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九月夜色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白头不慕 作者:夏荼dragon 文案 “阿落,我打赌你以后会成为一名医生。” “少爷,我只是一个下人。” “那你也可以是贤妻良母,而我恰好是你丈夫。” 【民国版何以】雅痞六少爷VS坚韧小丫鬟 【抗日版太后】霸道军长官VS温柔女军医 北平邻里皆知,段家六少不喜名门闺秀偏爱自家丫头。那时还没虐狗一说,大家对其满胡同撒狗粮的行为也乐见其成。 不料一夕风云天变,鸡飞蛋打的小少爷进入军队改造,哪理世人感叹:树倒猢狲散。八年后,段副旅长重遇前女友,于是某人一哭二闹:“阿落,你答应过嫁给我的!你不能不要我的!” 吃瓜街坊:……手拉手说好的将军包袱呢? 纵使家国遍地狼烟、风云动荡,可她始终还是要回到那片地方。 不管生与死,坚守或者灭亡。——李落旌 ☆本文双结局,BE和HE都有 ☆涉及历史争议问题,请和谐探讨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阴差阳错 民国旧影 青梅竹马 主角:李落旌,段慕轩 ┃ 配角:李君闲,袁寒云 ┃ 其它:抗日战争,战地医生 =================   ☆、第1章 Chapter.01皖南李府   江南水乡墨瓦白墙,众水东流入江而后汇海。   世代簪缨的皖南李家便坐落在那淝水河畔,一府便占尽皖南福地七分风水山色。   而我想要讲述的那支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它携着散漫风雨越过百年光阴,那是多少年前的斑驳往事,更是再无人忆起的疮痍人间。   故事也许很短,又或者很长,就像木槿的花开花落。   花落了,这段往事,也就入土了。   ——题记   一声炮响,前院火光冲天,就连天边的晚霞也被烧成了血石红的颜色。宅外皖水沉默无声、毫不留情地向前流着,一同卷走的,还有李氏一族昔日簪缨的繁昌兴盛。   小筑阁楼下的四方天井倒映着天边流霞,反射进小落旌那双清澈漆黑的瞳孔里,带着难以言说的妖异。府里家丁死命地堵在前院与弄堂的大门后,而府门前张口含珠的石狮子在喧嚣中越发狰狞凶怖起来。   五岁的君闲站在瓷蹲上扒着窗口,听到枪炮声和骂人声,男孩猛地将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姐姐的胳膊弯里,绵软嗓音中带着慌乱的哭腔:“阿姐,那些人为什么要来打我们,他们……他们为什么喊我们是卖国贼?”   外面骂声滔天,诅咒着李氏家门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落旌捂住弟弟的耳朵,低声道:“是他们胡说的。”女孩子虽这样说,但平日她随母亲上街时,那些街坊投来的鄙夷又畏惧的目光让落旌明白李家就是别人嘴里的害群之马。   害群之马,她年前和祖母请来授课的先生学过这个词。   但她不明白,这骂名的背后又是为了什么。   阁楼的雕花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落旌一扭头只见母亲曾氏慌乱地迈着碎步走进来。母亲是典型的南方美人,柳眉杏眼瓜子脸,即便是焦急慌乱的神色也掩不住她的清丽绝色。见两个孩子尚且安然无恙地都在这里,曾氏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女子一手抱起君闲,一手牵着落旌:“落儿君闲,快跟娘走!”   名门出身的曾氏是缠过足的旧式女子,一双三寸金莲比落旌的幼足都要小上些许,她嫁入李家虽年纪轻轻便守寡却从来都是锦衣玉食,此时那个纤弱女子却硬是手抱君闲牵着落旌不敢停歇地从小阁楼一路跑到宗祠祠堂。   重重院落一环叠着一环,地上铺着苍绿青砖石,水井旁种着已经有些年头的木槿树,如今虽尚未到木槿的花期,可那成荫的绿叶之间已有花在层层叠叠地绽放,映衬着树下开得绚烂的玫红海棠,越发凸显出宅院的荼靡之象。   李家是前清大户,吃穿用度无不讲究,便是阆苑之中的海棠花一直堆到了石洞门两旁。落旌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曾氏,跑得脸颊薄红出汗,可也到底是孩子心性,沿途仍伸手好奇地想去抓从木槿树上偶然窜出的黄雀。   石洞门墙上的青藤盘成一幅画,小女孩一片跑一边打量着那些青藤,想着去年石洞门葱葱郁郁花开福贵的彩头,然而今年却是枯萎落寞隐隐带着倾颓之势。   曾氏放下君闲吃力地喘着气,跨进宗祠一步,落旌便见到府中的家眷差不多都已经到了。李家虽然是世代配璎的大族,可近些年来人丁凋落,家中除了老弱妇孺之外也并没无男丁可做主。   跑红了脸颊的落旌转着乌溜溜的眼睛,她抬头盯着曾氏,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递上去,糯声道:“娘,给你擦汗。”女孩懂事早,她自打出生便不曾见过母亲狼狈的时候,也不想见到母亲这样憔悴。   曾氏欣慰一笑,摸了摸落旌的额头:“没事落儿,娘不累。”   见外宅的官兵迟迟撞不开大门,得了军统都督的指令,皖南镇长便带领着村民在外面大声骂嚷起来。听到那些腌臜话,仆妇亲眷都禁不住低头啜泣着,可身穿玄色宽袖大襟的祖母赵氏杵着拐杖坐在太师椅上,发髻盘得一丝不苟,神情庄严肃穆、不容轻视。   君闲挣开母亲跑到赵氏身旁:“祖母,为什么那些人骂我们是卖国贼?”落旌听见母亲倒吸了一口冷气,而其他女眷亦是惊恐地睁大眼,仿佛君闲问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祖母赵氏皱眉眄了曾氏一眼,她暮年丧夫晚年丧子,对这个嫡出的孙子可谓是当作眼珠子一般地疼,此时却对君闲厉声道:“小孩子不许听别人胡说八道!我李家一门忠良四代为朝廷鞠躬尽瘁鞍前马后,名声岂容旁人平白污蔑?!”   君闲睁大了一双乌溜溜的眼,怔怔地看着祖母疾言厉色的样子,下一刻男孩嘴一瘪就要放声大哭。落旌忙抱住委屈的阿弟,怯怯地瞟了一眼祖母,对君闲小声说道:“阿弟是男孩子,不要哭。”赵氏面无表情地盯着落旌,半响,叹了一口气,只可惜是个女孩。   管家福伯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主母不好了,那个姓郑的都统派了官兵堵着前门后院,外面围了外三层里三层的乡民,完全出不去啊!”   一听这话,冬梅姨奶奶便忍不住用绢子抹起泪来:“这下好了,现在留在这里的都是些孤儿寡母,家里又没个男人出来主持公道,早知会落到这个地步当初他们要修铁路便让出宅子让他们修也就罢了,如今可怎么是好!”   赵氏脾气刚硬,拐杖杵在地上发出金石之音:“宅院让给他们?!那些人狼子野心想得倒是挺美,可就是打错了如意算盘!我便是烧了这座宅邸,也不会把老爷的心血拱手送人!”   落旌抱着君闲,只见莫姨奶奶害怕地抓着祖母的袖子,不住抽泣道:“大姐你倒是想想办法啊,外面那些兵拿的可都是枪杆子!咱们如今就这些家丁,手无寸铁怎么跟那些浑人斗?老太爷一死,家里的三位老爷死的死走的走,只剩下我们这些拿不得主意的孤寡,只得受人欺负!”她话一出丫鬟仆妇们更是六神无主,曾氏抱着落旌和君闲的小脑袋,眼泪便泫然而落。   落旌软软的手指碰着母亲的脸颊,仰头说道:“娘你别哭,落旌会保护好弟弟的。”   曾氏哭得宛如雨落梨花,强自笑道:“娘,不是为这个,只是……只是想到了你们的爹爹。若是他还活着,我们也不必被人逼到这般走投无路的地步。”   宗祠中安放着沉水木做的红牌坊,而摆放在最中央的则是用以汉白玉为底端刻了‘钧衡笃祜’的匾额。外面漫天的骂嚷声像是洪水一般涌过来,可那些牌坊岿然不动,像是这座宅子的顶梁柱一般立在赵氏的身后。   在一片慌乱的哭声里,赵氏眼眶泛红转过身,手握着拐杖面朝那些牌坊缓缓念道:“少年科举,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久经患难,今当垂暮,忧郁成疾……颜面扫地,愧对列宗!”滚烫的泪珠顺着老人沧桑松弛的脸颊流落,她一生跟随先夫的脚步,从世家小姐到诰命夫人再到宗祠老妇,她先是没了夫君再是没了儿子,而如今又被逼得无路可走。   颜面扫地、愧对列宗。落旌听到年迈的祖母念及最后八个字时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只觉得那些话语中透着刺骨的心寒。   “落旌君闲,你们过来。”祖母赵氏蓦地唤道。   君闲下意识地抱紧了落旌,而落旌低头朝他宽慰一笑,牵着男孩的手走到祖母面前,只听祖母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们跪下,给老祖宗们磕三个响头……过了今日,便再没机会了!”闻言,曾氏捂住嘴闭上眼,眼泪簌簌而下。   莫姨奶奶惊惶道:“大姐,经毓好歹就留了这么一点血脉,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外面的枪炮声惊起河畔对岸林子中的鸟,寒鸦发出哀鸣扑啦啦地成群盘旋在皖南李府的上空。君闲难得没有哭闹和落旌跪在蒲团上面朝着李氏先祖的牌坊,而落旌伸手握紧了弟弟不住颤抖的手。祖母却没有半分动摇:“磕头!”   按照往年宗祠祭拜的规矩,两个孩子一板一眼地向那些牌坊磕了三个头,下人点燃祠堂中的檀香柱,整个祠堂便升起了袅袅檀香雾。   隔着缭绕香雾,落旌懵懂的眼睛倒映出那一座座沉水木的红牌坊。她的目光扫过去,将牌坊上的字刻在脑海里,没有人让她看得这么仔细但是不知为何,落旌觉得她本就应该这样做。   祖母赵氏转过身,没人看清她如何变出一件血衣的,除了落旌君闲。   就在那白玉匾额底下,谁也不曾想到在那后面会藏着这样一件物事。   赵氏转过身,目光冰冷地扫过震惊的众人:“这是老爷生前穿过的黄马褂,你们都是知道的。今日,我便是要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当着你们所有人的面将这件黄马褂传给咱们李家嫡系的子孙,但凡今日谁若敢走漏半点风声,那你们便自己去九泉之下跟老太爷亲自赔罪吧!”   众人忙低下头应了声是。   赵氏将那件黄马褂郑重交给落旌,又摸了摸君闲的头,眼神含着深意:“孩子,这是你们祖父半生的心血,可一定要守好了,说什么也不能丢。落旌你是姐姐,若是今日能逃出去一定要带着弟弟找到叔伯,明白了吗?”   落旌摸到了血衣中藏着硬邦邦的像是书一样的东西,微微睁大了杏眼,清澈的眼瞳倒映着赵氏饱经沧桑的脸庞。那一刹血衣上早已干涸的棕红一下子沸腾起来,烫着她的手指。   半响,女孩才喃喃着点头:“落旌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双结局,有HE也有BE,任君选择版本。 ★男女主角的身份是虚构的,涉及争议颇大的家族,所以如果三观不和最好默默点叉。 ★我一直想写出直击人心的故事,而在此,感谢支持这部作品的仙女。(づ ̄ 3 ̄)づ   ☆、第2章 Chapter.02卖国贼子   赵氏额头轻抵两个孩子的前额,半响,她招来福伯和曾氏跟两人低声说了几句,最后看向落旌和君闲,目光含泪:“好孩子,快走吧。”福伯抱着落旌,曾氏抱着君闲快步走出了宗祠。然而两个孩子并没有被带出李府,反而到了楼阁前的那口天井。   福伯拿着一个大水盆,曾氏眉目轻触,犹豫着问道:“这口井如此明显,那些官兵一进来就看得见,这样做真的可以避人耳目吗?”   福伯将君闲和落旌抱进水盆中,皱眉道:“少奶奶没时间了,这是唯一的办法。”   君闲抱住曾氏的脖子,哭着道:“娘——”   曾氏忍泪摸着孩子稚嫩的脸颊,哽咽道:“落旌君闲要答应娘,一会儿你们两个呆在井里无论如何都不要发出声音。娘只有你们两个宝贝,记得不管多苦多难,你们都要活下去。落儿你是姐姐,一定要照顾好弟弟。”   却不想一向懂事的女孩此刻哇地一声哭出来,一把抱住了曾氏的腰,孩童的眼泪洇上女子红云纹的袖角像是层层叠叠开出的梅:“娘,你别丢下我跟阿弟!落旌会听话,君闲也会听话,娘你别抛下我们!”   曾氏摸着落旌的额角,眼泪如珠滚落,强笑道:“傻孩子,娘怎么舍得丢下你们,你们是娘十月怀胎生下的骨肉,是娘这辈子最珍重的宝贝。落儿相信,娘会一直在你们身边……娘会一直保佑你们的。”   福伯压低声音:“夫人,再晚就来不及了。”曾氏咬牙,硬下心将抓着自己衣襟的小手一只只地掰开,捂着嘴看着两个孩子被福伯用绳索吊着盆放进天井中。福伯还有两个家丁吃力地抱起磐石压在天井上面,磐石碰到井眼发出一声‘嘎吱’闷响。   曾氏一把抓住福伯,惊慌地睁大眼:“福伯你这是想干什么,这样做他们都会死的!”   福伯焦急道:“夫人你冷静点,只有这样做才能避过那些人耳目!如果天井开着,那些官兵只要往里面看一眼就能看得见小少爷小小姐!老奴是听主母吩咐的,绝不会害了少爷小姐的!”   曾氏恍惚松开手——一双秋水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压在天井上的巨石,仿佛失了魂。   等到曾氏和福伯重新进入祠堂之后,赵氏才放下心,坐在太师椅上掷地有声:“不就是卖国贼吗?再大的污水不是没泼过,再大的罪名也不是没有安过!去把那些人都放进来吧,我倒是要看看那些牛鬼蛇神到底都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祸心!家中所有的丫鬟奴仆,能有本事逃出去的尽可以逃出去!今日,偌大李家就算是只剩了我一个老妇,也绝不能丢了先公半分脸面!”   冬梅姨奶奶看见沉默下来的曾氏:“那两个孩子被送到哪里去了?”而曾氏仿佛失了魂一般站在原地。冬梅狐疑地瞥了曾氏一眼,转过头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不就是个嫡孙神气什么’。   家丁们收到命令,手上的力气就这么一松,那些持枪的士兵便破门而入——清一色的新军制服,士兵手中枪尖上的刺刀发出令人胆颤的光,转眼站成两列,拉下枪栓指着府中的人,严阵以待等候命令。只见一个头戴翎帽身穿军装的中年男人背着手慢慢悠悠地从门口走至赵氏面前,因为肥胖,脸上的肉都耷拉下来,配上两撇胡子看起来有几分可笑。   赵氏手抓住太师椅的扶手,冷笑:“郑都统好大的架势,当真今非昔比,好不威风!”跟在那个都统身后的是一个副官装扮的清俊少年,连枪都只是惫懒地提在手上,然而其他士兵甚至就连郑士麒却是见惯不惯的样子。   郑士麒踱步上前俯身行礼,慢条斯理地说道:“师母别来无恙,自从上次被李公从这座府邸哄了出去,士麒已快二十年未曾给师母请过安了,如今看来师母依旧是精神矍铄,风光依旧。”   赵氏别过头不受礼,冷声说道:“什么师父师母,这里谁是你师母!我先夫可不曾教过像郑都统您这种忘恩负义、狼子野心的学生!”   郑士麒摸了摸嘴上的两撇胡子,听到赵氏骂他也不生气。他素有一个笑面虎的称谓,不管是熟人还是仇人他都能笑脸相迎。男人眼神轻蔑地睨着赵氏:“师母说笑了,郑某日夜不敢忘记老师的栽培,一心想报答李家的‘知遇之恩’!不过看来,倒是师母贵人多忘事,忘记了现在可是民国,学生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被李公骂得颜面扫地却不敢还嘴的学生,而李家也早已不是从前呼风唤雨一门豪贵,而是人人喊打的卖国贼子!”   说着,他向后轻轻递出一个眼神,那围在李府外面的乡人便在镇长的带领下齐声高喊着‘卖国者秦桧,误国者李中堂’‘打倒卖国贼,李家人偿命’的口号。   赵氏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郑士麒你个混账,枉老爷待你不薄,你竟敢如此——”   郑士麒先是古怪地笑,最后笑脸一收:“不薄?当众让我难堪是对我不薄,阻我官路挡我财路是对我不薄,真是好一个待我不薄!老夫人,趁着本督念着旧情还有那么些耐心,劝你最好还是快把东西交出来,否则今日李家人谁都别想活着走出这座大宅院!”说完,两排的卫兵便哗啦啦地举起背着的□□,枪口对着李家众人。   莫姨奶奶哆嗦道:“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若是这宅邸你尽管拿走便是了!”   郑士麒得意地挑眉:“果然,还是姨娘明事理,本督也不跟你们兜圈子了!当今的总统下令,要在皖地修建一条往北平输送军粮的铁路,可好巧不巧的是,你们这李家大宅挡了我们修路的道。李老夫人应当明白,本督这么说,可不是在跟你讨价还价!把宅子腾出来,我可以考虑放你们一家老小一条活路。”   赵氏眼含嘲讽:“便是不给,你们这群人如今不也正是把我李府拆得七七八八了吗?郑士麒,你到底想要什么就直说吧!”   郑士麒嗤地笑了一声:“既然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本督也不绕圈子就直说了!世人都传李公富家天下,想来也是,风光占尽清廷六十余载,死后留下的肯定也不止这宅子和田地吧!督军府最近手头紧了些,老夫人若是真的明事理知进退,应当知道该如何做吧?”   那少年副官自打进了这宗祠便一直懒懒散散地靠着柱子,此时听到都统这样说,少年猛地抬起眼,一双薄凉的单眼皮里闪过一抹精光,却扣着高傲不屑的味道。   赵氏先是低头冷笑,后来笑声渐大,最后竟也收不住地放声大笑。郑士麒一阵羞恼:“老太婆你笑什么?!”只见赵氏停下笑朝他招了招手,郑士麒将信将疑走过去,却不想赵氏伸头就往他军装上啐了一口:“郑士麒你想都别想!”   “你!”郑士麒恼羞成怒地揪着赵氏的衣领,“死老太婆你简直不知好歹!”   赵氏梗着脖子,怒目而威:“我不妨告诉你,我家老爷留下的东西我便是白白给那贩夫走卒给百姓贱民,都不会给你!”   郑士麒连说了三个好字,甩开她:“老贼婆你骨头硬,我倒是要看看你心肠有多硬!把李府所有人给我抓起来挨个枪毙,什么时候贼老婆子肯说话,什么时候再停枪火!”说罢,那些士兵按照他的命令去抓逃窜的人,枪声叫声混乱成一片漩涡风暴,但看到李家人挨个被枪决,宅院外围观的镇民竟然开始叫好。   郑士麒撇过头便瞧见曾氏,满是横肉的脸上露出贪婪的笑,箭步上前抓住曾氏的胳膊:“多年前,我便听说仲彭兄娶了貌美无比的曾家闺秀,恐怕就是你吧!可惜啊,仲彭兄没这个福分消受这美人之恩,那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不如跟了本督日日快活,总比在这里陪着一帮死老太婆当个寡妇强!”   “你!请你放尊重些!”曾氏使劲挣脱着他的桎梏,脸上半丝血色也无,越发衬得眉眼漆黑。赵氏两眼通红,手里拐杖朝他狠狠打去:“畜生!郑士麒,你这个畜生!”   “死老婆子!”郑士麒吃痛,骂了一句猛地抬手一枪打在赵氏身上,打了一枪似乎还不解气,换镗接连打了十几枪直到赵氏没了气才停了下来!   曾氏看着倒在血泊中的赵氏痛哭叫到:“娘!”女子一把拔出发髻上的银簪子狠狠地朝郑士麒的手扎去,一下子戳出极深的血洞。郑士麒疼得大叫一声,趁着他吃痛的功夫,曾氏转身提起裙角向外奔去。“快!抓住她,不要伤了她,要活的!”郑士麒抱着流血的手疼得大叫。   曾氏跑到院子中央,几名士兵拦着她挡住去路。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曾氏两只手便被两名士兵扭在身后无法动弹。“你们放开我!”曾氏死命挣扎地叫道,“你们放开我!”   “娘——”躲在井底下的君闲哑着声音哭道。   女孩连忙捂住弟弟的嘴巴,咸涩的水泽从她的眼窝落下。落旌紧紧地抱着君闲,几丝月光从尚未合拢的石头缝里钻进来,洒在他们身上,带着对人世的绝望。   “卖国贼,死的好,死得干净!”   “这种卖了国家当了帝国主义走狗的家族,人人得而诛之!”   “都是报应!没了晚清的庇佑便是丧家之犬了!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   “不得好死……”   井壁上结着厚厚的青苔,空气都沾着潮湿的意味,水泽透出的寒气直钻人骨头。然而这一切,都比不过外面的枪声、痛苦的叫声、怨毒的诅咒来得让人寒心。   那些声音交错在一起,毫不留情地击打着女孩脆弱的耳膜,一下一下恍若削骨一般疼。但是一切的寒痛都止于带着硝烟味道的枪声,而在那一声枪响之后,所有的声音都仿佛消失不见。   黑暗中,落旌大大地睁着眼睛,不敢眨一下。君闲攥得她胳膊生疼,而从阿弟憋得快要窒息的哭声中,落旌依旧睁大着眼睛,喃喃道:“君闲,别怕。”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标题的都是已经捉虫修文完毕的,如果还有错别字,大家记得提醒我呐~~ 如果之后找章节不好看标题的话,可以看看内容提要呐~~   ☆、第3章 Chapter.03少年副官   “君闲,别怕。”   男孩的头狠狠地抵着女孩的脖子,像头发狂的幼兽般呜呜噎着。   这一刻,他们血脉相连,就像感应到的痛苦也是同样地不少一分。无关年纪,也无关心智。他们都清楚在那声最突兀的枪声里,他们再一次失去了血脉至亲。   当那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如同花开败般坠倒于地时,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齐齐投向开枪的少年副官……不敢置信那个眉眼不羁的少年竟然会罔顾督军的命令,朝一个如此美丽的女人毫不犹豫地按下扳机!   那少年副官手中长|枪的口尚且冒着青烟,而他那双狭长的单眼皮里夹杂着几分同情。少年静静地看着那个女子倒落在地上,只见她的胸口处缓缓洇开一朵烟霞红色的花——层层叠叠地绽放,是不可名状的漂亮。   空中那带着血腥味的风将枝头尚未绽放的木槿花吹到曾氏身上,一霎间,女子喷洒而出的鲜血便染红了雪白薄亮的花瓣。   看着马上到手的美人就这样被人一枪打死,郑士麒气急败坏地冲上前去一把拽住那副官的领子,手高高地扬起:“狗娘养的兔崽子,你敢坏我的好事?!”然而在少年嘲讽轻蔑的目光,那巴掌就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上不去下不来。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刚才,你是在对我说话吗?”那少年副官懒散地挑起平眉,轻言慢语地嗤笑了一声,“郑都统,你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郑士麒被少年一番话怼得脸涨红如红虾,他生生憋下一口气,反手狠狠给了自己满是横肉的脸一巴掌,再是谄媚地陪笑道:“寒云少爷,下官一时情急忘记了规矩!还望少爷不要见怪!”   见状,袁寒云嗤地一声笑,挥手像是赶苍蝇般推开面前的郑士麒。月色下,清挺不凡的少年闲云野鹤般地踱了两步,然后猛地一转身抬起手中长|枪,黑黢黢的枪口正好对着郑士麒的脑门,越发衬得少年眼瞳漆黑如寒星。   郑士麒被他这一举动,吓得面如土色直求饶:“下官无疑冒犯,少爷千万可别当真啊!”   蓦地,少年偏头露齿一笑,说不出的风流潇洒:“本来只不过是来玩玩图个新鲜,没想到有的蠢货还把一场游戏当真了!”念及众人面前,郑士麒到底还是一个都统,袁寒云收回枪打量着这座府邸,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漫不经心,“世人都说李氏一门卖国求荣,李文忠公更是敛财的一把好手,只是也不知道这座大宅子中到底发了多少国难财?”   郑士麒顺着他的话下了坡,陪笑道:“就是,传言李中堂临终时给了自己遗孀一样东西,说那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万万丢不得,也不知道被那老女人藏在哪里。”   听着郑士麒搜查李府的命令,袁寒云眼含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提枪重新靠回柱子上。当众人注意力都再次放在传闻中富可敌国的宝贝时,只有袁寒云一直注视着倒在地上尚未咽气的女子。   少年静静注视着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子,只见她艰难地呼吸着,中弹的前胸汩汩地流着热血,而青丝濡着汗水紧紧贴着脸颊,眼底明明灭灭地望着不远处生了青苔的古井。   袁寒云微微皱眉,不明白这个女人临死的执念到底是什么。他虽年少,可也因为风流不羁的作风,被唤作京都四少之一。少年一向怜香惜玉,之所以会朝曾氏开枪,只不过是因为看不惯郑士麒强占寡妇的行为,与其受尽屈辱再死倒不如干净了断——   而现在,袁寒云才蓦然发觉,其实那个李家寡妇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火光明灭中,人影绰绰下,清俊不凡的少年眼底含着疑惑,他插兜走上前,细细打量着奄奄一息的女子,在这充斥着血腥与枪声的四方天地里,仍带着少年人与生俱来的闲适与散漫。   袁寒云只见那个美丽女子目光哀切地望着自己,她那双漂亮杏眼盈盈凼凼地浮起水汽,就像是绝望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掉。月光带着丝丝点点的星光如同丝缎垂下,落在沉重坚默的磐石上,像绝望,又像是在无尽的绝望之后,那一点点微末渺茫的希望。   半响,少年垂下眸,转身便坐在了那蹲青石之上,胳膊搭在支起的膝盖上,仿佛漫不经心,只是眼神一直注视着血泊中的女子。而随着他的动作,石井上的石磐发出闷哼的声音,仿佛老妪痛极而发出的喑哑呻|吟。   “阿姐,那是娘吗?”   男孩冻得嘴唇泛青,紧紧贴着女孩,“是娘,来接我们了吗?”   落旌仰着头,阴冷的月光努力地从缝隙中钻进来,洒在女孩的脸上却看不到半分血色。女孩睁大着黝黑的眼,那双清澈的瞳仁充斥着水汽,化作水珠从脸颊上滚滚而落。   杂乱无章的枪声、毫不留情的破碎声、官兵猎犬的怒喝声还有村民看戏叫好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却唯独再没有了至亲的声音。   女孩一直维持着仰头的动作,眼泪从她的眼角滑入鬓角,像是陨落的流星,一颗接着一颗转眼消失无踪。半响,落旌紧紧抱住君闲的脑袋,摇头低声说道:“不,不是娘。”男孩浓密的睫毛滑过她的掌心,下一秒她冰凉的指尖感受到的,是灼热的水泽。   血泊中的女子已经渐渐失去了体温,只是临死前,她仍然半睁着那双好看的杏眼。   天光洒在军装上,带着几分黎明的微凉。一直坐在磐石之上的袁寒云终于听到了来自磐石之下来自那口四方井井底中那不可抑止的细碎哭声。   不知为何,周遭明明是嘈杂而慌乱的,而那强自被压抑的哭声明明很小,却在喧嚣若沸水的环境中被少年听得一清二楚——让他觉得就像是用狗尾草缠在了尾指上,不算特别疼却带着无法忍受的酸涩和痒。   此时一只猎犬走过来,只见那黑色的猎犬耸着鼻子在已经死去的曾氏身旁闻来闻去,顺着味道便朝袁寒云大声地吠了两声。袁寒云不动声色地挑起平眉,嘴角仍旧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只是眼神渐渐冷下去,等到那猎犬已经过来的时候,少年猛地起身一脚踹在了狗头之上,用力之大,将那猎犬踹得平飞出去了好几米远。   明灭火光越发衬得美人尖狠厉如荆棘,少年整个人却是松松散散地一脚踩在了磐石之上,挑衅地朝那被踢蒙了的猎犬微微偏头一笑。那猎犬被踢得怕了,低声呜呜几声便去了别处。   “寒云少爷,做什么发这么大脾气?”郑士麒走过来,奇怪地看着他和那只夹着尾巴离开的猎犬,“怎么,是那只狗不长眼惹到您了吗?”   袁寒云耸了耸肩,单脚踩着磐石,而手肘不羁地抵着膝盖:“哦,没什么,我不太喜欢一只狗朝我大呼小叫的样子,当然,这一点对于人来说,也是一样的。”少年那双丹凤眼深深盯着脸色一白的都统,嗤地一声笑,“找了这么久,郑都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郑士麒晦气地啐了一声:“把宅子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都没发现,真是晦气得很,要不然就干脆一把火烧了这里算了!”   清俊散漫的少年微微抬起头看着这传闻中的李家半街,眼眸深深,只是脸上仍旧带着无所谓的笑:“既然这样的话,那么便烧了吧。如果让李氏其他人知道是你暗中搞鬼,估计也不会放过你。记得把事情办利落些,也省得日后给自己找麻烦。”   于是,在少年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语中,十里半街的李家旧宅一夜之间被烧得干净,徒留皖水河畔断壁残垣。   月上枝头,星光稀疏。   淝河水畔,乌蓬草船。   摆渡人独立船头,无根鸟背井离乡。   落旌沉默不语地牵着君闲的手,跟在少年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她既不问那少年是谁为何要救他们,也不问他要带他们去哪里,只是一双发红的杏眼在星光夜色下越发幽深。   袁寒云背着手踱着步子,他一直在等两个小萝卜头开口问自己问题,谁料俩小鬼别说一句感谢话也没有就连开口也不曾有过。到了渡口,少年一脚踩在那船板上,抱着胳膊转身,说不出的风流倜傥:“小鬼,你们是哑巴吗?”   落旌身子不禁一抖,而君闲立刻抱住女孩的腰,一双圆眼害怕地瞧着少年。   月光下,袁寒云眸色渐深,他可不想忙活了一晚上什么都没捞到。毕竟,冤大头可不是谁都愿意做的。少年那双单眼皮儿直勾勾地盯着落旌,头也不回地对摆渡人说道:“老唐,把他们运到南洋找人卖掉,俩小孩儿长得漂亮,还是能卖十几块大洋——”   “不是哑巴。”落旌垂着眼睛低声快速答道。   袁寒云不动声色地挑了眉,看着女孩额头上干涸的鲜血,像是白玉生出了红斑,丽得惊人:“你受伤了吗?”说着,少年上前一步想要碰她,却被女孩恐慌地躲了过去。   落旌更加深地埋着头:“没有。”   袁寒云何许人也,从来都是别人对他逢迎拍马,何时有自己热脸贴人的时候。少年冷哼一声收回手,从怀里掏出所有的大洋递给摆渡人,“老唐,送他们去上海,到时候那里的车船码头随他们怎么走。”老唐看着袁寒云手中的十几块大洋一怔,少爷吩咐做事什么时候给过他大洋。   眼见着袁寒云眼底腾起不耐烦,老唐忽然明白了什么,忙不迭接过大洋。   少年留了一块大洋捏在手中,他转身弯下腰跟落旌对视着,挑眉道:“你们是李家的孩子,如今李家那臭名远扬的名声足以让你们变成过街老鼠。相信我,你们姐弟俩会跟乞丐野孩子无异,哦不对,你们会比乞丐还惨,因为没有人会给李家的孩子一毛钱。但是,现在你只要跟我说句俏皮话,这块大洋便是你的。”   借着皎洁月色,少年终于看清了眼前女孩眼底的光,像是明火一样。   她会出落得比她母亲还要美。这是袁寒云看着女孩脏污的外表时,脑子里钻出的想法,哪怕她看着自己的目光带着层层防备与无法言明的痛恨。他突然想要改变主意,只是这团刚生出来的火下一秒便被女孩平静无波的话语从头到尾浇灭了干净——   “我记得你的声音,也会一直记得你的声音。”   微微弯着腰的少年神情一怔,半响,他嘴角的笑意就像是深冬的冰碴带着冷硬僵硬。梆子声声,一声一声地挑拨着脑海里的弦。袁寒云挑眉,像是被女孩的目光烫到一般,少年转头看向前方,目光落到的地方是一处深巷:巷子两旁白墙黑瓦,而雀檐上堆垒苦绿青苔。   天上清月泠泠,四下静寂。   见袁寒云终于不再说话,落旌垂下眼,伸出手轻飘飘地拿下他手中的银币,连一个眼神都不曾递出便带着君闲钻进了乌篷船。或许按照从前祖母和教书先生讲的大道理,落旌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收下这枚大洋,但是现在,身无分文的她需要照顾君闲与自己。   木桨划开月光下平静流淌的河面,切开层层由内而外的伤口。   很快,乌篷船隐没在黑暗里,而寂静的黑白巷子中传来打更的梆子声示意着时间的流淌。少年微微挑眉,月光下他的眼角带着天生的风流薄情,明明是调笑的语气却不带一丝温度:   “那么,最好是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本小说有历史人物,也有历史真实事件,不乏虚构人物。 再次申明,女主和男主是我笔下的人物,不存在于历史之中。 历史太过真实,太过一板一眼,而我想通过笔下的人物去描绘一段往事,表达我从历史那些过于冷漠的文字之中所感受到的震撼、悲哀、苍茫、欢喜与感动。 当然,现实当中的李府半街并没有被大面积烧过。 本次修改了袁寒云与曾氏的bug。   ☆、第4章 Chapter.04北平段家   八年后,北平段家。   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布满了窗台上的雕花铁栅栏,地面上铺着杜鹃红的石砖头,白玉石的圆柱支着仿古琉璃瓦的屋顶。这座房子是别人赠给段家作为在北平的府邸,建筑风格颇有几分中西合并的味道。本是透着几分岁月静好的房子,此刻却从花园偏厅中传出一道抑扬顿挫的洋人声音:   “式筠小姐,请你保持安静可以吗?课堂上保持安静,是对讲师最起码的尊重,如果你再讲话的话,那么我就、就——”来华传教已快二十年的保罗神父此刻气得脸通红,络腮胡子一翘一翘的,但是碍着眼前学生的身份,就了半天也就不出个所以然来。   段式筠交叠着双腿,脚上挂着凉拖,一边嗑瓜子一边朝保罗神父笑道:“神父,若是我再讲话,神父待怎样?”见他说不出话来,她转头对一旁的段式巽得意撇嘴,“我说爹怎地那般没趣,咱们都按他的意思上了洋学校,他非要请个洋教士来家里教书。你说咱们以后又不会出国,日后嫁人在家里当个贵妇人,又何必现在学这外国人的东西?”   声音响亮清脆,带着三分与生俱来的骄横之意。   额前梳了虚笼笼的头,式巽将书抵在下巴处生就一副乖巧模样,少女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洋人说的话古里古怪还饶舌得紧,什么赛先生德先生,学校里的老师自己也没弄清楚就来教我们真是笑也笑死了。不过听管家说,爹这次去天津马上就要回来了,三姐咱们还是小心点吧,爹可不像娘那般好说话。”   段式筠嗤地一声笑:“你胆子就是小,爹回来又怎样?马上就要过节大哥会回来,讲武堂也要放假了六弟也会回来。到时候,就算爹回来了要清问人,反正还有天塌下来总有大哥和六弟先去顶着,你担心什么?哦对了,五妹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德先生赛先生那是什么?”   “一看你上课就是涂指甲去了!”但是式巽自己寻思了半天也没想起那是什么,“诶,你瞧我这记性,也没记住当时老师说的是什么来了,左右不过什么新奇的东西罢了。”两人之间旁若无人的对话彻底地惹恼了保罗神父,听到式巽发问,神父抱着胳膊气得懒得回答。   见神父这样神气,段式筠一双凤眼里透着不服气。少女偏过头扬起下巴大声问道:“诶,落旌,德先生赛先生到底是什么东西啊?”一边说着,少女还一边挑衅地看着保罗神父。   “回小姐的话,赛先生是science,而德先生是democracy,是科学民主的意思。”身后传来一道梨子般的清脆嗓音,却是沉静语调。等身后人说完,段式筠扬眉更加得意地看向保罗神父。   式巽一旁见状,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保罗神父气得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先是两手抚着胸前的十字架闭眼做了一番祷告,这才睁开眼严肃地说道:“两位小姐,希望下次上课时,你们能学会尊重别人的劳动也尊重自己的功课。虽然我是受司令之托,来贵府为你们授课,可我不是来这里遭受羞辱的!”   式巽托腮,甜甜糯糯地说道:“神父说得严重了,我们可没有羞辱您的意思。”   “都说中国自古以礼仪立邦,难道,这就是你们的尊师之道吗?”带着特有的音色,保罗神父抑扬顿挫地问道。   式筠性子急,趁着式巽跟保罗神父东扯西拉的时候,转头不耐烦地问道:“落旌你好了没,这次怎么这么慢?”   后面一直埋着头的少女一边腾着笔记一边回应道:“快了。”只见少女乌黑的长发编成两条麻花辫子,青白瓷色的流苏沙沙地摩擦着桌面,徒留笔尖触碰书页的声音。看着那青竹色的衣领上露出的半截嫩白脖颈,往上便是少女小巧的颌、玲珑的鼻还有一双标致的杏眼远山眉。前面的式筠撇了撇嘴,心道生得再好看也不过是个丫鬟。   半响,落旌抬起头,眼底带着一层薄青色,而少女双手奉上刚誊抄好的两份笔记,笑起来:“小姐,都记好了。”   段式筠哼哼两声,将笔记随意地丢在桌子上:“保罗神父,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刚才讲的那些,如果没有遗漏的话就下课吧,我跟五妹今天下午还有跟朋友的聚会要准备呢!”   “这——”保罗神父推了推眼镜,翻看着笔记,哑然半响,“笔记倒是做得不错,只不过字迹明明是一样的。”他抬起头,然而房间内哪里还有式筠式巽的影子,只剩下一个女孩子坐在位置上乖巧地朝着他笑。   落旌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道:“神父,三小姐和五小姐赶时间要先走一步。两位小姐吩咐说,如果神父有什么作业功课安排的话就跟我说,我会向两位小姐转达的。”   保罗神父无奈地摇摇头,知道自己布置再多作业最后也只不过是让一个人去做。于是神父耸了耸肩膀,索性跳过这个话题:“落旌你弟弟呢,我好像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到他了。”   闻言,落旌抬头感激地朝他一笑:“这还多亏了神父送来的西药,我阿弟现在不仅病好了,老爷还让他跟着少爷一同去讲武堂上学。”   “这没什么,”保罗递给李落旌一本牛皮纸包好的书,络腮胡子一翘一翘的让人心生亲近,“上次在教堂中,我听修女说有人想借这本书,我一猜就是你,这次来补习就刚好给你带来了。”   落旌一怔,想到教堂的书不能外借这条规矩,连忙摆手说道:“神父,这个我、我不能……”她的目光落在牛皮纸上规矩整齐地写着‘万国药方’四个大字时,心神不由得一荡。   保罗神父盯着落旌犹豫不决的神色,在心口画了个十字,笑道:“这本书又不是圣经,对教堂没什么用处,何况医学类的书籍对我来说实在太过枯燥,倒不如把它送给真正需要的人,这才是主对世人的劝告。”   落旌犹豫着接过书,她仰头看向面前的神父,细白的脸颊衬得眼底的青色越发明显:“那神父,圣经中有没有说,如果……如果一个人他犯了错,犯了一个很大的不可饶恕的错误,那到底怎样他才能得到救赎?”   保罗神父伸出手摸了摸落旌的辫子,笑道:“哦,小落旌,你的眼神告诉我你现在感到茫然无措。要知道,每个人在世上不可能不犯错,守约则得赐福,背约则受惩罚。还记得我跟你讲过的耶稣的故事吗,想要承担神最厚的恩泽,就要背负最深重的苦难。”   见神父还要继续讲下去,落旌连忙抱紧手中的书:“保罗神父,我知道了。”如果说不明白的话,她很可能一整天都会被神父拉着灌输上帝的思想。   保罗神父只好意犹未尽地摊开手,收拾好东西出门时,他突然转过头唤道:“嘿,小落旌。”   落旌抬头,笑:“神父,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保罗神父脸上的皱纹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智慧,目光中带着意味深长:“上帝并没有剥夺人们选择的权利,所以每个人都可以选择犯错和不犯错,但是不论错与对,我们都要勇敢面对并勇于承受苦难。这是主对世人的忠告。”说罢,保罗神父对少女和蔼地笑了笑转身离去。   落旌怔住,思考着神父的话。半响,等她回过神来时神父已经离开多时。少女微微一笑,眼底虽然有青色却掩不住明眸善睐的好看。落旌低下头翻到序章时脸色微微一变,拇指正好挡住了‘光绪十六年九月合肥’下面的字眼,少女像是受惊一般猛地合上书。良久,她才顺着身后的红木柱子缓缓滑到门槛上坐下将脸埋进书中,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不敢闭上。   她害怕一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又是当年灭门的画面。   “落旌!死丫头片子,又跑哪儿偷懒去了?!”   管厨房的刘婶在廊门外操着一口京片子大声喊道。落旌一惊,慌忙站起来,诶了一声顺手将书藏在月季花的花盆底下跑过去:“这就来了!”   长得膀大腰粗的刘婶是掌管整个段府伙食的厨娘,也是段府当家主母张氏从娘家带来的丫鬟,府里奴仆中除了管家便是以她的地位最高。刘婶伸出指头戳着落旌的额头:“丫头片子一天逮着机会就偷懒,小姐们都出去了还不回来帮忙,再有下回小心我手里的竹条子!”   落旌与君闲是被人捡回段家的,可是如今俩姐弟却陪着少爷小姐读书,其他丫鬟虽羡慕但也知道自己比不上落旌聪明,但刘婶却一直视落旌为眼中钉,第一次见到姐弟两个便说他们是天煞孤星会招来厄运。家里的小少爷不信邪,非要留下他们姐弟,刘婶自然也奈不过少爷的犟脾气。   不过好在,除了刘婶仍旧喜欢挑落旌的毛病,这么多年过去,到底还是相安无事。   主母张氏信佛平日就喜欢烧香诵经,只不过香火并没有掩去她眉眼间的三分精明。她走下台阶,打发了其他人让刘婶和落旌跟着,手里的佛珠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听说,今日式筠式巽两个丫头把神父惹怒了?”   落旌低着头:“回夫人的话,没有。”   张氏不经意地弹了弹袖子上的灰:“行了,我就生了这两个丫头,几斤几两我自己心里清楚,用不得旁人来辩白。女孩子还是安分来得好,我本来也不想她们去学什么外文,既然她们都没什么兴趣那就由得她们去吧,以后找个好婆家是比什么都要重要的事情。落旌你是个聪明的丫头,回头若是老爷问起,你都明白怎么说吧?”   刘婶狠狠瞪了落旌一眼,少女头埋得更加低:“落旌明白。”   张氏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清单递给刘婶:“老爷今日回府,六少爷也从讲武堂回来了,刚好大少爷不在,记得饭菜上多花些心思,也让偏房的人都仔细着一点。”   刘婶毕恭毕敬地接过清单,语气带着谄媚的意味:“夫人请放心。”   等张氏走后,落旌就被刘婶一把抓住推出后门,少女手忙脚乱地接住纸单子:“诶,刘婶!”   只听门后传来刘婶如同洪钟的大嗓门,叫到:“这府里可不养闲人,后厨房里整天忙得很,你不是一向喜欢往药铺跑嘛,这次就去把上面用的补汤到东记药铺取回来!别趁这个机会在那儿偷懒啊,要是在太阳落山前你还没回来,当心我拿竹条子抽断你小腿!”   落旌瘪了瘪嘴巴,认命地看着清单:“鹿茸人参黄芪枸杞……”她抬起头手搭在眉骨上,头顶上是正午的毒太阳,喃喃道,“也不怕补出鼻血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  XX年后真的是一个超级好用的写法,哈哈哈。 男主出现的时候,我会敲黑板的,至于其他人,绝对不是。别站错了CP   ☆、第5章 Chapter.05段家六少   尚未进药铺,落旌便闻到中药补汤里特有的香气。   少女小跑进药铺,扬着手里的清单,脆声问道:“周掌柜,在吗?”   藏蓝色的布帘被人一挑,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捻着山羊胡笑眯眯:“哦,我道是谁,原来又是段府的小丫鬟落旌啊!怎么,这次又得了空往我这里跑吗?”   落旌将手里的单子平铺在陈木柜子上,一气呵成地说道:“喏,除了上面写的药材,还有虫草十根、乌骨鸡两只、枸杞十二钱、菟丝子十五钱同炖帮我装在锅里。周掌柜,还请麻烦快一点,若是晚回去我可是会被罚的。”   光是听落旌背的药材,伙计就笑着打趣说道:“一听这食材,估计司令大人快回来了!”   周掌柜挥手说道:“去去去,把东西都给人小姑娘准备好!”说着,他敲了敲烟斗,警告地看着正在给病人诊脉的学徒,“一个二个的都给师父我专心一点,成天没有个正行,我告诉过你们多少次了,诊脉最忌心浮气躁!”他砸吧了一下烟斗,看向落旌,“丫头,你之前在我这里借的书,可都看完了吗?”   落旌想了想,才点头道:“差不多看完了。”   “那我考考你好了。”周掌柜吐着烟雾,“药物的五味指的是什么?”   落旌流利地答道:“指的是药物最基本的味道。”   “你这单子上写了人参,那我问你,什么能消弱人参的补气作用呢?”   落旌走到药柜子前面拉出一个箱子朝周掌柜笑:“是莱菔子。”   周掌柜暗自惊讶着落旌的记忆力,没想到小姑娘不仅背下书上的知识还记得草药放置的位置:“那诊脉时,应注意什么?”   “左手诊患者右手脉,右手诊患者左手脉,下指时中指按住掌后高骨内侧关脉位置,食指按在关前寸脉位置,无名指则是关后尺脉。”一边说着,落旌一边诊上周掌柜的脉搏。   周掌柜扬了一下眉毛:“所以,你诊出什么来了?”   落旌收回手,不好意思地笑:“不知道。”   周掌柜被她的神情逗乐了,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又叹了一口气:“丫头你聪敏得紧咧!要是学医,日后必成大器。诶,只可惜你是个小姑娘还是别人家的下人。”落旌低头笑了笑,装作没听见般转身去看那些药材。   沉黑色的瓦罐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散发着药膳浓郁的香气。   落旌趁着煮汤的功夫,挨着药材一个一个认过去:“八角、白芷、党参、甘草、桂皮、丁香……”落旌捏起一朵风干的花,好奇地打量着,风干了的花瓣很脆弱,仿佛一捏就碎。手里的花朵给落旌一种熟悉的感觉,少女不由得问道:“小哥,这是什么花?”   一旁的伙计扫了一眼:“哦,是木槿花,也俗称大碗花。跟其他的药材比起来也没什么,不过是清热利湿,凉血解毒。东南西南常见木槿树,北方不常见。”   原来是木槿花。落旌笑得有些勉强,放下了干花——原来她连木槿花都快认不出来了。一旁陈黑瓦罐里闹腾地冒着白沫子,伙计拿着帕子帮她端了出来,乳白色的热汽还噗噗地顶着盖子,散着药味的苦香。   此时药铺门外,一个身穿衬衫马甲的少年骑着自行车,叮铃一声停下来,单脚撑在地面上。   薄墨色的鸭舌帽下有着漂亮的发际线,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双大而明亮的扇形眼,眼尾却狭长微挑,顺着剑眉生长的方向平添几分冷峻之意。   少年拿出一个烤红薯呼呼地吃着,对频频看向自己的目光视若无睹。众人摇头感叹,吃个烤红薯能吃出一股俊俏味道的也就只有段家六少爷了。周掌柜瞧见了那少年,招手打趣道:“哎哟,今日是什么风,怎地把段家的六少爷吹到我这小药铺来了?”   段慕轩慢条斯理地舔干净手指上的红薯泥,才转头看向掌柜的,唇角微扬便驱散了眉梢眼角的三分冷意,笑:“周掌柜,我家那阿落是不是在你这儿拿药来了?”   周掌柜了然地捻着山羊胡,回头扬声道:“落旌丫头呐,外面有人等你嘞!”   落旌诶了一声,将黑瓦罐用布小心地包好兜在怀里往外走去:“谁找我啊?”只见周掌柜朝外面努了努嘴,一脸莫测。落旌摇头轻笑往外走去,转头四处看了看,“没人呐?”   “奇怪。”落旌嘟囔一声,正要迈开步子,只听身后传来车轱辘压在枯叶上发出的悉索声,紧接着便是一阵风从耳旁刮过,带着一股烤红薯的味道。落旌怀里抱着瓦罐,偏头莞尔,“六少爷,你怎么来这里了?”   段慕轩骑着自行车悠悠地绕着落旌转圈,扇形眼里闪着好看的碎光。少年笑得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我一回家没看见你,听到厨娘在院子里大声嚷嚷,不用问也知道你被打发来这小药铺了。”说罢,他单脚踩在地上停下来,扬了扬下巴,“上来吧,我带你回去。我可是听到厨娘在院子里发话,要是太阳落山前你没回去就抽你小腿!”   见落旌犹豫着,段慕轩掏出怀表给她看:“诺,现在可是五点了,再说君闲也回来了你不想见他吗?”听到君闲的名字,落旌眼睛一亮忙不迭点头,侧身轻车熟路地坐在了段慕轩那辆自行车的前杠上。   段慕轩吆喝一声‘走咯’,少女耳畔的碎发便被风扬了起来。身后少年手掌着车龙头,间接地将少女护在狭小的范围之中,连少年绵长的呼吸都能洒在小姑娘清秀的头发上。   “少爷和君闲在讲武堂,过得怎么样?”落旌抱着瓦罐,小心翼翼地问道,“我阿弟……他,他没在学校惹什么祸吧?”   段慕轩骑得很稳,路旁的银杏树不急不缓地向后退去,闻言他顿了一下才说道:“放心吧,你弟弟的性格你还不了解,闷得就像个锯嘴的葫芦一样,能惹什么祸?那小子每顿要吃六碗饭,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家我没给他饭吃,现在壮得跟头牛一样比我都结实,脾气又轴,谁会想不开去欺负他啊!”   君闲是跟着段慕轩去讲武堂念书的,年纪小身份低,落旌一直担心他会在讲武堂受人欺负。果然,少年听到身前的少女长舒一口气的声音,忍不住低头一笑:“阿落,那你呢?”   银杏树上的叶子郁郁葱葱,洒下光晕,像是菩提树结的一串串果子。梳着麻花辫的少女交叠着双腿,光晕洒在她的脸上染上一层暖:“我很好啊,老爷让我做陪读,跟着家里两位小姐去洋人开的学校上学,学到了不少东西。”   又是一段流淌的寂静沉默,却带着午后阳光的暖意。自行车吱呀吱呀地往前走着,几乎是没话找话说,慕轩又问道:“诶阿落,我临走之前在你那小院子里种的那棵树苗,你有没有好好浇水施肥?”   落旌晃悠着小腿:“放心吧少爷,我有好好照顾的,现在都长得和墙一般高了。不过你当初说它会开花,但都过了这么久,那棵树连个花苞都没有结过。”   段慕轩嘴硬道:“那一定是还没到开花的时候,它一定会开花的!不然,我就亲自拿斧头砍了它!”话音落,慕轩便听到身前少女轻轻浅浅如同扶桑花般的零落笑声。   “母亲呢?”   “嗯,大夫人喜欢下午和其他夫人一起喝茶打牌。”   “姐姐们呢?”   “三小姐和五小姐今日去参加聚会了,好像是京城四少办的什么名媛会吧。”   为了避开人群,段慕轩选择走胡同,而巷子拐角多不易掌控。当落旌脑袋第三次撞上段慕轩的胸膛时,少年猛地停下来赌气地侧过脸,下巴放在少女的肩膀上:“阿落,我问了你问了树苗问了母亲姐姐他们,连院子里那条大黄狗我都问过了,你就问了你弟。阿落,我说你这个丫头,怎么就不问问你家少爷我?”   少年的气息洒在落旌的脸颊上,就像是春风拂过绿芽时的微痒,挠得人心里仿佛有一只小耗子在东窜西窜。落旌脸颊腾地烧了起来,手指紧紧抠着瓦罐的边沿。   见她不说话,段慕轩头偏的弧度越发大,打量着少女局促不安的眉眼,嗤地一笑:“嗯?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   落旌微不可闻地看向他,自从见面后她还没有好好看过他,只觉得少年眉眼越发深邃起来,然而还是跟那年她在大雪夜里遇见的男孩重叠起来。   一双扇形眼无端带着冷,可他笑容里的暖却散了所有的寒。平静的心海仿佛被顽皮的孩童丢了一颗糖,连荡漾起的水波都泛着甜。鬼使神差地,落旌猛地别过脸,细不可闻地吐出三个音:“嗯,想过。”虽然只是两个字,便让少女白皙的耳廓红得像天边的霞。   段慕轩忍不住笑起来:“阿落你可真是老样子,问几句话就开始脸红。咱们也算是自小一同长大,都这么久了你害羞什么?你要是直接说出来,我就更开心了!”说罢,少年伸出手指比着天边快要落下的夕阳,吆喝道,“咱们回家咯!”说罢,少年骑着自行车载着脸上一片红霞的落旌,穿过弯曲的街巷朝段府的方向骑去。   离后门还有些距离的时候,落旌扯了扯段慕轩的衣角,“少爷,快到了,把我放下来吧。”   段慕轩放缓了车速,车龙头一拐一拐的可就是不愿意停下,煞有介事地说道:“啧,阿落,下次你要是再想让我骑车带你,估计就要很久以后了。”   “为什么?”落旌不解,“讲武堂这一次不是放长假吗?”   段家在这条街上是独门独户,而此时柏油山道上却静悄悄地停了一排锃黑的汽车,慕轩扇形眼睛微微垂下,他刹住车,淡淡一笑:“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阿落你快进去吧。”   所有的疑问到了嘴边又全部咽了回去,在迟迟不肯落下去的夕阳的催促下,落旌只能抱着手中的瓦罐跨进后门。她回过头看着夕阳里的少年,漂亮的杏眼里盛满了担忧。许是看见了她的目光,段慕轩突然抹开笑容露出整齐的白牙,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快进去。   “落旌,你杵在门口做什么?”和落旌同屋的翠黛瞧见她走过来,催促道,“刘婶在厨房快急疯了,你还不快过去!”一旁卧在后门口的大黄见到段慕轩,猛地奔向门外的少年,到了少年的脚旁还讨好地翻了个身露出肚皮。   带着鸭舌帽的少年见状,摇头轻笑蹲下来逗弄着黄狗。落旌收回目光,摇摇头想着许是自己多心了便抱着手中的东西低头快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敲黑板,男主上线,男主上线,男主上线(重要的话说三遍)!你就告诉我帅不帅? 再次敲黑板,所有男主女主同框的画面,请大家一定要珍惜珍惜珍惜!(重要的词说三遍)   ☆、第6章 Chapter.06初生牛犊   听前面布菜的丫鬟说,老爷自打进了家门就一直阴沉着脸,表情凝重得仿佛能挤出水来,就连夫人和平日里最受宠的边姨娘也爱搭不理。虽说到了饭点,可老爷他不说话也不动筷,其他人自然也不敢有所动作。   落旌端着两钵饭,在灶火前面找到了少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笑起来。少女轻手轻脚地走到君闲左边,和他一同坐在地上,一双杏眼仔细地打量着自家的弟弟——半响,她失笑着伸出手摸了摸君闲有些扎手的板寸头,虽说长高了长壮了,可说到底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阿姐。”君闲低声唤道,顺手往灶台里添了一把柴。   落旌将手中的一碗饭连着筷子递给他,笑了笑说道:“喏,快吃吧。”   君闲垂着眼,粗粝的手指紧紧扣着土钵的边沿,看着钵里糙米饭上盖着的一点肉末和青菜如鲠在喉——在没被段府收留之前,落旌带着他啃过树皮也吃过泥,但少年打心底知道,这本不应该是他们过的日子。“怎么了?”落旌看着情绪低落的君闲,眨了眨眼睛问道,“我听少爷说,你在讲武堂可是每顿要吃六碗饭的,难不成是六少爷他骗我的?”   君闲连忙摇头:“不,不是的。”说着,他将糙米饭上盖着的肉末小心地挑给了落旌。因为年少变故,少年渐渐变得不爱说话,除了在落旌面前少年更多时候沉默得就像是影子,“阿姐你多吃一点,你太瘦了。讲武堂里,米饭是不要钱的。”说着他想到什么,眼神闪烁了几下,埋着头刨了两大口米饭躲避着落旌审视的目光。   落旌紧盯着他,直到君闲呛着后才幽幽说道:“你有事情瞒着我,对不对?”果然,少年停下狼吞虎咽的动作,少女目光莹莹,“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你若有什么事情怎会瞒得住我?”   君闲埋着头,声音带着变声期特有的粗噶:“我……是慕轩哥,他不让我对你说。”   落旌啪地一声放下土钵站起身:“那我自己去问他。”   君闲急了,连忙拽住落旌的袖子,他同落旌是骨肉至亲两人眉眼虽相似,可年纪大了却越发不同起来。如今少年的三庭五眼越发标准,小麦色的脸庞已经初露刚毅英气,而他一双眼望着落旌,流露出哀求:“姐——”   看到他这副神落旌心里更是慌,只听从前厅传来锅碗瓢盆乒乒乓乓摔了一地的声音,这让落旌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而下一秒后厨门房砰地一声被人打开,进来的是管家和几个家丁。   霍管家一身黑茶色长襟儒袍,看到李君闲冷声说到:“君闲,老爷现在有话要问你,你马上跟我去前厅回话。落旌丫头,大夫人命你去拿摆在老爷房间里的藤条鞭子,你们俩姐弟都把脑子放机灵点懂吗?!”   让她去拿藤条鞭子?落旌回过神来连忙说了声是,便快步跑开去书房里取鞭子。   等落旌捧着鞭子一路跑到大堂时,少女只见到段慕轩和李君闲两人正跪在大堂中央,两个家丁挥着手里的红板子打着两个少年的后背,一旁的丫鬟大气也不敢出。   见到落旌,大夫人递给她一个眼神,落旌连忙点了点头,稳定了心神才走到段芝霈的身旁奉上鞭子说道:“老爷,藤条鞭子来了。”   段芝霈沉着一张脸哼了声,拿过落旌手中的藤条鞭子缠在手里还用力拽了拽,没有拽断才站起来。他抖了抖手中的鞭子,走上前先是啪地一下打在君闲身上:“我再问你一次,到底是你们中谁先动的手。”   君闲紧紧地捏着拳头,刚说了两个字‘是我’便被一旁的段慕轩抢白道:“是我让君闲替我去教训吴太勋!”   “不是的,老爷,是我——”君闲嘴笨,但是落旌依然明白了他想要说的是什么。段慕轩推了他一把,瞪眼怒道:“你什么你,不会说话别给我乱说话!”   段芝霈气急反笑,捋起袖子:“行啊,小子一个个翅膀还没长出来,一身骨头倒是先硬起来了!”说罢,手腕一抖啪的一声鞭子抽在君闲的背上,声音听得落旌浑身一抖,脸上血色褪尽。   段芝霈又走到慕轩身后,还没问就直接给了少年一顿鞭子:“在讲武堂里打架那是违纪!你说,到底是为什么跟那么一个二世祖打架?你知不知道你打的吴太勋是谁,那是吴俊生唯一的儿子,是他的眼珠子!你知道,就因为你这一时冲动,在这次天津的谈判吴俊升那老匹夫在暗地里给我使了多少的绊子!”   段慕轩咬着牙,额头上满满冷汗,脸上却强自撑着满不在乎的笑:“我就是看不惯他那样子就教训了他一顿,吴太勋那小子在学校里真本事没有,还敢到处拿着上将的勋章耀武扬威,嚣张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一时气不过就同他动手了,谁知道那小子那么不禁打,我还没怎么用力他就自己晕过去了!”   “臭小子反了你!”段芝霈又要扬起鞭子,“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个兔崽子!”   落旌紧张得一闭眼,身边的张氏急得刚想开口劝说,只听段慕轩仰起脸对段芝霈梗着脖子吼道:“你打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仅这次打了那个二世祖,以后在讲武堂里我见他一次我就揍他一次!有本事你就打死我,也好让我提早去见我命苦的娘!”落旌脸色一白,下意识地看向脸色不悦的张氏,不由得紧紧咬着下唇。   这后宅门中藏着很多秘密,而六少爷段慕轩的身世就是段家众人不能说但又心知肚明的事情。   名义上段慕轩是张氏的儿子是嫡子,可知晓实情的人都知道他只不过是段芝霈一个妾侍生的孩子,四岁的时候在段芝霈的安排下过继给没有儿子的妻子张氏,而那妾室没过多久就病重离世了。张氏面色难看地哼了一声:“说到底,还是别人肚子里落下的肉!”   段芝霈气得一张脸通红,啪地一声,鞭子狠狠地抽在少年左脸上,随后鞭子声铺天盖地地响在大厅中。落旌颤抖着闭着眼默数着抽了多少鞭子:“二、三、四……十、十一、十二……”数到最后,眼泪像是珠子一般滚落下来。   “老爷,都是我的错,你别打少爷了打我吧!”君闲扑在段慕轩的身上,不住央求道,“老爷你别打少爷了,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段芝霈气得脸色铁青,一摞袖子甩着手中的藤条鞭子,连着两个少年一起抽:“敢跟我叫板,不是想让我打死你吗?你现在吃的穿的用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兔崽子骨头没长硬还敢跟我大呼小叫!”段芝霈的性子众人都知道,没人敢在他的气头上还来求情。   段慕轩不肯讨饶,咬着牙关死撑着,而他背上的衣服早已被藤条鞭子抽成了布条子。转眼之间,两个少年的背上就被抽得一片血痕斑驳。   “八七、八八……”只听啪地一声,藤条鞭子断成两截,而鞭子抽在人身上的声音也终于消失了。落旌抬起脸,一双杏眼被眼泪清洗得越发明亮,少女忙抬手趁人不注意抹去脸上的泪痕,却不料这一幕恰恰被人看在了眼里。   鞭子抽断了,段芝霈重重地哼了一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喝着茶水。   大夫人让身边的丫鬟搀着段慕轩,她虽不是慕轩生母可好歹也指望着他养老,看到少年身上的伤心疼地数落道:“慕轩你也真是,明知道你爹什么脾气,你顺着他的脾气赔礼认错便也罢了!现在伤成这副样子,你还不是自己遭罪!”说罢,还不满地瞪了一眼被家丁搀着的君闲。   段慕轩不着痕迹地把眼神从落旌身上移开,撑着笑说道:“母亲,我没事。”   百下还没过鞭子就抽断了,段芝霈也知晓肯定是有人在上面做了手脚。管家和家丁连忙扶起两个少年,只听段芝霈哼了一声:“都滚出去,别来碍我的眼!你们倒是一个个硬气得紧,出去把祸闯出来,可最后还不是要当老子的来给你们擦屁股!”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知道老爷心里多少还是偏向于自家的少爷。张氏挥了挥手中的锦帕,皱眉:“行了,一个个还在这里杵着做什么,把地上的东西收拾收拾,都出去吧!”   等众人收拾完出去后,张氏才在段芝霈身旁坐下来,转着手里的佛珠:“老爷,慕轩这一次是有些不对,但是男孩子间打架又有什么不对!退一万步说,吴俊升不过就是个地头蛇,老爷你如今贵为北平国务的总理,他一个东北连二把手都算不上的地头蛇就算不服气又能如何,你何必为了这件事这样责罚孩子?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段芝霈没好气地斥道,“吴俊升那厮是个地头蛇,可有时候强龙也压不了地头蛇!那厮是张家人眼前的红人,如果皖系和奉系不能合作扳倒直系,那么皖系就成了彻底的空壳子了!”   张氏见他火发完了,连忙倒了一杯茶:“就算千万个不是,但好歹慕轩争气,讲武堂里每次都能给你挣个脸面,这次可是拿了第一优等生回家来的,你也别太怪孩子了!”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落旌在那鞭子上做了手脚,”段芝霈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我承认,这个臭小子比他大哥争气些,只是有时候我总是看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就像这次明明——也罢!哦,你别忘了给君闲那个小子送些伤药过去,还算有些硬骨头!”   张氏不高兴了:“你总是瞧着别人的孩子好,就见不得自己家孩子的好。”   段芝霈皱眉:“我看得清楚,落旌天生聪明一点就透是个读书的料子,君闲沉稳有度枪法极准有大将风范。当初若不是慕轩开口收留了他们,府上就少了两根好苗子!”   张氏心里转了几个心思,试探地问道:“老爷让君闲跟着慕轩读书,是想让君闲以后当慕轩心腹吧?老爷虽然责罚得重了些……其实心里最看重的,还是慕轩这个孩子,对不对?”   见段芝霈摸着唇上的两撇胡子,张氏放大了胆子:“既然看重慕轩,何不给他铺平了路?他在讲武堂里从底层开始,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   闻言,段芝霈眼睛一瞪:“你懂个什么?没有真材实料,便是我给了他位置还不是要给人拉下马来!就像吴俊升那不争气的儿子一样,拿了军衔还不是照样被人打成那个熊样!你要是再说这些混账话,小心我连你也跟着家法伺候!”   张氏连忙诺诺点头说是,段芝霈才冷哼一声,“家中不收礼不铺张浪费的规矩你不是不明白,以后除了逢年过节那些大鱼大肉少来,明白了吗?”张氏虽有怨言,但是碍着段芝霈的脾气,也只能低头说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男主的出身是明确的,但不让写军阀。 所以所有关于军阀的东西我能模糊就模糊过去,那个大家明白就好了。   ☆、第7章 Chapter.07月夜谈心   小屋里,落旌拿着药膏给君闲上药,不管力道多重,少年都咬着牙哼也不哼一声。等上完药,落旌啪地一声放下药盒子,转到君闲面前:“阿弟,是你动手打的人,对不对?”君闲闷了半响,才缓缓点了点头。若不是看在之前君闲已经被打了一顿,落旌真想狠狠揍他一顿,少女失望地问道:“为什么?阿弟,你为什么要跟别人打架?!”   然而少年一直埋着头不回答,板寸头在落旌看来就像是一块黢黑的石头。   自从他们离开皖南,落旌便带着弟弟去上海投奔叔叔,然而他们却像是叫花子一般被轰出了大门。无奈,她只好带着君闲隐姓埋名去了北平想找大伯,可是发现大伯早已离开了中国。那一路走过来,他们听到了多少关于自己祖父关于李家的骂声。   落旌害怕,害怕再次陷入被众人戳脊梁骨的噩梦里。“如果你不说,我就去问段慕轩!”落旌看着沉默的少年气急说道。   果然,一直紧握着手的君闲连忙拽住落旌的衣袖,少年黝黑的眼睛流露出哀求:“别、别去!阿姐,我求你了,别问了好吗?我保证,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这一次是慕轩哥替我背了黑锅,你不能怪他!”   见到这样的君闲,落旌所有的气都变成了心疼。她轻碰君闲刚毅的脸庞,低声说道:“阿弟,我从没想怪少爷,我只是怕……怕你在学校受人家欺负,只是担心……”少女说不下去,她清楚君闲的性格,也知道他在军阀子弟读书的讲武堂会是别人眼中多么碍眼的存在。   月光洒在窗户纸上像是结了一层冰霜,给闷热的夜里添了几分凉意。   落旌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黑暗中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而脑海中闪过当年她在井底紧紧抱着君闲的一幕,而耳旁回荡着君闲最后问她的一句话:姐,咱们不是贱民,对不对?   那个时候,她站在门口看着躺在床上的君闲,他的神情隐在黑暗里,可她仍旧听出了语气中的迷茫与慌乱。落旌翻了一个身,眼底的青色在白皙的皮肤衬托下越发明显。   很多时候她都会睡不好,因为总是会梦到李家灭门的那个晚上,梦见临别前母亲对她的嘱咐和他们如同丧家之犬被轰出上海租界的情景,哦,她还梦见了当年北平乞讨时,她背着高烧的君闲而男孩还梦魇般地说着他们不是卖国贼的样子。   少女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点上灯,轻轻翻开保罗神父借给她的书,一字一句地默背起上面的内容。月亮爬上夜中央时,窗户上传来‘咚’地一声,惊了落旌一下,而另一床的翠黛嘟哝了一声,更是吓得少女僵在床上。   “嗯?落旌你干嘛不睡?”翠黛揉了揉眼睛。   落旌忙说道:“没事,我睡不着起来看会儿书,你先睡吧。”说着少女站起身来替她掖了掖被角,翠黛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转过身沉沉睡去。此时窗户上又传来咚地一声,随即还有石子儿摔在窗沿儿上发出的骨碌声。落旌不敢再耽搁,吹灭小桌上的灯随手披了一件衣服推开门走出去。   夏夜里的风吹动树上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吟唱的歌谣。墨蓝色的夜幕上垂垂挂着一弯弦月,静谧的月光似乎格外垂怜那个少女,为她照亮了院子里的一小方天地。   落旌摸着身前两根乌黑的长辫子小心地走到院子中央,四处打望了一下见没有人便松了一口气,她也说不准,到底是庆幸还是失落:“也许,只是夜猫吧。”说罢,竟然真的传来夜猫子的叫声,伴随着少年低声的轻笑。   落旌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果然见到墙上探出头来办着鬼脸的少年。   月下少女先是板着脸,可耐不住墙头上的少年喵喵地叫着,半响少女终是明眸皓齿地笑了起来:“少爷,你不在屋里好好养伤,跑到我这下院里来做什么?”   “做什么?”屋顶上趴着的少年一双扇形眼弯弯亮亮,他的脸颊上还有一道红痕,此刻却痞笑起来,“少爷爬墙,自然是来看小丫鬟咯!”   落旌脸颊上不经意地染上粉意,像是羊脂玉上抹了胭脂:“小丫鬟有什么好看的,倒是少爷,半夜学夜猫子好玩吗?”   段慕轩调整了一下姿势,引得后背和屁股火辣辣地疼,少年呲牙咧嘴地一笑:“我猜你担心我担心得睡不着,所以就来看看你。来这里一看,你果然担心我担心得睡不着。”话虽说得带着痞,可脸上的神情却找不出半分轻挑。   不知道为什么,段慕轩趴在床上时,满脑子里想着的都是落旌慌忙擦泪的模样,后背上火烧火燎地疼,可都比不上他心疼来得厉害。一个连哭都不敢明目张胆的姑娘,自打见到她的第一眼,少年就知道那会是他的魔障。   落旌俏生生背着手,雪青色的流苏衬得辫子越发乌黑亮丽:“少爷本就晓得我有失眠的习惯,我睡不睡得着,一向不关旁人的事。”   段慕轩气得磨牙:“阿落,你说一句心疼我,有那么难吗?”说罢,少年气恼地伸手揪着已经跟墙头般高的木槿树的叶子,朝少女撒过去。然而那叶子也只能是洋洋洒洒地飘落在落旌的身前,连她衣襟都没碰到。   落旌还记得当初这棵树被慕轩宝贝得不得了,说是他自己亲手种的连树干都不准让人摸,可是现在——她看着洋洋洒洒落在地上的叶子,颇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进屋里。看到落旌转身进了屋,段慕轩气得想要翻墙下去教训她一顿,无奈伤口疼得他只能趴在墙上吹夜风:“好你个李落旌,你没良心!”   等到少女再次出来,墙角的木槿树快被墙上的少年给拽秃了。落旌轻车熟路地找到梯子靠在墙壁上小心地爬了上去,拧开瓶子看着脸上多云转晴的少年无奈一笑:“所以,六少爷,劳烦大驾,把你的脸伸过来一下吧。”   段慕轩噙着笑偏着脸,月光下剑眉衬得扇形眼越发好看——高高的鼻梁,薄厚适中的唇瓣,嘴角弧度延伸的地方有个酒窝,刚好是鞭痕的尾巴。   落旌挑着药瓶中的药膏,小心地给他涂抹着,神情专注,眼神中不含半丝杂质如同墨玉嵌在其中,仿佛天大地大也大不过她面前的少年。慕轩认真地瞧着她,突然觉得少女离得很近又很远,就像她身上晚香玉的味道,是抓不住的轻盈飘渺。   也许,阿落以后真的会成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   少年这样想着,不由得轻笑起来,笑得丰神俊朗。   “你,笑什么?”落旌轻声问道。   段慕轩感觉脸上凉凉的,他眯着眼睛像个神棍般,摇头晃脑地说道:“阿落,我打赌你以后会成为一名医生。”   医生?落旌笑了笑,她想起周掌柜的话:“少爷,我只是一个下人。”当然,如果不是段家收留的话,也许,她还会是个乞丐。   段慕轩啧了一声,把脸又往她那里凑了几分:“那你也可以是贤妻良母,而我恰好是你丈夫。”说罢,少年还朝她眨了一下左眼。那副俊俏的模样若是出去了,不知道能祸害北平多少好人家的姑娘。   然而落旌只是拧紧了手中的药瓶,推开少年的一张俊脸,神情无奈:“少爷,你能别在那胡说八道吗?不过就是猜对了边姨娘今年生的是女孩子,你就真以为自己是神棍啊。”   段慕轩一挑眉一努嘴:“我如果说对了,你嫁给我啊?”   落旌无奈地再次重复了一遍:“我只是一个下人。”   “阿落,”少年突然正色起来,他握住她的手却发现她指尖冰凉,“那些都是封建思想,现在是民国,人与人都追求的是自由平等——”   落旌一双杏眼盈盈凼凼,仿佛里面有光:“少爷,没有人能真正实现自由平等,国与国是这样,人与人是这样。我很感激你对我阿弟的维护,但是,这个世道从来都没有公平可言。”   就像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却背负着卖国枷锁的从前;   一如拥有天赋的人从来对抗不了阶级与身份歧视的现在。   月光下,站在梯子上的少女和屋顶上的少年各自沉默无言地看着对方,两个人都坚持着自己的观点,谁也不肯让步。   满天星斗璀璨,枝叶被风吹得摇曳,而从落旌的方向看过去,她只瞧见上院那水磨砖砌的高墙,树木森森后隐约粉着红漆的楼顶。看得出是一座极大的深宅。她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那是上院和下院的距离,那是她与身前少年的距离。   慕轩看着落旌,有萤火虫从眼前快速地飞过,映出少年的神情有些怅然。最终还是少年先退了一步,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去休息吧。”   落旌也略过了这个话题,她松了一口气扶着梯子准备下去,可爬上来容易,下去时却不怎么方便,黑暗里少女一个不小心踩错,那靠在墙上的梯子眼看着就要往后倒去,墙上的少年手疾眼快地一手扶住木梯而另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腕。   吓出一背的冷汗,落旌后怕地站稳。   “小心一点,我帮你把着梯子。”段慕轩缓缓松开落旌的手腕,紧张地盯着她,而在少女踩在地面后,他才笑起来,“记得好好照顾我的树,阿落,它会开花的。哦对了,你会编十字结那玩意儿吗?”   落旌不明白他怎地突然说了这个,仰头道:“会啊,怎么了?”   “虽说现在是民国了不搞那套封建迷信,但是讲武堂里其他人总有女孩送那个,说是讨个彩头!”段慕轩朝墙下的少女眨了一下左眼,笑容里难得有些紧张,“阿落,你、你若是有空,就帮少爷我做一个呗!”   “你说的,不会是同心结吧?”落旌想了想,有些不确定,“没人送给少爷吗?”凭借段慕轩的长相和家世,怎么想也不可能啊?何况由一个婢女做这个,真的合适吗?   段慕轩一本正经地点头:“对啊,那个吴太勋啊每次都别了好几个在自己的裤腰带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到底欠了多少风流债!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好值得炫耀的事情,但阿落你总不能让自家的少爷给别人比了下去吧!”   落旌有些犹豫,她走到门前回头看着墙头上的少年,神情里隐隐带着期盼。于是,少女背着手说了个‘好’。她的语气很轻,稍不注意便能被夜风吹散。半响,落旌没忍住侧头看了墙上的少年一眼,却撞进了他那双带笑的扇形眼里。   落旌脸上一红,闪身进了屋背靠在门板。少女捂上胸口,说不清心里泛起的到底是怎样的滋味,像是苦,又好似是甜。 作者有话要说:  “阿落,我打赌你以后会成为一名医生。” “少爷,我只是一个下人。” “那你也可以是贤妻良母,而我恰好是你丈夫。” 开头的文案出自本章,段家六少的痞帅,你GET到了吗?霸道总裁龙氏微笑   ☆、第8章 Chapter.08兄弟阋墙   日光从房沿儿上洒下来,画出一地斑驳光晕,像被仔细裁成的窗花。树叶子被晒得边微卷起,而藏在花盆里的蝉声嘶力竭地叫着。   青石台阶上蹲坐着梳着两根辫子的少女,月色的七分袖露出纤细的手腕,衣角洗得发白,却在这北平独添了一份江南水乡的味道。落旌手里抱着牛皮书,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抬头沉思,一会儿闭目背诵。少女特意选了一处僻静的院落,不然她这幅样子若是被刘婶撞见,大概又会说她是个灾星祸水。   “酵母花,多出自英美等国,性平味苦,健胃消食片,化痰止咳,安神利尿。……可舒缓过度紧张和疲劳,可服此以代鸦片,敷药止疼。”落旌背到一半,卡在那里低头正打算一瞧,眼前却一黑,她轻拍了一下蒙在眼睛上的手,“少爷,别闹了,我在背书呢!”   “我很好奇,落旌口中的少爷,到底是大少爷还是六少爷。”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带着慢条斯理的语气,却让落旌背上的汗毛一根根竖起。   少女仿佛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般跳了起来,一下子挣开那人的手,规矩地站在台阶下恭敬道:“大少爷早。”落旌这才想起来,每逢过节,段慕鸿总是要回来一趟的。   段慕鸿和段慕轩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容貌性情却是南辕北辙。   慕轩是扇形眼,段慕鸿是凤眼,一个天生散漫冷峻,一个自带三分邪气。段慕轩唇角微垂,不笑时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英武气魄;段慕鸿却是长了一副笑唇,哪怕面无表情也会让人觉得有三分笑意。都说心有相生,两兄弟的性情在容貌上便已走了分水岭的两旁。   石阶上穿着青灰色长襟的青年被挣开手也不恼,索性坐在朱红围栏上叠起腿。段慕鸿看着受惊的落旌,笑了笑:“看来落旌口中的少爷是六少爷了,啧啧,真是想一想都觉得失望。”顿了顿,他突然冷笑一声,伸出手想要拉住落旌,“站那么远,我长得很可怕吗?”   落旌侧身躲过去,赶忙摇头:“没有,大少爷。”   错过男子的手时,落旌闻到了一股浓重而呛人的味道,忍不住面容一白。她在周掌柜的指导下强记了百种药材的气味药性用法,而对于段慕鸿手指尖的味道,落旌虽只认了一次却记得根深蒂固——那是鸦片的味道。   段慕鸿一双凤眼盯着落旌发白的脸色,半响偏头笑:“爹总说你聪明过人、博闻强记,但到底还是个女儿家,太聪明总不是什么好事情。”   落旌忍着从心底翻上来的恶心与害怕,将头埋得更低:“多谢大少爷提点。”   段慕鸿上下打量着落旌:“记得年前我回家时你还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如今倒是越长越水灵,你说要不哪天,我向大娘讨了你去做我的姨娘,也省得你在家里干些下贱人的活?”说着,他出其不意地上前一手抓住落旌的胳膊,另一只手已经摸上她的脸颊。   段慕鸿闭上眼凑近少女的发间,最后睁开眼笑容透着腐朽的贪婪:“看不出来,家里藏了个上等货色。”落旌又羞又急,使劲挣着:“大少爷请自重,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   段慕鸿嗤笑一声,夺过落旌手中的书:“这里可是段家,别忘了我才是这里的大少爷,我倒是想看看这里有谁能替你出头!”   “阿落!”水门汀前的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一双笑眼带着泠泠寒光。   趁着段慕鸿分心回头,落旌发了狠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段慕鸿吃痛之下回手给了落旌一耳光,再动手时却被段慕轩捏住了手腕。落旌后退了一步捂着脸,她紧抿着用力到唇瓣只剩下一条线,而眼神死盯着地面。   段慕轩唇畔带着七分寒,朝落旌淡淡吩咐道:“三姐还有五姐正找你呢,还不快去!”   落旌捂着脸埋头害怕地看着两兄弟,顾不上行礼穿过水门汀便匆匆离去。挣开段慕轩的手,段慕鸿盯着少年一字一顿:“给我让开!”然而下一秒,偌大一个水门汀却被少年给挡着。   段慕轩脸上的笑意不变,漫不经心地说道:“大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一回来却跟一个丫头置气,说出去京城四大公子竟是这般样子,也不知道这是丢爹的脸还是丢大哥自己的人。”   “你少拿爹来压我!好狗不挡道,识相的话最好赶紧给我滚开!”段慕鸿枯枝儿一般细长的手指用力捏着手中的牛皮书,“六弟,别逼我一回来就揍人!”   段慕轩长长地唔了一声终于退开,皮鞋尖不紧不慢地在地上划着:“我来是因为爹在小石亭等你,你知道爹的脾气,自己掂量一下到底孰轻孰重。”   闻言,段慕鸿脚步一滞,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还是调转了方向离开。少年插着兜站在水门汀前,脸上的笑缓缓收起来,最后凝在了眼里的千里冰封。   小石亭中,清风习习。段慕轩走近时副官欲向他行礼,少年偏头操着手,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爹和大哥杀得怎么样了?”   副官回道:“已经是第四局,大公子棋艺越发进步得快,已是三连胜。”   段慕轩松了松腕口上的扣子,虽是笑着却没半分暖意:“看来,爹今日恐怕下手不太稳!”说着他漫不经心地拾级而上,夏风拂过树上茂密的叶子,悉悉索索洒下阳光,落在少年漂亮浓密的发际线上,像被刀子仔细剪裁过一般。   尚未走进亭中,便听段慕鸿笑着说道:“爹今日手气不顺,不如放点血,转个运怎样?”   段芝霈手执黑子寻思着落子的地方,闻言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难得你回来一趟,说吧,又想要什么?”   段慕鸿笑,丹凤眼眯起来像只算计的狐狸:“想讨个府里的丫鬟做姨太太。”   “你外面养的女人还不够多,倒让你惦记起府里的丫头!”段芝霈瞪了段慕鸿一眼,放下一子。   段慕鸿得意地落下一白子便通吃了黑子一大片,他一边收子一边说道:“我瞧上了大娘房里的丫头落旌,想向您讨了那丫头。”说罢,还挑衅地看了一眼站到段芝霈身后的少年。   只听啪地一声,一颗黑子被摔到棋盘中扰乱了棋局,段芝霈气得鼻子歪起来,指着大儿子怒道:“你个不成器的东西,一天到晚就知道花天酒地吃喝嫖赌,你要玩女人就给老子滚出家门!”   段慕鸿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灰:“不就是个丫鬟,爹你若是不想听,我以后大不了不提便是。”见他放低了姿态,段芝霈稍微顺气,只是见到段慕鸿弱不禁风的身板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骂了一句混帐东西,眼不见为净便拂袖而出。段慕鸿不屑地嗤了一声,从兜里想拿出大烟来抽又想起家中的规矩,他看着坐到黑子一方的段慕轩,好笑:“六弟,你难不成是想跟我来一局?”   段慕轩挑了下眉:“大哥棋艺精湛,做弟弟的自然要讨教一二。左右无趣,便向大哥讨个彩头,若我赢了大哥便把那本书给我如何?”   “嗤,年纪轻轻口气倒不小,”段慕鸿眼神冷了三分,“你若是输了又待怎样?”   “刚巧,我回家前讲武堂送了我一支美国的派克钢笔,还不曾用过。若是弟弟输了,那笔送大哥便是。”说完他已经将黑子重新放回盒子中,少年抬头露出漂亮的扇形眼,“但我今天觉得自己会赢,不如兄长先请?”   段慕鸿眼神轻蔑也不推辞直接下了一白子:“收起你伪善的那套,不必在我面前假惺惺地演戏!我心里明白,老头子心里看重你,将你过继给大房是想你好歹有个拿得出的身份,只不过自古长幼有序、嫡庶有别,你最好搞清楚自己身份!”   两个人下手极快,几乎是在对方下的后一秒便落了子。棋盘上黑白两子争锋相对旗鼓相当,你来我往之间带着兵家决胜千里波云诡谲的心思。而段慕鸿没想到自家的弟弟居然也有一手好棋艺。   “大哥是长子,便是爹在家立下的铁规矩,大哥也可以不放在眼里,小弟没那个胆子,更没有那半分雅兴去玩大哥的那一套!”说罢,段慕轩眼角微挑,眼神便落在段慕鸿不时痉挛的泛黄尾指,似笑非笑。   段慕鸿被他的笑容激得手一抖下错位置,自己白白送了一片棋子。他挑眉怒道:“你在威胁我吗?别人怕爹,我可不怕!你若是真抓到了我把柄,想去告状便尽管去,别在这里装神弄鬼!”   “这话严重了。”段慕轩依旧是气定神闲,“大哥是聪明人,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想必不会不明白吧。你是长子,爹对你睁一眼闭一眼,可是慕轩还是多嘴劝大哥一句,别玩火自焚!”说罢,少年手中落下黑子,瞬时杀了一片白,胜负已定。   “段慕轩你!——”段慕鸿气急,抬起头眼神凶狠地顶着他,“你故意的!”   段慕轩微微一笑,低着头不紧不慢地收着棋盘上的黑子:“兵不厌诈这是常理,大哥十八岁便成了国手,难道过了这些年,连这些浅显的道理都还没参透?啧,看来,你的时间都花在女人身上去了吧!”   蓦地段慕鸿撑着石桌的沿儿低声笑起来,他缓缓抬头:“想不到那个逢人便笑的小孩儿,趁人不注意,还是露出了狼尾巴,你若是想跟我争我陪你玩就是!就看看,谁才能笑到最后!费尽心机就为了一个丫鬟,段慕轩,你也高明不了多少!”说罢,他将牛皮书摔在棋盘上,冷冷地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开。   “等等。”段慕鸿不耐地转过身,却是一怔——坐在石墩上的少年依旧不紧不慢地拾着棋子,只是冷得瘆人的神情却发出逼人的气势。   “哥,你们那群公子哥玩女人我管不着,但是我奉劝你一句。”少年冷冷抬起眼,微挑的眼尾和剑眉平添冷峻,“阿落你最好别动她,否则咱俩兄弟没得做!”   有意思,没想到踩到了狼崽子的尾巴。段慕鸿玩味地一笑,转身离开,能让自家弟弟卸下那层伪装皮的人——他随手摘下一朵花又在掌心中捏碎:“呵,可真是有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诶,觉得我家慕轩帅爆了,(姨母式笑容)   ☆、第9章 Chapter.09郎才女貌   花厅里来了女客,都是非富即贵的名门小姐。一个个穿得争奇斗艳,谈论着昨日的盛会,说到兴处时笑声莺莺呖呖,带着贵族女子特有的娇气明丽。   落旌和翠黛两人站在餐桌前准备着茶水餐点,午后的一米阳光透过玻璃窗户映在象牙色的餐台布上,衬得盘子里的瓜果越发新鲜。落旌心不在焉地削着手里的水梨,薄薄的一层梨子皮在她手中灵巧地剥落。   翠黛将削皮的梨子切成块讨巧地装盘,小声说道:“诶落旌你读书读得多,你说和大少爷齐名的其他几位公子,都会讨什么样姨太太?”   落旌摇头:“不知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翠黛手肘碰了下落旌,压低声音:“自然是要为自己讨个出路啊,咱们总不能一辈子在这里当下人吧!我听说,大少爷在外面讨的三房姨太太都是从八大胡同里出来的!这个世道,人只有往上爬才能挣出一条活路来。咱们的样貌又不差,干嘛非得伺候别人?”见落旌不说话,翠黛不高兴地嘟哝道:“六少爷中意你,你倒是不用愁了!大少爷你可别跟我争!”   “什么中意不中意的,你别胡说!”落旌动作一顿,她垂下眼睛,睫毛就像是蝴蝶的翅膀。   翠黛扑哧一笑,她比落旌大几岁,五官只是称得上清秀,可眉梢眼角却带别样风情:“你瞒得了府里其他人,又怎能瞒得了我!放心,我有分寸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的。六少爷虽没大少爷解风情又不是家中嫡长子,但是他若是向大太太讨了你去,你便算是府里半个主子,倒时可别忘了姐妹我啊。”   落旌拿过摆好的拼盘,蹙眉低声道:“翠黛,别再开玩笑了。”说罢,少女便转过身将果盘给小姐们送过去。   名门小姐们三三两两坐在沙发上,见到落旌不由得一阵嬉笑。其中一个洋装少女掩唇笑道:“如果没看错的话,这不就是落旌吗?没想到,她还真的是你家丫鬟。”   式筠笑了笑,微挑的眉梢带着掩饰的得意:“海曦,有时候呢,你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天生都有差距,比如无法摆脱的身份和无法跨越的阶级。”   式巽挑了一块杏仁酥,不赞同地说道:“但是姐,爹不是总说英雄不问出处,若有真才实学何愁没有用武之地。”   冯海曦身边的鹅蛋脸少女坐在沙发扶手上,一身翠湖色锦裙,眉眼清秀动人:“嗯,我也比较认同式巽的观点,这个世道谁说的准,今日座上宾,明日阶下囚的事情多了去了。”   落旌像是没听见议论一般,转身走到式筠和式巽身后,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她跟着式筠式巽上学读书,虽然年纪小、身份低微但是好在性格温顺,成绩虽优异却不爱出风头。众女见她没什么反应,也觉得无趣,话题又转回了之前。   “京城四公子我已见了其三。”冯海曦托着淡粉的脸颊,一脸少女心事,“就是有些可惜。”   鹅蛋脸少女打趣道:“海曦,三个还不够你挑吗?不过,我大哥你就别想打他主意了,他喜欢的女子可不是你这样的,何况我嫂嫂也不是吃素的。”   冯海曦瞪了怀英一眼:“我可惜的是还没见全,尚不曾见过袁少爷无法比较罢了!据闻,袁家少爷人长得潇洒风流,自儿时便有过目成诵的天赋,不仅诗词楹联、琴棋书画、文物鉴赏无所不精,更是侠肝义胆、古道热肠。”   式巽指了指式筠,笑道:“你问我三姐啊,我年纪小些不记得干舅舅了,但我三姐可是记得一清二楚,不过海曦,我劝你可别跟我三姐过不去!   张怀英听了更是惊奇:“干舅舅?哦,我记得了……莫不是,式巽看上的,是自己的舅舅?”   式筠伸出手指一戳式巽的额头,啐道:“小浪蹄子就你话多,早知、早知当时就不告诉你了!”她红着脸看向张怀英,却一副占理的神情,“又不是亲舅舅,左右不过是认的亲罢了!现在都是民国了,崇尚恋爱自由,婚姻自由!我就是喜欢他风流不羁、不拘一格又怎样?”   张怀英想了想:“我跟着大哥倒是在天津见过袁少爷一面,英俊是英俊,但是我总觉得还是我大哥好一些。”   冯海曦笑:“哟,也不知有这样优秀的哥哥,怀英又会瞧得上哪家的少年郎。”   少女倒是认真地想了想:“总要像我哥哥一般,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眼神明亮,朝式筠背后站着的落旌温柔问道,“那落旌呢,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落旌回过神来,“啊?我?”见着众人探究的目光,少女几乎是下意识慌乱地摇头否认道,“我没有喜欢的人——”话音消失在开门的声音中,落旌咬着唇看着推门而入的少年,在对视的那几秒钟,她心上的豁口被撕开了几分,疼得有些厉害。   段慕轩一手插兜一手拿着书云淡风轻地走了进来,棕色条纹的短西装衬得少年尤其挺拔。少年嘴角噙着一抹笑,面上云淡风轻,可那眼里却卷着风雪,而最后归于瞳仁中深不可测的浓黑里。众人回过神来,段式筠嗔道:“今日在这里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小姐,慕轩你这样冒冒失失跑过来,就不怕别人笑话吗?”   段慕轩挑起剑眉,将手中的牛皮书往后遮了遮,调笑道:“这不就是听说来的都是名门小姐,才赶紧过来瞻仰一下名门小姐的风采吗?”   冯海曦打量着段慕轩,哎哟一声:“式筠,你弟弟可一点都不比你大哥差啊!恐怕再过几年,京城四少就要换人了吧。诶,怀英,你倒是说说段慕轩和你哥哥比,又怎样?”   张怀英微微抿嘴,瞥了嘴角噙笑的少年一眼:“倒是各有各的好。”她这么一说,众人便是心知肚明了,不约而同地用暧昧的目光来回扫着慕轩和怀英——   嗯,郎才女貌,家世匹配,不得不说相配极了。   段慕轩看过去,只见一个秀雅的少女微低着头笑容带着羞怯,他眼神微动心下便已转过几分心思,最后化在明朗的笑容中:“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他问得直接,可神情坦荡完全不觉有什么突兀与尴尬。   张怀英一愣,随即抿嘴一笑露出颊边两个梨涡:“在家中我大哥曾提及过你,说你在讲武堂出名得紧。他不常夸人,却说你是个少年英才,我猜你们应是见过的。”   “怪不得,总觉得小姐眉眼有几分熟悉。”少年笑容不变,随意地站在一旁靠在雕花柜子前。   式筠拍手笑道:“那你二人挺有缘,不仅年岁样貌相当,连家世学识也相当,真是有趣!”   “式筠姐你又来打趣我了!”怀英红着脸嗔道,“你就不怕人家笑话!”说着,她抬眼看向段慕轩,却见少年的注意仿佛根本不在玩笑话上,他靠在雕花柜子旁嘴角噙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左手插在裤兜里而拿着书的右手指腹不断摩挲着包书的牛皮套子。   清秀的绿裙少女突然没了玩笑时的羞怯,眼神微微一暗。在场的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女孩子,最大的式筠也不过二十,都是喜欢谈天说地八卦他人的年纪,这下众人倒是纷纷将注意力放在打趣张怀英和段慕轩这件事上,一时之间,花厅里笑声一片。   式筠跑去和海曦插科打诨,式巽回头却一愣:“落旌,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舒服吗?”   落旌摸上略微有些肿的脸颊,勉强笑:“有吗?”   式巽认真地点头:“对啊,你一来就魂不守舍的,是不是不舒服?”她也算知道落旌的脾气,就算真的有什么也不会说,“算了,你先回去休息吧,君闲不也回来了吗。你去找他也好回去休息也罢,权当我放你半天假好了。”   落旌低头,在听式筠吩咐慕轩带怀英去段府转一转,少年一口应承后,她盯着自己脚尖说道:“谢谢小姐。”说罢她趁着大家不注意时和翠黛说了两句便匆匆离开了,从头至尾,眼神瞟也不曾瞟过其他人。   段慕轩的脸色一沉,张怀英笑眯眯地问道:“不是说引我转一转吗?”   “那走吧。”少年吐出一口气,率先迈开步子出了门。   式筠见状有些不满,撇嘴道:“慕轩好歹也应让女孩子先走嘛,真是的,讲武堂的学生总是不学些礼仪的。”张怀英倒是不介意,起身和众人打了声招呼便随少年离开了。出了门后,花房里的浓郁香水味道总算淡了些,带着夏末特有的草木清香。   “你不喜欢那些交际应酬的聚会吧?”虽是一个问题,却是肯定的语气。   段慕轩插着兜走在鹅卵石的路上,闻言,下垂的嘴角向上扬了扬:“不啊,谁不喜欢热闹?”   张怀英低头笑笑说道:“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明明心里不喜欢嘴上却说着喜欢,明明不耐烦听我们说话却还是在花房里耐心呆着。”   见段慕轩欲要开口否认,她自信地挑起柳眉,“你别看我年纪比式筠小一些,可是在来北平之前,我一直在圣约翰女校攻读心理史学。花厅中你伪装得不错,若不是你的小动作,没人能看出来你的强颜欢笑。”   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自己,段慕轩偏过头挑起剑眉:“什么小动作?”   “你的手指一直摩挲着书皮,一般这种动作有两个暗示,一个是紧张,而另一个则是漫不经心。你心情不好,但又不喜欢让别人发现自己情绪,这个时候你就会用拇指指腹戳着书皮的棱角。”张怀英背着手,带着少女特有的娇俏,说道,“不信吗,看看你的大拇指指腹有没有被戳出来的印子。”   段慕轩停下脚步,不得不说当一直被隐藏的情绪被人一五一十地列出来时,一点都不好笑。   他缓缓收回笑,扇形眼的眼角轻扬,而嘴角微垂带着迫人的气势。凭借着身高的优势,他微微弯腰凑近惊愕的少女,语气冷漠:“所以,张小姐是承认从我一进门开始便注意我了?”   “我、我只是,只是——”张怀英脸腾地红了,“只是习惯观察别人而已。”   段慕轩毫无表情地盯着她,半响,嘴角挑起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害怕什么,就算真的看穿了我的情绪,我又不会打你。”   张怀英怔怔地瞧着他明朗的笑容,脸上的红晕未褪去给清秀的脸庞添了几分明艳。半响,她自个儿先笑起来:“你同我大哥说的,有些不太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情敌一号,上线   ☆、第10章 Chapter.10同心结绳   段慕轩冷笑了一声:“每个人总是有不同面的,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依靠着真性情如鱼得水地活着。”就像尚在十一二岁年纪的时候,他会强拉着落旌和君闲沿河放灯、去街头吃糖葫芦看剪窗花,冬天会一起堆雪人打雪仗,可是后来他们打雪仗的时候被刘婶发现了。   他是少爷不过是被母亲说了几句,可落旌俩姐弟却在泼水成冰的冷天里举着火盆子罚跪。从那以后,他便再也不敢当着府里其他人面和落旌胡闹。   想到这儿,少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只觉得胸膛像是被千斤石头压着般透不过气里,可是在客人面前却又不得不维持着脸上那丝笑。实在强颜欢笑不出来,段慕轩对身旁少女歉意地一笑:“对不起,我想起还有些事情没做失陪了,张小姐自便吧。”说罢,见张怀英愣愣地点了点头,少年便转身脚步匆匆地离去。   两旁的海棠开得很好,而一身翠湖色衫裙的少女娉婷地站在羊肠路间,低头抿嘴一笑——   “倒是个不同的人。”   墙角木槿树下,小院落间藤架上挂着开花的藤萝,蓝紫的花穗一嘟噜一嘟噜地盛开,远远看去,比晚霞中的那抹紫还要绚烂几分。   李君闲坐在一蹲木扎上挥着斧头,汗水湿透了米白色开襟大坎,紧紧贴着古铜色的皮肤。将劈好的木条整齐地码成堆才抬起头,少年抿了抿唇,犹豫着提醒道:“阿姐,你已经呆坐在那里……很久了。”   落旌回过神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摆弄着手里的红绳:“哦,是吗?”   “阿姐,你是为了慕轩哥吗?”君闲眨了眨眼睛,汗水便从脸庞滑下,“我听其他人说,今天府里来了些女客,其中一个特别温柔漂亮的姑娘,有人还看到慕轩哥陪着她逛花园呢。”   “你想多了。”落旌低声说道,她手指纤巧地将红绳打结编织,“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有些累。”保罗神父借给她的书被段慕鸿拿走了,但在花房中她又看到段慕轩手里拿着那本《万国药方》,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向他讨要。   君闲抿了抿唇,黑色的寸头就像是野地枯木上长出的黑菇:“阿姐,你说你晓得我的心思,同样地,你的心思也瞒不过我。你我都明白,就算少爷再怎么喜欢你,段家也不会让他娶你做夫人。你别怪我多嘴……若是娘还在,她肯定不会舍得你去给人做姨娘。”说着,少年低着头紧紧捏住手里的斧头柄,手背上浮现起苍绿色的青筋,“阿姐你再等等我,我在讲武堂一定努力读书,等我出人头地了,我一定送阿姐风风光光出嫁,任谁也不能看轻咱们。”   落旌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君闲变得沉默寡言。少女记得幼时自己的弟弟是很喜欢谈天说笑的,还很喜欢缠着她撒娇打诨。她有些恍惚,原来她一直保护的男孩,已经长成了想要保护她的少年。落旌唇畔带着一丝清甜的浅笑,半响,她将手中红绳编成的平安结放到少年的手心中。   君闲一怔看着手中的中国结抬头看着她。   落旌伸出手轻碰少年初现锋芒的脸庞,柔声笑道:“君闲,你要好好的,娘说过她在保佑我们,所以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犹记得,那年北平冬天刺骨的冷,还有背上孱弱男孩气若游丝的抽泣。落旌觉得,一定是娘在天之灵的保佑,才能让她追上那辆汽车,才能让她遇见那个从车窗中探出脑袋的男孩。   风吹过爬满支架上垂着的紫藤萝,下垂的花瓣像极了少女柔美的下颌,偶尔会有风燕快速地从藤架下穿过,剪刀一般的燕尾就会惹上一串玉石蓝色的藤萝点缀,最后飞回墙角木槿树枝丫间的窝巢中。   落旌怔怔地看着院里那棵慕轩种下的树,后来她才发现,原来那是木槿。她想起少年的话,忍不住抿嘴一笑,喃喃道:“木槿在北方,本就活得不易,又怎么会开花呢?”   段慕鸿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府里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翠黛趁着空闲的时间专门回来换了一身新衣服,又涂涂摸摸半天,临走之前对落旌喜滋滋地说,若是过了子夜她尚未回来,便不用再为她留门了。落旌想要劝她,但是转念一想人各有志。这是一个愣神的功夫,翠黛便已经不见踪影了。   夜深时,落旌仍然被《万国药方》扰得心神不安,更是被上院纷繁噪杂的声音吵得静不下心,索性推门走到小院落中散步。紫藤萝的种子是周掌柜送给她的,说是有安眠的作用。落旌看着月光下的藤萝花微微一笑,有没有安眠效果尚且不说却是让小院子美得像仙境一般。   雏鸟啾啾的叫声传过来,落旌辩着声音寻到木槿树下,果然见到一只风燕幼雏可怜兮兮地叫着,树上燕子窝巢中也探出几只小脑袋焦急地看着下面。   少女失笑,蹲下来小心地捧起雏鸟仔细查看:“你怎地那么不小心掉了下来?”好在鸟身上并没有伤口,掌心中的雏鸟眼睛黑溜溜地盯着她,带着哀求,“要怎么才能把你放回去呢?”   落旌仰头打量着木槿树,又看了看灰白墙壁,大概有了主意。木梯子搭在靠近木槿的那面墙上,落旌小心地捧着幼鸟踩上去,木槿树还不算高不过踩了四五步便和风燕巢差不多高,只是梯子越往上便离树越远。见到幼鸟,巢中的风燕叫得越发厉害,落旌抿着嘴一手拉着木梯,身子前倾,颤颤巍巍地将鸟儿递向燕巢。   两只大鸟扑腾地飞出来,虽有些吃力但也将雏鸟安全地接回燕巢中。   倾斜着身子的少女欣慰地一笑,却是下一秒花容失色——   木梯被她拉着失了平衡直直向后倒去,少女害怕地紧紧闭着眼睛,右手使劲地抓着木梯沿儿。只听砰地一声,梯子卡在木槿树的枝干,冲击力让落旌失了力气松开手直直落了下去,却结结实实地摔进一个人的怀里。   熟悉的松木味道,可也夹杂着陌生的浓郁酒气。   落旌心跳得没了章法,似乎因为刚才的惊吓,一颗心已经到了嗓子眼儿。等到稳定了心神后,少女难得紧张到结巴:“少爷我没事了,把我、把我放下来吧。”   “叫我慕轩。”然而面无表情的少年贴着她敏感的耳廓,他笑起来,呵着带着酒气的温度,“阿落,叫我慕轩,我就把你放下来。”   月光下烟紫藤萝安静地垂挂着,像极了仲夏夜的华丽梦境。落旌手被动地揽着少年的脖颈:“你喝酒了?”说话时,段慕轩呼吸的气息会洒在她的脸颊脖颈上,她突然有些害怕这样的距离,觉得太过危险。   段慕轩兀地笑起来眼神明亮,唇瓣间露出整齐漂亮的牙齿:“喝了一点,但是不多。嗝,好吧,有一点多。”真的不多吗?落旌看着他扇形状的眼睛,只觉得那双眼里有着吸引人的东西——迷离莫测、好看到让人轻易能够在他那双眼睛里迷失方向。   想到这儿,少女挣扎着从段慕轩怀中下来,低着头:“你醉了,快回去休息吧。”说完,落旌微微错身就要离开,可是下一秒她的手腕就被人抓住,天旋地转地,她就被少年搂着转到木槿树后,紧紧地贴在树身上。   几片深绿的叶子抖落下来,有的落在少年宽阔的肩膀上,有的粘在了少女的辫子上。   段慕轩将下巴枕在落旌的肩膀上,只听少女叹了一口气:“少爷,我只是去给你拿醒酒汤。”   “阿落,”少年的语气挫败,近乎无奈地嘟哝道,“你没有心。”   落旌眼神闪了闪,想要说什么却变成了最后的苦笑,她轻轻推开压在自己身上的少年,无奈道:“少爷,你真的喝醉了。”   段慕轩一只手撑在树身上,他凑近她,一双扇形眼眼尾轻挑,他蓦地一笑:“我没醉。”落旌被他的笑容吸引,而下一秒,少年的脑袋便抵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半响,落旌松了一口气,失笑摇头,他果然醉了。还好,他醉了,这样他就不会发现自己红到滴血的耳尖。   却不想慕轩再次直起身,落旌惊愕地看着少年手中那红绯色的同心结,绳尾红豆轻晃着宛如两滴鲜血。少年笑得得意,像只偷了腥的狐狸:“都说了,本少爷清醒着呢。”   然而,上一秒说着没醉的少年,下一秒咚地一屁股栽倒在地上。   落旌哭笑不得地看着坐在地上有些发懵的少年,她蹲下来抱着膝盖,月光衬得少女的杏眼温柔而明亮:“诶,六少爷,你还好吧?”   段慕轩索性靠在了木槿树上,少年仰着头,愣愣地问了一句:“木槿树开花了?”   落旌疑惑地抬头向上看,寻了半天也没找出一朵花苞:“没有啊。”   “对啊,因为这棵树是空心的,开不了花。”少年那双眼睛里倒映出寻花的少女,唇角带着一丝宠溺的苦笑,半响,他转了话题,“阿落,你听过一首诗没?”   落旌被少年拉到身旁坐下,她问道:“什么诗?”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这部小说跟我之前的作品文风都不太一样。大家有没有觉得? 第一人称跟第三人称比较起来,各有千秋吧! 顺便在这里给自己文打一个广告好惹~ 完结文: 《穿越之我是天山童姥》:一朝穿越,附身童姥。 《再见,我的狼少年》:我的意中人是头盖世狼人! 《金色大漠的情歌》:沙漠之王唱给深海的不朽情歌 同期开: 《帝女山河覆》:妹控兄长与草原霸道小王子的乱世夺爱 《白骨小妖嘻游记》:金蝉九世轮回之谜,白骨小妖追爱之旅。   ☆、第11章 Chapter.11树下表白   落旌被少年拉到身旁坐下,她问道:“什么诗?”   “是前清李文忠公的绝命诗,”说着,段慕轩像是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万国药方》递到落旌手中,“我是看了这部书的序才想起来。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少年打了一个酒嗝,手搭在膝盖上撑着额头笑起来,“若不是当年我曾亲眼看见你和君闲流落街头的样子,也差点相信你和前清那李文忠公有什么干系呢。”   落旌嘴角依旧是温柔的弧度,手指轻轻摩挲着书的封面:“那,少爷觉得李文忠公又是个怎样的人?他一手签下那么多丧权辱国的条约,世人都说他是国家的罪人,少爷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段慕轩歪头打量着落旌的神情,半响,他伸手握住少女冰凉的指尖:“不敢破格改新而护清廷之利,是其所短;但劳苦不避以一己之身而当列强,是其所长。国家的罪人这顶帽子虽然沉,但总是要有人出去顶着,李文忠公也不过是替晚清顶了这罪名罢了,说到底也是个可悲可叹可敬之人。”   “少年科举,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一路扶摇,久经患难,今当垂暮,忧郁成疾。颜面扫地,愧对列宗。”怔怔地,落旌一双眼水雾弥漫。她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而那几句话祖母在宗祠面前虽只说了一遍,但是悲凉交加的语气她到现在也不能忘记。   落旌说的声音极小,而上院的喧嚣掩盖了她的声音。段慕轩凑过去,他的眼瞳黑极了像一个漩涡:“阿落,你在想什么?”   落旌一愣,她低垂着眼,睫毛弯弯长长得像扇子:“我在想……在想君闲今日跟我说的话。”她偏头瞪着段慕轩,神情里带着少女难得的嗔怪,“阿弟同我说,你在讲武堂中收到女孩子送的同心结是他们几个中最多的,你还诓我说,一个都不曾收到!”   被拆穿了也不恼,慕轩站起身来,摇头晃脑:“别人送的为何我便要收,我确实一个都不曾收过。”说罢,少年回身朝落旌伸出手。   落旌看着少年的手掌心一愣,随即小心翼翼地把手递给了他,嘀咕道:“不是怕被人比下去,才要我做的吗?”   “你做的同旁人做的,自然是不同的。”段慕轩语气里带着理所当然,他转过身插着兜看着少女,“所以阿落,在我面前,你什么都不用顾忌,无需在乎莫须有的身份阶级,也无需顾及爱恨悲喜被我看到。”   少女闻言一愣,低头深吸了口气,才问道:“为什么?”   一旁的绀紫藤萝被风吹过,送来迷醉的香,一串串整齐地垂落着,可偶尔也有淘气的一支伸出来搭在其他的藤萝花上,打乱了本来平静有序的安排。   “因为我喜欢你。”说这话时,少年面容平静地注视着震惊的少女,仿佛他刚才说出的话再正常不过,可是他的耳尖却红得厉害,“因为,你是我心里认定了的人。”   月色如同被绣娘织成的玉锦缎,而星子温柔低垂。   段慕轩看着不敢置信的落旌,心中一动,鬼使神差伸出手捂住她的眼睛,长睫毛轻颤引起掌心的轻痒,连带着年少的心也跟着痒起来。他附身低下头一吻,鼻尖是晚香玉的香气,仿佛电流经过一般,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眼前一片黑的落旌只觉得唇瓣上有一份柔软若有若无地覆上来,炽热的温度一路蔓延进她心底。她忘记了所有的动作,怔怔地不知所措站在原地。   风吹过木槿的树梢,像是情人间的私语。   他以为她会推开,但是她没有。   不知道是哪家的顽童陡然放了烟花,惊了一场情窦初开。   覆在眼睛上的手终于挪开,落旌只见身前的少年好似沐浴在那五彩斑斓的点点流光里,连他的睫毛都清晰得历历可数。落旌不知道,此刻她的一双眼睛里,除了夜幕上的一汪花海,还有一个翩翩少年。慕轩真心地笑起来,肯定地说道:“阿落,你也是喜欢我的。”   在焰火冲上天空发出长啸声时,落旌终于回过神来,白玉般的脸颊腾地烧起来,笑得咬牙切齿,而下一秒她手中一本牛皮书直接拍在少年的脑袋上:“段慕轩,你占我便宜!”   少年知道自己扯了小老虎的须子,灵活地爬上墙趴在墙头上,也不生气:“阿落你生什么气,大不了你亲回来不就是了吗?”他扬了扬手中的同心结,“放心,我会收好的!早点睡吧!”他朝她轻眨了下眼睛便从墙头缩了下去。   落旌红着脸摸着嘴角,忍不住低头一笑,摇头走回屋去。而等少女走回了屋,墙头上少年的脑袋才重新探了出来。段慕轩趴在瓦上,一直等到屋里的灯熄灭他才摸着自己的嘴角,笑得像个吃了糖的孩子。   第二日段慕鸿便从家中离开了,还带了丫鬟翠黛走。落旌从刘婶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点都不意外,翠黛是个正值芳华的姑娘,心气儿高有脑子,凭她的玲珑心思和样貌,如果有心让段慕鸿带走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情。   刘婶仍在厨房里骂骂咧咧:“一早就看出那丫头心眼儿多不安分,没想到却是个实打实的狐媚子,这么快就攀上高枝儿当了姨太太!你们是没看见她今早走时小人得志那样子,真是羞也不知羞!现在也不比从前,丫鬟一个个鬼心眼都忒多,自以为长了几分姿色,尾巴就能翘上天去!”说罢,刘婶还狠狠地瞪了落旌一眼。   边姨娘身旁的贴身丫头嫣儿趁着刘婶转身时,捂嘴对落旌不服气地说道:“你瞧刘婶儿凶巴巴的样子,也就是在我们面前耍横,今早大少爷和翠黛走的时候,她对大少爷笑得只差没有摇尾巴了!”   此时,只听门外一声吆喝,刘婶便赶忙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笑脸迎出去:“诶呀是禾贵啊,又来送东西了!”   嫣儿到窗户旁向外瞧去,笑道:“呵,我道是谁呢,原来又是那个向老爷讨了军需采办那个肥差的亲戚啊。这次来送东西,恐怕又是有什么要求着大夫人吧!”   落旌放下手中的活计,疑惑地走到嫣儿身边:“我记得老爷他一向不喜欢走后门这种事情,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军需采办破了先例?”她转头看向窗外,只见外面站了一个二十几岁的男子,身后三轮车里塞着满满当当的粮肉。   嫣儿打趣道:“老爷许是看中了他上进又肯干为人老实吧。上进肯干是真,为人老实嘛,我觉得倒不像,你看那人连刘婶都被哄得眉开眼笑,那一车的粮食,都是他送来孝敬大太太的。”   落旌蹙眉:“老爷如果知道了肯定又会大发雷霆。不过是谋了一个军需采办,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钱?他想讨好老爷夫人,却走错了路。”   嫣儿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笑道:“你管人家大手笔作甚?反正夫人和刘婶喜欢这个子侄喜欢得不得了,你若是有他或者翠黛半分玲珑心窍,也不会被刘婶儿吆五喝六地使唤了!”说罢,她叹了一口气,“你识得字跟着小姐们上着洋学堂,那般好的机会你不把握着赶紧巴结小姐夫人,在这里我也是头一次见到新鲜了!”   听着数落,落旌柔柔一笑,毫不在意。   此时,外面三轮车上的肉粮被几个家丁陆续搬进厨房,刘婶走进来见到落旌和嫣儿聊天虎下脸:“两个丫头不干活在那里说什么闲话呢!禾贵费心费力地送东西来,你们两个丫头倒是一杯茶都不倒,真是没有半点规矩!”   段禾贵用搭着的汗巾擦着脑门,摆手说道:“婶儿你也别怪丫头们了,我又不是第一回来,说我是客人也太见外了不是吗?”他身形高大生笑起来有几分憨,为人办事虽然利落周到可也总透着几分市侩。   嫣儿撇嘴哼了一声,不甘不愿地从缸里舀了一瓢水砰地放在灶台:“喏,水舀在这儿渴了就来拿。边姨娘那里还等着我呢,刘婶儿我就不在你这里多耽搁了!”说罢,少女提了桌子上的食盒子便出了厨房。   刘婶嘿了一声追上去:“反了这小蹄子嘿!”   落旌有些尴尬地看着满头大汗的段和贵,终是走上前将灶台上的那瓢水递给他:“给。”   段禾贵直愣愣地瞧着她,下意识地接过水瓢。落旌装作没看见他的眼神,轻飘飘地侧身走了出去。段禾贵回过神来,端着水瓢笑问道:“嘿,小妹子,你是哪个房里的丫头,叫什么名字?”   对于这样冒昧的问题,落旌谈不上生气,脚步一顿便是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了。   “禾贵啊……诶,你怎么能喝这生水呢,要拉肚子的!”回厨房来的刘婶一说完,却见段禾贵将瓢里的水喝了干净,喝完后一抹嘴站在那里傻笑。刘婶狐疑地看着他,“禾贵啊,你笑什么?”   “婶儿,刚才那个姑娘叫什么?”段禾贵盯着自己手中的水瓢嘿嘿地笑。   刘婶没明白他的意思:“哪个姑娘?”   段禾贵脸上添了一抹红云:“就是那个眼睛大大的,皮肤白白的,梳着两根麻花辫子长得特别好看的那个!”   刘婶总算明白了,有些不高兴:“哦,你问的那个叫李落旌,大夫人房中的丫头,平日里陪着小姐们读书,不读书时便到厨房里帮忙干活。你若是看上了她,恐怕还有些不好弄,那丫头心气眼界都高着呢!有老爷撑腰,连大少爷都看不上!”说罢,她哼哼了两声,“就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有什么了不起的!”   段禾贵急道:“婶儿,就没什么办法吗?我都二十好几了还没讨个婆娘,我娘心里也急,我挺喜欢那姑娘的!”   刘婶拉住他,仔细地打量着他,眼珠转了又转:“嗯,你命硬,保不准能克着那丫头!你若是真喜欢那丫头想讨她做婆娘,你去跟大夫人你表婶说啊。我猜,那丫头不想跟着大少爷是因为不想做妾,你去跟大夫人说讨她做妻,至于怎么说怎么做,你是聪明人就不用刘婶来教你了吧!”   段禾贵眉毛跳了下:“那我就多谢刘婶,如果这亲能成,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刘婶但笑不语,她对落旌俩姐弟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寻思着这样的灾星早日丢出府去段家才能早日让府里免于灾祸。 作者有话要说:  吻戏,海豹式鼓掌!!!   ☆、第12章 Chapter.12木槿花开   忙了一天回到下院中,落旌她搬了一个木扎坐下来,又将木桶中的井水倒进盆中,用帕子沾湿了细细地擦拭着脸颊——今日一整天没见到段慕轩,就连君闲也不见一个人影。少女摇头笑了笑,倒也是真是稀奇。   落旌缓缓解开绑着辫子的流苏发绳,将黑色长发一绺绺地解开披在身后。重新拧了一遍帕子放在脸颊上,落旌脑海里全是昨夜慕轩的眉眼和他唇畔的调笑,耳旁是挥之不去的话语。   ……你做的同旁人做的,自然是不同的。   ……所以阿落,在我面前,你什么都不用顾忌。   ……阿落,你也是喜欢我的。   她明白他们之间的沟壑不仅是上院与下院之间的白墙,至于其他的原因,她不愿去想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份感情是不得善终的,可即便如此,那个少年的音容笑貌依旧像是树根般扎在她记忆的土壤里,越陷越深。   良久,少女拿走放在脸上的帕子,端着盆走进屋,她总觉得院子有什么不一样可又说不清是哪里出了问题。院子里安静了半响,只听吱呀一声,披散着头发的少女猛地从房中冲出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墙角的那棵木槿树。   木槿是南方的树,落旌本来以为在北地能够存活已是万幸,却不想它真的如少年所说的那样,开花了。本来毫无动静的木槿树,仿佛一日之间,开出了淡紫色的木槿花,花瓣薄如蝉翼,秀雅漂亮。淡紫的花朵衬着两旁架子上开得颓靡的深蓝藤萝,是无法言说的漂亮。   落旌穿了一身白麻盘扣上衣,微卷的长发披在身后衬得少女身段柔软窈窕。她微微仰着头,远山眉下的一双杏眼惊异地打量着树上新开的木槿花,仔细地数着上面花开几多。月光给她清丽稚气的脸颊渡了一层柔光,却怎么也挡不住羡艳天真的神情。   一共九朵,不算多,却让树下的落旌掩着嘴巴笑得眉眼弯弯。   段慕轩趴在墙头上嘴角有一个宠溺的弧度,他偏过头得意地对沉默的少年说道:“你看,我说的对吧,你姐姐会喜欢我那棵木槿树的!”   君闲望着墙下少女眼中的惊喜,他黑黝黝的瞳仁像磁石,半响少年才说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阿姐笑得这么好看了。记得很小的时候,每次过节娘都会亲自下厨做酒酿圆子,那个时候,阿姐一边吃着圆子一边冲着我和娘笑,她笑得很好看,和娘一样好看。”   这是第一次段慕轩听到君闲主动说他们从前的事情。   君闲沉默寡言,落旌聪敏隐忍,两个人虽是被段家收留当了下人,可是没人知道俩姐弟从前的故事。就算有时候别人问起,也会被落旌三言两语地避开话题。他们不想说的事情一定是不好的遭遇,慕轩也不想让他们再去回忆。但从君闲口中的故事加上他们姐弟俩人的学识天赋,慕轩猜测他们从前应该是出自大户人家甚至是书香门第。   一向闷葫芦般寡言少语的君闲像是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那一年我五岁,阿姐七岁。政府新任的皖南总督来抄家,我同姐姐被娘还有管家藏在了院子里那口四方天井里,可我依旧能听清楚外面的声音……乡民们骂人的声音,官兵开枪打人的声音,家人失声惨叫的声音,还有娘挣扎叫喊的声音,最后统统化成了大火,什么都没剩下。”   “离开了家乡后,阿姐带着我去上海想要投奔叔叔。”君闲的目光薄凉,带着轻微的嘲讽。   段慕轩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儿,想着七年前北平冬天里衣衫褴褛的女孩的模样,问道:“你们是没找到亲戚吗?”   君闲嗤笑了一声,说道:“还不如没找到,叔叔出国了,家中只有一个偏房在。我还记得那个姨太太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我们,冷笑着讥讽我们是骗子、是穷叫花子,然后让人像是撵野狗一样把我们赶了出去!”少年眼中隐隐水光涌现,他苦笑了一声,“慕轩哥,你说那些事情是不是都很可笑?阿姐不让我说从前家里的事情,但是今天我告诉你了,是因为感谢你。”   段慕轩伸出手揉了揉君闲的寸头,笑起来:“明天你按照我说的做,我保证她会开心的。”他起身回头,眸光落在落旌身上,轻得没有一丝重量,却带着他年少最深的感情。半响,他拍了拍君闲的肩膀:“走吧。”   君闲眼神微闪,点点头便跟着段慕轩从墙上翻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还挺甜的,你们呢?   ☆、第13章 Chapter.13少女心事   翌日清晨——   “式巽你觉得我穿这件珊瑚旗袍好看,还是那件霞色洋装裙好看?今日见客人,又梳什么样的法式,带什么样的首饰呢?”一大早式筠便在落地镜子前挑挑拣拣地打扮了许久,但少女看着镜子的少女总不是很满意。   式巽倒在大床上,无奈哀求道:“我说三姐啊,你就饶了你妹妹我吧,我欣赏水平太低真是帮你选不出来!你今日一大清早就已经换了五套了!”   式筠不满地撇嘴,她将手中的衣服一股脑地塞给落旌,走上前去将式巽从床上拉起来:“不行!快起来帮我看看,今天可是我最重要的日子。我告诉你,今天要是搞砸了,接下来的日子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姐,你可是我亲姐啊!从早上不到五点,你就开始折腾,不就是小舅舅到家里来拜访一下娘吗?你至不至于,他又不是专门来看你的!”式巽嘟哝着埋怨道,顺势捏了块杏仁酥放嘴里,“我可是听说舅舅家里早就娶了好几个姨娘了!这样风流的男人,也不知道你到底喜欢他哪一点!”   式筠没有理会妹妹的抱怨,转头朝落旌吩咐道:“落旌你去把我那件压箱底的烟霞色撒银丝洋装拿出来,记得小心点,若是弄坏了便是把你卖了也赔不起!”大概知道今日来的客人是三小姐的心上人,落旌抿嘴一笑诶了一声,将手中两件衣服好生挂起来,又去柜子里找那件洋装。   式筠戳了一下式巽的脑门,嗔道:“我当然知道寒云哥回来不是来看我的,也当然知道他府里有多少女妾。只是过不了多久,我到了岁数娘就要逼着我嫁人了,五妹,我可不想嫁给那些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穷小子!”   袁家公子,寒云哥……落旌抱着洋装的动作一滞,蓦地想起了多年前皖水河畔的那个少年。少女脸色不禁一白,又再次松了一口气。世上重名之人如此多,大概只是一个巧合吧。落旌晃了晃脑袋稳定心神后,才捧着洋装走上前:“小姐,衣服找出来了。”   式筠拿着洋装在镜子面前比划着,最后满意地笑:“就是这件了吧。”   落旌刚想说这件那件洋装衬得少女有些老气,却见式巽连忙冲着她摇手,拼命用眼神示意她可千万别再出岔子。落旌朝她抿嘴一笑,便将本来要说出的话重新咽了回去。   翠云和紫堇正帮着式筠穿衣服,式筠一边任丫鬟们帮她打理洋装,一边不满地回头看着落旌,俏目一瞪:“落旌你还不快过来给我梳头发,杵在那里做什么!你这个丫头读书倒是厉害,别最后念书把整个人都念傻了!”落旌忙上前,看着镜子里浓丽的少女:“三小姐这件洋装色彩浓重,头发不如烫成卷波披在身后,如何?”   式筠扬了扬下巴,饱满的脸颊带着艳色:“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寒云哥他便说我是个黄毛丫头,哼这一次,我一定要让他大吃一惊!落儿,你可得给我好好打扮听到没!”   落旌让她坐到梳妆台前,笑道:“明白的。”说着,翠云已经将铁棒烧红,紫堇捋顺式筠的头发,落旌接过铁棒认真细致地将式筠的发尾一绺绺地仔细烫成波浪。   式巽无聊地趴在床上,撑着脑袋道:“诶,你们知不知道,昨日慕轩不知道从哪里弄回来一台相机,他用黑布盖着神秘兮兮的谁也不让看,可真是小气吧啦的!”   式筠从镜子里白了一眼:“那家伙整天就会弄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说到他啊我倒是想起来这个小子做的好事!你还记得慕轩那日不是一口答应带着怀英去逛园子嘛,结果听下人说,那个臭小子走到一半就将人给我在院子里丢下了,没有半点风度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他好!”   式巽咯咯一笑:“三姐你也不过比我和慕轩大上两三岁,你还真当自己是个大人了!我倒是觉得,当时你们几个硬是将怀英和慕轩凑在一起,这事儿挺不对的!”   “有什么不对?”式筠在镜子中白了式巽一眼,“一个男未婚一个女未嫁,见面就说好熟悉,我这个做姐姐的给他们搭桥牵线有什么不对的!何况,怀英是张家最疼的女儿,跟咱们刚好门当户对,这也是娘的意思。”   烧得滚烫的铁棒碰到手指,落旌心惊肉跳地缩回手,便见指尖立时起了一个水泡。   一旁紫堇看得清楚,小声道:“落旌你没事吧?”   落旌慌忙缩回手,少女勉强笑了笑说道:“是我不小心,没事的。咱们继续吧。”   式巽无语道:“我说三姐啊,现在这都什么年代了?如今是民国,大清可早就亡了,你咋还讲门当户对啊?”   式筠语气不耐地说道:“不管过了多久,嫁娶之事中的门当户对都是要讲的!那日我路过爹娘房间,便偷偷听到他们就是这样说的。不过,爹的态度不算明朗,只是说了齐大非偶四个字。我倒觉得是爹他多心了,怀英什么性子咱们都清楚,进退有礼、温柔贤淑又是大家风范,又怎么会因家世而跋扈嚣张呢!”   式巽叹了一口气,道:“爹平日里虽然看起来不近人情了些,但还是为咱们考虑得仔细。就拿大哥来说,他不是行军打仗的料子,爹虽打过骂过可最后还不是任他去了。这件事情上,我想爹还是在考虑慕轩的态度。六弟看起来好说话,是我却觉得他比大哥还拗。若他真不喜欢,你便是把他绑了成亲,那个小子就算被送进了新房,他也能给你闹得把房顶给掀了!”   头发差不多烫好了,落旌从式筠两旁各取了一绺发,十指蹁跹灵巧地在后面用蝴蝶夹子固定起来。见翠云拿起胭脂正要往式筠脸上抹,她轻声说道:“用蜜丝佛陀的淡妆吧,不要用胭脂。”   翠云一愣,想了想笑道:“还是你聪明。”中国的胭脂水粉涂抹出来的痕迹太重,式筠所穿的洋装本已隆重,若是再用胭脂水粉便落了下乘,也容易让他人看出式筠别样的女儿心。   式巽继续说道:“慕轩虽应了你陪怀英,但是一转眼便把人给丢了,说明他对怀英其实不如你们觉得的那般上心。打心眼里说,我觉得就凭怀英的才德美貌,她值得世间任何好男儿的真心相付而不是冰冷的家族联姻。”   落旌又取出一串珍珠项链给式筠戴上,式筠满意地点头也算是对三个人的肯定。少女转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段慕轩以后娶个什么样的美貌天仙我可没心思管,现在最重要的可是你亲姐姐我的终身大事!”   刚去打探消息的紫堇碎步跑进来,喘着气笑道:“三小姐,袁少爷来了。夫人让两位小姐赶快准备准备,去迎接客人了!”   闻言,式筠面上是遮不住的喜色:“那还等什么,去告诉娘我马上到。”说着,就激动地站在镜子面前左看右看,生怕出了半点差错。   式巽捂着嘴巴,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三姐,我还困着,你记得跟娘说一声,就说我没什么精神就不去你们面前扫兴了!”   式筠自是巴不得人越少越好,她目光瞥到镜子中低头垂眼的少女,眼睛转了转:“落旌,今天你就陪着式巽在房中休息,不用到前厅伺候了!”落旌一愣,不明白为什么今天三小姐这么好说话,而在式巽的嬉笑声中,少女低声说道:“明白。”   式筠伸出手指戳了戳式巽的额头:“臭丫头!”少女脸上难得有了几分娇羞的神情,转身便带着紫堇和翠云两个丫头出了闺房。   式巽捂着额头,朝落旌笑着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落旌去把门关上,躺下来陪我聊会儿天。咱们好久没单独说过话了!”落旌低头一笑将门合上,和式巽一般趴在床上,有些疑惑:“今日三小姐怎地这般好说话起来?”   式巽嗤地笑出声:“小舅舅来了,她巴不得府里所有长得好看的女子都藏起来,剩下来没她好看的都站在她身后来衬托她的美丽端庄。”少女叹了一口气,又捏起一块杏仁酥:“诶,都说陷入恋爱的女人是傻子,我这个三姐估计是真的陷进去了。我虽不了解我那干舅舅,但也知道他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家中也算妻妾成群了吧。三姐脾气虽坏了点,但心眼却没几个,若她真的嫁给了干舅舅,凭她那点心眼又怎能在深宅大院里活下去?”   落旌好奇:“三小姐见过那么多青年才俊,为何偏偏喜欢这样一个男子?”   “所以说,小舅舅是那种一见终身误的男人,女人一旦沾染就戒不掉的。”式巽俏皮地朝落旌眨眨眼,“我当初说不记得小舅舅什么样子是诓我三姐的。她若是觉得我对小舅舅有意思,凭她那霸道刁蛮的性子,估计会趁我睡着把我捂死在被子里的!”   落旌被少女俏皮的神情逗笑了:“可能……可能三小姐是真的喜欢袁家的少爷吧。”少女漂亮的眉眼间带着一丝羡慕,“能光明正大地说出喜欢,有时候也是一种福气。”而她没有这种勇气,所以也没有这种福气。   式巽深深地看了落旌一眼:“但有时候,遇见一个能喜欢的人,也是一种福气。”少女说这话时,托着腮脸上带着虔诚的光芒,而落旌觉得,那是对爱情的向往。   此时窗户传来清脆的咚声,式巽从床上翻身下去打开窗,朝下面看去却笑起来:“诶,臭小子你干嘛?”   落旌也跟着起身,走到她身旁,只见花园中桂花树前身穿小西装的少年斜斜地靠在用黑布搭着的架子上,鸭舌帽下眉眼越发衬得俊朗,痞笑道:“自然是幽会佳人啊,还能干嘛?”   少年的身后站了一群下院里的丫头家丁,就连君闲也站在里面。落旌有些惊讶,一眼望过去,除了在前厅伺候的人,府里其余的丫鬟与家丁差不多都在这里了。   “耍什么滑头,快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式巽嗔笑道。   慕轩笑得明朗,拍了拍身旁的机器:“快下来照相,每个人都照的!喏,他们可都是要排着队照相的!”说着,大拇指得意地翘着指了指身后的丫鬟家丁,“相机贵着呢,我可就租了一天啊,过时不候啊!五姐,带着房里的丫头一起下来照相呗!”说着,少年悄悄朝一旁惊讶的落旌眨了一下眼睛。   “照相啊?”式巽拍手笑道,“行,你等一会儿,我们马上下来!”   落旌被式巽拉着,她有些慌张地摆手说道:“小姐,我就不去了吧。”   没等式巽说话,她便听到下面的段慕轩高声说道:“不许不来啊,府里的每个人都是要照相的!这是规矩!”。   闻言,式巽也笑着说道:“是啊落旌,好歹也是西洋的玩意儿,去尝试一下也未尝不可。”说着,便打开了衣柜开始挑选衣服。落旌无奈地回头,只见下面的少年竟然真的将脑袋埋在了黑布下,有模有样地给众人照相,而君闲也站在他身旁给他帮忙。   落旌忍不住抿嘴轻笑,看那架势,倒是有几分专业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有故人出场啦啦啦啦!   ☆、第14章 Chapter.14故人重逢   等式巽和落旌下去的时候,排队等候的人已经排成一长串了。   “少爷,我刚才还没摆好姿势你就拍了。”有个家丁欲哭无泪地说道。   段慕轩无所谓地摆手,少年大言不惭地说道:“放心,你家少爷我技术可是很好的,你就算没摆好姿势我也能给你照得玉树临风!下一个!”   “少爷,刚才那东西砰地一声爆了,我眨眼了。”有个丫头惶恐地问道,“那个照出来的话,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段慕轩头埋在黑布里,手里比了一个OK的姿势:“放心吧,你就算闭着眼睛在我心里也很美。”刘婶也来凑热闹,插了队走过来尚未站好,便听少年说道:“下一个。”刘婶笑容一僵,“少爷这——”她只是刚刚走过来而已啊,而且那李君闲手里的东西明明还没发出火光。   段慕轩懒得说话,举着闪光灯的君闲提醒道,“刘婶儿照好了,下一个接着。”众人纷纷笑起来,刘婶面子上挂不住但又碍着身份不好发作,悻悻地走开。她见着照完相的丫头家丁们还围在那里,便大声哄道:“去去去,一个个的都不用干活了吗?”   而下一个走过来的便是式巽了,少女理着头发,对于刚才段慕轩展示出来的水平表示怀疑:“诶,慕轩,你到底行不行啊?”   少年从黑布下传来的声音染上几丝兴奋:“行,你弟弟怎么不行?!一二三,笑!下一个!”   式巽诶了一声:“就不能多照几张吗?”   “没办法,一个人只能一张,我胶卷没那么多!”   式巽跑过来拽着段慕轩的衣袖,想要跟他一起看看:“那你让我看一眼,看我刚才照得怎么样,这样总行了吧?”   “诶呀,五姐你就别添乱了,你就放心吧,你弟弟给你照得特别美,”段慕轩挣开她的手,扬声道,“下一个!”   式巽刚哼了一声,却不想一直埋在黑布里面的少年却猛地钻出来,剑眉微皱气势迫人的样子把站在桂花树下的姑娘吓了一跳,“怎么了少爷?”   目光在队伍前面一扫却没看到落旌,少年沉下脸,问道:“你姐呢?”   君闲扯了扯嘴角,有些无奈地说道:“她在队伍的最后面。”   见慕轩冷不丁地看向自己,式巽摆手连忙解释道:“我跟落旌说了跟我一同照,她说我是小姐她是下人,没有理由让别人给自己让路。”她瞥到段慕轩赌气一般的神色,不由得好笑说道,“有什么好气的,不是每个人都要照一张吗?照你的相去!”   沉默了半响,少年重新钻回黑布中,比了个手势,“下一个!”   与此同时,袁寒云被段式筠缠着在府中长廊里闲逛,在他不止一次纠正少年应该称呼自己为舅舅而不是哥哥无果后,便也由着她去了。   “寒云哥,你这一次回北平,要待多久?”式筠紧张地捏着手里的帕子,故作平静地问道。   袁寒云作为风月老手,又怎么会不知道眼前少女对自己的心思,只是他也知晓,如果真娶了段府女儿做夫人,恐怕以后家里不会太平了。他目光看向花园热闹的地方,四两拨千斤地说道:“也许半月也许常住,只看兄长容不容得下我了。”   “若寒云哥你在家住不惯,尽可以在我家长住下去。”段式筠脱口而出,又自觉失言地红了脸。   袁寒云不在意地轻笑:“式筠的好意,舅舅我心领了,寒云今日来只是拜访干姐姐,借宿一晚便要回本家。三年未见,母亲念我的紧。”   段式筠又缠着他讲了些在天津的趣事,袁寒云逢场作戏的本事已经拿捏得炉火纯青,他尽拣些女孩子感兴趣的电影之类的事情跟段式筠说,不过是些小事却被他讲得活灵活现有趣极了,引得少女时不时掩唇而笑。   众人照了相便四散去忙活计,原本热闹的花园一下子只剩下了四个人。终于在四方镜头中看见落旌,段慕轩却迟迟不喊好,久到连式巽都忍不住拍了他一下,笑问道:“喂,慕轩你怎么了,半天不说话,你看人家姑娘看傻了吗?”   落旌有些局促地站在花间小道上,手不停地捋着两根黑亮的辫子。虽然刚开始并不期待,可是当她站到镜头前竟也有些好奇在镜头下她会是什么模样。少女有些紧张地睁大眼:“六少爷,是出什么问题了吗?”   段慕轩啧了一声从黑幕布里钻出来,看着落旌扑哧一笑:“阿落,你笑一笑吧!你这么紧张,我真的不想按快门。”   落旌怔住,眉眼轻触:“我笑了。”   “你家少爷我要的,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笑容。”少年朝她眨了眨眼睛,手依旧放在幕布中,“想一想开心的事情,比如,少爷我种的那棵树好不容易开花而且开得可好看了,又或者收到什么同心结听到告白之类的话,又或者——”说到这儿,少年挑起唇角,笑得意味深长。落旌一双杏眼紧张地瞪着他,手指不由自主地相扣,天晓得他又会在君闲和式巽面前说出什么话!   “——或者,是想一想,自己排了这么久的队伍,终于等到了一次照相机会的喜悦呢?”说着,段慕轩眯了眯眼睛,磨牙笑道,“不觉得应该要感谢少爷我的辛苦,所以你是什么表情?不要以为你长的好看就可以糊弄我!”   落旌乖巧地露出牙齿,然而眼神示意少年不要太过分:“少爷,我有在笑。”   但是段慕轩却并没有见好就收,亲自示范十二颗白牙的笑容:“看到本少爷的笑容了吗?要这样笑,才是开心的笑容这样照出来才会漂亮!啊——”少年转头瞪眼,“五姐,你干嘛打我头?”   段式巽哼了一声,垫脚用力揪住少年的耳朵:“真心的笑容?!好你个段慕轩,你给我照的时候怎地不来跟我死磕我的表情!”   段慕轩双手放在幕布下的相机上,只能任着段式巽揪着耳朵听她数落道:“我看你给我照的时候,一点都不真心!不行!我要重拍!”   “五姐,哎哟,你快放开我耳朵!”慕轩一边夸张地嗷嗷叫着,眼睛却一直盯着对面的少女,在她扑哧笑起来时,少年一直放在相机上的手指动作飞快地按着键,而一旁君闲拿着的闪光灯就像是放鞭炮一般嘭嘭嘭地冒着青烟。   落旌先是一愣,见着君闲一脸无辜的样子,不禁咯咯地笑出声,见到段慕轩又要照连忙害羞地背过身去。   “喂!段慕轩!你不是说每个人只能拍一张吗?!”段式巽气得哭笑不得,好气又无奈。   然而慕轩的目光暖得像骄阳:“五姐你不觉得,刚才的阿落笑得很好看吗?”   君闲沉默着不说话,式巽轻笑起来:“倒是真的不曾见过那般好看。”   段慕轩挑起笑,像个浪荡子弟一般对君闲说道:“君闲,你叫你姐一声。”李君闲不明所以,但是也跟着照做了,少年手放在唇畔大声喊道:“阿姐!”   站在石子儿路上的少女转过头,远山眉瓜子脸,杏眼玲珑鼻,唇畔尚带着一丝笑,而她的眼角眉梢在阳光下是璀璨的漂亮。   段慕轩轻轻眨了眨眼睛,在少女收回笑容前不动声色地按下快门——砰!   长廊中,袁寒云向照相的几个人指了指:“诶,他们几个人是在照相吗?倒是挺有意思的。”   段式筠不以为然:“我弟弟弄了一台相机,给府里的人照着玩罢了。”   “你弟弟?”袁寒云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是前些年,姐姐在信里说过的那个她过继的儿子,段家的六少爷,段慕轩?”   段式筠有些不以为然地点头,说道:“六弟他一直在讲武堂念书,成绩倒是不错,倒是给爹娘挣了些面子。”   袁寒云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扬眉一笑:“过去看看吧,让你弟弟也给你照一张相。”   听他这样说,段式筠自然是答应好的。   两人走过去后,袁寒云和段慕轩寒暄了几句,而一旁的君闲在见到袁寒云的第一眼,少年手里的家伙就啪地一声摔了下来。君闲慌忙蹲下身捡着灯,小麦色的脸庞竟然隐隐发白,眼瞳里的光明明灭灭身子忍不住地打颤。   袁寒云微微挑眉,伸手扶起君闲,却发现眼前这个少年颤抖得厉害,而这种害怕仿佛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袁寒云饶有兴味,仔细地打量着少年的脸颊:“这位小兄弟,你,没事吧?”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没有道理会这么怕他,除非,他见过他。   式筠见到君闲如此丢脸的模样,呵斥道:“李君闲,能别在这丢人吗?”   “姐,你别说了!”式巽拉住式筠,“君闲在这里站了这么久,许是中暑了也说不定,落旌不是在这里吗,让她照顾她弟弟到树下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吧。”   一只手从中拦过,袁寒云偏头朝面无表情的段慕轩笑笑,解释说道:“慕轩,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想看看这位小兄弟到底怎么了,何况刚才你也见到了,我也并没有对他做什么。”   落旌埋着头跑过来扶住君闲,伸手测了测他的脉搏,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却发现自己手心里满是腻腻的冷汗。少女眉目轻触地抱住少年的脑袋,低声安慰说道:“阿弟,没事的别害怕。”   袁寒云想要靠近,却被少年再次不动声色地拦下来。慕轩剑眉下一双扇形眼里透着森然冷意:“离他们远一点,这里不欢迎你。”   式筠怒道:“段慕轩,你怎么在跟寒云哥说话的!没大没小的,还不赶快道歉!”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想必,慕轩也是个性情中人。”袁寒云轻笑,他摊开手,若有所思地看向君闲,“这位小兄弟,不知道我是否见过你?”   君闲喘着粗气说不上话,额头上开始溢出冷汗。落旌紧紧地抱着他,想要让他平静下来,可是并没有什么作用。少年黝黑的脸颊煞白,他撑着一口气摇着头:“没,没见过。”   袁寒云平眉下的一双勾魂单眼皮中闪过玩味之色,见过他的十二三岁的男孩却害怕成这个样子,他如果没听错的话,刚才式筠一怒之下叫的名字……似乎叫,李君闲。袁寒云儒雅的面容上带着试探的笑意,说道:“既然李小哥不舒服,不如我搀着你去树荫下休息?”   见他欲要靠近,君闲身子又是一抖。落旌扶着少年,微微错开袁寒云的手,不卑不亢地拒绝道:“我们是下人,怎么能劳烦客人帮忙……我弟弟,我自己会照顾的。”说罢,少女抬起眼,直直地迎上袁寒云探究的目光,而她远山眉下的一双杏眼亮得惊人,像是火焰又像是星辰。在那几近于愤怒的一眼后,落旌便搀着君闲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如果说落旌平日温柔谦逊,那么君闲就是她不能动的逆鳞。   而袁寒云见着这样的目光,蓦地肯定了,她就是当年的那个女孩。这个想法,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兴奋,至于原因,他还没有来得及去想明白。   君闲如今十三岁,个头已经比落旌还要高上许多,他闭着眼睛声音里带着沉闷的哭腔:“阿姐,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他以为从前的一切都可以翻过去,然而当他看到袁寒云那双标致的单眼皮和如墨勾出的平眉时,那些血腥的回忆就会像洪水一般,快要将他淹没在记忆之中。   那是君闲的心劫,更是无法抹去的记忆。   落旌将君闲扶到一旁坐下,这才发现她自己的手也抖得厉害。少女面容平静地摸着他的脸庞,冰凉的指间拂过少年紧闭的眼:“别怕,阿姐还在。”   君闲紧紧地闭着眼,他鼻头微红带着浓厚的鼻音,对落旌轻声说了一句话。他的语气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可却让一向坚忍的少女差点落下泪来。   他在落旌耳旁轻声说了一句话:“阿姐,我想娘了。”   落旌贴着他的额头,轻声道:“嗯,我也想她。”也不知道那个将他们视若生命的女子,是否知晓自己宝贝的一双儿女,在这个冷漠人世里的举步维艰。      ☆、第15章 Chapter.15叙旧往事   段慕轩冷冷地盯着袁寒云,对段式筠毫不客气地下着逐客令:“三姐,还请带着你尊贵的客人离开这里,我这儿可不欢迎你们。”   “喂,段慕轩你什么意思!你以为你算哪个,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段式筠气得红了脸,“李落旌和李君闲不就是府里的两个吃闲饭的下人嘛,寒云哥什么都没做那个李君闲就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按我说他才应该家法伺候!”   段慕轩眼神冰冷,微垂的嘴角气势逼人,少年朝段式筠走进一步,扬眉冷冷道:“那你可以先试试!”   段式筠被少年这副神情吓得说不出话来,而此时,袁寒云走过来轻巧地挡在少女面前,直面冰冷的少年微笑:“慕轩,我想,我们之间可能有些误会。那位小哥也可能只是碰巧中暑,不是他自己都说了吗,我们并没有见过。年轻气盛我能理解,毕竟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走过来的,但是年轻人就算是年少轻狂,做事之前还是应该更多地考虑前因后果,不是吗?”说着,青年抬起手,弹了弹段慕轩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   袁寒云三七分的油水背头露出他宽阔的美人尖,他从钱包中拿出几张电影票,心情似是没受半点影依旧笑吟吟地说道:“你们少年人应该挺喜欢西洋的玩意儿吧,今晚上会有一场卓别林的戏剧,这是我朋友送给我的电影票,也算是我的赔礼。”   见段慕轩不接也不恼,袁寒云笑着将电影票转而递给身后的段式筠:“式筠,你可以带着式巽一同去看看,这电影还是挺有意思的。”   式筠接过电影票,忙问道:“那寒云哥你呢?”   抬头看了看云淡的天,袁寒云意味深长地一笑:“我想,我也应该去找一个故人叙叙旧。”   月亮升到夜空中时,木槿花和紫藤萝摇曳生姿,恬淡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带着平静人心的力量。小院被月光被映得极亮,落旌坐在小马扎上,膝盖上放着周掌柜交给落旌让她背的书。   明日便是再去医馆的日子,落旌趁着闲下来的功夫便多再温习一遍。周掌柜有规矩,医术传男不传女,最初的时候他见落旌只是一个小丫鬟故意借给她深涩难诲的医书。   落旌聪明之外总是有一种不服输的韧劲,但凡是周掌柜肯借,她再一次去的时候必能当着他的面倒背如流。几次下来,落旌虽不是周掌柜的学徒,却因为聪明勤奋又对医术感兴趣,周掌柜也有意无意地提点于她。   两根乌黑亮丽的辫子垂在身前,少女闭着眼睛,手放在医书上快速地背道最后一段:“面呈青色,就有寒症通风淤血惊风;面呈红色,就会发烧的现象;黄色是虚症、湿症;白色是虚症寒症脱血脱气的病症;黑色呈现痛症水饮跟淤血等症状。”少女睁开眼出了一口气伸手揉了揉眼睛,可是放下手不远处仍旧有一个人影,她才明白,那不是幻觉。   “你总是这样背书的吗?”   听到那人的声音,落旌尾指微微一颤。少女目不斜视地抱着书站起身,权当那人不存在般走过——她根本一点都不想再见到袁寒云。   阴影中传来一声散漫的轻笑,一如当年皖水河畔的少年声音。紧接着,一身西装马甲的青年便缓步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平眉下一双薄薄的单眼皮带着天生的风流薄情,他偏过头,三七分的发际线衬得美人尖尤其得好看:“说到底也还是名门之后,哪怕成了下人,比大家大户的那些所谓的小姐还要聪明许多。”   “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落旌动作一顿,她埋着头低声说道,“这里是下院,客人还是赶快回去吧。”   袁寒云索性靠在青石墙上,好以整暇地看着少女,目光意味深长:“李氏的嫡系子孙沦落到在别人家里当下人,这种事情若是传出去,你猜会不会被人笑掉大牙?而你的祖父,如果知道自己的孙女穷得连读书都不愿点灯时,会不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   落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少女重新走到袁寒云面前,目光像是火焰一般亮,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袁寒云的手指抵在自己高挺的鼻梁上,语气轻佻:“哦,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装作不认识我,又或者,早就忘了我。不过现在看来,很好,你跟你弟弟都还记得我这个救命恩人。”他特意加重了‘救命恩人’四个字,换来的是少女更加灼人的目光。   月色下,落旌红着眼冷冷道:“我承认李家在世人面前永远都抬不起头,可是现在李家已经没了,我跟我阿弟这些年受的罪也够多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我们?你们披着道德与家国的遮羞布,却只是为了贪图传言中我祖父莫须有的财富,难道你们就不可恨吗?”   袁寒云被落旌的话语质问得怔住,被她那双杏眼中盛满怒火的光芒深深地刺痛了眼。他侧过脸说道:“如果我想赶尽杀绝的话,当初就不会救你们姐弟两个了。我可恨?别忘了谁才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可这么多年过去,我就巴巴地换来你们俩姐弟一句可恨?我活了这么多年,可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理!”   落旌反讽一笑:“那你现在来做什么?来看看你当初救下的两个孩子,如今过得如何卑微又下贱?奚落着他们如同丧家之犬的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   袁寒云盯着少女发红的眼眶说不出话来,只听她说道,“那你现在看到了,你满意了吗?当年你说的对,我们就是过街的老鼠会比乞丐还惨,就因为我们的姓氏与名字。”少女倔强地看着他,就像多年前皖水河畔的那个女孩,目光中带着层层防备与无法言明的痛恨。   她跟她母亲长得很像,但是又不像。   当少女那双眼睛用充满恨与惧的情感直直望着自己时,袁寒云只觉得心里深处沉寂了很久的东西,猛地燃烧了起来——如同星火燎原般熊熊燃烧者。   “我一直以为,你会去找你的叔伯,至少那样你们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袁寒云抿了抿唇试图解释,但是却发现言语苍白得都不像自己,“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曾去上海拜访过李家,却发现,你们不在那里。我以为——”   也许是因为在没有人知道的夜晚里哭过太久,少女在自己亲口提及那段往事的时候,语气平静得如同一个垂暮老者:“没有人会愿意相信,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会跟住在租界洋房的人家是亲戚,就算有也不愿意承认。何况叔叔移居奥国,没有人能证明,我们到底是谁。”   袁寒云低声说道:“那你们大伯呢?他家就在北平,你也不曾去找过他吗?”   落旌无力地靠在墙上,有些嘲讽地抿嘴,摇头笑道:“我打探过大伯的消息,可有时人们说他在英国,有时人们又说他在美国,后来又是日本。最后谁也不知道,这些年他到底去了哪里。李家的人能走的都走了,谁还会留在这里?”   “所以,你们就一直留在段家当下人。”袁寒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的目光触及到少女手中的书,一顿说道,“你若是真的喜欢医术,我便跟东记药铺的掌柜说一声。我算是那儿的少东家,凭我的面子即便你不拜师,他也会倾囊相授。”   落旌沉默着,既不说谢谢也不说反对的话。   袁寒云嗤笑一声:“过了那么多年,你这脾气倒是一点都不变。”他伸出手,摸上少女的额头却感觉到她身子一僵,于是他收回手揣着兜,淡淡说道,“据我的消息,李经方恐怕年后就会回北平一次,如果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我明天离开段家,但会在北平待上一个月而后回返天津,你如果有难处需要我的帮忙便去东记药铺说一声,他们知道如何联系我。”   等到袁寒云说完了,他才惊觉原来刚才他已将自己的行踪说了那么清楚,理智提醒他,眼前的少女心里正恨着他,可是他依旧想要朝她伸出手。   这一点的认知,让他感到荒谬,而他把所有的原因归结于一时兴起的同情。   落旌紧紧地捏着拳头,眼睫微颤,转身回了屋。   一向在风月场所如鱼得水的袁二少靠在青石墙上,鼻息间有陌生的青苔味道,月光洒下来的光就在他擦得锃亮的皮鞋前方,青年站在阴影中看着院落中的藤萝和木槿,不知为何,眉梢眼角凭添了一丝落寞。   回屋后,落旌躺在床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半响,她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冰凉的圆形物体。借着月光还能看清上面的年份,已是有了一段岁月。   她明白君闲的感受,在几乎快忘掉自己身份的时候,那个男人的出现再一次提醒了他们的姓氏与名字,提醒着他们几乎如丧家之犬的过去。   少女紧紧地捏着那枚大洋,侧过身将身体缩成了一团,眼睛里有水波在荡漾,而阖上眼,清亮的水泽便从她的眼角快速地滑落钻进了鬓发。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最心疼的就是这个女主,没有之一,至少目前为止。   ☆、第16章 Chapter.16门当户对   大堂中,下人们有条不紊地将饭菜端上饭桌。   一时之间,沉默与尴尬就像是无声的河流缠绕在铺了白麻桌布的饭桌上。张氏给段慕轩使了好几个眼色,无奈少年却依旧自顾自地吃着自己的饭,所有的暗示都如同石沉大海般毫无踪影。   式巽偷偷憋着笑,看着这一场蹩脚的相亲。大夫人张氏责怪地眄了慕轩一样,随即转过头慈眉善目地看着坐在式巽旁边的张怀英,殷切说道:“怀英,知道你今日来,我特地让厨房做了东北口味的菜肴。你尝尝看,口味合不合你的心意?”   张怀英受宠若惊:“饭菜很好吃,让伯母费心了。”   式巽掩唇一笑打趣道:“怀英你多来几趟,等咱们回学校时,海曦她们又该笑我长胖了。”   “哦对了,怎么没见到式筠姐?”张怀英左右看了看,“她不下楼吃饭吗?”   式巽掩唇一笑:“我姐她啊,入了相思门尝着相思苦,尝够了也不用吃饭了。”   张氏责怪地瞪了一眼少女:“式巽你怎地这样说自己姐姐,没规矩!”式巽哦了一声,连忙端正做好吃饭,张氏又看向一直埋头吃饭的段慕轩,微怒地撇嘴道,“啧,慕轩你这孩子怎么光顾着自己吃,给你旁边的客人夹点菜啊!”   闻言,段慕轩抬起头,扫了眼一旁捏着筷子羞涩笑着的少女,四两拨千斤地推脱道:“母亲,现在民国都不讲究这些。西式的礼仪都是自己吃自己的,自己喜欢什么自己夹往碗里什么。张小姐恐怕也不愿意我来多此一举吧!”   大夫人啪地一声放下手中筷子,沉下脸说道:“什么西式中式的,不过上了几天洋学堂,便忘了自己是哪国人了吗?”   段慕轩扇子般的眼睛弯弯一笑:“母亲糊涂了,我上的是咱们中国自己办的讲武堂,可不是什么外国人办的洋学堂,更不曾修读过什么心理学。”   式巽微不可闻地挑了眉,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弟弟的心思。而一旁张怀英执筷的动作一顿,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张氏沉下脸,皱眉道:“我说你这孩子怎地越大越不听话起来?说你一句,就顶回来两句!”说着,女子似是顺气一般地给自己拍了拍胸膛,她转过头蹙眉,“落旌你低着头想什么呢,给我盛碗汤去!真是快被你们这群孩子给气死了!”   张怀英忙柔声说道:“伯母,我也没有习惯让其他人替我布菜。”顿了顿,她朝段慕轩笑眯眯地说道,“慕轩我跟你和式巽都是同岁,你也不用那么见外,叫我怀英便是。”   没想到张怀英会帮着慕轩说话,张氏尴尬地笑了笑,说道:“那怀英你自己随意,多吃一点,我们家习惯了粗茶淡饭,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我吃饱了还有事情,你们慢慢吃,我先走了。”说着,少年就推开椅子站起身。   张氏搁下筷子,叱道:“慕轩你给我坐下来,有什么事情非得这么急,人家客人还没吃完哪有主人先走的道理?!”   “诶,慕轩什么事儿?”式巽好奇地问道。   “啧,五姐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段慕轩朝她眨了眨眼睛,大拇指一翘,“之前照的照片洗好了,现在就在我房间里晾着呢,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式巽双眼一亮,拍手说道:“当然要了!娘,我也吃好了,怀英你也跟我们去看看呗!顺便参观一下我弟弟的房间有多整齐,哈哈!”   张怀英有些犹豫地看向张氏,只见张氏无奈地笑道:“算了,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玩法,怀英你跟着式巽慕轩他们好好玩,如果有谁欺负你便来告诉我。”式巽办了个鬼脸,便拉着张怀英小跑跟上已经离开的段慕轩。   “啧,儿女大了始终都是留不住的。”张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对紫堇她们说道,“你瞧他们几个,是根本不想和我这老太婆一起。不过,张家小姐倒是真的进退有度,有大家风范,如果慕轩能娶了她,凭借着和张家的联姻,日后段家在这北平也不愁将来了。”   跟在张氏身旁的大丫头娟儿笑着认同说道:“对呀,我们家少爷和那位张小姐站在一起,确实郎才女貌登对得紧。依我看,张家小姐是对咱家的六少爷有些意思。只要女方有意,老爷再去提一提,这门亲事不就成了吗?”   “这倒是,不过我就是吃不准慕轩的态度。”张氏叹了一口气,“那孩子从小心思就多,越大他的心思藏得越深。果然,不是亲生的就是隔层肚皮。只不过,这门亲事对咱们段家百利而无一害,只要老爷一点头也由不得他一个毛头小子做主。”她将碗推了推,落旌便上前给她盛了一碗汤,然后沉默退下。一边喝汤,张氏想起一件事,用绢子擦了擦嘴巴,打量着少女:“落旌呐,我记得你今年十五了吧。”   落旌低着头,两边的麻花辫子越发衬得下巴尖尖,乖巧道:“回大夫人的话,腊月满十六。”   “都快十六了呀,日子过得真快,都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张氏抬眼目光一寸寸地打量着落旌,“模样生得倒是真好,也难怪人家都惦记着呢。”   藏在袖子下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袖,落旌白着脸跪下去:“大夫人,落旌还不想嫁人。”   “一句话刚说出来就明白意思,果然是个聪明的丫头,”张氏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又没说让你现在就嫁人,就算是我舍得老爷也不肯呐!只不过是前些日子,老爷家中的子侄禾贵来跟我说,他中意你的紧,想娶你做媳妇。按道理说,禾贵是老爷的子侄,为人勤快又当了讲武堂里的采办,你只不过是个丫头,能给他做妻已是天大的福气,但是老爷疼你和君闲两个,等你再大了些,我便风风光光送你嫁人去,总不会太委屈你的。”   闻言,落旌一张脸白得像瓷,她紧紧地攥着手,掌心被她掐出白色的月牙来可嘴角仍带着一丝温和笑意,她眨了眨眼睛,良久才说道:“落旌谢谢夫人。”   张氏捻着手上的佛珠,有意无意地说道:“落旌,有时候人要学会知足,有些东西有些人不是你能肖想的,那就最好想都不要想。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让寒云找我要你的卖身契,不过若是让我知道你在背后搞了什么鬼,那便勿怪我不念多年主仆情分!”   “落旌明白。”见着少女恭顺应答的模样,大夫人满意地挑了挑眉,挥了挥手才让她起来离开。   四方小院中,紫藤萝已经渐渐开败,藤架下铺落着一层浓蓝的穗瓣,而墙角的木槿树似乎才到了花期,一朵接着一朵开得恣意而茂盛。落旌低着头坐在木槿树下给君闲补着秋冬的衣服,再过几日,少年便要回学校,想要再见面便要年后了。   垂挂在天际的太阳像是暖橘色的蛋黄,而洒下的余辉穿过木槿的叶子洒在少女恬静白皙的面容上,带着几分岁月静好的味道。少女的女工很好,针下的线脚细密整齐,而她的眼神专注似乎并未被中午大夫人的一番话所影响心情。   坐在墙头的少年翘着腿撑着脑袋,目光像是羽毛一般温柔地落在少女的身上。少年唇角微微翘起带起一个酒窝——谁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来的,又在那里待了多久。段慕轩探身折下一朵木槿花,花瓣微颤,几片叶子随着他的动作飘落下去,粘在了落旌的头发上。   落旌的动作一顿,她仰起脸,一双杏眼清亮:“怀英走了?”   段慕轩挑高了剑眉:“喂,我怎地觉得你似乎挺遗憾她离开的样子。”顿了顿,他忍不住向落旌解释道,“她和五姐在我屋里转了一圈,便说有事情先走了。”   落旌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衣衫上的布丁,半响低头一笑:“怀英……她是个很好的姑娘。”   “对啊,知书达理,名门闺秀,是挺好。”段慕轩抬眼看向远处的夕阳,见落旌不说话,他语气渐冷,似是赌气,“若是作为妻子,张怀英确实会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他想起之前在他房中,式巽被满腔照片逗得哈哈大笑,一个一个地说过去,少女笑得都快直不起腰,然而张怀英却是一直微笑而沉默地打量着所有的照片。而最后,那个聪明的少女临走时对他说道:“你的眼光,很好。”   说这句话时,张怀英秀气文静的脸庞上流露出一种哀伤,连薄薄的眼皮也泛着红,眼睛盯着少年挂在窗户上迎风吹拂的鲜红同心结。   少女心事就像是她心中的一盏灯,刚刚被人点起了光,却被少年用一种近乎沉默却又聪明的方式给吹灭下去。满墙黑白的照片,都只为了烘托一个少女巧笑嫣然的回眸。就像照片上的人像,所有的漫不经心都只是为了遮掩着一份别样的心意。   那样的心意太重,让张怀英羡慕,更知道这是段慕轩对自己的暗示——如果不是那份别有用心,那么其他的人或事都将变成漫不经心。所以,坐在墙头的少年对着墙下落寞的少女认真说道:“可是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始终都不是我喜欢的那一个。”   落旌似是下定了决心,捏紧了手中的衣服,眉目轻触:“少爷,你应当娶一个门当户对善解人意的妻子,就像老爷和夫人安排的那样。”   段慕轩盯着她,两个人像是出生的牛犊谁也不肯退让一步,而最后,少年的语气里带着无奈:“可是怎么办么?我好像这辈子,就只喜欢那个大雪天被我捡回来的小姑娘,阿落,你说我到底该怎样她明白我的心意?”   落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眼前的少年和自己不是同路人。少女撇过脸,不想让段慕轩发现自己的狼狈:“可有时候喜欢和媒妁之言本就不是一回事,何况喜欢也许只是一时的糊涂。” 作者有话要说:  世界上没有冷男,只不过人家暖得不是你而已。   ☆、第17章 Chapter.17年少情定   “可有时候喜欢和媒妁之言本就不是一回事,何况喜欢也许只是一时的糊涂。”   闻言,段慕轩紧皱着剑眉,不无倔强地望着下面的少女说道:“可阿落,在我这里,它们就是一回事,而且是一辈子的事情。”   本来已高高筑起的心防隐隐呈现崩塌的前兆,落旌紧紧地攥着手,她很讨厌这样的自己,连情绪都不能很好地控制。于是,落旌捂住自己的额头,努力平静着嗓音中的颤抖:“可是少爷,一辈子很长,谁也说不准到底还会有什么差错。”   剑眉星目的少年坐在后院的墙头,脚底下踩着木槿树坚韧的枝干,手指尖捏着一朵怒放的木槿:“没错,一辈子很长。只是阿落,我的喜欢又岂能用长短来计较?”   他的声音离得这样近,就像在自己面前一般。落旌怔怔地放下手,眼神带着惊讶的光,而她心上的墙,就在少年的笑容中轰然崩塌。木槿花衬得慕轩的手指骨节分明,而少年笑得明朗,剑眉星目是人世间再没有的好看。   落旌只见他将手中的木槿花递给自己,神色郑重:“阿落,就像我手中的这朵花,花开到花败,它的一生就是这样短,但是这样怒放过的一生于我来说,已然足够。”他朝她伸手的模样,同那年北平雪夜里,那个从轿车中探出身的男孩的姿势分毫不差。   落旌忍不住红了眼,盯着少年手中的木槿花。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就像书中西方国家的人们结婚时交换婚戒的一幕,那朵木槿就像是戒指般带着少年用最深沉的语气说出的承诺,乞求她不要拒绝他的真心相待。   “落旌!”紫堇的声音从外院传过来,“刘婶儿在叫你!”   落旌像是惊弓之鸟般下意识地接过慕轩手中的木槿花,反应过来才想起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落旌无奈之下推着眉开眼笑的段慕轩,慌乱道:“有人在找我,你快点走吧,别让人瞧见了!”   没想到此刻,段慕轩却凑近了她,侧了侧自己的脸颊:“好啊,你亲我一个,我就走。”笑容里带着三分得意,狡黠得像一只偷腥的狐狸。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落旌心里越发急,索性踮起脚亲上段慕轩脸颊上隐隐出现的酒窝上,觉得心里溢出甜香像是蜜糖。却不想少年却是一把搂住了她的腰,低头吻上她的嘴角。唇齿相依间被填满了无限的温柔,带着年少之心中那份可以随着时间留存的深情款款。   听到脚步声停在门外的声音,慕轩松开落旌,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笑道:“走了!”说完,他跳起来一把抓住青石墙的沿儿像只猿猴一般轻巧地翻过墙去。   落旌心里砰砰跳得厉害,少女松了一口气,摸着额头有些羞涩地抿嘴笑起来,而等她再回头时,紫堇已经跨进了小院之中。紫堇看见落旌傻愣愣地站在木槿树下,有些奇怪地问道:“刚才我叫了你好几声,你怎地也不理我一下?诶算了,快别磨蹭了,刘婶儿正找你呢!快走吧!”   被紫堇拉走之前,落旌仓促间回头,只见段慕轩趴在墙头上,露出一个脑袋朝她轻轻眨了眨眼。落旌朝他办了个鬼脸,又刮了刮脸颊才重新回头跟上紫堇,只是嘴角的笑意怎地也遮不住。   而墙头上的少年见落旌转过身轻巧地离开后,他那双扇形眼中的暖意才一寸寸地冷了下去,如同蜡炬燃尽后的烟灰。似是想到了什么,段慕轩垂眸冷笑一声松开手便轻巧地越到地上,   段府后门外,段禾贵穿得精气神十足,男人理了理自己衣襟正要从门口进去,却被人生生拦下。段禾贵一愣,“请问小哥你是?”   像尊门神一样杵在门口的君闲毫无表情地将段禾贵上下扫了个遍,才冷冷开口说道:“我是李君闲,落旌是我阿姐。”   闻言,段禾贵连忙堆起笑:“原来是小舅子啊——”   “谁是你小舅子!”君闲推开他,皱眉怒道,“我姐不喜欢你,警告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段禾贵嘿了一声:“你个毛都没长齐的熊小子横什么横!你姐不过是个丫头,有什么了不起的。刘婶亲口告诉我的,大夫人已经允诺将落旌许给我了。就算你不喜欢我,日后我也是你姐夫,别在这里没大没小的!懂事的话,就赶紧走开别挡路!”   君闲目露凶光,上前一步就揪住了段禾贵的衣领,却被另一只骨节好看的手给拦了下来。   “六、六少爷……”段禾贵结巴着看着来人,脸上堆着笑,“您怎么也来了?”   段慕轩一手插着兜,一手尚且拦在君闲胸前,少年朝段禾贵和气地笑了笑,问道:“我听说,就是你喜欢阿落?我还听说,大夫人已经允诺将阿落许给了你?”   “阿落?……这个,这个是大夫人允诺了我的,说、说……诶哟,六少爷你这是做什么?”段禾贵害怕地看着揪着自己衣领的段慕轩,“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呀!”   段慕轩笑得慢条斯理:“大夫人说了什么?”   段禾贵连忙回答道:“大夫人说等明年落旌满了岁数,就做主把她许给小的!”他话刚说完,脸上便结结实实地挨了少年一拳头,力道大得让段和贵‘哎哟’一声直接摔在地上翻了两个跟头。   段慕轩蹲下来,嘴角微垂,而上扬的眼角带着戾气,他握住段禾贵的肩膀,便听见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疼得段和贵‘哎哟’‘哎哟’地直讨饶。少年冷笑一声,松开手:“这一次只是给你一个教训,如果你再敢说这句话,就不是今天这么简单了。”   “是是是!”段禾贵忙不迭地捂着肩膀,疼得满头大汗,“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君闲看不惯段禾贵这般没有骨气的模样,皱眉:“就凭你这种人,也想娶我阿姐?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段慕轩站起身来,眼瞳幽深而黑:“爹是给了你一个肥差,但若是让他知道你这个败类打着他的旗号因公贪私,你知道你自己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段禾贵动作一僵,而下一秒,少年插着兜弯下腰,一双眼冷得瘆人,“喏,你给我记好了,你敢碰阿落一根头发丝儿,我就剁了你的手!你要是动了她的手指头,我就要了你的命,听懂了吗?”   “听懂了,听懂了。”段禾贵忙不迭弯腰说道,听到少年说了一声滚,他便跌跌撞撞地消失在胡同口子处。段慕轩面无表情地站在后门口,沉默地看着垂落在屋檐上的夕阳,半响才说道:“君闲,找个适当的机会,把段禾贵做的那些好事情捅到爹面前去。”   君闲迟疑:“慕轩哥,刚才不是已经警告过他了吗?这样做,会不会?——”如果将段禾贵的事情告诉了老爷,按照他刚正不阿的暴脾气,就算不活剐了段禾贵也能让他整个人废掉!   “段禾贵是大夫人的人,废了便废了!”段慕轩头也不回地迈进了门口,脸上漠然一片,可眼神却是狠绝,“权当是用那个男人给母亲一个警告。她想操纵我去同大哥争个长短,但那已经是从前的事情,不是现在更不可能是将来。”   半响,君闲跟上去低声说道:“嗯,我明白了。”   “是不是觉得我绝情了些?”段慕轩转过头,有些好笑地看着沉默无言的君闲,不等他回答便说道,“你在府中呆了七八年,心里也应该对这个家有些底了。爹看似正纪严明雷厉风行,却到底还是败在了一个心软上。他心疼长子,放纵大哥就这么声色犬马;他心软妻妾,命令戒烟如今却是后院起火。所以君闲,我不会手软,也决不会心软!”   君闲停下来沉默地看着少年挺拔的背影越行越远,最后消失在夜色下的重重院落中。   讲武堂里,不管是什么考核,段慕轩永远都是第一名。与李君闲的沉默认真不同,段慕轩从来都轻松而漫不经心的,可他的骨子里却是透着军统世家生来的狠辣果敢、雷厉风行,甚至,带着不近人情的冷酷。   李君闲蓦地想起教学的军官曾这样评价段慕轩,说他的灵魂如同雪原的狼——忠诚、冷血、狠绝与冷酷,是真正的帅才。而自己的性格如同水牛,大气沉稳、刚毅顽强也有强悍的爆发力,是优秀的将才。想来,段芝霈看中的,便是他能够与段慕轩相辅相成的性格与天赋。   但是谁能想到,在这个烽烟四起的乱世,有时候能够成为伙伴的人,亦能够成为自己的对手。这是李君闲哪怕到了垂暮之年,却依旧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个霞光如血的傍晚,心中对那个少年仍然存怀的深深尊敬与感佩。 作者有话要说:  打卡更新!   ☆、第18章 Chapter.18嫉妒之心   休假结束后,段慕轩和李君闲重返讲武堂,开始进行结业的封闭式学习,而落旌却被刘婶告知不必再陪着小姐们去读书。   落旌虽不明白为什么式筠会突然之间对自己有了那么大的敌意,但是她当了采办丫头后却也有了大把的机会和时间往东记药铺跑。因为袁寒云已经事先打过了招呼,东记药铺的周掌柜非常干脆地应承下来,几乎是将一身医术尽数悉心地教给落旌。   只不过,他依旧不承认落旌是他的徒弟。   落旌本就聪明加上勤奋,虽不及袁寒云那般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学东西或背东西都是极快的。在段府的几年中,她已经背下了大量的医理知识,而在周掌柜的教导下进行训练后,将知识转化为实践便已轻松得多,不到半年便已算半个医生。   在治好了大夫人的偏头痛后,落旌便名正言顺地有了自己专门的药炉,平日里为夫人姨娘们推拿把脉看病。若是遇到了疑难杂症,她有时问周掌柜,有时候查阅医书亦能自己尝试治疗。   保罗神父知道落旌成为了中医大夫,高兴得一连向上帝做了好几个祷告,并答应教堂里凡是关于西医的资料书籍都愿意无偿借予落旌。落旌有些不解,问他为什么,这才明白原来保罗神父最尊敬的职业就是医生。   “主赐福或赐罪于我们的身体,而医生则是为了减轻我们肉体痛苦而存在的人,他们与病魔战斗,与死神争夺,凭借着他们高超的医术,为我们带来福泽,从而让我们拥有更好的身体以及无畏的精神去迎接上帝赋予的挑战。”保罗神父兴奋地手舞足蹈,“哦,小落旌,也许你自己尚未知道,你已经成为了一个值得所有人尊敬的人,那么请你一定坚持下去,用你的医术减轻人们的痛苦,而我会向主请求,让他保佑你的。”   落旌将新借的医书放回教堂星罗棋布的书架上,闻言少女回头抿嘴一笑:“谢谢你,保罗神父。”在最初保罗神父赠予她的《万国药方》中,她见识到了西医与中医的不同,而在深入地学习了中医之后,落旌才对中医较之西医的不足有了更加深的理解。   教堂中的书籍是由传教者从西方带过来的,尤其是关于西医大多数更是英文著作。落旌虽有英语基础,但遇到难懂的地方,她也会来问保罗神父,比如这次——   “教父,我在这本书中看到了黑死病,中世纪的欧洲似乎因为这场瘟疫遭受灭顶之灾,而它的症状与先前报纸上报道的西南地区鼠疫的症状颇像,你知不知道,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呢?”   落旌比划着问道,涉及到专业领域,她便直接用了书上的英文单词。   保罗神父夸张地摇头:“黑死病?!哦天哪,那简直就是人们的噩梦,一旦爆发世界就是一个人间地狱!落旌你不知道吗,黑死病其实就是一种鼠疫,这是我很多年前到了香港,在那里我的一个瑞士朋友在研究那里的鼠疫,那正是他告诉我的。”   “香港?”落旌睁大眼,“是那场由云南爆发的鼠疫,经广东传至香港的那次病疫①?”   保罗神父点头,深邃的灰蓝色眼睛睁得很大:“哦是的,我那位朋友他不怎么通晓英语,所以那个时候我就是他的英语老师。他跟你一样,聪明勤奋又富有爱心,而与此同时,在那里的还有一个日本医生,他们互相较量看谁能找出病原体和血清。后来我离开了香港,从《柳叶刀》上看到了他们比试的结果,几乎是同一时期的出来成果,不过我的朋友更胜一筹。”说到这里,保罗神父咧嘴一笑,像个孩子般得意。   落旌眼睛一亮:“神父你的意思就是,在西医中,鼠疫这种瘟疫是有得救的对吗?”   保罗神父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其实这个,我也并不太清楚,只是知道学西医的人统统都要学习解剖学,因为他们需要了解人体器官内脏构造。想当初,我那位朋友可是解剖了许多患者的尸体才提取出来的病原体。”说着,他伸出了食指轻点落旌的额头,“小落旌,如果你想学西医的话,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哦对了,我那有几本《柳叶刀》的期刊,你要吗?”   落旌咽了咽口水,朝保罗神父巴巴地眨眼,虽然传统礼仪告诉她要推辞拒绝一番,不过话到了嘴边却统统变成了‘谢谢神父’。少女笑得眉眼弯弯,而秀气的远山眉中带着对理想的执着与坚定。抱着一摞《柳叶刀》回到段府中,落旌被门口的小厮阿华叫住,递给了她一封信,说是东街药铺的周掌柜亲自送来的。   落旌笑着说了声谢,让他直接将信放在了抱着的书最顶上,便匆匆朝下院走去,却不想一个不小心便撞到了人,手中抱着的一摞东西哗啦啦地掉了一地。   ‘啪’地一声,落旌便被人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连耳朵都被打得嗡嗡作响。落旌捂着脸颊,不敢置信地望着面色不善的段式筠。少女松了松手腕,眼神如芒,呵斥道:“你走路没长眼睛吗?还是你自以为学了一点微末,便可以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了?!”   式巽刚想劝说自己姐姐,却冷不丁被段慕鸿拉着。手腕上那枯枝一般的手指传来冰凉的温度,让人不由自主地发毛。式巽看着自家大哥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发毛,到了嘴旁的话又咽了回去。   落旌怔怔地抚着火辣辣的脸颊,她低头说道:“对不起,三小姐。”脸上尚且有一个鲜红的五指印,可落旌仿佛毫不在意一般,蹲下来一本一本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籍。   “真是一看到你这张脸,就觉得晦气!”段式筠冷冷地瞧着她,怒道,“赶紧给我滚!”落旌收拾好书低头行了个礼便低头匆匆离去。段式筠咬牙盯着少女离去的背影,心中似是气不过般,使劲地跺了跺脚。   式巽看不惯她这样对落旌,便说道:“三姐,落旌不过是撞了你一下又不是故意的,你也犯不着这么小题大做吧!倒是你,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刚才明明是你故意撞了她才对!”   段式筠转过身瞪着式巽,挑眉咄咄逼人地说道:“我故意的……五妹,你读书读得脑子坏掉了连尊卑都分不清楚?”少女捋了下耳旁鬓发,眼底疯狂地生长着名为嫉妒的藤蔓,其实“说到底,你就是向着李落旌对不对,你们都是向着她对不对?对没错,李落旌她什么都好,可她这辈子注定就是个端茶递水的丫头,而我才是段府名正言顺的千金小姐!”   “三姐,你到底是哪根筋没搭对?”式巽生气地看着她,秀眉紧蹙,“你现在这个样子,跟街边的泼妇有什么区别,根本就是不可理喻!”说完少女重重地哼了一声,眄了一眼一旁看戏的段慕宏,便转身赌气地跑走。   “站住!”式巽气结喊道,“式巽,你给我站住!”   段慕鸿挑起眉毛,嗤地一声笑起来:“啧啧,看来那个丫头还真是一个香饽饽,不仅老爷子心疼少爷心疼,就连大夫人还有五妹也喜欢她。”他有意无意地看向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式筠,添油加醋地问道,“我听下人们说初秋的时候寒云曾经来过咱们家一趟,走的时候想买这丫头的卖身契,可大夫人难得驳了寒云的面子。寒云从小到大什么没见过,什么没有过,大夫人为了个丫鬟不惜得罪于他……式巽,也不知道你母亲到底要待价而沽到什么时候?”   式筠听到他的话,猛地伸手推了他一把,眼睛里便浮起一层泪光,倔道:“你胡说!寒云哥……寒云哥他才不会看上那个丫头呢!”   却不想,段慕鸿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眯着眼:“段式筠,我有没有胡说,恐怕你自己心里一清二楚吧!若不是你从中阻挠,现在的李落旌恐怕已经不是谁家端茶递水的丫鬟了,而是寒云身边最得宠的姨娘了。”   “大哥,我求你别再说了!”式筠一下子哭出来,双手捂住耳朵,“我不想听!”然而少女的双手却被段慕鸿一把拉住,只见青年微微挑眉,那双眉眼中潜藏的戾气越发重起来,而吞吐的气息间带着大麻特有的蛊惑人心的味道:“李落旌很快就要满十六岁了,本来被你娘许配给的段禾贵如今不仅被爹撤职,还被下令重打了一百军棍落下一身的残疾,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少女眼神藏不住迷茫和恐慌,她颤抖着嘴唇:“因为……因为,刘婶说她是灾星?”   段慕鸿嗤地一声笑,似在讥讽式筠的愚蠢:“便是你那好弟弟和李君闲在暗中捣得鬼!再过不了多久讲武堂就会放假,段慕轩会参加讲武堂的结业考试,而如果在那之前你还没把李落旌除掉,便等着袁寒云抬着花轿来娶她好了!”   式筠几乎是魔怔了一般,紧紧拽住段慕鸿的袖子,像是溺水之人抓住的稻草:“那大哥,你说我该怎么做?”   段慕鸿唇畔的笑意如同水波般漾开,他手指轻轻将少女耳畔的碎发别到耳后,低声道:“式筠,在我们这种家里,想要死掉一个卖身为奴的下人,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吗?何况,你母亲才是这个段府的女主人。接下来怎样做,不用我多说,想必你也知晓了吧?”他的语气亲昵却带着鸦片般的蛊惑,将人心中的欲望无限放大,“三妹,有时候如果心太软的话,那么原本属于你的位置变只能被其他人取代。自己占有,还是被人抢走,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怎么选吧?”   式筠眼神空洞而麻木,半响,少女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读完周掌柜带来的书信后,落旌茫然地坐靠在炉火旁。书信是袁寒云写的,他告诉她,不日李经方将从日本归国,会在北平呆上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而这是落旌和君闲唯一的机会。落旌的思绪飘得很远,她捏着手中的书信连瓦罐中的汤药扑腾的声音也不曾听到。等到风将大雪吹进来时,她才猛地惊觉连忙拿起帕子将瓦罐端到一旁,有些懊恼地看着里面快被熬干的药材。   想了半响,少女转身进了自己的小屋,从枕头下面抽出一个小包,打开来是叠得四四方方的血衣。落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血衣一层一层地打开,便露出了包裹在其中的宝蓝色小本。她想起,当她带着君闲在上海找到租界中叔叔的家中,拿出祖母给他们唯一的信物时,那个姨太太一眼都不曾施舍,便一把打落了她捧在手中的东西。   落旌的杏眼里浮动着光,指间微微颤抖,翻开了本子就像是翻开了尘封了许多年的秘密——那是祖父自己的手札,从少年戎马到暮年心酸,记录着他所思所感所想、所悲所怒所惧。   当一页页从落旌的手指尖翻过去,那个世人嘴里的罪人,那个摆放在宗祠中冰冷的牌位,在她心里终于再次活了过来——   ……伏查近数十年内,每有一次构衅,必多一次吃亏。上年事变之来尤为仓促,创深痛巨,薄海惊心。今议和已成,大局稍定,仍希朝廷坚持定见,外修和好,内图富强,或可渐有转机。   办了一辈子事,练兵也,海军也,都是纸糊的老虎。不过勉强涂饰,虚有其表。   落旌无力地合上书,将脸深深地埋在手掌中。少女嘴里轻念道:“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   这是她与君闲的名字,这是他们注定背负的宿命。 作者有话要说:  偶尔上线更新,吼吼~~ 本文注释①: 小说中所提及的病疫是1855 年的云南、1894 年又在广东出现并传至香港的大鼠疫,直到 1959 年才彻底结束。在中国和印度,即有 1 200 万人死亡。而这香港,瑞士年轻医学家亚历山大 · 耶尔森同日本微生物学家北里柴三郎进行比赛。而后《柳叶刀》和北里默认了失败,并认可耶尔森的发现。 1896 年,第一支抗鼠疫血清生产出来,正式为世人提供了第一剂的黑死病解方(敲黑板)   ☆、第19章 Chapter.19人赃俱获   “阿姐!”此时,从门外跑进来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少年,已是比半年前又高了不少。少年脸颊被冻得通红,然而神情却是激动无比。   落旌惊喜地抬起头,看见君闲的样子不由得扑哧一笑:“君闲,你怎地今日就回来了,大雪冻了铁路我以为你们还要在路上耽搁两天。”   “是我一个人回来的,慕轩哥他要参加讲武堂最后的结业考试,让我别等他了先回来找你!”君闲强撑着精神解释道。少年用力晃了晃脑袋,从怀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长方形盒子,黝黑的脸颊上布满欣喜的神情,然而鼻尖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阿姐,我今年被评上了讲武堂的优等生,这是学校奖励给我的派克钢笔,我想把它送给你。”说着,少年将盒子打开,露出一支崭新的钢笔。   落旌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这是讲武堂奖给你的,你给我做什么?”   君闲急道:“阿姐你比我聪明会读书,这根笔在你手中总比在我手中来的有用些。”   落旌见他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便踮着脚摸了摸他的头,笑:“行,我收下了。正好,我也有一样东西想要交给你。”说着,她将君闲拉着坐下来,将那本血衣连同册子一同交到他手中,“这两样东西我也保管了许久,今年你十四了,我想,也该是我将它交给你的时候了。”   君闲沉默下来盯着手中的东西,半响,幽幽问道:“阿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落旌轻轻摩挲着手中的钢笔盒子,微微一笑露出嘴边的梨涡:“袁寒云他派人来信说,再过不了多久,大伯就会从日本回北京一次,想来他——”   闻言,君闲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但是又在下一瞬黯淡了下去,如同烟火的绽放与陨落。落旌见他低下头不说话,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问道:“君闲,怎么了?”   君闲沉默了半响,终是眉目轻触地问道:“阿姐,大伯就算从日本回来,你说他会认我们吗?”少年只要一想到当初那个姨太太站在洋房二楼上用着蔑视的目光瞧着他们,而她涂了口红的嘴里说着难听的讽刺话,他的心便像是被蚂蚁撕咬着一般让他无法忍受——   君闲有些无助地闭上眼,却觉得头越发地昏起来,胸口中涌上一股恶心。   原本以为君闲脸上的红是被冻出来的,落旌皱眉看着少年病怏怏的神态,连忙伸出手探向他的额头,才猛地发现他周身的温度高得吓人。落旌俯身扶起他:“君闲起来到床上去,你发烧了。”   君闲强打着精神,摇头说道:“阿姐,我没事……我真的没事。”   “没事也给我躺到床上去!”落旌沉下脸,难得生气地斥道,“你不过是去了讲武堂上了一年多的学,便觉得自己是铁打的了?若是真的从讲武堂里毕业了,那你还不觉得自己成了个金刚不坏之身?!”说罢,少女便将床上的被子给他盖上。   “没想到,我还是这么没用。”君闲乌溜溜的眼睛湿润地望着落旌,“别说照顾阿姐,便是不给你添麻烦都做不到。”原来少年回来时为了省钱便坐在了火车的通风处,而在这种腊月天里吹了一晚上的冷风,便是铁打的身子也要倒下。   落旌将烧酒倒在了帕子上,细心地给少年贴在他宽阔的额头上,闻言淡淡一笑:“你是我阿弟,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照顾你,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也不知道一天到晚你这个脑袋里都瞎琢磨了些什么?”少女给君闲把了脉,又仔细地看了看少年的脸色与喉咙,“你得了风寒,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喝两服药便好了。阿弟你先睡一觉,我现在去给你煎药,等药煎好了,我便叫你起来。”   她刚要起身,却不想被君闲拉住手。她回头,只见少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嘴唇一咧笑起来:“姐,你真的像慕轩哥说的那样,当了一个医生了吗?”   落旌沉默了一下,她捏了捏他的手,眉目间带着难以言说的认真与郑重:“现在还没有……不过阿弟,我想当一名医生,想做一个真正有用的人。”少女抿嘴笑起来,“保罗神父和我说,医生是一个很神圣的职业,他们能够减轻人们的痛苦,甚至与死神病魔做斗争将人们从鬼门关给拉回来。所以,阿弟,我想成为一个这样的人……这样一个有用的人。”   君闲笑着,嘴唇像是干涸的土地般裂了口子,可却仍然影响不了少年的沉稳俊朗,只见他点头说道:“阿姐,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实现你的理想的。等……等咱们找到了大伯离开了这里,阿姐你一定可以当上医生的。就算大伯不认我们,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实现你的理想……”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变成细小的鼻鼾声。   落旌眼睫微颤,她转过头却见少年已经疲惫地昏昏睡去,而手上紧紧攥着的仍是被血衣包裹着的小册子。她说不上心头是什么滋味儿,就像期待了糖果太久的孩子,当有人真正拿着糖果放到他们面前时,也许会更加不安。少女弯唇笑了笑,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按照药房将药抓进药罐中,却发现了药柜中麦门冬和贝母不多了,落旌决定去药铺一趟可是没等她推开门,门就被人‘砰’地一声大力推开了。落旌不禁踉跄着倒退了一步,皱眉看向来势汹汹的刘婶和管家他们。   刘婶对着落旌不屑地哼了一声,而一旁的翠云将头埋得低目光闪烁,管家沉下脸对着身后的家丁说道:“仔细地搜。”身后的家丁和仆妇应声而动,不过转眼的功夫便将药炉翻得乱七八糟。   落旌紧紧地攥着衣角,皱眉道:“管家,刘婶儿,你们这是做什么?”   管家摇了摇头,而刘婶眼角眉梢带着显而易见的刻薄恶意说道:“前些日子,大少爷送了夫人两对翡翠麻花手镯,今早因为大夫人房中进了老鼠,夫人受惊摔碎了手上带着的那对玉镯子,便叫下人把另一对照出来。可剩下那对放在首饰盒中的镯子却是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府中小姐奴婢的房间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就差你这间药炉了。”   在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中,落旌忍着心中怒气,冷冷说道:“刘婶,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现在的意思是那个偷了镯子的人,是我?”   刘婶嗤笑了一声:“这个年头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你这个扫把星心里面藏着什么花花肠子?何况,翠云和紫堇两个丫头都说看见你在给夫人把脉时,对着首饰盒子左瞧右瞧地,总是一副手脚不干净的下贱样子!”   落旌被她嘲讽的语气气得浑身发抖:“刘婶,有证据吗?如果没有证据,就凭两个人的一面之词和自己的推断就去怀疑去指责他人,你这样做,不会太过愚昧了吗?”   紫堇期期艾艾地开口说道:“落旌,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一次你弟弟之所以没能参加结业考试就是因为还没攒够钱。其实你如果实在缺钱,大可以去跟夫人老爷说,犯不着……犯不着做这样下作的事情!三小姐她自己都说……说亲眼看见你曾偷偷摸摸地从夫人房里出来过。”   “我没做过的事情我不会认!”落旌红着眼眶大声道,“君闲才刚刚回来,根本就没来得及告诉我那些他在讲武堂中发生的事情!对没错,我们当年确实是因为走投无路才卖身给段府当下人,可是并不代表我们会去偷!——”   只听‘啪’地一声响,将落旌后面的话彻底给打断了。刘婶手中拿着刚被搜出来的手镯,冷笑一声看向被她一巴掌打在地上的落旌:“死到临头还嘴硬,我看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下贱的人,始终都是下贱,不管读的了多少圣贤书,认得多少字,讲得了多少大道理,到头来都是贱骨头!”说罢,她将放在炉子上熬着的药连着罐子一同摔在地上,滚烫的药汁溅上落旌的小腿上,虽是隔着一层冬衣却仍让落旌疼得尖叫一声。   落旌疼得倒抽着气,眼眶猩红,倔强说道:“我没偷东西,没偷就是没偷!”   刘婶被她的眼神看得冷不丁打了一个颤,她悻悻转过头对管家道:“哼,做贼拿脏、捉奸成双,我看这小贱蹄子脸皮也真是厚,连偷的赃物都被搜出来了,还嘴硬得不肯承认!”   管家叹了一口气,接过那副翡翠麻花手镯仔细地瞧着,确认是大少爷送给夫人的那一对才说道:“落旌好歹在府里做了那么多年,这个孩子是个什么样的心眼大家也不是不清楚,也许……也许有什么隐情也说不定呢?”   “霍管家这样说,是觉得我看错了,又或者是有人故意将镯子从我娘那里偷了栽赃给李落旌,是吗?”听到这样嘲讽的话语,落旌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朝说话之人看去,却看见段式筠那双眼睛里仿佛有两条吐着芯子的蛇,带着嫉妒讽刺不甘与狠毒,而少女那高高在上的神态真是像极了当初在上海洋房中那个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姨太太。   众人低头对迈进屋里的段式筠行礼道:“三小姐好。”   霍管家笑了笑,向少女解释说道:“三小姐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毕竟这一副镯子不是小事,我是担心老爷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恐怕……”   “所以,就放任一个小偷在我们家里吗?”段式筠冷笑一声,一把将那副翡翠麻花手镯抢过来,冷眼看着倒在地上的落旌,“霍管家难道不知道大哥送我娘的手镯有价无市?现在人赃并获,你以为你保得了一个偷东西的家贼吗?”   “我说了,镯子不是我偷的!”落旌撑着自己站起来,下一刻却被一旁的家丁反剪了双手用绳子绑了起来。段式筠递给紫堇一个眼神,紫堇抖着身子指着落旌说道:“霍管家,我……我亲耳听到,落旌跟她弟弟说,等攒够了钱,就要找个机会离开……离开这里。”   “当初被段家收留,却想不到我们收养了喂不熟的狼,最后倒是反咬了家里一口!”段式筠冷笑了一声拿着镯子离开,回头喝到,“娘因为这件事被气得喘不过来气,霍管家,现在你还不赶紧带着小偷到我娘面前去领罪?”   霍管家沉默了半响,终是叹了一口气,挥手说道:“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一周,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日更。 开心吗?惊喜吗?因为我终于有榜单了啦!(老泪纵横) 求留言求撒花求收藏作者啦啦啦啦~~   ☆、第20章 Chapter.20众矢之的   只听‘扑通’一声,落旌被两个家丁推搡着跪倒在府中祠堂外面的青石砖上,少女被汤药淋湿的裤腿被凌冽的东风一吹裤腿便结出了冰碴,然而被烫伤的小腿已经从最初的疼痛变为麻木。   被绑缚着双手的落旌抬起头,眉目轻触地看向坐在祠堂中怒不可遏的大夫人还有带着鄙夷之色的众人。少女的眼瞳黑得幽深,因为太冷,两片唇畔都被冻成了青紫色。   等刘婶添油加醋地禀报完,张氏捏着佛珠气急反笑,指着落旌呵斥道:“好啊,段家供你们姐弟吃穿上学,倒是养了两条白眼狼现在反咬了我们一口!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如今人赃并获,竟然还如此恬不知耻地抵死不认!”   寒风像是刀子一般直往皮上削,落旌冷得打着哆嗦,一张月脸不见半分血色:“……大夫人,我没有偷东西!我没做过的事情,我也不会认!”   一旁的式巽不忍地看着狼狈的落旌,转过身拽住张氏的袖子,带着哭腔求情道:“娘,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落旌在家里快十年了,她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大家还不清楚吗?!”   张氏一把挥开式巽的手,怒视呵斥道:“就是家中平日里太纵着这丫头,才让她越来越无法无天起来!如今她不仅胆子大到想要逃出段家,还偷了家中宝物,我身为家中主母,岂能轻易饶恕这个奴婢!”她看向李落旌,手里的佛珠甩得泠泠作响,“当初我能给你们姐弟两个一口饭吃,现在也能断了你们的活路!刘婶,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教训这个狼心狗肺的死丫头!”   刘婶得意地诶了一声,手里拿了根马鞭,命人将落旌吊起来。   “等一等。”段式筠冷眼看着要被人吊起来的落旌,手紧紧地攥着袁寒云送来给落旌的那封信,不带任何表情地说道,“翠云,紫堇,你们出来!”   两个丫头吓得忍不住一个哆嗦,连忙跪下来:“小姐有何吩咐?”   “这种天气里,抽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丫头鞭子,竟然还让她穿着这样厚的棉衣,也是太难为刘婶了!你们两个,去给我把那丫头身上的冬衣给我扒下来!”段式筠轻声细语地说道,却把两个丫头吓得跪在地上发抖。   式巽愤怒地看向她,不敢置信:“三姐,你疯了吗?这么冷的天,你把落旌的衣服扒下来,你是要害死她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不近人情,你……你现在简直不可理喻!”   段式筠恍若未闻,见紫堇和翠云没动,便转头蹙眉冷声喝到:“怎么,我现在是使唤不动你们了吗?还是说,你们两个想跟那个贱人一起挨打?!”   翠云和紫堇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埋着脑袋走到落旌身前,哆嗦着将她身上的冬衣给脱了下来。落旌沉默着看着抹着眼泪的两人,一双眼里燃着明灭的火光,而嘴角带着一抹嘲讽的淡笑——明明就是她们栽赃的自己,可是现在却好似收了天大委屈的人是她们一般。   “刘婶,给我狠狠地打,什么时候这个丫头松口招认了,什么时候住手!”张氏冷眼看着被吊起来的少女,毫不留情地说道。   式巽跪下来拉着张氏的衣角,哭着说道:“娘,你这样会打死人的!”   “打死就打死吧!”张氏冷冷说道,手里的佛珠转得越发得快,“当真是个扫把星!我当初好心给她安排了一门亲事,她弟弟给搅黄了不说,还借着老爷的手废了段和贵!我当年,怎么就没看出来她这个丫头般恶毒心肠!想当初,我倒真以为她不想嫁人愿意留在段府当一辈子奴婢,却原来是等着偷了值钱的东西好跑路罢了!”   段式筠挽着张氏的手,看着刘婶狠狠地抽着少女鞭子,微微一笑说道:“是啊,为什么当初就没看出来那个丫头藏了这般恶毒的心肠呢?如果知道,当年就不应该随了慕轩的意思,直接应该将她和她弟弟扫出家门饿死在街头上才好!”   落旌后背被抽得血迹斑斑,少女咬着唇用力到连唇角都破了。她紧紧地攥着手,指甲将手掌心抠出深深的月牙,哪怕疼得冷汗濡湿了头发也不肯哼出一声——她不想让其他人看她的笑话。更不想在这样狼狈的时候连尊严都丢了。   “阿姐!”一声暴喝从门口响起,落旌抬起汗涔涔的脸,慌乱地看向一脸病容而神情带着绝望的少年。少女张了张嘴想让君闲别过来,却无奈喉咙干涩得厉害,而嘴里全都是咬出来血腥味。下一刻,尚且病重的少年却像只敏捷的豹子般冲了出来,手一把缠住刘婶毫不留情地挥向落旌的鞭子,手腕狠狠一甩,刘婶便被少年重重地甩了出去。   刘婶额角砸在院里的水井沿儿上,登时便昏了过去。   少年脸颊泛着病态的潮红,他将绑着落旌的绳子解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嘶哑:“阿姐你没事吧,你别吓我!”落旌说不出话,而君闲摊开手,却发现掌心里沾满了透过薄衫鲜血。他眼眸猩红,气急攻心:“他们……他们竟敢这样对待你!”   “李君闲,我没去找你,你倒是自动送上门来了!”见李君闲将刘婶摔出去,又擅自解下落旌的绳子,张氏气得直拍桌子,“来人!给我抓住这俩个白眼狼!这对下贱的姐弟偷窃东西不说,竟然还敢打人,这还有没有规矩了?!”   李君闲冷冷看向正要动手的家丁,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倒是看看看你们谁敢?!”少年一向敦厚沉默,可是谁也不敢轻视他的实力。平日里李家俩姐弟对大家和气有礼,众人虽然看不起他们偷窃的行为,但是打心眼里也不想跟他们太过为难。   张氏气道,指着李君闲:“反了你!当初,是我们收留了你们这对扫把星,若不是段家你们早就饿死街头了!现在呢,姐姐偷东西弟弟打人,你们……你们姐弟就是这样回报段家的?!”   落旌扯着君闲的袖子,红着一双杏眼不住摇头:“君闲我没偷东西,你相信我,我真的没偷!”   段式筠冷笑一声:“果然,下贱的人,骨子里是改不了吃里扒外的天性!”   抱着落旌的君闲听见段式筠的嘲讽声,少年气得浑身发抖,僵硬地转过头冷冷地看向她,而眼睛里满是猩红一片的血丝。看着众人面上嘲讽可怜鄙视的神情,他的耳旁响起了回忆的幻听——   ……卖国贼秦桧,误国者李中堂!打倒李家,为民除害!   ……就凭件破衣服就想来认亲戚?这种骗人伎俩可真是荒谬!你们这种低贱的小乞丐,还有没有半点羞耻心和自尊心?   ……李君闲,你就是段慕轩家的下人,凭什么跟我们一起上学?   ……本少爷说你怎么了,我还要打你呢!来人,给我狠狠地揍他!   ……果然,下贱的人,骨子里是改不了吃里扒外的天性!   见君闲和落旌两人不说话,众人便指着他们窃窃私语起来。哪怕是平日里关系要好的朋友,在这个时候也恨不得把话说得越难听越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在夫人面前显示自己的立场。   君闲喘着粗气,在那些难听的话积压成山后,少年像座爆发的火山朝众人大声吼道:“你们胡说!我们的祖父,是前清直隶总督授文华殿大学士,我爹是三品参赞官承袭一等爵!我们什么都没有做过,你们凭什么说我们是卖国贼是骗子是贱民甚至是小偷?!”一道道青筋浮现在少年涨红的脖颈上,而他声嘶力竭的话语在冷冽的寒风中却是轻易便能被吹散开去。   落旌一僵,想要去封住少年的嘴却也已经晚了。   众人被少年嘶哑的声音吼得一愣,都以为他疯掉了,没有人相信他说的话,又或者他们根本不曾听懂少年说的话语。一直倚在柱子前看好戏的段慕鸿此刻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地看向李君闲和李落旌:“前清直隶总督,嗤,真是一对疯子!”   “君闲在说什么?我怎么……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式巽看着像火山一样爆发的少年,有些懵住,“什么前清总督一等爵……什么卖国贼?”   式筠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信纸,冷笑一声道:“他们这对姐弟就是两个彻彻底底的疯子!凡是正常的人,谁又能听得懂疯子的话?”   张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倒竖着柳眉呵斥道:“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不着边际的话?疯子,什么卖国贼,简直不知所云!”   在那些讽刺嘲笑蔑视的目光和话语下,少年几近崩溃地回头拽着落旌的袖子:“姐!你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我们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我们没骗过人,没偷过、抢过别人的东西,更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阿姐,你说话啊!”君闲的手滚烫得就像烧红的铁一般,他紧紧地抓住落旌的手臂,隔着一层单薄的布料,少女只觉得自己的手臂被他攥着疼得厉害。   然而少年狼狈无比的神情落在外人的眼中,就像是一个疯子在问着别人自己疯没疯这个问题,就像是一只困兽在做最后的挣扎。然而,只有落旌才知道,那些话只不过是一个少年被命运逼到了绝境才会发出的泣血质问。   落旌抬起冻得僵住的手抚摸着君闲泪流满面的脸庞,他的眼泪像是沸腾的水,烫着她的指尖。十指连心,就这样,她的心也随着少年眼泪的坠落而疼起来。少女冻得青白的嘴唇撇出一个弧度,她的声音带着颤,可语气温柔而坚定:“阿弟,不要哭。”君闲怔怔地看着落旌,她的语气那样平静,就像是很小的时候他摔破了膝盖她蹲下来安慰他一般。   一行眼泪从少年深邃的眼窝深处快速地滑了下来,又在他的下巴滴落。落旌温柔仔细地擦去少年脸上的泪痕,再次轻声说道:“别哭。”   人言可畏,可不幸的是,他们正好站在了流言蜚语的彼端。   在那些锋利如刀子的话语下,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守住自己仅剩的尊严。   “难道,大娘就是这样对待家里偷窃的下人的吗?”段慕鸿轻声笑起来,看着愣住的众人,“只是打几鞭子,就这样,一个偷了家中宝物的下人就被放过了吗?”   张氏随即反应过来:“自然是不会的,不知道慕鸿你有什么好主意?”   段慕鸿那双狭长的眼睛盯住脸色煞白的落旌,蓦地一笑:“偷了东西的下人,如果送邢捕房的话恐怕这个丫头这辈子都出不来了,不如,砍去她一只右手如何?”毁了李落旌,段慕轩会疯吧?只要想到这一点,段慕鸿偏头便已轻笑出声。   式巽吓得脸一白,当即皱眉反对道:“大哥,这绝对不可以!落旌有那么好的医学天赋,如果毁了她的手,你就是毁了她这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打卡更新,日常心疼女主~ 落旌的手到底会怎样呢?   ☆、第21章 Chapter.21断指连心   “落旌有那么好的医学天赋,如果毁了她的手,你就是毁了她这一生!”   “虽然家贼固然可恶,可是砍去一只手……”张氏闭上眼睛,手里转动着檀香佛珠,“只是咱们这样做,会不会有些过了?”   然而一旁的式筠闻言麻木地嗤笑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对啊,那个丫头有着楚楚可怜的外表,招人喜欢的性格,聪明灵活的头脑,还有了不起的医学天赋。”可是,下一秒她却话锋一转,“就是这样一个拥有这么多天赋的女孩子,却像是故事中农夫与蛇中的蛇一般,拥有恶毒的心肠反咬了农夫一口。一个恩将仇报的人,即便拥有这样的天赋,那这种天赋不要也罢!”   闻言,式巽生气地皱眉:“三姐!”   而张氏睁开眼,在自己女儿的话里沉沉地出了一口气:“既然如此,管家动手吧。”   “娘!”式巽急得哭出来,可是却并不能改变其他人的决定。   霍管家纠结地答应了一声是,给身边的家丁使了一个眼色,而那家丁便去取了一板斧,另外两个下人则合伙将挣扎的君闲拖到一旁。落旌浑身打着哆嗦,一双杏眼惊惧地看向霍管家,只听他说道:“落旌,你也别怪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我真的没偷东西!”落旌看着自己的右手,虽然指间有茧可是手指纤长,她抬眼冷冷地看向玩味笑着的段慕鸿,倔强地红着眼说道,“别说是砍去我的手,便是你们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承认这份莫须有的罪名!”   一个家丁扳着落旌的肩膀,另外一个粗鲁地将她的手腕掰出来,霍管家纠结地朝执着板斧的家丁轻轻点了点头——落旌绝望地闭上眼,少女紧紧地咬着牙,警告着自己,无论如何哪怕疼死都不能让别人看自己的笑话!   “不不不!不、不要!!——”君闲嘶吼着,双目猩红。而下一刻,发着高烧的少年一把挣脱开两个家丁的桎梏,一头撞向正举起板斧的那个家丁。板斧被摔在地上,发出令人胆寒的一声铮铮响声。迅雷不及掩耳地,少年一把从地上抄起那把板斧指向众人,引得一片惊慌。   张氏惊慌失措地叫道:“他这个疯子!来人快、快捉住他!”   霍管家使了个眼色让家丁一把拖住落旌,他对疯狂的少年皱眉说道:“放下板斧,君闲你还小,别为了这么一件事情就毁了你自己的大好前途!如果在段府伤了人,就不只是一件偷窃这种事情了!到时候,不管老爷再怎么看重你也不能保你了!”   “君闲,别做傻事情!”落旌被人扼住脖子,她看着濒临疯狂的少年急道,“他们要砍我的手就砍去,可你不能出事情!阿弟!”   李君闲却是恍若未闻,少年手拿着板斧直直指着张氏,他喘着粗气咬牙说道:“我们没偷东西没害过人,我们没做过的事情绝对不会承认!那镯子到底是不是我们偷的,你们这些人心里一清二楚!你们要交代,好,我今日就给你们交代!但如果你们谁要是再敢动我阿姐……这辈子只要我李君闲活着,我跟你们段家死磕到底!”   张氏又惊又惧,怒斥道:“李君闲,你现在这是在威胁我吗?!简直越来越放肆——”她的话音落,便猛地捂住自己嘴巴双眼睁得极大,而耳旁是女眷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君闲!”落旌像是承受不住一般,崩溃地嘶声尖叫起来,而那撕心裂肺的叫声就像是用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人们的心脏上。少女无法挣脱身后人的桎梏,只能缓缓地狼狈跪在地上。眼泪从她那双好看的杏眼里狠狠地砸下来,连她的灵魂都在跟着少年的伤口一同蜷缩颤抖着——   那是与她相依为命的少年,是她从小就疼着宠着跟娘发誓要保护的阿弟!可那个发烧病重的少年就那样半跪在残雪铺就的青石砖上,颤抖地捂着自己手上的伤口,地上躺着的,是刃上染血的板斧还有少年左手断落的尾指!   凄艳的鲜血,泥乱的青石,疼痛的少年以及无能为力的自己……都统统变成了落旌对于这座深宅大院最后的记忆。   “简直……简直就是荒唐!”张氏回过神来气道。式巽颤抖着手指,不敢置信地看向气急败坏的张氏和冷眼旁观的式筠,哭道:“满意了吗?你们现在满意了吗?我的母亲,我的姐姐,我的长兄,你们一个个都变成了把人逼到绝路的刽子手!”   张氏皱眉,转头瞪着少女道:“式巽你这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两个下人自己做错了事情,难道不应该受罚吗?他们偷了东西,我没有把他们交到警署已经是仁至义尽!”   “他们到底有没有做错事情,你们心里一清二楚!”式巽看向式筠和段慕鸿,双目泛着泪光,“难道,一副镯子,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值得你们这样咄咄逼人,甚至把别人往死路上逼吗?”   式筠一把推开她:“那也还没轮到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丫头来教训我!”说完,她冷冷地看了一眼被人压着跪在地上哭泣的落旌,不满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去。段慕鸿嗤地冷笑一声,摇头说了一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也跟着一同离开。   见着两人的背影,张氏微不可闻地皱眉,手里转着佛珠对管家冷冷吩咐:“把李落旌关在柴房里,李君闲先带回去包扎伤口,其他的事情等以后再说!”见式巽还想说什么,她冷冷说道,“这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式巽你别不知道天高地厚!”说罢,她冷眼看着庭院中狼狈的一幕,眼神轻撇狐疑地看向段式筠和段慕鸿离去的方向。   回屋后,张氏皱眉问着身旁的丫头:“翠萍,我的房间里为什么会出现老鼠?何况,现在是冬天,又哪里来的老鼠!”她素来爱干净讨厌蛇虫鼠蚂这类东西,身边伺候的丫头不是不知道,怎么会在房中养了一只那么大的黑老鼠。若不是因为她猛地看见了,一旁的式巽也不会惊慌失措到打碎了她手腕上的镯子。   翠萍搀着她,连忙撇清责任地说道:“不是大夫人房间里的老鼠,那老鼠比寻常的还要大上一倍,一看就知道是田间的野鼠,应该是从外面溜进来的。”   “溜进来?”张氏侧过头看向翠萍,目光惊惧,“那只老鼠从哪里进来的?”翠萍被张氏的目光看得低下头:“回夫人的话,听下人们说应该是从厨房中溜进来的。在老鼠溜进来之前,奴婢还看到张婶在外面探头探脑的,似乎……应该是在找那只老鼠吧。奴婢愚钝,不敢妄加揣测。”   张氏怒道:“那只鼠呢?”翠萍惶恐道:“夫人您忘了吗,当时您和三小姐吓得尖叫起来,三小姐怕得不行,便让身旁的紫堇捉住扔了去。现在估摸着已经拿去丢掉了吧。夫人,怎么了?”   “去把三小姐叫到我房中来,别惊动任何人。”张氏闭上眼强自按下不安的心绪,“还有……看好了李落旌,别让她给跑了!还有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给她吃的!另外,也找人盯着紫堇、翠云还有张婶三个人的动作,动作小心一点,别让其他几房的人知道。”   翠萍打了一个哆嗦,连忙说了声是便迈着碎布离开了。张氏闭眼坐在椅子上,檀香气息素来有镇定人心的功效,可此刻她闻着心却越来越慌乱。听到自己女儿的脚步声,张氏睁开眼,眯着眼睛地扫视着眼前魂不守舍的式筠,半响,冷着脸问道:“式筠你哭什么?!”   式筠慌乱地摸着脸,才发现早已害怕得泪流满面。她慌乱地扑通一声跪下来,扑向张氏的大腿哭道:“娘,我心里慌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办?大哥说这样子就可以除掉李落旌,可是现在、现在闹成这个样子……娘,你帮帮我!”   只听啪地一声,张氏给了式筠一个清脆的耳光,张氏痛心地看着段式筠,怒极而斥:“你鬼迷心窍了吗?段家的女儿跑去栽赃一个丫鬟,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了,你让我跟你爹的脸往哪里搁!”   式筠捂着脸,一双眼睛肿得不成样子却还是嘴硬说道:“我没做错!李落旌和她弟弟早就一门心思地想离开段家了,而要帮她的,是寒云哥!娘,寒云哥是真的喜欢她!”说着,她捂着脸颊泪水沾湿她手指尖被捏得皱巴巴的书信,“这都是老天对李落旌的报应,不关我的事!”   张氏总算是彻底明白了,女子气急之下抓着段式筠的肩膀:“你还有脸哭!早些时候你若是给我交代了,我随便找人把那个扫把星嫁出去,也不至于闹到这种荒唐的地步!你爹有多看重他们姐弟俩你不是不知道,落旌有多护着她弟弟你也不是不知道,如今李君闲断了手指头,他们姐弟两个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式筠,你把来龙去脉给娘讲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段慕鸿他到底让你做什么了?”   段式筠被张氏的语气吓得懵住了,一五一十地将如何跟段慕鸿串通,如何让刘婶将老鼠放进来又如何栽赃给落旌的事情给张氏讲了。虽讲得颠三倒四,可讲完后她才惊觉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段式筠害怕地看着张氏:“娘,爹……爹他如果知道了,他肯定不会饶过我的!”   张氏狠狠地一拍桌子,气道:“式筠你当真糊涂啊,你分明就是被段慕鸿当枪使!他堂堂段家大少爷,为何偏偏跟一个丫鬟过不去,他这是在害你害我们!慕轩喜欢李落旌那个丫头,而段慕鸿借着你的手除掉她……他这分明是离间计!”   闻言,段式筠抱着张氏的腿,哭着说道:“娘,我真的是被气糊涂了,只要一想到寒云哥可能会娶李落旌我心里就像是火烧火燎得疼!娘你救救我,救救我!若是李落旌和李君闲死了,凭爹的性子,他一定不会轻易绕过我的!”   斑竹小屏风后的桌台上陈列着一尊象牙石雕成的观音像,而那玉质的雕像在烟雾缭绕下越发带着悲天悯人的神态。   张氏没能生出儿子,只能领养了和式巽同年出生的慕轩。偌大一个段家,只有式筠和式巽是她亲生骨肉,又哪里有不疼的道理。张氏扶起式筠,眉眼中闪烁着决然狠意,小声说道:“段慕鸿和你那两个丫头加上刘婶,一个是主谋三个是帮凶,事情抖出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所以式筠,这件事情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了。”   段式筠眼泪汪汪地看向张氏:“那……那李落旌和她弟弟呢?”   张氏抹去少女脸上的眼泪,神情凝重地说道:“李君闲现在发烧病重加上断指之痛,尚不足为惧。李落旌被我命人关在柴房中,她身上有伤没有吃的喝的也没有穿的,你说这样冷的寒冬天气,一个受伤的女孩子又可以熬过几个晚上呢?”   “最多、最多两三个晚上……”段式筠怔怔地喃喃道,而她的眼神里燃烧着名为嫉妒的疯狂,“最多不出三天,她就会死掉了……名正言顺地死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李君闲和段慕轩闹掰的一个最大的原因。 落旌会怎样呢?她和君闲应该怎样度过这一个难关?(感觉自问自答好搞笑,哈哈)   ☆、第22章 Chapter.22鼠疫初现   张氏扶起段式筠,面容平静地说道:“式筠,这件事情你不能再插手,而你的手上也不能染上血债。那些人那些事,我会亲自替你除去,而所有该来的报应我做娘的也会替你挡着。李落旌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怨不了别人!”   段式筠身子微颤,眼泪簌簌而下:“娘……我,我害怕……”   “回去休息吧。”张氏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说道,“忘掉这一切,你依旧是北平段家嫡出的三小姐。”谁也没想到此时门外兀地传来一声花瓶被打碎的声音,张氏和段式筠一惊,相互对视一眼便慌忙快步走了出去,却不想看见门旁碎掉的花瓶旁和一只正叼着老鼠的花猫。   那只花猫见到她们两个人,嗖地一声便叼着嘴里的老鼠跑掉了。张氏被那一幕吓得不轻,沉下脸大声喝到:“怎地如今府里多了这么多不干不净的东西?翠萍,那只猫又是怎么回事!”   翠萍闻声,慌慌张张地从拱门外小跑进来:“回夫人,那是专门为了灭鼠找来的猫。”   张氏不满地撇嘴,沉声说道:“你去府中传我的话,以后别让我再看到这种恶心的东西,否则你们的月俸统统扣光,听到了没有?!”   “明白了!”翠萍连忙说道。   式巽躲在转角处捂着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眼神又惊又惧地看着张氏和站在她身旁的段式筠,不敢相信心肠那样狠毒的人,就是自己的亲人。   半响,少女猛地站起身,提着袄裙匆匆忙忙地跑回自己的房间,从抽屉中拿出纸笔在上面刷刷地写着信。一连写了六封,在写收信人的时候,少女犹豫了半分便改了去处,六封信上的都写着同样的名字。她将信密封好交给门口的岗哨,少女难得严肃说道:“把这几封信到不同的邮局邮出去,不能有任何差错。”   岗哨的士兵愣住,低头看着手中六封一模一样的信:“五小姐,这六封信都是给六少爷的吗?”   “别问这么多!”段式巽急道,“让你去做你就去,没时间了快点!”那戍卫连忙哦哦了两声,便带着信件蹭蹭离开。少女双手互相握着,目光殷切地望着士兵消失的方向——她存了私心不敢让爹知道娘和姐姐做的事情,但她自己又人微言轻没办法,只能告诉慕轩让他快回来想办法。   等到看不到戍卫身影时,式巽像是失去力气一般坐在台阶上,嘴里喃喃着乞求道:“慕轩,你可一定要赶快回来。”段府苑路门口两侧都是极高大的树木,因为正逢冬日,树枝上的叶子早已掉得一干二净。式巽怔愣愣地抬起头,望着头上瓦蓝的天,而冬日的阳光照下来,除了让式巽感觉到透骨的寒冷之外再无一丝暖意。   柴房中,落旌缩成一团靠着冰冷刺骨的灰墙,双手紧紧抱着自己冻得麻木的腿,月色下轻易便能呵气成霜。少女一双眼巴巴地望着柴房中开着的小窗,泪痕早已被风干一张秀气的瓜子脸被冻得青紫,耳朵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人的脚步声——   “落旌!”听到熟悉的声音,少女先是一愣随即扑向窗户前生锈的铁栏杆,杏眼里满是焦急:“式巽小姐,君闲……我弟弟他现在怎么样了?”   式巽将手中的食盒打开,因为铁栅栏之间的距离太窄,所以便用手拿了盒子中的白馒头递给落旌,小声说道:“放心吧,你弟弟手上的伤口已经让人包扎了,只是他人发了烧现在还在昏迷着。落旌,你如今最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她的手指碰到落旌的才发现她冷得吓人,少女声音里带着哭腔,“落旌,你现在是不是很冷?”   落旌看着手中的白馒头,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在闪烁:“式巽你知道的,我没偷东西。”   式巽微微抿嘴,半响重重点头,说道:“我知道你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落旌你放心,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我已经写信给——”   而她的话尚未说完,手便被落旌抓住,只见少女的眼神中带着乞求,对她说道:“式巽,如果我们还是朋友,那我求求你,你让我阿弟赶快离开这里。柴房的钥匙是夫人亲自掌管的,你要帮我逃走不如让君闲趁早离开。算我求你,求你救救我阿弟,他绝对不能有事情!”   “我答应你,只要君闲醒过来,我一定安排让他离开。”式巽认真地答应道,又犹豫了一下,“可是落旌你也知道君闲的牛脾气,如果你除了事情,他是绝对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你告诉君闲,如今只有当他他找到了亲人,他才能来救我。”落旌顿了一下,从自己内衬口袋中拿出一枚大洋交给式巽说道:“式巽,你让君闲去找东记药铺的掌柜,周掌柜会带着他去找那个人。只要找到了那个人把这枚大洋交给他,他会帮君闲的。”   式巽接过大洋,微微抿嘴:“好,你放心吧!落旌你还不知道,自从你被关进柴房,紫堇不知怎地突然发烧了。听说烧得挺厉害的,紧接着翠云也跟着病了,不仅如此,那丫头的脖子手脚又红又肿还出血。我想,恐怕明日一早,府里就会去请东街药铺的掌柜来看病的。”   落旌皱眉,有些疑惑:“紫堇和翠云?生病了?……她们怎么突然地就生病了?”   正当落旌出神地想着什么时,却听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声:“大胆!是谁在那里?!”落旌一惊,转过头去只见灯火通明下,刘婶怒气冲冲地走过来一把抓住式巽的肩膀,等把少女拽到正面时,才一愣:“五小姐?”刘婶咳嗽了一声,“天气寒冷,五小姐不在自己闺阁中好好待着,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   刘婶的手本就因为常年做饭而粗糙肿大,而就在那肥大的手背上,落旌清晰地看见了上面出现的一团团瘀斑。式巽一把挥开刘婶的手,皱眉说道:“我愿意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刘婶你也不过是府中的下人,我想做什么恐怕你还没有资格来管吧?”   “式巽,马上远离刘婶!”见刘婶还要上前一步,落旌抓着铁栏杆不禁急声喊道,“所有人,马上退后,绝对不能靠近刘婶!”   刘婶转过头瞪着落旌,她本就生得不好看,而如今月色下那张脸却浮肿得越发骇人:“嘿,小扫把星你妖言惑众些什么,被关了起来还不老实,以为呆在了里面我就没办法收拾了你吗?”   落旌牙关打颤,不知是冷的还是害怕,而少女一双眼睛盯着刘婶,一字一句说得明白:“那不如现在,你自己看看你的手、你的脖子还有你的脸!”   刘婶不信,刚要上前一步,便见一旁的式巽捂着嘴巴倒吸了一口冷气,就连刘婶身后的丫头也跟着叫起来:“刘婶儿……你、你你手上脖子上长了脏东西!好可怕!”   闻言,刘婶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只见上面长出一团团黑紫色斑点,而她的鼻子里也仿佛有什么东西缓缓流出,刘婶摸上去,便沾了一手指的红黑色粘稠血液。刘婶怒不可遏地看向落旌:“你这死丫头……一定是你,绝对是你给我使了什么妖法!”她一双眼睛瞪得快掉了出来,指着嘴里仿佛念着什么的落旌,以为她正在做法害自己,“你、你你到底是什么妖怪!”   落旌倒退了一步,撑着晕晕沉沉的额头喘着气喃喃说道:“紫堇突然发烧,翠云的脖子手脚又红又肿还出血……黑斑紫绀皮肤出血……”她的眼睛像是着了火般地亮起来,见到有人要去扶刘婶,她抓着栏杆叫到,“大家都别再接触刘婶,她得了疫病,是鼠疫!”   众人面面相觑,可都从各自的眼神里看到了无法言说的震惊与怀疑——   就连式巽也不相信,少女朝落旌犹豫问道:“落旌,你会不会……猜错了?冬天,这冬天怎么会有鼠疫呢?连老鼠都是很少的呀!”然而还没等少女话说完,他便尖叫着跳起来,只见一只黑老鼠嗖地一声从少女鞋子旁溜掉。式巽吓得尖叫一声,惊魂未定地拍着自己胸口,脸色惨白地看向落旌,可后者的目光一直紧紧锁着刘婶。   落旌知道众人和式巽都一样,不肯相信在如此寒冷的冬天会有瘟疫出现,可她在保罗神父给她的书籍中看到,哪怕是泼沸水成寒冰的哈尔滨冬天也是爆发过一场大型鼠疫的!少女目光紧紧盯着刘婶的手指头上的伤口,冷冷道:“那只老鼠是你带进大夫人房间中的吧!刘婶,说实话你是不是被它咬伤了!”   刘婶下意识地捂住自己胳膊,神色仓皇却依旧嘴硬地说道:“我……我才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没病,更没得什么莫名其妙的瘟疫!你这个扫把星,不要再妖言惑众了!不过是学了几天的医术,便真的以为自己是什么江湖郎中了吗?!”   刘婶的鼻子耳朵流出的黑血越来越多,显得她那张脸更加狰狞,她转身瞪向又惊又惧的众人,“你们……你们一个个地看什么看,难道相信这个扫把星的一派胡言?!滚开!都给我滚开!”说完,她便一把推开众人急慌慌地跑走了。   落旌大声喊道:“快去告诉大夫人,让她一定让周掌柜今晚无论如何都要来一趟府中,并且让管家找人盯着刘婶不要让她接触任何人,现在是真的出事情了!”见众人仍旧面面相觑,少女焦灼喊道,“你们相信我!那真的是鼠疫!”   式巽拍着胸口,“好,我知道了。”她透过铁栅栏见到落旌的小动作,心下一动俯身侧耳过去,只听少女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彷徨和无奈,“式巽,你相不信我?”   见式巽轻轻点了点头,落旌抿了抿唇,缓缓吐出一口气,“刘婶儿活不了多久了。”见少女一震,落旌的手指抓住她的衣襟,“帮帮我,式巽只有你能帮我了,你让周掌柜带着君闲离开,他如今发着烧,他只有离开这里才能活下去。”   式巽有些不可思议:“你想过没有,如果君闲离开,爹娘和姐姐会怎样对你?”   落旌深深地看着她,她的脸苍白似月光而眼底的青越发明显:“如今,你们都不用再管我,大夫人不信我,她是一定要我死的。”她猛地咳嗽起来,眼眶湿润,但面容上是恬淡的神情,“君闲……只要君闲好好地活着,我怎样,都没关系。”   “我明白了,我肯定会让周掌柜救君闲的。”式巽握紧了落旌冰凉的手指,红着眼眶说道,“落旌答应我,你一定要撑下去!我已经告诉慕轩让他快回来了,六弟一向比我有主意的,他总会有办法救你的。”   看见落旌点头,少女抬起手抹了抹眼睛,便提着食盒转身快步离去。   听到式巽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了黑暗中,落旌才转过身微微抿起嘴角。她的手捂上自己的眼睛,一行眼泪便从指缝下快速地流下,顺着尖尖小巧的下巴倏地坠了下去——   她相信,那个被她从小保护的男孩已经长成了少年,而当他跟袁寒云找到大伯,便不再需要自己那点微薄的保护。   少女沙哑的声音里夹着浓浓鼻音,她捂着眼睛先是止不住地抽泣,可后来再也憋不住委屈,痛苦地哭出声来:“娘,我快……快撑不下去了。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刘婶到底得的是不是鼠疫? 而落旌又会遇到什么难题? 反正,下一章,是不会告诉你们的。 开启第二卷!!!   ☆、第23章 Chapter.23异国惊梦   夜半时分,鹧鸪轻啼。   落旌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额头上布满着潸潸冷汗,而少女眼神直勾勾地望着黑暗中宅院上的烟色天花板,胸腔里的心脏传来犹如隔世的跳动。   她已经很久没再梦见从前的事情了,只是偶尔,才会在梦中重温往事的暖与寒。落旌蓦地坐起身来,身上的薄被滑落下来,她手撑着脑袋:今日上课时,教授强行要求每个人解剖白鼠,这才让她再次梦到了从前的过往——   睡在一旁的百合子叮咛地嗯了一声,揉揉眼睛跟着坐起来,嘟哝道:“落旌,你又做噩梦了?”说着,少女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语气里带着些许杞人忧天,“你现在可是东帝大医学系的高材生诶,连自己的失眠都治不好以后可怎么给人治病去?”   落旌捂着脸嗯了一声,声音中有着轻微的鼻音,如果不细听根本发现不了。黑暗中,落旌放下手低头苦笑了一声,熟练地用日语回答道:“百合子,对不起,我又打扰到你睡觉了。”   等到回忆被驱逐到角落,额头布满冷汗的落旌才重新躺了下去,她眼睛睁得极大而眼底的青色越发明显。若在平时做了噩梦睡不着觉的话,落旌一定会起来温习功课,可是今天解剖完白鼠后,她不想再见到教科书页上画着的冰冷人体、令人恶心的细胞,更不想闻到扉页中夹带的福尔马林的味道。   月色皎洁,轻易地穿过轻薄的窗户纸,洒在她们身上。百合子侧身面枕在胳膊上,面朝着落旌:“反正已经被你折腾醒了,堂姐,不如你就把上一次没讲完的故事,继续讲下去好不好?那个女孩子被那户人家污蔑偷东西了之后呢?”少女微微翘着嘴角,笑容非常干净,而明亮的眼神中带着未经苦难的单纯。   黑暗中,落旌微微沉吟了一下,半响,房间中便流淌着她略显清淡的声音:“因为出了家贼,府里的人们都很生气,于是家里的大夫人下令吊起那个女孩重重地责打她。而这个时候,那个女孩的弟弟冲了出来想要保护他的姐姐,可这个行为惹恼了大夫人……她下令,要剁掉那个女孩偷东西的手。”   听到这里,百合子一下子凑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天哪,这么残忍?然后呢,那个小姑娘的手真的被砍掉了吗?”   落旌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眼神带着明灭的水光,平静说道:“没有。女孩的手没有被砍掉,因为她的弟弟为了保护她,自行砍掉了自己的手指。大夫人怕这件事情闹大不好收场,于是她松口让人把那个女孩被关在柴房中。那时是冷得泼水成冰的冬天,女孩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她心里很清楚那些人想要她死,于是她求了府中平日里与她最要好的五小姐,求她帮她的弟弟离开府邸去找他们离散的亲人。”   百合子望着落旌,只觉得眼前这个中国姑娘说日语时,语调绵绵的声音像极了父亲对她所说的江南水乡。而这里的人们总是因为落旌口音里那几分柔软,而忽略了她一直略显生涩的发音。少女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呢?是不是大家都发现了,其实小姑娘并没有偷东西?”   没有像之前那般突然终止故事,落旌恬静地看着黑暗的上空,仿佛看到了夜色中飘动的浮游,她静静说道:“她没有等到那个时候,因为后来,女孩发现了府里的厨娘和丫鬟都染上了鼠疫。果然很快地,如同女孩所料想的那样,那真的是瘟疫。府里被行政院的卫生署下令给封锁了,而凡是接触过厨娘的人也都被看守禁足起来。”   “那户人家本来是权势滔天的一家,可没想到几乎是同一时间,因为大沽口①的家国之事在学生中爆发了一场起义游|行。那户人家的老爷因为下属开枪打死学生,而被罢免了总理职位,一夜之间那家人近乎是失去所有的权势和地位。不仅如此,府中发烧的人越来越多,卫生署便将府里所有人作为瘟疫的源头被严格地监控起来。没有人能出去,也不许放人进去。”   百合子尚不懂得瘟疫的可怕,轻轻眨眼:“那个女孩呢,她仍然被关着吗?”   她不明白,为何落旌讲故事的语气是那么毫无波澜,而她描述的语言也是平乏而苍白,可她还是忍不住被吸引着听下去。   落旌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疤痕,笑了笑:“没有。幸运的是,卫生署派去治疗病疫的大夫正好是教她医术的掌柜。那个掌柜以助手的名义将她放了出来,而那个女孩也一直跟着周掌柜,学习用中医的方法控制疫病。”   “那个掌柜曾是北平中治疗疫病的能手,疫情控制得很好,府中其他人也逐渐好转着——除了那个厨娘。掌柜告诉少女,那厨娘身上的鼠疫几乎是无药可医,除了等死之外再无其他的法子。其实他说的没错,那厨娘已经周身溃烂发黑,这样的病人只能等死。不到三天,全副武装的戍卫便从屋子里抬出没了气息的厨娘打算拿去丢掉,但那个女孩冲出来阻止了他们。”   “啊,为什么要阻止?”落旌明明是讲睡前故事,可百合子却越听越清醒,问道,“不拿去丢掉,难道让尸体一直放在屋子里吗?”   落旌抿了抿嘴角:“对啊,那个掌柜知道那个女孩想要做什么,他一直在阻止她,可还是被不听话的女孩挣脱了。她一意孤行地走上前,跟众人说鼠疫病人的尸体不能埋葬只能火化,否则病源就会蔓延出去危及所有人。府里的人都以为她与厨娘之前的过节,所以故意这么说只是想让厨娘挫骨扬灰。可,那只是最基本的控制疫情的方法。”   百合子害怕道:“一定要火化尸体吗?这听起来都觉得太可怕了。”   “是的。那个大夫之所以会劝阻女孩这样做,就是因为他知道那里的人们根本不能接受尸体火化的观点。”落旌顿了顿,像是回忆着什么恐怖的事情,一直平静的嗓音中带着轻颤,“当时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那个本来已经气息全无的厨娘突然醒了过来,她死命地拽着女孩的手腕,一双眼睛狠厉地瞪着她看,仿佛要带着她一起下地狱。”   落旌苍白地笑了笑,摇头说道:“原来那个厨娘只是想装死离开,却听见了少女那番火化的言论。厨娘已经病得无法说话,而在她真正气绝身亡之前,她只能目眦欲裂地瞪着女孩,像在看着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落旌抬起胳膊覆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在百合子看不到的角落,一行眼泪从她的眼角快速地滑落——   “没有人敢靠近少女和厨娘,而厨娘她黑紫色的长指甲生生划破了女孩的手腕。女孩一直望着厨娘充满诅咒与恨意的目光,是的,她成功地被诅咒了。病菌通过伤口的血液进入到女孩的身体,只是眨眼的功夫,少女代替了厨娘成为人们眼中最恐怖的存在。”   “伤口快速地发黑变紫,女孩将伤口示意给卫生署的人看,说道如果不火化尸体那么就会出现更多这样的感染者。所有人都被女孩的伤口吓怕了,忙不迭地将厨娘的尸体送去火化,而所有人都对那个女孩子避如蛇蝎。掌柜生气又心痛,却也只能按照卫生署的命令隔离女孩。他几乎找遍了古书里所有的法子,一罐又一灌地把中药给女孩灌下去,可是除了延缓病情之外毫无起效。”   “就像他自己之前所说的那样,除了等死再无其他的法子。”黑暗里,落旌嘴角带着一丝笑,“为了安全起见,那个女孩被彻底得隔离起来,完完全全地隔离了起来。”   百合子紧张地揪着被子:“她死了吗?落旌,她应该没死吧?”   “不,她死了。”落旌很平静地结束了口中的故事。她缓缓吐了一口气坐起身掀开被子,对着失望的少女笑了笑道:“我睡不着,想去外面透透气,百合子你先睡吧。”白天的实验让她到现在一闭上眼还是白鼠被打开的样子。   趁着她离去之前,百合子眨了眨眼睛问道:“落旌……如果君闲是堂弟,那慕轩是谁?”   闻言落旌推门的手一顿,她虽然回了头,可在黑暗中百合子完全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唯见她一双好看的杏眼里装着盈盈凼凼的水波,说不清是悲伤还是欢喜,只听落旌轻声说道,“那个人,是我……很喜欢,很喜欢的一个少年。”   不是曾经,不是未来,而是一直被她妥帖地藏在心里的少年。   百合子一直觉得自己这位被父亲从中国带回来的堂姐就像那山间的湖,内敛温柔,而她的灵魂仿佛那一湖不起波澜的水,可是就在刚才那句话里,少女这才明白湖水是因为深沉而平缓。   不过百合子有些疑惑,既然是那样喜欢的人,为何表姐只有在梦靥时才会唤起这个名字?少女翻了个身,她由衷觉得落旌这个堂姐人虽好可却非常奇怪,但具体她却又说不出来——也许是落旌聪明得令人惊异,又或者刻苦得让人汗颜,又或者只是她那双杏眼深处的东西,是和父亲大人如出一辙的悲伤。   落旌走出房间坐在台阶上乘凉,院子里本来趴着的柴犬闻声抬头,见是落旌它又便讨好地摇了摇尾巴重新卧了下去。因为噩梦而出的汗水蒸发后,在深夜里带着丝丝凉意,落旌掰着指头认真地数着——五年,这是她来到东京的第五年。   在东京帝国大学的学生看来,落旌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和异乎常人的自制力,她几乎就是个医院系中的天才。只有鲜少人还记得,五年前只会几句日语的她连显微镜怎么用也不知道,却仅仅花了三年半的时间攻读完别人四年才学完的课程,而如今她已经以代培学员的身份进修研究生,成为了整个医学系研究生院最年轻的女学员。   取江口为姓,化李为名。   已经很少有人记得,那个叫江口木子的医学系女生,其实是一个中国人。   原来,她离开了中国来到异国他乡,已经五年……整整五年。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是不是都是一脸懵逼地看着剧情飞速发展?第二卷开启了!表示,本小说比较短,一共四卷。 其实这部小说是我代表之作就是因为除了纪念历史之外,还有就是改掉了剧情节奏贼慢的那个毛病。来,跟着我的节奏起飞~~~ 日常自言自语: 1.落旌到底是如何得救的呢? 2.男主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3.当年北平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4.大伯李经方是如何找到落旌的呢?君闲又在哪里呢? 其实在落旌讲的故事里,大家应该能大体了解到整个事情的全貌,而细枝末节就要后文里补充了。期待一下在日本的留学之旅吧。 注释: ①本文所提及的学生起义,是因为1926日本参与到军阀派系争斗而将军舰驶进天津大沽口,炮击国民军。北京群众五千余人,由李大钊主持,在天|安门集会抗议,要求拒绝八国通牒。其实简单来说,就是鲁迅那篇《纪刘和珍君》那篇文章的背景。其实,男主的父亲本来定于北洋之虎那位的,不过不让写军阀,所以就全部和谐掉,具体事件在作者的话里给大家普及一下就是了。   ☆、第24章 Chapter.24李家嫡系   已经很少有人记得,江口木子这个医学系女生,其实是一个中国人。   原来她离开了中国来到异国他乡,已经五年。落旌望着的墨色天空,这样想着,而对故土的思念让她整颗柔软的心脏像是被针扎般的疼。   落旌没想到这个时候,后院之中竟然还亮着灯。她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只见到大伯李经方正赤着脚走在鹅卵石铺好的小路上。他一遍又一遍地背着手来回走着,一旁的樱花静静地开在树梢,月色下像极了一幅山水墨画。   “既然已经来了,那为什么不说话?”   落旌一惊,左右看了看才反应过来原来李经方已经发现了自己。于是她走过去,月脸上带着恬静的微笑,轻声唤道:“大伯。”   李经方停下走步,转身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随手拿过一张雪帕擦拭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他虽已经年逾半百可一张脸仍然儒雅英俊,也难怪出身日本贵族的江口惠子甘居妾侍来侍奉于他。李经方抬眼瞧了一眼有些局促的落旌,男子指了指身旁的石凳,轻笑说道:“落旌,既然你也睡不着,那不如就坐下来陪大伯说说话。”   “虽然赤脚走卵石有利于按摩穴道调理脾肺,可是中医还是更讲究时令养生,所以大伯还应早些休息吧,落旌不打搅了。”说完,落旌示意地点点头,转身便准备回屋。   李经方看着落旌欲要离去的背影,语气不急不缓地说道:“你这个丫头虽嘴上不说,可我知道这几年里,你心里始终是怨我的。”他这个侄女什么都好,聪明漂亮勤奋刻苦,可却太沉默了。当然,他心里清楚眼前这个少女的沉默,是对他无声的怨言。   闻言,落旌转过身,一本正经地否认:“没有。”   李经方挑了一下眉,轻笑:“我好歹也曾任过外交官,若是连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岂不是白活了这么多年?落旌,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和君闲两个孩子打心眼里就怨着李家。没错,当初是我做主强行送你上了轮船到日本,可是那是没办法。北平已经乱了,如果再不离开就没机会走了。我这样做,不过是想保护你们姐弟两个。”   北平因为学生起义和北伐战争彻底乱了。不仅如此,硝烟四起的战火已快燃到北平城外,所有人都觉得再过不了多久,那个名存实亡的政府就会彻底土崩瓦解。李经方不愿意再呆在中国,便在落旌病愈之后便强行带着少女送上了火车。   见落旌紧攥着手心沉默不语的样子,他无奈地笑了笑,“君闲当年对我说,他宁死不愿意出国,他想去参军。你是他亲姐,应当知道他的脾气。我给他留了足够的经费,也拜托了袁家公子照拂,到底是男孩子你也不必太担心。何况,这几年他不是一直都来信给你报平安吗?”   李经方回忆着,感慨说道:“当初袁家公子找上我说有李家的后人流落民间时,你都不知道我有多么不敢置信。可当君闲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感觉他的眉眼脸庞都像极了当年的二弟,而那个少年一开口说出自己姓名时,我就认定了他是李家的子孙。”   落旌看着树上的樱花,缓缓念道:“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诸君莫作等闲看。”她回头看向李经方,语气平静,仿佛念的句子并不是给自己与弟弟招来不幸的诗句,“因为,没有人会用一首绝命诗来取名吗;因为,那首诗代表着厄运降临中国的开始吗?”   李经方眼含深意地看着落旌:“你们姐弟俩个的名字是我取的,为的就是纪念你们的祖父。没错,二弟英年早逝、皖南李家也不再了,可这依旧改变不了你们是李家嫡系子孙的事实。”   不知道为什么,落旌明知道不可说,却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改变不了什么?卖国贼的身份,还是生来就作为签订了那么多丧权辱国条约的人的子孙?”她保持着微笑的表情,可是眼底深处却泛着岩浆般滚烫的光芒。   李经方皱起眉,语气严肃:“落旌,你怎么可以这样谈论自己的祖父!”   “为什么不可以?”落旌撇过头,鼻尖通红而嗓音带着抑制下的颤抖,“你知道就因为这样的身份姓氏与名字,我跟君闲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当君闲自己砍了手指,当我被被关起来等死,李家嫡系的身份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呢?”   李经方被落旌的问题逼的一时哑口无言,哪怕他曾是外交官周旋于列强,可是在这样坚强也瘦弱的少女面前,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将白瓷瓶中的清酒倒在杯子中,缓缓啜着。一直到见了杯底,他才幽幽说道:“落旌,别人怎么看李家怎么骂我们我不能说任何怨言,可李家的子孙——”他目光如电直直看向落旌,“也唯独我们李家自己的子孙,不可以。”   落旌低下头懊恼地咬着唇,在话说出口前她就后悔了。   酒杯被重重地放在石桌上,发出的声音不禁让少女打了一个哆嗦。   落旌以为伯父会大发雷霆,然而他没有。落旌只见李经方再次站起身来,背着手重新赤脚走上鹅卵石。李经方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在世人眼中,我们是国家的罪人,是卖国贼误国误民的人,可是落旌,你要知道没有一个臣子愿意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更没有一个中国人愿意将自己的家国土地拱手送人。”   ……你要知道,没有一个臣子愿意签下丧权辱国的条约;   ……更没有一个中国人愿意将自己的家国土地拱手送人。   落旌反反复复咀嚼着两句话,蓦地再次想起了宗祠前祖母眼含泪光的神情和悲愤难掩的语气——见落旌神情中透着迷茫,李经方伸出手拍了拍落旌的肩膀,叹了口气道:“说到底,你年纪还是太小,有些事情需要自己亲身感受过,你才会真正明白。好了,夜深了,你回去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上课。”   月亮如同一只素白的凤凰栖息在樱花树的树梢上,枝丫迷离被溶溶的月色笼罩着,一咕噜一咕噜的樱花落下暗色月影。落旌紧紧捏住了手,看了李经方的背影,沉默了良久,才低声说道:“那伯父……也早些休息。”   第二日,解剖实验室内弥漫着一股鲜血与消毒水的味道,令人作呕。   “诶,木子同学,你还好吧?”铃木枫一手拿着解剖刀一手拿着解剖剪对着落旌说话,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的脸色看起来完全没有血色诶。”   落旌苍白的脸越发衬得眼瞳黝黑如深潭,她撇开目光不想看解剖台上被打开了腹腔的实验体,强自压抑住涌上心头的恶心说道:“铃木君,如果你把手里的解剖剪和解剖刀给放下来再说话,我恐怕会好很多。”   铃木枫连忙哦哦了两声,放下手对落旌歉意地笑:“对不起啊,木子同学。”   而一旁的高桥正彦轻笑起来,为了避免因为笑而破坏解剖过程,他索性停下了手偏头说道:“看来老师说得对,女孩子不适合学习医学,因为有解剖学这项科目。不过木子你很不错了,至少笔试从来都是满分的试卷。”他扫了一眼落旌面前的解剖台,白面罩上的一双眼笑得弯弯,“木子同学如果你实在难受的话,我可以帮你剖了那只实验体,怎么样?”   铃木枫夸张地叫了一声:“高桥君,我也害怕,不如你也顺手帮我做了吧!”   高桥无语地看过去,挑眉:“木子是女生,那铃木君你也是女生不成?”   铃木枫颇有些厚颜无耻地说道:“我虽然不是女生,可我好歹也算是基督教徒。”青年理所当然地说道,“反正高桥君你的解剖学在学员中一向都是千年老二的,我这是帮你多提供一次练习的机会,让你好早日超过学院第一的医学狂魔!”   高桥正彦有些无奈地笑起来:“铃木,你为什么总是看不惯伊藤君。”   铃木左摇右晃地甩着手里的剪子,嘟哝道:“那个医学怪胎翘掉的实验比他露面的次数都少,我就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稳坐研究生院第一名的位置的?”就在两人闲聊的时候,落旌深吸了一口气,握紧手中的手术刀,耐心地按照要求一步步做下去。   而此时,指导教授木村廉背着手走过来,高桥和铃木在他阴沉沉的目光下蓦地没了声音,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木村廉皱着眉看着两人解剖了一半的实验体,嘴角下垂得更加厉害:“实验做成这个乱七八糟的样子,你们还好意思在这里斗嘴?!简直就是不思进取!”   两人被教授骂得灰溜溜地低头,重新拿起解剖刀继续刚才的动作,不敢回嘴解释半句。整个医学院都知道木村廉教授是出了名的严苛和暴脾气,而他对于成绩差劲的学生从来都是不留情面的。木村廉他又看向已经放下解剖刀退后一步站定的落旌,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毛走过去——   高桥和铃木紧张地看向紧皱着眉头的木村廉,又担心地瞅向眼观鼻鼻观心站定的落旌。谁都知道子在上一次解剖练习中,落旌因为解剖小白鼠剖得七零八落而被不近人情的木村廉教授劈头盖脸训得有多么惨,甚至教授还提出要通知学校让江口木子重修。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在永鬼久太所保留的资料中,NHK的记者找到了全部供职于731部队的医学研究者名单,其中大部分来自东京大学、京都大学和庆应大学。我之所以在小说中选择的是东京帝国大学,是想告诉读者,其实在魔鬼般的部队里,其实真正作为骨架支撑的,就是日本那些医学高材生。 2.李经方是李文忠公过继的嗣子,所以,落旌和君闲作为李家嫡系子孙的设定是不相冲突的。 另: 如果有读者年龄太小,或者并不知道七三一部队是什么或者是做什么的,又比较胆小的,没关系,我会以小说的形式将历史展现在大家眼前。请相信,能尊重历史的地方,我一定会尊重。可能看这种小说,不如看爽文那样有趣,但我还是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去铭记那段黑色云烟。   ☆、第25章 Chapter.25石井四郎   “下手很稳,动作干净,表皮的切面也很完整,近乎完美的一次解剖。”木村廉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皱着眉头仔细地审视着,最后,他站起身面无表情地看向面容平静的落旌,出声问道,“江口木子同学,你现在知道为什么你以满分的成绩提前进入研究生院学习,可我仍然说你不是一个合格的代培学员吗?”   落旌抬起头看向木村廉眼镜背后深沉的目光,语气平静地说道:“教授,我为上一次失败感到羞愧,也希望您能重新再给我一次机会。”   木村廉那张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看来,你终于克服了心理上的障碍。你要知道,如果不能克服心理上的恶心,如果不能直视鲜血与肉体,那么久永远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医者。身为医生,只有在完全彻底地熟悉器官的构造时,他才有可能找出病人问题所在。这就像中国古代神话中的神农,只有当神农尝遍了百草他才成为了一个伟大的医者。”木村廉说完这一番话,目光带着深意地看了落旌一眼。   落旌沉默着抿了抿嘴,因为她日语逐渐流利并且冠以江口的姓氏,人们逐渐淡忘了她是个中国人,而研究生院的人更从没怀疑过新来的学妹其实不是一个日本人。   落旌曾以为木村廉之所以对自己严苛,是因为她既是跳级生还是中国人,而她现在才明白眼前这位医学大师拥有的胸襟远远超出她的想象。铃木噢噢地叫了两声:“神农尝百草,哦哦,这个典故我父亲跟我讲过!我的上帝,那可真的是一个很动人的传说。”   木村廉有些无语地扫了一眼咋咋呼呼的铃木,摇头叹了一口气,给落旌解剖实验那一栏打了满分,临走时还闲闲地看了一眼高桥,警告般地说道:“高桥君,自满与骄傲使人原地踏步甚至是退步,傻小子,你若是再不努力的话,别说第一名无法超越,很快恐怕连你自己解剖学第二名的位置也保不住了。”说罢,还朝已经准备清理实验台的落旌那里看了一眼,“在医学上输给一个女孩子,可是很丢脸的一件事情。”   高桥他偏头看向落旌,眼神干净得无可挑剔,只觉得身穿白大褂的少女看起来虽然瘦弱,但却充满着顽强坚韧的力量。青年重新拿起解剖刀,对教授笑了笑,只是目光透着认真:“放心吧,教授,我会努力的。”   上完课后,护理学专业的百合子便跑到研究生院扯着落旌直奔食堂。落旌摘下口罩,对着少女有些无奈地说道:“拜托了百合子,我是真的真的不想吃饭。”   百合子用手指了指落旌瘦弱的身板,理直气壮地说道:“落旌,再不吃东西,我真的担心下一次刮台风的时候会把你整个人卷走的。”   落旌无奈地笑:“这一点请放心,我绝对不会被卷走的。”   百合子更加理直气壮地说道:“那你万一在实验室里晕倒了怎么办?你现在晚上睡眠不足,又不愿意吃饭,这样下去你迟早会把身体拖垮的。”她把落旌拽到餐台前,对着食堂职工娇俏地点餐说道,“麻烦这个、这个,还有那道菜也来一点。”   “是啊,木子同学,就算是没胃口好歹也要吃一些。”落旌端着食物跟小山一样的盘子,无奈回头便见到高桥君,而铃木已经端着盛饭的盘子准备去选位子了。却没想到,原本已经准备离开的铃木端着饭盘子杵在原地,两眼发直地看着百合子。   高桥嫌弃地用胳膊肘撞了铃木一下,他才回过神来结巴说道:“同学你好,我我我是……我是木子的同学我叫铃木枫!既然都碰在一块了,不如一起吃饭吧?木子,你说对吧?”说完,铃木对着落旌一阵挤眉弄眼,恨不得马上脱口而出,求落旌答应下来。   百合子有些狐疑地看向落旌:“落旌,这个人真的是你同学吗?”   见铃木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落旌低头轻笑复又抬头:“是我的朋友,走吧,不是吃饭去吗?”   落座之后,铃木傻呵呵地朝着百合子笑,笑得一旁的落旌感到丢脸极了。落旌象征性地对百合子介绍说道:“这位是铃木,我进了研究生院后多亏他和高桥君对我的帮助。”她转过头对着仍然一脸痴汉样子的铃木,无奈地摇头,“铃木君,这是我堂妹,江口百合子。”   一碗酸梅汤被放在了自己面前,落旌愕然抬起头看向高桥君,只见青年若无其事地坐下来,对铃木拿出一块手绢:“铃木君,擦一下你的口水吧。”   铃木下意识地摸上嘴角,却发现被高桥耍了,一拳擂上他的肩膀:“我没有流口水好吗!”   百合子凑过来看着放在落旌面前的汤,讨巧地笑道:“看来那个高桥君对你很上心啊,在日本,男人可不会这么关心女人。”   落旌抿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终是将心里恶心的感觉压了下去,她对百合子笑道:“不过是同学之间的帮助罢了,你别想多了,我倒是肯定铃木君对你很上心。”百合子可爱地皱了皱鼻子,退了回去戳着筷子说道:“不过是打趣你几句,你便揶揄起我来了!”   此时,食堂突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就连一直在斗嘴的高桥和铃木也停止了斗嘴,大家都一致地看向食堂的入口,神情里都或多或少地带着敬畏。高桥的神情尤为复杂,似是敬佩又像是惊讶,而在那种复杂的目光里又参杂着不屑和畏惧。   落旌忍不住和百合子一同回过头,只见从入口走进来西装革履的一个男人和一个青年。那个中年男子非常高大,身上的每一处都崭新到纤尘不染,而走在他身旁的青年则手插在兜里一直低垂着眼仿佛对什么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样子。   “明明是两个普通人,为什么大家的反应都这么诡异?”落旌不解地问道。   百合子捂住嘴,瞪圆了眼睛:“亏你还是医学部的研究生,连这两个人都不知道?”见落旌仍旧一头雾水的样子,百合子败下阵来指着那两人,语气里带着崇拜,“前面那个,是陆军军医部大尉石井四郎,你连西医都不知道的时候,人家已经是微生物学的博士了!至于他身旁的那个青年——”   “那个人叫伊藤奈良,他是到现在为止,研究生中解剖学的第一把手。伊藤君不论是解剖的技巧、速度与精准都是公认的第一名,就连木村廉教授他们也曾对其甘拜下风。”高桥接过百合子的话,深深地盯着目不斜视仿佛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青年,“他是小泉教授最得意的学生,现在他已经在石井四郎的实验室给他做助手。”   落旌难得吃惊地吸了一口气:“小泉教授?那个日本的化学战之父,小泉亲彦?”   百合子碰了一下落旌的肩膀,打趣她说道:“哦,这下你又知道了?”   落旌点了点头,蹙眉说道:“我曾听过小泉教授的讲座,他的医学水平确实很高,只是他似乎有些——”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恰当地评价一位充当着战争狂热分子角色的医学大师。   高桥朝落旌微微一笑,语气平静而自然:“只是,小泉教授是日本军事医学的开拓者,本来济世救人的使命到了他那里反而变成了害人的利器。不过木子同学还请放心,那个医学怪胎还不像他老师一般对战争极其狂热,他只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医学外科上,可以说在东京帝国大学中,他的外科已经不比任何教授逊色。”   “我的上帝,他们竟然在这个时候出现了!”铃木有些惊恐地捂着嘴巴,然后下一秒幸灾乐祸地笑,“高桥君,恐怕你又要被那个家伙压着风头一段时间了。”   “什么意思?”百合子好奇地问道,“难道伊藤君不喜欢高桥君吗?”   见百合子发问,铃木忙不迭向少女解释道:“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伊藤奈良他这个人从来不将弱者放在眼里。很明显,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会被教授们和那位医学天才当成空气的。”说罢,他不满地撇了撇嘴巴。   高桥正彦低头一笑,笑容里带着自信:“我承认解剖学没人可以比得过那个怪胎,但是细菌学、血清学、防疫学、病理学和预防医学总不会再让他一个人独占鳌头吧。”   “也对,”铃木自信地一笑,看着另外两个人,“高桥君的细菌学和病理学一向都是数一数二,而木子同学一来就摘了细菌学、血清学和防疫学三大项的头名,我就一个预防医学总还是能保住位置的。呐,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叫‘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吗?咱们三个联合在一起,总不会比一个伊藤奈良差的。”   百合子眼睛亮晶晶的,冲铃木枫笑道:“铃木君,你好像很喜欢中国文化诶。”落旌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百合子,只见她的神情天真又向往。   落旌猜想,这大概是因为百合子总觉得中国是自己从未去过的第二故乡。   见百合子主动跟自己说话,铃木枫忙不迭点头:“对啊,我的父亲就曾是国学的老师。他从前最喜欢讲中国文化,而小时候我总是听他讲那些东西,久而久之也受了些熏陶。不过,可惜了。”   百合子笑容暗了下去,眼睛盯着铃木枫:“可惜什么?”   “可惜中国在经过五四青年运动后,他们便对自己国家的文化弃如敝屣。”铃木枫没有注意到百合子的变化,十分感慨地说道,“啧啧,从前那只雄狮在睡梦中被列强分割蚕食,也将在长眠里彻底地一蹶不振下去,真是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  从女主离开中国的时间开始梳理一下: 1.1927年北伐结束,落旌离开中国跟随伯父前往日本,并开始长达五年的求学之路。 2.1932年,也就是本章的时间点,石井四郎于1930年结束对于欧洲调查德国研制细菌武器。1932年陆军军医学校内,"防疫研究室"设立,规模虽然小却是石井四郎"食人魔窟"起始的雏形。 3.1933年8月,石井四郎在东北成立细菌研究所(石井部队)。 所以对于石井四郎在日本的时间和小说中的设定,是没有冲突的。 人物科普: 石井四郎: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队的创办者。以进行了人体实验,研制细菌武器而知名。(帝大研究生) 小泉亲彦:日本政治家、陆军军医中将,化学战的始作俑者。(东帝大毕业)   ☆、第26章 Chapter.26雄狮长眠   “从前那只雄狮在睡梦中被列强分割蚕食,也将从此在长眠里彻底一蹶不振。”铃木君脸上带着无所谓的神情,青年甚至转过头和高桥相视一笑,而那笑容里都带着明晃的嘲讽。   百合子笑容彻底没了,她气急之下不知道该怎样反驳,可就是觉得铃木君嘴里的中国不该是自己期待想象中的样子。说不出反驳的话,少女只能涨红着脸对铃木枫大声说道:“你胡说!”   没想到,铃木枫却是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看着百合子皱眉说道:“我没胡说,事实就是如此。那个古老的大国沉迷在自己的天|朝美梦里以至于落后世界大国的潮流。而他们后来的革命,看似是国家的觉醒,可也只是那些革命党人徒劳的挣扎。”   “软弱无能地将自己的国土分割给其他国家,中国人背弃的不仅仅是属于人的尊严还有属于国家的尊严;因为取舍不当全盘舍弃千年的儒家文化,中国人丢弃的不仅是自己五千年的文明,更是生而为人的信仰!依我看,中国人都已经病入膏肓笨得无可救药了!”   “不!不,你胡说!才不是这个样子!”百合子接受不了地大声叫道,她转过头像是求证般地问着沉默的少女,眼睛里带着慌乱,“落旌,他说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对不对?”   落旌紧紧盯着自己盘中的饭菜,嘴中的米饭味同嚼蜡。铃木枫的话,让她想到了把段家从云端拽下来的三一八惨案的始末,她更想到了在段府被隔离期间她所看到的报刊,上面登载了一篇文章,而其中的两句话让她深受震撼。   一旁的高桥正彦不明白为什么百合子反应会这么激动,于是微笑举例说道:“江口同学,其实铃木君并没有胡说。在中国不管是再荒诞的事情,都会因为当政者的腐朽堕落而变得顺理成章。我隐约记得几年前有一则很有意思的消息。”青年手抵着下巴,回忆着报纸上的内容,“……我国的军队参与到中国当时的派系争斗中,军舰被驱逐到了中国的大沽口。于是政府联合了其他七国同中国的北洋政府下了最后的通牒,要求中国撤除在大沽口的国防设施。江口同学,若是按照你心里的中国,你认为他们会怎么做呢?”   百合子犹豫地看向依旧沉默的落旌,抿了抿嘴底气不足地说道:“当然会拒绝啊,还用想吗?”   高桥和铃木对视一眼,脸上都带着玩味的嘲笑。高桥似是感慨地摇头,淡淡说道:“连平民百姓学生工人都知道应该严词拒绝的事情,可是中国的政府呢?他们的政府竟然下令对游|行的学生开枪。从那以后,我便对中国不再抱有任何的期待。一个从来对自己狠,而对外族忍让的民族,是不值得任何同情的。”   ……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①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在一片嘲讽的静默中,落旌终于抬起眼,她看向脸上仍带着不以为然的高桥与铃木,缓缓说道:“你们也许说的对,中国是一个从来对自己狠,而对外族忍让的民族。在炮火声中,国家的尊严丢了;在变革里,就连自己的信仰也丢了。”   就像封建与民主的争斗,就像强者与弱者的角逐。   每一个中国人都在迷茫着前路为何方,在徘徊自己到底姓氏是什么、归属的家国又是什么!   就像那些人一味地寻找追逐一个逃避的理由,却忘记了举起手中的武器去和敌人殊死一搏!   落旌眼底有明灭的水光,也有燃烧的火,看得人心都为之颤动。她端起盘子站起来,目光凄清又薄凉可是双瞳却无比明亮:“可是,一旦中国的四万万人不再沉默下去,一旦他们决定拿起手中的武器,那只长眠了多年的东方雄狮就会彻底醒过来!中国的确不值得任何的同情,因为她本就不需要同情!”说完,落旌便退后一步,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百合子瞪了对面仍处于茫然状态的两人一眼,端起盘子也跟着落旌离开。高桥沉默不解地看向落旌离开的方向,而一旁铃木一头雾水地说道:“我们只是学医的又不是政治家,随口讨论一下中国,木子同学干嘛突然发这么大的脾气?何况,咱们刚才说的,本来说的就是事实啊。”   这时,一个人端着盘子坐到落旌原来的位置——   高桥和铃木连忙受宠若惊地起身行礼:“木村教授好。”   木村廉随意地摆了摆手,拨弄着盘中的饭菜:“你们俩随意就好,我也只不过是想好好吃饭,才来这里坐的。”高桥正彦眼睛一扫过去就明白了,医学院中的人大多知道木村廉教授虽然曾是大尉石井四郎的指导老师,可是却非常不喜欢石井的作风。   木村廉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高桥和铃木却还是握着筷子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木村廉瞥了一眼仍在望着落旌消失方向的高桥,不由得好笑,说道:“高桥同学,你就算再怎么看,人家姑娘吃完了饭也不会再掉头回来了。”   高桥勉强一笑,有些尴尬地说道:“教授,刚才你都听见了?”   木村廉扫了一眼食堂,摇头笑道:“整个食堂就听见你们这里高声喧哗,长着耳朵的人都听见了。你们以后记得,想要辩论就去选一个正常点的地方。”   铃木枫不解地问道:“木村廉教授,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木子同学她会这样生气?刚才,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木村廉喝了一口汤,半响才徐徐说道:“你说得是事实,作为我们的角度也并没有错,而高桥同学你刚才所说的观点仍然没有错,只是你们说话的对象搞错了。木子同学比我想象中更有骨气与血性些。”见高桥正彦若有所思的神情,木村廉意味深长地劝道,“记得了,以后别再在那个女孩子面前谈论中国如何。如果病人生疮流脓,那么医者需要用刀划开疮体让脓溜出来,但有时,不去揭开伤疤对病人来说,反而也是一种仁慈。”   高桥皱眉,出声问道,“木子的伤疤是什么?”   木村廉反问道:“你们难道从来不好奇为何你们可以叫她木子而非江口?”   在日本,只有非常亲密的男女关系,男方才可以叫女方的闺名,然而所有人称呼江口木子都是木子同学而非江口同学。见铃木枫和高桥两人都是一副疑惑的样子,木村廉摇头失笑,他的手指湛了水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写完了他朝两个人高深莫测地一笑便端着盘子起身离开。   趁着水渍尚未干,铃木枫凑过去,“不像是日文,倒像是中国的汉字……木—子—李!哦哦,我知道了,木子其实是一个中国人,而木子李才是她的姓氏,所以教授才会说不能在她面前提及中国!天哪,她居然是个中国人诶!诶,高桥君你——在想什么?”   高桥正彦轻轻眨眼,偏头看着铃木枫:“我在想一个有意思的事情,咱们口口声声瞧不起的中国人居然就在咱们身边,甚至我们考试还比不过她,这难道不是一种讽刺吗?”说完,他蓦地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端着盘子站起来也跟着走了,留下一脸茫然的铃木枫仍坐在那里。   而等铃木枫回过神来,所有人都零零散散地离开了食堂。   “连一个来自中国的女学生都考不过的你们,简直就是给大日本帝国丢尽了脸面。”一个毫无温度的声音在铃木枫耳旁响起,生生让青年打了个寒颤。   铃木枫缓缓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逆着光的高挑青年,僵硬地吞了一口唾沫:“伊、伊藤君,你好!”   居高临下的伊藤奈良丢给了铃木枫一个鄙视不屑的眼神,迈步离开:“被女人比下去,是个蠢货;可被中国人比下去,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你和那些失败者们,都不配和我说话!”   铃木无语地看着伊藤奈良的背影……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①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两句话出自鲁迅《纪念刘和珍君》。 这一章节,我是从日本学生的角度来还原当时中国人,甚至是中国的缺点。在我看过的那些回忆录当中,我觉得民族意识尚未觉醒的中国人都有这样一个共同特点,就是软弱,但也仅仅只是对列强的软弱。——“一个从来对自己狠,而对外族忍让的民族,是不值得任何同情的。” 想从落旌的角度出发,从一定程度上,展现当时民国时期的留学生所思所闻所感。我对于这一点的着墨已经下笔很轻了,真实的历史远远比片面文字来的更加冷漠残酷。 另: 本文经常进入网审状态,大家从网页、手机、APP端如果是锁住章节的状态,记得提醒我哟~~   ☆、第27章 Chapter.27竹刀剑道   公馆的练功房内,身穿印花烫金和服的江口惠子跪坐在茶几旁气定神闲地煮茶插花,而刚换下了校服的百合子踏着木屐跑得哒哒作响,兴奋地问道:“母亲,父亲大人和堂姐的剑道比赛开始了吗?我应该还没有错过吧?”   江口惠子拿出手绢,仔细地擦拭着百合子额头上的汗水:“瞧你跑得满头大汗,没有半点名门小姐的样子。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可别让你父亲大人看到,他会生气的。”   百合子眼睛紧紧盯着场上的两个人,闻言扑哧一笑,道:“不过是想看看落旌有没有进步罢了!我可记得上一次,落旌可是已经和大师级别的父亲打成平手了呢!”   江口惠子收回帕子,嗔道:“你若是有你堂姐一半聪明懂事,我也就不用这么费心了。”见百合子撒娇地摇着她的胳膊,江口惠子无奈地笑道,“好啦,我这一辈子注定是要为你操碎心的。”说罢,她摊开和风折扇轻轻给百合子扇着风,   落旌看过去,被江口惠子脸上的笑容晃得失了神。她有些怔愣地想着若是母亲还在的话,她与母亲是否也会像百合子与江口惠子一般亲昵无间。   李经方看着失神的落旌忍不住摇头,说道:“落旌,记得以后在任何时候做任何事情都要专注。注意力不集中,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如果对手趁人之危,轻则你会输掉比赛,重则,你甚至会丢了性命。”   落旌回过神,在李经方的目光下低头说道:“对不起,下次我会注意的。”说罢,她双手握住竹刀做出了一个中段的起手式,而脸上一贯温和的笑容也在举起竹刀的那刻收敛起来,瞬间换上了冷静而专注的神情。   落旌在被带到日本后,首先学习的不是日语也不是医术,而是竹刀。相比起刨根问底,落旌更喜欢沉心做事,既然大伯要求她学习竹刀,那么她就会一丝不苟地研究剑道。   李经方打量着少女已经极为标准的姿势——中段架势又被称作星眼架势,是剑道中看起来最稀松平常的姿势,可即使是这样寻常的架势,却让人感觉到从单薄的少女身上缓缓逸出了逼人的气势。李经方满意地一笑,虽说大器晚成,可落旌的身上已经有了他想要的东西。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他在北平医院中,看到的那个躺在监护室中奄奄等死的少女。   她在成长——这个认知让李经方感到满意,虽然如此,他手上开始进攻的竹刀却没放松半分,依旧暴风骤雨般地朝少女急速凌厉地攻击着:“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竹刀五道竹节分别代表着什么吗?”   落旌不慌不乱地拆解着李经方眼花缭乱的进攻,回答说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背完之后,她微错一步避开了攻势,并转身手连肌腹将他下面的攻势打下。   李经方额头上浮现出一层汗,他笑:“很好,竹刀虽属于日本的剑道,可这仁义的精神却源于我们中国的儒家文化。”   ……一个从来对自己狠对外族忍让的民族,不值得任何的同情。   ……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少女双手紧紧握着竹刀,杏眼闪着光芒,就像是火焰的舞蹈。迎面一阵强风扑来,在百合子的惊叫声中,落旌慌乱地侧身避开了李经方的一个次擦击面,而他手中的竹刀直直从她鼻尖前劈下——如果她反应慢了,恐怕这一场比赛就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李经方蹙眉,他手中动作速度不减而语气带着三分严厉,怒声道:“落旌,你到底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神情和漫不经心的态度只会惹恼你的对手!”   落旌横着竹刀抵在身前:“对不起。”而她一个面连肌腹重新开始攻势,两边的碎发已经被汗水打湿紧紧贴着脸颊轮廓,手下的动作与进攻退守的脚步也逐渐杂乱了起来。   江口惠子担忧地看着两人:“大人这一次,是真的生气了。”   百合子瘪了瘪嘴巴,想说什么但又想起回家前落旌对自己的嘱咐,只好生生把想要说的话咽了回去,语气不甘地说道:“我不明白,父亲大人为何对落旌这样严厉?我若是堂姐的话,迟早都要被父亲大人逼疯的。”   江口惠子摇头笑道:“正是因为是落旌那个孩子,而不是你这小丫头,所以,她才能真正配得上大人的看重。大人越是看中落旌,他便会对她越加严格。”   百合子有些犹豫地问道:“我听落旌说过,她姓李父亲大人也姓李,那母亲,我是不是太让父亲大人失望了,所以——所以他都不曾带过你我去过中国,就连姓氏也不愿意让我继承?”   江口惠子收回帕子,闻言脸色一僵而后温柔说道:“胡说些什么,等你真正长大了,大人自然会带你回到中国认祖归宗的。”   百合子看到母亲强颜欢笑的样子心里一酸,她伸出手覆住母亲的手抿嘴笑道:“母亲,我会努力的——会努力成为您与父亲大人的骄傲的。”   一声刺耳的声音响起,只见落旌手中的那把竹刀被挑落狼狈地摔在地上。落旌喘着粗气紧紧地捏着手,面对着愤怒的李经方站在原地,沉默不语。   “是上一次的平手让你骄傲自满了?”李经方沉声问道,而眼神如刀看着落旌,“你今天的状态差劲到让我无法接受的程度,落旌,你刚才到底在想些什么?!”   落旌微微抿了抿唇,眼神闪烁了几下,可终究保持着死寂的沉默。李经方气得将手中的竹刀掷到地上,转身而出:“自己去绕着公馆别墅跑十圈,没跑完不许休息!”   他们所住的公馆是从前李经方担任驻日公使时,在东京置下的房产,面积之广便已是令人咋舌。十圈跑下来,恐怕落旌跑到深夜也跑不完。   “父亲大人!”百合子愤怒地站起来,“你这也——”   李经方停下脚步,冷冷地看向百合子:“求情的话,你就跟着你堂姐一起跑!”   江口惠子心疼女儿,连忙拉住百合子,对李经方低下头说道:“大人,还请饶恕百合子年幼无知下的莽撞,妾身会好好管教她的。”   李经方皱眉看着一脸谦卑的江口惠子——他虽不喜欢这位日本夫人,却不得不承认,江口惠子的贤淑忍和显赫的家族身份给他省去了不少麻烦。所以即便江口惠子只是他的妾室,可他仍然给予她妻子一般的尊重。李经方回头,看向仍杵在原地还在‘发愣’的落旌,更加惹火:“落旌,你现在的样子,是在跟我置气吗?”   落旌捡起地上的竹刀把它放回到刀鞘中,脱下身上的防护道具才跑到李经方面前低声说道:“我这就去。”说完后,她便小步跑开。百合子跺了跺脚埋怨地看向李经方,重重地哼了一声,跟着落旌一同离开了训练房。   等两个女孩子走后,江口惠子才微笑问道:“大人可否容妾身问一个问题?”见李经方并为拒绝,江口惠子才柔声问道,“按照血统来说,百合子是大人您的亲生骨血,而落旌只不过是您的侄女,亲疏有别,不知大人为何会对那个孩子抱有如此高的期望呢?”   李经方的动作一顿,他斜睨着江口惠子不答反问道:“夫人这是在怪我冷落了自己的女儿吗?”   “妾身不敢。”江口惠子低头说道,“只是不明白,为何当初大人拒绝了我哥哥一心想拜师的儿子,反而悉心教养一个并不愿意舞刀弄枪的女孩子?妾身没有怨怪大人的意思,只是不想见到大人因此而大动肝火。”   李经方拿起一张帕子擦汗,他坐下来端起江口惠子泡好的茶:“如果我像对落旌一般对待百合子或是你兄长家的孩子,你确定自己不会先跑来阻止我?我传授落旌剑道时,你一直在旁看着无非就是想看出她有什么不同,那么你又看出什么来了?”   江口惠子想了想,才犹豫说道:“那个孩子,确实很聪明。”   李经方笑起来,而江口惠子从他难得真心实意的笑容里看出了几分骄傲。   女子不由得苦涩地捏紧手里的帕子,只听自己丈夫说道:“那孩子确实很聪明,我只说过一次的话她便能背得滚瓜烂熟,但最重要的是我说的要求她从来不会反驳,这一点百合子做不到,你的那个侄子也做不到。”   江口惠子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承认说道:“的确如此,大人的眼光一向很好,而落旌也确实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李经方闭眼闻着茶香,闻言睁开眼用中国话缓缓吟道:“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江口惠子虽然嫁给了李经方,但他却从未带她去过中国更不曾教过她和百合子中国的文化,便是她所知道的一点皮毛也是她早些年自己学的。乍然听到李经方吟出一句诗,江口惠子一时不曾反应过来,嗯了一声。   然而李经方却已闭上眼,轻声说道:“你不懂。”   江口惠子低头一笑,笑容里带着苦涩。当她还是个闺阁小姐时,因为出身贵族貌美贤淑,向她父亲求亲的人足以踏破家里的门槛,可当年她却执意嫁给李经方。只因很多年起,她随家人从春帆楼下经过,不经意地抬头一瞥,便看见楼阁上一身月白长褂头戴清廷官帽的青年。   虽然一早便看出那是一个中国人,可江口惠子还是一眼就相中凭栏而望、眉眼忧郁的李经方。后来,她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他甚至甘居妾侍,可就是因为‘你不懂’这三个轻飘飘的字眼,让她无论如何都走不进他的心中,甚至,更多时候她看不透自己的丈夫在想些什么。   就像飞蛾扑火,哪怕她一生耗尽也不曾懂李经方半分心思,可她也依旧执迷不悟。江口惠子看着李经方的背影,脸上是温婉却黯淡的笑容。她伸出手,去抚摸案台小几上瓶里的枯花,突然觉得这就是她的命运,在看到当初楼阁上那双忧郁的眼睛时,便已注定好了的归宿。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科普: 马关春帆楼:见证中国败于蕞尔之帮的地方。日本人安排的谈判地点是春帆楼。在世界近代史中,中国称之为《马关条约》的,在日本被称为《春帆楼和约》。 我还记得有一个历史老师曾经问我们,历史上最大的卖国贼,是谁? 我们给出的的答案五花八门,我以为会是慈禧太后,然而她给出的答案是李鸿章,因为大部分的不平等条约大多出自他的手。后人都如此评论于他,想来当年的人更是恨透了他。 中日甲午战争作为中国最沉重失败的转折,那么《马关条约》就是他一生当中洗不掉的耻辱。我后来因为写小说阅读文献,从图片从典籍中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马关条约》 的签订过程,简直捏了一把‘弱国无外交’的辛酸泪。而接下来的两章,我就要为大家展现出来。敲黑板,我跟他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对于那种‘李鸿章就是最大的卖国贼’言论坚定者,我概不负责。   ☆、第28章 Chapter.28落日东京   太阳已经偏西,远山一片大红大紫,热闹非凡。落日的霞光将远方山峦烘得有些焦黄,可山顶却还是常年不灭地浇灌着一抹素银。   虽然日落只是刹那沉越,但是东京仲夏的黄昏却很长。   道服因为出汗而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落旌一边跑着一边看向东京街道尽头的远方。贴近地平线的夕阳给山头上的微末积雪渡了一层金,那算是整个东京数一数二的美景。汗水一串串地从下巴处滑落,落旌原本素白的脸颊变得通红,而她的一双杏眼被夕阳的光映得璀璨无比。   落旌精疲力竭地往前跑着,她蓦地想起了在故国的旧都,曾有一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骑车载着她穿梭于北平的街巷。不知道为什么,便是眼前日本这样难得的美景,在落旌的眼中,却依旧比不上当时落在慕轩眉梢眼角的那半缕华光。   发丝的汗水滴进眼中,落旌眨了眨眼,那咸涩的液体又从眼角滑下来,很快滴落在地上蒸发干净。落旌一圈圈地绕着公馆奔跑在东京的街道上,不顾路人异样的目光。如同出现幻觉般,落旌的耳旁一遍遍地回荡着很多人的声音,而她似乎不再身处东京街道,而是回忆里的洪荒——   “卫队官兵遽行枪毙死伤多人,实有触犯刑法第311条之嫌疑。段夫人,下官奉京师地方检察厅之令查封段府,而里面所有的人须经过卫生署的医生确认后才能移至东交民巷!”   “落旌你个傻丫头,段家如今自身难保谁还顾得上你!那些没病的、病愈的,能走的都已经走了,你觉得谁还会在乎你的性命?”   “她现在的情况已经属于败血型鼠疫,而且她对药物排斥性极大,又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除了血清我想再给她注射一种新抗生素,只是……很可能只用血清会死,用了抗生素也会死。”   “我姐姐以德报怨一心想要救人,可是你们家呢?是你,是你们所有人害得她现在躺在这里生死未卜!段慕轩我告诉你,我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用这断指发誓,一定让段家血债血偿!”   “北平不能再继续呆下去了,一旦北伐军打到这里到时候就走不了了。落旌听话,大伯会在日本给你找最好的医生,现在马上跟着袁家公子上火车,我会带着君闲和你们在旅顺港汇合。”   落旌跑得岔了气,手按在左腹处,薄红的脸颊衬得嘴唇越发苍白。看着最后一丝光芒沉入地平线后,她猛地低下头,一串水珠便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百合子跑过来,一手将水递给她一手给她扇风:“好了落旌,不要再跑了!再跑下去,你这身体肯定会吃不消的。你去跟父亲大人服个软,他疼你,一定会取消对你的惩罚!”说着,少女还试探地看向落旌身后的一处方向。   落旌接过水仰头咕噜咕噜地喝着,一直到水壶没了水,她才喘着气朝百合子笑道:“我没关系的,都已经跑了三圈了,百合子你若是无聊,便先回去休息吧。”   百合子跺脚,气道:“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跟自己过不去的人!你若是告诉了父亲大人今天发生的事情,他就不会责怪你更不会惩罚你了!”   落旌抬眼认真地打量着眼前朝气蓬勃的少女,半响笑起来:“那么,为什么要把那些事情告诉大伯?”   百合子被她的笑容弄得一怔,下意识地喃喃说道:“至少,父亲大人可以体会到你的心情与愤怒,理解你并不是因为骄傲自满而输给了他,这样,他就不会惩罚你了啊!我悄悄告诉你,其实父亲大人已经后悔惩罚你了。”说着,她还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   落旌摇头笑道:“你错了。”见少女一副疑惑的样子,落旌眨了眨眼睛,目光中带着薄凉缓缓说道,“他并不能体会到我的心情,更不会谅解我的理由。”   “为什么?!”百合子更加疑惑了,反问道,“父亲大人他是你的伯父,他同你一样都是中国人,为何他不能理解你的心情?!”   落旌抹去下巴上的汗水,她直起身伸出手捂住百合子的耳朵,用中国话眉目轻触地说道:   “因为,他是逃跑者,他已经习惯去默认甚至赞同那些诋毁的言语。”   “因为,他就是铃木君说的中国人的代表。”   “将国家的土地拱手赠予敌人,背弃了自己的文化、尊严甚至信仰。”   “因为,他只是躲在这异国他乡的失败者,是连面对家国与同胞的勇气都没有的背叛者。”   但是生来就无法改变的是,这样的失败者与背叛者,是自己的亲人。   即便百合子略懂一点中文,可落旌说得很快又捂着她的耳朵,在少女尚未反应过来之前,面前的落旌已经松开了手。然而,百合子却一反常态地看着落旌,眼神凝重得让落旌怀疑少女刚才听懂了她说的话。“你……听得懂中文?”落旌有些不确信,犹豫地用中文出声试探。   百合子缓缓眨眼,脸上的神情复杂而莫测,她摇头,用日语回答说道:“放心,你刚才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懂。”见落旌松了一口气,百合子拿着水瓶勉强笑笑转身离去,但是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少女回头不无感慨说道,“但你自己恐怕不知道,刚才你说话时眼睛里有光,像火一样的光芒,轻易便能灼伤了人心。”   她虽没听懂落旌说的中国话,但是她却从落旌那双好看得仿佛盛满江南水乡的杏眼里,看到了像明火般灼烫又分明的厌憎与爱恨。   月亮挂在黄昏的天边,街头上神情安详的人们脚步匆匆地赶回家去吃饭,而道路两旁的居酒屋也渐渐热闹起来。门口挂着的红灯笼被店家点亮,红梅色的灯罩将灯光映染上三分喜庆,可灯光下,一直抱着胳膊的青年却仿佛隔绝了这种暖意。   另外一个青年掀开绳门帘,从居酒屋里走出来,一把勾住那个青年的脖子偏头一笑:“嘿!伊藤君,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老师现在可是正在找人拼酒呢,再不进去的话,今晚小师弟你就只能被人背着回家咯!”   伊藤奈良皱着眉挥开他的手,威胁道:“内藤君你不过是去了一趟美国,怎么就变得如此啰嗦起来?还有,如果你再对我动手动脚的话,小心我把实验室刚培育的跳蚤放进你的口袋里!”   内藤君不在意地拍了拍手,“那你刚才到底在这里看什么呢?”   “在看一个奇怪的女人。”伊藤奈良插着兜漠然地看着一个方向,语气平静地回答说道。   内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蓦地闷声笑起来:“什么女人?这种五扁四平的身材,顶多算个女孩好嘛!只不过,伊藤君你认识她吗?”   伊藤奈良摇头:“她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内藤憋着笑,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原来,伊藤君不仅喜欢外科,还喜欢这种发育不完全的女生,你真的是深得老师的真传呐!今晚去艺伎馆的时候,我可以提醒老师帮你物色物色那种十五六岁的女孩子!”   “我没兴趣!”伊藤冷冷地白了他一眼,转身掀帘进屋。   内藤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素来聚着喝酒的都是石井四郎研究室中的骨干成员与助手,但只有他与伊藤的启蒙老师同为小泉亲彦,算起来伊藤才是他的亲师弟。内藤本来还挺担心自己这个最小的师弟学医学得走火入魔,不过现在看来还有得救——“喂!”   内藤看着表情不善的伊藤奈良,吓得表情一僵:“干嘛?”   伊藤皱眉,说道:“叫我回去,一个人却在这里傻笑!老师让你进去喝酒!”说完,他白了内藤一眼,背过身又突然转身,吓得内藤拍着胸口问道:“又怎么了?”   “第一,我只是觉得一个在大街上跑成那副鬼样子的女生难看死了。”伊藤奈良深深地注视着内藤,危险地眯了眯眼睛,“第二,我不会喜欢一个中国的女人!所以,内藤君,别再乱开玩笑!我会发火的!”说罢,青年才真正转身向里走去。   内藤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耸了耸肩膀叹道——   “唔,原来是个中国女人呐!啧啧,真是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  本小说,我最喜欢的章节之一就要来了,提前打Call   ☆、第29章 Chapter.29半生心酸   等落旌筋疲力竭地跑完回去之后,已然是深夜。   少女手撑在膝盖上,汗水便顺着裤脚滴答滴答地淌在地上。阶梯之上的铁门处点了一盏攒花的仿唐宫灯,周围静悄悄的,隐隐能听见远处街道上酒肆热闹的声音。   一路拾级而上,落旌推开铁门时,却见门前摆了一凉桌,而藤椅上躺着的正是李经方。落旌吃了一惊,连忙解释道:“大伯,我跑完了。”   李经方点头嗯了一声,随手指了指凉桌上摆放的水壶:“那是百合子给你留的水,你喘口气休息一会儿,再喝吧。”   看着阶梯上落旌踩出的湿脚印,男子摇头淡淡一笑,语气带着怀念的问道:“刚才你的样子让我想起来很多年前,我与经方经述在军营中一同被罚时,你父亲他的样子。其实,我一直觉得君闲像二弟,而你更像弟妹。可现在看来,方才你踩着阶梯上来时神情模样,与你父亲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二弟一向斯斯文文,可是骨子里却是打死不改的倔强。”   落旌微愣,她不明白为何李经方会突然提及自己早亡的父亲,于是转头有些犹豫地问道:“我跟爹爹……性格很像吗?”   李经方推了推茶盏,月色下樱花莹莹如雪,他叹了一口气:“你们姐弟二人的脾气真是跟你爹一样地倔。二弟他年少时便是如此,即便被打得脱了一层皮,也不肯朝爹服一句软。他是你祖父嫡出的大儿子,本应是捧在手里的嫡子,却因为他的性格,为此挨了不少的板子。”   李经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碗的边沿,那碗沿儿被他长年累月地摸着已是光亮可鉴:“就因为当年他不肯听劝,掺和到了革命党的事情,才落了个英年早逝的下场。我不想你和君闲走你爹的老路,可是当年君闲站在我面前说话时,他的眉眼神情都像极了二弟……呵,我当初没能阻止二弟,如今我连他的一双儿女也阻止不了。”   落旌手里捂着水壶,手心里是温热的弧度,她抿了抿嘴,转了千百个心思却又堪堪落下了去。   风沙沙地吹着矮竹子,驱散了夜晚的暑意。夜色深深,远处街道喧闹不休,只有门前的樱花树,在月光的冷白和唐宫灯的暗黄里寂静散着花香。   “其实,你说的很对。”   “身为外交官我是一个失败者。”   “而身为中国人,我也是一个背叛者。”   落旌震惊地抬起眼,手一抖壶里的水便撒在手背上,风一吹,水散了温度便冰凉一片。脸颊蓦地烧起来,落旌扣着水壶的边缘,有些羞愧。她没想到生平头一次背着别人说了不算好听的话,却还是被人听到了,而她说的那个人还是自己的长辈。   她喃喃着说道:“大伯,对不起,我没想到——”   李经方却望着远方,淡淡说道:“没想到什么?没想到我当时就在那里吗?”   他脸上是浑不在意的表情,可是眼角却湿润起来,“落旌,其实你没必要道歉,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已经学会波澜不惊地接受别人的讥笑怒骂;为了躲避国人的谴责,我就像一个孤魂野鬼般躲避在日本,连自己的亲人也保护不了。”   樱花香气越发浓郁起来。   落旌低着头死死抿住嘴角,甚至有些绝望地闭上眼。   “世人说的没错,你爷爷一手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可就在这里他身为中国的全权大臣却被日本浪人一枪打在左颧骨,伤未愈便被迫走上谈判桌,受人胁迫只能作允否之答复。”   “清廷命我赴台交接割让台湾事宜,也是你祖父一个古稀老人跪请收回成命,可光绪帝非但不允且严加申斥!他,只不过是想让这脏水彻彻底底地泼给李家。你祖父因为马关受辱而发誓终身不履日地,可是我却宁愿当一个孤魂野鬼也不愿意再回去!”   李经方半躺在竹藤椅上,讽刺地摇头:“百姓需要一个出气筒去供他们辱骂指责,朝廷需要一个替死鬼挡住百姓的泱泱之口,而国家呢?”   他反而笑起来,只是泛红的眼睛里波光漪澜,“而中国,需要一块遮羞布来掩盖羸弱不堪、兵败日本的现实。所以李家,就是那个替死鬼、出气筒,甚至,是那块遮羞布!”话音落,他手中的杯盏便被他一把狠狠地摔碎在地上,溅起的瓷渣一蹦两蹦地摔到了落旌的脚旁。   男子的语气何等愤怒与悲伤!因为不是他们背弃了民族与国家、尊严与信仰,而是在泱泱众口下,他们无从辩驳;在史官判官铁笔下,他们被生生烙上了再也无法抹灭的耻辱枷锁。   不是因为他不愿意回去,而是他早已无家可归……而是那个病入膏肓的国家,早已像丢掉没用的棋子一般,放弃了李家抛弃了他们!   月光下,少女抬起一双盈盈秋水的眼,带着看穿人心的悲悯——   “大伯,那你还想不想回去?”   月影婆娑,四下安静极了,树上的樱花衬托着月光越发静谧。   落旌看着李经方先是沉默着愣住,两鬓的白发代表着苍凉的半生时光,而他的嘴唇缓缓勾出一个悲涩的弧度带着嘲讽,可他笑着笑着,便不自主地抬起了手放在宽阔的额头上,袖角挡住发红的眼角——他来自中国,可他半生的心酸与悲剧也来自她。   落旌垂目看着自己的手指,眼神悲悯,就在她以为伯父不会回答时,只听他低声沉沉地吐出了一个字——想。   哪怕孤魂野鬼游荡半生,哪怕怨恨家国远走他乡,可他仍然会忍不住想念中国的一切。   在长达半生的岁月里,他曾带着悲愤说过多少怨怼的话,而把憎恨一层一层刨开,究其原因是自己仍眷恋着那个早已满目疮痍的国家。 作者有话要说:  在长达半生的岁月里,他曾带着悲愤说过多少怨怼的话,而把憎恨一层一层刨开,究其原因是自己仍眷恋着那个早已满目疮痍的国家。 我真的超级超级超级超级喜欢最后那一段话。 关于伯父那些话的史料记载如下: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清政府战败被迫议和,乃派李鸿章为全权大臣。1895年2月,李经方与马建忠等随李鸿章抵达日本马关,与伊藤博文等开始谈判。在第三次会谈结束后,有日本浪人用□□刺杀李鸿章,击中左颊骨,子弹未取出登时晕绝。经请示清廷,得到光绪帝旨意后,三月二十三日,李经方、李鸿章与伊藤博文、陆奥宗光在马关春帆楼签订了《中日马关条约》。光绪帝命李经方赴台湾,交接割让台湾事宜。李鸿章力请清廷收回成命,光绪帝不允。五月初七,李经方赴台,十日,与桦山资纪办理交接事宜。李经方与当天离台,避居于上海不愿再进京复命。 讲道理,黑锅这种东西谁都不想背,还是如此一国的黑锅,若是放在我身上,我大概会被气死的。话说,大概当时李鸿章离气死也不远了,而光绪帝让李经方赴台交接这种事情,大概是让一个古稀老人彻底失望的骆驼草。 另:本文真人版预告MV放在我的微博:山海经里有条龙。 是一个超级燃点的视频,而且我在寻找台词配音。大家想看的话,可以搜我微博。不看绝对后悔!!   ☆、第30章 Chapter.30军事医学   学院突然加了一次考试,范围几乎囊括了所有的重点医学科目,搞得大家伙都有些措手不及。然而更奇怪的是,那个才回来的‘医学怪才’伊藤奈良竟然也和平常的学生般一同参加了这次考试。这个消息的传开,无异于在学生之间投了一枚重磅炸|弹。   医学系研究生院的学生本来就不多,所以一间阶梯教室便足以容纳所有的考生。虽然已经经历了无数次考试,但是这一次,落旌竟然感受到了不一般的严肃和紧张,而原因她想,应该就是坐在她后面的伊藤奈良。   尚不到结束时间的三分之二,伊藤奈良便已答完了所有的题目提前交卷,扬着头趾高气昂目不斜视地出了考场,据说是作为助手去准备石井四郎的讲座。日本这个民族崇尚武力和强者,哪怕伊藤奈良再怎么目空一切,只要他的实力摆在那里,就连老师也不能说什么。   虽然伊藤奈良从头至尾都不屑向任何方向看一眼,可落旌仍然觉得,他似乎对自己有一种莫大的敌意,就像是一头正在审视着入侵者是否美味的黑豹。   交卷出了考场后,铃木转过来看着落旌一脸讨好的笑:“木子同学——”   落旌也笑眯眯地看着他:“铃木君,我从不和别人对答案的。”   高桥淡淡一笑,解释说道:“不是为了答案,是为那天我们的出言不逊,在此想对木子同学你说一声对不起。”   落旌一愣,随即低头微微一笑,道:“看来你们已经都知道了我是一个中国人,不过我也没有放在心上,你们不用这么客气。”   听落旌这样说,铃木一把拦住高桥的脖子得意地笑:“听见没,我就知道木子不会生咱俩的气的,你就是不信!”他插腰说道,“呀,伊藤君一回来就是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我看,这次考试不过是学院用来给他找威风的!咱们被打得措手不及,人家却是有备而来。”   高桥吐出一口气,皱眉说道:“这次突击考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石井教授回来后,我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落旌收拾好书,提醒说道:“不管简不简单,如果再不走的话,估计就要错过讲座了。”说完,她还朝着外面已经涌进来的学生努了努嘴,轻笑一声便率先走出了教室。   高桥怔怔地望着落旌难得的娇俏姿态,回过神来时便见铃木贼兮兮地望着自己,一向淡定沉稳的青年面上一红。铃木学着落旌的模样努了努嘴巴,却翘着兰花指说道:“再不走的话,估计就要错过讲座了哟,高桥君!”   高桥嫌弃地看着他:“铃木君,你可真令人恶心!”说罢,青年拿上书拽着还想继续打趣他的铃木便出了教室。   阶梯教室几乎人满为患,不管是否是医学系研究生院的学生都想来一睹陆军军医部大尉的风采。石井四郎的讲学大多以细菌学为主,其中还涉及到一些医学方面的大胆设想。因为细菌学说太过深奥复杂,学生们反而觉得石井四郎口中的设想很有意思。   坐在一旁的铃木枫夸张地摇头:“啧啧,我的上帝啊,有些想法虽然前人已经提出过,但石井教授的设想却是无法想象的大胆,就比如才刚获得医学和生理学诺贝尔奖的那个奥地利医生,他发现了人类血型的ABO,可是石井教授却已经想着如何用动物的鲜血补给给患者。”   “嗯,不错,”高桥正彦认同地点头,正色道,“还有他所设想的器官移植,如果将完好无损的器官移至病人的身体里,若是病人能够康复的话,这将会是二十世纪医学上最伟大的设想。”   铃木枫看着沉默的落旌,不禁用笔碰了碰她:“木子同学你怎么不说话,不会还在跟我们置气吧?我跟高桥君可是已经诚心诚意地给你道过谦了。”   落旌摇头:“我只是在想石井教授刚才说的那些设想。”而她的目光紧紧盯着演讲台上向众人演示滤水机的石井四郎,还有他身旁熟练地操作着仪器的两名助手。   铃木枫兴致勃勃地问道:“木子你也觉得很棒对不对?如果那些设想能够成功的话,不知道可以救活多少垂危的病人!”   落旌转头看着兴奋的青年抛出一个问题:“那你有没有想过,在那些设想能救活许多人之前,需要经过多久的时间,又会有多少生命死在实验台上?就比如石井教授那个换血的设想,如今确实是发现了不同的血型,可就是在血型之间仍存在着排斥,何况动物与人?”   铃木枫一愣:“可是……”被落旌临头泼了一盆冷水,冷静下来的青年仔细一想好像确实如此,但又不甘心这样被少女说服,梗着脖恼怒怒道,“不过木子同学,我记得你的外科应该是你所有科目里最烂的吧!你觉得不可能,也许其他人可以办到呢?如果每个人都像木子你这样的想法,医学也就不会进步了!高桥君,你来评一评理!”   高桥正彦犹豫地看着两人,拍了拍铃木枫的肩膀:“我认同木子同学她的观点。”   铃木枫气急反笑,手指头戳着高桥的心口:“对,木子同学说得对,恐怕在高桥君你心目里木子说的什么都对!”   “胡乱说些什么!”高桥连忙拍开他的手,慌乱否认却引得铃木更加得意的笑声。高桥下意识地向落旌看去,却见少女被站在中央高谈阔论的石井四郎吸引住目光——   “……军事医学不仅仅是治疗和防御,真正的军事医学的目的在于进攻。而如今,我们更需要将这种军事医学应用于我大日本帝国的宏图伟业中,而在这里的每位学子都应为天皇陛下为日本的大东亚共荣圈而不懈奋斗!”教室中的学生们被石井四郎近乎煽动性的话语引得一阵骚动,几乎全体人都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   铃木虽然也想跟着站起来鼓掌可是却被高桥拽着,他疑惑地看向身旁的青年,直言快语地问道:“高桥君,你干嘛拦着我?”   想到中日之间波涛汹涌的硝烟味和日本已经在中国东北建立的伪满洲,高桥用眼神朝落旌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你忘了木村廉教授对我们的教诲吗?”铃木看向沉默地坐在位置上的落旌,悻悻地嘟了嘟嘴,却依旧还是坐了下来。   在周围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与掌声中,落旌看着得意的石井四郎感到荒谬——把本应救人的医术应用于罪恶无比的战争中,把人心的恶火掩藏在冠冕堂皇的修饰句子下,这种理论简直可笑!   知识无国界,但是人有鲜明的立场,尤其是国家间的对立所引起的其子民之间的敌视。在激动欢呼鼓掌的学生们之间,一直冷静地坐在座位上的少女显得尤其的突兀,而她清冷的一双眼在那些或疯狂或亢奋的人们中,更是引人注目。   石井四郎被这样的目光所吸引,他皱眉招手唤来医学系的辅导教员,指向落旌三个人的位置:“那坐着的几个人是谁的学生?”作为助手的内藤眼睛一亮,用手肘碰了碰整理实验器材的伊藤奈良:“啧,快看!是那个女生!”   辅导教员擦着额头上的汗,回答说道:“这个石井教授……那边的三个同学,他们都是医学院系研究生院的学生,成绩一向拔尖,现在由木村廉教授担任他们的指导老师。”   “木村廉那个老家伙?”石井四郎嘲讽一笑,将实验时的手套摘下来,傲慢地抬着洗吧说道,“回头把他们这次突击考试的成绩送到我的办公室来,我倒是想看看现在学院中所谓的高材生,是否还有跟他们的高傲相称的真材实料!”   辅导教员连忙点头哈腰地说道:“大尉放心好了,这三名学生的成绩绝对是医学院中都是顶尖的,尤其是那个女生,江口木子。她是今年唯一破格选入研究生院的女学生,在防疫学和细菌学上非常有天赋,这两门课她一向是拿头名的。”   石井四郎眯了眯眼睛,语调上扬地哦了一声:“这一次的考试,希望他们不会让我太失望。”说完重重地哼了一声,拿着教材转身离开。内藤闻言,忍不住又戳了一下一旁寡言少语的伊藤奈良:“诶,听到了吗,防疫学和细菌学的头名欸!看来,小师弟你遇到强敌了哟。”   伊藤微挑了眉毛,侧过头冷冷地瞪了内藤一眼,瞪得幸灾乐祸的青年一本正经地转过头向来请教的学生耐心解答问题后,伊藤才收回了目光。青年仔细地擦拭着实验的试管,再一个一个地将它们摆放整齐后才脱去了手套。   其间,有崇拜他的学生前来讨教,却统统被伊藤冷得有些骇人的表情和眼神给吓了回去。伊藤奈良将手放在盛着试管的箱子上,手背上的青筋立时显现了出来。他看向走出了门口的三个人,嗤地一笑:“防疫学和细菌学的第一名?呵,有趣!”   辅导教员讨好地看着伊藤,认同说道:“江口同学不过是在伊藤君去给石井教授当助理时破格进入研究生院的,想当初,伊藤君可是被誉为医学少年天才,承揽了所有科目的第一名呢!想必这些日子以来,伊藤君经过石井教授的指导,实力应该会更上一层楼吧!”   伊藤奈良冷冷地看着辅导教员,目光中鄙视的意味不言而喻:“江口木子?”不明白他的意思,辅导教员愣了愣:“对啊,江口木子,她是东京很有名望的江口家族介绍入学来的。”   伊藤嘴角挂着嘲讽的笑容摇摇头,懒都懒得跟辅导教员废话,手插兜便往外走。一个煞费苦心、隐姓埋名来日本学医的中国女人,伊藤挑眉,觉得那个木子的女生好日子恐怕已经到头了。   只听身后内藤高声问道:“诶,伊藤,马上就要晚饭了,你不去吃饭吗?”伊藤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我不喜欢热闹,你们去吧!”说罢,青年挺拔的身影便消失在拐角处。   内藤失笑着摇摇头,他当然知道,一旦回了学校除了实验室,伊藤根本不会呆在其他地方。旁人说伊藤奈良是医学怪物,他倒是觉得根本没有错——一个能二十四小时全天呆在实验室解剖动物观察泡在福尔马林中的器官的医学狂魔,总不会是个正常人。   内藤良一看着吃瘪的教导员人畜无害地笑出两颗虎牙——不过,在他们这伙吃人不吐骨头的团伙里,应该也没有什么正常人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很不幸地告诉大家,本章节中提及的所有设想,都曾被付诸于中国人的身上。材料引自于《黑太阳》和相关的纪录片资料,把当时看材料看得我毛骨悚然。 ——伴随着地狱降临人间,太阳变成了黑色,只因人心的丑陋欲望。   ☆、第31章 Chapter.31芳菲樱花   桃花节的时候,东京帝国大学校园里的樱花盛开得尤其绚烂。日本喜樱,在那里便是《诗经》中的灼灼桃花也比不过樱花那短暂绚烂的美丽。   学校专门腾出一条路让学生过节,树梢上挂着绯红的小灯笼,一盏又一盏接连下去,好看极了。叫卖声入耳,风铃、折扇、面具那些小商品的小摊前已是站满了人。结伴而走的少女们穿着鲜艳的和服,年轻娇艳的脸在树上粉樱的映衬下显得尤其美丽。   百合子一身藕粉色碎花和服站在樱花树下摆弄着姿势,朝不远处画板后的青年再次催促问道:“诶,铃木君,你花了这么久,到底画好了没有啊?”   铃木君手忙脚乱地上着色,嘴里忙不迭回答:“马上了!马上就好!”   坐在湖旁石阶上的落旌见状,轻笑起来:“铃木君你都说了好几个马上了吧!”   不远处的铃木哎呀了一声:“真的马上就好了!”   高桥正彦坐在落旌的身旁,失笑:“我怎么有些不相信铃木的水平。”   闻言,落旌轻笑:“其实……我也不太相信。”   东风吹起两人的衣角,而高桥手撑在台阶上,他白褂内穿着浅色薄衫,从领口露出一个圆,整个人看上去有一股阳光般懒洋洋的温柔   “高桥君,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学医到底是为了什么?”三月里的微风吹过细碎的额发,落旌手支着下巴出神地望着阵阵漪澜的湖面,“有没有想过,医学真正的意义又是什么?”   高桥的嘴角略微挂着笑:“当然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救死扶伤啊,这不是医生一直以来的信仰与准则吗?其实并不是每一个日本医生都会有着像石井教授那般的想法。”   落旌笑起来,笑得明眸皓齿。她还以为在石井四郎煽动性的演讲下,所有人都会认为他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天经地义再正确不过的事情。   另一边的铃木君终于画完了,百合子兴冲冲地凑过去看……一张秀气的小脸彻底地垮下来。在两人没有忧愁的大脑嬉闹声里,落旌目光看向远方的天空,认真说道:“我也一直想要成为一个真正治病救人的医生。”   那是很多年前,木槿树下的少年跟她认真描绘的未来。不合时宜的旧事让她对眼前的周遭毫无知觉,只觉得心上一道口子不轻易地就被人撕开了。虽是旧伤,可疤揭开后依然鲜血淋漓。   高桥的目光落在落旌钴蓝色的发带上,青年的眼神带着些许岁月除尘的味道,而在东风携着樱花散落时,他抿了抿嘴叫,小声问道:“木子,有没有人说过你像一扇从里面锁上的门?门外的人进不来,而你,也出不去。”   落旌没反应过来,回头时眼神干净:“嗯?高桥君你刚才说了什么?”然而高桥却被她的目光看得脸上烧起来,心脏跳得厉害,而手心里都是腻腻的汗。   半响,高桥自己却蓦地笑了起来:“看我说了些什么胡话。”说罢,他拿起才买来的兔子面具覆在了自己的脸上,反手撑着身体看着东京三月里瓦蓝澄澈的天空。很多年后,当早已忘记了信仰与准则的高桥翻开了铃木那本厚重的日记本,便看到这样一段描述:   那年桃花节,我帮百合子画像却一不小心画砸了。诶,少女那么漂亮,哪怕她发怒时也和樱花一样美。只是她的目光突然凝在了一个方向,而我随她看过去,只见木子眼神不解地看着高桥君,而带着兔子面具的高桥君看着天上,耳廓是红虾子的颜色。   百合子轻声对我说,她突然很羡慕堂姐能得到这样一份真心。可我觉得她无需羡慕旁人,因为我的心早已经遗落在她身上。只不过当时我没能有勇气告诉她,我是真的很喜欢她。   ……   落旌疑惑地看着高桥的下巴,泛红的耳廓:“高桥君,你,没事吧?”   兔面具下,高桥的声音里带了几丝紧张:“木子,最多还有两年我们就可以从东京帝国大学毕业了,你有没有想过等我们毕业了,会去哪里实习工作?”   落旌一愣,高桥是第一个问自己这个问题的人,但她忽略了他话里的我们。半响,少女双眼明亮,认真地看向远方,用力微笑:“我想回去,回中国去。”   “回去?”高桥听到这样的答案一僵,他低下头时却不由得怔住了——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目光可以这样坚定。   青年怔怔地看着木子钴蓝色发带上粘着的樱花瓣,而她神情中的虔诚是任何人都不能阻挡的向往。他喃喃着问道:“……回中国吗?可是,可是我听百合子说,木子你好像在中国并没有家?哦对不起,我越距了。”   落旌微笑着,笑容干净而安然:“其实你说得没有错,我在中国没有家。”只是,那里有她朝思暮想日夜牵挂的人。   高桥刚想说什么补救一下,便见到百合子踩着木屐走过来,笑靥如花地拉着落旌,示意着手上的两张桃木牌:“诶,堂姐,今天可是桃花节,你不想穿和服,但总要陪我去挂桃木牌吧!这可是一年一次的节日,你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落旌无奈地跟高桥打了个招呼,便被百合子拉走。樱花树下,落旌看着递过来的桃木牌,有些头疼:“百合子,你知道的,医者是不信鬼神的。”   百合子捂住她的嘴,不依:“什么鬼神,这是女孩子的寄托,寄托自己对爱情的期盼。”她满心欢喜地捋着桃木牌上的流苏,随口道,“堂姐你今年多大了?”   落旌随手拂过整齐摆在桌子上的簪花小笔:“我不是比你大一岁吗?难不成,你连你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百合子轻笑着瞥了她一眼:“我是在提醒你,医学系的学生虽然课业繁重,但是如果你再不考虑考虑终身大事找一个男朋友,难道要等毕业以后,让父亲大人来给你做主一门亲事?”   落旌被一本正经操心她终身大事的百合子给逗笑了:“你倒是说得轻巧,我去哪里给你找一个男朋友出来?偷还是抢?”   “医学系那么多男生,你别告诉我一个都看不上?”说罢,百合子偷偷像高桥那个方向望了一眼,随即有些黯然地叹了一口气。   落旌捏了捏她的脸:“不是我看不上别人,而是没人看得上我,好吗?”说罢,她笑着摇摇头拿起簪花笔在木牌上写上君闲的名字和平安的祝福语,耐心地绑在桃花树的细枝上。   百合子有些无语:“落旌!堂姐!拜托诶,桃花节的桃木牌一般写的是心上人的名字,你写的可是堂弟的名字耶!”说罢,她就像是变戏法般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张新的桃木牌递给落旌。   落旌仔细地打量着笑吟吟的百合子,只见天真的少女一手执牌一手那笔,笔杆抵在自己的下巴处,像极了橱窗里展示的和服娃娃。桃木牌握在手中沉甸甸的,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落旌回忆着自己是否有过这样期待爱情的时候——   十五、十六,还是十七岁?   亦或者,是更早之前,久远到那个少年爬上墙头冲她明朗笑着的样子,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情、可一旦开启记忆,又好像仅仅只是昨天的事情,而漫长的异国岁月只是一场梦,梦醒她依旧能听见有人或欣喜或焦急地喊着‘阿落’那个名字。   “堂姐,难道就没有人跟你表白过?我可不信!”百合子看着发呆的落旌,“你长得好看,性格又好,聪明又善良,我才不信东京帝国大学的男生没有喜欢你的。”   表白吗?落旌一笔一划地执笔在桃木牌上书写着烂熟于心的姓名,嘴角带着清甜的笑容:“也许有过吧,不过不是这里的人。”很多年前,曾有一个俊朗不凡的少年坐在墙头,明目张胆地告诉她,他的那份无法用长短时间衡量的喜欢。   回忆是甜,可甜中带着让人无法咽下的苦。落旌转过身细心又郑重地将写着名字的桃木牌挂上树枝,回头对已经挂好桃木牌的百合子笑道:“咱们现在可以走了吧?”   风将桃木牌吹得快速地转动着,流苏飞舞。百合子仰着头看着落旌挂上的木牌上的名字,少女的字体娟秀,一笔一划是极难认的中国字。百合子猜,那应该就是堂姐很喜欢的少年的名字。   “落旌,”百合子拉住她的手,指了指木牌上的名字,“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少女嘴角的弧度仍旧清浅。   百合子更加犹豫:“那他还喜欢你吗?”   “也许喜欢,又或者已经将我忘掉。”落旌回头看着哭丧着脸的百合子,笑容清浅平和,“其实,那个少年值得更好的人去相伴一生。”   没想到,百合子眼神难过地看着她:“落旌,你不要再笑了。”这样的事情,落到任何一个女孩子头上,不都应该伤心落泪吗?   落旌笑意一僵,就像当年在医院病房中,大夫人对她说着那些不近人情、践踏尊严的话语时,她也是这样的表情。大夫人其他的话她都已经忘掉,可是只有几句话无论如何也忘不掉——   “张家能给段家的,你给不了;”   “张怀英能帮慕轩的,你也帮不了!”   “不管是当初现在还是将来,你跟慕轩都不是一路人。”   “如果你还有半分自尊心的话,就趁早断了这份念想!”   落旌抿起嘴角,伸出手摸了摸百合子的鬓发:“放心吧,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而不远处,铃木枫提着一盏桔梗色|猫头鹰的风铃,行走间带着清亮安然的音色。他凑到高桥身边,笑道:“高桥君,你受挫了?”   高桥摘下面具,扫了一眼他手中的小玩意:“你也没好到哪里去,好吗?”   “诶,咱们医学院本就男多女少、僧多肉少,好不容易来个女孩子却没想到是个百毒不侵的主,也真是难为你了!”铃木感慨似的拍了拍高桥的肩膀,“其实应该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桃花节上,女孩子挂桃木牌的用意是什么吧?”   高桥笑得倒是气定神闲:“我虽知道木子对我没有男女之情,但也不会死心,毕竟来日方长。”他抬高了眉,几丝抬头纹越发衬得眉眼儒雅。铃木提着自己的猫头鹰风铃,满眼的喜爱。高桥瞥了一眼,轻笑:“女孩子都喜欢莲花风铃什么的,你倒好,偏偏去买个猫头鹰!”   “啊?女孩子都不喜欢猫头鹰吗?怪不得百合子不要呢!”铃木瘪了瘪嘴巴,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猫头鹰多好,是守护祝福、免灾免祸的意思。”见高桥依旧打量着自己手中的风铃,铃木像是母鸡护食一般藏着风铃,“想要自己买去,我可不会送你!”   高桥失笑着摇摇头,看向远方,笑容清俊。远处挂在树枝上的桃木安静地垂着红丝绦,风一吹,和着树上的风铃一起快速地转动,恍若年少悸动而不安的心思,随风摇晃。 作者有话要说:  好想男主叫阿落的样子啊…… 我替落旌说的。   ☆、第32章 Chapter.32恶魔雏形   模拟考试的成绩转眼出来了,排行榜公开贴在学院门口,是明目张胆又醒目刺眼的红色。毫无意外地,伊藤奈良以总分第一的成绩名列榜首,其次便是高桥正彦,铃木枫亦是排在了第五名的位置,而出人意料的是,一向成绩斐然的落旌竟然险险站在了第十名的位置上。   铃木站在排行榜前,不可思议地叫道:“哦,我的上帝,木子你防疫学和血清学两大课程都拿得第一的成绩,怎么会落到第十名去?老师是闭着眼睛打排名的吧?”   高桥站在另一边,皱眉摇头说道:“是细菌学!木子,你这次细菌学的成绩是不及格!”   “不及格?!”落旌惊疑地睁大眼,走过去一看。果然,在本次学院细菌学考试的成绩排行榜上唯一不合格的人就是江口木子。落旌心下不安,抬头看向高桥,低声道:“不可能的,我就算再怎么出错也不可能不及格的!”   “呵,不可能?你们年轻人永远都是这么自满吗?”身后传来一道慢条斯理的声音,带着不屑的语气,“果然,年轻是资本,能让你们这般不知轻重地自命菲薄。”   落旌身子一僵,三人都听出了声音是谁的,连忙转身低头说道:“石井教授——”   石井四郎脸色中略透青苍,嘴唇天生的颜色就像是涂了一层紫黑色的胭脂。他嗤笑一声,绕过他们走到排名榜的前面,不无傲慢地对教员说道:“所以,这就是你们现在口中所谓的高材生的实力吗?在我看来,也不过如此。”   辅导教员抽着嘴角,紧张地解释说道:“这个……江口木子同学也许是在这次考试中发挥失常了也说不定,她平日的成绩真的是非常优秀的!而且教授你看,就算有一科不及格,她的总成绩也能排在第十名的位置上。”   细菌学的判卷是石井四郎亲自改的,然而此刻他回头目光挑剔地打量着落旌,紫黑色的唇微微翘着:“刚才我听见江口同学说,就算自己再怎么出错也不可能不及格……这样看来,江口同学心里是觉得错不在自己,而是判卷者出了问题?”   落旌不顾一旁辅导教员的挤眉弄眼,抬头看向石井四郎,冷静说道:“是的教授,学生并不觉得若是按照正常的判分标准,我会有一张分数不及格的卷子。”   石井四郎嗤地一笑,指着那张红得刺眼的榜单:“可是这张榜单上,唯一不及格的人就是你!身为医学院的学生,不能出任何常识性的错误,一旦在最不可能犯错的地方出了半分差错,那么就算半点差错,也只会拉低帝国大学医学研究生的水平!这次考试,不过是提前替学院找出了藏匿了许久却是具有危险性的蛀虫!”   落旌紧紧抿着嘴角,不甘示弱地盯着石井四郎——自从她考入东京帝国大学,因为成绩斐然、性格低调以及来自江口家族推荐的背景,除了被木村教授当众批评过解剖学,她还从未被人用这样充满攻击与歧视的话语羞辱过。   一旁的辅导教员满头大汗地说道:“石井教授您可能有所误会,江口同学的意思是,她自从进了东京帝国大学就不曾有过这样低的分数,当然,这个肯定也不是教授的问题!”他越解释越混乱,索性朝落旌发火,“呀,江口木子同学,石井教授这是在对你严格要求,你不仅不思悔改竟然还敢顶撞教授,我看你先去打扫实验室好好自我反省一下!”   看着辅导教员巴结石井四郎的样子,落旌瘪了瘪嘴巴也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低头说了句对不起便转身离开。高桥正彦和铃木枫对视一眼就要跟着离开,只听辅导教员又说道:“一个人帮江口木子,她就多做一天,两个人帮,她就多做一个星期!”   铃木枫心直口快地说道:“为什么两个人帮就要多做一个星期!这根本不公平!”   “不公平的话,我可以让你去洗男厕所!”辅导教员磨着牙笑道。   铃木枫被他的笑容吓到,一个箭步退到高桥正彦的身后敢怒不敢言。高桥正彦挡在铃木枫身前说道:“学生明白。”便带着铃木枫一同离开。   石井四郎看着高桥和铃木的背影,眯了眯眼睛:“那两个学生是?——”   辅导教员恭敬地回复道:“那两个学生分别是高桥正彦和铃木枫,一个是这次考试的第二名,另外一个则是第五名,都是学院中非常优秀的两名学生。”   石井四郎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而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内藤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老师,江口木子毕竟只是个女孩子,她在医学上的确有些天赋,可老师这样打分,难不成是怕她的总成绩最后超过了我师弟?若真是这样的话,伊藤君恐怕会大发脾气的。”   闻言,石井四郎转身,冷冷横了他一眼:“我打分自然有我的理由。”   内藤耸了耸肩膀,笑得无所谓:“那老师可不可以告诉学生这个理由是什么呢?”   石井四郎眯了眯眼睛,忍着不耐烦说道:“内藤,你知道你和伊藤之间最大的差别是什么吗?”   “伊藤君喜欢外科,而我喜欢内科,这就是最大的区别!”内藤良一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开玩笑道,“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像师弟那般单纯地对医学充满着永不疲倦的精力。”   石井四郎摇头,不满地看着他:“对于我给江口木子打了不及格成绩的理由,你是来问我,然而现在所有学生的考试卷子都已经在伊藤的手上。他喜欢动手亲自操作去实验,而你更喜欢运用从别人那里得到理论,这就是你们之间最大的差别,也是内藤你哪怕留学美国,但医术也并不比你师弟高明多少的原因!”   内藤撇嘴争辩道:“西方的牛顿不是也有句名言叫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我吸取前人的经验有什么错?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理,又为什么还要去做浪费时间的实验?”   石井四郎挥手让辅导教员离开,他摇头说道:“医学只有通过大量的实验才能取得最准确的结果,就像细菌的演变,相差一分一毫,都会引起不同程度的病变,而人体的奥秘也不是前人那半点经验就能够囊括的。内藤,小泉教授让你赴美留学,但是我却觉得你的知识储备已经达到饱和,只有通过大量实验才能让你进入新的高度。”   “所以?”内藤皱起眉。   石井四郎抄着手,有些得意地说道:“前两年我周游列国,其实是受永田铁山大佐的派遣重点考察德国秘密研制细菌武器的情况,而我现在的实验室就是依照德国的模式所创建的。我已经要求军部把实验室调到满洲。”   石井四郎伸手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而到时候,我希望你和伊藤君都能来帮我,那不仅将在短时间内迅速提高你们的医学水平,更是为天皇为日本贡献出你们应有的力量!”   内藤良一抓住了一个敏感的词眼:“满洲?为什么是满洲?”   石井四郎微笑着,眼神里闪烁着贪婪与罪恶的光,缓缓说道:“因为在那片沃土之上,我们更容易得到细菌研究的‘活材料’。”当男人说出‘活材料’三个字的时候,他黑紫色的嘴唇咧着而人中的那一撇小胡子一动一动的,不知为何让内藤想起了实验室里的黑老鼠,真是像极了《圣经》里所说人们犯下的原罪。   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下来,内藤良一几乎扯不出笑容来:“原来,是这样。”顿了顿,他复又问道,“可我还是不明白,教授为什么会给那个江口木子打出不及格的分数。她血清学的卷子是我批改的,一张卷子几乎是挑不出错的成绩。我不相信,一个血清学满分的医学生,在细菌学上会是不及格的水平。”他的话音刚刚落,自己就已经想明白了理由。   石井四郎眼神冰冷地看着他,几乎是冷酷地说道:“怪只怪她是个中国人。”他撇过头看着榜单上的名单,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我曾向校长承诺过,凡是专业课前十的学生都将有机会进入我的实验室实习。也算那个中国学生还有几分实力,不过,我倒是要看看她还能撑多久!”   内藤良一目光复杂地看向名单,只听石井四郎说道,“内藤,没有必要去可怜一个中国人,这个世道从来都是强者说了算,而弱者只能成为别人的桌上餐。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在未来的细菌战中,为前线的皇军打造最锋利的兵器和最有力的后盾!”   闻言,内藤轻靠鞋跟,发出清脆的声音:“学生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石井四郎为什么会给她的试卷打出不及格的成绩? 女主打扫实验室,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明天再说,哈哈~~~   ☆、第33章 Chapter.33伊藤奈良   因为辅导教员专门给清洁工人打了招呼让江口木子一个人打扫,所以等落旌将整栋实验室打扫到差不多时,实验室里的学生已经基本上走完。   寂静夜色笼罩着整栋教学楼,伴随着那让人后背发寒的消毒水味道。在东京帝国大学中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就是医学系的实验室尤其是解剖室总是会闹鬼,所以一般过了晚上十点半,整栋大楼楼道中安静得能听见时钟发出的滴答声。   当落旌准备离开关灯拉闸时,她回头发现,楼道最里面的那间实验室竟然还亮着灯。那是学院的专门实验室,一般不会对学生开放,只有在需要进行高危实验时,学生才会在教授的带领下有资格进入参观。   落旌狐疑地提着水桶和墩布,走进去:“都这个点了,怎么还会有人在这个实验室里?”——   戴着口罩的伊藤奈良冷漠地抬起眼,没有一丝温度的目光让站在门口的落旌忍不住生生打了一个寒颤。落旌只觉得,被伊藤奈良直视时,就像自己和他手下正在解剖的白鼠一般,毫无差异。努力地将心中的不适压抑下去,落旌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伊藤同学,我是来打扫卫生的。”   伊藤目光中带着嫌弃与厌恶,他似是懒得跟落旌讲话便径直低下头去,左手的镊子夹起白鼠的腹壁肌肉,只是眨眼的功夫,他便将它胸腔上的横隔膜取了下来,动作干净利落,仿佛解剖剪下的只是一张细薄的皮纸。   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一下子便参杂了令人作呕的鲜血味,看着伊藤奈良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落旌不由得捂住嘴巴,睁大双眼:不愧是高桥君他们口中,那稳坐了学院解剖学第一把交椅的好手。   “你是打算一直站在那里看我解剖下去吗?”伊藤一边将胸壁剖取出来,一边冷漠地提醒回不过神来的落旌,“还有半个小时,实验室就会彻底关门,再不干活你想留在这里过夜?”   落旌连忙回过神来,低声哦了一句,便开始打扫实验室起来。   见到另外一个实验台上的仪器试管被摆放得乱七八糟,落旌犹豫地看向伊藤,然而他却只是专注着自己的事情。落旌想了想还是将墩布放到一旁,准备先清洗试管,却听身后的伊藤几乎是冷声喝道:“喂,你这个女人,不许碰我的东西!”   落旌吓了一跳,而下一秒她就被人狠狠地推到了墙上:“诶,你!——”落旌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觉得后背被撞得隐隐生疼,“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伊藤仔细地观察着显微镜下的细菌变化,发现没什么大碍才松了一口气。而他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落旌:“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这个女人脑子有没有毛病!你难道不知道这间实验室的规矩吗?在这里,不是所有东西都是你有资格能来乱动的!”他戴着口罩只露着一双眼,目光愤怒中带着轻蔑鄙夷,整个人像一只被侵入了领地的黑豹。   落旌气不过,站直身体争辩道:“伊藤同学,我刚才只不过是想要打扫卫生、清洗试管,没有想过要动你的这些东西!”   “要你多事!”说罢,他居高临下地横了落旌一眼,“你不是要打扫吗?喏,解剖台麻烦你清扫一下!放心,我把实验鼠的内脏骨架清理得很干净。”说罢他将手套脱下来再换上一副新的,端起刚刚采集的样本走到显微镜下准备观察。   “你!”落旌瞪着高傲的青年,气道,“凭什么?!”   伊藤调试着显微镜看也不看她,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可以选择不打扫,但是我会明天告诉辅导教员。还有,没有人告诉你不要用手指着别人是最起码的教养吗?”   落旌低头一看,果然,自己的手指气得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她收回手盯着冷漠又高傲的青年,只见他专注地看着显微镜下的细胞膜,而口罩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大半的脸。落旌感到匪夷所思,难道伊藤奈良有第三只眼睛在看着她吗?   实验室里只有青年调试显微镜的声音,落旌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今天倒霉透顶,转过身去清理解剖台。调试完显微镜的青年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女纤瘦的背影,他刚想出声提醒她记得戴上口罩和手套,但转念一想懒得去解释原因,便索性选择了沉默。   反正,他讨厌中国人,不是吗?若是那个中国学生倒霉地生了一场病,甚至更倒霉地在未来几天里死去,也只能怪她自己运气不好了。   “诶,这不是我们这次细菌学的考试卷子吗?怎么在这里?”处理完解剖台的落旌惊讶地看着另一张桌子上摆放的一沓试卷,她放下手中的东西去翻找自己的卷子,“咦,我的卷子呢?”   “一张不及格的卷子,你留着做什么?”闻言,伊藤奈良动作一顿,带着冷漠的嘲讽意味,“我不久前,替你处理了那张卷子!”   处理?落旌看着垃圾桶里的卷子,蹲下来看到纸张上面粘着的白色鼠毛,便知道卷子被那个人用来干什么了!落旌气急反笑,站起身来怒视着伊藤奈良:“呵,伊藤同学,我不觉得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处理我的考卷!”   伊藤将数据记录在本子上后,又将试管、涂片和培养基一一装箱,闻言不禁嘲讽地拉长声音:“难道,一张不及格的卷子还能让你做成实验标本,拿去好好地纪念珍藏吗?”   落旌双手紧握成拳头,怒视着伊藤奈良,好笑道:“这么说来,我反倒应该感谢你咯?”   最后,伊藤啪地一声关上了试验箱子,面罩后的一双眼睛毫无温度地看向落旌:“定期处理没用的废物和垃圾一向是我的习惯,如果你实在是过意不去,那我接受你的感谢!”   “你!”落旌气结。   伊藤摘下面罩,擦干了手上的水迹才半靠在桌子上打量着她,偏头反问道:“你在期待什么呢?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卷子,你就可以让自己的成绩重新换一个分数吗?你不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太过天真和愚昧了吗?一份所谓东京帝国大学医学系高材生的试卷上,却写着一个连普通人都不会犯的错误,这样的卷子,我就算拿来抓老鼠也觉得脏了自己的手。还有,出于好心我提醒你,在这间实验室里,情绪最好不要太过激动,否则会容易生病的。”   伊藤奈良对自己有着深深的敌意。落旌捏着手看着他冰冷的一双眼,下了这样一个认定。落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所以,我犯了什么常识错误?”   提着试验箱的伊藤走过她身旁,闻言嗤地一声笑起来:“格兰染色阴性短小杆菌①的病死率高达百分之百,这是一个连普通人都知道的常识性问题,然而你在最后一道加分题上却画蛇添足地说还有救,呵,江口木子同学,”见落旌惊讶睁大眼的样子,他低头一笑,“你以为,学了一点医学皮毛的你是救世主还是上帝耶稣?”   落旌不甘示弱地说道:“医生本来就是以救人为天职,任何病的病死率都不应该随意下定律吧!何况……”真的有染上败血型鼠疫而病愈的人呐!   伊藤好笑地看着她:“江口木子,我觉得你有必要去看一下精神科的医生了。”说完,他侧身走过她身旁离开了实验室,徒留落旌一人呆在这里。   不管是临床实验还是书本上的知识,都表明着一旦感染上爆发性鼠疫的患者病发率高达百分之百,然而眼前这个中国女人竟然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词,伊藤奈良走过空旷的长廊而他的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看来不给她一点教训,还真不知道天高地厚!   “不……不,肯定有病愈的人!肯定有活下来的人!”落旌狼狈地退后一步靠在黑板上,如果没有那么能够活下来的人,那么她是什么,她又会是什么?她捂住脸颊,有些无力地说道:“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就放弃一个人?怎么可以轻易而毫不犹豫地判下死刑?”   外面传来刺耳的关闸门声,落旌惊得踢翻了脚旁的水桶,污水哗啦地溅了一地打湿她的裤腿,又顺着她的裤脚滴答滴答地淌了一地,落旌惊慌地抬起头看向墙壁上的钟面——明明还有五分钟可是现在整座实验楼都关了!   她想起了临走时伊藤奈良嘴角嘲讽的笑容,这才明白,原来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下一秒,电铃声响彻教学楼,伴随着刺耳的铃声,实验室所有的灯光电源自动断开,整间实验室被笼罩在黑暗中,而空气里浮动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落旌的双瞳猛地一缩,她惊慌失措地想朝门走去,可是她一动整间实验室却回荡着脚步声,恍若鬼魅。   落旌吓得两手胡乱在面前挥着,不知道碰到了什么玻璃器械,骨碌碌地从桌子上滚下来,碎片的声音为阴森的房间平添了几分诡异。慌张地摸到墙角,落旌死死地咬着唇靠着墙角蹲下,她双手抱着自己的小腿,泪珠从她睁得极大的杏眼里滚落,带着温热。   她害怕。   是的,她承认她在没用地害怕。   她不停地逼着自己拿起解剖剪子和解剖刀,逼着自己忘记从前噩梦般的画面,然而黑暗像是无情的导火线,把她盛放着所有害怕担心与惊惶的盒子完全打开,就那样鲜血淋漓地摆放在自己面前,让她根本无处可逃!   所有人都以为败血症鼠疫的患者是百分之百的死亡率,曾经她也是这样认为的,一定会死而且死得痛苦又难看。然而现在,她还活着,还有着温度地好好地活在这个冷漠的人世上。 作者有话要说:  ①格兰染色阴性短小杆菌:鼠疫杆菌属于耶尔森氏菌属,革兰染色阴性短小杆菌。据我所查的资料,鼠疫大概分三种:肺鼠疫、腺鼠疫以及败血型鼠疫(黑死病),而在侵华细菌战中的烈性传染病主要是鼠疫霍乱伤寒炭疽。 其实,整部小说对我来说,最困难的地方还是医学上的常识以及老鼠。天知道我有多怕耗子,以至于在寝室吓得嗷嗷地叫。不过,小说就是小说,大家没有女主光环,还是远离老鼠珍爱生命吧。 另,非常重要的事情!!! 从下一章(男主上线)开始入V,希望大家能够继续支持下去~~ 预告:你剩多少时间我陪你多长时间,一秒或者一生,我段慕轩都奉陪到底。 对于支持正版的小仙女们订阅之后记得多留言哦,趁着人少时候,我好给你们发红包,啵啵哒~~   ☆、第34章 Chapter.34阎王赌命   然而现在,她还活着, 还有着温度地好好地活在这个冷漠的人世上。   泪水滑进紧抿成一条线的嘴角, 落旌摩挲着手腕上的伤疤,她脱力疲惫地轻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双眼放空地盯着漆黑的半空,而她的鼻息间全是消毒水的味道, 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多年前只有她一个人的‘病房’——   在暗无天日的黑屋中等死, 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而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赶快死掉,又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当她代替了刘婶成为最恐怖的存在, 所有人都认定,那个少女一定会像刘婶般一样难看地死去。周掌柜费尽心力想去治疗落旌, 几乎用尽了中医里所有对付鼠疫的办法,然而只是推迟她身体里病菌扩散的速度, 同样地, 也让少女在病变里煎熬着、痛苦着,眼睁睁地看着伤口恶化下去,然后……数着一分一秒等待着病痛夺去最后一口呼吸。   当年靠在冰冷墙壁上的落旌觉得, 很快, 她就会死了, 会和刘婶一样被人拿去火化,尸骨无存。她紧闭着眼睛, 昏昏沉沉地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隐约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紧接着被锁了很久的铁门被人一下子撞开了——   “阿落!”   那样熟悉的声音, 焦急又心疼的语气,像极了沙漠中走了很久的人看见海市蜃楼时发出的欢呼。打着寒颤的落旌以为自己烧得已经出现了幻听,可是下一秒,她便被人卷进了一个携卷着风雪但依旧炙热温暖的怀抱。   落旌蓦地睁开烧得发红的眼,而喉咙干得厉害,苍白瘦削的脸颊衬得一双眼又黑又亮。她发着高烧疼了那么久,就连周掌柜她也不曾向他说过一句委屈的话,可此时当她巴巴地望着满眼焦急的少年,不知怎地,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着——   这是梦吗?是她在临死前绝望了太久,上天赐给她的一场梦境吧。   段慕轩将身上裹着的军大衣脱下来紧紧地罩在她的身上,少年的头发因为出汗而结冰,然而冰又因为他身体的温度化成了水,滴落在落旌的脸上。慕轩摸着少女的脸颊,这才发现她烧得那样厉害,少年将她凌乱的头发别到耳后,一遍又一遍地说道:“阿落别怕,我来了,我赶回来了!”他摘下口罩露出脸庞,低沉的声音带着哽咽,而眼角发红得厉害。   门外刮进来的猛烈寒风让落旌打颤得更加厉害,她猛地惊觉不是一场梦,于是慌乱地拉紧了衣服深怕血液粘上少年的皮肤,又焦急地将他的口罩戴了回去:“咳,没用的,这是瘟疫。”少女红着眼睛,摇头哀求道,“慕轩,咳咳,快离开这里!这是,咳咳,是会传染的!”   段慕轩仍紧揽着她,扇形般的眼睛携卷着浓墨般的风暴。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放在她凌乱打结的长发上:“但是那些人……他们把你关起来便置之不理,他们根本就是想让你等死!阿落,我带你去找医生,一个不行就换一个!咱们总能找到办法的!”说完,少年不容置疑地打横抱起落旌往外走去,“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   被抱出了房间,落旌才看到那些被打晕在房门前的士兵。北平夜里的寒风猛烈地刮过来,雪花融在脸颊上,一阵冰凉。   她烧了许久的脑袋终于清醒了几分,她靠在少年的肩膀上轻声说道:“慕轩,没用的。我……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你别再管我了,我不想……你有事情。”落旌嘴角抿着一丝笑,可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强自压下的失望。她再没有理由坚持下去,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个人世,她几乎是数着一分一秒熬过那么多天,而如今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忍受着那份难言的疼痛。   闻言,段慕轩的脚步一滞,抱着落旌的手越发大力地收拢。正值深冬,北平夜里的风雪如同烈酒刀子,刮在人的脸上仿佛不需费力便能刻出伤痕。少年狼狈地抿着嘴角,已经生出冻疮的手指倔强地抱着落旌,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   落旌被他抱得有些疼,少女吃力地抬起头,借着月光与雪光,她清楚地看见少年的下颌线一下子咬得很紧很紧。段慕轩的头发眉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碴,而他那双好看的扇形眼里明明灭灭浮动着的,是毫不修饰的水光。   段慕轩似悲似讽地勾起唇角,他今年便满十八——明明是最该意气风发的年纪,可他却仿佛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家族没落、讲武堂除名,然而最无妄的却是因他的迟来,他喜欢了一整个少年岁月的女孩被病痛折磨了那么久……久到亲口对他说出这样绝望的话语。   他抱着落旌站在大雪地里,满天风雪迎面而来,是从未有过的心疼,也是不曾感受过的绝望。   感觉到落旌发烫的额头抵在自己脖颈间,慕轩蓦地一笑,眼泪狠狠砸下时,他却深吸了一口寒气,笑了起来:“你剩多少时间我陪你多长时间,一秒或者一生,我段慕轩都奉陪到底。”少年低头像是安慰,可语气却无比郑重,“所以阿落,那些人不管你,你总还有我的。”   落旌将脸颊埋在他肩窝处,委屈像是迎面的风雪,而眼泪便滑落下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落旌想起每逢过年,段慕轩骑着他那辆自行车载着她去买的糖葫芦,为了防止落旌把所有的糖葫芦留给君闲,慕轩会亲自盯着她吃下去。   那个时候,山楂很酸,而外面裹着的琥珀很甜。就像现在,落旌感觉到心跳一点点地迟钝下去,而心脏仿佛因山楂的酸变得很软很软,却带着糖琥珀的甜香。   而如今,在眼前这一片黑暗中,落旌抬手捂住眼睛,掌心下是通红的鼻尖,顺着空隙一行泪快速地滑落下来打湿了绣着素白木槿花的衣襟。落旌嗓音里难掩着崩溃,抽噎着:“慕轩,我想你。”她不敢轻易去翻动这一段记忆,因为怕自己会忍不住在其他人面前哭出声来。   在刚来日本的时候,落旌自我催眠般地将这段记忆尘封,可当她一个人被遗留在阴森黑暗的实验室中,那个少年的音容笑貌便会从记忆的缝隙中一点一点逸出来,她甚至能想起融化在少年眉梢鬓角的细雪——   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够证明……证明自己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而不是被白纸黑字下了定义早该死去的野鬼孤魂。   段慕轩带着落旌去找医生,不知是她命不该绝抑或是少年天性里不肯服输的狠劲,竟真的被他找到了刚回国的远东热带病学会副主席,亦是当年北平中央医院的院长。   “她现在的情况已经属于最严重的败血型鼠疫,而且病人对药物排斥性很大,又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除了血清我想再给她注射一种我刚从国外带回来的新抗生素,只是……”伍连德看着眼前狼狈的少年,有些不忍,“这种抗生素从未应用过实践,很有可能只用血清会死,用了抗生素也会死。慕轩,你最好想清楚。”   隔着玻璃,段慕轩红着眼睛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少女,过了很久,少年才发狠地捏紧了拳头,咬牙说道:“那就拜托您了,伍叔叔。”   伍院长这样说,原本是想让段慕轩知难而退,毕竟抗生素从发现到现在没有经过任何临床实践,更何况那个姑娘对药物的排斥性是那样大,即便注射了抗生素也只会成为一个试验下的失败品。但听到段慕轩类似于破釜沉舟般的话语,伍连德叹了一口气对护士和助手说道:“穿好防护服,准备血清和我带回来的抗生素,给病人消毒时千万注意别沾上病人皮肤上的鲜血。”   “院长,我可以进去陪她吗?”少年趴在监护室的玻璃上,声音轻得仿佛害怕惊动了什么,“阿落胆子小,我怕她……就一会儿,我就想再陪她一会儿。”   换上防护服的院长刚想出声拒绝,可见到段慕轩那双扇形眼里微弱却又倔强的光亮,不由得叹了口气:“慕轩,你要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早年受过你父亲的恩惠才能出国留学,今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答应接受这个病人的。当年东北大鼠疫死了多少人你年纪小不了解,但是我却是从亲眼见过的。这个姑娘身上的病菌一旦扩散出去,后果不堪设想。防疫署将她隔离这种做法一点错都没有。所以,慕轩,你不要再让我为难。”说罢,他便和已经准备好的护士走进了隔离病房。   仔细地检查完落旌身上的黑绀和化脓的伤口,伍连德一翻手掌,便见手套上沾上了浓黑的鲜血,不由得皱紧了眉头:“继续擦拭皮肤上鲜血的粘液,她这是败血症。”   护士们有条不紊地按照他的吩咐做起事来,伍连德看着昏迷的少女不由得摇头,按照他的经验,这样的病人不可能能撑这么久的。等到护士清理完落旌出血的皮肤,院长便将血清注射进少女的血管中,意料之中的是石沉大海般毫无起效。   伍连德看着病床上昏迷的少女,一张脸小得还没有他手掌大,而那紧抿的嘴角让人见了便心生怜悯。他的目光落在一旁安静放着的抗生素上,觉得也许她撑到现在,是天意——   “准备肌注抗生素。”院长冷静地说道。   身旁的助手惊愕出声问道:“老师,不做测试吗?”要知道,这次带回来的抗生素只给动物做过实验,效用撇开不谈,过敏反应便是各种药物中最高的。见伍连德沉着脸不说话,助手犹豫地将准备好的针管递给他,目光同情地看着病床上的少女——   这样贸贸然将抗生素注射给患者,几乎是拿命跟阎王爷作赌。   院长冷静地将药剂打入落旌的身体,声音从他口罩中传出来听不出什么情绪:“患者现在皮肤出血严重,不能再做皮试也没有时间去犹豫了。”助手有些不忍地别过脸去,他只记得那些注射了这种抗生素的白鼠最后都毫无例外地死掉了。一时之间,隔离室中静默极了,甚至每个人都能听见少女逐渐加重的呼吸声。   房间外的少年焦急地看着里面,伍院长一双眼里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他想到了那次东北大鼠疫,几乎是采取了最强硬的手段才控制住了疫情的流传,也让医学在鼠疫治疗上面跨出一大步。   而最强硬的手段是什么?是身为医者的他们,放弃了一个个不愿意再受折磨的患者。他突然想知道,眼前这个少女和当初患了疫病的人们有什么不同,是否值得命运的偏心以待。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科普: 伍连德:中国历史上走近诺贝尔奖的第一人,1935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候选人。1918年任北洋政府中央防疫处处长、北京中央医院院长。1927年出席国际联盟在印度召开的第七次远东热带病学会,被选为副主席。(也就是本章时间) 本文很多人物很多故事都有原型的,但如果那个原型并不被人们所熟知的话,而我觉得需要去介绍的话,会直接用这个人物。而这里,我觉得大家对人物感兴趣的话,可以百度,国士无双伍连德。 然后,日常心疼女主,这次加上男主。 眼泪汪汪的小可爱们可以翻翻第一卷甜的时候缓一缓心情。 下一章预告: 如今生死未卜的不是一个无关的人,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第35章 Chapter.35生死未卜   他突然想知道,眼前这个少女和当初患了疫病的人们有什么不同, 是否值得命运的偏心以待。   每个人都紧张地盯着着去拿体温计的护士, 而那个助手更是紧紧地闭起了眼睛。在漫长的等待后,只听护士惊喜兴奋地说道:“这小姑娘开始退烧了, 伍院长,药效起作用了!”   “天哪!这——”本来以为落旌必死无疑的助手不敢相信从不怜悯世人的上天, 此刻竟然会眷顾一个病危的小姑娘, “这简直让人不敢置信!这个孩子,她那么瘦弱!”   院长亦是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 偏头对助理说道:“但是,我们还是赌赢了。”   等到落旌的体温开始逐渐回归正常温度时, 伍连德带着助手走出去,走到外面才将从头裹到脚的防护服脱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着紧张无比的少年笑道, “看来从国外带回来的新抗生素起作用了,她很幸运,你也很幸运。不过——”   段慕轩先是松了一口气, 一听这话又提起了心:“不过什么?”   “不过现在你要确保你的身上没有携带病菌。”院长招手唤来助手, 指着段慕轩说道, “他交给你了,如果不配合就不准他进去去探望病人。”   段慕轩先是低头笑, 笑着笑着眼角便红起来,他认真地看向院长说道:“伍叔叔,谢谢您。”少年抬起胳膊挡在眼前, 鼻尖发红地再次重复了一遍,“真的……谢谢您。”   伍连德顿了一下,回头说道:“你先别急着谢我,我这样帮你,也只不过是为了还当年的人情,至于那个小姑娘能不能熬过这段危险期,还要看她自己的造化!”说罢,他便带着采集完病人血液的护士匆匆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落旌有了意识,只是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海中,在沉浮中咸涩的海水倒灌进她的胸腔,剥夺着她仅剩不多的空气。她想要游走,可是手脚都被死死缠住,使不上半分力气——   她快窒息了!   可是就在此时,海底的火山突然喷发了,水温升高得很快,她的皮肤甚至连带着血管中的鲜血也跟着温度升高最后沸腾起来。在喉头腥味呕出后,她脑袋沉得厉害,浑身的关节肌肉都开始疼,如同漂浮在海上了很久即将渴死的人。   “院长,不好了!隔离病房中的病人开始出现严重的排斥反应!”   白炽灯毫无温度的光芒晃得人心都在狠狠激荡,本来已经寂静下来的病房中重新站满了医护人员。一直守在房间外的段慕轩此刻几乎是整个人都贴在玻璃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锁住病床上的少女,只觉得心电图上每一下的曲折都仿佛有伴回音响彻在自己的耳旁。   “发热,伴有寒战,心排量增高,血压起落不稳!”一旁的助手记录着数据。   而护士看着心电图机,急声说道:“院长,病人大量出血而且心脏出现骤停现象!”   伍院长硬声说道:“休克……这是败血症型休克!准备除颤器!”   助手问道:“如果是败血症型休克,不如进行血培养,输入新鲜的血液将病人体内的染上病毒的鲜血换掉?”   闻言,手拿着除颤器的院长闻言冷冷横了助手一眼,低声道:“别多话!”   以血换血,天知道如果换错了怎么办。   而接下来整间监护室里都是除颤器的声音,一下一下,让守在外面的段慕轩疼得仿佛灵魂都在颤抖。狼狈的少年脱力地靠着玻璃滑落坐到地上,手指放在额头上,情绪几乎快要随着除颤器的声音而崩溃下去。   监护室中,伍院长沉声说道:“再打一针抗生素!”   那助手不敢置信:“还打?”   伍院长看着病床上难受得快死掉的少女,目光冷静而疯狂:“对,肌注抗生素!”   楼道里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人们混杂的说话声,段慕轩抓着头发没心思去理会,直到面前出现了一双布满泥泞的鞋,而下一秒,少年整个人几乎如同断线的木偶一般被人从地上拽起来,而抬眼看去一双带着愤怒的眼——是君闲。   “君闲,你先别冲动!”一旁身着水貂灰长衫带着礼帽的中年男子拦住少年,凝声说道,“等我们把所有情况了解了,你再下定论也不迟!”   慕轩无力地垂着手,少年的下巴长出一圈青色胡茬,他难过地扯了扯嘴角:“君闲,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收到式巽送来的信便知道是母亲和三姐背地捣鬼陷害了他们俩姐弟,而落旌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因为段家人的冷漠。   李君闲抓着段慕轩的肩膀,用力大到指骨都泛着青白色,眼眸猩红地低声吼道:“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没事了吗,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把那些污蔑和伤害抹去吗?我姐姐以德报怨一心想要救人,可是你们家呢,把她一个人丢下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是你,是你们所有人害得她现在躺在那里面生死未卜!”   说到这,君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起绑着绷带的手,眼神发狠,“段慕轩我告诉你,我姐这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李君闲用这断指发誓,只要我不死我一定要让段家血债血偿!”   “够了!君闲,你冷静一点!”李经方抓住少年的手,将他们二人分开,皱眉道,“现在还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说到底,也还是段家的公子将落旌送到医院来的,你不能把所有的责任推到他一个人身上。听大伯的一句劝,冷静一点,这里是医院——”   君闲瞪着猩红的一双眼:“冷静?!”他冷笑,果然松开了手朝着李经方说道,“周掌柜同我们说的还不清楚吗?刚才那些护士说得还不清楚吗?现在里面躺着生死未卜的人是我姐姐!如今生死未卜的不是一个无关的人,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少年眼中流露出骇人的光芒,戳着自己的胸口,一字一顿地问道:“大伯,至亲,你懂吗?”话说完,一大颗眼泪便从少年的眼窝直直坠了下来。   这句话,分明将他们的关系划分得一清二楚,李经方闻言一滞,表情有些难看,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语来回答这个少年的诘问。   此时,隔离病房的门打开了,伍院长走出来让身旁的助手脱下防护服。段慕轩冲过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着院长的衣袖,一双扇形眼里盛着担忧和惶然:“伍叔叔,阿落现在怎么样了?”   “医生,请问我阿姐如何了?”李君闲和段慕轩一左一右地夹着院长,一个比一个焦急。   伍院长见到身边多了一个陌生少年不由得怔了怔,又随即反应过来护士口中在病房外面争执的人是谁。他摇了摇头,无奈地皱眉说道:“病人情况极其不稳定,所有的药液堆积在她体内发挥不了作用,而熬不熬得过去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   此时,助手的防护服已经脱下来了,伍连德却递给了段慕轩。少年怔怔地看着伍院长,一双扇形眼里有水光在涌动。院长又把防护服往前递了递,示意他接着,口罩外的一双眼带着怜悯与慈悲的光芒:“去吧,去陪陪那个小姑娘。”   段慕轩不知道该如何说出感激的话,低着头紧紧抓住防护服,终是从嗓音里憋出两个字:“谢谢。”说罢,少年三下五除二地将防护服穿好又在护士的监督下戴上口罩和手套进入了隔离病房。君闲也想跟着进去,却被院长拦在了外面,少年攥着拳,低头咬牙问道:“医生,能不能也借给我一套衣服?”   伍院长打量着眼前倔强的黝黑少年——破了洞的鞋子满是泥泞,露出来的脚趾已经严重冻伤,不仅如此他左手上粗略包扎的伤恐怕已经不能再看了。   看得出来,这个少年吃了不少苦。伍院长审视完,有些冷漠地摇头说道:“不能。这是隔离的病房,非医护人员的陪同,旁人不得随意进入。”   李经方上前按住几乎失控的少年,他摘下头上的礼帽放在胸前略带歉意地说道:“这位医生,我们才是那小姑娘的亲人。弟弟担心自己的姐姐,伯父担心自己的侄女,请求看望一眼,这应该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伍院长软硬不吃:“这是医院的规矩。”   “医生,我才是和病人血脉相连的弟弟!如果我是旁人,那么段家的少爷又凭什么能进去?!”君闲激动地怒问道,“还是说,连一家医院也要把人分作三六九等地看待?”   听到这样的诘问也不动怒,伍院长将手插在兜里,淡淡说道:“因为病人是慕轩送来的,而你们现在也无法证明你们就是患者家属,所以我不能贸然地让你们进去。而且,我已经让助手给他检查过了,可你们呢?”他转过身,深深地盯着狼狈的少年,诘问道,“如果你身上携带着新的病菌,你是想让你阿姐死吗?”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估计应该会有人觉得君闲不应该这么粗暴无礼地对待段慕轩,但从我的角度来看,身为处于青春期的少年他已经很理智了。毕竟李君闲的性格属于爆发型的,就是平时你不惹他什么脾气都没有,要是真的惹到了他那就完了——反正就跟大水牛一样。 另: 在现代医学中不允许直系亲属输血,因为会引发输血相关性植物抗宿主病。因此,除非在患者生命垂危又无其他血液可使用的特殊情况下,直系亲属才可输血,而本文就是这种情况。并且,就本文的时间1927年来说,还只是刚刚发现了血型,所以在本章中亲人换血应该是当时来说最保险的做法。   ☆、第36章 Chapter.35赤子之心   “可你呢?如果你身上有新的病菌,你是想让你阿姐死吗?”   李君闲被伍连德反问得说不出话来, 气得红着脸开始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 眼睛发红得厉害,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见一个半大的少年哭成这个样子, 伍院长叹了一口气,语气软下来:“不是我不想让你们进去, 监护室里的传染病人要和外界隔离, 这是医院白纸黑字的规定,就算是我也不能随意改动。”说完, 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侧身离开。   君闲抬起泪痕斑驳的脸:“那为什么段家的少爷可以进去?”   伍院长叹了一口气, 他转过身摘下面罩认真地看向少年,意味深长地说道:“人们经常把所有的希望赌注在医生身上, 可却不知道信念可以击退病魔, 勇气会战胜黑暗,坚持能迎来奇迹。而我等待的,就是这样一个奇迹。”   抗生素与人体之间的排斥反应, 是他不曾想象的严重, 他也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在抗菌素与鼠疫杆菌的争夺下还能坚持多久。当除颤器将病人的意识暂时牵扯回来时, 病房中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少女被送进这里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可却挠动着每个人的心脏。   而她带着哭腔说出的第一句话是, 慕轩,我害怕。   “一个能在冬夜里抱着败血型鼠疫的病人跪着求我的少年,”伍院长看着李君闲, 平静地说道,“我想,他不应该受到任何的指责。”   君闲浑身一震,站在那里紧紧地咬着牙。   “哦对了,你跟那个小姑娘是一母同胞吗?”伍院长转过身问道,“亲生姐弟?”   君闲回过神来,挺身一步:“当然,我是她亲弟弟。”   如果是一母同胞的话,应该可以吧?伍院长想起了换血的成功例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过来抽血吧,以血换血看看效果?”   李经方拉住就要跟着走的李君闲,犹豫着问道:“院长,可以用我的血吗?君闲是我二弟留下的儿子,万一出差错……可以抽我的血吗?又或者买血不行吗,医药费不是问题。”   “万一出差错?”伍院长重复了一遍,打量着着少年断指的手和脚上的鞋,有些好笑,“我只要这个孩子的,愿不愿意抽血,随你们。”   李君闲挣开李经方,疏离而认真地说道:“大伯,那里面躺着的人不是旁人是我的阿姐,只要她能活,便是把我血都抽去给她我都不会吭一声!”李经方怔怔地看着他稚气未脱的脸庞,手指松了下力道,君闲便头也不回地随着院长一同离开。   男子摇了摇头,回头又隔着玻璃望着隔离病房中的女孩,闭上满目沧桑的眼:“二弟,你在九泉之下若是知晓这两个孩子吃了这么多的苦,一定会怪我吧!”李经方背着手看着病床上的少女和陪在她身边的少年,眼眶微微红着——然而,这一切应该怪谁?   怪背负了骂名的李家,哪怕过了十年也连反击的能力也没有,还是怪他们这些远走他乡的胆小鬼,连直面流言的勇气都已经没有?   落旌闭着眼听见有人不停地说着,“阿落,别怕,我在这里。”她想睁开眼,可是眼皮却被千斤的东西压着一般,浑身疼得厉害——   不是每一个人都会遇到一份不离不弃的真心。   也不是每个人都会在年少时,遇到一份赤子之心的爱情。   段慕轩带着防疫手套的手掌握住落旌的手时,却发现少女的手指僵硬得厉害。一旁的护士监视下,他也不敢脱下手套,只好大力摩擦着手掌然后捂上她的手指,隔着手套将温度一点一点地传给她。有个护士正给落旌输液,见状羡慕地问道:“段少爷,这是你小童养媳吗?这么宝贝!”   却不想少年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说道:“阿落是我喜欢的人。”不是家人眼中的丫鬟,不是别人玩笑下的童养媳,她只是他喜欢了一个少年时代的姑娘。   闻言,那个护士叹了一口气:“段少爷你做好心理准备,按照院长说的,小姑娘如果一直高烧不退的话恐怕就不行了。”   段慕轩紧紧地捂着落旌冰凉的手,目光希冀:“那……如果烧退了,是不是就有救了?”护士没回答他,只是端着盘子转身离开,而她的沉默就是答案。   少年凑到落旌的耳畔,轻声说道:“阿落,勇敢一点,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君闲回来了,你最疼的不就是你阿弟吗,你就算……就算不为了我,你不想看看他吗?乖,你睁开眼我就带君闲来看你。”他的话音放得很轻,扇形样的眼睛里快速地坠了眼泪,落在少女的耳畔。   但是回答他的,只有病房中如水流淌的沉默。徒自落着眼泪的少年却兀地笑了起来,笑容掩盖着眼底深处的失望与害怕,他重新坐了回去:“看来,我和君闲在你心里的位置,终于一样了。”   房间里的白炽灯晃得人心里不舒服,段慕轩将灯关上,房间里便陷入昏聩,而长廊中的灯光穿过玻璃洒进玻璃房中的一角,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里的光,而被阴暗笼罩的世界里只有自己与发烧昏迷的女孩。少年将脸贴着落旌的指尖,说着他从未告诉过别人的秘密:   “其实,我仍然记得把你和君闲捡回家的那一天,你脏兮兮的样子。你一直觉得是爹收留了你,但其实阿落,是我最先看到了追着车跑的你。”   少年陷入回忆中,眼神柔软得一塌糊涂:“你的那双眼睛里仿佛有光,穿过后视镜直直打在我心上,就好像我是你唯一的希望。”   他眉目轻触地看向带着氧气罩的女孩,微垂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味道。一行清亮的水泽从他长满胡茬的下巴上滴落最后打在了少女的手心里。昏暗的病房,高烧不退的女孩,彷徨落寞又无奈的少年还有心电图发出的滴滴声,一切都像极了传说中黑白无常的锁魂曲。   紧闭的玻璃窗户上结了一层漂亮的冰花,雪花轻轻飘落黏在上面,停留了半响便消失无踪。   一切静谧得无法用语言描述,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少女紧闭的眼眸滑落了一行温热的泪水,钻进了青黑色的鬓发。而她被少年一直捂着的手指动了动,轻轻勾住了他掌心的虎口,就像漂浮在海上太久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不肯轻易松手放掉自己唯一的希望。   天亮的时候,曦光从玻璃窗户上结的冰花上穿过,一点一点随着时间的移动洒在监护室中唯一的床上。曦光中有漂浮的微小尘埃,静悄悄地落到了少女轻颤的睫上,温柔无声。   睁开眼的第一秒,落旌便看到窗户上闪烁的光,透着一点金。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血腥味,让她缺氧的大脑感觉到一阵眩晕。少女的手指尖酥麻,就像有蚂蚁缓缓爬过。她的目光缓缓向下移,便看到了守在床畔撑着脑袋打着瞌睡的少年。   落旌轻轻眨了眨眼睛,目光在少年初露棱角锋芒的脸庞辗转流连。   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地走着,而在那清脆的滴答声中,时间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洪荒的长河中。那是无法改变的定律,可一直清醒又理智的少女却乞求着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落旌觉得慕轩瘦得不成样子,而他眼底的青色……比她失眠最严重的时候还要浓上三分。在最初生不如死的难受后,她便做了长长的一个梦,梦见幼时记忆里皖南李府的亭台高阁,而从阁楼上下来的正是笑得很美的娘亲。   娘亲蹲下来朝她温柔地摊开手,落旌低头发现自己突然变成了年幼的孩童,而她回头,放眼望去只觉得那就是老人家口中描述的炼狱。   那地狱里有弱肉强食铸成的高台,有摇曳的鬼火肆意地跳着舞蹈,身处其中的人们正在痛苦地煎熬,甚至连痛苦都变成了麻木。   而另一边的娘亲手里拿着她最喜欢的拨浪鼓,鼓边漆了芸豆红的颜色,花纹繁复而好看。娘蹲下来朝她摇着柔声唤道:“落旌来,到娘这来。跟娘在一起,我的女儿就不会再受苦了。”   手握翡翠拐杖的祖母也蹒跚地走到娘亲的身旁,脸上也是慈祥和蔼的笑意:“奶奶的落旌快过来!好久不曾见到丫头,也不知道丫头长高了没有。”   不会再受苦,不必再担惊受怕,不用再面对流言蜚语。真好。   病床上的少女嘴角是一个恬淡的弧度,一双杏眼里闪烁着细碎的光,她缓缓抬起正输着液的手轻轻抚上慕轩的鬓角——   所以,好得连美梦也比不上的故园,她为什么还是转身投了地狱的熔炉呢?落旌也想不到完全可以令人信服的理由,可若是一定要找出一个,大概就是在她朝娘蹒跚迈步前,她听到了从业火中传来的少年强自压抑的低泣——   “阿落……拜托你,可不可以,为了我撑下去?”恍若低到尘埃里的卑微语气,却是她熟悉的嗓音,不曾听过的乞求话语。 作者有话要说:  唔,被少年少女们执着的赤子之心,再次感动了一把。 下一章预告: 所以大傻子,你愿意娶我吗?(姨母的微笑脸)   ☆、第37章 Chapter.37年少情定   “阿落拜托你,可不可以, 为了我撑下去?”恍若低到尘埃里的卑微语气, 却是她熟悉的嗓音,不曾听过的乞求话语。   少年猛地垂下头, 下一秒便醒了过来。慕轩睁开眼愣愣地瞧着醒转过来的少女,他就像是一尊雕像杵在那里, 扇形眼里盛满了绽放在迷途的夜星。落旌的目光触及到少年发呆的神情。   她轻轻朝他眨了眨眼睛, 然后微微一笑,苍白的唇抿起一个秀气的弧度, 心里默默说道:因为身在地狱的人是你,所以我愿意。   段慕轩眨了眨眼睛, 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狠狠地掐着手掌心, 在痛楚传来时, 他终于明白了眼前不再是梦境。那一刻,少年看着病床上朝他笑着的女孩,猛地红了眼眶。   他寸步不离地守了她两天三夜, 从高烧不退到寒颤痉挛, 甚至还有几回落旌处于出血休克的状态, 几乎把他的魂都吓没了。   落旌杏眼湿润越发显得眼瞳黑亮,却还是微笑着轻声问道:“你哭什么?”   段慕轩望着脸色苍白的少女, 眼泪狠狠地往下砸着——病床上他喜欢的那个姑娘看起来脆弱极了,仿佛他轻轻一碰就会碎掉。他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已经不再去想‘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类鬼话, 只想把所有的担心与喜悦告诉眼前这个面容苍白的姑娘。   他又哭又笑地看着落旌,摇头说道:“阿落,我真是……快被你吓死了!”短短的一句话,便将这些天轻飘飘地揭了过去,揭过了君闲跪着求院长继续抽血的心酸,也揭过了在少女九死一生时他自己的方寸大乱。   甚至有次落旌太长时间的休克,连伍院长都决定放弃,可段慕轩就是不相信。倔强的少年堵在门口不让他离开,像是发了疯一般,嘴里不停地说‘她还有救,阿落还有救!你看看她,伍叔叔你看看她,她的手还是热的!’。   伍院长无奈地摇头,劝说道:“慕轩,你看看她已经受了这么久多罪,你忍心吗?”   然而少年仿佛魔怔般,依旧语无伦次地说道:“阿落她没放弃,她手还是热的!对了,输血……伍叔叔,君闲的血不够你抽我的,抽我的!求求你,别放弃她!”   伍连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深深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没错,他救过很多人,但在病魔的威胁下,他放弃的人命比他救回来的更多。他原本想的是如果抗生素能救活这个病患,那么以后,就可以救下更多的人。   可是现在,伍院长不由得有些怀疑自己的初衷。因为,恐怕很难再有亲人在短短几天里输出那么多鲜血搭上性命去救一个救不回来的人,更难的是,还会有另外一个人衣不解带地守着携带高危病毒的病人,并且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弃。   而此时,一旁的护士惊讶地叫道:“病人的心跳恢复跳动,连呼吸和脉搏都恢复正常了!”段慕轩一头冷汗,几乎是脱力般地靠着门框缓缓滑下坐到了地上,而伍院长沉默地盯着重新开始出现曲线的心电图,良久才说道:“继续观察。”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被少年一句带着抱怨和心疼的话语,轻飘飘地揭过了。   病床上的落旌看着段慕轩,眼神里仿佛有光倒映着少年的模样,而她抬起纤细苍白的手指,轻轻碰了碰段慕轩湿润的眼角。水泽让她的指腹发烫,她有些无奈地问道:“段慕轩,你是不是傻?”她再没有见过比他还要执拗的人了,想到这儿,她眉目轻触地叹道,“你个傻子。”   段慕轩抬起手擦干眼睛,又顺势捉住她的手,有些委屈地蹙眉:“阿落你个没良心的,你一醒来就骂我傻啊?”   落旌抿了一下嘴,反问道:“我一醒来,你便要跟我计较吗?”她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时,神情七分天真三分得意,而尾音尚带着几丝气息的不稳,听得少年心里一阵漪澜。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面容隐在面罩后面,而一双扇形眼流露着温暖细碎的笑意,晨曦落在他浓烈的眉睫上仍旧带着暖。落旌听少年失笑着说道:“好,以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我是大傻子,那便是大傻子吧。”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也只有我这个傻子,才会这么喜欢你吧!”神情中带着一副‘你拿珍珠当鱼目’的无奈和宠溺。   却不想,落旌顺着他的话说道:“是啊,也只有你会这么傻吧!”下一秒,无奈的少年被她的问题问得呆住了,“所以大傻子,你愿意娶我吗?”   当睁开眼第一眼见到段慕轩,落旌便想,这就是她想要嫁的少年。见段慕轩愣得一副见鬼的神情,少女的心沉沉地落了下去,不过她只是嘴角的笑意只是收拢了半分:“我刚才只是说笑的,你别当真!”   “什么说笑不说笑!什么都能开玩笑,婚姻大事怎么能随便开玩笑!”段慕轩回过神来,严肃地虎下脸,可眼角的笑纹却出卖了他藏在面罩下上扬的嘴角,“阿落你既然已经说了这句话,那么到死你都不能反悔的!喏,到死都不能反悔!”   所以,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落旌看着语无伦次的少年,这样想着。   段慕轩一本正经地掰着手指头,严肃的样子让落旌忍俊不禁:“问名、纳彩、交宴、媒妁、三媒六聘……阿落,我家里出了些事虽不能保证婚礼会办得和从前那般隆重,但是只要你想嫁给我,我就随时娶你。”落旌眨了眨眼睛,突然有些后悔刚才的冲动,可还是抑不住心底泛上的甜蜜。   “哦不过——”少年拉长了声音。   落旌被他的一惊一乍弄得也跟着紧张起来,“不过什么?”不过话一说出口,苍白脸颊上便浮现了一层胭脂红。   段慕轩有些得意地笑起来,凑过去摸了摸她的鬓发:“不过,要等你病好。所以阿落,你要争气些,赶快养好身子听到没!”   少女抿着嘴,偏过头,耳廓却微微红着:“你再戏弄我,我便不理你了!”   段慕轩撑着头,却继续问道:“你喜欢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婚礼?诶,你也知道我爹脾气犟得像头牛,母亲又古板得很,恐怕不会同意西式。不过,你若是喜欢西式的,咱们偷偷去教堂让保罗神父帮咱们做一次见证好不好?”   落旌看着这样期待的少年,有些惊讶他说起这些来一套一套的。要知道,段慕轩身为段家少爷对这种交际应酬一向漫不经心能推就推,她有些惊讶自己不过说了一句话,少年便已经勾勒出一副岁月安然的画面。   “好不好?”见她不回答,段慕轩也不恼,又催促着问了一遍。   其实,形式对于落旌来说尚不及眼前这少年一个眼神来得重要,可一见到他眼眸里的明亮,她就忍不住笑着点头:“好,你说怎样就怎样。”   段慕轩带着手套的手指伸出来勾住落旌的尾指,朝她笑得眉目俊朗,除开红着的眼眶:“阿落,你不知道,我觉得我现在快把我一生的运气耗光了。”   落旌眨了眨眼睛:“那我陪你把运气统统找回来。”两人相视一笑,都是劫后余生下的庆幸。   门被人推开,护士走进来看见了醒着的落旌,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半响不可思议地大力摇起铃来:“隔离病房中的病人醒了!”   段慕轩撇了撇嘴,有些不满地看着已经跑开去告诉众人消息的护士。落旌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少年回头,只见她不好意思地笑说道,“慕轩,我饿了。”   “那我马上去给你买吃的。”段慕轩想也不想地说道,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手拉着门扶手目光却流连在莞尔的少女脸上,似是怎么也看不够。   落旌朝他安心一笑,只见那道沉重的门缓缓合上,而少年俊朗的眉眼便缓缓消失在门后,就像一场梦。那是一场梦吧,大悲大喜的梦境,醒过来时连梦的尾巴都抓不住。   当实验室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几道明晃晃的灯光打过来,晃得人眼睛生疼,把落旌生生从记忆的漩涡中拽了出来。落旌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门口站着的几个人,脸上仍带着泪痕。   “木子!”“落旌!”   落旌听见有人叫自己,失神的眼眸仿佛重新聚了焦,她怔怔地望向跑到自己面前一脸焦急的高桥正彦、铃木枫还有百合子。她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却唯独没有了最想看到的那个人,也再没听见有人唤‘阿落’这个名字。   百合子松了一口气,对另外两个人说道:“总算是找到她了,麻烦你们了。”铃木枫忙殷勤说道没事,而高桥正彦蹲下来,看着满脸泪痕的落旌,担忧问道:“木子,你没事吧?”   落旌捂住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事,这么晚了……这次,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她握住百合子的手站起来,听着少女的数落和她一同往外走去。   见高桥仍然杵在原地,铃木推了他一把:“人都找到了还不走,等着在这里撞鬼呢?别担心了,木子不是说她没事吗?不过奇怪了,这间实验室怎么会开放的?”   高桥低头勉强一笑,看着她们两人离开的背影,低声说道:“谁知道呢,咱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大概是女主在一直压抑着情感中迈出的一大步,大家热烈鼓掌!! 年少爱情,便是从此一生情定。   ☆、第38章 Chapter.38国士无双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当伊藤奈良看见落旌仍然好端端地走进教室时, 他那副千年不动的高傲神情终于出现了裂缝, 嘴巴微张着就像‘活见了鬼’一般。   落旌面无表情地抱着书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整个过程看也不看伊藤奈良, 好似昨天她跟伊藤奈良之间没发生任何过节一般。   铃木悄悄扒拉着高桥的胳膊肘,小声惊叹:“我的上帝呐, 那还是伊藤君吗?高桥君, 我没眼瞎吧?他居然不是看着书本,而是看着木子诶!”   高桥拽下铃木的手, 面无表情地说道:“放心,你没瞎。”   而下一秒, 不仅是铃木觉得自己眼瞎了,整个医学院的研究生都觉得自己今天撞鬼了。从来只对尸体感兴趣的医学怪才竟然破天荒地朝一个女生走过去, 还无礼地把人家的书给扣在桌子上!   “你还想干什么?!”落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抬起头目光仿佛带着明火直视伊藤,“把我关在解剖室里,这样的恶作剧对你来说很有意思吗?还是你觉得, 那样恶作剧的程度还远远不够?”   伊藤奈良用看小白鼠的目光盯着她, 嘶了一声, 疑惑:“为什么你今天会没事?”   落旌重新打开书,好笑地反问道:“为什么我一定有事?不过是一个无聊的人玩的恶作剧, 难道能登上大雅之堂吗?”   伊藤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又咽了回去,只不过眼神里又多了几分探究和好奇。他明明记得昨天晚上, 内藤还跟他咆哮那只白老鼠被他用来注射了培植的鼠疫杆菌来着,而眼前这个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就触碰了携带细菌鲜血的江口木子居然没有事,甚至,连感冒都没有!   “为什么会说感染上格兰阴性杆菌的人还有救?还是说,你知道些什么?”伊藤眯了眯眼睛,镜片下的眼神里藏不住狂热,“难道,有这样的血清,还是疫苗?”青年的眼瞳变得幽深,目光带着看穿人心的魔力与疯狂,“其实,你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你见过得了败血型鼠疫的病人,而且是活着的病人,对不对?”   落旌索性彻底合上书,她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可你不是已经说过那是不切实际的笑话,还提醒我去看一下神经科的医生吗?怎么,过了一晚,你也变成了你口中的疯子了吗?”   看不出落旌神态动作有什么反常,不甘心的青年手撑在桌子上,眉眼浓烈沾染着戾气:“你最好别跟我玩花样。你为什么会没事?”   落旌睁大眼,她反应过来怒道:“伊藤奈良,你这是公然违反学校的规定!”   伊藤嘴角牵起嘲讽的笑容,直起身子:“那你大可以去告诉校长,看看他是否会听信一个中国女人的片面之词而去为难一个日本的医学天才。”他伸出手撑在落旌靠着的椅背上,他们离得很近互相审视着较量着,“虽然只是普通的鼠疫病菌,但是如今看起来你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表现,这是为什么呢?”   高桥冷着脸猛地站起来,刚想过去却听教室里一片惊呼声——只见两人上下风的位置已经完全颠倒,伊藤踉跄了一步差点跌下台阶,而离他喉咙两厘米的地方正稳稳地停着一把竹刀。   恬静浓烈,不过一念之间。   伊藤奈良蓦地想起了在居酒屋前看见的江口木子,迎着晚霞的光,她跑得连衣衫裤脚都在淌水。他差一点忘记了,眼前这个中国姑娘不同于谦卑柔顺的日本女孩子。而这一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兴奋,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落旌手里的竹刀拿得极稳,她的面容平静似水,可是眼里却仿佛燃着火。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哪怕日本全盘西化得彻底,也请记得勉强维持一下,你们大和民族引以自豪的礼仪。”   所有人都以为惹到了学院第一的伊藤奈良,江口木子一定会很倒霉。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伊藤却是突然笑起来,他双手摊开:“我好像对你并没有做什么。”   落旌依旧没有收回竹剑,她抬起下巴:“我也只是提醒你离我远一点。”   “只要你回答我,我可以保证以后不再找你的麻烦。”伊藤唇畔的笑容不变,“告诉我想要的答案,不管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会满足你。”   铃木枫不可思议地摇头:“我的上帝啊,居然有生之年看见伊藤奈良让步。诶,不过,为什么他会缠着木子问那种每个人都知道答案的问题?”   高桥觉得不对劲,皱眉:“我听说石井教授的防疫研究所重点研究的就是传染病病菌,而重中之重就是鼠疫杆菌。伊藤那个家伙在搞什么鬼?”   铃木枫啧啧叹道:“我听陆军军医的同学说了,只要是从那防疫研究所出来的人没几个是正常的。你知道咱们这位医学狂魔放在那里,其实根本不算什么。”   见落旌沉默着不回答,伊藤追问道:“是有什么能克制这种杆菌的药物,还是你见过……见过感染上这种病菌而幸运存活下来的病人?!”   高桥眼皮一跳,他记得百合子曾说过木子来日本之前曾患过一场大病。高桥心里不详的预感,像是水纹般一圈圈放大荡开。   上课铃响了之后,落旌才放下竹刀将它重新插回刀鞘中,淡淡道:“我只是觉得身为医者,不能放弃任何一个病患,更不能因为所谓的经验之谈而把无辜的病人放任置之。”听到这样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伊藤却没有任何恼意,挑了眉说了句‘天真’便插着兜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木村廉抱着书本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戴着毡帽身穿黑橡色风衣的中年男子,毡帽帽檐挡住了他的大部分脸。落旌看过去,不禁有些好奇那个人的身份。   在一阵掌声中,木村廉站难得满面笑容地说道:“今天,我们有幸请到剑桥大学医学学士、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公共卫生硕士、苏联科学院名誉院士同时也是东京帝国大学名誉医学博士,我昔年好友伍教授为同学讲座,今日我跟你们一样,都只是一个普通学生。下面有请伍教授为大家上课!”   光是听到木村廉口中的一连串的学校学士位,便足已引起这里每一位研究生的崇拜,教室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等待着木村廉身后的那个人站上讲台。而在那人脱去帽子时,落旌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原来伍院长的名字,是伍连德。   落旌眼睛浮现出一层泪光,而耳旁回荡着伍院长曾经说过的话——   “小姑娘你能活下来,真的是一个奇迹。你不用感谢我,反而是我应该感谢你这个小丫头,让我见到了生离死别之外的坚守。”   “恭喜你终于熬了过来,从此也对鼠疫杆菌产生了抗体,算是一件因祸得福。不过,你现在需要多呼吸新鲜的空气,不要老在病房里呆着。”   “段夫人,我这里是医院,而里面的人是我的病人,如果你的喧闹再打扰到她的休息,我就要冒昧地让助手请你出去了!”   “李先生,说实话,作为医生我并不赞成落旌现在就出院,毕竟病人的身体还很虚弱,如果长时间奔波,很可能会拖垮她的身体。”   听着伍院长在讲台上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落旌险些掉下泪来。   在伍院长把出院证明单亲手交给她时,他的眼神含着悲悯与包容,意味深长地对落旌讲了最后一句话:“跨得过生离死别,却输在了有缘无分四个字上。落旌呐,希望很多年后当你想起这一天,不要后悔才好。”   落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抿着嘴角。此时,教室里突兀地响起了一道声音:“伍教授,你应该是亚洲人吧?”落旌循声望去,忍不住皱眉。又是伊藤奈良。   伍连德有一下怔忪,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他一口英语像是母语般流利自然:“是的,看我的肤色也应该知道我怎么也不会是欧洲人或者美洲人。”   “既然是亚洲人,”伊藤奈良偏过头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用生硬的英语问道,“那么为什么不用日语讲课呢?这里的学生恐怕大多听不懂英语。”说罢,他还意有所指地往一直出神的落旌那里看了一眼。   伍连德摇头说道:“这位同学不好意思,我并不会日语。”   话一出,众人哗然。伊藤奈良在惊讶中还带着些许愤怒:“可你是东京帝国大学名誉医学博士,怎么能够说你不会日语?!”   伍连德好笑地反问道:“这是东京帝国大学授予我的学位,无关我会日语与否。何况如果一定让我用日语讲课的话,恐怕会词不达意反而引起学生的误解。”   目光一扫课堂上窃窃私语的学生,他索性走下讲台,“是的,我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国人。如果中日的战争已经影响到老师的选择,那么帝国大学可以再另请其他高明。”说罢,伍连德对着众人鞠了一躬,不顾木村廉的阻拦便转身出了教室。   见他离开,木村廉气得转过身走到伊藤奈良面前大声斥责道:“难道,这就是你对待师长应有的态度吗?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   伊藤奈良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我不需要中国人来教我如何学习西医。”   “你的医术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这一点我无法否认,”木村廉竖起眉毛,怒声道,“可你的傲慢自大、固步自封只会让你成为井底之蛙然后逐渐落后于他人之下!”   伊藤奈良的目光落在奔出教室的落旌身上,半响他才缓缓说道:“就像那个中国一样,是吗?”   这个世上,哪个国家都可以,可为什么是中国?   这个年代,哪国人都没关系,可为何是中国人? 作者有话要说:  也许大家有人会问,伊藤是不是喜欢女主? 谁管他到底是喜欢女主还是喜欢女主身体里的抗体,反正我家阿落只喜欢我家慕轩!   ☆、第39章 Chapter.39水月镜花   落旌跑过教学楼却仍然没有发现伍连德,她停下来按着岔了气的肚子, 惶然地打望着却在拐角处看到了伍连德的背影。落旌神色一喜, 手放在嘴旁大声喊道:“伍院长!”   落旌的中文让路过的日本学生纷纷朝她投来疑惑和嗤笑的目光,可落旌浑不在意, 见伍连德仍然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落旌深吸一口气再次大声喊道:“伍院长——”   终于, 伍连德停住了脚步。他有些疑惑, 在这里也有中国的学生知道他是院长吗?他缓缓转过身,只见喷泉旁站着一个穿着帝国大学校服的姑娘。他缓缓抬了一下眼镜觉得那小姑娘还挺熟悉, 而她走过来仔细一看,伍连德有些不敢置信却又大喜过望:“……嘶, 这不是落旌嘛!”   落旌松了一口气,眼眶湿润地笑了起来:“好久不见, 院长。”   幽静的茶楼中, 身着湖蓝孔雀花和服的美丽侍女跪坐在铺垫上沏着茶,壶嘴流出青竹色的茶汤,淅淅沥沥的茶水挨个儿点过盖碗、茶海、闻香杯、茶杯——侍女手上的动作优雅别致就像古诗中的行云流水, 却又带着日本特有的味道。   听完落旌这几年的事情, 伍连德摇头叹道:“了不起, 真了不起。”   落旌不好意思地笑,眼神明亮:“院长才是了不起, 若不是木村廉老师,我也不知道院长竟然拿过这么多学位。”   伍连德闻言,摇头笑:“小姑娘长大了, 也会人情世故那一套了。”   落旌抿嘴:“不是人情世故,是真心实意的夸赞。那院长来东京只是讲学吗?”   伍连德苦笑一声,叹了一口气:“我现在是作为国民政府卫生署的中日交换教授到日本来讲学的,那些学生不愿意听课也罢,如今我也落得轻松。倒是你一个女孩子在这异国他乡念书,想也知道吃了不少苦。木村教授是我昔年的好友,在医学上你能得到他的指导我很放心。”   落旌微笑,点头说道:“是的,木村教授对我非常照顾,对于我医学上的指导很是用心。”   “那你从前的病呢?当初你大伯带你离开得那么匆忙,到了日本若是没有好好调理,恐怕以后会埋下隐患。”见落旌点头,伍连德想到什么问道,“你对鼠疫这类杆菌产生抗体这件事情,你没对其他人说吧?”   落旌眨了眨眼睛:“放心吧院长,我没对其他人说过,便是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的。”   伍连德笑起来:“也对,不是每一个医者都能亲眼见到这种奇迹,若不是你是我亲自接下的病患,我也不会相信一个得了败血型鼠疫的女孩可以起死回生。”   隔壁的厢房里传来砰地一声响,似是瓷杯摔在地上打碎了,侍女歉意地朝落旌和伍连德笑了笑,起身向隔壁厢房走去。见到侍女的离开,伍连德才继续说道:“自从东北九一八事变之后,中国与日本的关系就变得微妙和紧张。落旌,一旦中日全面开战,你想过你在东京帝国大学还能继续完成这份学业吗?”   “那,院长的意思是?——”落旌犹豫地看向他。   伍连德眼神凝重,眼镜面泛着光:“趁中日两国尚未彻底撕破脸皮前,快离开日本吧。求学的话去哪里都好,英国美国欧洲美洲,只要不是日本。你若是想去,我替你书信一封,不管是美国或是英国,到时都会有人照应你的。”   落旌手指缓缓收拢:“可是,我大伯他——”   伍连德语重心长地规劝道:“六年前你身不由己,六年后,难道你也要按照别人给你定的路继续走下去吗?落旌,你要知道,在这个世道里,命运只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如果连自己都放弃了自己的命运,那么便没有人能真正救得了你。”   落旌嘴角带着一丝恬淡的微笑,可笑容像是面具一般隐藏着她最真实的想法。半响,她幽幽问道:“院长,你有没有再见到慕轩?”   “见到过。”伍连德叹息了一声,“你知道的,自从那场学生游行过后,段总理下台后段家便算彻底地没落了,树倒猢狲散,不用我说,你也应该能猜到段家的日子过的有多么艰难。”   落旌想到了大夫人对自己说的话,眉目轻触地问道:“那慕轩他没有娶张家的小姐吗?”   伍连德皱着眉:“落旌,我觉得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慕轩执拗的脾气,只要是他不愿意的事情,便是把枪放在了他脑门顶上他也不会服半个软。”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大概是前年年底的事情了吧,段总理在医院里病逝——”   落旌直起身捂住嘴惊叫一声,满眼不可思议:“老爷她病逝了?!”   见到伍连德肯定的点头后,少女一下子红了眼眶,她不忍地看向窗台上开得正好的水仙花,鹅黄的花瓣在阳光下越发娇美。她的嘴唇轻颤,想起了压死段家这头骆驼的那根稻草——三一八惨案,苦笑一声:“院长,我始终都不相信开枪打死学生的命令会是老爷下的。”   但是,她不相信又怎样呢?他们不相信又能怎样呢?   国人相信,那便是铁证如山。   伍连德感慨道:“落旌,医生最怕遇到不肯配合的病人,之前我便劝说段总理需要开荤补身体,可是他就是不听说什么也要守着因为惨案发下的重誓。可就是这般,报纸上的文人墨客还说那只是一个政治家在作戏给世人看。可退一万步,就算是真的演给别人看的,古往今来登台作戏的有那么多人,能将自己性命搭上去演给世人看的,又有几个?”   “从晚清到民国,他一生都是政客,晚年落得那般荒凉,总理他虽嘴上不说可大家都明白他心里有气。就连最后,大少爷抽大烟欠了别人十万大洋。债主找上门来,段总理却根本筹不出钱来偿还……他曾是北洋政府的总理,却被人家追得走投无路。住在上海时,家中奴仆已经被遣散干净,他自己赶走了两房风流韵事满城飞的姨太太,而最后病重住院时,身边也只有寥寥几人守着,这便是文人墨客笔伐口诛的罪人。”说着,他的手指扣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重响。   落旌垂着头吸了吸鼻子,话出口时才发现声音干哑得厉害:“家里一下子发生这样大的变故,慕轩呢?他……还好吗?”   伍连德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慕轩,他整个人变得冷漠极了,尤其是在旁人面前,即便笑着可却让人觉得他身上长满了无法靠近的倒刺。”伍连德交叉着手指,一边回忆一边给落旌描绘出昔年少年的模样,“段总理临去前,慕轩就守在他身边。”   银汤匙捧在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伍连德盯着杯子中青黄透亮的茶水,思绪一下子回到了那一日的情景——   幽幽醒过来的段芝霈眼珠转了转,一旁的女眷啼哭得厉害,半响众人才听他沙哑问道:“慕轩,你大哥呢?”   段慕轩紧攥着拳头,额发半遮住眼睑,落下一片暗色阴影,只听少年硬声说道:“爹你等一等,我现在马上去找大哥,我一定带他回来见你!”   瘦削的少年刚要站起身,手却被人紧紧拉住。段慕轩没回头,怕父亲看见了自己眼中的泪光,只听病床上的老人缓缓说道:“罢了,一块废铁就算再怎么锻造也不可能成为材的。你大哥不成材,这个家就算交给他,我也不会放心。”   大夫人听到这话早已没有从前那般欢喜,如今的段家连空壳子也算不上,谁又愿意去争那些徒增负累的虚名。走廊上传来杂沓的步声,几个副官簇拥着一人进来。众人看过去,只见为首的那中年男人身着中山装,气质英武不凡。他走到病床前,凝眉问道:“医生,老师的身体情况果真如你所说那般油尽灯枯?”   伍连德低头叹道:“蒋校长,我已经尽力了。”   “老师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段芝霈听到来人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手指动了动指着段慕轩。蒋校长低声说道:“老师还请放心,慕轩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要他愿意入党,中正一定不负老师期望,会好好栽培这个孩子的。”   段慕轩狠狠地一抹眼睛,转过身握紧段芝霈的手说道:“爹,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会好好跟着委员长的,好好照顾母亲和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出人头地这半句话尚未说完,仪器就发出长滴一声,段慕轩怔怔地,下一秒他狠狠地眨了下眼睛,眼泪便砸在了地上。   过了很久,在一片哭声中,青年将段芝霈的手放进了被子中,猩红着一双眼睛,平静地说出后面的半句话,“我,一定会成为能让爹你感到骄傲的人。”   落旌看向沉浸在自己回忆中的伍连德,半响只听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后来我听蒋委员长身边的戍卫说,慕轩他拒绝了委员长的安排,而是通过选拔进入到宪兵队里。而段夫人也说,慕轩除了过节会往家里寄信与钱,平日里根本见不到人。”   伍连德看着面前沉默的少女,缓缓说道:“落旌,当年我虽然怨过你对慕轩的不告而别,但我也知晓那个时候你的两难。而现在看来,也许当时你伯父的决定才是正确的。你弟弟气不过段夫人对你们的明嘲暗讽,但你伯父却是真正看得通透的那个人。在这样一个乱世,儿女情长不过是最廉价的水月镜花。”   落旌难过地想,她到底错过了什么?她错过了段慕轩最艰难的时间,也缺席了他从俊朗少年长成冷厉青年的那段黑暗岁月。落旌低头时,一双远山眉秀气雅致,杏眼中水汽氤氲:“可是如果我还在的话,至少……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还在他的身旁。”   伍连德淡笑:“你后悔了?”   落旌嘴角带着恬淡的弧度,她的眼睫弯长像是蝴蝶的羽翼,而她瞧着自己的掌心,半响才收拢。她抬起头,眼神明亮像是火光,毫不掩饰地承认:“是的,我后悔了。”她苦涩一笑,是的她后悔了,很多年前当她坐上火车的一刹那,她就后悔了。   而那一后悔,便迟了这些经年。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科普:蒋早年曾就读于保定军官武备学堂,段祺瑞当时兼任该校总办,虽未为蒋直接授业解惑,但也算有师生之谊。当然,在本文来说,本文男主父亲去世时间与历史段祺瑞去世的时间有所出入。 其实,我觉得男主不论是从性格出发,还是从身份背景出发,都会走向国民党这一方,当然包括对于君闲走向共产党的考虑,亦是如此。 不知道你们是否有所体会,就是我在写的时候,虽然男主女主是虚构的,但是却会有一种宿命感在里面。 超级喜欢下一章的一句绕口令,打卡!!   ☆、第40章 Chapter.40野鬼孤魂   另隔壁边的雅间里,石井四郎放下了瓷杯, 而对面坐着的是几个他实验室的助手以及内藤良一。石井四郎的脸上带着怪异的笑, 对着对面几个面色各异的人,说道:“看来我们这一次, 收获颇丰。”   几个人中,只有石井四郎和内藤良一略懂中文, 所以也只有内藤良一明白在素有‘医学狂魔’之称的石井四郎面容上, 这样的笑容意味着什么。他劝阻道:“老师,这里毕竟还是在日本的国土之上。”   石井四郎挑起眉:“这里是日本, 但那个女人,只是一个中国人。”最重要的, 她是一个能够对鼠疫杆菌产生抗体的中国人,而谁又知道伍连德口中的抗体能够抵抗细菌到什么程度。这一点, 令一直研究细菌学的石井感到兴奋又期待。   内藤不自然地皱眉, 规劝道:“可,老师似乎忘了,江口木子是江口家族名义下的人。”   “既然大张旗鼓行不通, 那么为什么还要大张旗鼓呢?”因为一直被内藤良一劝阻, 石井四郎开始有些不悦, “咱们现在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天皇陛下和大日本帝国伟大之事业!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应该知道,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内藤明白如果再阻止的话,很可能就会激怒石井四郎,他想了想觉得犯不着为了一个中国人去冒犯自己的师长, 于是低头:“是的,老师。”   石井四郎扫了一眼其他人:“你们去调查那个叫江口木子的中国人,我要最快时间内看到那个中国女人最详尽的资料!”听到助手们说了声是,他才转向内藤,眼神冒着贪婪的光芒,“内藤君,你应该知道如果能够破解抗体的秘密,将对以后的实验有多么大的帮助吧。”   “知道。”内藤不带任何语气地说道。   石井四郎冷哼一声,语气像是谈及天气一般谈论着别人的生死:“所以,你现在就可以去通知伊藤君,一起和他筹备份详细到每样器官的实验计划书了。”   顿了顿,内藤才说道:“学生明白。”他拿起茶杯一饮而尽,才勉强压下从胃里泛上来的恶心——这不能怪他,更不能怪任何人,要怪只能怪命运,是命运让一个那个孩子投胎在中国并成为了唯一拥有抗体的幸运儿。   是幸运儿吗?哦不对,他说错了。内藤撇嘴一笑有些讽刺,看来幸运的背后掩藏的,其实只是万劫不复的厄运。   公馆长廊中,芳菲已尽,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枯叶。   李经方啜了一口斜烟袋子,白烟雾缓缓顺着他沧桑的脸庞轮廓缓缓升起。树梢间有雀鸟在欢快地叫着,猛地,李经方被呛着猛烈地咳嗽起来。江口惠子心疼地拍着他的背为他顺着气,“大人为什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大人这样为难自己,是对妾身的不满吗?”   李经方缓和过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哪怕家里有一个医学高材生,可无论如何李经方都拒绝看病。江口惠子看在眼里,虽然心疼焦急,可也无法阻止男子的固执与倔强。   “惠子,这不并关你的事,你不用往心里去。”李经方缓缓说道,而男子的目光望着黑暗的夜空,深沉的眉眼间是道不尽的哀痛。   江口惠子沉默良久,终是眉目轻触地说道:“大人若真是思念家国得紧,便回去看看吧。我会和族兄说明这一切,想必他会谅解大人您的。毕竟,在中国还有大人的妻子和孩子在等着您,回去看看……也是好的。”   李经方的手指微微一动,半响幽幽才道:“我只有不回去,别人才会忘记他们是卖国贼的至亲。”声音沙哑沧桑,带着无法言说的悲痛。   每隔三个月,君闲都会寄信来,大多都是给落旌的,可这个月他却顺带了一封给李经方。李经方看着落旌递过来的信件,眼神里有了一丝了悟。   那封信带来了两个消息,喜讯是君闲他寻到了三叔,可噩耗是,在他找到三叔时,他已处于弥留之际。李经述没有儿子,便是君闲一手操办了他的葬礼。   昔年李氏三子,终是只剩下了他一人。   李经方握拳堵在自己苍白的嘴唇旁,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惠子,你不必担心我。从中国到日本,我已经苟活了这么久,在这里还有了个百合子那么可爱的女儿,已经是老天待我不薄。”   他们这一辈的李家人,本就应该遭到报应的。   然而,这报应来的迟早轻重,早已不再重要。   “大伯。”落旌手上攥着明黄的信纸,嗓音不稳地出声唤道。   江口惠子朝落旌点了点头便起身离开,她觉得能让李经方改变主意的人,只有眼前这个少女。   樱花树下的落旌的目光闪烁若天边寒星,而她的胸膛因为激动而起伏不定:“大伯,君闲他在信上说,他终于杀了郑士麒为娘和祖母还有当年李宅上上下下枉死的人报了血仇。”她激动地说道,“原来阿弟他留在中国,是因为他一直记得……记得要为李家讨回一个公道。”   “所以呢?”李经方平静得不正常,“所以,报了仇又如何?”   落旌深吸了一口气,眉目轻触地认真道:“伯父,我想回去……回中国去。”深怕李经方拒绝,落旌急忙解释说道,“我是他的姐姐!大伯,我是君闲一母同胞的阿姐!君闲说郑士麒临死前已经亲口承认的,当初扣他给李家的罪名其实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真正想要的,不过传言里祖父留下的富可敌国的财富!”   李经方猛地一阵咳嗽,咳嗽声在这种寂静的夜里显得无比突兀。   看着李经方一片斑白的鬓角,落旌心里一酸,喃喃着住了口。等到喘匀了气息,李经方才说道:“回去?你回去做什么?”他目光苍凉地反讽一笑,“你在中国,还有家吗?”   落旌心酸地紧抿着唇角,一双杏眼里水波微漾:“可是,阿弟还在那里。”   李经方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他抬起手里的信纸示意落旌看,而他的目光却是望着远方沉黑如墨的天空,声音沙哑苍凉得厉害:“对啊,你说的并没有错。你的阿弟在那里,我的阿弟也在那里,只是埋在了那片黄土地里。是你的阿弟亲手葬了我的弟弟,但是呢,那些人却不允许将他葬在故里。”   落旌看着信纸上熟悉的字迹,半响,清亮的水滴便坠到信纸上氤氲出一片字迹。   “没有办法,所以墓碑上什么都不敢写,就因为李家的姓氏与名字。落旌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李经方捏着眉心,眼角湿润地说道,“落旌,你总归是要嫁人的,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不好吗?今日伍医生来找过我,他说想送你去美国读博士,我没答应也没反对。落旌,你同我不一样,你若是不喜欢日本,天大地大去哪里都好,但是除了中国。”   除了中国。   除了那本属于自己的,也正在被炮火凌虐的家国。   李经方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而落旌看着手中的信纸,明白那是为什么。而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流露着乞求与无奈,这一点让心软的姑娘不忍再说什么。   “再过几日,等我身体好些,我会再回去一趟,无论如何会带着君闲一起离开。”李经方撑着自己站起来,蹒跚着走回去,“不管怎样都好,只希望对于李家所有的报应就到我们这一代为止吧,只要你们平安,那便什么都不重要了。”   落旌沉默着,手里拿着沉甸甸的两封信,而那重量压在心上让她快喘不过气。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看向李经方蹒跚离去的背影,树上的樱花依旧寂静地散发着香,只是看得出花期已快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阿弟在那里,我的阿弟也在那里,只是埋在了那片黄土地里。 是你的阿弟亲手葬了我的弟弟,但是呢,那些人却不允许将他葬在故里。 我真的太特么喜欢这两句绕口令,虽然情感很沉重,疯狂打卡中~!!   ☆、第41章 Chapter.41手下败将   陆军军医部的一所私人实验室中——   空气里漂浮着福尔马林的味道,内藤他写不下去便啪地一声扔下笔, 烦躁地将领结松开, 看着对面仍在一丝不苟写着计划书的伊藤奈良。   内藤踹了青年一脚:“让你工作,没让你这么没日没夜地拼命写这份就是谋财害命的试验计划!诶, 伊藤,你不觉得咱们现在很恶心吗?”   伊藤奈良警告地瞪了他一眼, 停下笔说道:“你应该知道吧, 我这个人可从来没有任何的怜悯之心。你若是不舒服,大可以停笔, 反正——”说罢,一脸冷漠的青年难得欲言又止。   内藤没发现他的反常, 陷在令人窒息的气味中,他感觉自己快要疯掉了!青年的目光缓缓滑过那些由其他人或者是他们亲自动手采摘下的器官标本, 有些是动物的, 有些是人的。红砖色的器官、封存的病毒培养基还有关在笼子里的白鼠,一切的一切都提醒着这里的人,他们不是以救死扶伤为使命的医者而是杀人工具。   “你不觉得荒唐吗?咱们现在是在做什么, 就像几个强盗没日没夜地谋划着如何害人性命!你别忘了, 咱们应该是医生, 而不是丧心病狂的杀人犯,ok?!”内藤良一烦躁地质问道, 却不见对面人的反应,又踹了他一脚,“啧,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然而这一脚把伊藤惹毛了,他更重地回踹在内藤腿上,警告道:“别惹我!”   内藤捂着被踹的地方,呲牙道:“呀,这里除了你我就没一个活人,我跟你说话你还这个态度!咦,你真是,一点都没有尊敬前辈的教养!”   伊藤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在跟那些标本说话。”   内藤无语:“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有跟标本说话的这种变态癖好吗?”说不清到底是医学天才的天赋还是医学狂魔的病态,内藤曾经亲眼看见伊藤跟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内脏器官说话,那个时候他觉得这个孤僻的师弟很可怜,但是现在觉得除了可恶还是可恶!   伊藤头也不抬地继续写着:“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标本可以告诉我更多他们主人生前不会愿意承认的事情,我一向认为,身体做出的反应比被意识左右的话语更值得我去相信。”   比如,他在逼问那个江口木子时,根本不相信她嘴里的鬼话连篇。想到这儿,伊藤奈良冷笑了一声,下笔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自从接到了石井四郎的密令,他和内藤已经坐在这里写计划书长达十八个小时。内藤因为心里抗拒,所以速度极慢,但是伊藤奈良不一样,他是解剖学的医学天才,行动上又从来不拖泥带水,现在已经是出了一份基本的计划书报告。   内藤不想写,便探身夺过了伊藤放置在一旁写好的计划书,打开一开吃了一惊:“哦莫,伊藤君,你用的是军方的密语……这样的话,不仅写起来麻烦,审批时也很麻烦。虽然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但是你也不用绕这么大一圈吧?”   伊藤瞪了他一眼,夺回来:“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理由。”   “什么理由?”内藤一头雾水,“保证实验计划的万无一失?”   伊藤沉默了半响,自嘲一笑:“我从来不是一个有同情心的人,你知道的。可是这一次我反而没有了一探究竟的欲望。”说罢他捏了捏自己的眼角,继续在自己的那份计划书上写了起来。   内藤良一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确定,你这是没有欲望的表现?”他刚才只不过扫了一眼,计划书上面的内容就已经详尽到令人发指。他摇头:“啧啧,真不知道你有欲望时,会有多可怕。诶,伊藤君,你跟那个叫江口木子的中国人,真的没过节吗?”   闻言,伊藤奈良动作一顿,他皱着眉冷冷地说道:“我跟那个女人有过节,你满意了吗?我恨不得她立刻去死,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内藤抽了抽嘴角:“你继续吧,我不打扰你了。”   “我记得,高桥氏是军事世家,对吧?”伊藤看着手下自己写的计划书——难得碰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自己是真的想让她去死吗?   内藤闷闷地说道:“对啊,你问这个做什么?”   伊藤奈良啧了一声,皱眉摇头说道:“希望那个高桥正彦那个废物,别真的像我想象中那般没用就好了。”   第二次考试成绩出来时,学院放出了通知,即研究生院中两次考核前十名的学生将进入陆军军医防疫部实习。   铃木看着放出来的榜单激动得跟中了大奖一般:“我的上帝!高桥君,这次第一名、第一名是木子是江口木子!我的天哪,江口木子打败了医学狂魔伊藤奈良,我的世界颠覆了!”   高桥正彦环视了四周,却没发现落旌:“百合子,你知道木子去了哪里了吗?”   百合子抿嘴一笑:“连你都不知道我堂姐去了哪里,我又怎么会知道她去了哪里?”铃木不明白,百合子便打趣地朝高桥正彦努了努嘴巴,说道,“不是说,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主意她的一举一动吗?”   高桥有些慌乱,红着脸否认说道:“我没有。”   铃木哈哈大笑:“没有什么,是没有喜欢我们的木子同学还是没有像偷窥狂一样注视人家?”   见高桥羞赧的样子,百合子笑容黯了黯说道:“你应该知道吧,新来的教授是中国人。很巧的事,我父亲大人和他是故交,就连我堂姐也曾是他救治过的一个病人。堂姐跟那个伍教授关系很好,我听父亲大人说,伍教授有意推荐堂姐去美国的霍普金斯大学攻读博士。”   铃木悄悄拉了拉百合子的袖角,示意她别再继续说下去了,却不想少女没理他:“堂姐没有反对,我觉得她应该也想去美国进修。而最难得的是,我父亲大人居然也没反对。”   “美国?确实是一个好地方。”高桥中肯地评价说道,他笑起来,“好在我也想去那里看一看。趁着年轻,去国外增长些见识是好事情。”   百合子娇俏地抿着嘴,盯了高桥半响,笑道:“也对。”   想到之前百合子曾经提及落旌来日本之前患过一场大病,高桥不禁问道:“百合子,你姐姐之前在伍教授那里治病,她得过什么病吗?”   百合子摇头说道:“我不知道,当时木子她一句日本话都不会说,父亲大人把她领进门后只让我称呼她为堂姐。我还记得,当年木子的身体情况很不好,家中一日要进来好几个医生。但是父亲大人对这个很忌讳,不准我问,只是有一次我听到父亲大人和医生隐约说到过疫病之类的,我想应该是什么传染性的疫病吧。”   高桥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疫病?伍教授?……还有伊藤奈良那天说的那些奇怪的话。   “让开。”身后传来没有任何温度的话语。等高桥正彦三个人转过身,才发现其他来看排行榜的学生已经站得很远深怕惹祸上身的样子。见高桥正彦没有反应,伊藤奈良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让开!”   铃木枫拉住想要出头的百合子,压低声音说道:“百合子,不能惹他。”   “为什么?”百合子不解地睁大眼,反问道,“为什不能惹他,就是因为他是你们学院的第一名吗?可现在我姐姐木子才是名正言顺的第一名!还是说,你怕他家里的势力,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惹他。上一次木子就是因为这个家伙才会被关在了实验室,如果当时没有找到她,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铃木枫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只是不想你惹到不必要的麻烦。”   百合子怔怔地看着铃木枫,似在疑惑又好似苦恼,最后回归于眼底的三分不屑和七分愤怒:“只是为了不想添麻烦,所以选择委曲求全吗?铃木君,你太让我失望了!”   铃木枫眨了眨眼睛,看着她,疑惑着为什么百合子生气时也还是这样好看。青年缓缓松开手,半响才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喜欢高桥君。”见到少女震惊的脸色,铃木枫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你喜欢高桥,我喜欢你。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但你不能阻止我保护你。”   他承认比起高桥,哦不,甚至比起木子一个姑娘,他更像一个瞻前顾后的胆小鬼,连喜欢的少女都在唾弃他的胆怯。可是,他只是想要平安地与世无争地活着,这一个愿望很过分吗?铃木松开手,注视着百合子的背影——   他不明白,自己只是一个信仰基督教的医生,而不是帝国的军人。   高桥看着咄咄逼人的伊藤,不卑不亢地笑了笑:“伊藤君,我好像并没有挡住你的路吧?”青年比起寻常人来说已算颇高,可是伊藤奈良却比他还要高上一些。可伊藤因为良好的家教,脸上永远一副不骄不躁、不惊不饶的神情。   伊藤奈良眼底含着嘲讽:“凡是站在了我面前碍了我眼睛的人,都是挡路的垃圾。所以,如果有自知之明的话,请身为手下败将的你赶紧离开。”   “就算你赢了我,你也已经不再是第一!”伊藤奈良冷下脸,面无表情地提醒道,“你我都不过是一样的,同样是一个中国人的手下败将。”   他知道,在医学上输给别人对于伊藤奈良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耻辱,而输给他最看不起的中国人,这种感觉就是加倍的耻辱。   百合子站到高桥身旁:“而且上一次,你能得第一也是因为批改卷子的教授是你的亲传老师,不仅如此他还把我堂姐的细菌学批成不及格,你心知肚明,上一次的成绩根本不作数!”   伊藤奈良的眉毛微不可闻地向上一挑,他推开百合子和高桥走到排行榜下,一抬头便看见排在第二位的自己的名字,而他冰冷的目光缓缓向上移动,便看见了江口木子四个字。   他输给了一个中国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恼怒又或者是期待。恼怒自己竟然真的输给了自己最瞧不起的中国学生,期待的是下一次和对手的交锋。   但是,好像没有下一次了吧。   伊藤奈良笑了笑,不在意地将手中一沓资料卷成卷拍在手掌心上。 作者有话要说:  伊藤君和高桥君的正面怼,似乎两个人从前现在或者是将来都是在互怼之中。 其实,我对于《黑太阳》中的日本青年人物形象能够提炼出来的,就是高桥、伊藤以及铃木。三个人的性格决定了命运的走向,而在后期的时候,希望给大家带来一种人物反转的魅力以及情节的迭代。好吧,剧透一点就是,虽然铃木的戏份不像其他两个那么重,可我还挺心疼他的。   ☆、第42章 Chapter.42待宰羔羊   百合子拍着手掌对伊藤下马威般说道:“怕了吧,这只是一个开始, 给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的警告!”少女脸上带着骄傲的表情, 努力地挑衅着伊藤。   然而此时,辅导教员走过来, 见到几个人哦了一声:“原来你们都在这里啊,也省得我到处去找人了。伊藤君, 石井教授正在找你, 让你赶紧去一趟!铃木、高桥还有江口木子同学,来办学科转一下手续, 等手续办完你们就能进入陆军军医防疫部实习了,这可是别的学生想都想不来的天大好处!就差你们了!”   百合子欢呼一声:“那快去找木子吧!”   伊藤奈良冷哼一声:“自以为天大的好处, 小心是毒死人不偿命的馅饼!”   铃木按住又要跟伊藤理论的百合子,而高桥对伊藤淡淡说道:“自然比不上已经成为石井教授助手的伊藤君, 以后若是进入了实验室, 还要请伊藤君多多关照。”伊藤傲慢地扬着下巴与他们擦身而过,在路过高桥时狠狠地撞上他的肩膀,递上一个冰冷的眼神。   “喂, 你的东西——”百合子被伊藤骇人的目光吓得说不出话来, 铃木挡少女的面前努力地维持着面容上的镇定回视着面色阴狠的伊藤。   半响, 一直阴沉着脸色的伊藤蓦地挑起一丝笑,挑衅地看着高桥, 却是对百合子说道:“哦对了,记得告诉你的堂姐江口木子同学,就说我收回在实验室里曾对她说过的那些愚蠢的话, 至于原因,我想我已经差不多知道了。”说着,青年扬了扬手中的资料便头也不会地离开。   “他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百合子一头雾水地捡起地上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上面写的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看不懂?”   铃木皱起眉,看向高桥严肃地说道:“应该是军方的密语,伊藤那个家伙带着这种加密的文件去见石井教授是要做什么?军方的实验吗?”   百合子犹豫地说道:“可是看样子,是故意留下的。”   高桥接过来,扫了第一眼便皱起眉:“是一项关于鼠疫杆菌抗体的实验……很详尽的一份计划,甚至到白细胞血小板的提取与分配——”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而下一秒青年的脸色几乎以铁青来形容。高桥转身,一把抓住百合子的手腕:“百合子,你姐姐去教学课办过手续了吗?”   百合子被他的神情吓住了,“没、没有。她应该还在跟伍教授一起商量留学的事情。”   少女的话音落,那张写满了实验计划的纸张就被青年狠狠地捏成一团,高桥正彦铁青着脸色,低声喃喃着:“是鼠疫对不对,伍教授他最擅长的就是鼠疫杆菌的研究,如果是他看重的病人,你姐姐应该是得过鼠疫的对不对?!”   纸上虽然用的是军方密语,可满页白纸黑字写着的实验对象,分明是一个活人!而不管是身高体重年龄性别,都和江口木子这个人吻合在一起。如果再不懂得伊藤奈良的反常,他高桥正彦就真的是一个笨蛋了!   石井四郎,他知晓了木子对鼠疫杆菌产生了抗体,所以他要用她来做人体实验!   阳光洒在后背上却让青年觉得恍若置身冰窖,连手脚都是冰凉的,他哆嗦着说道:“快!赶快找到木子!如果她的手续被转到了石井教授手里,那就真的出事了!”见另外两个人依旧不明所以的样子,高桥正彦攥紧了手中的纸,“现在说不清楚,反正你们相信我,伊藤奈良他肯定不会做这样无聊的恶作剧,是真的有人将主意打在了江口木子身上,如果找不到她,她一定会出大事甚至会没命的!”   百合子和铃木枫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好!”   当高桥正彦他们三人找到落旌时,伍连德正在和木村廉商议转接手续的事情。落旌有些犹豫地看着两位教授:“老师,这出国做交换生的手续会不会太快了些?”   伍连德转头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落旌,我马上就要离开日本启程去美国了,如果错过这一次,你可就很难再有下一次机会了。”   “我想我还没想好到底能不能接受新的环境新的生活,我总是无法很快适应新环境。”落旌有些慌乱地扶着额头,“何况,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那里的人会是什么样。我还没有找到一个肯定的理由来说服我自己。”   只听背后有人用严肃的口吻打断她说道:“不,你必须离开日本。”   落旌一怔,回头看着逆光站在不远处的青年,有些不确定地问道:“高桥君?”   木村廉挑了一下眉,朝伍连德介绍道:“那两个是我另外的得意学生,至于他为什么会这么说,我就不知道了。”他还以为,当高桥正彦知道这件事,就算不会同意至少也不会高兴吧。   高桥正彦握住落旌的胳膊,神情凝重,他对木村廉微微致意:“两位教授,我有些很重要的话想要同木子说,借用十分钟的时间。”说罢他便拉着落旌离开。   伍连德对高桥正彦的冒犯感到不满,皱眉问道:“木村,那个孩子跟落旌是什么关系?”   木村廉交叠着双手,倒是乐见其成地呵呵笑道:“你大可以不用这么紧张,他们平日里都是很要好的朋友,况且我是相信高桥那个孩子的品行的。只是,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恐怕是真的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吧。”   落旌被高桥一直拉着走到僻静的地方才停下,她揉着被拉红的手腕,不禁问道:“高桥君,你想同我说的,是什么啊?”   高桥转过身眉眼凝重而深沉:“木子,我们算不算朋友?”   落旌反应过来,随即笑道:“当然,你和铃木都是我在这里的好朋友。”   “既然我们算朋友,你能告诉我一个实话吗?”高桥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她,“你是不是感染过格兰染色阴性短小杆菌,甚至……还痊愈了?而治好你的医生,正好是伍教授?”   ……不要跟其他人承认你身体的秘密,这会给你招来无穷的麻烦。   落旌睁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伍连德对自己的忠告,但看着眼前神情肃穆又凝重的青年,她无法说谎,索性坦然承认,点头道:“是的。”   多么希望她否认,可是她承认了。高桥怔怔地看着她,神色古怪至极。   落旌有些紧张:“高桥君,你是在担心什么吗?放心,我已经好了,真的已经好了——”   高桥握住少女的肩膀,打断她说的话:“木子,离开日本吧。你被人盯上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纸一点一点展开,“这个是伊藤奈良去见石井四郎时故意落下的,我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帮你,但是木子,我不敢让你去冒险。”   “什么意思?”落旌怔怔地望着他手中写满了军方密语的纸。   高桥将纸交给她:“这是一份鼠疫杆菌抗体的实验计划,虽然只有一页,但是详细到人体的每个部位——器官、血液、骨髓甚至是细胞。之前我还存了一丝侥幸,可你亲口承认了,伊藤奈良想要告诉我们的是他知道了你身体的秘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落旌如同被人当头一击,她攥着衣角:“代表……这份实验计划书里,被人打开了身体胸腔挖出内脏,研究每一寸皮肤和细胞的实验体,是我?”落旌扯了扯嘴角,她感到荒谬和不可思议,摇头说道,“不,高桥,原谅我不能相信,这太荒唐了!”   之前伍连德提醒她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她产生抗体这件事情,她起初尚不以为然,可现在,当她手中拿着一份完全看不懂的计划书,还有自己的朋友告诉她,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她就要被送上解剖台……这让她根本无法接受!   “你必须相信,因为这就是医学的残酷。”   两人一同转过头去,看向说话的人。不知道何时站在他们身后的伍连德面无表情地说道,“要知道,一旦能够知晓对抗病源的存在,那些人就会不尽一切手段掠夺存在。石井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医学对于他来说不是救人的工具,而是伤人性命的武器!”   见有人认同自己,高桥正色道:“木子,石井教授是军方的人,一旦他将这种利害关系上报给军方,那么别说活着离开日本便是留一个全尸都是痴心妄想!而这次,你一旦留下来,进入了石井四郎的实验室,那么就是他手术刀下那待宰的羔羊!”   “如果是这样的事情,那么江口同学按照正常手续走的话,肯定会打草惊蛇,惊动石井四郎那个家伙。”木村廉走到伍连德的身旁,认真地对少女说道,“相信我,你的师长会帮你,你的朋友会帮你,但最终,还是要靠你踏出这一步。”   跟着一同来的铃木枫附和道:“木子你灭了伊藤的威风,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   百合子抿嘴微笑,说道:“对啊,落旌,父亲大人已经同意你去美国。”   落旌紧紧盯着手中的黑字白纸,心跳快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蹦出胸腔。   不得不说,眼前落旌这个神情像极了当初医院里彷徨的小姑娘。伍连德摇头说道:“落旌,你记得当初你为什么要离开中国?因为你没有选择,就像现在这样,石井四郎威胁到了你的性命,就算他不动手,你在日本也不可能长久地待下去,你依旧没得选择。既然没有选择,那么,不如放手一搏,一直往前走,不要往回看也不能往回看。”   没有退路地,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落旌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头目光平静:“院长,我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两章,男主上线啦啦啦啦,第二卷接近尾声,打卡~~   ☆、第43章 Chapter.43优胜劣汰   趁着教务人员调出落旌的档案袋打算交给石井四郎时,木村廉利用职务之便将人员引开, 而百合子和铃木枫趁着功夫将档案袋里掉包, 最后由高桥正彦交给石井四郎的助手——   伊藤奈良接过档案袋,当着石井四郎的面解开绳子, 翻动着里面的书页。伊藤奈良的目光沉沉如冰雪扫过那些字眼,谁都看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而一旁站着的高桥正彦正在被石井四郎提问着, 很明显, 石井四郎对这个进退有度、成绩良好且出身贵族的学生充满了好感。   就在伊藤彻底地打开袋子时,高桥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收拢。装在里面的不过就是几张似是而非的学生档案, 关于江口木子那份真正的档案已经在伍连德和落旌手中,相信很快, 那份档案,将伴随着木村廉教授的证明跨过大洋彼岸。   而如今, 能拖一点时间就是一点时间。高桥这样想着, 在奉上茶水时,他手一抖,茶水便洒了出来, 还有几滴溅到了石井四郎的身上。   高桥连忙抽出纸, 手忙脚乱地给石井四郎擦着, 不住地说着对不起。石井四郎看中他的才能,想把他招入麾下自然不会因这点小事和他计较。只见石井四郎摆摆手说道:“无事, 我去换一件衣服便是,高桥君你不用这般紧张。”   高桥面上勉强维持着平和寻常的微笑,他看着眼前举止有礼、干净整洁的男人, 他很难相信在这样的皮囊下藏着这样一个残酷而肮脏的灵魂。石井四郎回头朝一脸冷漠的伊藤看去,见到青年朝他点头后,石井四郎才彻底放下心走了出去。   在大门发出嘎吱声音很久后,一直坐得笔直而僵硬的高桥正彦才微微弯下背脊,半响,青年看向一直沉默冷淡的伊藤奈良,缓缓说道:“我不明白。”   伊藤无所谓地将那份写着‘江口木子’的档案放入一旁的碎纸机中,斜睨着白纸在机器的工作下变成纸条和碎片。他没有回答高桥正彦的问题,只是问道:“她,还有多久走?”   高桥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眼前这个人。然而下一秒,伊藤便嗤地一声笑起来:“哦也对,她什么时候走会去哪里,反正都不关我的事。”他将那些纸条一股脑地统统塞进了垃圾箱,“不去送送她吗?这一次离开,你们恐怕就是永别了。”   “已经离开了,是今晚最快去美国的轮船。”高桥抿了抿嘴,最终还是低声快速地回答道,他站起身来,正色看向伊藤,“不管怎样,这一次说到底,我欠了你一次人情。”   闻言,一向高傲而目中无人的伊藤奈良嗤地一声笑,扬起下巴背对着高桥走到门口,他脚步一顿,侧过头面容冷漠地说道:“至于人情,就不必了。反正,你又不是江口木子什么人,我帮的是她又不是你,不需要你在我这里来充滥好人。”   高桥轻撇了下嘴,端起桌上的杯子抿了一口水。   伊藤挑起眉插兜离开办公室,而青年黝黑的眼瞳看向东京此刻烧得血红的残云,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自己在医学上犯的一个错误,用一种最荒谬的方式来弥补。他不想去承认为什么,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去承认那个原因。   身体永远比言语诚实。   就像他说讨厌中国人讨厌江口木子,可是在这最后这一刻,他仍然选择帮她。伊藤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半响,青年映着天边晚霞自嘲地一笑,想着,这肯定是最后一次。   嗯,最后一次。   黎明时分,大雨滂沱,整个天空不见一丝光亮,阴沉沉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坍塌下来。   宪兵队原本有八千人的队伍到了第三天便已经淘汰了六千人,余下来的两千人能够成功地继续留在宪兵队中,而剩下的两天三夜里,他们的表现将决定他们在这支队伍里的地位,以及是否能给新上任的教官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然而到了第四天,就像是压完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过是半天的功夫,能够坚持下来的人便仅剩下了不到五百人,相信接下来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与试炼程度的加深,队伍中能够成功留下的人还会更少。   王奎昌趁着休息的功夫,这样对小队里的‘大哥们’抱怨道:“那新请来的德国教官还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看,他们就是成心折腾我们!”   他年纪是小队四个人中年纪最小的,而在这次淘汰式训练中若不是多次受到队友的帮助,估计也会和之前的人一般被淘汰充入其他的军队里。   孙抚民喘着气,看着少年笑道:“奎昌你该多训练了,这样下去,我们日后若是不在你身边,你该怎么办?”孙抚民是四人中年纪最大的,性格成熟稳重平日里也对弟弟们存了爱护之心,他拍了拍王奎昌的肩膀,“恐怕从此以后,天天都是这样的训练,奎昌你应该做好心里准备。想开些,你看人家宗灵,马上就是要成亲的人了,也不像你这样抱怨的。哦对了,宗灵,你这小子打算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被叫做‘宗灵’的那个年轻男子长得极其俊美,雨水顺着帽檐从他的脸颊上滑下来,洗去脸上的泥泞露出儒雅的眉眼。张宗灵闻言,轻笑一声,答道:“大哥放心吧,等这次训练完了之后,我便请你们去喝喜酒,家里也不打算大办,亲戚朋友聚一聚便是。诶,慕轩,这一次你可一定要来!不然,兄弟可就真的生气了!”   在大雨滂沱中,一直靠着树身穿雨蓑的青年抬起头,那双扇形眼里带着淡漠笑意:“放心,你亲这样大的事情,我不管怎样都是要去的。”   孙抚民走过去擂了一下他的肩膀,顺便甩出一袖子的雨水:“啧,慕轩,有时候还是应该给自己放几天假,一直把自己逼得太狠,也不太好。”   段慕轩仔细地给自己的手打着绷带,几天下来的测试几乎涵盖了特训中所有的内容,剩下来的几项中还包括散打搏击。他可不想被教官们牵着鼻子走。青年的嘴角微垂,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不管是德国军人美国军人还是日本人,我只知道他们的军人所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说罢,他便走到一旁去活动关节筋骨。   张宗灵手搭在孙抚民的肩膀上,看着段慕轩的背影,摇头笑:“啧,慕轩这样,咱们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那个小子想做的事情,别人就算想拦也拦不住。诶,奎昌,我记得你和慕轩从前应该是一所学校的吧,他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王奎昌挠了挠耳朵:“慕轩哥跟从前一样的争强好胜这倒是真的,不过当年在军校的时候,他干了一件事震惊了大家伙,甚至把当时的军校主任气得直接开除了他的学籍。”   张宗灵好奇道:“是什么事情?”   王奎昌摸了摸脑袋,老实答道:“当时讲武堂有规矩,凡是学生必须参加结业训练后才能正式毕业,可当初慕轩哥不知怎地,在野外突击训练中他不仅顶撞了教官,还打伤了人逃跑了。”   孙抚民饶有兴味地抱着胳膊,哦了一声:“慕轩那小子,还有这种时候?”   王奎昌摸着脑袋,憨憨地笑起来:“就是因为那件事,所以我后来在宪兵队里一眼就认出慕轩哥了!话说,他胆子真得大得不得了,不过十几岁的少年就敢跟教官对着干,气得训导主任开除了他的学籍,不过这也没什么,没过多久便是北伐,连讲武堂都停办了。”   张宗灵碰了碰鼻子,薄凉的嘴唇衬得唇红齿白。他属于标准的美男子,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看不出,慕轩也有这么年少轻狂的时候,我嘛,顶多也就是上学时偷偷逃课罢了,打老师这种事情,我可不敢做。”   王奎昌踌躇地望着不远处青年冷漠的背影,喃喃道:“不过,我总觉得慕轩哥和当初我见的那个少年却是判若两人,估计是因为家里生的变故吧。”   只听一声尖锐的哨声,一身英挺军装的德国教官走过来,眉目之间带着西方人特有的深邃,只听那人用半熟不熟的中文对众人生硬地说道:“最后三项,你们之间,每两人一组极限搏击!胜出者进行负重涉水和攀岩训练,最先到达的十人升为中尉队长!”   “十人?!”王奎昌不敢置信地叫到,身后的其他人也是一片抱怨。   翻译将大家的抱怨委婉地告诉了教官勃罗姆,只见勃罗姆深灰色的眼珠里充满了嘲讽的笑意,而他朝站在队伍最前的王奎昌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上前一步。少年人不明所以,走上前一步便见教官队伍里走出一人,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那个德国教官一个过肩摔狠狠摔进泥地之中,摔得少年根本无法起身,躺在泥地中捂着后背,疼得就连脸颊涨成了紫红色。   教官们都是德国应蒋委员的邀请,秘密派遣的王牌教官。这里的士兵别说是已经精疲力竭,即便在精神饱满的情况下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他们。   见状,勃罗姆冷冷一笑,走上前指着仍然起不了身的王奎昌,对着众人高声说道:“要么,像刚才我们所作的那样,把对手打得不能从地上爬起来,要么就爬着从这里滚出去!”   众人敢怒不敢言,雨水冰冷地打在每个人身上,毫不留情。   孙抚民皱眉看着倒在地上一脸痛苦难忍的王奎昌,又看着出现嘲讽笑容的教官们,几乎从牙缝里咬出的一句话:““简直欺人太甚!”而在男子挺身而出之前,他的肩膀便被人不轻不重地按下,孙抚民回头,皱眉,“慕轩,你要拦着我吗?”   段慕轩看着相互叽里咕噜说话的德国人,还有一旁脸色尴尬的翻译官,不禁冷冷一笑:“不是要拦着你,而是想让你把那个大块头留给我。大哥,毕竟,我们四个中总是要有一个升中尉的。”中尉队长需要一个稳妥的人来当,所以他和张宗灵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孙抚民。   青年说完,回头看见自家大哥脸上惊愕的神色,得意地弯唇和一旁的张宗灵清脆地击了一下掌,两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走上前把躺在地上的王奎昌扶起来。众人把目光集中在他们身上,有惊讶有怀疑更多的是崇拜。   在这里,他们遵循的是优胜劣汰的法则。哪怕只是淘汰者,也依然会被输送到不同的军队担任要职,何况,那些已经站在了队伍顶尖的那些青年。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章没有女主的章节,哈哈久违的男主上线~~ 虽然说我没有军人情节,但是还是想隔着屏幕对男主来一个么么哒! 日常科普:国民党宪兵队 蒋于1927年开始对全国200万军队进行选拔,经过层层严格筛选,组成了一支8000人左右的卫队。在国民政府与德国的关系日益密切,应□□的邀请,希特勒秘密派遣纳粹冲锋队王牌教官勃罗姆来华,秘密进行中国宪兵的训练工作。(但是也有人说,这只宪兵队的真实性尚待商榷)   ☆、第44章 Chapter.44近乡情怯   勃罗姆手指着扶起‘失败者’的另外两人,脸色不善问着翻译:“他们, 这是在同情失败者还是在藐视我们的存在?”   翻译一脸为难, 支吾着不知道该如何说。勃罗姆哼了一声,向教官的队伍发出了一声命令。   雨下得越发大, 而在大雨磅礴中,校场中的每个人都安静极了。天空渐渐亮起来, 可那光亮却依旧带着阴沉。段慕轩和张宗灵搀着王奎昌, 见大雨中被他们视作弟弟般的少年疼得面色青白。张宗灵沉下脸:“反正淘汰了一半的人,不会再往下筛, 奎昌你放心吧。”   王奎昌疼得一直哼哼,段慕轩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看向对面身形高大的德国教官:“那个德国人把你摔成这个样子,你若是再疼也只会让他越发得意。”   王奎昌捂着胸口, 忍痛说道:“慕轩哥, 宗灵哥,你们俩别管我了。”   听到拳脚携带着风雨声向他们席卷而来,段慕轩手疾眼快地将王奎昌往孙抚民的方向推出去, 翻身一个后旋踢格挡开凌厉的攻势。他单膝着地, 手撑在泥地上找着支撑点, 抬头时见到踉跄退后了两步的那个德国教官。   青年那双扇形眼中一片凌厉,目光如同恶狼般凶狠冰冷。张宗灵将帽子脱去, 双手狠狠地握成拳头架在身前——他们的姿势,准确无误地向站成一排的德国军人表达了搏击格斗的邀请。   不远处的黑伞下,来巡视训练进度的委员长看着对峙的两方, 不禁嗤地一声笑起来:“看来,‘初生牛犊不怕虎’说的到底还是有几分道理。不过,我们一直想要的特种军队里就需要这样不惧任何人的士兵。”军官来请示于委员长,便见他点头说道,“如果远道而来的客人想与学员切磋,而学生又想向老师请教的话,又为什么阻拦呢?”   翻译官将蒋校长的这番话翻译出来,勃罗姆面无表情地回头,再召出了另外一个教官,和先前的那位教官跨立站成一排,而他们的对面则是段慕轩和张宗灵。   负责部队训练的何总监站在旁边,忍不住问道:“委员长,我不明白为何这支部队还要再训练?党国对这支部队投入的成本与收回的利益,完全不成正比。”   委员长看向远方被雨水洗得发亮的天空,淡淡说道:“一个国家,难道不需要一个像样的特种部队吗?就算是在政府的阅兵大典上,也足以告诉其他国家,至少中国人不全是东亚病夫。”   “那委员长打算拿这支宪兵队怎么办呢?”何总监继续问道,“宪兵队训练出来后,是打算投入到各个部队与战区吗?”   委员长笑了笑,看着雨中打得凶狠的四个人:“不管是拧在一起成为一支拥有威慑力的部队也好,还是打乱安排到不同的部队战区也罢,至少留在这里的人,都是我亲手培养出来的我的人不是吗?党派中派系争斗一直是矛盾,那些明面上归顺的军队,暗地里也是不服党国的。只有那些由我们亲自训练出的队伍,才是真正嫡系的部队。”   这样的搏击格斗跟不上点到为止,几乎是赌上尊严拿命相搏。虽然段慕轩和张宗灵经过超负荷的体能训练,可在对阵另外两个德国人时丝毫不落下风。之前那个将王奎昌摔到地上爬不起来的德国人同样地一击打在段慕轩的腹部,可是青年除了闷哼一声嘴角流血外,无论是出拳的速度或是躲避的反应仿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这让那个德国人几乎怀疑,自己并没有打中段慕轩。就在对手愣神的一刻,青年缠着绷带的拳头便狠狠地砸在了对手的眼角,手收回时,那德国人眼角已是一片带血淤青。他手抚上眼角,见了血,怒不可遏地朝段慕轩出拳出腿,体力不支的青年被那个德国人狠踢在他胸口,下一刻便被人狠狠地甩了出去摔在了泥地里。   见到德国人走上前将段慕轩狠狠地举起时,何总监几乎快要沉不住气,然而委员长不说停,他不敢逾矩,只是焦急说道:“这样的搏击比赛根本不公平!委员长,若是段慕轩在这里出了事情,那您不久违背了对老师的承诺!”   此时,张宗灵一个后空翻一脚踢在跟自己格斗的那个德国人下巴上,下一刻他转身狠狠地用胳膊勒住了举着段慕轩的那个大块头的脖子,而另外一个德国教官吐了一口血沫子,大吼了一声朝张宗灵的脑袋出拳——   委员长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但嘴上却说道:“我给过慕轩他一个平稳度日的机会,是他自己放弃并且选择了这条路。既然这样,他就应该和其他的军人一样。这一点,哪怕百年之后我去见了老师,我也是无愧于心。”   而此时,张宗灵敏捷地松开了手,弯腰避过后脑勺的那拳,而那拳便狠狠地打在了举着段慕轩的那个德国人头上。感觉到身上的劲道一松,段慕轩便翻身跃起反腿勾住了那个德国人的脖子狠狠地往地下一甩,张宗灵认准了时机将那人反手扣在了地上。   下一秒,段慕轩朝那个出错拳头的德国军人扑过去,反身就是一个过肩,尚未摔下却听一声“住手!——”段慕轩一怔,一下子松了力道却反过来被背上的那个人反摔在了地上,眼前一黑他的胸口就被人用腿狠狠抵着。   张宗灵气得瞪大了眼骂道:“喂,你太卑鄙了!”   “住手!”勃罗姆叫道,“托马斯,我命你马上住手!”压在段慕轩身上的那个德国人才缓缓松开手,恨恨地站起身。张宗灵跑到他的身旁,见段慕轩呕出一大口血:“喂,慕轩,你怎么样?”他有些慌,来到这里这么久,他这是第一次看到段慕轩被打得倒在地上起不来的样子。   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很快便冲走了嘴角的血迹,段慕轩却闷声笑起来,对着着急的张宗灵说道:“放心,我死不了的。只是太累了……”他缓缓合上扇形的眼睛,真的太累了。   孙抚民见状,大声吼道:“军医呢?军医呢!”   雨水将段慕轩的面容洗得生白,而青年被抬上担架时,张宗灵惊讶地看到慕轩天生微垂的嘴角轻轻扬着一个弧度,就像一个单纯少年所应有的狡黠笑容。他突然想起了王奎昌讲过的那些段慕轩从前在讲武堂的光辉事迹,突然有些了悟。   何总监正在通过翻译和德国教官们说着圆场的话,而接下来等待着其他人的还有层层选拔。张宗灵蓦地低声笑起来,他拍了拍身旁焦急得不行的孙抚民,任重道远地说道:“大哥,咱们兄弟四个以后就靠你了,中尉队长你可一定要拿到啊!”   “啊?”孙抚民没反应过来,而等他反应过来这句话什么意思时,只见隔着雨幕,身边刚才还在谈笑风生的青年下一秒直直地就像根棍子般倒在地上——   一旁的军医手忙脚乱地将张宗灵抬上了担架,孙抚民突然明白自己被人连摆了三道。虽然有些生气的兄弟们一个个都视名利为‘粪土’,把他留在火坑里任重道远。   孙抚民气得摇头一笑,不过随即又释然开来,好在,他们三个人总算没有事情。   当段慕轩缓缓走到张家门前,看着门上贴着的莹莹喜字一阵恍惚。他仰着头在门口石狮子前伫立了良久,不知为何,眼眶突然湿润了起来。张家大门开着,里面热闹道贺闹喜的声音传出来,越发衬得外面街道空旷寂静。   段慕轩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仿佛近乡情怯般,不敢踏进去。这样的热闹,好像已经很久远了,久远到他自己都快记不清了。自从爹死了之后,家里越发地冷清。段式筠到了出嫁的岁数便被安排嫁去了香港那边,那是大夫人自己亲自做主的婚事,只不过段式筠不乐意,就连上车前也是哭着闹着不肯的。   可就算是不肯,也没有人会帮她。   当时段慕轩冷眼看着那个女人上车,一副哭天喊地、生离死别的场面,可他内心却毫无波动,甚至还想笑。是的,看到他那同父异母的姐姐喊天怨地,看着大夫人不忍却不得不送心头肉离开的样子,他想畅快地笑出声来。   若不是还想着勉力维持一下早已关系僵化的家庭,若不是还念着对临去前父亲的承诺,他甚至想掏出别在腰上的枪一枪嘣了那个女人。这样的想法冒出时,段慕轩一点也不惊讶,又或者很早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早在父亲出殡那天,他跟段慕鸿彻底撕破脸皮时,他手里拿着枪就在想,如果真的能扣下扳机就好了。   段慕轩仰着头,昏黄的路灯洒下来,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黑色影子——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掉,可那些害得他痛苦得快要死掉的人,却还好好活着。   父亲死的头七,段慕鸿终于回来了,却是急得回来同他争遗产的。段慕轩还记得,当时自家的大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急得一口一个嫡庶之分,让他感觉到很可笑——   眼前这个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抽大烟欠下了一屁股的债,那些债务追到了爹的头上,几乎在走投无路的情况,还是蒋委员长出面替段家偿还了那笔债务,就连爹在医院的出诊费也是蒋垫付的。而眼前这个称自己为嫡长子的人,回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找他要莫须有的遗产?!   在段慕鸿手碰到棺椁时,他一把掏出爹生前的手|枪抵在段慕鸿的太阳穴上,双眼猩红得想要杀人,一字一句地说得清楚:“没错,我是庶子,你是嫡子,这一点我从没否认过也不曾妄想改变过!可是段慕鸿,你扪心责问你又有哪一点配得上这身份!就连爹死时想见你一面可是你呢?你在哪儿?你他妈的在夜上海歌舞笙箫欠下的一屁股债到最后只能让别人来替家里垫付时,有没有想过尽半分|身为儿子的孝道?!”   段慕鸿被段慕轩眼里的光吓得打颤,因为常年抽大|麻手指抽搐得厉害,可是他嘴里却不肯落下风梗着脖子说道:“你、你,我看你敢!我可是你大哥,是你兄长!有本事你就开枪,没本事就别拿一把枪吓唬人!”   对啊,他是自己的兄长。   段慕轩嘲讽地勾起嘴角,这样一个卑劣不堪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兄长。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警卫服——这是委员长施舍给他的职位,青年不禁嘲讽一笑,眼睛中水光轻涌。下一刻,段慕轩收回了枪,却一拳狠狠地将段慕鸿打得撂在了地上。   段慕轩红着眼,手指着段慕鸿的鼻子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么今天段慕鸿你给我听清楚了,自打爹死了,自打我穿上这一身衣服起,你我之间……就没有半分兄弟情分可言!”   大门里面喝喜酒的人终于有人发现了段慕轩。王奎昌少年心性,直接跑出来了拽着段慕轩的胳膊就往里面走,一边走一边笑着催促道:“慕轩哥你怎么现在才来,新人都拜过堂了!刚才,宗灵哥还在问你什么时候来呢!”   段慕轩将手中的礼物交给张家的主人,闻言失笑:“原来宗灵都已经拜过堂了,还以为能看到新娘子长得什么模样呢!”   王奎昌拍手说道:“我们也没见过新娘子的模样,宗灵哥他们家也太古董了,这都什么年代还兴旧时的那一套,新娘子盖着红盖连脸也看不到,可真是的!诶,抚民哥,慕轩哥总算是来了。”说着,少年就跑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   闻言,段慕轩垂着眼睛,嘴角微微有一个弧度,但是在旁人看来却无端有几分苦涩。他坐到两人给自己留出的位子上,淡淡说道:“仪式什么的,都不重要。”   孙抚民给他倒了一杯酒,打趣地笑:“你不知道你没来,我差点以为你真出事了呢!”   段慕轩执起酒杯,笑意未及眼底:“没有,我躺在医院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一时不太想醒过来,所以就一觉睡到了现在……这不醒了,就马上赶过来了。”   “看来你最近是太累了。诶,慕轩,说真的,你应该给自己放两天假了。”孙抚民劝说道,“咱们的训练本来就强度大,也不需要你这么搏命般地给自己开小灶。我记得从前你除了偶尔过年的时候才会回家一趟,其余时间都在训练……还是抽空回去看看吧!”   段慕轩低头笑,转移话题道:“放心吧,我已经休息好了。毕竟再好的梦,也会有醒过来的时候。至于回家……去年我最小那个姐姐已经出嫁,家里已经没什么值得回去的了。”   孙抚民见他眉宇间凝着深深的落寞,便笑着轻捶了段慕轩肩膀一拳:“哦对了,我差点忘记了!我算是被你们三个臭小子给联手摆了一道,一个二个三个全都跑了,害得我一个人呆在那里!嘶,平日里,我可还真不知道你们装晕装得这么像呢!”   王奎昌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其实当时,是真的疼。”   此时,张宗灵端着酒杯走过来敬酒,一身新郎官的艳俗打扮竟也被他穿出了风流倜傥的味道。见到段慕轩,张宗灵啧了一声,打趣道:“我还以为慕轩你又要放我鸽子呢!怎么样,你的身体都恢复了吗?”   段慕轩端起酒杯,淡淡笑道:“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不说这些不吉利的。宗灵,你记得好好待人家,别把人姑娘给委屈着了。能走到成亲结婚这一步,是老天爷给的缘分,不像那些有缘无份的人,这是羡慕都羡慕不来的运气。在这儿,我祝你们夫妻和睦、早生贵子、白头到老。”说完,他眼眶微微泛红,仰头便一连灌下了三杯酒。慕轩一向不喜欢说场面话,此时却说得利落极了,仿佛练习过千百遍一般。   王奎昌有些愣愣地望着灌酒的段慕轩:“那个慕轩哥,你——”张抚民手疾眼快地拉住了少年,朝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张宗灵失笑,拍了拍段慕轩的肩膀:“诶,我说兄弟,说真的,你这副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喜欢我夫人呢!不过,就算你偷偷喜欢过我老婆,但你也比不过我啊。”   孙抚民打趣道:“啧,这可说不准,宗灵你人虽长得是百里挑一的俊,可人家慕轩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啊!要是真比的话,也不一定谁输谁赢呢!”   张宗灵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看着还是默默灌酒的段慕轩,无奈一笑说道:“慕轩我说真的,我妻子就是一特别平凡朴实无华的姑娘,你就别惦记了!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说什么也不能让兄弟我难做啊。”   王奎昌大声反驳道:“哎哟,宗灵哥你就别担心了,人慕轩哥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我见过照片,那姑娘长得特漂亮,比我见过的所有女人,哦不除了我娘,都要漂亮!”   少年近乎争辩的一句话让他们这一桌静得厉害。三个人小心翼翼地看着停顿了动作面无表情的段慕轩,毒觉得他今日实在是太反常了。而王奎昌更是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那句话说错了——难道夸赞别人也是错吗?   “那个,慕轩你——”孙抚民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半响,段慕轩放下了酒瓶,衣襟被湿透了溢着酒香,这种香味让他发醉可是却知道自己非常清醒。段慕轩伸手拍着王奎昌的肩膀,安慰着少年忐忑的情绪,笑道:“对吧,很漂亮吧!”其余几个人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周围又重新恢复了热闹。   众人跑去闹喜房的时候,段慕轩依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喝着酒,一杯接着一杯,但是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清明。孙抚民怕他心里憋着会出什么事,索性就陪着他坐在那里喝酒。   段慕轩伸出手,发红的指间微微颤着:“大哥,给我一根烟吧。”   孙抚民从怀中掏出一根烟来小心地放在段慕轩手中,难得孩子气地嘟囔道:“我好不容易藏了两根,还被你要走了一根。”说罢他无奈地笑,干脆陪着段慕轩抽了起来,孙抚民呼出一口烟,缓缓说道,“不过,我记得你一向是最讨厌这些东西的。”   昏暗中,青年手指尖的那点火光越发迷离。段慕轩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吐出浓白的烟雾,淡淡道:“我家里的大哥喜欢抽大|麻,所以从前我连带着讨厌所有关乎能带来麻醉感觉的东西,可是偶尔又不得不麻醉。否则,我就会疯掉。”   孙抚民弹了弹烟灰,有些犹豫地问道:“跟那个照片上的姑娘有关?”   段慕轩动作一顿,他怔愣了半响,眼眶泛红地苦笑了一声:“原来……原来你们都知道了,我还以为自己一直藏得很好。”   “那张照片一直在你枕头下,其实不是因为你藏没藏好,而是因为你会偶尔会拿照片出来看。我们就跟你住在一起,有一回你肋骨断掉了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手里攥着那张照片,我们才会看到的。奎昌说的没错,那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小丫头。”   孙抚民看着沉默吐烟的段慕轩,温吞吞地说道,“还有的时候,你晚上睡觉做梦会说梦话,一边做梦一边抽噎。当时我们三个都被你吓醒了,围在你身边想叫醒你,可无论怎么叫你都不肯醒不过来。你心气儿一相逢高,所以我们就一直没跟你说罢了。”   段慕轩苦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孙抚民看着他的神情,心里也跟着难受,眉目轻触地叹了一口气:“慕轩,你也别怪奎昌,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少年,不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情不能提。”   段慕轩垂眸看着自己手掌心:“我没想怪他,反而要感谢他。”他等了那么久,甚至有的时候怀疑自己,那是否就是年少时期的一场镜花水月,梦醒过来就什么都不剩下。   在段家,没人再敢在他面前提及李落旌这个名字,因为他真的会到翻脸不认人的地步。段家的人逐渐忘了李落旌和李君闲两个人,因为不曾提及。而他仿佛也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和他们一同过下去,就像那个少女只是他年少的一场梦境。   但当那些不相干的人问及时,他才会猛地提醒自己——原来,那些时光那个女孩子是真实的,是他年少岁月里……无法抹去的真实。   “那个姑娘呢?”孙抚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道,“她怎么样了?”   段慕轩抿灭了手指尖幽幽的烟火,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头,半响才缓缓说道:“几乎是一夕人间蒸发,什么都不剩下。那几天,我快把北平城找疯了,恨不得每块地皮都翻过来。后来我才从她弟弟嘴里知道,原来她出国了,还知道了在那之前我的家人对她说过怎样伤人自尊的话。”   那个叫阿落的少女一直被他深深地藏在心底,小心翼翼——   是他不能碰的伤口,也是不能说的秘密。   他害怕一旦说出来,伤口会溃脓,记忆会错乱。   但他更害怕,在这个乱世飘零的年代,她早已不在这疮痍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叫阿落的少女一直被他深深地藏在心底,小心翼翼—— 是他不能碰的伤口,也是不能说的秘密。 他害怕一旦说出来,伤口会溃脓,记忆会错乱。 但他更害怕,在这个乱世飘零的年代,她早已不在这疮痍人间。 关于慕轩对于落旌的感觉,恐怕在这一章体现得很明显了。他怨怪她的不告而别,甚至一度憎恨到难以接受听到她的名字,当然,他更加恨的是家人与自己。但是在那些生出的怨责背后,是他对于当年病重少女的爱怜、担心与牵挂。他虽然怨怪落旌,但是更希望她依旧好好地在这个世上。 下一章,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回国啦啦啦!! 预告: “我在中国没有家,可是我的亲人我的同胞在那里。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站在这条战线上不能再逃避,也无法再逃避。”每一个中国人都无路可走,因为中国已经无路可退。 本章留言若是超过五条则翌日更新,不然就隔日更新~   ☆、第45章 Chapter.45家国信仰   1937年7月7日,日本侵略军向北平西南卢沟桥发动进攻, 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七七事变的第二天, 中|共中央发布通电号召全中国军民团结起来抵抗日本的侵略。   而后几天,蒋|介石发表庐山谈话, 确立准备抗战方针。八一三事件后,南方八省红军游击队改编为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四军, 标志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正式形成。   与此同时, 美国马里兰州的一个小城市中,灯火辉煌的街道衬得街角的一个小门诊越发静幽起来。一身白大褂的诺尔曼举着输血器冲进门诊, 兴奋地说道:“嘿,落旌你快看!我新研制出来的输血器!只要把皮管连接在左右两臂的血管静脉上, 通过三通阀门连着注射器,抽拉针栓鲜血就会进入这容器, 再转动阀门, 血液便流入患者体内!这样的话,我们就算在条件简陋的情况下,也可以给病人输血了!”然而, 一大段话说完后, 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注意到。   此时, 落旌收回听诊器,对面前金发碧眼的胖女人无奈地说道:“史密斯太太, 如果你不能控制每日进食的热量,你的血压会一直下不去,这样的话, 心血管疾病会复发的。”   “哦,李医生,我只是昨晚多吃了一份炸鸡而已。”史密斯太太委屈地看着落旌,手指比划道,“因为我实在是忍不住自己了。”   落旌头疼地笑了起来:“医生如果遇到了不遵从医嘱的病人,哪怕医术再高明也无济于事,何况我并没有多少丰富经验。”虽然这样说,她还是开了一些药,将单子交给她,“记得以后要忌口了,少吃油炸食品,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的。”   史密斯太太接过单子笑道:“就知道李你人好,记得如果我丈夫问起来,别告诉他。”   落旌看着一脸幸福甜蜜的史密斯太太,笑得无奈:“好吧,可如果下次我再测量你的血压还是这样高时,我就不会再帮你保密了。”   史密斯太太热情地给了她侧脸颊一个吻:“谢谢你亲爱的。”转身她便扭着浑圆的腰身和诺尔曼打了个招呼离开诊所。   诺尔曼坐上桌子,继续兴致勃勃地给落旌展示着他的新发明:“哦,亲爱的落旌,别这样冷漠好吗?好不容易做出来的,我以为你会感兴趣的。”   落旌捶着脖子,抬眼看着正发牢骚的诺尔曼,笑:“诺尔曼,我真不知道,如果你的学生看到他们的教授是这副样子,你建立的威信是不是就毁于一旦了?”   因为东京帝国大学医学系的优秀成绩加上伍连德的人脉,落旌很快地被送进了霍普金斯大学读博士,并且在大学的周围找到了一家诊所当实习生。伍连德为她找到了借读家庭,恰好那一家老夫妻的儿子是霍普金斯大学里医学系的外科教授。不得不说,她在这里比在日本更加顺心,因为心无旁骛所以学医学得格外用心。   “威信毁了可以再建,反正学生每年都不一样。哦,你在写什么?”诺尔曼凑过来,在学校的他和在外面的他完全是相反的人。在学校中,诺尔曼一丝不苟对学生的要求一向严厉著称,而到了外面他便是社交的一把好手,和大多数的外国人一样,都喜欢冒险和刺激。   看清楚落旌在写什么东西后,诺尔曼惊讶地睁大眼,说道:“哦天哪,落旌你这是在向共产国际组织申请什么吗?”   落旌笔尖一顿,等她抬起头时,目光平静而坚定:“我想向共产国际申请成为中国筹集运输药品的负责人。而且,我已经向红十字会报名加入中国前线的医疗队。等药品筹集完毕,我恐怕就要跟医疗队一起出发。”   “你要去中国?”诺尔曼已经吃惊得说不出话来,“可是我记得,前几天的报纸还在报道中国正在和日本打仗打得水深火热,你这个时候孤身去的话,伍老师和你的家人知道吗?”   落旌没说话,只是目光轻轻落在了一旁叠起的信件,而在信件最上面的则是华盛顿邮报,记录着美联社从东京发回的消息:   远东战场在一夜之间从满洲转移到丰台(北平),军事形势已经超出常规,日本在中国的一个省驻扎了装备精良的七千部队,这已经清楚地表明日本怀有经济和领土的野心。而宪兵队的出发也第一次表示出南京的中国政府表已做好了与日本作战的准备。   诺尔曼拿起那份报纸,示意说道:“落旌,你没当过战地医生,恐怕还不清楚当你一边救治伤员而飞机大炮就在你耳旁轰轰作响的那种感觉。当初伍老师把你安置在这里,不就是为了让你避开这种风险吗?”   规避风险?落旌偏着头,杏眼里出现迷茫。是的,凭借着出色的能力、温柔的性格、出众的外貌,哪怕她是一个黄种人也在这里收获了一群朋友,她甚至已经具备移民的资格,甚至加入了共产国际成为了一名党员。   可是那又怎样呢?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条快要干死的鱼,又像一只没有脚的荆棘鸟,挣扎在陌生的海滩与浅洼苟延残喘,彷徨在荒芜的世界里寻找最初的国度。诺尔曼见落旌沉默地拿起那几封信件,他抱着胳膊摇头,只觉得这个来自中国的姑娘想法有些天真。   第一封是伍连德寄给她的,上面记录着卢沟桥事变的始末还有那片土地上的硝烟四起,字里行间透露出的疲惫让他告诉落旌准备带着家人前往马来西亚。他在信中写道,虽然已经同意建立统一战线,但人心不齐,中国始终都陷入在绝境之中。   落旌平静地放下了第一封信,手指轻轻摩挲着第二封信的封面。   第二封是君闲寄给她的,当统一战线建立后,国民党已经放弃了对他们的搜捕,并将游击队和他之前所在的二十八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他依旧跟着当初在黄埔讲武堂中认识的叶军长,让落旌在美国不要担心。   落旌抿嘴,目光看向第三封信——那是百合子寄给她的,上面写道自从落旌走后,李经方日益咳血,而后来查出来竟是肺癌,但是临死前他依旧拒绝治疗。纸上皱巴巴的,看得出百合子写信时哭得多么伤心,她说父亲让她把他的尸身火化,送回到中国自有亲人为他安葬。李经方所留的遗嘱中有一份财产是给落旌的,也一并给落旌寄了过来。   这一封信是三个月前落旌收到的,收到那日,她默默流了许久的泪,当眼泪流干之后她回信给百合子,上面写道:“百合子你应该为他高兴的。我记得当年曾问过大伯是否还想回去,他默了良久才对我说了一个想。生不能回去,死后长眠于故土,应是他的心愿。我现在有了收入尚无需这笔钱,你收好它,好好照顾你母亲。我一切安好。”   将三封信重新整理好,落旌拉开抽屉把它们和之前收到的信件放在一起。   “落旌?”诺尔曼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刚才我说的,你听清楚了吗?”   落旌回过神来:“我在想,如果要回去的话,怎样走才能把药品送到安全的地方,毕竟现在中国的情况并不太好。但是前线又急需这批药品。”   诺尔曼有些无语,他坐下来劝道:“落旌,你没上过前线你恐怕不知道,但我去过,那真的是一份以命换命的职业!我一个男人都快受不了那种血腥和绝望,何况你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中国是什么样的,恐怕报纸上只是描述了冰上一角,留在美国至少你是安全的,一旦回去……你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国家,你真的清楚吗?”   落旌眼神温柔,她从抽屉中拿出那厚厚一沓的信,笑容里带着难掩的骄傲:“我虽然没有见过真正的战场,但是我的弟弟在那里。他是一个军人,并且为了国家正在前线和敌人打仗。我在中国没有家,可是我的亲人我的同胞在那里。诺尔曼,中国现在已经建立了抗日统一战线,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站在这条战线上不能再逃避,也无法再逃避。”   每一个中国人都无路可走,因为中国已经无路可退。   落旌放下了那一沓信,重新拿起笔在申请书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落旌看着一脸复杂的诺尔曼,明丽地笑起来:“诺尔曼,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关心,但是我的祖国正在面临危险与灾难。我当然知道我要面对的是疮痍的故土,更知道自己将面对是怎样凶残的敌人。可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必须回去。中国需要战地医生,如果那些其他国家的医生能离开自己的国家与亲人去往中国,我又有什么理由去逃避?”   落旌抿了抿嘴,拿起名单转身走了出去,她的脸上是自信的微笑、坚定的目光:“我们是医者,本就不该放弃任何一个病患,何况现在召唤我的,是我正饱受苦难的母亲与同胞。”   纵使家国风云动荡遍地狼烟,可她还是始终还是要回到那片地方。   不管是生与死、坚守或者灭亡。   诺尔曼沉默地看了落旌良久,蓦地,他脸上绽开一个笑容,他抱着胳膊说道:“嗯好吧,听起来很热血又刺激,这样有意义的事情可比留在美国教书有趣多了,那么算我一个,就算是去冒一次险,可以吗”   落旌回头一笑:“我没有理由拒绝。”   于是很快地,当落旌和诺尔曼的申请书交上去。不久,一架飞机便从美国的上空,机翼划破长空,穿过大洋彼岸去向古老又战火绵延的东方。 作者有话要说:  吼吼吼,你们心心念念的回国之路第三卷开启,你们准备带着小伙伴起飞了吗? 诺尔曼是有原型,不过因为时间上的出入,我选择单独提炼这个人物。 这一章的句子在真人版MV出现的还是很多,毕竟代表了本文的转折。 说个有趣的小故事(诶,我废话好多啊),就是我妈在看这部小说看到第一卷的末尾也就是被冤枉的那一段时,她说她在地铁上哭得像个神经病。她表示,如果她是女主肯定不会再回来。那么,这一章,就是我想告诉大家,为什么伯父那么阻挠女主回国时,她却还是选择了回到中国。 从李经方来说,他不想女主回中国,是因为他从父辈的角度来说,不想后辈如同他们那般背负着卖国贼的包袱。但是一如那句话,把怨怼层层剖开,他依旧眷恋着那个满目疮痍的国家。落旌很清楚他的想法,所以才会说生不能回去,死后长眠于故土,应是他的心愿。 而从中国来说,就是内容提要的那句话:每一个中国人都无路可走,因为中国已经无路可退。 纵使家国风云动荡遍地狼烟,可她还是始终还是要回到那片地方。 不管是生与死、坚守或者灭亡。 友情提醒: 第三卷和第四卷的残酷程度恐怕不是第一卷和第二卷能够媲美的,不过剧情绝对不会拖沓,而且男女主只要在一起就会放糖(有可能裹着玻璃碴),能跟上的大家尽量跟吧。我想说的是,我所写出来的东西,只是历史冰冷血腥残酷与绝望的冰山一角。 有多绝望,那便有多坚强。能看到这里的VIP小仙女,真的可以去微博看下视频MV,是四个卷的总预告。   ☆、第46章 Chapter.46昔年旧人   1937年11月,中国上海法租界。   落旌跟在老林的身后, 一双杏眼打量着灯红酒绿的周遭一切, 忍不住皱眉问道:“林队长,上海不是已经沦陷了吗?为什么这里的歌舞厅还是像没事一样歌舞升平、夜夜笙箫?”   林可胜是中国红十字救护队的队长, 也是接应共产国际志愿者的负责人。   他似乎已经对这样的场面司空见惯,带着落旌小心地找了一个靠近角落与黑暗的位子坐下, 眼睛警惕地环视着四周, 嘴里低声说道:“这里是上海的英法租界,日本人哪怕把上海周围的地皮翻过来, 也不敢轻易动这里的外国人。外面炮火声天,可是这里丝毫影响不了这里的日常, 所以人们常常把上海这里称为‘孤岛’。”   舞台上浓妆艳抹的女人唱着靡靡之音,而五彩斑斓的灯光打在她们身上, 让底下的人看不清楚她们脸上的神情。   落旌脸上画了淡妆, 头上戴了一只做装饰用的贝雷帽,薄花色面纱隐约挡住她的额头,一身蔷薇纹缎旗袍, 衣领半寸高像洋服一样。她别了一只胸针在胸口, 是木槿花的样式。虽是这样的摩登打扮, 可女子干净明亮的眼神,与周遭的一切对比起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歌舞厅中来的有高鼻深目的欧洲人, 也不乏标准黄皮肤黑眼睛的亚洲人。除了舞台和舞池,其余的地方都暗极了,刚好挡住喝酒论事的人们的面容。这里举办的是一个面具晚会, 可是落旌觉得未到开场,所有人都已经戴上了面具,而在那些面具下人们怀揣着不同心思醉生梦死地活着。想到这儿,她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白色面具。   “放轻松一点。”林可胜见状,嘱咐道,“你这个样子,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在这里,越随意才越不会引人注意。”   落旌缓缓吐出一口气:“接头的人,会是谁?”   一个服务生走过,林可胜嘘了一声:“不知道,收到的消息就是这儿,我也没见过这次新来的接头者。只不过确切的消息是暗号是一朵木槿。之前一直负责消息药物消息的姑娘被捕了,所以,现在我才需要你委屈一下配合我。李小姐,你应该没关系吧?”   落旌眉目轻触,忐忑道:“可是我有些担心。”   林可胜哑声说道:“我们若是想要把筹集来的药品送到前线,就一定要把从国外输送来的药品位置消息传递出去。放心,待会儿跳舞时每个人戴着面具,这里鱼龙混杂,只要我们小心一些,不会有人发现的。”   此时,舞厅的门大开,侍从毕恭毕敬地站在两旁,众人都纷纷看去——来人一身笔挺军服,肩上袖口佩戴着精致却刺眼的袖章,剪裁得体的军裤被利落地收在军靴中。   美人尖下两道英气平眉,单眼皮里虽透露着漫不经心的光,可整个人行走带风,唇上整齐的一行胡子平添一股英武之气。   落旌忍不住挺直了脊背,倒抽一口凉气:“是他!”   林可胜没注意落旌的语气,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恨与鄙视:“对啊,可不是那个贪生怕死的汉奸嘛!做日本人的走狗汉奸,就是无耻败类一个!呸,卖国贼!”   老林的语气熟悉得让落旌无法忘记,后脊忍不住从尾椎开始往上冒着寒气。林可胜是读书人还留过学,可能让他痛恨到说出这样的话的人,落旌不敢去想那个进来的男人到底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不知是老林的情绪太过外露,还是落旌的目光太过震惊,一身军装的男人竟然停了下来,转过头眼神如寒星利箭般朝他们这里看过来——   目光如同一张细密的网,将所有的猎物都围困其中。   落旌一惊,慌忙地低下了头,可又兀地想起自己与袁寒云之间几乎快十年不曾相见,而她自己如今打扮成这副风尘样子,袁寒云又怎么会在昏暗中认出她来。   “长官,”身边的副卫出声提醒袁寒云,“秘书长他们已经等您多时了。”   袁寒云眯着眼,半响,男子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表情仍是闲适淡漠的,然而下一秒他却伸手一把揪住副卫的衣领。那一刻,袁寒云那美人尖衬得一张脸越发戾气深重,盯着副卫害怕恐慌的脸,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些人等了多久,我还不用你来提醒。”   所有人都被袁寒云突如其来的怒火给吓懵了,那人冷汗潸潸往外冒:“下官、下官只是——”没等他解释,袁寒云轻蔑地一撇嘴角,用力将人推了个踉跄,插兜迈步继续向前走去。   落旌紧皱着秀眉看着那个看似不可一世的军官,难以置信:“袁寒云他做了汉奸?”   却不想一旁的林可胜反问道:“袁寒云是谁?”   落旌疑惑地指过去:“不就是刚才那个人吗?”她肯定,不会认错那个人的一双眉眼。   “不不不,你肯定认错人了!那个大汉奸姓周才不姓袁,他呀,算是汪伪政权中二把手的人物了。”老林恨恨地说道,“我亲眼看见是他带着人抓走了地下工作者,从前药品接头的暗号是茉莉,这次换了,恐怕跟那姓周的脱不了干系。”   落旌的目光随着那人的身影缓缓移动着,见他跟其他人寒暄落座后她才收回了目光。   半响,落旌苦笑了一声:“也许,是我认错人了吧。”   而这边等到袁寒云落座后,李秘书长阴阳怪气道:“咱们的大忙人可总算是来了。”   高司长诶了一声:“周委员每日忙着平乱,忙一点是正常的事情,毕竟才从黑|道打入政府高层,拿不出半点业绩也不足以服众啊。”袁寒云没理会,自顾自地翘着腿,点了一根雪茄,眯着眼睛看着舞台上的歌女。   李秘书长哼道:“可是我怎么听说,革命党中的一个女人被咱们的周大委员长给放了。”   袁寒云吐出雪色烟雾,眼神明灭而神情莫测,他手指灵活地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淡淡道:“不碰老人和小孩,这是青帮的规矩,不能破。”   李秘书长不服气地嗤笑了声:“帮派都充公了,还讲什么规矩?那女人还没有审问出来,可大家都知道那是地下党,你放了她之后怎么跟院长交代?难不成,是你看上一个那个女的了?”   高司长也点头说道:“确实,如果没有理由就随便放人,总是惹疑的。”   “青帮人不沾红白不碰妇孺,这是铁打的规矩!”袁寒云不耐烦地将雪茄捻灭在烟灰缸中,看着几个人一挑平眉冷笑道,“你们这样咄咄逼人,有意思吗?”   李秘书长嗤笑道:“谁不知道你在没进来之前,是黑白通吃的青帮老大!发狠起来,就是审讯室里的特务头子都怕你的手段!呵,我就不信一路上你手里没沾过老人孩子女人的血!杀人就是杀人,哪里有这么多道理可讲!”   袁寒云陷在沙发之中,眼神疲惫地坦然承认道:“没错,我曾经杀过一个无辜的女人。”   见着气氛太过僵硬,高司长试图缓和关系:“那我猜,那个女人她一定长得丑。”   闻言,几个人都是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袁寒云也跟着缓缓地笑了起来,光影投映在男子深邃的面容上,只听他说道:“恰恰相反,那个女人很美,难得一见的漂亮……她还有一双儿女,她的女儿比她还要美。”   高司长偏头打量着他,调笑道:“哦,难不成美得连你这个风月场里的高手也动心了?想来,凭借你的手段,只要想要的女人,就没有得不到的。”   袁寒云一下一下划着打火机的齿轮,随着他的动作,泅蓝色的火焰噗地燃烧又在下一秒熄灭:“不,我现在已经后悔了。”   “后悔什么?后悔当年杀了那个女人吗?”   袁寒云脸上绽开了一抹冰凉的笑意,他偏头眉眼深邃桀骜:“我后悔的,是当年没在看见那个女孩第一眼时,就开枪杀了她。”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明白袁寒云这句话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歌女唱完一首歌便下场去陪客了。此时舞厅的乐队演奏了一首《蓝色多瑙河》,钢琴的音色柔亮却越发衬托着提琴声阴凉,两种声音交缠着就像是蛇在吐信,粉红的信子舔舐着猎物的皮肉,而下一秒张开的獠牙就要刺入人们的皮骨。虽是诱惑的,可亦是致命的。   等落旌戴上了面具,林可胜绅士地抬起手,落旌便挽住。   两人一起往舞池中走去。林可胜身形瘦矮,落旌本和他差不多高,穿上了高跟鞋就比老林高出些许。两人这一组合在外人看来竟有一丝滑稽。昏暗之中,身边有一个高大挺拔带着面具的男人跟自己擦肩而过,行走间带起的风吹动落旌的额发——   落旌觉得有些熟悉,但转过头时,那男人便早已消失在霓虹明灭的黑暗里。   交换舞伴之前,老林低声对落旌嘱咐道:“接头的人会主动来接近你,以木槿花为标志,你见到他就找机会把消息给他。”   落旌紧张道:“如果他不来,我又该怎么办?”老林还想说什么,可乐队换了曲子,在旋转中每个人的舞伴都换了一变。她的腰身一下子被人用力地揽住,整个人在音乐的天旋地转里被人带到了怀里,而下一刻,腰间的手便放轻了力度,不算越距却无法让人挣脱。   落旌一惊抬起头——袁寒云。   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眼神里带着畏惧与愤恨,怎样也忘不掉的目光。原先只是怀疑,现在已经是肯定,袁寒云微微挑了一下眉,慢条斯理地轻笑:“唔,让我想想,自从上一次我把你带上火车后,我们就有多久没有见面了,八年?还是九年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的眼神真是半分都没有改变。”   哪怕他救过她帮过她,可她的眼神里依旧带着火焰般的情绪,轻易可以烫伤他的心脏。   落旌想要停下,可整个人却被眼前的男人随着音乐带出舞步。她有些抗拒,抬头皱眉:“这么久没有见面,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袁寒云低着头,隔着落旌面容上的面具凝视着她的眼睛,戏谑地弯起唇角:“没有人会用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来畏惧又逞强地盯着我,除了你。”   落旌的手腕被他紧紧拽住,皱眉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舞池中跳舞的人戴着面具,可唯有袁寒云没带着面具。不过他一向我行我素惯了,也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目光。   “中国正乱,你这个时候跑回来做什么?是嫌这里还不够乱还要跑回来凑热闹吗?”袁寒云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迷离的灯光洒在他的脸上,衬得他神情莫测又神秘。   落旌顺着他的手,转了一个圈,冷静地说道:“至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情,更不会后悔。”   袁寒云停下来,两人站在舞池中间,显得突兀极了。男子一双单眼皮里的光冷漠得很,只听他低声说道:“落旌,你一个女人别犯这种傻,去做以卵击石的事情。”   落旌无法理解地直视着他,反问道:“在你看来那是以卵击石,所以,你才会选择助纣为虐,是吗?”说罢,她低下头嗤地一声笑,此时一道霓虹光呼啦而过,而袁寒云衣领上绣着的雪茉莉便跳进了她的眼中。   袁寒云用力捏住落旌的下巴,脸色沉得仿佛积水的云:“你别以为我不会杀你。”   落旌根本不在意他的威胁:“反正,当初也是你救的我。”   而此时音乐突转,仿佛漩涡一般,两个人分开被冲向了不同的两端。落旌被人挤得踉跄了向后倒着,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在这舞池摔一跤时,她的胳膊被人拽了过去——又是一个带着面具的高大挺拔的男子,只不过他浑身都是冷冽的气势,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神秘极了。   就在落旌打量着他的同时,那个带着面具的男人也偏着头打量着她,舞池把一切都笼上一层旖旎面纱,那人面具下一直微垂的嘴角浅浅勾起——   他很意外,传递消息的竟然会是一个看起来毫无任何经验的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当~~伴随着第三卷:枯骨山河掩·烽火狼烟,袁大少爷首先拉风出场! 所谓天道好轮回,从前他嘲讽落旌姐弟是小卖国贼,现在他成为了众人嘴里的大卖国贼~ 不过,最后出来的那个男人,不用我多说,大家也应该知道是谁吧? 所以说,多年后三人重逢,大家喜欢袁寒云吗? 不过就算喜欢也没用,我家阿落是慕轩的! 在这里说一下更新时间: 1.每天早上七点半左右更新,其余时间皆为修文,一般就是把被屏蔽掉的字眼给修回来。 2.当天章节留言大于等于五条,则翌日更新,不然就是隔日更新。所以大家积极留言呐~ 3.红包发放时间到星期天为止,大家记得珍惜机会还是多留言哦~星期天后估计要设置防盗章节。   ☆、第47章 Chapter.47羁鸟旧林   探戈的前奏缓慢而平静,因为在蓄力酝酿着一场风暴。   见落旌依旧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那个带着面具的男人似乎是为了弥补刚才对她的冒犯, 上身微微一弯像是变戏法一般从手指间变出了一朵雪色木槿。是他!落旌一下子明白过来,接过了他手中的那朵木槿花簪在了鬓发上, 朝这个陌生的男子浅浅一笑。   当音乐正式进入正轨,戴面具的男人握住了落旌的手, 而一切都刚刚好。   落旌将手放在那个男人伸出的手心中, 她蓦地睁大眼,熟悉的温度但多是粗粝的茧子。她感觉得出, 那是一双拿枪的手,虎口处被磨出了一层厚茧。   汤戈的节奏铿锵有力, 落旌很少跳这类的交际舞,可不知为什么被身前的男人带动着, 似乎早已排练了几十遍的默契——   “小姐, 请问你是否知道木槿花的花期有多长?”   在扶着落旌下腰时,那人只见到明晃晃的镁光灯打在她的面具上,折射着华光映在了面具后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里。连声音都很像。落旌忍不住弯着嘴角, 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掌心, 而写着地点的暗号便从她袖中转移到他的手里。   她想了想, 笑道:“也许很短,也许很长。”   顺着男人放缓的动作, 落旌勾着他的指间缓缓转了一个圈,在音乐截止的时候,那个男人松开了手, 而落旌退后一步拉开裙角微微俯身行了个礼,便低头轻笑着离去。男人面具下的一双眼看着离去人的背影有了一丝疑惑,而他手上的温度似乎仍未消失,就像一场梦境。   另一个身着黑色大衣的青年走过来,戴着帽檐压得极低的帽子:“怎么样,慕轩哥,拿到了吗?”他面前的青年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极富英气的俊脸,正是段慕轩。   自从慕轩和张宗灵两人当着众人将纳粹教官的面子扫得一干二净后,他们四个人的小组就成为了勃罗姆的眼中钉,对他们的训练尤其狠戾。何总监惜才,也舍不得这样好的苗子就这样折在了德国人手里,索性便以委员长的名义将四个人从宪兵队里除名分派到了不同的师团中。   孙抚民调入海陆空军总司令侍卫总队任上校副总队长,段慕轩、张宗灵、王奎昌所在的五十一师在战争爆发时编进了第七十四军。新兵团整训完后,他们便被输送到前线在淞沪战场。   张宗灵因死守华严村而严重负伤,随伤员一同被转移到了汉口。而在南京保卫战撤退之后,七十四军随即投入到华北战场中,只留下一小队掩护国军中无法随大部队一同撤退的伤员,带队负责掩护伤员的人就是段慕轩。   不动声色地将纸条放好,段慕轩低声道:“嗯,还算顺利。”   王奎昌抬起帽檐,有些奇怪地看着沉默的慕轩:“拿到了就走啊,哥在这里发愣做什么?宗灵哥他们现在都等着这批药品救急呢!而且,现在法租界这里到处都是日本人的眼线,稍不注意就会暴露行踪的!”   段慕轩有些恍惚地喃喃道:“……我好像看到阿落了。”青年的目光紧紧锁住那个带着面具的女子,只见她在人群中慌乱地找着什么,而此时,一个瘦小的男人走过去跟她说着什么。   见状,段慕轩收回目光,长长地呼出憋了许久的一口气——那个传递消息的女子不仅给他的感觉像是落旌,背影像就连声音甚至是说话的语气,都像极了年少时代他深爱的姑娘。   可是他不敢认,因为害怕失望。   王奎昌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阿落?那是谁?”   整个歌舞厅中的霓虹灯依旧闪闪发光,新一轮的表演准备登台。人们觥筹交错间醉生梦死着,在短暂的满足中忘记了外面的纷飞战火。   段慕轩自嘲着地笑了起来,拍了拍王奎昌的肩膀,道:“算了没事了,咱们快走吧!”说罢,段慕轩戴上帽子目光警惕地打量着周遭环境,两人转过身快速地穿过走廊,便离开了这光怪陆离的夜场。   很快地,医疗小组的几个人便抵达已经成为国民政府战略要地的汉口。经过上面的一致协商,共产国际的上层决定派遣红十字会的救援者去往晋冀察根据地去实施救援活动。   想到很快便能见到君闲,落旌就心神激荡地说不出话来,可下了火车,沿着泥泞的路径向小镇走去,她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减少最后消失。不仅是她,同行的诺尔曼他们亦是如此——   两侧地面横躺竖卧着一长溜的伤兵,几乎数百毒缠裹着脏污的绷带。创口已经出现恶化的伤员,只能无望地等待在原地。诺尔曼紧皱着眉头,语气严厉道:“这里的医疗环境简直太恶劣了!这简直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   他的中文才刚刚起步,经常一句话说的英文中文各参一般,但索性队伍里的人通晓英语,也都能明白他的意思。   落旌看着那些伤员,从他们的伤口中判断着他们经历过怎样凶险的战役。背着医药箱的落旌不禁提出质疑,道:“林队长,这里真的有战地医生吗?为什么士兵的伤口包扎得这么敷衍?”   随行的还有一个女记者,叫做斯莫莱特。她一边拍照一边纪录着:“哦,我的上帝,这样的军队如果上前线,不是送死还能是什么?你们看这些士兵,不仅骨瘦如柴而且他们的伤口正在恶化……这样的士兵上战场和日本人作战,简直就是去送死,难道你们的政府都不管他们吗?”   林可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目光苍凉地看着伤兵:“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中国虽然一直战乱不断,但是缺乏战地和医疗服务的问题却从未像现在这样严重。我在前几天大概算过,在将近五百万的军队里,只有一千名合格的医生,而更多的护理人员是由于体质太弱就会被淘汰出去。”说罢,他的眼神停滞在一群高大的欧美人里尤显得娇小的落旌身上,意思不言而喻。   落旌不可置否地挑了挑眉,终于知道为何当林可胜第一眼看见自己时,一直紧皱着的眉头不仅没有松开反而皱得更紧。他大概是把自己看成了那些娇生惯养的名门小姐,落旌这样想着,不禁好笑地摇了摇头。   林可胜见到她的笑容不禁一愣,随即有些恼,但是转念一想,现在便是在中国本土的医生都不愿意到这战场前线来,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苛责那个放弃了国外安逸生活,毅然决然选择归国的姑娘呢?   斯莫莱特不无犀利地问道:“中国那么大,难道就连职业医生都找不出来吗?”   林可胜神色仓皇地摇了摇头:“基本上每打一仗,便是惨烈无比的硬仗。国军一步步败退,日本人一步步逼近,而数以千计的职业医生被留在后方城市和沦陷区。而我们现在所要做的,不仅是救治受伤的士兵,更要将这里的情况传递给沦陷区的医生,让他们那些人更多地加入到我们的队伍里来。”   老林在欧洲留过学,一口英语夹带着苏格兰的口音,通过男子特有的低沉糅合的嗓音,有一种令人惊觉的金石之音,任是队伍中的谁也不敢小瞧了这个瘦小的中国医生。   “我觉得林先生身上有一种特有的气质,跟你很像。”诺尔曼在落旌耳旁小声嘀咕道,神情中透着一股单纯的好奇,“可如果真的要说是什么气质,我又说不出来,就只是觉得你们本该就是一路人、一国人。”   落旌脸上是恬静的神情,她的眼神含着悲悯,望着这片疮痍的大地和饱受苦痛的战士们。落旌知道诺尔曼无法说出的气质,其实只是千锤百炼后的人间痛苦。   两名士兵跑着过来向老林行礼,其中一个脸颊黝黑的小伙子朝一行人灿烂一笑,说道:“林院长,我是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第二支队三团五排的排长,接到消息后特来迎接国际医疗队。我姓吴,你叫我小吴就好。”   老林握住他的手:“辛苦你了,小吴同志。”   新四军?落旌眼睛一亮,语气难掩急切地问道:“你好,我想请问一下,你们认不认识李君闲这个人?木子李,君子的君,等闲的闲。他是我的弟弟!”   却不想那两个士兵相互对视一眼都是一脸茫然,小吴摇头憨直道:“不好意思,新四军是重新编制成立的,医生你的弟弟有可能是才编进来的,所以我们也不知晓。等到了部队,我们可以找其他支队或者向团长他们问一问。”   那封信落旌拿着读了不知道多少遍:“怎么可能,我弟弟……我弟弟他就是说,他加入的是新编制的新四军的第二支队!”说到最后,她的一颗心就沉沉地落了下去,见不到底。   小吴见到落旌忐忑凝重的神色,便安慰说道:“姑娘你也不要太担心,一个支队里有千多人,下辖不同的团,团下又有排,排下还有班,你先别急,回头我找我们团长帮你问一问便知道了。好在才刚到营地,大部队暂时还没有分开。”   落旌沉默着紧握着手,林可胜倒是觉得这个刚回国来的医学高材生娇气得很——这个年头,谁没几个亲人,谁又没经历过妻离子散、骨肉分离,他觉得落旌太大题小作了些:“好了,小吴排长你先领我们去找到队伍好了,这里有这么多病员,不能再耽搁了。”   小吴连忙行了个军礼说是,便领着一群人往前走去。   这里是无路的山谷,因为道路崎岖又多山反倒成了军队天然的屏障,只是敌人虽不容易发现,可是自己人来往之间也多有不便。   落旌走在最后面,心事沉沉——这里兵荒马乱随时处于打仗的危险,军队不同的编制让战士们必须守在自己的战区,那么多人,她要怎样才能找到君闲呢?   诺尔曼见她落在队伍后面,便停下来等她:“落旌,你是在担心你的弟弟?”   落旌勉强笑了笑:“是的,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我阿弟了,除了上一次通信外,便再也没有联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是嗓音还是难掩轻颤,“我甚至不敢想,如果他出了意外,我该怎么办?”   诺尔曼不能理解:“哦,落旌,你是你,你弟弟是你弟弟,为什么要把两个独立的个体捆绑在一起呢?”   落旌摇头,眉目轻触地说道:“你不懂,这就是中国人所说的血缘纽带。宗族亲情是这里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而这种本能伴随着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代代人们,已经融入到这里每一川山脉上、每一条河流中。”   来这里的大部分外国人不曾走过山路,一个两个都不知道该如何走。落旌回头朝诺尔曼伸出手,便把他拉着走上斜坡,她说道:“也许现在你觉得我说的有些荒谬,但是我还是想说,日本人不可能打败占领中国。只要我们还在这片土地上,日本就永远不可能让这里的四万万子民都屈服于它的刺刀与炸弹之下。”   看着逆光的落旌,半响,诺尔曼笑起来,一脸认真地道:“放心,邪恶不可能战胜正义。终有一天,我们一定会迎来胜利的。”   他说的,是我们。   落旌怔怔地看着高鼻深目的男子张开了双臂——   诺尔曼追求自由与正义,而当阳光照耀在他棕黄色的发上,落旌突然觉得这样纯粹、热烈且无私的人就是圣经里天使的化身。   而这样的天使,是自己的同伴,更是中国的同伴。   只听‘咔嚓’一声,斯莫莱特放下相机朝他们笑道:“我觉得我需要积累更多的素材,把这里的情况通过文字与图片告诉世界各地的人们!战争是罪恶的,我相信当更多的人了解法西斯的残暴后,他们就会加入这场战斗!正义永远不能被邪恶所打败!”   她说完,和诺尔曼相互对视一眼后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认同与赞赏,不禁相视大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飘过山川、河流飘散在这天与地之间。   这个世界上,正有许许多多像诺尔曼和斯莫莱特这样的人。他们去国离乡奔赴遥远的战场,只为了心目的正义奉献自己的力量。   落旌心里突然明亮起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再次活了过来,只因为自己重新回到了这个叫中国的地方。也许这里是地狱熔炉,可是她依旧有着深爱的人。   半响,落旌笑起来,笑容明丽灿烂:“谢谢你,诺尔曼。谢谢你,斯莫莱特。”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怎么可能让男主女主在这种仓促的场合展开闻者惊心、见者落泪的相逢场面呢?当然要挑一个能够坐下来慢慢谈的良辰吉日啦~哈哈哈哈,发出了丧心病狂的笑声~~ 所以,君闲骗了落旌什么呢?他到底去了哪里? 这一章我非常喜欢标题,羁鸟旧林,羁鸟指落旌,旧林指中国。 还记得在第45章的时候,落旌心里的感受。其实看似她留学之旅是挣脱了束缚,可是异国他乡的漂泊才是对于她的束缚,只有回到了这片扎根的土地,她的灵魂才能真正有所依托。 之所以会安排落旌与君闲两个作为李家的后人,是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来表现这种对于身份家族的挣扎的。 而这种挣扎,因为两个人命运的不同而各自不同,先剧透到这里了,嚯嚯嚯~~ 注: 文中关于抗战医疗队的知识和材料引自网络和当年记录的新闻,毕竟我所学知识有限查的资料太多了但是昨天还是翻出一篇《抗战期间红十字会如何救助战场伤病员》。如果以后想起来了,再给大家补充。   ☆、第48章 Chapter.48姐弟重逢   战地医院的条件出乎小组成员中所有人的想象,将藏在僻壤田间的旧宅院当作手术室, 然而最基本的卫生条件和医疗设备根本不能称作战地医院。   瞧见了队伍中大家震惊的神情, 林可胜不禁有些惭愧:“你们也看见了,我们现在只有这样的条件, 还请你们多多担待一点。”   虽然想过条件会艰苦,但是这已经超出了最基本的要求。一同来的另外两个医生不禁抱怨道:“天哪, 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条件下治疗患者, 就算治疗了伤口容易感染,这样只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林可胜放低了姿态, 求道:“这只是暂时的,请相信等前方部队把筹集的药品和器材送到这里, 我们的情况很快就会有所改善的。”   落旌放下自己的背包:“不是说有很多伤兵吗?我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了。”老林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马上招呼医护人员领着落旌去专门的位置上。   诺尔曼转过身, 他寻求冒险与刺激但并不代表他会在工作上玩忽职守。他严肃地看着另外两个人:“艾伯特、查尔斯,我希望你们能清楚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享乐的。不要因为帮助别人而将自己摆在道德的高处!如果说保家卫国是军人的使命,那么救死扶伤就是我们的天职。”   小吴排长不知道诺尔曼是这次援华队伍中资历最高的医生, 也听不懂诺尔曼说的话, 只觉得当诺尔曼跟其他两位医生说话时, 浑身上下是不容反驳的气势。   “你好,我们、可以开始了。”   小吴被诺尔曼生硬的中文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哦,好的。我们马上找人安排。”随即他带着诺尔曼过去,而外面伤兵已经按照顺序排好了队伍。   几乎所有士兵腿上都有被耽搁的旧伤, 他们普遍出现贫血、营养不良和脱水状况,而面临败血症危险的士兵必须尽快动手术。听着助手汇报着库存少得可怜的医药品,落旌皱眉说道:“吗啡肯定是要用的,清洁的东西一样不能少,可以节省一点用但不能不消毒。再坚持一下吧,在坚持一下,筹集的药品就会送到了。”   那个助手从前是老林医院下的护士,听到落旌这样说,便犹豫地去请示了一下老林。林可胜正在给一个伤患缝线,沉默了半响,才低声说道:“以后这种问题就按李医生和诺尔曼医生说的做,不需要来请示我。”助手嘴上唯唯诺诺地说了声是,心里却腹诽着库存的药品本就不多,这样下去根本撑不了多久。   趁着一点空闲时间,林可胜打量着由共产国际组成的医疗队,不得不说每个人都是外科手术的好手。而最让林可胜惊讶的,是那个叫李落旌的女医生。   送来的简历他已经提交上去,而在那些简历中以诺尔曼的资历最为丰厚,但其中的中国女医生是几个人中最年轻的。他翻过李落旌的简历,东京帝国大学医学系研究生加上霍普金斯大学的博士学位足以让她在美国任何一家医院里任职。   林可胜曾以为这是一个理想主义的富家女儿,一时头脑发热才来到了战争的前线,但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虽然那个女医生站在手术台前已经超过六个小时,可是她的手术风格依旧保持着迅速、简洁。几乎只是半天的时间,她就已经完全掌握了一名合格的战地医生应有的节奏。林可胜有些惊叹地笑了笑,感慨着在医学上,哦不,应该是任何领域上,都不能以资历年纪排辈,更不可小瞧任何一个人。   等到外面完全暗了下来,落旌才跟一个姓陈的战地医生换了班。   走出消毒水浓重的病房,她在院子中踱步揉着疲惫的眼睛。晚饭的时间早就过了,助手给她拿来了准备好的糠面包和牛乳,她接过说了声谢谢。   那个模样娇俏的小护士有些羡慕地盯着她手中的面包,落旌失笑,将手中的糠面包掰了一半递给她:“你也还没吃吧,哦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带着船形帽的小护士眼睛一亮,接过那半边杂粮面包,朝落旌甜甜地一笑:“李医生,你叫我苏婉就好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助理。”   落旌咬了一口面包,动作一顿,见苏婉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不禁问道:“你老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我觉得李医生长得真好看。”   那个穿着护士服的小姑娘不无羡慕地说道,但落旌觉得她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看着手中的面包,落旌笑了笑,说道:“我虽是在国外念的书,但也不一定非吃这些不可。以后大伙儿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苏婉俏脸一红,连忙摆手说道:“李医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怕……是怕你们吃不惯。刚才艾伯特医生吃了两口便把面包丢掉了说不能吃,我怕——”她的样子让落旌想到了在美国农场里看到的羊羔,忍不住让人生出保护的欲望。   于是,落旌伸出手轻捏了下苏婉的手,微笑道:“艾伯特他虽然有时候说话不好听,但他心地是很好的。国外的人他们就是这样,他们想表达什么就说什么不会遮掩。他若是不想吃,你给他放着,等他饿了自然就不会挑三拣四了。”   这个时候,小吴走过来似是寻着什么人,看到落旌眼睛一亮说道:“李大夫,可算找到你了!”落旌尚未来得及说话,便听他噼里啪啦地像是倒豆子一般说道:“我在我们团里找到了五个叫君闲的人,还有几个是个新兵蛋子,你快跟我看看,有没有人是你弟弟。”说完,他直接拿过医药箱,笑得爽朗,“李医生,咱们快走吧!”   “五个?!”落旌惊讶地睁大眼,还没分清状况就被小吴排长给拉走了。   只听小吴一边疾步向前走一边继续说道:“你瞧我这记性,俊贤、骏贤、君贤、军闲还有军贤,光是我们连里就有五个叫这个名字的,到时候随便你挑!”   落旌哭笑不得,但还是压抑不住心里的紧张与期待。不知道那么多年过去,阿弟已经长成了什么摸样。然而看着一路上躺着越来越多的伤兵,落旌不禁出声问道:“小吴,我们现在这是在往哪里走啊?”   小吴理所当然地说道:“往病房里走啊,这些人啊都是新兵蛋子,如果不伤筋动骨怎么能积累经验呢?因为战地里的医生人数少、伤兵多,我们只好先把不算重伤的士兵安置在这儿,然后按顺序去看医生,这是我们团长的规定,说是为了公平起见。”   “君闲受伤了?!”落旌紧张道,“哦不,他们,他们都受伤了?”   小吴说道:“放心,都是些轻伤。新兵受伤都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团长受伤了那是连吭都不吭一声呢!李大夫,这不我们团长腿上的子弹取出了,可是伤口还没怎么处理,可他硬要为了破规矩怎么不肯先去包扎,要不等大夫你找完了弟弟帮我们团长看看?”说罢,他还小心翼翼地瞅了落旌一眼。   落旌正在为‘君闲受伤’这件事忧心,小吴的那点心思她也不想去计较。能让自己手下这么想方设法请医生的长官,应该是对士兵很好的军人。   小吴引着落旌进了一间大的房间,里面的床长长地铺成一排,睡着等待救治的伤兵。“俊贤、骏贤、君贤、军闲还有军贤!统统过来下!”小吴扬声喊道,话音落便从两边的床上麻溜地下来了五个人,“都站在这儿,让李大夫好好认清楚!听到没有!”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环肥燕瘦的五个小伙子大声答到的时候,落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小吴眼光一扫没看到人,有些紧张地对落旌说道:“那个李大夫,你慢慢看仔细看!你们几个,还不把脸抬高点!那个我先走开一步马上回来!”   落旌倒是想看看他葫芦里装的什么把戏:“你去吧。”   她的目光从五个人身上缓缓滑过,只觉得眼前的几个少年都在她面前紧张得不行,甚至,房间里其他的人也紧张得不行。落旌走到第一个高高壮壮的少年身旁:“叫什么,几岁从军的?”   “报告!我叫赵俊贤,十六岁从军。”   闻言,落旌抿着嘴角,想着君闲十二岁跟着慕轩读讲武堂,十七岁的时候考上黄埔讲武堂。   落旌走到第二个小伙子面前:“那你呢?”   “报告!我叫黄骏贤,我十八岁参军的。”   君闲给她寄来的信中,写着他十八岁时已经从黄埔讲武堂毕业跟着他的老师加入了共|产党。   第四个少年是五个里面伤得最重的,左脸颊被炸伤流着血,只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紧张地看着落旌,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见桌子上摆着清洗伤口的东西,落旌拿着镊子夹起一团棉花沾了酒精给那少年擦拭着伤口。落旌一双杏眼湿漉漉的,她眨了眨眼睛,半响才柔声问道:“你是怎么受的伤?”   “报告!我叫——”见落旌问的不是这问题,少年更加紧张了,“我叫福顺哦不不,我叫军闲!”说罢,少年便忐忑不安地看着落旌,目光里带着歉疚。   然而落旌却好像没听见一般,重复了刚才的问题:“怎么受的伤?”   “……当时趴在战壕里,鬼子一个弹扔过来,就……就成这个样子。”福顺的眼睛一下子出现了泪光,可是他狠狠地眨了一下眼,低声嘟囔道,“不过这已经算幸运的了,跟我一起的那个战友当时就死了,我就只是毁了半张脸。”   那么君闲呢,他有没有这样受过伤,有没有炸|弹掉落在他的身旁?   落旌不敢去想。   她缓缓出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憋在心里的难受吐出去。她背对着众人将桌子上消毒的东西一一摆放好,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失态索性将口罩拿出来给自己戴上。   众人忐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想干什么,只听她问道:“你们团长是不是对你们很好?好到,让你们一个个都愿意来冒充我阿弟的姓名?” 好到让这里的人愿意一起表演一场蹩脚的戏?她的背影看起来平静温柔又充满坚韧的力量,看不出半点被欺骗后恼怒的样子,这让大伙儿有些摸不着头脑。   整间屋子里一下子静极了,流淌着沉默的尴尬。就在此时,落旌便听见落旌听见有人一瘸一拐地跨进来,语气带着不耐烦:“小吴我已经说过了,我不需要你们这样兜圈子!别人医生远道而来已经很累了,你别再让人家劳累了!”   见到站成排的五个人,来人依旧是一副说一不二的口吻:“诶,我说你们几个不好好躺着养伤杵在这里做什么!还有你们这些,一个个眼睛瞪这么大,都在看什么呢!”   小吴恨不得直接捂着自家团长的嘴巴:“嘘嘘嘘!团长,你可别再说话了!”青年转过头,用眼神问着几个人,那个好不容易才哄过来的医生呢?   众人尴尬地沉默着,总不能说人家一早就看出来你的把戏了吧。   团长一瘸一拐地坐到了床畔:“小吴,你去帮我把那烧酒拿过来一下!嘶——”此刻,众人穿着白大褂的姑娘端着盘子从门背后走出来,小吴刚想要朝她解释什么,便见眼前这个戴着口罩的女医生看也不看自己便径直朝团长走过去了!   看见身穿白大褂戴着口罩的落旌,团长一抬头随即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常年暴晒在阳光下越发黝黑的脸庞让一口牙白得发亮:“医生你就是医疗队的人吧,真不好意思了,我手下的人不懂事还让医生你专门跑这一趟!只不过,他们都没坏心的,让你白跑这一趟真是对不起!医生,你是要找人吗?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去其他团长那里去帮你问问!”   落旌垂着眼皮,沉默地看着他腿上绑着绷带却依旧血肉模糊的伤口——看得出当时子弹打得很深,应该快到骨头了。   见状,小吴连忙机灵地搬来了板凳让落旌坐下,顺便还将背着的医药箱捧着给她。拿着剪刀的胳膊被人握住,落旌头也不抬地冷静说道:“你再不治疗,这条腿就只能瘸掉了。”   然而那个团长倔得跟头牛一样,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位医生,我的身体我自己当然清楚。我不能为了我,就坏了我自己定下的规矩。这里每个战士他们的伤都很急,他们都需要医生,我不想因为我团长的身份而享受特权。”   落旌轻轻推开了他的手,而这个举动这让青年脸上一红,只是他更加倔地捂着自己伤口。   下一刻,落旌抬起头露出一双发红的杏眼,冷着脸对他说道:“我不是以一个医生的身份来的,而是以一个长姐的身份来的!”   见到青年震惊地睁大了一双眼,落旌抬起手摘下了面罩,眼睛发红得厉害却硬是不肯掉一滴泪:“我只是想要照顾受了伤的阿弟,难道这也不可以吗,君闲?”   话一出,不仅是小吴,房间里的所有人都震惊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君闲表示他已经被震飞了! 啧啧,没想到姐弟重逢竟然是这样乌龙的~~ “我不是以一个医生的身份来的,而是以一个长姐的身份来的!”为这样难得霸气的阿落打个CAll! 自问自答:为什么落旌找君闲,大家都不认识自家的团长呢? 而且在慕轩和君闲两个人党派归属问题上,除了考虑两人的身世性格问题外,还有就是我想从两个方面来表现两党对于抗日的贡献,我尽可能做到客观公正,话说虽然国民党打得很多都是败仗,但人家还是在正面战场死扛着,没有功劳也是有苦劳的。毕竟对于如今抗日雷剧里的夸大其词,我也就只能翻个白眼,当然这一点大家心里知道就好了,不要在评论区引发出什么政治党派的问题~   ☆、第49章 Chapter.49三起争端   谁知道李医生的弟弟竟然会是他们自家的团长,可团长明明不叫李君闲啊。   李君闲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垂泪的姑娘, 一下子红了眼眶, 喏喏道:“……阿姐?”青年突然挣扎地捂住自己的伤口,着急说道, “姐,你先别看!”   落旌表情平静, 可是李君闲却知道她是真的生气, 只听她淡淡一句:“把手松开!”小吴他们就看见平日里脾气跟牛一样倔的团长,竟然真的把手乖乖松开了。   什么叫长姐如母, 这才叫长姐如母!自己磨破了嘴皮子的事情,姐姐一句轻飘飘的话, 就轻易办成了。清理伤口旁边腐烂的肉时,君闲疼得满头大汗, 可是却强撑着笑:“阿姐我没事, 就是伤口长得难看了一点!当兵的哪有不受伤的,一条腿捡回来一条命,算起来我也不亏。”   落旌没有理他, 手上动作速度加快, 干净利落地除掉了腐肉然后上药。见她实在气得厉害, 君闲索性闭上了嘴巴,认真地打量着落旌分解着自己的注意力。等缠了纱布绷带, 落旌才啪地一声关上了医药箱,瞪着君闲:“所以这些年来,你就是这样照顾你自己的?”   君闲自知理亏, 喃喃着不知道该说什么,见到屋里的众人都像看戏一样看着自己,不禁朝他们吼道:“看什么呢!”   落旌愈发生气地盯着他,又问了一个问题:“你把名字改了是不是?”   君闲终于沉默下去,埋着头不说话。毛茸茸的寸头在落旌眼里像极了当初沉默又倔强的少年,一想到这一点便让落旌忍不住想哭。落旌红着眼睛,气急反笑道:“行,李君闲,你可真是好样的!”说罢,她站起身背着医药箱就要往外走。   君闲连忙拉住她的手,落旌回头时看见了青年眉眼中的焦灼与彷徨:“阿姐,我是真的……不想再叫李君闲了。”他的目光中有忐忑和不安,可唯独没有后悔与动摇。   “那你也别叫我姐了!”落旌撂下这句话,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出了门。走出门的那刻,眼泪像是洪水般决堤起来,落旌想君闲的那句话。她知道那不是玩笑,他是真的不想再当李君闲了。   没过几日,落旌正在给一个伤兵包扎的时候,诺尔曼捧着面包走过来,打趣地笑:“落旌,我听说你找到你弟弟,而且还是这里的团长?你怎么还是愁眉苦脸的样子?”   落旌眼皮也没抬,一脸平静地说道:“他不是我弟弟。”   “大家都知道了,你还想瞒着我?”诺尔曼他耸了耸肩拿着面包的手指着门口,“喏,那个是你弟弟吧,今天在那里又等了一上午了,你不见见他吗?”李君闲一早就站在了临时搭建医护室的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大多认识他,只不过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但他一连几天都是雷打不动地站在这门口,其他人更加纳闷起来。很快在众人的好奇心下,那天的事情一传十十传百,基本上整个连队都知道了李随风李团长有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姐姐,还是喝过洋墨水回来的战地医生。   落旌给伤兵把伤口缠好了绷带,才抬头说道:“不见。”顿了顿,她抬起头看着诺尔曼,眉宇间有些许无奈,“诺尔曼,他腿上有伤,你把他带回去别让他再乱跑了。”   诺尔曼啧啧两声:“你看你,说到底还是关心自己的弟弟吧!落旌,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你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又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跟他置气呢?”诺尔曼现在正在努力地学习中文,一句话虽然说得磕磕绊绊,但落旌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明白,”落旌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我们的名字本是出自祖父的一首诗,他就算再怎么胡闹也不该自己改了名。李君闲是我相依为命的弟弟,而李随风,他只是这新四军里一个对自己身体自以为是的团长!我不想见他,你叫他回去!”说罢,她站起身招来继续下一个伤兵。   诺尔曼碰了一鼻子的灰,讪讪地拿着面包牛乳走开了。   “大夫,我的伤很严重吗?”   来的伤兵是昨天那个叫福顺的少年,他忐忑紧张地看着‘仇大苦深’的落旌小心翼翼地问道。   一旁的苏婉也紧张地看着落旌深怕她摇头,却听落旌说道:“虽然伤在脸上但都是皮外伤,只是可能以后你的左脸就要留疤了。”话一出,落旌便听到身边的苏婉舒了一大口气。   福顺眼睛很快地朝苏婉的方向瞥了一眼,又正襟危坐着,以为没人看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落旌凑上前给福顺处理脸上被炸伤的皮肉,只听少年说道:“李大夫,你别怪我们团长了,他是有苦衷的。”   落旌动作一顿,便听得福顺嘶地抽了一口冷气。“对不起。”落旌垂下眼,低声说道,“以后我在治疗的时候,不要再提到你们团长了,省得我分心。接下来会有点疼,你忍着一点。”   福顺嗯了一声,放在膝盖上的手攥成拳头,吭都不吭一声。苏婉看不下去,心疼地问道:“落旌姐,可不可以用麻醉?”   “他的伤口在脸上,后颈肩膀也有,太靠近大脑如果麻醉的话,副作用会很大的。”落旌下手利落干净,而她转到少年身后准备处理肩颈上的伤口时,对苏婉说道,“你如果心疼,就不要看。‘病不治己、旁观者清’这个道理我明白,所以我理解你,你可以先去查尔斯医生那里帮他的忙。”   苏婉忍不住俏脸一红,瞅了瞅福顺便害羞走开了。福顺呆呆地望着苏婉的背影,等他回过神来,落旌已经帮他处理完了。他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李大夫,谢谢你。”落旌轻笑,清理着器械,又把装着药液的瓶瓶罐罐放整齐。   “李大夫,你是怎么知道……怎么知道我跟苏婉的事情的?”福顺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脑袋。   这种事情,只要过来人的眼睛不瞎都能明白吧。落旌摇头笑道:“放心,我不是一个碎嘴喜欢说这些事情的人。”   福顺连忙摆手,黝黑的脸颊上一红:“不,我的意思不是这个。大夫你别误会,我只是——”   落旌眨眼说道,“放心,我也不会跟其他人说的。我能发现,只是撞见了苏婉偷偷喂你吃糠面包而已。”说罢,瞄了一眼福顺右手的夹板,看得出是苏婉的杰作。少年憨憨地一笑,和她说再见后便出去了,临走之前还回头看了看苏婉的背影,脸上是单纯的笑容。   落旌将这一切收入眼底,不禁微微一笑。她知道两人的心思,是因为她曾在芦苇旁撞见苏婉把留下来的糠面包一点一点掰开喂着福顺的一幕。战地物资紧缺,她明白苏婉不过就是想让从没吃过面包的福顺尝一尝那是什么味道的。   落旌微抿嘴,她长长弯弯的睫毛落下一片温柔的阴影。她突然有些怀念这种年少时纯粹地想要对一个人好的感觉。   “嘿!李,你那里结束了吗?”查尔斯站在手术台上问道。   落旌回过神来:“嗯,我这里差不多结束快换班了。”   查尔斯说道:“那你过来帮我打一下下手吧,这些助手不太明白。这个伤兵的问题比较严重,伤口化脓,皮肉里还有骨刺,我怕助手们处理不好会感染。”   落旌呼出一口气,清醒了一下脑袋:“好的,我准备一下。”她戴上口罩和手套走到手术台上,因为医疗设施地欠缺物资,没有白炽灯便只能用油灯和蜡烛照明,所以一般重要的手术都是在白天做的。落旌看着那伤兵的情况,冷静道:“右小腿枪弹穿孔骨折,脚踝部位也有弹穿孔需要立马取出子弹。”   苏婉端着盘子,犹豫说道:“落旌姐,我们只剩下一支麻醉药了。而陈医生那里还有一个右胳膊被炸碎需要截肢的病人,怎么办?”   查尔斯没有听懂苏婉的话,落旌翻译给他听后,只见青年沉默良久,墨绿色的眼睛盯着另一边手术台上的陈医生:“我没有办法在病人没有麻醉的时候进行这样的手术。”   而另一边的陈医生摇头,不肯相让地说道:“可是这个士兵要锯掉一只胳膊。”   落旌的袖子被人扯了扯,她低下头看见那个满脸血污的士兵对她轻轻摇了摇头:“医生,请把麻醉药留给那个兄弟吧。”   落旌看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哀求。她撇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忍住了眼眶的湿意,对苏婉说道:“把麻醉药拿给陈医生。”见查尔斯还想说什么,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是病人自愿的,查尔斯我想我们应该尽快去适应这种状况。”   查尔斯沉默着,半响他低下身对着手术台上的战士用着生涩的中文,问道:“你,真的可以撑住吗?”那个伤兵朝他眨了眨眼睛,没说话只是牙关紧咬。   落旌招来另外两个助手让他们把伤兵固定在病床上,她对查尔斯说道:“我们动作快点,同时进行的话,患者痛苦时间会减少许多。”见查尔斯点头,落旌拿起剪刀和镊子,目光集中在受伤的脚踝处,苏婉将中弹的地方消过毒后,两人便同时取弹。一时之间,房间里只听到金属器物的交换声还有病人痛苦的闷哼声。   查尔斯的手颤抖着,似乎那个伤兵每一声闷哼都像是□□一般在他耳旁炸响。一旁的苏婉叫到:“啊,这个人他疼晕过去了!”   落旌手上动作速度不减,顺利地取出脚踝中的子弹。清理包扎过后,落旌才抬起头,发现查尔斯的动作快了很多,似乎昏迷的病人对他来说更得心应手。落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对着面色难看的查尔斯关心问道:“查尔斯,你还好吧?”   查尔斯脱去手套去水池处洗手,闻言,他无奈地笑了笑:“让你看笑话了,我当初学医是因为无法看到别人因为病痛而受折磨,现在却让别人因为我的治疗而饱受痛苦。”   落旌张了张嘴想要安慰他什么,可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跑步声,接着,医疗室的大门就被砰地打开,门框被撞得梆梆作响。   准备换班的艾伯特走过来,有些紧张地对两个人说道:“我的天,刚才我看见院子里进来了一批士兵,好像不是这里的军队。”从门口走进一个身穿国民党军服的军官,落旌便看到门前已经站好了两队负伤的士兵,而中间他们还抬着一个担架,应该是个受了重伤的长官。   查尔斯嘘了一声,抚着额头:“我的上帝,这又来了一批伤患!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战争呢,大家和平一点相安无事不好吗?”   艾伯特睁大眼摇头说道:“哦不,你们看他们那些人身上穿的军服,跟这里的士兵穿的衣服不一样,就连他们身上的枪,也明显不一样!”   落旌看着正在和老林交涉的军官,心下了然:“现在来的,是国民党第七十四军的伤员。”见两个人不明白,落旌解释说道,“中国现在有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分别由国民党和共|产党领导,新四军是从红军重新编制进国军中的,而现在来的,是国民党的正牌军队。”   查尔斯看着那个国民党的军官,眼里出现抗拒的情绪说道:“可我们是共产国际派来的成员,我们帮助的是无产阶级的军队可不是为资产阶级效命的士兵。”   艾伯特耸了耸肩膀:“算了吧,查尔斯,我们是医生没有权利挑选病人的!”   查尔斯指了指诺尔曼,他因为国民党军官无理要求插队而开始冒火——   “但是我们有权利拒绝病人。” 作者有话要说:  落旌君闲对于姓氏的争端,为一; 查尔斯与陈医生对于麻药的争端,为二; 新来的伤兵和旧伤员的争端,为三。 锵锵锵,国民党的军人都上线了,慕轩的身影还会远吗? 下集预告: 如果你真的认识慕轩的话,我想告诉你,他在找你   ☆、第50章 Chapter.50团长宗灵   “但是我们有权利拒绝病人。”   诺尔曼阻止着七十四军想要把原来的伤兵赶出病房的举动,落旌走出去只听诺尔曼生硬地说道:“对不起, 这里所有的人都是急需要治疗的病人, 也请你们现在就去排队。”   七十四军伤兵领队的是305团的孙副营长,操着一口山东的口音, 颇有几分凶蛮地说道:“俺不管,俺的兄弟和团长好不容易才从战场上转移下来的!俺们可是在正面战场上打仗的, 时间紧迫凭什么还要排队?!”   诺尔曼根本听不懂他说的话, 只是始终坚持着挡在那个狭小的门道口,不准士兵们进来搬运病人。林可胜拉住孙副营长劝道:“我们都知道正面战场上打得不容易, 可是里面的伤兵现在还在做手术,你总不能不讲理让医生缝伤口就缝一半吧?”   “你告诉这个洋鬼子, 让他走开!耽误了我们团长的病情,别说是外国人就是天上的玉皇大帝俺也一枪直接嘣了他!”说罢, 那个副营长就一把推开瘦小的林可胜, 他力气大,情急之下就把人推到了地上。   见状,诺尔曼眼睛里喷出怒火, 挺身而出:“你怎么能打人?!”   “打人?”孙副营长举起枪来对着诺尔曼, “俺还杀人呢!”   诺尔曼毫不畏惧, 他长得高大,生就有一种令人生畏的气势:“我不管你打人还是杀人, 我只知道你现在进去强行拖病人出来,就是在害人!”   孙副营长指着伤兵中担架上的人:“可是现在昏迷不醒的是俺团长,是负伤还带领着俺们团与日本人在南京城外激战了一天一夜的上校!”   诺尔曼直视着他, 目光凌然:“在我们这里没有士兵与将军之分!”   落旌、艾伯特和查尔斯站在了诺尔曼的身后,落旌看着愤怒的孙副营长淡淡说道:“如果你们因为一个你们的团长而不顾里面士兵的死活,那我们也会拒绝给他治疗。”她的话音落,孙副营长身后的士兵便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枪|杆对准他们几个人,而下一秒,一直守在门口的李君闲带着兵冲进来挡在了诺尔曼他们的身前。   孙副营长看见李君闲一副见鬼的事情:“嘿,兔崽子你还没死?”   李君闲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多着呢!”他回头看向落旌,认真说道:“阿姐,你和其他医生先离开这里!你弟弟还没窝囊到让自己的兵被人赶出来!”   此时,那个被人抬着的团长幽幽醒转过来,见状咳嗽了好几声对前面的人说道:“孙全德,放下枪!咳咳咳咳!听到没有,我叫你立刻放下枪!”   落旌朝说话的人看过去,只见到担架上的青年军官随时狼狈之下难掩清俊的神采。孙副营长头也不回地说道:“团长,你放心好了,今天俺不让你进去,俺就不姓孙!”   “我让你放下枪听不懂吗?!”那团长皱眉,嘴唇苍白,“我命令你们所有人都放下枪!有本事跟自己人横,也不见得你们去跟战场上的日本人多拼几次刺刀!把我放下来,等到里面的伤兵出来了,我们再进去!”随着他的话,国民党的士兵果然放下了手中的枪。   见他们先放下枪,君闲才命人放下了枪,但还是守在门口防备地盯着对面的人。老林指着那个说话的团长,对落旌和诺尔曼说道:“那个是七十四军305团的团长张宗灵,听人说了算是个硬汉子,领着部下死守华严村,以一团之力与日军的十八师团血战了一昼夜。”   孙副营长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快被担架上的张宗灵给逼哭了:“团长,你别拦着俺,俺就不信他们这些洋鬼子真的见死不救!等到副旅长把药品送来,俺看他们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药品?落旌眼睛睁大:“是从美国运回来的那批药品?”   老林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于是上前一步和那个营长周转说道:“要不,先让张团长去另一个屋,让我们这里的医生给看看他的伤情到底如何,实在不行,等里面的手术台位空出来了,再让团长进去治疗。”   “那怎么行?!”孙副营长想也不想地喊道,“出了什么问题你负得了责吗?”   李君闲扬眉说道:“出了事情我来负责,行了吗?是男人吗,是男人的话就别磨叽!”   落旌疲惫地出了一口气,说道:“老林你先进去吧,里面换班的人还等着你呢!”几乎是十个小时轮一次班,人手紧缺休息的时间也不多,任何一个医生护士都□□乏术,落旌看向查尔斯他们,“我们三个刚好要休息,就顺便去看一下他们的伤势,如果有事我们再通知你。”   恰逢里面有人正在叫林可胜,他有些过意不去地对落旌说道:“那就辛苦你们了。”艾伯特便和老林一起进去了。君闲担心地看着落旌的脸色,最后还是欲言又止,只好让人腾出一个空屋子来让七十四军的人先住着。   诺尔曼看着才刚换班的两个人脸色,不无担忧说道:“你们才刚下来,还是先去吃饭吧,我去看看那些人就是了。”   落旌摇头说道:“你一个人跟他们言语不通我不放心,这样吧,查尔斯你先去吃饭,我和诺尔曼先去。等你吃完了,再回来同我们换一下班,这样也有一个倒换的时间。”见没人反对,落旌提起医药箱跟着诺尔曼走在七十四军的后面。   房间中,落旌在给张宗灵检查的时候,有些生气地拧紧了秀眉:“你们就是这样包扎伤口的?用泥土将伤口糊上?”她转头瞪了一旁孙副营长,“还不去打盆水来把土洗干净!”   孙副营长刚想还嘴说,战场上的人都是这样做的,可被张宗灵瞪了一眼只好讪讪地跑去打了一盆水过来。张宗灵打量着落旌,总觉得眼前这个女医生很熟悉,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青年嘴上回答说道:“用泥土糊伤口,是因为需要快速止血,战场上可没有处理伤口的时间。”   张宗灵本就长得清俊潇洒,如今一张脸惨白,多了几分羸弱之美。脱下衣服露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可最显眼的还是张宗灵胳膊上一道又长又深的伤口,看得出是被日本人的刺刀划伤的。落旌很难想像,这样一个儒雅俊美的男子,竟然会领兵打仗在战场上跟敌人拼刺刀。   她戴上了口罩与手套清洗着被泥土封住的伤口。泥土早已和血水混作一团,糊在伤口里,看得人胆战心惊。为了把伤口里的泥土清洗干净,落旌不得不拨开伤口,拿着水就往里冲。张宗灵紧紧地皱着眉,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可还是没有躲开。   落旌凝声说道:“以后军队里受了伤的士兵别再用泥土封住伤口。失血过多,加上伤口发炎,在没有抗生素的条件下,很容易发烧甚至死亡。”张宗灵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处理完伤口,上了药又绑好纱布,落旌平静地说道:“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失血过多。找人输血给你就是了。”她回头,唤道,“诺尔曼,你输血器带来了吗?”   诺尔曼哦了一声:“我放在我屋里了,你等一等,我马上去拿!”说着,他将手上的一个伤兵包扎好,便起身去拿发明的输血器。   落旌转身问道:“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吗?”   “B型。”张宗灵回答道,“其他人应该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血型。”   落旌点头:“没事,我帮他们验一下血型,之后就可以输血了。”落旌刻意转过头,却还是避开不过灼人的视线,半响,她索性直视着一直打量着自己的张宗灵,问道,“张团长,你不知道一直盯着别人看,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吗?”   张宗灵先是一愣,随即坦然一笑:“不好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很熟悉。”说实话,他有些惊讶,这可是第一次有姑娘不念及自己的皮囊给自己脸色看。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看到他的小动作,落旌忍俊不禁:“张团长,我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这一套说辞对我来说并不新鲜。何况,我之前便一直在国外读书,应该是没有机会见过你,所以像这样的假设完全不成立。”   是啊,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在哪里见过呢?张宗灵啧了一声,眼前这个穿着白褂衣戴着口罩的女子,让他感觉真的在哪里曾见到过——哦不,他肯定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落旌只见张宗灵咳嗽了两声,却举起了手挡在自己的额头和鼻梁处,打量着自己的一双眼。落旌皱眉,站起身来不高兴地说道:“你这是做什么?”   果然,这双眼和照片上那个少女的那双眼睛,一模一样。“不好意思,冒犯到你了。”张宗灵收回手,苍白的唇带出一抹笑,看着恼怒的女医生瞪了自己一眼端着盘子就要离开,于是慢条斯理地问道,“只是不知道,这位医生,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段慕轩的人?”   果然,张宗灵见到本来欲要离开的女医生停住了脚步,只是迟迟不肯转过身。张宗灵虚弱地靠在墙头,咳嗽了两声才语气淡淡地说道:“如果你真的认识慕轩的话,我想告诉你,他在找你。一直在找你。如果你还有心,起码让他知道你还活着。”   ……我想告诉你他在找你。一直在找你。   ……如果你还有心,起码让他知道你还活着。   回去的时候,落旌一直在想张宗灵说的那句话。她问他,慕轩在哪儿?可是那个男人却好以整暇地笑,说他现在也不知道那小子跑到哪里去了。   落旌明白,张宗灵知道,可就是不想告诉她。落旌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看向身旁的两个人:“诺尔曼,查尔斯,你们爱过人吗?”   诺尔曼嗤地一声笑,带着爽朗的味道:“当然啦,我又不是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   查尔斯也笑,笑容里带着得意:“我可是情场浪子!只要我瞧上的姑娘,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说着,诺尔曼便在他胸前擂了一拳,“那我可得叫落旌小心你这个色|狼!”   “我也是有审美水平的,好吗?”查尔斯撇嘴笑,“我还是喜欢丰满一点的女人。”   落旌失笑,看着远方的一轮红日,霞光洒在女子清晰如画的眉眼上:“那你们喜欢一个人,会有多长时间?”   诺尔曼难得老脸一红,嘟哝道:“哦落旌,怎么你也变得这么八卦起来?”   查尔斯倒是漫不经心地笑:“喜欢?我总是在看到那些女人的第一眼里喜欢她们,没了感觉就不喜欢了,一般不会超过三个月的!”   诺尔曼倒是认真地想了想:“当年我身为交换生去英国的时候,在那里我爱上了一个爱尔兰姑娘,哦,你们不知道她笑起来有多么美,两个酒窝甜甜的,快把我甜死了;她的眼睛是纯净的天蓝色,每次注视着她,我就像是沉溺在大海里。”   落旌被诺尔曼的描述逗笑了,风把她耳旁的碎发吹着贴在脸颊上:“那看来,你还爱着她。”   诺尔曼耸了耸肩膀:“谁知道呢!也许只有上帝才能知道我是否还深爱着她,不过当初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那落旌你呢,你有没有过男朋友?”   男朋友这个词,让落旌感觉有些陌生,她认真地想了想:“也许有过吧。”   “哦,亲爱的,难道你自己都不清楚吗?”诺尔曼拍着额头,展现着他性格里孩子气的一面,“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那有什么也许的。”   查尔斯抱着胳膊,摇头打趣笑道:“说实话,我可不相信落旌还有过男朋友。”   落旌不禁低笑出声来,坦然承认:“好吧,我只是有过一个很喜欢的人。甚至说,到现在也依旧很喜欢更加无法忘记的一个人。”如果说她把对段慕轩的感情封存在灵魂深处,那么张宗灵说的话,已经把藏着记忆与感情的箱子从灵魂深处取了出来,就那样坦诚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而打不打开,在于她。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字数4223,别说本龙短小,傲娇脸。 慕轩表示:让我再换个衣服梳个头先~ 下一章,男主女主正式见面啦啦啦啦!! 提前打CALL! 一直期待见面的亲们明天记得搬着小板凳坐前排呐 其实,除了爱情之外,其他情感和矛盾我也很喜欢呐,建议大家把目光放在本文格局上,除了爱情还有其他的嘛~(? ???ω??? ?) 哈哈,大家可以猜一猜男主会怎么对待不告而别十年的阿落,发出了毁天灭地、丧心病狂的笑声   ☆、第51章 Chapter.51一别经年   “还挺看不出来的啊。”诺尔曼惊讶地笑了。   诺尔曼和查尔斯一同抱着胳膊,审视着落旌, “啧啧, 我还以为以你这样的性格,你会孤独终老呢!没想到, 你也会有一个很喜欢的男朋友,想不出来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优秀男人才能打动落旌你的芳心, 我可记得当初在大学的时候你可拒绝了好几个追求你的男孩子。”   落旌想着过往的事情, 而诺尔曼偏过头时觉得她眼睛里的光耀眼得很。而从他的那个方向,刚好可以看到一小队穿着国民党军服的军人走过山路, 像是一排挺拔的白杨。   而良久过后,两人才听落旌缓缓说道:“可能我觉得, 我再也没有那样一个福分,再遇到一个对我那样好的少年。”她的声音轻柔, 怀念的语气里带着强自压下的遗憾。   就在此时, 不远处斯莫莱特朝他们跑来,一边摇着手一边跑到他们身前,脸上压抑不住的笑意,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药品到了!快!老林他让我来找你们!快, 快回去!”   药品到了!三人相互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的光芒。查尔斯更是一拍手掌,喜形于色:“那还等什么, 咱们快回去啊!现在终于有麻醉药了!”   斯莫莱特笑道,拿起胸前的相机:“你们先等等!我看这里的风景很好,就让我给你们合照一张相留作纪念吧!”落旌忍不住点头抿嘴一笑, 查尔斯站在了诺尔曼的左边,她便站到了右边。只听咔嚓一声,黑白色的照片便缓缓成相在机器之中——   远方起伏的青色山峦,红日挂在天边,恰好七月流火的时光,而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们在这片天地之间开怀笑着,还有站在高处驻足遥望的军队。一切,都被装裱在黑白的方框里,沉默无声地记录着无法复刻的时光。   “慕轩哥,你又怎么了?”   王奎昌停下来,看着凝望出神的青年,疑惑道,“宗灵哥他还在等着我们呢!”   又是这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阿落在这里一样。段慕轩皱着眉捂住自己的胸口,这种感觉让他沉寂多年的心重新跳了起来,但是他并不喜欢这样平白无故的忐忑不安。半响,他对王奎昌勉强地笑了笑说道:“没有,咱们走吧!”   等到了休息的营地,王奎昌便迫不及待地快步跑进病房,看着靠在墙上闭目养神的张宗灵喜道:“嘿,宗灵哥你现在总算放心了吧,我们可是提前把药品成功运过来了。”   张宗灵睁开眼,看见他们俩不禁打起了精神:“有慕轩在,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只是没想到你们这一次居然这么快就躲过了日本人的搜捕。”   王奎昌圆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拍着胸脯得意道:“那是当然啦,这次你受伤了,师长可是专门留下了慕轩哥来负责掩护伤兵的队伍!有慕轩哥在,怎么可能还会把事情搞砸!”   段慕轩忍不住摇头轻笑,他坐下来查看着张宗灵已经包扎过的伤口:“宗灵,看来你的伤势已经没什么好太担忧的了。师长吩咐了,他说你这次立了大功,要让你去延安休养一段时间,把把身体养好了再归队。恐怕,下一次咱们见面的时候,你肩膀上的勋功章又要多一枚了。”   “诶,打住啊!打了败仗,哪里算得上立功?”张宗灵苍白的唇弯起,一本正经地摇头说道,“何况,慕轩你那里的勋功章本来就比我多一枚,还不准我赶上你啊?”他们既是生死搭档,亦是互相较量的对手。   王奎昌看着两个人,嘿嘿笑道:“反正,不管你们中是谁领军功,都会照料我的。”   段慕轩失笑摇头:“奎昌,你应该学会自己长大,总不能让我们帮你。”   玩笑过后,张宗灵提及了正事,问道:“哦对了慕轩,你们归队的时间,军长催得急吗?”   两人都是军中有名的美男子,一个是团长,一个是副旅长。   如果说张宗灵是俊美儒将,那么段慕轩就是笑面阎王,倒不是说段慕轩平日爱笑,只是微垂的嘴角一向勾着,但眼角眉梢却凌厉似刀。   段慕轩抿了抿唇,五年的宪兵训练加上半年的战场生涯将青年的眉眼越发浸润得沉黑,只听青年沉稳说道:“军队里的事情你就先不要担心,我会有分寸的。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北边的战事虽然催得紧,但军长也给了我三天的时间,绰绰有余,足够我来周转这支队伍的了。”   却不想,张宗灵突然抛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慕轩,你有没有想过成家立业?”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慕轩的神情,大概是想从青年一向冷厉的面容上看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段慕轩被张宗灵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发愣,回过神来,他轻推了宗灵一把,气笑了:“你倒是已经成家立业了,却跑来打趣别人?现在中国水深火热,到处都在打仗,鬼子没赶出去前我就要想成家?宗灵,我还没疯呢!别说没有姑娘愿意嫁给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军人,就是有,我们也不能白白耽误人家!”   王奎昌不服气地嘟哝道:“当兵的怎么了,当兵的就不是男人,就不能娶老婆成亲啦?慕轩哥,我还想讨老婆传宗接代呢!”   张宗灵看穿了慕轩的心思,退了回去靠着墙,抱着胳膊老神在在地一笑:“其实啊,你慕轩哥不是说不想成家立业,人家呀,还在巴巴地等着那个照片上的小丫头呢!”   见慕轩蓦地沉默下去,宗灵抹开了笑容,连眉眼都是温润如玉的,“诶,我说兄弟,你有没有想过,假如上天在此时给了你一个机会,让你能够重新再见到那个姑娘,那你见到了她你会怎么做?”闻言,王奎昌也好奇地紧盯着段慕轩看起来。   段慕轩苦笑一声,重逢?他当然想过!   他甚至在梦里就已经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画面,可等中华大地上吹响战火号角、烽火点燃苍茫天地,他便再也不愿意去想那些虚无的未来。   张宗灵见他这副神情,进一步问:“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   “别再说了!”段慕轩冷冷地打断他,青年别过脸,露出轮廓分明的侧脸。放在膝盖上的手收成拳头,慕轩嘴角的肌肉微颤着,咬牙说道,“宗灵够了,别再开玩笑了,我会翻脸的!”   王奎昌有些异讶地看着更加轻松自在的张宗灵,只听他语气轻快地带着笑意说道:“如果我没有认错人的话,那个姑娘现在是一名战地医生,她如今就在临时搭建的战地医院里,你若是想去就去看看吧。”段慕轩猛地一回头,不敢置信地瞪着张宗灵,却见受伤的青年虽然笑着,可眼神里却透着欣慰与认真——   只听砰地一声响,板凳被带翻在地上。王奎昌只觉得一阵风猛烈地从眼前刮过,等回过神来时只剩下被摔得七零八落的板凳还有被撞得咣咣作响的门板,哪里还有段慕轩的影子。   王奎昌脑袋发懵地问道:“……慕轩、慕轩哥呢?”   张宗灵摇头,无奈地一笑:“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西风马蹄急,不见故人归。   段慕轩奋力奔跑在苍茫山麓间,迎面的风猛烈地从他耳旁刮过。这一刻,他像是一匹真正孤傲的狼,连那双扇形般的眼睛里都是狠绝的光。   他仿佛又再次回到了十年前,他独自一人在人心惶惶的北平城里找着一个不告而别的少女,他仿佛再次变成了当年那个慌乱无措下伤心到绝望的单薄少年——   ……   “慕轩,别再找落旌那个丫头了。你跟她始终都不是一路人,她伯父把她带走或许离开了北平,甚至已经离开了中国。”这是伍院长眼含怜悯看着他时,说的话。或许在他眼里,他段慕轩已经成为了被人抛弃的可怜虫。   “我已经派人去跟张家提亲了,现在我不妨把话挑明了说,这亲事由不得你做主!娶那当过下人的女子做妻,你想都别想!”这是大夫人把手里热茶泼在他脸上时说的话,而爹就坐在一旁抽着烟,默认了想靠联姻东山再起。   “段少爷,你们段家我们是高攀不起,但无需大夫人来如此羞辱我姐姐。我告诉你,她已经出国了,这辈子你都不会知道她下落!”这是李君闲一字一句几乎是决裂的语气,说出对他来说恍若判决死刑的话语,从此就是他担惊受怕的十年时光。   ……   他不想再去回忆这些年的艰难!最痛的时候,他只能在寒夜里向往事讨一丝暖,也许会在疲惫昏睡时梦见年少往事,可惊醒过后,只剩下了一身彻骨的寒!   眼眶里是冲上来的热意与湿意,段慕轩更加疯狂地向前奔跑——他只不过是想和自己喜欢的姑娘在一起,可是呢,所有人都来反对,甚至就是阿落也不告而别!   不告而别!   一句解释没有,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就这样果决地判了他的罪!   他不明白,如果落旌当时告诉他大夫人去找过她,又或者告诉他她要和家人离开,也许这一切都会从头来过,也许这些年他也不会像这样熬得如此艰难!   段慕轩砰地一声推开院落的大门,手撑在膝盖上喘着粗气,他咬牙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里面来来往往搬着药箱的人们。汗水从青年刀刻一般的下巴上滴落,转瞬溅入尘埃。   等到喘匀了气,慕轩才直起了身。他狠狠地眨了一下眼睛,想要迈开腿却又不敢垮过这道门槛。那些怨怼责怪的话仿佛都随着他的汗水一同蒸发,只剩下他年少时期梦回时分留下的害怕,害怕这又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水月镜花。   “请问,你,是来看病的吗?”   有个年轻的小护士惊讶地看着杵在大门口满头大汗却神色不明的冷峻军官,解释说道,“我们现在正在搬药品,你要是看病的话一会儿再来吧。”   过了很久,小护士才听那军官沉默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是来找人的。”   看着段慕轩阴晴不定的脸色,那个小护士害怕地睁大眼,糯糯问道:“那长官,你找谁?”   段慕轩没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某个地方。   半响,他终是跨过了那道门槛,缓缓走进了院中。   青年不笑时,一张脸本就有一股慑人的威严和拒人千里的冷,何况此刻他的眼神里仿佛透着隆冬冰雪的霜寒,吓得那护士和其他助手们都不由得停下手中事情驻足,有些害怕地打量审视着那个奇怪的军官。   “你们不要弄混了,箱子上写着C1的表示内科药品,D3则表示手术材料。”   落旌拿着笔在本子上记录着药品数量,要跟其他人仔细嘱咐道,“没有拆箱的药品要重新分类装箱,不然,混在一起就会容易拿错。”   艾伯特正在满头大汗地搬运着药品,见状不由得吹了一口哨子:“哦,落旌,我预测,你马上就要走桃花运了。”   落旌记录着他手中箱子的符号,头也不抬地道:“不管我走不走桃花运,这批药品都要在日落前搬完。艾伯特你手上的材料是要放进手术室里的,不要偷懒。查尔斯你现在搬的,是要放在东南角那个房间里的,还有注意一下,你手里拿的是白奎宁,记得要小心一点。”艾伯特孩子气地切了一声,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扛着药箱往屋里走。   段慕轩停下了脚步,目光凄惶如月色,注视着那个处理事情起来井井有条的女医生。他曾无数次担忧过她,猜测着她去了哪个国家会不会受人欺负,担心她的病有没有好。   甚至,他还想过她是否还留在这飘摇乱世,是否还会回到这片疮痍人间。   半响,慕轩缓缓眨着泛红的眼,死死地紧抿着嘴角——但是现在看来,他的阿落很好。如他年少时所料,她会成为一个救死扶伤的大夫。   “诶,落旌,”诺尔曼望着不远处红着眼却是面无表情的国民党军官,狐疑地提醒道,“那里有个军官,他从刚才就一直在盯着你,落旌你认识那个人吗?”   闻言,落旌心重重地一钝,仿佛被石锤重重地击打了一下。她的眼皮跳得越发厉害,落旌伸出手指挡在自己的右眼上,而下一刻,一身白大褂的姑娘转身朝诺尔曼指的方向看过去——   手中的笔掉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像是鸣鼓一般回荡在耳旁。   落旌颤抖着眼睫,眼眶一瞬便涌上滚烫的热意,不敢置信地望着院子尽头处一身戎装的青年——   那个盛满了记忆的盒子,因为那个看似冷峻的青年军官的出现,彻底地摊开在了青天白日之下。那些过往岁月中因少年生出的喜怒哀乐,一下子重新回到了本该在的地方,缓缓地盈满了她的心脏,盈满了他们之间那些空白茫然的岁月。   他们之间相隔的不是半个院子的距离,而是隔着不告而别的十年光阴。   落旌不敢置信,颤抖着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眉目轻触:“……慕轩?”   段慕轩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落旌,任凭一双眼发红得厉害。   原来他挨过入骨的寒,却忘记自己到底走过多少路与桥、流过多少血与汗。因为那些怨怼、愤怒和不甘都在落旌的那声‘慕轩’里彻底烟消云散,唯独剩下他从前满腔的担忧与害怕——   害怕没有他的保护,那个叫阿落的少女会在异国他乡受到别人的欺负。   段慕轩低下头蓦地笑起来,一直紧抿的嘴角划出一个俊痞的弧度,就像很多年前他还是个不羁少年时的模样。他插着兜再次抬起头,清俊如画地靠着青石墙,一如从前他回家时,总会第一个去找少女,然后痞笑又郑重地说上一句——   “阿落,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慕轩一副气势汹汹地去要向人问罪, 结果一见阿落十年愤怒就噗地消失了, 接着一听阿落叫他慕轩, 他就彻底怂了。 “阿落,好久不见~” 一颗糖献给我们本家超级怂的慕轩哥~~~ 敲黑板(用力地敲烂黑板): 大家请记得,只要男主女主同框,请一定要珍惜地多读几遍!!请答应我,一定!! 对于文中直接用了原名,或者我已经给出原型的人物,如果大家能够百度了解他们,我会非常开心的。还记得,有一位读者居然搜索了高桥君,当时真的超级开心,因为这就是白头不慕最初的意义,不然我为什么要冒风险去写那样争议大的两个家族作为男女主的背景,不然为什么要去写我根本不擅长的题材,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更何况当时编辑劝我写架空民国,我还是选择了历史向,因为我想认真地随阿落他们走过这段民国云烟。   ☆、第52章 Chapter.52年少理想   天边的红日垂在蜿蜒起伏的的山峦中,像是出嫁娇娘脸上的酡颜。   河流旁的芦苇长得茂盛极了, 烟白色的芦苇穗子在夕阳霞光的照耀下不知哀愁地摇晃着。鹅卵石静谧地排成一道长长的道路, 通向未知的远方。   君闲坐在高处的山麓上,神情落寞得像是一只鹰。他时不时地捡起身旁的石子儿, 然后狠狠丢了出去,带着几分赌气的情绪。   诺尔曼走到君闲的身旁, 看到他这个样子不禁有些好笑, 而男子顺着君闲的目光望过去,将山脚下的风光尽收眼底——身着戎装的冷冽军官, 一身白衣的温柔医生,他们只是并肩站在那里, 就让人觉得是天生的般配。   “嘿,君闲, 你不觉得你姐姐和那个军官站在一起很开心吗?”   诺尔曼手抱着膝盖, 笑吟吟地说道。他的适应能力和学习能力一向很强,不过短短十几日,在中文的交流上已经没什么问题, “在美国, 我可是很少见她能在异性面前这么开心自然。”   君闲神色一黯, 不过还是承认了诺尔曼的话:“是的,那人一向很花心思讨我姐姐开心。”   不管是在当年的北平段府, 还是在这乡野小径;   不管是当初玩世不恭的富家少爷,还是现在雷霆凌厉的国民党军官。   君闲不是不喜欢段慕轩,相反, 段慕轩曾是他最感激也是最崇拜的人。记得小时候,慕轩哥总是会带着自己去掏鸟蛋打靶子,上了讲武堂他跟别人打架也是慕轩哥替他背了锅。只是,他永远无法原谅段家人对阿姐的诬赖,更无法原谅他们对落旌的恩将仇报。   救了他与落旌的人,是段家的人;   可把他们逼上绝路的,也是段家的人。   抚摸着左手断指的地方,李君闲眼神晦暗艰涩。他恐怕无法做到恩怨分明,因为只要涉及到落旌,他就永远无法去原谅那些想要伤害自己阿姐的人。   诺尔曼感叹地说道:“你看呐,落旌笑起来的时候,真是漂亮极了。”   李君闲摸了摸发红的鼻尖,喉咙发紧地嗯了一声:“对,我姐姐漂亮极了吗,和娘一样的美。”这一刻,多年前他和慕轩哥一起趴在墙头看阿姐在木槿树下数着花开时,她脸上清丽稚气的笑容同远处一身白大褂的女子脸上的笑容缓缓重叠了起来。   君闲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胸中郁结万千,他沉默着说道:“算起来,我已经快十年没有见过阿姐了,连一个外人都比我知道如何让我阿姐笑,我却只能惹她生气落泪……诺尔曼医生,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诺尔曼有些好笑,试图安慰道:“一个外人?我可不觉得那个军官对于你姐姐落旌来说,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外人。相反,我倒认为,他是你姐姐除了你之外看得最重要的人。”   李君闲随手丢出一个石子儿,嘴角抿出一丝狼狈的笑:“对啊,李君闲和段慕轩都是阿姐心里最重要的人,可是李君闲不再了,幸好另外一个还在那里。”   诺尔曼没听懂他这句话:“你说什么?”   李君闲转过头朝诺尔曼笑笑,只是笑容里带着悲伤:“没什么。诺尔曼医生,队里还有事情,我就先走一步了。”说罢,青年便站起了身离开了原地。   诺尔曼看着一瘸一拐沉默离开的君闲,突然有了丝心酸,这种感觉同他在林可胜和落旌身上感受到的,是同一种无声悲默,却不知原因、不知来处。   河水潺潺流淌去向远方,四下除了山林间的鸟鸣声便再也没有其他的纷扰。等到段慕轩将自己这些年的事情挑着和落旌讲完,两人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虽然青年讲的大多是军旅中的趣事,但落旌也明白在那些事情背后的凶险。风吹动她耳旁的碎发,落旌抬起手将碎发别在耳后,眼神温柔明亮:“慕轩,你不打算问我什么吗?”   段慕轩眼神微晃,而下一刻,他别过脸看向天边略过云端的鸿雁:“阿落,你想让我问你什么?问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问你这些年去了哪里,问你在国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你?可我问了你,你就会一件不落地同我说吗?”   青年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可他那沉静的面容却透着几丝黯然。   落旌嘴角恬静的弧度不变,只是带了几分苦涩。见她沉默,段慕轩苦涩地一笑,自嘲道:“我好奇你身上发生的事情,可又怕自己从此只能是你人生的过路人。我怕你不愿意跟我说话,但是我又想跟你说话,所以只能像倒豆子一样,跟你讲着这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   他放弃了委员长身旁近卫一职加入到宪兵部队,又离开了宪兵部队进入军队。从一个士兵开始做到如今的少将副旅长,他肩膀上的每一枚勋章都是他在战场上用命与血汗挣来的。   落旌的心脏重重一颤,而她的面容看起来越发平静恬淡。半响,女子深吸了一口气,貌似轻松地笑了笑,说道:“刚从中国离开的时候,大伯把我带去了日本。我考上了东京帝国大学的医学系,然后攻读研究生,再后来……因为伍院长的推荐,我去了美国的一所大学攻读博士。今亦是年,我从报纸上看到中国抗战的消息,便申请加入医疗小组回国来。”   风轻云淡,天边云卷云舒,越发从容安详。   段慕轩掩不住神色里骄傲,笑起来:“你总算当了一名医生。”   落旌眨了眨眼睛,不无赞赏:“你也成为了一个保家卫国的军官。”   年少时他们对于自己未来的勾勒,现在大多都已经实现了。   而没有实现的,成为了两个人无法言明的遗憾。   天渐渐暗下来,落旌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对慕轩抿嘴笑道:“快到我换班的时间了,我们回去吧,也省得他们担心我们。”她转过身没看慕轩的脸色,见他没说话便当作默认了,但当她往回走时却被青年一把拽住了手臂,而下一秒她的手腕就被慕轩按住,恰好按在了她的脉搏上。   落旌疑惑回头:“慕轩,你怎么了?”   夜色中传来段慕轩沉沉的嗓音,“回答我两个问题,告诉我答案,我就放你走。”看到她发怔的模样,慕轩那双扇形眼里多了几分促狭的笑意,“不要撒谎,因为我会知道。”   落旌有些不安:“你想问什么?”   “第一个问题,你嫁人了吗?”   落旌觉得他手指指腹粗粝得很,想当初段慕轩作为段家的二少爷,就算不是要风得风,但也是被大夫人捧在手心里当宝贝。她想,他一定吃过很多的苦。   段慕轩看见她犹豫了,心不由得一下子提起,皱眉:“这个问题需要想这么久吗?”   落旌反应过来,低声说道:“没有。”而下一刻,她整个人被拽到他身前,她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抵在段慕轩的胸膛上,指尖下是冰冷的功勋章。   青年的双眼里面有什么东西是她不敢看的,太过炙热,她怕一抬头就会如同飞蛾扑火一样丧失了理智。慕轩呼吸的气洒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只听他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小心翼翼:“当年你许给我的承诺,过了十年还作数吗?”   不知为何,当段慕轩问出这个问题,落旌首先想到的,是那句她醒过来看到身旁少年时想要嫁给他的话语。落旌只觉得他握着自己手腕的掌心烫人得紧,只听他气息不稳地说道:“阿落,回答我……回答我,你的承诺还作数吗?”   他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而他一直喜欢的等待的期盼的姑娘现在就在他怀里。   落旌张了张嘴刚想说算数,却不想下一秒她的唇瓣被青年的食指轻压着。   段慕轩垂着眼,眼尾顺着剑眉的方向轻扬,青年的眼瞳幽深,那是无法掩藏的不安与紧张。落旌怔怔地看着他,看着静谧的月光下,那双扇形眼里倒映出满满都是自己。   “如果是拒绝的话,我不想听。”一身戎装的青年轻声说道,“阿落,你可以反悔,但是你不可以拒绝我的真心。记住了,除非我再次问你,你不可以擅自告诉我你的答案。”   现在华夏大地上烽烟四起,就算她愿意嫁给他,他能给她的,比当初年少时的自己所能给的还要少上许多。他是一个把命欠给了旁人的人,他不能给心爱的姑娘一个完整的家,甚至,只是一份让她安心的陪伴。   当段慕轩想清楚这一点时,他明白自己错过了当时的那个机会,便真的错过了。   但是下一次,他绝对不会再放手。   落旌眨了下眼,笑起来:“好。”下一秒,她哎哟一声捂着额头,瞪着曲着食指的青年,带着娇嗔道,“好好地,你干嘛弹我脑袋?”   段慕轩扬眉弯着食指,瘪嘴一笑:“这是对你当年不告而别的惩罚,如果下一次你还一句话都不说就走了,就不是弹脑门这么简单了!”见到段慕轩那副赖皮的少爷模样,落旌忍不住轻笑出声,她不敢想象,此生还有这份幸运与他重逢,更没有想过他们还能回到最初的原点。   风卷云收,穗子饱满的大片芦花随风飘摇,荡起一波又一波浪涛,沉默地迎来天地的黑暗。   等段慕轩把落旌送回去的时候,落旌看见那些挤在门口的士兵惊讶地失笑,只见他们一个两个都朝医护室里面打望着什么。只听其中一个军官拍了拍前面士兵的头,粗声吼道:“你那么猴急想干嘛,都挡着我看人了!”   落旌忍不住低头一笑,偏过头瞧着段慕轩:“这是你的兵?”   段慕轩背着手笑起来,落旌怔怔地看着灯光下他的笑容——不得不说,当他真正笑起来时整个人褪去了肃杀逼人的气势,一双扇形眼明亮温柔是年少时她所熟悉的模样,而这一点,让落旌感觉异常的暖然与安心。   “虽然很丢脸,但是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我手下的兵。”说着,段慕轩深吸了一口气,磨牙笑道,“很好,他们回去……死定了。”   落旌有些不确定,指了指自己:“他们,不会是在找我吧?”   段慕轩偏头看着他,有些无赖地笑,反问道:“如果我说是,你会怎样?”   见落旌红着脸瞪了自己一眼,段慕轩唇角是压不下去的弧度,左脸颊的酒窝深陷了下去。他抱着胳膊啧了一声,像他少年时那般无赖地伸出脸颊,“打个商量,你亲我一个,今晚我就放过这群兔崽子,怎么样?”   落旌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面色阴沉的君闲身上,侧过头忍不住眉角眼梢都染上了笑意。她伸手推开了段慕轩的脸颊,说了句:“别闹了,我还有事。”说罢,女子便轻笑着晃头走进了大门。   前面挡在门口的那些士兵一见落旌是从自己身后进来,都惊讶得合不拢嘴,估计也都知道了段慕轩一直在后面看着他们。王奎昌第一个反应过来,转过身一本正经:“那个慕轩哥,小何他受伤了,我们带着他来看看!真没别的意思!”   段慕轩懒得理他,想要绷起脸可却还是忍不住笑起来。五十一师里的士兵什么时候见过‘笑面阎王’像个少年般傻笑着,不禁感叹着,什么叫百炼钢化绕指柔,现在可是见识到了。王奎昌忍不住啧啧摇头,这才是最初在讲武堂里他真正认识的那个少年。   “段慕轩,你这样算什么意思?”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响起,让那些窃窃私语的士兵停住了讲话,一致用充满敌意而不满的目光看向说话之人。段慕轩不用回头都知道那是谁说的话。他轻笑一声,不在意地对王奎昌说道:“今天所有凑热闹的人,马上回去一人三百个俯卧撑,没做完的不许睡觉!”   王奎昌犹豫地看向面色阴沉的李君闲,但瞧见段慕轩眼底的冷意还是住了嘴,带着手底下的兵跑步离开。段慕轩平静地转过身,抱着胳膊淡笑着说道:“好久不久,君闲。”   李君闲冷漠地盯着段慕轩,说道:“警告你,离我阿姐远一点!”   段慕轩微不可闻地挑了一下眉,目光扫及他受伤的腿,嗤笑了一声:“你应该庆幸,你是阿落的弟弟,现在还受了伤……不然,我可不会像当年那般,杵在你面前不还手任你打了。”说罢,慕轩便插着兜准备绕过君闲离开。   李君闲一把拽住他手臂,怒视着段慕轩:“呵,国民党的军官?可你连一个未来都不能许给我阿姐,我凭什么相信你能照顾她一辈子?”   这句话几乎是死死地戳中了段慕轩的痛楚,只见后者牙关紧咬,一把挣脱开君闲的手,冷声说道:“我不在的时候,保护好她,否则揍你的时候我绝对不会手软。”说罢,青年便头也不回地便大步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于大舅子的一腔愤怒。 您的好友,护姐小哥哥李君闲上线~~ 其实看俩人对话就可以看出来,君闲打过慕轩一顿,大概就是在落旌出国之后,他去找君闲问人下落,结果就被自己大舅子狠狠揍了一顿。   ☆、第53章 Chapter.53一吻临别   第二日黎明时分,新四军接到了中|共中央东南分局的指示, 决定退出汉口转进皖南。这也就意味着, 整支部队都要转移。   天未亮的时候,当段慕轩接到这个消息时, 整个新四军的人已经启程离开了,而青年直接一个猛子便从床上跳起来穿上衣服就要走。   王奎昌死命拦住他, 急道:“慕轩哥, 你干什么去?”   张宗灵也被吵醒了,他疲惫地揉着眼睛:“慕轩你先冷静点, 今天上午你还要带着你这小队北上去追赶大部队。难不成,你还想跟着那个医生和新四军的人一快去皖南吗?放心, 只要知道新四军第二支队这个队伍在哪儿,总会知道她人在哪儿的。”   说话的功夫, 段慕轩已经穿好了衣服, 他面容冷凝得如同隆冬最深的湖,可眼神却仿佛沸腾着岩浆怒火,硬声道:“奎昌, 上午你带着队伍先走, 最晚在傍晚之前我就会追上你们。”   王奎昌对冲出门的段慕轩喊道:“诶, 哥你记得把门口的马骑上!”没等青年话音落,便从外面传来马蹄长嘶声。   张宗灵皱着眉头,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从前一直觉得连家都不愿回的慕轩有些冷心冷肺,我今日可是第一次看到这小子这么慌不择路的样子,居然还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王奎昌摇头叹了一口气道:“为啥我总觉得这不是一件好事, 那个医生又不是咱们这边的人。诶,宗灵哥,你说慕轩哥会不会为了那个叫阿落的医生就抛弃咱们去新四军的队伍啊?”说话时,青年一副揪心的小媳妇模样。   张宗灵失笑,一戳他脑袋:“你个小子成天都想什么呢!慕轩什么样的人,别人不清楚咱们还不清楚?就算你个小子跑了,我都不担心慕轩能跑。”青年躺下来,手枕着脑袋,唇畔带着一抹微笑,“前些年我便听人说,委员长曾对慕轩一家有恩。那个小子看起来聪明其实就是一根筋,只要认准了那就打死都不会放手。你放心吧,你慕轩哥绝对不会离开的。”   而一旁搁着的,是那个女医生托人给段慕轩带的纸条。王奎昌拾起来,只觉得上面的字迹娟秀漂亮,心里感慨不愧是喝过洋墨水的人:“我也就是随便说说,对你们三个哥哥,我当然放心啊……嗨,我就是有些不习惯慕轩哥这样紧张得患得患失的样子。”   “慕轩一向清醒难得有疯狂的时候,就由他去吧。”张宗灵疲惫地闭上眼睛,叹道,“这个战乱年头,心里能多一个念想也是好的。”   田野小道间,晨雾带着湿气直往人面上扑,除了几颗星子温柔挂在天际,云霞还渲染出黎明特有的鱼肚白。牛车拉着十几箱的战略物资停在一旁,落旌靠在物资上疲惫地闭眼小歇着,秀气的远山眉不由自主地轻蹙,嘴角微微抿着。   老林担忧地看着女子略显苍白的面容,关心问道:“落旌,你还撑得住吗?咱们现在可至少还有半天的脚程。”   闻言,落旌揉了揉眼睛,摇头抿嘴微笑道:“我没事的,老林,你先去看看伤员吧。他们身上都有伤,这种长途跋涉,恐怕身体都有些吃不消。”   此时,君闲走过来对老林说道:“林医生你先去照顾伤员吧,至于阿姐我来照顾就行。”见到是君闲,老林答应了一声便走开了。   君闲低着头走到落旌面前,像个犯错的孩子:“阿姐,要不一会儿,弟弟我背你走吧。”   听他这样说,落旌皱眉道:“老林不是说了至少还有半天的脚程,你背了我,那你自己呢?你腿上还有伤,你是真的不想要自己这条腿了吗?”她站直了身体,看着埋头委屈的青年,双目泛红,“我一直在气你什么,你到底明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珍惜一下自己呢!”   君闲脸上看不清什么情绪,他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喃喃问道:“阿姐,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闻言,落旌快被他气哭了,滚烫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落下来——她为什么还要回来?因为她的至亲还在这里!如果那个至亲也不希望她回来,那她之前为了回国所做的一切都变得像个笑话!   落旌眼里盛满了名为愤怒与失望的光:“为什么要回来?……君闲,看来你如今不仅是不想要你的名字与身份,你还不想要我这个姐姐!”   君闲紧抿着嘴角,和落旌相似的那双眼里噙着如山如海的伤悲凄凉,他低声喃喃着说道:“在这里,我们姐弟俩只需要有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就足够了。阿姐,你在国外过得不好吗,为什么还要回来受苦?虽然从前一直是你照顾我,可我从小到大都舍不得让你受苦的。”   落旌心一下子就被刺痛了,她红着眼直视着君闲,像个任性的小姑娘一般倔强道:“不好!一点也不好!不管是在日本还是在美国,我都像是没有根的浮萍、没有至亲的孤魂!君闲你懂那种感受吗?我害怕,害怕你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我虽然气你擅自改了自己的名字,可我更气你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娘临终前说过什么,我答应过他要好好照顾你的!你若是出了事情,你有没有想过我该怎么办?”   君闲紧紧地握着手,如同一只倔强的牛犊。落旌看着青年隐隐打颤的腿,别过头抹去脸上的泪痕,扬声道:“小吴,把你们团长送回车上去,让他好好休息!”小吴诶了一声连忙跑过来,却见君闲还是杵在原地不动,落旌提高了声音,怒声道,“听到没有,我让你回去休息!”   自从落旌来了这里,没人见她发过什么脾气,冷不丁见她对一个团长这样吼话,让所有人都不禁都对这个文弱的姑娘刮目相看。   君闲耷拉着脑袋,再次抿了抿嘴角,可他始终都没有解释什么,只是低着头按照落旌的话跟着小吴回到牛车上休息。   落旌气苦得很,可又不愿意在众人面前表露情绪,只好死死地抿着嘴角,眉目轻触地盯着乡野里的早已荒芜的水塘。   却不想,下一刻她就被人硬生生地拽了过去。落旌倒吸了一口冷气,然而她整个人却被人按着埋在一方陌生却又熟悉的胸膛里。   段慕轩对着吃惊望着他们的众人,不容挣扎地揽着怀里的姑娘。他微微偏头,对惊讶的林可胜淡淡说道:“我有事情要单独跟她说,一会儿你们可以先走,等我跟阿落说完就带她赶上。”虽然话语里是商量的意思,可语气却是不容置疑。说罢,慕轩也不等人反对或是赞成,拉着落旌转身就向另一个方向走。   “慕轩,你做什么?!你先放手!”落旌想要挣脱,却发现他拉着自己手腕的力气大得吓人,“段慕轩,你先放手,你弄疼我了!”   等到了河边,只见一匹黑马正垂头喝着水,段慕轩才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本就微垂的嘴角看起来越发动怒。落旌撇过脸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狼狈与挫败,却不想青年噙着淡漠的嗓音,带着几分嘲弄地对自己说道:“啧,还真是跟从前一模一样。”   落旌揉着发红的手腕:“什么一样?”   没想到,慕轩抱着胳膊嗤地一声笑了起来,打量着身前的姑娘:“一样的喜欢不告而别,一样的心疼你那个宝贝弟弟。”   他把前前后后的过程瞧得清楚,最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而且,还跟从前一样,一样的喜欢口是心非。”最重要的是,当时她那副想要落泪时却在众人面前憋着的那股神情,当真是像极了记忆里他惦念的那个小姑娘。   落旌微恼,杏眼瞪着慕轩,嘴硬说道:“谁喜欢口是心非!”   像是安抚一个发脾气的小孩,段慕轩温柔地将她拉入怀中,大手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以后,想哭的时候只要我在你身边,你不需要捏着那些情绪。”   落旌想要推开他,可是想不出任何理由推开他,索性沉默地将脸埋在他的胸膛处,而双手不由自主地回抱住慕轩——她记得,当年她被伯父送上火车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袁寒云。   等火车开了时,本来心如死灰的少女却像是受惊的雏鸟一般,扒在窗户上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人们,惊惶地睁着一双杏眼,听着火车发出刺耳鸣笛声后就无法阻止地向前开去,仿佛一头咆哮奔腾的兽。那一天,整个火车车厢里的人都惊讶地看着哭得无法自拔的少女,都不明白那个脸颊苍白的小姑娘为什么会哭得如此伤心。   一直等待的怀抱迟了这么久,落旌想,那她如今为什么还要推开呢?想到这儿,落旌就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紧紧地攥着身前青年的衣角,脸颊深深地埋在他宽阔坚实的胸膛里,抽噎得像个孩子。   段慕轩神情复杂地垂着扇形眼,可依旧轻声慢语地安慰着在怀中哭泣的姑娘:“我知道你担心君闲,但当年那个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男人。阿落,他早已不是当初需要你保护的男孩。只要君闲穿上军装,就注定了他要先是一个军人,而后,才能是你的亲人。”   感觉到自己衣角被人攥得越发紧巴,慕轩蓦地有些庆幸起来,庆幸自己的肩膀还可以让她依靠,庆幸自己保家卫国的理由里还包括怀里这个姑娘。   委屈从心底噗噜噜地冒上来,落旌闷声道:“君闲说他不再是君闲,我气不过。”   虽然说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为,但段慕轩不得不承认当他听到落旌这样说,忍不住嗤地一声笑起来。他的胸前阵阵震动,落旌更加深地埋着脸,难为情地说道:“你笑什么?”   段慕轩坦然地承认:“我笑,是因为我终于有机会可以替代你弟弟在你心目中的位置了!”   落旌直起身,用手抹了抹眼睛,嘟囔道:“你跟我阿弟较什么劲?”   段慕轩失笑着摇头,她估计还不知道因为她,很久之前李君闲还和自己打过一架,就在他去找李君闲问落旌下落的时候。他就站着不还手任少年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只因为想知道她在哪儿,可是从那以后,他就因为李君闲的话生生断了自己的念想。   段慕轩半开玩笑地说道:“对啊,我真该庆幸,他是你的亲弟弟。就为了他改一个名字,你就能跟他生这么大的气。你若是对我能有对你弟弟一半好,你就不会舍得总是对我不告而别。所以阿落,你说这一次,我该怎么罚你?”   落旌不好意思地抹了抹脸,而下一刻,段慕轩就用袖子温柔擦拭着她的脸颊,而青年浓烈如墨的眉目一直紧盯着落旌发红的杏眼。落旌有些无奈地解释道:“组织上面的命令下得很仓促,没有办法亲自给你告别,所以只好托人给你带了口信。”   慕轩微微佝偻着脊背,小心翼翼地抱着落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下巴搁在她略显瘦削的肩膀上,仿佛隐忍了很久般缓缓道:“阿落,你不明白我的害怕。”   他不想让自己如同君闲那般让她提心吊胆,还像少年时代作为段家的少爷那般总是去招惹她生气。他可以装作不在乎、不计较但并不代表他真的无所畏惧。   如果不是从军队中经年历练下来的克制与隐忍,他恐怕早就被她逼疯了。段慕轩总算明白了,不管自己在旁人面前怎样喜怒无常、不近人情,他在她面前永远都输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   落旌环抱着他宽阔的脊背,闭着眼说道:“慕轩,你不知道,我也害怕。”   感觉到青年背脊一僵,落旌鼓足了勇气继续回忆道,“当初我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大伯离开中国,你大概不知道当年我有多害怕,怕自己再也回不来,也怕再也见不到你;刚到日本的时候,我会担心你担心到每个晚上都会失眠到天亮;有一次,我被人关在了实验室里,而当关着的门被人重新打开的时候,我竟然恍惚着觉得你就在门外。”   她不喜欢在人前落泪。   因为她不想让关心自己的人担心,也不想引起旁人的关注。   她不喜欢流露自己的情感,因为年少时的自卑和天生恬淡的性格。   可是,在这个叫段慕轩的青年前,她无需去承担什么,更无需去在意什么,只想把自己很早之前想要告诉他的话,一字一句地跟他说清楚。段慕轩眸色深深,仿佛沉沉夜色,可那夜色里还带着丝丝闪动的星芒。   “我不想祈求你会原谅我当年的不告而别,但是,我也不会否认对你的喜欢与在意。”   而下一秒,青年便低头吻上了落旌的嘴角,辗转黏连,从小心翼翼到情动浓烈相互纠缠。那漫长时光里的想念,想要一点一点透过吻与触碰,传达给对方。   落旌尝到了苦涩的咸,她想起来,那是眼泪的味道。   只是不知道是她的,还是慕轩的。   满山红叶烧得如同天边红日初升的朝霞,而秋雁猛地从芦苇荡中窜出,冲向鱼肚白的天空,也惊动了沉寂了许久的河塘。   不知过了多久,段慕轩终是放开了她,他的额头抵着落旌的额头,而青年的眉眼浓烈如酒,忐忑地笑道:“阿落,你等等我好吗?等战争结束,等我把欠下的那些人情一一还清,我就带你离开,去哪里都好只要你我在一起。”   看着他如临大敌的样子,落旌不禁莞儿一笑,笑得却是眉眼弯弯,就像她尚在十六岁时最好看的模样:“嗯,好,我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你没看错,俩人又要分开了,所以千叮咛万嘱咐千万珍惜同框画面。不过呢,这一章落旌打开心扉,俩人再次成为了情侣。年少时的关系仿佛按了暂停键,却又在落旌的心意说出后,再次重新开始。 我觉得这一章,是真的将女主绝大部分的性格完全展现了出来—— 她不喜欢在人前落泪。因为她不想让关心自己的人担心,也不想引起旁人的关注。 她不喜欢流露自己的情感,因为年少时的自卑和天生恬淡的性格。 再聊聊姐弟关系,自从第三卷君闲上场,就一直在惹姐姐生气,但是其实这一章在修文的时候,我在修改落旌那段话的时候,是默默地流着眼泪的。这一章是从姐姐的角度来剖析的,而君闲一直都是沉默的,当然那份沉默恐怕会更加心酸,所以说,他一个人在中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很喜欢慕轩跟其他三个人之间的兄弟情战友情,那真是生死之交。虽然他同亲生的兄弟姐妹关系不好,但是我在他的军旅生涯里给了他另外三个兄弟,也算是一种补偿。 另外三件友情提醒: 1.以后更新在晚上七点半,至于原因我不太想解释,但是是为了你们好。 2.读书的时候最好把纸巾放在手能摸到的地方 3.从本章开始,咱们来个暗戳戳的约定好不好,评论里不要说‘虐’这个字,换些有深度有内涵的词汇,毕竟很多晋江的读者一般都会先看评论再看文,拜托啦啦啦啦!!!   ☆、第54章 Chapter.54孤儿姐弟   满山的杜鹃花簌落地开着,那种热烈奔放的红开遍了棕绿苍银的青山角落。而就在山脚下, 正传来响亮的操练声——   “一二一!一二一!”   整个训练场里都是士兵操练喊出的口号声, 偶尔会有散乱的步子打乱一个队伍的节奏。小吴排长一个脚踹上跟不上队伍的福顺,踹得少年一个跟头跌在泥地上, 左脸颊越发显得狰狞。   福顺年少心性,仰着脑袋跟小吴梗着脖子问道:“排长, 你干嘛老是踹我?”结果一句话只是给他换来了又一顿鞭子。   手拿着鞭子的小吴横竖看不惯福顺, 大声吼道:“跑得这么慢,你没吃饭啊!”   福顺嘟囔着:“早上本来也没多少东西可吃啊!”少年晃了晃身上挂着的枪和一包手榴弹, 重的跟十几个沙包一样,“排长, 凭什么人家不背,只有我背?这根本不公平!”赵俊贤赶忙捂住他的嘴巴, 可却仍然挡不住小吴的一顿鞭子。   小吴一本正经地瞪眼, 嚷道:“就你害怕遭罪?你说你一个新兵蛋子这也怕那也怕,现在连遭罪都怕,那你干啥来当兵啊, 干脆躲到后方种田算了!要真的上了战场别说你右脸保不住, 你一条小命也难保!今天不跑完十公里中午饭想都别想!还坐在地上, 给我站起来继续跑!”   闻言,福顺狠狠一咬牙, 二话不说背着身上的东西继续跟上队伍跑起来。   一直在门口打望的苏婉气得转回来坐在板凳上,心疼得掉眼泪,嘴里直抱怨着小吴。医疗队里的人如今差不多都知道了, 眼前这个貌美如花的小护士偏偏喜欢了一个毁了半张脸的新兵蛋子。然而,大多人都表示可惜。   毕竟,新四军第三支队中喜欢苏婉的不乏少数,比如小吴。   落旌和诺尔曼互相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揶揄。查尔斯喜欢开玩笑,于是说道:“苏婉你这就不懂了吧,你现在越心疼那个小兵,他就会被自己的情敌折腾得越惨。”   林可胜倒是公正地辩白道:“诶,你们也别把人小吴想得这么肤浅,我倒是觉得作为排长对待士兵严厉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情。咱们现在是被小日本追着打,自己被灭掉一个团你才能消灭敌人的一个班,士兵的作战能力提高是当务之急。”   苏婉嘟弄着嘴,坐在那里更是一声不吭。   算了算时间,落旌收拾了一下东西抬头对苏婉说道:“苏婉,一会儿跟我去教会一趟。”苏婉埋着头背起医药箱跟在落旌身后便出了门。临走前,还见到福顺一个人扛着沙包在跑步,遥遥见到苏婉落旌朝她们憨憨一笑。   小伙子虽算不上多么俊,可那笑容也让人心暖烘烘的。   如果不是苏婉告诉过落旌,她很难想像这样的笑容来自一个家乡沦丧、亲人死尽的苦命人。苏婉咬着唇,一脸难为情:“落旌姐,你能不能、能不能跟随风团长说一声,让他……”   脚步轻快地走在泥泞的山路上,落旌闻言不由得一笑:“让他去跟小吴说一声,别老总是跟福顺过不去,是吗?其实苏婉呐,老林说得到底还是有理的,除非福顺不上战场杀敌和日本人拼刺刀,不然,他是一定要吃这个苦的。”   苏婉神色一黯,嘟哝道:“我知道福顺想上战场杀鬼子,可是,落旌姐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情的。我就是心疼他。当时福顺满脸血地被抬回来时,他是新兵排不上号,所以是我去给他处理伤口的,而他昏迷着抓住我的手喊着爹娘妹妹时,我就心里揪得厉害……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鬼子屠村的时候,他们一个村就只剩下了外出牧牛的福顺。”   说到这儿,苏婉眼红得厉害,哽咽道:“我虽不是出身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可是从小就有父母疼着、长兄捧着,这样的事情我不曾听过见过,甚至,连做梦都不曾梦见过,而从那以后我就晓得,我心疼福顺。”   山风吹过十七岁少女耳旁的鬓发,落旌看着苏婉鹅蛋脸上标致而柔美的柳叶眉单眼皮,怔怔地,忘记了言语。良久,她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头,笑得温婉:“其实老天爷对待福顺也并没有完全冷漠,毕竟,他还有你真心实意的喜欢。”   皖北乡镇街道上的行人少得可怜,因为前线战火的绵延,年轻力壮的男人要么充军要么已经撤退到后方,剩下的大多是走不动的老人或者不愿意搬离的乡人。   走在道上的苏婉好奇地问道:“落旌姐,为什么你刚从国外回来,可还是认识那么多人?就连孤儿院里的保罗神父也认识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刚随军来到皖北的时候,收到红十字会的消息,落旌便和诺尔曼四个人去了当地开办的孤儿院教会,谁也没想到负责人竟然会是当年的保罗神父。时别多年,保罗神父竟没认出一行人中唯一的女医生,竟然就是当初偷偷在教会中翻看医书的小落旌。   落旌手插在兜里,闻言笑道:“那个时候我还在北平,保罗神父是一家教会的神父。因为府里的小姐们需要补习英语便聘请了他做授课老师。他从前待我很好,做完工一有空,我就会到教堂去跟他学习英语,他也会帮我留意很多医学方面的杂志书籍。我能成为一名医生也有当年他的一份帮助。”   “做工?!”苏婉惊讶地睁大眼,“落旌姐,你的意思是,在别人家当下人吗?”她不敢想象,一个同时拥有东京帝国大学和霍普金斯大学医学学位的高材生从前竟然会在别人家当下人,“那随风团长他岂不也是——哦不,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落旌不在意地说道:“当年我们流落街头,是那家人收留了我与君闲,他们……”女子低头笑了笑,不在意地说道,“也曾待我们也很好。”   “那落旌姐,那个国民党的军官呢?”苏婉开始好奇地不停提问题,自从那日段慕轩骑着马将落旌送回了军队,众人就默认了落旌与他的关系,“他是落旌姐喜欢的人,对吧?”   落旌弯唇一笑,没想到苏婉会提到段慕轩。   见落旌的神态,苏婉更是确定,她捧着手带着崇拜与羡慕地笑:“我记得,那个军官是七十四军的吧!现在几乎每打一次硬仗,广播报纸上都能听到看到这个军队的称号!尤其是前几日电报里说的,国军打败日军106师团,而主力军就是七十四军!落旌姐你是不是特别骄傲,自己的心上人竟然会是一个真么厉害的人!”   没想到落旌只是淡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不是骄傲,而是担心。”在广播传来“305团预备队用尽,营长阵亡,连长以下,伤亡亦众”时,她担心害怕得几乎拿不稳手里的手术刀。而脑海里一遍一遍回放的,是段慕轩临别之际的笑容,他告诉她等战争结束就带她离开。   落旌抿了抿嘴角,“我在担心他,可我知道自己更应该相信他。”她所想过最坏的结局,不过是他们一同葬身在这名为‘战争’的火海中,但是他们始终都在这片为之奉献过热血与生命的黄土之上,始终还是能相守在一起的。   一身白大褂的姑娘脸上带着平静的笑,轻轻推开了孤儿院的大门——   听到木门发出吱呀的声音,保罗神父惊喜地回头:“嘿!落旌,你们终于来了!”高兴地张开了双臂拥抱了落旌,见苏婉腼腆的样子便笑着跟她象征性地握了握手。保罗神父招呼着孤儿院的孩子到前面来,对落旌兴高采烈地说道,“我现在每天都会向上帝做祷告,落旌你快帮我看看,看看这些可爱的小天使们有没有受到上帝的庇佑。”   保罗神父虽然已经是白发苍苍的年纪,可是落旌却觉得他仍旧质朴纯真得有些可爱。落旌笑着答应了一声,将医药箱放在了院子中的大石桌上,那些孩子便自动地排成了一队乖乖地站在落旌面前。她带着听诊器,冰凉的听诊器碰到男孩的胸前时,那个小孩开始崩不住地咯咯笑起来,“医生阿姨,真的好痒啊。”   保罗走上前按住那个小男孩让他不要动,说道:“星期一你别动,医生在帮你检查身体。”   “星期一?”苏婉噗嗤一声笑,“这是什么奇怪的名字?”   保罗神父解释道:“这些孤儿里,有的是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有的是一开始就没有父母。很多孩子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所以,我就按照西方取名的特点,按照日期以此排下去。”   星期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落旌:“那几个大鼻子黄头发蓝眼睛的叔叔呢?”   落旌捏了捏他的脸说道:“大鼻子叔叔们都还有事情要做,所以这一次我就带着另外一个姐姐来。你们检查完了就去和那个姐姐一起做游戏吧!”星期一哟喝了一声,便去拉苏婉的衣袖让她陪她做游戏去了。   而此时,保罗神父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在女子耳旁说道:“落旌,一会儿你帮我仔细地检查一下两个孩子好吗?就在最后那两个,你看到了吗?”   落旌若无其事地抬起眼,只见到队伍最后站着两个孩子,一个十一二岁的年纪,而另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年纪。大些的是姐姐,小些的是弟弟。   落旌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低声问道:“上一次来没见过他们,他们怎么了?”   保罗神父更加小声:“那对姐弟是我前几日才收养的孤儿,不过很奇怪,他们不喜欢和其他孩子一起玩,也不喜欢和其他人说话,甚至,一旦有小朋友接近他们,那个姐姐就会打那些孩子。有时候我想抱抱他们,他们也不让。我总觉得他们身上有什么问题,你帮我看看。”   落旌眨了眨眼睛:“神父你放心吧,交给我了。”   很快,前面的孩子被落旌检查完后,便跟着苏婉到院子外玩去了。   “放心,除了有些营养不良之外,这些孩子很健康。”落旌这样对保罗神父说道。   她特意留意了最后的两个孩子,果然等快到他们的时候姐姐就想带着弟弟溜走,可保罗神父拦住了他们。那两个孩子只好忐忑地盯着落旌,小姑娘怯生道:“不要脱衣服。”   “可以。”落旌微笑着,仔细地观察俩姐弟,“不过你要告诉我,你和你弟弟的名字。”   女孩防备地看着落旌,“我叫燕儿,我弟弟叫豆包。”   落旌抿嘴道:“燕儿,豆包,都是很好听的名字。”也许是围在周围的人少了,也许是对他们名字的赞美,又或者是落旌脸上静谧的笑容,两个孩子防备的态度明显减弱了许多。落旌对燕儿柔声说道:“我是一个医生,所以你们瞒不过我。燕儿,我不知道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保证只要你们愿意配合我,我可以治好你们。”   她朝两个孩子笑得温柔,一双明亮的杏眼仿佛带着希望。豆包先是愣愣地看着落旌,然后他做了一个动作让落旌的心猛地疼起来——只见那个小男孩猛地将头埋在了燕儿怀里,长了疮的小手死命地拽住燕儿的袖子,幼小的肩膀抽动着,可是却没有哭声只有不停的吸气声。   豆包的样子让落旌想到了很多年前的君闲,那一刻她笑着却红了眼眶。   “我讨厌穿白大褂的人。”   燕儿死命地盯着落旌身上的衣服,她脸上的神情根本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但,我觉得你不是坏人。”说罢,她低声跟豆包说了几句话,然后缓缓撩起了男孩的衣袖——落旌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她皱眉神情凝重地轻捏着豆包的胳膊,深怕碰疼了他胳膊上那些血疱:有的已经变成黑色腐肉,而有的还在流脓。   她抬起眼震惊地看着两个孩子,才发现在他们脏污的面容下都有瘢痕,她撩起燕儿的袖子,果然:“你们,这是传染——!”   她的话还未说完,燕儿便紧紧抓着她的衣袖,脏污的小手在白大褂上留下了明显的五指印。女孩的大眼睛流露出来的是哀求:“不,不是的!姐姐,我们已经快好了,是真的快好了!求求你别说出去!”   燕儿哀求的样子让落旌心疼得无法言说。她想起了保罗神父跟自己说的话,他们拒绝跟其他孩子在一起,也拒绝让别人碰他们。她手摸着两个孩子的脸颊,小声地认真允诺道:“放心,不是什么大问题。我会治好你们的,一定会的。”   两个孩子怔怔地看着落旌,他们一路走过来,别人光是看见了他们身上的血疱就避之不及,他们没想过会有孤儿院愿意收留他们,更没想到会有这样温柔的女子不害怕传染病来靠近他们。   豆包手抬起蒙住眼睛,张大嘴巴哭着,可是他仍是没有任何声音。他仰着脖子时,落旌便清楚地看见了他喉咙上的疤痕。落旌睁大眼,不敢置信:“是谁把他的声带摘了?”她转过头看神情流露出畏惧和惊慌的燕儿,再次问了一遍,“是谁把豆包的声带摘了?!”   燕儿嘴唇颤抖着,她整个人都打着哆嗦,“不不,不能说!只要说出来,就会被抓回去!”   落旌突然觉得不对劲:“燕儿你告诉姐姐,是谁把豆包的声带给摘了,又是谁告诉你,只要说出来就会被抓回去?你告诉我,我不会让坏人把你们抓走的!”   燕儿刚想说些什么,可是却被豆包拦着。男孩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害怕,他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拼命地示意姐姐让她不要讲出来。   他们的情绪太过激烈,落旌知道就算问他们也不会说,只好心疼地说道:“好了,豆包我不问了。放心,你们不愿意说我就不问。我先给你们伤口消毒,这样才能好。”她从医药箱拿出棉签和镊子,眼角发现俩姐弟在看到药箱打开时脸色统统变白了。   她像是什么都没看到般,挽起豆包的袖子,用棉签沾了碘酒给男孩轻轻消毒:“放心,我一定会治好你们的。”落旌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等消完毒上药后,豆包抬起软软的手指,他轻轻摸了摸落旌的头发,一双眼睛像是雪山里迷路的幼鹿。燕儿低声说道:“弟弟的意思是,谢谢你。”   落旌拉过女孩的手,轻柔而仔细地给她消毒上药。她垂着眼,眼睫颀长像是扇子:“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的,一定会过去的。”   就像黑夜不管多么绝望漫长,可黎明总会破晓。 作者有话要说:  久违的保罗神父上线,顺便带上一堆‘拖油瓶’~~ 不过,好人都是不长命的,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悲哀。 着墨比较多的两个孩子,并不会是我的一时有感而发。 其实前面几章都是在和故人相逢,并没有太过深入战争,那么从这一章,开始了~~(深沉的微笑) 下一章的连接点是本文的背景介绍:“305团预备队用尽,营长阵亡,连长以下,伤亡亦众”参考自《第三十六军团南浔线战斗详报》之《万家岭附近之战斗》 我怕大家没有注意这一点,所以先提醒一下。 下一章预告: 张宗灵:但是慕轩,我更害怕,一场战役一个军就没了,这样下去哪天中国没了军队,只剩下老弱妇孺可怎么办?   ☆、第55章 Chapter.55山河血泪   接受完军事参谋长的表扬后,段慕轩和张宗灵两人满身血污疲惫地走出了电报房。一时之间, 两人皆是沉默无言。慕轩和宗灵脸上都带着血污, 他们几乎一刻不敢松懈,害怕日本的军队重新反扑, 就像之前两天两夜中的数次激战。   直到电报中传来消息,说日军106师团在下陂桥的一处焚尸场开始夜以继日地焚尸, 就连重伤的士兵也跟着活活烧死时, 他们才算真的松了一口气。   张宗灵坐倒在地上,抹了一下眼睛, 苦笑说道:“慕轩,这一战, 咱们也不用去争劳什子正副旅长了,这次回去也不知道拿什么去跟军长他交待。”   段慕轩沉默地坐在张宗灵身旁, 青年目光苍凉地远远望去, 只见那片本应是沃土的地方如今都布满了日军的辎重钢盔、马鞍弹药还有成堆的尸身白骨。那些白骨中有日本人的,但更多是中国人的。这些天打下来连清理战场的时间都没有,不出四五天, 那些尸骨上便生出一堆堆蛆。   腐骨与鲜血的味道, 像是甩不掉的幽灵, 充斥在这片山河里。   慕轩缓缓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胸腔里蔓延开的, 都是带着鲜血与腐骨的恶心味。   地狱是什么样子的?   他想,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果然, 一寸山河,一寸血。”   半响,段慕轩开口才发现嗓音是哑的,“宗灵,你知不知道,咱们还剩下多少人?”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听到了身旁青年无法抑制的抽噎声,他才听宗灵哽咽着说道:“不到五十人,就是咱们最后剩下来组建特攻队的那些人。”   带出来一个旅,最后连一个班的人都不剩。   在短短不到三天里,几乎七十四军中的每个人都仿佛为了荣誉为了胜利而战斗,化作虎狼猎豹,一次又一次地冒着弹□□林和日军厮杀较量在这整个战场的制高点上。   而最后,人死了,但阵地总是守住了。   张宗灵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却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最后手捂着眼睛哑声无法自拔地哭起来:“咱们一个军的人就换了鬼子一个团……不过好在,人虽然丢了,地没丢,脸面也没丢!”顿了顿,青年一脚狠狠踹进土里终是放声大哭出声,“操他娘的日本人!兄弟们的这笔血债,老子总有一天要跟他们一笔一笔算回来!”   段慕轩沉默地红着眼眶,他用力地擦拭着自己手里的枪,一遍又一遍。他来不及洗一把脸,可是却执着于把手中的枪擦得锃亮,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宣泄胸腔中的悲愤怒火。良久,青年眼角猩红,脸上一道刺刀划出的伤口还渗着血,眼神冰冷发狠,一字一顿地说道:“是啊,一笔一笔的血债,都要跟日本人算清楚!”   张宗灵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望着远方的天地,低声道:“慕轩,你说,这场战争咱们到底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战争才会结束?”这仅仅才是开始,战役却是一场胜过一场的惨重。   段慕轩偏过头打量着张宗灵,一路走过来,每一场战役他们几乎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在别人眼中,张宗灵是七十四军中运筹帷幄的翩翩儒将,可谁也不会像段慕轩一般清楚,每一次给战友收尸时张宗灵总是会大哭一场。   在搏斗时,军队里的那些士兵们都会自觉地维护自己的长官,就像生死关头的亲生兄弟般。但当亲眼看到兄弟替自己挡子弹、挡刺刀时,那是一种比死更难受的感觉——每一个活下来的士兵,身上都欠着不知道多少条战友的命!   段慕轩抿了抿嘴,重新用袖角擦着枪身:“宗灵,你害怕了?”   张宗灵大力地抹了一把脸,泪水汗水血水混在脸上,越发看不清本来眉眼,他吸了吸鼻子说道:“对,我害怕了!害怕这种一个一个送走同伴的感觉,害怕下一个死在鬼子手里的人就是自己!甚至,就是你什么时候死了,都没个人知道……”说到这儿,他的气息不稳,几乎是崩溃地问道,“但是慕轩,我更害怕,一场战役一个军就没了,这样打下去,哪天中国没了军队就只剩下老弱妇孺可怎么办?我们死了,难道要那些老人孩子去当亡国奴吗?!”   段慕轩擦拭的速度越发快起来,晶莹的泪水平静地滑过青年布满血污的脸颊,最后滴落在枪身上,而他索性就着血泪擦拭着枪身。   他的语气却极其平静:“不会的。”   不知道是说给张宗灵听,还是说给自己听,他重复了一遍,“不会的。只要战火还继续着,就一定要握紧手里的枪;只要活着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把鬼子赶出中国!”这一刻,他不再是七十四军里的冷面将军,只是一个怀揣着艰难信念走在鲜血白骨铺成的沙地上的旅人。   “走吧。”段慕轩揩了一下眼睛,站起身来,捶了一下张宗灵的肩膀说道,“咱们去把死了的战士给殓了,带上受伤的兄弟,大不了回去东山再起。”   张宗灵却按住了他的手:“慕轩你先回军部,我带着人去收殓。”他眼眸扫过段慕轩身上大大小小还流着血的伤口,“你比我伤得重,先去找军医包扎一下。你已经不比从前的孑然一身,毕竟,现在你有了牵挂。”   闻言,段慕轩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摇头失笑:“这一点也能让你拿来打趣我?”   “不是打趣,而是作为过来人的经验。”张宗灵站起身来,拍拍他的肩膀,“这一次死的是战友,下一次死的也许就是自己。趁着机会把人姑娘娶了吧,别到轮到自己死的时候后悔。”   段慕轩缓缓眨眼,喉咙发哑,过了很久,青年手指着脚下的土地,神情再没有的郑重:“宗灵,我不想和他们一样埋骨在战场。可我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真的战死沙场,阿落会和那些战士的妻子们般去领自己丈夫的抚恤金。你不懂,如果要让她去领我的抚恤金,我宁愿多年后她带着自己的孩子,走过我埋骨的地方。”   说到这儿,段慕轩低头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难得的羞涩和希冀:“但我更希望当战争结束,还完所有债时我就去娶她。你大概不知道,我年少时,她同我说想嫁给我时,那一秒我连和她生几个孩子都想好了,可却输给了当时无能的自己。我想,等我足够强大,等我实现了对父亲对委员长的承诺,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和阿落在一起。”   张宗灵奇怪地看着他:“真是一个疯子!”   段慕轩平静地望着远方:“你不懂。”   大战之后的天空阴沉得厉害,恐怕马上就有一场大雨来临。   当一个军打到最后只剩下四十八个人,是怎样的悲壮?从前段慕轩做梦都不曾想过,但是在这片充斥着腐骨与鲜血味道的土地上,确确实实就是这样发生在自己所在的军队里。   大雨倾盆,雨水打在身上是刺骨的冰冷。几乎整个战区的军官都来到这里,五十八师的师座王耀武捂着胸口,几乎站不稳脚跟。而站在最前面的段慕轩面无表情地听着司令员的讣文,雨水顺着军帽从他棱角分明的轮廓滑下,而他的身后是残存的四十八个战士。   授青天白日旗的时候,一身冰冷戎装的段慕轩像是脚生在了土地上一般,整个人在瓢泼大雨中动也不动。而司令员皱着眉,就一直保持着将旗帜送出的动作。张宗灵和脑袋胳膊缠着绷带的王奎昌急得想替段慕轩去接。   终于,冷峻青年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抬起了手接过司令员手中的那面旗,出声问道:“……能否将这面旗赠给七十四军阵亡的将士?”   薛司令员怔了怔,他抬起头隔着雨幕看到了站在段慕轩背后沉默如山的七十九军战士还有那一座巨大的坟墓,他突然有一种错觉,那就是哪怕他们一个军战斗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兵一卒,他们也要跟敌人决战到底。   在得到长官的首肯后,段慕轩举高手中的旗帜,而队伍自动整齐地化成两列,所有人沉默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张宗灵和段慕轩一同将那面锦旗连同中华民国国旗一同盖在了那座巨大的坟墓上,庄严而肃穆地朝那座埋葬着七十四军军魂的坟墓行着军礼,伴随着他们的动作,剩下来的士兵脸上无声地流淌着泪水,跟着他们行着军礼。   段慕轩转过身,目光平静而冷地看着每个人,滂沱大雨中他静静开口说道:“旗帜,是军人的荣誉与生命,我们在战斗中只要看到自己的旗帜就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   雨水冲刷着泥土,卷走了血红的颜色,一路流淌的水流,像是胭脂一般的酡红。   阴沉的苍天,沉默的青山,披着锦旗的坟墓还有站如枪杆的战士,这一切像是号角一般悲壮,在这无声的天地间。   “虽然现在我们只剩下了四十八个人,但是,我要你们每个人记住,哪怕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战士,只要还有一个人,咱们七十四军的军魂就还在!哪怕最后被人打得头破血流,我们都要记得拿起手中的枪为死去的兄弟同胞向日本人去讨还中国人的血债!”   青年将军举起手中的枪,朝天开枪三声,响彻在山谷河流间,而他举着枪慷慨激昂地喊道:“讨还河山,血债血偿!”   “讨还河山,血债血偿!”   “讨还河山,血债血偿!”   “讨还河山,血债血偿!”   喊声响彻在天地间,恍若战鼓雷声穿过雨水云层彰显着誓死捍卫家国的决心。   “怦!——”   □□被投下来发出一声巨响,天空上的六架飞机盘旋着,像是六只贪婪而眼神锐利的秃鹰,孜孜孜孜地叫着,审视着城乡中人群集中的地方,似是要把这种声音打进中国人的内心深处。过江逃难的人群成千上万,江面上已经漂浮起一层死尸,就连皖北的河水都被人血染红——   保罗神父急声说道:“孩子们,快!快躲进屋里去!”   落旌护着豆包和燕儿正准备把他们送进屋时,却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风声,嗡嗡的声音越发大。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立马弯身抱起两个孩子朝外面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叫道:“保罗神父,别进屋!快带着孩子到外面去!”   保罗神父一抬头反应过来,忙不迭拉着孩子们朝外面跑去。就在他们刚刚跑出孤儿院大门时,便听见背后“轰”地一声,破房子便轰然倒塌。保罗神父紧紧搂着三个孩子,额头抵在水泥墙上,口鼻缓缓流出鲜血。落旌惊惶地跑去扶保罗,却发现手上都是鲜血:“神父!”   孤儿院被炸成了一个大坑,苏婉将孩子们围在一起,每个孩子害怕地看着天上飞来飞去的怪物,其中几个吓得大声哭起来。苏婉急着哄着他们:“大家都不要哭啊!有没有伤着?有没有哪里疼?别哭啊,姐姐在这儿!”   街道上传来步伐整齐的跑步声,落旌心漏跳了一拍,如果在这个时候碰到日本兵,他们不管是谁都难逃死劫!冷汗一层层地往外冒,在上面飞机来回发出的巨大噪音中,落旌和苏婉在各自的眼神里都看到了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需要科普的东西比较多,大家想看就看,不想看也没什么啦~~ (毕竟当时我自己都不想看) 1. 1938年10月,中国军队在抗日名将薛岳指挥下,在万家岭歼灭孤军深入的日军106师团九千余人,史称“万家岭大捷”,即万家岭战役。这使得迫使日军放弃了进攻南昌的企图。此役国军一举收复九江以南失地,是赣北战场上的空前恶战,也是空前的胜利。 2.“国军五大主力”分别为:新一军、新六军、第五军、第七十四军,第十八军。其中:新1军是装备出来的,第74军是打出来,第5军是练出来的,第18军是宠出来的,新6军是孪生出来的。 3.“青天白日”是中国国民党党徽。1925年后国民政府将“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作为中华民国国旗。 (今日科普时间完毕) 所以,落旌他们到底会遇见什么呢? 另: 今天九一八   ☆、第56章 Chapter.56善恶报应   “阿姐!”   听到君闲的声音,落旌猛地转过头, 几乎是劫后余生地跌坐在地上:“君闲!”   听到落旌的声音, 李君闲带着队伍赶过来,青年蹲下来紧张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落旌, 见她没事才松了一口气,语气焦急道:“医疗队的人说你和苏婉来这里看孤儿院的孩子, 真是差点没有急死我。上午我们接到总部的命令, 日军开始向鄂豫皖进军扫荡,我们所有人马上要撤退到皖南!我带了一个班来找你们, 现在要马上追上大部队!”   就在这时,天上飞机又丢下一颗炸|弹, 就落在了另一边的房屋上发出爆破的声响,吓得孩子们哭着抱作一团。李君闲看着头顶上的飞机, 皱眉道:“没有时间来安慰那些孩子的情绪了, 阿姐,咱们带着他们要快些离开!”   落旌被炸|弹的轰鸣声引得耳朵嗡嗡直响,她听不清君闲在说什么, 只见他嘴唇一张一张不过最后两个字她看清楚了, 是‘离开’。她揪着君闲的衣服, 仓皇道:“还有神父,他受伤了!”   李君闲注意到倒在地上的保罗神父, 情急之下,他让几个士兵担了一个支架过来将保罗神父抬上去。青年回过头认真地看着落旌,郑重说道:“阿姐, 这一次,我要带你回家了。”   耳朵的嗡嗡声消失了,落旌怔怔地看着轮廓坚毅的君闲,这才反应过来——   他们要回皖南了,要到阔别了将近二十年的故乡。   没了敌机的天空是一片巨大的空旷,仿佛是纯色灰白的幕布盖在了人们的头顶上。浓墨一般的浓云从天边滚滚而来,一寸一寸浸满过那些灰白雾霭。   “报告副旅长、团长,我们刚才在外面抓到一个乞丐!”就在七十四军准备撤下返程重新调整时,王奎昌带人押着一个乞丐走了进来。   段慕轩正在和张宗灵统计死亡战士的姓名,好让他们的家人去领抚恤金。张宗灵每报一个名字,段慕轩就要往册子上写一个名字,而每一个笔画都觉得有千斤重。张宗灵抬起脸,儒俊的脸颊透着不耐烦:“抓乞丐做什么?”   王奎昌顿了顿,才补充道:“他手里有十几颗金牙!”   一时之间,房间里安静极了。   段慕轩缓缓抬起眼,眼神冷冽得像是腊月寒雪。他搁下手里的笔缓步走过去,青年居高临下地扫了眼王奎昌手中放在布巾上的金牙,对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乞丐冷声问道:“哪里来的?”青年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语气,可是嗓音却带着刻骨的寒。   “长、长官,我没偷,这这都是我捡来的!”那乞丐抬起脏污的手胡乱地摇晃着,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这些金牙,我真的是从土里翻出来的!”   张宗灵嗤地一声笑,可眼里却不见半分笑意:“我们当然知道是你捡来的。”   段慕轩捏起一颗金牙,微垂嘴角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可那双扇形眼却微眯着,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再问你一遍,在哪儿捡的?!”   乞丐连忙说道:“河、河东田畦泥地里,大雨一冲里面露出来的都是骷髅头,我从那上面拔下来的。”没想到他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段慕轩一脚踹翻在地。   下一秒,冷峻的青年转过身,硬声下着命令:“剩下的人立刻给我放下手里的事情,带着镇上的乡邻跟着这个乞丐去找那块地!哪怕把那里的地皮给我重新翻过来,也要把日本兵的尸体一具不剩地挖出来!”   张宗灵抬手扫了一下剑眉,淡淡说道:“挖出来,太便宜他们了!不如拿去喂狗好了!”   房间里静得更加厉害,而那乞丐跪在地上抖得如同筛糠。收到段慕轩的眼神,王奎昌忙不丁打了个寒颤,低头说道:“是!”   段慕轩一把打落了王奎昌手里的金牙,稀稀拉拉地散了一地,而他微垂的嘴角勾起一个嘲讽冰冷的弧度:“在中国的地里,还想入土为安?呵,他日本人想都别想!”   给保罗神父做手术的时候,天上的飞机仍然在轰隆隆地作响。炸|弹发出的巨大爆破声仿佛离得很远,又好似就在耳边。保罗神父背上的皮肤百分之八十都被炸伤,不仅如此,他的七窍也开始缓缓流出黑色的鲜血。   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油灯晃得人心都在慌。   落旌来回深呼吸了几口气,手却依然抖得厉害。艾伯特他们惊讶地看着如此反常的女医生,他们很难看到手术台上的落旌会出现这么慌乱的神情。   病不治己,旁观者清。   落旌想要摒弃脑海中不停冒出来的八个字,她转过身将手在冷水里泡了又泡,深吸了一口气才重新站到昏迷的保罗面前。在整支医疗队中,除了诺尔曼之外便以落旌的外科最好,诺尔曼如今正在和士兵们一起运输药品,而落旌身为主刀的医生都是这副模样,这一点不由得让其他人在轰炸声中感到一阵混乱与迷茫。   “伤者需要开腔,才能诊断他震伤的程度到底到了什么地步。”艾伯特皱着眉说道,“我去看看库存里的鲜血够不够,落旌你赶紧冷静一下,快动手术吧! ”说罢,他便冲了出去。   落旌手捏着手术刀,咬着牙手术刀刚碰到保罗的皮肤,她触及到保罗的脸庞心里又慌了。半响,她说道:“苏婉,让诺尔曼来一趟。”苏婉愣住,落旌转过头提高声音重复了一遍,“去让诺尔曼到这里来!”苏婉回过神连忙哦哦了两声,便冲出了帐篷帘子。   整个帐篷里只剩下查尔斯和落旌,还有躺在木板上奄奄一息的保罗神父。   查尔斯皱着眉:“落旌,你怎么了?”   落旌红着眼睛,摇头慌乱道:“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给自己亲近的人动手术。我怕,”她的目光充满着忧心,看着七窍流着黑血昏迷过去的神父,“我怕面对没有办法承受的结果……我、我更没有勇气去决定别人生死!”   查尔斯目光落在落旌的手上,他才发现她执刀的手颤抖得有多厉害。这完全不像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地医生,甚至,此刻的落旌完全不具备一个医生的素质。   很快地,诺尔曼和艾伯特一同赶来。   两人对落旌的反常都保持了沉默,尤其是诺尔曼,几乎是问也不问便知道了所有的情况。他换上手术服戴上手套,很快地便进入状态。落旌泄气地走出了临时搭建的帐篷,走出去后她深深地了吸一口气,好笑的是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和鲜血味竟然让她清醒冷静下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好失败。   连自己亲近的人都救不回来,那么,她口中的救死扶伤又有什么意义?   四周仍然是轰炸声,落旌站在防空洞前,看着那些炸|弹被扔下来,到处都是被废墟。此时,一个瘦弱的老妇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在那流弹网中。落旌以为自己眼花了,她抬起手揉了揉冒着星星的眼睛,才发现那不是幻觉!一个老人步履蹒跚地走在废墟的街道上,而天上掉落的炸|弹在她周围爆开,几乎她每一步都让人觉得惊险!   落旌顾不上其他,抬头看着即将再一次巡回的飞机:“天哪!”她咬着牙冲了出去,抓住老人的手,在轰鸣声里大声说道,“老太太,这里太危险了,你快跟我离开!”   老人面容像是包子皮上的褶,她失焦的眼睛望着落旌:“你看到……看到阿风了吗?小姑娘,你看到我儿子了吗?我儿子,我儿子他叫……他叫阿风!”   眼看飞机越飞越近,落旌没有办法,只好指着防空洞那里说道:“我知道,老太太我知道你儿子在哪儿!喏,你看到那里了吗,咱们快去那里找你儿子吧!”没想到老人听到了她说的话,竟然白眼一翻往后直直倒了下去。   落旌一咬牙俯身将她背起来,才发现老人瘦得跟只猫一样。不敢再犹豫,她背着老太太就往回跑,只听背后不断地发出轰炸声,她甚至就能感觉到炸|弹落下来砸起的碎末狠狠地打在了她的身上。一路奋力向前抛着跑,而身后炸|弹就一路穷凶恶极地追着,带着硝烟气味的风刮在脸上就像被人用力抽着耳光。   等跑回去,落旌满头冷汗地回头,才见刚才站着的地方已是一个坑。这一次她由衷地感激伯父在日本时对她的训练。落旌把老太太放下来,仔细地检查过后才放下心来。   正在运送物资的林可胜走出来,见状问道:“咦,这是谁家的老人?”   落旌摇头:“我不知道,是刚才飞机轰炸时我发现的老人。放心,没什么大碍,老太太是饿晕的。”她想起老人之前涣散的目光,“她应该跟自己家人走散了在找自己的儿子,老林你在这儿关系多,等老太太醒了你帮他找找看如何?”   林可胜看着满头银丝的老人还有她身上脏旧不堪的衣裳,摇头:“我估计,太难。”他目光投向被炸成废墟的街道,“那些日本人,就不怕遭到报应吗?!”   看着眼前瘦得皮包骨头的老太太,又想起生死未卜躺在手术台上的神父,落旌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冷声道:“会有报应的……他们会有报应的!”   “落旌姐,不好了!”   苏婉急急忙忙地跑来,找到落旌急道:“诺尔曼医生让你快进去一趟,”   落旌浑身一冷,起身便朝临时搭起的手术室里跑去,等她掀开帘子只见到诺尔曼三人一脸凝重肃穆地站在担架前。落旌颤抖着嘴唇,她瞬间明白了什么可又不想去承认那个事实。   听到落旌的脚步声,诺尔曼回过头,深蓝色的眼眸里带着悲伤:“落旌,请原谅我。保罗神父的内脏已经完全被震伤,所以我决定终止手术,因为那已经完全没有意义。”   她不明白为什么善良的人总会遭受厄运?   她不明白为什么坏人得不到应有的惩罚,而好人总是受尽折磨?   落旌身影猛地摇晃了下,退了一步才稳住了身影。她低垂着眼,泪水承受不住重量便直直坠了下来。她喃喃着摇头:“我们是医者,我们不应该放弃任何一个伤患病者的!”   查尔斯神情凝重:“可是我觉得,神父他应该会谅解我们的。落旌,你现在理智一点,在这种条件下,就算手术成功,神父活下来的机会也几乎是渺茫。我不想他因此受太多罪!麻醉药的药效快要过去,你做好心理准备。”   诺尔曼眼眸的颜色像是大海一般深沉:“在你签上名字之前,我记得,我提醒过你。身为战地医生,所要承受的不仅仅只是超负荷的工作量。战争,永远不会珍惜生命。”   而他们所要面对的,还有黑暗中布满残酷荆棘与陷阱的深渊,还有不断离开的伙伴。   落旌捂着半张脸,双颊却逸出泪痕,她发现自己自从回到中国,眼泪越发廉价,而她明白这只是苦难的开始。良久,她抹去泪痕,面容已是平静,除了眼眶通红:“去领着孤儿院的孩子们过来吧,至少,让他们在收养了他们的老人最后时间里陪伴着他。”   “小落旌。”   手术台上的老人悠悠转醒,沙哑着声音唤道。   落旌半跪在保罗神父的身前,她握着这个年迈而安详的老人的手,眼前浮现出他从前照顾自己的一幕幕,眼泪再次积聚起来:“神父,我在这里。”   保罗神父的眼珠转了转,便轻若鸿毛地落在了落旌的身上,只听老人缓缓开口说道:“亲爱的小落旌,不必为我难过,因为这是上帝在召唤我。我要到他的身旁去,请求他将福音降临这个国度与这里可爱的人民……只是我担心孤儿院的孩子,他们是上帝遗落在人间的天使,是这个国家未来的希望,我——”   尚未说完,保罗神父的耳道里便流出了黑血,他脸上布满着痛苦的青筋。落旌忍着泪,轻声郑重地说道:“我会照顾他们的,神父请放心,我会尽心去照料每一个孩子。”   保罗神父在心口吃力地画了一个十字:“愿主,保佑善良的你的。”他疲惫地闭上沉重的眼睛,“我来到中国已经快四十年,在这个饱受动荡与苦难的国家,我希望能将自己的福音驱散那些罪与恶,也希望死后自己能长眠在这片土地上。落旌,请帮我实现这个心愿吧。”   听到这句话,诺尔曼抬起头望向老人,一双深蓝色的眼带着感佩和敬重。   苏婉将孤儿院的孩子带到简陋的手术室中,送别这个曾带给他们一个家的善良老人。所有在这里的人们都不由得对这个传教士肃然起敬。在孩子们的哭声中,查尔斯虔诚地依照基督教的仪式进行祷告,希望保罗死后灵魂可以抵达天堂。   而落旌,她怔怔地握着那双冰冷下去的手,良久,她才轻声说道——   “好。”   保罗神父下葬的时候,新四军第三支队所有士兵都脱帽行礼,对这个外来的传教士报以最深沉的敬重。孤儿院里的孩子们抽泣着挨个上前,将手中从山野里采摘来的野雏菊摆放在保罗神父的身旁。君闲站在落旌的身旁,他红着眼眶说道:“阿姐,你别伤心。我会报仇的,我们会为那些无辜的人报仇的。”   落旌摸着胸前的十字架,轻声却认真地说道:“阿弟,我会完成对神父的承诺。”   “那些孩子,你想照顾他们?”君闲不由得皱眉问道。   落旌点头,她看着不远处空旷的原野还有废弃的村庄,皱眉:“只是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军队尚未有驻扎的地方,能够容纳孤儿院和医院的地方又该去哪找?”   远处皖南河水静静流淌着,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没想到,君闲此刻却低头笑了,他的眼神落在那波光粼粼的河水上面,神情安然而平静:“回家吧。”青年转过头,对惊愕的姑娘微微一笑,“从前的那座宅子应该容得下这么多人,所以阿姐,咱们回家吧。”   望着君闲的笑容,落旌这时才发现从前那个总是躲在自己怀里的男孩,已经彻底长成了一个拥有坚实肩膀的男人。于是,落旌朝君闲欣慰地一笑:“好。” 作者有话要说:  科普小故事: 慕轩那边故事的原型是: 张谷山三陷三夺,日旅团葬身山谷。 一个乞丐在日军骷髅里得到金牙三十七只之多,据背溪街老人回忆:战后日军在打扫战场时将尸首埋在田地里,等日军走后,村人就愤怒地把那些尸首挖出来全部扔出去了!   ☆、第57章 Chapter.57地狱人间   推开沉重的红木门,落旌眉目轻触地看着这座破败荒芜的宅院——这个承载了她童年岁月的地方, 这个她别离了二十年的地方, 就这样惨败而完整地展现在她面前。似乎当年的火光与杀戮,依旧被完整地记录封存在这里, 只等后人的揭幕。   身后的人们鱼贯而入,他们欣喜着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候, 还能找到像这样的大宅子作为落脚地。因为战火蔓延的危机感, 没有人在意到落旌的失态。   “哇哦,这个地方可真不错!”诺尔曼提着医药箱走到落旌身旁, 眼神惊奇地打量着这座大宅院,“虽然看得出经历过活在, 可是似乎只要是中国的东西,不论是建筑还是其他的, 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在其中, 让人从心里觉得很美。”   落旌静静地望着那斑驳的石墙、破败的角楼还有小院门口那口枯井。虽然这里曾被大火付之一炬,可是将近二十年的时光,墙角廊下的一草一木却依旧茂盛葱浓摇曳生姿。   她尤记得, 很多年前, 母亲抱着年幼的自己走过这里的雕花长廊, 而祖母坐在院中摇椅上逗弄着阿弟,还有曾经摆在肃穆祠堂中的一尊尊沉水木做的牌坊, 以及祠堂上挂着的白玉匾牌。   半响,落旌才苦涩地弯着嘴角,低声赞同道:“是啊, 很美。”只不过她说的是记忆中的亭台楼阁的美,而不是眼前这个荒无人烟的古宅。   上了岁数的冯老镇长带领着他们,一边跨过及膝茂盛的蔓草一边说道:“喏,这就是我们镇上最大的空宅子了。只不过这里晦气得紧,你们那个军官是点名要住在这里,我也不勉强。只不过回头若是闹出什么不干净的事情,你们别来找我就好了。”   老林有些惊讶,问道:“这座宅子怎么看也有百年的历史,虽然有些地方被烧毁了,可整体都还是完整的,难道你们就一直让这座宅子空着吗?”   镇长摆摆手,不屑鄙夷地说道:“这里从前是皖南的李府,别说是曾经死了人,太过晦气没人愿住,便是把这宅子白送人,人也不愿意住!”   落旌面无表情地提着药箱子,眼中仿佛烧着火,而手指攥得越发紧。   老镇长啄了几口烟袋子,吞云吐雾:“你们大概不知道,这里从前是前清李公的宅子,后来民国新任的皖南总督上任后,下令要修铁路让他们搬家。可是不论怎么说,李老夫人就是不愿意,于是总督便亲自带人抄了他们家。嗤,清廷早都没了,那老太婆子还真以为自己仍是从前风光无比的李家吗?”   林可胜嘶了一声:“前清李公?可是李氏中堂?”   老镇长不屑地啐了一口,道:“可不就是那个大卖国贼!你说说,他自己死就死了,还把国家掏空了送给人家,搞得中国如今民不聊生!要我说啊,现在我们被小日本打得满头窜,还不就是因为他们家签的卖国条约!所以说报应来了吧,二十年前这里就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府里上到老妇人下到仆妇丫鬟都死于非命!啧啧,不是不报,真是时候未——!”   老镇长一个到字没说出来,就被一行人中那个唯一的女医生那双眼给吓住了。要知道,当年李府二爷的遗孀,那可是整个皖南数一数二的美人。老镇长虽然年纪大了,可仍然记得当年那位李夫人的美貌。   冯镇长嘶了一声,只叹可真是邪门——今日来的那个说要住在皖南李府的新四军军官长得有几分像李夫人,眼前这个妹伢长得更是像极了那位李夫人。尤其是那双眼,简直就和李夫人的眼睛像一个模子拓下来的!   想到前几年发生的鬼事,老镇长哆嗦着双唇:“可真、真是见……见鬼了!”看见落旌面无表情地盯着一脸惊恐的镇长,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可胜出来打圆场,好脾气地介绍说道:“哦,冯镇长他们是去年国际援华组织派来的医疗队,这位是才从美国回来的李医生,她——”   没想到冯镇长眼睛瞪得像铜铃,老者枯瘦的指头指向落旌:“你说她姓什么?!”   “我姓李。”落旌面无表情地看着惊恐的老人,半响挑起一丝笑,目光灼人,“不巧,跟这座宅子的人刚好是一个姓氏。”说罢,她便提着箱子便走进了弄堂,等到了门口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冯镇长,“死者为大,在这座宅子里,我想镇长还是积一下口德为好。苏婉,你到孩子们那里去把豆包和燕儿带来我这里一趟。”   苏婉诶了一声,落旌才冷冷地瞟了一眼面无人色的冯镇长,转身上了阁楼。   诺尔曼奇怪地瞅着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冯镇长,而艾伯特没好气地说道:“难道这里的人都没有审美观吗?这老男人怎么能用这种表情,一直盯着咱们医疗队里最漂亮的姑娘?”   查尔斯嗤笑了一声,抱着胳膊说道:“我们医疗小队一共四个人,只有落旌是女人,当然她最漂亮咯!”但下一刻,他猛地一回头,墨绿色的眼珠盯着冯镇长更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但是,老人家你这样盯着一个女士可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诺尔曼不解地看着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熟悉异常的落旌,不禁长长吐了一口气,对其他两个人说道:“快收拾行李吧,还有病员要照顾呢!”   等医疗队的人走了之后,冯镇长才哆嗦地揪着老林的袖子,不无惊恐地问道:“林院长,他们、他们那些人,可是妖怪?!”   林可胜无奈地看着疑神疑鬼的镇长,叹道:“镇长,那些人不是妖怪!那些医生是外国人,是国际红十字会还有共产国际中援华的医生,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不不不!”冯镇长脸上皱纹的沟壑越发挤在一起,他眼神里露着惊恐看着院落里的一草一木,“一定都是阎王爷的小鬼!一定、一定是李家的人,一定是李家的人回来了!那个女人就是从前的李少夫人!她一定是来找人索命的!”   老林好笑地否认道:“怎么可能呢?镇长你说的那个姑娘,她是从霍普金斯大学学成回来的医生,怎么会跟臭名昭著的李家有所联系呢?”   冯镇长急得满头大汗,杵着手里拐杖:“是真的!林院长你怎么就不信呢!大概是五年前,这里就闹鬼!那时候,有乡民经过这李家的门口,便见门上吊了一口大脑袋!发现时,那人头早就风干了!有人眼睛尖,发现那就是当年带人抄了李家的都统的脑袋!你想想,能把都统脑袋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摘了的,不是鬼还是什么?”   老林哭笑不得地宽慰道:“冯镇长你怎么就不信呢?那姑娘还有个弟弟,你应该见过的,就是跟你说要暂时住在这里的那个新四军军官!”   他原本是宽慰镇长的话,没想到老镇长听后更加面如死灰,一双眼凸出来骇人得紧,嘴里念叨着‘原来是他们,一定是他们’的话。老林看着越发神叨叨的镇长:“老人家,你没事吧?”   镇长拿着拐杖用力杵着地,半光的脑门后面吊着几根稀疏的白发:“哎呀!你们……你们要遭大祸了!如今不仅你们要遭祸,你们还要给我们整个镇子带来祸端!他们俩姐弟不是人,是鬼,他们要害死所有人为李家报仇!”   林可胜是学医的人,根本不信鬼神,但是看到镇长这副样子也不由得起疑。只见冯镇长抬着头,一脸凝重地望向半空,冷不丁他杵着拐棍就快步往回走去,似是看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老林愣住。半响,他朝冯镇长原本望去的方向看过去,只瞧见一个穿着旧时素衣的极美女子捏着团扇子靠在窗前,眉眼间带着清愁望着自己,而她手中的那柄芭蕉扇柄被挫得滴溜溜地转。   林可胜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颤,他揉了揉眼睛再看过去,窗子旁哪里还有什么所谓旧时打扮的女人,只有一身白大褂的落旌靠在窗栏前静静地看着他们这里。暖色的日光照在落旌的脸上,看不清楚她脸上的神情,而此时水井旁一只黑猫跐溜窜过,矫健灵敏得振振欲飞。   林可胜从不否认落旌长得好看,可此时却觉得那个凭栏而望的姑娘美得不识烟火,就像是老人家嘴里的哀怨女鬼。难不成……镇长说的是真的?   这个想法一出来,林可胜就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苦笑:“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说罢,他便提着自己的行李箱进了屋子。   没过多久,苏婉便领着豆包和燕儿过来了。   落旌拿出提前备好的消炎药,放到两个孩子的手掌心中,又递给他们一杯水,温柔地笑了笑:“喏,快把药吃了,吃了药就会点好起来的。”因为她发现豆包对针孔的害怕程度已经超出常人,所以她只能放弃肌注消炎药。   燕儿看着手心里小小的药,像是吞毒|药一般吞了下去。见姐姐这样做,豆包也有模有样地把药吞了。落旌哭笑不得,明明是救命的药品,两个孩子却给她一种吃了就没命的神情。   燕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黑得望不见底:“姐姐,我们会死吗?”   落旌正摸着豆包的小脑袋,闻言失笑:“放心,我答应了会治好你们,就一定会治好你们。”她小心地卷起他们的袖子,给他们的血疱和黑痂上着药,“其实呢,你们患的这叫炭疽,而且你们之前应该接受过一定程度的药物治疗,放心,我会治好你们的。”   豆包眼神带着慌,他抬头看着燕儿,喉咙里发出怪叫声。   燕儿想起来睁大眼,惊惶:“一定是那个日本人!”   落旌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日本人?”下一刻她抬起眼时却不由得怔住,因为两个孩子的神情根本称不上感激,而是透着无法言明的畏惧与愤恨。燕儿惊觉失言,捂住嘴。落旌觉得不对劲,她抓住想要后退的燕儿的肩膀,皱眉问道,“什么日本人,他们对你们做过什么?!”   女孩惊恐地摆着手,叫道:“放开我!别抓我!我什么都没说!别抓我回去!”   落旌倒吸了一口冷气,睁大眼:“是不是日本人把豆包的声带取了?!”   这句话就像是开了燕儿情绪的闸门口,女孩猛地瘪嘴尖声哭叫起来,她死命地抓住落旌的衣角:“那些日本人,他们……他们把我们一个村的人都给抓走了!弟弟没奶吃就哭闹不停,那些人就摘了弟弟的声带,后来他们挨个轮流地给我们打针!婶婶说,只要打针或被穿着白大褂的人带走……就没命啦!”   女孩尖叫着嘶喊着,她想要挣脱落旌的束缚,泪流满面,语无伦次地尖道:“我还看见、看见,爹、叔叔还有村长他们一个一个被日本人绑在木桩上!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轮流上前从他们身上掏东西,先是眼睛、鼻子、舌头……那些日本人划开了他们的肚皮,里面的东西流了一地!……不不!不能说,不能说!一旦说出来,会被再抓回去的!”   燕儿的叫声引来其他人,众人进来时只见落旌抓着的那个小女孩像个疯子般又哭又闹。落旌又惊又怒,浑身都是冷汗——他们拿人体做实验!   那些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用无辜的百姓做人体实验!   这个认知让落旌感觉到无比的愤怒与荒谬!   诺尔曼抓住咬着落旌胳膊的豆包,怒声问道:“落旌,这是怎么回事?”   燕儿两眼发直地哭着,嘴里不停地说道:“他们脱去了娘的衣服,在冬天把她扔进雪地里!我还看见有个穿白大褂的日本人在笑,等时间到了他们又把娘带回来……他们,他们给她冻伤的两条腿泼沸水!娘的两条腿都烂掉了,肉跟骨头分离着!娘在叫,她在喊着骂着!姐姐你也穿白大褂,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吧!我好疼!疼得快死掉了!”   女孩的声音尖细,除了落旌其他人根本听不懂她在嚷着什么。落旌的手腕被豆包咬出了血,她紧紧攥着燕儿,冷汗涔涔:“还有吗啡吗?注射六毫克吗啡!”   艾伯特叫到:“喂,你疯了吗?给一个孩子注射吗啡?”诺尔曼也不赞成地看向落旌。   落旌没有时间解释其他,她看向查尔斯:“查尔斯你明白的,这个孩子现在她需要吗啡!”查尔斯当机立断地从医药箱中取出针管和药液。   艾伯特按住他,怒道:“有没有搞错,这是个孩子!”   查尔斯推开他,眉目都是坚定的:“我只知道,这个孩子很痛苦!”说罢,他将针管中的药液推到位置给了落旌一个眼神,便在燕儿的挣扎中给她注射了吗啡。豆包见状像头小兽一样,凄婉地呜呜叫着。很快地,在吗啡的作用下,燕儿镇静下来陷入昏睡。   落旌把燕儿交给苏婉,豆包挣脱诺尔曼跑过去发现燕儿只是睡着了,这才抽噎着平静了下来。可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姑娘,脸色却煞白得不见半分血色。   “落旌,你需要马上检查一下!”诺尔曼看着被豆包咬出血痕的落旌,皱眉说道,“那个男孩身上携带病菌,如果不注意,你也会有危险的。”   落旌看着亦步亦趋跟在苏婉身后的豆包,她抬起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想要站起来却蓦地腿软坐倒在地上。诺尔曼忙扶住她,却发现她手心里都是腻腻的冷汗,他紧张地看着她道:“落旌?你还好吗?那个女孩刚才到底在说什么?”   借着窗外天光,落旌抬眸不敢置信地看着站在门口面容平静但眼角猩红的林可胜。她知晓老林的脾气,所以感到越发荒谬,颤抖着唇问道:“所以……那些事情,你们早就都知道?”日本占领东北不是一天两天,活体实验这种事情,就算日本军队再怎么封锁,也不可能没人知道。   林可胜哑着声音说了句‘知道’,那个瘦弱的中国医生他嘴角紧颓败得一塌糊涂,目光中水光泛滥:“但是没有办法,我们没有任何的办法。”所以只能装作不知道,而当伤疤被最无辜的孩子亲口揭开,他们依旧没有任何办法。   本来还是晴空的长空一下子阴暗下来,转眼便凝聚成浓得化不开的积水云。   而此时,一旁收音机里传来冰冷而毫无语气的人声:“……敌军进城到处纵火狂烧,按户搜索妇女,嗣复扩大暴行。每人所有钞票及财物被夺无存。据悉今年一月,南京日寇于紫金山下举行杀人比赛,以先杀满一百五十人者为优胜。哭号震天,惨不忍闻。①”   落旌忍不住打起寒颤起来,原来中国已是地狱熔炉,每一个中国人都在地狱里挣扎着,分不出半分心力去在乎同胞的痛苦呼喊——因为不管是东北的七三一部队还是南京的屠城杀戮,都无法去阻止敌人染血的铡刀!   而老林只能红着眼眶,神情带着如铁石般的冷漠坚硬,面无表情地直视着落旌说道:“中国的政府与军队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就像你,也没有办法。”   落旌咬紧了牙关,她深深地吸着气,可脑海里还是不停地回想着从前报纸上的那句话——原来不再沉默中爆发,就会在沉默中灭亡。   面对着铡刀下的同胞,政府在沉默着,军队在沉默着。可把所有的无奈与心酸剖开,中国仍然在沉默着!战争与杀戮像只野蛮凶狠、贪婪无度的兽,不断地用獠牙用野心去试探着到底可以将这个已经满身疮痍的国家逼到什么样的绝境!   外面开始下雨,空气中带着泥土的气息。受伤的士兵被人抬着进入还没有完全布置好的病房,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老林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低头带上手套,他躲避着落旌的目光而去看向那些伤兵,半响,他声音中特有的金石之音响了起来:“战争没有结束,而中国人也还没有死绝。这场战争会一直打下去的,因为我们还站在中国的土地上。”他像是在对落旌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不管是生是死,都在这片黄土地里……可若投降当了亡国奴,便真的是死都不能瞑目。”   老林是典型的南方男人,生得瘦小而斯文,带着一副眼镜也曾是留学归来的绅士。可这一刻,他却像是有一个彻底拥有着钢铁毅力的军人。   诺尔曼看着他们两个,一头雾水:“我怎么听不明白,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   落旌自嘲地笑了笑,她借着诺尔曼手上的力她重新从地上站了起来,而就在那一瞬间,她一下子失聪了,什么都听不到,而眼前都是鲜血——   她仿佛看到了燕儿口中那些惨无人道、鲜血淋漓的画面。落旌惨白着脸颊,再也撑不住坠倒在地,而在她彻底陷入昏迷之前,想到了一句话:   地狱不是人间,人间才是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  ①引自1938年《新中华报》的《日寇一年来的暴行》 ,系统记述自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以来一年中,日军在中国各地的暴行,其中就有南京大屠杀的记载。本章时间是1938年。 本章资料源自:《大后方》《中国红十字队救治伤兵》《黑太阳日记》 日常科普:731部队,是侵华日军假借研究内容主要以研究防治疾病与饮水净化为名,实则使用活体中国人、朝鲜人、联军战俘进行生物武器与化学武器的效果实验。 另: 章节标题:地狱人间——地狱不是人间,人间才是地狱。 至于老林那句:“可若投降当了亡国奴,便真的是死都不能瞑目。”这句话的背后需要联系南京大屠杀其中一个较浅的原因:日本军队不能打持久战,能速战速决是最好的,但是淞沪会战上就打了三个月,所以凭借这一场屠杀想要彻底摧垮要那些还在坚持的中国人的毅力。 一直在想,要怎么写才能把血腥枯燥的历史通过文学来告诉大家,所以选择抹去那些资料文献里的冰冷血腥,从纯真孩子那个最黑白分明的角度来表现出来,可写出来之后,我才发现那是一种痛心。当然,文学还是文学,历史就是历史,大家还需分清楚。 对于燕儿和豆包为什么能够死里逃生,会在后文里解释出来,而且其中还涉及到老同学的出场。 至于是哪位老同学,我在这里先掉个胃口好惹。   ☆、第58章 Chapter.58骨肉认亲   红杨树下,李君闲拿着望远镜, 看着日军116师团的一个大队扛着重机枪、用骡马驮着钢炮, 沿着圩埂向皖南开来。而伪军的一个保安队紧紧地簇拥在日军后面。留着板寸头的青年镇静地看着日军越走越近,而那挑着太阳旗的枪|刺在烈日下格外刺眼。   阵地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只有皖南河水不知疲倦地潺潺流淌。小吴兴奋地对君闲压低声音说道:“团长,这次叶师长给咱们队里鸟枪换炮, 再加上这几天没日没夜地布置陷阱, 这回就等这些小日本过来了。”   李君闲嘘了一声,凝神说道“日本人不好打, 让兄弟们都给我提起精神来!那国民党108师没在水网地带作过战,可咱们打过, 所以这一次,咱们这后娘养的队伍也要打一个漂亮仗!”河流稻田圩埂的拐弯处早已构置好阵地, 堤坝两侧也做好暗射击孔, 挖好陷阱盖上芦柴。   一切准备就绪。李君闲放下望远镜盯着探路的日本兵,在他一脚踩上陷阱前,李君闲扣下扳机, 只听砰地一声那个日本兵的脑袋就炸开了。日军呼啦一下散开了队形, 随后兵分两路——   圩埂两侧的轻机枪迎着敌人猝不及防地打了起来, 那个日本军官大概从未吃过这样的亏,挥舞着指挥刀命令日军继续向前冲, 可是他们刚冲了没几步,就被挖开的圩埂挡住了,那里到处布满了障碍物和陷阱。日军只顾低头找路, 拥挤成一团,这样更暴露在战士们的射击范围之内。   那日本军官气得把指挥刀往地上猛地一插,命令日军架起小钢炮、迫击炮猛轰新四军阵地。又听砰地一声响,那日本军官被子弹击中右胸,顿时血流不止。李君闲惊讶地抬起头,从高处看向战壕里的士兵,而福顺那藏不住的激动笑脸映入眼帘。   李君闲轻笑一声,想到福顺刚上战场时连刺刀都不敢拼的样子,对一旁的小吴赞许地说道:“看来你对福顺那个孩子训练得不错,眼光也很不错,那小子是个可造之材!”   小吴撇嘴,嗤了一声说道:“没准是瞎猫装上死耗子了!”   指挥官死了,敌军慌成一团,自知再进攻也是徒劳,狼狈地撤回据点去了。等到侦查员返回来说鬼子狼狈地撤回到大本营去,呆在战壕里的士兵才举枪欢呼起来,纷纷跑出去捡胜利品。   小吴兴奋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扭头跟李君闲说道:“团长鬼子撤退了!咱们打赢了!”他却一怔,只见李君闲只是眼神哀切地望着红杨树对面山上的坟头。   半响,李君闲回过神来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对着发愣的小吴笑道:“是啊,鬼子撤了。只不过这只是探路的一小队,他们应该很快会来第二次。你让兄弟们做好准备,再把战利品分一下,估计过不了多久咱们又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小吴回过神来,憨憨笑道:“得嘞!”   此时,病号班的伤兵一瘸一拐地爬过来,一脸焦急地跟李君闲喊道:“团长,不好了!落旌姐她刚才晕过去了!”听到这句话李君闲脸上笑容猛地一收,而下一刻,青年像只獐子一样窜下了土坡。   那个战士被他差点撞倒,一脸惊魂未定,小吴忙抓住他问道:“落旌姐怎么突然晕倒了?”   小伙子茫然回答说道:“我也不知道啊,只是看医疗队的几个医生都挺着急的,说她是被一个孩子咬了一口还会传染什么的,当时我也没听清楚就赶紧过来告诉团长。”   小吴啊了一声,紧张问道:“孩子?那苏婉呢,她是照管那些孩子的,她有没有事?”   那小兵摸了摸脑袋:“这个我也不知道,只不过李大夫让她去看着那两个孩子。”   小吴一拍大腿着急说道:“连落旌姐都被咬了,她一个小姑娘看着那些熊孩子,万一也被咬了可怎么办!”说吧,也一个猛蹿窜下了山坡,徒留那来报信的伤员一脸蒙地杵在原地。   皖南李府被改造成了孤儿院还有医院,可此时,整个院子却是忙成了一团——   “诶老太太,您别乱跑啊!”苏婉还有护士班另外几个护士在院中想要逮住四处逃窜的老人。   苏婉好笑地看着躲过来躲过去的老太太,只是让她打针却好像能要了她的命一样拼命叫着。那老太太一边躲一边叫:“哎哟,阿风啊,有坏人要拿针扎我!你快来救娘,快来救娘啊!”   苏婉无奈地笑着,耐心说道:“莫大娘,我现在是要给你打针!你听话,打了针就不发烧了!”也不知道落旌姐和老林从哪里捡回这样一个老太太,原本躺在病床上发烧说着胡话,见到她拿着针过来就满屋子乱窜,谁也抓不着。   老林一把抓住了躲避的莫大娘,劝说道:“老太太你听话啊,别动了,让小护士给你扎一针,你的病就好了!”   却不想莫大娘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道:“你们就是看我一个老太婆好欺负,我儿子若是来了,肯定饶不了你们!”   老林递给苏婉一个眼神,嘴里说道:“老太太,你儿子叫什么?你说出来,我们帮你找他。”   “阿风!”莫大娘却猛地抓住了老林的肩膀,满头白发的大娘哭着说道,“我的儿子啊,你是我的儿子吗?我是你娘你怎地认不出来了?家乡被鬼子给毁了,娘只好拿着信出来找你了。阿风,娘找你找得好苦!”   老林哭笑不得的扒拉下老太太的手,说道:“大娘,我真的不是你儿子。我叫林可胜,可不是阿风!您说您有信,拿给我们看看好吗?”此时,苏婉已经悄悄拿着针走到了老太太的背后。   莫大娘眯着眼睛仔细地瞧了瞧他,眨眨眼:“哦,你不是我儿子阿风!我儿子比你长得俊多了!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她低下头从随身的布搭里拿出几张皱巴巴的信,不知为何,看得老林心里直发酸,“你看看,这是我儿子给我写的信,念信的穷秀才说,他们的军队就在这一片,你这个小伙子心地好,就帮我一个老婆子找找我家阿风嘛。”   老林一封封地检查过去,眉头皱的越来越深:“您儿子参加的是红军游击队?”这可麻烦了,在抗战的时候,红军被编制成了不同的队伍,就连如今的新四军也是当初红军游击队分出来的,只凭一个阿风的小名如何能找?   “对呀,我听那穷秀才说,我家阿风还是军队里的一个官咧!”莫大娘说起‘阿风’时,脸上的褶子都变得柔软起来,根本没有注意已经准备给她打针的苏婉。   最近的一封信已经是半年前的了,老林读着信上的内容,大多只是阿风问安的话,上面根本不曾提及到他在哪个支队。估计老大娘的儿子也不曾想到,自己的老母亲竟会在村子被毁后孤身上路来寻他了吧。   正当他把信重新塞回最后的信封中时,他发现前几张的信封落款都是阿风,但最后两封竟然有名有姓!林可胜的眼睛瞪得老大,“这、这,李随风?那个人是团长?大娘,你的儿子是新四军第三支队的李团长?”   老林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却发现一脸焦急赶来的青年正站在院落的门口。君闲怔怔地看着他们这里,发红的眼睛里水光隐约闪现。   老林的惊呼声把苏婉吓了一跳,针头一歪扎错了莫大娘。只听老太太吃痛地大叫了一声,手脚并爬地离开:“哎哟,你们这些人都是坏人!”就在她一边逃跑一边叫的时候,老太太就一头撞上了杵在门口的李君闲。   李君闲伸手扶住了她,青年眉目轻触,细细地打量着老人的眉眼,最后目光落在了老人家额角的红斑还有鬓角的白发——   ……君闲我求你一件事!   ……你若是有空,便替我给家里的老娘报声平安。   ……如果你能遇见她,就替兄弟照顾一下我娘!”   君闲想起来,那是真正的李随风最后对自己说的话。而眼前的老太太狐疑地打量着神情悲怆的青年,问道:“你是谁?!你跟那些坏蛋,是一伙的?!”   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君闲只是蓦地想起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夜晚:他们被国民党打得落花流水。而他们剩下来的队伍只能沿着几条绳索过江。君闲只觉得现在握住的这双布满老茧的手,像极了当初在绳索桥上握住的青年的双手。   李随风的后脊中了一枪子弹,君闲抓着他而身下就是湍急的河流。就在随风跟他说完那句话后,他便自己挣脱了手,奋力地拉住被敌人机枪快射断的绳桥,对君闲他们吼道:“快走!”   ……   莫大娘怔怔地瞧着君闲泪光盈盈的双眼,老人那双沧桑的眼睛里也浮出眼泪:“阿风,你是我的儿子吗?”老人失声痛哭起来,一把抱住君闲,“阿风,自从你参军以后,娘就想你,想了你整整十二年啊!我的儿子,我是娘,你看清楚我是你娘啊!”   苏婉看着泪眼婆娑的老人,红着眼眶不禁问道:“林队长,你说,那个老太太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她为什么怎么抓着人就说是她儿子,落旌姐是李团长的亲姐姐,若是这个老太太是团长的母亲,那落旌姐不也是她的女儿?”   可这个老太太明明是落旌姐捡回来的呀。   老林想起来,落旌刚回来的时候和她阿弟冷战,好像就是因为名字这件事。原来,那个老太太要找的儿子,不是李团长啊。老林不无惋惜地想着。   然而让所有人都震惊的是,下一秒,那个刚从战场回来的青年就扑通一声那跪了下来,抱着老人的腰大声哭道:“娘,我是随风!我就是你儿子,李随风啊!娘,我没能照顾好你!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是儿子不孝!”君闲用力地抱着骨瘦如柴的老人,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着,而青年的哭声中带着难以言说忏悔、无奈、悔恨与愧疚。   所有人都在为这对母子的重逢而红了眼眶。   站在阁楼之中的落旌扶着门框,面容苍白地看着院落中抱头痛哭的‘母子’,她一直沉默着,而那双杏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座古宅,是她与君闲的家。可也是在这座宅子中,她却看到了自己的阿弟唤别人为娘亲。   她的目光触及到小苑中的那口四方井,她记得,就是在那口水井前,娘临别之前告诉他们她会一直保佑的;她还记得,当她和君闲被袁寒云从水井中提上来的时候,满目疮痍与骨灰,风一吹……便什么都不剩下了。   苏婉注意到了刚从病床上下来的落旌,犹豫地问道:“落旌姐,你——?”   落旌静静地看向少女,垂下眼嘴角抿出一个微笑,柔声道:“苏婉,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别让人来打扰我。”说罢,她便缓缓合上了早已被烧得发焦的门。仿佛把门外的喧嚣都隔绝开,落旌抬起头神情懵懂地看着这间屋子,她缓缓走过去,手指轻拂过积了一层厚灰尘的桌面,怔怔地站在那里,站了良久。   当有水滴落在灰尘上溅起尘埃的喧嚣,落旌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微笑道:   “娘,我也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科普时间; 本次战役出现的历史记录:新四军第三支队,于1938年8月,开赴皖南抗日前线。在担任芜湖青弋江一线阵地防务时,一度收复红杨树、马家园阵地,并派队袭击湾沚和九里敌据点。 好吧,我承认不太擅长描写战场片段,毕竟正面战场描写过了,敌后战场也要加一下,不能厚此薄彼~ 阿落自己也没想到,捡回去的老太太竟然成为了君闲的娘~ 其实现在大家应该明白为什么君闲会改名了吧,不过下一章,才是真正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一章,大家准备好餐巾纸,而且女主怒怼镇长,提前打CALL!   ☆、第59章 Chapter.59泣血质问   在新四军第二次告捷后,皖南防区后的百姓便纷纷开始放鞭炮庆祝胜利。   落旌不喜欢吵闹, 便提着篮子独自一个人上了红杨树前的小坟头。墓碑上的字迹快被风雨腐蚀抹去, 又因为经年疏于打理,坟头上的幽幽蔓草长得茂盛极了。落旌目光凄凄, 她站在山丘上一眼望下去,只见皖南河畔坐落的那座老宅热闹极了, 却越发衬得这片坟头凄凉萧瑟。   落旌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一意孤行回来的意义, 到底在哪里。   “阿姐。”   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落旌眼睫微颤却并不回头,只是将篮子中的酒水摆出来:“我记得支队里给你派了任务, 这种关头,你来这里做什么?”   君闲听着女子的语气, 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般埋着头:“这几日我想跟你说些话,可你总是躲着我, 刚才我见你不在队里, 就觉得你会来这里。”   眼前这座山丘只有几座长满了杂草的孤坟,在风吹雨打下墓碑上的字眼大多模糊不堪,但君闲和落旌都明白就是因为这模糊不堪才勉强保存了下来。   落旌面容平静看不出喜怒, 她微微抿嘴, 轻声道:“那个沈大娘虽然人老糊涂把你认作自己的儿子, 但是如果当着她的面,你总是叫我阿姐, 日子一长,老人家会起疑心的。”   闻言,君闲轻笑起来, 明白自己的姐姐心里虽然怨怪自己,可她总是最善良的那个人。青年摘了帽子席地坐下来,目光投向远方隐隐起伏的山脉,半响,他凝声说道:“阿姐,我不想当李君闲了。”俊秀黝黑的青年这样说道,语气里像是卸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   落旌君闲,就连姓名也是出自那个人的绝命诗。   他一日叫李君闲,就注定了一日他要背负着一日关乎李家的骂名。   成为新四军团长的,是李随风;   从小兵一路爬上团长位置的,也是李随风。   落旌执香的动作一顿,喉咙发紧仿佛被人紧紧扼住一般,半响,她咬牙低声说道:“愿意叫什么随便你怎样,左右不过是个名字,便是你今日当着先祖的面亲口说出从此以后你不再是李家人,我也不会拦你!”   然而说罢,落旌就后悔了。   她身后坐着的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阿弟。   她跟他,是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   落旌蓦地想起了当年君闲断掉的手指,还有他曾为了给她换血几乎拼了自己一条命。落旌鼻头泛红,微微一笑,声音却是发哑:“你若是不想再做我弟弟,我也随你!”   “李君闲,早就死了。”   君闲扯了两根狗尾巴草胡乱编着,他马上就要带着侦查组去敌方打游击战,他想在走之前把话对落旌统统说清楚。青年抿着嘴角,望着远方的目光透着几分安然:“当我提着郑士麒的人头回来祭奠娘和祖母时,李君闲就彻底死了,死在政府的法律和监狱里。”   落旌见不得旁人受苦,何况是君闲。女子抬起发颤的手指紧紧捂住嘴唇,害怕泄出一口气便会失去听君闲说话的勇气。   李君闲微微努嘴,似是回忆着什么,继续说道:“可是我还不能死啊,因为我身上还背着好几条人命。而随风他……就是我欠了最多的兄弟。当年老师和随风他们一伙人将我从监狱里保释出来,我就跟着他们一起入了党。后来,国民党容不得我们下令围剿红军,我虽然救过他,可最后那次是随风替我挡的枪子儿,他还舍身救了一个连的兄弟,最后却连是尸骨无存。”   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哽咽了一瞬,好久后才带着浓浓鼻音,继续说道:“我前前后后一共欠了随风三条人命,便是让我替他去死也可以,只不过现在我不可以丢了自己的命,我要更好地活着替他还有那些死去的兄弟活下去。”   落旌沉默着,而君闲也看不到她的神情。   “我不明白伯父与叔叔既然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你既然离开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君闲把手插入头发间,带着他年少时期遗留下来的无奈与彷徨:   “这里的人,他们只要知道了我们的身份就会无比地痛恨着我们,日日夜夜诅咒着李家人,甚至当初叔叔他临死前想要埋骨在这片土地,那些人也不会允许他的安葬!李君闲这个名字代表的,不仅是李家一门的仇恨,也代表李家欠了中国的账。”   “阿姐,祖父与父辈没做到的,总要有人去做。”   “既然那些签下的条约注定要用李家人的鲜血才能洗去,我可以付出一切甚至是我的这条命!……我不想中国在列国面前抬不起头,而李家在这片黄土之上也一直抬不起头。”   说到这儿,君闲把脸埋在膝盖里,像个少年般抽噎着:“但是阿姐,这些事情,我……我一个人来承受这些就够了,我不能忍受你和我一同面对这份不公的待遇!”   既然注定要有人去还债赎罪,君闲想,那他一个人就够了!   青春的岁月、年少的理想甚至是放弃自己的姓氏名字,只要能够洗去李氏的罪哪怕要他把自己一条命豁出去,他连眼睛都不会眨。   可是,落旌不可以。   ……他在人世血脉相连,他唯一的姐姐,不可以。   这一刻看着把脸埋在膝盖间泣不成声的青年,落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一定要回来的原因所在。如同小时候那样,她抱着委屈落泪的青年,轻拍着他坚实的后背。   她想到了当年皖南李府那口水井里,她对娘承诺过一定要好好照顾阿弟,可是在她远在异国他乡的岁月里,她不知道这个少年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才能让他长成如今能够勇敢去承担的男人。落旌抹去君闲脸上斑驳的泪痕,轻声说道:“阿弟,别哭。”   李君闲怔怔地看着她,那个梳着麻花辫子的阿姐跟眼前温柔貌美的女子缓缓地重叠在了一起。一时之间,眼前的姑娘让他忘记了言语。   落旌轻抚着君闲的脸颊,红着眼微笑,微笑着说道:“不管你现在叫什么、你曾经做过什么,你始终都是我在这世上的至亲。阿姐会照顾好自己,因为阿姐答应过娘,要好好照顾你。”   因为在签订的一桩桩如同罪状般的条约背后,祖父死而有憾,父辈逃脱流亡,只有他们选择的是留下来弥补从前梦靥般的过往。   伴随着一阵集合的号角音,落旌松开了君闲粗糙的手。   长空之上晨光透过素白的云朵洒了下来,而漂亮的姑娘对着泪流满面的青年笑得眉目嫣然:“所以阿弟,阿姐一直都为你感到骄傲。相信,这里埋葬的所有人都会为你感到骄傲。”   湾沚是一个重要据点,是日军进攻皖南的前沿阵地。日军的一个大队都驻在镇中心的柿子园营房内,周围遍设碉堡、岗楼和铁丝网。而君闲他们则要趁夜摸黑到营地附近进行游击战。君闲本想送落旌回去,却无奈号角吹得紧急。落旌便让他先去整理队伍,一个人独自回去了。   远方暮云聚拢,落日溶金。   因为新四军的庇佑,皖南起码维持着暂时的宁静。走过青石小道,两旁不停地有人朝落旌投来不算善意的目光。本来以为是自己多心,可当落旌注意到两旁的居民眼眸里的畏惧和厌恶,她明白那已经不是自己的错觉。   两旁镇民不约而同地聚拢过来,落旌看到人群尽头那个杵着拐杖的镇长时,不禁嘲讽一笑——   果然,该来的始终都要来。   冯镇长看到落旌的笑容更加害怕,瘦如枯柴的手指指着落旌,对一旁的道士急道:“看到了吗,是她!就是她!大师,你快快做法,请把那个妖女给收了!”   那黄袍道士装模作样地摇着手中的铃铛:“施主莫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位女施主印堂发黑,一看便是被那古宅恶灵所附,待我做法收了那妖孽也好还大家一个太平安宁!”   落旌沉默地看着闭眼念词的道士,只见他装模作样地挥着手里的拂尘,随后摆开了阵势。一圈圈红线被缠绕在木桩上,而木桩摆出的八卦阵中心正好是自己。看不下去了,落旌终是皱眉冷声道:“如今国难当头,日本人就在外面安营扎寨,我没想到,你们竟还有闲心这样胡闹!”   道士仍在继续念着符咒,而一旁的老镇长见落旌相安无事的样子越发害怕:“就是你!哦不不,一定是你给我们这里带来了灾难!死到临头,你就别在那里强撑着披人皮了!你个害人精,下地狱吧你!”   封建迷信的镇民被镇长这样带头鼓动,也跟着激动起来,大声嚷起来:“害人精!卖国贼!”“李家人都该下地狱!”“对啊,怎么不快去死!”   多么像多年前的那一幕,色厉内荏的人们围在皖南李府的门口,而那些不堪入耳的诅咒仿佛洪水一般劈头盖脸地打过来。落旌气急反笑,他毫不怀疑如果还有多余的粮食,她恐怕早已被那些烂菜叶子砸得满身都是了!原来,哪怕十几年过去,那些人的嘴脸依旧和当年的一模一样,不管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他们都日复一日地诅咒着李家的人不得好死。   防不胜防地,一碗黑狗血迎面朝落旌泼过来。落旌下意识地举起手来不及躲避,半边脸和衣服上都被泼了腥臭浓黑的血。血水顺着头发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还拉出猩红的丝线。落旌咬牙低着头,一双杏眼里的光芒明明暗暗,而耳旁依旧是镇民们夹杂着方言的腌臜话——   “滚回你的阴曹地府里去!”   “李家的人都是卖国贼,活该下十八层地狱!”   “只要一出现,就准没好事!扫把星!”   硝烟战争把每个人对生活的恐惧无限放大,他们找不到方向,所以在这个时候,他们都找到了共同的理由去泄愤——是落旌,是他们口中李家的鬼魂,也依旧是那个李氏。   “大师,她为什么,为什么还在这里?”冯镇长旁边的一个中年人紧张地问道。   那个道士捻着自己的山羊胡,装模作样地说道:“放心,泼过黑狗血之后,冤魂就已经被我驱走了,现在她也只不过是个寻常女子!上苍有好生之德,总不能因为驱鬼就害了一条人命,你说是不是?”那个中年人醍醐灌顶般长哦了一声,可冯镇长那一双眼却依旧紧紧盯着落旌。   没想到满身都是黑狗血的白衣姑娘抬起眼,一双杏眼盈盈凼凼地看着他,几不可闻地一声讥笑,带着满腔怒火:“所以,你以为我会是谁?”   “你,你不是鬼!……你这个丫头到底跟李家到底有什么关系?”冯镇长眯着眼睛,畏惧地打量着被困在红线八卦阵中的落旌,半响,他倒抽了一口冷气,惊得一双眼都突了出来,手指颤抖,“你、你是当年皖南李府的后人!你是那个女孩!你没死?!”   落旌胸膛起伏得厉害,她狠狠地抹去脸上的鲜血,那味道让她作呕。听到冯镇长语气里的害怕,她抿嘴笑起来,可眼神里的光灼人得厉害:“对啊,我还没死。”   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这里的所有人都希望李家人全部死绝。   可是,她跟阿弟仍然活着,还回到了这里。   没想到,那个老镇长瞪着眼睛,拐杖杵在地上乓乓作响,痛心疾首地问道:“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还嫌这地方没有被你们李家人害够吗?你一回来,鬼子就来了,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果然,你们李家人,不管过了多久都是黑心的人!”   落旌紧攥着拳头,气急反笑:“黑心?!我们没偷没抢没害过人,只是因为你们的众口铄金,所以我跟我阿弟没了家!”落旌气得浑身发抖,毫不畏惧地怒视着冯镇长,杏眼发红,“你们知不知道,就是你们口中黑心的人,现在正在前线冲锋陷阵保护这里保护你们!如果不是李家的人,这里早就被鬼子踏平了!”   太阳已经彻底地沉了下去,除了霞光依旧攀附在天边,昭示着即将迎来怎样漫长的长夜。   所有人都沉默着,沉默地看着一身狼狈的女子,瑟瑟秋风吹在街道两旁的木门上,发出咣咣作响的声音,就像锤子一下下地砸在人们迟钝了多年的心上。   落旌一个个指过去,嘶声质问道:“呵……黑心?你们的心才是黑色的,国难当头想的永远都是自己!若是真的有本事,你们为什么不上前线去和日本人拼刺刀,反倒要让你们从骨子里就瞧不起的人豁出性命来保护这里!”   说到最后,女子那双好看的杏眼里水光潋滟:“所以,你们现在这算什么,对自己人狠而对侵略的外族忍让!这份懦弱,就是你们这些人口里所谓的正义与道德?”   落旌几乎是哑着嗓音,对沉默的人们痛心喊道:“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外面正在打仗,中国的河山都在水深火热里!无数的战士他们正在跟凶狠的敌人厮杀搏斗,数不清的同胞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那些人不是其他人,就是中国人是我们的同胞!而你们呢,还在这里鼓捣这些荒唐事,自私无比地想着你们那微不足道的蝇头利益!”   她终于知道衰亡民族沉默无声的理由了!   因为懦弱,因为他们永远都在找一个罪人去当替死鬼、出气筒甚至是遮羞布!   落旌终于把那些憋在心里许多年的话大声讲了出来,她哽咽着吐出一口气,夺眶而出的泪水冲刷着脸颊上的污血:“除了把所有的罪扣在李家头上,你们……还能活出半点中国人的骨气与尊严吗?”   狼狈的姑娘再次站在了流言蜚语的对面。   但这一次,她终于不再选择沉默,替自己也替所有无辜的人去大声质问那些举着用家国道义为刀的刽子手们,质问着他们身体里那份几乎快被奴性泯灭的家国尊严! 作者有话要说:  君闲和随风的故事,其实是当年国民党围剿的映射,大家有兴趣的可以自己去看,这里就不科普了。 在这里说一下两姐弟的对比,当时说为皖南李府安排两个后人,是有缘由的。伴随着他们命运的不同,他们对待李文忠公的态度亦是不同—— 其实最初,君闲对于自己祖父和父亲的态度带着一份骄傲在里面,因为他知道,他跟落旌不应该只是别人家的下人;而落旌则是一种自卑在里面,可能姐姐要懂事更早,面对的更多。 而后来,两个人一个跟着伯父去了日本,一个为了报仇留在中国。落旌因为李经方的缘故,对待李家人的身份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与释怀,但是君闲却在中国的水深火热中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国家的悲哀,而这种悲哀最初源自于那些不平等条约,但那些条约出自的却是祖父之手。 君闲选择放弃了自己的身份,而用另一种方式去弥补错误。 但是落旌选择坚守自己的身份,凭借着自己的理解去唤醒皖南国人的那种奴性与懦弱。 对于民国的矛盾真的很多,写的时候几乎每一章都是从眼泪里泡出来的。这是我流过眼泪做多的作品,可能你们觉得我写的很虐,可请大家相信,当我在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我所感受到的悲怆应是比你们更加多的,因为我知道,在看似沉默悲哀的文字背后,是那段历史的血腥与苍白。 当然,还是再说一句,女主男主虚构的,哈哈哈~~ 好了,前几章几乎每章都有虐点,那么下一章,放糖。 我超级认真的,不加玻璃碴。   ☆、第60章 Chapter.60永结同心   “你!”冯镇长被落旌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下一秒眼睛却瞪得老大——   一道噙着冷漠的嗓音从落旌身后响起来, 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轻蔑:“一个个的大老爷们不去战场杀日本人, 现在倒是有闲心躲在别人身后欺负女人?我看,你们这种人别说是中国人, 恐怕身而为人的资格都不配!”   听到那嗓音,落旌身子一僵, 下意识地睁大眼, 有些不敢去猜背后说话的人是谁。然而下一秒,她冰凉的手就被人用力握住, 粗糙掌心的温暖缓缓地裹住了她的指尖。落旌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站在她身旁的段慕轩, 怔怔地,一双杏眼里便盈满了泪光。   段慕轩微微皱眉, 用袖子擦拭着落旌的脸颊, 轻声道:“阿落,怎么又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他就着自己的袖子仔细地给女子擦拭着脸颊上的血,似乎完全不受狗血腥臭的影响。   冯镇长才被落旌说得哑口无言, 此时又被一个后生的话给怼住, 老人不由得怒道:“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镇长话尚未说完, 一旁便有人便急得拽他的袖子,压低声音焦急道, “哎哟喂,镇长你可别再说了!那可是国民党的军官,官衔比新四军还有皖北那边的国民党军队里所有兵的官都大!你可千万别再说了!”   被众人盯着, 落旌脸颊腾地一红,握住慕轩的手,嘟哝道:“算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了,等咱们回去我拿水洗一洗就好了。”   闻言,段慕轩一直垂着的嘴角抿了起来,青年那双映着落旌的扇形眼好看极了:“也好,咱们一块回去。”说罢,便自然而然地牵起了落旌的手。   见段慕轩这就要离开,一旁有个脏兮兮的乞丐少年忙不迭鼓足勇气,朝青年大声问道:“那个兵大哥,能问一下,你们军队什么时候招兵吗?”而见少年这样做,其他人也跟着此起彼伏地附声问道,一时之间,整条街道都是沸沸扬扬的。   落旌扯了扯慕轩的袖子,青年撇嘴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第一个出声的少年,半响,他挑眉问道:“你,为什么想要参军?”   “为什么?”那乞丐少年一愣,随即挠了一下头,“当然是为了打鬼子!我是从皖北逃难来的,鬼子把我们所有的房子都烧了!”   段慕轩勾起唇角饶有兴味地一笑:“上了战场,就是九死一生,这次我们来招兵就是因为之前一个旅的人都打没了,你不怕死吗?”见那些刚才还吼着要报名的人开始打退堂鼓的样子,段慕轩不禁嘲讽一笑摇了摇头,牵着落旌继续往前走。   就在他们要离开时,那个瘦削的乞丐少年用尽所有力气,涨红着脸颊朝段慕轩大声吼道:“死就死了!只要不死,不把日本人赶出中国我就绝不回来!”   段慕轩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很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你到招兵地方报名吧,希望我们走的时候我能看见你!”而路过冯镇长时,冷峻的青年将军停下来,向上微扬的眼角噙着冰冻三尺的寒,而下一刻他一抬手,黑黢黢的枪口就直指镇长的脑门。   冯镇长吓得说不出话来,人抖得和筛糠一样。段慕轩面无表情地瞧着那个古稀老人,半响,轻蔑地说道:“真是杀了你,我都嫌浪费子弹!”说罢,他便牵着落旌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冯镇长被那副气势吓得坐在了地上,哆嗦着问道:“那人到底、到底是谁!”   只听旁人松了一口气:“镇长,那个年轻人是才来镇上没多久的国民党军官,说是来皖南招兵的!虽然只来了几个人,可都听人说那几个兵同另外那边国军的一个师都不同,一个个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拿命都不当一回事,镇长,你这一次可是万幸了!”谁也没想到听了之后,那冯镇长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天上晕开半边的夜色,月光照在窗前的枯树上,镀上一层银,仿佛那死树重新开了花。   落旌洗完澡出来后便看到段慕轩和衣躺在小榻上沉沉睡着了。外面夜色轻轻,而桌上的油灯正温柔地发着光,投影在青年的面容衬得剑眉星目尤其英挺。   落旌抿嘴一笑,轻手轻脚地靠近段慕轩,借着光仔细地打量着沉睡的青年,想要从他疲惫的面容上瞧出什么来。慕轩少年时的轮廓便已分明,浓密的剑眉、微挑的扇形眼还有下垂的嘴角,而经历过军队与沙场的洗练,面对旁人时越发冷峻而不通人情。   风吹得窗棂重重一响,落旌蹲在榻前伸出手,心疼地碰着他左脸颊上落痂的伤疤。她从随声的医药箱中拿出一个瓷瓶,揭开盖子挑了一点药膏细细地给青年涂着伤疤。   “还记得吗?”   落旌一惊,手就已经被‘醒’过来的慕轩轻轻握住,而他那双扇形眼里带着促狭的暖意望着她,“年少时我被爹抽了鞭子,我半夜趴在墙头上,你也是这样给我擦药的。”   落旌回握住他的手,笑着打趣道:“记得,你每次半夜爬墙专门来戏弄我。”她的杏眼明亮,而神情难得带了一股孩子气。落旌沐浴后穿了一件月色衫,湿长的头发披在身后。   段慕轩从榻上起来,将落旌拉向自己轻吻了下她柔软的嘴角,看着羞恼的姑娘笑起来带着痞气:“是像现在这样?”   落旌脸颊烧得通红,磨牙说道:“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所以,你专门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戏弄我、轻薄我的?”   段慕轩捏着落旌绯红如月季花的脸颊,月色下,青年眉目俊朗:“不然,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揽招兵的活计专门跑到皖南这里来?当时我们师长知道我电话里急得不得了,估计是怕我去就根本招不到兵!不过幸亏我来了,不然今天你指不定受多少委屈呢!”慕轩眼底沉着一片心疼,捏了捏落旌的脸颊,“啧,那些人,和他们讲道理比不上枪杆子管用!”   落旌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段慕轩促狭地笑出声,眨了眨眼:“也没多少,就是你跟那个老头吵架的时候。”见落旌瞪眼,他弯唇一笑露出颊边梨涡,他伸出手把她抱进怀中,大手抚摸着她的长发,“我本来还以为你就只会跟我吵架才会吵赢呢,没想到,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姑娘现在不仅当了战地医生,而且一张嘴就能把一群人说得哑口无言……阿落,你让我感到惊讶,原来我喜欢的那个姑娘竟然会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落旌在他怀里闷声问道:“所以,你都听到了?你知道、知道我们家是……”   段慕轩拍着她的背脊,闻言低头笑道:“咱们没偷没抢没害过人,上对得起家国下对得起父母,又有什么好怕别人嚼舌根子的!你看看我,报纸上那些文人骚客还批判我爹是刽子手、是做戏的政客,军队里那些资历长的老头子还总是说我是靠着裙带关系才坐到如今的位置,可那又怎样,难道我会因为别人的一面之词就连头都抬不起来?阿落,我们自己问心无愧便是,管旁人言论作甚。”   他一直不明白落旌与君闲的背景到底是什么,他们都不像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尤其当年君闲突然找到的伯父,出手阔绰大方令人咋舌。他不明白既然如此,为何当初他还能在北平雪夜里捡到狼狈的落旌与君闲。但是现在,他明白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对怀中的姑娘满满的心疼。   所有的忐忑不安在青年低沉安稳的嗓音中烟消云散,落旌将脸深深埋在他怀中,莞尔一笑,轻声道:“还好,你在这里。”   段慕轩打趣问道:“啧,你不觉得咱们俩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嘛?当年那些人说咱们不般配的都是完全没眼光的,咱们才是真的门当户对。”   “这样的事情也能让你拿来说笑。”落旌失笑着轻推了他一下,道,“慕轩,你现在是不是很累?如果困的话,你再睡一会儿,我也要去看看孤儿院的孩子们,其中有两个孩子还是病患。你饿的话,我回来给你煮粥喝?”   行军打仗一连就是几个月,军队里的士兵一般躺下睡着后除了听到炮火枪弹声是根本醒不过来的,何况是像段慕轩他们这种刚下了前线补给休整的。   “不累。”段慕轩捏了捏她的手,再次重复了一遍,“我不累也不饿。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就在一旁呆着绝对不会打扰到你。”重逢的日子那么短,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明天他们又会收到命令连队伍都还没整理好就要奔赴战场。他舍不得,把跟她呆在一起的时间拿去睡觉。   落旌盯了他半响,最后抿嘴一笑,像她十六岁时那样漂亮:“那好,那就劳烦段副旅长你帮我提东西好了。”段慕轩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也笑:“遵命,长官!”   宅院中,夜色深深,月色溶溶。   落旌提着走马灯走在杂草丛生的小路上,月光将她的身段衬得柔软。段慕轩嘴角噙着淡淡的笑,说道:“你接手了孤儿院的孩子?不过,我听说你们医疗队马上要转去长沙省城医院,孩子们呢,他们怎么办?”   落旌脚步一顿,回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总会有办法的。”   段慕轩叹了一口气,牵着她的手向前走:“现在的人大多忙着逃命,怎么会有人愿意负担一个孤儿院的孩子们呢?啧,真不知道,我该说你好心还是傻。”   青年的手心粗粝可也带着让人安心的暖意。落旌偏头看着他,说道:“这是保罗神父临终前,我答应过他的,无论如何我都要好好照顾他们。慕轩你是不是觉得,我做错了?”   段慕轩斜睨着她,半响一笑:“确实,这个世道,孩子就是拖累。”落旌心沉了下去,下一刻只听身旁的青年静静说道,“可那也是希望,是这个国家的希望。”   当黑暗笼罩着这个时代,长夜漫漫让人绝望,总需要一些希望去支撑人们坚持下去。   那虽不是打破长夜的光,可那是人心化作的灯盏,能照亮漆黑人世,也能迎来黎明的初梢。   落旌看着慕轩的笑容忍不住抿嘴笑起来,一双杏眼充满着爱意——果然,她觉得不论她做什么,慕轩都会理解自己的做法。   阁楼上孩子们已经熟睡,并排挨着睡过去,毛茸茸的脑袋像是土地里长出的冬菇。落旌仔细地检查着豆包和燕儿身上的疱疹,幸亏她带回国的抗生素对炭疽的病菌具有压倒性的作用。   她的目光落在了豆包和燕儿稚嫩的脸颊上,她不敢想象他们到底经历过什么,一想到燕儿的尖叫声她的心就像针扎一般的疼。落旌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燕儿的头发,却听见小姑娘带着哭腔呓语着:“娘,阿娘我害怕……”   当战争带来的痛苦降临到无辜的孩子身上,她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抚平幼小心灵上的伤疤。于是落旌附身用侧脸去蹭了蹭小女孩的脸颊,带着温柔:“乖,燕儿别害怕,那些都是噩梦别害怕。总有一天,燕儿会有一个美梦的。”   走马灯昏黄的光幽幽地照着屋里的每个角落,越发显得那个证给孩子们挨个掖被角的姑娘越发温柔起来。   当落旌重新拿起挂在墙上的灯往回走时,她发现斜靠在楼梯扶手处的段慕轩一直盯着自己,而青年的眼神被灯光衬托得是一塌糊涂的温柔。   落旌走到他的身前,一双杏眼明亮:“你在想什么?”   慕轩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伸手将落旌揽向自己:“我在想,咱们以后可以生几个孩子。”   闻言,怀里的姑娘俏目一瞪,语气羞恼:“段慕轩你又不正经了!”   段慕轩却笑了起来,“怎么就不正经了?传宗接代,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好吗?”他抱着怀里娇小的姑娘,鼻息间都是她身上晚香玉的香气。   青年笑容里带着几丝满足,“阿落,你知道吗,刚才你走过来的时候虽然只有短短一分钟,可我却觉得仿佛已经跟你走过了一生,就像木槿花的花开花落。”说罢,他低下头一个吻便深深地烙印在落旌的额头上。   这是他年少时喜欢上的姑娘,喜欢了一个少年时代。   这是他唯一爱着的姑娘,承诺这份爱情以一生长短。   落旌的手从被慕轩紧握着到与他十指相扣,她嘴角是清甜的弧度,抬眼时眼眸亮极了:“该回去了。”见到慕轩挑眉,落旌唇畔笑意像是水纹一圈圈漾开,“回去给你煮粥,好不好?”   段慕轩放下了挑高的眉,牵着落旌的手:“好。”   月上中央的时候,段慕轩洗完澡出来。桌上放着的一碗冒着丝丝热气的米粥,而落旌在木榻侧身睡着。青年挑眉轻笑,端着粥喝起来,把床留给他是怕他占她便宜吗?   别人不敢说,他段慕轩是爱占便宜的人吗?虽然这样想,慕轩却丝毫没有一丝生气,只是觉得不愧是他喜欢的姑娘,一碗米粥都能熬得这么好喝——   落旌被人凭空抱起来时,她一下子睁开眼,紧张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慕轩:“床是留给你的。”   段慕轩好笑地看着她:“怎么可能我睡床让你睡木榻?而且你盖的被子那么薄,生病了怎么办?”说着,他把怀中吓得不轻的姑娘放到床上,在她身旁平躺下来,双手枕着头。   啧,过了这么多年,防备心还是这么重。   落旌盘着腿坐在床上,盯着合目休息的段慕轩,忍不住弯起嘴角。窗外月光洒进来,屋里比点灯时还要明亮几分,落旌有些恍惚地觉得,仿佛在很多年前她就嫁给了身旁的男人,过着平静安宁的生活,一直到他们白发苍苍的时候。   就在她偏着头看着窗台上的月光时,她后背一暖带着沉甸甸的意味。慕轩从背后抱着她,双手绕过她捂着她冰凉的手,忍不住皱眉:“阿落,你若是不想一起睡,我便去木榻上睡好了。”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里带了丝委屈就像个少年,“放心,阿落,我舍不得。”   他是连一个婚礼都不愿委屈落旌的人,又怎么舍得让她没有名分地跟了自己?   没想到,落旌反而握住了段慕轩的手,整个人窝进他的怀中。她看着窗外的明月光,脸上带着恬静的笑容:“我只是,嗯……只是在想你说的那句,好像就这样过了一生。一间小屋,一席月光,两个人,好像也不错。”   她转过身看着惊愕的青年,忍不住瘪嘴一笑上前吻上他的嘴角。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她喜欢的人,青涩却也婉转,就像一首缓慢而古老的歌谣,又像是埋藏在地下经年的美酒。就在刚才,从前过往的画面在她脑海里走马观花地流转着——   雪夜里戴着毡帽的男孩伸出的手,墙头上少年略显痞气的笑容,木槿树下他们情定的画面还有她在医院醒过来见到沉睡的少年。   段慕轩拉开落旌,一双扇形眼里仿佛有火光,他喉结微动,沙哑着嗓音:“阿落,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落旌忍不住低头一笑,抬眼时眉梢眼角都是丽人的风情:“傻子!”她的手指轻划过慕轩棱角分明的脸颊,在疤痕的地方轻轻摩挲着,像是安抚又像是撩拨。她凑上去鼻尖贴着他的鼻尖,轻笑着重复了一遍,“大傻子。”   她闭上眼轻吻上慕轩的嘴角,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名分她不在乎,她所在乎的,只不过是眼前这个让她闭上眼想象着就能白头到老的男人。   段慕轩反应过来,很快便掌握了主导权,他俯身将她压倒在床上弯唇一笑,剑眉星目俊朗分明。“阿落,我给过你机会了!你不能后悔的!”说罢,笑着伸手一捞便将被子盖过了头。   窗外月光溶溶,皎洁而明亮。   池塘中水波粼粼,偶尔看见有鱼儿快速地游过,激起水花后转眼无踪。   天蒙蒙亮的时候,落旌揉了揉眼睛,而房间里蜡烛发着微弱的光。青年披着衣服伏在案头写着什么东西。落旌坐起身来柔柔抿嘴一笑,瞧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心里比吃了糖琥珀还要甜。慕轩听到了她的动静回过头,烛光映衬得他眉眼如同山水般温润:“阿落你醒了?”   落旌撑着下巴偏头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段慕轩挑眉,颊边酒窝浅浅,他回身从桌上拿了样东西钻回床上,而他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是一根红绳。落旌怔怔地看着那根红豆结绳,半响,眼角湿润:“不过是个同心结,你存了那么多年做什么?”   “嗯,你说的有道理,”段慕轩凑近,眼睛里闪烁着揶揄的光,“那你把它解了吧!”   落旌睁大眼:“解了?”见段慕轩认真地点头,她只好接过他手中的红豆结绳。同心结是当年她编给慕轩的,如今解开自然难不住她一双巧手,不过眨眼的功夫,两根完整的红豆绳便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中。   段慕轩小心地捻起了一根红绳系在了落旌纤细的手腕上,青年浓烈的眉眼如同泼墨,而神情认真虔诚得让人不忍打扰,就好像他系在落旌手腕上的不是红绳而是他一生的期许盼望。   皓腕如雪,相思红豆。虽然绳子不重,可是落旌却觉得手腕上是沉甸甸的分量。   等到慕轩给自己系绳的时候,落旌看着他吃力的样子忍俊不禁,接过他手里的红绳灵巧地打着结。她就算再怎么迟钝,这种时候也明白慕轩想的是什么。青年握住她的手,小心地将身后的两张纸拿出来——明黄的扉页,泼墨朱字书写着‘同心永结’四个挺拔笔直的字眼。   落旌微笑着看着慕轩,一双杏眼里水波盈盈。只觉得,在这间屋子这座古宅中,亲人的亡魂都归来了,他们沉默地看着她与眼前的青年,成为他们永结同心的见证人。   段慕轩嘴角噙着一丝得意的笑,一字一句认真地读着:“喜堇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门当户对匹配同称。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赤绳系定,桂馥兰馨,此证姻缘。”   他抬起眼,看着红了眼眶的落旌,伸出手将她揽入怀中,郑重宠溺地一笑,“阿落,这是咱们的婚书,是我给你白头之约的承诺。”   白头之约,书向鸿笺。   赤绳系定,桂馥兰馨。   落旌将脸深深地埋在青年的肩窝处,以依赖的姿态——这是她爱着的男人,是她一生托付的男人。没过多久,慕轩便觉得有什么渗进了他的胸膛,烧得他心都开始疼起来,他伸出手轻轻拍着落旌的背脊,神情温柔得一塌糊涂:“快睡吧,再过不久,我就要送你们医疗队去湖南长沙的伤兵医院了。”   落旌闷声问道:“那这些孤儿院的孩子们怎么办?”   段慕轩啧了一声,似是头疼地笑起来:“还能怎么办?一同把你们一起送去长沙啊。”案板上红烛盈盈,而窗外天光初现,迎来晨曦第一缕霞光。 作者有话要说:  嗯,对,你们没看错,这是一章六千字的床戏。 恩,对,你们没看错,六千字过后俩人又分开了。 咦~~~老脸一红,好苏啊~~ 俩人私定终身啦啦啦!!不过也不算,嘿嘿,反正我觉得挺好的。 没想到,那根同心结居然这么有用吧,快回去回味回味当年段家小少爷死皮赖脸连哄带骗拿到同心结的章啦~嚯嚯,这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 为了这一章能多甜一会儿,所以本龙决定下一章周一早上七点再发,我还是发现早上发文更舒服一些~~   ☆、第61章 Chapter.61同室操戈   1941年1月4日,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爆发, 国民党彻底撕掉友军伪装, 七个整师日夜兼程向新四军皖南大部队进攻。皖南新四军九千余人,浴血奋战七天而至弹尽粮绝, 三千余人牺牲。   “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 相煎何急!”   伤兵医院中, 林可胜颤抖着声音慷慨愤然地读着新华日报上的文章,下一秒, 男子便把日报拍在桌子上,怒到声音都是发颤的, “如今鬼子都打到自己家里面了,中国人居然还在打中国人, 这简直荒唐!”   落旌颤抖着眼睫, 整个人如同置身在冰窖中,她还可以想象在那阴霾笼罩下的山区平原,君闲还有新四军的战士们在血雨腥风中涉足、在枪林弹雨下挣扎, 可她不敢想的是, 那些因为内斗而战死在荒原的将士中到底会有谁。   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苏婉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来了!我刚才在街上看到国民党的一支军队押送着一辆汽车向军部开去了, 听人说那里面的人是来和国民党谈判的新四军军长!我看得清楚,一同来的还有李团长和福顺!”   说罢,她一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犹如劫后逢生的落旌。落旌腾地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陈医生叫住她:“落旌,你别冲动!说好听点,新四军的人是来谈判的,但直白地讲,只不过是为了减少更大的伤亡下的投降,是投降!”他顿了顿,“来的新四军不是来谈判的,而是战俘。你恐怕去了也是白去,倒不如再过一段时间,等到风平浪静后兴许你能见到你弟弟。”   陈医生的一番话如同一盆冷水从落旌头上泼下,女子打了一个寒战,清醒而无力地靠在墙上。   “请问,李落旌李医生在吗?”   此时,门外一个身着国民党军服的青年军官行了一个礼,用例行公事的语气问道。落旌看过去发现是见过的人,是慕轩手下的一个兄弟叫王奎昌,她走过去:“我在!”   王奎昌拿出一封信交给落旌,低声说道:“这是慕轩哥让我转交给你的。”等落旌接过去,他便转身就走了。落旌捏着信叫住他,关切又焦急地问道:“请问一下,慕轩他是出什么事情了吗?”   王奎昌身影顿了顿,回头欲言又止地看向落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落旌心里的不安被一圈圈地放大开来,她撕开信封却发现信纸中间夹了一朵风干的木槿,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苏婉打量着落旌的神情,分辨不出到底是好是坏问道:“落旌姐,信上到底说了什么?”   落旌抬头,朝关心的苏婉勉强笑笑:“慕轩信上说让我对他放心,也让我别担心君闲。”可她心里清楚,他现在不好。   挂在墙上的钟表发出刺耳的声音——是医生的换班时间。   才从手术台上走下来的诺尔曼他们走进屋子一脸疲惫地摘下面罩,每个人的眼睛下都带着浓重的乌青,来不及吃饭就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落旌心疼地看着他们,一边戴上口罩一边对苏婉说道:“吃饭的时候别叫他们了,留着饭菜等诺尔曼他们醒过来吧。”这种时候,睡觉远比吃饭重要许多。说罢,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和老林他们离开房间。   门外传来锁被打开的声音。段慕轩坐在房间里唯一的床上,手肘撑着膝盖寻找着着力点。   自从段慕轩违抗军令后便一直被关禁闭到现在,既然新四军的军长都亲自来谈判,说明这场仗已经结束了——那么,他的禁闭也结束了。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外面的白光刺得慕轩的眼睛睁都睁不开,耳旁只剩下军鞋踏在冷硬泥地上的声音。   上官云相背着手站在门口,神情里带着不耐烦与傲慢对着另外一个四五十岁身穿军服的男人说道:“王师座,这次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网开一面!只是下回,可不是这么简单了!”   张宗灵面无表情地站在王耀武身后,如同笔直的白杨,哪怕他是因为总司令的缘故才擢升为副师长,可他依旧对他没有任何的表示。   上官云相冷哼一声:“王师座,你真该管管你手下这帮人的脾气!”   王耀武客气地笑笑:“总司令客气了,这是我带出来的兵,我当然知道他们是怎样的脾气。七十四军就该是这样的秉性,不然也不会前前后后打了华夏战场上那么多场硬仗!”   “功是功,过是过!”上官皱眉呵斥道,“一个小小的上校旅长还敢目无尊长罔顾法纪!我虽然答应你解了你手下兵的禁闭,可咱们先说好,他得先写检讨!”   一直沉默的段慕轩此时抬眼,眉眼带着戾气:“我没错,也不会写检讨!就是委员长亲自来了,我也不会认错!”   那个总司令气得指着青年的鼻子:“段慕轩你反了吗!如果不是当初靠着委员长的提拔栽培与信任,你以为你现在又是个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一个军统出身的丧家之犬,有何资格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指手画脚?!”   听到他这样说,段慕轩缓缓站起身来,垂着的嘴角冷冷勾起:“从前别人都说我靠我爹,我才在讲武堂如鱼得水!抛开身份不谈,我也是讲武堂的优等生!对!我是丧家犬,委员长对我们家是有天大的恩,可我这身军装上面所有的军衔,都是我段慕轩自己九死一生咬着牙给挣回来的!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爹娘,中间对得住我自己!”   刺耳的铃声响起,门外传来戍卫整齐的步伐声,而一旁一直面无表情的张宗灵眼神微微闪动。   “我们征战沙场是为了保家卫国,而现在是做什么?”段慕轩指着肩膀上冰凉的功勋,“国难当头,日本人还在中国的土地上猖獗!但现在呢,中国人打中国人吗?!”十几日的禁闭困得青年满脸胡茬,可是此刻周身的气势却不减半分。   上官云相气得手指都在抖,他是整个战区最高的司令,不管是哪个人在他面前都得毕恭毕敬,如今却被一个晚辈这样指着鼻子说教:“反了!段慕轩反了你!我看你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简直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王耀武背着手此时插嘴,淡淡说道:“总司令,新四军的人现在恐怕已经等着跟你谈判了吧。慕轩我来跟他说,保证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此时副官走来在上官云相的耳旁说了几句,上官云相冷哼了一声,便甩袖转身出了房间。   王耀武只留了张宗灵在身后,让其他人都出去了。他拿出烟一边抽一边撇嘴道:“你个臭小子,说的再怎么天花乱坠舌灿莲花,不也就是为了个女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让奎昌给你去送信,若不是我挣了只眼闭了只眼,那个傻小子他送的出去吗?为个女人断送前程,没出息!”   王耀武索性坐在了床沿上,看着沉默的段慕轩,“有时候我只是装聋作哑罢了!兄弟阋墙是上面人的事情,既然命令传下来了,我们这些当兵的只负责把仗打漂亮!这一点,宗灵比你明白!咱们七十四军打散了重建,凭什么重建,不就是凭咱们能打嘛!”   见段慕轩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王耀武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雾:“委员长亲自发的电报:企图窜取苏南挟制中|央,为整饬纪纲对该军队进剿予以肃清。这个意思你还不懂吗?你若是硬要跟上面的人犟,别说这身军服保不住,就是自己的女人也守不住!等着坐一辈子冷板凳吧!”   段慕轩握手紧握成拳头,扬了扬下巴:“师座,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如果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那这身军装当初我怎么穿上,我怎么脱下还给委员长!”   王耀武气得摇头,朝段慕轩劈头盖脸地扔出一套崭新的军服,没好气地说道:“那就给老子再换上新的,跟着宗灵马上归队去上高打仗去!臭小子,你要是打输了这场仗就别给我回来,省得给老子丢人现眼!”   段慕轩接住那套军装,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失笑说道:“明白!”   张宗灵凝眉,出声问道:“那师座,总司令那里怎么跟他解释?”   王耀武瞪了他一眼:“还能怎么解释,就说前线没人了,把人放出去打仗了呗!你们几个兔崽子,没有一个省心的,赶紧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张宗灵和段慕轩对视一眼,都明白王耀武到底还是向着偏袒自己人,不由得相视一笑。   当七十四军重新整装待发的时候,马上的段慕轩遥遥便看见了被士兵们押解的李君闲一干人。   张宗灵拉住青年:“慕轩你别冲动,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情。”然而,段慕轩还是朝一旁的张宗灵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便翻身下马走上前,眼神复杂地看着脸上身上还带着伤痕的李君闲,心里竟然想着,幸亏阿落没有见到这一幕。   此时李君闲也看见了他们,一双眼睛里带着仇恨的光芒,直直烧进了人的心窝里去。他咬牙切齿地说道:“当真好笑得紧!我们的军队没被日本人干掉,反而被自己所谓的兄弟连反手捅了一刀!这就是你们国民党,这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统一战线!”   “别再废话!快走!”   押送他们的国军四十师的士兵这样不耐烦地呼喝道,而李君闲也恨恨地收回了目光,似是不屑得连眼神都不愿意递出。   张宗灵走过来,见状皱着眉:“自己军队不行还如此猖狂?嗤,他们简直不可理喻!”   段慕轩沉默地看着队伍走远,半响出声反问道:“宗灵,你说如果……如果军队里有叛徒反手捅了咱们一刀,我们会怎样?”   张宗灵神情一怔,答案显而易见——打得过的话,当然死磕到底;如果打不过,就把仇恨埋在心底,反正来日方长。半响,张宗灵才盯着李君闲他们离开的背影,幽幽说道:“共|产党始终都是党国一根心头刺、背上芒,不拔掉别说其他人了,就是我们自己也睡不好觉。”   仇恨就像一把火,烧着身处其中每个人的五脏六腑。   一笑泯恩仇?算了吧,大家都不是西方圣经中慈悲闵怀的天父。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科普: 皖南事变是抗战期间,国民党顽固派对华中的新四军军部所发动的一次突然袭击,是国民党第二次反|共高潮的顶点。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国民党顽固派加紧制造反|共磨擦活动。 其实当时写的时候,发现冥冥之中还是有巧合在的,而巧合,就是皖南这个地方。 可能皖南事变是内战的伏笔,那么这一张,就是君闲同慕轩和宗灵之间关系的伏笔了。   ☆、第62章 Chapter.62噩梦降临   天上一轮孤月,偶尔寒鸦飞过, 就像是掉落在绣帕上的灰烬。门外冷风灌进来的时候, 落旌猛地从梦中惊醒过来:“君闲?”   窗外老树上做窝的鸟儿惊叫一声,而屋里仿佛陷入沉默与黑暗的泥潭, 落旌看不见什么,手撑在两旁, 嗓音哽咽出哭腔:“君闲是你, 对不对?”   她今日从伤兵那打听消息,才知道国民党扣押了新四军叶军长并且即日押送他离开这里, 而原本跟着叶军长里的人却从关押的地方逃了出去。   沉默像是黑色的手,想要把女子眼底的光捻灭。   “阿姐, 我要离开这里去延安了。”   良久,从沉默流淌的黑色中传来青年低沉的嗓音。   见落旌起身的动作, 君闲忙道, “阿姐你别动,坐在那里听我说就好……国民党已经取消了我们的番号,而现在我们要带着剩下的人回去。你别担心我, 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师长说得对, 只有活下来才能赶走侵略者,才能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落旌红着鼻尖, 一直沉默地听着他的声音。   在一阵悉索声中,君闲走过来将一块染血的手帕交给落旌,眼里的光涌动得厉害:“这是小吴临死前让我转交给苏婉的。阿姐你将它交给苏婉好了, 就说……就说小吴希望她能嫁给一个好人,只要别是当兵的就好。”   “那你呢?”   落旌抓住他的胳膊,苍白的脸血色褪尽,而眼眶通红,“阿弟,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   好半响,青年才说道:“阿姐,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此时外面的喧嚣渐近,君闲不敢耽搁,硬下心肠跳窗而逃,屋子中只剩下落旌一个人呆呆地捏着手帕坐在床上。   脚步声渐近,落旌抬眼只见苏婉披着衣服走进来,她提着走马灯,神态带着姑娘家的胆怯和天真:“落旌姐,外面吵得很,我刚才经过听到你这里有声音,发生什么事了吗?”   落旌怔怔地看向她,只觉得灯火光芒映衬得苏婉很美。半响,她缓缓递出手中的绢帕给她,缓缓说道:“这个是小吴想给你的。”   苏婉失笑道:“落旌姐你说什么胡话呢?这个时候——”   “刚才阿弟来过了,让我转交给你的。”落旌往前递了递,帕子上鲜血早已干涸,凝成了锈红色的红斑,“小吴战死了,说临死前想交给你的,他想……想让你能找到一个好人家。”   苏婉颤抖着唇,接过了染血的帕子,借着走马灯的光终于确认出来。   ……   “苏婉,这是我这个月发军饷的时候到镇上给你买的,你喜欢吗?”   “这个……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吴排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真的不能要。”   ……   落旌只见苏婉手里的灯坠到地上,溅出星星点点的火花,而她一下子抱住落旌痛哭出声:“落旌姐,我……我当初没想到他会死的……我真的没想过他临死前还记着我,落旌姐,我真的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对不起他,真的对不起!”   落旌抱住她:“小吴想要的不是你的原谅,而是你一生安稳。”   哪怕到了最后,那个战士也希望自己喜欢的那个姑娘能够嫁给一个好人家,此生安稳太平。只不过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如今却那么渺茫。   就像海面上的光,看不到任何的希望。而每个人都不知道,明天又会是怎样的浩劫一场。   安置孤儿院的地方是陈医生家的别院,那里长满了野生的千瓣葵,花瓣虽小可却一路蔓开,像是金色烟霞。而在那烟霞包裹的地方,孩子们规矩地坐在木墩上,一个个眼神充满渴望地盯着女教师身后的黑板——   落旌不无感激地说道:“陈医生,这一次多亏了你和你夫人,不仅帮孩子们找到了住处,你夫人还不辞辛苦地教孩子们读书认字。”   老陈笑了笑说道:“这没什么,只不过是我们能做的举手之劳罢了。孩子是一个国家的未来,总不能因为战争就剥夺了他们本应得到的权利。你本来就是一个姑娘家,让你一个人来照顾这些孩子总是不容易的。”   老陈家里有着两儿一女,两个老人也尚在。平日里。老陈跟着部队走动走西,操持家中事情的则是他的夫人。   落旌看着那些小脑袋如同黑色冬菇的孩子们,看着那些‘冬菇’跟着陈夫人摇头晃脑地背诵着,眼神柔软得像天上的流云。最让落旌感慨的,是陈夫人转过身,用□□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写出的‘中国’二字。   陈夫人不厌其烦地说道:“口加一竖是中,方框里面加玉为国。是中国的中,也是中国的国。”见到豆包拿不稳毛笔的样子,落旌走上前环住男孩,她的右手握住他的手。豆包侧过脸,饱满的额头抵着落旌的下巴。   落旌温柔地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豆包便朝她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一半的门牙。她握着孩子的手,在纸上不紧不慢地写着中国二字,只听燕儿不解地问道:“老师,中国到底是什么?”   陈夫人与落旌相视一笑,似是被孩子们稚嫩的问题所逗乐。而笑了半响,陈夫人抬起头,手里握着书卷,眉目间是无法言说的郑重与认真:“所谓中国,就是咱们脚下的每一方土地,是咱们头顶上的每一寸天空,是远方沉默的山川与永不止息的河流。中国哺育了我们,它是家国更是母亲,而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就是中国人。”   孩子们的眼神清澈而懵懂,似懂非懂地听着老师对于‘中国’的解释。在那如同诗歌的庄严誓词中,他们幼小的心灵装进了家国的意义,伴随着他们的成长,他们会懂得在那两个字的背后承载着多少鲜血与伤痛。   豆包转过头望着落旌,眼神里的好奇不言而喻。而燕儿替弟弟小声对落旌问道:“可是从前在我们家乡,日本人叫我们支那人,而大家都要称自己是满洲人。”   落旌心重重一疼,随即女子用力地抿出笑容,对着孩子清澈的瞳仁凝声说道:“不是什么支那人、满洲人,豆包是中国人,燕儿是中国人,而我当然也是中国人。我们既然身在中国,那便生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魂。”   豆包朝她认真地点了点头,似懂非懂的懵懂里带着孩童的认真。   此刻,天空传来轰隆隆的声音,落旌一惊抬起头,只见日军的飞机已经在天空上盘旋。落旌一惊,连忙高声说道:“孩子们,飞机来了!快躲进地窖中去!”陈医生和他夫人见状,也慌张地护送着孩子们躲进地窖中。落旌躲在隐蔽的地方,抬头盯着天上轰鸣的飞机,只觉得那些就像是一只只张开血盆大口的蝙蝠,目光贪婪地盯着中国的土地。   伴随着敌机来回飞过,从天上飘下一阵阵白烟还有淡黄色的颗粒,甚至其中还有谷子与小米。不像从前那般轰炸半天,那阵黄白色的‘烟雾’没下多久,飞机便轰轰地飞走了,街道上人们从屋子里钻出来,犹自狐疑着。   天上浓黑的云开始缓缓聚集,是大雨倾盆的节奏。   老陈走到落旌的身旁,看着那些欣喜若狂捡着谷米的人们皱眉摇头说道:“李医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很快,地上除了日本人丢下的谷物杂碎,还有豆大的雨滴,很快密密麻麻的雨点便将灰白色的地面沾湿,转眼倾盆——   落旌静静地看着那大雨,半响才说道:“我也觉得。”她感觉一阵毛骨悚然,心里张开的黑洞不断放大,快要把她吞没。落旌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可她觉得仿佛有什么沉重的灾难就要再次降临这片饱受战火摧残的土地。   当刻意的灾难降临,人们还有什么方法去阻挡?便只能沉默地去面对,用被鞭挞了无数遍的脊背和破碎零落的血肉,去承受早已没有人性与道德的灾难。   在诺尔曼他们按照组织安排前往陕北后,湖南一场大规模的瘟疫爆发了。   越来越多发烧生病的百姓与士兵被送到了医院,医院中每个医护人员都紧绷着心里的弦检查着他们的身体,人们死去的速度快到让医院中的人措手不及。   林可胜作为医疗队的领队人不停地跟堵在外面焦灼的病患家属们解释着,医院确认这是一场大规模的疫病,但是疫病到底是什么现在还不确定。老林这样解释道:“也许是疟疾,也有可能是其他的,大家都请稍安勿躁,我们的医生正在努力查明病因。”   落旌带着口罩,正在检查着刚送过来的一个大婶的身体,发现她不仅伴有高热寒战,淋巴还异常肿大。落旌凝眉心里觉得不对劲,皱眉问道:“大娘,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在发烧之前,你有没有吃过喝过什么东西?”   那大婶嗓音里带着明显的湿啰音,颤悠悠说道:“昨晚开始。也没吃什么,就喝了一碗粥。”   落旌更加觉得不对劲:“粥?是哪儿的米,哪儿的水?”   大婶儿哆嗦着说道:“就是昨天小鬼子他们飞机上投下来的粟米啊,我们捡了回去熬粥喝。还有那水……是井水,只不过井旁发现了两只死老鼠,离得还是有些远,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好冷,姑娘我真的好冷啊……”   “报告!三十号病人没有生命迹象!”   “报告!二十七号病人也死了!”   听着此起彼伏的报告声,落旌只觉得手脚冰凉,没有一点力气。她站起身来疾步走向检查着病人的陈医生,紧攥着拳头:“老陈,这不是疟疾!”   “不是疟疾?”陈医生疑惑地站起身来,“那李医生,你觉得是什么?”   落旌手指不停地颤动着,她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把尸体拿去解剖吧!我觉得,会是肺型鼠疫。”说话之间,落旌目光深深地看向陈医生,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畏惧与担忧。   在这种医疗设施极其简陋以及药品缺乏的情况下,如果真的是甲类传染病的鼠疫,那么真的会给如今本已僵持的战局雪上加霜。   医院中受过高等教育的医护人员本就少,大多都是随军的外科大夫,系统接受过细菌学和防疫学的医生除了落旌和陈医生便再无其他人了。   林可胜拉住落旌,劝说道:“落旌,解剖这种事情还是让我们来吧。”   落旌微微抿嘴,目光掩不住苍凉,她认真地说道:“放心吧,老林。我从前在东京帝国大学专攻的便是细菌学和防疫学,我相信,在这里,没有医生能比我更熟悉革兰氏阴性球杆菌。只是……老林,你最好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说罢,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跟着抬着尸体的护工们走进了解剖房。   老林怔怔地看着身穿白衣的女医生消失在那扇门后,生锈脱落的门缝紧闭着口,仿佛那扇门的背后有吃人的兽。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叫细菌战,这就是细菌战。 敲黑板科普: 侵华战争细菌战是日本对中国发动的生物细菌战争。其细菌战部队主要包括满洲731部队、关东军100部队、1855部队、“荣”字1644部队、“波”字8604部队、大陆研究所。日军细菌战部队有设在哈尔滨的满洲731部队,设在东北的关东军100部队、设在北京的1855部队、设在南京的“荣”字1644部队、设在广州的“波”字8604部队、设在长春的“大陆研究院”。这些细菌战部队和细菌战研究机关研究、制造细菌武器,用细菌武器进攻中国部队,屠杀中国人民。 1940年7月,日军满洲731部队和“荣”字1644部队派出飞机来到宁波投洒毒菌,共投下伤寒菌液70千克,霍乱菌液50千克及沾染鼠疫菌的跳蚤5千克。1941年春天,日军满洲731部队又在湖南常德,投下带有鼠疫菌的毒物,使鼠疫在常德地区流行,几千人丧生。据不完全统计,八年抗战中,敌后抗日根据地因日军进行细菌战而得传染病的人数达到1200万之多。 简介明了就是,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用中国百姓的人体培养实验着细菌的威力,然后再以细菌战的方式来侵略中国!我希望能有更多人都知道这些事情,不是去仇恨历史,而是去牢记历史,不能因为历史的血腥与羞耻就不愿去了解那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第63章 Chapter.63人间痛苦   病人源源不断地被送来医院,其中, 还有抱着孤儿院孩子的陈夫人和街坊。   陈夫人一脸焦急地对丈夫说道:“今早上孩子们好好的, 只不过过了一个中午,孤儿院的那些孩子就一大半发起了高烧!”   老陈抱起其中一个孩子, 对着其他护工焦急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孩子们抱进去隔离起来!”他回头对夫人说道, “秀芬, 你快带着还没有生病的孩子先回去,通知街坊乡亲们做好消毒, 咱们家里也是。凡是有发烧的、不舒服的,一定赶紧送进医院来!”他夫人连忙诶了一声, 便领着其他孩子们赶快回去了。   老陈的目光集中在不远处还未来得及清扫的日军飞机丢下的棉絮上,而棉絮旁边就躺着一只肥大的死老鼠。他皱起眉, 吩咐身边一个助手道:“去捡一些日本人丢下的东西拿去化验, 小心一些,我总觉得这一次的疫病跟日本鬼子脱不了干系!”   整整两日,落旌以及其他研究人员呆在实验室足足四十八小时, 他们把从死者身上采集出的大量标本以及日军丢下的谷物破棉絮进行校对着、对比着。而最后, 落旌通过显微镜, 看见的从标本中提取的细菌,和跳骚携带的细菌一模一样——她靠着椅背, 有些无望地看着死白的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的细纹像极了显微镜下频繁活动的细菌。   “林队长,病人的死亡率已经太高了, 现在该如何是好?”   有医生追问道,“中央送来的治疗疫病的特效药用过了,可是丝毫不起作用!现在不仅是老人小孩,就连成年男子甚至士兵都撑不下去了!”   老林无奈地摆手:“再等等,等结果出来,才能有办法。”   解剖室的大门打开了,林可胜几乎是跳起来跑过去:“怎么样,查出来了吗?”   落旌将手中的实验报告递给他,一双杏眼里满是血丝,而她神情凝重对林可胜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老林,尸体携带的病菌就是革兰氏阴性球杆菌,那是肺型鼠疫的源头。而且,我们在那些日军投下来的东西里,也发现了带有杆菌的跳骚。”   她这话说得清楚,可林可胜慌乱却摆手说道:“不可能!不可能!这太荒唐了!”   陈医生也从解剖室中出来,闻言愤怒道:“可是铁证如山,容不得我们不信!老林,你还不明白吗,鬼子不是人!他们是吃人的魔鬼!”   林可胜摇着头,额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汗:“这事关国际信誉!”   落旌将报告书往前又递了几分,眼神中燃着悲愤的光:“可是老林,不管你信不信,这一次,日本人违反了国际公约对我们发动了细菌战!”   林可胜颤抖着手指接过落旌手中的报告,不过是几张薄薄的扉页,却仿佛千钧重,而他的指尖微微用力,那薄纸便在他手中皱的不成样子。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眸里水光明明暗暗:“日本人开着飞机坦克拿着刺刀长|枪,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他们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还觉得不够吗?一定要把所有的中国人都赶尽杀绝,日本人才甘心吗?”语气带着无比痛心,仿佛卷裹着一个人世的悲凉与失望。   陈医生说道:“上报中央吧,而我们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研制血清。老陈,这件事情给我们打了个警醒,日本人在用化学武器,只不过他们有医生,咱们中国也有医生。”   落旌怔怔地看着林可胜手中的纸,耳旁是病人们痛苦的呻|吟声。现在,他们的敌人是丧心病狂的恶魔,而敌人手中拿捏的王牌却是肆虐人间上千年的病魔。她摘下面罩,用力地握紧手,低声说道:“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整个省城开始进行全面的布控,尤其是公共设施、旅馆、饭店、商店均全面消毒,对病人和家属实行严格的隔离,可这依旧挡不住病魔带走生命的脚步。   落旌在实验室里和老陈他们研制着血清与抗生素,而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伍院长留给自己的笔记上,关于东北鼠疫的记录片段。   而现在,落旌他们所面对的情况比起东北鼠疫的情形,还要恶劣许多——医生缺乏,药品储备不及,财政应付不及,病原隔离筹备不及,焚毁物品尸体的困难,更甚者,还有日本军队自外面虎视眈眈着。   此时,实验室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一个护士对着落旌急声道:“李医生,孤儿院最后剩下的那个孩子……他想见你!”   在那一秒,在那一句话中,落旌几乎崩溃了!只不过短短五天,孤儿院中十几个感染了病毒的孩子只剩下了一个。而现在……她立马放下手中的事情冲出门奔向病房,在充斥着消毒水的廊道中,落旌捂着脸哽咽着——   她答应保罗神父唯一的事情,恐怕很快快就要食言了。   星期一裹着被子躺在草席编织成的垫子上,紫绀色的嘴唇颤抖着,而脸庞透着灰白死气。他只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半大少年,而少年最常说的,便是等到十六岁时便去参军打鬼子。   落旌低下头手摸着他烧得滚烫的脸颊,哽咽说道:“星期一睁开眼看看,是我来了。”她的声音放得轻柔,强自把害怕与伤心压在了话尾的颤音里。   “落……落旌姐姐……”男孩幽幽转醒,脸颊上一双眼却黑白分明。他的牙齿打着叠,颤抖地对落旌说道:“我好冷,真的好冷啊!”   闻言,落旌连忙又抱了一床破棉被给他压着,一双杏眼里满是红血丝,透着疲惫与哀伤:“星期一,撑着一点,你是男孩子……你是孤儿院里最大的哥哥!”   星期一扯了扯苍白透紫的嘴角,笑起来:“我刚才、刚才梦到星期二星期三他们了,还有……还有神父!他在跟我说,他会向上帝祈求福音。上帝,会保佑你的。”   男孩开始咯血,却害怕把血把落旌的衣服弄脏,便撇过头去,忍着疼说道,“姐姐,你是个好人。可我……可我更想跟星期二星期三他们一起玩……你听,他们在叫我的名字……”   落旌怔怔地看着少年充满痛苦却也带着向往的眼神,眼泪大颗大颗地坠落下来——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去留住一个即将抵达天堂跟最好的伙伴在一起的孩子。她没有办法,让孩子放弃那甜美的梦境,而来承受这现实的苦与痛。   于是,落旌抵着男孩的额头,颤抖的嘴角抿着一丝弧度,她轻声说道:“那,星期一你记得替我向其他孩子问好,还有……”她努力地想要平稳住嗓音,却发现还是因为哭泣而颤抖得厉害,“还有就是,替我跟神父说声对不起,让他失望了,我、我没有……没有照顾好你们。”说完这句话,落旌手捂住眼睛,不可抑制地哭出声来,而她怀里的男孩已经永远闭上了他那双明亮的双眼。   医院的护工们上前抬起已经死去的星期一,鼠疫病人的尸体都会由医院统一处理——火化。   那么多死去的人,都变成了白色的灰,埋入地下什么都不曾剩下。   落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冷,一阵刺骨的寒意。一双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落旌回头,一双眼仍带着泪痕只见老林就站在自己身后声音里透着疲惫:“现在太晚了,你和陈医生都回去看看家人和孩子们吧,这个时候他们还需要你。”   “那林队长,你呢?”落旌踟蹰问道。   林可胜疲惫地摇了摇头:“医院里总要有个主心骨在这里,放心吧,我还撑得住。”说罢,他转过身朝实验室走去,瘦弱的脊背却好像山脉一样。   落旌不知道,在中国的医疗队里,如果没有这样的主心骨一直撑着,这个队伍是否早已被沉重的灾难打得肢零破碎——但幸运的是,老林一直都在坚持着,怀着信仰带领他们在这沉重无比的战争里一直坚持着。   落旌推门的时候,床上的燕儿醒了。   她揉着惺忪的眼睛看着落旌:“姐姐,其他人呢?”   房间里一片漆黑但落旌感到无比庆幸——因为只有这样,女孩才看不到她脸上的斑驳泪痕。落旌坐在床畔抱住燕儿,声音放得轻缓:“他们都去见神父了,不会再遇见饥饿、贫穷、颠沛与罪恶,不会再有痛苦。”   黑暗中燕儿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他们死了?”   落旌想要纠正她:“是去了天上。每一个孩子死后都回去天堂。因为他们没有罪。”   燕儿紧紧地抓住落旌的衣角,说出让落旌感到震惊的话:“不,我知道。他们不是去天堂,而是去了焚尸房。”落旌浑身一冷,更加紧地抱住了燕儿,只听女孩继续说道:   “当初,我们被关在黑房子中的时候,穿白大褂的日本人每天会定时从房子中点人出去。那些人出去了就一定会死,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娘……她在我们面前端着手疼得没了气,她就被日本人抬去了焚尸房。”   大人所谓善意的谎言早已被看尽人性罪恶的孩子戳破,恐惧与仇恨早已被战争用来玷污了孩子纯真干净的灵魂。落旌不知道,这一切,到底应该归咎于谁——   是发动侵略战争丧失了人性的敌人?   还是无能为力到连国家与同胞都保护不了的他们自己?   燕儿再一次谈及集中营的事情时,她已经平静许多,也许是女孩早已从心里将落旌看做了救命恩人,甚至,是亲人。被放出来的时候,她跟豆包被那个日本医生威胁说,不可以和其他人说出秘密,一旦说出就会重新被抓回去。可是,孩子遇见了自己依赖的人,总是忍不住把所有的委屈和害怕告诉他们。   “那些日本人来村里的时候,他们迫使所有人去田里给他们抓好多好多老鼠,我们按照吩咐做完事却还是被他们抓了起来,被关在了围着铁丝的黑房子里。”   “村长、爹还有其他叔叔们来不及反抗就被人硬生生地绑在了柱子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他们就被那些穿着白衣的日本人开膛破肚。”   “日本人告诉我们,如果反抗,那么就会是那个下场。”   “没有人敢反抗,因为所有人都害怕自己会落得跟爹他们一样的下场。”   “娘本来怀着豆包,就因为看到了爹的惨死,没满月就生下了弟弟。豆包刚出生没有奶吃,所以没日没夜地哭,那个时候负责提人的日本人就把豆包带走了半天,送回来的时候,豆包就没了声音。”   “我很讨厌那个日本人,可娘反而很感谢那个日本人,说只有这样,豆包会活得长些。每天都会有人离开,那里的房子是很大很大的,可是每日每夜我都能听见别人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落旌抱住颤抖的燕儿,手抚上女孩黑软的头发,止不住的心疼:“那燕儿,你跟豆包是怎样出来的呢?”   燕儿将脸深深地埋在落旌的怀中,良久,才闷声说道:“就是那个让豆包无法说话的日本人,我们打了针本来快死了要被送进焚尸房时,就是那个日本人他从死人堆里把我们带走了。他给我和豆包又打了两针,放了我们,可他说,一旦告诉别人这里的秘密,就要被重新抓回去!”   落旌拍着她的背,哽咽着说道:“燕儿别怕,只要我还在,我发誓绝对不会让你们被那些日本人再次带走的!”   燕儿在落旌怀里哭得很厉害,在那些日本人导致的灾难中,她仿佛要把过去的害怕在这一个夜晚用力地哭出来。而落旌一直陪着她,不停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着她,告诉她一定会过去,肯定会过去。   自从她回到了这里,听见的还有自己说的,总是那句一定会过去。   言语是那样苍白而无力,可却是每个人点在心中那盏微弱的灯火。因为满满长夜是那么的黑,所以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让它轻易灭掉。   ☆、第64章 Chapter.64围城孤岛   在医护人员夜以继日的努力下,第一批血清终于研制出来。而为了保险起见, 医院决定先在动物身上进行实验。   当落旌在给打了细菌的老鼠身上注射血清的时候, 她发现身为血清主要研发者的老陈将几管血清悄悄藏了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老陈这样做,落旌不禁心下疑惑, 关上动物的笼子悄悄地跟在老陈身后,却发现陈医生他回的——竟是他自己的家!   落旌不敢想象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只能小心翼翼地站在院门后探出头, 然后下一刻女子便惊讶地睁大了眼捂住嘴巴,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从屋子里跑出来的几个孩子, 而其中有老陈的三个孩子,也有豆包和燕儿。   虽是青天白日, 可是落旌却忍不住后脊发凉。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孩子们一个两个排着队在老陈面前站好, 陈夫人牵着最小的女儿在一旁不忍却又无奈地看着, 而他们的小女儿不由得害怕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就在针管触及孩子的皮肉时,一个箭步冲出去,落旌拦住老陈, 又惊又怒地问道:“陈医生, 你这是在做什么?!”   陈医生和陈夫人都没想到落旌看见了这一切, 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来。老陈脸色有些难看, 半响,他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居然看被你到了。”   落旌感觉到荒谬和愤怒:“你怎么可以拿孩子们做实验?!”   陈夫人劝说道:“李姑娘, 你别怪他。现在瘟疫来势汹汹,能早一日将血清应用,病人们也就早一日脱离危险。我是他们的母亲,我也心疼自己的孩子,可是如果连孩子们自己都愿意出一份力量,我们又为什么要阻止呢?”   落旌固执地摇头,依旧挡在几个孩子的身前:“可孩子是无辜的!”   “姐姐,我们支持父亲的做法!”   陈医生的长子拉了拉落旌的袖子,这样说道。听到大哥这样说,弟弟妹妹也这样附和着。就连不会说话的豆包也扯着落旌的袖子,不停地点头。   落旌感觉到心疼,“可是你们还这么小,怎么可以让你们来承受这些?”   燕儿拉着豆包的手,对落旌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落旌姐,这都是我们自愿的。而且陈叔叔打针一定也不疼。”落旌记得,她第一次给燕儿打针时,她充满抗拒与害怕的目光。   过了良久,落旌忍着心酸摸了摸燕儿和豆包两个孩子的脸颊:“对不起。”   老陈沉默地给孩子们注射完血清,便和落旌一同回到医院。在途中,两人一直相对无言,快到拉着警戒线的医院门口时,老陈才红着双眼,哽咽着说道:“天底下做父母的,没有不心疼子女的,其实落旌……身为父亲,我更加心疼那些孩子。”说罢,他没有看落旌便直直地走进了医院,背脊微微驮着,可依旧走得坚定而无畏,仿佛一个无所畏惧的战士。   听见老陈的话,落旌一直站在原地,怔怔地抿住嘴角,一直站了很久很久。天上的月光平静地洒在女子瘦削的肩膀上,是恍若圣洁的光。   在强硬的防疫措施和血清的帮助下,鼠疫逐渐控制下来。   凡是熬过危险期的病人们都在渐渐康复着,而冬天不知不觉中在这场灾难中悄然远去。国民政府卫生署关于鼠疫的回应传达下来,林可胜的表情算不上太好。   落旌皱眉,看着坐在自己位置上一根根抽着烟的林可胜,问道:“老林,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老林作为医疗队的队长,从来没有表现过如此失望而沮丧的样子。   林可胜苦笑了一声,手指捻灭了烟头的火光:“咱们上交的报告书被政府的卫生署给驳了回来。”落旌捏着笔的手一紧,只听老林继续说道,语气带着彷徨,“当局的认为这细菌战事关国际信誉不得谎报疫情,证据不够充足,所以只好不了了之……呵,真的总是这样,在真相面前,我们没有办法,政府没有办法,国家也没有办法。”   闻言,陈医生皱眉,掷地有声地质问道:“证据不够充足,所以驳回?那么报告书中我所提及的训练侦查敌人生物战和防止生物战的专业队伍这两点,他们也是驳回的?”一身白衣的男人双目猩红,鬓角因为之前彻夜研究血清而生出两簇白发,语气沧桑又痛心,“那么,这次驳回的理由是什么?”   见老林点头,陈医生气得摔下手中的笔,连嗓音都因为愤怒而发颤:“国民党的人,他们除了去打仗然后等到打了败仗弃城而逃之外,他们还能有点脑子做正事吗?日本鬼子的细菌弹来了,别说百姓了,就是体魄强健的士兵也只有等死的份儿!”   林可胜扫了一眼其他纷纷看过来的人,压低声音对陈医生劝说道:“老陈你说话注意一些,这里还有其他人在!而细菌战这种事情,没有确凿的证据,也就只能当吃了个哑巴亏!”   却不想闻言,愤怒而失望的陈医生更加大声:“哑巴亏?!你吃得了这亏,可我吃不下!我说怎么了,我又不是国民党的,凭什么不能说!这一次死了多少人,你我心知肚明!可我们不知道的,因为那小鬼子的细菌死了的,到底还有多少中国人!”老陈用手指一下一下戳着桌子,落旌沉默着,只觉得老陈的每一个手势每一句话,都像是用力鞭打着麻木不仁的灵魂。   “老陈!”林可胜拉住激动的陈医生,喝道,“你冷静点!”   陈医生红着眼眶,气急反笑:“好,不是要证据吗,不是要如山铁证?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总有一天,我会带着让人说不出话的证据到国际法庭上让世人看看,所谓的国际公约,在法西斯眼里在日本鬼子眼里根本就是屁话!”说罢,他便气得腾地站起身便推门而出。大门被用力撞得咣咣作响,很久之后才幽幽停了下来,如同一个讽刺的笑话。   落旌无声地缓缓站起身,她蓦地感觉到心累,就像是一直压在肩膀上的重担猝不及防地被人扔在了地上,然后毫无同情与怜悯地告诉她,那些所谓的重担只是他们这些人的一厢情愿。   “落旌,你也很失望吗?”   林可胜摘下眼镜,缓缓擦着镜面,“……你也很失望,对不对?”   走到门口的落旌闻言停下了脚步,她回头,平静的杏眼里涌动着无法言说的哀伤:“……失望?老林,我曾以为你说的没有办法,是真的没有办法。”   那一刻,落旌想到了那些因为鼠疫死去的人,想到了陈医生忍痛将疫苗实验在自己的孩子身上,想到了很多很多。老林只看见站在门口的女无法忍耐地低下了头,而眼泪便坠落了下来,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而接下来,落旌哽咽着嗓音,面容难掩悲伤:“……没有办法去解救东北沦陷的百姓,没有多余的士兵掩护南京一城的人撤离,可国民党他们却有多余的兵力,为了党派之争自己打自己人!……甚至哪怕到了现在,政府甚至连把日本人恶行公诸于众的勇气都没有!老林,这样的政府,这样的党派,已经不是用失望可以形容的了。”说罢,她快速地抬起手抹了一下发红的眼睛,便和陈医生一般推门离开。   上海一道幽静的小路中,两旁爬山虎郁郁葱葱肆意生长,在风雨吹打下不经意爬满了墙壁。   落旌跟着老林走在那条道上,一路上静悄悄的,偶尔会有鸟鸣声在树梢间响起。为了掩人耳目,林可胜是商人打扮,而落旌则穿着水渍纹缎旗袍,裙摆一直到脚踝露出杏色鞋跟。   “前线的战情如今越发紧张,日军在华北根据地发动扫荡,而八路军和新四军依靠游击战虽然能减少伤亡可也总不是长远之计,至于湖南战场上——”林可胜犹豫地看了落旌一眼,把话跳了过去,“总之,这一次红十字会筹集来的药品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地送到前线去。”   落旌凝眉,点头说道:“老林,我总觉得战地医生不能离战场太远,不然的话,伤员运送和救治都会因为那长距离而耽搁下来。”   “这个提议我已经上报给红十字会总部,就只等总部将人员安排的名单分配下来了。”   老林深深地看了落旌一眼,嘴角的微笑带着一丝苦涩与遗憾,“可能,分配下来后我们就不会再在一起工作了。记得几年前你跟着医疗队回来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撑不起这个担子,现在想来到底还是我目光短浅了些。”   落旌低头一笑:“别这样说,老林,这几年你教会了我很多我没学到的东西。”   说话之间,俩人已经走到了一座不起眼的二层洋楼里。洋房楼外,爬山虎布满了生了锈的铁栅栏,带着勃勃生机。老林伸出手按响门铃,一个高鼻深目的印度人便从洋房中出来了。他见到林可胜像是好友一般,打开门拍了拍他的肩膀:“嘿,林,好久不见!”   目光转到落旌身上,那个印度人一愣,老林忙解释说道,“摩尔根,这是共产国际的负责人也是我们红十字会的医生,放心,都是自己人。”摩尔根连忙点头,小心地探头四处看了看,便赶紧让老林和落旌进来。   等走进洋房中,落旌便觉得像是换了一个天地——   窗户上都挂着厚呢窗帘挡住外面的阳光,上面印有特大的砖红凤尾草图案,地上铺着的是波斯地毯,整间屋子给人一种富丽堂皇的感觉。   看见落旌吃惊的样子,林可生向她解释说道:“摩尔根在这里专门做租借外国人和汪伪高层太太们的生意,他从从国外购进皮毛地毯瓷器还有其他东西,大部分都是达官贵人们喜欢的玩意儿,当然,也因为这个身份的便利条件,摩尔根他会暗地里替红十字输送西药。”   摩尔根摆手,生硬地说道:“这一次,日本人盯我盯得厉害,太平洋战争爆发了他们似乎已经不在乎我们是否是外国人了。所以这一次,我恐怕不能有太多大的动作。”   林可胜点点头,不胜感激地说道:“放心,我都理解的,能有药品就不错了。”   摩尔根带着他们走入地下室,在一箱箱杂物后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半大不小的箱子。林可胜打开它,落旌发现里面都是用防水布包好的盘尼西林,只听摩尔根说道:“运送来的其他物资与物资我已经秘密派人送去了战场,只是之前的动静太大,似乎惊到了上面的人。他们和日本人对这个,看得很重。”说罢,摩尔根黑魆魆的手指敲了敲箱子的边缘。   落旌看着那整齐码好的二十盒盘尼西林,皱眉担忧道:“可是只有这么一点盘尼西林,这些药品,根本不够前线的供给。”   摩尔根有些不高兴了:“这已经是能在日本人眼皮子地下凑出来最多的了,而且盘尼西林不仅中国没有生产,日本本土也没有,现在市面上它的价格已经不是黄金能比得了的,那是有价无市!而且,就算我能给你们凑出一箱子来,你们运得出去吗?”   林可胜连忙说道:“我能明白,摩尔根,我们已经非常感谢了!盘尼西林虽然少,可咱们省着一点用,能撑多久就撑多久!”说着,他就把提着的公文包里的杂物全都清理出来,将那些西药小心翼翼地装进公文包中。   为了避免让人看出异端,公文包不敢放得太多,林可胜就把身上的黑大衣脱下来将药品放进里面故意缝出的大袋子中,不知怎地,老林他的神情与动作看得落旌忍不住鼻子一酸。   从摩尔根的洋房中出来后,老林的心情一直都很好,脚步轻快。然而落旌叹了一口气,垂下眉眼:“二十盒盘尼西林,还要分配给不同战区的医疗队,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林可胜微微沉吟,安慰道:“落旌,你要明白这里不是美国,也不是唯一发明了青霉素的英国,这里是中国。这是救命的药,能有这么一点点,对现在的我们来说已经是恩赐了!”落旌看着他这般紧巴巴的抠门神情,忍不住低头一笑。   老林听到她的笑声,面上一赧:“落旌你别笑话我,我只不过是个文人医生,自然是不能跟行军打仗的旅长参谋长那些铁血军人相提并论的。”   “没有。”落旌摇头,头发上的木槿花簪子衬得女子眉眼温婉秀丽,“老林,我刚才并没有在笑话你,只是觉得你一向老成却还是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   闻言,林可胜不置可否地一笑:“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当然我也并不了解你。”   落旌挑了一下眉,笑道:“我觉得我们已经是并肩战斗的战友。”   林可胜欣慰一笑:“对啊,咱们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国家的军人在前方打仗,而我们也要在这后方跟打仗。士兵们作战的对象是日本人,而咱们作战的对象是阎王爷。”   到公共租界还有一小段路,这条道路僻静就连三轮车也不常来,等走到路口时便又是另一番景象。街角一直停着一辆黑色汽车,已经停了有一段时间了。然而司机后座上却一直有人,仿佛等着什么人一般。   落旌松了一口气:“咱们快回去吧。”这里是租界,可总是让落旌觉得不踏实,仿佛一走进这里就被人盯着。还没等林可胜回答时,一个卖报的少年便走过来,对落旌明朗一笑:“夫人,买份报纸吧,只要两毛钱,上面有最新的战况报道。”   毛茸茸的寸头像极了年少时期的君闲,落旌微微一笑,从女士手包里掏出两毛钱递给他:“给我一份报纸吧。”   那个少年唇角带着狡黠的笑,手里的报纸便塞到她的手里:“夫人不必给钱了,这份报纸已经有人替你付过钱了。”说罢,那少年便转身,像条狡猾的鱼消失在人群之中。   林可胜忍不住皱眉:“那孩子怎么那么奇怪?咱们不会是被盯上了吧?”   落旌也觉得不对劲,摊开报纸时一封信便从报纸的夹层中溜了出来,掉在她的脚旁。林可胜捡起来,撕开信封发现里面装的并不是信。   老林惊讶地睁大眼:“……这、这是通行许可证?还是维新政府管辖区的通行证!落旌,这是有人在帮咱们!你在这里有认识的人吗?”   闻言,落旌抬起头,张皇地在人群中寻找着一个人——她的目光带着仓皇,明白在这里除了一个人……除了他,不会再是别人了!   而一直停在街道旁的黑汽车开始发动准备离开。落旌眼神锁住那辆汽车,心下一慌对老林说了一句‘先回去等我’便在长街之上追着那辆黑色汽车,她一边跑一边喊道:   “停一下!停一下!麻烦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  算了,国庆流量不好,我拒绝爆肝日万,估计大家都出去玩去了吧~!祝大家假期快乐!! 下一章,袁寒云上线,提前打CALL!! 关于本章节的科普: 1.陈医生:原型为陈文贵医生,30年代初研究了疫苗血清制造技术,为中国生物制品的制造积累了经验;进行了鼠疫调查和防治工作;30年代中期,被聘为国际卫生组织公共卫生视察员,赴印度及南洋一带考察鼠疫防治措施;40年代初,率队前往中国湖南常德对日本军国主义进行细菌战的实地调查,写出了著名的《湖南常德鼠疫报告书》,以大量科学根据,判明与揭露日本军国主义制造细菌战的事实;50年代,调查、揭露与控诉了美国侵朝战争使用细菌的罪行,荣获朝鲜授予的二级国旗自由勋章。 其中,文中关于孩子打疫苗的事情,是真的故事。 敲黑板,他是揭露侵华日军细菌战的第一!! 2.陈文贵义愤填膺,亲自执笔撰写了近万言的《湖南常德鼠疫调查报告书》,交给国民政府卫生署。这份长达万言的报告书,第一次真实确凿地揭发了日军在中国进行细菌战的罪行。然而,当局认为“事关国际信誉不得谎报疫情”,指使军医署篡改了报告内容,试图捂住事实真相。直到1950年,人们在清理国民政府卫生档案时,才从资料中得知日军曾经使用过细菌战。常德的大规模鼠疫直到1943年,才止于常德会战时日寇放火焚烧的烈焰。   ☆、第65章 Chapter.65经年鸦色   “先生,刚才那位夫人在——”驾驶座上的司机看见了追车的落旌, 从后视镜中看向一直阴沉着眉眼坐在后座上的男人给吓得住了嘴。那样毫无温度的目光, 像极了审讯室里的刽子手。   袁寒云抬起眼,看着后视镜中倒映出来追车的女子——远山眉下的杏眼里带着光, 像明火一样爱憎分明的光。男人提醒着犹豫不决的司机:“不要多事。”   长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表情都是麻木而冷漠的, 仿佛所有事情都同自己毫不相关。眼见那辆黑色汽车越来越快, 追得岔了气的落旌终是停下来,无力地朝那辆汽车用尽所有力气大声喊道:“袁寒云!我知道是你!——”   在落旌的声音消失三秒后, 那辆本该疾驰而去的汽车猛地停了下来,发出了一声长而刺耳的声音, 最后缓缓地终止在孤岛的长街上。   一直面无表情地静坐在后座上的男人握起了双手,握得双手骨节泛白青筋隐现, 可最终他终是释然地松开了手——如果说这个世上, 袁寒云有不想被看到他如此狼狈的人,那么就是从前他嘲讽挖苦过的那对李家姐弟。   可为什么要让司机停下来?   也许是因为听到了自己从前的名字,也许是因为可怜那个女人追车太辛苦, 又或者只是因为在后视镜里看到了那双杏眼里明灭的光, 像极了多年前的皖水河畔, 让他惊异所以选择驻足。   袁寒云一向觉得自己有着硬比坚石的心肠,不然, 他也不可能做到汪伪政府的二把手,也不可能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刽子手。可即便这样,他总是本能地对那个女子心软, 是从当年那个少年副官将那对姐弟从古井里提上来时,便已注定写好的宿命。   司机忐忑地看着袁寒云,等待着接下来的命令。   然而在沉默的空气中,袁寒云低声开口跟他嘱咐了两声。那司机先是讶然地睁大眼,却又被袁寒云的目光冻得收了脸上的表情,乖乖说了声明白。吩咐完所有的事情,袁寒云这才戴上黑呢帽子,打开了车门迈步不急不缓地走了出来——   一身墨色风衣,墨色长裤,青色短靴,头发和眼瞳也是浓重的黑色,只是发间偶尔有白茬。   袁寒云手插着兜站在长街之上,男子面容上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笑意里又有着浑然天成的冷漠,可当他望着落旌时,眼神干净若昔日少年,亦有经年之后尘埃落定的从容不迫。   他整个人就像一只乌鸦,黑色就是他最好的保护色,而冷漠才是生存之道。   这是落旌看见袁寒云时,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评价。她远远地看着那个男人,艰难地喘着气,只觉得心下随着那个评价一下子冒出了很多问题。   她想找他问清楚。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暗花细白的麻桌布上,映射出七彩迷人的光芒。因为战争的蔓延,租借里的咖啡馆中并没什么人,显得几分安静,而在安静之中又彰显着冷漠与疏离。   墙壁上挂着西瓜红的百折绸罩壁灯,因为是白天所以没有点灯,可那份红色却给整间咖啡屋平添了三分亮意与暖意。   瓷勺碰着咖啡杯发出清脆的叮铃声,杯中浓黑的液体便漾起一层层波纹,一如心思荡起的波澜。落旌抬起头,打量着坐在对面的男人。她记得上一次他们重逢是在昏暗的夜上海,尚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便匆匆分别了。   而这一次,落旌看仔细了,但却觉得眼前人和当年皖水河畔的少年副官比起来,除了岁月留下的痕迹之外,袁寒云依旧风流倜傥,除开一身笼罩的无边暗色。   落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后,她还能跟袁寒云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咖啡。而那些原本心里如同藤蔓纠结盘绕的问题,此时在对面男子带着调笑与散漫的目光下,她突然觉得……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袁寒云交叠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唇畔是懒散的笑意:“这个时候还能坐下来同我喝咖啡叙旧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了……啧,落旌,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说你跟大汉奸来往,是个小汉奸?”明明只是一句简单散漫的反问,却轻易地驱散了咖啡馆中特有的客气与疏离,仿佛他们只是多年不见需要热络叙旧的朋友。   闻言,落旌侧头温柔一笑,搅动着杯中的咖啡:“这种话从小到大我听过多少,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顿了顿,她垂下眼,眼睫落下一片阴影,继续说道,“我还记得,那年皖水河畔,你手里拿着银元对她说,没有人会可怜李家的孩子,而我们会过得比乞丐还要惨。”那些令人难堪的过往被她用平静的语气讲出来,褪了火光与血腥的味道,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玩笑。   袁寒云一直敲打着桌面的食指一顿,他摇头失笑:“我记得我曾经夸过你聪明得紧,只是没想到,你这丫头除了记性好之外,还很记仇——”   骨节分明的手指撑着额头,袁寒云薄薄的两片唇抿出一丝苦笑,回忆着过往,“从前大抵是我太过年少轻狂,总觉得这个世道是非正义黑白分明,可等到报应落到了自己的头上,我才算真正明白了,原来人世的是非不能只用善恶来判断。”他额头上的美人尖发丝根根分明,如松柏青针,然而语气却透露出难掩的疲惫失落。   胶片放在留声机里,流淌着沉缓的华尔兹。   一圈又一圈地转着,永不停歇,永不疲倦。   不知为何,落旌突然觉得嘴里很苦,哭得像吃了黄连一般。她端起瓷杯轻抿了一口,没想到咖啡的甘苦反而冲淡了舌尖的苦涩。女子面容沉静,唇畔抿着一丝恬淡的微笑:“那些事情,都过去了。”君闲为李家报了仇,而她也决定放下对于眼前男子的所有成见。   袁寒云苦笑了一声,心里默念着都过去了。   顿了顿,他抬起头仔细地打量着落旌,带着风月场老手的神态,半响一笑:“你嫁人了?是跟你来的那个男人?”语气里带着袁寒云特有的三分轻蔑三分漫不经心,因为他打心里觉得那个瘦而斯文的男人,根本配不上她的。   落旌正喝着咖啡,听到他的话差点呛住,脸颊染了几丝红像是雪帕上的红胭脂:“不是。”顿了顿,她抿了抿嘴抿出一个甜蜜的笑容,补充道,“是,慕轩。”她模棱两可回答的只是第二个问题,因为若按旧式礼规矩来说,她与慕轩既无三媒六证也无媒妁之言,能有的不过只是一纸慕轩自己写的两张婚书。   袁寒云手中本来握得好好的勺子一下子掉落下去,溅起几滴褐色液体,衬得瓷器杯沿泛着柔和的光,只是勺子落在上面发出的叮铃声响仿佛寒冰,生生将袁寒云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男子手腕上价格不菲的手表毫不留情地向前走着,落旌不解地看着失神的袁寒云,只能看到他的神情在秒针走的一圈中闪过了震惊、失望与落寞。至于其他太过复杂的情绪,落旌一向不是好事的人,如今她亦是没有那个好奇心再去深究。   她听老人说,一般有美人尖的男人大多对感情执拗,只不过她并不觉得这一条能够对的上混迹风月的袁寒云。仿佛过了一个钟头那般久,袁寒云才从失神的状态下出来,看着手腕上的表,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恭喜。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们还能在一起。”   当年,李经方拜托袁寒云让他先行带着落旌上了离开北平的火车,然后再在旅顺码头汇合。   袁寒云当然知道落旌去了日本,也知道当那个少女离开之后,留在北平的段慕轩急得快疯了。平心而论,若他是被留下的那个人,他袁寒云绝对不会原谅那个女人。   但是没想到,段慕轩可以毫无芥蒂……甚至,最终兜兜转转,他还是找到了她。   落旌客气地莞尔一笑,只不过眉梢眼角藏着的那份情意假不了:“谢谢。”   “不客气。”袁寒云端起咖啡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咖啡店的门被人推开,一个神情仓促的男人提着黑皮箱子四处找着人,最后目光锁定在袁寒云那里,朝他们走过来。   袁寒云抬了抬下巴,儒雅平眉下的丹凤眼带着三分黑帮出身的匪气与侠气。那个男人点了点头,便将黑皮箱子放在落旌身前。箱子触碰到桌面时发出闷响,看得出不算轻。男人放好后,他便恭敬地站到袁寒云的身后。   落旌狐疑地打量着那黑皮箱子,问道:“这是什么?”她打开眼前的皮箱子,但只是看了一眼便重重地关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袁寒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吐出什么郁结一般,他再次抬头,朝落旌挑眉微笑着说道:“你要做的事情,我拦不住你。因为你也拦不住我要去做的事情。那张通行令你收好了,是以我心腹的名义开出的,至少在维新政府的管辖区域里,还没有人敢不买我的面子。”   袁寒云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侠气和匪气,落旌看着他衣领口绣着的茉莉花这样想着,所以,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去做日本人的走狗?   “先别着急拒绝,这个世道没钱没权就寸步难行。你需要这些。”   袁寒云轻笑,“现在纸币不值钱,所以就给你银元了!只不过是两千块大洋,我送给你,那就是你的,拿去送人也罢,拿去丢掉也罢,我不会过问的。这些身外之物,我这辈子还从没将这点东西放在心上半分。”   说话之间,他已经站起身戴上手套与帽子,路过落旌身旁时停了一下,终是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嗓音低沉地说道:“落旌,记得,好好照顾自己。”带着男人特有的低沉嗓音,不再是落旌熟悉的漫不经心,而是带着岁月打磨过后的情深且长。而说完这句话,袁寒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转身留下一个潇洒不羁的背影。   落旌怔怔地看着袁寒云高挑挺阔的背影。她记得,当年她被大伯带着离开中国去日本的时候,临别之际时,他也是这样跟自己说的。她坐在这咖啡厅中看着街道上零星走过的人们,蓦地想到了物是人非四个字。   等到留声机切换了音乐时,落旌回过神来失笑地摇了摇头,提起桌上的皮箱站起身来,然而一直桌上的报纸却轻飘飘地掉了下来,上面加黑加大的字体尤其得扎眼!蓦地,落旌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报纸上的标题大字:   长沙会战告急,七十四军五十八师师长叛逃,五十七师五十八师遭日军连番轰炸,损失惨重。   后背一下子冷汗涔涔,来不及多想,落旌一把捡起地上的报纸提着箱子便快步出了咖啡厅。   因为袁寒云的特许通行证,所以他们离开的时候尤其顺利。绿皮火车发出汽笛声缓缓开动,傍晚的凉风从开着的车窗外吹进来,吹得窗前女子的头发微乱。   落旌忐忑地抓着手里的报纸,目光薄凉地看着外面:正是黄昏时分晦暗的风景,夕阳的暖光缓缓漫过原野荒田、乡村废墟还有死城兵营,转眼一掠而过,然后便又是另一面荒芜风景。   “落旌,你也别太担心。报纸上说得太模糊,谁又说得准呢!”晕黄的车顶灯下,老林这样安慰着忐忑的落旌,“还是未知的定数,你也别自己吓自己了。”   落旌抬起头,眼瞳黑得如同凄凄夜色:“老林,你不明白……我现在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就像是被人捏着,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林可胜叹了一口气,决定放弃劝说落旌休息。   火车灯灭的时候,有的人睡着了,有的人还醒着,只不过四下一片死寂。落旌眉目轻触,下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红绳,只觉得心跳得太厉害,是呼之欲出的忐忑与不安。   而在长长的汽笛声中,落旌缓缓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等到落旌和林可胜马不停蹄地赶回去的时候,护工和医生都在忙着从军用卡车中抬着受伤的士兵下来。陈医生像见到了救星般迎上去:“林队长,你们总算回来了!这一次战争还没开打,便已经送来了这么多伤兵,现在怎么办?”   老林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对众人说道:“放心,盘尼西林我们拿到了。虽然量少了些,但是总比没有好。而且,其他的药品应该不日就能送达这里。”   落旌抓住一个抬着伤兵的护工,语气焦急:“现在送来的士兵,都是七十四军的?”   那护工正背着一个伤兵点头:“是的,李医生。这次湖南站场上,因为日军的轮番空炸,伤亡重大,后头还有一部分的伤兵没来得及送到!”   老林接住向后踉跄了一步的落旌,皱眉劝道:“落旌你先冷静一下——”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另一辆军车便驶进医院门口,尚未停稳那车门便被人一把打开,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将里面的伤兵抬下来迅速地送进医院。   落旌惊惶地推开了老林,眼巴巴地看着那辆军车,从车里面每出来一个人她的心就被人狠狠地揪一下,只见最后四个灰头土脸的士兵用担架抬着一个人从里面出来——   而那一刻,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那担架被炸得血肉模糊的人正是段慕轩!   “医生!医生,快救救他!快救救他!”   张宗灵跟着担架,眼睛红得厉害,满脸鲜血地嘶吼道,“慕轩,你撑着一点!你撑着一点,咱们到医院了!”他急的抬头,青筋都爆在脖颈上,吼道,“医生呢?!都快来救人哪!”然而还没等张宗灵的话还没说完他便被人一把推开!满脸血泪的男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任凭谁也看不出那个瘦弱的女子竟然会有这样大的力气。   落旌红着眼,仓皇地用力抓住慕轩的左手,手腕上的红绳和他的缠绕在一起:“慕轩别吓我,你别吓我!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老林抓住落旌,忍着怒气道:“够了,落旌你冷静一点!还不快把他送进去马上检查身体!”   落旌尖叫着想要挣脱他,可是却被老林拽得越发紧,她嘶声哭道:“你放开我!老林你放开我!慕轩他要跟我说话,他在跟我说话!你们放开我!”她满脸泪痕,而手上沾着鲜血恍如一个疯子。没人见过这样疯狂的落旌,因为她一直冷静又克制,拿起手术刀便是最优秀的医生。   林可胜皱眉,劝说道:“落旌,你是一个医生!我拜托你,理智一点可以吗?!他已经被炸得重伤昏迷了,怎么可能还会再跟你说话。”   然而下一刻,众人都纷纷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担架上的青年缓缓抬起了满是血污的左手,只是一个动作便惊呆了众人。落旌一把挣脱老林的桎梏,冲上去握住了慕轩抬着的手将脸贴上他的手掌,眼泪止不住重复:“慕轩,我在这里!阿落在这里!”   眼皮上凝结的血块让段慕轩睁不开眼睛,他使不上半点力气,指尖轻轻碰着落旌的脸颊,仔细地感受着——那是他的阿落。   青年微垂的嘴角微微扯了扯,却发现疼得厉害,只能轻声道:“阿落,别看我。”哪怕落旌早已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可他依旧怕自己现在的样子,吓到了她。   “快来人,把他带进去!”陈医生当机立断地说道,“现在需要马上检查他的伤势。”   落旌怔怔地站在原地,而她颤抖的指尖沾着鲜红夺目的鲜血,是和手腕上红绳如出一辙的红色。半响,女子抬起手捂住眼睛大口呼吸着,而整个人颤栗得厉害——   她终于明白了,那年北平大雪天里,慕轩抱着患病的自己是怎样的感受。   就像葬身于深海的无望,可还要坚持着,去寻找崖壁上灯盏的光。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科普: 汪伪政府于1940年3月在日本的扶持下成立于南京,汪精卫担任该政权的“国民政府代主席”及行政院院长,周佛海、李士群为主要成员,1945年抗日战争结束后解散。1943年后则完全采用未经修改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作为旗帜。汪伪国民政府虽然名义上接管了原“中华民国维新政府”、伪中华民国临时政府和“蒙疆联合自治政府”等日本扶植的傀儡政权的辖地。 以为下一章会虐吗?哦不不会的,只要男主女主同框,咱们就放糖~~ 下一章预告: “十六岁那年,我在病房中醒来时看见你,就想着要嫁给你。” “这人世那么多人,可让我想披上嫁衣的,不过只有一个你。” 另: 鉴于国情大家都出去玩了,咱们还是日更一章~~   ☆、第66章 Chapter.65人世情长   几颗炸|弹,几乎让段慕轩一脚跨进阎王殿里。   他的额头、胳膊上全都是伤, 尤其是腿上被炸出碗大的口, 血肉模糊得不成样子,然而最凶险的莫过于炮弹碎片击穿他的头骨嵌在了大脑内部。   当老陈把这个消息告诉落旌时, 落旌只觉得那一刻天旋地转,而眼前一层层地暗了下去, 最后坠进不见光亮的暗渊。   女子踉跄地向后倒退了好几步, 手扶在桌角处勉强地支撑着自己——留在大脑里面的炮弹碎片,如果想要取出, 就要给伤患开颅。然而这里的医生心里都知道,在这种简陋的情况下做开颅手术, 无异于是把人早些带去见阎王。   落旌缓缓眨眼,不由得脱力地靠着墙壁, 而额头上的冷汗一层又一层地往外潸潸冒着:“那, 慕轩他其他地方的伤势呢……其他的伤口又如何了?”   陈医生叹了一口气,说道:“他腿上的伤口我已经取出弹片打了针,这次还用了带回来的盘尼西林避免伤口感染发炎。现在, 护士在给他包扎伤口……只是不知道, 他能不能进行脑科手术。”   张宗灵闻言, 焦急地抓着陈医生问道:“如果进行手术,会怎么样?”众人沉默着,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于是,张宗灵又换了一种问法,小心翼翼试探地问道, “那如果不进行颅内手术,我兄弟他又会怎么样?”   从外面进来的老林递给了落旌一张X光片,是段慕轩的。落旌两眼发直地看着那张片子,不用太过刻意便能看见卡在慕轩大脑中的弹片。   老林看似在对张宗灵解释,实际上是对落旌说道,“如果不进行手术,除非患者自己醒来熬过去,便再没有其他办法了。而且就算他能熬过这一次,后期大脑中残存的弹片会逐渐压迫他的脑神经,轻则头痛难忍,重则……会逐渐失去视力。”林可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神情凝重地看向落旌,“手术的风险很大,要想清楚。”   医院中是来来往往的人,可落旌只觉得一切嘈杂都在一瞬消失,又在后一刻如同洪水涌来。她一字一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我明白了。老陈,谢谢你。”她想,等到战争结束,她就带着慕轩去美国治疗。在美国,凭借着从前读书时的人脉,她总能给慕轩找到很好的脑科医生的。   张宗灵抓着头发,纠结道:“所以说,总之我兄弟他的一条命应该是可以保住吧!”   其他人那里还等着救治,老林带上口罩朝他们点了点头,“除了颅内的伤口,其他地方都是皮外伤。只要患者自己意志够坚定,命是可以保住的。”他走了两步,又顿了顿停下来回头对落旌说道,“落旌,我们在检查的时候发现患者的耳道严重出血,我想,很可能是□□离他很近造成……”他比划着手势,有些说不下去,但是落旌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落旌鼻尖发红,女子抬手迅速地抹了一下眼睛,才低声说道:“嗯,老林,我明白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可是语气已经逐渐平静下来。   落旌呆在外面,看着护士正在紧张地给病床上千疮百孔的人包扎着。   她离得玻璃很近,呼出的气息给玻璃盖上一层白雾,她森手擦去白雾然而玻璃又重新被雾气覆盖,周而复始的动作,可眼神却是始终如一的缱绻温柔夹杂着如烟如雾的心疼。   本来要进入病房的张宗灵见状,回头疑惑地看着落旌:“……你不去看看慕轩吗?”   因为病床不够多,很多伤员干脆躺在走廊中,因为伤痛而发出呻|吟声充斥在廊道中。   半响,落旌低下头擦干了眼泪:“请你帮我照顾一下他,好吗?”张宗灵看着她那双红得像是兔子一眼的眼睛,愣愣地点头,便见她戴上了医生的面罩和手套,转过身走开有条不紊地让护工将伤势严重的伤兵抬进手术室。   张宗灵啧了一声,青年蓦地想起落旌推开自己时那一刻女子迸发出的力量,不过只是一个看起来柔弱的姑娘,却仿佛有无穷的力气去扛起很多人都承受不了的重量。   因为日本人出其不意的偷袭,这一次湖南站场上过来的伤兵尤其得多。   整个伤病医院一直到凌晨三点,所有手术室的灯才缓缓地暗了下来,而每个医护人员都是精疲力竭到了麻木的状态:不知疲倦地做着手里的事情,疲惫不已地听着耳旁不断传来的呻|吟,忐忑仓皇地等待着下一场夜尽天明。   在这里,生死人命变得如同蝼蚁般轻贱。可是麻木中的人们,却不愿意放弃半点希望。   因为,这个满身疮痍的国家还没有绝望;因为,被视若蚍蜉的中国人还存活在这世上。   夜色沉沉,如同一面无边无际的黑幕,笼罩在人们的心上。   而黎明的光缓缓地、缓缓地,就那样不动声色渗过了那面黑幕的缝隙,微弱又顽强地洒了下来,执着于为这片荒芜天地里的人们迎来半缕希望。   落旌提着陈夫人送来的一罐鸡汤,悄悄推门而入。张宗灵接到了新一轮的战报已经离开,而房间中正安静地躺着重伤的青年。鸡汤是陈夫人特意炖的,因为知道陈医生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落旌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想要推拒,可陈夫人却不在意地笑着说,那只是他们家给伤员们的一点心意。   病床上全身都缠满了绷带的慕轩犹自昏睡着,而整个房间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见钟摆的流淌。落旌将那罐鸡汤请放在一旁的小桌上,紧紧抿着嘴角,目光带着难掩的心疼打量着段慕轩,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被纱布包着的眼角。   窗外最后一场春雨淅淅沥沥,润物无声地下着。   一旁桌子上翠湖色的灯盏幽幽地发着光,光束下那罐鸡汤袅袅地散发着热气,而桌上还有一封信,上面写着诺尔曼的署名。红十字医疗队的分配名单已经确认下来,落旌将要接替诺尔曼成为华北战区新一任的医疗队队长。   昏黄的灯光下,落旌眉目轻触地打开信封,只见上面写道:   亲爱的落旌,你好:   因为病情的加重,我将选择在一个星期后离开中国,回到我的故乡,但如果那时你尚未赶得及交接工作,我将不能同你面对面道别了。   当年,我跟着你来到了中国这片古老质朴的地方,在这里,我看见了一个勇敢顽强的民族。这里人们骨子里的血性让我感到惊讶,而这里的一草一木也都带着顽强的生命力。   我相信这场战争会一直打下去,直到中国和全世界反法西斯联盟的胜利。我手上的伤已经不允许我再拿着手术刀救治受伤的士兵。   我很遗憾,我将要离开这里,不能再与你们并肩战斗下去,可是请相信,我会一直虔诚地祈祷中国终将迎来自己的胜利。   ……   落旌转过头,目光里涌动着水汽,不无担忧地看着病床上的慕轩。她想了想,微微抿住嘴角提笔在回信写道:“诺尔曼,我感到非常抱歉。在这里,我出了一些事情要耽搁一段时间,恐怕不能和团队按时到达。一旦解决好我的事情,我将立即启程出发接替你的工作。同时,我也真心祈祷你的伤势能够早日康复。……”   将信放进信封中装好,落旌关上灯,而一间狭小的病房便再次重新归于黑暗,只是窗外已现薄凉微光。伴着缠绵柔软的滴答雨声,落旌轻轻握上慕轩打着绷带的手,却怕弄疼了他。她不敢想象,如果眼前的青年出了什么事情,她该怎么办。   她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握着慕轩的手,嘴角抿着一个微笑,可是声音里带着哭腔:“慕轩,快点好起来。你说过的,等战争结束了,你会带我离开这里建一个新家的。”   只要一想到青年浑身的伤,落旌的眼泪就忍不住簌簌往下落。   窗外天光缓缓地穿过雨幕透过玻璃洒了进来,落旌嘴角抿出一个恬淡的弧度,可是那双好看的杏眼里却是水光涟漪成一片,恍若幽谷里被雨水惊扰的深潭。半响,她缓缓说道:   “十六岁那年,我在病房中醒来时看见你,就想着要嫁给你。”   “这人世那么多人,可让我想披上嫁衣的,不过只有一个你。”   老林说,病人的耳道大量出血,听力恐怕已经严重受损。也许他还能听得见自己的声音……也许,他已经听不清楚自己说的话。良久,她终于撑不住趴下去隐忍地抱住犹自昏迷的青年,将脸埋进被子,而肩膀颤抖得厉害:“……所以,慕轩,你不可以丢下我。”   “……不要怕。”   安静的房间响起这句话时,窗外雨水正从檐瓦上飞落,让人轻易以为那是幻觉,又或者是从其他处传来的伤兵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哼声。   落旌猛地抬起头,却不想被大手轻轻摩挲着自己的额头。她双眼红得像只兔子,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仍然躺在病床上的段慕轩。青年的一双眼睛和耳朵都被纱布包得严实,而面容平静得瞧不出任何波澜。可是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确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落旌握住他的手,语气小心翼翼又带着激动,忍不住破涕为笑:“慕轩,你醒了?”   段慕轩微垂的嘴角微微抿着,闷哼般地嗯了一声。当麻药的药效过去,他浑身的伤口都疼得厉害,尤其是脑袋,疼得像是被人用铁锤一下一下地重击着。然而,慕轩轻轻抬起手,略显粗糙的指腹轻碰着落旌脸颊,描摹着女子的轮廓,低声道:“阿落,我不会丢下你的。”   那一句话里,落旌死死地抿着嘴,唇角的线条颓败得一塌糊涂。段慕轩的指尖摸到了她脸上斑驳的泪痕:“你怎么哭了?”   落旌吸了吸鼻子,连忙握住了他的手,眉目轻触地问道:“慕轩,你有没有哪里疼?”而她发现自己说话时,蒙着眼睛的慕轩一直微侧着脑袋,似是在努力分辨她的声音。落旌心猛地疼起来,凑到他耳旁重复,“慕轩,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却不想,病床上手脚不能动弹的青年却是微微一笑,他高挺的鼻梁碰到落旌小巧的下巴,带着几分柔软的味道:“不用担心,我能听得见你说话,很清楚。”   当炸|弹在他身后爆炸,他就觉得脑袋在那一声轰鸣之后疼得快炸裂掉,耳朵嗡嗡地响成了一片。他能看见张宗灵焦急地朝自己这里吼着,可是却听不清楚炮火硝烟中的青年到底在说什么。那个时候,慕轩摸到自己耳洞中流出的鲜血,大概就知道,自己恐怕快要失去听力了。   然而如此幸运的是,他仍然听得清楚落旌的声音。   甚至当其他声音越发模糊,在他的世界里,阿落的声音越发清晰。   落旌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红着眼眶笑起来:“哦对了,陈医生的夫人她煲了鸡汤送来,你一直没有进食过,不如现在我喂你喝一点吧。”说着,她就打开了保温桶,小心翼翼地拿勺子舀着汤一点一点喂给段慕轩。   然而段慕轩只是喝了两口,便皱着眉说道:“阿落,不好喝。”他微垂的嘴角轻轻撇着,脸颊旁的酒窝若隐若现,神情带着几分嫌弃。而青年这副样子不禁让落旌想到了当他还是段府六少爷时的模样,没想到进入军队后,他还带着这一点。   落旌舀了一勺尝了尝,摇头嘀咕道:“我觉得陈夫人的手艺不必当年的刘婶差啊。”   侧着脸的段慕轩仍旧撇着嘴,一本正经地说道:“我鼻子灵,这鸡汤里有股怪味。”   闻言,落旌疑惑地又尝了几口,还是没尝出慕轩说的怪味道。她抬起头正想说什么,便见到慕轩嘴角那抹不去的得意弧度。她摇头失笑,神情带着几分无奈:“我不太习惯喝这些东西的,慕轩,这是陈夫人特意为你这个病患熬的,你别辜负人家的心意。”   她想起来,从前在段府的时候,段慕轩总会打着难吃的幌子然后把各种好吃喂给她:东街的玫瑰酥、西街的糖面人还有夫人专门给他买的零嘴,但他自己偏偏最爱的,还是街边的烤红薯。   “别人熬得有什么好,我想吃你做给我的。”段慕轩带着几分少年气地说着,然而剑眉却还是忍不住皱了一下,可又随即松开,过了好半响他才幽幽说道,“阿落……你说些话,好不好?我想,听听你的声音。”尾音带着几分轻颤,可又被他强自压抑下去。   落旌握住他的手:“你想让我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青年抿着嘴角,抿成了一条线,“只要是你说的,就好。”   落旌靠在床边,闻言忍不住额羞涩地一笑,她想到了很多从前的事情,徐徐讲道:“其实有时候,我还挺想念从前我住的小院里,你亲手种下的那棵木槿树,还有你帮我搭起的紫藤萝架子。从前你虽是少爷,可……”她有些不好意思,抿了抿嘴,“可打小,你就是疼我的。”   段慕轩脑子里仿佛有钢针在搅动,被纱布盖住的脑门上浮着一层层的汗。半响疼痛过去,慕轩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捏了捏落旌的手,笑:“原来你现在才明白我疼你,不过现在也不晚。”   落旌密长的眼睫像是一片鸦羽,温柔地垂落着:“我一直都知道啊。小的时候,你会骑车带我走街串巷去吃糖葫芦、看杂戏。从前很多事情我都记得的,哦对了,你记得当年在伍院长的医院里吗?那个时候,我身上的病稍微好些了,你为了带我出去看黎明前的大雪把医院闹得人仰马翻吗?不过,也亏得伍院长没有跟你计较。”说罢,她自己便噗嗤一声笑起来。   段慕轩也想到了那一幕,忍不住笑道:“我当然记得,还以为你早就忘了这些……嗯,那个时候你的病才刚好又答应了嫁给我,当时我高兴锝只想让你好得再快点。现在想来都不敢相信当时我竟然会带你出去疯,就因为我去问伍叔叔你为什么还是病怏怏的,他多嘴就说了一句你需要呼吸新鲜的空气而已。”   落旌笑得恬淡,连眉角眼梢都藏不住情谊:“我想,伍院长当时一定很后悔多了一句嘴。”   脑袋里的疼痛彻底散去后,段慕轩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语气带着抱怨可也藏不住宠溺:“你个没良心的丫头,少爷我都是为了谁啊?”就为了伍院长多说了那一句话,少年便半夜撬了医院的窗,带着初初病愈的孱弱少女躲过追赶的医护人员,一路背着她去看北平腊冬的最后一场大雪。   “嗯。”落旌闭上眼睛枕在慕轩身边,嘴角是满足的笑意,“知道,是为了我。”   北平下雪的日子数都数不过来,可是这么多年过去,落旌依旧记得那天夜里,少年背着她走过漫长曲折的宁静街巷。   她大病一场之后瘦得跟只猫一样,但因为畏冷所以穿得特别厚。怕慕轩太累,落旌想要下来自己走,可不论她怎么说,少年都不肯放她下来走路。   落旌就这样被慕轩一路背着,一路走过北平黎明前,静悄悄的大街小巷。   朱墙碧瓦,宅巷深深。   素雪就那样不知疲倦地下着,静谧的月光洒在开得纷纷扰扰的雪花上,明亮又温柔。那些幽长的暗香与孤寂,沉甸甸、不被打扰地飘落人间,随时素白的色彩却让繁花都纷纷败下阵来。   后来,落旌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人间美景,但那一幕仍是她难以忘怀的光景。   后来,她也遇见过很多人,好人或坏人,可当年那个背着她穿过北平朱墙碧瓦、走过黑夜与黎明的少年,是后来她小心翼翼放在心上的爱人。   在落旌的照料下,慕轩没过几日便能勉强下地行走了。而青年军官这样的恢复速度,几乎让医院里所有的医生们都在惊讶着。   将饭盒放在桌子上,难得没有穿白大褂的落旌小心翼翼地从饭盒中拿出一大碗清汤面,放到段慕轩面前,神情难掩娇俏地说道:“喏,你的中午饭。”   段慕轩眼睛上的纱布早已拆了,眼角的疤痕给冷峻面容上添了几丝痞气。他拿起筷子挑起面条,啧了一声,笑道:“怎么又是清汤挂面,诶,阿落,你就给一个病人吃这个啊?”   落旌手撑着下巴,模样娇俏:“战区物资紧缺好吗?每个伤兵都吃这个的。”说罢,她自己忍不住歪头憋着嘴巴轻笑起来。   段慕轩心思何等聪敏,瞥了落旌一眼,手中筷子一翻便在碗底夹到了一个荷包蛋。他朝她落旌笑得眉眼俊朗:“啧,阿落,不是物资紧张,每个伤兵都只能吃素面的吗?”   落旌俏脸一红,瘪了下嘴巴:“吃你的去!你再说的话,以后就只有汤没有面!”   “哇,你舍得这么虐待你丈夫?”慕轩剑眉一挑,这样笑道,说完他便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起面来,似是胃口极好,“不过,味道还不错,做我的媳妇这手艺已经足够了!”   落旌坐在慕轩的左侧,闻言,不好意思地撇过头:“谁稀罕。”   “你不稀罕我稀罕!”   段慕轩头也不抬地吃着面,他晃着手腕上的红绳,“天地为证,书信为媒,你可赖不掉!”   落旌说不过他,便只好瘪嘴一笑,手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着青年吃着面条。她不说话时整个人静谧得很,阳光洒在她发间的木槿花簪子上,衬得一张脸越发温婉秀丽。整个单人病房中,只剩下了慕轩吃面时发出的声响,而墙上的钟表滴答滴答地转着。   他们似乎都在逃避那个话题,可是他们都明白,离别这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情。此刻门外,林可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身边的人想要催促却被他抬手制止:“再多给一点时间吧。”   半响,把汤喝完的段慕轩将筷子轻放在碗上,静了良久,青年才抬起头对落旌哽咽地笑道:“虽然你的手艺很好,但是下一次煮面时,记得多放点盐……阿落,你煮的面,真的太淡了。”虽然是一句玩笑话,可慕轩眼眶却是渐渐泛红起来。   落旌忍不住低下头,眼角发红,扯了扯嘴角道:“忘记放盐了吗?”她抬起头对他用力笑道,“不过,下次我会记得放盐的。”   “……马上就走吗?”段慕轩嘴角微微翘着,扇形眼里有光在波动。   落旌看着他这样一副神情心里不禁一疼,她伸手轻碰着他额角的伤口:“慕轩,要好好的,好好照顾自己。”女子忍不住抱住身前的青年,脸颊埋在他的脖颈间,“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慕轩嘴角仍然带着一抹笑,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落旌的头发:“放心,我会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好好地活着,因为我还要娶你。”他抬眼看着落旌发间的木槿花簪子,认真道,“果然,你带着这支簪子,很好看。”   从第一眼看到这支簪子的时候,慕轩就在想,落旌戴着它一定很好看。见落旌要说什么,段慕轩见到了一直徘徊在门外的人,他握住落旌的手,眉眼认真无比地说道:“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也一样,到了就给我来信。”   落旌忍不住再次抱住慕轩,将脸埋在他的肩膀——她舍不得丢下他。段慕轩失笑着摇头,轻拍着她的背:“别担心我,阿落。他们在等你。”他顿了顿,才转了语气拉开她,“我腿疼,就不送你们了。”说罢,他便缓缓转过身疲惫地靠在椅子上。他的一双扇形眼一直看着开在窗外的喇叭花,在听到落旌的告别声与离去的脚步声,喇叭花从模糊到清晰又重新回归模糊。   有人推门而入,段慕轩没有转身,只是微侧过头,仔细地辨别着来人的声音——   “她走了,和医疗队的一起。”   慕轩忍不住皱眉,花了很大的心力才辨认出来,是宗灵的声音。   “慕轩,我刚接到大哥的电报,他如今掣肘于六十六军的军座,他想让我们俩其中一个过去帮他。我跟他说湖南战场这里,七十四军元气大伤我走不开,便只有你去帮他了。如果你同意的话,他就向师长发去电报将你调去新三十八师升副师长。”   慕轩忍不住皱眉,他转过身:“三十八师?”   张宗灵凝重地点了点头:“对,是在缅甸战场的军队,大哥说,如今缅甸战场上日军步步逼近,大面积地占领地势和要塞。本就是难打的仗,可大哥素来和六十六军的军座不和,这种情况之下,他需要咱们去帮他。而我想的是,慕轩你因为上次皖南事变得罪了不少人,他们想打压你,那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去大哥那边,咱们是自家兄弟,在那里彼此也有个照应。”   过了半响,段慕轩才缓缓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当年落旌得鼠疫我一直没有正面描写,因为觉得可能会让剧情太过拖沓,所以就选择了不同人的角度以插叙的手法,现在来总结一下: 23是起因,落旌讲的那个故事开始;34-37是过程,落旌直面回忆治病的整个过程;38-39是从伍连德的角度展示当年离开北平的原因和结果;44章和51章是从慕轩哥的角度回忆当年知道落旌不告而别他的视角。那么这一章就是连接37章落旌答应嫁给慕轩后的故事。 后期还有一个最独特的角度会展现,不过在这里,基本上一条暗线就在以上几章中展示出来了。 虽然很琐碎,但我自己觉得还是很动人,尤其是这一章,将年少之时两个人最赤诚的回忆展现出来。 我虽然写过很多生离死别的爱情,但是由衷觉得,这一个故事里的主人公的爱情,是最让我感动的。就如同一朵顽强的花,哪怕命运坎坷无比,它依旧坚强地开出了自己的风景。 (这一章有几句话是我仿写的,但时隔久远,我忘了仿的哪个句子了) 日常科普: 缅甸战役:是太平洋战争中,1942年1月至1945年3月,中、英盟军在缅甸同日军进行的一系列防御和反击战斗的总称,大致可以分为第一次缅甸战役和第二次缅甸战役两个阶段性战役。日军企图占领缅甸,切断美英向中国提供战略物资的交通线滇缅公路,迫使中国国民党政权屈服;并伺机进军印度,促其脱离英联邦,以保障东南亚地区日军翼侧的安全。 之所以会选择这一个转折,是给后期的铺垫,以后再说啦啦啦啦~~   ☆、第67章 Chapter.67风雨再见   一路北上,医疗队的红十字车直赴晋察冀军区后方医院, 如同失火的流星。   当落旌被卫生部的叶部长领着到了病房时, 她看着病床上输液的诺尔曼紧抿住唇角,忍不住泛红了眼眶, 小心翼翼地问道:“诺尔曼医生如今怎么样了?他……不是应该快要离开中国了吗?”   而一旁的叶部长难掩焦急地说着病情:“林医生,诺尔曼医生从前天整个人就人事不省, 紧接着开始发高烧如今已经昏迷三天。他五天后香港的轮船, 如果明天还不能下地,那估计就赶不上了。上头的人已经下达命令, 说不管投入多少人力物力都要治好诺尔曼医生,可是我们用了退烧药和消炎药可还是不起任何作用, 林医生,你说这该怎么办?”   跟诺尔曼一同来到这个战区的苏婉也带着哭腔说道:“对啊, 落旌姐, 现在可怎么办?”苏婉如今已经嫁人,还有着三个月的身孕,可是骨子里却仍然带着姑娘家的一种天真胆小在里面。   “先别慌, 让我看看诺尔曼。”落旌走到病床旁, 她弯下腰小心检查着诺尔曼手上的伤口, 整条手臂肿得穿不上袖子,而男子深深陷下去的脸颊因为高烧而变得通红。   落旌想到诺尔曼的信, 不由得一阵心酸——晋察冀后方的医院是诺尔曼一手组建的,招募来的医护人员大多半路出家,只要诺尔曼不说, 他们也就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给徒自焦急地昏迷诺尔曼注水消炎。   没有犹豫地,落旌打开了随身带的箱子,拿出她从湖南伤兵医院里带来的三盒盘尼西林。她打开一盒,里面只有四瓶药粉。她吩咐道:“苏婉,给诺尔曼消毒,准备手术。”她的声音越发冷静自持,但是捏着针管的那支手的尾指却在颤抖着。这里的人都将唯一的希望放在落旌身上,她不敢也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担心与害怕。   落旌带着面罩盯着诺尔曼手上狰狞的伤口时,这才发现是骨茬子划出的伤口。她捏着手术刀,还没有动刀额头上就已经密密麻麻地浮现出汗,而她的目光转移到诺尔曼痛苦的脸庞上——能让诺尔曼避忌不谈的原因,到底会是什么缘由?   “落旌姐?”苏婉疑惑地看着怔怔地看着诺尔曼的落旌,出声唤道,“有什么不对劲吗?”   落旌凝声说道:“准备给诺尔曼输血吧。”说话之间,女子的目光重已经新恢复清明,专注地盯着诺尔曼手上发脓的伤口,动手切除手指化脓的部分并切开他肘部的脓包,挤出脓血。整个过程房间里安静得可怕,而落旌给诺尔曼肌注完盘尼西林后,她转头问道:“这里有显微镜吗?”   闻言,苏婉连忙点头如小鸡啄米:“有一台,是去年输送医疗的队伍送过来的,只不过平常除了诺尔曼医生会偶尔用那个东西,其他人都不会怎么动。诶,落旌姐,你抽血做什么?”   落旌将采集的鲜血样本收好,凝眉说道:“要拿去化验。”   看着落旌的神情,苏婉忍不住带着哭腔,颤声问道:“落旌姐,诺尔曼大夫……他会不会、会不会就这样死去?”   医药箱重重地被人关上,落旌抠着箱子的手指指尖泛白,而下一秒,她转过身对苏婉抿嘴微笑说道:“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力量的,别担心,苏婉……你现在已经是一个母亲,保持一个好心情是最重要的,哭泣对孩子不好的。让人先照料一下诺尔曼,等他醒来就来叫我,如果三个小时后他还没有清醒也来告诉我。”   说罢,她轻轻碰了碰苏婉的脸颊,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然后带着采集好的样本离开了房间。走了两步,落旌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样本,眉眼轻触,深吸了一口气便快步离开。   因为设备的落后,血液样本的观察进度非常慢,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落旌心里的不安也被慢慢放大。她揉了揉眼睛,看着外面布满着火烧云的天空,推测着诺尔曼是否醒了。   “林医生!”   叶部长推开实验室的门,兴奋之色溢于言表,“诺尔曼大夫他醒了!而且,他的精神也很好!”   落旌眨了眨眼睛,怔怔地看着显微镜下的图案,半响,女子仿佛被什么惊动了般回过神来,立刻站起身快步向外走去:“我去看看他!”   病房中来慰问的人很多,挤满了屋子,看得出诺尔曼在这里极受尊重。   落旌努力地挤到最里面去,果然看见诺尔曼坐在病床上,虽然男子的脸颊削瘦,可是已经比之前昏迷不醒的状态好了太多。诺尔曼看见落旌,深陷下去的眼睛发出光彩:“哦,落旌!我晕过去之前还在想如果能再见你一面就好了,没想到一醒过来真的见到了你!”   落旌抿了抿嘴,转过身对众人凝声说道:“病人需要休息,大家都先出去吧。”她是接替诺尔曼的医疗队队长,大家虽然担心诺尔曼的病情却也不敢不听她的话,陆陆续续地走了出去。等关上了门,落旌才转过身盯着诺尔曼,语气带着责备,“你知道这一次,你病得有多重吗?”   诺尔曼咳嗽两声后,才温吞吞地笑道:“落旌,我拿手术刀的日子比你还长。”   落旌听到他这样说,上前一步红着眼睛气道:“你一个手上有伤的人,为什么还要不带手套就去给一个有丹毒的病人做手术,诺尔曼,你是真的不打算要命了吗?!”   诺尔曼试图平静她的情绪,无奈地解释道:“落旌,你先别激动。那个时候日本人马上就要来了,而那个士兵需要做的是头部手术,当时在那里的助手还没有一个有资格格去给病人做这样危险的手术,而我也不能放弃我的病患。落旌,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旧会选择这样做。”说罢,他捂着心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病房中回荡着刺耳的声音,良久才消失。   落旌终于忍不下去,她捂着额头挡着崩溃的神情,哽咽着说道:“本来,你马上就可以回去的……诺尔曼,你本来马上就可以回家去的!”   “落旌,我一直拿你当亲人,把你看做知己与妹妹,”   诺尔曼平静地看着她,深蓝色的眼眸带着与生俱来的慈悲与善良,“所以……我觉得由你送我离开,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   落旌转过身,指甲抠着自己带来的皮箱,努力维持着嗓音的平静:“不要说这样的话,诺尔曼,现在我们手里有几盒盘尼西林,一盒不行就再用一盒,我不在乎!不过就、就是败血症……你是个医生,比我经验更加丰富的医生……你曾是我医术上的教导老师,曾是我并肩战斗的朋友!”   而正因为诺尔曼是个经验丰富的医生,所以他才更加清楚地明白,自己油尽灯枯的身体和狂跳的心脏,都纷纷预示着他生命的末章——不是败血症,又或者,不仅仅只是败血症。   诺尔曼眼含悲悯地看着那个姑娘倔强伤心的背影,只觉得苦难已经带给她太多伤心,他不想因自己而在那沉重的账簿上多加一笔悲伤。   “不说这些了,落旌,帮我倒杯水吧。”诺尔曼面容苍白地笑了笑,他拿着笔埋头在纸上写着什么东西,只是手指抖得厉害,下笔也没有力气。   就在落旌给他倒水的时候,诺尔曼猛烈地咳嗽起来,半响才缓声说道:“落旌,我想我已经再没有什么可值得遗憾的了。我,真的很高兴当年能与你一同来到这个古老而美丽的地方,和这里可爱的人们一同并肩战斗过,为世界的正义与和平奉献出自己所有的力量。”   水杯砰地一声被落旌放到桌子上,她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鼻音抗拒地说道:“诺尔曼!任何时候不会放弃任何病人,这是我们共同的信仰!你无法放弃你的病人,而现在我也不能放弃我的病人……我更无法放弃我的亲人!”   她的声音不大,可是却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最后止于诺尔曼无法抑制的咳嗽声里。落旌连忙回头,便看见诺尔曼靠在墙上瘦削的脸颊通红。诺尔曼痛苦地捂着心口,他已经出现呼吸困难的症状,而整条右臂赤红如血,青筋像是蟒蛇缠绕而上。   落旌急忙上前将处于抽搐痉挛的诺尔曼放平,当她接触到诺尔曼时才发现他身体滚烫得灼人!   “快来人!”落旌惊惶地高声叫道,“快来人!准备强心剂!”当她的手指碰到诺尔曼的胸膛,才发现他的心跳一声声跳动得吓人。   落旌惊觉不对,她俯下身听着诺尔曼胸膛的心跳声:高调而粗糙的声音恍若病魔的猖狂。她突然仿佛明白了什么,犹如一道惊雷劈开了混沌的思绪,落旌抓着他的左手,摇头哽咽着问道:“诺尔曼,咱们截肢好不好?”   而她将这句话说出口时,眼泪一下子汹涌起来,无法抑制地在眼眶中泛滥,最后崩溃地肆意流淌下来。右手对于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来说,是高于生命的存在!一直到这一刻,她都不敢相信对诺尔曼说出这样残忍的话的人,竟然会是自己。   诺尔曼紧闭着双眼,凹下去的脸颊烧的绯红,神情痛苦。他几乎是撑着一口气,涨红着脸颊哆嗦地说道:“没用的、落旌,没有用的!”   在伤口感染出现败血症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想要活下去,必须要截肢。可是前线的战情依旧紧急,他只有一拖再拖、一等再等,却让病魔的触角伸向了人体里最脆弱的地方!   其他几个医生正在给晕厥过去的诺尔曼打着强心针,落旌抖着手取出盘尼西林,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兑着药粉。虽然盘尼西林可以缓解败血症的病情,但是它始终不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不能让一颗被感染了病菌的心脏恢复如初。   “别再为我浪费抗生素了……”当药剂生效后,诺尔曼整个人陷在病床上,但他深蓝色的眼睛望着落旌,“把抗生素留给那些更需要它的人们吧。”   落旌拿着手里的药,怔怔地看着他,眼泪滚滚而落:“你早就发现了?”发现自己不仅是伤口感染,甚至还是急性细菌心内膜炎。   诺尔曼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落旌,病魔可以打败我的心脏,但不能侵占我的灵魂。”   落旌走过去蹲下来仰着头看着憔悴的他,一双杏眼通红。她想到了第一次见到诺尔曼时他谈笑风生高大健康的样子,然而如今病床上的男人只剩下脆弱如稻草的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悔恨、自责像是藤蔓一样将落旌的心脏缠绕。她深吸了一口气难过道:“诺尔曼,我把你带到中国,不是想让你回不了家的。”   落旌目光触及压在他枕头下的船票,只觉得浑身冰凉。她知道,在大洋的彼岸还有诺尔曼自己的父母、兄弟与姐妹在等待着他。想到这儿,落旌忍不住捂着眼睛失声痛哭,而伤心的泪水便大片大片地漫过她的指缝。   每个人都悲伤而满怀敬意地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只听落旌语无伦次地哭着说道:“如果早知道会是这个结局……诺尔曼,我甚至、甚至宁愿从来不认识你!……中国的苦难,我们自己去承担就够了!而你们都是无辜的人,是被这场战争无辜牵连的人。”   那些无畏的战士去国离乡,从大洋的彼岸来到地狱的此端;   可谁能想到经年之后回去的,只能是盛着他们骨灰的瓷坛。   落旌手捂着脸庞不无绝望地想着,到底还要死多少人,这场战争才会平息。   诺尔曼伸出颤抖的手,摸着落旌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苍白的病房:“那我依然会选择来到这个国家,无关你,也无关死亡的结局。”   落旌摇着头,握着他的手,一时之间泪如雨下:“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诺尔曼,真的非常对不起……”   她总是把过错归到自己身上,诺尔曼这样想着,于是他顺着她的话说到:“嗯,你确实应该说对不起,因为你说宁愿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他枯黄的头发如同稻草,可脸上仍旧带着笑容,“所以为了罚你,你要替我做我没有做完的事情。……第一件,这封信我早已经写好,请你按帮我按照信上的地址寄过去,我始终都是欠了我的爱人一份婚约,也希望她别再等我;而第二件,请你替我继续守护这里的战士,而身为共|产党人的义务,请连带我的那份请一起完成。”   落旌哭着,不住地点头:“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最后一件……”   诺尔曼苍白的唇努力地弯着,而落旌要凑到他的耳旁才能听见他说的最后的两句话——   回家的路太长,而我很累。   所以落旌,请你以姐妹的身份把我葬在这里。   落旌不敢眨眼,怔怔地看着安静地放在床头的船票,仿佛这就是一场梦境。   她能想象,诺尔曼的亲人将在约定的时间焦灼地等待着轮船的靠岸。她甚至已经看到,当冰冷的电报带去噩耗,他的兄弟与姐妹还有父母落下的伤心泪水。   一旁的心电仪发出长长的滴声,而良久过后,病房里出现其他人低低的啜泣声。落旌眼睛中裹着的眼泪才迅速地滑落打在手中信封的邮票上,一颗接着一颗,仿佛眼泪已经无法阐说心里悲伤。   病魔无情的手捏碎了病床上这个男人的赤子之心,但每个人都相信,他的灵魂会融入到这片天地,化作绵延的春雨浸润这片因战火而龟裂的土地。   诺尔曼似乎永远都在为别人着想,所以信笺上连邮票都已经贴好。   甚至,他知道只要他开口落旌一定会想办法送他回国,可是他放弃了,连尸骨都选择留在这里。   落旌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然后仿佛痛到了极点般,缓缓蹲在了地上——   如果早知道会是这个结局,我甚至、甚至宁愿从来不认识你!   ……中国的苦难,我们自己去承担就够了。   眼泪顺着脸颊落下,她似乎仍旧能够听见那个男人执着坚强的语气,带着对她别样的宽慰:   ——那我依然会选择来到这个国家,无关你,也无关死亡的结局。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你们有米有感动到,反正当初我写这一章时哭得稀里哗啦、泪眼模糊,把我室友都吓住了。本文还是有很多泪点的章节,当然这一章,程度我就觉得算是二级的吧和大伯的话一个等级,自我感觉最高的一级还没出来。 其实呢,大家应该知道诺尔曼的原型是谁吧?原型为:诺尔曼·白求恩(嘿嘿,取名偷懒的我),之所以小说中尽量选择采用虚拟人物有原型这种写法,是想更可能为你们从苍白的历史诉说中还原当年,但是又无法和历史完全重合,所以选择虚构。 而文中那句:“那我依然会选择来到这个国家,无关你,也无关死亡的结局。”我想要表明的就是,哪怕没有女主,他依旧会选择投身于这份事业当中并为之奉献生命。 科普: 白求恩,加拿大□□员,国际主义战士,1938年来到中国参与抗日革命,1939年因病逝世。(具体英雄光辉事迹这里就不贴了,大家有兴趣去百度吧~~) 1939年10月下旬,在河北涞源县摩天岭战斗中抢救伤员时左手中指被手术刀割破感染。 1939年11月12日凌晨,因手术中被细菌感染转为败血症,医治无效在河北省唐县黄石口村逝世。 敲个黑板,与本文出入的是时间:白求恩病逝的时间为1939(原因有很多),而本文逝去时间为1942-1943,盘尼西林已经大量投入生产,所以选择了另一个说法,就是急性细菌心内膜炎。至于白求恩前辈的死因,感兴趣的童鞋也可以自行科普,让后对照本文,大概就有了解了。 另: 感觉自己每一章节都像是催命符,点到谁,谁领盒饭,诶~~   ☆、第68章 Chapter.68希望不止   夏花开败,秋去冬来。   寒烈刺骨的冬风吹着挂在门口的风铃, 吹得那风铃转得飞快, 明明只是孩子们捡来做装饰用的东西,可现在却硬是面对着那风雪寒霜笑得如同驼铃的叮当。   落旌提着一篮鸡蛋推门而入, 风夹着雪吹了进来,她忙反身将门关好, 避免寒风吹进来伤到正在坐月子的苏婉和刚出生的孩子。莫大娘在屋里给苏婉盛着鸡汤, 回头见到是落旌,笑道:“落旌丫头呐, 来得正好,阿风送我的那只老母鸡叫我拿来炖了给苏婉补身子, 你也来趁热喝一碗!”   苏婉正哄着孩子入睡,看见落旌柔柔一笑:“落旌姐, 医院的事情都忙完了?”   落旌双手用力搓着, 呵气道:“天气冷得厉害,日本人懒得出来扫荡,所以伤兵倒是没有来多少, 倒是来了几个冻伤的病人。不过, 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所以叶部长他就先让我回来看看你。你一个姑娘家到底才生下孩子,福顺又不在身边, 我们队里的身为娘家人总要上心些。喏,这是大伙儿托我带来给你的一些心意。”   说罢,她将鸡蛋提到桌子上, 去逗弄着襁褓中虎头虎脑的男孩,“真可爱。孩子现在起名了吗?大家都在问我孩子的名字呢!要是还没起的话,部长他们已经拟了好多名字呢。”   苏婉不好意思地抿起一个笑容,柔柔道:“名字的话,我想等福顺回来了再说。”要说文化水平,福顺便是如今当上了连长,也还是大字不识几个,文化水平自然比不上苏婉的,更别说是医疗队里的其他人了。   莫大娘拍了下大腿,挤眉道:“福顺他那个傻蛋懂什么呀,要定名字的话,你问我家阿风啊!我家阿风他读书多认字也多,要不然,你问留过学的落旌丫头也成呐!”   落旌正喝着鸡汤,闻言忍不住一笑,抬起头对莫大娘说道:“大娘,人苏婉她自己有主意。苏婉你不用担心,我听阿弟说了,福顺他应该后天便能赶回来。”说罢,苏婉便朝她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虽然大家都说平日里苏婉胆子小,可落旌却觉得妮子拿捏得了主意,比如嫁人比如生子。   落旌摇头笑了笑,便在油灯下拆开信封,认真地读起来。   莫大娘轻戳了一下落旌的额头,啧了一声老气横秋地说道:“人家苏婉有主意,那是因为她如今已经嫁人了,那丫头你呢?你都多大了还不嫁人都快成一个老姑娘了!你还真想当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不正经结婚拿个名分,回头等男人变心了你哭都来不及!”   落旌低着头仔细地看着段慕轩从缅甸寄来的信,捏在手里厚厚一沓事无巨细地朝落旌说着在缅甸的事情。军情虽然紧急,但看得出战局的天平已经开始朝中国这里倾斜。听着莫大娘仍然在唠叨,落旌小心地收好信笺,拿起篮子里尚未织好的围巾,有些无奈地笑:“慕轩不会变心的,我相信他。哦对了,回来的时候我在院子里没看见燕儿和豆包两个孩子,他们去哪儿了?”   莫大娘哎哟一声:“可不知道去哪里了!阿风他一回来,那两个孩子便整天缠着他,估计又是被阿风带到哪个山头去摘野果子打獐子了吧!哦,我还要去厨房里给他们炕几个糠粑!”说罢,莫大娘脸上喜滋滋地一笑就出去了。   她的精神不知道比落旌捡到她时好了多少倍,而她明白那是因为君闲成为了莫大娘的希望。这片战区的人都知道,新四军第七师的副参谋长是出了名的大孝子,不管去哪儿都要先把莫大娘给安置好才走。   原本落旌还担心会因为自己让莫大娘疑心君闲不是李随风,但后来发现,莫大娘见着二十岁的少年就叫阿风,不过大多时候还是认准了君闲的模样。   襁褓中的孩子挥舞着手朝落旌笑着,粉白粉白的模样惹人怜爱,藕节上套了一个小银镯子正是落旌送给他的。落旌温柔地笑着,伸手抱起孩子:“看这孩子虎头虎脑的样子,还真挺像福顺的。他若是回来看到多了一个小福顺,估计开心得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吧!”   苏婉低头一笑:“孩子还小,能看出什么来。”   孩子胸前盖着一块丝绸帕子,落旌认出来,那是当初小吴临死前托君闲带给苏婉的。心中百感交集,落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谁能想到,你最终还是嫁给了福顺。不过,苏婉你的眼光很好。”当初那个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穷小子,凭着手里的一把枪,从一个新兵蛋子当上了排长。而最重要的是,福顺待苏婉好到骨子里,而这都是落旌看在眼里的。   苏婉轻碰着孩子柔嫩的脸颊,闻言笑了笑:“福顺要的不多,我也求的不多。他是个孤儿,而我想给他一个家。落旌姐,等你真正嫁了人就会明白了。莫大娘不明白,可我看得清楚,那个国民党军官待你很好,就是他如今远征缅甸也想着给你寄信,这样的男人你别错过了。”   落旌轻笑,捏了捏她的手:“我知道的。”   院落中的大黄狗先是叫了两声便低声呜呜起来,应该是君闲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果然下一刻,已经长成半大个小子的豆包儿像个旋风一样冲进屋里,仰起脸朝落旌咧嘴一笑,然后伸手便从身后提出一只肥大的野兔子。   苏婉惊喜地叫了一声:“啊!运气可真好,这个天都能打到野兔子!”豆包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床上的苏婉和孩子,再把野兔往前递了递。紧跟而来的燕儿见状,替不能说话的弟弟解释道:“这是随风哥带着我们抓的,苏婉姐姐不是才生了小宝宝吗,弟弟就想着拿来给姐姐补身子。连随风哥都说,今天运气真好,这种天儿里竟然还能逮着兔子!”   苏婉感动地说道:“真是谢谢你们姐弟俩个了。”   落旌上前,欣慰地摸了摸豆包毛茸茸的脑袋,杏眼里闪着笑意:“还不把这只野兔子关起来然后给莫大娘送去,她要是看到了肯定会高兴坏的。”   燕儿脆声说道:“莫大娘她已经高兴坏了,因为随风哥正在陪她说话。”   落旌一愣,随即摸了摸女孩的脸颊,笑道:“那咱们就先去厨房把兔子关起来,莫大娘她刚才应该给你们热了东西吃的,咱们先别去打扰他们说话了。”两个孩子懂事地点头,跟苏婉说了声再见便和落旌离开了。   他们现在住的院子是村里人专门腾出来的,而落旌带着两个孩子把莫大娘之前热好的糠粑吃乐后,正准备把他们送回房间时,落旌怔怔地停下了脚步,目光温柔地看向某一处。   木门被寒风吹开一丝缝儿,落旌三人刚好可以看见屋里的情景:烛火虽然昏暗却也温柔,青年正坐在木扎上给老妇人洗脚,而青年时不时还会抬起头朝老人一笑,两人之间说着什么开心的话。   燕儿神情中带着几分羡慕,轻声说道:“莫大娘她看起来好高兴的样子啊。”   闻言,落旌低下头微微一笑:“因为,她找到了她的儿子。”   莫大娘需要一个儿子来寄托余生的安慰,而君闲需要为战友承担未尽的孝道。   落旌一直以为,是莫大娘离不开君闲,但是现在看来应该是君闲离不了莫大娘。他已经将那个老妇人视作自己的母亲,哪怕他们之间毫无血缘。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落旌牵着两人的手,说道:“好了,你们要去睡觉了。”   却不想此刻,燕儿小心地拉住落旌的手,认真地问道:“落旌姐,我想长大后嫁给随风哥,可以吗?”女孩的眉眼尚且稚嫩,可神情却透着小心翼翼与执着倔强。   落旌被她的问题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忍不住捏了捏燕儿的脸颊,忍俊不禁:“这个问题,你恐怕要自己去问你的随风哥哥了!”   “我问过了,只不过今天随风哥红着脸让我问你。”燕儿捏着衣角,有些害羞地嘟囔道,“他说,如果你同意的话,那他就等我长大。”豆包在一旁,不停地朝姐姐做着刮脸的动作。   落旌摇头失笑,牵着她的手往回走:“好啊,那你要快些长大,等长大了就可以嫁人了。不过在那之前,你要先懂得怎样讨莫大娘的欢心。”   燕儿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落旌她回头看着屋里的那一幕,温柔地一笑,说道:“因为她是随风的母亲。”   两天后,外出执行任务的分队终于凯旋。   福顺回来后第一眼看见襁褓里的孩子时,一个已经二十出头的青年哭得止都止不住。大家知道的是明白他喜极而泣,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而苏婉看着他的样子也忍不住捂着嘴哭得一塌糊涂。众人看不下去了,还是叶部长先发话了,无奈说道:“诶,福顺还不快给孩子去一个名字。”   “就是啊,孩子出生都快满月了,还没个正经名字!苏婉说,一定要等你回来再取名!”一旁的人们打趣道,而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还将准备好的姓名册子递给福顺,上面都是医院里的有学历有文化的人们给孩子取的名字。大家都知道福顺大字不识几个,便想让他从那些名字里取一个。   没想到福顺狠狠地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朝大家笑得一口白牙:“孩子名字我早就想好了,就叫栓子。取个贱名,好养活!”君闲听到福顺的话,忍不住扶着额头不住叹气摇头。福顺是他挖出来的狙击手的苗子,也因为战功升为了排长,可是福顺仍然目不识丁就很难再往上走了。   自从生下来,那孩子就足足等了一个多月。   没想到,等了一个多月,就等来了这样一个名字。   叶部长第一个投了反对票,说什么也不能叫这样一个名字。   落旌轻笑着摇头,心里也明白,福顺这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命硬一些,才能活得更加长久平安些。他仍然害怕,襁褓里的孩子还那么小,取名栓子不过是怕孩子夭折,想拴住孩子的性命。   苏婉望着被大家弄得犹豫起来的福顺,静静出声道:“就叫栓子,”   福顺眼睛刷地一下亮得跟灯泡一样,而苏婉朝他笑了,补充说道:“是个好名字。”   所以,苏婉和福顺的孩子就定了姓名,叫栓子。   落旌看着襁褓中漂亮健康的男孩,不禁温柔一笑——新的生命总是预示着新的希望,而这个健康的男孩子第一声的啼哭也迎来了新四军一场漂亮的胜仗。   这是希望吗?落旌抿嘴想着,这一定就是胜利的希望。   希望不止,斗争不息。   时间在孩子的成长中变得飞快,而落旌收到的从缅甸而来的信件也从刚开始的一封两封变为厚厚的一摞。而从那些远方寄来的信件中,她想象着战地中的慕轩怎样跟他的战友并肩作战、上战杀敌,她觉得自己在和心爱的人一起并肩战斗着……为这片战火纷飞的土地并肩战斗。   落旌正在给一个老兵的断腿伤口处换药,外面一片嘈杂。她和苏婉对视一眼,问道:“外面怎么回事?”苏婉茫然地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争执声音越来越大,而这下,落旌听清楚了,来自争吵一方中的人说的是日语。   落旌不禁皱眉,问道:“咱们这里有日本人?”   那个老兵哦了一声,一五一十地回答道:“是我们年初时候从日本鬼子大本营带回来的日本战俘。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孩子,看起来应该是鬼子的家眷。”   而此时,叶部长的声音传过来,不耐烦的语气带着厌恶与痛恨:“我说你这个人怎么那么不知好歹呢!你在这里一个人叽里咕噜地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去去去,你别来这里捣乱!你听到没有?如果再不走,我就找人把你轰走!”   落旌快速地处理完老兵的伤口,站起身向外走去。那老兵见状,提醒说道:“诶,李医生你别去管那些事情了,那是日本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落旌脚步一顿,充耳不闻地继续走着,而苏婉对那老兵认真地解释说道:“日本人里有坏人,也有好人,他们都是妇女和孩子,也是可怜无辜的人。”说罢,女子便追着落旌而去。   果然,外面站着的是一个穿着脏兮兮棉麻和服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女孩紧紧地闭着眼睛,可是手里仍然固执地抱着一个和服娃娃。那女子泪流满面地拉着叶部长的袖子,不住地哀求着。但是没有人能听懂她在讲什么,又或者,是没有人愿意去帮助一个日本人。   落旌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女人和孩子,终于,她开口用日语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听到了落旌的声音,那日本女子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般,连忙抓着落旌的衣角哭着慌乱说着什么。众人目光惊讶地看着和日本女人流利对话的落旌,都不明白为什么她要帮助一个日本人。   落旌粗略地看了一下她怀里的女孩子,转过身对脸色铁青的叶部长静静说道:“是疟疾。”   叶部长一言不发地盯着落旌,而落旌淡淡地垂着眼睛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神色坦荡而平静,过了半响,叶部长重重地哼了一声甩袖离去。其他人也埋怨而狐疑地看着落旌,然后陆陆续续地离开,谁也不想跟日本战俘沾上什么关系。   就在落旌以为大家都离开的时候,苏婉走上前从那个日本女人怀中抱走那个发烧昏睡的女孩,对落旌笑眯眯地说道:“落旌姐,诺尔曼医生从前总是告诫我们说,身为医者,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不应该放弃任何病患。我想,其中也不应该为了病患的身份而袖手旁观。”   落旌眼眶一热,她抿了抿嘴唇,冲苏婉点了点头表示感激。那个日本女人不放心自己的孩子想要跟过来,落旌却回头冷冷地看着她,用日语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想要救你的孩子,那就别再跟进来。”   女人脸上的神情一僵,双手一摆,喃喃着辩解:“我只是想看看她。”   她看起来忐忑又委屈,而这幅憔悴捂住的模样又让落旌心软下去。落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解释说道:“放心,你的孩子我会好好照料的。只是如果你进来的话,那么只会让原本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因为这里,根本不欢迎日本人。”   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是血与火的挣扎,更是白骨之上的累累业障。   身为医生,落旌没有办法去漠视一个生病的无辜孩子;可是作为一个中国人,她并不想和侵略自己国家的人有过多来往。说罢,落旌便没什么表情地转身走了进去。   不出一个上午,落旌救治一个日本战俘孩子的事情就在医院传开了。   叶部长拧着眉毛,对落旌掷地有声地责问道:“李队长,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给咱们医院里带来什么影响!那些伤兵,那些百姓,你让他们怎么想?那日本人是什么人,是我们的仇人!李医生,你这是想做第二个东郭吗?!”   落旌紧紧攥着手,垂着眼睛盯着地面。听人说,叶部长有三个哥哥,其中两个死在了战场上,二哥阵亡的时候才过二十五岁,而他那最小的哥哥幸运地活了下来,只是断了一条胳膊成了残废。落旌抿了抿唇,无力而苍白地解释道:“可那只是一个孩子,孩子是无罪的。”   “那你又知不知道,中国有多少孩子甚至是婴儿死在敌人的刺刀下?”叶部长手指敲着桌子,疾言厉色地反问道,“日本人的孩子是无罪的,那中国人的孩子呢?我们中国人的孩子,就活该被日本鬼子杀死吗?”   他将落旌开的药方一把丢开,不留半分情面地说道:“你是红十字会药品运输的负责人,应该知道药品对于中国的军队来说有多么来之不易吧!李队长,我现在不妨打开天窗把话挑明了说,整个战区,我便是拿药去救阿猫阿狗,甚至,我把药品一把扔进河里也不会拿去救一个日本人!”   整个房间里安静极了,而那张药单安静地躺在地上,仿佛在讥笑着什么。很少见到这样气红了脸的叶部长,其他人不由得纷纷望向他们这里,连大气也不敢出。   半响,落旌蹲下身将药单丢进了垃圾桶,抿了抿嘴角才淡淡说道:“我明白了。”她说完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医院的廊道中人来人往,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的事情。落旌目光复杂地向前走着,而当快要到病房时,她抬头却是一楞:只见福顺抱着小栓子杵在病房门口,他半边脸颊还带着伤疤,可是注视着病房里的人时,目光温柔得就像是三月里的潋滟春水。   落旌走过去,福顺连忙回过神来,朝她不好意思地笑道:“落旌姐,你来了。”落旌逗弄了下正在咿呀学语的栓子,看到病房中的情景又是一愣。   一旁的福顺忙不迭解释道:“哦,是这样的。小婉说,这个孩子生病发烧了,而医院里的药材不够,所以我去山上采了一些送来给那个孩子治病。”说罢,他抬了抬栓子的屁股,笑容里带着满足,似乎半点介意也没有的样子。   “你知道……”落旌小心地看着福顺,她仍然记得让福顺无家可归的始作俑者,忐忑不安地问道,“福顺,你知道那个孩子是日本人?”   福顺失笑地点头,眼神干净澄澈:“知道啊,但是小婉说孩子是无辜的。我也没想去跟孩子和女人去计较,那太下作了!小婉既然想帮一下那个战俘,我是她丈夫自然要跟她站在一起。”   落旌摸了摸栓子的脑袋,朝福顺一笑说道:“你跟苏婉都是好心的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福顺平静地看向病房中的那个护士,看着她一口一口喂着眼神透着胆怯不安的小姑娘,半响他一笑:“我才不在乎什么好报坏报的,只要他们娘俩好好的……只要他们好好的,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现在,我唯一的两个心愿,除了小婉平安,就是期盼等栓子到了上学的年纪,我们能把鬼子赶出中国去。他别像他爹这么没用大字儿不识几个,脑袋瓜随他娘就好了。”   而此刻,苏婉注意到了他们,回头朝落旌和福顺抿嘴一笑,在阳光下显得漂亮极了。   “会的,”落旌眉目轻触地微笑道,“会有这样一天的。”   小栓子脸上是天真无忧的笑容,而孩子裂开的嘴巴里正有四颗刚长出的乳牙,就像是久旱逢甘霖后田野里长出的幼苗,带着人们期盼已久的希望。 作者有话要说:  平和的一章~~~撒花~~   ☆、第69章 Chapter.69血债血偿   缅甸,作战指挥室中安静得只剩下电报发出的滴滴声。   一份文件劈头盖脸地被史迪威甩到段慕轩的脸上, 而那个高大威猛的外国将军气得脸上的肌肉都在巍巍颤抖, 气急之下,将中文说得颠三倒四:“杀降这件事, 对国际的影响很糟糕!你们知道这样做,日本的顽强抵抗会给盟军, 带来多大损失吗?!”   孙抚民挡在段慕轩的身前, 心平气和地问道:“那么,司令是否能下调上报的俘虏数量, 从而把这件事情的国际影响降到最低呢?”   史迪威手指头戳着桌子,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数字、已经是我能压制下来的最低数量!纸包不住火, 一旦日军反扑造成损失,你们脑袋顶上的乌纱帽谁都别想保住!”   段慕轩站得笔直, 闻言, 不禁气急反笑着问道:“那么敢问史迪威司令员,我们应该怎么对待俘虏?我们对待那些日本人,是应该好吃好喝好招待吗?”   史迪威眯着深灰色的眼睛, 怒气腾腾:“你说什么?你, 有本事再说一遍!”   孙抚民护着段慕轩, 朝史迪威解释说道:“约瑟夫,命令是我下达的, 俘虏的名单也是我确认的,不管后果多严重我都一力承担!你我是老同学,这一点薄面你还是应该给我。”   史迪威没理他, 直径走到段慕轩面前。   欧美人本就生的比亚洲人高大威猛,而史迪威军装上冰冷的勋章更是四星上将的标志,他一把揪住段慕轩的衣领,灰色眼睛里酝酿着一场飓风暴雨:“别给我来你们中国人的那套英雄主义,中国,就是有你这种目无法纪的士兵才会一次次地打败仗!”   一次次地打败仗?   对啊,中国的军队被侵略者打得东躲西藏、溃不成军,几乎每打一次就能丢一个地方。中国,被一个弹丸小国逼得无路可退,足以让中国所有的军人士兵遭到耻笑!   段慕轩一双扇形眼冰冷毫畏地迎向史迪威的目光,却问道:“史迪威将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美国除了珍珠港事件,好像还没有体会过被人打到家门口的感受吧?”   “这跟我说的,有什么关系!”   史迪威皱眉,和指导,“这跟你们坑杀投降士兵这种行为有什么关系!”   孙抚民抓住史迪威的手腕,迫使他放开段慕轩的衣襟,而下一刻,一身戎装的男人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史迪威缓缓说道:“因为,我们要为死去的同胞讨还公道。约瑟夫,我们身为军人征战沙场是为了保家卫国,但是当同胞惨死在敌人的尖刀铁蹄之下,当家国故土毁于战火之中,我们已经没有家国亲人,只剩下了满腔的怒火与仇恨!”   约瑟夫拍着额头,懊恼地说道:“可是这是违反国际条约违背人道主义的!”   “那么这些见鬼的道理你跟日本人说去吧!我们只知道,失去的尊严用傲骨来挣,所受的屈辱用敌人的痛苦来洗,而被欠下的血债,要用仇人的血来偿!”   整个作战室静得只剩下了窗外的疾风声,约瑟夫看着说话的青年,一时之间被他那双扇形眼中明灭的光芒所怔住,只听他继续说道:   “血债血偿的道理,约瑟夫将军你不会没听过吧?”段慕轩眉梢眼角都是经年累下的戾气,“欠下的血债要用血来偿,这叫天经地义,别说国际公约,就是你们的上帝也管不了!”   而此时前线传来捷报,日本人节节败退,史迪威面子挂不住,灰头土脸地领着自己的部下走了。孙抚民忍不住开怀大笑,结结实实地擂了一下段慕轩的肩膀:“好小子,这一次总算给咱们长了一回脸出了一口气!大快人心呐,真是大快人心!”   段慕轩笑了笑,打趣道:“大哥,你就不怕丢了自己的乌纱帽?”   孙抚民不无豪气地叉着腰,朗声说道:“要是因为这件事就丢了乌纱帽,那丢就丢了,戴的这样窝囊我不稀罕!天塌下来,我帮你还有手下的兄弟顶着!以后处理那些日本人,就按这个规定来办,但凡是去过中国的降兵就统统活埋!”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   孙抚民示意他继续问,而段慕轩偏头扯了扯嘴角,“为什么要选择活埋?”毕竟,他嫌这种方式耗费了手下士兵的体力。   孙抚民低头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吐出两个字:“肥地。”   说罢,两人齐声大笑,好似峥嵘年少。   1944年,共|产党领导的敌后军民在华北、华中、华南地区,对日伪军普遍发起局部反攻。   与此同时,国民党正面战场出现了大溃败的局面,先后丧失了河南、湖南等省的大部分和贵州省的一部分。日军为了巩固后方暂停前线进攻重点扫荡占领区,打击抗日武装根据地。   落旌带领着医疗队随大部队一同转移到山上,日常衣食只能靠山下的联络员运送上来,经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晚上山上冷得紧她便和燕儿豆包两个孩子还有莫大娘挤在一块睡觉。君闲心疼她,劝说道:“阿姐,要不你下山去。我给你找一户人家,跟苏婉他们一样做联络员。”   手里握着诺尔曼留下的笔记,落旌朝君闲柔柔地笑了笑:“医疗队要跟着部队一起走,你们走到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只有这样才能减少伤员的痛苦和死亡率。我跟苏婉不一样,她身子弱又需要照顾栓子,山上的条件我们大人承受得了,栓子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又怎么受得了。”   落旌摆弄着放在阳光下晒着的药草:“战地缺少药材,可是这山里却有草药。采药虽然辛苦,可也比在鬼子眼皮底下活动来的安全。所以阿弟我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在受苦。哦对了,我那里还有一些银元你拿去吧,就在那个藤箱里,下次苏婉他们再来送东西的时候你让他们交给村里的百姓。百姓给我们筹集物资,总不能白白拿人家的东西。”   君闲捏着拳头,眼神微微晃着:“阿姐,我还没有没用到让你拿钱来补贴。”   落旌不在意地说道:“我们是姐弟,是骨肉至亲的姐弟。这些钱财,是袁寒云送我的,只不过我曾经准备用来给你讨媳妇用,不过现在看来,你倒是很喜欢燕儿那个丫头,而燕儿也很喜欢你。等小姑娘长大嫁人,总还是要年头的。”   君闲脸上一红,摆着手:“阿姐你在乱说些什么!你没嫁人,我绝不娶妻。”   闻言,落旌手上动作一顿,眉目轻触——嫁人。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事情,她也许早就嫁人了。在她最好看的年纪里。   君闲目光复杂地打量着落旌的神情,他张了张嘴可是半响还是欲言又止。   “不好了!不好了!”   负责放哨的一个侦察兵跑到营地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鬼子来扫荡说找不出人就杀村民,嫂子还有栓子为了保护村民被鬼子带走了!”   落旌手上的药草掉落在地上,她睁大眼不敢置信:“什么?!”   那个侦察兵的声音把大家伙引过来,众人都觉得这一次凶多吉少。其中一个连的连长摇头说道:“鬼子恐怕会威逼苏婉同志让她带着他们来找这里,我觉得现在咱们应该马上撤退!”   君闲环视了众人一圈,沉下脸厉声问道:“福顺呢,他跑去哪儿了?”   “报告参谋长!我看见三排排长刚才下山了!”顿了顿,那个士兵补充道,“还带着枪!”   君闲气得骂了一句,当机立断地说道:“三排的人马上集合跟我下山去找他!他一定是去找鬼子的老窝去救苏婉母子了!他一个人怎么去救人,分明去送死!老高你带着剩下的大部队马上转移,务必保证留存实力。”说罢,他便带着分出来的三排的人直奔下山。   剩下的人都连忙去收拾各自的行李,而落旌怔怔地杵在原地,浑身发冷。豆包拖住她,焦急地打着手语,让她快准备离开了。而燕儿也跑过来拉住落旌的袖子,说道:“姐姐,时间紧急,咱们快收拾行李吧。”   叶部长凝重地拍了拍落旌的肩膀:“别想了,这都是命。人各有命。”   “……会死吗?”落旌嗓音颤抖着问道。苏婉的丈夫是新四军的排长,她不仅是共|产党人还是护士班的队长,这样的身份被抓住无异于羊入虎口。   叶部长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听过太多这样的噩耗,而大家都知道苏婉面临的会是怎样非人的折磨,轻易死去都是一种奢望。但是他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落旌,不忍拆穿:“也许福顺能救出母子俩也说不定呢。”   眼前人影逐渐模糊起来,来来往往。   天是铅白的颜色,凌冽的寒风吹得人的皮肤生生的撕裂般的疼痛。   落旌只觉得自己仿佛是离群的鸟,被卷进狂风暴雨之中。而从前一同飞跃山川河流的同伴,一直在不停地往前飞,飞向未知的远方,徒留她一个人在漩涡中挣扎彷徨。 作者有话要说:  日常科普: 1.约瑟夫·史迪威,他应该是缅甸战役的总指挥,而且曾经向蒋递交中国军事制度改革的建议,建议大家自己去百度这个人,不过在这里我要拍黑板的是:之所以文中说他中文说得颠三倒四而不是噼里啪啦一顿英语砸过来,是因为史迪威将军真的学习过汉语并且在中国呆了许久。 2.缅甸战役中关于‘坑杀降兵’这件事情,也建议大家自己百度,因为说法众说纷纭,有不同版本。之所以会选择在小说中描写,是因为我实在是太喜欢这版本了。 其实,我是从两个方面来写当年的人们对待日本战俘的态度,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感想?   ☆、第70章 Chapter.70山呼怒吼   当整支部队马不停蹄地转移到了另一座山头后,天已经完全黑了。沉沉的夜幕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过了一天一夜, 君闲终于带着人回来了,而福顺是整个人晕着被他扛回来的。   君闲把他放在床上给他盖好了被子, 让所有人出去只他一个人守着福顺。被带出去的三排所有人被君闲下了命令,谁也不准透露一丝口风, 更不准擅自提起山下的事情。   众人一头雾水, 但是都明白,这一趟回来, 只能说明苏婉母子已经遇害了。落旌坐在炕上,怔怔地看着摊放在桌子上的诺尔曼笔记, 眼泪毫无知觉地往下流着,而上面的纸张已经被泪水氤氲斑驳成一片, 把字迹都弄得模糊不堪。   “你来做什么!”   一直守在门口的燕儿跳起来, 对着门外局促不安的田川结衣叫道,“我们不会和日本人玩,也不会和你说话!”豆包也堵在门口, 两人目光恨恨地盯着穿着和服裙子的日本女孩, 像是两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幼兽。   谁说孩子不懂仇恨, 他们还那么小,可是心里就已经被战争埋下仇恨的种子, 在大人的不知不觉中,仇恨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他们心灵的土壤中,无法抹去。   莫大娘正在垂泪, 嘴里念叨着哀叹着苏婉和栓子。她是一个对孩子那么宽容善良的老人,可这一次,她对那个忐忑不安地杵在门外的日本女孩选择了冷漠旁观。   落旌用力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痕,将笔记缓缓合上。她起身走到燕儿和豆包面前对他们说道:“燕儿,豆包你们到莫大娘身边去,她正难过,你们陪她说说话让她不要太难过。”燕儿从不反驳落旌的话,只好凶巴巴地朝结衣办了一个鬼脸,便拉着豆包就去了莫大娘的身边。   落旌静静地看着站在门口委屈地抱着自己木偶娃娃的女孩,半响女子缓缓吐出一口气,用日语对结衣低声说道:“马上就要天黑了,你这样贸贸然跑出来,你的母亲会担心你的……趁着其他人还没有注意到你,赶快回去吧。”   没想到,田川结衣更加用力地抱着自己的娃娃,她憋着哭音,仰着小小的脑袋望着落旌,小心翼翼地求证道:“我听母亲说,那个喂我喝药的阿姨,她……死了。”母亲说这里的人们只会更加讨厌他们,所以她是偷偷溜出来的,因为她不相信那个笑起来温柔又好看的阿姨会死去。   君闲下令不准人提起这件事情,所有人心里都难过着,可嘴里不说,因为他们都知道,最伤心的那个人,此刻躺在病床上还没醒过来。   可这一句话,由被苏婉救过的日本孩子嘴里说出来,简直像一个天大的讽刺。   落旌如鲠在喉,她撑着一口气微笑着,她从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对一个无辜的孩子说出这样残忍的话:“对,她死了。她就死在日本人手里,就死在了你的亲人手里。”   结衣怀抱里的娃娃是永远微笑的表情,可那一刻,落旌感觉到那个和服娃娃正在伤心地哭泣着。女孩仰着头怔怔地望着落旌,不过眨眼的功夫,一双黑黑亮亮的眼睛里包着一层水光,嘴巴狠狠瘪着似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然而,落旌蹲下来双手轻握住结衣的肩膀,一双杏眼认真地盯着结衣,而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着:“结衣,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国家要来侵略我们的国家,为什么你的亲人要屠戮我们的亲人?你知不知道,苏婉今年才二十三岁,她的孩子还不到两岁,而她的丈夫唯一的心愿不过就是他们母子平安!……难道日本人就没有父母妻子孩子?日本人在这片土地上欠下的人命,不怕终有一天,你们自己遭到报应吗?!”   百合子曾经说过,落旌说话时眼睛里有火光,轻易能灼伤人心。   而这一刻,如同刀锋一般的质问在田川结衣尚且稚嫩的心里划出一道道伤痕,女孩紧紧地抱着和服娃娃大声地哭着,却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哭泣——愧疚、伤心或者只是为了罪孽与灾难。   田川结衣的母亲奈子听到了结衣的哭声,她找寻过来却看见落旌抓着结衣的肩膀,以为落旌要伤害自己的女儿。女人像是疯了一般冲过来把落旌推倒在地上,抱起哭泣的女孩慌乱地向外跑去。   “落旌姐!”燕儿看见这一幕,尖叫着跑过来。   莫大娘扶着被推倒在地的落旌,看见慌不择路的奈子大声喊起来:“哎哟不好了!战俘要跑了!那两个战俘要跑了!快来人吶!”她的声音引来了众人,火把明明灭灭的,转眼之间,大伙儿将奈子和田川结衣团团围住。   每个人的眼里都带着难以掩饰的层层痛恨与仇视,如果能够杀战俘的话,落旌毫不怀疑奈子母女下一刻就会被愤怒的人们活活打死。   整片天空因为晚霞而变得瑰丽绚烂,天边的沉阳挂在山崖之角,而霞光红得像血,残云像是一头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想要吞没火红的太阳。   奈子紧紧抱着自己的女儿,绝望地哭泣道:“求求你们,放过我们。求求你们,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为了能让自己和女儿活下去,奈子在短短的半年时间内就已经学会如何用中文说话,而她说的最多的就是‘对不起’,不停地和那些背负着血债的中国人求情道歉。   君闲背着手沉着脸走出来看着这一场‘闹剧’,喝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报告参谋长,这两个日本战俘想要逃跑!”   有士兵义愤填膺地回答道,“不仅如此,这个日本女人还打落旌姐了!”   感受到四面八方的敌意目光,奈子摇头,崩溃地哭着说道:“不不不,我们……我们只是……”   君闲气急反笑,不给奈子任何解释的机会说道:“我们不杀战俘,但是如果你们敢逃跑,逃跑一次打断一条腿,都打断了就砍手。手脚都没了,我倒是看看你们还能逃到哪里去。”   奈子被他的话吓怕了,跪下来搂着女孩:“对不起,我们只是想活下去!求求你们,我们真的只是想活下去!”   众人冷眼看着这个女人的哀求,然而只听层层包围后有一道沙哑至极的声音——   “有多少中国人也是这样求日本人的,他们也只是想活下去。”   “……然而,中国人死去了,日本人却活得好好的。”   士兵们不约而同地侧身让开一条道路,像是由里及外地划出的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直直通向说话之人。落旌不禁倒吸了一口气,捂着嘴角不敢置信地看着站在最外围的人——不过是短短两天的时间,福顺便完全没了人样,整个人散发着死人的气息。他就像早已经在两天前,就随着苏婉母子一同死去。   面无表情的福顺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地朝奈子和结衣走过去。他的眼瞳黑得见不到底,而另一半脸颊上的伤疤让他此刻看起来,像是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奈子紧张地护住因为害怕哭泣的结衣,不知道该怎么办。   落旌看见了福顺袖口的刀子,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君闲大声吼道:“来人快拖住福顺!快!”   在福顺闪出刀子刺向奈子母女之前,几个战士扑上去死死地按住福顺,下一秒青年就像一只受伤的兽嘶吼喊叫着:“放开我,你们他妈的都放开我!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一声声歇斯底里的嘶吼,如同困兽最后的挣扎,如同孤鸟断翅的悲鸣。田川结衣害怕地把脸埋在母亲怀里放声大哭起来,而她怀里的和服娃娃看起来皱巴巴的,丝线缝出的嘴角虽然永远微微翘着,可娃娃的眼神看起来却太过悲伤与绝望。   没想到福顺一下子挣脱开那些按住他的士兵,他倒退几步,手中尖刀对准着自己的同伴,眼眸猩红地吼道:“你们竟敢拦我?!你们怎么敢拦我!”他一把夺过墙上的刺刀,对着护在奈子母女身前的人,吼道,“让开!我再说最后一遍,都他妈的给我让开!”   “疯了!福顺他已经疯了!”叶部长后怕地摇着头,眼神充斥着恐惧与担忧,说道,“苏婉母子的死对福顺那小子的刺激太大了。”   落旌怔怔地睁大眼,而眼泪一滴滴坠落,喃喃着问道:“因为,太绝望了吗?”   当唯一的希望落空,那个青年已经对这个人世不再抱有任何的期待与向往。   君闲指着发狂的福顺,大声吼道:“放下刺刀!听到没有,福顺,我让你放下刺刀!这对母女她们不是你应该报仇的对象!你这样做,你让苏婉和栓子的在天之灵怎么安心?!”   福顺脸上是疯狂的笑意,他笑着哭着,泪流满面、神情癫狂:“安心?连一座坟墓都没有的人,难道会有在天之灵?被活活煮死的人,难道,死后还能安心?”   那一句话仿佛化作了道道惊雷毫不留情地从头顶劈下来,落旌不敢置信地捂住嘴,滚烫的液体夺眶而出。豆包忍不住害怕地抱着燕儿,而身旁的莫大娘听到‘煮死’两个字大声哭道:“作孽啊!日本人就是个畜生啊!我可怜的苏婉,我可怜的孩子!”   天边那轮太阳缓缓沉入远方的地平线,夜色笼罩着长空,有星子在天边一角闪烁着。在烈烈风声中,在众人的沉默和孩子的哭泣声里,福顺猛地将手中的尖刀狠狠地掷在了地上,刀尖打着转在地上划出道道苍白的痕迹才堪堪落下。   福顺转身猛地冲上前,一把抓住君闲的肩膀,用破碎的嗓音质问道:“我没有了父母,没有了家乡,没有了妻子和儿子!我如今一无所有,而这一切的凶手到底是谁啊?”   君闲红着眼,看着眼前这个无助崩溃到绝望的青年,只听他歇斯底里地吼道:“那些害得我一无所有的凶手,是日本鬼子啊!他们毁了我的家乡,杀了我的父母,煮了我的妻子和儿子!随风哥,你说这样的血海深仇我该怎么去报!啊,你说啊?!我没国没家没亲人,就因为我是中国人!甚至,因为我是中国人,我连报仇的机会也没有!”   在残阳之中,在众人抽噎里,福顺揪着君闲的袖子哭得无法自拔,而在那绝望的破碎哭声里,福顺泪流满面地摇着头:“下辈子……我真的不要再当中国人了……”   这样一句话,落旌不敢想象,说出的人会有多么绝望。她突然想起了那年山风吹过少女鬓发她明眸善睐的样子,而那个时候,苏婉告诉她,她心疼福顺。   能让那个淳朴少年从乡间走上战场的,是他死在敌人刺刀炮火下的至亲亡魂;但让他从人间坠入地狱的,则是人世间最心疼他的姑娘。   “下辈子是下辈子的事情,但是福顺,”君闲一把抱住这个满身伤痕的青年,眼神里的心疼快要漫出来,他哽咽着用尽全身力气保证道,“随风哥我答应你,这辈子咱们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我们不把鬼子赶出中国绝不罢休!”   每个人的神情都是那样的平静而哀伤;   可每个人的目光却是那样的坚定而无畏。   在这场耗了太久的战争里,这个民族已经没有什么再不能失去。   而当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时,每个人将会被迫地发出最后的怒吼,山呼海啸向侵略者席卷而去。   油灯下,落旌给慕轩写着信,如今晋察冀战区的医疗体系已经成熟,而豆包和燕儿在这里她很放心。落旌想她应该到更需要她的地方去。   她站起身开始整理行李箱子,而桌上有一封陈医生寄给她的信,盘尼西林的菌种已经被带回国内并且很快便能出来第一批中国人自己制造的盘尼西林,而陈医生也希望落旌能来帮他训练建立一支侦查敌人生物战和防止生物战的专业队伍。   死于细菌战的中国人太多,而那些尚在苦苦支撑的人们仍然等待着救赎。落旌将笔记本装进了箱子中,她在这里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战友,而现在她要带着他们的期望,继续上路奋斗。 作者有话要说:  这大概是我认为的一级虐的一章了。每次只要读到这一章,我就会泪流满面。 福顺原型:开国将军余光文 其实还综合了一个记者的原型是我没有百度到的,但是当时因为听到了那个故事而深受震撼:一位战地记者救了日本人的孩子,可是他的妻儿却惨遭杀害,他想要报仇可后来因为抗战胜利,需要保护战俘,所以他被视作了神经病关进了精神病院。大概两者的故事综合起来,就是福顺了。 其实,那个时候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 在写《白头不慕》的时候,我第一次庆幸,我能够写小说,将那些鲜为人知的事情,那些逐渐被历史轱辘渐渐磨平的伤痛重新展现在读者眼前。 啊啊啊,最近评论区一片惨淡呢~弱弱地问一句,大家在看吗?   ☆、第71章 Chapter.71同窗非旧   在防疫室志同道合的医生们共同努力下,第一批由中国人自己制造的盘尼西林终于成功研制出来。而伴随着盘尼西林的成功制造, 针对于鼠疫、霍乱还有炭疽的疫苗也逐步成功研制出来, 并应用于实践之中。   一批批的疫苗输送到各个战区的医院,使得细菌侵袭的地方逐渐缩小了范围。而落旌她也总是跟着老陈他们几个大胆的人去往受到细菌侵袭的现场, 搜集昆虫、细菌容器等实物标本,并从昆虫体重分离出大量的鼠疫杆菌、霍乱弧菌、伤寒杆菌的病原体。   一同随行的, 还有一个加拿大的记者约翰, 每到一处灾区看见那饱受战火侵袭的徒弟,他就会发出感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真的很难想象这是真的。”   老陈一边搜集证据,一边说道:“等证据充足后, 我们一定要将日本的累累罪行公诸于世!”   三年前的那场大鼠疫,只因为一个事关国际信誉不得谎报疫情的理由, 中央便驳回了老陈的万言书。陈医生对那件事情耿耿于怀至今, 他对落旌几个研究人员说,证据一天不充分就找一天,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总之, 日本人欠下的血债总要有人先记录着, 然后一笔笔地向他们讨回来。   迈过废墟,落旌喘匀了气息, 皱眉说道:“受到病菌侵害的人已经太多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便是等到战争结束, 对那些病人的救治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不过落旌,我一直好奇,你是怎么做到不怕烈性鼠疫杆菌的?”跟在落旌身后的林玉茹忍不住惊讶地问道,“你都不知道,上一次从豚鼠身上提取病菌的时候,你快把我吓死了!”林玉茹也算是防疫室中的骨干成员,她是细菌学的一把好手,只不过她不算一个正经意义下三从四德的女人,她总说自己哪里都好,就是太过离经叛道。   落旌回头朝女子笑了笑,解释说道:“其实这疫病,就像出水痘或者天花一样,只要感染过了但又能活下来,那么一辈子都不会再得。我十六岁的时候,曾经得过一场鼠疫,后来病愈便再没有得过。”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拐弯街道传来整齐划一的跑步声。因为战争早已变得空旷寂寥的街巷此刻将那种跑步声映衬得越发阴森诡异,像极了一道道无法阻挡的催命符。众人面面相觑,而约翰脸色一变:“不好!是日本的军队!”约翰他作为战地记者,有一个特长就是能从军队的行进声音中判断军队属于哪一方。这种时候,没有人敢去质疑他的判断。   陈医生拧着眉,当即选择带领他们一行人进入到一旁一座废弃已久的宅院,惊惶得连他额头都是细密的冷汗:“咱们先进去躲躲,也许能逃过一劫。”   落旌带着林玉茹躲在了一个雕花柜子后面,而林玉茹被那种越发近的跑步声吓得面无血色,她睁大眼睛,哆嗦地小声问道:“咱们现在怎么办?……落旌,如果咱们被鬼子发现这个队伍都是战地医生,那我们就是死无全尸都算是轻的了。”   落旌从自己随身携带箱子里的最底层抽出了三根密封的试管,眼底透着痛恨下的疯狂,可神情却是越发冷静下来:“玉茹,你先别慌,等看清楚形势再下定论也不迟。”   林玉茹看着里面浑浊的液体,不由得睁大眼睛,哑声道:“我的天,落旌你怎么会随身带这种液体培养基?”   “这些,都是从病人身上还有日军投下的标本里提取出来的细菌。”   说这句话时,落旌面容极度平静,然而一直紧盯着外面的眼神却是透着极度疯狂,“如果咱们被发现了,那救大不了就跟那些日本人鱼死网破。咱们是医生要行医救人没错,可想要杀人,方法也有。”   没有像陈医生预想得那样轻松,日军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停在了外面。   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仿佛有人用手狠狠拽着每个人头发,连头皮都疼起来,而一根根头发牵着头皮,拉动着脑袋中的每一条神经,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让人根本喘过气来。   隔着柜子的雕花栏,落旌隐隐约约能瞧见一个骑在马上的日本军官,而下面的伪军和翻译官跟他说着话。话语声断断续续,中文说的乱七八糟,但都抓住了防疫室和抓人的关键字。   老陈自然也是听到了,不由得一阵面如死灰——这一次,他们这是自投罗网了!带来的整个日本的部队被分散开去找人了,而为首的军官警惕狐疑的目光落在了陈医生他们一行人躲的院落中。他下马来,身后跟着几个士兵小心拿着刺刀走进废弃的屋子中。   林玉茹害怕得一层层地向外冒冷汗,而牙齿不停地打架,但她往身旁看去,却发现落旌更是面容苍白不见半分血色,神情中带着无法言明的情绪,像是厌恶害怕又像是灼心愤怒。   “搜!”   一声令下,那几个日本士兵便已开始在这间废弃的大屋子里翻箱倒柜起来。   落旌的眼睛又黑又亮,她看着那个日本军官要朝陈医生和约翰他们所藏的桌子走去,下一秒就要掀开桌布。只听吱呀一声,林玉茹几乎被那一瞬的光明吓得快要晕过去,眼前白光闪过消失后,她便见推开了柜子再迅速地合上的落旌已经站在了外面。   “你们想找的人,在这里。”   落旌咬着牙,用日语一字一顿地说道,而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愤怒。而那个日本军官掀桌布的动作一顿——他整个人被笼罩在阴影之下,军服笔挺而佩刀锋利,整个人像是一根尖刺却又因为狠辣长成一片荆棘,带着十足的危险。   那几个日本兵没想到在这里能遇见说日本话的漂亮女人,都一时拿不准她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只不过目光里都带着难以掩饰的贪婪欲望。   一个日本兵刚想要上前一步,落旌举着手里的试管,冷冷说道:“我手里的试管装的是烈性鼠疫杆菌培养基,只要我往地上一摔,你们就都要给我陪葬!现在,马上都出去 !”闻言,那几个日本兵都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里的长|枪,哗啦地拉开,黑黢黢的枪口都对准女子,只等一声令下。   桌布下隐隐看得见男人的手指,可那个军官却慢条斯理地放下了桌布,整个动作如同黑白电影里放缓的慢镜头。他好以整暇地手插兜转过身,惹上灰尘的光线丝丝缕缕地映在了他的脸上——除了唇上的那搓小胡子之外,他几乎还是当年的模样,一样的高傲得目中无人,只是他看着落旌的表情微微凝固着,好比电影里停滞的画面。   落旌咬着牙不甘示弱地看着伊藤奈良,在自己日本的同学里,她一向拿不准的就是他的脾气。但是她很清楚一点,那就是伊藤奈良从骨子里就瞧不起中国人。   整间屋子里因为剑拔弩张的气氛沉闷得快要窒息,但是又有冰冷刺骨的凉意顺着小腿嘶嘶地往上爬,蹭起一层层鸡皮疙瘩。回过神来的伊藤奈良插兜缓缓走下台阶,军靴的鞋跟触到地面发出的声音格外脆亮清晰。   他偏着头打量着落旌打量了很久,就像是打量着笼子里即将上解剖台的小白鼠。半响他挑起慢条斯理的笑容,拍着手出声道:“真是好久不见呀,江口木子同学。”他朝那些士兵挥了挥手,语气不容置疑地说道,“所有人,现在都去外面守着吧。”   见落旌眼神里的警惕,他嗤地一笑猛地拔出腰间的枪对准那张桌子,回过头朝落旌一笑,而笑容里仿佛淬着无边的狠毒与恶意,“又或者,你可以试一试,到底是你摔碎试管的动作快,还是我的枪快。”   落旌面容不禁一白——他果然发现了其他人。   伊藤手指转着手|枪,嗤地一声笑:“看在同学一场,你是打算自己走,还是让人压着你走?”说罢,他的目光如鹰隼锁定猎物般扫过桌底和落旌出来的那个木柜,挑眉说道,“相信我,我拿起手术刀时有多快而精准,那么我的枪法就有多快而准确。”   落旌面色一白,在伊藤的目光中,她突然想到了那份以自己为实验体的计划书,虽然害怕却不愿表现出来。她攥着那试管抱了必死的决心,嗓音极力压着颤抖:“好,我自己走。”说罢,便跨出了门。伊藤奈良目光玩味地打量着这间屋子,嘲讽一笑便迈步离开了这里。   落旌被人戴上了镣铐,而伊藤奈良站在她身旁,背着手看着荒芜的废墟,缓缓说道:“看到没有,这就是中国人。看到自己同伴被抓,也不敢站出来的中国人。”   “你可真是一点都没变。”   落旌面无表情地说道,还是一样的傲慢自大、尖酸刻薄。   没想到伊藤奈良目光越发冰冷:“那你可就错了。”   落旌紧攥着试管,日本兵投鼠忌器但伊藤也没有下命令,索性放弃从她手里抢夺试管。落旌看向他,反问道:“你以为你又有多了解中国人。”   似乎对于这个问题有足够的自信,伊藤奈良得意地挑了一下眉毛:“至少比你更加了解中国人的劣根性,还有他们的人体器官与构造。”说罢,他终于满意地看见眼前女子惨白如纸的面容。   落旌咬着唇,一双眼冷冷盯着他,说道:“那我也是中国人,你别忘了只要我还在,你就仍然是我的手下败将。”   伊藤眯了眯眼,带着被冒犯的不悦:“江口木子,你应该知道这个时候激怒我,是一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情吗?”可除了不悦之外,他没有任何生气,相反,是兴奋。落旌撇过脸,她一直都不喜欢伊藤的目光,仿佛她是手术台上待宰的羔羊。   伊藤奈良无所谓地一笑,示意下属蒙住落旌的眼睛,然后扬了扬下巴:“带走。”   那伪军的头子还想说什么,却被伊藤的目光吓得一哆嗦,把话咽了回去跟着一同离开了。等他们人都走了,陈医生和约翰才从桌子底下钻出来。陈医生皱着眉嘶了一声,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日本军官明明看到了自己却放过了他们。   约翰扶着已经吓得直打哆嗦的林玉茹,问道:“落旌怎么办?”   林玉茹红着眼急道:“……对呀,落旌可怎么办?日本人怎么会轻易放过她?!老陈,你赶紧快想想办法救救落旌啊!”   约翰安慰着急哭了的林玉茹,说道:“你先别急,我觉得落旌跟那个日本人是认识的。这总能给我们找出一点周旋的时间来想办法。”   陈医生回想了一下那些日本兵身上的标志,眼睛一亮,当机立断:“我记起来了,那不是普通的军队是日本兵的防疫给水部!而据我所知,这里离得最近的是日本在南京的荣字第1644部队!咱们快回去,让军方的人查一下他们到底在哪儿!”闻言,几个人都认同了陈医生的话,都赶忙疾步离开了这里去找人帮忙。   落旌蒙着眼睛被带上了车,但自从上车开始,她就感觉自己一直在被人深深地注视着。女子侧过脸,忍不住皱眉问道:“你打算一直不出声?”   坐在落旌对面的伊藤奈良笑了笑,挑了一下眉毛:“你怎么知道我在?”   “感觉。”落旌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恐怕不知道自己看人的目光有多冷。”是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冷。宛如一条黑蟒正在看着猎物,在那冰冷的眼神里,几乎让人觉得蟒蛇下一秒就要将自己扑倒然后瞬间用力绞死猎物再一步步品尝美味般吞掉自己。   伊藤低沉沉地笑起来,舒展的眉眼抹去了几分戾气:“我记得当年你是去了美国。真没想到,我还能在中国遇见你。”他还记得当年自己发过誓,那是他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帮江口木子。而那一次莫名其妙的帮忙,也让他在石井四郎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落旌紧紧攥着手中的试管,而她这个小动作落进了伊藤的眼中,只听女子说道:“我是中国人,不管怎样这一点都无法改变。”   “我真是喜欢你……”   落旌心里一跳,只听伊藤闷声笑道,“这一点,明明害怕得要命可还强撑着。你不必那么紧张,我现在并不想要你的命,我还要等着看一场大戏,等我什么时候看腻了,也许就会杀了你。”男人在谈论人命的时候,就像讨论天气一样自然。   他简直就是个披着人皮的魔鬼。落旌这样想着,紧紧抿着唇不想再说话。   车开了很久,不知道去了哪里,而落旌眼前被布蒙着一片漆黑,也分辨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伊藤靠在车窗上,也不管落旌听没听,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来了中国已经十年了,从一开始的兴奋到如今的麻木,我敢说如果现在我们再比试一场,不论是哪一科你都会输给我……我们在马路大身上试验了不少,人体的秘密对于我来说已经差不多跟张白纸一样,可我在两年前就觉得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马路大?”落旌皱眉,“……原木?”   伊藤扯了扯嘴角,嗤笑了一声:“我差点忘记了,我们不是一路人。那就是中国人的意思。”   长途坐车加上伊藤的话让落旌觉得恶心,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恶心与鄙视。而伊藤看见她的神情自然明白她在想什么,不过也不恼:“我还记得当年你在我面前大呼小叫着所谓不应该抛弃任何病患那种歪理。一群没脑子的人也被你骗得团团转,呵,不过很快你就会发现,你所说的那些话才是一推就倒的虚无谎言。”   落旌强自压抑着心里的恶心:“我记得你不是这么话多的人。”   伊藤扯了扯嘴角:“可能当实验标本太多了,我没有了跟它们说话的兴趣后便不喜欢说话了。但是这几年,身边也没有能够倾诉的人。”   车停下来,伊藤伸手摘下落旌眼睛上的黑布,眼神冰冷如同蟒蛇:“记得,如果你想要活下去就别说中国话,不然我恐怕会忍不住想要杀人的欲望。”说罢,他就带着落旌下了车。   黑色铁门好似贪婪的野兽,不停地索取着食物。电网密密麻麻地包在外层,不仅如此外面还站立着很多严防岗哨,一排排灰色楼房林立着可却看不见半丝生气,而空气中除了硝烟味便只剩下了福尔马林和鲜血的味道。   经过一栋楼的时候,落旌突然走不动道了。她整个人打颤打得厉害,可又不愿向伊藤示弱,只能死死地咬着牙齿。身后的士兵见落旌不走,便粗鲁蛮横地用力推了她一把,生生把她推倒在地上。砂砾划破了手掌,而她光从这泥土中便能闻到浓烈无比的鲜血味道。   伊藤好以整暇地抱着胳膊:“啧啧,你挺会选地方的。”他们面前的那栋灰色楼房比其他楼都要低矮,而这是因为它建在一个大坑里的。而一般建在坑里的建筑是因为需要防止阳光照射。   那么原因呢?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这是一座解剖楼。   能够长时间呆在这样地方的人,恐怕都是早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落旌狠狠地盯着伊藤,咬着牙不说话。没想到他却弯腰,笑着看着她伸出手:“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疯子,又或者是一个魔鬼?”落旌打开他的手,可他却像是半点也不介意的样子,笑得面容扭曲,“但很快,你就会发现地狱的魔鬼不止一个。”   下一秒,落旌被人从地上一把拽起来。   落旌不敢置信地看着挡在自己面前一身军装的男人,只听他像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无比愤怒地朝伊藤奈良低声吼道:“我警告你,别动她!” 作者有话要说:  ‘激动人心’的同学见面会,不知道大家有什么想法吗? 羊入虎口的落旌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一个是医学狂魔加变态,另一个是新晋斯文败类加变态,咦~~~ 在这里解释一下,为什么伊藤君会在石井四郎心目中地位一落千丈:因为当年落旌的学籍认证是伊藤亲自向石井四郎确认没有问题的。   ☆、第72章 Chapter.72鬼神信仰   伊藤奈良扯了扯嘴角,站起身好以整暇地抱着胳膊, 不无嘲讽地说道:“我还以为, 你还会来得再晚一点呢!高、桥、君。”   “……高桥?”   落旌不敢置信地盯着高桥正彦身上军服的标志,喃喃道, “你居然也在这里?”   高桥正彦的后背一僵,他没回头只是怒视着伊藤奈良, 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与厌恶痛恨:“伊藤君, 你到底想怎样?”   “好歹也是同学一场,不过请江口木子来喝个茶, 你紧张什么?”   “还是说,你怕我你这些年做的好事情一件一件抖出来给她听吗?”   伊藤笑得一口白牙森森, 偏头看向高桥身后的落旌,掰着手指慢条斯理道, “如今这南京1644防水疫部队的第四任部队长、关东军第五军团军医处长、少将军衔以及如今石井教授的乘龙快婿。江口同学, 我想你这么聪明,应该不用我提醒也能明白这桩桩件件的背后都意味着什么吧?”   落旌死死地攥着拳头,她当然明白, 那意味着成千上万条中国人的人命和堆成山的累累白!   高桥正彦像是憋着极大的愤怒, 恶狠狠地瞪了伊藤奈良一眼。他转过身, 面无表情地给落旌松绑,而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一句辩白、否认或者解释。   落旌不敢置信地皱眉, 怔怔地看着正在给自己松绑的高桥正彦。她这才发现高桥君整个人变得厉害,眼神透着疲惫与沧桑而眼底的乌黑越发明显。   而伊藤奈良继续补充道:“你没想到吧,正是你昔年的好友帮石井四郎发明了陶瓷细菌弹, 运用在细菌战中,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中国人死在它的手上!呵,我虽然是个医学狂魔,可你现在面前站着的,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魔鬼。”   “你给我住嘴!”   高桥回身怒视着伊藤奈良,“最后警告你一次,别来踩我的底线!”而一旁的日本兵面面相觑,第一次看到部队长和副部队长争锋相对得这样厉害。   伊藤冷笑了一声,而高桥抓着落旌的胳膊就走,脸色沉得可怕。见到两个人的背影,伊藤眯着眼睛,冷笑一声。而一旁的士兵想要说什么,伊藤阴冷地扫了他一眼,便让那人住了嘴巴。   等到伊藤回到自己的实验室内,他走到窗台边的电报机前面无表情地按着键,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了滴滴声,最后归寂于长长的一声滴——   房间里砖红色的器官标本安静地泡在福尔马林中,一身军装的男人插着兜看着玻璃后的那一颗心脏标本,自言自语地问道:“你想她死吗?”而后一秒,他又换了一副面孔,神情冷酷而傲慢,硬声道,“她死了才好!”   落旌被高桥正彦一路拉着走进一栋朝阳的红楼,两人之间一路无话,生疏得像是陌生人一般。   “这里是我的私人办公室,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进来。”高桥正彦把落旌带进一间实验室,几乎是以强硬的语气命令着,“在我把你安全送出这里之前,你不能离开这个房间半步。”   落旌深深地盯着他,问道:“所以说,伊藤奈良他说的,都是真的?”   高桥沉默下来,半响,他才放松下来般垮下了肩膀,幽幽说道:“我会找个机会,等那个疯子不在的时候把你送出去。一日三餐我会给你送过来,你先在这里休息吧。”闻言,落旌满眼的痛心与失望,他的顾左右而言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别这样看着我!木子你没有资格!”   高桥泛着红血丝的双眼令人感到害怕,他神情激动地说道,“凡是进了这里的人没有选择,我没有选择,铃木也没有选择。如果不选择去杀人,那么就会被当成垃圾一样被清扫!”   落旌红着眼,更加激动地攥着手,荒谬地反讽一笑:“因为没有选择,所以只能去杀人?!高桥,你难道忘记你学医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她还记得,曾经那个青年在樱花树下说,学医是为了救人!他们有十年没有见面了,落旌不知道,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把一个医生变成刽子手,一个拿着手术刀的魔鬼!   闻言,高桥一把抓着她的肩膀,双目泛红:“我再说一遍!木子,别这样看着我!你没有资格!我们不过是为自己的国家效劳,这有什么错?!”   落旌用力挣脱开他的手:“所以,你的效劳就是拿着本该救人的手术刀去杀人?你们不过是打着幌子满足自己变态的欲望。活体实验、细菌战争?你们简直就是披着人皮丧失人性的野兽!”   那一刻,落旌震惊地看着像一头暴怒狮子的高桥,分外眼红的神情仿佛要杀人一般。他发狠地捏住落旌的下巴,死死地抵住她的额头:“不准!不准这样说!”   落旌双手开始奋力抵抗,而男人跟女人间力量悬殊的一面,此刻毫不留情地被揭示了出来。高桥以一种压倒性的力量将她推到墙壁上,双手用力地掐着落旌纤细的脖颈,用力到连他手上的青筋都是满布的:“你不准这样说!”   落旌被他掐得说不出话来,手指死死抠着高桥的手背,脸颊因为窒息而涨红着。然而下一刻,高桥猛地松开手,落旌被那股大力重重地甩到了门后。女子用尽所有力气咳嗽着,而空气中卷动着风雨欲来的压力。   窗户上挂着的黑色风铃因风被吹得叮铃作响,高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后怕地看着自己不住发颤的手指,等到原本激动的空气一下子平静下来,细小的尘埃缓缓漂浮着。男人懊恼地松了松领口,低声说道:“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落旌喘着气,她直起身定定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昔日同窗:“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不明白,当初那个温和善良的青年,到底去了哪里?   高桥眼神复杂地看着落旌脖颈上的发红指印,他这才清醒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样的事情。五指无力地插在发间,他自嘲地笑起来,退后了一步:“其实你说得对,我们没有人性。因为在这里,不需要人性。”他退了一步靠在窗台上,点了一根烟抽着,而窗台上的烟灰缸插着满满的烟头。   高桥吸了两口烟才缓缓说道:“铃木死了,在四年前。他是自杀的。”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像是一场持久的沉默拉锯战。高桥君倦容晦涩地扯了扯嘴角:“四年前我们还在东北七三一部队由石井四郎亲自指导。我们几个中,只有铃木是信仰基督教的,他的胆子也是最小的,所以只能去做拉人的活。后来,他悄悄放走了两个孩子,他私下跟我说,他们的母亲临死前这样求他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而且,他觉得那些孩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落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却更加沉默下去。   高桥正彦面容疲惫地看着那盏黑色风铃:“后来,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在队里传开了,大家都说铃木不配做日本人,他承受不住压力就选择了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自杀了。”   窗边的风铃响起声来,落旌指尖颤了一下,想起了当年与自己插科打诨的青年不禁眼眶发热。   高桥抽了一根又一跟,他的烟瘾越发严重,因为只有依靠这个,他才能缓解压力。他捏着眼角说道:“木子,你知不知道死亡的痛苦?如果你解剖过活体,就会明白死亡可以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我越来越害怕死亡,说起来挺可笑的,我选择活下去,但活得生不如死。我能感觉到这场战争快结束了,等它结束,我就带着铃木的骨灰盒回日本去。我从没想过自己来这里,会这么痛不欲生,就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最后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恶魔。”   那一个晚上,高桥说了很多,不停地说着。   从铃木死后,他便再没有人可以说他心里的话,而他说话时大部分都是在抽烟,偶尔才会默默流泪。落旌一直保持着安静地听着他语无伦次的话语,却无法安慰他。   因为她连自己都无法宽慰。   她抬起头看着窗口处挂着的已经褪了油彩的猫头鹰风铃,而风铃上还系着一根陈旧钴蓝色发带。落旌眯了眯眼,觉得那有些熟悉,想起来那是桃花节时,铃木想要送给百合子的礼物。   那钴蓝色的带子点缀着黑色风铃,在空中摇着。   不知人世罪恶的风铃发出的音,清透苍凉,可却听得无端想让人想要落泪。   当高桥呆在实验室时,很多时候他都不会说话,甚至,他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好像随时要和这个世界断绝一切联系。他的目光有时候太过复杂,让落旌看不清楚,他一个人在想些什么。   窗外浓厚的夜色格外沉重,像是一汪无风天里的浅塘,而这里的人都是怀着肮脏秘密和扭曲人格的强盗与刽子手。   高桥和伊藤是天生的对头,可是却宁愿呆在一块,因为至少这样他们才会证明自己曾经是人而不是凶蛮的野兽。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两人就像是两只蛰伏的野兽一般呆在集中营里,谁也不肯先离开这里以免给了对手机会。   伊藤不会让高桥带着落旌离开,而高桥担忧伊藤趁自己不在时对落旌下手。   外面的战局千变万化,他们这里也接收到来自石井四郎加急的电报:日本皇军陷入危机,而现在日本需要细菌战争才能翻盘。可是谁也不想去理会,可能每个人都对如今的局面疲惫不堪。   集中营里总会让人感觉到有什么在嘶声痛苦地嚎叫,但是在这里的人,早已麻木。   可落旌快被这种声音折磨疯了,当她在一个晚上从窗口上望去看见了战俘和平民被一批批送进‘仓库’时,她的眼底闪过一丝光,快到无迹可寻。细菌正在大批大批地生产着,而送来的‘实验体’更新得很快,可是这依旧不能阻挡日本战败的脚步。   高桥经常靠在窗台上一根一根抽着烟,落旌递给他一瓶药,淡淡说道:“这是我配出来的,虽然不能缓解痛苦但是至少可以让你的烟瘾没那么大。”   高桥拿着那瓶药,苦笑:“你这两个月就在鼓捣这些?不过多谢了,木子。”   落旌没说话,转过身继续调配着药剂。   高桥痴痴看着她的背影,这些天是他在这十年里感觉到最轻松的时候,而这种感觉让他迷恋着落旌的存在:“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虽然石井四郎不停地宣传着这才是细菌战的时代,可我知道,日本很快就要输掉这场战争了。现在整个集中营里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很多人都开始疑心鬼神的事情,像是疯子一样。”   男人低头打量着手里的药剂,凑过去闻了一闻,然后微微一笑,“毕竟做过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始终都还是害怕遭到报应的。”   落旌停下了手里试药的动作,半响,她静静说道:“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鬼神,那么就不会有那么多无辜的人死去了。”   高桥不可置否:“是啊,其实世上从来都没有鬼神,只有人心的业火。”   两人沉默良久,而高桥一直轻握着落旌给他的药剂,他希望时间能够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因为只有在铃木和木子面前,他才能记起自己是一个人而不是冰冷的刽子手。   他走上前轻轻拥住落旌,不敢太使力因为怕这是一个梦境。他能感觉到怀中的女子身体一僵,可是她却没有选择推开。   想到这儿,高桥笑意渐深,低声问道:“我会遭到报应吗?”   落旌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高桥松开了落旌,打量着从她手中拿过来的试剂,脸上带着古怪的笑容:“我很高兴,你用的只是能产生幻觉的瓦伦尼克林,而不是你最擅长提取的杆菌。”   落旌面色一白,只见高桥转过身,而他的笑容里透着一股浓浓的绝望,“木子,我已经遭到报应了,再没有比你给我的责罚更加痛苦的了。”   落旌不知道该如何做,只能抿着唇看着地面,而此时锁舌转动发出声音,下一秒门被砰地一声打开,一道女声伴随着掌声响起,带着令人生厌的语气——   “听呐,多么深情的话语,多么迷人的告白!”   “我甚至还不知道我的丈夫可以有这样罗曼蒂克的一面。”   高桥正彦眉间在那一瞬间紧紧皱着,而落旌下意识得想朝门口看过去却被高桥正彦挡住,然而他忘记了,门口有一面大镜子,从折射之中,落旌见到来人是一个女军官,眉眼凌厉而透着高傲。   高桥语气不善:“春代子,你怎么来这里了?”   石井春代子嗤地一声笑:“怎么,我是破坏了你跟你情人的幽会吗?我只不过是传达命令的,没想到,倒是见到了这样有趣的一幕。”她说话时捏着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人一听便不舒服。   “我想,很早之前你我就已经划分了界限。”   高桥奈良目光里透着不耐烦,“有什么话,就赶紧说。”   石井春代子不甘地吸了一口气,最后嘲讽地下了起来:“你以为我想来这个鬼地方吗?不过是父亲大人让我通知你,准备好撤退的准备!哦对了,伊藤发去电报说抓到了一个中国人,是多年前父亲大人一直寻找的实验体。父亲大人现在没有时间,让我把那个中国人带去满洲。到底是什么实验体,能让父亲大人这么重视?”   落旌脸一白,连手指间都是冰冷的,却听高桥不慌不忙地说道:“实验体被关在了‘仓库’里,不是要做好撤退的准备吗?等处理完这件事情,我同你一起回去。”   石井春代子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冷冰冰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她挑了一下眉毛:“那你的这个情妇呢?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话别说的这么难听。”高桥冷冰冰地警告道,“这也不关你的事情。”石井春代子哼了一声,她撇过头却刚好瞥到房间中唯一的落地镜上——   透过那面镜子,落旌看见了石井春代子先是惊愕再是愤怒的目光,最后通通都化为了嫉妒。她毫不怀疑,如果只有自己和她在这里的话,那个女人会扑上来将自己撕碎!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对你那个初恋情人念念不忘!”   石井春代子眼里的嫉妒像是毒蛇的芯子,“就连找一个情妇也比着她的模样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呵!高桥君,你可真是痴情得让我大开眼界!只不过,你要知道,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说罢,她从镜子中狠狠地剜了落旌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空旷的楼道里,军靴踏踏作响的声音久久不能散去。   高桥似乎松了一大口气,他转过身:“木子,没想到春代子来了!她是个疯子,你别理她!木子,我会在这里彻底被毁灭之前将你送出去!”   落旌怔怔地看着他:“毁灭?那么那些战俘呢?那些被抓来的中国人呢?”   高桥眼睛里出现了冷厉的光,他似笑非笑地盯着落旌:“木子,你已经忘了我如今已经是魔鬼而不是圣人。如果可以救你,我不在乎手上再添多少人命。……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会遭报应,但是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高桥君,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学医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没有想过,医学真正的意义又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救死扶伤啊,这不是医生一直以来的信仰与准则吗?”   耳旁回荡着当年青年学生的答案,落旌皱眉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简直疯了!她终于明白眼前的人不再是当年心怀仁慈的高桥君,他只是一个拿着屠刀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对应章节31,两章连起来读,大概就能发现细节了。 哈哈,感觉和寻宝一样,有人能挖出前后的呼应咩~~   ☆、第73章 Chapter.73善恶阔别   谁也没想到对日本的报应会来得很快,仓促突然, 可也是顺理成章。   1945年8月6日, 为了避免采取大量伤亡的登陆战以及在先苏联一步拿下日本本土,美军在日本广岛投下第一枚原子|弹, 3天后又在长崎投下第二枚原子|弹。苏联红军根据《雅尔达密约》,于8月9日出兵中国东北横扫日本关东军。   当这个消息从广播中一出, 南京整支防水疫部队都被绝望笼罩着。   落旌一直呆在高桥的私人办公室里, 她曾经透过房间里明亮的窗户看到一批批中国人被运进这里,然后再把他们残破的尸体一批批地送进焚尸炉。而现在她将从同一扇窗户中, 看着这些日本人因为绝望走向死亡的道路。   自杀的士兵越来越多,因为他们无法承受战争失败带来的惩罚。   不过是短短几天, 这里连空气中腐骨的气息都沾染上人的绝望。   那些日本人疯狂地销毁着所有资料、材料、设施甚至是俘虏。他们不能也不敢让任何国家,任何人知道细菌部队存在过。   摧毁、焚烧、屠戮, 战败前的日本人都疯了, 又或者不该称他们为人。   黑暗无边,而那些回荡在集中营上空的惨叫声,像是鬼魅般锁魂不断。   落旌紧紧捏着手, 她害怕自己会死在这片炼狱里。   她还没有见到慕轩, 还没有真正嫁给他, 他们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家。   门被紧急地敲响,落旌走过去打开门, 却见平日跟在高桥身边的助手对自己严肃地说道:“夫人,高桥少将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的目光像是毒蛇,仿佛一旦落旌拒绝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朝她喷出致命的毒液。   落旌捏着口袋里的试管液, 像是吃了定心丸般,她朝他点了点头,走在那个助手的前面。寂静到发慌的楼道里,落旌的心一点点揪起,而下一秒她就被人捂住嘴脸迷晕过去。   “……伊藤少将?”那个助手收回自己手里的刀,有些害怕地看着眼神发狠的伊藤奈良,“你怎么会在这里?”   伊藤面无表情地接住被迷晕的女人,想看着死人一般看着那个助手,冷冷道:“你可以滚回去告诉石井春代子,这是我看中的实验体。”见那个助手还在犹豫着,他眯了眯眼睛提高声音,“立刻给我滚!”   当年那份试验计划伊藤奈良写得很详细,就像自己亲手剖过江口木子的身体一般。   而过了这么多年,试验计划的主体就躺在解剖台上,安静地像睡着了一样。伊藤细细地观察着她的脖颈上的纹理,而解剖刀比着那纹理轻轻滑过,连刮起的风带着瘆人的冷意。   他的表情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而目光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伊藤奈良终是没有下刀。他永远无法承认自己对这个中国女人的心软,但是他的手无法拿起引以为傲的手术刀,这是事实。   “高桥想带着你远走高飞,真是痴人说梦。”   伊藤注视着沉睡的落旌,低声说道,“石井春代子那个女人不可能容忍背叛,而高桥这辈子也不会摆脱石井家族的梦靥。啧,我永远地输给了你,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有时候,我真的讨厌死你的这双眼睛,讨厌极了。”说着,他的手指已经放在了落旌的眼皮上,他的眼底带着戾气,可是很久之后,他仍旧没有下去手。   这不像一个魔鬼,但是他发现,自己开始找回做人的感觉。   空旷的楼道里传来脚步声,伊藤疑神疑鬼地直起身,而目光突然撇到地面上多出来的影子,伊藤后背的汗毛一根根竖起,他猛地一回头手中的解剖刀高高举起——没有人!他已经是第三次出现这种幻觉,甚至无数次在梦里,他都能梦见从前惨死在自己手中的中国人。   后颈猛地一疼,伊藤震惊地回头,而他后颈上还扎着一支针管。   “你……是你……”一阵眩晕袭来,伊藤奈良不敢置信地看着高桥奈良,只见男人身上的军装沾染着大片还没有干的血迹,不知道是谁的。   解剖刀掉落在地上,发出的回声像是索命曲。   高桥面无表情的脸上还带着一点点血迹,他看着快要晕过去的伊藤,没什么语气地说道:“看在你没有动手的份儿上,我就放过你这次。”   药效发挥,眼皮沉得如同铁块。   伊藤奈良倒在地上挣扎地看着高桥抱走解剖台上的女人,不甘心地抓住地上的解剖刀,刀面反射出他眉眼间的阴狠:“你想带着她离开,做梦!”   当落旌清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然而身上的衣服不是她的。房间没有点灯,可是外面的人声喧闹越发衬得房间中寂静得诡异。   “你醒了。”   落旌吓了一大跳,她转过头才发现高桥正彦坐在角落中:“高桥,我怎么会在这里?”落旌在房间中嗅到了鲜血的味道,狐疑道,“你受伤了?为什么不开灯?”   感觉到落旌语气里的担心,高桥不禁微微一笑:“放心,我没有受伤。因为我怕开灯,房间里的尸体会吓着你。还记得吗,从前在学校的时候,你害怕的实验总是我来帮你做的。”   落旌越来越不明白他的想法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高桥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带着福尔马林味道的手指缓缓划过她的脸颊:“我杀了石井春代子和那个被她派来监视我的助手。呵,那个疯女人竟然胆大妄为到想要害你,还有伊藤奈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依然把你视作实验体……为什么你在发抖?木子,你在害怕我?不可以,你不可以害怕我!”   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双手用力攥住落旌的手腕,“你不可以怕我!我们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我就不再是魔鬼我会重新变成人!”   他已经疯了,彻底疯了。落旌摇头说道:“我不会跟你去日本。”她的意思是不会跟高桥走,然而激动的高桥却理解错了她的意思。   “当然不回日本!”   高桥激动地睁大眼,说道,“我杀了春代子,石井那个老家伙不会放过我!不仅如此对,日本被原子|弹彻底炸毁了,又即将作为战败国被审判……哦对了,美国,我们现在就去美国!”   说罢,他提起早已收拾好的箱子,将落旌拽下来,“不可以让别人发现我们!细菌部队不可以留下任何证据,他们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放心,木子,无论如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铃木君死了,我只有你了!”   落旌怔怔地看着朝她笑着的高桥正彦,她知道这是她唯一可以逃离的机会。于是,她握住了高桥的手,安抚着他的情绪:“那我们赶快走吧。”   整个集中营都弥漫着腐骨、鲜血与硝烟的味道,不管短短几天,这里已经被毁成了废墟。落旌穿着春代子的衣服被高桥护着离开,一路上她看见一批批日本士兵准备上车离开这个地方。   国民党的军队马上就要空降南京,接受日本军人的受降仪式。落旌这才发现集中营的位置有多隐秘,如果不是高桥领着自己走,凭她一个人根本走不出来。   一匹马等候在荒芜的路口,很明显是高桥备下的。高桥正彦脸上是压制不住的喜悦,带着期盼地所道:“木子,等我们离开了南京去上海然后就乘船去美国,这样就不会有人再知道我们了,没有人再知道我们了!”   黎明的红日刚刚升出地平线。天空还是墨蓝色的,可天地交界的地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风吹过落旌嘴角的头发,她静静地看着高桥正彦,而眼前男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落旌说道:“高桥君,我不是什么江口木子,我姓李叫落旌。”   “这些事情你可以以后再跟我说。”   高桥正彦神色渐渐冷下来,脸上的肌肉绷着,手紧紧握成拳头,“以后,我还会有很多时间听你讲那些根本不重要的事情。”   落旌平静地看着他,说道:“我不会跟你走。”   高桥正彦却蓦地笑起来,眼瞳深处带着入骨执念,嗓音发颤:“你不怕死吗?”   而下一秒他掏出手|枪,枪口对着落旌的额头,冷声说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选择跟我在一起,或者被一枪打死。”落旌看着他近似变态的笑容,心一点点凉下去。   长空高出,飞机发出的轰隆声音让高桥的神经更加紧张,他紧张得快要拿不住手里的枪,怒声吼道:“快说,说你立刻就要跟我一起离开!”然而,落旌却认命地闭上眼,垂落在两边的手紧紧揪着衣角。   只听“砰!”地一声枪响,落旌的脸上被溅上了灼烫的鲜血。   下一刻,女子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见面前的高桥,看着他胸口上的衣襟缓缓氤氲出了一朵血色的花。然而高桥先是怔怔地看着自己胸口上的血洞,随即解脱般地笑起来:“……原来,竟是这样的轻松……原来,死亡竟然这样容易。”   “高桥君!”   落旌眉目轻触地看着他脸上解脱的神情,终于肯定当年那个高桥回来了。   兽性代替了人性占据他的驱壳,而这一刻,他的人性终于回到了他的身上。   夜色正一点点被天边的光驱逐,而落旌抬起头便看见了举着枪的伊藤奈良。枪口冒着烟,伊藤握着手|枪的那只手上有着大大小小流着血的伤口,而他对落旌偏头一笑,似乎在说下一个就是你。   高桥回身举着枪对着伊藤,对落旌喘着粗气说道:“木子……快,上马!冲过去,朝他的方向一直冲过去,不要回头,然后,就可以……出去了!”落旌不再犹豫翻身上马,高桥吃力地举着枪跟伊藤对峙着,而伊藤明白高桥不过是想趁着自己分神让木子平安离开。   高桥想当好人……   伊藤慢条斯理地笑了笑,那么自己就当那个十恶不赦的人好了。他抬起手,枪口瞄准落旌,每一个画面都像是放慢再放慢的动作,清晰无比——   ……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标本可以告诉我更多他们主人生前不会愿意承认的事情。   ……我一向认为,身体做出的反应有时候比意识左右的话语更值得我去相信。   “怦!”   “怦!”   只听两声毫无温度的枪响,回声在这荒野里久久不能散去。高桥缓缓眨眼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伊藤奈良,而下一秒他直直向后倒去,大口大口地呕着鲜血——   原来死亡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苦。   黎明前的天空是那样的美,然而,他还从未看过这片陌生土地上的血色苍空。   他一直害怕自己死后会下地狱,直到现在才发现死亡不过是一扇门。   只有当他跨过那道门,他才能重新活过来,才能和铃木一同回到阔别了十余年的故乡。      ☆、第74章 Chapter.74凯旋之音   落旌不敢回头忍着疼一直往前骑着,她腹部中弹, 伤口处流下的血快把身下的白马染成了红色。   因为失血过多, 女子的面容惨白如金纸。不知道咬牙骑了过了多久,落旌才终于看见了街道与人群, 终于撑不住直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街道上的百姓又惊又怕地看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穿着日本军服的女人,犹豫着不敢上前。   “……求求你们, 救、救我!”落旌手紧紧地按住伤口, 疼得面容发白,一头冷汗, 而嘴里喃喃着,“拜托你们……救救我。”   “她好像是个中国人。”   “可她怎么穿着日本军服?”   “她受伤了。”   “诶, 让让,能让一下吗?”   落旌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人小心翼翼地拨开, 而下一秒她听见一个女人欣喜的声音:“落旌!……老陈, 你们快来看,她是落旌是李落旌呐!”   “快去告诉其他人,就说落旌终于找到了!谢天谢地, 她总算还活着!”落旌微微睁开眼, 只见到又哭又笑的林玉茹还有赶来焦急的陈医生。积攒多日的紧张、害怕在那一刻全都释放出来, 伴随着剧烈的痛处,所有的感官意识飞快地被剥夺着, 下一秒,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焦急传话的声音、沸腾人群的欢呼声、军队整齐的踏步声交织在一起。   那些声音一下子很近,又会飘到很远, 最终归于急诊室中仪器冰冷的声音。   白炽灯的光晃得落旌眼睛疼,她完全睁不开眼睛,可是腹部传来的疼痛又像是被人绞着肉。身上传来的痛觉把女子的听觉放得很大,她甚至能听见手术室外的哭声与争执。   落旌只觉得自己一下子被回忆席卷进黑洞,仿佛溺水的人艰难地呼吸——   ……   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病房中,大夫人嫌弃地掩着嘴鼻,仿佛她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君闲固执地不肯出去,一定要守在她的身旁。那个女人褪去了伪装的慈眉善目的外衣,极尽刻薄地对落旌说道:“我知道慕轩那个孩子喜欢你,可是我也挑明了,我不可能答应这门婚事!你不过是个丫鬟,以为凭着几分姿容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   落旌低着头苍白地解释:“我没有这个意思。”   大夫人撇了撇嘴,三分客气的语气却带足了十成的刻薄:“你以为到现在我会相信你的鬼话吗?如果不是当年段家收留了你们俩姐弟,你们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如今一个丫鬟,却胆来勾引自家的少爷!你倒是说说,你给慕轩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拒绝了张家的婚事!”   君闲愤怒而起,指着大夫人道:“大夫人,你说话最好客气一点!”   “呵!你以为找到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叔伯,就可以为你们撑腰了吗?!”大夫人挥了挥手,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一次我来,是老爷的意思,你以为我想来这个晦气的地方吗?不过老爷说,看在落旌在家里当了那么多年的丫头,可以考虑做一个妾室,不过也要张家小姐同意才行!”   坐在病床上的落旌紧紧捏着手,除了脸色惨白外神情仍旧是淡淡的。然而大夫人最后那句话彻底把君闲惹怒了,他打开门瞪着眼睛:“你,给我立刻出去!”   可是大夫人却深怕伤落旌伤得不够深,冷笑了一声说道:“张家能给段家的,你给不了;张怀英能帮慕轩的,你也帮不了!不管是当初现在还是将来,你跟慕轩都不是一路人。如果你还有半分自尊心的话,就趁早断了这份念想!”   “说够了吗?这位夫人,如果说够了就请离开这里。”   站在门外的李经方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最后下了逐客令。而等大夫人离开后,落旌低垂着脖颈看着自己捏得泛白的指骨,不说话。   李经方看着窗外的一盆水仙花,语气淡漠地说道:“你别告诉我,我们李家的女儿想去给别人当妾室,你若这么做你让二弟和弟妹九泉之下怎么安心?”落旌沉默不语地紧紧抿着嘴角,只是后一刻,清亮的眼泪便顺着滴在了被子上。   ……滴答,滴答……   滴管中的液体落下的速度快赶上墙面挂着的钟摆了。不知道过了多久,落旌精神的游丝从回忆漩涡中拔了出来,可一旁清晰无比的对话传入了耳朵。   “病人腹部中弹,伤口很深。你们谁是她的家属?”   “我!我是她弟弟!”   “这个伤患她有丈夫有孩子吗?”   “……还没有,怎么了?”   “那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吧,病人下腹中弹太深……她恐怕此后很难再有孩子。”   众人冲上去忙拦着君闲去揍那个大夫,而在众人的一片慌乱中,落旌睁开眼平静出声:“君闲,这不关大夫的事情。”   一身便装的君闲冲到她的床前,双眼血红:“阿姐,这个医生胡说的,你别听他的!你还年轻,怎么可以——”   落旌想起了伊藤开枪的那一幕,明明是朝着她心脏去的,可是最后子弹却打进了她的腹部。她轻轻碰了碰君闲脸上细小的伤口,勉强笑了笑,说道:“能活下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   君闲憋着嗓音,而嗓音难掩哭腔:“段慕轩……慕轩哥他今天领着新六师的士兵进南京城了……阿姐,如果他敢因为这件事情辜负你,我肯定跟他拼命去!”   落旌听到了那个名字,眼睛猛地一酸,可她还是倔强地摇了摇头,别过脸说道:“我不想见到他。阿弟你替我……去跟他说,就说从此以后,我与他的婚约作废了罢,以后嫁娶之事各不相干。”她转过脸去,嗓音努力控制着平稳,“我很累,你们都出去吧。”   她想起,当初慕轩在李家阁楼上看着她,对她说的话。   当时听起来甜蜜如果的话,如今都化作一把把钢刀插在了落旌的心上。   她想,慕轩值得所有最好的,值得世上所有最好的。   等所有人走后,落旌才缓缓将脸埋进被子中,她先是憋着嗓音哭着,最后没忍住猛地俯身拉出痰盂用力干呕起来,而伤口疼得厉害。如果这是命,落旌想,那她认了,怎样……都无所谓了。   新六军进驻南京后与日军交接设防,又重新于黄浦路设立军部。   住院的日子中,落旌每时每刻都能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新六军的活动,她虽然在这病房里,可总能从别人的描述里想象他的神情模样。   “姑娘,你那个弟弟,是当兵的吗?”   另一个病床上的大娘芳姑好奇地问着落旌,“总觉得那个小伙子利落俊俏的,就跟我女儿跟我描述的进城的新六军一个模样。”   落旌忍不住笑,只不过她还是摇头说道:“没有,我阿弟就是一个普通的乡下人。”如今新四军一直在南京城外活动着,她听君闲说,总能看到国民党派来的人鬼鬼祟祟地盯着他们。国民党侦查,那他们就反侦察,只是有时候他想进城来看落旌总不是太方便。   芳姑不信他们不是乡下人说落旌骗她,可落旌就是不改口,她也不能说什么。此时,芳姑的女儿采穗提着篮子走进病房,兴高采烈地说道:“娘,今天可是发生好事情了!”   芳姑笑呵呵地问道:“又是新六军的?”   采穗把空篮子放到一边,忙不迭点头如捣蒜:“可不是嘛!今天呀,咱们新六军的一支部队去新街口,我们去给那些士兵送花送粮食蔬菜的时候,那领头的军官就是那日我说过长得很好看的长官!他们走到哪儿,我们的鞭炮就放到哪儿,谁料想遇见了日本鬼子去缴械的部队,他们的汽车上全都是面粉臭鸡蛋,你可不知道看起来有多解气!”   芳姑一拍手掌:“下次你去的时候,准备一些石头用力扔那些小日本鬼子!”   采穗撑着下巴,一脸期盼地说道:“你都不知道,那些士兵走过街道的时候真是威风!听说新六军的士兵在缅甸战役把日本鬼子打怕了,所以才专门空运这支部队来南京坐镇!啧,想一想都觉得他们是民族英雄!”   落旌抿着笑摩挲着手指,思绪仿佛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连芳姑问她话也没听见。芳姑一连叫了她几遍她才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对不起啊,芳姑我刚才走神了。”   芳姑递给她两个鸡蛋,示意她拿着,宽慰说道:“这是土鸡蛋,你吃两个补身子伤口才能好得快。对了,你弟弟今日不来看你了?”   落旌接过,抿嘴温柔地笑了笑:“嗯,我阿弟他有事情要忙。”   “那你丈夫呢?”芳姑好奇地伸长了脖子,问道,“我怎么从来没有见到他来瞧你?”   落旌一怔,记得后来君闲对她说按照她的意思把话带给了段慕轩,而那个男人当时只是沉默了半响,然后什么话都没说就转身走了。当时君闲问她:“阿姐,你后悔吗?”当时她摇了摇头。那个时候她不想看见君闲的目光,仿佛她是戏文中被辜负的可怜女子。   思绪被扯会到现在,落旌低头看着手中的鸡蛋,努力地笑了笑,浑不在意地摇头说道:“我没有丈夫。”她抿着嘴下床转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不想让别人看见自己狼狈的失态。   芳姑又想说你骗我,可这一次采穗紧拽着芳姑的袖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便是整个病房中的人也停下自己手中的事忘记想说的话看向走入病房中的军官——   “美式茄克,白皮带,锃亮的钢盔还有美式□□!那是新六军的军官!”人们纷纷窃窃私语着,指着进来的那个军官,“那个就是从缅甸空运过来在南京坐镇的新六军呐!”   采穗激动地小脸都是红扑扑的,她小声在芳姑耳边说道:“娘,那个人就是我总是说的那个长得很好看的长官吶!”   对众人纷纭的目光视若无睹,走进来的段慕轩将手中两张盖了章的婚书放到落旌面前,朝惊愕的女子笑得几分无奈:“阿落,我还没死,怎么就说你没了丈夫。”   回过神来的落旌下意识地想要落荒而逃,可是眼前的男人就挡着唯一的路。落旌眼睛发红地看着那盖了章的婚书,牙咬得很紧:“……你这叫滥用职权。”   段慕轩看着穿着病服面容苍白的落旌,心疼得揪起,可是他一想到李君闲传的话,心里气不过便冷笑了声,挑眉道:“对!我就是滥用职权怎么了?红纸黑字盖了章,你这辈子都赖不掉的!”   众人都在看着他们,落旌鼻尖红红的,她觉得自己快忍不住眼泪了。于是,她伸手推段慕轩想要离开,可却被人一把握住了手腕。力道不大,仿佛怕弄疼了她,可却无法让人挣脱。   段慕轩看着低头沉默的落旌,眼神浓得像一滩化不开的墨,却炽热得灼人:“当初你说过你要嫁给我的!”他眉目轻触,扇形眼中水汽涌现,“……你答应过,要嫁给我的。阿落,这是当年你给我的承诺!”   落旌眼里仿佛生出了颤动的冰凌花,像秋雾一般浓郁。   好半响,她浓着嗓音缓缓说道:“可我等太久,等得早就失望了。慕轩……你大概不明白,当我被扣在集中营的时候,每天每夜想的就是你能来救我,可是……”   她说不下去了,停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起来,带着自嘲的意味:“其实,当年在北平的中央医院里,大夫人同我说的那些话应该都是对的,到底还是我自己痴心妄想。”她的话像是黑色的触手,最大程度想要拖垮一个人的倔强。   段慕轩垂首盯着她,他面容上没什么神情,可黑色的眼瞳却陷得仿佛泥潭,手指紧紧攥着那两张婚书,唇角颓败得一塌糊涂。   落旌另一只手用力掰开他的手指,再抬头时,抹开一层淡笑:“慕轩,我有自己的尊严,我不想要因为可怜而换来的婚姻甚至是爱情。你会遇见一个更好的姑娘,她会做一个很好的妻子,生儿育女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她一贯善于掩藏情绪,便是最狼狈的时候,她也能强抿出一丝笑。可是这次,她猛地低下头,眼睛发红得厉害——她怕再看着段慕轩,她那颗心,哦不,是她一个活生生的人,便会碎在他那桀骜倔强的目光里。   “说完了吗?”病房中一片静默,而慕轩像是一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孩子,倔强地凝望着她,口气却是云淡风轻,“如果说完了,那么现在跟我回家吧。”   落旌快被他气哭了,推搡着面前的人:“你到底懂没懂我说的意思?!”   他们之间明明只有半米的距离,却像是隔了千山万壑那么远,然而隔了那么远,落旌却依然能感受到慕轩身上的悲怆。   慕轩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抓住她的手将一张婚书塞进她手里,掷地有声地说道:“有没有孩子我不在乎!你不稀罕同情换来的婚姻那我稀罕!”   可落旌挣得厉害,他索性一把把她抱入怀中,眼角发红:“阿落,如果你会因为怜悯嫁给我,那我拜托你同情一下我!同情一下快被你折磨疯了的我!你若是生气,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可阿落,你答应过嫁给我的!——”   落旌红着眼睛推开他,手挡在自己的额头前:“段慕轩,你是不是傻!”   很多年前,同样在病房,同样一个姑娘,说过同样一句话。   谁能想到一个在战场上打过那么多生死硬仗的军官,就在那句话里哭得像个少年一样:“对!我是傻子、是呆子、是笨蛋!我这么傻,傻到这辈子只喜欢了一个姑娘,傻到可以为她豁出性命放弃一切!你答应过我的白头之约……”   “阿落,你不能不要我的。”   语气小心翼翼,恍若当年被滞留在北平那个慌乱无措的少年,恍若一个走过荆棘与沼泽的人却还是执着于自己的梦想。   落旌在那句话里放下了挡在额头的手,露出了泪流满面的一张脸。而此时,慕轩的指尖捏着一枚戒指,映衬着腕上的红绳,是别样的漂亮。   他们幼时相遇,少年相许,一生情定。   那些年,少年或者青年的眉眼都与眼前这个男子重合起来。   大雪夜里朝自己伸出手的是他,木槿树下笑得眉目俊朗的是他,背着自己走遍北平街巷的是他,而在战火岁月中守着她一直到最后的人,也依旧是他。   落旌看着男人,手捂着嘴哭得一塌糊涂——原来,他们在这烽火人间、在这疮痍人世走了那么长、那么远。   周围充满善意的人们已经开始哄笑着说‘答应他,答应他’!   落旌虽然哭得厉害,但最终是朝慕轩伸出了手:“大傻子。”慕轩一喜连忙仓促地抹去泪,将戒指缓缓推入她的指间,小心翼翼郑重得不能再郑重。就在落旌拿着戒指为慕轩戴上时,医院里的广播里传来清晰的人声:   一九四五年九月九日九时到九时二十分,是我们历史上最光荣最肃穆的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内,日将冈村宁次到我陆军总司令部签订了中国战区及皖南百万日军的降书,何总司令应钦把这个八年苦战我千百万军民血肉生命换得的荣誉结果用广播传送给全世界……   就在那一刻,所有人欢呼起来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声音!   病房中的人走上廊道,外面的街道上人山人海,每个人都泪流满面着,他们和身旁的同胞一同哭喊着嘶吼着:“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   这里是南京,是被鲜血漫过每一寸土地的地狱;   这里是中国,是被炮火凌虐过每一厘山河的人间。   为了这一场长达八年甚至更久的战役,中国人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   胜利来得如此艰难而迟缓,可它最终还是来了,像风像雨缓缓地覆盖这个饱受摧残的国度。   段慕轩望着落旌,两人笑着笑着眼泪便落了下来,是浩劫余生的庆幸。慕轩一把将落旌郑重小心地揽入怀中,忍着满腔磅礴汹涌的感动:“阿落,我们终于赢了,我没听错吧?”   落旌哽咽着不住点头,将脸颊深深地埋入慕轩的脖颈间,哭着笑起来,不住点头:“没错,我们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   凯旋之音在与这个国家阔别将近百年之后,终于重新响起在这片华夏大地上。   如果说战争让这人间变成炼狱,那么这漫长的八年,便是这片土地上不屈的人们,用自己的鲜血与泪、骨肉与筋为后世重铸了一个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胜利啦,老泪纵横~~!! 【凯旋之音在与这个国家阔别将近百年之后,终于重新响起在这片华夏大地上。 如果说战争让这人间变成炼狱,那么这漫长的八年,便是这片土地上不屈的人们,用自己的鲜血与泪、骨肉与筋为后世重铸了一个人间。】 感谢你们陪我陪落旌慕轩走过这段艰难的八年抗战,而如今终于胜利了!! 文案中的那段话总算放出来了,有没有很感动啊~~对应前面第37章~~ 撒花~~完结(哈哈,说笑的,不过快了!)   ☆、第75章 Chapter.75人世牵挂   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声,烟花冲上了天。   花炮升腾五彩斑斓, 庆祝着抗战胜利后的第一个元旦。   火光四散飞舞, 整片夜空就像是掉进了不同染缸里的绸缎,被挑染得缤纷夺目。而南京城中的人们此刻都围在街上, 虽说才是战后不久,可亦是舞龙舞狮欢呼雀跃着来之不易的胜利。   这里曾经是一座死城, 可是胜利的焰火为这座城带来了勃勃生机。落旌神情安然靠在落地窗前, 静静地看着院落中木槿树,陷入往事的沉思, 而墙上的挂钟寂静地流淌着时间。   未到十二点钟声敲响的时候,落旌的肩上就被人披上一件衣服, 而下一秒,她尚未来得及回头, 整个人便被卷入一个温暖无比的怀抱, 带着熟悉的气味夹杂着陌生的浓烈酒香。   “诶,你们的宴会这么快就结束了?”   落旌浅浅笑道,平静地靠在慕轩的怀中, “看得出, 你们喝了不少啊!”   段慕轩下颌轻轻蹭她的头发, 语气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还没有结束,是我打了声招呼提前回来的。不过走的时候, 我跟那些人说我担心我夫人要回去和你一同跨年,那些人他们便笑话我,说我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谁都不怕却怕自己的夫人!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还要拦着我,非要我把酒喝完了才能回来!”   落旌忍不住抿嘴一笑:“所以,你就不怕,以后被人在背后笑话,说你怕老婆?”   段慕轩偏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神情里带着得意:“随他们说去,反正我也听不见。”   他的听力在那场轰炸里损伤得厉害,也许旁人他听不清楚,可是只要落旌叫他,他总是能感应到。他想,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   透过落地窗,慕轩望下去,声音放得很轻:“等来年开春的时候,我便在院里搭个架子种藤萝,再养一只大黄狗,阿落,你还想要什么?”   落旌靠在他的胸膛上,闻言反握住他的手,微微抿嘴:“有你就够了。”闻言,慕轩轻笑了一声,低头轻轻吻了一下落旌带着清香的头发。   壁炉里烧着火,有木柴发出爆裂的声音。墙壁上的摆钟发出撞钟的声音,有雕刻的布谷鸟从钟表中弹出来,‘布谷布谷’地不停叫着,而指针微微旋转正对着午夜时刻。落地窗两架的阴影快要承接不住溢出来的月光,便见那月华映在窗前两人的面容之上,蒙上一层朦胧的皎纱。   鱼缸中的金鱼倏地一下不知道去了哪里,偌大的房间就连空气也透着静谧安详。身后的怀抱突然撤离,只留下了慕轩嗓音低沉的一句:“等等。”   没过多久,房间中一阵古典音乐突然响起,角落中的黑胶唱机带着唱片,飞速地旋转着。落旌失笑着回头,只见房间中灯光昏聩,可她见到尚穿着军装的男子站在逆光处朝她伸出手,眉眼分明而疏朗如同少年模样:“能否有幸,邀请夫人跳一支舞?”   慕轩偏过头轻挑嘴角,露出颊边的酒窝,除去他眉眼间的岁月沉淀和眼角遗留的伤疤,那副神情就像他少年时故作轻佻的模样。   “慕轩,你喝醉了。”   落旌轻笑着,走过去捏着他的脸颊,一双杏眼明亮,“别闹了,你真的喝醉了。”   长臂一捞带她入怀,段慕轩顺势握住了落旌的手,放在唇畔一吻,他的身上夹杂着醉人酒香,然而眼神却依旧清明:“啧,阿落,我没醉。”   落旌忍不住盈盈浅笑:“可是我跳得不好,怎么办?”   “那我带你跳啊。”   段慕轩的额头抵着落旌的额头,两人相视轻笑。   落旌脱了鞋子踩在慕轩的脚上,伴随着唱机中的音乐,她感觉自己像一只风筝轻盈得快要随风飞去,但是风筝的线被身前的男子攥在了手里。   慕轩的听力不好,脚步全靠自己的意愿,但是落旌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觉得拍子踏得再好不过。近在咫尺的男人闭着眼睛,嘴边沉淀着浅浅的微笑,嗓音沉沉的:“还好,阿落我还有你……也只有你了。”   慕轩说话的声音正好在落旌左耳的上方,她还能感觉到他的热气。落旌抬起头想要看他,此时曲子已经放完了。她赤着脚被慕轩一把横抱起来,走在地板上一点声响都没有,就像一场梦境。   可落旌明白这不是梦,于是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笑起来——   “对啊,我是你的。”   南京迎来第一场雪,雪花洋洋洒洒地飘着,仿佛要覆盖住从前的伤痕。   额头碰着额头,如此近的距离,落旌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慕轩浓黑的眼瞳、高挺的鼻梁还有光下脸上细微的绒毛,而他的眼睛里带着醉人缠绵的情意。屋檐上雪簌簌落下发出沙沙声,壁炉里火光渐渐暗淡下去,最后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光芒。   落旌抚着慕轩顺势低下的脸庞,闭上双眼双臂搂紧男子的脖颈——   而她的梦里有大雪也有盛开的木槿花,亦有她在这人世最深的牵挂。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问我这一章为什么这么短小,因为甜呐~~(看我理直气壮的小眼神)   ☆、第76章 Chapter.76白头到老   午后暖金色的阳光照着诺大的屋子,沙发上铺了一层棕油黄的厚垫子。   青石色的地毯上绣着精巧的紫碎花, 矮桌旁立着一顶青瓷大方尊, 里面零散插着几支晚香玉。整个房间的布置都显得屋子主人的别致心思。   一身湖蓝刺绣旗袍的落旌从厨房出来,端出几碟点心一壶红茶放在茶几上。而一直倚在沙发上闭眼休息的女子睁开眼, 往碟子中看了一眼便笑起来:“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喜欢杏仁酥。”说罢,她那涂了蔻丹的手指捏了一块杏仁酥放在口中, 神情里带着几丝惬意。   “我也没想到, 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喜欢吃这个。”落旌看着式巽,唇畔带着笑, “十几年如一日的口味,难道还吃不腻吗?”   “只是年少时候能吃到你的手艺, 后来便再不曾有了。”式巽啧了一声,不无感慨地说道, “过了这么多年, 兜兜转转,没想到你还是跟六弟在一起。娘若是在九泉之下得知,恐怕对当初的阻拦也是后悔的……说到底, 整个家, 除了爹能懂六弟的心思之外, 再没人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落旌,你别怪我娘, 她只不过是想盼着我们盼着段家好。”   客厅里流淌着晚香玉的味道,不经意间透着流露着往事的心酸。落旌倒茶的动作一顿,她看着杯子里清亮的茶汤:“放心吧, 那些事情我早就不再去想了,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我还能陪在慕轩身旁,我觉得已经是老天给我的福分。”   闻言,式巽痴嗤笑起来,眉眼被身上的紫色金蓉旗袍衬得风情万种:“我记得小时候,你们俩就老在我面前腻腻歪歪,没想到如今成婚了,我还要被你们腻歪……不过有一点你说的不错,是福分,是老天爷给的福分。”   女子撑着下巴,蓦地叹了一口气,“爹死的时候慕轩整个人变得我快不认识了,你知道的,他从前总是爱笑,可打那以后神情里渗着冷,让人看了都觉得寒。”   在落旌的记忆中,式巽还是个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而如今斜靠在沙发椅上的女子眉眼神情中带着懒散的风情,不知道沉淀了多少暗淡时光。   从式巽的口中,落旌看到了在那分别的时光里,她没有见过的慕轩的另一面。她突然想到了慕轩抱着自己,趁着醉意说出的话——他还有她,也只有她了。   式巽低头抿了一口红茶,断断续续地回想着,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大哥欠下的债让爹背给了六弟,委员长给段家的恩也压在了六弟的肩上。这样的冤大头谁都不愿做,可六弟还是进了军队替家里还债。娘去世了之后,我嫁人亦是六弟送我上车的,那是自打他进了军队我见他的第二面,而第一面是他回来主持娘的葬礼。”   说到这儿,式巽苦笑了一声,手指上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戒指映得她眉眼带着媚色:“我的亲事是娘死前定下的,对方是一个豪门富商,只不过我是嫁过去给人当续弦的。临了上车时,慕轩拉着我的手说,那些债他快还清了,我若是不想嫁就不嫁。”   说到这里,式巽低垂着眼睛,眼睑落下的阴影带着化不开的浓郁哀伤,眉目轻触地说道:“可我没有六弟的勇气,我等不下去了。”说罢,她拿着锦帕扫了扫身上金绒旗袍上沾的一点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年少过往,惊心动魄或者黯然离殇。后来,落旌才从慕轩的口中才知道了,原来自从段家到了上海之后,式巽喜欢上学校里一位眉眼儒雅、学识渊博的老师。可当时她没勇气跟他离开,而是选择了沿着母亲定下的路途继续走下去。   在世人眼中师生间不伦的爱恋,就像电光火石间的火花,尚未来得及开花便熄为尘埃。   从此之后,那个男人走了他的阳关道,而式巽也踏上自己的独木桥。   讲完那个短暂的故事,慕轩从背后抱住她,低声说道:“那个人是式巽这辈子最深的遗憾,别人不能提,一提她就会伤心。”   而此时,沉浸在往事里的式巽摩挲着自己的戒指兀自笑了一下,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落旌,福气不是每个人都有的,你和六弟好好地过日子吧。”   落旌浅浅一笑,认真道:“我会的。”   门口传来男人和小孩的嬉闹声,落旌和式巽看过去,只见到东旭骑在慕轩的脖子上,咯咯地笑着不停地说道:“舅舅,举高高!举高高!再举高一点!”段慕轩笑着答应了声好,便将孩子举下来,又抛到空中再接住,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   落旌笑道:“慕轩你小心一点,别把孩子给摔着!”   东旭办了一个鬼脸,慕轩哈哈大笑抱着男孩,说道:“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没想到,慕轩对东旭的耐心总是好得离奇,便是我这个做娘的恐怕都没他这个舅舅疼他。要什么给什么,这样下去,会把东旭惯坏的!”式巽摇头笑道,她诶了一声,“你和慕轩打算什么要孩子?你自己也是医生,明白女人年纪大了再生孩子的话,恐怕会有危险。”   闻言,落旌笑容一僵,她刚想开口跟式巽解释的时候,怀里便被人塞了一个孩子。东旭搂着她的脖子,脑门留了一绺头发可爱得紧。男孩朝落旌嘿嘿一笑:“婶婶,你长得好漂亮啊。”   “臭小子,少来占便宜!”   段慕轩装模作样地拍开东旭的脑门,顺势坐在沙发扶手上,他手揽着落旌的肩膀笑道,“五姐,我可不想还有人来跟我争阿落!这个家,我们两个人就足够了!”   落旌抱着东旭,抿着嘴角,眉宇微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听慕轩说的话,式巽眼睛一瞪:“你这是什么话!两个人就够了?你们不打算要孩子了吗?”   段慕轩脸上的笑容不变,却是一本正经地点头:“有时候偶尔陪孩子小打小闹,我倒是没什么,但是时间一长,我嫌孩子吵得紧。”   式巽被他的这种想法吓到了,但是发现他眼神里透着认真,不禁沉下脸:“你这是要断了段家的香火吗?段慕轩,你是想把爹娘从坟墓给气出来吗?”   慕轩轻笑了一声:“不是还有段慕鸿继承香火吗?毕竟,姨太太可不是白讨的。”   东旭的眼瞳又黑又亮,当他凑近时落旌有一种想要落荒而逃的感觉,只听孩子说道:“婶婶,你为什么脸这么白啊?”落旌有些慌,心跳得不正常,但是下一秒她的手就被身旁的男子用力握住。她抬头,只见慕轩朝她眨了眨眼睛对孩子说道:“那是因为你婶婶天生就这么白。”   式巽一拍茶几:“六弟你别给我插科打诨、转移话题,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传宗接代这么大的事情,落旌,你也任慕轩这样胡闹?!”   段慕轩啧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式巽你与我同岁好不好,别总是摆着姐姐的架子啦何况,爹临终的时候说过,以后我的事情都由我自己做主!”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吗?这是段家的事情!”式巽更加气了,气冲冲地说道,“其他的事情我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算!若是在你这里断了段家的香火,你让我以后怎么跟爹娘祖宗交代?!”   式巽语气加急,慕轩更加听不清楚,只是觉得脑袋被女子吵得疼起来。于是,他揉着眉心,不耐烦:“要生你就自己生去!反正我是生不出来!”   秒针快速地划过钟表面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空气里静默了足足有半分钟,连东旭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捂着嘴巴。段慕轩懊恼地看向落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诨话。落旌被他的神情逗得脸一红,她撇过头忍不住低声笑起来。   阳光洒在落旌的头发上,染上异样的色彩,而慕轩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怔怔地,然后自己微垂的唇角也缓缓漾开。式巽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有些难以启齿:“慕轩……你,你不会是……”   段慕轩自然知道她想到了哪里,一脸沉痛地拍了下大腿:“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了。五姐,我在战场受了伤,恐怕以后都……”说到这里,他还装模作样地捂着额头,一副悲痛的样子。落旌偷偷看他,却见在手掌的遮挡下段慕轩朝自己眨了眨左眼。   东旭也看见了,啊了一声指着段慕轩,小孩还没说出来就被落旌捂住了嘴巴。而这种反应在式巽看来更是她所想的那个原因,如此一来,连她看着落旌的目光里都带着同情。   “那个,六弟你也别太那个了……”式巽想要安慰‘伤心’的段慕轩,可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段慕轩放下手,已经是一脸平静:“所以五姐,孩子这件事以后别再提了。”式巽被他忽悠得一愣一愣的,狐疑地缓缓点头,然后只能目光同情地看着落旌。   快到傍晚的时候,式巽的丈夫派管家来接她和东旭回去。段慕轩送母子两人离开后,回来便看见落旌在厨房里炖汤。   慕轩抱着胳膊倚着门,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女子略显纤瘦的背影,袅袅的香气伴着浓汤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融入到沉木做的家具里,泛着烟火人间的温暖。   庭院里歇息的风燕被惊着,一跃而起窜进了紫藤架,又带着几瓣紫色花飞出了院落。   段慕轩微微一笑,抚着心口,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   “他们走了?”落旌头也不回地问道,声音轻得像是羽毛挠着他的心。   段慕轩走上前抱着她,脸埋在落旌的脖颈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嗯,他们都走了。”   但是幸好,你还在这里。   落旌忍不住打趣道:“式巽她没跟你说什么?”   段慕轩呵着她的耳垂,笑道:“你以为她会跟我说什么?”   落旌怕痒,想躲开却被他牢牢抱在怀里,她求饶道:“慕轩,别闹了!我还在煮汤呢!”   “我跟她说了,我跟你挺好的不需要孩子。她就没再说什么了。”半响,慕轩吻了一下她的耳垂,声音里透着满足,“这个说法简直再好不过了,耳根子终于清净下来了!”   他似是知道怀里的女子想要问什么,而在她问出之前,他低声说道:“阿落,在没有和你重逢前,宗灵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他问我有没有想过战争胜利后我要做什么。”   落旌轻握着他的手背:“你回答了什么?”   段慕轩忍不住沉声笑了起来,剑眉衬得扇形眼尤其得好看:“当时我说不知道,而宗灵说,他觉得我们会死在战场上,像我们很多的战友兄弟那样。因为军人的宿命就是埋骨战场。”   上苍对这个人世太过冰冷甚至残酷,很多人在战争下失去了太多不能失去的——   亲人、挚爱、骨肉、家园。   每一个从这场浩劫中留下的人都要面对阴阳相隔的亲人还有疮痍荒凉的故园。那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事情。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如既往的清清淡淡:“然而我活下来了。还有你,还有这个家。孩子没有咱们可以去收养,但是我不能没有你。”   落旌笑起来,明眸善睐就像很多年前。她靠着身后男人的胸膛轻声说道:“嗯,放心,我会陪着你,白头到老、生死不离。”说着,回头递上了一个清浅的吻,如同黑白电影缓慢的镜头。浅浅淡淡,细致也缠绵,就像她这个人,仿佛山间的深潭又似幽谷里旁逸斜出的兰。   她把她此生最汹涌的情感沉在幽潭最深的地方,湖底最深的地方又铸了一把千锤百炼的锁,而钥匙早已给了那个她深爱的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好甜好甜好甜,撒花撒花撒花~~ 可能内战部分都是俩人在一起都是比较甜的,大家一定要珍惜哦,求留言~~!!   ☆、第77章 Chapter.77岁月吟歌   1946年1月协商会议召开,致力于政治民主化在协商基础上, 组建多党派联合政府, 以期和平统一早日实现。   每个人都是那样热烈焦急地盼望着和平统一时刻的到来,对待来之不易的胜利成果,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   抗战结束了,而原来共产国际组织的医疗队也将各自回到他们自己的国家。   在老林的引荐下, 落旌到了南京公立医院里任职, 而巧的是,林玉茹也在这家医院任职。两人再次成为了同事。   没过几个月, 林玉茹将一份电报交给落旌,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是老陈从东京发来给咱们的, 他还在研究那些。啧啧,战争都已经结束了, 我觉得再牵扯这些也没有用了。”   落旌看着那电报, 半响幽幽说道:“当年政府驳回了他的万言书,这让他始终耿耿于怀。玉茹,你永远数不清楚因为日本人的细菌战, 中国到底死了多少人, 又有多少人因为细菌战的影响而饱尝痛苦。老陈他只不过是咽不下这口气, 想要为国人讨还一个公道。”   “电报上讲什么了?”林玉茹喝了一口水问道。   落旌顿了顿,才说道:“国际法庭马上要审判日本的战犯了, 老陈希望我们能将收集的资料证据寄给他,到时候好将石井四郎那些人一网打尽。老陈,他已经动身去了日本东京。”说罢, 落旌从自己抽屉里拿出一沓厚厚的资料,又接过林玉茹递来的资料,“希望能够帮上他吧。”   这时,门外有个人敲了敲门问道:“李落旌医生在吗?”   落旌下意识地转身抬眼,却在一瞬僵硬住身子,不敢置信地看着门口的人:“福顺?!”她尤记得那个青年有着黝黑的皮肤充满朝气的笑容,可此刻站在门口的那个背有些陀的青年,眼神含着悲凉,整个人苍老得厉害,头发像垂暮老人一般成了灰白。   他明明不到三十岁的……他明明不到三十岁的。   想到这一点,落旌忍不住别过脸,而心里就像被人压了石头般难受。   一身便装的福顺对落旌失态恍若未见,淡淡一笑,说道:“落旌姐,好久不见。”   他的身后是穿梭着病人与护工的廊道,灰白色的墙壁。   冬风依旧猛烈,吹得玻璃窗户咣咣作响。可是南方就这样,哪怕再冷,这里的树依旧是绿着,叶梢枝头那一抹的苍翠银色就像青年头上的白发。   落旌跟在福顺后面穿过医院外的马路,她看着依旧警惕地四处打望的福顺忍不住摇头失笑说道:“福顺,现在又不是和日本人打仗的时候,你们真的没必要再这么草木皆兵。君闲如果想见我,他自己来就是了,又何必麻烦你跑一趟。”   福顺闻言,回头奇怪地看了落旌一眼,似乎对于她这种说法感到很好笑,只不过,青年还是口不对心地说道:“嗯,也许是这样吧。”他低头,嘲讽地扯了扯嘴角,“鬼子被打出中国了,战争也许会结束,但也许不会结束。”   落旌悲悯地看着福顺微驼的背脊,半响,她幽幽出声说道:“福顺,苏婉她并不想看到你变成如今的这个样子。”   而福顺背对着她,摇头说道:“……回不去了,落旌姐,我回不去了。”说完这句话,他转过头朝落旌一笑,眼眶有些红,“就是在这里了。”说罢,他就原路走了回去,一边走一边警惕地打量着周围。   落旌疑惑地看着稍显荒凉的树林,而下一刻,君闲穿着青黑色呢大衣戴着帽子从树林后缓步走出来,最后站在了落旌面前,他细细地打量着女子最后满意地笑了起来:“阿姐,你最终还是嫁给段慕轩……不过,现在看来,他把你保护得很好。”   落旌有些惶惑:“君闲,你们为什么要……”她摇头失笑,说道,“我不明白,咱们是姐弟,我们之间想要见面的话,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   君闲面容平静,淡淡说道:“我想见你,只不过我发现,自打我进了南京城,我就被一些人盯上了。甚至,我还发现有人在盯着你。”   落旌心重重地一跳,随即好笑道:“阿弟你别吓我好不好,怎么会有人来盯着我?”   “阿姐,你是共产国际的人,换而言之,就是共|产党的人。”   “可你嫁的人是段慕轩,是国民党战功赫赫的军官。”   君闲面无表情地看着女子,语气平静,可说的话毫不留情、一针见血。   落旌摇头,神色仓皇:“可是,现在不是已经召开了协商会议,要建立一个多党派联合政府吗?既然都要合并了,为什么要分国民党和共|产党,还要把事情搞得这么严重呢?”   李君闲皱眉,抓着落旌的肩膀:“阿姐,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却不想,落旌猛地生出一股大力推开弟弟,红着眼眶嘴唇颤着,而眼里的光像团燃烧的火:“打了八年的抗战,打到现在还不够吗?如今好不容易把日本人赶跑了,中国人自己又开始争个你死我活是吗?君闲……我真的真的不想再听到这些了!”   中国人因为战争死了多少人,那些当政者到底知不知道人命的可贵?   落旌捂着额头,眼眶泛红地哽咽着:“……我早就知道有人在监视着我,慕轩虽然什么都没说,可是君闲,我不是傻子也不是瞎子,我只是想安稳地过自己的日子。”她抬起盈盈凼凼的一双眼,鼻尖通红,“阿弟,难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不是我们想打,而是我们被逼着打!”   君闲眼神带着苍凉:“就像从前国民党围剿把我们往死路里逼,还有皖南事变国民党同室操戈死了我们多少人!错误犯两次已经很愚蠢了,如果犯第三次,就真的是笨得无可救药!”   落旌拉住他的胳膊,眉目轻触地问道:“也许……也许现在的事态,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严重呢?不是已经在谈判了吗?”   李君闲握住她冰凉的手,一字一句说得清楚:“阿姐,这一仗,无论如何都是要打的。不管台面上领导人说了多少漂亮话。枪杆子下用命换来的地盘和军队,哪会这么轻易拱手送人,国民党不会容忍共|产党的人,而共|产党心里也有一本清楚的账。段慕轩没有办法离开国民党,而我也不会背弃我的战友,所以姐,想清楚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   落旌怔怔地看着他,无法抉择,到底是跟随信仰还是选择爱人。   见着落旌左右为难的神情,君闲也知道不能够再逼她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当然,现在不是还没打吗?阿姐,我马上要带着军队调离重新编制,恐怕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能再联系你了。我想国民党的人会一直紧盯着你,你别掺合到这场战争中来。我相信段慕轩他一定会保护好你的。……姐,你快回去吧。”   他放开她的手,笑了笑,而他的笑容跟很多年前的那个男孩的笑容重叠在一起,只是多了经年积淀的沉稳与无法动摇的坚定。君闲嘱咐完落旌后,便叫上福顺小心地从树林小道中离开了。   战后的南京在荒芜中体现着另一种生机,就如同街道上来来往往的百姓。   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子失魂落魄地走在其中,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落旌被一阵甜香味吸引过去,原来是烤红薯的味道。   这种香味让她混沌的大脑放空起来,而那些愁苦纠结的思绪一下子被抛开。落旌走到那卖红薯的小摊上,朝大娘笑道:“老板,麻烦给我包一个红薯。”   而等落旌走回医院时,便见到等在门口的慕轩正来回踱着步子。慕轩看见了她,松了一口气大步朝她走过去:“阿落你跑哪里去了,担心死我了。”   落旌清澈的杏眼细细地打量着自己丈夫笑容里的那几丝焦灼,半响缓缓一笑,拿出包好的烤红薯递给他:“喏,给你买这个去了。”   她记得,他在少年的时候便喜欢吃烤红薯。慕轩看见她手里的黑乎乎发着香味的红薯,忍不住摇头笑起来:“我等了你这么久,你不会就去给我买这个去了吧?”   “不然还能为什么。”   她见他不接,无奈地一笑,自己将外面那层烤的黑黝黝的皮缓缓剥去。而段慕轩牵着她往家的方向走去。手指捻着被烤得焦黑的红薯皮,落旌犹豫了半响,最终还是出声问道:“慕轩,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慕轩沉默着知道自己瞒不过她,在最近几件棘手的事情中挑了又挑,半响才开口说道:“其实,是为了抚恤金的事情。”   红薯皮剥去后露出里面橘黄色的肉,落旌将剥好的烤红薯递给段慕轩:“怎么,政府批不下来阵亡战士的抚恤金吗?”战争才刚刚结束,百废待兴,而阵亡战士的抚恤金是一大笔支出想要批下来恐怕很难。   烤红薯烫嘴得紧,慕轩吹着它只觉得压在心上的事情都清空了出去,一门心思放在那橘黄色的甜香薯肉上,难得孩子气地嘟哝道:“上面的人有钱吃喝玩乐养女人,却没钱报抚恤金。打了败仗死了人就是我们的,打跑了敌人赢了战争就是他们的,天底下哪儿有这样好事?!”   难得见段慕轩赌气的一面,落旌不禁回握他的手,笑:“那你打算怎么做?”   段慕轩一挑眉,努着塞得满当的嘴:“还能怎么样?白纸黑字欠着我的兵,我就跟他们耗着,抚恤金一天没给我我就是那群人的债主!”说着,他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不禁低声笑起来,“现在,政府里那群高层见了我,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一个个光看着我影子,就恨不得能躲多远躲多远。啧,一个个,当初争军功争排位争得倒是挺厉害!”   落旌拉着他的胳膊,摇头轻笑:“你倒是熟悉追债。”   段慕轩得意地挑眉,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那可不,当年我们家被债主追得砸锅卖铁,那些人的嘴脸和话,我大搜现在可都记得呢!当初觉得破事情糟心烦人,但是现在想一想,倒是还挺有用的!”   这样难堪的经历被他用自嘲的语气讲出来,初时觉得挺有趣,可细想之下落旌却觉得叩着丝丝心酸在其中。落旌微微抿嘴,心疼地想着,当年那个少年一定很辛苦。   “可是现在我有你了。”   段慕轩低头笑了起来,而手里的烤红薯仍散着甜香。   落旌有些惊讶地睁大眼,望着他:“你听见了?”   慕轩更加得意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剑眉一挑:“阿落你忘了,我听不太清楚别人的声音,可是你的声音我却不会认错。”他以为落旌刚才说了话,但是她没有。   心里漫出的是难言的感动与温馨,落旌忍不住回抱住他,脸颊埋在慕轩的胸膛前,语气带着几分孩子气地说道:“有你真好。”慕轩笑着将她抱了个满怀,而怀里的女子突然抬起头,“咱们什么时候去美国做手术?”慕轩脑袋中仍留着弹片,她始终都不放心。   见两人抱在一起,一旁路人向他们这里投来异样的目光,然而段慕轩理都懒得理会那些想法,只是满足地拥着怀里的女子。两人站在石桥上,而桥的那端便能隐隐看见他们家的屋顶。   段慕轩鬼使神差地拍了拍她的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等等吧。……等处理完阵亡将士抚恤金的事情,我就向上面的人递辞呈,到时我们便走,一刻也不耽搁。”他将自己一生的豪情热血都奉献给了曾经那片戎马战场,而余生的岁月里,他只想陪着阿落去看朝阳等夕落。   石桥旁种了一排木槿树,树梢之间隐隐能看见含苞待放的花朵,一朵接着一朵。闻言,落旌紧紧地抱住他,半响,女子才轻声道:“……好。”   城中的人们似乎已经迫不及待迎接初夏的到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期待的笑容。   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小孩儿拎着河灯嬉闹而过。而石桥下,无数盏红色的河灯顺着河水的方向往远方深处飘去,带着对前方岁月安然的期望。 作者有话要说:  带着凡间岁月烟火的小日子,写起来总觉得很温馨呢~~~   ☆、第78章 Chapter.78星星之火   1946年6月国民政府还都南京。   不日,国民党撕毁《双十协定》向中原解放区发动进攻。内战全面爆发。战争来得那么快, 让人措手不及。而新一军和新六军被调往东北进行内战, 凭借优势暂时取得上风。   医院中,林玉茹手里拿着一封信, 眼底噙着一片冷漠的讽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回, 在日本一直等待开庭审判的老陈……恐怕要被气疯了吧。”   落旌接过她手中的信读起来, 越往后眉头皱得越深:“……七三一部队的所有成员免于被审判的下场?所以说,身为乙级战犯的石井四郎被捕了, 却又被放出来了?!”她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林玉茹, 却见到她挂着嘲笑的神情,缓缓地点了点头。   落旌感到荒谬而愤怒, 一把将信扔掷到桌子上:“就因为美国想放, 一个本该下地狱的杀人狂魔就能好好地活着?!而中国的政府……”那一霎间,落旌想起了那些化为尘埃的人们不禁浑身发抖,眼眶通红地哽咽着, “……却不敢要求他们重新逮捕战犯?”   落旌扶着额头嘲讽地笑起来, 而那个罪孽深重的刽子手的石井四郎无罪释放?——   那他们这些人做的一切算什么?   那些因为细菌战死去的无辜中国人, 又算什么?!   落旌无法想象,身在东京的陈医生是以怎样沉痛的心情, 写下这份信告诉当初实验室的成员。   ——愤怒、痛心还是再也无法复加的失望?   林玉茹抽着烟,她的烟瘾似乎在抗战胜利后越来越大。而女子在烟雾缭绕中,苍凉地笑起来道:“以后的日子还有很长, 落旌,咱们这个政府……总不会只干这么一件‘好事情’的。”   落旌红着眼眶扭头,她抬眼望出窗外,而窗台上缠绕的茑萝正开着丽色的花。街上的人们都低头走着自己的路,步履匆匆,空气里仿佛有一把锋利的钢刀,悬在了每个人的头上,让人小心翼翼,深怕一个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   没过几日,窗台上那盆开得正好的茑萝便枯萎了,荼靡的花瓣衬得泥土越发黑起来。   对面桌子上的林玉茹点了一根女士香烟,她随手将一沓钱扔在桌子上,嗤笑了一声:“现在一包烟都贵得离谱,这日子还能不能活了!诶对了,落旌你丈夫不来接你了吗?”未等落旌回答,她就自己回答了,“哦,我忘了,他是国民党的军官现在已经去打仗了。”   落旌坐在办公桌前,沉默地看着前些日子送来的特殊病人的记录——   那都是被日军抓去充当慰安妇的女人,战争结束后她们以为解脱了却发现留下了一身的伤病。而在她们之间,最小的只有十五岁。   落旌检查她们身体时,无法想象她们都经历过怎样的梦靥。就像饱受欺凌的家国,而她的孩子却无法为她讨还应有的公道。   林玉茹抽着烟凑过来,她看着落旌面前的病历单,脸上似讽似笑:“落旌,你能想象中国在这样这样腐败软弱的政党的领导下,会走向一个什么样的未来?”   她弹了弹烟灰,冷冷说道,“面对仇人因为忌惮另外一个国家所以选择忍气吞声,我觉得我们只不过是在走一条老路,路到了尽头又是一场浩劫。”   落旌没有说话,因为无法辩解、无从辩解。   外面传来一阵阵喧闹声,而上街游行高喊着“反对内战,争取和平!”“我们要和平,我们要自由!”的口号。   “诶,玉茹你做什么?”落旌被林玉茹拉着向外走,她慌忙拉住她,“你想去哪儿?”   林玉茹回头,却是真心实意地笑着:“当然是跟着学生一起上街游行!好不容易抗战打完了,难道要因为党派之争利益之争继续打下去吗?学生都明白的道理,我们为什么不支持他们?”   慕轩临走前已经对落旌千叮万嘱,让她不要参与到内战中的事情来。他们这对夫妻不管是对于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是尴尬的存在,国民党疑心作为共|产党员的落旌会套取军机,而共|产党也不会原宥一个忠诚于国民党的将领。   而就在那一愣神的功夫里,落旌便被林玉茹拉到了大街上。游行的队伍如一条长龙横卧在街巷之中。千百个青年的学生走上街头,大声抵制着非正义的战争。   “反对内战!争取和平!”   “反对内战!争取和平!”   一旁的林玉茹举着胳膊大声和众人一起喊着。落旌怔怔地看着她,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女子一般——玉茹的声音本来透着一股娇媚,可是此刻却是明亮无比。   女子的神情里带着坚定,而那股坚定是落旌异常熟悉的,因为那曾经出现在根据地里战士的脸上,也出现在这里每一个游行学生的脸上。   那是星星之火,那是燎原之光。   那是势不可挡的盼望,那是不可动摇的信仰。   一位带着圆框眼镜的男老师站上了演讲台,脖子上围着一条暗红色的旧围巾,神情激动地说道:“……同学们!同志们!你们每一个人都看清楚如今的华夏大地上的战火云烟,看看在战争下流离失所的百姓过得是什么样的苦日子!……”   “反动派一心拿着美苏的幌子挑起内战,可是呢?”   “打仗的不是美国苏联是咱们中国人!我们为什么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打日本鬼子那是天经地义,可咱们中国人为什么要中国人?”   “光明就在我们眼前,而禁锢光明阻挡光明的正是黎明前的黑暗!”   “而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就要打破那个黑暗争取光明!我们要和平!”   “我们要和平!”   众人齐声高喊道,声音回荡在这个城市之上。   那个老师解下围巾,高高举起:“我们拒绝战争!”   “我们拒绝战争!”   “反对内战!争取和平!”   “反对内战!争取和平!”   落旌置身在人海的漩涡里,一时之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看见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有着那份坚定,而她知道,那才是人心所向。她仿佛听见了这个国度的其他地方也如这里一样响彻着反对战争争取和平的口号。   缓缓地,落旌举起了双手跟着其他人高喊道:“反对内战!争取和平!”   “反对内战!争取和平!”   “反对内战!争取和平!”   路旁长着一蓬蓬一蓬蓬的野杜鹃,红得不可收拾。   杜鹃一路烧下去,仿佛把冷蓝色的天空烧成了那杜鹃的花红,而白鸽扑啦啦地飞过天际,那纤细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颤动着,仿佛洒下一串不成腔的音符。   1946年11月,南京置宪国大。   落旌正在医院中给做一例手术。就在她剪下伤口处的缝合线后,医院中的广播传出冰冷的声音:……党国政府将准备在接下来的三个月内戡平内乱彻底消灭割据之共产武装,实现国家之实质统一,民族之实质和平。   助手和护士们处理着手术之后剩下的事情。   刚做完手术的落旌扶着桌角,她平稳一下呼吸,才缓缓地从手术室中出来。   “落旌,你没事吧?”林玉茹看着面色发白的落旌,有些担忧。   落旌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式巽抱着刚刚退烧的东旭走过来,她看着落旌苍白的脸色,叹了一口气:“慕轩不在家,落旌你好歹要保重一下自己。”   “我没事。”落旌抬起头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式巽怀中东旭的额头,“孩子好歹退烧了。怎么不见他父亲过来?”东旭朝落旌咧嘴一笑,伸出手便要她抱。   式巽哭笑不得地将孩子递给落旌,语气却是再平静不过:“他平日里忙得紧,哪里顾得上这一个儿子,成天也不知道他忙些什么……再坏不过也就是其他女人缠着他罢了。”说罢,她自己却不在意地笑了笑。   落旌讪讪地看着式巽淡漠的脸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一旁的林玉茹心直口快道:“那是你丈夫,你也不管?”   式巽拢了拢身上的流苏披肩,没什么语气地说道:“不过就是一场利益,我嫁给他,给他生一个儿子,他保我母子衣食无忧罢了。”说这话时,式巽的眼神麻木与苍凉,完全没了当年那个段府小姐的巧笑嫣然的灵气。   落旌摩挲着东旭的脑袋,轻声说道:“东旭,以后要好好听你妈妈的话。”   东旭抱着落旌的脖子,糯糯地说了一个好。   而此时一辆手术车急匆匆地朝他们这里冲过来,差一点就要撞上落旌。推着手术车的那几个护工连忙对落旌说了声道歉,便推着手术车上的伤患离开,而那白布上染着触目惊心的红。   林玉茹扫了一眼,便摇头啧啧叹道:“那个人身上的重要部位起码中了五枪,哪怕就是推进了手术室也救不活。”当那暗红色的旧围巾从白布下滑出半截时,落旌只见身旁的式巽脸色猛地一白,如同一张纸。   落旌护着东旭,有些惊讶地看着式巽的脸色,解释道:“式巽,东旭没有伤着,你别太担心——”然而她的话还没有完,便见式巽神情慌张地追着那辆车,脚步踉跄得不像样子,便是东旭叫她,她也没有回头。   “诶,落旌,你那个姐姐怎么了?”林玉茹皱眉偏头看着落旌,疑惑道,“她认识那伤患?”   落旌皱着眉:“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她这么失态过。”落旌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在白布外面的一截红围巾,有些不确定,“那个人……我记得,他好像是……嗯,他应该是当时带领学生游行时的那个老师。”话一出口,她们之间就流淌着死寂的沉默。   那个老师因为什么而死,落旌想,大概她们都知道了原因。   “诶,式巽她……没事吧?”林玉茹看着远处的式巽颤抖着手指掀开了那白布随后痛哭出声的样子,“她和那个老师,是旧相识吗?”   东旭的额头紧紧贴着落旌的下颌,而落旌安抚着孩子不安的情绪,回答说道:“大概是认识的。”所以,能对婚姻爱情已经麻木的女子才会落下那么伤心的泪水。   随后跟来的学生们和记者涌上前去,追着那辆手术车而去,有学生气愤地对记者说道:“国民党的特务开枪打死了老师!一枪当胸穿过,血染十里长街。”   落旌身上一阵发冷,更加紧地抱住了懵懂不知的东旭。   好半响,林玉茹才点了一根烟,转身离去。而她离去前留下一句话:“国民党不可能杀尽所有想要和平的中国人。”女子的背影逆着光,手指尖有火光若隐若现。   落旌觉得那一刻林玉茹的背影像极了那个老师,也像极了君闲。   “妈妈!”怀里的东旭大声喊道,可远处的式巽仿佛没听见般呆呆地靠着墙壁,任凭脸上的泪痕斑驳成一片。东旭把头埋在落旌的肩窝处,闷声问道,“妈妈她怎么了?我从没见过她这样哭过,婶婶,我妈妈她为什么这样伤心?”   “大概是她碰到了心里的伤口,太疼了,所以哭了。”落旌蓦地想起了式巽说到那句‘我等不下去了’时眼神里的苍凉与荒芜,苦涩便像水一样缓缓漫过她的心上。   落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摸着孩子的脑袋:“所以东旭,以后别再问那个人。”东旭懵懂地点了点头,更加紧地抱着落旌的脖颈。 作者有话要说:  重磅科普:七三一的刽子手们没有被审判!没有被审判!没有被审判!!! 日本投降后,731部队销毁了几乎所有的证据。但是石井四郎掌握的测试数据,是完全用活人实验的结果,可谓是当时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准确资料。 美国人自然非常希望得到这些数据,从而在生物武器方面大大领先苏联。在1945年12月,石井四郎在老家千叶县被捕。随后,他接受了美国细菌战专家的审讯。经过几次谈判,石井四郎以交出资料换取了对731部队的赦免。这个老家伙并没有说什么引诱的话,只有一句:我们用3000条人命获得到的数据,可以帮助美国细菌武器技术前进十年。 最终,美军司令麦克阿瑟同意不起诉731部队所有人员以及背后操纵的大人物。作为交换,石井四郎必须交出所有资料,还需要协助美国进行相关研究。 于是,1948年东京大审判中,果然没有包括石井四郎一干人。 获得了这些资料以后,美国人立即将所有文件存放在德特里克堡。这是是位于马里兰州弗雷德里克的美国细菌武器发展中心,从1943年到1969年一直在发展美国的生物武器计划。所有的文件全部存放在一栋楼里面!不知道美国人出于什么心理,这栋楼的编号就是731! 有意思的是,苏联人也抱着同样的心态,却一无所获。恼怒之下,苏联人命令捉住的部分731部队成员,在1949年的伯力审判中,将这件事情揭露,这就是今天录音带的由来。如果不是这样,也许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美国人有句名言,每一场战场背后都有一些肮脏的事情,731就是典型中的典型。 简单来说:在利益的推动下,本该受到惩罚的刽子手,因为大国的偏袒而逃脱了自己的罪责!而日本和美国拿着用中国人生命换来的医学资料,迅速地提高着自己国家的医学水平!其实在写这篇文的时候,我是不知道这些的,只知道七三一罪恶,却不知道令人想要骂街的结局!! 其实,国民党作为抗战的正面战场,本身具有很高的人心和威望。而从内战这几章,大概就是从女主和男主的角度,来解释它如何把自己的人心给挥霍没了的。   ☆、第79章 Chapter.79守家卫国   三月,东风至, 春归十里。   本来被派去打仗的段慕轩被调离了东北战场, 回到南京国防部重新任职。虽然慕轩用玩笑的语气告诉落旌是因为军队中的派系矛盾,可她觉得原因并没有那么简单。可是他不说她便不问, 两个人过着自己的日子时间倒也过得很快。   张宗灵出征前来了慕轩和落旌家里一趟,这个时候, 他对落旌也还算客气, 不像其他国民党的军官看着落旌的目光,就像随时在防备着一头白眼狼一般。   房间中客厅角落蹲着一个黑胶唱机, 而唱机中的唱片不知疲倦地旋转着,伴随着旋转, 音乐便如同流水般缓缓淌在房间中。院子里,慕轩亲手种下的木槿树长得茂盛极了, 一旁架子上的紫藤萝静静地散发着香气。   段慕轩和张宗灵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落旌给他们泡好了茶,蓦地抬头问慕轩道:“你还记得什么时候,给紫藤萝浇水的?”   慕轩神情愣住, 又拍了下脑袋:“好像是前天还是大前天, 我给忘了, 瞧我这记性!”   落旌起身,柔柔一笑, 说道:“那我去院子里浇下水去好了。”说罢,女子站起身走到院子中拿起水壶给植物浇着水,不经意走去了更远的地方。   段慕轩的扇形眼里倒映着女子的背影, 带着无法言说的暖意。张宗灵看着段慕轩温柔如水的目光,扯了扯嘴角,颇有些无语:“我说你夫人她人都走了,现在你总能听我说两句吧?”见段慕轩没反应,张宗灵摇头无奈地笑了,提高了音量重复一遍。   “嗯,你说。”   段慕轩回过神来,拿起茶几上泡好的茶细细地品着,而他微微侧着头朝向张宗灵,“宗灵,你这次来到底想说什么事情?”   张宗灵一边审视着这间两层的小楼,一边皱眉问道:“慕轩,你是真打算一直这么混下去?在国防部挂一个副司令的空头衔?”   段慕轩不在意地笑了笑,反问道:“挂个空头衔不用做事情,落得一身轻松,这样不好吗?至少可以平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本来一巴掌过去想拍段慕轩的脑袋的,却被慕轩他灵活地躲了过去,张宗灵皱眉气道:“我看你现在还真是鬼迷心窍了!生生死死,咱们可就这一辈子!当初既然选择进了这军队,你忘了说过建功立业的誓言了?我也不明白大哥是怎么想的,他堂堂一个新一军的司令跑到台湾区去练新兵蛋子,就算士兵回头真的被他练出来了,那兵能是他自己的吗?”   段慕轩垂下眼,男子的眼角因为岁月的抚摸已经生出了丝丝的细纹,可仍掩不了他经年累下的逼人气势。他勾着微垂的唇角,笑了笑,说道:“宗灵,我当初是把命卖给了委员长,可是现在抗战已经胜利了,我对爹对委员长他们的承诺已经完成了。”   张宗灵一怔,随即眉头皱得更加深。   顿了顿,慕轩交叠着手指,继续说道,“宗灵,我和大哥的情况同你不一样。七十四军是咱们一手带出来的兵,可新一军不是。那支军队虽然打过不少漂亮仗,可是派系矛盾日益突出。谁都不想自己的势力受到损失,这样的部队早已经不是当年跟日本人打的军队了。”   张宗灵一拍大腿,怒声说道:“你小子少跟我胡扯!派系争斗是派系争斗,可你也不至于从东北战场跑回来当个光杆司令!慕轩,你若是在第六军那里呆不下去,你回来帮我!你是七十四军出去的,只要你回来,咱们依旧是最佳的生死搭档!”   说到这里,宗灵眉目轻触,终是说出了这次来真正的目的:“……慕轩,说真的我需要你来!内战不比抗战,鬼子虽然难打可那都是小日本!七十四军的兵,是咱们一起带出来的,你知道他们骨子里的血性与狠劲,可那都是他们在面对日本人的时候。我们跟共|产党的没仇没怨,上面派给我的这战役,我自己也拿不准有多大把握。”   “我不想再去淌这趟浑水。”   段慕轩扇形眼微微垂着,盯着茶杯淡淡道,“宗灵,我戎马半生,真的累了。”   张宗灵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水汽缓缓升上遮住段慕轩浓烈的眉眼,变得若隐若现。   而等水汽散去后,疑惑又愤怒的张宗灵才听段慕轩嗓音沉沉地说道:“没错,大哥是因为派系矛盾被穿了小鞋,可我就是故意惹那个姓杜的生气,好让他把我踢回来!阿落是共|产国际的人。别人疑她,可我不会疑她。与其到时候,这场战争会把她卷进这趟浑水,不如我从这趟浑水里抽身。委员长早就不放心我了,只是他又舍不得放我,所以我这样一说,他便同意了。”   半响,张宗灵才嗤笑了一声,冷冷说道:“说到底,哦你还是为了那个女人!段慕轩,你还记得你身上背了多少条战友的人命吗?你这样白白放弃了流血流汗挣来的地位,你对得起那些为你而死的兄弟吗?一身显赫军功拱手让人,段慕轩你对得起你自己吗?”张宗灵的语气太过激烈,让院子里的落旌忍不住回头朝他们这里看。   段慕轩见到落旌脸上担忧而小心的神色,不由得朝她一笑示意没事。他给张宗灵续了一杯茶,扯了扯嘴角说道:“我记得。从前死去兄弟的抚恤金,不管怎样,我都要向政府讨到。”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张宗灵紧紧盯着他,“慕轩!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个!”   过了良久,段慕轩才抬起头看着他笑起来:“宗灵,如果是兄弟,你就别再逼我了。要打就好好打,记得保重自己。”而最后这句话成功地把宗灵给气走了,坐在沙发上的段慕轩看着一瘸一拐的宗灵,他想不起是哪场战役让宗灵瘸了腿,只是心里突然有些难过。   落旌小心地从院子中走进屋里,看着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的段慕轩,有些发怯地问道:“……宗灵他,走了吗?”而且看起来走得气势汹汹的样子,“他似乎很生气的样子。”   段慕轩先是吃了一块点心,又喝了一口茶,才摇头宽慰着落旌笑道:“放心,宗灵就是这个脾气。等他从战场上回来后,估计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放心好了。”   见到落旌依旧一脸担心的样子,慕轩拿着手里的点心,转移话题说道:“诶,阿落,这点心你在哪儿买的?还挺好吃的,不过还是没有红薯香。”   落旌回过神来:“哦,那是我做的。”   段慕轩一副很惊讶的样子:“啧啧,我是上辈子修了多少福,这辈子能娶到你这样心灵手巧的姑娘。”说着,他拉她入怀,摸着她的头发,嘟哝道,“别担心了,你要是再担心宗灵的话,我可就要吃醋了!”   落旌失笑,轻捏了他一下:“瞧给你美的。”话虽然这样说,可落旌还是忍不住身后回抱住慕轩,眉梢眼角都爬上了心满意足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守家卫国。 我觉得真的很适合慕轩,在半生戎马疆场过后,他选择脱下铠甲只去守护阿落一个人。 ——戎马归来,就陪你数遍星河。 好啦,宗灵的原型评论区有读者揭秘了,我就不在这里科普啦~~ 其实本来还想在本文加一个慰安妇原型的例子,但是后来想想本章这么甜,就不虐大家了。其实本章虽然是慕轩和宗灵的对手戏,可宗灵还是间接地被喂了一嘴狗粮,然后怒气冲冲地走掉了。 另: 星期二星期三无更新,星期四开始更新,本周将完结撒花~~~大家准备好哇~   ☆、第80章 Chapter.80花开长短   自1947年7月开始,中国人民解放军由战略防御转为战略进攻, 战争从解放区进入到国民党统治区拉开了解放全中国的序幕。   因为前线节节败退、损失惨重, 国民党的军队经常去抓壮丁,可是那都是连枪都拿不稳的百姓, 去了战场也只不过是送死。   落旌打心眼里觉得,在这场被拉长的战役里, 国民党失去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军队还有原本属于它的民心。如果连老人、孩子甚至军队里自己的士兵将军都向着共|产党, 这场战役的输赢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当林玉茹把君闲写给落旌的信交给她时,落旌一点也不感觉到意外, 似乎在她潜意识里早已知道林玉茹是共|产党在南京的地下联络人员。   林玉茹把信交给落旌的时候,不无恳切地说道:“这场战争想必离结束已经不远了。落旌, 国民党已经变成了死树,很多国民党军官要么是原来的卧底, 要么已经被策反。落旌你是共产国际的党员, 那么更应该明白共产主义的思想,国民党大势已去为什么你不劝你的丈夫离开国民党呢?至少那样,在战争结束后, 他依旧是抗战的英雄, 而不是内战的罪人。”   落旌沉默地接过信, 一直沉默到回家。   国民党的军队在前线节节失败,军队中有内鬼早已是人所周知的事情, 但是却找不到内鬼是谁。王牌嫡系军队被彻底打散了,就算是到处抓壮丁,可始终都没办法再补救。   翡翠色的灯罩幽幽地发着光, 落旌推门而入的时候,便见到慕轩站在书桌前。   他不似往常那般听到落旌回来了就回头。这一次,一身军装的段慕轩站在那里,背影如同沉默的青山般,难得一言不发。   落旌缓缓坐在床畔,捏着手里的信,也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半响,只听段慕轩开口说道:“我接到紧急命令,要带兵支援上海。阿落,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落旌喉咙发紧,紧张到手心里冒出汗,信封被她按出了湿漉的指纹。半响她才说道:“慕轩,你有没有想过内战国民党失败了,我们会怎样?”   过了很久,她才听到段慕轩轻笑了一声,嗓音低沉地说道:“也许我会坐牢,也许我会死。”   然而,落旌一想到那个他所说的那个结局她就害怕……害怕到不能自已。她抬头看着慕轩的背影,颤抖着出声问道:“慕轩,你舍得丢下我?”然而,她话还没说完,泪水便从眼眶中落了下来,打在信封上发出吧嗒一声。   段慕轩侧过头,只感觉脑袋里面疼得厉害,他紧紧捏着手里的几页纸,沙哑着嗓音:“……我舍不得。”   落旌几乎是以哀求的语气,问他道:“那慕轩,你能不能离开国民党?”慕轩沉默着,而落旌咬着牙,继续说道,“国民党如今已经是空有一副虚架子,你我都明白一旦民心所向,最后战役的胜利者会是谁。”她懂若按照段慕轩的性格,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国民党的,可她仍旧留了一份希冀,如果他离开了国民党便不用面对那些不堪的结局。   她的话语仿佛化作了丝线,在他脑海里缠绕打结,最后搅成了一团乱麻。段慕轩紧紧地捏着拳头,眼神落在那绝笔书上,只觉得脑袋里面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在搅动。   他转过身,第一次朝眼前的女子冷了脸,语气冷漠如雪:“阿落,你知道的,不管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不会拒绝你!但是唯独这一件……唯独让我背叛国民党,这一件事,我办不到!”   而下一刻,段慕轩几乎是失控地红了眼,哽咽道:“如果你还爱我,那么你就应该明白我……如果知道宗灵会死在战场上,我当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跟他一起去。”   落旌望着他,一双杏眼里水光盈盈凼凼:“可我没有办法看着你随它坠入深渊,慕轩,我没有办法到最后看着你背上内战的罪名!”   两人之间的争执,像极了多年前段府的下院中,墙上的少年和站在梯子的少女第一次因为身份等级的争执,各执一词谁也不愿意退让。   段慕轩站起身来,他头疼得快要炸掉,而这一次,他扬着手里的纸对落旌一字一句说得清楚:“如果你是来劝我叛党的,那便不必在多费口舌了!我是军人,我可以为国而死也可以为你而死,可如果让我为了自己背叛誓言放弃尊严……阿落你听清楚,我宁可死在沙场上!”   什么时候,他们之间走到了这个地步?泪水快速地流过脸颊,落旌捏着手里的信,在慕轩多门离开之前,轻声问道:“慕轩,你还记得那年你坐在墙头,手里拿着木槿花对我说的话吗?”落旌从来没想过,花开到花落,竟然这样长,也这样短。   “我从来没有变过,变了的人只是你罢了。”   “阿落,我快看不清楚你了。”   段慕轩撂下这句话,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背影决绝,整间房子里只剩下了兵靴踏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直到他走后,他那犹如暴风雨般的话语,才在房间缓缓淡去最后的回音   眼前的景物模糊又清晰,再从清晰重新变为模糊。信纸上,君闲写得清楚,如果段慕轩不改变心意,只能走当年李家的路和国民党一同成为国家和民族的罪人。落旌无力地靠着床最后无力滑坐在地上,深深地捂着脸——   落旌想,她永远无法忍受那些曾经泼给李家的污水泼到慕轩的身上。   她更舍不得,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将会受到这样的污蔑。如果是那样,那么她宁肯他死在战场上,大不了她陪着他,一抔黄土葬了此身白骨。   1949年4月20日,国民党政府拒绝在《国内和平协定(最后修正案)》上签字。人民解放军第二、三野战军先后发起渡江。在炮兵、工兵的支持配合下,强渡长江,迅速突破国民党军的江防,彻底摧毁了国民党军的长江防线。   段慕轩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一个人。   他更没想到一直暗中在给国民党提供枪械弹药战略物资,的人会是他——袁寒云。   上海的梅雨一下就是半个月,淅淅沥沥。   段慕轩走进一家咖啡店里,身上墨绿色的军装披了一层薄薄水雾,而他看向一直坐在角落中的男人,眼底的颜色不禁深了又深。   “似乎看到我,你很惊讶。”袁寒云淡淡地一笑,带着几丝得意。   段慕轩调整了表情,拉开椅子笔直地坐下来:“我没想到你会找我,更没想到你会把自己的身家底子洗得这么干净,这么快又换了一个身份。不好好找一个地方藏起来,这么明目张胆不怕惹麻烦吗?”   如果真的算起辈分,他应该唤袁寒云一声舅舅。   只不过,大家都是刀口舔血过来的人,谁也不讲究这个。   袁寒云交叉着双手,坦然说道:“我只是一个生意人。”   “共|产党很快就要打来了,到时候他们可不管你是不是生意人。”   “你的那些底子,只有国民党能帮你洗。”   段慕轩静静地望着窗外,而上海滩上人们打着伞走在雨中似乎半点也没有被战争影响,又或者他们明白不需要去担心当共|产党打来百姓会受到什么损失。   袁寒云嘴角噙着一抹笑:“放心,我还没那么容易翻船。况且,就算真的要扳,在这上海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孔家,那可是实打实的资本家,吃人不吐骨头。”   随着慕轩的视角,袁寒云也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工人阶级和资本阶级,那才是真正的天敌。我听说你一直在为了抚恤金的事情跟上面的人耗着,嗤,你个傻小子,国民党中怎么还会有这样的好人愿意自掏腰包垫付抚恤金?”顿了顿,他抬眼轻飘飘地看了段慕轩一眼,“也就除了你。打仗你行,可论黑吃黑,你小子差远了。”   段慕轩平静地说道:“一直在打仗,政府拿不出钱来,我也没有办法。”   袁寒云手中的瓷勺碰着杯沿发出清脆的声音,他那双单眼皮里噙着玩世不羁的笑意,好笑道:“政府拿不出钱,可并不代表军政要员没钱。国民党的腐败可是到了骨子里,你当物价哄抬得这样厉害没有他们的功劳?蒋家离不得孔家,光一个孔家发的横财够填了抗战所有的抚恤金了。我前阵子才读了《资本论》,觉得挺有道理,而清醒过来看到那些政商勾结的搭档,恍然大悟,那不就是吸血吗?国家饿得皮包骨头,而那些附骨之疽仍然贪婪不知收敛。”   段慕轩看着自己面前的那杯咖啡,突然感觉到疲惫,捏着眼角:“国民党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信奉三民主义的党派了。战士们打得疲惫了,谁也不想再继续打下去,不知道为了什么而去拼命。”他感到失落,自己曾经奉献了青春与热血的地方早已经伴随着战争一同埋于地下。   沉默良久,袁寒云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你娶妻了?”   想到落旌,段慕轩感到一阵懊悔,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竟然会同她发那么大的火。他想着,等他回去后到底应该怎么做,落旌才会原谅自己呢?   袁寒云啧了一声,看着出神的段慕轩:“这个问题需要想这么久吗?”   段慕轩回过神来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他的身上,他笑了笑:“娶妻了,是阿落。”他打量着男人的神色,最后问道,“其实我一直没明白,你对阿落上心的缘由。”   袁寒云微不可闻地挑了一下眉:“这个问题,你不应该自己去问你的妻子吗?”   “阿落不想说的事情,我从来不会问她。”   慕轩看着对面男人一副所有事情都知道的神情,感到一阵烦躁,但是面上还是保持着云淡风轻,“毕竟,我想她不愿提起的事情,都是不好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正式吵架~~ 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第81章 Chapter.81黎明无言   “阿落不想说的事情,我从来不会问她。”   “毕竟, 我想她不愿提起的事情, 都是不好的事情。”   袁寒云摇头失笑,他扯了扯嘴角, 只是嘴角弧度带着几丝苦:“我第一次见到落旌,比你还早。那个时候, 她还很小, 只算得上一个小丫头。其实,你说的很对, 不愿提及的事情总不是什么好事情的。毕竟,我是让她家破人亡也逼得他们姐弟远走他乡的凶手。”   段慕轩不由得皱眉, 只听面前的男人继续回忆说道:“当年,我被我大哥逼急了索性离开北平到处游历, 少年心性之下就跟着当年的皖南总督, 想去看看卖国贼李氏一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杀了一个女人。”   段慕轩见到袁寒云恍惚的神情,不禁出声问道:“是谁?”   袁寒云眼神渐冷, 他偏过头朝难掩紧张的段慕轩吃吃笑起来, 平眉下的单眼皮目光流转:“那个女人, 是李落旌和李君闲的母亲。不过我可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毕竟如果当时我不开枪, 那个女人被那个都统抓住只会生不如死。当然,也是我提议,让他们一把火烧了李家。”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段慕轩皱着剑眉, “我记得你一向很有原则。”袁寒云一手带起来的帮派便因为守着他定下来的规矩,虽然是黑帮可也深得人心。   这个世道,让人生畏容易,而得人心却难。   袁寒云低声一笑,手指敲着桌子:“如果当时不烧了李家,官兵就会一直找下去,然后就会发现藏在井底的两个孩子。一家上下老小被杀得干干净净,一场大火下来什么都不剩了。而我把俩姐弟拉上来的时候,落旌那个丫头就一声不吭地看着我,目光像火一样灼人的紧。”说到这儿,他的目光带着兴味,“原来那个时候,她就知道我是她的仇人。”   段慕轩嗤地一声笑:“仇人?可你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   “那是因为后来我帮了李家不少,帮了他们姐弟不少。”   袁寒云努了努嘴巴,“后来,我听说当年那个皖南总督被人取了脑袋,挂在了皖南李府的门口,我一猜人就知道是李君闲那小子干的。我虽然不惧别人寻仇,可也有些后怕。”   闻言,段慕轩不由得笑出了声:“还记得君闲当年一见到你就吓得浑身发抖,谁能想到,原来像头牛一样的少年已经变成了一头猛虎,若是真惹到了他,会有苦头吃的。 ”他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情,看着袁寒云,“所以,当年君闲能找到他远在日本的伯父,是你做的事情吧。”   袁寒云坦然承认:“没错。而且当年是李经方托付我带她离开北平的。”   段慕轩一双眼里噗地窜出两簇火,他冷笑一声:“原来是你。”   袁寒云似是挑衅地挑眉:“是我又怎样,让人家姑娘真正伤心的人可不是我。”听他这样说,段慕轩泄气地靠在椅背上,捏着眉心——他再次想起了临走时对落旌说的话。他只觉得当时他自己一定疯了,才会对深爱的人说出那样的话。   只听袁寒云淡淡说道:“我算是落旌的杀母仇人,当年那个女孩在家破人亡的时候,也不肯在我面前哭一声。你大概不知道,落旌在离开北平的火车上,当着我的面哭得像个孩子……整个车厢的人都看着我们,就好像我是个人贩子。”   说着,他低下头一笑,似自己被自己的形容逗乐了,“当时我装作不知道但心里清楚,整个北平城能让她割舍不下的,不过就是个你。”   段慕轩曾经想过很多遍落旌不告而别的理由,但最后因为他们仍然在一起,他不想再去追究那些莫须有的原因。但是这一刻,当他从别人口中了解到故事的另一个画面,他心里的疼像是湖水一般缓缓浸满他的整个心脏。   袁寒云装作没看见段慕轩发红的眼角,看着窗外的绵绵细雨缓缓抽着烟。   咖啡厅里安静极了,偶尔会响起人的脚步声,灰白色的烟雾缓缓挡住了袁寒云的面容,而他的嗓音带着天生的薄凉:“好好待落旌,不要让我知道你欺负她,不然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我还有约,下次有机会再聊吧。”说罢,他站起身来拿起身后的长衫外套准备离开,闲庭信步的样子带着天生的风流不羁。   段慕轩在他离开时,缓缓说道:“我会的。”   袁寒云身形一顿,只听坐在沙发上的男人继续说道,“如果不是知道你是风月场里的老手,我会以为你喜欢阿落。”   袁寒云扶着红木栏杆静静地站立,经年的岁月像是墙壁上的灰一层层地剥落,最后沉淀在他的眼睛里,却毫无光亮准许透露。而下一刻,他戴上了呢帽,笑了笑:“大概只是同情。”   如果再不说,恐怕此生都再难言及了吧,可他还是轻飘飘地揭过了。   生时存心底,死后积坟墓,那是他无言的成全。   袁寒云走后,段慕轩静静地看着屋外缠绵的细雨,他听不清楚声音,但猜想应是尖锐的哨声惊起了教堂上栖息的白鸽子。   成群的白鸽呼啦啦地飞过天空,迎着上海的梅雨,白色的羽翼铺天盖地让人看了心生敬意,一种对和平的敬意。而白鸽飞过的天空依旧是暗沉沉的,浓墨般的云挤在一起透不出半丝光,隐隐有瓢泼的预兆。   上海之战外围争夺十分激烈,迫近市区就越打越忙了。几昼夜之间,解放军前进两百里,夺几县城,南北两路进攻部队分别逼进主阵地,钳制了吴淞要塞。战情越来越紧迫。   “即使能打上三个月甚至半年,孤单的一个上海,又有什么作为呢?”   “共军经受不起消耗,我们更经受不起。”   委员长临上飞机前,对手下的部将语重心长地说道,“留下这二十万精锐种子,来日方长,退为上策。克勤,上海撤退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汤克勤和其他军官朝他行了一个军礼,而委员长看向一旁一直沉默的段慕轩,不由得皱眉问道:“慕轩,你在想什么?”   段慕轩静静开口,说道:“我在想这场战争的意义。”众人不由得转头看向他,目光都是惊疑不定的。王奎昌害怕地瞟了一眼委员长的脸色,局促不安地站在队伍中。   然而委员长笑容不变:“你想这个时候投降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段慕轩低声道,“中国在无休无止的战争中度过了一百年,我们是军人但也是这个国家与民族的一份子,停止战争为后世建立一个和平统一的国家不好吗?”   国民党中不乏理想主义者,而段慕轩就是其中的一个。   委员长笑了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我还记得当年你站在我面前,大声说出进入宪兵训练的样子。我知道你们都被人打疲了,可是一旦松气,国民党就会被吃掉。慕轩,你是党国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苗子,而现在,你总不能看着它就这样毁在别人手里吧。”说罢,他递给汤克勤一个眼神,不待段慕轩再解释便转身上了飞机。   当飞机飞离后,汤克勤冷冷地瞥了段慕轩一眼,硬声说道:“我看你是被共|产党的人灌了迷魂汤了吧?还是打怂了怕了共|产党山沟沟里带出来的兵?”   段慕轩冷冷地看着他,汤克勤色厉内荏地说道:“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样直视长官?”   “如果你有胆子,要不你跟我换一下?”   段慕轩勾起一丝冷笑,反问道:“我来安排人员撤退你负责掩护?你敢吗?!还是说,你只是会做一些出卖恩师队友的无耻之事?”   “你!”   汤克勤气结,“你别以为就你打了仗!若是真的有本事,又何苦被共军逼到这里来?!”段慕轩嘲讽地扫了他一眼,懒得解释便绕过他离开了机场。   汤克勤被他当着众人扫了面子,恨恨地呸了一声:“若不是凭着委员长的提拔栽培和偏袒,段慕轩你又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尽管早已做好撤离上海的准备,可船少人多,还是得边打边撤。   边打边撤,首先碰到的问题是谁打谁撤,哪个先撤哪个后撤。国民党内部一遇到这类问题,门阀派系这个毒瘤就要发作了。五月二十一日的黎明,汤克勤在电话中恭敬地报告道:“对外航空中断、国际电台停机,敌军远程炮试图封锁海道。”   电话那头传来声音:“你第一阶段任务完成出色,对党国有功。因情势变化,即刻作战略撤退,把二十万精锐带到台湾便是一大功勋。还有,段慕轩什么时候去台湾安排了吗?”   汤克勤犹豫着说道:“段慕轩是负责掩护的军官,若是先安排他乘船离开,恐怕——”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打断:“别人我可以不管,但你一定要亲自负责带着段慕轩离开上海!我宁可他死了,也不能让他投了共|产党!听明白了吗?!”   汤克勤被电话里的语气激得一抖,忙不迭说道:“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是从袁寒云的角度揭示当年北平之事,也是最后一点啦啦啦~~ 我觉得这篇文已经从战地医生的角度很大程度上包容了民国矛盾,虽然不能完全囊括,但我自己觉得还OK啦!!那么下一章,就应该是最后一个在时代上的矛盾~~不过大家不要担心不要害怕,你们亲爱的龙,为你们准备了双结局哦~~   ☆、第82章 Chapter.82长夜天亮   倾盆雨水冲刷着整座城市,伴随着难得一见的冰雹。   冰雹毫不留情地打着道路两旁的蔷薇丛, 而树下零落了一地疏疏落落的花床。   才不过是初夏的时节, 地上已经积了一层蔷薇花瓣,而雨水夹杂着冰雹一打一冲, 胭脂粉的花瓣便混着灰褐色泥土不知道流到了那里去。   草丛中种了杜鹃花,那种大红的颜色被青色烟雨和砖红洋房衬得尤其浓丽。   不知道是谁种的花, 本来不过是应个景, 可是谁知那星星般的火焰,沿着城里的春|色一直烧到了城外去。而包围着孤岛的矮丘上都轰轰烈烈地开着这种花, 摧枯拉朽、热烈奔放的红,仿佛要涤荡这人世一般。   大红的花、浓蓝的海。   青黑色的天空、飞过天际的白鸽。   停靠在码头的大船, 还有慌乱无措的人群。   一切的一切都被硬生生地糅成了一副浩瀚广阔的背景,而画面的每一处, 都无不澎湃喧嚣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当段慕轩被人‘请’上船的时候, 已经是凌晨一点。解除了一身装备的段慕轩冷眼扫过房间中的每个人,最后目光停在了汤克勤的脸上,毫不客气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船上的油灯晃得人心不安, 而汤克勤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犹如困兽的段慕轩, 冷笑了一声说道:“这是委员长的意思, 也是军令!”   “军令?”段慕轩气笑了,随即双眼里凝聚着风雨欲来的愤怒, “什么军令?”   汤克勤抱着肩膀,皮笑肉不笑,不答反问道:“国民党的军队本来是占尽优势的, 可是四年打下来每一场都被人牵着鼻子走!至于这内鬼,谁知道披着什么皮包着什么心呢!”   段慕轩冷着眼神看着他:“要是男人的话,就把话说清楚了,别在那里兜圈子!”   “好!委员长怀疑你是个内鬼,所以让我必须亲眼盯着你跟着大部队一起上船离开上海!万一你把撤退的路线告诉中|共,又或者最后投共变节,到时候我们还抓不着你!”   汤克勤被段慕轩仿佛吃人的目光惊得头皮发麻,挥手对其他人说道,“你们几个给我看好了他,如果段慕轩今天不在船上那就是逃兵!逃兵怎么处置,你们几个都清楚怎么做吧?”   王奎昌还有其他几个士官连忙低下头说了声明白,汤克勤重重地哼了一声才推门而出。   悬挂在房间顶上的油灯随着轮船一摇一晃,明晃晃的灯光照在每个人疲惫的脸上,投下一层阴影。段慕轩坐在床上,而一旁几个士官强撑着阵阵袭来的困意,守在角落中不住地打哈欠。   船身在河海交口处剧烈的摇晃,这种摇晃让慕轩只感觉自己的脑袋疼得快要裂开,而在大脑的疼痛之外,喉头还涌出无法抑制的恶心。王奎昌看见他脸色难看,便端了一杯水给他:“慕轩哥,先喝一口水吧。”   “奎昌,你知道船什么时候开吗?”   段慕轩接过水看着墙面上的钟表问道,而现在已经是凌晨的一点半。   王奎昌小心地看了一下周围昏昏欲睡的几个人,仍有两个人警惕地看着他们这里。顿了顿,他低声回答说道:“大概还有四十分钟就开船。这是离开上海的最后一班船了,除了作为掩护的军队其他的所有人都必须上船离开上海。”   段慕轩只听清楚了四十分钟几个字,其他的便再没听见了。他面容苍白,额头上痛苦地暴起青筋,额角浮现着豆大的汗珠:“……那离开上海后,整个军队去哪里汇合?”   王奎昌摇头,低声道:“现在还不清楚,也许是香港又或者是澳门,总之不是共|产党的地盘就对了。上面的人恐怕是在想等到了一个地方休养生息整顿军队再卷土重来吧。”   “……中国,还要打多少年的仗才肯休息?”段慕轩缓缓眨着眼睛,轻声叹了一口气。而下一刻,他的眼前突然一片黑,“奎昌,外面为什么这么闹?”   王奎昌哦了一声,解释说道:“共军马上就要攻破防线打进上海了,党内只要是长了脑子的人都清楚留下来被抓住那就只有当俘虏的命,所以现在所有人都在紧巴巴地上船;并且,委员长下令,要把上海存储的所有金子都运走。”男子的声音不经意染上一丝不平稳的哭腔,哽咽说道,“还有……慕轩哥,你知道的,手下的兵都管不住了,每个人都在抢物资,这种时候大家都觉得能抢多少抢多少。”   段慕轩撑着头,好半响,他才勉强恢复了视力。仿佛过了很久般,段慕轩摇头苦笑着,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挨个数着说道:“民族、民权、民生,连士兵都忘记了最初的信仰。”而等慕轩的视力彻底恢复了之后,他的耳朵就像被人用力堵着,那些声音仿佛都是天边的了。   王奎昌心里难受得快要死掉了,他红着眼眶摇头说道:“慕轩哥,那才不是我们的兵只是抓来的壮丁!……真正记得三民主义的兵,早就死光了!”真正还记得党国信仰的士兵,早就死在了抗战的硝烟中、亡在了内战的烽火里!   雨水携着海浪特有的咸涩味道的风,而黄浦江如同一只难驯的野兽一直在咆哮着、撕咬着江上的船只,毫不留情地发出一声声怒吼,和那一道道劈开夜幕的闪电较量着、对峙着,看谁会先服输低下自己高昂的头。   “奎昌……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蓦地,段慕轩眉目轻触地偏着头,仿佛在细细分辨着声音,“是不是有人在叫我?”   外面沸腾得像油锅一般,人声吵闹声嚷骂声混杂在一起,让人听了便生厌。   王奎昌奇怪地看着段慕轩,摇头说道:“没有啊,我没听到啊!”就是真的有人在叫段慕轩的名字,以慕轩他早已损伤了大半的听力又怎么会听见呢?   段慕轩偏着头仔细地听着……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不,他听见了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一定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此时,船身猛烈地摇晃了一下,房顶上的油灯啪地一声爆掉了。   船上几个士官腾地一声站起来,王奎昌只觉得面前一阵风刮过,便听其他几个人吼道:“跑了!段慕轩他逃跑了!”   说着就要冲出门去,王奎昌连忙拦住他们,双目猩红着怒声吼道:“你们想干什么?”   其中一个人拿着枪,义正言辞地说道:“总司令已经明言说了,那是逃兵要枪毙的!”   “枪毙?”王奎昌当头给了那人一耳光,顺势就举起了枪,对准那人的额头,“你知道他身上有多少军功章吗,凭你也配说他是个逃兵?老子警告你们,今日谁若是敢枪毙了我慕轩哥,老子就先毙了谁!这不还没有开船吗,马上去找人!”   船舷上被堵得水泄不通,探照灯在高处来回地扫着,引得人心惶惶。段慕轩奋力挤下舷梯,在拥堵的人群中找着那声音的来源。雨水从他的帽檐上滑落,他逆着人流焦急地寻找着。   他不会听错的,他怎么会听错呢?   在那些模糊一片的嘈杂声音里,他唯一能够分辨出的,便只有她的嗓音。   “阿落!阿落!”   段慕轩声嘶力竭地喊道,而人声雨声浪声雷声将他的声音一次次地掩盖下去,可他仍旧能清楚地听见落旌在喊着自己的名字,一遍遍,一声声像是催命的鼓声一般响在他的耳旁。   “慕轩!——”   猛然地,段慕轩背影一滞,掰着别人肩膀的手缓缓松开。   他猛地回过头,眼神便锁住了身后乌压压的人群。雨水滑进眼角最后又滑落,段慕轩颤抖地吸着气,而那一刻,他的目光穿过大雨滂沱越过汹涌人群,就那样精准无误地落在落旌的身上。   就在那一刻,落旌也回过头,盛满了慌乱水汽的杏眼直直地看向一身军衣凌冽的男人——那一刻,本来还逞强在眼眶中的水幕滚滚而落,落成那些年锁在心里经年发酵的炙热爱意。   汽船上的探照灯来回扫射着,每到一处,都会让人心更加慌乱动荡。落旌眼前模糊成一片,又从模糊再次变为清晰,看着慕轩奋不顾身地推开挡在他们之间一个又一个的人,毫不畏惧地大步大步地朝她的方向靠近。   黄浦江水因为大雨在挣扎着、不安着、翻动。轮船在江面上摇摇晃晃勉力支撑,而伴随着滚滚的雷声,夜幕猛被一道树枝状的闪电狠狠地撕裂劈开,像是生生扯开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落旌捂着嘴,她突然觉得所有的一切不重要了。   ——党派之战,信仰之争,善恶是非跟那个正朝着自己奔来的男人比起来,统统不重要了。她突然听到了十几年前被送上火车哭泣的自己,那埋藏心底的哭泣声:   她想跟他在一起,哪怕前方不见半分希望;   她要跟他在一起,无论是生或死,他们都要在一起!   “阿落!……阿落!——”   那一声声的呼喊引得周围的人们纷纷侧目,而在探照灯的照映下,他们只见一个冷冽军官闯过茫茫人海,抓住了自己爱人的手。   就在手指勾住的那一刹那,段慕轩伸出手猛地将落旌抱在怀里。军帽下,冰凉的雨水从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滑下,段慕轩后怕地抱紧落旌,他们之间差点……差点再一次不告而别!   落旌双手紧紧地搂住段慕轩的脖颈,带着哭腔说道:“对不起……慕轩,真的对不起。不管你做什么样的决定,选择站在那条队伍,我都跟你一起。”   南京被解放军占领后,君闲告诉她,国民党的军队马上要撤退。   是走是留,她自己决定。   所以这一次,她选择了段慕轩。   因为她的丈夫是他,她在这人世最深的羁绊是他,她想要白头到老的人仍然是他。   慕轩的眼瞳倒映出落旌的模样,在大雨滂沱中,他眉目轻触地捧着落旌的脸颊:“阿落,你不后悔吗?”而见落旌坚定无畏地摇头,段慕轩一把摘掉了头上的军帽,低下头捧着落旌的脸颊深吻着她的唇——辗转悱恻,带着他此生最终的情深。   在雷声与雨水中,段慕轩捂着落旌冰凉的脸颊,凝声说道:“阿落,我会劝说委员长投降!”他的额头抵着她的,“相信我,一日不行我跟他耗一日,一年不行我跟他耗一年。如今共|产党已经占领了大半江山,只要说服委员长,中国总会有统一的一天。”   落旌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眼瞳湿润:“我跟你一起!……慕轩,你不可以丢下我!”   伴随着汽笛开船的声音,几声突兀而响亮的枪声让人群混乱起来,人群就像是往烧了许久一锅油泼了水,炸得不可收拾。   段慕轩摇头,他一把摘下了胸前的徽章神情凝重地交到落旌手中。   而在越发大的雨水中,他大声对她说道:“他们不会允许我带你上船的。相信我!阿落,你信我!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对你的承诺回来的,你一定要等我!”在灯光扫过的那刹,落旌却清楚地看见慕轩脸上斑驳的泪痕,还有从他眼眶滑落的眼泪。   落旌抹了一下眼睛,眉眼间是难得的郑重:“好,我等你!一年不来我等你一年,十年不来我等你十年”她发了狠,紧紧地抱住他,而手里紧紧攥着他的功勋章,在他耳旁大声说道,“段慕轩你给我听好了,一辈子,我就只等你一辈子!如果你还不来……下一世,下一世,你就别想我再等你了!”   段慕轩摸着落旌的脑袋失笑着,刚想说什么又听‘怦!’‘怦!’两声。   旁边的人被击中倒在血泊里,鲜血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   落旌一下子被慌乱的人群挤得向后倒去,段慕轩惊得拽住她的一只手,可就是这么一个岔子,段慕轩便被人拿住了。   王奎昌还有另外几名士官死命地按住段慕轩,王奎昌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大声说道:“哥,算我求你了!船马上就开,如果还不回去你会被就地正|法的!”   “阿落!抓紧我的手!”   段慕轩嘶声喊道,眼红得想要杀人一般。   见段慕轩不理,王奎昌只好对另外两个人说道,“把他打晕了拖回去!”没等落旌站稳,段慕轩就被人用力敲晕了。   两只紧握住的手先是从手腕、手掌、指骨再到指尖,最后像是红线啪地一声被生生扯断,而红线两头的人置身于人海里两个不同的漩涡中,往不同的方向流去。   落旌被生生挤出了人群,而那艘汽船缓缓开动。   而等她追着船一路跑到码头的末端时,她蓦地站起来,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功勋章,几乎是拼尽全力地喊道:“慕轩,我等你!你听好了,我等你!”暴雨渐渐小了,而江水也平静下来,仿佛那些喧嚣动荡都只是一场幻觉,除了码头上的鲜血与弹孔,还有一个伤心的女子。   一年不来,就等一年;   十年不来,就等十年;   一辈子不来,她就等他一生!   落旌缓缓蹲下来,雨水从她发间滴落下。   她想,这人世那么长,可只要他回来,她总能等到他的。   不知过了多久,胜利的号角声隐隐约约从远方传来,浩浩荡荡地吹响了整片浩瀚天地。落旌怔怔地抬起头,只见到江边远处的天际泛着鱼肚白色,而一轮红日就在江面下酝酿着光,仿佛要为这片天地指引一个新的未来。   慢慢长夜,终是过去。   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  在这一章里,有一个高考的知识点: 台湾问题是:中国内战遗留下来的问题!中国的内政问题!中美关系的障碍! 对于那些所谓的其他殖民主义侵略遗留问题之类的答案统统都是狗屁! 大家记好了,不要给那些台|独分子钻了墙角说日本占领什么之类的,就是内战遗留问题! 这大概就是最后一个矛盾了,希望我有生之年能够看到台湾回归、祖国完整(应该能的吧),不然就真的太辜负当年的人们了! 日常科普: 台湾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不仅在法律上而且在事实上已归还中国。 之所以出现台湾问题,与中国国民党发动的反人民的内战有关,当时以蒋为首的国民党集团依仗美国的支持,置全国人民渴望和平与建设独立、民主、富强的新中国的强烈愿望于不顾。早在1945年8月14日在日本投降前一天,国民党政府同苏联签订“《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国民党政府承认外蒙古独立为主要条件换取苏联出兵中国东北,至此失去180万平方公里的外蒙古的中国华北变成内凹形,边境线后退内凹达千余公里,中国北部版图从饱满形状到弯月形状。 注: 1.本章资料考据自《1949旧闻新解:国民党败退台湾 逃命一般的撤离》,来自国民党老兵王楚英的回忆。 2.先别急着担心阿落和慕轩,因为本文双结局,但为了保持小说的连贯性,晋江放一个,我微博放一个。   ☆、第83章 Chapter.83不慕白头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宣告成立。   至此, 成为全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和在国际上的唯一合法代表。   同月, 金门战役,国民党大获全胜, 段慕轩晋陆军二级中将,晋万言书遭拒。   1949年12月9日, 中华民国政府迁至台湾台北。   段慕轩就职东南军政长官, 再晋万言书遭拒。   1950年6月底,中国人民解放军基本消灭国民党在大陆的残余力量。   段遇弹劾案, 三晋万言书遭拒,而后调离中央出任澎湖防卫副司令。   同年, 清理国民政府卫生档案,由《湖南常德鼠疫报告书》得知日军曾使用细菌战。   1952年朝鲜战争中美军公然违反国际公约, 违背人道主义实施细菌战。   通过战地医生的防疫工作, 中朝两方赢得反细菌战斗争的胜利。   1955年10月,段因参与“兵变案”。   台湾陆海军军事法庭对其作出‘削除党籍、终身囚禁’的判决。   1958年9月15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声明:“中国政府声明, 直接威胁厦门、福州两海口的, 为国民党军队所占据的金门、马祖等沿海岛屿, 必须收复。”   第二次台湾海峡危机爆发。   1966年5月,文化|大革命爆发。   大|跃进时期, 李鸿章其遗体被革命群众挂于拖拉机后游街,直至尸骨散尽。   1978年12月18日,中国共|产党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 决定把党和国家的工作中心转移到现代化经济建设上来。至此,提出“和平统一、一国两制”的方针。   1979年元旦,大陆停止炮轰金门。   两岸关系得到缓和。   1986年初春,田川结衣六次来华谢罪,六次寻访无果。   1988年1月19日,台湾第一批探亲团抵达北京。   一宅院落,两把藤椅。   木槿树下,闲度时光。   燕雀灵活如梭地穿梭在木槿花之间,洒下一片芬芳的阴凉。   已是古稀之年的李君闲手中握住一炉紫砂壶,闭着眼睛躺在藤椅上,而一旁两个孩子绕着藤椅上的老人追跑打闹着。满头银丝的燕儿招呼着两个围着石桌打闹的孙子,慈爱地笑道:“别打扰你们爷爷,他正在休息呢!奶奶煮了糯米汤圆,快过来趁热吃!”   就在此时,大门被人敲了两下。   燕儿蹒跚地看过去打开门,见到门外之人,惊喜地笑道:“啊!随风哥,我弟弟来了。”   李君闲长长地嗯了一声,睁开眼望过去:“哦,是豆包儿啊。”   豆包朝他们一笑,露出豁口的门牙,还有满脸岁月留下的褶子。他朝着自己姐姐飞快地比着手势,然后又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后的青年,神情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   燕儿眯着昏花的眼睛看过去,只见到门口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他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裹,带着副金丝镜框,文质彬彬的模样比起自家的小儿子还要俊朗几分。那人见到老太太的目光,不禁上前朝她温和地一笑,说道:“大娘,您好,我姓孙叫仲华,您叫我仲华就好。”   豆包又是激动地‘啊啊’两声,手势打得飞快。燕儿上了年纪,看不清也记不住他的手势,更加不明白豆包想说什么。此时,李君闲杵着一根拐棍走过来,眯着眼睛打量着孙仲华:“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小伙子,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见李君闲精神矍铄的样子,孙仲华一喜,连忙从上衣的口袋中小心地拿出一张被保存得还很完整的老照片,双手递给他,恭敬问道:“老人家,请问你认得照片上的姑娘吗?”   燕儿凑过来,眯着眼睛看着黑白照片上巧笑嫣然的少女嘶了一声,夸赞道:“嘶,倒是个很好看的姑娘。”豆包听了她的话,整个人急得不得了,但无奈口不能言,说不出什么来。   李君闲怔怔地看着青年手里照片中的女子,眼眶猛地红了一圈。老人狠狠地眨了一下眼睛抬起头,双手杵在拐棍上,狠狠地吸了一口气:“你找她做什么?”   他当然清楚这张照片是谁的,因为这是很多年前他跟那个飞扬又俊朗的少年一起给她照的相。   他尤记得,那个少年哥哥总是花着心思去讨自己姐姐的欢心。   “你认得她?”   孙仲华惊喜地睁大眼,他裹紧了背上的包袱,激动地再次问道,“那老人家,您、您能带我去找照片上的姑娘吗?我真的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要交给她。”   燕儿终于想起来了,一拍大腿:“啊,这不是落旌姐吗?”一旁的豆包终于笑起来,沧桑的皱纹顺着嘴角延展,而缺了两颗门牙的笑容带着生来的淳朴,却又透着几分心酸。   李君闲缓缓扫了孙仲华一眼,杵着拐棍说道:“想见她的话,那你跟我走吧。”   青年想要扶他一把,却被他推开,“我还走得动,不需要人搀着。”孙仲华讪讪地一笑,不知道这一趟找人居然会这么难。   他跟在李君闲身后,只听老人问道:“给你照片的那个人还在台湾吗?”   孙仲华摇了摇头,语气低落:“……早就不在了。”   李君闲沉默着,背弯得更加深。他的脚步加快,带着孙中华爬过几个小丘又翻过两个山头。临走时还是上午大好的天,而现在已是落日昏沉。李君闲回头见孙仲华吃力的样子,不禁摇头一笑:“年轻人,你应该多加锻炼了!”   孙仲华抬了抬眼镜,喘着气讪讪一笑:“老人家,没想到你这么能走。”他摸摸后脑勺,努嘴说道,“我是我家里最小的孩子,母亲四十多岁时才勉力生的我。而我出生前,我父亲就总是对母亲说读书好。母亲生下我后,便总说我是应了父亲的话,自己就长成了一个书呆子。诶,老伯,我们这是到哪里了?”   青年看着这一片略显荒凉的山坡,不禁狐疑地问道,“老伯,那个照片上的姑娘呢?”   “她,就在这里。”   李君闲这样说着,孙仲华转过身才看见了后面的坟墓。墓碑后一棵木槿树长得很好,已经有隐隐开花的迹象,茂盛的叶子和粗壮的枝干挡着石墓,以生来就是保护的姿态。   青年抓紧背包带子,更加吃惊地睁大眼:“墓碑上面没有字?”   李君闲缓缓地眨眼,苍凉一笑:“对啊,上面没有字。”   因为她的姓氏和名字,也因为她那身为国民党将军的丈夫。   “那我怎么知道,自己找的人就是她?”   孙仲华皱着眉,狐疑地看着平静的老人,“老伯,你不是骗我的吧?那你倒是说说,我找的那个人姓甚名谁,又有什么信物凭证?”   李君闲也不恼,双手扶在拐杖上,缓缓开口:“你找的人叫李落旌,木子李,落日旌旗的落旌;找她的人叫段慕轩,据我所知,他留给我阿姐的,只有南京的一套房子、一纸婚书还有一枚勋章。那青天白日勋章是抗战时,国民政府奖给他的,在他们分开的时候,他把那枚勋章留给了我姐姐。”   孙仲华哑然了半响,才不无感慨地说道:“原来她已经死了。”年轻人脱下身后的包裹,从里面拿出一瓷骨灰坛郑重地放在了墓碑前,又拿着一大包泛黄的信件,对着落旌的墓碑磕了三个头,眉目轻触地说道,“段叔叔,你的心愿终于了了。”   一块无字碑,一瓷骨灰坛。   一个伤心者,一位后来人。   李君闲仿佛老了很多岁般坐了下来,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子:“他……在台湾过得怎么样?”   孙仲华挨着他坐下来:“我出生的时候,段叔叔就和我父亲一样被禁足了。但我年纪小,当年总是能找他说话。段叔叔他很有意思,知道我是我父亲的小儿子后,便待我非常好。他总跟我讲一些从前他跟他战友、跟我父亲在战场上打仗的事情。只不过,他总是逃跑,又总是被抓回来。在段叔叔第七次出逃被抓回来后,他就被人打断了双腿,不仅如此,他的视力也不怎么好了,据说,是因为脑子里的弹片引起的。”   孙仲华哽咽着,好半响才继续说道:“这下彻底就没人认真盯着他了。因为他是个残废。”   听不清楚,看不清楚,还走不得路。   李君闲手扶着额头,眼眶红得厉害。   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坟墓上,在想,若是阿姐知道了又该如何心疼。   她总是那么善良,见不得旁人受苦。   何况糟了那么多罪的,不是旁人,而是这辈子她唯一深爱过的人。   山风将青年的声音染上一层飘渺的意味,他继续说道:“好像打从那个时候,段叔叔便再也不想着如何逃跑了,他过得很苦……除了我,几乎没有人去看他。”   “当时父亲也被关着禁闭,他知道这件事情,便让母亲每次在我去找叔叔时,备下一些酒菜蔬果送给他。段叔叔给我讲完了打仗的事情,再没什么可讲的时候给我看了那张照片,我当时就问了一句她是谁,他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不停地给我讲那个叫阿落的姑娘的事情。”   孙仲华轻笑了一声,似是想到了当年段慕轩的神态与语气:“段叔叔他总是说,阿落她很好,天底下再不能找出第二个比她还要好、还要善良的姑娘了。”   他们生了一个火盆,孙仲华一封封地烧着信。   李君闲静静地看着火苗舔舐着信笺,最后化为灰烬的样子,良久,他才沙哑着嗓子,认同地点了点头,说道:“对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还要好的姑娘了。”   孙仲华一边烧着信,一边继续说道:“他每天都会躺在藤椅上晒太阳,而看守他的士兵就在外面打瞌睡。有的时候我去,他才会跟我说关于阿落的事情,我要是不去,听那些看守的士兵讲,段叔叔他经常眼睛一睁一闭就是过去一天,不知道的还差点以为他死了。”   “他睡着的时候会像个孩子一样地笑,有一次我去看他,看了半天却不忍叫醒他。等他醒过来,段叔叔认出是我才对我笑了起来,他说刚才他梦见了大陆,更重要的是他梦见了阿落。”   “他一直想要回到大陆来,可是却被关了二十八年。”   “临去前,段叔叔他说自己唯一的心愿就是想让后人重新‘带’他回到这片地方,把他‘交给’那个叫阿落的姑娘,并且说一句对不起,让她等了那么多年。”   “我来的时候,父亲跟我说找不到我们自家的人不要紧,一定要把段叔叔的心愿了了。”   孙仲华抹了一下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道:“父亲总是说,段叔叔他这辈子……过得太苦。”   他的话说完了,可是段慕轩在那些被幽禁的岁月里写给落旌的信还没有烧完。   君闲开口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无以复加——   “……你说,你会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多久?”   十年?二十年?还是一辈子?   “阿姐一直在等段慕轩,在他们家里,等了第一个十年。”   “文|革时,他们家被红卫兵给毁了。因为李家的姓、段慕轩的身份还有阿姐在抗战时救治了一个日本孩子,红卫兵一直揪着她不放,他们把她关起来甚至送她去改造。”   “可我从没听过她叫过一句苦,更没听她说过谁半句不好的话,我每次去看她的时候,她便总问我有没有段慕轩的消息。”   “大陆台湾当时关系紧张得厉害,我托人打听了很久后才知道,段慕轩早被开除了党籍,甚至清除档案关了终身的禁闭。”   “我求人求了很久,当时红卫兵的人才松口说,只要我阿姐否认与国民党军官的婚姻,她仍旧可以做回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只是希望她别再巴巴盼着段慕轩回来,签了那个字又能怎样。”   “……她拒绝了,没撑过第二个十年。”   信快烧完了,李君闲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他把段慕轩的消息,带给阿姐的那天。   落旌背对着他笔直地坐在凳子上,而一旁的桌子上还红卫兵准备的笔和保证书。君闲站在门口,痛心而无奈地对女子说道:“阿姐,你别傻了,他不会回来了。”   勋章被捂得温热,落旌紧抿住嘴角,眼里的水光若隐若现。她想起了慕轩身上纵横交错的伤,她极力想抿住一丝笑,可一低头,仍有清亮的眼泪打在了那枚勋章上。   “……阿弟,我不会签这个字的。”   “他征战沙场戎马半生,可到头来,却被抹去了所有的功过。”   “不被两党承认,如果连我都否认了,就真的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了。”   “这个人世那么长,却没有一个人愿意认同他的过往……”   落旌红着眼摇头笑了笑,语气情深且长,“阿弟,我舍不得。”   君闲捂着额头,一个几近耄耋之年的老人此刻却潸然泪下:“墓碑是我给阿姐立的,却不知道该写什么怎么写……我姐姐临死前跟我说,在中国最艰难的时候,她便想过最坏的结局,可再坏的结局也没有这般让人难过和失望了。”   落旌所想过最坏的结局,不过是他们一同葬身在这名为‘战争’的火海中,但他们始终都在这片黄土之上。可如今,他们身处两岸,隔着海峡一弯,一生没能执手白头,就连白骨同葬都成了奢侈的念想。   这辈子,李落旌始终还是没能等到段慕轩。   可我知道,如果还有下辈子,她还是愿意遇见,并爱上那个拿着木槿花许她一生爱情的少年。   信终于烧完了。故事也终于讲完了。   孙仲华复杂地看着无字碑和骨灰坛:“你说,这人世间真的会有这样的爱情吗?”山风将纸屑吹向远方,像是蝴蝶缠绵的翅膀。   我突然感觉到很累:“至少,他们的爱情是这样。”   杵着拐杖走上前,恍惚间,我突然想起多年之前的深墙大院中,我好奇地趴在墙头上,而身旁少年微笑的注视越过那树上开出的木槿花,落在树下数着花的少女身上。   我伸出树皮般的手,温柔地摩挲着冰冷的石碑,半响,红着眼笑了笑,可是笑着笑着眼泪终是落了下来:“阿姐……你最终还是等到了慕轩哥。”   (全剧终,本文尊重历史但全文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作者有话要说:  所以本文开头的我,是君闲。 章节最开始的历史事件不是我随便为了凑字数糊弄的,每一点背后都有各自的意义。其实男主女主原型可以说没有,又或者是当年很多对爱而不得的情侣综合的体现。一个黑暗时代的落幕注定需要鲜血与人命的铺垫与牺牲,遑论真心与爱情。 迄今为止,白头不慕是我流过最多眼泪的作品。然而最让我感到悲伤的是,故事的背后不是文学的渲染,而是历史真实的悲怆。 本文另一个结局以及真人版视频已经放在我微博:山海经里有条龙,而且视频有回馈晋江读者的活动哦,大家快来参加吧~~下一章是后记感想还有感谢的话,到本周末结束之前,订阅留言可以获得红包一枚~~还有就是大家记得不要不再评论区太剧透哦,么么哒   ☆、第84章 后记   我大概再也写不出比《白头不慕》还要具有深度的小说了,因为民国自身存在的重重矛盾与当年我写书的初心。这本书是我十九岁那年创作的作品, 本来想拿去参赛的, 但是很可惜没有获奖。当时大概就是孤身一人,没有签约、没有编辑也没有读者, 只有一大堆的民国资料还有熬夜码字的时光。   一直没有在网络上发出来,是因为它相较于如今盛行的文学风向不太一致, 然而现在这本书还是展现在了大家的面前。书中横跨了将近百年的时光, 伴随着这一章的落笔,终于缓缓落下了它的帷幕, 带着汹涌泪水与磅礴感动。   在这里,我首先要感谢本文读者, 感谢你们虽然被深深地虐着,可依旧陪伴我完成了《白头不慕》的连载, 也真正实现了这部书的初心。虽然读者不算多, 但是我觉得已经非常幸运了。   民国时期的黑暗岁月,对于九零后的人们来说,太过久远。在并不曾深入了解那段岁月的苦难之前, 我们并没有办法去感同身受更多, 所以只好冷漠地选择旁观。但是我希望我的文字能够有直击人心的力量, 所以还是选择了这个题材。   欲知地狱苦难,便要下地狱一探,   我在文中写了一句话:地狱不是人间,人间才是地狱。所以,我选择去地狱走一趟, 随着女主以一个战地医生的角度。也许我见到的,只是冰山一角,可我希望能通过我笔下的冰山一角,为你们还原那一星半点的民国容貌,去感受每一个中国人被压迫到最后所发出的那声怒吼。   我们应该对于当初的那些战士报以最深沉的敬意,因为,是他们用鲜血与泪、骨肉与筋,为后世人重铸了一个人间。   男主女主的身份是虚构的,之所以会选择那样特殊的两个家族,是因为我想让我的读者懂得一种慈悲。李鸿章在□□中被拖尸,所以在文末,女主作为他的后人依旧没有得到世人的宽恕。   中国与日本始终都放着一本帐,我不是好战分子,但我觉得但凡是中国人,都应该在日本彻底认错之前,牢牢记住那本账簿。小说中,对于日本人的血腥,我已经用了最隐晦的方法,因为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文笔去描写那些失去人性的罪犯。我希望能通过这部小说,告诉我的读者,勿忘国耻,并不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   我在翻看国民党老兵在台湾的回忆录时,哭得无法自拔。男主的经历则是回忆录的另一种投影。在大陆与台湾的那道海峡之间,我不知道,埋葬的还有多少像主人公他们那样不慕白头的遗憾。而我希望,我们能够去纠正那些遗憾而不是再让它继续下去。   家族背景、抗战烽火、内战风云。   这是我赋予《白头不慕》最基础的三大矛盾,而在矛盾的推动下,我希望让读者能够通过我的小说懂得我想表达的东西,并能为我笔下的人物他们的故事感动着、欣慰着。   好了,废话不多说了,敲黑板的事情:   1.另一种版本的结局放在了微博之中,包括制作的视频。   具体操作方法步骤为:1.微博搜索:山海经里有条龙,点击关注(?)2.戳进去搜索微博:白头不慕,然后关于本文所有的微博都能出来啦。并且为了体现代表作的地位,《白头不慕》有个视频微博做活动,是专门针对于晋江读者的转发有奖抽取。我微博读者不算多,所以大家快来参与呐,能够获奖的几率还是挺大的~~~   2.被《白头不慕》虐得心肝脾肺都在疼的小可爱们,让我来安利接档连载的下一部作品:《我是一只白骨精》,这是一个偏轻松喜剧风格三生系列的黑暗西游,比较甜的哪种类型。希望大家继续来支持我呀:索吻狂魔唐玄奘,甜萌卧底白骨精。   我在坑里乖巧地等待着你们的到来呢~~   3.跪求大家收藏本龙专栏:山海予龙。感谢大家支持晋江小真空(我连小透明都算不上)然后看看有没有喜欢的作品,然后戳进去看看呐~~   4.《白头不慕》落下帷幕,全体剧组成员感谢读者们一路来的支持陪伴,真的感谢大家支持这种冷题材的小说,(づ ̄ 3 ̄)づ,在这里,我献上龙的么么哒,请你们接住啦!! 本书由 九月夜色 整理 请手机用户输入m.jjxsw(久久小说网五个首写字母).com直接访问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