良行坐在书案前,看着苏梨的表情有些不满:“顾远风没有教过你要守规矩吗?如今竟敢硬闯书房了?”   赵氏和苏梨的祖母因为苏梨拜师一事,在家里闹个不停,苏良行自以为顾远风是个潜力股,以后多半是要位极人臣的,想着他既然愿意收苏梨做学生,日后苏家与他也算是有交情,总是好的,便顶着压力应下,如今见苏梨不守规矩,顿时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   “先生博学,自是极为守礼,今日之事,全是女儿一人所为。”苏梨维护自发维护顾远风,不想被苏良行扯偏话题,回到正事:“前几日父亲说腰椎疼痛,二姐特意给父亲做了艾灸,父亲现下可还疼?”   “你就为了这个硬闯进来?”   苏良行责问,语气倒是没那么强硬了,毕竟苏梨看上去也是关心他。   “二姐为了父亲连熬了好几夜,不小心感染了风寒,今日还烧着,许是脑袋昏沉犯了些小错,竟惹得祖母不快,这会儿正被罚在祠堂抄经书,女儿求父亲看在二姐一片孝心的份上,替二姐求个情,那些经书女儿愿替二姐抄。”   苏梨说着跪下,故意装出一派乖顺的模样,其实心里对苏良行颇为不满,若不是他管不住自己要纳妾,却又不敢忤逆祖母和赵氏,她和二姐的日子怎会过得如此艰难?   苏梨是用的怀柔政策,苏良行想起苏唤月的好,神情软了下来,正要答应,下人来报说赵氏来了。   苏梨暗叫不好,余光瞥见赵氏已端着一个白玉盅走进屋来。   “老爷,您忙了大半日了,喝点骨头汤休息会儿吧。”   在苏良行面前,赵氏的声音总是要轻柔许多,听得苏梨头皮发麻。   她缓缓走到苏良行面前,揭开盅盖,慢吞吞给苏良行舀了一碗汤才看向苏梨:“阿梨,你不是去念书了吗?这个时辰怎么在这儿?”   她像是刚刚才发现苏梨,苏梨不敢直说自己是为了苏唤月来的,正犹豫要编个什么样的借口,下人再度来报:“老爷,二皇子和逍遥侯来了。”   苏良行和赵氏俱是一惊,这两位金饽饽怎么突然想起到府上来了?而且还没提前送个拜帖什么的,莫不是自家儿子在外面闯了什么祸惹到他们了?   苏良行和赵氏各自揣测着,苏梨却是松了口气,连忙开口:“既然有贵客上门,女儿先告退了。”   苏良行和赵氏没拦着,苏梨顺利离开,出了门,苏梨提步就往祠堂走,她步子迈得大,走得很急,腰间的佩饰叮当作响,若是被赵氏发现,定要罚她跪上好几日。   然而绕过回廊走了没多久,一个绛红色人影自房梁倒挂着出现在她面前,她没看清来人长什么模样,吓得后退,踩到裙摆一下子跌坐在地,却生生忍住了喉间那声惊呼。   “啧,倒是个胆子大的。”   倒挂在梁上的人说,身子晃了两下才稳稳落地,正是少年模样的楚怀安,不过十二三,眼角眉梢都挂着少年人的蓬勃朝气。   苏梨这时还认不得他,但见他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并未出口呵斥,只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旁边传来一个温润的声音:“谨之,给阿梨道歉,你吓着她了。”   苏梨转身,看见少年时代的楚凌熙朝自己走来,他身着一身玄色锦衣,衣服上用金丝绣着龙爪,腰间的佩饰也缀着金色绦穗,气质虽然温和,却挡不住骨子里与生俱来的皇家威仪。   “阿梨见过二皇子殿下、见过世子。”   顾不上整理衣服,苏梨躬身行礼,楚凌熙忙把她扶住,从怀里拿出两包东西递给苏梨:“我听说你二姐病了,劳烦阿梨把这些药先拿去给她熬了服下。”   “……”??   二皇子,我二姐病了的事你是如何得知的?而且还亲自来送药。   苏梨满头问号,在她身体里的楹湘已把楚凌熙的灵魂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他还记得前尘往事,这梦还算没有错得太离谱。   在这个时空,楚凌熙也是头一遭跟苏梨见面,没办法跟苏梨解释那么多,只对苏梨道:“我不会害她的,若有疑虑日后再跟你解释,去吧。”   堂堂皇子的确没有必要害一个根本就不认识的庶女。   “谢殿下!”   苏梨拿了药匆匆离开,楚怀安看了她一眼,扭头冲楚凌熙吹了声口哨:“哟,小熙子,你今天这么着急忙慌的让我陪你来这儿,不会是惦记上什么人了吧?”   “嗯,惦记上了。”   楚凌熙认真回答,楚怀安顿时八卦心起:“谁呀?你之前都没怎么出宫,什么时候跟人见面的?”   “在梦里。”楚凌熙说,唇角染上极温软的笑:“我等了她很多年了。”   “……”   楚怀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厢苏梨偷偷熬了药送进祠堂,刚进去,就被苏唤月扑了个满怀,碗里的药洒了大半。   “阿梨,我终于回来了!”   苏唤月的声音带着哭腔,吓了苏梨一跳:“二姐,怎么了?”   苏梨微微推开苏唤月,见她眼眶红得厉害,眼睛水汪汪的,心疼得不得了,自动把她刚刚说的那句‘我终于回来了’替换成‘你’。   “我一听说你被罚抄佛经,当然要立刻赶回来啊,你还发着烧,先吃药,经书放着,一会儿我帮你抄。”   苏梨说着把药递给苏唤月。   楹湘细细检查苏唤月的灵魂,她死后被分了尸,但受了多年香火,灵魂基本已经补全,身上那根红线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隐隐发着光。   只要她与楚凌熙在梦里修得洞房花烛,这一世的情缘便算是了了。   两人的灵魂都正常入梦,就看那冤孽附在什么人身上混进来了。   楹湘思索着,暗中给苏唤月加了个安魂咒,以免她被那冤孽害了去。   苏唤月做了二十来年的鬼,猛然见到十来岁的苏梨,一番感慨以后,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苏梨了。   上一世她身为姐姐,虽然经常对苏梨嘘寒问暖,但在一些大事上,她更多的还是喜欢依赖苏梨,让苏梨帮她出主意。   现在她活了一世,心理年龄长了苏梨好几轮,重新来过,竟然只觉得无措。   她死后没有什么执念,苏梨有一儿两女,过得幸福美满,若她没有看见苏梨后来的生活,她会想要改变过去,让苏梨不要被陷害毁掉名声落到离家出走的地步,但现在她有点害怕,怕自己的小小举动会改变苏梨的人生,反倒害得苏梨日后落魄不幸。   仔细思索了一番,苏唤月决定隐瞒自己重生的事。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能再见到苏梨,体会一下少时无忧无虑的时光已经是上天对她的优待,她不能再贪心去奢求其他。   楚凌熙送来的药是好药,苏唤月喝了两副药以后,风寒很快好了。   苏梨熬夜模仿她的字迹帮忙抄了经书交差,倒是把楚凌熙送药这事给忘了个彻底,然而第三日去顾远风那里念书的时候,一进门,就看见楚凌熙和楚怀安负手站在院子里。   “见过二皇子殿下、世子。”   苏梨上前行礼,平日顾远风这里没有外人,她年纪又小,所以是没有戴面纱的,这会儿见了两人却觉得面纱还是应该戴起来。   一看见苏梨,楚凌熙立刻激动的走过来:“你二姐如何了?病好了吗?”   “……”   他这模样,像是故意在这儿等着苏梨,好打探苏唤月的消息。   苏梨起了防心,但拿了人家的药,也不好拒人千里,只能如实道:“二姐已无大碍,谢殿下赐药。”   楚怀安在旁边闲得无聊,凑过来问:“你二姐生得可好看?下一次你将她带出来让我瞧瞧如何?”   他浪荡惯了,一开口就像登徒子,苏梨抿唇,恶狠狠的瞪着楚怀安。   楚凌熙知道日后楚怀安要在苏梨身上栽跟头,当即拍着楚怀安的肩膀告诫:“谨之,莫要胡言乱语。”   楚怀安满不在乎的哼了一声,回了苏梨一个白眼:“没劲!”   没劲你回家玩儿去,来这儿做什么!   苏梨在心里嘀咕,想告退去找顾远风念书,楚凌熙招呼人进来,热切道:“昨日漓州送了一批好料子进宫,我挑了两匹,阿梨与你二姐一人拿一匹去做衣裳吧。”   “……”??   二殿下,你堂堂一个皇子,专门挑了两匹布料给女子做衣裳?这是什么操作?陛下难道不怀疑你有问题?   “殿下,无功不受禄,这样不太好吧?”   苏梨委婉拒绝,楚凌熙猜到她会如此,立刻追加了一句:“我前两日在街上看见一个钱袋很漂亮,听说阿梨的女红很好,还请阿梨帮我做一个,这两匹布就算是谢礼了。”   “……”   殿下,这个理由有多蹩脚,你可以从旁边那位逍遥侯世子的白眼中自行体会。   苏梨不吭声,她身为庶女,在尚书府虽然经常受到苛责,但吃穿住行从来没少过,不会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就被人收买。   “二殿下,你莫不是……”   苏梨狐疑的问,楚凌熙抢答:“是!”   苏梨眉头挑了一下:“当真?”   “当真!”   楚凌熙急切的说,心跳有些加速,他知道苏梨是有能耐的,如果能争取她做自己的同盟,自然是再好不过。   见他言辞恳切,苏梨眉头皱起,心道不好,没想到二皇子平日看着醉心诗书,闲散得很,竟然也有争皇位的心思,想求娶自己的嫡姐。   其实也不能怪苏梨想岔了,她和苏唤月都未曾及笄,谈婚论嫁感觉是离她们非常遥远的一件事。   而楚凌熙身为皇子,身份尊贵,要娶的皇子妃怎么也该是出身望门的嫡女,所以苏梨压根儿没往苏唤月身上想,只当楚凌熙是要围魏救赵,先拉拢自己和苏唤月,好给苏挽月传情。   苏梨抿唇沉思,犹豫良久颇为老成的对楚凌熙道:“先生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二殿下不如多读点书吧。”   “……” “……”   楚凌熙和楚怀安同时愣住,片刻后,楚怀安捧腹大笑:“卧槽,哈哈哈哈,小熙子你听见没有,她嫌你读书少,没文化!”   苏梨本意是让楚凌熙多看看书修身养性,不要沉迷权谋,没想到被楚怀安如此解读,顿觉不好,怕开罪了楚凌熙,却见楚凌熙并未发怒,只诚挚的看着苏梨道:“我知道现在在阿梨眼里,谈男欢女爱之事太过轻浮,但我已等了她许多年,如今真的不想再多耽搁一分一秒的时间。”   他明明也才不过十四五的模样,说这话时,眸底除了化不开的深情,还有枯守多年的沧桑。   莫名的,苏梨的心疼了一下。   “殿下若是真心,自行上门提亲便是,以您的身份气度,何须这般偷偷摸摸来讨好我?”话已至此,苏梨没什么好再多说的,利落的转身就走。   楚怀安摸摸下巴一脸玩味:“这小丫头嘴挺利的,找个机会捉弄她一下。”   楚凌熙:“……”   谨之,我劝你善良!   苏梨拒绝了楚凌熙,那两匹布却还是送到了苏梨院中。   布摸着极顺滑,样式新颖,颜色也是生机勃勃的天青色,看着讨喜得很。   府上头一遭有姑娘得了皇子的赏,府上的人议论纷纷,苏梨回去以后没多久,苏挽月便闻讯而来。   这个时候苏挽月也才刚及笄,正是最娇俏的年纪,身上一身海棠色衣裙,翩跹若蝶。   “阿梨,听说你今日得了二皇子殿下的赏,可否让姐姐瞧瞧?”   苏挽月高兴的问,眼底透着欢喜,苏梨这时还未与她生分心存芥蒂,让核儿把两匹布拿出来给苏挽月看。   “听说二殿下模样生得极好,妹妹亲眼见了觉得如何?”   苏挽月拉着苏梨的手闲谈,方才她站得颇远楹湘还未察觉她的异常,如今两人手拉着手,那异常便透了出来。   楹湘立刻施法掌控苏梨的身体,反手抓住苏挽月。   “妹妹要做什么?力气好大,抓疼我了。”苏挽月惊慌的说,一脸无辜。   “孽障,贪心不足!”   楹湘冷声说,默念咒语,对着苏挽月的眉心一弹。   她用的是离魂咒,应当会把面前这人弹回原形的,却丝毫没有动静,只是在苏挽月眉心弹得嘣的一声,留下一个红色印记。   怎么回事?   楹湘疑惑的看着苏挽月眉心的印记,虽然这梦境尽力还原过去,但本质上只是楚凌熙的一个梦,不该如此真实。   “妹妹可是中了邪,怎么突然如此对我?”   苏挽月委屈的问,眼底泛着水光,唇角却得意的上扬,像是无声的挑衅,笃定楹湘拿她没办法。   楹湘皱眉,想要离开苏梨的身体把这个孽障拿下,却发现自己根本出不去。   楹湘凝神进入苏梨的元神,抬手在里面画了个符,符印发出淡金色的光亮,下一刻,一股无形的威压袭来,楹湘刚画下的金色符印自发织成细密的网,将楹湘密密麻麻的缠裹起来。   谦儿!   楹湘脑子里冒出这个名字,没想到楚谦竟然也进了这里。   如此一来,只怕这并不是楚凌熙的梦,而是楚谦画的一个阵,这个阵将整个京都的人都困在其中,所以这梦里的人都是有自我意识的,就像苏梨,因为阵的影响,她的记忆停留在十岁的时候,但她不是在按照记忆死板的往下发展,而是有着自己的自主思维。   若是这阵不破,只怕所有人都会被迫留在这里,以楚谦的能力还无法支撑这样的大阵,稍有不慎,只怕会伤及整个京都数万无辜百姓!   楹湘有些不安,想要挣脱那网,却敏锐的感受到了整个大阵空间被挣得扭曲变形。   楚谦竟然把她钉在这里做了阵眼!   她不能动!   楹湘停止挣扎,凝神打坐开始在自己的识海里寻求解决的办法。   因为她刚刚的挣扎,这里的时空直接往前推进了一年。   一眨眼,苏家三姐妹一起跟着赵氏进宫参加当时的皇后寿诞,上一世,便是在这个时候,苏挽月与楚凌昭订下婚约。   这一天,进宫的人非常多,太子和二皇子楚凌熙都未曾娶妻,所有适婚女子都打扮得非常漂亮,期待能在寿宴上大放异彩。   苏唤月还有三个月才会及笄,赵氏给她和苏梨选了偏素净一点的衣料裁制新衣,为了显出尚书夫人的大度,两人和苏挽月用的是同样的料子,上面的绣花也都是最时兴的,只是苏挽月的颜色淡雅些,显得更为出挑。   四人一同进宫,到的时候,御花园已经挤了不少人,女眷们全都坐在这里和皇后聊天解闷。   彼时苏良行在朝中深受倚重,赵氏到了以后,便有人自发让开路,皇后瞧见她,也朝她招了招手,以示亲昵。   赵氏忙带着三人上前:“臣妾来迟了,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赵氏柔声说,脸上笑意泛滥,皇后那时与赵氏关系还算亲厚,并不生气,只招了招手:“是她们来得太早,你们并不算迟,几日不见,挽挽又好看了许多,过来让本宫瞧瞧!”   苏挽月微垂着头,顺从上前,皇后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跟看自己女儿一般,正要夸上两句,一个宫人惊慌失措的跑来,附到她耳边低语。   “娘娘,太子殿下方才轻薄了安家大姑娘!” 第213章 生生世世都要找你   安家先辈为国牺牲,导致子嗣凋零,因此得了陛下很多厚爱,楚凌昭才十六岁的时候,陛下便给他定下了太子妃,安家大小姐安若裳。   安家唯一的男丁安无忧不良于行,不能出门走动,平日便只有安若裳这个长女撑着门户。   皇后是从安家出来的,安若裳隔三差五就要进宫给皇后请安问好,她性子温吞纯良,不争不抢,容貌也是如此,并不会叫人看第一眼就觉得惊艳,但越看越觉得好看。   她与楚凌昭的婚事是陛下定下的,但楚凌昭自己并不满意,平日听说安若裳进宫以后,都会绕着走,今日不知怎地,竟把人给轻薄了。   皇后眉心一跳,松开苏挽月的手,正要细问,安若裳疾步走来,脸上带着可疑的红晕,神情有些慌乱,像是背后有鬼在追她一样。   “姑母金安。”   安若裳走到皇后面前行礼,刚蹲下去,楚凌昭穿着明黄色的太子服大步走来,也不给皇后行礼,抓着安若裳的胳膊把她拉起来:“阿裳跑什么,本宫又不会吃了你。”   他的语气霸道,安若裳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眼眶也涌上泪意,低埋着头小声哀求:“太子殿下,男女授受不亲,您快放手!”   楚凌昭不放,反而一用力,将她揽进自己怀里:“你我早就定下婚约,有什么好怕的?”   他困着安若裳,任凭她如何挣扎都不肯放手。   “鸿熠!不得无礼!”   皇后出声喝止,楚凌昭贴着安若裳的耳朵低语:“别乱动,不然本宫就当着所有人的面亲你!”   “……”   安若裳僵着身子不敢乱动了,眼睫颤巍巍的,泪意直在眼眶打转。   若是此时楹湘在,就会发现楚凌昭也是带着记忆进来的。   他拉着安若裳重新给皇后行礼,连半点余光都没分给苏挽月。   这和上一世的发展不一致,苏唤月在旁边看得皱眉,苏梨尝到好吃的糕点喂给苏唤月,见她表情凝重,不由好奇:“二姐,怎么了?”   “没事。”   苏唤月摇头,接过苏梨喂来的糕点温吞吞的吃起来,眉头还是锁着没有解开。   她发现自己重生以后一直没有做什么,可现在很多事还是改变了。   看楚凌昭这样子,是很喜欢陛下给他挑选的太子妃的,苏挽月和楚凌昭还没订婚,若这一世他不纳苏挽月做侧妃,那苏挽月会嫁给谁?   苏唤月自己没太大所谓,她只是担心苏梨和楚怀安的姻缘会生出什么变故。   苏唤月想着事,没注意到一个宫人来苏梨身边偷偷说了几句话后,苏梨起身与那宫人一起离开。   那宫人品阶不高,传的话是张家有位小姐有东西要给她。   苏梨与张家小姐关系还不错,闻言没有多想,直接去了,在御花园绕了一大圈之后,苏梨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不对劲。   张家小姐也在女眷区,哪有什么紧急地东西非要在这个时候给她?   苏梨心中戒备,正四下张望着看能不能想到办法脱身,脑袋被一个小石子轻轻砸了一下,回头,穿着月白色锦衣的逍遥侯世子毫无形象的坐在树上,正叼着一个树枝瞧着她。   “你家先生没教过你不要随便跟人走吗?你也太好骗了吧?”   皇宫重地,谁会像世子你这么无聊骗人玩儿?   苏梨腹诽,面上却是分毫未显,规规矩矩给楚怀安行礼:“见过世子!”   楚怀安从树上跳下来,背着手绕着苏梨仔仔细细的打量。   她才十一,个子不算高,五官没有完全长开,身子也没发育完全,还是乖乖巧巧的小姑娘一枚,楚怀安却早早地见识烟花之地那些女子的丰腴玲珑。   踱步转了两圈,他摇了摇头道:“豆芽菜似的,没看头!”   苏家家风严,苏梨平日接触的人也少,没听出他话里的揶揄,只当他是嫌自己长得不好看,平静回答:“皮囊只是表象,世子若是觉得我碍了你的眼,换个人看便是。”   她的心力比一般人要稳,自不会因为这点小事生气。   楚怀安听她这么说,却是咧嘴露出笑来:“你虽然没看头,但小爷就喜欢看你,你管得着吗?”   “世子身份尊贵,自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苏梨淡淡地说,不欲和楚怀安过多纠缠:“离开太久,母亲和姐姐该着急了,臣女先告退了。”   苏梨说着想走,被楚怀安拦住,不怀好意的一笑:“就是要她们着急,不然小爷骗你出来不就白费了?”   “……”   世子,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脾气不好,生起气来可是会咬人的!   苏梨感觉胸腔的怒火隐隐有些克制不住,与此同时,苏唤月发现苏梨不在,悄悄离开去找人,被宫人带到御花园的另一边。   正是春季,御花园的花开得正好,一路走来芳香盈鼻,苏唤月以为苏梨看花看得忘了时辰,不由快走几步想赶紧把人找到,不期然与穿着皇子服饰翩然而来的楚凌熙迎面撞上。   苏唤月倒是不怕楚凌熙,只是想到上一世的一些事,心里还是有些隔阂,想要退避躲让,楚凌熙已快步走了过来。   苏唤月只得低头,侧身站在路边装鹌鹑。   楚凌熙已经近二十多年没见过苏唤月了,这是他入梦以为自己重生以后,第一次真正与苏唤月碰面,只远远看着她,便叫他心潮涌动,激动不已。   走得近些,他看清她还有些稚嫩的容颜,她还差三个月才及笄,整个人葱嫩如雨后夏荷,才冒出一个花骨朵,俏生生的落在他心尖。   月儿。   他在心里轻唤,心尖发颤。   到了苏唤月跟前,却还要竭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失态。   苏唤月感觉楚凌熙在自己面前停下,正用十分灼热的目光看着自己,她脑袋垂得更低:“见过二皇子殿下。”   “你认得我?”   楚凌熙问,声音控制不住的有些发颤,苏唤月懊恼自己说漏了话,这一世她还没见过他,忙开口找补:“殿下气度不凡与旁人不同,臣女便妄自揣测了一下。”   “你低着头都不曾看我,如何知道我气度不凡?”   楚凌熙故意沉了语气,苏唤月立刻抬头,撞入这人装着融融深情的眸。   他温笑着,含着深情与暖意,只等她抬头看过来。   跨越数十年的时光,他终又站在她面前,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的容颜。   月儿,我好想你!   楚凌熙在心里说,目光直白且热烈,看得苏唤月红了脸,忙又垂下头去:“臣女失礼了,请殿下恕罪。”   她最是克己守礼,耳尖染上绯红,楚凌熙心软得一塌糊涂,强撑着理智问:“姑娘不必害怕,今日相逢也是缘分,敢问姑娘芳名何许?”   “……”   正常情况下,应该说两句话就走了,怎么还直接问人姓名的?   苏唤月不大想回答,楚凌熙却不肯放过她,又上前一步:“姑娘腰上的荷包很是好看,可能送给我,我愿用此物与姑娘交换。”   楚凌熙说着解下随身携带的白玉玉佩,惊得苏唤月后退两步。   “殿……殿下万万不可!”   苏唤月舌头打结,这荷包是姑娘家的私物,送心上人的,怎能随便与人交换?   “为何不可?”   楚凌熙追问,眸子映出火星,绵绵的爱意几乎要溢出来。   “因为……因为……”   苏唤月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憋了个大红脸,像只被欺负了的小兔子。   楚凌熙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苏唤月的手:“我心悦你,想娶你为妻,可好?”   “……”!!   第一次见面就直接求娶,殿下你怎么也不是以前那个殿下了?!   苏唤月惊得说不出话来,楚凌熙将她按进怀里紧紧抱住,恨不得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   “月儿,我想你想了二十多年了……”   楚凌熙叹息着说,像遗失了自己最珍贵的珍宝,时隔多年,终于又找了回来。   苏唤月这下完全失语,她没想到,楚凌熙竟然也是重生的。   上一世她死后,他年年都会来祭拜她,他的话很少,不会聊自己的近况,只是来烧了香陪她坐一会儿就走。   她以为他们之间的情分早在多年前就断了,没想到他竟是一直没有放下。   往事浮上心头,苏唤月一时忘了反应,没有推开他。   楚凌熙受到鼓舞,越发的抱紧她:“月儿,这一世,我不会再放手让你错嫁他人的!”   他后悔了很多年,如今终于有了重来的机会,自是无论怎样都不会放手。   然而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泼在苏唤月头上,她慌乱的推开楚凌熙。   虽然她重生了,可她上一世嫁了人,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她不是要给张岭守节,只是她觉得自己脏了,脏成这样,她怎么还能和楚凌熙在一起?   “二殿下,您糊涂了,臣女与您今日是头一回见面,您心中所想的,其实另有其人吧。”   苏唤月竭力保持镇定,手指却无措的绞在一起。   “我没有认错!”   楚凌熙坚定的回答,再也控制不住满腔的柔情,低头吻住苏唤月。   他吻得很急,动作有了粗鲁莽撞,磕得苏唤月唇瓣生疼出了血,一如多年前那个翻窗而入,轻薄了他的少年。   苏唤月想躲,却被他死死搂住,避无可避。   他追着她缠绵,将数十年的深情和懊恼一一说给她听。   若是当年他没有那么多顾虑,没有端着皇子的骄傲赖在她身边,她不会错嫁,当被他捧在掌心,如珍如宝的呵护着,不受一丝伤害。   苏唤月被吻得喘不过气来,脑袋一阵阵发白,身子也虚软得厉害,不自觉软在楚凌熙怀里。   察觉到她的身体变化,楚凌熙心头发热,放开苏唤月。   “月儿,前两日我做了噩梦,梦见我轻薄了你,被你打了一巴掌离开后,你嫁给了别人,我怕给你带来困扰,便克制着不去打探你的消息,多年后却从阿梨口中知道了你的死讯,我在梦里终生未娶,如今醒来,见你安好,我绝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楚凌熙把自己的心都剖出来送到苏唤月面前:“也许你会觉得很不可思议,我怎么会因为一个梦就决定娶你,但请你相信,我是认真的!”   苏唤月唇瓣颤抖,说不出话来,她并不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楚凌熙说的那些话,她也真真切切的经历过。   她以前不知他会如此情深,如今知晓,只觉得一颗心又酸又痛。   她是庶女,自小就知道凡事要谨慎小心,不能给家里抹黑闯祸,苏挽月当时与楚凌熙订了婚约,已是准太子侧妃,楚凌熙对她表明心意,她却害怕会让尚书府陷入被陛下猜疑的境地,也害怕让陛下怀疑楚凌熙有夺位之心,便一再推拒,从未认真想过自己内心是怎样的。   身份尊贵的二皇子殿下,容貌出众,才华横溢,气质斐然,单单是站在那里,便叫人不敢直视,她哪里会不心动?   她分明因他的示好而窃喜着,最后却为了大局着想将他推开,自己过得不幸也就罢了,还害得他枯守数十年。   苏唤月,你何德何能,能得此厚爱,又如何报答得起这份深情?   这般质问着,苏唤月装不下去了,扑簌簌掉下泪来:“殿下,对不起!我不值得你这样,我不值得!”   楚凌熙的心绪正激动,没有发现苏唤月的情绪不对,将她抱得越发的紧:“值不值得只有我说了才算,我心悦你,便是这辈子等不到你,过了黄泉,下辈子我也还是要来找你,若还是寻不到,生生世世,总有一世会让我找到的。”   楚凌熙说得真切,苏唤月哭成泪人,说不出话来。   气氛夹杂了两分压抑,楚凌熙正不知该如何安慰苏唤月,一个宫人慌忙跑来:“殿下,世子和尚书府三小姐打起来了!”   “……” “……”   苏唤月的哭声一顿,和楚凌熙对视,俱是看到对方眼底的无奈。   “先去看看阿梨吧,我怕世子不小心伤了她。”   苏唤月压下繁杂的情绪说,楚凌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要逼得太紧,和苏唤月一起过去看看情况。   楚怀安年少放荡,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小霸王,这会儿他还没对苏梨动心,苏唤月和楚凌熙一路上都在担心楚怀安不懂怜香惜玉,下手没个轻重,打伤苏梨,哪知赶过去一看,楚怀安脸上却是挂了彩,被人打出一团乌青。   在他对面,陆戟穿着一身玄色锦衣,面色冷肃的将苏梨护在身后。   “你是什么人,姓甚名谁给小爷报上来,小爷保证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楚怀安疼得龇牙咧嘴,气急败坏的对着陆戟大叫!   楚凌熙和苏唤月皆是诧异,按理,这个时候,陆戟该和陆国公一起戍守边关,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她哥哥!”   陆戟冷声回答,他也不大明白怎么回事,只是入夜睡下以后,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平白回到了少时,陆湛和陆国公不知去了哪里,他出门察看,却听见所有人都在谈论皇后寿宴的事。   自先皇后死后,楚凌昭再没有立后,哪儿来的皇后?   他察觉到不对劲,径直入宫,宫里的守卫并不是他熟识的那些,也并不认得他,但他说明自己的身份以后,这些人又似懂非懂的放他进来了。   被宫人领到御花园,他一眼就看见苏梨小豹子一样扑向楚怀安,楚怀安并未让着苏梨,反而抬脚要踹苏梨。   虽然两人的容貌看着也很小,陆戟还是下意识的冲过去护着苏梨。   楚怀安和苏梨听见陆戟这话,本能的看向楚凌熙和苏唤月求证。   楚怀安:这小丫头的哥哥长这样?   苏梨:我什么时候有个长这样的哥哥?   楚怀安和苏梨四眼疑惑,楚凌熙和苏唤月异口同声对陆戟道:“陆将军也重生了?”   楚怀安:“……”   重生?什么玩意儿?   苏梨:“……”   将军?我怎么会有个做将军的哥哥?   陆戟和楚凌熙还有苏唤月交换了彼此知道的信息,确定他们三个在现实生活中是处于同一个时空之后,陆戟将自己一路的所见所闻回想了一遍,最终确定他们现在应该处于一个虚假的幻境中。   在陆戟说出这个结论之后,楚凌熙的脸色变了变。   楚凌熙不是傻子,在陆戟提醒以后,他也能发现很多地方是模糊不清的,也许这个时空很多东西都是假的,但苏唤月是真的。   他能看着她,与她说话,甚至还能抱着她,那触感近乎真实。   如果这真的是个环境,他更希望能永远待在这里不要出去。   “阿梨和侯爷看上去不记得以后发生的事,他们是假的还是真的?如果我们一直出不了这个幻境该怎么办?”   苏唤月紧张的问,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并不怎么害怕,只是担心其他人会因为这个幻境受到伤害。   “现在我也不清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这幻境不会平白无故出现,还是尽早出去才好。”陆戟认真的说。   他行军打仗数十年,对危险有着异于常人的感知。   陆戟这样说完,苏唤月立刻紧张起来:“虽然不知道现在的阿梨和侯爷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也跟他们说明情况,带着他们一起吧。”   一刻钟后。   楚怀安愤怒拍桌:“你们的意思是说,以后我会娶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为妻?还爱她爱得死去活来?”   苏梨秀眉紧蹙,表情严肃:“他又狂妄自大又没礼貌,我为什么会嫁给他?”   楚怀安和苏梨因为之前在御花园干的那一架,变成了相看两相厌的冤家。   三人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具体解释这其中有多少离奇曲折的故事,还是陆戟冷静睿智,掀眸看见楚怀安脸上的淤青消失,提醒众人:“刚刚我们在御花园打了一架,闹出来的动静应该不小,按照常理,应该引来御林军,现在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皇宫守卫森严,皇后要办大寿,这守卫自然要比平日要严上数倍,的确不该一点反应都没有。   “但你们也没真的打起来,也许他们只是在暗中观察呢?”   苏梨底气不足的说,还是不大能接受这个事实,虽然过去一年发生的事她回想起来的确有些朦胧,但她不能去怀疑自己每天接触的一切都是假的。   陆戟没有强行争辩,带着他们一路去了宴客厅。   皇后寿宴已经开始,但没有一个人来找他们,厅里觥筹交错,热闹非凡,那些人像是木偶,按照别人安排好的轨迹,上演着本该发生的一切。   “皇后寿宴,二皇子却没现身贺寿,这难道也不会引起皇后和宫人的注意吗?”   陆戟问,苏梨和楚怀安陷入沉默。   他们的记忆只停留在这个时候,接受能力还不是很强。   “可是就算我们知道这里是幻境,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出去呢?”苏唤月疑惑,她虽然做了多年的鬼,却因为魂魄残缺,被一直束缚在墓地,对鬼神法则了解得并不是很多。   陆戟一直是无神论者,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他一时也想不到办法,只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不过既然有人做了这个幻境,一定是有所图谋。”   “那个人是神经病啊!弄这么逼真一个东西唬人玩吗?”   楚怀安忍不住骂了一句,有种被人玩弄于掌心的愤怒!   在整个京都都横着走的楚小爷,从来只有戏弄别人的份,怎么能容忍自己被戏弄还不自知?   楚怀安现在是少年心性,想得不多,苏梨脑袋里却是灵光一闪提出疑问:“我觉得我有自己的思维,没有像那些人木偶一样的被这个幻境操纵,应该是真实的,但为什么只有我和世子没有关于后来的记忆?”   苏梨这个问题问倒三人,正沉默着,苏梨脑子里却响起楹湘的声音:“因为这个幻境,就是用你们两个人的记忆做的!”   “谁在说话?”   苏梨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正四下环顾,陆戟、苏唤月和楚凌熙却猛然消失不见。   “二姐!” 第214章 所有人都会死   三人消失不见,周围的时空也变得扭曲起来,苏梨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抵到少年硬实的胸膛。   “不要乱动!”   楚怀安说,到底是男子,这个时候要镇定许多,抓住了苏梨的手。   少年的掌心灼热,烫得苏梨一缩,却咬着牙没收回来。   现在的事情太奇怪了,她不能太计较那些男女之防,而且刚刚二姐说了,日后她是会嫁给他的。   两人安静的等着,周遭模糊的景物渐渐变得清晰,喧天的锣鼓声袭来,楚凌熙身穿大红喜袍,背脊挺直的坐在一匹红棕马上,准备迎亲。   苏梨扭头看了眼他前去的方向,是尚书府,旁边有人小声议论:“听说二殿下要娶的是尚书府的二小姐,一个庶女能嫁给二殿下做皇子妃,真是幸运呢。”   二姐要出嫁了?   苏梨疑惑,正要回去看看究竟,胸口一热,眼前的景象再度转变。   依然是街道和林立的茶楼酒肆,却不是在京都,天也阴沉沉的下着雨,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走在前面,衣服已经全部湿透,狼狈且落魄。   “妖孽!快离开这里!”   一个石块砸到少年身上,苏梨偏头,看见旁边屋子里,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儿偷偷探出头来,脸上是明显的恶意。   少年停下步子,缓缓转身,苏梨看见他脸上带着面具,挡住了半张脸。   他的神情落寞,眸底是遮掩不住的受伤和难过,叫苏梨的心也跟着难过起来。   “小屁孩儿,欺负谁呢!”   楚怀安也看得心头一刺,松开苏梨大步走过去要教训那两个孩子,拳头却笔直的从那两个孩子身体穿过。   楚怀安愣了一下,苏梨走到戴面具的少年面前,也同样触摸不到少年。   “看什么看,快走!”   少年身上被砸了一个臭鸡蛋,苏梨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了拳。   反抗啊!不要让别人欺负你!   苏梨在心里呐喊,少年脸上涌起些许愤怒,但片刻后又消失不见,他无力地松开手,木偶一样继续往前走去。   “你要去哪儿?为什么不跟他们争辩?”   苏梨跑到少年面前问,少年没有说话,笔直的越过她往前走,楚怀安跑到她身边:“没用的,他看不到我们。”   苏梨皱眉,和楚怀安一起跟在少年身后。   少年一路淋着雨去了一个客栈,客栈小二见状立刻上前,少年却没有多说什么,拿了一锭银子给小二径直上楼。   回到房间,少年浑身湿哒哒的坐到铜镜前,他抬手抚摸自己脸上的面具,手在不停地颤抖。   他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却孤身一人行于世间,苏梨不知他的父母为什么没有守在他身边。   少年犹豫了很久,久到夜幕降临,外面有电光闪现,他才终于下定决心取下脸上的面具。   面具之下,是半边黑漆漆的脸。   一面黑脸,一面白,天生阴阳脸,是不详之兆。   苏梨不自觉倒抽了口冷气,终于明白少年为什么要戴着面具。   “怪物?”   少年半是疑惑半是冷笑的开口,抬手抚上自己鲜少见得天光那半张脸。   他的动作轻柔,眸光却渐渐变冷,突然抬手将铜镜挥落。   果然是个怪物!   他在心里说,店里伙计抬着热水走到门口,听见铜镜落地声,还以为他等不及了,连忙道歉:“公子莫要着急发怒,热水已经到了,公子马上就能沐浴!”   伙计说着进屋,恰逢外面电闪雷鸣,将少年黑白分明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哐当!   热水倾倒,洒了一地,伙计吓得一个激灵,片刻后惊声高呼:“妖怪!有妖怪!”   “我不是!”   少年低低地驳斥了一声,立刻将面具戴上,伙计已跌跌撞撞的跑出门去。   轰鸣的雷声震得少年心头发颤,倒了一地的热水渗透到楼下房间,少年听见有人谩骂出声。   那声音吵得很,少年提步下楼,刚踏下最后一步台阶,却和两个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撞上。   大汉揪着少年的衣领质问是不是他洒的水,少年默认,两人不由分说的动起手来。   少年会些拳脚功夫,身形灵活的躲开,压着怒火解释自己并不是故意的,那两人却并不听,反而合力进攻,想将少年脸上的面具摘下来。   两拳难敌四手,少年很快落了下风,脸上的面具被人摘下,脸上被指甲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流了下来。   面具下面的脸是黑的,脸皮肤下面的血肉都是黑的。   那两人也是一愣,随即啐骂起来。   “妈的,这是个什么怪物,竟然长成这样!”   怪物两个字深深刺激了少年,他眼底卷起黑沉的怒气,冷冷的瞪着那两个人命令:“跟我道歉!”   他要求,那两个人仗着自己人多,并不把少年的话当一回事,各种出言讥讽,言辞不堪到了极点。   少年听着,再也控制不住怒气,拔出腰间的软剑袭向两人。   少年的剑术极好,一刺一挑,气势与之前截然不同。   楚怀安跟着少年看了这么久,一看少年起势的两招,眉毛便是一挑。   世人皆道逍遥侯世子是个纨绔,却不知他私底下是会自己研究剑术的,少年方才用的那两招,正是楚怀安前两日才想出来的。   他自己想的招,自己都还没用到多熟练,这个少年怎么会用得这么好?   楚怀安狐疑,少年已打伤两个大汉,冲出雨幕。   苏梨跟着少年跑出去,楚怀安紧随其后,拉住苏梨,苏梨虽然知道自己不能帮少年做什么,还是忍不住着急:“你拉着我做什么?”   “我有个大胆的猜想。”   “什么?”   “我们成婚以后,会有个儿子!”   “……”???   世子,你脑子清醒一点,谁会想跟你成婚?   苏梨在心里辩驳,想挣开楚怀安往前走,眼前的景象再度变化。   阴沉沉的雨夜变成繁星满天的夜空,很多人举着火把围在一起议论纷纷,苏梨和楚怀安穿透人群走到最里面,看见之前那两个彪形大汉的尸体被放在地上,两人的尸体皆是伤痕累累,血肉翻飞,像是被什么猛兽利爪拍抓过一样。   在这两具尸体前方,戴着面具的少年被人用铁链捆在木架上,少年脑袋低垂着,被人迷晕了。   这些人要干什么?   苏梨环顾四周,看见众人激愤不已的脸。   “咳咳!”   少年清醒过来,周围的人更加激动,有人抱了打捆木柴堆到少年脚边,还往木柴上泼上桐油。   “这个怪物害人性命,杀了他!杀了他!”   周围的人怒吼,苏梨和楚怀安都被这些人惊住,他们竟是要活活烧死这个少年!   不可以!   苏梨脑子里本能的冒出这个想法,徒劳的站在少年面前,想替他挡住点什么。   众人全都往后退了一圈,不知是谁带头把手里的火把丢了出去,其他人纷纷将自己手里的火把丢出。   火把一沾上桐油,火焰立刻蹿得很高。   即便是不在同一个时空,苏梨也能隐隐感受到那火焰的灼烧。   少年身上的衣服立刻烧了起来,皮肉被烧得发出焦味,很痛,痛得他恨不得立刻死过去,那些人却还在叫嚣着要烧死他。   因为他是怪物,因为他是会害人性命的妖精。   “啊啊啊!!”   少年痛苦的大叫起来,手脚挣扎着,身上的铁链哗啦作响。   不要这样对他!   他不是怪物!   他是……   苏梨思绪卡顿,脑子里瞬间涌进很多杂乱的记忆。   她想起她离了京,想起边关,又想起后来很多年的事。   少年痛苦至极的嘶吼像一把刀,生生撬开某些禁制,将那些记忆释放出来。   苏梨泪流满面,扑进火堆虚抱住少年。   “谦儿,娘要怎么才能救你!你快告诉娘,娘能为你做些什么!”   苏梨不停地问,脑子猛然接收这么多讯息,疼得几乎要炸裂,心脏也痛得难以呼吸。   楚怀安和苏梨一样记起了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他上前扶住苏梨,眼神冷厉的环顾四周,将这些人的嘴脸一个个记下,像当初他看见苏梨在边关的遭遇,将欺负过她的人都一一记下。   楚谦听不见苏梨的呼唤,身上的肌肤被火舌一点点蚕食,眼睛被熏烤的发红,流出血泪:“娘,我是怪物,是孽障,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真相?!”   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声泪俱下的质问。   苏梨拼命摇头:“不是,谦儿,你不是怪物,你是娘心头的一块肉啊!”   苏梨在这一刻后悔死了,她不知道楚谦离京以后竟然遭遇了这样的事,他只有一个人,一定非常害怕绝望,却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替他说一句话。   她不该让他一个人离京历练的,便是神明真的要降下什么灾祸,她在他身边,多少也能替他扛一点!   火越烧越大,楚谦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这个时候,一团黑色浓雾却猛地出现钻进了楚谦的身体。   “可怜的人,想活下去吗?”   那黑雾问,苏梨和楚怀安俱是一震,想起楚谦这次是安然无虞的回来的。   若这场火是真的,被这样灼烧,楚谦怎么可能活着回京?   他……和什么东西做了交易吗?   苏梨和楚怀安屏住呼吸,听见楚谦和那黑雾对话:“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来解救你的神!”   那黑雾的声音十分狂妄,仔细听的话,它的声音其实和楚谦的很像,楚谦冷嗤:“呵……”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神?   “这些愚蠢的人要烧死你,你想不想报仇?我可以帮你把他们都杀光,你想看吗?”   “……”   楚谦没了声音,他发现在这个声音出现以后,他就感受不到疼痛了,但实际上火还在烧,他甚至能听见自己身体烤出来的油在滋滋作响。   “命运是不公的,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有阴阳脸、还天生六指吗?和我做笔交易,活下去,我带你去寻找真相!”   那声音放柔,变得蛊惑起来,鬼使神差的,楚谦顺着它的话问:“我什么都没有,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和我合二为一!”   “怎么合二为一?”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不分彼此!”它说,尾音拔高,变得尖利,迫不及待的欢喜起来。   它知道,这个少年一定会答应的,因为他在这个时候别无他选。   “我会帮你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这对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来吧!”   它继续诱导,楚谦没有说话,但苏梨和楚怀安看见那黑雾一点点渗透到了楚谦的灵魂里。   他答应了这笔交易。   本来它是可以完全和楚谦融为一体的,没想到楚谦胸口突然冒出淡淡的金光,那金光之中,似有梵音吟唱出来。   “可恶!”   它气急败坏的骂了一声,金光猛地大盛,围在周围的人皆被金光闪了眼晕倒,楚谦身周的火熄灭,被烧得焦黑的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修复。   片刻后,楹湘一身青衣从天而降,她缓步走到楚谦面前,对着他看了片刻,抬手断开他身上的锁链。   楚谦软软的瘫倒在地,苏梨下意识的想扶住楚谦,胸口猛然一痛,跪倒在地,楚怀安伸手想扶住苏梨,脑袋也跟着痛起来。   “谦儿!”   苏梨猛地睁开眼睛,视线之内一片漆黑,她躺在卧室床上,腰间横着楚怀安的手,出了一身冷汗。   下一刻,楚怀安也惊醒过来,他睁开眼,第一时间收紧手抱住苏梨,确定她的安全。   “楚怀安,我刚刚做了个梦。”   “我也是!”   楚怀安跟着回答,两人对视一眼,楚怀安起身点了灯,苏梨迅速穿好衣服,想唤七宝进来,唤了好几声却发现没人应声。   苏梨眉头一皱,楚怀安抬手吹了声哨,想把府里值夜的守卫唤来,却也没有动静。   两人都发觉不对劲,提着灯笼出门,却发现整个京都都静谧得过分,像座死城,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   楚怀安在房顶看到了瘫软的侍卫,侍卫还有鼻息,像是睡着了,却怎么都叫不醒。   楚怀安和苏梨同时想到了刚刚的梦,神色一肃,脑海里响起楹湘的声音:“天亮之前必须想办法破阵,不然阵内所有人,都要死!”   “怎么破阵?我们该怎么做?”   苏梨问,楹湘却再没了声音。   更夫没有打更,天色也是黑沉沉的,看不到月光,判断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应该不会太多。   苏梨和楚怀安都是凡人,在楚谦回来之前,接触的鬼神之事少之又少,如何知晓破阵的方法?   “去谦儿房间看看!”   苏梨提议,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楚怀安紧随其后,将她护着,心里却在思索,刚刚的梦境停留在楚谦和那团黑雾达成交易共识的时候,一定是有什么暗示。   梦里那团黑雾说会带楚谦知道他所想知道的一切,之前苏挽月化成厉鬼要杀楚宸,已经让楚谦知道了他自己的身世,这是不是意味着,楚谦和那团黑雾的交易已经达成?   黑雾说要与楚谦合二为一,这个一,也许并不是它和楚谦融合成一体,而是它要吞噬掉楚谦,然后取而代之?   它为什么会找上楚谦做交易,是因为他的体质特殊吗?   楚怀安想得很细,苏梨已进了楚谦的房间。   楚谦的屋子收拾得很整齐,这次回来,基本没有拿什么行李回来。   苏梨翻找了好一会儿,才从角落里找出两张符纸。   苏梨看不懂符纸上画的什么,也不知道有什么用途,直接把符纸塞进怀里。   “在梦里义兄不是提醒我们那是个幻境吗?我们不如先去将军府找他。”苏梨说,楚怀安还没想出关键所在,直接认同苏梨的做法,两人到了马厩,却发现连马都陷入了沉睡。   是不是天亮之后,整个京都连一个活物都不会再有?   事情太过重大紧急,楚怀安和苏梨没有时间再想,楚怀安施展轻功,捞着苏梨往将军府去,一路上看见夜巡的守城兵倒了一地,整个将军府也和侯府一样,上上下下,所有人和猫狗都陷入了沉睡。   楚怀安带着苏梨驾轻就熟的去了陆戟的房间,陆戟躺在床上睡得很熟。   “醒醒!”   楚怀安伸手推了推陆戟,以陆戟的警觉性,他们到门外的时候,他就应该已经发现了,这会儿这般推搡着,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样叫不醒他,要怎么办?”   苏梨焦急的问,心有点慌,楚怀安听见门外有轻巧的脚步声,把苏梨拉到身后,警惕的看着门口,下一刻,门被推开,顾炤沉着脸走进来。   “你怎么醒着?”   苏梨诧异的问,顾炤进来,看了陆戟一眼,神色变得越发冷肃。   “你们又怎么醒着?”顾炤反问,他和岳烟成婚多年,还是改不了对人冷脸的毛病,只有对着岳烟的时候才稍微好点。   “我们睡了一觉,然后惊醒了。”   楚怀安抢先回答,没有说得太细,毕竟这个时候醒着的人,都有可能是布阵之人。   顾炤看了楚怀安一眼,没有多说什么,拿出一卷银针要往陆戟头上扎,被楚怀安拦住:“你要做什么?”   “我有办法让他醒来。”   顾炤平静的说,楚怀安没松手,谨慎的看着他:“你确定你是要让他醒来?”   “你觉得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恩怨放不下?”   顾炤反问,眼底一片坦荡,楚怀安沉思片刻,松开手。   顾炤在陆戟头上好几个穴位扎了针,陆戟没有立刻醒来,苏梨有些疑惑:“你怎么知道这样他就会醒?”   “书里看的。”   顾炤惜字如金,不想多说具体是在什么书里看到的。   苏梨克制住好奇,没在这个时候跟顾炤纠缠不休,楚怀安又问:“你是怎么醒来的?”   楚怀安和苏梨睡得不算早,他们入梦的时候,大多数人应该都睡了,顾炤的警觉性是常人不能及的,他若是早就发现不对,不该现在才来将军府,应该也是刚刚才醒过来。   “我早就离京了,梦里发生的事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很容易就能发现漏洞。”   这和梦里陆戟发现幻境是一样的,因为没有在京中的记忆,所以可以很大程度上保持冷静来观察。   “发现以后呢?”   楚怀安问,顾炤胸口有点发闷,刚刚在梦里的巨大心痛还萦绕不散。   他沉默了一下方才开口:“杀了自己最在意的人,梦就醒了。”   他最在意的人,是岳烟。   “你在梦里杀了烟姐姐?”   苏梨忍不住问,顾炤抿唇算是默认,苏梨有点不安,虽然明知道那只是梦,还是忍不住追问:“你醒来以后,烟姐姐也跟着醒了吗?”   “……没有!”   顾炤这两个字说得有点艰难,他动手的时候,已经有十足的把握确定那只是个幻境,用这样的方法一定是可以醒过来的,也亲自试过,不管怎么受伤都是没有痛觉的。   原本他让岳烟动手杀他,岳烟怎么都不肯,两人在梦里僵持了两日,最后是岳烟故意撞上了他手里的剑。   顾炤说不清楚自己当时是什么感受,明明理智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醒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心脏却还是不受控制的撕痛起来。   他和岳烟做了近二十年的夫妻,哪怕是在梦里,他也无法接受自己亲手杀了岳烟。   醒来后他立刻察看岳烟的身体,见她身上什么伤都没有才松了口气,但岳烟却没有醒来的迹象。   顾炤试图用银针将她唤醒,她却也一直没有反应,他察觉到不对劲,这才来将军府找陆戟,没想到和楚怀安他们碰上。   苏梨和楚怀安的表情紧紧绷着,再严肃不过,如果杀了至爱,是从幻境中醒来的唯一途径,那梦里被杀的人,会不会在现实生活中也被杀了,永远都不会再醒过来?   两人之间的氛围太过凝重,顾炤开口:“阿烟还有鼻息,她会醒过来的!”   顾炤强调,不容苏梨和楚怀安质疑,沉睡着的陆戟却猛然低吼出声:“不要!” 第215章 何其有幸遇见你   陆戟在喊了那一声以后并没有醒过来,整个人又陷入了沉睡。   顾炤迅速抓着他的手把脉,浑身的温度骤降。   苏梨直觉不好,抓起陆戟的另一只手查探,瞳孔微缩:“没有脉象了!”说完又探了探陆戟的鼻息。   呼吸还有!   苏梨想起顾炤之前说的话,后背一阵阵发凉。   陆戟在梦里难道被人杀了?谁动的手?   三人思索片刻,一起跑到陆湛的房间。   陆湛已经成年,和陆戟年轻时有九分像,正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没有要醒转的意思。   不是陆湛。   苏梨有些失望,心里的担忧更甚,没有脉搏只有鼻息的人还能活吗?   低沉压迫的气氛在无形中流转,楚怀安落后一步赶来,沉稳的对顾炤开口:“你现在试试看能不能出城,去金云寺把主持请来,我和阿梨进宫去看看。”   楚凌昭是帝王,不管他这一生杀了多少人,身为九五之尊,一般邪祟应该还是不敢随意侵扰的。   楚怀安说完要带着苏梨进宫,顾炤问出今晚第二个问题:“你们知道这件事是谁搞的鬼吗?”   他做了昭冤使多年,直觉委实惊人,楚怀安也不想瞒他:“这次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和阿梨会负责!”   他没明说这事和楚谦有关,但顾炤很快猜到了其中的关系。   毕竟楚谦回京以后,先是太子吐血,后又被楚凌昭各种补偿,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怎么看他都有推脱不了的关系。   得了答案,顾炤没多说什么,跃上院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楚怀安揽着苏梨朝宫里奔去,他们没有沟通,但彼此心里都明白,整个京都数十万的百姓,他们两个人说要负责是很简单,但这个责要怎么负,又要负担多久,谁也说不清楚。   与此同时,幻境之中,陆戟眼前的景象消失,议政殿出现在他眼前。   议政殿里灯火通明,一个红衣少年姿态狂妄的坐在龙椅之上,殿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人。   这些人没有穿着朝服,而是穿着普通百姓的服饰,懵懵懂懂的排着队一个个走到少年面前跪下。   少年会抬手在那些人额头上点一下。   只一下,那些人就会变成一缕白光,自指尖进入少年的身体。   少年的模样和楚凌昭有四五分相似,眉心有一个殷红的佛印,妖魅异常。   陆戟没见过楚谦把面具取下来的样子,一时没认出他来,只觉得身体不受控制的往殿里走去。   陆戟想看看自己身后还有没有人跟着进来,脑袋却不能偏转。   “已经走过的路,有什么好再回头看的呢?”   少年幽幽的说,眨眼间,陆戟已到了少年的面前。   离得近了,陆戟可以看得更清楚,少年的皮肤之下,有若隐若现的红磷在浮动,那红磷之中,似有无数人痛苦的哀嚎,甚至还有血肉被绞碎的声音。   那声音听得陆戟头皮发麻,他掀眸,笔直的看着少年,望进少年的眼睛里。   “到了这里竟然还有自己的神智?”   少年讶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下一刻,眉头微皱,眸底闪过一抹冷幽的白光。   “不自量力!”   少年冷哼一声,抬手一挥,陆戟轻飘飘的悬空,飘到一个柱子上,眼睁睁的看着少年将不断涌入殿中的人吸收到自己的身体里。   随着吸收的人变多,少年眉心的佛印发出的红光越强。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轻轻抬手,朝门外做了个驱逐的动作,殿里像是多了一个无形的屏障,那些人就被堵在殿外不动了。   少年咬破指尖,在虚空中画了个圈,殷红的血珠便拉出一条细小的红线,当红线首尾相连,楚凌熙和苏唤月便出现在圈里。   那红圈像面镜子,将楚凌熙和苏唤月所处的场景投射出来。   投影里,苏唤月做妇人打扮,肚子很大,满脸痛苦的被楚凌熙抱进一个房间,然后稳婆跟着进去,把楚凌熙赶了出来。   苏唤月痛得大叫,楚凌熙焦急的站在门口转来转去。   “求神明保佑,我愿折寿十年,换吾妻平安!”   楚凌熙没有把话说出口,但所思所想皆清晰无比的传达到了殿中。   少年像真正的神明,在听到了楚凌熙的祈祷之后,弹了一指,将一滴血弹进红圈之中,下一刻,产房里传出小孩儿哇哇的大哭。   楚凌熙一喜,提步想要冲进产房,却被一个无形的屏障挡住。   “她已经死了,你还要执迷不悟多久?”   少年开口,清润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传到楚凌熙耳中,楚凌熙微微睁大眼睛,扭头四下环顾,却没发现说话的是什么人。   稳婆欢喜的用襁褓抱着孩子出来,孩子极小,皮肤粉嫩嫩皱巴巴,还没舒展开来,看不出像谁,楚凌熙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夫人生了个小千金!”   稳婆道喜,隔着屏障,那声音听得不是很真切,楚凌熙的目光不能从孩子身上移开,少年的声音再度响起:“她早就死了,尸体都腐化成白骨了,你还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事假象吗?”   “闭嘴!”   楚凌熙怒喝,胸口涌上尖锐的心痛。   从发现自己重生,他一直害怕这只是假象,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些假象就会破碎,要他回到没有她的现实,但他没想到真相会在这个时候袭来。   他刚做了父亲,刚和苏唤月一起孕育了他们的孩子,可有人拉着他说,这一切都是假的,逼着他认清苏唤月已经死了多年的事实!   这太残忍了!   在这种时候,他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地接受?   “殿下,夫人醒了,殿下要进去看看夫人吗?”   稳婆试探着问,楚凌熙跨出一步,迫切的想看看苏唤月,那屏障将他弹得跌坐在地上,稳婆好似没有看见,仍站在那里道:“夫人可累坏了,身子正虚着呢,殿下过去陪夫人说说话,夫人一定会很开心的,殿下和夫人感情这样好,可真是羡煞旁人呢!”   稳婆絮絮叨叨的说,每一句都像是淬了毒的刀,一下下戳在楚凌熙心头。   他想见苏唤月,跟她说句辛苦了,再抱一抱她。   楚凌熙想着从地上爬起来,不停地去撞那屏障。   少年的声音如魔音绕耳,一直萦绕不散:“即便明知道这些是假象,你也要留在这里吗?”   “我不管真还是假,她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楚凌熙坚定地说,话音落下,屏障一下子碎裂,楚凌熙从红圈中扑出来,直接摔倒在地。   熟悉的景象消失,猛然出现在议政殿,楚凌熙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怔怔的看着楚谦,片刻后发了疯似的四下张望:“月儿和孩子呢?你把她弄哪里去了?”   她才刚刚生了孩子,身体还很虚弱,怎么禁得起折腾?   楚凌熙一时还分不清幻境和现实,楚谦抬手将他挥到陆戟对面的柱子上。   “人都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还在说什么梦话!”   楚谦讥笑着说,红圈之中场景一变,变成先皇后寝殿。   入夜,安若裳一个人坐在殿中,借着昏黄的烛火正细细缝制着一件明黄色的寝衣。   在这幻境里,楚凌昭没有纳侧妃,安无忧腿没残,安家也没有叛乱,整个后宫只有安若裳一个人。   楚凌昭很快到了寝殿,他扬手让宫人退下,安若裳立刻放下针线,惶恐不安的站起来。   “陛下,您怎么来了?”   她语气怯懦,微垂着头,不敢直视楚凌昭的眼睛。   楚凌昭叹了口气:“朕的后宫只有皇后你一人,朕不来这里,还能去哪儿?”   安若裳露出迷茫的表情。   后宫只有她一个人吗?她怎么记得还有一个,他不是应该去陪那个人么?   一看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楚凌昭就知道她老毛病犯了,温声转移话题:“你刚刚在做什么?”   “给陛下做的寝衣呀。”   安若裳回答,语气带了兴奋,将尚未完工的寝衣展示给楚凌昭看。   针还在寝衣上,安若澜的指尖不小心被扎了一下,她皱眉含住指尖,视线之内多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穿着明黄色的太子服,像极了楚凌昭,少年被铁链捆着跪在楚凌昭身边,身上伤痕累累,声音沙哑的嘶吼着:“母后,杀了我,儿臣生不如死,求母后杀了我!”   安若裳惊得丢了寝衣后退,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楚凌昭察觉她的不对劲,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臂:“阿裳,你怎么了?”   在幻境里,他们已成婚数年,他却总喜欢唤她的小名。   “陛下,您没听见吗?”   “听见什么?”   楚凌昭拧眉,沉了脸,顺着安若裳惊恐地视线回望,却什么都没看见。   安若裳的肩膀在发抖,少年痛苦的呼唤让她心如刀割,她紧紧抓住楚凌昭的手,指节跟着发白:“孩子,陛下,救救我们的孩子!”   她不忍再看少年,双腿虚软的朝楚凌昭跪下。   “我们没有孩子!”   楚凌昭保持理智告诉安若裳,他记得这一世,他们是没有孩子的。   安若裳摇头,哭得不成样。   我们有孩子的,陛下,他就跪在那里,您怎么会看不见他呢!   哭着哭着,少年的声音变得凄厉:“母后,儿子是您的血亲骨肉,您为什么不救我!”   那声音尖锐,像刀一样扎进安若裳脑子里,意识被吵得不太清醒,隐隐约约,她看见自己浑身是血的躺在寝殿大床上,她的肚子痛得痉挛,整个人好像要死掉,却有人死死按着她的肚子,说吉时还没到,不许她生孩子,要她再忍一忍。   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了,她忍得,孩子怎么忍得?   “陛下,就算你不爱我,可这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能这样对他?”   安若裳听见浑身是血的自己在痛苦的大喊,那声音和少男的哀求叠在一起,叫她失了心神,忘记自己身处何地。   等她再清醒过来时,满手都沾染了血,她紧紧抓着发钗,楚凌昭捂着胸口难以置信的看着她。   明黄色的龙袍浸染了血,艳得可怕。   安若裳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陛下,这是你应得的啊!当初你抛下我陪着别的女人颠鸾倒凤,连我生产之时你都不在我身侧,你的心那么冷那么狠,就没想过这是你会受到报应吗?”   安若裳笑得发狂,声音渐渐尖锐。   楚凌昭捂着胸口,情绪处在剧烈波动的状态。   他没有想到,日夜同床共枕的人,会亲手在他心窝插上一刀。   真疼啊!   他想,却觉得她说的没有一句不对。   他的心是冷的,她为他哭过痛过,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罪,终是要还回来的。   “阿裳,你说过不怪我的。”   楚凌昭说,想起后来她陪在他身边,不争不抢岁月静好的模样。   安若裳眼角上扬,露出狠意:“不怪你?我怎么可能不怪你?我说那些话都是骗你的,如果我不显得大方体贴,你怎么会一直记着我?”   她恨他恨到了骨子里,面容因为滔天的仇恨而扭曲狰狞起来。   楚凌昭感觉心脏钝钝的疼,像有人拿着锉刀一下一下把他的胸口戳得稀巴烂。   但越是痛,神智却越清晰。   “你不是阿裳!”   他说,语气笃定,眼神果决,已经下了某种决断。   在梦里沉溺这么久,也该醒了。   “陛下,是因为我恨你,让你看见了我的真实面目,你心生厌恶,你就用这样的借口来逃避吗?我不是阿裳,那谁是你的阿裳?”   安若裳质问,楚凌昭放下捂在胸口的手,脸色发白,惨然一笑:“我的阿裳,早就被我弄丢了……”   随着这一笑,眼前的景象渐渐消散,‘安若裳’还在奋力的叫嚷:“楚凌昭,你这个懦夫,我恨你!生生世世我都不要再遇见你!”   最后一个字消散,红圈破碎,楚凌昭出现在议政殿,胸口的伤和血迹皆消失不见。   他穿着明黄色龙袍站在殿中,和高坐在龙位上的红衣少年遥遥相望。   楚谦抿着唇,有些恼怒,没想到他竟然也窥破他设下的幻阵。   这个阵需要的能量实在太大了,他没办法做得太精致逼真,而且天也快亮了,阵里的破绽会越来越多。   思及此,楚谦抬手,想将楚凌昭抓到自己面前,面色猛地一变,一记清冽的笛音挟裹着浩然正气呼啸而来。   随着音律,淡绿色的音波荡漾开来,由远及近,轻松将整个幻境里的景物摧毁。   陆戟和楚凌熙落地,楹湘穿着一身青衣自天边飞来。   “贱人,又来坏我的好事!”   楚谦低吼,五指成爪,黑长且尖利的指甲迅速长出来,凌厉的朝楹湘攻去。   ……   皇宫里也是静悄悄的一片,楚怀安和苏梨进宫没有受到任何阻拦,飞快的穿过重重宫门,清冽的笛音突然响起。   “楚怀安,你听见了吗?”   苏梨问,楚怀安没说话,揽着苏梨朝笛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东方隐隐显出鱼肚白,无数白色光点自城中各个方向升腾起来,无数繁星一般朝天子寝宫聚集。   这景象若是有旁人看见,定会觉得唯美震撼至极,可惜这个时候,没有一个人能从中看出美感来。   楚怀安带着苏梨落在楚凌昭寝殿的时候,笛音猛然变急,楚怀安当即拔了剑,拉着苏梨冲进殿中。   殿里楚凌昭安睡着,笛音就在耳边,但楹湘并不在屋里,只看见一只翠绿色的笛子悬在楚凌昭上空,不断吹奏出激越的曲调。   楚怀安和苏梨没有出声,片刻后却看见笛子尾端滴下一滴血来。   她受伤了!   苏梨和楚怀安忍不住上前一步,下一刻,笛子从中间绷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苏梨和楚怀安同时行动,将断成两截的笛子接住拿在手里。   笛子温凉,没有楹湘的温度。   苏梨和楚怀安拿着笛子对视一眼,眼神凝重到了极点。   现在要怎么办?   两人正不知所措,一只亮橙色毛球穿过殿门踏着空气跑来。   “小妖怪!”   苏梨喊了一声,橙七没回答,动着耳朵绕着她和楚怀安各跑了一圈。   跑完,两人面前橙光一闪,看见楹湘被一团黑气打飞出去。   夜色未散,皇宫已是断壁残垣,楚谦穿着一身红衣站在龙座前面,源源不断的将楚凌昭身上淡金色的龙气吸到自己身体里,而刚刚看见那些白色光点,漩涡一样注进楚谦身体里。   “谦儿!”   苏梨立刻唤了一声,楚谦朝她看过来,眼底浮现戾气:“碍事!”   说罢挥手,一团黑气朝苏梨袭来,楚怀安迅速把苏梨拉到伸手,提剑一挡,那黑气到了面前,竟被直接化解了去。   “楚怀安,你没事吧?”   苏梨紧张的问,楚怀安摇头,若有所思的看着手里那半截笛子,刚刚的黑气,是被这笛子化解的。   “吱吱!”   橙七腾在空中叫唤,很是着急,却不能口吐人言跟苏梨他们沟通。   正紧张着,楹湘顶着一身伤回来,她的发丝微乱,神情却十分镇定,在殿中坐下,双手合十,默念了一会儿咒语,掌心出现一团白色光球,她缓缓展开双手,光球渐渐变大,亮光也越来越强。   苏梨被刺得闭上眼睛,下一刻听见橙七欣喜的声音:“你们终于来了!”   苏梨睁开眼,看见长着猫耳朵的绝美少女。   她的耳朵动了动,拉着苏梨和楚怀安往前走,走了没一会儿,苏梨看见楚谦昏迷着躺在地上,身上缠着无数根血红的线。   那些线有的已经深深的勒进楚谦的血肉中,和楚谦融为了一体。   “谦儿!”   苏梨抓住楚谦的手,橙七摇了摇头:“我们现在这样是叫不醒他的。”   说着话,橙七两手交握悬在楚谦胸口上方,默念咒语以后,一朵五瓣白花和一个金钵缓缓从楚谦胸口浮现。   许是感受到异动,那些红线全都活了一样蠕动起来。   橙七没能把金钵全部取出,只让金钵若隐若现,对苏梨和楚怀安道:“我们现在需要往这里面放血,只要重新再开出一朵花,他就会没事的!”   只要楚谦能没事,苏梨什么都肯做的。   她撩起衣袖就要放血,被楚怀安拦下:“要放多少血?”   楚怀安问橙七,橙七耳朵动了动,满不在意:“这要看花什么时候开好呀。”   “若是血流干了,花都开不出来呢?”   “那就没办法了。”橙七耸耸肩,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你们不是他的父母吗?难道不想救他?”   苏梨被问得心头一痛,她拿不准楚怀安是什么态度,楚谦这孩子是她强留下来的,这么多年,也是她一直偏心照顾着,楚怀安不是楚谦的生父,如果今天死在这里,悦儿和萱儿就没有依靠了,楚刘氏年纪大了,膝下怕是也无人照顾。   若是他不愿意救谦儿……   苏梨想到最坏的结果,楚怀安突然抓起苏梨的手,提剑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划了一下。   殷红的血立刻涌出,全部滴在那白花上,橙七也用爪子在自己的手腕上划了一下。   三股血滴落在白花上,然后汇聚在金钵里。   金钵的光亮强盛了些,压制着金钵的红线发出滋滋的声响,像火在灼烧。   “楚怀安……”   “和你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楚怀安打断苏梨抢先回答,他没有不想救楚谦,只是习惯谨慎想事先问清楚。   苏梨把后面的话全都咽回去,回握住楚怀安的手。   她想起很多过去的事。   这一生,他们一起经历过很多次生死,也拥有很多幸福的回忆。   她为他生了两个女儿,他迁就包容着她,和她一起抚养了谦儿。   谦儿小时候很迟钝,总是被他捉弄取笑,但他教谦儿武功的时候,没有一丝懈怠。   他其实很温柔,以他自己独有的方式疼爱着谦儿。   虽然他们不是楚谦的亲生父母,却一直把楚谦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看待。   谦儿,在你心里,血缘难道比我们给你的爱更重要吗?   苏梨想着,楚谦已再次把楹湘踹飞,他感受到胸口有融融的暖意涌动,唇角勾起邪笑。   没用的,天马上就要亮了,他赢了,从今以后,再没有人能管得住他,再没有人能……   楚谦脸上的笑僵住,感觉到脚下的地在轻微的震颤。   他猛地扭头看向窗外,天明明马上就要亮了,再等哪怕一刻钟的时间都好。   可阵守不住了,他耗费了很多心力构筑的幻阵在不断崩塌消散。   “贱人,你动了什么手脚!”   他大声质问,怒不可遏。   楹湘没有回答,捂着胸口站起来,幻阵很快全部崩塌,一丝天光洒下,依稀可以看见皇陵方向,有滚滚浓烟飘来。   只一眼,楹湘反应过来和楚谦抢这具身体的是什么东西。   “告诉我皇陵里那些人的忌日!”   楹湘大声说,和楚谦之前一样,燃了一炷香,用冒出来的青烟画了个太极图,楚凌昭、楚凌熙和陆戟楞了一下,随即异口同声报了安家一位先烈的忌日。   皇陵里葬的都是皇室中人,若是生出什么邪祟要破坏远昭的安宁,只有安家。   都是先帝造下的孽……   楹湘迅速在太极图上写下安家数位先烈的忌日,写完之后,楹湘取了一滴自己的心头血滴在太极图上,太极图翻涌着,楚谦的脸也跟着有了变化。   “贱人!便是破了阵,你也拿我没办法!”   楚谦狂妄的说话,面部轮廓不停的变换。   楚凌昭和陆戟见过其中几人的画像,依稀能看出这些人生前的雄姿英发。   知道这些人是什么身份了,处理起来就要容易得多,楹湘在太极图前坐下,抛出手上的手串阻断楚谦吸取楚凌昭身上的龙气,又将那龙气引到自己手上,开始画符。   那符的威力极大,楹湘也是第一次画,每一笔落下都格外艰难。   楚谦察觉到危机,腾空扑向楹湘,想要阻止楹湘画符,陆戟上前挡在楹湘面前。   虽然他是肉体凡胎,但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楹湘一个女子独挡一面。   “找死!”   楚谦对陆戟起了杀念,正要一招解决掉陆戟,胸口陡然传来一阵剧痛。   那痛不同于外力的攻击,倒像是从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撕裂开来。   楚谦动作顿了一下,被陆戟一脚踹开。   楚谦被踹倒在地,他捂着胸口趴在地上,眼底闪过疯狂的恨意:“不!不可能!交易已经达成了,你不能反悔!你必须和我融为一体!”   楚谦的声音很大,带了沙哑,像被埋在地里数十年,终于得见天日的腐尸,弥漫着浓郁的尸臭味道。   他身上的红磷若隐若现,隐约还可看见底下有淡金色的光芒闪现。   “不可以!”   他大叫着,底下的金光猛然大盛,将一团黑雾从楚谦体内弹出。   与此同时,楹湘抬手,将那个太极图推出,一下子将那团黑雾吸进了太极图中。   楹湘收回手串,取下一颗串珠丢进太极图中,里面立刻鬼哭狼嚎,声音尖锐刺耳至极,在场的人不由得皱眉。   片刻后,第一道晨曦划破黑暗柔和的倾洒而下,无数光点从太极图中喷薄而出,飞向四面八方。   楹湘看着那些光点,眉头舒展开来,默念了句:无欲则刚。   一个月后。   京中百姓还在谈论一件奇事,听说昭冤使顾炤放火烧了皇陵,陛下不仅没治他的罪,还给他赐了许多封赏。   众人啧啧称奇,这可是千百年来,第一个敢烧皇陵的人啊!   另外远昭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太子及冠当日,陛下宣布退位,特地在金云寺旁建了一座别院静养做太上皇,将权力全部交到了太子手中,远昭迎来第三位新皇。   另有小道消息称,逍遥侯世子和逍遥侯年轻时一样不学无术,回京没几日,又出门游历去了,听说他出门那日,左拥右抱,带了两个极美的姑娘。   一个身着青衣,手执翠笛,超凡脱俗,如天上仙。   一个身着橙衣,手持长剑,活泼灵动,眸光潋滟。   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某侯正抱着自家夫人躺在床上和补汤补身体。   唉……   到底年岁大了,血放多了一点,一时半会儿真是回复不过来。   一年后,年近五十的淮阳王大婚,娶的是告老还乡,前京兆尹家那位得了失魂症躺了近二十年的女儿林月霜。   婚礼在淮阳王的封地云州举办,据说盛大异常。   成亲那日,淮阳王极深情的对新娘表白:“月儿,我终于等到你了!”   满座宾客俱是动容,只有参加酒宴的逍遥侯夫妇知道他口中等的人究竟是谁。   礼成之后,苏梨和楚怀安默默抓紧彼此的手对视。   这一生时光何其漫长又何其短暂,再幸运不过的是,能与你相遇相知相爱相守,从青丝到白发。   “侯爷,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没有。”   “我爱你!”   “我也是……”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