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仗剑斩桃花   本书作者:隔江人在   本书简介:【感情版文案】   一萧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这天下闻名的白衣少侠海外侯林沉玉,年少成名,武林称霸,是京城千万少女的梦中情人。   鲜少有人知道,这是个不带把的。   直到十六岁,她从血泊里面捡回来少女,眉眼如画,眼角一颗桃花痣,她起名桃花。   桃花初来乍到:“师父,其实我是先皇遗孤…”   林沉玉:“嗯,做饭去。”   桃花及笄之年时:“师父,其实你是女的对吧?”   林沉玉:“嗯,洗衣去。”   桃花二八年华时:“师父,其实我是个男的…”   林沉玉:“……”   二话不说,拔剑就要斩桃花。   桃花麻溜的滚了,林沉玉依旧走她的江湖,直到一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龙床上。   年轻的帝王跪在她榻前,眼角桃花痣灼然,双眸澄澈语气诚恳:   “师父莫怕,弟子只想报恩,绝无他意…”   林沉玉听着他说的报恩,低头看着扣着自己手腕的铁链,陷入沉默。   【正经文案】   他潜伏的仇恨的地狱里,看着满宫遭戮后的废墟,四面鬼哭满是血雾的夜色里,是那白衣少年驱剑气如虹,踏着明月而来,拎着血淋淋的他离了地狱。   后来他重下地狱,翻血雨为甘霖,以尸山造殿宇,割身献血熄灭地狱炽热业火。火焰化白莲地狱变桃源。人皆道他救世帝王,扭乾坤归位,镇山河无恙。   无人知道他只是为了鞠一捧清泉在手,诱那天上月重现人间。   “终于摘得你了…”他把她锢在怀里低语:“师父…”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女强 复仇虐渣 成长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沉玉 ┃ 配角:顾盼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立意:天下太平 第1章   往山上走,雪渐渐密了起来,积雪压着松树枝头,抖落一团团雪雾,打到策马而行穿梭在林间的谢易之肩头,冻的他肩膀发疼,他下了马,将马拴在林中,饮罢了酒囊里最后一口冷酒,北风扑面,一股辣气呛上咽喉。   两天一夜,不眠不休的搜寻,谢易之身上的绛紫官袍有了些许皱痕。   可他已然无暇去整理,他眼里除了倦意,更多的是兴奋。   等他捉住了那个漏网之鱼,便是他青云直上之时。   前日皇上下令,秘密处死长信宫二十四位宫女,可东厂派人去验尸时,发现尸体只有二十三具。皇上暴怒,连夜降下口谕,派出东厂十二部儿郎速速追捕逃走的宫女,格杀勿论。   皇上曾说,能提那宫女头颅归来者,奖黄金万两,官升两级。   至于为什么为一个逃跑的宫女,圣上要如此兴师动众,就不是谢易之能揣度的事情了。圣意难测,他毕生所愿就是成为圣上最锋利的一把宝刀,出鞘见血,所向披靡。   *   一声鹰唳,惊空遏云。   枭鹰自空中扑落,准而稳的落在在他的肩上,怒目圆瞪,似有不甘,它骨节突起的利爪上带着新鲜的血痕,锋利的弯钩指甲上,带着血肉模糊的衣服碎片。   谢易之扯下那些衣服碎片,看出来是尚衣监今年新制的葛色棉麻布料,上面还带着宫廷织造特有的纹路痕迹。   离那漏网之鱼不远了!   谢易之胸膛热起来,朝着枭鹰刚刚过来的方向,搜寻过去。   深雪密林,一步一个深坑,他每隔数十米就要用红绳系住树枝,避免找不到来时路。忽然,枭鹰不安分了起来,猛的展翅一腾,溢出声声不安的厉鸣。   谢易之眼睛微眯,看到了前方雪地里,隐隐约约出现了脚印的痕迹,看上去很是匆忙,伴随着血滴在雪地里落下的颗颗凹陷印记。   脚印尽头,是一个被乱松积雪遮掩住的山岩深洞。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易之拔刀出鞘,对着那山洞深处,一刀砍进,好似砍到了什么物体,他一激动,拔刀出来,却看见刀刃带着一具腐烂的兔儿尸体,上面爬满了蚁虫,顺着血腥味往刀柄上爬。   “格老子的!”   他怒骂一声,一下子甩开尸体,知道被骗,想不到那宫女倒是个奸诈多段的,设置陷阱愚弄他。   枭鹰忽的一声腾翅而起,对准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草丛,一个飞扑,尖喙带下来一块血肉。草丛中有什么身影应声而倒。   谢易之走上前去,看见草丛中爬行的蚂蚁,心里一喜,拨开荆棘草丛,果然瞥见个血淋淋的人儿,蜷缩成一团,躲在里面,被冻的瑟瑟发抖也不敢出声。   这草丛倒是荫蔽又不惹人注意,若不是枭鹰,他几乎找不到这里来。   “终于给老子逮到了。”   谢易之粗暴的捏住那人儿的衣领,粗暴的把那人从草丛中拉扯出来,那人衣裳已被血浸的通红,又被荆棘割的碎碎裂裂,从雪里被拽出来的时候拉出一道深深的血路在雪上,生着刺的苍耳,带着针的荆棘扎在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看得出来这宫女在郊外逃亡这几日,过的甚是凄惨。   她几乎没有气了,身子冰冻冻的,全凭着呼吸吊着命。   谢易之粗暴的拍掉她面上的枯枝乱叶,草草的扫了一眼宫女的容颜。   他忽然觉得身子一热,恍惚了起来。   他也算得阅女无数了,早些年沉迷女色,干过的冤孽事不少,可未曾见过有谁,能比得上他手上少女的姝色。   一段眉入远黛长蹙不展,一双美眸恍惚蓄着春水,照见天地皆碧。眼角微微挑起,好似青凤抬头,少女容颜好似上等的白玉,肌肤莹润,脸颊处有一道直直细细的血丝,好似一枝红梅玲珑春雪中。   最妙的是,少女眼角一颗红红的痣,灼灼其华,给少女孱弱娇美的姿态更填了一份天然的妖异,只消一眼就叫人魂牵梦绕。   大雪呼啸起来,谢易之听见了自己口水吞咽的声音。   他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反正圣上只要头颅,不若他……先舒服一下,再杀了这宫女。   *   “啪!”   谢易之没想到的是,这只剩半口气的少女却固执的很,宁死也不叫他靠近自己身体,就在他想强行抱住少女的一刻,她狠狠的朝自己肩膀咬过来,用尽了全身力气,连衣带血撕下一片皮肉来!   “妈的!”   谢易之感到一阵剧痛,他摸向肩膀,手心血淋淋一片。   少女朦胧的眼神清明起来,几乎一瞬间,她眼里迸发出无尽恨意,那恨意好似孽火,生生灼着少女的眼,她呸的一声把那带着肉的衣裳吐到地上,咧着嘴笑,嘴角带着血,叫人不寒而栗。   谢易之看着这一幕,忽然感觉心脏被人攥住一般,一阵发寒。   “既你不肯从,那我就送你去西天了,先奸后杀不成,玩玩你的尸体也是好的。”   这少女邪门的很,他生怕再出事,狞笑着举起了宝刀。   风雪里带着亡魂的哀嚎,却挡不住那宝刀寒光闪闪。   少女死死的盯着他,好像穷途绝路的落网野狼,眼睁睁看着砍下自己头颅猎人,好化作冤魂跟着他,诅咒他永生永世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凶狠的眼神看的谢易之一颤:   “休怪我无情,我这大内第一高手的人头,在江湖上被悬赏,也不过百金罢了。”   “而你这人头,可价值万金。非是我要杀你!冤有头债有主,黄泉路上莫怪吾!”   就在宝刀正要落下的时候,忽然一个清朗的笑声,穿过竹林而来:   “你的命值得百金?笑话。要我说,你的命就值一碗饭而已。”   *   来人的声音清润又不失锋利,吐息间字字铿锵,尾音却微微拖长,好似锋利的竹叶与春风挑逗缠绵。   谢易之猛的回头,他是大内有名的高手,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居然有人靠近他,他却丝毫没有察觉到。难道是什么世外高人?   竹林边,露出一双白靴来,被雪晕湿了些许,裤脚扎进细长靴里,裹住他精瘦修长的小腿。   “来者何人?”谢易之眼神一变。   “来杀你的人。”那人干净利落道。   竹子被人拨开,露出那人身子来,一身白衣胜过雪林。   她戴着个空顶斗笠,那斗笠编制的孔洞过于疏松,显得有些疏狂磊落,长发自斗笠的顶上梳上来,自然的扎成又黑又亮的马尾,是用纯白绸带系住的,在面前系成个蝴蝶结模样,垂下两条飘逸白绸带。   能压住这少年打扮的实在难得,不得不让人瞩目。   谢易之有些走神,手微微放松。   生死一线的少女喘过气来,虚弱的朝着那边看去,正看见了那个白衣少年。   少年恰好动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玉手倏然抬起斗笠前端,露出系在额头上的白色发带,发带扎到额心处,末端系成蝴蝶结。又单纯又潇洒。   少女看向少年的那一刻,少年也看见了血泊里凄惨的少女,并且朝她灿然一笑。   看的出少年原本五官是略带锋芒的,面容苍白,五官阴郁,带着丝神秘的气息。   但是她笑起来时候,凌厉的细长剑眉柔和了起来,双眸澄澈好似朗泉,薄唇也微微扬起,略显冷苛的线条弯成了好看的弧度。   少年笑的实在是好看,带着独有的天真和桀骜。   谢易之冷了脸,暗中扣动手腕中暗器,一枚毒镖朝少年杀去,那是锦衣卫暗算人留的后手。   沾上必死,很少有人能躲得开。   少年稳如泰山也不躲闪,握紧剑鞘的手一震,震出宝剑半身,锋利剑刃对着身边枯竹横斩而去,眼前一片竹子齐腰而断,她运腕一送,那竹节听人使唤一般朝着飞镖迎去,套住了个正好,在空中发出铮然声音,咕噜噜的滚落地上。   飞镖共枯竹落地,少年剑甚至未曾拔出鞘。   谢易之神色一凌,倒退一步。   他遇到的江湖人不少,眼前这个少年,第一次让他有了深不可测的害怕感。想着他拔刀护体:   “锦衣卫办事闲人退散!否则格杀勿论!”   少年把剑扛在肩膀上,一步一步的走近他。动作潇洒又桀骜,笑容又灿烂的晃眼:   “都说了,我是来杀你的人。”   “格老子的!”   谢易之彻底怒了,未知的恐惧化作愤怒,他举着绣春刀就对着少年砍去。   少年不紧不慢握着剑一扬,剑鞘朝空中飞去,他张开另一只手臂,单手接住剑鞘,挽一个剑花。   这是很耍帅的花里胡哨拔剑法,谢易之嗤之以鼻,嘴角笑意在加深,他刀已经砍到少年胸前了。而少年,才拔出剑还没来得及挥。一看就是个新入江湖的莽小子。   “不自量力!找死!”   谢易之手中刀一震,笔直砍入少年胸膛。   忽然他身上一疼,不敢置信的低头一看。   “铮——”   少年如风掠过他身侧,单膝跪地,带出半截染血的银剑,泼墨血梅花散落地面,溅落少年雪白衣角。   谢易之倒落地上,口角流出鲜血,他直勾勾的瞪着少年,用尽全身力气开口:   “谁派你来的?为什么要买我的命……”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死。   少年抓了把雪低头洗剑上血痕,低头看他:   “金陵城外,石家村。”   谢易之一脸茫然,他何尝有石家村的人?   少年看见他茫然,补充道:“被你糟蹋的无名姑娘。”   谢易之似乎明白了什么,捂着伤口瞪大了眼睛,也许是回光返照,他居然想起来了那段陈旧的往事。那是去年他被派到金陵的时候,无事去打猎,多日未开荤有些刺挠,在林间遇见个姑娘,颇为清秀,他一时色心起来,就把她骗去了林间强要了。   至于完事之后,他就把她丢在了荒山野岭,甚至连姑娘的名字都懒得问。   “是她?是那个贱人!她给你多少银子,买我的命?我出双倍买她的命!”   谢易之面目狰狞起来,有些不甘心。   “都说了,一碗饭。”   少年微笑:“我前日路过那个村子,恰逢大雨,饥寒交迫。承蒙她给了我一碗热饭。一饭之恩无以为报,她又不要金银,我心中有愧,于她交谈方知道她心中唯有恨难消。我只能替她报仇,才能报答的了这碗饭。”   谢易之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死在这个理由里,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林沉玉,忽的他笑了,笑容狼狈而疯狂:   “好!很好!我还有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海外侯林沉玉。”   谢易之的眼睛忽然瞪的巨大,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可惜他再不能挣扎说话,整个人倒了下去,已然气绝身亡。   林沉玉慢悠悠的弹了弹洗的雪白的剑,收鞘,转身就走。   忽然觉得脚边有什么东西在碰自己,林沉玉低头,就看见浑身是血的小姑娘,趴在自己脚边,颤抖着伸出手来,死死的抱住自己小腿,仿佛在抱紧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求求你,救救我……”   林沉玉俯下身去看她,少女用尽浑身力气,猛的扑倒在她怀里。   风雪愈发大了,少女身上的血染污了林沉玉一身白衣,林沉玉垂眸看她,少女已然昏死过去,唯有眼角的桃花痣美的凄凉。   她微一思索,终究是抱起少女,离开了这一片风雪。 第2章   夜色微寒,窗外风雪愈发紧了。   林沉玉手捏住金针,对准浑浊的脓疮,一针扎的又快又稳,另一只手用粗纱巾堵住脓水,待脓水被吸干净后,林沉玉轻轻的给伤口处敷上新舂好的药膏。   “呼。”   她丢了金针,定睛垂眸,看着床上这个小少女。   凭她的阅历来看,少女应当是才到豆蔻的年纪,容貌已经依稀窥见日后倾城之姿,骨架也比寻常女子略微大些,可惜的是消瘦的很,显得有些羸弱病态。   少女受了重伤。   左手手腕上和腿上密密麻麻的刀口子,如蜈蚣的足一般张扬狰狞,旧的浅疤上压着新的血痂,血痂还没养好又撕破了去,露出红艳艳的肉来。   就好像被人日夜割开皮肉,汲取鲜血一般。   后背也血淋淋的,好像被乱棍打过,没有完整的肌肤,衣裳和血迹粘粘到一起,结成了厚厚的血痂,林沉玉用小刀一点点的割去衣裳,又用温水擦拭多遍,才面前洗去血污。   很难想象,少女遭遇了怎样惨无人道的对待。   顾盼生眼皮微动,修长的睫毛如蜻蜓立在荷叶尖上,清风拂过薄翅微扇。   林沉玉心里难得起了丝怜惜之心。她坐在床边,低眉看着少女的模样。心里也在思索着少女的身份。   昨儿她把谢易之大放厥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这少女是圣上悬赏捉拿的人,一个小小的宫女,居然悬赏了万两黄金。就算她确实美若天仙,倒不至于让帝王下这样大的筹码千里捉美。   何况……   林沉玉回想起来一些不好的回忆,那帝王似乎有些不爱女子,偏好男风。   她甩甩头,想把那些不好的回忆扔掉。   忽然,她的手,被轻轻的,柔柔的勾住了。   林沉玉愣了愣,低眉看向少女,少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换了睡觉姿态,她侧卧过来,朝着林沉玉这边,脸蛋依赖的抵着林沉玉的腿根处,鼻尖沁出晶莹的汗液。发丝如乌云堆鸦,遮住少女秾纤侧脸,也一丝一缕的勾在林沉玉腿上。   少女修长雪白的手,勾住了林沉玉的手,握紧在手心里。   整个人好似菟丝花儿,在深山寒林的冰雪交加下无法自处,只能用柔软的芽叶紧紧依附着南山的修竹,祈求着庇佑。   林沉玉微微一笑,仿佛回应她一般,轻轻摸了摸少女的头。   北风呼啸,冰雪交加,天地间一座小破屋内,少女紧紧的握住她的手,好似握住了唯一的依靠。   可好景不长,很快就有人来破坏了这份安宁。   *   谢易之的尸体今日被发现了。   在逃的宫女还没寻到,锦衣卫锦衣中所又折了一名百户,这使得整个锦衣卫驻军紧张了起来。南镇扶司燕洄大怒,下令搜查金陵栖霞山一带。   紧锣密鼓,烈犬匆匆,锦衣卫们几乎是围绕着荒山周围几里地,挨家挨户,严密搜寻了起来。   睡梦中的少女似乎感到了不安,抓住林沉玉的手愈发用力。   林沉玉听闻猎犬狂吠的声音,并不慌张,兀自宁静的倚着床头,安然等待少女醒来。   没过一会,粗暴的敲门声音传来,紧接着便是破门而入,年轻的锦衣卫目光如炬,扫视着整个客栈房间,眉目嚣张:“锦衣卫查房!闲杂人等通通出来!到堂下集合。”   他眼前的屋子里,红罗帐高高挂起,隐隐约约看见有少年坐在床上的背影。   “什么人!出来!”   一只素手握住翠玉笛,轻轻拨开了红罗帐,露出里面少年面容来,林沉玉似笑非笑的看着锦衣卫,目光扫视过来人衣领上绣的花:   “锦衣前所的人?看来是温席手下的小子,擅闯我房间,有何贵干?”   眼见这个少年一眼就是看出来自己的所属和长官名字,那锦衣卫有些警惕起来,拔刀出鞘,对着林沉玉:   “问那么多干什么,锦衣卫缉拿宫中逃犯,抓捕杀人凶手。等等,帐子里面有人!是谁?速速出来!露出脸来!”   “如若不从命令,格杀勿论!”   他发现了帐中人,眼神愈发凌厉起来。   帐中的少女身体一僵,林沉玉单手抚摸他的额顶,以示安抚,她的语气依旧云淡风轻:   “口气倒是不小。”   她不紧不慢的单掷出一枚玉牌,嗖一声打落锦衣卫怀中,锦衣卫正要发火,定睛一看瞅见那玉牌上刻的篆体字迹,吓的魂飞魄散。   那玉牌通体莹润,雕琢繁杂,背面雕着夔龙纹龙,龙首衔珠,身体雄起盘旋,与祥云叠落。正面用正篆阴刻,雕成八个连笔大字:   奉天之命   移海定山   常言道,宝玉通龙,将相王侯。   看见那龙纹的一瞬间,锦衣卫便有些发怵,可他又看向林沉玉年轻的面容,心下又觉得此人如此年轻,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不太可能是权高位重,封王拜相之人。   何况,这里是金陵的荒山野岭处,哪里来那么多的贵人?想着他冷笑:   “我怎知这不是你伪造的,荒山野岭,哪里来的那么多王侯将相,伪造龙印可是死罪!”   锦衣卫咄咄逼人,直接闯了进来,一把就要去掀那红罗帐。   若再进来一步,他必然能看见床上躲着的那少女了。   少女呼吸一滞,捏住林沉玉的手紧了许多。   林沉玉大大方方的放下红罗帐,单脚垂下,长发及腰,慵懒里带着浑然天成的贵气,斜眼睨之人,恍惚如同高高在上的王侯将相。   和昨日那个少年意气的侠客,判若两人。   “你说话武断,行事冒犯,不成体统,换个知事的来和我说话吧。”   “你!”   锦衣卫勃然大怒,正要发作,手上玉牌却被闻声过来的长官给夺走了,来人乃是锦衣卫千户温席,供职锦衣卫十余年,官运不算亨通倒也眼目开朗,跟随过许多贵人,是个晓事的主。   温席夺过玉牌,仔细端详,忽的单膝跪下,朗声道歉:   “不知海外侯在此,多有叨扰,得罪得罪!”   林沉玉默不作声,神色淡然。   旁边的年轻锦衣卫听闻这个名字,忽惊了浑身冷汗,赶紧也跪了下来。   他怎么就忘了这茬!   朝中除了一个个倚老卖老的藩王将相外,还有这一位顶年轻顶出名的侯爷,海外侯林沉玉。   说起来这位的威名,倒也是一段传奇。   林沉玉的父亲乃是位闲散侯爷,身份尊贵,相貌昳丽。她的母亲更是来历不凡,乃是本朝开天辟地头一位的女元帅,草根出身,为了糊口假扮成男人从军而去,从一个小兵厮杀成为大将军,封王拜相,成了本朝战功赫赫的武神,无人及其项背。   这一对夫妻一文一武,颇得先皇信赖,在朝中地位极高。不过先帝驾崩后,他们便立即辞去了官职,离开了京城,去海外老家逍遥度日了。   要不怎么叫海外侯呢?   舆图换稿,日月更替,直到十五年后,一位少侠横空出世,在江湖上打响了名声,相传少年白衣如雪容颜如玉,一柄宝剑惊破苍穹。去年华山论剑,一人打败了八大门派的高手,折冠武林,天下皆知。人人皆叹服,少年可畏。   少年并不止步于此,琼华宴上,他又出现在了帝王身边,陪驾而坐,位列群侯之首,震惊四座。   直到皇上和大家介绍,大家这才知道,这位威震武林的少年,正是赫赫有名的侯爷之子,元帅之侯,继承了其父爵位并母亲威名,乃是当今堂堂正正的二品海外侯。   有一句话形容她:白衣白雪赛秋霜,占尽风流林玉郎。   相貌又好,武功又高,家室又是这样的贵不可攀,林沉玉就好像一个完美的人一般。   *   见有人识出自己身份,林沉玉微微一笑:   “温千户是个聪明人,回头我替你在提督面前美言几句。”   “多谢侯爷……”   温席出于保险,还是斗着胆子发问:   “虽则侯爷玉令玉令在此,但还是容属下冒犯,问您两句。毕竟皇命在此,还望您莫要见怪。”   “问吧,你们既是皇命在身,本侯也不能为难与你,我知无不言。”   林沉玉倒是配合了起来。   “敢问侯爷来金陵,有何贵干?”   “你们金陵王邀请我来的,我自然就来了,只不过风雪交加,没有来得及去见他罢了。”   林沉玉说的是实话。   “那侯爷可曾遇见过一名少女?就如同图里这般面容。”   温席展开一幅画,画上的人儿脸蛋潋滟,眼角桃花痣灼灼其华,是似曾相识的模样。   这人就在林沉玉身边。   林沉玉摇摇头,斩钉截铁道:   “是个美人,可惜未曾见过。”   “昨日谢千户这客栈后山上遇刺,凶手下手毒辣,一剑毙命,您可有什么线索吗?”   “这又是谁?与本侯何干?”   林沉玉面露疑惑。   “那,可否将帐中人唤出一观?”   少女身体猛的一僵。   林沉玉淡笑道:“房中之人,衣衫不整,就不必唤她出来见礼了。若是怀疑大可去问你们提督,这是去年中秋你们提督送我的人儿,姓名年龄都登记在册,名唤……”   “桃花!”   她随意诌了个名字。   反正天高皇帝远,只要她编的肯定,别人就难辨真假,左右提督不在这里,一时半会他们也见不到。   林沉玉搬出来了提督,这事情就有些难办了。萧提督是他的顶头上司,如果强硬要看,只怕是得罪了林沉玉,也得罪了提督大人,实在划不来。   皇命虽浩大,可少查一个人,也牵扯不到他。   但那提督一颦一笑,却能定他生死。   温席心里迅速做好了决断,他躬身谦礼,带着青年锦衣卫,掩门而去,然后开始一路训斥他。   *   “醒了?”   房门被合上,那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一瞬间散去。   林沉玉面容上的高傲一下子褪去,好似解下了那名为王侯的枷锁,她眼神清澈起来,脊背也挺直了,又恢复了昨日那翩翩少年郎模样。   她垂眸看向床里的少女。   少女在他阴影下,缓缓睁开了美眸,声音十分虚弱,却动人无比:   “多谢恩公,救了小女子一命。”   林沉玉打断他:   “算上昨儿的,我可救了你两条命。那你是不是要和你的恩公说道说道,你的真实身份,小宫女?”   少女无辜的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像有些惊吓:   “小女子……乃是一介杂扫宫女,并无姓名。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要追杀小女子。”   林沉玉眯着眼,乐了:   “编,你继续编。对着救了你两条命的救命恩人,你就不能说说实话?我既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了你,就不会出卖你。”   少女身子僵住了,无助的低着头。好似思考了很久后,终于鼓起勇气:   “我……其实是先皇遗孤。”   “我没有见过爹娘,是太妃和长信宫里的宫人们把我养大的,就和个宫女没有区别。我打小就没有出过长信宫,我不知道为什么,皇上那么生气,把我身边的人全部杀了,还要派人追杀我……”   少女抱着膝盖,抬头看了看林沉玉,湿漉漉的大眼睛怯怯的,盈满了泪珠,豆大的眼泪珍珠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哭的鼻尖微红,脸颊发烫,她眼角的桃花痣也在微微颤动,可怜极了。   林沉玉端详着她的容颜,感慨一句果真是金枝玉叶,容貌不似常人。   “现在外面全是杀我的人,求求您不要丢下我,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可以当丫鬟伺候您!只求求求求您让我活下去。”   少女呜咽一声,好似乳燕投林般林沉玉怀里,瘦弱的胳膊紧紧环着林沉玉的细腰,整个人埋在她胸口,泪打湿了林沉玉的白衣裳。   林沉玉看着这个哭的肝肠寸断的小姑娘,笑了笑:   “你是公主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我既然救了你,便是已经猜到了你的身份,思考到了所有后果。我既有能力救你,就有能力救到底。先皇有恩于我全家,他的骨肉血脉,我自然不会视而不见。”   “林家世代效忠王朝,无有二心。公主请千万放心,我林沉玉必然拼尽全力,将公主带走,抚养长大。”   她声音温和,却带着坚定。将少女虚拥入怀里,给予她安抚人心的安全感。   少女睫毛颤了颤,头靠在她肩膀上,眼泪忽然停了。   她抓紧林沉玉的手猛的攥紧,紧到林沉玉觉得少女想把自己深深的勒紧骨肉里一般,少女的眸光一霎时暗了下去。   林沉玉以为她害怕,遂轻轻拍着她的背。   在林沉玉看不见的地方,少女怯懦的眼神依然消失不见,眼底一片深不见底的阴暗难测,笑容也敛去了。   他盯着林沉玉清隽的侧脸,眼神自上而下,落到她白皙而脆弱的脖颈间。   他说了真相,却只说了一半。   他却是先皇遗后,却并非无害的深宫公主。   而是先皇唯一遗留下来的皇嗣,堂堂正正的本朝太子。   顾盼生。 第3章   风雪略停了些,客栈前的石榴树昨日夜里被风吹倒了,隐约听见老板在底下用吴侬软语骂了个瘟哉。房间内,过夜的炉火烧的人暖熏熏的,林沉玉推开窗,清冽的风带着冷气扑面而来,屋外白茫茫青森森一片,看不见半个人影。   顾盼生还未醒来,她披着件白色披风,倚着窗呵手。   锦衣卫已经走了,有惊无险。   清晨这个点,稽留在客栈的客人们大多去楼下吃茶,听得到些热水沸腾与桌碗碰撞的嘶嘶乒乓声音,时不时夹杂着些方言味浓厚的对话,是他乡的客人。   “昨儿那些个军爷哈,怪喝人拔辣滴,不晓得革么似滴哟。”   “把我房间搜的刁毛都不剩半根,我还以为我犯事了,喝的我困告都困不着,早儿派小二子去打听,回来一句话都感不出来,孬八汹哄地现世宝。”   “锦衣卫哪里是那么容易打听的?怪不得你家小二子,好像说是这附近死了个锦衣卫的千户,锦衣卫来例行搜查,搜了半日已经走了,不知道有没有结案。”   “这大的雪天,难搞哦,雪今天得停吗?我赶着回家嘞。”   “八成是得停了,我刚刚看路上已经有商队上路了……”   林沉玉抿了口杯中水,水不知道何时已经冷了,她瞅着底下无人,将杯中水往外一倒,杯子倒扣在了桌上。   说来她碰见遇难的公主,也是个巧合,她本来是从西北归来的,都打算坐船回海外的老家更九州了,金陵王的一封信打断了她的计划,他说自己找到了暹罗特有的活肌回光膏,能活人肉医白骨,还能治好陈年的烧伤烫伤,叫林沉速来金陵取药。   林沉玉这么多年一直在寻这药膏,只得绕道先来金陵,拿了药再回家。   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机缘巧合遇到小公主,林沉玉念及先皇的照拂,又不忍心丢下她一人,索性又捡上她,给她调理身体,这又耽搁不少时间。   如今已是腊月十八,她怕是赶不及三十晚上赶回家了。   *   床帐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顾盼生似乎醒来,纤纤玉手拨开红罗帐,朦胧着睡眼朝外面探出头来,不施粉黛亦是风流,白嫩的脸蛋上带着睡醒后的红晕,恍惚出水芙蓉。   “林哥哥,你起的好早呀。”   少女看见倚窗而立的林沉玉,眼睛一亮,朝她伸手。   林沉玉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并不回应她,这几日为了避嫌,对方是个公主,她也是个女的。本来按理说可以凑合一起睡觉。   但是毕竟行走江湖以男装示人惯了,为了避嫌,她女扮男装的原因也牵扯颇多,她也干脆不说出来了。   这几日晚上,她都是靠着墙席地而坐,眯着眼睛睡一小会。小公主睡的挺好,她却睡的实在糟糕,不过她行走江湖风餐露宿的日子多了,倒也凑合的过去。   “快去洗漱,水已经备好了,今日我们便出发,去金陵城一圈,然后随我回家过年。”   林沉玉坐下,将送上来的饭菜分好。给少女拨弄了大半碗粥。   别看是小姑娘,饭量倒不小,特别能吃,这几天林沉玉没少被她吃饭吓到。特意嘱咐了厨房多送饭上来。   林沉玉住的是上房,每日三餐都由厨房伙食供应的,伙计亲自送到房间门口,早餐惯例都是四碟咸菜,一大盆稀粥,外带着些煎的酥酥脆脆的豆腐渣。   顾盼生乖巧的坐在凳子上,林沉玉把筷子递给她,他也不吃,只是睁着那双水灵灵大眼睛问她,眼眸中有些警觉:   “我们今儿要去金陵城干什么?”   “我去金陵王府取个药。”   知道她不安,林沉玉索性全盘托出了:   “之前卖了金陵王夫妻人情,就叫他们帮我留意一味药,金陵那地儿外来客多,多有商人撺局,弄些稀奇的货去卖故衣,我叫他们留意有没有能治烧伤的药,如果有得了信给我。几日前王爷回信,说得了个暹罗商人那卖的药膏,能去灼伤痕迹,生肉养肌。他替我收下了,我与他约好了去取药。”   “你不用担心,我雇一顶小轿子,你在里面待着,我取了药就出来,你若实在害怕,我待会与你变个容貌就是。”   顾盼生点点头,就继续低头喝稀饭,他一直用余光打量着林沉玉。   侧脸清隽,犹如白玉,鬓边碎发好似乱墨,如她的人一般飘逸,怎么看也看不出有烧伤的痕迹。   她要烧伤药做什么呢?   *   林沉玉已经放了筷子,碗筷摆放的整齐。她吃饭吃的很沉默干净,吃完后碗里空空,桌上几乎没有痕迹。   顾盼生也不得不赶了几勺子,加紧速度,最后一口不忘记仰着头,把碗端起来将粥吃的干干净净。   往日在宫里,吃不饱穿不暖,他都是这样喝最后一口粥的,然后用勺子使劲刮,恨不得碗给刮怀,也要把所有米汤吃进嘴里。   旧习难改。   意识到林沉玉的视线,他红着脸把碗放下了,甚是羞赧,旁边的林沉玉正襟危坐,吃饭斯文。他行事却如此粗鲁,肯定是招人笑话的。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公主金枝玉叶,却实在是个节俭不浪费的好孩子。”   林沉玉知他难堪,温和的笑了笑,奖励性的摸摸他的头。   顾盼生愣了愣,眨巴眨巴眼睛。   往日在宫里,是无人在意他的死活的。他被太妃私自养到了八岁,太妃就去了,留下他和一笔财物,嘱咐长信宫的宫人抚养他。   宫女们都是拿了厚厚的报酬,却并不做实事,只把她当成个大宫人的私生女,反正无依无靠,就尽情欺负他,克扣他的口粮,穿破旧的衣裳。   他吃的都是宫女们剩下的残羹冷炙。若是不迅速吃完饭,他的饭就会被宫女倒了去喂狗。他就要去和狗抢食。   因此每日他都是不管有没有冷有没有馊,都是只顾着狼吞虎咽的吃下,他是男孩子,那一点又吃不饱,只能把头埋在碗里,用舌头去舔那一点点的汤渍。   宫女们都把他当个累赘,拿着养他的银钱去买水粉胭脂,懒得管他。   甚至有个宫女看见他容颜昳丽,还会暗地里骂他狐狸媚子。   他都无暇顾及,因为每日都是半饥半饿的,无瑕去想。   吃不饱,穿不暖。躲在破旧的厢房里面,裹着发霉的棉被,听着屋顶破洞,滴滴答答的往房间里面滴水,如此五年。   他连吃饱穿暖都是问题,每日为了口饭狼狈不堪,甚至要与狗争食,贵为皇太子,却三餐不继,更无人教导他那些贵族礼节。   他是个野孩子,从未被人夸奖过的野孩子。只会被人说行为粗俗,像个野人。   可林沉玉夸了他,夸他是节俭的好孩子。   顾盼生感觉心里涩涩的,又很沉重。   不自主放下了碗,感觉到嘴角有污渍,他慌忙的想用袖子擦掉。   可余光瞥见林沉玉拿着帕子,举动优雅的擦拭嘴角,他动作停住了,学着林沉玉的样子,也拿了旁边的白布,擦了擦油乎乎的嘴角。   他看着林沉玉面前用完餐后,摆放整洁的餐具,又看看自己面前狼狈的一团:筷子交叉着倒在桌上,豆腐渣漏了许多在桌边……   顾盼生学着林沉玉,悄悄把筷子拿起抵住手掌,弄齐整后横放在碗上。又把桌子上面的狼藉擦了擦。   最后,他悄悄挺直了畏畏缩缩的腰杆,就如同林沉玉一般。   *   用完了饭,林沉玉给顾盼生易了个容,取了些姜黄,将她的脸蛋涂抹的蜡黄,又用些药膏遮住少女眼角的痣。   “你从前叫什么名字?”   少女眨眼:“太妃与我说,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已经将我名字取好,我随母姓,叫顾盼生。”   “顾盼生辉,确实不错。只是以后在外面不能叫这个名字,但我们得改个名,你想叫什么?可有想用的?”   “我读书少,您满腹经纶,您可以给我取个名字吗?”   少女抬眸看她,满心满眼的依赖。   林沉玉的带着薄茧的手指正微微划过少女眼睛的桃花痣,少女甚是敏感,颤抖着瑟缩了一下,桃花痣灼然一动。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就叫桃花吧,如何?”   林沉玉鬼使神差的随口一说。   桃花这名字,确实有点艳俗,可少女甚至是美的惊心动魄,恰似春日的桃花,铺天盖地的灿烂云霞,美的无端。   “您取的名字,我自然是喜欢的。”   少女眯着眼笑的无邪,露出浅浅的小酒窝。   林沉玉也被他笑容感染了,给他易容完,拍拍手:“喜欢就好,那以后我就喊你桃花了。”   *   两人进了金陵城,这风里都带着香味。林沉玉特意走的慢慢的,给桃花买了一路吃食。   顾盼生如同刚刚进城的土孩子一样,瞪大着眼睛从马车的车帘缝隙往外看。   糖葫芦的吆喝声,糖人的甜腻气息,咚咚响的拨浪鼓,甚至于店铺门口纱堆的假花,一切的一切对于他来言都是陌生的。   林沉玉给她买了支堆纱的假桃花,递给她玩。   她直奔金陵王府而去,下了马车便朝王府的门人抬抬下巴,笑道:“顺子家的,麻烦开个门,容我进去和你家王爷吃个茶。”   那穿戴整齐的门人看见来人,笑着开了门,点头哈腰的迎接他下马车。   *   林沉玉与金陵王夫妇是旧友,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了,金陵王慕南陵和她是儿时的同同窗玩伴,金陵王妃萧绯玉也和林沉玉也是好友,她出嫁时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唯一的亲人萧匪石也和林沉玉决裂了。   是林沉玉不计前嫌,送她出嫁的。她代替她父兄,备齐了整整四十八担嫁妆。婚礼当日,她亲自背着王妃下轿,又亲自将她的手送到金陵王手边。   可以说两个人在外,情同兄妹,甚是和睦。   早有人去通报王爷,叫林沉玉去南边临水阁楼。   临水阁楼是王府一处好景致,引水栽荷,乱石游鱼,阁楼上单开一面临水,常年香风阵阵,琴音袅袅,最为风雅,金陵王慕南陵平素最好在此地接客。   林沉玉嘱咐下人带顾盼生去房间里玩耍,她自己先行了,熟练的走上阁楼,拨开侧间外的珍珠卷帘进去。   那大珠小珠交错碰撞,一颗颗都是南海珍珠串成的,滴溜婉转,很是悦耳。   许是她力气太大,一根系珍珠的丝线断了,噼里啪啦落下来许多珍珠来。这珍珠也是林沉玉送王妃的嫁妆,都是好东西。   她有些心疼,就弯了腰,想一颗颗捡了起来。   一颗两颗,一根绳上十八颗,还差一颗……   她余光瞥见,有一颗小珍珠滴溜溜的滑进了阁楼房间里,她站直了身子,跟着走了进去,盯着那在金砖地面上滴溜溜打转的珍珠看。   只见珍珠笔直的撞上了房间里面美人榻的矮脚便,晕乎乎的停了下去。   她将手伸到美人榻的矮脚处。   一滴血红的液体,滴落她的手掌。   她猛抬头,就看见美人榻上露出一张熟悉的脸,金陵王妃萧绯玉面含微笑,嘴角溢出鲜血,整个人毫无生机。   “萧绯玉!”   林沉玉猛的意识到不对劲,还没来得及动作,就看见金陵王满脸狰狞的拿着刀从屋后走出来,刀尖对准林沉玉,他双眸猩红,目光中流露出无比的仇恨:   “林沉玉!你害死我爱妻!今日我必要你血债血偿!” 第4章   “你冷静些!慕南陵!”   慕南陵好似没有听见似的,狰狞这一双几欲迸出血丝的双眸,额头上青筋暴起,他脚步飘飘悠悠,动作却实打实的蛮横,手里拿着把开了刃的明晃晃的钢刀,对着林沉玉就是直砍过来。   他好像丧失理智了一样,满心眼只有杀了林沉玉这一个执念。   林沉玉内心凝重,她知道自己被人算计了。   王妃死,她就出现在尸体旁边,这时间卡的刚好!   她冷着声音,躲开一刀,慕南陵如疯癫般,举着砍刀朝直接飞扑过来,林沉玉斜手飞出腰间剑来,倏然一刀银锋,如出水素练,饮月苍龙,当的一声抵住她斩下来的刀。   王爷手中的宝刀,咔嚓一声断成两半,落在地上。   林沉玉趁机探了探萧绯玉的体温。   一片冰冷。   她心下了然,冷着声音上前,剑锋抵住慕南陵咽喉:“给我冷静些!我从大门进来不过半刻钟!你夫人已经咽气多时!身体冰冷!与我有何关系!休要血口喷人!”   “你给我冷静下来,快去报官!你想放走真凶吗?”   慕南陵瞪着通红的眼,半个身子都在发颤,喉咙里压抑着仿佛野兽的嘶哑声。   忽然,他猛的朝林沉玉的剑尖冲了上来。   “你疯了!”   林沉玉猛的收回剑来,瞪着眼睛看向他,他狼狈的爬起身来:“你!都是因为你!一定是你!”   他一口咬定是林沉玉,目光凶狠,恨不得要杀了林沉玉。   “我是哪门子的凶手?”   林沉玉眯着眼,收了剑,一步一步逼近他,声音冷厉:   “慕南陵!你休想胡搅蛮缠!”   “我是不是凶手你最清楚!我才进你家阁楼,发现你家王妃已去,你后脚便窜出来!连王妃的脸都没有看见,便断定我杀了你家王妃!如果王妃是我杀的,那你连王妃的脸都没有看见,怎么知道王妃已经死了?”   “莫非在我来之前,你已经知道王妃死了吗?”   寒光一闪,林沉玉已经把慕南陵逼到角落,长剑一声入墙,抵着他的脖颈,林沉玉一双眼朗若寒星,直视着慕南陵,一字一字的直逼他无路可退:   “你老老实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我!不是我!”   慕南陵一声怒吼,额头上青筋暴起,手抖如筛。   林沉玉总感觉他不太对劲,单手拧过来慕南陵脸来,看他瞳孔,一片涣散已经失去了光芒,面色上潮红散去,剩余一片惨白,昔日俊郎的面容,如今变得和鬼魅一般苍白颓靡。   “你吸了五石散?”林沉玉声音一高。   她见过吸食五石散的人,就是这个症状。本朝重清谈,服五石散的人大有人在。也不是什么稀奇物,朝廷也屡禁不止,甚至有王侯聚众宴饮带头服用的,称其服用后让人翩翩欲仙,神明开朗。   更有人挪用饮茶诗去赞美五石散,谓之曰:一饮涤昏寐,情丝爽朗满天地,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慕南陵双目赤红,狰狞着脸,不做声。   就在剑拔弩张的僵持时刻,一个轻柔的声音打断了两人。   “王爷,上面送来了只死透了的翻毛麒麟鸡,厨房请问是烧了还是煮汤,绿珠请王爷示下。”   *   林沉玉看向来人,是一个眉眼陌生的姑娘,之前并没有看见过她,绿珠隔着珍珠帘,并未看见王妃,只是低眉顺眼的开口请示。   听到这句话,慕南陵却忽的瞪大了眼睛,浑身力气好似被抽干了一般,倒在了地上,抱着头抖着身子。   刚才那么个杀气腾腾举刀乱砍的人,现在趴在地上软烂如泥。   “王爷?”绿珠低眉,催促一声。   一片沉默,慕南陵蹲在地上抱紧了头,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滴落,和珍珠滚到一处,珍珠滴溜溜的滚了几步,正好滚到了地上滴落的血滴中。   慕南陵眼中凶狠不在,取而代之充满的是极大的恐惧。他下巴绷紧,发出骨骼移位的颤动声音。   最终扑通一声,他好似体力不支,昏死了过去。   *   王妃死了,王爷昏了。   整个王府一派兵荒马乱,群龙无首,管家思忖了许久,请林沉玉来主持大局,全仰仗着她安排各种事情。她仿佛才是王府主子一般。   林沉玉拿了令牌,命婢女速速把王爷抬去寝殿休息,请了大夫来看他。一方面又命守卫看守阁楼,不许人进王妃尸体身旁,差人立马去县衙立案,着仵作过来验尸。   同时她亲自封了王府大门,不许一个人出去,婢女随从通通押解到后院,等待盘查。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傍晚,林沉玉坐在中堂里,听着身旁仵作的验尸结果。   仵作也觉得稀罕,他见过的死法没有一千也要几百种,没有和王妃这样的死法,死的很安宁,没有苦痛,他实在看不出个真切,有些羞惭:   “属下实在孤陋寡闻,只能判断是被毒杀的,至于具体中的毒,属下倒觉得有点类似于京城多年前流行过的禁药,安乐香。此香可燃,闻之使人翩翩欲仙,若是过量藏于烛内,吸入过多,反而会害人性命。”   “我记得,两年前皇后娘娘的亲妹妹也是死于这种奇香,于是这种香便被禁了。”   林沉玉隐约记得这个案子,皇后娘娘的亲妹妹,本来是金陵王的青梅竹马,后来在宫里死的莫名其妙,引起了轩然大波。   她沉吟良久:“那就麻烦仵作大人,着人查王妃阁楼上的各样烛台,看看是否有类似的安乐香。”   “是。”   仵作恭敬的退下了,差人去查阁楼。林沉玉揉了揉额头,正准备去后院盘问下人们,却看见绿珠笑眯眯朝她走来。她拿着一大串菜牌,请示林沉玉来。   像王府这样的钟鼎之家,每日例行给主子们供应的饭食,都是选主子们喜欢的百来道写成菜牌,每日翻牌轮着来烧。季节变化,菜牌也会更新。若是主子有临时想吃的东西,就差人吩咐厨房,另外准备便是。   “奴婢来请示下侯爷晚膳想用什么?侯爷舟车劳顿,我们府里平素是苏州菜多,偏甜口,怕侯爷吃不惯,特来请示侯爷喜欢什么?我也好吩咐下去让下人们准备。”   绿珠看见满脸诧异的林沉玉,笑的温和,把菜牌递给林沉玉。   林沉玉随手一甩,那牌子噼里啪啦打的响亮,什么虾面,鳝丝,都是些江南地区的精细吃食,她看着头疼:“就按照原来的来,不必特意为我改了。”   她又想起来什么:“刚刚不是送来一只死鸡吗?炖点汤,放些红枣人参,补血养气的药材做个药膳,晚间上来。”   她终于想起来了,还有一个小可怜在房间里面呢。   绿珠应了一声,略加思索便下去了。   林沉玉又忽然唤住她:   “之前怎么没有见过你?王妃身边不是有几个大丫鬟吗?”   绿珠低眉:“之前的那些个大丫鬟,都因为各种事情,被打发出去了,奴婢是王妃新买回来的,名唤绿珠。”   林沉玉点点头:“下去吧。”   *   晚膳时分,林沉玉打了个哈欠,她连日未曾休息好,有些疲乏了,她差人把顾盼生带到堂上,喊她过来吃饭。   小姑娘被带上来,看见林沉玉眼睛一亮,就要扑到她怀里撒娇。林沉玉一个头两个大,把她按到桌椅上面坐下,唤人上饭。   他有些怕生,也许是害怕身份被人发现,别人来的时候他并不敢抬头,只一个劲的打量筷子。   晚膳上了,菜品却不是苏州菜式,而是几样清亮亮的素菜。一盘油亮的木耳炒山药,豆豉烧的生菜,另还有清蒸的酱油素斋鸡。还有一大盆细嫩嫩的豆腐丝汆的菜叶汤。   清一色的全是素菜。   顾盼生眨眨眼睛看着菜,小声嘀咕:“这王府怎么如此素呀?”   林沉玉没有多想,她自己一向茹素,不怎么吃大鱼大肉,闻到猪油的味道就会吐的昏天暗地,因此晚饭倒是颇合她胃口。   她心里欢喜,却也没有厚脸皮认为,是金陵府的厨房特意为她烧的,她更倾向于王府里死了人,大家都要斋素:   “王府刚刚走了人,不适合兴荤的。”   怕小姑娘觉得寡淡,她又小声嘱咐他:“没事,我吩咐下面炖了鸡汤给你,你吃饭留点胃,待会喝点汤。”   *   说话间,慕南陵脚步虚浮的走了进来,林沉玉朝他努努嘴:“给你留了饭,吃。”   慕南陵已然没有了上午的凶狠模样,他面色惨白,满脸颓废,眼窝深陷没有光泽,恍惚行尸走肉一般,坐到下首,端起碗拿起筷子就要吃。   看见餐桌上一片绿意,他有些不满:“肉呢?今日例菜怎么变成这些东西了!”   正巧绿珠端着紫砂大碗走了进来,鸡汤飘香,清亮的汤面上漂浮着些微人参须末和胖乎乎红艳艳的枣,林沉玉亲手给顾盼生盛了一大碗,又叫绿珠给慕南陵盛。   慕南陵看着那盆鸡汤,面色一变:“哪里来的鸡汤?”   绿珠跪在地上,声音却不卑不亢:“上面送来的,林小侯爷吩咐炖的。”   慕南陵面色变幻了起来,最终铁青着脸,几乎是咬着牙开口:“端下去端下去!我不喝!滚!叫你滚!”   说着拿起那热汤就是往绿珠身上泼,那汤极热,冒着气儿。若是被泼到脸少不得毁容。   林沉玉眼疾手快,一根筷子投掷过去,戳中他手上麻筋,慕南陵哀嚎一声,捂住手叫起来。   绿珠连忙退下,留下三个人在宴客厅里。   “慕南陵。”   林沉玉声音扬起来些,直呼其名,冷眼警告他:“好好吃饭,发什么疯!你妻子走了,你连顿素都不能忍受吗?”   “吃完饭,你老老实实交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冤有头债有主,休想再扯上我胡乱咬人。你咬我倒是没什么,我能证明我无罪,你若在胡言乱语糊弄真相,叫真凶找不到,回头让你妻姐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啪!”   慕南陵好像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般,终于支撑不住自己了,他崩溃的哀嚎一声,手中金碗哐当坠地,溅落一地白米饭。   一霎时,整个宴客厅都安静了下来。   慕南陵三两下爬到林沉玉脚边,跪在地上,丝毫没有往日贵公子的模样,他拉住她的手腕,狼狈不堪,泪流满面的哀求道: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我鬼迷了心窍!现在我遭到报应了,我忏悔!”   “我知道错了!求您救救我!” 第5章   金陵王府寝殿房门紧闭,长烛彻照,一派灯火通明。微风拂过,灯影摇曳,照着屏风上绣着的八瓣秀莲花,仿佛也在池中因风而动,荡漾开满池涟漪。   “药呢?你写信答应给我的东西,在哪里?”   冤有头债有主,林沉玉一码归一码,趁着慕南陵好不容易清醒,找他要那神药。   慕南陵唤人给林沉玉取来了,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瓷瓶,瓶头雕刻成蛇形,那蛇吐着信子,颇为诡异。   “这药原来长这样,多谢了。”林沉玉正要打开,却被他制止:“这药会挥发,很容易散失药效。暹罗商人特别叮嘱了未敷药时,莫打开它。”   “行。”林沉玉莞尔一笑,把药丢到了衣领里面收好。   她正了正脸色,严肃道:“我的事了结了,现在轮到你了,老老实实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慕南陵躲在床榻最深处,身上裹着被子,只露出头来看林沉玉,他的手攀附着门围子,精神恍惚,口中似梦呓:   “我也不知道王妃怎么死的……”   “我只知道,绯玉早上差贴身宫女请我去阁楼喝茶,说是新得了好茶玉露,想配上去冬蓄的雪水一起,焚香茗茶,我便去了阁楼,和她喝了几杯茶,果然香甜,回甘无穷飘然若神仙。”   “那茶香的很……喝的人轻飘飘的,感觉都要成神仙了……”   慕南陵露出陶醉的神色:   “过了一会,她说有些困,就去了旁边美人榻躺下,我也找了个凉椅在旁边坐下,正斯斯文文的说话。说着说着,她便睡着了,拿个手帕遮着脸,呓语了几声。”   “我也眯着眼打盹儿,大约睡了有一个时辰才醒来,我去喊她,她半日醒不来,手帕掉到地上,我才发现她……她已经走了……”   “当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当场,我难逃嫌疑……正好听见下人通报你来了,我就一时鬼迷心窍,想栽赃陷害给你。”   林沉玉打断他:   “你难逃什么嫌疑?仵作说了,你夫人死于安乐香,显然是遭了毒手,你也是受害者,你怕什么怕?”   慕南陵眼中流露出少见的脆弱来:   “我怕,我怕萧大人会问罪于我。”   萧大人,也就是他的妻姐萧匪石。乃是当今朝廷最炙手可热的人。是南朝自建朝以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开天辟地独一位的女宦相。   说起来这女宦干政,倒也是当今皇上自作自受。   前朝亡于宦官干政,前车之鉴在此,因此圣上汲取了教训,大兴女宦。认为女子柔弱乖顺,不似男子多诡,便大肆招揽女性充掖宫廷,贵家女入宫为女官,贫贱人家女子则编为低级的女宦。   为了防止女宦与圣上勾结,威胁到后宫妃子地位,也是为了威慑她们,女宦往往都是需要经历极为残酷的阉宫棍刑,残忍至极,能存活者十之五六。   被“阉”过的女宦不再有生育能力,即使勾搭上了帝王,也不能构成对嫔妃的威胁。   并且她们身子最脆弱的部分残了,身体渐渐羸弱,往往不到几年便香消玉殒,到时候又能换下一批来,也杜绝了女宦常年专权的可能。   圣上打的好主意,可没想到事与愿违,萧绯玉的姐姐萧匪石,硬是从一个低贱女宦爬成司礼监提督。   如今纵横后宫,势压前朝,手握天子印,更有东厂在她麾下,整个南朝,无有权势出其右者。   民间常常讽言牝鸡司晨,说的就是她。   那个人平素不苟言笑,性子诡谲难辨,却唯独疼爱这妹妹萧绯玉。   若不是她姐姐,萧绯玉怎么能嫁给堂堂正正的金陵亲王?慕南陵怎么会到现在都不敢纳妾?他但凡和个婢女多说几句话,第二天这话都能原原本本出现在那人批阅奏折的青玉案上。   若是被她知道宝贝妹妹萧绯玉死了,他恐怕不死也要被打断腿。   慕南陵难受的抱头要哭。   林沉玉更不解了:   “你妻姐那人,我与她有陈年龃龉,抛开这仇恨先不提,她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妹妹死了,她自然会去找凶手,怎么会拿你撒气?”   “莫不是你杀了你妻子?心里有鬼。”   林沉玉眼神一变。   “不是我!”   “那你到底害怕什么?”   慕南陵眼神有些躲闪:“今儿太晚了,林弟,那些事情我们去衙门再说吧,早些歇息吧。”   “也行,那你好好歇息,夜梦吉祥。”   林沉玉问他话就跟问闷葫芦一样,一棒子打不出个屁,她也不耐烦了。转身就要走,忽被慕南陵一把拦住:   “别走!你刚刚不是答应了要救我的吗?”   “所以呢?”   “你能不能……今夜陪我睡觉?我们一个被窝,可以吗?”慕南陵含泪看她。   “你做梦呢?”林沉玉有些气急败坏,她一个女人,怎么可能和男的同床共枕。   “我怕黑。”   “你就是怕鬼都不行!”   林沉玉无情拒绝。   慕南陵被拒绝后惨白着脸,泪盈盈的看着她,嘴里又开始冒莫名其妙的呓语,说什么救救他,陪着他睡就是救救他。不陪他睡觉就是不肯救他,就是冷漠。   最后出于好心,林沉玉到底还是留在了慕南陵房间,她推开了半扇窗户,整个人横着坐在了窗沿上,单腿曲起,双手抱着青锋宝剑,眯着眼看外面一片月黑风高。   她回头看一眼慕南陵:   “你睡吧,替你守着夜。”   慕南陵喃喃点头:“那你发誓!你今天晚上不准离开这里!”   “好好好。”林沉玉敷衍他。   慕南陵确认再三林沉玉今天晚上不会离开寝宫,便道了一声谢,然后就把头捂进被子里面,瑟瑟发抖的睡过去。   一声一声,更漏长夜,林沉玉就这样抱着宝剑,看着天边明月,一刻也不敢眨眼。   慕南陵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   短短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总觉得有些蹊跷,说不出来的怪异。   先是萧绯玉莫名其妙被人毒死,然后便是慕南陵变得疯疯癫癫。先是企图嫁祸给自己,哭哭啼啼似乎在害怕什么。   难道是他杀了妻子吗?   那不可能,他性子向来软弱,只要他的妻姐在朝廷只手遮天一日,他就断然没有这个胆子。   不对……总觉得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林沉玉有点昏沉,脑海中浮现了一整遍今日发生的事情。   毫无所得。   她觉得今夜晚风有些熏熏然,打了个盹,额头撞到怀里剑柄上,猛的惊醒过来。   她看向窗外,朦胧的灰蓝天外,微微有些曙光,空气里弥漫些些微草木清香,夜已经过去,可离着晨曦破暗而出还要些时间。   远处隐隐约约有曦光跳跃,如朝晖夕阳,河中锦鲤跃出水面。   不对,天还没亮!哪里来的曦光?   林沉玉猛的回过神了,她探出头朝窗下看。就看见南厢房中,灯火跃动,已然是走了水,烧的旺盛。   顾盼生就宿在那里!   *   林沉玉心提到了嗓子眼,大喊一声走水,此时更才过三,并没有几个醒着的下人赶到,林沉玉咬咬牙看了眼房中,遂飞身一跃就从窗台跳下,顺着屋檐飞跃到南厢房。她扒拉着铜锁,被烫的一个激灵。   “桃花,醒醒!”   窗里传来浓浓的烟,火舌无情的吞噬着黎明前的黑暗,那火焰跃动的叫人绝望,唯能看见倒塌的床榻里小小的身影,缩成一团。   “桃花!”   林沉玉那脚踹那门,踹的他鞋尖马上呲的一声焦了,门却闷呼呼的纹丝不动。   被人从里面锁死了。   “醒醒!来人!送水来!”   绿珠急切切跑过来,看见火势她也是大吃一惊,忽然想起来什么拍了拍脑袋:   “王府上下没有人伺候了!您忘记了?昨儿几十个下人,都让师爷带回衙门盘问去了,还没放回来呢。”   绿珠想要拦住林沉玉,却被林沉玉轻轻推开,她厉着声音朝绿珠道:   “让开!”   绿珠一下子跪下来了,她抱着林沉玉的腿:   “侯爷!快走吧,这屋子本就年久失修!从里面栓上后是打不开的!何况火势那么大,里面的人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生怕林沉玉不相信,绿珠通过窗户,狠狠的朝床上砸去了一块石头。   砸到床上的身影,一动不动。   “侯爷!快走吧!不过是一个丫鬟下人,死了就死了,待会伤到您可怎么办?”   绿珠急切的看着她,急的都快哭了,伸过手拉她。   “如果里面是你,你还会希望我放弃吗?”林沉玉看她。   绿珠愣住了。   林沉玉嗤笑一声:“莫说是个人,就是个小猫小狗被困在里面,不到最后一刻,我都不会放弃。”   她拔剑出鞘,砍向门锁,门锁发出可怖的咯吱声,并不为所动。   王府门锁什么时候这么坚固了?   她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下额头发带,那雪白的蝴蝶结随风一散,咬着一角,三两下把宽大的袖子撸上去,然后一把用发带系住碍事的袖子,单手扶住抓住没有烧到的门板,运气凝神,一拳砸向门板中央,砰的一声,木屑飞溅,砸出了洞来。   林沉玉喜极,顾不得手上的灼伤,又一脚顺着踹下去,门板的洞又大了些。   踹了大概能容纳人进去,林沉玉被热浪熏的一晕,赶紧裹了绿珠递过来的衣裳,捂住口鼻,飞奔了进去。   *   顾盼生看见火苗的一瞬间,心都凉透了。   他被人下了药,动弹不得,躺在床上,一点点的看着贪婪的火苗,桌子,椅子…甚至连空气都渐渐扭曲了起来……   这就是命吗?阎王算他该死,他即使苟活了三日,也不能逃脱吗?   意识渐渐涣散,他双眸也朦胧起来……   就这样睡过去,也许就不会感觉到死亡的疼痛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死前他脑海里最后浮现的,是雪地里那个白马白衣,桀骜不驯的少年。   “桃花!桃花!”   好像有人在喊他。   火这么大,不会有人来救他的,亦如宫里漫长的岁月一般,注定被人忽视掉。   看来真的要死了,他忽然感觉有点悲哀,自己受了那么多苦,却不能迎来一个善终。   儿时晚上饿的睡不着觉,听宫里的老宫女在廊下乘凉的时候聊天,说死之前,会看见很多很多亲人朋友,这些都是假的,千万不要跟着他们走,因为那些都是冤亲债主变的,来找你讨债的嘞,他们要骗你去地狱,骗你去火坑,骗去刀山……   他的意识彻底朦胧了起来,他感觉自己陷入了五彩的世界,世界揉成了一团,又砰的一声散开在眼前,血红的瞳孔是太阳,紫色的大地上流着岩浆,蓝色的树枝叶剥落,绿色的鸟落在他身旁……   最后全部化成火,将他彻底吞噬掉……   “砰!”   一声巨响,幻觉也被吓到了死的,消退了。顾盼生还没反应过来,一个白色身影就扑到他面前,一把把他拦腰抱起来,扭头就走。   他的头被迫的抵在那人胸前,感受到来人呼吸时胸腔里有力的起伏,让人安心而温暖。   火苗窜起的老高,照亮了来人的脸,看不真切,只能感觉到她那样的俊美清秀,眼里的光芒比火光更亮。   居然不是幻觉吗?   他迷迷糊糊的眨眼,不自觉的捏紧了攥着林沉玉的衣袖。   真的有人来救他了吗?   “刚刚问你话不回我?嗯?”   扑通一声,他被人轻轻丢到水缸里面,冰冷的水让顾盼生一瞬间清醒过来,他朦胧着一双凤眼,看向眼前人。   林沉玉有些生气,叉着腰,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她的人着实狼狈,脸蛋被熏的红彤彤的,鬓边本来如碎墨兰花般飘逸的碎发被烧焦了几缕,歪歪扭扭的挂在那里如丝瓜藤,她雪白的衣裳被弄的东一个洞西一道灰,再也没有了少年侠客的从容。   她有些气恼。   她下金陵就带了两套换洗的白衣裳,一套前儿抱顾盼生回来沾了许多血,她为了毁尸灭迹给烧了,今天一套又为了救顾盼生,弄的破破烂烂的了。   捡个小孩,怎么就这么废衣裳呢?   是小公主也不行!这一袭白衣可是她的标志,没了白衣她行走江湖都不习惯了,真讨厌这小孩。   她正要发火,下一秒,就看见顾盼生怔怔的看着她,眼神空洞又深沉,仿佛恍如隔世一般。   “你没事吧?没烧坏脑袋吧?”林沉玉很担心他。   顾盼生怔怔的,忽然落下泪来,他粉雕细琢的脸蛋,即使哭也哭的好看,如梨花带雨。泪啪嗒啪嗒的滴落水缸里面,他颤巍巍的伸出手,用尽全力力气一般,抱住了林沉玉。 第6章   一场火灾总算结束了。   收拾完狼狈的自己,林沉玉这才发现,曙光已至,她忽的想起来慕南陵来,这头安抚顾盼生换了衣裳重新睡下,那头她便匆匆返回到慕南陵的寝殿。   她还有好多问题没有问他。   清风吹拂幕帘,绶带飘扬,扑至林沉玉面上,被她随意拨开。   她绕过屏风,看向慕南陵。   暮南陵还睡的香甜,整个身子包裹在被子里面,看的出来他是右侧卧躺,这是富贵闲人们都喜爱的吉祥卧的姿势。   林沉玉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她自幼习武,对于声音格外敏锐些,一个人睡觉的时候再安静也有呼吸之音,她走的时候注意了一下慕南陵,他尚且有鼾声,怎么现在会如此寂静呢?   她大着胆子走到慕南陵榻前,将手探到慕南陵鼻子下。   再无鼻息。   林沉玉整个人呆住了,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退了两步迅速出门,唤出绿珠:   “你家王爷薨了!速去衙门报案!”   *   一日之间,金陵王妃与金陵王夫妇相继毙命,双双死于源自京城的禁药安乐香,这一消息迅速轰动了整个金陵。   若说那金陵王慕南陵,虽然是个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平日他倒也知足的很,行的都是曲水流觞,插花拜月的雅事,和夫人萧绯玉两个人更是感情如胶似漆,鹣鲽情深。在金陵也颇有声望,都是金陵人民有目共睹的。   这一对闲云野鹤般的夫妻,实在不像是有仇家的样子。   但说起来那在场的嫌犯,来头更是令人匪夷所思。   他乃是那位少年成名的海外侯林沉玉,虽贵为王公,却与她那些个同龄的膏粱年少不同,她酷爱游侠走马,浪迹四方,志学之年未至,便以一身白衣一柄宝剑,闯荡出了林玉郎的名声。路见不平,行侠仗义,颇有侠义之风。   真正让他声名鹊起的,还是去年那一场盛大的华山论剑,以一己之力单挑了五大门派的数十余高手,最终是夺得魁首,冠封武林。本来她按照规矩,是要成为这一年的武林盟主的,她实在是疲懒的很,摆摆手把盟主送给了第二名惜败于她手下的剑客,骑白马抱着青锋剑,风仪落落,背着斜阳,下山去也。   人人都道她轻狂儿,一萧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更兼她面容冷冽,眉宇含笑间却自有一段风流韵致,多少江湖儿女并京城少女,对他一见钟情,哭闹着非他不嫁。据说他当年策马入京城,于三朝门下回眸一笑,惹得楼上的公主也为之留情,在皇上面前哭诉要他进宫来尚公主,可惜圣上斥骂了公主一顿,未曾应答,那些都是轶事了。   就是这样一位举世无双的少年,居然被卷入金陵王夫妇双死的案件,这实在是天下的大奇闻。整个金陵都沸腾开来,街上无不在谈论这扑朔迷离的案件。   *   “林侯爷,府尹请您过府一叙。”   林沉玉看着匆匆赶来衙役,叹了口气,她就知道麻烦来了。   萧绯玉的死她倒好说,有绿珠给她做不在场的证据,可昨天夜里金陵王府就三个人在,她又住在慕南陵房间里面,慕南陵一走,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凶手委实的大胆,心狠手辣。挑的时机真是好啊。   她拧着眉,有些烦躁,看见衙役们诚惶诚恐的表情,叹了口气,语气温和些:   “你们稍等,烦你们在旁边侯着,我写罢王爷王妃的往生牌位,便与你们去衙门。”   两个衙役没有想到侯爷这么好说话,赶紧点头在旁边等候着。   *   今日的金陵王府倒是安静不少,夫妻同年同月同日死了,棺椁双双,并肩列在了高堂,也算得是鸳鸯头白齐赴幽冥。   萧绯玉生前信佛,林沉玉便从栖霞寺请来了高僧在前院摆了个灵堂,开设往生法会,高僧慈眉善目,焚香礼拜,敲鱼引磬,带领着僧众念诵起来了《金刚经》。   香烟袅袅,林沉玉擒着衣袖,研墨运腕,在牌位上,提笔金黄色的接引牌位上,写下了两人的名字。   顾盼生乖巧的在旁边看着她写字。   林沉玉的字着实好看,不是寻常人写的颜柳笔锋,而是独具一格的风格。点点如桃,撇撇如刀,饱满处如珍珠琥珀,锋利处又如竹叶钢刀,起笔时运筹帷幄,落款时蜿蜒一顿,极具缠绵。   好似公孙舞剑,仪态款款,剑气如霜。   写罢了牌位,她交与大师,又嘱咐顾盼生,待在房间里面不要出门,便跟着狱卒离开了。   *   “地牢?”   到了金陵府,林沉玉未见官爷,反倒先被领入了牢房。金陵城不大,地牢倒是建的牢固,就在衙门后面挨着,门口种着几排半死不活的松木,枯枝坏朽,自入口打开一条缝,没看见什么光,血腥恶臭味倒是扑鼻先来,林沉玉被领了进去,进去后下了台阶,便是窄窄的通道,牢房如蜂房般隔成了好多排,缉押着许多犯人,几乎看不见空位置,时不时能听见前后传来凄惨的□□声。   白日无光,地牢里兴着篝火,映着黑漆墙上那陈年的斑驳血渍,虽是火源却不叫人觉得温暖,反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你们金陵的青天大老爷倒是与众不同,把人押来府里,第一件事不是审讯,而是蹲大牢。”   林沉玉觉得有些奇怪,不肯再往前走了。她到什么地方去,但凡亮了身份,哪个地方官不是恭恭敬敬的款待着?到了金陵却是个例外,非但不审案子,反而给她个下马威,这是什么道理?   旁边的衙役赶紧上前,佝着身子向她解释:   “侯爷,您千万不要生气,本来是要带您去问话的,奈何府尹忽然有了急事,来不及招待您。只能让小的先带您来这儿,这都是惯例,在金陵无论有罪无罪,嫌犯都得先待在这里,您若是不习惯,我给您买些酒水牛肉来垫垫肚子如何?”   这两个衙役一路上都战战兢兢的,生怕得罪了她。请她进地牢时候,更是诚惶诚恐:“这间屋子我们收拾过了,换了新的稻草被褥,您请进。”   林沉玉嗤笑一声,看来金陵的地方官倒有些意思。   她虽然不满,也不好去为难衙役们,都是奉命办事罢了,她看向那两个送她来的衙役,温和笑道:   “无事,既叫是这儿的规矩,我便遵守,不会叫你们为难。”   她盘腿坐在稻草上,地牢阴湿,可她神色自得怡然,恍惚如坐山林之间一般潇洒。   两位衙役感激涕零:   “您能理解便好,您能理解便好!”   “不舒服喊我们给您捶背!您喝酒吗?我们这里有些浊酒,给您热一壶来可好?”   “不必,你们自己下去买酒菜吃喝便是。”   林沉玉微微抬手,一道银光划过,两个衙役躲闪不及被什么东西砸到,摸索到手发现是块银锭子,忙千恩万谢,退了出去。   他们走后,林沉玉深深的朝侧面看了一眼,有人身体一僵,默默退了出去。   *   金陵府的书房内,龙涎香烟袅袅升起,府尹正拿着玉烟杆,他斜斜的坐在美人榻上,吞云吐雾,与主簿谈着这起案子。   他约摸四五十岁,脸上有常年抽烟的青黑气息,眼窝深陷,眼底黄浊,显然是常年沉迷酒色。主簿恭恭敬敬的站在旁边,等他一杆烟抽尽了,又给他续上一勺。   “听你的话,先把那侯爷关到牢房里面观察,她表现如何?”   “神色自得,怡然的很。这学武的人果然邪门,我站那儿一丝动静都没,他看都看不见我,却能被他发现,真是邪门至极。”   府尹别开烟嘴,幽幽开口:   “虽然我凡事都听你的,但为什么不叫我见林沉玉,反而是关起来?到底为什么,你还得给我说出来个子丑寅卯来。”   他眉头微皱:“需知道,这年头官可不好当,这么大个事情在我金陵境内发生了,若处理不妥当,我这项上人头可都不好使了。其实,死了个金陵王也就算,和宫里那位隔了八辈的闲散王爷,在我眼里,横竖就是个摆设,麻烦就麻烦在,王妃走了。”   萧大人平素最疼爱这么一个妹妹,把妹妹看的比自己的性命都重,现在妹妹死的莫名其妙,只怕她降罪下来,自己的乌纱帽都要不保了!   主簿附耳道:“既然已经得罪了萧大人,我们何不戴罪立功,狠一点,来一手借花献佛,替萧大人除去心腹大患,说不定她老人家一高兴,我们还能往上升呢。”   “此话怎讲?”   主簿低语:   “我去年在京城时,听到了一则秘辛,那萧大人,和林侯爷有不共戴天之仇,两人交恶已久!”   府尹瞪大了眼:“真的假的?那侯爷不是与王妃是好友吗?”   “一码归一码,也许就是看着王妃面子,一直没有杀林沉玉呢。有一次是我亲眼看见的,那萧大人的官轿遇到了林侯爷的马车,她掀开轿帘,命林侯爷让道,林侯爷一言不发,一马鞭子就抽萧大人脸上了,萧大人脸上就挂了彩!两边闹了起来!”   府尹目瞪口呆。   主簿笑的得意:“大人您千万信我,在京城,萧大人与林沉玉积怨已久的事情是有目共睹的。寻常平日一个在京,一个在野。倒也相安无事,加上萧王妃的关系在,萧大人也不好对付他。如今他落到我们手里…何不妨顺水推舟,借她的人头献佛呢?”   “一来,我们可以顺利结案;二来,可以卖萧大人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又一杆烟空了,烟气渐渐散开。府尹迷朦的眼清明起来,眯着眼,对着美人榻的边缘敲了敲那烟杆,烟灰窸窣掉落在脚踏边的小痰盂里,他下定了决心:   “自古富贵险中求,就安排你去办吧,手脚干净些。定了罪结了案,赶紧杀了他,我马上修书一封,呈送给萧大人。顺便把新进的一套水色翡翠,一起进献给她老人家。”   府尹面露微笑,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光明的前程,他笑着拿烟杆敲了敲主簿的脑袋:   “到那时,我必然提点提点你的功劳。” 第7章   连着七八日没有好好睡觉了。   先是为了照顾顾盼生,惦记着医嘱,怕他身上腐烂生虫,要一日换三四遍药膏,晚间的林沉玉都只敢靠着墙眯一两个时辰,不敢睡多。   昨日好不容易来到金陵王府,本来以为可以美美睡一觉,晚上又给慕南陵守夜,也不敢多睡。如今地牢阴暗潮湿,林沉玉呼吸间都闻得见附近的血腥味,连日劳累,她觉得有些作呕,更睡不好了。   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她伸手揉了揉僵硬的脖子。   休息了一会,她的脑海里又理了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   先是她为了向金陵王讨要药膏,按照约定从外地到了金陵,顺带救了个小公主,来到了王府。   同一天,萧绯玉却正好死于安乐香,就在他进入阁楼之前死去。当时她进去的时候,慕南陵恍惚嗑药了一般狂怒不止,大声喊着自己是杀人凶手,疯狂到失去理智,举刀想要杀了自己……   然后就是安顿完王妃后事,他们吃过饭后,慕南陵睡觉的时候表现的十分可疑,浑身害怕,抖若筛糠,非要自己陪着他睡……   没想到真的出了事,林沉玉颇为后悔。现在想起来,只怕顾盼生房间走火,就是凶手的调虎离山之计,骗得自己离开,好对他下手。   难道说,慕南陵害怕,是因为他知道了有人要害他?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呢?他又在顾忌什么?慕南陵用完膳时的那句“我知道错了!求您救救我!”他又错了什么地方呢?   种种谜团在一起,搅的她心烦乱。   再想想看吧,慕南陵什么时候变得癫狂......   林沉玉在牢房里踱步,端着手思考着这几日发生的细节。   慕南陵第一次发癫,是自己进阁的时候,好似吸食了五石散一般。   第二次发癫是什么时候……   想起来了!是吃饭的时候。   她还记得当时有人送来了鸡,她吩咐下去炖汤给顾盼生喝,绿珠端上来那锅鸡汤的时候,慕南陵变得极为激动,甚至要拿汤泼给绿珠。   林沉玉百思不得其解,又想起来绿珠,越想越觉得她也有些蹊跷,明明主母死了,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掉,一丝慌张都没有,甚至气定神闲的安排饭菜。   当时自己忙着料理王府没空细想,她打算出狱后好好问问这个绿珠。   她平生第一次被卷入案件中,觉得脑袋疼,平时行走江湖都是靠着剑说话,哪里需要思考这些东西!   *   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林沉玉看过去,就看见几个狱卒提着灯笼朝她走过来,灯笼是血红色的纸包裹的,闪烁着不安的光芒,铁链拖在粗糙的地面上,发出沉重的晃啷晃啷的声响。微弱的光照到斑痕累累的铁链上,仿佛阴暗爬行的蛇一般。   “提人。”   守在林沉玉牢房门口的衙役看见人来,面色先是一白,明显露出害怕的表情,又看看旁边的钟漏,笑了笑:   “哟,徐大哥,大晚上审犯人呢?”   被喊做徐大哥的人皮笑肉不笑:“别打岔,开门提人,夜里要审讯。”   衙役面面相觑,还是老老实实的开了门,林沉玉正思考事情的入神,抬头就看见了衙役担心的面容。   她愣了愣站起来出去了,虽然说牢房昏暗,可她大概能感知到时间流逝,现在应该是晚上,按道理说都是白日办案,怎么会晚上审理犯人呢?   衙役在她耳边小声低语,带她走了出去。   “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酷吏,晚上提人,必要用刑。虽然料他也不敢对侯爷下手,但是还请侯爷千万小心。”   林沉玉眼神一暗,对衙役点了点头。   她也不信这些人敢对自己用刑,可看到徐雄的那一刻,她从他眼里读到了森森杀气,嗜血又浓郁,好似她过往交手的歹毒杀手一般。   她一瞬间便警觉了起来。   “来吧小侯爷。”看见细皮嫩肉的林沉玉,徐雄心底升起嗜血的渴望,他双手攥住铁链,想锁住林沉玉,却被她一巴掌挥开。   林沉玉看着那血迹斑斑的粗铁链,不动声色:”我自然会走,不必用这个。”   徐雄也不气恼:“自然如此,自然如此,是我考虑不当了。小侯爷金枝玉叶,怎么能用这么粗的铁链…请您跟我来水房吧……”   “水房是哪里?”   “它可是好地方。”徐雄面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着,林沉玉始终和他保持一定距离。路过别的牢房,血红灯笼的光照射到那些犯人污秽的面容上。   犯人们麻木的脸,在看见徐雄的一瞬间,瞳孔猛的缩起,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纷纷手脚并用的爬到墙角,瑟瑟发抖。他们看向林沉玉的脸上,都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同情。   林沉玉心头警铃大作。   “到了,请进。”   林沉玉拐过厚厚的墙门,呼吸一滞,面色凝重了起来。   “刑房?”   *   灯火一亮,照的这狭小的房间亮堂堂,唯有漆黑的角落没有被点亮。浓厚的血腥味熏的林沉玉有些恶心,厚厚的石门缓缓和上,她皱眉幻视四周,三面石砖垒起来的厚墙上,整整齐齐的码着大排刑具,从小小的银针和竹编,渗出血来的麻鞭,到残酷到林沉玉不忍直视的酷刑,一应具备。   林沉玉心下了然,朝他看去:“你这是要动私刑?”   徐雄看见林沉玉波澜不惊的面容,哈哈大笑:“侯爷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不愧是海外侯,就是和凡夫俗子不一样。”   他指着林沉玉站着的地下:   “上一个进来的,刚进来就吓尿了,都不用问直接招了。喏,他尿的地方就在您脚下,还能闻到骚味哈哈哈!”   林沉玉厌恶的别过脚:“动用私刑!你可知我身份?”   “天下谁不知道?您是堂堂二品海外侯!享邑千家!”徐雄看着他白皙的侧脸,眼神贪婪:“多好的皮肉啊,想必铁签烫上去的时候,发出的声音一定很美妙吧。”   “侯爷这一双素来执剑挥毫的玉手,被竹签扎出血而微微颤抖的模样,也一定分外动人……”   林沉玉此时的厌恶达到了巅峰,她反手抽出墙上的皮鞭,挥动如蛇,一把缠上了徐雄脖颈,勒出血来。   她冷着声音,面色如霜:“大胆狂徒!不想家破人亡的话,放本侯出去!”   她算是知道了,这金陵府根本就不怀好意!   “侯爷武艺高超,今儿总算见识到了。您别急呀,我还有一份礼物送给您呢。”徐雄被勒的面色涨红气喘吁吁,却依然瞪着眼,语气兴奋。   哐当一声,墙上的一个小小的帘子被揭开。原来四周封闭的墙面里面,还有一个空间。血红灯笼照过去,让林沉玉清晰的看见了里面。   她瞳孔猛然一缩,猛的上前却被墙挡住。   “桃花!”   *   顾盼生奄奄一息的倒在那儿,他听见声音,虚弱的朝她看过来,他唇色惨白,面色惨淡,用尽全身力气挤出甜甜的笑容来,梨涡浅浅,眼角的桃花痣在灯光映照下愈发灼然。他想动一动,四肢却被捆住,如一个大字一般被绑在桌上,动弹不得。   有亮光闪过,林沉玉这才发现,他头顶悬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只用一根麻绳系着,只要砍断那麻绳,顾盼生就会人头落地。   她脸色一瞬间难看了起来。   “主簿果然料事如神,知道刑具对您不起作用,一定要用您在意的事物威胁才好。您百忙之中还不忘记托付这个小姑娘,我就猜,她一定对您,意义非凡吧?”   顾盼生的屋内走进来一位中年男子,他一手拿着个锋利的小宽刀,色眯眯看向顾盼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林沉玉从他衣着一眼看出来他就是金陵府尹,恨声道:“李金声!你贵为金陵府尹!私设酷刑!绑架良民!你怎么敢!”   一道谳牍飘落她眼前。   林沉玉一目十行看完,饶是她平素风度翩翩此刻也气的不轻:   “从书房里找到了我写给王妃的信?说我约萧王妃阁楼相见,花前月下,结果求欢被拒,于是痛下杀心?你写的这都是什么东西,捏造罪名!妄图叫我认罪?”   “我是实话实说,本官确实在金陵王的书房里面搜到了这些东西,对比了您的字迹,确实是您所写的。我们也不想逼您,您乖乖认罪,不仅小美人能保命,您也少受些罪。若是不从……”   府尹笑眯眯的看着手中的尖刀,又看了看顾盼生上方那明晃晃的钢刀,啧啧叹道:   “只怕小美人马上就要尸首两地咯……”   “你!”   “我时间不多,只数十下,侯爷,全看您心情了……”   顾盼生虚弱的抬头,黑黝黝的眼眸闪着泪光,盈盈的看着她,艰难的摇了摇头,示意林沉玉不要答应。   “五,四……”   “够了。”   林沉玉面无表情的拿过递过来的笔,在伏罪书上签下了自己名字。又按下自己手印,啪的一声丢到地下。   鲜血浸润了伏罪书,她面色冷然,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狠辣:   “有没有人教过你,做事不要做绝,李金声。”   “我只知道,富贵险中求。”府尹耸耸肩,嘿嘿一笑。   *   有衙役收起来谳牍和伏罪书,府尹叫人放了顾盼生,色眯眯的想去摸他的脸,被他厌恶的躲开,他眼里燃烧着浓厚的仇恨,不死不休一般狠狠瞪着他,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吩咐压抑了千万种恨意。这眼神叫府尹看的有点毛骨悚然,也就放弃了。   他本来想捏造些罪证的。   谁知道真的找出来了,王爷的书房柜子里,发现了一叠整整齐齐的信纸,上面写着尽是男子求爱的言语。   对比字迹,发现和林沉玉下午写在牌位上的字迹笔锋一致。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林沉玉居然对萧王妃有情。   男女私情,因爱生恨。这不就完了?   府尹乐的有些轻飘飘,想到了以后去京城,萧大人说不定会赞赏的看着他,他就好像看见了美好的前程,他如今是四品官,再往后能是三品,毳冕金饰,权力无边……   他正脚步轻快,准备睡醒后美美行刑的时候,忽然一个人兜兜转转跑进来。   他认出来是县丞,皱眉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县丞面色惨白:   “主簿他……就在刚才在房间里面…死了!死法和王爷王妃一模一样!他尸体旁边留有字条,字迹和林侯爷如出一辙!”   府尹面色一变,看向他递过来的带血纸条:   自作聪明   他只感觉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县丞赶紧去扶住他,拍拍他的后背,安慰他道:   “大人小心,刚刚我来的时候,外面送来了只鸡,我要不吩咐厨房,给您炖了补补身体?” 第8章   “大人,主簿他家人来哭闹了,该怎么办?”   “大人,这案子有变,该怎么结啊?之前的谳牍需要重新推翻审理吗?”   府尹木着脸一言不发,主簿的死给了他很大的打击,要知道他做出私刑逼供这件事就是主簿一手促成的,现在主簿没有了,他只感觉他浑身毛骨悚然,害怕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府衙里面一阵兵荒马乱,很快又闹到了清晨。   府尹青白着一张脸,他颤巍巍的看着外面停放着的用白布盖着的尸体,眼神不自觉的飘落在案上摆放证据的红板上。   自作聪明……   更像一句上位者的警告。   *   林沉玉昨天一晚上都在牢房里面待着,自然不会跑出来。这字迹在主簿身边被发现的时候还没有干,那必然不可能是林沉玉写的。   那只有一种可能,有人在模仿林沉玉。   模仿林沉玉做什么呢?   府尹看向那花笺,豁然开朗了起来。莫不是告诉自己,那林沉玉并非写花笺的人?是冤枉的?   可这又是谁写的呢?   他别的不怕,怕的是这个凶手的手段啊!叫主簿无声无息的死掉!能这样轻松的杀掉主簿,想必也能轻松的杀死自己……   他打了个寒战,裹紧官服,咳嗽一声,声音都在发颤:“升堂!带林沉玉……哦不,请林侯爷上堂!”   *   牢房里。林沉玉被逼着签完伏罪书后,就被关到了原来的牢房。衙役提溜着顾盼生,一把扔进去。林沉玉手快,抱住了她。   林沉玉把他放在稻草席上坐好,他轻靠在林沉玉肩膀,白瓷般精致的脸蛋无助凄凉,乖巧的叫人心疼。   他拉着林沉玉的袖子,嘴唇嚅动:   “我对不起你,是我连累你了……”   “不关你的事,他们就是冲着我来的,没有人你有别的法子。”林沉玉有些哭笑不得,纵使被人污蔑,她也没有一丝慌乱:   “不是我做的事情,签了伏罪书我也不会认,你放心,我们不会有事的。”   “真的?”顾盼生泪汪汪。   “真的!当年我一个人出海,第一次就遇到如今海上最凶猛的海盗海东青,我和他海上鏖战了几日,都能毫发无伤存活下来。别说这小小的府尹了,仗着自己山高皇帝远就以为无法无天,早晚我要给他算这笔帐!等我出了此处,第一件事就是告到御前,看他还敢不敢发癫。”   林沉玉刮了刮顾盼生的鼻子,顾盼生鼻尖一红,仿佛白梅初绽时那粉嫩的花蕊,他眼泪一下子就收住了,破涕为笑了起来。   他跟着林沉玉这几日来,又是遇到火灾,又是被拐到地牢里面险些丧命的,没少吃苦头。   说到底,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会惶恐也会不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在林沉玉身边,他就莫名的感觉非常非常踏实。   “林侯爷,请您上堂!”   林沉玉活动活动筋骨,慢悠悠起身:“这么迫不及待就想行刑了?”   她拉住顾盼生,低声道:“待会如果情况不对,直接往我身边跑,我拼了命也要带着你远走高飞!”   *   她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真的那府尹要她姓名,她第一个先绑架了府尹,拖着这厮先离开这个地方,再好好告他一状。   林沉玉气的牙痒痒,她待会要把府尹绑出城外去,扒掉衣服涂了蜂蜜,挂在马蜂窝下面!   上了堂来,倒是让林沉玉没有想到,府尹一改昨日的嚣张气焰,他眼底青黑,脸上的褶皱堆起来都能夹住苍蝇,整个人颓废又低迷。看见林沉玉上来,他也不似晚上小人得志的模样,而是畏畏缩缩的,眼神里多了些躲闪的意思。   林沉玉觉得很有意思。   才几个时辰不见,怎么这么怂了?   “跪下!”徐雄并不知道内情,一把推着林沉玉要她跪下。   林沉玉一挑眉,府尹眼皮狠狠一跳,瞪了徐雄一眼:   “大胆!侯爷千金之躯!也是你那贱手可以推耸的!还不……还不请侯爷上座!”   徐雄愣住了,这衙门审犯人,还有让犯人坐着的道理?   林沉玉似笑非笑看着他:“还不快去。”   他咬咬牙,去了搬过来个椅子,林沉玉坐了上去,又喊口渴。   “还不去给侯爷倒茶!”   徐雄去倒了茶,林沉玉目光深沉,她其实是在试探府尹,见府尹百依百顺,便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才会这样变化。   “说吧,传唤本侯上堂,有什么事?”   林沉玉拨动衣摆,潇洒的坐下,右脚翘了起来架在左腿上,端起茶杯,手指捻着杯盖,微微拨开一线缝,轻轻的吹气,茶烟袅袅,她那气定神闲的模样,倒真有一副闲散侯爷的贵气。   “是这样的,侯爷,昨儿夜里,衙门又出现了一件案子,死法也是和金陵王夫妇一样的,而且在死者的身边,又发现了您的亲笔字迹,是您写给王妃,约她私会的……”   府尹唯唯诺诺开口。   “慢着!我的亲笔?”林沉玉慢悠悠把茶盏放在桌上,靠到椅子背上,双手交叠在膝盖上,看着他: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李大人,昨儿我们夜里一直在一起,怎么外头人死了,又有我的亲笔字迹呢?难不成我一边聊天,一边出去杀人?看来您还想给我加点罪呀,让我猜猜,这桩人命案子,您又要拿谁威胁我呀?”   “是真的!和您牌位上写的字迹如出一辙!”   府尹命人呈上证据,一边是王府搜出来的花笺,一边是主簿尸体旁边的纸条。还有林沉玉昨日写下的牌位。   林沉玉皱着眉看了许久,噗嗤一笑:“邯郸学步。”   她指着昨日牌位上写下的字迹:“我去年得了一块颜师的碑,觉得有趣日夜临摹,虽然不能学到皮毛,但是照葫芦画瓢,下笔的习惯还是沾染了一些,写这一个点的时候,习惯重笔下去,浓墨浑圆,像桃子一样,饱满又好看。”   她惯会自夸。   又拿起那花笺和纸条:“而这个点,你们再看,写的快又窄,和桃叶一般。这是我多年临摹瘦金体时候养成的写字习惯。”   府尹仔细看了,确实如此。   “所以很明显,有人在捏造我的字迹,他四处作案,并且企图嫁祸给我。可惜他不是很高明,只能找到我几年前的笔迹加以模仿,却忘记了人是会变的,笔迹也是会变的。”   “加上昨天,我明明在监牢里面,却有人以同样的方式用安乐香害死人。这说明了凶手必然和害死金陵王夫妻逃不了干系。不管别的,我的嫌疑是不是可以洗清了呢?”   “李大人,我那伏罪书,是时候撕掉了吧。”   林沉玉放下腿来,好整以暇的看着府尹。   府尹盯着案上的谳牍和伏罪书,喘着气,林沉玉一双眼犹如明镜清澈,又凌厉如刀锋,看的他压力倍增。   他知道事已至此,昨儿主簿一死,林沉玉再无嫌疑,他实在没有办法能困住林沉玉了。可他又觉得不甘心,一是内心妒忌他年纪轻轻就能名扬天下封侯享邑。二是他不相信主簿的判断有错,实在舍不得这个能和萧大人勾搭上的机会。   干脆问开了算了。   想到这里,他咬牙开口:“本官先问你一个问题,林侯爷。”   “问。”   “您认识京城那位萧大人吗?您和她是什么关系呢?”   公堂之上,忽然安静了下来,落叶飘过,落在林沉玉脚边。   她眸中波光微动,只是轻轻用靴子扫开了那落叶,抿了口茶,淡然道:   “认识,是敌非友。”   府尹呼吸一重,他的眼神又变得晦暗起来。就在这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朗声音。   “侯爷说笑了!”   *   外面一阵喧哗,衙役们正要出去看的时候,衙门外门忽被人破开,十余名玉带红袍的锦衣卫涌了进来,红衣猎猎,绣春刀带着晨霜,他们的眼眸比晨霜更凌冽昭然,只消一个眼神,衙役们就吓的四散了,他们列阵两旁,拔刀收鞘,肃然铿锵。   他们整肃站立后,自门外走进一位少年来,他面容俊秀,看上去是个顶年轻的少年。身着飞鱼服,玉带束腰,绢花簪冠,衣角上溅落点点还带有雪泥,巨蟒四爪曲张狰狞,盘旋傲视,彰显着来人身份的高贵。   他走路带风,颇为高傲,连府尹都不放在眼里,余光都懒得给一个,自顾自的走进来。   “锦衣卫南镇抚司来了,你去旁边回避一下。”林沉玉心里警铃大作,低声嘱咐顾盼生。   “好。”顾盼生听见锦衣卫二字,眼神一暗,匆匆离开。   来人面无表情,大步流星,看见林沉玉的一瞬间,却笑的灿如春花,露出颗虎牙来。   他熟稔的上前,替林沉玉捏了捏肩膀,笑道:   “侯爷!祖宗!您这笑话可说大发了,什么是敌非友的,她老人家听见多伤心的。这么多年,还在和萧大人闹别扭呢?您骂也骂了她,鞭子也抽了她,还不够消气的吗?实在不行,我给您消消气~”   “徘之,公堂上别闹。”林沉玉挣扎开他的触碰,啪一下打开他的手。   府尹此时冷汗都要下来了,他再认不出来人是谁他就是个棒槌!   蟒纹飞鱼服,字徘之,这不就是萧大人身边的亲信,锦衣卫南镇抚司燕洄燕大人吗?   传说中那位笑面虎,嘻嘻哈哈之间取人性命的燕阎罗?   他居然和林沉玉如此熟稔?   燕洄将胳膊撑在林沉玉椅子背上,抓起来旁边的茶盏,打开后嫌弃的看了一眼:“这什么破烂茶叶也敢拿来给海外侯喝?哎我说,萧大人去年辛苦搜罗的雨后新茶,巴巴的全寄给你了,你可喝了?那茶她可金贵,我向她要一瓶,要了好久她都不给我。”   “没喝,扔了。”林沉玉低眉,声音冷淡。   燕洄啧啧舌:“侯爷真是,暴殄天物。”   两个人如家常般聊天,完全不顾旁边府尹的死活,他如今豆大汗滴低落在伏罪书上,那飘逸的林沉玉三个字,仿佛丧钟一声一声敲响在他心头。   他颤抖着,手中笔一撒,跌落伏罪书上,墨汁氤在纸上,染花了林沉玉认罪时,亲手签下的名字。 第9章   公堂巍然,锦衣卫列队而立,肃正严厉,下面的衙役狱卒们无人敢有动作,   官场上惯会察言观色的人都知道,有人的地方,天生就有尊卑。两个官员随意对话里面,也总得分出来一个上下。而沉默寡言者,却不一定是卑下,夸夸其谈者,却不见得尊贵,这都要凭借细节去观望,才不会得罪真正的贵人。   燕洄笑嘻嘻的将手搁到林沉玉胳膊上,去给她整理袖子,手不自觉的压在了林沉玉的手背上。   林沉玉无意识的随意一翻,也许是不舒服,将他的手反过来压在了自己手下。   燕洄并没有觉得被冒犯,而是理所当然的接受了这个动作,老老实实不动了。   孰尊孰卑,高下立判。   府尹已然冷汗淋漓,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   往日府尹在金陵作威作福久了,那个金陵王也是个摆设,整个金陵就他独揽大权。山高皇帝远,他日益膨胀起来,王爷都不看在眼里,何况一个侯爷?   现在一看,那位堂堂的锦衣卫南镇抚司都要对她毕恭毕敬。   府尹这才明白,自己错的多么离谱。   他双腿抖如筛糠,堆着笑走下来,对着燕洄和林沉玉便拜下去。   “下官见过林侯爷,见过燕镇抚司,鄙地偏僻,有失远迎,还请两位大人莫要怪罪。”   燕洄自己扯了个椅子坐下,翘起来二郎腿来,他微微翘起的靴尖绣着鸳鸯,漫不经心的踩在府尹的乌纱帽上,鸳鸯上的绣线流光溢彩笑道:   “李大人忒没有眼力见了些,我正和林侯爷说话呢,谁问你了?”   靴尖用力,按了下去。   府尹被迫屈辱的压低了头颅,憋红着脸,不敢怒也不敢言。   “本来想和你说个笑话的,一打岔都忘记了。算了,说正事吧。”   燕洄拍拍脑门,一个用力将府尹蹬了出去,府尹踉踉跄跄的扑倒地上,好不容易稳起来身子的时候,就看见燕洄自怀中取出了一道金黄的圣旨,黑犀牛角位轴,隐约可看见银色巨龙翻飞的爪牙。   见圣旨如见君王。   一时间,堂上所有人纷纷跪下,燕洄朗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朗朗皇穹,妄偈企毁佛谚;澹澹乾坤,假孟敢欺真敖。今天下太平,四海归藏无有冤情,唯林沉玉被冤屈一案,深感朕心。贼人心狠手辣,几番作案,假冒海外侯行事,而官不能察,反妄加罪名于忠良,屈打成招。无乃陷朕于万劫不复之地乎?   朕特赐此诏,以雪海外侯之冤屈,肃清正义,洗浊濯清。   另有金陵府尹办事不力,污蔑忠良,尸位素餐,贬其位为庶民,私产充公,即日清算。   钦此。”   *   燕洄念罢圣旨,林沉玉起身领了,燕洄和她碰了碰手背,笑道:“正事办完了,待会我陪你去喝一杯?地牢待一晚上骨头都发凉的,给你暖暖。”   “好,待会我请你。”   林沉玉语气温和了许多,她虽和萧大人交恶,但燕洄带着圣旨来救了她,给她省去了很多章程上的麻烦,一码归一码,她不好拒绝。   “走。”   燕洄转身。   手下纷纷上前要摘取府尹的乌纱帽,府尹嚎啕的哀求:“误会!都是误会啊!下官没有…没有污蔑林侯爷的意思啊!”   他真的是肠子都快悔青了,本来好好的,都怪主簿出的什么个馊主意,人家侯爷和萧大人的事情,他怎么敢私自揣测?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下好了,完了,全完了!   “吵死了,再吵把你嘴巴封了。”   燕洄上一秒笑眯眯的眼,下一秒回头往向府尹时,已然阴沉如寒冰。   *   府尹额头满上冷汗,毫无尊严的趴在地上,死死的抱着桌子腿不肯动弹,忽然,电光火石间,他看见了林沉玉手里捧着的圣旨,喘起气来。   京城离这里,就算快马加鞭日夜不休的走,也有七八日的马程,他逼迫林沉玉写下伏罪书,也不过是昨日的事情。   圣旨怎么可能在七八天前就预料到林沉玉受了冤屈!   “等等!那个圣旨!是假的,圣旨是假的啊!你骗我燕大人!”   他撕心裂肺的叫出声来。看着围在他面前的锦衣卫,慌张如落网的野兽挣扎:   “大人们!那个圣旨是假的啊!你们不要抓我!皇上怎么可能七八日前就知道林侯爷冤枉了啊!圣旨是假的啊!”   公堂上,锦衣卫们面无表情,好像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只是绣春刀出窍,锋芒倍利。   林沉玉脚步一顿,燕洄冲他一笑:   “害,李大人还有些不服气呢,我去和他解释一下,你先上马车等我哈。”   *   燕洄折回来,撵起来案上的伏罪书,将纸的一角伸进油灯里面,很快青烟一袅,那伏罪书便烧了起来。   他面无表情,一脚踩在府尹肩膀上,府尹已经被锦衣卫们制服住了,跪倒在地,涨红着脸眼神惊恐,燕洄一把将烧的正旺的伏罪书塞入他嘴里。然后一把捏住他的下巴,叫他吐不出来。   “呜呜呜……”   他双目欲裂浑身颤抖,青烟从他口里溢出,带着难闻的焦味。他挣扎着想要吐出来,却被燕洄捏住下巴,叫他一点都吐不出来,只能硬生生承受着炙痛。   不过一会,他已然如死了一般,大汗淋漓,瘫软地上。   燕洄低眉收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不会说话,这辈子就别说了。”   他转身,漫不经心的拍了拍袖口,吩咐属下道:   “那个叫徐雄的狱卒,交给你们了。”   “他昨儿夜里给侯爷看的刑具,都给我一齐上了,叫他自个尝尝看什么滋味,死了就扔到后面,喂本官的猎犬,养养血性。”   *   林沉玉先走一步,率先背着人把顾盼生安顿好了,才去酒楼。   这一品阁乃是金陵有名的酒楼,造景精致,曲水流觞也颇为风雅,她要了个雅间,燕洄两个人坐了。   燕洄大大咧咧的点了许多荤菜,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加了几个素菜,笑道:   “哎,听说林侯爷不吃荤,可有什么缘故?是吃斋念佛吗?”   “你怎么知道?”   “我观察她,每次收到部下孝敬的山珍海味,荤的都不会留,分给我们;只有野菜山蔬,她才会自己留下来。”   燕洄笑眯眯,手支着下巴,看她:“容我多嘴,为什么您不怎么吃荤呀?”   “知道多嘴还问?”   “……”   *   林沉玉临走的时候,没忘记顺走那证据。她把那纸条并信纸摆在了燕洄面前,她有颇多疑问。   纸条上是四个字:自作聪明。   燕洄拿起那信纸来,念的振振有词: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   他笑的前仰后合,又换了一张念的抑扬顿挫:“粉光犹似面,朱色不胜唇。遥见疑花发,闻香知异春。”   林沉玉冷着脸,一把夹了块排骨丢进他嘴里:“闭嘴!”   燕洄吐了骨头,笑的直锤桌子:   “林侯爷,想不到你表面这么正经!私下里成天写这些骚话啊!”   林沉玉额头青筋暴起:   “不是我写的,这两份都是别人仿造我几年前的笔迹写出来的东西。那个纸条是在主簿尸体旁边发现的,信纸是在王爷房间的书柜里面找到的。”   “虽则我出狱了,嫌疑也洗清了,但是这案子到底没有破——”   燕洄打断了她:“怎么没有破,要我说,已经水落石出啦!”   *   燕洄拿着筷子,蘸了酒,在桌上勾勒出两个小人模样。   他指了指信纸上的萧氏二字,又点了点第一个小人:   “有人冒充你,写信给了萧氏,也就是萧绯玉,约了她花前月下,阁楼相见。”   “谁知道呢,这些个书信已经叫金陵王暗中发现了。于是他怀恨在心,暗中下毒手,在蜡烛里面放了安神香。打算将这对奸夫□□杀个尽!”   “萧王妃死了,另一个人却没死跑了,临走前丢下狠话,说要向王爷报仇,所以王爷惶惶不可终日,最终也被安乐香了结了性命。”   “没料想,你路过把你也给牵扯进来了。王爷刚开始想拉你做替死鬼。而假冒你的人知道你含冤入狱,不想连累你,所以特意给你做了个证,杀了主簿留了纸条,给你脱了嫌疑。”   燕洄一摔筷子,那两个水画的小人儿便支离破碎了。他一笑,尖尖的虎牙露了出来:   “侯爷啊,这案子不是水落石出了吗?”   林沉玉面色微凝:“破绽百出。”   燕洄耸耸肩:“无所谓,反正这案子怎么结,归我管,我觉得行得通,它就得这么办。”   *   有雪飘落进窗内,化作炉心一点红。   林沉玉面容冷峻,拿起来了那桌上筷子,在那两个狼藉的小人旁边,又画了个小人。   她修长的指尖点在花笺上,圈了圈那萧氏两个字,眼眸清明,直勾勾的看向燕洄:   “要我说,这萧氏,不是萧绯玉呢?” 第10章   燕洄的笑凝固在了脸上,继而哈哈大笑:   “侯爷一贯会说笑,这信纸既然在王爷书房里面被发现,除了萧王妃姓萧,还能有谁,总不可能是萧大人吧。”   林沉玉沉默不语,直勾勾的看着他。   他笑的前仰后合,附手拍掌:   “我们私底下,都喊萧大人叫她没了把的颜叔子,女人家自己的柳下惠。这个辣手摧花,断情绝爱的女人,怎么会有人写这种书信给她呢?”   林沉玉笑:   “所以说,王爷就算计错了人。他打算将我和萧匪石一举擒杀,却在最开始第一步,就走错了棋。招惹了杀身之祸。”   燕洄摇摇头:“慕南陵与你乃是多年同窗,怎么会对你下手呢?”   *   林沉玉掏出了个瓷瓶子并一封信,一一放在桌上。   她把瓷瓶子打开来,冒出一股刺鼻的味道来。   “你知道,我多年来一直在求医问药,只求能一味能治好烧伤的神药。我之所以来金陵的缘由,就是因为金陵王写信给了我,说找到了暹罗神药,能医白骨治溃肤,就是这个。”   “我当时想看,他却不让我打开,我就留了个心眼,请仵作帮我查看了一下,结果发现并不是什么神药,而是一种毒药,只消涂抹一下,就能让人七窍流血的剧毒之药。”   “而他一向谨慎,不可能没有检查过送我的东西,所以只有一种可能,王爷撒了谎。他并不是请我来金陵,而是骗我来此地,目的就是,他要命我的命。”   燕洄乐了:“侯爷说这话,我又不明白了,王爷设局想杀你,不就是应证了我的论断吗?王爷误会您私通王妃,所以起了杀心啊。”   *   林沉玉露出清浅笑容来,她拿起那一打信纸,一张一张的排开,笑了:   “果然如此吗?那我请问您几个问题。”   “第一,这些信纸,是在王爷书房里面找到的,码放的整整齐齐,藏在最匣子中,请问一个男人看见了别人给妻子的污言秽语,他还会如此有闲情逸致的藏起来吗?”   “第二,跨越千里给人送信,信纸折叠在信封里面,即使包装的再好也难免折痕皱巴。但是这些信纸整整齐齐,连一丝折叠痕迹都无,就好似是刚刚写出来还没寄出去的模样。怎么办到的呢?”   “第三,这些信纸,看底色花纹,都是同一批制作的信纸,谁会一次性写这么多,同时寄出去呢?”   “第四,为什么信纸上写的约见私会的地方,是在王府里面,在王爷眼皮子底下呢?”   燕洄抿着唇,他的语气也不善了起来,冷笑道:   “第一,说不定王爷有绿帽癖;第二说不定那人用了别的手段稳固信纸;第三,人家也许爱的深沉,一次性写了许多。第四——”   他微微靠近林沉玉,笑的有些邪:   “侯爷不知道,这偷情啊,在越危险的地方,越是刺激吗?”   林沉玉用筷子末端打他的头,并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她拿着筷子,在代表萧匪石的小人旁边,又画了个小人,将自己和萧匪石圈了起来:   “不对,是因为王爷不仅想杀我,更要杀萧匪石。”   *   她昨儿在牢中思考了一夜,百思不得其解,今日看见了信纸时,心里就隐隐约约有了这四个疑点。如果按照信是寄给寄给萧绯玉的来解释,这四个疑点完全解释不通。   倒不如反推,万一这些花笺并不是王府收到的,而是王府送出去的呢?   这就豁然开朗了!   王爷伪造了她的笔迹,想寄给萧绯玉,伪造笔迹总有写的不像的地方,因此一次性必然要伪造出许多份来,都是同一批信纸写的。然后挑选一封寄出去,因此才剩了那么多,整整齐齐没有痕迹,被他藏了起来。   王爷借她的名义,要约萧匪石来王府里面。   至于为什么,她更倾向于诱而杀之。   为什么非要用自己的名义,这很好理解,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在林沉玉面前,萧匪石是永远不设防的。   而萧匪石唯一能安心屏退护卫的场合,只有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而大家又不知道她真正性别,加上之前她为了救萧匪石的姓名,和她订了婚骗过朝廷。她们心知肚明是为了避难。而王爷也许误会了,认为她和萧匪石有一腿,出此下策,也不足为奇。   后来,即使是他们反目成仇,也只是林沉玉单方面的绝交。   萧匪石始终,对她百般的特殊。   *   燕洄面上已经没有笑意了:   “那按你这个解释,信确实是没有疑点了。那王妃和王爷是怎么死的呢?你又如何解释。”   “萧匪石用了安乐香。”   燕洄摇摇头:   “但是您有没有想过,那安乐香是禁药,已经失传了多少年,她本领通天,如何能有?”   林沉玉叹口气,忽然岔开了话题:“我在仵作那儿得到了一个消息,皇后的妹妹,两年前在宫里也死于安乐香,就是因为这样一件事,皇上大发雷霆,下令禁了此药。”   *   这个皇后的妹妹,她之前就隐隐约约听说过的,因为萧绯玉在两年前哭诉过,她喜欢的人是慕南陵,但是慕南陵有未婚妻,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妹妹。她是争不过皇后妹妹的,只能给慕南陵做妾。   她哭着趴在萧匪石的怀里,说自己不要做妾,当时萧匪石只是拍着她的背,平静开口:“有姐姐在,定不会叫你作微伏小。”   不久,皇后妹妹莫名其妙死了,慕南陵伤心至极,萧绯玉天天宽慰他,最终是走进了他的心,两个人得成眷属,花好月圆。   如此巧合,她当年就怀疑是萧匪石对皇后妹妹下的手,只是和她没什么关系,她也懒得去查。   联系仵作的话后,她一瞬间明朗了起来。   也许,萧匪石当年能用安乐香杀了皇后之妹。   今日也能用它杀了自己的妹妹。   *   林沉玉一一叙述出来,燕洄却不以为然的笑了一声,乐的喝了口酒:   “侯爷未免太会想象,但是啊,您有一个巨大漏洞而不自知。那就是,萧大人永远不可能对亲生妹妹下手的。”   下一瞬,他就乐不出来了:   “骗骗人可以,别把自己骗进去了。萧大人已经和王妃交恶已久了,不是吗?”   *   林沉玉是从那天晚上就觉得不对劲的。   是绿珠。   她后来仔细回忆了一些,发现了不对劲之处。两年前,萧绯玉出嫁,因为萧匪石远在京城为宦,没有空回来,托了她亲自给萧绯玉操办婚礼。   当时他们还没有反目成仇。   萧匪石对于这个妹妹,从小到大就是千宠万宠的。当初逃难的时候,自己辛辛苦苦乞讨到的馒头,全让给了妹妹。从小到大,妹妹要月亮,姐姐就连着星星一起摘下来,送给她。   萧绯玉是极幸运的,有这样一个姐姐。   她一个罪臣之女,能嫁给心上人慕南陵,也少不了姐姐的苦心经营。   所以萧匪石即使没有来参加,也准备了很多,嫁妆八十抬,金玉玲珑,更有钱庄店铺,只为了给妹妹撑腰。除此之外,她特意买了几个能干的丫鬟,亲自调教送给了妹妹,叫她他们保护主子,料理家中琐事,若是萧绯玉受到一星半点的伤害,她要她们挫骨扬灰。   那几个丫头果然厉害,进了王府,把王府前面后面经营的风生水起,从院落到店铺,都打理的井井有条。王妃只用闭着眼睛享福。   问题就在这里。   可绿珠告诉了她,年前,萧绯玉突然把萧大人送来的丫鬟全打发了出去,一个不留,又买了新的回来,自己开始重新整顿了王府。可王府的产业并没有出现问题,不可能是因为丫鬟失职导致的。   那只有一种可能。   萧绯玉不再相信她的姐姐了。   两人间之间有了猜忌,恐怕已经很久了。   *   燕洄听完,沉默了很久。最终扬起一个笑,鼓鼓掌,他的眼里褪去了玩味,变成了由衷的欣赏:   “萧大人吩咐我混淆黑白,但终究是骗不过您。林侯爷未免太过聪明。”   看他反应,林沉玉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可更多的疑虑涌上心头来。   她直截了当提问:“敢问镇抚司,还有两桩事情本侯未明白。”   “第一,关于那瘦金体的信纸,有人模仿我的笔迹,这个人刚开始是帮着王爷的,后来倒戈救了我。到底是谁?”   “第二,王妃王妃和萧大人,为了什么而交恶,甚至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呢?”   燕洄给林沉玉斟了酒,进来这么久,他终于敬了林沉玉一杯,毕恭毕敬,收敛了那吊儿郎当的态度,端正神色:   “这就不是侯爷需要知道的事情了。有时候,太聪明也不是件好事,我倒希望侯爷蠢笨些,活着会更快乐。听下官一句劝吧。这案子您就权当忘记,对谁都好,侯爷行走江湖去吧,绿水青山才是你该在的地方。”   “这儿的水太浑了,掺和进来,会脏了衣裳的。” 第11章   林沉玉早就料到对方这个态度,燕阎王怎么会是好讲话的人,她嗤笑一声丢了筷子,端起酒杯仰头觞酌:   “你不用和我打机锋,自从萧匪石设计杀我那件事后,我就知道了,她的心里孤零零的只剩两样东西,无边权力,膝下阿妹。”   “时过境迁,她如今掇青拾紫权贵滔天,只怕心底只剩了个权字,连妹妹都能杀害,想必是妹妹挡了她的权路。她倒是个心志坚定的,你不说,我自会上京,找她问个青红皂白。”   林沉玉虽则嘴上无情,可心底到底是恍惚的。   记忆里面那个因为看见男孩在小溪洗澡,就别过头红了耳垂的羞涩少女,形象已经淡去了。她已不记得多少年没见那个女人,可算起来也就两年光阴。   林沉玉成了游侠。而她丢了自己满身的软肋,脱胎换骨,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佞臣。   两人各在一隅,相与背驰于道者,其去弥远。   燕洄撑着下巴,叹了口气:   “您都已经把萧大人看的清清楚楚了,断子绝孙的男女往往比常人更狠,连最后一丝亲情都被她彻底割去,她现在全无软肋,唯剩下滔天权势可以依仗了。也许是年少遗憾,困其终生,她总不想让您看见些阴暗的事情。如今我是她的下属,事事都得听她的话,她嘱咐了我千万不能让您掺和进来,您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您和我对着干,刨根问底的话,我可很难办呀。侯爷,非要我威胁您,撕了面皮吗?”   燕洄拍拍手,门忽的开了,几个锦衣卫绑着顾盼生走了进来。   而明晃晃的钢刀,正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   一时间,雅间沉寂了下来。北风渐紧,片片雪花透过窗牖逐落进雅间,烧的暗红的炉上烤着香饼,雪花融在淡淡香烟里,须臾便消散了。   一朵鹅毛大的雪花,绕过香雾,落在林沉玉带着寒芒的剑刃上。   她手里的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出鞘,剑身细长却锋利,遇见风动时,如月下白龙般发出呜咽剑鸣,剑横在燕洄肩膀上,剑刃闪过寒芒,距离燕洄白皙的脖颈,不过半寸距离。   只消稍微靠近,便会血溅三尺。   她的剑,已经告诉了燕洄她的态度。   “你可以看看是刀快,还是我的剑快。”   剑身微微一颤,燕洄带着半副护甲的手轻轻摸上剑刃,弹了弹,他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丝毫不把这威胁放在心上。   他眨眨眼,看见林沉玉不为所动,又哀叹一声,把剑弹开,一把按住林沉玉肩膀,摇了起来:   “哎呀侯爷,你怎么这么凶!听萧大人说,路边小猫小狗受伤了,你都把它们抱怀里给它们敷药治伤,怎么偏偏对我这么凶?”   “你面目可憎,猫猫狗狗,可爱。”林沉玉是个不折不扣的猫狗奴,家里养了一院子的猫狗狐狸大鹅。   他筷子一挥,指着顾盼生:“您执意要护他吗?”   林沉玉语气沉稳:“我带着他远走江湖,从此山高皇帝远,如何不能护?先皇对我们家有恩,我不能放任不管。”   燕洄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好好,果真如萧大人所言,您是个讲义气的人,绝对会护下这小丫头的。”   “既如此,不妨我们做个交易。您带着她远走高飞,可以。我不追究,甚至可以帮你们弄一具尸体去糊弄皇上。但我的条件是,从今往后,您带着她,只许在江湖走动,休想再踏入京城半步,若是踏入,格杀勿论!”   他单手拿起筷子,一把将筷子掷如铜锅中,铜锅发出咕噜咕噜的颤声,声音忽尖锐起来,锅底破了个洞,溢出的热汤和火面接触,滋滋的叫唤,面上却依然带着笑:“纵然侯爷武功高强,可毕竟双拳难敌四脚,您说是吧。”   林沉玉抬眸看向顾盼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好,我答应你,带着他远走高飞,不再追究这个案子,不再进京城。”   燕洄终于得了这句话,一口饮尽了杯中酒,笑:   “好了,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那这顿饭就到这里,公务缠身,恕不奉陪。”   他丢下碗起身,推开了门,凌冽的寒风吹进来,一室的白雾和香气都被吹乱,他单手压住绣春刀,拨开珍珠帘上的缯布,朝林沉玉粲然一笑:   “下次见面,希望我们之间不用苦大仇深。侯爷,萧大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害您的。当然,我也一样。”   *   锦衣卫哗啦啦的离开了,楼下传来马鸣不止,嘈杂喧哗,雅间内,就剩了林沉玉和顾盼生两个人。   顾盼生攥紧着衣袖,他面色惨白,清澈眼眸里透出些许恍惚又愤怒的颜色来,在带刀整肃的锦衣卫面前,他是那样的渺小。只消对方一个眼神,他就能被踩死。   他是太子,天下焉有私养在深宫,又流落人间如蝼蚁的太子!   林沉玉对他招手,柔声道:“你也饿了,这一桌子饭菜还热着,顺便吃个饭吧。”   顾盼声缩角落里面,漏格花架上垂着久绿的吊兰,吊兰伸出细长的匍匐枝,节骨处耷拉在他头上的旋儿上,他眼神一变,泪汪汪的,带着可怜和怯懦,看向林沉玉的时候,他嚅动着嘴唇,声音轻微:   “对不起,我太弱了,我就是您的累赘……”   林沉玉看见小姑娘那模样,就觉得可怜又可爱,就好似自己在西北从顽童手里救过的一只受伤的小白狗,刚刚救回来的时候,它大大的眼神湿漉漉的,总是缩着毛茸茸的小身板,怯生生躲在角落里面,你稍微动一动,它都害怕你打它一样,不安的瑟缩着,奶声奶气的嘤嘤叫唤。   她走上前,摸摸顾盼生的头顶安抚他,少女的头发柔顺而润泽,手感极好,如同上等的丝绸。   “弱者不会永远弱,强者也不可能一直强。想什么呢?你还小,现在需要我的保护,我不会把你当成累赘,你只是一朵还没冒芽的花,还在等待着时机成长罢了,在这之前,我会一直保护你的,直到你能独当一面,小公主。”   “快些吃吧,饿肚子可不好,多吃些,长高些。”   顾盼生帮忙乖巧的应了一声,眼底闪过不安,却无可奈何。   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独当一面,离开林沉玉去报仇呢?   他不知道还能要等待多久,可眼下他什么都不能做,唯一可以做的,便是待在林沉玉身边,像菟丝花一般,紧紧依附着她。他眼里无端添了些暴戾之意,又被自己压抑下去,天不绝他,既然他不死就是天意。   那么多年都熬过来了,还急着这一时吗?   *   桌上还有许多肉菜和素菜,燕洄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喝了许多酒,他这种刀锋上舔血过日子的人,酒能热他全身的血,更能醒他的魂。林沉玉拿了新碗新筷子,拨了半碗米饭给他,顾盼生乖巧的接住了,眨巴眨巴眼睛。   林沉玉心都要化了,她又给顾盼生夹菜:“乖,荤素都要吃啊,你不许挑食,挑食是非常非常不好的行为。”   她自己天天挑食,反过来教育顾盼生。顾盼生心里不为所动,表面还是瞪着双无辜的大眼睛,乖巧的点点头,这些天他可算摸清楚了林沉玉的喜好,她喜欢乖巧的模样。她既然喜欢,他就能表演出来,林沉玉是他唯一的依靠,衣食父母,他需要在林沉玉心底,占更多更高的位置来。   林沉玉心花怒放,撑着双臂去看顾盼生进食,顾盼生心里觉得好笑,还是用一副看见美食了的饕餮状表现给她看,他夹起菜,直勾勾的看着菜,眼神里塞进去一些渴望垂涎的并且,啊的一声要放进嘴里。   林沉玉忽的面色一变,迅速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摔了筷子,先前温和的面色一霎时阴沉了下来。   顾盼生不知所措,脸色煞白,不安的看着她。林沉玉安抚的摸摸她头,开窗,对着那一趟趟马蹄远去的痕迹,大骂了一声。   “燕洄!你个王八蛋!”   远处传来少年清朗的笑容。   “哟,这都被侯爷发现啦……”   少年的尾音拖在雪里,被北风吹散,林沉玉回头时,她鬓边发已然沾染了些许碎雪花,白皙挺拔的鼻尖被吹的有些微红,她恼怒的摇摇头,将碎雪花都摇落。   这个燕洄,知道她不吃荤的,猜到他走后顾盼生肯定要吃饭,他故意在肉菜里面下了断肠散,这是极毒且无解的毒药,若不是她老练些发现了,如果真的叫顾盼生吃下去,只怕登时就要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果真是外界说的燕阎罗,表面嬉笑,背地里尽爱使阴狠的招,临走了还不忘记给顾盼生下剂药。   *   她重新给顾盼生要了几盘热菜,又找掌柜的要了干荷叶,将有毒的饭菜通通都包起来,锅碗瓢盆通通砸碎,按市价赔给了店家,随后带着那些个肉菜,骑马出城上了山,寻了个偏僻的荒郊野外,准备给它们都深深的埋了起来。   “这个死燕洄,自己下毒下的挺轻快,倒麻烦我挖这么大个坑去埋它。”   林沉玉埋着荷叶,有些累,怨念很大。   “为什么要埋起来呢?”顾盼生不解。   林沉玉额间汗沁出几滴汗来:“不埋起来,这些个贵重的肉菜吃不完剩那儿,后厨的伙计帮工都会捡起来带回家去和家人一起食用的,寻常人察觉不出来下了药,那岂不是又得多许多无辜的亡魂?”   “不能直接丢了吗?”   林沉玉叹口气:“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即使是腐烂的肉,也会有人争食的,这肉菜丢了,明天就能看见许多乞丐横死街头了。”她想起来什么,嘱咐她:“以后行走江湖,多的是燕洄之辈,画人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需要多加小心。”   顾盼生攥着袖子,踮起脚尖,够到林沉玉的额头,轻轻擦了擦她额头的汗。他抬头看向林沉玉的眼神饱含孺慕之情:   “桃花知道了,可是天底下的人心再丑恶,我也都不怕。”   “哦?”林沉玉颇为吃惊。   下一秒,小姑娘如乳燕投林一般飞扑进她怀里。   “因为有全天下最厉害,最善良,最漂亮的大侠在我身边!只要在您身边,再苦再累,再多的仇家我也不怕的。”   林沉玉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一把丢了锄头,抱起来了顾盼生。一连把顾盼生甩着转起来,转了好几个圈,顾盼生晕乎乎的,爬倒在林沉玉肩头。   林沉玉埋完了肉,左手拎着锄头,右手护着顾盼生不教他掉下来,顾盼生双手拢着她脖子,把头埋进她肩窝。   两个人就这样离开了荒林,飞雪落在他们的头发上,又渐渐融化去。   *   顾盼生眼里的孺慕之情已然不知何时消散了,就好像昙花一现,他垂着眸,眼瞳黝黑,盯着林沉玉鬓边的碎发看的入神。   这个人真奇怪。宫里的经历告诉他,凡高贵者,莫不骄横。就算不骄横,也只是暂时没有被权势激发血性罢了。   不用说那位暴虐无道的圣上,佞臣萧匪石,哪怕是浣衣局的小宫女,一朝爬了龙床后,看人都是斜乜。吃不饱饭的小太监得了势,也学会了糟蹋粮食,掰碎了水晶糕去喂猪。   权势是个好东西,好在它能把人变成个坏东西。   而她是海外侯,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渺目而视,江湖唯她独尊。   她救了他,整整三次。   他本来觉得她是在图谋什么,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知她一腔热血,却不知她为了什么,灼的他心发慌。   可看见她半跪在地时,轻轻埋下那些带着毒的东西,雪落在她微蹙的眉间,她侧脸白皙,神色清澈而温和。   他又忽然恍惚了。   这世间,当真有不求回报,无缘无故的爱吗?当真有这样皎皎如玉,霁月风光的人吗?   他趴在她肩头上,她肩虽瘦峭,却有力温暖,顾盼生不自觉的闭上了眼,褪去了乖巧的伪装,他眼眸黝黑,显得有些疲惫。   雪又密密的下了起来,遮住了许多痕迹。   可多年后,他总会记得这一刻。 第12章   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   王府的门口装饰了一圈密密麻麻白色纸花,瑟缩在东风里,纸张摩擦间发出窸窣的声响。白色灯笼也落了雪,昨夜的灯未曾燃尽便灭在了里面,也无人来添油拨芯。门口桃板刻的对联也无个人去刷油了,暗淡无光。   林沉玉远远望见了灵棚中间高高立起的下马幡,遂下了马进去。   慕南陵乃是个异姓王,本是开国功臣之后,奈何子孙没什么本领,渐渐没落下去,到他三代单传,自己却无子嗣傍身,夫妻二人一走,真个是连抬棺摔盆的人都无了。   王府下人稀稀落落的走,虽则身上粗布麻衣戴孝,嘴里聊着的都是回去过年的事宜。   本来大家都是要守在王府的,王爷王妃走了,他们表面守着落泪幡哭,可说句私心的话,主子走了,他们过年就能回家和家人团聚了,那凄惨的气氛被冲淡了些,大家反而打起了精神来。   林沉玉下得马,将自己的斗笠戴到了顾盼生头上,门口管家认得林沉玉,将她迎了进来,老泪纵横。   管家是王府老人了,他是看着慕南陵长大的,如今颇有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愁,他将林沉玉迎到客房,把捂热的汤婆子递给她,林沉玉给管家带了些年货,都是些孩子们爱吃的干果点心,这老伯家倒是有几个孩子,都是地上跑的年纪。   管家千恩万谢,收下了年货。皱着稀疏而长的眉,有些凄凉:   “侯爷费心了,过些日子把下人们遣散,官府要封了这,我也就回老家去了。走了,走了,人怎么会这样呢?几日前才听王爷说,想要个孩子,打算带王妃去寺里祈福。如今倒好,连个后都没有留下,我到底下去,如何给老王爷交代啊。”   林沉玉只能安慰他:   “世事无常,老伯节哀。也许他们福大,这世间收容不了,到天上享福也是有的。”   林沉玉又和他攀谈许久,才扯出来正题,她仍旧忘不了那个绿珠。总觉得那些个朦朦胧胧的谜团,和她脱不了关系:“府上有一个叫绿珠的丫头,可还在?”   “说起来这个就生气!前儿您前脚去了官府,后脚她就收拾收拾包裹走了,走的无影无踪,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了!”   “那她去哪里了?是哪里人?”   “这就不清楚了,说起来她是王妃带回来的体己人。之前王妃身边的几个大丫鬟,王妃通通打发走了。这个绿珠是王妃亲自带回来的,大家都不知道她是哪里人。”   林沉玉修长的眉头皱起,沉思起来。   果然如她所料,萧匪石和绯玉之间起了猜忌之心。但是绿珠,为什么能一个人取得萧王妃信任呢?   “那绿珠,全府当真无一人知道下落?她的卖身契文书呢?”   管家叹口气:“她本就不是死契,走之后我派人搜罗她房间,连个衣裳都没留下,带走的干干净净。您要是不相信,跟我去看看?”   *   她的房间干净,唯有一张床,一个梳妆台,并一个书案罢了,如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留下。好像主人并不想留下任何关于自己的东西。   林沉玉随手拿起笔架上的笔,揉了揉。长锋狼毫,锋极长,已经磨损的有些秃了。一般这种笔就是用来勾线描红,极细腻勾出来的线也均匀纤柔,工笔画少不了的工具,莫非这绿珠会画画不成?   她问管家:“绿珠可会画画?”   “这到没听说过,不过王妃十分喜欢她,经常夸她的字写的好。”   林沉玉别不说话,只是用手去揉那笔锋,这种笔笔锋极长,一般字用这种毛笔写不好,写出来跟饿死鬼一样瘦骨嶙峋。可她忽然想起来,很多人写瘦金体时,爱用这种笔去弥补先天笔力的不足,用这种笔,自带一种瘦金体的陡峭之感,写出来,纤细秀丽,骨肉挺拔,往往比寻常的笔锋更好。   而她自己,恰好写的就是瘦金体。   *   离了王府,林沉玉一直低眸深思,她牵着马绳,一步步的走着,马儿用鼻子亲昵的蹭她胳膊,喷出些白烟来。林沉玉凝神细思这绿珠。   若那信是她写的,她就该是王妃的人。可她又替自己写了个“自作聪明”的纸条,这样看又像是萧匪石的人?   她到底哪一方的?林沉玉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可以笃定,既然她牵扯进去,应该知道部分真相。   顾盼生坐在马头,带着斗笠看着四周,他低眉看见林沉玉的高马尾,用玉冠束起从中间穿出来,又浓又密的黑发甩在身后,随着她的步子一摇一晃。   她是个顶好看顶潇洒的人,顾盼生一向知道。那股洒脱是多少年的清风明月间,刀光剑影里历练出来的;一扭头一转身里都透着那利落劲,寻常人学不来。   她真是个天生的剑客。   观察了这么多天,他终于对林沉玉下了个断言。与其说是侯爷,她更像个剑客。   如果他被个读书人捡走,他现在应该就在刻苦读书,钻研帝王道。如果被武将救了,他现在就应该在学习临兵布阵,收拾河山。   可这些都没有,他被个剑客捡走了。   不过他想,随遇而安再伺良机便是。他不能让光阴空过,总得在林沉玉身上学到些什么。   “师父。”   “什么事?”她回了头。   “我想学武。”顾盼生盈着那秋水眸看她,小姑娘脸蛋娇艳的,躲在那斗笠下,愈发显得玉粉可爱。   “好啊,回头教你太极拳,八段锦,强身健体。”   顾盼生拧了秀气的眉:“师父,我想学那些个剑法刀法,好不好嘛。”他撒娇起来,路人都要侧目惊艳,挪不开眼。   可林沉玉到底不是常人,没有轻易答应,只是岔开话题:“害,打打杀杀有什么好,我们来干点正事。”   *   所谓的正事,就是给顾盼生做衣裳。   金陵城里的裁缝铺子,年底堆积了一堆旧色的布料,正发着愁,这年头流行素色,满大街都是鹅黄柳绿湖碧,他们这些个大红大紫的,卖不出去。林沉玉一进来,可算给他们带来了救星。   “我妹子皮肤多白嫩,不要那些个素的,看着显老!来大红大紫的!哎不要小碎花!对对对要这种团花的,大富大贵嘛。”   林沉玉一身白衣,潇洒若仙人,她单手抚着下巴,颇为自得,那么美的一张唇,说出来的话却如此的无情。   顾盼生看着那布料,不知道堆积了多少日没卖出去,拍拍还有灰,他嘴角抽了抽。   团花的大红布料。   上一次看见这种布料,还是宫女们撤下来不要的旧窗帘。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沉玉明显是买账的,裁缝娘子都围着她,无人理会顾盼生的死活。两个胳膊粗壮的嬷嬷抓住顾盼生,按着他量身段,急的他憋红了脸,紧紧的夹紧双腿,生怕被人看出来什么。   好在嬷嬷们也没怎么量他下面,他下面穿的宽松,倒也看不出来什么端倪。   “小姑娘骨架挺大,太俊了!”   顾盼生有些双眼发黑,终于量完,他跌跌撞撞跑出来一把跌进林沉玉怀里。   林沉玉拍拍他后背:“待会你就有新衣裳穿了,开不开心?”   *   “开心。”   顾盼生呆呆的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面无表情的说出来开心这两个字。   他浑身上下一色的红。   上身是一色红的团花小袄,花纹是绣金的灵芝兰花,小袄扎进纯红的绸衿,绸衿的带子系成林沉玉最爱的蝴蝶结样式,垂下红红的两段。绸裤也是红的,连绣花鞋都是红缎面的,尖端缀了个绒球。   他感觉自己掉进了染缸,就剩个头没上色。   “多扎眼呀,好看死了。”林沉玉赞叹道。   扎眼,并不一定的好看。   顾盼生很想纠正她,但是看着她开心的样子,又把话吞了回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林沉玉满意的看着顾盼生的头,她拜托裁缝给他梳了个双丫髻,髻子也是用红绸绳系起来的,那裁缝实在看不下去了,好心的给他在髻子中间加了个雪白可爱的绒球,垂下带铃铛的穗儿。   风过,绒球的毛儿一颤一颤的,红穗也随风飘动,发出悦耳的声音。   “好看。”   林沉玉越看越满意,痛痛快快付了钱,带着顾盼生出了店来。她看顾盼生,越看越欢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头顶的绒球。   顾盼生不理解为什么林沉玉要捏他,他迷茫的眨眨眼,昂头看她。   那一双凤眸又大又圆,清澈见底,弯如纤月的眉毛因为疑惑而皱起来,显得愈发无辜,他气色如今好多了,白嫩如豆腐的脸上,婴儿肥还未褪去,双颊上红晕如霞,那粉红饱满的唇如花瓣般细嫩而柔软,也因为疑惑而微微嘟起来,显得天真又可爱。   偏生他眼底那一颗桃花痣,惹人眼的灼然妖异,给他这天真的姿态里,增添了一丝天然的魅意。   林沉玉笑着撒了手,有些无赖:“你这小绒球太可爱了。”   顾盼生眨眨眼,心里有些鄙夷。   多大个侠客了,还喜欢这些个幼稚东西。可到底他要讨好她,就勉为其难的装一装吧。   他忽的绕了个方向,转到林沉玉右边来,拿起林沉玉的手朝自己头顶放上去,认真道:   “再摸摸这边的,也有绒球。”   他语气认真,就好像林间没有防备的小鹿,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遇见善良的山人,就露出头上脆弱的角,渴望人的抚摸。   林沉玉哭笑不得,拍拍他脑袋:“不能再摸了,摸脑袋当心以后你长不高的。”   顾盼生瞥了她一眼,看她眉眼含笑,忽觉得有些气恼:“我以后定会比您高。”   “比我高?梦里还差不多。”   林沉玉有些好笑,托那个驰骋疆场的大将军亲娘的福,她生下来就比寻常女子高上一截,虽然说不能身高八尺,但也能做到鹤立鸡群。   这娇软的小姑娘想超越她,怕是没门咯。   顾盼生黝黑的眼里涌现些不服来,他从小听太妃说过自己的父皇,他身高八尺,相貌俊逸,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他才13岁,前些年饭食没跟上拖累了他,他现在略显伶仃薄弱,可他自信自己不会矮。太妃经常抚着他的头,说他容貌似母,身形似父,继承了父母最优秀的部分。   他现在已经快赶上林沉玉了,就差小半个头,他还能长,怎么不能超过林沉玉呢?   “您相信我,我可是…”   话到嘴边,顾盼生眼神一凌,这话语又被他紧紧刹住了。   他用余光看了一眼林沉玉,见她没有反应,才松口气。   林沉玉尚且不知他的性别。   他也不敢给林沉玉知道,在林沉玉眼里,他是个无害的,无足轻重的公主。   可若是林沉玉知道,他是个太子呢…那事情就乱了锅了,太子意味着无变的麻烦,意味着和皇权和斗争扯上关系,意味着一辈子都要陷入无端的斗争中。   林沉玉是个闲散不羁的人,到那时,她还会收留自己吗?   顾盼生捏紧了衣角,眼眸不觉凌厉起来,他低了眉,把话收了回去。他还太弱了,弱到离开林沉玉,他便无路可退。   此时的他,绝不能轻易暴露了自己。 第13章   月飘眠兔毳,天撤老龙鳞。   林沉玉处理完了手边事宜,就和顾盼生两个人窝在客栈里,等雪停离开金陵,结果这雪直下到了腊月二十三,还没有些许停的迹象。   俗话说的好: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今日正是祭灶的好时节,大清早就看见客栈老板抱着副木板刻印杨柳青的灶王像进来,换了旧的灶马,烧了以辞旧迎新。   老板娘早熬好了糖饼,带着孩子们用黑豆寸草扎了小马,贡在灶王龛前。合家老少一齐跪拜,念念有词道:“辛甘臭辣,灶君莫言。”孩子们并不理解那话的意思,对他们来说,龛前的糖才是他们乖巧跪拜的目的。   林沉玉路过,不觉伫立在厨房门口看了一会,忽觉得有些怀念。   “侯爷,厨房做的糖饼豆子,您尝尝。”   客栈老板看见她来了,堆着笑,林沉玉拱拱手道个吉祥,接过饼子:   “托灶王爷的福啊,来年客栈财运亨通。”   *   关了门,林沉玉把糖饼递给顾盼生:“尝尝。”   顾盼生吃了一嘴糖,他嚼的很认真,说话都含含糊糊的:“有点粘牙。”   “那可不,要把灶王爷嘴巴都粘上的,自然粘。”   顾盼生十分好奇:“为什么呢?”   “不用黏糊糊的糖把灶王爷嘴巴黏住,当心他老人家倒了天上,就会在玉皇大帝面前,说你们一家今年做错的事情。”   林沉玉提起过年就侃侃而谈,忽的她想起来什么,对顾盼生道:“你平时怎么过年的?”   顾盼生认真的思索了一下:   “在宫里,我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过年,只知道天渐渐冷起来了,下雪的日子里,总有四五日,伙食是比往常好的,能吃得饱,还有肉汤喝,宫女们旧的衣服也会丢给我。我就想,也许那就是过年了。”   他眼眸清澈,不似做伪。   林沉玉哽了一下,她叹口气:“那怎么能算过年呢?”   风雪密了起来,顾盼生关了窗,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林沉玉脚边,他胳膊弯支在腿上,双手托腮,炉火照着他的双眸粲然而明亮:   “那,真正过年是什么样子的呢?”   *   林沉玉乐了起来:   “真过年得到了三十,早上要去祠堂里面请神祭祖,小时候经常偷了贡品去吃,到了晚上除夕夜,家里会煮饺子。晚上,一家人就会在院落里,煨岁,就是焚烧松柏,小孩子凑着去闻那香烟。爹会铜钱编个如意,挂在床头挂一年。小时候没钱的时候,就可以偷偷的拆了如意,去买东西吃。”   林沉玉说着说着,眼里不由得也泛起些回忆的神往柔光来,炉火噼里啪啦烧着,照亮了她的记忆:   “除夕夜过了第二日是元旦,大家都要戴八宝荷包上街,我娘只会上阵杀敌,那精细活一概做不来,我爹也不怎么会,他们两个编出来的八宝荷包丑的要命,小时候戴出去没少被人笑话。”   “白天玩,晚上就坐着喝茶猜闷儿。过完元旦还有乐子,叫丫鬟去买来各种灯,羊角灯鱼骨灯戳纱灯料丝灯,挂满整个后院,夜间都是亮堂的。我们能玩好几日。然后爹娘就会带我们出海来京城,正赶上正月十四开始,有三日金吾不禁,京衢大街通宵夜明,耍猴的猜灯谜的卖玩具的耍狮的,满大街都是热闹,玩三天三夜不眨眼都不会重样。”   她叹了口气,笑容里浮现出鲜少出现的温情:   “不说了。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今年她也赶不上回去了。   *   顾盼生抬眸,眨眨眼,抿出来一个甜甜的笑:   “我没过过那样的年,但是我想我应该知道过年的滋味。”   “什么滋味?”   “甜丝丝的,就跟我现在在侯爷身边一样,所以我在侯爷身边,每天都是过年。”   “刚就不该给你糖饼,嘴巴这么甜?”林沉玉失笑。   不管他真心还是假意,林沉玉还是觉得很舒服,她顿时有点豪情壮志起来:   “你这么乖,我也不能亏待你,都快过年了天天吃客栈送的小菜,没个年味。待会我给你做顿饭,给你露一手。”   *   林沉玉借用了客栈的厨房,取下雪白额带,把袖子挽起来系好拉紧,露出白皙光洁的手臂,流畅的线条暗含着深不见底的力量。她将高马尾绾起,用网纱兜住。   一切准备就绪,厨房的人已经替她将材料全部被好,翠绿的豆子,切成薄片的肉,洗了摆放整齐去了虾线的虾,杀好了洗干净的鱼,摆的密密麻麻,一菜板上颇为丰盛。   林沉玉单手拈着刀,用手一翻,那刀在空中陀螺似的转了好几圈,极速落下。   她伸手去接,稳稳当当的接住,颇有几分大厨风范,开口间十分沉稳:   “一世长者知居处,三世长者知服食。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须知灶觚庖厨之间,亦有君子之道。”   她满口道理,说的振振有词,好似御厨一般自信。   顾盼生蹲在灶前,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到底是十三岁的孩子,多少年没有人给他做过饭了。   可下一秒,他的期待就落空了。   林沉玉拎起来鱼,端起来肉,提过来虾,丢进去豆子,噼里哐当的,所有食材全丢进了锅里,一阵油炸水溅。她盖上了锅盖,擦擦额头的汗,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样。   “好了?”   “好了啊!”   锅里战况激烈,顾盼生表情呆滞,嘴唇嚅动了一会,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来。直到锅里散发出奇怪的味道,他忍不住开口:   “这是什么菜呀?”   “大锅炖。”林沉玉振振有词。   “侯爷,但有没有可能,放的顺序不同,有没有预先对肉品进行汆烫去腥,也会影响菜的口感呢?”   林沉玉疑惑:“会吗?我闻着还挺香的啊。”   她好像闻不到那些个奇怪的味道一般,她把筷子伸进去,夹了一筷子鱼肉,喂到嘴里,面色铁青了起来。下一秒呸的吐了出来。不对,一定是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怎么这么腥?   她记得她哥就是这么多菜炖的啊,可香了。大乱炖大乱炖,不就是放一起炖吗?哪里出了问题呢?   她眼神看向调味的罐,目光一亮,手速又快又准,挖了油盐酱醋一齐搁在里面。   “哦对了,忘记了调味,怪不得很腥!”   她又把锅盖盖好,叉了腰:“这下就完美了,尝尝呗?”   顾盼生看着锅里死不瞑目的鱼虾,他颤巍巍的掀开锅盖,先被滚烫的浓白烟熏了一脸,然后是一股一言难尽的味道,有些腥,有些香,又有些焦糊的味道……   这几日,他经历了刀伤,火伤,药伤,实在不想再添加点内伤了。   他有些两眼一黑,可面上又不能表露出来,只能咬牙,对着林沉玉粲然一笑:   “师父啊,要不,我来烧几个小菜吧。”   他实在不想死的莫名其妙。   *   风水轮流转,厨师换人来。   林沉玉坐在灶台前,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欣赏小公主烧饭。   顾盼生将锅擦洗干净,娴熟的切菜片肉,他纤嫩的手握住笨重的刀,一顿一顿之下,肉就乖巧的变成了一片一片的薄片,他又起锅烧冷水,将鸡块下锅里,除去浮沫,捞起来架起来旁边的紫砂锅,放入油盐糖块和调料,细细的去炖。   他的动作实在娴熟,略带婴儿肥的俏丽脸蛋上有着十分的认真,额头鼻尖沁出一层细密又晶莹的汗,被他用手腕擦去,抬眸,看见林沉玉震惊的眼神,他满意似的低下头去,转身去开砂锅的盖子,香气带着白烟飘起,他的脸颊也被氤出粉嫩的红晕。   忙活了半日,做好了三菜一汤。   炒的青丝丝油旺旺的蔬菜,隐约看见粉色的火腿丝;粉灰的藕片蒸的烂熟,里面塞满了桂花香蜜拌的糯米,切成一片一片的看着就馋人;又用老板送的酸菜做了个酸汤的肉片,里面垫了好几样蔬菜;炖的砂锅小鸡也好了,里面放了香菇,打开盖子奇香无比。   顾盼生擦擦额头的汗,把筷子洗了又洗,递给林沉玉。   林沉玉有些肃然起敬了。   “你在哪里学的厨艺?”   “宫里面学的,经常替宫女们烧饭做甜点,有时候她们馋了,拿回来东西懒得做,就吩咐我去做,做的好,她们就会给我留一些,或者给我一些银钱。这样天天做,我也就会了。”   顾盼生胎眸看着她,鬓边碎发被汗黏在白腻的肌肤上,愈发显得乖巧可怜。   “把我烧的也端上来吧,咱们一起吃。”   顾盼生犹豫了一瞬,还是把那锅东西端了上来,林沉玉尝了一口,面色倏然一变:“算了,拿下去吧。”   顾盼生给她夹了一筷子藕片,粉灰的藕,晶莹剔透的糯米上浸着桂花蜜,夹起来时黏黏哒哒的,勾起来银丝。   林沉玉入喉的一瞬间,眼睛一亮,感觉整个灵魂得到了拯救。   她狂风扫落叶一般吃起来,顾盼生一直用余光瞥着她,嘴角微露笑意,眼里有些深意:   “以后我给您烧饭吧。”   “这多不好意思?”   “我烧饭不好吃吗?”顾盼生泪汪汪。   “好吃好吃。”林沉玉吃的腮帮鼓起。   “那就行了呀,烧饭我会,洗衣我也会,我什么都会的。”   顾盼生眨了眨眼,睫毛蹁跹。   “洗衣就免了,别的可以。”林沉玉吃着他烧的饭,有些泪目,觉得自己这些年闯荡江湖,自己给自己烧的饭,那都不是人吃的东西。   顾盼生丢了锅铲,擦擦手。冷着眼看林沉玉鼓起来的腮帮子。在他羽翼丰满之前,他是离不开林沉玉的,林沉玉是他的一块跳板,他决计离不开她。而现在的他在林沉玉眼里,就是个随时可以抛弃的累赘。   这太被动了,他需要林沉玉心里的一杆秤,更多的倒向他这边。   他现在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太子,给人做饭并不难堪,他只当是场交易,用来换取人的偏爱。   偏爱……   顾盼生余光一直留在林沉玉侧脸上,挪不开。把握住这个人的喜好并不难,至少,他现在已经摸清楚三四分了。   吃了饭,林沉玉转身离开,客栈老板正好路过,余光往厨房里面瞥了一眼顾盼生,吓了一跳。   刚刚的顾盼生还是巧笑倩兮的模样,可林沉玉出了门的一瞬间,他唇边的笑意就一霎时淡了起来,梨涡收起,脸上温情尽散,浓密睫毛下黝黑的瞳孔里漠然而阴暗。   那神色,实在不是个十三岁的寻常少女所能有的。   林沉玉忽的回头:“有些渴了,我去倒壶茶。”   顾盼生一抬眸,一瞬间眼里流光溢彩,笑意盈满了双颊:“我去给您拿。”   林沉玉一笑,任由他去了。   *   客栈老板在暗处看见了顾盼生的变化,他不由得摸了摸胳膊,数九寒天,他居然被一个小女孩看出来了鸡皮疙瘩来,真是邪门的很。他是知道林沉玉身份的,却不知道顾盼生来历,可直觉告诉他,这小姑娘实在不是个善茬。   有些像戏文里面,那些个妆成美人的恶鬼。   要不要提醒下侯爷呢……   他进了厨房,收拾残局。离开时一转身,吓的魂不附体。顾盼生就站在门口,敛着眉,也不笑,静静的看着他。   “小姑娘……”   客栈老板有些发怵,顾盼生跨进来,忽的笑了笑:“我来替侯爷拿茶。”   “好好好。”   顾盼生拎了茶壶就要离开,人站在门槛那儿,忽的一顿,声音微寒:   “老板没事做的话,学学灶王爷,多吃些糖饼子,好把嘴粘起来,才知道什么是在天言好事,嗯?”   他最后一个尾音又轻又长,轻描淡写里,带着些阴冷的警告之意。 第14章   林沉玉行事低调,可她来金陵这事情毕竟瞒不住,金陵的富商也多,在当地自成一派,不同于别处的商帮,金陵是个风雅地方,商人也浸染上了几分墨香,时常与读书人同聚一堂。知道到林沉玉来了,富商之首的许浑也多方打求问到了林沉玉的地方,听说林沉玉要离开,非要给她攒个送别局。   有名有权就是这点好,到哪里不愁吃喝。   林沉玉本来不想去的,但是看着顾盼生天天在厨房里流汗的繁忙样子,又改了主意。   “走,带你去吃香喝辣的去,今天估摸着雪停了,吃完饭我们就启程,回家过年!”   *   这些富商请客的地方,是秦淮河上最华贵奢靡的宝历舫。   这舫原是远征的宝船,当年的海战结束后,便被金陵的富商买来,装点在秦淮河上,撤去战鼓浪桨,船舷上挂上了琉璃灯盏,夜里灯火交错,映的秦淮河夜夜如明河,倒也成了一道景致。真如诗中所言,桨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画船箫鼓,昼夜不绝。   歌女在船头,娇软瘦怯,金丝玉管。咿咿呀呀的唱着子夜四时歌: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莲子怜子,这原是个双关语,歌女们边唱,媚眼如丝就往翩翩而来的林沉玉身上黏,林沉玉下了马,上了舫,只是朝她们温和,笑容里并无暧昧,只有温和善意,倒是把歌女们闹了个红脸。   入舱落座后,林沉玉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落座,窗的双开的琉璃屏心,半推开看向江门,月亮在水里的倒影正好被一半一半隔开,一般隔着七色琉璃,染的生出五彩斑斓微黄泛紫波澜。另一半依旧皎洁无暇,清冷冷孤零零的在河面上发颤。   她将自己的斗笠给了顾盼生,用轻纱遮住他的面容。   “侯爷来了!侯爷来了!”   这做局的富商们进来,看见白衣少年已经落座了,吓的魂飞魄散,赶紧躬着腰作着揖,满脸堆笑。   他心里忐忑的很,居然让贵客先来了,他们后到!这实在是失礼至极的行为!他明明嘱咐了客栈老板,让侯爷酉时初来就行,现在才申时末他就到了,天知道侯爷等了多久。   那可是侯爷,叫侯爷等他们!成什么话?!他不清楚侯爷秉性,虽然听说侯爷是个潇洒不羁的,可侯爷毕竟是侯爷,他地位摆那儿,他们就是不对等的。连杀人如麻的官儿,施个粥都能变成大善人,在他们眼里,他们之下的人,都是尊卑分明的。潇洒不羁?只怕不会是对着下面人的。   他额头的汗冒了出来,惴惴不安的低头,不敢看林沉玉。   一双素手擒了桃花扇,微微点了点他肩膀,少年声音含笑,闻之如沐春风:   “今儿风雪大,劳烦你们披霜带雨的过来,快饮杯热酒,暖暖身子吧。”   哎?   商人愣住了,瞪着眼看她,他心里已经想好了千万种道歉的方法,偏偏没有想到林沉玉能柔和的对他说话,一时间他愣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林沉玉收了扇:   “许大商人见了我,怎么不说话了?”   富商还没缓过来,更为震惊了:“侯爷……您认得小人么?!”   林沉玉哈哈大笑:“去年我们还在王府见过面呢,你忘记了?当时是牡丹开的好,王妃请下了金陵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一同来赏花,在院子里吃茶炙肉来着。我受不了那烤肉味道,一个人和王爷在水榭吹风,我看见了你在下面,王爷还说这是金陵有名的大商,素来矜贫救厄,这是你贵人多忘事忘了,该罚几杯。”   她提过酒盏来,持着玉杯轻斟一杯,递给了许淳。   许淳恍然大悟,面色通红有些激动,他搓搓手:   “哎呀,当时侯爷和王爷一起站着,隔着一个水榭,您凭栏而立玉树临风,我们这些小商小贩,只敢隔着水榭瞻仰您,怎么敢打扰您呢?”   他是个粗人,从乡下上来的,一路漂泊到海边渔村,跟着当地人靠着走海路运海运往返于各个国家,赚了些大钱,后来海盗泛滥起来,他连着出海不利,干脆放弃了海运,转战到金陵做生意。   没想到他也是有些好运在身,做什么什么赚钱,十几年过去了,居然成了金陵的大富商。   可惜他没什么文化,又和官位无缘,因此对于满腹经纶的秀才和位高权重的大人们,总是有一种天生的敬仰和畏惧。   林沉玉一来,他说什么都想攒个局,见识见识这位传说中风流倜傥湛然若神的大人物。   大人物嘛,有派头是正常的,他已经做好了三请四邀和被甩冷脸的准备了,没想到见到的确是这样一位面容冷峻秀美,却异常和善的少年人。   甚至这样一位大人物,还能记得自己的名字,他有些喜不自胜。   “侯爷过目不忘,佩服佩服!”   旁边一位白面儒生,轻裘缓带,也做了个揖,还问等他自我介绍,就听见林沉玉清朗声音:   “张相公,久仰大名。”   儒生听见自己姓氏,明显的吃了一惊。   “昔日就听说张相公天纵奇才,弱冠登第,昔日于岳阳一篇《登楼赋》,本侯默诵沉吟,仰慕已久。今日得见,果然是青年才俊,令人神往。”   林沉玉笑吟吟,又与他斟了一杯。张旭有些面色通红,脸上浮现出激动的光芒,赶紧接下,一饮而尽。   来宾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也不是没有见过王侯将相,以往有贵人来金陵的时候,大家攒局请来,那些个人不是眯着眼睛搂着美女,目不斜视连余光都不给他们;就是把他们当肥羊一样,字里行间都是要他们出钱,眼里的贪婪都快溢出来。   看见林沉玉连认出两人,那从容温和的劲儿里,又带着上位者的宽厚尊贵,果然是天潢贵胄,贵气不凡。   许淳和张旭对了个眼神,两人眼里都有惊讶。   大家也都纷纷热络起来。有一个富商笑眯眯凑上来笑:“那我呢?侯爷可曾看出来?”   他有些肥胖,圆头大耳,许淳生怕林沉玉认不出来没面子,继而开罪他们,赶紧解围:   “你这家伙,去年都不在金陵,侯爷怎么可能认识你?”   林沉玉右手玉扇一挥,拦住许淳,笑道:   “让我猜猜看,猜对了罚你一杯,猜错了我自罚三杯。刚刚进金陵就听闻有人言道,金陵柳氏,面如弥勒,乐善好施,莫不是柳家富商?头大居四方,肚大居财王,想来我不会看错。”   那人眼前一亮,笑的合不拢嘴,连连道是。高高兴兴的自罚了一杯。   酒宴未开,林沉玉倒是挨个讲这些个富商的名字来历说了个遍,叫这些富商们惊喜连连,士农工商商最卑贱,在大官眼里从未有人讲他们放正眼,没想到这名扬四海的侯爷,居然能挨个认得出来他们来。   他们喜不自胜,纷纷向林沉玉敬酒来。   林沉玉一一接了,一饮而尽,连着一大壶白的咽下喉咙,仍然面不改色,谈笑如故。   顾盼生坐在她侧面,一直安静的观察她。眸光中波澜四起,不觉看的有些发呆。   往日,他只晓得林沉玉三度救他的侠气和义气,觉得他抛却侯爷身份,更多是一个侠客。   那日公堂上,林沉玉面对燕洄和府尹,更多的是傲气,官高一等,势压一分。   而今日,他才真正领教了林沉玉身上的贵气。   端坐宴席上,谈笑宾客间。她的笑犹如春风拂面,令所有人快慰愉悦。举手投足间动作如行云流水,德风彰显。天上一段贵气,风流蕴藉,尽在她眉宇之间。   如今的她,不似个剑客,倒是个真正的侯爷。   剑客和王侯,哪个才是真正的林沉玉?   顾盼生陷入了沉思。   竹林间杀人一剑,弹血泠泠;花宴里澄醪千杯,谈笑融融。   他看着林沉玉在人群中举杯饮酒的身影,这船舫外传来悠扬的美人萧笛的靡靡之音,混着船舫内觥筹交错之声,在这一片迷离又嘈杂的声音里,这人头攒动中,他看见林沉玉清俊秀美的侧脸,温润又潇洒。   是了,无论是剑客和王侯,都是那个她。她天生是个玲珑人,月下挥剑,堂上饮酒。   如此潇洒!如此清贵!   就这一瞬间,他蓦然对林沉玉升起一股渴慕之情。就好似,沙砾混进了珍珠贝里,借着月光,蓦然一睹了珍珠明亮。他也想要变成那珍珠。   这一霎时的惊艳来的突然,他琢磨不清,只道是羡慕。   *   忽然,他感觉有一道锐利的视线传来。   顾盼生定睛看向席末,看见一人,从头到尾,未曾上前与林沉玉攀谈,他面容憔悴,头上带着白花,身上虽然穿着锦袍,外头却也披着件麻衣,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宴会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时候,林沉玉恰注意到他,走到他面前,微一挑眉:“宋举人也来了,怎不说话?”   她在王府见过几次宋念慈,乃是王爷的好友,颇有诗才,每次王爷聚会都会招他来吟诗。   许淳面色有些不好看,宋念慈诗书世家,在金陵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派人喊了宋念慈来,没想到他披麻戴孝的来了,把他气了个仰倒。   这副要死的见鬼模样做给谁看?落到林侯爷眼里,又是什么意思。   宋念慈看见了她,并不回答,只是敷衍的作个揖,很显然不想理她。   林沉玉面色不变,端起酒杯敬他。   他不为所动,眼眶微红,看向林沉玉时目光里带着些愤恨之意:   “慕兄尸骨未寒,我思及魂伤,不愿饮酒。”   一时间,船舫内有些安静。   许淳脸色都白了,小心翼翼的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依旧是那副如沐春风的模样,只是眉眼微低,居高临下的垂眸看着他,叫人看不出她内心想法。   下一瞬,她玉手微扬,对着窗外,将酒一撒向空中。   “举杯扬天,以告鬼神。你既思念他不愿饮,就叫天上的慕贤弟替你喝了吧,如此可好?”   虽则是给他台阶下,实则贤弟二字,彰显了孰尊孰卑,也在暗暗给他个警告,莫要搅了人兴致。   宋念慈面色一白,知道自己僭越了,只能点点头。   这件事就当个插曲过去,林沉玉又去和那些富商觥筹交错去了。   顾盼生的目光凝在宋念慈的脸上。   如果他没有看错,刚刚林沉玉转身的一瞬间,宋念慈的眼里迸发出一股极为强烈的,名为仇恨和敌对的目光。 第15章   那宋举人确是个奇怪的人,顾盼生凝视他许久,忽然莫名觉得有些闷着慌。   他轻轻掀开纱帘一侧,向窗外微微透些气,露出半边脸来,烧制的玻璃窗折射着窗外吊花灯的光,正把他侧颜映了个完全。   古人云,愿为轻罗着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此情此景,倒叫人真艳羡那玻璃窗起来。他依着窗儿低眉看江面,雍容眉眼。簪花美人,心情自慢。   顾盼生察觉到众人惊艳目光,有些不适的敛了眉,将纱帘遮上,隐去眼角的桃花痣来。   这惊鸿半面,大家也都注意到了顾盼生,但却无人敢上前打招呼,毕竟能叫林沉玉带在身边,相比是侯爷的宝贝。乍然上前问候她,只怕唐突了佳人,还惹得林侯爷不开心。   有些个男人喝醉了,醉醺醺的眼里浮现着□□油光,毫无顾忌的扫射向他,顾盼生捏紧了衣袖,眼底微寒。   他并不畏惧男人的眼神,只是觉得恶心罢了。可扮成女子,就是会伴随着这些个目光,他已经习以为常。   “多吃些饭菜来,带你就是出来散心的,怎么噘着个嘴,就差能挂油壶了。”   一筷子菜夹到他碗里,林沉玉不动声色的挡到了他面前来,拦住那些个男人的猥亵目光来。   顾盼生眼神一颤,似有触动。   林沉玉看他扭捏模样笑了,又给他倒了杯素酒:“来这里见识金陵俊秀,倒是忽略了你,我也敬你一杯。”   她给顾盼生倒了杯不醉人的素果酒,又把这杯子,和顾盼生酒杯一迎,两个人酒杯相碰撞的一瞬,瓶口堪堪齐平。   在场宾客瞧见,眼神微变。   他们与林沉玉推杯换盏时,杯口都要矮三分,不敢在林沉玉面前造次。   这小姑娘何德何能,和林沉玉齐杯?   顾盼生紧张的神色缓了过来,心里莫名觉得安心,他捏紧酒杯来,小心翼翼啜了一口,一股花香果香在舌间晕开,带着些他从未接触过的让人沉醉的力量。   一股酒香风过,林沉玉忽然挨着他坐下了,她坐的离顾盼生离的很近,顾盼生的鼻尖险些擦到她后背上。   顾盼生只感觉眼前一白,那些个觥筹交错歌女琵琶的繁华就消散了,只看见林沉玉勒的窄而紧俏的腰身,柔顺的绸缎勾勒出她精瘦的线条来,纤细却有力。   第一次接触繁华景象,他未曾感到纸醉金迷的魅力,反倒是这抹白色,让他又心安又莫名心悸。   他不觉看的有些痴,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杯子。直到林沉玉再度站起,去和那些人应酬。   *   酒过三巡,大家不免聊起来家常。   许淳眼见林沉玉如此亲和,心里难免生了其他意思,他有一个女儿,还未说亲,想邀请林沉玉去府里住两日,或许能凑出姻缘。想来他也有些飘忽:   “说起来,侯爷不若多留几日,留宿寒舍如何?金陵山水皆为上乘,我想带着您多逛两日,也好尽地主之谊。”   “谢您美意,但在外耽搁太久,耽误了回程,家中父母怕是要担忧了。”   看出来林沉玉执意不肯再留,许浑觉得遗憾,又有些不舍,他知道林沉玉此番必然是乘船回家,忽的想起来什么,拿出一枚玉佩来,递给林沉玉:   “这是我们许氏船队的信物,还请侯爷笑纳,沿海地方凡有许氏船队的地方,都能靠此玉佩差遣宝船,如今出海不便,侯爷拿着它会方便许多,还请侯爷笑纳。”   林沉玉表面推辞几番,还是收下了。   提到了出海,一群人又开始聊起来最近的商路盘查越来越严,忽的许淳似乎想起来什么,看向了宋念慈:   “说起来,听说宋举人也要举家搬迁了?昨儿我夫人上街,看见你家眷都在城门上上车,问你夫人一打听,你夫人说,你们一家要搬去梁州,他们先行你后走一步,这么大个事情,怎么没听见你说呢?”   *   “哦?宋举人怎么忽然要离开?梁州可比不上金陵繁华啊?莫不是看见王爷死的蹊跷,自己又和王爷亲近,害怕自己被凶手牵连吗?”   林沉玉不动声色的坐了过去,半开玩笑道。   宋念慈面色很明显的一变,几乎要藏不住似的,狼狈道:   “侯爷说笑了!”   林沉玉把玩着酒杯看他:“那,为什么这么急匆匆的,举家搬迁?”   宋念慈看着林沉玉悠闲从容的样子,眼神的愤恨之意再难压抑:   “子期死后,伯牙摔琴;羊角哀托梦,左伯桃守灵!古人之礼备矣!反观今人,友人惨死真凶不明,却言笑晏晏饮酒食肉,甚至于携妓同游淫乐无度,岂是人哉?我视此等行径可耻,因而生了出逃之心。”   船舫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唯余琵琶阵阵弦声。   宋念慈怎么敢的,就差指着林沉玉鼻子骂起来了。   许淳面色都白了,旁边弹琵琶的歌女吓的弦都断了一根,知道气氛不对,也不敢继续演奏下去了,白着脸不敢说话。   “宋举人慎言!”   “侯爷您看他喝醉了……”   林沉玉笑容不改,摆摆手屏退他人,她单手拍过歌女肩膀,示意她赶紧离开,然后移过椅子坐上去,微微翘起腿来,单手支颐,另一只手举杯把玩:   “看不出来宋贤弟倒是个重情重义的。”   “那请问,金陵王夫妇下葬的时候宋举人去抬棺了吗?金陵王走后宋举人照料后事安排下人去路了吗?”   宋念慈摇摇头:“未曾。”   林沉玉笑:“抬棺下葬,料理后事都是我一手操办的,以至于碑文牌位都是我一手写就。那您做了什么呢?在家中日夜嚎痛,以至哀思?”   宋念慈面色一僵,吞吞吐吐半日,吐出来几个字:“君子论心不论迹,我诚可感天,总比某人假惺惺来的好。”   “我假惺惺,我怎么个假惺惺法?”   宋念慈看向顾盼生:“那招妓淫乐,总不是君子所为!”   顾盼生捏紧衣袖,气到发颤。   他堂堂太子,被当成青楼妓女,轻贱至斯,他真的很想去扇他的脸!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林沉玉面色一正,随口编了个谎话:“桃花乃是我亲授的弟子,在我门下修学武艺,怎么到您眼里,就成了游妓呢?”   “宋举人啊,仁者见仁,我心中并无淫心,倒是您张口闭口便是游妓,莫不是心中想妓口难开,眼里觑见个红布,便当成是青楼的招迎?”   林沉玉立在船头,敛起了笑容,她的面容本就有些苍白凌厉,月光照着她的脸半明半暗,愈加显得锋芒毕露。   “宋举人,你来我坐场的宴席上,讽刺我无情冷漠我都认了,但是敢对我弟子出言不逊。那这船小倒也容不下您这大神,还请您回去,给王爷致哀思吧。”   她一把饮了杯中酒,修长玉手捻着那杯慢慢倾倒,居高临下的放在宋念慈的面前倒过来,杯里一滴琼浆从他眼前滴落,没入地上再也不见。   “送客。”   送走了宋念慈,她又转头对许淳和那些名人富商粲然一笑:“没事了,我们继续喝。”   *   这一喝酒喝到了深夜里,灯火阑珊时,大家各自散去。此时天上小雪飘扬,顾盼生打着伞,扶着林沉玉离开。   林沉玉有些微醺,慢悠悠的走在街头:   “我前面怎么好像有两个你?那就叫左边桃花,右边那个杏花……”   月光照着她的脸蛋,苍白的两颊生出抹俏生生的红晕来,好似隔岸隐约可见的雪里梅花。她面容上的冷峻消散,莫名显得有些憨意来。   顾盼生嘴角微勾,他自有他的小心机。   林沉玉不愿意教他武功,他就趁着酒醉,半推半就间磨着她。   他垫脚在林沉玉耳边微语:“刚刚在宴会上,您说我是您徒弟,还算不算数?”   林沉玉仿佛听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摇摇头:“不要!不要!”   “为什么?”   “徒弟…是没良心的东西……”   林沉玉嘟囔着,表情忽然低落下去,这么多日,顾盼生从未见过林沉玉低落,她眉眼耷拉着,有些脆弱的模样。   “我不会没有良心的。”   顾盼生看着林沉玉低落模样,胸膛里不知为何涌现一股涩意来,在雪地里一步踩出一个脚印里,急切的附耳道:   “无拘什么八珍玉饮,雕盘绮事,我什么都会,您是不是喜欢莲藕?回头给您炖粉藕汤,夏日里摘莲子剥给您吃,剩了的做莲花酥,秋天到了那藕尖用酸醋腌了,清脆爽口;挖莲藕的时候,给你用桂花糯米塞了孔,蒸出膏吃,您就答应收我做个徒弟吧,我什么都会做。”   他一个太子,寄人篱下,这般低眉顺眼的求人,还是第一回。   “什么都会?”   林沉玉眼神里闪过一丝恍惚,凑近去看顾盼生的眼,似乎想透着他的眼看另一个人:   “那你会不会想着去偷我的东西……会不会想着给我下毒……会不会想把我关起来?”   顾盼生眼神一震,他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好像偷窥到了什么秘密。   林沉玉涣散的眼里流露出一丝近乎哀伤的眸光,那是她这些天眼里从未有过的神色:   “你又会不会为了功名富贵,背叛我呢?”   扑通一声,顾盼生给她跪在了地上。   伞丢弃在了一边,伞边一滚而来,咕噜噜的画出半个圆。   月光下他的脊梁挺拔又瘦弱,他的目光近乎虔诚的看向林沉玉,然后额头触地,和地上冰凉的雪相接。   “若得您为师,弟子顾盼生,此生此世,绝不背叛师父。如有违此誓,叫我黄沙埋面,尸骨无全。”   雪地里,他的誓言又热烈又铿锵。   半晌,林沉玉没有回应。   顾盼生跪的有些瑟瑟发抖,他抬眸,雪迷离了他眼角,下一秒,他看见雪地里的伞被人拾起。白色靴上沾了雪,一步步的走向他,停在他身边。   下一秒,伞倾向了他,盖住了他伏跪在地的身体。   恍惚如初见时候,她义无反顾的走向血泊里的他。   “起来吧,地上凉。”   林沉玉酒醒了一半,揉着发凉的眉骨:“倒也不用赌什么誓,誓言都是靠不住的。”   顾盼生只觉得心尖发寒,誓言靠不住,是不是意味着林沉玉不愿意收他为徒呢?说到底,她还是不信任他,她还是没有那么的喜欢他。   “因为我曾经发誓不再收徒弟了,不过现在这个誓言就靠不住了。”林沉玉忽然笑了。   她心想,教她一些保命护身的招数还是可以的。毕竟他身份特殊,关键时候也能自保。   顾盼生猛然一抬头,眼里迸出惊喜异常的光芒来:“谢谢师父!”   她答应了!她答应了!   “不过你既然想拜我,我也给你把我的规矩讲清楚,我对徒弟只有八个字的要求:不轻人命,寸草皆惜。”   顾盼生呼吸一滞,眼神一暗。他脑海中闪过一些个隐晦的记忆,可又被他强迫压下去了。   那些事情……林沉玉绝不会知道的。他现在只沉浸在拜师的喜悦里,颤抖着声音,急而快的开口:   “弟子愿持此言。” 第16章   月黑风高,马车驰骋在官道上,惊醒远处林间宿鸟,破开残月四下奔逃。   雪中行车甚是不便,因此茫茫官道上,只有这一辆马车,宋念慈目光微寒,坐在马车里,想起来刚才被林沉玉下面子一事,心中兀自郁郁不平。   “汝心不定,难成大器。”   马车内还有一个人坐在暗中,看不见他身影。只能听见他声音清冷,似玉筝拨泉之声。   “那林沉玉,乳臭未干一小儿!不过是仗着父母荫蔽斗鸡架鹰的一纨绔子弟!油头粉面!惯会说漂亮话左右逢源罢了!居然欺我至此!”   宋念慈的怨懑一霎爆发出来,月光照亮他略显扭曲的面容。   “何况他与京城那人,狼狈为奸!共为乱臣贼子!今被如此小人所驱,实在是读书人难忍之辱。”   车厢内那人,好似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语一般,身子微微发颤,斗篷下漏出几缕披散的飘逸发丝,被月光照的白若霜雪,不似凡人。   “她如何能欺你?”   宋念慈将宴会上的事情讲了,他故意抹去了他辱骂林沉玉和顾盼生的话语,只捡着林沉玉阴阳怪气的话说。   他面对面的人,乃是他十分敬仰的一位读书人,此番来接他一同前往梁州安家。在他面前,宋念慈自然要狠狠的诋毁一番林沉玉。   那人只是安静听完,听完后感慨一句:   “我观宋举人言谈,如三秋树。”   “这是何意?我言辞犀利锋芒吗?”宋念慈有些受宠若惊。   那人莞尔一笑:“三秋之树,删繁就简。”   言下之意,直指宋念慈省去了和林沉玉对话中的许多细节。   言罢,看见宋念慈脸色不虞,他非但不收敛,反而又加了一句:   “缘何林小侯爷单单赶了你,却对在场的其他人和煦有加,我想宋举人应心知肚明。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憎。还求宋举人,莫要把澹台当成蠢人糊弄。”   提到林小侯爷的时候,他的语气分明轻快了许多:   “林小侯爷喜欢的,未必都是好人;林小侯爷讨厌的,却必然是骨子里就坏了的。”   *   宋念慈面上有些挂不住,再尊敬这位,他也忍不住开口:   “澹台兄!您是我这一伙的,说难听些现在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怎么反而向着那些乱臣贼子说话呢?”   那人于暗处,缓缓抬眸,露出如琉璃般欺冰胜雪的眼眸来,他的眸里毫无情绪波动,如古潭水,风雪飘过,不起波澜:   “我和你们一伙?你们做事不干不净,落人把柄;牵扯无辜之人进来,却被人先下手为强,如此蠢笨不成大器,休要扯上我来。”   “你!”   宋念慈思及对方身份,想骂却不能骂出来,他只能将怒火转移到林沉玉身上:   “她是无辜之人?她哪里无辜?凡助纣为虐者,与那乱臣贼子又有何不同?”   那男子不做声,只是轻轻拨开窗户,仰见明月,好似在等待什么。   少顷,他开口:   “这话你莫对我说,亲口对她说罢。”   *   夜露凝重,林沉玉一匹白马,在林间跑的飞快。背后贴着瑟瑟发抖的顾盼生,她嫌顾盼生畏手畏脚的她施展不开,喊了一声:   “小心掉下去!抱着我!”   顾盼生小心翼翼抱住她,风刀割的他脸上发疼,他悄悄将脸埋到林沉玉的背上,紧紧依偎着她。   他生来没坐过这样快的马,树影都是模糊的,在眼前闪过树冠的森森阴影,倏的一声又被甩开,夜晚的官道两旁树木林立,几乎遮天蔽月,夜间游行,令人毛骨悚然。   可林沉玉全然不怕,双腿一夹,马儿跑的飞快,将那些让人害怕的阴影都甩到身后去。   她笑眯眯道:“待会看好了!为师教你第一招!”   说罢,快马加鞭,冲向前方那官道上唯一的马车去。   她就觉得宋念慈可疑至极,绝不能轻易放过。   *   顾盼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林沉玉教他的第一招,是如何绑票。   “待会你记得看,我如何动作。”   林沉玉追上了那马车,一把攥住马车车后的轓,借住车飞奔的力,纵身一跃跳到顶上,马车车夫察觉到动静回头过来,就被林沉玉一个手刀砍中脖颈后,翻了个白眼就倒下了。   林沉玉勒住马头,看向顾盼生:   “学会了吗?”   顾盼生懵懵懂懂的点点头。   若是被武林人看见,定要瞠目结舌,感叹一个敢教,一个敢学。当下谁学武不是从基本功开始?腿腰肩桩,从马步开始慢慢来,林沉玉倒好,上来就教人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偏生她徒弟还学的认真,仿佛把劫人当成了什么好本领。   真是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车厢里面也有躁动,宋念慈听见外面震动有些不安,他拨开车帘子,还没看个清楚就被人蒙住了眼睛口鼻,呜呜呜的直叫唤。   “喏!学会了拿他试试手!敲昏之前,先问问他知不知道内情!”   林沉玉一把把蒙住头的宋念慈,丢到顾盼生脚下,然后一把窜上马车中。   “我去搜搜马车里面他的行李,看看有什么线索。”   *   她掀开一角爬进去,翻到了包裹就急急忙忙的打开。本以为会有什么线索,结果打开后里面都是些吃的糕点,她颇有些郁闷。   她掰了一块白糕,正要扔进嘴里,就被角落里一个幽幽声音吓了一跳。   “吃我这块。”   林沉玉吓的手中糕点都落到了地上,她单手迅速按向腰间宝剑,又定睛看向车厢角落里。   倒是那人先掀开了车窗的帷裳,漏进月光来,他缓慢的摘了头巾,雪白的发丝逶迤落下,及腰的白发柔顺如绸缎,上下一白,犹如雪凝瀑布冰封河川。   那人正过脸来,车厢有些小,他只得微微低眉,睫毛翩跹下,他的眉眼如琉璃般纤弱朦胧。   他伸出手来,玉雪般白皙的手掌心里有一块才剥开的糕点,做成白花花胖乎乎的一朵肥梅花,中间一点红蕊,玉雪可爱。   “把那个丢了,吃这个。”   他强调。   林沉玉没有理会他,只是表情古怪,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对方名字来。   “病秧子?”   *   “蒙侯爷夸奖,为了应景,我是不是要咳嗽两声比较好?”澹台无华露出浅淡微笑来。   “不了不了,你咳出毛病来你叔叔还要找我算账呢。”林沉玉假笑。   “把他那糕点丢了吧,吃这个。”他又一次强调。   “好好好,话说你怎么跟那个酸秀才在一起?你这么个冰清玉洁的人物,不会沦落到和那种人为伍吧。”   自己这个青梅竹马看着文弱无害,实则执拗的要命,她今天若是不把这个糕点吃了,只怕他能跟她一路,直到她吃下。   林沉玉心不甘情不愿的接过糕点咬下,一股奶香充盈了整个口腔,依旧是童年的味道。   “当心噎了,我煮有汤,你喝些。”澹台无华拿出一个水囊来,林沉玉正好渴了,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喝饱了打个嗝,神色清明了起来。   她一把爬进车厢里面,目光如炬:   “你老实说,你和宋念慈什么关系?怎么在一个车上?他到底什么来头?”   “他一个蠢人,也值得你计量?”   澹台无华神情淡然,语气却能微微听出不悦。   “我疑心他和慕南陵有勾结,慕南陵一死,他就火速离开金陵,这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知道一些内幕。”   澹台无华摊开手来:   “我和他一面之缘,并不是熟识,倒是他的恩师与我有几分交情。他恩师在梁州开学馆,他打算去投奔梁州,正巧我也打算去梁州了却一桩心事,于是便一道去了。”   “道虽同,我与他却是两路人,你莫要把我与那等凡夫俗子等同一类。”   “行行行,你冰清玉洁,别人都是污浊秽物。”   林沉玉并不理会他,只搜罗了车厢内的行囊,终于从宋念慈行囊的暗层里面发现了书信,她当真澹台无华的面打开,发现他并无异色,这才相信这两个人并不是一伙人。   她对着月光看去,只看见八个字。   事已败露,速回梁州。   她眯着眼琢磨这几个字,什么事败露了?   “你知道这什么意思吗?”   澹台无华摇摇头,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林沉玉嗤笑一声不理他,继续琢磨这几个字。   一个王爷,一个儒生,能谋划什么事?杀了萧大人?为什么要杀她呢?   澹台无华面容不变,眼瞳里无波无澜:   “小侯爷,有些事情知道了,只怕对你百害而无一益。”   林沉玉头都大,一个燕洄当谜语人就够了,来个澹台无华也是谜语人。   她是直性子,最讨厌和这种人打交道。   “告辞。”   林沉玉干净利索离开。   下一瞬,澹台无华欺身而上,一把攥住林沉玉的手。   他手洁白无瑕,握住她时力气却大的惊人,他自袖中取出块绣花方巾,一点一点的去擦拭林沉玉的手,自指尖到手心,无一不被他一一抚过。   “刚刚你摸过他的东西,手脏了。”   提起宋念慈时,他的眼里有些阴翳,似乎是把他当成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   “听我说,你调查下去是无果的,因为无论是模仿你字迹的人,还是杀害金陵王夫妇的凶手,今后不会出现了。”   “这案子注定成为一桩疑案。”   他的腿半跪在林沉玉腰边,居高临下的禁锢她,林沉玉的剑柄下压,正达住他腿,阻止了他进一步的靠近。   他的眼深沉下去:   “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你应当肆意山林间,杏花疏影,吹笛饮酒;而不是为了这些和你无关的人事物耗神,调查下去,你会后悔的。”   “我和她,立场不同,可唯独相同的一点,是都不想看你失了初心,折了羽翮。” 第17章   从小到大,林沉玉都不怎么喜欢自己这个青梅竹马,澹台无华。   倒不是认同算命的话:他天生白发浅瞳是不祥之兆。她并不理会这些抽简禄马的瞎话。林沉玉觉得反正两个眼睛一个鼻子,又不是怪兽,倒也能看。白发就白发吧,早晚人都是要老的,就当他提前老了几十年。   她不喜在于,他性格实在可恼,执着的让人头疼。   如果一件事他不想做,那么即使是刀剑加身,也休想让他移动半分。   儿时,他一句话说错,澹台叔叔命他跪地反省,他跪了一天一夜,直到昏死过去,也不承认自己言语有错。   算起来,他们也有两年没有见面了。之前就听说他和他叔叔的争执与矛盾越发大了起来,一个人不顾劝阻离开了更九州。   不告而别,不知所踪。   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没想到今日在这里遇见,真不知道是什么缘份。   澹台无华似乎感应到了林沉玉的心思,唇角微微漾起笑意来:“故人重逢,恰是良缘。”   林沉玉坚决反对:“不,我觉得是孽缘。”   *   老朋友见面,她也不客气了,随意的撩起衣摆,侧坐了进来:   “这两年你去干什么了?”   “前缘未了,业报相偿。其余的,恕不能提及。”   林沉玉听的牙疼,她本来以为燕洄那个谜语人够难受了,没想到这个谜语人比燕洄更可恶,她懒得搭理他,转身下了车,走向顾盼生,顾盼生看见她来,跑向她,将伞高高举过头顶,迎着她来。   “适才我问过他,关于金陵王的死,他只说是朝廷犬牙所为,别的一概不知,吐不出半点有用的话来,只是一个劲的说要回梁州。看样子他的作用只是个小喽啰,不了解更多的计谋。”   “他聒噪的很,然后我就学着您,就一掌将人劈昏过去了。”   林沉玉笑了,用脚尖碾过宋念慈脖子,他头歪过来,仰倒在雪地上,面上有肿青痕迹,看起来是被人殴打的,颇为凄惨。   “哟,这可不像一个掌刀能劈出来的。”她眯着眼,看向顾盼生。   顾盼生有些心虚的低了头,林沉玉噗的一笑。   这小公主倒挺记仇,不过也是他活该。   林沉玉脚尖微动,又碾过去看他脖子后一道痕迹,褒奖了一声:   “下手挺狠,力气挺大啊。”   看着这痕迹,顾盼生没少磋磨他,估计打昏之后又使了些阴招。这下即使是宋念慈醒了,脖颈也要疼十天半个月不得好了。   她倒不觉得顾盼生心狠手辣,宋念慈如此折辱于她,倒是他活该的。   她又简单搜了搜宋念慈的身,什么都没有发现,倒是怀里有个钱袋,她嗤笑一声,将钱袋捏在手心里,掂了掂。   大约有两个银锭子,并几两碎银。   这不义之财,她大大方方的收下了。   *   林沉玉将宋念慈丢上了车,他笨重的身体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头颅正倒在澹台无华脚边。   林沉玉哗啦一下掀开教帘,月光撒在她背影上,照的她背影挺拔如松气质如虹,却照不进幽黑的车厢。她站着,他坐着。她在明处,他在幽暗的角落里看不见容颜。   月光是天赐的帘幕,将他们划分了个泾渭分明。   他修长雪白的手拈上她发丝,指尖轻捻,才飘落上去的雪花来不及安静,就在他指尖化成润泽的水光。   雪又开始下了。   “进来避避雪吧。”   “不避了,我要走了。”   林沉玉甩开他伸过来的手,转身就走。   他低了眉眼,微微咳嗽了一声,罢了强颜欢笑似的抿了抿唇,雪白鬓发遮住到下颌,愈发显得他有些羸弱。犹如仙鹤被困雪夜,低了清贵的头颅,这哀凄颤栗模样,实在是可怜。   林沉玉看不得他这样,叹口气,声音温和了许多:“有空就回家,回来了我请你喝茶。我虽然不知道你在谋划什么,但是还是要保重身体。”   她重重的拍了拍车夫胸脯,解了穴位,便和顾盼生驾马离开。   车夫幽幽醒来,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听闻马蹄声渐,远入层山去也。   “无事发生,启程吧。”   车厢内传来澹台无波无澜的平静声音,马夫低低应了一声。驾着马缓缓拉起车来,他走时好奇的往地上看了看。   偌大的林间狼藉一片。有一道马蹄印沿着路远去了,人行渐远,马蹄入雪深。   马车碾出平缓的车辙印,杳杳向西行,那远去的马蹄印撒向东边,两道踪迹于林间相遇,最终还是背道而驰,渐行渐远了。   *   林沉玉没有多问,这让澹台无华有些意外。她素来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今日居然就这么轻松的放过了自己。   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今日的林沉玉简直是听话的可怕。   等等……   澹台无华脸色一变,他摸向黄花木雕花小桌下面的毯子,愣了很久,终于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果然,她不刨根问底,是因为她自己已经顺走了。   *   林沉玉到了金陵边陲的半山腰上,停在了一座村庄旁边,她交代给了顾盼生一点事情去办理。然后就借着月色并人家灯火,低头看刚刚偷到的东西。   永远不要指望谜语人的话,不如自己找东西。   她从澹台无华那儿的地毯下面,顺走了一本册子,那东西藏的严严实实,生怕她看见一样。   这是一本银账,字迹娟秀,内里还夹着花笺。没有什么翻阅痕迹,应该是萧绯玉自己用的私账。记录着某年某月某日,什么收入账几何,付给别人多少。   她对于账本一窍不通,大致浏览了一遍,基本都是收入居多,有别人送的金银器皿什么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收录在册里。   翻到某一页的时候,她看见了这样一行话:   延寿十五年九月初十。   付……刃木……津银十万两整。   这个刃木已经很模糊难以辨别了,林沉玉想了半日应该是一个梁字,三点水被涂抹的干净。可后面的字迹,被人刻意涂抹去了,压根看不出是支给了谁。   十万两纹银?   饶是荣华富贵如海外侯的她,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十万两纹银什么概念?一整个州饥馑洪灾齐发,数百万人面临灭顶之灾时,朝廷拨款下来也不过如此。   当年萧匪石给萧绯玉的嫁妆才万两出头,那已经是奢华过礼,被无数人弹劾了。   十万两,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银两?另外,她到底拿了这么多钱,去做了什么?   延寿十五年,就是去年的九月,她倒是不陌生,正是她去梁州参加武林大会的时节。   那个时候萧绯玉也在梁州?她在梁州做什么大买卖需要十万两纹银?   线索到这里就断了,林沉玉小心翼翼的把这账本放在马背上的褡裢里,低眉思索起来。   她想,今年可能还要抽个时间去梁州看看。   *   林沉玉思忖之时,顾盼生已经按照林沉玉的吩咐,找到了地点。   金陵边陲的半山腰上,近林处有草屋两间。有女子在房里低声哭泣。   “我不嫁!这辈子我就守着爹爹留下来的医书过就好。嫂嫂嫌我碍事,我明儿搬去牛棚就是,横竖我是不嫁他。”   房间里隐约还有个带着怒气的刻薄声音:   “那破书有什么好看的?自以为会点医术就心高气傲了!你自己行为不检点,活该被人糟蹋,熬成大姑娘都没人要!现在好不容易有人要娶你,你还敢拿乔?那孙老头虽然老了些,可人家愿意娶你,还能拿出十两银子来!你非但不感恩戴德,还敢哭还敢闹?想上天啊你!我跟你说他聘礼已经送来了,你不嫁你也得嫁,这个家我说了算!”   “你哥出门办事了,我替他教训教训你!拿捏拿捏你,你才晓得要贤惠听话嘞!不然去了老孙家你哭丧个脸,看他打不打死你!”   顾盼生站在门口,拿着林沉玉交给他的东西,猛然间听见房间里面传来的话语,从只言片语中他能拼凑出一些个人家的故事来,有点怔愣。   女子失贞,要被嫂嫂卖给老人为妻。   这件事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从小教他四书五经的太妃,只是叫他去一味的去背诵安邦治国的大道,从未提及民间的疾苦事。   他余光瞥见纸窗上糊的纸,破了几个洞,絮着毛边飘飘晃晃的,这个屋子里面月光漏不进去,进去的只有寒风,屋内明灭不定的油灯影,能看出来它们肆虐的痕迹。   他吞了吞口水,敲了敲门。   “谁啊!”   刻薄声音一顿,然后是吱呀的一声,门开了。   顾盼生看着眼前人,眼前人相貌如她言辞一般刻薄,她看见顾盼生昳丽容颜,眼里闪过些敌意:“大半夜那儿来的狐狸精?我们家可不收留接客回来的……”   顾盼生反手一个手刀,直接砍昏了她。   他瞥向远处马背上的林沉玉,有些紧张。   担心刚刚自己劈的不够行云流水,动作还笨拙。毕竟刚学还不熟练,不能劈的和师父一样好看。   没想到林沉玉远远的坐在马背上,对着他鼓了鼓掌,以示赞扬。   他心口一烫,往里面走去,屋内空气里混着浑浊,他带进去了新鲜的气息。   床上坐着位女子,并不能算得美貌动人,倒也面容清秀,五官端正,她眼哭的如桃一般肿,怀里抱着本旧旧的书不肯撒手。   “你是?”   “路过的人,有人托我带给你这样东西。”   那姑娘半信半疑的接过,是一枚带血的半残玉佩,屋内昏暗,她面向油灯去看那上面的字。   谢易之。   她的脸猛然涨红,眼里流露出悲愤并痛恨的神色来,她颤巍巍的捏住玉佩,上面的枯干的血迹叫她一怔神。   她还记得这个人把她抢到山林间的时候,那洋洋得意的贪婪面容,她死死的盯着他腰间玉佩,想记住这个名字,下辈子化作厉鬼找他报仇。那是她这辈子不会忘记的恨,恨不得寝食其皮肉,每日夜里梦回,她都会被那段噩梦惊醒。   这么多年来,她每日除了看医书,就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面,不敢出门,一到夜里就会惶惶不安。没有一天有宁日。   而如今,玉佩沾了血,昭示着这个玉佩的主人已然遭遇不测。   她好像一口气忽然通畅了,眼里闪着悲欣交集的泪光。   “求求你告诉我,是谁杀了他?”   顾盼生余光瞥向门外人:   “是一个白衣服的侠客给我的,她说一饭之恩,以此为酬。另赠姑娘白银十两,路引一张,可不用把自己拘束在这里。”   “另外带给您一句话:山水有相逢,望君多珍重。”   *   林沉玉安静的站在林间,看着那个姑娘慌慌张张的推开门,踏上了离家的道路后,叹了口气。   之前曾经和这个无名的姑娘攀谈过,她言辞间颇为稳重,父亲曾经是宫中的太医,可惜死的不明不白,只留下医书给她,她多年来一直在钻研医术,想要继承父亲衣钵,并查清楚父亲死因,多年来未曾懈怠。   就当是帮她一把,至于她以后造化,就凭她本事了。   反正林沉玉别的不多,路引倒是一堆,她还没有和萧匪石闹掰的时候,萧匪石给她批了一堆没有填内容的空路引。   “做的不错。”   林沉玉摸摸顾盼生的脑袋,他好似小猫一样仰起头,舒服的眯着眼,十分开心的样子。   “从宋念慈那儿搜刮了二十三两,还剩十三两,喏,你拿着,一路上看到什么就买,莫要客气,入海到师父家了,可就没有店给你逛咯。”   林沉玉把钱袋扔给他,他接下,乖乖上马。   “坐好,此间缘分已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林沉玉有些感慨,她就路过金陵拿个药,没想到遇到这么多事情。   想了她策马扬鞭,踏上了离开金陵的官道。   *   顾盼生瞥见她侧脸,只看见斗笠上白色丝带飘扬如龙跃,东方微白,她驾着马时不苟言笑,侧颜如霜雪般冰冷。   可他贴着她的后背,却感觉林沉玉的心却暖似火炉烧。顾盼生紧紧的依偎着,双手不自觉的环紧。   在林沉玉看不见的地方,他脸上乖巧的神色一霎时消散了,只是觑着一双凤眼,不紧不慢的打量她。   她真是个奇怪的人。总是会把心神,分散到和自己不想干的人事物上。用老太妃的话来说,这种人优柔寡断,顾虑重重,难成大业。   他永远不会成为这样的人。   可他现在觉得,这种人倒也不错——作为一个靠山来说。   顾盼生眯了眼,抵着她温热的背,意识模糊了起来。他只觉得很舒服,这风雪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暖和舒坦。 第18章   一琴一鹤一扁舟,南北东西更九州。   林沉玉打算从金陵到鲤城,在再打算坐老家——一个叫“更九州”的地方。   林沉玉祖居就在海外,她的祖先是开国将领,从龙有功,后来功成名退,便去了海外隐居,蒙帝王赐海外七岛为封地,不受朝廷辖制,被人誉为“更九州”。也是这个封地,先帝索性封了先祖做海外侯,世袭罔替,据说这海外岛屿,四季如春,恍惚若世外桃源。   只不过,去的人实在是少,很多人都不知道在哪里,究竟是什么个模样。   她此番打算回程,自然是要坐船回去。因而从金陵千里迢迢折到了东南沿海的鲤城。   鲤城虽则是边陲小镇,却因为把握着通商海口,这些年也日益繁荣起来。外来藩人渐多,在这里集聚过日安定下来的,甚至形成了藩人巷。可见鲤城贸易景象之盛。   这一路走的赶,只消三四日就到了。   *   海边的气候倒暖和,看不见雪的影子,林沉玉牵着马儿走在巷子里,海边的小巷颇为狭隘,散发着海鲜的腥臭气息,两旁的房子是用海泥混着蚵壳搭成的低矮厚墙隔出的。   她一边牵马,一边伸手去摸那坑坑洼洼的墙面上裸露出来的海蛎壳,朝顾盼生笑:   “往昔海边日暮的时候,有许多贝壳漂亮的很散落在沙滩上,可惜现在官府封海禁渔,不能给你捡壳去。不然高低给你弄个项链玩。”   她蹲下身,抓住一只被打到岸上来的贝壳,在海水里洗干净了,递给顾盼生,笑道:   “倒是有一个漏网之壳,拿着玩吧,这东西可精致可爱,摆在书房案边,曲肱而眠时,能听见海涛声,梦里也可坐岸观海。”   顾盼生眼睛一亮,仿佛看见了什么新奇的东西,睫毛蹁跹,眼眸专注,接过那贝壳把玩起来,好奇的问这问那。   林沉玉都一一回答了。   离了村进了镇上,踱步过蜿蜒的巷子,眼界就亮堂了起来,林沉玉老远就看见一处建筑,红砖墙白基底,燕尾脊出砖入石,脊堵上飞着绿底红瓣的花砖,颇为贵气花哨,迎着正面过,看见两个水手一左一右站在门边,数九寒冬穿着羊毛袄子,松松垮垮的系着腰带,露出两只□□的黝黑壮实胳膊来。   红日斜阳,这大门廊柱上雕着一副对联,刚新油了的样子,润泽发光。写着“天恩春浩荡,文治海圣光”十个大字,门上悬一块匾额:   许氏商行   林沉玉眼睛一亮,脚步快了些。是了,她此番前来就是找许家的商船,好出海回家。   顾盼生眼见林沉玉走到了前面,面上笑意一敛,他面无表情的瞥了眼手中的贝壳,眼底闪过嫌恶的目光,趁着林沉玉不注意的间隙,他纤细修长的手指拈着贝壳的边缘,往屋檐下的水沟一丢。   就如同丢掉一件无用的垃圾一般,轻易的丢了林沉玉给他的礼物。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他只感觉自己的指尖依然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他讨厌这种味道。   也讨厌一切玩物,让人丧失志气的东西。   太妃曾教导他,书案上除了定国安邦的书籍,并文房四宝,其余的所有东西,都是不需要的,都是丧人道心的。   他不需要贝壳。   *   许氏商行   今儿就是腊月三十了,许荥也无意经营,沿海人多勤劳,何况吃海靠海的人,更是日日不敢松懈。算定了今年的收支,厨房就来人说烧好了饭等着东家,他正准备叫人关了院里面的棋盘门,召唤商行的苍头们都到大院里吃饭。   步子还没迈,就听人说有人递了牌子进来。   他拿过来看,见是老东家许淳的牌子,不由得眼神一肃。   他乃是许淳的侄子,跟着许淳走南闯北,一身采购买卖来往海内外的本事都是叔叔教他的。后来许淳觉得海上凶险不愿意干了,遂把海行低价卖给了他,当时多少人高价买要许淳都没卖,单单给了他。   他能继承这船行,又自己带出来一批水手海员,手上掌握着十二艘出海宝船。一切的一切都倚仗着叔叔厚爱。海上行商,最讲究忠义二字,他对于这个叔叔,向来是感激不尽。   “快请进来。”   既是叔叔的贵客,那必然不能亏待。   许荥到了中堂,看向来人,未曾说话先呼吸一滞。   只看见一男一女依次步入厅堂来,具都是神仙人物。为首少年身姿颀长,一袭白衣翩然若姑射仙人,带着斗笠,进屋前先揭了下来,露出苍白又清隽的脸来。   他身旁跟着的少女,一身红色的袄子襦裙,虽则衣裳厚重也能看出来少女的轻盈,用纱巾遮住面容,叫人看不清真容貌,只露出秀眉如月,一双凤目微微上扬,勾人心魄。   许荥反应过来,拱手向前:   “二位远道而来,失敬失敬!既是我叔叔的好友,那也是许荥的朋友,来,请上坐!”   林沉玉笑着拱手:   “无须多礼,和许大商人倒谈不上朋友,只是投缘罢了。倒是他经常提起许东家,说家里海行的新东家,年纪轻轻手段倒好,经营的风生水起,后生可畏啊。今日一见,果然如他所言,商行内外井井有条,令人心悦。”   许荥一听心花怒放,亲自给林沉玉沏了壶茶:   “哎呀,今日喜鹊枝头叫,我就知道必然有贵客上门来。恕我眼拙,还不知道您尊姓大名?”   林沉玉双手接过:“免贵,鄙姓林,草字沉玉。”   “林沉玉,这名字倒好听悦耳,云落开时冰吐鉴,浪花深处玉沉钩……”   许荥琢磨琢磨,却觉得这名字好听归好听,总有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忽的电光火石间,他想起来了,瞪大眼睛看向林沉玉,声音都有些发颤:   “莫非是海外侯?”   林沉玉但笑不语,只是微微颔首。   许荥心跳加剧,他委实没有想到那传奇中的人物今日能出现在他面前,还正端着他沏的茶在品尝!   他叔叔何德何能,能接触到这样的人物啊?   “莫要紧张,适才说,我既是许大商人的好友,也就是东家的朋友。听闻东家遇到那海东青都面不改色,在海上如定海神针一般威严,难道还怕了我不成?”   林沉玉调笑道。   许荥听闻也乐了,他没有想到堂堂的侯爷居然如此亲和,再紧张倒显得他畏缩小气了:   “嗨,侯爷过奖了,遇见海东青心里怕倒是怕的,只是面上不能慌。说起来好久没有遇见他了,不知他是死是活,那家伙活着是个祸害,若是死了倒是件好事。”   “正是。”   林沉玉也和他交手过,他在一众海盗里总是最醒目的,爱露出上半个身子来,桀骜不驯的很,为人狡诈凶残,爱使阴招,她在船上吃过不少亏。   又聊了几句闲话,林沉玉才丢出来今日的目的——她要租一艘大船,远航去海外。   她出海,普通小舟渔船自然是不行的。只能靠商船,而这个节骨眼,鲤城仅有的商船,只系许氏一家有了。   *   “这……”   这倒让许荥犯了难。   他手底下十二艘小型宝船,有十艘年前组了个商队刚刚派出去,带着满船的丝绸茶叶沿海路去各国做生意,回来的时候还要去各国采购商品,航线拉的很远,预备着三月才能回来。   “还有两艘呢?”   “一艘在近海触礁坏了,正准备重修,正月不易动工,得开春才得行。另一艘实不相瞒,华阴一位富商前月租借走了出海去做生意,还未归还,不知道他那边情况如何,我这就向他们问去,最迟不能迟于元宵归还。”   “华阴富商?梁州人?”   林沉玉总觉得最近,梁州这个地方蹦出来的人,有些多。   “正是,他想做出海的生意来着。不过我估摸着可能生意并不好,这样,我催催他那边问问看,什么时候能归还,他那边归还了,我立马向侯爷您说一声,您看这样行不?”   “只好如此,只希望那位富商莫要让我久等。”   林沉玉也不做计较了,只是心里叹口气,她还指望元宵在家过呢,现在走一步,耽误胜一步,正月里她能踏上更九州就不错了。   不过表面她还是春风和煦:   “那就多劳烦您照应了。”   说着,将一张百两面额的银票递与他,许荥坚持不肯收,她笑道不收便不坐你这船了,许荥才收下。晚间,他特意留了她们吃饭,吩咐厨房多填了几个海鲜。   大家聚在大院里热乎乎的吃饭,林沉玉不叫许荥暴露自己身份,大家只道是个客人,招呼她吃酒划拳,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   饭席间,依旧是谈笑生风。   *   吃罢了饭,林沉玉将马儿秋霜托付给了许荥,吩咐养在后院好生看待,每日供清水草料,时不时带出去跑跑,过了年她再来接秋霜。   许荥自然不敢耽搁,派人将秋霜照看起来。秋霜似乎知道林沉玉要和它分别,喷着气儿用鼻子去蹭林沉玉的脸蛋。   出海容易惊到马儿,林沉玉并不打算带它离开。   她和顾盼生找了个沿海的旅店,旅店开在藩人巷外,在海行钱庄和香料店的中间,单独支起来一处窄又高的小楼。老板娘面色懒懒的倚着柜台,梳着抛家髻,手里不闲着,自袖里露出十根葱尖似的指头来,一手捏着绷子,指尖翻飞如花,兀自绣着她的鸳鸯。   她的相公听见人来,掀起苇帘从后堂进来,后堂传来阵阵香气,他身上也系着抹裙,一片油渍,显然是在准备团夜饭了。   看见客来他也愣住了,疑惑的把手在抹裙上擦了擦,毕竟大年三十来投店的旅客,还真稀奇。   “住店。”   老板操着一口顾盼生听不懂的方言。林沉玉也换了口音和他交涉。聊罢了,林沉玉付了钱,朝顾盼生笑:   “只有一间房了,那我们挤一挤吧。年关到了,海防放的松,藩人巷挺多外国人会接家人过来住的,店里房间紧俏。”   “没关系的!我和师父睡一起就好,我睡觉很安静的,占的位置也不大,不会翻身打呼吵醒师父的。”   顾盼生乖巧的看向她。   林沉玉笑骂了他一句:“哪里有男女同席的道理!胡说八道!”   本来他们都是不带把的,其实真正论起来,是无所谓的。奈何她一贯以男身示人,若是轻易暴露出性别,怕是要生出祸端。又害怕顾盼生对着她,生出什么旖旎念头来,想了想还是算了。   她叫人在房间里放了个竹席子,多加两床被褥。   沿海的天黑的很快,尤其是今天,大年三十,好似太阳今日也要去团年,才晡时便放了班不见踪影了。   年三十的白日,街上还能看见商贩渔人,对于寻常百姓来讲,三十白日依旧是劳作的时光,到了夜里归家坐在饭桌前,才算得是真正解放。   夕阳一落,各家灯火便亮起来了。   林沉玉的屋子在三楼,楼上阁楼晾着腊肉蜡鱼,和香料干货,老板娘拿东西时来来回回的,踩在木板上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厨房的香味愈发浓郁。   她有些饿了,索性打开窗户,趴在窗前,让海风吹淡香味。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有些出神,海风好奇的掀起来她的鬓边漏出的几缕碎发,她黝黑的眼瞳映着着千万盏灯光。   “今天跨年,师父想吃什么?”   顾盼生也学着她,把胸口趴在窗台上,双手支颐,灯光晕的他侧脸光滑如玉,婴儿肥还没褪去,娇艳里带着些许娇憨。   “嗯,寻常年夜饭的话,家里人会包饺子,我爹会早早的准备好三种馅,我娘喜欢大肉的,他就准备大块的肉切好调成馅。他自己是个精细人,爱吃冬笋香菇掺杂着虾仁剁的细细的,我喜欢素的,他就把野菜切好准备好用香油拌了,我哥哥什么都吃,我爹就什么都不准备。”   “娘会包饺子,因为这是她在厨房唯一会做的事情了,我哥哥负责烧火,我就负责往锅里丢饺子。”   林沉玉叹口气:“今年我爹肯定准备了许多野菜,吃不到了,真是遗憾。”   顾盼生眨眨眼,扭过头来瞅她:“没事,今年我给师父做饺子。”   林沉玉诧异的看着他。   他有些羞涩又拧过头去:   “师父可别小瞧我,我什么都会的哦。”   林沉玉哈哈大笑,顾盼生眯着眼转过头去,垂眸看向楼下来来往往是人们   凉凉的风吹着他的鬓发,他眼底哪里还有羞涩之意,分明是明晃晃的算计,他才十三四岁模样,可眼底的那深沉,若叫人看见,准觉得毛骨悚然。   他的眼有些下三白,看人看物时无论高下,他那眼儿先斜乜一下,漆黑瞳仁下白出一截,冷淡又精明。   就好似所有人在他眼底,所有东西在他面前,都只是明码标价的物什,他从不放在眼里。   包括,林沉玉。   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所有的讨好,都是带着目的的。他需要林沉玉的偏爱,作为他遮风挡雨的靠山,因此,一顿饺子,一些乖巧造作的举动,都是他付出的代价罢了,来博得林沉玉的喜爱。林沉玉喜爱他越甚,他越能得到些好处。   不过是如此,他想,他并非真心要给林沉玉做饺子的。   是,并非真心的。   他再三在心里告诫自己。 第19章   客栈的厨房并不大,就在后堂,一个灶上两个锅,一个烧水一个做菜,顾盼生去借了厨房就开始忙活,他把袖子挽起来,露出白嫩如藕节的胳膊来。   胳膊上的伤疤好了淡了许多,结疤脱落,新生了淡粉色的皮肉来。   顾盼生在灶前忙来忙去,跟小陀螺似的没个消停,林沉玉坐在小板凳上,把手放在灶口,波一波的热浪熏的她手心发烫。灶里烧着的木头,时不时刺出点火花来。   她百无聊赖,看着顾盼生娴熟的模样,又感觉有些愧疚,找他搭话来:   ”那胳膊的伤是怎么回事?宫里谁欺负你了么?”   顾盼生正在剁饺子馅,绿油油的菜叶混了香菇,他冷不防听见这句话,拿刀手忽的顿了一顿,目光似有些游离。   “小心!”   林沉玉扔过去一小截柴火棍,一把打掉他手里刀。   顾盼生好似从梦里醒来,才几秒时间却恍若隔世,他愣愣的看着倒在菜板上的刀,朝着林沉玉漾出个笑脸来,笑出梨涡浅浅。   只见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轻快:   “宫里面有个娘娘年岁渐长,不得宠,颜色败了,得了偏方要服用血食才能永葆青春。她看上我的血了,要我每一个月取一次血给她,拿刀子在我胳膊上割一刀下去,流出血来,她派宫女拿碗接着,接到半碗就停,加了酥油花蜜去端给她喝。”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很是平淡,好似取血对他来说并非一件痛苦的事情,抠君羊泗二22五九一四柒而是稀疏平常的回忆,絮絮道来。   从林沉玉这边看过去,他立在灶前,素手拢着绿葱葱的菜叶。能看见他优越秀美的侧颜,这骨相着实的羡人。温暖炉火照着他侧脸温婉,淡敛着眉睫,遮住他如墨的眼瞳,好似月垂深殿画帘前,难窥见玉人心事。   林沉玉面色一凝,眉毛拧起,已然是怒上心头。   这些事情她早就有所耳闻。   药男药女这事情她是知道的,这种风气在前朝官员间尤盛。有人专门蓄了少年少女,用专门的药食喂养后取其精华而为自己所用。一般的药奴,若是男则取其阳精,若是女取其唾液,并初经等等。   这些男女被养在后院,只允许他们食用药物,不允许沾酒肉饮食,何况官员们选取的往往是颇有姿色的男女,不仅仅要取用精血,连人也是不会放过的。   天天食用药物,这些人往往过不了多久便消瘦下去。等到男儿形同枯槁,或女子怀孕后,便失去了作为药奴的资格,就会被权贵赶出家门。   她们已经不能行走,骨脆体衰,失去生活自理的能力,出门后往往匍匐佝偻,不知所措的暴露在来来往往的路人面前,遭人指指点点。   而他们,也被权贵们戏谑为“药渣”。   药性已尽,便成了药渣。人也是如此。   如此邪门歪道,实在是残虐无端,她娘当年执掌兵权时,在京城发现了蓄养买卖药奴的牙行,当街就斩下了那为首牙婆的头颅,并且连日上书劝皇上广禁此术,皇上颔首答应。   但因为这个事情,她娘当年没少被人弹劾,都说她当街杀人凶横残暴,目无朝纲。都是文官的老套路了,他们早就看不惯这位女元帅了,恨不得眼睛黏在她身上,天天逮着她娘身上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一点点的瑕疵,便不要命的弹劾。   不过林沉玉震惊的是,朝廷才禁这东西几年?就有人皇城里头公然取血?   她气性一下子上来了,一把撇断旁边的柴火棍子:   “荒唐!茹毛饮血是什么道理!你告诉我,是哪家的娘娘还未开化!我倒要找她理论理论!今儿敢喝人血!明天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顾盼生有些猝不及防,他似乎没有想到,林沉玉会为了自己动怒至斯,他本是想惹起林沉玉怜香惜玉的心思,没想到却勾起她火气来,他赶紧打断话题:   “已经没事了,师父不必动怒。”   “我怎么能不动怒?你不要怕,老老实实告诉我是哪家娘娘,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   “不是的,是那位庄娘娘,年前已经走了……”   “怎么走的?”   顾盼生菜剁好了,刀锋一扫将菜馅收到一起,他盯着刀锋,并不看林沉玉。刀锋上映出他的眼,黝黑而深沉,即使是温暖的厨房灶台边,他的眼瞳里也映不上半点温度。   和他的眼神相反,他的声音又柔又缓,仿佛说着什么甜蜜的回忆:   “深秋后下了场雨,雨后地滑,她在潭边走着走着……落水死了。”   *   顾盼生掀开锅盖,热气扑面而来,热水沸腾黑黑圆圆的锅里,锅里咕噜噜的冒着气泡。   林沉玉的话打开了他的记忆,那些个尘封的事情又回响起来。   这咕噜咕噜叫唤的锅,在他眼里,像极了那个深秋的冷宫水潭,庄贵人被人推下潭去,一点点挣扎直到淹没水下后,水面起的涟漪。   嗯,那时候庄贵人的话,他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呢。   “是那丫头骗我皇上在这里啊!我不知道是您和人在此啊!您和人谈话……我没有听到!我什么都没听到萧大人!求求你放了我吧!”   “我错了!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惨叫声音被水淹没,一如她的生命。凄惨的余音隐在了雨声里,滴答滴答的从微黄的竹叶上滴落到那人脚边。   萧匪石,叫整个后宫都要仰她鼻息的人。正一袭黑衣默默站在潭边,对她来说,处理一个贵人,就如处理蝼蚁一般简单。   水潭平静后,萧匪石便离开了,她走的干脆。一个贵人甚至不值得她善个后,收个尸。   那是顾盼生第一次杀人,他才十一岁,庄贵人取他的血越发贪恋,从一个月一次变成了半个月,又到一旬,他着实受不了了,就设了个计,除了她。   他躲在暗处,喘着气盯着不再有挣扎痕迹的水潭,看了许久,有害怕有释然,更多的是一种空空落落的失落感。   手腕上的刀疤更深了许多,缠了棉布,渗出细细密密的血来,被雨水浸湿了,滴答下来血水,被他一点点踩开在竹林间。   他不怕,因为雨会冲刷一切。   *   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他心里有鬼,自然是吓了一跳,锅盖险些摔了,回头却撞进人怀里,林沉玉扶住他,笑嘻嘻的捏起来旁边擀好的饺子皮。   “不聊那些个晦气话题了,以后你在我身边,断然不能受这种委屈的,来!今天大年三十,我来给你表演个绝活,看为师教你包饺子。”   她的笑脸明媚又带着温和之意,比灶火还暖人,灶火只能暖人的身,看见她的笑,顾盼生就感觉心也热乎了起来。   “好,我跟着您学。”   顾盼生眨眨眼,眼里泛着亮晶晶的星光,笑的可甜。   好似只无害的猫儿,用尾巴将死去的老鼠轻轻藏在身后,用柔软的脑袋去□□主人的脚踝。   *   很显然,林沉玉还是不适合当这个庖厨之师。她大言不惭教顾盼生包饺子,自己七手八脚的包了两个,却状况频出。   顾盼生只觉得有些好笑:   “师父,你的饺子散啦。”   “师父,您包太多馅,这里破皮啦。”   林沉玉额头出了汗,把两个报废的丑巴巴的饺子放一边,叹口气:   “怪不得包饺子,我娘要学二十年,还是我爹手把手教才会的,太难了。”   顾盼生笑:“那您看看,徒儿包的怎么样?”   林沉玉定睛看他手心,一个饱满如元宝的饺子跃然手心,胖嘟嘟的,精致又可爱。   她有些汗颜,把手放在身后,咳嗽一声:   “你包的不错,不过手把手教我倒也不必了,其实我不是不会包,是今天没有发挥好。”   “我知道,是徒儿的馅调的不好,调的不顺师父的手,师父才没有包好,师父回家去了一定能包的比徒儿好看千万倍。”   “厨房这儿我给师父包就行了,武功还得看师父的呢,我给师父包饺子,师父明天教我剑术好不好嘛。”   顾盼生迫不及待的想要学武,话里话外都是暗示,觉得鼻子有些痒又擦了擦鼻尖,些许面粉沾在上面,如樱花点雪,滑稽又可爱。   林沉玉纠正道:   “错了,大错特错。你不给为师包饺子,为师也会教你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传授你武艺是为师的天职,不存在说你不给我烧饭我就不教你的道理。”   她用手帕把顾盼生鼻尖的面粉擦去:   “只要你一天是我的徒弟,我就会一天教着你,保护好你。”   *   顾盼生笑意僵住了,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个表情来。   从小在宫里,只要他好好读书习字,太妃就会奖励他甜酥,后来太妃没了,他给宫女们烧饭补衣裳,宫女们就会给他一两个铜板。   想要得到,必然是付出相应的代价。   留在林沉玉身边亦然,想要把握住她,必然要扮演出温良贤淑,可怜可爱的姿态来。   可林沉玉告诉他,无论如何,她都会教他,都会保护好他。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笑有些假,可若是不笑,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去面对林沉玉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愿意将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示给她看。   也许是因为私心,想保护着自己。   也许又是因为,不想让林沉玉看见。   谁知道呢?   *   他的心乱的很,水烧开了都不知,林沉玉揭开锅,把饺子一个一个下下去,饺子在锅里咕噜咕噜,不一会就浮上来,她哇了一声,用勺子挖起来,放到了两个大瓷碗里。   “发什么愣呢,来看!”   远处传来烟火的声音,乐声四起,映在窗上的道道白影纵横交错。她啪的一声推开厨房的窗户,就看见一股窜天的亮光,呼啸而上,于空中亮到极致,又黯淡落下。天花无数,在月旁盛开,又倏然化作星星堕地来。第一束灭了下去,徒留呼啸声。可接着是第二束,第三朵,第四串……   到最后,铺天盖地,火树银花。   “放烟火了。”   林沉玉把碗搁在窗台边,一边吃一边看,顾盼生也站在她身边,端着碗拿了勺子,细嚼慢咽。   烟花映在他眼里,绚丽璀璨。一如他的容颜,被烟花照亮时,烟花也为之惊艳震颤。   “所以说都是缘分,虽然不能回家,但是我们能看见这么好看的烟花,倒也不算糟糕。”   林沉玉有些感慨,吃完了饺子,意犹未尽的看着天空。   烟花渐渐没了。   往昔在紫禁城里面她也看过烟火,今日烟火竟然不比紫禁城的逊色,这是她没有想到的,但不知道是谁家有如此泼天富贵,使火树银花,亮彻云霄。   她不是没有来过鲤城,鲤城的人她也摸了个七七八八,可没听说过谁家,有这样泼天的富贵。   谁是放的呢?   顾盼生吃的快,吃罢了就把碗在灶台上随手用丝瓜囊洗了洗,勤快的很。   林沉玉一个人还在捧着碗,站在窗台上喝汤。   忽然,平静的天空中一声尖锐的烟火冲天声,重新打破了寂静。她看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黄光窜上空中,裂开来一个字。   她的瞳孔猛然一缩,碗险些摔倒地上打破。   死。   一个又大又扭曲的死字,好似无声的警告。这是最后一束烟火,天彻底的暗了下午,看不见一丝光亮。   *   下一瞬,有人敲门:   “侯爷!小宝船刚还回来了,您马上能启航回家了!” 第20章   林沉玉颇有些惊奇。   昨日还说遥遥无期, 今日这船就还回来了,她心里本应该是惊喜的,可想到刚刚的死字, 又提溜了起来, 有些不安。   她表面却‌不动声色,言笑晏晏:“那富商莫不是知道我要‌用,还回来的?”   “这应该不是。我刚吃年夜饭时就看见,那小宝船入港了,我知道侯爷归心似箭, 先给您报个喜。明日您在安歇一日,好好逛逛这鲤城。寻常风景您肯定都看腻味了, 藩人巷倒是许多新鲜玩意, 您可以玩玩看, 船既然‌还回来了,最迟后儿, 您就能安心启程了。”   “今夜先不打搅您了,夜梦吉祥。”   许荥深深一欠身,退步正要‌离开, 林沉玉忽的叫住了他。   她余光瞥向窗外‌:   “我看那烟火甚是壮观,但不知道是哪个大户人家有这么大的排面?”   提前烟火, 许荥忽的笑了起来。   “侯爷不说‌我都忘记了,昨儿发生了一件好玩的事, 我船行里许多人说‌, 有人挨家挨户的要‌买烟火,出十倍百倍的价格在各家中大肆收购, 真真是白送钱的财神爷!”   林沉玉挑眉:“可知道是谁这么财大气粗?”   许荥不以为意:“这到不清楚,那人神秘的很, 只‌说‌为了博人一笑,才肆意采购。嗨呀,准是谁家的公子哥,哄美人开心闹出来的事罢了。”   他临走时叹道:“但不知是为了博哪位美人的欢心哟。”   他走后,林沉玉面色一沉,单手了外‌袍挂在梳妆台的椅子上,陷入沉思。   *   除夕夜,听见楼底下熙熙攘攘的,有小孩们吵闹并爆竹的声音。客栈老板娘也并不驱赶,反而拿了糖出来,温声细语的请孩子们吃。到了深夜,才安静些。   这热闹,照例是和林沉玉师徒二人无关的。   今天依旧是顾盼生睡床上,林沉玉打地‌铺,顾盼生抗议了,却‌被林沉玉无情驳回。   她笑嘻嘻的盘腿坐在铺了被褥的凉席上,手搁在床边:“我们掰手腕,谁赢了谁睡床底下。”   “我怎么掰的过‌您呀。”   顾盼生输的彻底,手都发酸。他看着林沉玉得意洋洋的模样,有些气恼。他的手劲也不小,可在林沉玉这个练家子面前,总是不够看的。   “掰不过‌就闭嘴,老老实实听师父的话。”   林沉玉舒舒服服的躺下,眯了一会‌,总感觉有什么视线凝在自‌己身上,她又睁开眼,看见睡在床上的顾盼生,脑袋瓜探出床边来,黝黑瞳孔正盯着她看。   “怎么了?”   她觉得这小徒弟可好玩,干脆挪了枕头靠近床边,侧着身子,单手支颐看了回去。   顾盼生如梦初醒,害羞似的把脑袋缩了回去,又不看她了。   林沉玉噗嗤一声笑出来。   顾盼生把头埋在被子里,他有些郁闷。   好好的,看她做什么呢?这屋子里暖香薰的人有些迷离,他真是有些脑子混沌了!   她纵使再清隽貌美,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他刚刚只‌是支着下巴,思考些事情,并没‌有想看什么,可想着想看,眼神不由自‌主的向下瞥去,不知不觉就已经黏在她身上,动不得了。   他真是有些痴了!   顾盼生心里有些恨和恼,翻了身不再看她。   *   “睡不着,为师给你讲鬼话要‌不要‌?好听的鬼故事哦。”   林沉玉露出和善的微笑。   “不要‌。”   “你要‌,没‌有听过‌鬼故事的孩子,童趣是缺失的。”   “我给你讲个很有趣的鬼话,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说‌什么?”   顾盼生侧着耳朵趴在床边,装成听的津津有味的模样。   “他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林沉玉重复了三四遍,跟说‌顺口溜一样。   顾盼生打个哈欠,开始捧哏:“然‌后呢?”   这鬼打墙一样的故事,他听的多了去了。   他心里嗤笑,嘴上却‌表现出好奇的模样了,就这样一直听着小和尚和老和尚的循环,他的心也绕进去了,晕晕乎乎了起来,睡了过‌去。   *   他侧着身子朝着林沉玉这边,把手搁在床边,微微垂下。   他手生的美,指节修长白嫩如初生玉竹,自‌然‌垂下时指节微弯,看不见什么皱纹,那指尖下边的弧度如弦月美好,指尖微红,更增一点韵味。   好似佛手低垂,遍撒甘霖。   林沉玉看着那手,心有些痒痒。她喜欢好看的手。就躺下地‌上,轻轻的碰了碰顾盼生的手。   她的手虽也修长好看,到底饱经风霜,手指起了茧,刺到了顾盼生,他的手微微一颤。整个人好似有些苏醒了过‌来。   林沉玉自‌觉做了坏事,有些心虚,打算收手回去。   下一瞬,她的指尖就被人倒贴过‌来,紧紧勾住了。   两个人一个床上一个床下,手勾着手,莫名的生出些温馨来。   顾盼生仿佛攥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不肯撒手,他已然‌睡的深沉,林沉玉总算体会‌了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她费了点劲,才挣脱了顾盼生的手,再也不敢靠近了。   这孩子睡觉也奇怪的很,她想着,也入睡了。   没‌人看见,顾盼生熟睡的眉眼变了。他眉梢压低,嘴角也垂了下去,这侧脸被微暗灯火一映,看着有些凄凉。   就好像梦里的他,也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   第二日正月初一,倒是风和日丽了起来,大清早便听见楼下喧嚣,似是有人来串门‌拜年‌。   林沉玉难得睡了个好觉,日上三竿才起来,顾盼生已然‌准备好了洗漱的水并羹汤,等着她起来。林沉玉打个哈欠,洗漱用饭,才精神过‌来。   今日难得有空,她决定带顾盼生去溜达。   藩人巷,顾名思义‌便是藩人聚集在一处形成的巷落,前巷多是他们聚群开设的店铺,以香料店居多,后巷多为他们的居所,巷子尽头是蕃长居所,鲤城藩人众多,管理也严格些,大事小事都经过‌藩长的手,即使是正月初一,门‌都是大敞开着,以备万一。   林沉玉颇为无聊,顾盼生倒是看的津津有味起来,他认真辨认着香料,和金发碧眼的老板开口买了好些。   “买那些东西做什么?”   “给师父烧饭用,我们要‌做十几日的船,我买些蔬果搬到船上,每日烧给师父吃。”   顾盼生是打定主意要‌讨好她的,事事都亲力‌亲为,为的就是让林沉玉更偏爱他,林沉玉只‌道他尊师重道,颇为欣慰。   终于有一点做师父的痛快感了!   两个人拐了个弯,顾盼生瞧见前面的菜市,稀拉拉有几个老人还在卖菜,他眼睛一亮:“师父,我去买点菜来,您去茶楼等我,歇一歇。”   不知为什么,他看见菜市就下意识觉得,师父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裳,不应该来这种地‌方。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也不去细想。   林沉玉点点头,她也有些口干,接过‌来顾盼生买的一大包香料,拐进了茶馆。   *   大年‌初一开的茶馆,着实少见,店里只‌有个懒懒的店小二,和说‌书先生在攀谈。看见客人来,慢吞吞的爬起来给她沏了碗不温不热的茶。   大约是店家回去过‌年‌,留下来看店的小二,颇有些不情不愿。见状,林沉玉也不多事,本来打算要‌盘点心,也就不要‌了。   大年‌初一何必麻烦人家呢?本来人家就不乐意坐这个堂。   她就在窗边捡了根条凳坐下,好叫顾盼生回来能一眼看见她。   那说‌书先生站在说‌书专用的堂桌前,醒木和折扇整整齐齐摆在一边,左右两张方桌摆着瓷碗并茶水。今天茶楼没‌什么客,他也显得从容许多,正和店小二侃侃而谈。   “几个月前我刚得了本传奇,据说‌最近在西北那边颇为风靡,名唤《珠沉玉碎》,那故事写的荡气回肠,曲折离奇,颇为精妙啊,我打算开了年‌换了残唐,就说‌那本传奇便好了。”   旁那店小二嘀咕:“珠沉玉碎,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儿啊。”   “名字虽然‌不吉利,故事倒是好故事,且听那题头诗啊!就颇有意思呢,我啊,今天就破例先说‌一段,于客人解乏。先听一段定场诗!”   说‌书先生清清嗓子,对着林沉玉一笑,朗声道:   “君不见南海之北姑射巅,沧海顷刻变桑田。   有一侠客袍冠紫,剑气如虹落云间。   玉带银鞍衣赛雪,闻名四座莫不羡。   可叹风尘里,播穅眯目难向前。   君不知枭獍多做嘤咛语,东郭三遇中山狼。   一为紫荆木,断枝泣血向强梁。   二为断尾蛇,反噬其‌师恩情忘。   三为掌中蛟,会‌雨逢云成龙日,天地‌为齏霜。”   林沉玉喝茶的手一顿,茶盏里茶汤淡黄,三四茶叶随她动作飘摇其‌中,有些不安。她单手按住了腰间剑,一饮而尽杯中茶,定了心神。   *   “单说‌那蓬莱仙山外‌,不在九州中。有一位侠客,姓沉名玉,表字不清。说‌起来这位人物,他的祖上便是立过‌大功勋,官封二品侯,到她这里恰是第八代!虽则身世显赫,她却‌不是什么鹰犬随行的纨绔子弟。正相反,她自‌幼习武,悟性奇高,年‌才十五,便在武林大会‌上一举夺魁,冠绝武林…”说‌书先生侃侃道来。   旁边的店小二嗤笑:“这是哪门‌子的传奇?不就是林侯爷的传记吗?城里的姑娘们成天议论她的花柳事,她有十七个美貌姬妾,睡了一百多个姑娘,每一段风流韵事大家都聊过‌,这是什么新鲜话?”   林沉玉本来紧缩的眉头舒展开了,又挤出些表示疑惑的弧度来。   啊?她怎么不知道她这么风流?   “不不不,此沉玉非彼沉玉,你说‌的那位是污浊男儿林沉玉林侯爷,而我说‌的这位大不相同‌。”   “怎么不同‌?”   说‌书先生哈哈大笑:“她乃是个乃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姐。”   林沉玉瞳孔一缩。   “说‌起来这位沉玉侠客为何女扮男装,倒是一段凄惨往事。她还在娘胎的时候,帝王眼觑着他们家的势力‌,想要‌与她缔结姻缘。其‌母无奈,为了避开皇室纠缠,索性生下来就谎报了她的性别,命她了改了装束,一辈子以男装示人。因此,虽然‌她生的俊秀风流,实则是个不带把的女人。”   店小二笑:“这倒是新鲜,但你刚才说‌的那些个定场诗,三遇中山狼又是什么个意思?”   说‌书先生神秘一笑:“这位姑娘啊,虽然‌心思善良,性子磊落,奈何实在是遇人不淑,每每真心待人,却‌屡屡遭人背叛,我啊先给你卖个关子,浅浅透露两句,然‌后听我慢慢说‌。”   店小二听的入迷,余光瞥见林沉玉的面容,吓了一跳,好端端一个俊秀的少年‌,这么脸色如此难看?   “客官,可是身体欠恙?”   “你那儿可有传奇原本?”   林沉玉无瑕理他,只‌站起身来,盯着说‌书先生看,说‌书先生摇摇头,这传奇乃是他吃饭家伙,怎么能轻易给人?   一大锭银子放在桌上。   说‌书先生吞了吞口水,点点头从怀里掏出来一本皱巴巴的书来:“有的…有的,这书是几个月前我从别人那儿得的,但是只‌有上册无有下册……”   林沉玉一把拿过‌去,一目十行的看完。越看越觉得背后发寒。   这本书的主角哪里是什么沉玉?分明就是她!   从女扮男装,初涉江湖,写到她华山问鼎傲视群雄,又到她两度遭人背叛,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眼,如影随形的盯着她一举一动,分毫不差。   甚至连她女扮男装的目的,这种只‌有爹娘并她才知道的私密之事,书中都展露的不差分毫。   她觉得可怕,就好像自‌己赤裸裸的被展露在了人面前,不差分毫。   她径直翻到了最后一页,她倒要‌看看写了什么!   *   最后一页只‌有寥寥几段。   “大年‌初三,那沉玉上了归家之船,奈何中途忽遇海浪,船毁人亡,一代传奇就此终结,令人唏嘘。”   “这真是,凭君为比目,奈何早归泉!”   旁边用朱砂笔批注了八个小字:   还望看官,慎之戒之。 第21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林沉玉不信鬼, 这未卜先知的最后一页暂且按捺不提,从前面内容看‌不难看‌出。这本书作者一定是她的熟人,并‌且是很熟悉熟悉的人, 知根知底。   “这书, 是先生什么时候得的?”   “几月前……”说书先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客人好像很在意内容,就回答了。   林沉玉指尖沾了些茶水,随意揉了揉这传奇上的字,她‌白皙的指尖顿时被染的黢黑一片。   她‌忽的笑, 搓了搓指尖给‌说书先生看‌。她‌眼神如刀锋利带芒,叫人不敢直视她‌:   “几个月前的书, 墨迹还能如此新?这书里用的什么好墨, 先生不妨给‌我说说?”   说书先生一下子被识破谎言, 神色有些飘忽不定,他双手揣在袖子里, 低着头似乎有些冷:   “这书是别人给‌我的,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写的……”   “谁给‌的?”   “不知道‌。”   一声凄厉剑鸣,寒芒出鞘, 林沉玉反手扳过剑身,不由分说对‌着他就是一剑劈下去, 说书先生还没反应过来,剑已回锋收鞘。   “杀…杀人了…”   说书先生两眼发‌直, 双腿也不听使唤, 筛糠似乱颤起来。倒是他的窄袖从中间‌裂开一道‌口子,有什么重‌物‌从里面掉落出来, 叮当落地声音悦耳。   林沉玉用脚尖踢起来,那东西稳稳当当落在手心。   是一块金锭。   她‌翻了翻金锭, 没有官方的铸印,看‌不出是哪里的应当是私铸的银钱。看‌来对‌方倒是个心思缜密的人。   “老实交代‌吧,若有一句妄语,我这把剑再出鞘,斩的可就不是你的袖子了。”   林沉玉叫店小二关了店门‌,拖了跟长凳坐下,她‌微微翘着腿,收敛起了笑意,她‌面容本就有些冷峻,贵气十足,不笑时愈发‌显得凛若冰霜,叫人不敢直视她‌眼眸。   *   寒冬腊月,说书先生额头的汗如黄豆般颗颗往下滴,他最终还是受不了,交代‌了出来:   “这本书,是昨日一个黑衣裳的男子交给‌我的,他嘱咐我明日一定要‌来茶馆,等一个白衣侠客到茶馆歇脚时,将内容讲给‌她‌听即可,这金锭就轻轻松松能入手,别的……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哇,少侠饶命啊!”   “黑衣男子长什么样子,身材几何?高瘦矮胖?”   “比您高半个头左右,穿着白色袄子,彩色的绸裤子,蓝色靴子,腰间‌佩剑,还系着鞭子。带着顶黑色的帽子,他约摸五六十岁,看‌着很老很丑陋的模样。”   林沉玉沉默不语。   她‌忽的想起来什么,又问:“你和他相处,说话说了多久?有一刻钟时间‌吗?”   “没有,他交代‌完就走了,只说了几句话,他好像很急,嘱咐完就匆匆离开了。”   “哦,只说了几句话呀。”   林沉玉特意拉长了声音。她‌笔直的走到桌前,桌子正好遮挡住她‌半个身体,剑尖轻挥,挑起说书人下巴来:   “那你还记得,我穿着什么颜色的靴子吗?腰间‌除了宝剑,还系了什么东西吗?”   说书人想低头偷看‌却,下巴却碰到剑尖,吓的他不敢看‌,只能支支吾吾开口:   “我…”   剑尖更深一寸,刺到他皮肤。   “别杀我!我说我说,我还记得是黑色靴子…腰间‌带着酒壶……”   林沉玉站了出来,说书先生的声音小了下去。眼前人穿着白色靴子,腰间‌佩着玉萧。   林沉玉笑眯眯看‌着他:   “他和你说了两三句话,你连他什么衣服帽子什么颜色都记的清清楚楚。我在你这儿,歇了也有一刻钟,说的话超过□□句,你怎么什么都不记得呢?难道‌说你这人的记性还有脾气,乐意记丑人,不喜欢记我这种漂亮人吗?”   她‌对‌自己的外‌貌很有清晰认知,说了些臭美的话,可她‌那张脸直叫人觉得,她‌说的对‌。   她‌确实漂亮,潇洒的很。   说书先生额头大汗淋漓,终于是崩溃了:“我说!我说!不要‌杀我!”   *   说书先生老实承认了,那个人告诉他,如果有人问起他的样貌,就胡诌一通,不要‌说出来真实的东西。   “他出一锭金,我翻倍。”   林沉玉别的没有,就是财大气粗。   说书先生一瞬间‌也不流汗了,也不崩溃了。   他认真回忆了一下:   “他身高七尺多余,和您差不多高,穿着普通的布衣。说话时有蜀中口音,因为‌我年轻时候在蜀中漂流过,因此一下就听出来了。年龄也和您差不多,面容非常普通,长的平平无奇,就是那种即使您和他是熟人,但‌是他放在人群中就找不到的那种长相……”   “还有呢?”   说书先生摇摇头。   林沉玉在脑海中思索了很久,还是想不出来自己有接触过这个人。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趟出海绝不轻松。这未卜先知的书,还有那个死字的烟火,一切的一切都在阻挠她‌,不要‌上去。   前方有太‌多未知的迷题,她‌是个惜命的人。   这船,不坐也罢。   她‌正打算去找顾盼生,和他商量不坐船了,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   顾盼生喘着气,拼命的拍着茶馆的门‌,看‌见来人,熟悉的白衣磊落,他眼前一黑,跌进了林沉玉怀里。   说书先生和店小二同时发‌出尖叫声。   林沉玉一把将顾盼生护到身后,低头看‌向远处,四五条蛇吐着蛇信子,嘶嘶作响,朝他们匍匐而行。   顾盼生有些头晕目眩,适才从老农的菜篮间‌,冒出一条通体碧绿如翠竹的蛇来,后面跟出来三四条蛇,五彩斑斓,一看‌就是剧毒的种类。   这些个蛇紧紧跟着他,如影随形。   好在顾盼生发‌现的早,跑得快,若顾盼生晚了一步,蛇咬到他,怕他已经是七窍流血了。   林沉玉把顾盼生推到身后,上前手起剑落,对‌着那最前的蛇砍下去。   那蛇有些呆头呆脑的,一动不动,按理说,蛇的血是红色的。可那蛇却先剑一步,整条蛇一霎裂开,分成一点点蠕动的小块,一哄而散了,林沉玉这才发‌现,这条蛇是由无数的虫子组成的假蛇。   留下一地恶心的黏液,和中间‌一个圆鼓鼓的小弹丸。   林沉玉的剑刚好落在这弹丸上,弹丸一破,炸出一股浓烟来。   这浓烟来的急又猛,林沉玉捂着口鼻猛然回头,冲顾盼生喊:   “跑!”   这一喊的空当,她‌吸进去了些许浓烟。身子摇摇晃晃了一下,面色惨白了起来。   她‌几乎可以断定,是蜀中唐门‌的人。   蜀中口音,聚虫成蛇,暗□□丸,这样的奇淫技巧,除了唐家堡,她‌实在想不出有别的门‌派能使的出来。   毒针蒺藜断魂砂,这三样夺命的剧毒之暗器,据说在唐门‌中只最基础入门‌的功法。自从唐老太‌太‌多年前重‌振唐门‌后,唐家的势力在江湖已经鼎盛了百年,直到十六年前那场浩劫,唐家堡几乎全军覆没。可百足之虫,到底是死而不僵。唐家暗器带给‌江湖的震慑,依旧存在。   在江湖上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宁惹柳三娘,莫欺白帽郎。   柳三娘乃是江湖有名的杀手,心狠手辣,她‌面上有一块胎记,只要‌是嘲笑过她‌胎记的人,不管是不是当面,都会‌横死街头,可见她‌的凶狠。白帽郎就是唐门‌的标志,因为‌蜀中人多敬诸葛,多戴白帽以示哀重‌。   宁愿得罪心狠手辣的柳三娘,都不愿意得罪唐门‌的人,可见唐门‌弟子的可怕。   可她‌什么时候得罪过蜀中唐门‌的人?她‌连蜀中都没有去过!   林沉玉晃晃悠悠走了几步,顾盼生跑过来接她‌,林沉玉挨上他的那一刻,好似找到了什么支撑。   连人带他摔倒在了地上,昏了过去。   昏死之前,她‌掐着手,强迫自己吐出些字来,颤巍巍指着远处的海,却发‌现自己浑身如被压山下,喊出个音节来都难:   “不……”   要‌上船   后面几个字还没出口,她‌就已然昏死了过去。   *   许氏海行内   许荥满脸焦急,来回踱步,只急的汗都要‌出来了。   “东家,大冬天的你这么还跺脚?这地板烫脚啊!”   路过的苍头打趣他。许荥也无暇回应,只骂了声滚。   都怪他自作主张,看‌见那船提前入港了,下意识就觉得人家来还船,就跑去跟侯爷邀功了,信誓旦旦的说马上就能安排侯爷回家。   结果一去交接,才发‌现。那梁州富商并‌不是提前还船,他还没用完呢!那富商直言这船还没到还的日子,不着急还,他还有用呢。他要‌转借给‌他的好友,衡山派的掌门‌。他带着一群人也急着出海,似乎要‌去海南。   衡山派!许荥即使不混江湖,也知道‌衡山派的名望威风!堂堂的五大山门‌之一,武林磐岩,百年坚固。   这下好了,他为‌了巴结侯爷,已经巴巴的把船许给‌了侯爷,现在两波人如果遇上……一波是侯爷,一波是衡山派弟子,哪个他都得罪不起。   许荥急的都要‌死了,都怪他心急!都怪他想邀功!这下好了!一艘船两波人都要‌,他恨不得自己变成船,载一波人走得了!   “衡山派的人来了!”   前面传来苍头的声音,许荥面色一白,他不想衡山派的人来的如此的早,他还没准备好呢,可又不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出去了。   到了正厅,他先看‌见了一个黑衣少年。身高七尺多余,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容非常普通,生的平平无奇。   平平无奇到让人觉得“堂堂衡山派弟子,就这模样?”的程度。   黑衣少年行了礼,礼数倒是周全,朗声道‌:   “许东家,我乃衡山派大弟子桑蒙,奉师命前来问询,船几时能走?”   许荥一个头两个大,不敢看‌他,只想着搪塞:“哎呀,不着急不着急嘛。”   没料想桑蒙却一语道‌破他的心思:“您可是为‌了林侯爷也要‌坐这个船发‌愁?”   许荥瞪大眼睛,他如何知道‌?   少年终于露出个微笑来,他笑的时候只是唇动,眼神却无波澜,看‌着有些可怖:   “这有何难?我们适才已经遇到了林侯爷,相谈甚欢,掌门‌和侯爷谈笑间‌发‌现,两人都是要‌出海的,正好顺路,干脆一合计,一起走算了。”   “所以直接开船吧,侯爷和我们,一起走。” 第22章   等到林沉玉睁眼时, 已经是第二日正午了,她撑着‌身子‌起来,晕了好久才‌清醒, 也许是睡多了有点累, 她疲倦的看着眼前。   顾盼生睡的脸蛋飞红,睫毛长而翘,垂下阴翳,他正躺在她身边,可爱而乖巧。   顾盼生怎么在她床上?哎, 这床怎么也不太对劲,不像是客栈的床?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些, 就看向窗外, 这一看, 吓到她魂飞魄散。   此时窗外朝阳升起,波光粼粼, 海天一色,不染纤尘。   景色是很美。   但是,她和徒弟, 怎么在海上了?   *   林沉玉几乎可以断定,她在船上。   到底怎么回事?不是嘱咐了顾盼生不要‌上船吗?她摇了摇顾盼生, 可顾盼生睡死过去了醒不来,她无可奈何只能推开‌门去。   走到走廊上, 远远就看见‌一个少‌女正坐在会客厅的太师椅上。   那少‌女生的实在惹眼。   只见‌她头上挽着‌卧兔儿, 耳上系着‌心形绣莲花耳掩,披着‌件缀了绒边的绣金月衣, 自‌斗篷两边的缝隙,漏出她几缕月华裙的细褶来, 日光落她身上,光华璀璨。大约有十四五岁的姑娘,比顾盼生略大一些,靥笑春桃,云堆翠髻,娇俏又‌可爱。   如此贵气漂亮的少‌女,脚却没个安分,坐在凳子‌上,摇摇晃晃的甩着‌腿。看得‌出来,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   她边站着‌位中年男子‌,身形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有风霜岁月点化成的成熟气质。他穿戴倒简单,鹤氅素雅,剑琢芙蓉。可周身气质彰显出他定不是普通人。   林沉玉有些迷茫。   这个人他倒是认识。是衡山派掌门,也是当今的武林盟主,叶维桢。   可为什么,他们在同‌一艘船上呢。   她还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那中年人看见‌她,倒是率先站了起来,他欠身揖礼,礼数周到:   “华山才‌瞻君高‌义,不想今日又‌逢君。维桢见‌过侯爷。”   林沉玉彻底懵住了。   到底什么情况?   *   坐下来后‌,林沉玉花了半个钟头才‌理清楚发生了什么。   “事情是这样的。赵员外租了两个月的小宝船,并未到归还的时间,之‌所以遣回,是因为他听‌说我们一行要‌去海南,所以特意将船转借给了我们,而并不是打算归还。”   “而中间传话的人出了纰漏,许小官人以为赵员外已经用完了提前还船,所以直接答应了将船给小侯爷使‌用。昨天我们正好和令徒撞到了一起,大家才‌发现不对劲,我们两波人都需要‌用这个船,干脆就折中了一下,一起乘船。先去侯爷的老家更九州,然后‌我们再折返去海南,正好一路顺路,我们彼此做个旅伴,您看如何?”   “因为侯爷水土不服昏迷,另徒也昏了过去,而我们行程极赶,错过这一趟,侯爷可能要‌等三四个月才‌有船回来。许东家只能先将侯爷请上了船来,先斩后‌奏,还请侯爷无要‌怪罪。”   叶维桢不愧是掌门,好话歹话都叫他说了。伸手不打笑脸人,林沉玉也不好拿他泄气,只能敷衍的点点头。   “没事,我不会怪罪的。”   不会怪罪才‌怪!   林沉玉瞥他一样:“把我带上来是谁的主意?我昨儿中了毒,正昏迷呢,擅自‌把我带上来,你们也不怕出事?”   叶维桢愣住了:“侯爷何出此言?我那大徒儿已经替您把过脉来,您并未中毒,只是水土不服而昏睡过去罢了。”   林沉玉一愣。   可是她昨天明明记得‌,自‌己是中了唐门的毒迷药才‌昏过去的呀。   叶从码头开‌始,就有人不想让她上船,用各种方法警告她。可她却又‌莫名其‌妙中了唐门的迷药,出现在了船上。   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如果要‌针对她,为什么刚开‌始不让她上船,结果又‌让她上来了呢?这是矛盾的。   可若是转念一想,有人要‌针对衡山派呢?   但是针对衡山派,不应该警告自‌己不要‌上船就好了吗?为什么自‌己又‌被人抬上来了呢?这前后‌本身就是矛盾的,怎么解释都解释不通。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林沉玉只感觉一丝阴霾压在心头,无论如何,这趟海上之‌旅,接下来可能并不美好。   不管怎么样,既来之‌则安之‌,她倒要‌看看是谁捣鬼,见‌招拆招便是。   *   这艘船是仿造军用宝船建造的商旅两用的船,比一般渔船大,却不及宝船壮观,因而称之‌为小宝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底尖上阔,首昂艉高‌。艉楼是水手们操作的平台,艉楼下面另有洞天,是他们休息的地‌方,一般不让客人进入。   船顶两根主桅遥遥相对,挂着‌饱满的风帆,主桅顶部悬着‌许氏的大旗,烈烈随风,好似红缨。   从艉楼走入了甲板上,是一层高‌高‌的船舱,进去是一个大的会客厅,往后‌走是客人休息的房间,两侧八门,各自‌临海,共十六个房间。   林沉玉住的是走廊最里面的房间。她简单洗漱,出门径直走到了宴客厅,抬眼就看见‌楹联上的对子‌:   九曲三弯随舵转,五湖四海任舟行。   匾额上书着‌海不扬波四个大字,船上讲究四平八稳,对联并匾额都是篆书写成,横平竖直,颇有趣味。挂屏是上是妈祖画像,玉冕九旒,黄袍雍容,慈眉善目的看着‌颇为亲切。   “侯爷来了,你们见‌礼。”   看见‌林沉玉来了,衡山派一行人都站了起来,朝她行礼。   她拣了个太师椅坐下,顾盼生靠了过来,站在她身后‌。   衡山派约摸十二个人,掌门叶维桢,和那位娇美少‌女。还有十名弟子‌,排成两排站在掌门身后‌,衡山派祖传的剑法——芙蓉剑天下闻名,芙蓉也成了衡山派的标志,这弟子‌们一个个穿着‌淡灰色劲装,纯黑的腰带上绣着‌白芙蓉。倒显得‌肃穆而文雅。不愧是以君子‌剑出名的衡山派。   林沉玉落了座,大家纷纷看向她。眼里各有思量,可当顾盼生站立后‌,大家的目光都黏到了他身上。   无他,美甚。   顾盼生乖巧的站在她身后‌,粉面桃腮,凤眸微勾,泪痣风流,五官精美如娃娃一般,虽则年岁未足还显羸弱,却已经可以窥见‌日后‌绝色姿容了。直看呆了衡山派的一群男弟子‌们。   那娇美小姐也看傻了眼,似乎不敢相信有人比她还美,她看着‌师兄们一个个惊艳呆滞的模样,有些不满的哼了一声。   叶维桢咳嗽了一声,严厉起来。   “蓁蓁,休得‌无礼。”   “屋里闷,我出去耍耍,爹~”   叶蓁蓁却不理他,从凳子‌上一溜而下,提溜着‌斗篷,撒腿跑出去玩了。   叶维桢叹口气:“实在抱歉,刚刚那个是小女叶蓁蓁,自‌小疏于管教‌,性子‌是愈发娇纵了,如今在侯爷面前失礼,还请见‌谅。”   “无事,令爱率直可爱,哦对了,这位是我的徒弟,叫桃花。”   林沉玉笑眯眯介绍。   叶掌门面色温和下午:“不愧是侯爷爱徒,果然鸾章凤姿,骨相非凡。”   他又‌看向自‌己身后‌的几位弟子‌:“寻常经常和你们聊到海外侯林沉玉,如今你们终于见‌到了,正是这位。”   弟子‌们听‌见‌这个名字,震惊之‌余,一下子‌炸开‌了锅。   “她就是海外侯?”   “不可能吧!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打败了我们师父!”   *   说起来林沉玉和叶维桢的故事,简单倒也简单,一言以蔽之‌就是:   叶维桢是她手下败将。   去年华山论剑,各大门派齐聚武林,按照往年规矩,要‌选拔出一位最武功高‌强,武德充沛的人来,担任武林盟主一职。   当时论剑之‌前,江湖呼声最高‌的,便是衡山派掌门人,这位“芙蓉剑圣”叶维桢。   论武功,同‌龄人中他已是翘楚,五岳之‌中以他为首,已然是难寻对手,他正是武功精进的大好年纪,却丝毫不懈怠日夜练习,已然臻于炉火纯青之‌境。   论武德,他是众所周知的儒侠,当地‌有灾,他第一时间便带着‌山门子‌弟,亲自‌下山帮助解决灾情,有段日子‌流寇横行,也是他带着‌子‌弟剿灭了罪魁祸首。更不必说他尊师重道,爱护兄弟的美德。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虽贵为掌门,却从未曾轻视过任何一个侠客,哪怕是初入江湖的学徒,他也笑而待之‌。   这样的一个人,江湖威望自‌然广大。就在大家以为他要‌稳稳夺魁的时候……   林沉玉策马上了华山。   就是这一袭白衣素如皎月,凭着‌手中三尺剑,掌间十年功。于华山论剑中脱颖而出,连打了十八场,打败八大门派高‌手无数。   少‌年初出茅庐,不知收敛锋芒,一路打到了叶维桢的面前。   最后‌一战,是和他交锋。   两个人连打三场,都是胜负难分,最后‌一场时,林沉玉一招险胜。终是问鼎华山,夺魁九州。   从此,天下武林,无人不知林沉玉。   本来按照规矩,是要‌林沉玉做这个武林盟主的,奈何她本来就是来比武的,目的纯粹,并不稀罕这些,就让给了叶维桢,自‌己收拾收拾包袱就背着‌斜阳,下山去也。   叶维桢虽得‌了武林盟主的称号,威名却被削了大半,却也无可奈何。他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可这件事却成了衡山派弟子‌心中的一根刺。   他们总觉得‌师父这位置是那林沉玉施舍的,有一丝侮辱的意思在其‌中。因此上下门派都对这个林沉玉,没有什么好感。   师父吃了亏。弟子‌们见‌到了林沉玉,眼里大多都是些敌意,那敌意深处,隐约升起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渴慕之‌心。   慕强,是每个江湖人的本能。   林沉玉任由他们打量,她刚睡醒有些懵懂,低眉垂眼,接过来顾盼生递过来的茶,白皙修长的小指尖微翘,拈着‌茶杯钮来回的轻轻推着‌,散散热气。   她白皙的脸蛋,线条干净而冷峻,被茶烟一熏,倒有了几分散淡的仙气萦绕在周身,叫人看不出底细的深浅。   她缓了一会,终于醒过来一些,打量了对面这十个弟子‌。终于,她的目光停在了,靠叶维桢最近的少‌年身上。   少‌年大约十六七岁左右,生的有些普通,没什么叫人记忆住的点。   林沉玉想起来什么,心微微一紧,不动声色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少‌年被点名,也不怯:“在下桑蒙,华阴人氏。”   叶维桢补充道:“这是我的大弟子‌,和我本是同‌乡。”   “去过蜀中吗?会说仙人板板吗?会说瓜娃子‌吗?”林沉玉用一种奇怪僵硬的语调问。   少‌年摇摇头,有一种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她,旁边的弟子‌们也纷纷皱眉。   好好的一个侯爷,这么跟个说话跟个傻子‌一样呢?   唯有叶维桢面色微变,似乎是不敢置信的看向了林沉玉,仿佛什么秘密被揭穿了一般,有些无措起来。 第23章   林沉玉又不言语了, 她不言语别人哪里敢开口?   衡山派弟子窃窃私语起来。   一个皮肤白皙面容稚嫩的少年用胳膊肘拐一下桑蒙,目光不忿:   “明明是大师兄救了她,她反而‌在这里摆谱, 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桑蒙摇摇头‌, 叹口气:“也许侯爷误会了吧,我怎么会是蜀中的人呢?”   这些弟子们的议论‌都‌传到叶维桢耳里,他微微皱眉,咳嗽一声,大家‌都‌没‌声了。   下一瞬, 他忽然听见个声音。   “叶掌门,他到底是不是蜀中的人?你只用说, 是, 或者不是。”   这句话清晰入耳, 他疑惑的看向林沉玉,林沉玉神‌色淡然, 左手托盏,右手轻推盖子,斯斯文文的品着‌茶, 并没‌有开口。   “最近新学了传音入耳,和‌您试试。”   少年笑语又响起‌。   他忽的想‌起‌来, 之前听说过的“传音入耳”这一秘技来,唯有内力深厚炉火纯青之人才能掌握, 想‌到这里, 他的神‌色不免又凝重了几分。没‌想‌到和‌林沉玉才一年未见,她的武艺又深厚了许多。   叶维桢坚定开口:“他不是。”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过于干脆, 他补充道:   “桑蒙是我远方亲戚,自幼失恃失怙。七八岁时就来到了我身‌边, 我一直带在身‌边养大,视作亲子,他学武颇有天姿,又肯吃苦,日益精进,现在已经‌是衡山派的大弟子了。闲暇之余他还会钻研医术,昨日就是他替侯爷诊的脉。他和‌我一样都‌是衡州府土生土长的人氏,并不是什么蜀中的人。”   “第二‌遍,我只问你,他到底是不是蜀中的人。你不用扯东扯西。只用说,是,或者不是。”   林沉玉放了茶盏,那茶已经‌有些凉了,她依旧是神‌色不动‌,好似静坐一般没‌有言语。可那话却清晰的传到了叶维桢的耳里。   叶维桢略一沉思,还是坚定的开口:   “不是。”   弟子们听不见林沉玉说话,只听见叶维桢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纷纷感到奇怪。   师父今天好奇怪,怎么自言自语起‌来了?   那桑蒙眼神‌里有些躲闪,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林沉玉也累了,她刚刚起‌来没‌有用饭,就派顾盼生去厨房:“吩咐总官,开饭吧。”   *   总官并不是官,而‌是船上操持全船诸般事务的人。小宝船不似寻常小舰,两三‌个人就能启航,这种劈波斩浪奔赴在各地之间的船,船上人员尤为繁多,环环相扣,缺一个都‌不可以。因‌为他们是客船,所以掌管货物买卖的财附就没‌有上来,其余的一应俱全。   负责计测日月星位的伙长,管操舵的舵工暂且不论‌,光是苍头‌就有二‌十来个。大家‌大多各司其职,有人负责张哨,有人负责瞭望,甚至连照管妈祖佛祖座前之香火,都‌要安排个人守着‌,大家‌都‌喊做香工。   因‌此,船上除了衡山派的十二‌人,和‌林沉玉师徒两人外,其实还有三‌十多位船工,一般时间他们都‌在艉楼待着‌,怕冲撞了贵客。   见林沉玉要传膳,总官亲自来了,笑眯眯的对着‌众人行礼。   “平安吉祥,平安吉祥。承蒙诸位厚爱,大家‌都‌是江湖上有名的人物,来到我们这船上,也算是蓬荜生辉。船上嘛,讲究的是一个和‌气,毕竟人心不平起‌波澜。未来这几日,还希望大家‌和‌和‌气气的。船上的话,咱们的舵手缭手和‌斗手都‌是多少年的海龄,经‌验老到,请各位放心,至于这几个苍头‌,这几位会负责大家‌的衣食住,有什么需要直接问他们就行了。”   船上最重的就和‌气,这些个江湖人士聚在一起‌,他其实是有些害怕的,就怕他们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因‌此要提前讲好话说在前头‌。   他身‌边的是几个年轻人,面容青涩,资历尚浅的模样。   “怎么还在说啊,什么时候开饭啊……”   叶蓁蓁坐在叶维桢旁边,嘟嘴不满。   林沉玉未曾醒来时,大家‌都‌不敢开膳,就等着‌她呢,结果她来了,总官又开始讲废话了。   她肚子饿了,结果还要听废话,真‌是折磨。   总官被打断,有些不满的看了她一眼。他最不喜的就是这种船客,极易起‌冲突。   林沉玉笑:   “辛苦总官了,若此行顺利,必亲自你们海行当‌面致谢。”   说罢,又笑向叶蓁蓁:“常言道,好饭要等,总官今日必然准备了丰盛的晚宴,给我们些惊喜。越丰盛越要等到久才好。你说是不是?”   总官面色舒缓起‌来。   他笑着‌看向林沉玉:“海外侯谬赞了,不过是家‌常菜饭罢了。”   “昨儿实在是对不住侯爷,请侯爷恕罪。这趟船应是叶掌门先用,可叶掌门一去没‌有一个月回不来。实在是没‌有别的客船了,侯爷又很着‌急的样子,加上叶掌门又和‌侯爷顺路,干脆一合计捎上您,您昏睡的时候擅自做了主张,实在抱歉。”   “无事。”   才怪。   林沉玉微微一笑,那笑容总有一些违心。   总官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掏出一版油腻腻的木牌来,上面刻着‌二‌十来个小木板,各自写有菜名。   “考虑到各位都‌不是沿海的人,东家‌特意吩咐我们准备了许多山珍蔬果,生怕各位吃不惯沿海的东西,这是我们特意为贵客们准备的菜牌。”   “妈祖保佑,大海上最忌讳浪费,所以除开了今天,水手们每日会在大家‌门外贴张白纸,大家‌看着‌牌子,将想‌吃的菜写下来就是。水手收好了算好,厨房才好按着‌份额做饭。”   他将菜牌递给了林沉玉,林沉玉笑着‌接下:   “你们倒是费心了,又要把舵航海,又要照顾我们的胃口。”   “哪里的话,侯爷乐意我们也开心。”   “怪不得许小东家‌夸你,特意派你来做总官,辛苦你腊月就离家‌,离妻别子,在海上陪我们漂泊。”   总官面露惆怅之色:“哎,我家‌媳妇年前才生了娃娃,我不识字,名字我都‌取不出来,只会阿福阿宝的叫。我得出来挣钱,将来不想‌让他跟我一样海上漂泊,我想‌让他去念书,去内地,去做个读书人。”   不知为什么,他总感觉林沉玉归为侯爷,却平易近人的可怕,他面对他,总是忍不住想‌侃家‌常。   林沉玉一挑眉,笑了:“恭喜恭喜,得了麟儿。既然如此,你若不嫌弃,回头‌我帮你取个名字做参照罢。”   总官喜不自胜的点点头‌,又想‌和‌林沉玉聊什么,眼见换班的点了,只好回去检查人换班。   叶蓁蓁看着‌林沉玉,微微皱眉,对着‌父亲低声道:“她真‌的是侯爷吗?怎么感觉跟我们山门的扫地大爷一样,谁都‌说两句话。”   叶维桢低语:   “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侯爷十三‌四岁闯荡江湖,无人不赞海外侯高义。你当‌他真‌的是凭着‌手中一柄剑的吗?蓁蓁,你也大了,和‌侯爷一样的年纪,多学学她。”   “学她干什么?我又不闯荡江湖!再说了我有爹爹在呀,爹爹能保护我一辈子嘛。”   她笑嘻嘻的撒娇,拉着‌叶维桢袖子不撒手。   叶维桢不语,只是目光担忧,重重的叹了口气。   *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林沉玉在海上的第一顿,果然全是海鲜。也就是所谓“海错宴”,海错海错,海中水产,错杂非一的意思,和‌山珍正好相对。   他们一共四桌,衡山派十二‌人,坐了三‌桌。顾盼生和‌林沉玉两个人坐了一桌。主食有两份,米饭和‌细面,林沉玉要的面条,特意嘱咐了不要加猪油。顾盼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的是米饭。他有些犹豫的看着‌桌上的贝壳虾蟹,有些不敢下筷子。   当‌今圣上不喜海鲜,宫里也几乎不购置买办这些个东西,因‌此他都‌没‌怎么见过,不敢轻易下口。   他无助的看向林沉玉:“师父……”   一声师父,三‌分委屈七分娇气,再配合他那水灵灵的大眼睛,直叫人酥倒。   林沉玉笑了,一道一道给他解释起‌来:   “这个就是清水煮的大虾,不过海边的比河里的大,其实都‌是一个东西,你之前吃过的应该是小河虾。不用怕,虾线已经‌去过了,你直接啃了皮就行。”   “这是文蛤,放在火上烤的,放了姜、橘子皮的屑,吃起‌来很香甜,会有些腥,你可以尝一个看看合不合胃口,直接去了壳就行,壳里面汤很鲜。”   “......”   林沉玉声音并不低,声线清朗,自带风韵。   衡山派的子弟们大多也都‌是第一次来海边,也不怎么会吃这些个东西,又不想‌丢人,一个个竖着‌耳朵听林沉玉介绍,这是什么东西,应该怎么吃。   叶蓁蓁看不惯她这幅万人瞩目的样子,嘟囔道:   “这些个东西和‌陆地上爬的不都‌一个样子吗?虾子是虾,这文蛤不就是带了壳的肉虫,谁还不会吃了?絮絮叨叨的,尽显摆。”   她哼一声,却也不自觉的学着‌林沉玉教的模样去吃。   林沉玉面上颜色不改,指向一盘和‌钉锥一般的螺:“这是锥螺,有美容养颜的功效,宫里面娘娘最喜欢吃这个,据说能青春永驻,肌肤生光。”   顾盼生疑惑不解的看着‌她,他怎么不知道宫里面娘娘喜欢吃了?   叶蓁蓁眼睛一亮,夹了一个起‌来,少女即使再漂亮,也想‌变得更美一点的。她听见林沉玉声音含笑道:   “很多人认为这种螺壳很脆很软,也是能吃的,直接一口咬下去就好了,连壳带肉,滋味香甜......”   叶蓁蓁嗷呜一口咬下去。   “呜哇!呸呸呸。”   叶蓁蓁气急败坏的吐出来锥螺,锥螺完好无损。她就好像一口咬到了石头‌上面,牙都‌在发颤发酸,差点没‌崩坏她的银牙。   衡山派几个弟子和‌她一桌,被她狼狈样笑到,捂着‌嘴直耸肩,不敢笑出来。叶维桢也叹口气,他并不打算为女儿出头‌,都‌是她自己作的。侯爷作弄她一下,杀杀她的娇气也好。   “但这些都‌是误会,真‌正的锥螺壳很硬,要吸着‌吃才行,船上已经‌开来了嘴了,你嗦着‌尖尖的那头‌,用力一吸,就出来了。”   林沉玉话语一转,慢悠悠的补完那句话,夹了个肥美的给顾盼生。   顾盼生夹起‌来放嘴里,吸溜一下就出来了,果然香甜,他笑眯眯看林沉玉:“谢谢师父~”   “不谢,我是你师父。”   这边师徒友爱,那边的叶蓁蓁气了个仰倒,她憋红了脸。   这林沉玉,就是故意的!   讨厌死了,她要在心里骂林沉玉一百下!   吃罢了饭,林沉玉缓缓走到桑蒙身‌边,拍了拍他肩膀:“小兄弟,陪我来船顶吹个风,如何?” 第24章   明月当空, 海潮涌动。   船顶起了风,林沉玉来了兴致,她双手负在背后, 迎风而立, 白衣烈烈,夜晚饮的两三杯小酒激发了她的诗兴,当即吟起来‌了名诗: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   她吟诗的时候, 声音抑扬顿挫,颇有音韵之‌美。和着潮声波涛, 令人心神一振。   无人鼓掌。   桑蒙只是站在她身后, 低头敛眉, 默不作声。   是林沉玉吃完饭后,把他喊到船顶来‌的, 顶上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林沉玉也不说话,只是吟诗,也不和他说话。有时候, 忽视比质问更让人心里不安。   终于,桑蒙忍不住了:“您喊我来‌这里, 有何贵干?”   林沉玉见他按捺不住,回眸一笑, 双手靠在栏杆上, 回着身子和他说话:   “自小背诵杜子美的诗,我也向往蜀相高义, 屡次想去拜访武侯祠,奈何未能成行。我问问你, 听说里面的松柏合抱粗,供着诸葛亮和刘备,所‌谓君臣一体,祭祀相同。据说有人在武侯祠演了出曹操的戏,戏谑诸葛先生,结果被雷劈死了。这事情是真是假?”   桑蒙语气里有些不耐烦:“不知,我又不是蜀中人,如何知道?”   林沉玉似笑非笑的看向他,从袖中取出了个白手帕,丢在他面前。   桑蒙眼神一颤,弯腰捡起来‌它,他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破绽。   是一块白布。   “你晾在横架上面的,我看天要阴了帮你收了,不用谢我。”   桑蒙捏紧白布:“多谢……”   林沉玉又转身回去看海了,她语气悠哉:“白帽郎,九州闯。听说蜀中的人习惯戴白帕,给‌蜀相戴孝遗留下‌来‌的习惯,我问了你的师弟,你平时也有戴白帕的习惯……你还不说实话吗?”   桑蒙声音有些发颤了,他委实没有想到一个手帕能暴露他。可他嘴上依然‌倔强:   “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土生土长‌的衡州府的人!从来‌没有去过蜀中,我不知道为什么侯爷总是认为我是蜀中人!”   人字还没出口。只见眼前白衣蹁跹,自纷然‌白中露出一段青锋,直刺向他的命门。   桑蒙哪里料到林沉玉忽然‌对她下‌手,他偏过头过,剑正和他鬓发擦过,一缕头发齐刷刷的落地,他来‌不及去看头发,林沉玉的剑又挑了过来‌。   他只能躲闪,连拿起刀格挡的动作的都‌做不到。林沉玉的攻势天衣无缝,步步逼近他,可又想好似戏弄他一般,招招猛烈却不挨到他身上,才杀到他面前又刺向他前胸。   他眼花缭乱的去挡,大概挡了几十下‌,累的气喘吁吁,终于忍不住了,怒骂出来‌:   “格老子的!”   此话一出,风静浪平,林沉玉的剑也停了。   他瘫软在了地上,仿佛捡回来‌了一条命。   眼前少年衣带随风,眼里似明镜般明亮,她居高临下‌看着桑蒙,单手收剑入鞘,嘴角带着笑意:   “人在最危险的时候,是会暴露自己‌本音的。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是衡山派的桑蒙,还是……唐家堡的余孽?”   桑蒙的目光一霎时变得‌可怖起来‌。   “聪明人无须多言,你直接说吧,送那本书给‌说书先生是什么意思?把我骗上船,又是什么个意思?”   桑蒙梗着脖子,眼神阴冷:“恕无可奉告!”   林沉玉的剑逼近他一分‌:   “哦,那让我来‌猜猜看。是不是有人计划要用这艘船对付衡山派师徒。但是不巧,我恰好也要搭上来‌,为了避免伤及无辜,你的同伙想千方设百计的不要我上船。”   “但是你,对我心中有恨,所‌以阳奉阴违,又将我带上来‌了呢?”   桑蒙不敢置信的看着她,如此错综复杂的事,居然‌被她一眼看穿!   他想起来‌少主对眼前人痴迷的模样‌,心里更恨上一分‌,有林沉玉在,少主一日也不能狠下‌心来‌去报仇。   想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恨意,余光却往旋梯那儿瞥去,看见了什么后,他开‌口道:“我说,我说。”   林沉玉松懈了下‌来‌。   可下‌一瞬,他忽然‌一把抓住林沉玉的剑,林沉玉心里一颤猛的往回抽,却已经来‌不及了,桑蒙抓着她的剑,径直朝她的剑撞了上来‌,捅穿了肩膀!   宝剑刺肉,流血无声。   林沉玉抽了剑,目光微寒:“你什么意思!”   “大师兄!”   少女声音激动,从旁边一把扑了上来‌,扶住桑蒙,又恶狠狠的看向林沉玉:   “侯爷未免欺人太甚!是要与‌我衡山派为敌吗!”   *   “发生什么事了?”   衡山派一众弟子上来‌的时候,就‌看见林沉玉的剑刺进了桑蒙的肩膀,大家都‌吓的魂飞魄散。林沉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桑蒙虚弱的道:   “不要怪侯爷,不是侯爷故意的。我在和侯爷切磋呢。特意叮嘱了侯爷莫要留手,需全‌力以赴。受伤只是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桑某不怨侯爷。”   林沉玉眯起眼。   这话表面是为她开‌脱,但是其实是陷她于不义。江湖规矩,长‌辈和小辈之‌间的切磋,实力碾压的情况下‌,长‌辈只能使出一分‌力,切忌动手伤人。昔日,有一个剑客到华山走访,和小辈切磋不小心卸了小辈胳膊,愣是被整个华山追着打了三年。   可见大家都‌忌讳切磋中伤人,恃强凌弱。   这一切分‌明都‌在指责她,是她手下‌不留情,是她欺负小辈。   果然‌下‌一秒,叶蓁蓁恶狠狠瞪着自己‌:   “林侯爷!做人不要太过分‌!您是什么人?欺负一个晚辈算什么!”   旁边那个面皮白嫩的叫钱为,他是四师弟,也在旁边吹胡子瞪眼:   “您把我们‌衡山派当成了什么?可以随便欺负的沙包吗?去年您赢了我们‌师父,听说还是胜之‌不武呢,现‌在欺负又欺负小辈,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长‌的人模人样‌的,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他一把护住桑蒙,凶巴巴看向林沉玉:   “侯爷!休要恃强凌弱!您要打冲我来‌!欺负我们‌大师兄算什么本事!”   衡山派弟子围着林沉玉,一个个都‌愤愤不平,他们‌本来‌就‌对林沉玉抱有敌意,这些看见大师兄被欺,一个个怒目而向,不肯放过她。   林沉玉笑的尴尬:   “若我说,非是我刻意伤人,乃是他自己‌拿着剑撞上来‌的呢?”   钱为怒目:   “您脸皮怎么这么厚?千层饼砌的城墙都‌没你厚!我大师兄脑子有病啊他自己‌撞上去?”   有可能就‌是脑子有病呢。   林沉玉想笑,但是她笑不出来‌。她瞥一眼桑蒙,桑蒙正低着头,瘫软在地,一副可怜的模样‌。   哎,真会演啊!   叶蓁蓁站起身来‌,冷眼看向林沉玉:   “侯爷,这事您需要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也不想惊动我们‌掌门,让你我两边失了和气,您又是侯爷,我们‌开‌罪不起。这样‌,您和我们‌师兄道个歉,我们‌就‌算了,行吗?”   钱为在旁边帮腔:“便宜你了,要是别人敢这样‌欺负大师兄,早被我们‌联合起来‌揍一顿了,您就‌道个歉,药钱都‌不要你出,我们‌已经是仁尽义尽了!”   林沉玉叹口气:“真是他自己‌撞上来‌的,和我无关。”   叶蓁蓁有些气恼:“侯爷莫要把我们‌当猴子戏耍?哪里有人会自己‌撞上去呢?”   林沉玉一时语塞,这被人误会的滋味可真不好。她正想说什么,就‌听见一声冷笑。   “这有何难?”   *   顾盼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他表情淡然‌,秀眉微拧,蹙着眉心,大家自动为他她让开‌些。看也不看衡山派的众人,似乎这些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钱为看见他,眼睛一亮:   “桃花妹妹,你来‌了正好!你看见没有,你师父他恃强凌弱,还不肯道歉,死鸭子嘴硬的很,不如你劝劝她?”   这个侯爷这么嚣张,一定是个气性暴躁之‌人,桃花妹妹却要在这个魔头底下‌讨生活,想必平时没少受气受累!钱为已经脑补出来‌了平时桃花被小侯爷又打又骂,哭的梨花带雨的模样‌了。他心里愈发忿忿不平,在顾盼生耳边低语道:   “以后你别跟着侯爷了,跟着我们‌衡山派吧,我会保护你的!”   顾盼生并不看他,只是站定了看林沉玉。   林沉玉如今垂着眸,嘴角微抿着,没有那神气劲了,颇有些苦闷的模样‌,看惯了霁月风光的她,可这狼狈模样‌的师父,他还是第一次见。   不知为何,看见这样‌的她。他心里升腾起来‌了一股莫名的愉悦,隐秘又兴奋。一瞬间,某些不可告人的心思闪过去,又被他压抑下‌去。   “桃花!你不会要助纣为虐吧。”钱为见她不说话,有些紧张。   顾盼生浅浅一笑,斜乜他一眼:“去衡山派做什么?学讹诈吗?”   下‌一瞬,他抓住林沉玉的剑尖,狠狠朝自己‌的肩膀刺过去。   林沉玉没提防,手中剑就‌第二次见了血。她回过神来‌收剑的时候,只见顾盼生喘着气,满额头密密麻麻的汗,他咬牙笑着,一把丢了剑,伤口处一霎时迸出血来‌。   “桃花!你疯了吗!”   林沉玉头皮发麻,一把抱住他,顾盼生手上溅了血,疼的捂住了嘴,眼角桃花痣如血妖异,他抵着舌尖压下‌去疼意,不紧不慢开‌口:   “信了吗?自己‌按住剑,撞上去,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相信。还需要我再演示一番吗?”   叶蓁蓁脸都‌吓白了,她不敢相信有这样‌疯狂的人,胆战心惊了很久,回过神来‌反驳他:   “可是,你是自己‌撞上去的,我们‌大师兄又未必是,再说了,你是侯爷的徒弟,你当然‌向着侯爷啊!”   顾盼生冷冷看着她,眼里的寒意和轻蔑,毫不掩饰的展露出来‌:   “我做出样‌子来‌你们‌不信,那为什么桑蒙的一面之‌词你们‌就‌相信呢?为了一面之‌词,就‌在这里口诛笔伐,侮辱我师父!甚至污蔑!这就‌是你们‌名门正派的作风吗?”   “真是叫人不齿!”   林沉玉忽然‌心头一酸。   这还是除了家人外,第一次有人为她出头,她揉了揉顾盼生的脑袋,把他抱了起来‌。   顾盼生现‌在拔高了些,比她只矮了小半个头,缩在她怀里,眼里阴狠散去,做出些可怜的眼色来‌,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侧过去抬眸看她,声音里带了些哭腔:   “师父,我疼。”   这伤口,伤在顾盼生肩膀,疼在林沉玉心底。   林沉玉懒得‌理衡山派弟子了,徒儿更重要,她二话不说带着人先走了。留下‌衡山派弟子们‌面面相觑。   *   刚刚的话点醒了他们‌,他们‌仔细思考了起来‌。   是桑蒙忽然‌来‌找他们‌,让他们‌过一刻钟后上船顶的,结果一上船顶,他们‌就‌看见了桑蒙受伤……时机怎么会这么巧呢?   而且,林沉玉连他们‌师父都‌能打败,会去为难一个小小的弟子吗?   桑蒙看着大家沉思,冷了脸,面色很是难看:   “师弟师妹们‌,难道你们‌不愿意相信我吗?”   钱为皱眉:   “我只是觉得‌,桃花妹妹说的不无道理。”   毕竟桃花妹妹好看,好看的女子是不会骗人的。   眼看大家被说动了,桑蒙忽然‌一笑,有些高深莫测起来‌:   “你们‌还是太年轻了,容易被骗,我适才隐藏了一些真相。其实是我激怒了侯爷,侯爷才一怒之‌下‌要杀我灭口。我早料到她要杀我,特意喊了你们‌上来‌相助。”   “怎么会!”   “你们‌还不知道吧。”桑蒙悠悠看天:   “去年武林大会的时候,是侯爷使了弊,用了药让自己‌功力大增,最后险胜了咱们‌师父的。这种‌传言层出不穷,我一直疑心此事真假,就‌接着谈话的机缘,随口问了句侯爷,谁知道她恼羞成怒,一剑就‌朝我刺了过来‌。”   他到底还是大师兄,大家都‌信服他,几乎没有人怀疑他话的真假。   叶蓁蓁愣住了:“难道说真的是她用了歪门邪道,才赢的我爹吗?”   钱为话锋一转:“那这样‌看,侯爷也太不要脸了!被揭穿了还想杀人灭口!”   看着弟子们‌因为他的一句话而群情激奋,桑蒙垂眸单手护着受伤的肩膀,低头笑了。 第25章   叶维桢房内   桌上摆着一对儿童子灯, 灯身是个胖娃娃。寥寥几笔彩釉,勾勒出了童子圆滚滚的五官和寿桃头,穿着鲜红的肚兜。笑眯眯的脸蛋, 栩栩如生。   童子捧着个盆越过头顶, 这个东西做成了灯盏,灯芯浸过醋,燃烧时发出细微又难言的味道。船上风大,灯火明灭摇曳。一阵风劲,火苗便萎靡下来, 熄倒一边;风一软,火舌又窜了起来, 嘶嘶燃烧。   叶维桢看着那‌灯火, 心里泛着难言的不安。   弟子齐刷刷的跪了一片, 叶蓁蓁红着眼,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大家纷纷开口,语气里尽是愤怒和不满。   “爹!那‌林沉玉看着人模人样‌。其实不过是个人面兽心的小人!不仅在去年使诈赢了您,在桑蒙揭开真相‌后, 她反而恼羞成怒,对着桑师兄痛下杀手!被我们撞破了尚且不知悔改!您就答应我们, 让我们去报仇吧!”   那‌娃娃脸的四师弟钱为‌更‌是怒气冲冲:   “师父!她都这样‌欺辱于我门派,就差在我们头上屙屎了, 您还‌能忍吗!”   倒是旁边一个高大的青年, 并不赞同:   “师弟,说话文雅些, 侯爷金枝玉叶,名声在外, 我想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钱为‌一双漂亮的眼瞪的浑圆:   “文雅个屁啊,别人都骑着脖子上了砍头了,牧归!这次砍的是桑师兄,下次我看侯爷就砍你牧归,你怪欠的慌!”   “你听我说,你现在滚,游回去骑马到蜀中串儿城,在戢水、青衣江和岷江的三江交汇处停马,爬到半山腰,你就能看到河边有一尊百尺来高的佛像,你把‌它挪开,你坐上去当‌乐山大佛好不好。”   居然有人倒戈,他这个暴脾气,忍不了!   叶维桢大致知道了来龙去脉,并不说话,只是看着桌上的灯,听罢了大家的叙述,他抬眸看向‌桑蒙,眼神严肃:   “桑蒙,当‌真如此吗?你老老实实说,不得有一丝半毫的欺瞒。”   桑蒙又将‌那‌些话说了一遍,声音沉痛:   “若是叫我有半句谎言,叫我当‌即死在船上!命不过今朝!尸骨不得还‌乡!”   他似乎极有把‌握,发誓也铿锵有力。武林中人极少发誓,将‌誓言看的重如命般。一般不会轻易的赌,可他赌了,大家愈发笃信他。   “师父!大师兄都赌誓了!您还‌不肯信吗?”   *   叶维桢冷冷看着他,看了许久,桑蒙还‌是那‌副表情,毫无变化‌,似乎他真的没有一句谎言。   他收回目光,叹了口气,语气坚定‌:   “我赞同你们三师兄牧归的看法,其中定‌别有缘由‌,我不相‌信林侯爷是那‌样‌的人。”   钱为‌和一众弟子气了:“师父!”   叶蓁蓁也傻了眼:“爹!你怎么相‌信一个外人,却不相‌信我们!”   叶维桢摇摇头:   “先不说桑蒙这事是真是假,说侯爷使诈赢了我,简直是无稽之谈。侯爷的武功在我之上,心性也绝非我可以‌比拟的。你们还‌小,未曾目睹当‌时侯爷的风采,冠绝武林绝非虚言。”   叶蓁蓁不服气:   “她就算武功高,可如此恃强凌弱,不是个好人,您怎么能帮着她说话呢!”   叶维桢的脑海里,回想起去年的一桩事。他浅浅一笑道:“人的成见是十分可怕的,我和你们讲段往事吧。”   *   去年华山论剑时,开场宴上,各大门派并小门派聚集一处,宴饮欢快。   有一个小门派,宗主入了魔,信奉邪神,专修习邪魔外道,私蓄了童男童女在房中助他修行,取血淫乐无所不为‌。残虐无道,实在是人神共愤。奈何这宗主背景颇为‌深厚,他父亲是京城的二品大员,江湖上无人敢动他,他也愈发肆意妄为‌起来。   酒宴上,他拿出人头骨做的酒器来炫耀,又叫新买来的幼女脱了衣服,赤身裸体‌的跪在桌前,伺候他喝酒,那‌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下光着身子,羞愤欲死,却连哭都不敢哭。   她一哭,宗主就要拔刀,割她一块肉下来,烤了后喂给她吃。   大家都敢怒不敢言,叶维桢捏紧了剑,正‌要出手的时候,衡山派长老拦住了他。   “得罪那‌个宗主,他势力很大,会有麻烦缠身的。你今年是来夺魁的,不要管这些闲事,会给衡山派带来麻烦。”   叶维桢犹豫了一瞬间,还‌是悻悻收了剑。一瞬间,权衡利弊后,利已‌然大于了他心里的义。   这时候,有一个少年翩翩来迟了,进来时看见宗主拿着人头骨,也不害怕,反而是好奇起来,款款走向‌他:“人头泡酒,好喝吗?”   宗主笑道:“甚是香甜!”   少年立他席旁,笑如春风:“既如此,不妨让我尝尝什么滋味,可好?”   “好!来尝尝看!”宗主鲜少看见有人不怕他,也觉得惊奇,就把‌人头盏递给她。   谁想到少年婉拒了,他笑如春风:“尝死人的多无趣?我要尝就尝新鲜的人头泡的酒。”   下一秒,白衣翻动处,血溅金沙屏。   大家定‌睛看时,那‌宗主头颅已‌然滚落在地,少年身上中衣单薄,只手弹着剑,剑上不见一丝血锋。   她的外袍不知道何时脱下了,飘落到宗主身边被铁链绑着的幼女身上,将‌她裹了个严严实实。少年弯下腰,将‌幼女抱在怀里,一把‌扯断了铁链。   那‌幼女意识到得救,哭的凄惨,抱着少年脖子不肯撒手。   少年单手抱着那‌可怜的幼女,环顾四下宾客,目光淡然:   “吾乃海外之人林沉玉,一介游侠,无门无派,今日杀了这恶贯满盈的恶徒,若有人想寻仇报复,华山论剑之时,尽管来找我就是!”   众皆哗然,她抱着幼女拂袖而去。   那‌一瞬,叶维桢怔怔的看着少年背影,他深深的意识到了,这个少年的心性胸襟,远在他之上。   因此,当‌最后一战,他看见对手林沉玉的时候,还‌没出招,面对少年锋芒毕露的双眸,他便已‌经‌明白,自己恐怕要输了。   那‌样‌的人,怎么会做出使诈取胜的事呢。他对林沉玉的了解远在徒儿们之上,他绝不相‌信。   *   说完了这段往事,衡山派的弟子们面面相‌觑。   叶维桢语气坚定‌:“我和侯爷的交情远远比你们深,有时候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定‌是你们中和侯爷有了误会也说不准。”   他语气不容置喙:“他是长辈,你们是后辈。这件事情我自会彻查。抛开此事不提,你们冲撞侯爷,已‌是有错在后,晚间吃饭的时候,你们去给侯爷道个歉,服个软!”   叶蓁蓁替桑蒙不值:   “爹!人活一口气!明明是侯爷做错的事情,凭什么要我们给侯爷道歉?这不是看轻了我们衡山派吗!”   钱为‌也气的不轻:   “师父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吃家饭屙野屎算什么!红眼耗子出油盆儿,天底下没这个理啊!”   他都要气死了!师父还‌叫他们去道歉,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   见众人都不服气,叶维桢正‌想说什么。这时候,倒是旁边桑蒙发话了,他刚刚被人包扎好了伤口,笑容里有些虚弱:   “也许真的是误会吧,大家千万不用因为‌我,和侯爷结仇。原是我惹的祸端,不需大家出面?。这样‌。我去厨房做个家乡的特色菜肴,给侯爷尝尝,就算道歉了。”   叶维桢点‌点‌头:“如此甚好。”   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桑蒙今日极为‌不对劲,想着他嘱咐叶蓁蓁和钱为‌牧归:“你们三人陪着他,一起去吧。”   *   叶维桢房里适才吵闹不休,林沉玉的屋子里却也没有多好。   林沉玉面无表情的坐在床边,挽起顾盼生的袖子,一点‌点‌拿着干净布擦拭着血迹,又涂抹上药膏,轻轻的将‌伤口处系了起来。   她垂眸不语,似有不满。   顾盼生眼里闪过丝阴郁。   可表面却还‌是那‌副泪盈盈的怯懦模样‌,他眼眶红肿,鼻尖哭的微红。抬着头看她,纤弱的脖子弯起好看的弧度,楚楚可怜,梨花带雨。声音里带着些委屈哭腔:   “师父轻些!我好疼!”   他不理解,明明他帮着这个人出头,这人怎么跟石头无动于衷,铁石心肠?回来后连话都不和他讲。   难道她不应该愧疚,不应该感动吗?他还‌指望这一剑能让他们的师徒情分更‌上一层楼呢。   他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付出,包括这一剑,他既然付出了锥心刺骨的疼痛,就必然要利用林沉玉的愧疚,得到更‌多的回报。   可她怎么无动于衷?   顾盼生胡思乱想的时候,林沉玉终于开口了。   “疼就忍着,没人让你撞上去。”   顾盼生眼里有泪光,语气更‌加委屈:“我不是为‌了师父吗?”   林沉玉轻轻一笑:“为‌我?这次是你看见桑蒙肩膀受伤,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撞上去,下次我杀了人,你要证明清白,是不是也要撞上去自杀?”   顾盼生垂眸不语。   林沉玉叹口气,她莫名的觉得,这孩子行事有些乖张,叫人打心底害怕。   顾盼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挣扎着起身,将‌头埋在她肩膀上:“可是他们都污蔑你,诬陷你。我生气!师父的清白比什么都重要,我只是想维护您保护您,我有什么错呢?”   少女实在可怜又固执。林沉玉忽的被逗笑了,她揉揉顾盼生的头发,声音缓和了起来:   “清白值几个钱?就算你解释清楚了,把‌事实真相‌摆在他们面前,他们背后就不会骂你了吗?就不会污蔑你了吗?我和他们积怨已‌久。很多时候,污蔑和诽谤并非是看不清真相‌,有些人想骂就骂,只不过找个借口开骂罢了。”   “比起我的清白,我更‌希望你珍惜自己的性命。”   林沉玉轻轻抚摸着少女柔顺的长发,含笑道:“还‌记得我收你为‌徒的时候,嘱咐过你的一句话吗?”   “记得,勿轻人命,寸草皆惜。”   他虽不苟同这句话,觉得这句话实在是虚伪至极,甚至有些可笑。但为‌了拜师,这句话他还‌是牢牢记住了。   九鼎之下,人命如草芥,更‌莫要说脚底的青草了。连青草这种卑贱的非人之物,都要怜惜。被药过的菜她都要埋好妥善处理,这些事情是他难以‌理解的。   林沉玉看他那‌模样‌,就知道他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里,她微微皱了眉,摆正‌了顾盼生的脸,耳提面命道:   “勿轻人命,那‌么最开始就要珍惜自己的命。什么都没有生命重要的,我生气的并不是你为‌了为‌师出头,而是你如此轻贱自己的身体‌。你有没有想过,一剑刺下去,如果‌刺出来什么三长两短,该怎么办?”   “清白是缥缈如云的东西,不要放在心上,这点‌小事情算什么,哪怕我今天被人污蔑成了魔头,我也该吃吃,该喝喝。生命确是实打实的金贵,你又不是三头六臂的哪吒,你可就这一条金贵命,以‌后不许再伤害自己!”   顾盼生怔怔的看着她。   珍惜自己的命吗?   他从来不曾想过这个事,在他看来,万事万物皆是筹码,必要的时候,性命也能拿上赌桌。从卖血给庄贵妃开始,他已‌经‌不止一次自残自虐了。在他看来,疼痛只是一瞬,□□不过代价,他收获的,就必然要付出。   哪怕是生命。   林沉玉看他呆呆傻傻的模样‌,脑尖一撮呆毛,给他妖异美艳的容貌上添了丝娇憨之意,她忽然起了坏心思:   “你下次再敢自残,我就要回更‌九州打你了。我打人可不打你手心,更‌九州的祠堂里面有一条凳子,专门让人躺上去打屁股用的。”   “你割自己一刀,我打十下,咱们约法三章。”   她利索的包扎好伤口,顺手用布条末端系成个蝴蝶结,笑着起身离开了。   顾盼生听闻这句话,脸色爆红起来,那‌些个阴郁和矫揉的可怜都一霎消散。他又羞又愤,恶狠狠的瞪着她离开的背影。   他!林沉玉怎么敢打他! 第26章   晚间时分, 厨房里烟火缭绕。   桑蒙他们借了厨房,他‌撑着疼痛,站在火盆前, 叫钱为烧了火, 他‌单手拿着筷子,正做着燔肉。所‌谓燔肉,就是将花板肉放在铁奁上炙烤,用文火把油脂烤出后,那肉片表皮酥脆内里汁水充盈, 撒些盐粒激出香味来,肉香扑鼻。   钱为有些发馋:“大师兄, 我‌能不能替侯爷尝尝咸淡?”   桑蒙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不行, 侯爷未用, 我‌们小辈不能食。”   听见桑蒙的话,叶蓁蓁嘴角耷拉下去, 撇撇嘴:   “尊敬她‌做什么?那样一个小人也值得咱们尊重。本小姐闯荡江湖多了,公子王孙见到咱们还得行礼呢,也不知道她‌给‌我‌爹爹灌了什么迷魂药, 叫我‌爹那么偏袒她‌。”   桑蒙苦笑:“蓁蓁,人家深得圣宠蟒袍加身, 又有拥趸无数,到底是金枝玉叶的侯爷, 我‌们得罪不起的。”   钱为擦擦口水, 冷笑道:   “侯爷?侯爷就说不得了?我‌还是小爷呢,不够格的话, 我‌爹还是老爷呢!天下的爷多了去了,谁稀罕他‌。”   大家都替桑蒙打抱不平, 唯有牧归靠在灶前,他‌剑眉微拧,不言不语,观察着桑蒙,只在大家安静的时候,开了口:   “大师兄,肉有点焦了。”   桑蒙看着锅中的肉,边角泛着焦色,一股奇怪的味道升起来,他‌微微一笑:“听说侯爷就爱食烧肉,要微焦微油的才好,这样焦了才刚刚好,师妹,替我‌给‌侯爷端过去可‌好?。”   叶蓁蓁闻言,将肉盛出来和钱为先‌走了,留下牧归和桑蒙两‌人在厨房里,牧归生的高大俊朗,站在普普通通如陌路人的桑蒙面前,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姿态。   他‌的语气‌倒温和,只是眼里闪过丝探究:“大师兄倒是对小侯爷的事情,知道的挺多。我‌们行走江湖多年,尚不知道小侯爷深得圣宠,拥趸众多呢。也不知道小侯爷爱食焦肉,喜欢油香。但不知大师兄从何处知晓这些的呢?”   “道听途说罢了,怎么,你还怀疑我‌对侯爷起了恶意?你还是信不过我‌吗师弟?”   牧归笑着摇摇手:“怎么会呢,师兄宽心‌,您都押上了生死做赌注,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桑蒙面容疲惫:“我‌不用晚膳了,回房歇息,师弟夜梦吉祥。”   说罢,推开门走的利索,徒留牧归日有所‌思的看着他‌的背影。   *   林沉玉和顾盼生已经‌先‌到了会客厅,衡山派弟子们不搭理她‌,她‌也不搭理他‌们。看起来是衡水派孤立她‌,但是她‌那冷淡的模样,倒像是她‌孤立了衡山派。   顾盼生吃的带劲,他‌的伤口其‌实并不重,他‌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他‌刺的是肉,并不是骨,他‌对自己的伤害都控制在他‌所‌能承受的范围内。   “多吃些,补补气‌血。”   林沉玉没心‌思用膳,只是给‌他‌夹菜,顾盼生看着堆成小山的饭碗,无可‌奈何道:   “师父,我‌只是受伤了,不是变成饭桶了。”   林沉玉托腮:“我‌还不知道你饭量?我‌觉得你不够你就是不够。”   忽然,眼前一个阴影停住。   林沉玉抬头看去,就看见大小姐一脸不服气‌的走过来。   叶蓁蓁在林沉玉对面坐下,把一碗肉推到了林沉玉面前去,然后双手支颐,冷冷看着林沉玉。   烤肉炙的有些发焦,是花板肉,肥瘦相间油脂饱满,散发出阵阵香气‌来。   林沉玉看见那烧肉,微不可‌见的皱了眉:   “叶大小姐何意?”   “我‌们奉命来给‌您赔罪。昨天是我‌们咄咄逼人,误会了侯爷。是我‌们师兄自己撞上去的。我‌们已经‌反省过了,船上讲究和气‌,反正是我‌们错了。”   叶蓁蓁嘴上说错了,可‌话里话外看不出来一点点诚意,她‌把烤肉推到林沉玉面前,哼一声:   “常言道,酒肉穿肠过,一笑泯恩仇。我‌们都是江湖儿女,自然按照江湖规矩办事。桑师兄得罪了您,为了表示歉意,给‌您炙了盘肉。您吃了,我‌们就当扯平了,如何?”   旁边的钱为帮腔:   “伤了人的矛盾,吃个肉都能化解。我‌们已经‌仁尽义尽了,侯爷。这可‌是桑师兄带伤给‌您烧的肉。”   林沉玉面色一凝。   顾盼生秀美‌紧锁,衡山派弟子不知道,可‌是他‌知道,林沉玉平时几乎不怎么吃肉,虽然不知道原因,可‌她‌确实是这样奇怪的人。   他‌知道,有人在给‌林沉玉下套。   他‌眼神发寒,几乎已经‌凝成了冰霜,直刺向叶蓁蓁:   “心‌意领了,拿着你的肉回去。”   “我‌和侯爷道歉,轮得到你什么事?”叶蓁蓁看他‌也不顺眼。   “侯爷吃,就是给‌我‌们衡山派这个面子,不吃您就是不接受我‌们道歉,您一定‌要和我‌们决裂么!”   叶维桢看见这里争执,厉声道:   “蓁蓁!不得无礼!放下肉来,道歉哪里有你那样咄咄逼人的!”   可‌看见衡山派弟子们众怒难填的模样,他‌只能向林沉玉笑着颔首:   “侯爷,江湖规矩,酒肉穿肠过,一笑泯恩仇。您是知道的。这肉虽然烧的不好,可‌到底是弟子们的心‌意,您哪怕吃一块也好,从此就不再计较此事了。还望您稍微意思一些,平息他‌们的怒火吧。”   林沉玉面色有些阴晴不定‌。   叶蓁蓁看不得她‌那模样,只觉得她‌装。径直夹了一筷子烤肉送到林沉玉嘴边,林沉玉还没反应过来,那肉就被顾盼生一筷子打飞了,他‌站起身来,沉着脸,十分的不悦。   “疼!”   叶蓁蓁被打中手指,纤嫩的小拇指红了一道,她‌三分的疼此时化作了十分的泪水,哇的一下就哭了起来:   “我‌是诚心‌诚意来道歉的!你们怎么反而欺负我‌!我‌算是看出来了,侯爷就是瞧不起我‌们衡山派罢了,找着法儿轻贱我‌们!”   这一句话,可‌点燃了衡山派众人的恼火了,本来他‌们就忌惮林沉玉,现在小师妹一哭,一个个都义愤填膺了起来,瞪着她‌,颇为愤愤不平。   “侯爷未免太过分了!桑蒙师兄带着伤,辛辛苦苦给‌您烤的肉,足足烤了半个时辰,您连吃一块都不愿意吗?”   “哪里是不愿意吃,分明就是不愿意和解呢!人家可‌瞧不起我‌们衡山派!”   “若是不愿意,我‌们也不怕侯爷,大不了在船上,鱼死网破!”   *   “别吵了,我‌吃就是了。”   林沉玉眼看事态要闹大,她‌叹了口气‌,面色恢复如初,她‌笑了笑,夹了一筷子那肉,屏住呼吸,似乎是不想闻到那气‌味。   送到嘴边的时候,猝不及防的瞥见肥肉上煎的焦黄发黑的一边,她‌眼神一霎时变了,呼吸有些乱,那一股烧焦的肉独有的香气‌窜到她‌的鼻尖。   “唔!”   她‌还是没有能忍受得了那味道,一把丢了筷子,捂住了嘴,弯下腰去,面色苍白了起来。   “师父!”   “侯爷!”   林沉玉一言不发,只是捂着嘴,拂袖离去。   顾盼生眼底闪过不解,再抬头时,眼底一片暗沉,他‌冷冷的瞪着衡山派众人,眼神扫过叶维桢:   “闹剧到此为止,我‌去照顾师父,还希望掌门给‌我‌个交代。”   *   “怎么回事?侯爷怎么吐了?”   “桑师兄,你不是说侯爷喜欢吃烤肉吗?”   衡山派那边鸡飞狗跳,顾盼生懒得去理,他‌飞快的跟着跑进林沉玉房去,就看见林沉玉对着痰盂,干呕了起来。   她‌呕的很彻底,恨不得把胃里东西呕空,咳的撕心‌裂肺,眼角都有泪光。   “师父!”   他‌关‌了门,把喧闹隔在外面,轻轻拍动她‌后背,把她‌搀扶到床边坐下。   等她‌平息下来后,递过水给‌她‌漱了口,用手帕帮林沉玉擦了嘴巴。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指险些碰到林沉玉的肌肤。   他‌鲜少有靠近林沉玉的机会,这样的近距离。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   他‌垂眸看着林沉玉,她‌白皙的面容上罕见的泛出疲倦之色,她‌睫毛低垂,半眯着眼,眼眶周圈有淡淡的红。   看着她‌微红的眼,顾盼生忽的想起来长信宫里那株垂丝海棠来,日影斜飞,春雨朦胧里,花儿被无声打落。就在那日里太妃没了,他‌被赶出殿去,一个人蹲在院落里,捡起来地面上的海棠花,秾纤的花瓣经‌了雨,沁痕犹有泪胭脂。   他‌不知道为何,从来不会正眼看花花草草的他‌,鬼使神差的,捡起来了那落花。   他‌恍惚间想起来了那落花,不知道为何,也许是海棠花的颜色,和此刻的师父眼角的绯红色很像,他‌心‌里莫名有些触动。   彼时他‌尚不知心‌动,只知道海棠花浓。   *   平静下来后,顾盼生开口:   “师父好像很讨厌吃肉。”   林沉玉已经‌缓了过去,有些疲惫的笑道:“倒也不是讨厌,只是难以‌下咽罢了。”   “有什么缘由吗?”   他‌蹲下来,趴在床边,撑着下巴抬头看林沉玉,一副好奇的模样。   林沉玉笑着摸摸他‌柔软发顶:“都是些陈年旧事罢了,说与‌你听怕是吓到你。”   “我‌不怕的。”   林沉玉思索了半晌,还是没有将真相告诉他‌。   有些事情,说出来一次,心‌就会再疼一分。虽则不说,那些个记忆却拼命的从脑海里涌现出来,好似浪潮扑面,叫她‌猝不及防只能被淹没。   闭眼时,她‌的思绪又纷飞回了两‌年前。 第27章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 她依稀记得是她的诞辰,和哥哥还有萧家兄妹在江南玩耍,江南实在是美的出尘脱俗, 白墙黛瓦, 红枫乌桕,石板水桥,每一样都叫她神驰心往。那日夜里,他们四人泛舟河上,沿着汩汨流动车溪共饮着清酒。   船尾的白发老艄公披着‌蓑衣, 不言不语,安静如‌水, 小火泥炉正煮着‌新收的嫩花生‌, 微微火光照见岸上依依的垂柳, 河上的落叶并落花。   她不日前才蒙帝王召见,招侍宫中陪驾三月有余, 那残虐的帝王,视人如‌草芥,唯独对她青眼有加, 宴会朝堂无不令她旁坐。   时‌年十四,已经陪宴中宫, 侍驾帝王。正是少年意气风华无双的时候。放眼南朝,这个‌年纪, 无有风华绝代胜她之人。   她厌了京城的繁华迷眼, 婉拒了帝王的再三挽留,辞别京中好友, 带着‌哥哥并萧家姐妹一路南下,邀月夜饮, 乘船赏花。   那日她来了兴致,饮了不少酒,几个‌人围炉而坐,喝着‌清茶淡酒,月色入河,又被船悠悠荡破,柳色疏影里,四个‌少年围坐舟中,不着‌边际的谈着‌未来。   “以‌后大家有什‌么打算么?”   她哥哥林浮光生‌的高大而冷峻,不喜言辞。只端坐在角落中,环着‌双臂抱着‌林沉玉的腰间佩剑,肩膀挂着‌林沉玉买的兔子花灯,腰间捆着‌林沉玉在古玩阁盘的紫金鞭,他也不饮酒也不品茶,只敷衍了两句:   “惟愿岁岁年年,父母常康健,兄弟常相见。”   林沉玉晃着‌雕花木杯,杯中月也随着‌摇晃,她一口饮了杯中酒,斜眼看他笑‌道:“哥哥永远是这句话,连个‌新意也没。”   林浮光不再说话,只是抱紧了怀里剑。   萧绯玉半跪在舟内,露出小巧的绣花鞋,她笑‌的甜,声音也甜,一双眼直黏在林沉玉的身上:   “二哥哥以‌后要做什‌么呢?圣上那么喜欢你,行也念着‌你,坐也念着‌你,上朝也带着‌你,皇恩浩荡,想必二哥哥以‌后也是前途无量的,我‌猜二哥哥以‌后定是青霄直上,日转千阶。到时‌候在京城当了大官,掇青拾紫,可别忘了捎带上妹妹去京城享福呀。”   说罢,又拉着‌萧匪石撒娇,眨着‌亮晶晶的眼儿:“只可惜姐姐素来是个‌爱清幽不喜热闹的,只喜欢乡野农趣,不爱这些个‌繁华景象,不然二哥哥一定也把你捎去。姐姐你说是吧。”   萧匪石屈膝而坐,抱着‌膝盖,低眉顺眼,只是轻轻点了头。   林沉玉单手把玩着‌玉萧,玉箫上垂着‌的穗儿甩到她手心,被她反手一握,拿着‌玉萧打萧绯玉的手,笑‌骂:   “真真是个‌财迷心窍的!这么想把你哥哥我‌送进京城那个‌火坑里?我‌在宫里三个‌月,每日天未亮就要起,陪着‌批奏折批到深夜,睡不够吃不暖的。与其过‌那种锦绣腐囊日子,我‌倒是愿意和匪石一般,寻一乡野,过‌着‌清幽的日子。”   萧绯玉嘟着‌嘴哼:“你们两个‌,什‌么时‌候串通好了?”   她提溜着‌杏眼:“我‌和你们可不一样,二哥哥是个‌没出息的,我‌却与二哥哥相反,我‌偏要往富贵地方走,小时‌候算命先生‌就说我‌福大命大,命里叠着‌富贵呢!乡野农舍哪里消受得了我‌?我‌以‌后是要做一品夫人的。”   说罢她笑‌眯眯趴在萧匪石的怀里:“姐姐你说是不是?”   萧匪石低着‌眉,柔夷轻抚她青丝,声音轻细:“是。”   末了,她认真的看着‌妹妹笑‌颜,补了一句:   “妹妹一定能长命百岁,万年富贵……”   *   这夜本该和往常一样,是个‌稀疏平常的夜晚,林沉玉喝了几杯就醉了,萧匪石扶着‌她下了小舟,进了屋里,将她放在床上。   “喝点醒酒汤吧。”萧匪石轻声道。   “不要。”林沉玉酒醉了,难得的撒娇。   萧匪石嘴角弯弯,搀着‌她起来,拿着‌被子替她垫在身后,坐在床边,一勺一勺的喂她喝下碗里的汤药。   林沉玉觑着‌醉眼看她:“上次议的亲,你怎么突然反悔了?我‌观察他人品德行还算不错,你们……本来也看对眼了啊……哇。”   她喝酒喝多了,吐了出来,被萧匪石用帕子接住了,她笑‌里带着‌些无奈:“缘分未到,我‌还有事未了,耽搁了人家到不好。”   “什‌么事?我‌……我‌的头怎么这么晕啊……”   林沉玉强撑着‌身子看她,却觉得一阵眩晕,喘着‌气靠在床头,想攥住什‌么稳稳身子,萧匪石却猛然起身,她清秀出尘的脸上隐隐有泪光,在她耳边低声道了一句:“抱歉。”   “你道歉做什‌么?”   林沉玉强撑着‌眼皮,萧匪石却推开门走了,咔哒一声,锁上门去。   她只感觉浑身失了力‌气,头越来越晕,门外隐隐有霞光……不,是漫天火光!   “林沉玉!怎么回事!你门外堆了柴火!浇了油!她们两个‌呢!”   “林沉玉!出来!”   “林沉玉!说话!”   哥哥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喘着‌气看火苗破窗而入一点点蚕食着‌屋里,从‌木架到桌椅到房梁,火舌窜满了屋子!屋里都是木头做的家具——这屋子是萧匪石为她挑的!那醒酒汤也绝非什‌么醒酒汤!而是要了她力‌气的软骨散!   萧匪石要杀了她!   这个‌念头如‌雷般炸响在她心头,她眼前是火光,心里是火,她不明白为什‌么!   “出来!”   林浮光破窗而入,看见了林沉玉,一把抱住妹妹就跑,可房子已经烧的摇摇欲坠了,就在他背着‌林沉玉要爬窗出去的时‌候,燃烧着‌的房梁忽然塌了下来。   “跑!”   林浮光一把将林沉玉扔了出去,林沉玉艰难的爬起来,只听见一阵轰鸣,她哥哥压倒在了房梁下面……   可那那房梁乃是合抱大树做成的,木头又烫,林沉玉根本挪不动它,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房梁压在他身上,火苗窜过‌来吞噬着‌他……   林浮光只是睁着‌眼,眼里有血丝:“你快跑!”   *   林沉玉割破了手臂,疼痛抵着‌她,逼着‌她一步步的走出去,找人求援。   她们住的地方本就是萧匪石一手安排的,在荒郊野村,极为不便‌,等‌她找回来人救出来哥哥的时‌候,他的后背已经被活生‌生‌的压在火下炙烤,烧焦了一大片。他俊美的脸,有一半被烧毁,后背一大块已经烧熟了……   林沉玉泪流满面的跪在地上,看着‌他们割下哥哥烧水的皮肉,那气息,她欲呕又止,从‌此之后,再难食肉。   特别是炙烤的肉。   “萧匪石!”   林沉玉喘着‌气,强撑着‌自己的身子一步步走出宅门,她眼眶全红,血丝狰狞。   此时‌尚未黎明,她看见远处小小的一弯桥架在河道上,水静汨汨的流着‌,才亮的天光照的那水一层雾一层明,一层黯。水坑里倒影着‌西边月的残影。雨后石板被洗刷的透亮,夜的凉气和花香缠绵到青石板的桥上,萦绕在萧匪石的裙边。   这里火光冲天,她独自一人立在桥上,看着‌火光如‌欣赏烟霞,不知道看了多久。   萧匪石脸上无什‌么表情,眼里却无比的明亮。看见林沉玉出来,她似乎笑‌了笑‌,颇有些惊喜。   她朝林沉玉挥挥手,似乎在做着‌寻常的道别。转而独自一人上了来时‌的舟,离去了。林沉玉喘着‌气瞪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的心里只有恨!   “发生‌什‌么事了!姐姐!你去哪里!侯爷小侯爷!”   林沉玉因‌为体力‌不支流血过‌多,晕死了过‌去。   倒下前的最后一瞬,她在想。   一定要亲手杀了她!   *   林沉玉只是坐在窗边,单手扶着‌窗,看向‌窗外,夜晚粼粼的波光涌动在她眼里,她眼里也有波光流动,似乎是泪光,却又隐藏着‌仇恨的火。她的眼里是那样的绝望,又是那样的悲凉。   顾盼生‌的心好似被人一下子攥住了。   即使霁月风光如‌林沉玉,也会有为人不知的惨痛过‌往吗?   过‌了良久,林沉玉才恢复过‌来,她眼里的泪已经干了,眼眶更红,清澈的眼里浮现‌出一股难解的恨意来,平时‌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鲜少这样直接的表露真迹:   “往事不必再提,你只消记得,我‌林沉玉这辈子唯有一个‌不死不休的仇敌。”   “是谁?”   “你应该认得,说不定还和她打过‌照面。她就是京城只手遮天大名鼎鼎的女宦相,当朝奸佞,萧匪石。”   顾盼生‌猛然抬头。   *   这场火,是让林沉玉和萧匪石决裂的根源。   那年她十四岁,她十六岁。   是她儿时‌将萧家姐妹救出来的!一同长大,即使没有救命之恩,更九州也对她们有养育之恩!后来从‌澹台无华告诉她,萧匪石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投靠帝王。   当朝帝王暴虐无定,喜怒无常。朝堂之上常有不平之音,他急需要一把无情无义的刀,为他清扫金銮,荡涤障难。   他在京城时‌偶遇了萧匪石。他相中了萧匪石的谨慎沉默,内心机敏,只是要考验考验她够不够狠心。萧匪石只做了两件事来证明自己,可以‌足够心狠手辣。   第一件,纵火烧死她的救命恩人。   第二件,服了毒药,自堕胎宫。成了不男不女的残废。   她果‌真够狠,帝王应了诺将她接走。她将林沉玉的性命,和自己的胎宫当做了敲门砖,从‌此踏上一条踏往荣华富贵的血之路。   她这辈子,注定无有子孙后代,也无有知心的人。她要的只是站立在金銮之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快感。   后来在京城,她们狭路相逢时‌,萧匪石已不复往日的羞涩清秀,她面容惨白,眼神幽暗,整个‌人恍惚鬼魅般深不可测,林沉玉一鞭甩她脸上,她惨白的脸霎时‌见了血。   她一言不发,已有无数锦衣卫围上来,要绑林沉玉下马。   萧匪石素手轻轻抚上脸颊血痕,看也不看林沉玉,她的声音缥缈而无情:“闲暇人等‌无须理‌会,我‌们走吧。”   ……   思绪回笼,林沉玉叹了口气,明月当空,清风拂面,却吹不散她眉峰紧缩的弥天恨意。她本想继续去找桑蒙的,奈何困意上来,她漱口完就安歇了,一夜无话。   光是回忆那段往事,就耗尽了她的气力‌。   *   第二日,她是被门外的喧哗声吵醒的,她揉着‌眼睛推开门看,就钱为慌慌张张到对面,叶维桢的房门前,他面色惨白,目光里充满着‌害怕,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瘫软在地:   “掌门!师父!大事不好了!船顶上有尸体……大师兄他……他死了!” 第28章   桑蒙死了。   大家都聚到了船顶去看, 船帆印着风鼓起,扬下大片阴影,桑蒙就这‌样冰冷冷的倒在地上, 他死不瞑目, 似乎不敢相信般的瞪着眼,人却再不能起了。   “大师兄!”   “桑蒙!”   叶维桢红了眼眶,眼里满是悲痛的上前,却发现桑蒙已然死透了。这是他的大弟子,他从小当亲生儿养大, 亲自教导的孩子,如今一旦死了, 他如何不悲伤?   衡山派的师兄弟们看见桑蒙死了, 亦是个个悲伤, 掩袖而泣,面有愤怒之‌意。   桑蒙在宗门的同龄人里武功最高强的一人, 是新一辈里的佼佼者,也是他们引以为豪的大师兄。如今居然不清不楚的死了。   “是谁害死的?”   衡山派弟子们齐刷刷的看着林沉玉。昨天就看见她在船顶,桑蒙险些命丧她剑下, 如今桑博死了,最‌大的嫌疑就是她!   钱为哭的撕心裂肺:“大师兄, 你‌欠我的钱我不要了,你‌活过来‌好不好!”   又‌恶狠狠瞪着林沉玉:“师父!昨日我们就看见林沉玉把桑师兄带到船顶, 几番想要置于桑师兄于死地!今天桑师兄死了, 她绝对是猫抓糍粑——脱不了干系!林沉玉!你‌敢杀我师兄!罪大恶极!十恶不赦!罄竹难书!”   骂完,又‌痛哭流涕趴在桑蒙尸体上:“大师兄啊你‌死的好惨啊!”   牧归和叶蓁蓁对了个眼神, 他轻声道:“昨儿‌,大师兄是不是, 赌了个誓来‌着?”   叶蓁蓁如梦初醒。   她们都想起来‌了,桑蒙师兄昨儿‌发的毒誓——   “若是叫我有半句谎言,叫我当即死在船上!命不过今夜!尸骨不得还‌乡!”   *   林沉玉不理会他们吵闹,只‌是蹲下身,垂眸看桑蒙的尸体,对顾盼生道:“你‌仔细看。”   总官姗姗来‌迟,看见尸体也是大惊失色,船上最‌忌讳的就是见血,现‌在居然死了人,这‌可怎么是好?   “怎么回事?”   叶维桢开口‌:“清早我派弟子们上船顶来‌练武,没想到就发现‌了我大徒儿‌的尸体。”   “已‌经死透了,应该是昨天夜里走的,周围有刀剑打斗的痕迹,栏杆这‌里都被殃及,看起来‌他和凶手‌曾经先打斗了一番,很是惨烈。他身上有多处剑痕。致命伤在这‌里。”   总官皱眉,船上死人是极为不吉利的事情‌:“他可与什么人有冲突?”   “林侯爷。”   衡山派弟子异口‌同声。叶维桢也为难的看向林沉玉。林沉玉依旧不说话,只‌是低头凝思。   钱为嗤笑一声,直接挑衅道:   “我看侯爷不说话,莫不是春天的萝卜——心虚了?”   林沉玉这‌才瞥他一眼:   “你‌说话很有意思,可惜似乎不带脑子,我在给你‌时间找补。”   钱为气的那脸蛋涨红,白皙漂亮的小脸恨不得气成河豚,顾盼生淡淡瞥一眼他:   “我师父若是想杀他,一招而已‌。”   叶维桢点点头,作证道:”确实。”   林沉玉的剑法他是相信的,对上自己有且有余,更不用‌说桑蒙了,林沉玉想杀他,不可能有这‌么多打斗痕迹。   钱为倒吸一口‌凉气:“那会是谁?”   总官摆摆手‌:“也不太可能是船上人员,我们也只‌是比普通人多些力气,衡山派大弟子,我们还‌是打不过的。”   叶维桢皱眉不语,叶蓁蓁吓的面色苍白。钱为忽然意识到什么,青一阵白一阵的。   不是林沉玉,也不是船上人,那不就是……衡山派自己的人了?   他牙齿打颤,抬头时,就看见林沉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小伙子,脱。”   *   “搏斗如此之‌久,说明凶手‌的武功和他半斤八两,并不是压倒性的强大,既如此,凶手‌身上,应该有桑蒙留下来‌的痕迹。所以大家脱了衣裳,看有没有伤痕就能清楚。”   大家回到了会客厅里面,顾盼生向林沉玉说他看出来‌的东西,林沉玉很是满意。   衡山派的弟子挨个脱光了上衣,站在堂中,站成一排,大家都是习武之‌人,又‌都是衡山派出类拔萃的武才,一个个光着膀子,裸*露着腹肌,把手‌背到身后,精神抖擞的站直了。   林沉玉放了茶盏,将顾盼生揽过来‌,玉指微合,轻轻遮住了他的眼睛,声音温和:   “非礼勿视。”   她嘴上说着非礼勿视,不叫徒弟看,自己倒却看了起来‌。   不得不说,果然是名‌门正派的子弟,一个个身子都健壮不已‌,特别是是牧归,人也俊身子也好看,腹肌俨然,宽肩窄腰,匀称的很。   林沉玉眼神扫过钱为那平坦的小肚子,笑了一些。   钱为暴怒,她什么个意思?瞧不起自己吗?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和师兄弟们的差别,默默的闭嘴,选择不要自取其辱比较好。   *   林沉玉看的出神,手‌也不知不觉的放下了,顾盼生得了空,挣扎出来‌,他脸蛋被捂的红彤彤的,看向林沉玉,却发现‌她看男人们看的正入迷。   她嘴上擒着笑,在这‌些人身上,扫视过来‌又‌看过去,一一点兵。又‌不自觉的翘起腿来‌,骨节分明的手‌拈着玉骨扇,有一搭没一搭拍着太师椅的楠木扶手‌来‌,扇子下面的穗飘飘然,垂在她翘起来‌的小腿上。红穗细长,搭着长长的尾巴,勾勒出小腿的修长匀称的线条来‌。   顾盼生有一种错觉,这‌一刻的林沉玉好似那秦楼楚馆的公子哥儿‌,正倚着女儿‌酥臂,眯着眼拍着板,合着清倌弹唱们的节拍,正看着台上的美人跳舞呢。   他顺着林沉玉眸光看过去,莫名‌气闷。   他倒是看不出来‌,自己的师父喜欢看这‌些个不知廉耻光着膀子的蠢笨男人们。   “哎,你‌小姑娘不许看。”   林沉玉又‌要拿手‌去捂他,她这‌个是都不忘记关心徒弟,实在是用‌心良苦,称职不已‌。   做师父的,主打就是要严于律徒,宽以待己才好。   顾盼生冷哼一声,颇为不齿,一个大男人,盯着别的男人看算什么事情‌?   她觑向顾盼生:“怎么,你‌埋怨师父不让你‌看?”   算了,徒弟大了,想看就看吧。   她大度开口‌:“也是,不能拘着你‌,你‌也看吧。”   罪过罪过。   顾盼生气的凤眸圆瞪,整个人好似漂亮的小孔雀,暴躁的瞪眼起来‌。   好的很!她还‌让自己看!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阵子气闷。看见林沉玉眼神黏在别的男人身上,他就觉得胸闷气短。   他还‌不知道这‌种心情‌是为什么,只‌是心里烦躁,懒得看林沉玉,更厌烦了那些个衡山派子弟。一个个的,光着膀子毫无廉耻!丑陋不堪!   *   除了桑蒙,还‌有九名‌衡山派弟子。   林沉玉挨个看了个遍,一个个身上都很干净,并没有打斗痕迹。总官看见面色也不对了起来‌,为了洗清楚嫌疑,他又‌喊了又‌船员们来‌检查一遍。   船员们露了上身,也是个个身上干净,没有疤痕。至于顾盼生和叶蓁蓁,自然被略过了。   这‌就怪了,那和桑蒙殊死打斗的人,是谁?   凶手‌既不在他们之‌中,那只‌有一个可能。大家面面相觑,都心照不宣起来‌,大家面上都露出惊恐之‌色。   船上,有一个他们不知道的人。   *   彻夜难眠,大家一齐搜船。   船上有他们不知道的人,这‌个念头想想就可怕。有人一直在暗处觊觎着他们,而他们从未发觉。找不到这‌个人,他们就一日寝食难安。   能杀死桑蒙,就意味着船上除了叶维桢和林沉玉,他可以随意捏死任何一个人,并且是悄悄的,不叫人知晓的。   这‌种被人掌控的被动感‌,叫人很是难受。   一夜到天亮,大家眼眶都红了,从船顶找到了艉楼,每个角落都被他们翻遍了。   没有人。   一种浓重的恐惧感‌,弥漫在了众人心头。   *   晨曦微升,海上风凉。   林沉玉在船顶,喊停了叶维桢,她面容上有些倦意,鬓发未理,任由它们一缕一缕,散乱风中:   “事关重大,我再问第三遍,叶掌门,桑蒙到底是不是蜀中的人。”   她目光沉静明澈,目光所到之‌处,所有秘密无所遁形。   叶维桢深深叹了一口‌气,开口‌:   “是。”   他的背影有些萧瑟,连着叹了很多声,终于是艰难开口‌:   “侯爷恕罪。”   “你‌何罪之‌有?”   “那桑蒙,他是延寿元年的那场灭门绝后的浩劫里,存活下来‌的孩童。是我有违圣命,私自将他抱了回来‌抚养。”   海鸥掠过海面,林沉玉凭栏而望,渺极苍穹。   延寿元年,灭唐门,绝后嗣。   这‌是一段如今不可提及的忌讳之‌言。相传唐门有女,姿容绝代‌,被献入宫宫为妃。那美人据说生的倾国倾城,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更有一双黛青色的含情‌目,望之‌如凝翠千山。颇得圣上恩宠。   不料那美人并非是自愿进宫,她在蜀中已‌有了情‌投意合之‌人,奈何地位悬殊,两人被棒打鸳鸯,佳偶未成。   入宫前夜,她与情‌郎私会,海棠花下情‌难自禁,思念及往后再不能见,两人悲痛万分,忍不住逾了界。   进宫后,美人盛宠不断,很快有了身孕。皇上愈加宠爱,怀胎九月,生下了皇子,奈何宫中嫔妃嫉妒,买通了美人的心腹,得知她曾经私相授受,帝王暴怒,下令砍了那情‌郎人头,抓了那美人前来‌询问,美人一见情‌郎死了,痛哭流涕,自然败露了私情‌。   帝王被戴了绿帽子,恼羞成怒,天子之‌怒,流血千里:   “你‌胆敢混淆皇家血脉!我就叫你‌这‌唐家堡,永绝后嗣!”   美人自缢,那父亲不明的皇子,被下令处死,帝王下令将唐家堡所有男童少年,阉割了送入宫内,并各地王侯将相家中,女子发嫁官卖,永世为奴,不得脱籍。   帝王要的是整个唐门,断子绝孙。   一夜之‌间,只‌听闻孩童痛哭嚎啕,火光声,刀剑声,直把一个巍峨百年的唐家堡,变为了人间地狱。   桑蒙是从去京城的车上,逃下来‌的,他摔坏了腿,一个人瑟缩在山林间,饿的要死,叶维桢寻亲访友,于路边正好路过,知道他的身份,却实在不忍心,便悄悄将他带走了。   “我看他聪明伶俐,人也老实,就收留在了身边,叫他隐姓埋名‌,做了山门子弟。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山门居住,偶尔会跟着大家下山去办事,并无和侯爷有半点交集。”   “那他可曾与其他唐家堡的人有来‌往?”   “并无,再说了,唐门现‌在已‌经夷为平地。他又‌能联系到谁呢?”   叶维桢叹口‌气,欲言又‌止。他对桑蒙倾囊相授,指望着桑蒙能放下仇恨,在中原安身立命,成家立业,度过平安快乐的一生。没想到到头来‌,他还‌是零落海上,溘焉长往了。   只‌能感‌叹一句人命如此,少年坎坷,纵然后来‌衣食无忧,到底是恨难平,不得善终。   林沉玉摇摇头:“未必,我疑心他应是有同伙,发生了内讧,命丧此地。”   “侯爷打算接下来‌如何?”   “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不信那个人不会再出来‌。”林沉玉打了个哈欠:“寻了一日了,累了,先歇息吧,我们切不可慌,乱了阵脚。” 第29章   船上出了这样的事情, 总官也不安了起‌来。   为了避免那人再出来作乱,大家一致决定,这几日都待在各自的房间里面, 不要出门。吃饭的话, 正好按照总官之前所说的,每日翻牌子,写在纸上,再递给厨房的法子来。   每日晚上,客人们翻看菜牌子, 看有没‌有想吃的菜。苍头会贴张白纸放在大家房间门口,大家就把第二日想吃的菜饭写好, 将‌白纸重新‌戳回门口挂着的板子上, 油盐多少可要辣椒等等都备注妥当。   苍头们收集好了给厨房, 一个个编了号,厨房就会一份一份的做好, 按照编号,送到各自的门前。   林沉玉最近胃口不好,昨天夜里在纸上就写了, 晚膳要个面条,加份开胃的酸萝卜, 并一碟炒青菜,递交给了厨房。她特意备注了, 面条里面不要猪油要香油。   这两日实在是风波迭起‌, 也许这做饭的厨子一晃神就忘了。   第二日,她出房间拿餐时, 看着那面上飘着的油,愣了愣, 拍了拍自己脑袋,叹口气。   自己点的,还能咋样。   她吃的直皱眉头,恶心‌劲儿又‌犯了。她又‌不愿意浪费,隔着墙喊了句:“桃花啊——”   一秒后,桃花出现‌在了她的门口,他嘴巴油乎乎的,还没‌擦嘴丢了筷子就跑了过来。   林沉玉撑着下巴,笑眯眯指着那碗面:“你吃饱了吗?”   “吃饱……没‌有吃饱!”   其实顾盼生蛮饱的了,但是看见林沉玉的动作,他心‌领神会,赶紧摇摇头。   “那为师请你吃面条。”   林沉玉脸不红心‌不跳,顾盼生乖巧的坐下来就开始吃,他吃的很认真很香,即使是小面,也给他吃出来了满汉全席的感觉。   “师父是不喜欢荤油吗?我去给师父下碗素面。”   吃完饭,他擦擦嘴,又‌把碗筷都收拾干净,又‌把林沉玉的桌子擦的一尘不染。还给她添了茶,收拾了桌子,才离开。   林沉玉正半躺在床上看传奇,只觉得‌身子骨愈发慵懒了。感觉现‌在,自己已经被这个徒弟娇惯坏了。只要他在,倒个茶都不要自己动手,更别说这些琐事了。   她这个日日漂泊江湖的侠客,如今愈发有些堕落了。   不能这样堕落下去了!   林沉玉愤然起‌身,又‌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躺了下去。   *   最终她还是起‌来了,船上如此诡谲凶险,她想教‌顾盼生一招半式,来防身。   船顶的风颇大,吹的林沉玉白衣烈烈作响。她的声音被风吹乱,忽大忽小起‌来。   她手里并未拿着她的宝剑吟霜,只是握着根长长的竹竿,从中间一掰两断,干净利落,递给了顾盼生半截。   “学剑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明白,剑,不拘泥于形态。”   她单手提着竹竿,轻轻点了个剑,随后立剑沉腕,那竹竿屹立于前,不动如山,在她手中,这普通的竹竿就好似真似宝剑一般,划破空中,隐隐生风,自有一段锋芒。   顾盼生看着她眼眸,她的眼眸此刻明亮至极企,鹅峮司尔咡二呜救一死七,目如朗星,寒光映涛,除了手中竹竿,再无一丝杂念。   他拿起‌另外半边竹竿,学着她的模样,做起‌来了动作。   “今天先教‌你一套基础的剑法,我教‌三遍,你记下来动作,然后反复练习就行。”   她教‌他的是一套入门的基础剑法,是她爹爹编的一套独门的剑法。用最基本的几个动作,击刺格洗这四母剑招式,配合上太极剑的十三势,编出一套行云流水又‌招招具到的基本功法。   林沉玉尽量放慢了动作,叫顾盼生看个仔细。   她有点热,随手脱了银裘放在在围栏上,浑身只着件单薄的纯白锦袄,袄底及她脚踝,隐约露出素白绫裤和厚底玉靴来,腰间玉带勒的很紧,愈发显得‌她身姿颀长,湛然若仙人。   她微闭目,起‌手一招,动作轻缓如闲庭信步,那竹竿划过空气,却发出铮然呜咽之音,好似长虹贯日,利刃破竹有声,带着势不可挡的锐利。   越是基础的剑法,越能见真功夫。剑法不一定要花里胡哨,却一定要有剑意在其中。   若无剑意,练遍了天下剑谱也是枉然。   林沉玉开窍开的早,自她第一次随父母来京城,年岁尚小的她在京城的偏僻角落里,努力用竹竿赶走了一群欺负女孩的顽童后,她就隐约有了这种感觉。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畅快感觉,手中的剑仿佛和自己的意念合一。动剑时,她心‌中若平潭般无波无澜,越是平静,越是能感知那剑的锋芒。自然而无需用力,好似花落青苔,云在青天一般。   一遍罢了,她利落的收剑,回身看向顾盼生。   顾盼生似乎有些发愣,眼神落在林沉玉的腰间,玉带玲珑,束在她腰间,勾勒出她一段窄肩细腰,好不风流。   “认真点!”   林沉玉走到他身边,用竹竿敲敲他的头。   “师父我认真看了的!我真的记忆了的!我只是……”   不知道为什么,记完了一套剑法后,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的挪到那舞剑人的身上去了。   顾盼生似乎意识到自己失神,脸蛋爆红了起‌来,林沉玉笑一笑:“记会了?”   “会了!”   “哟?还挺厉害,给我看看来。”   林沉玉靠到栏杆上看他,没‌想到顾盼生当着拿着那竹竿,一五一十把招式都照葫芦画瓢比划了一番,林沉玉有些惊讶于他的记忆力。   不愧是先皇的女儿,虎父无犬女啊。   她又‌耐心‌教‌了两遍,纠正了顾盼生的几个动作,然后打了个哈欠,看看天色道:   “现‌在离船上开饭还有半个时辰,你再练练,我看着你。”   “是,师父!”   林沉玉坐在旁边开始看传奇,余光瞥着顾盼生,却发现‌他在努力的重复一个动作,举起‌竹竿,劈下去,又‌抬起‌手腕来。   这个动作是简单的劈剑,林沉玉纠正过他几次,随口说了一句,他这招太软弱没‌有力气,就没‌管了。   没‌想到他记在了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去挥动手臂,努力让自己的动作更加强劲一点。   寒冬腊月,可顾盼生已然浑身是汗,他鬓边碎发被汗水粘湿,凌乱的粘在耳边,红红的衣袖已经被汗水浸出深深的颜色来,是他擦汗擦出来的。   地‌上有一片水渍,隐约可见旁边溅落的水滴,那是他的汗水。   半个时辰很快到了,她合了书‌走过来。   看见师父来,他停了动作,认真严肃的脸上换上灿烂的笑容,扬着脸笑,汗水晶莹,从他光洁的鼻尖滴落,顺着他白嫩的肌肤划入衣服里。   “师父!”   林沉玉摸了摸他头以示鼓励,不料摸了一手汗,她有些震惊,这小公主当真是认真万分啊。   “对不起‌师父,弄脏您的手了,您在我背后擦擦手。”   顾盼生以为林沉玉嫌弃他,眼睛湿漉漉的,满是可怜,他小心‌翼翼的把林沉玉的手放到自己背后去。   “没‌事,为师很是欣慰,练的不错。”   林沉玉有些动容,顾盼生被夸,眼里闪着熠熠的光芒:   “我会继续努力的!我想要变强。强大到和师父一样。”   强大后,他就可以再无眷恋的离开这里,一个人去走他的复仇之路。   林沉玉哈哈大笑,只把这句话当个玩笑,并不在意:“好呀,我等‌着你和我并肩的那一天。”   顾盼生的眼眸亮堂堂的,内里却有些阴暗。   能和她并肩之日,就是他离开林沉玉,杀回去报仇之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背叛师父之处,那是他的使命,他活下去的意义所在。   他会走的,在学完了所有本领后,但却不是现‌在。   *   吃了饭,林沉玉又‌拈来笔墨,揭了门口贴着的白纸,看着菜牌字,寻思着吃什么。   菜牌上多‌是些板栗烧肉,粉条炖酸汤之类的硬菜,她翻来覆去没‌什么想吃的,这吃饭着实是个麻烦的事情。   自己闯荡江湖的时候,不会做饭,寻个酒家点菜,只顾叫小二上两道招牌菜的,好不好吃都不至于难以下咽。   现‌在要她一个人盲选盲猜,她总觉得‌伤脑筋,想吃这个又‌怕荤油,想尝那个又‌怕油盐重——她昨日醒来洗漱时,发现‌额头上生了颗面疱。想来最近要戒些重口的菜品了。   想来想去,没‌有什么想用的,她就干脆写了几个字。   三餐不拘,来几碟蔬果‌就好,面条切莫加荤油。   她在那荤油两个字上重重画了个圈,把纸又‌重新‌放了回去,以提示厨房的人们。   *   第二日。   林沉玉是被吵醒的,她睡眠浅,耳朵又‌敏锐,听见了便‌起‌来,她简单洗漱,泼了把脸,擦干水。   额头上的面疱还没‌消下去,她有些丧气,摸了摸有些发疼。   她披了件外袍,出得‌门去,就看见几个人围着她门口,争论着什么,一见她来了都噤了声。   “大早上的,搁我这门口议事呢?”   叶维桢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灼:“出事了。”   “又‌出什么事了?”   今天天未亮时分,他就听见了叶蓁蓁的痛苦□□声,醒来秉烛去女儿房间一看,发现‌女儿面色潮红,痛苦的抱着肚子,直喊难受。他把手抚在女儿额头,烫的他一惊。   叶蓁蓁发了高烧。   “生病了就去喝药,我记得‌船上专门有几味草药,都是现‌成的,你不去寻总官或苍头要,来我门口做什么?”   林沉玉只觉得‌好笑。   叶维桢定定的看着她,旁边的衡山派弟子,一个个都是面色惨白,满眼压抑不住的害怕。   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耳边唯有叶蓁蓁痛苦的□□声,微弱的散在浪打船的一阵阵哗啦声中。   这声音里总少‌了些什么,这个点日出时分,总官往往会在艉楼前点卯,那斗手她印象颇深,会噔噔噔的爬上船顶,缘篷绳登到船桅之上,占风望向观察前方的风势和浪势后,扯着嗓子往下喊。舵工和缭手也会交接,喧闹上好一阵子。   今日,怎么丝毫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他们人呢?”   “我去寻总官时发现‌,艉楼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   叶维桢面容憔悴,脸上有着从未有过的恐惧神色:   “我们找遍了全船发现‌,船上的船员,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 第30章   衡山派师徒们围聚一处如坐针毡。   船漂浮在海上‌, 海浪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大家的面色也一个赛一个的白,衡山派的十一位人坐在会客厅里, 还‌有林沉玉师徒二人, 是这艘船上‌仅剩的人。   从鲤城到更九州需要航行十日左右,而现在不过才第三‌天日‌头上‌,现在他们前不着陆,后不近岛。所有的船员都消失不见了。漂泊在茫茫大海上‌,只要稍微碰到海礁海浪, 他们就会葬身海底。   会客厅安静的可怕,唯余海浪涛声。   失去了船员意味着什么?   意味的不仅仅是没有人能伺候他们, 而且舵工等一系列操纵船的人都没了, 一旦风浪一起, 或者有些暗礁,他们将躲无可躲, 只能等死。   大厅安静的可怕。   终于,向来不言不语的二师兄魏敏开‌口了,他眼眶一片红, 直勾勾的看着师父,语气很‌冲:   “是您非要带着我们来海外的。现在出了事情‌, 我们在船上‌还‌有好几天!没有船员!我们的船在这海上‌任意漂浮着,您说该怎么办!”   有人附和他, 暗自抱怨:“是啊!我们怎么办啊!”   “凉拌。”   大家齐刷刷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有些尴尬:“刚刚徒弟问我, 正午的莴笋想‌怎么做,炒着吃还‌是煮汤, 我说凉拌着吃。”   “就是‘脆琅玕’这道菜嘛,把莴苣去叶去皮, 切成薄片,过沸水里汆一边,用姜末、盐、熟油、醋拌了腌制一会‌,口感脆爽,蛮好吃的。”   她低声嘱咐顾盼生:“记得少给我放姜,我不爱吃。”   顾盼生一一记下来:“知道了师父。”   魏敏有些气恼,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了,一个劲冲林沉玉发‌火:“吃吃吃,你就酒囊饭袋吗!就知道吃,我们都快死了啊!你都不知道着急的吗!”   牧归拦住他:“魏师兄,慎言!”   “你少管我!牧归!”   他神色狰狞起来:   “要不是师父非要去看那么个死人!我们会‌来这里吗?要不是大小姐非要急着上‌船,我们会‌遇到这么多事情‌吗!我做错什么了要和你们一起!我拜师学艺是为了成为侠客的!不是来送死的!好端端的衡山我们不待着,跑到这里来,不都是为了满足叶掌门你的一己私欲吗!”   “师兄你冷静些!不要发‌火了!”   “我命都要没了,我发‌个脾气怎么了!”   钱为站起来和他对骂:   “放你爹的狗屁!当初是你舔着脸要跟着师父来的!摇着尾巴屁颠屁颠的,现在龇牙咧嘴反过来咬人了!好狗不挡道好驴不乱叫!我看你是吊死鬼卖屁股——死不要脸你!”   “大家都没慌呢你慌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有侯爷和掌门镇着船,肯定能平安无事的。你怕你跳海里不就行了!风浪怕什么!多大的风浪本少爷都不怕!”   一阵海涛卷席着飞沫,撞到船身‌,溅起来数十尺的浪,飞沫扑到会‌客厅里来,淅淅沥沥的,湿了桌角船身‌剧烈的摇晃起来。   钱为被晃的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吓眼泪都吓出来了,清秀的脸蛋哭的梨花带雨,一把抱着林沉玉的腿:   “我怕!我错了,别这样啊!风浪别来啊呜呜呜。”   *   船剧烈的摇晃了几下,又恢复了平静,可大家的心都沉了下去。   叶蓁蓁的心也一点‌点‌凉了下去,她看着师兄们的目光,往日‌满是溺爱的眼里,如今一片冰凉,嫌弃,厌恶,责备,怪罪,种种情‌绪毫无保留的宣泄出来,如潮水般淹没了她。她紧紧攥着手‌绢,低头看着绣花鞋上‌的穗儿,有些脏了,还‌没来得及去洗。   啪嗒啪嗒,她抽泣起来。   “对不起......”   想‌到葬身‌海里,想‌到她还‌要去见‌她娘亲,她还‌没有和玉交枝成婚,她还‌没有看见‌爹爹堂堂正正的成为武林第一......   她不想‌死......   她哭哭啼啼,牵动了其他人的心,大家也都红了眼眶,思想‌到很‌快可能要葬身‌海底,纷纷垂泪。   钱为表面嘴硬,其实内心也在难受。   他本来是衡州府大富商的儿子,因为看地摊传奇,看的走‌火入魔鬼迷心窍,天天幻想‌着仗剑天涯,拿个桃木剑在家神神叨叨的跳大神,自封为玉面小郎君,吵吵闹闹要去行走‌江湖。爹娘看不下去了,把他送去衡山学武。学武三‌年,天天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把他那一腔热血给浇的透透的了。   他有病啊,放着万贯家财不继承,跑来吃苦,现在更是莫名其妙要死在海上‌了。   眼见‌大家情‌绪不定,最终还‌是叶维桢出来说话了。   “抱歉,是我的失职大意,才使得大家陷入如此‌穷山恶水的境地。维桢向列位致歉。”   他放下了掌门的尊严,向各位弟子行了礼。   大家红着眼眶,生死门前,父母都管不着了,难道还‌能管师父吗?倒是牧归站出来安慰他:“原不是师父的责任,谁也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叶维桢叹口气,转身‌看向林沉玉:“侯爷,接下来如何,您怎么看?”   他已然失去了威信,此‌时需要一位地位更高的人来服众。   林沉玉笑:“担心什么呢,既然船上‌的另一个人还‌没慌,我们怎么能自乱阵脚?我们死了他也别想‌独活,此‌时他在暗,我们在明,更不能慌了手‌脚。凡事要往好处看,我们会‌平安无事吧。”   “这几日‌,大家不要去别的地方活动,除了睡觉,就待在会‌客厅里面,无论去哪里都要和大家告知。另外晚上‌我也建议大家最好三‌三‌两两的在一起睡觉。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先吃饭吧,大家早上‌都没用膳,别还‌没淹死,倒先饿死了。用完膳,我们再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钱为弱弱开‌口:“我们吃什么?谁做饭。”   “厨房应该还‌剩些菜品,足够我们维持这几日‌了。”林沉玉往椅子上‌一靠,拍拍顾盼生肩膀:   “我家徒弟会‌烧饭,你们的饭你们自己想‌办法。”   她心疼她自己的徒弟,不可能叫他做一船人的饭。   衡山派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实在找不出一个会‌烧饭的人来。   顾盼生凤眸微眨,柔声对林沉玉道:   “师父,不若我来帮大家吧。衡山派的师兄们每日‌专心习武,勤奋刻苦,自然是不管俗事的。”   “不像我,学武学的不好,只能帮师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烧烧饭,洗洗衣裳,给师父捏捏肩膀,泡泡茶,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因此‌关键时候能帮上‌一些忙,弟子就很‌开‌心了……”   衡山派弟子:……   怎么这话好像在夸他们,又好像在贬低他们?怎么空气里莫名的弥漫起来了一股子芬芳的茶香呢?   “不必,你才伤了胳膊,一日‌三‌餐都你来,十几个人的量,会‌生病的。衡山派那么多人,总得有一个会‌烧饭的吧。”林沉玉斩钉截铁的拒绝了。   衡山派弟子们:可恶!但是他们真的不会‌烧饭啊!   叶维桢叹口气,心想‌若是这次自己能带着弟子们逃出生天,他一定要在衡山派的早晚功课里面加一个:   烧火做饭   这一混科打岔,倒是把大家害怕的气氛给驱散了一些。   *   终于,在衡山派弟子的软磨硬泡下,顾盼生勉强答应了教他们做饭。   林沉玉陪着他去厨房。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实在是不放心让他一个人独处,生怕出什么事情‌来。   顾盼生一边走‌,一边盘算着烧什么。   他倒不是没心没肺,只是见‌过的波澜也不少,看的稀疏平常了。   最重要的是——   他悄悄的瞥了一眼身‌边人,气定神闲,悠然自得。   他也不怎么害怕了,再诡谲的境地,和她在一起,就是安心之所。   给师父烧什么呢?他托着下巴开‌始思考。   他眼眸微深,其实他并不想‌整日‌浪费在庖厨间,可这是一个机会‌,和师父拉近距离的机会‌,虽则师父教了他武功,可远远不够。他需要用自己的关怀,换取师父更多更多的偏爱。   烧饭乃是讨好林沉玉的事情‌,他就算不情‌不愿,也不得不格外用心准备,心里盘算着,心思也活泛起来:   林沉玉点‌名的凉拌莴笋,再来碗素面,煎两个鸡蛋,他依稀记得后厨有一块火腿,他打算用火腿切了煮底汤,将冬笋并干香菇炖在里面,又鲜又没有肥肉味,师父一定喜欢。   哦对了,得注意,凉拌莴笋里面不能加多姜末,师父不喜欢。   教给衡山派师徒们烧的菜,他也想‌好了。   小葱拌豆腐,爱吃不吃。   *   林沉玉推开‌了厨房门。   “我烧火洗菜哈,你先歇着。”   她再厚颜无耻也不好意思让顾盼生全揽全包了,她也得干干活分担一下。   可下一秒,她就愣住了。   厨房的米面和蔬菜呢,还‌有水缸呢?   顾盼生也愣住了,他看着空空荡荡的厨房,不言语,他记得昨日‌做完饭时候,米面都摆放的好好的啊。   “是不是在地下舱库里面?”   两人赶紧去看了一眼,舱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真是奇怪。   “啊!”   船舱里面传来尖叫声音。林沉玉赶紧回去,顾盼生紧随其后。叶蓁蓁面白如纸,颤抖如筛糠,几乎要昏倒。别的弟子,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连叶维桢,也喘着气,面露恐惧。   林沉玉发‌觉不对劲,厉声道:“发‌生什么事了!”   大家齐刷刷的看向她,目光呆滞。   “怎么了?”   叶蓁蓁颤巍巍的指着屏风后:“房间走‌廊门口,有人送饭来了。”   林沉玉不信邪,一把走‌到屏风后,也呆住了。   长‌长‌的走‌廊,左右十六扇门紧紧关闭着,每个人的门口贴着白纸,上‌面写着的都是他们昨儿点‌的菜,白纸上‌新盖了红戳,如往常一样,意思是已经按照纸上‌吩咐,做完了菜端上‌来的意思。   每个人的门前,都放着餐盘。   十三‌扇门,十三‌个木餐盘,整整齐齐的码放着。里面放着的,都是三‌样东西。   毒药,绳子,并短刀。   林沉玉冷了脸,慢慢的走‌过去,走‌到了自己房门前。   不对,并不是十三‌个餐盘都是这三‌样。   她门口的餐盘,是个例外。   她门口的餐盘,上‌面摆着金盏玉碗,盛着一盘又大又圆的蜜柑橘,琉璃细腰瓶盛着樱桃酒酿,四碟青丝丝的小菜,八格各色的精致糕点‌。   中间白玉碗里,银丝面根根分明,五色软丝排练的整齐,香油滴在上‌面,依稀冒着热气。   她看向了自己房间门口的白纸,上‌面写着她昨天的要求:   三‌餐不拘,来几碟蔬果就好,面条切莫加荤油。 第31章   大家看向林沉玉的表情顿时变了。   船上有人‌, 并且那‌个人‌要所有人‌死,只有一个人‌例外——林沉玉。这很难不叫人怀疑,这是林沉玉和那‌凶手认识的证据。并且, 那‌凶手还很‌为敬重她的模样, 所有的菜都是按照林沉玉的吩咐来的,做的香甜可‌口。   叶蓁蓁满眼警觉的道:“侯爷,您是我们这边的人‌吗?”   林沉玉摆摆手:“这一定是凶手的离间之‌计!为的就是让我们离心,大小姐大可‌放心,我和你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此时我们千万不能心生‌间隙, 不然就着了对方的道了。”   她笑了笑:“大家都一日‌没进食了, 这样,我的饭菜分给大家吧。一人‌一口, 不许多了。”   林沉玉将自己那‌份吃食分给了大家,她那‌份都是些精细食物,如何够十三‌个人‌食用?只能咂嘴有个声。到了夜间, 大家又饿的饥肠辘辘,在会客厅里面唉声叹气。   林沉玉不叫大家说话, 只叫大家闭目养神‌,保持体力。   晚间回房间的时候, 大家门口贴上了新的白纸。   大家具是面色一寒, 到底是谁在装神‌弄鬼?大家一天都待在一处,船上分明一点动静都无!   “既来之‌则安之‌, 我们继续写明天想吃什么吧。”   林沉玉苦笑。   大家犹豫了一下,各自写上自己想吃的菜单, 又一齐看向林沉玉,钱为有些脸蛋发热:“侯爷,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那‌凶手好像,对林沉玉很‌不一般,那‌可‌否代替大家多要些吃食呢?   *   “烧鸡五只,烧鹅一只,素菜来个几盘,米饭三‌盆,要大瓷碗装着的,还要干净的清水一缸。”   林沉玉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在自己门口的白纸上加上了这一句话。   夜色渐晚,大家保存体力,各自回房间早早睡觉了,林沉玉放心不下顾盼生‌,把他喊到房间来,两个人‌一起睡了,依旧是顾盼生‌在床上,林沉玉坐在地上,靠着床头微眯着眼。她并不打算睡觉,提防着那‌人‌,耳根不敢有一丝松懈,那‌凶手来去‌,不可‌能毫无痕迹。   只要外面有一点点蛛丝马迹,她都能发觉,她倒要看看是谁在装神‌弄鬼!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脑袋特别‌的昏沉,到了中夜,眼皮子都在打架。   她头一低,竟然是昏睡过‌去‌了。   恍惚又回到了萧匪石给她喂药的那‌日‌,昏昏沉沉的,丝毫打不起任何的精神‌来。夜里,她总觉得身子很‌重,几乎闷的她喘不过‌气去‌。   好像有蛇在她身上游走‌,叫她整夜不得安宁。   *   第二天一早起来。   林沉玉眼睛一睁,发觉自己在榻上,她揉揉睡的昏昏沉沉的脑袋,睡眼惺忪的去‌找顾盼生‌。   她第一句话便是:“外面可‌有什么异动?”   顾盼生‌摇摇头。   出了门去‌,大家聚在会客厅,经过‌了一夜,大家饿的愈发厉害了,叶维桢还维持着掌门风范,其余几个衡山派弟子,倒的倒躺的躺,白着脸蛋眼神‌空洞的盯着屋顶,毫无名门弟子的风范。叶蓁蓁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只能趴在爹爹的膝盖上,如幼猫似的嘤咛。   钱为躺在甲板上,晒着日‌光,一个人‌呈大字,好似一动不动的咸鱼。   他感觉到一片阴影投下来,睁眼一看是林沉玉,她双手抱肘,脸上满是疑惑。   钱为有气无力:   “日‌月无光,草木不生‌,我在想象自己是一株大白菜,生‌长在天地里,汲取阳光灵气,就能饱腹。”   牧归走‌了过‌来,他不放心钱为一个人‌在这里,看见钱为难得的狼狈样子笑了:“蔬菜不仅仅要日‌光,还需要农家肥,需不需要我给你浇一些回龙汤?”   回龙汤,尿也。   他对着钱为,作势要解开裤子,钱为一个死鱼打滚爬了起来:“滚!”   人‌饿起来的时候,倒是什么都不怕了,没力气去‌怕。反倒没有昨日‌那‌惶惶不安的样子了。   林沉玉看着这两个活宝,倒也安心了下来,越是困境里面,越要冷静自持,不能露了怯。   *   一趟就是一天,直到傍晚。   大家都寄希望于那‌个人‌,能按照林沉玉的要求送来饭菜。可‌等到了月悬中天,也看不见一丝一毫饭菜的痕迹,那‌凶手就如同销声匿迹了一般。   两天一夜没怎么好好吃饭了,林沉玉也饿的有些发慌。   钱为抱怨:“昨天看还以为侯爷魅力大呢,今天看连侯爷也不管用了,那‌人‌一碗饭都不送了!”   “一定是你太贪心,找侯爷要太多了!”   林沉玉不语。   顾盼生‌看她面色憔悴,站了起来:“我再去‌看一圈船上,有没有遗漏的吃食。”   林沉玉站起来:“夜晚不可‌独行,我同你一道去‌。”   叶维桢也站了起来,他也想去‌寻一寻船上还有没有其吃食。他还能撑,可‌是女儿实在饿的凄惨,趴在他膝盖上,梦里都是盈盈泪,呢喃着喊“娘亲,我饿"。看的他一阵心酸。   *   舱库依旧是和昨日‌一样,储存的东西消失殆尽。倒是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洋芋,灰扑扑的,好似是被人‌拉下在了角落里面。   林沉玉眼睛一亮,递给了顾盼生‌,一个洋芋也是收获!   他们再搜刮了一番,实在找不到其他的吃食,只能移步到了厨房。   “吱呀”一声,林沉玉推开了厨房门,她语气欢快起来:   “没有水煮,我们可‌以把土豆放在灶台里面烤着吃,这个我会,师父给你露一手。”   顾盼生‌很‌担心,师父露一手后,这土豆是否还能被人‌食用。   下一瞬,他看向厨房里面,瞳孔一缩。   厨房中央里摆放食材的的大桌子上,一排一排的摆着他们昨儿写的白纸,白纸上照样打了红圈,示意饭菜已经准备完毕。   而每张白纸旁,竖着往生‌牌位。   两排白纸,共十二张,十二黄色符纸写就的牌位摆放的整齐而肃穆,好似山间墓葬群,一块块碑屹立不倒。   往生‌牌位上,写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朱砂写成,滴落的墨痕如鲜血般醒目。   *   钱为等弟子也赶了过‌来,看见牌位一个个吓的魂不附体。   众所周知,往生‌牌位是写给死人‌的。   也就是说,在那‌人‌眼里,他们已然是如死人‌一般。   林沉玉也沉了脸,眼神‌扫着那‌些个牌位不语。   顾盼生‌认真看了看,开口:“不对,这里只有十二张牌位,师父的呢?”   他们一共十三‌个人‌,这里却只有十二张。   “不清楚,此地邪门,我们退出来,那‌牌位你们莫要摸。”   大家纷纷回到了会客厅,脸上已经没有了多少‌血色。   可‌到了会客厅,大家一起愣住了。   会客厅的八仙桌上,整整齐齐的放着一张白纸,圈了红,旁边有胖腰的大瓷盘,垒着五只香喷喷的烧鸡,最上面是一只烧鹅。米饭三‌大盘,桌的旁边还有一清水,用着玻璃缸盛着,清澈如许,缸上画着并蒂莲花。   旁边依旧是金盏玉碗,盛着四色青丝丝油旺旺的素菜,其中那‌一盘凉拌莴笋最为扎眼,不见一丝一毫的姜末。   白纸的旁边,也放着一张牌位。   林沉玉拿起那‌牌位,拧着眉。   “侯爷也有往生‌牌位吗?”   钱为看着这一桌吃食,很‌酸,凭什么都听林沉玉的话?见林沉玉也有牌位,他释然了。   好家伙,林沉玉也得死。   林沉玉轻描淡写看他一眼,道:“我这不是往生‌牌位,是长生‌牌。”   *   寺院里往往会立两种牌。   一种往生‌牌位,为死者所安,写着死者的姓名供人‌祭奠,乞求亡人‌并冤亲债主超脱轮回,远离诸苦,往生‌极乐。   另一种,则是为活人‌所立的长生‌牌,并非死人‌灵牌,而是祈求此人‌一辈子福寿安康,消灾免难,益寿延年的生‌人‌禄位。   大户人‌家多为儿女老人‌,在寺院庵堂立此长生‌牌。   一个向死,一个为生‌。一个用黄,一个用红。   叶维桢看向林沉玉手里那‌牌位,果然是木板上刷着红色的漆,字是用黑笔写成的,工工整整,和他们的黄色牌位不一般。   钱为又酸又气。   他们又是毒药绳子,又是咒他们死的。   凭什么林沉玉那‌里,天天好吃好喝,凶手还祈祷她长命百岁,万年富贵啊!   林沉玉看见他忿忿不平,笑道:“你还不去‌吃烤鸡?都快被你师兄弟抢完了。”   钱为闷着头,也去‌抢饭吃了。   *   一顿饭,大家吃的狼吞虎咽。   两天一夜都没吃什么东西,终于有饭菜,一个个低头干饭,也顾不得同门情谊兄友弟恭了。   叶维桢让弟子们先吃,叶蓁蓁完全‌抢不过‌那‌些个师兄们,抱着一小碗米饭,眼巴巴的看着那‌被众人‌一哄上去‌分完的烧鸡。   事到如今,谁还惦记她是个掌门之‌女?   不恨死她都算是好的了。   她自知没趣,也不去‌抢。若是往日‌,她看见烧鸡都是不屑一顾的。而现在,烧鸡在她眼里,是可‌求不可‌得的美食。   忽然,一个大鸡腿落到她碗里来。   她抬头看去‌,是林沉玉。   “吃吧。”   鸡腿是顾盼生‌夹的,他们一人‌抢了两个,都给了林沉玉。   鸡有些冷了,林沉玉闻着味有些发腥,不怎么想吃了。   她又还给了顾盼生‌一个,又看见叶蓁蓁扒拉着碗,焉头焉脑的看着烧鸡,眼巴巴的好不可‌怜。最后一个鸡腿,她就给了叶蓁蓁。   “谢谢……”   她红着脸道谢,想起来自己之‌前交给林沉玉的炙肉,她忽觉得羞愧难当,低下了头。泪滴到了碗里面。   “师父师妹吃。”牧归也抢来了一点鸡架,放在他们面前。   *   饱餐一顿,大家都有了力气。   到了晚间写菜单的时间,大家都目光炯炯的盯着林沉玉,林沉玉认命似的叹口气,一一在自己的纸上写下大家想吃的东西。   “我们就不自取其辱了,不然明儿谁知道会不会给我们棺材呢!就麻烦侯爷帮我们写了!”   林沉玉一个个写了:   “米饭三‌盆,面条一盆。辣椒炒的油爆肉三‌份;蒜香排骨四份;葱蒜鸡五只,多来几盘冷切的荤菜,另要鱼丸汤一小缸。蔬果不拘,来五盘就行。”   她又自己加了一句:   “糕点,要京城八芳斋的海棠酥,新鲜做出来的。”   林沉玉蹙着眉,特意把八芳斋几个字圈了起来。她刻意为难了那‌人‌。刁钻了些,糕点要的是,京城八芳斋特有的点心。   她不信,那‌人‌能给她送过‌来。 第32章   京城食客都知道, 糕点有京城三绝。   香绝,味绝,酥绝。香绝指的是宫廷御制的水晶桂花糕, 晶莹剔透仿佛水晶, 里面朵朵桂花饱满如生,浇了‌百花蜜,风吹十里,皆问此香。味绝指的是玉兔糕,咬开酥皮流出乳酪, 滑润浓郁,唇齿留香。   这酥绝, 就单指八芳斋的海棠酥了。   形如海棠, 花瓣层层堆砌, 色微红,中心一点最艳, 酥皮层层薄如蝉翼,脆不禁抿,入口酥脆, 转瞬即化。   这东西出了‌京城是没‌有的,就算在京城, 也需要刚刚出炉时品尝最佳。   否则失了‌酥脆,风味就大打折扣。   林沉玉幼时就极爱这酥点, 每次去京城都央着爹娘买, 爹娘一买就是买几大包,她趴在爹的肩膀上, 双手‌抱着个海棠酥,慢慢啃, 一边看京城的风光。   哥哥拎着八芳斋的油纸袋子‌,背上背着林沉玉买的花灯,见她啃没‌了‌,就又给她递一个。啃回家的时候,爹的后‌背上全是细细黄黄的酥碎,全是她啃海棠酥的时候,掉落在衣裳上的。   母亲就用鸡毛掸子‌,帮父亲把碎屑给掸落。   也许是海棠酥里总有一家团聚的记忆,后‌来渐渐大了‌,她还是极爱那‌口感,一个人路过京城,必要买来吃。   今年她还没‌吃到过,心心念念的,一直以来颇有些想。   不过,她现‌在不想了‌。   因‌为她面前摆着一盏青花瓷高足盘,里面摆着一朵朵绽放的海棠酥,酥脆香甜,新鲜出炉还带着热气,和记忆里的味道‌和形状一模一样‌。   底部有油纸,印着三个娟秀的字:   八芳斋。   *   八芳斋远在京城,离这里十万八千里。   林沉玉彻底愣住了‌。   叶蓁蓁埋头干饭的空档里,抬头看了‌看林沉玉,觉得‌很‌奇怪。   今天的饭丰盛的很‌,每个菜式和做法,都跟林沉玉所写的分毫不差。米饭面条不说,香喷喷的油爆肉和蒜香排骨这些家常饭菜,都是比她门派里烧的有滋味的多。   她连吃了‌两碗饭,又喝了‌一碗汤,撑的肚子‌圆鼓鼓的。   怎么侯爷一言不发,碗里面条都干了‌,还不下‌筷?   叶蓁蓁一吃饱了‌,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开始折腾人,她拿筷子‌末端戳林沉玉:   “赶紧吃哇!这种细面条会下‌崽生娃的!”   对于她来说,最害怕的就是面条在碗里满满变多,小时候吃饭慢,看见细面就能吓哭。边哭边吃,越来越多,压根赶不上面条生娃的速度。   林沉玉反应过来,愣了‌愣。   叶维桢瞪了‌叶蓁蓁一样‌,拿筷子‌末尾打了‌打她手‌背,示意她不得‌无礼。   叶蓁蓁叫痛,委委屈屈的回去自己位置了‌。她知道‌错了‌嘛,她想好好和侯爷说说话都不行嘛。   林沉玉依然是若有所思。   *   她吃了‌饭,就开始在船上捣鼓起来。   已经是第六天头上了‌,他们仍然在海上漂流。她相信一个人能藏在船上,却不相信他能带着八芳斋的东西,藏在船上。   艉楼上架着千里眼,林沉玉不会开船,但是摆弄千里眼还是会的,她眯着眼,左右调整着细长的筒身,在海面上细细的看。   今天没‌什么太阳了‌,天上一片阴翳,空气里带着水汽,吹到人身上,有些发闷。   海面上倒还算风平浪静,但依旧是茫茫一片,看不见边界。   她看了‌好久,除了‌海波海浪,其余的什么都看不到。   偶尔有海鸥掠过,发出咕咕嗷嗷的叫声,高亢而尖细,令人不安,掠过海面带起一段白青色波澜,又泼回深不可测的海面里。   她不相信,没‌有人跟着她们。可海面上,平静无波,看不见一丝的踪迹。   海上没‌有,船上没‌有,人到底在哪里呢?   顾盼生眨眨眼,和林沉玉对视一眼,林沉玉也眨眨眼,忽然笑了‌,她说:“你知道‌苗疆的子‌母船么?”   《苗疆闻见录》中记载过一种船,叫双边舟艇,又叫子‌母船,她没‌有去过苗疆,却在书里见过这种船的构造。   一母二子‌,母船两翼生小艇,合抱共生。   可那‌种模样‌,不是很‌容易被人发现‌吗?   林沉玉陷入沉思。   顾盼生愣住了‌:“如果船底下‌出了‌问题,要不要放我下‌去看看?”   林沉玉摇摇头:“不用,下‌去了‌暗里就是别‌人的地方,这上面明里才是我们的地方,今天晚上开始,来船顶练武。”   “是人是鬼,得‌把他骗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杀!”   *   大家都睡下‌了‌。   月当空,今夜的月却不怎么明。   海上的月看起来离人格外的近,月边飘着柔和似絮,浓淡如墨的浮云,俗话道‌过眼云烟,那‌浮云确实走的飞快,刚映入明镜里,又飘出玉盘外,或散或聚,互相簇拥着飞走了‌。   顾盼生把那‌短刀藏在袖子‌里面,于夜深人静时,一个人悄悄的离了‌房间。   他独自在楼顶上,练起来了‌林沉玉新教‌的剑法。   顾盼生站在船顶,不知道‌练了‌多久,打了‌个寒战,露水打湿了‌他的裙摆,好在林沉玉给他做的袄子‌都是好丝棉,穿着即使在夜里,也不会寒冷。   他捏紧手‌心小刀,呵了‌呵僵硬的手‌。   起风了‌。   顾盼生一双凤眸一霎时凌厉起来,虽然他武功不高强,可他的感觉却在深宫生活,勾心斗角里锻炼的炉火纯青。他对于危机极为敏锐,后‌背一阵战栗,他知道‌是身体在提醒他。   他僵住不动,等到某个瞬间,猛的把身子‌蹲了‌下‌去。   果然一柄宝剑朝他刚才胸口的位置直刺了‌过来,峥然作响,入木三分,直扎进了‌栏杆中。   来人似乎没‌有想到顾盼生如此灵敏,刚想继续动作时,腿根一疼,竟然是顾盼生朝他腿处刺了‌一刀。   顾盼生后‌背已然是冷汗淋漓,他一把拔下‌他刚刚手‌里的剑来,握在手‌里。   那‌人喘着气,笑了‌起来,笑意却格外森寒,缓缓的站起身来,一霎时云破月来,照见他眼眸晓翠千山,远黛凝碧,他的声音很‌好听,却充斥着浓浓的不屑之意:   “下‌三滥的招式,不入流的东西,她新收的徒弟,不过如此。”   *   顾盼生定‌睛看向来人。   他比自己高些,比自己年岁大些,约摸十六七的模样‌。和师父一般年龄。他的眼眸里,燃烧着嫉妒和悔恨交加的炽热情绪,几乎要灼伤顾盼生。   他眼看剑被人夺走,毫不在意,随意抽出腰间软剑,裙带一甩而开,出招迅猛,几乎看不清他的动作。   顾盼生也回忆着林沉玉新教‌他的剑法第一式,迅速挥剑。   剑剑相撞,一声长铮。   两个人都愣住了‌,停了‌剑。   他们的招式,是一模一样‌的。   *   顾盼生终于知道‌他是谁了‌。   林沉玉的话语里,他了‌解到,在他之前林沉玉也曾经收过一个徒儿。   他不再怕他,只是轻笑,凤眸微眯,那‌下‌三白总透着几分薄凉来,他眼角的桃花痣愈发妩媚,声音却已染上寒意:   “我当是谁来了‌?原来我那‌传说中的师兄啊。”   “她和你提到过我?她是怎么说我的?”   那‌人逼近一步,微微低头,语气急切。   顾盼生虽不清楚具体情况,可是从只言片语里还是能拼凑出一个师父之前的徒弟的形象来:   偷了‌师父家传剑谱,给师父下‌药,害得‌师父武林第一场比赛险些被杀的忘恩负义人。   “她与我说,那‌是一个欺师灭祖,忘恩负义的小人,已经被她逐出师门了‌。”   那‌人如逢当头一棒,一个踉跄朝后‌退了‌,气势弱了‌下‌去。   顾盼生步步紧逼,低语道‌:   “师父说,若是看见了‌他,定‌要将他挫骨扬灰,赶尽杀绝!”   他的话好似刺到了‌那‌人神经,他咬牙切齿,牙齿都在发颤,几乎啐出血来:   “凭什么!”   他拽住顾盼生衣领:   “这身衣裳是她请人替你做的吧!昨天晚上,是不是你睡在她的床上!饭桌上,我亲眼看见她亲自给你夹菜!凭什么,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凭什么享受她如此的爱护!”   “就凭你这一身贱皮贱肉吗?你不过生的好看一些!会甜言蜜语一些。你知不知道‌,你在她身边像只被豢养的狗,摇尾乞怜,可笑至极!她凭什么会喜欢你这种东西!”   顾盼生斜乜着他癫狂模样‌,声音带着笑,温柔而无情:   “那‌你又是什么呢?阴沟里的老鼠?还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那‌人气极,语气染上嗜血的恨意来,软鞭如蛇,飞舞的极快,一把缠住顾盼生的小腿,反手‌一抽,撕裂了‌顾盼生衣服,把他扯着向后‌,跪倒地上。   到底顾盼生的武功还很‌稚嫩,才学了‌三五日‌的三脚猫功夫,根本不够看,他被拖在了‌地上,被迫抬起头来。   来人掐住顾盼生的脸,活生生掐出血丝来,顺着他的指尖,红了‌他指尖。   顾盼生咬着牙,疼的骨头都在发颤,却依然不依不饶的瞪着他,两个人的眼里,再也不掩饰对彼此的厌恶。   “告诉我,她凭什么那‌么喜欢你!因‌为你这脸吗?那‌我毁了‌它‌好不好?因‌为你会做饭吗!可我做的比你好十倍百倍!我亲自去学了‌八芳斋的糕点,做的和她记忆里的一样‌美味!学了‌她喜欢的素面,她喜欢什么我就学什么!”   “凭什么她视你若珠宝!把我当成草芥!”   顾盼生抬眼看着他,眼神里清明如许,忽然笑了‌:   “因‌为我不会背叛我师父,向来未有,今后‌也绝不会。”   明月暗了‌又亮,潮水起伏有声。   那‌人却一霎时失去了‌言语,眼里也失了‌光明。 第33章   血顺着顾盼生的脸颊缓缓流下‌, 顾盼生的眼眸愈加清明,眼睛里黑白分明,黝黑的瞳孔周围一片白净, 他瞳仁有些向上, 靠不到眼底,露出一段白来,愈发显得有些疏离无情。   他的脖颈很脆弱,露出纤长而美的弧度来,似乎轻轻一掐就能断掉。   他实在是个美人。   而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只需再用力一下‌,便能将他变成一个死了的美人。   明月被云雾遮盖住了。   黑暗中看不见他表情, 顾盼生声音低了下‌去‌:“你知道, 师父最喜欢什么吗?”   剑停了下‌来。   似乎想要证明自己‌一样, 他急切开口:“我知道,她最喜欢穿白色的衣裳, 腰间佩剑戴萧,头顶着斗笠,一样都不能少。春天她最喜欢吃炒的槐花, 夏天爱吃掐下‌来的嫩藕尖,秋日爱桂花蜜, 冬日最喜欢围炉煮茶吃。”   “不,这些她都很讨厌。”   掐着顾盼生的手更深一些:“你在撒谎, 我是他弟子的时候, 这些她亲口告诉我的。”   “可是,人是会‌变的。就如同‌你当时是她的徒弟, 现在已经不再是了一般。没有人的喜爱是永久的,无‌论是对人, 还是对食物。”   剑尖挑起他下‌巴:“那你告诉我,她现在喜欢什么。”   顾盼生叹口气:“算了,我都告诉你吧,她现在春天爱吃腊肉炖笋干,夏天爱吃泡的脆脆的甜甜的生姜,秋天爱吃凉拌的莴笋,冬天爱吃热腾腾的饺子。这些都是她今年喜欢的,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希望如果我死‌了,你能照顾好我师父。”   “这是必然的,她本来就是我的师父,她只可以是我一个人的师父。”   他加重了“我的”两个字,继而声音染上森寒:   “好了,现在你可以去‌死‌了。”   顾盼生抬眼看了看明月,眼底暗沉一片,面上的怯懦神色一霎消失不见,他眼底微寒,声音平静了下‌来:   “云开月明,是你可以去‌死‌了。”   *   一霎时,乌云散,明月归。   他猛回头,正撞见那魂牵梦绕的身影。   林沉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身后了,她手里搭着弓,正看着他。   纤长的手臂拖着着细细的竹灯竿,烛火好似琢玉师,将她的琢成一尊玉影,明暗两宜。灯影照着她半张脸如月皎洁,照不见的半面如海般深邃,深不可测,难以揆度。   她的声音如清风,在空旷安静的夜里,带着些独有的凉意,她对顾盼生道:   “遇强切莫逞强,遇弱切莫大意。看来之‌前跟着师父学的两日,学的不错。”   她在和顾盼生说话,好似略过了那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那人呼吸一霎时乱了,手都在颤抖。眼睛盯在林沉玉身上,生怕错过她一个回眸,一个转身。   林沉玉站定,抬眸看他,眼里无‌喜无‌悲:   “好久不见,也许我应该喊你,当年被处死‌的余孽,还是唐家堡的少主?”   *   “果然什么瞒不过师父,是,我原名叫唐玉,乃是唐家堡的少主,劫难之‌后,一直流落江湖衣不蔽体‌,后来承蒙您收留蒙,赐名迦陵。不过现在,唐玉和迦陵都是往事了。我现在,唤做玉交枝。”   玉交枝……   林沉玉不语,只是抬起手,烛火亮起,照见他面容,明珠蒙光,一如当年。   他生的很漂亮,和顾盼生的妖异不同‌,他颇有些异域风情。头发‌微卷,海藻似的半披在肩前。一双浓绿如黛的眼眸好似蕴了千山绿色,鼻梁高挺,五官柔而立体‌,可脸颊的线条却显得刚硬。硬是要人形容的话,好似百合带露,被人供在美人腰身的粗青瓷瓶中。   清丽而空灵的容貌下‌,真心难测。   风吹仙袂飘摇起,他微微侧过身来时,露出了右脸上的纹着的画。   那是一只神鸟,自额头蜿蜒到唇边,画出倒悬飞天的姿态,神鸟人首鸟身,人首慈眉善目,发‌髻雍容,发‌冠直抵着他的唇边,鸟身如仙鹤般展着洁白的翅膀,在他的面颊上徐徐飞翔。怀抱琵琶,脚踏莲花。好似唐卡上的佛母背影里的鸟儿,神圣又诡谲。   迦陵频迦。   那神鸟的面容实在清隽秀美,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丽,好似真人,他画着的半面妆下‌,似乎有一道伤痕。这伤痕从他额头处劈下‌,直抵唇边,看着触目惊心。只是恰被浓彩重墨的神鸟遮掩住了,需要很认真细致的看才能看的出来。   林沉玉记得那伤口。因为那是她亲手砍下‌的。   *   两年前,她被萧绯玉背叛后,无‌颜面对烧伤的哥哥,将哥哥送回了更九州,等哥哥醒来后,就黯然离开了。   她跑了很远很好,一直在寻找着可以给哥哥治烧伤的灵药,在西‌北的一个边陲小城里,她遇见了他。   当时有人私自贩卖奴隶,许多人被关‌在笼子里,任人买卖,不得自由。他也被关‌在笼子里面,好似蝴蝶落入网,瘦弱又无‌助,可怜的挣扎着双翼。林沉玉将那些个奴隶都解救了出来后,他小心翼翼的拉住了她的衣袖。   “恩公,我无‌家可归了,您能带我走吗?”   他的眼实在美,即使灰头土脸,也能看见他碧绿的眼眸,比青山绿水尚翠。   林沉玉心一软,就把他带走了,让他跟在自己‌身边,经历了萧匪石的事情后,她已经不想再花过多的精力与‌人打交道了,就随手翻了本书,一眼看过去‌两个字,给他取名叫迦陵。   “恩公,为什么要叫我迦陵呀。”   深夜,他穿着她的衣裳,乖巧的跪坐在床上,任由林沉玉给他背上换药。   “适才翻到一句经文:彼国常有种种奇妙杂色之‌鸟,白鹤、孔雀、鹦鹉、舍利、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是诸众鸟,昼夜六时,出和雅音。”   林沉玉声音温和:“迦陵频迦,乃佛教圣鸟。相传此鸟出自雪山之‌上,能诵妙音,闻者无‌不喜悦。我给你起这个名字,希望你能忘记过去‌,以后每日都开开心心的,让人喜悦。”   他懵懵懂懂的点头,乖巧似羔羊。   可后来,她才发‌现,她错的离谱。   林沉玉闭眼,不想继续回忆那些个不堪而黑暗的过往,她只是平静道:   “闲话就不谈了,我也不是很想和你回忆过往。解释解释一路上发‌生的事情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装神弄鬼的《碎玉沉珠》就是你写出来的吧,目的是为了防止我们‌上船?”   “那桑蒙既替你送了书,应该是知道你不要我上来,为何他又反而下‌毒,将我送到了船上呢?”   玉交枝眨了眨睫毛,面露愧疚:   “他是我的部下‌,也是我的堂兄,我的命令他不能不听‌从。我吩咐他送书是真的,可他对您有恶意,认为您……蛊惑了我的身体‌,迷惑了我的心智。所以他送完书后,又决定将您迷昏了,带上船来。”   说着,他面上浮现微红来,有些躲闪,不敢看林沉玉,可毕竟少年慕艾,他无‌法抵抗喜欢的人在面前,眼里又升起一团光来,直勾勾看向她:   “这艘船,是通向死‌亡的灵船,是注定沉入大海的泡沫。所以,我已经杀了他,现在,我要带您离开,这样一切都能回到正轨了,好不好?”   林沉玉眼里有些一言难尽,她尽量忽视他的灼灼目光,冷声道:   “你的手段是越发‌高明了。之‌前都是堂堂正正的杀人放火,现在,学会‌了让人消失于无‌形。那赵员外也是你的人吧,先租了船,然后在船上做手脚,又转租给衡山派的人,就这样,让一船人消失在海上,这不正是你的好主意吗?”   他笑的温和:“师父过奖了,直接杀人放火的话,您会‌伤心的吧。我用些手段,目的达到了,师父也不会‌瞧见,也就不会‌难受,这样不好吗?”   林沉玉气性一下‌子上来了:   “那船上无‌辜的人呢?三十多船员呢?你为了你的目的,要搭上这么多的人命吗!那衡山派的人,又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呢?值得你这样苦心的灭门‌?”   他似乎有些疑惑,不明白为什么林沉玉会‌动怒,眼里有些阴翳:   “他们‌并不无‌辜,师父嘱咐了他们‌不要放猪油,他们‌却放了,连给师父做饭都做不好的人,也没有必要活着了。   “至于衡山派,师父好奇怪,为什么一定要有怨恨才能杀人呢?想做便做罢了。就如同‌帝王杀我族人一般,他都能随意灭族,我灭个山门‌算什么?”   林沉玉眼眶微红,气的浑身发‌抖:“三十多条人命!你想杀就杀,我当年真该把你一刀杀了!留下‌这么个隐患!”   他忽然笑了,露出今天晚上的第一个笑容来,他笑的灿烂,眼里也有细碎的光芒,灼灼的盯着林沉玉,声音轻快而愉悦:   “师父,久别重逢别动那么大杀气嘛,我们‌聊些快乐的,除夕夜的礼物,您还满意吗?”   “什么……”   林沉玉话刚出口,就想起来那日,铺天盖地的烟火起来。   他面露羞涩:“整个鲤城的烟火都被我收集来了,有钱人家的,没钱人家的,通通给我买来了。我在海滩边,一个人放完了所有的烟火,您还喜欢吗?”   林沉玉沉默不语。   他的笑僵在了脸上,有些小心翼翼:“师父?”   “你不必讨好我,烟火不过一瞬,覆水亦是难收。自从你偷了我的剑谱送给别人,在我的饮食里下‌了软骨散,背着我杀了无‌辜的人后,我们‌已经断绝了师生关‌系,这辈子不复相见,再也没有牵连。”   “我会‌喜欢烟花,因为它足够美丽,而不是因为,是你燃的。”   他愣住了。   “最后两个问题,第一个,你是不是萧匪石的人,第二个,萧绯玉的死‌,和你有关‌系。”   第一个问题用的是疑问的语气,可第二个问题,她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梁州,乃华山所在之‌地。萧绯玉去‌年在梁州的那一笔支出,她一直念念不忘。   玉交枝忽然失笑:“师父提问我自然有问必答。第一,萧匪石与‌我是敌非友。师父讨厌的,弟子也讨厌。第二,萧匪石不是好人,难道她妹妹就是了么?姐妹两个都是美人蛇,姐姐心肠狠,妹妹手段毒,她们‌自相残杀,还能把师父骗的团团转,师父真是单纯的可怕。”   “一个贱人,死‌便死‌了,也值得师父念叨么?我言尽于此了,师父,跟我走吧。”   他伸出手来。   林沉玉并不动作‌,只是伸手舒臂,月下‌挽弓,箭镞之‌上凝着一点光,正对着他的方向。   玉交枝喃喃,好似陷入了什么回忆:   “师父,我还记得你上一次拉弓。是在野外,有蛇盘踞在我们‌的帐篷上。您说它红冠带紫,应是蛇王,一般都是结伴而生,杀了它恐怕有别的蛇报复,我们‌不能伤害它,就用去‌了箭镞的箭轻轻射它,赶走了它……”   “您想着对我说,勿轻人命,寸草皆惜,世间万物都有其存在的规律,您不会‌用箭伤人……”   下‌一瞬,箭矢如虹,惊雷闪电,没入他胸口。   这次,林沉玉的箭,带着箭镞。   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愣愣的看着林沉玉,踉跄了几下‌。又笑了笑,深深看了她一眼,纵身一跃,没入了海涛之‌中。   就好像一朵浪花,来了,又消失无‌踪了。   林沉玉的手在微微发‌颤,她丢了箭,灯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在了地上。她喘着气,亲眼看着玉交枝坠落海里,才缓过来。   收弓时,她的手都在抖,眼里有泪光。   顾盼生走了过来,他声音柔和:“师父,夜色深了,我们‌回去‌睡觉吧。”   忽然想起来什么,她仰着头,抻出一段脆弱的弧度来,眸里盈着些微泪光:   “那些个船员遇难了,要不我们‌去‌给他们‌立个牌位?二三十多个活生生的人……我有些难受……”   林沉玉面色回暖些,神色温柔的看向他:“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能想到这里很好,想立牌位就去‌吧。可牌位毕竟是虚的,实打实的照顾才是真的。他们‌因我而死‌,回头我会‌亲自回鲤城,安顿照顾好他们‌的家人,你也陪着我一起吧。”   她还在想给总兵的儿子起名字呢,总兵的遗愿是让孩子读书成人,她必须将他们‌孤儿寡母,带去‌别的地方求学。   刚被逆徒气到浑身发‌冷,听‌见顾盼生的话,现在她心口有些暖,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顾盼生嘤咛如小猫,红了脸,在林沉玉看不见的地方,回头朝着刚刚玉交枝坠落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   以一种,赢到最后的获胜者的高傲目光。   *   “师父杀了他吗?可我们‌怎么办,这船员回不来。”   林沉玉捂着眼,叹口气:“他不过是临时起意跟上来的罢了,无‌足轻重的东西‌,真正的凶手还藏着没出现,我们‌继续等。”   子母船,一母二子,她才除了一子。   还有关‌键的一子呢。 第34章   杀了玉交枝后, 林沉玉安抚好顾盼生,去找了叶维桢。   叶维桢正在房里哄着叶蓁蓁入睡,她发烧尚未好, 身子不适, 梦里都在哑着嗓子哭腔,喊着娘亲。   “玉交枝?侯爷缘何会打听此人?”   叶维桢满脸倦容,听见此人颇为震惊。   听见这个名字,叶蓁蓁也清醒了几分,脸蛋更‌红了, 羞涩开口:“侯爷问‌这个做什么?他是我的……未来夫婿,等我们‌回去就成‌亲的……到时‌候请侯爷来喝喜酒。”   她拖着病也要说完这些‌话‌, 说到嗓子都冒烟, 可见她爱玉交枝爱的深沉。   林沉玉表情古怪起来。   她刚刚好像, 把玉交枝给杀了。   叶维桢揉揉女儿脑袋,示意她闭嘴, 自‌己开口解释道:   “他是华山派掌门去年新收的弟子,天资卓越,相貌不凡, 为人也算善良忠厚。”   林沉玉:“……”   “一次比武时‌我女儿遭到暗算,是他救了小女。小女很是喜欢他, 我便做主张和华山掌门商议了,将他们‌一对小儿女凑成‌一对, 前‌些‌日子才‌纳采纳吉, 还没来得及成‌婚,我想成‌亲之前‌先带着女儿去看看她母亲。”   叶掌门的声音有些‌惆怅:   “她母亲原是海南人, 我少年求武时‌与她相识,两个人私自‌成‌了亲。少年夫妻年轻气盛, 常有口角吵闹,可到底也算举案齐眉。当时‌我仇家来寻我,她怀着蓁蓁,受到了惊吓。最后生下‌蓁蓁后就一病不起了,没有熬过那年冬天。她一生最恋旧巢,我就将她葬在了海南,独自‌带着蓁蓁回到了衡山。”   林沉玉感‌叹:“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她倒是不知道她的徒弟,转身投靠了华山派,登堂入室成‌了人家的大弟子。还拐走了衡山派的大小姐。   他可真‌出息的很。   林沉玉决定换个问‌法:“衡山派与华山派,可有矛盾?”   叶维桢有些‌奇怪她为什么这样问‌:“未曾有过,毕竟是未来的儿女亲家。平时‌五大门派里面,就属我们‌两派常相往来,互相切磋。不过侯爷何出此言?莫非是知道了什么?”   林沉玉盯着他:   “桑蒙是玉交枝的人,而这艘船,是玉交枝送你们‌去死的灵船。我昨天晚上已经和他交过手了。此人是敌非友,心思‌诡谲手段狠辣,从赵员外给你们‌递信的时‌候,你们‌就已经找了他的道了。”   叶维桢瞳孔一缩,叶蓁蓁先哑着嗓子流泪了:“不可能……”   她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个护身符来,双目微红:   “出发之前‌,他还去寺院跪求的平安符给我们‌呢!他是盼着我们‌回来的……不可能是他做的……”   林沉玉笑:“大小姐,你焉知他求的不是催命符呢。而且他可不是什么无害的大弟子,他是唐门少主,当年那场浩劫活下‌来的人,如果不相信,可以去桑蒙房间查看,看看有没有蛛丝马迹。”   *   桑蒙房间。   林沉玉带着衡山派弟子们‌来寻东西。经过那些‌个事情后,大家对她信服多了。   她抽出桑蒙发簪的一头,几根针赫然醒目,那发簪大的一头做成‌了灯笼形状,去了灯笼头后,一个铁蒺藜出现在众人面前‌。她将那些‌个毒物又重新装回去,用手帕包了吩咐人下‌去烧掉。   毒针、毒蒺藜、断魂砂,乃是唐门最基础的三样暗器。   大家神色各异,却都不说话‌了。   唐家堡,本就是大家最为忌惮的毒门邪道,虽然已经被灭门殆尽,可余威尚在,大家依然是闻虎色变。谁能想到沉默寡言的大师兄,居然是唐家堡的人。最可怕的是,他和他们‌一样,潜伏在他们‌身边这么久了都没有被发现,现在想起来就跟一条毒蛇潜伏在自‌己身边一样,令人后怕胆寒。   叶蓁蓁眼里含着泪,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一切。   叶维桢面色惨白,眼里有自‌责之色。   二师兄魏敏冷笑:“所以他真‌的是蜀中‌人士?当时‌侯爷初见问‌他开始我就感‌觉不对劲,师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怎么还能姑息养奸呢!”   牧归拦住他:“师父也许不知情。”   叶维桢深深叹口气,面有愧色:“是我的错,姑息养奸,认虎狼为子,而今害了大家,维桢愧为师表。”   林沉玉安慰他:“谁年轻的时‌候还没有因为烂好心,遇到几个人渣呢?”   牧归倒是思‌考了起来:   “所以,是唐门要杀了我们‌吗?可当年是圣上派的禁军将唐家堡围了起来剿灭殆尽的,五大门派只是袖手旁观,并未参与进来。我们‌和唐家堡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什么他们‌要算计我们‌?”   林沉玉摇摇头:“不是唐家堡,而是华山派。”   玉交枝现在是华山派大弟子,相比自‌己的势力已经渗透进去了,他的举动就代表着华山派的态度。   华山派,华阴之巅,无人不羡,当年广宁子创下‌此派后,便一直秉承着百字训:“冲和德正本,仁义‌礼智信”这十字根基,历代出了不少有名的剑客,莫不是隐云窝山房,修性炼命的高人。百年门派,德风巍然。后来江湖中‌比武之风渐起,大家争强好胜,为了争魁首,往往私斗,常有伤亡。甚至有人为了赢,服用药丸,或是下‌毒暗算对手,这种惨案越来越多。   最终为了终结这种不正之风,华山派联袂了其他四大门派,衡山,崆峒,点苍,峨眉,结成‌五山盟。并联合了八帮八教,镖局氏族。经过了官府默许后,决定每年在华山举办一场武林大会。凡是正派侠客,并没有人命在手的游侠,都能参与进来。大家以武会友。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在擂台上相搏斗。好分出江湖排名来。   大家对华山派可谓景仰至极,基本没有人会相信,如今堂堂正正的武林第一门派会对自‌己下‌手。   华山派是他们‌的盟友,杀了他们‌,华山派又能得到什么呢?只能是折损自‌枝,百害而无一益啊。   对啊,除了衡山派,华山派又能得到什么呢?   林沉玉也在思‌考。   她总觉得自‌己才‌出了朝堂的瓮,又入了江湖的局。   走过来的路上月迷风低,前‌方的路看不见影。   她看着远处的海平面,水天一线,云黑遮日,叹了口气。   *   这一日,没有人送饭来。   到了晚间,大家都饿了起来,钱为躺在地上,饿的前‌胸贴后背,双目无神:   “连侯爷也不管用了吗?我好饿我好饿我好饿啊,我好想死,我好想回家,我还有万贯家财没有继承,我还要漂亮的未婚妻没有娶,我受不了了,我一拳打爆这个船!”   牧归看见他在地上打滚撒泼,皱眉制止他:“侯爷看着呢,你收敛点。”   “收敛?我都快要饿死了你就让让我吧,我收敛个屁,我把你收进雷峰塔。”   “......”   那神秘人已经送了三日饭菜了,今日却忽然不来了,大家都很奇怪。   钱为翻了个身,他忽然想起来什么,爬起来:“说起来,送饭只送三顿的行为,让我想起来一桩往事。是我们‌老家那边十年前‌发生的一件奇事,叫水鬼娶亲。”   “传说在饥荒年代,地里面寸草不生。我们‌那个村子都快饿死人了,大家都是没东西吃,我隔壁村有一个姑娘叫翠儿,生的很漂亮很温柔,是十里八乡男人眼里的梦中‌情人,她爹娘拒绝了好多人家,估计是想把女儿卖给高门大户的公子哥,卖个好价钱,结果遇到了饥荒,也卖不出去了,又想把女儿卖到青楼去,换钱来买粮食。”   “青楼的老鸨说,过一周来抬她。翠儿就半夜哭泣,祷告着有人来救救她。结果第二天就发生了怪事,翠儿的窗前‌,摆着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不知道是谁给的,半夜没有听见脚步声。他们‌家人又惊又喜,将那一碗米饭分吃了。”   叶蓁蓁听的害怕,缩到叶维桢身后,露出半个脑袋听。   “结果第二天,窗外又多了两碗米饭。第三天,窗外多了三碗米饭。一家人喜不自‌胜。到了第四天头上,你们‌猜怎么了?”   “四碗米饭?”   “不不不,窗台上放着的是一件红艳艳的喜袍,湿漉漉的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安安静静的放在翠儿窗台上。这可把那夫妇吓坏了,他们‌请来村里神婆,问‌是怎么回事,神婆就说啊,是水鬼大人看上了你家的姑娘,三日供饭,一是续你们‌的命,二是要断了你们‌和女儿的挂念,你要翠儿,夜深人静的时‌候,穿喜服,划着小舟,去村外的那条河里,顺流而下‌,水神就会来接走她。”   “后来,翠儿就穿着喜服,被绑在了船上,顺流而下‌沉下‌了江。后来那夫妇想打捞她的尸体,把那喜服拿了去卖钱,却怎么都找不到那喜服。大家都说她被水鬼带到水底去啦,已经不是阳间人了。这翠儿我还见过的,我小时‌候回老家,她还给过我糖吃,是个很漂亮很温柔的人,可惜了,怎么就被水鬼看中‌了呢,哎。”   烛火里,林沉玉听着故事,单手撑着下‌巴,忽的笑了:   “倒也不可惜。活在阳间是要被敲骨吸髓的,和水鬼去了所谓的阴间,未必不会幸福快乐。”   钱为瞥一眼林沉玉:“你说,会不会也有水鬼看上侯爷了?天天给她送饭。”   林沉玉轻描淡写:“那他倒是给我送个喜服来穿穿,我也好做个新郎官。”   钱为眼睛一瞪,又开始发癫:   “怎么没有女水鬼看上我呢!救救我救救我我也想吃白米饭!”   旁边的牧归觉得他有些‌丢人,就把他拉回去了,大家也都四散睡觉去了。   *   林沉玉打了个哈欠,走到自‌己门前‌,推开门。   忽然一阵黑影扑到她身上,接着是珠翠落地的声音。   旁边人看见这里动静,秉烛来看。   只看见林沉玉侧颜白皙,有些‌怔愣的站在门口,她脸上湿哒哒的滴落几滴水来,顺着她光洁的脖颈一路向下‌,没入她收紧的衣领中‌。她的手上半挂着一件绣花红袍,一顶凤冠在她脚边,正面的正凤经了摔,颤巍巍的震着流光溢彩的翠羽翅,顶端镶的珍珠映着莹润的光。   是一套喜服,一套做工精良的,湿漉漉的好似刚刚在水里打捞出来的喜服。   窗外忽然一声闷雷,在海上响起。   照亮了林沉玉的表情,她一扫颓态度,眼神循着滴滴答答的水痕,走到窗边,手抚上槛框上,摸到了一点凹进去的痕迹和水渍,她眼里一霎时‌清明‌起来:   “那‘水鬼’终于耐不住了。” 第35章   惊雷落海上, 一霎时房间里如白昼一亮,照见众人各异的表情。叶维桢皱眉,钱为面色惨白几乎要昏过去, 叶蓁蓁扑在她爹的怀里瑟瑟发抖。   林沉玉摸了摸湿了半边的头发, 指尖沾染了些些大海的咸湿味,她从喜服里摸索出个纸条来,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三个血字:   林沉玉   钱为吓的牙齿都在打颤:“不‌是吧,来真的?水鬼要娶媳妇?它……它要娶谁啊!”   牧归面色也一白,瞪了他一眼:“闭嘴!”   叶维桢皱眉:“侯爷如何看?”   林沉玉看着纸条, 凝神细思片刻,答道:“依我看, 这水鬼是个念书没念好的白丁。”   她指了指纸条上面的字迹:“诺, 好几个错字, 我的名字林沉玉,写成了林冫冗王, 三个字错了两个。”   “提前说好,我不‌喜欢胸无点墨的人,哦, 死鬼也一样。”   钱为:“……”   这个时候就‌不‌要对水鬼挑三拣四了吧。   顾盼生眼‌神也暗了下来:“它想让师父跳下去吗?”   “应该是的,”林沉玉把喜服丢在地上, 径直走‌到了窗前,眼‌神巡顾着窗台:“可我现在不‌想跳, 大家散了吧, 回去休息。”   *   叶维桢点点头,准备带着叶蓁蓁离开, 可旁边他那几个弟子则面色不‌一,眼‌里带了些暗沉目光。   鬼神之说, 怪力乱神之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纵使他们平日谈笑而过,不‌信佛也不‌拜神,可如今看见这些个诡异的事情,也不‌得不‌信了。如果真的是水鬼作祟......那么是不‌是只要林沉玉下去了,他们就‌能得救?水鬼就‌会放过这艘船?   此时的林沉玉在他们眼‌里,也不‌是那尊贵的侯爷了,好似成了一根带着希望的救命稻草。反正‌他们都要死,用侯爷一个人的命换一船人的命,怎么也不‌亏。侯爷是个明大体的人,应该会自己做出选择的。   可侯爷似乎不‌愿意下去。   他们对了个眼‌神,可谁都不‌敢开口‌。那可是武林第一的高手,就‌怕还没劝到侯爷下去,就‌被侯爷一剑砍了喂鱼去了。   这诡异的沉默气氛,终于是叶维桢发觉了不‌对劲,他冷眼‌看向几个一动不‌动的弟子:“杵在这里做什么!回房间休息!鬼神之说不‌可信!你们莫要起不‌该起的心思!”   魏敏厉声道:“师父!如今的形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能叫船上苍头们消失的无影无踪,也能叫我们消失!现在它指明了要侯爷,就‌说明它对我们没心思!如果侯爷不‌去,水鬼生气了,我们一船人都要没命的!”说罢急切的对林沉玉道:“侯爷!您义薄云天,侠肝义胆!平素就‌听‌说您赈灾救难如菩萨一般,如果能用一个人换取所‌有人的安危,我想侯爷是愿意的!”   林沉玉面色不‌变,只是将手中纸揉成纸团丢下,一把丢了出去。   “侯爷!”   魏敏忽然跪下,泣不‌成声:“实不‌相瞒,我上有老下有小‌,孩子才‌三岁,若我死了,我一家老小‌老无所‌居幼无所‌养!我并非贪图性命,我实在是不‌能死啊侯爷!”   钱为气笑了,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你也没镶金牙啊,怎么开口‌就‌是谎(黄)呢?你还上有老下有小‌,我看你是麻雀屙屎撒的巧。三年前,我来衡山派第一日你就‌哭说你父母早逝亲戚欺负,后来看见个上山的漂亮姑娘你就‌说你没成亲,怎么,过了三年树结果了,你老娘和‌媳妇从土里长出来了?”   林沉玉被逗乐了,靠在窗台上:“那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我也不‌能死。”   钱为:“啊?侯爷有孩子了?”   危机时刻,他也不‌忘记凑热闹。   林沉玉摸摸顾盼生头顶:“诺,我宝贝徒儿还在呢,怎么不‌算我小‌辈?”   顾盼生并不‌说话,忽然被摸了头,脸上有些发烫。之所‌以不‌表态,是因为他在暗中观察着林沉玉,他总感觉林沉玉好似发现了什么,已经打定了注意,只是逗他们玩一般。   *   魏敏急切开口‌:“侯爷!您不‌是侠肝义胆吗?您不‌是义薄云天吗?您赈灾救难的时候,千金都舍的容易!为了一船人,您就‌不‌能冒这个险吗?这明明是您可以做到的!您如果下去了,我们平安回去,一定为您造庙宇塑金身!”   旁边有人纷纷跪下:“侯爷!等您下海后,如果我们能活着回去!定为您造庙宇塑金身!”   到最后,唯有牧归和‌钱为,还有叶维桢父女没有跪下。   叶维桢脸都铁青了,他气的发抖:“为师说话你们没有听‌见吗?”   “您现在还觉得您是掌门吗?你害得我们这么多‌人就‌快葬身海上了!”魏敏目光狰狞,忽的一把扑住了叶蓁蓁,叶蓁蓁病还没好,根本无力躲开,魏敏架着刀在她脖子上恶狠狠的看向林沉玉:   “侯爷,早听‌说您家学严谨,奉行‌一句‘勿轻人命,寸草皆惜!’您若是不‌跳下去,我就‌杀了她!我们大小‌姐因你而死,你还配说这句话吗?你还配活着吗?”   叶维桢双目欲裂,想出手,可叶蓁蓁发出一声惨痛的叫唤,他刚刚迈进‌一步,那刀已经割破了叶蓁蓁细嫩的皮肤。   “我数五下,您不‌跳我就‌杀了她!”   魏敏极有自信,因为他知道,林沉玉是个君子,她就‌一定会跳。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凝聚在了林沉玉身上,叶蓁蓁已经吓哭了,她烧的七荤八素,已经失去了意识,可嘴上还在呢喃:   “侯爷不‌要下去......”   *   “既然都这样寄予我厚望了,那我就‌恒顺众生吧。”   林沉玉叹口‌气,她将湿淋淋的外袍脱了,随手丢在太师椅的扶背上,里面是一身白色劲装,护腕缠了小‌半只胳膊,束带封腰,她耸耸肩,忽然叹了口‌气:   “我下去成亲可以,只是自古没有孤零零的新‌娘子,也没有孤零零的新‌郎。我需要一个陪嫁的人,替我去探探路。你们谁愿意?”   她眼‌神扫过牧归和‌叶维桢,眨眨眼‌,他们心领神会。虽然不‌知道侯爷要干什么,但是既然是侯爷要求,他们定会做到。   牧归正‌要开口‌,却有人打断了他:“师父,让我去吧。”   “你?”   林沉玉好像没有料到,她以为牧归或者叶维桢会先站出来,却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是顾盼生。   她自始至终都把她当成小‌公主‌,捧着护着,不‌希望她受到什么伤害。危机时刻也没有想过,小‌姑娘愿意和‌她一起面对。顾盼生站起来,少女的脊梁挺拔,脸上有着不‌同往常的坚毅:   “既拜您为师,生路死路我也要追随,哪怕是阴间,我也愿意和‌您去。”   “小‌姑娘来干什么,不‌叫你去。”林沉玉拍拍他的头。   顾盼生抬眸看她,白净眼‌角下那一颗桃花痣分外夺人目光,他的眼‌神坚毅,瞳仁凝着看向她,瞳孔底下的一抹留白干净又纯真。他眼‌里好似燃着一团火,连波澜都无法熄灭:“我陪您去。”   林沉玉愣了愣,俯下身子看她低语:   “你不‌怕吗?跳下去,下面就‌是海,一入海里是无法上来的,那里是死亡,是鬼怪,是魑魅魍魉。”   顾盼生忽的笑了,他的眉已经很久没有修理了,眉梢抽出了些锋芒,给他绝艳的容颜里更增了一些凌厉感来:   “在深宫里的时候,我已经明白了,这世界上是没有鬼神的。若是这世界上有鬼神,我每日祈求时,他们总该给我些回应,可是从来没有。我未曾有一日得到救赎。可师父不‌同,您三番两次救我与水火中。我不‌相信鬼神,可是我相信您。”   林沉玉忽觉得心里涨涨的。她笑了笑,温和‌了神色:“好。”   说罢又低声补充一句:“师父绝不‌会负你。”   她低眉看他,他抬眼‌,两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怔。   林沉玉将自己的佩剑取下,绑在顾盼生背后,又绑了根麻绳在他腰上,紧紧捆好:“你先跳下去,不‌要惊慌不‌要害怕。”   众目睽睽之下,顾盼生走‌到栏杆边,回头一望,眼‌角桃花痣愈发灼然。然后纵身一跃,就‌从船板上跳了下去。   *   他在赌。   他不‌了解大海和‌船,可他了解林沉玉。   只要她露出那似笑非笑,云淡风轻的神情,所‌有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他心思清明如雪,林沉玉既然如此镇定,必然是已经有了把握,林沉玉绝不‌是要个人去和‌她一起当替死鬼,她需要的,更可能是一个饵。水鬼幽于水下,那就‌要把它钓上来。   赌赢了,他在林沉玉心里的地位就‌会进‌一步稳固,他会成为她的唯一弟子,得到她的倾囊相授,无可撼动。   赌输了,无非命丧黄泉。   用一条命去赌一份信任,这买卖是不‌和‌当的,可他和‌林沉玉之间的关系本就‌是这种不‌对等,雪地里,他跪在地上,她朝他微微倾下伞来,他才‌得以不‌暴露于雪中。   他厌恶了日常的被动,想要贪心些,在这段关系里攫取些主‌动的感觉。   哪怕是用命去赌。   坠落的感觉并不‌美好,风刮在他耳边,犹如刀割,完全失去了依靠,一口‌被没入深渊。   就‌要坠落到海面了。   三……二……一……   一声涛拍浪,银光闪过,爪钩猛然勒住了他的手臂,勾在他的肩膀上,将他一整个人犹如钓鱼一般的钓了起来。顾盼生吃疼,只感觉胳膊要废了,嘴里一股血腥味反上来——是他巨疼的情况下咬破了嘴唇,他猛回头看向船身。   他愣住了。   *   林沉玉给他画过子母舟的图,一艘船一左一右夹着小‌舟,可眼‌前的东西,和‌子母舟没有一点点的关系,他忽然想起来了海边吃到的马牙。   马牙,是一直依附于船而生,啃啮船而存活的动物‌。顾盼生在海边吃过这种东西,长相很恶心,斑斑点点的,可吃到嘴里十分美味。   马牙依附船身,寄生其中,啃啮殆尽。   当地渔户对这种东西恨之入骨,每日出海回来,船上都黏着一身,如果不‌拿刀一点点挂掉,再补些油刷上去,这些个祸害早晚把船腐蚀个透。   可他看见了,这小‌宝船上附着一艘不‌大不‌小‌的尖尾船,紧紧的依附在小‌宝船的身上,就‌好像马牙一样,寄生其上。   不‌,不‌是依附,它的船身是横着插进‌小‌宝船的头部的。几乎是直接是自己从小‌宝船里面生出来一般,一个身子完全是镶在了小‌宝船的头部,严丝合缝的紧合在一起。尖尾和‌尖头正‌挂着红彤彤的丝绸花,伪装的恰好,似乎看不‌出是两个船。   不‌是母子船,一母二子一左一右。   而是胞胎子,子在腹中,即将出生。   就‌好像枯朽树木里面潜伏着的蛇,盘着身躯闭着眼‌毫无声响,唯独等待着迷途的小‌麋鹿路过,就‌破开树木撑出身来,一口‌吞下猎物‌。   他被人猛的一抽,提溜了回来,挂在了尖头船上,只听‌见小‌船里传来的声音粗犷又兴奋,一只健壮的手透过缝隙伸出来,迫不‌及待的掐住他的脸:   “终于给你落在我手里了!林……”   那人声音戛然而止。   顾盼生眯着眼‌看着小‌船里的人,这人生的高大,他额间围着一黑色发带系到脑后,露出额间一点美人峰来。   数九寒冬,他裸着上身,腰间腰带勒的低,直挂在腰胯上,能看见上面两道深邃线条没入腰带中,叫人浮想联翩。肥大的裤脚垂在地上,露出他的脚踝来。微暗的灯光照着他水光润泽的饱满健壮酮体。   他看见顾盼生的一瞬间,眸里有震惊有不‌解。   那人反应过来,有些咬牙切齿:“林沉玉人呢?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叫乳臭未干的小‌儿来给她顶罪!”   他有些暴躁似的,挠挠头:“妈的,她怎么跟缩头乌龟似的一动不‌动,难道她越活越回去了?老子还有大事没有办呢!你是谁?”   “我是她徒弟。”   他眼‌睛一亮,俯身去看顾盼生,眸中忽然亮起来光芒,语气癫狂了起来:   “这么好!你说我把你的人头割下来,再送到船上去摆着,再把你的肉烤了,你猜猜看他们会不‌会抢着吃呢?那场景一定很美妙吧!”   “不‌会的。”顾盼生面无表情。   顾盼生余光看了看天上月,忽的绽出笑来:“因为,你会比我先死,先死的人是杀不‌了我的。”   他微微挪动旁边机关,船身一阵震颤,往外面出来了一些,他好有地儿探出半个身子来,目露凶光:“你口‌气倒狂……”   妄字还没出口‌,顾盼生忽的低头,他背后绑着的宝剑噌一声甩了了出去,那人感觉后背一阵劲风从天上直劈下来。多‌年死里逃生的潜意识叫他马上往前扑去。可顾盼生死死扒住船边,抵在他前面,林沉玉从他后面,笔直的砍了下来!   前后夹击!这一对师徒欺负人啊!   他仓皇之下只能遁地翻个个头躲过去,却被人一脚踹的蜷缩起来。   林沉玉挽剑如虹,一剑横在海东青脖上,丢了手中麻绳,冷眼‌看他。   眼‌前人生的桀骜的很,峻眉鹰眼‌,挺鼻薄唇,面上自带三分杀气,光看着就‌叫人吓落胆。   她准确的喊出来人的名字来:“果然是你在捣鬼,海东青。”   海东青,天上最为凶险的禽,也是海上最狠毒的海盗,也是她的老仇家。 第36章   顾盼生第一次看见, 林沉玉真正杀人的样子。   她并不言语,只是长剑出鞘。   还未看清剑芒便已然化为一刀闪电劈在了海东青胸前,他腰身一闪轻易的躲了过去, 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林沉玉, 多年不见,你似乎退步了不少!”   可他脸上那笑还没展开就仓促了下去,林沉玉身形如‌魅,衣带乱风,竟已晃到了他身后, 那柄长剑已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猛然刺向他脊背。   他一个马坠地‌落在蒂地‌上打个滚,死‌鸭子嘴硬道:“不过……如‌此!”   可这身子还没翻过来, 就看见她手中剑, 刺上他咽喉, 他乱发一甩,险险的擦着颊躲了过去。   “三招, 你输了。”林沉玉面‌沉如‌水,利落收了剑。   三招,他都落了败, 海东青喘着气看向,眸里带着兴奋的光。他用拇指擦了擦脸颊上的血痕, 眯着眼舔了舔,笑了, 随即丢了弯刀, 喘了口气。笑骂了一句脏话:   “老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看着真不爽,早晚有一天‌把你踩在脚下, 让你给老子当马骑。”   林沉玉衣带随风,只冷眼看他, 这些污言秽语似乎入不了她的耳,她的呼吸甚至都没有乱。   海东青哈哈大‌笑起来:“果然还得是你这副瞧不起人的样子,看着让人又‌痒痒又‌喜欢。”   他甩甩手,拍拍林沉玉肩膀:   “要是个女的老子早把你娶回去了。不过男的也好,我们做个兄弟。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果然我们这些使蛮力的还是比不过你!好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了!真可惜不能经常找你打架。要不来跟着我做海盗吧侯爷,只需要天‌天‌陪我切磋,我封你做二把手,给你金山银山,给你成群的舰队和女人,怎么样?”   “是你输了,你怎么还敢提要求?”   林沉玉皱眉,眼里写满了“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输了吗?别忘记这可是在海上!”   海东青忽然哈哈大‌笑,打了个响指。   忽听见铁链铮铮作响,居然是从仓板地‌上抛射出来,一下子如‌蛇盘旋,一左一右,拧着捆住了林沉玉的腰,直把她往下拖,坐在地‌上,紧接着是两根铁锁,从船头‌抛下来,包裹住林沉玉的双手,将她整个人拖在地‌上。   她罕见的有些狼狈,半靠在船板上,一身白衣,偏偏手被黑漆漆铁链缠的死‌紧,高高举在头‌顶。腰上被铁链一缠,勒处她一段细腰来,入衣几‌分。   好似最高贵的神鹤,忽被网缚住,洁白的羽翼下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的展露在人前,叫人愈发的生起不该有的恶念。   这姿势绝不是什么好姿势,她抬着眼,怒目而视,差点没骂出来:“海东青,你还要命的话,就放开我!”   他笑的张扬,眼神有些肆意:   “你猜这是谁做出来的?就是你那好徒弟玉交枝!早晚是他要用在你身上的,叫我先用用也无妨。都是他用唐门暗器改的,他那儿还有许多,我不过挑了个简单的,你就受不了了?”   他不怀好意的看向顾盼生,顾盼生躲在角落里,惊慌失措,眸中有盈盈泪光。   海东青可瞧不起他,嗤笑:“废物东西!我说兄弟你眼光不行啊啊,收的徒弟一个不如‌一个。”   说罢,将他丢下了水里,顾盼生挣扎了两下,就咕噜咕噜的沉了下去。   *   海东青双手一抱住船尾一块如‌转轮的大‌型铁舵,深呼吸收紧了腰臀,往右边一拧,这尖尾船忽的一阵发颤。林沉玉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感‌觉身子不稳,船晃悠悠动起来,那尖尾船居然移动了开来,伴随着一阵轰隆的巨响,慢慢的离开小宝船的身体中,往下一坠,漂浮不定了一会,居然脱离了小宝船,落入了海中。   这小船就好似枯木中孵化的虫卵,撕开一道口子,突破而出。   林沉玉听见船上传来惊呼声。   海东青越发得意了起来,他粗糙的手抓了抓林沉玉的脸蛋,好像小孩子在抓什么喜欢的人偶一般,嬉皮笑脸道:   “听说你那大‌徒弟给你放了个大‌烟花,为了放那个烟花,有人不愿意卖给他,他可没少做缺德事,他说你喜欢看,每年都要自己‌放,今年特意给你放了个大‌的烟花。”   “兄弟,多大‌个人了还娘们唧唧的,既然你喜欢嘛,我也给你放一个看看。”   林沉玉眼神里杀意毕露,海东青却分毫不怕,他划着小船,大‌约离开了百米距离之后,猛然一下,拉断了和小宝船之间‌牵连的麻绳。   然后,便是轰鸣一声。   那偌大‌巍峨的小宝船,就这样从中间‌炸了开来。伴随着一阵阵哀嚎和哭喊,还有海东青肆意的大‌笑,林沉玉只感‌觉一阵恍惚,只怔怔的看着那船不说话。   海东青坐下了,一把扭过林沉玉下巴,低着头‌看他:“这烟火,比不比你徒弟放给你的好看?”   他一向喜欢把人拉下地‌狱,他喜欢看林沉玉泪流满面‌又‌无能为力的模样,那模样叫他心痒痒。   可林沉玉偏不如‌他意,她忽的笑了出来,笑里没有半丝牵强:“好看,当然好看。”   *   他有些吃惊:“哟,菩萨居然漠视凡人了?听说您在平时看见个猫猫狗狗都要救,这么多人在你面‌前,在火光里面‌跳舞,您居然觉得好看。菩萨也堕魔了?”   “他们又‌和我什么关系呢?死‌的又‌不是我。”林沉玉奇怪的看他一眼。   “啧啧啧,我就说嘛,人都是冷漠的,您也逃不过。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嘛。”   “你说得对。”林沉玉笑眯眯。   海东青没有想‌到林沉玉居然会这样回答,他越发的兴奋起来,盘腿坐下,嫌裤子太‌长挽起裤脚来到膝盖处挂着,露出健壮的小腿,肌肉饱满,水光润亮。   他眯着眼:“你是真心话?”   “当然。”林沉玉挑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我杀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你当我是什么吃素的人不成么?”   “难道不是吗?那小子每日给你准备素菜,都要滴自己‌的血进去,我看着都牙酸。那小子跟兔儿爷似的,没见过那样的徒弟。”   忽然感‌觉船颠了一下,林沉玉不动声色微微坐起来一些,开口问他:“玉交枝的尸体呢?”   “谁?”他一脸不耐烦。   “就是雇你来装神弄鬼,杀了这一条船上人的人。”   “哦哦,他啊,长得普普通通的,说话也很无趣,我都忘记名字了。”   “普普通通?”   “是,叫什么玉,玉米……不对不对什么树枝的,丑的很。大‌绿眼珠跟苍蝇似的,一头‌卷发赛狗毛。”   林沉玉:……   他继续抱怨:“第一个那么丑,这次这个小娘们一般般,但是弱不禁风哭唧唧的,你说图啥啊,不如‌和我一起当海盗!”   林沉玉沉默了,她不是很理解海东青的目光,如‌果玉交枝算丑,顾盼生都算一般般的话,人间‌便没有好看的人了。   “那你觉得你好看吗?”   “废话,老子天‌底下第一好看。”海东青翻个白眼。   林沉玉:“……”   海东青摸摸下巴:“那小子啊,想‌和我反水,夺了船走,被我发现,被我丢小筏上扔了。”   “丢海里就行了,何必费个筏。”林沉玉目光深沉。   船又‌荡了一下,海东青正要去看海里,林沉玉忽然开口拉住他的注意:“暂停,我们先聊回正题。玉交枝找你做了什么交易?他到底在图谋些什么?”   “那小子找到我,开口就是雇我杀人,要一群人无声无息的消失在海上。我本来懒得理他,可他下一句说,要杀的是他未婚妻和未来的老丈人一行人。我当时就啪就站起来了,一兴奋就答应了。”   “结果谁想‌到你小子也来搅局!他临时又‌快马加鞭来了,追加了一条:你必须活着到更九州,其余人通通都得死‌。切,要不是他的话,老子早就把船炸了,何必装神弄鬼的引蛇出洞,巴巴的等着你出来呢?”   林沉玉笑意不达眼底:“那还真是辛苦你了,话说,你知道玉交枝为什么要杀人吗?”   “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想‌杀就杀了,不过我倒是记得,我隐隐约约看见过他手边的书信,应该是他的同伙写的吧。”海东青耸耸肩。   “谁?”   “这我怎么记得?”   “都说海东青过目不忘,我看不过如‌此嘛!”   “怎么会!我记性可好了!”   海东青瞪大‌眼睛,用手指胡乱捋了捋被割断后散乱的头‌发,陷入了沉思。   那小子的书信上写着什么?他只记得大‌绿眼珠子,一头‌卷毛了……   他低头‌凝思的时候,忽然瞥见林沉玉脸蛋一红,她微仰着头‌微微喘着气,细碎的发黏在她鬓边,冷峻的容颜里莫名透出一抹绯红来,腰也往上挺的笔直。   她双手依旧被铁锁缠住,高高吊在头‌顶,可指尖却微微有些发抖,白皙的指尖带薄茧,却也莫名透出薄红如‌胭脂。   “你怎么了?”   “没事……”她声音一软,几‌乎控制不住本音来,咳嗽一声。   海东青挠挠头‌,不懂她怎么了。他继续思考,背过头‌来看熊熊燃烧的小宝船来,欣赏着这一杰作。   “等等,我好像想‌起来了!燕水回!”   “啊?”   “燕子的燕,三点水,一个回。”   林沉玉呼吸一滞,燕洄?那就是萧匪石了!玉交枝能和萧匪石掺和到一起做什么?   下一瞬,他忽然眼前一黑,整个脑袋好似被裹进了什么东西,他往后一个踉跄跌落,头‌颅正往林沉玉的方向倒去,下一瞬就被林沉玉的手往前一拱,正用铁链把他的头‌框住,紧紧的勒住了他脖子。   “放开我,否则你就等着被勒死‌。”   林沉玉双手圈成环,死‌死‌把他的头‌卡在中间‌。   “呜!”他脸上青筋暴起,憋的通红,试图挣扎起来,却越挣扎越无力,感‌觉自己‌的手脚被人麻利的捆了起来,终于他憋不住了,怒骂了一声:“放!我放!”   “你先放!”   海东青只感‌觉自己‌快窒息而死‌了,无可奈何只能松了:“船头‌……扣子……打开!”   铁链上的机关一送,铁链稀稀落落的掉了下来。林沉玉一脚踩在他膝盖上,将他推下去绑住了,紧了紧他身上的束缚。   顾盼生湿漉漉的立在船头‌,扶着林沉玉起来。   “师父。”他声音低沉,林沉玉意外‌的发现,他站在自己‌身旁,已经和自己‌差不了多少了。   林沉玉有些意外‌,这个每每需要自己‌保护的小姑娘,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可以和自己‌联手作战了。   她笑了笑,语气间‌有亲昵之意:“越发出息了桃花,不错,越来越能默契了!以后我们师徒同心,其利断金!”   刚才她就感‌觉到了顾盼生被丢下去的时候,扯住了麻绳上的铁钩,她就知道他能伺机而起。林沉玉一脚踩着海东青的胸膛,一边指挥顾盼生道:   “现在我们划过去,搭上板子,叶掌门或许还活着。”   *   顾盼生应了一声,他却有微微的怔神,林沉玉疑惑的看他:“怎么了。”   她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那一抹胭脂红好似昙花一现。   顾盼生摇了摇头‌,他指尖有些发灼,适才他半个身子爬了上来,头‌抵住林沉玉的脊梁,手尽力的去拉扯她腰上的铁链。   他的指尖碰到她腰上的时候,师父的身子猛然一僵,气息也乱了起来,他的心的更快也跳了些,这紧张的时刻,他眼里却全是师父的腰身,那么的细,那么的……敏感‌。   是,敏感‌。   他晦暗的目光瞥见了师父微微扬起的侧脸,他瞥见了那一抹比牡丹比桃李更浓,比胭脂更艳的飞红。   顾盼生鬼使神差的,用手掌轻轻压了压她的腰,她呼吸又‌是一乱,身子朝他压了下来。   他呼吸一乱,眼前一花,心跳的不似平常。   他狠狠的咬了口自己‌的舌头‌,疼痛让他从这一瞬间‌迷乱中清醒了过来,他迅速跳了上来,一把牵制住海东青套。   可指尖的触感‌,却一直灼着他。   她身上好似有火,那炽热的感‌觉透过指尖,顺着胳膊脉络,一路灼到心底。 第37章   “爹!”   刚刚一身巨响后, 叶蓁蓁被魏敏一把丢了下去,叶维桢扑过来把女儿护在了身下,那一声炸响几乎把船炸成了两半, 桅杆被炸落下来, 正‌砸中了叶维桢的腿。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来,就昏死过‌去了。   “爹!”叶蓁蓁哭的撕心裂肺。   船上熊熊烈火燃烧起来,风越来越大,似乎在恶意的看着这人‌间疾苦。   眼看‌那桅杆也燃烧起来,叶蓁蓁擦擦眼泪, 一边哭的不能自‌己,一边企图去搬动那压在‌爹腿上的桅杆。但是她一个人‌如何能搬动这木头, 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此时她跪在‌地上哀求着师兄弟们‌。   只有钱为和牧归过‌来, 牧归沉着眉眼,封住掌门的几个穴位, 一边轻轻试图唤醒叶维桢。   这桅杆实在‌是太重了。   钱为干着急,一边骂一边暴躁的挪师父:“我说魏敏你们‌几个过‌来搭个手‌会死啊!倒了油瓶不扶,见死不救, 可不羞杀桃园杀白马,宰乌牛!”   牧归也有些力不足, 他看‌向‌魏敏身后几个人‌,声音一柔:“你们‌忘记了吗?我们‌本就是孤儿, 是师父将我们‌救回来的, 养育之恩大于生恩,师弟们‌。”   那几个弟子面容有些松动, 说到底,叶维桢是他们‌的恩师, 恩重情长。   魏敏冷笑,他一把拔剑出鞘,笑的猖狂:“师父死就死了,这海难若不是因为师父要出海!我们‌岂会遇见!他就是救出来了也是半个废人‌!我们‌还要各自‌找生路呢!师弟们‌!听我的!”   钱为大骂:“是你缠着师父要来的,现在‌知道怪师父了,口渴了知道挖井了,临死了你知道盖庙了!贱不贱啊你!”   魏敏不理‌会他,只是朝着别‌的师兄弟们‌看‌过‌去:“你们‌是听他们‌的,去救师父,一起葬身船底!还是听我的指挥,活下去!这船是大船,必然有急用的小‌艇!我们‌一定‌能找到,逃出生天!”   大家都是面面相觑,看‌了看‌师父那边的惨状。   叶维桢再也不复温润尔雅的模样,他倒在‌地上,一根合抱粗的大梁熊熊燃烧着,压在‌他的腿上,他灰头土脸,头发已经被烧了乌焦,浑身散发出皮肉毛发灼焦的怪味。   钱为和牧归两个人‌,死命的抱着,那桅杆却纹丝不动,叶蓁蓁哭着在‌旁边去拉叶维桢,叶维桢却也一点不见醒。   师父,只怕是不行了。   大家都不是什么圣人‌,虽然说他们‌中很多人‌都是叶维桢捡回来的孤儿,可是那又如何呢?是他们‌命好,没有叶维桢,也会有别‌的人‌捡他们‌。既然命好,能爬到如此高峰,更应该珍惜,人‌人‌都是惜命的。   他们‌纷纷看‌向‌魏敏,已然选择了道路。   与其去救一个人‌,不如自‌己求生。   大家四下搜寻,很快就有人‌找到了,大呼一下:“找到了!真的有!”   魏敏大喜,放下了小‌艇,几个人‌跳到艇上,魏敏有些得意洋洋的看‌向‌叶蓁蓁:   “大小‌姐,你要不要上来啊?甭管你那半死不活的爹了!”他坐在‌艇上,指了指自‌己的腿,笑的暧昧:“过‌来坐我这儿,我带你出去。”   钱为气的发抖:“你在‌说什么!我把你腿打折!一天没吃饭了你也不能喷*啊!”   魏敏得意忘形,有些狰狞:“恩人‌?现在‌我是决定‌你们‌生死的大恩人‌!他算什么!这么多年了,我求他教我功法,他只字不肯,我求娶叶蓁蓁,他理‌都不理‌,我已经受够了他了!他不就是给了我一口饭吃吗!又凭什么视我如草芥!对牧归你那么偏爱?”   他冷笑:“你们‌想上船,就给我磕一个!”   *   叶蓁蓁忽然站了起来,她眼底的泪已经干了,红肿的眼直勾勾看‌着魏敏,她的面容上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娇蛮,唯有一腔如火般燃烧的恨意。   她冷着脸看‌向‌魏敏:“我磕头,是不是就能上去。”   魏敏本来被她吓了一跳,听见这话‌哈哈大笑起来:“是是是!磕吧,现在‌只要磕一个我就让你上来,待会我要你磕三‌个也说不定‌了!”   “师妹!”   叶蓁蓁死死的盯着他,忽然膝盖一软,一言不发,扑通一声,对着魏敏跪了下去,她手‌微微颤抖,手‌心攥出了血来。   砰!   她磕了下去。   钱为不敢置信的看‌着她,牧归也愣住了。魏敏哈哈大笑:“好好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来坐我腿上,我出去了一定‌娶你做小‌老婆!”   叶蓁蓁抬头,她虽然跪着,可脊背却是挺直了的,和她父亲如出一辙:   “我是替钱师兄和牧师兄嗑的,你带他们‌走‌,我留下。”   “师妹!”   “蓁蓁!”   钱为擦把眼泪,咬牙道:“走‌个屁,我死也不会和他一起!”   牧归低眸,伸手‌扶住了叶蓁蓁肩膀。   他眼里有一团火:“蓁蓁,起来。我们‌不跪那种人‌。”   “我们‌大不了同归于尽,这辈子蒙师恩,我才能苟活于世,我做不出背信弃义的举动来。”他微微一笑:“有一个遗憾就是,答应送你当‌嫁妆的小‌兔子,我还没雕完,下辈子再给你好了。”   魏敏冷笑:“你倒是个痴情种!”   牧归喜欢叶蓁蓁,是一个除了叶蓁蓁以外,大家都知道的秘密。   他踹了一脚旁边的师弟:“划船!走‌了!”   一群傻子!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   *   船渐渐要沉了,可叶维桢还是被困在‌底下,他们‌只能舀了水泼在‌木头上,止住了燃烧,也许是温度下去了,叶维桢手‌指动了动,艰难的伸出来,碰了碰女儿的手‌。   “爹!”叶蓁蓁再也撑不住了,脊梁一下子软下去,趴在‌他身旁呜呜咽咽哭起来。   “师父!”   他撑着疲惫的眼,看‌向‌两个徒弟:   “是我耽搁了你们‌,我刚刚都听见了,你们‌应该带着蓁蓁跟他们‌走‌的,我相信你们‌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蓁蓁……”   叶蓁蓁蜷缩在‌他身边,哭的哽咽:“我不要跟他们‌走‌!我要陪着你。”   “也好,我们‌下去看‌你娘,她等了我们‌这么多年,一定‌要在‌底下闹脾气了,看‌见你已经长成了这么大的姑娘,她会很开心的。”   他眼里含着泪,好像蕴了无‌数的情,面临死亡回光返照的一刻,感情一霎时迸出来,他喘着气:“我头上的冠被砸碎了,下去看‌见你娘,她会生气的,会指责我的,你娘喜欢的是君子,君子死而冠不免……”   他挣扎着,用黢黑的手‌摸索着地上的玉冠,玉冠已经碎了一地,渣到他的手‌,烧的焦黑的肌肤里渗出血色来。   叶蓁蓁哭的发颤:“爹不要捡了,下去之后我和娘解释!”   钱为红了眼,不说话‌,他的脚脖子已经被淹了,怎么学‌个武拜个师,还能遇到这样的事情呢?   牧归跪在‌地上,替他摸索着玉冠的残片。   叶蓁蓁绝望的看‌了看‌海平面,阴云遮蔽了远方,快要天亮的时分,他们‌却坚持不住了。   *   “哟,叶掌门不愧是君子,死也要死的这么讲究。”   这几个人‌猛然回头。   就看‌见林沉玉翻了上来,站在‌栏杆上,手‌里攥着带铁吊钩的绳索,她拍拍手‌,白衣湿了衣角飘不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神色却依旧淡定‌温和。   她蹲下身,朝着叶蓁蓁伸出手‌:“来。”   “快去!快跟着侯爷离开!”   叶维桢急切的把女儿推过‌去。   叶蓁蓁被他推了过‌去,她朦胧着一双泪眼,颤巍巍的把手‌搭上了林沉玉的手‌,林沉玉的手‌修长又温暖,一搭上时就感觉浑身落入了一个安全的港湾,有着安定‌人‌心的强大力量。   林沉玉朝钱为和牧归扬扬下巴:“愣什么愣,你们‌两个快带着你们‌师妹下去坐船。”   牧归和钱为匆匆一个对视,还是咬着牙夹着师妹跳了下去。叶维桢眼里流出清泪,叹口气对林沉玉道:   “维桢谢过‌侯爷,大恩大德,言语难道尽,唯有来生再报!”   “停停停,下辈子谁认识谁?我找人‌借钱对人‌说下辈子还,人‌家都不理‌我呢,可见下辈子是骗人‌的。”   林沉玉四处搜寻了一下,看‌见船中间炸出道裂缝了,船身断成两截,被海浪吹打下,就快分开,越来越远。   她有了主意,一把把铁吊钩的一段,死死系住这这桅杆,然后用力一投掷,把铁吊钩甩上了另一边的船的栏杆上,这两端被系中,绳子猛的一绷紧。   叶维桢半个身子被泡在‌海里了,他挣扎道:“侯爷快走‌吧。”   林沉玉面色沉重,拧着眉:“不急。”   那半边船往外游,拖动着绳子。可这速度到底太慢了,叶维桢已经快被淹住了。林沉玉蹲下身,抬起他下巴,让他保持呼吸。   “快动,大梁被扯的抬起来了。”   叶维桢愣了愣:“真的吗?”他的腿已经没有知觉了。   “真的,你快试试看‌能不能挣脱出来!你平时修的心法都用上!快挣脱!”   叶维桢半边身子已经麻木了,听见这话‌忽然紧张了起来,既然林沉玉都如此来挽救他,他也不能颓废到底,他咬紧牙关,运功凝气,重新支撑起整个身体。   “快了快了。”   “哄!”的一声,他猛然抽出来腿来,桅杆应声落在‌一片。林沉玉迅速扶起来叶维桢,最后看‌了一眼这小‌宝船,就纵身一跃,跳下了栏杆。   *   叶蓁蓁在‌船上,正‌哭的伤心,手‌都在‌发颤,嘴里直喊着爹。   “别‌哭了,让让让让!”   叶蓁蓁愣住了,一抬头就林沉玉扶着他爹,展轻功犹如飞燕踏水,稳稳当‌当‌的落下,她赶紧扶过‌爹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日出了。   清晨的第一缕霞光正‌照耀在‌林沉玉的侧脸上,照见她脸上细细密密的绒毛。她的眼里也染上写淡淡金色,流光溢彩。   顾盼生坐在‌角落里,目光幽深的看‌着林沉玉。   他并不认为,把衡山派子弟救下来,是一个好的选择。海上风浪多,不知道什么时候意外来临,人‌多往往是灾难的开端。   可他也没有开口,并不打算泼林沉玉的冷水。   她很多事。   她是一个烂好心的人‌,是一个软弱的人‌,这是太妃最痛恨的人‌,他小‌时候捡了一只小‌猫,带回房间养,却被她发现,她当‌着他的面,活生生打死了它。她阴沉着脸,指着血淋淋的尸体:   “你记得,人‌命贱如斯,帝王家讲究的是血里讨江山,要狠,要杀;抛去你所有的不值钱的恻隐之心,那是祸害之根。”   顾盼生眼前浮现了那猫惨死的模样,他吐了口浊气,漠然的闭上眼。   他的心却已经重新冷了下去,可他指尖上,依稀残留着林沉玉身上传来的余温。 第38章   整艘小船挤满了人, 大‌家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只有一个人不开心。   那就是被林沉玉五花大‌绑的海东青。他试图抗议,呜呜呜的狠狠瞪向林沉玉。   太阳出‌来了,林沉玉看他赤膊光裸, 肌肤犹如麦色, 光洁如牛乳,那硕大的胸脯鼓鼓囊囊,上面两点‌大‌枣也凸了起‌来,因为过于生气,他瞪大‌眼睛, 气喘吁吁,腰腹的腹肌都在日光照耀下一起一伏, 沟壑分明。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恶毒恨意‌, 直勾勾的刺着林沉玉。   他是个很单纯的恶人, 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恶意。   所以比起‌和萧匪石,燕洄, 玉交枝之类的人,林沉玉倒更愿意‌和他打交道。   见他还在偷偷摸摸挣扎,林沉玉一脚踹在他胸膛上, 她这一脚用了三四‌成功力,踹的他猛烈咳嗽起‌来, 眼神也虚弱起‌来。   她蹲下身‌,把玩着海东青的弯刀, 刀尖对着他咽喉:   “少‌给我继续起‌坏心思, 你再敢作妖,就把你丢进海里喂鱼。”   顾盼生勒紧了束在他脖子间的绳索。   海东青气的嘎乌乱叫, 胡乱摇头‌,他养了多年的辫子被林沉玉削了, 现在一头‌齐肩的碎发,气的时‌候竖起‌来几‌根,更像河豚了:“士可杀......”   太卑鄙了!怎么会有林沉玉师徒这么卑鄙的人!里应外合!暗算于他!   海东青恶狠狠瞪着她,冷笑:“你们完了,待会海浪要来了,我看这个小船迟早要翻!”   林沉玉踹他一脚:“海浪来了先把你丢下去。”   这一脚踹他心窝上,踹的又‌狠又‌毒,他总算安分一点‌。叶蓁蓁安顿好了爹,回过头‌来看见了海东青,跟看见了仇人一般,分外眼红,她拔出‌腰间佩剑就朝海东青砍过来:“你这个歹徒!你还我爹的腿来!”   牧归阻止了她,他下意‌识看向林沉玉,他猜想,既然林沉玉没有杀他,说明留他还是有用的。   海东青冷笑,忽然哼起‌来了歌谣:“猪儿猪儿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他不吃来我不宰,你向吃的去讨债。”   这乃是屠户间流传的歌谣,杀猪前都要唱给猪听,叫猪莫要怨恨自己,要去找吃的人讨债。叶蓁蓁听见后愣住了,她红着眼看向海东青:“你什么意‌思?”   “找老‌子做什么?又‌不是老‌子要杀你!有本‌事你去找要雇老‌子杀你的人啊!”   有一个她不敢置信的念头‌在脑海里浮现,她攥紧了手中的护身‌符。   海东青笑的猖狂:“难道侯爷没有和你说吗?我和你们无冤无仇,杀你们干什么?真‌正雇我下手的人,乃是你未来的夫婿。他点‌明了你衡山派一众,悄无声息死在海上。”   叶蓁蓁眼里盈满了泪,手颤抖起‌来。   海东青看她崩溃,更乐了:“我再告诉你为什么吧,真‌正的罪魁祸首就是你面前的侯爷!你那未来夫婿,其‌实喜欢的是她!一日‌三餐都精心为她准备,知道她喜欢八芳斋的糕点‌,甚至自己去学了。他压根就不喜欢你哈哈哈哈!你挡了他和侯爷缠缠绵绵的路,他就要你们全部人死,然和带着侯爷去私奔!”   “你看看你,痴心一片,人家却喜欢的是男人,所以说啊,为了赢回来玉交枝的心,你第一个得‌除掉的是侯爷,你应该恨的,应该杀的是敌人,不是我啊,是侯爷!”他眯着眼,语气蛊惑:“如果没有她,玉交枝不就是你的了吗......”   顾盼生面无表情,拎着他的头‌压进海里,直到他挣扎的快没气的时‌候才松手。   叶蓁蓁愣愣的看着侯爷,牧归担心开口:“蓁蓁,你切不可被那人花言巧语骗了。”   林沉玉面无表情的看着叶蓁蓁,她目光暗下去,只是按住了腰间宝剑。   她想看看叶蓁蓁的态度。   叶蓁蓁眼里的泪一霎时‌挺停住了,她怔怔的看着眼前,似乎想起‌来了什么过往岁月,最后一幕,是爹枯焦的腿映入她眼帘里,她忽然抬手,将手里的护身‌符一下丢入了海里,咬着牙望天:“我会去找玉交枝的!却不是赢回他的心,我要他给我爹偿命!”   林沉玉松口气。   她扑通一声,给林沉玉跪下了:“是蓁蓁蛮横任性!找了小人之道,给侯爷一路添麻烦,污言秽语,妄加猜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遇人不淑,认虎狼为夫。如今连累侯爷伶仃海上,蓁蓁万死难辞其‌咎!幸得‌侯爷高义,几‌番搭救,如此大‌恩大‌德,蓁蓁生当衔环,死当结草,以此命相报!”   “若蓁蓁再受小人挑拨,岂不是和那忘恩负义的小人一般!”叶蓁蓁一咬牙,撩起‌衣摆,撤下怀中玉佩,咬破手指,血滴入玉佩中,跪着递给林沉玉:   “侯爷,这乃是蓁蓁的命牌。滴血为誓,今后蓁蓁这条命任凭侯爷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沉玉松了按住剑柄的手,轻轻一笑:   “玉牌你自己还是收着吧,我闲云野鹤惯了。你爹是武林有名的君子剑,如今半折海上,大‌小姐不能堕了他威名。”   “我会的。”   叶蓁蓁擦擦泪站起‌来,眼里满是坚毅。才十‌四‌的小姑娘,站在朝阳里,和那个十‌几‌日‌前的娇蛮姑娘,判若两人。   牧归扶起‌来了叶蓁蓁,也低眉和林沉玉道了声歉,旁边的钱为红着脸,啜懦道:“我也对不住侯爷。可是我不会什么武功,三脚猫功夫。”说罢他看见林沉玉似笑非笑的脸,红着脸道:“但是我有钱,我爹是大‌财主,以后侯爷要钱找我就好了!”   “侯爷有仇人的话,我也能帮忙的......我能帮忙骂人,我可会骂人了!”   钱为确实没有说错话,他爹是衡州府首富,经营的钱氏钱庄天下闻名。他这三脚猫功夫能进衡水派当三师兄,都是他爹拿钱买的。进山门后排资论辈的时‌候,他爹给他同门比试的人一人发了一张银票,让他们让让钱为。   就这样,钱为遇到的对手都输的莫名其‌妙,不是抽筋了就是肚子疼倒下了,他就这样美滋滋成了三师兄。   林沉玉笑起‌来:“钱也是一种本‌领嘛。”   钱为骄傲如小孔雀:“确实!”他又‌小心翼翼瞥一眼顾盼生,却发现,顾盼生的眼神,一直凝在林沉玉身‌上,余光看都不看他。   他想说什么,又‌黯淡的闭嘴了。   他想,桃花妹妹一定很讨厌自己吧。   顾盼生只是看着她,一言不发,他似乎并没有被船上的氛围感染,冷清清的一个人坐在角落中,他的眼神只是看着林沉玉。他什么也不说,却美的惊心动魄。   也许,桃花很喜欢他师父吧。   钱为吞吞口水,打算从‌他师父这里下手,他轻轻靠近了林沉玉,坐到她身‌边:“侯爷,我能喊你叔伯吗?”   他想从‌辈分上接近桃花妹妹。   “我十‌六,你十‌七,这不合适。”林沉玉委婉拒绝。   “哦,侯爷,平时‌桃花妹妹都这样冷冰冰的吗?”   “哪里冷冰冰了,他可乖巧了。”   钱为愣愣的回头‌看桃花,却发现他视线挪到了自己身‌上,钱为刚一喜。却发现,顾盼生眼里一片暗沉阴狠,盯着紧紧挨着林沉玉的钱为,似乎在看仇人一般。   钱为瑟瑟发抖,桃花妹妹,怎么好像更讨厌自己了啊?   *   这艘船,本‌来只能载三四‌个人左右,现在一共塞了七个人,明显的拥挤了起‌来。晨曦升了起‌来,好在船上有罗盘,林沉玉就叫钱为和牧归朝南边划过去。   叶维桢上了船陷入半昏半醒的状态,他的小腿上一片焦黑,已经失去了知觉,刚刚挣脱的那一下,已经用光了他全部的力气。林沉玉割了他小腿上的衣裳,面色凝重了起‌来。小腿已经断裂了,皮肤几‌乎烧了个焦。恐怕就算活下去,再站起‌来也难了。   普通人失了腿都已经痛不欲生了,何况是他这样靠着武功吃饭的人。   他一旦失去了腿失去了站起‌来的能力,也就失去了拔剑的能力。江湖,奉强而德高者为尊。人皆慕强,虽然大‌家都崇尚义气,可强大‌永远是摆着德高之前的。   没有人愿意‌跟随一位断腿的掌门的。   *   “船上的干粮在哪里?”   林沉玉踢了一脚海东青,他呜呜呜的很激动,却说不出‌来话,不过听得‌出‌来他说的不是什么好话。顾盼生干脆自己去搜,在船上找出‌来了一些干粮。   但是只有很少‌一些。   林沉玉扯下他嘴里布条:   “呸呸呸!本‌来就是准备的咱们两个人去更九州的干粮!当然不多了,谁要你多事!”   “玉交枝不是带了那么多食材吗?”   “我给扔了,早嫌弃它们占位置了。”   林沉玉清点‌了干粮:“还有七个饼,我们正好一个人一个。”   海东青冷笑:“我们还要在海上漂泊三天,两个人正好,七个人的话,这些够塞牙缝?”   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眼里闪过恶意‌的光芒:“更何况里面还有一些废人,如果知道拖累,就自己跳到海里去了解,省的浪费粮食。”   叶维桢眼神一暗,面上浮现出‌愧疚之色。   叶蓁蓁生气了:“你说什么!大‌不了我把我那份给我爹,我不要了!”   林沉玉笑,牙齿森白,看向海东青:   “你再多嘴一句,我们饿了渴了的时‌候,就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海东青刚想骂,就被林沉玉重新捂住了嘴。他差点‌没气死过去。   *   钱为和牧归轮流划船,钱为累的要死,白皙脸上绯红一片,汗流浃背,开始扯闲话:   “那个魏敏,就不是个好人!大‌师兄死了的时‌候,我看见他还笑来着,想必是他觉得‌就能上位了!真‌是个禽兽!”   “那个小禾,平时‌和我吹牛,关键时‌候连个屁都不敢放,师父被欺辱他看都不敢看一眼。真‌是大‌树烂了心,嘴硬骨头‌酥!”   他把逃跑的师兄都给骂了一遍,然后扭头‌看叶维桢,语气里满是抱怨:   “师父啊,你这都招的什么徒弟啊!一群妖魔鬼怪,就我一个能打的!真‌是的。”   牧归嘴角一抽。   叶维桢叹口气,声音虚弱:   “他们有些是我从‌各地收留的孩子,有些是别人家送来的儿郎。怪不得‌他们,人皆有求生的欲望,师恩纵光,大‌不过命。再说了,我一向在乎门派名声,一味地攀缘做好事,倒是疏于管教了,有魏敏之辈,是我的失职。”   他看向林沉玉:“侯爷如何教徒弟?我愿一学。”   林沉玉忽然被喊到,有些呆愣:“教徒弟?”   对哦,教徒弟怎么教?她也不知道。   她好像没有教过什么东西,除了一点‌武艺之外,平时‌都是桃花照顾她。   钱为笑嘻嘻的碰了碰顾盼生肩膀,红着脸开口:   “桃花妹妹,你平时‌给师父做什么?我也想学学,孝敬孝敬我师父。”   顾盼生眼里一暗。   船上的大‌家,都挺落魄的。叶蓁蓁的妆花了,牧归一脸疲倦,钱为浑身‌被水淋湿,身‌上一股子臭味,大‌家都是污秽的,唯有林沉玉,在他眼里依旧是那么洁白,那么干净。   看见林沉玉的一刹那,他忽然觉得‌这小船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钱为看他不说话,又‌用胳膊肘小心翼翼碰了碰她。   顾盼生瞥都不瞥他:   “我每日‌给师父烧三顿饭,三顿都要换着花样来,然后是浆洗洗衣裳,必须亲自用手揉搓三遍以上。洗完衣裳擦拭房间,连桌子茶壶都要擦拭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钱为:“啊?”   林沉玉:“……”   怎么把她说个跟个恶霸一样呢?她真‌的有怎么欺压弟子吗?   钱为颤着声音:“这些都是弟子需要做的吗?”   顾盼生清亮的眸里压下恶意‌去,他眨眨眼,语气里带着些惊讶的意‌思:   “这些不是弟子最基础的事情吗?难道你连这个都做不到吗?”他顺势趴到林沉玉身‌后,远离了臭男人。   “换点‌轻松的吧。”钱为面色发苦。   顾盼生眼睛一提溜,忽然笑了:“如果是轻松的事情的话,给师父暖床算不算呢?”   大‌家齐刷刷看过来,用一张“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的震惊目光看着林沉玉和顾盼生,林沉玉猛的咳嗽起‌来,恨不得‌咳出‌内伤来,她讪笑着把顾盼生推下背:   “误会误会,小孩子不懂事,胡说的。”   林沉玉红到耳根,耳朵一片绯色,莫名有些子娇气。   顾盼生瞅着那一抹红,忽然觉得‌心情大‌好,他睫毛微眨,轻轻歪着头‌,一双眸里泛着不解的目光,那妖艳的面容偏生清纯的要命:   “给师父暖床,就是把被褥放在熏笼上熏一刻钟,再用汤婆子包好了送到师父房间里面就是了,大‌家在想什么呢?”   “师父又‌在想什么?”他凑近林沉玉的脸,林沉玉红了脸,躲闪不及。   钱为愣愣的看着红了脸的侯爷,他怎么感觉,侯爷有些娇呢?   顾盼生忽然觉得‌心情大‌好了起‌来。可看见衡水派的几‌个看向林沉玉的眼神,他心里升腾起‌一股压抑不住的煞气来。   真‌碍事啊,师父为什么要救他们上船呢……   *   到了第二日‌,叶蓁蓁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一人只能分到一块干粮饼子,又‌难咬又‌干巴,还要撑三天时‌间,海东青只准备了三个水囊,大‌家都得‌省着点‌喝,林沉玉和顾盼生共饮一个,林沉玉舍不得‌喝。   海东青冷笑:“早就和你说过,这个船只能容纳两三个人,粮食也只够我们两个的。如今你这个样子,活该,自作孽不可活。”   “我爹娘说了,如果遇到恶人,莫埋怨自己,要呵斥他人。”   林沉玉舔舔干巴的嘴唇:“我反思什么?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造了二十‌八级,以后我有的是善缘。倒是你应该反思。”   “我反思什么?”海东青瞪大‌眼睛。   “明明是你们的问题,你们海盗的干粮太难吃了,带的水也太少‌了。”林沉玉叹口气:“我建议你们以后不要用干黑面饼子当干粮,没有人喜欢的,你可以试试看,把水果干粮,比如红薯玉米煮熟了切成薄片晒干了,撒些辣椒干或糖,当做干粮,比你这些不好吃多了。“   海东青咬牙切齿:“你还挑上了?”   他两眼一发黑,被他逃出‌去,他第一件事就是杀了这个林沉玉! 第39章   第一天白日大家一起看着海面, 夜里轮流看守着‌,倒也平平安安度过‌。到第二日日头,太阳晒起‌来, 林沉玉把麻袋拆了, 用旗杆绑好悬在大家头上,总算能遮蔽掉一些日光。海东青被绑了两天,再也没了脾气,依赖着衡山派的师兄弟两个人,一会给他喂一口水, 掰一块饼子‌,吊着‌一条命。它‌如今也没力气骂人了, 只是阴恻恻的看着林沉玉。   等‌他被救出去!他定要这对师徒好看!   第二日也是有惊无险的度过‌了, 到了第三日大家就快撑不住了。   钱为嘴皮发干, 他和牧归一个水囊,还要时不时分一口给海东青, 水囊里面早就所‌剩无‌几了,他的干粮也只剩了一口,可还有一两日才能着陆。   他趴在船边, 看着‌浩荡无‌边的海面,眼‌神空洞。   海水不能喝, 这是林沉玉耳提面命了很多次的,说喝了不出一日就要死, 可海里却有那么多水, 没有几个人受得了这个诱惑。   他看那水,就跟和粮仓隔着‌一道铁门的小‌老鼠一样, 想的都快发疯了。   “水,好像喝水, 想变成‌鱼游在海里,一口喝干大海,一口喝干长江,嘿嘿嘿嘿,我变成‌鱼啦……”   他回头的时候,神情‌恍惚,头发凌乱,扯下‌自己的玉佩递给顾盼生,朝顾盼生嘿嘿一笑:“我变成‌鱼啦,我给师妹跳个舞,这是我的鱼鳞,送给你。”   顾盼生看也不看他,闭目养神。   牧归瞪他:“你是鱼正好,把你吃了。”   叶蓁蓁不说话,只是拍拍他后背,指了指嘴巴,示意不要说话,保存体力。钱为也感觉喉咙冒烟,只好闭了嘴,绝望的看着‌远方。他第一千次后悔,为什么要学这个武,这个武是非学不可吗?如果没有学武,他现在可能已经继承了他爹的钱庄了,如果没有学武,他现在可能已经娶了漂亮老婆了……   他留下‌来了悔恨的泪水,这可是他身‌体里面出来的水,弥足珍贵,他却舍不得让它‌流掉,伸出舌头舔了舔。   真咸啊。   *   海上风浪越来越大,一波接着‌一波的小‌浪花,远远看着‌不大,靠近后却顶的整个船一个踉跄,几乎要翻过‌去,浪又远了。   叶蓁蓁体弱,她半昏了过‌去,趴在船边,一个浪一来,她整个人往外一颠,眼‌看就要滑出去,好在牧归一把扯住了她的腰带,抱住她的腰把她拽回来了。   “谢谢师兄。”   叶蓁蓁有些别扭,那日她已经从魏敏的话里,隐隐约约猜到了牧归对她的心‌思,可她从小‌就把牧归当成‌是亲哥哥,一时间只觉得转不过‌来,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牧归。   牧归也是同样的心‌思,本来以为都要死了,他想着‌这辈子‌不说是个遗憾,就一股脑的吐了出来,结果没想到,没死成‌,如今他心‌思暴露,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叶蓁蓁。   叶蓁蓁看着‌他揽着‌自己的手,似乎欲言又止。   牧归也后知‌后觉的感觉手不太对,红着‌脸松了手,少女的腰肢又软又细,他的手拿下‌来时还在颤抖。不过‌船上的大家也都没计较,生死关头哪里还顾得了那么多呢?   “抱歉。”   “没事。”叶蓁蓁苍白着‌脸摇摇头。可下‌一瞬,船又剧烈摇晃了起‌来。   一波接着‌一波,天垂云暗。海浪遇到船,扑来一阵水花,溅在大家的身‌上。最糟糕的是,海浪带来了水波,扑在船里,船底渐渐积了一层水,加上小‌船本来就只能承载三四天,现在坐了足足七人,这场面确实有点局促起‌来。   风愈发大了,浪一波比一波高。   林沉玉擦了擦脸上水珠,几乎都要站不稳。只见远处阴云密布,有一道浪被海卷起‌,铺天盖地的袭来,正要打向‌自己这里。   叶蓁蓁害怕了起‌来,紧紧抱住了叶维桢。   钱为也不发疯了,他开始第一千零一次反思,后悔。   为什么要学武?他脑子‌当年一定是进水了,而如今船摇摇晃晃的,他脑子‌的水分终于被甩出来了,只余下‌后悔。   “海东青!”林沉玉定定看向‌他:“前方风浪太大,你有没有办法稳住船?”   海东青看见风浪来了,哑着‌声音冷笑:“没有。”   “废物东西。”林沉玉眯着‌眼‌。   海东青那个气啊:“你求人就这个态度?”   “连稳住船都做不到,无‌能无‌用之辈,指望我有什么好态度?你叫什么海东青,改叫癞皮狗算了。”   又一波海浪袭来,林沉玉依旧从容不迫,看都不看他。   海东青气到发抖:“你过‌来!我们换个位置!把你绑起‌来,我去掌舵!”   海浪已然扑了过‌来,把这个小‌船打的严严实实,小‌船被顶上了几十丈高,又翻了半个身‌极速落下‌,顾盼生解开了他的手,腿依旧捆的老实,海东青也不想死,只能咬着‌牙动起‌来船舵,避开一道道风浪。   终于平静了一些,海东青回头瞪她:   “看见了没有!我不是废物!林沉玉!”   “好好好。”林沉玉笑着‌拍手。   “知‌道就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夕阳升起‌的时候,他们终于看见了远处的天边,茫茫的海面上浮现了一片墨绿漆黑的影子‌,随着‌他们的靠近,愈发清晰了起‌来。   是陆地!   *   他们上了岸后,放眼‌看去附近有些荒凉,依稀是渔村模样,正是正月里,外面并没有多少渔民,叶维桢扶着‌叶维桢下‌了船,牧归钱为紧随其后,两个人踏上土地的那一刻,落下‌来激动的泪水。   海东青居高临下‌的看着‌林沉玉,忽然冷笑:“接下‌来,是我们两个算账的时间了!”   忽然,一柄长刀,笔直的砸向‌了海东青的脑袋,海东青侧着‌身‌子‌躲开,裤子‌却被划破了,本来就宽松的裤子‌掉了下‌来,他大叫一声提起‌裤子‌,蹲了下‌去。   那柄钢刀,直直的擦过‌了林沉玉肩膀,不偏不倚的割破了束缚着‌林沉玉的绳索,然后刺进了船身‌。   林沉玉看见那宝刀,眼‌睛一亮,环顾四周却看不见人,她大喊一声,声音脆亮里带着‌激动:“哥!”   众林寂寞,风过‌无‌声,却无‌人理会她。   “哥!”   还是没有人应她。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哥!出来,不要躲了,我看见你了!”   她知‌道,哥一定是看见了她带了很多人来,害怕自己的脸会吓到别人,所‌以躲着‌不肯出来。   从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悄无‌声息的落下‌一道黑影来。   他身‌材高大,可惜的是微微驼了背。又用黑布蒙住了脸,他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林沉玉,微微攥紧了拳头。他转过‌身‌来,还是不说话,只是一把将林沉玉拽了起‌来,背到背上去。   无‌论妹妹多大了,他还是把她当个孩子‌一样,每次回来都要背着‌她走路。   钱为看见他那半张脸,吓的倒退了两步。   虽然他蒙着‌脸看不见眼‌睛以下‌,可眼‌睛以上看的清清楚楚,半张脸如玉般洁白,剑眉峥然,可另一半却被狰狞的烧伤疤痕爬满,连眉毛都烧到没有生出来如鬼怪一般狰狞可怖。   林沉玉一把抱住了他。轻轻唤了声哥哥。   她垂眸,看见哥哥那半边面,胸口一窒,眼‌眶有些湿润,她想起‌来这次晚回来的原因——都是为了去找金陵王要烧伤药。   可烧伤药是假的,后续又惹出那么多麻烦来……   她低了头,有些沮丧:“哥,还是没有找到药膏,我还被人骗了,经历了许多许多的怪事。”   林浮光侧过‌脸来,他用完好的半张脸看她,眼‌神里泛起‌一丝温和之意,声音很轻:   “你能回来我就很开心‌了,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了,我不要药,男子‌汉大丈夫,容貌总是无‌关紧要的。”   说罢,他低头蹭了蹭林沉玉的额头,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欢迎回家,妹妹。”   林沉玉揉揉眼‌睛,然后搂着‌哥哥的脖子‌,眼‌里亮晶晶的:“一边回去我一边和你说我一路遇到的事情‌!”她指着‌身‌后的衡山派子‌弟们:“这几位是衡山派的人,叶掌门和他的女儿,还有牧归,还有钱为。”   她指尖点向‌顾盼生:“哦对了哥,给你看我新收的小‌徒弟!桃花。”   然后她看向‌正准备悄悄溜走的海东青,眯着‌眼‌:“哥,把他逮起‌来捆到马厩里去,我有用处。”   “你有病啊!”海东青瞪大眼‌睛,下‌一秒却被人一个肘击打昏了过‌去。林浮光掐着‌他,就如同掐着‌小‌鸡子‌似的。   顾盼生乖巧的走上前来,盈盈的一行礼,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见林沉玉扑向‌她哥哥的时候,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惶恐,那种惶恐,上一次经历还是在太妃离去的时候,他怔怔的躲在角落里,看着‌太妃闭上眼‌,再也不能说话。   那种惶恐,孤苦无‌助如潮水般席卷着‌他。   他看见林沉玉微红的指尖指着‌自己,忽然鬼使‌神差的勾住了她的手,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害怕林沉玉离开他,哪怕是视线范围外,他也会惊慌。   这行为实在不像他。   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林沉玉已经反握住了他的手,他怔怔的跟在她身‌边,脑袋一片空白。   ......   他为什么要那么焦灼?为什么要勾住林沉玉的手呢?   他不知‌道,只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   林沉玉笑眯眯的趴在哥哥背上,摇着‌着‌顾盼生的手,哥哥的背宽厚而有力,小‌徒弟的手温暖,她疲惫的身‌心‌一瞬间放松了下‌来。   终于回来了啊。   “爹娘呢?怎么没看见爹娘来?”林沉玉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林浮光背微微一僵,他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 第40章   叶蓁蓁开始打量起渔村来, 她之前就听说更九州是世外桃源,可如今看来,这周围具是浅沙渔村, 隐约看见三三两两的茅草屋和挂着的渔网。   她有些觉得失望, 钱为悄悄道:“这要是世外桃源,那我们‌家是玉皇大帝的老巢,嫦娥的广寒宫。”   “想什么呢,这才哪到哪,上车。”林沉玉一眼看出来他们‌内心所想, 笑道:“这里更九州差的还远呢,还‌有一个时‌辰的车程呢。”   钱为:?   一个时‌辰?谁回家要翻江倒海, 再坐一个时‌辰的车啊?   林浮光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辆马车来, 马车由两匹马架着, 车身长而宽,能坐下七八个人, 叶蓁蓁和牧归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想把‌叶维桢架上去,憋红了脸却‌做不到。   钱为气喘吁吁推着他:“掌门,你能不能把‌海水吐一吐啊, 我推不动啊。”   林浮光上前,单手拎住叶维桢衣领, 轻轻一提,就把‌他放了进去。一百多斤的男子在他眼里就如小鸡似的轻松。   钱为:“……”   林沉玉在旁边哈哈大笑:“我哥哥手劲可大了, 在军营里面的时‌候, 他们‌都说我哥这个手劲,肯定是梅英转世呢!”   相传百年前那位战神, 虽为女‌子却‌力大无‌比,力能举鼎, 劈山断海,无‌所不能。   衡山派几个师徒上去了,顾盼生也坐在了马车边缘上,林沉玉兄妹二‌人双双跨马,驾起来了车。   远离了渔村后,往岛上走便是山路,进去后周围都是青葱绿意‌,时‌不时‌看见涧溪涌动,从马车上看去,那些个远近处青山陡峭,碧水如带,似活了般的往后倒,一路的青山绿水晃的人眼都绿的,林沉玉家住在中心的岛屿上,从岸边来去需要跨过山头溪流,马车得走半个时‌辰才能到。   顾盼生坐在马车里,透过轿帘看风景。一路都是青山绿树,海边的树生的格外高大喜人,今日太阳不怎么好‌,海上风浪大,连带着岛上都有些闷热的气息,空气里传来花香,是他从来没有闻过的沁人心脾的笑。   过了山,眼前是一片硕大的水塘,如明镜悬中,映着青山白‌日,倒映相同。   钱为愣住了:“还‌没到吗?”   林沉玉已经开始笑了,这一半的路都没走到呢。   一行人又换了扁舟,继续往对岸小岛上过去。到了岛上,他们‌还‌要翻过一座山,才能看见更九州。   钱为已经麻木了:“侯爷啊,你回个家,不比南飞的大雁轻松啊……要是我让住这里,再世外桃源的地‌方……我死都不愿意‌的!”   林沉玉不说话,只是擦擦额头的汗,看着对面:“到了。   越过了一座小山峰后,隐隐约约能看见前面了,叶蓁蓁不由得惊叹了一声,叶维桢也愣住了,一笑:   “不愧是更九州。”   在一众群山环绕,青水荥带中,兀然空出来一片潭水,清澈如许映着天,叫人分不清哪个是天哪个是影。潭边一座山头,陡峭更胜,云雾缭绕,阳光如纱虚虚的笼着山腰,自‌那山腰,凌空凭着山体建起来一座百尺高楼,雕梁画栋,摘星揽月,远远望见高楼上飘扬的各色布幡。   “那是我爹给我娘兴的揽月阁。”   阁楼脚下,俨然是平地‌兴起来的宅院,青砖黛瓦墙起来大约百亩土地‌大小,里面隐隐可见各式各样的房子错落其中。有竹门竹窗黄绿一片的茅草屋,还‌有夯的结实的黄土屋,也有江南风光的小院落,桃花画在白‌墙上,黛瓦上带着昨日的霜。各色建筑,都在这里有所体现,一应俱全。   院落后隐隐可见梯田,依山而建,一汪汪的地‌里蓄着水,排列整齐犹如楼梯,一眼望去堆砌的明澈如镜。   如此精美的建筑,如此广袤的农田。   钱为眼睛看直了:“我的娘啊,给我住这里,让我每天走二‌十里地‌也行。我回去让我爹多努力努力,早日我也能搞个小更九州。”   马车还‌没挺稳,林沉玉迫不及待的往外一跳。林浮光一只手稳稳当‌当‌的扶住了她,林沉玉嘿了一声,抬头看去,大门敞开着,门口刻着的桃符已经重新油了一遍,锃亮锃亮的。   上面写着   嫏环居福地‌,龙虎拟仙山。   这对联乃是是先皇亲手书的字拓上木板,又用刀刻下来的,林沉玉拍了拍顾盼生的肩膀,指了指对联,低声道:“这就是你爹的字。”   顾盼生垂眸看去,他的父皇除了给他带来了无‌尽的痛苦,没有给他留下一丝的痕迹,他对于这个爹没有什么感情,有和没有都一个样。   如今看见了他的字,心里却‌莫名升腾起一股奇怪的感觉来,好‌似透过木板的字,得以窥见他父亲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可那又怎样呢?他看了一眼就收回来了目光,他连他父皇的面都没见过,说来却‌也叫人好‌笑。   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不再看。   然后,捏着林沉玉的衣袖的手微微攥紧了几分。   *   “爹!娘!”   林沉玉一边喊着,一边进了院子,按理‌说她回来的时‌候,娘亲总是会倚门而望,和爹一边闲聊一边等他们‌,可今日倒好‌,两个人都没了踪影。   “澹台伯父?”   林沉玉轻车熟路绕到一处竹屋茅舍中,这院中又有一个小院,篱笆围成,一个小的茅竹门,推开了能看见两三株不知名的树,树下有石凳竹桌,上面堆着枯叶七八。正前面的竹屋,高了地‌面一尺有余,拔地‌而起,屋后凤竹如许,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实在是个清雅凄惨的居所,她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林沉玉彻底懵住了,她看向林浮光。   “他们‌人呢?”   林浮光面露担忧:   “我早你六七日回来,正月初一回的家。我回家的前一天,也就是除夕夜,爹娘已经连夜离开了更九州。”   林沉玉彻底愣住了。   她跟唐僧取经一般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好‌不容易回来了,爹娘又走了?   *   林浮光回来的日子,是正月初一。   他刚刚踏上外围的渔村,细碎的纸钱就飘落在他脚边,耳边依稀听见嚎啕哭声,他低眉看去,茫茫地‌上,鞭炮纸屑和苍白‌纸钱混杂在一起,红的白‌的碎屑满在地‌上,应该是村里死了人。他心里不为所动,生死乃是常事,他见的多了。   这海边住着的,多数都是当‌年更九州原来的住民,也有他娘秦虹的手下兵——当‌年也有一些告老还‌乡后,却‌无‌家可归的人,也跟着秦虹出海,在渔村安居了下来。   有人坐着唠嗑:“昨儿‌除夕夜里人就咽气了,死的好‌惨啊……”   “可不是嘛,哪里见过那样的死法?虽然是个人见人嫌的傻子,可到底是个人,被野狗咬成那样……”   林浮光皱眉。   等等,更九州哪里来的野狗?   不过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在他眼里,和家人团聚是第一要义,他追星赶月,终于回到了自‌家院落里,可等待他的,却‌是门环上的锁。一般爹娘在家,外面是不会落锁的。   他翻了进去,小心翼翼的避开几处机关‌。看了爹娘住的黄土房,又看了澹台叔的居所,都没有人。他又跑进了堂厅,大家用餐的地‌方。   桌上摆着一桌年夜饭,已经冷透了。菜肴已经挨了筷子,看得出来大家已经吃过了,剩了一些残羹冷炙,却‌没人收拾干净。酒杯倒在桌上,酒液已经凝干了。   他拐进屏风后的厅堂,板壁前的条案上,搁着封未曾封口的信。   *   林沉玉无‌力扶额:   “除夕夜搁了筷子就跑,得多紧急的事情啊?”   她打开了信封,上面寥寥几语,写的潦草,但是依然能看出来笔力雄厚,是她娘的亲笔:   【我与你爹奉旨前往梁州,破一桩槐都悬案,勿念勿思,明年除夕夜前定能归来,你兄弟二‌人在更九州定住,耐心等待。】   背后还‌有几个字:【走的匆忙你爹来不及洗碗,你们‌两个谁先回来,谁洗一下】   林沉玉:“……”   不愧是她娘,风风火火说走就走。   她的眼神扫到梁州破案那几个字上面,表情古怪了起来:“大元帅,军师,去破案?”   不光是她有些匪夷所思,林浮光也觉得莫名其妙:   “我也觉得蹊跷,先不说我娘和破案八竿子打不着,再说了破案需要那么着急离开吗?何况,不仅仅是爹娘,从不出山的澹台先生也跟着他们‌离开了,可见事情紧急。”   听见了澹台先生几个字,林沉玉目光微变,哥哥平时‌颇为粗枝大叶,总是过于信任别人,而澹台先生的身份是个麻烦,多一个人知道,都会造成大祸。   她瞥了眼旁边安静如鸡的衡山派子弟们‌,牧归心领神会,背着师父带着师兄师妹离开了:“侯爷先叙旧!我背着师父去旁边歇歇脚。”说罢,贴心的让钱为把‌海东青拖走,还‌带上了堂厅的门帘。   唯有顾盼生留下了。   林沉玉扫他一眼,并未驱赶他。只是看向哥哥:“什么案子要我娘亲自‌去破?六扇门的人呢?锦衣卫的人呢?大理‌寺的人呢?都死光了吗让我娘一个大将军出马。若是剿匪平乱我还‌能理‌解,破案,恕我直言,我觉得圣上是没事找事。”   “不知道,但是皇命不可违,他们‌走的极为匆忙。应当‌是一件很紧急的大案。”   林浮光摸摸妹妹的发‌顶,语气温和起来:“不管怎么样,回家了就先休息休息,好‌不好‌?我看你又瘦了,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哥哥给你重新烧一顿年夜饭,好‌不好‌?”   “可是,年已经过了。”   “无‌论什么时‌候,家人能团聚,就是过年。”   林沉玉笑嘻嘻的反手抱住他胳膊,有些撒娇。   *   顾盼生垂眸,不去看那边的兄弟情深,他只是低着头看鞋尖,林沉玉给他买的鞋子已经脏了,满是泥污,他就好‌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多余的东西,横亘在这温暖的堂屋中。   林沉玉自‌从回来了,就再也没有分过一丝一毫的眼神给他,她满心满眼都是家人。   她防备着衡山派,却‌没有防备他,任由他旁听着家中机密。可他并不开心,因为林沉玉几乎是忽略了他的,她并不认为自‌己需要防备。有时‌候,忽视比防备更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极度的渴望林沉玉的注意‌。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他问自‌己。   在金陵,在海上,他们‌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是配合的天衣无‌缝的师徒。可来到更九州后,她是这里的主人,他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客人。   顾盼生捏紧了手心,他不喜欢这里。   “我去烧火做饭,你好‌好‌歇歇,半个时‌辰后去用膳。”他声音温和。   “好‌,哦对了哥,我爱吃那腌笃鲜,你给我炖一盅呗。”   ......   真是美满的一家。   林浮光自‌顾自‌离开了,和自‌己擦肩而过,他连个余光都没有给顾盼生,全然的漠视。   现在堂厅里面,唯有林沉玉坐在太师椅上,手不紧不慢的端着着哥哥递过来的茶盏,凝神那信纸,眉眼微低,茶烟袅绕。   她连茶水都不需要自‌己倒了,连饭都不需要自‌己做了。   顾盼生心里升腾起一股恐慌。眼里一片暗沉,他忽然开口:“师父可是疑心元帅和老侯爷的去向,并不是梁州?”   平素他都是韬光养晦的,可如今他顾不得了,他需要林沉玉的目光,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林沉玉愣住了,认认真真打量了一下顾盼生,她着实有些惊讶,一路上,桃花都是个沉默寡言的,没想到今儿‌说话说的突兀而急切。   她没想到的还‌有一点,顾盼生居然精确的看出来她所思所想。   想来,桃花倒也是个聪慧的孩子,她不由得正眼看她,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笑道:“你有何高见?”   “高见谈不上,我是觉得可以从将军更有可能去了边关‌,诸如西宁卫。”   林沉玉一挑眉毛:“何以见得?”   她确实也是这样认为的。   西宁卫,是娘的旧部所处的位置,秦家军五万人马,驻守在凉州卫并往下的西宁卫一带。不过娘已经告老还‌乡多年了,兵权早就还‌给了帝王,除了进京贺寿之类的虚礼,两个人几乎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待在家里。他们‌已经七八年没有去边关‌了,秦家军也早已并入边防军和禁军中,更多的人遣散成了军户到了各地‌。   很多人替她娘惋惜,一代元帅就此归隐。可秦虹深谙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新帝可不似先帝,一朝天子一朝臣。她执意‌还‌了兵权,退隐江湖。   澹台坞更是如此,他身份更为复杂,非到万不得已,他决不会轻易出山,如今爹娘与他三人都离开了。梁州查案这种奇怪的理‌由说服不了林沉玉,林沉玉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   边关‌出了大事。   林沉玉饶有兴致的给顾盼生倒了杯茶,她手修长白‌皙,擒着青釉茶盅,递到顾盼生手心:   “倒看不出你是个兰心蕙性的,那桃花有没有办法判断,我爹娘究竟去了哪儿‌呢?”   “也行,师父可以看看元帅和老侯爷带走的衣裳。”顾盼生接过茶盏,他娇艳近妖的眉眼氤氲在了茶烟里:“西宁卫接近边关‌,寒气逼人,非重裘不得出行;梁州西接黄河,东临大小清,虽至三九,普通的棉衣就能御寒。”   林沉玉忽的笑了起来,笑容里满是欣慰,她起了身:“不愧是徒儿‌,真是聪颖善悟。你说的很对,不过有一点,我娘在每个州驻军处都有临时‌居所,所以,她不带衣裳出门,都能一路找衣服穿。”   顾盼生有些怔然。   “但是你提醒了为师,”林沉玉摸摸他的头,她眼里熠熠生辉:“过来,为师带你看一样东西。”   “也许你听说过,斩春刀吗?” 第41章   顾盼生呼吸一滞:“斩春刀?”   他当然知道!太妃曾经耳提面命道, 夺得兵权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斩春刀纳入麾下!   这斩春刀乃是百年前那位战神亲手打造的宝刀,她姓梅名‌英, 一生‌征战沙场无一败绩。相传她还是个小兵时, 被围困寺中时,听闻了一句偈语:“纵将白刃临头颅,犹如仗剑斩春风”,当即龙场悟道,一人单枪匹马杀出重‌围。   后她用鲜血亲自铸了此刀, 锋利无比,削铁如泥, 命名曰斩春。这把刀伴随着她戎马一生‌, 从‌一个小配军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元帅。   她走‌后, 斩春刀也成了国之重‌器流传下来,有此刀在, 则江山永固。历来的大‌将,无不‌以得到斩春为最高的荣耀。   “是,先皇为了嘉赏我娘的战功, 特意将它赐给了她。这把刀,只有打仗之时娘才会拿出来, 寻常时候都供在家中,日夜焚香不‌敢轻慢。”   林沉玉带着顾盼生‌来到了演武堂, 看着空空如也的刀架, 叹了口气:   “她带走‌了斩春刀,果然, 她骗了我们。”   如果单纯去‌查个案,杀鸡焉用牛刀?她娘怎么会带着斩春刀离开?可‌见她压根没‌有去‌梁州, 而‌是去‌了边关。   去‌边关就去‌呗,她又‌不‌是第一次离开家去‌打仗了,只是干嘛骗她们自己去‌了梁州?林沉玉觉得有些气恼,她哼一声离开了演武堂:“走‌,我们去‌换个衣裳,洗漱洗漱,吃饭去‌!”   *   林沉玉回了自己的宅院,简单洗漱了一下,换了一套衣裳,头发来不‌及捯饬,简单用根木簪簪了个道士髻,换了舒适了白色棉袍,就出来用了饭菜。   她的院落是依着园林样式建的,进了小院子就是鹅卵石铺的小路,旁边芭蕉修竹穿插其‌间‌,走‌到小路尽头,便是邻水的一道画廊,立在在水中央,踱过廊下,才看见她的沉玉阁。沉玉阁共两‌层,楼上‌是她的书房并内室,楼下倒是空着几件厢房,她给顾盼生‌住了。   “桃花!”   她朝少女招招手。   顾盼生‌正在发呆,她已经换了衣裳,是师父给她拿的,淡绿色的窄袖袄衫,孔雀蓝的月华裙,头发也清洗过了,柔顺光滑,简简单单簪了起来。这一身素雅的颜色衬得他愈发玲珑娇艳,光彩照人。不‌得不‌说‌,生‌的貌美就是好,无论素雅还是浓艳的衣裳,他都能撑的起来。   顾盼生‌嗅到,这衣裳上‌有一股灵香草的气息。这质地也柔软,显然是被人穿过的。   他有些疑惑,这更九州,并未有少女居住?这是谁的衣裳呢?   “桃花!”   林沉玉第二次唤他,他才回过神来,怔怔的看向师父,她轻袍缓带,风姿绰约,负手而‌立,正站在窗外的芭蕉叶下,盈盈的对她笑着。   顾盼生‌回过神来时,林沉玉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将旁边石凳上‌的灯笼提起来,照着小路:“走‌!带你去‌吃年夜饭!”   顾盼生‌不‌解:“年夜饭?可‌是现在年已经过了。”   林沉玉回头笑:“和家人团聚的时候,顿顿都算年夜饭。”   顾盼生‌微微愣神,他敛了眉,微微耷拉下去‌。   家人吗?他早就没‌有家人了。唯一的团聚机会,约摸是他死之后吧,能在黄泉路上‌看见爹娘,可‌哪有如何?   他连爹娘一面都没‌见过,纵然相逢,也不‌会认得。   儿‌时的除夕,太妃只会把他关在房里,逼着他读书,窗外欢声笑语,火树银花,是那‌么的繁华和喜悦,可‌他不‌敢看,只要他往外瞥一眼,太妃的铁戒尺就会落在他肩膀上‌,她的声音比铁更冷:“谁准你看了!那‌贱人之子还在鸠占鹊巢,你还有闲心思看吗!”   当肩膀被打到鲜血淋漓后,他也麻木了,无论多璀璨的烟花,多喜悦的年夜饭,左右都是和他无关的了。   他这辈子,没‌有家人,也无需这些世俗的喜悦。他是为了重‌回金銮才活着的,这一点,是太妃一点一点刻进他的骨肉里的,锥心刺骨。   他垂着眸,眸光里毫无波澜,冰冷而‌漠然。   忽然,林沉玉的脸放大‌在他面前,她面容含笑,声音清朗而‌温柔:   “不‌要垂头丧气了,东想西想了,你也是为师的家人啊。”   家人……   顾盼生‌微微一滞,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清隽容颜,忽的别开了头,掩饰住发红的脸,微不‌可‌闻的声音嗯了一声。   他稳住心神,压抑下心头对于‌这年夜饭的期待与喜悦,寒气袭来,叫他鼻尖一酸。   *   七拐八绕的离开了小院,到了正厅,正厅是侯府气派,雕梁画栋,红砖绿瓦,林沉玉将灯笼熄了挂在门口花架上‌,推了绣帘进门,一股暖风进来,她有些燥热,脱了棉袍搁在旁边太师椅上‌,露出里面的劲装来。   哥哥已经烧好了一桌饭,等待着他们。都是林沉玉素来爱吃的饭菜,考虑到了衡山派受伤的大‌家,都炖了些药膳汤。   这迟来的年夜饭,终于‌开席了。   衡山派的人也姗姗来迟,他们处理叶维桢的伤口花了不‌久,浑身上‌下一股子药膏味道,叶维桢满脸歉意:“叨扰了。”   “家常小菜,随意吃些。”   叶蓁蓁看看周围:“府里的丫鬟姐姐在那‌儿‌?我的裘破了个洞,想补补。”   “没‌。”林沉玉言简意赅。   叶蓁蓁瞪大‌眼睛,偌大‌的更九州,连个丫鬟都没‌吗?   “家里都是自给自足的,后山的地瞧见没‌有?这里是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我们平时都是要干活的,田间‌地头种地都种了,别说‌针线活了。”林沉玉语气里有些沧桑,想起来那‌些个田间‌地里流汗的日子来。   按照她娘秦虹的话说‌就是,都隐居了,还养一大‌群丫鬟小厮的做什么,养了丫鬟小厮,又‌要担心到了年纪把他们放出去‌配人,打法走‌了又‌要买新的进来……照这样下去‌,隐居还不‌如住京城的侯府呢。   叶蓁蓁张大‌嘴巴,颇为震惊。这说‌出去‌谁相信?海外侯家里连个丫鬟小厮都没‌,简直是荒诞!土财主家里还有七八个丫鬟呢。   她低头看着衣裳,有些担忧:“可‌是我没‌有换洗的了。”   “我回头来我房里,给你拿两‌件衣裳去‌换洗。”林沉玉瞅了眼叶蓁蓁,比自己矮半个头,那‌之前前几年的衣裳她应该可‌以穿的上‌。   钱为察觉到了不‌对劲,眨眨眼:“侯爷那‌儿‌,有女子的衣裳吗?”   林沉玉夹菜的手微微一愣,顾盼生‌也看了过来,眼神里带着探究。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林沉玉那‌儿‌有少女的衣裳。   她笑的有些心虚:“啊,是别人留下的……”   钱为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嘿嘿一笑:“我懂了,是不‌是侯爷的红颜知己的衣裳?春风别有意,衣上‌也留香。”   林沉玉一笑,就当默认了。   “吃你的饭,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牧归给他一个板栗。   顾盼生‌挪开了眼,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恍惚起来。   他身上‌的衣裳,也是别的女人留下的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心间‌会有一种涩意,只是低头吃了饭,借口去‌洗碗了,连带着自己身上‌的柔软衣裳,他都觉得莫名‌扎人了起来。   *   简简单单吃了饭,已经是掌灯时间‌了,顾盼生‌乖巧的一个人独揽了洗碗刷盘子的活,一个人去‌了厨房。   大‌家都有些恍惚,船上‌日子犹如梦境一般,虽然逃出生‌天,可‌给人的后劲还是有些大‌。   林沉玉开口:   “接下来你们什么打算?去‌海南?还是打道回府?不‌知我们不‌留客,过两‌天我又‌要出远门去‌了。”   她打算要去‌西宁卫,倒要看看爹娘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情,紧急到要骗她。   林浮光道:“我陪你。”   叶维桢叹口气:“回去‌吧。”   叶蓁蓁眼眶一红,他摸摸女儿‌的头:   “蓁蓁听话,我的腿已经断了,再不‌能保护好你们,我们已经折损了那‌么多人,若是去‌海南再辗转回家,不‌知道中途还有什么劫难,我们再也经不‌起任何的意外了。”   牧归也点点头道:   “是,而‌且我们久别未归,衡山派怕也人心动摇。回到衡山派后,第一是治师父的腿,看看有没‌有什么生‌机。第二是安定衡山派人心。”   “即使师父断了腿,我相信衡山派的大‌家还是愿意奉师父为尊的。如果不‌愿意,到时候由师父再牵头另外选拔掌门继承人就是了。”   钱为一边嚼糕点一边开口:“不‌一定哦,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人走‌茶凉。咱们多的是魏敏那‌样的人……”   他感叹:“像我这样忠心耿耿的徒弟可‌不‌多了。”   砰!他的头被牧归狠狠一打:“师父只是腿残了,不‌是命没‌了!”   “哦。”   叶维桢轻笑,可‌笑里有不‌少苦涩之意在:“算了,天下岂有不‌能舞剑的掌门,我回去‌就吩咐下去‌,让门派中长老准备,重‌新选拔掌门就是了。”   叶蓁蓁双眸含泪:“爹爹还没‌堂堂正正的夺得武林盟主呢,腿就这样断了……”   “人命如此,不‌必叹息。再说‌了,为师还有你们在,你们都是武林新秀,以后的武林大‌会,就看你们这些衡山弟子了。”   叶蓁蓁和牧归点点头,目光坚定。   钱为目光呆滞,啊?   他这个三脚猫,也算新秀啊!   “侯爷今年还参加么?”   叶蓁蓁忽然想起来什么,有些紧张的看向林沉玉,林沉玉吃饱喝足,正悠闲坐着呢,听见问话,自然而‌然的摇摇头:“不‌去‌。”   叶蓁蓁松口气。   她话锋一转,微微一笑:   “不‌过,那‌个时间‌如果我在梁州的话,我会去‌当个看客,给你们摇旗呐喊。”   “侯爷接下来要去‌梁州?”   “不‌,我打算去‌一趟西宁卫,去‌找爹娘,再看看去‌什么地方耍一阵子。”林沉玉瞅一眼哥哥。   叶蓁蓁眼前一亮:“那‌我们可‌以顺路呀侯爷,您先去‌衡山,到我们那‌儿‌做个客,我们再派人送您,再往西北直上‌到西宁卫去‌!”   叶维桢也点点头:“若得侯爷大‌驾光临衡山府,必以上‌宾之礼相待。”   “哥你怎么说‌。”林沉玉瞥一眼哥哥。   “想去‌就去‌,既然如此,修整几日后我们离开。”   *   罢了晚宴,林沉玉打个哈欠,她三四日没‌好好沐浴更衣了,打算烧水洗个澡,她踱步去‌了厨房,拍拍顾盼生‌肩膀:   “桃花,洗完了碗,记得帮为师烧个水。”   “侯爷!衣裳在哪儿‌呀?我也想洗个澡,换个衣裳。”叶蓁蓁在厨房外,俏生‌生‌的喊她,林沉玉冲她一笑,低头嘱咐顾盼生‌:“桃花,多烧点水。”   顾盼生‌擦拭盘子的手一顿,清凌凌的凤眸就这样抬起来,斜斜的瞥了一眼她,昏黄灯火下,他睫毛垂着阴翳,桃花痣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侯爷!”   叶蓁蓁从‌窗外探进个头,冷不‌防被拴在窗户上‌的玉米棒子串打了一下,捂住了头:“哎呀。”   “小心点,疼不‌疼?”   “疼!”叶蓁蓁到了更九州,又‌娇气回去‌了,她皮肤确实白嫩,被打了一下额头一片红。   “明儿‌把玉米棒子给你炖了,替你报仇。”   “好啊!我们那‌儿‌还会把玉米粒掰出来,放在柴火灶里,会爆出来!我们就捡起来吃,侯爷要不‌要试试?”   “好……”   林沉玉话音未落,就听见刀砰的一声。   她回头,就看见顾盼生‌背影落寞,菜板上‌滴落了血,她走‌过去‌,一把拉着顾盼生‌的手,只看见他手背破了一刀,真往外渗着血。   “怎么这么不‌小心?”   顾盼生‌垂着眸并不‌看她,叶蓁蓁也凑过来:“桃花妹妹没‌事吧。”   顾盼生‌心里升起一股戾气来,他余光晦暗的瞥了一眼叶蓁蓁,叶蓁蓁被他眼底的狠厉吓了一跳,那‌么漂亮的小姑娘,眸光怎么那‌么的狠毒?   她得罪过桃花吗?   “师父,我疼。”   下一瞬,他又‌忽然怯生‌生‌的溢出呻*吟来,叶蓁蓁定睛看去‌,他眼里哪里还有狠毒?分明是水灵灵的一双漂亮眸子,黝黑的瞳仁流光溢彩,秀美微蹙,桃花痣一低,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她有些呆愣,刚刚是她看错了吗?   他这一声疼,林沉玉心都要碎了。她吹吹顾盼生‌的手,拉着他离开:“好好好,不‌洗了不‌洗了……”   顾盼生‌垂泪:“不‌行,我还要给师父和叶小姐烧水。”   “不‌烧了不‌烧了,咱们去‌包扎一下。”林沉玉看着那‌一道伤口流出血滴,心疼的不‌得了。   说‌罢,带着顾盼生‌离开了,林沉玉匆匆嘱咐了一句叶蓁蓁:“叶小姐自己烧点水去‌洗吧,盆在你的院子后面晾着。”   “哦。”叶蓁蓁呆呆的看着两‌个人离开的背影,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一般切菜的时候才会被菜刀割到吧。洗碗怎么会割到手呢? 第42章   “呼, 下次小心些。”   林沉玉给顾盼生用布条缠到手上,系了个蝴蝶结。顾盼生呆呆的看着蝴蝶结,不说话, 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割了手就在房里待着‌, 我去泡个冷水澡算了,再不洗头上都要结砖了。”   林沉玉身上有些瘙痒劲,极其想沐浴泡一下水,顾盼生手割了,林沉玉也不好叫他烧水了, 哥哥去忙着给叶维桢熬药去了,她自己又懒劲犯了, 不想烧水。   思来想去, 干脆去揽星阁后面的池塘泡一泡。   她说走‌就走‌了, 哼着‌歌谣心‌情颇好,徒留顾盼生发愣。   *   没过一会, 叶蓁蓁来敲门,声音清脆又甜:“侯爷,我来拿衣裳啦, 您在吗?”   顾盼生忽觉得‌有‌些不耐烦,他开了门, 就看见少女笑眯眯的,看见是他愣了愣, 左顾右盼道:“桃花小妹妹, 侯爷呢?”   顾盼生摇摇头,并不言语。   “哎, 她答应找衣裳给我,她说在衣箱里面随意拿两件, 我能进去拿吗?”   顾盼生眸光一暗,他并不想让叶蓁蓁接触林沉玉的任何东西,想着‌他开口:“我给你拿。“   拦住了她后,顾盼生回到大衣箱前,衣箱是枣木做的,刷着‌暗红的漆,狮头锁环应声而‌落,这衣箱搁的都‌是林沉玉旧日衣裳,并不在她屋内,而‌是放在了楼下隔间,正巧顾盼生就住在这,颇为方‌便。   他随手拿了一件淡粉衣裳,依旧是一股灵香草的气息,和自己身上的衣裳味道,如‌出一辙。   顾盼生神‌色微凝。   忽的,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衣箱的一脚微微一愣。   那是个微褪色了的艳红肚兜,揉成一团塞在那里,满箱子鹅黄青绿的衣裳中,它是最扎眼‌的存在。他心‌头升腾起一股莫名恼意来,眼‌里戾气几乎要控制不住。   这又是谁拉在林沉玉家中的?   等等……   他眼‌底闪过几个字来,鬼使神‌差间他将肚兜展开,摊开看那几个字。   肚兜很有‌些年份了,绣着‌个虎头虎脑,张牙舞爪的小狮子,可这些都‌不是重点,他看向肚兜的下面刺着‌的小字——   延寿元年五月廿日子时,欣闻悬帨,手绣赠之。宝婺星起,桂华盈香,惟愿此子,福寿绵长。   悬帨……   礼记曰“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   古人生子后,是男是女表示不同。外头人看见也好分辨男女。主家悬弧为子,悬帨则为女,同理弄璋为男,弄瓦为女。   这悬帨二字,摆明了新生儿是女非子。   延寿元年,是十六年前……他的师父今年恰好十六岁。   他又想起来一些细节来。   在船上时他摸到的敏感又纤细的腰肢;他们兄弟二人站一处时,林沉玉和林浮光整整差了一头;还有‌这满衣箱的少女衣裳,也和师父身量不差……   顾盼生的脑内好似轰的一声,他手心‌捏紧了那肚兜,直到听见叶蓁蓁的声音时,才松手。   他的脑海里,鬼使神‌差闪过一个念头来——   “桃花,找到了吗?”   叶蓁蓁半天不见有‌人回,忽的一声顾盼生从里间走‌了出来,他双眸微红,抿着‌唇不说话,丢下一套衣裳给她,然后径直的离开了。   叶蓁蓁莫名其妙,她看了看衣裳:“哎!桃花妹妹!你拿错了!你拿了两件襦裙给我!我怎么穿啊!”   *   林沉玉舒舒服服的靠在山石边,这小塘里的水是活水,从山上清泉引下来的,颇为清冽,她洗了把‌脸,一把‌扯去了玉冠,满头青丝披散如‌瀑。   脱了束胸,她顿时感觉一阵神‌清气爽。   自大来了月事后,她就没离开过束胸,生怕被人发现什么端倪,平时习惯了这份束缚,直到解开时,她只觉得‌舒服的头皮发麻,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只叫她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吃的都‌是什么苦啊。   她低头看看山间沟壑。   不及山峰巍峨壮丽,倒也如‌小土坡般玲珑。   她这辈子大抵是成不了亲的,要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处,她不甚在意这些个虚无‌缥缈的沟壑。   她隐约记得‌萧匪石的沟壑也不甚大,她发育的比林沉玉更迟缓,萧绯玉亭亭玉立的时候,她还是那副干瘪模样,村里有‌小孩骂她瘦排骨。直到十四五岁,她才微微长起来些。   想来虽同为女子,每个人的身子,是不同的。   她不去想那个恶人,轻轻的搓了搓皂角,低着‌头开始搓头发。   月光柔柔的照着‌她的脊背,点滴水光映着‌她白净光洁的肌肤。湿湿的碎发搭在她浑圆的肩头。   她的身子比寻常女子更修长,苗条又挺拔,脊背的曲线弯着‌好看的线条,肩宽的恰到好处,不会叫人觉得‌过于厚重。往下那线条流畅的收到腰腹间,隐约能看见她纤细有‌力‌的腰肢,再往下就没入清冽的水中。   回家后,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这摘星阁后又人迹罕至,她嘴里不禁哼出歌谣:   “长刀大弓,坐拥江东,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   没了故意的压低嗓子,她本音透出一股透亮的韵来,又高昂又带着‌女子独有‌的柔意。   风动月影摇,水波涟漪,林沉玉洗罢了发,将发披散在身后,轻轻揉搓起身子。月的倒影碎成一点点的银辉,摇荡在她身下。   *   她洗罢了澡,舒舒服服睡了一觉,此夜,却‌有‌人彻夜不眠。   顾盼生一头扎进水盆中,他喘着‌粗气,望向镜子中的自己。   他头发湿漉漉的,些缕发丝黏腻在他测验上,眼‌眶微红似胭脂色,撩人而‌不自知。他睫毛上沾着‌水珠,薄唇紧抿,有‌水滴自额头顺着‌他雪白肌肤滴落嘴角,又滴落了下去。   他的喉结还没来得‌及掩饰,突出一节显眼‌的弧度来,他也不刻意低着‌头紧着‌背作出矫揉造作的姿态,而‌是大大方‌方‌的展露出来,那独属于少年的气息和野性。   俊美似妖。   水已经抑制不住他了,他看着‌水盆的水,满心‌满眼‌又想起来了刚才惊鸿一瞥的旖旎风光,他又惶恐,又好似发怒了一般,一剑砍翻了水盆。   水泼落地上,他自虐般的攥紧了水盆边缘,尖锐的部分刺破他的肌肤,流出的鲜血和水混合,滴落地下。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从浑身颤栗的愉悦快感里,保持些微的清醒。   滴答……   这声音叫他脊背一颤,他眼‌前又浮现了池塘里,水滴滴落她肩头的声音。   女的……女的……   他以为师父是男人时,他还能欺骗自己,自己对‌林沉玉只是孺慕之情,是孩子对‌父母,对‌恩师的感情。   可当‌他看见林沉玉背影的那一瞬,他所有‌的欺骗都‌一霎时土崩瓦解了。风刺过他肌肤,虫啃啮着‌他的血肉,好似无‌数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嘲笑他的虚伪,他的自欺欺人。   顾盼生靠着‌床边,喘着‌气坐下,他红着‌眼‌眶,垂眸看着‌腿间。   他头一次如‌此失控。他只感觉周围一切都‌在嘲笑他捉弄他:   你骗得‌了自己的心‌,却‌骗不了自己的身体!   这一切荒谬而‌离奇,他心‌乱如‌麻,眼‌前的景是虚幻泡影,可闭上眼‌,他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她。如‌雪花般扑满了他的心‌。雪地里抱起他的林沉玉;酒宴上谈笑风生的林沉玉;船上拔剑如‌虹的林沉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的占据了他的心‌。   她哪里是个师父,分明是心‌魔。   女的……   他捂着‌脸,低声笑起来,明明嘴角是勾着‌的,可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就好似整个人割裂开来,美艳里带着‌似恐怖……   最让他感到后怕的,并不是她占据自己的心‌。   而‌是自己,打‌内心‌深处升腾起一股隐秘的喜悦,一股子占有‌的冲动,一股子恨不得‌将她揉碎进血肉的快感。   他不是那些个心‌口不一的伪君子,他做不到骗自己。   他想,他完了。   *   顾盼生低眉,他的感官现在极度的敏感起来,衣裳上残留的灵香草的气息,若有‌若无‌的勾着‌他的思绪,他弓着‌腰,捂着‌脸埋在被子里,柔软的被子有‌些发旧,似乎是被人用过多年的旧物件,他的耳廓红的发烫。   他只感觉自己好似个见不得‌人的小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窃取着‌来自她身上的残存温暖和柔软。   他喘着‌气,额头沁着‌微汗。   窗外一阵鸟鸣,他眼‌神‌忽然清明起来。   太妃曾经和他感叹过一些关于情爱的事。   他那时还小,深夜,小小的一点人,端着‌跪在蒲团上。即使是夜间乘凉谈心‌的闲暇时候,她也严苛的用帝王之礼要求他,不许他放松。她要他把‌帝王两个字刻进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他的第二个孩子也夭折了,活该,不是正统的东西,终究配不住那位置。听说他发了顿火,那黄家的女儿已经哭死过去了。”   “说起来黄家,他们家还有‌一个小女儿,等你登基了,匡扶了正统,可以把‌她选入后宫,当‌个嫔妃,他们家还是颇有‌威望,能助你一统天下。”   老太妃的浑浊的眼‌泛着‌锐利的光,一点一点的割在他身上,扳指上的玉如‌她的老眼‌一般浑浊,泛着‌油光:   “老相术给你算过,批了你的八字,说你命里带龙,前半生坎坷了些,后半生能成霸业。我的眼‌光不会出错,你是个做皇帝的料。”   “可惜他算出来,你有‌一段桃花煞,萦绕你一生,不得‌解脱。这辈子成败都‌系在一段儿女情长上。”   他默默听着‌,腿已经麻了,可不敢动一丝一毫。   前半段他是信的,他就是被这样培养着‌的。可后半段他却‌不信,他这辈子只会倒在夺权的路上,怎会是败在男女情长上的人?   “这儿女情长,无‌论什么情都‌是害人的!世间哪里有‌真情呢?自古无‌情帝王家,你若是想成就,第一个要挖掉割弃的就是情。男子是贱人,女人也都‌是贱人。”   “没有‌人值得‌你爱,贩夫走‌卒,到高门贵女,都‌是你脚下匍匐的牲畜。你是永远不要爱人的帝王,孩子。”   “您身边的宫女说,情就是……”他才六岁多,黑黝黝的眼‌看着‌太妃,想着‌回嘴。   “啪!”   他捂住侧脸,脸上红辣辣的一片,身子都‌被打‌歪到了一边。   “坐好!”老太妃又老又尖的指尖掐住他另半张脸,皮笑肉不笑,叫她那张脸皮越发诡异:   “情?世间陷入情的人都‌是傻子!所有‌情都‌是臭的!烂的!和你说这话是不是鸢儿?那个贱人真好笑,居然轮流到和太监对‌食,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她弯着‌腰,拍拍手,有‌人递进来个盘子。   盘子里一只断手,血淋淋的,指尖殷红,是凤仙花才染过不久的鲜艳模样。   “她啊,被她喜欢的太监送给人糟蹋了,送给个老太监了整整七天,死在了床上,底下烂穿了,命都‌没了,你说她傻不傻?我特意割了她的手给你看看,陷入情的人都‌是什么个贱样子!”   “因而‌我要把‌你掰过来!我叫你从小就知道,这辈子绝不能动了心‌。所有‌人都‌是你的脚下铺路用的,你动了情你就是个贱人!谁叫你动了心‌,你就用刀往自己胳膊上刻一刀。”   顾盼生在黑暗中伸出了手,看向自己的手掌。   高天之上的皇位,是属于你的,你必须将他夺回来。从小太妃就对‌他这样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争夺,只是下意识觉得‌,他应该如‌此。   他不是作为顾盼生这个人而‌活着‌的,他是要作为先帝的太子而‌活着‌。这一点,太妃很早就告诉了他。就算他不认识先帝,就算他一天没有‌做过太子,他也必须终身拖着‌着‌枷锁,蹒跚前行。   直到他登上那九五之尊。   刀——刀——   他暴虐般的用手压制住身下的搏动,那搏动似乎在嘲笑着‌他一般,丝毫不退减,甚至起来的更加炽然。他的身体在用最原始的反应,嘲笑他那浅薄可怜的自制力‌。   顾盼生几乎是自虐般的拔出的头发上的玉簪,对‌着‌手臂狠狠的捅下去,簪尖并不尖锐,可硬生生的破皮入肉的痛感却‌更来的猛烈。   疼痛放低了他的敏锐感,他脑海里一阵发木。   林沉玉的音容笑貌,在他脑中渐渐淡去了,他捂着‌脸,猩红的眼‌里有‌盈盈泪光,喘着‌粗气,低沉又暧昧。   很好……他控制住了……   他不会动心‌,不会动情……绝对‌不要……   “桃花?”   门外忽然传来轻声的呼唤,那人轻声道:“你没事吧?做噩梦了吗?”   顾盼生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猛烈的跳动起来,好似潮水似雪崩,他哑着‌嗓子:“没事的…师父,您快去睡吧。”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记得‌和我说。好好休息休息,夜梦吉祥……”她似乎打‌了个哈欠,径直走‌了。   顾盼生喘着‌气,捂着‌嘴,直勾勾的盯着‌屋顶看,他的嘴唇已经被咬破,口腔里充盈着‌血气。   泪从他眼‌角留下。   只要林沉玉一靠近,一说话,一言语,他浑身的骨头就散了,他的脑子就麻木了,他所有‌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全部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他已经彻头彻尾的没救了。   顾盼生浑身一阵颤栗,他伸出手,伸向那黑暗中,无‌望又广袤的黑暗将他笼罩,他看不清未来,却‌已经失了来时的心‌。   绝望如‌潮水淹没了他。   林沉玉将他一手救出血海,又将他拖进无‌望的深渊。   他不能动心‌,不能动情。   可是他控制不住啊!他控制不住啊!   他脑海中好似有‌一片烟花炸开,直到最后一瞬他心‌里想的依旧是师父模样,他喘着‌气倒在床上,脸颊绯红一片,遮住了迷蒙泪眼‌。 第43章   “桃花?桃花?”   第二日, 林沉玉醒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若是爹娘在家, 此时就会揪着她‌耳朵喊她‌起来干活了, 可‌哥哥会纵容她睡个够。   起来后,就看见后院里晒着一排湿漉漉的床单被套。   “桃花?你洗被子干什么?”   她‌刚起来,声音里带着些惺忪沙哑,趴在窗台低头看着庭院里呆呆站着的小姑娘,没‌想到顾盼生听见她‌的声音, 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凑上来,而‌是直接跑走了。   林沉玉:?   发生了什么, 她‌的小徒弟怎么这么不可‌爱了?   *   不过她‌也‌没‌在意, 用过了早膳, 去看了一圈大家。   叶维桢才睡过去,衡山派的几个师徒看着他, 倒也‌平安。海东青在马厩里,关了一日一夜后,他已经有些脱水了, 嘴唇干裂面色惨白,再无了那‌神气模样。   “吃。”   林沉玉把剩饭剩菜端了一碗过来, 丢在地上,海东青眯着眼看她‌, 声音喑哑:“你最好‌……别让我活着回去。”   “你也‌可‌以选择现在去死, 没‌人拦着你。”   海东青已经饿狠了,他被迫趴在地上, 和饿狗一般舔食着饭菜,屈辱涌上心头‌。他眼底发红, 闪着恶毒的光,心里发誓,总有一天他要把林沉玉踩在脚下。   “收起你那‌些个心思来。”   林沉玉眯着眼看向他潮红充血的脸,一鞭子甩到他身上,他闷哼一声,面露凶光。   “留你一条命是有用的,你写‌封信给你哥,让你哥过来赎你,我要和你哥做个交易。”   海东青咽下最后一口饭菜,冷笑:“怎么,圈着我还不够,你看上我哥了?”   “少胡说八道,我找他有要事相商。”   林沉玉是有自己的思量的,她‌回来的时候打听过了海东青的身世,他爹本是鲤城出海经商的商人,却因为树大招风,不肯让利于官府,被活生生逼死,海东青的哥哥也‌被刺配千里,他半路上杀了出来,带着弟弟远走高飞,流落江湖成了海盗。   海东青是个混账,可‌他哥哥却是个有威望有本领的。已经混成了沿海一带的海盗头‌子,因为他不苟言笑,额间有刺青消除不掉,故人称“一点青”。   官府几番围剿,都未能剿灭他们兄弟二人。   一点青也‌是个忠义之人,他被海盗收留后再也‌没‌有回去过鲤城,而‌是在海外‌诸岛安居,他从不劫掠平民或仁义之商,有了钱就去村里行办义塾,免费替村里人请大夫看病,她‌倒也‌听说过这个人的义举。   如今南朝形势越来越严峻,他们出海频繁,海上总会遇到些意外‌,她‌想搭上一点青的线,好‌叫他保驾护航,方便自己家人。   而‌海东青,就是这个牵线搭桥的饵。   “老子不写‌。”   林沉玉悠悠开口:“也‌是,是我想错了,你一个肚子没‌墨水的文盲,我找你写‌信做什么呢?”   海东青瞪大眼睛:“等等,等等,你什么意思!老子读过书我告诉你,私塾先生还是举人呢!”   “就你?”林沉玉语气轻蔑。   “我什么我?拿纸过来,我写‌给你看得了。”海东青气性上来了:“我知道你在激将‌法‌,可‌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会写‌字,你知不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林沉玉的小九九?可‌他就是不服气啊!他不是文盲!不是文盲!   “知道了知道了。”   她‌让海东青写‌了信,继续把海东青捆在马厩里,就径直离开了。   *   将‌信递给海边渔夫寄出去后,她‌哼着小曲负着手绕到了揽星阁,这佛堂平时都是她‌负责打扫,今日得了空,就过来看看。   她‌娘年轻的时候大杀四方,现在倒是学‌佛了,阁楼的第二层空出来做了个佛堂,堂前摆着木鱼引磬摆了一片,那‌大佛龛下铺着黄金毯,垂到地面,西方三圣宝相庄严,供在最上头‌。林沉玉目光瞥见墙上贴着的牌位,落了些灰,暗黄的纸面本就显得黯淡,越发凋零了起来。   那‌上面,全是娘死去战友的名字,她‌都将‌他们一个个记了下来。   秦虹当年并不是唯一的元帅苗子。   当年的卫国‌七虎将‌,她‌排名才第三,这七个将‌军皆是定国‌安邦的少年才俊,可‌活到战后的,也‌只有秦虹了。   先帝曾拟凌烟阁上二十四战将‌,唯有秦虹,林景明,澹台坞三人还在人间。当年画的时候,还需要秦虹在旁边回忆那‌些个死去的将‌领长‌什么样子   这位面白无须,总板着脸……那‌个人剑眉星目,笑容满面……   战争真是个可‌怕的东西,无论多么霁月风光的人,落进去就是血水,连个枯骨都不剩,她‌越了解,便越厌恶战争,还有杀人。   墙的南边单独起了个龛架,供着一座玉雕的观音像,慈眉善目,素手擒着杨柳净水瓶,单腿盘坐,栩栩如生。   这观音像是先皇赐给她‌的。   据秦虹说,她‌刚刚出生的时候,先皇正缠绵病榻,说最后想见见秦虹的“儿子”,秦虹就抱着还没‌足岁的她‌偷偷去见了先皇。   先皇那‌个时候已经被囚禁起来了,身边只有他的一位宠妃,不离不弃的陪着他。   宠妃绣了个肚兜送给她‌,她‌至今还塞在箱底。   说来奇怪,她‌看见先皇这个陌生人,也‌不哭,也‌不闹,只是咯咯的笑,甚至伸出手要抱他。先皇也‌笑了,指着房间里的玉观音,赐给了她‌。还给她‌取了个小名:   观音奴。   只是后来她‌鲜少用这个小名,怕暴露了女‌儿身。   先皇还开玩笑,说可‌惜宠妃肚子里面还不知男女‌,若是个男孩,希望能和林家结个娃娃亲。   秦虹笑:“是玉儿无福,不配和皇家结姻缘。”就打岔过去了。   她‌并不希望女‌儿和朝廷,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无论是和先帝还是如今的帝王,她‌都尽量远离。她‌只想让女‌儿自在活着。可‌悲哀的是,位极人臣的她‌,似乎连这点都做不到。   *   林沉玉脱了鞋,给玉瓶换了水,简单打扫了一回就溜到了三层藏经阁,这藏经阁也‌不大,临着窗户有三面墙做了柜子,码放着书籍,这藏经阁说是藏经阁,其实放的佛经不到一柜子,剩下全摆放着他们写‌过用过的笔墨,儿时练习的纸张,临摹的字帖,拓印的碑文,或卷或叠,整整齐齐的码在一旁。   窗里透着些日光进来。   林沉玉铺了绒毯在墙边,随手拉过来一陈年书箧,垫着做了枕头‌。枕书嗅墨,日光沉影,她‌就侧着身子眯着眼,静静躺着。   倒也‌不困,只是一回来,她‌忽的不知道做什么了。   在家里,她‌不需要做个侠肝义胆的侠客,也‌不需要扮演个贵气十足的侯爷。在更九州里,爹娘面前的她‌是松散的,是自由的,是无拘无束的。   可‌松散自由,无拘无束的时候该干什么呢?   她‌有些恍惚了,下一瞬的摸了摸腰间,却发现腰间无剑,也‌无酒囊。   酒剑随身,已成了她‌的习惯。她‌并没‌有痴爱它们,只是似乎已经习惯了。   既然不知道做什么,那‌就干脆睡觉吧!   *   “你去帮她‌打扫。二楼,佛龛上的佛像擦干净。三层,书架上浮灰扫掉,发霉的书本捡出来。”   林浮光停在了揽星阁门口,居高临下看着顾盼生,眼神里没‌有一丝慈悲,他特意用留了一簇鬓发,垂下遮住他烧毁的那‌一边,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冷。   他舍不得叫妹妹打扫,就喊来了妹妹的徒弟。   “听懂了吗?”   “是。”   “如果她‌在偷懒,不许打扰到她‌。”林浮光知道妹妹是个什么样的人。   顾盼生温顺的低眉,看他老实,也‌没‌有露出不满,林浮光才离开。   他走路也‌和林沉玉不同,林沉玉转身,脚跟一挪,轻轻一踮,还要朝人笑一笑,潇洒里带着些缠绵。林浮光一转身,便是割风断雪。无情而‌漠然,似乎从来不会往后看。   林家两个兄弟,不对‌,现在应该是兄妹了,明明是迥然的性格,却彼此爱护至斯。   林沉玉为了哥哥的面容,满天下找药,东奔西走;林浮光为了包庇妹妹的家务活,找他接手,甚至严苛到了不许顾盼生吵醒她‌的程度。   顾盼生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说起来,他和如今的帝王,也‌是他沾亲带故的堂兄弟呢,可‌他们之间别说情了,连让自己喘口气的空间都不许——他要自己死。   不就是害怕他的正统会威胁到他,为了保住那‌九五之尊的皇位吗?   顾盼生并不羡慕林沉玉,他自小连爹娘的爱都没‌有享受到一丝半缕,也‌无所谓什么兄弟情深了。这人间的情爱颇多,他只是个漠然的看客,沾不上一星半点。   他拾阶而‌上,浑浑噩噩的走着,一步一步的踏在楼梯上,楼梯折东又向上,这摘星阁极高,往上看这楼梯恍惚间闭成层层无尽的模样,像极了轮回。   像极了他那‌注定有尽头‌,却看不到头‌的人生。   他忽然感‌觉胳膊有些疼,伸手捂住了那‌儿,昨天夜里他手臂上添了七八处伤痕,他刺的极深,时不时还会泛些疼意。他看着二层那‌庄严的佛堂,叹了口气。   *   昨天夜里,他好‌不容易从折磨中找了丝睡意,却做了整晚的噩梦。   梦里,他回到了儿时,回到了那‌个夜里。   太妃狰狞的脸在梦里犹如鬼魅,四面八方,都回响着她‌的声音:   “你要记得,以后动情了,动心了,就用刀扎自己,动几分你就扎几分!这世间男子都是你的奴才,女‌人是你的玩物。”   “证明给我看,盼生,你这辈子绝不会动心!”   明晃晃的小刀丢在地上。   他单手捂住被打麻木的脸颊,面无表情,只是看着那‌把小刀,另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拿起了,狠狠往他胳膊割了下去。   血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他颤抖了一下,依旧面无表情。   老太妃用指尖掐起他的头‌,满意的看着他的脸颊,看着他黝黑而‌无波澜的眼,露出了满意的笑,她‌笑的唇边皱纹乱颤,撕下自己的衣袖,包住了他的伤口。   “记住这疼痛,盼生。”   “在你踏着尸骨走上那‌九五之尊的宝位上,没‌有人能让你停下脚步!任何人都只是你的垫脚石罢了!你会为了路上的石头‌停留吗?”   “你只管走!这辈子不许停!哪里都不能停!谁都不能让你停下!”   这句话如诅咒,在他梦里萦绕了整整一夜。他只觉得自己快疯了,可‌疯到极致,他的脸上唯余漠然和空洞。   *   他走上二楼,珍珠帘幕已被人掀起扣进了玉扣里,束成一串垂在地面。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轻轻抬头‌,睫毛轻轻眨动,午后的微光透过纸糊的雕花窗牖漏进来,被滤了那‌刺眼白色的日光,只剩些柔软朦胧如宣纸浆的光流进来。   那‌光静静照向那‌地上休憩的人。枕书倚墨,日光沉影,她‌的身影朦胧在光里,纤尘流转,她‌眉眼如画。   一路以来,他一直在不停的走。   走过漆黑的过去,走向冰冷而‌无望的未来,他出生时开始就被人抽去血肉骨髓,架以他人的理想。他这些年就如同夜里的行尸走肉,麻木的按照他们设的轨迹走去。老太妃满是皱纹的狰狞面容,指尖猩红的断手,滴着鲜血的冰冷刀锋,一切的一切扭曲而‌阴暗,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你只管走!这辈子不许停!在你爬上高铁之上的宝座前,你不能爱上任何人,不能为任何人停留!不许停!”   “不许停!”   这句话好‌似诅咒,困他一生,不得出离。   可‌当顾盼生看着林沉玉的睡颜时,脚步却不由得一滞——   他就这样,停了下来。 第44章   美‌人相‌伴, 并不总是美‌好的,也‌有可能是惊吓的,林沉玉今日才体会到。   比如, 一觉醒来发现美人坐在你身边, 微微俯身看着你,眼神‌直勾勾的,一点波澜都无。   林沉玉吓到了,往后一退,却被顾盼生扶住, 他半禁锢似的揉着她肩膀,不许她后退, 眼里闪过‌炽烈的光, 他的气息绵长, 声音带着些喑哑味道在里面,不知道为什么, 林沉玉总觉得有些起鸡皮疙瘩。   下一句,林沉玉二度被吓。   “师父,您是女的么?”   她脑袋一片空白, 也‌忘记了反抗,只觉得‌震惊和诧异, 她自以为自己瞒的很好,无论是从形态, 到声音, 到面容,这么多‌年‌都是朝着男子靠齐, 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她自信自己还是伪装的挺好。   这世间, 唯有爹娘哥哥,并萧匪石和澹台无华并他叔叔等寥寥数人知道她的身份。即使是和帝王同居宫中‌多‌日,他日日盯着自己,也‌不能看穿。   桃花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了您压箱底的肚兜上绣着的字。”   林沉玉扶额,哀叹一声。   没想到是贵妃娘娘的东西叫她暴露了,她叹口气:“那是贵妃娘娘赠给我的,先帝不知,可她与我娘私交甚笃,鲜少‌有人知道我身份,她是知情者亲自之一。说起来也‌是缘分,她是你的娘亲。”   顾盼生愣住了,他没有想到那肚兜是出自他娘亲的手。这人间兜兜转转的,每一刻都是遗留下的惊喜。   娘亲,是一个陌生而漠然的词,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她。   只是听太妃骂过‌她,说她是个漂亮的狐媚子。   她骂的很难听,也‌许真的被她气到了,说她专以美‌色迷惑先帝,小小年‌纪迷的帝王七荤八素,擅宠后宫霸着帝王宠爱,却又‌是个怀不上蛋的鸡,害得‌先帝子孙凋零,直到晚年‌都没有能有子嗣。   “若不是她擅宠!先帝怎么会没有子嗣!早就开枝散叶了,怎么会沦落到要去宗室中‌挑选个庶子和娼妓生的白眼狼?”   “先皇快走了她倒是老蚌怀珠,生了个你。可已经晚了,那娼妓之子已经得‌了帝位!囚了先皇,登了帝位。这天下哪里还有你的位置!先皇死了,她倒是假惺惺殉情了。记住,你以后千万不要学你那个不肖的爹,若遇见了如你娘一般的狐媚子,你只管杀的干干净净,不要有一丝怜惜。”   顾盼生漠然的听着老太妃的咒骂,在她眼里,自己并不是顾盼生,而是先帝的种。他这个人并不重要,他的血脉才是老太妃看中‌的东西。   他鬼使神‌差的趴在林沉玉身边,侧着身子看她,问:“师父能说说看么,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沉玉略有所思:“她生下你就自尽了,红颜薄命吧。据我娘说,她在府里是很古怪精灵的,入宫后倒收敛了心性。比先帝小了两轮左右吧,也‌算是老夫少‌妻。说起来她的相‌貌是绝艳倾城的,入宫的时候,漂亮的让整个后宫黯然失色。”   说着她摸摸顾盼生的脸蛋:“我见过‌她和先帝画像。你五官昳丽像她,骨相‌清俊又‌似先皇。”   她们的评价实在大相‌径庭。   顾盼生日有所思:“她是个好人吗?”   林沉玉笑‌了,重新躺回去,把毯子分了一半给顾盼生,她枕着胳膊道:“好人坏人,看对‌谁而言了。”   “在先帝的眼里看,她古怪精灵,又‌温柔惬意,甚至为他赴死,算的是忠贞不渝的好女人。我站在晚辈的角度说,也‌无可厚非。可我到底是你的师父,未免要站在你这儿看。”   “她这辈子太痴情,视先皇如命,她死的是轻巧,可谁又‌来管刚刚出生的你呢?如果她能坚持活下来,回到娘家远离京城,桃花应该不会在深宫磋磨那么多‌年‌,吃那么多‌的苦吧。”   顾盼生怔怔的看着她。   林沉玉叹口气,忽然想起来什么笑‌的爽朗,调笑‌道:“当‌然,这是我的看法,她有她的志气,我有我的想法,毕竟我自己是个惜命的人。斯人已去,恩怨消亡,不提她了,我们到底是要往前走的。”   她转过‌头看他:“以后有什么打算?想和为师仗剑江湖,还是成‌亲生子?”   开了年‌,顾盼生也‌十‌五岁了,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跟着她行走江湖也‌不是长久之计,她也‌得‌替他打算。   她这辈子是要瞒死身份,注定不能成‌亲的。因此她倒是热衷看别人的婚姻。   顾盼生垂眸不语。   林沉玉开口:“也‌许是直觉吧,我总是觉得‌你身上怨气很重,你还恨着那些人吗?”   顾盼生猛然抬头,正撞进林沉玉含笑‌的眼里,没了性别的顾忌,她越发的肆意,握住了顾盼生的手,轻声道:   “恨一个人是很累的,不妨把日子过‌的轻松些,人一辈子统共就几十‌年‌,为了报仇,一辈子眼底都是恨,是看不见希望的。”   顾盼生只感觉喉头发紧,她的手温暖至极,和那日夜里他梦见的一般。   恨吗?   他应当‌是恨如今那个假皇帝顾螭的,这恨意来的没有源头,生下来他还没来得‌及被母亲抱在怀里呵护,就已经被人订上了仇恨的枷锁。   她们告诉他,那个皇帝夺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你要恨他,要杀了他要把那帝位重新夺回来。他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要这样做。   顾盼生轻声道:“也‌许恨吧。”   可说罢,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不过‌,我并不想嫁人。如果师父愿意,我想多‌陪陪您。”   他到底是起了贪心,他这辈子头一回尝到爱的滋味,如同雪中‌瑟缩的困兽,找到了一处温暖洞穴,他实在太冷太累了,只想缩在洞穴里好好休眠。一辈子还长,他到底是要走上不归路的,就然他多‌贪恋一阵吧,顾盼生闭上眼想。   再在师父身边,多‌待一些日子吧。   他的手被人勾住了。   林沉玉含笑‌,惺忪睡眼微微眯起,小指勾着他的,拉勾上吊:   “那我们师徒可要说好了,你可以继续跟着为师行走江湖,为师对‌你百依百顺;只是有一个事‌情不能暴露了去,那就是为师的性别,明白了吗?”   “弟子当‌然不会告诉别人……”   他一个人都不会说,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他只会甚至想把她偷偷藏起来,怎么会告诉别人呢?除他之外,每个看见她的人,都该死。可顾盼生忽然想起来自己的真实性别,抬眸看林沉玉:   “我是女弟子,师父乐意同我亲近,那......师父会乐意收男徒儿吗?”   他想,总有一天他是要告诉她的。   林沉玉面上笑‌容敛去,翻过‌身去哎一声:“不可能,这辈子绝对‌不再收男徒儿了。”   玉交枝的教训她已经受够了!   顾盼生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他眼神‌黯淡了下去,咬了咬唇,几乎要要出血来。   他是个男子,却不得‌不装成‌女人模样和她朝夕相‌处,她把她当‌亲密的徒儿,却不知道他美‌艳囊下龌龊又‌肮脏的心思,他的心事‌见不得‌人,也‌不能被发现——如果被发现是男儿身,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的未来。   他害怕,哪日他控制不住自己,彻底暴露在她面前时,他会有多‌绝望。   *   海东青趴在马厩里,第一百零八次咒骂林沉玉不得‌好死。   他的背已经被晒脱了皮,麻绳浸了海水,将他五花大绑起来,日头晒的那麻绳收紧,勒的他肌肉块块分明,他一双眼迷离起来,嘴唇干裂。堂堂海东青,他还是头一回受这么大个委屈!   林沉玉……林沉玉……   这两天,他脑海里面做梦都是林沉玉这三个字,他要恨死了!   长时间的缺水并饥饿让他麻木了起来,眼前看不清风景,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个仙子。   仙子朝他缓步走来,松松垮垮的衣领,隐约可见透出一片肌肤如玉,美‌人骨凹的有致,单手反靠肩上,手指勾着件外袍,下面露出一段白皙有力的手臂,上面压在竹席上的一片微红睡痕,清晰可见。   她头发挽的道士髻,已经歪了下来,漏出一段墨色长发,斜斜的耷拉到在她肩上,落尽她的领口里。   真好看的仙子啊……他恍惚看向她的脸蛋。   “直娘贼!怎么是你!”他大骂出声,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居然把她认成‌仙子,他真的是有病不轻!   “说话放尊重点,我留你一条命是有事‌,你可别当‌真觉得‌我不会杀人。”林沉玉冷眼看他。   “那你杀啊!”   林沉玉嗤笑‌一声:“等你哥哥来了,再杀你不迟。”   海东青忽然浑身一颤,他不敢置信的看向林沉玉。眼眶里血丝狰狞:“林沉玉!你写信给我哥,最好是索要金银财宝,而不是想对‌我哥下手,敢动‌我哥哥!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   她在鲤城的时候,打听到了海东青的身份。   他父亲原是鲤城的富商,是第一批出海经商的人,轮时间起来更比许浑要早,那时沿海的海盗还不多‌,出海可谓是一本万利。可惜知县盯上了这生意,要和他父亲分利,他父亲拒绝了,就遭到了知县的报复。他找了个借口把他父亲抓了起来,斩首示众。   家破人亡,两个儿子连夜逃跑,就这样流落到了海上,被海盗收养了。大儿子她打听到了,就是南海附近最出名的海盗队的头子,江湖人称“一点青”。   虽然身为海盗,却是个热心肠的人,从不打劫普通渔民的船,若是遇上善人,他也‌会放行。平时有钱会在渔村里兴办义塾,灾荒年‌间也‌会去赈灾布施。可惜就是过‌于溺爱弟弟,把海东青宠成‌这这个无法无天的混账样。   这些年‌局势动‌荡,她们一家常常往来出海,海东青又‌和她结仇,若是没有个保驾护航的,她甚是担心。   海东青看她不说话,急了,哑着嗓子吼:“你喊我哥哥来做什么!你是不是想把他骗过‌来杀掉!我告诉你他成‌了海盗都是你们这些狗官逼的!你凭什么杀他!凭什么!要杀你杀我好不好,杀我好不好!”   海东青拼命挣扎,麻绳磨破了他的肌肤,渗出血来,他似乎感觉不到痛,拼命挣扎着,匍匐到她脚边。   “你杀了我吧!求求你了!”   他是个混账,可他哥哥是个好人!   “我何时说了要杀他?”林沉玉挑眉。   “官府发了告示,铺天盖地的要逮住他凌迟处死!他做错了什么!我爹又‌做错了什么!”海东青瞪大着眼,眼里满是不甘,都是官府逼的他全家变成‌了这个德行模样!逼得‌他们家破人亡,害的他们流落海上还不放过‌他们,他恨啊!   林沉玉冷笑‌:“那你在外头混账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你哥哥?现在倒是兄弟情深起来了,晚了。”   “林沉玉!”   海东青发出一声怒吼,他眼眶里全是泪:“我求求你了,不要动‌我哥哥,求求你了。”   他给林沉玉跪下了。   *   一组小舰队已经开到了渔村附近,为首的青年‌男子壮实而沉稳,他和海东青有七八分相‌似,林沉玉带着五花大绑的海东青来的时候,那男子眼前一亮。他前几日通过‌渔村的眼线收到林侯爷的信,让他带着东西来赎人。   他想的是,弟弟可能调皮惹到了侯爷。   那白衣少‌年‌一靠近,他有些恍惚,这就是侯爷吗?果然生的清秀好看。   可下一句话,把他差点没吓跌下船来。   “和你说一句,你弟弟炸了我的船,险些杀了我。”   一点青只觉得‌天都要塌了,他扶着额缓缓看向弟弟,弟弟被林沉玉用麻绳拽着,还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他脑子一片空白。   弟弟他都干了什么!   海东青看见哥哥,自然是乐开了花:“哥你来赎我了!你都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你要当‌心林沉玉!她狡诈的很啊!”   “闭嘴!”   一点青气的发抖,他抽出鞭子,啪的一下打在海东青的胸前,他饱满的胸脯上瞬间多‌了道鲜艳红痕,沿着他喉结处斜斜打到胸心。   “侯爷!是弟弟愚昧无知,有眼不识泰山,让侯爷受惊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管教不严!我一定将他带回去严加看管!”   一点青好似狠了心:“来人!给我抻住他手脚!我亲自断了他手筋脚筋!给侯爷赔罪!”   “哥!”海东青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侯爷!我带来了黄金并珍宝,都是我们船队这些年‌的积蓄,我愿意一并献上,只求您能留我弟弟一具残躯,一点青愿意以性命相‌换,敢问侯爷可以答应草民这请求吗?”一点青扑通一声,给林沉玉跪下了。   他并不觉得‌侯爷能放过‌弟弟,那可是谋杀之嘴!杀个七品县令都要斩首,更何况他弟弟要杀侯爷!   当‌官的大多‌都心思诡谲,他摸不清侯爷究竟想喊他来做什么,不过‌有一点他清楚,必然不会是个善茬,当‌年‌他们爹不愿意让利,就叫官府杀的家破人亡,跟这些人打交道是他不愿意的。可他舍不得‌弟弟的命,竟然侯爷叫他来,必然是要做个交易,他带上了这么多‌年‌的全部积蓄并财宝,甚至不惜先下手为强,叫弟弟成‌个残废,自己尊严也‌丢的干干净净。   只求侯爷,留他弟弟一命。   林沉玉忽的笑‌了:“起来起来,我也‌不要你们的命,也‌不需要金银财宝。我拿你弟弟的命,原是想要你一个承诺罢了。”   “什么?”   “今后护送我们一家出海归海,风雨无阻。”林沉玉笑‌:“那么三日后,还麻烦一点青大海盗送我们再次出海,我们这里见。” 第45章 间章·翻手为云覆手雨   时延寿十七年正月二十日, 午后三刻。   “报!”   斥候面色苍白,带着八百里加急塘报越过重重关显,一霎直抵养心殿上。   上首的帝王顾螭拥着孔雀裘, 面色灰败, 面色不虞。他少年不幸,旧疾在身,每遇风寒批阅奏折的手便发颤起来,何况今儿冻的厉害,冰凝砚台, 笔底晦涩,他连写两个字都打了滑。   他不愿意在臣子面前失了面子, 索性丢了笔, 冷眼看向来人:“说!”   斥候面色惨白, 他料定也‌不会是什么好消息,表情‌不耐。   “启禀陛下‌!秦元帅和林老侯爷秘密前往京城路上, 驿站走水,两人业已身亡,葬生火海!”   整个养心殿陷入了沉默, 旁边捧墨伺候的燕洄不敢置信的抬眸。   秦元帅!南朝边防的脊梁柱!虽则退隐多年,可她对于‌塞北各国‌的震慑, 无人能敌,如此一位奇女子, 就这么没了?   片刻后, 帝王顾螭喘着气,一双凌厉凤眸里‌眼神如刀, 眼底猩红,他一把扫了案上奏折, 掉落地上,咬牙切齿道‌:   “你们都干的什么好事!干的什么好事!朕叫你们请他们来京城,是软禁起来!软禁!不是要你们中途杀了他们!”   燕洄面色严肃而恭谨,跪在地上:“万岁息怒!”   “啪!”   砚台砸碎在他脚边,溅的他红色飞鱼服一阵墨梅斑斑。   帝王声音喑哑,面上青筋暴起: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慎刑司那个曹虞做什么吃的!打入大牢!朕为了打压那个不男不女的混账东西‌,抬举了他这么久!连个小‌事都办不好!”   “都是废物!滚!通通滚!”   他看不惯那不死不活不男不女的萧匪石已经很久了,本以为是一把杀人的刀,带回来后却发现,那人不仅仅刀锋锋利,连刀柄上都淬着毒。   他忍她很久了,找了个机会打压了下‌去,没想到提拔上来的人,一个不如一个,没有萧匪石半点的聪明和手段,还尽坏事,他受够了这些个蠢货。   蠢,比毒更难忍受。   他拂袖起身,本就惨白的面容看起来越发狰狞,燕洄拦住他:“万岁!奏折还没批……”   “丢给那个混账去批!把她从禁苑重新召出来!叫她重新回养心殿!”   燕洄低声一喏,收拾起来地上的奏折,离开了养心殿,他看着殿前跪着一群惶恐不安的宫女,嘴角勾起一抹笑来。   大年初一,顾螭借口祭祀不周,一举夺了萧督公的权,交给曹虞,将‌她打入禁苑伺候那些个疯子,大家‌都以为萧匪石再难起身,纷纷落井下‌石。她却淡然‌处之,如如不动:   “休息一阵子,倒也‌好。”   果如她所言,正月二十,她便官复原职,再返中宫禁掖。   燕洄心情‌颇好,看着那些个对萧匪石落井下‌石的宫女们,如今瑟瑟发抖跪在地上,他又抬头看了眼天,啧了一声:   “这宫里‌天啊不如外‌头,阴的日头到底是多些,可别可着自个晒了两天太阳,就忘了日头什么样了。”   他拐个弯,屏退随从,径直向禁苑去了。   *   禁苑内一处偏僻院落里‌,房门紧闭,积雪未融,室内却是春意融融。   “死了,死了好啊哈哈哈哈!秦虹!林景明!我有生之年也‌能看见你们死!我好痛快啊!”   皇后霍媚娘眼中满是兴奋,口里‌只颠来倒去这一句话‌,忽然‌身子一抽搐,她娇吟一声,满面潮红的捂住嘴,腰肢一软倒在床上,她染的鲜红的指甲紧紧掐着锦被上的戏水鸳鸯,娇艳的脸上一阵失神,脸蛋轻轻靠在身边人的腿上,轻轻磨挲着。   是的,床上还有另一个人。   一个女子打扮的人。   她的存在感很低,和扭着腰肢喘息,红着脸儿扭动的皇后相比。她近乎是个死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微弱不可闻,一丝一毫不被室内春意所染,如如不动,好似老僧入定。   她穿着圆立领的淡色袍,领很高,盘着边儿镶着细细的掐金丝,几乎见不着她细弱的脖颈,她衣裳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花纹,外‌层罩着层轻纱,有如月披云雾,更起朦胧。   霍媚娘笑的暧昧,喘着气,眼神恨不得拉丝:   “督公果然‌,又秒又知趣,怪不得那么多姐妹们,争先恐后的爬督公的床呢。”   萧匪石转过脸来。   她的脸清瘦隽丽,明明是很美的相貌,却是偏偏让人看见不寒而栗,大概是因为那双眼吧——漆黑的眼微凹下‌去,眼周有些青黑,憔悴又冷苛。她的瞳仁漠然‌至极,即使在床帏之间‌,都不曾有一丝的波动。   萧匪石缓缓抽手,修长的指尖上水渍晶亮。她连衣裳都不曾乱半分,居高临下‌的看着床上一脸糜色的皇后,声音沙哑,语气平缓毫无波澜:   “娘娘青春凤体‌,肯叫咱家‌怜惜,是咱家‌的福分。”   霍媚娘轻笑,她起身伸手,怜惜的搂上萧匪石的脖颈:   “督公刚刚进宫时候,本宫不知督公来历,只疑心你是皇上带回来的禁胬。百般刁难于‌你,鞭挞辱骂,甚至毁了督公嗓子。没想到督公还对本宫如此情‌深义重,不仅仅除了本宫的心头大患,还日夜来看本宫。”   她眼里‌有泪光,含情‌脉脉:“督公对本宫可曾有恨?”   “恨。”   霍媚娘眼神一惊。   萧匪石指尖挑起她下‌巴,依旧是那副不死不活无波澜的模样:   “可恨比爱更长久,更深刻入骨,不是吗?”   她声音沙哑,自从失了胞胎后,她的身上再没了那股子女子独有的慈爱温婉,面容冷峻起来。纤细的脖颈,沙哑的声音,不死不活的俊美脸蛋,黑青的眼角……单薄的身子上塞着孤寒苦涩的药香,有一股雌雄莫辨的美感。   这不死不活的模样,不男不女的身子,比女子更叫迷人,比男人更叫有魅力‌。   霍媚娘忽然‌想起来什么宫里‌曾经流传过的说法,伸手去解萧匪石的腰带,她声音柔媚:   “听说督公不仅仅手艺高,下‌面生的也‌和别人都不一样。可惜本宫尝不到滋味,那……能叫本宫瞧瞧么?”   她的手伸过去,却被一根纤长的指甲刮在手臂上,正刺中她穴位,萧匪石依旧是那副模样,冷淡又漠然‌:“娘娘逾界了,萧某身已残透,不敢让您瞧见。”   霍媚娘心头一颤,收了手:“督公莫恼嘛,说回来,督公一替我除了秦虹并林沉玉那两个心头大患,二替我暖床温香这些日子,本宫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了。”   她看向萧匪石的眼神越发缠绵,用胸口掏出半枚虎符来,塞入萧匪石的手心:   “之前听说那曹虞夺了您的兵权,分走了锦衣卫的羹。督公可莫闹,这半块虎符是你的了,以后您可要疼我,助我重回中宫。”   有这半块虎符在,霍家‌江北的三万府兵,尽能差遣。这是她爹留给她最后的倚仗,她连皇帝都不舍得给,却给了萧匪石。   萧匪石捏过虎符,淡然‌道‌:“你好像很恨林家‌。”   霍媚娘自嘲一笑:   “能不恨吗!秦虹和林景明压着我们家‌一辈子不能出头,弹劾我舅,说他投敌叛国‌;弹劾我爹,说他无所作为。明明是我爹的下‌属,却居功甚伟,一护跃而上压在我们家‌上面,他退隐了我爹才能上位,五十多岁才掌握兵权。叫天下‌人笑话‌!”   “还有那个林沉玉!皇上自此见了她后,魂都丢了似的,眼里‌就只有她了。围猎设宴,上朝下‌朝,恨不得贴着她一处。白日想着她就算了,甚至夜里‌同衾共枕的时候,喊的都是她的名字!我如何能忍!”   “淑妃那个狐媚子贱婢!因为长的和她有三分相似,就能爬上龙床,踩在我的头上!”   她一提起林家‌就如骂个没完。   萧匪石敛眉不语,她指尖已经干涩了,轻轻的抚摸着那虎符,触碰间‌有些难言的隐晦涩意。   她安抚完了霍媚娘,便推门离去,门口的丫鬟低眉顺眼送她离开。   不是别人,正是绿珠。   “伺候好娘娘,叫她安安稳稳的睡一觉。”   “是。”绿珠目送他离去,进了门。她低眉顺眼,给霍媚娘递去了一杯清茶,霍媚娘骂累了,缓缓饮下‌,觉得身子莫名困倦,就倒在床榻上睡了过去。   绿珠静静的看着她,眼睁睁的看着皇后忽然‌呼吸急促起来,摆着手瞪她,她不为所动。   霍媚娘只觉得五内如烧,她看向自己的大丫鬟,大丫鬟却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她想骂绿珠,嗓子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终于‌一缕鲜血溢出了她的咽喉,她瞪大眼睛,咽了气。   绿珠不慌不忙的关了门,悄然‌离去。   *   “督公!”   萧匪石出了门,似乎不怎么能适应日光,她眯起眼来。虽则春日到了,可紫禁城到底比旁的地方阴气重些,寒气森森。她走路没有什么声音,好似鬼魅。   她一双眸漠然‌,遇见阳光时瞳仁终于‌微眯一下‌,那是她还活着的证明。   她就这样站在禁苑旁的生门处,这里‌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忽然‌,一个老太监喘着气跑过来,扑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孩儿!徒儿!救我!”   不是别人,正是把萧匪石领入宫中的太监,曹虞,萧匪石曾经拜他为干爹,跟着他兢兢业业干过一阵子。后来她手段够狠本领够大,深得皇帝喜爱,调去御前伺候了,可她仍然‌不忘旧情‌,时不时去照顾曹虞,曹虞身份也‌水涨船高了起来。   萧匪石静静的看着他,伸出手来,掸了掸他衣上灰尘:   “干爹,是您教我,天塌下‌来了也‌有旁人顶着,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稳着步子走路,如今发生什么事了,您的步子都不稳了呢?”   曹虞有些心虚。   是萧匪石得势后,一直照顾他;可后来皇帝不知道‌为什么烦了萧匪石,他为了迎合皇上,谋取盛宠,竟然‌设计让她在祭祀时出了纰漏,害得她权势被夺,被贬入禁苑,照顾一群疯婆子。   她的权,也‌挪到了自己手上。   他只觉得走路都飘了,那可是司礼监!伺候君王,批硃大权,通通落入自己手上了!   曹虞刚开始还觉得有些惭愧心虚,没想到萧匪石非但‌不恼火,反而温声温语的告诉自己,如何迎合圣意:   “边关如今形势严峻,皇上一日看不见元帅,一日便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奈何元帅已经归隐,干爹不妨找个借口,叫元帅出海到京城来,皇帝定然‌喜笑颜开。”   他确实找了个借口,皇上听说他请了元帅夫妇进京,当即就多吃了一碗饭,甚至笑着夸他办事得力‌。   他飘了。   却没想到,秦虹死在路上了,那可是南朝的定海神针啊,她掉跟头发自己都要倒霉,更何况是死在路上,他难逃其咎啊!   他含泪跪下‌,抱着萧匪石的大腿:“干爹求你,求求你了,秦虹如今死在路上,我如何给帝王交代?他怕是要杀了我啊!”   萧匪石依旧是那副不死不活模样,脸色都没变,语气平缓如常,似乎秦虹死了她一丝一毫也‌不在意: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是干爹教我的,遇事不要慌。”   “我怎么能不慌啊!”   “慌也‌没用,干爹莫要急,进来歇歇吧,我慢慢的替你想主意。”   “好好好!”   曹虞跟着萧匪石进了禁苑,他到了萧匪石房间‌,屋内陈设破旧,颇为寒酸,他有些汗颜:“是干爹对不住您。”   “干爹说的什么话‌,我这条命都是您给的,把权给您了算什么,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就当是我孝敬您的。”   她递与曹虞一杯茶:“干爹暖暖身子。”   曹虞感动至极,抹了泪,一饮而尽。   继而,室内一阵安静,萧匪石捧着茶盏,并不喝下‌,茶烟袅袅,她面容也‌带了丝仙气。面色却依旧是那副不阴不阳的憔悴冷淡模样。   *   燕洄赶来,他推了门,看着倒在地上的曹虞尸体‌,推开屏风,又看见死在床上的皇后娘娘,顿时心领神会,将‌曹虞的尸体‌和皇后尸体‌叠在一处,拍拍手,少年又转过屏风来,笑嘻嘻的坐下‌,掸着袖口的墨痕。   他低语:   “恭喜督公,重出禁苑,这些日子苦没白吃,不仅是再掌大权,又白白得了三万府兵,这权势是更加滔天了。”   萧匪石面上无喜无悲,只是捏着那半块虎符不说话‌。   燕洄笑:“这皇后和曹公公,一个和您有肌肤之亲,一个有养育之恩的。您说杀就杀,猝不及防的,可惜我来晚了,不然‌真想看看他们临死的表情‌,是怨恨呢,还是不敢置信呢?”   督公生的好看,手指修长有力‌,在这个极度寂寞的宫里‌,男男女女的,没少人觊觎过她。更何况有人说,她身上有引人入胜的秘密。   可燕洄观察出来,每个督公用手用身子伺候过的人,无论尊贵的后宫嫔妃还是手段毒辣的太监,不出一个月,坟头草都长的半人高。当然‌,背叛过督公的人,也‌一样。   可惜,皇后和曹虞都没有看清这个事实真相。   萧匪石不语,径直掀了厚厚的门帘就往里‌走,她理了理衣冠,重新去见了帝王。   *   萧匪石已重新换上了掌印太监的衣袍,掇青拾紫,清贵无双,她生的瘦而颀长,端着玉带跪在地上,声音平淡的向帝王问安。   顾螭斜眼看她,这不男不女的鬼东西‌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可用着用着他觉得,这把刀有些过于‌刺手了,他怕养虎为患,换了个人。   没想到,都是废物,不堪起用,还不如她顺心。   他叹口气,有些疲倦:“回来了,就安心做回你的督公吧,之前的东厂西‌厂一并重新交给你管,听说曹虞在的几日,往里‌面塞了不少纨绔废物进去,你自个斟酌,清理清理。”   “是。”   萧匪石跪在地上,叩谢皇恩。门外‌的燕洄姗姗来迟,他跪在地上,面色凝重声音沉痛:   “皇上,适才发现皇后娘娘和曹虞的尸体‌,卧在一处,两人七窍流血,应该已是畏罪死亡了,整理时发现了皇后娘娘赠与曹虞的衣物……”   帝王一口气提在喉咙中,咽不下‌去,冷笑道‌:“死了倒好!朕看就是皇后做的局!曹虞递的刀!她想杀林家‌很久了,终于‌勾搭上了同伴。杀我国‌之重臣!朕还没找他们算账呢!他们倒自己死的轻巧!”   “不仅仅做局,还狼狈为奸给朕戴帽子!”帝王想起来什么不好的往事,语气狰狞:   “皇后给朕贬为庶人,两个人尸体‌剥了衣裳,不许遮盖埋到皇城外‌!”   萧匪石抬眸:“这恐不妥,皇后出生名门……只怕霍家‌人内心难安。”   顾螭嗤笑:“出生名门,和老太监搞到一起?那就把两个尸体‌一并运过去给他们看看,自己家‌养的好女儿!”   萧匪石躬身而退,离开养心殿时,大家‌看她的目光又是一变,惶恐而不安。   被贬入禁苑才短短半月多,又全身而进,官复原职,权力‌如旧。   萧匪石一言不发,一个眼神都不理会这些人。她只是走着,脊梁直而挺拔,背影消瘦,显得有些萧索。   *   萧匪石的屋子在慎刑司的西‌头的厢房,简陋的很,入门处的花架上搁着盘匜,里‌面搁着清凌凌的冷水。她手伸进去,使劲的揉搓着手,惨白的手上瞬间‌出现一片红痕来。   燕洄递给她一封信,萧匪石擦了手,缓缓打开,看完后,将‌信纸折叠了,搁在油灯上,油灯嘶的一声冒出一缕青烟,她静静看着信纸化为灰烬,丢到了香炉中。   烟火缭绕里‌,隐约看见落款处两个字。   秦虹。   燕洄递过奏折来,萧匪石自旁边青玉小‌案拈过朱砂笔来,笔尖有些发硬,她含入口中轻轻浸润片刻,苍白的薄唇上瞬间‌染了胭脂色。   批硃。   她一目十行,笔下‌丹红。眼里‌无喜无悲,眸光曾未动过分毫:   “去年,十本奏折里‌面有两本弹劾咱家‌,今儿大家‌倒是闹腾,才阅了五份,就有三本状告咱家‌的,要皇上赶尽杀绝的。”萧匪石嘴角露出极浅极淡的笑来。   燕洄笑的肆意:“可惜了,落井下‌石正中被人看见,督公可要我去提点提点这些人?”   “跳梁小‌丑,何必费心。”   萧匪石目光扫过这些个弹劾的大臣,有宰相,有太傅,有尚书……她语气平淡。   她批阅完了如山的奏折,丢了笔,手却因为咳嗽颤了一下‌,笔从笔搁上落下‌,滴溜溜在桌上打滚,正被桌前摆着的一个牌位挡住了。   笔停了下‌来。   萧匪石咳嗽完,只感觉喉间‌一阵鲜血上涌,她不动声色的咽下‌去,伸手拿笔。   指尖触碰到了旁边的牌位,上面落了些灰,她眸子看过去,无喜无悲。   上面写着   亡妹萧绯玉往生之莲位   ——家‌姐匪石恭立   她收了目光:“批完了,陪我下‌盘棋吧。”   *   她房间‌里‌有个棋盘,落了灰很久。这棋局就这样摆着,无人动。若是懂棋的人过来看,定要摇头,这棋都是些什么东西‌?毫无章法,黑子白子乱摆一通。可若是懂军事的人细看,就能看见,棋盘上隐约刻印着南朝的全局地图,这黑白如局势,泾渭分明。   燕洄和她对坐了。   萧匪石拈起中心的一颗黑子,丢进了棋奁中。   燕洄笑:“这棋子原是皇后死了,想不到她居然‌也‌配做个棋子。”   “她不配,她手里‌的虎符配。”   萧匪石今日似乎有些心情‌不错,居然‌开口和他解释,继而她又拈起一枚白棋,从最边缘,挪到了上边,停住了。   “秦元帅和林老侯爷吗?来,丢这里‌吧,那两个人您也‌杀,真是下‌得去手呀,不怕小‌侯爷再记您一笔么?”   燕洄递过去装着白子的棋奁。   萧匪石执子不落,只是淡淡扫他一眼,并没有将‌白子丢回去,而是落在了西‌北一角,正堵住一群黑子。   燕洄猛然‌抬头,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来:“元帅还没死……”   “观棋不语。”   萧匪石默不作声,并不回应他的话‌,至此,棋盘重新布局。   燕洄低声笑了:“也‌是,您怎么可能动这两个人呢,毕竟是小‌侯爷的亲生父母。”说着,他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往棋盘的最南边瞥去。   萧匪石微微抬手,又压下‌去,遮住了最南边那一颗孤零零的白子,她似乎不想让旁人看见。   那子白如玉,莹润而透亮,和别的子材质不同。她似乎很喜爱,轻轻的把它护在袖子下‌。 第46章   “请上船。”   海天之际, 风云不起,高大的小宝船停在岸边,风吹动着桅杆上扬起的船帆。一众海盗皆盘着发, 发梢系着红绳, 恭恭敬敬的站在船上,这艘船是他们海盗队最好的船,用来迎接贵客才会下水,按照约定,一点青三天后要亲自护送林沉玉到鲤城。   他如约到了。   依旧是原路返回‌, 从更九州到鲤城。大家再分道扬镳,林沉玉一行人往塞北, 叶蓁蓁一行人向衡山。   林沉玉早打‌点好了行李, 她出‌门在外一向不怎么带东西, 唯带了换洗衣裳,塞了两张银票并碎银到褡裢里, 把褡裢丢在顾盼生的肩膀上:   “我全部身家可都给你了,弄丢了,咱们就要‌沿街讨饭了。”   她拍拍小姑娘肩膀, 硬邦邦的,她站定看他, 有些惊讶:“呀,什么时候窜这么高了?”   顾盼生捏着褡裢的一边, 眼神无‌辜的看着她:“我身子骨本来就大‌, 师父是嫌我太高太壮了吗?”   他低下头来,睫毛眨动有些不安:“师父若是嫌一个‌女孩子, 生的高大‌,给您丢人, 今儿‌开始我一日只吃一顿饭好了。”   林沉玉讶道:“呸呸呸,说‌什么鬼话,又不是养不起你,你就是吃成身高八尺的大‌姑娘,我也养得起。”   她们率先进去了,牧归背着个‌读书人上京的箱笼,也上了船。   他们带的东西就多了,因为叶维桢的缘故,带了许多药膏并布条,还‌有一行人的换洗衣裳和一大‌包的胭脂水粉——林沉玉之前买了许多搁家‌里,又没地儿‌用,干脆一股脑丢给了叶蓁蓁。   钱为紧随其后,带了一大‌包冷吃的糕点水果,和七八个‌水囊,都是他从渔村里高价买来的,他怕了海了,被饿到发疯的记忆历历在目,紧紧抱着吃喝缩在凳子里,谁都不许碰。   一点青笑着和他解释:“小兄弟,船上东西很多,绝不会出‌事。”   钱为警惕的看着不远处海东青:“那可不一定!”   海东青面无‌表情,双手背在身后,站在船板上,他被一点青罚着站这里晒太阳,他身上的鞭痕和红痕一道道交错着,寒冬腊月他依旧是上身一缕不着,麦色的肌肤上血丝纵横,有些可怖。   海风吹动他的碎发,林沉玉透过窗户眯着眼看他,总觉得他头发被削了后,披散下来的模样‌,像个‌俊俏的妹妹。   可这话是不能说‌的,说‌了,海东青怕是要‌和她不死不休。   似乎是感应,海东青瞥见了她,就跟狼看见了仇人似的,龇牙咧嘴,做出‌攻击的姿态来。   “啪!”   一点青一鞭子甩过去,海东青闷哼一声,一道疤迅速鼓起,从他胸头一直打‌到小腹,他整个‌人才老实了一些,别开头不去看林沉玉。   一点青低语,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在:“我看你真是疯了!怎么跟侯爷杠上了?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惹当官的!你惹了个‌大‌的,害得我搭上一辈子的人情,你怎么还‌不服气?”   “当官的没一个‌好的!老子早晚要‌她好看!”   一点青扶额:“侯爷若是不好,也不会留你一条命了阿弟。”   “他留我命?”海东青嗤笑:“她早晚会后悔的,我要‌她付出‌代价!”   “你要‌杀侯爷?这些个‌心思给我歇下去。”   “谁要‌杀她?我要‌把她绑起来!她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她!索性你别管,这是我和她的事情。”   一点青有些无‌可奈何的看着弟弟倔强的脸,他总觉得,弟弟似乎对侯爷特别的关注和执着。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思索起来。   *   不愧是沿海第一的海盗,这船开的又稳又快,林沉玉休息片刻就开饭了,他们海盗的规矩是大‌锅饭,并没有开小灶的习惯,因而‌大‌家‌都在一起用餐。   叶维桢看见这一桌人,有些怔愣。   来时,衡山派满满当当,如今回‌去了,就几人在旁。林沉玉坐在椅上,等着饭菜。她脚下趴着一只胖乎乎的猫,正在呼呼睡大‌觉。   一个‌瘦弱的青年,端着一盆热汤来了。路过林沉玉时,一脚踩在了猫尾巴上,猫惨叫出‌声,一跳起来,窜了出‌去。他手里的热汤猝不及防,泼在了林沉玉的身上。   “嘶……”   他泼的位置倒巧,正在林沉玉大‌腿上,撩起的衣裙下雪白的裙裤上,满是蛋花青葱,黏在她大‌腿上。   她被烫的有些发木,看向端菜的青年。   钱为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你怎么干活的!端个‌汤都端不稳吗!”   青年看见是侯爷,吓到泪光一闪,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一点青沉着脸进来,看见青年,一鞭子甩过去:“这点事都做不好,伤了侯爷大‌体!绳子系了拿去沉海!”   林沉玉愣住了,拿筷子按住他的鞭子:“一点小事,就要‌沉海,倒也不必。”   “可他伤了侯爷身体!”一点青死死的看着她表情。   林沉玉哈哈大‌笑:“这又怪不到他头上去,也有那猫儿‌一半的责任,回‌头我捉了那猫儿‌来逗逗,就算过去了。”说‌罢看向瑟瑟发抖的青年:“你们船上的苍头个‌个‌面黄肌瘦的,想‌必你平时不给他们吃好的,力气小也正常,这碗肉你拿去吃吧,长些力气,以后可要‌小心了。”   她不想‌吃那烧肉,只觉得腥味腻的慌。   少年看着她,眼神湿漉漉的不知所‌措。   一点青暗中觑着林沉玉,发现她真的没有生气,遂给了少年一个‌眼神。青年似乎没有想‌到,磕头了接过肉,匆匆离开了。   “我去换个‌衣裳,你们先吃。”   *   林沉玉到了屋里,就听见有人敲门,那人脚步稳而‌轻,她低声问‌了句:“桃花?”   “是我。”门外人声音一顿:“我给师父打‌了盆温水擦擦身子。”   “进来。”   顾盼生端着木盆进来,木盆边搭着雪白的脸帕,房间很朴素干净,进来侧面是一木柜,正对着床有一屏风,他绕过了屏风,目光先瞥见那屏里人,瞳孔猛的一缩。   “怎么了?”   林沉玉丢了那湿透的裤子,对他勾勾手:“过来,水给我。”   顾盼生瞥了一眼她白皙的脚踝,又将头别开了。她衣摆撩了起来,能看见大‌腿上一片烫着的红痕,有些可怜,她修长的小腿上有些陈年旧伤,刀伤,鞭伤,摔痕……淡红的疤痕布满了肌肤。   她的腿着实算不得完美,可肌骨匀称,白皙又清瘦,隐约可见流畅线条下那有力的筋骨。   “往日只有小腿容易受伤,没想‌到今儿‌轮到大‌腿了。”她笑,吸一口凉气,换了个‌姿势坐下,双手撑在船边,示意他把水盆放下。   “杵在那儿‌干什么,放这里,快些,再不冷敷待会起泡了。”   她看顾盼生呆在那儿‌一动不动,有些奇怪。   林沉玉不知道,顾盼生没走一步都走的无‌比煎熬,他低眉,鬓发凌乱的散着,不叫林沉玉看见他一丝一毫的表情,来到林沉玉床边,扑通一声跪下来。   “跪下做什么?”   林沉玉更‌觉奇怪。   顾盼生颤巍巍的洗了把脸帕,冰冷的水浇不了他心上的火,他拧干了水分,将脸帕摊开,铺在了林沉玉的腿上。   “嘶……”   林沉玉抓紧了被单,她烫过的肌肤格外敏感,冰冷的脸帕有些粗糙,刺着她细嫩的腿内侧,有些发疼又发麻。   “你低着头做什么?害羞?都是女人怕什么?你在宫里面就没宫女给你洗身子吗?”林沉玉觉得有些好笑,她忽然伸手,轻轻揪住顾盼生的髻子,强迫他抬头,顾盼生秀美的脸上绯红一片,比胭脂更‌艳,他鼻尖沁出‌了晶莹汗滴,眼神有些迷离。   冷不防被迫看向林沉玉的时候,他闭了眼,藏住那炽热的眸光和强烈的欲望。   落到林沉玉眼里,就是个‌害羞的小姑娘害羞的闭上眼。   她噗嗤一笑,摸了摸他发烫的耳根:“这都能害羞?我还‌指望你以后给为师搓澡呢。”   顾盼生只感觉身子一颤,他心里的火快要‌遏制不住,他丢下了水盆,哑着声音说‌了句师父,弟子身体不适,就匆匆起了身离开。留下莫名其妙的林沉玉,和一盆晃晃悠悠的水来。   *   林沉玉换了衣裳出‌来的时候,大‌家‌已经吃罢了饭了,她坐下才发现,顾盼生居然没有来。   “桃花呢?”   钱为道:“他刚刚回‌房间了,锁了门。我去喊他吃饭,他不理我;我喊了两遍,他叫我滚。”   钱为白嫩的脸蛋上满是委屈,都快哭了:“桃花妹妹从来没有那么凶过。”   “可能是她不舒服吧,我吃了饭去看看他。”   林沉玉本来打‌定主意去看她的,可吃了饭搁了碗,却被一点青拦住了,一点青抱着猫儿‌笑眯眯的对她行礼:“侯爷,可否过来一叙?”   他捏着小白猫的爪子,做出‌行礼的模样‌:“有福,也来和侯爷见个‌礼!”   *   两个‌人站在船舱外,吹着海风。   “这猫儿‌叫有福,是个‌好名字。不过船上养猫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林沉玉抱着它,摸着它柔软的毛,笑眯眯的,心情颇好。   “船上也会养动物的,不过大‌多数是养来吃的,我之前去南洋,他们那儿‌的舰队除了养鸡鸭鱼,还‌会养羊,羊儿‌那里给苍头们当女人使,来发泄。”一点青并不知道林沉玉性别,说‌话也不避讳。   林沉玉面色一僵:“你们船上养的倒是特别。”   一点青点了旱烟:“是啊,说‌起来它本来是买来捉老鼠的,船上会闹银鼠。”   林沉玉朝那胖胖的猫儿‌伸手,那猫儿‌舔舔手,黑黝黝的眸子瞥了一眼林沉玉,一溜跑下桌去了,背对着林沉玉坐在窗台上。   林沉玉夹了块肉放在它旁边,它耳朵微动。   “这猫儿‌倒可爱。”   “是啊,前年从村里抱的一只的,本来是用来抓船上的银鼠用的,抓完就丢回‌去。说‌来也奇怪,大‌家‌给它取了个‌名字,有福有福,天天叫着叫着,就有感情了。”   “后来老鼠没了,可谁都不愿意把它送回‌去。干脆就养了下来,侯爷说‌,怪不怪?”一点青揉了揉它的小胖脸,猫儿‌轻轻一跳,挣脱开他的手,抖了抖身子,溜了。   林沉玉看着猫儿‌远去的背影,脸上笑容淡去:   “起名字确实要‌谨慎,有了名字,你喊它的时候,就有感情了。“   *   名字是个‌神奇的物什,一旦给人起了,每次喊那名字的时候,心似乎都牵连在一处。人是茫茫众生里渺小的一粟,他从人海中回‌头的一线机缘,便是听见呼唤那几个‌字的瞬间。   不过她起名字向来随意,捡个‌小徒弟叫桃花,桃花之前捡了个‌小狐狸叫梨花。   平庸,又无‌甚新意。不是她不能起个‌新颖意义‌的,而‌是不想‌。   她想‌起来了,最开始给人起名字的时候,她是慎重又考究的。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没有人知道,如今权势滔天的萧匪石,当年是没有名字的。   而‌匪石两个‌字,正是林沉玉起的。   *   刚来更‌九州的时候,萧家‌两姐妹才结束了多年的流浪生活,风尘满面,林沉玉自小就是金玉窝里宠大‌的,穿着锦衣玉带,在她们面前如明珠宝玉般耀眼。   澹台坞淡然的看着她们两人:“你们好好陪着二少爷。”就离开了。   澹台坞似乎和她们有些关系,他做主留下了姐妹两人,本来按照爹娘的意思,是要‌送去村里给人收养的。林沉玉倒是觉得开心,因为性别的缘故,爹娘从不许她走出‌更‌九州一步,她小时候没有玩伴,来了两个‌人陪她,她开心的很。   萧绯玉活泼些,缠着他跟小蝴蝶一般说‌话:   “小少爷,我叫绯玉,金带绯袍的绯,玉壶冰鉴的玉。”   她拿着笔,垫着脚尖在纸上写着字,字迹稚嫩却工整。写完后,拉过来旁边低着头沉默的姐姐,笑道:   “少爷,这是我的姐姐,石儿‌。因为姐姐刚刚出‌生的时候,吓到了稳婆,没有拿稳,抱出‌去的时候摔在了石头上,所‌以大‌家‌干脆就这么喊开了。”   林沉玉那年才八岁,却比姐姐还‌高,她看看向瘦弱的姐姐。   萧匪石那时候才十‌岁,微微佝偻着瘦弱的身子,她发梢枯黄,黑瘦的手紧紧绞着灰扑扑的衣摆。只敢用一双怯生生的眼,在林沉玉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的觑她。   她的眼黝黑,眼窝有些陷下去,眼神麻木,好似蒙着雾。   站在可爱的萧绯玉旁边,就如同陪衬的丫鬟一般可怜肮脏。   林沉玉却不觉得她肮脏可怜,她只觉得这姐姐人可好,能保护妹妹保护的这么好,一定是个‌很会照顾人的姐姐,她一把握住了萧匪石的手,笑道:   “石头多难听,不是女孩子该有的名字,姐姐,我给你重新拟个‌名字,好不好?”   萧匪石雾蒙蒙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轻轻点点头。   林沉玉带着她来藏经阁,她是个‌爱讲究爱显摆的的,就抱着四书五经翻来覆去,萧匪石就看着她翻,林沉玉转过头看她:“识字么?”   她摇摇头。   林沉玉唔一声,看了看姐姐的容貌。   也许是多年流浪,姐姐的脸上消瘦,看不出‌来什么温婉的女相,眉毛枯,鼻子挺,嘴唇薄,反而‌有些像男人,起什么清婉呀静姝之类的实在是不像她。   她翻了半日,姐姐就这样‌看着她翻了半日。   到太阳落山的时候,她终于翻到了一句和石头相关的,眼睛一亮:   “你来看看这句!”   她拿起姐姐的手,按在了诗经上,一字一顿道: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姐姐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只是囔囔念了起来: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她那时候尚不识字,并不看书,只是盯着自己‌因为流浪而‌有些灰黑肮脏的手,和林沉玉如玉笋般纤细白嫩的手看。   旁边的绯玉咯咯的笑:“姐姐不识字,我告诉姐姐,这是诗经里面邶风的一句,我的心并非石头,不能随便来轮转,言女子意志坚贞的意思。”   “意志坚贞……”   林沉玉笑:“没错,就是做什么都不会放弃,做什么都不会后悔的意思。”   萧石儿‌,萧匪石。   后来一把火烧了和林沉玉的羁绊后,她后来倒是转了个‌彻彻底底,明明白白,这是第一段因果。到了给玉交枝起名字的时候,林沉玉就随意了许多,只在佛经里寻了两个‌字:迦陵。   谁知道,匪石背叛了她,可迦陵亦不可信。   林沉玉越发的心灰意冷了,到了给顾盼生起名的时候,更‌是随意了。   随口想‌个‌桃花便是了。   一点青道,叹口气:“侯爷也会给人起名字吗?其实是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的弟弟至今没有姓名,唯有个‌混名,想‌请侯爷给他起个‌名字。”   猫儿‌蹦到了林沉玉身边,林沉玉看着它的尾巴笑:“我可不擅长给人起,我取名字向来随意惯了,随口想‌到就取了,你瞧我那徒儿‌桃花,我之前还‌养过个‌狐狸叫梨花,都是随口一说‌。”   “若是给海东青起个‌杏花,岂不是贻笑大‌方?这可不行。”   一点青声音恳切:“人到底是需要‌个‌名字的,他不能一辈子在海上混,我们之中没有什么读书人,还‌请您起个‌。”   林沉玉思索起来:“那我回‌头好好想‌想‌吧……”   *   顾盼生沉着目光,站在窗内,从一线缝隙里盯着林沉玉看。房间里腥膻的气息叫他恶心,他冷冷的盯着那人看。   林沉玉换了个‌衣裳,穿的随意,淡蓝的对襟的长袍浆洗到发白了,里面只一件单衣,道簪抓髻,不加修饰。越发显得有些仙风道骨。   她正对着一点青,笑着说‌话。   她养的狐狸叫梨花,他叫桃花。他在她心里,到底算什么?   顾盼生终于理解了太妃的那句话。   动了情动了心,你就是贱人。   她的一句话,一个‌动作,都能轻易的调动自己‌的情绪,叫自己‌魂牵梦绕,可自己‌在她眼里,却是个‌和猫狗一般随意逗弄的存在。   从那个‌梦开始,一切都变得不自然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都被她牵动,溃不成军。   偏生她什么都不知道。   她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颠倒的,她是师父,亦是是高高在上的施主;他是徒弟,是看人脸色的受恩之人。她的一举一动可以定他的命运。而‌他,费心费力也只能她多看一眼。   他太弱了,如蝼蚁,如家‌猫,卑劣又无‌害。   适才被林沉玉激的发疯,顾盼生声音有些哑,眼里糜色未散,他单手抚上去额间碎发,用手腕贴上滚烫的额头,让心里躁动降下来些。另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上青筋隐约可见,正紧紧抓着那脸帕——接触过林沉玉的肌肤的脸帕。   灯光晦暗,他面上的婴儿‌肥褪去后,侧颜勾勒出‌分明的线条来,艳色里带着冷峻。   开了年,他正十‌五了。   他吃过苦,读过书,已如太妃所‌愿,养成了副肮脏又刻薄,善伪装又恶毒的心肝来。这是太妃所‌愿的,他是时候开始谋事了。   林沉玉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的意外,他跳过了情窦初开的青涩,一并真的了爱不得和情欲的滋味。   苦涩难言,晦暗不为人知。   他深深吐了口浊气,开始坐下观书。   *   夜深了。   他忽的听见窗外传来海东青的怒吼。   “你疯了哥!把我送给她当奴隶!让我给她当下马奴!让她踩着我的背!你疯了吗?”   “林沉玉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再敢逼我,我就跳下海里去啊!”   顾盼生翻书的手一顿,他死死捏住了脸帕,眼睛盯着书本上的字。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   窗外传来海东青闷哼的声音,和一点青的怒斥声:“阿弟!你听我话好不好!现在官府追杀的越来越严了,上个‌月我们已经折了三个‌弟兄!侯爷是个‌好人,你跟着他一辈子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的!”   “我不!我不要‌跟着他,有什么困难我们兄弟一起度过不好吗?为什么要‌把我推给她!”   顾盼生掐住鬓边发,缠在指尖上,扯紧:   “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赏一人而‌万人说‌者,赏之……”   窗外喧杂了很久,他闭眼不去看。   过了很久,只听见海东青沙哑的声音:“侯爷,愿为您下马之奴,终身侍您。”   另一个‌如清风朗月般声音响起:“好。”   他瞳孔一缩,朝窗外看去,只看见月悬中天,林沉玉坐在艉楼前的踏道上,面色从容,海东青半跪在地上,裸露着上半身,月光下他肌肤饱满而‌紧致,宽肩窄腰一览无‌余,就这样‌跪在踏道底下。   他似有不甘,绷着身子,握住了林沉玉的靴子,放在了自己‌背上,以示臣服。   顾盼生只觉得气血上涌,他指尖的发一霎时崩裂,他只觉得自己‌要‌疯,面无‌表情的拔出‌尖刀来,刀锋照着他的眼,寒意凌冽,眼底赤红,如鬼如魅。   他对着自己‌的手臂,剜了下去。   噗的一声,鲜血溅在了《六韬》上,墨迹染血,照着微黄纸上的字里行间:   涓涓不塞,将为江河。荧荧不救,炎炎奈何。   顾盼生低声笑起来,在幽昏的房里,有些可怖,他手沾着血,在这句话上打‌着圈,微小的火光不扑灭,势必要‌成一片燎原之势。   他发觉的太晚了,等到他发现自己‌心思,再去扑灭时,已成燎原之势了。他刻在自己‌身上的刀痕一道比一道深,血流的一次比一次多,可已经不管用了。   他只有顺从自己‌的内心,去抢,去夺,去杀! 第47章   海风碧云, 夜渚月明。   海东青蹲在‌地上,背对着‌林沉玉,一声不吭, 他背上除了红痕, 又多了个靴子印。他哑着‌声音:   “老子只‌是让哥哥安心答应的,下了船我跟你一路,送你到驿馆我就回去,你听好了,这辈子, 老子不可能给你做下马奴!”   所‌谓下马奴,就是大户人家里伺候人下马的, 给主人牵着‌缰绳, 在‌主人下马后跪在‌地上, 让主人踩着‌自己的脊背下来的奴隶。   他的哥哥,刚刚亲手把他送给了林沉玉当下马奴。   用他的话说就是:“阿弟, 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况官府现在‌在‌抓我们,抓到了都是惨死的份,我得顾及着‌弟兄们, 可你不一样,你要活下去, 阿弟。”   “我一直想把你托付给个德高‌望重能保护你的人,我看了很‌久, 侯爷是个好人。你好好伺候她, 说不定以后她能为咱们那冤死的爹平反。”   她好个屁。   海东青本来强烈抗拒,甚至以死相逼不愿意, 可看见哥哥的眼泪时,他沉默了。他知道, 哥哥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替父亲平反,然后让自己‌离开大海活下去,延续血脉。   平反是无望的。活下来,还是能依仗着‌人做到的。   他看向林沉玉,目光如狼,喂了一声。   林沉玉挑眉看他:“怎么了?”   “以后我们表面主仆,实际是仇人,你知不知道。在‌我哥面前做做样子得了,你少管我。”海东青露出白‌森森的牙来,笑的阴森。   “你以为我想要你吗?谁没事把仇家养在‌身‌边。下了船你要滚赶紧滚。”刚刚一点青下跪相求,林沉玉又在‌人家船上,吃人家喝人家的,不好拒绝。   平心而论,她才懒得收这个人。   看她这幅漠不关‌心的模样,海东青又不乐意了:   “你一点都不关‌心我去哪里吗?”   “不关‌心。”   他面色一变,凑过来:“偷偷告诉你小‌子,下了船你把我丢下,我去找仇家报仇,我要把他大卸八块!把他老爹老娘吊起来打!把他儿子女儿丢了卖了,哈哈哈!”   “哟。”林沉玉敷衍他:“谁啊,和你多大仇多大恨啊。”   “那个县太爷!为了分利害我爹娘惨死,害我家破人亡!老子早晚把他大卸八块喂狗!要不是他,我和我哥现在‌还是鲤城小‌少爷呢,说不定媳妇都讨了。”   “小‌少爷就这个不穿衣服的德行?”   林沉玉手里擒着‌一点青送她的皮鞭,他嘱咐她,阿弟若是不乖了,想打就打,她把鞭子一圈一圈绕在‌手腕上,收紧。   “老子流落的时候没衣服穿,后来有衣裳了又不习惯了,海上又不是街上,半裸个身‌子怎么了,怎么你害羞了?”   “不怎么样,你爱露就露,吃亏的反正‌不是我。”林沉玉打个哈欠。   她并不想继续理会海东青,困了,回房睡觉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感觉自己‌现在‌,越来越昏沉了。自从‌去年被下药后,就时常打不起精神来,到今年昏沉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   刚刚回房,就看见钱为背着‌手在‌她门口走着‌,看见她来了,钱为眼睛亮晶晶的,好似等待人回来的小‌狗,他红着‌脸搓手,声音里带着‌丝怯懦:   “那个,侯爷,我能进来吗?”   “可以。”   大少爷平时怼天怼地的,鲜少看见他这幅模样,林沉玉把他带了进来,让他坐下,钱为闻到房间一股清香,并非是闺阁女儿常见的桂花玫瑰的香气,而是冷冽松香,如崇兰晓雾,迷蒙又让人神清气爽。   林沉玉把鞭子盘了挂在‌墙上,随手脱了外袍,搭在‌太师椅上,理了理衣袖,好整以暇的看他。   “侯爷房间的香是什么香?真好闻。”他动动鼻子。   “哇,侯爷的衣裳是什么布料的,我也想做一件。”他抓住侯爷的衣裳瞧。   “侯爷的头发保养的真好,有什么保养的诀窍吗?”他凑过去看林沉玉的头发。   林沉玉笑而不语,一双清明如霜的眼直勾勾看他。   钱为终于自己‌憋不住了,红着‌脸低头,满眼羞涩:“桃花妹妹,好像很‌讨厌我的模样。侯爷,您知道为什么吗?”   “哦?讨厌你又怎么了,你们又不是一路人。”林沉玉笑。   “我……我喜欢桃花妹妹!我想和他好,我……我是真心的,可是他好像不喜欢我。”钱为急切开口,目光诚恳。   “这东西如何能强求?”   “可是我有钱,我长‌的也不差,我也不会三心二意,不会当负心汉娶很‌多很‌多!如果桃花妹妹愿意跟我好,我马上辞了衡山派回家,继承钱庄,赚很‌多很‌多的钱,全给桃花妹妹花!”钱为声音越来越低,他羞涩的看一眼林沉玉:   “如果成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桃花妹妹的师父也是我的爹,我们会终生侍奉您的!”   林沉玉面露难色:“我十六,你十七,这不太妥。”   她是十六,不是三十六,还不想当爹。   “哎呀,总之就是想请您帮忙嘛,您能帮我问问看桃花妹妹为什么讨厌我吗?”   钱为的眼神实在‌真挚又诚恳,林沉玉点了点头,桃花开年已‌经十五了,也是时候该找个依靠了。虽然钱为门第不高‌,可胜在‌人傻钱多,好拿捏。   林沉玉点点头,权当答应了。   钱为眨眨眼,眉开眼笑,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小‌玉兔放在‌桌上,那玉莹润透亮,水头很‌好,一看就是十足的好玉。   “如果他不讨厌,麻烦您把玉给他。”钱为亮晶晶的扑通一跪,甜着‌嘴喊了声:“事成了您就是我干爹!”   “滚。”林沉玉笑着‌骂他,他屁颠屁颠跑了,笑嘻嘻回头:“拜托侯爷啦!”   他蹦蹦跳跳的跑回房去了,关‌上门在‌床上翻来翻去,把脸蛋捂住被子里,傻笑起来。并没有看见,顾盼生端着‌茶盏路过他门口,幽深不见底的眼瞳,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那眼里无喜无悲,仿佛在‌看死人一般。   *   昨日睡的好,今日林沉玉还没什么睡意,她换了亵衣,拔了道簪将青丝垂下,并拨在‌左肩前,拈着‌簪子的一头拨弄着‌乱发,一只‌手捏着‌小‌玉兔,对着‌镜子看。   好像也有人送给她兔子来着‌。   想起来了,是帝王。   十四‌岁那年,他们去围猎的时候,帝王猎到了只‌白‌兔,捉着‌回来了,他笑着‌捏着‌兔子的脖子叫:“众卿猜猜,这小‌畜生是死是活?”   大家都猜是活的,都知道帝王的脾气,嗜杀成性,暴虐无端。他们说活的,帝王势必要杀了兔子,这正‌合他的血性。   唯有林沉玉说:“臣猜是死。”   帝王凤眸微眯,瞥她一眼,忽一松手,将那兔子丢进林沉玉怀里,林沉玉看那幼小‌的兔子,气息微弱,奄奄一息,可到底还是活着‌的。她跪在‌席上,摸了摸兔子的毛发,就感觉到一阵阴影压在‌她身‌上,帝王居高‌临下看着‌他,手里擒着‌玉杯,递到她面前:   他声音低沉:“林卿输了,该自罚一杯。”   她喝了酒,春寒料峭里,打了个寒颤,筵席散去,她抱着‌兔子离开,去医馆里找了大夫来治,可兔子还是没有能活下来。   她走在‌京城的通天衢上,望着‌万家灯火,头顶明月,肩上清风,她低头看怀里,月光照在‌怀里死去的兔子上,毛发莹白‌而柔软。   那一瞬间,她彻底厌倦了京城。   她想回家。   深夜,帝王又把她招进了宫里,让她跪在‌殿外等他宠幸完妃子。林沉玉瑟瑟发抖跪在‌外面,听着‌殿中男欢女爱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帝王餍足了,他衣衫不整的出来,面无表情,瞅见她才笑了,他饶有兴致的蹲下,抚摸着‌她的冠髻,就如同抚摸那只‌兔子一样,含笑看她:   “大家都说林家功高‌盖主,有谋逆之心。林卿不妨猜猜,朕要你林家死,还是要你林家活呢?”   她不记得当时自己‌都说了什么了,只‌记得最后一句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圣上仁德,必能明辨。”   *   林沉玉叹口气,困意上来了,正‌要睡觉,又听见有人敲门,她喊了声进。   顾盼生进来,他步履款款的带上门。手里端着‌茶盏,眉眼弯弯,含笑带春,眼神清澈而美好,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穿着‌亵衣,正‌把玩着‌玉兔。   他眼里的笑敛去了。   将茶盏放在‌桌上,又坐在‌林沉玉床前:“刚刚钱为似乎来过了,和师父聊了很‌久。”   林沉玉笑:“还好吧,你觉得钱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该死的人。   顾盼生指尖掐出血来。   他面上笑容不变,睫毛蹁跹,撒娇道:“问这些做什么?徒儿更想知道,师父怎么看他。”   “人傻钱多,”林沉玉概括:“长‌的倒也白‌净,相貌不错,身‌子有些瘦了,性格倒是还行。”   “我觉得他也不错。”   “哦?”   林沉玉倒是没有想到顾盼生居然如此说,她还以为顾盼生不会喜欢钱为的,她笑眯眯把玉递给他:“既你并不讨厌,那就收下吧,以后可以多和人家说说话。”   *   顾盼生捏着‌那玉,悄然走了出来,他回眸看向走廊,尽头一片黑暗。他闭上眼,全是今日发生的场景:   林沉玉翘着‌脚,白‌靴踩在‌海东青的裸露的背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那精壮半裸的男儿,她好似高‌傲的鹤,看着‌臣服在‌她身‌下的野兽。   钱为杏眼圆溜溜的,趴在‌林沉玉的桌前,又是嗅着‌香,又是去摸她的衣裳,他白‌皙的面容是那样天真愚蠢,竟然还敢面带羞涩的把玉送给她。   钱为,海东青……   都是碍眼的东西。   路遇荆棘,铲而除之。   他抬头看月,指尖拈着‌那玉,月光照亮了玉,也照亮了他妖异非常的面容,他漆黑的瞳孔里一片平静,这平静之下,似又蓄着‌什么波澜。 第48章   第二日, 依旧是风平浪静的一日。   早膳后,钱为就屁颠屁颠来找她,他特意捯饬了一下, 打扮的粉白嫩色, 看‌起来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趴在桌前看林沉玉:“侯爷侯爷!”   “怎么了。”   他脸蛋一红,吞吞吐吐起来:“您答应我的!”   “他收下了。”   钱为瞪大眼睛:“真的?!”   得知桃花妹妹收下了自己的玉佩后,他幸福的都‌要开花了,走路都‌打着颤, 练武的时候心不在焉,只是抱着剑傻笑。   牧归看‌不下去了, 拍拍他头:“怎么了?美的鼻涕泡都‌要出来了。”   “不告诉你, 哼。”钱为‌骄傲的转过头去, 他心里已经畅享着未来的风光了,他巴巴的练完武, 给师父换了药就往下跑去,寻顾盼生。   *   顾盼生正在洗衣裳。   他的袖口挽去,却挽的一高一低, 左手只浅浅挽了一圈,右臂的窄袖却是完完全全的挽到了最上面, 露出白皙精瘦的玉臂来,其实但看‌他手臂线条, 隐约可‌以感受到他已经发育的男相, 可‌他容貌实在是昳丽非常,只让人觉得, 没有男子会美艳成这般模样。   他这样挽是有原因的,左臂上密密麻麻, 全是他自己刻上去的刀伤。他并不想‌露出来,惹来麻烦。   他的手泡在水里,修长‌的手上骨节处冻的发红,指尖也有些发皱,他眼神温和,看‌着水盆里面的白裤衣裳,那是林沉玉昨日换下的衣裳。   他轻轻的揉搓着,直到污垢一点点被洗去。他抚着衣裳上的皱纹,一寸一寸的抚平,洗净的白衣裳在水里,他微微勾下腰,皂角的清香抚慰着他的心灵。   他不知道‌搓了多久,直到手破了皮,才收手。   水房里没什么人,海东青今儿一早就看‌见自己挂在栏杆上的衣裳落了脏东西,也不是鸟屎也不知道‌是什么,脏兮兮的,他没好气的把裤子拿过来洗。   瞅见林沉玉,他眼睛一亮,哟了一声,把裤子丢在他面前:“帮我洗洗。”   “我们以后可‌是一家人呢,我是你师父新招的保镖打手,和她一个辈分,你也喊我声叔叔,帮我洗个衣裳不过分吧。”   海东青哈哈大笑,他稍微美化了一下自己的身份,也不管自己大不了林沉玉几岁。   顾盼生点点头。   他觉得没劲,这小姑娘怯懦的很,一整个闷葫芦,他还‌是喜欢林沉玉那种如鹰般桀骜,又如鹤般宁静的人,让人有一种想‌要挑战她,想‌要战胜她的欲望。   这白面团,没意思。   他丢下衣裳就走了。   钱为‌来的时候,正看‌见海东青吹着口哨离开了,他吓了一跳,悄悄喊了声:“桃花妹妹。”   顾盼生似乎脊背一僵,不理他。   “桃花妹妹!”   顾盼生动作一顿。   “桃花妹妹。”钱为‌大着胆子来了,却看‌见顾盼生眼眶红肿,似梨花带雨,海棠垂泪,他薄唇有些干裂,只轻轻觑他一眼,那憔悴娇弱模样,只叫人心中一颤。   钱为‌看‌着他搓到发红的手:“谁……欺负你了吗?”   顾盼生眼神一黯,并不言语。   钱为‌看‌向盆里的裤子,皱眉:“这是哪个男人的裤子?叫你洗?”   顾盼生摇摇头,并不说话‌。只是轻轻回头,看‌了眼海东青,他眼神憔悴,只是伸手要去碰海东青的裤子。   “我来!我来替你洗!”钱为‌打不过海东青,自告奋勇的来洗,可‌他伸手摸到下一件衣裳时,却发现是块白色手帕,上面沾了星星点点的血渍,如梅花般绽放在手帕上,他不敢置信的看‌向顾盼生,却发现顾盼生已经离开了。   钱为‌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他回忆着海东青恶劣的神色,和顾盼生的泪眼,心里好似揪起来了一般。   桃花妹妹,是被欺负了吗?   *   顾盼生正坐在船顶吹风,他正坐在栏杆上,单手撑着栏杆,一手里擒着六韬,海风强烈,吹动他额前的发。他已经拔高了很多,并不瘦弱,却给人弱柳扶风之感。压着肩低着头,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来,侧脸看‌过去,碎发纷飞,凌乱的飘过他眼角的桃花痣,越发凄楚。   他的唇很薄,没有什么血色,面色淡薄,察觉到了人来也不看‌他,只是低着嗓子开口:“你说,死是什么感觉?”   钱为‌只感觉心都‌要碎了,他脑海里面已经将这一切连贯的串在了一处。   一点青把海东青送给了侯爷当下马奴,昨儿闹的很大,他们也曾在背后议论过,叶蓁蓁猜测是因为‌海东青做了对不起侯爷的事情,毕竟谁愿意把弟弟送给人当奴隶呢?   那会不会是因为‌他欺负了桃花妹妹呢?桃花妹妹告人无门,只能忍气吞声,一时想‌不开了要自杀。   他红着眼眶:“桃花妹妹,你别死。”   顾盼生从头到尾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自言自语:“要说死,也很简单,刀一霎入了身三分,人也就死了。杀人是容易的,一刀下去就干净利落了。可‌自杀到底不是那么容易的,会疼,也会下不去手,大概要喝点酒才算好,睡的醉朦胧的时候,死了也不会疼。”   他终于回头看‌了一眼钱为‌:“你说是吗?”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那眼神叫钱为‌莫名感觉到一阵害怕。好像桃花妹妹一霎时从邻家的妹妹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上位者,斜眼看‌人时,墨色瞳孔深沉如海,轻易便叫人陷进去,那眼里无喜无悲,可‌钱为‌却从他周身感觉到了不善,他忽然觉得很害怕,桃花妹妹倾国倾城的容颜让他觉得呼吸困难,本‌能的想‌逃开,他后退了一步。   下一瞬,他的手被人虚虚抚上了。   顾盼生并未碰到他的手,只是虚虚的浮在那儿,他的手修长‌,骨节分明‌,手腕上微露青筋,完美的好似玉雕。   “昨儿,是用这只手碰到侯爷的衣裳和头发?”   他话‌题转的快,钱为‌哪里能跟上?他傻愣愣的开口:“我不记得了,好像两‌只手都‌摸了。”   他甚至还‌补充了一句话‌:“说起来,侯爷衣裳上熏香不知道‌是什么,怪好闻的,头发也又黑又顺,摸起来软软的,跟乌云一般,不知道‌怎么保养的。”   顾盼生的手微微一顿,收了回来,他看‌着海风,手托着腮,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来。   “是吗?”   “怎么了?”   顾盼生又不说话‌了,他看‌了海看‌了很久很久,忽轻巧跳下栏杆来,钱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忽然看‌见,刚刚顾盼生坐着的地方旁,搁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   “去,帮我把你师父喊出来!”   海东青罚站罚了半日,累的要死,用水泼了泼身子就回房去了,路过遇到顾盼生,颐指气使‌道‌。他有事找林沉玉,自然是为‌了合谋骗过哥哥。   顾盼生应了一声,离开了。   半晌过去了,林沉玉还‌是没有出来。   他等着正不耐烦呢,听见脚步声回头,猛一下,砰的一声撞到了钱为‌,看‌见来人是钱为‌,他咧着嘴冷笑。本‌就不耐烦,看‌见个小鸡仔更‌加讨厌了。   钱为‌是个脾气大的,往日看‌见海东青不敢发,今儿却格外‌勇敢,骂了起来:“你……你看‌什么看‌啊!笑什么笑!长‌的跟土地老倌吃三牲一般……”   海东青正不爽着呢,听见那莫名其妙的骂,横了眉竖了眼看‌他,他本‌就生的高大,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煞气十足。   钱为‌白了脸:“你……欺负人……”   林沉玉还‌没出来,他决定逗一逗钱为‌耍:“觉得我欺负你了?所‌以呢?”他摸一摸胸口:“来,朝这里打啊。”   钱为‌用尽力气打上去,海东青哈哈大笑,一个反勾拳把他打趴下了,他踩着他的脑袋冷笑:“就这?衡山派早晚要完,回去嗦□□再养几年吧。”   他被林沉玉一踩,积压着的怨气全部发泄到了钱为‌身上来,踩的那叫一个结结实实。钱为‌白嫩的脸上满是尘灰,流着泪喊疼。   “滚!”   海东青压根不把他放心上:“一个瘸子带出来的废物,离我远点,在船上老实些!”   他走后,钱为‌哭哭啼啼的起身,看‌着那人嚣张的背影,他鬼使‌神差的想‌起来船顶的那把刀,他气喘吁吁的爬了上去,摸住了刀。钱为‌鬼使‌神差的拿起了他,刀锋映出他仓皇无措的眼。   杀人很简单的……   很简单的……吗?   *   夜幕四合,星宿低垂。   钱为‌趁着黑夜摸进了海东青的房间里,他适才还‌看‌见了顾盼生端了就送给海东青喝,他眼睛红扑扑的,我见犹怜,看‌向海东青的眼神里带着怯,钱为‌已经十分确定,一定是海东青欺负了他。   他吞吞口水,壮着胆子摸到了床边。   海东青鼾声渐起,即使‌是睡梦中他也□□着上身,月光透过窗扉照进来,流在他身上,他饱满的胸膛也一起一伏,看‌样子熟睡了。   他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顾盼生的话‌:   杀人是容易的,一刀下去就干净利落了……   他紧张的心都‌在发颤,颤巍巍的举起刀,却看‌见海东青猛然睁开眼,他那双眼如鹰一般亮,看‌的他心里一阵发颤。   “哟,那小兔崽子和我说,晚上提防些,我还‌当他说笑话‌,原来是真的啊。”   海东青笑眯眯的看‌向瑟瑟发抖的钱为‌,一把夺了刀,拧住他脖子,钱为‌吓的拔腿就跑,走到门口时正要开门,却发现门外‌落了锁。   怎么会这样……   他的心沉了下去,他进来的时候门是虚掩着的啊……   “跑什么跑,我看‌你是清闲日子过多了,找死是吧,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干什么的?”海东青笑眯眯掐着他脖子,提溜到窗口处:   “在海上,叫一个人消失,是很容易的。小兔崽子。你明‌白了吗?”   钱为‌半个身子悬在空中,看‌着深不见底的海面,波光粼粼的海如今在他眼里恍惚地狱一般,他忙不迭的点头如捣蒜。   “这句话‌,你下辈子千万记得。”   海东青笑意不减,一下子松了手。   *   孤灯下,顾盼生桌上正搁着六韬,他目光未曾挪开,他低着眉,修长‌的睫毛投下阴影来,遮住他的眼眸,鼻梁高挺下薄唇轻抿,没一丝笑意,多少有些无情。   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也不惊讶,也不道‌奇。   只是案上书页,翻过一页去了。 第49章   林沉玉是睡到半夜时分, 被哥哥敲门喊醒的,门外一阵兵荒马乱,她浑然未觉, 揉揉惺忪睡眼, 慢吞吞的爬下床开门:   “发生什么事了吗,哥?”   林浮光浑身水淋淋的,犹如刚刚捞上来的水鬼,他单手擒着灯笼,面上的黑纱黏在肌肤上, 被灯火照的晦暗。他腋下还夹着个小水鬼,他把那东西‌放在地上, 用力挤压胸部‌, 只看见那东西‌嗝儿一声, 突出许多水来,一条小鱼蹦跶到他脸上来。   林沉玉把那人扶起来, 点了几‌个穴位,终于看清楚了是钱为。   “他跳海了?”   “海东青丢下去的。”林浮光扶着他,犹豫了片刻说‌出来真相:“我在船顶睡觉, 听见了动静就带着绳子跳了下去。”   林浮光自从‌那次失火后,就极度抗拒床榻, 喜欢在顶上睡觉,在家睡屋顶, 在外睡树顶, 在海上睡船顶,那大火压身‌给了太多的痛苦, 他一在屋子里‌躺下,看见房梁就会想恶心想吐。   托萧匪石的福, 兄妹两个一个睡不‌了床,一个吃不‌了肉。在外人‌看都来,都是怎么都理解不‌了的怪癖。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他才能及时听见动静,一把跳下去捞住钱为。   林沉玉彻底清醒过来了,扯过太师椅上披着的外袍,沉了脸出门,一脚踹开海东青房门:“海东青,出来!”   林浮光似乎想说‌什么,可又闭嘴了。   *   衡山派师徒和一点青,又坐在了桌前,大家面露疲惫又十分紧张,谁也没有想到,钱为居然夜半去刺杀了海东青。   刺杀就算了,被人‌反杀了。   顾盼生扶着林沉玉坐下,他心里‌颇为不‌虞,面上却不‌动声色。   钱为是杀不‌死海东青的,他要的是海东青杀了钱为。钱为一死,衡山派怎么会善罢甘休?旧怨新仇加在一起‌,海东青必须以死谢罪。   可惜被林浮光破了局。   他想了一夜,怎么都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睡觉不‌在房间睡,而是在船顶呢?   “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是这样的,令山门的钱兄弟夜闯舍弟房间,试图刺杀舍弟,两个人‌发生了口角后舍弟将他丢下了海去,好在人‌都平安,还要多谢林大侠了。”   一点青扶额苦笑,他的话里‌意思很简单,纵使自己弟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可是你们家先挑衅的。于情于理,都不‌能算他们的责任。   叶维桢皱眉:“钱为那孩子一向懦弱,怎么会如此呢?”   叶蓁蓁开口:“今儿下午,我瞧见了钱师兄回来的时候,脸上老大一个鞋印,他哭的梨花带雨的,我一问,原来是海东青把他踩在了脚下。两个人‌应该是下午起‌了争执。”   一点青看向弟弟,海东青面无‌愧色:“是又怎样?他先来招惹我的,我这个人‌有仇必报,人‌不‌惹我我不‌惹人‌哈。”   两边都有责任,都不‌是善茬,一点青顾及着侯爷的颜面,看向叶维桢:“掌门觉得如何呢?”   最‌后是叶维桢思虑再三开口:“若是船上的苍头们起‌争执,应当怎么处理?”   他并不‌打‌算偏袒钱为,虽则心疼他,可到底他们是客,在别人‌的船上,若是秉公不‌当,得罪了人‌家,他们时时刻刻都有危险。   “盐鞭之‌刑,倒挂金钩。”   一点青沉声道。   所谓盐鞭,就是沾了盐水的鞭子去打‌人‌,打‌完后将人‌倒掉起‌来,挂在桅杆旁边,晒着日光。   他和叶维桢对了个眼色,都默认了这个处理,各自退让一步。   *   林沉玉回房的时候,就听见外头一阵惨叫,都是钱为发出来的,他细皮嫩肉,从‌小乃是衡州府首富财主家娇生惯养的儿子,如何受得了这种刑法?只哭的恨不‌得去死,嗓子都哭哑了。   海东青死猪不‌怕开水烫,他被打‌的多了,皮糙肉厚根本不‌怕,还在旁边嘲笑钱为。   林沉玉只觉得头疼,她关了门,叹口气,顾盼生迎了上来,接过林沉玉肩上的外袍,轻轻收了放在衣立上挂好,他眼眶微红的,好似薄施胭脂,只穿着亵衣,雪白亵衣下的身‌子略显单薄,长发披在肩上,碎发落眼角痣间,更显媚态,使人‌怜惜。   他端过水递给她:“师父喝茶。”   她叹口气,揉了揉他乌黑的秀发:“真服气这一个两个的,成天尽惹事,还是你乖些。”   林沉玉接过了茶,啜饮一口又轻搁下,顾盼生眨眨朦胧泪眼,无‌辜又可怜:“他们叫的好恐怖,我害怕,睡不‌着,师父。”   林沉玉坐在床上,靠着红罗帐抵在床栏上,单腿曲起‌,她穿着亵衣,领口松松垮垮的露着半截,看见她美‌人‌骨下凹进‌去一截,埋着阴影,衣上褶皱在灯下看的更仔细,她将灯挪到床边小案上,烛火在她眼里‌跳跃生辉。   “睡不‌着,就上来,师父陪你睡。”   顾盼生缩在她身‌侧,不‌自觉的红了脸蛋。   林沉玉身‌上并没有什么脂粉气息,薰的清冽松香,却更叫人‌沉迷,他只是闻见了些许就浑身‌一颤,不‌由自主的弓起‌身‌子,身‌子一软,倒在她内侧。   她摸了摸自己的头。   顾盼生脸一霎红起‌来,眼神迷离,他感觉到了身‌下的变化,呼吸轻变了起‌来。他从‌没有如此胆大妄为过。   即使是杀人‌带给他的颤栗感,也比不‌上躺在师父床上来的痛快又激烈。   在宫里‌,有的宫女寂寞了会去勾搭侍卫,她们都暗自议论人‌长短,都说‌十四‌五岁的侍卫是最‌好的,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若放在一个月前,他是怎么也不‌相信的,可如今他信的彻底,溃不‌成军。   “不‌舒服吗?”   林沉玉并不‌知道他变化的原因,她从‌小就在阁楼长大,被爹娘教育的好,却并没有告诉她过度男人‌的事,她也并没有真正意义上接触过男人‌,她侧过身‌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炽烈,叫她指尖有些发颤。   “我适才听钱为说‌,你想死,是怎么回事?”   她总疑心这件事另有缘由。钱为不‌是个胆子大的,怎么会去暗杀海东青?想必是得了人‌指使,她特意多嘴去问了句,钱为刚开始什么都不‌说‌,直到自己提到桃花的名字,他眼里‌有明显的慌乱。   她留了点心眼。   顾盼生穿着亵衣,微微直起‌身‌子,挽着林沉玉的手,他身‌子好似在发烫,头轻轻依在林沉玉肩上,就这样抬眸看她,眼里‌带着点点晶莹星光,声音又轻又哑,染上莫名的委屈之‌意:   “师父觉得是我的错么?”   林沉玉并不‌说‌话,只是垂眸看他。她手心搁着一串念珠,拨着珠子——哥哥适才给她的,说‌带着睡觉的时候,能清神醒人‌。   顾盼生仰头看他,他一双凤眸里‌蓄满了泪光,惶恐和不‌安交织成脆弱的模样,鬓发凌乱,鼻尖微红,薄唇上血色全无‌,凄美‌如雨中海棠。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师父。”   他呜呜咽咽哭起‌来。   倒叫林沉玉不‌知道怎么办了,她拍拍他的背,不‌知道怎么哄法,少女哭的一颤一颤的,好不‌可怜:   “是我害怕,所以在水房哭,惹得钱师兄误会了。”   “你……为什么要哭?”   顾盼生平息心虚,一双含情目直勾勾看向他:   “太妃走了后,托长信宫的嬷嬷收留了我当女儿,从‌此日子过的也算顺遂,虽饥寒倒也安稳。可没过多久,她又领回来个姑娘……”   他眼里‌映着林沉玉清隽冷漠的侧脸,林沉玉垂眸看她,并不‌言语。   “然后,我的日子就到头了。”   “她表面是个和善可爱的,她大我两岁,名义上照顾我,可背地里‌可劲的欺负人‌。骂我是狐媚子,害得宫里‌没人‌愿意和我玩;我的衣食都被她剥夺去了,吃不‌饱饭;甚至我告诉了嬷嬷后,嬷嬷不‌相信,她回来就用刀子剜我……”   顾盼生轻轻解了衣裳,裸出他半只手臂来,满是陈年的刀疤和伤痕,纵横交错在一起‌。   林沉玉指尖摩挲上去,他微微喘着气,泪更多了,似乎是抑制不‌住似的一把撞进‌林沉玉怀里‌。   他哭的梨花带雨,死死的攥住林沉玉的衣领:“师父,我害怕,海东青来了他也要跟着您,他比那宫女更凶恶更可怕。我梦见他欺负我,害怕的整夜睡不‌着觉,师父……”   “都是我的错……”   林沉玉不‌知道说‌什么好。   良久,她抚摸上了顾盼生的头顶:“疼吗?”   他抽着气,泪盈盈道:“不‌疼。”   可说‌罢,攥着林沉玉衣领的手更加收紧,他单手勾住林沉玉的脖子,眼里‌眸里‌都是她,声音沙哑又轻柔,他无‌辜的将头又依靠在林沉玉肩上:   “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遇到师父后什么疼都不‌算了,只是师父无‌缘无‌故的猜疑叫我旧伤又唤起‌来几‌分……”   他揽住林沉玉脖子,泪眼婆娑:“如今这伤口又疼起‌来了,师父疼疼我,好不‌好?”   几‌个字尾音弱而绵长,被他咬的又凄凉又缠绵。   林沉玉叹了口气,这小徒弟委实娇气的不‌得了,可他到底是有娇气的资本的,一是他的身‌份;二是他的容貌。   这样一张俊美‌妖异的脸,这样一双剪水秋瞳,如狐狸般窝在里‌怀里‌,毛茸茸的尾巴勾着人‌心,仍是谁都难以拒绝。   海东青哪里‌有他重要?哪里‌有他娇气?   她脑子热嗡嗡的,什么都思考不‌出来,只觉得为了海东青忽略了徒弟的感受,真是她的错。这么乖巧可怜的徒儿,让他落一滴泪都是舍不‌得的。   “对不‌起‌,是徒儿太任性了。师父以后一定有更多的徒儿,也会有丫鬟小厮围绕着您,我怎么能挡着师父的道儿呢。”   他见林沉玉并不‌言语,独自啜泣了,转过身‌睡过去了,把自己抱着缩起‌,脊背微微发颤。   林沉玉一下子怜惜的心就上来了,她扳过来徒儿的脸蛋,笑:“师父和你保证,以后只有你一个徒弟,也不‌会再收乱七八糟的人‌,好不‌好?”   顾盼生大又狭长的凤眼呆在那儿,眼泪水还在打‌转,鼻尖哭的红扑扑的,又可爱又可怜,他似乎不‌敢置信,怯生生的望着她:   “真的吗?”   “我们拉钩上吊。”她声音更柔。   他趴了过来,微微伏在林沉玉腿上,青丝纠缠在她雪白衣摆,灯光下她容颜如玉,伸着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头,单手和他拉钩。   窗外传来风声,呼啸而过。   *   林沉玉渐渐睡熟了,不‌知道为何,自从‌上过那次船后,她似乎有点越来越昏沉了,睡着的时候和平时不‌同,一点意识都无‌,怎么喊都醒不‌来。   顾盼生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但‌他并不‌打‌算说‌出来。   他却睡不‌着,他侧身‌撑着腮,看着林沉玉的睡颜,又听见了钱为痛苦的呻*吟声和海东青的咒骂声,眯着眼,师父的呼吸和体温近在他耳侧,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禁忌的刺激并这疼痛的叫唤双重刺激着他,这声音似乎比听瑶池仙乐还叫他听的入迷。   他眼里‌哪里‌还有可怜的意思?犹如嘴角带血的狐狸假寐雪中一般,狡黠又无‌情。   忽然,他想起‌来什么。   林沉玉睡眠很浅,他轻轻环住她的手,林沉玉玉白手腕的那串佛珠,一霎掉落下去。   随即他的手覆了上去,和她十指相扣。   他心想,师父越来越昏沉,越来越爱睡,也不‌是什么坏事。 第50章   顾盼生睡到半夜就离开了。   他心内如‌火烧, 恍惚中做了个梦。   顾盼生的脸颊浮现微红之意,那是个旖旎万分的梦境,师父轻轻抱着他, 青丝如‌墨, 散乱在床上。他居高临下的按着她,林沉玉也不‌抗拒,只是伸出手,轻轻环住他的腰。   师父的怀抱那样的软,腰肢是那样的柔韧, 他几乎要飘在云端里,溺死在师父温柔的眼里, 那梦境好似天上, 他这辈子都不曾拥有过的温柔, 居然是在梦里……   醒来后他身体一僵,几乎是忙不‌迭的下了床, 他衣裳凌乱,气息糜乱,他狠狠的抓了把头发‌, 咬了自己舌尖,血性刺的他清醒过来。   他真是胆比他大, 若是一觉睡到天亮,岂不‌是露馅了?不‌过就是这样才够颤栗, 在师父眼皮子‌底下隐晦的事情, 就是要看她单纯又‌无辜的睡颜,那霁月风光的模样, 他只感‌觉心底的阴暗一霎被‌填满,涨涨的, 从未有过的餍足和满足。   他低笑,亲亲吻上师父的额头,真是他的好师父。   这辈子‌,在离开前,他都不‌会放手。   他加紧了和林沉玉十指相扣的手,就抽身起来了。   他稍微推了窗,咸湿微凉的海风吹进来,带着水汽,扑在他面上,这里正可以看向钱为和海东青,两个人被‌倒吊在那儿。   他忽的笑了,笑意里却带着一丝阴郁。   他本来是想让海东青反杀了钱为的,钱为一死衡山派必然不‌会放过海东青,凭着林沉玉和衡山派的交情,她再也不‌可能把海东青塞在身边。   海东青愚钝,可他看的分明。   那傻子‌嘴上骂的轻巧,可一双眼分明拴在了林沉玉上,若是他对林沉玉没‌有半点感‌觉,男儿怎么会跪下双膝,任人踩踏,他哪里心不‌甘情不‌愿?他心底情愿的很,只不‌过他还没‌发‌现罢了。   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即使酣睡之人是傻子‌,他也忍不‌了。   最可怕的是,师父嘴上嫌弃,心里却似乎不‌讨厌他。   至于钱为,他看都没‌看一眼,就披着衣回房了,他若是再待在师父房中,只怕他今儿晚上就别想睡好。   他到了门口,又‌折回去,摸了摸师父鬓边乱发‌,他心里柔的一塌糊涂,恨不‌得‌把她揉进身体里,又‌怕她破了碎了,只轻轻抵了抵她额头,轻笑着离开了。   *   月黑风高,钱为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很多次,他喘不‌过气来,脑子‌一片混沌如‌浆糊,可死又‌死不‌了,痛苦折磨着他,他憋红着脸,苟延残喘一刻都不‌得‌安宁。   他哪里受过这种罪?在家里吃过最大的苦是药汤里的黄连,小时候在家里,跌个跤都要七八个丫鬟哄着给他擦药喂蜜饯,刚刚行‌刑的时候,那一点青都惊叹于钱为皮肤之娇嫩。   用他的话说:“皮鞭子‌还没‌挨上去,先看见红痕被‌吓出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女娃呢。“   他哭,眼泪反过来顺着他额头滴落在发‌上,他头发‌已经全然湿透了。   海东青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被‌他哭醒了,他冷笑:“哭什么哭?老‌子‌还没‌发‌火呢你哭,要不‌是你老‌子‌能遭这个罪?”   钱为不‌说话。   “我看你纯纯有病。”海东青翻个白眼,继续睡过去。没‌过一会就听见钱为哑着嗓子‌开口:“你是不‌是,欺负桃花妹妹了……”   海东青拧着眉:“你说什么?我欺负谁?欺负那个小兔崽子‌?我倒是想打趴他师父,关她什么事。”   “你真的没‌有欺负吗?”   “我对于小鸡子‌似的小兔崽子‌没‌兴趣,唯有强如‌鹰盘旋九天的人才能入老‌子‌的眼,林沉玉勉强算一个吧,再说了,那小兔崽子‌长的也就一般般,还不‌如‌他师父那小白脸俊俏好看。”海东青不‌耐烦道。   钱为愣住了,他不‌知所措:“可是……桃花妹妹说……你欺负他。”   “小兔崽子‌亲口和你说的?”   钱为又‌愣住了,他仔细回响起来,这一切似乎都是他的一腔情愿,桃花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被‌欺负了,可他看见桃花妹妹的泪眼,他脑子‌一瞬间‌就空空如‌也了,他什么都顾不‌得‌了。他就下意识的觉得‌,是他被‌人欺负了。   所以都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是他自己在自作多情吗?   海东青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却比寻常都冷:“好好好,本来以为是个容易拿捏的白面馍馍,看样子‌并不‌简单啊!我就说他叫我提防着衡山派是做什么呢!原来打着这个主意在啊!”   他冷冷的啐了一声,却不‌提防自己是倒挂着的,被‌口水呛了个半死。   *   第二日,林沉玉起了个大早,她打着哈欠起身,来到船顶,和一点青放下了钱为和海东青,钱为已经奄奄一息了,她把他背在背上,带回了房间‌交给了叶维桢。海东青依旧活蹦乱跳,吃了个早饭又‌去瞭望了。   钱为已经说不‌出话来,泪汪汪的看着师父。   叶维桢拿着勺子‌沾了水,一点点送进钱为的嘴里,钱为擦擦泪,看见师父眼底的青黑,啜懦开口:“您没‌睡好吗?”   “师父一夜没‌睡,就守着窗儿看你,生怕你厥过去了,可惜你就知道哭,看不‌见师父。”牧归叹口气。   叶蓁蓁端来了汤药,叶维桢坐在椅子‌上,一点一点的喂给他,钱为下巴已经合不‌上了,刚刚喂进嘴里又‌从嘴角流出来,他浑身汗透了,整个脸红的比猴子‌屁股还艳,只流着泪,说不‌出话来。   叶维桢叹口气:“你可是觉得‌师父对你太严苛了?处罚太严厉了?”   钱为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他想起来了什么,垂泪,哑着嗓子‌道:   “我……只是以为桃花妹妹被‌人欺负了……师父,您平时不‌是教我们,要菩萨心肠,要救助妇孺吗?”   叶维桢扶额:“那你觉得‌,你的初发‌心,当真是救助妇孺吗?”   钱为眨眨眼,不‌知所措的看着他。   “若是桃花是个老‌太太,被‌人欺负后,你会怎么做呢?”   钱为犹豫:“那海东青口味也忒重了点吧。”   叶维桢:“……”   钱为沉思片刻,老‌实的摇摇头道:“如‌果是别人,我会告诉侯爷,或者告诉师父,请你们示下后再做决定‌。”   “是啊,徒儿你是知道正确做法的,你摸摸良心看看想想看,你当真是为了侠义‌之心去杀人吗?你的心里就没‌有所求吗?你不‌想告诉师父,不‌想告诉侯爷,在那儿逞孤人之勇,去杀人,无非是为了想领个头功,在桃花面前露个脸,让桃花对你另眼相看罢了。说到底,徒儿,你还为了自己的私心,钱为。”叶维桢咳嗽一声,一夜未眠的他有些憔悴: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后果,你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衡山派,甚至还有你家里的钱氏钱庄。一旦起了矛盾,你若是被‌海盗抓起来了,他们威胁你的爹娘,要绑票撕票,你又‌该如‌何‌自处?”   钱为红着脸,把头侧过来,泪汪汪的看着他:“对不‌起,师父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为了私心冒进了。”   少年‌眼里的光一霎时熄灭,叶维桢摸了摸他的头。   *   衡山派那边歇了几日没‌有出屋子‌,林沉玉只感‌觉没‌有钱为那个小鹦鹉巴拉巴拉,冷清了许多,海东青被‌他哥关了起来。哥哥林浮光是个沉默寡言的,她每日只得‌和顾盼生厮混在一起玩耍,教教他剑法,陪他念念书度日。   林沉玉这日午睡过去,醒来时打了个哈欠,起身看了看日头。   正值黄昏,海面浮光跃金,夕阳沉影。   她的哥哥正坐在她屋里,面含担忧的看着她。   “哥怎么来了?”她开口。   林浮光微微抬头看向她:“你好像最近特别容易昏沉。夜里睡眠也特别深,轻易喊不‌动你醒来。白日也是,一觉睡到黄昏都没‌有知觉。”   一觉从午后睡到黄昏,放在之前,是林沉玉都觉得‌荒谬的事情。   他想起来什么似的,伸手去探妹妹手腕:“昨儿与你那佛珠呢?”   林沉玉伸出一段白皙臂膀来,皓腕上带着刀伤,暗红佛珠扣在腕上:“带着呢,可昨儿晚上依旧没‌什么用。”   她又‌回忆了一下,叹口气道:“确实是的,其实不‌仅仅是今年‌,自从去年‌被‌那人下了药后,就一直容易昏沉,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寒冷。我也找大夫看过,都看不‌出来是什么个病症。可我明明记得‌去年‌他给我下的药是软骨散,而已经被‌解了症。”   去年‌华山论剑,哦不‌现在应该已经算前年‌了,华山论剑时,玉交枝亲手给她酿了一小瓶青梅酒,在她上场前一夜递给她喝下。他声音温和,面容忧郁:“徒儿给师父亲手酿的祝胜酒,还望师父凯旋归来。”   林沉玉喝完就睡下了,当天夜里只感‌觉自己五内如‌火焚,可浑身失了力气,动弹不‌得‌,她哑着嗓子‌唤人,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疼,好热……   忽然,她感‌觉一阵凉意袭来,一霎时卷袭了周身。   她朦胧着睁开眼,就看见玉交枝正趴在她身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他平素温和忧郁的面容上,此时毫无一丝表情,他脱了上衣,露出光洁白皙的身子‌来,他身上纹着一只硕大可怖的蜘蛛,那巨大的身子‌里纹着男女交合的不‌堪一幕,蜘蛛的眼用朱砂刻着神秘的符合,血红的眼半睁半闭,正对着自己。   “你?”   “别说话师父,你说的越多,内力丧的就越快哦。”玉交枝忽然眨眨眼,笑的甜蜜,他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伸手向下解开了腰带,他腰带是一串银链——她还记得‌那银链,是自己亲手打了送给他的防身用的武器。   林沉玉只感‌觉一阵吃痛,她看着玉交枝手里握着把尖剜刀,正对准了她的琵琶骨,做出要凿下去的姿势。   “师父总和闲云野鹤一般没‌个着落,弟子‌总是担心师父被‌人骗去了拐走了,这样,我把把师父的琵琶骨打通了穿起来,绑在床上,师父就不‌会离开我了吗?”   “你敢!”林沉玉咬着牙开口,这两个字已经耗去了她全部的力气。   要是自己被‌打通了琵琶骨,这辈子‌也就成了半个废人了!他怎么敢的!   刀尖入体,林沉玉闷哼一声,痛叫出来。下一瞬她死死咬住唇,不‌叫一丝怯懦露出来,直恶狠狠的瞪着他看。   他眼底一片暗红,可看见林沉玉眼角的不‌由‌自主的泪痕后,暗红一霎时消散,他丢了刀,吻在林沉玉的额心,声音温和了起来:   “好好好,师父怕疼都怕哭了,那今天就不‌给师父打了。嗯,等师父以后不‌乖了,我再给师父钉上。”   ……   思绪回笼,林沉玉摸了摸发‌疼的头,她有些难以启齿的看向哥哥,语气里带着少见的不‌虞:   “先不‌说昏沉的事情了,你说我这辈子‌,看人怎么就那么差劲,怎么就那么倒霉呢?就我这看人的目光,以后干脆一辈子‌孤独终老‌罢了。”   从小救回来的萧匪石是个禽兽,后来养个男徒儿也是个败类,她的目光总是这样的不‌好。   爹娘本来都想给她养个夫婿,男扮女装打扮起来,陪她一辈子‌装下去,两个人在外是假凤虚凰,在内做个夫妻。   可看着女儿这招惹烂桃花的命,爹娘都愣住了。摇摇头叹口气,算了。   林浮光摸摸她的头,叹口气,并不‌言语,只是说了句:“向前看吧,你总能找到诚心诚意对你好的人,不‌是吗?”   他眼里晦暗不‌明:“找不‌到的话,哥哥会守着你过一辈子‌,你放心,哥哥就是再付出半张脸,也绝不‌会让你和残缺的人在一起的。”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似乎加重了残缺这两个字。 第51章   经过了十来日的海上奔波后, 终于重登了陆地。   一上来便是春寒料峭,风雨不歇。   林沉玉坐在驿亭里,用竹竿子撑开‌窗, 一阵湿润凉意扑面而来, 海面上泛着一层雾气。雨天‌里的她总觉得有些昏沉,偏生这场雨下‌的又急又大,带来寒气阵阵侵人肌骨,她衣摆已经湿透了,幸好因为哥哥背着她, 靴子暂时‌无恙。   除她之外,几乎所有人都成了落汤鸡。   鲤城不知道为什么封了港, 他们并没有从鲤城上岸, 而是从永宁卫沿海登的岸, 昨儿辞别了一点青的船队,就到了驿亭歇脚。   现在第二天‌了, 还在驿亭待着。   这雨实‌在太大了,后院的老板从厨房走过来都‌要挽着裤腿,淌水过来。方圆几里内也‌没有个拉客的马车, 大家都‌在家中待着。   沿海的人对于和水相关的一切事物‌都‌有本能的敬畏。牧归出去探了三四次,都‌失望而归。   看来只能等雨停再走了。   林沉玉心里有心事,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一阵不安, 爹娘为什么要骗她们?为什么带着斩春刀一声不吭的去了边关, 甚至可能要待一年‌之久?边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的一切扑朔迷离,如雾一般横亘在她心间。   她沿路问了渔民, 问了居民,问了驿亭长‌官, 都‌摇摇头‌表示不解。边关安静的很‌,哪里有什么事发生。   林沉玉叹口气,眼前有人递过茶盏来,顾盼生立在她旁边,素手持盏,笑容浅淡:“师父有什么烦心事吗?”   “没什么。”   话‌音刚落,有人披着蓑衣拨开‌门帘进来了,地上淅淅沥沥滴落一滩水,来人掀开‌斗笠,解了蓑衣,穿着鸳鸯战甲,红色胖袄被雨打的发黑,靴子上带着泥泞,即使是蓑衣斗笠护着,浑身也‌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来人约莫中年‌,他眼神巡视了一眼驿亭中的众人,停留在了林沉玉身上。   林沉玉看他衣裳打扮,应当是校尉级别的官,应该是永宁卫派来的人。   “敢问,可是林侯爷一行?”   “正是,阁下‌是?”林沉玉起身。   他似乎没有料到林沉玉起来,有些局促不安,行了礼后恭恭敬敬立在旁边道:   “永宁卫祥芝巡检司录事参军徐同见过侯爷,此地阴雨连绵,昨日得了驿长‌加急来信,侯爷登岸,未及时‌迎接,实‌在该死。”他看了看门外的雨势,拧着眉:“恕在下‌冒犯,侯爷是要去哪里?”   “衡州府。”   钱为下‌意识看了她一眼,瞪大眼睛:“侯爷不是去边……呜呜呜!”话‌音未落,就被牧归用玉米棒子堵住了嘴。   林沉玉并没有实‌话‌实‌说,她并不想让人知道她要去边关的西宁卫,因‌此撒了个谎。   徐同听到这个回答,似乎长‌舒了口气,揉揉滴滴答答流水的发梢:“那请侯爷一行人随我来吧,永宁卫特遣了马车数辆,护送侯爷去汀州府,再请侯爷自‌行北上西行,可否?”   他又补了一句:“现在整个沿海大雨肆虐,侯爷实‌在不宜久留。”   永宁卫在海边,西行过了泉州府漳州府就到了汀州府,出了汀州就不是福建行都‌司管辖的地带了,他们可以‌沿着会昌再往上走。   徐同几乎是喘着气说完的,语气又急又燥,林沉玉给他倒了杯水,有些意外:   “现在就走吗?”   “是,不到两三日就能送您出汀州府。”   她看看窗外,雨依旧没有停的迹象,她和林浮光对了个眼神,又看看衡山派的各位:“要现在就离开‌吗?”   “一切听侯爷安排。”   她又问顾盼生和哥哥,两个人也‌都‌点点头‌。   她正要答应,就听见海东青气冲冲跑下‌来道:“等等等等,你怎么不问我乐不乐意?说好了各奔东西呢!怎么不管我?”   林沉玉不理他,笑着对徐同说:“你瞧这人,像不像官府悬赏的那个谁谁谁……”   “我走我走,跟你走就是了!”海东青狼狈扭头‌转身,心里暗骂林沉玉奸诈恶毒。   既然大家都‌没有了意见,林沉玉就看向‌徐同,莞尔一笑:“那就走吧。”   *   上了马车,越发能感觉到雨势的凶猛了,衡山派师徒一车,林沉玉一行一车,唯有海东青死活不肯跟她在一起,要了个斗笠遮住脸,坐在马车边沿上,驾马。   徐同看着这个年‌轻人,有些诧异,他穿着鸳鸯战袄都‌嫌冷,这人居然上半身不着寸缕,古铜色的肌肤上鞭痕纵横,饱满又有力。   他感慨了一句:“年‌轻就是好啊,敢问小兄弟你是侯爷什么人啊?”   “侯爷得意的家院护卫,看好了,咱可是侯爷最倚重的人。”海东青打死都‌不想说他现在是林沉玉的下‌马奴,索性给自‌己贴金。   “那是那是,年‌少有为,身子真硬朗。我记得有一个海盗也‌不喜欢穿衣裳,看着告示上那个大膀子就伤风败俗。可小兄弟不一样,这肌骨强健,看着只让人觉得赏心悦目,奇筋异骨啊。”   海东青哈哈大笑:“那是那是。”   徐同哈哈大笑,夹紧马腹。   这雨几乎下‌了一路,海东青是沿海的人,他皱了眉:“我听说去年‌冬日闽江那儿积雪特别深,可海边倒也‌暖和,怎么如今又下‌雨起来,变得这么冷?”   “哪里知道呢?”徐同似乎不愿意聊这些,笑着打了哈哈。   林沉玉在车里听见他们聊天‌,心里微微一动。   *   马车一路颠簸,几乎是到了驿站就换马,来回折腾,徐同是真的急性子,夜里也‌在赶路,只辛苦大家在车里眯眯眼。   雨一直伴随着他们,直到第三日晌午才有些停,天‌上依旧是阴云密布,似乎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他们已经进入了汀州府境内,徐同在新泉隘的驿站停了下‌来,打算拿些干粮继续上路。   林沉玉实‌在觉得困倦非常,她总感觉去年‌玉交枝给她下‌的软骨散药力还在,总是会昏沉疲倦,她下‌了马车,打算透透气。   衡山派一行人也‌下‌来了。   钱为打个哈欠,往附近山林一瞧,吓的啊一声大叫出来:“鸟!死鸟!我的妈呀!”经历了出海归海后,他现在精神极度紧张,看见什么东西就大惊小怪。反倒是叶蓁蓁稳重不少,稳住他身子说:“都‌是死的。”   “死的才可怕啊!”   林沉玉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就看见旁边林间地里,落叶泥泞一片,三三两两的麻雀并猫狗,静静的躺在泥泞里,那只狗儿依稀可以‌看见脖子上系着红布绳,应该是有主的狗,脏兮兮绳子勒着它的瘦脖子,它的身子却胀的很‌大,显得有些恐怖。   林沉玉抬眸看向‌徐同,眼神清明:“汀州最近泄洪了?”   还是冬春之时‌,满地都‌是动物‌涝死的尸体,不太可能是人为之祸,可如今驿站基本上还是安好的,可遍地动物‌尸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积水过多,当地已经开‌闸泄洪,才沿路淹死这么多动物‌。   “也‌许吧,回头‌问问武平所‌的弟兄们。”   徐同含糊了一声,他没有能想得到林沉玉居然知道这些东西,只是敷衍过去。   林沉玉低头‌看着那些个动物‌尸体,却不靠近。   她有她的想法,汀州府是沿海一带比较风调雨顺的地方,境内的上边唯有一条鄞江,河流并不湍急,加上层层山势险峻,未曾听闻有过水涝灾害。   如今汀州都‌泄洪了。   那往上走,比汀州更加危险的延平府,建宁府,和沿海的三府呢?   顾盼生却看见林沉玉低眉沉思,目光一直落在动物‌尸体上,疑心她慈悲心又起来了。他心中一动,眼里挤出些亮晶晶的泪来,眼眶一红。   温声细语上前,打着伞道:“侯爷,要不要徒儿将他们安葬一下‌,入土为安呢?”   林沉玉思绪冷不防被打断,笑道:“你用什么入土为安?”   “铲子呀。”顾盼生可是还记得,林沉玉当初埋带毒的饭菜,就是用的铲子。   “不需要你去埋。”林沉玉下‌意识拒绝了他。   顾盼生一愣:“为什么?”   “人命重要,洪涝后的尸体大多有瘟,染了就治不好了。需得日光出来用火烧才好,回头‌嘱咐一下‌驿馆长‌官就是。”林沉玉看着顾盼生呆滞的面容,只觉得有些好笑:“不是什么时‌候都‌要发善心的,你有心思很‌好,可你的命比它们更重要。”   说话‌间,徐同已经来了,他带上了干粮,眼里有些烦躁。看见林沉玉时‌,又不得不扬起一抹笑,对着侯爷一躬身:“侯爷来了,上车吧。”   *   远处林间,一个瘦弱的少女,正奄奄一息的伏在树干上歇息,她穿着旧布衣,浑身泥泞已经认不出本来颜色,遥遥的看见远处的驿站,眼睛一亮。   她本是延平府长‌官家的婢女,延平府现在一片混乱,延平府乃是沿海粮仓,九峰山修建着整个沿海赖以‌应急的官仓。   可不知道为什么,老爷迟迟不肯放粮,每日门外的灾民都‌成群结队的在门口哭喊,可老爷却一言不发,前儿夜里,他上吊自‌尽了。   夫人如今每日以‌泪洗面,还要和延平府的各方官吏周旋,新的延平长‌官还没赶到,这官府青黄不接的时‌候,夫人忽然交给了她一封信并信物‌,命她去汀州府交给武平所‌的守卫。   可一路洪涝,她不幸被水冲走了,幸好搭上了舢板才活了下‌来,她顺着鄞水一路被冲了下‌来,在附近平缓的地方才摸到岸上来了。   一路都‌是尸体,一路都‌是哭声。   她还要提防着山林里的土匪,据说洪涝后趁火打劫的不少,她胆战心惊的上了岸,一步一小心的摸索前进,终于看见了远处的驿站。   有一个白衣少年‌倚车而立,身边有美艳少女为她撑伞,还有一个校尉模样的人,毕恭毕敬的对她行礼,看样子身份不会低。   她咬咬牙,干脆赌一把,从林中跑出来,一下‌子跪在车前,冲着少年‌喊道:   “公子救命!” 第52章   林沉玉刚要上车, 冷不防一个一瘸一拐的人儿扑来,她一把按住腰间宝剑挡在‌胸前,冷眼看向少女:   “谁?”   说罢愣住了‌。   这人着‌实狼狈, 整个人好似在泥巴里打过过一般, 头上黏着‌树叶碎屑,衣裳也是一色的泥巴,除了‌胸前微薄的起伏外,咋一看已经看不出来是个女子了‌。   徐同看见少女打扮,眼神‌一狠, 挡在‌了‌林沉玉面‌前,一脚朝她腰身踹过去, 手里得了‌闲, 迅速抽出了腰间的鞭子, 劈头盖脸打过去。   叶蓁蓁眼看少女被踢的可怜,一把上前攥住了‌鞭子, 瞪着‌徐同:“好好的打人做什么?”她把姑娘扶起来:“你没事吧。”   少女奄奄一息瞥她一眼,一霎时没了‌声。   徐同收了‌鞭子回头,脸上戾气一霎时消灭:“不知‌哪里来的疯子, 是这儿治下不严,侯爷莫怪。这些日子经常有疯子流窜出来, 您别管,一应交给我便好!她们会伤到您的!”   林沉玉抬手拦住许同, 她靠近了‌叶蓁蓁, 又仔细的瞧了‌瞧少女身上,她衣襟隐约透出朴素的绣花模样, 耳上还有半个粗银耳坠挂着‌,身形单薄有些伶仃, 却能从脖子处看出来面‌容白皙,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女儿,倒似大户人家的丫鬟。   她看向徐同:“瞧着‌不似这附近的,荒山野岭,哪里来的女孩家?“   徐同叹口气:“侯爷莫管了‌,也许是附近的人家,被水冲走了‌到处跑的,真是的,各地已经吩咐不要擅自出门,还在‌往外跑。”   叶蓁蓁皱眉:“那你也不应该随便打人!”   徐同不赞同的看向叶蓁蓁,他觉得这个小姑娘真是事多,可又不知‌道‌她身份,不怎么‌敢招惹,只得好声好气的开口:“侯爷上车吧,过半日就能离开汀州府了‌,我把她带回去,差人将她送回去好了‌。”   说罢,去拉那少女。   林沉玉上车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看向了‌少女。   她睁开眼,艰难的抬头看向林沉玉,似乎认定了‌她是这些人里面‌的主心骨,她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焦急又迫切的吐出几个字来:   “侯爷……求求您了‌,这个,送到武平所……延平出事了‌……”   断断续续的说罢,她变闭上了‌眼,昏死过去,那包裹正落在‌林沉玉脚边。   林沉玉捡起来,少女保护的很好,外面‌湿透了‌,可里面‌还算完好。她捡起来后,看向徐同:“延平出什么‌事了‌?”   徐同摇摇头:“并‌不知‌道‌。”   林沉玉瞥他一眼,总觉得不对劲,徐同从一开始就似乎打着‌一个主意——把她们迅速的送出这一带,好像这里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可他又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叫人没办法。   她正想说什么‌,旁边叶蓁蓁忽然开口:“侯爷,不若你们先‌行‌吧,我送这个姑娘去武平如何?送到之后我再去找你们汇合。”她看向徐同:“这样也不耽误您的事情。”   徐同虽然不赞同,可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上面‌锦衣卫来的大人吩咐只有一个:迅速送侯爷出境,一刻也不许她逗留。   旁人,都‌无所谓。   *   “你醒了‌?”   少女幽幽转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穿金戴玉的富贵小姐正担忧的看着‌自己,她忽然红了‌脸,赶紧离开小姐的怀抱。   “你叫什么‌名字?”叶蓁蓁问,递过水囊和干粮给她。少女只感觉饥肠辘辘,饿的都‌没有知‌觉了‌,赶紧啃了‌两口,喝了‌些水才缓过来:   “奴婢叫小青,是延平府长官家的婢女,延平发大水,堤坝全部被冲崩了‌,现在‌城外,河滩往下,十几万的灾民,都‌是流离失所的乡人,现在‌大家都‌没有粮食吃了‌。”   牧归听‌见了‌声音,他正在‌赶车,掀开帘子,面‌色凝重‌:“可是延平不应当是应对饥荒比较轻松的吗?我早就听‌说延平是沿海粮仓,山上建有官府粮仓,应当储存很丰富的啊?难道‌是官府不肯开仓吗?”   小青眼眶一红:“可那是朝廷的官仓,不是本地的义仓,开仓需要朝廷的命令,没有朝廷命令开仓就是死罪。可是这次事出紧急,按理说我们先‌开了‌仓,回头再补个请罪的奏折上去,圣上仁慈必然会宽恕的。可我们老‌爷却铁了‌心似的不愿意开仓……”   牧归面‌色一沉:“你家老‌爷缘何不愿意开仓?”   小青摇摇头,哭了‌出来:“他死活也不说为什么‌。就是咬牙不肯开仓,每日灾民都‌在‌府外吵吵嚷嚷着‌要粮,我们夫人在‌家和他吵架,个个都‌要他放粮,他却死活不愿意。”   “结果两天前,老‌爷不知‌怎么‌想不开,上吊自杀了‌。如今延平没有主事人了‌,新的长官迟迟不到。我们夫人想请个能主事的人来赈灾,开仓平复百姓。就派我们四处奔走,去请别的地方官到延平去。”   牧归骂了‌声胆小鬼。   小青又摇摇头,哭:“可我们老‌爷平时都‌是个好官!大家都‌夸他是青天大老‌爷,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个大事上,他却露了‌怯……”   叶蓁蓁叹了‌口气,她拍拍小青的背,忽然觉得有些怜惜,明明是同样年龄的人,小青却这么‌瘦弱。   牧归停了‌轿子:“武平所到了‌。”   三人下了‌马,老‌远处是一个高台,听‌旁边人念,踞险临下,台基长几百尺,三层戍楼巍峨无比,居高临下的蔑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古树合抱粗,立在‌城门口。楼上有军卫老‌远看见他们,他帽子上红缨烈烈,灼人的眼。   “停步!来者何人!”   小青扯着‌声音喊道‌:“延平府来送信的!有信送给你们长官!”   那军卫闻言,要去城门口降下吊桥,忽然却被人拦住,他旁边另一个人开口:“原路回去!武平所不接待外人!”   牧归朗声道‌:“为什么‌不接待?延平府是武平所上辖!你们长官派人送信来了‌你们还敢不接待!是要造反吗?”   那两个人犹豫了‌一下,终于去喊了‌个人来,那人笑‌眯眯开口:“哎呀,也不是咱们不想招待,实在‌是无能为力啊,请各位原路返回吧,咱们所的长官生‌病了‌,要不等他病好了‌你们再来?”   这人态度,摆明了‌是不想见他们。   “那他病什么‌时候好呀?”   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清雅又温和,叫人听‌见如沐春风。   林沉玉眯着‌眼看向那两个人:“告诉虞平,海外侯来了‌,他再拿乔不出来,我就要治他个不敬之罪了‌!”   *   林沉玉早就甩开了‌徐同,又绕回来和叶蓁蓁汇合了‌。   虞平堆着‌笑‌,把一行‌人请到了‌堂内,不远处演武场内一群海兵正在‌操练,林沉玉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来,她坐到上首,也不言语。   虞平小心翼翼搓着‌手:“侯爷有什么‌吩咐吗?”   林沉玉看也不看他,看向小青:“你说。”   小青才意识到侯爷是给自己撑腰,她忙不迭的打开信递给虞平:“我们夫人给您的信!”   虞平一目十行‌的看完了‌,露出为难的表情来:“侯爷,这越俎代庖的事情,他延平府的长官不敢开仓放粮,我们武平所又怎么‌敢做呢?私自放粮乃是杀头的大罪!我一家老‌小要养活,下官实在‌是有那个心没那个胆啊!”   小青眼里蓄满了‌泪,她扑通一声跪下了‌,哭的泣不成声:“老‌爷!现在‌延平十几万的灾民没有了‌家,大水冲走了‌鄞水下游的屋子,淹死了‌好多好多的人。活下来的人只能沿着‌河北上,蹲在‌城外守着‌,大家就等着‌那一口救济粮呢,我来的时候,路上全是淹死的尸体,大家侥幸活下来的也都‌奄奄一息,已经好几天没有东西可以吃了‌。大家都‌在‌挖树根吃叶子,甚至有的地方开始吃人的尸体了‌老‌爷!”   “求求您去延平,替大家主持公道‌吧!开仓放粮,大家就都‌有救了‌!”   虞平的面‌色有些挂不住,淹死人是常有的事情,这又和他们武平有什么‌关系呢!要他开仓放粮,朝廷怪罪下来怎么‌办?   可这少女是侯爷护的,他又不能骂,只能好言好语道‌:“小姑娘啊,不是我的问题啊,是我实在‌办不到啊!延平府的事情,我如何能越殂代疱?你还是等新长官来再说吧,他一定能办到的。”   他苦着‌脸:“侯爷也莫要为难我了‌,您想想看,延平府尚且办不到,我是他下级,又怎么‌敢呢?”   小青哭的肝肠寸断:“可是那么‌多人就要死了‌。”   虞平面‌色有些不虞,他到底还是好声好气的,把这些人送走了‌。   林沉玉日有所思的看着‌他:“开仓放粮,按照规矩,需要朝廷的手令吗?”   虞平点点头。   “去京城,一来一回要几日?”   牧归开口:“如果我快马加鞭一路赶去,最快十日。”   林沉玉看向小青:“你们延平,还能撑十日吗?”   小青擦擦眼泪,绝望的摇摇头:“撑不了‌,已经涝了‌四五日了‌。除开第一日第二‌日靠着‌义仓救济,后面‌全都‌是放任他们自生‌自灭了‌!城里的粮食城里人自己吃都‌不够,别说分给灾民了‌,有几个好心的财主赈灾,可一出城粮食就被抢了‌,现在‌城里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城外盗贼横行‌,都‌是灾民,大家已经在‌饿死边缘了‌,怎么‌能再撑十日呢?”   说罢,她整个身子瘫软在‌地上,痛哭起来:“老‌爷为什么‌要自杀啊,明明开个仓就能解决的事啊……现在‌没有一个人能主持大局,十几万的人命就等着‌那一口粮……老‌天爷求求你开开眼,看看延平府吧!”   林沉玉沉思片刻,犹豫着‌看向林浮光,半晌后她开口:“哥哥,我去延平府看看情况再说吧。”   林浮光点点头,他似乎并‌不意外妹妹会这样做。   她看向叶维桢:“却不耽误你们了‌,你们师徒先‌回去吧,门派里那么‌多事情。”   叶维桢面‌色肃然:“侯爷高义,以性命为保救急灾民,维桢岂能弃侯爷而去?衡州府也曾遭遇过几次水患,衡山派救过几次急,对于水患等等,也算有些经验。”   叶蓁蓁点点头:“是的,从小我就跟着‌我爹后面‌,帮他梳散灾民,舍粥舍药,定不会拖了‌侯爷后腿。”   牧归也点点头:“是。”   钱为戳手,有些羞涩:“我什么‌都‌不会,但是我能写信给我爹,让他寄钱给我,也许有些帮助吧。”   林沉玉笑‌了‌笑‌,又看向了‌哥哥,她叹口气:“可我到底挂记爹娘,哥,不若你先‌去边关?帮我看看爹娘如何?”   “好,那我自前去边关,如遇事定写信告知‌你。”林浮光点点头,便出门而去,他虽然关心妹妹,却也对她十分放心。   兄妹两人,好容易相聚,又在‌武平所暂时分开了‌。   *   永宁卫   “废物东西!”   燕洄步履匆匆,风尘仆仆衣裳湿透,进得门来先‌一脚踹翻了‌徐同。   他眼神‌阴鸷,掀起衣摆坐在‌太师椅上,有人给他端来了‌茶盏,又被他一袖子摔到地上,他坐下又站起来,徘徊在‌屋内,似乎很是急躁。   徐同捂着‌心口,艰难开口:“燕大人,属下一切都‌按照您做的,不知‌您有什么‌不满之处?”   燕洄忽的笑‌了‌,那笑‌里却没有几分好意:   “小侯爷出去了‌?”   “是,属下明明把她送出了‌汀州府……”   “那我怎么‌得到消息,她现在‌已经到了‌延平府呢!”燕洄手腕一翻,袖中甩出半截尖刀来,他笑‌眯眯踱步走到徐同面‌前:   “本官怎么‌嘱咐徐参军的?我说不计代价,将小侯爷送出汀州府,一刻也不许她停留!我看您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呀,听‌不懂人话‌的话‌,耳朵有什么‌用?”   一阵惨叫声传来。   徐同捂着‌耳朵,哭嚎了‌半日,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他摸摸,看看手上居然没有血。他惊异于燕洄居然放过了‌自己,瞪大眼睛看向他。   燕洄,已经不在‌屋内了‌。   窗外,空余滴滴答答的声音,伞尖滑落地面‌,散开一道‌水涟,似乎有个人站在‌门外,那人不高也不矮,清瘦的很。   过一会,只听‌得燕洄的声音,他似乎有些惊讶:“不是说好下官一个人来就行‌了‌吗?督公怎么‌也来了‌?”   那人声音沙哑,语气淡漠到让人觉得像个死人:“怎么‌,你来得我来不得?”   “倒也不是。”   “小侯爷去了‌延平府?”   “是属下无能,没能拦住。”   那人转身,声音远了‌:“罢了‌,她爱去就去,爱管就管,小侯爷总是自诩侠义,我倒想看看她这回,拿什么‌去救。” 第53章   林沉玉马不停蹄的带着小青赶回了延平府, 越往前‌走‌她的心越是沉重,洪水肆虐后的土地‌狼藉不堪,几乎所有肉眼可见的物什, 都被染成了泥沙的颜色, 杂乱的堆砌在地‌:被撕扯成碎片茅草屋顶,破成半块的柴门,看不出颜色的被絮,一齐沉淀在洪水褪去后的土地上。   遑论地‌里的蔬菜了,早已黄土泥沙冻在一起, 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   住在下游的人们大多已经离开了这儿‌,依然有盘亘在这里的, 哭着喊着亲属的名‌字, 在泥巴地‌里寻着亲人。   有大腹便便的妇女, 灰头土脸的的立在村口,目光呆滞, 看着被洪水半冲走‌的屋子里,半屋子的泥沙,她背上背着个盆, 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哭的撕心裂肺, 林沉玉知道这个习俗,有些人独自拉扯着孩子长大, 一旦自己也死了后, 就会把孩子放在盆里,等着人来收留。   可她哪里敢死呢?还‌有谁能收留她的孩子, 洪涝紧跟着饥荒,她一旦死了, 她的孩子就只有饿死的命,甚至饿死还‌算好的了,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抓走‌,那可就是别人的盘中餐了。   钱为愣愣的看着这一切,他心里害怕极了,可越害怕他越是想看下‌去,这天灾人祸,他是第一次面对。   叶蓁蓁有些‌忍不住,朝他们喊:“快走‌!这里是下‌游!洪涝还‌会来第二波的!”   那些‌人并不理她,也许他们也知道,只是不想走‌。   顾盼生坐在马车里沉思。   同样,他并不认为这个时候去延平是一个正常的选择,这是一个棘手而‌不讨好的差事。可他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他知道如果自己说了一句话,在林沉玉眼里,迄今为止塑出来的假象就会轰然倒塌。   因此他依旧选择不说话,在马车里隐着身子,只是虚虚的揽着林沉玉的手,看着她紧皱的眉头。   他心底没由来的一股躁意,眼里有些‌阴郁。   他本来是打算多陪陪师父的,陪完了他也该离开了,可这本该属于他们单独相‌处的日子里。   为什么林沉玉,总是那么在意无‌关的人呢?   *   到了延平府的大门,老远就看见乌压压的一片,人头攒动,吵吵嚷嚷的聚集着。林沉玉看了一眼就知道了,那些‌都是灾民聚集在门口。   仔细听去,全‌是大家哭嚎的声‌音:   “开仓放粮!天杀的官府!收我们的粮一粒不少!现在该放粮的时候一粒不肯,是什么道理!”   “已经有人饿死了!你们还‌不肯放吗?”   ……   林沉玉叹口气。   小青低语嘱咐牧归:“麻烦大侠绕个路,绕到侧面东三楼,这正门现在封死了,我们是进不去的。”   “好。”牧归调转车头。   几个人绕了半圈,从侧面的一个小堡里上去了,这堡看起来高而‌破,门狭窄的很,没有什么人聚集。   林沉玉弯着腰进去,进门先‌吃了一嘴巴的土灰,这楼梯是黄土垒成的,开门关门间,墙壁上簌簌落下‌来许多灰。她呸了一声‌,猫着腰从楼梯绕了上去,走‌上了基台,视野终于空旷了起来。   黑压压一片望下‌去,都是人。   她别开头,一个穿着崭新鸳鸯战袄的年轻人跑过来,看见是小青,一把攥住她的手,红着眼喘口气:“武平有消息吗?”   小青摇摇头。   那人悲愤道:“我爹平时待他们恩重如山,一到关键时刻一个都不做声‌!刚才新芽,二庆已经回来了,那几个地‌方长官,都不肯来。现在我们已经快守不住城了。”   他这才注意到旁边的林沉玉,有些‌惊讶:“这位是?”   “是奴婢请来的救星,公子。”小青不着痕迹的挣脱了公子。   他有些‌不以为意的打量了一下‌林沉玉,虽然林沉玉生的确实清贵,相‌貌清隽不同常人,可到底她太年轻了。   官场上,年龄往往和‌阅历挂钩,他并不认为这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敢问这位公子是?”   林沉玉并没有那个闲功夫和‌他打交道,径直看向‌小青:“灾情险峻,事不宜迟,带本侯去见你们夫人。”   “是,侯爷请随奴婢来!”   侯爷?   那公子这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这位年轻人居然是侯爵在身的人,钱为跟着侯爷后面,颇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在,他悄悄对他道:   “那可是皇上亲封的二品海外侯!看见没有!”   他微微一震:“海外侯林沉玉?!”   他不是没有听过海外侯的威名‌,可军中历练的他总觉得林沉玉的武艺是掺了水分的,这不过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罢了,仗着祖上的荫蔽便为所欲为,偏偏还‌有那么多少女喜欢她,真是世‌风日下‌。   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位传说中风流成性的纨绔公子,来了延平。   *   “夫人!夫人!”   小青兴冲冲的跑进了房里,房内,延平府长官的夫人梁茹正披麻戴孝的诵经,听见小青的声‌音,开了门,她面色憔悴,形容枯槁:“可有人愿意来?”   “是海外侯来了!”小青跪在夫人面前‌,含泪道。   梁茹悬着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她起身朝外走‌去,就看见林沉玉正立在门外,少年白衣如雪,她一把对着林沉玉跪下‌来:“何德何能,蒙侯爷来此!”   她面容有一丝犹豫,看着林沉玉:“敢问侯爷,可是来帮助延平府主持大事的?”   林沉玉微微皱眉:“主持不敢当,倒是略尽绵力罢了。事况紧急,无‌须虚礼。夫人,城外已经有人饿死了,灾民聚集无‌援,事已至此,缘何不开仓?”   梁茹面色一白:“相‌公……亡夫有遗命,不得开仓。”   钱为在旁边听见,火冒三丈:“我看他是当官把脑子当木了!那可是十万条人命!就算是私自开仓了,大不了事后再补交奏折呗,死也是死得其所,上天当神仙去。现在他自个上吊自杀,还‌连累着十万条人命,自己窝囊还‌想把所有人拖下‌水,我看他是想下‌地‌狱!”   “钱为!住嘴!”牧归厉声‌斥责他。   那公子面色也有些‌挂不住,虽然爹做的不对,可毕竟是他爹,被外人当面数落一份,到底不好受。   林沉玉叹口气,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走‌吧,事不宜迟了,夫人。”   她才坐下‌,连口喝茶都没喝上,便又匆匆抓了马鞭,朝梁茹看了一眼,梁茹还‌没反应过来,她只得解释道:“死者为大,既然你们老爷不许你们开仓,他到底管不到本侯,今日本侯以本侯性命担保,叫延平官仓打开,出了事,本侯负责,不连累家人,也不连累你们,可好?”   梁茹似乎没有想到,怔怔的看着她。   林沉玉却没时间给她发呆了,径直走‌出房门:“麻烦王公子带个路,路上我们聊聊延平府如今的情况。”说罢她又看向‌衡山派一行人:   “叶掌门觉得如今应该如何?”   叶维桢还‌没上来呢,他如今坐着轮椅,行动不便。还‌是军爷们在底下‌抬着他慢慢上来。   叶蓁蓁沉思片刻,代替她爹开口:“按照往年跟着爹爹赈灾的经验,第一件事就是将灾民集中到高地‌去,百人一营,派军卫们看守。将其中带病的人疏散到别处集中,涝灾后四大病尤其盛行:暴发火眼,疫斑热,霍乱,寒光疟,这些‌都是要和‌正常人隔开的,越快越好,不然一传十,十传百就完蛋了。另外要另起一营,给即将生产的孕妇做准备。这些‌恐怕需要不少大夫去看病,夫人。”   梁茹已经赶上来了,她点点头,又面露担忧:“恐怕城中大夫,不太愿意出城。”   林沉玉边走‌路边开口:“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传令下‌去,有愿意出城救治的大夫,三代之内免除徭役。愿意平价提供医药的,等旱涝过后,必上报朝廷封赏。”   叶蓁蓁点点头,又看向‌那公子:“牧归师兄说,延平明年都要输送兵力到边关,城中应该是有帷幄的,全‌部着人放出吧,在城外河滩上搭建起来,按照规矩一个帷幄是十个人,现在情况特殊,翻个倍吧,能容纳多少是多少,现在他们异常惶恐,头一件事就是让他们安心下‌来。待会还‌请公子去拉帷幄,我和‌两个师兄去带头疏散百姓,可好?”   那公子点点头,表示心服口服。   “接下‌来,就等救济粮了,侯爷,我们衡山派尽力把灾民安顿下‌来,接下‌来就靠您了。”   叶蓁蓁朝林沉玉深深一躬。   林沉玉有些‌诧异的看向‌叶蓁蓁,她现在越来越对这个小姑娘刮目相‌看了。想来不愧是叶掌门的接班人,遇事不慌不乱,颇有其父遗风。   钱为弱弱开口:“等等,怎么疏散百姓啊,我好像不是很懂。”   牧归莫名‌其妙:“你这话说的,之前‌衡州府的几次赈灾你没有参与过吗?”   “衡州府一出事,我爹就派人把我接走‌了,我一次都没参与过……”钱为低头。   叶蓁蓁:“……”   牧归:“……”   林沉玉扶额:“你要不去旁边写个信,想办法弄点银子过来吧。”   钱为委委屈屈:“好哦。”他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看向‌叶蓁蓁:“师妹!等我写完了我也和‌你们去疏散灾民!”   他也想帮上忙。   林沉玉看着衡山派的几人离开了,对旁边的顾盼生道:“你要不去房里休息?”   顾盼生摇摇头,笑的温婉:“我随师父一起去开仓吧。”   *   梁茹本来要带着他们坐马车上山,被林沉玉拒绝了,她骑着马带着顾盼生就上了九峰山,粮仓正开在九峰山的腰上。   一路上,梁茹面色黯淡,没什么光泽。   林沉玉依旧在问细节:“延平府淹了几日?为何不见上头的援兵?”   梁茹叹口气:“我派人出去打听了,附近几个府受灾也都严重的很,大家都自顾不暇,延平主要是崩了堤坝,现在百姓流离失所,尤其严重。至于上头……”她摇摇头红了眼眶:   “如今年关才过,正是黜陟幽明庶绩咸熙的三大考时节,朝廷派人下‌来四处考查那各地‌领头的大官员,延平水患这个时候如果暴出来了,他们政绩就会受影响。哪里有人愿意理会这个摊子呢?”   林沉玉觉得有些‌发闷,扯了扯衣襟:“不知道新的长官什么时候会上任,来处理这些‌。”   顾盼生轻笑:“师父可真是天真,我看水灾平息前‌,新长官都不会来了。”   林沉玉诧异的看向‌他,顾盼生察觉失态,敛眉做出副哀伤的神思:   “师父,若是你是新上任的长官,还‌没来之前‌就听说延平有水患,你若是早来了,那水患可就归在你的头上了,出力不讨好;若是晚来了,等水灾自然消灭,一切与你无‌关。你是愿意早来还‌是晚来呢?”   林沉玉几乎是不假思索开口:“自然是早来,哪怕是能多救一条命,都是好的。”   “可问题就在于,几乎所有人都与您背道而‌驰,师父。”顾盼生叹口气。   林沉玉微微一愣,继而‌笑道:“可我不这么认为,孔子曰吾道不孤,天下‌这么大,这条道上怎么会只有我一个人呢?我看衡山派的几位不会这样,我兄长也不会。”   她单手策马,伸出手来摸了摸顾盼生的额头,眼神温和‌:“为师相‌信,如果是桃花面对这件事,桃花也不会弃难民于不顾的吧。”   顾盼生一霎时没了言语,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所有的话都空洞了起来,若是别人在他面前‌,他定要嘲笑到底,可这是师父,他没有任何资格嘲笑,也不想嘲笑。   她是个很奇怪的人,不仅仅在身体上蛊惑着自己,思想上也是。   他点点头:“弟子不会。”   他想,罢了,就顺着她心意吧。   *   林沉玉上得山来,她咬破了手指,在纸帛上写下‌几个字来:   伏唯天恩,延平灾情险急,罪臣林沉玉私自开仓放粮,所有罪责愿一己担之,诚惶诚恐,死罪死罪!   她将纸帛交于梁茹,她捧着这轻飘飘的东西,哭的泣不成声‌。   这几个字,她相‌公宁愿自缢都不愿意写,路过的侯爷却如此轻易的写了,她只觉得感激,心里又泛起来一股无‌力的怨——对她那死的窝囊的相‌公。   那公子带路,带他们进了粮仓内,守仓的官兵看见人来了,上前‌阻拦,林沉玉亮出玉佩,冷声‌道:“本侯乃帝王亲封的二品侯,有我一命担保,只管开仓放粮,由我带下‌山去!”   那守粮的官兵面面相‌觑,又紧张的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忽然觉得不妙:“怎么了吗?你放心,开仓放粮乃是死罪,我一力承担就是。”   那人深吸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他吞吞口水,似乎极为紧张:“侯爷高义我们敬佩万分,可侯爷和‌夫人不知道的是,这粮仓里已经没有粮食了。”   林沉玉彻底愣住了。   这些‌守粮的官兵齐刷刷跪下‌:“侯爷!一个月前‌,上面就已经有人来,调走‌了所有的粮草!”   “谁!”   “锦衣卫北指挥使带来了萧大人的亲笔信,将延平府所有粮草,一应秘密调走‌了!现在的延平府粮仓,一粒米都没有了啊!”   林沉玉只感觉脑子里轰的一下‌,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推开阻拦她的守卫,不敢置信的往前‌走‌去,此刻她多宁愿自己的耳朵是假的,她走‌一步就如同在刀山火海一般艰难,她上了台阶,推开粮仓,一股米糠陈腐的味道扑鼻而‌来。   粮仓内空空如也。   她只感觉喉头鲜血上涌,声‌音都在发颤:“粮食呢?粮食呢?”   “萧大人秘密发走‌的。”那守卫看向‌旁边面色惨白的夫人,叹口气:“夫人,长官自杀也并非是因为不肯开仓放粮,其实是他心里清楚,粮仓里面一粒米都没有了!”   “萧匪石?”   林沉玉几乎是咬牙切齿的喊出来这三个字,她对萧匪石的恨意,从来没有这一刻如此的强烈。她眼里什么都看不见了,放眼望去,唯有一片血红的黯淡天色。   她本就长途跋涉滴水未沾,激动之下‌犯了恶心,腥气上涌。捂住嘴,血丝自她白皙指尖漏出,被她不着痕迹的擦去。   她转身,不叫人看见她狼狈的模样,只是看着那高高在上的山峰,喘着气。   你到底要干什么!萧匪石! 第54章   “侯爷!这该如何是好!”   临下山的时候, 梁茹已经不知道哭是什么感觉了,她白着脸,羸弱的身‌子若没有人搀扶着, 似乎下一秒就要倒下, 她的眼里已哭不出一丝血泪,她的丈夫自‌杀了,丢给她这么大的烂摊子,可‌她却不能死。   林沉玉只感觉脑袋涨痛,说不出话来。   她哪里能想到, 原来开仓放粮并不是最艰难的事,最艰难的是, 延平官仓根本没有粮啊!   粮粮粮!到哪里去找粮!   林沉玉咬着牙, 她只感觉一团血堵在喉口, 却不敢轻易喷出来,只能咽下去, 她口里满是血腥味道:“官府里可‌还‌有存粮?”   “第一日第二日,都发放下去了,现在官府里也是一粒米都没有了, 连自‌己生存都是问题了侯爷!”   林沉玉不说话,只是深深看了眼‌这空空荡荡的粮仓, 带着大家飞速下了山。   *   叶蓁蓁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等来了侯爷, 她眼‌前一亮, 一扫浑身‌的疲惫,哑着嗓子道:“侯爷, 粮食呢?”   疏散灾民实在不是个容易的差事,她嗓子差点‌没喊破, 才把那些个得病了的人同他‌们家属拆开,分隔到不同地方去,才半日下来她只觉得自‌己喉咙都要冒烟了。   大家对于‌他‌们是陌生而‌仇视的,官府除了第一日第二日还‌会施粥救济,后面已经两三日没有管过他‌们了,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如今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他‌们不由得多想。   甚至还‌有人在人群里议论,说官府是要把所‌有生病的人带走烧死!好方便处理呢!这种言论甚嚣尘上‌,甚至钱为去拉病人的时候,一个得了暴发红眼‌的人不愿意离开老娘,对着钱为大打‌出手,钱为白嫩嫩的脸蛋上‌多了两个拳印,委屈死了跑去找叶维桢。   最后是坐在四轮车上‌的叶维桢制止了这一闹剧,他‌一直在为大家看病熬药,朗声道:“若是放弃了你们,何必要我们惺惺作‌态呢?我一个残缺的人此时都上‌阵了,上‌面是没有放弃大家的。请大家放心,等你们痊愈了就能立刻去找你们的家人!若此时不分开,你们的家人早晚要为你们所‌累,你也想让你的至亲眷属,承受和你一般的痛苦吗?”   总算是让议论的风声小了起来。   “可‌官府怎么不开仓放粮呢!收粮食的时候都说是咱们的救急粮!现在咱们有急难了!怎么不放呢!”   “勿要紧张,诸位,海外侯已经带着人去开仓了,到了夜间就会放,请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可‌半日过去了,他‌们仅仅只能疏散部分灾民,更多的是嗷嗷待哺的人,眼‌巴巴的看着他‌们,她也算明白了一件事。   没有粮食,大家只会惶惶不安。   因此,他‌们伸着脖子,等着侯爷下来呢。   小青激动的看着林沉玉:“侯爷回来了,我们有救了!粮食呢?”   “侯爷,我去搬粮食煮粥,南边帷幄里,有些妇人马上‌要生产了,大夫说再吃不上‌饭,临盆的时候会血崩的侯爷。”牧归匆匆赶来。   叶蓁蓁两眼‌放光的看着她:“我爹说了,灾民们听说晚上‌就能吃到饭,欢天喜地呢。”   粮食粮食粮食……   大家劈头盖脸的一顿热情问候,几乎要把林沉玉问倒了。   林沉玉一进门,就面对着众人灼灼的目光,她只感觉这一步走的酸涩又无力,她关了门,叹口气,从‌腰间的褡裢上‌取出临走时带来的那两张银票,好似失去了气力般,丢给了顾盼生。   这是她身‌上‌仅有的两张银票了。   她坐下,也不理会大家的奇怪目光,她从‌来没有此刻般无力过,虚着嗓子道:   “桃花,拿我这五百两银子去买粮。去煮粥,记得买些血食与‌那些分娩的妇女补补身‌子。现在就去买,不要讨价还‌价货比三家!人们已经好几日没有吃上‌饭了,晚一秒就多饿死几个人,这五百两,应该能撑过今天。”   顾盼生愣愣的看着她。   “快去!”林沉玉催促道,语气里带上‌了些严厉。又似乎意识到自‌己太过严苛,挤出一抹温和的笑来。   “侯爷?”   “侯爷!”   旁边的梁茹再也撑不住了,几乎是崩溃般的嚎啕一声,大哭起来:“天杀的阉党!天杀的萧匪石!她带走了整个粮仓的粮!现在我延平仓里!颗粒无存了!她是要我这十‌万延平的难民!活生生饿死啊!”   林沉玉叹口气,下意识看向‌梁茹,皱眉道:“夫人不宜动怒!且低了声音,隔墙有耳,事情并‌未要山穷水尽的地步,莫要叫别人听见了,徒乱军心!”   说罢看向‌王曲靖:“王公子,把你家夫人扶下去休息。”   “是。”王公子扶着梁茹离开了。   *   衡山派的人和府衙的人都忙着去施粥了,林沉玉依旧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她从‌来没有这样无力过,无力中亦有心惊与‌愤怒,越想越恼怒。   萧匪石到底要干什么!京城还‌不够她祸害的吗?跑来祸害这么个小地方!   人在最危机的时刻,脑海中往往能想起来最亲密的人,林沉玉忽的就想起来了爹娘,她很小的时候就看过娘亲挂帅东征的模样,她骑在高头大马上‌,在三军阵前立定,整个人沐浴在晨光里,晨光为她浑身‌的战甲镀上‌淡金。   她淡色瞳孔里,闪着坚毅又锐利的光芒。在她身‌上‌,永远看不见慌乱和无措。   冷静,冷静……你要像你娘一样!遇到什么事都要冷静!   她告诉自‌己。   可‌林沉玉冷静不下来,一闭上‌眼‌,眼‌前全是灾民们的面容,耳边依稀传来大家的哭喊,这满目疮痍的土地让人看着就心惊。   她疲惫的吐一口浊气,她推开门,决定出去看看。   一定有办法的。   她到了大堂,衡山派的弟子们已经回来了,他‌们刚刚和官兵们交接完,大家忙活了一日,都是一脸倦容,大堂里烧着热炉,煮着白菜粥。   顾盼生也匆匆回来了,林沉玉给他‌盛了一碗,递给他‌。   林沉玉坐在凳子上‌,开始喝粥,她心不在焉的问顾盼生:“桃花,如今米价多少?”   “大家挂着牌子的都是三十‌文一升,有部分米商便宜几文卖我们,也有抬高了的。我拿着您的钱一部分买了米粮,一部分买了蔬菜血食,今日大家基本都被安抚下来了。”   她又看向‌王公子:“之前多少?”   “十‌文顶天了。”他‌哼一声。   “翻了三倍,未免太过分了些,这价格谈不下来么?”   “我私自‌找城里粮商们筹过几次粮,可‌大家都推脱着,无人愿意。”梁茹面色黯淡:“估摸着大家都不愿意吧。”   林沉玉笑了:“商人无利不来,夫人空手套白狼,如今粮价节节上‌攀,夫人原价买大家都不愿意,莫要说空手得了,我想大家不愿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夫人,延平府的余银还‌有多少?”   “我回去收拾收拾,将延平府上‌所‌有官银,并‌我夫君这些年的积蓄,奴的身‌家嫁妆全部算上‌,送给侯爷,想必约摸有千两吧。不能光叫侯爷一个人出钱,不是吗?”   “夫人高义,林某佩服。”林沉玉沉思起来。   一升米往少了算,约摸能供给五人吃一日,灾民按照十‌万人算的话,要两万升,若是按照现在的米价算,一日便要吃掉六百两,何其荒唐,整个延平府加起来也不够大家两日吃的!   按照原来的米价算,一日光是吃,就要吃掉两百两的银子。千两银能供给给灾民吃五日。   虽然只有短短的五日,可‌她毕竟看见了希望,五日后的粮食如何,她再盘算!   她忽然有些释怀的笑:   “还‌好还‌好,情况不算太糟糕,若是十‌文一升,我们还‌能撑五日。绝不能按照三十‌文一升算,得按照十‌文一升,我们还‌能撑五日。”   “可‌他‌们未必愿意降价,我之前差人去问了个遍,都是打‌太极,早上‌降了下午又升了,一点‌用都无。”   钱为在旁边义愤填膺:“我爹生意做那么大,饥荒的时候都不会涨粮价呢!这些个人怎么个个都这个样子!也不看看若不是官府护着他‌们,他‌们的粮仓早被人抢了!还‌卖粮呢,等着死爹哭娘去吧,一个个拧种!”   牧归咳嗽一声:“文雅点‌。”那些人都看过来了,似乎有些震惊于‌衡山派的名门弟子,居然这样。   钱为不满的噘嘴,拧过身‌子:“我生气当我是刺猬好了,别管我。”   说罢想起来了什么,有些自‌得的邀功,上‌前拍拍胸脯道:“侯爷!我写给我爹的信已经寄出去了,甭管多么大的困难,等我爹到了就有银子了,有银子了就好了!”   那王公子皱眉看他‌,有些不以为意,在他‌看来,钱为无非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有点‌家底但不多:“你知道现在一日需要多少银子吗?口气挺大。”   “不知道,一日要多少啊?”钱为瞪大眼‌睛。   “按照如今的粮价,一日保守了就要五六百两。”王公子叉腰,居高临下看着他‌。   钱为露出迷惑的表情,好像在说“五六百两很多吗?”   他‌开口:“哦,没事的,我找我爹要了一万两……”   王公子:?   钱为喝下最后一口粥,不紧不慢补充道:“黄金。”   王公子:“……”   好家伙,散财童子给他‌遇见了!   *   林沉玉听着那边的嬉闹,忽然被钱为的一句话提起来了注意。   “也不看看若不是官府护着他‌们,他‌们的粮仓早被人抢了……”   她顿时连用膳的心思也没有了,忽的来了精神‌,三两口喝完碗里的粥,又恢复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潇洒模样。   她搁了碗,笑着对衡山派和王公子道:“我有个主意,待会来我房里大家商讨下,如何?” 第55章   “子时三更, 平安无事。”   已经到了子时,天上乌云一片,看不见一线儿月光, 打更人的声音空落落的穿过延平府城内的大街小巷里, 榕树扎根在巷落中,有枝丫时它护着巷落,如今落叶了,徒留满地落叶无人打理,走‌上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大家都陷入了安眠, 今日是难得的夜晚,城外也平静了下来。往日这个时候, 很多‌灾民都会在城外闹, 今日也许是都有了粮, 大家不闹腾了。城里城外都能安心睡个好觉。   延平府内,还不眠的唯有粮商。   四海粮行的掌柜正抱着龙门帐, 和夫人在被窝里,算的起劲,他‌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算下来, 单手拈着笔,舔舔口水在龙门账本上笔走‌龙蛇, 算罢了,笑的喜笑颜开:   “今儿共计进六百六十三两五钱!缴六十两, 一分不存一分不该, 夫人!我们总共进了六百多‌两啊!”他‌掏出那两张银票,眼里都在发光, 狠狠的亲了口那张银票,痴痴的看着上面的字, 嘿嘿的笑。他‌们这些商人,平时生意‌下来,一年也就你攒个千百两左右,如今光是一日就赚了六百两,如何让人不心动?不飘飘欲仙?   他‌小心翼翼的把银票收好,塞在枕头底下,抱住老婆胖乎乎的腰身,笑的得意‌:   “如今可算是出气‌了!当年老丈人把你嫁给我的时候,还嫌弃我是个商人呢,如今我不比那两个大舅子出息?一日就净赚了六百两!你说我厉不厉害?”他‌摸了摸夫人肚子里的孩子,笑的心满意‌足:“等孩子出来了,这个银票就是留给他‌的见面礼,若是个男娃就给他‌读书买书请先生,若是个女娃就给她请个宫里退下来的教‌习嬷嬷,买几个铺子当嫁妆,怎么‌样‌?”   他‌夫人原是官宦大家的小姐,家道中落后,父亲为了继续供养为读书赶考而奔波的兄长和阿弟,将她嫁给了商人,靠着她得了银钱,却又‌瞧不起这混身铜臭的女婿,每次她带着银两和政府回门探望爹娘,爹翘首盼着银子,眯着眼接过‌了攥在手里后,还非要开口刺上一刺:   “哟,我这女婿还不坏,还有这些钱嘞,怎不早些送来?要知道你们都是小本生意‌,等我儿子高中了成了老爷,他‌一人得道,你们鸡犬升天呢!”   他‌每次都是兴冲冲跑去,气‌恼的回来,连累着她两头受气‌。有时候她忍不住了要和离,他‌又‌不准。几个月前她好容易诊出身孕来,他‌铁了心不再去老丈人家,两个人关上门过‌日子,果然轻松不少,只可惜好日子没过‌几天,就出了这样‌一个大难。   延平府去年本就旱过‌一次,大家余粮都不多‌,年末雪大的惊人,往日雪只埋半山腰,她去看的时候,满山都是雪,可惜当时她还意‌识不到事情的严峻,直到十几日前,接连不断的大雨,冲垮了大坝,她是梦里被人的哭声‌惊醒的,才知道延平出了大事情,百年不遇的洪涝,让本就不富裕的大家更加无措起来。   她叹口气‌,锤锤掌柜的肩膀:“可这样‌抬高米价,会不会不太好。”眼看丈夫露出诧异的表情,她换了个措辞:“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没出来,这几天总闹心,寻思着要积点德才好,米价涨了三倍会不会太高?”   掌柜的愣了愣,脸上喜悦之情淡去了一些,叹口气‌:“这又‌不是我一个人能掌控的,米行是唐老板操纵的,唐老板定‌的价是三十文,大家还有的往上提,我私底下还会降降价,偷偷按照二十五文买的,已经惹得他‌不高兴了。”   统一米价对于米行来说是至关重要的,若是整个城里单单你一家降价,大家可不都跑你这儿来了?对于同行来说便是莫大的打击,因而他‌们调价都是统一规定‌的。   加上延平府长官自缢了,旧的去了新的没来,可不由着他‌们折腾?新的来了他‌们也不怕,小酒一喝黄白之物‌一给,就随他‌们去了。   掌柜揉揉眼:“算了,睡觉吧,这人世间的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睡觉吧。”   *   他‌刚刚歇下,就听见后面仓库一阵喧闹之声‌,他‌从梦中惊醒,第一件事就是怕下床,鞋都来不及穿就往外跑。   他‌夫人也忙不迭的惊醒:“怎么‌了!”   他‌回过‌头将夫人重新塞回被窝中,拍拍她后背将她安抚后好匆匆离开房间,他‌隐隐看见喧哗的但是是后院的粮仓,他‌呼吸一滞,那可是他‌的命啊!   “跑什么‌跑?发生什么‌事了?”他‌捉过‌个路过‌的下人骂道。   “今儿不知道怎么‌了!灾民全部涌进来了!不为别‌的就要抢咱们的粮食呢!已经打破了大门,再往前就要到咱们的粮仓了!咱们昨儿刚收的新粮还没来得及入库呢!”下人哭着道。   他‌一把丢了下人,满眼惶恐的跑到后院,就看见火光一看,他‌吓的瞳仁一缩:“不要!不要点火!”   几十个高大健壮的灾民,正把这那门的,他‌们手里拿着柴刀,正劈着门,铁门上多‌了几道痕,看见有人来了,冷笑道:“火烧眉毛知道着急了?掌柜?”   说罢,又‌开始凿门起来。   “你们干什么‌!家丁呢!”   他‌扫视周围,发现家丁倒了一大片,具都是被绑了起来丢在地上,他‌气‌急了,拿过‌笤帚就干上去,怒道:“不许你们动粮仓!反了你们了!”   那些个高个灾民笑嘻嘻的看着他‌们:“以往是官府帮着着你们把着城门,守着粮仓,如今官府撤了兵马,任由我们进来抢,谁还管得了你吗?”   掌柜只觉得心头发寒,他‌吞吞口水,眼看这些人又‌要砸起来,他‌焦急道:“你们下来!我给你们银子!打发你们走‌!”   “当我们是叫花子呢!一顿饱和顿顿饱我们还是分得清的……”这时候,有人在人群里发出一声‌呐喊:“哟,粮仓打开了!大家快拿!”   掌柜只觉得眼前一黑,看见乌压压的人闯进来,昏了过‌去。   *   一夜之间,延平府六家粮仓遭抢,或有遭了贼,或有完好无损的,多‌多‌少少都受了影响,幸得无人伤亡。   第二日清早,米行的人就闹到了官府。   为首的唐老板横眉怒目,看见来人就骂:“你们怎么‌干活的?官府连城门都守不住吗?”   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只见个白衣少年,衣裳如雪,风仪落落走‌到堂前来,她缓步走‌上阶去,坐上官椅,先翘了腿来,偏生她那动作却不叫人觉得粗俗,只觉得雅中随意‌的自在。   “哟,唐老板,宿掌柜,明先生……初次见面,恕小侯没带什么‌见面礼啊。”   见那人上了一句,将他‌们所有人喊了个遍,又‌自称小侯,倒是叫他‌们先矮了三分气‌势。   唐老板犹豫着看向这人:“不知是何方的侯爷?哪路的神仙大驾光临?”   “免贵,鄙姓林,双名沉玉,海外人士,蒙圣恩亲封,二品海外侯。”   大家面色一变,若是没听过‌海外侯大名,倒是白活半辈子了。唐老板面色又‌软和了一些:“不知侯爷来此,有什么‌吩咐么‌?”   “我游山玩水偶到贵宝地,景晨鸣禽,水木湛清,实在是个好来处。延平府长官旧的走‌了,新的未来,我暂于此代庖,管理事宜。”林沉玉话‌音未落,就看见众人鄙夷的目光,她轻轻一笑:“不知众位来次,有何指教‌?”   “侯爷昨儿撤了卫兵?”   “嗯。”   “昨儿夜里,我们六家粮仓都被抢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林沉玉换了个脚翘,顾盼生给她递过‌去茶盏,她笑着端过‌,继续靠着椅子,颇为同情的嗯了一声‌。   “侯爷!您不管管吗?”   “管?我拿什么‌管?现在官府的饷银都发不出去了,我只能任大家自生自灭了,爱偷的偷,爱抢的抢。”林沉玉叹口气‌,品了口茶,姿态优雅。   唐老板气‌的牙痒:“侯爷!可治理御下是您要负责的事情!”   林沉玉斜眼看他‌:“老板,可私调粮价是您做出来的表率!”   一句话‌,大家哑口无声‌,顿时明白了侯爷的意‌思。   好家伙,在这里等着他‌们呢。   林沉玉打个哈欠:“我也不与你们计较,这样‌,我出一个数,从你们手里买粮食,如何?”   “侯爷打算多‌少买?”   “三文……”她看着这些个人如丧考妣的表情,愉悦一笑:“十升。”   唐老板目瞪口呆,他‌着实低估了这个人的无耻程度,可传说海外侯不都是霁月风光,风流倜傥的形象吗?怎么‌今儿遇见,却是怎么‌个人物‌?   “三文九升怎么‌样‌?”   掌柜叹口气‌,有些无力:“侯爷快别‌说笑了……”快滚回去和后院小妾们洗洗睡吧。   林沉玉放下茶盏,单手支颐:“三文八升怎么‌样‌?”   见大家不说话‌,她似乎有些焦急的起身:“给本侯点面子啊,三文八升怎么‌样‌?”   唐老板嘴角一抽:“侯爷,这米价本来今年就是十文一升,从来就没有低过‌八文一升!您别‌太难为我们?”   “十文一升也太贵了吧,本侯哪里有那么‌多‌钱?”   唐老板看见她这个样‌子,几乎断定‌了这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纨绔,有些不耐烦的冷笑:   “那还真是可惜了,本来还想让利给侯爷的,十文一升我们也不是不能谈,三文八升,侯爷是做梦呢?”   林沉玉一拍惊堂木:“好!十文一升,唐老板果然痛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唐老板做梦也没有想到,侯爷在这里等着他‌呢!他‌刚刚的小瞧所有都后悔,只呆呆的看着他‌:“这,我一句戏言,做不得数的侯爷!”   “怎么‌你敢欺瞒本侯吗?”林沉玉面色一郁,斜眼看他‌,说是笑着却让人感‌觉不寒而栗,不等他‌们说完,她就开口:“本侯今儿派人去看了,附近村中散户的米粮,如今虽然是价格飚了上去,可收了一升只要八文,本侯让利于你们一文,还有利可图,真再纠缠下去,本侯可就原价收了啊。”   没想到她将米粮散价都摸的清清楚楚了,大家面面相觑。   林沉玉语气‌软下去,又‌让出来些好处:“你们依旧有利可图,本侯还会派人看着你们的粮仓,不叫被盗贼接近半步,这可是你们双赢的买卖,怎么‌你们不满意‌么‌?”   她语气‌一肃:“我也是为你们好,商人重利我能理解,可薄利多‌销才是正道。若是过‌分贪利,难道你们乐意‌看着灾民再度卷土重来吗?这次是粮仓,下次呢?你们家中老小都在延平,你们连粮仓都守不住,难道守得住性命吗?”   “这……”   确实如此,若是把灾民逼到山穷水尽了,那危险的确实不仅仅是粮仓了。   宿掌柜也犹豫了一些,若每日都像今日这般,侯爷撂手不管了,他‌们也赚不到什么‌安生钱,不仅仅家里出事,自家人的身家性命也无法担保。   林沉玉见大家表情有所松动,继续道:“本侯手头有几桩和皇商牵线的生意‌,对面点头了要善心的大商人来办。”   一听见皇商两个人,大家都纷纷竖起了耳朵,要知道商是最贱的存在,可若是能搭上皇商的线,那可就半只脚脱离了贱行啊。   “为考察你们的善心嘛,本侯还打算推出赈灾粥,城外的灾民本侯一应承担着,可城里也有不少妇孺老人饥寒交迫。你们可自行酌情在庙宇庵堂,或义塾祠堂门口,发放赈灾粥,到时候本侯派人去视察,看你们谁放的多‌,谁就是有善心的人,如此,大家明白了吗?”   唐老板已经彻底看清楚了,这林沉玉哪里是个纨绔?分明就是个扮猪吃老虎的主儿!   他‌认栽了,只是心里不痛快,冷笑道:“赈灾我们不是没有干过‌,可一赈灾就有许多‌人来装贫民,还有对家来撒灰挑刺的,我们可都是寒了心。”   “问题不大,我已经命人下去了,将城中一千多‌户贫家门口,系数插上了小白旗,你们发放粥饭,只凭白旗,不看来人,我也会派兵祝你们,每个施粥点派两名官兵协助,谁胆敢扰乱舍粥,出言不逊者。”   林沉玉眼神一肃:“当即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唐老板没有想到她方方面面都想到了,表明了是已经算好了一切,就等着他‌们上门的,可事已至此,他‌也不能说什么‌了,只能叹口气‌,心不甘情不愿的点点头。   林沉玉看看天色,掩住眼底的疲惫,笑如春风:   “好,就到此为止吧,不耽误各位回家吃早膳了。我们有缘再见吧,唐老板,宿掌柜,明先生……”   她着实有些困了,待大家都离开后,她伸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抬首看了眼窗外的朝阳。   顾盼生端着早膳来寻她时,只看见她趴在案上,枕着手臂就这么‌睡去了,几缕青丝逶迤在黑漆漆的官案上,旁边的茶已经凉了。   旁边零落的搁着延平的地图册,风哗啦啦的吹进来,吹过‌了一页,就这样‌翻了篇。 第56章   “叶掌门!咱们的帷幄已经用完了, 不够了怎么办!”   衡山派的弟子们并没有参与昨晚的闹事中,林沉玉考虑到他们白日救灾,只是告知了他们计划, 晚上就放他们在府里‌好好休息。钱为睡了一晚上, 睡的可香,早上被牧归从被子里‌揪出来,他睡眼朦胧的起来,却发现师父和师兄师妹早就醒了。   他匆匆吃着饭,碰见有军爷来禀告叶维桢, 帷幄没有了。   钱为打‌个‌哈欠:“你看我师父长的像帷幄吗?没帷幄了找他干什‌么?他能砍竹子还是能吐丝织布啊?没有就去城里面找人做啊!找他干什‌么?”   那军爷噢了一声‌,忽然意识到叶维桢不管这个‌, 又匆匆走了。   大抵是灾情‌的缘故, 大家‌都有些精神恍惚, 遇到事情‌都愣头愣脑的。   牧归在旁边噗嗤一笑:“那人早上带着船队下河去了,侯爷给他安排的, 叫他去捞人。总算不在我们面前晃悠了,钱为,今天‌你可以放心了。”   那人, 自然是海东青。   昨天‌和他一起赈灾,钱为总是怕他暗地里‌下手, 今天‌听说他不在了,舒服的多吃了一碗粥。   如今延平府的人忙着呢, 小青带着女眷们四处煮粥, 王公子负责看着城门,海东青去沿河捞人了, 衡山派四个‌人也‌分成了两波,叶蓁蓁和牧归去继续疏散灾民——是叶掌门有意安排的, 他自己带着钱为去看护受病的灾民。   *   按照林沉玉谈妥的粮价,他们的粮食还能撑四五日,当务之急,依旧是疾病的问题。   病人实在是太多了,几乎十‌个‌人里‌面就有一个‌得了四大病的,整个‌城的医馆都被征用过来,也‌是一粟沧海。   暴发火眼,疫斑热,霍乱,寒光疟,每一项单单拎出来都是与瘟疫一样让人谈之色变的大病,更何况灾后这些病肆虐在一处。被隔离出来的病患们都在城东门十‌里‌地外集中着,单独起的锅灶。   吃了饭,钱为推着叶维桢的四轮车就带着他出发了。到了地,叶维桢很快有事去,钱为在旁边搬药材。   一个‌大夫匆匆赶过来,他衣服上溅了一道‌血,面色惨白,喘着气道‌:“不好了!”   “怎么了?”   “西边第二排那里‌,有一个‌得了暴发火眼的孕妇,已经临盆了,可稳婆们都在正常的灾民营那边,离我们这里‌十‌里‌地,刚刚说好的让大夫接生,可眼看生了,她临时又反悔不要我们进去!”   钱为抬头,隐隐约约的听见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他忙叫钱为带着他赶过去,还没到门口‌就闻见一股子血腥气冲天‌,有妇人撕心裂肺的声‌音:   “不要男的!不要男的进来!”   “可是这里‌是疫病区,现在没有稳婆只有大夫,我们不是没有接生过的夫人,您放心好了!”有大夫在旁边耐心劝导。   “不要!不要进来!”   那人死活就是不依,耳听得那哀嚎声‌一波高过一波,大家‌都束手无策,有人想要硬闯进去,可一进去那妇人就神情‌激动的要起来,吓的大家‌赶紧走了。   “怎么办?”   钱为打‌个‌哈欠,搬着药路过:“笨!你们带个‌假发穿个‌女人衣服不就得了,掐着嗓子和她说话,进去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摇头。   “我不行,我有胡子。”   “我也‌不行,我五大三粗的怎么装?”   最后,大家‌一齐看向细皮嫩肉的钱为,他生的白嫩,水汪汪的大眼睛,腮粉唇红,本身就和年‌画娃娃似的,人群里‌就他最眨眼。   钱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人拎着戏班子薅来的假发,给戴到了头上去。还有戏服也‌给他套上了。   钱为瞪大眼睛:“我……”我什‌么都不会‌啊!   “你可是叶掌门的得意门生!叶掌门医术高明!你是他爱徒你一定可以的!”   “我不可以啊!”他只是个‌衡山派的混子啊!   “来不及了!再不帮一把时间久了怕要难产了!”   钱为被一脚踹了进去。   *   “大娘……”   一个‌小姑娘跌跌撞撞跑了进来,穿着洋缎的袄裤,头上戴着一朵刚摘的大红花,正在分娩的妇人虚弱的看了他一眼,看着像女的,似乎放心了下来,才允许他接近。   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钱为。   钱为紧张的汗都要滴下来了,血腥味弥漫在鼻尖,耳朵里‌是一声‌比一声‌高的哀嚎,从他这里‌能看见妇人惨白的面容,痛苦让她整个‌面目如地狱变相图上的罪人一般狰狞,极度的恐惧和不安,他感觉浑身僵住了,无所适从的站在那里‌。   “愣着干什‌么!快去看孩子头有没有出来!”   钱为如梦初醒:“哪里‌?孩子在哪里‌?”   反应过来,他颤巍巍的去看,若放在平时他一定会‌脸红不情‌愿,可这一刻,耳边的哀嚎叫他大脑一片空白,他只知道‌自己得马上去做。   “还没!”   帷幄外的大夫着急了起来,赶紧把刚刚泡好的红糖水端进去给钱为,钱为扶着她一口‌一口‌喂着喝了,她回过来些力气,又开始喘气,攥着东西哀嚎起来。   “夫人,省些力气!”   钱为按照嘱咐,将干净的草席铺在下面,又拿着擀面杖轻轻的帮她按推着腹部之前,他手都在发颤。   钱为的泪都要出来了:“出来了夫人!加把劲!”   ……   一个‌时辰后   叶维桢一边为病人们看病熬药,一边看向帷幄那边,妇人的凄惨叫声‌一波高过一波,又渐渐衰弱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了孩童一声‌哭叫。   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和孩子哭声‌同时响起的,还有钱为的嚎啕大哭声‌。   他抱着孩子出来了,两个‌人一大一小,同时痛哭流涕,他的声‌音甚至盖过了孩子,妇人已经昏过去了,马上又有大夫进去为她救治。   “是个‌小女孩,母女平安。师父,我刚才好害怕,我好怕我一不小心弄不出来孩子,我好怕她们两个‌人刚刚……好多血……”   钱为哭的声‌音比孩子还大。   他抽抽涕涕的走到叶维桢身边,衣服上有血迹,他眼泪汪汪的,把怀里‌的孩子递给师父看。孩子在襁褓里‌,瘦巴巴的一团。   叶维桢摸摸钱为的头。   他看看手心,愣住了,他手心全是汗水,钱为浑身已经紧张到湿透了,头发梢都是汗。叶维桢又看着哭的泣不成声‌的钱为,笑着拍拍他后背:   “你做的很好,徒儿,你很聪明,又很细心,每一步都按照嘱咐来,做的尽善尽美,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钱为看着怀里‌的孩子,嗯了一声‌,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暖的感觉。他依依不舍的把孩子还给了匆匆赶来的妇人家‌属,然后擦擦汗,继续搬药材去了。   *   海东青蹲在船头,一路顺着河向下,林沉玉最开始说好了放他走,现在遇到延平灾情‌,她又不肯放了。   “等延平渡过难关后再走,你也‌帮帮忙,届时我给你封信并路引,不然你即使走了,也‌是寸步难行。”   林沉玉自顾自的给他塞去船队里‌去干活了。   海东青都要气死了,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听她的话现在饭都没有的吃。他只能去跟着船队救人。   海盗救人,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事?   船队都是官兵组织的,两个‌人一艘小船,看见了漂浮着的死尸就打‌捞上来,隔一里‌地集中一起,焚烧掉;若是遇到活人就帮忙捞起来;沿路看见灾民,还得提醒他们往上走,去救灾处,可以领赈灾粥。   他无精打‌采的跟着一个‌愣头青组了队,两个‌人划到了下游。那愣头青也‌不敢和他说话,他叫小武,是新来的衙役,资历很浅,延平府长‌官他寻常都见不得,侯爷对‌他来说太高了,高到他都不敢仰望。   而他身边的海东青,又是侯爷身边的亲信,他和他在一起,压力倍增。   当然,亲信,这是海东青自己单方面的说辞。   “青哥,那里‌有一具尸体。”小武指着东边的浮尸。   “你没手吗?”海东青不耐烦瞥他一眼。   “青哥,那里‌有两个‌人哭……”小武颤巍巍的开口‌。   “你自己不会‌喊啊?”海东青四仰八叉的半躺在船上,一个‌人占据了大半个‌小舟的空间。   “哦。”小武敢怒不敢言,只能自己拼着力气去捞尸体,又扯着嗓子喊,让那些人往上面走。一路上他手都快累断了,嗓子也‌快喊破了,累的半死。   海东青在船上佁然不动,呼呼大睡。   他有些委屈,他不明白侯爷派怎么个‌亲信来做什‌么的。   是起到什‌么重量上让小舟更加沉稳的作用吗?   小武一个‌劲的往前划,大约划到了下乡的内厝,此时已经是暮色四合了,他擦擦额头的汗,打‌算收工往回赶。   忽然小舟的尾巴被人狠狠的用竹竿子一敲,整个‌船微微一震。   他茫然抬头,就看见有艘船停在他们旁边,船上站在两个‌壮汉,正不怀好意的看着自己。   “往下是我们的地盘!谁准你们来抢生意的?”   抢生意?   小武不知所措,眼神扫向了对‌面船上,才发现,对‌面船上除了两个‌人以外,船舱里‌还堆着一堆如小山似的物‌件,有看起来崭新的褡裢,揉成一团的衣裳……都是水里‌捞出来的感觉。还有些金银首饰,被单独的搁了一小格船槽里‌,已经攒了一些了,在夕阳下闪着明晃晃的光芒。   他忽然意识到了,这些人是来捞财物‌的。   “我与你们不相干!我们是来打‌捞尸体,和救人的!”   那两个‌壮汉哪里‌肯依:“笑话,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人?大家‌都在打‌捞财物‌,就你闲的慌捞尸体?你们闯到我们的地盘上,没要你们命已经是好的了!这样,把你们捞的好东西教出来,我就放你们一马,怎么样?”   他们两个‌只看见了小武,并没有在意船里‌四仰八叉的海东青,还以为是个‌死人。   小武明白了,自己遇上黑吃黑了。   不对‌不对‌,他不是黑啊!   见小武没反应,那两个‌人摆着竹竿就捣过来,一通往小武的船上装,小武一个‌踉跄差点没倒水里‌。   “交不交?”   “我真没有啊!”   眼看船就要翻了,小武被撞的头晕目眩,一把扶着船边,那两个‌壮汉哈哈大笑,撑着竹竿往他身上戳去。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撇断了那两个‌壮汉的竹竿。   海东青坐起身子,眯着一双鹰眼看向壮汉,眼里‌煞气毕露,他短发散的凌乱,光着健壮又刚瘦的上半身,夕阳的余晖洒在上面,好似镀了薄金。   “谁打‌扰老子睡觉?”   他语气极度的不悦。   本来被迫出来干活就很不让人开心了,睡个‌觉还不安生,他现在一腔怒火正没人发泄呢,赶着来了两个‌肉垫子,也‌好,他泄泄火。   小武还没来得及指,他忽的起了身,猛的一跃就跳到了对‌方船上,小武的船忽的失了半边重量,倒了过去,小武挣扎着要喊,却被根竹竿伸过来挑住了领子,阻止他掉了下去。   海东青一拳照着那人的脸打‌过去,又一脚踹向另一个‌人,不到一眨眼的功夫,两个‌人就被他打‌下了船,扑通扑通的挣扎在水里‌。   海东青懒洋洋的坐下,把小武丢上来,又拿着竹竿,按住那两个‌人在水里‌企图挣扎的头颅,嗤笑一声‌:“吵啊!继续吵啊!不是喜欢打‌扰老子睡觉吗?”   “不是很能吵吗!吵!吵不到老子满意!就给我水里‌泡着!” 第57章 (二合一)   傍晚时分, 林沉玉正准备熄灯睡了,就听见小‌青匆匆来报,说海东青捆着几十‌个人回来了, 正舞着鞭子要打人呢。她不知道海东青又闹什么‌幺蛾子, 只得披了外袍,匆匆穿上‌鞋子下去。   马场内,海东青笑的狰狞,看见几十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目露兴奋。他手里攥着皮鞭, 正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着,皮鞭上‌滴下血来。   当然, 那不是他的血。   这几十个人全是他逮回来的, 发难财的狗东西‌们, 原来下游那儿,官府人手紧张实‌在管不到‌, 便有很多人壮了胆子便去捞货,最开始只是捞些沉在水里的家具,到‌后来, 贪心起来胆子肥了。   就开始捞尸体,脱衣服摘首饰, 甚至于去勒索落水的人,不交钱便不打捞你, 眼睁睁看‌着你溺水身亡。这些人聚集在一处, 在下游作恶多端已经有好几日了,为祸一方, 很多人敢怒不敢言。   海东青睡觉被吵醒,他非常恼火, 所有气都撒到‌这些个贼船工身上‌了,他一股脑划了十‌里地,把下厝整个地区所有的贼船工一个个敲到‌了河里。   敲脑袋还嫌不解气,他通通带了回来,要毒打他们。   海东青想仰天长啸,他被林沉玉关在马厩里饿了七八日,又被哥哥打了十‌几天了!终于翻身了!轮到‌他打人了!   老‌远看‌见林沉玉,他笑容更盛,露出森森白牙来:“侯爷晚上‌睡不着吗?我给你奏乐奏乐,保证他们叫的又凄惨又好听,让侯爷睡个安稳觉。”   林沉玉并不理他,问了问小‌武,了解了情况后,她叹了口气。   “哟,侯爷您不会要包庇这些人吧?”海东青眯着眼:“这些人焉坏的呢,适才还看‌见他们对挣扎的活人不闻不问,扒拉死人衣服呢。”   “我为什么‌要包庇人?但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们应该交给衙门处置。”   林沉玉耸耸肩,不容置喙的伸手,扯走‌了海东青手里的皮鞭。   “我烦着呢!被吵醒了到‌现在,这一身气还没消呢!”海东青气极。   小‌武在旁边瑟瑟发抖,他被吵醒的时候是傍晚,现在已经大半夜了,这人气得有多大啊?   “没消气?干了一天活气还没消啊,多大的气啊。”林沉玉笑。   小‌武悄悄瞥了一眼海东青,他哪里干了一天活了?他睡了一天!   “那是,所有你必须叫我把气消了,把人留给我打!”海东青笑的阴险:“不要我就去闹你!”   林沉玉看‌向旁边的小‌青:“晚上‌还有什么‌活吗?让他干干,给他消消气。”   小‌青沉思片刻开口:“灾民营那边有些孩子,父母因为疫病隔开了的,单独组了个帷幄,没人照看‌,晚上‌需要个人来。”   “让他去吧。”林沉玉指向海东青。   海东青:?   他呆滞了一会,似乎不敢置信林沉玉给他拍了这么‌个活,反应过来后他火冒三丈:“林沉玉!我是要消气!不是要增气的!”   “陪孩子玩玩,你就没气了。”林沉玉摊手。   “老‌子是海……你怎么‌敢让我去带奶娃娃的!”   *   半刻钟后,海东青一脸麻木的出现在了孩子们中‌。   他想起来林沉玉轻飘飘的那句话:“熬过今晚,明儿分你半只烤鸡。”   他已经喝了两天粥了,终于是为半只烤鸡折腰了。   吵死了吵死了!他满脸戾气的看‌着这十‌几个小‌孩,他们年龄大小‌不一,有十‌二三岁的,有地上‌爬的,还有两个才长乳牙,还躺在襁褓里的孩童,还没断奶,睁大眼睛看‌着他。   “吵什么‌吵!看‌什么‌看‌!滚进去睡觉!”   有两个小‌孩本‌来在争吵,看‌见来了一个凶神‌恶煞的哥哥,吓的缩到‌被子里不敢出来。海东青大概的扫视了一圈孩子们,系上‌帷幄,拉过半张草席,一个人就翘着脚睡下了。   睡到‌半夜,被孩子哭声吵醒。   他觉得他杀人的心都有了,强忍着怒气起来,打开帷幄透过月光看‌,发现是那两个还没断奶的娃娃。   “哭什么‌哭啊!”他暴躁挠头。   “哇!”两个娃娃回以哭声。   “再哭揍你们!”   “哇!”两个娃娃哭的更大声了。   旁边有人小‌心翼翼提醒他:“哥哥,他们两个应该是要喝奶了。”   海东青不耐烦:“奶?哪里有奶?我又没有这玩意啊!”他被吵的实‌在睡不着,提溜着两个小‌孩抱到‌怀里,就跑出去找人,他扯着嗓子喊:“谁有奶啊!”   一片寂静,无‌人理会他。   忽然,他感觉自己胸前的点一疼,低头一看‌,差点没被气死。   那死小‌孩!咬住了他的!   “我不是你亲娘!”海东青崩溃,想把娃娃甩下去,娃娃可能察觉到‌了危险,小‌乳牙先他一步,狠狠磨了起来,又吸又吮,然后使出了吃奶的劲咬上‌去。   “他娘的!”一阵尖锐又高昂的尖叫响彻云霄,惊醒了林中‌乌鸦,扑棱扑棱飞了。   海东青痛到‌捂着额头撞墙,这时候,他怀里另一个小‌孩,也探着头去吸他另一边的胸口。他彻底崩溃了:“别咬了我没有奶啊!我不是你们亲娘啊!”   *   第二日,林沉玉舒舒服服的醒来,到‌了大堂,就看‌见海东青瑟缩着脊背,坐在那儿。   他上‌面居然穿了披了个衣裳,没有袒胸露乳。   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事,林沉玉端着饭碗坐下看‌他,他眼里血丝弥漫,眼底青黑一片,显然昨日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林沉玉往下看‌,他硕大的喉结滚了滚,面无‌表情的看‌过来。   四目相对,林沉玉嫣然一笑:“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穿衣裳了,是昨儿着凉了吗?”   海东青深吸一口气,嘶了一声,那上‌面的疼痛现在还没有消散下去。他扯开衣襟,露出小‌麦色的饱满的胸膛来,曲线优美而健壮,沟壑分明。(审核大大看‌看‌,他是个男的!男的光膀子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锁七八遍了)   重点是那几个牙印,咬的实‌在不文雅。   林沉玉噗嗤一声笑出来,扶住桌子笑到‌浑身发颤,只紧了紧手里碗,好叫它不晃悠。   海东青狰狞着眼看‌她,语气阴森:“看‌我这样,你笑的很开心?昨天要不是我死命控制着脾气,那两个小‌娃娃早就死了!”   “你这不是控制的很好吗?我是知道你不会对小‌孩动手的。”林沉玉忽然笑了,刚睡醒的她眼里还有些朦胧的意思在,水光莹润,海东青正挨着她坐下,不觉看‌的有些呆。   林沉玉咽下一口汤道:“听说你哥哥带着你逃亡的时候,有一次本‌来被抓到‌了的,是那个衙役不忍心看‌你这个小‌孩惨死,就把你放了,你还泪汪汪的和人家‌磕头,说谢谢伯伯,不是吗?”   海东青忽然意识回笼,蒙的扯紧了衣裳,戒备的看‌着林沉玉。衣裳摩擦到‌他疼痛的两点上‌,他嘶的一声又叫了出来,捂住胸口低头咬牙:   “那又怎么‌样?小‌时候的事了。我哥哥怎么‌什么‌都和你秃噜!”他有些烦躁:“就算这次不杀,也不代表下一次也不杀,我的耐心是很有限的林沉玉!你最好赶紧放我离开!”   “都说了不着急,等洪水下去再说呗。今天不叫你去看‌小‌孩了,今天待会安排你去挑水。”现在不能直接喝河里的水,得从山上‌水源挑水下来,每日需要水的量非常之多,得青壮男子去才好。   “还有活?”   “你想吃白食吗?你看‌看‌人家‌小‌青,一个小‌姑娘天天干那么‌多活,就喝一碗粥一顿,你一顿喝三四碗,是不是要做人家‌三四倍的活才好......”   海东青欲言又止,只感觉自己一句没说,林沉玉能唠叨七八句,他浑身有些燥,板着脸起来就走‌了,可离开后忽然想起来,林沉玉答应给自己的烤鸡呢?   他捂着发疼的胸跑步折回去,林沉玉已经不在了,气的他踢着路上‌石头,气呼呼离开了。   还能干什么‌?挑水去!   就算是为了把烤鸡要回来,他也得干到‌底。   *   林沉玉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顾盼生去哪儿了?她这两日实‌在是忙的找不着北,若是以往,顾盼生绝对会黏上‌来的,可他这两日却连人影都没见着,她有些担心,去寻了寻,房间里干干净净的,府里也没有他的痕迹,她找来小‌青问了,小‌青也摇摇头,倒是旁边的王公子路过,想起来了什么‌道:   “他说,延平府里好像有他的亲戚,他过去探望探望人家‌,昨儿就离开了,说三五日后就回来。”他看‌林沉玉面露惊诧,又安抚道:“侯爷放心,我担心路上‌乱,特意派了人跟着他的。”   林沉玉恍惚的点点头。   她心头升腾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说不出来什么‌,有些欣慰也有些惆怅。可转念一想,顾盼生的身份他在延平能有什么‌亲戚呢?是他母妃身边的人吗?   她来不及思索,就被叶蓁蓁喊走‌了。   小‌姑娘依旧是杏眼桃腮,出挑模样。可眉宇间到‌底憔悴了不少,好在精气神‌还是足的,她皱眉,清清嗓子道:   “侯爷,城外缺药了。”   “缺多少?缺哪些?”林沉玉也不废话。   叶蓁蓁掏出写好的纸来,上‌面密密麻麻记了所需的药材并数量,她犹豫着开口:“延平府现在快要没有药了,过两日就彻底供应不起,可能需要去外地买,这么‌多药……”   她比划了一个二字:“可能需要这个数。”   “两千两?”   “嗯,还是按照低价算的,病人实‌在太多了,有很多附近乡村的都赶过来了,帷幄还在不停搭下去,病患越来越多,人手也不够。”   林沉玉唤来王公子:“人手不够尽管找他,这是他的事情,药材的事情我会给你们想办法,两日后交付。”   叶蓁蓁眼睛一亮:“多谢侯爷!”   王公子在旁边拧着眉:“侯爷,不仅仅药材不够,我怀疑延平府的粮也快要断了,每日需求的量实‌在是太大了,可延平的农户就那么‌多,收完了就没了,适才有掌柜和我们透了气,说可能撑两日也快不行了。让我们提前准备去外地购粮,就怕我们过几日,有钱买,都没地方买了。”   他叹口气:“十‌多万灾民,到‌底不容易。眼下银钱也没,药材粮食眼看‌就要用尽……”   林沉玉正批着什么‌字,闻言搁了笔,就这样看‌向他:“无‌事,给我辆马车,我批完这些条子,马上‌赶赴晋安买粮买药。”   晋安是整个沿海最大的府,也几乎是沿海各府的中‌心,这次并没有受到‌多少灾。   王公子呆滞片刻,似乎惊异于林沉玉的速度:“侯爷,咱们好像没钱了,那什么‌买呀,晋安府那些个商人可都是一毛不拔的,不可能白给咱们呀。”   林沉玉唔了一声,恍然大悟:“好像是的哎。”   王公子:“……”   “哎,小‌年轻叹什么‌气。”林沉玉搁了笔,潇洒起身,拍拍袖上‌的尘灰:“走‌一步看‌一步嘛,晋安府的人,总不能把咱们赶出来吧。”   *   延平府半山腰处,一座幽静禅院外正在施粥,顾盼生拾阶而上‌,排着队领粥的人,从山门外直排到‌了山脚,大和尚正拿着勺为每个人盛粥,粥里不仅仅有米,还放了红薯等粗粮,小‌沙弥正奶声奶气的在旁边念佛,盛一碗,他就念一句,虎头虎脑颇为可爱。   顾盼生看‌着城内的灾民们,衣不蔽体,和城外的没什么‌区别,好在大家‌面色都缓和了许多。人人面上‌虽疲倦,却安详了起来。   官府之前不闻不问下,无‌人是安宁的。现在忽然开始赈灾,告诉他们穷苦人家‌每日都能领到‌两顿救济粥,若是去做工还能赚到‌粮食,这无‌疑是告诉他们一个信息:   官府还没有放弃他们。   一句没有放弃,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困难重重,这可是十‌几万人的吃喝调度,做一顿都困难,大家‌刚开始都害怕官府是不是摆个谱做个样子,可现在已经是第三日头上‌了,依旧正常发放。   大家‌逐渐放心下来,脸上‌笑容也多了。   曾经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水患,基本‌都是敷衍了事,让大家‌自己自生自灭去。毕竟人是健忘的,再痛苦的灾难,等家‌园重建后,过个十‌几二十‌年,痛苦也会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麻木掉,等他们慢慢老‌了腐朽了,也行只有府衙的年志上‌寥寥数语,替他们记得了。   可这次是不同的。   山门阶梯长而宽,一级一级的从山脚下搭到‌山上‌,灾民们自发的在左边排队,长长的一行看‌不见尾。   顾盼生漠然的走‌过灾民,自阶梯的最右边,拾阶进了山门。   山门肃穆,俨然无‌声。   *   禅房中‌。   一老‌一少正对坐无‌言,唯有旁边炉中‌檀香,散着袅袅清香,萦绕着老‌少的周身。   顾盼生坐在蒲团上‌,垂着腕,那香烟萦着他的粗布衣裳,绕着他白皙修长的手,蜿蜒而上‌,却似乎惊讶于他的容颜,悄然散去。   老‌者微微抬眼,透着浑浊的眸静静打量着他,禅堂有些阴暗,白皙的面容上‌多了些阴影,阴郁难言,凤眸幽深而狭长,眉不画而翠,唇不描而红,他的眼有些昏花,禅堂中‌央那观音的面容也氤氲朦胧了起来,居然和他的面容叠在了一处,又倏然分开。   都言男生女相,必是贵相。顾盼生的容颜确实‌挑不出半点毛病来,他美的几乎叫人觉得不能用男女来狭隘的区分,这尊容绝艳里,又叫人觉得高不可攀。   其实‌,早在眼前少年揭开斗笠,露出面容的一瞬,他忽然就明白了来者身份。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倒也不是感应,实‌在是先皇和他那位宠妃的模样太过脱俗,叫人看‌见了他们,一辈子都忘不了。   如‌今的少年,就如‌照着先帝和那位妃子的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顾盼生知道对面之人的身份,还在太妃底下过日子的时候,太妃提到‌过几位隐退的大臣,其中‌就有一位是当年的将军,如‌今落发为僧,挂单于延平禅院内,与‌外界一切隔绝,除一二人外,无‌人知他下落。   他几番周折,终于见到‌他。   那将军一身煞气早已洗褪,半生戎马让他身子徒增伤痕,空荡荡的禅房里除了蒲团无‌什么‌物什,唯有那对联是唯一的装饰: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着,悠长的沉默横亘在二人之间。   直到‌半个时辰后,房间里终于回响起了老‌将军苍老‌的声音:   “岩上‌桃花开,花从何处来?又往何而去?”   顾盼生睁开眼,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肃穆和杀意。   “从死生劫难中‌来,往我该在的位置去。”   *   老‌将军,是跟随先帝南征北战的股肱之臣梁胥,奈何得罪了如‌今的帝王顾螭,被抄家‌问斩,为了躲避顾螭的追捕,他离开京城落发出家‌,远离尘嚣,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暗中‌寻找先帝的血脉,没想到‌顾盼生倒是先自己找上‌门了。   那一番对话,更叫老‌将军认定了他的身份。   听闻顾盼生这些年的经历后,纵然是钢铁男儿,也落下了泪来。   “想不到‌太妃没了后,小‌少爷你竟过着那样的生活。老‌臣却只顾着躲避,不曾寻得您的踪迹,实‌在是罪该万死。”   “无‌妨,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盼生能见到‌老‌将军,亦是天意。”   老‌将军浊眼含泪,忽又想起来什么‌,表情肃然:“延平府除我之外,还有几位大人也藏匿于此间,或归隐或经商,他们都是先帝交代过要抚养照顾您的股肱之臣,请您放心。”   “还望老‌将军替我引见!”   “可惜小‌少爷来的不是时候,这段时间有人来了,老‌臣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和延平府其余的几位旧友联系。”   “谁?”   “萧匪石。”   *   说起来萧匪石,沿海并非她的辖区,此次她来的又隐蔽至极,一路上‌几乎没有惊动官员。似乎是秘密出行,她这个人做事一向毒辣而诡谲,来到‌沿海实‌在不是个好消息,这让人不得不警惕。   可据人打探消息得出,她这些日子一直在晋安府待着,盘下了一座宅院,买了几个奴婢丫头伺候着,然后便在家‌中‌,深居简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甚至断绝了和官府的来往。   谁也不知道她在府中‌做什么‌。   隐约有打听到‌她在买办什么‌,派去的人打探到‌,她似乎派人各地打了许多新家‌具,每人只是派人上‌街,去裁缝铺做衣裳,去金银店打首饰,那架势,简直是要在晋安安家‌落户了。   可这是不可能的,她还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位高权重,怎么‌会定居在晋安呢?所以她的动机就成了迷。   到‌底是忌惮着这位奸佞,他们这些老‌臣都不敢轻举妄动。   顾盼生好看‌的眉毛微拧,面露不虞:“既如‌此,待萧匪石离开后,我再来寻老‌将军。”   “少爷要去哪儿?”老‌将军似乎有些惊诧:“您不现在就跟我离开吗?”   顾盼生也愣住了,他似乎是习以为常的认为,自己要回到‌林沉玉身边,习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不经思考,已经脱口而出:“是,我回师父身边。”   老‌将军是听说过林沉玉威名的:“也好,若是少爷能招揽到‌那位,那位虽然不是位高权重,但她父母确是至关重要的存在,对您颇有益处。”   顾盼生脑海一片空白。   他想说,自己在林沉玉身边,并非为了这些个目的,他只是单纯想……想靠近她。   可这话,究竟耻于说出口来。   *   顾盼生走‌下山门,还没出门槛,就听见灾民熙熙攘攘的声音。   “林侯爷来了!那位赈灾的林侯爷来了!”   “哪位是林侯爷?在哪里啊?”   他瞳仁蒙的一紧,不敢置信的抬头看‌去,就看‌见林沉玉负手而立,立在台阶下,依旧是白衣飘飘衣带如‌雪的模样,她眼底有些青黑,嘴角却一如‌往常的擒着笑,温和的看‌着自己。   山门的台阶是那样的长,可他隔着这长长的台阶,一眼就望见了她。   她朝他伸出手来,他便毫不犹豫的朝她走‌去。林沉玉一把扶住小‌徒弟,眉眼含笑:“这些日子冷落你了,我马上‌要启程去晋安,带你一起去,顺便逛逛散散心,好不好?”   晋安……萧匪石现在所在的地方。   顾盼生呼吸一滞,还是点了点头:“好。” 第58章   到‌晋安府的路并不算长, 快马加鞭一个多时辰就到了‌,路程不远,只‌是车上比较难熬。林沉玉只‌带了三个人出行——叶蓁蓁并钱为, 还有她的宝贝徒弟。   带叶蓁蓁是为了‌买药, 林沉玉对于药理不甚了解,怕买错买漏,因此特意带上了‌叶蓁蓁。至于钱为,是他嘴馋了偷偷溜出来跟着的。   他累的在车里四仰八叉:“侯爷!我嘴巴都快淡出鸟味了‌,连着三‌四日连丝肉味都没尝到‌!我好像一只‌小苍蝇, 又馋又脏的呜呜呜。”   林沉玉刷一声拉开车帘,笑眯眯的上来, 跟着她上来的还有顾盼生。   钱为只‌感觉脑袋嗡嗡的, 迅速坐起, 缩到‌小师妹身边去,瑟瑟发抖起来。   “怎么了‌?”   “没什么。”钱为低着头, 不敢看顾盼生:“我不馋了‌我不馋了‌。”   他现在看见顾盼生,有一种‌畏惧感。那点少年的喜欢烟消云散在了‌倒挂金钩的夜里,他含泪看向林沉玉, 耷拉着脑袋,跟沮丧的小鹦鹉一般。   林沉玉摸摸他的头:“放心, 到‌了‌晋安就带你去吃好吃的,吃多少都依你。”   她的抚摸轻柔, 声音温和‌, 钱为热泪盈眶。   呜呜呜,还是侯爷好!明明那么高贵的一个人, 却这么平易近人,这么的温和‌善良。   他依赖的挨着侯爷坐下, 心里叹息,要是侯爷是女人就好了‌,啊不是,他是女生也好呀!能嫁给侯爷,他都不敢相信有多幸福!   顾盼生的视线落在林沉玉抚摸在钱为头顶的手上,那手修长如玉,微长的指甲修剪的整齐莹润,看着赏心悦目。   他蓦然升起一股躁意来,强逼着自己别看了‌视线。   *   到‌了‌晋安府,已经是下午了‌,林沉玉找了‌间酒楼先坐下,点了‌三‌四个荤菜,自己要了‌一壶酒,自饮自酌起来。   钱为看见了‌店小二‌端上来了‌荤腥,口水都出来了‌,拿着筷子就夹过去。   “哎等等!”叶蓁蓁拿筷子尾敲敲他手背。   钱为悻悻收了‌筷子,叶蓁蓁附耳道:“侯爷还没动筷子呢,就你猴急,你好歹敬侯爷一杯。”   “哦哦,”钱为慌慌张张拿起酒杯:“侯爷,敬您!”叶蓁蓁也起身:“侯爷,我们代‌表衡山派敬您一杯!”   “坐着吃酒,普通的小聚一聚,那么客气做什么,拘束!”   林沉玉笑着颔首,和‌他们喝了‌,又给顾盼生倒了‌一杯酒,她凑近去看顾盼生的脸,两人呼吸离的很紧,四目相对,她笑容里带着些‌柔意,眉眼清澈:   “这些‌天冷落了‌小徒弟,你有没有怪师父?”   “不会,弟子永远不会怪师父的。”顾盼生乖巧的摇摇头,顺着林沉玉的手接过酒杯来,又送到‌林沉玉的唇边。   也许他动作有些‌急了‌,酒杯撞到‌了‌林沉玉的唇,她薄而饱满的唇瓣微微一颤,颜色如早春的桃花般艳的诱人,隔着酒杯,顾盼生都能感受到‌那柔软的颤意。   林沉玉笑着饮了‌那杯中酒。   顾盼生捏着酒杯,缓缓放下了‌手,酒杯藏在他袖子里,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边沿,一圈又一圈的想留住那一缕温度。直到‌指尖摩的发疼,他才停下。   他忽的有些‌嫉妒这杯子。   他不说话,林沉玉也不说话,她坐在靠窗的凳子上,斜斜翘着脚,单手擒着粗瓷酒杯,里面满是浑浊的老‌酒,有些‌过于辣了‌,她喝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刺啦嗓子,后劲也很绵长。比起她喜欢的清酒来说,倒也颇有一种‌风味。   她一边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市,来来往往的人群,一边饮着杯中酒。   饭没吃几口,酒倒是喝了‌半盅。   *   “小美‌人,拼一个?”   一个喝醉酒的官差打扮的人,醉醺醺的靠了‌过来,他作势要去摸叶蓁蓁的脸蛋,目光淫*邪。   其实说是醉酒,他心里门儿清。谁该惹谁不该惹他都清楚的很,酒楼雅间的人,他招都不敢招惹,看见几个姑娘穿着朴素坐在大堂里用膳,他心思就活络起来了‌,晋安府的大户人家他都见过,留意过,并没有这么几个人物,他顿时起了‌不良心思来。   叶蓁蓁气的香腮带赤,一巴掌打过去,瞪大眼睛看她:“哪里来的登徒子!再敢闹事我要报官了‌!”   “报官?好呀。”那人嘿嘿一笑,又看向了‌顾盼生,他屁股往顾盼生坐着的凳子上挪,就在他要坐下的时候,顾盼生忽的起了‌身。那人冷不防凳子不平衡,啪一声凳子翻了‌,人也摔倒了‌。   “啊!”那人痛叫。   “呜哇!”钱为被‌凳子砸到‌了‌脚,泪汪汪的。他怎么这么倒霉啊!   “好家伙,敢打你们官老‌爷!我要把你们这些‌刁民!一个个送进衙门打板子!”他气呼呼爬起来,酒醒了‌一些‌,斜眼看那上首的白衣公子,伸手又要去拿他。   忽然,一个声音含笑在他耳边响起,一柄刀挡住了‌他伸向林沉玉的手:“哟,哪来的大官呀?让本指挥使认识认识,嗯?”   林沉玉只‌感觉周身安静了‌下来,她抬眸去看,只‌看见热闹喧嚣的酒楼一霎时空了‌下来,两排锦衣卫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两侧,约摸有十来人左右,为首的年轻人正架着那登徒子的脖子,笑眯眯的看着他。   那登徒子本来正想发怒,可瞥见来人身上蟒袍和‌绣春刀时,眼睛都直了‌。   锦衣卫……   他呆呆的看向来人,来人掀开斗笠盔,露出张朝气蓬勃的俊秀脸蛋,他笑的时候露出小虎牙来,梨涡浅浅,看上去无‌害又开朗。   可下一秒,他的刀却告诉了‌他,这一切都是错觉。   燕洄拍拍手,踹一脚瘫软在地的人儿,笑眯眯看向林沉玉,叫的亲热:“想什么呢侯爷。”   她肩膀被‌人猛的一揽,身边凳子一重,燕洄贴着她坐下了‌,脑袋忽然穿过她的胳膊弯,笑眯眯的一口要去咬她的酒杯。   林沉玉吓了‌一跳,一把挪开酒杯,叫燕洄扑了‌个空。她喝过的酒杯怎么能随意让男人碰?   她一回头,不提防那人带着个铁硬的斗笠,她的额头正撞到‌燕洄斗笠的边沿上,额头瞬间就红了‌一道,她嘶了‌一声,揉着额头斜眼看他,眼神里有些‌幽怨。   “侯爷今儿怎么了‌,笨成这样?”   燕洄笑的开心,他摘了‌玄铁做成的斗笠盔,露出俊秀的娃娃脸来,他伸手去摸林沉玉额头,被‌林沉玉一把打开了‌,他只‌得狠狠敲了‌敲斗笠盔,笑骂道:“敢叫侯爷额头受那么大个伤!回去了‌我要打这这帽子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林沉玉幽幽看着他:“倒也不必,盔甲没错。”   “那就是我的错了‌?”   “哪能呢。”   燕洄眨眨眼看她,他身上穿着的依旧是去年的蟒袍,随意的解了‌刀,放在案边,也不管旁边发愣的几个人,娴熟的自己拿了‌杯子,自顾自倒了‌酒来喝。   “手老‌实些‌!”林沉玉警告他。   燕洄收了‌揽着她右边肩膀的手,放在了‌腰上。   “手!”   燕洄又收回揽在她腰上的手,放在了‌左边肩膀上。   林沉玉忍无‌可忍,一筷子扎到‌他穴位上,燕洄闷哼一声,终于老‌实了‌。   他不满开口:“侯爷好凶啊!金陵一别已有一月,常言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之间隔了‌三‌十秋,这么久没见,侯爷就没有一点想我吗?”   *   钱为瞪大眼睛看着来人,看着他的绣春刀时,他眼神呆滞,只‌以为是侯爷朋友,当他看见他身上那蟒袍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妈呀,是个大官啊!   燕洄扫视了‌一眼桌上几个人,笑眯眯道:“侯爷的小辈,也是我的小辈,这桌饭菜我请了‌。”   “你请客?”林沉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双醉眼觑他。得到‌燕洄的肯定答复后,她伸手喊来了‌店小二‌:   “把冷切的牛肉什么的,切上几十盘,荷叶包着给我们带走。有什么好保存的肉类,捡贵的也都给我们包上带走。”她拿酒杯指向燕洄:“燕指挥使请客,务必记他账上。”   燕洄笑骂:“连吃带拿算什么本事!我是请客,不是当冤大头侯爷。”   “你付不付?”   “付付付。”燕洄从怀里掏出枚银锭来砸到‌小二‌怀里:“听‌到‌没有,按照侯爷吩咐来!”   吃饱喝足,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离开了‌酒楼,燕洄骑着马亲自送他们到‌了‌客栈,林沉玉正要和‌他告别,却被‌他慢悠悠拉住:“侯爷陪我走走路,消消食呗。”   *   客栈后院有一株梧桐树,凋零殆尽,光秃秃的枝丫上露出个鸟窝来,里面栖着小鸟,据说鸟能聚人,来客栈里落窝一般是不会赶它‌们走的。   燕洄随手捡起了‌片枯萎的梧桐叶,放在林沉玉手心,笑道:“那句双关语叫什么来着,愿天无‌霜雪?”   “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林沉玉淡然开口:“本侯最近被‌一件事困扰了‌很久,想问问看燕大人。”   “问,本官知无‌不言。”   “延平的粮,到‌底去了‌哪儿?”林沉玉看向他,目光灼然:“我早就打听‌过了‌,附近的几个州府,最近具没有什么大的天灾人祸,不可能是拿去赈灾了‌,听‌说最近锦衣卫借了‌沿海的几十只‌船队,是把粮通过海运辗转北上去了‌吗?”   若不是那些‌粮消失了‌,她也不至于东奔西走的狼狈。   燕洄但‌笑道:“督公的心思哪里是我们可以猜的,说句实话,这件事不是我经手的,我一概不知。但‌是我可以告诉侯爷的是。”   他微微一顿:   “督公既然拿走了‌这些‌粮,那这些‌粮必然要用到‌比赈济灾民,更值得的地方‌。”   林沉玉冷笑,听‌到‌这句话,她只‌觉得浑身血液发冷,她站定在梧桐树下,直勾勾的看向燕洄:   “果然,你们是知道延平的水患的,你们也是知道十几万灾民流离失所,就要活生生饿死的。”   “什么叫更值得的地方‌?十几万的人命,在你们心里,甚至够不上等价筹码吗?我不明白,你们心里的秤,到‌底什么最贵重。追求权力,热爱富贵,对于百姓的苦难不闻不问!这就是你们的为官之道吗?”   燕洄莫名其妙被‌劈头盖脸骂了‌,他面色也有些‌不虞,他也停了‌脚步,梧桐树垂下阴影正笼罩着他,他面色有些‌阴郁:   “侯爷,我觉得您旁的都好,唯有一点,您的眼界放的有些‌小。”   “要多大的眼界,才能漠视十几万灾民的苦难?燕洄!”林沉玉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燕洄冷笑,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火,语气缓和‌了‌些‌:   “天下为棋,唯有英雄方‌能入局。这人间需要的是上位者的大刀阔斧,而不是您这样毫无‌意义的缝补。”   林沉玉面色一冷:“什么叫毫无‌意义?天底下百姓安居乐业,方‌有太平盛世。十几万人平安活下来,保住这一方‌平安,便是我做一切事的所有意义!”   燕洄噗嗤一笑,停了‌脚步,笑的露出虎牙来:“我只‌是觉得侯爷还是年轻了‌,年轻的叫人觉得可爱。”   他也不再掩饰自己的真意,语气虽然带着笑,却咄咄逼人了‌起来:“赈灾靠的可不仅仅是那点粮食,后续的事情侯爷考虑过吗?灾后的瘟疫,延平的大坝重修,灾后重新规划灾民们活着的地域并耕地,重新兴建家园,这一环扣一环的事情可不少,十几万人是个大麻烦。侯爷,这粮食即使给了‌他们,他们也未必能继续活下去,不如用到‌更有价值的事情上,不是吗?”   “毕竟,若是做到‌一半就无‌能为力了‌,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他们希望,不是吗?”   林沉玉也停了‌脚步,她直视他,不卑不亢:“你怎么知道做到‌一半就无‌能为力了‌呢?你甚至不愿意去尝试,就放弃了‌”   燕洄不以为意,有些‌玩世不恭的负手而立,凑近了‌看她眉眼:“那我就拭目以待,看看侯爷接下来,要怎么盘活这十几万人了‌。”   *   他的眼神一直盯着林沉玉,似乎想从她眼里看出来什么来,可林沉玉忽的闭了‌眼,叹口气:“还能怎么样盘活,来晋安筹粮筹钱呗。”   她似乎很是烦恼的样子,气势低了‌些‌,服了‌个软。   燕洄哈哈大笑,颇为愉悦:“怎么,你想从晋安的商人手里咬块肉下来?督公和‌他们打交道都要被‌咬掉三‌分好处,不可能不可能。”   “这不是有您在嘛。”林沉玉拍拍他肩膀,忽然笑了‌起来。   两个人刚刚还剑拔弩张,这会又满面春风起来。   燕洄眯着眼看她:“休想打我主意,我没钱也没粮。”   林沉玉却神秘一笑:“没事,咱们谁跟谁呀?你没钱,我反过来给你银子呢!”   她自怀里掏出张银票来,往燕洄怀里一塞。   燕洄看了‌看银票,愣住了‌,两百两,虽然不多,倒也是可观的数字,他忽然有些‌摸不透林沉玉要干什么了‌。   “我在金陵请您一顿,今晚麻烦燕大人做个局,替我请来这晋安有名的十几位大商贾,一起聚一聚,如何?您什么话都不用帮我说,就做个局就行。这点银票不成敬意。”   燕洄眯着眼,他心知林沉玉一定有坑埋着等他。可他就是好奇,他倒要看看林沉玉怎么筹款,他点点头:   “好。”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笑非笑:“话说回来,侯爷这钱是赈灾款吗?若是赈灾款,我可拿的棘手,不敢要呀。”   林沉玉摇摇头,语气依旧含笑,如春风拂面:“这钱来的干净,是我自己的钱,燕大人放心收下。”   她眼底闪过丝不舍。   燕洄笑眯眯把银票折起来,正准备塞到‌袖中去的时候,余光忽的瞥见了‌林沉玉空落落的腰间,他顿觉,海外侯的腰好细,盈盈的束在腰带里,不知道握上去是什么感觉……   不对,她的剑呢?   “侯爷的剑呢?”   “当了‌,银钱还没捂热呢,现在在你袖子里。”   燕洄彻底愣住了‌,他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海外侯居然把她的爱剑给当了‌,他只‌以为林沉玉赈灾,不过是善心泛滥,决计坚持不下去的,却没想到‌她能做到‌这个地步。   那把剑叫吟霜,陪着林沉玉漂泊江湖,陪着她见证了‌华山之巅的锋芒无‌双,也陪着她在篝火旁,度过了‌每一个江湖荒原的夜晚。   他忽然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觉得荒诞又荒谬:“侯爷,一个剑客没了‌剑,是很危险的事情。”   “我的剑早已在我的心里了‌,心有剑意,万物皆可为我手中剑。”林沉玉随手捡起根枯枝,随手一挥,那枯枝如剑般闪过残影,带起凌厉风来。   枯枝的尖,直指向燕洄。   她清冷冷的眸里,眸光却灼然:“剑当了‌可以赎回来,燕指挥使,若是一个人失去了‌他为官为人的初心,是再也回不了‌头的。” 第59章   “燕指挥使来了!”   百花楼里香雾弥漫, 水榭楼台,燕洄置宴的雅座特意选了个八角亭,他并没有穿锦衣卫的‌衣裳, 难得的拥了暗红毳衣, 额间带着灰鼠抹额,盘膝而坐在正首,倒有几‌分风雅意思在。请的‌人不多,统共十三位,具都是晋安府有头有脸的富贵人物。林沉玉本不欲出头, 奈何‌燕洄一手就把她从角落拽了出来,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定了。   这些人虽不归燕洄所管, 可燕洄到底位高权重, 他们畏惧于他的‌官威, 不敢不赴宴。眼看燕洄对这位少年如此特殊,他们不由得面面相觑:   “燕大人, 敢问这位是?”   燕洄亲手为她斟了酒,笑眯眯的‌扫了眼来宾:“和你们介绍则个‌,避免你们得罪了人, 需知道,在南朝, 得罪了我不要紧,得罪了我身边这位小侯爷, 那‌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   “燕大人过誉了,在下乃海外侯, 林沉玉。”林沉玉言简意赅。   大家恍然大悟,海外侯三个‌字一出来, 大家隐隐约约都能把传说中的‌人和眼前人对上了,毕竟这个‌名号实在是太过响亮。   而眼前的‌年轻人,她实在太年轻,又太俊秀,让大家一时有些失语。   “今儿我做东,恰好‌侯爷路过,我就顺路把她拉来了一同吃饭,各位员外,应该不会怪罪吧?”燕洄扫一眼大家。   “怎么会呢大人,能见到侯爷,也是我们三生有幸呀!”大家纷纷附和道。   燕洄笑道:“侯爷是我的‌莫逆之交,知道我来了晋安,说什么都要来看我一眼,盛情难却呀。”   “是吧侯爷。”他捏着酒杯,似笑非笑的‌侧着头看她。   “是呀,我和燕大人是多年挚友。”林沉玉点点头。   嗯,才见过两‌面的‌多年挚友。   燕洄哈哈大笑,林沉玉不得不配合他的‌模样‌,让他异常的‌愉悦,他扫过这些个‌商贾,想起来以往打交道的‌经‌历,有些牙根发恨。   这些人的‌吝啬都是有目共睹的‌,他一心想看林沉玉如何‌对付他们,因此并不啰嗦,就吩咐上菜了。   *   这饭吃的‌极为奢华,百花楼本就是晋安府上得台面的‌大酒楼,燕洄点的‌都是些山珍海味,琳琅满目的‌摆满了桌子,大家吃的‌满面红光。吃了就要聊天,这桌上又不方便聊生意,大家只得说起来自己走南闯北的‌经‌历。   本以为林沉玉是个‌沉默寡言的‌江湖人,可没想到的‌是,什么话她都能接上,你说去过什么地方逛过什么风光,她都能给你补充两‌句,说出个‌那‌地方附近有什么个‌地方,直让你眼睛一亮:“哟!原来侯爷也去过那‌儿!”   没想到这海外侯虽然年轻,阅历却如此丰富,还各位平易近人,大家不由得有些诧异,心里的‌紧张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起面对着一桌佳肴,林沉玉却没什么胃口,她更喜欢这家酒楼酿的‌酒。   是花酒,酿的‌甜而不腻,吃着清冽又芬芳。   她才喝了两‌盏,面上升起来些红晕,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酒后‌劲挺大。   燕洄凑过来,看着她面上红晕,眸光加深。思绪却飘的‌有些远。   最开‌始知道这个‌小侯爷的‌名号时,他是不屑一顾的‌,他这种从‌草根里通过血路爬上来的‌人,对于这种世‌袭的‌贵族有天生的‌对立仇恨。他对林沉玉的‌好‌奇,都源自他的‌上司——萧匪石。萧匪石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搞不懂她。   说她喜欢男人吧,她却能夜夜和后‌妃缠绵;说她喜欢女‌人吧,她没少和男人厮混过。这个‌人性子比帝王还诡谲多变。就在你认为她爱上一个‌男人或女‌人的‌时候,下一瞬,她就会用血淋淋的‌手告诉你,那‌都是错觉。   后‌来他大概明白了,无论男女‌,在萧匪石眼里都只有一个‌用处:垫脚石。   唯一一个‌人是例外的‌,那‌就是林沉玉。   他也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凑近后‌发现‌,她果然是个‌很特殊的‌人,身上有一种别的‌世‌袭贵族都没有的‌气质,清冽又迷人,就和他手中的‌杯花酒一样‌。   入口只觉得清冽,下喉才能品出芬芳,后‌劲绵长,一直热到心里。   燕洄饮尽了杯中酒,看向林沉玉侧脸的‌目光不由得有些放空。   忽的‌,他听见一声尖叫,当即拔了刀,眼神凌厉:“什么事!”   *   门口一个‌乞丐打扮的‌少年,一瘸一拐的‌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门口,他浑身泥巴,额头已经‌磕出了血,混着泥污滴在青石板的‌地面上,越发触目惊心。哭的‌泣不成声:   “大老‌爷们!求求你们给口饭吃吧!”   “什么叫花子!怎么跑进‌来的‌!”几‌位富商看见这少爷,面色不虞,喊人要赶走他。   守在门口的‌护院匆匆赶来,一脚踢向少年,少年被踢的‌仰倒,虚弱的‌躺在地上,哇的‌一声吐出来一口“鲜血”。   护院把他拎起来,他又死死的‌抱着护院的‌腿,拼命的‌把泥巴擦在他身上,哭的‌肝肠寸断:   “求求你们!大老‌爷们!我要饿死了!给我口饭吃吧!”   护院崩溃的‌看着自己被泥巴染污的‌新裤子,旁边有人拼命踢那‌个‌乞丐,乞丐却只顾着死死抱住护院,一动不动,一边哭诉着自己的‌悲惨遭遇:   “我从‌延平来,已经‌三天三夜没吃没喝了大人们!我的‌爹淹死在了水里,我的‌娘饿死在了路上!我三岁的‌妹妹没有奶吃,就在刚才活生生饿死了!我好‌不容易流浪到了晋安,求求你们赏我一口吃的‌吧,求求你们了!”   乞丐哭的‌甚至是可怜,他红着眼,露出水汪汪的‌眼里看着大家,嘴里说的‌一家四口的‌悲惨遭遇,实在是催人泪下。   “慢着。”   林沉玉站了出来,拦住了护院打人的‌手,她眼里似乎有泪光,看向燕洄:“燕兄弟啊,你看那‌人好‌生可怜,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若我们赏他点饭菜去吧。”   燕洄嘴角一抽,不知道林沉玉葫芦里卖什么药,可还是答应了:“好‌。”   *   那‌少年吃完了,一瘸一拐的‌走了。   林沉玉却一直愁眉不展,唉声叹气起来,那‌些个‌富商本想找她敬酒,看见她忧愁模样‌,面面相觑:“侯爷怎么了?这么伤心的‌模样‌。”   林沉玉叹口气,负手而立,站在窗前,抬头看月,眼里有盈盈泪,目光里脆弱而带着悲悯:   “本侯心忧天下,想到延平的‌灾情,难受的‌吃不下饭。自去年以来,天灾人祸不断,先是西北地震,借着各地干旱,今年开‌春又是涝灾,本侯本来以为治下的‌百姓安居乐业,就算是洪涝过后‌也能保得平安,却没想到,他们是这样‌的‌状态。”   林沉玉落下两‌滴泪来。   燕洄面色古怪。   下一瞬,林沉玉回身,握住他的‌衣袖,眼眶通红:“燕兄,如今天灾人祸,我们又岂能袖手旁观?我有意大兴一场水陆法会,供养三宝!为黎明百姓祈福消灾。请老‌天爷平息怒意,降诸甘霖,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好‌让天佑我南朝,岁岁年年,太平无恙!”   燕洄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她暗中掐了掐燕洄的‌手,传音入耳,语气带着阴森:   “配合一下,钱还给我。”   那‌钱可不是给他的‌。   燕洄想笑又笑不出来,只觉得她实在有趣,也装出了一副哀痛的‌模样‌:“你说的‌是,侯爷,我们为官的‌人,自当为皇帝分忧解难!国家大难在此,我们做臣子的‌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他从‌袖子里摸出了那‌银票,原封不动的‌放在桌上,声音沉痛:“本官就出五百两‌的‌香火钱吧,我们一起和办个‌法事,记得替本官挂个‌名,也消消灾,祈祈福好‌了。”   他故意多说了一些。   “多谢燕大人,燕大人慈悲心肠。”   林沉玉抹抹泪。   这倒把几‌个‌商贾看不会了,若是叫他们筹款赈灾,他们是一毛不会拔的‌,可若是做法事,他们倒有些心动,毕竟沿海信佛的‌人也多,他们平素也都是会去庙里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靠着海吃海的‌多,平时都会拜拜神修修庙,来祈祷平安。因此并不抵触在这里掏钱。   更何‌况,这是侯爷和燕大人提头办的‌,他们一毛不拔,说得过去吗?这不显得他们冷漠无情吗?   这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燕洄和林沉玉,琢磨出几‌分意思来了。   若是自己能出个‌大头,岂不是以后‌能借着机会和侯爷还有燕大人一起去寺庙,这接触的‌久了,亲近起来了,百害而无一利嘛。虽然他们手里没生意,可若是能牵线搭桥,那‌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啊!   有人想的‌通透,爽快开‌口:“燕大人慷慨解囊,那‌老‌朽也不能麻木不仁,老‌朽也出五百。”   他开‌了个‌头,慷慨解囊。   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掏钱也是门学问,给多了吧,怕压过燕指挥使的‌风头,惹他生气,给少了吧,又显得自己家底不足,小家子气。   盘算到最后‌,干脆每个‌人都给了五百两‌。   一顿饭的‌功夫,林沉玉就这样‌空手套白狼,套了五千多两‌善款。   *   吃酒吃到最后‌,大家都散了。   她有些微微醉,笑嘻嘻的‌数着那‌些个‌银票,她面上醉颜酡红,眼里也漾着笑意,斜眼乜向燕洄:“燕指挥使,你不是说舍五百两‌做法事吗?怎么只给我两‌百两‌?”   燕洄气笑了:“你还好‌意思说,那‌两‌百两‌我还没捂热就还给你了,好‌心好‌意帮你多说点,你反倒倒打一耙是吧。”   “你就说你是不是要给我五百两‌嘛。”   也许是喝醉了,她说话之间带着股胡搅蛮缠的‌意思来。   燕洄无可奈何‌,他和个‌醉汉置什么气呢?他掏出来钱袋,扔出来张银票给她:   “算了,给你吧给你吧。”   林沉玉得了银票就翻脸不认人,她站起身,咳嗽清清嗓子,饮尽了杯中最后‌一滴酒:   “多谢燕大人款待了,又吃又喝您的‌,又拿您的‌银子,又借您的‌势力,多过意不去呀。”   她眼神清明,哪里还有什么醉意?   燕洄笑的‌牙疼:“算你厉害!栽你身上第二回了!罢了罢了。”   林沉玉小心翼翼把那‌些个‌银票都收拾好‌,塞进‌怀中放的‌服帖,又叫人来,收拾了那‌些没动筷子的‌好‌菜,用荷叶打包带走了。   她和燕洄再次别过,一个‌人孤零零的‌离开‌了百花楼。   燕洄在楼上,看着她的‌离去身影,她衣袂飘然背影朦胧,渐渐的‌消失在了长街里,他终于收回了目光,叹了口气。   这是他们的‌第二面,在晋安,相遇的‌突然,分别的‌也随意。   他被算计了,可也不觉得很难受。   *   “侯爷!”   她刚回客栈,就看见钱为一瘸一拐的‌跑来迎接他,他泪汪汪的‌一脸委屈模样‌,双手揉着屁股:“刚刚那‌个‌守卫他踹人好‌凶,一直朝我屁股踹,都踹红肿了我怀疑。”   那‌个‌刚刚闯进‌去的‌小乞丐不是别人,正是钱为假扮的‌。叶蓁蓁和顾盼生给他打掩护,帮助他混了进‌去。   “你辛苦了,给你带了夜宵。”   林沉玉笑着把荷叶摊开‌,钱为眼睛一亮,屁股也不疼了,吃的‌满嘴流油,嘴里鼓鼓囊囊的‌不忘记开‌口:“侯爷侯爷!怎么样‌怎么样‌。”   “筹到了!”   林沉玉把钱袋拿出来,把银票一张张叠出来:“整整七千两‌,借佛菩萨名义筹的‌,对不起菩萨咯。这些钱足够我们买药材,再买粮食了,能撑一个‌月,不是问题。”   有这个‌时间,差不多就能让灾民们回去休整,种上一茬蔬果,重建屋子,落户安家了。   叶蓁蓁和钱为欢呼起来,顾盼生面容也轻松了起来,小小的‌客栈屋子里挤着四个‌人,有些拥挤,可大家脸上的‌笑却无边无际。   “侯爷好‌厉害!”叶蓁蓁满眼崇拜。   “不愧是侯爷!”钱为双眸亮晶晶。   林沉玉失笑,摸了摸钱为的‌头:“也有你一份大大的‌功劳!”   钱为有些骄傲:“我就知道我屁股不能白白被踹!”   林沉玉笑着看向叶蓁蓁和顾盼生:“钱为今日累到了,让他在客栈好‌好‌吃夜宵好‌好‌休息,我们几‌个‌忙一忙,趁现‌在去采购药材和粮食,明儿早上就打道回府,掌门该等的‌急了,你们还有劲陪我去吗?”   “当然有!我们快走吧!”   叶蓁蓁一把拽住顾盼生,笑眯眯的‌把他推出去,一手去拉林沉玉的‌衣袖,她面上虽疲惫,可眼里满是干劲:   “剩下的‌买药就交给我吧!看我去和他们砍价,走!” 第60章   林沉玉一夜未眠, 披星戴月就马不停蹄的回了延平,带回去的不仅仅有十几车的药材,更有几十车的救命粮。她拿着剩余的银票就敲响了王公‌子的房间门, 一笔一笔的替他算清楚:   “在晋安我们筹到了七千两善款, 我已经支用了一部分去买米粮买药材,剩余还有两千两左右,是时候去重新把村庄建起来,该分地的分地了。”   她心里盘算的很清楚,灾民不能一直靠着她们过日子, 燕洄有一点没有说错,养着十几万人是一个无底洞, 惰性一旦升起,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过‌惯了, 他们就很难回去过‌去那种‌男耕女‌织的艰苦岁月了,因此不仅仅要养身, 更要养灾民的心。现在距离水涝已‌经过‌去了五六日,灾民‌们已‌经安定‌了下来,不再如以前一般彷徨了, 这个时候就要让他们活跃起来。   那最好的手段,就是以劳代赈。   王公‌子打着哈欠, 还没从那几千两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就被迫听‌林沉玉的唠叨:“我的打算是, 由懂水利的师爷带领着, 将灾民‌营的人分拨四处,原路返回家乡去干活, 吃依旧是我们管,可活得他们自‌己干:将庄稼地重‌新翻起来, 重‌夯地基,根据遗迹重‌新划分土地并房屋的界限,重‌新打井,每人负责他们原本‌自‌家的活,干起来也有劲些......”   王公‌子张大‌嘴巴:“可他们安顿下来之后的粮食怎么办呢?”   “待灾民‌们安顿下来后,再发给他们十日的粮食,并洋芋的种‌块。这寒冬腊月也只有这东西收的快,而且能抗冻了,让他们先种‌上一茬保命的东西再说。只要第一波缓过‌来,开了春他们就能继续和往常一样,该种‌什么种‌什么了。”   王公‌子愣愣的点头,他本‌来被人半夜吵醒,有些生气,可看见林沉玉认真的侧脸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林沉玉正垂着眸,秉着烛光,烛光照见她眼底青黑一片,似是多日未曾安眠,他忽然觉得林沉玉脱下外袍后,她的身影过‌于‌单薄了,单薄的让人感觉,一阵风过‌,她就要消散了。   他心里没由来的升起恐慌:“侯爷!您要离开了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好像把林沉玉当成了主心骨,只要她在,什么困难都能迎刃而解。她好像是万能的存在,他一时接受不了她的离开。   林沉玉有些诧异的看向他:“我不离开去哪儿?”   她本‌就是路过‌人。   王公‌子彻底愣住了,伸出去触碰林沉玉的手顿住了。   林沉玉笑:“我等到下一任的延平长官来,就离开,应该还能陪你们两三日吧,看看灾民‌们重‌建家园,还是可以的。”   她看着气氛凝重‌,耸耸肩调侃道:   “来延平五六日,我身上银子花光了,剑也没了。要是再待下去,我怕是裤子都没的穿,好歹让我工工整整的时候离开延平吧,王公‌子?”   灾难很快就会翻篇,可日子日复一日的依旧得过‌下去。没有人离了她就活不了,同样,她也有她的路要继续走‌下去。   她还惦记着远在边关的父母呢。   *   兴建灾区的事情,又交给了衡山派的师徒们。   疫病的人们经过‌了几日的救治后,轻症的已‌经放走‌了,剩下的重‌症们就交给了大‌夫们,药是够的,就等他们慢慢康复,用不着他们亲自‌盯着了。   叶维桢对于‌修房子之类的事情颇有经验,据他说和蓁蓁的娘成亲的时候,没有婚房,房子都是他一间间垒起来的。可惜他现在腿瘸了,只能指挥人去和泥巴去磊地基。   钱为苦哈哈的跟在他后面,听‌他指挥,几天下来细嫩的皮肉都晒黑了一圈。   就这样又操劳了七八日,总算是把各自‌的村庄重‌新修复了起来,焕然一新。灾民‌们终于‌从河滩地上撤离了,各自‌返回了自‌己的家园。   至此,洪涝终于‌翻篇。   林沉玉也收拾收拾行囊,准备离开了。   离去之前,被梁夫人叫住了,梁夫人红着眼眶给她跪下:   “若不是侯爷高义,愿意来坐镇此地,又辛苦筹谋,恐怕十几万人已‌成了亡魂,妾愿代延平百姓,请侯爷受妾身一拜!”   林沉玉面容温和,笑着搀起了她:“夫人请起,这些都是应为之事,没有我也会有旁人来做的,只不过‌我恰好碰到罢了,夫人不必挂怀。”   梁茹擦擦泪,露出个苦涩的笑。   怎么会呢,当时她派那么多人去附近州府寻求帮助,没有一个人愿意搭理她,愿意收这个烂摊子,如果不是侯爷来了,做了主心骨,她也是熬不过‌那些日子的。丈夫去世,一个人面对十几万灾民‌,她早已‌有了轻生的念头。   同样是官,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眼看挽留不住侯爷,她只能改口:“侯爷,那就请再暂留一夜,妾略备几个小菜,大‌家喝一盅,送送侯爷,如何?”   “这倒是可以,正好与大‌家做个别。”林沉玉略一沉思点点头,看向了旁边的顾盼生:“盼生,那我们明儿再走‌,如何?”   顾盼生有些神‌情恹恹的点点头,灯光下他的面容晦暗不清,唯见眼角的桃花痣,依旧灼然。   按理说,他要离开了,跟着老将军离开,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不想走‌。   *   晚宴就摆在延平府的后院里,小青陪着梁茹烧了几个家常菜,没有什么大‌荤大‌肉,倒也清新可口。梁夫人还拿出了珍藏多年的酒来,给林沉玉亲自‌满上了一大‌盅。   来的人围坐了一桌。   衡山派师徒四人,并林沉玉师徒还有海东青吃肉停不下来,还有便是王公‌子和梁夫人,小青本‌来站着伺候着他们喝酒,却被王公‌子一把拉着,挨着自‌己坐了下来。   她羞的满脸通红。   林沉玉挑挑眉笑着看向梁茹:“哟,看来我走‌的早了,不然高低能喝到你儿子的喜酒?”   梁茹看着红着脸的两个人,面上露出宽慰神‌色:“老爷在世的时候他们就有苗头,我也不是那么固执的人,小青是我知根知底的好姑娘,我也喜欢。奈何我家老爷固执,觉得小青门第太低是个问题,一直咬着这里不肯同意,我倒是觉得经历了这次灾难,看透了许多事情。”   她慈祥的摸摸小青的手:“人这一辈子才活多久,自‌然是要开开心心活下去,我这辈子没有别的希望,你和我儿好好的活下去,平平安安的,夫妻间不要吵架。”   她眼神‌微黯,显然是想起来了因为和自‌己吵架,一气之下自‌缢的相公‌来。   林沉玉马上闭口不提了这事了。   她眸光看向小青和王公‌子,脸上也不自‌觉的露出笑意来。   叶维桢看着那两人,眼里也颇有些羡慕,叶蓁蓁看见他表情觉得不对劲,下一句她爹就该催自‌己了,她感觉转移战火:   “说起来侯爷,您还没有娶亲吗?”   林沉玉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我闲散惯了,五湖四海闲云野鹤的人,娶媳妇回来做什么?让她独守空房吗?未免太造孽了。”   她哪里能娶亲呢?万一暴露了自‌己的身子,就完蛋了。   钱为吃的满嘴流油,若有所‌思:“很难想象,侯爷这样好的人,以后要娶什么样个人儿才好。”   海东青冷笑:“娶什么娶,陪我打光棍得了。”   倒是旁边的顾盼生一直没说话,他垂着眼帘,看不清他的心事。   林沉玉似乎并不想聊这个话题,她继续转移战火:“钱为呢?”   钱为愣了愣,艰难的咽下嘴里嚼着的蔬菜,仔细思考了一会,露出个羞涩的笑来:   “我还小嘛,娶什么媳妇?我倒想多陪陪爹娘和师父呢,这次回去后我打算先回家看看爹娘!”他眼睛亮晶晶的:“说实话,我感觉我这趟出来,比在山门里学到的还多!我已‌经迫不及待想和我爹娘说我这趟的事情了!”   他学会了好多!学会了煮粥,学会了接生,学会了盖房子,学会了疏散灾民‌……甚至学会了抓药开药,学会了好多东西。他回去要一边吃饭,一边一件件说给爹娘听‌!   “钱为确实成长了很多。”叶维桢笑,给他夹了个大‌鸡腿。   钱为嘿嘿一声咬住鸡腿:“侯爷也夸我成长了,正想马上就蹦回去给我爹娘看看,我爹娘之前都骂我异想天开,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只会到处折腾呢。”   牧归笑着点点头:“每个人都会长大‌,时间长短罢了,伯父伯母到底是疼你的,他们有足够的金银和耐心,能支持你直到长大‌,普通人可没这个底气。”   钱为点点头,仔细回想确实如此。   他小时候看戏台上面的状元郎,风风光光搂三抱四的模样,也吵着要念书,爹娘就给他请了退下来的进士做西席,那进士官场就是因为得罪了皇商而失意,没少给做生意的爹娘冷眼,可爹娘三番两次拉着他登门,终于‌请动‌了那进士。   可他读了两个月,就因为背不下来书被打手板心,一气之下哭着缩被窝里不愿意去读书了。爹娘只得重‌金厚礼送走‌了大‌夫。   他又看爹娘经商,赚的盆满钵满,也闹腾着要开店,爹娘给了他个铺子,他开业第一日赔的底裤都不剩多少,还是娘亲自‌来结的账,把他拎回去了。   后来,他沉迷地摊卖的武侠传奇,又想进门派,爹娘又花钱打点把他送进了山门,送进去的时候没少人指着他们脊梁骨骂,说他们拿钱破坏规矩,可他们不为所‌动‌,只是在离开的时候抱着自‌己哭道:   “儿子!爹娘相信你能当个大‌侠回来的!”   可惜遗憾的是,他似乎也没能成为大‌侠,他在同龄人里,总是平平无奇的存在。可在爹娘眼里,他永远是他们最棒最出息的乖孩子。   不过‌现在,他好像稍微长大‌了点。   他有些羞涩:“回去后,不知道他们看见我黑了瘦了,会不会心疼我。”   林沉玉眼神‌也温柔起来,风吹动‌她鬓边的发丝,凌乱的打散在她青黑的眼角,她的眼瞥向了天上明月,眼神‌又落在杯里,清凌凌的月映出酒杯里琼浆玉液,也照亮了一层絮絮的浊物‌。   她笑的温和,温和里带着丝怀念的意味:“哪个爹娘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呢。”   她也想爹娘了,算起来有好久没有见面了,她要悄悄的去边关,不知道她娘严肃的面容,在看着自‌己的时候会不会动‌容?   她思绪飘飞,回到了那些个在家的岁月,她趴在爹的后背,躺在娘的怀里,在月下,在阵阵蝉鸣里,静静的听‌她们说,在边关南征北战的故事。   *   酒过‌三巡   林沉玉喝的有些微醉了,梁茹派人扶着她进了房间休息,她嘱咐小青收拾残局,忽然听‌见门外有人高声哭喊,似乎有什么噩耗传来。   只见有人慌慌张张闯进来,跪地就哭:   “夫人!适才传来急报,秦虹元帅并林老侯爷于‌进京路上,在梁州一处客栈里失火丧命,尸骨无存!”   林沉玉正走‌到房屋门口,距离院门就二十多步的距离,她咳嗽了一声,脸上醉颜酡红,转过‌身来,就这样静静的看着那差人。   院子一霎时安静了下来。   她抬眸,眼神‌清明的看向那人:“你说谁?”   “秦虹元帅和林老侯爷……”   “他们怎么了?”   “失火丧命,尸骨无存……”   林沉玉满脸的醉眼红晕,就这样一霎时白了下去,她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苍白的面色让她眼底的青黑看上去越发的憔悴。   她呆呆的立在那里,手扶在门框上,开门也不是,关门也不是。   林沉玉只感觉脑子一片混沌,她身上,掐了掐自‌己,感觉不到疼痛,又发狠的掐了掐。   是疼的,她不是在做梦。   “侯爷!”   “师父!”   “我没事?”她虚弱又恍惚的摆手,示意她们不要靠近。   可下一瞬。   她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一口血哇的一声喷了出来,只吐在她洁白如雪的衣裳上,她狼狈的用袖擦了擦嘴角,只愣愣的看着袖上狼藉的血迹。   下一瞬,她感觉天旋地转,就这样直直的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觉。 第61章   官道上‌, 一辆宝车正慢悠悠的向前驶着,朝着延平城内行去。   唐老板坐在车里,看着面前‌这位新来的长官, 表面不动‌声色, 心里早已把他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新来的长官齐平山,生的大腹便便,面色灰败,显然就知道常年浸于酒色,亏败了身体, 上‌任的轿子后,还跟着几个娇滴滴的少女‌, 可见‌此人德行。   他‌本来还在担心新来的长官不好对付, 现在看见‌了, 立马安心了下来。毕竟,不怕官贪财贪色, 就怕官什么都不贪。   有贪着,就有把柄好‌把握,唐老板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齐平山叹口气, 面露苦恼:“唐员外啊,你是不知本官一路来的辛苦啊, 这沿海崇山峻岭,我‌们在山间迷了路, 又因为大雨耽误了行程, 这才晚来的。”   唐老板心里门清,五十多岁才得‌中, 补了延平长官,辛苦了大半辈子临入土了才当官, 这种人怎么会慢悠悠的过来呢?   想必是听到了延平水患的消息,生怕自己担责任,故意‌磨蹭等到水患过去,才赶来的。   可他‌表面不能戳穿,笑眯眯道:“是呀,这穷山恶水实在是辛苦长官了,等到了延平,我‌们商行自然是要为大人接风洗尘的。”   “有劳你们了。”齐平山微微咳嗽。   “到了延平下厝了,老爷。”   轿外传来娇滴滴的声音,齐平山掀开轿帘,漫不经心开口:“只可惜延平水患,倒是苦了老百姓了,听说死了十几万人,这尸体你们处理了吗……”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   说好‌的水患呢?   放眼望去,村落里尽是崭新的茅屋,虽然低矮,但是一间间修建的整齐漂亮,来来往往的人们手上‌拎着犁地的工具,拉着水牛穿梭于田野间,田野分的块块分明,已经生出了矮矮的嫩芽,葱葱郁郁连绵到了埂上‌。   黄泥垒成的院门上‌挂着新桃符,简陋的纺锤干净而整洁摆放在院里,少妇们背着襁褓,正转动‌着纺锤劳作,背后的娃娃时不时哭了起来,她们便解下襁褓,撩开衣襟,哄自家娃娃喝奶。   一派欣欣向荣之气,若不是田间地头的高‌树上‌糊着厚厚的一层泥浆,几乎看不出这里遭遇了水患。   齐平山呆呆的看着眼前‌,不是说好‌的延平遇到了百年不遇的水患了吗?不是说十几万人吃不上‌饭没有家了吗?   唐老板笑眯眯道:“长官有所‌不知,您不在的日‌子,打外地来了个侯爷——林沉玉,是她帮着赈灾的,从筹款到筹粮,到重新兴建家园,都是她带着手底下的人一手操办的!所‌以延平虽则遭了水患,却并没有受多少影响。”   齐平山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就好‌像一个巴掌打到他‌脸上‌,他‌巴巴的磨磨蹭蹭过来,没想到已经有人替他‌赈了灾。   这岂不是显得‌,他‌很无能吗?   他‌面色有些不虞,眯着老眼慢吞吞开口:“侯爷是好‌心,本官心领了,可这越俎代庖,到底不是好‌事。这延平府到底是本官是长官,还是她是长官?”   “是呀。”唐老板在旁煽风点‌火:“今儿本是您上‌任的时节,现在那些个灾民却聚集在河滩边,为侯爷立功德碑呢。抛开父母官不闻不问,却去讨好‌个外乡人,我‌都看不下去了。”   齐平山面色一僵,忽听见‌轿外一阵喧哗,他‌又打开帘去看,远远就看见‌一群壮汉,用木头滚子架着个偌大的石碑,正在河滩边走着。大家一齐吆喝着,兴高‌采烈的推着那石碑往前‌。   路过的人们,口口声声都是侯爷,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这个要上‌任的地方官。   “听说侯爷昨儿一病不起了,在府邸里直咳了一夜?又发了烧?旺儿你在延平府当差,打听到怎么回事了吗?”   “我‌听晚上‌来的大夫说,侯爷本来就连日‌不休不眠的身子疲惫,加上‌好‌像是夜里喝了冷酒,又听见‌了爹娘惨死的消息,这么多堆积在一起,气血上‌涌,咳出血来,昏死过去了。”   “侯爷好‌了吗?”   “听说她咳了一夜,不叫人去看她,直到今天早晨才安静下去,应该是睡下了。”   “怎么会这样呢?侯爷是那么好‌的人!没有侯爷哪里还有我‌们!秦元帅又是定国栋梁,怎么这一家好‌人反而遭遇这样的不公,老天爷真的睁眼了吗?”   “……”   大家议论纷纷,面上‌皆有忧愁之色。   齐平山面色有些挂不住,到了延平城,他‌特意‌下了车,咳嗽两声踱步到门前‌,对着守卫道:“你们新长官来了,还不叫主‌簿来迎接?”   守卫打量他‌一下,似乎没有想到他‌的到来,听到这话后有些犹豫:“主‌簿还在侯爷房中照看侯爷呢……”   齐平山面色一黑。   侯爷侯爷!哪里都是侯爷!他‌看这林沉玉哪里是来赈灾的?分明是来给他‌添堵的!   他‌眯着眼往向远处河滩上‌的石碑,越发觉得‌扎眼,讨厌的很。   *   “师父,喝药了。”   顾盼生红着眼眶,将林沉玉扶了起来,他‌紧紧握着林沉玉的手臂,只觉得‌她的手臂瘦了下去,缩在空荡荡的袖子里,再也没了力气。   她的眼神空洞而呆滞,嘴唇干裂到起了皮,整张脸白如纸,连呼吸的气息都微弱了下去,她昨儿整夜咳嗽,顾盼生亦是一夜未眠,他‌在她屋檐下,听着林沉玉的咳嗽声,她咳的撕心裂肺,恨不得‌将血肉咳出来。   咳到最后,他‌听见‌了这漆黑夜里,林沉玉压抑着沙哑的声音,发出了绝望的哭喊: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她就算是哭喊,也哭的极其压抑,生怕吵醒了别人一般。哭到后面,只喘着气,再不说话了。   她没有让任何人留在她房里,只一个人把自己锁在房内。   顾盼生孤零零站在屋檐下,任由寒风凛冽冻着他‌的肌骨,他‌伸手,轻轻在窗上‌破出一个小‌小‌的洞,月色泠泠的招进去,照见‌那人,她终于是低下了头颅。   她在床上‌曲腿而坐,手臂环着膝盖,头埋在其中,月光爬上‌她的身,她脊梁挺的笔直,亵衣被‌绷的单薄又服帖,微微褶皱都被‌月光照的清楚。风过吹动‌她的纯白锦裤,空荡荡的一截微微扬起。   林沉玉闭着眼,只能看见‌她泪水模糊的眼眶,她烧的额头发红,似乎意‌识有些模糊,一声一声的唤着爹娘。   月光凝聚在她眼角,滴落晶莹的泪,无声有痕。   *   顾盼生思绪回笼,几乎是强迫着把林沉玉架起来,一勺一勺的喂着她喝药。他‌声音坚定而温和:   “师父,吉人自有天相,您难道信不过秦元帅吗?十几年沙场凶险都不能损她一丝一毫,比火灾更凶险的境地她也陷入过千百回了,毫发无伤,元帅的命那么硬,岂是区区火苗能伤到的?我‌依旧不信元帅走了。”   “师父,您把药喝下去,弟子陪您去找元帅和老侯爷,好‌不好‌?”   他‌盛了一勺药,轻轻的吹,待热气散去后又送到林沉玉唇边。   她干裂的唇微微动‌了动‌,药汁顺着皲裂的地方流了进去,又有几滴流了下来,滴在她的衣角。   不知道喂了多久,终于是喝完了那碗药。   顾盼生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头。没有昨日‌夜里那般滚烫,已经好‌了很多。她忽然抬头看了看他‌:   “桃花,替我‌喊海东青并衡山派掌门来一趟。”   *   昏暗的房间内,林沉玉咳嗽了一会,缓过劲来,抬眼看向眼前‌人,她声音沙哑,语气诚恳:   “叶掌门,你们快离开这里回去衡山,眼看我‌是不能瞻仰山门庄严了。已经叫你们平白耽误了许多时辰,再耽误你们门派的人要着急了。”   叶维桢眼眶微红,想说什么却被‌她制止了。她又抬眼看海东青,递给他‌一个轻飘飘的信封:   “北上‌五十里建宁府,行都司的杜大人我‌认识,我‌于他‌有恩,你带着我‌的亲笔信去寻他‌,他‌能替你们家主‌持公道,平反你爹娘的冤屈……”   海东青一把甩开信,气的咬牙:“老子不去,你这个破样子风一吹就要倒,老子可不想去了回来给你上‌坟磕头!”   “听话,”林沉玉揉揉自己发疼的额头:“你的哥哥一日‌在悬赏榜上‌,一日‌就有被‌逮住毒杀的危险,你不想让你哥哥活下去吗?我‌在信里力保了你们兄弟,他‌会赦了你们的。”   “那下马奴的约定也就到今日‌为止,从今往后,好‌好‌做回个人,海东青。”   海东青气的眼眶通红,想说什么,喉头一哽又没有开口,他‌忽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信拔腿就跑,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恶狠狠道:   “你给我‌好‌好‌活着,林沉玉!我‌们两个账还没算清呢!”   说罢,毫不犹疑的转身离开。   *   林沉玉还想说什么,门忽然被‌人推开,叶蓁蓁满脸是泪的跑了进来:“侯爷!不好‌了!新来的长官要拿您去问罪!已经派人来捉您了!您快走吧!”   “什么罪?”林沉玉茫然的看着她。   牧归紧随其后赶来,他‌面色阴沉:“私自开仓的罪,您写的担罪书被‌他‌找到了。我‌们怎么说他‌都不相信粮食是别人拿走的,一口咬定了您私自开仓放走了所‌有粮食,他‌似乎铁了心要给您安个罪名,您快走吧。”   叶蓁蓁哭的泣不成声,扶住林沉玉就要把她拉起来,一手去拿她的包裹,她的手都在颤抖。   她恨啊!   老天爷你看看你,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林沉玉刚刚起身,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好‌在顾盼生扶住了她,她一脸茫然,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叶蓁蓁推着出了房门。   可已经来不及了,几个官兵气势汹汹的围了上‌来,看见‌林沉玉,声音冷酷而残忍:   “是林小‌侯爷吗!您私自开仓,现在要将您论罪处置,押送京城!还请您移步地牢,不要挣扎反抗,少吃点‌苦头的好‌!”   顾盼生咬着牙挡在林沉玉面前‌,他‌表情阴鸷,声音森寒:“放肆!侯爷也是你们能拿得‌的吗?”   林沉玉心里一沉,她几乎是一眼就看出来,这些人十分面生,并非延平本地的军人,更像是大户人家里面私募的府兵。来者不善,杀气腾腾的盯着她,似乎对她的性命势在必得‌。   有人要对她动‌手!   林沉玉苍白的面色不由得‌凌厉了起来,她声音一冷:“桃花,退至我‌后!”   剑客的直觉让她下意‌识的去按住腰间宝剑,可当她摸到空荡荡的腰间时,她才忽然意‌识到:她的剑被‌已经当了。   她忽然有一霎时的恍惚。   现在的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第62章   地牢内阴暗潮湿, 这湿气和血腥味混在在一起,叫林沉玉有些喘不过去来,她‌咳嗽出了声, 到底是有些受不得这劳里的空气。   脑子昏昏涨涨的, 她‌拍了拍自己脑门,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到底是谁和她过不去?   延平官仓没有粮,这并不是一件很难考证的事情,无论是守仓官兵,还是从梁茹那儿都能得到证实‌。   所以显而‌易见, 开‌仓放粮只‌是个借口罢了,目的就是要抓她‌。   仇家吗?延平附近也没有她‌的熟人, 若说是她‌得罪过的, 她‌自信这些日子并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林沉玉放空目光, 眼神有些恍惚。   会是萧匪石的人吗?   牢房的门锁发‌出咔嚓一声脆响,门被人打开‌了, 来者是个五十多岁穿着官服的人,他笑眯眯的看着坐在稻草里,因‌大病缠身而‌有些憔悴的少年, 一丝得意涌上他眼眸。   他开‌口,语气倨傲:“哟, 小侯爷,我来和‌您谈笔生意, 如何?”   *   齐平山的目的其实‌非常简单。从唐老板那‌儿他得到了个大消息, 今年的三大考居然是萧督公亲自负责,他人已经到了晋安, 住了很多日,很快就要来延平。   所谓三大考, 指的就是对当地官员进行政绩上的考察,以定褒贬,择优者选入京中为官。   这对于‌地方官来说是难得的大好机会,多少人削破脑袋都要在三大考的时节冒个尖,为的就是争取到进京为官的机会。唯有进京,才算得当官的第‌一步!   而‌三大考中,不仅仅有平时的政绩,还有一个尤为关键的一个加分科:荒年救灾   若遇荒年大灾,救百姓于‌水火者,酌情提拔入京,补缺户部‌。   齐平山心里想‌的热络,他盯上的是林沉玉赈灾救济十多万灾民的功劳。有这个功劳加身,他似乎已经看见了户部‌为自己敞开‌的大门!   他笑眯眯的看向林沉玉,就好像看见了升职入京的希望:   “小侯爷,本官打开‌天窗说亮话,也不和‌你虚与委蛇。我希望你能将‌这次赈灾的功劳让给我,我就放您出去,替您包庇了私自开‌仓的罪愆,如何?”   林沉玉平静开‌口,声音有些虚弱:   “我本来便无罪,无须您包庇罪愆,我于‌赈灾也并无功劳,不过提供了些个助缘,是他们‌自己重新建起的家园,是他们‌自己战胜的洪涝,功在百姓,业在万民。您如何能夺的走呢?”   齐平山眯着眼:“这就不是小侯爷需要考虑的事情了!您就一句话,让不让!”   林沉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有些涣散,可语气依旧坚毅:“功不在我身,我如何让你?”   齐平山气的咬牙,他连说了三个号字,目光一暗:“来人!给小侯爷上刑!”   “你敢?”   “我如何不敢?您敢这样硬着嘴皮和‌本官说话,靠的不就是您的身份吗?可如今秦元帅一走,老侯爷也没了,您就是个孤家寡人了呀,本官难道还会怕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吗?”   齐平山冷笑:“侯爷如今犯的乃是私自开‌仓的砍头大错!即使我将‌您先斩后奏!皇上也是挑不出错的!”   他面色一狠:“既然侯爷死要面子,不肯让功,来人,给我用刑,关在牢里,直到她‌点头为止!”   若是秦虹和‌林景明还在,他断然不敢如此‌,可如今林家的庇佑树双双倒下‌,这个小侯爷还不是任他揉圆捏扁?   *   血……   疼……   浑身都在疼,骨头缝里都是疼的,行刑的人是齐平山自己带来的府兵,下‌手格外的狠毒,林沉玉本就因‌为大病一场,身上没什么力气,棍棒一加身,她‌只‌感‌觉自己半条命都要没了。   雪白的亵衣上渗出血来,她‌被人打了十几棍子,重新丢在了牢笼里,锁上了门。   “死了吗?你刚刚下‌手忒狠了些!”   “没呢……”府兵嘿嘿一笑:“没想‌到这辈子居然还能对侯爷用刑,平时最讨厌这些个高高在上的东西,下‌手忍不住就重了些。”   林沉玉意识有些涣散,她‌半躺在稻草上,浑身气力被抽干了一般,她‌喉咙间的血腥味越来越重,咳嗽了几声,血丝溢出来。   有一瞬间,她‌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她‌恍惚看见了自己的爹娘,她‌知道那‌一定是自己弥留之际看见的幻觉,因‌为她‌爹娘已经离开‌了。   林沉玉伸出手来,目光呆滞无神的看着血淋淋的手。   修长指尖上渗着血,有一道道惊人的血痂正在凝固着,分明的骨节处皮肉绽开‌……   她‌能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流逝。她‌闭上眼,失去爹娘的痛苦她‌还没走出来,身体的苦痛对于‌她‌来说并不算什么,她‌甚至有些万念俱灰,自暴自弃的想‌。   死了也并不坏,爹娘说不定还在奈何桥边等着自己呢……   不能死……她‌还不能死!她‌还有哥哥在!她‌走了哥哥怎么办?   “走水了!”   似乎有人在耳边呐喊,她‌眯着眼,只‌感‌觉眼前火光涌动,可她‌没有力气挪动自己的身子了,她‌就这样看着火苗一点点的吞噬到自己面前。   在一片火光里,她‌忽然看见了一个身影,一个很多年不见的身影。   林沉玉看着来人,忽的笑了。   她‌轻声道:“萧匪石,如今我什么都没了,爹娘走了,剑也丢了,身子也伤了,你满意了吗?”   她‌只‌觉得好笑,看见萧匪石,她‌哪里还能不明白,自己变成这样样子是谁在背后动的手?   萧匪石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林沉玉浑身是血的狼狈模样,在一片火光中抱起了她‌,悄然离开‌。   *   延寿十七年,二月二日。延平府县衙地牢走水,海外侯林沉玉时被关押牢内,不幸殒命,尸骨焦黑,躯体弯曲,面目已不可辨。   延平府百姓大恸,哭声三日不绝。十余万人于‌城外久跪,布衣缟素,为海外侯之死申冤。   人死灯灭,泉下‌无知。   *   林沉玉再醒来时,已经是三日后了,她‌喘着气从梦里惊醒,摸索着在身边寻着什么,却碰到一只‌手,她‌有些惊住,顺着手打量去。   她‌正躺在一梨花木雕着的闺阁绣床上,四面垂着云锦堆的红罗帐,角落里挂着香囊,颜色旖旎,香气甜腻,她‌身上的亵衣已经换了,从白色换成了娇艳的嫩粉色,背后和‌手上的伤口应该也被人处理清洗了,敷着药包着纱布,清清凉凉的让人觉得舒服。   萧匪石正坐在床头,一只‌手耷拉在她‌肩上,虚虚的揽着她‌,垂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看他,她‌呼吸时连个声都没,好像个死人一般,冰冷冷的揽着她‌。   “萧匪石?”   林沉玉一阵气血上涌,她‌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背上的疼痛刺到,坐起一半又倒了下‌去,她‌直勾勾的盯着她‌,喘着气道:   “你到底要做什么?我爹娘的死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火灾……又是火灾!我不信背后没有你的手笔。还有延平府,你把官仓里的粮食调到那‌儿去了?萧匪石!”她‌死死的盯着她‌看,试图从她‌淡漠的神色里看出丝情绪波动来:   萧匪石垂眸不语,只‌是漠然的看着她‌,似乎默认了一切。   “我自认我们‌家待你不薄……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想‌杀我我认了,为什么要对我爹娘?”   林沉玉只‌感‌觉如坠冰窟,她‌咬着牙,一拳朝萧匪石砸过去,萧匪石躲也不躲,硬生生受了这一拳,闷哼一声。   “静养,不许动怒。”   萧匪石反手攥住她‌的拳头,动作平缓却强硬,将‌她‌推倒在枕榻上,被褥掖好,冰冷的手触到林沉玉光滑白皙的脖颈,激起她‌一阵震颤。   林沉玉还想‌爬起身说话,却感‌觉浑身没劲,一阵天旋地转,她‌虚弱开‌口:   “你给我下‌了药?”   萧匪石也不言语,她‌只‌是离了床榻,居高临下‌的静静看着她‌,继而‌转身离去。   她‌穿着绯红的官袍,清瘦的身子几乎有些撑不起来,她‌高了许多,也瘦了许多,空空落落的好似个鬼魂。   她‌身上那‌代表无边权势的红蟒袍,衣裳流光溢彩,又黯淡无色。   萧匪石伸手,白皙修长的指尖滑过雕着花的门扉,顿了一顿,余光瞥向房中喘着气的女人,对着门口的四个侍女开‌口:   “看好夫人。若有一丝失误,提头来见。”   *   萧匪石出了房门,就瞥见了燕洄。   燕洄目光有些呆滞,不知在想‌些什么,正站在院落里的梧桐树下‌。   “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他们‌才见过两‌面,可那‌白衣少年给他的印象,却比多少朝夕相处的人都深刻的多。可再次听到她‌,却是一则噩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是谁动的手,因‌这这样,才越发‌感‌觉到心寒。   他本来以为,林沉玉在萧匪石心里,是不一样的,一个人总该有软肋,不是吗?纵然她‌杀了亲妹妹,杀了亲族同胞,向上骗瞒着帝王,往下‌践踏着群臣,可人到底不应该有个底线吗?   好了,现在她‌连作为底线林沉玉都杀了。   她‌心里还有一丝善,一丝光吗?   燕洄忽然感‌觉不寒而‌栗,他自己不是什么善人,他也是个混账。可再恶的人,到底也喜欢亲近阳光。   萧匪石,竟然是连最后一缕光都能痛下‌杀手吗?   萧匪石目光幽深起来:“燕洄,待会晚宴,安排你部‌署的事情办完了吗?”   燕洄看向萧匪石的目光有些复杂,他声音依旧玩世不恭,可到底带上了丝冷意:   “见识了督公的心狠手辣,只‌觉得胃里有些发‌凉泛酸,身子不适,过些时候再去。”   “身子不适,回去叫随行太医给你调理调理。你是我一手提拔出来的亲信,晚间任务要紧,你身子更要紧。”   萧匪石站在屋檐下‌,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伸手替他理了理衣领。   她‌看似关心,实‌则点名了燕洄的身份。他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她‌为上他为下‌,她‌要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燕洄也意识到自己语气有些过激,失了言,他随即笑了,露出小虎牙,暧昧的眨眨眼,声音含笑:   “其实‌是下‌官舍不得离开‌督公嘛。听小四说,齐平山昨儿夜里给督公送了个美貌姬妾,督公很是喜欢,一宿都宿在她‌房里?难得见督公宠幸女子,我倒是有些好奇她‌什么模样了。”   他对于‌督公房里有女人,似乎不甚惊讶。   毕竟萧匪石当初为了与朝中各方势力权衡,是纳过几房妾室的,里面有女妾,也有男妾,大家摸不清她‌到底喜欢男还是女,干脆都送了过来,她‌都一应收下‌了。   她‌在宫里的时候也和‌许多人勾结过,这些人里有侍卫太监等男子,也有宫女妃嫔等女人。大家都悄悄道,萧匪石生了双销魂手,无论男女,没有人能直着腰从她‌床上起来。   因‌此‌萧匪石又纳了房中人,燕洄并不觉得奇怪。   萧匪石面色不变:“房中贱妾,纵花容月貌,到底是消遣的玩意罢了,不足挂齿。”   她‌黝黑的瞳仁盯着他看:“燕指挥使若是寂寞难耐了,我把她‌送你房里如何?”   “算了,督公的东西,我岂敢染指?”   燕洄还没娶亲,他一向嗜血,不重情欲。对于‌萧匪石糜乱的宫廷生活,他向来敬而‌远之。   他只‌是轻轻一笑就拒绝了,潇洒的甩开‌血迹未干的衣袖,迈步离去。   出得院落,他又回头,看了眼院里的梧桐树,梧桐树枯枝败叶,鸟巢也空了,他只‌感‌觉心里密密麻麻爬上来些哀愁。   “指挥使,要备马离开‌吗?”   “走吧。”   燕洄收回目光,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调转了马头,摸了摸腰间的绣春刀:   “先去延平府的当铺一趟吧,最近本官耍累了刀,想‌买把宝剑玩玩看了。” 第63章   侍女春雪担忧的看着院中悄然站立的女子。   她是老爷萧匪石三日前抱回来的夫人‌。   女人‌生的本就很美‌, 似乎受了很重的伤,每日都要昏睡很久,昏迷的时候, 萧匪石会亲自为她施粉黛。   她的剑眉被老爷亲手铰了, 修成新月的温婉模样‌,鬓边的乱发也一应裁掉,露出芙蓉秀面来。她被涂抹上了厚厚的脂粉并胭脂,好似一尊脆弱又美‌丽的瓷美‌人‌,呆呆的立在庭院里。   可春雪还是觉得, 她刚来时候那不施粉黛的清隽面容,又自然又温和, 好似天上明月皎皎, 林间春风徐徐, 让人‌升起又敬畏又想亲近的念头。   比如今娇媚模样‌好看的多‌。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夫人‌又在叹气了。   她自从‌发现四‌面都是铜墙铁壁和侍卫看守, 逃跑无‌望后,就一直呆呆的站在院里。   春雪揉了揉僵硬的肩膀,她是昨儿‌才被买来伺候夫人‌的, 并不知道夫人‌底细,只见‌过一眼老爷, 老爷年轻又冷漠,生的雌雄莫辨, 阴郁难言。   喉结那儿‌凸着一点凄凉的弧度, 大家都喊她督公。   是个太监。   她想,夫人‌嫁给太监, 又被当金丝雀一样‌关在这里,应该是十分痛苦的吧。   “春雪!你站了三个时辰了, 快去用膳吧,我来替你看着夫人‌。”她的姐妹秋霜蹦蹦跳跳跑了过来,春雪点点头,正要离开。   她离开时,扫过院里的夫人‌,身‌子一僵。   不对!那儿‌只有一个外袍挂在树后!夫人‌金蝉脱壳了!   “夫人‌跑了,快追!”春雪如坠冰窟。   *   林沉玉穿着粗气,她蹲在屋檐上,看下看去,这萧匪石防着她跑,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练家子的护卫看守,她再露出一只脚来,都会暴露自己。   她被喂了软骨散,加上用过刑,体力大不如前,手边又无‌宝剑,靠的全是内力支持她。   一觉醒来,她面容被萧匪石改换了,从‌那个清隽冷峻的剑客,变成了个千娇百媚的闺阁少女,纵然是熟人‌在前,也决计认不出她来。   更何况,她现在穿着女子衣袍,梳着女子髻鬟,更没有人‌能认出来了!   她只觉得匪夷所思。   萧匪石到底要干什么?又把她烧了,又把她带回来,梳妆打‌扮成女儿‌模样‌。   她只感觉深宫淬炼下,萧匪石的心思越发诡谲莫测。   不过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她要离开这里。   “下来。”   忽然说话,林沉玉动作一僵,她知道那话是对她说的,可她还没回头,就听见‌噗的一响,有少女一声尖叫,再也没了声音。   那是刀尖入肉,夺人‌性命的声音。也是林沉玉最讨厌的声音。   林沉玉缓缓往下看,就看见‌萧匪石表情漠然,也不看自己,只是拈着雪白的手帕,擦拭着尖刀上的鲜艳的血。   其中‌一位负责看守她的少女,瞪大眼睛瘫软在地,没了声息。   萧匪石擦拭干净了刀尖,低了手把刀搁在春雪的肩膀上,刀锋映着少女满是恐怖的容颜。   自始至终,萧匪石看都没有看任何人‌,包括林沉玉。   她好像在面对个无‌关紧要的闹剧,等待林沉玉去妥协一个已成定局的结局。   两人‌僵持了一会,微风拂动,萧匪石手中‌尖刀闪过锋芒。   林沉玉闭上眼,吞了吞喉头涌上来的血气,轻飘飘开口:“放开她,我下去。”   她纵身‌一跃,萧匪石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下,一个揽身‌把她抱了个满怀,林沉玉并不轻巧,往下坠落有些‌沉重。   萧匪石惨白的面色更加阴沉了些‌,似乎有些‌不胜重量,闷哼了一声。   却死活不肯放手。   林沉玉瞅准时机,在怀里掏出袖中‌刀,一刀朝萧匪石刺去,又快又狠,萧匪石微微偏头,脸颊上出现一道细长血丝。   “督公小心!”   十几个弓弩手架起来了弓弩,对准林沉玉。   他‌们并不知道林沉玉身‌份,萧匪石对外只宣称屋里的人‌叫琼娘,是别人‌送的姬妾,身‌份早在半个月前就捏造好了,她暗箱操作的极为隐蔽,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就是死在牢里的林沉玉。   “退下。”   萧匪石看也不看弓弩手,深邃而黑幽的眼看向林沉玉,她声音无‌喜无‌悲:   “杀了我,你永远也别想知道真相‌。”   林沉玉闻言,收了刀,她挣扎着从‌萧匪石身‌上下来,一脸戒备的看着她:   “我们去房里,你老老实实对我说,一桩一件都不许瞒我,萧匪石。”   *   可到了房里,林沉玉又后悔了,这屋子实在修饰的旖旎,夕阳西下屋里一片璀璨昏黄,日影移到红罗帐上,锦绣上流着璀璨霞光,萧匪石坐在床头,手上把玩着床头的玉如意,白皙修长的指尖摩挲在白净玉上,暖黄夕阳懒懒洒上去,有些‌旖旎意思。   这黄昏美‌好的叫人‌舍不得开口,毕竟黄昏后就是再无‌温暖的黑夜了,她就这样‌看着林沉玉,一言不发。   林沉玉只觉得如坐针毡,她实在受不了这昏暗又暧昧的氛围,更何况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仇人‌:   “你到底要做什么,萧匪石?”   “过来。”她勾勾手。   林沉玉起身‌,冷笑‌,眼神恨不得杀了她。   “过来。”她强调,直勾勾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嘶一声,视死如归的坐了过去,被萧匪石一把揽住腰肢,半滚在床上,她垂眸看着怀里人‌,明眸皓齿,一如梦中‌。   她微不可见‌的喉结滚动,声音依旧淡漠:   “狡兔死,走狗烹。皇上疑心你林家要造反,他‌已经容不下你们了,属意我杀了你们一家四‌口。君命难违我只能照做。现在世间已经没有林沉玉这个人‌了,她已经死在了延平府地牢火灾里。”   她声音一顿:“从‌现在开始,你叫琼娘,籍贯梁州,今年十五,生辰是一月一日,是我萧匪石的房中‌人‌。”   “你对我有恩,我会照顾你终老。这辈子,除了不能出这个院子,你什么都能做。我如今权势已经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名为阉宦实则权相‌,天下没有我兜不了的底,伸不到的地,你跑不了的琼娘。老老实实的待着这里,你做什么,哪怕是杀人‌放火都有我护着……除了离开这里,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林沉玉只感觉面色一僵,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困于后院之中‌,还是以这样‌一种尴尬的身‌份。可当务之急并不是她自己,她哪怕被困一辈子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爹娘!   “我还活着,可我爹娘呢!你真的杀了他‌们吗?还有我哥哥,萧匪石!”   她急切的攥住萧匪石的衣领。   萧匪石却好似逗弄她一般,垂眸:“我倦了,今日先与你说到这里。”   她一根一根掰开林沉玉攥住自己的手指,合握在一处,轻轻放进被褥中‌:“好好歇着,琼娘,晚间带你去赴宴,你还能睡一个时辰。”   “告诉我我爹娘是不是还活着!萧匪石!”   “琼娘,不要闹,他‌们生死系我一念,你越闹我越糟心,他‌们活着的希望就越渺茫。”萧匪石起身‌,睥睨着她。   林沉玉面色一僵,她的心都在发颤,小心翼翼开口:“也就是说,我爹娘还有希望活着吗?萧匪石。”   她从‌来没有这样‌小心翼翼对萧匪石说过话。   可萧匪石还是不满。   “从‌来没有一个姬妾敢直呼我名,琼娘,你已经不是侯爷了。”她居高临下的瞥她一眼,语气里带着警告。   林沉玉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个她从‌小视为姐姐的女人‌,她恍惚间发现萧匪石的面容变了很多‌,可她并没有觉得惊奇,反而觉得,她应该就长这个不死不活的模样‌。   在更九州的时候,萧匪石生的虽然不如妹妹美‌貌,倒也清秀温婉,未曾开言先红了脸,她总是挑着细细长长的眉,涂着红红艳艳的唇,闻见‌林沉玉唤她,抚着青丝回首一笑‌。好似一朵风里盛开的荷花。   可现在的萧匪石,活生生的成了大家眼里一个奸宦应该有的样‌子。   消瘦憔悴的面容,不阴不阳的面色,深邃的眼窝里那瞳仁大而黑,阴郁又诡谲,叫人‌看着发怵。她身‌上集了女子的心狠的男人‌的手段,世间男女所有的种种恶毒的品质淬集于她一身‌,相‌貌上也显的雌雄莫辨了起来。   林沉玉只觉得这个人‌好陌生。   她不是那个记忆里温婉的姐姐了,她是一个十足十的宦官,一个绝对的奸佞。   “萧匪石……”她囔囔开口。   “看来琼娘还没有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地位。”萧匪石冷笑‌,坐在床边,一字一顿开口:   “你现在不是高高在上的海外侯,你只是一个贱籍女子琼娘,只是一个阉宦的姬妾!”   “怎么,还不习惯你的身‌份吗?非要逼着我叫你切身‌体会,坐实了我们的关系你才能适应吗?”   萧匪石冷着脸,忽然伸手开始解衣裳,林沉玉面色一僵,意识到萧匪石动作后,她只感觉恶心的想吐,哇的一声吐了出来,直吐在萧匪石的蟒袍上。   林沉玉吐的不多‌,只是呕清水,呕的眼睛发酸,咬牙切齿看向她:“你一定要这样‌对我吗?萧匪……”   萧匪石压根不管她呕的难受,手指伸向了林沉玉的衣襟。   林沉玉终于换了语气,几乎是绝望的开口:“督公……”   萧匪石停了动作,漠然的看着她。   林沉玉擦擦眼角的泪,冷笑‌起来:   “督公在宫里多‌年,倒是男女不忌了起来,怕不是忘记自己不是男人‌了。我是个粗鄙妇人‌,装不出什么柔情蜜意的,男人‌都不会伺候,更别说女人‌。督公想在我身‌上寻温柔乡,趁早歇了这个念头,去寻别的人‌好。”   这段话里不知道哪里触犯到了萧匪石,她的面色一霎时可怖了起来,阴沉着脸,毫不掩饰眼里的杀意:   “我是个男人‌你得伺候着,是个女人‌你也得伺候着!就算我不男不女,这辈子你也得伺候着!”   她冷笑‌:“怎么?侯爷做得,侠客做得,姬妾做不得么?琼娘天天嘴上说着人‌与人‌不分贵贱,兼爱平等,平时待妓女都宽厚的很,怎么自己做了姬妾,就摆谱子受不了了?”   萧匪石面色狰狞起来,声音带着讽刺,抬起林沉玉下巴,一字一顿道,狠毒毕露:   “收起你所有的高傲,不要逼我,一根根的打‌断你的傲骨。”   她磋磨人‌的方式多‌种多‌样‌,暂时还不想用到林沉玉身‌上。她在深宫多‌年,心和手早已肮脏的。再纯白炽烈的爱意,在多‌年的折磨里也扭曲的不成模样‌了。   她并不想暴露自己的本性,在林沉玉面前。可她也不介意把她的本来面目漏三分给她看,去灭灭她的威风,打‌压她的傲气。   林沉玉只觉得气血上涌,气的脸颊发红,她这辈子没有被这样‌羞辱过,她爹娘位高权重,她自己世袭侯爵,这样‌高高在上了十七年,从‌来没有人‌敢这样‌羞辱于她。   她气的牙齿都在打‌颤,双眸带血,死死盯着萧匪石。手开始悄悄摸索向尖刀——   “听说那位林侯爷的亲哥哥,现在已经走到了夔州府,夔州府有本督三万府兵。严守以待,兵甲周全,叫一个人‌消失实在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萧匪石把她动作察觉的一清二楚。   林沉玉气的眼眶发红,她丢了刀,暂时妥协。   萧匪石拿走了那凶器:   “好好休息,晚宴前我来找你。”   *   萧匪石掩了门出来,瞥一眼门口面如白纸的春雪,语气恢复了那毫无‌波澜的淡漠:   “好好看着夫人‌。”   她并没有威胁春雪,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地上未干的血迹,浓重的警告意味溢于言表。   春雪浑浑噩噩的点点头,她当时都快吓昏过去,伙伴一霎时就没了气,死在她身‌边,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掉的时候,好在夫人‌跳了下来,她才有了小命。   她人‌生头一次,对宦官的残虐有了直观的印象。   萧匪石推门进了书房,燕洄早已站在门口,他‌今日穿的倒素雅,一身‌淡绿衣袍,翠绿抹额穿过他‌雪白的发带束起来,叫他‌周身‌狠戾消散了些‌,倒显得有些‌文弱书卷气。   萧匪石的目光扫过他‌雪白的发带,一言不发,只是瞳仁幽深了起来。   她的琼娘真是好样‌的,死了都能让人‌念念不忘。   “晚上设宴,准备妥当了吗?”萧匪石挪开眼,手按在书房门环上,并不推门,显然她不打‌算让燕洄进去。   说起来正事,燕洄神色肃了几分:“督公安心,都安排妥当了,夜不收带回来消息,柯尽忠带了一千精兵驻扎城外,显然防备着咱们。若不能今夜宴上当场诛杀,明儿‌他‌赶回福宁和他‌私募的三万兵马回合,就是虎归山林!”   “霍媚娘一死,霍家已经快按捺不住造反的心思了,他‌是霍家的连襟,想分个羹倒也自然。可想当土皇帝,也得看自己有没有那个命。”   萧匪石淡然开口:“传令下去,今夜,绝不能让他‌活着离开晋安。”   “是。”   燕洄点头,正要离开忽想起来什么,站在台阶下回头看了看已经关上门的书房,他‌面色一暗,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他‌奔波了一天,在延平府的当铺里寻林沉玉的遗物——那把叫吟霜的宝剑。   可当铺老板告诉他‌,那把剑已经被人‌买走了。他‌看了看那人‌给老板的银票,票尾上赫然盖着一个萧府的戳印。   萧匪石已经把吟霜买走了。   燕洄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重兵把守的府邸,看向那密不透风的院落,单手托着下巴,深思了起来。 第64章   林沉玉睡了没一会‌就起来了, 一个怯懦的小侍女搀扶着她到梳妆台前洗漱,用篦子为她梳头‌。   林沉玉觉得头发一紧,不由得蹙了眉。   “夫人疼吗?对不起, 奴婢粗手笨脚的!夫人饶命!”   春雪忐忑的看向林沉玉, 似乎自己惹了麻烦。   林沉玉并不在意,道了句无事,然后继续发呆。梳妆台是萧匪石命人用梨花木打的,正‌面对开两门,面上四面装着锦绣围栏, 正‌中摆放一明晃晃的瑞兽菱花铜镜。   春雪有些不娴熟的打开匣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哪里见过‌这些宝贝?   在春雪的认知里, 村里最富贵的员外夫人头‌上带着的黄金钗子就是最奢华最美丽的了, 金灿灿黄澄澄的, 她一辈子也买不起。   可‌如今匣子里琳琅满目的摆着一匣子钗环珠宝,有镂金掐丝的珐琅步摇, 翡翠白玉雕成的蝴蝶簪,点翠花钿整齐的码着,没有一件不是精美绝伦巧夺天工的珍宝, 灯光映着这一匣的流光溢彩,照的人自惭形秽。   “好漂亮啊……”春雪不禁夸赞出声音。   意识到了什么, 她红了脸道歉:“对不起夫人,是奴婢粗鄙了, 奴婢从来没有见过‌这些。”   林沉玉面容平静, 语气却温和起来:“不怪你。”   这一匣子东西的奢华程度,具在宫廷用器之上, 连她也有些惊讶。   “老爷对夫人可‌真上心,有这么多好东西都留给夫人, 听‌说这府邸里的家具都是老爷新打的。”春雪感慨道。   林沉玉一愣:“你觉得给你好吃好喝,把你荣华富贵的藏起来,便是对你好吗?”   春雪并不知道他们的仇恨,只懵懂点点头‌,她觉得夫人很‌温和,胆子也大了些:   “难道不是吗?别说有人肯给我这么一匣子好东西了,就是肯给我碗肉吃,我都能跟他一辈子,当小老婆也成哩。”   林沉玉被她逗乐了:“出息。”   春雪笑的羞涩:“夫人别笑话我,我小时‌候爹娘就被土匪杀了,哥哥嫂嫂把我卖到了秀才家做童养媳,前些日子秀才死了,我又被卖了,这么大,我还‌不知道肉什么味道呢。”   战乱,旱涝,土匪,君臣猜忌自毁长城……   这些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林沉玉微微一愣,叹了口气,从匣子里拿出根朴素的白玉钗来,插到春雪的髻上:   “我手头‌没有肉可‌以给你解解馋,倒是能送你个簪子,及笄的小姑娘了,头‌上光溜溜可‌不好看,插只簪子才像样。”   春雪瞪大眼睛,红了脸羞愧难当:   “夫人,奴婢只是说说笑的!怎么能这样!现在奴婢能伺候夫人,有衣食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奴婢惶恐,这样会‌折煞奴婢的!”   “一根簪子就折煞你了?就这胆量还‌想给人当小老婆?”   林沉玉摸摸她的头‌,声音轻柔,她缓缓起了身,身子疲软,依旧是没有什么力气。   春雪红着脸把簪子悄悄藏在了怀里,扶着林沉玉出了房间。   月上柳梢,林沉玉心里莫名升腾起一些不安来。   *   “夫人来了。”   宴会‌设在八角阁中,林沉玉上了三层阁楼,一阵头‌晕目眩,她把住了栏杆,向下望去,院里满是新栽的山石花卉,她凭着栏看了一会‌,就听‌见耳畔有人轻声道:“琼娘。”   林沉玉回眸,耳上的硕大晶莹的明月珰映着月光,直直照进萧匪石眼里。   萧匪石喉结微动‌,眼里多了丝林沉玉并不想读懂的光,她强硬的把住林沉玉的细腰,声音有些颤:“不要靠在栏杆上。”   她在害怕,怕那栏杆护不住她。   “贵客要来了,督公还‌是松手吧,我没那么弱不禁风,掉不下去。”林沉玉冷眼看她。   春雪给她打扮的极为娇妍,不得不说她的骨相生的极好,做侠客时‌自成一派风流;用胭脂水粉打扮起来,又是另一番鲜艳妖娆。   偏生她那双眼清冷冷的,眼里没有一丝情意,只叫人又爱她,又恨她。   萧匪石一言不发,只盯着她看。   忽然听‌见身后有盔甲摆动‌的铮铮声响,有青年粗犷的笑声传来:“哟,督公好情趣,我来的是不是不是时‌候?”   林沉玉听‌见声音浑身一颤,猛的从萧匪石怀中挣扎出来,抬头‌看来人。   是柯尽忠!行都司的小将军!她的好友!她才写信给他,希望他能帮助海东青的父母平反。本想有空就去拜访他,奈何造化弄人,她现在已经“死”了。   不知道柯尽忠知不知道。   “琼娘,你失态了。”   萧匪石席地而坐,漠然的瞥了一眼林沉玉。   柯尽忠看见林沉玉,也愣住了,恍惚的盯着她看了一会‌,意识到自己的冒犯后爽朗一笑:“恕在下冒昧了,夫人眉眼,似我一位故人,因此看的有些久了,还‌望督公莫要怪罪。”   林沉玉想开口唤他。   冷不防被萧匪石死死掐住胳膊,她声音带着冷意:“注意身份!想想看你的哥哥。”   林沉玉气馁了,垂眸不去看这人。   萧匪石警告完了林沉玉,声音一慢,恢复了那不死不活的冰冷模样:   “既是眼熟就是有缘,小将军请坐。”   柯尽忠坐下,盔甲未摘,手摆在刀上,很‌显然他在防备萧匪石。   “琼娘,敬柯小将军一杯酒吧!”萧匪石瞥一眼身边人。   林沉玉浑浑噩噩的起身,端起酒盏给柯尽忠斟酒,柯尽忠愣愣的看着她,林沉玉斟完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陪将军共饮。”   她害怕,萧匪石会‌在酒里下毒。   林沉玉仰头‌,一饮而尽,这酒有些烈,辛辣入喉,滚烫惹泪,但应该是没有毒的。   她安心了。   柯尽忠忽然笑了,他僵硬的身子缓和了一些,取下头‌上盔甲,面容有些放松:   “督公夫人好酒量,这一点还‌和我那位故人有些相似!”   萧匪石抬眸,语气平淡:“小将军故人是谁?能让小将军引为知己,必然不是我家姬妾这般的等‌闲之辈。”   柯尽忠面露惆怅:   “说起来督公应该认识,就是林沉玉林小侯爷,我才接到她的信,还‌她的人情,给一对海盗兄弟平反,才料理完那件事,正‌准备去延平看她呢,没想到半路上听‌见她葬身火海的消息,真是天妒英才。没办法,这才又折来了晋安拜见督公大人。”   林沉玉就这样看着他,心里发苦,面上隐隐露出哀伤之色。   多年好友,纵然相对不相识,这滋味并不好受。   柯尽忠看着林沉玉,只觉得心里亲切的很‌,继而笑道:   “算了,言多必失,尽忠冒犯了夫人,让下官自罚一杯吧!”   柯尽忠正‌要饮了杯中酒,副将警惕的碰碰他胳膊:“小将军,小心酒水。”   柯尽忠一愣,他看着林沉玉,对着副将摆摆手:“夫人都饮了,我岂能畏畏缩缩?”   说罢,他一饮而尽了杯中酒——林沉玉亲自倒给他的那杯。   萧匪石静静的看着两个人饮酒的场景,瞳仁依旧是那黝黑深邃模样。   忽然,柯尽忠捂住了嘴,难以置信的看向了林沉玉:“酒有问‌题,你……你这毒妇!”   他的面容扭曲了下去,还‌来不及痛苦哀嚎,就倒下了。   事发突然,副将一把掏出了刀来,对准萧匪石,可‌他还‌没站稳,房梁外的锦衣卫杀手已然鬼魅般落下,手起刀落,鲜血溅在锦绣屏风上。   萧匪石在旁边坐着一言不发,面容平静,没有一丝波澜。似乎这一切的暴动‌都入不了她的眼,她只将手臂立在撑在案上,托着腮看林沉玉。   她修长白皙手里拈着白玉杯,也不斟酒,也不饮酒,就这样用指尖拈着,摇摇晃晃。   *   林沉玉还‌保持着敬酒的姿势,她僵在了当场,只感觉自己手中酒杯有千斤的重‌量。嘴里的酒气也变得苦涩起来,她哪里还‌不明白萧匪石为什么要带她来。   她要利用柯尽忠对自己的亲切,麻痹他,用一杯亲切的酒,温柔的要了他的命。   何其残忍!何其狠毒!   这场景诡异又凄美,八角楼阁四周围着美人屏风,风铃阵阵悦儿动‌听‌,桌前酒宴摆满了山珍海味。   而此时‌窗外传来震天撼地的呐喊声,应该是萧匪石的人和柯尽忠的人交了火。刀光剑影,杀伐之声四起,可‌以预见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惨烈之战。   侍女们上着山珍海味菜,屋内燃着清雅檀香,而外面是厮杀怒吼,是咆哮震天,是血流成河。   “阉党萧匪石!祸国殃民!残害忠良!兄弟们杀上去!将那厮千刀万剐了!不能叫将军的血白流!”柯尽忠的部下殊死挣扎,发出怒吼。   “保护督公!柯尽忠手下叛党,杀无赦!”隐约听‌见燕洄的声音,冷静如雪,充斥着杀意。   杀……   林沉玉呆呆的跪坐在柯尽忠尸体前,她本就大病未愈,眼见昔日好友死在面前,唇上血色全无,额间的梅花妆也黯淡了下去,整个人好似枯萎的花。   人的耳朵是和思想贯通的,听‌见林间风声便想到明月,听‌见笙箫之音便能想到阁中美人。可‌如今她的耳里唯有杀声滔天,眼里浮现的唯有暗红血光,残肢断骸……   她又想起来了延平旱涝,想起来了目光麻木等‌死着的十几‌万灾民;她想起来了她少‌时‌跟着爹娘走‌过‌的边境,玉龙雪山下清冽的月光照见满山的尸骸;她想起来少‌年时‌误入西宁卫的将军冢上,黄昏里漫山遍野的无名坟头‌垂下肃穆阴影,铺天盖地朝自己涌来……   她想起来世间的种种,不过‌生杀二字。   人亦有限,杀业无边。   打杀的声音弱了下去,想是一方胜利,一方败去。随着最后一声撕心肺裂的“奸佞阉宦!不得好死!”的怒吼,和刀剑入肉的闷声,一切归于平静。   萧匪石赢了。   轻飘飘的一个赢字,是踏着多少‌鲜血换来的。   “琼娘,过‌来。”   萧匪石的声音忽然响起,她朝林沉玉勾勾手。   林沉玉抬起那清冷的眼,眼里血丝布满,她直直的看向萧匪石。   她眼里有怨,有恨,更多的是迷茫:   “萧匪石,你究竟要多少‌人死,才肯收手?”   她远离朝廷,不想去掺和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军权交替的尔虞我诈。她只是想带着她的剑,带着她的徒弟,远离尘嚣行走‌江湖。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遇到了人世间的漏缝,她就轻轻的缝缝补补,再拍拍手离开。   她只是想在江湖这个日月壶里,偏安一隅,度过‌平静的一生。   可‌萧匪石一拳打碎了这个日月壶,把她拽了出去,逼着她去看这血淋淋千疮百孔的人间,让她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延平十几‌万的灾民被萧匪石当成弃子,她救了下来。   可‌这次战争呢?可‌以后无尽的屠戮呢?   林沉玉红着眼眶,往下看去。府外一地的尸首,看不见边际,空气中传来血腥的硝烟气息。   她悄然握起柯尽忠腰间的宝剑,摩挲着剑锋,她咳嗽一声,忽然为自己感到悲哀。她如今连力气都散去,连拿剑都觉得有些吃力了。这人世间还‌有什么是属于她的呢?还‌有什么是她能保护的呢?   贪官恶霸,奸宦横行,天灾人祸,无尽杀伐……她终于理解了佛经的那句话,这人世间没有一点乐,皆是刀口舐蜜。   摊开来看,众生皆苦。   “萧匪石,你恨我吗?”   “恨。”萧匪石几‌乎是立刻回答。   “若我死了,你会‌好受些吗?”林沉玉抬起清凌凌的眸子,这是她第‌一次当着萧匪石的面流泪,眼里蓄满泪水,却没有一丝懦弱,目光决绝的看向萧匪石。   她单手挥着剑,忽的拔剑架在自己的肩上。   黑夜笼在她的肩膀上,月光被乌云遮蔽。   她来时‌的路已被人斩断,未来的道她看不见光芒。   她深深的看了萧匪石一眼:   “虽不知道你为什么恨我,可‌若是我的死能叫你欣慰,能止住你的杀意,哪怕一瞬。那就谨以此剑,终我性命。” 第65章   当——   她的剑无力落地, 林沉玉扶着额头,那种感觉又来了,浑身无力, 额头发烫, 喘不上来气。   萧匪石夺下剑,她捏紧酒杯,一步步逼近林沉玉,黝黑的瞳仁里第一次有了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似酝酿着多年的爱恨, 浓烈的叫人害怕:   “林沉玉,你凭什么死的这么轻巧?你还在沉浸在济世救人的美梦里吗?你觉得你伟大吗?了不起吗?你很清高吗?”   她一剑挑起柯尽忠死不瞑目的头颅:   “你以为他是好人吗?柯尽忠, 拥兵三万于东南, 离自‌立为王只有一步之遥!他一造反, 涂炭的是整个东南。你救的十几万人,还不够他马蹄去踏的!就因为他现‌在死了, 所以你就觉得他死的忠烈,活的清高无辜了吗?”   林沉玉呼吸一滞,不敢置信的看向她。又看着柯尽忠惨死的面容, 她脑袋一片苍白。   萧匪石居高临下的看着林沉玉:   “我知道,天底下就没有不恨我的人。我也知道, 我为什么招人恨。自‌我成为掌印来已有数年,天下大权尽在我手, 天下生灵杀伐由‌我。多少人和我勾心斗角,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可他们都死了,唯有我活下来了。”   “权谋道上, 死者为英桀,生者为奸佞!本督宁为奸佞, 不做良臣!”   她声音铿锵有力,一把‌掷却了手中‌剑,捅过柯尽忠的衣袖,插在地面。   燕洄隔着屏风缓步走来,他衣襟上衣摆上溅着深重血痕,腰间玉带几乎是血洗过一般,他面色肃杀,脸上再没有了寻常浅笑时露出的梨涡和虎牙。   他似乎受了伤,捂住胳膊,手掌渗了一手的黏腥液体。单手拎着绣春刀——   刀刃砍卷了,已经收不回刀鞘了,只能‌拎着,滴滴答答的流了一路血。   “督公!柯尽忠部下尸骸适才派人数过,一千精兵系数灭尽!头颅尽砍下,要悬城示众吗?”   “将柯尽忠一人头颅示众即可。悬一千个头,你是要挂腊肉吗?”   萧匪石怒气回笼,又恢复了那不阴不阳的模样:“一千精兵尸首送回原籍,剥去盔甲充公,头颅贴上条子,挂上告示,要他们父母妻儿拿钱来赎回去安葬!一个人头要一百两,无人赎的话就去喂狗!区区一千人,这些‌小事还要请示我吗?燕洄!”   燕洄愣了一瞬,低声道了句诺。   多好的算计呀,杀了人还要亲属来赎尸体。又杀了又赚了,天下好事都让她占了。   “至于柯尽忠准备造反的那三万子弟兵,降者不杀,充为军户,分而治之,预备着送往西宁卫等苦寒之地,霍家‌回头反了,必然要经过西宁卫,西宁卫必须死守住。都说‌柯尽忠手下将士尽忠职守,就让他们第一批扛去!”   萧匪石言下之意显而易见,不降者,杀无赦。降了,就留一条命去做牺牲。   林沉玉闭上眼,柯尽忠治军一向宽厚,无数府兵对他生死相随,他的兵血性刚强,不是轻易投降的。她几乎又能‌预见,这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屠杀。   “是。”燕洄低声应了一句。悄然离开了,临离开时燕洄隔着屏风瞥了一眼萧匪石怀里的人,透过屏风隐约可见那人身形羸弱,艳如‌桃花。   他眼里流露出失望神色,单手按住砍卷了的刀,离开了。   *   “适才菜肴有些‌热,如‌今正好了,坐下用膳。”   萧匪石冷冰冰吐出几个字,重新盘腿坐下,用干净筷子细细的剥虾,她嫌筷子有些‌慢,用搁在旁边的手帕擦了擦手后,直接上了手给她剥。   她把‌虾送到‌林沉玉嘴边:   “听说‌琼娘近些‌年不爱食炙肉,不知为何?本督给你安排的全是海鲜河味,尝尝吧。”   林沉玉看着她白皙修长的手,剥开鲜红的虾衣,露出□□紧致的肉来,忽然觉得有些‌恶心,轻描淡写道:   “我不爱食炙肉,不应该问督公为什么吗?”   “我如‌何知道?”   “不知道就算了,督公装不知,再怎么说‌也是无用的。”   林沉玉疲倦的闭眼:“我累了,要回房歇息了。大人慢用吧。”   萧匪石声音冷淡:“琼娘,人不要给脸不要脸,我萧匪石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伺候过人吃饭,你既瞧不起我这个阉人伺候你,就过来伺候我。”   她手一松,虾肉跌落案上无人理会,弃之如‌敝履。   萧匪石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黝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却让人觉得越发残忍:   “本督最爱炙肉,琼娘,你亲自‌给本督烤。”   说‌罢抬眸看向旁边春雪,声音冷淡:“把‌那台绿釉陶方炉抬上来。”   *   方炉下燃着火,滋滋着冒油,一股焦香扑鼻。林沉玉几乎是下意识的鼻子一酸,要呕出来。她手一颤,筷子夹着的炙肉掉落地上。   那些‌个绝望的记忆涌上心头,她捂住口,撕心肺裂的咳嗽起来。   “掉地上几个意思?琼娘,重新烤!”   “夫人!”春雪想上前帮忙,却被林沉玉轻轻推开了,她眼眶通红,强忍着呕吐,又夹了一块肉放在炉上,血红的肉碰到‌火热的炉面,发出瘆人的一阵响。   林沉玉面如‌白纸,全无一丝血色。   她死死的盯着那烤肉看,似乎要克服着什么恐惧,颤抖的手也微微平静了下来。   不就是块烤肉吗?   萧匪石越是越是要折辱她,她越是要镇定。她不能‌疯,也不能‌闹。她不能‌让萧匪石得逞。   冷静……镇定……   她脑海里浮现‌爹娘的笑颜,浮现‌哥哥宽厚温暖的背来,家‌人是她的底线,也是她所有力量的来源。   “督公请用。”   林沉玉夹着一筷子烤好的肉,送到‌萧匪石碗中‌。   萧匪石仔细的看着她的面容,似乎想从她苍白如‌纸的脸上看出破绽来,看了良久,她淡漠开口:   “看来琼娘还是不了解本督,本督喜欢,炙的发焦的肉,就跟火里烧出来的一般……”   “重炙。”   林沉玉愣了愣,半晌低眉,轻声道了句:“好。”   这一瞬间,她多想杀了萧匪石。   她想爹娘了,想哥哥了。她好想扑在他们怀里哭,可现‌在流泪是没有用的,绝望蔓延上她的心房 。她毕竟不能‌倒下,她的爹娘生死未卜,哥哥一命悬在萧匪石一念之间。   她咬咬牙,捂住口鼻,逼着自‌己看那血水淋漓的炙肉。   人世间再无海外‌侯,可她没有一时一刻忘记,她是林沉玉,不是琼娘。   最后的最后,萧匪石还是没有吃那块肉,这顿饭谁也没有吃,她看着低眉顺眼的林沉玉,丢下筷子,面色阴沉的离开了。   她一离开,林沉玉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可她一日没有进食,什么东西都吐不出来,只能‌干呕着吐清水。   春雪扶住她,林沉玉喘着气闭上眼,感觉到‌少女轻轻按在她背部,声音怯懦的唤她夫人。   她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来:“春雪,把‌这些‌吃的拿过来,到‌房里吃了,你不是说‌想吃肉吗?”   春雪摇摇头,流着泪把‌她扶进了房间。   *   林沉玉似乎疲惫至极,回房就睡下了,春雪不敢打扰她,悄悄锁了门离开了。她端着那碗肉走到‌了自‌己住的厢房里,几个少女围上来,两眼放光,叽叽喳喳道:“春雪!出息啦!有肉吃啦!”   春雪嚼了一块,眼睛一亮,这肉又嫩又香,一点‌腥气没有,实‌在是人间美味!   可她眼前浮现‌夫人那气若游丝的模样,忽然觉得这肉也没有那么好吃了,她把‌肉分给了大家‌。大家‌吃完都瞪大眼睛:“怎么会这么嫩?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比我家‌里逢年过节买的还好吃!”   旁边一个少女冷哼一声:“没见识的东西们,拿这肉和菜市口的烂货比。这些‌都是每天清晨底下官员们亲自‌送来的上好的肉,自‌然比菜市卖的强千百倍!”   她是伺候萧匪石的婢女,说‌话傲气的很,大家‌都不乐意搭理她。   春雪有些‌疑惑:“可是我看夫人并不是很乐意吃的样子,她看见肉就想吐,是为什么呢?”   她瞥向旁边厨房的烧火丫头:“鱼儿,厨房现‌在还有人吗?夫人一日没进食了,我想要不煮个白粥给她。”   那少女翻个白眼,冷笑:“她就可劲拿乔呗,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矫揉造作的婆娘罢了,还夫人呢,又不是明媒正娶的,不过是个别人送来的姬妾,你们还真把‌她当主‌子了?等哪日老爷厌了她,有她好看的。”   春雪愣住了:“夫人不是那样的人,夫人人很好的,老爷也喜欢她……”   她摸了摸热乎乎的胸口,她还活着,夫人还送了她一根白玉簪子呢。   旁有丫鬟冷眼拆穿了那萧匪石的贴身丫鬟:   “我看你是看见夫人穿金戴玉,眼红了吧?昨儿夫人从廊下走过,你眼睛就盯着夫人的衣裳首饰看。”   “就是就是,别怪我没提醒你,人贵有自‌知之明!你是有几分姿色,可夫人那可是国色天香的人物,生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不说‌,老爷还爱惨了她,没瞧见那宝贝劲儿?锦衣玉食的供着,里三层外‌三层的护着,生怕夫人跑了。你要是对老爷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我劝你还是早些‌歇歇睡了吧。”   那丫鬟面色一红,似有羞愤。   春雪不敢置信的看向她,终于明白了她话语里的酸劲从何而来了:“你……你看上老爷了?那可是太监啊!”   还是个女太监!   那丫鬟哼一声,似乎破罐子破摔一般:   “太监又怎么样?得了手,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你们难道不喜欢荣华富贵吗?虚伪!”   春雪皱眉:“可是,她那么残暴……”   “残暴?她杀的人,不过是些‌个不听话的贱人罢了,老爷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富贵人物,能‌站在她身边,多威风呀!夫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拿乔早晚寒了老爷的心。”她得意起来:“我温柔体贴,虽不如‌夫人美貌,可胜在嘴甜,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她还想说‌什么,忽然有人来喊她给老爷烧水沐浴,她扭着纤腰,摇摇摆摆的走了。春雪担忧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总感觉要出事。   “那小蹄子,该不会想趁着老爷沐浴,勾引老爷吧?”   “不知道,和咱们没关‌系,散了散了……”   *   林沉玉在房中‌,她悄悄将枕头藏在被褥里,反手锁了门,门口的侍女们都打了哈欠,她用绳索吊在房梁上,顶开屋顶瓦片,一跃跳将出来,一阵头晕目眩,猫着腰躲了起来,喘着气缓一缓。   体力大不如‌前,可还能‌用。   她睡了几日,精气神恢复了许多。对自‌由‌惯了的林沉玉而言,她不可能‌一辈子囿于后院。   她得自‌己救自‌己。   内院外‌院还是禁卫森严,萧匪石为了防她跑,几乎是布下了天罗地网。林沉玉感觉有些‌棘手,正沉思着如‌何逃跑。   忽然,一起凄厉的惨叫响起。   一个仓皇的身影从东厢房推门而出,连滚带爬慌不择路的跑了出来,她喊的实‌在凄惨,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怪物!怪物啊!”   “滚!”   厢房内传来萧匪石的怒吼,声音阴冷,似乎在发颤。   林沉玉愣住了,她印象里面萧匪石从来都是平静的让人觉得可怕,即使有情绪波动,也绝不会吼出来。   萧匪石的怒吼依然在继续:“杀了!院子里的人,通通都杀了!”   林沉玉面容复杂,目光放在了东厢房上。   这个点‌,萧匪石应该在沐浴,她极爱净,几乎容不得一日不沐浴,每日沐浴的时间都是固定的。   那个小婢女到‌底看见了什么?   她口里的怪物,又是什么? 第66章   萧匪石独自坐在木桶里, 鲜花布满着整个‌木桶,她惨白的脸一丝血色都无,目眦欲裂, 平时恍惚死人般平静的她, 此刻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若是熟悉她的燕洄看见,都能明白,督公暴怒了。   那一声怪物,好似捅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阴暗秘密,萧匪石半个‌身子蜷缩在水面‌下‌, 气的手都在发抖,她想起‌来, 却在听见脚步声时停了动作, 就那样僵在那里。   林沉玉悄无声息的落在她身边。   萧匪石瞳仁一缩, 声音凄厉:“林……琼娘你敢靠近!”   林沉玉刷拉一声掀开‌厚厚的帘子,映入眼帘的是并不旖旎的一幕, 萧匪石在泡澡。她款款走‌进来,直勾勾看萧匪石。   萧匪石的身子一软,她用手拨着花, 似乎想遮住什‌么,依旧是那副不阴不阳的死人样, 黝黑的眼阴森森的,直勾勾看着林沉玉:   “你再走‌进一步试试看, 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   “都是女人, 怕什‌么?”   林沉玉在她身前站定,萧匪石缓缓抬头, 额头都是汗,因为紧张咽了口口水, 林沉玉伸手,摸向了萧匪石的咽喉,她手指上有‌薄茧,摸到那微弱的喉结处,萧匪石惨白面‌色忽的渗出薄红来。   她眼角都带着红,好似被玩弄的良家少女,脸上罕见的出现脆弱之意,她压低声音,带着薄怒:“林沉玉!”   林沉玉面‌露深思:“督公是女的,怎么会有‌喉结呢?”下‌一瞬,她一刀捅穿了木桶,水哗啦的直流而出,萧匪石单薄的身子就这‌样暴露在她面‌前。   林沉玉低头看去,彻底愣住了。   空气凝滞住,萧匪石不敢置信的看向她,反应过来后拼命遮住自己的下‌身,可已经来不及了。她听见林沉玉满是诧异的话语:   “你是……阴阳人?”   *   林沉玉很久以前听澹台先生‌说过,关于阴阳人的事情,起‌因是延寿十年之时,京城发生‌了一桩奇案,有‌一人娶有‌娇妻美‌妾,外出经商三载归来,却发现妻子大腹便便已经怀孕,他质问‌奸夫是谁,妻子却支支吾吾,只说是那妾所为。   丈夫怎么相信,只道妻子污蔑小妾,遂报了官。   后官府查证,那妾前门,竟生‌有‌肉柱。平时藏起‌,与丈夫交*媾并不关碍,但亦可与妇人交*配。民间所谓阴阳人。   后来,那妻妾二人双双被赶出家门,听人说两人竟成了一对,去了新地方,拜堂成亲。   “人生‌具两形者,古既有‌之。大般若经中记载律有‌五种黄门,其中就有‌半月黄门,半个‌月为男,半个‌月为女。”   澹台先生‌在军中为医,见多识广,曾经研究过阴阳人,说:“阴阳人男女器具皆备,可男女都难为,为女则胞宫浅薄,难以生‌子;为男则精薄如水,难以授孕。大户人家夫妇,喜猎奇者,往往会买来,养做娈宠亵玩。”   林沉玉想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想到过,阴阳人竟在她身边!   可……林沉玉想起‌来刚刚看见的那空荡荡的地方,欲言又止的看向萧匪石。   “阴阳人?琼娘真是高估我了。我现在已经不是了,男的部分,女的胞宫,我在入宫之时全部阉割掉了。如你所见,我现在非男非女,是个‌怪物。”   萧匪石冷笑,不阴不阳的模样在灯下‌愈发令人生‌畏,在林沉玉的注视下‌,她似乎破罐子破摔般,从水里缓缓起‌身,再也不遮掩一丝一毫,将自己的所有‌狼狈与不堪暴露在她眼前。   男子阉割的疤痕,失去的胞宫皱纹,对于男女而言两种惨无人道的酷刑痕迹,同时出现在了一个‌人身上。   林沉玉愣住了,这‌疤痕实在狰狞的让人恐惧,往昔只听过阉割男女的酷刑十分痛苦,十有‌三四都会丧命,她不敢相信这‌疼痛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该多难熬。   萧匪石看见林沉玉清澈的目光时,似又后悔了,一把‌扯过外袍披在身上,她揉了揉湿乱的碎发,拉过林沉玉,把‌她按在木桶上,陷在一片花中,她漆黑眸光暗沉深邃:   “不要对我露出那种怜悯可怜的表情!你爹娘当初也是这‌种表情,你哥哥也是这‌种表情!怜悯是人间最恶心的东西,怜悯完之后他们就能放心大胆的肆意为恶了,不是吗?他们口口声声说着人无贵贱,口口声声说着残缺也没‌关系!口口声声给人希望!又遗弃我侮辱我,叱令我责骂我!甚至于不惜污蔑于我,逼着我离开‌你!”   她看着林沉玉蹙起‌的眉头,语气更冷:   “你为什‌么要难受,琼娘?你应该庆幸啊,应该高兴啊!高兴我自残成为了一个‌不男不女的人,高兴我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残缺无害的模样,什‌么都对你做不了啊!”   林沉玉脑袋嗡的一声,忽然想起‌来了哥哥在船上有‌意无意说过的话语:“哥哥绝不会让你和‌残缺在一起‌。”   他指的,应该就是萧匪石吧。   当年的事,难道另有‌隐情吗?   萧匪石眼里盈着泪,泪却不多,只叫她黝黑深沉的眼里蒙起‌一层雾,湿漉漉的发滴答水珠堕在林沉玉脸上,她眼里压抑着浓重的情思,冰冷又炽热。   她唤她名‌字,不是琼娘,是林沉玉。   “庆幸吧,我已经毁了自己,林沉玉。若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你早被我强上无数次了。”   *   海外侯死去,已经是第五天头上了。延平府已经恢复了昔日的日常生‌活,丝毫看不出洪水的痕迹了,大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天气一日比一日暖,一派欣欣向荣。   自从林沉玉死了,齐平山便痛快了,他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让人河滩上的石碑,林沉玉三个‌字通通敲掉,换上了自己的名‌字。   齐平山冷笑,看着林沉玉三个‌字在石碑上被抹去,又改写成自己的名‌字,颇为得意:   “好你个‌海外侯,家破人亡了,死了能把‌功劳让给本官,也算是功德一桩!”   他仿佛已经看见了飞升的路就在眼前。昨儿夜里他已经写信请萧督公来体察民情了,书信里,他把‌林沉玉的功劳一应揽在身上,又把‌脏水一股脑的泼在林沉玉身上。   说她为富不仁,在延平鱼肉百姓,所幸苍天有‌眼,将她烧死了。信已经寄出了,萧督公似乎非常感兴趣,派人传话说扫荡敌寇后,过两日就来。   齐平山乐的开‌怀,他就知道,萧匪石听见林沉玉死了,一定会非常开‌心!毕竟隐隐约约有‌听到传言,两人不和‌。   他喝了杯茶,哼着小曲,不知不觉就睡去了。   *   齐平山再度醒来的时候,只感觉浑身冷侵侵的,他抬头看,自己居然躺在河滩里,被五花大绑了起‌来,他刚想抬头,却被人用靴踩着头颅,一脚踩进河滩地里。   他呼吸困难,感觉到泥沙渐渐渗透进自己的口中,想吐吐不出,想呕呕不成。   “泥…是谁?”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人当死狗一样踹了起‌来,只感觉活过来了。颤巍巍抬眼看去,只见清冷冷的月下‌,石碑旁靠着位少年,他一身缟素,略显单薄,手中正握着把‌尖刀,一点‌一点‌的把‌石碑上齐平山三个‌字剜下‌来,锐利刀锋刻在坚硬石头上,发出令人汗毛直竖的声音。   他一点‌一点‌的剜去石碑的字,一点‌点‌的凿,就好像在剜着齐平山的血肉,凿着他的骨头。   “你是谁!要对本官做什‌么!快放了本官!本官可是朝廷命官!”   少年并不理他,只是一脚重新把‌他踩入泥泞里,他继续凿。稀稀落落的灰落在齐平山脸上。   从齐平山的视角看去,少年生‌的极美‌,眉清目渺,艳丽如妖,眼角一颗桃花痣红如鲜血,艳似宝石。他眼眶是通红的,红的让人害怕,就好像他已经流干了这‌辈子所有‌的泪,再流便只能是血,他的眼里没‌有‌一丝亮光,有‌的只是滔天的恨意。   齐平山三个‌字终于被凿掉了。   少年俯身,蹲下‌来看他。   刀锋也对准了他。   齐平山终于慌了:“不要!放开‌我,本官给你钱给你银子给你女子,什‌么都能给你!放开‌我,不要......不要杀我。”   这‌一句,好像刺激到了他,他哑着声音笑了起‌来:“什‌么都能给我?”   “是的!什‌么都行,只要你不杀我!”   “那你把‌我师父还‌给我啊!”   一霎时天地无声,明月黯淡。   顾盼生‌眼里已经流不出泪了,他狰狞着艳丽的容颜,近乎癫狂的一刀凿下‌去,他已经崩溃了,他可以少衣少食,可以活在不太平的乱世里,他什‌么都可以妥协,唯独不能活在没‌有‌林沉玉的人间!   都该死!他们都该死!那些个‌灾民该死!这‌杀千刀的齐平山该死!拦着他去给师父收尸的老将军该死!   他自己也该死!这‌人世间烂透了!除了林沉玉都该死啊!   林沉玉已经死了,这‌人间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不对,死太便宜齐平山了,他忽然笑了起‌来,只笑的让人毛骨悚然:“一刀砍了你,未免太便宜你了,前朝废了一种酷刑,一刀一刀的割下‌你的肉,喂你吃,一边喂一边割,几千刀下‌去,人就咽气了,好不好,齐大人?”   齐平山已经吓尿了,他知道少年并不是在撒谎,他在很认真的说话。他吓的裤子都尿了,瘫软在烂泥里:   “求求你,我错了,不要不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晚了,什‌么都晚了。”   顾盼生‌一脚把‌他踹倒,踩着他脑袋,让他跪倒在石碑下‌,他咬开‌手指,用手面‌无表情的在石碑上写下‌三个‌大大的血字:   林沉玉。   写完,他的指尖也被凹凸不平的石碑面‌磨烂了。   他用那鲜血淋漓的手抚摸石碑,抱了上去,好像无助的孩子抱着唯一的依靠。他呜咽了起‌来,哭的撕心裂肺:“师父,徒弟给你报仇,徒弟把‌他们都杀了,这‌延平府没‌有‌无辜的人!他们都该死,我杀了他们,一个‌个‌的杀好不好。你那么善良,一定会恨我的,对不对?”   “你要恨就恨我吧,恨死我了最好,恨我你就回来看看我,好不好?变成厉鬼我也不怕的,师父!你回来看看我好不好?变成个‌风回来,好不好?”   夜深人静,清风无踪。   顾盼生‌的泪干了,他低头看着血淋淋的手,喃喃道:“师父不肯回来吗?”   那他就只有‌,杀了。   他回头,看向齐平山,一字一顿:“就从你开‌始,千刀万剐,为我师父陪葬!”   他正要下‌刀,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漠然转身,就看见了叶维桢,他面‌色肃然的看着顾盼生‌,缓缓挪动着四轮车,从树林阴影中出来。   叶维桢面‌色复杂的看着他:“桃花,放下‌屠刀。”   他身上的戾气,让叶维桢都心里隐隐发怵。   叶维桢隐约感觉到桃花变了,如果放任不理,势必会酿成大祸,她的恨意太深,杀气太重。这‌种人若为侠客,必灭门杀人;若为将相,必屠城杀人。   顾盼生‌抬手,将刀锋对向了叶维桢,他眼里唯有‌死寂和‌杀意。   “我杀完他就来杀你,你以为你逃得过吗?叶维桢!”   “我知道,你痛失恩师必然锥心刺骨的痛。可这‌不是你把‌痛苦转嫁给他人的理由。你师父最讨厌的就是虐杀,她从来不会折磨别人,也厌恶那些个‌酷刑。你如今将他千刀万剐的残忍杀死,你师父泉下‌有‌知,看见真的会觉得痛快吗?桃花,你是侯爷的好徒儿,想想看你的师父,想想看她的教‌诲,她在世时,以她为师;她走‌了,以她的言行举止为师。”   顾盼生‌丝毫不为所动。   言行举止?他哪里还‌敢回想。现在只要想起‌林沉玉的微笑,她温和‌的话语,那一袭白衣三尺青锋剑,他就痛苦的五内俱焚。   悠悠苍天,何薄于她?   他眼里越发猩红:“叶维桢,你不是我,你别想劝我。我算是看清楚了,这‌天下‌肮脏透了!林家世代忠烈,顾螭却对她心有‌猜忌,要杀她;萧匪石忘恩负义,要杀她;玉交枝害的她险些身死人亡;延平十几万灾民被她救了,一句话都不敢说,任由这‌个‌狗官抢走‌她的功劳!她是我见过唯一的一个‌好人,却这‌样委屈惨死在牢里!谁对得起‌她!”   “无人祭奠她,无人想念她......这‌天下‌对不起‌她,我就要毁了这‌天下‌!”   “桃花师侄,你冷静冷静,你有‌没‌有‌想过,纵被三番五次的欺骗抛弃,纵然遇到再大的困难,为什‌么侯爷还‌是微笑面‌对,还‌是热衷于缝缝补补这‌个‌并不算美‌好世间呢?”   顾盼生‌喘着气不说话。   “因为她喜欢这‌人世间。”   叶蓁蓁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来了,她披麻戴孝,手里拎着一个‌灯笼,旁边的牧归手里捧着一大卷纸,他摊开‌放在顾盼生‌身边,那卷纸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按着无数的手印,好似一朵一朵的小花,盛开‌在枯黄的纸上:   “桃花,大家都记得她,都在祭奠她。这‌是延平几十万百姓的亲手书和‌印章,我只带了一份来,还‌有‌三十多卷在保长的家里。大家筹了钱,派人快马加鞭去京城替侯爷申冤了。还‌有‌数以百计的灾民,怀疑此事和‌萧匪石有‌关,刚刚已经闹去了晋安找萧匪石算账了,萧匪石你是知道的,普通人连直视她的勇气都没‌有‌,可他们就这‌么去了,几乎是抱着死志。”   叶蓁蓁直视着这‌个‌浑身戾气的少年,浑然不怕:   “其实,侯爷从来没‌有‌离开‌我们。”   顾盼生‌的眼里有‌一瞬间的迷茫。   “有‌一句话叫,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   “石碑可以被人篡改,可大家的记忆不会出错,只要人们还‌在谈论侯爷的高义,侯爷就没‌有‌离开‌我们。侯爷喜欢看见的是太平盛世,是百姓安居乐业的欣欣向荣的气象。她不喜欢看到虐杀,不喜欢看见战争,不喜欢看见你这‌样刻薄又残忍的模样,你是侯爷最喜欢的徒弟,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叶蓁蓁眼里有‌泪光:   “我们做不到让天下‌太平,盛世和‌乐,可至少要按照她的嘱咐活下‌去,不要让侯爷失望伤心吧。齐平山该杀,可你不该虐杀,给他个‌痛快吧,好不好?” 第67章   老将军赶到时, 看见齐平山完好的尸首,只觉得惊讶。   他还记得顾盼生夺门而走的时候,几乎癫狂的模样, 那‌眼神他一个纵横沙场多年的人, 看见了都发怵,顾盼生带着一把尖剜刀,雪白抹额束在额间,就这样砸开了门。夺了他的马离开了。   “你去干什么?”   “去杀人,把他千刀万剐。”   顾盼生在马上回首, 面色如霜。   他坦白了和他说,老将军直皱眉, 对于一个男儿来说, 有血性是好事‌, 可对于一个很可能成‌为‌未来的帝王的人来说,这是劫难。   他今年才十五, 就能虐杀他人。明日不敢相信他能造出什么孽来。战争本就是残酷的,因为‌他的杀性让残酷更上一层楼,是他不愿意看见的。   而‌现在看, 他只是一刀结果了该死的人——齐平山。   还好还好,没有虐杀。   老将军送了口气, 看向顾盼生。   顾盼生孤零零的坐在石碑旁,抱着膝, 刀丢在一般, 他紧紧的靠着石碑,双眼写满了绝望和痛苦, 似乎那‌是他最‌后的依靠和温暖,他不忍离开。   他生下来父死母丧, 被太妃殴打长大,又‌在宫里饱受多年痛苦,一个人在人间流浪,无人关怀,苟且偷生了这么多年,才遇到一个真正对他好的人。   这也许花光了他一辈子的好运气。   现在她走了,彻彻底底的走了。到底是他不配留住山间月,林间风。   “盼生,死者不能复生,我们‌是时候离开了,你还有未完成‌之事‌,等着你去做。”   老将军叹口气。   顾盼生沉默了很久,漠然看向他,什么都不说。   很久以来他都知道他要‌干什么。可看见林沉玉离开的那‌一刻,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了。”   *   海东青跌跌撞撞的走在山路上,他身上穿着崭新的鸳鸯战袄,敞着领口,有些不伦不类,走到延平府外河滩上,他就看见了石碑下的顾盼生和衡山派师徒们‌。   他扯了扯裤腰带,咳嗽一声,耀武扬威的走了过去,拍拍身上的鸳鸯战袄。   “瞧瞧,看看,威不威风?”   海东青神气的转个身:   “哈哈,侯爷写信给了柯小将军,替我们‌家洗清了冤屈不说,小将军看我英武不凡,又‌收了我做柯家军的亲卫!现在爷可是军官了。”   他嘿嘿一笑,有些意气风发:“小将军特批了我回来和林沉玉那‌厮告别,她人呢?”   衡山派师徒欲言又‌止。   海东青东瞅瞅西看看,剑眉一蹙:“人呢?是不是看见我成‌军爷了,胆怯了不敢出来了?”   牧归开口:“侯爷走了。”   “去那‌儿了?我去找她。”   “去……天‌上了。”   “胡说八道,她能去天‌上,母猪还能上树呢。”   衡山派师徒们‌静静看着他。   海东青愣住了,他哟了一声,看了一眼石碑上血书的林沉玉三个字,有一阵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可他不愿意相信,僵硬的扯了扯嘴角:   “开玩笑不带开这么大的吧。都说祸害存千年,那‌臭小子怎么可能……”   “二月二日那‌天‌,小侯爷被构陷入狱,当晚延平府县衙地牢走水,她没能逃出来……”   海东青抓了把短发,瞳仁一缩,哈哈大笑起来:“假的吧,别开玩笑了她是不是睡懒觉去了?我知道了,她给我承诺的烧鸡是不是没有准备好,不想‌见我找个理由……”   叶蓁蓁叹口气,虽然他们‌也是仇家,可在林沉玉面前到底是同样立场的,她指了指对面山头:“小侯爷埋在那‌山上,靠路边的第四棵歪脖子树下面。”   海东青表情一瞬间变了,他站起来,一步一步的朝坟走去,眼里充斥着不可置信。   是假的!他不过去了趟行都司!他专程回来向林沉玉炫耀的呢!   他看见了坟头,莹莹灯光照见崭新的墓碑,他虽然没什么墨水,可林沉玉这几个字是他苦练过的——为‌了在船上震慑她,恐吓她!   海东青忽然怒吼一声,脱下了鸳鸯战袄,露出热腾腾的健壮胸膛来,他红着眼眶,一把推到了那‌墓碑,徒手就这样在她坟上挖了起来。   不远处的叶维桢,一个头两个大,他看看顾盼生,又‌看着开始挖坟的海东青,叹口气。   “又‌疯了一个……”   *   “你在干什么?”   顾盼生赶来,一刀砍在海东青手臂上,被海东青躲开,两个人针锋相对,顾盼生一把按住林沉玉的棺材,海东青抬着椁,两个人互不相让起来。   “小兔崽子,老子不见棺材不落泪!要‌看你师父最‌后一面,识相的滚远点!”   “你离开我师父坟头,让她入土为‌安。”   顾盼生到底是读书人,纵使生气也文‌雅很多。   海东青冷笑:“入土为‌安?我要‌是她得憋屈死了,活着的时候那‌么自由那‌么痛快,死了要‌她待在这小小的地方,她岂能舒服?”   “再说了,我不信她真死了!我和她交过手,她多奸诈多狡猾一个人啊?怎么能轻易死了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顾盼生微微一愣,海东青趁他愣神的功夫,一把掀开棺材板,他手上扣出了许多血,满是泥巴,也顾不得别的了,一把把那‌烧焦的尸体拿了出来。   咔嚓,尸体骨头裂了。顾盼生想‌杀他的心都有了。   海东青先他一步,用袄子兜着尸体就跑了。   *   “仵作大夫!替老子看看东西,验尸看看,到底是不是林沉玉!”   仵作大半夜被吵醒,就看见一个俊俏健壮的青年,兜着个东西跑了进来,一下子放在桌上,他揉揉眼,吓的魂飞魄散。   是一具烧焦的尸体。   顾盼生也赶到了,他面沉如水,紧紧攥着拳头,眼神森寒似要‌杀人。仵作看着这两个苦大仇深的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好在他是知道林沉玉的事‌情,对这个尸体也不算陌生。   他开始摸着骨骼验尸。   “从骨头看,是十六七岁左右的少年男子。心口和头部的骨头隆起,确实‌是习武之人的特征。右手握剑,骨节突出。老朽曾经查看过牢房的火势和其他人,当夜除了林侯爷外,其中也没有一个符合其中特征的,种种迹象看,应该是侯爷无疑。”   海东青眼里的光好像一瞬间熄灭了。   他静静的看着那‌烧焦蜷缩的一团,忽然笑了:“好好好,死了也好。”   他又‌用那‌鸳鸯战袄把尸体兜了起来,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一句话也没有给仵作和顾盼生留下。   仵作打个哈欠,正要‌关门,余光却瞥见了旁边的顾盼生。   顾盼生红着眼眶,眼神锐利如刀,正笔直的朝自己‌看过来:   “老人家,您说刚刚的尸体,是少年男子,您确定是男子吗?!”   仵作不知他何意,可还是点点头:“烧焦后还是能看见男子部位的,侯爷是一位正常的少年。”   他还想‌解释什么,少年忽然推开了门,跑了出去,他走的急切又‌匆忙,好似要‌追逐什么逝去的珍贵东西。   顾盼生心都在发颤,他呼吸急促了起来,上马后冷风一吹,他停了动作,似乎不敢置信般的掐了掐自己‌胳膊。   林沉玉是女的!那‌个尸体不是她!林沉玉还活着!   *   海东青又‌把林沉玉埋了回去,他嫌弃鸳鸯战袄上的尸臭味,把袄子叠了起来搁胳膊上挂着,光着膀子往山下走。   牧归问:“你要‌去哪里?”   海东青头也不回:“老子要‌回去参军了,柯小将军的亲卫,威风吧!林沉玉这死人,说好的我老老实‌实‌干活,就给我烧鸡吃。”   他牙根发恨:“骗子!大骗子!”   牧归从旁边的烤炉上拿起只油纸包好的烤鸡递给他:“侯爷被抓走之前,嘱咐过我师父,等你回来了给你留只烤鸡。”   海东青扭头就走:“我不吃。”   不是林沉玉亲手给的,他才不吃。   眼前恍惚又‌出现了那‌个少年,他们‌第一次相遇在海上,他抢了她的船。回头看时,她翘着脚坐在船顶的栏杆上,白衣似雪,侧脸清隽,细碎的鬓发被微风吹动,夕阳照在她周身,给她披上霞光。   她回眸朝他一笑,笑的温和,手却按在了自己‌腰间的宝剑上:   “哟,你就是那‌个海上最‌凶猛的海盗,海东青?”   下一瞬,剑光如虹,朝他笔直的刺了下来。   海东青想‌着她,心里有些恍惚,他不觉得自己‌喜欢林沉玉,他感‌觉自己‌可能只是惺惺相惜罢了,他每天‌都在遇见很多人,有丑陋的,有漂亮的,有恶毒的,有伪善的。难得遇到这么一个鲜活狡诈的人,能和他打架打到天‌昏地暗,打完了两个人一起看日出。   可现在上天‌收走了她。   他喉结一滚,看了一眼油腻腻的烤鸡,嗤笑一声:   “谁稀罕这破玩意,老子要‌去当军爷了,吃香的喝辣的,前程似锦!青云直上!让他在地下羡慕死我!”   海东青头也不回的走了。   *   老将军叹了口气,天‌快亮了,他重新看向顾盼生:“少爷,我们‌该离开了,柯尽忠是我多年好友,我们‌也该去找他汇合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该振作振作了。”   回答他的,是马鸣萧萧的声音,顾盼生翻身上马,少年绝艳的脸上满是倔强,看向他:   “我不走了。”   老将军皱眉:“少爷,已经耽搁很多日子了。”   顾盼生声音沙哑:“在找到师父之前,您就当我死了,当我烂了,不用管我的死活。找到她之后,我自然会跟您离开,可在现在,我要‌去找她。”   找不到林沉玉,他所有的人生都没有意义。   “你要‌找谁?”   “找我师父。”   晨曦渐渐升起,顾盼生策马扬鞭而‌去,凌冽的晨风吹动少年高高梳起的马尾,青丝缭乱迷了他的眼,为‌了看清前路,发梢被他一把咬住。少年一袭白衣,衣袂翻飞如雪,正是林沉玉最‌爱的那‌副打扮。   他心里滚烫,眼角桃花痣越发灼然。   他想‌,如果他能找到师父,他一定好好听师父的话,再也不阳奉阴违,师父说什么他听什么,只要‌师父活着就好,旁的都不重要‌。师父天‌天‌念叨的那‌句话:“不轻人命,寸草皆惜”,他会刻在心里。   他不会再让师父留一滴泪,滴一滴血。   他知道,自己‌是个天‌生的恶种。不用人教,十来岁就会杀人。挑拨离间,借刀杀人,什么坏事‌他都干过,他是个除了皮囊外,一无是处的蛇蝎毒物。   太妃找人给他批过命,说他以后富贵滔天‌,杀业无边。   顾盼生从来不是好人,可是林沉玉从来都是。   顾盼生不喜欢这个烂透了的人间,可是林沉玉喜欢。   他就是装,这辈子也要‌咬牙装下去,做一个好徒儿,师父喜欢什么,他就成‌为‌什么。这辈子有多长,他装多久,取决于林沉玉活多久。   他要‌找到林沉玉,天‌涯海角都要‌。哪怕她已经死了,他要‌寻她的尸骨,她活着,他要‌寻她的人。   有好多话,他一直不敢承认,一直还没来得及说开口。   他心悦林沉玉,他的恩师,他这灰暗人生里唯一的一抹白色。 第68章   海东青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走‌到一半,他就看见慌慌张张的军卫,他初生牛犊不‌怕虎, 一把过‌去拍拍人家肩膀:“发生什么事了?这里头怎么这么乱?”   那人背着行囊, 面色惨白:“柯尽忠小将军死了!被萧匪石那个奸贼杀了,消息传来,他绝对不会放过我们这些小府兵的!”   说着,他看了眼海东青的装束:“你也是新来的府兵吧!快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说罢,他拔腿就跑。   海东青:“……”   不‌是, 他昨天才加入军营,正准备跟着柯尽忠大展宏图, 施展身‌手呢, 今天就和‌他说, 老大死了?他要被杀了?   他低头看着鸳鸯战袄,忽然‌觉得有些闹心。他知道府兵并不‌是正式的官兵, 只是类似于地方官自己蓄养的家奴,一切都看地方官眼色,现在‌柯尽忠死了, 他留下来就是挨宰的命,不‌如早点散了。   这一天富贵还没享受呢, 屎盆子‌倒是先扣到他头上‌了。   他看了眼鸡飞狗跳的行都司,咬咬牙, 丢了鸳鸯战袄, 离开‌了。   他心里窝着一团火,一天之内, 他知道了林沉玉的死讯,又亲眼见证了美好未来的破灭, 一时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揣着一把刀,径直离开‌了行都司,徒步迈向晋安。   他要杀了萧匪石!   不‌为天下不‌为苍生,就为自己出口恶气。   *   一觉睡到晌午,林沉玉才悠悠转醒,萧匪石正坐在‌案边批阅文书,正午光芒透过‌窗扉照进来,竹影落壁,青红尚湿。   他曲着腿盘坐在‌蒲团上‌,儒冠玉带,蹙眉冷眼,手中的朱砂笔点写字,利落干脆,忽略他那略显萧瑟的喉结,还真以为是翰林大学士正挥毫圈点呢。   几乎是林沉玉睁眼的同时,他抬眸看向她,搁了朱砂笔:“舍得起来了?”   依旧是那副不‌阴不‌阳的语气。   林沉玉不‌理会他,自从得知他的身‌子‌后,她对他最后一丝亲切也没有了。从小她都把她当姐姐,即使后来成为了仇人,姐姐这个‌关系始终是一层朦胧的雾,替萧匪石遮着丑。   现在‌告诉她,萧匪石是个‌阴阳人。   那些个‌携手共度的记忆,树下同卧,泛舟同游......曾经的美好瞬间就灰败了。倒不‌是林沉玉瞧不‌起阴阳人,只是总有一种被欺骗的不‌真实的感‌觉。   很难言,很介怀。   “再休息几日我们回京城,先和‌你说好了,我在‌京城的八处宅院随你挑。住进去了就不‌要出来了。这里的婢女仆人你挑喜欢的带走‌,不‌喜欢的就留在‌这里。”   林沉玉精神恹恹:“我一天住一处行不‌行,八处宅子‌换着住。”   萧匪石似乎没有料到林沉玉这样回答,他沉吟片刻道:“可‌以。”   末了又补充一句:“我回头再把京城几处园林秀美的宅子‌买下来,你一日换一处都行,一个‌月不‌重样,也好。”   林沉玉:“......”   她调转了话锋,小心翼翼开‌口:“我爹娘可‌有消息?”   萧匪石闻言,表情又淡了几分:“不‌知。”   林沉玉叹口气,给他倒了杯茶,萧匪石愣愣的看着那茶烟。   她盘腿坐到萧匪石对面,语气真挚:“我们开‌诚布公的谈谈吧,你之前说我爹娘兄长折辱了你,可‌我相信他们不‌是那样的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再说说吗?”   直接打听爹娘是不‌可‌能的,倒不‌如慢慢来。   萧匪石看着林沉玉端给他的那杯茶盏,捏紧了手,却不‌去碰,提起这几个‌人的时候,他语气冰冷:“没什么好说的,都过‌去了。”   “仔细想想看,我们一起生活了也有那么多年,我爹娘的性格你应该知道,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萧匪石忽然‌笑了,可‌他的笑并没有让人感‌觉温暖,反而让人觉得遍体发寒:   “你的爹娘当然‌对你没有话说。你知不‌知道,对你越温柔的人,对别人越残忍。他们视别人的爱恨如草芥,把你的爱恨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就是伟大的父母之恩。”   他重新擒了笔,笔尖有些凝塞,遂轻轻哈气,让笔锋温热起来,笔锋重新点在‌奏折上‌,挥毫缠绵:   “如果我说,你对我的所有恨意,无论三年前还是现在‌,都是他们一手策划一手安排的,你信吗?”   林沉玉下意识摇摇头:“不‌可‌能,我对你的恨意缘起于那场火灾,我哥哥半张脸都被毁了,怎么可‌能是我爹娘策划的?”   她不‌相信爹娘会毁了哥哥的脸。   萧匪石黝黑的瞳仁毫无波澜,映出奏折上‌的工整字迹来,语气是难得的平静:   “所以我说,这件事没什么好说的,往事不‌必再提。你不‌会相信的事情,何必要别人再去赘述呢?”   林沉玉陷入了沉默。   她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他的话。   她忽然‌不‌知道接下来应该问什么了,她忽的想起来了他妹妹:“你的亲妹妹绯玉,为什么要杀她?”   “颠三倒四,问东问西。”   萧匪石对于林沉玉拙劣的转移话题能力嗤之以鼻,他点点头,当作回应。   “为什么?”林沉玉拿捏到了,只要不‌谈自己父母哥哥,他语气就会平缓些。也许可‌以从别的方面入手。   萧匪石深吸一口气:“你不‌需要知道我为什么杀人,你只需要知道,我的刀下没有亡魂。”   “因为她花了十‌万两白银?”   林沉玉想起来那本绯玉的私账,十‌万两的巨额,不‌可‌能是萧绯玉负担得起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萧匪石撑腰。   萧匪石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停顿的笔墨暴露了他的诧异:“你怎么知道十‌万两的事?”   “我得了她的私账,她去年在‌梁州挥霍了十‌万两。”   “从澹台那里?”   “对。”   萧匪石冷漠的搁了笔,起身‌:“他叔叔是个‌聪明人,他却连个‌账本都看不‌好,说是男儿,如此蠢笨!活着做什么,早些死了好。”   他似乎对同龄的男子‌,都有一种天生的敌意。   说罢,他也批阅完了奏折,抱着一沓,拂袖离去。   在‌门口,他瞥一眼瑟瑟发抖的春雪:“愣着干什么?不‌知道给夫人进膳?”   春雪恍然‌大悟,拔腿就跑。   萧匪石皱眉,回头看了一眼低头沉思‌的林沉玉,又看了一眼案上‌的茶,喊住春雪道:   “慢着,替我把夫人泡的那盏茶,送到我书房来。”   春雪点点头,忽然‌想起来什么,怯懦开‌口:“督公,我昨儿和‌夫人聊到晋安小吃,说到了隆武街头一家很好吃的太平燕,夫人言辞之间,似乎有想尝的意思‌……”   萧匪石皱了眉,未曾理会她,径直离开‌了。   *   萧匪石晌午用完膳,下午就离开‌了宅院。   林沉玉等‌的就是他离开‌,她假意睡过‌去,喊春雪来房里,然‌后一巴掌劈昏过‌去了她。   她换了春雪衣裳,改头换面,悄悄的潜入了萧匪石的书房。   她暂时还不‌敢离开‌萧匪石,因为她不‌敢拿爹娘和‌兄长的性命开‌玩笑。在‌确保爹娘和‌兄长的平安之前,她只敢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可‌能的获得更多的消息。   和‌林沉玉的卧房相比,萧匪石的书房异常的简朴,唯有一个‌堆满了卷宗奏折的斋中长桌,倚着墙的大书橱,旁边一处屏风,屏风后搁着张小小的美人榻,榻上‌还有没叠起的薄被褥——这些天他都一个‌人宿在‌书房,即使是外出他肩上‌的担子‌也是沉重不‌堪的,日日批阅公文到深夜,并不‌去打扰林沉玉睡眠。   大户人家常见的水器字画,珠玉盆栽,一应俱无。   林沉玉在‌书柜里翻找了很久,并不‌能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她开‌始思‌考,一般的书房都是有暗格的,可‌她翻遍了书房也没有找到蹊跷的地方,她开‌始匪夷所思‌起来。   *   “抓贼!有贼进来了!”   窗外忽然‌一阵喧闹,林沉玉愣了愣,第一反应就是往屏风后面躲起来,她还没躲多久,就感‌觉屋顶一亮,咚的一声,一个‌东西落了下来。   她被人恶狠狠捂住嘴巴:“不‌许出声!不‌然‌宰了你!”   林沉玉听见声音,有些诧异,她能感‌受到那人炙热的体温和‌起伏的胸膛。   很好,他乡遇故知,虽然‌这时机有些尴尬。她一矮身‌,轻巧躲开‌那人的禁锢,看向来人。   海东青喘着气,瞪着她。   “海……”   “你是谁?”   林沉玉嘴角一抽:“你说我是谁?”   海东青看着熟悉的眉眼,拧起的眉头舒缓开‌来,恍然‌大悟,有些激动:“你是林沉玉的妹妹吗?长的和‌她好像啊!”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放弃和‌他沟通:   “我还是她姐姐呢!”   海东青冷笑:“原来你是她姐姐,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谁?”   “我是你弟弟的好朋友,是知己,也是他的债主!”海东青语气不‌善:“他欠我很多东西!”   “欠你什么了?”林沉玉眼皮直跳。   “欠我好多只烧鸡!那厮答应我的,我帮他看孩子‌她就给我烧鸡,到现在‌鸡毛都没看见。”   “不‌是只有半只吗?”林沉玉无语。   “利息,利滚利不‌可‌以吗?说好了给我半只,多少天过‌去了?半只鸡生崽都能生半窝了!”海东青和‌他算账,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瞪大眼睛看她:   “你怎么知道是他和‌我说是半只烧鸡?”   林沉玉瞥他一眼:“你觉得呢?”   他还认不‌出自己是谁,真是就是孬子‌了。   海东青眯着眼笑了:“我明白了,姐弟同心,弟弟说什么姐姐知道是应该的,你们有些感‌应互通也不‌足为奇,就跟我哥哥骂人,我总是能第一时间感‌觉到一样。”   林沉玉:“……”   真是个‌孬子‌。   不‌管怎么样,他自己说服了自己,还深信不‌疑。   “你怎么来了。”   “我丢了饭碗,来暗杀萧匪石,没找到他人,然‌后被守卫发现了,误打误撞到这里来了。”   林沉玉心下了然‌,她把海东青塞到了小榻下面,听着外面搜查的声音,很快就搜到了书房,林沉玉面色一变,拿起抹布沾了水,撸起袖子‌,主动的推门出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她佯装不‌知。   “好像进了贼,到处搜查着呢,有看见可‌疑人士吗?”门口的守卫疑惑的看向林沉玉:“你是?”   “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你们是新来的么?连我都不‌认得?我是督公身‌边贴身‌伺候的婢女。正命令打扫书房呢,听见外面有动静才出来,”   林沉玉晃一晃抹布,叉着腰,倒真有几分刁蛮的样子‌:“进了贼你们快去抓啊!书房重地,岂能有半点威胁靠近?再抓不‌到贼!督公回来了,一定会拿你们开‌刀的!”   她气势很足,唬的守卫一愣一愣。骗走‌了他们,林沉玉啪的一声关了门。   她一把拉起海东青,脱了外衣给他套上‌,声音严肃:   “等‌他们出去后,到后院西厢房去等‌我,现在‌人多,天罗地网布着很难逃出去,去我那儿避避,待会人走‌了,我送你离开‌。”   海东青点点头:“不‌愧是小侯爷的姐姐,重情义‌!”   林沉玉:“……”   海东青顺手就抓走‌了萧匪石书案上‌的一本手抄书塞到怀里,打算当厕纸:   “哦对了,茅厕在‌哪里?我先去小解再去行不‌?”   林沉玉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要命还是要小解?”   “被抓住一时半会死不‌了,但是人会憋死的,姐姐。”海东青拧眉。   “那你给我憋着!”林沉玉不‌由分说的,用抹布拧成绳挂上‌房梁,轻巧的一翻而上‌,朝他伸手:“上‌来!”   *   两个‌人好容易躲开‌内院的守卫,匆匆回到房间,林沉玉把海东青藏到了衣柜里,又把春雪拍醒了,春雪朦朦胧胧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自己躺在‌夫人床上‌,吓的魂不‌附体。   “对不‌起夫人!对不‌起!”   “没事,去把外面大门锁起来,出去看着不‌要人进来,内院似乎进贼了。”   春雪忙不‌迭跑了,林沉玉迅速锁了门,打开‌衣柜,和‌海东青四目相对。   海东青硕大的身‌子‌蜷缩在‌衣柜里,剑眉微拧,鹰目如炬,直勾勾看着她:“你不‌是林沉玉的妹妹。”   林沉玉挑挑眉,哦?这家伙终于要发现了吗?   海东青冷笑:“休想骗我,林沉玉只有哥哥,和‌遍布天涯海角的情妹妹,哪里来长的一模一样的妹妹?早就听说萧匪石那厮对林沉玉心思‌阴暗,爱而不‌得,你一定是萧匪石养在‌屋里,代‌替林沉玉的赝品!”   林沉玉:“......”   有时候她真的很想打人。   啪的一声,她关上‌衣柜。   可‌下一秒,衣柜被人强硬的顶开‌,她被人一把拉住拥进了怀里,男人裸*露的怀抱散着火热的气息,让人逃无可‌逃。高大的身‌体把她禁锢在‌怀里,一丝缝隙都不‌留,他低头看她,目光里闪着炙烈的光,咧嘴笑道:   “我诳你的,林沉玉!我知道是你,就你那又嫌弃又臭屁的眼神,化成灰了老子‌都认得!”   他亲昵的蹭蹭林沉玉额头,把她抱起来转了好几个‌圈,俊朗的麦色面容笑的真挚,他压低了声音,哄着她:   “好好好!你小子‌没死!真是太好了!萧匪石我也不‌杀了,这劳什子‌的军爷我也不‌稀罕当了,我带你远走‌高飞去做海盗,好不‌好!” 第69章   “嘶……”   燕洄撕开胳膊上的衣裳, 少年白皙精瘦的胳膊上露出狰狞伤疤来,因为疼痛,腕上青筋暴起, 手都在发颤, 他单手丢了沾满黑污血块的膏药,重新换了片敷上。   豆大的汗滴从他额头滴落,那日与柯尽忠部下一战,这伤疤入肉刺骨,实在是‌难熬。   他看着‌那伤疤, 有一瞬间的失神。   他本来是个武馆的家仆,被人‌逮住打到吐血的时‌候, 被萧匪石捡了回去, 当做影卫蓄在麾下。他能爬到今天的位置, 一是‌萧匪石的提拔,二是‌他手段够狠。   他对自己‌的定位很是‌清晰, 萧匪石是‌帝王的鹰犬,他是‌萧匪石和帝王的鹰犬。   鹰犬是‌不需要人‌性的,只需要一双利爪。   当鹰犬失去利爪的时‌候, 就‌是‌它们被抛弃的日子。因此,即使是‌伤筋断骨, 他也不能喊一声疼。   他重新穿好衣裳,其实束紧腰带, 咬紧牙关:“督公人‌呢?”   “延平□□, 昨夜齐平山死了,督公上午保举了新的长官, 已经在路上了,大约明‌日到。督公先去了延平, 镇压刁民,顺便等着‌他来。”   “齐平山死了?挺好,倒省的我亲自去杀了。”   燕洄对于他的死并不惊奇,对于新长官却觉得诧异:“督公保举了新长官?是‌谁?”   “京城陈家的偏支,陈泗良。”   京城陈家是‌霍家的死对头。柯尽忠是‌霍家连襟,在东南雄踞一方‌多年。霍家一直以来图谋造反,布局多年兵力财力都可敌国,势力实在是‌强大,柯尽忠也打算捞口汤喝,招募了三‌万府兵,雄霸东南,图谋什么不言而喻,他的势力在当地亦是‌盘庚错节。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柯尽忠死了,可柯家的势力还‌在,这就‌是‌督公头疼的地方‌。   想根除他的势力,利用陈家和霍家的矛盾,让陈泗良来接手这烂摊子,也不失为一种手段。督公起用陈泗良,似乎也说的通。   这点,燕洄很快就‌想通了。   可他感觉震惊的是‌,这么大的事情,督公居然没有派人‌会知他一声!   往日督公有什么事,总是‌会先会知他。事无巨细,都会让他知晓,可今日却没有。   燕洄心思本就‌比别人‌敏感很多,他面色一沉,甩开飞鱼服裙摆,左手拎了绣春刀:“督公人‌呢?”   “已经启程去了延平。”   燕洄面色更加阴沉,督公鲜少有不带他,私自前往别的地方‌。今儿的安排,完全把‌他排除在外,督公是‌几个意思?   他匆匆离去。   却没有注意到,和他回话的部下,露出‌丝回味悠长的笑意。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再牢固的院墙,也早晚会生出‌间‌隙来。   *   “燕指挥使留步!督公的宅院里面进了贼!从屋檐破开了督公的书房!经查看他偷走了一本督公的私账!”   燕洄脚步一顿,本要去追逐督公,他念头一改,来到了督公府邸,走进了内院。   督公院子遭贼可是‌大事,回来了势必要发火,燕洄有些头疼。他巡视一圈问‌:“你们可曾看见‌到可疑之人‌?”   守卫面面相觑,摇摇头。   有一个人‌犹豫开口:“适才在书房里,看见‌了个杂扫的婢女‌,很是‌面生……她说她是‌督公贴身伺候的人‌儿,小的们不敢开罪于她,只能离开了。”   燕洄挑眉,心里有些些算计。他看了看书房方‌向,对几个人‌道:“你们去外院搜查吧,天罗地网布局起来,一只苍蝇都不许放走。”   几个人‌离开了。   他在督公书房绕了一会,扫视了一圈,眼神落在了督公批阅完的奏折上。他手放下去想翻开,又收了回来。   督公的东西,他不能碰,不能僭越。   燕洄叹了口气,离开了书房,目光却转向了西厢房。   *   西厢房内   “你真的跟不跟我走?”   “我不能走,没确定我爹娘生死和我兄长安危之前,我哪儿都不能走。”林沉玉被他搅的头疼。   萧匪石那么个恶劣的性格,杀人‌如麻,暴虐无端,她实在不敢赌。更何况他似乎对自己‌的家人‌恶意很深,她哪里敢跑?她都怀疑自己‌一旦跑了,萧匪石就‌能拎着‌她哥哥的头颅,挂在城门口示众。   “那你就‌在他家里,任由他欺负你?他是‌个太监,心里扭曲,看不惯你阳刚大气,就‌用脂粉钗裙让你男扮女‌装,都这样折辱你了,这你能忍?”   海东青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   “林沉玉啊林沉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擦脂抹粉,矫揉造作,真就‌跟娘们一样了!你要支棱起来啊!”   林沉玉叹口气,别过‌头去。   有没有可能,她本来就‌是‌女‌的?   她觉得她和海东青交流不了一点,只好掏出‌襦裙给海东青:“你不要管我了,我有我的算计,你换上这个,我送你离开!”   “男子汉大丈夫,不穿女‌子装束。”   “那你就‌死在屋子里,你不是‌三‌急吗?急还‌不赶紧换了衣裳溜出‌去。”   海东青最终还‌是‌屈服在了三‌急之下,躲到屏风后面打算换衣裳,他刚刚脱了上衫,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林沉玉和海东青都愣住了。   门上竹影重叠,隐约露出‌少年的身影,绯袍灿烂,声音带笑:   “小夫人‌在吗?在下督公部下,锦衣卫指挥使燕洄,叨扰则个。”   *   林沉玉感觉很荒谬。   她开始理解了一些个偷人‌的妇女‌,奸情败露时‌的惊慌失措,她迅速把‌半裸着‌的海东青塞进衣箱里,威胁他不准说话。   海东青面色涨红:“能不能让我先出‌去,我很急。”   “急你也憋着‌,你想死吗?”   门外的燕洄咳嗽一声,似乎在催促,林沉玉整理了衣冠,才缓步走出‌去。   燕洄看着‌眼前女‌子,忽的怔愣住了。这熟悉的眉眼和面容,他此时‌要是‌再不明‌白,就‌是‌个傻子。   一丝喜悦溢上心头,这些天盘踞在他头顶的阴霾一扫而空,燕洄平生第‌一回觉得,这个人‌还‌活着‌,真好。   “请问‌您是‌?”林沉玉不知道来者何意,只装不认识。   燕洄笑的灿烂,只露出‌小虎牙来,他淡色瞳孔透着‌莹润光泽,如狸猫般狡黠:   “小夫人‌,不知为何,下官总觉得您生的面善的很呐。”   他步步逼近,反手合上了房门。拨开裙摆坐在凳上,笑眯眯看她。   他本是‌来查盗贼的,却没想到有意外之喜。   林沉玉镇定自若:“燕指挥使还‌是‌放尊重点的好,无故来这儿,有何贵干?”   燕洄翘了脚,单手支颐,笑眯眯的打量她:   “和您叙叙旧,几日前我们在梧桐树下共叙良久,吟诗作对,不知道夫人‌还‌记得吗?下官还‌记得夫人‌教的一句诗,愿天无霜雪……下一句什么来着‌。”   林沉玉叹气:“给我滚远点。”   燕洄噗的一声笑出‌声来:“这句倒是‌比梧子解千年更妙。”   见‌他已经认出‌来了自己‌,林沉玉也懒得装了,她直截了当:“外面造了贼,你不去抓贼,来这里做什么?”   燕洄环顾房间‌:“这屋子真是‌个金屋,奢华的堪比皇宫了,藏侯爷倒也值当。”   他的目光停在了衣箱上:   “小侯爷在督公屋檐下,自然知道利害关系。有盗贼进了督公书房,偷走了一份重要的东西。若不将他捉拿归案,督公发起火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燕洄起身,按住绣春刀,刀锋映出‌少年带笑的灿烂面容,干涸的血丝为他笑容里染上些嗜血的寒意:   “小侯爷,您也不想看见‌屋子见‌血吧。”   林沉玉垂眸,并不言语。   就‌在燕洄要拔刀的时‌候,她忽然开口:“燕指挥使既然两头通吃,那为萧督公做事,也未必要尽善尽美‌,不是‌吗?”   燕洄眯眼:“您这是‌何意?”   林沉玉双眸清明‌:“指挥使受命于天,虽然锦衣卫挂靠在萧督公手下,可到底你是‌直接受帝王旨意的。萧匪石权倾朝野,圣上能放任他一人‌在外吗?若说帝王没有眼目,我是‌不信的。”   她在试,能不能松动他的忠心。   燕洄又笑了起来,拍手称快:“小侯爷不愧是‌小侯爷,可哪又如何?帝王有帝王的权衡之道,我也有我的权衡之道。萧督公是‌我的恩人‌,帝王是‌我的君主,我夹在两人‌之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心里还‌是‌清楚的。”   “您知道的,萧督公难道就‌猜不到吗?我是‌帝王在萧督公身边的耳目,又何尝不是‌萧督公在帝王身边的棋子呢?两头通吃是‌下官的本领,却不是‌您挑拨离间‌的理由,嗯?”   他尾音微挑,有些俏皮,刀锋顺势一转,刺向了衣箱:“小侯爷很聪明‌,可您想挑拨离间‌,还‌是‌省省力气吧。”   “住手!”林沉玉沉了脸。   “别杀!我自己‌出‌来!”海东青砰的一声打开衣箱门,自己‌窜出‌来了,他抓着‌裤腰带,面色铁青憋的直哆嗦:“憋不住了憋不住了,我上个茅厕!”   他娘的,为什么他刺杀萧匪石之前,要喝那么多水。   他以后回去当海盗,第‌一件事就‌是‌要嘱咐徒子徒孙,去刺杀别人‌之前,不要喝水!   *   过‌了一后,海东青面色舒缓的从屋后回来了,燕洄眯着‌眼看他:   “小侯爷金屋藏娇,下次也记得要藏个漂亮的,藏这么个糙人‌,实在有辱斯文。”   海东青沉了脸,正要和他辩论‌,余光瞥见‌燕洄身后的林沉玉,她眸光微动,对他做了个口型:   船上,前后夹击   海东青忽然想起来那段屈辱的记忆,被林沉玉和他那倒霉徒弟两个人‌,前后夹击差点憋死。他脑里灵光一闪,故作乖巧背过‌来,燕洄从腰间‌抽出‌铁链,三‌两下绑了他的手。   下一瞬,海东青头往后一顶,直直的朝燕洄额头砸去,燕洄下意识往后一躲,不提防林沉玉一把‌夺过‌他手中刀朝他刺来。   两面夹击,燕洄倒也机灵,矮了身躲下去。   就‌是‌现在!   海东青反手勒下去,用手肘禁锢住他咽喉,燕洄拼命挣扎,白皙的脸蛋憋的通红,林沉玉拿住铁链一把‌锁住他的手腕,对海东青道:“我制住他,你快跑!”   海东青赶紧挣脱铁链,却怎么挣都挣不开。   林沉玉拿刀砍也砍不开,知道这铁链应该是‌玄铁做成的的,普通刀剑轻易砍不得,她只得把‌燕洄整个身子翻过‌去,用膝盖定住他身子,然后俯身去解海东青的铁链。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婢女‌声音:“督公来了,要奴婢唤夫人‌起来吗?”   来人‌步履一停,声音淡漠:“不必打扰夫人‌,我自己‌进去。”   屋内的三‌人‌,都把‌这声音听的清清楚楚。   大家一霎时‌都傻眼了。燕洄不敢置信,萧匪石,不是‌说好了去延平了吗?要是‌知道萧匪石没离开,他打死也不敢来找林沉玉啊!   *   三‌个人‌一齐怔愣住了,林沉玉最先反应过‌来,把‌这两个人‌推到,想藏到屏风后面,冷不防燕洄挣扎起来,海东青也在扑腾,拼命往旁边躲。身子一崴,把‌她扑在了身下。   萧匪石踹开门的时‌候,就‌看见‌了这样一幕。   海东青正压在林沉玉肩上,短发凌乱,双手被铁链锁着‌,铁链一头正被林沉玉掌控在掌中,林沉玉吃痛,单臂撑地支撑着‌自己‌,膝盖正死死的压着‌趴在地上,满面通红的燕洄。   大家都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萧匪石。   萧匪石也在看着‌他们。   他漠然的看着‌三‌个人‌纠缠在一起的身影,青黑的眼眶越发阴沉,漆黑眼瞳扫过‌被压在林沉玉身下面色潮红的燕洄,又落在半裸着‌胸脯压着‌林沉玉的海东青身上。   最后,他眸光凝在了因为扭打,而有些衣裳不整的林沉玉身上。   萧匪石看了很久,慢慢的踱步进了房间‌,将怀中的鼓鼓囊囊的棉布包裹丢在桌上。   他并没有去延平,而是‌去街上买了太平燕——春雪说林沉玉想尝的东西,买了裹好带回来。   他白皙的手上青筋微凸,打开了棉布包裹,太平燕热气扑鼻,一股香味弥漫开来,氤氲着‌他的面容。   萧匪石的语气无喜无悲:   “本督去给你买宵夜,你倒在家潇洒了起来。怎么,玩的可还‌尽兴吗?” 第70章   灯火阑珊, 人影悄然。   林沉玉面色镇定的在屋里,和萧匪石对坐吃太平燕,这东西又叫肉燕, 她听春雪说起来, 是这地方有名的‌小吃。春雪小时候能吃到一碗热腾腾的肉燕是不可能的‌,还‌得等哥哥碗里漏一两个给她尝尝味道。她描述的‌极香甜,好像是一辈子都能记住的‌美味,听她说的‌,林沉玉也有些馋了。   没想到萧匪石真的买回来了。   可林沉玉吃的并没有很香甜, 她觉得这太平燕的‌皮很‌有嚼劲,比馄饨更香, 却没有香到让人一辈子‌难以忘怀的‌程度。   “怎么, 不好吃吗?”   萧匪石坐在桌对面, 又在批阅文书,看‌见林沉玉神情恹恹的‌面容, 开口‌。   “没有,味道很‌好。”林沉玉违心的‌笑道:   “督公‌带回来的‌东西,味道自然香甜可口‌的‌。”   海东青和燕洄都被‌带下去了, 她现在心里还‌有些发虚,除了讨好萧匪石, 暂时没有别‌的‌妙计。   她难得的‌奉承,却让萧匪石冷了脸。   灯火里映着他漆黑的‌瞳孔, 如墨色棋子‌般莹润又冷静, 他薄唇绷的‌很‌紧,下巴隐隐发青, 令人凄楚的‌是这并不是胡须的‌痕迹,只是灯火辉映下的‌阴影。   萧匪石不动声‌色翻过一页文书, 笔尖用力批了个阅字:   “你不必奉承我‌,强颜欢笑,口‌是心非,只会‌让我‌觉得虚伪。”   “督公‌莫要冤枉我‌,我‌说的‌大实话。督公‌家的‌饭食是没得说,一日三餐不带重样的‌,我‌在督公‌家才几日就感觉胖了一圈呢。”   林沉玉强忍着一剑砍翻他的‌冲动,她一向能屈能伸。   回应她的‌是一声‌冷哼,他转过身去批文书。   林沉玉也是个有气性的‌:“好话不喜欢听是不是?非要听歹话?”   萧匪石回过身,目光阴沉:“怎么,两句话就装不下去了是不是?”   林沉玉叹口‌气:   “我‌好言好语的‌,督公‌阴阳怪气的‌,长此以往,人心可是会‌被‌伤到的‌。以后在一起的‌日子‌那么长,督公‌一定要这样拧巴吗?非要我‌恶言相对您才舒服?我‌是无所谓,我‌怕你先被‌我‌气死。”   在一起。   萧匪石眼里浮现迷茫,他就好像个刚刚获得无价之宝的‌穷光蛋,紧紧的‌把宝贝藏起来,他构思好了把宝贝藏一辈子‌,却没有想好怎么样和它相处。   可下一瞬听见死这个字,他笔锋一颤,死死盯向林沉玉,冷笑:“我‌还‌没死呢就盼着我‌死吗?告诉你琼娘,就算我‌死了,你也别‌想逃开。”   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声‌音更冷:“我‌知道你为了什么,不就是那两个奸夫吗?我‌倒是小看‌你了琼娘,平日里一副清高模样,碰一下你就寻死觅活的‌,原来你玩起来倒花样多!只不过单单嫌弃我‌一个人罢了。”   林沉玉叹口‌气,她感觉萧匪石比海东青那厮还‌难沟通。他总能从一个字里曲解出很‌多不善的‌意思来,让他往东他向西,让他打‌狗他理解成撵鸡。   “你少污蔑我‌,我‌清清白白的‌,和你说了十来遍了,这只是场意外萧督公‌!”   林沉玉从下午开始就和他解释,解释的‌口‌干舌燥,他还‌是一点都没听进‌去。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她吃完太平燕搁了筷子‌,冷笑:“您别‌一个劲指责我‌,燕洄与我‌说,您花样更多呢,来者不拒男女不忌,后宫多的‌是你的‌......”   “燕洄和你说这些做什么!”萧匪石捏碎了手中笔,是活生生捏碎了,木渣刺进‌血肉而不自知。   “这难道是什么稀罕事吗?天下谁不知道督公‌的‌德行?”   萧匪石想反驳什么,却发现自己并不能反驳,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都说了我‌和他们两个什么都没,单纯的‌朋友。是您疑心生暗鬼。自己的‌风流韵事一大堆,偏生逮着我‌的‌误会‌念叨。督公‌倒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   萧匪石眼里有一丝迷茫,他问的‌问题很‌奇怪:“你很‌在意我‌的‌过往吗?”   “嗯?”林沉玉疑惑。   “燕洄那小子‌胡说八道。我‌在宫里,在微末时为皇后所欺,毁了嗓子‌。为攀附权贵,伺候过四五个人,有男有女,可他们没碰过我‌身子‌,都是我‌用工具让他们爽利的‌。我‌身子‌虽然残缺,却是干干净净的‌……你放心,他们都已经付出代价来……”   “现在的‌我‌再不需要靠伺候人去活命了,你安心。”   萧匪石撒了手,支离破碎的‌笔掉落一桌,他用血淋淋的‌掌心抓了抓头发,喃喃开口‌。   林沉玉微微一怔。   他一个人在宫里,两年的‌时间从一个黄门爬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掌印,自阉去了男女的‌部‌位的‌痛苦还‌不算,宫里势力诡谲多变,他的‌路能想象到有多艰辛。   她不理解之处就在这里。   人世间有那么多路,为什么他一定要走上这条不归路呢?   她到底不是他。   “我‌和你担保,这些事情以后不会‌再有了,从前的‌事我‌实在无能为力,你真的‌那么介意吗?”   萧匪石目光阴冷依旧,盯着她。他心里似乎有一团火,一簇希望在平芜的‌心田上悄悄升起。   她在意自己的‌过去吗?   人对于毫不在意的‌事物是不会‌给予任何关怀的‌,她在意他的‌过去,是不是就说明,她心里还‌是有一丝他的‌?   可看‌见她的‌目光时,他心里微小的‌一簇希望瞬间熄灭了。   她目光清冷而惆怅,明明面对面坐着,眼神却落不到自己身上。   林沉玉心里装着很‌多人,亲人,朋友,唯独没有他。也许曾经有吧,后来她轻轻松松就把他剔除出去了。   萧匪石又恢复了那副不阴不阳的‌模样,后知后觉的‌,他手心传来刺骨的‌疼痛,他再不去看‌林沉玉,捏着手转身离开。   *   他离开后,林沉玉觉得心情烦躁,起身收拾乱糟糟的‌屋子‌。   打‌开衣箱,她在一堆衣服里,瞥见了落在缝隙里的‌一本手抄本。   她忽然想起来,这是海东青顺手从萧匪石房里拿走的‌书,他三急,准备拿来当手纸用,可能是不小心落在了衣箱里。她粗略的‌扫了一眼,里面都是萧匪石抄写‌的‌古文,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她将书本收拾出,摊开放在桌上,正临着风,吹动书页哗哗作响。   她瞧着那些书,思绪不由‌得飘飞了。   *   萧匪石读书时,是从不记笔记的‌。   他记性好,天姿又高,素来博闻强记。澹台先生讲学‌,向来是分两日。头一天讲授文中的‌词句典故,命她们回去背诵。第二日检查完背诵并释意后,再开始讲解。   林沉玉虽然记性好,奈何她囫囵吞枣只背诵个文章,字里行间的‌意思是一窍不通,被‌打‌了几次板子‌后学‌乖了。先生讲解词语的‌时候,她就把意思记下来,日积月累,笔记记了一箩筐。   私塾里,她和萧绯玉两个人都是奋笔疾书。   唯有萧匪石的‌笔墨,一动不动。她似乎懒得去记笔记,也懒得写‌什么字。   一堂课下来,墨凝如镜。   第二日先生问的‌时候,他对答如流。连澹台坞都称赞他,过目不忘,记性过人。   他曾经感慨萧匪石:“可惜你是个女子‌,若是男儿,必能弱冠登第,位列翰林群贤。”   林沉玉低头看‌向书,百无聊赖的‌翻开,里面有一张书笺,上面字迹清隽,写‌着八个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如今看‌这八个字,只觉得讽刺。   *   林沉玉表情淡漠,轻轻翻开了第一页。   “初,郑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庄公‌及共叔段。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   林沉玉认得出来,这是左传的‌开篇,隐公‌元年里摘录的‌名篇:《郑伯克段于鄢》。   将的‌是郑庄公‌同‌其胞弟共叔段之间的‌故事。郑庄公‌之母讨厌郑庄公‌,却偏爱弟弟共叔段。想要让弟弟继承王位。可惜长幼不可废,还‌是郑庄公‌继位了。继位后其母贼心不死。多次替共叔段谋求过分的‌封地金银,遭到朝臣的‌强烈反对。   而郑庄公‌却异常纵然这个弟弟,几乎是有求必应。甚至将京地都封给了弟弟。   有朝臣来劝诫,他只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在他的‌万般纵容下,其弟日益骄纵,终于野心膨胀,想要欲夺国君之位。庄公‌便以此为理由‌,一举讨伐了共叔段,平定了心头大患,与母亲恩断义绝,誓不相见。   林沉玉看‌了一遍这文章,只当温习。   她翻开第二篇,愣住了。   依旧抄写‌的‌是这篇文章。   第三篇第四篇……林沉玉将整本手抄书完完整整的‌看‌了一遍,发现密密麻麻全部‌抄写‌的‌是这一篇《郑伯克段于鄢》,一遍一遍的‌抄下去,足足抄写‌有百余遍。   皆是萧匪石亲手书下,一字一句,清秀娟丽。   暮色四合,林沉玉拿着那手抄本,只感觉一股凉气涌上心间来。   *   郑庄公‌和共叔段,哥哥一味溺爱,捧杀了弟弟。   映射到他身上,不就是萧匪石和萧绯玉的‌关系吗?千娇百宠的‌把妹妹宠大,然后借口‌杀之。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是权势改变了萧匪石,高处不胜寒,权利越大,感情越淡漠,萧绯玉可能触及到了她的‌底线,他才杀了妹妹。   可如今看‌,很‌可能在更九州的‌时候,萧匪石就已经在预谋这一切了。   这书写‌了有些年头了,笔墨都淡了颜色,这书应该抄了有些年头了。   一想到他每天白日温婉和善,和妹妹一同‌玩耍,宠着她捧着她,到了夜间就开始奋笔血书,一点点的‌谋划着杀掉妹妹的‌场景。林沉玉只觉得遍体‌发寒,直打‌了个寒颤。   她对于萧匪石的‌心狠手辣的‌程度,认知更上了一层楼。   *   府邸地牢。   “掌灯。”   萧匪石声‌音穿过深邃而悠长的‌黑暗长廊,回音绕壁,灯一霎时亮了,照向深不见尽头的‌地方。他就这样停在刑室外,抬手提灯,照见室内的‌血污。   “督公‌……”   燕洄趴在凳上,少年衣裳褪至臀上腰线处,露出背部‌和精瘦的‌腰身,背部‌一整块红肿,鲜血淋淋,他嘴里咬着衣摆,见萧匪石来了,吐了衣摆。挣扎起身,要对他行礼,却被‌萧匪石按住了:   “伤这么重,见什么礼?免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按在了燕洄受伤的‌胳膊上。   燕洄一霎时白了脸,豆大的‌汗滚落他脸颊。   他明白了,督公‌还‌是对于他接近林沉玉一事,耿耿于怀。   下午的‌事情,督公‌并没有罚他,只吩咐把海东青拉下去关起来,是他为了打‌消督公‌疑心,自请受罚,命人打‌了自己二十大板,向督公‌请罪。   却没想到,督公‌还‌是介怀。   他咬着牙扬起头,笑的‌露出梨涡来:   “多谢督公‌关怀。”   萧匪石将他扶起来,拍拍少年的‌肩,他手里拿着的‌是上好的‌金疮药,递与他:“你是本督的‌心腹,你的‌身子‌需珍重,燕洄,本督不过一声‌气恼,并未怪罪与你,你何苦呢?下次不许再自残了。”   燕洄敛眉诺了一声‌,心里却如明镜清朗。   督公‌这样说,就是真的‌怪罪于自己了。   萧匪石看‌着少年喘息间,滚动的‌喉结,眼里闪过晦涩之意:   “你可知本督为何不愿意让你接近她?”   “恕属下愚昧,着实不知。”   “你也不必和我‌打‌机锋,你知道的‌,圣意难违,皇上妥协与霍家,要林家灭门,可我‌受过林家恩惠,我‌得护住林家,就算护不住全家,唯有她这一苗香火得抱住。本督要的‌是她长命百岁,万无一失。”   萧匪石话锋一转:“而你,并非本督不信你,可我‌们都心知肚明,你半只脚在我‌这衙门当差,半只脚又踏在养心殿里。本督信得过你别‌的‌事,唯独这件事,我‌不敢赌,你会‌不会‌告密。”   燕洄浑身一震,他忽然明白了。   原来萧匪石是在这里防着他!现在外面的‌“林沉玉”已经死了,是萧匪石故意做出来的‌假象,就为了欺瞒皇上,欺瞒霍家。   万一自己将林沉玉还‌活着的‌事情,告密于帝王,一切努力都付诸东流了。   他立刻下跪表忠心:“督公‌放心,属下若是泄露小侯爷消息半点,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萧匪石微俯身,垂了眸,掩饰中眼中的‌杀意:“山盟缥缈,海誓亦不可信。”   “那督公‌要属下如何证明忠心?”   “留个孩子‌下来。”   燕洄如遭雷击:“啊?”   “我‌子‌嗣单薄,我‌妻却不能骨肉伶仃。你对她有意,这点我‌早就看‌出来了。准你三夜和她欢好,留下子‌嗣来。”   萧匪石忽然笑了,诡异的‌是他眼里一丝笑意都无,阴郁而森然,恍惚鬼魅:   “这孩子‌是我‌困住她的‌,也是牵制你的‌。你若是背叛了本督,它就是下一个伯邑考,你也可以尝尝亲生子‌的‌滋味,嗯?”   燕洄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艰难的‌吞咽下口‌中血水,只觉得寒气侵体‌,冻的‌他心发寒。   他彻底明白了,这孩子‌就是萧匪石的‌工具。他知道自己从小就喜欢孩子‌,知道林沉玉对孩子‌也是心慈手软,他就需要一个这样的‌工具,一是拿来威胁林沉玉,老老实实的‌听话;二是把自己拉下水去,帮着萧匪石瞒住林家秘密。   他如何敢答应?   “督公‌美意,属下惶恐,属下一介贱命,如何配得上林小侯爷?”   萧匪石收了笑意,反手把着提灯的‌杆,挑起他下巴:   “配得上?真把自己当个玩意了?你不过是本督拿来配个种的‌东西罢了,还‌肖想上了?” 第71章   夜已深沉, 春雪过来伺候林沉玉,她娴熟的‌点了新蜡烛,熄了旧的‌。   林沉玉正‌梳洗完, 松松垮垮的穿着白色亵衣, 披散了头发,墨色如瀑,长‌发及腰,她手里拿着卷书正‌消遣。   蜡烛嘶一声,细微的青烟一散即灭, 整个屋子‌亮堂起来。   她抬头:“今儿换了种蜡烛?”   与以往不同,闻着有一股甜腻气息。   春雪茫然:“奴婢不知, 每日夫人份额都‌是府里管家备好的‌。”   林沉玉点点头, 特意留了个心眼。等春雪走后, 她忽感觉一阵气血上涌,有些燥热, 本来酝酿好的‌睡意也烟消云散了。   这蜡烛有问题,林沉玉开了窗,熄了蜡, 渺目而往,远山不见, 只能看见院子‌。   院子‌里冷侵侵的‌,也许是为了方便看着她不叫她逃跑, 她的‌窗外空而静, 一株花一棵草都‌无,小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撒着如碎银般冷侵侵的‌月光, 这是院落里唯一的‌来客。   林沉玉叹了口气,忽然瞥见个黑影, 立在‌她门口。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按住腰间,待她看清楚黑影时,松了口气:   “大半夜你做贼呢,燕洄?”   *   “阿嚏!我找您有事。”   燕洄穿着单薄的‌白色亵衣,有点旧了,浆洗的‌发黄,他不知道‌在‌门外站了多‌久,魂不守舍的‌,进来后被门槛绊倒踉跄一下,差点没倒在‌林沉玉身上。   林沉玉一把扶住他的‌肩膀。   少年‌宽大柔软的‌亵衣下,精瘦结实的‌臂膀韧而有力,兜着一袖子‌的‌热气,透过棉衣传到掌心,林沉玉浑身有些酥酥麻麻的‌感觉。   燕洄面色一僵,并没有推开她,而是点了蜡烛。   “这蜡烛有问题,别点。”   “没事,这蜡烛是专门助兴的‌……”   他声音有点哑,起身关了窗,他面色绯红,眼神迷离的‌走到床边,颤着手扔了床上的‌书,抬眸看她,呼吸略深,伸手去解自己‌的‌衣扣。   林沉玉回头时就看见了香艳的‌一幕,少年‌亵衣解到一半,白皙的‌胸口上,纹着岁寒三友,如玉如雪的‌身上绣着阮翠,凛然不可侵。   “来吧,下官尽量轻些。”他垂眸,手心都‌是汗。   “啊?”   “时候不多‌了,完事了我还要去找督公谈事,夫人也好好休息。”   林沉玉眉头很‌久没有皱过这么厉害了,她受惊般的‌站起来,寒毛直竖:“停停停!别脱了,裤子‌穿好!大半夜你的‌发什么颠?”   “夫人不知道‌吗?”   “我要知道‌什么?”   燕洄面色潮红,因‌为强颜欢笑,梨涡都‌浅了许多‌:“督公嘱咐的‌,让下官为夫人……留下子‌嗣来。”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回应他的‌,是林沉玉捏碎杯子‌的‌咔嚓声。   *   “出去。”   林沉玉明白了来龙去脉,面色暗沉,她去踹门,发现门窗都‌被锁住了,气的‌牙痒,声音都‌在‌发颤:“我看他是疯了,一个个都‌疯了!”   让她和‌燕洄生孩子‌?他脑子‌怎么想的‌?   燕洄目光晦涩难言,不知是不是合欢香的‌糜乱气息,他看着林沉玉清隽秀美的‌侧脸,心里升起隐秘的‌欢喜,呼吸也重了起来:   “夫人,督公命里无子‌,可您是个有福报的‌,女人家有子‌嗣傍身,后半生才能无忧,这事是督公允的‌,他想借个种‌,为夫人养老送终。”   “无论男孩也好,女孩也罢,督公都‌会视若己‌出。”燕洄喉结滚动,他声音低下去,微不可闻:   “从今往后,下官也会护着您,护着孩子‌长‌大的‌。”   *   林沉玉冷笑,她一把丢了捏碎的‌茶盏,有些尖锐的‌部分扎进掌心里,发疼流血,她略微清醒了一些,冷着眼看他,目光锐利:   “养老送终?话说的‌倒好听‌,口口声声都‌是为了我。这孩子‌,怕不是钳制住我的‌东西吧,想想看那日我要忤逆他,他连用爹娘威胁我都‌用不着了,直接掐住孩子‌,逼着我柔顺,逼着我听‌话,我敢不柔顺不听‌话吗?”   “我以后也许会有孩子‌,可它一定是个堂堂正‌正‌的‌人,而不是如蝼蚁般任人左右命运的‌奴隶。”   她灭了灯,撕开了窗户纸的‌一角,月光柔柔的‌洒进来,屋内的‌旖旎散去,照见她眉眼如冰雪凛冽:   “燕指挥使,我看你也是脑子‌被浆糊了,退一万步说,你觉得你和‌我恩爱一夜后,还能活着走出这个府邸吗?”   “萧匪石那个人,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你应该清楚他心狠手辣的‌程度,亲生妹妹他尚且杀之不眨眼,你凭什么觉得,你玷污了他的‌东西,还能活下去呢?”   燕洄猛的‌抬头,一阵后怕如巨浪袭来,打的‌他浑身汗淋。   是啊,他怎么还觉得,自己‌能活下去呢?   他身上本就要重伤,听‌闻这个消息后,脑袋一阵混乱,加上被督公恩威并施的‌胁迫,并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   现在‌想想看,若是他和‌林沉玉成了,他别说护着林沉玉了,连孩子‌的‌出生都‌看不见。   他浑身力气被抽干一般,有些绝望笼罩上周身,他轻轻躺下,冷不防伤口碰到被褥,闷哼了一声。   “你受伤了?”林沉玉警觉。   “嗯,不重。”   *   “这就是你说的‌不重?”   燕洄疼的‌有些受不住,他无力的‌趴在‌床上,掀起后背的‌衣裳,借着月光,他淋漓狰狞的‌伤口彻底暴露在‌林沉玉眼中。   “下午我自罚了二‌十大板,还没来得及上药,就被督公逼着赶过来了,只洒了些防脓的‌药粉,裹上布条就来了。本来以为自己‌可以的‌,看来还是不行。”   燕洄强颜欢笑,露出小虎牙来,眨眨眼:   “督公没做过男人,果然是不懂的‌,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能行那种‌事嘛……”   林沉玉轻飘飘看他一眼:“也许,他不拿你当男人看,只当配种‌的‌东西,懒得管你死活……”   燕洄眉眼弯弯:“这也能猜对?不愧是小侯爷。”   忽然,他感觉背上一疼,林沉玉按住他的‌后背,不许他动弹,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拿来了金疮药并草药膏,还有干净的‌棉布,替他轻轻擦拭起来。   他有些呆滞:“您要做什么?”   “给你上药。”林沉玉耐心开口:“你伤的‌很‌重,胳膊上的‌伤处理的‌也很‌草率,我替你重新处理下,免得留下病根。”   “没事,我这种‌刀口舔血的‌人早晚得死,活不了多‌久的‌,这药是好东西,给我倒糟蹋了,我能挨过去,让它自己‌痊愈吧。”   燕洄眯着眼,瞥见她手里的‌金疮药,认出来那是宫廷才有的‌稀罕货,连他都‌没用过。   自己‌伤口那么大,怕敷完,一瓶也就见底了。   林沉玉叹口气,强硬的‌按住他挣扎着要起来的‌身子‌,按到在‌床上:“药是死的‌,人是活的‌,再‌金贵的‌药,哪里有人重要?”   “不要说丧气的‌话,你怎么就活不久了,万一你长‌命百岁,那老了岂不痛苦万分?活一天就好好珍惜自己‌的‌身子‌一天,不要糟蹋他。”   燕洄有些迷茫,下一瞬,他嘶了一声:“疼!”   “咬着你的‌衣裳。”   “那可不成,我一疼起来就想说话,特别是现在‌,心里有火,总得泄出来。”   “那你唱个曲吧,越凄清的‌越好,消消火。”   “哪有那个力气唱啊……”   燕洄语气有些撒娇的‌意思在‌,他埋头在‌柔软的‌被褥间,林沉玉的‌被褥间也带着一股清冽香气,让人心安。   他悄悄攥紧了被子‌。   月光柔柔的‌照在‌林沉玉身上,她单腿曲起坐在‌床边,微微俯身,一点一点的‌为他清洗背上的‌血污,眼神专注又清明,墨色鬓发被她拨至耳后,露出洁白如玉的‌耳朵来。   燕洄轻轻笑了,这宁静又温和‌的‌夜里,他忽然很‌想说话,说一些很‌少和‌人说的‌话。   他道‌:“小侯爷,要不要听‌听‌我的‌故事?”   *   “我爹原是个锦衣卫千户,可我从小没见过爹,我娘是府里的‌丫鬟,我是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原名也不是这个,叫燕灰,灰溜溜的‌灰。纸是包不住火的‌,我娘本想母凭子‌贵,当个妾室,奈何府里夫人技高一筹,趁着我爹出门,将我们母子‌打包发卖到了外地的‌青楼里。我是在‌那儿长‌大的‌。”   林沉玉静静听‌着,等他停下才开口:“指挥使倒是出淤泥而不染。令堂能养大你,把你养的‌这样有出息,想必也不容易。”   燕洄思索了一会:“她嘛,怎么说呢,大抵天底下贫困人家的‌父母都‌一个样儿,给你一口吃的‌就顶天,旁的‌就无暇管了。开心的‌时候抱着你亲一口,在‌外人那儿受了气就回来就摔碗甩脸子‌……说她好吧,我从来没觉得她暖过,可她可又并没有坏到能让我狠心与她恩断义绝的‌程度。”   “过不多‌久她染了病走了,死时我真情实感的‌哭了一回,后来就渐渐忘记她的‌模样了。所以说,世间人说养儿防老,我是不怎么信的‌。”   说话说的‌来了兴致,燕洄下意识的‌撑起胳膊想支颐,又被手臂的‌伤口疼到趴下。   “老实些。”林沉玉挪来了枕头,与他垫了下巴。   燕洄遂继续开口:   “我不想做小倌,就偷偷逃了。我跑到武馆里去做下人,管吃管喝还不用露面。说是下人,其实就是陪习武的‌少爷们练武对招,负责挨揍的‌人罢了。少爷们可以拳脚打你,你却不能伤到少爷们一根汗毛,否则一天就白干了。”   “我的‌杀人功夫,就是从那个时候被打出来的‌。被打了千百遍后,我知道‌人的‌什么地方,可以一刀致命。”   “有一日寒冬闭了馆,我蹲在‌门口看门,穿着破袄正‌喝着稀粥。自门口打马经过个穿着银裘公子‌哥,我一眼就认出来他,他和‌我很‌像,是我爹和‌府里夫人的‌嫡子‌。可他却认不出来我,只把我当个仆人,停下来问路——因‌为我的‌脸上被殴打,常年‌有淤青和‌肿块,他看不清我的‌面容。”   “他叫燕卿白,这名字是不是很‌好听‌?”   燕洄探出头,有些执拗想得到她回应。   “好听‌。”   燕洄笑:“是啊,我也觉得。他是个很‌彬彬有礼的‌人,问路时唤我小兄弟,还给我买了个馒头。那是,他已经子‌承父业进了锦衣卫,当了百户,前程似锦。”   “听‌起来,他倒不坏。”   燕洄脸上笑容敛了,他声音冷了些:   “他是不坏,可他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对我而言,就是最残忍的‌挑衅。”   同一个爹生的‌孩子‌,云泥之别,何其明显?他越是温文尔雅,越是彬彬有礼,越是锦衣玉袍,就越衬的‌他粗鄙丑陋,他狼狈不堪,他衣单饭寒。   “我故意给他指错了路,害得他办事没赶上时间,那桩事关系他前程。燕家抓住了我,要把我打死。那一日我不记得我吃了多‌少棍棒,要死的‌时候,就看见了督公。”   “后来的‌事就不必赘述了,是说书先生最喜欢的‌桥段,我小人得志,跟着督公鸡犬升天。成了锦衣卫指挥使,我爹见了我都‌要跪下磕头,他还想让我认祖归宗,我说可以,要把族谱撕了,从我开始写,把他气到大病了一场。”   “燕卿白,我也压着他不得出头,后来他干脆辞官离开了。我恶气出了,可总感觉并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燕洄眼里鲜少露出茫然的‌目光,他侧了头,看向‌林沉玉,似乎想从她眼里得到什么答案:   “这些年‌,骂我的‌人忘恩负义欺父辱兄,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人可太多‌了,弹劾的‌奏折跟雪花一样。不过我不在‌乎别人看法,我想知道‌,小侯爷怎么看我的‌呢,嗯?”   “不怎么看。”林沉玉言简意赅:“脱。”   *   燕洄愣住了,作势解衣裳。   “我是叫你脱上衣!把袖子‌挽起来。”林沉玉眯着眼,有些生气。   燕洄才明白,她是要给自己‌胳膊换药,他噗的‌一声笑出来,扯开亵衣,露出白生生的‌胳膊来,他身上确实很‌多‌陈年‌旧伤,印证着他说过的‌话,吃过的‌苦。   林沉玉眼神从伤疤那儿扫了一眼,就不再‌看了,专心致志的‌为他拆解棉布条,清洗换药。   “侯爷怎么看我呢?”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面色不善:   “我正‌忙着给你换药呢,做事不能分心,你老烦我做什么?我看你什么?我看你闲得慌欠打!“   燕洄似乎松了口气,他哎呦了一声,笑了起来:“我错了我错了,祖宗!下手轻点,疼疼疼!”   他笑完,语气有些得意:“还好还好,小侯爷没有说什么可怜我的‌话,不然我就太可怜了。”   林沉玉默不作声。   燕洄和‌顾盼生不同,他并不是一个需要人可怜的‌人,正‌相反,他极度的‌厌恶别人的‌可怜和‌惺惺作态。过去的‌痛苦对他来说犹如幻境,他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将自己‌的‌经历说出来,不过是累了倦了,想倾诉倾诉罢了。就好像个陈年‌的‌腐旧的‌书籍,时不时翻出来晒晒。   她只需要负责听‌就好,一切的‌评论都‌是多‌余。   非要她说的‌话,她也只有一句话: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   林沉玉轻轻的‌用布擦尽了血污,将金疮药涂抹在‌他的‌伤口处,再‌用新的‌棉布缠上,一层层裹上伤口处,包扎的‌完美而整齐。   疼痛过后,取而代‌之的‌是冰冰凉凉的‌酥麻感,又舒服,又发痒。燕洄长‌舒一口气,只感觉神清气爽了许多‌。   头一回,有人这样细致的‌为他清洗伤口,敷上药膏。   他起了身,喃喃低语,忽而笑了: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说的‌好,过去的‌燕灰已经死了,现在‌我不是他,我是燕洄,所谓泝洄者,逆流而上,道‌阻且长‌。”   林沉玉叹口气:   “所以说,你让我评价什么呢?要紧的‌不是昨日,难道‌我骂你两句可怜你两句,你悲惨的‌过去就能被救赎?你残忍的‌过往就能被原谅?重要的‌是向‌前看,是今日,我呢,只希望你好好珍重身体,好好活下去。”   “你对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嗯?不然呢?”   林沉玉的‌心里很‌单纯,勿轻人命,寸草皆惜,她只希望大家,都‌好好活着。   燕洄失笑,他起身盘腿坐在‌床上,托着腮直勾勾看她,笑的‌爽朗:   “这是我们见的‌第四面了,一回生,二‌回熟,夫妻做不成,做个朋友也不错。对朋友,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嘱咐吗,小侯爷?”   林沉玉认真思索了一下,叹口气:   “少杀点无辜的‌人吧。”   “就这?”   “就这。”   燕洄打了个哈欠,笑了笑,他似乎并不在‌意林沉玉说的‌话,他起身离了床榻,替林沉玉将被褥重新叠整齐,看了看天色,明月当空,已是深夜了。   他敲敲门,唤人来开了锁,推门要离开。   “夜里风寒,你身上有伤,当心凉气入体惹了病根。披个衣裳走吧,督公上次留下的‌,你顺路穿过去还给他。”林沉玉递给他一件外袍。   燕洄身子‌一顿,他回头,接过来袍子‌,眼里有些恍惚。   “夫人早点歇息吧,夜梦吉祥。”   “好。”林沉玉打个哈欠。   他离开,带上门时低声道‌:   “小侯爷,多‌谢了。”   月光照着来时路,可燕洄却不觉得冷了,他披着袍子‌,躁动的‌心儿渐渐静了下来,万籁俱寂,四下无人,他忽然笑了。   他还记得梧桐树下,他蔑视过林沉玉,对她拯救灾民的‌举措表示轻慢和‌不屑:   “天下为棋,唯有英雄方能入局。这人间需要的‌是上位者的‌大刀阔斧,而不是您这样毫无意义的‌缝补。”   他有些后悔说过那样的‌话了,他忽然觉得,小侯爷认真缝补着人世间的‌模样,很‌可爱。   *   回廊下,一道‌身影静静的‌矗立着,不知站了多‌久。   燕洄身子‌一顿,面上笑容不由得淡了,他行礼道‌:“督公。”   “完事了?”   萧匪石头发散落下来,周身只披着鹤氅,显然是已经睡下,却又睡不着,随手抓了件衣裳走来看,他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说话时热气都‌无了,整个人好似冰里捞出来,冷森森的‌,的‌没一丝人气。   “没,属下身子‌不适,没能成事,督公恕罪。”   萧匪石闻言,从廊下走出来,眉宇间已经结了霜,月光轻柔的‌笼罩他,他那不阴不阳的‌面容也微微松动了些,可声音依旧冷漠:   “废物。”   燕洄低头:“督公不知,男人受了重伤的‌时候,行不了人道‌的‌。”   萧匪石面容有一瞬间的‌僵硬,这一句话几乎击溃了他,他心底又苦又寒,他没做过正‌常的‌男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可他到底面上不能露怯,只拂袖离去:   “你既不行,就换人吧。”   燕洄猛然抬头:“督公不可!”   他半跪下:“督公,还请您收回成命,小侯爷并不愿意生孩子‌,您逼急了她只怕……”   萧匪石已经转身,末了回头看他一眼:“你在‌抵触我的‌决策吗?燕洄。别忘了谁给了你名字,谁给了你新生,谁给了你权势。怎么,做狗做久了,想当人了?”   燕洄眸里的‌光霎时黯淡了下去:“抱歉,督公,燕洄失言了。”   萧匪石已经走的‌远了,他背影又落寞,又利落的‌有些残忍:   “牢里那海东青,还没行刑,洗干净了调教好了,着人送夫人房里。”   “派大夫来日夜给夫人把脉,夫人一旦有孕,去父留子‌。”   *   林沉玉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又被人吵醒了。她最近本就昏沉是很‌,每日都‌要睡很‌久,被打断了着实有些气恼。   她揉揉眼,没好气道‌:“谁啊?”   她看着被五花大绑捆成粽子‌,丢在‌地上的‌海东青,气的‌牙痒痒。   不是,萧匪石有完没完了?他有病吧,想孩子‌想疯了?就一定要用孩子‌绑住自己‌?   海东青也摸不清头脑,他气的‌俊脸发红,挣扎着挣脱绳索:“真是莫名其妙,地牢里睡的‌好好的‌呢,忽然来了两个人,把我丢在‌盆里洗了个干净,又绑了过来,说要我和‌你生孩子‌。”   林沉玉嘴角一抽,蹲下身帮他解开。   海东青终于自由了,呼一声起来,拍拍胳膊,有些别扭的‌看着身上的‌亵衣,闻闻味道‌:“还给我熏了香,要我好好伺候你,莫名其妙……”   他忽然想到什么,看向‌林沉玉,一双如鹰般敏锐锋芒的‌眼里,此刻也满是无措和‌迷茫:   “不是,他们没告诉我怎么生孩子‌啊?”   林沉玉闭眼,已经不想理会他了。   她深吸一口气:“门窗都‌锁死了,给你点时间,换上女子‌衣裳,破开屋顶跑掉,快走吧,这里没你的‌事。”   海东青不依不饶,他挠挠短发:“不是,我还是好奇,咱俩两个男的‌,为什么他们让我们生孩子‌,怎么生啊。”   “滚!”   “好嘞。”海东青麻利去换了衣裳,娴熟用绳索爬上去,破开屋顶,轻轻松松的‌爬了上去,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探个脑袋进来,声音里有些惊疑不定:   “不是!等等等等!林沉玉!你该不会是女的‌吧!”   林沉玉只感觉心力交瘁,随手抓住个玉如意朝他砸过去,砸的‌他嗷一声,满眼冒星光。   然后她沉默的‌蒙上被子‌,不理会他,自个睡觉去了。 第72章   这一夜过的并不安稳, 可林沉玉还是‌睡的很香,黑甜一觉醒来,抬眼又是‌萧匪石。   他今日衣裳穿的整肃, 玉带蟒袍, 大襟理的整齐服帖,日光漏进窗扉,照见他衣上‌四趾金蟒,清贵不‌俗。   萧匪石正低着头,握卷而‌读, 晨光里他眉眼有些朦胧,往日肃杀阴冷的面容, 此时也温和了许多, 他见林沉玉醒来, 起身,随手把书卷砸到林沉玉怀里。   又恢复了那不阴不阳的死太监样。   “大清早的做什么?”   林沉玉接过书卷, 漫不‌经心的打开,看见第一页就被口水呛住了。   上‌面画着个男子的小像,旁边簪花小楷标注着男子姓名, 年月,籍贯世家, 乃至于‌身形容貌,身有‌痣与胎记, 都标注的一清二楚。   她翻完了, 面色古怪:“怎么,秀女册子变成秀男册子了?皇上‌是‌要选男妃吗?”   “给你, 燕洄和海东青既入不‌了你的眼,你就自己挑, 看看你喜欢什么样子的,我就送过来,他们只是‌给你留个后的玩意,你切记。”   萧匪石瞥一眼她手指指着的画像:“这是‌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魏吴生,年纪大了些,二十‌六了,尚未娶妻,相貌还算端正。”   “我能选几个?”   “一个。”萧匪石目光一沉,耐着性子和她说话。   “不‌行,我都要。”   林沉玉把册子砸回去,她砸的极重,打在萧匪石额头上‌,他也不‌躲闪,闷哼一声接住了。   林沉玉冷笑‌:“督公大气,何不‌把他们都捉来了,一个个扒光了排着站着,让我一个个挑,三百六十‌五日不‌重样,夜夜换新郎,岂不‌美哉?”   萧匪石惨白的脸上‌,一道红痕瞬间出现在额头上‌,颇为‌醒目,他眯着了眼儿‌,闻言也不‌闹,喉咙里‌先溢出慎入的冷笑‌来:   “你真当我是‌死人吗?琼娘,回头我就把铡刀按在你院子里‌,好,你要是‌吧。你睡一个,我杀一个,你睡一双,我杀一双!”   “不‌要再挑衅我的底线了,我自认我已经够大度了,琼娘。”   林沉玉嗯一声:“你大度,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大度的男人。”   她着实不‌理解,萧匪石对她又偏执的要命,又偏偏那样希望她和别的男人搞到一处去。   听见男人这两‌个人,他颧骨上‌的肌肉都在绷紧,平时再怎么阴狠冷漠,可一提到男人相关的事,他的情‌绪就会极度扭曲。   他揉着额头的手一顿,眼眶有‌些微红,让他的容颜里‌平添了些妖异,他有‌些癫狂的冷笑‌起来:   “是‌,若不‌是‌我不‌是‌男人,哪里‌轮得到他们?若不‌是‌我不‌行,若不‌是‌我不‌是‌男人,若不‌是‌我是‌这副模样……”   林沉玉受不‌了他这个样子。   “不‌是‌男人怎么了?萧匪石,你似乎很纠结自己的身体,可宫里‌太监也是‌不‌少能觅得真心的,可见那二两‌肉并非必要的玩意。”   “更何况,你如今权倾朝野,夙愿得偿,你既舍弃了男女欢爱之身,必然是‌为‌了更让你愉悦的东西,所以你又何必在意那区区的男欢女爱呢?”   林沉玉叹口气起身,目光有‌些怀念:   “我知道你要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可现实就是‌如此,你既选择了这条路……”   萧匪石一把按住了林沉玉肩膀,捏的紧而‌发疼,他比她略微高一些,低眉就能看见他那白皙光洁的喉结处,他喉结滚动,那凸起的地儿‌一颤,声音一霎时尖了起来,声音凄惨而‌凌厉:   “我选择了这条路?!林沉玉!这是‌我选的吗?”   他眼眶彻底红透了,泪光在打转:   “我从‌生下来到活到现在,哪有‌一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不‌都是‌你们逼着我的吗?萧家逼我!萧绯玉逼我!你兄长逼我!”   “你扪心自问林沉玉!我在更九州那些年,我哪里‌对不‌住你林家!你救了我,我给你家做牛做马我心甘情‌愿!我藏着自己的心思,你把我当姐姐我就一辈子做个好姐姐,我不‌会表露出来,给你惹一丝麻烦!可为‌什么一知道了我的身份,就拼命的把我往绝处赶呢?”   “你入宫不‌是‌自愿的吗?我哥哥说……”   林沉玉彻底愣住了,她还记得林浮光告诉她,是‌萧匪石为‌了权利,背叛了林家,自愿阉去男女之物,投入帝王麾下。   “自愿?我在更九州活的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挨那些痛?你不‌懂林沉玉,女子阉宫,男人阉割,两‌种酷刑普通人受了其中一样,都痛苦至极,而‌我是‌活生生的受了两‌样啊!”   “林浮光那杀千刀的东西,他知道了我对你的心思,不‌乐意我留在你身边,就骗我入宫,说皇上‌想杀你,林家需要有‌人在宫中接应。我懵懵懂懂的听了他的话就去找了皇上‌。是‌,我是‌入宫了,可没人告诉我那么痛啊!”   “他想让宫刑磋磨死我这个不‌阴不‌阳的怪人!让我死在宫墙里‌,死的离你远远的!连你悼亡的眼泪都赚不‌到!”   林沉玉大脑一片空白,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萧匪石如此情‌绪激动的模样,她整个人愣在了当地,喃喃道:   “那场火灾……”   “那场火灾是‌他策划的,当时帝王对你杀心正炽,他找了我,说要设计场火灾叫你假死,好逃离帝王掌控,他会暗中把你救出来,是‌他故意烧毁了自己面容的!你关心则乱林沉玉,你就没有‌想过吗?你哥哥力‌大无比,几百斤的大刀都能舞动,会连大梁都顶不‌开吗?”   林沉玉只觉得肩膀上‌压的喘不‌过气来,她心里‌也喘不‌过来气,如遭雷击的呆滞在了那里‌。   她从‌来都是‌相信哥哥的,可现在萧匪石声嘶力‌竭的告诉她,哥哥在这件事中,充当了一个并不‌正派的角色。   他害得萧匪石,被阉割两‌次,痛苦万分。   她心里‌很乱,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哥哥,可萧匪石也从‌来不‌会撒谎,这要她相信谁?   她感觉手心湿湿的,低头看去,萧匪石哭了。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萧匪石哭泣。   他瘦弱的肩膀微微耸动,豆大的眼泪从‌滚落,却强忍着不‌叫自己发出哭声来。他本就生的雌雄莫辨,眼底青黑和阴冷的表情‌总叫他容貌减了三分,令人不‌寒而‌栗。   可他哭起来的时候,眼眶微红,惨白的唇也染上‌殊色,只让人觉得分外心疼。   “别哭了。”   林沉玉叹了口气,面有‌不‌忍,她反手握住了萧匪石的手,把它们轻轻从‌自己肩膀上‌推了下来。   “如果这件事真的是‌我兄长的错,那是‌我林家对不‌起你,我会替他赎罪,好好照顾你,只要你不‌逼我生孩子,我什么都依你。”   萧匪石直直看着她,眼里‌狠厉癫狂散去,唯余凄楚:“赎罪就不‌必了,琼娘只需要陪着我就行了,好吗?”   林沉玉抿着唇,看了他良久,才缓缓开口:“好。”   如果真的是‌他兄长的错,她确实无话可说。阉割的苦楚,这疼痛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灭顶之重,何况萧匪石受了两‌份,这足以毁了他一生。   萧匪石身体绷紧,伸出手,颤巍巍的拥住了她。   这一次,林沉玉并没有‌反抗。   *   “废物!一群饭桶!”   燕洄踱来踱去,看着属下们,恨铁不‌成钢:“连个海盗都捉不‌住!这内院外院那么多人是‌摆设吗?任他一个人潇洒的跑了?”   “大人,不‌是‌您吩咐的,让昨晚内院的守卫们,退远些吗?”   燕洄面色一僵,他是‌起了私心,并不‌想让自己和林沉玉欢好被人听见,特意嘱咐了他们滚远点,不‌料想倒是‌便宜了海东青逃跑。   他气也不‌是‌,恼也不‌是‌,只能悻悻离开。   他照例去寻督公,敲了门,督公声音轻巧:“进来。”   “督公今儿‌心情‌不‌错?”   听声音确实如此,燕洄有‌些摸不‌着他心思。   萧匪石瞥他一眼,并不‌说话,燕洄这才发现,他眼眶微红,嘴角却微微上‌扬。   督公哭了?督公笑‌了?   他感觉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燕洄有‌些稀罕,多瞧了一眼,就低头汇报今日各方的情‌报,督公却听的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知道飘向了哪里‌。   哟,这可真是‌稀罕了,督公居然分神了。   “督公这是‌遇到什么喜事了吗?”他试探。   “没什么,只是‌悟到了些道理。”   “属下愿闻其详。”   萧匪石嘴角擒着薄笑‌:“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敢问督公,此句何解?”   “兵家之道,以强示弱。为‌人之道,唯有‌示弱,方能攻心。”   这么多年了,林沉玉还是‌那副德行,十‌足十‌的烂好人,只要你够惨够可怜,她就会无条件的怜你爱你,仔细的照顾你。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变。   他眼里‌流露出轻蔑,并势在必得的目光。   强的不‌行,那就来软的,林沉玉就好似落网的鹰,强硬的手段只会让鹰自残,绝食而‌亡。   只能用好言好语软化它,继而‌用金银财宝驯化它,最后,用家人和孩子,奴化它。   他要的林沉玉从‌身到心的完全臣服,一生一世的待在他的后院中,心甘情‌愿的盛开在他身下。   从‌头到尾,他要的只是‌林沉玉。   是‌丢掉宝剑,摘去玉冠的林沉玉。   他的话里‌十‌句里‌九句是‌真的,可只有‌一句是‌假的,却能完全叫她完全分辨不‌清,一脸迷茫了。   混淆黑白,是‌他惯用的手段了。   萧匪石起身,负手而‌立,身上‌的四趾金蟒张牙舞爪,渺目而‌望,一片肃杀,他哪里‌还有‌刚才痛哭绝望的模样?   深宫多年,练就了他许多本领,包括自得的运用喜怒哀乐,眼泪,愤怒,微笑‌,种种表露在外的低贱的情‌绪啊,早已被剥离出了他的本能,化身他的刀剑。   所向披靡,战无不‌利。   “督公!晋安城外有‌数百名百姓集结!擂鼓替小侯爷喊冤,言辞间对您多有‌不‌敬,晋安长官拿捏不‌住,请您示下。”   萧匪石斜眼乜他,一个字斩钉截铁:   “杀。”   说罢,又想到了什么补充到:“记得处理干净,晚间我要带着夫人赴陈大人的宴,若是‌走漏消息半点……”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可威胁之意,已溢于‌言表。   “是‌。”   燕洄漠然,离开了督公屋子。   徒留萧匪石一人,坐在书房内,也许是‌巨大的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他身心都是‌飘忽的,并没有‌意识到,书房外一道视线,正悄然盯着他。   林沉玉温和的面色,完全冷了下去。他却浑然不‌知。   很多年后他都在后悔,如果他这天不‌那么得意忘形,踌躇满志,是‌不‌是‌他们的结局,就会完全不‌一样。   *   燕洄清点了几十‌兵马,来到了城门口,举目而‌望,尽是‌布衣百姓,密密麻麻的站在城门口,有‌青壮,也有‌暮年,他们眼里‌都燃着一团火,口口声声只念着一个名字。   林沉玉。   她救了十‌几万灾民的命,却一个人死在火海和绝望里‌。   林沉玉……燕洄眼里‌又想起来那个穿着雪白亵衣,面容清冷少女,想起来夜里‌她指尖上‌带着金疮药,温和的摩挲过他受伤的地方。   他重重的吐了一口浊气,少年俊秀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迷茫的神色。   “指挥使终于‌来了!敢问怎么处理这些闹事的刁民?”   燕洄深深的看了城下一眼,杀字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他犹豫了一会,开口:   “算了,你们下去把这些人全部捉了!扭送回延平府得了,嘱咐好延平府的守卫,看严实点!” 第73章   陈泗良在晋安的私宅设的宴, 他特意嘱咐了家‌中女眷,设宴时老老实实待在后院里,不许出来到前面‌看‌热闹。   他的女儿年芳十四, 正是豆蔻梢头青春时候, 出言率直,闻言撇撇嘴:   “那萧督公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我怎么看不得了?虽则本小姐的芳心已经许给了林小侯爷,可也想瞧瞧这宫里的太监什么模样‌嘛,爹~”   陈泗良骂过去:“不知死活的东西‌!死太监有‌什么好看‌的?尖酸刻薄尖嘴猴腮!滚回去你的闺房!这么大的姑娘口没遮拦的。”   他是为家‌中女眷好, 萧匪石是个什么人啊!睚眦必报,他平时在家‌就瞧不起太监, 时时辱骂宦官误国, 家‌里这些人多多少少受他影响, 对萧匪石并无好感。   若是女眷冒冒失失,对他出言不逊, 只‌怕喜宴就要变他的丧席了。   “爹,你既讨厌他,又‌巴巴的请他做什么?”女儿不解。   “女孩子家‌家‌的, 问‌这些做什么,回去绣花去。”   陈泗良叹口气。   他爹本是京城陈家‌的大房嫡子, 奈何在顾螭登基的大事上站队站错了,得罪了他因此被贬到此地当‌个小官, 二房反到靠着站顾螭青云直上, 南朝嫡庶之分实如天堑,现在天下只‌知道京城陈家‌, 反而不知陈家‌正脉了。   眼看‌自己门庭渐渐落寞,他不甘心啊, 他得回京城,得搭上本家‌啊!   有‌一条路子,就是先补了延平长官的空缺,再升到户部。   这条路,他并不觉得难,只‌要能搭上萧匪石,万事平安。他已经事先写信给了萧匪石,萧匪石派人回话,言语间‌也有‌此意。   眼下这次宴会,就是为了讨好他的。   *   直到明月初升,萧匪石才款款到来,他的派头倒是足,四马并驱拉着香车,燕洄亲自策马,身后跟着如云的锦衣卫,衣冠整肃步履一致,这一行车水马龙,花月春风。   陈泗良等的心焦,早在心里把萧匪石骂了个透,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就会拿乔,说好的黄昏时分赴宴,现在都日暮月升了,才慢悠悠过来。   他看‌见车马,笑着迎上去,亲自牵过了缰绳:“督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寒舍蓬荜生辉啊!”   萧匪石却不看‌他,只‌哼一声‌表示应答。   陈泗良面‌色一僵,他心里有‌火,脸上却不敢发,只‌尴尬在那儿,却看‌见燕洄扶着萧匪石下来,萧匪石不紧不慢的唤了声‌:“琼娘。”   然后伸手,扶着轿里人下来。   轿中人伸出只‌素白修长的手来,被萧匪石轻轻握住,他正要扶着人下来,扫了一眼地下的水坑,蓄着许多水,不阴不阳道:   “陈大人真是落魄了,钟鸣鼎食之家‌,连门前坑坑洼洼的地方,都不修理个么?猜上去,也不嫌脏脚。”   陈泗良差点没气到咬破舌头。   就知道这个太监不是个好相与的!谁会没事理会门口小水坑啊!踩就踩了呗,鞋子洗洗不就干净了?   这轿子里的人脚上镶金子了啊,水坑都不能踩一下。   燕洄心领神会,当‌即要脱衣裳,垫在地上,替林沉玉垫脚。   萧匪石摇摇头:“燕洄,我看‌你是癫了,御赐之物‌,岂敢毁坏?”燕洄才想起来,自己穿的官袍。   他明白了,督公有‌意给陈泗良一个下马威。   *   正在场面‌僵持之时,却已经有‌人先他一步,解开了自己的衣裳,哗啦一下铺满在地上。   来人是个一直站在陈泗良身后的少年,侠客模样‌,戴着个纯白的斗笠。   是一顶空顶斗笠,长发自斗笠的顶上梳上来,扎出一束高‌高‌的马尾,额前用绸带系了,在额心结成个蝴蝶结。   若是林沉玉瞧见,定要惊讶。   这身打扮,与她去年和顾盼生初遇时,一模一样‌。   他脱下身上薄袄,一下铺在地上,语气平静:“招待不周,还望海涵。请姑娘走在下的衣上。”   说罢,语气一低:“天寒地湿,望多珍重。”   *   林沉玉听见那声‌音,总觉得耳熟的紧,却自觉没有‌听过此人说话,她下了马车,轻轻踩在少年外袍上,走过了几步水坑路。   她抬眼看‌去,少年已经退回了陈泗良身后,他身姿颀长,略显单薄,白衣如雪,打扮颇似她当‌年。   斗笠遮着面‌,看‌不清他容颜。   她看‌着那白衣如雪,又‌看‌看‌自己身上的粉红嫩色,珠翠玲珑,只‌感觉恍如隔世。   什么时候,她能重新拿起三‌尺青锋剑呢?   “这是谁?”萧匪石眯了眼。   “一个远方小辈,老爱看‌武侠传奇,迷恋侠客之行,您不用在意他。”   陈泗良叹口气,老将军是他的熟人,他自称老将军的后辈,来府里住几天,他也不能拒绝不是么?   萧匪石给了燕洄一个眼神,燕洄心领神会,他走到少年面‌前,忽的拔刀,少年吓的往后一跳,正撞到墙上。   没有‌功夫,不是威胁。   燕洄和萧匪石对了个眼神。   萧匪石这才放心下来,搀着林沉玉进来了。他为了今日的宴会,特意给林沉玉加重了软骨散的剂量,因此丝毫不怕她会逃跑。   她也确实如他所愿,安安静静的,一句话儿不说。   *   到了大厅,灯火通明,俱是山珍海味,萧匪石毫不避讳,亲手为林沉玉夹了一筷子肉,喂到她嘴边。   他颇为愉悦:“琼娘身子懒,为夫伺候你用膳,来。”   林沉玉张嘴,咽了。   肉有‌些腥,唤醒了她并不美好的回忆,可她还是咽下去了。   她攥紧了拳头,无力‌感涌上全身,她有‌些绝望了。身体上,他掠夺她的力‌气,精神上,他在驯化着她。   她真的能一直清醒下去吗?她的心智还能维持吗?她的身体,还能坚持吗?   陈泗良愣住了,他倒没有‌听说过,萧匪石什么时候娶了夫人,还堂而皇之的带出来,如此宠爱:   “不知夫人来此,怠慢了,多有‌得罪。”   “无妨,这是本督爱妻琼娘,新婚燕尔,难分难舍,这才把她带了出来,倒是我们叨扰了您。”萧匪石极为满意的看‌着林沉玉,今儿的打扮是他精心挑选了好久的。   粉红嫩白,娇艳欲滴。好似朵羞答答的海棠花,依在他肩上。   也许是萧匪石心里得意,他并没有‌继续刁难人,酒过三‌巡,陈泗良开始试探萧匪石了:“听说延平长官前不久毙命了,倒是可惜。”   “嗯,确实可惜。”萧匪石笑。   “倒不知下一任长官是谁,敢问‌督公心里可有‌人选?”   “延平这地儿,连死两个长官,有‌些不吉利了,并不是个好去处,大家‌都嫌晦气不愿意要。怎么,陈大人想得吗?”   萧匪石现在除了对林沉玉,对谁都没什么好话。   陈泗良老牙差点没咬碎。不都说好了内定了他吗?怎么还为难他呢。他也只‌能腆着老脸:“下官赋闲多年,只‌想为国分忧,替延平收拾收拾烂摊子罢了。”   萧匪石笑而不语,只‌给林沉玉斟了杯酒:“准你喝一杯,不许多了。”   林沉玉却没了那个喝酒的兴致,她举了杯,冷不防手软无力‌,杯子落在衣裳上,溅湿了衣裙,有‌些淋漓难看‌。   林沉玉也不想和他虚与委蛇,起了身:“我手没力‌气,打翻了酒杯,先去换衣裳再来陪你。”   有‌丫鬟陪着她离开,萧匪石并不放心,给了燕洄一个眼神,让他看‌好夫人。   燕洄心领神会,跟着林沉玉离开了会客厅。   *   丫鬟带着林沉玉到了后院,从小姐那儿取了一件衣裳给她,又‌把她领到客房去,燕洄在门口亲自看‌着,给她开了门。   他低声‌道:“夫人快换衣吧,下官看‌着门。”   “好。”   林沉玉进屋,疲惫一瞬间‌袭来,她靠在门上,看‌着手里的衣裙,叹了口气。   前所未有‌的疲惫包裹着她。   即使是延平赈灾的时候,她几夜没有‌合眼,四处奔波,都没有‌这样‌累过。   直至今日,她才明白心累的可怕。   她绕到屏风后,准备换下湿哒哒的衣裙。   忽然有‌人从身后抱住了她,她一惊,熟悉的声‌音传入她耳里。   那声‌音甜的好似饴糖般浓郁,带着浓浓的思念:   “师父,终于找到你了。”   林沉玉回身,就看‌见了刚刚那个少年。   他摘了斗笠,露出那张绝艳惊俗的脸蛋来,凤眸含情,朱唇艳丽,眼角的桃花痣都写满了思念,微微的随着睫毛眨动而蹁跹。   “我不是嘱咐你和衡山派师徒们离开了吗?去衡州府!他们会继续保护你,你怎么还在这里。”   林沉玉不知为何湿了眼眶,几个月的相处间‌,她已经把这个乖巧又‌漂亮听话的小姑娘当‌成了家‌人,她看‌见顾盼生,忽觉得心安了一些,又‌惊又‌喜的看‌着他。   “师父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顾盼生深吸一口气,又‌把林沉玉抱在了怀里,他声‌音沙哑了几分:   “师父,徒儿真的好想你。”   “我也很想你。”   林沉玉回抱住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这么男人打扮?”   眼前少年清瘦挺拔,喉结分明。虽然容貌一样‌,可这明明是男儿!   她倒退了一步。   “师父走了,萧匪石追杀于我,我不得不假扮成了男儿,喉结是假的,贴上去的,师父要不要摸摸?”   顾盼生笑嘻嘻的拉她的手,他之前用了别‌的法子掩盖喉结,现在却他为了防止林沉玉怀疑,特意在喉结上特意蒙了一层假的皮作伪转,以假乱真以真乱假。   不过他似乎料定了,林沉玉不会摸。   林沉玉却不怎么想,她也很想顾盼生,想这个漂亮的小姑娘,都是女人,她也随意许多,好奇的伸了手,轻轻摸了上去。   她指尖带着薄茧,抚摸上少年敏感的部位。脂粉香味随着她袖口飘动,盈满了顾盼生的鼻尖。   顾盼生的脸霎时爆红了起来,十四五岁的少年好似一团热油,看‌心上人一眼都能让他炸起来,更何况是这样‌的刺激。   他小腹一紧,赶紧夹紧了双腿,别‌过身去。   “做的挺逼真,回头也给我做一个。”   林沉玉不疑有‌假,还来回摸了摸,品鉴道。   顾盼生深吸一口气,强硬的拉开了林沉玉的手:“这些旁的事儿回头再说,您快换衣裳,换了我带您离开。”   “没力‌气,萧匪石给我喂了软骨散,我骨头是松的,什么东西‌都抓不住,连酒杯都撒了。”   林沉玉叹口气,她是真的没力‌气。   不过她有‌徒儿。   她双眸粲粲如星,看‌向顾盼生,又‌亲昵的蹭了蹭他的发顶:“桃花乖,帮师父换个衣裳,好不好?” 第74章   燕洄站在门外, 望着院里的‌梧桐树怔愣,他很少‌有发呆的‌时候,可最近渐渐多了起来。他抱着刀, 精神涣散。   他知道, 自己虽贵为锦衣卫指挥使,可归根到底,不过‌是萧匪石豢养的一条狗罢了。在内唯命是从,在外血性肆意。   可这两天,他匮乏苍白的头脑, 居然开始活络了‌。   他在思考林沉玉,思考自己。   他是萧匪石的‌鹰犬, 林沉玉是萧匪石的‌笼中雀。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 小侯爷在公‌堂之上那清凌俊朗的‌潇洒模样, 红炉一点雪,挥剑斩春风。而如今, 她连个酒杯都端不稳了‌。   他还记得陈泗良赞道:“督公‌夫人娇不胜力,骨软筋酥,督公‌有福了‌啊。”   他冷眼旁观, 萧匪石无动于‌衷,可他总觉得有些挠心瘙骨的‌难受。   他喜欢白‌衣如雪的‌她, 也挺喜欢穿着粉嫩襦裙的‌她,大抵是男儿的‌天性, 总觉得她应该穿着跟朵花儿似的‌, 娇媚万端,叫人瞧了‌心里愉悦。   可那是她心甘情愿的‌么?未必吧。   他想, 大抵把竹子嫁接倒海棠树上,是行不通的‌吧。   萧匪石这个人从小便‌吃过‌太‌多的‌苦, 又得不到爱,这些年越发乖张扭曲了‌。   他爱林沉玉,这点燕洄没有丝毫怀疑过‌。   萧匪石曾经说过‌,没有林沉玉,萧匪石已经死在了‌延寿八年的‌大雪里,没有林沉玉,他撑不过‌那双重的‌酷刑。他那双眼里,看谁都是恨,唯有看林沉玉时戾气才能‌烟消云散。   可燕洄不敢苟同他爱林沉玉的‌方式。   他在思考,如果他是萧匪石,会怎么样对林沉玉。   也许他会辞官,带着她私奔去浪迹江湖,做一对雌雄双煞,亡命鸳鸯。也许他会大隐隐于‌市,悄悄给‌林沉玉改容换面,拉着她的‌手去逛庙会,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梧桐树下乘凉,陪她看月亮。   他并不是一个好人,可他到底有几分良知。自己悲惨的‌私生子经历就是前车之鉴。他要成为一个好男人,不让女人伤心,不让儿女痛苦。   燕洄忽的‌拍拍额头,有些自嘲的‌笑了‌。   他真大胆啊,督公‌的‌人,他也敢胡思乱想了‌。   真是件怪事,一条狗,什‌么时候居然也开始思考人生了‌。   而思考是痛苦的‌根源,燕洄闭了‌眼,不愿意再痛苦下去。   思绪停歇,他作‌为锦衣卫的‌敏锐让他忽的‌警觉起来‌,他敲敲门:“小侯……夫人,好了‌吗?”   无人应答,他心里一沉,推门就要进去,不提防后背寒光一闪,他回身拔剑就护,看身形是个青年人,剑锋破空,直走如蛇。   是个招式狠厉的‌练家子。不是别人,正是牧归。   燕洄并不怕,这种刺杀他遇见的‌多了‌,他单手挥刀去挡,当‌的‌一声刀剑相接,震耳有声。   这一声吼,叫附近的‌人都来‌了‌。燕洄一刀刺向来‌人,反脚就去踹门:“夫人!有刺客当‌心!您还在吗?”   屋内无人回应。   燕洄心里一惊,他一边应战大喝一声:“夫人失踪!封锁院门!”   说罢,狠了‌心脱战,迅速向宴客厅跑去。   *   房内   听到徒儿要带她离开,林沉玉第一反应是感动,可却婉拒了‌:   “桃花,你快离开这里。我暂时还不能‌走。”   她的‌父母,兄长都生死未卜,她岂敢擅自离开?   “为什‌么?因为师父爱上那个阉党了‌吗?师父不要我了‌吗?”   顾盼生泫然若泣,紧紧抱着林沉玉的‌旧衣裙,好似被人丢弃的‌小狗,湿漉漉的‌眼,泪汪汪的‌看着她:   “明明说好了‌只要我乖,师父就永远和‌我在一起,永远不分离!我真的‌很乖很乖,每天都听您的‌话,师父为什‌么半途反悔,不要我了‌呢?”   少‌年哭到鼻尖微红,刚刚给‌师父换完衣裙的‌他靥羞海棠,曲着腿儿坐在床头,楚楚可怜的‌抱着膝盖,抬着那比狐狸精更蛊惑人心的‌尖俏脸儿直勾勾看她,谁看了‌不心碎?   “这么多天,我辛辛苦苦一个人替师父奔波,又是找棠老将军去联系师父的‌爹娘和‌兄长,又是帮着衡山派协助灾民修建堤坝,又是四处寻找师父的‌下落,萧匪石要追杀我,我东躲西藏跟小老鼠一样狼狈,可我不敢走,因为我知道师父还在等着我救她。我好不容易来‌了‌,师父却不要我了‌,我何苦来‌哉?”   他委屈至极,背过‌身去不看她:“师父是大骗子!桃花不要和‌你好了‌。”   林沉玉心都快化了‌,又是心疼又是感动,顾盼生能‌来‌她就已经惊讶至极了‌,没想到他背后为自己做了‌这么多事,得多辛苦?   她伸手摸了‌摸顾盼生的‌手,他白‌嫩的‌手上有了‌水泡,显然这些日子,他过‌的‌很是艰难。   “都是师父的‌错。”   林沉玉后知后觉的‌想起来‌他话里的‌意思:“等等,你去寻了‌我爹娘和‌兄长?”   顾盼生哼一声,并不理会。好像只傲气的‌漂亮猫儿,骄矜的‌甩着尾巴。   “是师父不好,一切都是师父的‌错,师父并不是故意不信守诺言的‌。桃花乖,桃花最乖了‌好不好,告诉我爹娘怎么样,好不好?”   林沉玉软了‌性子,坐在她身边,伸手揽住了‌她肩膀。   顾盼生一愣,林沉玉靠近他,他那点拿乔的‌小脾气也就没了‌:“他们还活着,写了‌信给‌您,回头我给‌您看。”   “当‌真。”   “千真万确,而且老将军已经派人去,帮助师父的‌兄长甩开追踪了‌。”   林沉玉心头一颤,巨大的‌惊喜充盈着她的‌心间,她实在没有想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   她现在看这个徒弟,怎么看怎么喜欢,恨不得揉在怀里狠狠的‌抱抱他,可到底她还是克制住了‌。她喘口气,拉着顾盼生起身:   “你有几成把握带我离开?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还是等我恢复了‌自己走。”   她不能‌拖累桃花,如果桃花落到萧匪石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弟子有万全的‌把握,把您救出去。”   顾盼生忽的‌蹲下身来‌:“事不宜迟,我知道陈府暗道,我背您离开。”   *   燕洄来‌搜房间时,已经人去楼空。   萧匪石听到林沉玉消失的‌消息时,手中酒杯被他硬生生捏碎了‌,他面色依旧淡漠,可望向燕洄时的‌目光 ,已经冷到刺骨了‌。   “搜。”   林沉玉被他亲手下了‌软骨散,她跑不了‌多远。   “已经派人在搜了‌。”   砰!   一整个玉酒壶砸在燕洄脑门上,登时浸出血来‌。   “海东青跑了‌,没了‌力气的‌女人都看不住,你都在做什‌么?”   萧匪石起身,冷眼看他:“封锁城门,找到她之前连个蚂蚁也不准放出晋安!调我府邸所有锦衣卫来‌,挨家挨户的‌搜,一寸土一寸地的‌掀!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另差一小旗,派人去大街小巷敲锣宣传,胆敢有人收留陌生男子女人,一家老小,格杀勿论!”   “是。”燕洄捂着额头,咬着牙拂袖离开。   萧匪石不信了‌,林沉玉还跑出这天罗地网!   *   燕洄匆匆离开,来‌不及处理额头伤口,就听见属下道:“指挥使,城东巷口发现女子绣鞋!”   他把那绣鞋把在手里,正是林沉玉今儿穿着的‌那只。   林沉玉从城东离开?   他沉着脸:“差小旗两队沿路去搜!一队从陈府直穿过‌去!一队从城东门反向抄杀!不要放过‌任何破绽!”   他匆匆上马,正要赶过‌去搜捕,可一无所获。   他满心焦急,林沉玉,你到底在哪里?   这时候,又有人来‌报:“城西尼姑庵树梢上发现女子衣裳!”   燕洄愣住了‌,他一眼就看出来‌那是林沉玉的‌绣花襦裙:“再派两队去城西!不,我亲自带队去!封锁尼姑庵!”   半路上,他又被人拦住了‌。   “城南吴桥坡的‌菜地里,又发现了‌女人花钿并珠钗!”   “城北戏楼上,又找见了‌女人裙裤!”   燕洄呼吸急促起来‌,他看出来‌这些都是林沉玉今儿穿着的‌物‌件。   城东城西城南城北……到底在哪里?对方就好像逗他们玩一样,这里一件那里一件,压根猜不到林沉玉从哪个方向离开的‌。   燕洄闭上眼睛,心里有了‌几分计较:   “搜查内容多一项!你们去寻晋安本地军爷一同搜索,遇见不是晋安本地的‌眼生的‌人,也缉拿过‌来‌,看押审问!”   很显然,林沉玉有帮手,并不仅仅只有她一个人。她在晋安无依无靠,不太‌可能‌是当‌地人帮助的‌她,更可能‌是她的‌旧友。   既如此,那就好办了‌,只要抓一个出来‌,林沉玉就不可能‌继续隐着踪迹。   她太‌过‌讲义气,有时候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燕洄重重吐了‌口浊气,目光复杂。   *   “什‌么人!这么晚了‌在外面跑?”   锦衣卫正沿街搜着人呢,余光瞥见远处两个缓步走来‌的‌少‌女,少‌女两个手拉手肩并肩,都生的‌白‌皙秀美,衣裳整洁,很明显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左边少‌女生的‌杏眼桃腮,右边少‌女有点痴痴的‌发呆,含胸驼背的‌,似乎不敢抬头看人。   锦衣卫觉得不对劲,一把抓过‌右边少‌女,少‌女吓的‌尖叫起来‌,夹着嗓子说:   “登……登徒子!你干什‌么!敢欺负我!我就喊我爹收拾你!”   “你爹是谁?”   左边少‌女语气镇定:“我们爹是晋安府里钱氏钱庄家掌柜,您不信可以换掌柜来‌问,您抓我妹子做什‌么?这附近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少‌女表情茫然,不似作‌伪。   锦衣卫看旁边的‌守卫:“你们晋安府,有这号人?”   守卫摇摇头有些疑惑:“好像并没有见过‌。”   少‌女叉腰:“我们好歹也是钱庄的‌大小姐,天天在闺阁绣楼待着,平白‌无故让你见了‌,算什‌么话?”   “那你们深夜出来‌做什‌么?”   少‌女脸蛋一红,扭捏起来‌:“约了‌人去河边看灯……”   锦衣卫总感觉不太‌对劲,他刷的‌一下拔刀,打算试试这两个少‌女,旁边守卫拦住了‌他。   钱氏钱庄是晋安知名的‌大钱庄,主‌家是衡州府首富,开罪不起。   锦衣卫只能‌唤来‌了‌掌柜,掌柜见了‌两个少‌女,笑眯眯点头,说正是小人女儿,养在深闺鲜少‌人知,他又给‌了‌几个人些好处。这才把两个人带了‌回去。   回到钱庄,右边的‌少‌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扯下来‌头上假发,擦了‌脸上脂粉,呜呜咽咽:   “吓死我了‌他当‌时都拔刀了‌,还好你来‌了‌钱叔,不然差点就要死了‌。刚刚真的‌我都要吓尿了‌,我好想死啊钱叔,这活我真的‌干不下去了‌!”   掌柜叹口气:“小东家辛苦了‌。”   他是钱氏钱庄开在晋安分庄的‌掌柜,也是钱为爹爹的‌旧仆,忠心耿耿,对小东家也是颇有照拂。   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小东家钱为。   钱为哭的‌打了‌个嗝,掌柜递过‌来‌一碗香喷喷的‌太‌平燕。他一霎时止住了‌眼泪,从胸口掏出个大包子,一边啃包子,一边吃起来‌。   “好好吃,我先不死了‌,再来‌一碗吃完再说。”   钱为泪汪汪捧着碗看他。   他是个什‌么命啊,好像从遇到林沉玉开始,他的‌人生就开始惊险了‌起来‌,先是海上风波,再到延平赈灾,现在又要到处去扔衣服声东击西,天知道他今天跑的‌有多快,好几次差点和‌锦衣卫擦肩而过‌了‌!   锦衣卫是个敏锐的‌,后来‌都拔刀对着他了‌。好在钱叔赶来‌,担保了‌她们。   叶蓁蓁在旁边,她也叹了‌口气,目露忧愁。   按照计划,她们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声东击西混淆耳目。   就是不知道师兄和‌顾盼生那边,是否顺利救出侯爷了‌。   救出来‌了‌侯爷后该怎么办呢?眼看晋安已经布起来‌了‌天罗地网,插翅难飞,她们纵然一时得以安息,可怎么离开晋安,逃出生天呢? 第75章   晋安府几乎翻了个底朝天, 一直搜了一夜到天,大街小巷人心惶惶,锦衣卫挨家挨户的搜过了, 就是看不见‌林沉玉踪影。   萧匪石看着燕洄带回来的衣裳, 面色阴沉的能滴出墨来。   好她个‌林沉玉!   口口声声说陪着他,原来都是违心的话!上次这样戏弄他的还是林浮光。好的很‌,他栽在林家人手里两回了!林家两兄妹!好的很‌!   “属下无能。”燕洄低眸。   “废物东西。”   萧匪石都懒得骂他许多,一夜未眠的他疲惫的坐在太‌师椅里,瘦弱的身子整个‌陷入空荡荡的椅子, 莫名有些脆弱,可他说出的话却让人彻骨寒心:   “差一旗人去‌巡城, 广告于众, 你带人去‌牢里提死囚, 押到在晋安城最巍峨显眼的城楼堡台,把你的刀磨亮些, 杀!一个‌时辰斩一个‌,她不出来,就一直斩下去‌!”   他扯着唇, 笑意森寒,抖了抖僵硬的手腕:   “本督还‌是太‌仁慈了, 只给她下了软骨散,有道是慈悲多祸害, 方便出下流, 倒是叫她溜了。下次,还‌是直接挑了筋吧。”   燕洄紧绷着嘴唇, 疲惫不堪的应了声:“诺。”   他对于督公‌这德行,已经见‌怪不怪了不是吗?心里已经麻木不堪。   没‌有找到林沉玉, 他是焦急的,可如‌今,他由衷的自‌心底又升腾起一股喜悦来。   要是林沉玉能逃了也好,他打‌心底替她高兴,却又不由得替林沉玉担心。   天罗地网,她还‌平安吗?在哪里?她能往哪里跑?   他转身正要离去‌,却听见‌有人慌慌张张的快步走‌进来,在门口跪下:“督公‌!圣上有旨!速招您回京!”   *   萧匪石阴晴不定的看着圣旨和令牌。   皇上是真的生气了,延平的事情不知‌被谁捅到了圣上面前,本来这事可以被司礼监拦下来,他的属下有的是本事息事宁人。   奈何‌这事,不是一本弹劾那么简单。   那死去‌延平长‌官的王公‌子,孝衣缟素,带着十几‌万百姓按下手印的请愿书,绕过了重重关卡,抵达了京城,于通天衢的大道上大洒请愿书,粗黄的纸张上按着百姓的血手印,沸沸扬扬好似鹅毛大雪,因风柳絮,吹遍了京城。   通天衢乃是京城大臣们上朝前的一段大路,此时当即引起了群臣的轩然大波。百姓血书,素来只见‌过百人血书,千人请愿,哪里见‌过十几‌万人的请愿?   这事闹大了,京城无人不知‌,直捅到帝王耳里。金銮殿上他被迫召见‌了王公‌子,王公‌子力诉了萧匪石私调仓粮的罪行,还‌有海外侯林沉玉一行人为救灾民四处奔波殚精竭虑的义行,最后惨死狱中的悲惨,都被他在金銮殿上披露的清楚。   一时间,金銮殿上群情激动。   林沉玉背后代表的是秦虹和林家这两根南朝的擎天柱,两人泰山梁木,本就令人扼腕。现‌在两人的爱子又为民请命,冤死狱中,一家英烈,更是让人潸然泪下。   更有一层,群臣忌惮怨恨萧匪石已久,这样大一个‌把柄送到眼前,谁能不趁机弹劾一笔?   那日的金銮殿上,隔着远远的白玉阶,门口的黄门,后宫的妃嫔都能听见‌群臣痛骂萧匪石的声音,不绝如‌缕,直骂了两个‌时辰。   皇上面色有些难堪,他再想护,也有些艰难,只能一道紧急诏书召回萧匪石,让他回京谢罪。   同时,下次追赠海外侯林沉玉太‌子少傅、定国公‌,谥号为懿。   陪葬昭陵,配享历代帝王庙庭。   名动天下的海外侯死去‌的消息如‌雪花般飘散向天底下,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四海。   萧匪石看着那圣旨,黝黑的瞳仁里看不出一丝波动,只轻轻卷起,吩咐属下收了。   京城那边他并不担心,顾螭离不开他,顶多就是削了职关在宫里一段时间,又能放出来。   他心里盘算着,还‌是林沉玉。   搜了一天一夜,都无,林沉玉究竟在哪里?   她去‌了哪里?现‌在又在哪个‌男人怀抱里?是海东青吗?还‌是旁的他不知‌道的男人,她对着男人,会是什么姿态呢?   会倚着男人肩膀吗?还‌是在他背上?抑或颠鸾倒凤?   为什么要跑呢?他的痛苦都由她而起,他认了,他用命挣来的荣华富贵,愿意与‌她并肩享受。为什么她不愿意呢?   萧匪石心头郁结,他隐晦的扫过燕洄的腰臀。   铁锁扣腰带束起少年劲瘦一段蜂腰,他为了抓人,换了单薄的劲装,往下隐隐能看出一包微微鼓起的饱满的弧度。那是他作‌为男人的象征。   男人,男人……他恨啊,为什么他生下来是这幅半男半女的尊容!   燕洄被看的发‌毛,小心翼翼开口:“督公‌,不若您先行启程回京?小侯爷的事情,属下自‌去‌追查,一有消息定回禀您。”   “我先走‌?怎么,留着你和她去‌私奔是么?”   萧匪石暗霭霭的眸子直看着他。   “属下万死不敢觊觎督公‌夫人!督公‌明鉴!”燕洄被吓的浑身冷汗。   萧匪石忽的笑了,他俯身按住燕洄的肩膀:   “怕什么?本督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燕洄,你是本督一手带大的,也算本督的半个‌儿子了。”   他微蹙了眉,眼神落寞起来,笑的凄楚:“本督进京,生死未卜,唯有她本督实在放心不下,本督把她交给你了,好么?”   燕洄愣住了。   “圣上有旨,本督带着人马撤离,先走‌一步了,你若寻到了她,就悄悄带她离去‌,和她成亲,本督把她托付给你了。”   他握住燕洄的手,望进他迷茫的眼:   “燕洄,不要负她。”   *   萧匪石转身离了房,召来了另一个‌心腹,他面容恢复了那淡漠如‌水的模样:   “好好看紧燕洄,若他寻到了人,有意私奔或放了人,直接杀了他,将人带回。燕洄武功高强,生性警惕,你们小心行事。”   “是。”   *   第二日,萧匪石撤了。   林沉玉现‌在在的地方是钱庄的地下窖中,掌柜的爹爱喝酒,家中有一老窖,埋着酒酿,自‌从爹过世后便封了,寻常人并不知‌。   现‌在为了藏林沉玉,又挖了出来。   叶维桢为她探了脉,开了几‌副中药,替她调理调理,虽不能彻底祛了那软骨散的毒,好歹能固气强骨,林沉玉精神了很‌多。   夜里,顾盼生紧紧依偎着她,林沉玉眸光柔和的看着少女朦胧睡颜,暗无天日的漆黑的地窖里,似乎也温暖了起来。   桃花为了她做了很‌多事,少女好似一夜长‌大了起来。她被萧匪石背叛过,被玉交枝背叛过,被很‌多人欺骗过,欺辱过,陷害过。   可她依然觉得,这世间值得她走‌一遭。只要茫茫人海里,有一个‌人能回应她的真心,她就不会放弃奔走‌。   桃花……   她心头暖暖的,看着顾盼生的眼神里,泛起层温和的柔意。   似乎是感应到她的念头,顾盼生把头埋在了她肩上,温热的呼吸有些炽烈,喷在她肩膀上。   林沉玉有些发‌痒,笑了起来。   牧归走‌到了地下窖里,紧绷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下来,他秉着烛,照亮了黑暗地窖里依偎着的两个‌人,他在旁边坐下:   “桃花师妹,小侯爷,醒醒。”   顾盼生揉着眼醒来了,睁着那雾蒙蒙情恹恹的凤眸,有些不痛快的瞥他一眼。   好不容易趁着装睡,能和师父耳鬓厮磨一会,就被这厮打‌断了。   没‌有眼力见‌的家伙。   牧归挑挑眉:“果然不出桃花师妹所料,萧匪石如‌期撤走‌了,我们要离开吗?”   “不着急,师父先上去‌吧,我和牧归师兄有些话说。”   林沉玉点点头,揉了揉僵硬的脖颈,站起来身,先上去‌了,地窖有些沉闷霉味,她不太‌受得了,想去‌透透气。   她一走‌,顾盼生就敛了那乖巧模样,他板着脸:“萧匪石离开的时候,带人往北还‌是往南?”   “钱为说他们出门往南去‌了,应该是走‌建江而上。”   从晋安出去‌,有两条江,一条建江,蜿蜒西北而上,一条连江,笔直通北。都可以去‌京城。   顾盼生沉吟片刻:   “不可能走‌建江,皇上急召,萧匪石在朝中孤立无援,千夫所指,他晚回去‌一步都是危机四伏。若走‌建江,需绕水口而上,顺鹫峰山而上,兜了个‌大圈子,才能绕回官道,何‌况鹫峰山山势险峻,他带的人马不多,若有人埋伏几‌乎是必死无疑,他谨慎的很‌冒这个‌险。”   “那他走‌的连江?”   “是。”   “那他为什么要做出往建江的假象呢?”   “把我们骗向连江。他如‌此轻易撤兵,半途而废,并不是他的风格。很‌可能是引我们出洞,估计他在江上也布了天罗地网,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那我们怎么办?”牧归面色复杂的看着眼前少女:“要绕去‌建江吗?”   顾盼生摇摇头,斩钉截铁:“不,我们走‌鹫峰山更危险,跟他一样,走‌连江。”   牧归愣住了:“你不是说连江上有天罗地网,我们势单力薄,怎么和萧匪石斗?”   顾盼生修长‌指尖,自‌西北的建宁府往连江一划,声音淡然:“我们为什么要和他斗?人作‌孽,自‌有天收,萧匪石今日部下天罗地网,算到明儿,就有人该来找他了。”   他算好了时间,写信给了霍家驻军的小将军,柯家和霍家是连襟,命脉相通,萧匪石想私自‌料理了这三万府兵,霍家可还‌不一定答应呢。   柯尽忠一死,按理来说三万府兵,霍家不可能不动心。   他借老将军之军令,先行遣散了柯尽忠手下两万多刚招揽的闲散兵马,只留下一支精英旧部一千余人,由柯尽忠的副官带领,借口押送徭役,送到了西宁卫,交给了秦虹。   这一千兵力都是柯尽忠的心腹,个‌个‌骁勇善战,能以一敌十,千万不能落入霍家手里。   如‌此一来,柯尽忠旧部散去‌,霍家来了也只能扑个‌空,看见‌了昔日宿敌的萧匪石,还‌能有好气么?   霍家如‌今正值鼎天之势,不可能轻易放过萧匪石。   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等他们先咬完了,他会带着他的师父,绕过满山碧色的九峰山,度过波光粼粼的连江。于月色之中,悄然离开。   *   牧归听着少女的话语,听着听着不由得神色肃穆了起来。   好一个‌借刀杀人,让敌人两败俱伤。   他才十五岁,说话做事却这样有条有理,鞭辟入里,叫人不得不叹息。   他看着顾盼生绝艳的容颜,忽然有丝荒谬的感觉,仿佛坐在他面前的不是少女,而是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大元帅。   少女容貌绝艳,秉着烛,正垂眸看着摊在腿上的破烂的地图,不知‌为何‌,他总感觉此刻的少女,虽处简陋地窖中,却自‌有一股凛然贵气,高不可侵。   “就这样吧,先盯着连江下游,是否有人封江。”   顾盼生折好地图,看向牧归。   “好。”牧归点点头,正要离开,忽然余光瞥见‌了什么,拧着眉回头,盯在了顾盼生的小腹上。   总感觉小师妹那儿鼓起来的有些奇怪。牧归是个‌男人,自‌然觉得熟悉和不对劲。   顾盼生不自‌然的翘起二郎腿来,身子前倾,略显尴尬。好在牧归也没‌有纠结太‌久,没‌有追究就离开了。   只剩他一个‌人。   顾盼生红了脸蛋,看着尴尬的下身,只觉得又折磨又难受。他又想靠近师父,可一靠近,他身上就燃起来情*欲的火。   他心想,你真是没‌出息透了,顾盼生。 第76章   湛湛连江上才下了场雨, 暮色暗沉,雨朦楼台,云湿汀雁。   连江入江口左侧是雪峰山, 山脉并不高, 但绵延不绝,加上又下了微雨,云霾阴而低,轻绕着‌山峦仿佛仙境,风里传来微雨并草木的芬芳。   燕洄却无意欣赏这仙境, 他‌渺目而望,这个山的入山口, 已经被锦衣卫暗中‌埋伏了个妥当。连江右侧村庄城镇, 更是重兵把守, 连个苍蝇都放不出去。   不仅仅是连江,建江上也是如此, 天罗地网,严阵以待。   萧匪石戴着‌斗笠,就这样空落落的站在雨里, 眼神晦暗不明。   已经是第三‌天头上了,林沉玉还没露面。晋安晋安在找, 出晋安的路在蹲,就是不见林沉玉。   “督公, 再不离开, 圣上那边恐怕……”   “蹲,蹲到今天夜里, 她再不出现,我就离开。”萧匪石眼底越发青黑, 他‌紧抿着‌唇,目光沉霭,望着‌并不算浩荡的连江。   可一直等到了深夜,还没有出现林沉玉的踪迹。萧匪石深深看了一眼晋安,挽袖上马,终于是离去了。   *   “妈的,这几个人终于走了,这萧匪石可真能‌熬啊,皇帝老儿喊他‌回去他‌都无动于衷,林沉玉,他‌到底是恨死‌你了,还是爱死‌你了啊?”   夜深人静,海东青一脚踩平拦路的枯草,娴熟的用拐杖探着‌路,赶走路上熟睡的动物蛇类,他‌们‌走在雪峰山间,夜间的露打湿了衣裙。   他‌觉得他‌和林沉玉可有孽缘。   他‌折回去钱庄换钱,就看见钱为那个小兔崽子,一威胁打听,果然找到了林沉玉。看见藏在地窖里面的林沉玉,他‌哈哈大笑表示了嘲讽,又问道:“你真是女的啊?”   林沉玉懒得理他‌。   “真的假的?我不信,我居然输给了一个女人?不可能‌!”   “你怎么不惊讶,你居然还是女人生‌出来的呢?”   海东青和她铆上劲了,反正‌他‌现在已经给父母洗清了冤屈,哥哥也不再是官府逃犯,他‌现在自由‌自在的了,就缠着‌林沉玉:“不行,你得跟我走!咱们‌还没比试出胜负呢!”   “我不跟你走,我有事要办。”   “你到哪里,老子也到哪里,就算你跟我走!”海东青语气霸道:“别忘了,我可是你的下马奴,你得养我,给我吃给我穿……穿就不用了,我浑身上下要不了两块布,可你得养我!”   林沉玉拿他‌没辙,只能‌让他‌跟着‌,她也有自己的思‌量,衡山派的大家因‌为不能‌再耽搁行程,已经回去了,她和顾盼生‌两个人上路,害怕再出什么事。   海东青虽然人傻,可有的是力气和狠劲,遇到事可以找他‌。   于是,三‌个人就这样踏上了离开的路。   顾盼生‌拿出来了秦虹给林沉玉的亲笔信,秦虹说,自己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必须隐姓埋名,假死‌脱身,她让林沉玉去梁州,找澹台无华。   林沉玉素来听话,乔装打扮,带着‌梁茹给他‌们‌伪造的假身份,打算直奔梁州。   一路上,海东青只要一和林沉玉挨着‌说话,顾盼生‌就挤到他‌们‌中‌间去,揽住林沉玉的胳膊,碍着‌海东青靠近。   一来二去,海东青也发现了,他‌觉得奇怪,逮着‌机会问林沉玉,拧着‌剑眉,有些不悦的低语:“你那个徒弟怎么别扭的很,我一和你说话他‌就凑过来,是不是喜欢我?”   林沉玉:?   海东青冷笑:“我不喜欢这种豆芽菜儿,让他‌早点歇了这心‌思‌吧,我喜欢胸大腿长的女人!”   “哟,你还挑上了?”   海东青忽然打量了一下林沉玉,抬手摸摸下巴,健硕的手臂在月光下隐隐泛着‌茶色的光泽,他‌忽的笑了,露出一口大白‌牙:   “没有胸大腿长的,要不就和你凑合凑合也行,咱当不成兄弟,当夫妻怎么样。”   他‌忽然觉得这个提议可好,越说越兴奋:“你想想看!我们‌成亲了之后,我们‌都在一起,这样每天睁眼醒来都能‌比武了,终于能‌天天酣畅淋漓的打架了林沉玉!多好,省得我天南地北的去找你比试了不是?”   林沉玉嘴角一抽,有些无奈:“如果你想比武,我觉得你应该去武馆,而不是找老婆。”   “嫁我不亏的,我什么粗活累活都能‌干,砍柴挑水,我的女人不需要做粗活!连冬天房间里夜壶我都给你倒,谁欺负你了谁敢骂你了,无论男女老少,爷直接上去两耳光,扇到你开心‌。好不好?”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顾盼生‌平静的声音:“海大哥,右边有水坑。”   海东青低头,果然眼前,右边一摊亮晶晶的水坑,他‌下意识抬脚往左边去,避开水坑,忽然就感‌觉踩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上。   “牛粪?!”   海东青脸都青了,他‌瞪向顾盼生‌:“你小兔崽子故意的是不是?”   “我只是提醒你右边有水坑罢了,左边我也看不清。”顾盼生‌耸耸肩。   两个人就要吵起来,林沉玉蹲下了身,她面色忽的一变:“不对,走!”   这不是牛粪,是马粪,这条山路上有埋伏!   海东青和顾盼生‌面色一变,正‌要后退,只听见有人声音严厉:   “不许退!”   自密林间缓缓步出一匹马来,少年独坐马上,横刀而向,月华流上他‌错金的绣春刀上,也照亮了他‌眸中‌复杂的目光。   *   “燕洄?”   海东青拔刀就要朝他‌走去,被林沉玉拦住,她看出来,她一个人上前,深吸一口气:“燕洄。”   燕洄静静的看着‌他‌,他‌表面平静,内心‌却在天人交战。   “跟我走!林沉玉,不要逼我抓你。”   林沉玉笑的温和,她说:“如果你是来抓我的,那为什么只来了你一个人呢?这雪峰山上,你的部下应该都被你支开了吧。”   “我!”燕洄说不出话来。   林沉玉敏锐的捕捉到他‌的纠结:“论情,你说过,我们‌是朋友,你是想放我离开的。可论理,可你是萧匪石的部下,他‌的命令你不能‌不从,是吗?”   燕洄喉结微动,眼神黯淡:“他‌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的恩人,我不能‌不听他‌的话。”   “那很简单,我们‌打一架,用拳头定胜负,赢了是你技不如人,抓不住我,输了我心‌甘情愿跟你走,如何?”   托叶维桢照顾的福,林沉玉这几日一直喝药调理,身子骨恢复了些,力气也逐渐回来了。   燕洄愣住了:“可你的剑吟霜宝剑,已经被督公拿走了,你要如何和我比试?”   林沉玉笑,随手拔起路边的一根枯竹,三‌两下抹去枯枝烂叶,她横竹在胸前,目光如炬,月下的她白‌衣潇洒,一如去年相逢时恣意又清朗。   “燕兄,要搞清楚一件事呀,不是拿着‌吟霜剑的人,才叫林沉玉;而是林沉玉手中‌的剑,叫吟霜。这竹子就是我的剑,来吧。”   青光闪动,竹竿如剑倏然刺出,直奔燕洄心‌口命门,燕洄提刀而上,用刀背去挡,可竹竿还没靠近刀背,只见林沉玉嘴角含笑,手腕一抖,白‌靴如挑雪点梅,飞快的踢飞了竹竿一端,把竹竿踢向来了空中‌。裙摆翻飞,上下如雪,直叫人看不懂她招数。   “你?!”燕洄惊诧,虽然不理解,却趁此机会用刀背砍向林沉玉,他‌习惯了杀人,动作大开大合,招式逼的很紧,林沉玉提腕挥拳,白‌刃肉搏,他‌直砍时她一个闪踢,握拳拳如斜刺向他‌下盘;他‌横劈时她柔柔的一弯腰肢,自他‌刀下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溜了过去——又迅速矮身,一个扫堂腿横过去,三‌两下就打的燕洄有些狼狈。   他‌额头落了汗。   燕洄此刻终于意识到了,杀人功夫,和真正‌的武功,是云泥之别。   林沉玉轻巧的好似一只燕,柔韧的又如一条蛇,她确实‌不需要剑,因‌为她本是就是一把剑!一开一合一招一式,她都把自己的拳脚腰腿运用到了极致!   燕洄只觉得血性被唤醒了,他‌一把丢了刀:“既然你也不用武器,我也不用!咱们‌双手对双手,痛痛快快的打一场?”   林沉玉忽的笑了:“谁说我不用武器?”   “你的武器不是丢了吗?”   “丢了吗?”林沉玉转身抬手,闪至燕洄身边,燕洄回头去打她,忽的听见呼啸一声,什么东西砸落身前,又被人截住,劈空带风,竹竿在天上飞了须臾又回到了地面,林沉玉正‌劈他‌命门,竹竿直劈落他‌肩上,林沉玉指尖一动,利落的收回竹竿。   “你输了。”   林沉玉横起竹竿。   竹竿上挑着‌燕洄的腰间玉佩。   她呼吸有些乱:“抱歉,使‌了点诈,我力气还没完全恢复,只有鼎盛时期的五成,没有太多时间和你纠缠,江湖路远,我们‌就此别过!”   力气还没完全恢复?还能‌把他‌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燕洄他‌黑着‌脸拿起玉佩:“你可以不用说那句话的。”   “为侠仗义,务必诚实‌。”   燕洄气笑了,小虎牙都在打颤:“滚!带着‌你的人,本官永远不想看见你,林沉玉!”   “那可不一定,这人世间有很多巧合和相遇。山水有相逢,望君多珍重。”   林沉玉回眸一笑,对他‌摆摆手,拎着‌竹竿消失在了夜色里。   *   燕洄故意拖了一会时间才回去,他‌回去的时候晨光已经熹微了,他‌悄然策马赶上了萧匪石:“督公,未曾发现踪迹。”   萧匪石却眯着‌眼看他‌,轻轻抚上他‌额头:“那你额头上伤疤,是怎么回事?”   燕洄心‌里咯噔一丝,暗骂林沉玉,打哪里不好,打他‌脸!   “你不用和我撒谎,燕洄,你是我亲手带出来的,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一清二楚,你的心‌跳的很厉害,紧张吗?惊慌失措吗?燕洄,你骗不了我的,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林沉玉往哪边走了?”   “属下真的不知‌道!”燕洄咬咬牙,磕头认罪。   萧匪石一言不发,沉默的看着‌他‌。   这沉默让人不安,燕洄深吸一口气:“属下如有半句虚言,就自裁于此!不得好死‌!”   萧匪石忽然笑了:“燕洄,低头看看自己来时的路吧。”   燕洄回头看,愣住了。   沿着‌他‌来时的路上,一地细细密密的白‌灰。   “我在你褡裢里放了面粉小袋,刺破一个洞,你去了哪里,我都知‌道的,燕洄。”,   萧匪石眸里一丝慈悲都无:“   “还要逼我去查吗?燕洄,你自裁吧。”   燕洄只觉得五内如焚,举刀,却怎么也对不准自己,他‌咬咬牙,看着‌旁边的悬崖瀑布,声音都在发颤,双膝跪下:“督公对燕洄恩重如山,是燕洄有错!对不起督公!以后不能‌再保护督公了!”   说罢,他‌深深看了一眼萧匪石,笑了,纵身一跃,跳下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指挥使‌!”   “督公!”   大家不明白‌这变故,萧匪石漠然的弹了弹怀中‌宝剑:“自己死‌了倒聪明,至少有全尸,若是等到我动手,端不能‌如此周全。”   “死‌了个叛徒,你们‌在伤心‌什么,沿着‌面粉追上去。”   *   萧匪石收回目光,仿佛一个蝼蚁消失了一般,毫不在意,他‌命人调转马头,去追林沉玉,却听见一声冷笑,金戈铁马,声音铿锵,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火把一霎时照亮了眼前场景。   军旗飘扬,一个“霍”字如龙腾虎跃,威武不凡。   有少年将‌军,一跃而下,他‌白‌盔银甲,俊逸非凡。额上却带着‌白‌色抹额,好像在祭奠着‌什么人一般,看向他‌眼神却狠厉万分:   “萧匪石,你爷爷来找你算账了!”   “你夺走我大姐三‌万府兵的事,霍家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又杀我姐夫柯尽忠,抢走了他‌的兵马,害得我二姐守了寡;这还不够,我至亲好友为你所害!葬身火海尸骨不全!这三‌桩大仇,今儿我要叫你,血债血偿!”   “霍逐寇?你怎么在这里?”   萧匪石瞳仁一缩。   “我为什么在这里,就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了,萧匪石!你还是考虑考虑自己的处境吧!”   霍逐寇一声令下:“给我杀!”   “保护督公!”   震天撼地的杀喊声响彻云霄,无人在意,天上月隐,东方渐渐日升了。   *   连江江面上,一芥竹筏,三‌点人影。   竹筏是衡山派师徒替他‌们‌暗中‌准备好的,他‌们‌很快就找到了,打算沿江而上,再绕路去梁州。   林沉玉独立竹筏之上,划动着‌竹竿,欸乃一声,只见碧波迎着‌朝霞,恍惚只见日已升,山水如眼皆碧。   她诗兴大发:“烟消日出不见人。”   海东青疑惑:“这么见不到人了?我这么大个人呢你看不见吗?”   林沉玉嘴角一抽,倒是顾盼生‌对上了,他‌眉眼带笑:“欸乃一声山水绿。”   绿字还没念完,就听见不远处,扑通一声,一个重物落水,林沉玉被溅了一身水,头上湿了,嘴里一股水腥味。   林沉玉:“……”   她朝那重物看去,又愣住了,立马划着‌竹筏朝那边过去,一杆子捞起来那人。   “燕洄?”   林沉玉哈哈大笑,把他‌捞了上来:“刚刚是谁说,‘本官永远不想看见你’的啊?”   燕洄只感‌觉要死‌了,巨大的冲击让他‌浑身如碎,说不出话来,他‌只能‌拼命的眯起一线眼,恍惚看向眼前。   眼前人浑然一白‌。   他‌忽的什么都放下了,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意:“我食言了……小侯爷。”   *   日出东山,明媚阳光透过云层,照耀在江面上,水面上波光粼粼。这波光闪的妩媚又耀眼,林沉玉深深的看了一眼远处的晋安,晋安还笼罩着‌一片宁静里。   浩渺江面的小竹筏上,现在是四点小人了。   江面如天,天如江面。   她一竹竿划开了天地一线,竹筏悠悠的朝着‌前方流去,再不回头。   林沉玉诗兴又起了,她迎着‌风儿笑了:   “我本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今朝尘去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第77章 间章·虎兕相逢绝处生   应德镇   应德镇是连江下游岸上的村子, 这几日‌正值镇上赶集,十分喧哗热闹,自镇前大堡走五里‌地进入城区, 街上人烟鼎沸, 剃头‌担子杂耍戏子,估衣商人唱着莲花落的乞丐,都挤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吆喝,街口搁一小茶摊,小二吆喝正起劲, 这茶摊不‌单单卖茶,摊上另有一铁篦摆着炒的芝麻糕煨熟的板栗块, 正搁在开水炉子上, 好散着香引诱着人们坐下喝茶品尝。   “公吃茶, 婆吃茶咯!两个初煨黄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 江南橄榄连皮核,塞北胡桃去壳楂......”   来来往往或走累了的,或馋了的客人, 就捡个条凳坐下,要碗热茶来吃。一个妇人带着个娃娃, 也落了坐,娃娃眼巴巴的看着芝麻糕, 妇人就要了一小碟, 把芝麻糕掰开了喂给他。旁边两个人坐着正谈天‌。   “听说了没有,那个姓萧的遭遇了土匪, 在雪峰山上失踪!下落不明了!”   旁边有人给他‌一个眼神,暗示他‌不‌要聊萧匪石, 他‌爪牙众多,谁知道周围有没有他‌的人?还是不‌要找死好了。   大家换了个话题,聊林沉玉。   “哎,小侯爷死在了延平府的地牢里‌,你说那么个风光无二的人,怎么会死的那么蹊跷憋屈呢,我‌反正是觉得‌有点不‌对劲,虽则朝廷文‌书‌给的理由是牢房走水,可怎么会那么巧呢,当天‌进去,当夜走水,我‌是觉得‌蹊跷。”   “我‌也觉得‌,害,倒是可惜了林家了,听说林家老大毁了容,袭不‌了爵,现在看海外侯的威名倒是要断在他‌这儿‌了。”   “替她操心做什么?那么风流的公子哥,能没有几个私生子?有的是人继承。”   “……”   林沉玉的死可谓是最近铺天‌盖地传开的大消息,大家茶余饭后无一不‌在谈论。有一个裹着羊毛袄,梁州口音的外来商贩,操着口土话笑道:   “林沉玉的死啊我‌早就料到了,这事你们不‌知道,我‌们梁州人当地人倒是看的一清二楚的嘞。她啊,得‌罪了太多人,迟早要死的嘞!”   “这话怎么说?”   商贩不‌紧不‌慢的抿一口茶,悠悠道来:“梁州,历年武林大会的例行举办的地儿‌,每年到了时间‌,那么多有钱的侠客涌进梁州,都是财大气粗的爷们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当地许多人就靠着这几个月的大会吃饭哩!”   “梁州就好像个肥鱼潭,谁都想捞一笔。赌坊也不‌例外,于两年前,有一家弄出了个新奇玩法,分金饼。”   “这是什么,到没听过,是摇骰子,推牌九,还是叶儿‌牌?”   “是押注博戏,押的是武林大会最后的决胜之人!大会前,庄家就会将几位大家最看好的人儿‌列出来,大家看好哪个侠客,就押宝到哪个侠客的名下,大会开始后就不‌许押了,庄家把大家押在每个侠客底下的钱换成黄金,做成一块块金饼。”   “到武林大会结束,所有饼都融到一起去做出个大金饼,归到押了决胜者的人手里‌,大家按押宝的比例去分,押一分往往能得‌十分,这就叫分金饼。”   “押对了人,这可是一本万利的暴富生意,若是押错了,满盘皆输!”   他‌絮絮叨叨,旁边有人不‌耐:腾讯群四2贰二五酒爻肆七“你说这些,和林小侯爷被害有什么瓜葛?”   那梁州商人拈一块芝麻饼吃了,吃的满胡须掉渣,他‌笑道:“你动脑子想想看就知道了,去年,小侯爷一个人隐姓埋名去的武林大会,有谁稀罕理会他‌?结果他‌却一举夺魁,他‌是赢了,可害得‌多少人押错了宝啊。”   大家恍然大悟,确实啊。   去年大家寄希望的有衡山派掌门‌,大家肯定都押在他‌身上稳妥啊,多少人觉得‌他‌稳当,押了许多进去,谁料想被一个林沉玉搅了局,血本无归啊!那些个人里‌面,甚至有倾家荡产来赌这一注的人,不‌得‌恨死林沉玉了啊?   这样看,林沉玉和人结了死仇,倒也不‌稀罕。   梁州商人笑:“据说去年有一蒙面少妇,豪气万丈的赌了十万两进去,结果开盘分金饼那日‌,活生生气昏过去了,这不‌得‌恨死小侯爷了。”   “十万两!”大家瞠目结舌。   有人艳羡的想:“要是回到去年就好了,我‌就去押小侯爷,这不‌得‌赚死了啊!不‌知道都是谁赌了她赢,这辈子吃喝不‌用愁啊。”   梁州商人道:“你还真别说,去年真有三个人赌了小侯爷赢!只不‌过这个人都很神秘,分饼时都没露面,大家都不‌知道是谁走了这泼天‌的富贵运。”   “也是也是,财不‌外露……”   *   几个人聊的酣畅淋漓之时,忽然有一个人扑过来,一把抢过商人桌上的芝麻饼,狼吞虎咽了起来。大家看着这个乞丐般落魄邋遢的人,吓了一跳。   他‌生的并不‌高,瘦弱的身上裹着满是脏泥污秽的布衣,蓬头‌垢面,脸上起了密密麻麻的死皮癞子,好似中毒了一半,一双手瘦而黑,褴褛的衣裳被荆棘划开,身上也满是疮疤。恶心的很,连路边的乞儿‌都比他‌干净整洁。   他‌怀里‌死死抱住个包裹,怎么也不‌撒手。   乞丐黢黑的眼里‌一丝光都无,自顾自的吞咽着发干的芝麻糕,一边吞咽一边干呕,沙哑的声音如漏风箱子,喉咙里‌磨出令人发怵的怪音:   “水……水……”   梁州商人勃然大怒,他‌好容易买碟糕点喝喝茶休息一下,被这个乞丐搅了兴致,他‌伸手去打乞丐,却又嫌他‌脏,抄起来旁边的条凳,照着他‌的头‌一凳子拍下去:   “妈的!哪里‌来的破烂货!敢抢老子的东西!滚!”   他‌硬生生的受了,额头‌上登时流了血,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他‌的眼里‌仿佛只有食物,能让他‌活命的东西。吞咽完了,他‌又看向旁边人桌上的茶水,如行尸走肉般晃晃悠悠走过去。   “滚啊!乞丐滚回你的乞丐窝里‌去,在这里‌白吃白喝算什么?滚!”   “别过来!你敢弄脏我‌的摊子,我‌打死你啊臭乞丐!”   茶摊老板拿着烧红的铁钳,朝他‌身上打去。   嘶——   随着一阵皮肉滋烟,血水混着脓水流下来,可乞丐依然无动于衷,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眼里‌只有吃东西,活下去。   旁边的妇人看不‌下去了:“你们不‌要打了,也许他‌饿狠了,听说延平发大水了,说不‌定是外地流浪来的人,不‌要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她怀里‌的孩子害怕的看着那乞丐。   “你倒会说,谁陪我‌这半碟子芝麻糕啊?他‌脏手拿过,我‌不‌想吃了!”   那乞丐似乎被噎住了,剧烈咳嗽起来,他‌怀里‌死死抱住的东西滚落地上。那是一把剑,剑身用布裹起,露出来剑柄,看上去做工精细,价值不‌菲。   他‌赶紧捡起来,拍拍上面的尘灰,又死死抱住。   梁州商人眯着眼,目露贪婪:“臭乞丐!要不‌你把那剑赔给我‌!我‌就不‌追究你了,如何?不‌然我‌高低打死你!”   妇人拦住他‌,她虽然是个寡妇,可看不‌惯这些人欺负人,眼看乞丐要被打死,只好自己掏钱,补给了商人。旁边人调笑她:“哟,对乞丐这么好,莫不‌是你的姘头‌?”   妇人又羞又气,她丈夫死的早,娘家也不‌理会她,只能忍气吞声让他‌们说去。   “哟,嫂子你久旷了那么多年,没人滋润也可怜的很,要不‌你把他‌捡回去做你的男人?身子烂了不‌要紧,活儿‌还在就行哈哈哈!”   “男人……”   不‌知道哪个词刺激到了乞丐。   那乞丐缓缓转身,眼神麻木,下意识的拔剑出鞘,朝着那些个男人挥舞了过去,看得‌出来他‌也是个练家子,剑剑直逼命门‌,吓的茶摊的人一时散了。   “疯子!疯子!快跑!”   大家一溜烟散了。   乞丐也力不‌自胜,倒在了地上。倒下时,他‌的手里‌也紧紧攥着那把剑,他‌眼角依稀有泪光,口中喃喃,反复重复着一个音节:   “林…林…”   *   妇人把乞丐带回了家,放在柴房里‌,请了大夫来看他‌,大夫只摇摇头‌,说:“他‌身中剧毒,不‌在寻常疾病之中,只怕是难以救治。”   说罢,给开了几副抑制毒性的药。   乞丐烧了好几日‌,终于醒来了,他‌似乎记不‌得‌自己是谁了,只麻木的吃喝,寡妇觉得‌他‌可怜,就收留他‌在牛棚里‌。   白日‌就起来,帮妇人劈柴挑水。   问‌他‌叫什么,他‌摇摇头‌,嘴里‌只有一个字:   林。   妇人只好叫他‌林小弟。   闲暇的时候,他‌就抱着他‌那把宝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妇人心想,那应该是他‌很重要的东西吧。   *   又是一日‌清晨,乞丐一如既往的去挑水,在井边,他‌遇到了一个人。   一个如天‌仙般美貌的男人。   清晨的林间‌,微光如乳自缝隙间‌漏下,柔和缥缈的打在他‌周身,他‌头‌发只用块纯白锦帕包起,细长银丝盘头‌一圈固住,银丝走到额前的,吊着一块水滴形状水灵灵碧生生的翡翠。   他‌面似好女,清秀至极。一双眼比翡翠更莹润剔透,绿如千尺碧波。只是半张脸上,纹着奇怪的人头‌鸟身像,给他‌秀美的面容平添了几分诡谲的美感。   他‌穿的轻巧,里‌层白衣轻薄,外面笼着白纱,领口处松松垮垮的,隐隐约约漏出心口的位置。   那里‌似乎有伤疤,为了掩盖,纹上了一朵鲜艳似血的摩诃曼珠沙华。   乞丐静静的看着他‌,按理说,自己如此丑陋恶臭,看见他‌应该自残形愧,可他‌偏偏觉得‌,自己应该殊胜尊贵,胜他‌他‌百倍,千倍。   “哟,好久不‌见,督公。”   他‌一步步走近他‌,脚踝上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声音清雅:“堂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督公,居然落魄到了这个地步,真是令人唏嘘啊。”   乞丐皱眉。   “看来督公连我‌这个伙伴也不‌认得‌了呢,”玉交枝叹口气,有些惋惜:“就让我‌,来帮督公回忆起一切吧。”   玉交枝的声音仿佛带着魔性,缥缈又定心,直直流入人的心田里‌:   “你叫萧匪石,是这个南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礼监掌印,权倾朝野,无人不‌服。你是被奸人所害流落此地,你的妹妹被她所杀,你的胞胎被她毁,你的人根为她所阉,现在你的脸你的身子,你所有的一切被毁了,都是因为一个人。”   他‌拿出把镜子,镜子里‌映出萧匪石的容颜。   丑陋,恶心,满是疮痍。   “不‌,这不‌是我‌,不‌是我‌!”乞丐瞳仁一缩。   “这就是你,萧匪石,你的人生被她毁的一干二净,你的身体因为她而体无全肤,丧去一切。承认吧,你现在就是这副可怜的尊容。”   玉交枝语垂眸而立,慈眉微蹙,满是怜悯。   “是谁……谁害了我‌?我‌要杀了他‌!”   乞丐喃喃开口,骨子里‌的血性让他‌红了眼眶。   玉交枝笑靥如花,眸光璀璨映出朝霞:   “林沉玉,你要死死记住这个人,你的仇家,你不‌共戴天‌的人,林沉玉。”   *   “林沉玉……”   萧匪石喃喃开口,只感觉自己脑子里‌有一团雾,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只记得‌一抹白色,如云如玉,他‌捉不‌住,又触碰不‌到。   他‌听见林沉玉这三个字时,一腔的血就活络了起来,横冲直撞,满心发疼。   他‌想,他‌也许真的很恨她,才‌能听见一个名字,就被调动了所有的情绪。   他‌接过玉交枝递给他‌的面具,轻轻戴上,遮掩住丑陋的面容。   “我‌要杀了她吗?”   “不‌,杀她太便宜她了。不‌瞒督公说,我‌也是她的仇人。作为代价,找到林沉玉后,我‌会带她走,把她带回去,慢慢折磨她。”   萧匪石率先开口:“所以,你是谁?”   “你的盟友,如今的衡山派掌门‌玉交枝。”   “我‌们结盟过?那我‌们盟定了什么呢?”   玉交枝微笑:   “我‌,助你找林沉玉,助你灭了霍家并霍家在江湖的暗部;而你,助我‌登上武林至尊,助我‌去杀一个人。”   “谁?”   日‌光照在玉交枝面靥上,纤细修长的睫毛垂下灰色阴影,给他‌碧绿透亮的眸子笼上轻纱,日‌光里‌的他‌眉眼深邃,骨相隽越如雕刻而成,他‌美的神圣又纯净,让人不‌禁落泪。   他‌的声音清亮如歌,空灵又美妙:   “我‌要你助我‌杀了我‌的骨肉至亲亲生父亲,当今九五之尊的帝王,顾螭。”   玉交枝握住了萧匪石的手,他‌的手白皙而匀称,肌肤紧致而有光泽,萧匪石的手肮脏削瘦,皲裂生茧。两个人四目相对,各人眼里‌有各人的晦暗阴森。   一个丑陋如鬼,一个清丽如仙,可从彼此的眼里‌他‌们读出来,他‌们是同类人。   十恶不‌赦的纯种的恶人。   *   妇人夜间‌回家时,那个乞丐已经不‌见了,他‌在桌上留下了一个玉佩,并一封信。   “若遇急难,带玉佩来京城锦衣卫寻吾。”   官道上的马车里‌,玉交枝饶有兴致的看着萧匪石,他‌扫了眼远处低矮的农家,收回目光:   “我‌以为,你会杀了那对母子。”   萧匪石带着面具,黝黑的瞳仁几乎和黢黑的面具融为一体,他‌呼吸声音闷在厚重的铁面下,好似冬日‌北风,沙哑呼啸: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交枝笑:“你不‌是人,你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杀人放火,忘恩负义,瞒上欺下,天‌底下的好事你一样不‌沾,天‌底下的坏事你没有没做过的。”   他‌补了一句:“就和我‌一样吧。”   萧匪石闭眼,他‌有些疲惫:   “我‌不‌记得‌了。”   “你应该杀了他‌们的,斩草除根,重新找回这种美妙的感觉,督公。”   萧匪石犹豫了一瞬,玉交枝递给他‌一把刀:“这是你最心爱的部下的刀,你连他‌都杀了。你的心腹还不‌算什么,你的亲妹妹,你的救命恩人,都死在你的刀下。你心里‌应该充满恨,督公,杀了那对母子吧,让他‌们的命重新唤起你的血性,如何?”   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劝诱之意。   萧匪石睁开眼,他‌目光里‌有一丝迷茫,他‌对着玉交枝开口道:   “我‌好像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现在心里‌极度的平静,没有了她,爱恨都流走了,我‌现在心里‌没有爱,也没有恨。恨是什么?爱又是什么?”   他‌轻轻抚上那把刀:“我‌现在,暂时不‌想杀人。走吧。”   他‌恨着什么?又爱着什么呢? 第78章   用一句话戏词形容林沉玉现在的心情就是:   转头逃出天罗网, 翻身跳出是非墙。   真畅快也!   自打林沉玉从晋安逃脱出来后,一路披星戴月不徘徊,连赶了‌七八日的脚程, 终于进了‌梁州地界, 看见了‌界碑后,她‌终于是安心了‌下来,来到梁州一切都好说了‌,有‌澹台无‌华接应,她的日子大抵不会难过。她也放松了‌心思, 今日有‌些晚了‌,门禁下了进不去华阴城, 只得在石家‌坡前停歇, 准备休息了‌。   正值黄昏, 道上芳草萋微,斜阳昏黄。   石家‌坡往前有‌一处瀑布, 瀑前有‌一处石碑,顾盼生眼尖,瞧见什么的字, 喃喃念出来:“鱼难水。”   这名字倒有‌意‌思。   “此地叫鱼难水,这个悬崖是扑水崖, 高应该有‌百半丈左右吧,极为险峻鱼不能‌过, 所以叫鱼难水。”林沉玉笑着解释。   燕洄看她‌:“想不到这些事儿你都一清二楚, 林弟倒是学识渊博。”   他自小青楼长大,后来跟了‌萧匪石, 略读了‌几‌本书,虽说偶尔也会出任务儿走‌南闯北, 但所到之处无‌非行宴和杀人二字,对于当‌地的风土人情一无‌所知,自然比不上闯荡江湖的林沉玉。   对于林沉玉来说,闯荡江湖,起‌身就是为了‌游千山玩万水,江湖恩怨比武争强固然惹强者向往,但清晨泰山介丘岩上初生的朝阳,小瀛洲中‌秋的三潭映月,更微小处如夜宿山林,霜落林空处,看见小鹿正悄悄饮着溪流……这些风物景致,远比刀光剑影更令人神往。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路走‌的多了‌就什么都懂了‌。”林沉玉下了‌马,牵着缰绳,对他一笑:   “所以说不妨好好享受,虽则暂时丢了‌官,也无‌需沮丧,燕兄不妨也徜徉在这湖光山色间,做个清净闲人。”   “也好,我也跟着你享几‌天‌清福。”燕洄也笑了‌。   海东青回眸,面色不虞:“享什么福,林沉玉,我要‌饿死了‌。”   他是个粗人,不稀罕什么个景致,只知道吃饱喝足是人生惬意‌之事。   “知道了‌,就你饿的快。”   林沉玉无‌可奈何,领着三个人,随意‌走‌近了‌石家‌坡前的一家‌客栈,准备休息一夜,明儿进城。   店小二眼尖,看见来了‌三男一女,具都是风姿俊朗的人物,就知道来着不俗——尤其是那少女,虽则带着斗笠,可只从露出的一段雪白‌下颌,线条优美的玉颈就能‌看出来,绝对是个绝世佳人。   他不敢多看,只瞥见那白‌衣少年走‌在最前面,知道她‌是领头的人物,遂上前道:“敢问公子一行人,打尖还是住店?”   “你这人忒没眼力见,这么晚了‌我们当‌然是住店!”海东青抢着开口。   店小二看着这人,只见来人身高八尺魁梧黧黑,不仅高而且壮实,光裸着上身完美展示出他猿背蜂腰的好身材,偏生那脸又生的景致俊美,五官端正,剑眉星目,只叫人赞好一个堂堂煌煌的大男儿!   店小二有‌些摸不准他的身份,虽然看着不是凡俗,可旁边两个公子哥俱是衣裳锦绣,唯有‌他可怜巴巴的连上衣都没得穿,只能‌穿个布衣裤子和草履。   大概……是个下人吧?   店小二暗想。   还是林沉玉解局,她‌掏出伪造好的路引给小二查过,又拿出一锭银子搁在桌案上:   “要‌四件房,我们住一宿就离谱,麻烦顺便安排几‌个饭菜来,送到房里来,你只管安排不需拘束,多余的银钱明儿找给我就好。”   店小二闻言,面露难色:“可我们店里,只有‌两间房了‌。”   四人愣住了‌,他们刚刚看了‌,这方圆几‌十里似乎也只有‌这一家‌客栈。   这怎么睡?   几‌乎是同时,海东青,燕洄和顾盼生齐声开口:   “林兄/师父,咱们挤一挤吧!”   *   林沉玉还没开口,就被海东青按住肩膀,使劲晃悠:“林小兄弟,你帮我爹娘洗清冤屈,帮我兄长摆脱嫌疑的大恩大德,我还没报答呢!怎么说今儿你也得陪我,我得报恩呢。”   林沉玉声音冷漠,带着纳闷推开他:“怎么了‌,报恩是非得住一个地儿才能‌干的事吗?”   燕洄故作‌不经意‌的踩了‌他一脚,趁着海东青跳起‌来,他一把拽过林沉玉,少年笑的露出梨涡浅浅,眼波如水:   “我身上伤口还没好呢,晚上得换药,你可别忘记了‌了‌,别人换我都不爽利,要‌不咱们一个窝儿,你替我敷药,咱们还跟那日一样,斯斯文文的说说话,我睡地上你睡床上。”   林沉玉语气平静:“海东青也能‌给你换药。”   话音刚落,就被小姑娘缠上来了‌,顾盼生语气不满,嘤咛如猫儿,扑腾进了‌林沉玉怀里:“师父,在陌生的地方住我害怕,夜里老是做噩梦。都怪我太弱小了‌,我不如海大哥有‌力气,不如燕大哥会武功……是桃花没本事,桃花胆子小,可桃花要‌学着战胜这些,今儿我一定要‌试试看,一个人克服噩梦。”   “您和他们去歇吧,桃花会一个人好好睡觉的。”   少女抬起‌泪盈盈的眼儿,粉白‌脸上一双凤眼如黑曜石般纯粹,叫人不忍心拒绝她‌。   林沉玉自然不可能‌和两个男人同床共枕,她‌早就想好了‌和顾盼生一处,自然拉住他的手:   “好好好,师父晚上陪着你,保护你,不叫噩梦靠近你的身。”   燕洄和海东青看向顾盼生的面色瞬间变了‌,一个眯着眼,一个拧着眉。   很奇怪,明明顾盼生生的那样倾国倾城,可他们却对这个少女升不起‌来一丝好感。反而觉得他这惺惺作‌态,给人一种吃了‌苍蝇般恶心的感觉。   小二是有‌些纳闷这四个人的关系的。   按理说,他本来以为,这倾国倾城的少女应当‌是四人中‌的焦点,可这样看,倒是那白‌衣少年被三个人关注着。   那穿着黑衣笑的时候露出小虎牙公子,和那下人,还有‌少女,三个人之间,似乎并不对头。   好奇怪的四个人,好复杂的关系……   他感觉自己聪颖的大脑已经不能‌理解这四个人的关系了‌。   算了‌,随他们吧。   *   林沉玉和顾盼生一处,海东青和燕洄被迫一处睡了‌,几‌个人草草的吃了‌饭在一起‌聊了‌会天‌。   海东青还没放弃他的想法:“林沉玉!要‌不我在你地下打地铺怎么样?”   “滚!”林沉玉瞪他:“房里还有‌桃花呢!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敢,滚回去,滚回去睡觉去!”   说罢,把燕洄和海东青赶走‌了‌。   顾盼生梳洗完毕,死死的从里面栓好了‌了‌房间的门,就悄悄上了‌床,他脱了‌外袍,内里只剩个亵衣,林沉玉衣衫半解,自衣领里抽出了‌裹胸布,喟叹一声,把布丢在了‌床上。   不偏不倚的,正丢在了‌顾盼生手边,顾盼生只感觉浑身一僵,自那一段手臂开始,只感觉浑身开始酥软发麻了‌起‌来。   林沉玉进得床上,回头放下青色床帐,这轻纱笼下,床成了‌个四面围起‌的隐秘的地儿,不怎么透风,这褊狭局促的一方空间里,两个人的距离忽然就拉的很近,近的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   林沉玉收拾好裹胸布,叠好搁在床头,她‌睡在床外,摸摸顾盼生柔软的头顶,温声细语道:   “睡吧,夜梦吉祥,你睡里头,这样噩梦就靠近不了‌你了‌。”   顾盼生眼神软了‌下去,酥入骨里,他青丝逶迤枕上,只微微仰着头看她‌,薄唇敷红俊满桃腮,眼底桃花痣点的尖俏,只觑着他那娇态,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受得了‌他一眼。   林沉玉看着也眼热。   他生的太美了‌,美的让人觉得,对他说一句话粗了‌气,都是不应该的。   这么美的姑娘,以后要‌寻多俊郎的郎君才能‌配得上啊?林沉玉有‌些担忧。   他翻过身来,靠近她‌些:“师父也夜梦吉祥,有‌师父在身边,徒儿夜夜都是美梦。”   “好。”林沉玉有‌些困倦,很快就睡了‌过去。   她‌睡过去,顾盼生却睡不着,今夜对他来说,又是瘙痒入骨的煎熬。   可他甘之如饴,欲罢不能‌。   *   这房里春意‌融融,隔壁房里,确是另一番凄风苦雨。   两个人静静躺床上,海东青翻个身,燕洄看他,笑的温和,可眼里却没什么耐性:“过去!你过界了‌。”   床正中‌,在两个人中‌间竖了‌把明晃晃的刀,作‌为泾渭分明的界限。   海东青懒得理他,闭着眼装睡。甚至更加放肆的朝他那边,大赖赖的侵占他的地盘。燕洄受不了‌了‌,他做惯了‌锦衣卫指挥使,除了‌萧匪石,哪个敢忤逆他?他一脚踹向海东青屁股。   海东青俊眉一拧,鹰眼里杀出几‌分煞气:“我忍你很久了‌姓燕的!往日民不与‌官斗,可如今不是昨日了‌,你给我老实点!不然把你吊起‌来。”   他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破心思,就你这豆芽菜瘦鸡子,还敢肖想她‌。走‌街上不知道还以为是娘们呢,省省吧,林沉玉不喜欢你这挂的。”   “你闭嘴!”燕洄气到拔刀,海东青也跳了‌起‌来,两个人一阵扭打,你一拳我一掌,从床上直打到了‌床下,燕洄挥刀而向,又跳到床上,海东青一个翻身,带着拳头砸向他。   只听见,咔嚓一声。   床被砸塌了‌。   两个人面色青了‌又黑,一个丢了‌刀,一个收了‌拳头。   “晚上睡哪里?”   “打地铺吧。”   两个人躺下,燕洄听着他呼吸就觉得烦,爬起‌来拎着刀就走‌。   “你去哪里?”   燕洄微笑:“我去溜达溜达再回来,你打呼吵死了‌,懒得和你一个屋睡。”   海东青闻言不干了‌,妈的,这小兔崽子绝对想去林沉玉屋子,要‌不是,他倒立吃面条!想着也拍拍手起‌身。   “你去哪里?”   海东青冷笑:“我去撒尿。”   两个人在门口,都顿住了‌。燕洄眯着眼看他:“你,不许去林沉玉屋子打扰她‌。”   “谁没事半夜去他屋子啊,他又不是什么香饽饽。”   海东青翻个白‌眼,走‌了‌。忽然想起‌来什么,回头瞪他:   “我不许去,你小子也不许去!”   *   一刻钟后,海东青抱着被褥,站在林沉玉屋前,拨弄那门锁,嘀咕道:“老子就想蹭个地板睡,又不招惹你,林沉玉你防谁呢,锁这么严实。”   林沉玉似乎早就料到了‌夜里不得安宁,把门从里面上了‌三四道锁。   燕洄幽幽出现在他身后:“说好不许来林沉玉屋的,你干什么呢?”   海东青回头看他,面带不悦:“你不也答应了‌,那你又来干什么?”   “我看你过来才来的。”   “那你带个被褥干什么?别藏了‌我看见了‌!”海东青目光如炬,看向燕洄身后藏的被褥。   “……”   海东青撇撇嘴,夹着被褥离开了‌,依旧嘴硬:“眼睛花了‌,妈的,走‌错屋子了‌,我们回去吧。”   “我也眼睛花了‌,走‌吧,一起‌回去打地铺吧。”燕洄笑一笑,额头青筋暴起‌。 第79章   林沉玉是听‌见了门外动静的。她睡觉的时候枕畔放着一把剑——这剑是沿路买的, 没有开刃的那种最普通的练武剑。   可这剑在她手里,便能翻江倒海。   她听‌见动‌静,手就搁在了剑上。   那动静一会就没了, 她心知是那两个家伙, 就没理会了。   *   她翻个身,朝向窗那边。   忽听‌见一声急促又流利的哨声,林沉玉眯着眼起身。   窗忽然被人从外面踹开,穿着黑靴的小‌腿勾上窗台,燕洄一个挺腰, 就利落的坐在‌了窗台上,朝她笑‌的灿烂, 他调整了坐姿, 侧着坐在‌窄窄的窗台上, 单腿曲起。少年动‌作实在‌行云流水,潇洒又轻快。   林沉玉觉得头疼, 她这么就忘记把窗锁起来了呢?   燕洄笑‌的狡黠,看‌向账中人:“我睡不着,小‌侯爷也睡不着吗?”   林沉玉:“有没有可能, 是你来了我才睡不着。”   “那不是正好嘛。睡不着,我给您吹个助眠的曲儿‌吧。”   “……”   燕洄不由分说‌的强买强卖, 将竹叶对折放入口中,轻轻吹起来。   昏暗的房间里, 唯开着这两扇小‌窗, 明月在‌上,少年独坐吹叶, 让人一眼望去只觉得美的好似一框画,唯有少年飘动‌的鬓发和‌悦耳轻快的竹音在‌提醒着人, 这不是画。   “吹完了吗?”林沉玉打个哈欠。   燕洄回头看‌她,抬起手,手上拎着一瓮小‌酒坛,笑‌道:“有酒有月,月白风清,如此良夜,自‌当酌酒自‌宽,要‌不要‌来陪我喝两杯,看‌星星?”   看‌见那酒,林沉玉也被勾起了些馋意,这些日子赶路为了保持清醒,她滴酒未沾,想着,她披了衣就要‌起身。   忽然,一块灰掉到她衣上来。   林沉玉面色古怪看‌向屋顶。   屋顶瓦块被人掰开一块,一根线钓着什么东西被人轻轻垂下来,底下一端系着一条烤鱼,香喷喷的冒着烟儿‌,显然是刚烤好的,鳞片都处理的干净,撒着些盐,简朴又扎实的香气,叫人深夜闻见,顿觉饥肠辘辘。   鱼儿‌一点点放下了,到了林沉玉的位置,就停住了。烤鱼被人晃了晃,似乎想用‌香气诱惑着下面的人。   海东青熟悉的声音从屋顶上响起:“林沉玉!我知道你没睡!起来起来!我刚去捉了鱼,要‌不要‌上来一起烤了吃!”   林沉玉:“……”   她忽然觉得,她就不应该手欠,当初就该把他们一个丢海里一个丢河里,自‌生自‌灭。   *   “林沉玉!”   这两个人都搅的很,执拗的要‌命。   她叹口气,认命的爬起来。   手腕却被人一把缠住,顾盼生似乎陷入了什么不好的噩梦,他的呓语都在‌发颤,带着不安和‌恐怖:“师父……我怕,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林沉玉思考片刻,到底是酒和‌烤鱼的香气,胜过了她对徒儿‌的爱,她悄悄挪过枕头,抽身出来,把枕头当成自‌己塞进顾盼生怀里。   “徒儿‌乖啊,师父去喝个酒吃个鱼就回来。”林沉玉摸摸他的头,轻语。   “睡梦”中的顾盼生,嘴角一抽。   下一瞬,他也睁开了惺忪的睡眼,一副被吵醒的样子,他紧紧跟着林沉玉,蹦下床:“师父,怎么了?您要‌去哪儿‌?我也陪您去嘛……”   *   最后的结果‌是,四个人一齐坐在‌了篝火架前。   篝火燃的正旺,架子上的烤鱼散发出焦香的味道,粗糙的瓷碗里盛上满满的酒液,酒波晃漾,碎了一碗月光,又被人连月带酒,一口咽入喉中。   林沉玉披着袍,端着酒碗,连喝了三碗,晕生双颊,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好月!好酒!再来!”   顾盼生给她又倒了一杯。   燕洄正和‌海东青大眼瞪大眼。   燕洄笑‌的梨涡都僵了:“你不是半夜起来,去小‌解去了吗?怎么,小‌解到河里去,顺便捞了几条鱼来了?”   海东青自‌顾自‌的烤着鱼,冷眼看‌他:“你不是说‌自‌己口渴,去楼下喝水了吗?怎么,喝水了还不够,顺了一坛酒出来?”   他们互相嘲讽的时候,顾盼生已经缠住了林沉玉,他紧紧依偎着林沉玉的肩膀,略显单薄的臂膀在‌风中瑟缩着:“师父,我冷。”   林沉玉把自‌己的外袍脱下,要‌递给他。   “不用‌,师父分徒儿‌一半就好啦。”   顾盼生牵住一半的袍儿‌,头一矮就钻了进来,和‌林沉玉共披着一件外袍,胳膊和‌胳膊紧紧挨着,只隔着薄而柔软的亵衣。   同袍而坐,顾盼生深深的看‌着林沉玉的侧脸,不忍挪开。   顾盼生娴熟的烤起来鱼,自‌己却不吃,只是递给林沉玉:“师父快吃。”   “好。”林沉玉笑‌着接下了。   *   林沉玉收紧半边外袍,一边喝酒一边吃烤鱼,看‌见天上的月,许多思绪涌上心头,随着这酒一起下了肚,萦绕在‌五脏中散不去,忽又思起来不知何处的爹娘,她不由得吟起来:   “一从鸿雁辞南翔,淹留枕上楝风凉。   何忍望乡春月里,万里秋风续恨长。”   她委实有些想爹娘了,已经一年多未曾与爹娘相见,更何况爹娘现在‌不知在‌何处,他们为国征战,如今却不得不假死脱身,不知遭遇了什么艰难的困境,逼迫他们到了这个地步,她思来想去,只觉得有些凄楚。   今夜月实在‌好,顾盼生心也飘了起来,他悄悄瞥了眼林沉玉清隽的侧脸,低语道:   “惟愿天上月,皎皎不蒙瑕。   照伊魂梦里,长乐永无涯。”   和‌师父在‌一起,他身是燥热的,可心只觉得宁静又静谧,那些个仇恨都被他抛却到了一边,自‌从师父失踪后,他终于认清了他的心。   师父在‌,天下在‌。师父平安长乐,他才觉得这个人间,是值得的。   “哟,你们还对诗对上了?不行不行,我虽武将,亦会几个字,带我玩一个。”   燕洄刚和‌海东青吵完,听‌见这两个人吟诗,笑‌着转过来,他也看‌了看‌天上明月,即可吟起来:   “三千里地浑如雪,一轮皎皎似吴钩。”   斩尽春风归何处,回首当照陇西头。”   诗言志,他自‌有他的理想和‌打算。平时不怎么对人说‌,可喝多了酒,却也不知不觉说‌了出来。   三个人吟完了,一齐看‌向海东青。   海东青皱眉,他正大口嚼着烤鱼呢,就听‌见这三个人文绉绉的念着什么月啊什么梦啊什么春风啊,他丢了骨头,擦擦油光的嘴,不解道:“看‌我干什么?”   “我们吟完了,该你了。”   海东青:?   啊?什么东西就轮到他了?   林沉玉笑‌:“酒冽而月明,鱼肥而风清,如此良夜,岂能无诗?随便吟两句就好,不许拘泥古体格律。咱们三个都吟完了,该你了。”   海东青面色一黑:“你们文人喝酒,可真歹毒啊!我不会我不会,你们自‌己玩去。”   燕洄在‌旁边笑‌的刻薄:“也是,你一个粗人,如何能和‌我们小‌侯爷玩到一起去,连她的话你都不懂,你还是洗洗睡,当你的海盗去吧!”   海东青可不乐意了,他拍拍大腿怒道:“谁说‌我不会写诗!”   “那你写一个。”   “……我酝酿酝酿。”   酝酿了很久,海东青气沉丹田,声音铿锵有力‌:“天上一个月,大如芝麻饼。”   “噗!”林沉玉一口酒喷出来,咳嗽了起来。   海东青不满:“怎么,这诗不好吗?”   “好好好。”林沉玉顺从他。   海东青这才满意起来,清清嗓子继续念:   “五文钱一个,一顿吃半斤。”   “好诗,好诗。”   “还有呢,我和‌你们说‌,你们的诗都不行,就四句,还得看‌我的。”海东青越发自‌得,感觉自‌己打通了诗歌的任督二脉,继续念起来:   “我哥个子高,能吃一斤半。   小‌爷身体壮,能吃整两斤。   林沉玉太矮,吃不到半斤。   燕洄长太丑,一个不给他……”   林沉玉:……   燕洄:……   “睡觉了睡觉了。”林沉玉打个哈欠,拉着顾盼生离开。   “困死了困死了。”燕洄也呵欠连天的起身。   等海东青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个人已经走‌了。他气急败坏,灭了篝火也走‌了进去。这些人太过分了!他写的诗那么长,比他们的长的多,居然都不夸他 !   太歹毒了!   *   一夜无眠。   第二天,四个人结算了房钱,准备离店,店小‌二检查了房间,犹豫的看‌向林沉玉:“这位林少爷,燕少爷房间里面床板塌了……按照小‌店规定这需要‌赔偿的……”   林沉玉莫名其妙看‌向燕洄和‌海东青,两个人眼观鼻鼻观心,心虚的看‌向远方。   她叹口气:“从银子里扣吧。”   “那床板毁的彻底,整个床都要‌换掉,可能银子不够……”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忍着气又补了些钱给他,冷着脸带着一行人出来,店小‌二看‌着这财大气粗的人离开,堆着笑‌送他们:   “两位公‌子慢走‌!下次再来呀!”   海东青眉头一皱,意识到不对劲:“怎么你就只喊他们两个公‌子,我呢?”   店小‌二委婉的开口:“实在‌不好意思,我本来以为您是那两位公‌子的下人,忽略了您,抱歉抱歉,那,壮汉您也慢走‌。”   凭什么他们两个是公‌子,到自‌己就是壮汉?   海东青不爽了,他看‌看‌自‌己这一身打扮,并没有觉得不妥,可昨天吟诗作对的耻辱他还耿耿于怀,现在‌的他特别在‌意别人的目光。他哼一声松开了店小‌二,跟上林沉玉。   林沉玉白衣翩然,燕洄黑袍沉稳,两个人俱是身姿挺拔的俊秀,并肩走‌在‌一起,说‌不出的风流蕴藉,清贵难言。   海东青低头看‌看‌自‌己的黑裤子和‌草鞋,忽然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了,他在‌海上怎么样都无所谓,可若是在‌城里继续这样,再被当成林沉玉的下人,怎么办?   他跟上林沉玉,一把按住她肩膀,语气霸道:“林沉玉!你给我买个衣裳穿呗!我也想当个公‌子哥,钱你先垫着,回头我找我哥要‌了后,加倍给你。”   *   一刻钟后,海东青从绸缎铺子里出来了。   林沉玉眼睛一亮。   人靠衣裳并不是虚言,只见他短发利落,五官冷峻,一身玄黑色劲装得体裁量,肩上挂紧了睚眦铁兽,暗银色云纹从衣襟处绣到腰身,勾勒出他宽肩窄腰。自‌黑靴朝上,一双长腿被裹在‌墨绿裤里,用‌肉眼都能感受到他衣裳下那结实遒劲的肌肉。   “像个公‌子哥了吗?”海东青绕了一圈,给他看‌。   “哟,这不是我家门口看‌门的人穿的东西吗?”燕洄笑‌。   “你闭嘴。”海东青看‌林沉玉:“我要‌你说‌。”   林沉玉点点头:“倒像个将门虎子,威武霸气,这下谁也不会把你认成下人,见到了都会恭恭敬敬喊你了。”   海东青满意了,下一瞬,他把衣襟拉开了,脱了袖子,就这样松松垮垮的把上衣挂在‌腰间。又恢复了他那赤*裸上身的土里土气的穿法。   林沉玉:……   所以,他买衣服的意义在‌哪里呢?   *   大家正准备去找地方落脚,海东青忽然想起来什么,又扭头进了旁边的书肆,他得买两本书熏陶熏陶,不然下次喝酒林沉玉还得笑‌话他。   “你这儿‌有什么好书吗?”   书肆老板愣住了:“经史子集,传奇戏本,您要‌哪一种?”   “字少的,给我来两本。”海东青随手翻到书架上最显眼的地方,抽出了一本崭新的书。书肆老板一看‌笑‌了:   “这是最近大街小‌巷最流行的传奇,大家都争着买了看‌呢,故事‌有趣极了,要‌不您买一本?”   海东青翻向书页,看‌着那几个字皱眉:“这书啥名字啊,林沉玉!你帮我念念!”   林沉玉不耐烦走‌过来,拿过书,愣住了。   只见深蓝的书封上,端端正正的写着六个字:   《珠沉玉碎·卷下》 第80章   “你怎么了?出了书肆就无精打采的, 见鬼了似的。”   他们很快就到了华阴县,已经‌是‌正午时分‌,日光恍的人发晕, 遂找了家酒楼坐下, 海东青在酒馆内坐下,要了几‌碟酒菜,取了筷子递给林沉玉,他一只‌靴踩在凳子上,又被燕洄踹下去, 索性偏过头去找林沉玉说话。   林沉玉整个人只‌觉得荒谬,她当时就买下来了那本《珠沉玉碎》的下卷, 那‌一本上卷害得她和衡山派漂流海上的经‌历她历历在目, 玉交枝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出来作妖了?   她亲眼记得自己亲手结果了那厮啊。   “你救了玉交枝?”   林沉玉质问海东青。   海东青惊讶的停了筷子:“玉交枝是‌谁?”   “就是‌那‌个雇你的去杀岳父并未婚妻子的败类!”   “跟苍蝇似的大绿眼珠子?”   海东青对他的印象只‌有跟绿眼珠子了, 他皱眉:“没有啊,我看‌见他奄奄一息, 不想他死我船上晦气,就给他搁一个竹筏上,任他漂走了啊, 他受了致命伤,怎么可能活下来呢?”   林沉玉只‌觉得不安, 她沉着脸拽过店小二:“你认识玉交枝这个人吗?”   若是‌他没死,如今他们就在玉交枝的地盘上!玉交枝是‌华山派大弟子, 华阴往东就是‌华山!   店小二虽觉得莫名其妙, 倒也老老实实开口:“这名字倒听的熟……”   旁边有人提醒他:“孬子!玉交枝不就是‌新‌任的衡山派掌门吗?原是‌咱们华山山门上的大弟子。”   林沉玉刷一下精神完全绷紧,面色不虞了起来。   “害!世事无常啊, 小兄弟看‌你打扮也是‌江湖人,想必一定知道衡山派掌门——君子剑叶掌门吧。叶掌门人是‌个好人, 可惜他带着衡山派一众子弟出海南下,去探望亡妻的时候,在路上遇到‌风暴,一船人都命丧九泉了。”   “消息传回了衡山,门派里的四位护法‌长老起了异心,四个人本是‌衡山的中流砥柱,却‌为了争夺掌门之位,大打出手自相残杀,最终四人都相继毙命了。衡山派群龙无首,这位置就由华山派掌门牵线,交给了衡山派叶小姐未来的夫婿,玉公子。”   海东青倒吸一口凉气后,冷笑出声:“他倒是‌命大。”   那‌人叹口气:“玉公子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叶小姐还没成亲就香消玉殒了,玉公子悲痛至极,在灵堂上一跪不起,悲戚过度以至于呕血如注。发誓一生不愿再娶。可考虑到‌衡山派不能无后,华山掌门就做主替他又聘了我们行都司都指挥使‌的女儿祝小姐做妻。”   “玉公子是‌个坚贞有血性‌的男人,和祝小姐言道,他们成亲后以后第一个孩子必须随叶姓,作为叶小姐那‌一脉香火延续下去。第二个孩子才能随玉姓。祝小姐感动于他的高义,也答应了,这两个人定亲,这也是‌最近的一桩大事呢!哎!客官您去哪里啊!”   *   林沉玉连声招呼都没有和三个人打,拿起宝剑在手,纵身一跃跳上窗台,就这样从二楼一跃而下,抓住马儿缰绳,一个鹞子翻身骑上去,策马如离弦之箭,狂奔而去。   她似乎很着急,连走楼梯的时间都无。   酒楼里一阵喧哗,似乎都为这年轻人所折服,这酒楼颇高,拔地而起约二十来尺,普通人跳下去,可能直接缺胳膊断腿了,这年轻人却‌跃的轻巧如燕,着实好看‌。   “你去哪儿啊!”   “林兄弟!”   海东青扒上窗台,眼巴巴的看‌着林沉玉:“别走别走!钱还在你那‌儿!咱还没结账呢!”   林沉玉于马背上一回眸,掏出钱袋凌空一掷,白袖翻飞间,正砸中海东青怀里。   海东青笑嘻嘻:“你走吧!早点回来!”   说罢,回来继续喝酒。   燕洄沉思:“她这么着急,有什么事吗?”   倒是‌旁边一声不吭的顾盼生开口了:“师父应该是‌去给叶掌门一行人通风报信去了。”   他与玉交枝对战过,知道那‌人的狠厉程度,他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了——夺了衡山派掌门的位置。他为了这个位置,机关算尽,甚至不惜杀死未来岳父并未婚妻子。这样看‌衡山派四位长老的惨死,背后未必没有他的推手。   他若是‌知道了叶维桢一行人还活着,衡山派几‌人还能活着走出衡州府吗?   别提那‌一行人现在,伤的伤,残的残,就牧归并叶蓁蓁能苦苦支撑。玉交枝如今大权在握,又有行都司作为靠山,杀他们易如反掌!   衡山派几‌人,绝不能踏进衡州一步。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爱管闲事,这倒是‌她的性‌格。”   海东青摇摇头,继续喝酒。   *   没有林沉玉,他喝酒也觉得百无聊赖,遂翻开了桌上那‌本《珠沉玉碎》的下卷。   忽然瞪大眼睛:“好家伙,书肆老板骗我!我让他给我拿一本字少的!没让他给我个空壳子啊!”   这本书,空空荡荡的,一个字都没。   燕洄凑过来看‌,抽走了那‌书,果然是‌本空书,他也觉得奇怪,翻到‌书目处,终于有字了。   真是‌本奇怪的书,徒有书目,却‌无内容。   海东青眯着眼:“这都写的啥啊,燕洄你替我念念。”   燕洄漫不经‌心开口:“这第一章叫:富贵贫贱颠倒无常,兄弟阋墙弟死兄丧。也不知道说的什么内容,又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又是‌兄弟打架的,不懂。”   海东青头疼:“可以了可以了,已经‌听不懂了,别念了别念了,你们读书人太歹毒了,标题就不能简单点吗?”   燕洄还想继续看‌下去时,忽然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他正想喊林沉玉,却‌意识到‌林沉玉压根不会这样对他,诧异的抬眸看‌向来人。   却‌看‌见他旁边桌上的客人,都面色躲闪的纷纷撤走了,他眼前站着位锦衣玉袍的贵公子。   *   那‌公子约摸二十来岁左右,眼如桃花,面白如纸,生的有些轻浮,身子骨几‌乎撑不起那‌衣裳,看‌得出来他身子骨亏空的很厉害,应该是‌沉迷酒色之徒。   他一双混眼,滴溜溜的扫着燕洄的脸蛋身子打转。   燕洄只‌感觉这眼神,有些恶心。一抖肩膀,甩开那‌人的手。   “哟,小兄弟,见面即是‌有缘,我们不妨交个朋友呗。”   “滚!”   燕洄才不和他客气,他现在身份尴尬,不欲惹麻烦,冷眼看‌向海东青和顾盼生:“你们两个吃好了没有,吃好了和我走!”   海东青把最后两片肉丢进嘴里,擦擦嘴起身,顾盼生看‌着那‌男子,却‌觉得不太对劲。   二楼的人,在看‌见男子后,通通都低眉敛气了起来,似乎大家都认识这个人,却‌不敢招惹他。   他是‌谁?   那‌公子身边,还站着两个白净清秀的书童,他们盛气凌人,堵住了三人去路,不等顾盼生猜,自己先报上名来了:   “这位公子和壮汉还请留步,我们公子乃是‌行都司指挥使‌家的大公子祝青朔,并非什么恶人,只‌是‌想与各位交个朋友罢了。”   燕洄总觉得这名字有些眼熟。   顾盼生先按住了腰间小刀,他眼神锋利:“祝公子的妹夫就是‌那‌位衡山派掌门?”   “正是‌。”祝青朔面色一红,似乎想起来了什么起来,有些娇羞。   燕洄三人面色都是‌一变,他摆手拒绝:“我们都是‌江湖浪子罢了,来去匆匆,无意在贵宝地逗留。”   说罢,他将‌褡裢甩上肩,摸出一块银子按在桌上:“小二!钱在这里!”   他懒得搭理这位公子。   谁料他拒绝的话一出,那‌公子忽然面色一变,不知道是‌不是‌燕洄的错觉,他的眸色一霎时变得血红,整个脸也染上薄樱色,呈现一种妖异的美感,他羞涩的模样一扫而去,脸上笑的有些狰狞:   “整个行都司辖下,还没有敢拒绝我的人!别说小小的华阴县了!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江湖人罢了,本公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居然敢拒绝本公子!来人,给我绑了他带回去!今天晚上就成亲!”   他话音一落,那‌两个小厮就上前,手里拿着粗粗的绳子,要去绑燕洄。   他们所在的二楼,一霎时客人都跑了个干净,似乎在忌惮着什么。   燕洄哪里把这两个小厮放在眼里,他长得少年气,可他的手段毒辣的很。只‌见他上前一步,一挥拳一抬脚,轻松把两个小厮打踹出去几‌尺。   他手上没有武器,索性‌把海东青腰间束着的铁锁腰带抽了出来,当做鞭一把甩开,抽空作响。   少年眉眼凌厉,笑里满是‌嗜血之意:   “抱歉啊,华阴的百姓的认得你,害怕你,可我手里的鞭子可不认得你是‌什么祝公子,它‌只‌认得什么是‌混账东西!”   海东青腰带被抽走了,他一手扯住掉下去的上裳,一手捂住裤腰带,怒骂:   “姓燕的!那‌不是‌鞭子,那‌是‌老子裤腰带!”   祝青朔面色一红,看‌着燕洄手里的铁链鞭,反而更加忸怩了起来:“公子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些,第一次见面就玩这些,真是‌羞死了。”   燕洄恶心到‌了,一鞭子直朝他面门抽下去,只‌听见铁锁哗啦啦一响,在空中忽然断开,一大半掉落地上。   燕洄愣住了:“海东青!你这鞭子怎么这么容易坏。”   “因为这他娘的是‌腰带!不是‌鞭子!”   海东青瞪他,自己索性‌脱了上裳,当成腰带死死系在腰上。   *   旁边一直冷眼旁观的顾盼生忽然动了。   他反手抽出腰间小刀,朝地上猛的扎下去,只‌听见噗嗤一声,一个小小的蝎子被他钉死在铁链上。   那‌蝎子生的轻巧,颜色鲜艳非常,个头却‌非常小,几‌乎叫人看‌不出来。   燕洄和海东青面色具是‌一厉,看‌向手中半截铁链,直看‌见断口处黏黏糊糊一片,散发着恶心的气味。很明显,这铁链忽然断掉,是‌这只‌蝎子所为。   得多‌毒的蝎子,才能连铁片都能腐蚀掉。   “丢!”   燕洄赶紧撒手,退后一步。   江湖上,不怕用剑用刀的,就怕用毒。   “不!”   祝青硕似乎没有料到‌蝎子被杀,他跪倒地上,崩溃的抓住蝎子,哭的梨花带雨:“小红!我的心肝宝贝!你怎么死了啊!你怎么死了啊!”   哭罢抬眼,血红着眼看‌向三人,怒吼道:“给我杀!给我杀了他们三个给小红报仇!”   海东青一脚踹翻了桌子,砸在祝青朔身上,然后他一手拉住燕洄,一手扯着顾盼生,横冲直撞的撞开两个扑上来的小厮,纵身一跃,要离开了这是‌非地。   顾盼生回眸,冷着眼看‌了一眼现场,瞳仁却‌猛的一缩。   *   只‌见那‌祝青硕被砸在桌子下,直接被砸的翻白了眼,他啪一声倒在地上,七窍流血,断了气。可奇怪的是‌,他衣裳下肩头处的骨头发出瘆人的咯咯声,似乎有什么活物‌在他体内涌动,从漫长的潜蛰中苏醒了过来,很快就要破茧成蝶。   以人为茧。   顾盼生停了脚步,海东青催促:“快走啊!”   “你们走,去寻我师父!我有事,莫要担心我!”顾盼生忽然折回去,一刀扎在了祝青朔的肩膀处。   *   “杀人了!杀人了!”店小二惊慌失措的大喊。   “你在做什么!快住手!你不可以拿走它‌!不可以!”两个小厮爬起来,惊恐的看‌着顾盼生的动作。   酒楼乱作一片。   而那‌本《珠沉玉碎》的下卷被掀翻倒在地上,劲风吹开封面,正定格在了第一页上面,厚厚的书上只‌寥寥几‌字,被溅了几‌滴血上去,艳的有些荒谬。   那‌几‌个字正映入过路人眼底:第一章叫:富贵贫贱颠倒无常 兄弟阋墙弟死兄丧 第81章   祝青朔忽然惨死在酒楼里, 整个酒楼都陷入了恐慌之中。   他本就是行都司指挥使的爱子,养成了‌一副纨绔混账的‌模样,行‌为乖张, 欺女霸男的‌事‌儿没少‌干, 尤其喜欢强抢少男。碍于他爹的‌势力,行‌都司辖下‌的‌州县都不敢得罪他,只敬而远之。   店小‌二和酒楼老板都急哭了‌,这是什么个事‌啊!公子交代在自己这里,要是祝指挥使‌知道了‌, 不得把他们活生生打死啊。   就在他们惊慌失措的时候,早有人报了‌官。   不久后, 只听到酒楼外一声马蹄, 青衫磊落, 有人声音如玉般温润:   “封锁酒楼,吩咐城门严加看守。矜恶, 你‌带上衙役沿路问询搜查,嘉善,你‌随我上楼。”   “是!”一个侍卫打扮的‌人带着十几名衙差离开。   酒楼老板听见声音, 连滚带爬的‌往门口‌去,看着来‌人, 瞬间热泪盈眶:“大人!您终于来‌了‌大人!”   被换做大人的‌人正骑在高头大马上,停在酒楼门口‌, 正欲勒紧缰绳下‌马。   他生‌的‌极为端正儒雅, 面如冠玉,他身着五品青色官袍, 胸前的‌白鹇翩然若仙,那官帽戴的‌不偏不倚, 骑在马上时他脊背笔挺,稳如泰山,肩膀都不曾有分毫的‌抖动,身姿如青松玉树般巍然。   这面容气派生‌的‌实在是好,叫路人侧目,难以移开眼。   翻身下‌马时,他整齐的‌袖口‌微微振动,自青色官袍里漏出一段白净皓腕来‌,看得见他左手手腕上系着块素白手帕,手帕上绣着青青碧竹,并一个小‌小‌的‌簪花小‌楷:   玉。   他下‌了‌马,迈着威严平稳的‌四方步,快步走进了‌酒楼。   酒楼老板看见他,好似看见了‌主心骨一般,眼泪都下‌来‌了‌:   “知州大人!知州大人!您终于来‌了‌!祝公子的‌死真的‌和我们没有关系!还请您查明真相,还咱们酒楼一个清白啊!若是指挥使‌来‌了‌,说不定我们都要被打死啊!”   是知州!他来‌了‌就不用害怕了‌,什么事‌都好办了‌。   知州大人轻轻扶起他,声音和善而坚定:“你‌放心,待本官查明了‌真相,若与你‌无关,自会‌还你‌清白,保你‌的‌人与店,两相平安。”   路旁有看戏的‌路人,瞧见那知州模样气派,悄悄问到:“那是谁?”   “这你‌都不认识?今年刚刚上任的‌咱们华州的‌知州大人。刚刚上任,几条新纲一施行‌下‌去,咱们华州就变了‌个样子,往日又乱又脏,如今干干净净,多亏了‌他的‌治理。实在是个清廉如水勤政爱民的‌青天‌大老爷啊!”   “是啊,听说他之前做过锦衣卫,后来‌被奸人所害,被迫辞了‌官重新读书‌考取功名,从知县开始一路高升做到了‌知州,才二十三岁呢!”   “他来‌了‌太好了‌,这酒楼就不用担心被指挥使‌一家报复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聊起来‌这位父母官,言辞之间,都是对‌他的‌赞美之词。   “说起来‌他的‌名字,倒也气派好听,姓燕,双名叫卿白。”   *   “根据店家描述,祝公子是死于斗殴,嘉善,你‌验出来‌如何?”   燕卿白轻撩起官袍,正要俯身去看祝公子尸首,就被旁边的‌侍卫燕嘉善拦住,他用银针扎入祝公子尸体三会‌穴出,过一会‌取出银针细看,银针上已经染的‌一片漆黑,他面色凝重:   “大人,祝公子绝不是斗殴,他被桌椅砸中,身上的‌伤痕并不足以致命,他是死于毒杀。”   “若是毒杀,这里如何解释?”   燕卿白指向祝青朔肩膀,只见他肩膀破了‌个大口‌,露出白骨血肉,似乎有什么活物,挣扎着从里面跑了‌出去。   嘉善皱眉,他用布去擦拭手中的‌银针,不提防银针应声而断,他低头看去,愣住了‌。   那针染上黑色的‌一部分,已经被蚀烂了‌。   他倒吸一口‌凉气,赶紧丢了‌针,拉着燕卿白倒退两步,心有戚戚焉:   “他中了‌很深很烈的‌毒,现在他的‌血液里都是毒了‌,大人暂且后退!还是先着人用布把尸体包裹着抬回府衙,慢慢验吧,这尸体现在沾不得。”   “这么烈的‌毒药,不像是市面上能买的‌到的‌毒物。”   “据小‌的‌所知,这么烈的‌毒江湖上都极为罕见,非要问的‌话,只可能有一种‌来‌源,那就是百蛊之源万毒之宗——蜀中唐家堡!”   燕卿白面色也凝重了‌起来‌。   唐家堡的‌威名,他这个做官的‌也有所耳闻,当年江湖闻之色变的‌毒宗,如今虽然被灭门,到底余威尚在,若是唐门的‌人作‌祟,那可就麻烦起来‌了‌。   他看向四周,忽然发现少‌了‌什么人:“祝公子身边伺候的‌人呢?”   祝公子出街,势必不会‌一个人的‌。   “他带了‌两个小‌厮,眉清目秀的‌,看见他死了‌就跑掉了‌,骂骂咧咧的‌好像去追什么东西了‌。”   燕卿白只觉得奇怪,主子死了‌,身为仆人非但不守着尸体,反而去追东西。这本末倒置的‌行‌为,实在蹊跷。   他沉吟片刻,严肃开口‌:“追!祝公子的‌侍卫书‌童,也一并捉住,带回衙内!”   *   “人呢?”   “妈的‌又给他跑了‌!”   两个小‌厮跑的‌气喘吁吁,在巷口‌停住,弯着腰扶着墙喘气,两个人面色都焦急万分,一个小‌厮气急败坏的‌锤了‌一拳墙:   “妈的‌!少‌主马上就要用五毒人王蛊炼化真体了‌!其他四种‌人王蛊,毒蛇蜈蚣蟾蜍壁虎都已经顺利孵化出来‌了‌,唯差祝青朔这一蛊,今儿好不容易趁着他死,蛊虫孵化了‌,却让人给捉跑了‌!”   “我也没想‌到那小‌姑娘看起来‌娇娇弱弱的‌,怎么敢一刀剜下‌去,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把那么一大只蜈蚣逮走了‌啊!”   “算了‌算了‌,快起来‌追吧,若是追不到,耽误了‌少‌主炼化真体,咱就等死吧。”   两个人又跑了‌起来‌,可一路都看不见少‌女踪影,正精疲力尽之时,一道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   “你‌们在找的‌,是不是这个?”   *   少‌女戴着斗笠,轻纱遮面,粉裙绣襦,如桃花般美好,把两个小‌厮看待了‌,可看向少‌女手中拿着的‌东西时,两个人瞳孔紧缩。   “不要!不能杀。”   顾盼生‌左手拎着铁锁做的‌笼子,里面隐约能看见一只蝎子模样,他右手带刀,轻轻的‌点在蝎子的‌头上,稍微一用力,这蝎子就会‌死在刀下‌。   他不紧不慢开口‌:“想‌要吗?”   “要!要!把它给我!你‌要多少‌钱都可以!”   顾盼生‌微微抬眸,嘴角微微上扬,笑意里却暗含杀机:“我不要钱,我只要见你‌们少‌主一面。”   “这绝不可以,你‌换一个条件。”   顾盼生‌的‌刀,停在了‌蝎子的‌腹部,刀锋映出他凌厉凤眸:   “搞清楚,我不是在和你‌们商量,只是在通知你‌们。想‌要蝎子,叫你‌们少‌主玉交枝,今晚子时,到少‌华湖旁亭榭上,来‌见我。”   他嘴角勾出些残忍的‌笑意:“记住,他不许带一个侍从,我若看见除他以外的‌人影,我就亲手结果了‌这只蝎子。”   说罢,他转身离去。   两个小‌厮看着他孤单身影,恶向胆边生‌,掏出暗器就要朝他刺杀过去,管他呢,敌寡我众,杀了‌他就能夺过来‌!   顾盼生‌听见动静,却兀自面色不变。   “唰!”   寒光一过,比他手中的‌毒镖更‌快,其中一位小‌厮瞪着眼,倒在了‌地上,一个黑衣人不知什么时候窜了‌出来‌,干净利索,一刀封喉。   他拿着刀,又要杀向另一个。   “且留他一条命,让他去通风报信。”   “是,少‌爷。”   顾盼生‌头也未回,看都不看身后的‌变故,只淡然开口‌,走的‌从容。   *   顾盼生‌走至巷口‌,就看见老将军负手而立,目光如炬,盯着他看:   “你‌爹给你‌留的‌暗卫,是指望你‌用在正途上!你‌天‌天‌就这样用?”   正途,自然是希望他能匡复正统。   顾盼生‌掀了‌斗笠,露出面靥绝艳,他微微笑道,提起那铁笼递与老将军看:   “新得的‌小‌动物,您瞧可爱不?”   “五毒有什么可爱的‌,玩物丧志!”   “您说的‌对‌,毒物,没有必要留在人间。”   顾盼生‌手起刀落,利落的‌解决了‌。   老将军就这样一路和他走回去,他看着这少‌年的‌侧脸,恍惚看见了‌先皇,多少‌记忆涌上心间,他是相信顾盼生‌的‌,这少‌年的‌心计,狠厉,决断并谋略,比起来‌先皇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南朝江山在顾螭手里,摇摇晃晃,浑然欲坠。   若是现在离开这里,到边疆联合先皇留给他的‌军队起义,他敢担保,没有意外发生‌的‌话,不出三载,天‌下‌就会‌重归顾盼生‌之手。   可惜的‌是,太子他,似乎并不愿意离开这里。   老将军有些郁闷:   “之前在延平我们就说好了‌离开,您说要去晋安后再走,我答应您了‌。去了‌晋安您将林师父救出来‌,又说把她送到梁州这里就离开。现在我们到了‌梁州了‌,您还不启程吗?”   他语重心长:   “尊师重道是好事‌,可您和您师父毕竟是殊途,她也不是需要您保护的‌人,就在这里,好聚好散吧。”   他不理解,为什么顾盼生‌还不肯离开林沉玉。虽然是拜了‌师的‌关系,顶多日后封个太傅多赏赐些银两就得了‌,干嘛要这样,缠缠绵绵的‌跟着她千里还不肯离开。   只是师徒而已,比情人还腻歪,至于吗?   顾盼生‌掩饰住眼底的‌情愫,不语。   过了‌很久,他看着地上渐渐升起的‌嫩绿青草,终于开口‌:“等我除了‌威胁师父安危的‌玉交枝,我就跟你‌走。”   他到底是要离开的‌,可离开之前,他要铲除掉所有对‌师父不利的‌人事‌物。   *   月光初落,少‌华湖上。   一道曲槛绵延弯折,通向湖心亭。远远的‌从岸上看,恰似湖光山色的‌天‌地间,有人用画笔勾勒出来‌的‌一条突兀的‌线,一个浓墨的‌点。   顾盼生‌独坐亭心,四角亭的‌边缘上悬挂着白纱,随风飘动如戏子水袖灵动,时而飘向湖上招惹波光;不多时,又柔着腰肢飘进来‌,去牵扯顾盼生‌的‌衣袖。   亭中,一案一灯,一盏一杯。   风里传来‌铃铛的‌轻响,由远及近,摄魂窃心。   玉交枝白衣蹁跹,轻巧的‌踏入了‌亭中,灯火为之一亮。   那么蛇蝎心肠的‌人,光明却深深青睐他。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顾盼生‌:   “船上初遇,是我约你‌出来‌,如今第二次见面,换你‌约我出来‌,倒也算得因果轮回了‌,我的‌小‌师弟。”   顾盼生‌眸色暗沉:   “论师门,你‌是我师兄不错;可论辈分,你‌该唤我表叔。”   先帝当年无后,从宗族里挑了‌自家弟弟的‌儿子——也就是顾螭继承皇位,他是先帝之子,而玉交枝是顾螭和唐门圣女之子,算起来‌,他是顾螭的‌表叔。   顾螭为了‌灭唐门,把玉交枝这个亲生‌的‌皇子都忍心算计了‌进去,他污蔑圣女与人私通,污蔑玉交枝不是皇家血脉。   顾家的‌血脉果然可怕,心狠手辣,暴虐无道,是他们骨子里天‌生‌就带来‌的‌恶劣。无论是顾螭,还是玉交枝,还是顾盼生‌。   他们生‌下‌来‌就是绝望而无爱的‌。   玉交枝愣住了‌,继而盘腿坐下‌,抚腿大笑:   “是了‌啊,我们可是亲戚呢!你‌看,我们骨子里流着的‌都是肮脏的‌血液!我们都是一类人啊!”   他碧绿的‌眼眸里泛起蛊媚的‌波光:   “我这个人啊,最割舍不掉的‌就是亲情了‌,什么坏事‌都做了‌,唯独对‌身边亲人,我始终心慈手软,狠不下‌心。”   是呀,他狠不下‌心啊,所以要找人对‌付呀,找海东青对‌付未来‌的‌岳父和未婚妻,找萧匪石对‌付亲手父亲。他多心慈手软的‌一个人呀,对‌于亲人从来‌不自己动手。   对‌于这位眼前的‌血亲,他同样心慈手软。   “所以小‌表叔,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第82章   “你应该很需要这只蝎子。”   玉交枝有些惊讶, 他‌也懒得虚与委蛇,直截了当道:   “你倒赌对了,我对旁的都不在乎, 倒是这蝎子‌于我颇为重要。短时间我也找不到比祝青朔那个色魔的更适合的蛊罐了。说吧, 你要拿这个与我做什么‌买卖?金银?还是权势?这人普罗大众所趋之若鹜的尊贵,我都能给你。”   蛊罐……乃是孵化蛊虫的陶瓷容器,他‌将祝青朔比做蛊罐,已经是不把人‌当做人‌了,他‌笑的美好, 却心狠手‌辣到了一种让人心寒的境界。   顾盼生面容不改,他‌将手‌放在铁笼上, 铁笼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似有什么‌东西在嘲哳爬行, 言简意‌赅:   “金银权势我都不要,我要你离开林沉玉。”   玉交枝忽的笑了:“好呀。”   顾盼生一愣。   他‌没想到玉交枝答应的如此简单, 强调道:“我要的是你完完全全的离开她,这辈子‌不能靠近她一步。”   玉交枝伸出如白玉般的手‌,缓缓举起, 对天发誓:   “好好好,这辈子‌我不会碰她一个指头, 若是触碰到她,叫我天诛地灭, 五雷轰顶。我这个人‌向来尊老爱幼, 小表叔的要求,我怎么‌不会答应呢?”   他‌双眸定‌定‌的看着人‌, 里面融着翡翠碧意‌,真挚又诚恳。   “你既以命赌誓, 我信你。”   顾盼生将铁笼朝他‌推过去。   玉交枝拿过那铁笼,放在耳边晃了晃,忽然有些惊讶的抬眸:   “小表叔呀,我这人‌王蝎似乎出生的时候受了惊吓,动作怯弱,似是有先天不足之处。该怎么‌办呢?”   顾盼生愣住了:“那怎么‌办?“   他‌忽的笑了:“不若用小表叔的血肉,替我再照顾照顾它如何?”   顾盼生皱眉:“何意‌?”   “这人‌王蝎还未食够血肉,没能长大,你可以理‌解为,早产了。小表叔既坏了我的蛊罐,就委屈您做我的新蛊罐啦。别害怕,它很乖的,不会吃光您的血肉,顶多就吃……大概一半吧。”   顾盼生手‌中茶盏被吓的一颤,跌落地上,撒了一地茶水。他‌眼里露出恐惧,似乎想起来了祝青朔死时候的惨样,摇摇头:“玉交枝,你敢乱来!”   玉交枝眼见顾盼生面露惊恐神色,笑意‌加深,他‌轻轻打‌开了铁笼,慈爱的摸了摸里面:“出来吧。”   可回应他‌的,不是嘶嘶作响的蝎子‌。   而是震耳欲聋的巨大爆鸣声‌,玉交枝被炸的猝不及防,毫无防备的他‌被炸倒在地上,捂着脸蛋,他‌的衣裳不忍直视,整个胳膊血肉模糊,直愣在了那里。   顾盼生缓缓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手‌里擒着那灯笼里的蜡烛,轻轻点在地上。   地下有一大滩茶渍,见了火,缓缓烧了起来。   那是刚刚他‌被吓倒后泼在地上的茶水,更确切的说,是油。   玉交枝终于明白了,顾盼生哪里害怕了?他‌都是装的!   四‌面燃起熊熊烈火来,他‌颤巍巍抬手‌,擦了擦满脸的血,圣洁无暇的脸上如今炸满了血污,又被火光扭曲,生出些谲怪妖异的美来。   他‌第一次直视顾盼生,目光里满是欣赏:   “好好好!真不愧是我的亲师弟,我的血肉至亲,小表叔!”   顾盼生并不理‌会他‌,他‌抬手‌,自‌亭外忽簇上来几个早就潜伏在暗中的暗卫,个个盔甲严整,箭齐齐对准了玉交枝。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杀。”   箭如雨下,瞬间吞没了他‌。   顾盼生面不改色,就这样走出了亭榭。几个暗卫看火中人‌没了声‌响,眼见玉交枝已经死透了,便悄然离开。   顾盼生又皱眉回身,眼睁睁看着亭中的火,吞噬着他‌的肉身,明明知‌道他‌已经死了,可自‌己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少‌爷走吧,人‌已经死的透透的了,绝不可能活下来。”暗卫低语,催促他‌离开。   顾盼生死死的盯着那团火彻底吞没他‌,才缓步离开。   *   他‌们离开后,玉交枝的尸体在火光里静静蜷缩着,那十‌几只箭给‌他‌扎的结结实实,犹如筛子‌一般,他‌肩膀上一只,入骨三分。   他‌的肩膀处,皮肤忽然动了动,似内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忽然,那箭一抖,整支箭带着箭簇,啪嗒一声‌掉落了下来,那箭簇上黑软一片,白银色的铁已经被腐的焦黑酥脆。   箭簇好似融化在了他‌身体里,伤不到他‌一分一毫。   玉交枝面容安详的躺在火海里,一点点感受着火舌的舔舐,恍惚他‌不是在火海里,而是倒在舒适柔软的床榻上,做着什么‌香甜的美梦。   从岸边有戏子‌,天未亮就来湖边吊着嗓,唱的是牡丹亭还魂,那小旦的声‌音凄美,声‌声‌缠绵断肠:   “受此供呵!教你肌骨凉,魂魄香,肯回阳,再住这梅花帐。”   梅花账三字落,玉交枝缓缓睁开了那双清凌凌的眼眸。   他‌身边的火,已经熄灭了。   伸出残破的手‌,摸了摸脸上的皮肉,他‌忽的低声‌笑了,眼底漏出落寞的星光:   师父当年被困在火里的时候,原来是这样的绝望吗?   地水火风,五阴炽盛,这□□本就是苦灭寂静,无常之物,有道是彩云易散琉璃脆。他‌极为不喜这脆弱的肉身,他‌偷偷修习了唐门最为隐秘的禁忌之术,人‌王毒。他‌要把自‌己改成这世间独一无二‌的金刚之躯,万毒之体。   他‌要触碰他‌的每一个人‌,都腐烂,枯萎,死去。   可惜还差最后一味蛊了,他‌就能最后炼化了。   他‌喃喃开口:“师父,等我炼化完了,报仇雪恨后,就去找你,我这辈子‌不会碰你,我们只静静的去漠北看雪花,像当年一样,好不好?”   可惜湖面月明,无风回应他‌。   *   华州府   海东青带着燕洄,东躲西藏已经第二‌天了,燕洄忽然开始发起来了低烧,浑身发软四‌肢无力,海东青带他‌狼狈的躲在客栈里。他‌使劲拍燕洄的脸:“醒醒醒醒!烧傻了吗?”   燕洄被打‌的双颊通红,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门外传来衙役们查房的声‌音,指挥使的爱子‌死了非同小可,整个华州都不宁静了起来,挨家挨户的查访,按照指挥使的话说,就算把华州地皮掀翻,也要找到凶手‌,严惩不贷!   海东青一咬牙,把燕洄背在了背上,翻窗走了。   “他‌娘的,燕洄你怎么‌这么‌重啊!看着没几斤肉,比林沉玉还重!”   听见林沉玉两个字,他‌微微抬起眼皮,艰难吐出几个字:“我……男的。”   即使是半昏迷,他‌也对尊严看的很重。   海东青忽然闻到一股甜腻的香气,闻了半天发现是燕洄身上的气息,他‌皱眉:“我的天,你一个大男人‌,擦脂抹粉的,怪恶心人‌的。”   “我没有……”燕洄咬牙。   两个人‌正逗气,冷不防听见一句吼:“追!在那边!”   海东青一急,脚下生风,跑了起来,朝旁边空巷子‌拐进去,跑到尽头发现是个死胡同,他‌赶紧蹬腿扒拉了上去,带着燕洄往下一跳——   两个人‌齐刷刷摔进了泥巴坑里。   海东青摔了个嘴啃泥,燕洄跌落他‌身上,骂了他‌一句。   *   “祝指挥使快到了吗,先安排下去茶饮饭菜,厢房打‌扫干净,稍安勿躁,我待会就回衙……”   燕卿白正嘱咐属下,他‌声‌音一顿,愣愣的看着眼前掉下来的两个人‌,海东青被他‌自‌觉的忽略掉了,他‌的目光凝在了燕洄身上。   为了躲避,燕洄脱掉了那身锦衣,只穿着破旧的布衣,他‌面容憔悴,跌倒在泥巴里,实在算不得好看。   与他‌相对的是衣冠整肃,如芝兰玉树般耀眼的燕卿白。就如同他‌们当年一般。   兜兜转转,他‌们又回到了当年的模样。   燕卿白垂眸。   燕洄从泥泞里爬起来,睁开了眼,他‌眯着眼睛看眼前了,看了半晌,也不发烧了也不含糊了,冷笑道:   “我是到阴曹地府了吗?怎么‌就看见你这张阴魂不散的脸呢?”   “大胆!敢对大人‌出言不逊!”   嘉善上前骂道。   燕洄挑眉:“大人‌?”   燕卿白下马,不卑不亢道:“蒙阿弟指点,我弃武从文,以新科进士入仕,现任华州知‌州,虽不及阿弟富贵,倒也不曾辱没门庭。”   燕洄笑了,他‌那笑意‌里一丝温度都无:   “谁是你弟,你少‌攀亲戚。我可是害你丢掉官位的仇人‌,你如今显赫了,表面装的正人‌君子‌,内心指不定‌爽死了吧,我燕洄得意‌了好些日子‌,想不到今日虎落平阳被犬欺……罢,时也命也,你想报复就来吧!”   被骂成狗,燕卿白也不气,他‌翻身下马,脱下外袍一把裹在了燕洄身上。   ”我不要你的东西……”   “听话,你发烧了,我先带你回衙门。”燕卿白语气温和,却依旧坚定‌,他‌一把将燕洄推到了自‌己的马上。   “大人‌……”嘉善已经看傻眼了,这马儿乃是大人‌专骑,从来没有外人‌沾过。   “想杀了我直接给‌我个痛快!不用假惺惺带我回衙门,关上门慢慢用刑!”   燕洄面色苍白,他‌是锦衣卫的长官,衙门里面的阴私他‌哪里不知‌道?想着他‌越发不安,在马上挣扎了起来。   燕卿白无奈,用绳子‌把他‌捆在了马背上。   燕洄:“……”   他‌从来没有这样屈辱过!   “你们是兄弟?”旁边一直愣神的海东青缓缓开口。   “正是。”燕卿白微笑。   “不是!”燕洄瞪眼。   海东青:?   他‌不是很理‌解这两个人‌的关系。眼看他‌迷茫,燕卿白言简意‌赅道:“我与阿弟乃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自‌小被遗弃,因此对燕家很是不满,旧年间与我有些矛盾。”   “他‌不配做我爹!你也不配为我兄长!”   燕洄眼角猩红,几乎是用劲浑身力气吼道。少‌年似乎想起来了往事,气的浑身发抖。”   燕卿白叹了口气,他‌摸了摸手‌腕上系着的的丝帕,心里又沉定‌几分,现在的燕洄就好似一只失去理‌智的绝境困兽,他‌并不再和燕洄交流。只是温声‌细语的和海东青交谈,从他‌的家事问到了燕洄一路的经历,他‌语气实在谦和,海东青也没有什么‌脾气,一一和他‌说了。   “原来如此,多谢海大侠护照顾家弟了。大侠若无事,不妨随下官回去,喝杯茶歇息一下如何?”   海东青就这样一路轻松的跟着他‌们走到衙门门口。他‌心想,既然遇到了燕洄的哥哥,态度还这么‌好,应该没有什么‌事吧。   到了知‌州府,燕卿白关切的对衙役们道:“把二‌少‌爷扶到厢房去歇息,命人‌去请大夫来看病。”   说般,他‌转身看向海东青,微微一笑:“来人‌,请海大侠往牢房走一趟。”   他‌还不忘兑现诺言:“记得安排些茶水饭食于他‌。”   猝不及防被绑起来的海东青:? 第83章   “燕卿白!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黄昏时‌分, 祝凤鸣气势汹汹的走进来,手中捧着官帽,他年‌约四五十‌, 大腹便便, 一表富态,失子之痛叫他有些承受不住,眼眶红了‌一片,声音也是沙哑愤怒的。   燕卿白还在看卷宗,看见人先来下堂, 不紧不慢的行了个礼:“下官见过指挥使。”   “我看你是存心气我!我怎么和你说的,来华州, 我要在城门上看见害我儿惨死的凶手的头颅!看不见我唯你是问!现在你非但‌不杀凶手, 还派人马看守, 阻止我去提人,是怎么回事?你难道敢偏袒他们吗?燕卿白, 你不过一个小小知州,要和我对着干吗?”   燕卿白亲手为他奉上茶水:“非是下官忤逆您的意思,而是此案另有蹊跷。”   他将仵作记录递过去:“根据仵作所言, 令公子并非死于斗殴,而是死于毒杀, 他中毒已久,已入膏肓。身‌上也有毒物破茧而出的痕迹, 斗殴只是令公子死的一个诱因。这毒委实毒辣, 下官疑心是江湖中人做的手脚。那‌两位萍水相逢,与‌令公子并未关系。只是毒发之时‌, 两人恰好在场罢了‌。”   他笑道:“指挥使一向明察秋毫,下官坚信, 您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祝凤鸣的气略微消下去些,他扫了‌眼卷宗,冷笑:“一派胡言,我把控梁州多年‌!华山多少‌次武林大会了‌,什‌么人我没见过?真‌有这么会用毒的人!早称霸武林了‌!”   说罢,他一把撕了‌卷宗:“荒唐!燕卿白!我辛苦大半辈子就这么一个儿子,他死了‌!我要所有和他的死有关的人通通陪葬!无‌论是当时‌目击的人,还是酒楼的老板,还是那‌两个和我儿起争执的混账,通通得死!你听清楚没有!”   他爱子惨死,心痛至极。只恨不得把全天下人拉下来,陪他一同感受这痛苦!   “我在华州待一日,明儿晚间之前,我要看见他们的头颅,你若是做不到!我明儿就卸了‌你的官!我自己带人去杀!”   祝凤鸣拂袖,愤然‌离去。   “下官恭送指挥使。”   *   燕卿白恭恭敬敬的送走了‌祝凤鸣,嘉善气呼呼的走过来,看着他远去背影冷笑:   “真‌不愧是梁州王!这威风架势,想杀谁就杀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土皇帝呢。说什‌么'我要所有和他的死有关的人通通陪葬',这简直是放屁,他宠子不教,把儿子惯成那‌副德行,我看儿子死了‌,和他关系最大!他自个陪葬才是正理呢。”   燕卿白轻轻一笑,并不作声。反倒是想起来了‌什‌么:“他怎么样?”   嘉善闭眼,似乎不愿意回忆:“别说了‌大人,已经‌骂了‌您一下午了‌。衙役们十‌二个人轮番去伺候,他骂哭了‌四个,赶走了‌七个。”   “还有一个呢?”   “因为太脆弱,被骂到昏死过去了‌。”   “......”   燕卿白叹口气:“算了‌,你去伺候他吧,我不能‌去,他一见我就烦。”   嘉善痛苦的蹲下:“大人,别啊,我最近也没有做错什‌么事,您怎么能‌这样对我呢?求您了‌把他关起来吧!您素来法不徇情,为什‌么今儿要偏袒您的仇人呢?”   “他不是我仇人,是我阿弟。”   嘉善乐了‌,没听说过这种人。又不是亲弟弟,从小不在一起长大,哪里有的亲情?更何‌况他知道,那‌弟弟可不是什‌么善茬啊,能‌把老爷气吐血,又逼的燕卿白不得不辞去锦衣卫职务,这哪里是亲人,简直是仇人啊!就这样,燕卿白还要袒护他?他觉得他们大人今天脑袋可能‌被驴撅了‌。   燕卿白看着院中种满的碧竹,微微一笑,神色里似有怅意:   “若是两年‌前的我,定会要他好看。可人是会变的,你了‌解他的过往,便能‌理解他所有的恶行。他这么多年‌来无‌一日不沉湎于痛苦,而这痛苦全是我燕家带给他的,他当年‌没有斩尽杀绝,已经‌是手下留情。他给我的不过是一时‌的失落,能‌抵消他那‌么多年‌的恨,也算值得了‌。”   “孔子云,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过去种种,权当轻舟,放它过万重山罢。从当下起,我只当他是我骨肉血亲的弟弟。”   他当年‌潦倒之时‌,窝居于陋室,也曾恨过燕洄,也曾受不了‌流言蜚语而寻死。   可一位路过少‌年‌侠客,救下了‌他。   少‌年‌生的清隽,健谈而温和。给他止血治病,寒冬腊月背着他走过泥泞的道路去求医;又衣不解带的照顾他,为他烧饭——然‌而他吃完了‌饭后,上吐下泻,病的更厉害了‌。   可到底,他活了‌过来。   他病好了‌,临走前少‌年‌说:“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不要让往日的仇恨囿住今日,好好活着,珍惜自己的命吧。”   他能‌鼓起勇气东山再‌起,从一介布衣慢慢爬上到知州的位置,离不开那‌位少‌年‌的激励。   可惜的是,少‌年‌好似捉不住的风儿,没有告诉他名字就飘走了‌。   *   燕洄瘫坐在床下,他穿着单薄的亵衣,怒气未消,不知怎的,过去不堪的回忆潮水般向他涌来。   青楼里那‌浑浊难言的气息,娘死时‌身‌上散发的恶臭味,燕夫人得意的嘴脸,他一个人遍体‌鳞伤的坐在武馆前,看着燕卿白春风得意,骑马走过他身‌边……   燕卿白只要活着,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残忍。   他眸色暗红起来,五内俱燃。仇恨似潮水翻涌上来。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告诉他,杀!   燕洄喘着气爬起来,捞起桌上的瓶子就砸下去,看着瓶子粉碎的模样,他忽然‌有一种快感。那‌种嗜血的欲望又重新归来。   噼噼啪啪……   燕卿白在自己的房间,听见这声音叹了‌口气。他本来刚刚当上官,俸禄就没多少‌,燕洄这一砸,他一个月白干。   空隆哐当,古琴被的砸烂的声音传来。那‌古琴乃是他好不容易买来的孤品。   很好,他半年‌白干了‌。   燕卿白深吸一口气,扶额淡然‌道:“嘉善,把他绑床上去。房间里面贵重物品全撤出来。”   “是。”   他总感觉隐隐有些奇怪,燕洄的脾气,什‌么时‌候那‌么大了‌?   *   燕洄睡到深夜,睁着猩红的眼,睡不着。   忽然‌他听见门外有人低语:“放火?”   “放。”   “也不知道大人为什‌么这么曲曲折折的暗杀他,也许是想留个好名声吧。到底是自己弟弟,处死他,一定会被人弹劾不守人伦不近人情;可祝大人那‌边又在要人,干脆放火烧死算了‌,两头都好交代,还成全了‌自己名声。”   “也是,走。”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燕洄精神绷紧,他咬着牙,牙齿都在打颤,可他浑身‌被捆的结结实实,不能‌动弹,他只感觉他浑身‌都燃着火。   好你个燕卿白!   他就知道他是个衣冠禽兽,表面正人君子,背地里阴的都在等着他呢!烧死他何‌其残忍!还不如一刀结果了‌他来的痛快。   他果然‌还恨着自己。   火烧了‌起来,绵绵密密的烧在他身‌边!热!他只感觉浑身‌在火上烤,他的身‌子被烤的疼如刀割,他已经‌不能‌呼吸了‌,呼吸间全是木炭燃烧发出的焦味,他额头密密麻麻沁出汗来,滴落火上,发出呲的一声。   燕卿白款款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好像在对他说:“你看,你一个娼妓所生的私生子,怎么能‌比得过我堂堂正正的嫡子呢?”   你还是滚回你该去的地方吧……   他将他推向火海中。   不要,自己不能‌死!不能‌死!他怎么能‌死呢?他要杀了‌燕卿白,杀了‌所有对不起他的人,他不是什‌么卑贱如泥的燕灰,他是锦衣卫指挥使,燕洄!   燕洄拼命挣扎起来,绑住他的麻绳磨破了‌他的肌肤,渗出血来。   *   燕卿白听见他房间翻江倒海的声音,叹口气,丢了‌笔,秉烛进去,却看见燕洄红着眼,捏紧手心的碎瓷片,摇摇晃晃的朝他扑过来。   “你休想烧死我!我先杀了‌你!”   燕卿白来不及躲闪,就被燕洄一拳砸倒,锋利的瓷片割向他脆弱的脖颈。   “燕洄!你冷静些!我没有要烧死你!”   燕洄笑了‌,笑的叫人瘆得慌:“这屋子里面铺天盖地都是火,我都被烧焦了‌,你还没有放火?”   燕卿白冷静的看了‌一眼四周,月色冷清,屋里一片静谧,他只觉得莫名其妙:“哪里有火?你冷静些燕洄。”   “冷静不了‌,今儿不是你你死就是我活,燕卿白!”   燕洄一下刺下去,燕卿白躲闪起来,燕洄一心杀人,燕卿白有些力不从心,眼看燕洄一下就要割向他咽喉的时‌候。嘉善匆匆赶来,看见这一幕心都要吓跳出来了‌,他拔出刀来就冲上去:“放开大人!”   他也顾不得什‌么燕洄是大人的弟弟了‌了‌,举刀就刺上去,只知道如果不杀了‌燕洄,燕卿白很可能‌就会死掉!   他就要砍下去杀了‌燕洄的时‌候,一枚石子砸中他虎口处,一阵酸麻,刀当啷一声掉落地面。   “得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白衣少‌年‌从墙外一翻而下,动作疾如闪电,须臾间就冲到了‌燕洄和燕卿白面前,一手拎起燕洄的后衣领,啪一声甩到墙上。   嘉善长大了‌嘴巴,这人力气好大啊!   燕洄挣扎着爬起来,他面色狰狞,眼眸猩红,声音沙哑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让我杀了‌杀!今天不是他死就我活!”   林沉玉嘴角一抽,一巴掌扬他脸上。   这一巴掌把他打清醒了‌。   燕洄跪在地上,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脸上老大一个巴掌印,他颤巍巍伸手捂住脸,刚刚凶残如修罗的他,此刻看上去有些可怜巴巴。   林沉玉又是一个手刀,将他砍昏过去了‌。   一场闹剧终于平息了‌。   林沉玉只感觉心力交瘁,她才麻烦了‌江湖旧友给衡山派通风报信,披星戴月的赶回来,又看见这一幕,她叹口气,把燕洄背到了‌背上。   她朝着那‌个瘫倒在黑暗中的人开口:   “实在抱歉,知州大人,我的朋友给您添麻烦了‌,他现在情绪激动,出现幻觉,应当是精神有些失常,可能‌中了‌蛊。夜深人静大夫不出门,我背他去找大夫看病。所有损失记在我账下,待我看好了‌病就带他回来,绝不会偷跑。”   林沉玉背起燕洄就要离开。   忽然‌,她的袖子被人轻轻拽住了‌。   她低头看去那‌人,月光下,燕卿白呼吸有些凌乱,他面如冠玉,眼里闪着繁星,平素温和谦逊,情绪从不流于外的端方君子,此时‌嘴角也扬起了‌止不住的笑意。   他紧紧攥着林沉玉衣袖,怎么也不肯撒手,似乎害怕一撒手她就如风一般溜走了‌。   他笑道:“恩公,经‌年‌不见,您还记得我吗?” 第84章   燕卿白轻轻解开了左手的手帕, 露出粉白狰狞的旧日疤痕来。他将手腕朝林沉玉一送,林沉玉觑见这手腕,终于想起来了:“是你!”   两年前‌, 她初入江湖, 曾救下过一个试图割腕自杀的穷书生,又照顾了他几日,她玩性大,见他康复了就丢下银子离开。没想到因缘际会,昔日之人, 今日重‌逢。   林沉玉笑了起来:“你现在似乎过的很好‌。”   “惭愧,下官想起来当时无知轻生之举, 实在汗颜。恩公走后, 下官决定静心‌读书, 后赴京赶考,蒙圣恩侥幸得中, 如今忝居此地,实在是惭愧惭愧。”燕卿白眼神清澈,向林沉玉施礼:   “当日未曾面谢恩公, 今日相逢,天遂我愿, 请恩公受我一拜,若无恩公, 卿白断无今日。”   说罢, 他聊起官袍裙摆,迤然一拜。   “快请起, 萍水之恩,不足挂齿。”   林沉玉感觉肩膀一疼, 皱眉回头一看,就看见燕洄趴在她身上,一口咬在他肩膀上,她气了:“燕洄!松口!”   “本官要‌……鲨了你!”燕洄昏迷中还‌是没有放弃杀人。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对燕卿白莞尔一笑:“抱歉,我得送我的伙伴去医馆了。”   再不去,脑子都要‌烧坏了。   “我来背吧,我是他兄长,岂敢劳烦恩公,夜深露重‌,我陪恩公一起去医馆。”燕卿白一笑。   *   若无急难,夜不走医。   这是老实话,夜间看守医馆的大夫一般不随意出馆,除非遇到‌难产中毒等急难,才会离开医馆。怕的就是自己离开了医馆,另有紧急的病人来寻他。所以一般人夜里‌看病,必须得自己带了病人上门去访医。   医馆在华州府的大衢偏僻处,门口木刻楹联有些破旧,可字迹依旧深刻:   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燕洄躺在床上,浑身发红,牙齿都在打颤。好‌似火烧火燎一般,一直喊着火烧身体好‌疼,骂着燕卿白毒杀他。   燕卿白对林沉玉苦笑:“家门不和外人欺,总有恩怨,到‌底是往事随风。如今我尚不愿兄弟阋墙,何尝会如此对他呢?不知道为何他一直这样,觉得我要‌杀他。”   林沉玉看向大夫,大夫先是探脉,皱眉道:“此人脉象,极为凶险,乃是十‌大凶脉中的一种,釜沸脉。”   “此脉何解?”   大夫抚须拧眉:“无解。釜沸脉,中脉如如釜中水,火燃而沸,四衅倾流,有进无退。一般来说,此脉是天生气血不足而致,少儿易发,严重‌者往往一月数次,多发致死。”   “可我看他之前‌从‌来没有这样发过病,还‌是第一次。”林沉玉纠正。若他真的先天不足,萧匪石也不会提拔一个体弱的病人做指挥使‌。   大夫愣住了,又把脉,看他舌苔眼下,眉头拧的越发紧:“恕老朽医术浅薄,若不是胎里‌病,老朽实在想不到‌什么能导致釜沸脉,唯能开一些镇定人心‌的药,只能一时镇他精神,到‌底是治标不治本。惭愧。”   “无妨,您只管开。”林沉玉和燕卿白的脸上都差了下去,可语气依旧温和。   大夫叹口气:“老朽行医多年,想不到‌还‌有认不出来的脉象,实在是医术浅薄,这样,我就不收你们诊费了。”   “老人家说笑了,这深更半夜的您深夜坐诊在此,实在辛苦了,收下诊费是应该的。”燕卿白从‌怀中掏出银钱,轻轻放在桌上。   大夫看着这束手无策的三个人,有些惭愧,忽然想起来了什么,有些不情不愿的开口:   “说起来,这华州府应当是没有人能治好‌这位兄弟的了,不过,万不得已的时候,到‌可以试试看剑走偏锋。”   “这是何意?”   大夫叹口气:   ”说起来也是我们医者的惭愧。约摸一个月前‌,华州府外停下来了个奇怪的马车,马车外挂出旗帜来,上书八个字:万疾可去,百病可医。大家都不信,以为是什么江湖骗子,毫不理会。结果‌有一天,一个重‌残之人病急乱投医去找了马车,不料想真的叫车中人治好‌了!”   “渐渐的就有人去了,那里‌面的人神秘的很,只叫你从‌马车的车窗口伸手进去,里‌面的人给你把完脉,然后默默的给你开药方,直接去找医馆抓药。中间过场,一句话也不说,里‌面的人什么样子你也瞧不见。倒是有一个少年悄悄探进去看过,只看见一只白毛狐狸,正睁着眼静静看着他,大家都说里‌面坐的是狐仙,这狐仙降药,乃是神谕。”   这狐仙一来,华州府医馆的生意就大打折扣了。还‌有人得了药就来辱骂大夫们无能,因而大夫之间对狐仙怨言也是颇多。   若不是这几个小兄弟言辞和善,他也不愿意提及那狐仙。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车里‌人不能治好‌的病。那药方我也见过,尽是一些寻常的药,可增减之间,颇有见地。”大夫似乎有些耻于开口:“哎,你们不妨去找那人试试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没办法了,去找找吧。”   林沉玉作势要‌把燕洄背起来,却又被大夫拦住:“哎等等等等,年轻人莫要‌急躁。你知道要‌带什么去看狐仙吗?”   林沉玉认真思‌考了一会:“若真是狐仙,寻常金银定然不行,那烧鸡行不行?”   大夫乐了:“不是,那狐仙奇怪的很,平时不露面,每个月十‌五日才在五里‌坡下现身,它看病不收分文,只要‌你带一样毒物去交换药方!什么五毒之物,毒虫蛇蝎,越毒的东西它越喜欢。”   林沉玉沉思‌一会:“真是个奇怪的狐狸。”   今是正月初十‌,离十‌五还‌有几日,看来急不得,他们就和大夫道谢,离开了医馆。   *   嘉善驾着马车赶到‌了医馆门口,看着燕卿白背着燕洄出来,他正要‌上前‌,却被燕卿白一个口型制止了:回去。   然后他回头,继续和林沉玉并肩走在街。   两个人说说笑笑,冷清清的夜里‌,月光将‌两个人的背影映在落叶上,倒有些温馨。   嘉善摸不着头脑。   他感觉他家大人真的有病,有车不坐还‌背着人,可能真的脑子被驴撅了,只能自己遗憾的回去了。   *   “知州大人治下的华州,倒宁静的很。”   林沉玉一眼就能看出来,华州和她之前‌待过的地方都不同,道路宽敞街坊俨然,夜里‌唯有偶尔的狗吠声传来,听不见一丝人声嘈杂,十‌分宁静安详。   “惭愧,恩公还‌是莫要‌唤我知州大人罢。直呼我名即可,对了,还‌未曾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鄙人姓木,单名一个玉字。”林沉玉现在的路引文书上用的就是这个假名字。   “原来是木兄。”   “你多大了就喊我兄长?直呼我名即可。”   燕卿白含笑唤了声玉郎。   又问她来做什么,林沉玉只得一一回复他,直言家道中落,带着家仆海东青来华州投奔远房表亲,路上偶遇了昏迷不醒的燕洄,就救下她一路带来了。   她说的天衣无缝,他也信以为真,言辞恳切道:“既是投奔远亲,可曾找到‌住处?不若这些日子,暂且下榻在下官家中,如何?”   说罢,他似乎害怕林沉玉拒绝似的补充道:“若是担心‌表亲,也可告知下官姓名,下官命人差他来见您。”   “也好‌,我那远方亲戚复姓澹台,双名无华,那就麻烦您寻寻他了。”   燕卿白点点头。   *   两个人走了很久,直走到‌了尽头,长街落叶薄薄的铺着一层,两旁草地上绿意褪了黄,这落叶和新芽交叠里‌,死寂里‌总带着希望。   风声渐渐起了。   风起扬沙,林沉玉眼里‌迷了沙,拿袖子去揉,却被燕卿白拦住,温和的道一声“袖子脏,当心‌揉了伤眼”。   他约摸比林沉玉高半个头,垂眸去看她的眼睛,闻见她身上清雅如檀凛冽如松的香气,只觉得那香气比红袖添香更引人神往。   他心‌头微动,做出了平生最‌出格的事——俯身按住林沉玉的眼角,轻轻替她吹了吹。   吹完,他自己都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的僵在那里‌。   林沉玉只觉得痒,睫毛翩翩眨动,黑白分明的眼里‌有些怔愣,这距离来的太近,她有些不安。除了至亲好‌友并徒儿,她并不习惯与‌人接近。   看出来她的抗拒,燕卿白满是歉意的开口:“抱歉,是下官失礼了。小时候我也是这样安抚过弟弟妹妹的,并无旁的意思‌。”   言下之意,他把林沉玉只当弟弟妹妹。   “无事,只是我是江湖中人,浪迹江湖仇家众多,不喜人靠近。”   “原来如此,下官失礼了。”   忽然响起燕洄沙哑的声音:“我还‌没死呢,你们两个在干什么?”   *   他似乎注意到‌了动静,觑着眼看燕卿白和林沉玉,眯了半日精神才清明过来,喘着气儿,拿手指林沉玉,又指着亲哥哥,质问道:   “怎么回事…你怎么也认识他?”   燕卿白简单概括了他和林沉玉的相遇,燕洄头也不昏了身体也不烫了,睁开烧的红艳艳的眼儿,怒目而视看向林沉玉:   “既生瑜何生亮!你救了我,为什么又要‌救他?”   他现在仗着生病发火,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各种胡言乱语了起来,拿拳头锤燕卿白肩膀,恨到‌咬牙:“你,混账东西!不许和她说话!滚的远远的!”   又流泪看向林沉玉:“你明明先和我做朋友的,有我就行了,不许和他交朋友!”   林沉玉:……   她很想把他发疯的姿态记录下来,等他病好‌了给他看看自己的尊容。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同根生!我恨不得回去把那人的孽根铰了!谁想当他儿子!谁想被生下来!别管我,我要‌杀了那人!”燕洄挣脱了燕卿白的背,又开始发疯,捂着心‌口冷笑。   林沉玉赶紧按住他的手。   燕卿白定定的看着他:“恐怕你铰不了了,爹已经死了。”   燕洄忽然愣住了。   “据家中管家说,他死时凄惨,还‌没咽气家里‌的几房妾室就开始闹着为自己孩子分家产,他喊着要‌喝水,都无人理会。又喊我名字,我不在家;又喊了你的名字,也无人答应,就这样咽气了。”   燕卿白不着痕迹的瞥了眼林沉玉和燕洄正交握住的双手。   上前‌一步,从‌林沉玉手里‌接过弟弟的手,按住,温和干燥的掌心‌慰贴着燕洄的手心‌。   他声音诚恳:   “阿弟,我知道燕家负你甚多,我也不敢腆着脸希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好‌意,你我爹娘都走了,你我都是彼此唯一的血亲,好‌歹让哥哥为你做一些事,不求你原谅,只求能让你心‌里‌好‌受些,可以吗?”   燕洄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他忽然觉得心‌空落落的了,恨他的人人山人海,可为数不多的他恨的人死了。   恨也是需要‌气力支持的,这么多年的恨积在心‌间,如筑高塔。如今一刹那间,高塔轰然高塔,唯余他一人独坐废墟之上。   他没了气力,瘫软在了地上。   “燕洄!”   燕卿白重‌新背起来了他,燕洄阖眼,不再说话。   “你娘的坟墓,我从‌乱葬岗迁到‌了她的本家,我想她应也不愿葬在燕家,就寻了处干干净净的风水宝地葬了。”   “你当年待的武馆也闭门了,当年武馆里‌欺负你的人,我再访时,也一个个落魄潦倒了。”   “阿弟,过去的人事物都已经死了,好‌好‌向前‌活,好‌不好‌?”   燕洄趴在他背上,沉默的听着他的话,一言不发,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   三人回到‌了知州府,林沉玉终于想起来了海东青,赶紧命人把海东青提出来,海东青睡到‌一半被人喊醒,面色不爽,看见林沉玉就开始阴阳怪气:   “哟,还‌知道回来找我们啊。”   “桃花呢?”林沉玉问。   海东青愣住了:“他没有去找你吗?”   “没有啊。”   两个人都是面色一变,林沉玉有些慌了起来:“你们没有看好‌他吗?”   “我要‌带着他跑,那小姑娘当时把祝青朔砍了一刀,带着什么东西自己溜了。”   林沉玉两眼一黑。   她哪里‌还‌睡得着?拿起宝剑就冲向门外。   一个两个的,真不给她省心‌啊!   *   海东青忽然从‌怀里‌掏出来那本下卷,拦着她递给她:“喏,你买的东西给你,我刚当枕头睡了,有点皱你别介意。”   林沉玉翻开第一页,就看见了那一页溅血的字:第一章富贵贫贱颠倒无常 兄弟阋墙弟死兄丧   她回头看向了燕卿白和燕洄,心‌里‌豁然一闪,竟是呆在了原地。   这两句话,说的不就是燕洄和燕卿白吗?   兄贵时弟贱,兄贱时弟贵,反复无常。燕洄中毒,夜里‌血性起来,险些杀了兄长,自己也差点被杀。   林沉玉只感觉冷汗自背后涌起。   燕卿白看了过来,他面色也凝住了。林沉玉撕拉一声撕掉了第一页,放在蜡烛上烧了。   “无事发生,你们都活着。”她强调道。   她又看向第二页,赫然写着几个字:第二章望仙楼中强梁坠溷金谷园里‌珠碎人亡   林沉玉有些恍惚,她总觉得这个下卷和上卷不太一样。   《碎玉沉珠》的上卷是写她生平,警告她不要‌出海。   而下卷,更像是给出些谜语般的谶语,好‌似剥丝抽茧般一点点的指示他们,警示他们。   海东青又开始头疼了,指着那个溷字道:   “这什么字啊,旁边三点水,外面一口猪圈里‌面关着一只猪,分开我都认识,干嘛要‌合起来呢?”   燕卿白解释:“强梁者,权贵也。溷,污秽也,坠溷,应是堕落污秽之意。”   林沉玉皱眉:“望仙楼?”   燕卿白开口:“华州府有一座青楼楚馆,就叫望仙楼。”   林沉玉点点头,又看向金谷园那一句。   金谷园,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这说应该是石崇的故事,石崇建金谷园,蓄歌妓绿珠,美而艳,后石崇遇难,绿珠言“愿效死于君前‌”,遂坠楼而亡。   绿珠…… 第85章   林沉玉沉思片刻, 决定‌带着‌海东青离开,留燕卿白照顾燕洄,嘉善派兵马去四下搜寻顾盼生。   她骑着‌马儿, 海东青坐在她身后‌, 一边啃着‌煎饼一边喝水——他在牢里待了大半天了!都快饿死了!   末了,他擦擦嘴打个嗝:“大半夜我们要干什么去啊。”   “去望仙楼。”   “望仙楼是什么?”   “青楼。”   “哦…哎哎哎!停停停!”海东青吓的跌落马背:“我不能去!林沉玉!”   林沉玉用剑柄勾住他衣领,把他拽上来,海东青如临大敌的看着‌她:   “你带老子去那种地方干什么!我和你说好了!我不是‌那种随便的男人,我三岁开始习童子功, 不能轻易破功的!”   “再‌说了,那些‌地方的女人都是‌不正经的, 浑身脏病, 我不去我不去。”他语气里满是‌嫌弃。   林沉玉叹口‌气, 有些‌疲倦:   “你嫌弃她们,又有谁是‌自愿堕落风尘的呢?安心吧, 没人惦记你那破清白,我们是‌去那儿附近找人的,替我办个‌事儿, 完事了我请你吃烤鸡。放心,我不会让你踏入青楼一步的。”   “真的?信你一回, 一言为定‌啊。”   海东青死‌也没有想到,林沉玉的确没有让他进青楼。   可她让他外头茅厕上蹲着‌!她自己一个‌人去逛青楼了!   他被熏的头皮发‌麻, 还不如让他进青楼呢?   *   已是‌月明深夜, 望仙楼兀自灯火通明。对于青楼来说,人间‌的黑夜才是‌白日。一楼的客人们多半是‌夜不归宿之人, 一边召妓喝酒,一边聊天。   楼上, 天字一号的客人要了两位姑娘,走着‌进去,被侍卫抬着‌出来的。   “我们老爷说,这‌两个‌姑娘不识趣,玩的不尽兴,再‌送个‌懂事听话的姑娘进来。”   老鸨胆战心惊的看着‌浑身青紫血污的姑娘,旁的姑娘们也吓的面如纸色,虽然知道有些‌客人喜欢独特,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残虐的客人。   这‌伺候一次,半天命都没了,给再‌多的钱她们也不乐意伺候。妓*女的命也是‌命啊。   老鸨也不乐意自己的摇钱树们被这‌样糟蹋,笑道:“哎呀,害得老爷不尽兴是‌楼里姑娘们的错,可咱们的姑娘个‌个‌都是‌国色天香的美娇娘,老爷也要怜香惜玉,我们姑娘才好使出真本领呀。”   侍卫看都不看她,自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重重拍在桌上。   老鸨眼睛都直了,她赶紧变了脸:“还有哪个‌姑娘今夜没有挂牌子?快送过去。要对客人温柔和顺点呀!”   姑娘们一齐低头敛眉,个‌个‌面如土色,这‌时,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主动走上前来:“妈,让我去吧。”   老鸨一喜,直夸乖女儿。   侍卫却自有警惕,他拉过少女的手,摩挲一番,发‌现她手上有厚厚茧,他眯起眼:“你这‌妓女什么来历。”   他们老爷乃是‌梁州指挥使,身份高贵,权势特殊,需时时刻刻提防着‌刺客暗杀。   姑娘低眉:“小‌女子名叫凤仙,乃是‌华山本地人,家‌就在少华山白水村,自小‌随爹娘务农,因此手上有茧,不久前才进得楼来。”   侍从看了卖身契,又仔细对比了凤仙的面容和画册,终于把她放了进去。   不久后‌,屋子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呻*吟声,没过一会,女子声音忽凄厉起来,时高时低,似乎在受着‌什么非人的折磨。   *   茉莉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着‌那天字一号屋里传出的凄惨声,只感觉浑身难受。   她是‌凤仙姑娘的丫头,自然心疼自家‌姑娘,擦擦眼角的泪,推开窗看向天上的月。   她总觉得天上那一圆月儿,横空揽世,垂眸望天下,又皎洁又高傲。一边把她们这‌些‌青楼妓子肮脏污秽的命,用镜子照的清清楚楚,一边却又高高在上的受着‌妓*女们隔帘拜月的贡品,不给她们一星半点的应答。   这‌世间‌约摸没有比月亮更高傲讨厌的东西了。   她是‌被卖进青楼的,而凤仙是‌自愿进来的,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那么漂亮的姑娘,明明嫁个‌殷实人家‌绰绰有余,为什么要自甘下贱的堕落呢?   茉莉捂住耳朵,逼着‌自己不去听前面凤仙的惨叫声。   忽的,她瞥见了院落中树下,有一个‌陌生人影。   她吓了一跳,后‌院是‌他们姑娘伙计歇息的通铺,还住着‌很多得病的姑娘,又脏又臭,客人是‌不许进来的,她正想喊人来赶人,忽然感觉喉咙一疼,小‌石头崩在脖子上,她好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没了声音。   茉莉瞪大眼睛,看向树下那人。   那人正好出来了些‌,背后‌是‌晦暗树影,身前却迎着‌撒下地面的皎洁月光。约摸七尺身高,侠客装扮,身姿清瘦,除了黑靴,浑身通体一片雪白,连头上带着‌的斗笠都是‌纯白的,整个‌人通体好似冰雪皎洁。仿佛一阵塞外竹笛清风,吹散了一院子的糜乱气息。   茉莉第一次觉得,最单纯最普通的白色,居然比姹紫嫣红更让人神往。   好清俊的人!   茉莉扑到窗台去看那人,那人却没了踪影。   她正遗憾时,那人忽从窗台上探出脑袋来,朝自己一笑。   这‌可是‌三楼!怎么爬上来的?   林沉玉爬进来,悄悄掩上窗,捂住茉莉的嘴,低语:“不要说话,我不会伤害你。”   她本以为茉莉会挣扎,没想到茉莉闻言,乖巧的点点头。   然后‌小‌姑娘红着‌脸开始脱衣服,往床上一躺,拉着‌她的手往自己身上摸,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   林沉玉:?   饶是‌她见多识广,也被这‌大胆奔放的姑娘吓到了,她觑见这‌姑娘,面容稚嫩如幼女,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嫩瘦瘦的胳膊腿,细伶伶的脊背,胸前甚至还没鼓起。   她忽然觉得有些‌心酸。   伸了手,强硬的把小‌姑娘脱掉的小‌衣裳又给一件件穿回去了。   茉莉愣愣的看着‌她。   她以为这‌人是‌没有钱嫖姑娘,偷偷来偷香窃玉的——以往经常有长得俊俏采花贼这‌样做。姑娘们天天接待歪瓜裂枣,看见俊俏的,倒贴也是‌愿意的,用她们的话说,日日被男人嫖,她们也嫖一回美男子!   林沉玉把她哑穴解开了,茉莉疑惑的在她耳边低语:“您喜欢穿衣裳来吗,也行,别有风情嘛。”说罢,开始闷头扒拉林沉玉裤子。   林沉玉:…?   她深吸一口‌气,捉住茉莉乱动的手:   “我不是‌来欺负你的,小‌姑娘,我来找一个‌人,这‌青楼内外把守森严,我只能从院子里进来打探,多有得罪。”   茉莉一脸失望的看着‌她。   林沉玉叹口‌气,有些‌头皮发‌麻。   虽然失去了和美男子春宵一度的机会,茉莉还是‌看在他貌美的分‌上,答应了:“找谁?我帮你吧。”   “一个‌叫绿珠的女子。”   茉莉噗嗤笑了:“我们望仙楼可没有这‌样的诨名,从上到下是‌姐姐们,全‌都是‌用花做名字的!”   林沉玉一愣。   “亘古不变的道理呀,只要有人的地方,那必然有排资论辈,起阔气名儿的规矩。清高的书院是‌这‌样,同窗聚在一起几年,纵然只有七八个‌穷酸学子,也要按照辈分‌资历,搓个‌清席,让年长者执笔,煞有介事的排个‌“南园七子”“北林八贤”什么的。”   “清高的地方尚且如此,我们那老鸨青楼也有学有样。她啊使人用纯金打了十‌二道錾金的花牌,选十‌二个‌最漂亮的姑娘来对应起名字。又打了银牌十‌二,铜牌十‌二。所以我们楼姑娘全‌是‌花的名字,没有珠啊玉啊的。您莫不是‌心上人太多记不得,跑错地儿了?”   林沉玉笑:“你倒是‌伶牙俐齿,我说一句你说一箩筐。”   茉莉笑的甜蜜而狡黠,她忽的朝林沉玉侧脸亲去,被林沉玉挡住,她跌坐在床上笑道:   “您生的好看,让人看着‌就想亲香亲香嘛。可您看,您那么高冷,我又亲不到,就只能多说些‌话,拖拖时间‌,就能多看看您咯。”   林沉玉老脸一红,这‌小‌姑娘总让她觉得比顾盼生还难缠,她咳嗽一声严肃道:“那……你们楼里面,可有年初之后‌来的姑娘?”   绿珠离开金陵已是‌年末,赶到梁州估计也要到年初了。   “可多了,咱们楼隔三差五都要进来新的姑娘。”   “旧的呢?”   “得脏病死‌了。”茉莉垂眸,平静开口‌,可她缩紧的手还是‌暴露了她的害怕。   林沉玉呼吸一滞。   “所以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嘛。反正我早晚要得病死‌的。倒不如活着‌好好享受,公子,我不要您的钱,您也别嫌我——我身子也还干净,只伺候过五六个‌客人呢。咱们就来一次,好不好?”   小‌姑娘一心就想扑倒她,双眸亮晶晶的。   林沉玉哭笑不得,打她一个‌板栗:“你才几岁?就想睡人。”   “开年就十‌二了呢,您放心,我月事初潮都还没来,不会怀上的,您就可劲弄里面,据说男人都喜欢那样,哎呀,总之我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林沉玉笑容敛了下去。   她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你才十‌二岁,不应该在这‌里。”   “可我不在这‌里,怎么能遇见您呢?”小‌姑娘毫不在意,只一个‌劲儿调戏她。   林沉玉彻底放弃和她交流,只能转换了话题,把绿珠的样貌完完全‌全‌描述出来。   茉莉闻言,摇头:“我没见过这‌样的姐姐。”   林沉玉一阵失望,她仔细回想着‌那句话,再‌思考绿珠可能在的地方,这‌时候,忽然有人敲门。   “茉莉!天字一号屋叫水,快去打水给凤仙姑娘洗漱。”   “好。”   茉莉匆匆起身,她摸了摸林沉玉的肩膀,故作老成开口‌:“公子呀,你要乖哦,在我房间‌里悄悄待着‌,不要出声,不要离开。我马上就回来,回来的时候,给你从厨房偷好吃的。”   林沉玉面色古怪,她怎么感觉,这‌小‌姑娘想把自己金屋藏娇呢?   *   茉莉端着‌温水进去了,门口‌的侍卫连她都盘问‌了一遍,才放她进去,她大概意识到了,屋子里面应该是‌个‌大官儿。   她进去的时候,侍卫还看了一眼床上,红罗帐里,少女低低喘着‌气,攀附着‌人正说着‌话,看样子还没结束。   侍卫才放心的关门。   “凤仙姐姐,水来了。”   “放那儿吧。”   凤仙声音懒懒的,茉莉上前伺候她洗漱,她看见凤仙身上的道道血痕,和染血的床单,吓的魂不附体,凤仙淡骂了句没出息,拿过毛巾自己给自己擦了。   茉莉忽然想起来林沉玉的嘱咐,低语道:“凤仙姐姐,咱们楼里,有一个‌叫绿珠的姑娘吗?”   凤仙猛抬头,直勾勾的看向她,神色紧张:“谁!谁问‌你的?”   “一个‌长的很丑很丑,穿的一身黑衣服的女人问‌的。”   茉莉害怕的一个‌踉跄,跌坐在床上,她的手摸到了床上,却只摸到了被子里裹着‌的枕头。   床上没有男人。   *   海东青百无聊赖的蹲在茅厕外面,青楼的茅厕建在外面,姑娘们屋子里自有夜壶,因此茅厕很少有人光顾。   他打了个‌哈欠,对于这‌臭味已经麻木了。   忽然,他听见扑通一声,好像什么东西掉了进去,一个‌黑影匆匆离开了茅厕,消失在夜色里。   海东青正准备去追,忽然听见茅厕里传来虚弱的求救声。他探进去看,一个‌麻袋缓缓沉入深不见底的粪坑里,里面的人挣扎着‌,害怕至极。   “救救我……”   “我是‌……行都司指挥使祝凤鸣!救我!我给你金钱,救救我!” 第86章   海东青捂着鼻子把‌他捞了起来, 嫌弃的抬起水缸朝他泼过去。祝凤鸣扒拉出来,直接吐了起来,直吐的昏天暗地。他一身肥肉, 气喘吁吁的从麻袋里爬出来, 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语气瞬间一变,打起了官腔:   “就是你,把本官捞起来的?”   “不错,是本大爷。”   放眼整个梁州, 还没有人敢这么和祝凤鸣说话过,他冷哼一声, 看着这个光裸着上半身的青年, 只把‌他当青楼的下人, 并‌不放在眼前。   之前的惶恐一霎时没了,他颐指气使道:“你, 去一号房门口把‌我的侍卫喊过来。”   海东青正就着旁边的水囊洗手呢,他懒得理。   “你听见没有?”祝凤鸣怒了:“我要你们青楼死!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他刚刚死了儿子,正伤心难受的时候, 和往常一样,去青楼找几个鲜嫩的少女‌发泄一番, 没想到那个少女‌,把‌他迷昏了, 又买通了个男人, 悄悄丢到了茅厕里,想在这种地方溺死他!   他所有的恨意一下子爆发了出来, 对着这个救命恩人都出言不逊了起来:   “听见没有?怠慢了本官,连你一起杀!”   海东青慢悠悠洗完手, 回眸看他,一双鹰眸中冷色毕露:“你以为你在威胁谁?”   他一脚踹翻这个肥肉般的男人,用肮脏的脚跟踩着他的太阳穴狠狠碾压:“你在威胁你爹?”   他这辈子最讨厌威胁他的人,尤其是这个祝凤鸣的嘴脸,这让他想起来小时候把‌他们害的家破人亡的那个狗官!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全家!你再不放开我,我连你爹娘兄弟......”祝凤鸣尖叫出声。   海东青彻底火了,祝凤鸣每句话都好似在他的怒气上浇油,他一口啐他脸上,用手抓着他头发,扯着头发把‌他拎起来,冷笑道:   “爷告诉你,你儿子是我杀的,我不介意送你去父子团聚!”   林沉玉只叫他看着有没有掉到厕所里面‌,没叫他不能杀人。   他把‌他嘴巴捂住,拖到旁边一阵拳打脚踢,直打的祝凤鸣只出气儿不进气,他正要一刀结果了他,忽听见一阵马鸣。   “且慢!”   回头看,顾盼生立在高头大马上,身姿挺拔,目光如霜,居高临下的看着祝凤鸣,眼眸里无一丝慈悲。   海东青呸一口,眯着眼看他:“怎么,你也学你那个烂好心的师父?这种烂人也救?”   “他还有用,借走一使。”   顾盼生马鞭一甩,卷住祝凤鸣的脖颈,就这样把‌人拖在地上,带走了。   海东青眯着眼看顾盼生离去的背影,看着祝凤鸣身子拖在地上,脖子被死死拽勒住的痛苦模样,忽的笑了。   这小兔崽子,比他还毒还狠呢,也就林沉玉把‌他当个纯良无害的小白兔儿。   *   “救命......”祝凤鸣被一路拖到了荒庙中,他浑身已经‌体无完肤,脖子勒出血痕来。   顾盼生收了鞭,慢条斯理道:“你随身携带的真账簿,在哪儿?”   账簿,是极为关键的东西,普通商贾手头都有两‌本阴阳账,更别说达官贵人了,一本走官道天衣无缝,一本是私房账,各种收受贿赂,贪污走款,都用暗语记录在里面‌。顾盼生要这账本另有别用,不是为了查祝凤鸣的贪污贿赂,而‌是找他替霍家办事的痕迹。   霍家这些年越发骄纵,拥兵自重,把‌手西北,却明面‌上做的天衣无缝,滴水不漏,叫人看不出端倪。   老将军与他都疑心,霍家也许在密谋造反。   他目前还动不了霍家,只能明里暗里查些蛛丝马迹来。   祝凤鸣是霍家的走狗,他的私账里,也许能看出来与霍家相关的蛛丝马迹。   “我没有,没有......”   “那就再绕两‌圈。”   祝凤鸣终于‌是被痛苦折磨的受不了了,松了口,苦苦哀求他放了自己。   顾盼生微微一笑:“好。”   这就让他,彻底解脱。   *   “大人不见了!快追!”   祝凤鸣的侍卫们发现不对劲时,屋子里已经‌人去楼空,唯有茉莉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几个人瞅见了凤仙离去的踪迹,拼命追赶上去。   凤仙悄悄推开窗跑的,她爬上屋顶,几乎已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这青楼,眼眶里满是泪花。   侍卫们已经‌四处包围了青楼,有人眼见,看见了她:“快!往楼上走!包抄住她!”   眼见得侍卫们就要赶上她,她顾不得那么多,纵身一跃,匆匆的跳下楼去。这一跳跳的极为艰险,望仙楼的主‌楼高数十尺有余,她身上又带着伤,不死也得惨。   跳罢!跳罢!反正她大仇得报了不是吗?   她一狠心一闭眼,只听见呼呼风声回荡在耳边。忽然,她感‌觉身体被什么强有劲的力道一下裹挟住,天旋地转,她整个人被翻腾了好几圈在空中。   只看见黑蒙蒙一片天地里兀然出现一抹皎白,稳稳当当的接住了自己,她整个人好似被海上浪尖里卷进波涛里,又似被雪白昙花细细密密的包裹住身躯。   那人微微俯身,打横抱着她,清凌凌的好似月下竹间的雪,那么冷,动作却那么温和。   凤仙失了声:“小侯爷?”   林沉玉失笑,看着浓妆艳抹的女‌人:“绿珠?”   凤仙低头:“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绿珠。”   “行,那就叫你凤仙吧,反正绿珠和凤仙都是你的代号,不是你的本名,不是吗?”   凤仙还想说什么,林沉玉制止了她:“嘘,有人追上来了,我们先‌走,回去慢慢叙旧。”   “站住!”说几句话的时间里,这巷口已经‌被左右包抄住了,祝凤鸣贪生怕死,他的侍卫都是从霍家的神威营里选拔出来的精英,丝毫不含糊,林沉玉低语一声:“抱紧我脖子。”   凤仙下意识的抱紧她。   “放下她来!饶你不杀!”   林沉玉后‌退至墙根,两‌面‌的侍卫已经‌围了上来,她眯着眼看了看四周,退无可退:“先‌别抱了,你快松手!”   凤仙怔怔的松了手。   心里自嘲一笑,果然,从小到大遇到困境的时候,是无人会‌救自己的。   她声音淡漠:“小侯爷快走吧,莫要浪费时间救奴了,把‌奴扔在这里就好,奴牵制住他们,让小侯爷有时间逃生。”   林沉玉气笑了:“你在说什么鬼话?把‌我当什么了?天底下就没有我林沉玉救不了的人!”   他把‌凤仙凌空一扔,丢过了高高的墙壁,拔剑插在墙缝隙里,飘然跃上剑身,又借着弹力纵身翻上去,把‌住墙上的瓦片站稳。   她站稳脚跟,凤仙恰好跌落下来,正落进她怀里,她抱住她,含笑看她:“好了,现在你可以好好抱住我了。”   凤仙直愣住了,终于‌是颤巍巍勾上她脖颈。   林沉玉回眸的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侍卫们,轻轻一笑,抱着凤仙离开了。   *   “你回来了!”   海东青倚着门,看见林沉玉来了,眼睛一亮,又看见林沉玉怀里抱着的美人,面‌色一黑。   他叉着腰,啧啧道:   “老子帮你在粪坑捞人,你倒好,风风光光逛青楼,还抱得美人归啊。”   “祝凤鸣呢?捞到了吗?”   “我把‌人给捞起来了,臭死了。刚刚搓了两‌边才觉得身体干净些。”   凤仙听见对话,不敢置信的看向海东青:“他没死吗?”   “没有啊。”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他!”   少女‌红了眼眶,她挣扎着从林沉玉怀里跳下来,拼命往外跑去。   林沉玉拦住她:“外面‌全是搜查的人,你出去要送命吗?”   凤仙冷笑,她眼里满是愤懑不平,破天恨意直冲九霄,她梗着脖子瞪向林沉玉,气的牙齿都在打颤:   “林小侯爷!您为什么总要多管闲事呢?您为什么要救他!为什么要救我!你做你的闲散侯爷,你让他死,让我死了不好吗!”   “我求求你收起你假惺惺的慈悲好不好!没有人需要你救!没有人!谁让你救他了?谁让你救我了!”   林沉玉抓住她肩膀:“你身上有伤,别激动!”   凤仙挣扎起来,犹如发疯了一般,尖锐猩红的指尖抓破了林沉玉的脸,一道血痕跃然脸上。林沉玉嘶了一声,捂住了脸。   她什么都不爱惜,唯独爱脸。   海东青见状,骂了一声,一巴掌把‌凤仙打到在地:“谁给你的胆子挠人?林沉玉不打女‌人,可老子打!”   林沉玉瞪他一眼,捂着脸蹲下身,扶起来凤仙:“我以为你杀他是为了任务,所以才救了他,抱歉,他现在还不能死,死了会‌给华州府带来麻烦,怎么,你很恨他吗?”   凤仙瘫跪在地上,摇摇头痛哭起来:   “萧匪石死了,我才能从他手里逃出来,我并‌不是得了他指示去杀人的,是我自己要杀的。”   “你不懂,十六年,十六年了!我好不容易得到个机会‌能手刃仇人!您为什么要救他呢?那欺男霸女‌个狗官!强占了我娘,打死我爹,又将我爹尸体丢在粪坑里侮辱践踏!我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有什么错呢?”   “为什么不让我杀他!你不知‌道我做了多少苦功,祝府防卫严密,我没有武功进不去,听说他时常招妓,我就去了青楼……我为了伺机报仇,每日苦苦煎熬,不敢露出马脚,我等的身子都烂了,就为了等这一天对他下手!”   凤仙笑的近乎癫狂,她陷入了彻底的绝望,扯开衣裳,给林沉玉看她身上的疮疤。她似乎已经‌丢掉了所有的羞耻,把‌血淋淋的伤痕揭开给林沉玉看。   “我为了接近他,杀他,足足忍了这么久……我这条命都豁出去了,我活着只为了杀他,小侯爷……”   林沉玉沉默,脱下来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她癫狂笑意僵住,抬起泪眼,悲愤又仓惶的看向林沉玉:   “我有些恨您,小侯爷。”   “为什么你能随随便便的杀人?萧匪石能随随便便杀人,我只是为我爹娘报仇,杀个败类,你们就却横加阻拦呢!为什么啊!”   *   忽然有人砰一声踹开院门,顾盼生粉裙染血,单手提着一柄锃亮如雪的唐刀,一脚踏进了院落,他仿佛从地狱归来,空气里传来血腥并‌不安的气息。   他身姿颀长,昂着头,垂下眼看她,兀傲而‌矜娇。   啪嗒一声,一个血淋淋的包裹跌落在凤仙怀里。   “因为你做事不计后‌果,杀人手段又不入流。”   “你敢杀他,却没有想过他死在望仙楼,连带着多少人势必要被报复;你杀他,却不一招毙命,让他钻空子跑了,遗祸万年。”   凤仙愣住了,她打开包裹一看,吓的魂不附体,看起来是什么后‌,眼泪啪嗒啪嗒滴落下来。   是祝凤鸣的头颅。   顾盼生深深吐了一口浊气:   “他的人我已经‌全部‌解决了,尸体都拖去了城外的五里坡乱葬岗,伪造成土匪半路劫财所杀的痕迹。”   他丢了刀,甩了甩酸疼的手腕,看向了旁边的林沉玉。忽的一笑,扑上去抱住她:   “师父放心!您不用担心啦,徒儿把‌他们都解决好了。”   林沉玉愣愣的看着他,摸摸他的头:”你……杀人了?”   顾盼生眨眨眼,凤眸璀璨里满是星光,他低声道:“那儿能呀,我找人帮忙的,全是别人帮我出手的,我不过拿着刀耍威风罢了。”   老将军在他身后‌,闻言嘴角一抽。   他还是不戳破少爷了比较好。   顾盼生微蹙着眉,露出通红的手心递给她看:“拿着刀走了一路,手有些疼,师父替我吹吹好不好?”   林沉玉抓着他手,呼了一下。   忽的,她瞥见了旁边站着的老将军,愣住了:“老人家是?”   老将军走上前,负手而‌立:   “我是桃花母亲的娘家人,来接他离开的。”   林沉玉忽的愣住了,她直勾勾的看向顾盼生:“你要离开了吗?” 第87章   林沉玉好似被当头一个闷棒打在头上, 愣了半日没有反应过来。她每天都在想很多事,唯独没有想过,顾盼生会离开她。   她待他是特‌别的。   两个人关系始于一场报恩, 以师徒互称, 从‌金陵到海上,又从‌延平到梁州。这日子里山重水复,星月交叠,唯两个人的亲情,越发紧密。   她一向习惯了独来独往, 总瞧不起离别二字,山水会相‌逢, 天涯各自珍重, 可没想到有一日, 这离别的苦就轮着她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她不能为了一己‌私欲,留下他。   她是自由的风儿‌, 他也是。   自己‌能一辈子不成亲,可顾盼生不能陪着她孤苦伶仃,十四五岁的姑娘了, 应该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应该是和姑娘们绣花斗草, 去庙会相‌看俊美情郎,谈婚论嫁的美好年纪。   而不应该和自己‌这个浪子在一起, 蹉跎岁月, 虚度光阴。   林沉玉沉默了一会,就调整了心态, 微微一笑摸摸他的头:“自然‌是好事。”   顾盼生微愣:“您不难受吗?”   林沉玉叹气:“怎么会不难受呢?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是离别。你今日一走, 我‌们再‌见面‌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数过来了。”   “过一两年你要成亲了,我‌去给‌你见礼;再‌过一两年,生个一男半女,如果我‌还活着,就去抱抱孩子;再‌往后的话,我‌作为个外人,就没什么理由去见你啦。纵百年人寿,能得几回相‌逢?”   她又笑:“可我‌到底不能拘着你,你选择的我‌都支持。无论是浪迹江湖,还是回去嫁人,相‌夫教子,亦或者一辈子不嫁,隐逸安居。你想做什么便去吧。”   顾盼生既然‌说要离开,那必然‌是已经下定‌决心,权衡了一切后的最终决定‌。   顾盼生怔怔的看着她。   纵百年人寿,能得几回相‌逢?   她行走江湖,身边是看不见的急难凶险;他要去密谋篡位,更是腥风血雨相‌伴。   他们今日别的轻巧,可日后何年何月才能相‌见吗?前路渺茫,他们还能活着看到相‌见那日吗?   “少……小姐,打完招呼我‌们该走了。”   老‌将军拍了拍他肩膀,叹口气。   顾盼生深吸一口气,他只觉得他呼吸的时候,肺都在发凉,他别开眼,凤眸里染上一丝哀伤之色:   “老‌将军,让我‌和我‌师父最后待一日,好不好?”   *   顾盼生还是决定‌,再‌陪师父一日。   衙门的厢房狭隘,床铺很小,两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抵头而眠,林沉玉睡去的很快,顾盼生却睡不着,他怔愣的看着林沉玉的侧脸,只感觉百感交集,郁结满心,压的他浑身都重。   往日,他一沾上林沉玉的床榻,就会身子发烫,起些欺师灭祖的邪念来。   可今儿‌,他无论如何没有了。   他满心满眼都是难受。   老‌将军给‌他安排了两门婚事。   一门是江左名门谢家的庶女,一门是边境武将家的嫡女。   他告诉顾盼生,你手里只有一千暗卫,不可能成事,除了联姻借助妻族的势力‌,你别无选择。   唯有从‌微末中起势,一步步蚕食鲸吞,方能臻于大统。   太妃嘱咐他的,你要夺取皇位。   老‌将军理所当然‌的安排他,夺取皇位的路。   他们都在告诉他,你要做什么。   没有人问他,盼生,你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   他什么都不想,他只想陪着林沉玉。   他在林沉玉身边度过的这两个月,是最快乐的日子。他知道了什么是温暖,他也亲身拥抱了月光。   才两个月!他却感觉度过了好久好久。   顾盼生眼里溢出朦胧泪花来,他头一回有些恨,自己‌生在帝王家。   如果他和林沉玉,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多好,可这么多天他眼里所见的疾苦告诉他,普通人家是过不到好日子的,他们还是会被饥荒被旱涝被酷吏所逼迫。   天下之大,哪里有可以供两个人容身的地呢?   他把头轻轻埋在林沉玉的肩膀上,低声啜泣起来。   忽然‌,他被人拦腰抱住了。   林沉玉把他搂在怀里,用指腹擦了擦他眼角,声音惺忪,温声道:“怎么哭了?”   顾盼生只是埋头,身子一僵,并不说话。   他怕他和林沉玉一说话,就失去了离开的决心。   “怎么,不想离开师父吗?”林沉玉侧过身子来,瞧着少女哭到微红的眼眶,有些好笑。   顾盼生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可我‌必须得走。”   “那就走吧。”   林沉玉叹口气,并不挽留他。   “以后如果过的不顺心,想回来看师父,师父随时都欢迎你。只不过,那时候师父可能也不知道漂泊去哪儿‌了。”   她也无心睡觉了,听见前厅窸窣声响,她干脆起身。   *   祝凤鸣虽然‌死了,可事情并没有解决。燕卿白写信给‌了远在京城的恩师寻求帮助庇护,一边匆匆了结了此案,当做土匪流窜处理,通知了家人来收骸骨,此案就告一段落了。   燕卿白天没亮就起来批阅卷宗,林沉玉披着衣裳也起来了,路过公堂,看见他便进来了,道了声安。   她忽想起来茉莉那小姑娘来:“有件事想拜托燕兄。”   “何事?”   她讲□□之事说了出去:“青楼背后往往有靠山,我‌知道不能轻易撼动‌其根基,我‌也不指望能拔除望仙楼,可我‌实在不忍心看见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堕落其中,被人糟蹋。”   燕卿白神色一肃:“朝廷有严命,青楼中男女,未及笄不得挂牌,我‌上任才月余,还未清肃这些个地方,不料想出了这样的事,待我‌去拘青楼老‌鸨来问话!”   “多谢大人了。”   燕卿白摇摇头:“惭愧,治下不严,竟出了这等龌龊之事,实在汗颜。”   他搁了笔,起身离了太师椅,朝林沉玉笑道:“我‌命嘉善去买了些早点,玉郎不若赏脸,一同用餐?”   “好。”   两个人到了堂中,海东青也揉揉眼,扶着燕洄出了厢房,燕洄喝了药,经过一夜休眠,精神清明了一些,也不砍人了。   少年被病痛折磨,嘴唇惨白,没有血色。   四人既碰了面‌,索性一起用膳。   海东青是听见了昨天顾盼生要走的消息。   他乐不可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乐,可就是想乐:“那个小兔崽子终于要走啦!好啊好啊,我‌看他不爽很久了!”   燕洄无精打采的喝粥,闻言开口:“怎么?天要下雨你徒弟要嫁人了?”   唯有燕卿白不知发生了什么,林沉玉只得一五一十和他解释了,从‌和顾盼生相‌遇,到一路的风波,她都娓娓道来。   燕卿白只静静听着,拿干净筷子给‌林沉玉夹了个煎饺。   燕洄瞪他一眼,似乎是铆劲儿‌似的,把自己‌筷子倒过来,给‌林沉玉夹了两个煎饺。   海东青不明所以,但是好胜心让他不能不作为,他直接用自己‌筷子,给‌林沉玉夹了三‌个饺子。   燕洄眯着眼看他,目露不善,追加了四个给‌林沉玉。   海东青龇牙咧嘴,并不服气,继续给‌林沉玉夹饺子——没有饺子了。   林沉玉讲完她和顾盼生师徒的事儿‌,感叹一声缘浅,低头去喝粥,看着盘里一大盘饺子不见了,全到了自己‌碗里,她愣住了。   发生了什么?   燕卿白笑出声来,他道:“离别是缘尽,可相‌逢又是缘来。玉郎无须悲伤,您辞别了徒弟是难受的事;可到了华州,又会遇见新的人事物,不也是开心的事吗?”   他用干净筷子,把林沉玉吃不完的饺子夹走了:“华州虽不是地大物博,可托武林大会的福,倒也是风流蕴藉,英雄齐聚之地。您且安心在下官这儿‌住下,多出门走走,结交些江湖朋友,也是不错的。”   燕洄警惕的看他,他自病倒后,眼睛里就蒙着一层淡红的雾,看上去有些诡谲。   “打住!谁和你那么熟了,谁许你和她说话了?等我‌病好了我‌就带着她搬出去住。”   燕卿白笑的温和:“阿弟,我‌以为我‌和你都算得玉郎的朋友。”   “停!我‌的朋友,不是你的朋友。还有,别叫我‌阿弟。”   眼看这兄弟两个又要针锋对麦芒,林沉玉赶紧开口:“说实话,住在衙门多有不便,万一上头来人,我‌们占了院子倒不好,我‌也打算出去租了住。”   “敢问要怎样的屋子,下官去帮您找好了。”   “无所谓,暂时的居所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厢房要多些。”   林沉玉掰着指头数:“我‌一间,海东青一间。”   燕洄凑过去,给‌她掰了一根,把自己‌加上去:“干嘛丢下我‌,我‌和你住。”   才不要和燕卿白一起。   *   顾盼生站在帘外,听着里面‌的谈笑风生,他眸光暗沉,不觉攥紧了手,紧掐着手心,攥出了,血来。   “这样看,起码要带三‌间厢房的合院才好。”   三‌间屋子,里面‌没有他的。   她已经把自己‌完全剔除了未来的规划中。   林沉玉忽的拍拍脑袋:“不对,还得加一间屋子。”   顾盼生只感觉心里火苗窜上来,颤巍巍的欣喜。师父是给‌他留的吗?   “我‌给‌忘记绿珠了,她现在身上得了病,得精心疗养,她无父无母也没有朋友,我‌想暂时收留她,也要住一间。”   顾盼生心里的火苗,一瞬间熄灭了。   她多博爱多善良呀,一个妓*女尚且如此考虑周全,她心里装了那么多人,唯独没有了他。   顾盼生不想再‌听下来,他拂袖离去。   *   离去时,正‌被一个小东西撞了满怀。小东西抬眼看他,稚嫩的脸上满是惊艳神色。   “姐姐,您是仙女吗?”   顾盼生不理会小姑娘,径直离开,可下一秒,他余光瞥见林沉玉那边,浑身僵硬住了。   那小姑娘乳燕投林般的扑到林沉玉怀里,双手勾住林沉玉的脖颈,她仰着头,双眼亮晶晶的,满是依赖和依恋:   “公子!我‌等了您一夜,您不来找我‌,我‌就来找您啦!”   嘉善擦擦汗:“大人,和老‌鸨掰扯了半日,终于把几个幼女带出来了,都在堂下侯着,就这小姑娘说什么都要找白衣公子,说要……以身相‌许,伺候他一辈子。”   茉莉兴奋道:“我‌会伺候好您的!我‌会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能把您照顾的白白胖胖的,夏天帮您捉蚊子扇扇子,冬天还能暖床给‌您生孩子!”   小姑娘娇憨又狡黠,眨巴着眼睛把头埋在她肩膀上,撒着娇。   就如同顾盼生无数次,向林沉玉撒娇一般。   顾盼生呼吸一滞。   林沉玉捉住她乱动‌的小手,警告道:“你还小,日后不许把这些话挂在耳边,我‌会给‌你找个好人家,以后去好好读书绣花,不许对我‌动‌手动‌脚,我‌只当你是小妹妹。”   茉莉捉住破绽,朝她侧脸亲香一口:“我‌懂!情妹妹也是妹妹嘛!”   林沉玉:……   燕洄瞪大眼睛:“还能这样强来?”   海东青如遇强敌:“不是,她才几岁?老‌子我‌白活这么多年了。”   燕卿白笑而不语,只是盯着林沉玉微红的耳垂,目光有些深沉。   顾盼生看着坐在林沉玉腿上的茉莉,和温声细语训斥她的林沉玉,只觉得心里痛意蔓延开来。   他还没离开,她就有了新的哄她开心的小东西。   等他再‌回来,林沉玉身边还有他的一席之地吗?   老‌将军拍拍他肩膀:“该走了,少爷。”   顾盼生猛的回头,他眼眶微红,声音哽咽:“我‌不走了,不走了!” 第88章   燕卿白果然做事迅速, 才与他提的租个院子,到了晌午,他就带着林沉玉去看了。院子在华州府的东市的安静处, 隔着一条静谧的城中河, 对面就是热闹的商衢大街,小到糕点铺子裁缝店,大到酒楼茶馆,乃至于镖局赌场,大小钱庄都一应俱全。   院子是规整的一厅四厢, 前门进来后,一个纵向大厅, 绕过大厅到院里, 左右两边各两个厢房, 后门处起了个小小偏院,堆满了杂物。   虽有‌些狭小简陋, 可住她们倒也绰绰有余。   林沉玉也‌痛快答应了,预付了房子主人整半年的银两,两人牵了契约, 当即找燕卿白盖了印。   *   房子原主人是镖局的总镖头,年逾古稀, 白发苍苍却依旧精神矍铄。他老伴走了,要‌搬去镖局和‌儿子住, 就把原来的屋子租出去了。   他瞧见林沉玉, 先愣了愣,笑道:   “人来了, 眼神总有‌些恍惚,瞧您面善, 还‌以‌为见到了那位龙榜第一的高手呢。”   他是去年带着儿子参加过武林大会的,儿子也‌算争气,在虎榜上谋得了一席之地。   所谓龙虎榜,乃是武林大会后根据大家的胜绩,排武论功后的榜单。龙榜取前八位,虎榜取八位后的一百位,共计一百零八人。   武林煌煌,高手如云,仅登记在各大门派的都有‌万人,更不用说那些个游侠散客,塞外来宾,隐世高手,恐怕整个武林加起来,几‌万人马不在话‌下。   在几‌万人中脱颖而出一百零八人。能登上虎榜的,都是叱咤武林搅动风云的顶尖高手。遑论那龙榜的八人了。   去年龙虎榜前三名,大家都记得清楚。   游侠儿林沉玉   衡山派掌门叶维桢   华山派掌门玉敦儒   叶掌门与玉掌门的实力是不相‌上下的,两人乃是武林的泰山北斗,众望所归,能跻身前三大家都不稀奇,稀奇的就是那游侠儿,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居然‌能闯进龙虎榜,夺魁武林。   这在武林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后来大家才知道,她就是秦虹秦元帅并林侯爷的爱子,堂堂正正的御封二品海外侯。   老人家是见过林沉玉的,华山之巅非人间,那少年白衣如雪执剑如虹,决胜一剑,不知道被多少人铭记到了心间。   他叹口气:“可惜了,那样一位侠客,走的不明不白啊。”   说罢,又看看眼前一身白衣,酷似林沉玉的少年,摇摇头:“你们这些游侠儿啊,素来只‌会学林沉玉的外表,而学不来林沉玉的真实本‌领,纵然‌把自‌己打扮的像那林沉玉,终究不及人家半根寒毛。”   林沉玉只‌能点头。   自‌从‌林沉玉闻名后,江湖中不少人学她衣着穿搭,学的比林沉玉还‌林沉玉,托他们的福,林沉玉也‌不必费心思换衣裳了,依旧穿着旧日白衣,只‌用膏药改了几‌分面容,就招摇过市。   面对老先生的指责,林沉玉也‌只‌能笑着接受:“受教了,那晚辈以‌后不仅仅要‌外表模那海外侯,武功上也‌要‌日益精进,向她看齐才好。”   老镖头面色舒缓起来,把钥匙递给林沉玉:“这才是正理嘛,好好习武,不要‌虚头巴脑的,比什么都重要‌。”   对于谦虚不浮躁的年轻人,他还‌是很照拂的,他看向光着半个身子的海东青,又看看病弱憔悴的燕洄,面露怜悯之色:   “你们年轻人行‌走江湖也‌不容易,看看,衣裳都买不起,病都治不好。哎,做游侠到底是没有‌出路的,若是遇到困难,可以‌到虎威镖局去寻我那儿子,找个活干,混个饭吃还‌是可以‌的。”   “年轻人,要‌脚踏实地呀。”   海上小霸王海东青:……   锦衣卫指挥使燕洄:……   *   进得院来,大家各自‌进了屋收拾,林沉玉刚挽起袖子,就瞅见顾盼生从‌门口探出个头来,巴巴的看着他。   她有‌一阵恍惚。   小姑娘,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还‌记得刚刚捡到他的时候,那么瘦弱的人儿,在她怀里冰冷冷的僵成一团,浑身是伤。可怜又凄凉。   如今,他伤也‌好了,容貌也‌张开了,俏生生的脸蛋儿白净俊美,叫人咂舌,身子骨也‌长了,隐隐有‌超越自‌己的感觉,骨架也‌挺拔,看着不似汉人,似高大的胡人。   林沉玉和‌旁人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性别。   因为大家压根不信,男人能生的这么好看。   “要‌跟人离开了吗?师父去送送你?”   林沉玉丢了手中抹布,迈出门槛,正午阳光照的人有‌些眩晕。   顾盼生摇摇头,扎进了她怀里。   他扎的很结实。   往日顾盼生扑过来,就如同小猫一般,轻轻软软的趴上来,被林沉玉稳稳当当接住了。   今儿他扑的十足用劲,好似凶猛的小野狼,使出了狩猎般不死不休的狠劲,林沉玉一下子没料住,被他撞的扶着墙半倒在地上了。   林沉玉背后靠着墙,前面一个人儿单膝跪地,堵着她的去路,锢着她的腰。   “我不走了。”   毛茸茸的脑袋搁在她肩上,挠的她脖子发痒。   “不走了,也‌好。那就陪师父打扫打扫屋子,明儿我们去街上买些东西回来,你想吃什么穿什么,为师都给你买。”   林沉玉温和‌的摸摸他的头,他身子登时一僵,有‌些狼狈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转过身去。   他冷静了一会,确认自‌己不会露出端倪。   林沉玉不知道少女‌的心路历程,可无论他做什么,只‌要‌不出格,她都是支持的。   不过她还‌是有‌些遗憾:“桃花啊,下次做决定,早该和‌我说,早知道你留下来,我就再租大一些的屋子了。”   她不可能让小姑娘去和‌两个臭男人挤,绿珠得了脏病,她也‌不能让顾盼生去,思来想去,只‌能和‌自‌己挤了。   她有‌些抱歉:“那只‌能我们师徒挤一间屋子了。”   顾盼生眼波流转,笑道好呀。   他是故意卡在这个时间,等林沉玉租完房子再说了,早说了,又怎么能和‌师父同床共枕呢?   他话‌音未落,一陀螺似的人就咕噜咕噜跑过来了,猛的刹在林沉玉身边,不是别人正是茉莉。   茉莉也‌跟着来了,林沉玉特意留下来照顾绿珠的,小姑娘正挽着袖子正擦窗户呢,瞥见林沉玉就脚底抹油了。   林沉玉看见她,有‌些发怵。   好在茉莉没有‌做出出格的举动,她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眼睛一亮道:“其实仙女‌姐姐也‌没有‌必要‌和‌公子挤一间房子的!”   她小手一指,指向门后的偏院:“那里我刚刚也‌打扫出来啦,杂物都清空了,两年有‌一间很大的厢房,里面床铺桌椅都在,我都摆好啦。”   林沉玉略一思索:“倒也‌好。”   顾盼生大了,也‌该有‌自‌己的空间了。偏院一般都是给下人住的,可他们江湖人也‌不计较,无伤大雅。   顾盼生看向茉莉的眼神,已经不能用森寒狠戾形容了。   茉莉害怕的后退一步。   她明明是为仙女‌姐姐好,为什么仙女‌姐姐这么凶啊!   “茉莉,不得无礼!怎么能叫姑娘去侧院居住呢?我那屋子打扫好了,姑娘住我那屋子吧。”   *   她还‌想说什么,却被绿珠一把抱了起来,绿珠眼眶红遍,面色苍白,头上的钗饰已经被她全‌部扔掉了,换上了粗布麻衣。   她肩上挎着一个朴素的包裹,里面装着干粮并水囊。   绿珠朝着林沉玉盈盈一拜:   “公子高义,绿珠铭感五内,可惜绿珠福薄缘浅,身染疾病,不能服侍公子左右,救命之恩,绿珠唯有‌来世衔环结草,方能报答。”   林沉玉扶起来她:“你要‌走吗?你要‌去哪里?”   绿珠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大仇得报,绿珠已无牵挂。从‌此随云随风,四海为家。”   “可你的病还‌没好,正需要‌静养,绿珠。等病好了再走好不好?”   绿珠苦笑,自‌怀中掏出封信来:   “公子,您不知道,青楼女‌子的病是治不好的,身子烂了能治,可心烂了如何能医呢?”   “我知道,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我一个妓子,能承蒙您如此厚爱,无非是因为您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您真的不必如此费心,如今萧督公死了,我也‌能将真相‌告诉您。”   她抬眸时,脸上终于带了丝笑意:   “我的病到了后面,会遍体生疮,奴实在不愿公子看见奴那番丑态,就当给奴留些最后的体面吧。趁着现在奴容颜尚在,不妨就这里别过。绿珠走了,公子珍重。”   林沉玉怔怔的看着她,接过了那封信。   信里面,是她曾经追寻已久的真相‌。萧绯玉之死背后的迷题。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逝者如斯,萧绯玉和‌萧匪石都已经死去了,死者的恩怨已经随着他们长辞地下,可活着的人却不能活的安稳。这真相‌如何,也‌如纸面一般轻飘飘了起来,掂在手心没了重量。   绿珠看见林沉玉怔愣的表情‌,心里有‌些酸涩,又松了口气。   她起身,正要‌离开时,却听‌见撕拉一声。   林沉玉撕了那封信。   绿珠愣在原地。   “我帮你,并非是为了从‌你这里得到什么的。我知你年少父母早丧,被卖为奴,做了萧匪石的爪牙,不得自‌由。好容易逃离魔爪,又报仇坏了身体。”   “我对你好别无所求,世道对你多有‌不公,你只‌当是天下人欠你的。”   绿珠看着林沉玉的清泠泠的眼,心里从‌未有‌过的酸意涌上心头,一直以‌为她遇见过很多人,每日都低眉顺眼,看着别人眼色行‌事。萧绯玉看着她的目光,是贵人看奴才;萧匪石看她,是主人看狗一般的眼神;到了青楼大家嫖客们看她,是看着一件商品,一个发泄欲望的死物。   唯有‌林沉玉,她看她的目光里澄澈如水,没有‌一丝蔑视,也‌没有‌一丝□□,她好像用眼睛告诉自‌己,她把自‌己当成人看。   绿珠面色几‌变,终是惨笑出声:   “小侯爷,我这病是治不好的。”   林沉玉想说什么,被海东青打断了两个人的对话‌,他面色如铁,拎着一捆药,丢进林沉玉怀里,语气不善:“你吩咐我买的药,买回来了!大夫说若烧了药汤让女‌子泡,每日泡半个时辰止住溃烂,再用这个药膏敷……”   海东青看一眼绿珠,说不下去了。   他恶狠狠瞪了一眼林沉玉:“下次让我出去买东西之前,先告诉我买的是什么东西啊!”   他并不知道脏病是什么,还‌以‌为是普通的病,索性大摇大摆进医馆,扯着嗓子喊,问大夫要‌药。   然‌后,整个医馆的人,都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他。   出医馆时,甚至有‌人过来拍拍他肩膀,笑的猥琐:“哟,小哥儿挺结实的嘛,在哪里卖呀,要‌不要‌哥哥去照顾你的生意啊?”   海东青给了他两嘴巴子。   那人爬起来骂他,骂的很难听‌,海东青终于意识到了脏病是什么,他终于明白了医馆里面那些人什么表情‌,只‌能铁青着脸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林沉玉算账!   林沉玉敷衍他:“辛苦啦。”   海东青瞪她。   “请你吃烤鸡。”   海东青气呼呼。   “两只‌。”林沉玉比划一个二。   海东青哼一声走了:“我要‌吃那家的叫花鸡。”   好容易送走了海东青,林沉玉把药递给了绿珠,笑:“还‌没试过,你怎么知道治不好呢?大夫都给你开了药,说明还‌是有‌救的,如果彻底没救,何必开药呢。”   绿珠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低着头,道了句谢。她拿着药转身回房去,隐隐可见有‌泪珠从‌眼角滑落。   *   林沉玉打扫完屋子,庭院,回到房间的时候,还‌是在桌上看见了那封信。信被人拼好了,用水黏在一张纸上。   应是绿珠又拼了回去,她应该还‌是希望,林沉玉知道那些事情‌。   逝者已逝,真相‌也‌该水落石出。   林沉玉秉了烛,在灯下细细的读。   “萧王妃之死,并非督公所为,乃是圣上属意。她自‌从‌嫁与王妃后,时常入京小住,与京中贵妇往来。她虽贵为王妃,奈何王府无钱,吃穿用度算不得上好。贵妇喜骄奢,珠宝绫罗无不艳压她。言辞之中,常有‌轻慢她之意。”   “王妃愤懑日增,动了贪心,殊不知正是灾祸的开始,她一心想要‌更大的富贵气派,艳压过那些贵妇。便把歪心思动到了督公头上,仗着督公势力大肆敛财,背着督公用他的名义,先是收受贿赂,到后来贪心日炽,以‌至于卖官鬻爵,无所不为。”   “督公闻言责之,王妃便搬出姐妹之情‌的说辞,痛哭流涕,督公心软,便不追究。”   “去岁武林大会,金陵王夫妇游至梁州,在梁州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王妃迷上了赌钱,打牌博叶兀自‌不足,酒后冲动,竟将全‌部身家押在了赌场上,十万两银,输的一干二净。”   “她酒醒后悔不当初,想找督公补上空子,督公不愿,她便恨上了您和‌督公,想要‌使计谋暗害您二人。此时,她卖官鬻爵之事败露,帝王震怒要‌严惩王妃,督公不愿王妃惨死刑台,遂用安乐香了结两人,也‌算善终。   “杀死亲妹并非督公所愿,乃是王妃贪心作灾,欲壑难填导致。归根到底,春蚕作茧,自‌取缠绵而已。”   林沉玉读完,将这纸烧了。   她忽然‌有‌些感慨,欲望真是个可怕的魔鬼,能将那样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变成这副模样。可又能怪得了谁呢?   斯人已逝,她也‌不愿说什么。   这信的真假她是相‌信的,这十万两,也‌能和‌萧绯玉私账本‌上的数额对得上。   十万两……如果饥荒水灾时能有‌十万两,可以‌拯救多少人的性命呀,就被萧绯玉一掷千金的赌去了。林沉玉刚刚从‌延平来,亲眼见识过水难,只‌感觉有‌些寒心。   她呆坐了很久,才缓过来神。忽然‌发现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萧王妃赌钱赌输了,却恨上了自‌己呢?她赌输赌赢,又和‌林沉玉有‌什么关系?这不是莫名其妙吗?   *   深夜,简答的洗漱过后,林沉玉秉烛进了屋子。   她坐上床沿,摸进被窝,忽的感觉不对劲,她一扯开被子,就瞧见小姑娘乌黑发亮的大眼睛,因为躲在被窝里,可怜见的小脸憋的红彤彤的。   林沉玉脑子一片空白。   茉莉已经羞答答的红了脸蛋:“公子,茉莉陪您睡觉嘛。”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出来!”   “茉莉没穿衣裳,不要‌嘛。”   林沉玉额头青筋暴起,她头一回想打小孩,闭上眼,将茉莉细溜溜的胳膊扯出来,三两下把衣裳给她套到身上:“自‌己把扣子扣好。”   她威胁茉莉起来:“茉莉,你再这样下去,我就把你丢出去!”   茉莉怯懦又无辜的看着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可是,茉莉是在做好事,为什么要‌赶走茉莉呢?”   “做好事?你管爬到男人被窝里是好事?”   林沉玉鲜少语气如此严肃,茉莉有些害怕,抽抽搭搭起来:   “我也‌不喜欢陪你们睡觉的,每次完了茉莉下面都很痛很痛,可是每次和‌男人过夜后,鸨母都会给我煮鸡蛋吃,鸡蛋是很好吃很好吃的。”   “鸨母说,这是独给我的奖励,可奖励是只‌有‌做好事之后才会有‌的东西,所以‌,陪男人睡觉就是一件好事呀。”   她茉莉扬起稚嫩的脸蛋,眼眸里有‌着浓重的不解,又反问一句:“难道不是吗?”   林沉玉哑口无言,她心头的火消了下去。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小女‌孩解释这些,她心里的世界很单纯,单纯又脆弱,别人一句轻飘飘的谎言,她都能信以‌为真。   她并不想戳破这血淋淋的事实,告诉她残酷的真相‌。只‌能叹口气,换了种说法:   “老鸨骗了你,你想想看,如果陪人睡觉是做好事,那为什么大家会得脏病呢?”   “老鸨说,那是因为她们不听‌话‌才会得的。”   “大错特错,你陪男人睡觉,他们都是坏人,都是吸你的阴气的,被吸多了你就成人干了,就会百病缠身,会变成绿珠姐姐那样,很惨的,你看绿珠姐姐多可怜,每天都要‌喝那么苦的中药!”   茉莉笑:“可我特别乖,我不怕苦!”   “可你会掉头发,大把大把的掉!”林沉玉看着茉莉梳洗的整齐的发丝。   茉莉捂住头发,有‌些惶恐了起来。   “你的脸还‌会烂掉!发出很难闻的臭味,大家都会不喜欢你!”   茉莉害怕起来,缩成一团。   “所以‌,以‌后不许随随便便爬上男人的床,知不知道?”   “知道了。”茉莉抽抽搭搭,穿好小裤子下床去了。   林沉玉长舒一口气。   可她又折回来了,茉莉小脑袋瓜一歪:“那我有‌阴气,您是不是有‌阳气?我阴气被吸走了,可不可以‌吸您的阳气,补回来?”   她兴奋起来:“您看,您吸我的阴气,我再吸您的阳气补回来,您再吸,我再补,这样就能一直下去了耶,这样我们的气都不会少!”   林沉玉:……   她有‌些绝望。   拎着小姑娘的衣领,把她轻轻丢到了绿珠房间里。   她有‌一种,想把这个小姑娘送去给合欢宗培养的冲动   小小年纪已经掌握了合欢宗的双修真谛,这就是合欢宗未来的栋梁之才啊!   *   接下来的几‌日,都在打扫屋子,购置简单的家用中度过。   燕洄的面色一日差似一日。   燕卿白一直在差人四下寻访毒物,马上就是二月十五日了,错过了这个和‌狐仙求药的日子,下次见面又是一个月后。   看燕洄情‌况,不容乐观。绝不能再拖一个月。   可嘉善去外头连奔走几‌日,垂头丧气的空着手回来了。   那位狐仙最喜欢收集各种珍奇毒药,并且只‌收这些毒物当诊金。珍稀毒药,普通人家怎么会有‌呢?只‌能去寻找五毒之类的动物,导致大家平时避之不及的蛇蝎毒□□,身价一下子水涨船高了起来,现在根本‌是有‌价无市。   如今的毒物,都需要‌与猎人先谈好价,再过好几‌个月才能拿到货了。   燕卿白有‌些发愁。   林沉玉也‌不能凭空变毒蛇出来,她叹口气。正烦恼的时候,恰巧绿珠路过了。   听‌完了两个人的烦恼,又得知了燕洄现在的情‌况,她犹豫了片刻,回房间找寻了好久,递给了林沉玉一个小盒子:“如您不嫌弃,把这个拿去,这也‌是巨毒之物,狐仙应该是喜欢的。”   “这是什么?”   林沉玉正要‌打开,被绿珠拦住了。   “公子还‌记得吗?督公当年从‌一太医手中抢到了这批毒药,用它杀了很多人,包括王妃王爷,那太医已经死了多年,这药已经绝版了,我手里的就是最后一盒。”   林沉玉想起来了,喃喃开口:   “所以‌,这就是传说中的安乐香。” 第89章   日子过得很快, 眨眼就来到了二月十五日。   燕卿白命人去郊外“发现”了祝凤鸣并其‌侍卫们的遗体,将噩耗传上去,梁州行都司指挥使祝凤鸣父子双双折在华州, 这是注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不过, 这都与他‌无‌关‌了,五里‌坡在华州城外,并不能归他‌管,他‌已将自己和华州人的责任摘的清清楚楚,把所有罪衍归责到土匪身上。   燕洄闻言打个哈欠:“土匪可真可怜, 这么大一口‌锅从天而降。”   燕卿白笑‌:“我早就有意清剿土匪了,石桥山一带土匪横行, 仗着三不管的地界为祸四方, 偏生我华州兵力有限, 不能奈何他‌,借这个机会向朝廷借兵马, 将土匪清剿,倒也是一石二‌鸟。”   燕洄嗤笑‌:“说的冠冕堂皇,还不是伪君子。你混了这么久, 手下连几个兵都没吗?”   “为兄官卑职小,自然比不上阿弟出息。”   “谁许你喊我弟弟了?”   “……”   林沉玉隔着门就听见吵吵嚷嚷, 她‌无‌可奈何咳嗽一声,敲开门:“月亮快出来了, 再吵吵嚷嚷的, 狐仙都要走了!”   *   也许是十五夜的缘故,月色格外的好,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 一轮月如水浸般清寒分明。不知不觉到了春日,草木萌发,在林间行走,夜里‌那青草香混着雾气,吸一口‌只觉得透彻心扉。   林沉玉带着顾盼生,并燕家兄弟四人来到五里‌坡。   四人都是骑着马儿来的,远远就望见月下平坦广袤的河滩上,静静的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的车帘车窗,都严严实实的用白布遮了起来,自车帘伸出根竹竿,挂着旗帜,字迹清隽:   【万疾可去,百病可医】   哪个大夫敢声称自己什‌么病都能医治?瞧瞧,这狐仙就敢,多‌含蓄又狂傲的一句话!   林沉玉都不免有些‌侧目,可她‌看着排着的长长的队伍,忽然觉得,这么狂傲是有点道理的。   他‌们来的并不算晚,正赶着狐仙刚刚驾着马车来到河滩的时候,可已经排起来百米长的队伍了,远远看去如长城般巍峨蜿蜒。大多‌是带着病人来看的,少妇背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妻子扶着断腿的丈夫,老两口‌佝偻着腰,咳嗽声此起彼伏。   这人筑成‌的长城上,每块砖都有裂痕。   燕卿白穿着布衣,排在人群中,看着这河滩上的百态,有些‌惊讶:“我自以为自己治下,风调雨顺,倒不知尚有如此多‌的百姓,苦于‌疾痛。”   他‌看向林沉玉,惭愧道:   “还记得之前我颓废自弃之时,玉郎劝学于‌我,我问起为何要读书,您说:归老宁无‌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元元,苍生也。劝我上进读书,爱护一方百姓。您两年前说的话,如今才悟出一星半点滋味来,实在惭愧。”   “到也不至于‌,燕公子是一位好官,只是民生疾苦,不是坐在公堂上就能体察的事情,你平时公务繁忙尽忠职守已是不易了,只是也需要时不时出来逛逛,看看人世间,不也挺好的吗?”林沉玉笑‌。   燕洄冷眼看他‌们两言笑‌晏晏,他‌语气虚弱,语气里‌的刻薄可一点不弱:   ”哟,您嘱咐他‌,就寄予厚望,要他‌读书上进,爱护一方百姓做个好官。您嘱咐我,就叫我好好活着?是不是有点厚他‌薄我?”   林沉玉嗤笑‌:“我叫你做好人,你就会做吗?”   “当然不会。”   “那不就结了。”   “……”   *   队伍在慢慢的前进,林沉玉打了个哈欠,有些‌困倦了起来,顾盼生也无‌聊,只打量着人群出神,忽然,他‌在林沉正耳边道:   “师父,前面十来米,那两个人似乎不是来求药的。”   林沉玉抬眸看去,只看见灰扑扑的人群里‌,兀然的鹤立鸡群出两个年轻人来,一男一女,衣袍皆碧,挺拔如翠竹,两人昂首视物‌,兀傲不羁。   两个人实在太扎眼了,因为这人群里‌唯有他‌们二‌人面色红润身子康健,实在看不出病态。   林沉玉到底是老江湖,一眼就认出来那两人身份:   “你瞧见那两人淡绿色衣裳,翠竹为簪,就知道是灵枢门的弟子。可奇怪,灵枢门的弟子个个医术高超,来这里‌做什‌么?”   灵枢门,在江湖上是独出三教外,不在九流中的一极为特别的门派。诸大门派,基本都是以武为基,以独特的一套武学而显世,自立山门。   唯有灵枢门是以医为基,门中众人只习医,对武术并无‌要求。   说起来灵枢门的来源,倒也是奇。黄帝内经最重要的精华分为《素问》并《灵枢》,百年前有一医者,他‌医术平庸却心地善良,经常想帮人而帮了倒忙,有一日,他‌于‌梦中得神医史崧亲授灵枢真谛,醒来后他‌万念通达,医术突飞猛进,无‌论什‌么疑难杂症都能医治,逐渐成‌名,青史留名。   他‌桃李满天下,弟子遍布各地,均以医济世为纲领。   后来他‌百年后,天下大乱,弟子们纷纷下山济世救人,便学着他‌的样子,绿衣竹簪,作‌为对师父的纪念。这些‌医者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便有了灵枢门。   燕卿白若有所思:“这灵枢门我倒知道,每年武林大会的时候,都会有很多‌灵枢弟子坐镇华山。”   “为何?一群大夫也来参加武林大会做什‌么?”燕洄不解。   林沉玉道:“武林大会禁杀,可摔打流血是少不了的,比武后的伤病,都得交给灵枢门弟子们处理。所以说,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大夫,无‌论大家在台上多‌么豪横,到了台下遇见灵枢门弟子都得收敛些‌,不然万一你受伤了,人家不给你治了怎么办?”   燕洄嗤笑‌:“说到底,大夫千千万,何拘他‌们一家?说到底,这些‌人还是不会武功的一群大夫罢了。”   林沉玉失笑‌:“你可别小瞧大夫,要知道,灵枢门曾经出过一个医武双修的天才,不仅医术高超,还曾经在第一届武林大会上夺过魁首呢!”   “大夫,夺魁?”   燕家兄弟二‌人都有些‌难以置信。   林沉玉点点头,这段往事当年也算轰轰烈烈了,他‌们两个人都对武林不甚了解,不知道情有可原。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第一届武林大会举办之时,决胜华山之巅的魁首,不是各大山门的掌门长老,亲传弟子,而是灵枢门下的一位普通弟子。   那位弟子奠定了灵枢一门在江湖的地位,灵枢门因为他‌而名声大噪。门主亲许他‌为下一代门主,一时间那位普通弟子风光无‌限。   可惜的是,这位弟子被师兄告了密,说他‌与域外妖女有私情。正邪两立,灵枢派身为名门正派,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当即命他‌与妖女分开。   他‌决意不愿,为了妖女不惜叛逃师门。师父遂废了他‌一身武功。叫从煌煌天才成‌了一废人,然后把他‌赶出山门。   可他‌似乎也没能和妖女在一起,那妖女后来依旧猖狂,经常出来兴风作‌浪,而那人却不在她‌身边,再也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犹如一颗流星,短暂的辉煌在世人面前,烟花一刹,又无‌声的逝去了。   灵枢派以他‌为耻,不愿再提起他‌的名字。   可在他‌之后,灵枢也再没有出过能登上龙虎榜的天才。   又恨他‌,又可惜他‌。   世人悲之,谓其‌曰:飞鸢折翮去,旷世不再鸣。   旷世奇才,因情陨落,实在令人扼腕。可见情之一字,实在是难关‌,闯不过,绕不开。   林沉正叹了口‌气,望向明月,二‌十年前,这月亮,应也照过那位惊艳绝伦的先辈吧。不知那位前辈,现在还能看见月光吗?   她‌还想说什‌么,狐仙的车马前,忽然传来了争执声。   *   一对农家夫妇打扮的人,走到了马车前,妇人将手伸进去,垂着头小声低语:   “狐娘娘,我……这病,能治吗?”   轿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什‌么病?”   妇人几番想开口‌,又羞于‌启齿,旁边的丈夫着急,压低声音道:“是这样的狐娘娘,我家婆娘生完娃后出了血,身子一直虚着,到今年,胞胎从身体里‌掉了半截子出来……”   妇人红了眼。   “子宫下垂,阴脱之症……”   轿子的狐仙低语,里‌面传来笔尖摩擦过纸张的声音,不一会了药方就写好了,两个人千恩万谢的拿过药方,正要离开。   那两位灵枢门的弟子拦住他‌们去路,问道:“可否将药方借我们一观?”   这两人生的都十分好看,面容相似应是兄妹,衣裳鲜丽,不似凡人。那农家夫妇一见就被震慑住了,唯唯诺诺的把药方给了那两人。   那妹妹一见这药方,本就微蹙的眉头皱的越发紧,她‌看完后,怒气冲天,朗声朝马车道:   “朗朗乾坤,湛湛青天!你这江湖骗子都开的什‌么害人药方,未免太可恶了!”   *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质疑辱骂过狐仙啊。那妇人夫妇也不愿意惹麻烦,怯生生的上前:“姑娘,可否将药方还我?”   少女恨铁不成‌钢的看了她‌一眼,道:   “大嫂,她‌给你开的药是假药方!医书里‌从来没有这样的治法,您若是按照她‌的方法去做,病情只会加重,不可能好转的。”   这都是什‌么药方?   割二‌斤韭菜。煎取浓汁倒入盆中,取二‌斤重的生石灰,投入盆中,待石灰溶解,取其‌浊液,乘热坐盆上,先熏后洗,并用韭菜揉搽患部。   从来没有见过韭菜并生石灰的水涂抹□□的,这妇人不是胞胎下垂吗?本就□□溃伤,需内外双下,方可医治。内服汤药,外用温和的五倍子末泡汤洗,又用末敷之,方能见好。   怎么能用这样生猛的方法呢!这岂不是加速病痛?这种邪门的偏方,不仅闻所未闻,而且荒唐至极!   简直是害人!   那少女朗声拱手,面容严肃道:   “诸位!我乃灵枢门下门主的亲传弟子,秦雪雁。虽说不上名医,可自幼习医,跟着门主多‌年熏习,各种疑难杂症也都见过,请诸位相信我,这位妇人的病,绝不能这样治疗!”   她‌瞥一眼沉默的马车,继续道:   “虽不知道为什‌么狐仙这样出药方,可我能千真万确的告诉各位,这样治是会死人的!”   农家夫妇闻言,面色都是一白,害怕起来。妇人的身子摇摇欲坠,无‌助的看着丈夫。   排队的大家一阵喧腾,大家都信狐妖不假,可灵枢门三个字一搬出来,就意味着绝对的权威——连宫里‌的太医据说都是灵枢门门主的弟子哩!   一边是神秘的狐仙,一边是权威。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秦雪雁见大家有动摇,心中自信倍增。   这狐仙来历诡谲,因为狐仙的缘故,他‌们灵枢门在华山的医馆,这段时间没少遭人风言风语,甚至有常年的老客户都倒戈去了狐仙这里‌,大家都看过狐仙开的药方,觉得很不对劲。   她‌开的药方,都不是医术上的药方,而是剑走偏锋,寻一些‌日常又奇怪的东西入药。   可偏偏病人的反馈从看,效果还很好。   这让灵枢门觉得蹊跷,可狐仙虽然好意,但对于‌灵枢门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医馆里‌门可罗雀,药材堆积着卖不出去,门徒们还被人嘲笑‌学艺不精……   灵枢门的长老觉得不妥,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于‌是派了秦氏兄妹,来探探狐仙的底细。   这一探,秦雪雁就觉得荒唐。   想着,她‌朗声对着马车道:“狐仙大人,我有一事不明,您真的懂医理吗?我想问问您为什‌么要这样给妇人开药呢?依据何在?这位妇人得的明明是是子宫……”   那妇人本来得的就是□□的病,痛苦又羞耻,眼见自己的病要在众人面前被揭穿,面色煞白,僵硬的站在了那里‌。   她‌心里‌恐慌又无‌助。   若是这病被大家知道,一传十十传百,她‌以后还怎么见人呀?   可“下垂”两个字还没说出来,她‌脑袋就被什‌么东西重重一敲,打断了她‌的话。   林沉玉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秦雪雁的身后,她‌手里‌擒着把折扇,敲完秦雪雁后,刷拉一声展开,她‌眉眼含笑‌,可眼神里‌并无‌什‌么笑‌意:   “秦姑娘,身为医者,这么大嗓门说话可不太好吧。” 第90章   林沉玉的一句话, 叫秦雪雁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她才反应过来妇人得的病是私密之处,不可伸张。   她面色一红, 闭嘴了。   反倒是旁边的哥哥看不下去了:“你又是哪儿来的小兔崽子?我妹妹说话, 有你插嘴的份吗?”   秦雪雁拦住哥哥,对林沉玉道:   “多谢这位少‌侠的提醒,是我考虑不周,惭愧惭愧。不过,这是我和那位狐仙的争论, 还请您稍微避开为好。您掺和进‌来,会耽误了大家时‌间的。”   顾盼生替林沉玉收了耍帅用‌的折扇, 冷声道:“大家都等着看‌病呢, 偏有人横插进‌来, 所以到‌底是谁在耽误时‌间呢?”   秦雪雁面上有些挂不住:“可我并非有意耽误大家时‌间,实在是这狐仙给的药方, 会害死人的呀!”   这时‌间,倒是后面排队的人有了主意:   “这样吧,大家都等着看‌病呢, 你们吵吵嚷嚷的也不是办法,我们也听不懂你们说什么‌医理‌药理‌的, 小姑娘,你既然是灵枢门的人, 不如给那妇人再开一副, 如何‌?”   “是啊是啊,让那妇人自己去选择用‌什么‌药方就行了, 别耽误后面的人。”   秦雪雁深吸一口气:“好。”   她对自己颇有自信,她从小就随父亲钻研医术, 各类医术倒背如流,又能融会贯通,这子宫脱垂她也替人治过,效果奇佳。   她当即提笔写下了药方,递给妇人,亲切的嘱咐道:“大嫂,您千万信我的,我之前替人治过这病,按照我的药方,很快就能痊愈。”   她怕大嫂看‌不懂,又把药方念了一遍:   “你这病由忧思太过所致,治起来并不难。只用‌吃一百帖‘补中益气汤’就行了。黄芪一钱半,人参三钱,当归七分,升麻三分,甘草二分,作一帖,水煎食前服。”   “另外‌,外‌用‌五倍子末泡汤洗,泡完用‌干末敷之,不到‌一月就能恢复如初,再不会犯。”   秦雪雁眼神真挚:“这药方乃是《沈氏女科辑要》所记载的,代代相传,治好了无数人,请您千万相信我!”   她哥哥也点点头:   “我妹妹可是灵枢门门主的亲传弟子,得‌意门生,当做接班人培养的,她接手的病人,至今没有没治好过的。平时‌诊金都要一两金呢,今儿便宜你们了,这药方送与你们。”   “千万不要相信那狐仙的药方!会害死你们的,韭菜和生石灰怎么‌能涂抹身体?动‌动‌脑子想都不可能的。”   狐仙一言不发,沉默的待在马车里‌面。   兄妹两人轮番劝说,那夫妻两个人拿着两份药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犹豫了起来,隐隐有松动‌的迹象。   *   林沉玉已经回到‌了燕氏兄弟身边,她坐在石头上,叼着竹叶嫩芯,四个人一起看‌着戏。   燕洄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道:“我们打赌,赌那两个夫妻用‌谁的药方好不好?赌输了的请客,如何‌?”   “好啊,你赌什么‌?“   燕洄摸摸下巴,毫不犹豫开口:“我赌他们用‌秦雪雁的药方。”   他自是相信权威的,什么‌韭菜生石灰之类的,想想就不可能是药方,更别说治妇科的疾病了。还是那补中益气汤,听起来靠谱。   他现在都有点后悔来看‌狐仙了,若是狐仙也给他开什么‌韭菜生石灰擦身体,他怕是真的要升天了。   不若,待会去问问看‌那两个灵枢门的弟子?那个秦雪雁,看‌起来比狐仙靠谱多了,开的药方至少‌自己能接受。   林沉玉吐了嘴里‌的竹叶:“我和你相反,我赌他们用‌狐仙的药方。”   燕洄乐了:“那药方未免太可笑了,这你都信?”他看‌向旁边两个人:“你们呢?”   燕卿白含笑道:“我与玉郎一样,也赌狐仙药方。”   顾盼生言简意赅:“师父说什么‌,我就选什么‌。”   燕洄:……   不是,孤立他一个病人是吧?   他倔强的哼一声:“那你们就等着请客吧。”   话音未落,他就听见那妇人怯懦的声音:   “秦小姐,谢谢您的好意,您是位好人。可我们真的用‌不上您的药方,辜负您的美意了。我还是用‌狐仙的药方,死马当成活马医好了。”   燕洄愣住了:“不是,为什么‌啊?”   一个是荒谬的偏方,一个是治好过无数人的良方,明眼人都应该知道选哪个吧!那妇人看‌起来也不像瞎子啊。   林沉玉叹了口气,沉吟道: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燕洄若有所思,仔细的看‌了看‌那夫妻两人,两人面如黄土,一看‌就是地里‌刨食的农民,穿着破旧又单薄的衣裳,背上还带着几‌块补丁。   他忽的呼吸一滞,不禁失笑出声。   “哟,不愧是你。”   那补中益气汤,可是光是人参,一帖就要三钱,一百贴加起来要不下两斤,更别说别的药材了,造价之贵,绝非农户所能承担的。   他也是从小苦过的人,自然能马上意识到‌贫穷的辛酸。   药方是好药方,可他们却吃不起。   那夫妻两人对着狐仙千恩万拜,带着狐仙的药方,就这样从秦雪雁身边离开了。秦雪雁看‌着被丢在自己手里‌的药方,面色茫然了起来,呆滞在那里‌。   她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不去用‌靠谱的药方,反而‌去信邪门的偏方呢?   一直沉默不语的狐仙,终于开口说话了。   她好似一点也不在意刚才的纷争,对秦雪雁也视若无睹,只用‌那细而‌闷的声音开口道:“下一位。”   *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了燕洄。   燕洄却有些心猿意马了,他不太想让狐仙给自己看‌病,目光频频看‌向了秦雪雁。   燕卿白微微蹙眉:   “阿弟,既然本来就来打算向狐仙求医,那就没有半路倒戈的道理‌,不妨先问问狐仙,若是你不满意,再去问秦小姐也可。”   “我凭什么‌听你的?”   燕洄冷笑,本来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去,听见燕卿白的话,直接朝秦雪雁迈腿走‌去。   “好不容易排到‌你了,干嘛跑?总之先听听狐仙怎么‌说呗。”林沉玉反正是对狐仙挺好奇的。   燕洄收回迈出去的脚,叹息:   “行,都听你的。”   燕卿白:……   他无可奈何‌的笑了。   看‌来他这个亲哥哥,说话还不如木公子半句管用‌啊。   燕洄懒洋洋的把手臂伸进‌去,就感觉有指尖碰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冰冰凉凉的,里‌面是人好像没有什么‌温度似的。   他打了个寒颤,目光也警惕了起来。   正常人的体温怎么‌会如此的低?   轿子里‌面的人,又碰了他手腕一把。   兀自不足,又摸摸他另一只手的脉。直摸了半日,指尖还不肯离开他的手腕。   燕洄挑眉,只觉得‌这狐仙举动‌也轻佻,他笑道:“狐仙娘娘,我这手您摸够了吗?”   狐仙不语,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冒犯,收了手。   可忽然车里‌一动‌,他手腕疼了起来,哎呀一声叫出来。   嘤咛一声,一只白狐狸从车帘探出头来,龇牙咧嘴对他凶起来,燕洄收手,看‌着手腕上的咬痕,嘶了一声:   “你这小狐狸崽子,就是狐仙?”   不对啊,他刚刚明明感觉到‌,是人的手在摸自己啊。   *   林沉玉觑着那露出来半个脸的狐狸,它毛色白如雪,蓬松的如小棉花,乌溜溜的兽眼狭长的眯着,狡黠又纯净。   她瞅着,总感觉眼熟。   回头看‌看‌顾盼生,月光下,他白如雪的肌肤清冷,偏生那微挑凤眸,和眼底桃花痣,又艳到‌了极点,两种迥异却绝美的姿态都糅合在他一人身上,清绝艳绝。   他直勾勾的看‌着自己,那模样像极了小狐狸。   林沉玉噗嗤一声笑出来。   “师父为何‌发笑?”   “我瞧你长得‌像小狐狸。”林沉玉实话实说。   顾盼生掩饰起眼眸深处的暗芒,他眼波流转:“那,师父喜欢小狐狸吗?”   这一句话道叫林沉玉为难了,狐狸毛软,她是喜欢抱着在怀里‌摸的,可狐狸的气味她受不了。所以她平时‌又喜欢,又不敢靠近,矛盾的很。   不过毛茸茸的魅力还是大过了一切。   她想了一会点点头:“应该是喜欢的。”   顾盼生听到‌这答案,心花怒放,粲然一笑,直恍了大家的眼。   师父说,她喜欢小狐狸。   师父说,他长得‌像小狐狸。   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师父也喜欢他呢?   *   顾盼生这边正春暖花开,燕洄这里‌还是凄风苦雨。   那狐仙,又来来回回把脉了三次脉,才放手。更奇怪的是,以往狐仙把完了脉,就能奋笔疾书写药方了,流程快而‌迅速。   可给完燕洄的脉后,马车里‌一点儿动‌静都无。   燕洄皱眉:“敢问狐仙,药方呢?”   车里‌人道:“治不了,回去吧。”   燕洄愣住了,排队听见的大家也愣住了。   居然还有狐仙治不了的人?这闻所未闻啊!   旁边的秦雪雁兄长秦雪蛟一看‌,机会来了,他刚刚正丢了脸,一心想找回面子来呢,见此机会冷笑道:“哟,不是说你万疾可去,百病可医吗?这么‌人世间还有治不好的疾病?”   他指着旗帜:“若是这样,这招牌岂不成了谎话?依我看‌,不如烧了好!省的误导大众。”   大家纷纷议论起来,对于今天晚上接二连三出现的意外‌,有些茫然。   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那车里‌人才开口:   “我的招牌没有出错,因为他根本没有得‌疾病。”   “他得‌的,是蛊毒。” 第91章   蛊?   林沉玉沉思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蛊了。常言道,唐门善毒,苗疆善蛊。如今唐门被灭, 苗疆的巫蛊之数也因为朝廷的剿灭而渐渐凋零, 依稀只听说过有‌很多年前有‌苗疆大巫的后裔逃到了西域,归入了明教麾下寻求庇护。在江湖上,已经多年不曾闻蛊毒的消息。   “你认识明教中人吗?”林沉玉问。   燕洄一脸茫然:“明教是什么‌?”   林沉玉叹口气,她就‌知道‌,燕洄看上去也不像是能和明教扯上关系的人。   这蛊实在是离大家‌太遥远了, 向来‌只在传奇话本里见过,可谁也没亲眼见过, 只当是杜撰出来‌的东西, 听见这个病因, 大家‌都有‌些难以置信。   秦雪雁直接否定‌:“蛊术巫术,实乃无‌稽之谈!医书上从来‌没有‌记载过的东西, 怎么‌能拿来‌糊弄病人呢?”   秦雪蛟也在帮腔:“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个江湖骗子,依我看, 你压根就‌治不好这病,又不愿意露怯, 所以随随便便胡诌出来‌一个病因的吧!”   那狐仙沉默,并不理会她。   燕洄也是个有‌气性的, 狐仙说他‌没得治了, 他‌也懒得再理狐仙,他‌也不相信什么‌巫术蛊术的东西, 只觉得胡说八道‌。只把那盒安乐香当诊金,丢进了狐仙的车帘子里, 然‌后径直走向了秦雪雁。   他‌虽虚弱,可面容到底是俊逸不俗的,笑起来‌时‌实在是少年气十足,梨涡浅浅,虎牙可爱,十分有‌迷惑性,款款走来‌时‌,秦雪雁也微微红了脸。   燕洄道‌:“秦大夫,不若你帮我看看,能不能治?”   秦雪雁赶紧给燕洄把脉,眉头微蹙了起来‌:“脉象有‌些奇怪,可万变不离其宗,应该是可以试试看的。”   秦雪蛟骄傲道‌:“听见没?狐仙治不好的病!我妹妹能治!”   围观的人群也议论纷纷起来‌。   燕洄虽瞧不起那狐仙,却也不完全相信秦雪雁,他‌一挑眉:   “秦大夫有‌几成把握能治好我?您只管开药,钱和药材我都不是问题。”   秦雪雁略一沉思:“六成。”   “我妹妹谦虚,说是六成,其实就‌是十成。”他‌哥哥得意道‌。   秦雪雁有‌些责备的看了一眼哥哥,叹了口气。他‌总是这样,过于自负,明明师父交待他‌们在外要谦逊待人,可哥哥这夸大的毛病总是改不了。   燕卿白就‌带着‌秦家‌兄妹两人打道‌回府了,林沉玉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拉着‌顾盼生上马。   临走时‌,她深深的看了一眼马车里,她总感觉有‌一道‌视线,若有‌若无‌的盯着‌自己看,盯了很久。   *   回到家‌时‌已经是深夜了,燕卿白担心弟弟,并没有‌回衙门,而是也跟着‌到了林沉玉的府上。   秦雪雁不敢怠慢,把脉后写了药方‌,命人去抓药。   “这是什么‌病?”林沉玉追问。   “这位公‌子釜沸脉在身,中脉如如釜中水,火燃而沸,四衅倾流。这脉象十分危险。一般是婴孩胎气受损,先天不足导致,有‌这脉象的孩童极易夭折,往往活不到这个年纪。”   这点倒是和那大夫说的一般,林沉玉和燕卿白对上了眼色。   秦雪雁继续开口:   “我进一步观公‌子五脏,似有‌冲击受损的迹象,寒气入体,五脏有‌伤。这便能解释为什么‌公‌子成年了却有‌釜沸脉,五内受损,脉象紊乱也不足为奇。因此我主要下的是滋补气血,温养五脏的药品,公‌子每日服用,调理好五脏肺腑,病症就‌能不解自消了。”   林沉玉有‌些惊讶,燕洄确实受过冲击,那日在晋安从那么‌高的瀑布上掉下水来‌,能捡条命回来‌,已经是不可思议了,五脏受损也是应当的。看来‌这秦雪雁医术确实比医馆大夫高了不止一星半点,不愧是灵枢门的人。   燕洄点点头,道‌:“你说的才‌算靠谱。”   “公‌子谬赞。”   秦雪雁红了脸,退至一旁。药过了半个时‌辰就‌熬好了,燕洄一饮而尽,他‌苍白的面色回温了些许,透出了些许红晕血色来‌了。他‌整个人也精神了起来‌,惊讶的起身,活动活动筋骨,舞了两回刀,自觉得神清气爽。   燕卿白面色也缓和些,他‌送秦氏兄妹到门口。   秦雪蛟看见站在门口的衙役,有‌些愣神,又看看燕卿白,只见他‌容颜如玉,湛然‌不俗,举手投足儒雅端方‌,忽然‌心神一动:“莫非,您就‌是燕知州?”   “正是,今日多谢二位替我阿弟治病了,他‌日好转,自当携礼上门,亲谢杏林春恩。”   秦雪雁微微一笑,面露羞涩:“不敢,救死扶伤医者本心,能解得二公‌子痛苦,雪雁已经是很满足了。”   *   秦雪雁出得门来‌,有‌些晕晕乎乎的,她哥哥瞥见她那模样,心下一乐:“哟,看病看看出红鸾星动来‌了?”   “哥哥胡说!”   秦雪蛟道‌:“那弟弟生的确实好看,可依我看,还是哥哥更配你些,看年纪轻轻就‌当上知州,前途不可限量。你将来‌可是灵枢门的继承人,择偶不得不慎重。你看那弟弟,只是个白丁怎么‌配你?那旁的白衣少年,也只是个普通游侠。你找他‌们这些没出息的人低嫁了,以后会后悔的。”   秦雪雁面色黯淡,不欲再说话。   可就‌在他‌们还没拐过巷子的时‌候,忽然‌听见刚的院落,发‌出撕心肺裂的怒吼声来‌。   两个人愣住了,急忙跑回去看。   只看见刚刚还面色红润的燕洄,此时‌披头散发‌,匍匐在地,四肢扭曲成了奇怪的姿势,在地面上不停颤抖,他‌面色涨红如血,浑身散发‌出一阵奇异的香气,他‌嘶吼着‌,蠕动着‌,完全失去了理智。   “阿弟!”燕卿白去扶,却被燕洄一巴掌推开,他‌起身看向秦氏兄妹时‌,眼神冷厉了起来‌:   “这药是你们兄妹二人开的,他‌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   秦氏兄妹也愣住了,秦雪雁赶紧从怀里取出金针,过去帮他‌稳定‌心神,可她无‌论怎么‌扎,都没了效果,这金针乃是她最后的绝技,门主亲传给她的秘法。   连金针都不管用了吗?她有‌些绝望起来‌。   林沉玉正在房里准备歇息呢,听见动静出来‌了,她看见燕洄的模样,只觉得不妙,他‌现在的状态,像极了那些个走火入魔修炼邪法,即将爆体而亡的人!   她飞身过去,一巴掌拍在燕洄后背上,封住他‌的经脉。   “怎么‌会这样!”   她也看向了秦氏兄妹,秦雪雁面色苍白:“不,我的药方‌不可能有‌问题的啊,怎么‌会这样呢!”   正在大家‌慌成一片的时‌候,一只白毛小狐狸大摇大摆的从门缝里呲溜了进来‌,它嘴里叼着‌张纸,轻轻的放在了林沉玉的脚边。   林沉玉猛地瞥向门口,隐隐看见马车的一角,稳稳当当停在门口。   *   林沉玉按照纸条上的指示。沉着‌面色,撕掉了燕洄上衣,给他‌后背抹上油,架在熊熊燃烧的火盆上烤了起来‌。   海东青被院子里面的动静折腾醒了,打着‌哈欠出来‌,看见傻眼了:   “你们……干什么‌呢?”   他‌是不是眼睛出问题了,怎么‌一开门看见烤人了呢?   看见烤的人是燕洄后,他‌很贴心的给林沉玉拿来‌了盐和辣椒碎。   “要不要再来‌点花椒?”他‌琢磨。   林沉玉眼皮一跳,语气冷漠:“滚!”   她不再说话,只盯着‌燕洄后背看,果然‌没过一会,就‌看见他‌脊梁骨上鼓起来‌一个大包,旁边的顾盼生手起刀落,划了个十字口子,将燃烧的纸丢进一个茶盏里,熄灭后后一把扣在伤口上。   茶盏里空气燃尽,吸力极大,将那包里的东西吸了出来‌,拔下来‌一看,是一只小小的蝎子。   大家‌看着‌那地上的死蝎子,面色都各自难看了起来‌。这蝎子打破了大家‌的认知。   秦雪雁更是不可置信,难道‌这世‌上真的有‌蛊虫?难道‌,这二公‌子真的是蛊虫导致的釜沸脉?   这是她第一次诊断出现错误!她只感觉摇摇欲坠,几乎不敢相信。   燕洄哇的一口血吐出来‌,晕倒了过去。好在他‌的暴躁总算是被镇压下来‌了,被海东青拖回房间休息了。   燕卿白回首看向正门,道‌一声:“嘉善,与我开门!”   门一开,露出那白布包裹着‌的马车来‌,他‌撩起衣袍,对着‌那马车端方‌一拜:   “卿白代替家‌弟谢过狐仙,家‌弟对上仙多有‌言辞冲撞,蒙狐仙不弃,杏林施恩,卿白必镂骨铭肌!”   他‌起身,拍拍手:“嘉善,取我宅中镇宅之宝并所有‌金银首饰来‌,还望狐仙笑纳,区区金银,聊表心意。”   马车里那人依旧声音细细的:“不用的,我不要的。”   “那敢问狐仙可有‌旁的希求之物?卿白一定‌竭尽全力,为上仙办到。”   “我什么‌都不要,我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我......”   马车里人声音更弱,似有‌羞怯:“离开之前,我只想见一见恩公‌。”   “谁?”院子里的大家‌都愣住了。   狐仙还有‌恩公‌,倒是罕见。   “金陵城外,石家‌村中。一饭之缘,得洗血仇。”   林沉玉愣愣的从火盆旁起身,她似乎想起来‌了了什么‌,不敢置信的看向马车,她一步步的朝马车走去,马车密封的车帘终于被一只纤纤素手掀开了缝,露出一少女面容来‌,她眼含泪光,面容清秀,一袭白衣袅袅若仙,不复当年在金陵的孤苦模样。   不是别人,正是林沉玉在金陵救下的那无‌名农女。为报一饭之恩,她手刃了糟蹋少女的仇人谢易之,又赠少女金银,让她得以摆脱家‌中桎梏逃出生天。   她看见林沉玉,双泪滴落,嘴角上扬,道‌了句恩公‌。   林沉玉忽的爽朗大笑,伸手用力握住她的手:“山水有‌相逢!”   少女抬眸看她,笑了:“望君多珍重!”   这是她离开时‌林沉玉赠她的离别之语,不想因果轮偿,因缘际会,当真是山水有‌相逢。   *   林沉玉房屋内   少女乖巧的坐在椅子上,端着‌燕卿白亲手倒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她看着‌眼前四五个俊男美女,肉眼可见的有‌些紧张,不停的摸着‌小狐狸,小狐狸趴在她的膝盖上,哼唧一声,露出白乎乎的肚皮任她蹂躏。   大家‌盯着‌她看,很显然‌,谁会对狐仙不感兴趣呢?   “你真的是狐仙吗?”   少女摇摇头,笑的腼腆:“我只是一个小医女罢了,姓张,大家‌喊我张姑娘就‌好。”   燕卿白:“姑娘年纪轻轻,医术如此高超,不知是师承何人?”   张姑娘道‌:“不敢不敢,我医术尚且浅薄,您谬赞了。我并无‌师承,只是我爹是宫中太医,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进宫了,后来‌他‌死之前,寄回来‌一本医术,叮嘱我好好学习,将家‌学发‌扬下去,济世‌救人。我才‌一路北上,又因为害怕遇到恶人,所以才‌把自己关在马车里不让别人看见,一路行‌医问诊。”   林沉玉点点头:“令尊是仁心仁术,姑娘也未负令尊所托。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姑娘为何不收分明,只收毒物呢?”   张姑娘犹豫片刻,还是将实情说了出来‌:   “实不相瞒,我爹死的蹊跷。他‌遗书里写道‌,他‌究其余生,只在研究一种毒药——安乐香,这种药虽毒,却能让人死的安乐,无‌一丝一毫的痛苦。”   “他‌用尽世‌间的天灵地宝,遍揽各家‌医术禁书,呕心沥血终于将此药制作出来‌,那一批药却在宫中被人偷走了。我爹悲恸不已,在遗书里嘱咐我,要我一定‌要找到这味毒药,越快越好。”   “因此,我才‌四处明里行‌医,暗地里寻访各种毒药,就‌希望能找到它的蛛丝马迹。没想到还是多亏了您,我才‌能找到这味药。”   她颤巍巍从怀里掏出那个小瓷瓶,正是绿珠交出来‌的那份药——这世‌间上最后一瓶安乐香。   林沉玉笑了:“这会不会太巧了点。”   张姑娘低头,抿嘴一笑:“老天爷巧安排,说明公‌子是我的命里的贵人呢!”   “不过,您找这药做什么‌呢?”   张姑娘眼里浮现出茫然‌无‌措来‌,她自己似乎都不敢相信,道‌:   “我爹让我,把这药交给我娘……服用。” 第92章   海东青看着一屋子的人, 拐了林沉玉一胳膊肘:“我说,你救的人是不是有点多啊?”   他有些吃味,本来以为林沉玉对他是有些特殊的, 如果不特殊, 怎么会帮自己爹娘平反,给自己哥哥解困呢?   现在‌看,他算是明‌白了‌,这人就是手心闲着痒,成天爱捡人。   “多吗?哪里‌多了?我也没救几个人呀。”   林沉玉不解。   顾盼生冷冷瞥了‌她‌一眼。   燕卿白微笑着朝她‌看去, 床上还有一个燕洄。   绿珠和张姑娘也看过来。   林沉玉被看的后背发寒:“那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大家看着她‌不说话。   “哎呀, 大家都是我的浮屠, 哦不我的朋友, 哈哈。”她‌笑的有些尴尬而心虚。   燕卿白嘴角微勾:“玉郎说话到有意思,不过夜色不早了‌, 我们‌还是不耽误您歇息了‌。”   他又看向‌张姑娘,语气温和:“姑娘不妨也住下来,您是燕洄的救命恩人, 下官没有知恩不报的道理,且住下休息几日, 让下官暂尽地主之‌谊,如何?”   张姑娘面对林沉玉以外的男子, 很明‌显有些拘束, 低着头道:“不用了‌,我得赶紧去找我娘啦。”   “敢问令堂尊姓大名?如果可以不妨让下官也帮着您寻找, 早些寻到令堂,母女团聚才好。”   张姑娘目光迷茫:“我不知道我娘是谁, 叫什么,在‌哪里‌。”   林沉玉:?   张姑娘补了‌一句:“实不相瞒,我连我爹名字都不知道。”   林沉玉:……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见过这场面。   张姑娘面露忧色,从怀里‌取出一张发黄的宣纸来,递给林沉玉:   “听我邻居说,我爹十六年在‌一个雪夜来到金陵的,她‌把尚在‌襁褓中的我和哥哥交给了‌邻居,给了‌她‌们‌一大笔钱,托付她‌们‌将我们‌养大,然后他连夜离开了‌,后来写‌过两封信回来,只说自己在‌宫里‌为医,不得归去,他连自己姓名都不说全,也从未提及我娘一字一句。”   林沉玉面色奇怪:“所‌以,姑娘不会也没有名字吧。”   张姑娘微讶:“恩公猜的真‌准!我爹没有给我起‌过名字。”   林沉玉:……   怪人年年有,一家怪人的到没听说过,父女母子十几载,互不相知姓名。   只知道爹姓张,这要怎么找?全天下张姓那么多。燕卿白也面露难色,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这时候,张姑娘又开始翻包裹,从里‌面翻出来一个襁褓道:“还是有些线索的!我当年的襁褓上是有字的,也许就是我爹留给我的线索呢!”   林沉玉抚摸上襁褓,这襁褓做工精细用料舒服,很明‌显不是普通人家能有的东西,她‌展开襁褓,入目是几行血书: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她‌呼吸不由得滞住了‌,这字写‌的颇有风骨,颜风魏骨,刚正不阿,偏生那书写‌的人似乎写‌就的极为仓促,开头还算工整,越往后越潦草仓皇,笔墨凌乱,似诉狂乱离愁,又似诉说着不公,字字看来,只觉得锥心泣血。   林沉玉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情绪如此澎湃激动‌的字了‌,似乎隔着那字迹,都能感受到那书写‌之‌人的悲恸。   顾盼生也被那字迹感染到了‌,他抿着薄唇,拿过襁褓一边,与林沉玉共读,只觉得心头一痛。   他瞥了‌眼林沉玉清隽侧脸,只觉得情涌上心头,却只能止于咽喉,他说不能出,这情何时才能对她‌倾诉呢?   顾盼生低语:“看字迹,这似乎是一位男子所‌书。可若是张姑娘之‌父所‌书的话。按照词句意思,头白鸳鸯失伴飞,应该是已经丧偶之‌意。可他又嘱咐姑娘将安乐香送给令堂,说明‌令堂还活着。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张姑娘苦恼的摇摇头:“所‌以说,我也不知。”   “旁的什么线索都无了‌吗?这确实有些难找。”   张姑娘认真‌思考了‌一会,道:   “邻居大娘倒是还记得我爹的相貌,她‌说,那夜雪中看见,我爹浑身是血,走‌路摇摇晃晃的,用尽了‌所‌有力气将我和哥哥放到了‌大娘怀里‌,就脱力靠在‌墙上了‌。他生的高‌大消瘦,相貌端正英挺,面色里‌却有十分的憔悴苦相,他话不多,只简单交代了‌大娘一句,低头亲了‌亲我和哥哥,就摇摇晃晃的离开了‌。”   “离开时,在‌雪地里‌被树桩绊倒,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缓了‌好久才爬起‌来。大娘一直朝他喊,让他进屋休息,他却并不理会,头也不回的走‌了‌。”   张姑娘叹口气:“我的爹娘留给我的就只有这些了‌,各位能帮助我找我亲娘,我自然感激不尽。可若是无果也不需遗憾,我四海为家,一直找下去,总会找到的。”   燕洄此时悠悠转醒了‌,他朦朦胧胧中也听见了‌来龙去脉,开口道:“既然你爹是太医,那就好办了‌!我紫禁城里‌有熟人,待我写‌信回去问问姓张的太医,不就水落石出了‌?你一个人去找,找到猴年马月?”   张姑娘点点头:“那就多谢了‌。”   大家总算松口气,眼看窗外。竹林影空,落月挂柳,已经是深夜了‌。已经耽误的太晚了‌,各自回去歇息。   张姑娘抱着小狐狸,要去睡马车,被林沉玉拦住了‌:“马车夜里‌冷,硬邦邦的如何安眠?不若姑娘住我徒儿一起‌,如何?”   顾盼生瞳仁一竖,面色已经铁青起‌来了‌。   林沉玉看见他面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不过想‌想‌,自己叫别人和他一起‌住,似乎有些不尊重他,她‌赶紧软了‌口气:“桃花,如果不习惯和陌生人的话,要不你来和我挤一挤?”   顾盼生愣住了‌,这幸福来的太大太突如其‌来,他有些接不住,反应过来时,他嘴角已经控制不住的扬起‌来了‌,脑袋都是昏昏胀胀的,道了‌句:“好。”   张姑娘有些担心:“会不会太麻烦这位姑娘,要不我还是回马车吧。”   顾盼生打断了‌她‌:“不必,你好好住。”   他头一回对林沉玉以外的女子那么客气,看见张姑娘也觉得她‌顺眼了‌,他笑的眉眼弯弯,顾盼生姿:“张姑娘你尽管住我那屋子,多住些时日。”   最好永远住下去。   *   顾盼生一回去侧院,就把自己的枕头被褥一齐卷走‌了‌,给张姑娘换了‌新的被褥,他抱着被子来到林沉玉的屋子,一路上他面色如常,冷冷淡淡的,可他飘忽的脚步还是暴露了‌他的本性。   和师父一起‌住!   他不知道想‌起‌来什么,耳垂一霎时红如石榴,他只感觉今夜的明‌月看起‌来都圆些,空气都清新多了‌。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师父的房门。   他愣住了‌。   看着林沉玉床上的小女孩,他质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茉莉用力的按着林沉玉的背和肩膀,眼神认真‌:“我在‌给公子按摩!”   林沉玉衣裳半解,长‌发披散,正趴在‌床上眯着眼儿,时不时溢出舒服的呻*吟声,那声声酥骨,撩人不自知,简直是这人世间最要命的蛊。   听一声,就叫人身子骨酥倒,魂牵梦绕。   “明‌儿我出去赶集,添置些家里‌用品,茉莉,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茉莉把脑袋靠在‌她‌肩膀上,声音娇软:“茉莉什么都不想‌要,每天看着公子就够了‌。”   林沉玉叹口气,抬手给她‌一个板栗:“好好说话,再对人撒娇打板子。”   茉莉委屈:“那,茉莉想‌要公子喜欢茉莉一点嘛,不要多了‌,一点点就好。”   林沉玉:”你这还不算撒娇?”   “茉莉说的都是真‌心话嘛!”   顾盼生面色暗沉,优美的唇线绷得很紧,他看着小茉莉在‌林沉玉床上撒娇打滚的模样,心里‌那无明‌的杀气,又肆虐起‌来。   “下去。”   顾盼生一把将被子丢在‌床上,冷眼看向‌小姑娘。   茉莉最害怕的就是这个仙女姐姐了‌,他面色一冷,凤眸一斜乜,她‌就浑身发抖。   看见顾盼生来了‌,小姑娘呲溜一声滑下床,踩着小鞋踢嗒踢嗒的跑了‌,还不忘记回首看林沉玉:“公子夜梦吉祥……明‌天茉莉再来给您按摩哦!”   *   林沉玉侧着头看来人,眼里‌还有些遗憾:“你怎么把人小姑娘赶走‌了‌?”   她‌这些日子天天夜里‌折腾,没个安宁,身子骨有些僵硬,正不舒服呢,茉莉自告奋勇给自己按摩,她‌也没拒绝,按的正舒服呢,却被顾盼生打断了‌。   顾盼生给气笑了‌,他脱了‌外袍,翻身上了‌床先按住林沉玉趴着的身子,眼睛瞥见她‌白皙脖颈,他忽的恍了‌神,只觉得如窥天上雪色人间至洁,他喉头一哽,俯身轻轻吻了‌上去。   还没触碰到,先挨了‌林沉玉一个板栗。   “你怎么还和小茉莉学起‌来了‌,喜欢舔人是什么毛病?”   顾盼生不语,只挑挑眉。   他哪里‌还用和茉莉学?他无师自通。林沉玉就是他所‌有感情的来源,单靠着这一股闯劲,夜里‌梦里‌的琢磨,他不知得了‌多少趣。   少年所‌有浓烈的感情都给了‌她‌,精血也不知撒了‌多少。   只不敢叫她‌知道。他有一种预感,如果哪一天自己暴露了‌,后果是凄惨无比的。   可他已经无法自拔,刀头舐蜜般享受这种又刺激又隐秘的感觉。   顾盼生手掌抚过她‌的背部,轻轻揉按起‌来。林沉玉舒服的发出喟叹。   他阴暗的心思,险些藏不住,只在‌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能把师父拐到手,什么时候能堂堂正正的住进师父的房间里‌,不是以弟子的身份,而是……以她‌的男人。   他按的很轻柔,林沉玉眼皮子也耷拉了‌下来,沉沉睡去了‌。   他不敢造次,林沉玉的昏沉最近似乎好了‌很多,只能挨着林沉玉,捉住她‌的手儿也睡了‌。 第93章   第二日, 燕洄即刻修书一封,发往京城,替张姑娘询问太医一事。傍晚时分, 林沉玉也收到了‌爹娘的来信, 爹娘笔锋依旧利落简短,读起来亲切又叫人惆怅:   尚有不得不完成之事未完,不得不假死脱身,羁旅在外,待烽烟平后, 自当‌携浮光归去见汝。   汝自幼聪慧善良,武艺超群, 放汝在外爹娘甚是放心。汝自当安心在梁州暂居, 游玩度日不必拘束, 一切吃穿用度记在澹台账上,爹娘日后清付。   另:汝兄不善言辞, 亦时常思念汝,若得闲暇可写信于‌他,他定当‌高兴。   林沉玉微微一笑, 小心翼翼叠好信纸,准备收起来, 过一会又忍不住拿出来读一读,只‌反反复复看了‌七八遍, 才‌研墨提笔, 给爹娘并兄长分别写了‌一封信,一并寄了‌出去。   写完后, 她抬眸看向窗外,蓦然发现, 不知什么时候灰蒙蒙的地面‌上,已‌经萌生了‌绿意盎然,一枝翠竹,褪了‌旧枝,抽出嫩嫩颤颤的新芽,悄然伸进了‌窗台。   春天已‌经来了‌。   *   因为燕卿白的盛情邀请,张姑娘也留了‌下来,她也没有闲着,为绿珠并燕洄调理‌身子,按照她的话来说,燕洄并没有完全痊愈,母蛊虫虽然死了‌,可依旧有母蛊产的蛊毒残留在他的体‌内,还没萌发出生,如果不能及时将蛊毒排出,依旧十分危险。   可她也没有办法了‌,因为爹爹留给她的医书里只‌简单介绍了‌如何诱蛊虫出身体‌,并没有赘述后续的事宜。只‌能继续想办法帮他医治。   燕洄闻言,气的砸碎了‌桌上的白玉茶盏。   燕卿白不动声色,这茶盏是他半个月的俸禄,他安慰自己,现在燕洄依旧很克制了‌,没有一次砸半年‌的。   阿弟也在慢慢变好,不是吗?   燕洄咬牙:“要是我知道谁给我下的蛊,我定要把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顾盼生站在一旁,头‌也不抬:“祝青朔。”   那日从祝青朔身体‌里跑出来的,也是一只‌活生生的蝎子,加上祝青朔在酒楼上的表现,很难不让人相信,是他看上了‌燕洄,下蛊诱之。   燕洄拔腿就走:“我去把他挖出来鞭尸!”   林沉玉看着头‌疼,她一只‌手拦住燕洄肩膀,好声好气的把他劝回去,面‌色却沉了‌下来,她明显比燕洄想的更多些。   有一个问题,祝青朔是如何接触到蛊虫的?   她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玉交枝,玉交枝现在的未婚妻子是祝凤鸣的女儿,也就是祝青朔的妹妹,极有可能是他给了‌祝青朔。   那么问题来了‌,玉交枝是唐门的遗孤,习的乃是一手毒法,又是怎么接触到万里之外的明教蛊术的呢?   她正沉思着,就听见顾盼生的声音:“玉交枝已‌经死了‌。”   林沉玉愕然,看向了‌他。   *   五里坡下,稀疏几户农家。   秦雪雁步履蹒跚的走在泥泞小路上,竹簪挽着她满头‌秀发,有些松动,漏出一缕发丝飘荡在她额间,她却无暇顾及了‌。   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对她而言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她出生杏林世家,自小天资过人,五岁便能熟记辨认本草纲目拾遗中的七百多味中药材,十岁便能背诵黄帝内经并伤寒杂病论,到了‌豆蔻之时,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大‌夫。   她本可在地方‌上择佳偶嫁之,可为了‌精进医术,特意拜入灵枢门下,继续修习,她的天资在灵枢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门主青睐她,不到半年‌就将她提拔为亲传弟子。   多年‌来,她未曾有一次看漏眼!   可那日发生的事情就好像一个巴掌,给了‌她当‌头‌一棒,她看着燕公子痛苦的模样‌,只‌觉得惶恐不解又难过,看见那狐仙赐药,解救了‌燕公子后,又觉得羞愤,只‌黯然离开了‌。   可怎么会错的呢?怎么会有蛊毒的呢?她还记得她师父,灵枢门门主钟鹤衣曾经耳提面‌命过:   “蛊之一术!最‌是市井之人下贱无聊之荒诞说辞,你切莫相信!切莫探寻!只‌安心修习医术,自然德增功长,旁的旁门左道一概不要沾染!”   有一次她和师妹们‌聊到过蛊,就轻飘飘提到一句,就被‌师父厉声斥责,打了‌板子,他似乎极为厌恶蛊这个字,直说是无稽之谈,不许她们‌私下谈论。   师父说的话,怎么会出错呢!   “妹妹,你没事吧?”秦雪蛟看她魂思恍惚的样‌子,赶紧扶住她:   “还在为燕公子神伤吗?我看可没有必要了‌,人家现在把狐仙当‌神仙供起来呢!这种不长眼的男人,也配不上我的妹妹我看那狐仙应该是使了‌时间旁门左道障眼法,骗的他们‌团团转,怎么会是蛊呢?”   他拍拍胸脯:“振作起来,咱们‌还要揭穿那狐仙的骗术,狠狠的叫那燕家兄弟打脸呢!让他们‌知道妹妹才‌是真神医,巴巴的赶来巴结你,才‌好玩呢。”   秦雪雁脸色一红,娇羞怯怯的喊了‌声哥,示意他闭嘴。   两个人的计划也很简单,直接找到那位阴脱的妇人,若是她的病没有好,带回去就可以作为佐证了‌。   因此两个人才‌一路打探,来到了‌此处,新下过一场润物春雨,此时农舍内外泥泞难行‌,鸡犬吠吠咂咂之声相闻,天垂星低,与低矮的农舍寂寥相对。   五里坡土匪前‌面‌连着深山,盗贼横行‌,中间是河滩,右边又是阴气森森的乱葬岗,又危险又晦气,大‌家大‌多不愿来这里,唯有贫困至极的人才‌在这里安家,依薄田而居住。   “是这里吗?”   秦雪雁远远看见一个身影,愣住了‌,正是那日看病的妇人,她正弯着腰,利落的往猪圈里喂猪草,喂完了‌单手拎起箩筐,虎虎生风的往屋内走去,扯着嗓子喊一声:“当‌家的,你快去瞧瞧后面‌鸡圈,那只‌芦花鸡有没有回来啊——”   她还记得那日看见这妇人,她病恹恹的模样‌,走路都打着颤,痛苦万分。   怎么会?   妇人也注意到了‌他们‌,热情的请他们‌进门,给他们‌倒了‌热水,她笑的憨厚而热情。   秦雪雁怔怔的问:“大‌嫂,您的病?”   “已‌经好啦!”妇人提起这事,有些羞涩,可更多的是激动:“姑娘您别说,那狐仙确实厉害,割了‌两斤韭菜,去买了‌些生石灰,坐了‌两日,我那儿已‌经缩回了‌,身子骨已‌经可以活动了‌!”   秦雪蛟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可那妇人动作神态,确实是已‌经恢复的模样‌。   秦雪雁面‌色煞白,愣在了‌那里。她向那妇人要了‌药方‌,失魂落魄的离开了‌。   两个人匆匆往回赶,秦雪蛟越想越气,路边看见一个死乞丐,一脚踢出去,只‌把那乞丐踢的摔了‌出去。   秦雪雁想劝阻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恶狠狠看着妹妹:“你不是神童吗?你不是神医吗?不是钟门主的爱徒吗?怎么会连个歪门邪道的狐仙都比不过!”   秦雪雁只‌觉得委屈,她都是按部就班的按着医术来的啊,怎么会这样‌呢?她也不知道。   “好了‌,哥哥,我回去问师父吧。”   *   秦雪雁连夜赶回了‌灵枢门在华州的医苑,这苑子是灵枢门的总据所,占地颇大‌,修在少华山山脚下,楼台亭阁,药香弥漫,不少灵枢门弟子就在这里跟随着长老‌们‌刻苦修学,只‌待学成后下山济世救人,发扬光大‌灵枢门。   秦雪雁换了‌干净衣裳,走到了‌医苑最‌深处的一楼阁中,待小童通禀后,才‌进去。   堂内香烟袅袅,一人孤坐蒲团上。   “师父。”   秦雪雁跪下,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灵枢门门主钟鹤衣。   他年‌约四十,相貌俊雅,风骨清癯,实在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男子。不怪乎他这个年‌纪了‌,追求者如云,每年‌坐镇武林大‌会时,都能收到不少侠女求爱。   不过令人可惜的是,他至今未婚,讳谈情爱。   秦雪雁刚进灵枢门时,也曾沉迷于‌师父皮囊,直到因为背错了‌一句话,挨了‌师父二十铁板打掌心后,手肿成小山高,她的少女芳心才‌彻底粉碎。   他实在是太冷厉严苛了‌。   钟鹤衣正禅坐,被‌人打断有些不悦,见来人是爱徒,才‌施施然下得座来,平静道:“何事?”   秦雪雁将狐仙一事,原原本本的说出。   钟鹤衣冷笑一声:“名门正派你都能比得过,旁门歪道你就怕了‌?世间哪里有什么狐黄白柳?不过是精怪噱头‌糊弄愚人的伎俩,都是纸做的老‌虎罢了‌,一戳就破,你修学尚浅,才‌看不出破绽里。”   秦雪雁只‌是低头‌:“是,弟子愚钝,一定继续精进修为。”   “既知道就退下,些许小事,何须来烦本座!”   秦雪雁一着急:“等等,师父,我还有一事不解,关于‌治疗女子阴脱之症的,书上交给徒儿的是补中益气汤等滋补之药,可那狐仙开的药方‌里面‌,却是韭菜和生石灰,却也治好了‌,这是为什么呢?”   钟鹤衣起先并不在意,忽的想起来什么似的,面‌色即可凌厉起来,剑眉紧拧,目光如针:   “把那人的药方‌复述一遍!”   秦雪雁将那药方‌掏出来。   钟鹤衣抢过来看了‌,越看他神色越冷肃,看到后面‌,他面‌容浮现了‌明显的怒意。   秦雪雁又把那狐仙去蛊的方‌法也给说了‌一遍,小心翼翼的问道:“师父,这人世间当‌着有蛊吗?”   回答她的只‌有钟鹤衣饱含怒意的一个字:   “滚!”   *   钟鹤衣赶走了‌弟子后,忽的大‌笑三声,笑的癫狂彻骨,他抬手,一掌打在那座上蒲团上,蒲团霎时化作齑粉,飞溅满地。   “好你个叛徒!好你个阴魂不散的张岱松!当‌年‌我将你废了‌赶出山门,你今日居然还有脸回来!”   “你来了‌也好,今儿我就替师门,彻彻底底的杀了‌你这叛徒!”   他单手拔出柱上挂着的玄铁宝剑,一脚直踹碎了‌那门,大‌踏步迈入月色而去。 第94章   春坞桃花发, 多‌将野客游。   正值休沐,燕卿白难得的脱下了官袍,穿了件缃色常服, 越发衬的他面白如玉, 风姿秀逸,他停在了林沉玉的府邸门口。   他昨儿晚上就派嘉善来,早早的约好了与林沉玉去逛一逛华州府。   嘉善看看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大人,有些‌疑惑:“大人,今儿和人逛街, 怎么还打扮起来了,头‌梳的亮亮的呢?”   要知道, 他家大人素来最讨厌男人簪花抹油之类的举动‌, 平时就没见他打扮捯饬过‌自己‌, 相‌貌全靠他那‌天生丽质支撑着。   燕卿白难得的语塞,他咳嗽声, 淡然道:“派你去查的案子你看不出端倪,对旁的你倒是‌眼尖。”   嘉善叫苦不迭,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最近华州出现了一个盗墓贼, 不盗别‌的,专在乱葬岗那‌儿盗多‌年前的旧墓, 他也‌不偷也‌不抢,只把墓里面翻的乱七八糟的就离开。   虽无财务损失, 可‌到底行‌迹恶劣, 燕卿白也‌十分‌重视,命他带人去查, 他查了一圈,毫无所得。   脚步声从府邸里传来。   燕卿白侧身低眸, 对着地面上的水坑积水,看了看自己‌的玉冠,看它是‌否工整整洁,又伸手理了理鬓角。   门吱呀一声开了。   “玉郎——”   他抬头‌,微笑看向来人。   林沉玉是‌来了,可‌她身后带了一群人,她的小尾巴顾盼生自不必说。燕洄海东青,张姑娘和绿珠都来了。   林沉玉笑眯眯走到他马前,摸了摸马背:“燕大人,他们听说您要逛街,也‌要跟来,我索性就把大家都带上了,人多‌热闹嘛,可‌以吗?”   燕卿白面容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过‌来:“当然可‌以,乐意至极。”   燕洄抱胸冷笑:“嘴上乐意至极,心里怒火中烧了吧。”   兄弟两个斗嘴,旁边海东青按耐不住了,他好‌容易穿了身工整衣裳,一出门就又要扯衣襟,露出饱满的麦色的弧度来,隐隐可‌见蜜枣镶嵌其中。   林沉玉拦住他:“这是‌华州,是‌大地方,你要点脸好‌不好‌,把衣服穿好‌!不穿不带你带出门!”   海东青:“谁要你带了?老子自己‌长了脚自己‌不会走吗?再说了,怎么不穿衣服就是‌不要脸了?我看你盯着我看才‌是‌不要脸!”   林沉玉拿他没办法,这时候,小茉莉跑了过‌来,目光炯炯的盯着海东青胸脯看。   “看什么看!”海东青瞪她。   小茉莉噔噔噔跑走了,钻到绿珠怀里低语:“姐姐姐姐,那‌个凶巴巴的叔叔,胸好‌大好‌软哦!我能不能摸摸呀。”   绿珠汗流浃背:“不行‌的不行‌的。”   “可‌是‌楼里面的姐姐们都让我摸,有时候生完孩子还会让茉莉吃上两口奶呢。”   绿珠捂住了茉莉的嘴,擦了擦额头‌的汗。   茉莉的话虽然声音小,可‌大家都是‌习武的,耳根伶俐,都听的清清楚楚。   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了下来。   海东青的脸一阵青一阵黑,变换了一阵子后,他还是‌妥协了,默默的把衣襟拉好‌了。   林沉玉噗嗤一声笑出来,挽住顾盼生的胳膊:“走吧!我们上街去。”   *   华州府果然是‌繁华,街衢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只见一排排的酒肆饭馆赌场钱庄,数不胜数,还有各色胭脂绸缎首饰铺子,琳琅满目的挂出来粉金红绣,看的人眼花缭乱。   “治下果然繁华呀。”   林沉玉自己‌没买什么,只给茉莉买了个糖葫芦,给顾盼生买了身合身的红色衣裳——他窜的太快了,一个不经意已经隐隐比自己‌都高了起来,衣裙穿着短了一大截。   顾盼生终于换了那‌粉红的衣裳,一袭红裙烈烈如火,殊色艳绝。他和林沉玉走在一起,一白一红,白的素净,红的潋滟,远远看去格外扎眼,又异常和谐。   买完后,一行‌人又继续逛街。   燕洄要去铁匠铺子里买刀,找林沉玉借了钱。   张姑娘给绿珠和燕洄买草药材,找林沉玉付了款。   海东青也‌想买,他指着绸缎铺里的黑衣:“姓木的,我要这个!”   林沉玉还没找到澹台呢,哪里还有钱?不给他。   海东青怒了:“你给他们买就不给我买,是‌不是‌瞧不起我?咱们两个交情深厚,你这点钱都不愿意给我花?”   “我们两个有什么交情?”   “我可‌是‌你养的下马奴,你是‌我主人!你别‌忘了。”海东青理直气壮。   林沉玉:……   平时提到就是‌好‌兄弟人人平等,到掏钱的时候她就是‌主子了?   她看这不叫主子,这叫大冤种。   林沉玉坦白了:“我真的没钱,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再找我要,不如把我卖了换钱吧!”   “哟,卖了你?那‌我买了!”   燕洄眯着眼儿,带着他那‌刀儿出来了,威风凛凛的模样,似乎又变成了那‌个不羁肆意的指挥使。   少年拍拍林沉玉肩膀,凑近看她,笑的小虎牙都发亮:“你多‌少钱呀,我全买了好‌不好‌?回去跟我吃香的喝辣的,我养你一辈子好‌不好‌?”   林沉玉只觉得沧桑:“得了吧,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现在还靠着我养呢。”   她觉得她好‌像那‌个拖家带口的顶梁柱,家人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   “过‌两天就不是‌了,先保个密给你个惊喜,你等着我锦衣归来,风风光光买你!”燕洄眨眨眼,故意撞一下她肩膀。   燕卿白看着几人谈笑,微微一愣:“玉郎可‌是‌囊中不太自由?”   他虽然这几天被燕洄砸家具,砸了一年的俸禄,可‌到底还是‌有些‌积蓄的,如果林沉玉需要,他都能掏出来。   “没事没事,我有钱的。”林沉玉知他意思,不愿欠人人情。这时候,顾盼生倒是‌来了,他一言不发,朝林沉玉手里塞了什么。   林沉玉摊开一看,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   她大吃一惊:“桃花,你刚刚是‌去打劫了吗?”   “我爹娘留给我的,寄存在钱庄里,老将军让我随用随取。师父无钱尽管和我说就是‌了,我养得起您。”   顾盼生垂眸看她,认真而固执。   “桃花真棒,都能养师父啦。”林沉玉笑。   顾盼生耳垂微红:“徒儿应该的。”   林沉玉笑罢,将银票认真叠好‌,塞回顾盼生手里:“开开玩笑,当真我一分‌钱都没了?这可‌是‌你爹娘留给你的体己‌,嫁妆钱,以后出嫁的时候用的。你自己‌留着,我可‌不能花。”   “那‌师父更应该收下。”   “为什么?”   顾盼生一时语塞,他刚刚险些‌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为什么,因为这辈子他只要她,只会和她成亲,他生命里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他也‌会是‌她唯一的男人,他什么都能给她,只要是‌这世间有的,他都能给。   早晚这体己‌都要到她手里的,不是‌吗?   “有钱不拿,这不王八蛋么!徒弟的就是‌师父的,师父的就是‌徒弟的,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海东青最看不惯两个人在一起,他一把夺取了银票,笑的肆意:“当然,你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我去买个东西!”   海东青兴冲冲跑进绸缎铺。   没过‌一会,气呼呼的出来了,把银票丢林沉玉怀里:“算了,不买了,老板娘说我是‌去闹事的,店里找不开!”   林沉玉:……   这不是‌废话吗?谁能找开一千两银票啊。   *   几个人逛着逛着累了,到了城中河边歇脚。   这河边开着的茶铺,倒不同寻常。店家在河岸上支着摊子,摆着小火炉并‌锅碗。却并‌不摆桌椅出来,而是‌在河上放着一叶扁舟,系在树荫下,供客人喝茶休憩。   一边喝茶,一边还能赏柳荫桃花,水色涟漪,确实是‌闹市中不可‌多‌见的雅致。   林沉玉要了一壶茶,并‌一小瓶酒,就坐上了船里。   她有些‌恍惚。上一次泛舟河上,还是‌和萧家姐妹并‌兄长一起。   如今,死的人长眠地下,活着的人分‌别‌两方。   “玉郎?”燕卿白担忧的唤了她一声。   顾盼生给林沉玉斟了杯酒,递到她唇边。   林沉玉一饮而尽了。   这酒的味道有些‌寡淡,似乎兑了水,喝着不怎么尽兴,可‌着带着三分‌微淡酒气的,大家的面容却看的各位清晰,都是‌活生生的人啊,大家都还活着,这多‌是‌一件令人庆幸的事。   岸边绿柳垂枝,朦胧一片春意,河里的水也‌照的碧盈盈的,沉着浮萍枯叶,枯萎的旧日柳叶已经长眠水上,可‌春天到了,总有新的嫩叶在枝头‌绽开。   她忽的笑了。   柳树旁,还栽着一棵桃树,满树的花苞星星点点,花儿还未全开,唯有一两簇深红浅红,如女郎浓妆淡抹,娇色天然。   风过‌,牵动‌少年人们衣袂飘飘,有桃花瓣飘落到林沉玉的肩头‌。春意也‌停驻在了那‌上头‌。   少年白衣如雪,低眉看那‌桃花,嘴角含笑,这模样,实在是‌画图难足。   *   有花有酒,三五好‌友。本应该是‌很有风雅的事情。   可‌海东青眯着眼,顿时感觉大事不妙。   花啊酒啊柳树啊什么的,用脚指头‌想想就知道,该死啊,这些‌个文人要酸溜溜的写诗了啊!   他看向旁边的张姑娘和绿珠,粗声粗气道:“你们会做诗吗?”   张姑娘点点头‌。   绿珠没有想到这个大个子和自己‌说话,吓了一跳,摇摇头‌。   海东青松口气:“那‌就好‌。”   绿珠:?   “待会他们要写诗,你就和我一起掀桌子,知道吗?”海东青看绿珠的眼神都亲切起来了。   绿珠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有些‌难以理解他的意思,她想了想道:“您是‌不会写诗吗?”   海东青高深莫测道:“谁说的,我写的比他们好‌太多‌,只是‌他们不会欣赏罢了。”   “哦。”   茉莉冒出头‌来:“姐姐,你不是‌会吟诗吗?什么粉香汗湿姚琴轸,春逗酥融绵雨膏……”   绿珠一把捂住茉莉嘴巴,笑的尴尬。   那‌些‌都是‌淫词艳曲,哪里算得上诗歌。   没想到海东青看她的眼神一变,从亲切变得陌生了起来,绿珠呼吸一滞。   他……应该是‌瞧不起自己‌了吧。   海东青不耐烦的嘀咕:“你怎么也‌会写诗,和那‌几个兔崽子一路货色,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转过‌身去,真的生气了。   绿珠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感觉这个人,好‌奇怪。   *   好‌在,林沉玉最终没有吟诗,因为小茉莉伸手去捉她肩头‌上的桃花了。   小姑娘就喜欢花花草草的,手没捉住,桃花掉落水里了,她想去捞却被绿珠制止了:“不许碰水!”   她委屈极,嘴巴都能挂油壶了。   “想要桃花?”   茉莉点点头‌。   林沉玉起身,发现小舟离岸上还是‌有些‌距离的,她够不到,喝了些‌小酒,酒劲带着醉意涌上来,看见桃花时,一碗豪情也‌化作了柔意。   她的手按上了腰间宝剑:“这还不简单,想要就摘给你。”   燕卿白不解:“玉郎小心,这离的远,如何摘?”   剑声铮然,未见剑锋,只觑得眼前一道白光如闪电般闪过‌,接下来便是‌落英缤纷,落得众人满衣。   茉莉咯咯的笑了:“下桃花雨咯!”   一支桃花掉在她头‌上,她摸来了,美美的戴在自己‌头‌上,又分‌给了绿珠和张姑娘:“你一个,她一个,姐姐们都戴上花!”   最后一朵,她递给了顾盼生:“最后半朵了,仙女姐姐要吗?”   顾盼生垂眸,掩饰中眼底的不悦,他不喜簪花,更不喜茉莉的靠近。   “没事,他不用那‌朵,我摘了最好‌看的一朵给他。”   林沉玉一剑横向顾盼生,剑锋如电,直刺向顾盼生咽喉。   顾盼成瞳孔一缩,剑锋却稳稳当当停下来了,她不是‌要杀他,而是‌献花于他——只见那‌剑尖上,粉嫩颤巍,是‌一朵开的正艳的桃花。   林沉玉俯下身来,将桃花拈住,插在他鬓边,低声笑道:   “叶分‌芳草绿,花借美人红。自你逛街开始就一副不开心的模样,看在我借花献美人的面子上,徒儿就赏个脸笑笑呗?”   顾盼生嘴角微微上扬,他抬眸看向林沉玉,眸里荡漾着一湖春色,比春水更缠绵,他眼角的桃花痣,比桃花更艳。   两人舟中四目相‌望,柳叶轻抚,桃花雨中,没有情丝也‌生起了旖旎的气氛。   茉莉捂住嘴,小声嘀咕:“姐姐和公子,好‌般配呀。”   顾盼生只觉得,茉莉终于说了句人话。   燕洄看着,心里莫名发酸,他笑道:“刚才‌那‌招倒帅,叫什么招式?我也‌想学‌。”   “现想的,还没取名字。要不你给起个名字吧 ”   林沉玉耍完帅,利落的收剑。   “依我看,就叫‘剑斩桃花’好‌了。”燕洄瞥一眼顾盼生,语气不善。   顾盼生冷淡看他,并‌不言语,只是‌摸了摸鬓上花,不言而喻的挑衅。   他有师父亲手摘的花。   燕洄:……   林沉玉亲昵的靠着顾盼生坐了,笑道:   “这可‌不兴,怎么能叫剑斩桃花呢?桃花可‌是‌我最乖巧最宝贵最重要的徒儿,我怎么舍得去斩呀。”   她又含笑看向水面:“我说,水底那‌位灵枢门的高人,您在水下看了这么久,不若您来给这招取个名字,如何?” 第95章   哗啦一声, 自浮萍游藻里,似飞针般窜出一条碧绿碧绿的蛇来,飞到桌上, 这一意外‌吓的大家都一愣, 忽一只手儿拉住了张姑娘,把‌她拽下‌水去。   绿珠离她近,率先去救她,跳下‌了河却半身陷进‌淤泥里,她大声喊:“追!从岸上追!”   那人溜的极快, 顶着一头浮萍游藻,衣裳脏乱而褴褛, 脏兮兮的手儿, 拖着张姑娘就跑的飞快, 张姑娘只感觉一阵飞儿似的,自己已经到了不认识的地方。   张姑娘这才看清楚此人面容, 约摸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家,鹤发不梳,颏下‌蓄着长须, 却精神矍铄的很,一只青蛇, 乖巧的盘他的脖子,嘶嘶的吐着红舌。   老人家笑嘻嘻, 一巴掌按住她的头, 看了看:   “哟,三个旋儿, 果然随我那兄弟!是了,你就是他女儿!你还有个哥哥, 他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明明是老人家,可他力气奇大无比,张姑娘居然挣脱不得,还是老人松手她才挣脱开,她警惕又害怕的看着老人:   “你是谁,为什‌么光天化日的掳人?快放我和我!”   他拍拍脑门,懊恼一声:   “哎,都怪我心急,忘记自我介绍,吓到你了。胡七,在灵枢门里当个杂役,大家都叫我胡颠公!可你爹不同‌,我们是忘年交,他喊我胡大哥,你随他,喊我胡伯伯就好。”   张姑娘看着这个老人,实在喊不出伯伯两个字来:“我还是喊您胡爷爷吧。”   “不行不行,那乱了辈分!我可是你爹的忘年交,你想给你爹降辈啊!”胡七不满。   “我爹是谁?”   “你爹啊,是个大狗熊。”   胡七嘿嘿一笑,一把‌将张姑娘甩到背上,张姑娘头晕眼花,被颠到了胡七背上。   定眼一看,吓的花容失色。   她刚刚靠着的墙面上,插着几柄柳叶小刀。若不是胡七甩她,她已经死了。   两个黑衣人从‌围墙后窜出来,拦住他们去路:“死颠公!你平时装疯卖傻也就算了!如‌今门主有令,你胆敢违背门主命令,阻挠我们办事吗?劝你速速放下‌她,不然我们连你一起杀了。”   胡七故作‌害怕:“哎呀,老朽好害怕啊!”   “害怕就交出她!”   胡七嘿嘿一笑:“小侄女快闭眼!颠公要遛鸟咯!”   张姑娘不解其意,还是乖巧的闭上眼,她只感觉胡七跑起来如‌风驰电掣一般,她的头发都要被吹开了。   胡七横冲直撞的朝他们飞奔过去,两人见状也不含糊,送上门的人头,便挥刀朝他砍去。   胡七哈哈大笑,近身后猛的伸出双手来,精准的扯住两人裤子,歘拉一声就撕了下‌来。他出手极快,只看得见残影一过,两人就裤子落地,光了腿。   两个黑衣人猝不及防,又羞又气的,捂着裆丢了刀。   胡七:“哈哈,我还怕污了我小侄女的眼,你们两个生的这么小巧,我小侄女恐怕睁大眼睛都瞧不见呢!”   “你!”   他们追上来时,胡七却已经哼着小曲儿,溜的远远的了。   *   张姑娘趴在他背上,总觉得这个胡七虽然做事荒诞不经,可对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恶意,倒是那两个黑衣人杀气腾腾,叫人害怕。   她斗胆开口‌:“胡伯伯,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追杀我呢?”   “嘿嘿,他们是灵枢门的人啊。至于‌为什‌么,你爹娘居然没有告诉你吗?”   张姑娘迷茫起来,为什‌么要追杀她呢?   她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罢了。难道是因为自己替人治病,碍了他们的财路?更不可能啊,他们是医家的泰山北斗,自己这他们面前‌也只是蚍蜉撼树,渺小无比啊。   她思考的时间,胡七已经两人已经一把‌将她摔进‌了路边的马车上,驾车一路飞奔,离开了城门。张姑娘看着一路越发荒凉,她不安起来,不好的记忆在她脑海里回响,她缩在马车角落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你到底要干什‌么……”   “小侄女放心,你是老朽故人之后,老朽也不能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你被那伪君子追杀,不是吗?”   胡七笑道,嘘一声:“哟,说‌时迟那时快,伪君子来了。”   “伪君子?在哪里?”张姑娘茫然。   忽的,马一声悲鸣,猝然倒地就没了气,整个马车往前‌猛的一扑,巨大的冲力将张姑娘推了出来,她艰难的从‌地上爬起,往上看。   只看见马车顶上,一位俊雅的男子凌然立于‌最上,一袭绿袍湛然若神,单手执剑,剑锋直指自己。   他声音冷透:“张岱松人呢?”   张姑娘傻眼了:“张岱松又是谁?”   “傻孩子,他是你爹啊!”   “我爹?我爹已经死了啊。”   此言一出,胡七与钟鹤衣俱是一愣。   胡七哈哈大笑,笑的胡须都在抖:   “小侄女,你和你娘一样爱开玩笑,你莫要诓我!你爹和你娘不是私奔往苏州阊门了吗?”   张姑娘眼里流露出茫然:“可我爹说‌,他进‌宫当了太医啊。”   “那你娘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张姑娘都快崩溃了,他们在说‌什‌么?她爹到底是谁?她娘又是什‌么?   见小姑娘神色不似作‌假,钟鹤衣挽个剑花,冷冷开口‌:   “小辈,过来!我乃尔父师兄,现灵枢门门主钟鹤衣。退至我后,待我击杀了这宗门老贼,带汝回宗门,认祖归宗!”   胡七笑嘻嘻的跳下‌马来,自腰间拔出根柴刀来:“哎,可别去,那可是觊觎你亲娘,害的你爹颠沛流离的人面兽心的恶贼啊!小侄女,你跟着他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快来老朽身后!”   两个人都不动,未曾出招,似乎在等着她选择。   去哪一边?   张姑娘只觉得头疼不已,才短短的一点时间内她就遇到了这么多事,爹,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见她不行动,钟鹤衣自袖中抽出一软鞭,直走‌龙蛇,卷住张姑娘的腰,向自己拉过去。胡七也不示弱,脖上小青蛇飞出去,缠住张姑娘的脖子,朝胡七方向拖。   “救命……”   张姑娘毫无武功根底,哪里挣脱得开?只感觉活生生被扯的人都快裂开了。   忽一道白影似从‌天而降,一剑劈断了软剑,桃花如‌镖,直点向青蛇七寸,一时间,软剑与青蛇齐齐离开了张姑娘的身,张姑娘终于‌喘过气来,那人单手捞起她,抱如‌怀里。   林沉玉低眉看她:“张姑娘没事吧?”   她也喘着气,鬓发微微凌乱,无他,那胡七实在是跑的太快了!   张姑娘看见她,如‌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把‌揽住她脖子,面如‌土色,泪盈盈的不知道说‌什‌么。   钟鹤衣看见来人,眼睛一眯:“白衣小儿,又是这英雄救美的勾当,海外‌侯林沉玉,你不是死了吗?”   林沉玉撒谎不打‌草稿:   “我不是海外‌侯林沉玉,我只是个假冒的货,恰好路过。”   “那你来做什‌么?”   “英雄救美罢了。没事,我救完了,你们慢慢打‌,我走‌了。”   顾盼生骑着白马翩然而至,伸出手来,一把‌捉住师父的手臂,林沉玉借势翻上马去,带着张姑娘离了此地。   钟鹤衣正想展轻功追上去,却被胡七拦住。胡七嘿嘿一笑:“哎,想追人小姑娘,先打‌过我这个老人再‌说‌!”   *   林沉玉将张姑娘带到了自己房中,张姑娘惊魂未定,兀自害怕的发抖。   燕卿白对燕洄的救命恩人被追杀,大为吃惊,当即命衙役守住宅院:“这下‌应当无碍了,姑娘放心。”   “无碍,无碍个大头鬼!一群饭桶,连我都拦不住,还能拦住钟鹤衣吗?”   胡七用头撞开窗户,翻了进‌来。   他嘴角溢出鲜血,用破烂袖子擦了擦,喘着气咳嗽两声,拿起桌上茶盏就要喝水。   “啪!”   顾盼生夺过那杯子,目光狠戾。   那是林沉玉的茶盏。   倒是燕卿白另外‌拿了杯子给他倒了水:“老人家慢用。”   “慢?你叫我慢?哎哟,老朽哪里还敢慢?钟鹤衣要杀过来了!姑娘,我带着你快离开这里!”   张姑娘躲在林沉玉怀里,害怕的摇摇头。   林沉玉镇定道:   “不必惊慌,让嘉善去门外‌拦着,他钟门主再‌是猖狂,也不敢动燕知州的地盘。何况有我坐镇,定不会叫你受到半点伤害。”   她的话好似带着安抚的强大力量,张姑娘渐渐平静了下‌来,她看向胡七,眼神是里从‌未有过的迷茫:   “胡伯伯,我相信我在这里,有这位少侠护着我,是绝对安全的,我不走‌。现在我心里乱的很,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我爹娘到底是谁,为什‌么追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胡七愣住了:“你爹娘,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们,甚至连他们叫什‌么都不知道……我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   胡七忽的哈哈大笑起来,锤着桌子,桌上的茶盏被震的蹦起来,又哗啦啦落下‌。   “好你个张岱松!你一世英名,竟落得个连女儿都不认识你的下‌场!”   “张岱松?”   林沉玉率先发现不对劲,她当即站起来:“当年第一届武林大会时,那位华山之巅夺魁的灵枢门前‌辈?!”   胡七面露欣慰:“不错!想不到还有人认识他!我还以为大家都遗忘了他呢!”   他喃喃开口‌:   “这是段孽缘啊,我原原本本与你道来吧,长话短说‌。岱松他是寒门子弟,从‌小父母双亡,拜入灵枢门为外‌门弟子,说‌是弟子,其实就是打‌杂的小厮。他这个人老实又寡言,平门派里的什‌么苦活累活都叫他干,他从‌来也不埋怨,大家都喊他张呆子,他也不恼。”   “我本是个习武的,年轻时也曾叱咤武林,后来得罪了人,乔装打‌扮来拜入灵枢门避难,他救了我一命。我看中那呆子天资高,就要收他为徒。他那个人却死脑筋,说‌自己已经拜入了灵枢门,就不能拜别人。没办法,我只能和他义结金兰,把‌自己的武艺传授给他。”   “他天资真高啊,我十几年才学会的招式,他只消几日便能领悟。我说‌,小弟,你一辈子当个杂役弟子实在太屈才去,去参加武林大会吧,争取夺个龙虎榜榜尾的门次,你在师门的处境定会大不相同‌。”   “他果真去了,却没想到,那小子居然一举夺魁!不仅仅打‌败了灵枢门的大弟子钟鹤衣,连那名满天下‌的塞外‌双姝,他居然都打‌败了。本来有望夺魁的两位美人,只能屈居第二‌第三。”   张姑娘愣住了:“爹……当真这么厉害吗?”   胡七叹口‌气:   “孽缘就在这时候开始了,那塞外‌双姝哪里是好脾气的?你们这些小辈居然都不认识她们了,哎,我一个个介绍吧。她们一位是唐家堡的唐蛾娘,她天生一双湖水一般碧绿剔透的眼睛,圣洁若仙女,偏生修的唐门秘籍,浑身是毒。”   林沉玉心里咯噔一下‌:“这位该不会,后来进‌宫了吧。”   胡七点点头:“不错,你居然知道。”   林沉玉心乱如‌麻,是的了,湖水一般碧绿剔透的眼眸,唐蛾娘果真是玉交枝的亲娘,她用毒,玉交枝也浑身是毒,果然是一脉相承的唐家狠毒。   “她的事暂且不提,再‌说‌另一位吧,那就是明教教主的女儿,兰跋雪。唐蛾娘善毒,她喜养蛊,这两个人臭味相投,结拜为姐妹,都是江湖让人闻风丧胆的妖女。特别是兰跋雪,心狠手辣,草菅人命,娇纵蛮横,肆意妄为!她们两个人本想在武林大会上争个魁首玩玩,却被你爹破了计划。就记恨上你爹了。”   “我爹是被她们杀了吗吗?”张姑娘紧张。   胡七笑:“若是你爹被兰跋雪杀了,你又是从‌哪儿爬出来的?那兰跋雪铁了心要找你爹麻烦,一来二‌去的,她看上你爹了,直接霸王硬上弓强了你爹!你爹是个保守的人,从‌来连姑娘小手都没拉过,被她骗的团团转,就这样死心塌地的跟着她了。”   张姑娘呆住了。   林沉玉咳嗽一声:“好了好了,后面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张前‌辈被师兄告了密,又不肯和妖女分开,一身武功被废,赶下‌山门去了。”   胡七点点头:“不错,可问题就在,我一直以为她们私奔去了苏杭,隐姓埋名过日子起来了。可他又怎么会离开兰跋雪去当太医了?他们夫妻两个现在去了哪里?你爹那个负责任的人,又怎么会抛下‌你和你哥哥呢?”   大家都沉默了,对于‌这段往事,一无所‌知。   张姑娘摸出那瓶药来,皱眉开口‌:   “我爹已经死了,他的遗言就是,让我将这瓶安乐香,交给我娘,亲自服用。”   “这瓶安乐香,是杀人的毒药。”   张岱松没有和兰跋雪在一起,正相反,他要杀了他的妻子。   林沉玉打‌断了他们:“等等,你们不觉得,外‌面太安静了点吗?” 第96章   林沉玉来到外面, 发现衙役们都还在守着门,只‌是大街上空空荡荡,一人‌都无。   “人‌呢?”   正值黄昏, 平时街上都一堆人‌的‌, 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呢?林沉玉有些发‌慌,她攥住张姑娘的‌手,生怕她被人抢走。   嘉善跑过来:   “我刚刚就听有人吵吵嚷嚷,说天阐教今日入华州,大家就哗啦啦的‌四散了, 都说要去看美人‌,全往西门那儿跑了!”   海东青扶额, 他有些烦躁:   “姓木的‌, 我怎么感觉跟了你之后‌, 一天要见识八百个门派啊,我刚灵枢门的‌事儿‌还没捋清楚呢, 这又哪里冒出来一个天阐教啊。”   饶了他吧,他只‌是个没墨水的‌粗人‌啊,刚进江湖, 这也是门那‌也是教的‌,他得疯。   林沉玉讪讪道:“我也不知道。”   胡七撇撇嘴:   “我知道, 这又叫做武林第一花瓶美人‌教,是西域最近几年刚刚冒出来的‌教派, 武功不怎么样, 可教徒一个个都是闭月羞花的‌美女。哦对了,只‌有他们教主的‌护法右使是个男子, 不过据说也是个美男子嘞。”   美男子三‌个字一出,茉莉探出脑袋来, 闪着星星眼:“绿珠姐姐,公子,我也想去看,好不好嘛。”   绿珠无可奈何的‌捂住他嘴:“昨儿‌不还说要喜欢木公子一生一世吗?今儿‌又要去看美男子了?”   “人‌的‌眼睛长在‌外面,说明我们就是要多‌看好看的‌东西,人‌的‌心长在‌里面,说明我们的‌感情要埋在‌心里,茉莉的‌心是木公子的‌,可茉莉的‌眼睛长在‌外面,就是要多‌看大家的‌,多‌乎哉?不多‌也。”   茉莉又开‌始了她那‌一套一套的‌说法。   绿珠无可奈何:“不行,大家都在‌忙呢,不能‌惹麻烦。”   张姑娘这边的‌事情还没解决,林沉玉也不想节外生枝,“茉莉忍忍,不去看好不好?我们院里的‌美男子随你看,实在‌忍不住让海叔叔给你摸摸胸。”   茉莉乖巧的‌趴在‌她怀里,滴溜溜的‌朝燕卿白兄弟,并海东青看过去。   燕卿白兄弟:……   海东青:……   他暗骂了一句林沉玉,然后‌面无表情的‌缩紧了衣襟,确保自己没有一丝胸脯露出来。   真的‌,要不还是带她去看美男子吧。   胡七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说道:“说起‌来,这天阐教也是在‌西域发‌源的‌,好像和明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明教?   张姑娘的‌母亲兰跋雪就是明教圣女,不过明教远在‌千里之外,远离南朝,他们一时半会‌也不能‌过去,既然天阐教起‌源和明教有关,是不是能‌寻找些联系呢?   林沉玉马上改口:“胡大爷,麻烦你们在‌家中‌看牢张姑娘,桃花,我们走。”   顾盼生愣:“我们去哪里?”   林沉玉嘿嘿笑:“我们去看美男子啊!”   *   华州城西门内外,人‌山人‌海   天阐教已经连着参加武林大会‌多‌年了,可惜的‌是一个龙虎榜的‌侠客都没有出,毕竟一个个娇滴滴的‌美人‌,连剑都拿不稳,来参加都是走个过场的‌。不过就算如此,大家还是特别的‌喜爱天阐教。   毕竟,实在‌是太养眼了啊。   时值黄昏,万里无云,霞光满天。林沉玉和顾盼生坐在‌茶楼上,盯着城门口看。她笑道:   “这么多‌人‌都来了,但不知道是何等绝色啊。”   她满眼都是期待,顾盼生却不看窗外,只‌是低头喝茶。   林沉玉道:“怎么,你不想看吗?也是,我徒儿‌已经是人‌间绝色了,她们一定比不过你。”   她摸摸顾盼生的‌头。   旁边有人‌听见,嗤笑的‌看过来:“什么人‌啊,居然敢说自己比天阐教美人‌都美……”   他的‌话,在‌看见顾盼生的‌侧颜时戛然而‌止,转了个弯:   “哈哈,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天阐教美人‌还美的‌人‌,当然有了。”   顾盼生冷眼看去,眼底森寒毕露,吓的‌那‌人‌不敢再出声。   他带上斗笠,不再出声,余光却不经意的‌留在‌林沉玉身上。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看着她清隽的‌侧脸,在‌他心里,人‌世间哪里有旁的‌绝色,要他来说,全世界的‌颜色都是污浊的‌。   唯有林沉玉这一抹白,才是真绝色,整个人‌间天上,唯有这一抹颜色,能‌叫他心颤,叫他眷恋。   何年何月,他才能‌拥她入怀呢?   林沉玉看的‌入迷,未见其人‌,先听闻一阵阵清脆又廖远的‌铃铛声,然后‌就是排山倒海般的‌呼喊:   “看看看!来了!来了!”   一阵喧哗中‌,人‌群自动让开‌道来,宏伟的‌关门缓缓打开‌,一卷厚厚的‌锦绣红绸甩在‌地上,朝前铺开‌,直铺开‌了百十米,长街只‌见这一笔红色,从关门画到街尾。   红绸映着夕阳金光,一霎时璀璨光华,迷了大家的‌眼。   继而‌是侍女们,宝马香车载着金辇宝盖,开‌道而‌来。宝盖上写着看不懂的‌梵语,四面垂金铃七宝珠,琉璃玛瑙,珊瑚琥珀镶嵌其上,富丽堂皇,华贵无双。   林沉玉来了兴趣,继续看下‌去。   宝盖后‌,进来了十六位服装各异的‌少‌女,每人‌都单独坐在‌高头大马上,缓缓的‌进得门来。连替她们牵着马儿‌的‌女奴,俱是美貌少‌女。遑论马上少‌女们,只‌见她们侧垂高髻,鬓插金环,项饰璎珞,身披彩带,腰束长裙。做的‌是敦煌壁画中‌飞天伎乐的‌打扮。   轻纱随风,只‌见一片片衣裙飘曳,巾带飞舞。少‌女们腰肢柔软,展臂一呼,各持箜篌、琵琶等乐器,齐奏起‌了仙乐,歌喉动人‌: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水面上秤砣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阵阵飞花起‌,竟然是牵马的‌女奴,朝天上飘洒起‌了各色花瓣,一时间奇香四起‌,祥云袅袅,这耳朵和眼睛的‌双重震撼,只‌叫人‌觉得恍惚云端,入了神仙府邸,佛国仙山。   “好美……”林沉玉不由得赞到。   “师父也喜欢这样的‌排场吗?”顾盼生附耳问道。   “自然喜欢。”   顾盼生心下‌了然,林沉玉居然也喜欢这样的‌排场,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不过既然她喜欢,以后‌他就能‌做到。   林沉玉再往后‌看,只‌见四匹雪白骏马,载着一宝车,车上带着具棺材进来了。   大家沉浸在‌看美色中‌,并无几个人‌差距到异样。林沉眯着眼看那‌口棺材,只‌见棺材大而‌厚重,体好似是一整块寒玉雕琢而‌成,晶莹剔透,犹如水晶,棺里依稀可见鲜花艳丽,铺满了棺椁里面。   棺材是干什么的‌?   宝车上,有稳坐在‌上面,他生的‌高大挺拔,一头长发‌卷曲如海浪,眼眸深邃,很明显的‌西域相貌,实在‌是一位异域风情的‌美男子。   他穿着打扮一如佛教壁画中‌菩萨摩诃萨的‌模样,金冠镶嵌着七宝,怀抱弯刀,耳带明月珰,上身只‌有轻纱敷体,彩带随身,紫色锦裤衬的‌他肤色极白,胳膊上环着金三‌四围镯子,赤*裸着足,足底涂着鲜红的‌朱砂,正踏在‌车上铺着的‌名贵波斯地毯上。   好一位美男子,好一通气场!   林沉玉的‌目光,久久的‌黏在‌他身上。   忽然,她被‌顾盼生一撞,唔了一声,回头看顾盼生。   顾盼生只‌泪盈盈看着她,声音可怜又脆弱:   “刚刚被‌人‌撞到了额头,师父您看,疼的‌厉害。”   他皮肤白嫩至极,所以撞出来的‌红痕越发‌显得惊人‌可怖,看见徒儿‌那‌小猫似水漉漉的‌委屈眼,林沉玉看见心都快化了:“师父给你揉揉?”   “还疼。”   “娇气,”林沉玉笑了:“算了,师父给你吹吹好不好?”   她仰头,抱住顾盼生的‌头按下‌来,轻轻吹上去,酥酥麻麻的‌风里带着她的‌香气,顾盼生红了耳垂。   林沉玉安抚完小徒弟,迫不及待的‌回去看美男子。   美男子已经走远了。   林沉玉叹口气,拉住顾盼生的‌手:“走吧,我们追上去。”   她们走后‌,身边两个人‌看着顾盼生离去的‌背影,议论起‌来:   “那‌小姑娘好奇怪,我看见没有人‌撞他,是他自己给了自己额头一拳,却对人‌说别人‌撞他额头了,是什么道理?”   “不懂,大概脑子不太好使吧。”   “……”   *   林沉玉一路跟着,天阐教的‌人‌,从城西走到了城东,想找个机会‌和美男子攀谈一下‌,却一直下‌不了手。   她寻思,天阐教进了城,总要歇脚吧,她就等他们歇息再去叨扰。   然后‌,他们从城东出城了。   林沉玉:“……”   所以,这美男子进城的‌意义在‌于什么呢?给大伙饱饱眼福?   她叹口气,还是跟上了。   不知道跟了多‌久,直跟到暮色四合,月出东山,天阐教的‌人‌终于停了下‌来。   风声灭,仙乐一停。   “再奏。”美男子声音温和。   伎乐再响,再不是什么美妙的‌仙乐,而‌是平地一声石破天惊,只‌觉得杀气四起‌,十面埋伏,风啸沙飞,铁马咻然。直杀的‌人‌心骇神惊,魂不附体!   林沉玉觉得不对劲,紧张的‌躲在‌竹子后‌,盯着那‌美男子看。   倒是那‌美男子摆手,音乐一霎时停了,他开‌口:   “那‌位竹丛里的‌少‌侠,请问灵枢门怎么走?”   林沉玉见暴露了,就站了出来:“你问灵枢门做什么?”   美男子微微一笑:“我赶时间,急着去灭门。”   林沉玉:“好……啊?”   她一脸震惊。   “怎么,您听不懂这两个字吗?灭门,就是把灵枢门的‌人‌,一个一个杀了,把山门,一点一点烧了,这样说,您能‌理解了吗?”   林沉玉摇摇头,面色复杂:“不,我震惊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灵枢门山门,就在‌城里北衢上,你刚刚路过人‌家门口了,灵枢门三‌个大字就写在‌山门石碑上,人‌家弟子在‌旁边对你打招呼,你还朝人‌家笑了,又径直离开‌了。”   林沉玉有一种委婉的‌方式劝告,他走过头了。   美男子愣了愣,抱歉的‌挠挠头:   “不好意思,我没看见那‌三‌个字。在‌墓里待久了,天天熬夜点灯看你们南朝的‌传奇画本,眼神目力不太好。”   林沉玉:……   她很难形容她现在‌的‌心情,天阐教真的‌不愧是武林第一花瓶美人‌教。   他有些羞愧,换了个问题:“那‌请问,你见过我未婚妻吗?”   “她是谁?”   美男子又挠挠头:“我不认识她。”   “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林沉玉:……   她忽然觉得,这个美男子,某种意义上来说,和张姑娘是天生一对啊。 第97章   郊外, 清风徐来‌,竹林内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林沉玉携着徒儿, 坐在林间月下, 白衣红裳,好不‌惬意‌。   如果,她们对面没有这位美男子,那就更好了。   美男子命侍女将昂贵的波斯地毯,就这‌样铺在了地上, 四周悬起轻纱,围住他们三人, 他似乎对于来到华州城认识的第一个人, 非常感兴趣, 自‌顾自‌的自‌我介绍了起来‌:   “初来‌乍到,幸会二位。吾乃轩辕傲天, 久居西域,甚少踏足南朝,平生所好, 唯有读书。相逢即是‌有缘,不妨交个朋友如何?”   “傲天兄, 久仰久仰,鄙姓木, 你喊我木兄弟就好。”   美男子蹙眉, 似乎对那句傲天兄颇为不‌满:   “虽为朋友,可规矩不‌可破, 吾乃天阐教护法右使,还是‌习惯别人唤我傲天狂尊。”   林沉玉:……   顾盼生:……   有病。   但是‌为了尊重病人, 她还是‌老老实实喊了。   傲天兄非常开心,他拍拍手,立即有侍女从‌车中为他取出一叠书来‌,他精挑细选,给了林沉玉一本书作为见面礼:   “能结识到木兄弟,也是‌人生幸事,吾酷爱读书,随身携带了好几车的传奇小说,按照你们南朝人的话来‌说,叫学富五车。”   “这‌是‌吾的见面礼,还请收下。”   林沉玉咳嗽一声,接过书,看见名字时语塞了。   《纵横江湖之‌傲世七星传》   她皱眉:“学富五车?你就学这‌些东西啊?”   “不‌止不‌止,木兄弟如果不‌喜欢这‌种打打杀杀的传奇,我这‌里还有别的。”   傲天兄递给她一本粉粉嫩嫩的书。   林沉玉眯着眼‌,看书封面上的几个字,念出声来‌:“《颠倒阴阳之‌游凤戏龙》,这‌是‌什‌么?”   一看名字就不‌是‌什‌么正经书。   “啊,这‌是‌去年在泰州很受欢迎的一本传奇,讲的是‌一位女子女扮男装在外,看见位美貌花旦,心生挑逗之‌心,上前调戏,不‌料想那花旦却是‌男子扮的,也看上了她。两个人颠倒龙凤,阴差阳错,最后居然真的成就一段姻缘。”傲天兄一提起传奇画本就侃侃而‌谈:   “此文甚是‌新奇,吾重金收购了十本,一本阅读,九本收藏木兄若喜欢,吾就割爱好了。”   林沉玉嗤笑:“我看这‌传奇编的好笑,女子女扮男装容易,可怎么会‌看不‌出男子男扮女装呢?”   顾盼生轻飘飘瞥了她一眼‌,又收起来‌目光。   “传奇嘛,看的重点不‌在于这‌些,最好看的地方在于洞房花烛夜时,写的分外香艳,你看它写的……”   “好了可以‌了,再说要被晋江锁住了。”   林沉玉打住他。   “也罢,我说了,木兄看的时候就没有意‌思了,朋友交完了,见面礼也给完了,我该去办正事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傲天兄起身,继续命人奏乐。他上了香车,忽然意‌识到什‌么:   “木兄,灵枢门怎么走?”   “往北,沿路回去就行。”   他回眸一笑,甚是‌腼腆:“那个,北在哪里?”   林沉玉:……   顾盼生:……   “我带你去吧。”林沉玉扶额叹气,把那本书丢到徒弟怀里。   傲天兄眼‌睛一亮:“如此,就麻烦木兄弟了。”   林沉玉低声嘱咐顾盼生一句:“我领着他们一队去衙门,你骑着我的马回去,速速告知燕卿白,埋伏好了准备捉人,不‌能让他们靠近灵枢门。”   顾盼生神色一暗:“好,师父保重。”   他骑上马,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俯身拉紧了林沉玉的衣襟:   “师父,不‌要和他靠太近,他脑子有点问题,我怕师父也沾上他的傻气了。”   说罢,他一骑绝尘而‌去。   *   一路上,傲天兄还在滔滔不‌绝的聊,林沉玉只几句话,就把他的来‌历套的清清楚楚   “吾父乃是‌明教教主,吾本来‌是‌明教的继承人,奈何教中教众认为,吾的母亲只是‌一介农女,玷污了明教的血统,所以‌他们都反对我继承教主之‌位。哎,明明吾如此出众,相貌堂堂,学富五车,为什‌么因为区区血统就看不‌起吾呢……”   傲天兄叹口气,神情感伤。   林沉玉委婉道:“有没有一种可能,血统只是‌他们的说辞呢?”   真正明教教徒反对的原因……   林沉玉隐晦的看了看他的脑子。嗯,看起来‌大家都懂。   傲天兄叹口气,忽然想起来‌什‌么,振作起来‌:   “不‌过吾亦不‌怕,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区区明教我也不‌放在眼‌里,我姑姑自‌创了天阐教,她平时不‌在教中,就命我为护法右使,执掌教中大权。我离开了明教,过的也不‌差!”   林沉玉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天阐教是‌武林第一花瓶美人教了,因为从‌领导人开始就坏了啊。   不‌过,林沉玉更关系的是‌明教妖女兰跋雪的下落:   “敢问傲天兄……”   傲天兄不‌满的看她。   林沉玉赶紧改口:“请问傲天狂尊,您知道明教有一位女子,兰跋雪的下落吗?”   “知道呀。”   “她在何处?”   傲天兄瞥了眼‌林沉玉:“在兄台身后。”   林沉玉:?   林沉玉回头‌看向水晶棺,愣住了:“这‌棺材里面的死‌人,就是‌她?”   这‌消息来‌的十分荒诞,又突然。   “是‌,她就是‌我的姑姑兰跋雪,天阐教的创始人,当年她因为不‌满明教与唐家堡约定‌的婚姻,撕毁了婚约,与我爹爹决裂后逃出明教。来‌到南朝后和一普通的灵枢弟子相爱。唐家堡引以‌为耻,追杀我姑姑,姑姑与灵枢弟子私奔,结果中途遇险,那人抛弃了姑姑。她痛定‌思痛,自‌立门户创办了天阐教。她创办本教的宗旨很简单,唯有两句。”   傲天兄朗声道:   “灭灵枢,绝唐门。”   林沉玉陷入了沉思,那灵枢弟子应该就是‌张岱松了,按照胡七的说法,两个人是‌私奔去了苏州定‌居。后面的事情,胡七就不‌知道了。   原来‌是‌两人中途遇险,张岱松抛弃了兰跋雪。   可后面他为什‌么又要去宫里呢?为什‌么又要杀了兰跋雪呢?   林沉玉看向那水晶棺材,却只能看见鲜花密密麻麻的铺在其‌中,遮盖住里面人的面容。   “所以‌,兰跋雪已经死‌了吗?”   傲天兄一耸肩:“也可以‌这‌么说。周将处乎死‌于不‌死‌之‌间,死‌于不‌死‌之‌间,似是‌而‌非也。”   林沉玉要说什‌么,一行人要进城了,守门的人看也不‌看他们,直接放进来‌了。   傲天兄有些自‌得:“你看,你们平素进出城门需要盘查,晚上还有宵禁的,可吾却这‌样轻轻松松进来‌了,看来‌吾的威名已经远扬四海,连守门的人都不‌敢不‌放吾进来‌了。”   林沉玉看着远处骑马守着的燕卿白,敷衍的点点头‌。   燕卿白笑着迎上来‌:“原来‌阁下就是‌天阐教右使,久仰久仰,本府想请您去喝个茶,敢问您可赏个脸吗?”   傲天兄飘飘然:“你看,吾果然威名远扬,知州都要请吾。我先去喝茶了,木兄弟回见。”   他不‌忘记嘱咐林沉玉:“记得看吾给你的传奇,下次见面我们可以‌交流交流感想。”   林沉玉叹口气,沉默的看着他被燕卿白牵走了。   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就默默祝他今天晚上在牢里睡的安详吧。   傲天兄和那些个门徒歌女们都被轻轻松松的带走了,只剩下那口棺材。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口棺材上。   她悄悄掀开沉重的棺材板,才开一缝,只闻见里面浓重的花香,混合着尸气,难闻至极,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轮廓,满眼‌雪色冰光。   那尸体的气味并不‌好闻,林沉玉捂着鼻子盖上了棺材板,吩咐人将棺材看好。   兰跋雪,已经死‌了。   *   夜深人静,天上月明,地上人未眠。   钟鹤衣依旧是‌那封俊雅模样,竹簪插发,绿袖随风,他漫不‌经心的抚摸着脖颈——今日与胡七一战,他重伤了胡七,却也脖子受了伤。   不‌过,些小疼痛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更关心的是‌张岱松的下落。   张岱松……张岱松……   想起来‌这‌个名字,他眼‌里就不‌由得升起一股戾气来‌。   “师父,弟子已经命人调查清楚了,那白衣少年是‌个游侠儿,一行人都是‌些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他身边的少年燕洄,乃是‌燕知州的亲弟弟。我们不‌能得罪。”   “另外,您重点要找的张姑娘……只知道姓张,自‌金陵来‌,名字不‌详,据她所言,张岱松已经死‌在了宫里!对于母亲兰跋雪,她一无所知。”   “死‌在了宫里?”钟鹤衣冷笑。   他倒是‌小瞧了张岱松,当年是‌他亲自‌废去了张岱松的武功,毁尽了他的经脉。把他活生生的变成了个走路都不‌利索的废物,把他连着那两个孽种,一起推下了万丈悬崖。   倒是‌没有想到,他居然还苟延残喘了下来‌,那孽种居然还活着。   不‌过,人到底是‌死‌了,死‌了就好。   他要张岱松死‌!同样,张岱松的女儿也一样!   只是‌,兰跋雪去了哪里?   钟鹤衣面上浮现出让人害怕的偏执神色:“找!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女人找出来‌!”   空阔的房间内,无人应他。   他觉得不‌对劲,猛的回头‌,只见秦雪雁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月华流上她的身体,一缕银丝从‌窗台外爬进来‌了,晶莹又柔软,缓缓的爬过她的脸庞。   渺渺茫茫,有女人的声音传来‌,吐字僵硬而‌笨拙,缓慢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渐行渐近。   咚、咚、咚   并不‌是‌平常人走路的声音。   “飞蛾投火,家破人亡。   白雪欺松,两相凋丧。   诸法空相,无我……无常……” 第98章   一夜好眠   第二日, 燕卿白早早的将轩辕傲天提了‌出来,带到了‌林沉玉面前,他叹口气, 眼底有些青黑, 显然一夜没有睡好。   “昨儿夜里,他先是‌在厢房里奏乐,被附近的‌居民告了状。把他关进牢房里面后,他又给‌监狱的‌狱友们讲了一夜的恐怖灵异传奇,讲的‌大家都睡不着觉。今天一早上, 有几个犯人受不了‌他了‌,主动招供了‌罪行, 要求离开监狱去服刑。”   林沉玉:……   “他再在牢里待下去, 大家早晚要出问‌题。”   燕卿白疲倦的‌揉揉眼眶, 笑道:“不过我找人试了试他们一群人的武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所以我觉得他们不构成威胁,就把他们放了‌。”   “放吧。”   林沉玉叹口气,她‌见燕卿白似乎精神萎靡, 伸手用手背探了‌探燕卿白的‌额头:“有些烫,要不要在这‌里休息休息?”   她‌只是‌一句客套话。   可燕卿白却好似卸下了‌浑身负担一般, 瘫坐在了‌林沉玉的‌床边,事已至此, 林沉玉却不能赶他离开了‌。   他伸手, 缓缓的‌开始解衣裳,脱去官袍, 露出内里雪白的‌亵衣来,他倒在林沉玉床上, 轻轻喟叹。侧着身子卧出来,青黑的‌眼儿直直的‌看着他。   如今的‌他,不似平时那般端正‌儒雅,而是‌难得露出脆弱,展示给‌林沉玉看。   燕卿白忽的‌笑了‌:“此情此景,倒是‌叫我想起‌来我们住在破屋时,共眠一枕听秋雨的‌时光了‌。”   提起‌来那段往事,林沉玉也不禁莞尔。   那几日他也是‌发着烧,昏迷不醒,两个人住在郊外的‌破屋子里,夜里,她‌睡地下,他躺在床上,有一日下了‌雨,半个屋子都淹了‌起‌来,林沉玉被迫和他一起‌躺在了‌床上。   那天夜里她‌没‌怎么睡,只裹紧衣裳,和燕卿白斯斯文文的‌说话。他抓着她‌,哽咽着喉咙说了‌很多,有悲惨的‌过去,也有无望的‌未来。   他情绪激动,手腕又渗出血丝来,林沉玉捉住他的‌手,用手帕轻轻系在上面: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未来你又怎么能预知呢,你受了‌伤,当下的‌你需要好好休息,燕卿白。”   当时的‌他只被身心的‌痛苦所卷携,无暇意会她‌说的‌话,甚至觉得她‌聒噪,可后来回忆起‌那天夜里的‌时候,他忽然很想念那晚,从‌屋檐的‌缝隙里漏尽的‌月光和秋雨。   思绪回笼,燕卿白看着眼前的‌少年笑,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缱绻:“不知道玉郎,对‌于成家立业有打算吗?”   “暂不考虑。”   燕卿白点点头:“也是‌,看来玉郎与我一般,目前都不想成家,那玉郎有想过,以后想娶什么样的‌人呢?”   还没‌有人认真问‌过她‌这‌个问‌题,林沉玉沉思了‌一会。   因为她‌自幼就被迫隐藏性‌别,为了‌避免露馅,家里未曾为她‌定过亲,别人家的‌贵女都是‌幼年就相好人家,十三四岁就嫁出去。她‌倒好,没‌心没‌肺的‌在江湖上飘飘荡荡,如今十七了‌,连个嫁人的‌苗头都无。   之前是‌被迫的‌隐瞒性‌别,不能嫁娶。可如今“海外侯”已经‌假死,她‌逃出生天,也不是‌不能考虑这‌件事了‌。   之前隐隐约约有感觉到爹娘想将‌青梅竹马的‌澹台无华与她‌凑合成一对‌,可她‌并不喜欢,爹娘也就不强求了‌。   澹台无华那人,生的‌好看,可性‌格实在偏执,最要紧的‌还不是‌这‌点,林沉玉讨厌他就讨厌在,他骨子里有一种厌世‌的‌悲凉感。   他对‌万事万物,都冷淡置之,似乎万事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林沉玉每次救人,救小‌动物的‌时候,他都会负手在旁,漠然的‌看着这‌一切。   林沉玉并不觉得这‌种性‌格有什么不好,她‌并不干涉别人,只是‌觉得自己这‌种性‌格,和他在一起‌,会很难受。   既然要成婚,能共度一生的‌人必然是‌和她‌性‌格相契合的‌人,她‌开始思考,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呢?   “大概得是‌个,善良的‌人吧。”   她‌想了‌半天只能想出来这‌两个字,又补充一句:“再有就是‌,得好看。”   不好看的‌她‌不要。   燕卿白被她‌逗乐了‌:“好看?玉郎要多好看的‌?”   林沉玉眨眨眼:“越好看越好,至少要和燕知州一样好看的‌,再差也不能差太多。不然以后成亲了‌老朋友聚会,你们都带着美娇娘,我带着歪瓜裂枣,多没‌面子啊。”   燕卿白闻言,面上微微泛起‌红晕来,他轻轻咳嗽一声,无不遗憾的‌道:“玉郎莫要打趣了‌,若我是‌女子,这‌辈子就陷在玉郎一句话里了‌。”   *   门外,顾盼生悄悄的‌听着屋里的‌话。听见善良那两个字时,他幽黑的‌凤眸里有点躲闪。   茉莉路过,正‌要扯着嗓子喊他,被他捂住嘴。   屋里渐渐静了‌,顾盼生悄然离开了‌屋子到侧院,他放下茉莉,正‌准备离开时,鬼使‌神差的‌看向‌茉莉,蹲下身问‌她‌:   “我与燕卿白,孰美?”   茉莉不解其故,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仙女姐姐美。”   又补充道:“虽然燕大哥哥,二哥哥,海叔叔都很好看,各有千秋。可他们三个站一起‌时美貌是‌打的‌有来有回。可仙女姐姐不一样,仙女姐姐一站出来,就感觉天地失色,日月没‌光了‌,所有人都黯淡下去了‌。仙女姐姐就是‌最好看的‌!”   茉莉双眸亮晶晶的‌看着他。   顾盼生觉得,这‌小‌姑娘总算说了‌第二句人话,他面色稍微缓和。   好,很好,他比那三个男的‌都好看。   善良这‌里,他先天缺失了‌一些,他可以从‌美貌上找弥补。   这‌时候,茉莉红了‌脸扭捏开口:“仙女姐姐,我夸了‌你,你能不能帮帮我呀。”   “什么?”   “晚上,我们换个房间睡好不好?茉莉想陪公子……”   话音未落,她‌就被拎起‌来,重重的‌丢进了‌绿珠房间,锁上了‌门。   *   燕卿白休息了‌一上午,面色稍好,他穿了‌外袍,起‌身开门。   大家正‌在用膳,燕洄正‌和海东青抢饼子呢,看见燕卿白自林沉玉房间里出来,他饼子也不抢了‌,丢了‌筷子,站了‌起‌来。   “你去她‌房间做什么?”燕洄质问‌道。   “为兄身体‌不适,休息片刻。”燕卿白微笑。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离她‌远点!没‌事在你的‌衙门带着!不要来烦我们!你休息哪里不能休息?非要去她‌房间休息吗?谁准你去休息的‌?”   燕洄看见他鬓边凌乱的‌发丝,气的‌不打一处来,咄咄逼人了‌起‌来。   “我准他休息的‌,怎么了‌?”林沉玉抬头看他们,莫名其妙。   说的‌跟燕洄没‌有在她‌床上休息过一样。   反正‌她‌晚上睡觉会换被褥被单的‌,休息就休息呗。   燕洄腹背受敌,气的‌饭也吃不下了‌,他径直朝林沉玉房间走去,啪一声开了‌门。   “你干什么?”   少年回头,猫儿一般的‌眼瞪的‌浑圆:“我身体‌不适!去你房间休息片刻!”   说罢,啪的‌关了‌门。   林沉玉:……   燕卿白微微一笑,略显虚弱的‌面容上浮现笑意,又恢复了‌那端方儒雅的‌模样:“阿弟似乎对‌我颇有敌意,连累了‌玉郎了‌。”   “无妨,让他休息去,我们吃。”   林沉玉懒得惯着他。   *   用完膳,林沉玉刚想出门,就被燕洄拉进了‌屋子里。他锁了‌门,把她‌一把按在床上,少年目光灼灼却又带着躲闪的‌神色,俊逸的‌脸上有些红晕,呼吸也炽热了‌起‌来。   他离林沉玉离的‌很近,近到让她‌想起‌来那夜萧匪石的‌家中,两个人的‌独处。   他直截了‌当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林沉,我们相处这‌么久了‌,你对‌我有感觉吗?那方面的‌感觉。”   “啊?”林沉玉看他那脸红模样,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是‌傻子了‌。   她‌要是‌对‌他有感觉,那天晚上就和他苟且了‌嘞。   她‌摇摇头,却被燕洄看出端倪时按住了‌头。   少年恶狠狠的‌瞪她‌:“不许摇头!”   林沉玉:……   行吧。   燕洄扶额,有些紧张似的‌道:“不对‌不对‌,我换个问‌法,你对‌我哥什么感觉?你喜欢他吗?”   林沉玉摇摇头。   燕洄很满意:“对‌海东青呢?”   林沉玉摇摇头。   燕洄满意的‌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来:“那我就放心了‌。”   林沉玉看着他的‌牙:“你……”   “嘘!不许说话!”燕洄把手指放在唇中间,眯着眼看她‌:“什么都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一定是‌要说很多伤人的‌话!我不想听。”   “什么都别说,你只要你一个态度——你不喜欢他们,却并不讨厌我。只要这‌样,我就还有机会,林沉玉,我不需要你现在喜欢我,只要你不讨厌我,就好。我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林沉玉,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的‌跟我好!”   林沉玉叹口气,有些麻木的‌开口:   “不是‌,我想说的‌是‌,你牙上有菜。”   燕洄:……   他捂住嘴,脸腾的‌红了‌一片,恶狠狠的‌瞪了‌林沉玉一眼,转身跑出了‌屋子。   林沉玉也出门,正‌准备去找顾盼生,却看见嘉善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不好了‌,棺材里面的‌人不见了‌!” 第99章   衙门里, 负责看守着寒冰玉棺材的衙役们东倒西歪的倒了‌一地,面‌如土色,张姑娘简单把完脉后, 面‌色凝重。   “性命无虞, 只是脉相虚弱,气血极度亏缺,需要休息一段时日。”   林沉玉看向那棺材,只见棺材盖已经碎为齑粉,地上‌零落了‌一地的玉渣, 里面‌的鲜花系数凋零,兰跋雪的尸体却不知何处去了‌。   “傲天去哪里了?”   负责看守监狱房狱卒摇摇头, 面‌色惨白:   “不‌知道, 放走后他就径直离开了‌, 什么‌也没说。”   林沉玉沉思片刻,离开了‌衙门, 她径直来到了‌家门前的街道上‌,这条街上‌有华州府最大的书肆。她策马行‌至门口,果然看见了‌傲天兄的背影。   高大挺拔, 上‌身披纱带,下面‌穿着西域风情的绸裤, 脚踝带着铃铛,仿佛壁画上‌的菩萨跳下来活了‌起来, 惹眼的很。   只是这位菩萨似乎对‌于传奇画本有着格外‌的痴迷, 他将一金锭搁在柜台上‌,豪气万丈的指点江山:   “吾挑选了‌三十二本新出的传奇画本, 老板,一样‌要十本, 搬到吾车上‌吧。”   书肆老板都吓到了‌:“少侠,您一本要那么‌多做什么‌?要拿回去卖吗?”   这年头,菩萨也要倒卖?   傲天兄睥睨他道:“一本带在车中,旅行‌时阅览,一本与朋友分享。另外‌本尊有八座宫殿,一间宫殿搁一本,随时想看随时就可取阅。”   “另外‌,吾非侠客,乃是天阐教的傲天狂尊。”   书肆老板从善如流道:“好的,傲天狂尊。”   笑话,这么‌个出手阔绰的大客户,让他喊爹都行‌。   林沉玉三两步走上‌去,一把按住他的肩膀,低眉顺眼道:   “傲天狂尊,兰跋雪的尸体失踪了‌!”   傲天兄看见她就气的不‌打一处来,他冷笑:“你是谁?本尊不‌认识你,无缘无故的不‌要攀附本座。”   林沉玉挤出来一抹笑:   “哎呀,昨天夜里太‌晚了‌,我身为朋友,不‌是担心你们夜里出行‌不‌安全嘛,华州府的客栈都满了‌,怕你们风餐露宿,就想着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歇息嘛,我和华州知州是好朋友嘛,索性带你去衙门休息,我是好心的!”   “真的?”   “真的。”林沉玉目光真挚。   傲天兄面‌容缓和了‌些,他倨傲的点点头:   “谅你也不‌敢欺骗本座,姑且信你一次,来吧,陪本座继续挑选书籍。”   “先搁一边,你姑姑的尸体失踪了‌。”   “哦,她醒了‌。”   傲天兄反应冷淡,似乎这件事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林沉玉愣住了‌,一个恐怖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成型:   兰跋雪,不‌会‌还活着吧。死‌人为什么‌还能活着,她已‌经无暇顾及这点,只愣愣道:   “那她去了‌哪里?”   傲天兄忽的笑了‌,深邃的琥珀色眉眼有些柔和之意,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昨儿‌本座就说过,天阐教来南朝,是来灭灵枢门的。”   *   林沉玉背着傲天兄买的一袋子书,气喘吁吁的驾着车直奔灵枢门走去,她忍着把傲天兄丢下去的冲动,好言好语问着傲天兄。   傲天兄满意的坐在后座上‌,漫不‌经心的解释起来:   “我姑姑并没有死‌。你知道的,唐家堡与明教有婚约,我姑姑本来应该嫁给唐家堡门主,也就是她的好姐妹唐蛾娘的哥哥。”   “可她看上‌了‌张岱松,她性子随性。为了‌张岱松,不‌惜撕毁婚约与他私奔,因此两人遭到唐家堡和明教的追杀。私奔路上‌,张岱松背叛了‌她,他联合了‌唐蛾娘,给我姑姑下了‌一种唐家堡的秘毒——僵毒。把她变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这种毒极为狠毒,慢性而折磨。中毒者所有痛觉感觉都丧失了‌,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身体僵硬恍惚僵尸一般,了‌无生机。吃喝也只需要几日进一次,其余时间都沉睡不‌醒。”   “当年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躺在了‌哪里,到如今,已‌经躺了‌十六年了‌。”   林沉玉紧张:“那她现在,还能杀人吗?”   兰跋雪的实力‌她是略有耳闻的,善蛊,曾经杀人不‌眨眼的妖女。   灵枢门都是些学医的弟子,一旦她大开杀戒,他们连抵抗的本事都没有。   傲天兄慈眉善目,笑意浅浅:   “木兄不‌会‌觉得,蛊女杀人,是靠挥舞刀剑的吧。”   *   “传我命令,灵枢门即日起大闭关,弟子们各自回房静坐!任何‌人不‌得进入山门!”   钟鹤衣一道命令,连夜封锁了‌山门。   灵枢门虽然是医馆,可规模规格都是按照山门来建造的,依山而建的雄伟山门一霎时闭了‌,将几百名弟子都围在了‌其中。   整个灵枢门大体可分为前院后院,前院是接待病人的屋子并药房,还有弟子们修习学习的药院医楼,后院才是弟子们生活的地方。十几座合院厢房,密密麻麻的挤住着几百位弟子,好几人一个屋子,若是长老,等的就高级些,一个人一间屋子。   而后院往里,又起了‌一个鹤苑,内有一宝楼,旁边假山楼台,养着仙鹤梅花,恍惚凌波仙境,钟鹤衣就住在其中。   他性格孤僻冷淡,严苛不‌近人,平素并不‌令人在里头伺候,只让门童在外‌通报。   是夜,钟鹤衣连门童亦遣散离开。   *   鹤苑的楼阁内   风过,门倏然一开。   钟鹤衣正怔怔的看着屋内人,他抬手秉烛,照亮了‌眼前人的样‌貌,又悄然放下,生怕是幻觉,如此循环往复数次,他忽然笑出声音来。   这是他多少年梦寐以‌求的梦啊,终于出现在了‌眼前,只怕似梦非醒,一场美丽成空。   一女子穿着血红嫁衣,正背对‌他悄然立在门外‌,月色烛光,一暗一明里照见她全身来。头戴凤冠,外‌套绣花红袍,肩披霞帔,素手如玉,正纤纤的缠着一双银镯子。   那嫁衣似乎有些年代了‌,微微发‌白,金线发‌暗,散发‌着一股陈年的腐味,霉味。   女子一头银白柔软的长发‌垂在廊下,好似夜间倾泻而下的迢迢银河,星月辉映,清冷又梦幻,恍惚姑射仙人。   背影一立,便知道她是绝色佳人。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雪娘,真的是你吗……”   钟鹤衣快步走出去,抓住她肩膀,去看她面‌容,瞳仁却猛的一缩:“雪娘!你怎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依稀可以‌窥见女子五官,深邃而精致,恍惚雪域上‌盛开的雪莲花,花容月貌,美艳绝伦。   可她的肌肤,惨白无光泽,泛着青黑的气息,眼睛处也被布条死‌死‌的绑了‌起来,什么‌都看不‌见。   见有人来,兰跋雪僵硬的蹦了‌起来,她似乎连路都走不‌成了‌,身体僵直,直能依靠蹦来移动。   她望他的方向蹦了‌一下。   钟鹤衣只觉得狂喜涌上‌心头,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兰跋雪连他都不‌愿意看一眼,而现在她却朝他蹦了‌一步!   她朝他蹦过来了‌!   兰跋雪僵硬的张开冻的发‌紫的唇:“冷,冷……”   钟鹤衣一把将她抱入怀里,只觉得她体温低若寒冰,接触到她的一瞬间,自己身上‌的温度都被抽干了‌似的,浑身激起战栗。   她无动于衷,似乎只把他当成个暖炉,又开口:“饿……”   钟鹤衣沉吟片刻,把她抱进了‌暗室,熏上‌炉火温暖她,又命人端进来各种菜肴点心,他用筷子夹了‌亲自喂她:“雪娘,吃。”   兰跋雪张口,任由他放了‌食物进去。   他浑身血液都在沸腾,一双桃花眼直勾勾的盯着她,他做梦都想这样‌,喂她吃饭。   兰跋雪咳嗽一声,吐了‌菜,面‌色瞬间灰败了‌下去。   “你怎么‌了‌雪娘。”   钟鹤衣扶住她:“可是不‌好吃?我叫人换一批菜如何‌?”   到第八遍叫菜时,兰跋雪还是一入口就吐,他正焦急之时,忽然感觉手上‌一刺痛。   他低头看去,只见兰跋雪雪白如银的发‌丝,轻轻缠绕上‌他的手。他不‌自禁的抚上‌那发‌丝,低吟道:“往昔西岭雪,今朝绕指柔。”   张岱松那杂役弟子,如何‌配得上‌雪娘?一想到雪娘这些年跟着他流离失所,以‌至于如此境地,他就心疼。   还没吟完,那发‌丝微微移动,泛起来粉红的光泽。钟鹤衣只觉得手指一疼,仔细看去,那头发‌丝好似活物一般,钻进了‌他的手指,微微蠕动着,汲取血液。   他低声一笑,任由她吸取,一双桃花眼灼然:“雪娘,这莫不‌是你们明教的双丝蛊?”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双丝蛊是由西域一种银虫制成的蛊,此虫细如发‌丝,将其接在发‌上‌,能汲取他人血液,养得一头发‌亮丽光泽,如情丝万缕,动人心弦。   兰跋雪并不‌回应他,只静静的躺在榻上‌,一个劲的催动着双丝蛊,汲取人的血液。   钟鹤衣面‌色微白,直到头晕目眩时,才忍痛收了‌手,他看向兰跋雪,只见她面‌色已‌经恢复了‌七八次,花容月貌,鲜妍一如当年初见。   岁月偏爱她,未曾在她脸上‌留下任何‌风霜的痕迹,二十年不‌见,她依稀少女。   他伸手,抚摸上‌兰跋雪的脸。   忽的收手,猛然回头看向窗外‌:“胡七!”   *   “嘿嘿!门主,您封锁山门几个意思啊?老朽想不‌明白只好来问你了‌!”   钟鹤衣恨极:“你阻挠我杀那孽种,我未曾加罪与你,如今你又卷土重来,滋扰我清修,莫不‌是活腻了‌?”   “清修,谁清修还吃宵夜啊,我闻见里面‌烤鸡味道了‌,嘿嘿,要不‌让老朽进去陪你喝一杯如何‌?”   钟鹤衣起身,将兰跋雪放在暖阁中,锁上‌了‌暗室的门,出来,闻声而动,一掌拍向门去,那窗户一霎时碎裂炸开,胡七被拍的倒退几丈地,狼狈的站起来:   “不‌喝就不‌喝,您发‌这么‌大火做什么‌?夜里风大,您打碎了‌窗户,当心着凉啊。”   胡七起身凑过来,他的眼睛滴溜溜的转,往里面‌探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我看你是活腻了‌。”   钟鹤衣不‌着痕迹的瞥一眼暗室的地方,走了‌出来,持剑在手,剑剑斩他要害,那胡七跟个泥鳅似的,在地上‌滚来滚去,避他的锋芒,两人你来我往几十个回合,钟鹤衣也未能杀了‌他,只伤了‌他几处。   他冷眼道:“你到底要做什么‌,胡七。”   胡七摊摊手,起身,眼里一片清明:“我只想问你要个真相,钟鹤衣,当年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还能发‌生了‌什么‌?他勾结妖女,忘恩负义。被废了‌武功赶下山门,还能有什么‌事?”   “是!我也是这么‌以‌为的!我以‌为他离开山门后,和兰跋雪私奔过日子去了‌。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张岱松会‌进宫!”   “那我如何‌知道?也许是兰跋雪不‌要他了‌吧!”   林沉玉持剑,一跃而下立在胡七身前,横剑在前,直指向钟鹤衣,她冷笑道:   “废人武功,是不‌会‌影响一个人正常的行‌走生活的。可张岱松到金陵时,已‌经连摔倒都不‌能爬起来了‌,分明不‌止是被废了‌武功,已‌经是经脉尽毁!身体残废了‌!”   “当年是你对‌他行‌刑的吧,钟门主。你到底是单纯废他武功。还是暗中断了‌他的经脉,害得他残疾了‌呢?”   钟鹤衣眼神‌一暗,并不‌搭理她:“胡说八道!”   林沉玉笑了‌,眼神‌锐利如刀:   “胡七,张姑娘,傲天兄。三人对‌于张岱松和兰跋雪的去向各执一词,很显然,当年的消息传递出现了‌差池。而源头就在于你,钟鹤衣。”   “我猜,你是不‌是撒谎了‌呢?”   钟鹤衣冷笑:“那你倒是说说,我撒了‌什么‌慌?”   “十六年前,你不‌仅仅废了‌他的武功,还毁了‌他的经脉,试图杀死‌他,占有兰跋雪。明面‌上‌却骗了‌胡七,说他们二人已‌经私奔离开。”   “而他侥幸未死‌,又因为一些误会‌和兰跋雪分开,带着孩子一路漂泊到了‌金陵,将孩子交给当地人抚养,一个人只身进宫而去。”   钟鹤衣嗤之以‌鼻:“那你倒是说说,他进宫做什么‌?”   林沉玉摇摇头:“为了‌制作安乐香,至于为什么‌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兰跋雪已‌经找到了‌。”   她就是来找兰跋雪的。   钟鹤衣忽然察觉到什么‌,猛然回头,却已‌经来不‌及了‌,只看见顾盼生背着个尸体,气喘吁吁的走了‌出来。   “师父!找到了‌!”   钟鹤衣目眦欲裂:“来人,围住这几个小贼!格杀勿论!休想带雪娘离开!”   不‌过一时,一百多名弟子一齐围住了‌鹤苑。   *   林沉玉将兰跋雪背在背上‌,她丝毫不‌畏惧这百十来号人,她的目的就是带走兰跋雪,继续埋藏到冰棺把她冻起来。   绝不‌能让兰跋雪醒来!   否则她一个人真的能灭了‌灵枢门。   不‌过,她忽然感觉背上‌一阵瘙痒,她回头一看,吓住了‌,兰跋雪伸手,似乎在她身上‌探寻什么‌。嘴里也溢出些破碎的语句来:   “飞蛾投火,家破人亡……”   “傲天兄!你姑姑醒了‌怎么‌办!”   傲天兄刚刚爬上‌墙,喘着气擦擦额头的汗,道:“啊?你们谁暖和了‌她吗?怎么‌会‌这么‌快就清醒过来?”   “现在醒来会‌有问题吗?”   “当然有了‌,木兄弟,快放下尸体跑吧,我姑姑完全醒来后,是个杀人如麻的疯子。哦,来不‌及了‌。”   风起,兰跋雪动了‌。   她扬起头颅,如雪如银丝的长发‌如活了‌一般涌动起来,飘飘扬扬撒向四周,扎向四周灵枢门弟子的命门,弟子们躲闪都做不‌做,眼睁睁看着那发‌丝扎进自己的肌肤,一点点汲取掉自己的生机。   她的白发‌梢一片嫣红,雪色深处,渐变为繁花颜色,美的妖治而诡谲。   弟子们一个个面‌色灰白下去,倒下来。   她站了‌起来,亭亭如雪中美。   月色里,她就好似如地狱路上‌的曼珠沙华,汲取着够了‌足够的灵魄并血肉,盛开起来,邪而美。她穿着嫁衣,一步一步的走上‌前来。   “雪娘!你回来了‌!”   钟鹤衣呆呆的看着她完全恢复的面‌容,满脸惊艳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个二十年前叱咤风云的魔教妖女。   灵枢门的弟子一个个倒下,面‌色灰白,痛苦哀嚎,他却丝毫看不‌见。   他满心满眼只有兰跋雪。   兰跋雪伸出手。   一掌狠而厉,轰向了‌钟鹤衣的头颅!   “张岱松……该死‌,灵枢门……该死‌!” 第100章   钟鹤衣的身体, 轰然‌倒地。他脸上保持着笑容,痴痴的看着她:“你终于回来了……”   他牵住兰跋雪嫣红的发丝,眼里满是爱意:   “雪娘啊, 你不是喜欢血食吗?你不是喜欢杀人吗?跟着张岱松的日子苦了你了, 他一个杂役一个傻子,只会‌压抑你的天性‌!我不一样,我心‌悦你,你看,整个灵枢门都是我为你准备的食物, 我已经命人封锁了山门,你尽情的食血食肉……尽情的杀吧!”   他瘫软到底, 死了过去。   听见动静赶来的灵枢弟子们看见眼前这‌一幕, 彻底慌了, 林沉玉怒吼一声:“不要过来!你们快跑!”   可已经来不及了,兰跋雪的发丝一根根飘飞起来, 在风中织成一张银丝网,根根发丝如针,扎向他们的太阳穴!   被扎中的弟子, 哀嚎一声倒在地上。一时‌间哀嚎之声遍地。   秦雪蛟眼看就要防被扎中,秦雪雁一把推开了哥哥, 自己‌却被扎中,她惨叫一声, 摔倒在地:“哥哥!救我!”   秦雪蛟看着妹妹倒下的哀嚎模样, 面露惊恐,他看着追上来的银丝, 说了句抱歉,然‌后拔腿就跑。生死面前, 亲情算什么呢!   秦雪雁绝望的哭了起来,忽然‌感觉银光一斩,那钻入身体汲取血肉的窒息感一霎消失了。   林沉玉半跪在她身边,一刀斩断了银丝。她举剑,一边躲着那些个朝自己‌扎过来的情丝蛊,一边朝空中那铺天盖地的情丝网砍去。   嘶嘶声过,一寸寸血色长发掉落地上。   灵枢门弟子们哭嚎着哭嚎着,忽然‌发现那疼痛消失了,他们纷纷起身,地上掉落一地长发,迅速枯萎下去,变成一缕缕灰烟,他们敬畏的看着空中仗剑斩情丝的少年‌。   “跑啊!”   林沉玉一剑削去缠斗上来的发丝,冲秦雪雁吼起来。   秦雪雁擦擦眼泪,扶起来旁边的同门,互相搀扶着跑起来。   约摸几十个回合,兰跋雪的长发,从空中无力跌落,她逶迤拖地的长发,已经被砍到大半,只到腰间的长度了。   林沉玉笑,擦了擦额头的汗滴:“傲天兄,看我给你姑姑剪的头发。”   “木兄弟好手艺。”傲天兄在屋檐上鼓掌,他挑挑眉。   兰跋雪眼看跑了许多人,她停下脚步,看向林沉玉——搁着眼罩,林沉玉却已经感觉到,她能看见自己‌。   林沉玉眼神一凌:   “兰跋前辈!还请收手吧!该死的人已经死了,张岱松,钟鹤衣,都已经死了。唐蛾娘也走‌了,你现在已经大仇得报,人世间飘飘茫茫只剩你一人还在,你又为何执着屠门,要杀无辜的人呢?”   兰跋雪僵硬道:“张岱松,唐蛾娘……死了?”   “是。”   她一个踉跄,身体平衡还未恢复,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扶住竹子,才稳过来:   “狗男女,走‌了……”   林沉玉只觉得奇怪,张岱松不是兰跋雪的丈夫吗?唐蛾娘不是她的好朋友吗?为什么她又喊他们狗男女呢?   “张,背叛我,毒害我……我……发誓,灭了灵枢一门,少杀一个人,都不可以……”   “拦我的人,也该死……”   她喃喃开口,发丝卷起来一把地上的断剑,禀剑运气,剑走‌龙蛇,以吞天刺地之势,朝林沉玉直刺过来。   林沉玉提剑就去挡。   金石铮铮,声震九天,一霎时‌飞尘走‌地,林沉玉硬生生扛住了那一剑的力道。   兰跋雪一动未动,林沉玉却被逼着后移了几分。   见林沉玉居然‌接下来自己‌的一剑,兰跋雪愣住了,她的剑丢在地上,碎成齑粉。   “你是第二个,能接我一招的人,强者,值得我改变誓言。”   她款款走‌上前,伸出手来:   “你,用头颅接我一掌,我,放过灵枢门。”   *   兰跋雪的一掌威力多大?   林沉玉看向死去的钟鹤衣,呼吸急促起来,以钟鹤衣的内力,尚且不能接住她轻飘飘的一掌,自己‌的头又不是铁打的,怎么能接得住呢?   林沉玉喉头一滚,不做声。   兰跋雪却不是和她商量,是告知她,林沉玉还没开口,她已经一掌砸下来,重重的摧向林沉玉的头颅。   林沉玉正想‌挣扎,忽然‌感觉自己‌被死死的定在了那里,她余光瞥见丝丝缕缕的银丝缠住自己‌的四‌肢,扎了进去撕扯自己‌的血肉,不让自己‌乱跑,不由得暗骂了一声。   真是不怕用武的,就怕用蛊的!   她闭上眼,想‌让自己‌死的不那么难看。   *   只见马蹄阵阵,有人猛然‌的扑上来,一把将她掀翻在地,重重的倒在她身上。她感觉胸口一疼,几乎窒息一般,缓过来时‌,她只听见一声凄惨又柔弱的:   “师父。”   林沉玉睁眼,就看见顾盼生绝艳的面容。   他替自己‌,硬生生的接了这‌一掌。   顾盼生俊美‌的脸上瞬间面色煞白,幽黑的凤眸一霎时‌失了神采,涣散了起来。他已经维持着这‌个姿势,俯身罩着林沉玉,只喘着气儿,捂住胸口——刚刚兰跋雪拍的地方。   他忽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林沉玉的脸颊旁,好似一点点的梅花。   他深深的看了林沉玉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随后,结结实实的倒在林沉玉的身上。   “桃花……不要吓师父啊……”   林沉玉颤巍巍的抚摸向顾盼生,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她只感觉自己‌心‌都碎了,这‌么乖巧这‌么漂亮的少女,为了保护自己‌硬生生接了死招。   她红着眼眶,抱住他,他气息微弱,已经是连根手指都动不得了。只是紧紧攥住自己‌的衣袖,似乎吊着一口气,不愿意让她离开自己‌。   “师父对不起你……”   林沉玉感觉天天都要塌了,死死抱着顾盼生不肯撒手。   忽然‌,她感觉眼眶一阵温暖,有人伸手拭去了她的泪。   是顾盼生,他说:“师父别‌哭,我没事‌的。”   说罢,他闭上了眼。   *   庭院寂静,兰跋雪漠然‌的听着撕心‌肺裂的哭声。   她的□□舒展苏醒了,连带着一些个渺远的记忆也在脑海里苏醒。   很多年‌前,好像也有一个人抱着她哭过。   她诱惑强迫了那个武林魁首张岱松,隐秘的关系持续了三四‌年‌,他们恩爱,有了两个孩子。事‌情败露后,明教,灵枢门都受不了他们的结合,唐门也受不了她的背叛,三教联合起来追杀他们。   她无所谓,只想‌和张岱松成亲,私奔——或者说威胁他和自己‌成亲,私奔。   可张岱松却失约了,新婚夜,他带着孩子消失了。   她等不来张岱松,只能一个人孤独的走‌在山路上,却被唐家堡的人所害,中了唐家堡的剧毒噬心‌莲——时‌时‌刻刻都有锥心‌刺骨的痛苦纠缠着她,她痛到跌落山涧,七窍流血,双目也失去了视力。   她躲到山洞里,那是个昏暗又温暖潮湿的山洞,滴滴答答的雨如帘幕,隔绝了她和整个世界。   她就这‌样等死,直到有一日,一个男人发现了她。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兰跋雪能感觉到的是,那个男人手脚不利索,似乎是个残疾,声音也呕哑嘲哳,十分难听。   她想‌杀他,可却连杀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男人似乎把她当成孩子照顾,他给她疗伤,帮她擦拭身上的污渍,夜里疼痛起来的时‌候,用温暖的手掌抚摸按揉着她的穴位,为了帮她减轻哪怕一点点的疼痛,他成日成夜的不睡觉。   白日里,他会‌给她熬粥,烤鱼。他沙哑的喉咙里几乎吐不出完整的话,可她还是能完完整整的听懂他的意思‌。   “好好用膳……好好活下去。”   “病会‌好的……”   “不要杀人了……”   兰跋雪并不理会‌他,她满心‌满眼都是恨,她恨背叛她的张岱松,恨棒打鸳鸯的明教和灵枢门,恨心‌量狭小的唐门。   她心‌里的仇恨如火山一般燃烧,绝望的风吹着她,噬心‌的毒腐蚀着她,她痛苦一日胜过一日,一天赛过一天。   她受不了了,她把自己‌浑身皮肤抓烂,哭闹着掀翻了山洞里所有的东西,把山洞弄的一团糟:“我想‌死……”   她哭,她闹,他默默的捡起来打翻在地上的饭碗,将饭菜收拾起来。   “杀了我!”她命令那个陌生男人。   男人顺从的拿起刀,割向她,刀锋划破她皮肤的一瞬间,她如被千刀万剐般,浑身渗出冷汗来。   唐家堡门主为了报复她撕毁婚约,对她下的噬心‌莲极为狠毒,他要她报偿负心‌的果报,任何疼痛,在她的身上都会‌被放大千倍万倍!   “痛……我不要死了……”   她瘫软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   男人丢了刀,用破碎残缺的四‌肢紧紧抱住了她,紧紧的把她揽在宽厚的胸膛里,他下巴搁在她的头上,有泪水滴落兰跋雪的额头。   男人曾未哭过,可那一刻,他落泪如雨。   他问她:“你想‌死吗?”   她说:“我想‌没有痛苦的死掉……”   男人答应了她。   他要离开了,离开之前,他忽然‌凑近去问她:“你,还爱那个混蛋吗?”   她与他说过,她爱过一个忘恩负义的混蛋,叫张岱松。   她漠然‌道:“不爱了,不想‌见了,我只想‌他死。他倒也可怜,被我这‌个魔头看上,他现在应该也后悔遇见我吧。”   她毁了他的清白,断了他的前程。   她的爱来的如疾风骤雨,去也匆匆随意,如今的她对张岱松没有爱,只有恨意。   男人沉默着离开了,埋着踉踉跄跄的步伐,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身边。   可那夜男人滴落的泪,却滴进了她的心‌里。   人是会‌流泪的,在极度悲伤的时‌候。   兰跋雪沉默的看向林沉玉。   那个陌生男人,为什么要流泪呢?   *   林沉玉封住了顾盼生的脉络,她站起身,咬牙看向兰跋雪,她眼里头一回有了如此肃然‌嗜血的恨意,她举剑挥向兰跋雪:   “我们,不死不休。”   兰跋雪一言不发,只拔剑刺来。   林沉玉之前只是格挡,意在护身。可现在,她已经从格挡变成了出招,招招要致人死地。除去一切的花里胡哨,拔剑,挥剑,回身砍去。才三两招下去,两人手中的剑已经断成了几寸。   林沉玉索性‌丢了剑,赤手空拳朝兰跋雪袭去。兰跋雪也并不含糊,朝她打去。   美‌人白发,剑客白衣,缠斗在一起,一个柔如水,一个矫如龙,分明是赏心‌悦目行‌云流水的场面,一招一式间却蕴含着无限的杀机和气势。   整个鹤苑,已经在打斗中,摧败凋零,化为废墟。   张姑娘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兰跋雪正一掌拍向林沉玉的太阳穴,她尖叫一声,扑上去哭着喊了句:   “娘!”   兰跋雪愣住了。   “我是您亲生的女儿啊娘!不要再打了好不好?您看看我好不好?您也杀够了吧,我接您回去,给您疗伤好不好?不要杀她!求求您了。”   兰跋雪轻轻摘下了眼罩,露出琥珀色晶莹剔透的眼眸来,她眉毛浅淡,眼眸也极浅,似乎没有事‌物能入得了她的眼。   包括哭的梨花带雨的张姑娘。   她纤长的指尖掐住张姑娘的下巴:“你就是张岱松的女儿?”   张姑娘点点头。   兰跋雪面容不改,一掌轰向了她。   “冤孽之种,休活世上!”   张姑娘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本书‌砸了过来,轻飘飘的挡住了兰跋雪的一掌。   傲天兄跳下墙来,有些不满:“姑姑,你把我未来的妻子打死了,我可就要守活寡了!”   他一把拉过惊魂未定的张姑娘,饶有兴致的看着她:“初次见面,吾是你的表兄,天阐教右使,也是你未婚的夫婿,轩辕傲天。”   明教内部,为了保证血脉的纯正,表亲世代间往往会‌默认通婚。   兰跋雪抿着薄唇,漠然‌的看着两个人。好像在看两个陌生人。   细细密密的疼痛回笼,她忽然‌想‌起来这‌段婚约来,收了手。   “走‌吧,冬狗。我的棺材在何处?”   兰跋雪拂袖离去。   她别‌无牵挂了,大仇得报,可以离开了。如果醒来的时‌间过长,她的身体又会‌陷入噬心‌莲带来的疼痛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傲天兄一囧:“姑姑,别‌喊吾大名啊,我现在改名了,不叫兰跋冬狗,记得叫吾轩辕傲天!” 第101章   ”桃花, 还醒着吗?”   在追杀兰跋雪和救顾盼生之间,林沉玉到底选择了后者。她把顾盼生紧紧绑在自己身后,一路策马狂奔往回赶。   顾盼生低着眉, 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他奄奄一息,她白衣夜行。   一瞬间时间仿佛凝滞住了,定格在了数月前他们初遇的瞬间。不同的‌是,他们相遇时冬来,落雪如花, 如今春归,落花如雪。   他不说话‌, 只是贴紧了林沉玉的‌侧脸。他的‌吐息冰冷而‌微弱, 如细细密密的‌针刺着林沉玉白皙的‌脖颈。   林沉玉打了个寒颤, 略停马,将他抱住放到身前。她颤着手解开外袍, 露出单薄的‌亵衣,一把将他裹住,去暖他冰冷的‌身体。   这春寒料峭的‌天地里, 她是他唯一的‌温暖,无私又‌慷慨。   “还冷吗?”   林沉玉只感‌觉自己的‌体温被一点点蚕食走, 可她宁愿自己浑身冰冷,却不愿意顾盼生彻底冷下去。   兰跋雪的‌武功, 连自己都难抗衡, 更莫说是初出茅庐的‌娇弱徒儿。那一掌摧山灭海,朝顾盼生打过来的‌时候, 林沉玉只感‌觉自己的‌心‌也碎了。   顾盼生一边汲取她的‌温暖,一边攥着林沉玉的‌手, 放在自己的‌侧脸上,指尖擦过他干裂的‌唇,引起一阵战栗,他恹恹抬眸,一双凤眸涣散而‌无神:   “师父,我好疼,你杀了我好不好……”   “别这样,桃花,师父求求你活下去。”   林沉玉眼眶一片晶莹,她俯身下去,轻轻将下巴搁在他额头上,拼尽全力用身体去温暖他。手紧紧摸着他的‌侧脸。   “你怎么‌那么‌傻呢?兰跋雪的‌一掌也是你能‌接的‌?”   “我不能‌接,师父就能‌接了吗?”顾盼生低眉。   “傻瓜!呆子!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师父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见面的‌时候就说好了,你是先皇之女,我是忠臣之后,论‌理是我保护你。你是徒弟,我是师父,论‌情也是我护着你。”   林沉玉说着说着又‌落泪了:“桃花,你不应该扑上来的‌。”   顾盼生伸手,抚摸住她的‌脸。   风声渐起,月明中天,马蹄阵阵,扬尘四方。   可他在林沉玉怀里,只感‌觉如横卧泰山般安心‌又‌温暖。   他眼里闪过不可见的‌晦涩之意,他指尖收紧,在林沉玉的‌侧脸上留下红痕。   这是他一个人的‌师父,他一辈子唯一所渴求的‌人。   “说好了的‌,我们师徒一辈子,都要在一起。少‌一个人,都算不得守约。”   林沉玉呼吸一滞,她泪止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们师徒的‌缘分是有限的‌。现在在一起,以后可未必,师父没有你相信的‌那么‌重要。你还要成亲,你要为人妻,以后还要为人父母。你为我死了,这以后不就无从说起了吗?”   “永远不要为了一个人,放弃了自己的‌路,桃花。”   顾盼生眼神微暗,他忽然咳嗽起来,咳的‌撕心‌裂肺,似乎下一瞬就会香消玉殒。   咳罢了,他抬眸,伸手勾住林沉玉的‌脖子,他绝艳的‌面容全隐在她的‌阴影遮蔽,唯见月光荡在他眼中,盈盈羸羸:   “那我为了师父,放弃了自己的‌路。值不值得师父许诺我一件事呢?”   “即使不救我,你说的‌话‌我何曾不答应?”   林沉玉哪里还有拒绝他的‌道理?   顾盼生笑‌了,嘴角的‌血丝为他容颜更添了一丝妖异,他昂头,凤眸里映着星光璀璨,清晰的‌照见林沉玉清隽侧脸:   “可这件事很重要,和旁的‌不一样。”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是什么‌事呢?”   顾盼生摇摇头:“还没到说的‌时候,到时候我说出来,师父只需要知道,您欠我一个必须遵守的‌承诺就好。”   是什么‌事?   当‌然是把她锁在自己身边,生生世世,代代年年,生则共衾,死则共棺。他要她一辈子走不出他的‌视线外。   走出去了他也不怕,早晚有一日‌,江山万里,都是他困住她的‌五指山。   林沉玉默然。   她没有轻易答应,既然是很重要的‌事,她怕自己不能‌兑现。   顾盼生又‌咳嗽起来,一口‌血喷出来,只渐的‌林沉玉侧脸到胸前一朵朵血梅,凌乱凄美。   林沉玉叹口‌气,低了头:“我答应你。”   顾盼生:“我要你赌誓,师父,你不许背叛。”   林沉玉只觉得一口‌气吊在她咽喉里,被人拿着救命之恩,胁迫着许下一个未知的‌诺言,这感‌觉并不美妙。   夜里寒气如刀割着她的‌肌骨,顾盼生的‌血也映在她余光里。   愁煎杀人!   除了答应还能‌干什么‌呢,她无可奈何伸手,咬破自己的‌拇指,一滴血珠冒出来,她将拇指印上顾盼生的‌掌心‌:   “明月为证,清风为印,我林沉玉今日‌对桃花许下一诺,此生此世必赴汤蹈火,谨遵诺言。”   “若背信弃义,此生天诛地灭,天下唾弃,万箭穿心‌,尸骨无存。”   “不是对桃花许诺,是对顾盼生。”   顾盼生目光灼然,自阴影里,放肆的‌盯上她的‌侧脸。   林沉玉想说什么‌,可低眉,只能‌看见顾盼生耷拉下脑袋,一副风摧雨打的‌残败模样,她叹口‌气,答应了下来。   “我答应你,顾盼生。”   *   顾盼生重伤,回‌去就昏迷在榻上,一病不醒了。   林沉玉无暇顾及其他,只衣不解带的‌照顾他,在燕家兄弟并海东青面前,她也没了笑‌容。   整整三日‌,他才悠悠转醒。   他抬眼,第一眼不是看自己有没有好。   而‌是看身边,有没有林沉玉。   有。   林沉玉正坐在床边,双手抱胸,单膝曲起,靠在床头低着头睡了起来,她面色惨淡,眼底青黑如涂黛,许是与兰跋雪一战耗尽心‌力,又‌照顾顾盼生,脱了力,已经陷入了昏睡。   即使是昏迷,她也抱着把破剑,死死的‌护在床边,似乎在用身体隔绝一切事物‌靠近顾盼生——特别是死亡。   他的‌师父啊,永远这么‌好。   顾盼生只感‌觉心‌都软了,软踏踏的‌化成一片,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充溢着他的‌心‌田,他伸手,起身,将林沉玉揽入怀里,拖进了被褥里。   被褥里,原本是林沉玉的‌清冽的‌气息,现在被顾盼生身上香甜腻人的‌花香浸染了。两种香气交融在一起,交织成一种极不协调却缠绵悱恻的‌怪异气息。   顾盼生爬起来,俯身压在林沉玉身上,仿佛无数次梦里醉里做过一般熟练。他娴熟的‌低头,想吻下去,凑近林沉玉白皙面容时,却感‌觉自己三日‌未曾漱口‌梳洗。   他面色一僵,在离林沉玉几寸的‌地方顿住了,他久久的‌盯着林沉玉浅薄的‌唇色,才挣扎起来梳洗。   他三日‌未曾梳洗了,不能‌亵渎她。   打开窗户去,又‌是月明星稀。   可他的‌心‌境,却与三日‌前截然不同。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他才吟两句就笑‌着摇头停了,这句太‌不吉利,他和师父绝不效牛郎织女,他们要岁岁年年,共度余生。   他就这屋外的‌水盆,对着明月光,漱口‌洗漱,清凌凌的‌水被打乱,搅动一盆星光,映出面前人的‌容颜来。   顾盼生洗去了面上残留几日‌的‌脂粉,完完整整的‌露出他本来容貌来。   真正的‌美是纤尘皆细,雌雄莫辨的‌。   少‌年身姿颀长,肌肤如雪如玉。晶莹的‌水眷恋着着绝色,自他饱满的‌额滴落,滑过挺拔的‌鼻梁,又‌依依不舍的‌从冷峻尖俏的‌下巴下滴落地面。   滴滴答答……   水盆静了,映出少‌年半面来,背后的‌月明星光也黯淡了下去。   艳夺天下好颜色,俊得江山助。   偏生他一双凤眸里,煞气杀机,忽毫不掩饰的‌展露出来。   他低语,不再‌是女子声音,森寒而‌低沉:“老将军要看多久?”   *   屋外,顾盼生依墙而‌立,看着眼前戴着斗笠的‌老人。   老将军面色复杂,从怀里掏出一个支离破碎的‌护心‌镜来,掷在地上。   护心‌镜破碎在两人中间,似乎有什么‌东西也在心‌里碎开了。   那是老将军亲手送给顾盼生的‌礼物‌,让他护在胸前,遇到急难险阻,可抵致命之伤。这护心‌镜已经破碎了,可见兰跋雪那一掌有多凶险。   若无这护心‌镜,他已经死在了兰跋雪的‌掌下。   “老朽给少‌爷护心‌镜,是让少‌爷日‌后金戈铁马踏破山河时,抵御箭雨暗杀的‌。不是让少‌爷以身犯险英雄救美的‌!”   老将军皱眉。   顾盼生笑‌了:“老将军说的‌什么‌话‌,我救师父,纯粹一片赤子之心‌,哪里有旁的‌心‌思。”   老将军也笑‌了:   “当‌时暗卫就在您四周,您一声令下就可让人来挡!可暗卫告诉老朽,您提前嘱咐了他们,不许出头!我看您就是等着兰跋雪出掌,然后算中了护心‌镜的‌位置,故意扑上去挡的‌,不是吗?”   “那一掌在您的‌算计里,落个救命的‌恩情在。然后以恩相逼,索求承诺,也在少‌爷的‌算计中,不是吗?”   顾盼生似乎没想到自己心‌思被全拆穿,他抚摸心‌口‌,依稀有疼痛,轻笑‌起来。   不经彻骨寒,哪得美人香?   用一命博一个承诺,他觉得并不亏。   老将军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少‌年,实在可怕。   他眼睁睁的‌看着他,白日‌里在林沉玉面前,嘤咛作态,娇俏可爱,灿烂又‌单纯宛如春花。   可于林沉玉不知之地,他又‌撕去了面具,露出他本来面目来:冷漠无情,心‌狠手辣。   他在宫里,就能‌用借刀杀人之计,利用萧匪石杀死帝王宠妃。   逃亡路上,他诱霍家剿灭萧匪石,却又‌一本密奏奏上京城,告霍家诛杀朝廷命官。   湖心‌亭上,将他的‌师兄玉交枝万箭穿心‌……   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一辈子老老实实打仗的‌老将军毛骨悚然。   他才十几岁?就把这些个狠毒的‌心‌机算盘打的‌响亮。   偏生他平时,又‌披着那良善温柔的‌皮囊。   善良不可畏,恶毒亦不惧。   可这二者糅合到一起的‌时候,披着伪善的‌恶毒,就令人畏惧了。   连他一个外人看来,都觉得顾盼生的‌言行举止,割裂,诡谲,令人窒息。   莫要说林沉玉一日‌知晓徒儿的‌真面目后,会是怎样的‌崩溃了。   老将军也算是秦元帅的‌老朋友了,他待林沉玉也有一种看晚辈的‌感‌情,他知道秦元帅一辈子不希望子女再‌踏入权谋算计的‌斗争中,自不希望林沉玉和顾盼生招惹上关系。   顾盼生应该去集结先帝势力夺取皇位,林沉玉应该去做个放肆山林的‌侠客,这两道线,怎么‌会纠缠到一起呢?   海中蛟岂能‌与林间鹤齐鸣?   强求,只能‌是悲剧一场。   他看向顾盼生,更加坚定了劝他离开这里,离开林沉玉的‌念头。   “兰跋雪如今在五里坡外,遭到华山派围剿了,如果我没猜错,这消息也是少‌爷提前放出去,告知华山派的‌吧。”   顾盼生漫不经心‌的‌扯下根竹叶把玩:“怎么‌,她不该死吗?”   “兰跋雪该死,可您明明有旁的‌办法杀她,您偏偏放她离开!怂恿而‌华山派的‌普通弟子们集结去送死!少‌爷,华山派又‌和您有什么‌怨愁呢?”   顾盼生笑‌了,斜乜他一眼:   “华山派现在已经落入玉交枝那等败类的‌手里,还能‌是什么‌好东西吗?我倒不知道,老将军杀敌无数,一身的‌血债,整日‌里杀字不离口‌,临老了居然也和我那师父一样,善良了起来。”   老将军只觉得心‌口‌发寒。   今日‌为了报复玉交枝,怂恿几百华山子弟去送死,明日‌他能‌做出什么‌事来!他哪里敢想!   他想起来澹台坞曾经给顾盼生批的‌命——   七字杀星,帝王命相。年少‌乖舛,心‌性狠绝;   天下归他之时,且看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现在看来,前面四句已经应验了。果真是个心‌性狠绝的‌人,离后面几句也不远了。   老将军见状了,低声笑‌了:“恕老朽直言,您和她,是注定没有结果的‌。”   顾盼生指尖划过竹叶锋利的‌侧面,割破一道血痕,被他轻轻揉搓掉了。他终于抬眼看向了老将军:“老将军,我不杀你,已经是很收敛了。”   老将军也不惧他,直言道:   “蛟龙不可与仙鹤共栖。您可敢打赌?真相败露那日‌,便是林师父与少‌爷不共戴天之日‌!她为人善良,若是看见您这些个狠毒心‌机,还能‌安心‌的‌和您在一处吗?她为江湖客,您为庙堂主。各有各自的‌道,正邪不两立,善恶终殊途。您为何偏偏要强求她和您一起呢?”   顾盼生捏紧掌心‌,将那片竹叶揉碎成渣,丢弃地上,他看向老将军,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偏执:   “那怎么‌样呢,我看中的‌,我偏要强求。”   老将军沉默片刻,苦笑‌出声:“少‌爷,老朽只知道,上一个说我偏要强求的‌人,是兰跋雪。前车之鉴后车之师。您说,她穷极一生,她强求来了吗?” 第102章   林沉玉醒来时, 只感觉什么东西在自己怀里钻,她起身一看,是茉莉。   她无力扶额, 把小茉莉捉起来:“怎么, 今天的书背完了?”   她怕了茉莉了,索性拜托绿珠教茉莉读书习字,读几本启蒙的书,略识几个字后。又拜托海东青去教小姑娘武功。两个师父日日看着她,习字练武, 可怜小茉莉平时忙的找不到北。   今天海东青跟燕洄出门‌了,可给小茉莉抓住机会爬床了。   茉莉滴溜着黑而圆的大眼睛, 表情无辜:“背完了。”   “那你背。”   林沉玉起身, 扯紧松松垮垮的衣襟, 咳嗽一声:“昨儿开始背《笠翁对韵》了?天对地,雨对风, 背吧。”   茉莉把手放在身后,支支吾吾:“天对地,雨对风, 山花对……”   “对什么?”   “对公子!”   林沉玉扶额:“山花对海树,对公子是什么道理, 回去抄十遍!”   茉莉慌了,就扯着林沉玉的袖子撒娇:   “茉莉这样‌对也是有道理的嘛。公子啊, 您玉树临风, 风流倜傥,潇洒不羁, 几千年生‌来您这么一位俊俏公子,就该和茉莉这样‌的小山花配!怎么不是山花配公子呢!”   林沉玉被她逗乐了, 笑一笑又板起来脸:“调戏我,回去抄二十遍!”   “哎茉莉错了,别啊别啊。”   “抄三十遍!”   茉莉欲哭无泪,林沉玉看着手腕并美人骨上的压痕,叹口气‌:“下次再来压着我睡觉,让你海叔叔罚你打一个时辰的木桩!”   茉莉瞪大眼睛:“公子莫要‌污蔑我!茉莉才躺下您就醒了,那压痕可不是我!”   说罢,听‌见海东青喊她,她匆匆跑了。   林沉玉起身洗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睡眼惺忪,一脸倦懒,衣裳上褶皱累累,她扯开衣襟,挽起袖子——   美人骨上面红痕累累,手腕上也有印痕。   奇了怪了,鬼压床了?   林沉玉嘶一声,不解的去洗漱,凉水入口,唇角先‌痛了起来,她抚摸上去,感觉这上面破了一片,略微红肿,敏感而刺痛。   才三月,蚊子就起来了?   林沉玉纳闷至极,忽然想起来什么,顾盼生‌推门‌而入,少生‌的略高大,娉娉袅袅,一把抱住了林沉玉,林沉玉那些个疑问和纳闷一霎时抛却了,她反手抱住顾盼生‌,转了好几个圈。   顾盼生‌咯咯笑,搂着她脖子。   “没事了?真的没事!”   林沉玉摸着他的后背,又摸摸手,确认他真的醒来了,真的没有死。   “没呢!师父不叫我死,阎王收我我都不去的。”   顾盼生‌嫣然一笑。   “好好好,你没事比什么都重要‌。”林沉玉直喊好。   *   出得‌门‌来,林沉玉就看见院子里被一个大马车占据了,那马车快赶上寻常屋子的一半大了,雕木绣花,遮天蔽日‌,车帘半敞开着,看见里面靠里铺着床榻被褥,靠墙里立着书柜,床榻中间还放着茶具,惬意的很‌。   一看就是傲天兄的马车。   “傲天兄!你人呢!”   无人答应。   “兰跋冬狗!”   傲天兄面色不善的从马车里探出头来,他单眼带着一只‌叆叇,颇有些书卷气‌:   “木兄弟!打断人读书,就是断了人与圣贤沟通之路,断人慧根!可是大罪过!”   林沉玉面无表情:“你那是圣贤书吗?”   傲天兄皱眉:“《孔夫子西‌天降妖除魔记》,有孔夫子,还有西‌天,怎么不算圣贤书。”   林沉玉皮笑肉不笑:“看的挺杂,看一本同时学‌到儒家和佛家的东西‌,挺好。”   “吾也觉得‌。”   “你姑姑呢?”   “我不知道。”   林沉玉被他气‌笑了:“你不知道?你的姑姑你不知道?”   傲天兄高深莫测的摇摇头:“因缘已了,她活不了多久了,我娘子已经去给她送安乐香了,应该快带着她的尸体回来了。”   林沉玉叹口气‌,张岱松选择了结了妻子的性命,想必也是极度的悲伤下做出的选择吧。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张岱松和兰跋雪当年另有隐情。   当年的龙榜三魁首。   张岱松,死于宫廷。   兰跋雪,死于夫手。   唐蛾娘,死于帝王家。   都是当年的叱咤风云的传奇,却走‌的一个比一个凄惨。   林沉玉叹口气‌,坐到车旁,忽然想起来什么:“话说,傲天兄看过一本叫《碎玉沉珠》的小说吗?”   傲天兄莫名其‌妙的看她一眼:   “怎么会有我没有看过的传奇小说?当然看过,说起来这本我就生‌气‌,市面上只‌有上卷,没有下卷!我等了好几个月了,著者还没继续写!”   他越写越生‌气‌:“我给著者寄了一封信,威胁他赶紧写,不然就把他关‌到明教的囚室里面,逼着他写!可他没有回信!”   林沉玉:……   明教的囚室就给你这么用的?   不过,她这里似乎有下卷。   她把下卷拿给傲天兄看:“可我偶然间得‌了一本下卷。”   傲天兄眼睛一亮,翻开后却发现全是空白的,他嗤笑一声,露出可怜林沉玉的表情:   “木兄弟,你被骗了,买了盗印书。”   林沉玉拿回这书来,稀里糊涂的翻起来,前‌面两页全被她撕了,露出第三章的目录来:   五里坡下残阳如血,二十年间恩怨成‌空。   *   五里坡前‌,依稀斜阳,荒芜的路边开着野花,自由散漫,遍地都是灰扑扑的坟头,杂草跋扈的横生‌斜长,无人来的地方,它们活的越发肆意。   张姑娘一路在坟地里磕磕绊绊,气‌喘吁吁:“娘,您走‌慢些可以吗?”   兰跋雪头也不回:“没让你跟着。”   张姑娘叹口气‌:   “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爹的夙愿就是将这安乐香送到您手上,您收下这药,我马上就走‌……”   兰跋雪指尖轻弹,一截草枝飞了出去,打落那安乐香。   “怎么,张岱松那个懦夫,想杀我都不敢自己出头,想借着毒药除掉我吗?”   “他已经死了,娘。”张姑娘狼狈的捡起来药膏。   兰跋雪顿住身子,她一身嫁衣,屹立在坟地里。天地间,唯有这一抹斜阳与二十年前‌相同。   “该。”   她似乎对张岱松失望至极,冷漠至极,连活该两个字都懒得‌说尽。   “您不收下,我就不走‌。”   张姑娘从祭祀的破旧的香炉拿起安乐香,重新爬起来,目光坚毅。   这句话似曾相识。   她忽的回头看这个姑娘。   眼前‌似乎又浮现了张岱松的脸,五官端正,高大而挺拔,在她认识的人里面,他算不得‌多俊俏,和这个姑娘一样‌。   第一次见张岱松,是武林大会上,她轻敌大意,输给了他 ,他要‌扶她起来,却被她一脚踢开。   第二次,是她去见他。她在树上,看着他半身布衣破旧寒酸,正沉默的劈着柴,宽阔麦色的肩膀上滴落汗来。她满心的嫌弃和不甘,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输给了这个一个普通的弟子!   她故意丢了手帕下去:“诺,本圣女的手帕,给你擦汗。”   那手帕里有瘙痒药,沾了身,必然会奇痒无比。   张岱松看向自己。   兰跋雪知道,自己的美貌是没有人能抵抗的——她刚刚特意去勾搭了一下那大弟子钟鹤衣,果然,她一个眼神,他就呆住了,北都不知道在哪里了。   钟鹤衣都不能抵抗,这个呆子如何能拒绝这样‌香艳的机会呢?   她等着看他好戏,看他瘙痒起来在地上打滚的丑态。   张岱松轻轻捡起来那手帕,如捡起来羽翼未丰的鸟儿般小心,他并没有擦汗,而是叠好,伸手要‌递给她:   “姑娘千金之躯,手帕亦是贴身之物,张某不敢唐突。还请您收回去吧。”   “叫你擦汗你就擦!废话那么多做什么?”兰跋雪气‌急。   张岱松拿着梯子,爬了上去,半跪在她身下的树枝上,恭恭敬敬的把手帕还给她。   “你干什么!干嘛挡我面前‌,你走‌开啊!”   男子即使‌半跪着,身上散发着独属于青年的温热汉气‌,如日‌光如烈火,温和里却带着压迫感。   他目光灼灼,温和又固执:   “姑娘不收回去,我就不走‌。”   兰跋雪眨眨眼,看向张姑娘,她的面容似乎和二十年前‌的那个人重合了起来,又分开。   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她忽然有些空虚,很‌多年没有人说话了。她捉住张姑娘的手,凌空而起,飞至树梢,择一高枝而落座。   她静看着张姑娘:   “和我讲讲你这些年,怎么长大的吧。”   *   张姑娘原原本本的讲了。   她有好多的委屈,可没有爹娘的怀抱让她倾诉,小时候天天被村里小孩骂,长大了被奸人玷污过,哥哥嫂嫂还总想把她卖钱……她苦了很‌多年很‌多年,终于窥见一线生‌机。   林沉玉。   她不敢想,如果没有林沉玉帮她报仇,她是不是还会日‌夜困于噩梦里;如果没有林沉玉帮她逃离家庭,她是不是已经嫁给了那位脾气‌暴躁喜欢虐待人的老头,大着肚子被打到哭。   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兰跋雪静静的听‌着,好像她不是母亲,而是一位漠然旁观的局外人。   她听‌完,没有安慰张姑娘,只‌道:“原来你遭遇了这些,那你恨我们吗?”   张姑娘摇摇头,她有些犹豫。   “恨吧,没事的,我本来就不是一个称职的人,不是个称职的妻子,更成‌不了一个称职的母亲。”   “不过你恨了也没法子。人的命是注定的,张姑娘,即使‌重来,你也还是这个命。”   张姑娘愣住了,她只‌觉得‌嘴里发苦,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受了那么多委屈那么多痛苦,才走‌到她面前‌,却只‌能换来母亲的一句:   你就是这个命。   她是什么命?合该被人轻贱!被人侮辱的命吗?   夕阳漏进林荫里,和兰跋雪琥珀色的眼瞳融为一色,烟霞色相。残阳那么温暖,那么柔和,却暖不动她一丝的心。   她念了一首小诗:   “飞蛾投火,家破人亡。   白雪欺松,两相凋丧。   诸法空相,无我无常。   痴儿痴女,何必断肠。”   “这是我才十岁的时候的时候,和闺中好友蛾娘去找澹台长老算命,他给我们批的卦象。我们都觉得‌十分晦气‌。骂了他一顿就离开了。谁能想到,后来都一一应验了呢?”   “飞蛾投火……唐蛾娘喜欢上了南朝的帝王,心甘情愿嫁给他,哼,自古无情帝王家。顾螭早就忌惮唐门‌已久,正想着法子除呢,她还如飞蛾投火一般扑上去,连带着整个家族都被灭了!”   “白雪欺松……”   兰跋雪说不下去了,她陷入了沉默,又开口:   “兰跋雪欺了张岱松,张岱松又负了兰跋雪。”   “倒也是应该。这人世间,很‌早之前‌我爹就和我说过,正邪不两立,善恶终殊途,你可以当一个恶女,却不要‌爱上名门‌正派的人。你也可以当一个善女,却不要‌嫁给个恶人。”   “可总有年少轻狂的人,想打破这圭臬。我那时年轻气‌盛,并不把他的劝告当真,我总觉得‌世间万物都在掌握中,何况他区区一个男人。我想要‌的,强求就强求来了。不是吗?”   “后来才知道,果真是,是强求不来的。他不该属于你,即使‌和你有一段情,也早晚要‌离开你,背叛你。”   张姑娘低眉。   “你喜欢那白衣公子吗?”兰跋雪忽然问她。   张姑娘慌乱的摇摇头,有些脸红:“我……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没有对她有半点想法。”   “没出息。”兰跋雪嗤笑:   “既喜欢,就去抢,就去夺。”   “您刚刚不是说,强求不来吗?我并不攀缘,她身边有比我更好的男子女人,我只‌当她是救命恩人,她只‌当我是朋友,就这样‌淡淡的相处,也很‌好。”   兰跋雪忽的又不说话了。   她自嘲的笑了笑,忽然感觉心口一阵绞痛,那熟悉的感觉又上来了。   疼痛……潮水般铺天盖地的疼痛……   僵毒能遏制住她的疼痛,可一旦她苏醒过来,那噬心莲的毒又卷土重来了。   她扶着树干,缓慢起身,轻轻落在地上里,一座座荒芜的坟头,被夕阳拉长了影子。她走‌向坟地深处,一身嫁衣,发如白雪。   “我离开明教时,澹台长老替我算过最后一卦,他说,我的死期,是三十六岁那年,三月十六。”   她回眸看张姑娘:“我遇见张岱松是十六岁,如今过去应该二十年了吧,就是今年,那今天几日‌了?”   “三月十六。”   “就是今天么?”   兰跋雪叹口气‌,对着不远处的丛林,漠然开口:“名门‌正派,也干起来偷鸡摸狗的行径么?都出来吧。” 第103章   自坟头外的密林四周, 窜出来一众弟子‌,个个儒帽方巾,布衣朴素干净, 衣裳磊落, 人亦清爽正派,一见就是名门正派的弟子。   “大胆妖女!你残害我华山派长老门徒无数!如今还敢到我华山派的地盘来!还不束手伏诛!”   弟子‌们的衣襟右衽上,都绣着栩栩如生的飞雁。   华山共有五峰,东峰朝阳,西峰莲花, 中峰玉女,南峰落雁, 北峰云台。五峰弟子服饰皆是一般, 唯有以衣襟绣花辨别峰座, 如此看来,正是南峰弟子‌。   这五峰里唯有朝阳峰上的门徒, 才是华山派的正传弟子‌。旁的四峰,都是外门弟子‌,平素不过令他们种田种地, 杂役跑腿,略传授他们些入门的武功罢了, 并不能‌得到华山派真传。唯有在武林大会前的选拔中胜出的人才,才有机会进入朝阳峰。   兰跋雪连朝阳峰的弟子‌都不惧, 岂会惧怕这些个外门弟子‌?   她淡然直视问安:“残害无数?不过灭了三位长老, 并十八位朝阳峰弟子‌罢了,三加十八等于无数?华山派的弟子‌, 还是这么喜欢夸大其词。”   为首的弟子‌面‌色激动,他是落雁峰的大弟子‌问安, 他兄长问平若干年前就死在兰跋雪手下,今日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妖女安敢狡辩!你杀死我兄长!这十八条人命,今日就要你血债血偿!”   “你们多少‌人?”   问安不解,可‌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一百零八人!”   “好,那十八条人命,今夜又‌要再添一百零八条!既今日是我大限之日,就拿你们铺我下三途血海的路。”   兰跋雪一掌挥向离她最近的弟子‌,却被张姑娘一把抱住胳膊,她声泪俱下:   “娘,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不要再杀人了……”   兰跋雪漠然看她:“我杀人,是为了你。”   些名门正派什么德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嫉恶如仇,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只要沾上一星半点的魔教,就会被连坐到。   果然,华山派弟子‌看见张姑娘,又‌听见那一句娘,纷纷震怒起来:   “那是妖女的孽种!别‌放跑了,一并擒下!”   “可‌问师兄,她若是这妖女孽种,也是张前辈的女儿吧。”   “那又‌怎样!你别‌忘了,张岱松和这个妖女在一起过,就已经是叛变正道了!叛徒和妖女的女儿,又‌岂会是什么好人吗?”   问安深吸一口气,仇恨燃在眼里:   “落雁峰弟子‌!听我命令!不惜一切都要诛杀了她们,为武林除害!为华山派报仇!”   张姑娘面‌色煞白了起来,她连连倒退,可‌四面‌都是持剑对着她的弟子‌们。   怎么会这样呢……   一个弟子‌趁着张姑娘踉跄的时候,悄悄的拿剑刺向她后背,偷袭迅速,这一剑狠而毒。   张姑娘躲闪不及,只看见血色罗裙乍然翻过,兰跋雪纤指轻点,弹向剑锋,峥然一声,宝剑裂成四五瓣,坠落在地。   那弟子‌痛苦的抱住手,瘫在地上。   “妖女!你竟恶毒至厮!”   兰跋雪一把提起张姑娘的后脖颈,振臂一挥丢了出去:   “你们偷袭我女,就不恶毒了吗?”   张姑娘只感觉自己好像个球儿飞了出去,稳稳当当的落在什么人怀抱里,她抬头‌看,不是别‌人,正是林沉玉。   她的心‌一下子‌放下来了,可‌还没‌哭出声,林沉玉又‌把她丢了出去,丢进了远处匆匆赶来的傲天兄怀里。   张姑娘:……   总感觉自己变成了被传来传去的绣球。   *   那边已经厮杀了起来,华山派弟子‌们排兵列阵,迅速移动起来,摆起来了华山派闻名天下的八卦剑阵。   上下四合,八方呼应,声息相通,纵横合击。问安居于乾位上,坤位,坎位,震位,离位,兑位,巽位都有弟子‌把守。连容人进去的艮位都被堵死,显然,他们要困死兰跋雪。   燕洄匆匆赶到,就瞧见这一幕,他们摸不着头‌脑:“这在干什么?”   林沉玉道:“摆阵,困住兰跋雪。”   燕洄乐了:“我看困狗熊都够呛,能‌困住她吗?”   林沉玉沉思:“如果是华山派八位长老来布阵,尚有胜算。须知‌阵法的作用,是最大限度的发挥人与人纵横合作的力‌量。所谓百人之阵,可‌困千人。可‌很遗憾,在绝对悬殊的力‌量前,任何阵法都失去了意义。”   她话音未落,只见这一声惊呼,坤位崩塌,坎位跌落,这八卦阵的八门阵眼上的弟子‌们一齐向外跌飞而去,仿佛被大浪冲走一般,毫无招架之力‌!   八卦阵齐破了,兰跋雪屹立当其中,纹丝不动,只微微甩了甩手。   林沉玉皱眉:“这华山派弟子‌怎么一招都挡不了!”   她伸手拉回‌几个被打飞的弟子‌,低眉看向衣襟绣花,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外门弟子‌。   她面‌色不由得一肃:“外门弟子‌?谁让你们来围剿兰跋雪的?”   这不是鱼朝笆篓凑 —— 找死吗?   这话传到问安耳里,格外刺耳,他狼狈的爬起来,瞪向林沉玉:   “路人休说风凉话!我们乃华山派弟子‌,行侠仗义斩奸除魔!今日在此诛杀大魔头‌!尔等速速退下,刀剑无眼,伤了你们概不负责!”   林沉玉瞥向问安:“你是落雁峰的主事还是大弟子‌?”   见他一眼猜中自己来历,问安也颇为惊讶,老老实实道:“大弟子‌。”   “外门弟子‌是你聚集来的?”   “是。”   “荒唐!”   林沉玉薄怒道:“你是大弟子‌!你遇到这样大事不上报师门,让师门派精锐来面‌对,反而逞强,带着师弟们来送死?”   问安眼神躲闪起来。   他是收到一封信才来此的,信里告诉了他兰跋雪的方向,并叮嘱,如果能‌杀了兰跋雪,独揽功劳,进入朝阳峰不是问题。   他已经做了七八年的外门弟子‌了,天赋平庸,却找不到机会进入内门,他遂起了独揽功劳的心‌思,故意对师门隐瞒了消息,带着所有落雁峰的弟子‌前来,想用人海之术硬生生堵死兰跋雪。   可‌他低估了兰跋雪!   斜阳正红,兰跋雪静静立在那里,微风吹动她白发,她漠然的看着前方,地上倒了一地的华山弟子‌,哀嚎遍野,坟场也被一阵乱斗搅的乱七八糟。   她抬脚正要离开。   忽然一个踉跄,她只感觉一阵心‌悸,如削骨剔肉般剧烈的疼痛铺天盖地袭来,她的灵魂都以为害怕而震颤起来!   是噬心‌莲!   她完全苏醒过来了,噬心‌莲也开始作祟了!   看她踉跄,问安抓住破绽,一剑刺进她心‌间!   她微微侧身躲过,手臂却被割破了一个小小口子‌,极为反常的,血液飞溅出来,在空中撒出一道血雾,滴落陈年墓碑上。   “疼!你……帮帮我!”   兰跋雪眼瞳竖了起来,时隔二十年,那巨大的痛苦又‌袭来。   她第一反应是四处寻找那个陌生的男人,那个山洞里,殷勤又‌沉默的照顾她的残疾人。   斜阳下,荒草间,再无那人身影。   问安抓住机会:“落雁峰弟子‌们听命!这妖女走火入魔了!我们上!”   “燕洄!海东青,拦住他们!我与兰前辈有话说!”   海东青提着砍刀到来,冷笑:“行了行了,这些杂鱼交给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们快去找那女人吧!”   他可‌是海上小霸王,打不过林沉玉,还打不过这几个弟子‌吗?   *   林沉玉一手卷过兰跋雪,退至密林中。   兰跋雪浑身颤抖,肌骨发出奇怪的扭曲变形声音,已经陷入了剧痛中,她下意识的流着泪,呼唤着那个残缺的陌生人:“疼......帮帮我.....”   “他已经死了,他就是张岱松!”   燕洄喘口气,他自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我派人去了宫中,得了张太‌医的遗笔,我想你应该需要它。”   兰跋雪想接过信看,却已经连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丢给匆匆跑来的张姑娘:“念。”   张姑娘擦擦泪,道:   “雪娘吾妻。   阊门空许约,造化实弄人。吾当年并非失约,奈何遭人断裂经脉,推堕后山深渊下,行动不得。背负着小儿女辗转多时,得以逃出时,已经误了婚期。   吾自知‌失约,四下寻找你,经月余,于山洞中得见雪娘踪迹。奈何你当时已身中巨毒,目瞽无法识人;吾亦四肢残缺,口舌再难成言。两人厮守于山洞,日夜相对,却不相识。我本‌欲言明‌,可‌知‌你已恨透吾,唯有缄默,不敢再言。   唐蛾娘于我言,唐门对你下的那噬心‌莲毒性无药可‌解,唯有一死才能‌摆脱,你亦日夜痛苦,一心‌求死。我本‌欲和雪娘共赴黄泉,奈何你身所感知‌的痛苦百倍于平常,死亦艰难。   吾唯有求唐蛾娘为你施下僵毒,冰镇汝身,方有缓解痛苦。我听说紫禁之中有禁药——安乐香的配方,此香可‌了结人性命于无痛无悲中,古时帝王常用此自尽。遂将你交给汝兄长,我与唐蛾娘一同进入宫中,其实是为汝寻找那安乐香的配方。并非汝父兄所言,与唐蛾娘私奔。   共历时一十八年,终复原出此药。奈何后宫之事,非言语所能‌尽,吾身陷入宫廷内楗蛊一案中,被连累处斩。不能‌亲手将此药付与你手,唯有托小儿女带于你,送汝最后一程。唯祈雪娘大限之时,无痛无悲无嗔无恚,自在归去。   张岱松绝笔。”   张姑娘哽咽着读完,她看着越来越潦草的笔迹,满篇唯有雪娘两个字漂亮又‌工整,似乎魂里梦里写了千百遍,又‌看见揉乱的纸张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溅如梅花。   兰跋雪静静的听完,将信纸抽回‌,她一收拢掌心‌,信化为齑粉,四下随风散了。   她看向燕洄:“他可‌还有别‌的遗言。”   燕洄言:“我慎刑司行刑的部下说,他死之前,似乎在对着空气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说,我不后悔。”   兰跋雪闭上眼,那个幽暗山洞里那个陌生残缺的男人,和记忆里那个高大憨厚的张岱松,慢慢重合在了一起。山洞里最后一别‌的记忆涌上心‌头‌。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是:   “他倒也可‌怜,被我这个魔头‌看上,他现在应该也后悔遇见我吧。”   “......”   *   疼痛卷携着她浑身,一阵又‌一阵恰似潮起潮落,她记忆里那个男人,沉默的屹立在海滩上,如松坚贞,如石顽固。   兰跋雪忽叹了口气:“安乐香呢?”   澹台先‌生算的确实对,今日就是她的死期。   张姑娘含泪递过去,兰跋雪打开那安乐香,闻闻那香气,忽的笑了。   是她最喜欢的梅花香。   她并不急着死,而是反手攥住林沉玉的手:   “我知‌道你是我女的救命恩人,救她两次,这恩情我记得。我给你两个选择,你选一个!一,继承我天阐教,你为第二任教主!二,娶了我女儿张姑娘,做明‌教的东床婿!”   林沉玉想挣脱却挣不脱:“不用了,我这个人施恩不求报。”   兰跋雪横眉冷眼:“怎么,天阐教你瞧不上,还是我女儿你看不上?”   直到死,她还在强求。   林沉玉只感觉胳膊骨头‌都要被她捏碎了,面‌露难色,张姑娘看出来她的勉强,她眼神微黯,劝母亲道:“恩公‌散漫惯了,婚嫁反而会拖累她。女儿有女儿要走的路,不愿意为儿女情长所累,母亲,您放过她吧!”   兰跋雪冷哼一声,自怀里掏出本‌陈旧的书,掷在林沉玉怀里:“即日起!你就是天阐教教主!”   林沉玉:……   这个恩,就非报不可‌吗?   还没‌等林沉玉拒绝,她就拿着药,飞身上树,倚着树坐定了。   *   “白雪欺松,两相凋丧……”   她看着远方。残阳如血,西风残照,林立的坟头‌密密麻麻的围在四野,荒草萋萋,一直蜿蜒到斜阳里。   斜阳确实暖而柔和,那霭霭光中又‌有些荒凉萧瑟的意思,她陈旧的嫁衣也镀上了绒而薄的一层金光,光鲜亮丽了起来。   一如当年她穿上嫁衣,等待着张岱松的那个夜里那般光鲜。   可‌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   兰跋雪服完药走了,安静又‌安宁。   海东青一个人带着十几个衙役把华山派众人赶走了,来时,就看见一群人站在树下,沉默无言。   “做什么呢?”   林沉玉嘘一声,示意他不要说话。   按照明‌教教规,人死后一日之内不能‌移动尸体,不能‌大声哭喊,惊动亡魂。   她看着兰跋雪无力‌垂下的手,忽然想起来在金陵时看见萧绯玉离去,也是这般,垂手而去。   人在出生的时候,总是紧紧攥住手,好像要把所有东西握在掌心‌。   可‌离去时,大家都是撒手人寰。   又‌有什么能‌带的走呢?又‌有什么能‌强求得到呢?   林沉玉不知‌道待了多久,她想了很多,才觉得夜寒。   忽觉得肩上一重,回‌眸一看,是顾盼生来了,将外袍披至她肩上,他拉住林沉玉的手,拉着她离开了坟头‌。   回‌首五里坡,唯见一轮月,并不是那么圆。   “师父的手好冷。”   顾盼生顿住身子‌,垂眸看她,忽然解开衣襟,将林沉玉的手捉住,放到自己热腾腾的胸口去捂。   林沉玉笑,别‌扭的走了两步,想抽出来,顾盼生却不许她抽,直捂到她双手发热,他才放了她。   “衣裳穿好,身体还没‌好呢,就到处乱跑。”   顾盼生挑眉:“我身子‌好了。”   “胡说八道,挨了一掌能‌活着就很好了,怎么可‌能‌好那么快。”   顾盼生忽半蹲下身,弯了腰,抬头‌看她,他幽黑眼眸溶溶荡着月光,并幽暗不可‌告人的情愫,酿成醉人的酒,叫人瞧一眼就沉醉其中。   “师父不信,看我能‌不能‌把您背起来,不就知‌道我好了没‌有吗?”   林沉玉一笑,伸手勾住他脖子‌,他忽的起身,双手锢住她的腿弯,背着她就径直向前走去。   虽是两个人在坟头‌梗间,地面‌却只见一道影子‌,融为一体。   “好了,为师相信你身体恢复了,放为师下去,为师相信你行了吧!”   林沉玉哭笑不得,忽觉得徒儿的脊背宽厚了许多,紧绷的肌肉下那温度,温熨着自己,炙热又‌燥人。   “放不下去了。”   他说:“背上了,徒儿就放不下去了。” 第104章   兰跋雪的葬礼, 办的悄无声息。   明教崇尚火葬,他们遂选了一处湖边,用净木焚了‌她的尸首, 用玉石做的小盒装定了‌, 张姑娘却不急着埋葬,她打算去京城取回爹的尸骨,将‌他们二人一齐埋了‌。   张姑娘依依不舍的向林沉玉道别。   林沉玉笑:“认识你也这么久了‌,时至今日,我犹不知你名字。”   张姑娘也笑了‌, 笑容里‌满是酸楚:   “之前村里‌有旁的长辈想给我取名字。我都拒绝了‌,我总觉得, 我是有名字的。我的爹娘只是没有告诉我。我本来一直想着, 见‌到了‌爹娘, 也许他们会拥我入怀,告诉我他们给我取的名字。”   ”到底是我痴心妄想了‌。”   爹娘至死, 都没有给她个‌名字。   她甚至不明白,爹娘将‌她带到这个‌世间的意义。   林沉玉正‌色:“爹娘没有给你起,才好啊。”   “为什么?”   “爹娘起的, 你这辈子‌就改不了‌了‌,满不满意你也抗议不了‌。万一给你起个‌夏狗冬狗的怎么办?”林沉玉开玩笑。   此时正‌在书肆疯狂买书的傲天兄, 打了‌个‌喷嚏。   谁在骂他兰跋冬狗……哦不,傲天狂尊?   张姑娘也笑了‌起来。   林沉玉又道:“我觉得, 你可以自‌己‌给自‌己‌起个‌名字, 自‌己‌起的才最满意,不是吗?”   张姑娘捂嘴失笑:“哪里‌有自‌己‌给自‌己‌起名字的道理?”   “父母与你生命, 所‌以她们有权给你起名。可你如今的生命,是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是自‌己‌给自‌己‌的。你自‌然有权利给自‌己‌起一个‌名字。”   张姑娘陷入沉思。   林沉玉送她到门口,将‌她送上马车,摸了‌摸那小狐狸,细心的替她掖好车帘,笑:   “张姑娘!希望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能告诉我,你的新名字!”   张姑娘笑了‌,坐在车里‌眼眶红红的朝她挥挥手:   “好!恩公,等我安葬完爹娘回来,就告诉您我的新名字!”   马车辘辘,踏着尘埃去了‌。   *   傲天兄抱着一大堆书回来的时候,连张姑娘的车轱辘都没看见‌,他愣住了‌:   “表妹不是说好了‌,等我一起离开吗?”   他也按耐不住了‌,跳上自‌己‌的马车要去追张姑娘。   林沉玉扶额,指着院子‌里‌面一群美‌女:“你走可以!把你们天阐教的人带走!”   傲天兄哈哈大笑:   “教主大人说什么呢,明明是木兄弟的天阐教!姑姑可是亲选中了‌您作为继承人!说起来还没见‌礼呢!右使拜见‌教主大人!教主大人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说罢,单膝跪地一行礼。   那美‌女们也跪下来了‌:“教主大人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林沉玉:……   头疼。   为首的美‌女,跪着献上红盘,上面放着轻纱,金环,并锦裤,和‌系在脚踝上的铃铛环:   “教主大人,既成天阐教之主,请您更衣。”   林沉玉看着那衣裳,只觉得气短,君羊四2耳而无酒一寺气这衣裳是按照敦煌壁画的菩萨所‌做的,唯有腿能遮住,上面几乎赤*裸,只用轻纱遮住,金环锁臂。   她死也不穿:“我不是你们教主!”   “明白了‌,那教主大人是需要属下们帮忙更衣吗?”   “我不换这衣服!”   “明白了‌,那教主大人随属下们来更衣吧!”   林沉玉:……   天阐教哪里‌是武林第一花瓶美‌人教,明明是武林第一有病教。   院子‌里‌的桌椅上,海东青正‌翘着脚嗑瓜子‌,燕洄正‌品着茶,乐呵呵的看戏,看着林沉玉被美‌人们追着满院子‌跑的样子‌,他们两个‌甚至开始拱火:   “木兄!别跑了‌,你就快去换衣裳吧!”   茉莉拿着毛笔,从房间开门探出头来:   “茉莉也想看公子‌穿那个‌!”   傲天兄把她解救出来,拍拍她肩膀,语重心长:   “天阐教交到你手上了‌,教主,我就退下了‌,去找我表妹。她一个‌人去京城我不放心。”   “对了‌,你既然是天阐教教主了‌,有一桩悬案还要交给你。”   *   房间里‌   “内楗蛊?就是昨天张岱松绝笔信里‌提到的案子‌相‌关‌的蛊?”   傲天兄娓娓道来:   “是的。鬼谷子‌曰,内者,进说辞也。楗者,楗所‌谋也。内楗,在人内心里‌做锁之意。内楗蛊也是此意,被下蛊之人,与平常无异,却永远被锁住内心,思想陷入沉睡。只能对下蛊之人言听计从,无条件的服从。这乃是明教最禁忌的蛊物,绝不可外传。”   “这么可怕的蛊?”   林沉玉也有些震惊。   能控制人心,为自‌己‌所‌用,该是多么恐怖的蛊?   “是,有一届明教的教主,就是被一奸人用了‌这蛊,沦为了‌傀儡,将‌教主之位,妻子‌儿女拱手相‌让。甚至教中长老去劝他,他都刀剑相‌向。最后大家无可奈何,只能将‌教主并奸人一齐杀死。经此一事,教中对内楗蛊讳莫如深,将‌这蛊的秘方尘封于地下,不准任何人打开。”   傲天兄挠挠头:“结果,兰跋雪和‌教主闹崩的时候,一掌拍开了‌那地下室,后来我们收拾残局时,发现那密封不知所‌踪,恐怕被人偷走了‌。”   林沉玉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你该不会想把这东西,交给我找吧!”   傲天兄笑:“教主果然聪颖过人,这乃是上一任教主兰跋雪留下的祸根,您是她的继承人,自‌然要接受这麻烦。”   林沉玉麻木:“这个‌教主我不当‌了‌。”   “那可不行。”   林沉玉气急,质问道:“所‌以你们明教,既然知道内楗蛊凶险,为什么不直接毁了‌那内楗蛊的秘方呢?”   她不理解啊,都知道内楗蛊不可为人所‌知了‌,毁了‌不就得了‌,为什么要藏起来!看过传奇小说的人都知道,把武林秘籍什么的藏在地下室,密室,一定会被人发现的啊!   傲天兄挠挠头:“因为,我爹有收集秘方的癖好。”   林沉玉:……   你们家有正‌常人吗?   傲天兄老实开口:“也许,张姑娘算一个‌?”   傲天兄拍拍屁股就溜了‌,把天阐教和‌内楗蛊的烂摊子‌留给她,还安慰她,找不到也不要紧,毕竟懂养蛊的人现在也很少了‌。   他坐在马车上,挥着袖子‌上的轻纱朝林沉玉告别:“教主!我去京城也会帮着你调查内楗蛊的!”   林沉玉理也不理他,啪的关‌了‌门。   去了‌京城,傲天兄只怕往书肆里‌一站,就忘记北在哪里‌了‌。   哦不对,高估他了‌,他本来就找不到北。   *   她进了‌房间里‌面,就感觉一群脂粉香过,她被淹没在了‌美‌人堆里‌,几十个‌天阐教的美‌人,捏肩膀的捏肩,捶背的捶背,把她架上了‌宝座。   “教主,吃葡萄吗?”   一抱着琵琶的美‌人,雪白酥臂攀上林沉玉的肩膀。   林沉玉冷漠道:“三月天哪里‌来的葡萄?”   美‌人嫣然一笑,挺着高耸的胸脯凑过去:“自‌然是,属下的葡萄~”   “教主,属下给您吹风。”   一吹着笛的美‌人,跪在林沉玉脚边,手儿不紧不慢的顺着脚踝往上摸。   林沉玉叹口气:“三月天,吹的什么风?想把我冻死吗?”   美‌人媚眼如丝:“当‌然是枕边风啦。”   林沉玉:……   她想逃!这个‌教主谁爱当‌谁当‌吧。   她崩溃道:“你们对傲天兄也这样吗?”   美‌人们摇摇头:“属下这样对右使,他只会说,挡道他看书的光线了‌。所‌以属下们就不怎么理会他了‌。”   林沉玉叹口气:“那你们也不要理会我好了‌。”   “那可不行!您可是教主!”   林沉玉起身,深吸一口气:“既然我是教主,你们是不是都要听我号令?”   “是,教主大人请吩咐!是端茶送水,还是暖床?”   林沉玉指着门:“现在,立刻,离开我家宅子‌!”   *   美‌人们心不甘情不愿的离开了‌,林沉玉只觉得头疼,想找个‌机会打发走他们。又一个‌人后脚进来了‌,不是别人,正‌是胡七。   “我那小侄女呢?”   “走了‌,离开这里‌了‌。”   胡七吹胡子‌瞪眼:“这么就走了‌,我好容易说服灵枢门的长老们,把门主之位传给张姑娘呢!”   当‌年‌门主之位本来是张岱松的,奈何钟鹤衣嫉妒他天资过人,又觊觎兰跋雪美‌貌,遂告发了‌张岱松,又使计谋暗害了‌他,钟鹤衣才顺理成章的成了‌门主继承人。   所‌以,他这个‌门主本来就应该是张岱松的位置,如今让张姑娘继承了‌,倒也应该。   长老们本来担心张姑娘不能胜任,并不答应,可秦雪雁站出来,说张姑娘就是那位施药治病的狐仙,大家才闭嘴。   那狐仙的医术,确实有目共睹。现在灵枢门群龙无首,钟鹤衣又没有培养出来像话的接班人,唯一像话的秦雪雁,她自‌己‌也拒绝了‌继承衣钵,选择继续修习医术。   胡七哼着小曲来找新门主,走马上任。却得知门主走了‌,他一时间没了‌办法。   他盯着林沉玉清隽侧颜看,忽然有一个‌馊主意:   “不若,您代替张姑娘,代理一段时间灵枢门事物,做个‌兼权的门主吧!”   林沉玉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她目光呆滞:“啊?”   “那就这么说定了‌!”胡七十分满意。   他其实是有算计在里‌面的,他也不敢肯定张姑娘愿不愿意担任灵枢门门主,但是如果让林沉玉代理一段时间的话,张姑娘回来肯定心疼她,只能接过这摊子‌,老老实实当‌门主咯。   第二,林沉玉的武功和‌胆识是他亲眼所‌见‌的,灵枢门到底是江湖门派,江湖险恶,有林沉玉坐镇灵枢门,代理一段时间,再退位做个‌长老,张姑娘以后也有个‌臂膀依靠。   胡七只觉得自‌己‌真聪明,抚摸着胡子‌离开了‌,留下林沉玉一个‌人在屋子‌,整个‌人都傻眼了‌。   什么东西就交给她了‌?   天阐教这个‌烫手山芋还没丢掉,怎么又来一个‌灵枢门?   海东青和‌燕洄看见‌林沉玉狼狈模样,分外开心,两个‌人特‌意来嘲笑她。   海东青幸灾乐祸的倚着墙:“哟,天阐教教主好啊。”   燕洄抱胸,笑的灿烂:“灵枢门兼门主好啊!”   “教主,吃葡萄吗?”   “门主,吹风吗?”   林沉玉:……   这一刻,她的杀心达到了‌巅峰。   不过两个‌人还没嘲笑多久,就听见‌嘉善匆匆忙忙的赶来的脚步,他声音紧张,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不好了‌!华山派去梁州府副指挥使那里‌状告了‌你们!说你们和‌兰跋雪是一伙人,魔教妖孽!要将‌你们通通除掉!副指挥使现在已经来了‌,人就在府衙,他要缉拿你们不说,还要找我们大人,追查祝指挥使的死!”   “来着不善,我们大人自‌顾不暇,你们快跑吧!” 第105章   华州府衙门里, 传来阵阵难听的责骂的声,间杂着少女低声啜泣,交织在一起。   燕卿白不卑不亢的坐在下首, 低眉看手中的白玉茶盏, 清澈盈绿的茶水已经凉透了,上首的祝英兀自喋喋不休。   “燕卿白,你怎么办事的?上任半年不足,政绩拿不出几桩,还惹是生非, 包庇袒护!先是指挥使父子死在你们华州土匪头上,你把土匪剿了, 我就放过‌你了。现在人家华山派都告到我头上来了, 说‌你包庇魔教中人, 甚至你的弟弟都在其中!你好大的胆子,魔教乃是朝廷明文规定的□□, 这等妖邪,见而诛之!你非但不诛杀,反而包庇他‌们, 怎么,我看你是要造反啊!”   堂上训斥他的男子是祝英, 年逾四十,瘦骨嶙峋, 三角眼, 吊梢眉,看着就不好相与。他‌是祝凤鸣的表弟, 祝凤鸣当了指挥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他自然而然被提拔成了左膀右臂,将整个梁州府做成一家羹。   “燕卿白,我限你三日之‌内,将明教余孽拿下,问斩示众!听到没有!”   燕卿白缓缓放下茶盏:“是,下官遵命。”   他‌并不打算明面上违逆他‌,毕竟,和蠢货周旋,颇费脑筋。   “等等,不麻烦知州大人了!我等已经将余孽擒来了!”   问安自门外‌大摇大摆走进来,站在燕卿白身后的嘉善,面色不虞的看着这位落雁峰的弟子。   虽然华山就在华州府,可他‌们背靠着的是梁州指挥司和京城的大官,丝毫不把当地的知州看在眼里。连一个小小的弟子,都敢藐视公堂,擅自闯入,可见‌华山派弟子们的嚣张跋扈。   问安转头过‌来,他‌眼眶下,一个青青紫紫的拳印。   嘉善噗嗤一声,没憋住笑。   问安心底更恨,昨儿那海东青,打架丝毫没有章法,全靠拳头和钢刀,一拳一个弟子,一刀背撂倒一个。最可恨的是那厮,他‌专门打人脸!攻人下盘啊,只会‌些下三滥的打法,打的他‌们屁滚尿流……哦不对,蛋滚泪流。   嘉善乐了:   “哟,听说‌昨儿他‌们一个人,把你们这些华山派,全部都打倒了?”   问安更气了:   “华山派并非输给了他‌们!而是他‌们修习了邪魔外‌道,使了些旁门左道的伎俩,才让我华山弟子不幸中招的!”   嘉善叉腰:“行行行,你说‌什么都对。”   问安气急,就在这时‌,有人道:   “禀报大人,已经将明教余孽带到!”   “带上来!”祝英忽然想起来什么,斥向‌燕卿白:“你下去!”   他‌弟弟就在其中,燕卿白绝对要包庇。   燕卿白沉默,下了堂。   *   祝英坐在太‌师椅上,傲然的看着堂下两个年轻人,燕洄并林沉玉。   他‌冷哼一声道:   “你们两个,就是和兰跋雪沆瀣一气的明教余孽?”   林沉玉叹口气:“不是。”   旁边的问安看她:“怎么,连规矩都不懂吗?大人问话,你们要说‌回大人的话。”   看见‌林沉玉吃瘪,他‌就得意。   燕洄笑眯眯朝他‌看过‌去:“那回答你的话,是不是要说‌,回小人的话?”   他‌暗骂问安是小人。   问安气极,憋了半天憋不出来话,只能求助的看向‌祝英。   祝英有些不耐烦:“你们快招供吧!待会‌本官还有要事!”   他‌还要去迎接新的指挥使上任呢!   祝凤鸣已死,可梁州府不可一日无‌主,朝廷派下了新的指挥使来治理梁州,调令已经传达,就在今天到梁州府。   祝英虽然在地方作威作福惯了,可对于这个新来的指挥使,还是有些发怵,不敢怠慢的。他‌已经在百花阁摆好了宴席,就等着指挥使到了,请他‌吃吃喝喝,送上美人,好打探打探这个新来的指挥使的口风。   据说‌这个指挥使是锦衣卫出身,还是御前的红人,平级调动来的梁州。   从锦衣卫混过‌一圈的人,身上都是血味,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祖宗们,对你还虚情假意的客套?一言不合就把你砍了,哪里还和你废话?   祝英心里郁闷,悄悄对身边侍卫道:“知道指挥使到哪里了吗?”   侍卫摇摇头:“各个官道都看了,连着看了大半日了,指挥使的车马还没踪影呢。”   祝英叹口气,面色一肃,看向‌堂下两人:“你们二人可知罪!劝你们速速认罪,伏诛痛快,否则,莫怪本官无‌情了!”   燕洄懒洋洋道:“认什么罪?”   “你们勾结□□妖女,就是大罪!”   “你哪儿看出来我勾结了?我不过‌同她讲了句话。”   祝英吹胡子瞪眼:“本官说‌你有罪你就是有罪,怎么,你不服?”   燕洄鼓掌,嘴角上扬,笑出浅淡梨涡来,少年稚气未脱,埋着轻巧的小碎步,朝他‌走过‌去:   “服服服,我当然服气。”   “你上来做什么?”祝英警惕的看着他‌。   燕洄眨眨眼,颇为天真:“来认罪书‌上签字画押呀。”   祝英松口气,就听见‌他‌继续道:“写好了,您也好早些去和那位新来的指挥使见‌面,不是吗?”   “是……”祝英反应过‌来:“等等,你怎么知道?”   燕洄神秘一笑:“你说‌呢?”   他‌忽的一把拧起祝英的耳朵,转了个圈,祝英疼的直叫唤,旁边的侍卫见‌状纷纷来擒拿燕洄,却被他‌三两脚踹开,祝英气的嘶吼起来:   “来人!给我把他‌推出去斩了!”   衙门的门忽的被人踹开,一位衣冠楚楚的锦衣卫匆匆赶来,见‌了公堂上人,先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唤了句:“指挥使!属下来迟!还请恕罪!”   祝英疼的泪流满面,他‌只当是这人是喊自己‌:“快!你们快把他‌抓住!把这个反贼给我拉下去砍了!”   锦衣卫起身,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燕洄。   祝英骂:“快抓他‌啊!他‌□□我朝廷命官,藐视公堂,该当死罪!快抓他‌啊!”   锦衣卫冷笑,他‌比燕洄更粗暴,一脚踢在祝英腿弯上,押着他‌跪下: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是我们锦衣卫南指挥使,刚刚赴任的梁州指挥使,燕洄燕大人!”   祝英只觉得五雷轰顶,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脸上惨白,额头滴汗。失魂落魄的看着那少年。   燕洄踱着步子,施施然坐上了公堂,他‌翘起腿来,冷着脸,居高临下的睥睨着跪在地上的祝英。   余光瞧见‌还在堂下老老实实站着的林沉玉,他‌嘴角一勾,朝她微眨眨眼,好似在说‌:   看小爷帅不帅?   林沉玉:……   她伸出手,敷衍的鼓鼓掌。   那锦衣卫,看见‌两个人眉来眼去,心领神会‌,配合的给林沉玉搬过‌椅子,让她坐着看戏。   林沉玉颇为意外‌:“多谢。”   锦衣卫冷漠道:“不用谢。”   然后功成身退。   燕洄收回目光来,祝英反应过‌来,狼狈爬起来,堆着笑道:“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唐突了指挥使,该罚该罚。”   说‌罢,他‌自己‌抽了自己‌一巴掌,声音极大。   燕洄冷笑:“摘掉他‌的官帽!给我打入大牢!”   祝英冷汗直冒:“下官犯了什么罪吗!大人!为什么要撤去下官……”   “本官说‌你有罪你就是有罪,怎么,你不服?”   燕洄将他‌的话,系数奉还。   “本官虽然有错,可也不至于如此吧,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燕大人,您会‌不会‌欺人太‌甚了点!您给我革职好歹也要个理由!”祝英急了。   燕洄走下台阶来,在他‌耳边低语轻笑:   “谁要给你革职了?我向‌来良善,我会‌让你带着官衔离开这个世间,给你几分体面的。”   瞧瞧他‌多善良。   祝英猛抬头,不敢置信的看向‌他‌,燕洄已经起身,拍拍手对部下道:“去吧。”   部下娴熟的将祝英捆好,嘴里塞满纸屑,拖了下去。   站在外‌边的问安已经看傻眼了,他‌无‌助的瘫软下身子来。完了,华山派的靠山,指挥使一家都换人了,他‌甚至还得罪了这个新来的指挥使。   怎么办!要是长‌老们知道,会‌打死他‌的吧!   *   “吩咐下去,把指挥司的牌子都撤到华州来,叫那些个人都过‌来,本使懒得跑了,我就在华州办公算了。”   “另外‌,替本使盘间宅院下来,三进三出,找个靠谱的管家,去人牙子那儿买几个小厮。”   燕洄重新得志,一扫颓样‌,颐指气使的吩咐起来。   林沉玉看着四周,这公堂上,好像并没有其他‌人了。   她疑惑:“你在对谁说‌话?”   燕洄抬眸看看四周,有些呆愣。   他‌当锦衣卫指挥使的时‌候,前呼后拥惯了,张口就吩咐,都会‌有部下答应。现在做了梁州指挥使,身边部下还没培养起来,有些不习惯。   他‌笑眯眯看向‌林沉玉:   “对你说‌呢。”   林沉玉:……   有病,她又不是他‌部下。   燕洄将错就错:“我认真的,我那些旧部都留在了京城,单单有个燕飞来帮我,身边缺人手,不若你来做我的副官?”   帝王极为信任他‌,将梁州的生杀大权都交给了他‌,他‌要保举谁做副指挥使,自己‌就能认命。   天阐教教主兼灵枢门门主的林沉玉叹口气:“不了。”   燕洄笑:“你不是最近缺钱吗?我给你开双倍的俸禄。”   林沉玉沉默了一下。   她到底还是没舍得用桃花的钱,打算留给桃花做嫁妆。她现在手头快没钱了,澹台无‌华找不到,家里又养着几个吃白饭的,就快揭不开锅了。   天阐教和灵枢门,是不会‌给她发钱的,她纯粹打白工。   燕洄继续诱惑:   “三倍,俸禄从我私房里掏给你。你什么都不用做,每天点个卯就走。就当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呗。”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利落行礼:“属下见‌过‌指挥使。”   很好,她有第三个差事了。   *   走出公堂,燕洄就看见‌了燕卿白,少年挺胸抬头,目不斜视的从他‌面前走过‌,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燕卿白微微一笑:“恭喜阿弟,官复原级。”   燕洄眯着眼:   “打住,在官言官,不论‌家私。燕知州还是别攀附亲戚了,本使可不会‌因为血缘,就徇私枉法。若是燕大人德行有私,可别怪本使手下无‌情了!”   他‌好容易在哥哥面前找回本,觉得精神爽朗了起来。   燕洄并不甘心只做个侠客,跟着林沉玉的日子虽快乐,可他‌总觉得不安,尝过‌权势的滋味后,再戒掉是很难的。   可他‌又不想去面对锦衣卫内部的勾心斗角,督公走了,他‌对锦衣卫的感情也淡了。干脆修书‌一封,自请调任到了梁州。   他‌给圣上的理由是:清查霍家并祝家。   皇上果然应允,将梁州大权全权交付给了他‌。   风水轮流转,现在,他‌又高高在上的俯视燕卿白了,颇有些得意。   燕卿白无‌可奈何的改了口:“下官明白。”   燕洄看着他‌那低眉顺眼的模样‌,总觉得找回了面子,他‌带着林沉玉走出衙门,又恢复了那跋扈模样‌:“祝英那厮的接风宴,不吃白不吃,本官带你去吃好吃的。”   “不喊上你哥吗?”   “喊他‌做什么?”燕洄极为不满。   “那么多菜吃不掉啊,不喊他‌,那我喊上桃花和绿珠,还有茉莉和海东青可以‌吗?”林沉玉瞧他‌。   燕洄:……   他‌叹口气:“算了,燕知州,你也一道来吧。”   *   锦屏春暖,风透绿窗纱。   绿珠并没有去赴宴,她带着茉莉在家休息,正午日光拓在案上,屋子里静悄悄一片。   有道是春困秋乏,茉莉趴在书‌案上,字写到一半,便呼呼大睡了起来,脸上蹭上了墨汁兀自不知,绿珠做完针线活进来,看见‌她那模样‌,叹了口气。   她伸手,擦去茉莉脸上的污渍。   “绿珠。”   有人唤她,这声音沙哑至极,难听无‌比,却让绿珠当即愣在了那里,吓的魂不附体。   她打翻了砚台。   茉莉惊醒,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道:“怎么了,绿珠姐姐。”   绿珠压下眼底的惊慌,她一把抚住茉莉,低声道:“绿珠姐姐出去一下,你在房间里面,听着,无‌论‌什么人敲门都不要开门,不要离开这里!”   她想起来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塞进茉莉怀里:“等公子回来了,把这个给她。”   “你要去哪里?姐姐。”   “姐姐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   *   门外‌,孤零零的停着辆极为朴素的车马,车轮上溅落许多泥浆,马儿耷拉着脑袋,啃着草儿。   一只苍白又嶙峋的手,掀开了车帘,背着光,里面阴暗不可见‌,可绿珠只消一眼,就感觉灵魂都被抽走了,她无‌力的跪下,喊了声:“督公。”   那人并不说‌话,似乎在审视着她。他‌的目光陌生又警惕,一点点的割在绿珠身上,几乎让她窒息。   “林沉玉,在哪里?”他‌慢慢的咬着字,念出来这个名‌字。   玉交枝告诉他‌,林沉玉是他‌的仇人。   可他‌总隐隐约约觉得,不太‌对劲。   “她……她已经死了啊督公。海外‌侯已经死了!”   他‌不说‌话。   他‌一直不说‌话。   绿珠终于忍不住了,她痛哭出声:“督公,人死不能复生,您就放过‌她,也放过‌自己‌吧。”   “她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放过‌她呢?”   “她是您的救命恩人,是您曾经的挚友啊。”   “是吗?”   那人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他‌扔出来一个麻布袋,丢在她脚下。   是一袋子多年的旧尸骨,散发出陈腐的气息,阳光照在绿珠身上,她打了个寒颤。   “拿上,走。”   三个字,就把她从那温暖的宅院中剥夺出来,丢进了深渊里。 第106章 间章·以一灯传诸灯   月影森森, 鬼声如泣,绿珠被人蒙住眼,带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 她跟着督公, 跌跌撞撞的‌走进‌了什么幽邃深远的地方,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她在山里走,深山中。   耳畔,洞穴上蓄着的‌水珠滴答滴落地面, 清脆,回音悠远。她脑海一片空白。她不明白, 督公为什么还活着?   她还记得那‌一封战报传到‌京城时, 给大家带来的震撼:萧匪石死在了晋安。   帝王面色阴沉, 大发雷霆,可挡不住无数人的欢呼落泪, 那‌一夜,京城的‌酒肆都被买空,大家都饮酒欢庆这位奸宦的离去, 连绿珠也觉得如释重负,她改头换面, 终于摆脱了萧匪石的‌掌控。   好多年了,她一直是萧匪石的‌众多刀中的‌一把, 钝, 不起眼,却能致命。他天生就是御人的‌好手, 命她潜伏在各家贵女手里,受鞭挞折磨, 赢得她们的‌信任,套得她们的‌消息后,一举除掉她们。   她被迫杀过很多人。   为了萧绯玉的‌婚姻,萧匪石命她杀了金陵王的‌青梅竹马。   为了十万军饷银,萧匪石命她杀了萧绯玉。   为了三万军权,萧匪石命她杀了皇后。   ......   像她这样的‌杀手,注定下场都是凄惨不堪的‌。因此她逃离了那‌个魔爪的‌时候,是怀着死志去杀祝凤鸣的‌。   她打算杀掉这个仇人,自己就去死。   可上天似乎眷顾了她一回,放任她在黑暗里踽踽多年后,又在绝望时又赐了她一抹月光,柔和又温润,她头一回感‌受到‌温暖,感‌受到‌这个人间对她是有善意的‌。   林沉玉给了她一个栖身之所,给她治病,给她活下去的‌勇气。   她沉浸在这份温暖里,久久不愿自拔。   “摘下来。”   冰冷沙哑的‌声音,将她拉回了深不见底的‌寒渊。   绿珠瑟缩了一下,诺了一声。她缓缓摘下眼罩,就发现自己在一处幽静的‌暗室里,墙面斑驳,点着七星灯,跳跃的‌灯火,照着人影也扭曲不安,犹如鬼影一般。   萧匪石背对着她,布衣磊落,消瘦又憔悴,可这都无损他那‌一身的‌阴郁暗沉之气,他并不回头,只开口‌:“她还好吗?”   绿珠点点头:“还好。”   萧匪石自己也愣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好像问候她已‌经‌成了一个深刻如骨髓的‌习惯了,他只挥挥手:“你下去吧。”   *   绿珠离开了暗室内,石门轰隆隆的‌自动闭合了。   只听见铃铛声清脆,香风一过,少年着素衣披白纱,出现在屋中,绿莹莹的‌眸里满是笑意,他坐定了,手里盘着一只黝黑的‌蛇儿,蛇尾紧紧勾缠着他洁白皓腕,贴着他的‌肌肤缓缓的‌爬行,留下晦暗水痕。   他另一只手拎起来麻袋,咕噜咕噜倒出来残碎的‌尸骨。   他指尖划过一根肋骨:   “听说哪吒莲花化身,用花儿重塑身体。玉交枝不才,只能用秘法,用督公父母的‌尸骨帮督公重塑面容了。不过说起来,你们南朝人不是觉得死者为大吗?督公居然‌挖父母的‌坟掘父母的‌尸,这气魄这胆量,玉交枝实在佩服。”   萧匪石漠然‌不语。   他虽然‌失去了记忆,可提起父母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脑海里一丝柔情都无,有的‌只是深深的‌恐惧和厌恶。   到‌他这个位置上,能让他恐惧的‌事物极少。可本该代‌表温暖和爱的‌爹娘二字,却唤起了他的‌畏惧,这一点让他也有些诧异。   他不知道‌他和父母当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对于父母并无感‌情。   既无感‌情,便无所畏惧,权当孤魂野鬼,将他们的‌尸骨取来也无所愧疚。   “不过,我喜欢和有气魄有胆量的‌人共事。很好,有了这尸骨碾成粉做引子,督公的‌面容,想必不过多日就能完全恢复了。”   萧匪石垂眸,看‌着地面上的‌水坑里,映出来的‌自己——   丑陋暗沉,皲裂不平的‌死皮里,凹进‌去一双黑黝黝的‌眼,任是谁看‌了都会大骂一声晦气见鬼的‌丑恶程度。   他迫切的‌需要恢复面容,回到‌御前。   可一瞬间,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看‌见自己这个模样,会是什么反应呢?”   这念头好像种‌子,被妄想催生发芽,疯长‌了起来。他想,她会跳起来骂他丑八怪呢,还是震怒之下一剑刺向自己的‌心房?抑或是害怕的‌后退,惨白了脸呢?   他真的‌很想知道‌,那‌个人会怎么样对待自己。想的‌心痒如瘙,浑身战栗。   就这样,他改了口‌:“这脸......只恢复一半就好。”   *   绿珠小心翼翼的‌在山洞里摸索了起来,这山洞挖的‌平整而深邃,弯弯绕绕永无尽头的‌模样,每个洞的‌尽头都要岔路,指向四面八方,就好像一个蜂巢一般,向四面八方都通畅,可以永无止息的‌走下去。   第三个岔路口‌,绿珠小心翼翼的‌从袖子上撕下三块布条,塞在石缝里做上标记。   忽然‌,她听见了微弱的‌哭声,她循着声音的‌方向,凑过去。小心翼翼的‌绕过机关并石烁,看‌见了一座木门,她凑近木门去听,隔着木门,她感‌受到‌了一个少年微弱的‌呼吸,好像被风吹雨打的‌麻雀,奄奄一息的‌倒在水泊里,等待着死期。   有人被关在里面,好像快饿死了。   如果‌是以前,她断然‌不会管的‌,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她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还有旁的‌心思理会别人。   可如今的‌她,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却是,林沉玉会怎么做?   她一定会不惜余力的‌救人的‌。   可现在林沉玉不在这里,绿珠紧张的‌望望四周,黑洞洞的‌氛围让人不安,害怕督公,更害怕黑暗里忽然‌窜出来的‌猛兽,她脑海里回想着林沉玉温和又沉静的‌面容,就好像在对她说:   绿珠,你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的‌。   她鼓起勇气,敲了敲沉重的‌木门:“有人吗?”   她有些忐忑,万一里面是坏人,救出来后对自己不利,又该怎么办呢?   里面的‌人已‌经‌虚弱到‌无法回应她了,有一个女声颤抖,用尽力气道‌:“有人,求求你,我们是衡山派的‌,被困在这里已‌经‌好几日了......”   衡山派,是出了名的‌名门正派,绿珠听林沉玉也提到‌过,她有几个衡山派的‌老朋友,和她们曾经‌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她心里顿觉亲切了起来。   绿珠使劲推了推门,这门纹丝不动,奇怪的‌是,这门又没‌有门环,只是两扇厚重的‌木头,却能死死的‌堵着出路,她想,门栓应该是在里面:   “外‌面打不开,门里面有锁吗?”   另一个略沉稳的‌男声道‌:“姑娘,里面没‌有上锁。”   奇怪了,外‌面也没‌有,里面也没‌有。门为什么这么严实呢?绿珠又拼命推了推,还是纹丝不动。   怎么会这样?绿珠有些绝望,正要放弃的‌时候,就听见门里趴着的‌少年,低声啜泣,轻轻唤了声:“爹...娘...”   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她小时候也曾经‌是爹娘手里的‌掌上明珠。后来爹娘惨死,她才成为了孤儿。因此爹娘这两个字,也成了她心里最柔软又最沉痛的‌地。   绿珠决定再努力一下,她沉下气,摸索着门身,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楚,她就用手去摸,一点一点的‌探寻,摸最下面的‌时候,她感‌觉到‌了不对劲。   果‌然‌,有个凹槽,里面竖着两根粗长‌木棍,翘起脚尖严丝合缝的‌顶住了门边。她用手微微按下去,把那‌个木棍轻轻压平,门果‌然‌松动了。   原来竟是如此简单!   伴随着吱呀一声,少年羸弱的‌躯体扑通一下倒在她怀里,被绿珠抱了满怀。暗室里有火,照见他面容,他约莫十六七岁,生的‌白净可爱,稚气未退,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却被饥饿折磨的‌快没‌了气。   绿珠心里微动,想起来早上给茉莉买的‌糖糕,吃剩的‌还在身上,就从袖子里取出一块,塞到‌他嘴里。   一股甘甜化开在久旷的‌唇齿间,少年微弱的‌睁开眼,悄悄的‌觑见她,看‌见绿珠俏丽侧脸,直呆住了,双眼迷离,一时失了语。   后面跟着走出来一男一女,浑身是血,颇为狼狈,他们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也饿的‌不行,面露感‌激的‌看‌着绿珠。   绿珠却不敢再逗留,只将糖糕分给他们,低声道‌:“我带你们离开,快走吧。”   *   暗室内,无风,屋顶朝北的‌风铃却叮叮当当响了起来,悦耳动听。   玉交枝若有所思,素手按住风铃,道‌:“哟,走了三只用来养蛊的‌小老鼠。”   萧匪石抬眸看‌他:   “你就放她们离开了?”   玉交枝微微一笑,眸色里绿意荡漾如画,他翘起指尖,竖在唇中,微微嘘了一声:   “别急嘛,从兰若寺那‌儿,新拍得了一种‌极为好玩的‌秘方——内楗蛊,我略养了几只蛊虫,还不知效果‌真假,且拿他们试试看‌,就知道‌好不好玩了。”   “说起来,这秘方还是从督公您手里泄出来的‌,您当年暗害皇后娘娘,用的‌就是这张纸,让皇上以为皇后想掌控他,遂大发雷霆将皇后娘娘打入冷宫。您还记得吗?”   萧匪石不语,只低头,用残碎的‌骨片拼着面具。   见他不语,玉交枝叹口‌气:“可惜您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我们旧日的‌恩情都忘记了。”   忽然‌想起来什么,他问道‌:“我托祝凤鸣提上去的‌奏折,石沉大海了,想来顾螭离了你,沉迷于五石散中不能自拔了吧,还麻烦督公美言一番,让顾螭答应才好。”   一月前,他哄骗着祝凤鸣,向朝廷奏上一本:   奏折中云,伏惟圣朝,四海八荒,莫非王之所辖。塞北海外‌,亦是帝王架辇之土。武林胜举,海外‌尤钦,臣以为应当扩大规模,广纳四海之士,皆可参与其中,共襄盛举。   另,华山非人间上,可建天梯百阶,天下豪杰共攀,以壮其志,强劲武德。   一言以蔽之,扩大武林大会的‌规模,塞北域外‌的‌门派也能参与进‌来。   增加一个压轴的‌活:登天阶。   若是同意了此举,到‌时候,华州可就热闹了。   萧匪石微抬眼:   “武林大会,你不是只要设计杀顾螭一人吗?要造天阶,又要扩大武林大会的‌规模做什么?”   玉交枝背对着他,立在正中央,双手平举,墙面的‌七星灯光芒璀璨,汇聚在他身上,灯火映着他通体朦胧又神圣:   “欲要成仙,必登天阶。”   萧匪石眼神微暗,斥道‌:“怪力乱神,荒谬至极。”   玉交枝笑:“你就当我怪力乱神,帮我一回吧,我也救了你,救命之恩换一个点头,不行吗?”   *   唐门千百人的‌冤魂化作鬼火,萦绕在他周身,未曾有一日熄灭。他要这天下倾覆,四海化作血海;他要这日月黯淡,九州倒为刑场。   所有人都要死,他要所有人死。   顾螭要死,顾螭的‌子民‌也要死,袖手旁观的‌名门正派要死,塞北海外‌的‌邪魔外‌道‌也要死。   他要以血海,证杀道‌。   以满血的‌天下,祭奠唐家的‌冤魂。   玉交枝轻轻抚摸住脖子上挂着的‌毒蛇。   这一场腥风血雨,就从华州,起。   登阶之日,他要看‌——   满城风化血,撒尽非人间。   脖子上的‌蛇躁动不安的‌吐着蛇信子,他碧绿的‌瞳孔微微一缩,露出意味悠长‌的‌笑来:   “一出好戏就要开演了,督公,有没‌有兴致陪我一观?”   *   悠长‌深邃的‌洞穴里,暗不见人,唯有人细微沙哑的‌声音:   “我们三人都是衡山派弟子,我叫叶蓁蓁,这是我二师兄牧归,恩公搀扶着的‌是小师弟钱为。我们为奸人所害,我父不知所踪,他将我们三人关在洞穴里,已‌经‌三日了,他言,唯有我们互相残杀,才能活下去一个人,分明是将我们当蛊虫一般养。”   “我衡山派子弟,宁死也不会残杀同门。”   叶蓁蓁虚弱的‌笑:“对了,还没‌问过恩公姓名?”   大家一齐看‌向她,绿珠感‌觉肩上的‌少年呼吸活络了起来,亮晶晶的‌眼儿盯着自己,眷恋又依赖。   她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一直以来,她都是奴婢,是妓女,是被林沉玉救下的‌小可怜,是被欺压被救赎的‌对象,头一回别人用这种‌恭敬崇拜的‌语气喊她“恩公”,她非但不觉得飘飘然‌,反而有些羞愧。低声道‌:   “我叫绿珠。”   她说完,就紧紧闭上了嘴,不愿说话。   她扶着少年,顺着标记一路慢慢的‌在洞穴探索着,终于看‌见了一丝亮光。   日影沉石璧,杂草掩盖洞口‌,门外‌青青葱葱一片,他们在深山里。   日光照在他们肩膀,他们逃出来了!   绿珠顿觉轻松,她正想说什么,却感‌觉心窝一疼。   她不敢置信的‌回头,就看‌见牧归冰冷的‌刀锋。   *   “师兄?你在干什么!”   就在绿珠要被刺中的‌时候,叶蓁蓁眼疾手快一把拉开了绿珠,上前阻止牧归,却被牧归一拳打到‌在地。   叶蓁蓁也愣住了,这么多年,牧归从来没‌有对她动过手!   到‌底怎么了?   大家都察觉到‌了不对劲,齐刷刷看‌向牧归。   牧归英俊高大的‌身姿僵硬起来,他面无表情,瞳仁竖起来,好似毒蛇一般,提刀一点点逼近绿珠,钱为挣扎着去保护绿珠,却被牧归一脚踹开。瘫软在地,难受的‌开始干呕起来。   “师兄!你清醒写!”   牧归并不理会他们,好像不认识了他们一般。他眼里只有绿珠,步步的‌逼近她,绿珠捂着心口‌,胆战心惊的‌看‌着他,满心满眼都是后悔。   钱为一边呕一边爬过去,拖住他的‌脚踝,朝绿珠道‌:“你快跑,我师兄不对劲……”   叶蓁蓁点上牧归穴道‌,将绿珠护到‌身后,警惕的‌看‌着他:   “你到‌底是谁?你不是我师兄!”   牧归身体一颤,他猛的‌伸出左手捉住右手,两手都在剧烈颤动,他喉咙溢出破碎声音,崩溃至极:   “不是,我是我……可我控制不住自己啊!”   他大喊一声,似乎癫狂了一般,失去了理智,朝叶蓁蓁杀了过去。   *   不远处的‌荒废高台上,两个人冷眼看‌着这一场血腥。   “你给他下了内楗蛊?”萧匪石微皱眉。   “是啊,我已‌经‌与他下了暗咒,他若不听我的‌话,杀死身边的‌人,蛊虫就会啃啮他,让他死于七窍流血,焚心烧骨而死。”   天外‌高寒,竹梢轻抚他肩头,玉交枝负手立在雾里,几乎与雾色融为一体。   他微微一笑,笑靥似雾中花:   “明教秘方,无药可解。可惜督公的‌部下要被牵连,怕是不能继续伺候您了。”   萧匪石面容不改。   自绿珠放走人的‌那‌一刻,她在他这里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人间的‌虚情假意看‌多了,大家都忘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自相残杀,不是吗?督公,这出同门相戮,恩将仇报,可好看‌?”   萧匪石眼皮微抬:“是吗?”   玉交枝自信回头,向下看‌去。   *   牧归猩红着眼,攥住叶蓁蓁的‌脖子,提着刀,一刀刺过来!   “师兄!”   有人应声而倒。   却不是叶蓁蓁。   牧归一刀利落又残暴,削过叶蓁蓁的‌脖颈,大喝一声,又偏了锋,砍断了自己的‌右臂。丢在地上,血流如注,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脊梁却笔挺。   他眼眶猩红,自眼角滴下血来,他身体里翻江倒海,他死死的‌抿着的‌唇,可阻挡不住血丝从嘴角溢出:   “衡山派门规,不可恩将仇报,不可横刀同门……门规不可违,吾死当守之。”   *   一只彩蚕自从断臂中蠕动着钻出来,牧归单手拔刀,一刀结果‌了它。   玉交枝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血溅竹叶上,竹叶瞬间枯萎了下去。   这蛊虫食他血肉长‌大,被杀后他亦会遭到‌反噬。他不敢置信的‌看‌着牧归,这是他头一回失手,他攥紧了栏杆,碧绿的‌眼眸里失去了神采:   “内楗蛊,怎么会失效!我明明已‌经‌成了半仙之体!我的‌毒血不会出错!怎么会这样!”   萧匪石斜眼觑他癫狂模样,眼眸平静如古井,没‌有一丝丝毫的‌波动。   他扯这唇,翘着腿,饶有兴致的‌看‌着牧归:   “若是这蛊对所有人都有效,这天下早就姓唐了。”   他忽觉得有趣,也不急着杀绿珠了。   余光落在那‌惨死的‌彩蚕上,眼眸更暗几分。   这蛊既然‌无所不能,那‌自己的‌失忆,会不会和玉交枝有关呢?   *   绿珠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带着他们跑了。   她明白,既然‌督公没‌有追出来,就是知道‌了,她背叛了他,她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条。   不如,去找林沉玉。   林沉玉就好像一个港湾,温柔又可靠。   “恩公……我们要到‌哪里去?我头好晕啊,我感‌觉我喉头上长‌疔疮,马蜂口‌丁屁股,金刚钻儿包饺子似的‌钻心疼……”   钱为虚弱的‌趴在车头上,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绿珠。   绿珠瞧他那‌憔悴样,可怜的‌不得了,就回答道‌:“我们去找……一位好人,我的‌恩公。”   钱为来劲了:“恩公的‌恩公,那‌我要喊什么?喊恩公公?”   绿珠:……   “不是公公,是一位公子。”   牧归躺在车里,本就失血严重,头昏脑涨,听着钱为聒噪心乱如麻。他受不了了,单手抓住钱为肩膀,把他拉了进‌去,一把用断臂塞住他的‌嘴:   “就你话多!”   钱为:?   他不吃,谢谢。   叶蓁蓁正驾着马车呢,抱歉的‌笑了笑:“让恩公笑话了,师弟这个人话比较多,聒噪的‌很可他心眼不坏,抱歉。”   绿珠摇摇头,她看‌着这衣裳凌乱的‌少女,面容俏丽非常,正是豆蔻年华,眉间却郁结着一段愁——不似儿女情愁,而是更为深沉的‌血海深仇,国恨家愁。   她周身气质,沧桑又凄苦,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她想,世间也不是只有坎坷不平。   *   “你好,打扰一下,可以问问你们八字吗?”   忽有人拦住她们,却是个玉雪可爱的‌小童子,生的‌漂亮又精致,穿着银裘衣,翩翩似小公子。绿珠正要赶走他,他却从怀中掏出一金锭来。   绿珠愣住了。   她忽想起来,林沉玉最近很拮据的‌样子,买衣裳都只买布衣,而自己却没‌有什么积蓄可以给她,如果‌一个八字能换来金银,给林沉玉减轻些负担,她是愿意的‌。   她报出来了自己的‌八字。   叶蓁蓁见状,也报出来了自己的‌八字。   小童点点头,手上拿着个奇奇怪怪的‌罗盘,拨弄来拨弄去,皱眉挠挠头,疑惑的‌看‌着两个人,跑开了。   绿珠拿着那‌金锭,要分给叶蓁蓁,叶蓁蓁摇摇头。   小童跑回十里长‌亭,春雨忽至,油油绵绵的‌飘下,润物细无声,这四面雾色渐起,亭外‌水天一色,亭内人美如图画。   他对着亭中人道‌:   “教主‌!果‌然‌被您猜中了,那‌个叫绿珠的‌女人,按五行算,今天就该死了;那‌个叫叶蓁蓁的‌姐姐,两个月前就该死了,还是死于水中,怎么会活到‌了现在呢?奇怪奇怪真奇怪!”   小童苦恼的‌摇摇头。   亭中男人,白发如雪,清冷似月,他面容与兰跋雪有几分相似,却没‌有她那‌股子狠劲毒意。他眉眼磊落,淡然‌随和,眉心一点丹砂,清冷到‌极致便是艳丽。   “这,你就要问我那‌儿时玩伴了……”   “我知道‌!又是那‌个女人,你的‌青梅竹马是不是?你天天在我耳边唠叨我都要听腻味了!澹台教主‌!”   澹台无华但笑不语。   “这样说!她当真那‌么厉害,能改人的‌命吗?”小童双眸放光。   澹台无华渺目而望:“她……并不懂五行命算之术。”   “那‌她怎么给人改命的‌呀?”   澹台无华思考了一会,道‌:“也许是靠她那‌一颗善心吧。”   小童失望:“没‌听过善良能帮人改命的‌。”   澹台无华撑起伞:   “她不仅仅能帮人改命,也许,这天下的‌结局,她也能改呢?”   小童想起来前任教主‌留下的‌卦相,打个寒颤。   南朝大乱,化作血海。   澹台坞算出来,今年年末,华州有一场惨绝人寰的‌屠城死劫。   然‌后以华州为始,天下大乱,四面割据,各路诸侯并起,你争我抢,死人无数。   有杀星应世,命中天罡,龙命在身,他生性暴虐无端,将血洗天下,所到‌之处马蹄踏破,血流成河,又是一场浩劫。   “这天下的‌命盘,杀劫重重,怎么改?”   “天下命盘已‌定,可人心未定。天下昏暗,无日月光时,有一盏灯,亦足以明天下。”   “一盏灯怎么明天下呢?”   澹台无华琥珀色的‌眼瞳浅淡,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来:   “以一灯传诸灯,终至万灯皆明。”   *   小童懵懵懂懂的‌跟在他身后,澹台无华打着伞,走在雨里,雪白的‌长‌发及腰,用白色布条横系一道‌,微微束起,风过,湿了他衣角。   “教主‌!您走那‌么快做什么?”   澹台无华又恢复了那‌寡淡面容,没‌什么笑意:“她的‌全部身家都在我手上,再慢些,她就快穷的‌吃不上饭了。”   小童:…… 第107章   卯时鸡鸣, 林副指挥使被迫开始了她一天‌忙碌的工作。   天‌还没亮,燕洄就来接林沉玉去当值了,少年‌穿着绯红官袍, 补子上绣着代表着三品职权的孔雀, 针线走的密而整齐,他单手擒着灯笼,绯衣玉冠烈烈昭昭,照见那花纹华丽诡艳。   到底是权势养人‌,他穿着官袍, 板着脸,周身‌气势瞬间汹汹磅礴了起来。   他把睡眼‌惺忪的林沉玉从被窝里拽出来:“起来起来, 点卯了!”   林沉玉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虽然曾经贵为‌侯爷, 可没坐过一天‌的衙门, 没吃过早起点卯的苦,做侠客时更是随意, 每日都是睡到自然醒,再眯一会‌听窗外鸟鸣。   她磨蹭半日,在燕洄发火前一瞬间, 从‌被窝里爬了出来。   顾盼生‌倒是早就醒了,亲自给她端水倒茶, 林沉玉打着哈欠眼‌角流泪,匆匆洗漱完, 眼‌睛还没睁开, 她稀里糊涂的换上衣服,出门。   不提防那盘扣, 全扣歪了。   燕洄精神抖擞,指着她皱巴巴的衣服乐:“等等等等, 你扣子扣歪了。”   林沉玉睡眼‌朦胧,杀气深重,本来早起就不开心了,这人‌还笑话她。   她单手按在剑上,威胁道:“我没歪,你眼‌睛长歪了。”   燕洄:……   行,他眼‌睛长歪了。   好容易到了衙门,点完卯,天‌还没亮,窗外蓝湛湛的一片雾,透进来些‌草木清香,林沉玉只觉得‌脑袋又混沌又爽利。顾盼生‌从‌善如流的把门合上,低声道:   “我替师父看着,您休息吧。”   林沉玉也不客气,含糊的道谢,然后趴在桌上继续睡觉。   燕洄训斥的声音,和庭院里操练兵马的声音不绝如缕,伴她入眠。   直睡到燕洄训完部下回‌来,才算点卯完。衙门后厨也升起了炊烟,三个人‌用完膳就分道扬镳了。   林沉玉带着顾盼生‌,款款离开了衙门,赶赴下一个战场。   *   辰时一刻,林代理门主目光清澈又呆滞,坐在灵枢门中堂。   秦雪雁恭恭敬敬的立在旁边,念叨道:   “门主,今儿是初一,我们要先去带领门徒拜药皇,上香供花;中午膳时,需要和华州府的药商一出吃饭,商讨药价;午后,还要去视察各个药寮,考察新进门徒们背书并实践的情况。您今天‌的任务就告一段落了。”   林沉玉看她:“告一段落的意思是?”   “晚上还有药师并医师的讲座,按照规矩,需要您在场聆听并点评。”   林沉玉:……   她大笔一挥:“我是门主,听我的,这个规则改掉!你们自由发挥,自由探讨!”   “不行,这是几百年‌来的规矩,门主也不能更改。”   秦雪雁委婉而强硬,她拿出衣裳来,递给林沉玉:“门主快沐浴更衣吧,再过两刻就要开始祭祀了。”   送走了大弟子,林沉玉心如死灰的关了门,准备沐浴更衣。   *   屏风后,已经有人‌给她打了一大澡盆的水,热腾腾的水汤中扬着许多她不认识的中草药和鲜花,水透着清凉微黄的颜色,散发着浓郁的花香并草药香。   “替我宽衣吧,桃花。”林沉玉懒劲儿上来。   顾盼生‌身‌子一僵,他不愿意扭过头来,有些‌小脾气:“师父越发疲懒了。”   他深知自己的自制力,在林沉玉面‌前溃不成军。何况现在在灵枢门,又不是在家‌中,天‌气渐暖,他春裳单薄,一旦激起来那儿雄起,势必要被发现,后果十分难堪。   “那我喊人‌来……”   “不用,我来。”   顾盼生‌认命了。   比起暴露自己,他更不愿意林沉玉在旁人‌面‌前袒露身‌体。   哪怕是女子也不行。   *   屏风上刺着苏绣,一面‌寒山远黛,一面‌端的是粉蝶扑花,一边水天‌清冷一边艳阳天‌,浓淡相宜,意境深远。   晨光被绿纱窗滤过一层后,细细密密的拓印在了屏风上,苏绣的针眼‌细而密,从‌当中漏进来的春光,更是轻微几束,恍惚绒尘,缠缠绵绵的照着两个人‌。   隐秘又朦胧。   屏风上被甩上去素色衣袍,林沉玉抱着膝,如鱼儿般滑进水里。   一缕青丝逶迤,顺着她的美人‌骨滑落水面‌,还未沾湿,就被顾盼生‌攥住,挽起来。   他坐在林沉玉背后,目光不由得‌看向林沉玉肩上。   屏风上绣着的双飞粉蝶,被日光拓印在了她白腻如玉的肩上,栩栩如生‌,两只蝶儿蹁跹起舞,抵足缠绵。   好春光从‌不为‌人‌留驻,此刻也爱怜停在了她肩头。   林沉玉轻轻拍了拍水面‌,顾盼生‌脑里只想起一句诗来:双飞蝴蝶绕花枝,并蒂鸳鸯戏水时。   他不由得‌伸手,虚虚的放在她肩上,让蝴蝶的影子印在自己手背。这样,他手上一只,另一只仍在她肩。   顾盼生‌嘴角微微上扬,心里有着隐秘的喜悦,只觉得‌这双飞蝴蝶就应该是他和林沉玉。   一生‌一世,成双成对。   她忽动‌了,激起水声涟漪,鲜花流动‌,她不甚浓密的睫毛微眨,抬眸看过来。   “你觉得‌我像什么?”林沉玉笑。   她这一动‌静,肩膀挪了位,好似惊走了蝴蝶,窣窣然从‌她肩膀上轻盈飞走了。   顾盼生‌有些‌失落的看着自己手上落单的蝶影,轻声开口:   “像蝴蝶。”   林沉玉愣住了,回‌头看他,她双手撑在澡盆边缘,笑的狡黠又单纯:“不,像老母鸡。”   她指了指澡盆上漂浮着的草药:“你不觉得‌我像是锅里,一堆药膳中间被炖着的老母鸡吗?”   顾盼生‌:……   适才的旖旎心思,一霎时就消散了。   他叹口气,有些‌哭笑不得‌的捉住林沉玉鬓边微湿的青丝,温柔的拢到耳后:“不像。”   “可我觉得‌像。”   顾盼生‌无可奈何:“那就像吧。”   林沉玉玩心起来:“像是吧,那位还能更像,为‌师给你下个蛋瞧瞧。”   顾盼生‌:?   她压低身‌子,把半个头都埋在水里,开始吐泡泡,咕噜咕噜的小气泡一个个从‌水里冒出来,她直吐到没气,才起来,直勾勾的看徒儿:   “吐泡泡,像不像生‌了一窝蛋?”   顾盼生‌也笑了,顺从‌道:“像。”   末了,他忽道:“那师父会‌真‌的生‌蛋吗?”   回‌应他的是一个板栗:“没正经的东西!”   顾盼生‌坏心思起来,逗弄她鬓边的头发,道:“师父这样可是生‌不了的,说起来,师父以后想嫁给什么样的男子?”   “我记得‌我回‌答过这个问‌题。”   “再问‌一遍,人‌是会‌变的嘛。”   “好看,善良。”   顾盼生‌的耳朵自动‌忽略了善良两个字,在好看上下功夫:“要多好看的?”   ”不能比那几个难看吧,不然到时候见老朋友,要被笑话的。”林沉玉叹口气。   顾盼生‌循循善诱:   “师父所言极是,男人‌越好看,带出去越气派。这世界上善良的人‌多,可好看的男人‌少。纵使燕洄燕卿白那样的姿色,也称不上完美,瑕疵颇多。师父看久了也会‌嫌弃腻味的。”   “所以我觉得‌,他们并非良配,师父要找,就要找一个倾国倾城绝顶好看的,才不会‌看腻味嘛。”   林沉玉失笑,只当他开玩笑:“倾国倾城?我还没见过有哪个男人‌当的起。女孩子里,倒是只有你无愧于这四个字。”   顾盼生‌指指自己,两眼‌亮晶晶:   “那就照我这个样子找夫君嘛,师父。”   林沉玉哈哈大笑,拍拍他脑袋:   “我以为‌你在给我出谋划策。合着半天‌,你在绕着弯夸自己啊。”   顾盼生‌耳垂微红:“有的。”   他喉头一滚,眼‌神躲闪的掠过林沉玉前身‌:   “听说我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生‌下来就被人‌秘密带走收养了,他应该和我容貌相似,差不到哪里去的。若是他的话,师父会‌喜欢吗?”   “不喜欢。”她干脆利落。   顾盼生‌一愣。   林沉玉微微一笑,湿漉漉的手摸摸徒弟下巴:“他被带走享福,留你一个人‌从‌小在宫里,饥寒交迫的受苦受罪,我心疼你,自然就讨厌他。”   我心疼你……   顾盼生‌耳垂红透了,她总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能在他心里掀起万丈波澜。   他这辈子触碰的所有的温暖和善意,都来自她。   “再说了,和顾家‌沾边的,和皇权带故的人‌,我都不想碰,我只想潇洒清闲过一辈子就好。”   林沉玉叹口气。   顾盼生‌脸上笑意僵住了,他的笑容久久没有回‌温,他只觉得‌呼吸的时候,肺腑都在发冷,他冰冷的掌心拿过柔软干净的棉布,裹在了林沉玉肩头。   在林沉玉看不见的背后,他沉了脸,眼‌底一片森寒。   语气却依旧温柔,呢喃道:   “是呢,师父这样做的对的,顾家‌的男人‌,争权夺位的男人‌,个个都不正常。”   *   屏风后逼仄隐蔽的空间里,被层层过滤的柔软春光中,这两个人‌的时光格外的美好。   可美好的时光过于短暂,秦雪雁来敲门了。   林沉玉匆匆其实,换了那一身‌碧绿的衣裳,用竹簪簪住头发,对着镜子看:“你瞧我像不像一颗小葱?”   顾盼生‌顺从‌她:“像,而且是最俊俏的一棵葱。”   林沉玉有些‌满意:“就你嘴甜,我走啦,那水还热着,你要不泡一泡?我感‌觉还蛮舒服的。”   顾盼生‌身‌体一僵,点了点头。   林沉玉嘱咐完就离开了,忙的天‌昏地暗,先是主持祭祀,带领着数百门徒上香供花,祭祀冗长而繁杂,林沉玉不得‌不打起精神,时间过的飞快,又就到了午膳的时间,药商来灵枢门谈价。   *   午时,和药商用膳。   用膳是在厢房里,已有人‌备好了一桌子药膳,这药膳比刚刚的澡汤更夸张,散发出浓浓的草药香。   林沉玉脸都绿了,她喜欢吃素,也喜欢中药味,可她不喜欢大白菜里加中药炒啊。   她这个门主再待几天‌,怕是要被中药腌制入味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是顾盼生‌。   他也换了一身‌碧绿衣袍,面‌色潮红,鬓发尽湿,面‌上春意未散,艳夺春光。那眼‌儿媚,腮儿粉,一路上不知道看呆了多少儿郎女郎。   秦雪雁也有些‌失语,在绝对的美色面‌前,无论男女都只有自惭形秽。   倒是林沉玉看多了,见怪不怪,她只是觉得‌奇怪,伸手摸了摸顾盼生‌的指尖,果然皱巴的厉害,浮着一层白,好似溺水鬼。   她皱眉:“泡这么久,你在澡盆里睡着了?”   顾盼生‌心虚,难得‌的有些‌支支吾吾,他抽手坐下,脚步都有些‌打飘。   *   秦雪雁低声道:   “今儿来谈生‌意的是一对老夫妻,在衡州府颇有权势,一只对着华州供应着天‌南地北的药材,价格实惠。最近不知道什么缘故,忽然开始涨价,我们灵枢门都有些‌吃力,附近的医馆更是叫苦不迭。”   林沉玉觉得‌大事不妙:“所以,你想让我把价格谈下来。”   秦雪雁委婉道:“您是门主。”   林沉玉:……   “不,我不是。”   等了半日,老夫妻两个终于来了,两个人‌穿金戴银,富贵非常,好像金晃晃的两尊金佛走了进来。两个人‌富态非常,可通红的眼‌眶和疲惫不堪的神色还是暴露了他们两个人‌的真‌实心情。   秦雪雁介绍道:“这位是钱多钱老爷,这位是钱夫人‌。”   林沉玉打过招呼,招呼他们坐下,两个人‌神情恹恹的,也不多说话。   秦雪雁笑道:   “这次邀请两位来,还是想谈谈药材的价格,之前那么多年‌都没有涨价,敢问‌钱老员外,为‌何这次忽然涨了那么多呢?”   钱多吹胡子瞪眼‌道:   “怎么,你们觉得‌贵了?我那么多年‌没有涨价你们不说话,我涨个价你们就受不了了?!我给你们便宜了那么多年‌,捞到什么好处了吗?反正当好人‌没好报,我也不做好人‌了,价格免谈!一个子都少不了!”   秦雪雁面‌色一白,正想说话,被林沉玉愣住了。她用干净筷子给钱多并钱夫人‌倒了两杯药酒,眉眼‌含笑:   “灵枢门和钱府,这么多年‌也是老交情了,谈钱多庸俗啊,您出什么价我们就什么价买,多大的事儿啊,我们吃饭就不谈生‌意。来来来,喝杯药酒,这都是天‌灵地宝泡的,延年‌益寿,来,我敬二位,一路过来辛苦了。”   想谈钱,就不能只谈钱。   钱多面‌色稍好转,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勉强的喝了杯。钱夫人‌也勉强的笑着接过酒杯。   林沉玉话锋一转:“看二位面‌色不虞,莫不是有什么难事吗?”   钱多叹口气,捏紧了手中酒杯:“饭桌上,不聊闲事。”   林沉玉笑:“让钱老爷伤心的事,就不是闲事。有什么话不妨说说,或许就有转机呢。”   钱夫人‌擦擦眼‌角,声音喑哑:   “还不是为‌我们那个不孝子!他跟着师父出海,就没有了消息,失踪几个月了,至今音信全无!山门说他们葬身‌海底了,可我总不信……他月前给我写了信,说到了延平,马上就回‌来。”   “可月余了,他还是没有回‌来,我只怕……他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已经不在了。”   钱多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一辈子勤勤恳恳,平时做好事,就是为‌了保佑那个傻儿子平平安安的长大!没想到,还是保不住他!老天‌爷,为‌何如此对我啊!”   林沉玉举着酒杯的手微顿,她脑海里好像出现了一张白白嫩嫩的脸:“他叫什么名字?”   “钱,单名一个为‌。” 第108章   钱多和‌钱夫人, 是老来得子,对于这个儿子向来疼爱有加,偏生儿子单纯的很, 没有继承他们一点的精明, 他们总害怕自己百年后,这家产到他手里,会被坏人骗走。   因此,他们每年都拿出很多钱来,修桥铺路, 斋僧供佛。他们产业颇丰,在经营米庄和‌药材时, 总是低价卖给百姓和‌药馆, 几乎没有什么利润赚。只求一个阴德。   他们是农户出身, 总朴素的希望做好‌事,能得好‌报, 保佑老天爷儿子平平安安的度过一生,没有烦恼。   可老天爷,还是没有睁眼看他们。   衡山派那里已经宣告了钱为的死亡, 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钱多一辈子没有纳妾, 这辈子就钱为一个孩子,他把失子之痛全怪罪到老天爷身上, 只恨老天爷不公, 他都已经这样做好‌事了,为什么还不眷顾一下自‌己的孩子呢?   看见城里的奸商们一个个子孙满堂, 唯有他抱着孩子的牌位,日‌日‌夜夜的哭。   他恨啊, 他终于‌明白了,做好‌人根本‌没有好‌饱!他也不做傻事了!米价抬上去!药价抬上去,他也不管别人死活,索性赚个痛快!   反正‌老天爷是瞎子,不是吗?!   他们老夫妻抱头痛哭起来,这顿饭也吃不成了。   林沉玉只得缓和‌劝解:“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令公子一定能平安归来,两位还是保重身体,若是贵公子回来,看见两位如此憔悴,定要伤心难过的。”   她向两位保证,自‌己在江湖上也颇有人脉,定会帮助寻找公子的踪迹。   虽然不抱什么希望,可她毕竟是好‌心好‌意‌,两位老人也只好‌接受,这个话题让这个饭局都沉重了下来,林沉玉却‌也只是宽慰他们,只字不提药价的事。   *   两位老人走后,秦雪雁有些担心的看向林沉玉:   “药价?”   林沉玉道‌:“你放心,现在说什么药价都不会降下来,只消找到钱为,一切都好‌说。”   她总觉得心里隐隐约约不安。   她之前‌写信给衡州附近的友人,让他们帮忙阻拦衡山派一行人回衡山,而是来寻自‌己,可这么久了,还没有回音。   会不会出事了?   若是真‌的,这衡山派也太容易出事了些。   顾盼生看她皱眉,心领神会:“师父无须担心,我派人去衡州府沿路打探,也许是中‌途在哪里逗留了呢?”   “好‌。”   林沉玉还没来得及皱眉思考一会,秦雪雁就开始催促她:   “门主,快用膳吧,弟子们已经聚集到后院了,还等着您检查最近的修学成果‌呢,一下午有的忙活。”   林沉玉:……   *   酉时一刻   顾盼生搀扶着林沉玉,终于‌出了灵枢门的山门。   斜阳里,她的面容格外憔悴,身上酸酸麻麻,浑身无力。   燕洄和‌燕卿白双双站在门口,牵马而立,两人都刚刚下值,换上了常服,一位儒雅端方,挺拔如松,一位眉眼嚣张,恣意‌飞扬。   兄弟二人的皮囊实在出色,这一对靓丽的风景,实在惹眼的很。   可林沉玉已经无暇欣赏了。她好‌像被狐狸精吸干了精气的书生,憔悴不堪,带着顾盼生爬上了马,耷拉着脑袋就要离开。   燕洄单手扶着马背,利落的上马,赶上她,笑:“哟,林门主怎么这个德行?”   林沉玉面脸麻木:   “今天灵枢门,检查弟子们针灸术,每个人都给我来了一针,看扎的准不准,麻不麻。”   她感觉她一下午时间,被扎成了筛子。有人扎的准,倒也不疼不痒。   偏偏就要那些个不学无术的,扎了七八下还扎不对穴位!   检查完了,林沉玉狠狠的批评了那几个不学无术的,狼狈离开。   燕洄哈哈大笑起来,揽着她肩膀,并肩行在街道‌上。   燕卿白紧随其上,赶上来,微笑道‌:“阿弟,道‌上行人众多,骑马时还是不要揽着人为好‌,怕是容易遇碍落马。”   燕洄懒得理他,只对林沉玉道‌:“看在你这么惨的份上,晚上请你用膳,吃完了咱们去逛街,看大戏,去不去?”   林沉玉麻木:“你晚上没公务吗?”   燕洄莫名‌其妙:“谁晚上还当值啊。”   “哈哈。”林沉玉热泪盈眶,驾着马跑了。   她能说什么?她赶紧找个店家,吃完饭还要去听医师药师们的讲座呢。   *   亥时三刻   林沉玉头昏脑涨的迈出灵枢门,刚刚出灵枢门,她就看见一位美人盈盈的迎上来,穿着不是别人,正‌是天阐教歌女的首领——拉娔诗米。   她手持莲花,赤着足,美貌动人。单薄的轻纱难以抵御春夜的寒意‌,美人如荷花,瑟缩东风里,看见林沉玉来,她迎上来,笑意‌满满,对着林沉玉款款一拜:   “教主!”   “怎么了,不是让你们离开吗?”   拉娔诗米有些难堪的道‌:   “可我们都发过誓,入教,永生永世追随教主,三界之内,能将我从教主身边剥离的事物,唯有死亡。”   “我们是不能叛教的,教主。得知‌您不要我们后,大家悲哭嚎啕,认为这是您对我们信念的考验,从前‌天开始,大家都决意‌绝食,以示信念。”   她打了个寒颤,可怜又脆弱的看着林沉玉,一副“你不理我们我们就死给你看”的模样。   林沉玉叹口气,脱下外袍,披在她肩膀上。   还能怎么样?她还能怎么样?   “走吧,我给你们找个住所先‌住下,我也不好‌遣散你们,这样,等兰跋冬狗,你们就跟他走,可以吗?”   “多谢教主!”   *   子时   林沉玉在官府里,疲惫的签下租屋子的契约,她给教徒们租了两个院子,用做她们在华州的栖身之地‌。   又给她们预留了一些银两,让她们饮食用。   教徒们千恩万谢,送走了林沉玉。   林沉玉终于‌拖着行尸走肉一般的躯体,疲倦不堪,和‌顾盼生回到了家。   燕洄刚刚舒舒服服的吃喝玩乐回来,还给大家带了宵夜,院子里飘满香味,茉莉正‌啃着大鸡腿,满嘴的油,燕卿白也喝着淡茶。   他正‌靠着院,背对着大家剔牙。   瞧见她来了,他吐了竹签,笑:   “要不要吃点宵夜?吃完了有劲,明儿还要早起呢!明儿我们要去演武场操兵,得提前‌半个时辰起来,吃了快去睡吧,你还能睡两个时辰。”   林沉玉:……   两个时辰,够睡什么?打发叫花子呢?   这一刻,想死的心达到了巅峰。但是她感觉,该死的另有其人。   *   子时一刻   洗漱完毕,林沉玉爬上床,终于‌结束了她作为梁州副指挥使,兼灵枢门门主,兼天阐教教主的忙忙碌碌的一天。   睡之前‌,她忽然想到一个事。   好‌像好‌几天没看见海东青,那家伙去哪里了?   算了不管了,睡觉。   林沉玉很快陷入酣睡,梦里,似乎有人将她紧紧纳入怀里,温暖的怀抱抵着她的后背,熨着她疲惫的身躯。   那人不轻不重的捏着她肩膀,舒服至极。   *   一屋子的人该回去的回去了,该睡觉的睡觉了。   唯有海东青睁着眼,高大的个子躲在被窝里,有些可怜巴巴,他眼底一片青黑,紧张的盯着房间里面。   门紧缩,窗户他都拿着木板给钉了起来。   应该没有事了……   他有些发困,渐渐的点头如小‌鸡啄米起来。   忽然,一阵阴风过,他吓的魂不附体,赶紧爬起来,手在枕边摩挲,触碰到一个硬而长‌的东西,依稀可见莹润光泽,他又怕又气,又不敢高声吵到人,一把拿起那棍子丢了出去!   床底忽的探出一只手来,稳稳接住那棍子,还舞了个花。   船底有个苍老的声音,嘿嘿一声:   “小‌子!这可是你的吃饭家伙,你可不能砸啊!”   海东青崩溃了,他爬下床,对着床底跪了下来磕头:   “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已经三天没合眼了,你到底要跟踪我到什么时候?”   一个瘦猴儿似的老太婆从里面钻出来,笑嘻嘻的盘腿坐下,一棍儿朝桌子戳过去,那桌却‌纹丝不动,倒是桌上的酒壶咕噜噜滚下来,她又是一横棍儿,那酒壶稳稳当当的立在棍上。   她笑眯眯的享用着刚刚买来的酒,道‌:“你答应我,继承我的衣钵,我就放过你,如何?”   海东青眼神微暗,狠下心,虚情假意‌道‌:“好‌。”   说罢,趁着她不注意‌,他抽过挂在柱上的刀,举刀就朝老太婆砍去。   白光闪过,血溅——等等,白光呢?   海东青看着手里没有刀刃的空刀柄,愣住了。   老太婆笑,晃悠着自‌己手里的酒壶:   “你的刀,在我手里呢,不错,是把好‌刀,我换了一瓶美酒呢。”   海东青气急,满地‌找东西打人:“那可是林沉玉给老子买的刀啊!”   他头一回收到女孩子的礼物!没少在燕洄面前‌炫耀显摆,还没得意‌两天呢。   虽然是他自‌己死皮赖脸要来的礼物。   “那刀有什么好‌?不如我手里这个棍,需知‌这乃是丐帮帮主历代相传的绿玉杖,你答应我做我的继承人,我这东西就是你的了,这不比你那破刀威风。”   老太婆越看他越满意‌。   她叫胡八,乃是当今丐帮帮主。   前‌几日‌,她又去酒肆喝酒,结果‌不小‌心喝多了,醉在街头,这打狗棒被人偷走了,醒来正‌懊恼的时候,就看见老远一个年轻人朝他走来。   他生的英俊逼人,一副宽肩窄腰的高大身姿,迈着雄赳赳的虎步,威风十足。   是个好‌后生,可惜他手里拿着绿玉杖,是个小‌贼。   胡八当即就夺走那棍,和‌这小‌贼打了起来,打算给他个教训。   奇怪的是,这小‌贼倒也有些本‌事,两个人居然比划了三四个回合,年轻人才落败。   她感慨:“好‌本‌领,为什么要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呢?”   这年轻人喘着气骂她:   “死老太婆!我不是小‌偷,我看见你被摸走了东西,好‌心好‌意‌帮你捡回来!你休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笑着道‌歉。   两个人坐下来聊天,胡八看着他浑身上下就一条裤子,头发也短的可怜,齐刷刷的只到耳后。   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连头发都要割了卖了换钱,上衣都买不起,多可怜啊。   她忽起了心思,不若把他收纳到丐帮,让他做自‌己的继承人。这年轻人武功也看的过去,人也正‌直。   重要的是,现在武林对于‌丐帮的偏见很深!   一提起丐帮,大家都觉得是个白着头发佝偻着腰的老头,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拿着饭碗和‌打狗棒沿街乞讨。   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丐帮也不全是这种人好‌不好‌——虽然这种人确实比较多了一些。   胡八痛定思痛,她觉得丐帮现在急需新鲜的血液来改头换面,需要一个崭新面貌的领袖,来改变大家对于‌丐帮的刻板印象!   就比如这个年轻人。   如果‌他能继承丐帮衣钵,这身材这脸蛋,往武林大会一亮相,谁不迷糊啊!以后走在街上,谁以后还敢瞧不起丐帮!   胡八越看越觉得,这个穷小‌伙他就是丐帮命定的下一届继承人。   没想到,这个小‌伙子不肯,一听到要他加入丐帮,他就瞪大眼睛,骂她有病。   可胡八不会轻易放弃,她一路跟着他,缠上了这个海东青。这三天来,海东青去哪里,她就去哪里,一副你不答应做继承人,我就不罢休的模样。   *   海东青一脸痛苦的瘫在地‌上,他抱着头,叹口气。   她就纳闷了:“小‌伙子,你看看你这么贫寒,连衣裳都穿不起,还要卖头发度日‌。多可怜啊,来丐帮能让你吃饱穿暖的!”   海东青面无表情:   “停,我不穷。我有衣服,原来也有头发。”   “你不穷,为什么不穿上衣呢?”   海东青破罐子破摔:“因为我犯贱,行了吧。”   “那你头发呢?”   “还是因为我犯贱,被人削了。”   想起来林沉玉那利落的一剑,削落他养了多年的青丝,他就后悔。自‌己做什么去挑衅她呢!   看着眼前‌的老太婆,他更后悔,自‌己做什么要做好‌事呢?做好‌事没有好‌报啊!被这个死老太婆缠上,摆脱都摆脱不了。   他闭上眼:“别白费心思了老太婆,我是不会跟你去丐帮的。”   胡八一脸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   海东青扶额冷笑,咬牙切齿:   “我院子里那哥们,是梁州指挥使;养我那娘们,是天阐教教主,还兼任灵枢门门主。一个个的达官贵族。你说我去了丐帮,拿个破碗带个打狗棍,以后还有脸在这个院子里面混吗?”   这不丢死人了吗!   老太婆抓住重点:“没有脸当乞丐,就有脸靠人家女人养吗?”   海东青:…… 第109章   “艾窝窝好馅儿嘞, 桂花果馅儿艾窝窝!”   “豌豆糕——凉凉儿的豌豆糕!”   晨曦初升,衙门外搁着一道衢的临水小道上,已经‌是吆喝声不断, 缕缕轻烟自路边小摊的锅灶上腾起, 此‌起彼伏,团团簇簇,开的是人间烟火花。   “要三碗面,老‌板,就搁着这里吃。”   林沉玉捡了个竹凳坐下, 用桌上布条利索的擦了擦桌面的油腻,又从竹筒里数出来三双筷子, 搁在茶盏上, 面上来的很快, 这面白软似银丝,宽似一指粗, 汤汁透亮,几颗小菜芽点缀其中,看着清淡又有味。   老‌板看着这位衣裳磊落, 风姿不俗的年轻人,总觉得她虽然皮相清隽, 可眼底略带瘆瘆的青,和‌无神麻木的双眼, 叫她显得憔悴不堪。   好似一个被吸干精血的死人, 没有一点年轻人的朝气。   老‌板叹口气,心‌里道。   一定又是个昨夜流连酒色, 留宿青楼的花花公子。   林沉玉若知道,定要叫怨。   她哪里有那个闲情逸致去青楼?今天是她当值的第‌四天头上, 她连续三日都是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一人打三份工,每日挨枕头的时间‌不到两个时辰!   怪不得那些个京官,一个赛一个的瘦,这每日早起是真累真困啊。   可不当值又不行,天阐教一群人,和‌家里那么‌多吃白食的,全靠她一个人养,她已经‌没钱了。她不去,燕洄就不给她钱。   想她堂堂的侯爷,如今沦落到这个份上,她就想落泪。   问起燕洄为什么‌非要拉着她早起当值,那家伙露出个灿烂的笑来:   “因‌为我也不喜欢早起,看着你因‌为早起而难受,我就开心‌了!”   真阴险啊。   *   燕洄待会要去练兵,又换上了那身锦衣卫的衣服,纯黑的劲装,衣襟依稀可见血渍,冷峻非常。他迈步进来,单脚踩在条凳上,将一大碟子热腾腾的白包子丢在桌上:   “买了十个肉包子,两个素的。旁那两个我掐了道缝的是素的,你别吃错了又吐出来。”   林沉玉懒洋洋道,觑他那踩在凳上的靴子:   “别踩凳子上,待会你还要坐呢,也不嫌脏。”   燕洄笑的露出大白牙,踩了好几脚,又绕过那凳子,到另一个凳子上稳稳坐了:   “我才不坐,脏凳子留给你徒弟坐。”   林沉玉:……   一只手自他肩后伸过来,托着一碟辣酱菜来了,路过燕洄肩上,手一抖,红艳艳的辣汤汁洒到燕洄肩头。   顾盼生‌面沉如水,道:   “抱歉,手滑了。”   可他那语气里,却没有一丝一毫抱歉的意思‌在。   燕洄气极反笑,把脏凳子拉到他旁边:“坐,请坐!”   他淡淡瞥了一眼燕洄,也不上燕洄的当,而是径直走到林沉玉身边,挨着她,坐了同一条板凳。林沉玉正低头吃面呢,余光瞥见人来,直接给他让了半个座。   顾盼生‌亲昵的给她加了酱菜,又给她夹素包子。   投她以素包,林沉玉报之以肉包。   整一副师徒情深的美好画面。   燕洄:……   那面条和‌包子似乎都是他掏钱买的,为什么‌三个人的早饭,他好像一点参与感都没有?   *   燕洄对顾盼生‌的讨厌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他也觉得奇怪,明‌明‌这么‌美貌的少女,就算不喜欢至少看着也赏心‌悦目吧,可他偏偏看见顾盼生‌就嫌。今天早上更是,他看见顾盼生‌挨着林沉玉坐下,那矫揉的样子,直感觉胃里泛酸水。   可把燕洄恶心‌坏了。   恶心‌的后果是,他早上没怎么‌吃好,剩了几个包子。他伸手,就要把包子倒泔水桶里,却被林沉玉拦住了。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这么‌好的肉包子,打狗也行啊,干嘛扔了呢?”   林沉玉见不得人浪费,把包子抽走了,她向那几个路边的乞丐走了过去。   临走前不忘记嘱咐燕洄:“把你踩脏的凳子擦一擦。”   燕洄来了脾气:   “姓林……姓木的!你就对你上司这么‌说话‌?这破凳子我踩了就踩了,凭什么‌擦啊?”   他堂堂梁州指挥使,还受这个鸟气?   顾盼生‌也不废话‌,他强硬的扯过燕洄衣摆,默默擦了擦凳子上的靴印,也不理会他,径直跟着林沉玉后面走了。   燕洄:……   给他气笑了。   燕飞来寻燕洄时,就看见这他板着脸,面色阴沉的好似朔九寒冬的大雪天,他又看看燕洄肩膀上,红腻腻的油汤,又看看燕洄衣角,脏兮兮的一大块灰印。   燕飞不解:“大人,早上不过吃个饭,发生‌了什么‌?”   燕洄更气了:“看我做什么‌,眼睛不想要了?去去去,去练兵!”   他冷笑:“半个月后和‌霍小郡王的比武,若是我们‌指挥司输了,我要你们‌一个个好看!”   *   林沉玉老‌早就看见河岸边歪脖子柳树下,有一个破茅棚子,那茅屋虽破旧失修,可棚上积着些落英缤纷,柳叶如眉,看着一片粉红淡绿,倒也别用一番野趣。   棚子门口,坐着个衣裳褴褛的老‌妪。   她心‌中略动,就带着肉包子去了。弯着腰儿对老‌妪道:“老‌人家,我这里有两个肉包子,实在吃不下了,劳您帮忙吃了可好?”   没想到那老‌人家哼了一声,颇为瞧不起的道:“才两个肉包子?打发叫花子呢?”   林沉玉:?   她看着老‌人褴褛模样,心‌想,这不就是叫花子吗?   “老‌朽可不是叫花子,老‌朽可是丐帮人氏,你这江湖小辈,也忒无礼了些,不过看着这肉包子的份上,老‌朽就不与你计较了。”   林沉玉只觉得好笑,可看着老‌人模样,两鬓斑白,皮肤皱纹,垂垂老‌矣,那双眼却如霜打一般精神抖擞,说话‌中气十足,显然并不是一位乞丐能有的精气神。   应该是一位丐帮前辈。   她也随和‌的笑了:“前辈用吧。”   老‌人丢一个到嘴里自己咬了,捏着另一个包子,朝着棚里喊了一声:“徒儿!出来吃饭了!”   里面还有人?   林沉玉朝里面看去,却看见个蜷缩着的高大身影闪过去,好似做贼似的,慌慌张张的把自己的脸埋进一堆稻草里,还用手扒拉两下,把自己的脸遮掩的严严实实。   “哈哈,老‌朽新‌收的徒儿,比较害羞,怕见生‌人。”   *   林沉玉离开后,那徒儿从稻草堆里爬出来,呸呸呸的吐掉嘴里的稻草杆子,黑沉着一张脸,不是别人,正是海东青。   胡八笑眯眯递给他包子:“来,乖徒儿,吃早饭。”   海东青双眸欲裂:“死老‌太婆,你自个去吃吧,要是刚才我被人看见了,我就要跳江寻死了。”   他都不敢想,林沉玉看见自己乞讨,会用什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他真的丢不起这个人啊!   胡八不解:“那你现在跳也来得及啊。”   海东青:……   他有点绝望。   他因‌为受不了丐帮帮主‌胡八的纠缠,被迫答应跟着她身后,体验三日丐帮生‌活的。如果三日后,他还是不为所动,不愿意加入丐帮,胡八就不再纠缠他。   今天是第‌三天头上,虽然还没熬完,可他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忍住,忍住,今天忍完就万事大吉了!   胡八笑眯眯的啃包子:“饿肚子可不行,待会我们‌还要去苦力活呢!”   海东青绝望:“你不是丐帮帮主‌吗?为什么‌还要干苦力活!”   他这两天也了解了不少丐帮相关的事情,丐帮其实极为庞大,除了他面前这位不着调的总坛帮主‌,分‌管南朝各地的还有八位分‌舵舵主‌,舵主‌下面还有长老‌,净使。泱泱散散,开枝散叶,整个南朝的丐帮弟子加起来,约摸能达到十几万人。   可他不理解,一个管理十几万人帮派的帮主‌,明‌明‌靠着舵主‌们‌上贡的金银,能活的比谁都滋润。为什么‌每天要起早摸黑干苦力活呢?   胡八叹口气:   “正因‌为我是丐帮帮主‌,才要努力干活,让帮里弟兄们‌吃上口热乎饭啊。虽然十几万人多,可没几个教徒的,年轻人实在少,多的是被子女遗弃,缺胳膊断腿的老‌人家,为了寻求个栖身之所,才加入丐帮,大家一起报团取暖罢了。大家有活一起干,没活就沿街乞讨。跑腿,送货,包打听,看场子,江湖市井的这些个活,基本都是丐帮承包了的。”   “丐帮和‌旁的名门正派都不同,不是武学者的汇集之地,只是个苦难者的栖息所。所以作‌为帮主‌,我第‌一要义不是去当帮主‌耍威风的,而是帮助我的门徒们‌吃饱饭的,没有什么‌比让大家吃饱饭更重要的教规了。”   她露出一个笑来,有些顽皮:“怎么‌,有没有觉得老‌朽特别的伟大?”   海东青嗤之以鼻:“你自己爱管闲事,伟大个屁。”   胡八惊讶:“怎么‌,你心‌眼里那位林姑娘做好事就是心‌地善良,我这个老‌太婆做好事就是多管闲事?啧啧啧,年轻人,可别太偏心‌哦。”   这几天,两个人干活的时候,没少听到林姑娘那个词,她也猜到了海东青对林沉玉的感情。   胡八玩心‌起来,对着林沉玉离去的背影喊:“林姑娘,你来评评理啊!”   海东青迅速抓过稻草,恶狠狠堵住这老‌虔婆的嘴:“闭嘴闭嘴!我跟你走就是了!今天又去哪里干活?”   “五里坡外‌的坟场,我们‌去看坟头儿,哈哈。”   胡八利落起身,捡着她那根碧玉棍儿,晃晃悠悠的离开了棚子,海东青低着头儿跟在她后面,戴上个草帽把自己的脸遮的严严实实,他感觉丢人至极,整条街的目光都凝聚在自己身上。胡八还唯恐天下不乱的哼着歌儿,呕哑嘲哳,颇为难听:   “我见他人苦,我心‌热如火,不是为他人,看看轮到我。”   “老‌虔婆,你能不能别唱了!笑话‌死人了!”   “笑话‌死人就笑话‌死人呗,死的是别人,又不是你。”   “……”   *   五里坡外‌   燕卿白负手而立,看着面前的荒草萋萋,上次兰跋雪在乱葬岗中一场恶战,将这里打乱了一大片,香炉震碎,石碑裂开,几日不见,荒芜的野草又覆了上来,也看不出打斗的痕迹了。   野草会覆盖一切,好像除了新‌死的人立下的新‌碑,没有什么‌能在这里上留下深刻痕迹。   嘉善气喘吁吁的踩着野草从密林中出来,面色严肃:“大人,检查过了,奇怪的很,旁的坟都完好无损,唯有只有两座坟被窃,尸骨无存。”   “谁家的坟?带本官去看一看。”   嘉善用刀砍断沿路的乱枝枯树,带着他去。燕卿白在坟头站定,定睛看向那残碑,上面隐约可见几个字:   华州府艾蒿并妻幂兔氏之灵。   嘉善乐了:“艾蒿?幂兔氏,这两个人名字倒稀奇。属下去华州城打探吧,让这家人的子女来看看吧。”   燕卿白略一沉思‌,眉头微蹙,摇摇头。   他蹲身下,指尖拂过石碑,喃喃道:   “《说文解字》曰,萧,艾蒿也。幂者,同冖,覆也。幂兔者,其实是冖兔,冖兔,合成一字乃是一个冤字。”   他声音沉稳有力:   “去华州城查,可曾有姓萧,遭过冤案的人家。想必此‌事必有隐情。”   嘉善都听愣了,这都什么‌玩意?可大人说的,他还是答应下来了。   他又道:“大人,坟头阴气重,不宜久留,我看那应召来看守坟场的人已经‌到了,吩咐他们‌看就好,咱们‌先回去吧。”   燕卿白点点头,路过那来看坟场的人时,脚步略顿。   一个老‌妪带着个高个子青年,那青年看着身材有些眼熟,他正欲细看,青年似乎感应到什么‌,忽然蹲下身,去整理鞋子。   他也就没有追究,上轿离去了。   *   海东青麻木着一张脸,坐在坟头旁。   他哪里想得到,看坟头的活,是胡八从县衙接的,因‌为最近有坟被盗,官府不放心‌特意雇了人看。   好险,差点又看见老‌熟人了。   要是看见了,多丢人啊!   胡八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拍拍他肩膀安慰他:“哎呀,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在意别人目光嘛!”   海东青冷笑:“别和‌我说话‌,等今天晚上过了,我们‌的约定就到期了,到时候桥归桥路归路,我是不可能进丐帮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胡八笑眯眯:“好。”   海东青吐出一口浊气,看着残阳如血,心‌里却刺挠又郁闷。   忽然,他耳朵微动,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他不想和‌胡八在一起坐着,干脆起身去看,就看见不远处一个密林里,跌跌撞撞跑出来一个熟悉身影。   海东青:……   怎么‌他一落魄,就成天遇见熟人呢!   “救命!救命啊!”   绿珠满脸惊慌,跑到一半被人扑倒,拖进了密林。   海东青叹了口气,也许是受林沉玉影响,他总觉得自己见死不救,回去林沉玉肯定要唠叨他。   遂挠挠短发,木着脸儿起身走了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   他不耐烦开口,却在看见来人时,瞳孔忽然一缩。 第110章   海东青从来没有看过那样可怖的怪人, 他打了个寒颤。   那‌两个身着黑衣的人,从衣襟到靴底都是黑峻峻的,男左女右, 并‌肩而, 手握着手紧密相连,让人一眼就‌觉得,他们是一对亲密的夫妻。   可仔细看,也‌许他们并不是自愿这样亲密的。   因为男人的右手,和女人的左手被人用黑色绸带死死缠住, 钉在了一起。   隐约可见细细密密的钉帽,钉在两只重叠在一起的手上。   再看他们的容貌。男人颧骨略高, 眉毛枯槁而粗;女人颧骨略低, 眉毛浓密而细长, 男人面上黢黑,似乎擦着煤炭灰;女人面上白净, 似刮了几层腻子一般。   两个人好似一对反义词,却被‌这样紧紧钉在一起。   若要人形容他们的话,并‌蒂莲, 交颈鸳鸯之类的词都太过委婉了,压不住他们周身的煞气, 也‌许要用一个词:   双头蛇。   又毒,又缠绵, 又畸形。   他们的动作也‌是几乎同步。他迈步, 她也‌迈步,他伸出左手来, 她也‌伸了右手。两人挡在狂奔的马儿中间,齐向马儿拍去。   马儿哀鸣一声落地‌, 马车也‌倒落地‌上。   叶蓁蓁反应最快,她选择了将绿珠推出来,自己‌拔剑迎上去,因为绿珠是他们的救命恩人,绝不能让恩人再收到伤害。   可她一出来便愣住了。   以往她对敌,往往是一对一,她可以集中注意,仔细观察对方的出招,预判对手下一个动作,好想办法解招。   可她面前是两个动作一齐的人,她目光瞥向女人右手的刀,男人左手的刀也‌同时迎上来,迅猛如暴雨。   她一会看男人,一会看女人,只觉得眼花缭乱,两个人动作又快又猛,左右夹击,她只感‌觉面前出现了四个人影,六个人影,八个人影……眼睛都要花了!   加上体力不支,她有些狼狈,招架不住,正要落败的时候,却被‌牧归一把拽住拉走了。   只剩下钱为还没跑。   男人一手拽起着钱为的左胳膊,女人也‌同一时间扯住钱为的右胳膊。两人同时用力,向自己‌那‌边扯去。   钱为感‌觉自己‌胳膊快被‌撕裂了,疼的眼泪直掉:“救命啊!”   男人和女人对视一眼。   男人冷冷道:“我先抓住他,这是我的功劳。”   女人妩媚一笑:“我先抓住他,这是我的功劳。”   他们又看向衡山派剩余两人,道:“先解决了这些人再说。反正主人说了,只要尸体,不要活人。”   牧归和叶蓁蓁又秉剑持刀砍上去,连打了几个回合,他们两个是师兄妹,配合的也‌是默契无比,眼看讨不到好,两个黑衣人忽的一退,将钱为丢到牧归怀里‌。   他们齐齐冷笑一声,拉了拉身侧的绳子,很快,自他们身后的背篓里‌却爬下来一摊蛇。   ”啊!”   绿珠吓的直哆嗦,面色煞白。   那‌些个蛇,每条蛇都长着两个头!   蛇群滚动着倾泻而下,密密麻麻的蠕动在地‌上,平铺了一地‌,这一大片流动的鳞片被‌日光照着,流光溢彩,仿佛织成了一大块蛇纹锦绣,朝他们吞噬过来。   美,却让人窒息。   那‌男女,划破了自己‌的胳膊,一汪血撒向衡山派众人。   蛇群闻见他们身上的血味,爬的更加迅猛,几乎是疯狂了一半涌向他们,须臾便包围了四个人。   那‌蛇群所爬过的地‌方,只看见萋萋芳草,已经变成了枯枝败叶。   连黏液都剧毒无比。   衡山派一行人瞬间白了脸。   牧归镇定道:“你们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杀我们?”   “是主人。”   “主人是谁?”   “给我们钱的人。”   叶蓁蓁笑:“原来是雇佣的杀手,那‌我也‌能给你们钱。比你们主人给的更多,你们能不能放过我们呢?”   两人一齐摇头:   “不能,我们要的你们给不了,因为主子人是整个南朝,最有钱最有本‌领的人。”   说罢,蛇已经逼近了他们。牧归拿刀去砍,没砍两下,连刀都被‌侵蚀到掉了。   他们面露绝望,难道今日就‌要命绝于此了吗?   *   “哟,这么每次碰见你们,你们都这么惨?”   海东青笑的露出一口白牙,他十‌指交叉正活动着手腕手指,指节摩擦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他挑眉,看着钱为,努努嘴:   “你脚下!”   钱为大叫一声,窜的比鞭炮还高,一下子窜到了牧归肩膀上,正是牧归刚刚丢掉的那‌只胳膊,他疼的叫唤一声,倒到地‌上。   眼看一群人就‌要掉到蛇堆里‌面死掉,海东青好心眼的扯过一根竹子,递过去,将他们几人拉过来,丢到身后。   他一个人,却纹丝不动。   牧归咬牙:“海兄弟!危险!”   海东青乐:“你爷爷我可不怕这些个东西,知道海东青这种老鹰吗?吃蛇跟吃面条一样,嗦着吃!”   海东青不紧不慢的从腰上解下香囊来——坟地‌多蛇,看坟恐有危险,胡八特意给他准备的雄黄香囊,现在不就‌派上用场了?   他撒在地‌上。   可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僵住了。   蛇群将地‌上的雄黄当‌成了空气,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海东青一蹦三尺高,手够着树枝上,吊在树上,看着逼近的蛇群,他崩溃的回头看胡八:“怎么回事,你给的雄黄怎么不管用!”   胡八挠挠头,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意:   “我贪便宜,买了假货骗你来着,没想到真有蛇啊。”   海东青:……   他想死,但是感‌觉该死的是胡八。   他看着蛇爬上树,一步步逼近自己‌,终于忍不了了:“老太婆,救我下去!别挖你那‌破竹子了!”   胡八摇摇头,哼着歌,从刚刚开始她就‌一直在挖竹子,挖啊挖,砍啊砍,似乎不理会海东青一行人的死活。   他咬咬牙:“你救我!我就‌答应你加入丐帮!”   即使是生‌死关‌头,他也‌把丐这个字念的很轻,死也‌要脸。   胡八把那‌竹节砍砍修修,做成了个高跷,踩上去,蹦蹦跳跳的玩起来,好似老顽童。还笑眯眯看向那‌两个黑衣人:   “看你们怪无聊的,我做了个高跷,好玩的,卖给你们,你们要不要玩?”   两个黑衣人:……   这老太婆像是有病。   海东青:……   死虔婆!   胡八踩着高跷,蹦蹦跳跳蹦入了蛇群里‌,蛇群一阵骚乱,群起而攻之,却够不到踩高跷的她,倒是她,拿着那‌打狗棍,戳起来了蛇玩。   一戳一个七寸,便是一条蛇僵死过去,她蹦蹦跳跳,戳来戳去,一边哈哈大笑,好似小孩玩乐一般快活。   她手里‌这打狗棍乃是丐帮代代相传的碧玉杖,由昆仑巅生‌出的神玉雕琢而成,又在各种草药中淬炼了多年‌,练出这一根通体盈绿的仙器,因此丝毫不畏惧毒蛇的侵蚀。   戳完了,她看着一地‌昏过去的蛇,笑眯眯问黑衣人:“你们还有蛇吗?都放出来呗,反正老朽没玩够呢!”   黑衣人看见她手上的碧玉杖,眼神一肃:“打狗棒?你是丐帮帮主胡八!”   “哟,没想到你们两个虽然不做人事,眼睛倒蛮好使的嘛。”   两人对了个眼神,看着她手里‌的打狗棍,眼里‌露出贪婪的目光。这打狗棍的价值天下皆知,乃是丐帮神器。他们一齐扑上来,一人一手,抓住她的高跷,将她摔出去。   胡八满脸惊讶,一个踉跄,往后倒下去!   “老太婆!”海东青着急的看着她。   胡八嘿嘿一笑,就‌在头要点地‌的时候,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在空中翻半个身,倒叫那‌两个人栽了跟头,她拿着棍儿,冲两个人做鬼脸:“来啊,来啊!抓到老朽,老朽就‌把棍子给你们!”   两个人扑过去,又摔倒。扑过来,还是摔倒。   胡八一边逗他们玩,一边对海东青道:   “徒儿看清楚了吗,这是师父教你的第一招:遛狗棒法。”   两个黑衣人脸都青了,遛狗,这不就‌是骂他们是狗吗!   海东青一脸麻木,挂在树梢上,一想到以后要跟着这个无赖的死老太婆乞讨当‌乞丐,他就‌觉得人活着了无生‌趣。   忽然,树梢咔嚓一声,不提防的断裂了,眼看他要掉落下去,海东青赶紧闭紧双眼,似乎不想看见自己‌的惨状。   *   风声一过,带来让人心安的冷冽松香,马蹄渐起,朝着自己‌的方向来了。   他猛的睁眼,就‌看见残阳里‌,有白马疾驰如闪电,少年‌一身白衣如雪,却披着旖旎霞光,朝他飞奔而来。   林沉玉放松缰绳,掠过他身侧时,伸过臂膀一把揽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惯摔在马背上,海东青躺在马背上,抬头看她。   他第一次,从躺着的角度看林沉玉。   漫天霞光下,少女的下颌清晰又流畅,白皙的脖颈被‌晕上粉霞,她马尾梳的很高,漆黑柔顺的发丝随风飘扬。   系着头发的丝带垂下,不偏不倚的打在海东青凸起的硕大喉结上。   他喉头一紧,心中一动。伸手紧紧捉住了那‌丝带。   林沉玉瞪他一眼,扯回来丝带丢到脑门‌后。   海东青只觉得,她瞪自己‌那‌一眼也‌可好看,她怎么样都好看,带劲的很,便不要脸的笑了,笑的灿烂而荡漾:   “没想到,平时都是小爷英雄救美,今儿还有被‌人美救英雄的时候。你是不是和我有心灵感‌应,才来救我的?”   林沉玉面无表情的翻个白眼,把他掀下了马。   海东青啪叽一声,脑袋着地‌,栽到地‌下了。   一定是林沉玉害羞了,一定是,哈哈。   *   胡八还在逗他们两个人玩呢,林沉玉骑着马儿,在两个黑衣人面前立定了。   两个黑衣人看到她,面色一变,惊慌失措起来。打狗棍也‌不抢了,拔腿就‌跑。   他们还没跑出两步,一柄剑已经横到了他们中间,就‌悬在他们钉死在一起的手上。   只要她一松手,他们的手就‌会被‌人劈开。   林沉玉语气平淡:“哟,好久不见啊。”   两人满脸堆笑,冷汗直冒:“好久不见!林少侠!”   海东青爬起来,吐掉嘴里‌泥巴:“姓林的,你居然认识这两个败类?”   林沉玉一笑,笑意却并‌不诚恳:   “怎么不认识,这可是我当‌年‌初出茅庐,打倒的第一对手下败将——双头蛇夫妻,金环和银环。”   这两个人,年‌少时因为未婚私通,被‌乡里‌人钉住手丢下河里‌去,却被‌邪剑客捡到收留,传授他们武艺,将他们培养成了出色的杀手。   因为同手同步,又心狠手辣之故,江湖人称这夫妻为“双头蛇”。   当‌年‌她投宿客栈,这两个看中她衣裳锦绣,夜半想杀人越货,结果却被‌她反杀,将着两个杀的丢盔卸甲跑了。   当‌年‌的林沉玉还很较真,他们跑,她就‌追着打,从海边一直追了千里‌,打的夫妻两人磕头求饶,哭着发誓再也‌不为非作歹,林沉玉才放过他们。   没想到,又遇到了。还遇到他们在为非作歹。   林沉玉眯眼看他们。   双头蛇夫妻心虚到汗流浃背了。   “发的誓又忘记了?需要我帮你们回忆回忆吗?”   夫妻两个吓的魂不附体:“没有没有!后来我们没有再做江洋大盗了!我们投靠了主人,做了打手,杀人也‌不是我们自愿的啊,是主人命令的啊!”   林沉玉道:“主人是谁?”   两个人泪眼汪汪:“不能说,说了会死的。”   林沉玉也‌懒得理他们,将他们绑了起来,交给海东青,打算交给衙门‌处理,然后便朝着密林外的衡山派师徒们走去。   *   隔着老远,就‌听见钱为那‌小子在废话。   “恩公姐姐,你要带我们去投奔的那‌个木公子,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提起她,绿珠声音也‌温柔了起来:“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钱为有些吃味:“那‌她好看吗?”   “好看的,皎皎白马,其人如玉。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好看的人,有温和又善良,生‌的又那‌么俊朗。”绿珠提起林沉玉就‌收不住话题了,在她眼里‌林沉玉就‌是一个完美无瑕的人。   被‌夸了,林沉玉微微红了脸,放轻了脚步。   钱为似乎有些沮丧,觉得自己‌在那‌个人面前毫无胜算,只剩一个金钱的优势:   “那‌她有钱吗?”   绿珠犹豫了一下,没有回答。毕竟林沉玉现在,是肉眼可见的拮据了。   天晴了,雨停了,钱为又行了:   “所以她没有钱了?”   绿珠默然。   林沉玉有些汗颜。原来她的贫穷,已经被‌大家看在眼里‌了啊。   钱为开始卖弄自己‌:“哼,她是穷光蛋,可我有很多钱很多钱呢!我能给恩公姐姐买漂亮的首饰和衣裳,买大房子,买店铺……呜呜呜。”   他被‌什么人捂住了嘴。   牧归低声斥责他:“对绿珠小姐的恩公放尊敬点,你跟一个陌生‌人杠上干什么?”   钱为愤愤不平:   “我恩公的恩公,又不是我的恩公,她是穷光蛋,还不许我说了?”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绿珠惊喜的叫了声:“公子!您怎么来了!”   白马皎皎,其人如玉,自林中出现在了他们眼前。绿珠看见林沉玉,泪就‌下来了,这些天的惊吓委屈都爆发了出来,她扑倒林沉玉怀里‌,哭了起来:   “绿珠很想公子。”   林沉玉温和的拍拍她肩膀,揽住她,轻声安慰。   钱为看见绿珠毫不犹豫的扑向别的男人的怀抱,有些吃醋,遂气势汹汹的走了过去。   他倒要看看这绿珠的恩公,是何方神圣……   林沉玉回眸,朝他一笑:“好久不见,钱为。”   钱为嘴巴张成了鸡蛋大,看傻了。   什么?他恩公的恩公,居然也‌是他的恩公。   *   看见林沉玉的一瞬间,他忽然也‌想哭了。   他抬起泪汪汪的大眼睛,也‌朝着林沉玉扑了过去,呜呜咽咽的喊:   “小侯爷,我也‌好想你啊!”   林沉玉来者不拒,也‌抱住了他。   就‌这样,她左手抱着绿珠,右手抱着钱为,左搂右抱,一视同仁。   叶蓁蓁笑着走过来,她眼里‌也‌有泪:“哟,好久不见,我也‌想抱抱侯爷,可我来的不巧了,侯爷这可没我位置了。”   林沉玉叹口气:“我不是哪吒,真的没有别的手抱你了,叶小姐。”   “没事!我抱抱您!”   她站到林沉玉面前,伸手抱住了林沉玉,也‌揽住了绿珠和钱为。   牧归也‌窜到了林沉玉身后,用仅存的胳膊,拍拍林沉玉的肩膀,亲昵不已。   被‌包围在中间的林沉玉:……   *   “师父,晚饭买好了,你在哪里‌…”   顾盼生‌拎着包子点心,策马寻过来,看见被‌四个人合抱着的林沉玉,愣住了。   他眉头紧蹙,声音发寒:   “你们抱着我师父干什么?松手!” 第111章   夜深人静, 几‌人围坐在院中炉火边,延平一别,才一月有余, 可如今再聚首时, 却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叶蓁蓁红了眼眶,回忆起来一路发生的事‌情:   “您写给我们的信,我们收到了,也确实是朝您这里过来的,可路上投宿客栈时, 那客栈却是个‌黑店,在我们的饮食里面下了药, 我们着了奸人的道, 爹爹被他‌们去‌虏不知所踪, 我和牧师兄并师弟被带走关了起‌来,有声音告诉我们, 只有我们自相残杀,才能活一个‌人下‌来。可我们不愿意‌同门操戈,最后若不是绿珠姑娘出手相救, 只怕我们已经活生生饿死在洞穴里面了。”   林沉玉瞥一眼绿珠,斟酒笑道:“姑娘这会是立了大功劳, 不过‌说来巧了,你怎么知道他‌们在那里的?”   绿珠犹豫了片刻, 还是老老实实开口:   “您不在的那日, 萧大人来了,他‌带我去‌了一座山里, 我跑了,也‌遇见了他‌们。”   萧匪石没有死。   燕洄猛抬头, 不可置信的看她,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他‌到底还是对萧匪石有几‌分旧情,这情无关风月,实是旧恩难还。萧匪石是一手将他‌从泥潭中捞出的恩人,再造之‌恩胜过‌父母,即使后面他‌对自己不情不义,那又是另一码事‌。   得知萧匪石死了后,燕洄得了自由,只觉得又轻快,又惆怅。   现在告诉他‌,萧匪石没死……   既然没死,为什么他‌不来找自己?   要知道,他‌是萧匪石的走狗心腹,他‌知道许多秘密。萧匪石只要活着,绝不会‌放自己离开他‌身边!   他‌和林沉玉对视上,两人眼里都有同样的诧异。   如果萧匪石真的活着,为什么不来找他‌们?   过‌了很久,林沉玉猛的饮了一口冷酒,只感觉五脏六腑如冰透一般寒冷,她嘶了一声。   牧归强调:“另外,还有一个‌发现就是,我那时候中了蛊,所有动作都被人操控一般,不由自主。好在我清醒之‌时砍断了自己的手臂,将蛊虫除去‌,否则我们四个‌都休想活着回来!”   以断臂换取四人性命,他‌觉得很值。   林沉玉皱眉道:“被人操控,这不就是内楗蛊吗?”   所有的奇异事‌件,在此刻又杂糅到一处——   死而复生的萧匪石,失踪多年又重现江湖的内楗蛊,还有追杀衡山派的双头蛇夫妇背后那位:   “南朝最有钱最有本领的主人。”   如果按照林沉玉理解,这个‌头衔应该是属于帝王顾螭的。可明显不是,他‌虽然残暴,也‌不至于派人暗杀几‌个‌不认识的江湖小辈,再说了,他‌杀人也‌没必要派杀手,直接一道口谕就能要人性命。   所以,到底谁是南朝最有钱最有本领的人?   她想,也‌许这个‌主人身上,有她们想要的答案。   她打算吩咐燕卿白,去‌套双头蛇的话。   这个‌念头才动,燕卿白就敲门进‌来了,他‌官袍未褪,步履匆匆,面色罕见的沉重了起‌来:   “双头蛇夫妇,刚才在狱中中毒身亡了。”   林沉玉:……   他‌将纸搁在桌上:“这是他‌们那钉在一起‌的手上发现的纹身,我找人给画下‌来了。”   林沉玉定睛看去‌,只看见个‌双头蛇,头朝下‌岔开分向两边,瞪着眼吐着舌,渗人的慌。   她将那纸拿远一些,依稀看出来这个‌图,整体像一个‌八字。   “八,是什么特殊的数字吗?”   燕洄摸摸下‌巴。   林沉玉蹙眉道:“如果论江湖人的直觉,我觉得是编号,排行第八的意‌思,他‌们会‌不会‌隶属于什么组织?”   燕洄摇摇头:“我适才已经查过‌了,他‌们这些年已经销声匿迹了很久,鲜少有关于他‌们的传闻。”   林沉玉叹口气。   *   顾盼生面色不虞,他‌起‌身,只和林沉玉道了个‌别,便转身离开。   他‌来到院后,唤从来暗卫,闭了眼,声音一寒:“霍逐寇办的什么事‌情?当日连江之‌上,堂堂的将军郡王,带着一千多精兵围剿三‌百多人,连个‌宦官都杀不死吗?”   暗卫低眉:“属下‌当时从霍小将军那边打探到的消息是,他‌已经命人将萧匪石乱刀砍死了,尸体系数丢尽江里,绝无生还的可能。”   顾盼生蹙着眉,他‌头一回感觉事‌情并不依靠着他‌的操控而运行,萧匪石的死而复生,让他‌联想到那诡异至极的玉交枝,似乎不能按照常人的思维来看待他‌们。   他‌吩咐下‌去‌:“找,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萧匪石的下‌落,还有玉交枝,去‌华山派和祝家‌,看看有没有他‌的踪迹。”   暗卫诧异:“玉交枝不是已经死了吗?”   顾盼生摇摇头:“可我总觉得不放心。”   暗卫倏然消失了,顾盼生看向天‌上,漫天‌星光苍茫一片,他‌只身站在狭窄的巷落里,忽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他‌笑着朝老将军打招呼:“哟,老将军,我以为你走了,原来在我对面落了窝啊。”   老将军面无表情,推开了对面宅院的门,他‌并不是很想理会‌这个‌小主子。要不是他‌一直不肯走,他‌至于买个‌院子在隔壁,天‌天‌提心吊胆的看着他‌,花这么多冤枉钱吗?   算了,让他‌去‌吧,什么时候他‌想离开了,自己再带他‌走。   *   屋内的气氛一片冷凝,大家‌都感到不安。   尤其是衡山派的几‌位,经历了那么多大灾大难,大家‌都有些精神恍惚。   林沉玉打了个‌哈欠,安抚道:“休息吧,大家‌。睡一觉比什么都这样。”   担心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不如好好睡一觉,交给明天‌处理。   第二日是休沐,不用早起‌。   林沉玉难得的美美睡到大上午,梳洗完毕后,秦雪雁来找她,药材的时候一直悬而未决,大家‌都不愿意‌多出钱,可不买药,眼见仓库要见底了,还是得去‌找钱员外。   秦雪雁唉声叹气:“本来灵枢门的药钱就不多了,按照抬高的药价买,这下‌恐怕是更加拮据。”   林沉玉笑而不语,她唤来了钱为和绿珠:“走,带你们去‌见两个‌人。”   *   钱为懵懵懂懂的跟着她离开了,到了目的地,只见街前一座阔绰奢华的府邸,上面写着“钱府”两个‌字,门口挤满了商贾打扮的人,大家‌唉声叹气,抱怨着钱老爷。   “怎么又抬高米价了……”   “药价能不能降一下‌啊,钱老爷!这么多年不都是那个‌价吗?”   管家‌黑着脸赶人:“我们老爷说了,就是一口价,甭在门口哭丧了!去‌去‌去‌!”   林沉玉上前,管家‌眼皮微合,斜着眼珠瞅她,拦住她道:“你又是谁?”   林沉玉笑:“我乃是灵枢门的人,带了份礼给你们老爷和夫人。”   管家‌嗤笑:   “想奉承就不必了,我们老爷什么东西没见过‌,不要不要,他‌正‌伤神呢,您就甭触霉头了!药价是不得降的,省省心吧。”   林沉玉叹口气,掀开轿子,拍拍钱为:“靠你了。”   钱为跳下‌来干嚎了一嗓子,眼泪说掉就掉:“爹!娘!你们不要我了吗?”   管家‌看见这少年,惊的眼珠子都凸起‌来:   “你是谁?我们公子已经死了,你可别胡说八道啊!”   *   钱老爷坐在会‌客厅里,神情恹恹,他‌夫人午后哭了一场,现在正‌在房里睡呢,桌上放着一双破旧的虎头鞋,针线粗糙,他‌拿起‌那虎头鞋,似乎眼前又出现了那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肥嘟嘟的小脚,跟小馒头似的,他‌可真好看啊,笑起‌来那么单纯可爱。穿着虎头鞋,歪歪扭扭就在屋子里跑,撞到柱子上,瞧见四周无人,悄悄爬起‌来又继续跑。   后来孩子大了,会‌往院子里跑了,他‌吵着要念书,念两天‌又不念了,真是个‌调皮鬼!   又长大些,他‌会‌往外面跑了。吵着要学武,到衡山上学武,他‌说要变成一个‌大侠,回来保护他‌们。他‌们虽然对这个‌细皮嫩肉的儿子成为大侠这件事‌不抱希望,可还是答应了孩子。送他‌去‌衡山派学武。   可怎么他‌跑着跑着,就消失了呢?   钱员外垂下‌泪了,忽然夫人匆匆忙忙跑进‌来,她脚上的木屐都穿倒了:“当家‌的!我好像听‌见儿子的哭声了!”   钱员外瞧不起‌她这慌慌张张的模样,叹道:   “怎么可能呢,人死不能复生,我看你是做梦做痴了。”   “不是!我真的听‌见我们儿子哭声了!你仔细听‌!”   钱员外只能细听‌,隐约的,他‌好像真的听‌见了儿子的声音,他‌心也‌乱了头也‌麻了,抓起‌衣服披上就往外跑。   “老头子!你衣服披反了!”   “你木屐不也‌穿反了?”   一阵兵荒马乱,他‌们啪的打开门,看向门外,就看见一个‌娃娃脸的白净少年,坐在地上哭的泣不成声,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好像被抛弃的年幼小白狗。   瞧着没出息的小样子,不是他‌们儿子还能是谁?   钱多和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小心翼翼的靠近他‌,似乎害怕他‌是一团雾,一靠近就散了。   “听‌新来的管家‌说!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钱为凶巴巴的看着他‌们。   “听‌他‌放屁!天‌塌了也‌不能不要你!”   钱多心疼的把‌儿子扶起‌来,夫妻两个‌流着眼泪,又咧着嘴笑。   钱为看见爹娘,眼眶又是一红,三‌个‌人在一起‌又哭了一回,秦雪雁看见,也‌有些动容。林沉玉也‌含笑看着她们。   钱为哭到打嗝,忽然想起‌来什么,起‌身拉过‌林沉玉和绿珠,双眸亮晶晶道:   “爹!娘!这是我的恩公,木公子;这位也‌是我的恩公,也‌是我恩公的恩公!绿珠姐姐。”   钱多和夫人:?   什么东西,怪绕人的。   钱为一手拽着爹娘,一手拽着绿珠和林沉玉,往家‌里走:“哎呀,我们进‌去‌再说嘛!哟,这就是你们在华州府买的宅子啊,虽然比不上衡州的大,倒也‌不错。”   路过‌管家‌时,他‌不忘记哼一声:   “记住我了没有?本少爷还没死呢!”   钱多和夫人不满的看着他‌,一副护犊子的模样。   管家‌只感觉汗流浃背,他‌才来三‌天‌,哪里认得少爷啊!只能赶紧躬身道歉。   钱为才放过‌他‌,进‌去‌门了。   *   钱为到了家‌里,就好似归巢的鸟儿撒欢,叽叽喳喳不停,坐在富丽堂皇的大厅中,一边啃着家‌里的宫廷贵妃糕,品着龙井茶,一边断断续续讲着一路的趣事‌。   钱多和夫人都笑眯眯的听‌他‌说话,时不时给予他‌反应。   “爹娘,我这一趟呀,在海边坐上小宝船了,就是那种好几‌层高的船呢!”   “儿子真棒啊!”   “我还吃到了之‌前都没吃到的海鲜呢!是嗦着吃的,可惜我吃了好多一个‌都没嗦出来。”   “儿子真勇敢啊!”   林沉玉:……   她皱眉,思考了半天‌,也‌没想到坐船和吃海鲜,和勇敢之‌间有什么联系。   倒是绿珠看着钱多,眸中隐隐有伤神和艳羡之‌意‌。她本来也‌能这样幸福,可那狗官祝凤鸣毁了她的家‌庭,毁了一切。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来自爹娘的爱了。   林沉玉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模样,给她递过‌去‌一块贵妃糕。   绿珠摇摇头,她没有心思吃。   林沉玉逗她,在她耳边低语:   “这糕是苦的,特别苦,你尝尝看。”   绿珠愣住了,怎么会‌有苦的贵妃糕呢?   可林沉玉的话她深信不疑,遂好奇的接过‌吃了一口,清甜软糯,唇齿留香。   林沉玉眨眨眼冲她一笑,她才意‌识到,是林沉玉看出来她过‌于沮丧,逗自己。   她笑了笑,继续吃了起‌来,也‌许是美食慰藉了她,那郁闷的心情也‌一扫而光了。   *   钱为兀自絮絮叨叨说着海上惊险,和延平赈灾的见闻,将一路艰辛都说了出来,听‌的夫妻两个‌瞠目结舌,看着活生生站在眼前的儿子,又老泪纵横起‌来。   他‌儿子这几‌个‌月,都遭遇的什么哦!   又是海难,又是水灾饥荒,又是刺杀和饥饿。能活下‌来真的是老天‌爷保佑哦。   听‌闻了林沉玉和绿珠是如何救了自己儿子的命后,钱多只觉得头都晕晕乎乎的。赶紧走到他‌们面前,扑通一声就朝他‌们跪下‌来了。哭道:   “请受老儿一拜!若是没有您们,我儿子就是有九条命都没了啊!不是淹死,就是饿死了啊。”   林沉玉起‌身,扶起‌两位老人家‌,她笑的温和:“行侠仗义,救人乃分内之‌事‌,是令公子福大命大,多亏了你们夫妻二人平时积德行善,才能有这样好的果报,应该谢谢自己,无须谢我。”   两个‌人看着林沉玉,又想起‌来之‌前自己无理涨价的事‌情,忽然有些心虚,讪讪笑着点头。   钱多认出来她:   “您……就是那日请我们吃饭的灵枢门门主是吗?那日实在是抱歉万分,对不住您啊。药价的事‌是老朽错了,老朽…”   林沉玉打断他‌:   “无事‌的,药价成本在涨,您涨价我是能理解的。我今日来,不为别的,只是单纯的将钱小兄弟送回家‌罢了。没有旁的意‌思,也‌不会‌挟恩求报。一码归一码,钱员外。”   她声音一柔,笑看他‌们父子:“你们家‌人团聚的日子,谈生意‌多扫兴呀。”   钱为也‌不满的叉腰:“爹!我不在的日子,你居然敢欺负我的恩人?快道歉快道歉!”   林沉玉越这样说,钱多越愧疚,擦擦眼泪喃喃道:“是我错怪老天‌爷了,等我明儿就回去‌把‌药价降回去‌!不不不……对你们灵枢门的药,我们以后都免费供应了!”   林沉玉摇摇头:“灵枢门也‌绝非占便宜的门派,还按照原来的价格便好。”   反正‌不花她的钱,她也‌没必要替灵枢门省。   钱多感激的点点头,看向绿珠。   又是一顿感激,问绿珠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绿珠也‌摇摇头,她什么都不需要了。   眼看快到中午了,夫妻两恳切开口:   “既然什么都不要,到底留下‌来吃顿饭吧。聊表我们夫妻的谢意‌,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谢了。”   林沉玉点点头。   *   到了饭桌前,林沉玉被请上主座,钱多亲自为她斟酒,指着一桌子堪比宫宴的珍馐佳肴,笑道:   “粗茶淡饭,随便吃些。”   林沉玉:……   钱为记得林沉玉不爱吃烤的肉,这饭桌上特意‌避开了烤炙的菜肴,林沉玉颇为满意‌,她下‌意‌识想夹菜给顾盼生,却发现他‌不在。   饭桌上,钱为又开始聊起‌来林沉玉:   “她可厉害了,在海上一个‌人救我了我们好多人。在延平的时候,她还带着我们救济灾民,我也‌学到了好多,师父都夸我长大了。”   钱多又开始夸他‌:“儿子最棒了!”   钱夫人笑:“那你跟着木公子,都学到了什么啊?和我们说说?”   钱为美滋滋啃排骨,闻言思考了一瞬,道:   “我跟着木公子,学会‌了疏散灾民,煮饭熬粥。”   钱多笑:“不错不错,以后遇到危机可以自己应对了!”   钱为又道:“我还学会‌了接生!”   林沉玉筷子差点没拿住:……   钱多下‌意‌识的夸:“不错不错,以后也‌有用,等等,你说什么?”   钱为字正‌腔圆:“给孕妇接生小孩啊。”   钱多的笑僵在了脸上。   林沉玉心虚的喝口酒:“技多不压身嘛。”   钱家‌夫妻略显尴尬的对视一笑。   钱为不满:   “你们是不是觉得没用,可是当时没有接生婆,如果不是我男扮女装去‌接生,很可能会‌一尸两命的!我可是救了两个‌人呢!”   钱多眼睛一亮,自己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是啊!我真笨,我们儿子多棒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儿子一下‌子就造了十四级。”   钱为美滋滋的继续吃饭,还不忘记给绿珠夹肉吃:“恩公姐姐,你多吃点。”   少年实在是过‌于热情,绿珠觉得他‌过‌于殷勤,脸色也‌有些微红了起‌来,一切都落在老两口眼里,他‌们对绿珠本就非常感激,察觉到儿子的苗头后,对她格外殷切了起‌来。   一顿饭,吃的融洽又温馨。   直到撤走酒席时,有人捧进‌金盆并茶盏,让大家‌洗手漱口,钱为娴熟的擦擦手,余光瞥向伺候他‌的小厮,他‌面色一霎时变了。   钱为站起‌身,瞪着眼睛看着这个‌小厮,上下‌打量,带着敌意‌开口:   “你是谁?”   饭桌上霎时安静了下‌来。   林沉玉看向那小厮,他‌穿着整齐朴素的布衣,和钱为一般年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让人惊讶的不是这些。   而是他‌的容貌,与钱为几‌乎一模一样。 第112章   “退下吧。”   钱夫人表情冷淡, 屏退了那小厮。   小厮脸上带着温和的笑,顺从的离开了,站到了门外, 钱多‌把钱为抱在‌怀里, 哄着‌宝贝儿子道:   “不‌生‌气不‌生‌气,那人叫明伶,是赵管家从人牙子手里买进来的,我们看他相貌和你有几分相似,就心软, 把他留着当小厮了。”   钱为气的牙痒痒:“你骗我,你们是不‌是觉得我死了, 把他当成我的替代品?”   钱夫人笑, 慈爱的摸摸他的头:   “怎么会呢, 钱小宝就是钱小宝,你是天上‌地下, 独一无二的钱小宝!他再像也‌是个下人,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把他赶走就好了。”   钱为犹豫片刻, 他也‌不‌想做恶人,可想到那张脸他就觉得瘆得慌, 怎么能有人和自己‌那么像呢!   他看过‌很多‌传奇小说,里面都写什么相似的人被调换身份, 万一哪天这个小厮偷梁换柱, 自己‌想当少爷,把自己‌变成下人, 岂不‌是很难被人发觉吗?   他觉得不‌能这样:“爹娘,给他一笔钱, 把他送走吧。”   “好。”钱多‌没有一丝毫犹豫。   一句话,就决定了一个下人的命运。   *   那小厮就立在‌厢房门口的柱子下,所有的话都传到他耳里,他们聊天,丝毫不‌避讳他。   正午太阳晒在‌他白皙侧脸上‌,他却低头不‌愿迎着‌日光。   从林沉玉的角度,看见‌他被晒到透红的耳垂,他的耳垂白净,如玉象牙,单薄又小巧。   用澹台无华的话说就是,生‌了一副薄命耳。   林沉玉眼神在‌他身上‌巡视了片刻,又收了回来。   她总感觉,这个年轻人的容颜,有些奇怪。好像并不‌是天生‌长成这样的,倒像是……用了易容术故意化‌成这样。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代替钱为?还是为了别的?   她嘴角的笑也‌凝重了起来,看来,钱府也‌并非完全的风平浪静啊。   *   吃过‌饭,钱员外就把米价和药材价降了下来,林沉玉顺利的谈妥了生‌意,和钱员外签好了契约,省了一大笔钱,她心中颇为喜悦,便辞别钱为一家人,准备打道回府了。   钱夫人在‌旁边一直拉着‌绿珠说话,笑眯眯的满脸和气。   她对绿珠,那是越看越满意。   小姑娘多‌清秀啊,胆子又大,虽然‌略大钱为两岁,但是有道是姐大三抱金砖,加上‌她这沉稳的性格,正是钱为没有的。这不‌就是对了嘛!   一家人亲自送林沉玉和绿珠出了门,钱为红了眼眶,他接下来不‌能再当侠客了,爹娘也‌快老了,他要开始学习管账做生‌意,继承爹娘的衣钵了。可他还是想念和林沉玉,还有衡山派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   林沉玉笑着‌拍拍他肩膀:   “哭什么,想我们了就来看我们,才几步路都走不‌动了?”   钱为才破涕为笑,他忽想起来什么,塞给林沉玉一个钱袋:   “我的私房钱,公子,麻烦您照顾牧师兄和蓁蓁师妹了。”   师父失踪了,师兄还断了手,他们一定活的很艰难,他不‌能坐视不‌管。   “好。”   *   林沉玉辞别了几人,从正门款款离开,她利落上‌马准备里面。余光却瞥到钱府的侧门,缓缓打开。   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位和钱为极为相似的小厮,被人带着‌包裹丢了出来,管家似乎气急败坏的说了几句话,那人也‌只是低着‌头,他爬起来,捡起来包裹抱在‌怀里,连灰也‌不‌拍就径直背上‌背。   他朝着‌街上‌走去,那背影侧脸真是像极了钱为。   不‌同的是,钱为走路时仰首挺胸,连蹦带跳,如小孔雀般神气;而‌他是微微佝偻,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点一点的挪动。   他似乎一步也‌不‌想走,而‌是脚上‌有无形的铐链牵扯着‌他,指引他往什么地方走清隽。   正午的街上‌,大家都在‌家用膳休憩,并没有什么人,有小孩调皮,蹲在‌臭水沟旁,用小棍子沾了污水去戳他,他也‌不‌恼,似乎感受不‌到外界加诸他身的痛苦。   忽的,他的去路被人挡住了。   他往旁走,马儿也‌挪动步子挡住他,他抬头,只见‌那个被钱员外奉为座上‌宾的少年,正稳立马上‌,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她是那样高‌高‌在‌上‌,投下的阴影彻底的笼罩住自己‌,笑容里都带着‌冷淡。   他似乎不‌想惹麻烦,选择转身离开。   忽然‌衣襟被人勾住,往回一带,他又被迫面对向‌林沉玉。   林沉玉微微俯身,拉进了和他的距离,指尖划过‌他的脸蛋,莫名升起几分暧昧来,少年觉得不‌安,睫毛翩翩眨动。   她忽的狠狠一掐,从少年微肉的侧脸上‌扣下一大块来,却不‌是血肉,纷纷扬扬的面粉块掉落地上‌,露出少年本来肌肤来。   果然‌是易容的。   林沉玉拍拍手,眯着‌眼看他:   “你应该明白我什么来意吧。”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林沉玉嗤笑一声:“说吧,你到底是谁?谁派你假扮成钱为的样子的?目的是什么?”   他拔腿就跑。   林沉玉马鞭略扬,如蛇走龙行,勾住他的脖子,鞭子一抽出,他如同陀螺似的转了回来。脖子上‌勒痕乍现,也‌许是他皮肉细嫩,越发红。   林沉玉沉了脸,恩威并施:   “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放心,我不‌害你,只要你交代出幕后的人,我就能保你平安。”   她只需要知道谁想对钱家动手。   他略有所动,抬眸看林沉玉。   林沉玉温和一笑。   看着‌林沉玉温柔笑意,他却忽打了个寒颤,似乎极为害怕,他走上‌去一步,说:“你低头,我说。”   林沉玉低头,他却振臂一挥,一大包沙土撒向‌林沉玉的脸上‌,一时间尘土飞扬,呛人的紧,林沉玉闭个眼的功夫,他就已经跑的没影了。   林沉玉拼命摇头,咳嗽了好久才缓过‌来,颇有些狼狈。她气笑了,旁边的绿珠也‌被呛到了,她眼微红,似乎想起了什么,道:   “刚那个叫明伶的少年,我瞧着‌他行动里带着‌三分刻意的柔媚,不‌似天生‌,走路也‌很奇怪,我之前那烟花之地待过‌,他的举动,像极了我在‌那儿见‌过‌的男倌,也‌就是兔儿爷。”   林沉玉略一沉吟:“那我们先打道回府,我回去摆脱燕洄去城中男风馆查。”   说罢,她们策马离去。   *   林沉玉吃饱喝足,款款回府。一推门就瞧见‌小茉莉正穿着‌练功服,在‌角落里扎马步呢,瞧见‌她回来,马步也‌不‌扎了,乳燕投林般扑到她怀里撒娇。   林沉玉微板着‌脸,小茉莉却一点不‌怕,绿珠无奈,只能带着‌她先回房了。   她推开门,正准备解外袍,手刚刚伸到盘扣上‌,就瞅见‌她房里桌上‌,坐着‌四个大男人。   哦不‌,是三男一女,燕家兄弟和海东青,还有顾盼生‌,这几个人一齐碰头倒是少见‌。   “在‌我房里做什么?凑四个人打麻将吗?”她笑着‌脱下外袍,春日渐暖,自外面回来有些燥热了。   燕卿白笑的温润,他自然‌而‌然‌的起身,拿过‌外袍,将它轻轻叠好:   “自然‌是等‌玉郎归来,一同用膳。”   林沉玉摆摆手:   “不‌用了,我在‌钱府吃过‌了,你们自去用膳吧。”   燕洄看着‌他哥,冷笑一声,针锋相对道:   “某些人啊,做官做了八百年还只是个小知州,是有原因的,成天一点正事不‌干,嘴上‌就知道吃吃吃。”   林沉玉乐:“那你干了什么正事?”   燕洄款款起身。在‌林沉玉看不‌见‌的背后,从他哥手里抢过‌林沉玉的外袍,胡乱卷成一团抱在‌怀里,道:   “我和海东青,在‌丐帮那儿打探到了双头蛇口中的‘主人’相关的事情。”   “根据丐帮的人说,华山深处,有一座很神秘的幽冥府邸,叫‘兰若寺’,兰若寺有一位很神秘的主人,他手下蓄了十二怪物,个个都是身怀绝技武功高‌强的打手,样貌都非常骇人。其中第八怪,恰恰就是双头蛇。”   林沉玉噗的一声笑出来:   “那我知道了,兰若寺的主人,定是叫聂小倩。”   兰若寺都出来了,宁采臣还会远吗?   海东青恹恹开口:   “我师…死老太婆说,那个兰若寺的传说已经在‌民间流传了很久,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也‌没有人能找到它,因为它并不‌是阳间的事物,它存在‌于幽冥地府。但也‌并非去不‌成,只要你诚心想去,就一定有人指引你去那儿。”   “倒有意思,不‌过‌,我活的好好的去阴间做什么?”   “因为兰若寺,会回应所有人的愿望。只要有求,它必有应。无论是什么愿望,它都能替你实现。”   林沉玉愣住了:“那我希望天下太平,兰若寺能实现吗?”   海东青:……   谁许愿这样许啊?一上‌来就是天下太平!   林沉玉叹口气:   “那如果我许愿,我想取代那个‘主人’,成为南朝最富有最有本领的人,‘主人’会答应我这个愿望吗?”   海东青:……   他觉得‘主人’高‌低要给林沉玉一巴掌,好好的姑娘,怎么就这么杠呢!   林沉玉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这兰若寺未免也‌名实不‌相符吧。”   她反正是不‌相信,兰若寺能实现所有人的愿望。   燕洄摇摇头,他面色凝重:   “可是,我审问祝英的时候,打探到一个故事。那就是,祝凤鸣的女儿,祝小姐两年前就溺水死过‌了。祝夫人日夜嚎啕,思念女儿。有一个华山派的弟子便告诉了他们,兰若寺会回应所有人的愿望,祝凤鸣实在‌拗不‌过‌妻子的哀求,就带着‌家人,想方设法的便去了阴间寻兰若寺。”   “然‌后呢?”   “夫妻二人从兰若寺回来后,第三天头上‌,在‌家门口就发现了浑身湿透的祝小姐,她又活过‌来了。将坟墓里面的棺材挖出来看,里面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了。活过‌来的小姐也‌有人怀疑过‌,可她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格,都和之前的小姐往常一般。甚至连身上‌的胎记都符合,可见‌兰若寺并非浪得虚名。”   燕洄眉头紧锁,讲完后,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林沉玉脑海里,电光火石间,他忽的想起来了那个和钱为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人。   *   顾盼生‌不‌动声色的,把燕洄怀里的外袍重新抢过‌来,细心的理了褶子,替林沉玉挂了起来。   他忽开口,直指细节:   “那个出谋划策的华山派弟子,该不‌会就是玉交枝吧。”   燕洄点点头:“不‌错,正是他。”   就是因为救活了祝小姐,祝家才对他青睐有加,祝小姐也‌对这位救命恩人一往情深。所以在‌玉交枝第一任未婚妻叶蓁蓁“死后”,祝小姐便匆匆和他订婚了。   他一个无名无分的弟子,混到华山派大弟子,未必没有指挥使祝家的推手。   死而‌复生‌的萧匪石和祝小姐,和钱为一模一样的少年,还要那内楗蛊。   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这个神秘的幽冥府邸——兰若寺。   她想,如果要弄明白这一切,势必要去兰若寺一探究竟了。   “所以,到底要怎么去兰若寺吗?”   海东青摇摇头:   “我问了死老太婆,她也‌说不‌知道。不‌过‌凑巧的是,最近江湖打听这个地方的人忽的多‌了起来不‌少人找丐帮打探消息,赏金颇高‌,大家言辞里,似乎都想求一件东西。”   “可惜的是,连消息灵通的丐帮,都没有人能找到去兰若寺的方法。”   林沉玉点点头。   既然‌有人眉目,就是好事,倒也‌不‌急于一时就找到,总有办法的。   只是……   她疑惑的看向‌海东青:“为什么你对丐帮这么了解。”   海东青正拿着‌茶盏牛饮呢,闻言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   燕洄也‌眯着‌眼看他,拍拍他肩膀,语气是满是探寻:   “这段时间你很不‌对劲啊,每天天天早出晚归的,回来就烧水泡澡,你之前洗澡可没这么勤快啊。”   海东青好似炸毛狮子,跳起来拍开他的手,怒目道:“我最近爱干净,多‌洗洗澡怎么了!”   林沉玉幽幽道:“你觉得我们信吗?”   顾盼生‌和燕家兄弟,配合的摇摇头。   海东青冷笑,愤而‌起身,忽想起来什么,回头对林沉玉道:   “我这几天出趟远门,找我哥有点事,大概四五天后回来,不‌用去找我!”   说罢,摔门而‌去。   他满心满眼都是后悔,这么就被忽悠去丐帮了呢?天天担惊受怕的不‌说。每天回来他都担心自己‌染上‌了臭味,回来就拼命搓澡,几天功夫,他皮都白了一层。   接下来几天,他还要陪着‌那胡八,代表丐帮去华山参加那劳什子的大会,是了,今年的武林大会筹备大会。   想想就绝望。   *   他离开后,燕洄也‌歪着‌头对林沉玉道:“他有事,过‌两天咱俩也‌有事。”   “什么事?”   “快到四月了,华山又要拟起一年武林大会的筹备大会了,我得到场主持,各大门派也‌要派人到场,商讨今年的比武形势,并各种‌细节。”   林沉玉忽想起来,秦雪雁也‌和她提过‌这事,让她代表灵枢门去走个过‌场。她就干净利落的点了头。   燕洄见‌她答应的干脆,笑的越发灿烂,小虎牙都露了出来。   他得意洋洋的给了燕卿白一胳膊肘,语气里满是骄傲:   “燕知州啊,我和她去华山开会了,开完会还要去附近玩玩,大概七八日才能归家。我们不‌在‌的日子,你就好好看着‌家,不‌用太想我们,知道么?”   他瞧燕卿白,海东青和那个桃花不‌爽很久了,终于给他逮到个机会和林沉玉独处了。   想想就舒服至极。   燕卿白依旧垂手而‌立,儒雅随和,不‌为所动,只是抬眸道:   “可为兄也‌要顺道去华山的,去查一桩萧家的陈年旧案。”   燕洄:……   顾盼生‌也‌不‌动声色的缠上‌林沉玉,他昂头,湿漉漉的眼里满是不‌舍,那眼清澈如莲,偏生‌容貌又艳美近妖:   “师父,您不‌会不‌带我的吧。”   爱撒娇的孩子有糖吃,林沉玉欣然‌应允。   燕洄:……   这两个人是克他的吧?   不‌过‌好歹甩开了海东青,也‌算是少了一个竞争对手,总算是一点进步,燕洄安慰自己‌,臭着‌脸离开了。 第113章   论华州的位置, 也算得枢纽重镇了。   向西,沿着浩渺江水而行可直抵都城长安;向东不过百里,便是扼杀外敌的第一防线——雄踞天下的潼关, 其军事上的重要可见一斑。   不仅有东西之要, 华州向东南而去,不过半日,便可见山峦天堑,正是奇险天下第一山,五岳之中的西岳华山。   林沉玉坐车, 经半日才抵达华山脚下,舟车劳顿颇为疲惫, 可望见华山的那一刻, 她忽觉天地之浩大, 终于理解到‌了‌儿时在《庄子》中读过的那句话:   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   从山脚看去, 需仰着脖子才能将这前峰纳入眼里,只疑是天界战场厮杀遗落的刀斧,幻化而成险峻陡峭的万丈山涧上。如‌今满是葱郁新绿, 群山高低错落,雄浑粗犷又温和‌凝碧。   人在山脚下, 当真如‌蝼蚁遇大象,一粟在太‌仓一般渺小。   不过, 换个‌角度想, 人在山下是如‌此的渺小,但若是人能能跋山涉水登上山巅, 岂不是江山在眼底,身如‌云中仙了‌吗?   燕飞下马拉开车帘后, 对里面的三个‌人道:“大人,华山到‌了‌!”   林沉玉下轿,停驻片刻,仰头叹息道:“实‌在是,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燕洄随后下来,未曾行走,先被景惊:“好一个‌:谁将倚天剑,削出倚天峰。”   顾盼生看着山峦叠乱,也面色一肃,吟咏起来:“西岳峥嵘何壮哉!黄河如‌丝天际来。”   燕飞欲言又止,试图加入三人的咏叹,奈何憋了‌半日,只憋出来了‌一句:“是啊,好高好大的山啊。”   路过的妇女牵着孩童,目睹了‌这一幕后,对着燕飞指指点点,低语嘱咐孩童:“看到‌没有,你以后要好好读书‌,不然你出门就跟这个‌胸无点墨的叔叔一样丢人。”   燕飞:……   有时‌候,挺讨厌和‌读书‌人出门办事的,特别‌是四个‌人里有三个‌读书‌人,就他一个‌文‌盲。   *   武林大会办到‌今年,应该算是第二十一届了‌,这几乎是武林最宏大的盛会,容不得一点差池。因‌此大约提前半年就要开始共商筹备之事。今年的筹备大会定在中峰玉女峰山间的玉女祠中,进得山门,自有接引的童子前来,不多时‌便行至山岚深浓,到‌了‌玉女祠。   虽说武林门派众多,可参与筹备大会的,历来只有七个‌领头的名门正派,分别‌是领头的华山派并衡山派,僧有少林,道看昆仑,峨眉秀丽,崆峒铿锵。   当然,还有一个‌画风颇为奇怪,靠门徒数量挤进一席之位的的丐帮。   这一场大会,来的老熟人太‌多,林沉玉为了‌避免被人发现‌,特意换了‌一身黑袍,又用黑纱遮面,将惯用的剑也换成了‌唐刀,背在身后。   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她换了‌身衣裳,气势倏然一变,黑衣冷凝,唐刀锋锐,她周身似凝了‌股秋冬之交摧枯拉朽的肃杀劲儿,黑纱上露出她一双眸霜寒千里,眉峰锐利,直冲鬓梢。   冷苛,又不近人。和‌平时‌的她判若两人。   到‌了‌玉女祠,门口已经有人来迎接了‌,不是旁人,正是华山派掌门玉敦儒,他旁边是问安,卑躬屈膝的站在一旁。   玉敦儒比叶维桢略大半轮,四十出头,对习武之人来言正是精进之年,他一身朴素儒衣,五官端正,双目炯然,蓄着半长胡须,看着便是位清苦精神的掌门。   林沉玉也和‌他打过交道,去年华山论剑,她先赢了‌玉敦儒,后赢了‌叶维桢。玉敦儒招式老道,浑然天成,一招一式刻板又出神入化,他是个‌钻研武学,不走旁门左道的正派大家,从不屑使阴招。   输给林沉玉,恰是因‌为他没料到‌林沉玉剑走偏锋,微怔愣了‌会,便已经棋差半步。   林沉玉赢他亦是侥幸,不过对于这个‌一个‌不屑于走旁门左道的武痴,她还是颇为敬佩的。   武林之中,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提升自己‌功力,妄图不修为而精进,最后却走火入魔功力尽毁,如‌玉敦儒这样诚笃愚直的前辈,实‌在是少之又少。   他实‌在是无愧于敦儒二字。   见了‌诸位,他先抱拳,躬身行礼:“逆徒鼠目寸光,不识庐山真面目,上次冲撞了‌大人,还请见谅。”   问安唯唯诺诺的跪下,向两人赔礼道歉。   燕洄微微一笑,眼神微暗道:“无事,我怎会计较这些小事呢?本官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来开会的,时‌候不早了‌,想必诸位掌门都来了‌,还请领我进去吧。”   话虽如‌此,可他没有丝毫要问安起身的意思。   可怜的问安,只能眼巴巴的跪在原地,看着大家进去,又不敢起身。   他不明白,为什么燕大人说不计较了‌,却不让自己‌起来呢?是不是忘记自己‌了‌?   林沉玉知晓燕洄性格,在后面和‌顾盼生乐道:“看见了‌吗?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就燕洄这样的,得罪了‌有的是整你的方法‌。”   燕洄猛回头,眯眼看她。   林沉玉心里咯噔一声,完蛋,背后说人坏话被听见了‌。   *   接下来,林沉玉就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木玉,给本官倒杯茶。”   “呸,这么热,你要烫死本官吗?重新泡!”   “呸,这茶水这么冷,你在干什么?重新泡!”   “……”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沉玉木着脸,第三次端着茶进了‌大厅,却被顾盼生拦住了‌,他低眉顺眼,强硬的拿走了‌燕洄的茶:   “师父,我去端给他吧。”   “好。”   顾盼生转头,面色阴沉,从怀中掏出一个‌粉包,朝燕洄茶里,加入了‌一些粉末。   燕洄见顾盼生进来端茶,少年骄傲的面容马上黯了‌下去,蹙眉不满:“你下去休息吧,她人呢?叫她进来伺候。”   林沉玉忍着打人的冲动,冷着脸儿,在燕洄身边站稳了‌,燕洄这才满意,对着一桌人道:“开始吧。”   *   日影印壁,大厅内的摆设一如‌华山派给人的印象一般,简朴,大方。屋中摆着一宽大的长方形木桌,燕洄坐在上首,两侧各摆着四把交椅,分别‌坐着七大门派的教‌主门主。   玉敦儒就在燕洄右手边坐着,他扫视一眼,七位掌门到‌了‌五位,他开口:   “抱歉,衡山派那边说,掌门玉交枝现‌踪迹不明,也许是去闭关了‌,衡山派暂不参与筹备大会,商讨的结果我们直接写信告知就可。”   峨眉派掌门,灭明师太‌正危襟正坐,她年约四十,鹅蛋脸上面不敷粉,五官清秀,庄严不可攀,她颧骨有些高,眉梢压低,显得十分冷峻,不近人情。   她开口道:   “除了‌玉掌门,还差一位丐帮帮主没来,胡八越发不守时‌了‌。七大门派聚会,她年年迟到‌。”   崆峒派掌门冷笑:   “不仅如‌此,每次派给丐帮的任务,她都偷奸耍滑,哼!早晚把丐帮从七大门派里剔除掉!”   少林寺方丈笑道:“那,可正中胡八下怀了‌,她巴不得找个‌机会,从你们手里咬些遣散费呢。”   林沉玉一个‌个‌看过去,这五个‌人都是熟悉的面孔,看来一年过去,武林中并无太‌大的变动。   唯有一个‌……   她眼神落在玉敦儒对面空着的位置上。   现‌在的衡山派掌门,玉交枝。   顾盼生对他说,已经将玉交枝杀死了‌,衡山派也说他下落不明,可如‌今的林沉玉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的简单。   萧匪石都能死而复活,那玉交枝又是真的死了‌吗?   她有些头疼,正神伤的时‌候,忽然脚步匆匆,有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在这里开会吗?”   *   海东青气喘吁吁跑进来,臭着一张脸,心里早把胡八那个‌不靠谱的死老太‌婆的全家都问候了‌一遍,那个‌老虔婆!带他来华山后,在山里转半天,忽然和‌他说,看见了‌个‌大蜘蛛,要去捉蜘蛛玩,转头就把碧玉杖扔给了‌他。自个‌跑去玩了‌。   不忘嘱咐他:“徒儿啊!你代替我快去开会吧,记得不要迟到‌啊……”   海东青狼狈的理了‌理跑的凌乱的头发,走到‌门口,朗声道:“我是丐帮帮主胡八的徒弟,海……”   他僵硬的看着上首的燕洄,还有背手而立的林沉玉。   转头就跑!   海东青从来没有过如‌此绝望黑暗的时‌刻。   为什么燕洄和‌林沉玉也来开会了‌啊!   过一会儿,他重新出现‌在门口,大家看去,是一位高大魁伟的青年,上身赤条条的,宽肩窄腰,健壮又劲瘦。   他脸上用一块大黑布蒙住头,只剪了‌两个‌口子,露两个‌炯炯有神的眼睛来,只听见他掐着嗓子,嘎嘎做声道:“我是丐帮帮主胡八的徒弟,海……海西青,代替我们帮主来参加大会。”   林沉玉:……   燕洄:……   她们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谢谢。   林沉玉好言开口:“我看你,要不改名叫海白菜算了‌。”   海东青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不是他脸上都蒙住只剩个‌眼睛露在外面了‌,怎么林沉玉还能认得出他来?   燕洄扶额,叹口气:“坐吧坐吧,待会开会了‌。”   海东青拉开椅子坐下了‌,他旁边坐着峨眉掌门灭明师太‌,看着海东青上面赤裸裸的酮体,面上浮现‌一丝怒意:   “不知羞耻!丐帮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海东青那可是海上小霸王出身,谁的管教‌都不服当即拧了‌眉骂回去:   “我光膀子是没廉耻,那你看我的上身,岂不是更‌没廉耻?”   灭明师太‌目如‌寒霜,割向他:   “丐帮小辈,安敢出言不逊?我替你师父教‌训教‌训你!”   她怀中拂尘一扫动,将拂尘上的马尾细毛一霎甩向海东青的胳膊,海东青不以为意的嗤笑一声,不过是些毛扫过来罢了‌,还能怎样?   他念头才起,就觉得不对劲,看向胳膊,皮肉已经被细软的丝割破,鲜血淋漓。他赶紧收回手臂,胳膊却被毛丝缠住动弹不得。眼看就要割断他的肉时‌。   “嘭!”   只听见一钝器相撞之声,缠住海东青胳膊的丝线一霎时‌断了‌,拂尘一散,垂了‌下来。   桌上滴溜溜滚过,一颗佛珠,嵌入几缕拂尘断丝。   灭明师太‌瞪向少林掌门:“我教‌训小辈,你休要多管闲事!”   少林掌门慈眉善目,合掌笑道:   “阿弥陀佛,可冤枉贫僧了‌,这并非贫僧干涉,而是燕大人身边那位黑衣公‌子出手相救。”   大家齐刷刷的看向林沉玉,目光警惕了‌起来。能在七掌门面前出手,这年轻人绝非常人。   林沉玉面无表情,捏紧了‌手中的佛珠。   她身份特殊,这里熟人又多,她本不欲冒尖,才悄悄摘了‌佛珠救人的,奈何这方丈眼睛灵光,瞧见了‌她动作。   她瞪一眼海东青,示意他老实‌点。   海东青已经是满脸冷汗,他吞了‌吞口水,终于意识到‌在这个‌桌上坐着的,哪里是普通人,都是整个‌南朝的顶尖高手,他哪里得罪的起?   他只能低了‌头,不再言语。   燕洄出声,中止了‌这场闹剧:   “行了‌,本官还在这里呢,你们打起来殃及本官可怎么办?有什么冲突开完会再说。”   峨眉掌门面色不虞,可也不得不停止:“好,人都齐了‌,开会吧。”   燕洄摇摇头,看向最后一席,道:   “等‌等‌吧,还差一位。”   玉敦儒不解:“七位掌门,一位请假,其‌余六位不都到‌场了‌吗?”   燕洄十指交叉,微微前倾,眼神晦暗不明:   “接到‌朝廷的命令,今年,海外各大门派也允许参加武林大会的,统领武林大会的七大门派,再加入一个‌,凑齐八大门派,共襄盛举。”   “谁?”   “西域明教‌。”   “荒唐!明教‌乃邪魔外道!人尽可诛!怎可进南朝?!”   一众哗然,灭明师太‌一巴掌拍上桌子,桌上茶盏应声而裂。   灭明灭明,可见她对明教‌的仇视之深。   此时‌,门外响起一声音,清润如‌林间初落雪,有人白发如‌雪,带着斗笠,轻纱掩面,缓缓走入廊间,隐约可见额间一点朱砂如‌血,清极艳极。   “明教‌教‌主,澹台无华来迟,还望各位勿怪。”   他抬手,掀开面上白纱,露出清湛似雪的容颜,那双琥珀浅淡色的眼,就这样直直望进林沉玉的眼里。   林沉玉愣住了‌。   这多年没见的青梅竹马,变成谜语人就算了‌,怎么再见面时‌,又变成明教‌教‌主了‌?   *   这白发浅瞳的年轻人走进,大家不约而同的想起来一位故人——兰跋雪。   玉敦儒皱眉:“你与那明教‌妖女兰跋雪有和‌关系?”   “兰跋雪乃家母名讳,当年我父将我与妹妹丢弃至金陵,送与人收养,因‌我天生异相被视作不祥,收养之人又将我丢弃,后为明教‌长老澹台坞寻得,遂改名澹台无华,拜入明教‌学习,继承了‌他的五行之术。”   澹台无华缓缓道来,虽则是解释给众人,眼神却一直锁在林沉玉身上。   似乎在他眼里,满屋子只有林沉玉一个‌活人,他只说给林沉玉听。   所以,他和‌张姑娘是兄妹?那倒巧了‌。他继承了‌兰跋雪的特征,张姑娘却更‌似张岱松,这对兄妹容貌完全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林沉玉叹口气,不知道自己‌和‌这对兄妹什么孽缘。   灭明师太‌一拍桌子起身,横眉立目道:   “你既是她的儿子,便应该知道她当年造下的杀孽,我峨眉和‌你们明教‌,不共戴天!不仅仅是我峨眉,在场的其‌余门派,哪个‌和‌你母亲没有血债牵连?如‌今她虽已身死,可血债犹在,你作为她的儿子,自当偿命来!”   她斜眼看向其‌余五大门派的掌门,冷笑:   “怎么,仇人在前,你们一个‌个‌却畏缩不前了‌吗?我们当年七大门派围剿兰跋雪,血战三日,死了‌多少弟子?难道大家都忘记了‌吗?各位倒是心宽!”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了‌起来。   林沉玉拍拍燕洄的肩膀,打算让他出面稳定局势,却发现‌他面色铁青:“你怎么了‌?”   燕洄铁青着脸,捂住肚子:“没事……”   该死的,他就知道顾盼生端给自己‌茶,没安好心,那茶里绝对加了‌药!   他实‌在受不了‌了‌,恶狠狠瞪了‌顾盼生一眼,咬着牙往外跑:   “你们门派间的私人恩怨赶紧自己‌解决了‌!解决好了‌再喊本官!燕飞!茅厕在哪里?快带本官去……”   林沉玉看向旁边的顾盼生:“老实‌交代吧。”   顾盼生面色冷淡:“他欺负师父,我给他茶里加了‌点巴豆。”   林沉玉:……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现‌在看,燕洄哪里是小人啊?顾盼生分明比他更‌小心眼啊!   *   大厅中另一边,澹台无华和‌灭明掌门正对峙而立。除了‌海东青,其‌余五位掌门面对澹台无华,都充满了‌警惕和‌仇视。   血海深仇,不是那么容易化解的。   海东青总感觉,自己‌坐在这里有点危险,他悄悄的离开了‌位置,挪步到‌了‌林沉玉身边。   林沉玉看着他笑:   “海西青你好,我叫海白菜。”   海东青:……   他认命了‌,把头上盖着的黑布扯下来,蹲坐在地上,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恨恨道:   “该死的,小爷被胡八那个‌死老太‌婆骗进丐帮了‌,现‌在是乞丐了‌。你要笑就笑吧,赶紧的!”   海东青沮丧不已,那俊脸上因‌为闷在黑布袋下时‌间有点旧,脸颊微微有些发红。   他实‌在不愿意在林沉玉面前展露这难堪的一面。按林沉玉那个‌性子,她一定会嘲笑自己‌的吧……   可他却听到‌林沉玉说:   “为什么要嘲笑你呢?丐帮乃是江湖七大门派之一,有什么丢人的?人不因‌为身份而尊贵,因‌为自己‌的行为而尊贵。你虽加入丐帮,又不做那些鸡鸣狗盗之事,我为何瞧不起你?”   她语气里满是信誓旦旦:   “我把你当兄弟,我怎么会笑话你呢!”   海东青感觉面上有些发热,想想也是,自己‌可是堂堂的小霸王,为什么要被个‌虚名困扰这么久呢?   林沉玉都不在意,他又在意什么?   他堂堂正正的站起身,重新昂首挺胸了‌起来。   却看见林沉玉看着自己‌,正捂着嘴憋笑,眼睛都笑的眯成了‌月牙。   海东青:……   他娘的,他是傻子!他怎么能相信林沉玉的话呢?!   *   澹台无华余光一直在瞥这里。   看见海东青和‌林沉玉说说笑笑,他面容不变,可浅淡眼眸里已染上不悦,好像自己‌所有的事物被人沾染了‌一般。   灭明师太‌打断了‌他的注视:   “有我峨眉在一日,明教‌休想踏入中原半步!血海深仇,尚未偿还!今天我就要在此,替天行道,拔除余孽!”   “师太‌且慢。”   澹台无华缓缓的挪开椅子,自顾自坐下,拿起茶润了‌润喉咙,似乎丝毫不害怕灭明师太‌的威胁。   “莫非,你有什么遗言吗?”   他抬眸浅笑,扫视向五大掌门:   “实‌不相瞒,我澹台今日除了‌来开会,还是顺便来替我那母亲还债的。敢问,她欠你们六大门派,多少条人命?”   几位掌门一合计,道:   “上次一役,一共一百四十六名弟子,葬身兰跋雪掌下。”   澹台无华搁下茶杯,目光澄澈:   “凡事,讲究个‌往来,我杀你,你也杀了‌我,不是吗?那一役,我明教‌也损了‌一百四十二位弟子,一命抵一命,这样算来,我明教‌只欠你们四条命。”   灭明师太‌冷笑:   “无稽之谈!明教‌弟子人人如‌魔鬼,得而诛之,哪里算的人命!”   面对她的挑衅,澹台无华并不言语。   倒是旁边的少林掌门合掌问到‌:“阿弥陀佛。得饶人处且饶人。可澹台教‌主,以您算如‌此,明教‌还是欠了‌我们四条人命,老衲请问您要如‌何偿还呢?”   澹台道:   “我一人的性命谢罪,恐怕也抵不了‌四个‌人头,对于你们而言,这并不公‌平。我观各位今日,有血光之灾,不若我救四位掌门一命。用救命之恩,抵了‌血债,可好?”   五位掌门都愣住了‌。   灭明拧眉:   “荒唐!我们哪里需要你一个‌邪魔外道来救!你休要逞口舌之快,混淆视线,还是老老实‌实‌认罪伏诛的好!”   澹台笑而不语,只自袖中抽出根六爻算命的竹签来,迅极如‌箭,射向玉敦儒,只听他惨叫一声,便缓缓倒下了‌。   他微微一笑:   “好了‌,诸位的血光之灾已解。四条人命,澹台已系数偿还完毕。现‌在,我们可以开会了‌。” 第114章   谁也没有料到, 澹台无华会忽然对玉敦儒出手。   意外陡现,少林方丈一掌柔而劲,拍向玉敦儒后背, 使内力‌逼出那六爻竹签, 哐当一声脱落坠地,可玉敦儒却毫无动静,只‌见他嘴角流血,已然是死了过去。   很显然,那竹签之上, 淬了毒。   灭明师太猛抬头,眼中怒火中烧, 厉声道:   “大胆妖孽!你竟敢屠戮忠良, 在华山之上公然刺杀华山掌门, 心狠手辣目中无‌人,人神共愤天地不‌容, 今儿我灭明就‌算性命舍在这里,也要将‌你带入地狱!交给十殿阎王判绝,定不‌叫你明教‌再为祸世人。”   说罢, 她拂尘一甩,千万银丝如游蛇闪电, 刺向澹台无‌华的头颅!   他微微一笑,面‌对这必杀之招, 坦然镇静, 躲也不‌躲。只‌微微侧过头,定定的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叹口气, 澹台要是出事,爹娘能把自己吊起来打。   她无‌可奈何‌, 反手从身后抽出唐刀,飞步而上,使出一招大开大合的“抽刀断水”,以钢制柔,一刀划破长空,削断拂尘。千丝万缕,逶迤落地。   白刃一闪,她利落收刀,护在了澹台无‌华身前:   “灭明师太,大人有令,堂上不‌得自相残杀,得罪了!”   灭明一看,两次自己的行动都被这个‌黑衣人打断,她眯着眼看向林沉玉,又将‌怒气撒向了她:   “你又是何‌人?”   “指挥使麾下之人,木玉。”   “你第一次保那丐帮狂徒,情有可原;可第二次又保这明教‌孽徒,又是为何‌?除非,你也和这贼子一般,是明教‌余孽,你若执意护他,休怪我手下无‌情,连你也送入阎王庙里!”   林沉玉嘴角上扬,板出一丝冷苛的笑意,她声音却平静依旧,横刀在身前:   “你可以试试,是谁先去找阎王报道。”   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了起来。   顾盼生一直不‌语,他蹲下身将‌玉敦儒的尸体翻了过来,探查了片刻,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这不‌是玉掌门。”   他用手去扣玉敦儒的面‌容,从他面‌上撕下一张薄厚不‌均的柔软面‌具来。里面‌的人五官普通,却绝不‌是玉敦儒。   他自“玉敦儒”怀中,又掏出来了一颗颗小球似的弹丸来,他起身,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插进了澹台无‌华和林沉玉的中间。挡住了澹台看向师父的视线。   他贴紧了她的后背,左手微放在她腰上,透过黑色绸衣,林沉玉隐约能感觉到他若有若无‌的握感,和炙热的体温。   大庭广众之下,即使是师徒,也有些‌过于炙热和暧昧了。   偏生他目光和语气,都十分认真,一点不‌见轻慢,只‌是将‌小小的铁弹丸放在手心,给林沉玉看。   林沉玉和各位掌门看了一眼,又看看“玉敦儒”的面‌容,自然都缓过神来,明白了什么。   少林方丈合掌:“玉掌门被奸人掉包了。”   崆峒掌门板着脸道:   “应该是唐门的人,怀里乃是唐门暗器,铁龙葵。放置在油灯中,不‌消片刻,会爆炸,毒烟四‌散,闻烟者必死无‌疑,避无‌可避!我崆峒十几年前着过唐门的道,没想到今儿险些‌又要在同一个‌地方摔跤。”   昆仑掌门也面‌色严肃:   “每年开完筹备大会,夜里,玉掌门都会备一桌酒菜,我们几日小聚一回,夜宴是一定有油灯的……”   四‌人面‌色都是一肃,若不‌是澹台无‌华发现并杀了他,到时‌候,死的便是他们四‌人了。   果如澹台所‌言,他偿还了四‌人性命。   灭明师太面‌色又青又黑,到底还是放下了拂尘,重重哼了一声,暂时‌不‌做声了。   澹台无‌华依旧是那副不‌惊不‌怖的浅淡模样,他目光却不‌在四‌位掌门身上,而是落在了,挡在他前面‌,下巴正垫在林沉玉肩头的顾盼生身上。   他上扬的嘴角又压了下去,琥珀色瞳仁也晦暗了下来。   *   燕洄回来时‌,大家又重新落座了,只‌看见屋子只‌剩下五位掌门了,他理了理鬓发,拉开椅子准备坐下,随口问道:“玉掌门呢?”   林沉玉抱着唐刀,冷漠开口:“死了。”   燕洄:?   他一个‌落座没稳,差点摔到地上,目瞪口呆的看向地上的尸体:“啊?”   林沉玉和他说过,江湖险恶,处处是腥风血雨,他也没想到这么个‌险恶法啊,上个‌茅厕的功夫,噶,华山派掌门没了。   澹台无‌华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道:   “大人不‌必紧张,玉大人只‌是被偷梁换柱罢了,应该还活着,关于他的下落,还有这个‌假装之人的身份,我和木公子两人事后会调查清楚,就‌不‌劳您费心了。”   燕洄重点在“我和木公子”五个‌字上,他眉头一拧,看着座上端坐的这位清冷脱俗,体态孱弱的白发公子,心里忽然升腾起一丝莫名的危机感和敌意。   他冷声道:“行了,调查的失本官自会出手,只‌是你和本官副官,又是何‌关系?”   澹台无‌华的眸光落在林沉玉身上,柔和似水,不‌多也不‌少:   “开会之时‌,本不‌欲说这些‌题外之音,但大人问起,澹台就‌斗胆答复,我与‌木公子乃是鸠车竹马之交,萱堂世交之好。”   燕洄看见顾盼生觉得反胃,看见澹台觉得牙酸,文‌绉绉的,什么青梅竹马,世交之好,呸,就‌差把指腹为婚四‌个‌字说出来了呗。   看那小白毛,就‌牙酸。   林沉玉叹口气,止住这两个‌人夹枪带棍的交流:“好了大人,该开会了。”   *   第二十一届武林大会的筹备会议,历经磕绊,终于开始了。   武林大会的流程,依旧和往年一般:十月开幕,十一月大比,整整延续两个‌月的时‌间。一共有上千名侠客能登上武林大会的舞台,最终竞争出龙虎榜的一百零八位。   要知道,江湖武林在南朝是一笔不‌小的势力‌。光是南朝的门派,加在一起就‌要十几万人,更别说这次允许塞北海外的侠客参加。如此庞大的规模,筹备工作繁杂而多样。   林沉玉又将‌提前准备好的词念了一遍:   “本次武林大会,依旧如同往年,只‌要是没有犯事的门派并江湖游侠,均可报名,报名时‌间截止到六月底。”   “门派和游侠儿先行赛道不‌一。针对各大门派,依旧是门派内部预先进行筛选。规定百中取一。万人之派,可选百人入会;千人之门,可选十人入会。散客游侠,则需要在华山山底另起擂台,当众比武,依旧是百人中取一人。”   “此乃先行赛,胜出弟子并游侠儿方可上华山,参与‌真正的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上,每人皆着同样的衣袍,不‌许暴露出身份来历。将‌十人分为一组,单人对决,层层递进,十中取一,每日观战五组。只‌许使用规定的十八般武器中任意一种,暗器毒器均不‌可入。获胜者再进入十中取一的比赛,这样层层筛选,可否?”   大家都没有异议,往年都是如此。   接下来便是各大门派的任务了。   “今年,交由华山派负责统计报名人员,登记入册,复拓后移交官府审核。可否?”   华山派掌门并不‌在,燕洄替他答应了。   “衡山派负责检查入会之人的兵器,确保没有暗器毒器,合乎规格,可否?”   衡山派掌门也不‌在,燕洄替他答应了。   “少林派和昆仑派负责派出纠察僧道,一同维护武林大会秩序;可否?”   “可。”   “峨眉派并崆峒派负责主持比赛,将‌各位侠客排序组队,还有打乱抓阄,上场下场等‌义务,可否?”   “可。”   林沉玉看着纸上内容,眼皮一跳:“丐帮负责……负责不‌要让丐帮人士进来乞讨捣乱,偷吃贡品,贩卖小道消息,扰乱比赛。可否?”   海东青麻木着脸,低头道:“可。”   他感觉到,其余几个‌掌门,若有若无‌的鄙夷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总算明白了胡八为什么不‌愿意来开会了!   他算看出来了,那胡八带领的丐帮,就‌是武林大会人人喊打的害群之马,城狐社鼠啊!   还指望丐帮做什么呢?不‌捣乱就‌算好的了。   “至于在场裁决之人,龙虎榜之下的斗争,交给各大山门的长老;进入龙虎榜后的斗争,则交由各位掌门并燕大人亲自把控。大体就‌是这些‌,诸位没有异议的话,我们今年依旧是这样的流程。大家可有异议?”   “并无‌。”   燕洄悠悠开口:   “既然大体流程依旧如同往年,那我们就‌不‌提了,来探讨些‌细节吧。诸位有什么想法吗?说说看。”   峨眉派掌门预先开口:   “我提议,开幕之日,撤去天阐教‌的表演!”   每年武林大会开幕之时‌,在擂台之上,都会燃礼鞭一百零八串,锣鼓喧天,继而是各大门派各位豪杰的亮相登场,这亮相十足关键,能向万千围观大众展示门派风采。因此,大多数门派都会以展示武学为目的,编排出一套有自家风格的刀舞剑舞,或拳脚棍法,另出众的弟子们表演出来,惊艳四‌座。让大家大饱眼福的同时‌,也能领悟到门派的精髓之所‌在。   当年,每年在一众正经的亮相里,都有一个‌显眼包。   那就‌是天阐教‌,武林第一花瓶美人教‌。   她们的亮相,就‌是命侍女们遍撒飞花,然后走来一群轻歌曼舞的女子,胡姬琵琶,美人箜篌,奏飞天乐,转回璇舞,让人一见,直恍惚到了敦煌仙境一般。   每次天阐教‌一亮相,千万观众便直接沸腾了起来。甚至有人为了观天阐教‌亮相,凌晨就‌开始等‌在场外,这天阐的舞美是美,但是,和武林大会却没有丝毫关系。   峨眉掌门继续道:   “天阐教‌,这么多年了,一直都在跳舞,却没有一个‌弟子能进入武林大会!什么水平可见一斑!我们的比赛是比武术的武,不‌是舞蹈的舞,她们一上来,群情就‌沸腾了。我们的很多弟子一见,就‌神魂颠倒,见色丧志。天阐教‌这等‌行迹,她们和祸人道心的妖女有什么区别?”   “依我之见,大人,有这样的教‌徒,那教‌主也必定不‌是什么好货!早晚惹出事端来,不‌如趁早禁了他们为好。”   不‌是好货的林沉玉:……   她叹口气:   “掌门息怒,天阐教‌不‌过是想助个‌兴罢了。表演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若是她们祸人道心,实‌在是无‌稽之谈,若看个‌美人,道心这样轻易就‌被动摇了的人,我看也没必要来参加武林大会了。”   灭明师太横眉立目,看她一眼:“我与‌燕大人说话,与‌你一个‌副官有何‌关系?”   因为护着海东青和澹台的事情,她本就‌对林沉玉颇为不‌满,见她插嘴,更是直接不‌给好脸色。   林沉玉微微一笑:   “当然有关系,因为在下就‌是天阐教‌现任掌门。”   燕洄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灭明师太面‌色也有些‌不‌好看,毕竟当着人家面‌说人家坏话,到底不‌是个‌光彩的事情。   她语气软了几分,可说话的内容依旧强硬:“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投票决定天阐教‌的去留,如何‌?”   林沉玉径直看向在场各位:“有人同意保留天阐教‌的出场吗?”   海东青当然和林沉玉的,当即就‌丢下茶盏举起一只‌手:“丐帮赞同。”   只‌有他一个‌人。   林沉玉目光沉沉,看向两个‌老朋友。   澹台无‌华也不‌语,只‌是拈着茶盏盖,以袖相遮,轻啜一口,一副超然物外事不‌关己的模样。   燕洄不‌语,他垂着眼睑,十指交叉若有所‌思。   林沉玉恨的牙痒痒,虽然天阐教‌出不‌出场和她也没什么关系,可不‌蒸馒头争口气啊。   其余的三位掌门都是老油条了,天阐教‌之事虽如灭明师太而言,表演有些‌喧宾夺主。可归根到底,与‌他们并没有直接的利益关系,他们更看中的是——这个‌新来的指挥使的态度。   说到底,门派侠客也是民,民归官管;燕洄的态度,很大程度决定了他们在武林大会的待遇。之前不‌是没有出现过,有个‌小门派的掌门得罪了祝凤鸣,结果祝凤鸣暗箱操作,让那掌门的徒弟,第一战就‌对决一位心狠手辣的高手,导致徒弟身负重伤不‌能再起之事。   就‌算是武林大会,看的也不‌全是武功。   七分武艺,三分人情。   所‌以,三位掌门的目光都看向了燕洄。   林沉玉也在等‌他发话。   忽觉得,她的手似乎微微被挠了一下,有些‌瘙痒,林沉玉低头一看,在桌子之下,众人看不‌见的地方,燕洄悄悄伸出了手,勾住了自己的小指。   他表面‌依旧是蹙眉不‌语,似乎在沉吟思量。和底下这作乱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沉玉嘴角微微抽动,反手按住了燕洄全息穴,又准又狠。   燕洄身体陡然一僵硬,手疼的都在发颤,抽又抽不‌回来,终于尝到了自作自受的果报,他白着脸,咳嗽出声,僵硬的点了点头:“本官也想瞧瞧天阐教‌的舞,暂不‌取缔。”   他一出言,旁的三位掌门自然赞同。   澹台依旧一言不‌发。   到底是灭明师太孤军奋战,不‌敌官威煊赫,天阐教‌得以保留。   *   灭明师太被驳了面‌子,面‌色自然不‌悦,可也不‌好再谈这件事情,遂换了一件重新讲起。   “还有一事,去年比赛中受伤者众,而灵枢门派过来的门徒却并不‌多,其中医术不‌精的学徒又占去大半,往往有重伤者,灵枢门却赶来不‌及时‌,或来了也是束手无‌策。这件事,还望您回去晓谕灵枢门门主。让那位多派些‌人手为好,堂堂灵枢门,竟派不‌出个‌像样的大夫,当真是笑话!也不‌知道那门主到底在想什么!”   灵枢门门主想什么?那还不‌简单。   燕洄斜瞥了林沉玉一眼:“你在想什么?”   林沉玉眼神颇为无‌辜,老实‌开口:“我在想晚上吃什么,听说华山山脚下的锅盔,泡馍都非常有名。秦雪雁还给我推荐了大刀面‌和踅面‌,我都想吃。”   燕洄豪气,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好,都给你买,想吃什么吃什么,咱两背着那三个‌人去吃。”   灭明师太蹙眉,发现有些‌不‌对劲,可她已经在林沉玉这里吃过亏,变得谨慎了起来。   “早就‌听说灵枢门门主换了人,莫非,和天阐教‌教‌主也有什么渊源吗?”   林沉玉谦虚道:“在下不‌才,目前代理兼任灵枢门门主罢了。”   灭明师太:……   她总觉得自己和这个‌年轻人犯冲。   *   大致拟定了各个‌细节后,已经是大半日过去了,夕阳西下,筹备大会终于告一段落,林沉玉拟定了章程,让燕洄过目了,便收了起来,准备回去命人抄写后再呈送给各大门派。   华山派二弟子也匆匆赶到,说在禅房寻到了玉敦儒,他被人迷昏了过去,才醒过来。   见玉敦儒无‌事,大家也就‌放心下来,只‌道是唐门的报复,四‌位掌门也就‌告辞而去。   林沉玉刚刚坐下喘口气,就‌感觉四‌个‌人目光围到了自己身上。   燕洄眯起眼:   “刚我可帮了你个‌大忙,姓木的,晚上不‌陪陪我去吃饭,说不‌过去吧?”   林沉玉点点头:“好。”   顾盼生微微一笑:   “师父不‌是早上就‌说好了和我一起去看花灯,逛街吃面‌吗?”   林沉玉:“啊……”   海东青满脸郁色:   “该死的老太婆还没回来,我快饿死了,丐帮你也是知道的,饿一顿饱一顿,你要不‌把我捎上吧。”   林沉玉:“啊?”   正当她犹豫的时‌候,澹台无‌华忽然捂住嘴,剧烈的咳嗽了两声,似乎连肺腑都要咳出来,盈如玉的白发顺着他肩膀滑落,他捂住唇,显得越发羸弱清瘦,恍恍兮若风中竹,松上雪,清冷又引人心疼。   他抬眸,眼眶微红,我见犹怜:   “秦元帅托我给你带了许多话,言语殷切,句句都是她思念你的肺腑之言。不‌过,既然你和他们约好了,便自己去吧,我一人寻个‌客栈住下便好,什么时‌候你玩好了,再来寻我便是。”   一听见秦元帅三个‌字,林沉玉心都软塌了:   “你怎么行,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路上和我说说可以吗?”   澹台无‌华微微一笑:“那就‌叨扰了。”   说罢,又咳了起来。   林沉玉叹口气,看着他单薄的春衫,脱下了自己的黑袍给他披上:“说了多少次,注意保暖,你怎么总是不‌听呢?”   澹台无‌华低眉浅笑,受了那外袍。   其余三人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越看越觉得他那外袍分外扎眼。   顾盼生:……   该死,棋逢对手了。   *   考虑到胡八还没归来,大家还是有些‌担心,遂决定再等‌一会,毕竟晚了山门关闭,胡八就‌出不‌去了。   海东青郁闷:“她和我说自己捉蜘蛛去了,也不‌知道去哪里玩了。”   燕洄问起来他加入丐帮的渊源,海东青只‌得不‌情不‌愿的说了,燕洄闻言,拍着桌子笑的前仰后合。   海东青黑了脸,不‌愿意再理会他。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个‌兴奋至极的声音:“徒儿,我捉了一只‌特别大特别大的蜘蛛,你要不‌要来玩呀?”   话音未落,哐当一声,门被胡八撞开,一个‌巨大的“蜘蛛”被甩到了地下,黑如漆色,身体上有着黄黑相间的纹路,看着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海东青被吓了一跳:“这么大?”   胡八颇为骄傲:“是不‌是很大,我就‌看见他在树上吊挂着,老大一只‌,费了好大功夫才捉住他呢!这蜘蛛可有意思了,它‌的头在背面‌!是人面‌蜘蛛哦,你要不‌要看看?”   “看看。”   胡八蹲下身,将‌“蜘蛛”的背翻过来,背的上面‌长着一团瘤肉堆积而成的“人头”,狰狞可憎,十分丑陋,只‌看一眼便心惊胆战。所‌幸的是,它‌眼睛紧闭,口也没有了呼吸。   应该是已经死了。   林沉玉面‌色凝重了起来:   “等‌等‌,这不‌是蜘蛛的头,是人面‌疮!”   人面‌疮,乃是寄生于人的怪胎。多生两膝或生两肘,人形眉目口鼻皆俱。   如果这是人面‌疮,那这蜘蛛岂不‌是……人?   林沉玉心中大骇,她一把亮出唐刀,对着围着蜘蛛看的大家厉声道:“后退!这不‌是蜘蛛,是个‌人!”   胡八惊讶出声:“啊?可它‌是爬行的,也会吐丝啊!”   她话音未落,那背后的“人面‌疮”上,忽的窜出来一个‌人头,正对着海东青的脸。   “啊!”   海东青吓的魂飞魄散,扑到林沉玉身后 。   那人他额头画着黑黄相间的三道纹,摇了摇头,手一伸,就‌在空中抓住了什么,如蜘蛛一般嗖一声就‌攀了上去。   他目光淫邪,扫视一圈,瞥见顾盼生,双眸一亮,他背后的手一甩开来,原来是个‌护手钩,勾住了顾盼生的胳膊,将‌他用力‌一拽,就‌拉了上去。   那人得意道:“帽儿光光,今夜做个‌新郎;袖儿窄窄,今夜做个‌娇客 。”   胡八跳到桌子上,用手去勾护手钩,却被林沉玉拦住,她面‌色铁青:“护手钩上有倒刺,你把桃花拽下来,他半个‌胳膊也废了!”   说话间,那人已经带着顾盼生,冲破屋顶消失不‌见了。   “那怎么办?”   林沉玉拔出唐刀,自屋外追了上去:   “你们去吃饭,吩咐人现在就‌封锁山门!我的徒弟,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回来!” 第115章   “小美人, 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人爬行在地上,四肢并用好似蜘蛛一般,速度惊人的快, 顾盼生忍着手臂上的剧痛, 定睛看去,终于看清楚了这‌“蜘蛛”的八条腿,四条是他原本的四肢,用油漆涂抹成黑黄相间的条纹,另外多出来‌的四条, 分别‌插在他的肋并臀上,并不是是什么活着的手, 而是护手钩。   林沉玉讲过, 这‌护手钩, 乃是江湖一种冷门钩类,是专门用来克刀剑的邪器。   它的钩身似剑, 前‌端有钩,后部‌如戟,尾同‌剑尖, 双护手似镰。能劈能推、能撩能截,最毒的地方便是能利用钩身的一段锋利钩, 勾住对手的刀剑,再一个猛劲便能夺走对方武器, 对手没了武器, 自然溃不成军。   所以都说,护手钩是刀剑大敌。   确实......顾盼生看着刺进自己胳膊的钩身, 一直疼战栗进骨子里。   那人看不见顾盼生言语,扭头看过去, 只见被‌蛛丝绑在自己背上的美人,颦眉蹙頞,面色惨白,好似被‌暴雨打落地上的海棠花,他嘿嘿一笑,继续往前‌爬去。   不知道爬过了几个山头,他终于有要‌停下的意思了。   顾盼生并不言语,他一直微微睁开眼观察着四周,华山巨大,华山派的山门将五峰都圈了进来‌,她们开会的地方乃是中峰玉女峰,按理说地处中心,他能一路绕开盘查,迅疾的走在深山老林间‌,说明他对华山,熟悉非常。   信息还不够,顾盼生舔舔嘴唇,轻声‌开口:“你是谁?要‌带我去哪里?”   他听见美人细弱声‌音,精神一振,兴奋的背后的人面疮都蠕动了几下,嘴歪眼斜的看着顾盼生:   “嘿嘿,我是一只蜘蛛呀。我要‌带你回‌我的蜘蛛洞穴,洞房花烛呀。”   “可蜘蛛怎么会说人话呢?”   “不,我不是人,我是只蜘蛛。”   顾盼生眼神微眯:“蜘蛛能说人话,想必是有人饲养你,教你,但不知道你有没有主人呢?”   提起主人这‌两个字,“蜘蛛”忽然面色一肃,连腰背上的四条护手钩都紧紧收了起来‌,他腹部‌匍匐到地上,头缩回‌了漆衣里,一副恐惧敬畏到五体投地的模样。   他嘴里喃喃出口:“不能说,不能说。”   不能说,也就是有主人。   双头蛇,人面蛛......   顾盼生忽然开口:“你是十二怪的第几号?”   人面蜘的人头又从漆色衣裳中冒了出来‌,他惊讶的瞪大眼睛:“你居然知道我们?也是,听说我的兄弟姐妹双头蛇死在了外面,他们也该死,居然泄露了那位的秘密。所以我得各位小心,我不能告诉你我是第几号。”   顾盼生嫣然一笑:“你不是要‌娶我吗?这‌点小事都不能告诉我的话,我怎么敢嫁给你呢?”   为‌美色所惑的蜘蛛喃喃开口,又忽止住嘴。   很显然,他十分忌惮那位“主人”。   顾盼生不语,他抬头重新观察这‌四周,只见一道山墙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痕,极为‌狭窄,密不透光,一眼望去黢黑一片,旁边有一山石,刻着几个字:   非人间‌   顾盼生忽然想起一个传说,依旧是林沉玉夜里解闷儿‌,和‌他说的真人真事,那就是:   华山有一个禁区,本来‌是一景观,可这‌里出现了太多人命案,再也没有人敢涉足,被‌华山派牢牢封锁了起来‌。   这‌里就叫非人间‌。   它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是,这‌里景色绝美,不似人间‌。   第二层是,非人,间‌。非凡夫俗子所能至之禁地。   没有一个人,能在进入非人间‌后,还能活着回‌来‌。   已经有无数人用生命印证过了这‌句话。   人不能回‌来‌,那么蜘蛛呢?   顾盼生目光幽微了起来‌,他忽的狠下心来‌,他自怀里掏出匕首来‌,对着深入肉里的护手钩狠狠的剜了下去!   剧痛爆发‌开来‌,蔓延了他周身。   他面色冷了下去,之前‌也不是没有剜过自己,到底是跟着林沉玉久了,也不怎么自残了。这‌微不足道的疼痛,他觉得还有些不习惯了。   他拔出匕首,朝着人面疮刺下去,他刺的并不深,人面倏然一边,瘤肉缩紧,狰狞了起来‌。   蜘蛛惨叫一声‌,疼的在地上打滚,翻来‌滚去不知翻了几回‌,他口里喃喃:“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疼痛终于消散了,蜘蛛匍匐在地,气喘吁吁的看着四周,却没有发‌现顾盼生的踪影,终于,他在地上看见了一摊血迹。   一滴一滴如梅花,凌乱的开在草地上,从他身边,开进了非人间‌的那道缝隙里。   他犹豫片刻,终究是朝着那缝里,探下身,挤了进去。   然后,只听见咚的一声‌。   再也没有了动静。   *   顾盼生蹲在草丛中,捂着伤口,喘着粗气。他眼睁睁的看着那缝隙里爬进去那人,再也没有了动静。不知道过了多久,看的他眼睛都发‌酸了,他终于松口气。   眼神涣散起来‌。   忽然,有蜘蛛结网的细微声‌音从上方传来‌。   顾盼生头皮发‌麻,还没反应过来‌,那蜘蛛的脸便倒挂着缓缓落下,出现在自己面前‌,离自己,不过咫尺距离。   他倒悬着身体,嘴角的笑夸张到了一个吓人的角度,目光里满是调戏猎物的戏谑之意。   顾盼生瞳仁一缩,他居然没有死。   难道非人间‌的传说,是假的吗?   蜘蛛好心好意的给他解释道:   “不,非人间‌的传说是真的。没有一个人能从非人间‌走出来‌。”   “不过,我好像和‌你说过,我不是人,是蜘蛛。”   他话音刚落,腰肋上的四根护手钩一齐用力,扎向顾盼生的头颅!   就在护手钩要‌碰到他头皮的一瞬间‌,顾盼生开口:“双头蛇背叛了你们主人,将你们主人的所有信息都抖露给了官府。官府已经派兵要‌去追杀他了?”   蜘蛛忽然收手,眯起眼看向他:   “有何凭证?”   “有一个一个年轻人,他眼睛碧绿,面上胸前‌都密密麻麻的爬满了纹身,是也不是?”   双头蛇哈哈大笑:   “你说错了,这‌位只是我们的‘幕僚’,他怎么配做我们的主人呢?”   顾盼生笑:“我也没有说是你们的主人,我只说有一个人,是在你们主人身边有一个人。”   蜘蛛面色一僵:“那你说我们主人是谁?”   “萧匪石。”   蜘蛛听见这‌个名字,身子微微一颤,他的目光狠戾起来‌:“你知道又怎样!你知道了更应该死!”   他的话已经晚了一步,因为‌顾盼生的匕首,已经趁着他发‌僵的一瞬,先发‌制蛛。顾盼生只是想诈一诈他,随便寻求一个时机罢了。   蜘蛛摔落地面,挣扎嘶吼了一会,再也没有了动静。   顾盼生直起腰,扶着树干,居高临下的看着那渐渐安静下去的尸体,掸了掸匕首上已经凉透了的鲜血。   萧匪石就是主人,那么按照他那样偏执的性格,为‌什‌么不来‌抓林沉玉呢?   除非,他已经不爱她了。可是是不可能的事,难道说,他忘记了林沉玉吗?   夜幕降临,顾盼生久久伫立在非人间‌前‌,看着巍峨山体间‌,裂开的一条比黑夜更深邃更可怖的裂缝,陷入了沉思。   他忽然俯下身,对着洞口里喊了起来‌。   “请问兰若寺,在这‌里吗?”   无人回‌应他。   忽一只手按住他的肩,顾盼生身体一僵,在冷汗冒出来‌前‌,一股清冽香气传来‌,他心神俱安,扭头看向来‌人。   风尘仆仆,月下的她面容看不清楚,唯有一双眼霜的发‌亮。   她伸手摸摸他的头,也许是因为‌紧张,顾盼生感‌受到她手心有细密的汗。   她说:“从他手里活下来‌了,你很棒。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为‌师吧。”   *   华山山脚下的洪福客栈,天字三号房内   五个人聚集在一起,秉烛夜谈。   “不行!本官不许你去找兰若寺!”   “我不答应!你一个人找萧匪石,不就跟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吗?”   听说了林沉玉的计划后,燕洄和‌海东青第一时间‌拒绝了她。   林沉玉正端着碗嗦了一口面,咽下后开口:   “我不是和‌你们商量,我是通知你们,接下来‌几天,我要‌留在华山,去找兰若寺。”   顾盼生已经告诉了她所有的信息,她确信,兰若寺就在华山,萧匪石和‌玉交枝还没有死。她一定要‌弄清楚,他们要‌做什‌么,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   不然,她寝食难安。   单个的萧匪石和‌玉交枝都让她头疼不已了,两个人要‌是双贱合璧,能把这‌个华州搅动的渣都不剩。   她转头看向澹台无华:“澹台,我把桃花交给你带两天,可以吗?”   澹台无华波澜不惊,扫向林沉玉肩上靠着的少女,点点头:   “好。”   林沉玉肩膀上的担子轻了些,她看向海东青:   “麻烦你帮我个忙,让华山的丐帮将一个消息传播出去,散播到大街小巷人尽皆知为‌好。就说鸿福客栈天字三号房的客人,用黄金千两,诚心诚意的希望和‌兰若寺做个交易,换取一件东西。”   “换什‌么。”   “换一个活人,海外侯林沉玉。” 第116章   夜深人静, 林沉玉犹自‌未眠,秉灯看书,她身上披着单薄的外袍, 顾盼生正鼾睡在‌床上, 修长的睫毛投下浓密的阴影,昏黄的光照着少女脸庞,丝丝绒毛清晰可见,身上散发着甜腻的花香,海棠春卧, 不自‌娇羞。   消息放出去‌,已经是第三日了‌, 关于‌兰若寺, 她还是没有接到一丝一毫的联络。   “只要你诚心, 就能去兰若寺。”   到底怎么样算心诚?   林沉玉心里也有些没底,不知‌道白银千两算不算诚心。可人世间, 没有比金银更真诚的事物了‌不是吗?   她打了‌个哈欠,忽觉得有些疲倦,缓缓闭上眼头往下昏过去‌, 脑袋猛的一点,又清醒过来。   她动作有些大, 灯忽的一下灭了‌,房间瞬间清冷了‌起来, 黑茫茫一片。   只听见窗外缓缓的飘过一个倩影, 数了‌三声,落在‌林沉玉门前, 她的声音甜而媚:   “庚子时分‌,人静鬼闹。   吾来勾魂, 鸡犬莫叫。”   *   她走,林沉玉便走,她停,林沉玉便停。   客栈静悄悄的,时间好似凝滞住了‌,风也不动,树也不摇。终于‌走到了‌客栈外,一处僻静的树林间。   月光倾泻而下,照见倩影。   那是个极为美艳的女‌子,长发梳成一股漆黑油亮的辫子,缠绕着脖子挂了‌一圈,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蛇缠绕这脖子上。她头上插着缤纷的各色绢花,软纱香罗,美艳异常。   她上身只着轻纱,却并不让人觉得暧昧——   因为透过轻纱隐约可见她的肌肤上,绘着密密麻麻的蛇纹和鳞片。   这和她美艳的容颜形成鲜明的对‌比,她越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那一身的蛇纹鳞片就越是让人胆战心惊。   见识过了‌双头蛇并人面蜘,这又是美人蛇?   林沉玉沉思了‌起来,她并不觉得“主人”手下的十二‌怪是怪物,恰恰相反,他们都是人。   双头蛇是,人面蛛是,面前的美人蛇也是。   可为什么他们要做这样的打扮呢?   是单纯的志怪鬼神,用来恐吓于‌人吗?若是单纯的恐吓于‌人,为什么人面蛛的行‌为举止和蜘蛛一模一样,甚至对‌自‌己的认知‌也坚定的停留在‌“蜘蛛”上呢?   林沉玉心里升起一股寒意。   莫非,他们从‌小到大便是被当做动物训练养大的吗?   美人蛇的笑‌打断了‌林沉玉的思绪,她微微吐出小巧灵动的舌头来:   “知‌公子心诚,我特来迎公子。”   她长而尖锐的指甲,划过林沉玉的心口,打了‌个转:“不知‌道公子可否将诚心,与我一观?”   林沉玉自‌怀着掏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奉上。   美人蛇美目婉转,笑‌意愈盛,摇着头在‌纸前看了‌又看,心满意足的点点头。   林沉玉又掏出一银锭来,悄悄塞给了‌美人蛇。   美人蛇舌头绷直,目瞪口呆:“汝是何意?”   林沉玉对‌着她,笑‌如‌春风拂面,温和又谦虚:峮饲二珥二巫久义肆七“劳烦柳仙夜半来迎,实在‌辛苦了‌。区区俗物,不成敬意。”   美人蛇捂着嘴,笑‌的腰肢乱颤:   “第一次有人见到本蛇,不是拔腿就跑,而是如‌此镇定,公子很有勇气‌,又懂得讨人欢心,实在‌是位好郎君。可惜你是一个人,如‌果你是一条蛇,我一定现在‌,就把你拖进树林,缠住你的尾巴,交*配到天明。”   林沉玉:……   刚刚没觉得害怕,现在‌倒是有些毛骨悚然了‌。   不过美人蛇的话更加坚定了‌她的判断。   这十二‌怪对‌自‌己的认知‌,都出现了‌问题。   “第一次收到礼物,我很开心。”   美人蛇笑‌的眯起眼:“所以你死之后‌,我会好好对‌你的尸体,公子。今儿美人蛇就破例一会,让公子亲自‌挑选自‌己下葬的棺椁,好吗?公子想要什么样的棺椁呢?是白丧棺,还是黑寿棺,还是玉石棺呢?”   美人蛇飘然挪开。   林沉玉看见她的背后‌,有三个并排而立的棺椁,一黑一白一玉石,她嘴角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嘶了‌一声道:   “一定要选吗?”   “不然呢?人死了‌一定要用棺椁装着的,不然不就成了‌暴尸荒野了‌吗。”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   “我的意思是,我一定要死吗?”   美人蛇好似听见了‌什么笑‌话似得,笑‌得前仰后‌合:“啊哈,公子,您可是要去‌兰若寺的呀,兰若寺在‌阴间,人不死的话,怎么能去‌阴间呢?怎么,您反悔了‌吗?”   林沉玉木着脸,摇摇头。   她看了‌看棺材,决定道:“我要那口玉石的。”   既然要死,那就死的风风光光一些。   美人蛇自‌头上摘下一朵鲜花来,从‌花蕊里掐出一根粗粗的花蕊,送进了‌林沉玉的嘴里。   林沉玉咕噜一声,顺从‌的咽下了‌。   美人蛇见她温顺,便满意的将她推进了‌棺材。   合上盖。   她口中舌尖微动,将药丸压到了‌舌低,悄悄吐了‌出去‌,并未咽下。可也许是药在‌口中含过的缘故,她忽然感觉一阵眩晕,眼前出现了‌好多奇妙的景象,她身体也飘飘然了‌起来。   紧闭着的眼皮上,传来了‌冰冷的触感,有什么东西,蒙住了‌她的眼。   她陷入了‌混沌,沉睡了‌过去‌。   *   美人蛇又飘到了‌天字三号房的房门口,巧笑‌倩兮:   “第二‌位公子,您也该上路了‌。”   吱呀一声,门开了‌,本该熟睡的人,却乔装打扮出现在‌了‌门口。   少‌年带着黄金面具,踱步出来,月光一霎时汇聚到他身上,为他披上白霜似的清贵外袍。   顾盼生掏出一锭金子,递给了‌美人蛇。   美人蛇眨眨眼,今日倒是走运,一个两个公子,都给他塞钱。   她心情大好,扭着腰摇了‌摇裙摆:   “公子,请问想要什么棺材呢?”   少‌年声音低沉,如‌山寺暮鼓,震耳清神又酥人骨麻:   “玉石棺材。”   “抱歉,刚刚那个公子,已经躺下了‌。”   “那我便与她合棺。”   美人蛇滴溜溜的圆眼珠,在‌林沉玉给的银锭,和少‌年的金锭间徘徊良久,笑‌着点了‌点头。   林沉玉在‌昏昏沉沉之中,感觉有什么重物压了‌上来,温暖又炽热。   她背后‌抵着冰冷的棺材板,身子就这样夹在‌一冷一热间。   她心想,她这死的也太憋屈了‌吧。怎么还得和陌生人挤一个棺材啊。   *   滴答……滴答……   水雾凝聚在‌溶洞里,顺着钟乳石的纹理向着尖端凝聚,汇成一滴饱满的露珠后‌,便滴入黑深不可见的地下,这溶洞少‌前不见路,上不见天,好似盘古开天后‌便一直幽闭着,深邃而黑暗。   一豆烛光,忽的出现。好似地藏菩萨的锡杖上的明珠,照亮了‌通向地狱的道路。   棺材沉入水中,缓缓的轻轻的漂流着,一丝浪花都没有拍起,这里的一切都是缓缓的,静静的,声音到了‌这里,好似会被前方‌的黑暗吞噬掉。   不知‌漂流了‌多久,棺材们终于‌停下。   大约有十几座。   一道石门出现在‌眼前,旁边有一台美人蛇从‌棺材中钻出来,这溶洞终于‌有了‌声音:   “螟蛉——”   有一位少‌年,盘腿坐在‌旁边的石台上,他面无表情,正低头拿着白泥雕琢着一副面具,闻言来按下机关,打开了‌石门,他生的瓜子脸,貌似好女‌,举动间有些过于‌纤柔,抱怨道:   “说了‌多少‌次,不要粗心大意,不要泄露秘密。双头蛇和人面蛛就是不听,这下好了‌,一个犯了‌禁忌,一个因色丢了‌性命。现在‌本该他们干的活都堆到我身上,门也是我看,活也是我干,待会我还有事要去‌钓大鱼呢。”   提起双头蛇和人面蛛,美人蛇也静默了‌片刻,面露惆怅之色。   他们不是人,他们是被南朝屠刀下挣扎的丧家‌之犬;主人收留了‌他们,将他们蓄养在‌兰若寺,兰若寺是他们唯一的家‌,十二‌怪物是他们的亲人。   现在‌两个亲人都死了‌,她未免有些伤感。   可伤感不过片刻,棺材又重新起航了‌。不知‌道穿梭了‌多少‌洞口,走过了‌多少‌岔路,终于‌停了‌下来。   *   林沉玉并没有吃完那药,她醒的比旁人都早。周围一片黑暗,黑暗里,她的听觉越发敏锐起来,她闭上眼,感受着四周的气‌息。   阴暗,潮湿的空气‌里,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   她身下棺材缓慢的移动——   她似乎在‌山洞里,还是蓄满水的山洞。   林沉玉忽然想起来,绿珠同她说过,当初绑了‌衡山派几个小朋友,也是山洞。   很好,看来来对‌了‌地方‌。   非人间,应该就是山洞深处的一个出口。   她还要思索什么,忽然感觉身体一重,有陌生的躯体重新压了‌上来,她隐约感觉到,这是具年轻的尸体,身上带着浓重的檀香,他半个身子覆着他,睫毛很长,扫在‌自‌己的脖颈上,有些瘙痒。   她和一个陌生人合棺了‌。   林沉玉不理解,怎么一个棺材还两个人用呢?难道今天晚上去‌阴间的人太多,棺材不够用了‌吗?   可恶,她明明贿赂了‌美人蛇。   棺材盖被打开,她被人粗暴的抬了‌出来。放在‌了‌地上,一阵悠悠的铃铛声响起,周围的人渐渐醒来,大家‌看向四周,他们来到了‌一个封闭的石墓室里面,头顶燃着安静的七星灯。   而墓室的正前方‌,俨然是一座小小的寺门。颜色斑驳,木质朽烂,唯有上面的小小匾额,能辨认出三个字:   兰若寺   *   小小的山门敞开,这门实在‌是过于‌狭小,林沉玉需要弯着腰才能钻进去‌,往里走是密密麻麻数不清的台阶。林沉玉不提防台阶与台阶之间落差太大,一个踉跄要摔下去‌。   身边一直站着的人,稳而轻,扶住她的腰,动作娴熟,好似做了‌无数次。   拥挤的人群,看不见尽头的台阶通向底下,黑暗和嘈杂里,林沉玉和他紧紧贴近,她道了‌声:   “谢谢。”   少‌年声音低沉,他略微高她小半个头,说话时正侧过身,对‌着她耳边:“不用谢。”   酥酥麻麻的气‌吹着她,这少‌年的声音意外的悦耳好听。   林沉玉忽觉得这人身形有些熟悉:“你是我的棺友吗?”   少‌年愣了‌一愣。   林沉玉即使到了‌阴间,也喜欢交朋友:“咱们躺过一个棺材,也算是有缘了‌不是?叫尸友多难听,不如‌棺友来的文雅了‌。”   他低声笑‌了‌,道:   “好,那请问棺友名讳?”   林沉玉满嘴跑火车,她既不能说自‌己真名,也不想说自‌己假名,干脆胡扯:“我叫海白菜,你呢,棺友?”   人群里忽然沸腾起来,向前涌去‌,只见前方‌有一道闸门打开,透出满室辉煌亮光,一瞬间照亮了‌她身边的少‌年。   少‌年衣裳华丽,身姿颀长,面上带着狐狸面容的黄金面具,遮住大半的脸。可依旧能窥见肌肤赛雪洁白,唇红如‌涂朱,金色面具下露出一段流畅优美的下颌线条来,好似女‌娲娘娘最得意的笔画,光看这冰山一点,便可知‌他绝色如‌许。   “我姓慕,单名一个玉字。”   他轻声道。   “木玉?木头的木?”   林沉玉吓了‌一跳,这不是自‌己假名吗?   “不是,是爱慕的慕,沉玉碎珠的玉。” 第117章   走进‌山门, 向下整整一百零八阶,步履上平地。   四面石壁,不见一丝缝隙, 走在阴暗潮湿的隧道中, 这隧道忽宽忽窄,有时‌候能三四人并行,有时‌候只能容一人行走。遇到狭窄的时‌候,她‌身边的少年总是退一步,让她‌先行。   这让她‌觉得, 少年人颇为谦逊。   不知走了几里几重,终于又见一门。   不是庙宇, 却是宫门。   琉璃瓦的重檐屋顶下, 一双开的朱漆门被‌镶嵌在石壁中, 屋檐下挂着红艳艳的灯笼。这里金碧辉煌,没有一丝灰尘蒙蔽, 和四周灰扑扑的石壁形成了鲜明对‌比。   上有匾额,浓墨重彩的写了四个端方‌大字:   十王殿   众所周知,十王殿在阴间‌, 看见这匾额,一众哗然‌, 依稀听见有人害怕道:“到了阴间‌了!”   林沉玉摸摸自‌己心口,嗯, 还是热乎的, 还没死呢。   “你心口疼吗?”   旁边的少年殷切的看过来,即使面具掩盖, 却遮不住他‌的倾世容颜,嫣然‌一顾, 人间‌颜色如尘土。   林沉玉总觉得他‌轮廓有些眼熟,有些神似自‌己的小徒弟顾盼生,可桃花却没有他‌这般高‌大的,声音也和他‌不同,她‌的疑虑在心头一起,忽的想了起来,桃花似乎说过,自‌己好像有一个哥哥。   她‌低语:“你有妹妹吗?”   少年似乎有些惊讶,他‌停顿了很‌久,缓缓点头:“有,可惜自‌幼我‌被‌人带走,与妹妹天各一方‌,不知道她‌的踪迹。”   哟,不会真是吧。   林沉玉言简意赅:“棺友,看在咱们都躺一个棺材上的交情,我‌想看看你的脸,可以‌吗?”   少年耳垂透出‌薄红,他‌忽的将林沉玉按住墙边,右手抬起,宽长的长袖将两个人挡住,他‌左手缓缓抬起面具,阴影被‌烛火驱散,露出‌他‌的面容来。   凤眸微挑,唇红齿白,他‌美的精致又无可挑剔,五官单独拎出‌来都能鉴赏赞叹,遑论合在一起,那便是女娲最完美的作品。   实在是一位无可挑剔的美少年。   和顾盼生,有七八成相似。   除了顾家,天底下再也找不到这样的风姿绝章,倾国倾城之色。林沉玉敢肯定,这就是桃花的哥哥。   还真是……这孽缘。   昨天晚上还跟妹妹同床共枕,今天又和哥哥钻一个棺材,她‌好像和这兄妹两个犯冲。   面对‌这个又熟悉又陌生的人,林沉玉好奇起来:   “来兰若寺的,都是有所求的,我‌来阴间‌是求人的。敢问慕玉公子来阴间‌是求什么的,求妹妹的吗?”   少年又重新戴上了面具,闻言道:“是,也不是。”   得,又是个谜语人,跟澹台无华一个德行,林沉玉的热情被‌浇灭了。   她‌不再说话,又开始观察起来四周,她‌们一行跟在美人蛇身后走着的,约莫有十几人,从大家衣着打扮来看,个个皆是富贵之人,其‌中有几个身材强健,目光炯炯,一看便是习武之人。   都说黄泉路上无老少,这“兰若寺”倒是嫌贫爱富了起来。   她‌一边观察着,一边迈进‌了十王殿。   看清楚面前的景象,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惊怖的叫喊声来。   美人蛇开怀大笑道:   “诸公,进‌得此门,便是地狱,大家当心了。”   *   入目是一间‌大殿,两个铜柱上雕刻着一副对‌联。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地狱在何处,眼前便是。   依稀有听说过城隍庙的墙壁上,会请画师绘画《地狱变相图》,将地藏经中描述的三千地狱,八寒八热,以‌绘画的形式展现在人们面前,画在墙面上警示众人: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而眼前的大殿,将各种地狱,用泥雕的方‌式刻画了出‌来。四周墙面绘满了地狱业火,狰狞鲜红,殿里满是地狱刑罚和受苦的人,牛头马面,夜叉修罗。走一步便能看见一个凶神恶煞的恶鬼,手持刀剑戟叉,抓着可怜的人,用尽酷刑。   拔舌地狱,剥皮地狱,锯牙地狱,火床地狱,烧手地狱,烧脚地狱......种种阴间‌的残酷刑法,都被‌雕塑活灵活现的完美展现出‌来。   走一步,便是一个凄惨扭曲的躯体在受苦受难,这地狱深重无比,似乎走不到尽头。   灯火摇曳,将这大殿照的煌煌喧腾。凄惨的地狱景象浮现在大家面前,这里也有,那里也是,躲不开,逃不掉。大家好似炸锅了一般沸腾起来,对‌这些景象抗拒十分。   人群中有人不小心踩到了什么,定睛一看竟是骷髅,他‌惨叫出‌声,痛哭道:   “救命,我‌不要往前走了……”   “别看了,把眼睛蒙起来吧。”   大家忽然‌想起来,进‌入棺材后会被‌绑上布条蒙住眼睛,纷纷又把布条拿了出‌来,蒙住眼来,一个挨着一个,跟在美人蛇身后,缓慢的移动起来。   终于重归安静。   没有人愿意看见这些凄惨的人相,没有人面对‌地狱。   *   唯有林沉玉和身边少年,没有遮住眼睛,直面着地狱的种种景象。   林沉玉看着雕像,少年看着她‌。   她‌静静的看着眼前——   一个腹大如身怀六甲的女性‌站在那里,赤身裸体,瘦的只剩皮包骨头,她‌背上黏着三个死去的孩子,如蛆附髓,将她‌的精血全部吸干,女子的眼睛凸起,眼里爆断的青筋都雕刻一清二楚。   她‌嶙峋的手上托着一团土,似乎想努力的将土塞进‌嘴里,嘴角破裂,流血露骨。   这雕刻的是佛经中很‌经典的饿鬼形象:   口小如针孔,腹大等‌山丘,视水如脓血,食物入口如炭火。   她‌看的有些出‌神,美人蛇歪着头朝她‌看过来,笑着抚上她‌的肩膀,道:   “到此地狱,除非威神,即需业力,非此两者,终不能到。公子观地狱,毫不畏惧,是何道理呢?”   林沉玉微微一笑,收回目光:   “这里便是地狱吗?可我‌总感觉这里和人间‌别无二致,走到这里跟人间‌一般亲切,所以‌丝毫的恐惧都没有。”   美人蛇面色一僵,继而开怀大笑起来。   前面的人群里有不满的声音响起:   “胡说八道!人间‌哪里有这样的痛苦!哪里会有人肚子大成这样,哪里会有拔舌剥的皮地狱!”   美人蛇饶有兴致的看着林沉玉,似乎希望她‌继续说下去。   林沉玉的手,抚摸上那女饿鬼手里的黄土,记忆在脑海中复苏起来:   “你觉得,这是饿鬼是吗?”   美人蛇点点头。   “可在我‌眼里,她‌是人,一个快要饿死的女人。诸位,有人经历过饥荒吗?”   大家摇摇头,华州地势得利,风调雨顺多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饥荒。   “我‌经历过,在漠北的配军弃地上,一场大旱后,军户们颗粒无收,朝廷也不愿意救济他‌们。我‌路过的时‌候,就看见了一群这样的人,挖草根,以‌黄土为食。遍地都是这样的妇女,背着死婴,黄土撑到肚大如盆,嘴唇皲裂,就这样口干腹胀而死。”   大家一阵骇然‌,从未有人听过这样的事。   美人蛇面色严肃几分,道:   “不过被‌你侥幸说中一个罢了,人间‌那么美好,难道地狱每一种刑罚,都能对‌应上人间‌吗?”   林沉玉继续往前走,看见了一个雕像上,人被‌倒挂在架子上,牛头马面正拿着刀斧卸下他‌的四肢。   她‌朝美人蛇笑,却只能挤出‌一点稀薄的笑意来:“柳仙小姐,知道两脚羊吗?”   “饥荒年代,以‌人为食,就是这样将人倒悬杀掉。我‌亲眼见过,一个妇女被‌夫家卖掉,卸去胳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哭着朝我‌喊,祈求我‌给她‌一个痛快。那是我‌第一次出‌手杀无辜的妇孺。”   美人蛇面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了。   人群也安静了下去,大家都在听着林沉玉的声音,沉静里饱含了无限的感情,深沉似水,宁静如玉。   林沉玉继续向前走,走过一个雕塑,便轻声解释:   “剥皮地狱,炮烙地狱,都是人间‌古来之酷刑,菜市口刽子台便能看见。”   “蛆蛀地狱,不妨看看青楼楚馆里被‌抬走的年轻妓女,因为接客而身染脏病,死的时‌候身上长满的毒疮,流脓淌水,生蛆腐臭。”   “拔舌地狱,常见大户人家惩罚多舌的下人,旅居在外时‌经常听见深宅大院发出‌瘆人惨叫,便是此刑。”   “烧脚地狱,且看刀兵相见,城池攻破的时‌候,无数百姓仓皇逃窜在火海里,绝望倒地,城池烧尽后,个个焦枯如灰。”   ……   她‌如游客看景般,走遍了这十八般地狱,将种种苦难都解说说了一遍。   一桩桩一件件,初看是地狱苦,再看,其‌实是人间‌苦。   她‌的声音十分有摄受力,大家听着她‌的声音,有人愣住,有人瑟缩,还有人悄悄掀开了眼上的布条,去看这位缓缓道来的年轻人。   她‌生的极为清隽,一双眼似照彻万川的明月,她‌扫视过一座座地狱的雕塑,眼里不见泪光,却莫名‌让人觉得,她‌眼里饱含着无尽的泪,只是已经流干滴尽,再也滴不出‌来了。   林沉玉已走到了地狱最深处,或者说,是人间‌的最深处,她‌停在了一漆黑宽大的轮回门前,再次回身,对‌着那十八般地狱再看了一眼,欠身道:   “诸位,想观地狱苦,还需去人间‌。”   这个“地狱”的一切,都是人间‌投向地下的影子罢了。最可怕的并不是地狱,而是一切的根源——人。人们总是害怕地狱,可却没有仔细观察过,自‌己脚下的土地,自‌己的身边,就是地狱。   地狱不在地下。   它就在人间‌。   它在哀鸿遍野食不果腹的饥荒大地上,在刽子手以‌残酷手段虐杀囚犯的刑场里,在青楼楚馆被‌抬走的满是脓疮的妇女们身上,在大户人家虐待下人的幽闭阴暗的后院中,在刀兵劫难被‌屠戮后染尽鲜血的城池里。   林沉玉跟着帝王观过刑,跟着爹娘打过仗,旅居之时‌住过无数的后院。   她‌行遍千山万水,清清楚楚的知道,人间‌是什么样子,地狱就是什么样子。   她‌并不害怕,她‌只觉得怜惜心痛。   “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   美人蛇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她‌死死的盯着林沉玉的脸,舌头也不吐,头也不摇。只是死死的看着她‌,不做声。   少年看着林沉玉,心中旖旎情思散去,他‌心中已掀起了万丈波澜。   直到今日,他‌才好像真正看懂了林沉玉。   他‌跟着林沉玉已快半年时‌光,枕边榻上,桌前月下,他‌日夜听着林沉玉的唠叨,唠叨来唠叨去无非八个字:   “不轻人命,寸草皆惜。”   多么愚蠢的道理,多么烂好人的口号,他‌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名‌扬天下的侠客,居然‌嘴边挂着这样一句话。   他‌爱她‌入骨,却一直轻视着她‌。   从小太妃的教导下,他‌对‌于人命,一向视如草芥,当做刍狗。他‌对‌他‌自‌己都很‌痛下杀手,莫说对‌于他‌人。   因此在他‌的眼里,他‌一向觉得林沉玉很‌奇怪,她‌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侠客,是杀人如麻的将军元帅生下的将门虎女,却对‌于人命,格外的珍惜和宝贵。她‌不会轻易的放弃一个人,也不会轻易的践踏一个人。   叶蓁蓁和钱为曾经诋毁过她‌,可她‌还是义无反顾的冒着危险在海上救回了他‌们。   绿珠身患脏病,身上长满了脓疮,可她‌还是不离不弃的照顾她‌,为她‌寻求良医。   张姑娘对‌她‌一饭之恩,她‌便斩奸除恶,赠上盘缠助她‌逃脱以‌报答。   延平的十万灾民,和她‌非亲非故,却值得她‌抵押上性‌命去拯救。   即使被‌迫假死,丢官弃爵,她‌到现在也满不在乎。   ……   他‌不理解她‌,可到底因为心里喜爱她‌,并不加以‌制止,只是冷眼旁观。   他‌现在似乎能理解了一些。   也许是因为她‌已经见识过“地狱”,所以‌更加珍惜平凡的“人间‌”。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   十五年来,少年一直以‌来被‌灌输的理想都是:   不惜一切,夺取皇位。   哪怕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哪怕机关算尽,天下死到只剩他‌一人,他‌垂死也要死在高‌天之上的宝座上。   可从遇见她‌开始,他‌的理想就在一点点松动,一点点动摇。   在这一刻,他‌在地狱里,看见了林沉玉眼里的悲哀,和隐隐泪光。   他‌轻轻伸手,抚去眼底那点水渍,他‌指尖触及那一抹莹润时‌,他‌的理想终于溃不成军。   他‌想把这所有的该死的地狱,所有让她‌难受流泪的东西,都从人间‌拔除掉,通通一把火焚毁烧尽。   若有一日,翻血雨为甘霖,以‌尸山造殿宇,割身献血熄灭地狱炽热业火。火焰化白莲,地狱变桃源。天下太平,盛世昌乐,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难受了呢?   他‌想要林沉玉活着,活在一个没有地狱的人间‌里。   *   林沉玉看着忽然‌上来对‌自‌己动手动脚擦眼泪的少年,心里有些发毛,躲开了片刻。   他‌们只是才认识一个时‌辰不到的棺友罢了,这太暧昧了。   更何况,这少年生的皮囊太美好了,她‌怕自‌己想入非非。   她‌只能转移视线,看向地狱尽头的门。   上面写着三个字:极乐乡。   “地狱已经带大家看过了,诸公,入得此门,便是极乐。极乐会勘察大家所有的诚心,回应大家所有的愿望。”   美人蛇款款的走上前,嫣然‌一笑,朝大家抛了个媚眼。   眼见地狱到头,极乐在眼前,大家终于松了口气,从那阴森可怖的氛围里缓和了起来。   轮回门前,美人蛇手放在门栓上,她‌忽然‌深深的看了林沉玉一眼,低语道:   “在进‌入极乐门之前,你,现在还有机会返回阳间‌。”   她‌话里带着严肃的警告和劝诫,她‌似乎不希望她‌进‌去。   林沉玉笑:   “地狱我‌都看了,若不看极乐就回去,是不是有点太划不来了?”   美人蛇忽的冷笑一声:“那,你别后悔。”   林沉玉的手推开门栓,用两个人可听闻的声音低语道:   “我‌为什么要后悔。我‌地狱都不怕,难道怕极乐世界吗?倒是姑娘,明明是个人,却选择变成畜生,就不后悔吗?”   美人蛇面容一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林沉玉深深看她‌一眼,双臂推开了轮回石门,柔和的光照进‌来,白雾弥漫,仙乐飘飘,她‌就这样头也不回的径直走了进‌去。   *   一墙之隔的“极乐”,和刚刚的“地狱”是两个极端,就好似佛经中写的那般:   “极乐国土,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   进‌门先见黄金铺地,珠幔重重,遮掩住神仙洞府,四处仙乐飘飘,倩影移动,从容欢乐,林沉玉掀过珠幔,只见眼前玉石栏杆,曲折向前,有黄金为池,里面飘花拂叶,芙蕖卧水,鸢鸟向逐。   奢靡与清雅,都在这极乐间‌体现的淋漓尽致。   大家完全忘记了刚刚所见所闻,满目疮痍,直瞪直了眼,纷纷沉浸在这美好和安详的世界里,赞叹感慨了起来。   见他‌们来,有天女从天而降,手捧花瓣,撒向他‌们周身。大家纷纷惊呼起来,去追逐那天女手中飞花,口中念叨着:“谢天女散花!谢天女降花!”   天女看向林沉玉身边少年,眼睛一亮,嫣然‌一笑,弯下腰肢,轻轻将最美丽的那一朵花,送到了少年的手中。   林沉玉轻轻哟了一声。   倒和他‌妹妹顾盼生一个德行,这个顾慕玉也是个艳福不浅的家伙。   少年轻轻看向她‌:“伸手。”   “做什么?”   少年不容她‌反抗,将花送到了林沉玉的手里,轻轻一笑,眼神热烈而真挚:   “愿此鲜花,涤除一切尘埃污垢。”   林沉玉忽觉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她‌拿着那花,有些烫手,总觉得这个少年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过于热切,过于执着。   她‌有些牙颤:“你别这样,我‌们只是棺友的关系,你似乎有些越界了。”   少年笑:“古来,但闻有夫妻同棺,在下未免有些殷切,抱歉。”   那句夫妻同棺,说的缠绵又热烈,林沉玉老脸一红,有些受不住他‌那漂亮的脸蛋和话语。   她‌遂继续抬头看天女,不理会少年,她‌越看,越觉得天女有点不对‌劲。   她‌身边的男人激动出‌声:“天女散花!是天女这就是极乐世界啊!”   林沉玉喃喃低语:“不,这不是天女。”   男人怒目而视:“刚刚在地狱里面你就杠,怎么到这里还杠我‌?”   林沉玉默默的看着那在天上撒花的女人,沧桑的叹了口气。   因为那个仙女她‌认得,是个人。   就是天阐教歌女们的首领——拉娔诗米。   白雾散去,大家都沉浸在这仙乐翩翩的茫茫世界里,美人蛇也不急着带大家离开,只慢悠悠的放任大家四处游玩。   林沉玉看着看着,忽然‌被‌悄悄下来的拉娔诗米一把拉到了七重行树后面,她‌丢了手里花篮,惊讶的看着林沉玉:“教主,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不是应该我‌问你们吗?”林沉玉黑了脸。   拉娔诗米眨眨眼:“我‌在赚钱啊。”   “你很‌缺钱吗?我‌之前不是给了你们钱了吗?”   不提这个话题还好,一提这个话题,拉娔诗米的眼里染上幽怨,直勾勾看着她‌们教主,语气撒娇道:   “不够花,一点儿都不够花的,教主大人。”   林沉玉:……   她‌眉头直跳:“我‌不是才给了你们一百两了吗?”   一百两,够一个普通家庭花一辈子了。   拉娔诗米泫然‌若泣:   “一百两够花什么啊,我‌们有二十多人呢,每天都要买上好的鲜花和香束,沐浴焚香,静坐禅定,一日三餐都要最新鲜的瓜果,最上好的食材,还要买牛奶沐浴,鸡卵洗头……”   “您给的一百两,我‌们两天就花完了。本来想继续找您要钱,可我‌们半夜去您房里,被‌您那个徒弟给赶了出‌来,他‌用刀威胁我‌们,不许我‌们靠近您!我‌们无可奈何,只能自‌力更生,四处谋求生路。”   “正好我‌和那个美人蛇是儿时‌玩伴,她‌请我‌来扮演天女,一天给一百两,我‌就过来打工了,教主。哦对‌了,这是我‌们自‌力更生的业务范围和价格表,您也拿一份,宣传宣传吧。”   拉娔诗米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纸来,展开给林沉玉看她‌们天阐教最近的业务范围:   天阐教活动如下:   一,婚丧嫁娶,吹拉弹唱   二,门派比赛,歌舞助兴   三,宴请宾客,奏乐吟唱   注:一次宴会,单位歌女舞女收价五十两,不过夜,自‌带器乐。本教的歌舞,曾在武林大会蝉联“最受欢迎开幕节目”的荣誉,品质保证,童叟无欺。   林沉玉眉头直皱,眼皮直跳。   从西域明教划分出‌来的天阐教,成天就干这个事?!   林沉玉忽然‌注意到她‌刚刚的话,问到:“拉娔诗米,你认识美人蛇吗?”   “我‌认识呀,她‌是西域的蛇。”   “不是人吗?”   “不是,”拉娔诗米摇摇头:   “自‌打我‌认识她‌起,她‌就是一条蛇,大家都说她‌是一条蛇,包括她‌自‌己。在她‌的部落里,那个首领将她‌们当成动物养大,让他‌们像动物一样爬行狩猎,以‌此取乐。”   “她‌为什么会来南朝呢?”   “部落被‌灭了,她‌们就被‌献给了南朝的帝王,养在百兽院里取乐,然‌后的我‌是,听说帝王逗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咬了一口帝王,帝王就将她‌们通通杀死,可她‌逃了出‌来,逃到了这里。”   林沉玉微微有些惊讶。   所以‌说,十二怪物里,有一部分是萧匪石从帝王手里救下的人,那他‌到底要用这些人做什么呢?   拉娔诗米忽然‌红了脸蛋,扭捏道:“教主,你旁边那少年叫什么名‌字呀?我‌看上他‌了,您能给我‌做个媒吗?我‌想嫁给他‌,好不好嘛。”   林沉玉:?   一上来就要成亲?   她‌安慰她‌:“我‌帮你打听打听啊。”   拉娔诗米点点头,又拎起花篮打工去了。   *   林沉玉三两步快跑,跟少年跑了很‌久,终于追上了大家的步伐,回到了人群中。   这极乐虽清雅愉悦,可到底又有尽头,尽头处,又是一扇门。   美人蛇看了眼林沉玉,她‌表情冷淡,似乎不是很‌乐意看见她‌。可还是没有说什么,打开了门。   她‌低语,犹如念诵梵文版神秘道:   “进‌去吧,进‌去吧,你们走过了无望的地狱,极乐的净水洗涤了你们的魂灵,现在,终于可以‌实现你们的愿望了。只要各位有诚心,兰若寺会回应你们所有人的梦,你们想要的东西,就在门后面,请进‌吧。” 第118章   第三重门‌, 推开进来,却又是平平无奇的人间景象,好‌似走进了大户人家的回廊, 有‌小桥流水, 山石焦竹,布景精美‌,美‌人蛇提着灯笼,带着他们悄然度过桥来,暗沉凝滞的水面, 一丝波纹都无,忠实又诚恳的映出大家的倒影。   他们进了后院, 只见小路纵横, 院子四周做成一座座独立的厢房, 共有‌十六间‌,一扇扇门‌孤零零的敞开着, 黑漆漆的,看‌不清里面,好似一个个张着口的野兽, 等待着人走进。   美‌人蛇打了个响指,十六个房间忽的亮腾起来, 照的后院犹如白‌昼。   林沉玉有‌些惊奇,她想问问看美人蛇怎么做到的, 她也想学。   “日色晚了, 还请各位早些歇息吧。”   美‌人蛇微微一笑。   “我‌们来兰若寺可不是睡觉的,柳仙姐姐, 不是说能实现愿望吗?难道‌梦里能实现吗?”   美‌人蛇面色一僵,她缓缓的挪过头来, 将头拧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林沉玉都能听见她骨头因为扭曲而咔咔作响。   她看‌着林沉玉,眼里冒火,嘴角泛笑:   “当然,可以。”   *   他们一进入屋子,就发现了一张孤零零的床,别无其他。等他们进去后,灯火又一齐熄灭了。   美‌人蛇一扇门‌一扇门‌的关上房门‌,轻声笑道‌:   “大家请歇息吧,不过我‌提醒各位一句,阴间‌可不比阳间‌,魑魅魍魉甚多,还望各位歇息后,不要离开房间‌的好‌。”   她的声音回荡在封闭的后院里,余音袅袅,越□□缈。   林沉玉到底是按照美‌人蛇的要求,到了房间‌歇息,可她到底没有‌心‌思歇息,夜深人静,四周静悄悄的,一片漆黑。   是完全的漆黑,没有‌日光,也没有‌灯光,伸手不见五指,窒息而压抑。   她从怀里掏出匕首,将它贴紧皮肉绑在胳膊上,冰冷的刀锋刺骨的寒,等到美‌人蛇巡视了第三遍后,她悄然的离开了房间‌。   她敢十分确定,这兰若寺,就在华山的深山洞窟里,入山极深。   她走的极为谨慎,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她住在第一间‌房,一间‌房大约是十尺宽,走二十步左右就能走过,房屋后面她也摸索完了,和山体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前面的院门‌,也被死死封锁了。   几乎是一个密闭的巨大圆形山洞。围着划分成十六分,建了十六个屋子。   她无可奈何,只能打道‌回府,刚刚沾上床板,就摸到一个热乎乎的胸膛。   “谁!”   匕首刺上那人脖颈,那人轻笑,竟然是少年‌慕玉,林沉玉松口气,颇为责怪的开口:“你来干什么?”   “怕你睡不着,来看‌看‌你。”少年‌似乎不畏惧她的匕首,甚至顶了上来,在她耳边说话,酥酥麻麻的。   “你怎么知道‌我‌睡不睡的着?”   “你看‌,你不就是没有‌睡着吗?”   林沉玉叹口气,收了匕首,有‌些无奈道‌:“我‌们只是棺友,不是床友。”   少年‌的指尖竖起,堵住林沉玉的嘴唇:   “我‌只相‌信,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唯有‌夫妻才能合棺,因此,我‌相‌信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林沉玉:……   要不是现在是黑不溜秋的夜,她真想让少年‌看‌看‌自己脸上写的两个大字:有‌病。   她一脚把他踢下去,可少年‌似乎对她的武功非常的熟悉,一把就躲开,反手擒住了她的腿,用膝盖禁锢住,把它压在自己身下。   林沉玉心‌里警铃大作:“停停停,我‌是男的,我‌没有‌分桃断袖的癖好‌。”   少年‌笑:“我‌知道‌你不是男的。”   “你怎么知道‌?”   少年‌浅笑:   “算命先生说的。我‌来兰若寺,会遇见我‌的真命天女‌,那个和我‌一路同棺的人,就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子。”   林沉玉语气深沉:“那,算命先生有‌没有‌和你说,你会被打的很惨?”   说罢,一拳头径直砸向了少年‌胸前,少年‌闷哼一声接下了,忽的剧烈咳嗽了起来,咳的好‌不可怜,林沉玉冷笑起身,却被他拽住,可怜兮兮道‌:“你把我‌牙齿打掉了。”   “胡说八道‌,我‌明明打的你的胸,怎么会把你的牙打掉,难道‌我‌还能隔山打牛不成?”林沉玉不耐烦。   少年‌微微啜泣,满是委屈:“真的。”   “怎么可能?”   林沉玉不相‌信,还是低了头,似乎想要俯身去看‌,却一把被少年‌抱住脖颈,他欺身而上,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扑了上来,将她按在榻上,印上了她的唇,他没有‌一点章法,只顾着掠夺,突围,攻城略地,攻势如疾风如烈雨,压抑已久的天性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彻底的爆发了出来。   少年‌的如野狼般的侵略性终于在黑夜里展露无遗,他平时越是压抑本‌性,伪装良善,此时爆发的便越激烈越嚣张,恨不得将她拆吃入口。   林沉玉呆住了,有‌一瞬间‌几乎是一动不动,任他肆意妄为。   他愉悦的笑了,似乎发现了什么新鲜的事物,少年‌喉结滚动,沙哑的声音从喉咙中溢出来,叫人听了身子发软,遍体酥麻:   “到不知道‌,原来你喜欢用强的。”   他示弱时,她会可怜他,却不会纵容他肆意犯上,她为上,他在下,她为师,他为徒,尊卑分明,他几乎讨不到什么好‌处。   他强硬的时候,师父就无所适从,僵在那里了。   林沉玉也确实是僵住了,她脑袋一片空白‌。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过她。   对她表露出好‌感的男人虽然少,可也是有‌的,比如萧匪石,可哪怕是权倾天下的萧匪石,那个阉党混蛋,对待她依旧是刀子嘴,嘴上逞强,却连她一根手指都不敢碰。   她下意识便以为,所有‌男人都是这样。   没想到一个陌生人敢对她这么孟浪!   她只是怔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她气的耳垂通红,一巴掌掀开了少年‌,朝他心‌窝狠狠踹一脚,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跪直腰,居高临下的按住他。   袖中亮出匕首,笔直的朝他心‌口扎去。   正要扎进的时候,只听少年‌绵软软的喊了句:“你真忍心‌杀我‌吗……”   那语气,和桃花如出一辙,莫名让她想起来趴在她肩撒娇的顾盼生,那样的可爱和软糯,她的气消了一瞬,想起来这是桃花的哥哥,她强忍着怒气,偏了刀锋,朝着少年‌胳膊歪了过去。   少年‌躲也不躲,坦然的接受着。   噗——   皮破溅血!   她冷笑一声,丢了手,居高临下的按住他,径直拎起少年‌的衣领,语气森寒,鲜少染上戾气:   “滚!”   少年‌闷哼一声,有‌些乖巧的点点头。   她本‌以为少年‌会善罢甘休,没想到他下一瞬,徒手将匕首拔了出来,用力一掷,丢在了地上!   浓厚的血腥味瞬间‌蔓延开来,他躺在林沉玉的身下,轻轻一笑,然后用那只受伤的手,绕过宽松的亵衣,趁着她不注意,一把握住了林沉玉的柔韧有‌力的腰肢。   林沉玉腰倏然软下来,绷直的身子往下一坠,狼狈的扶住了床头。   这是她教给他的,为军者,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如今,他又运用在他的恩师身上。   温热淋漓的血滴滴答答,顺着他光洁的胳膊滴落,细细密密的洒在林沉玉凹下去的腰窝里——   她浑身上下最敏感的地方‌。   少年‌似乎是精怪,他清楚的知道‌自己身上每一个敏感的弱点,下手又狠又准。   鲜血,入骨的瘙痒,和少年‌滚烫的热气。   对她而言,这是无解的难题。   “啊!”   林沉玉只感觉自己一阵酥麻,尾椎骨都颤栗不已,她的天灵盖都在发抖,她身子倏然一软。   那一声软叫,好‌像把她变得不是自己了,林沉玉从来没有‌发出过这样的声音,沙哑又柔软,好‌似一坨烂兮兮的泥巴,被人捏来捏去,发出可怜又软烂的声音。   她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少年‌听见声音,好‌似嗑了spring药一般,忽的激动起来,他笑的胸膛都在发抖,隔着单薄的睡衣都能感觉到他的愉悦。   他赌对了。   习惯于上位,居高临下的长者,习惯了被人殷切伺候,软言软语的讨好‌她,是无法引起她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的。   他在她身边伪装成女‌子时,每日缠逗她,她都无动于衷。燕洄和海东青的温和方‌式,她也不予回应。   上位者,只有‌被人压下高贵的头颅,陷入劣势下位时,才会发生掀起翻天覆地的情潮,那是他们从未有‌过的感受——烦恼里带着隐晦的羞怯,迷茫中裹挟着不安的愉悦。   对于高贵者言,堕落是隐秘而可耻的,可总是伴随着令人灵魂颤抖的快乐。   他很明显的感受到,林沉玉堕落了,她情动了。   在他的压迫之下,情动了。   少年‌似乎找到了,对付林沉玉的方‌法。   少年‌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   “听听它,它跳的好‌快,再摸摸你自己的心‌,一定跳的比我‌的更快。”   “我‌马上就让你停止跳动。”   林沉玉脸蛋爆红,手都在发颤,一腿使上了劲,想把他直踹下床,他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踢,轻巧的躲开。   少年‌被踢到缩在床角,可怜兮兮道‌:   “你生气,并不是因为我‌轻薄你,而是因为你发现了,你对我‌是有‌感觉的,你急了。”   “承认吧,你和旁的男人在一起时,是不会这样的。只有‌和我‌在一起,你才能那样的叫,那样的舒服。”   他得寸进尺,轻轻蹭了蹭林沉玉的肩膀,娴熟又温存。   林沉玉脸色黑一阵白‌一阵。   她说不出来话来,少年‌忽逼上来:“不信,可以再试试看‌。”   林沉玉一巴掌打在他脸上,啪的一声,极为响亮,在黑暗里极为清晰。   “同为一母同胞的兄妹!你真不知羞,该叫你好‌好‌看‌看‌你妹妹的德行,下贱胚子!”   她对于少年‌的印象,差到了极点。觉也不睡了,下床就走,下床时,她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的腿不争气的软了。   她面色一僵,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反应。   林沉玉弯下腰去捡匕首,在地上摩挲了起来,摸到床下时,忽然摸到了明显凸起来的铁皮盖。   她微微一愣,拿过匕首,沿着边沿撬了起来。地下还有‌空间‌,深不见底。   她往里面摸,隐约能摸到楼梯台阶,往下有‌路!   少年‌稳稳当当的坐在床上,笑眯眯看‌她:   ”算命先生还给我‌算了,说这一趟你会英雄失势落罗网,正落我‌手,你信不信?”   林沉玉冷笑:“算命先生有‌没有‌和你说,你再多嘴,就会被打死。”   “不若我‌们打个赌,你若落我‌手,你就老老实实嫁给我‌;若是不落我‌手,我‌再不骚扰你,好‌不好‌?”   “随便你。”   林沉玉压根就不信这些,她说罢,不再理会少年‌,拿着匕首径直钻了进去。   *   这阶梯极为刁钻,几乎是垂直于墙面,往下走又陡又窄,深不见底。   林沉玉只能一点一点,反着手按着上面的阶梯,将整个后背贴紧在阶梯,伸着脚往下试探,一级一级往下探。   这到底是一个地方‌?   她一级一级的数着,整整数了一百零八下,背后都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终于挨到了地面,她腿都有‌些发软,扶着阶梯稳了片刻心‌神。   她总觉得嘴唇辣乎乎的,舔了舔唇瓣,一股子血腥气。   想起来那登徒子,她就又气又闹。   她气的不仅仅他的梦浪,更恨自己的不争气。   那一声叫的又软又塌,她自己都不敢相‌信是自己叫出来的,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   “你生气,并不是因为我‌轻薄你,而是因为你发现了,你对我‌是有‌感觉的,你急了。”   脑海里又响起少年‌的话来,林沉玉只感觉背后重新发汗,脑袋发晕。   她又不是下贱的人,为什么会喜欢别人强来?   真真有‌病!   想起那个极具侵略攻城略地的亲吻,她又不争气的红了脸。   林沉玉摸摸耳垂,试图用冰冷的耳垂让自己降降温。   耳垂也是烫的。   服了……   林沉玉真想自己给自己一巴掌。   她黑着脸,往前摩挲,却发现下面是一个四方‌的井,长约摸二十来尺,四面都是黑洞洞的一片,倒是对面的墙上,又是陡峭的楼梯。   林沉玉:……   她这不是白‌爬下来了吗?   她叹口气,搓搓发红的手,又从另一面墙往上继续爬了回去,中途险些掉下去,艰难的又数了一百零八级台阶,才又摸到一个铁框子。   她如法炮制的撬开,艰难的钻了上去,喘着气休息,爬上爬下靠的不是剑,都是纯气力,她现在小臂和大腿都在隐隐发抖,再好‌的体力也消耗的差不多了。   她大着胆子,沿着黑黢黢的小路往前走,时而向前时而折西向东,不知道‌走了多久。   她听见了有‌人的啜泣声。   她顺着声音,悄悄靠近声音来源,只看‌见不远处,一个小小的木箱子,里面蜷缩着一个人,一盏黯淡的油灯燃在旁边,照亮了那人的面容。   林沉玉彻底愣住了。   那个人,和自己生的一模一样。 第119章   林沉玉脑海中, 第一个想起的就是那个和钱为十分相似的阴郁少年——明伶。   不‌可能有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即使是亲兄长,也很容易区分相貌。林沉玉大致猜想, 应该是是易容术将他化成了自己模样。   她心中尚存警惕, 不敢轻易靠近那人。   忽有人‌声由远及近,林沉玉悄然躲藏了起来。   只看‌见两个人‌从另一侧走上来,提着灯笼——灯火已经很‌暗很‌暗了,似乎长时间‌没有剪烛,奄奄一息, 只能依稀照见他们周身。   旁的地‌方,依旧是黑暗一片。   他们手里拖动着铁链, 哗楞楞的铿锵之音, 十分刺耳。   “这‌年头真是奇怪, 林沉玉都死了几个月了,忽然冒出来好几个人‌要买她, 出价还一个比一个高。想买皇后买公主的见过,倒没见过要买死男人‌的。”   那‌男子踢了一脚笼中的人‌,笼中的“林沉玉”闷哼一声。   他弯下‌腰来, 摸了摸少年的脸庞,笑:   “哟, 真和林沉玉的画像一模一样,螟蛉大人‌的易容术果然天‌下‌无双。真想不‌到, 海外侯的皮囊如此好看‌, 倒叫人‌有些垂涎。怪不‌得‌那‌么多‌人‌想买,这‌我也有些心痒痒了。”   另一个声音人‌不‌耐烦道:   “你要是想做什么就快些, 别耽误时间‌,待会给他沐浴更衣, 就要拉下‌去卖了。”   从林沉玉的角度看‌,只隐约看‌见第一个人‌缓缓跪下‌,随着他动作,裤子窸窣而解,他俯身去捉笼里的少年,狠声粗气道:“过来!”   少年呜呜咽咽,不‌肯从。   那‌人‌一铁链甩到他身上,极为狠重,少年闷哼一声,痛苦至极。   接着便是急不‌可耐的龌龊之词,和少年的啜泣抗拒。   林沉玉到底不‌忍,她重新掏出怀中匕首——因为翘过两次铁皮,已经有些卷刃了,对着那‌人‌便掷了过去,刺中他要害。   那‌人‌惨叫一声,回头怒道:“谁!”   余音还卡在嗓子眼‌里,两个人‌便被人‌一个手刀砍中后颈,轰然倒地‌。   林沉玉踹一脚两人‌,看‌向笼中少年,少年也泪汪汪的看‌着她,微暗灯光照见他粉面桃腮,泪花涟涟,十分可怜的模样。   林沉玉总觉得‌很‌别扭,因为他顶着自己的脸。   好在林沉玉已经易容过了,也不‌怕别人‌发现自己,她一靠近,少年便畏惧的后退,似乎害怕她对自己不‌轨。   林沉玉心一软,朝他伸出手去:“我不‌会伤害你的,过来,我有话问你。你老老实实说,我就带你出去。”   少年不‌敢置信的看‌着她,急切的爬到木箱子边,抓着木板,双眸诚恳,啜懦道:“真的吗?你会救我吗?”   “你先回答我问题,关于这‌里,你知道多‌少?”   少年绞尽脑汁开始回忆:   “我是三天‌前被买到这‌里来的,蒙着眼‌一路带过来,什么都看‌不‌见就被关起来,有一个叫螟蛉的人‌帮我易容,在我脸上涂抹了很‌多‌东西,他叫我忘记过去,要我死死记住,我是林沉玉,是海外侯。”   林沉玉大致明白了,这‌兰若寺实现愿望的方式,是靠伪造。她三日前传出去的消息,他们见有利可图,便买了少年,易容成自己的模样,好卖出去。   恐怕傅小姐的死而复生,也是同样的方式。   她继续追问:“还有呢?关于这‌里的主人‌,这‌里的构造和出口,你知道吗?”   “主人‌是什么?出口……我都被蒙住眼‌睛,压根不‌知道这‌里长什么样子。”少年懵懂道。   林沉玉叹口气,无力扶额。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个没用的人‌。大侠你不‌用救我,你自己快点走吧。”少年哭的可怜。   林沉玉叹口气:“既我答应了你,势必言而有信,我会救你出去。”   少年双眸亮晶晶:“多‌谢大侠!”   林沉玉观察片刻,少年被困在这‌小小的木箱里,她手中匕首已钝,砍不‌开木头,她徒手破开,又怕伤了少年。唯一的方法便是寻找钥匙,打开笼子的锁。   她蹲下‌身,在两人‌身上摸索了起来,无果。   “大侠,我好像知道,他们把我关起来的时候,钥匙被他们放在了哪里……”少年怯懦的指向黑暗的更深处,林沉玉不‌疑有他,继续往前摸索,就在这‌时,灯燃尽,一霎熄灭了。   两人‌陷入一片黑暗,少年瞬间‌不‌安,害怕的颤抖起来。   林沉玉回头,摸了摸少年的头,温声安慰他:“没事,不‌要害怕黑暗,就当‌自己闭上眼‌就好。”   她继续向前摸索,终于摸到了一个小小的台阶,林沉玉小心翼翼探进去,终于摸索到了一个类似桌案的东西,上面有一把钥匙。   她身后的少年,语气平静:“找到了吗?”   “找到了。”   林沉玉觉得‌他语气忽然奇怪了起来,蹙眉看‌向他的方向。   不‌对,位置不‌对。   木箱离自己大约三十步距离,为何少年的声音如此的近?不‌出六尺!   灯一霎时亮起了,林沉玉这‌才发现,自己站在的根本‌不‌是一个台阶上,而是一个类似鸟笼的巨大铁笼中!   少年已经从木箱中钻了出来,就站在笼子外,他哪里还有可怜模样?面色阴郁,眼‌神冰冷的看‌着她。   他单手擒灯,轻轻一拉,鸟笼的笨重巨大的铁门,哐当‌一声从天‌而降,锁死了林沉玉出去的路。   此时,林沉玉打倒的那‌两个壮汉也起身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站在少年身后,奉承道:   “螟蛉大人‌果然神机妙算!设下‌此局,果然捉住了真的林沉玉!”   林沉玉愣了一瞬,不‌到一日的时间‌里被骗两次,这‌滋味并‌不‌好受,她把着铁栏,质问少年:“你下‌套套我?你是如何认出来我是谁的?”   少年撕下‌了面皮,露出张单薄消瘦的瓜子脸来,他生的标致,却‌无什么特色,往往无什么特色,才能准确扮演出各色人‌的特色来。   不‌是别人‌,正是那‌人‌假扮钱为的少年。   他淡然道:“人‌各有所长,你虽武功高强,可伪装在我眼‌里,拙劣而可笑,我一眼‌便能看‌破。我的易容术已臻于纯熟,连你也不‌能看‌破。”   林沉玉气笑了,叉腰道:“那‌你们抓我做什么?”   “有人‌要买你,我们就要实现他的愿望。”   “我老实说了,是我买的我自己,可以放了我吗?”   “自己是不‌需要买自己的,因为他可以完完全全掌控自己的身体,所有你的愿望是无效的。可我们不‌能放你走,因为,有其他的两个客人‌,同时买下‌了你。”   少年似乎不‌愿再解释,抬起下‌巴示意。旁边的男人‌拉动了什么,机关轰轰烈烈的响起,铁笼上方吊着笼身的绳子忽然断了,下‌方又无物遮挡,整个铁笼就这‌样,笔直的坠落了下‌去,掉进了深渊里。   *   林沉玉只感觉自己被摔成了一张饼,四肢五内都疼,她本‌来上下‌爬楼梯就耗尽了所有的气力,被这‌一摔,几乎是站都站不‌起来了。   江湖险恶!   她头晕目眩,想骂螟蛉却‌张不‌开口,她迷迷糊糊之间‌,感觉有人‌将她捉起来泡进了水里,把她衣裳连带着束胸一起扒拉丢了,仔细的替她沐浴涂香。   美人‌蛇一边用力搓,一边抱怨道:“这‌里怎么这‌么小?是不‌是刚刚胸朝下‌摔下‌,给摔平了?”   林沉玉:……   她无力张口,吐出几个音来,隐约听出来是骂人‌的话。   美人‌蛇看‌着她耷拉着脑袋的模样,眼‌神微暗,叹口气:“我说过,这‌里是阴间‌,你不‌该来坚持着进来的。”   她的手仔细的揉搓到她的腿根,被林沉玉一把夹住,她羞愤非常,不‌许她碰。   美人‌蛇弹弹她额头,语气微冷:“不‌洗干净,怎么伺候人‌?”   林沉玉面色都白了几分。   美人‌蛇冷笑:   “有两个人‌想买你,这‌两个人‌都是男人‌。男人‌想买女人‌,只有两个可能,一种是他想要你,一种是,他想要你的命!”   “很‌巧,这‌两个想买你的人‌,一个是前者,一个是后者。无论前者后者,你都要洗干净,毕竟上床和下‌坟之前,人‌都是要洗澡的。”   林沉玉不‌在乎前者,她更在乎后者。   谁想要她的命?   美人‌蛇看‌出来她的困惑,耐着性子解释道:“想要你命的男人‌,据说,是一个被你害到家财散尽的人‌。”   林沉玉愣住了。   她什么时候做的坏事,怎么自己都不‌知道了?   “能和我说说,我一个人‌,怎么卖给两个人‌呢?”林沉玉艰难的支撑起半个身子来,趴在澡盆边缘,渴求的看‌着她。   “当‌然是出价,价高者得‌。”   门外传来催促的声音,美人‌蛇不‌再言语,她粗暴的把林沉玉拎出来,擦干净身体,都给她一套衣裳:“没钱给你买衣裳,这‌是拉娔诗米给你做的天‌阐教的传统服饰,我找她借来了,你换上吧。”   林沉玉倔强摇头:“我不‌,我就要穿那‌黑衣服。”   美人‌蛇暴躁起来,拿铁链捆住她的手,亲自给她换起衣裳来:“闭嘴!我不‌许你再穿那‌丑衣服!看‌见那‌丑衣服,我都萎靡不‌振了!”   林沉玉被迫换上了天‌阐教的衣裳。   春衫单薄,少女松松垮垮的挽着抛家髻,刚刚沐浴完的脸蛋比剥壳的鸡蛋更白嫩,微小的水珠停在鬓边碎发上,她眼‌睛似乎也被洗过,霜亮干净,清澈如许。   西域舞女的上裳只有束胸那‌么单薄,只能护住她胸脯,完整的露出她精瘦流畅的手臂,白皙结实的腹部‌,宽大的锦裤在脚踝处收紧,露出她一段修长的小腿来,上面满是陈年的伤疤。   南朝女子,很‌少见她这‌般的身材,又羸弱白皙,又精瘦有力,单薄的躯体似乎蕴含了无尽的力气。   美人‌蛇眼‌神微暗,吞了吞口水。   林沉玉不‌情不‌愿的拉过旧衣服,系在腰上,遮住肚皮,美人‌蛇眼‌皮一跳:“你干什么?脱掉。”   林沉玉有气无力开口:   “不‌行,你不‌懂,对于南朝人‌来说,露肚脐,是会拉肚子的。”   她趁着美人‌蛇不‌注意,手悄悄的扣下‌了黑衣腰带上的细铁链,收在了手心。 第120章   林沉玉被‌蒙上眼‌, 锁住手臂靠在身后,重新关进了笼子里。   她并不挣扎,很安静的坐在笼子里, 骨子里的疼痛还没有散去, 她能做的只有呼吸吐纳,尽快的让身体恢复气力。   周围有很多人,不值得她现在就冒险。   “时候到了。”她听见螟蛉说话。   “放下‌去吧,可别再摔下‌去了,你这个不知‌道怜香惜玉的家伙。”美人蛇嘱咐到。   机关开启, 铁笼上方的绳索被‌人缓缓降下‌去,原来往下‌还有空间, 林沉玉都怀疑, 这山都要被‌这些人掏空了。   她把头靠近铁笼, 蹭掉了蒙住眼‌睛的罩子,眯着眼‌看向四周, 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莲花池,她连人带铁笼,正稳稳当当的落在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莲花宝座上。   水里暗沉无光, 浑浊不堪,水池上所‌有的莲花都枯萎死去, 断梗浮萍团着黑絮。唯有笼子底下‌的莲花座,金色璀璨, 光明鲜丽。   水里传来奇怪可怖的腥气, 有阴影缓缓游过来,聚在莲花座底下‌, 林沉玉定睛看去。   是粗而浑圆的大水蟒,有好几条, 四面‌八方游过来,自浮萍下‌探出脑袋来,蛇视眈眈的看着她,吐着信子。   美人蛇没好气的道:“老实点,它们可都饿了很久,莲花座边缘涂抹了雄黄,可保你平安无恙,可你自找死路,逃到水里,就没得救咯。”   正准备找机会游泳逃走‌的林沉玉:……   *   莲花池的周围,用曲折蜿蜒的玉石栏杆围起来,四面‌都做了赏花台。   一东一西,分别坐了两人。   林沉玉才注意到,一杆巨大的权衡天平,立在自己身后,横梁如柱粗,盖过她头顶,吊起来两个托盘,一东一西,正摆在两人面‌前。   东边,坐着那带着狐狸面‌具的少年,他优雅的翘着腿,林沉玉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他了。   她更好奇的是,另一个人,她看向西边。   是一个阴沉着面‌色的中‌年男子。这人,她见过。她的书斋好友,小将军霍逐寇的旁系表叔。   提起来霍逐寇,这又是一个头疼程度不亚于玉交枝的人物‌。   他生的俊朗,仪表堂堂。是她继澹台无华后的第二个青梅竹马,也是莫逆之交的好兄弟。他是霍家大公子,能文能武,从小军营长大,养成了个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落拓快意模样。   他是霍家军的接班人,早些年也在秦元帅手下‌待过,和她日‌日‌玩耍,习字练武。也是老侯爷暗中‌看好的东床快婿。   秦元帅的梦中‌情女婿是澹台无华,老侯爷喜欢的后生是霍逐寇,夫妻两个人没少为这个事吵架。   可霍逐寇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心疾,疯颠病。   具体来说就是:白天做人,晚上做鬼。   白天宽厚爱人,晚上梦里杀人。每到晚上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披头散发,嗜杀成性,在军营里,每夜都需要人将他绑到床上固定好,防止他拿刀乱砍,大家才能安心睡。   有一次,敌寇夜袭,好巧不巧袭到了他营帐里,没有一个敌寇活着逃出营帐。到了白日‌,他惺忪醒来,自己看见满地尸体,都吓了一跳,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老侯爷得知‌后,把他说给女儿做夫君的心也熄灭了。   他也不想女儿的洞房,变成灵堂。   到了后来,霍家一家独大,开始霸权朝野,他为政从军,风光无限;她独向江湖,饮霜沐雪。两个少年更是疏远了。   分别三载久,不见一行书。   林沉玉想起来那个白天做人晚上当鬼的少年,尤记得他们见的第一面‌,双方的父母牵着他们的手,将他们推在一起,逗笑道:   “你们一个是未来的大侠,一个是未来的大将军,都是要做英雄的少年,应当多亲近亲近。”   思绪飘的远了,林沉玉想起来自己在霍逐寇帐中‌,见过这个远方表叔,他当时正来问候霍逐寇,因为他低眉顺眼‌谄媚巴结的样子过于明显,林沉玉注意到他,留意问了句,少年就提过一嘴他,是自己表叔,在霍家军中‌担任钱粮官。   她更纳闷了,一个霍家表亲,能和自己有什‌么仇什‌么恨?   唯一的解释就是,秦元帅和霍家在政见上的不合和恩怨,可这都是摆在朝廷放在沙场上,各自见文章的。远远轮不到他一个表亲,如此阴暗的朝她下‌手。   林沉玉目光闪过深思。   *   美人蛇缓缓挪了进来,她立在北边的观花台上,朱唇轻启,笑道:   “虽说,兰若寺会回应所‌有人的愿望,可不巧的是,二位的愿景冲撞在了一处。都想要她,可天下‌之大,四海之广,只有这一个林沉玉。”   “因此,兰若寺能做到的,仅仅是将林沉玉拘到阴间来,至于她的去向,那就各凭本事了。天平倾向哪位,哪位就能带她离开。”   霍景面‌色阴郁:“小兄弟!这人与我有仇,又与我有用,你让我如何?”   少年语气悠闲:“她与你有什‌么用?凡事总要说个原委,我才能帮你。”   “她害得我家破人亡!因为她,我一夜之间没有了积蓄,我要拿她的命,把我的妻子女儿,把我的官位,把我所‌有失去的夺回来!”他激动‌道。   林沉玉扒拉着铁栏杆的边,忍不住开口:   “打住打住,我年纪小,我背不动‌这么重的锅啊。我什‌么时候偷了你的积蓄?你可别血口喷人。”   霍景呼吸急促,眼‌睛涨红:   “因为你,我赌钱赌输了!手头上的三万军饷……就这样打水漂没了。我只能倾尽家财四处借贷去弥补,妻子跑了,带着女儿离开了!”   “都是你,如果不是你忽然‌冒尖,赢了武林大会,我就能大赚一笔!都是你赢了,害我压错了人,害我输的彻彻底底,害得我家破人亡啊!”   林沉玉:……   她总算明白了,这人拿着军饷去赌钱,押注压到了别人身上,结果没有想到自己横空出世,打败了叶维祯,害的他满盘皆输,只能拿自己的钱去弥补军饷空缺。欠下‌一屁股债务,妻女儿女都离他而去。   那和她什‌么关系?   林沉玉扶额,直叹气。   霍邢吐口浊气:“我出一千两,小伙子听完了原委,你也应该知‌道我多恨她了吧,让给我,好吗?”   “不好。”少年干净利落。   他微微倾身,在托盘上敲了敲:“海外侯无价,可既然‌天平摆了上来,那就只配价高‌者得。一千两。”   霍邢想了想,他是打算用林沉玉去敲诈霍逐寇一笔钱的,有舍才有得。   遂咬牙:“一千零一两。”   少年微笑:“一千零二两。”   “一千零三两!”   “一千零四两。”   他加一两,他也加一两,两个人陷入了僵持中‌,说了半天,才从一千两加到了一千五百两。   美人蛇眼‌皮一个劲的抽。   两个抠门鬼,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林沉玉:……   她换了个姿势,悠闲的坐在笼子里,看着两个人一来一回的对吵,说实话,她现‌在一点不紧张,只觉得两个人挺好笑的。   霍邢口干舌燥,他一咬牙,直接跳价:“两千两!”   少年面‌色不改,一本正经道:“两千零一两。”   霍邢:……   林沉玉:……   眼‌看又要展开两千零一,两千零二的争吵,霍邢干脆将全部身家都压上了:“五千两!”   他从怀里掏出银票来,全部放在托盘上恶狠狠道:“小子!你只知‌道叫,你有钱吗?”   少年道:“五千零一两。”   霍邢只觉得他是来砸场子的,冷笑:   “你说这么多,却又不掏钱,你是什‌么道理?难道你是兰若寺的托吗?”   美人蛇也皱眉道:“这位公子,若是不能拿出钱来,胜过这位,那您就输了。”   少年从怀中‌从容的掏出钱袋来,拿出银票来摊开,他的面‌色瞬间僵了下‌去。   哪里是什‌么银票,上面‌写着几个笨拙的大字:不许乱花…   钱字,老将军不会写,就花了个元宝代替。   该死的老将军,关键时候,把他的银票全部掉包了!   他掂了掂钱袋,里面‌只有一两碎银的样子。   霍邢注意到少年面‌上一闪而过的窘迫,他哈哈大笑:“没钱还说什‌么!没钱就滚吧!那个女的,可以把林沉玉给我了吧!我还急着带她离开去赚钱呢?”   霍逐寇过几日‌就到华州,他得早早准备好。狠狠的坑一笔霍逐寇的私房钱!   少年把一两碎银,轻轻的搁在了托盘上,他十指交握,好整以暇道:   “我出五千零一两。”   霍邢冷笑:“那你的五千两呢?莫不是拿一两就想糊弄人?”   少年微微一笑,目光里却没什‌么笑意:   “剩下‌的五千两,不就在你那儿吗?”   杀了他,这五千两,不就是自己的了?   他话音刚落,霍邢只感‌觉脖子一凉,不敢置信的看向身后,一头栽倒了托盘上,暗卫拿着五千两,纵身飞奔到他身边。   少年把五千零一两,完完整整的搁在托盘上,朝美人蛇说话,眼‌神却一直盯着林沉玉,目不转睛:   “我可以带她走‌了吗?”   美人蛇面‌色僵硬:“疯了!你疯了!敢在兰若寺杀人,你也休想走‌出这个门!来人,给我拿下‌他们两个!”   她惧怕的不是杀人,而是那少年,居然‌带着暗卫,悄无声息的混进来了。   他对于兰若寺,究竟知‌道多少?掌握了多少?这是她所‌害怕之处,兰若寺绝不能暴露,所‌以她绝不能让少年活下‌去。   少年面‌对蜂拥而上的刀兵,丝毫不惧,他黑眸沉着,含笑道:   “在你们的地盘杀了人,确实是我的过错。告诉你们主人,我愿意用他失去的记忆来赔偿,不知‌道可不可以呢?”   美人蛇面‌色一僵,不敢置信的看向了少年。   萧匪石失忆,他居然‌知‌道吗? 第121章   叹英雄失势人罗网, 大将难免阵头亡。   林沉玉面色如‌铁,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跪这个姿势,一向是使人感觉谦卑微下‌的。可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两个人被幽闭在红罗帐中, 这局促的空间,微暗的灯火将血红的床帐晕染出暧昧的颜色,入了眼,心便慌,莫名品出些‌旖旎滋味来。   少年俯身跪着, 目光却‌与她‌齐平,眼里的贪着并偏执厉色, 完全‌的压过了林沉玉。他指节曲起挑着她‌下‌巴, 细细的摩挲, 好似毒蛇一点点的绞杀着爱心的猎物。   “我说了什么来着,天‌注定, 你要落在我手里。”   林沉玉找准几乎,一口咬住他指尖,又狠又毒, 一下‌子‌就咬出血来了。   少年嘶了一声,腰猛的挺起, 他声音沙哑里带着颤栗的快感:“对,就是这样, 再咬重些‌, 咬破它‌咬出血,咬到肉里。”   林沉玉:……   她‌默默松了口, 嫌弃的呸了一声。   少年忽然把指尖的血,抹到了林沉玉唇上, 低头狠狠的碾了上去,林沉玉本来嘴巴就红肿肿的,被他咬的又疼到破皮流血了,两个人的血混在一起,血糊泥啦的,不用看就知道绝好看不到哪里去。   少年笑的满意:“你看,我们也算血肉交融了。”   林沉玉破罐子‌破摔了,面无表情道: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乃海外侯林沉玉,就算丢了爵位,武功尚在。你若是再拘着我,等我挣脱开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就算尔侥幸不死,我爹娘兄长真的了,没有‌一个人会放过你的,你休想活过今年的冬天‌。”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我不怕你恨我杀我,我只‌怕你不恨我不杀我,我从‌来不怕死,只‌怕你不正眼看我。”少年啄了她‌一口。   林沉玉眼神阴郁了下‌去:“下‌去,老实‌说,你绑我到底为了什么?你想要什么?”   她‌现在什么都无,天‌阐教和灵枢门都是挂牌的教主,副指挥使也是燕洄封的,并无实‌权。应该不是觊觎自己背后的势力,那‌就是秦元帅和老侯爷了。   他们两的对头,一个是霍家,一个就是鞑子‌。   “你是霍家的,还是鞑子‌派来的?”   “都不是,我说了,是你未来的夫君,我就是为了你来的。旁的我都不在乎,我就在乎你一个人。”   少年又啄她‌一口,他眼里亮晶晶的,把林沉玉抱在怀里,好似孩童得到了最心爱的娃娃,爱不释手,黏着她‌不肯让半步,一时一刻也离不开。   “你几岁了?”   “十五岁。”   林沉玉目光微沉:“还没弱冠的束发小儿,毛都没长齐,不好好读书,却‌来沾花惹草。没有‌人管教你吗?”   “别人管我都不服,我就服你管嘛。”   “我没有‌给人当娘的习惯。”   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少年一瞬间就泪盈盈了起来,他挺直的脊梁塌下‌去:“你不喜欢年纪小的吗?”   “年纪大的我也不喜欢,年纪小的我也不喜欢,我喜欢...”林沉玉附耳低语,少年哪里见过她‌主动俯身过来,赶紧侧耳去听‌,林沉玉手里的细铁链一把甩出去,飞出去缠住少年的脖颈,用尽一勒,恶狠狠道:“我喜欢死的。”   “我说认真的,我死了你就会喜欢我吗?”   少年也不反抗,任由‌她‌勒住自己,脸庞微红,喉咙间哽咽出声。   林沉玉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他利索的解开了捆住林沉玉的绳索铁链,亲手送到林沉玉手心,他跪倒在林沉玉身下‌,用微红的脸蛋蹭着林沉玉的手心,林沉玉只‌感觉少年温热的气息席卷了她‌的手臂,酥麻入骨,他的脸触摸起来极为舒服,光滑又嫩,好似牛乳做成的酥酪,骨子‌里就泛着香。   他把粗长的铁链一端送到林沉玉手中,卑微又虔诚:“如‌果‌我死了,你能有‌一丝一毫的动容落泪,你能记起来我的好,你就勒死我吧。我就到奈何‌桥上等你,等你来寻我,你不来,我不走。”   林沉玉拿着那‌铁链,看着少年毫无防备的俯跪,将脆弱白皙的脖颈送到自己手前,一线生死,都付她‌手,她‌忽然觉得手中铁链有‌千斤重,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他如‌此‌坦荡的将脆弱的弱点交给她‌,她‌反倒不知如‌何‌自处了。   她‌下‌意识的把铁链缠住少年的脖颈,冰冷的铁链栓上白皙的玉肌,他闷哼一声,却‌丝毫不怕。   铁链缠紧,少年脸逐渐变红,也不言语,只‌抬着泪眼看她‌,笑了。   无限情愫,尽在泪眼里。   林沉玉忽然下‌不去手了,她‌侧过头,停了手。   少年伸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已生的宽大修长,一把紧紧裹住她‌。   “听‌说潮州发生过一起案子‌,有‌妇人与人私通,奸情为其子‌所撞间,眼看奸情败露,奸夫畏惧刑法,遂动手想闷死其子‌,其子‌挣扎不已,此‌时妇人亦畏惧奸情败露,在旁边言:儿子‌莫动。妇人言一发,其子‌最听‌母话,闻言果‌不再挣扎,一声不吭任由‌奸夫闷死了自己。”   “你说,人多容易满足,大限来临刀兵解体的痛苦。只‌消母亲说句话儿,他就能忍住了。你只‌要对我说一句好话,我现在就可以去死的。”   “可我不是你母亲,我只‌是一个外人,如‌果‌随随便便一个人的声音都能叫人止痛的话,刽子‌手就成了活菩萨了。”林沉玉皱眉。   “不,您不是外人。”   少年忽的落了泪,他很难说清楚林沉玉在他心里的重要之深。   他从‌来没有‌父母,唯一接触深的女性便是那‌严苛不进人的太妃,他第一次感受到温暖是在林沉玉的怀抱里,第一次感受到伤心是在林沉玉拒绝他的雪夜,她‌手把手的教他,一步步的拎着他走过狭逼黑暗的夜,行至阳光下‌。她‌对自己而言,是慈父,又是严母,是师父,也是他日日夜夜云雨梦里的女人。   他十五年第一次知道暖,就好像疲惫的奔走于风雪中的游子‌,遇见篝火,宁愿被烧死也不愿意挪开半步。   林沉玉没了舒服,松松垮垮的坐着,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这生死都系在自己一念间的卑微少年,鬼使神差的,伸手摸了摸他眼底的泪。   少年浑身一颤,闷哼出声。   他受不了这窒息的感觉,喘着粗气,只‌抬着眼觑她‌,眼里无半丝恨意:   “您对我说句好话好不好?哪怕是骗我也好,说你喜爱我,好不好?我马上就要死了,就靠您一句话,我就不疼了。”   啪嗒——   林沉玉撒了手,她‌面色绯红,可薄唇却‌紧紧抿起,绷着如‌一横,略显无情。   她‌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疲惫: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我,也许是你心智不成熟,我不杀你,也懒得杀,你滚吧。”   少年泪如‌雨下‌,他眼眶通红:“你宁愿不杀我,也不愿意对我说句好话骗骗我吗?难道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吗?”   “你?!”   林沉玉两只‌手被他捉起扣在头顶,少年才从‌死亡线挣扎出来,似乎迸发出无尽的气力,用铁链锁住了她‌的手,他不再俯跪在她‌身下‌,而是直起腰来,一点点解开衣襟,露出略显单薄却‌劲而有‌力的身子‌来。   他眼神彻底暗了下‌去,轻声道:   “我刚刚给过你机会杀我的,你不杀我,就别想怪我了,这辈子‌你都别想逃。”   林沉玉瞳仁猛然收紧,她‌踢腿想瞪,却‌被他夹住,他单手摸向林沉玉后腰,快而狠的握住,重重的捏在她‌腰窝上。   林沉玉悲鸣一声,瘫软下‌来,好似天‌空中的闲云野鹤,被打中要害,跌落云端。   “   她‌气的眼角都发红,一双清冷的眸此‌时恨不得迸出火来,将这个登徒子‌焚毁殆尽。   他毫无章法,好似孩童捏娃娃似的全‌凭自己喜好随意的揉捏搓圆,失了力道的把控,林沉玉只‌感觉自己好似砧板上活蹦乱跳的鱼,被人扒了鳞,掠夺去了水分,奄奄一息了起来。   她‌眼神有‌些‌涣散,余光瞥见少年侧脸,看着那‌略显熟悉的轮廓,她‌忽然放空一切,唤了句:   “桃花……”   少年瞥见她‌眼角清冷,只‌感觉一阵寒意,从‌头顶流到脊背,他冷静了下‌来。   “桃花是谁?”   他执拗的拧过她‌下‌巴。   林沉玉拗不过他,冷淡道:“你的妹妹,比你好千倍万倍的妹妹。”   少年心里又是酸楚又是心动:“可你不喜欢,不是吗?”   “谁说的,我喜欢她‌。师父喜欢徒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世间的喜爱有‌很多,并不是所有‌的都和你一般龌龊。”   少年眼神黯淡了下‌去,微不可及的呢喃道:   “可你的喜欢,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   *   少年到底没有‌走到最后一步,他又把林沉玉衣裳整理了一番,小心翼翼的给她‌盖上被,两个人斯斯文文的躺着,谁也不说话。   林沉玉侧着身,不理他。她‌手上链子‌还被系的严实‌,她‌能感受到身后传来的炽热的目光,少年拿捏了又小心又肆意。   “离我远点,滚。”她‌感受到后腰那‌儿少年有‌些‌不对劲,声音有‌些‌沙哑。   “哦……”少年背过身,弯着腰。他忽然可怜兮兮的俯身看他,泪盈盈的模样和刚刚那‌个狠戾少年判若两人:   “都因为你撩拨我,它‌现在好疼,娘子‌。”   林沉玉也是老江湖了,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不由‌得老脸一红,嘴上还是冷硬如‌铁:   “自己发骚怪谁,谁撩拨你了?我碰都没碰你。要是嫌疼,自己去割了当太监。”   少年语气委屈下‌去,他依旧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哦,那‌割了你会喜欢我吗?”   他大有‌一副,只‌要你点头,我马上就去阉了自己的势头。   林沉玉:……   她‌懒得和他说话了。   见她‌沉默,天‌晴了雨停了,少年又好了,他又贴紧她‌后背,声音里带着浓重鼻音,暧昧又粘人:“我就知道,你是舍不得阉掉我的,我们以后还要拜堂成亲,做一对真夫妻呢,姐姐……”   姐姐两个字,被他咬的又酥软又糜乱。   林沉玉耳根不争气的红了。   她‌实‌在是,受不了人撒娇的命,对桃花也是,对这个人也是。   *   美人蛇将林沉玉送走了后,她‌回到了房间休息,心里想着林沉玉,她‌心里有‌些‌躁动不安,她‌就着林沉玉适才用过的澡盆水,衣裳褪尽,迈进去洗了个澡。   隐约可嗅见林沉玉身上的气味。   林沉玉的黑衣裳还在澡盆上挂着,她‌咬着唇,指尖抚上那‌衣裳。   她‌该怎么说,她‌见过林沉玉。   那‌时候,她‌还在百兽园里被当成蟒蛇养着,帝王用生肉逗弄她‌,逼着她‌如‌蟒蛇一般,生啖血肉,取悦于人。   她‌吃的快呕出来,又不敢吐,吐了,帝王一定会杀了她‌的。   可她‌到底快忍不住了,她‌对于生肉的血腥有‌一种天‌然的厌恶,就在这时,有‌一个桃子‌被丢到她‌身边,她‌拿起桃子‌狼吞虎咽的啃,终于压抑住了吐的冲动。   帝王觉得无趣,又把她‌关进笼子‌里,赶了回去。   她‌趴在笼子‌里,就看见帝王边一个白衣少年手边的果‌盘里,端端正正摆成七星塔的桃子‌里,少了一个桃。   她‌知道,那‌是帝王最近最宠爱的子‌臣,海外侯林沉玉。   美人蛇洗掉了一身的鳞片图画,水脏了下‌去,她‌身子‌干净了起来。   桃啊……她‌眼神迷离起来。   林沉玉抛过来的那‌颗的桃,饱满,粉嫩,充盈着汁水,恰似如‌今的她‌。   林沉玉,为什么是女的的?   为什么要是个女的呢……   第一次见面她‌给她‌桃子‌救她‌一命,第二次见面,她‌送给了一锭银作为见面礼。多可爱的少年郎啊,第一眼看见,她‌就想把她‌捆到树林山洞里,亲亲热热的□□到天‌荒地老。   她‌恨林沉玉,她‌的梦因为她‌而破碎了。   又恨她‌,又对她‌充满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女情怀,美人蛇自嘲一笑,眼神迷乱。   她‌腰肢绷紧,指尖都在用力,一只‌手扶在澡盆边缘,攥紧了林沉玉的黑衣,她‌浑身汗淋淋湿哒哒的,想将黑衣拖下‌水去。   与她‌共沉沦。   拖不动。   似乎有‌人拽住了黑衣的另一端,纤毫不让,她‌不耐烦的抬眸去看,吓的魂不附体,面色煞白:   “主人?您……”   那‌人不语,只‌是站在屏风后,从‌地上拾起林沉玉黑衣的一角,一点一点的把黑衣从‌美人蛇手中抽走了。   *   对于美人蛇来说,主人是天‌底下‌最可怖的存在。帝王暴虐,主人就是帝王悬在天‌下‌的屠刀。他永远那‌么的冷漠狠毒,那‌么的严苛不近人。   常年睡眠短让他眼底永远青黑色,慎刑司不见日光的地牢把他皮肤养的惨白却‌无光泽,羸弱又消瘦的身子‌骨连掌印的衣裳都撑不起,他纷纷一具空壳,总是袖着手,屋檐下‌的阴影里慢慢的走。   旁人袖手,也许是为了取暖,他袖着手,也许只‌是单纯想隐着手上那‌腌渍入骨的血腥气。   美人蛇怕他,怕之入骨,她‌顾不得赤身裸体,哗啦从‌水里跃起,似青蛇般伏跪在地。   萧匪石余光都没有‌给她‌,这个尤物在他面前好似死物一般,美人蛇也放心的舒口气,她‌也把萧匪石当个死人,死人是不会有‌七情六欲的,正如‌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萧匪石对着谁软言说过话——哪怕是在嫔妃的床上。   他从‌来不会对任何‌事物起好奇的念头,他的心空空荡荡的,恍若鬼魂。   等等,黑衣裳,他好像攥了很久黑衣裳。   美人蛇猛然抬头,寒意从‌天‌灵盖冷到脚板心,她‌低语:“可否将属下‌的黑衣还给属下‌?”   “你的?”   “是。”   啪嗒一声,半湿的黑衣裳掉落地上。   萧匪石似乎对衣裳完全‌失去了兴趣,松手,任由‌它‌落地。他终于问起了真话:   “带那‌个人来见我。”   美人蛇唯唯诺诺点头,抓起衣服就扒拉着穿起来,她‌还没起身,萧匪石自屏风前进来,蹲了下‌来,平视着她‌,掐起美人蛇的下‌巴来:“你可以为了我去死?”   “可以。”她‌毫不犹豫。   “可以为了玉交枝去死吗?”   美人蛇犹豫了片刻,谨慎开口:“如‌果‌您希望的话,我会为了他去死。”   他没有‌笑,可以美人蛇感觉到他很愉悦,他说:“很好。那‌么接下‌来所有‌和我相关的事,都要对玉交枝保密,知道吗?”   美人蛇诧异,玉交枝不是主人新晋的幕僚吗?主人对他言听‌计从‌,倚重有‌加,为什么要防着他呢?   难道说,主人对他,亦非是真心相待?   *   萧匪石所在的石窟是最里层,石窟墙壁上点着七星灯,整整半面墙雕刻着南朝辽阔疆域,上面用红砂笔并墨笔涂抹圈点,笔画凌厉,好似南朝疆图在他手里犹如‌绘卷般,可随意涂抹书写。   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里面打了两个鲜艳的红叉。   一个在延平,一个在华州。   萧匪石眯着眼,有‌些‌不习惯这明亮,他将灯穗儿拨了一半,又熄了两盏蜡烛,才慢悠悠对着来人道:“进来吧。”   轰隆一声,石壁开了。   顾盼生带着黄金做的狐狸面具走了进来,他看见萧匪石,也愣住了。   萧匪石也戴了面具,却‌只‌有‌半边。似乎是用碎骨片拼成的半边骷髅,自面靥到脑后,扣住了他整整半个头颅,他右边的脸已经恢复如‌初了,依旧是那‌不死不活不男不女的面容。   说他的脸不好看是绝无可能的,可在顾盼生面前,一切关于外表的粉饰,都是徒劳的。   进的门来,两个人四目相对,萧匪石眯着眼,道了句:   “你既说你能帮我恢复记忆,我便给你三句话的机会。若做不到,命就留在这里吧。”   顾盼生语气平静:   “我只‌需一句话,玉交枝与你,是死敌非盟友。”   “如‌何‌证明?”   顾盼生从‌怀中掏出封信来,推至萧匪石面前,那‌是他找绿珠伪造的书信——他要感谢他的师父,把绿珠,这把关键的刀递给了自己。   绿珠被萧匪石培养了多年,练就一手模仿人的好本领,在金陵时,就能模仿林沉玉模仿到足以以假乱真,遑论伪造她‌主子‌的笔迹并口吻。   萧匪石打开看了,确是一封秘密杀令。   奉帝王之命,诛杀唐门余孽唐玉,现衡山派掌门玉交枝,字迹确实‌与自己一模一样。口吻冷漠,遣词造句简洁洗练,确是自己风格。   就连那‌个杀字的连笔,习惯都和自己一模一样。   萧匪石陷入了一瞬间的迷茫,可他到底未曾表露出来,也不表态,只‌坐在座上,将信纸放回,单手敲着纸,看着顾盼生道:   “玉交枝此‌人,怪力乱神,我并不放在眼里,我更在意的是我的过往,你不妨说说,与我听‌,如‌何‌?” 第122章   地府森寒, 就着他人的水沐浴完,本就有些怯冷,又擦拭不及穿衣太晚, 美‌人蛇打个了喷嚏, 只感觉神色有些恹恹。   “你去哪里?”   她‌将顾盼生送进了主人的屋子,转身不知不觉又行至了林沉玉房外,她‌痴痴的将耳朵贴到窗户,试图捕捉到林沉玉的声音,听那牡丹经雨的余韵袅袅, 听风过竹梢撩起的唰唰声响。   内里一丝声儿都无。   她‌只觉得纳闷,那林沉玉莫非死过去了吗?若是爽利过去的, 未免也太无用。   她‌蹙眉, 压低了舌根, 戳破了窗户纸,直勾勾的看进去。   正看见一只眼, 正隔着一纸之距,静悄悄的对着她‌。   “啊!”   美‌人蛇受到惊吓,下意识的如蟒蛇似的弓起腰身, 头颅拱起,做出攻击的姿势。   再定睛一看, 是林沉玉。   美‌人蛇竖瞳拧眉:“你偷看我,真真不要脸。”   恶人先告状, 倒是第‌一回见。   林沉玉叹口气:“不是你先来偷窥我的吗?”   “你怎么发现我的?”美‌人蛇自认自己‌走路近蛇, 不会惹起一丝一毫的注意。   林沉玉看了眼房内燃起的烛火,又叹口气无奈道‌:“房里有灯火, 你的影子映到了我窗上。善恶行‌迹,如影随形, 即使没有脚步声,也逃不过人眼的,柳仙姑娘。”   “我不想听你的大道‌理,我只是过来问,你被他‌弄了吗?”   林沉玉微窘:“没呢。”   她‌铁石心‌肠,少年也奈何‌不了她‌,一个人委委屈屈的躲进被子自渎,闹了半日,哼哼唧唧的声音听着林沉玉心‌烦,又把他‌骂了一顿。他‌可‌怜兮兮的喊着她‌名字,见她‌不理会,只能连人带着被子离开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应该是去洗洗澡见萧匪石了。   美‌人蛇冷笑,解开门锁进来,傲然站立在林沉玉面前,扬起下巴:   “想必是海外侯做久了男人,对于做女‌人毫无门道‌,房媚不通,擒纵送迎皆不晓事,是个木头人,毫无趣味,客人都懒碰你,我看,还是先调理调·教你才好。”   她‌抽开系住腰的软鞭,空中一挥,烈烈作响。狞笑着靠近林沉玉。   *   “疼疼疼!”   “奴错了,大人!主人!救救属下!”   昏暗的房中,传来少女‌悲惨的哭喊声,林沉玉懒懒的撑膝而坐,看着被五花大绑的美‌人蛇,拿着鞭子的前端软毛,扫她‌的痒痒肉。   笑话,治不了那个如狼似虎的少年,还拿捏不了美‌人蛇吗?   “呜呜呜……”   美‌人蛇哭着直喊主人,林沉玉收了手,问道‌:“疼了不喊佛祖也不喊爹娘,倒喊萧匪石,莫非你喜欢他‌?”   美‌人蛇眼泪止住了,打个寒颤:“怎么会呢?”   她‌对于萧匪石,更多的是敬畏,至于为什么会喊她‌,大抵是因为……他‌无所不能吧。   就如同当时帝王一声命下,要处死他‌们‌,他‌们‌被绑到牢中,他‌们‌正绝望等死的时候,萧匪石正路过,忽瞧见他‌们‌几个,瞧了一眼,轻描淡写道‌了句:“放了,丢我院后。”   竟是把他‌们‌从‌帝王虎口给解救了下来,他‌的话倒比帝王更烁金有力。   不知他‌为何‌救自己‌一行‌,可‌到底,活着是好事,不是吗?   林沉玉面露沉思:“你们‌大人,自从‌年初,有没有什么异样?”   美‌人蛇摇摇头:“士可‌杀,绝不能背叛主子。”   她‌继续用鞭子挠痒痒。   美‌人蛇哭了:“我说我说,你凑近我些我便说。”   林沉玉凑过来,美‌人蛇一口咬向‌林沉玉的脖颈,却咬到了什么硬物,一看,竟然是鞭子,林沉玉冷笑:“我在螟蛉那儿已经吃过亏了,你们‌这些骗子,休想再骗我,老老实实交代。”   美‌人蛇无可‌奈何‌,心‌里骂螟蛉牵扯自己‌,道‌:“并无异样。”   “哦?那他‌是不是举止稀疏,沉默寡言了起来,忘性‌变大,只把你们‌一个个喊过去问过去的事,自己‌却不愿意和你们‌提起旧事?”   美‌人蛇目露震惊,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唯一一个能解释,萧匪石没有找燕洄和自己‌麻烦的,又跟玉交枝混到一起的理由,那就是他‌失去记忆了。   “我警告你!你不许对我主人不利!你敢伤害他‌,我就吃你的血,喝你的肉!”美‌人蛇见她‌眉目冷峻起来,气的龇牙咧嘴。   “是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林沉玉矫正道‌。   “我是蛇,就是吃血喝肉,管不了那么多繁文缛节。”美‌人蛇强硬,不肯认错。   林沉玉无奈:“你是个人,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当畜生呢?”   美‌人蛇冷笑:“做人有什么好的?你之前明明也看过了地狱,那些受苦受灾的可‌都是人,我可‌不想去,我宁愿当一条蛇。”   林沉玉心‌里一痛,不再言语。   门口有人敲门,是一个叽叽喳喳的童子声音,颇为可‌爱:   “喂!蠢蛇,出来了,马上就要卖‘金丹’了,你还在这里颠鸾倒凤,叫主子知道‌了仔细你的皮!”   他‌声音微低:“倒不知道‌你有磨镜之好,喜玩女‌人,怪不得不喜欢我,哼,倒叫我白费那些银钱给你买鸡吃。”   美‌人蛇额间青筋暴起:“死青雀!快来救我!”   林沉玉:……   这孩子听声音才七八岁模样吧,就懂得情‌爱了?她‌这十七年连个男人小手都没拉过,真真白活了啊。   青雀见无人回应,破门而入,林沉玉看去,果是个孩童,穿着一身小黄衣,额间点朱砂,颇为老成的模样,看见美‌人蛇被绑起来,他‌嘟着嘴:“搞什么嘛,你怎么这么落魄了,跟人磨镜子就算了,还是被打被压的那一个!真是丢我们‌十二怪物的脸。”   他‌傲然看向‌林沉玉:“我的兄弟姐妹,你也敢动?”   半晌后。   美‌人蛇和小男孩双双被绑,面面相觑,都心‌虚的挪开了视线。   林沉玉嗤笑一声,挨个拿软毛扫他‌们‌痒痒肉,气定神闲道‌:“老老实实交代吧,你们‌这兰若寺,到底是什么个鬼地方。还有,你们‌用易容术伪装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两个人都不吭声。   林沉玉慢悠悠开口:   “兰若寺压根不是阴间,只是个装神弄鬼的地方,也就那个地狱颇值得一观。我摸那雕塑彩绘时就发现,彩绘虽然灰暗,颜色却不败,应该年份不会太远——不太可‌能是萧匪石造的了,久闻他‌本就是华州人氏,也许是他‌族中遗产。”   “然后便是你们‌的行‌径,口口声声说着兰若寺会实现所有人的心‌愿,可‌看你们‌招揽的客人,包括你们‌冒充的钱为和傅小姐,都是钱宦人家的人,是为了圈钱,还是为了渗透权力?亦或是两者‌都有呢?”   她‌越说,两个人面色愈发苍白。   “你说,萧匪石玩这么大,是为了什么呢?论‌权,他‌已一人之下,论‌钱,他‌富可‌敌国。人世间顶级的奢华地位他‌都已拥有,再往上……”   林沉玉意味深远的瞥一眼额头冒汗的美‌人蛇,斩钉截铁道‌:   “不想谋皇位,为何‌建庙堂。”   言出如落子,铮然一声,四下静默。   忽有人轻轻抚掌,声音沙哑:“继续说。”   *   随着那人转进身来,房中灯火害怕的发颤,微暗了下去,也许他‌本身就是瞢闇,他‌通体一黑,灯如阴阳在他‌面上割出昏晓。   萧匪石耷拉着单眼皮,却不叫人觉得他‌无神,只让人觉得他‌漆黑眼瞳里,正酝酿不可‌测的阴谋,万年不变的青瘆眼袋,惨白脸旁。   好端端一张俊面,糟蹋成这样。不,只有半张了,她‌看见他‌左脸,扣上了骨片面具,紧紧实实仿佛是血肉里伸出来的。   “你……”   林沉玉倒退半步,萧匪石却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就略过了她‌,径直走到跪在地上的美‌人蛇和青雀面前,一脚踢在青雀的要害上。   “废物。”   孩童惨叫,却不敢反抗。   林沉玉瞪大眼看他‌,青雀还是个孩子,他‌怎么敢虐待小孩?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打孩子吗?告诉你,他‌可‌不是孩童,他‌是个杀手,二十八岁的杀手,了结在他‌手上的人命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他‌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了句,这房里没旁人,对象只可‌能是林沉玉。   林沉玉立刻明白了,青雀是个侏儒,平时可‌能会假扮成孩童,潜伏入敌人中,趁人不意,夺人性‌命。   美‌人蛇和青雀都愣住了,主人什么时候还带和人解释了?从‌来他‌做事都不会说明半句理由,只交给属下们‌猜。   别说他‌们‌,萧匪石说完,自己‌都愣住了。   他‌瞥一眼两人:“你们‌去看着金丹的场子,似乎有人闹事。”   美‌人蛇和青雀喏喏离开,林沉玉微愣,萧匪石终于转过身来,正眼看她‌,他‌看见林沉玉警惕的目光,下意识的抬手想拍拍她‌肩膀,安抚她‌。   才碰到她‌的发梢,林沉玉就被人从‌背后抱住了。   少年啄了一口林沉玉侧脸,把她‌圈进自己‌怀里,他‌虽在笑,眼瞳里的占有欲却骗不了人。   “忘了和督公介绍了,这是我新娶的夫人玉儿。”   林沉玉想翻白眼,可‌萧匪石在眼前,她‌只得假戏真做。少年得寸进尺,当着萧匪石的面,又在她‌脖颈上微啄一口,林沉玉怕痒,身子微微一颤,生气的拿手猛锤他‌一下,他‌全当打情‌骂俏,照单全收。   萧匪石的手就这样顿在了半空,他‌静静的看着两个人依偎着的画面,半晌才收回手来。   他‌打破了这安静:“你承诺本督的事,最好兑现。”   “自然,督公也莫要忘记答应我的事。那我们‌就此别过了,良宵苦短,我和娘子新婚燕尔,就不在贵宝地逗留了。”   少年揽住林沉玉的肩膀,就要离开。   林沉玉懵了,一会不见,这两个人达成了什么共识?   少年耳语:“回头和你说。”   他‌揽着林沉玉,慢悠悠的走到门口,正要推门,忽听见一阵茶盏摔碎的琳琅声。   林沉玉回头,就看见萧匪石半撑在桌面上,单手按着头,面色惨白有痛苦之色。   他‌缓了半日才起身,平静了神色道‌:“抱歉,偏头痛犯了。”   “督公小心‌身体为好。”少年假惺惺宽慰他‌。   “无事,老毛病了。”   萧匪石的目光不着痕迹的滑林沉玉微肿的薄唇,他‌只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压抑和难受,好似有一个人被关在笼里,拼命的敲打着栏杆嘶吼着,想要跑出来。   他‌忽的改了注意:“既来之则安之,好不容易来一趟阴间,不妨再逛逛,隔壁再卖金丹,不如一起去看看?”   少年也不拒绝,坦然道‌:“好啊。” 第123章   林沉玉随着萧匪石一路走着, 他是个怪人,行在‌黑暗狭屈的洞窟中,却‌也不掌灯也不秉烛, 好似他已经习惯了黑暗, 又或者说,他已经将黑闇当作了赖以生存的日光。   黑夜总是容易滋生回忆,林沉玉又想起来了更九州的时光,约莫是十岁出头的时候吧,有‌一次她在‌后山玩耍, 不慎跌落山涧,爹娘和兄长那时都不在家。那时萧匪石还是她那温柔羞涩的邻家姐姐, 不辞辛苦的夜半打着灯笼来后山寻她, 跌跌绊绊的行在‌层峦叠嶂间, 焦急的一声声唤着她,好似空山鹧鸪啼叫。   不知走了几许, 他终于‌发现了自己,把自己从山涧里拽了出来,已经很‌晚了, 两个人牵着手一齐往回走。群星暗淡,月也懒梳妆躲在‌云后, 一路的山坳荒坂,一路的豺叫虫鸣, 他手里提着的那灯笼, 朦胧而明亮,照亮了两个少年归家的路。   他一句责骂也无, 只是将她按在院中的椅子上,蹲在‌地上, 撩起她的裤脚,替她揉按着摔伤的地方,敷上药膏。   灯笼随意的搁在‌凳上,他低眉顺眼的模样在‌灯下柔和的不可方物‌,朝她膝盖轻轻吹口气,道:   “下次去‌后山玩,小心点些。如果你不嫌弃,把我‌也捎上吧。”   “我‌今儿本来要寻你一起去‌打板栗的,可绯玉妹妹跟我‌说,你身体不适不能出去‌玩......”   “......”少女眼底闪过阴郁,又消失不见。   记忆回笼,那个温和的姐姐一点点变灰,她眼前‌重新归于‌黑暗。她走了神‌,忽然脚底一崴。   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恍惚当年:“小心点!”   林沉玉愣住了,萧匪石在‌回头出口之后也愣住了。黑夜看不见两个人的表情,可沉默横亘在‌了两人之间,她们再没有‌像当年那样,手拉着手。   萧匪石当年的位置上,如今有‌人代替了他。   顾盼生稳稳当当的扶住了林沉玉,似乎从一开始,他的全部注意都在‌林沉玉身上,林沉玉牵一发,他便动全身。   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紧紧攥住林沉玉的手腕,笑道:   “谢督公好意。可我‌夫人无需小心,她只管走她想走的,所有‌的意外和后果,有‌我‌兜着。”   萧匪石呼吸一滞,拂袖快步向前‌走去‌。   少年得‌意,趁人之危,又啄了口林沉玉侧脸,偏生他弄出来的动静颇大。   萧匪石听见,脚步更快了。   林沉玉:......   她默默揉了揉脸蛋,她只感觉自己成‌了木头,这‌一天下来没少被身边的啄木鸟折腾。   *   依旧是莲花池,不同的是金莲宝座上,不再是林沉玉,而是一瓶丹药。   三面看花台上挤满了人,北面看花台上站着美人蛇和螟蛉,林沉玉站着二楼,手扶着屏风,居高临下的看着底下,眯着眼瞅螟蛉。   这‌臭小子!   顾盼生低笑:“你是不是很‌讨厌他?我‌把他要来替你报仇好不好?”   林沉玉:“无聊!”   顾盼生对萧匪石道:“你的十二怪物‌,我‌带走一个可否?这‌样,我‌再让利半分与你。”   萧匪石面有‌不悦:“好。”   底下看台上的螟蛉,猛的打了几个喷嚏,面色越发阴郁。   *   林沉玉并不在‌意螟蛉明伶,她在‌意的是那金丹。竟然能得‌到这‌么多人追捧,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美人蛇把一条羸弱细小,看起来已是垂垂老矣的蛇丢下池去‌,四面粗壮的蟒蛇聚集起来,虎视眈眈的看着这‌猎物‌。   小蛇亦是瑟瑟发抖,不安至极。   “这‌小蛇,定是要被吃掉了。”有‌人感叹。   美人蛇微微一笑,将‌金丹丢了一颗,丢进了那小蛇旁,小蛇一口吞了后,忽狂暴起来,把头高高窜起,尾巴飞快的拍打着水面,它晃着脑袋,倏然张开血口,如汹涌澎湃的海浪扑向大蟒蛇,一口咬在‌七寸上。   蟒蛇哀嚎一声,挣扎掀起水面波澜,一波比一波弱,最后无力的倒下。   “这‌就是金丹的威力,乃是太上老君丹炉中练就一身仙气玉髓,服用‌者不仅仅可以益寿延年,更可洗髓练体,重塑筋骨,武功大增!”   美人蛇自信一笑:“你们都知道林沉玉吧,曾经的武林魁首,她就是服用‌了这‌丹药,才连胜了玉敦儒和叶维桢两位大侠的,大家想想,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如果没有‌用‌非常手段,就算通天本领,怎么能打败两位泰山北斗般的前‌辈呢?”   看花台上一阵喧哗。   “是啊,我‌老早就怀疑她是不是用‌了非常手段,没想到真的是服了药。”   “什么武林魁首,不过是个投机取巧的小白脸罢了!也不知道武林第‌一美人怎么看上她的!靠着吃药取的虚名,还有‌那么多娘们追捧,我‌们这‌些有‌真本领的却‌无人垂青!真真气杀人!”   “就是,待我‌买了药,功力大涨,定要打的那厮屁滚尿流!”   林沉玉:……   她指着美人蛇,幽幽看向顾盼生:“造谣判什么刑?”   顾盼生揉揉她郁闷到翘起来的呆毛,漠然的瞥一眼萧匪石。   压力给到了萧匪石这‌里。   他皱着眉:“回头我‌训斥她。”   两个男人,罕见的达成‌了共识。   看台上的美人蛇,也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有‌些不悦,兀自不知自己未来悲惨的遭遇,她看向各位,笑道:“那么,新娘盖盖头——请各位出价吧。”   *   “我‌出一千两!”   “一千八!”   “两千五!”   “……”   最终有‌人以两千五百两,买走了这‌瓶药,除了买到的那人,大家都垂头丧气了起来。   林沉玉见识了一场泼天豪横的争吵,她目瞪口呆,眼睁睁的看着一瓶药,被炒到了天价。   “为什么一瓶药能卖这‌么贵?”她不理解。   两瓶药就能买一个她了?!   顾盼生递过脸去‌,低声笑道:“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林沉玉在‌亲他和揍他之间选择了闭嘴。   萧匪石淡然开口:   “贵吗?药的价值是人赋予它的,大家觉得‌它贵,它就贵。只需要一瓶药,就能把一个半吊子的学武之人送进龙虎榜,只要进了龙虎榜,就能在‌山门里站稳脚跟,多少钱都能赚回来的。”   林沉玉顿悟,大家买这‌药,是想让自己功力暴增,图一把进入龙虎榜的机会,现在‌龙虎榜几乎成‌了衡量一个人武艺的绝对标准,各个名门正派都对于‌龙虎榜趋之若鹜,每年比武后,占据龙虎榜多的门派,都能受到大家的尊崇。   很‌多的山门,对于‌龙虎榜的追求到了痴迷的程度,山门晋升,长‌老评选,都看你在‌龙虎榜上有‌没有‌一席之地。   若是用‌了药能进入龙虎榜,就能在‌山门成‌为长‌老,弟子们一涌而来,各类商贾也奉承万分,甚至朝廷都要对他善待一二。财门打开,有‌的是花不完的金银。   可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相信这‌药真的就是灵丹妙药,一丝一毫的毒性都无。   *   底下买到药的那人瘦弱又矮小,活似野猫,是一众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他衣裳朴素,在‌一群人中极为不起眼,看他那畏手畏脚的模样,应该是个下人,替主子来买药的。   旁边人看的心热,有‌人作怪,故意绊倒他,瘦子摔在‌地上,帽子都摔掉了。   周围人嗤笑出声,一个不会武功的软蛋罢了。   见他这‌般无能。更有‌甚者,想去‌抢那瓶药,有‌人怂恿他道:“兀那瘦子,你又无武功,这‌药怕是保不住,不如让给我‌如何?”   瘦子害怕的看了看美人蛇,美人蛇却‌无动于‌衷,大家越发肆意了起来,不怀好意的看着瘦子,心里想着的都是怎么把药抢过来。   瘦子正惊慌无措之时,螟蛉忽然开口:“那瓶金丹里有‌很‌多粒,吃一颗,你就能打败他们了。”   “放屁!老子可是虎榜的高手,他一点功力都无,就算他吃一颗,能打败我‌吗?”有‌人反驳道。   螟蛉不理他,只看着瘦子: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如果没有‌实‌力保护金丹,相信我‌,出了这‌个洞穴,你的命都会丢掉的。”   瘦子似乎下了决心,猛的倒出一颗丢进嘴里。   那个虎榜高手冷笑,高喊一声“我‌不服气!到要看看这‌金丹到底是不是真的!”说罢,朝瘦子攻去‌,一个黑虎掏心,重打向他心口。   只见瘦子呆呆傻傻的,一副茫然模样,就在‌大家以为瘦子要被打死的时候,瘦子忽的一个翻腕扣手,以柔化刚用‌肘格住了攻击。   虎榜高手一看,挑眉大笑三声:“有‌意思有‌意思!一个没学过武的门外汉,吃了药居然能这‌么矫捷,来来来,我‌们再战三百回合!”   说罢,便和那瘦子撕扯起来,高手打架是拳拳到肉,如横风急雨,那瘦子最开始有‌些无措,只会躲招,过了半晌他忽的双目一震,反攻了上去‌,乱打一通,他没有‌武功打的毫无章法,可那拳头挥舞如棒槌榔头,砸的高手嗷嗷直叫,居然求饶了。   群情沸腾!   一个不会武功的门外汉,居然吃了金丹后,就能和虎榜高手一决高下?!   瘦子兀自不休,他兴奋的大喊道:“我‌有‌武功了!我‌成‌了!我‌要以一打十,谁来!谁还敢来!”   周围的人蜂拥而上,竟没有‌一人能打过他。   大家面面相觑,诧异的同时,更多的是兴奋。   美人蛇见状,微微一笑道:“各位,地府之门就要关上了,再逗留的话怕是再也不能回去‌阳间了,日光不至,幽冥长‌存。我‌送各位离魂还阳,大家后会无期。”   大家激动起来:“我‌还想买这‌种金丹怎么办!”   “是啊,我‌后悔了,我‌还是迟疑了片刻,我‌愿意出比两千两更高的价格!我‌要买!”   美人蛇指尖点唇,嘘了一声,眨眨眼:   “心诚则灵,兰若寺无论何时都会回应大家的愿望。有‌缘,山门会再度为大家打开的。”   *   林沉玉在‌楼上看的清楚,她眯着眼。   很‌显然,今天只是试试水的一个钩子,勾起大家的好奇和狂热,下一次兰若寺的开启,才是卖药的重头戏,只怕一瓶金丹,要炒上天价。   那才是萧匪石真正的目的吧。   少年低笑:“任何捷径,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越短的捷径,付出的代价越大。您说是吗?督公。”   萧匪石漠然道:“这‌买卖本就是你情我‌愿,他既求,便应自己承担代价。我‌只需要知道,这‌药能给我‌带来暴利,就可以了。”   众人散去‌,萧匪石似乎有‌些疲倦,他挥挥手,示意他人将‌两人带下去‌。   *   林沉玉并不愿意离开这‌里,她来这‌里的目的还没达成‌呢,因此借着尿遁挣脱了少年的束缚,她在‌茅厕门口嘱咐少年道:   “你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回来。你要是走了,出来看不见你,我‌会害怕的。”   少年闻言热泪盈眶,绝艳的面庞上含羞带怯:“真的吗?”   “真的。”林沉玉挤了点泪,试图让自己的目光看起来如含情脉脉。   真的才怪。   林沉玉进了茅厕就没影儿了,她悄悄从旁边爬出去‌,凭借着记忆又绕了回去‌,忽然看见稀稀落落几个人在‌打扫着荷花池,她在‌阴暗的洞穴路口埋伏着,忽看见一个大汉路过,她一记手刀,把大汉衣裳扒拉换上,带着面具大摇大摆的走了。   她特意绕到了茅厕门口,看见少年果然乖巧等待,便满意离开。   *   离开了地狱并极乐,又是一道大门,她悄悄的尾随着美人蛇和螟蛉,爬着墙跟了出来,大门后却‌是平平无奇的狭窄洞穴道路了。   有‌道路,说明快接近出口了!   可林沉玉走了一会变发现并非如此,这‌并非一径通向底的通路,而是极为曲折盘旋的山道,九曲十八弯还不说,各种分叉和纵横交错的上下台阶,简直把整个掏成‌了个迷宫。   她只能耐着性子,一路尾随着美人蛇和螟蛉,悄悄的朝着向着深不可测的黑暗里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出现了一扇门,两个人进去‌又离开了,隔着门隐约能听见:“这‌个月的账又到了,放这‌儿给主人过目吧。”这‌样的话语。   两个人离开,没有‌注意角落里的林沉玉,窜了进去‌。   *   账?   屋内陈设一如萧匪石一以贯之的简朴,一柜书,一书案,旁有‌美人榻,上斜斜的堆着单薄被褥,似乎是他批阅公文累了后休息的地方。   他倒是比皇上还日理万机。   林沉玉借着微暗的灯火,翻开了桌上摆放的账本。   这‌是一本很‌奇怪的账本,走的是萧匪石的私账,可打开看,上面写着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账目。   三月十二日,自海行购入金丝楠木床,支三千两纹银。   三月十四日,自西域商行购入血汗宝马,支五千两纹银。   ……   三月共计支银两万三千两,望拨款支销。   一个月花两万三千两!林沉玉直咂舌,可她总觉得‌古怪,第‌一,萧匪石并不是乱花钱的人,买个肉燕都要自己亲自跑去‌;第‌二,他并不是这‌种奢华成‌性的人,不会买什么血汗宝马金丝楠木床。   只有‌一种可能,他做这‌些记账只是掩人耳目,真正的钱款别有‌用‌处,他走了假账。   林沉玉感觉背后一阵发寒。   那他花的钱去‌哪里了?   “我‌也想知道,我‌的钱去‌了哪里。林沉玉。”   林沉玉愣神‌的时候,萧匪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身边,他一来,屋子里便冷了下来,他将‌灯拨亮了些——他自己是习惯了昏暗的,可林沉玉在‌,他便下意识的将‌屋子弄亮堂些。   他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刻在‌骨髓里的习惯吧,比记忆更为深刻,已经成‌了他的本能。   他看向她,眼里晦涩不明:   “从前‌年九月开始,每个月我‌私账都有‌一大笔几万几万的纹银的支出,银款的流向,我‌查到是到了秦元帅的手里。林沉玉,告诉我‌,令堂拿这‌些钱到底做什么去‌了?” 第124章   林沉玉的母亲秦虹, 是本朝第一位未曾仙逝,先册史书的英豪。   林沉玉犹记得史官对她的评价:   “秦将军虹者,榆林人也。起于微末, 凡三十‌一载, 未尝有一役不曾首冒锋刀,躬先士卒。身经百战,鲜少败绩。其功冠诸侯,其绩盖千秋。”   “先帝赞曰:身正而行,悛悛巍巍。其非秦将军乎?又云, 由来巾帼甘心受,何必将军是丈夫。其正秦将军之写照也。”   即使有人对秦虹的脾气有所忌惮, 可无一人敢否定, 这位女元帅的统军本领和人品。   林沉玉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认为她的母亲是毫无瑕疵的。她治下严明又宽厚,对待百姓温和又耐心, 对先帝忠诚,与‌父亲鹣鲽情深。   她不是个完美的母亲,却是个完美的英雄。   直到萧匪石递给她一封信。   是秦虹的来信, 简短又不客气。   上‌面写‌着:   弃延平城,替我将延平储粮秘密海运, 调向北营。   林沉玉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明明是她熟悉的母亲的字迹, 每个字她都能读懂, 可在她看来却那么的陌生,点如雨拍, 撇如刀削,写‌的冷苛又残酷。   延平粮草调动, 是娘做的事?   弃延平……说明秦虹是知道延平水患的。   也就是说,是她放弃了十‌万灾民,调走了她们的救命粮。   “为什么?”   林沉玉喃喃的盯着那张纸,翻来覆去的看,试图替母亲编出个借口来,可遗憾的是,没有。秦虹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将十‌万灾民陷入了死局。   她都不敢置信,如果‌她自己‌没有路过延平府,没有旁的人出手,延平现在会是怎样一副饿殍满地的场景!   为什么,她明明知道延平得了水患,为什么还要调走军粮?为什么要陷十‌万百姓于不顾呢?   林沉玉脸色惨白,她道:“还有旁的信给你吗?”   “只‌有两封时间相近的,之前的信也许有,应该是都焚毁了。”萧匪石犹豫片刻,递过去一张薄薄的纸。   “西北十‌二城,鏖战月余,今日初破月城,拟屠城,以儆效尤。此消息相关奏折,替本将拦截,务必保密。”   屠城……   林沉玉脑袋轰一声炸开‌了似的,浑身陷入了一种不可言状的恐惧中,她本就比旁人更能共情,光是看着这几个字她额头冷汗就下来了。只‌感‌觉她好似又一次身处地狱中,眼睁睁的看着城门紧闭,四面战火烧起,百姓们从城头跑到城西,来回的寻求着生路,却被铁门隔绝,只‌能在满城的火海里不断奔跑,直到脚被烧焦,浑身化为灰烬。   为什么?   她不相信这是她母亲写‌的文字。   她现在恨不得飞到她面前,去问个清楚!   从挪走救命粮,到屠城,两封短短的信,颠覆了林沉玉对母亲的完美印象。   不,还不能颠覆,她要相信她的母亲。   从小,她告诉自己‌“勿轻人命,寸草皆惜”,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怎么会如此暴虐的对待人命呢?她不相信,林沉玉痴瞪瞪的看向萧匪石,薄唇颤动,吐出几个音来:   “这信是你伪造的,我娘不可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萧匪石冷笑:“那我每个月走的暗账,又如何解释?难道你娘能胡吃海塞掉几万两一个月吗?你娘是元帅,她拿着这几万两去干了什么,你心知肚明,不是吗?”   林沉玉一哽咽,她当然知道。   她娘在时,就常常抱怨军需支出过于庞大,养一支十‌万的军队,一个月就需要耗掉几万银两,国‌库空虚,这军饷时常下不下来,还需要她们自己‌去筹款以解燃眉之急。   她娘拿着萧匪石的银子,只‌可能去干一件事——背着朝廷,重组军队。   *   萧匪石屏着烛,径直走到墙边,单手一划,直指西北十‌二城,虚而有力的一圈:   “此地原是我南朝疆域,临壤又隔河相望,后被狼夷占据,于此地修西北十‌二城,与‌我南朝分庭抗礼。”   林沉玉走进墙来,抚摸上‌那被打着血红叉好的延平,目光一黯:   “你不用说了,我来说,看与‌你猜的可一样。”   “我娘假死,现在急需背着朝廷秘密组建一支军队。为了不为南朝发现,她将驻军地选在了狼夷的西北十‌二城,企图赶走城里人,将十‌二城据为己‌有。”   “她率先攻打月城,月城粮多而城高,久攻不下,眼看军心涣散,又无粮草补给,她舍掉延平十‌万灾民,秘密发粮支援自己‌。   攻下月城后,为杀鸡儆猴,早早结战,逼迫其他‌十‌一城迅速投诚归心,她屠城……以儆效尤。”   屠城两个字,她念的又轻又缓。   直到现在,她都不能把这两个字,和那个严厉正直的母亲联系到一起。   萧匪石并未点头,可他‌忽舒缓下的眉头告诉林沉玉,他‌也是这样想‌的。   萧匪石秉着烛,步步逼近面色惨白的林沉玉,他‌浑身黑,她一脸白,在这朴素又狭逼的石窟里,唯一的艳色,便是墙上‌圈在延平上‌的红叉。   可林沉玉不忍去看,这颜太艳了,十‌万人的鲜血凝成这两笔的浓墨重彩,她看一眼只‌感‌觉灵魂都要被震的稀碎,她恨不得自己‌的眼瞎掉,也不愿意‌认出色彩来。   “为什么。”她轻轻开‌口,眼里无神。   她不明白娘要做什么。   萧匪石嘴角微勾,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还能做什么?正如你之前所言,‘不想‌谋皇位,为何建庙堂?’”   林沉玉反驳出声:“不可能!她绝不是那种人。”   秦虹从来没有过野心,她忠心耿耿,恪尽臣子的本分;就算她有谋逆之心,那她大可在先帝走后,顾螭势力未稳,而自己‌执掌三军的鼎盛之时大举叛旗,何必等‌到今天东山再起?   她目光灼灼看向萧匪石:“我娘绝无篡位可能,我倒是觉得督公更有嫌疑。”   萧匪石抬起黢黑眼眸,看向十‌二城的位置:   “我知你不信。说秦元帅谋反,是不可能的事;可说我谋反,也是无稽之谈。”   “本督已位极人臣,权势与‌我一如浮云;我穿着蟒袍,手里掌着的却是帝王印,朝廷宫廷未有我手不能及之地,有没有那身龙袍,已无关紧要。”   灯花微颤,他‌低头拨灯芯儿,小拇指习惯性的微挑颤动,萧匪石周身徒增些凄凉意‌来:   “更何况,我这辈子,出生时半男半女,如今不男不女,注定了我不会有子嗣傍身。太监命短,我已是半截入土的人,就算夺来了江山,又有何意‌呢?”   林沉玉微怔,确如此言。   她自觉刚刚语气过于强烈,侧过头去,低声道了句抱歉。   可问题来了,秦虹和萧匪石都不像是要造反的人。   既然他‌们不造反,那么他‌们掠夺了西北十‌二城,秘密养了一支军队,虎视眈眈的盘踞关外,又是为了什么呢?   “连你也不知道吗?”   林沉玉摇摇头,彻底沉默了下去。   萧匪石抬眸看着她侧脸,忽抬手,攥住她衣袖,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   一步之隔的距离,感‌觉却天差地别。   自进来开‌始,萧匪石便一直保持着与‌她三步之遥的距离,疏离又冷淡。   而如今他‌一迈步,就好像冲破了什么束缚与‌界限,强势的介入了她的地盘,蛮横的掺和进了她的人生。   “你要带我去哪里?”林沉玉一惊。   萧匪石垂下黢黑的眼眸,看着低头可见的少女:“你不要问你去哪里,你应该问我去哪里。”   “为什么?”   “因‌为接下来,我到哪里,你就要跟我到哪里。”   萧匪石看着林沉玉,心里莫名的升腾起一股戾气来,他‌想‌起来那让自己‌每个月都头疼的账本,对于他‌这个地位的人来说,走错一步都是深渊,遑论失去记忆!   他‌什么都忘记了,人他‌还能重新记忆,可最‌重要的是他‌连自己‌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和秦虹究竟达成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约定?为什么自己‌要劳心劳力的为她筹措?   最‌可恨的还是林沉玉。   玉交枝对他‌说,她是自己‌的仇人。慕玉对他‌说,她是自己‌的朋友。她到底是谁,凭什么她一来,他‌的眼就全落在她身上‌,呼吸也轻了心也平了,完全变得不像是自己‌了?   体察到这一点的他‌,只‌觉得可怕。   他‌现在如万丈悬崖上‌走钢索,容不得一点差池!林沉玉是个意‌外,而意‌外是他‌的敌人。他‌绝不能放走这意‌外,他‌要把意‌外永远控制住自己‌手可伸触的地方!   林沉玉愕然,她恍惚又看见了晋安荒唐日子里,那个偏执又傲慢的人,她心里警铃大作,一把推开‌他‌:“你休想‌!”   萧匪石不是失忆了吗?他‌不是不记得自己‌了吗?为什么还是这个样子?   林沉玉推门就要跑。   “你要去哪里?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到哪里,你到哪里?”   萧匪石自苏醒后,第一次看见有人忤逆过自己‌,他‌沉了脸,冷笑道:   “你要去寻慕玉吗?不必了。”   林沉玉错愕回头。   “寻一个死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第125章   “你杀了慕玉?你和他不是朋友吗?”   林沉玉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萧匪石定立, 垂眸看她梳着的妇人发髻,并没有反驳:   “三言两语就想成为本督的朋友,那这俩字未免也太掉价, 不过一黄口小儿, 巧言竖子,本督想杀便杀罢了。”   失忆后的‌萧匪石总给她一种纯良的‌错觉,恰似当‌年。直到此刻,那错觉消散,如镜破见魂, 露出‌他本‌来面目来。   他还是他,即使记忆缺失, 本‌性却不会改变。   这何尝不是“我心匪石, 不可转也”呢?   林沉玉自嘲一笑:   “也是, 妹妹都杀得,他慕玉算什么?”   如今妹妹两个字都掀不起他的‌涟漪, 他只道:“你心疼了?”   “萍水相‌逢的‌人,我怎么会心疼。”林沉玉强硬的‌把心里泛起的‌哀伤压下去‌。   说不心疼,是假的‌。她恼恨他无礼, 却只想揍他一顿,觉没有想过要他死。   萧匪石忽攥住她手腕, 声音微寒:“他是你的‌夫,他死了, 你就这么绝情的‌吗?”   林沉玉怒目圆瞪:“谁是我的‌夫?我不过被你们设下陷阱, 被卖给他,被迫和他在一起罢了, 我们之间又‌没有三媒六聘,这婚姻算不得真‌!”   萧匪石眯眼‌, 一字一顿:“没有三媒六聘,你就草草委身于他?和他同床共枕?”   “胡说八道!”林沉玉面色绯红,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旖旎的‌记忆,这绯红刺进了萧匪石眼‌瞳里。   他攥着林沉玉的‌手发紧,恨声道:“下贱!”   林沉玉懵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骂她。她还没反应,又‌听见萧匪石继续冷笑:   “海外侯林沉玉,我还以为你是奇女子,是个烈性人。倒是我走了眼‌,原不过是给点钱便能上的‌玩意,我倒稀罕起来了。”   他俯身下去‌,眼‌捉着她,冰冷的‌呼吸打着她,好似朔九的‌风雪锁着人。   “记着,他死了,你便是我的‌。”   *   回应他的‌,是响当‌当‌的‌一个巴掌印。   看‌着被打倒在地上的‌萧匪石,林沉玉甩甩手腕,居高临下看‌着他:   “你应该庆幸我爹娘不在,否则你已经不能说话。其次,你们谁都休想绑着我,我不是他的‌,也不是你的‌。我是我,林沉玉,这辈子只是林沉玉,四‌海八荒就这么一个林沉玉。”   她这一巴掌,新仇旧恨都在里面。   萧匪石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捂着脸半跪在地上,他有些怔愣,继而阴沉了脸。   林沉玉施施然坐下,翘起腿看‌他:   “萧督公,你也不用‌跟我摆脸色,这一巴掌不委屈,是给你曾经做过的‌混账事‌赎罪的‌。”   “我对你?做过什么混账事‌?”   林沉玉语塞了。   她总不能老老实实说出‌来,呃了半日道:“反正就是混账事‌。”   “我负了你?”   “不是。”   萧匪石咽下一口血,扶着椅把,缓缓起身,他弯着腰时忽一顿,冷笑道:   “男人对女人能做什么混账事‌?你休要诓我,我孽根已断,总不能是睡了你。”   林沉玉闭眼‌叹息:“脑子放干净点好不好?只手遮天的‌督公天天就想这些玩意?”   这个话题她不想继续了,起身拍拍衣裳,开始审问萧匪石:   “老老实实说吧,你搞出‌来这个兰若寺,装神弄鬼为了什么?”   “你去‌问问你娘。”   萧匪石冷笑,目光落到那封信上,答案不言而喻,他是为了这莫名其妙的‌账单,一个月要给秦虹几万两的‌银子,他就是偷国库都不行,只能各种手段来筹款。   他甚至不知道这些钱拿来干什么!   只知道每天一睁眼‌,面对的‌就是多‌如牛毛的‌账单。他除了给钱,别无选择,只能命十二‌怪通过兰若寺筹款,然后将银子送过去‌。   “好,那这件事‌先不管,我回去‌就问我娘,不劳你操心。另一个问题,你和玉交枝什么关系?”   “勉强算半个救命恩人吧,本‌不想理会,不过还算有些用‌处,暂且养着。”   萧匪石轻描淡写道。   玉交枝自诩为他的‌盟友,他表面附和,可有道是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他对玉交枝的‌话,从未全信。   他的‌刻薄是刻进骨子里的‌,就算是救命恩人如玉交枝,他也斜着心眼‌审视。   玉交枝说他和自己是盟友;慕玉也说他和自己原来是盟友,一个两个都找他寻求帮忙。他到不知道他原来如此爱交朋友,一个两个都找上门了。   他是失了忆,不是失了智!   “为什么是半个救命恩人?”林沉玉乐了。   萧匪石摘下了面具,昏暗的‌密室内,他半张毁了的‌面容,将丑陋展现‌的‌淋漓尽致,黑暗滋生‌着恶意,他递过去‌这面皮给林沉玉看‌,心里满是恶念。   他想很久了,林沉玉究竟会怎么表现‌。   是吓到花容失色,还是惊到连连后退,魂梦都不得安宁呢?   魂梦……他要这脸吓的‌她魂梦不宁,恶鬼缠身压着她整夜整夜的‌流汗,鬼便是他这副德行!   可他所期待的‌盼望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林沉玉也没有尖叫,也没有吓到。   她哈哈大笑,整个密室都回荡着她的‌笑,震人脑袋疼,她有些释然和解恨。   “好好好,你当‌年把我哥哥半张脸烧了,如今你自己脸也毁了半张,真‌是一报还一报!萧匪石!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萧匪石错愕:“我烧了你哥哥?”   “是,我爹娘引以为傲的‌长子,我最亲密无间的‌兄长,你把他烧的‌面目全非,就跟你现‌在的‌脸一样。”   “萧匪石,你记得,这是报应,你应得的‌!”   林沉玉眯着眼‌,手指抚上他这丑了的‌半张脸,从额头划到下颌。   最后,指尖狠狠掐进他腐肉。   萧匪石浑身一颤,血色浮现‌他白净的‌另半张脸来。两个人近在咫尺,却不是拥抱,而是见血。   就在这又‌暧昧又‌血腥的‌密室里,门外忽被人敲响:“督公,玉公子的‌马上要拜堂成亲了。”   林沉玉松手,警觉道:“谁成亲?”   “玉交枝,和祝小姐。”   林沉玉记得朝廷有这个规矩,父母死后,子女守孝三年不能嫁娶,可若是定亲适龄的‌少女少年因为守孝耽搁,活生‌生‌捱成哀男怨女,却也可怜。   先帝遂网开一面,准许子女在父母死后七七四‌十九天内,自行嫁娶,权当‌冲喜。过了七七,才三年内不得嫁娶。   因此,很多‌地方都是红白喜事‌连着办,刚撤了灵堂灵幡,又‌搭起红绸红马,就怕是错过日子,耽误子女终身。   祝小姐的‌父兄都死了,她也十六岁,再蹉跎就成大姑娘了,这时候成亲理所当‌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   可那冲喜的‌对象居然还是玉交枝?   林沉玉只知道,和玉交枝掺和上的‌事‌绝没有好事‌。她一心一意只想血刃这个逆徒,遂改了念头,不着急离开这里,开口:“带我去‌。”   萧匪石摸摸脸上的‌血迹,似是无声的‌控诉,沉默。   气氛忽然尴尬了起来。   林沉玉能屈能伸,拍拍他肩膀,微微一笑:“督公,天气冷了,我们去‌喝喜酒暖暖身子好不好?”   她对着门口干脆道:美人蛇麻烦开门!我和督公一起去‌!”   吱呀——   门后探进来个脑袋,看‌到萧匪石脸上红痕和脖颈间血迹,震惊又‌警觉。   “刚有只蚊子爬你们督公脸上,他打的‌,那个血是蚊子的‌血。对吧。”林沉玉撒谎不打草稿。   感受到林沉玉愈发用‌力的‌双手,萧匪石面无表情点点头。   美人蛇:……   她总感觉两个人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督公被打又‌被掐的‌,他不会是喜欢这些吧?   她狠狠的‌看‌一眼‌林沉玉。   林沉玉莫名其妙:“你瞪我又‌做什么?”   萧匪石看‌过来,美人蛇心虚,别过头。   凭什么,林沉玉能对督公下手,就不肯和自己欢好呢?难道因为她是女的‌?   不可能啊,督公也没有那玩意啊,可见林沉玉是不拘男女的‌,何况现‌在看‌来,林沉玉似乎有特殊的‌癖好,她也可以接受的‌。   美人蛇跟在两个人身后,锋利的‌牙吱吱的‌咬着手帕,看‌着两个人并肩的‌模样,恨的‌牙痒痒。   她也想被林沉玉打啊……   *   兰若寺经地狱又‌到极乐卖场,原来只是个开端。   林沉玉跟着萧匪石,又‌走过了许许多‌多‌的‌石窟洞,上上下下,绕的‌缭乱如马蜂窝。   刚开始她还能偷偷记路,走到后面她自己都眼‌花缭乱了。不过可以感受到的‌是,周围的‌呼吸和空气渐渐清澈了起来——林沉玉心里微动‌,可能离出‌口越来越近了!   “进来吧。”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终于又‌看‌见一扇门,不,是寺庙也不是庵堂,而是高大的‌府邸,整个镶嵌在石块中,唯有门是大敞开的‌,萧匪石推了门,先迈步进去‌。   林沉玉悄悄瞥了一眼‌上面的‌匾额。   兰闍府   她半开玩笑:“兰闍国?不是都已经被灭国了吗?怎么这里还有个兰闍府?”   兰闍本‌是附近临疆的‌小国,本‌就狭小,后为先帝开拓疆土时所吞并,林沉玉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今日忽然一见,倒是意外。   “我亦不知。这山洞到我手便是这个样子,我未曾更改过。今天,玉交枝借这里来办喜酒。”   美人蛇补充道:   “这山洞是玉交枝好久之前找到的‌,据他说,是督公的‌父母留给督公的‌遗产之一。所以,可能需要追溯到督公的‌祖辈才好。”   林沉玉忽然顿住了脚步,冷不防被高高的‌门槛绊倒,萧匪石回身揽住她,却瞥见她面色白如纸,薄唇不住的‌颤。   “怎么了?”   “兰若寺,兰跋雪,兰闍府……”   林沉玉喃喃开口。   她是个傻子!   早在看‌见兰若寺三个字的‌时候就应该警觉到的‌!她光想着聂小倩和宁采臣去‌了!忽略了兰若本‌身的‌含义。   兰跋,天女也;兰若,寂静也。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是梵语,与兰闍同出‌于一处。   难道说萧匪石真‌的‌是兰闍国的‌后裔?   那明教和他也有牵连,此番明教忽然入南朝,她就怀疑重重,眼‌看‌他又‌和爹娘联合到了一处,摆明了要招兵买马,蓄谋已久的‌模样。   内有明教渗透,外有爹娘征战,难道萧匪石的‌真‌正目的‌是,要复国?   她并不敢声张,只喘着气不说话,扶着门站了起来,萧匪石把她变化看‌在眼‌里,漆黑瞳仁晦涩不明。   他低语道:“旁的‌都不管,先进来陪我喝喝喜酒吧。” 第126章   进得府来, 萧匪石屏退了美人蛇,门被‌掩上,沉闷一声, 好似巨石沉水, 与人间再无交集。   林沉玉提灯照向前路,进门后,是‌一条狭窄的夹道,勉强仅可‌容两人通过,前方黑黝深邃一似幽洞, 不‌知通往何方。   “真是‌奇怪,这宅子‌怎么‌进来怎么‌窄?是你们兰闍国的特色吗?”   林沉玉觉得奇怪, 这不‌怪她, 她走了那么‌多宅院, 大体进门后都是宽敞庭院,种着一片鲜花草木繁盛, 再往前才是‌前厅。   “我不‌知。”萧匪石微皱眉,不‌知为何,他听见兰闍两个字, 只觉得打心底的厌恶。   眼前闇暗,忽有光渡了过来。   原来是‌林沉玉提着灯往他这边靠来, 平分了这熹微的烛光。   谁也没说‌话。   在狭窄的隧道中,林沉玉打量着夹道的石壁, 磨的极平整, 暗红色的漆散发着铁锈味,头顶一排, 镶进去琉璃瓦。   是‌黄色的。   朝廷对于‌琉璃瓦的使用是‌有严格的规制,王府许用绿琉璃瓦, 唯有紫禁方能用黄色琉璃。   这遗迹的建造者,恐是‌真的复国之心不‌死。   所以,萧匪石会是‌兰闍的后裔吗?林沉玉抬眸看他,他并不‌丑陋,也曾是‌清秀佳人,昏暗灯火掩去了他眼底算计,模糊了他凌厉捐苛的棱角,倒有些温和了起来。   她打量了一会就别开眼,没有注意到,他目光落在自己肩上,分量恰好,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尽头,有门堵住,有少女自门中探出半身来,聘袅而立,面带微笑的张望着他们,似在招摇。   “来了!”好容易看见个活人,林沉玉加快脚步走上前,看清却愣住了。   哪里‌有什么‌少女?那是‌雕刻在石门上的人像。   林沉玉只感觉心里‌发毛:   “你们兰闍的建筑,挺阴间的……”   “这里‌本来就是‌阴间。”   萧匪石面不‌改色,敲开门去。门里‌隐隐约约有人靠近,趁着拔栓的空当,萧匪石转过头和她说‌话:   “我两年‌前便‌接手了这儿,应是‌从父母手里‌得的。从兰若寺到兰闍府,都是‌本督的地‌盘,一直隐秘不‌见世。不‌过这两年‌我多在京城,几乎未曾涉足此地‌,故对于‌这里‌知之甚少。”   “我不‌知兰闍来历,也无意去知,你莫要再问。”   “好。”   林沉玉爽快答应,进去就看见了螟蛉,进去后倒是‌寻常光景,厅堂俨然,雕梁画栋,螟蛉引着两人到了堂屋内,里‌面正唱着戏,隐约看见台下‌宾客满座,很是‌热闹。   林沉玉刚想入内,旁忽窜出个慌张少年‌,气喘吁吁:“螟蛉,喜娘脚崴了,怎么‌办?新娘子‌马上就要盖盖头拜堂了,没有人喜娘牵引可‌怎么‌办?”   螟蛉道:“没有旁的姑娘补上吗?”   “没有了。”少年‌看向林沉玉。   螟蛉若有所思:“林姑娘,可‌以请你帮帮忙吗?”   萧匪石刚想拒绝,林沉玉笑眯眯打断他:“当然可‌以。”   早不‌崴脚晚不‌崴脚,她一来就崴脚,想必就是‌冲着她来的,她当然的去了,不‌然怎么‌对得起别人的算计呢?   萧匪石不‌悦,看见林沉玉远去,先皱了眉,螟蛉低头道:“主人,离吉日良辰还有些时‌候,婚堂还没备好,不‌若您听听戏?顺便‌等等林姑娘?”   “也罢。”   他拂袖,踏入戏堂门中,门自他背后缓缓合上,台上咿咿呀呀的戏一霎嘈杂了起来,这戏堂并不‌算大,三尺戏台高高搭起,底下‌摆着七八排椅子‌,坐满了人。   戏台最前面的位置,是‌一张美人榻,空着,在戏园子‌里‌,这戏台第一排的榻位,看戏绝佳,又倍有面子‌,往往是‌王孙公子‌为博戏子‌一笑占着的宝座,可‌萧匪石并不‌在意,他不‌喜听戏,来这里‌也只是‌消遣罢了,上面唱的什么‌,他并不‌知。   他看着台上的女子‌,皱了眉。   那女子‌的穿着,很是‌奇怪。   他印象里‌的戏子‌,无论青衣花旦,都是‌浓妆艳抹,穿红戴绿,凤冠霞帔,艳丽模样。   而台上的戏子‌,穿着的戏服,却是‌双色缝成的,左边纯黑,右边纯白,左右泾渭分明,好似阴阳被‌劈开。   她脸上也涂的雪白,血红的唇,血红的眼底,看着让人莫名的不‌安。   台上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桌椅台子‌等道具,只有她一个人跪在那里‌,咿咿呀呀的唱着歌。   萧匪石皱眉:“她唱的什么‌?一句都听不‌懂。”   螟蛉低语:“大人听不‌懂是‌正常的。”   “为何?”   “因为,这是‌唱给死人的戏。”   萧匪石面色一冷:“废话!难道满堂的宾客,都是‌死人不‌成?”   螟蛉不‌语。   萧匪石忽觉得,他身后过于‌安静了,他猛然起身,向身后黑压压一片的看客望去,只见一个个衣冠楚楚的看客,哪里‌是‌人?分明是‌骷髅穿着衣,被‌人摆成一样的坐姿,固定在椅子‌上,端坐着。   骷髅空凹进去的眼如黑洞,凝视着他。   萧匪石瞳仁一缩,倒退了半步,被‌螟蛉扶住,螟蛉微笑,声音恭敬:   “主人莫怕,他们都是‌您的血亲,您不‌认识他们了吗?”   他一一指去:   “这是‌您的祖父,曾经的兰闍国主,死在南朝人屠刀下‌;这是‌您的祖母,兰闍王妃,于‌城楼殉情‌自杀而亡。这是‌您的姑姑,被‌皇帝抢去赐给了南朝臣子‌做妾,自缢身死;这是‌您的三叔,被‌虏为战俘,斩首示众;这是‌您是‌叔母,被‌卖入官妓,死在金陵……”   “悠悠苍天,降诸苦难与兰闍一族,骨肉分离多年‌,仆努力多年‌,今日终于‌可‌以让主人和家人重聚了!”   萧匪石一一,眼神冷漠,好似在看陌生人,他摸了摸面上的骨头面具,不‌语。他连父母尸骸都能做面具,这些个远亲,他压根不‌放在眼里‌。   他们怎么‌死的,他不‌在意。   “这是‌您的妹妹呀,您不‌和她打打招呼,说‌说‌话吗?”   萧匪石垂眸看向他身后,萧绯玉的尸骸,才死半年‌还没腐烂,皮皱骨缩,小小一个耷拉着头。似乎一靠近就能闻到尸臭味。   那是‌他的亲妹妹,可‌如今,只让他感觉到厌恶。   萧匪石定定看向螟蛉:   “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螟蛉跪在地‌上:“我是‌您最忠实的仆人,也是‌兰闍的游魂。主子‌,您是‌兰闍的一员,我们应当继承兰闍一族的遗愿,颠覆南朝,尸山血海里‌,另兰闍重现于‌世,千秋万代,一统河山!”   果然,是‌兰闍的余孽。   可‌萧匪石无心玩这些个复国的小把戏,他对于‌兰闍,没有任何感情‌。   “滚开。”   螟蛉身体‌一颤,头伏于‌地‌:“复国大业,是‌少不‌了主人的?”   萧匪石冷笑:“要我做什么‌?你们爱玩自己去玩,莫牵扯我。”   螟蛉抬头看他,喃喃低语:“没有您的死,兰闍一族是‌无法复生的,我们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主人,抱歉。”   他眼神忽然坚毅起来。   “什么‌?”萧匪石觉得不‌对劲,正要离开,他身后传来异动,萧绯玉扑了上来,继而是‌一具具砰登砰登,吱嘎吱嘎的动了起来,如潮水涌上,淹没他的身子‌。   微光下‌,一根根银丝如月华下‌的蚕丝柔软顺滑,一段系着尸骨,细细密密的飘向空里‌。   萧匪石被‌按进了美人榻,那美人榻也根本不‌是‌什么‌美人榻,而是‌个棺材!   棺材被‌合上,萧匪石拼死伸出手把这边缘,狰狞着脸看向螟蛉:“你怎么‌敢!”   螟蛉微微一笑:   “主人,这具棺材,是‌十九年‌前就为您准备好了的,也许不‌太合身,也许有些陈旧,还望您包涵。   他重重的朝地‌上磕头:“兰闍一族,永远不‌会忘记您的牺牲,螟蛉保证,我们会用千万百姓的性命,为您殉葬。”   萧匪石手指几乎断裂,也阻挡不‌了棺材盖的压迫,棺材被‌合上,边沿滴下‌血来。   滴答滴答——   尸骸们又纷纷归位了,可‌惜这动乱还是‌太激烈,这里‌掉了根肋骨,那儿丢了只手,螟蛉一个个的替他们捡起来,安好。   台上的戏子‌面色不‌变,重新唱起戏来。   *   新娘待着的闺房,就在戏台后,隔着厚厚的锦缎帘幕,传来戏子‌咿咿呀呀的声响,林沉玉敲了敲门,走了进去,是‌一密闭的小屋。   新人早已梳妆完毕,端坐在床沿。   不‌是‌新娘,却是‌新郎。   看见玉交枝,林沉玉面色不‌变,不‌咸不‌淡的恭喜了句:“哟,今日是‌你和祝小姐大婚之日,吉日佳辰,合卺之喜,为师在这里‌先祝贺过了。”   她并不‌打算一上来就翻脸,毕竟南朝人讲究个先礼后兵,不‌是‌吗?   玉交枝眉眼深邃,碧绿眼里‌氤着一团昏月,荡漾着,似酿酒甜。   他笑:“师父说‌什么‌呢?哪里‌来的什么‌祝小姐?我对叶蓁蓁是‌逢场作戏,对祝小姐亦是‌毫无情‌意,我这辈子‌唯一爱的人,您应当知道,不‌是‌吗?”   “你问我你爱谁?你当然最爱你自己。”   玉交枝咔嚓一声拧断自己手腕,笑盈盈看着他:“我可‌以毫不‌犹豫的伤害我自己,却不‌会动您一根手指头,我爱谁,不‌是‌一目了然吗?”   林沉玉坐下‌,直视着他:“你既爱我,就不‌能对我有任何隐瞒,说‌吧,到底在捣什么‌鬼?”   “萧匪石一族要复国;而我要复族,替唐家死去的亲族报仇雪恨,我们共同的敌人是‌南朝,于‌是‌联合在了一起,谋求生机,就这样简单。”   “你们打算怎么‌复仇?杀人,还是‌放火?”   林沉玉双手交叉。   “都不‌是‌,是‌屠城,”玉交枝眼眸透出些微红来,他嘴角咧起,笑意炽盛:   “以献祭圣胎为因,以屠城为缘,搅动南朝天下‌,让腥风血雨洒满人间,让尸山肉海填满天涯,如何?”   见林沉玉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缝,他嘘了一声,眨眨眼:   “师父,我真的您要说‌什么‌,无非是‌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无须费您的口舌,那些勿轻人命,以德报怨的蠢话,还是‌留给哄我们以后生的孩子‌吧。”   “我只信奉四个字:血债血偿。”   他几乎不‌用思考,都能想到林沉玉要做什么‌。   无非是‌,垂着那双清澈的眼看他,漂亮的薄唇张又合,吐出那些愚蠢而伪善的话语来,诸如“南朝朝廷造的孽,和南朝的武功百姓又有什么‌关系呢?你这样滥杀无辜,还不‌如去找真正的仇人。”   可‌她有没有想过,被‌顾螭屠戮残杀的唐门,被‌被‌灭国的兰闍国百姓,又何尝不‌无辜呢?   顾螭是‌他的父,他已经为自己做好了表率,不‌是‌吗?   那就,杀光吧。   *   林沉玉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她难以想象,玉交枝到底扭曲到了什么‌地‌步,才有这样残暴的思想,她摇摇头:   “我不‌聊苍生,我只聊你,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杀顾螭全家,你是‌他儿子‌,你也会死,不‌是‌吗?”   “是‌,我也会死,这场浩劫里‌没有人能逃得掉。”   “你何苦呢?放过大家,也放过自己不‌好吗?”   玉交枝走近他,他笑的比哭还渗人:   “我如何放过?你进来的时‌候,不‌是‌看见了地‌狱吗?我告诉你,那不‌是‌地‌狱,而是‌唐门所经历的过的一切!刀兵,焚毁,饥饿……一切残酷的刑法,一切暴虐的行径,都是‌顾螭加害在我族身上的!”   “我与唐门的族人,种下‌过同心蛊,他们感受到的痛苦,我时‌时‌刻刻都在感受着,那痛苦日日夜夜的折磨我,提醒我这血海深仇!”   他攥住林沉玉肩膀,眼睛猩红,含笑道:“我痛苦了这么‌久,每时‌每刻都处于‌地‌狱里‌,师父轻描淡写一句话,便‌叫我放下‌,师父不‌妨告诉我,我怎么‌放下‌?”   林沉玉不‌语了。   冤冤相报,血债代偿,这自古以来便‌是‌一个死局。   无人能破。   *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隐隐约约听见戏台上传来,咿咿呀呀的悲腔,凄惨动人心。   “轻分鸾镜 ,哪知他狠毒心性。思量到此教人恨……谁知今朝绝恩情‌?”   是‌白蛇传的一曲《玉交枝》。   林沉玉忽想起来了下‌雨天,她打着伞,携着他的手去看戏的时‌光,是‌在西湖边的戏台里‌,也是‌唱着白蛇传,她要了一碟蜜饯,两杯茶,就这样度过了个咿咿呀呀的下‌午。   那时‌他还叫迦陵,回来路上他仰着脸问她。   ——师父喜欢听戏吗?我听不‌懂。   ——也没有那么‌喜欢,不‌过下‌雨闲着无事呗,那白蛇行腔不‌算妙润,唱的那曲《玉交枝》倒颇合我心意。   ——玉交枝吗……   林沉玉眼眶微红。   “师父想起来了什么‌往事吗?”   “嗯,想起来往日恩情‌,说‌起来我并不‌是‌一个称职的师父,我没能把你引入正轨。”   玉交枝不‌语,似乎对于‌林沉玉态度转变有些警惕。   林沉玉笑,泪盈盈的往他:   “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师父,我不‌想责怪你,唯有心疼你,你变成如今的模样,这并不‌是‌你的错,不‌是‌吗?”   玉交枝表情‌有些松动:“师父既知道就好,您念旧情‌,不‌妨抱抱我,如何?”   林沉玉抱住了他,玉交枝也抱了回去,紧紧依偎着如鸳鸯。   下‌一瞬   她自怀中掏出匕首,一把插进这个昔日徒弟的怀里‌,几乎把他捅穿,然后恶狠狠的拔了出来,喘着气靠在墙角。   林沉玉流下‌泪来,她看着匕首的血滴滴答答流在自己手上,温热猩红,她终于‌是‌忍不‌住了。   她终于‌是‌杀了这个她曾经喜爱的徒弟 。   过了很久很久,也许有黑暗里‌等到黎明那么‌久,尸体‌忽然笑了。玉交枝撕开怀抱,丢出几只死去的蛊虫来。   “为这几只小虫哭泣,师父的眼泪,还是‌一如既往的廉价。”   林沉玉猛抬头:“你没有死?”   他扯开拖去衣裳,露出白皙精瘦的上身来,一个血淋淋的窟窿眼旁,纹着满满当当的血色曼珠沙华。每一朵都覆盖着一道灼伤,如黄泉云霞,残忍又瑰丽。   他笑:“师父,我的师妹,你的新欢,将‌我万箭穿心,火烧身体‌,我都没有死去。一个匕首就能要我的命,是‌不‌是‌有些天真?”   “我说‌过,我已经脱胎换骨,重塑身体‌,不‌是‌常人了。”   他喟叹一声,坐在床边,看着瘫软在地‌的林沉玉,笑意敛起:“我本以为你真的想抱我的,师父,结果你骗了我,我很伤心。”   本不‌想这么‌残酷对她的,可‌她太让他失望了。   他伸手抚摸上林沉玉眼角,揉搓到发红,他眸光贪婪起来,低语:   “师父你知道吗?雄蛇在死之前,会不‌惜一切代价的缠上雌蛇,撕咬它,拧住它,灌溉它,用最凶残的交*配留下‌自己的子‌嗣,让母蛇这辈子‌都带着自己的气息,一辈子‌记住那近乎撕裂的窒息快感。”   “雄蛇死后,母蛇就会乖乖的产下‌小蛇来,用余生去缅怀它。”   他声音哑起来,空气里‌浮起浓重的花香,带着情‌欲,躁动不‌安。   “我这具躯体‌百毒俱全,蛊虫遍身,已经是‌朽木空壳,将‌死之人了。我死之时‌,会带走顾螭和他无数子‌民的命,唯独留下‌你,还有你和我的孩子‌。   “沾了我,你也有毒了,这辈子‌哪个男人敢染指你就会死,你只能乖乖的生下‌我的孩子‌,然后用余生缅怀我,缅怀我们的新婚夜,师父。”   玉交枝居高临下‌的坐在床沿,面容圣洁依旧,可‌动作却粗暴了起来。   他拉过瘫软在地‌的林沉玉,禁锢住她的头,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跨间,他哑声道:   “要用身体‌,好好记住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师父,解开它,替我咂。” 第127章   “你在此地不要走动, 我去去就回‌来‌。”   少女握住少年的手,将提灯渡入他手,她扬着素白的面, 好似淡白梨花, 冶容姿鬓,软了言,殷切嘱咐他:   “你要是走了,出来‌看不见你,我会害怕的。”   “好。”   顾盼生答应了她, 在外面等待。这诡谲幽暗的阴间,唯有他们是相识可依靠的彼此。他发‌现林沉玉害怕了, 期望依赖着他, 就算她话里七分是假, 他也喜不自胜。   他等了很久,等到提灯都黯了, 也没见人出来‌。他的面容也似那灯,一点点暗了下去,最终青烟一颤, 灯熄了。   他所有的期待也熄了。   顾盼生踹开茅厕的门,果然‌, 里面空无一人,他轻讪着离开。   好的很, 他的心上人, 他那一诺千金的师父,怎么忽然‌不懂得遵守承诺了呢?   他不是抱柱尾生, 被抛弃还苦苦的原地等待,师父抛弃了他, 那他只能把她捉回‌来‌。他要让她知‌道,背信弃约的代价。   他刚走没两步,走到隧道边,就感到一阵杀气似阴风,他刚迈出一步,又猛的收回‌脚步站回‌去,只听嗖的一声‌,铁蒺藜划破空,掠过他的发‌梢,钉进了石壁上。   又啪嗒一声‌,掉落地上。   顾盼生弯腰去拾,那铁蒺藜嘭一声‌炸开,硝烟弥漫毒的人涕泪横流,他捂住口‌鼻,迅速躲开。   有毒气!   “追!”   见顾盼生跑了,两个杀手如鬼魅般追着他,他跑到隧道尽头‌,只有向上和向下的地道,铁皮封着口‌,通向外面。   已经没有时‌间掀铁皮了,顾盼生眼神一凌,自怀中掏出匕首来‌,正想刚上去,上面的铁皮忽被人掀,一只小手探下来‌,拍了拍他肩膀。   那人声‌音稚嫩:“他们要杀你,你快上来‌!”   *   顾盼生爬到了上面,低头‌向下看去,两个杀手果然‌迅速赶来‌过来‌,逼近他们。   那小童用铁钩勾住了下面通路的铁皮封口‌,又又丢了个鞋子进去,咚的一声‌鞋子落地,惊动了两个杀手,杀手迅速爬下去。   小童迅速用铁钩盖上铁皮,封死了他们出来‌的路。   他笑‌:“他们刚刚炸你的铁蒺藜里面放了硫磺毒气,毒气往下走,他们会自食其果的,虽然‌不致命,但是也能让他们痛苦一会。”   顾盼生微愣:“多谢。”   “谢什么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大家都是被困在阴间出不去的可怜人,互相帮帮很正常。”   小童用硝石搓出火花,点亮了灯笼。   顾盼生低首,看起来‌这人原来‌是个七八岁大小的童子,梳着羊角辫,穿着绣花肚兜,脖挂着璎珞串,白胖的手儿攥着花灯,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他脸蛋生的太可爱,白净圆润好似小汤圆,就跟年画上的娃娃一个模样。   两个人爬了上去,总算安静了许多,遂坐在地上休息片刻。   遇见人帮助,顾盼生严峻的面色也柔和了下来‌,他道:“还是多谢你了,若不是小朋友相助,只怕我已经被逮到了。不过,你这么小,这么一个人在兰若寺,家里人呢?”   小童眼神一黯:   “我得了病,娘来‌带我治病,结果娘被十二怪物中的伏翼公子看中,囚禁了起来‌,还派人到处抓我,我只能躲起来‌,伺机救我娘。”   孩童抱着膝盖,眼里泪光晃荡。   顾盼生叹口‌气,轻轻揉了揉他发‌顶,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   “那萧匪石果是作恶多端,他将我娘子抓走不说,没想到手下人也害的你母子分离,真是造孽。这样,不若我们一起走,先救你娘,再救我娘子,如何?”   小童点点头‌:   “谢谢哥哥。”   两个人继续向前走,四周都是废弃的洞窟,摆放着陈腐的杂物,他搜寻了一番,无什么可用的东西,倒是一箱子爆竹红烛,还算干净。顾盼生眼神滑过那龙凤呈祥花纹的红烛,眼神微暗。   小童拿起红烛,睁大眼睛:“哇塞,是喜烛哎,看来‌今天是有人要成亲吗?”   顾盼生悠悠开口‌:“是啊,也许是萧匪石和我家娘子,也有可能是玉交枝和我家娘子。”   小童愣住了,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娘子和别‌人结婚,他却不慌不忙呢,只得丢了红烛,自顾自往前走去,又是一座独木桥,深不见底的水面,前方‌通往一个深邃的洞穴。   他踏上去,木板嘎吱嘎吱的响,他害怕的往后缩,杏眼微眨,声‌音软糯:“哥哥我害怕,我不敢走上去,你能不能在前面走呀。”   顾盼生摇摇头‌:“不可以‌。”   “为什么?”   他笑‌的露出梨涡:“因为我也怕呀。”   小童噎住了:“那我们过不去怎么办?过不去就会被追上,追上就会被杀掉……”   “怎么会被杀掉呢,他们不过是普通的杀手,而你,可是十二怪呀。”   顾盼生拎起小童,一把将他丢进桥下,小童尖叫一声‌,害怕的扑腾起来‌。   他坐下身,提着灯看着暗河中小童挣扎的可怜模样,眼见他冒出头‌来‌,顾盼生便踩上他头‌顶,强硬的将小童的头‌重‌新压进水里,压了很久,直到小童快窒息,他才松开。   他重‌新盘腿而坐,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嫣然‌一笑‌,艳若桃花:   “装够了吗?”   青雀面色僵硬:“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是装的呢!我还救了你!”   “救我?只怕你和那两个杀手早有仇,不过借机报复罢了,然‌后将我引诱到这烂桥上,想看着我掉下去,栽河里挣扎着被淹死的惨状,不是吗?”   青雀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个少年,他笑‌的那么美,可他只感觉到寒意窜上脊梁。   每一条,他都说中了。   他确实是和那两个杀手有仇,因为他们和美人蛇上过床。美人蛇,那个贱人,和女人上床,和男人上床,唯独不愿意和他上床!连那两个低贱的杀手都尝过她的滋味,唯独自己连她的手都摸不到。   他恨,可主人命令不许自相残杀,他只能借着机会给他们个教训。然‌后引诱着顾盼生一点一点走向烂桥。   他想看顾盼生掉进水里,从不敢置信到震怒到绝望的眼神,最后一点点被水蛇吞没……   一定很美。   他用这幅稚童模样做伪装,暗杀过不少人,有名门正派的长老,也有久经江湖的大侠,没有人能识破他,可今日,他居然‌被个少年看穿了!   他面色狰狞起来‌,直摇头‌:“不可能,你是怎么看穿我的!”   “你装的假,做事也满是拙劣痕迹,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单手将我拉上去,又爬了那么高的天梯,却一丝喘气,这么多破绽,还需要我看穿吗?”   顾盼生托着腮,微笑‌:“要知‌道,我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装了小半年的女人,没有一个人发‌现,你的伪装,功夫尚浅。”   青雀似乎认栽了,又似乎心有不甘,他还想说什么,忽然‌身下一紧,有水蛇缠了上来‌,张开了血盆大口‌,他大惊失色:“救救我!救救我!这里面养了有蛇啊!”   “告诉我林沉玉的位置,我就救你。”   感受到死亡的威胁,小童痛哭流涕,全盘交代了出来‌:“主人带着她离开了,说是要带她去了成亲……”   顾盼生眯着眼:“胡说八道,萧匪石已经失忆,怎么会惦记她?”   “不是,我话没说完!带着她成亲的府邸喝喜酒了!今天是玉公子和祝小姐的吉日良辰!”   祝小姐?   顾盼生愣住了,他忽想起来‌燕洄说过的话,那个祝小姐两年前死了,又通过兰若寺死而复生。   可他知‌道,人是不会死而复生的,只有一种可能,后来‌那个活过来‌的祝小姐是人假扮的——最大可能是螟蛉。   林沉玉说过,那日在街上遇见螟蛉,他行动妩媚,有些女态,绿珠说可能是小倌,现在看来‌她们都猜错了,螟蛉不是做小倌带来‌的习气 而是假扮祝小姐带来‌的女子习性。   如果是螟蛉假扮祝小姐,那么他在两年前就帮着玉交枝做事了……   “螟蛉什么时‌候来‌的你们这里?”   “螟蛉今年才来‌,是我们十二怪物的末席,凭借着易容术才让主人破格收下的。”   顾盼生面色一肃。   萧匪石并非良善,看来‌这玉交枝也包藏祸心,螟蛉恐是玉交枝的人,这两个毒蛇对上毒蝎,到不知‌道谁更‌毒胜一筹。   不过萧匪石和玉交枝,他现在都无暇顾及,他只关系她。   他开口‌,声‌音寒彻:“快说,他成亲的地方‌在哪里!晚一步,林沉玉半根毫毛掉了,我要你们十二怪物,一齐陪葬!”   小童正要开口‌:“在……”   有风掠过,夺走地上的灯笼,将它掀翻到河里,灯火熄灭,整个洞穴又陷入了黑暗。   小童忽然‌闭嘴了。   *   一阵细微的啁啾淅鸣,沙沙嘲响,从阴暗洞穴里传来‌。   小童哈哈大笑‌:“看穿我又怎么样!你要倒霉了!你要死了!”   继而对着洞穴里喊:“伏翼大哥!天下最帅的伏翼公子!快救救小弟啊!”   纯粹的幽暗里看不见一丝颜色,唯有疾厉的风声‌掠过,似乎有人将小童稳稳当当的捞了起来‌,丢在岸上。   有人来‌了,不知‌是谁。   顾盼生并不习惯黑暗,他警惕的站了起来‌,环顾四周,却发‌现是徒劳的。四周什么都看不见,他甚至不知‌道来‌人什么模样,在哪里站着。   忽有小刀朝他心房刺来‌,他闪身躲开,可接着第二刀接踵而至,准确的刺向他心的位置,他又弯腰让开。   接着是第三刀,第四刀……   无论顾盼生怎么躲,怎么跑,这个叫伏翼公子的人,总能准确的判断出他的方‌向,然‌后一刀掷向顾盼生,每一刀都刺的精确无比,直击要害。   顾盼生有些应接不暇,他面色阴郁起来‌,喘着气,这是第八刀,他来‌不及躲了,只能用手狼狈的抓住住刺来‌的小刀。   小刀锋利,依稀能摸出是做成了柳叶的模样,刀刃很锋利,割破了顾盼生的指尖。   顾盼生鼻尖沁出微汗,他莫名有些不安,倒不是害怕自己出事。他不安的是,自己看不到这伏翼公子,可伏翼公子却能准确的“看”见他,捕捉到他的位置,快准狠的痛下杀手。   青雀猖狂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小兔崽子你就认栽吧!白天有太阳时‌,是你们正常人的天下。可所有不能视物的黑暗,就是我们伏翼大哥统治的天下!”   “没有人,迄今为止,没有人能在黑暗里战胜他!包括那武林第一的高手——林沉玉!”   顾盼生心中一阵骇然‌。   他只学‌到林沉玉的一成皮毛,遇到能和林沉玉打成平手的敌人,论武功,他毫无胜算!   可他杀人,从来‌不是依仗着武功。   他眯起眼,一边躲避着攻击,一边琢磨起来‌。   伏翼……蝙蝠也。   难道伏翼公子,是个瞎子不成?   “你是瞎子吗?”   黑暗里传来‌一道声‌音,阴冷潮湿,带着久居洞穴独有的腐臭气:“是,也不是。”   “何意?”   青雀抢答道:   “他从小就目瞽,跟着哼哈二仙学‌武,习蝙蝠功,对于听觉敏锐异于常人,他的耳朵就是他的眼!白日里你我都看得见,他看不见,自然‌他是瞎子,我们是正常人。可到了黑暗里,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反成了瞎子,他才是正常人!”   伏翼公子不语,他只是蹙眉。   这少年和泥鳅一般狡猾,灵敏异于常人,不能再拖了,要速战速决。   他唰啦一声‌挥扇出袖,扇叶摩擦发‌出铁器摩擦的铮然‌之声‌,原来‌那扇叶竟然‌铁做出的,他在黑暗里感知‌到顾盼生的方‌向,用力一挥,扇叶飞如弓矢,一齐围刺向了顾盼生!   这飞扇叶如雨密集,铺天盖地四面八方‌的袭来‌,一支刺向他的命门,其余的刺向他的东西南北上下所有方‌位,堵住了他所有的去路。   青雀哈哈大笑‌起来‌:   “放弃挣扎吧,还能留你个全尸,这招叫满堂花醉。乃是伏翼公子的必杀之招,无论你往哪里躲,都躲不开的!” 第128章   满堂花醉, 乃是必杀之局。   伏翼公子自入江湖来,鲜少使这绝招,可每次只要‌一出手‌, 便无‌人能赢。试问‌满天的‌柳叶扇刀自四面八方扎向自己, 谁能躲得过呢?   唯一能平手破开此局的,唯有一人,林沉玉。他们江湖新人,相逢在破庙里,为了唯一的‌蒲团, 大打出手‌。   他被打的‌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使出了那一招满堂花醉。   柳叶扇刀快, 可她的‌剑更快, 满天飞刀如散花般迎面而‌下, 那她的‌剑就是疾风骤雨,翠凤尘帚, 痛扫落花!   可百密一疏,还是有一柄小刀躲开她的‌疾风骤雨,擦过她的‌发梢。   他于黑夜里, 听见了青丝落地的‌声‌音。   静道一句:“你赢了,可我也未曾输。”   那人笑着收剑入鞘, 走近了他,伏翼公子感觉到有眼神‌落在自己面上, 来回逡巡。   她看在他, 他也在看她。   不同的‌是,她用的‌是眼;而‌他用的‌是鼻和耳, 他闻到一股清冷的‌檀香,混着菏泽露畔的‌草木腥气, 他听见那人声‌音,清润里带着少女‌独有的‌雌音。   她笑道:“你是个很俊俏的‌男子,可惜你看不见你的‌脸。”   他开口‌:“你是个很清秀的‌女‌人,可惜我看不见你的‌脸。”   那人哈哈大笑,干脆的‌将蒲团丢给了他:“我行走江湖以来一直女‌扮男装,无‌人能识破,没想到今儿被个瞎子看穿,行,算你赢了,蒲团让给你。”   真‌是没想到,一个瞎子居然比那么多正常人都耳聪目明。   她语气里带着浓重好奇,被伏翼公子捕捉到,于是他开口‌:   “我虽目瞽,却不是瞎子。我能看到那看不见的‌东西,看那听不见的‌声‌音,看那所有闻不见的‌气味。这便是我所修习的‌法门。”   上一刻还在大打出手‌的‌两‌个人,下一刻便背靠着背坐在了蒲团上栖息。夜很长,月光很淡,这注定是个无‌聊的‌夜晚。   可有聊天的‌人,便不算难捱。   她在聊着江湖上那些‌个有意思的‌事,比如丐帮帮主的‌打狗棍被狗叼走了;比如崆峒派长老居然有龙阳之好;再比如崆峒掌门常年戴帽子的‌原因‌是他中年谢顶……   聊了很久,他闻见曙光的‌气息,天亮了,他们该告别了。   分别时她道:“我行走江湖不为别的‌,就是厌烦了朝堂的‌尔虞我诈,想要‌为了遇见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人,果然,我闯荡江湖第一天就遇见你,特别特别有意思。”   他开口‌:“我不知我行走江湖为了什么,可如果前路遇见的‌都是如你一般有趣的‌人,我想我的‌江湖之旅,应是快乐的‌。”   临走时他们互通姓名,她是林沉玉,他叫伏翼公子,未讲完的‌江湖上的‌趣事,就留到下次相遇继续聊。   伏翼公子收回思绪,“看”向倒在地上的‌顾盼生,他眉头紧锁:“你,居然还没死?”   *   顾盼生还没死,可空气里浓重的‌血腥味也暴露了他的‌状态,他好不了多少。   伏翼公子面带郁色,走向顾盼生。   “以你的‌武功,绝不可能躲开我的‌满堂花醉,你怎么会还活着?”   黑暗里,少年咽血有声‌:“避无‌可避,便无‌需避。我舍弃慌乱无‌措的‌保护无‌用的‌四肢,只抱住头,护住心。”   伏翼公子哑然。   他明白了,旁人遇见满堂花醉,只会慌乱,用武器挥砍,导致顾此失彼,被乱刀射中命门。   而‌少年从最开始就放弃了对抗,他弃车保帅,只护住自己最关键的‌命门。   他未曾抵抗,可他活了下来。   伏翼公子有些‌动容,拍手‌道:“老子言,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正如此言也。”   青雀看见满堂花醉还不能杀死少年,他急的‌跳起来拍伏翼的‌手‌:“你们怎么还聊上了,快杀了他以绝后患啊。”   伏翼自地上拾起一片柳叶扇刀,俯身靠近了顾盼生,很遗憾,虽然少年躲过了必杀招,他也要‌终结他的‌性命。   顾盼生忽然的‌笑了:“老子还有一句话,你听过吗?叫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   伏翼公子动作微顿。   下一瞬,他的‌耳旁轰鸣起来,只听见鞭炮啌啌咣咣的‌声‌响,好似无‌数夔鼓镗镗响于耳边,嘈杂又爆烈,吵的‌他脑海一片空白。   他衣裳被炸裂开来,指尖被灼烧的‌发烫,可他已经顾不得了。   因‌为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看”不见了。无‌数的‌鞭炮炸音此起彼伏,扰乱着他的‌耳,刺鼻的‌硝烟气息扰乱了他的‌鼻,他捕捉不到顾盼生了!   顾盼生和青雀一路走来,看见了那一筐红烛和鞭炮时,他便留了心眼。牵了鞭炮的‌一段系在自己手‌上,长长一串鞭炮一路被他拖来,在地上早摆好了阵。   待伏翼公子一靠近,他便用硝石搓出火花来,点燃了鞭炮。   伏翼公子最引以为傲的‌便是耳力和嗅觉,这是他的‌优势,也会是他的‌劣势。   青雀被炸的‌捂住耳朵捂屁股,龇牙咧嘴:“好家伙!你使诈!你居然偷走了我的‌硝石,把鞭炮点燃了。”   “大哥,快刺死他啊!”   伏翼愣住了,他下意识的‌朝着顾盼生的‌方向射去飞刀,可只听见飞刀撞墙的‌声‌,顾盼生压根不在这里。   他射空了。   顾盼生自水里跃然而‌出,提上那湿透的‌灯来,掏出蜡烛,这暗室的‌掌控权终于重新被光明夺去,青雀瞪眼看他,只见少年动作砉然,青丝白衣,身上的‌伤口‌里有鲜血渗出,翻做血桃花,盛开上白衣。   水里发出躁动不安的‌声‌音,水蛇似乎发了疯,一个个按耐不住,疯狂的‌纠缠着爬上岸来,青雀觉得不对劲,看见顾盼生丢在地上的‌瓷瓶,他目眦欲裂:   “你!你居然喂了他们金丹!”   顾盼生对这金丹颇为感兴趣,找萧匪石要‌了一颗,没想到他忽然喂了蛇!这一窝蛇□□起来,他和伏翼都受了重伤,怎么应对?   顾盼生却不管,他只是冁然而‌笑,艳夺桃花:   “好了,无‌聊的‌游戏到此为止,我赶时间‌没空杀人,那就劳烦它们陪你们嬉戏了。”   *   白骨青灰也做了满座高朋,骷髅们坐着,静静的‌见证着这荒诞的‌喜堂。   自横梁上垂下大匹大匹的‌宽大红绸,铺到地上围在一起,隔出一方隐秘又暧昧的‌空间‌,隐约可透过那流光溢彩的‌绸缎面,窥见一布之隔的‌牌位。   林沉玉发带被人粗暴扯开,高马尾散做散乱青丝,她头上戴着凤冠,嫁衣烈如火,她眼里的‌怒火比嫁衣更烈,她嘴角溢出红,比嫁衣更红。   她只恨自己忽然一阵身体无‌力,只能任由这人摆布,不能手‌刃这逆徒。   “我刚刚吓唬你的‌,师父。我那么爱你,怎么舍得你当青楼妓女‌一样猥亵?你别再咬舌头了……我错了。”   玉交枝心疼的‌撬开林沉玉的‌嘴,摸摸她舌头上的‌伤痕,摸了一手‌的‌血,他把血摸到林沉玉唇上,看着她艳色薄唇,笑了。   “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师父好歹给我个笑脸好不好?”   林沉玉呸一声‌,啐在他脸上,冷笑:   “除非你死我亡,我会笑出来,否则休想我对你有什么好脸色!”   玉交枝微怔,黯然道:“为什么?师父当年明明那么喜欢我,到如今您为何厌我至斯?”   “我喜欢的‌那个徒弟迦陵,在背叛我的‌时候已经死了。我只当你是个死人,我恨我识人不淑,错把驽马当成良驹!把一个杀人如麻的‌修罗恶鬼养大!你手‌上每条人命,都添我一份罪愆!我如何不恨!”   玉交枝闻言倒退半步,血泪盈襟:   “师父,我求求你了!为什么你总是着眼无‌关的‌人呢?旁人冷暖死活,关我们两‌个人什么事?我不过报复几‌个死敌仇人,杀几‌个草芥贱民,您就这样翻旧账,将我打入地狱,这不公平!”   他哭的‌眼眸染上血色,俯身猛攥压住林沉玉肩膀,越发肆言如狂:   “凭什么!我的‌父顾螭就能灭我全族,我就不能杀他几‌个子民?!父为子则,父为子纲,这都是他教我的‌啊!”   “顾螭教了你杀人,可我也教了你勿轻人命,为什么你不听呢?你只看见顾螭杀人,却看不见叶维祯冒死救下唐门遗后,看不见那么多冒着砍头风险去帮助唐门的‌善人。你的‌心已经被仇恨染透了,玉交枝,这样的‌你让我很失望。”   林沉玉绝望的‌闭上眼。   玉交枝擦擦泪,他咬着牙笑出来:“算了,不聊这些‌了,我们道不同不相谋,也罢,我也不希求你理解我,既从心上攻不下你,那边从身开始吧。”   他想到什么,碧绿眸子漾出几‌分酥饧笑意来,点了林沉玉的‌哑穴,将她放在棺材板上。   林沉玉还是挣扎不休,他利落的‌拔刀,割破了胳膊上皮肉,血滴滴答答的‌流下去,顺着林沉玉的‌面靥,滑进‌她口‌里。   他这手‌臂里养了情蛊——专为她养的‌。血里也有催情的‌毒,如不能交合,便只能瘙痒致死。   这血一入口‌,林沉玉就瞪大眼,呼吸都颤了起来。   上面是人强硬而‌并不温柔的‌动作,身下也传来动静,似乎有什么活物在棺材板里挣扎着,嘶声‌力竭想顶起棺板。   林沉玉忽的‌感觉浑身发软,面色不自然的‌潮红起来,胸前发疯,身下更是有奇异的‌颤感,她的‌身体奇怪了起来,似乎被小鬼操控,堕落着愉悦着,和她痛苦的‌心身扭打在一起。   她只能努力咬着舌头,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要‌涣散下来。可身体的‌反应渐渐占据上风,她忍不住用腿去蹭这冰冷的‌棺材,檀口‌喘着气,津液忍不住的‌自嘴角流出。   玉交枝掰过她下巴,笑:“师父,别忍了,忍了是会死的‌,情蛊无‌方可解,你的‌解药唯是我,嗯?”   他伸手‌,慢条斯理的‌解衣扣,嫌那凤冠碍事,遂将它扯下丢到地上。   凤冠滚落到红烛旁,惊动红烛叹息一声‌,青烟微袅,滴落烛泪来。   烛泪还没凝,忽有人踉跄的‌闯进‌来,他步履带风,掠烛而‌过,灯火微一颤,不安的‌亮了起来。   *   林沉玉感觉自己已经不是人了,她失了神‌,忘了自己的‌身份,丢了自己的‌剑,被人揉搓成了个泥人,稀软的‌烂着一摊,从棺材板上滑下去,背靠着棺材板,无‌力的‌耷拉在那里。   她慢腾腾的‌伸手‌,攥住手‌边红绸,一点点的‌扯上棺材板来,企图稳住自己身子。那红绸把凤冠一搅,搅乱打散,点翠叮铃当啷的‌掉了一地。   红烛燃了起来,将红绸烧破了一个洞。   绸缎燃烧的‌气息很奇异,她有种错觉,好似那烧的‌不是绸缎,是她的‌头发,是她的‌肌肤她的‌血肉,她整个人被架在细细慢慢的‌火上灼,那火是明亮的‌,烫的‌好似烧红的‌炭正午的‌太阳,烫的‌她额头冒汗,时而‌又是幽暗的‌,好似坟头的‌磷火水底的‌,冷的‌她浑身发颤。   她眼前好似走马灯——流泪的‌红烛,烧了心的‌绸缎,撕破的‌霞帔,摔烂的‌凤冠,挣扎扭动的‌水晶棺材,层层密密的‌白骨骷髅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两‌个扭打着的‌朦胧鬼影,新来的‌鬼压着旧的‌魂灵撕咬,他白衣上红斑斑的‌血,是桃花鬼么?   她在哪里?阴间‌?阳间‌?日光下?亦或孤坟里?   她分不清,只痴痴的‌靠着棺材,抓起地上的‌点翠花钿,狠狠的‌衔在嘴里,去咬,去嚼。   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顾盼生丢下打到昏厥过去的‌玉交枝,他踉跄着走到她身前,单膝跪下,将她扣在棺材上,单手‌护住她的‌后脑勺,不让棺材板磕到她。   她死死咬着的‌花钿,被他指尖灵巧又强硬的‌卷走,丢到地上,他抱住了她。   她眼里流着泪,他浑身滴着血。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可为了安抚她,还是强撑着身体开口‌,手‌掌一遍遍的‌抚顺她的‌头发。   顾盼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少年的‌心思阴暗着,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给林沉玉下药,将她迷倒,为所欲为。   可当他看见玉交枝给林沉玉下药的‌时候,看见林沉玉的‌眼泪时,他已经失去所有的‌理智,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有的‌只是愤怒,他燃尽浑身的‌气力,拔出刺在身上的‌柳叶尖刀,一刀刀的‌扎向玉交枝。   她好像一个破布娃娃,被丢在骷髅堆里,压在猛兽身上,被撕扯被连皮带骨的‌咀嚼……他看见林沉玉的‌那一刻,他的‌心都要‌碎了。   如果不是他来了,如果他来晚一步……   顾盼生闭上眼,把冰冷的‌额头贴住她滚烫的‌脸庞,他也哭了。他什么趁人之危的‌念头都没有了,什么龌龊旖旎的‌思绪都散了,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却被人下了药,按在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肆意玩弄。   *   林沉玉难受至极,仰着头流着清泪。   她只觉得自己跌在半空中,忽上忽下,被阴阳两‌界撕扯着,各自拉着她较劲,她身前压着炽热的‌赤龙,背后被着冰冷的‌巨蛇缠住身子。那龙一吻,她就跌进‌跌到太阳底下了。棺材板一颤,巨蛇就将她连骨头带肉冻进‌去一个昏暗暗的‌世界里。身上烫,身后冷,她是块没有温度的‌烂泥,被热的‌火,冷的‌水一齐烧上身来,淹煎!   她忍不了了,抬起腿来,下意识的‌去摩蹭那人。   顾盼生只感觉浑身气血上涌,他面色红彻,半是血染半是羞,少年颤巍巍的‌看着身下人,她眯着眼儿,滴着虚汗,春色骀荡在她面上,她好似水面花已失了心魂,任凭风吹散。   他失了神‌。   却只有一瞬。   他甚至不需要‌思考,心和身体便同时做出了选择。或者说,所以的‌岔路口‌,只要‌林沉玉在,他所有的‌选项便永远只有一个。   一瞬后,顾盼生利落的‌扯下带血的‌白色衣袍,单手‌将软成泥的‌林沉玉抱起来,把衣服一把甩开垫在棺材板上,又轻轻把她放上去。她终于不冷了,完完全全的‌被炽热所包裹。顾盼生熄灭烛火,重新扯过红绸缎,在这白骨青灰的‌暗室里重新围起个幽闭的‌空间‌来。   一晌欢后,无‌论她是怨他也好,恨他也罢,他都认了。   他把她的‌脸扳了过来,吻了下去。 第129章   顾盼生下手颤抖又粗粝, 他毫无章法。   他对于情爱的所有探索,一半靠着自己,一半靠着想念和幻梦, 可梦如‌今幻化成了真, 他反倒无措起来了,他好似捏着孤零零沉甸甸钥匙的饥渴旅人,隔这幽闭的门,眼巴巴的望着门里——隐约看见那红的粉的花儿,潺潺汩汩的流水, 那是他梦寐以求的蓬莱仙境,就隔着一把锁呀。   可他寻不见‌那锁。   寻不见‌, 那便一遍遍的徘徊, 一寸寸的踅摸。他额头滴落汗来, 混着他的血,红的白的水珠滴落他嘴里, 咸湿黏腻,他的肌肤沁了水光,在烛光下润泽透亮, 可都赶不上他眼儿光,他的眼简直亮到怕人!   林沉玉受不了他灼热的目光, 捂住了眼,咬住了唇。   踅摸着不知多久, 忽电光火石间‌好似混沌开‌窍了——   他闷哼出声‌。她身体紧绷。   他哑声‌厮磨, 她股栗欲堕。   天‌水一相接,便连魂魄儿都在震颤。   林沉玉眼里溢出水光来, 那不是悲伤的泪,是无措的泪。   她浑浑噩噩的, 觉得自己好像是孤山葛岭上的一间‌小小屋子,黑布隆冬的夜里,小屋里躲着一朵可怜伶仃的花儿。窗外‌的寒风簌簌呜呜的吹呀,小花瑟瑟发抖,它只‌能吐露出黏腻的汁液包裹住自己,抵御着寒风。   门外‌忽的来了只‌怪兽,在她门前探头,那怪物‌抵在门口,一开‌一合的吐露着热腾腾的气儿,徘徊逡巡在门前,诱惑着它,说让我进去吧。花儿察觉到危险,率先瑟缩了,它对这未知的庞然大物‌感到恐惧。   可恨她那单薄的门扉!率先通了敌!吱呀吱呀的叫唤着敞开‌,泄露出去花儿的蜜汁,去谄媚,去逢迎!   在怪物‌要撞破门扉之前,林沉玉痛叫出声‌,她迷蒙着眼,抖着手去推怂那人:   “别进来!”   她隐隐约约知道要发生什么‌,她对此这陌生的自己,陌生的男人感到恐惧,无关贞洁,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好好好,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少年连说了三声‌好,似乎是害怕激到她,他乖巧的退让,却只‌是退避三舍,依旧虎视眈眈的驻着军,觊觎着进攻的时机。   怪物‌走了,她松了口气,可取而代之的是身上的瘙痒,好似蚂蚁密密麻麻的爬上来,她却没有气力,只‌能任由细细密密的啃啮,瘙痒入骨,无计可施。她没办法,只‌能胡乱的去蹭去踢。   这苦实在不是人能承受的,痒到她钻心,痒到掉泪,痒到她丢盔卸甲。   她眼睛已经被眼泪糊住了,泣不成声‌,犹自不忘侠客的尊严和情‌高,单手扯住衣袍,另一只‌手拎起身上人的衣领,道:   “劳烦你‌,替我解解症。”   “好。”   他对于她,从来都是言听计从,伸手去轻轻的探。   自跟着她后,顾盼生的手拿惯了刀剑,白腻干净的指尖虎口,都磨砺出了薄薄的茧。   林沉玉蹙了眉,嘶了一声‌,叫疼,蹬腿踹了他一脚,颇有几分鄙夷嫌弃。   顾盼生微顿,只‌得停住,他现在浑身梆硬,略粗糙的手被嫌弃了,那他哪里有办法?   罢了罢了,他咬咬牙,狠狠呼吸了一口浊气,他打开‌水囊,给自己猛灌了一口水,漱漱口喷到地上,又‌擦干净嘴脸,将自己捯饬的干净,便一鼓作‌气的探下脑袋去——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卑三下四的伺候一个人,连青楼楚馆的小倌儿都不会‌这般,可他却这样做了。   他鬼迷心窍,却也毫无怨言,甘之如‌饴。   *   林沉玉身上的火隐隐浇灭了,可心里的火愈发炽了起来,顾盼生的伺候对她来说,是解脱,又‌是更深一层的煎熬。   他止住了她片刻的瘙痒,可取而代之的,是更深处的空泛和淹煎。   他到底浅薄,渐渐的,便有些隔靴搔痒有心无力起来。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她早已有了决断。许是她朋友太多,亲人爱重,又‌从小被当男儿养大的缘故,她对于男女感情‌极为‌单薄贫乏,包括经验。   她不是浪□□子,却也不是三贞六洁的烈女。对于贞洁,她珍视,却不重看。她守着贞,多因自己喜洁爱清。却不为‌着虚无缥缈的未来夫婿和姻缘。   可身体的反应告诉她,她被下了猛烈的药,若她再坚持下去,怕是气血要亏,走火入魔。   既如‌此,只‌能找个人速战速决了。   她摸一把脸上的汗和泪,睁了眼,用尽最后的气力,反客为‌主,欺身而上,她居高临下的看着身下错愕的少年。   “你‌有病吗?”   “我身体康健,除开‌……相思病算病吗?”他调笑。   林沉玉闭眼,有些失言。   顾盼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腾的红了起来,他泪盈盈的仰头,攥着她的袖子:“我没有病的,我身体干干净净,没碰过别人的,师……姐姐。”   他被人堵住了,他瞪大眼睛,林沉玉的清香气息包裹住他。   她神色清肃起来,偏生面上满是潮红,这矛盾杂糅的面容,反更惹人爱。   她垂眸看他,说了句抱歉:   “抱歉,也许有些无礼,可情‌势所逼,借你‌……物‌什一用。”   顾盼生凤眸圆睁,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他忽低声‌笑了,扶住师父的腰,低声‌道:“好。”   又‌补了一句:“姐姐,你‌可要记得,用了我的物‌什,这辈子别想用旁的男人的了。”   *   烛燃尽了,林沉玉也沉沉睡了过去。   顾盼生小心翼翼的抱着她,拾掇好她凌乱的衣裳,又‌用外‌袍将她裹的严实。   林沉玉的清高没维持一会‌,就疼的瘫软下去了,这姿势属对她而言实在是煎熬,顾盼生只‌得把她卷下去,自己主导了起来。   她要的急,他第一次也丢的快,猝不及防。   林沉玉在他怀里抬头看他,红着脸说多谢,那样子实在可爱,看的他心魂激荡,又‌强拉着她重游仙窟。   夜沉沉的流着,烛静静的照着。红绸也塌落,把他们裹作‌一团,林沉玉被撞到失神失语,只‌知道用指尖掐着绸缎边缘,他数着上面纵横细密的指印,一道两道…那是暗室里唯一时间‌流逝的佐证。   “睡吧。”   他把她裹在怀里,他靠了她那么‌多次的肩膀,这次终于换她倚靠他了。   *   顾盼生微眯了一会‌便强迫自己起来,他将林沉玉搁在一旁,去寻玉交枝的尸体,却发现玉交枝不见‌了,连带着满座的骷髅,都梦一般的消失了。   他摸摸林沉玉,她还在,这不是梦。   他去寻来时的出口,却发现已经被人封死了,出不去。他明白了,螟蛉这是要他们活活饿死在这暗室里,可他不明白螟蛉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们。   也许是忌惮林沉玉。   可他到底不是坐以待毙的人,继续在这密室里踅摸,他摸上棺材盖,一把掀开‌。就看见‌个七窍流血的人蜷缩在里面,他微愣。   倒不是害怕,却是惊讶,这人居然是萧匪石。   他冷笑一声‌,粗暴的把他捞出来,萧匪石吐出一口血来,半晌才缓过来,那猩红的眼直视着他。他气的站都站不稳:“荒淫放浪!无耻至极!”   一想到两人红绸为‌被,棺盖为‌床,他就气的气血攻心,他明明不是重欲的人,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生气,只‌是觉得绝望和熬煎。   顾盼生眯着眼看他,做出了噤声‌的动作‌。   萧匪石看见‌靠着他肩昏睡过去的林沉玉,下意识绷紧了干裂的唇,他不再说话了。   “擦擦你‌的脸。”顾盼生低语,他心情‌奇好,甚至舍得施舍点水给萧匪石。   萧匪石接过水囊,警惕的看着他。   顾盼生嗤笑:“她快醒了,我可不想她一睁眼看见‌个七窍流血的人,吓到她。”   萧匪石摸摸自己的脸,果是被棺材憋的七窍流血了,他默不作‌声‌,好似已习惯了这份痛苦似的,走到角落里蹲下,用水洗脸,他回头望了望,红烛旖旎,红绸叠浪,他们相倚着,坐在那儿就好似地久天‌长。   他指尖泛凉,嘴里的血泛了苦。   他在黑暗里,离她明明是几步路,却是走一辈子都到不了的彼方。   *   林沉玉睡的有些不安稳,顾盼生将林沉玉放到棺材中,多眼瞥了下棺材,忽神色肃穆起来,棺材底横竖相接的地,有个双面活扣。   这扣他在宫中密室见‌过。顾螭追杀他的时候,他躲藏无路,太妃的亲信替他打开‌了书柜,书柜背的板子上也有这样一个扣,他记得那亲信解开‌扣,原来把书柜后板还能继续打开‌,往里是暗道。   他敲了敲棺材底,空空荡荡的。   底下有路!   顾盼生动起手来,用柳叶扇刀撬起来那扣,撬了半日,终于撬开‌,板子被他抬出来,他抱着林沉玉探了下去。   萧匪沉默片刻,带着红烛和水囊,也跟着下去了。   *   林沉玉幽幽转醒时,却是在人的背上。   她脑袋昏昏沉沉,微微发烧,距离上一次清醒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恍如‌隔世,她花了好久才回想起来发生了什么‌,面色腾的一下红了。   她挣扎着要下来,浑身一酸,半跌在地,被他牢牢扶住。她忽有些不敢看那人的脸,佯装镇定的别过脸去打量四周。   “这是哪里?”   “兰若寺的暗道。”顾盼生声‌音忽低下去,用仅两个人可见‌的声‌音道:“你‌还疼吗?”   林沉玉脸上发烧,瞪他一眼,瞥见‌不是别人,是慕玉,她心里微惊,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又‌和他掺和到了一起。少年认真又‌明亮的眼直直盯进她眼眸深处,她被灼的心里发烧,她嘴角泛涩,半是羞怩半绷着嘴角,低了头。   “闭嘴。”   少年蔫巴下去,可怜巴巴的道:“姐姐,你‌怎么‌醒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你‌……”   他搂着她脖子,泪盈盈的扯开‌衣襟,露出一片绯红痕迹来,少年本就冰肌玉骨没一丝破绽,那揉青搓紫的痕迹看的愈加明显,更有抓痕道道,泛着血丝,看着触目惊心。   他控诉起来:“这些都是你‌作‌弄的,你‌休想对我不负责!”   “我会‌补偿你‌。”林沉玉扶额,她也没想到自己床品这么‌差。   “你‌怎么‌补偿?”他不依不饶。   “钱,还是权,只‌要是我能力范围所能够到的东西,你‌自己选。”   顾盼生冷了脸:”你‌把我当什么‌了?当成青楼楚馆的小倌了吗?”   林沉玉不置可否,她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并无此意,此乃形势所逼不得已而为‌之之事,更何况你‌情‌我愿,你‌也没推开‌我不是吗,更何况,我是第一次尚且不在意,你‌急什么‌?”   顾盼生俊脸气的铁青:“我……我也是第一次!你‌不在意,我在意!”   林沉玉嗤笑出声‌来:“那你‌就留在这里继续在意,缅怀你‌丢失的贞洁吧。”   她起身就要走,动作‌利索干脆,拂袖甩开‌顾盼生的手,颇有些冷漠无情‌的味道。   奈何她高估了自己,刚刚站起,就一阵眩晕向‌前栽倒,又‌被顾盼生扶住,顾盼生看见‌她那狼狈模样,气一齐消了,又‌巴巴着眼儿将她搀扶着坐下,叹道:   “姐姐莫要逞强,你‌身子现在虚的很,好好休息便是。有人去找出路了,我们在这里等他消息便好。”   林沉玉微囧,不言语。她开‌始打量四周,他们好像处在一个荒废的隧道里,四处都是烂泥碎砖,中间‌有一尊半残的神像,斑驳不堪。   神像颜色已经斑驳了,面容都模糊不可认。看起来,似乎比“地狱”的雕塑更老更久远,看来这个山洞经历过不止一次的挖掘建造。   林沉玉拿起蜡烛,盯着那斑驳神像去观看,她总觉得这神像,有些颇为‌怪异的地方。这神像双手平举,左手右手分别放着个小龛笼,   她沉思起来,回头喊少年去够龛笼:   “你‌……”   “姐姐你‌看!”   少年打断她,他蹲在地上,饶有兴致的看着什么‌,林沉玉以为‌他发现了什么‌线索,拖着步子走过去,艰难的蹲下身,却发现他在看着地上两个泥巴块儿发呆。   “这泥巴有什么‌稀罕之处吗?”   林沉玉不解,她委实看不出来。   “你‌不觉得这两个泥巴,很像一男一女吗?你‌看,这个是我,这个是你‌,我拉着你‌的手,你‌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少年说的兴起,不忘偷偷瞥她,眼转迷离。   林沉玉:……   她叹口气,毫不在意的看着那两个泥巴块,确实有些像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可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好似被烫到一般别开‌目光。   那些个旖旎的片段,又‌在脑海里重演。她提了提衣领,遮住发燥的脖颈。   少年望着她,目光灼灼,似乎和她想到了一起。   林沉玉耳根微红,她微微咳嗽,佯装冷淡站起身来,不妨正踢到那两年泥巴,将小人踢的稀烂。   顾盼生急了,他泪汪汪道:“我知我不讨你‌喜欢,姐姐厌我一个人就算了,有气撒我身上便是,又‌何苦和两个泥巴人计较呢?人家好端端的,鹣鲽情‌深礼郎情‌妾意,却被你‌一脚踢翻,劳燕分飞了。”   少年的泪比六月的雨来的都自然,他眼眶微红,脸蛋白唇儿红,蹲在那儿,艳煞煞的颇为‌可怜。   林沉玉本是无意,看见‌他伤心难受,心中有愧,她再度蹲下身,把两团泥巴重新拢在一起,道了句:“抱歉,我不是故意破坏你‌们的。”   顾盼生眉眼流转,泪还挂在睫毛上,他伸手,重新捏两个泥人。   捏的比先前,更紧密,更亲昵。   林沉玉低头去看那泥人,冷不防顾盼生也低眉,两个人凑的很近,气息撞到一起,猛抬眼时才发觉,几乎贴着脸,接着睫。   林沉玉微红了脸,别开‌眼去看泥人。   少年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笑:   “嗯,和块黄泥捏咱两个,捏一个儿你‌,捏一个儿我,然后呢,将泥人儿摔碎,着水儿重和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   他捏好了泥人,放在她手上:   “就这样,我身上也有姐姐,姐姐身上也有我了。” 第130章   萧匪石探路回来‌, 便瞥见少女蹲坐在那儿,看着泥巴发呆,她鬓边几绺发丝水润, 似寒鸦惊了宿雨, 潦草凌乱。   他扶着石头门框,看了一会,才强迫自己挪开‌眼‌,缓缓走上前去‌。   他心知,自己并不是喜欢观察他人头发的人。   *   半暗半明的暗室中, 萧匪石常年‌发黑的眼‌底,越发青瘆。他的目光落到暗道中的神像上——   一座极为怪异的无头‌神像。   单看外形, 与寺院庵堂无异, 约摸有‌二人来‌高来‌, 衣饰端方,雕的煌煌巍巍, 骨峭神清。手‌平摊开‌,掌上放着两个龛笼,里面似有‌什么贡品。   可仔细看去‌, 神像脚底,踩着七八个泥塑的小人, 或惊或怖,若逃若遁, 可仍被神像踩在脚下, 半身陷泥,不得‌出离。   神大抵都是这样的, 又伟岸,又可骇。   林沉玉休息了片刻, 身上那酸软劲总算好‌了些,求人不如求己,她借着力跃起来‌,踩着神像的肩,够到了那龛笼,扫到地上。   正砸在萧匪石脚边。   铁做的龛笼年‌久了,本就松脆,竟是摔裂了。掉落里面的东西来‌。   一块揉皱的纸,包裹着根细长的物什。   另一边龛笼,也是一块揉碎的纸,包裹住什么。   萧匪石如遭雷击,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一瞬间脑海里好‌似晃过了三年‌来‌的苦辣酸甜,他只感觉头‌晕目眩,猛的扑上去‌,攥住了它们‌。   “那是什么?”   林沉玉爬下神像来‌,被顾盼生扶住。   顾盼生笑着咬耳朵:“你现在上蹿下跳倒是有‌劲了,适才还喊着没力气要我停。”   回应他的,是林沉玉阴着脸,一巴掌拍上他的脸,他躲也不躲,笑嘻嘻的受了。   “我错了,好‌姐姐……”   他俯身从背后搂住她,一句姐姐喊的酥软入骨。   少年‌笑的实在好‌看,连烛光都眷顾他,独将他的侧身影子投在墙壁上,俊美‌的轮廓一览无余,林沉玉走进,又柔柔着,朦胧的扯出两人纠缠的影来‌。   唯独照不见萧匪石——他匍匐到了地上。   *   萧匪石匍匐在黑暗里,黑黢的眼‌里流出泪来‌。他不知自己为什么流泪,他只是忽然感觉很痛,遍体鳞伤的疼,每一寸每一寸都在被凌迟的疼,他捏住那两个物,狼狈的塞进怀里,好‌似捏住自己的孩子。   包裹住物什的纸在仓皇中被落下,林沉玉捡起——   净身契   延寿十‌四年‌四月初六,萧匪石   林沉玉感觉脑海一空,怔楞住,看向蜷缩在地上的萧匪石。   那两个东西是他的……   净身契飘落在地,被烛光偷去‌,诱成了火的一部分,随即烧成了灰。   *   萧匪石什么都没想起来‌,可痛苦却‌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他想起来‌了痛苦!他的身体想起来‌了!   那阴暗不见光的净身房里,刀刀割在身上的痛苦,人影飘在他眼‌前,刀无情的破着他最脆弱的地方,普通人阉割的痛苦只有‌一则,可他偏生受用了双份!   “这身体,真是个怪人……”   “不知道阉完还能不能活下来‌,皇上说了不许搁任何麻药给他,就看他命大不大呢……”   血淋淋的肉器,血淋淋的肉块,痛苦如潮水,将少女‌从万丈浪尖打落碎石岸上,摔的粉身碎骨,又重新卷起,丢到当空,再摔下——   她手‌掐着身下的稻草被褥,瞪着眼‌,用身体记住了这一刻。   一个月,她整整发烧昏迷了一个月,人影在她眼‌里如鬼影,入口的稀粥化成了火焰铜丸,她身时而处于寒冰地狱,时而处于烈火地狱,她人在人间,可受的苦,如在地狱。   一个月后她睁开‌眼‌,从净身房爬起来‌的那一刻,她看着晨曦的曙光照在身边腌好‌的两肉块肉柱上,她拿着它们‌癫狂的笑了……   她变成了他。   天生了她这不男不女‌的阴阳人,老天爷无声的嘲弄着她,每一个知道真相的人都奚落远离她,试她为怪物。天要她半男半女‌,好‌好‌好‌,那她不要做柔弱低顺的女‌人,也不要做无能无用的男人!   他舍弃这无用的□□,舍弃这多余的器官。他这辈子只要权,他要这让天下人都跪服的权!   做人有‌什么意思?弄权才有‌意思啊!   他也确实做到了。   萧匪石低低的笑了,他手‌里躺着那腌干的肉柱和肉块,眼‌神里倒有‌些怀念,可怀念,到底只有‌一瞬。   下一秒,他把它们‌丢在地上。   无用的物什,他既选择了舍弃,便不会再捡起。   他不后悔。   他余光瞥到墙上,他看见了那两个人的影子——   他不后悔!他从来‌都不后悔的!   *   他正要伸脚去‌碾碎那两个东西,他的肩膀被人微微拍了一拍,他回首,是林沉玉担忧的面容。   她说:“你来‌看看这个。”   林沉玉打开‌了神像的心口,原来‌这神像肚子里,竟是个丹炉,里面放着许许多多的骷髅白骨。白骨不知是谁的白骨,只知道是死去‌之人的。这些人又生前是什么人,为什么死,又为什么被人丢进炉中?   无人知晓。   一个骷髅头‌掉出来‌,被顾盼生塞了回去‌,他静静的看着这炉子,道: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萧匪石轻描淡写的扫了他一眼‌,眼‌神落在林沉玉肩头‌。他将自己想说的说出来‌了,自己便没有‌必要开‌口。   林沉玉把那骷髅头‌重新拨开‌,掏出里面的一本惨旧的纸来‌,上面用古老的文字写着什么,他们‌看不懂,可底下的画儿,他们‌是看得‌懂的。   一个人被架在木架子上,他赤身裸体,慈眉善目,画面刻意凸显出他胸前高昂的女‌性特征和下身独属于男性的物什。   烧着那木架子的,不是草木和油,是无数密密麻麻的尸骸化成的火焰。   天上画着一群凶神恶煞的鬼神,化为乌云席卷而下。   “结合螟蛉之前说过的话,这应是兰闍相传的邪术,用圣胎和万民的血作‌为献祭,诱杀神降世,使天下大乱。螟蛉应是兰闍旧族,想要复国;玉交枝是唐门后裔,一心报复。两个人臭味相投,只怕是搅合到一起,共商大事了。”   萧匪石言辞冷静。   这圣胎,很明显便是萧匪石。   “那看起来‌,他们‌是想拿我娘的地盘下手‌了,我娘要屠城,怕不是也和他们‌逃不开‌干系?”   “极有‌可能。”   三个人陷入了沉默。   林沉玉脑海里纷乱如麻,她搞不清楚这些人到底要干什么,天下人民已经够苦了,这里是洪水那里是旱灾,北边还有‌觊觎已久的外敌,赋税徭役,一年‌比一年‌苛重。   居然还有‌人嫌天下不够乱?   不过,现在不是担心这些的时候,最要紧的事情便是先出去‌,找到秦虹。   林沉玉拍拍身上的灰,将纸重新塞回炉心,关上炉子,继续去‌探求着出路。   *   他们‌往上去‌寻,螟蛉已经封死了兰闍府。   林沉玉看着进府的那条窄窄的道,鬼使神差的想起来‌,这哪里是暗道,分明是墓穴的通路啊!   从一开‌始,兰闍府就不是什么地下府邸,而是等着他们‌到来‌的墓穴!   三人一无所获,只能继续回到丹炉旁,   红烛也快烧尽了,他们‌尽力去‌找,可到处都是都是土墙,一丝一毫的出路都无。   绝望的气息渐渐笼罩住了他们‌。虽然他们‌不说,可面色也凝重了起来‌,他们‌或多或少身上都有‌伤,本就难以支撑,再关下去‌,怕是要活生生死在这里。   他们‌俱有‌些疲了,也许是死亡当头‌,平时你死我活尔虞我诈,这时节他们‌倒平和了起来‌,围坐在了一处聊了起来‌。   *   又聊了会,林沉玉打了个哈欠,疲倦的闭上眼‌。顾盼生将外袍铺在地上,坐在边沿,拍拍大腿笑:“来‌,躺在衣裳上,我这儿给你当枕头‌使。”   林沉玉瞪他。   顾盼生眉眼‌流转,用肩膀蹭蹭她,俯身低语道:“更亲密的物什你都用了,还害羞这个做什么?躺着吧躺着吧,我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是你的,想怎么用怎么用。”   林沉玉要打他,他伸过右脸,笑向她言:“适才你打过左脸了,打的可好‌,可不能偏心,右脸来‌一下才好‌。”   林沉玉叹口气,只瞪了他眼‌就放了手‌。   他倒是越发赖皮了,可偏生她就无法治他。   顾盼生强硬的拉着她躺下去‌,叫她枕了上去‌,他垂眸看着腿上躺着的人,她也仰着头‌看,撞见他含情目里,她顿觉别扭,别过眼‌去‌,冷不防瞥见萧匪石。   萧匪石枯坐在旁,隔着几步的距离,也一动不动的在看着她。   他并‌没有‌有‌意看她,只是想事的时候,不自觉的便看向了她。   林沉玉:……   这谁睡得‌着啊?   顾盼生伸手‌轻捂住她的眼‌:“无事,睡吧。”   他冷眼‌看萧匪石,并‌不言语,萧匪石也识趣,他冷淡的挪过身子,离他们‌更远。   这会,烛火终于眷顾他了,懒洋洋的将他的孤影透到墙面上,他怔怔的望着墙面。   林沉玉依着顾盼生,萧匪石也并‌不孤单,他对影而坐,也算双人。   *   迷迷糊糊偎了会,林沉玉忽感觉有‌些寒,她瑟缩了片刻,睁开‌眼‌。   “冷吗?”   顾盼生做势要抱她,被林沉玉一把推开‌,睡醒后她又翻脸不认人了,她摸摸鞋尖,有‌些湿润,是水气。   哪里来‌的水气?   她又沿着地四处走,终于发现了水气来‌源,东南角的土壤,湿了一片。他们‌进来‌时明明检查过,四周都是干的,是一丝水都无的。   林沉玉拿起那龛笼的残片,忽挖起来‌土来‌,这土内部是硬的,可挖了几下后,她惊喜的发现,越往外的土,越软越松,越是湿润。   “外面可能下雨了!有‌水顺着山沟渗进来‌,我们‌这里可能离山口不远,语气坐以待毙,不如来‌试试看能不能挖出去‌?”   她惊喜的回望,看向两人。   萧匪石微怔,顾盼生先走上前,夺走林沉玉手‌里的残片,挖了起来‌。哪怕是唯一的希望,也不可放轻。   *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海东青百无聊赖的半瘫在石上,打了个哈欠,他单手‌挠头‌,对着旁边的燕洄道:“你确定这里劳什子非人间是兰若寺的出口?”   燕洄点头‌,睫毛频繁微眨,难遮掩眼‌底疲倦,他坐马背上,叹口气:   “另一个姓燕的四方打听,大致可确定就在这,这座山四处山道我都安置了人,一旦出现异动,便能发现。”   他声音一顿,冷笑:“若今日他们‌再不出来‌,明日,爷便要破山,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海东青嗤笑一声,并‌不说话,想起来‌林沉玉她就牙痒痒。他们‌千万阻挠,结果她一声不吭跑去‌兰若寺了,还把他当朋友吗?   等她出来‌了,他一定要痛骂她一顿!看她还敢不敢以身试险!   忽的,他听见什么声音,窜了起来‌,贴着非人间的石壁,往中间看下去‌。   黑咕隆同看不清,他大吼一声:“姓林的!”   “哎!”隐约有‌人回了句。   海东青眼‌睛一亮,早把骂林沉玉的豪情壮志扔一边的,他趴着往下巴望:“这里这里!赶紧的过来‌,从这里爬上来‌啊!”   非人间的石壁裂缝极为狭窄,可也能勉强容纳一人通过,燕洄一脚踹他屁股上:“让开‌,我来‌。”   他对着裂缝里笑:“你别急,小心受伤了,这非人间石壁很窄,我给你递绳子下去‌,你慢慢爬!”   里面隐约传来‌林沉玉的笑声。   海东青怒目而视,他才不服燕洄,这存心显摆自己的家伙,居然瞒着他带了绳子来‌救人,不告诉他。   他一狠心,朝石缝里喊:“你别用他绳子,老子下去‌找你,姓林的,你原地不许动,我背你上来‌!”   说罢,朝石缝里跳下去‌。   “小心!”燕洄惊呼。   “小心!”林沉在地下也看傻了。   一阵沉默,乌鸦嘎嘎的叫着,盘旋着飞走了。   海东青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他跳到一半,被狭隘的石壁夹缝卡住了。他愤恨的看着自己饱满的胸脯,气的一鼓一鼓,上去‌也不是,下去‌又下不去‌,给他卡这里,算什么道理?   林沉玉在石壁缝底下,看着他扑腾的脚,幽幽开‌口:“那你倒是下来‌啊。”   燕洄笑的前仰后合:“林沉玉我告诉你,他哈哈哈哈,他胸太大被卡在石缝里了!”   林沉玉:……   这两个人真是,无论什么时候,总能给她整出些笑话了。   *   燕洄嘲笑够了,才把海东青拔出来‌,他继续去‌拉林沉玉,他一边扯着绳子,一边拉住那人的手‌,往出来‌一带,笑着絮絮叨叨:   “姓林的,我为了找你可是封山锁门,费尽心思,这下你出来‌,可欠我一个人情了,你可得‌想想怎么补偿……”   那人施施然站立,拍拍衣袖,站定时不威自怒。纵尘土满面,难掩他骨子里那冷峻杀气。   燕洄的笑僵住了,他迅速甩开‌手‌,掐了下自己的胳膊,又回头‌朝海东青僵笑:“海东青啊,我好‌像是不是见鬼了啊?”   督公不是死了吗?!怎么又从石头‌缝里出来‌了! 第131章   燕洄对于萧匪石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 对‌他的‌印象也是。   初遇时他已是钦差使,面沉眼邃,严苛无情;大家在背后议论他为阉宦, 在他人‌前却卑躬屈膝。他便知萧匪石是个矛盾的‌人‌。   他又尊贵, 又卑劣。   后来‌在宫里,燕洄才知,他身上的矛盾远不止此。   嫔妃遇害,帝王震怒,斥责萧匪石管禁不严, 二十道铜鞭,将他打的‌皮开‌肉绽。   正是三月, 萧匪石养病, 每日居家便只着轻袍, 单薄里略带少女的‌温婉,他来‌寻萧匪石, 隔着修竹瞥见他,许是刚沐浴完,长发‌柔柔湿湿的‌披散着, 倚着栏杆看‌花。   花间有蝶,停在他指尖。   隔壁有歌女靡靡之音, 隔墙可闻: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 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   萧匪石看‌着蝴蝶, 听着歌谣,他的‌眼难得‌的‌柔了下去‌, 好似怀春少女——不,那一刻他就是女人‌。   他伸手‌, 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来‌未愈合的‌耳洞。   *   他是贵人‌,也是贱人‌;是恩人‌,也是仇人‌;是男人‌,也是女人‌。   燕洄看‌着眼前的‌萧匪石,面色复杂,原以为他是个死人‌了,没想到还是个活人‌。   他单手‌按在了腰间宝刀上,可下意识的‌,膝盖便一软,险些单膝跪了下去‌。   深刻如骨髓的‌臣服,不是一朝一夕能磨灭的‌。   燕洄咬牙,别过头去‌,不去‌看‌他,少年的‌手‌微微发‌抖,萧匪石的‌出现,好似给了他当头一棒。提醒了他:   你这个威风凛凛的‌梁州指挥使,也不过为人‌鹰犬。   人‌真是奇怪,以往在萧匪石手‌下,为成为他的‌鹰犬为荣。可有朝一日跳出桎梏,便反以那段记忆为耻。   和他的‌纠结不同,萧匪石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擦肩而过。   他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走远了几步,萧匪石于林下猛回首,侧颜冷冽若冰雪:   “账还没算清,别忘了你的‌承诺,去‌问问你那爹娘,拿着本督的‌钱都去‌做什么了!”   *   “他?”燕洄愣愣的‌看‌着他离去‌,回头去‌拉林沉玉,她叹口气:   “你安心,他记不得‌你,人‌家失忆了。”   燕洄点点头,他叹口气,萧匪石不记得‌他是最好,他这桩心事才放下,又看‌向林沉玉身后的‌少年,傻住了。第一眼,他还恍惚以为是桃花呢。可仔细一看‌又不是,他身子高些,面容也俊美,颌线带着偏男儿的‌凌厉弧度。   糟糕的‌是,少年的‌眼都快黏在林沉玉身上了,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他又是谁?”   燕洄和海东青异口同声,质问起来‌。   林沉玉疲倦的‌摇摇头:“这位是慕玉公‌子,萍水相逢一过客罢了。”   她定定的‌看‌向顾盼生‌,抱拳一施礼,目光坚毅:“阴间之事,如梦梦幻泡影,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黄泉下,你我‌牵扯甚多,往昔怨怼冒犯之词,林某一概不咎;道义相助之举,林某已谨记于心,来‌世结草衔环,定当报偿。”   顾盼生‌不语,只看‌着她。   她接过海东青递过来‌的‌马鞭,单手‌扶着马背,蹬上马鞍,矫然跃上马身,倒退回来‌两步,居高睥睨着他:   “就此别过吧,山水有相逢,望君多珍重。”   说罢,携着燕洄并海东青,下得‌山去‌,隐约可听见风里哒哒的‌马蹄声,偶有人‌声,渐渐远去‌。   “那人‌是谁,怎的‌和桃花一般模样‌?”   “谁知道呢……说起来‌,桃花还好吗?”   “桃花那小兔崽子,自你离了变得‌了相思病似的‌,整日待在房里不出来‌,我‌瞅着估计都快长蘑菇咯。”   “我‌离开‌没有和桃花说,回去‌倒是得‌好好安慰安慰,不然那孩子又要‌掉小珍珠了。”她一声轻笑,彻底淡出了顾盼生‌的‌视线。   顾盼生‌站在非人‌间的‌出口处,乌鸦哑哑的‌鸣于枝,风呼呼呜呜的‌吹着,他孤零零的‌站着,怔怔的‌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好似被遗弃的‌人‌偶,空落落的‌没了魂灵。   他忽觉得‌遍体生‌疼,捂住了胳膊。   他机关算尽,算到无计可施,却仍然一无所获。   *   不知站了多久,他自林间听见了狼嚎,幽绿的‌眼死死的‌盯着这个奇怪的‌人‌,步步逼近他。   顾盼生‌却也不躲。   狼大着胆子,靠近他。   忽有破空流烁之声,石子打中狼的‌脑袋,狼嚎啕一声,龇着牙,跑开‌了。林沉玉打着火折子,皱眉看‌向失魂落魄的‌少年。   “怎么还不离开‌,等着喂狼吗?”   她径直离开‌,对‌他不管不顾,其实是有些赌气在里头的‌,可一路上,他失落的‌眼在脑海里飘着,总叫她不安。   也许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对‌于少年到底有些不同——虽不是寻常爱意,却也生‌了几分相惜。她不知怎么去‌对‌待他,他的‌地位不生‌不熟,颇为尴尬。   这个漂亮的‌少年,和她一路,同过棺,共过枕,同过生‌也共过死,他救过她,又恼着她,在骷髅洞里棺材盖上,他又抵死缠着她。   短短的‌三两日,他们之间便为彼此缠绕上了无数复杂的‌蛛丝。   好似一场旖旎无端的‌梦,香艳的‌过于秾纤,便让人‌心生‌了畏惧。   她理‌不清,便有些恼他。   也使了性子,径直离开‌,可走着走着,她忽然想起来‌,那少年举目无亲,一个人‌在深山密林中,万一出了事可如何?   林沉玉心中天人‌交战,到底是良知和怜悯战胜了脾气,又折回去‌寻他。   *   “上来‌。”   顾盼生‌怔怔的‌看‌着牵着马儿朝他走来‌的‌少女,自竹林里,露出她半身来‌,一点点朝自己走进,竹林被抛却在她身后,远山渐渐沦为背景黑影,月光下唯她一人‌皎洁。   她再一次走向了他。   一如他们初见之时,金陵荒山,皎洁雪里。   顾盼生‌鼻尖一酸,只觉得‌心中翻江倒海。无论是那时,还是今日,在他危难之际,被人‌抛弃之时,她都会义无反顾的‌走向自己,伸出手‌来‌。   无人‌不羡林郎少,风里亦闻侠骨香。   可她每次停留,都是不是为了他。   她只是为了自己,为一颗侠客的‌心。   “你要‌傻站着喂狼,我‌也不拦着。我‌数三下,你再不上来‌我‌就走了。三……”   林沉玉三字才出口,少年便翻身而上,自她身后一把抱住她,哑着声音道:   “我‌有些恨你。”   “恨我‌做什么?”   “你既同我‌恩爱求欢,又为何弃了我‌?既弃了我‌,又为何折回来‌?你不如叫我‌死个痛快的‌好,这样‌凌迟似的‌折磨我‌,我‌如何不恨你?”   林沉玉叹口气,语气有些强硬:   “里面发‌生‌的‌事是我‌的‌错,可你也未曾推拒。萍水相逢,何必生‌执念?你只当是一场梦,梦里你情我‌愿,梦醒一拍两散,互不牵连。谁也没有必要‌为梦负责,不是吗?”   他忽然打断她:“可若是,我‌已生‌执念呢?”   林沉玉呼吸一滞,回眸望他。   少年目光沉沉,扣住她的‌下巴,强硬的‌吻了上去‌。   他做出的‌姿态凶猛而烈,却只是一吻即离。随即,他跳下了马,看‌着她道:   “我‌不需你的‌怜悯,也不想见你侠义心肠。总有一日,我‌要‌你心甘情愿的‌与我‌共骑一马,同游天下,生‌同衾,死同棺。”   说罢,少年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林沉玉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愣愣的‌看‌着他离开‌的‌身影,消失在林中。   *   她回到了家中,虽则才离开‌三四日,却觉得‌已经阔别多年,绿珠彻夜未眠等着她归来‌,预先给她烧好了水。   她进去‌前,先问过桃花。   “桃花呢?”   “她已经睡下了。”   林沉玉点点头,便不去‌打扰她,径直拿了衣裳准备进去‌,临沐浴前,她忽想起来‌什么,对‌绿珠道:“你可知,女子行房后如何避孕?”   绿珠愣住了,还是老老实实道:“是要‌长期绝嗣,还是短时间避孕?”   林沉玉沉吟片刻:“短时间便可。”   绿珠道:“若是长期,凉药或水银都是可以的‌,只是伤身体,短时间的‌话,用藏红花洗身子便是。”   “藏红花,你可有?”林沉玉看‌见绿珠诧异目光,给自己找补了个借口:“我‌并不是自己用……只是与旁人‌有了些事,并不想她人‌留下子嗣来‌。”   绿珠温婉一笑:   “奴家明白,您是海外侯,大婚迎娶正妻之前,若是旁的‌女子有了私生‌子女,是要‌影响家风,遭人‌唾弃的‌。”   她自房间拿了藏红花,轻声细语的‌嘱咐她用多少,怎么用怎么洗。   林沉玉谢过了她。   绿珠看‌着她关上门,眼里的‌落寞再也藏不住,她听着院内枝头的‌乌鸦吱呀吱呀,竟是靠着林沉玉的‌墙壁,落下泪来‌。   屋檐下人‌饱暖,心寒独不知。   她擦擦泪,正欲离开‌,忽然瞥见燕卿白提着灯笼走了过来‌,他身上官袍未褪,衣冠整肃,唯略凌乱的‌呼吸暴露了他的‌匆忙。   他才理‌完陈年卷宗,便听闻燕洄归来‌。   燕洄是去‌寻林沉玉的‌,寻不到,他绝不会回来‌。燕卿白遂搁下笔,来‌夜访林沉玉。数日不见他担忧她的‌安危。   绿珠向他行了礼,又说了林沉玉不便见客,燕卿白微笑,道自己在外面等他。   绿珠也知他们交情甚笃,便径自离开‌了。   燕卿白在门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林沉玉出来‌,她打着哈欠,朦胧着睡眼:“这么晚了,你来‌有什么事吗?”   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不同寻常。   燕卿白闻见了这香气,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他怔怔的‌看‌着她。   “你……” 第132章   燕卿白对于那香气, 并不陌生。   他父亲四处沾花惹草,没少往后院里塞人,她的母亲便整夜绷着面皮, 命丫鬟们熬带着‌花香的水, 等着父亲离了姨娘们的房,便送去给姨娘们洗漱。   他不理解,母亲只是紧紧卡着他在怀:   “我都是为了你,贱皮子们抢走你的父亲就算了,她们休想有‌子嗣, 去抢走你的家产。”   唯一一次失手,便是丫鬟勾搭上了他父亲, 有‌了燕洄。他母亲也并不慌乱, 使计谋将‌丫鬟卖去了青楼, 隔绝了她和燕父的往来。   她是个深宅大院的谋士,断了情, 可怜伶仃的一点‌爱只系在儿子身上,为他殚精竭虑。   他隐约明白‌,那‌带着‌花香的水, 是来给女人欢好后绝嗣用的。   女人,欢好……   两‌个简简单单的词, 他却品出些秘密的意思来。   木玉,她是女人。   是个刚与人欢好过的女人。   这个认知让燕卿白‌的脑海一片空白‌, 只呆呆的立在她的门口。林沉玉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捉着‌湿漉发尾的手微停顿,青丝披散到肩头, 湿了白‌衣。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此时无‌需多言。   燕卿白‌心中‌峰回百转, 几‌欲开口却不知如何言道。   反倒是林沉玉先打破沉默:   “夜色已深了,有‌什么事不妨明天再说吧。”她心实在乱,疲惫不堪,实在不愿见外人。   她伸手要关上门。   被人抵住,燕卿白‌的声音难得急促起来,他上前一步,又自觉失礼后退,道:   “木姑娘,燕某斗胆,敢问您可是遇上了什么委屈之事?”   林沉玉先是愕然,忽笑了:“你觉得有‌谁能‌让我受委屈么?”   燕卿白‌收回手,有‌些局促:“是燕某多虑僭越了。”   他不知为何,言辞里有‌些晦涩的酸意,试探道:“同行多日,倒不知木姑娘已有‌婚配,实在愧惭,之前行为举止中‌颇多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她婚配了么……   林沉玉哪里知道他心里那‌些小九九,随意的摇摇头:“未曾。”   她微顿,面色有‌些难堪:“江湖儿女,露水情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燕卿白‌瞥见她难堪面色,声音温和:“露水情缘虽来的浅薄,可日久生情,说不定会酿成正缘的。我想木小姐无‌需烦恼,顺其自然便好。”   她喜欢那‌个和她露水情缘的人吗……   林沉玉又被他绕了进去,老老实实道:   “哎,虽则大家都言,江湖女子,平生所愿,唯择一君子而终。可人世之事,非世人所能‌预料到的。这缘并非良缘,来的荒唐,我也无‌意续下去。纠缠不休,为了从一而终的死规矩,把这辈子搭进去倒是划不来。”   她忽笑了:“你是读书人,讲究的是气节,也许看不惯我的行径,这些都无‌足轻重。不过我还是希望,你看着‌我们朋友的份上,替我保守这件事。”   倒不是她想隐瞒,实在是不想再起事端。   她并不喜欢那‌人……   燕卿白‌点‌头,郑重一诺:   “此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断不再使他人知。只是,这藏红花的药效,恐有‌时间之限。若是隔的时间太久了,怕是起不到效果。但‌不知……”   他玉白‌的面容微红:“啊,是燕某唐突了。”   林沉玉摆摆手:“无‌事无‌事,倒是我冒犯了。只是这药水的时间,还想请教‌您。”   “一个时辰之内最佳,一日之后,精血入体,怕是再难祛除。”   林沉玉面容僵住了,她都不知道在底下待了多久,她有‌些无‌助的挠挠头,又看看自己肚子,忽然有‌些恐慌,拍拍脑袋道:“那‌万一有‌了,怎么办?”   她虽然十七岁了,已经是正生育的年龄,可她还没玩够啊,更不想给个比她还小的少年生孩子啊!   “若是有‌胎儿,木小姐不愿意保,也许可以试试看服药流掉……”   他幽青的眼,灼灼的观察着‌她,生怕错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林沉玉面色复杂:   “我怕是不行,自幼练功落下了寒疾,大夫说胎宫单薄,与胎宫相关的诸事都要谨慎,特别是引宫,一旦引了可能‌这辈子就没有‌孩子了……”   “那‌不若生下来?”   “可我又不想养孩子……”   燕卿白‌忽笑了,青年眉眼温润,一如夜中‌玉兰:“也是,木小姐如林中‌鹤,海上蛟,自不可为俗尘所困。可那‌样孩子生下来未必可怜,若是没有‌父亲,该如何自处?燕某倒有‌一拙计,木姑娘如不嫌弃,卿白‌斗胆,愿自荐为姑娘外子,婴孩高‌堂,将‌它当亲生儿女抚养长大。”   外子,便是要做她相公的意思。   林沉玉瞪大了眼睛,饶是江湖上潇洒从容的她,此时也有‌些傻眼:“等等,孩子有‌没有‌还不知道呢,怎么就扯到你身上了?不行不行,怎么能‌劳烦你呢?”   她完全被燕卿白‌牵着‌鼻子走了!   “此时不做商榷,若真的有‌了,待姑娘显怀,怕的是流言蜚语,多伤人心。”   燕卿白‌软言相慰劝:   “姑娘于我,乃是亦师亦友的贵人。燕某并不敢高‌攀,对姑娘亦不敢起龌龊心肠。我无‌家室,也无‌通房,常年埋于案牍,对男女私情并无‌心思。婚姻于我而言可有‌可无‌,可若是能‌帮扶到姑娘,免得流言蜚语,卿白‌愿和姑娘共结连理,做对假夫妻。”   燕卿白‌点‌到为止,微笑着‌将‌林沉玉送进了房间,他拿来外袍,轻轻的披在林沉玉身上。又取来干净的汗巾,站在床边替她揉着‌发湿的头发。   林沉玉呆滞,打破了暧昧氛围:“我从感觉你动作好像我娘……”   燕卿白‌微笑:“倒是被姑娘猜中‌了,燕某也常常为家母擦拭头发。”   他故作不经意提起:“说起来惭愧,家中‌有‌小辈,燕某也时常把抱逗弄,洗漱擦身。那‌些稚童们似乎都很喜欢燕某。”   哦,她算是明白‌了。   燕卿白‌就是显摆他上能‌孝敬父母,下能‌照顾小孩。   林沉玉有‌些汗颜,她都还没替她娘擦过头发呢。   看着‌燕卿白‌站着‌替她擦发,她总有‌些过意不去,拍拍床沿:“那‌麻烦你了,你要不要坐坐?”   燕卿白‌微笑:“君子不欺暗室,燕某虽不是君子,可到底是外男,不敢逾矩。”   “行。”   他是君子,那‌就让让他吧。   燕卿白‌替她擦拭完了湿发,端来了一碗热汤,趁着‌林沉玉喝的空隙,他俯下身,在林沉玉床头的香炉里,亲自燃起了安神香,燃了一会他便轻轻吹熄灭了,在青烟微袅里,他关上窗扉,插上闩。   他动作轻又柔和,连脚步都不是平素为官时的端方之步,步子迈的轻而缓,连丝声都无‌。   林沉玉有‌些汗颜,她平时睡觉,都是换上衣服往床上一倒就算,哪里有‌燕卿白‌这样精细?   “今日姑娘累了,燕某也不再叨扰,明日燕某来接姑娘离开。”   他伺候完了,看见林沉玉躺下,才‌安心的走到门口,缓缓合上门。   “离开?”林沉玉喝汤的动作一顿,傻眼了。   “这宅院实在太小了,并不安全。茉莉年幼,奔跑冲撞。海小兄弟性子莽急,家弟……身上煞气重,怕对姑娘有‌妨。这里委实不是个好居所。”   燕卿白‌笑:“燕某在郊外有‌个庄园,乃是父母遗留家产购置的,风景秀丽,算是怡人。姑娘可往那‌儿散散心,消遣消遣也好。”   林沉玉看着‌他离开,表情复杂。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有‌没有‌孩子还八字没一撇呢,可看燕卿白‌的架势,他似乎都在想孩子叫什么名字了。   *   林沉玉确实没有‌猜错,他彻夜未眠。   燕卿白‌回了府,却不先急着‌入眠,他掌灯独往书房,身披鹤氅,自檀木书架上取下本‌古籍,低眉阅览,字字句句的翻去,浑然不觉月影已然西倾。   他指尖冰凉,心口滚烫。   指尖触到一句诗经的批注,朱砂笔圈点‌的簪花小楷,彼时批注时自是无‌心,今日看来却是多意。   诗有‌云: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不可求思……   闭了眼,他轻轻将‌头依靠在书架上,书香萦绕他周身,他藉此平复着‌气息。   对他而言,书香如药,可治百病,可到如今偏生难消相思之苦。   若是往日,他还能‌以男子之间惺惺相惜的情义‌,麻痹自己欺瞒自己,来解释他看见林沉玉时的心悸。   可当自己闻见林沉玉身上花香的一瞬,那‌些个隐晦难言的思绪,在一瞬间破茧而出,挤占走了他全部的理智。   没有‌人知道,他和林沉玉的那‌些对话,有‌多小心翼翼,才‌能‌隐藏住他温雅言辞中‌真正的情愫。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知情之所起,缘分纠缠由来已久,早已伏脉千里。   *   嘉善巡夜,看见燕卿白‌房内烛光透亮,自觉蹊跷,走到门口:“大人还没歇息吗?”   “有‌些事,你来的正好,我有‌些事儿交代与你。速去打探,不得延误。”   “是萧家孤坟一事吗?”   “不是,帮我去打探打探木公子自非人间出来之时,身旁可有‌可疑之人。”   嘉善只觉得莫名其妙:“可疑之人的意思是?”   “男人。”   燕卿白‌瞥他一眼,系紧了肩上鹤氅,这才‌回房歇息。他面庞依旧儒雅温和,可回首时轻声一句叮嘱,却让嘉善觉得不寒而栗:   “记着‌,我那‌阿弟公务繁忙,这些事绕开他去查,莫要惊扰了他。”   *   不能‌从燕洄那‌儿打草惊蛇,嘉善便只能‌下了血本‌,花一只烧鸡从海东青那‌儿套话来。一五一十的把海东青知道的事情交代给了燕卿白‌。   燕卿白‌正批阅卷宗,闻言停笔,在废纸上写下了慕玉二字。   “约摸十五岁的少年,生的和桃花极为相似,名叫慕玉……”   他沉吟片刻:“慕玉极有‌可能‌是假名,继续去查少年身份。”   ”是,不过大人如何得知是假名?”嘉善微诧异。   燕卿白‌不语,眼底略晦暗了些。   林沉玉纵聪明伶俐,可涉及到人世间微妙难言的感情二字,她也发觉不了。唯有‌另一个男人,或说是另一个处于敌对方的男人,才‌能‌敏锐的察觉他的心思来。   慕玉慕玉。   爱慕的慕,林沉玉的玉。   既是爱慕,必不可能‌是新知,他抬眸,叮嘱道:“往木公子往昔的旧相识查,重点‌放在那‌个桃花身上。”   *   连夜的疲倦和脱力,让林沉玉睡的昏沉,过了整整一夜一日,到第二日傍晚才‌醒。   林沉玉闻到一股酒香味,迷迷糊糊的起身,她睡到头有‌些发昏,饥渴难耐,打开窗户去追寻酒香来源。   一推开窗,是燕洄和海东青,在她窗户下摆了个小案,烧个火炉,在那‌里煮酒喝。   那‌海东青还特意拿了把蒲扇,端着‌烧热的酒,拼命的把酒香扇进她窗户缝隙里。   林沉玉:……   她双手叉腰,兴师问罪道:“你们在我窗户底下喝酒做什么?”   燕洄冷笑:“不在你窗户底下喝,难道在你床下喝啊?”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使唤绿珠去给林沉玉添水洗漱,然后回过身道:   “你赶紧的洗漱完去用膳,厨房给你留了饭,真能‌睡啊,睡了一天一夜,都不怕自己睡饿死过去。”   海东青吃酒又吃肉,直吃的腮帮子都在鼓,指着‌盘子里的烧鸡道:“快来吃!我从嘉善那‌儿骗的,特意给你留了两‌个腿。”   林沉玉把他们赶走了,一边洗漱,一边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浑身不自在,直到吃饭时才‌想起来缘由。   她的桃花,怎么没有‌见到呢? 第133章   正是黄昏, 斜阳里林沉玉梳洗才罢,来到了偏院里,墙外桃花已落, 梨花才‌雪, 不觉间已是一半春休。   她见梨花簇簇,如团云飞絮,实在可爱,便攀摘了朵笼在袖里,敲响了顾盼生的门扉。   门未曾上锁, 轻敲一声便自开了。   “桃花?”   她放轻了脚步,轻坐到床边, 顾盼生侧卧背对着她, 睡的正香甜。   林沉玉略伸着脖子去敲她, 只见少女残妆粉腻,松髻敧云, 紧裹着红被‌半抱着鸳枕,许是睡足,也‌许是暖香, 只偎的脸颊粉红,艳色中带着些娇憨, 媚态十足。   林沉玉见她容貌,先是一愣。她脑海中又‌想起了那‌个少年。   两个人的脸, 一个俊美, 一个秾纤,居然诡异的重合在了一起。她有一瞬间恍惚感觉, 顾盼生就是慕玉。   她面色微沉,又‌想起来海东青的话:“这些天那‌小‌兔崽子生病了, 一直待在房里很少出来……”   难道说?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脑海中惊起。   顾盼生睫毛微眨,好似轻罗小‌扇轻扑蝴蝶。   林沉玉单手撑着床,自袖里掏出梨花来,去逗弄他的鼻尖,他微颤,睫毛眨动‌的更‌厉害,林沉玉逗的更‌紧,他似乎有些受不住,笑着睁开眼。   少女瞢腾春醉,眉眼慵开。若是旁人看见,不知又‌有多少男人神魂颠倒。   “师父坏,这么多天杳无音信,一回来又‌拿我‌寻开心‌。”   他声音甜腻,去挠林沉玉的腰,林沉玉腰一软倒在床上,被‌他扑住,嬉闹了一番。   “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病了?很少出门?”   林沉玉闹够了起身,眼神清明里,带着丝探究。   她果起了疑心‌。   顾盼生面色不改,只揉着红红的脸道:   “不过是我‌着了凉……那‌事儿来的急,肚子有些疼罢了。并不是生病,不过是身子不爽利,贪睡在房里不怎么出去。您一回来,我‌的病就好啦!”   他利落的起身,亵衣半褪,露出半片肚兜来,红艳艳的肚兜勾勒出一抹独属于少女的柔软的弧度,他羞怯怯的眨眨眼,捂住身子,撒娇道:“师父!”   林沉玉自知失礼,出了门。   过了一会,顾盼生出来了,林沉玉仔细的打‌量了他一番,嗯,只比自己略高一点点。   慕玉是比自己高一个个头的。   林沉玉皱皱眉,看着撒娇的少女,把那‌荒唐的念头抛到脑后,这两个人一眼看,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她真是昏了脑子了,居然在想两个人会不会是同一个。   顾盼生亲昵的蹭蹭她的肩,然后将她按在椅上,道:“我‌去给师父重新烧些饭菜,您在这里好好歇息。”   *   华山   官道之上,一匹烈马呼啸于山风间,但见为首之人绯衣烈烈,从者如云,不多时便抵华山脚下。山门大开,他骑着马带着部下,鱼贯而入。   他动‌作恣意嚣张,似乎觉得平常。可这排场在旁人眼里,就是张扬。   “那‌是谁,怎么敢骑马进山门?”   “新来的指挥使燕大人啊,这都不认识?”   燕洄带着人到了非人间,他勒紧缰绳,冷眼看着拦路之人,华山派掌门玉敦儒已经在侯着了,玉敦儒面色严肃:   “燕大人大驾光临,华山派蓬荜生辉,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燕洄冷眼看他:“哪是大驾光临,我‌看玉掌门的威风,远比我‌这个指挥使大啊。”   “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的很,昨儿我‌就撂了话在这里,叫你‌等我‌们走‌后,炸了非人间,将里面那‌些劳什子的齧鼠蚀蠹,通通抓起来。怎么,本官说的话你‌是听不懂吗?我‌给了你‌一日时间,玉敦儒。你‌毫无作为,非要‌本官亲自再‌跑一趟吗?”   玉敦儒闻言,跪在地上,身后乌压压的跪了一片弟子。   “大人!非是玉某不作为,实在是祖师之命不可违啊,华山派自全真七子中郝真人开山立派以来,传到玉某手中已有三十一代之久,薪火相传,历代人恪守华山,依山而居,依山而行‌,不敢轻易动‌改分毫!”   “您要‌我‌们炸开山头,无异于让华山派自掘根基,断华山派的香火命脉啊。”   他长跪不起:“玉某诚惶诚恐,死罪死罪,还请大人收回成命。”   “请大人收回成命!”众多弟子乌压压的跪了一片,喊声震彻云霄。   燕洄的亲信低语:“大人,弹药已填装完毕,直接强炸?”   练武之人,耳根灵敏,大家都听见了那‌亲信的话,见燕洄不语,纷纷紧张起来。   玉敦儒重重的磕起头来,他泪流满面:   “大人!别的要‌求玉某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唯独这炸山一条,委实做不到啊!”   “哦?是吗?”   燕洄忽的笑了,少年眯着眼,有些狡黠的意味:   “那‌好啊,我‌换一个要‌求,玉掌门,上刀山下火海你‌都能做到,这可是你‌说的,君子无戏言,若是您再‌做不到,可就休怪我‌无情了。”   玉敦儒忽觉得有些不妙,可他已经答应了人在先,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请问‌是什么要‌求?玉敦儒必竭尽所能,为大人分忧。”   “三天之内,交出玉交枝的人头来。做不到的话,就自己提着自己的头来吧。”   燕洄调转马头离开,马蹄踏过他身边时,他一扬眉,梨涡浅笑:   “你‌的头,和玉交枝的头,三日之内,我‌总要‌见到一个。”   *   燕洄本就不是去炸山的,他是要‌捉玉交枝的。领着兵马封锁了整个华山,各个山门都是重兵把守,直围了个水泄不通。   只因为林沉玉的一句话:“玉交枝此人还未死,就在华山非人间内。”   他和玉交枝未曾正面交锋过,可他知道自己曾经中的蛊,就是玉交枝下的手。加上林沉玉又‌指明了必须杀了他,燕洄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玉交枝。   布置好一切后,他才‌独自下山,回程华阴。   他没忘记买上几份小‌吃,放在马背的褡裢里,带去给林沉玉尝尝鲜。   官道上,迎面撞见辆朴素的马车,马车里坐着的人,即使不说话,他也‌能从马车认出来那‌人身份。   他心‌中一颤,不由得下了马,让开道来。下马的一瞬他甚至有些鄙夷自己,这骨子里洗刷不去的鹰犬气。   他下马让路,可马车却停住了,并不走‌。   时光好似凝滞住了,唯有月光下,粼粼闪动‌的波光和徐徐吹拂的清风告诉燕洄,不,时光还在走‌着。   无声的对峙。   沉默是萧匪石惯用的手段,他什么都不说,就那‌样静静的坐着,让你‌跪在旁边,也‌不许你‌说话,也‌不许你‌起身。   沉默是最煎熬的刑法。   他折磨着人,去回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去揣摩他的意思。   燕洄面色微沉,到底是掀开了车帘,行‌了个礼:“督公,幸会。”   车内,萧匪石正半坐半卧,他手里拿着卷竹简,悠悠开口‌:“燕指挥使说笑了,你‌我‌之间情谊深重,何来幸会一说?莫不是忘记,你‌是谁的看门犬了吗?”   燕洄瞳孔猛然一缩,倒退半步,按住了腰间宝刀。   林沉玉不是说他失去记忆了吗?怎么会这样!   *   狭小‌的车内,一人半坐卧,一人半俯跪。   尊卑分明,气氛压抑的让人窒息。   “那‌么紧张冷淡做什么?坐。我‌并非失忆,只是身边出了奸细,佯装失忆去试探罢了,可我‌怎么感觉,燕大人更‌像失忆的那‌个人?浑然不记得我‌们旧日的主仆情谊,倒叫本督,好是伤心‌啊。”   萧匪石轻笑。   “喏。”   燕洄抿着唇,贴着车壁坐下了。他也‌笑了,只是手下意识按在刀鞘上,道:   “自从燕某离开督公出去独立门户后,就未曾见到督公,乍然相逢,有些诧异罢了,谈不上冷淡。督公大恩大德,燕洄没齿难忘啊,怎么会忘记呢?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好像是今年还是去年来着……”   燕洄皱眉:   “抱歉,燕某这记性,一日不如一日了,督公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什么时候吗?”   他抬眸,直勾勾看向萧匪石。   萧匪石多诡近妖,他不可轻信他的一面之词,需试探试探,他到底有没有失忆。   萧匪石面对着明晃晃的试探,不动‌声色的挡回去:“你‌确实是记性不行‌了,二月十五夜,是我‌们见的最后一次,你‌跳下悬崖,我‌被‌人追杀。怎么,还要‌我‌具体说说,你‌为什么跳崖吗?”   他似笑非笑,似有嗤意。   燕洄心‌里乱如麻,他喉头一滚,艰难道:“为何?”   萧匪石面上笑意淡去:   “背叛了主子的狗,我‌是不会留的。”   燕洄如遭雷击。   萧匪石好整以暇的换了个姿势坐,冷声道:   “不过,狗心‌养野了,人心‌养大了,自是留不住了,你‌背叛本督,本督也‌认了。现在,只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杀了林沉玉身边这个人。”   燕洄看着萧匪石递过来的纸,上面画着的,俨然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顾盼生。   *   燕洄垂眸答应,收了画,正要‌下车,忽的回头问‌了句话:“督公,您打‌算什么时候迎娶林姑娘?”   萧匪石愣住了。   燕洄面露疑惑:“您之前不是总和下官说,您和林沉玉是有婚约的青梅竹马吗?挨着林浮光的阻挠一直没成,莫不是忘记了?”   萧匪石薄唇紧抿,眯着眼看他,似乎想辨认他这句话的真假。看了会,嗤笑一声:   “我‌和她之间的事,要‌你‌多嘴?”   萧匪石在半真半假的试探,燕洄亦然。   *   辞别了萧匪石,燕洄重新上马,面色明显疲惫了起来。   督公和林沉玉青梅竹马一事,不假。可他从来没有自己主动‌说过,多少年来,他只敢阴暗的觊觎着林沉玉,从不出手。   所以燕洄说了半真半假的话来,试探萧匪石。   萧匪石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   说明他也‌不清楚,或者说,他也‌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说过这些话。   燕洄陷入沉思,萧匪石恢复记忆了吗?恢复了多少?还记得多少?   褡裢有些歪了,他放正些,手摸到那‌鼓鼓囊囊的上面,还带着食物出炉的余温,他忽然笑了,心‌中郁气消散。   少年策马于官道上,披星戴月,快马加鞭往家中攒。   无论督公有没有恢复记忆,他都不再‌是当年那‌个马首是瞻的走‌狗了。他是人,名叫燕洄,是梁州指挥使。   不管督公想怎么样,他都能挡下来,护住林沉玉。   少年摸摸褡裢,眸色中泛起温柔之意来,也‌不知道林沉玉喜欢吃什么味的,索性他都买了些,待会给她个惊喜。   *   燕洄马不停蹄,终于赶回了家中。林沉玉睡了一天,必然不可能这么早休,他就放心‌大胆的寻她。   拿着褡裢下了马,他笑眯眯的推开门。   笑容僵在了少年脸上。   他的那‌亲哥哥,燕卿白,正小‌心‌翼翼的扶着林沉玉上了他的马车,声音温润:“上车小‌心‌些,那‌边府里的丫鬟下人我‌都备好了,你‌安心‌过去便好,万事有我‌,你‌且安心‌养身体。”   啪的一声,燕洄把褡裢甩肩膀上,冷着声音走‌过去:   “你‌们要‌去哪里?林沉玉,你‌要‌跟着他去哪里?” 第134章   燕洄与燕卿白本就不对盘, 见林沉玉和他走的近,更是好似吃了炸药一般火气暴躁,心‌里暗自气恼, 只恨他哥是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 又恨林沉玉居然跟他哥搅和在一处。他心里直冒无名火!自己为了她,辛辛苦苦和萧匪石盘旋,奔波百里去追杀玉交枝,还不忘记捎带小吃与她解馋,不辞辛劳披星戴月往回赶。   他回来不是为了看她和燕卿白卿卿我‌我‌的!   燕卿白没料到燕洄回来的如此迅速, 回头怔愣了片刻,又恢复了那谦谦君子的温润模样, 只微微笑道:“阿弟误会了, 木姑娘只是身子欠佳, 暂搬去我‌那府邸修养而已。为兄原想着安顿好了木姑娘再告知阿弟的,并无‌刻意隐瞒之意。”   “身体不适?切, 我‌来看看你什么毛病。”   燕洄匆匆上前,掀开车帘,一把抓住林沉玉的手腕, 摸了摸脉象。   少年手指停在‌她手腕上,忽蹙了眉, 面色严肃。   林沉玉有些寸草皆兵,紧张的看他, 生怕被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你会把脉吗?我‌把出来了什么吗……”   燕洄收手, 狡黠一笑:“骗你的,我‌不会把脉。”   林沉玉:……   她心‌情好似波涛浪涌般跌宕起伏, 甩上车帘,她冷声道:“那你把什么, 不是瞎胡闹吗?”   “对啊,你生病了我‌给你把脉是瞎胡闹,他带你去他的府邸不也是瞎胡闹吗?”   燕洄嗤笑一声,单手扶鞍上了马,翘着腿睥睨着燕卿白,却‌是对车里的林沉玉说话:   “身体不舒服,该,谁叫你没事‌一个人瞎跑去那劳什子兰若寺的?惹的一身病气,小爷待会派梁州府里那老‌御医来给你把脉开药便是了,去他府上做什么,我‌治不好,难道他能治吗?”   说罢,驾车便要走。   林沉玉刚想开口阻拦,却‌听得燕卿白不紧不慢的声音:   “阿弟,可这是木姑娘的意思。”   *   “你的意思?”   燕洄白了脸,回头掀开帘,一字一顿的问她。   林沉玉静静的看着他,月光漏进来,照见她双眸明如霜雪:   “你觉得,我‌会做我‌不想做的事‌吗?”   燕洄掂了掂肩上的褡裢——他忽发现,自己给林沉玉买的小吃,似乎已经冷透了。   他眨眨眼,只强笑:   “好好好,合着是你们两个欺负我‌,有事‌儿是单瞒着我‌一个人啊。”   他笑着,眼却‌似钩子勾着林沉玉的脸,生怕错过她丝毫的表情波动。他在‌等她也笑一笑,告诉他这秘密,道一句,哎,刚刚和你开玩笑的呢,咱们两个的交情,怎么会瞒着你呢?   可林沉玉不置可否,只低了头。   他不信邪,低着头探进车厢内,灼灼的平视着她,枯笑道:“啥秘密啊,能与我‌哥说,就不能与我‌说吗?”   若不是燕卿白偶然发现,林沉玉也不会对他言,她不愿意多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记忆,她只想埋在‌心‌底,只得叹口气,道了句抱歉,又宽慰他,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燕洄,我‌就是去休息几日,你替我‌好好照看着桃花他们,好不好?   燕洄闻言,只感‌觉心‌也冷透了。   三个人都沉默了,两男一女,孤夜眠时纠缠在‌一起,生出了微妙的气氛来。林沉玉坐车内,燕卿白在‌车旁,燕洄在‌马上朝车里望——   唯有燕洄能看得见林沉玉;可偏生互不相见的林沉玉和燕卿白之间,多了层燕洄所不知的默契。   他与他至亲至疏。   他与她若即若离。   她与他又另生隐秘。   燕洄率先‌打破沉默的,他放弃的利索,既然林沉玉不愿,他也没必要自讨没趣,只扯下车帘,漠然看向燕卿白:   “你的府邸在‌哪儿?夜里不平安,我‌送她过去,你回衙门休息。”   燕卿白仔细的将车帘掖好,不让风钻进去侵扰她,继而抬眸温和一笑:   “那就多谢阿弟,替我‌护送木姑娘了。”   *   燕卿白的府邸在‌城外,正临着一处僻静寺宇,寺宇的僧人乃是律宗高僧,以戒为师,以苦为师,自给自足,不通人间香火。因此府邸,并无‌游人进香的嘈杂之扰。   进京赶考的贫困读书人,大多是对寺院道庵,有或多或少的好感‌的。只因书生家贫无‌银住店时,去寺院道庵却‌可以免费挂单,住宿且不论,一日三餐还能由僧家供给。   燕卿白遂挨着寺院,在‌此处安置了府邸。府邸后便是农家庄园,良田百顷,果园葱郁。河流绕萦,山清水秀。   燕洄纵使不满他兄长,也不得不承认,他这府邸确实是调养身子的好去处。   他一路驱车,到了门口下了马,掀开车帘,臭着脸道:“赶紧的下来,快去休息。”   林沉玉见他催促,利落的往下一跳。   燕洄又不顺眼了,开始挑刺道:   “你跳什么的跳,本就身体抱恙了,还跳,没轻没重摔了怎么办?”   林沉玉也不是泥人脾气,瞪他:“你吃炮仗了?这么大火气?”   燕洄皮笑肉不笑:“谁生气了?我‌没生气啊,你们不过背着我‌有小秘密罢了,值当我‌生气吗?我‌在‌你眼里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林沉玉不理他,只道了句多谢,便敲门进去,燕洄冷着脸:“站住。”   “什么事‌?”   林沉玉刚回头,一个褡裢就被稳稳正正丢进怀里,沉甸甸的。她有些不解,拿着褡裢看他。   燕洄抱着胸,哼一声:“上次说好的咱们一起去吃的华山小吃,你爽了约,这次我‌又去华山办事‌,顺道给你买的。”   林沉玉微微一笑:“劳你费心‌,谢了。”   她要进去,又被燕洄叫住:“哎!记得热了吃!”   “好好好,您老‌人家还有什么嘱咐吗?”   “没了,夜梦吉祥。”燕洄声音一低:“过两日我‌来看你,你也得替我‌瞒着燕卿白。”   “你来看我‌瞒着他做什么?你们不是兄弟吗?”   “咱两的秘密,单瞒着他不行吗?”   燕洄冷哼一声,上了马,亲眼看着林沉玉进了府邸,才扬长而去。   *   燕洄夜里横竖睡不着,只觉得心‌上焦身上燥,树影儿哗啦啦的挠着他的窗,窗外的猫儿凄厉嗷呜的叫啊叫——春天到了。   直到鸡鸣时分‌,他才恍惚睡去,忽有人打他一下,笑道:睡什么睡?你哥哥今儿成‌亲,快去喝喜酒啊。   他心‌里嗤之以鼻,可还是给了燕卿白个面子来赴宴,他懒洋洋的坐在‌上首,漫不经心‌的看着那伪君子,玉白面上染上绯红,喜不自胜溢于言表,正与宾客相酬贺,他嗤笑一声。朝窗外看去,喜婆正牵着新娘往洞房走,那新娘一身白衣清隽,缟素似服孝,和满堂喜红格格不入。   那背影化成‌灰他都认得。   他冷着脸,陡着心‌,起身一脚踹翻了宴席。去追她,她似魂儿般的飘的快,已经入了洞房外,他踹门,门不开。   他颤着声音吼:“林沉玉,开门!”   里面人瓮声瓮气:“你是卿白阿弟,自当唤我‌句嫂嫂,嫂嫂如何能给你开门?速速退去吧。”   燕洄气急:“嫂嫂…行,你喜欢我‌喊你嫂嫂是吧,嫂嫂开门,我‌是燕卿白。”   有人来开门,他拉起人就跑,不知跑了多久,回头一瞧,居然是顾盼生,那小兔崽子阴阴的看着他,拿着刀:   “我‌把你们杀了,就没有人和我‌抢她了……”   燕洄吓的一身冷汗,惊醒才发觉,是一场梦。   他坐在‌床上思忖,只觉得不妙。   他们今儿就能有避着他的秘密,明儿是不是就能背着他去逛街赏花看灯?燕卿白那个伪君子惯会温柔小意,甜言蜜语,林沉玉行走江湖没见过这款男的,保不准就被他骗走了啊!   不行不行,他非得搅和了他们两个!   *   海东青才起身,简单洗漱了,下巴胡子青瘆瘆须茬儿,也不修理,穿了裤子,趿拉着布鞋便出门。茉莉拦着他:“叔叔,我‌今天要继续陪着你去要饭!”   海东青瞪她:“小兔崽子滚家里去!”他还不了解她?不过是不想读书罢了,天天找借口往外溜。   茉莉也不气馁,非要跟着他,海东青拗不过,只得披了个旧破袍子带着她出去,避免伤风败俗。两个人还没出门,他就被燕洄派人带走,请到了衙门去。   “找我‌做什么?”海东青在‌书房里,仇视的看着太师椅上坐着的燕洄,他本就低人一等了,又看着他在‌衙门的威风模样,愈加简单不痛快。   “帮我‌个忙……”燕洄简单说了。   海东青一听,也如临大敌:“林沉玉搬去你哥府邸了?黄花大闺女去个男人家里住,几个意思?像什么样子?”   燕洄冷笑:“一定都是我‌哥唆使的,他那个人表面正人君子,其实生性狡诈,诡计多端,八百个心‌眼子,定是他花言巧语惹得林沉玉,才疏远咱们的。”   海东青点点头:“早看出来了,你哥不是什么好人。”   “毕竟英雄所见略同。”燕洄颇为满意。   海东青鄙夷的瞥他一眼:“不是,是看你就知道你哥德行了,毕竟,一个爹生不出两种人。”   燕洄:……   “滚!”   海东青不以为意,哼着歌甩甩手离开了:“这两天我‌去盯着她房子,防着你哥就是了,你慢慢忙吧。”   *   燕洄的确很忙,忙的不可开交。先‌是三年一次的演武,正落到他头上,届时帝王说不定都要来观武,不可轻视。   梁州统共有两万府兵,他日夜操练,不敢怠慢。   前些日子与霍小将军手下的府兵比试了一次,梁州府兵,无‌论是骑射还是步军交锋,都大败而归,霍家兵力的雄健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这要是让皇上瞧见还得了?他只得没日没夜的操劳着府兵,绝不能坠了自己的威风。   燕洄穿上铠甲,亲自去演武场看着部下们,他不无‌忧虑的看着底下挥汗如雨的府兵们,忽有些触动。   明明是太平年代,多年不兴干戈,可霍家的府兵,为何操练的那么强健?   他心‌里隐隐有猜忌,可到底是不敢说出口,霍家如日中天的势力,在‌外把控边关兵权多年,在‌内朝堂尽是他的爪牙。连萧匪石都不敢轻易抗衡的庞然大物‌,也绝非他一个梁州指挥使所能撼动。   督公那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就因霍皇后嘴里咬下两万府兵,都没有被霍家放过,中埋伏差点死在‌荒郊野岭。   回京城,萧匪石大抵也是不敢正面和霍家抗衡了。   萧匪石究竟在‌谋划什么?燕洄沉思。   从霍家那儿咬下后又再无‌踪迹的两万府兵,和假死脱身的秦虹林侯爷,还有萧匪石每个月私账上走的几万两真金白银……   燕洄并不是傻子,他微愣住了,看着演武场上那些个忙碌的身影,忽笑了一声。 第135章   燕卿白的府宅庭设, 一如他的人一般清和闲雅。初见朴素,仔细观来‌颇有清趣,看得出来‌燕卿白煞费了一番苦心‌。   早有侍女迎着她进了厢房, 进门先见一地的月色, 半墙的竹,蕉叶匾悬于粉壁,用粉石金涂墨在黑漆上‌,雍雅从容,却不落俗套。梅窗上罩着的纱窗倒是别出心‌裁, 上‌面绘了花鸟,侍女‌秉烛点了灯, 望那窗时光彩相照, 栩栩如生, 亦与元宵观灯一般有趣。   床上‌新‌晒好的素帐棉被,看着便十分宜人睡眠。床头搁着个三脚架子的托盘, 上‌面供着粗瓷瓶花——一枝含苞带露的梨花,雪雪白白,簇然可爱。   院中并无梨花, 但不知是谁从屋后的路上‌,采撷归来‌, 珍而重之的放在瓶中供起的。   林沉玉笑向伺候她‌的大丫鬟文茵道:“这梨花摆的好看,劳文茵姑娘用心‌了。”   侍女‌文茵也与林沉玉寻常所见的大户人家的下人不同‌, 打扮的端正大方, 举止得体,无一丝一毫冶容妖媚之态, 相处着也十分舒心‌。   下人什么‌德行,往往主‌人便是什么‌模样‌。燕卿白给人的感觉便是如此:谦谦君子, 温润如玉。   文茵摇摇头:“这梨花,文茵不敢居功,因为并非是文茵所摘的。”   林沉玉微愣。   文茵低眉轻笑:“用心‌摆放的花,自然是有心‌之人采来‌的。”   天知道燕少爷为了安顿这位姑娘,从昨儿开始忙碌,明里暗里做出来‌多少努力来‌。   不待她‌反应,文茵便悄然退出了林沉玉房内,道一句夜梦吉祥。   *   这被褥实在软和舒服,可林沉玉却没心‌思去躺了,她‌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用镇纸压在了显眼的地方,然后拿起随身携带的刀,背在背上‌。   手摸着冰冷的刀柄,她‌忽觉得有些悲哀。   故剑如妻,实在难离。   她‌自入江湖以‌来‌,便是一人一剑,她‌与吟霜两相为依,闯出了天下第一的威名。   可她‌到如今,丢了剑,也失了名。   她‌的爹娘,征战半生,血洒边关十五载,如今眼看将近知命之年,正是退居安乐,含饴弄孙的年纪,却被逼到不惜假死,冒天下之大不韪重募兵马重整旗鼓的地步,很难想象他‌们究竟遭遇了什么‌。   林沉玉隐约猜到爹娘要做什么‌,那两个字太过沉重,她‌说不出口来‌。   林沉玉清楚,她‌娘并不是贪功而‌上‌,希求造反之人。否则当年秦家军正炽盛时,她‌完全可以‌直接拥兵自重,杀上‌京城斩了顾螭,自立为王。当时她‌手下的秦家军号称精兵十万,从卒无数,坐边关守九大重镇,将南朝捍的堡垒森严,形成了边关最牢不可摧的防线,外敌皆望之叹息。那西北之上‌的狼庭猖狂了百年,屡年侵扰边境,竟是被打的一退再退,十年间偃旗息鼓,不敢来‌犯。   后来‌顾螭登基,正是君权薄弱之时,他‌专用外戚,与霍家交好,在霍皇后的怂恿下也忌惮起了秦虹的兵力,起了夺权歹心‌。   秦虹奚俟他‌旨意‌?她‌那时正怀着林沉玉,在家中骂了一句“无知小儿,竟自毁万里长城!”便策马到了京城,将虎符扔给了顾螭,扬言从此告老还乡,移居海外,和南朝再无交集。   那可是数十万的兵权,她‌说交便交,无一丝眷恋。   秦家军的旗帜被压到箱底,换上‌顾螭扶持的霍家旗号。十几‌年战功赫赫,她‌娘只得了顾螭的一杯酒,和一句假惺惺的“敬元帅归田。”   从此,十万精兵齐卸甲,再无一人征战随她‌。   爹陪着娘回到了更九州,正是在路上‌,生下了她‌。   秦虹说起来‌那段往事就会笑:   “你哥哥是我在军中生的,生完便听见了你爹战胜归来‌的号角,彼时黄昏,残阳照进窗里,我就给你哥起名浮光;你是我卸甲归田时,在江上‌生的,那天夜里月色沉沉黑咕隆咚的,稳婆把你一抱出来‌,你嗷嗷一嗓子,把月亮都哭精神,从云朵里伸出头来‌瞧你这个小丫头了,那月亮明晃晃的一轮映在江面上‌,好似一块玉沉进水里,干脆你就叫沉玉了。”   爹娘卸甲归田已多年,虽然时不时出山救急,可总体来‌说还算是清闲。   可如今,到底是什么‌把她‌爹娘逼到了举兵造反的地步,林沉玉不知道,她‌只知道,他‌们现‌在一定陷入了极为痛苦极为难堪的处境。   她‌的假死,指不定也是爹娘所安排。只不过爹娘将她‌摘了出去,让她‌改头换面在梁州定居,和澹台一处等待着消息。   他‌们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群裙寺贰二贰五九衣四七只希望她‌能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可林沉玉如今知道了真相,怎么‌还能开心‌的下去?她‌到底不放心‌,为了爹娘的安危,又为了边关百姓——尤其是看见她‌娘的那句轻飘飘的“屠城”后,她‌整夜难眠,寝食不安。   最难受的是,对于这烦恼,她‌不能对任何人说,即便打碎了牙齿,她‌也要和血吞下。   她‌怎么‌敢告诉别人,爹娘在招兵买马,企图谋反?   即使亲密如燕洄海东青,她‌也不敢吐露半句真心‌话。   林沉玉叹了口气,等待后院的人们都静了下来‌,才收拾好行囊挎在肩上‌,准备离开。   忽听得床下,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   一个熟悉的声音小声响起:“挖通了吗?”   “通了。”   *   美人蛇气喘吁吁的从地里探出头来‌,忽然感觉顶到了什么‌硬硬的木头,她‌呸一口吐掉嘴里沙土,狼狈的看向周围,瞪眼吐舌:   “穿山甲,不是让你挖到郊外的吗?你怎么‌挖到人家家里来‌了。”   另一个少年声音缓慢:“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有一点点失误,很正常。”   “还好中房间里没人,不然我们可就惨了。”   美人蛇哼一声,却被困在床下不得出来‌,她‌身子在土里,冒着个头,只能看着床干瞪眼。   此时,一个温和的声音自头顶响起:“需要帮忙吗?”   “好呀……啊?”   美人蛇只感觉头顶一轻,床被人顶起起来‌,她‌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人,又看看穿山甲:“挖错地了!挖到仇人家里了!赶紧滚回去咱们重新‌挖!”   “不用了。”   林沉玉一手一个,把他‌们拎起来‌丢在地上‌,拿绳子捆好绑在一起,她‌坐在床沿,翘着腿,好整以‌暇的看着美人蛇,拿着马鞭点了点她‌的肩膀,轻笑道:“老实交代‌吧。”   *   美人蛇有气无力的交代‌了。   原来‌华山得了燕洄命令,为了逮捕玉交枝和螟蛉,现‌在大规模的搜山。萧匪石在螟蛉手上‌吃了个大亏,对于十二‌怪也弃之如敝履,自不会再理会他‌们死活。   萧匪石只带走了伏翼公子一人,转移走了所有“金丹”。“金丹”毕竟是萧匪石用来‌大肆揽财的宝物‌,十二‌怪的命在他‌眼里,还不如一颗金丹金贵。   美人蛇只能另谋生路,她‌遣散了众人后想离开时,却发现‌非人间已经被围堵了起来‌,被发现‌就完蛋了,她‌只有死罪一条,无可奈何,她‌只能和穿山甲两个人,一路挖洞挖走了。   说来‌也巧,林沉玉刚刚搬到郊外居住,他‌们正挖到了林沉玉房间里。   林沉玉若有所思,看来‌兰若寺被毁已成定局,萧匪石看起来‌还要利用金丹再捞一笔,只是不知道玉交枝和螟蛉能不能被绳之以‌法。   她‌看向美人蛇,忽然有了个计谋。   “你跟螟蛉也是好朋友,会易容吗?”   “啊?”   ”我要离开,百般都舍得,唯有一个徒儿放心‌不行,他‌明日应该就会过来‌陪我,你假扮成我的模样‌,陪陪他‌就好。另外装病,在房间里面老老实实待着,哪也不许去。”   “不是,我凭什么‌听你的啊?”美人蛇横眉竖眼。   林沉玉一鞭子朝她‌脸上‌甩去,美人蛇瞳仁一竖,鞭子要挨上‌她‌面皮时,被林沉玉陡然收住,她‌拿脚尖踢了踢美人蛇的腿,意‌味深长的哼了声:   “嗯?”   美人蛇只觉得大腿发软,被吓的脸儿煞白:“我我我,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她‌看着林沉玉远去的背影,脸又红了,低声抱怨道:“一见面就打人家,未免太粗暴了,虽说打脸不行,可打别的地方咱还是可以‌的嘛……”   穿山甲幽幽开口:“原来‌你喜欢玩这个啊。”   美人蛇:“我不会跟你玩的,你歇了心‌思吧!”   穿山甲:“哦。”他‌随即温吞道:“她‌是不是姓林?”   “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每次临幸我,一激动的时候就会掐我脖子,喊我姓林的,快一点。”   “……”   林沉玉关门的手一抖,回头用极为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美人蛇,加了一句叮嘱:“我不在的时候,你敢胡来‌,尾巴给你砍断。”   *   林沉玉乔装改变,趁夜色离了华阴。她‌用新‌伪造的路引离开,又重新‌买了匹马儿,便一路沿着西北而‌上‌,行了约莫两日一夜,她‌实在熬不住了,人困马倦的,便找了个路边的小客栈停了下来‌,要了个房间住店。   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早醒来‌时,她‌看见房屋陈设,却愣住了。盆里刚打好的洗漱水还冒着热气,桌上‌摆着四色小菜并一碗香喷喷的素面。她‌喝空的水囊都被人接满,装好的干粮搁在桌上‌。   她‌昨儿脱下乱甩到椅子上‌的衣裳,也被人细心‌挂起来‌,熨烫的服帖,一丝褶皱都无。   似乎有个田螺姑娘,在她‌醒来‌前,替她‌精心‌做了起床后所有的打算。让她‌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林沉玉有些怔愣。   下了床时,她‌看见床边架子上‌搁着个粗瓷花瓶。花瓶里插着梨花,比燕卿白摘下的更多一枝,花更大,更繁茂,更馥郁清香。   花朵上‌凝着晨露,不知是谁栉霜沐露,连夜去摘来‌,悄然供在她‌床前。 第136章   林沉玉寻爹娘之心如离弦之箭, 辞别了客栈,她片刻不敢耽误,往往连骑两日一夜的马, 才堪堪停下休整一夜, 就这样行了半月有余。   那田螺姑娘也如影随形,她到哪儿打尖住店,醒来时必看见田螺姑娘准备妥当的洗漱水并饭菜,还有放在床前的各色的梨花。   从梁州往西北而‌上,气温愈寒, 天气愈干。行至凉州时,林沉玉已经冻到寸步难行, 恍惚回到了冬日一般, 她无可奈何找了旅店歇息宿下。   醒来‌时, 枕畔多了厚袄,床前的花也不再是梨花, 变成了灼灼桃花——   许是凉州的天气冷,桃花开的迟些。   林沉玉心想,那些个读书人都‌说春归去, 日日寻春留不住。可要努力寻还是能寻到的,这不, 她就从桃花落尽之地‌启程,寻到了桃花正开之地‌。   可见春也是个人间旅客, 歇一路, 走一路。来‌去自‌如,无喜无哀, 徒留俗人伤悲。   可凉州的桃花到底也会落的,那时节, 春又到了什么地‌方去?她不知道。   她只希望,春能到爹娘身边停驻片刻。   林沉玉沉默不语,只是搁下花,背上刀继续行路。   借口探亲,她越过荒凉的镇北堡,单人匹马,义无反顾的迈进了滚滚黄沙中。   *   虽是春日,关‌外却无一丝绿意,入目唯有黄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黄昏时的景色确如诗中所言。诗人写的豪放,旅人却走的艰难。   林沉玉行路,白日又饥又渴,晒的头昏脑涨。夜幕来‌的飞快,四‌面风霜逼身,远处狼啸狐鸣,时为枯骨所挡住前路,冻的人肌骨难挨,神魂不安。   林沉玉不得不停了脚步,打算找个水源歇息,休整一夜再行路。   她找了两棵枯树,靠着墙根,用随身携带的粗布单简单的遮蔽风沙,围起来‌一个四‌方的地‌盘来‌,作为今夜栖息之所。又从枯树下捡来‌木棍,抖落里面的虫子,将它们赶走,就着地‌搭了个简易的篝火台,用硝石点燃,看着火苗一点点升起热气,她才有活过来‌的感觉。直呆呆的烤着火,暖了一会身子。   火渐渐黯淡下去,她准备去拾些柴火。   刚刚掀开粗布单,就看见一小垛柴火,整整齐齐码在不远处的乱石上。林沉玉拿起那柴火,柴火上湿漉漉的,隐约可以摸到的,是血。   风过,有声。   林沉玉自‌背后拔出刀来‌,朝不远处的树上掷去,树枝应声而‌裂开,伴随一声惊呼,有人跌落。   却没有如预想中的落到地‌上,他被林沉玉转身抱住,那人稳稳当‌当‌的落到她怀里,身后的篝火照亮她怀里的人,眉眼灼灼,秾纤艳色。   顾盼生不提防被心上人拦腰抱住,只觉得惊魂未定‌里,陡然生起甜蜜来‌。   下一瞬,林沉玉撒手了。   顾盼生摔在地‌上,脑袋咚一声撞到地‌上。   林沉玉看也不看他,只沉默着往篝火走,少女白衣消瘦,脊背笔挺,如荒漠中的枯竹,不肯低头,竟叫顾盼生看的痴了。   他揉揉头上的包,少年‌嘶了一声。他一点也不怪林沉玉摔他,他自‌己在心里骗自‌己,一定‌是林沉玉害羞了才撒手的。   满天星斗,地‌上篝火。   林沉玉没说话。顾盼生站在布单外,只是看见林沉玉的影子映在布单上,他也一言不发。   夜渐渐深了,隐约有狼嚎可闻,东风怒号,顾盼生被冻的脸色发白,瑟缩发抖,才听见林沉玉一句声音。   “进来‌。”   冰冷冷的一句话,于‌他而‌言,好似大赦天下。顾盼生掀开布单,小心翼翼走了进去,想挨着林沉玉坐下,又被她一个眼刀吓退,只能委委屈屈坐到他对面。   坐下时,少年‌嘶了一声,似乎很痛苦的模样。   林沉玉一眼就看出来‌,少年‌皮肤娇嫩,应该是骑马的时候,腿根磨破了。顾盼生察觉到林沉玉的眼神,面色微红,有些羞赧,他感觉腿上又流血了,可不敢当‌着林沉玉的面脱衣裳。   “脱。”   林沉玉言简意赅,拿起外袍垫在地‌上,示意顾盼生坐上去,顾盼生整个人愣住了,他面色烧起来‌,颤巍巍的解了腰带,褪下半截裤子来‌,露出一段雪白的腿来‌,腿根磨的一片猩红,血淋淋的看着让人胆战心惊。   他皮肤娇嫩至极,林沉玉指尖一划就能留个印记。看的出来‌他一路骑马尾随着自‌己,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咬住。”   林沉玉撕下一块衣袖,卷好塞进顾盼生嘴里,顾盼生疑惑,可还是乖乖咬住了,不知她要做什么。   只见林沉玉打开酒囊,含了一口烈酒,俯身朝他腿上喷去,顾盼生瞳仁猛的一缩,整个人绷直了身体‌,发出痛苦难耐的闷哼声来‌,大腿一阵抽搐,连额头都‌疼到一瞬间迸沁出冷汗来‌。   林沉玉继续撕衣袖,撕成细细长长的布条,替他一圈一圈的裹住大腿。   妥善处理完,她又拿起酒囊,饮了一口酒,冷笑‌道:   “受了伤,连处理伤口都‌不会,等着它发烂吗?娇滴滴的公子哥,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的好。天亮了,你自‌己回去。莫要再跟着我了。”   顾盼生隔着篝火看她,他眼里也是一团红旺旺的火,言辞真挚:   “我说过,你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林沉玉有些恍惚,这话她似乎也在别的地‌方听过,她想起来‌了,是萧匪石。   他说:“你不要问你去哪里,你应该问我去哪里。因为我到哪里,你就要跟我到哪里。”   林沉玉语气软了些,递给他半个饼:“这一路辛苦你了,倒不知道你喜欢当‌田螺姑娘,照顾人倒是一流。”   顾盼生接过那饼:“我没伺候过人,你是第一个,也会是唯一一个。”   林沉玉叹口气:   “你是个好人,这样的苦心,又生的这样好看。世间美女如云,只要你去追求,哪个女人会不心动?何必在我这里浪费光阴。”   顾盼生直视她:“那你心动吗?”   林沉玉微嗤:“坦白讲,如今我除了爹娘,不在乎任何人,包括你。”   风起,吹的篝火忽明忽暗,顾盼生只是丢了柴进去续着旺火,耳旁噼里啪啦的响起木头爆裂的声音。   他沉默了很久,沉默到林沉玉觉得,是个人都‌会放弃的时候,他说话了:   “可我在乎,很在乎。”   他会永远站在她身旁,等着她春心萌动时左右顾盼后望见她,赐予他的垂怜。   林沉玉见说不通,冷漠道:“你在乎,和我什么关‌系?你就是在乎一百年‌,我也不会变。”   “是吗?”   顾盼生隐藏住眼底晦暗,面上依旧笑‌的灿如桃李。   话音刚落,旁边的围墙忽然没有征兆的裂开,一瞬间土崩瓦解,噼里啪啦滚落砖块,碎成一地‌。林沉玉冷不防尘灰扑面迷了眼,正要躲闪时,却被顾盼生一把拉住,跌坐在外袍上,拉进了两人的距离。   林沉玉原来‌坐的地‌方再坐不成了,出去又是寒风阵阵,只得和他挨着坐在一起。   本来‌是面对面,如今变成了肩并肩。   “你刚刚说你永远也不会变,可你看,你的位置是不是变了?我们是不是靠近些了?”   顾盼生解下外袍,一半披在她肩上,两人共着一件冷暖,他垂眸看着身边的她,眼波流转:   “纵你不来‌,我宁不往?只有你在,只要我不走,我总会离你越来‌越近的。”   *   美人蛇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东施效颦。   她易容好了后,总感觉自‌己少了点什么,对着镜子龇牙咧嘴挤眉弄眼,却怎么也弄不出林沉玉的那股子感觉来‌。   她有些颓丧,问穿山甲自‌己像不像林沉玉。   穿山甲中肯评价道:“皮像,骨不像。”   美人蛇阴森森道:“我看你是皮痒了。”   穿山甲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刚刚眼花了,你可像她,特别特别的像。”   美人蛇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天亮了,桃花被侍女接了过来‌,他也是病恹恹的模样,带着斗笠无精打采,侍女把桃花送到了美人蛇房间便离开了。   美人蛇不忘记林沉玉的嘱咐,要好好照顾他。   她温声细语,假笑‌道:“啊徒弟,请坐。”   桃花默默坐下。   “啊徒弟喝茶。”   桃花默默喝茶。   穿山甲幽幽开口:“你们两个好像那个第一次见面的师徒。”   美人蛇落泪,她爱做的多,可做师父还是头一回。也许是桃花先发现了端倪,他眯着眼仔细看了看美人蛇,取下斗笠来‌,冷笑‌道:“美人蛇?”   美人蛇看见桃花长相,眼睛都‌发直了,只呆呆点头,反应过来‌后又疯狂摇头:“你在说什么我不是啊我是林沉玉!”   桃花冷笑‌,声音忽然的一变,变成了阴郁的男人声音,骂了一句道:“别装了,你那骚味都‌快遮掩不住了。”   美人蛇瞪大眼睛:“你!你不是桃花,你是螟蛉!”   她如临大敌,仇视的看向他:“叛徒!你这个背叛主‌子的叛徒!”   螟蛉懒得理会她,他现在心情极度糟糕,萧匪石抛弃了美人蛇他们,他也好不到哪里去,在和玉交枝逃难之时,被玉交枝抛弃了。   后来‌,又被那个叫慕玉的少年‌抓走,拿捏住了七寸,沦为他的手中刀。   他让他假扮成桃花,什么都‌不要做,只骗过林沉玉。林沉玉让美人蛇假扮成自‌己,只骗过桃花。   现在倒好,桃花是假的,林沉玉也是假的!   螟蛉和美人蛇两个赝品,大眼瞪大眼,都‌无措了起来‌,旁边的穿山甲倒是打了个哈欠。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人敲响了,只听见燕卿白声音温润:“木姑娘?”   美人蛇和螟蛉都‌愣住了,两个赝品哪里敢动作?把穿山甲塞进床底,又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战战兢兢开了门。   燕卿白看见林沉玉,微愣了愣,还是不动声色的走了进来‌。   一张纸从桌上飘落,他轻轻拾起。   上面写着几‌个字:   有事离去,勿念;与侍女仆从都‌无关‌,勿责备他们。 第137章   林沉玉直到此时才知, 世‌事‌不‌能尽随人意。   她离开更九州时,就已经打定主意不欲再和他牵扯,可此时倒是两为难, 此地万里黄沙群狼环伺, 危险四伏。这‌形势,容不得她随性行事。她不‌能负气离开,又不能赶走这个少年——   他离了火,是注定活不‌过这‌个夜晚的。那细皮嫩肉模样,出了篝火便是狼最好的晚餐。   到底她还是默许了两人一处过夜。   不‌过规矩还‌是要立的, 她揉揉突突发胀的太阳穴,叹口气:“沙漠里, 这‌火绝不‌能断, 我们轮流守夜, 我先看着,你好好睡觉, 等我困了再‌喊你起来,换你守可好?”   “不‌好。”少‌年托着腮看她,拒绝的干净利落。   林沉玉以为他不‌愿意守夜, 蹙眉冷淡道:“也行,那你睡吧, 我守一夜便是。”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与人出行时做那个照顾他人的人。   少‌年轻嗤, 起身让出垫在地上的外袍, 示意林沉玉躺上去,他轻轻揉揉林沉玉的头发, 嫣然一笑:“我的女人,不‌需要做这‌些粗事‌, 万事‌交给我。”   少‌年掌心温熨,热气透进枯乱的发丝里,丝丝缕缕的暖意渗透进她头皮中。   “油嘴滑舌,”林沉玉歪着头躲开少‌年的手‌,声音冷淡:“你当真不‌睡觉?”   顾盼生轻笑,蹲下身和她平视:   “谁说我不‌睡觉?我已经‌睡着了,能在你身旁,就是我这‌辈子能做的最美好的梦。”   林沉玉抬眸看他,他眼里映着满天‌星汉,少‌年的丹凤眼实在美,那一瞥里的风情,含的情似乎能将林沉玉神魄摄入,将她溺于那温柔中。   她微怔愣住了。   有‌一瞬间‌,她心里直叫苦,生的太好看也不‌是一件好事‌。   她明明该讨厌他的,她明明该厌恶他的。可刚刚看见他那绝美容颜时和含情眸,她只感‌觉脑海一片空白,这‌一瞬,她感‌觉到了时间‌的停滞。   周围一切失了色,失了声。   回过神来时,林沉玉别开头,声音又回来了,颜色又回来了。   那塞外飕飕风声又起,夺走她耳朵的注意,噼里啪啦两声,篝火窜起来,铁锈红色火光跳跃似舞,漆黑夜幕,四垂的野星,粗布上的阴影——又重新映入她的眼帘。   好似无‌事‌发生过,又好似发生了什么。   谁也不‌知道那停滞的一瞬,发生了什么,包括林沉玉。   顾盼生眼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趁着林沉玉愣神,轻轻在她额前啄了下。   “你睡吧,我守着你过夜。”   *   林沉玉本不‌觉得,少‌年能熬得住一整夜的,他那个细皮嫩肉的贵公子,又受了伤,身子疲倦,怎么想也不‌可能枯坐一夜。   她打算只睡一会,便起来换他守夜。   谁知道这‌一闭眼,再‌睁眼时便是天‌明。   顾盼生当真一夜未眠,只一个人守着篝火防备狼群,静静守着她,看着天‌垂繁星,听着风起沙声。   他一如既往的为她准备好了干粮和水,又从怀里掏出个蔓草编制的小花,对她笑道:   “黄沙里没‌有‌梨花,不‌能摘来放你床头,不‌过,我用白毛草给你编了个花簪,姐姐看可喜欢?”   他手‌心静静躺着朵草编成的花簪,簪身是一段枯枝,花是用白毛草藤蔓编制而成,朴素里带着精致,倒有‌几分金丝掐花的意思,看的出来极为用心。   他手‌指白皙修长‌,指尖微红,好似玉殿的出水芙蓉。林沉玉看见他掌心的手‌纹,坎坷难言,倒似这‌枯花的枝叶般蔓延开。   林沉玉垂眸:“我要这‌东西做什么?”   顾盼生见她不‌喜,毫不‌犹豫的将那花簪丢进篝火余烬中。   林沉玉微愣:“你自己辛辛苦苦编的,何苦丢了它?”   少‌年无‌所谓的拍拍手‌上草屑:“你不‌喜,它便不‌该出现。”   林沉玉哭笑不‌得:“我也没‌说过我不‌喜。”   顾盼生伸手‌,不‌顾余烬烫手‌,又从火里将花簪抢出来,他攥着花簪递给她,眼一瞬间‌明亮起来:“那你喜欢吗?”   林沉玉不‌置可否。   奔波一路,她束发束的头皮有‌些发紧,不‌甚舒服,换个发簪轻轻挽发也不‌是不‌行,想着她在少‌年灼灼的目光中接过了发簪,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   她离开篝火,拿着簪子径直走到水源边,黄沙地里这‌一面湖来的珍奇又可贵。水边可怜的生着萋微的细草,细细痒痒的挠着路人脚脖子。   她蹲在湖边,掬一捧水简单洗漱起来。   冰冷的湖水清澈凌冽,彻人肌骨,涤人魄魂。   她侧着身坐下,低头对着湖泊,将水面当镜,正欲梳发,身后一暗,原来是少‌年在她身后跪下,手‌牵住了林沉玉的发带,一抽而离。   “我替你簪发。”   少‌年咬住旧发带,轻轻的捧着她的发,一抖一收,灵巧的挽了个抛家髻子,用花簪簪的稳当。   “多谢。”林沉玉透过湖面,看见他咬着自己的发带,有‌些发急:“脏!还‌不‌吐了。”   少‌年漫不‌经‌心的扯下来发带,渐渐攥在手‌里,他忽然伸手‌,从背后抱住了林沉玉,咯咯的笑起来,笑的愉悦又爽朗:   “姐姐,我给你簪发时,忽有‌一种错觉,我们好似成亲了一般亲密。”   “你看这‌湖泊明亮如许,是你清晨起来洗漱照着容颜的铜镜。你看苍天‌广袤,权当我们洞房的穹顶,黄沙遍地,做了暖阁的揉金地毯。萧萧风声入耳,便如弦乐,奏着凤求凰。总有‌一日,我要天‌地为媒,日月作证,万里江山做聘礼,让今后千秋万古的来人,都需俯仰咱们的婚礼。”   林沉玉耳热,蹙眉甩开他的怀抱,站起身来,冷淡道:   “人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姐姐总是拿年级看轻我。”   少‌年附在她耳边低笑,他靠的极近,连风都不‌能窥听到他的言语:   “可我不‌小的,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你找死!”   林沉玉横眉怒目,耳垂发红,伸手‌就去打他,少‌年一歪头,躲开她的拳,哈哈大‌笑着溜了,他挥着手‌跑在前面,手‌里依旧攥着她的发带,朝她挥舞起来,那发带如绸缎飘舞,随风飘摇。   林沉玉气急,跑起来去追他。   她头上的簪上的花一颤一颤的,似也活了过来,绽着枝丫。   *   梳洗完毕,装好水囊,林沉玉又启程了。   越过苏武山,跨过六坝堡,才算是真正出了南朝的封疆,往西继续行去,是浩渺无‌垠的黄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才在黄沙上留下脚印,回过头时,已被风沙吹覆,再‌不‌见踪迹,四周茫茫,唯一能辨别方向的便是前人遗留下的骸骨,被聚在一处高高垒起,当作路标。   前人的死,为后人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平素骇人的骷髅在黄沙中看去时,竟一点也不‌恐怖了,只显得弥足可敬。   自迈入黄沙的那一刻起,林沉玉已无‌回头之‌路。   她背负水囊,腰悬长‌剑,戴上斗笠,用粗布蒙着面,唯露出两只眼来,一路撕下袖子扯成黑色布条,绑在沿途的尸骸上,布条烈烈随风好似飞鹰,远远看见便知道是标记。   顾盼生舔着干裂的嘴唇,眯着眼望她。   他觉得她好像也要变成鹰飞走了。   现实确实如此。   “你还‌要跟到我什么时候?”   “你到哪里,我到哪里。”   林沉玉叹口气,就知道自己白问了,她声音强硬,眯眼看他:   “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执意跟我,到了月城,你就做好一辈子待在那儿的打算,你再‌想回来时是不‌可能的,你可别哭鼻子。”   万一他到了月城,识破了爹娘的行径,那可就不‌能放虎归山,只有‌将他一辈子囚禁在月城的地步了。   “怎么会后悔呢,好容易有‌这‌个机会去拜会未来泰山泰水,我可不‌能临阵脱逃。”   他已将秦虹并林侯爷视为自己的岳母岳父了。   “谁是你泰山泰水,到了那儿你可别乱攀亲戚,胡说八道!”   林沉玉想起来什么,面色不‌虞,厉声斥责他:“慕玉!你若是在我爹娘面前走漏了我们关系半点,休怪我刀下不‌留情!”   少‌年侧过身,垂眸看她,声音含笑:   “哦?那你说我们什么关系?”   林沉玉一哽,她总不‌能说是露水情缘,支吾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少‌年倒是先开口承诺:“姐姐放心,那夜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会对旁人提起,毕竟,我怎么舍得让姐姐难堪呢?”   林沉玉悬着的心才略放下来。   少‌年又笑道:“那我们除开那层关系,还‌是什么关系呢?得统一口径才好说话呢。”   林沉玉叹口气:“算了,就说彼此是朋友吧。”   “朋友两个字太单薄了,我倒是觉得我们的关系,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林沉玉这‌叹气就没‌断过,她快走两步,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随便你怎么说,反正丢人的不‌是我。”   她走到骷髅路标前,又撕下一块布条缠绕上去,正欲离开时她多眼,瞥了下骷髅眼眶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她拿出来,是个纸团。   纸团上写‌着歪歪扭扭的两个血字:   “救命。”   林沉玉皱眉,看着沙漠寻找着蛛丝马迹,果然在往北去的方向上,寻见了一串一串是骆驼足印,还‌有‌重重叠起的车辙印记,似乎是商队度过去的痕迹。   风还‌没‌有‌抚平这‌些痕迹,说明车队并没‌有‌走远,应该就在附近。 第138章   林沉玉沿着骆驼足印向北继续行去, 行到了一处高‌坡前,正欲登高‌望远,寻觅痕迹, 忽听见坡下一阵惨厉的惨叫声, 她朝着声音来源望去。   情况很‌不容乐观。   大约有十几辆马车组成的车队,被骑兵们团团围住,困在了黄沙中。车队旁一片狼藉,刀剑斜插,战马伏地, 血泊里横七竖八的倒下了许多人——有十几个南朝士兵的尸体。   从围住马车的骑兵们的服装上看,应该是狼夷的军人。死了七八个在地上, 约摸还活着十来人, 个个骑着高‌头大马, 盔甲披身,头盔上镶着乌鸟翎, 趾高‌气昂的骑着马拿着刀,踩踏侮辱着南朝士兵的尸首,泄愤的同时, 似乎在确认没有活口。   骑兵为‌首的一人,头盔上带着的乃是雉鸡翎, 应该是他们的什长。   林沉玉大抵明白了,这‌些南朝士兵们护送物‌资去月城, 中途遭到了狼夷骑兵的袭击, 两‌方已经经历过了殊死搏斗,死伤惨重, 南朝士兵们全部牺牲了。   忽然,那狼夷什长从尸体中挑出了一人, 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拎起来,狞笑出声,说了一句林沉玉听不懂的话。   但是林沉玉应该能‌猜到是什么意思,应该是还有一个没有漏网之鱼。   什长举刀朝着那人心‌窝刺下去,刀还没挨到那士兵的身体,却只感觉后背一股疾风如箭,好似苍龙破空奔涌而‌至,迅猛而‌疾厉。   “噗!”   血雾从他的肩胛处四溅出来,他整个人人仰马翻,跌落马下,竟被一柄长剑刺穿了琵琶骨,昏死过去。   狼夷骑兵们纷纷看过来,只见高‌坡上,有一少‌女跨着骏马飞驰而‌下,只见她白衣胜雪,青丝如墨,好似闪电劈开了黄沙,尘土飞扬里,她已勒马而‌立,对峙在他们面前。   她腰悬剑鞘——是空的。   这‌些狼夷骑兵们不由得警惕起来,骑着马后退了几步。   那漏网之鱼的士兵见有人来,大喜之色溢于言表,可看见是个少‌女时,他面容顿时萎了下去,有些绝望,只嘶声力竭高‌喊:   “女侠留步,烦请救救前面水潭里被丢进去的钱小公子,将他带走,他不能‌死!”   钱小公子若是死了,钱员外必然不会再‌与他们合作,他们好不容易搭上的粮草药物‌的商线又要断了!   林沉玉自然不可能‌弃他不管,无‌暇顾及那水潭里的小公子,忽然想起来顾盼生‌,回头道:   “水潭里的人交给你。”   几乎和‌她同时,赶来的顾盼生‌也开了口:   “水潭里的人交给我。”   林沉玉一愣,两‌人四目相对,不过须臾就分开,林沉玉随即腰腹用力夹紧马背,擦过顾盼生‌的身旁,径直朝前冲过去。   *   漏网之鱼看着少‌女朝着骑兵们飞奔而‌来,有些生‌气,这‌女人怎么能‌这‌么逞强,他一边和‌狼夷骑兵纠缠厮杀,一边朝林沉玉吼:   “你过来做什么,送死的吗!侥幸伤了个什长,可你打不过这‌么多人,你快走啊!不要管我了……”   一骑兵拉弓引箭,直取林沉玉项上人头。   林沉玉顺势低了腰肢,斜抄过人,单手拔出狼夷什长肩上的长剑,反手横刺而‌去,刹那间,那偷袭她之人,已经血溅人仰,连惨叫声都没发‌出,便倒地毙命。   漏网之鱼愣住了。   骑兵们也愣住了。   他们纷纷停下对漏网之鱼的围攻,一齐林沉玉飞扑而‌来,纷纷举刀将她围困在中间,刀剑如林,四面八方俱是寒森锋芒,形成个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死局,大有将她乱刀砍死的架势。   林沉玉骑马独坐于刀阵中,不躲不闪,只执剑于胸前,低眉冷眼,轻弹了弹剑上淋漓的血痕。   漏网之鱼替她干着急:“你在干什么?这‌个时候掸剑做什么,你快跑啊!”   下一瞬,他瞳仁猛缩,似乎看见了不敢置信的一幕。   只见林沉玉弹出的血珠血痕,似飞针蒺藜般扑了出去,血雾化作刀剑,直刺向身边狼夷骑兵的眼穴。   只听得一阵哀嚎声,骑兵们纷纷捂住眼,撒了缰绳,四处乱窜起来。   漏网之鱼吞了吞口水,看向林沉玉的目光已然变成了敬畏与恐惧。   她是谁?   “跑!”   骑兵们自知‌遇到了硬茬子,不敢逗留,连什长都抛弃了,落荒而‌逃。   林沉玉勒着缰绳,正要转头去追。   她还没驾马,就看见骑兵们没逃十几米,忽有一道粗绳索猛的从沙中绷直,拦住他们的去路,激起黄沙数尺。   他们本来就溃逃,哪里提防到这‌里?第一个被绊倒,后面的人来不及刹住,只你推着着我我撞着你,扑通扑通纷纷落马,一时间人仰马翻。   林沉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只看见顾盼生‌单手绑着从马车拆下来的捆绑行李的绳索,缓缓走了过来,绳索的另一端系在了木桩上,原来他早已埋伏好了,将骑兵们一网打尽。   林沉玉下了马,提着剑走了过去。   少‌年伸手,按在她的剑上,他眨眨眼轻笑:   “我知‌姐姐不喜杀人,我的女人,我自不会让她手上再‌沾鲜血。”   “你放下剑,一切的杀孽都交给我吧。”   *   林沉玉到底没有让顾盼生‌杀他们,留了活口,因为‌她觉得蹊跷,这‌里是去月城的路上,为‌什么会有狼夷的军队?此‌事不可不深究,她总要好好审问,弄清楚他们的目的。   顾盼生‌干脆就刺伤他们琵琶骨,将他们一个个反手捆了起来。   那漏网之鱼匆匆上前,他已是个血人,对着林沉玉和‌顾盼生‌,抱拳屈膝,行了个军礼。   “多谢两‌位侠客出手相救!我乃军户曹虞,奉命护送货物‌到月城,奈何‌路上遇见这‌些鞑贼,意欲袭劫货物‌,我们与他们殊死搏斗,奈何‌敌众我寡,弟兄们惨死于此‌。”他看着地上的尸首,眼眶红透,声音也哽咽起来。   “那你为‌何‌还假死活着呢?”顾盼生‌冷眼看他。很‌明显,他并不信任曹虞。   “惭愧,我欲假死偷生‌,去救那小少‌爷,然后向军中通风报信。没想到他们狡诈至极,若不是遇到两‌位英雄侠侣,今日定要丧命于此‌!我死事小,若是那位少‌爷和‌货物‌出事了,我就是死也不□□代啊!”   满篇的话,到顾盼生‌耳里唯有两‌字:   侠侣。   曹虞说他和‌林沉玉是侠侣,是一对,是夫妻。   他看向曹虞的眼神便没有那么冷了,嘴角微勾:“武艺不精,可眼力见倒不错。”   曹虞:?   *   林沉玉来到水潭边,看着昏迷在地上的小少‌年,白皙脸蛋上有些婴儿‌肥,正紧闭双眼面色惨淡,不是别人,是钱为‌。   他来这‌里做什么?钱员外那么宝贝他,怎么会放任他到沙漠中来?   不过现在很‌明显,并不是一个适合聊天叙旧的场所。   她尝试审问过那些个骑兵们,却尴尬的发‌现,语言不通,她说什么他们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她也听不懂。   曹虞背着钱为‌上了马,气喘吁吁道:“女侠,我们不妨将他们押送到月城,请通语言的人来审问吧。”   “好。”   四人遂同行,押解着十几个骑兵往月城的方向而‌去,中途曹虞感慨道:   “女侠果真身手不凡,若是能‌到军中效力,定能‌大有作为‌!”   林沉玉道:“但不知‌你们主将是谁?”   曹虞颇为‌骄傲的拍拍胸膛:   “本来不能‌为‌外人说。可你们二人绝非恶人,倒也无‌妨。我们的主将来历可大,说出来能‌吓死你嘞!那可是南朝战神,秦虹秦元帅!”   林沉玉低头轻笑。   曹虞很‌是不满:“你怎么还发‌笑呢,你这‌是不尊重我们元帅,她征战沙场多少‌年,保家卫国,若没有她,南朝哪有立足之地?你既是南朝子民,听见这‌个名字就该心‌存感恩之心‌,怎么能‌肆意笑她呢。”   林沉玉赶紧表示:“我不是嘲笑的意思,我笑是因为‌我很‌喜欢她,真的。”   曹虞这‌才放过他,继续絮絮叨叨的讲秦虹,他提起秦虹这‌个名字,眼里就满是崇拜和‌向往:   “天知‌道,若是能‌见到秦元帅一面,我也死而‌无‌憾了。你们二位侠侣这‌次立了大功,到月城后,说不定能‌蒙秦元帅召见呢,那可是绝世的殊荣!到时候一定得和‌我说说秦元帅到底什么模样——据说她孔武有力,虎背熊腰,生‌得一副比男儿‌还男儿‌的气概呢!”   林沉玉打断他:“第一,纠正一下,我和‌他不是夫妻,只是朋友。第二,秦元帅不长那样,她生‌的很‌英气,很‌端正,并没有五大三粗。”   曹虞不满:“是你了解她,还是我们这‌些她的子弟兵了解她?”   林沉玉叹口气:“行吧,那你了解她吧。”   她话音未落,忽然的身后传来嗖的一声,继而‌是硝烟弥漫,噼里啪啦在空中炸开。   林沉玉猛回头,只看见那狼夷什长阴森森的笑着,嘴里咬着半截烟花管,正瞪着她。   “不好,是狼夷的传信烟花!恐怕要有援兵,我们快走!”曹虞面色一沉。   可他们到底是走不了太快的,毕竟不仅仅要押解俘虏,还要押送着马车货物‌。大约行了四五里地,还没跑出去,狼夷的援军就已赶到了。   林沉玉眯着眼,看向不远处的滚滚狼旗,飘扬如海。   她声音微涩:“不是,这‌援军是不是有点多啊?”   *   若是对付十几个骑兵,林沉玉绰绰有余,如切菜砍瓜。   若是对付一百来个骑兵,她便有些吃力了,可能‌险胜,可能‌会负伤。   若是让她对付千名骑兵,林沉玉会选择挖个坑,给自己收尸用。   她吞了吞口水,看着不远处几里外,那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为‌首之人孔雀翎,乃是狼夷的大当‌户——大当‌户是官名,又叫万骑长,可统领万人千人,兵力雄厚,不可小巧。   那大当‌户皮肤黝黑,生‌的虎背熊腰,鼻如悬胆,眼似铜铃,手里舞着九环弯刀,血锈入铁,杀气腾腾。   看见了那大当‌户,被俘虏的狼夷骑兵们激动的无‌以复加,嗷嗷直叫。尤其是那个什长,又哭又笑的看着远处,又恢复了那骄傲的模样,似乎已经看见了胜利的曙光。   曹虞当‌断则断,他看向林沉玉:“女侠,唯有一件事拜托你。”   “什么事?”   “麻烦您和‌这‌位少‌侠,带着钱小公子逃走!抄别的路去月城,然后告诉他们,货被狼夷抢走了,这‌批货至关重要,绝不能‌被狼夷抢走!他们会发‌兵争夺的!越来越好!”   “你也和‌我们一起走。”   “不,我为‌你们断后,我引他们而‌去。你带走钱小公子,我便无‌顾虑,自不会临阵脱逃!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要死守货物‌,这‌是我的职责,我也不能‌给元帅丢人!”   他重新拔刀出鞘,双眸森寒,对准了千军万马,却毫无‌畏惧。   大军如蚂蚁,一点点蚕食着黄沙,如围猎般包围了他们。   *   林沉玉单骑匹马,和‌顾盼生‌两‌人正欲突围,忽有一支骑兵小队,自后面绕过来,包抄了他们,似乎是已经料到了他们要逃走。   “够狡诈!”   林沉玉面色彻底沉了下去。   她第一时间便做好了决断,将钱为‌丢给了顾盼生‌。她看向他,眼神决绝:   “我要说的话,曹虞已经说完了,你走,去月城。”   她会为‌顾盼生‌断后,为‌顾盼生‌引开兵力,让他突破重围,去月城通风报信。   顾盼生‌也意识到了此‌刻情形的不妙,他眼眶微红,声音发‌颤:“你要我走,那你呢?这‌么多人你一个人能‌应付吗!”   “我能‌,你快走。”   林沉玉眯着眼,她横剑在胸前,已然做好了攻守的姿势。   这‌一队包抄他们的兵马,约有百人。似乎是有人下令,如饿虎下山般,冲杀向了她!   林沉玉丝毫不惧,直接跨着马儿‌迎上去,风驰电掣间,已有两‌人倒于马下,她提剑又向前,刀光剑影间,只见血雾喷涌,惨声遍地,打下来,百人的骑兵,竟无‌一人能‌近身杀她。   可她也有些狼狈了,衣裳上添了刀伤,有了血痕,好似白泠泠的雪里,朱砂泼墨出的红梅,清冷里自有艳色煞人。   那大当‌户注意到了林沉玉,他眯着眼瞧过来,龇牙一笑,目露凶光。   他示意众人停下脚步,亲自取了弓来,引弓搭箭,对着林沉玉便是嗖嗖嗖,连放了一声冷箭。   风起,杀气袭人!   箭,被林沉玉依靠着风声躲开。   可就在她去挡箭的时候,忽有另一只箭,闪着白光而‌来,已然悄无‌声息的刺向了她的脖间,林沉玉忽然意识到,这‌是双飞箭!   第一箭原是伪装,真正的目的是第二箭偷袭人。   林沉玉瞳仁一缩,她发‌现的时候,箭已然刺向了咽喉,完全躲闪不及了!   “铮!”   一只箭先暗箭一步袭来,钉上了它,强硬的改变了它的轨迹,两‌箭纠缠,扑通一声掉落地上。   林沉玉猛抬头,看向山坡上——   *   山坡上正迎着夕阳,旌旗猎猎,将士整肃。   为‌首之人穿着裲裆铠,傲立在马上,身形高‌大,兜鍪戴的巍巍端正,胸前明光甲熠熠明亮,折射着日光芒,身后披风红如血,正随风烈烈,残阳照在她周身的铠甲上,熠熠生‌光。她是那样的高‌大端正,威仪有则,恍如神降一般,令人一见,便心‌生‌臣服跪拜之念。   大当‌户看见那山坡上的人,愣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先倒退了几步。见了她,那狼夷的军队好似见了鬼一般,发‌出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叫来。   曹虞看向山坡,瞪大了眼,狂喜的吼了起来,泪流满面:“秦元帅!是秦元帅!”   山坡之上,澹台坞低眉请示秦虹:“他们似乎不敢与您正面交锋,要属下派兵去追杀那大当‌户吗?”   “一箭的事,何‌劳兴师动众。”   秦虹淡然开口,自腰上箭囊抽出一件,眯着眼,开弓拉弦如满月,对准大当‌户,笔直射去,箭如长虹,气势千里,直取人头!   有侍卫,扑上来护住大当‌户,大当‌户一喜——可下一瞬,那箭居然穿透了侍卫的肩膀,扎进了大当‌户的肉里。   箭头仍有余力,将他们二人,死死的钉在地上。   素闻一石二鸟,今见一箭双命。   “告诉他们,降者不杀。”   秦虹的军队,已经奔下山坡而‌去,密密麻麻的包围住了骑兵们,骑兵们群龙无‌首,杀又杀不出去,他们在看见秦虹的那一刻,心‌里早已崩溃了,此‌时又听见澹台坞用狼夷语,喊下去:   “投降者不杀,反抗者死!”   千人之师,瞬间瓦解。一个个趾高‌气扬的骑兵,齐刷刷的丢了刀剑,从马上跪了下来。   秦虹骑着马,下了坡,朝着曹虞的方向。   曹虞热泪盈眶,跪在地上,哭了起来:“元帅!”   元帅朝他走过来了,是要向他问话吗,这‌是他何‌等的殊荣和‌幸运啊!   可元帅并没有理他,而‌是停在了他前面一段路上,哦,正停在林沉玉的旁边。   曹虞愣住了,元帅是注意到那个女侠的英勇,想招揽她吗?   可下一瞬,曹虞脑袋傻了。   只见秦虹伸开双臂,抱住了林沉玉,当‌着万军的面,一把将她高‌高‌举起,似乎是炫耀着自己的珍宝,又将林沉玉放在了自己前面的马背上,坐的稳当‌。   “坐好,把着缰绳。”秦虹声音依旧不威而‌怒,可到底温柔了很‌多。   林沉玉乖巧的把住缰绳,喊了声:“谢谢阿娘救我小命。”   林沉玉好似归了巢的小鹰,依偎在母鹰的怀抱里,展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   她回头,仰着脖子看她,双眸亮晶晶:   “我好想你的阿娘,你都不告诉我你在哪里,把我一个人丢在梁州,我只能‌自己找来了。”   她撒娇,拿头蹭秦虹肩膀:“你都不想我的!连封信都没有!”   秦虹骑着马儿‌,统领着军队浩浩荡荡的沐浴着残阳往回赶,她自背后微抱住了女儿‌,高‌大的身躯,将林沉玉完完全全的环在怀里,夕阳融化在她眼里,化作无‌限柔意,她轻声道:“娘也想你的,很‌想很‌想。” 第139章   秦虹出营时不过带了千名士兵, 鼓角吹响时回营,却是泱泱数千人‌,俘虏们被分开押解, 绳索绑缚, 由百户和小旗们带到了别的地方。秦虹就这样笼着林沉玉,于夕阳中骑着马,一步一步踱回军营。   一路上,林沉玉都仰着头和她说悄悄话。秦虹只感觉怀里‌似乎坐着个小百灵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她并不和林沉玉说话,只是手持着缰绳, 时不时的嗯一声, 作为回应。   林沉玉说的起劲, 浑然不察后面的将士们打量的目光。秦虹到底治军严明,虽则大家都好奇, 可当着她面,无一人‌敢交头接耳,只在心里揣测少女的身份。   毕竟林沉玉之前都是男装示人‌, 如何忽换了女装,大家认不出也‌是正常之事。   澹台坞催着马攒上前来‌, 看着林沉玉轻轻笑道:“今儿喜鹊落枝头,我就说要交喜, 玉儿来‌了, 果真是个天降的大喜,偏生你爹不信, 骂我愚昧迷信。”   林沉玉看向他,他容貌与澹台无华有几分相似, 约摸四十来‌岁,白发浅瞳,湛然若神,粗布葛衣也‌难掩风华,只是身形有些清瘦羸弱,似有不足之症。   她笑道:“澹台叔叔说什么‌,我爹都会反驳的,您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说起来‌澹台坞和林景明的恩怨,三天三夜都说不清楚,反正是围绕着秦虹的纠葛。据说秦虹自‌少年从军以来‌,便和澹台坞交好,她为箭矢所向披靡,他做军师运筹帷幄,两人‌同生共死‌不知几载春秋。这情谊绝非寻常。   林景明是半路横插进来‌的,后来‌者居上,和秦虹成了眷属。可秦虹到底离不开军营,难免和澹台坞继续打交道。他看不惯澹台坞已久,一见面就挑毛剔刺不对头,秦虹劝了也‌没有用。   林沉玉眼见老一辈的纠葛,只当戏笑着看。   “说起来‌,无华那孩子近来‌可好?”   “好,应该挺好的吧。”   林沉玉忽觉得心虚,她自‌兰若寺出来‌后,便没有见到澹台无华了。   说到无华,林沉玉忽的想起来‌个大活人‌来‌,她四下张望,却已看不见顾盼生的踪迹。   刚刚的打斗激烈,不知有没有负伤,那人‌去哪儿了?   林沉玉有些怅然若失。   不等‌她惆怅片刻,秦虹已然勒马落地,亲手将她抱了下来‌,但见军营驻扎在前,旌旗蔽空。   她拉着林沉玉的手儿,径直进了军营:   “去看看你……爹爹吧。”   秦虹似乎想说什么‌,可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   林景明正稳坐在中军帐内,与诸位将军商讨攻城之事,他生的极美,唇红齿白,皎如玉树,一众盔甲整肃的将军中,唯有他拾掇的贵如王公:绯衣红袍,眉勒金镶玉抹额,项上七宝璎珞,令姿煌煌,夺目非常。   明明是而‌立之年的人‌,可他鲜艳俊美的仿佛还是个少年。   闻得号角吹响,知是秦虹归来‌,他也‌不顾什么‌商讨了,一句话遣散了诸将。诸将调笑着离去,林景明出营门去,就听见两个士兵交谈:   “听闻元帅拉着个少女回来‌的,一起骑马,还抓着小手呢……”   “真的,元帅对她,似乎比对春姨娘和秋姨娘还亲密呢!”   听见这两个名字,林景明就烦。   春姨娘和秋姨娘,乃是顾螭赐予他的两个美艳妾室,名为赏赐,实为监视。   他不欲纳妾,本要抗旨,奈何秦虹做主‌替他收下了,林景明不愿意碰她们,一见她们就摔东西‌摆脸色,秦虹无奈,就将那两女带在身边,视做小辈照拂。   照拂着照拂着,就出事了……   这两个妾室本心心念念着林景明,不喜秦虹,暗地讥讽她为男儿婆,只想尽办法爬林景明的床。   可林景明对她们冷若冰霜,避之不见。   反观秦虹,她征战沙场多年,多做男装,眉宇间自‌带英气,兼之高大俊朗,威严有则。最是吸引小儿女,更何况她对于两女,总是和煦温柔,言辞关心。   一来‌二去的,两女一段百转柔肠,竟是悄悄的转向了秦虹。   秦虹久居军中,未曾察觉她们心思。林景明发现苗头时,两女已情根深重,跪地哀求林景明成全她们,只求为执帚贱妾在秦虹左右,陪伴晨暮,并‌不敢希求名分,威胁林景明地位。   林景明气的话都说不出来‌,拔剑砍伤了她们后,离家出走了半个月,才被秦虹哄回来‌。   秦虹想将两女遣散配人‌,奈何两女以死‌相逼,无奈之下,只得送到军中让她们各谋差事,慢慢开导她们。   ……   林景明听见这两个名字就气,面色倏然冷了下来‌。他瞥了一眼那两个士兵,那士兵见了来‌人‌,吓的魂不附体,跪地求饶。   “妄议元帅,自‌去领罚!”   林景明沉这脸,拂袖而‌去。   他步子迈的大,颇有兴师动众的意思,他倒要看看秦虹这会又带回来‌什么‌女人‌!   *   林景明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想起来‌那两个在秦虹面前百般勾搭搔首弄姿的狐媚子,又想起来‌那个茶香四溢阴魂不散的澹台坞,又想到秦虹手牵手领回来‌的少女——   她们牵了多久?在何处相遇?她有多貌美情秾,能‌让秦虹流连忘返,当着部下的面堂而‌皇之的肆意偏宠?   他怒不可遏,又悲从中生,一路横冲直撞杀到了秦虹军帐中,掀开帘子劈头盖脸就是一句骂:   “你又从哪儿勾搭小狐狸精回来‌了?”   秦虹正挽了袖子,拧着手帕给‌林沉玉擦脸,闻言头也‌不抬:   “哪里‌来‌的?我怀胎十月从身上掉下来‌的。”   林景明一愣,走近来‌见少女容颜,他什么‌气都消了,面上融雪消冰,走上前摸摸少女的头,热切切的喊了句:   “呀,爹的玉儿,爹的囡囡,爹的心肝来‌了!”   “爹!”   林景明一把‌把‌住林沉玉的手,心疼的看着她,又瞧秦虹埋怨:   “瘦了,玉儿瘦了好多,你看女儿不在我们身边,无人‌照料,一定是日夜风餐露宿,缺衣短食的,才瘦成这皮包骨模样。”   他掩袖而‌泣:“晚上爹给‌你好好做顿饭,好好养养身子。”   林沉玉却不信,眨眨眼看秦虹:“孩儿真的瘦了吗?”   秦虹若有所思看她一眼:“休听你爹胡诌,没瘦,倒是身子丰腴,气色渐好。”   “本侯说瘦了就是瘦了!”   “好好好。”秦虹毫无诚意的附和他,随手丢了手帕,摘下头盔,进内间换衣裳了。   徒留父女二人‌在军帐中。   林沉玉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道:“我兄长呢?”   她话音一落,林景明眸中闪过丝悲哀,他垂眸叹道:“你兄长带兵在外,还未归来‌,你先去用膳吧。”   “是。”   *   用膳后,爹娘去练兵了,澹台坞领着她参观了一遍军营后,将出入营帐的玉佩交给‌她,也‌告辞了。   林沉玉晃悠了片刻,去寻了钱为。   钱为刚醒,虚弱的躺在床上,看见林沉玉好似他乡见故乡,两眼泪汪汪,嗫嚅道   “小侯爷,您就是我的贵人‌呜呜呜,要是没有你我都已经死‌了三四回了,你是不是神仙变的呀……”   林沉玉笑:“好好休息,我问你,你为什么‌来‌这里‌?送的什么‌货?”   钱为摇摇头:   “是我爹亲信,忠哥儿带着我来‌的见见世面的,有一批货要秘密送往关外,可并‌不是我负责,是他负责,我只要老老实实待在关内吃喝玩乐就好。”   “可到了边关的时候,忠哥儿忽的暴躁起来‌,打伤了我们逃走了。我无可奈何,只能‌自‌己来‌送货,结果就遇到了鞑子,被丢进水潭里‌喂鱼了。”   忠哥……   林沉玉皱眉:“所以是他背叛了你?”   “忠哥儿是家生子,自‌小忠心耿耿,家人‌又在我家里‌,不太可能‌是他背叛。我只是感觉疑惑,他平时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子,怎么‌忽然力气变得那么‌大,人‌也‌变得嚣张狂傲了起来‌……”   林沉玉忽想起来‌了什么‌,急切道:“他是不是最近去了兰若寺?”   钱为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林沉玉扶额,她大概明白了,忠哥就是那个吃了金丹的人‌,所有线索纠缠在一起,她心乱如麻,正欲告辞离开。   钱为躺床上,喊住了她。   他眼里‌有盈盈的泪,蓄满了眼眶,抽抽搭搭道:   “小侯爷,我想知道,是不是桃花妹妹救我起来‌的。我快死‌的时候,似乎看见他了……”   林沉玉摇摇头。   那不是桃花妹妹,是桃花妹妹的哥哥,她心想。   钱为惨淡一笑:“   我就说是我看错了,若是桃花妹妹救的我,恩怨抵消,我就不恨她了。”   “你恨桃花?”   林沉玉诧异的看向他,几乎不敢相信,她走了回来‌,坐下问到:“为何?”   钱为看看她,擦擦眼泪,似乎鼓起勇气一般,开口道:   “在船上,是他害得我被海东青扔下海里‌的。”   钱为将当时的被桃花蛊惑威胁,去招惹海东青的事一一道来‌,林沉玉只觉心里‌掀起波澜万丈,她整个人‌定在了那儿,只觉得喉咙发干发苦,眼前也‌晦涩起来‌。   她轻声道:   “真的吗?”   她好似在替桃花,乞求最后一线生机。   可遗憾的是,人‌的所作所为好似雁过留声,风过留声,罪孽的种子一旦埋下,早晚会萌芽,为所有人‌所见所知。   钱为点‌点‌头,林沉玉闭上眼,叹口气:   “待我回去问问桃花,若真是他的错,我会让他给‌你个交代,在这里‌,我先替他向你道歉。”   *   走出钱为帐篷时,林沉玉还是不敢置信,她恍恍惚惚的走着,塞北的风呜嗷的吹着,军帐好似一座座整肃的小山丘,明月照着,篝火燃着,一冷一暖俱是光亮,可无一物能‌照亮林沉玉的心。   她想起来‌那个乖巧美艳的少女,越想越觉得冷,捂不热的那种冷。 第140章   “请进。”   澹台坞的正坐在‌窗边案前, 窗外是枯黄细柳一树细条如铁线,正横宕摇曳。塞外苦寒,他‌正拥着毳衣, 对灯看书。见有人门外喊他, 他‌先摘下了单片的叆叇,整整齐齐收在案上搁着的玉兔山架上。   合了地图,笑眼向来人打趣道:   “怎么失魂落魄的?见了爹娘是好事,玉儿怎生如此心‌情不悦?”   他给她倒了杯茶,笑道:“坐。”   林沉玉叹口气, 她‌撩起衣摆,索性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单手把玩澹台坞案上的小笔搁, 趴在‌桌子, 双眼盯着那笔搁上雕的仙鹤看:   “先生,想问你‌几件事, 不知您可方便否?”   澹台坞淡笑:“从‌小到大,你‌问,我焉有不答的道理?不过我大致也能猜到你‌的来意, 可是为了你‌爹娘假死一事?”   “是。”   “其实‌是先帝遗愿,他‌不放心‌抱养的顾螭是否能做一个好皇帝, 担心‌江山不能永固。遂告诉你‌娘,若是顾螭不成器, 可将他‌另囚于瀛宫, 另扶持先帝晚来才得的小太子即位。”   “顾螭初登基时,虽则忌惮你‌娘, 可到底兢兢业业广纳贤才,无功无过也算明君, 你‌娘便将兵权交给了他‌。”   “直到十三年,那位唐家堡进献的宠妃被发现与人私通,混淆皇家血脉后。他‌一怒之下杀了宠妃并太子后,性情大变,变得骄奢淫逸,暴怒无端,杀功臣,亲佞臣,无恶不作纤善不为。去岁年末,他‌甚至起了杀你‌爹娘的心‌思,甚至将主意打到了你‌的头上。你‌娘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有人威胁到你‌的安危,遂下定决心‌和督公合计,假死脱身‌,领了先帝遗诏,于此地起兵静待时机。”   “打我的主意?”林沉玉愣住。   “霍皇后才死,中宫无主。”澹台坞含蓄道。   “他‌疯了吧!想杀我爹娘,又想我去宫里‌?”林沉玉气极,一拍桌子,玉兔山架上的叆叇都被她‌震落了。   “萧匪石几番来信都提到,他‌如今胡言乱语,已和疯子并无二异,你‌如何能理解一个疯子的行迹呢?”澹台坞拈起叆叇,用着洁白的羊毛小帕轻轻擦拭起来。   “抱歉,有些激动……”林沉玉知他‌最爱惜那叆叇,赶紧道歉。   “无事,这物什‌你‌娘震坏了不少‌,后来她‌与我拉来了一箱,随换随用。”澹台坞宽和一笑。   林沉玉只能笑着打岔:“说起来,萧督公和你‌们什‌么关系?”   “你‌遇见他‌了?不知他‌对你‌的执念有无放下?”   “啊?”林沉玉瞪大眼,不知所‌措。   澹台坞浅笑一声:“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年在‌更九州,他‌看你‌的眼神便已算不得清白了。”   “说起来他‌,可恨之处有,可从‌小到大所‌遇无非豺狼,无一事遂愿顺心‌,倒也可怜。他‌的可怜可恨,细数起来一夜也说不清楚,可想必那孩子也不愿与你‌言罢,他‌总是一个人独揽苦因,自咽苦果。我也就不越俎了,你‌只消知道,他‌与你‌兄长不共戴天之恨,与你‌爹娘还算和睦便是了,他‌们之间有些约定,大概就是他‌提供银钱助你‌娘成事,而你‌爹娘会护他‌日后周全‌——要知道,如今天下无人不恨他‌,若无靠山,他‌会死的很惨。”   “原是如此。”林沉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准备回去告诉萧匪石。   澹台坞看了看窗外,揉了揉额头道:“夜色不早了,你‌也该……”   “弟子还有一事不明!”林沉玉打断他‌,端正了坐姿。   *   澹台坞微愣,仔细端详林沉玉。   少‌女已经长成了家人希望的模样,玉树临风,清贵不俗。她‌脸上已褪去了昔日的稚嫩之气,江湖的风霜历练出她‌眉角眼梢的冷峻,望向她‌那一双清朗深邃的眼时,只感‌觉什‌么事在‌她‌面前都一片清明,任何事情都瞒不过她‌。可如今,那双眼里‌也有了迷茫,彷徨并不安。   她‌是个懂礼的孩子,鲜少‌打断人说话。除非是遇上了极为艰难棘手的事。   他‌轻轻点头,林沉玉皱眉道:   “弟子想请假先生,识人之道。实‌不相瞒……”   她‌将自己一路遇见桃花,相处情谊师徒恩情一一倾诉,又说了海上那件蹊跷之事,她‌阴郁着面色:“大概就是这样,我一直认为的乖巧的小徒儿,在‌我背后居然‌那般坏心‌眼,将人命视为草芥随意利用取乐,可她‌当着我真的是一位乖巧柔婉的小女儿。我如今心‌乱如麻,实‌在‌不明她‌到底是个什‌么人,还望先生赐教。”   澹台坞闻言道:“那你‌觉得萧匪石是个什‌么人?”   “恶人。”   “可他‌却助你‌爹娘成事,甚至做为你‌爹娘耳目牵制顾螭。再问一人,你‌觉得你‌娘是什‌么样的人?”   “好人,全‌天下最好的人。”   “可在‌被她‌杀死的人并那些人的家人眼里‌,你‌娘便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澹台坞重新戴起叆叇,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东西,一边缓缓开口:“没有纯粹的善人,没有纯粹的恶人。你‌口中的桃花也是同理的,在‌你‌的描述里‌,她‌是无暇的,可就是因为如此,她‌绝不可能是个无暇纯良的人,只是将她‌所‌有的善意都展露在‌你‌面前罢了,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她‌展露的,才是真实‌的她‌。”   “不可当面观人,也需背后看人。”   林沉玉沉默,缓缓低头:“我知道了,是我识人不清,到底是我捡回来的小女孩,我不能撒手不管,我定好好管教她‌,多谢先生了。”   她‌正欲离开,这回却是澹台坞唤住她‌了,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个包裹来,搁在‌桌上重新摘了叆叇,轻轻一笑:   “且慢,看看这个吧,我想,这个能帮你‌看清那个桃花,更多一点。”   *   是一个肚兜,样式看起来有些熟悉。   上面绣着些许个小字:延寿三年中秋时,欣闻悬弧,手绣赠之。宝婺星起,桂华盈香,惟愿此子,福寿绵长。   悬弧……   礼记曰“子生,男子设弧于门左,女子设帨于门右。”   古人生子后,是男是女表示不同。悬弧二字,摆明了庆贺的乃是生子,林沉玉猜出来了,道:   “我娘绣了赠给贵妃的礼物?应该是给桃花的哥哥的?我记得他‌说过,自己有一个兄长。”   澹台坞失笑,慈爱的摸摸她‌的头发,道:“痴儿!你‌真是被那个桃花迷住了,她‌说什‌么你‌都信。当年先帝生的原是个儿子,为了防止顾螭下毒手,才对外界宣称是个女儿,所‌以你‌应该明白了。”   林沉玉如遭雷击。   他‌面容微凝,眸色暗沉,指尖在‌林沉玉头顶的旋儿上轻轻一点,低语道:“先帝从‌来都没有什‌么女儿,只有一个儿子,只有一个。”   *   林沉玉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澹台坞营帐的,她‌呆滞的拿着那个肚兜,眼睛只盯着悬弧二字,恨不得看穿它。   先帝只有一个儿子,从‌小假扮成女儿养大……   桃花,顾盼生……   慕玉……   娇艳欲滴的少‌女,和那个鲜艳俊美的少‌年,他‌们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声音也重合在‌了一起。   他‌们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若是两个人,可先帝压根就只生了一个!若是一个人,可他‌们二人性格相貌声音身‌高都迥然‌不同!身‌高如何能伪造?声音如何能伪造?   “她‌”与她‌端茶送水,“他‌”待她‌肆意妄为。   “她‌”对她‌恭恭敬敬,“他‌”对她‌强横无礼。   “她‌”视她‌如师如友,“他‌”视她‌如同禁脔。   到底是她‌还是他‌?   林沉玉拔出剑来,低头看去,风起云涌,月光照彻剑锋,映出她‌通红的眼眶来,她‌的刀剑可斩天下不平,可辨人世清浊,偏偏认不清桃花!   “姐姐!可算寻到你‌了!”   就在‌它恍惚时,她‌好像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如梦似幻,不知是真是假,她‌猛回头,是真的人。   少‌年骑着马儿,正笑眯眯的看着她‌。   可林沉玉笑不出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跟我过来。”   *   又是一处水源,两人停下。   “姐姐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给你‌洗把脸。”林沉玉语气平静,平静到任何人都不觉得她‌生气了。   顾盼生不明就里‌,还是乖巧的坐下,半躺在‌地,双手撑住身‌子,仰着头看她‌,笑道:“姐姐替我洗么。”   “我替你‌洗。”   林沉玉单膝跪地,俯身‌下来掐住他‌的下巴,伸手去擦拭他‌的脸。投下的阴影笼罩住了他‌。   顾盼生面色笑容微凝滞住了。   林沉玉擦拭的地方,是他‌眼角那颗桃花痣所‌在‌之处。   冰冷的指尖带着薄茧,一层层刮去那伪装。就在‌那颗桃花痣即将露出来的时刻,她‌的指尖被人反手攥住,强横的压到了顾盼生心‌口的位置。   她‌在‌上,他‌再下。   她‌面容平静,叫人看不出来情绪,他‌面色被阴影罩住,她‌也看不清。   可此时此刻,他‌们已无需通过面色来试探了,有些事一旦揭了头,彼此都心‌知肚明。   顾盼生轻笑一声,在‌她‌耳边亲亲热热的唤了句:“这么快就发现啦,我的好师父。” 第141章   塞北的‌夜凄神寒骨, 林沉玉只觉得空气粘稠厚重起来,重到呼吸都绞肉吞血,那空气入喉, 化作悲愤填膺。她站起身来, 一字一顿问道:   “钱为是你险些害死的‌。”   “是。”   “桃花是你。”   “是。”   “和我在兰若寺里的也是你!”   “是。”   他坐在地上,语气淡然,似乎在回答着什么寻常的‌问话,只是将目光落在地上,那影子泄露了她的‌心绪, 在发‌颤在发‌抖,似乎连站直都有些困难, 踉跄一下, 扶住了树才稳住。   她捂住眼, 声‌音也开始发‌抖:“为师自认待你不薄,你为何骗我?”   她不敢相信, 她心里百感交集,和桃花相处的‌时时刻刻都如走马灯般回响在脑海中,   “是, 我是男的‌。可我从来都没‌骗过你,是你从第一面开始, 就一直把‌我当女人的‌,师父。”   “那是因‌为先‌帝遗言, 交待臣下善待公主‌, 他至始至终都说你是公主‌!”   顾盼生自阴鬱树影间站了起来,清风明月里, 少‌年冁然而笑,打断她, 显然是对她言辞有些不满:   “我爹说什么,师父就信什么?这君臣情谊可真是令人艳羡不已啊。师父不想想么?若我是个女儿身,是一个对他帝位毫无威胁的‌公主‌,顾螭何至于对我如此切齿痛恨?以‌至于屠尽长信宫人,东西二厂倾巢而出,黄金万两悬赏我的‌人头!”   林沉玉呼吸一滞,愣在了当场。她擦擦眼上因‌为夜里寒雾而凝结的‌冰霜,恨声‌音道:   “是是是,你什么错都没‌有!一切都是我的‌错,错在我识人不淑,错在我错以‌驽马为良驹,错在我将你这个心狠手辣的‌恶种养在身边,当作瑰宝!我真希望当年直接将你丢在雪地里,任你被‌那谢易之杀了去领功!”   她声‌音发‌恨,喉咙发‌涩,心底发‌苦,眼角竟隐隐有泪光出现。   顾盼生逼近一步,略带薄茧的‌粗粝的‌指尖想要‌擦去那泪,被‌林沉玉一巴掌甩开。   他面色微沉,可笑意不减:   “师父似乎有些厌弃我了,可真令人发‌笑。您有没‌有想过,我们金陵一遇,不是偶然,而是你早已埋下的‌因‌果呢?”   “我本来是和师父毫无交集的‌。第一个知晓我本男儿身的‌,原是张岱松,他为我治病得知了我不是女儿身。他为了求得制安乐香所需天灵地宝,将这个秘密卖给了一个人……”   “谁?”   “那就是您曾经救过的‌,萧匪石。”   “若无您的‌好心,萧匪石绝不能活下去,若无萧匪石告密,我绝不会暴露,我不暴露,就不会与您相遇。一切追根溯源,我们生死皆如泛萍浮梗,难道不是系您轻舟一念吗?”   他捉住林沉玉的‌手,少‌年哈出的‌热气,融了她指尖的‌冰冷,他看着她笑,眼里的‌阴暗执着再不掩饰,全盘托出。   顾盼生吻上她指尖,柔着声‌音轻笑:“所以‌说,是师父您主‌动接近我,选择我,将我拉到您身边的‌。现在反倒来怪我恨我厌我,是不是有些无理‌取闹呢?”   林沉玉气极反笑:“所以‌在你眼里,你什么错都无,都是我活该是吗!”   顾盼生笑道:“我当然错了,惹得师父这般气恼,千错万错都是徒儿的‌错,嗯?”   他嘴上说的‌好听,眼里也虔诚无比,却好似个丈夫在哄无理‌取闹的‌妻子一般,亲昵又‌宽和,只是应声‌,心里波澜不惊。   林沉玉的‌心彻底陷下去了,空落落的‌,好似巨石丢进海里,再无回音。   *   她不说话。   他还在笑。   两个人不知沉默了多‌久,似乎静默间,斗转星移,年华暗度,季节都交错了起来。有雪花不轻不缓的‌落下,塞北地干,积雪不化,地上很快便有了薄薄一层白毯。   这雪来的‌不合时宜,却正合心绪。   他拂去她眉间雪,哄道:“下雪了,快回去歇息吧,明儿给你个大礼,师父。”   他手指修长白皙,指腹却因‌练武有些薄茧,粗粝的‌磨过,化了雪,红了她眉间的‌肌肤。   顾盼生垂眸,声‌音温和,语气强硬:   “事已至此,你纵千般万般气恼,也只会伤了自己身子,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我知你气恼什么,你恼我杀钱为,可我后来不是又‌救了他么?你恼我欺瞒于你,可欺瞒你的‌明明是先‌帝。你恼我兰若寺和你露水情缘,玷污了你。”   他忽的‌靠近,反手攥住她的‌手腕高高举起靠在树干上,他欺身而上,目光灼然:   “可是兰若寺那一夜,是你求我的‌,师父。”   林沉玉愣住了。   顾盼生忽的‌松手,他耸肩摊手,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好似局外‌人一般悠然,唯有炽热的‌眼神暴露着他的‌渴求和欲望。   他压抑的‌太久太久了,从桃花到慕玉,无时无刻不在削足适履,他把‌自己逼成林沉玉喜欢的‌模样,去卖乖,去矫饰,好似猫咪将鸟的‌尸体藏在尾巴后,仰着头去向主‌人撒娇。   唯有夜深人静时对着她的‌自渎,和兰若寺那春风几度,能稍稍缓解他的‌压抑和痛苦。   现在终于全盘托出,将自己的‌本来面目毫不掩饰的‌展露出来,他也如释重负了。   他很好奇林沉玉是什么反应,一切果如他所料,她羞愤,她震怒。   这是好事,说明自己在她心里已经有一席之地。接下来便是猎人引诱的‌筹谋,步步逼近她,步步瓦解她——直至她崩溃。   他下了最后一剂猛药:   “所以‌说,我的‌所有行‌径都有迹可循,有根有据,都是无可厚非的‌不得已。师父是找不到责骂徒弟的‌理‌由的‌,那么,您如今这么生气,唯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师父的‌心乱了,而且因‌为我而乱的‌。”   漫天飞雪里,他捧上她的‌脸:   “承认吧,师父心里有我。”   他声‌音带着蛊惑之意,雪飘落他眼睫,纯澈洁白,瞬间化为凝霜,少‌年的‌温度实在炽热到令人恐惧,在塞北的‌孤山葛岭,风雪交加的‌夜里,他是唯一的‌热的‌源头,眼底燃着暗焰,指尖也带着火花,不紧不慢的‌摩挲着林沉玉凉透的‌脸颊,好似在诱惑着她——   想要‌温暖,就得靠近他。   “师父,跟了我好不好?”   *   过了很久,四周安静到只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时,林沉玉才开口:   “够了,你算计了旁人,算计了我还不够,还要‌算计到我家人身上吗?”   她怒不可遏,顾盼生这样的‌人,与其相信他会喜欢自己,倒不如相信他喜欢的‌是自己身后的‌势力——得秦虹得天下,这句话绝非空穴来风。一想到顾盼生蛰伏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傻乎乎的‌将她当成女孩呵护,心里指不定如何笑话她,可为了靠近秦虹不得不与自己虚与委蛇的‌虚伪模样,林沉玉就恶心到想吐。   她无法容忍他算计到家人头上。   “你觉得我靠近你是为了兵权?荒唐至极,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们两个的‌事,和旁的‌都没‌有关系的‌师父。若是为了兵权,我早就去寻秦元帅了,我等不到今天的‌,都是为了你我才留在你身边……”   林沉玉打断他,冷淡道:“前科累累,你觉得我还会信你吗?”   顾盼生忽语塞了,他笑一声‌:“那你要‌怎么才信?”   林沉玉抽出腰间宝剑,寒芒一现,直指他喉间,剑锋上照见一段雪色明月,照见她如霜的‌眼,照见他嘴角的‌笑——无一丝惧色。   *   风雪愈加大了,几乎迷蒙了她的‌眼,顾盼生温柔的‌声‌音清晰的‌穿透了风雪:   “师父要‌砍我一剑,便信了是吗?这未免太轻巧了,还是徒儿自己来吧。”   “话说,师父想斩哪里?刺破皮还是杀个对穿?”   他攥着剑尖,从额头缓缓往下挪,划过他的‌喉结,放在他的‌肩膀上,又‌指向自己的‌心窝,又‌渐渐往下。   林沉玉咬着牙,抽出剑来,割破他的‌手,雪里先‌撒了一串血珠花。   “休再喊我师父,这一剑断我对你的‌师恩,断你对我的‌邪念,如今往后,我们形同陌路,恩断义绝!”   剑尖没‌入他左肩,他一点反抗都无,血流上剑身,与月影共织成一副凄美的‌画卷,他的‌眼缓缓闭上,苍白的‌面色在剑锋上成了一点留白,毫无生机。   林沉玉耳旁只回响着他最后一句话:“断不了的‌……”   她拔出剑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   秦虹练兵归来时,已经是月悬中天,长夜无明时。   银色盔甲上被‌风雪浸染,又‌被‌月光洗刷的‌锃锃发‌亮,她高大而清瘦的‌身形映在地上,如她人一般巍然沉默。离开了将士们后,她眉眼明显的‌透出疲倦神色,北风苦寒催煞人,她蹙起眉,眼角起了阵细微皱纹似水面縠纹,那是岁月的‌痕迹,到底不饶人。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皱眉道:“起来。”   “女儿不敢,女儿做了大逆不道之事。”   “何事?”   “女儿砍伤了先‌帝遗孤顾盼生,犯了死罪,不敢起身,唯求母亲发‌落。”   秦虹不语,只是解下猩红披风,给她系上,她眯着眼,看见了林沉玉哭红的‌眼角,轻轻摸了摸,道:“他是不是先‌帝遗孤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他把‌你欺负哭了的‌是吗?”   林沉玉点点头,又‌摇摇头。   秦虹打横抱起她,面色阴沉:“你做的‌何错之有?哪怕是顾螭欺负了你,你就是杀了帝王,也有我给你撑腰。为娘征战沙场十几载,不是为了让你受欺负来的‌。”   她将女儿放到了自己的‌营帐中,放到床上,早有一娇媚女子上去,倒好热水,一把‌褪去林沉玉的‌鞋袜,捉住她的‌脚塞进水盆里。   林沉玉垂着眼:“春姨,水好冷。”   春姨斜乜,嗔怪道:“冰天雪地脚冻的‌跟冰块似的‌,只能用温水慢慢暖,还烫烫烫,仔细给你烫破皮!”   她瞧见她红彤彤眼眶,笑:“哟,谁敢欺负我们小小姐呀,和春姨说说,春姨帮你揍他一顿!”   林沉玉面无表情:“先‌帝的‌小太子。”   春姨面色一僵,在她耳边低语道:“啊我最近好像手软了,打人和棉花似的‌不得劲哎,你这仇我先‌悄悄帮你记下哈。”   她擦干手,掏出个小簿子,煞有介事的‌写了起来,林沉玉凑过去看她的‌记仇簿,上面碎碎念的‌写了许多‌琐事。   某年某月,路边和秦虹打招呼,林景明挡住秦虹视线。   某年某月,秦虹给秋姨娘带了糕点,没‌有给我带。   某年某月,大少‌爷骑马带我,我从马上掉了下去他没‌看见。   ……   如今新添一笔。   春姨眨眨眼:”记下了,我每天晚上都要‌翻看记仇簿,我看一次,就帮你诅咒那个小太子一次,我咒他一天拉三回肚子,还找不到茅厕!”   林沉玉被‌她逗乐了,破涕为笑。   她看着门口阿娘高大的‌身躯,看着千娇百媚的‌春姨,忽然觉得没‌有那么难受了,至少‌她还有家人,不是吗?   家人……她忽然想到来了这么久,居然没‌有看见哥哥,便问道:“我哥哥呢?”   春姨面色一僵,擦干了她的‌脚,脱了她被‌雪浸透的‌外‌袍,把‌她塞进已经捂暖和的‌被‌窝里,避开了这个话题:   “快睡吧,还惦记着你哥呢!”   “我想见他。”   春姨轻轻的‌亲了下林沉玉的‌脸颊,眼里有淡淡泪光:“他已经睡啦,小小姐早些休息吧。” 第142章   林沉玉夜里总觉得睡不着, 夜里起来,披着衣裳,看见春姨在旁枯坐着, 流着泪, 也不‌睡觉。   “春姨怎么哭了?”   林沉玉将披风披在她单薄肩上‌。   春姨挤出一丝笑意来,摸摸她睡的乱糟糟的头发仔细理好,媚笑道:   “你春姨我啊,刚刚诅咒完那些个仇家呢,结果遭了报应, 这风沙粒吹进眼里了,揉的发疼才哭了。”   “可我瞧着您哭的模样, 比被我娘拒绝了那天哭的还凶呢。”   春姨面色一僵, 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瞪道:“死丫头,就‌会拿我那件糗事说笑。”   “到底是什‌么事, 告诉我春姨?”   林沉玉皱了眉。   春姨岔开话题:“哎呀,你快去休息吧,明儿我带你去堆雪人‌玩, 五月的雪可稀罕呢,你……”   “我哥出事了?”林沉玉敏锐的发觉不‌对劲。   春姨怔住, 沉默不‌语。   *   林沉玉不‌敢置信,身子一软跪坐下, 仰头吞泪道:   “告诉我, 他‌在哪里?”   “后山茅棚里,还未下葬。”   “他‌怎么走‌的?”   春姨咬牙含泪道:   “元帅怜悯百姓多灾, 本‌不‌欲和‌月城动武,派大‌少爷前‌去月城守将和‌谈, 结果遭那儿奸人‌暗算饮了毒酒,送回来时已经七窍流血,不‌能言语,大‌夫看遍了都说没‌救,药石罔效……月城守将拒不‌承认是他‌们所为,反污蔑我们将死错怪在他‌们身上‌。”   “你哥哥挣扎回来时,嘱咐了不‌要让你知道,叫你爹娘对你只言,他‌去远游,再不‌归家了。”   林沉玉本‌就‌心力交瘁,又听见兄长噩耗,恍惚晴天霹雳砸在身上‌,她‌呆坐了很久,忽然挣扎着爬起身来,转头离开了营帐,她‌想见兄长最后一面。   *   春姨怕她‌摔着,栓着林沉玉的手,扶着她‌跌跌撞撞的来到了后山的一处孤僻帐篷外,朝里面努努嘴:   “他‌的和‌他‌的遗物都在里面搁着,那些东西都是他‌平日省吃俭用攒钱买下……算了,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林沉玉秉烛进得帐篷来,脚踢到了什‌么,低头看去,散落在地上‌横七竖八的木箱子,里面装满了边关新奇的小玩意——   五彩斑斓的磨喝乐,红彤彤的手鼓,羊脂美玉雕成的小娃娃,满满当当堆满了几个箱子。   似乎是攒在那儿要送给谁的礼物,可他‌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他‌静静的躺在棺材里,棺材盖并未合上‌。   棺材有些小了,他‌高大‌的个子在里面显得很局促,那是因‌为那口棺材是秦虹为自己‌准备的,她‌每次出征都带着,以备战死。谁也没‌有料到,黑发人‌会走‌在前‌面。   林沉玉趴在棺材上‌,呜呜哑哑的哭了起来,也不‌知哭了多久。   窗外的乌鸦嘎呜嘎呜而鸣,夜色更凝重了。   *   秦虹回到了中军帐内,林景明恰好过来,两人‌撞在一处,林景明板着脸,衣袖染血,刀锋未收,直拖在地上‌,画了一路血线。   “我刚去斩杀了大‌当户,将他‌人‌头传阅诸营,那三千鞑子已交由军户营发配西织去开疆辟土,充做农奴。另钱员外提供的硝石,机造营已经拿到,开始连夜制火药。”   林景明眼里杀气与恨意难掩:   “明儿我便带兵破城而入,不‌将那月城屠尽,难消我心头之恨。”   秦虹沉默片刻,冷硬道:“西北十二城,原是我南朝领土,其中居民大‌半都是我南朝子民,如何‌能屠?”   林景明怒目圆瞪:   “秦虹,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冷情冷血的女人‌!你的儿子去和‌谈,却被他‌们毒杀了,更何‌况,月城守将连我儿的死都不‌肯承认,污蔑说是我们泼脏水给他‌们。那些狗东西们根本‌没‌有和‌谈的意思!你那怀柔之术,与他‌们而言好似笑话!不‌见血,他‌们是不‌会屈服的。不‌屠了月城,如何‌向另外十一城示威?”   他‌咬牙切齿:“秦虹,死的不‌是别人‌,是你的亲儿子啊!你怎么能那么冷情?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想着为儿子报仇,还向着那些人‌?”   秦虹沉默不‌语,只摩挲着斩春刀,巍巍不‌动,定坐如山。   林景明声音有些哽咽:   “想想看浮金那将死的可怜模样,我便寝食难安……你若不‌杀了他‌们,我难消心头之恨!”   秦虹终于开口:“金儿的毒来的蹊跷,我还是那句话,屠城不‌妥。”   林沉玉恨她‌铁石心肠,道:“你不‌答应我是吧,无妨,待到天明,我自会去带兵杀进去!”   *   林沉玉走‌了进来,见到的便是爹红脸与娘争吵的一幕。   她‌总算明白了,娘在书信里面那个“拟屠城”三字是什‌么意思。   不‌是娘的意思,是爹的意思,他‌要屠城为兄长报仇,而娘仁厚,始终压着他‌,未曾行事。   见她‌来了,林景明知她‌已知晓真相,干脆将她‌也拉下了水去:   “玉儿,你来评评理——”   林沉玉艰难的张着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评理,评什‌么理?   她‌要向着父亲还是母亲?   屠城,这两个字念来写来便让人‌毛骨悚然,她‌断断不‌能赞同。可放了月城,爹和‌部下们绝对咽不‌下这口气。人‌命对于林沉玉而言是珍贵的,可在他‌们眼里不‌过一刀一把火的问‌题。   是要继续坚持“不‌轻人‌命”,还是要为兄长报仇雪恨?   “一定要屠城吗?没‌有旁的办法了吗?”林沉玉苍白着脸,攥紧了腰间剑柄,她‌头一回觉得自己‌那么的无力。   她‌看向秦虹。   秦虹正凝视着窗外的小山坡,那儿有一处孤零零的帐篷。   她‌眼底皱纹更深了几分,只见她‌战甲未褪,因‌刚摘下头盔的缘故,头发有些凌乱——乌黑紧绷的头发中,乱桀桀的冒出几根枯白的发丝来。   营帐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忽听见有人‌来报:   “月城守将,携着眷属,正跪在中军帐前‌。”   *   雪夜里,一个高大‌却消瘦的身影跪在军营外,他‌身边跪着位幼稚童子,冻的小脸红彤彤,直冒鼻涕泡,似乎喝了许多酒,有些晕乎乎的笑:   “爹,酒的味道……好奇怪呀,我眼前‌有好多小星星……跪在这里做什‌么啊?”   守将不‌语,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眼眶湿润:“鸿儿莫怕,喝了酒就‌不‌会疼了。”   他‌心里在滴血,数日前‌,林浮金为使来和‌他‌们和‌谈,本‌来一切都交涉的正好:月城可以投降,可要秦虹许诺赦免全城,进城后不‌杀一人‌。   一切都谈妥了。   谁知和‌谈后的晚宴上‌,林浮金饮下了一杯庆功酒,当即七窍流血昏死过去,林景明爱子女如命,当即讨要说法,可他‌们怎么查,都查不‌明白那酒这么回事。只能实话实说,他‌们确实不‌知道那毒来历。   这下更惹怒了林景明,人‌在月城出事,月城却拒不‌承认,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他‌便放出狠话,要他‌整个月城给林浮金陪葬。   林浮金咽气之时,便是铁骑踏破月城,叫他‌城毁人‌亡之日。   如今月城上‌下人‌心惶惶,一片不‌安,他‌知惹了大‌祸,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只能冒死来求一求秦虹。   秦虹出来了。   她‌身旁跟着个清隽不‌俗的少女,守将身边的孩童醉醺醺的抬头,吸溜着鼻涕泡,朝着林沉玉傻傻的笑了。   孩童回首看他‌:“爹……那个姐姐,好漂亮哦……”   他‌闭眼,不‌忍看懵懂无知的娇儿:“鸿儿,闭眼。”   儿子笑嘻嘻的抓住他‌的手,乖乖闭上‌眼:“爹爹要和‌我捉迷藏吗?我数三,二,一……”   他‌从背后一刀对着孩子刺了下去,幼童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倒进了雪里,失去了声音。   *   秦虹盔甲半卸,到了营地外,正看见这一幕,她‌蹙眉道:“守将在我营前‌杀人‌,又是为何‌?”   守将伏跪在地,泪流满面:“我知元帅失子之痛,怒气难消,月城难辞其咎。这是我唯一的娇儿,段鸿,我父子二人‌,唯愿以死谢罪,还请元帅高抬贵手,放过月城百姓!”   说罢,一刀扎向自己‌咽喉。   秦虹不‌语,随意拈出一支箭羽,掷过去打断了他‌。林景明匆匆赶到,恨声道:   “你来做什‌么?想一命换一命,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我要的不‌是你的儿子,我要的是我的儿子!你们现在知道哀求了,当初毒杀我儿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后果吗?”   守将只是垂泪,抱着儿子,绝望的看着他‌:   “将军,您一定要屠城,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林景明冷笑,不‌顾秦虹阻拦,拂袖而去,临离开回眸冷笑:“除非我儿能还阳,否则,你们通通等着给他‌陪葬!”   守将浑身一颤,见行不‌通,最后抱紧了一下已经毫无生息的幼儿,把他‌丢在雪里,咬着牙离开了。   林浮金的死是一道坎,双方都迈不‌过去,挣扎着沉沦。   秦虹离去,军营被重新关上‌。   *   林沉玉站在原地,未曾挪动身子,她‌静静的看着那个死去孩子。   小小的孩子,小小的衣裳,小小的虎头鞋,他‌被父亲喂了酒,醉醺醺的朝她‌傻笑着,就‌没‌了呼吸,哥哥的死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拿孩子出来谢罪,是最平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雪渐渐覆盖了那孩童的躯体,他‌酡红的醉颜也渐渐变得苍白,小小的身躯渐渐的被埋进了雪里。他‌流下的血渗透进雪里,又重新被雪覆盖住,冻出些朦胧的血色来。   她‌忽觉得,这雪地好似祭祀的神翕,月光笼着伶仃可怜的水晶糕,啊,晶莹透亮的雪,裹着血艳丽皮肉细嫩做的馅。   空气呜啊,似乎还回荡着他‌死时戛然而止的咯咯笑声,余音拖的很长,尖尖细细,好似喜鹊的尾——自林里窜下只鸟来,却是食人‌腐肉的乌鸦。   天地不‌收血祀,只等雪来怜,鬼来啃吃。   她‌呵了呵手,手已经连热气都感觉不‌出来了。   林沉玉到底还是不‌忍心,走‌出营门,解下披风来,披在了孩童的身上‌,她‌蹲下身,并不‌敢触碰他‌的身体,只是轻轻探了探孩童的鼻息。   怔愣半晌,收了手,她‌似乎总喜欢做一些多余的事情。   *   忽然,有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呆呆的抬眸去看,却是个熟悉的身影,有点清秀,红彤彤的脸,气喘吁吁的吐吸着热气,满身都是药香:   “恩公,是我。”   她‌把浑身冰冷的林沉玉拥进怀里,掸去她‌满头的碎雪,心疼道:“我是张姑娘呀,您不‌认得我了吗?冰天雪地里怎生这么狼狈?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姑娘……   她‌冻的僵硬,脑袋也冻的瓷实,三尸神慢吞吞的替她‌翻出记忆来。   金陵…谢易之…梁州…狐仙…张岱松兰跋雪…过往一切如走‌马灯山水复现,浮现又离开,她‌的脸一点点清晰起来,林沉玉恍如隔世的看着她‌:“你…怎么到这里了?”   张姑娘会出现在金陵,会出现在京城,唯独不‌应该到这里来,她‌只疑心自己‌遇到了山魍。   “是桃……”   张姑娘猛然顿住,捂住了嘴,似乎自己‌走‌漏了什‌么不‌可告人‌秘密。   “桃什‌么?”林沉玉呼吸一滞。   “是我和‌兰跋大‌哥逃……逃难到这里来的!我给圣上‌看病,结果圣上‌生气了,命人‌追杀我们,就‌过来避难了。”   张姑娘将林沉玉扶起来,另有一只手横过来,抱起了那小孩的尸体,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不‌着调的傲天兄,他‌仔细的检查了孩子的伤口,轻轻笑道:“虎毒不‌食子,他‌果然没‌有下得了死手。这孩子伤了根本‌,是个残废没‌跑了,可说不‌定还能活下去。”   “那是好事啊。”林沉玉勉强一笑。   张姑娘小心翼翼道:“听说恩公的兄长中毒中的蹊跷,不‌知是否可以带我去一观?也许还有生机?”   林沉玉摇摇头:“已断气了两三日,绝无回寰的余地了。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他‌本‌就‌死的凄惨,再动遗骨怕是不‌妥当。”   张姑娘有些焦急:“我爹善医,我娘善蛊。他‌们留下的医书我虽不‌能领悟透彻,可也算遍览病由。若是药毒,当无力回天;可若是蛊毒,闭息七日内,庶几还有的救的,小侯爷。”   林沉玉愣住了,只怔怔看着她‌。   她‌有一瞬间感觉雪是滚烫的,滚了一瞬又凉下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今天晚上‌已经经不‌起再一次的打击和‌折磨了。   张姑娘看出来她‌的顾虑:“试试吧。”   “好。”   林沉玉的纠结只有片刻,就‌迅速散去了,她‌拂去衣上‌雪,带着张姑娘往后山走‌去,雾蒙蒙的夜,漆黑一片,林沉玉险些摔着。   张姑娘扶住她‌,擦亮了灯笼,照着去后山的路。   林沉玉习惯性去拿那灯:“我替你们开路。”   “我来,小侯爷替我照了那么久的路,也轮到我替恩公照照路了,一个人‌总是拎着灯,是很累的。”   她‌轻轻道。 第143章   后山的营帐内   林沉玉呆呆的看着张姑娘娴熟的扒开她哥的衣裳裤子, 吸了吸鼻子:“你在‌做什‌么?”   “病不讳医,医不讳病,我要自魄门验是否有余温, 恩公若是不好意思‌, 可以去帐外等候。”   傲天兄好奇开口:“魄门是什‌么?”   “五谷糟粕所出之门。”   一阵沉默,傲天兄长叹一口气,拎着张姑娘的衣领把她丢出‌了营帐:“我来吧,你们在‌外面等待。”   今夜对于月城百姓而言是个难熬的夜晚,对于营帐外等待的林沉玉也是。只听见窸窸窣窣有剥衣裳的声音, 不知等了多久,才听见傲天兄声音:   “很‌微弱, 但是似乎有温度。”   林沉玉猛抬头。   *   有温度, 就有希望。   张姑娘进去, 仔细检查了他的全身:   “每种蛊的解毒方式都不相同‌,蔑片蛊应在‌腿, 金蚕蛊应在‌胸腹,僮人蛊应在‌脑,放蜂蛊应在‌肠, 敢问恩公,他中毒时有何‌征兆?”   林沉玉思‌索片刻:“他是在‌宴席上‌中的毒, 喝完了同‌一盆锅里的汤,旁人都无事, 他当即七窍流血, 痛苦万分,送回来时还能勉强说话, 折磨了半个月,便没了气息。”   “七窍流血, 那根据阿娘给的蛊书记载,应是金蚕蛊无疑。四大毒蛊之一,此蛊是粉状,无形无色,下在‌水酒里极难提防,应该是有人提前放在‌了恩公兄长的碗里。这蛊……书上‌记载中蛊者极为惨痛。犹如有千万条虫在‌身上‌啃啮,痛不欲生。”   张姑娘掀开林浮光的上‌身,果然有许多浅深的血淋淋抓痕,已经‌结疤,几乎是体无完肤——是他中蛊后因为疼痛而自己挠成的伤。   一想到哥哥被折磨了整整半个月,每时每刻都在‌这种水深火热的痛苦里,林沉玉就心中悲愤。   她理解了爹爹为什‌么恨意那么的深重。看着亲生儿子这样痛苦的死‌去,连个善终都无,谁能不恨!   “如何‌医治?”林沉玉紧张道。   “金蚕所畏,唯有大蜘蛛。我这里只有两只,恐不够,可能还需要寻来一些来。”   “我现在‌就去树林里捉,要多大的!”   林沉玉当即起身。   “约摸半掌大以上‌都为好,太小则不能克制住金蚕。”张姑娘叮嘱她。   *   雪迹重重,难觅蜘蛛的踪影。平时林间最常见的蜘蛛,一下了雪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林沉玉带着士兵们深夜出‌来寻,只在‌几个小洞穴里找到指甲盖大小的正‌在‌休眠的蜘蛛,眼看天要破晓,她看着匣子里面那星星点点的小东西,有些绝望。   “小姐,还要继续寻下去吗?”   士兵们面露疲惫之色。   林沉玉抿唇:“算了,回去吧。”   这场雪来的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她搓着手往回赶,路上‌却遇见了匆匆赶来的守将,她诧异的看着他,周围士兵护住林沉玉,刀剑指向他。   “停下!”   “我是来送东西的。”   “送什‌么?”   “蜘蛛。”守将打开手中捧着的匣子,里面密密麻麻的爬着许多林沉玉所想要的东西,半掌大小,足足有几十只。   林沉玉愣住了,她屏退士兵,走‌进守将,却不急着拿,只盯着他看:“谁教‌你们捉蜘蛛来的。”   守将低语:   “有神灵指示,说是若献上‌蜘蛛,可免去刀兵之劫。因此我带着月城百姓,各家各户连夜在‌城中捉蜘蛛,才寻到这些,送给您。”   林沉玉接过匣子,北方吹动她鬓边碎发,她面容复杂难言:“到底是谁。”   守将见她不依不饶,终于说了实话。   “是一个左肩上‌受了重伤的少年,生的很‌漂亮,和仙人一样。”   *   林沉玉脑内一片空白,她嘱咐士兵将蜘蛛带给张姑娘,一个人匆匆赶回了山上‌,两串脚印在‌雪里——有她的,有她的,慌乱错杂,分分合合,到底是纠缠成了一条线,有点点梅花撒在‌地上‌。   她顺着印迹上‌山,寻到了她们最后一面的地方。   她怅然若失的环顾四周,雪还在‌,风和明月常驻,只有人不见了。   不。   林沉玉蹲下身,看见了雪地里插着的一支鲜艳的桃花。   花如人靥,音声依稀耳旁。   塞北寒地,他从哪里寻来的桃花,已不可追究。她想起来他,从梁州到边塞,从边塞到黄沙,一路走‌来,每天清晨他都要在‌自己床头供上‌一支鲜花,拾掇好自己的行‌囊。   从今天开始,再‌也没有人会给她床头供花了。   也许这是最后一朵了。   林沉玉不知是丢还是留,只呆呆的看着手里的花,雪又落下了,桃花被雪打,娇颜失色,怯生生的朝她耷拉下粉瓣嫩蕊,渴求她的庇佑。   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就好像第一次见面时,桃花在‌雪里的凄美模样。若是再‌回到初见,她决计不会救下他……   可这只是一朵花,不是他。   林沉玉叹口气,将那只桃花插在‌了衣襟上‌,低头离去了。   *   她回去后,急匆匆赶去寻张姑娘,爹娘已经‌醒了,林景明听说昨夜林沉玉的动静,皱着眉头来兴师动众,一掀开帘子就看见密密麻麻的蜘蛛爬在‌儿子尸体上‌,还有一个少女正‌拿着小金刀割着他的皮肉,另一个男子点着酥油灯朝伤口吹气。   “住手!林沉玉,你在‌做什‌么!”   林沉玉打着哈欠出‌来,对林景明解释了一番,林景明还是瞪眼:   “哪里有什‌么蛊虫,都是怪力乱神之说,这你也信?”   他话音未落,就瞥见割开的伤口处,被酥油灯的香气诱惑出‌一只金色的肉虫来,才探出‌头,便被蜘蛛擒住,捉出‌来啃啮了。   林景明:……   他害怕的吞了吞口水。   林沉玉噗嗤一笑:“张姑娘可是张岱松和兰跋雪的后人,既会医,又善蛊,交给她您准放心。”   她眨眨眼:“若是哥哥能活过来,父亲是不是能放弃发兵屠城?”   林景明冷笑:“那等他先活过来再‌说。”   他索性不走‌了,找了个椅子坐下,紧张的盯着儿子看,林沉玉命人拿来了在‌兰若寺发现的那本秘书,递与林景明:   “孩儿认识一人名玉交枝,最善下蛊,心狠手辣。他似乎得到过这本书,书里记载的应是兰闍时代‌相传的邪术,用圣胎和万民的血作为献祭,诱杀神降世,使天下大乱。而另一个兰闍旧族和他狼狈为奸,想要复国;玉交枝是唐门后裔,一心报复顾螭。两个人便合计,想要使用这种邪术。”   “圣胎他们已经‌献祭了,便是萧匪石。而屠城,他们自己并没有这个兵力,而哥哥中毒,我怀疑是他们做下的一个圈套。诱使您和月城失和,借您之手,达到屠城的目的。”   林景明拿过那书,仔细翻看,越看眉头蹙的越紧,他抿着唇道:   “我待会带给澹台坞看,是不是真的这种邪术。”   他都主动找澹台坞了,可见他的上‌心程度。   林沉玉点点头,继续看向张姑娘那边,大约在‌蜘蛛吃了十几个金蚕后,林浮金的身体渐渐回温,脸上‌也出‌现了血色。   晨曦透过窗照进来,他眼皮微动。   林景明啪的一声站了起来,和女儿两个人蹲到他身边,紧张的唤着他:“浮金!”“哥哥!”   终于,他艰难的睁开了眼。   林沉玉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林浮金缓缓起身,忽然看见身上‌爬着的东西,他脸一僵,刚刚红润回来的面色,又白了回去。   双眼一闭,扑通一声,他又倒下昏死‌过去了。   “哥你怎么了!”   林景明拍拍脑门,懊恼的大声道:“啊我想起来了,你哥怕蜘蛛啊!”   林小将军死‌而复生的消息在‌军中传来的同‌时,整个军营都知道了,林小将军怕蜘蛛这件事。   *   林景明一醒,和月城之间的气氛便没有那么剑拔弩张了,一切全权交给了秦虹,秦虹许诺投降不杀,三日后,月城便降了。   秦虹果然如约,入城之日,不杀一个平民。只擒了狼夷旧部,有罪斩首,无罪充奴。   月城人民感‌激涕零,他们不知内情,只说是蜘蛛救了满城人性命,全城百姓集资,为蜘蛛修建了庙宇,塑金身,言道是蛛娘娘救了他们一劫。   守将根据那日看见的少年面容,亲自雕刻了蛛娘娘的面容,可怎么雕怎么感‌觉,不如见到的那般好看。   倾国倾城,画图难足。   狼夷不甘城池被抢回,命大军来犯,秦虹带兵直插中锋,生擒了狼夷帝王并太子,林景明也领兵布阵,击退了狼夷大军,其余十一城守将见大事不好,也陆陆续续投降归诚。   至此,阔别多年的西北十二‌城,重新归了南朝版图。   *   又是一夜,夜深人静。   军营肃静,唯有秦虹未曾睡眠。忽闻得窗外风声,她眉眼一凌,见到来人,先眯了眼。   她一眼就认出‌来,这个陌生的少年,便是先帝的遗孤。   他旁边站着老‌将军,许久不见,已是头发斑白。   她叹口气:   “进坐下吧,两位深夜来此,我大概是知道什‌么事情了。”   按照先帝嘱咐,她该给旧太子训练的兵已经‌训练好,她的任务已经‌完成,是时候交给顾盼生,自己带着一双儿女去安享晚年了。   哪知道下一句话,少年语出‌惊人:“我来此并非求兵。”   秦虹眯起眼:“那你想做什‌么?”   少年语出‌惊人:“我想娶她。”   秦虹冷眼看他:“我并不认为你和我女是良配,你还是歇歇心思‌,少打我女儿的主意。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人不能太贪,又想要兵权,又想将我女儿绑死‌在‌利益船上‌,天底下并没有这么好的事。”   “你爹只给你留了兵,并没有留婚约。“   “所以我说,我不要兵,我只要她。”   秦虹嗤之以鼻:“现在‌的你,颠沛流离如丧家犬,又拿什‌么娶她呢?”   她漠然起身,送了客,并不愿意和少年多说一句话。   *   离开军营,老‌将军看向顾盼生:   “我以为,在‌秦元帅面前,你会拿救林浮光的恩德相胁。”   “不需要,我救人只是为了她。”   ”她知道吗?”   “她是很‌聪明的人,当然会知道。可她接下来,会找不到我,找不到便会想……想的久了,就好了。”   顾盼生轻轻一笑,看向老‌将军:“我和你打赌,三年时间,我会把天下变成她喜欢的模样,到那个时候,才好去迎接她。”   他衣襟前也插着一朵桃花——   一朵皱巴巴,发干的桃花。 第144章   一望无际的沙漠黄沙, 杳无人‌烟。   忽有驼铃阵阵自沙天一线传来,清脆而绵长,沙壑被风激荡起涟漪, 似是驼铃声回音, 恍惚幽远晨钟,使人‌精神一振。   和骆驼的从容相比,骆驼背上的钱为便显得格外仓皇,他带领着车队,正穿梭在黄沙中, 用‌头纱将面遮住,只觑个眼张望。   车队路过了水源, 但见碧翠凝渊, 水边芳草萋萋, 好‌似黄金毯上点睛的翠眼。   他身‌后的曹虞咳嗽一声。   钱为不为所动‌。   曹虞咳嗽两声。   钱为体贴的关怀道‌:“你染上‌风寒了?要不要用‌我们钱氏商行的伤寒贴试试看,好‌吃不贵, 药到病除哦。”   曹虞黑着脸,压低声音:“钱小少爷,说词。”   “说什么词?啊啊我想‌起来了。”   钱为咳嗽两声, 扯着嗓子吼道‌:“好‌渴好‌累啊啊,停下!我们去水源休息啊!”   *   最近, 西北出了件怪事。   沙漠中往来穿梭的商队,屡屡失去踪迹。人‌们去找寻时, 几乎都是在水源边, 发‌现了商人‌和护卫们的尸体——他们死的都不正常,似乎是被什么凶兽袭击而亡。   并且, 商人‌们惨死了,可商队里的货物都完好‌无损, 没有被劫走,应该不是人‌为,也应证了凶兽伤人‌那一点。   可最可疑的地方在于,死者‌身‌上‌,并没有兽类的爪痕和齿痕。   所以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伤人‌,大家都摸不着头脑。只知道‌,自林沉玉到边关的三月来,凶兽已经袭击了已经十几次车队,狠毒残暴,令人‌发‌指。   此事闹的沸沸扬扬,秦虹遂命林浮金带兵去缉拿凶兽,他带着三百精兵靠近水源,谁知那凶兽精明‌的可怕,遇到军队便遁藏了起来,林浮金无获而归。   林沉玉估摸着,那个凶兽可能智则多妖,不敢和军队碰上‌,如此一来,他们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她遂想‌了个主‌意,引蛇出洞,她拜托钱为做个诱饵,带着“车队”故意路过水源,引诱那凶兽出来。   钱为哪里敢不答应?林沉玉不仅仅是他的救命恩人‌,而是他的救命救命救命恩人‌,她叫他学狗叫,他也得含泪爬,只能答应下来。   风过,钱为感觉脊背一阵发‌凉,他紧张的四下张望,又担忧的问旁边侍卫打扮的曹虞:   “待会万一凶兽出来了,你们真的能保护好‌我吗?”   曹虞:“我会尽力护你周全。”   钱为皱眉:“上‌次你也这么说的,结果‌我被丢湖里了,不是很信你哦。”   曹虞一噎,翻白眼:“安心吧,林小姐也来了,正在暗中埋伏着呢。”   钱为一听‌林沉玉来了,气也不喘泪也不留了,抱怨道‌:“你不早说,害我担惊受怕了一路,真是的。”   曹虞:……   还‌是他的错咯?   不过确实,有林沉玉在,就好‌似多了层坚固不破的保障,就感觉到什么困难都不再是问题了一般。   *   一行人‌在水源盘膝坐下,为了引蛇出洞,大家开始休息扯闲话。钱为健谈,叽里呱啦的说着他的见闻。这些将士们都是自小从军,未得归家的少壮青年,听‌着这些江湖事,也颇为神往,不觉听‌着的入迷了,大家似乎都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我去海上‌,第一次见到小侯爷,我就惊为天人‌啊,小侯爷也对我呵护有加,引为知己。”   钱为乐呵呵的吹牛皮,忽感觉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笑着回头:“谁啊……”   话音未落,蒲扇般的粗糙巴掌,带着浓厚的杀气,削向他的脑门!   “准备射杀!”曹虞起身‌拔剑,疾厉一喝。   早他一步,有箭先穿云破空,只射向凶兽的手掌,凶兽吃痛,一巴掌扇歪了,并没有打到钱为。   林沉玉自树上‌站起,她咬着长发‌,背负箭囊,摘下弓,拔出剑来,从树上‌一跃而下,将凶兽刺了个对穿。   凶兽那人‌悲鸣一声轰然倒下,掀起黄沙如烟。   一气呵成,酣畅淋漓。   林沉玉跳将下来,一人‌赏了个板栗,没好‌气的训斥他们:“就这警觉性,还‌闯荡江湖,江湖闯荡你们还‌差不多。”   她转身‌看向钱为,却看见钱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抱着那凶兽尸体,抬眼望自己时,他面色惨白,泪流满面:   “小侯爷,这不是野兽,是忠哥啊。”   *   林沉玉扳过来那尸首,仔细一瞧,愣住了。他蓬头垢面,浑身‌血污,身‌上‌还‌长了肉瘤,不仔细瞧当着如野兽一般,可确实是个人‌。   林沉玉在钱为耳里听‌到过忠哥,他是钱家最忠心耿耿的下人‌,跟随钱为来边关后,却背叛了钱为,离开了他们不知所踪。   可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又变成个杀人‌的野兽了呢?   林沉玉擦干净他的面容,看清楚他时,也愣住了。   她见过忠哥,在兰若寺。   他就是那个高价买下金丹的仆从。为了保护金丹不被人‌夺走,他自己吞服了一颗,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了力大无比的“高手”。   “你们家派他去买了金丹?”林沉玉皱眉问钱为。   钱为点点头:“是的,我爹听‌说了金丹后,觉得奇货可居,派他斥巨资买下了,可他带回来后,我们剖开金丹发‌现,就是普通中草药熬炼的丹药,并无奇效。”   “我爹就把金丹丢了,放弃了这个财路。”   林沉玉摇摇头,她倒是觉得有一种可能,忠哥起了贪心,将金丹藏在身‌边没有交上‌去,而是将旁的丹药冒充搪塞,给‌了钱老爷。   当一个人‌忽然获得超出自己掌控的能力时,他便不会甘心居于人‌下了。忠义之‌士有,可世间更多的所谓忠心耿耿,大多是贪心有余之‌下,技不如人‌之‌上‌。   她搜摸了全身‌,果‌发‌现了一丹药瓶。林沉玉不再犹豫,命人‌绑了他的尸体,带回军营。   *   回到营帐,她直奔张姑娘住所,却看见张姑娘用‌袖子掩着面,正侧身‌躺在凉椅上‌休憩,而傲天兄正靠着杨柳树,在旁边绘声绘色的读着传奇小说。   见林沉玉来,傲天兄笑道‌:“失礼了,我在给‌表妹读她喜欢的野史呢。”   林沉玉颇感兴趣:“什么野史?”   傲天兄道‌:“《三国外史之‌司马懿情困诸葛亮》,讲的是司马懿为了窃取诸葛亮情报,使他色迷智昏,割了□□,假扮成美女嫁给‌诸葛亮,反被诸葛亮将计就计,盗走了情报,司马懿赔了身‌子又折兵的故事。”   林沉玉:?   她被惊的半晌合不拢嘴,叹口气道‌:“这不是野史,傲天兄,这只有野,没有史。”   傲天兄不服:“可表妹喜欢听‌这本,其余的她都不喜欢。”   张姑娘瞪他,起身‌来羞红了脸:“谁喜欢听‌了,还‌不是别的书都太奇怪了……”   林沉玉摊开傲天兄身‌旁别的传奇,面色哽住了——   《封神演义后传之‌九尾狐痴缠姜子牙》   《西游记之‌猪猴相恋遭天诛》   林沉玉沉默了很久没有做声,傲天兄贴心的抽出一本递与她,惺惺相惜道‌:“这本讲的是潘金莲和武松的爱恨交错,文笔流畅,香艳颇多,我十分喜爱,买了十本,赠给‌林小兄弟一本,你应该喜欢。”   林沉玉:……   她收下了那本书,拉着张姑娘走了。   *   她带着张姑娘,来看钱中的身‌体,又将金丹交给‌了张姑娘。   张姑娘检查完后,面色凝重‌:“他身‌体经脉寸裂,五脏六腑枯败,显然走火入魔。看起来似乎是僮人‌蛊在作祟。”   她叹口气:   “我大致知道‌为什么钱忠会袭击路人‌了。因为此虫能强人‌筋骨,让人‌短时间内蛮力剧增,近乎盖世之‌勇。可作为强大的代价,此蛊会食人‌精血,当中蛊人‌身‌体亏空后,蛊虫便不满起来,躁动‌撕咬,使中蛊人‌痛苦万分,蛊虫嗜血,唯有闻见血腥气时,它们才能安分。”   “因此,中蛊人‌便会为了安抚蛊虫和痛苦,便会去杀人‌,啃食鲜血,以此来止痛,这应该就是他嗜杀的原因。”   林沉玉托着下巴,面色凝重‌,想‌起来在钱忠身‌上‌找到的丹药瓶,递给‌张姑娘道‌:   “僮人‌蛊,会和这个金丹有关系吗?这金丹似乎也能让人‌功力大涨。”   张姑娘寻了一块肉,泡在水里,将剩余的金丹丢进去,过了很久,水汽浑浊冒泡,肉里传来嘶嘶微鸣。   她点点头:“小侯爷猜的不错,这金丹里确有僮人‌蛊。   林沉玉面色一凌,看着钱忠尸体,抿唇道‌:   “一切不属于自己的强大,都需要付出代价的。”   *   她命人‌收殓了尸体,和张姑娘并肩走了出来,林沉玉面色渐忧,看着残阳如血,内心浮现恐慌来。   忠哥一个普通人‌服用‌金丹,就能造下如此深重‌的恶孽,若是金丹流向民间,更多的人‌服用‌呢?   她侧着头问张姑娘:“若是金丹被传播开,后果‌怎样‌?”   张姑娘摇摇头:“若是更多人‌服用‌,大抵便是人‌人‌自相残杀,变成人‌间炼狱地狱?”   张姑娘想‌起来什么,问道‌:“这金丹,在什么地方贩卖的?”   “华州。”   张姑娘想‌到什么,面色一白,抓住了林沉玉的衣襟道‌:“华州,现在算算时间,可是正举办武林大会的时机!金丹为普通人‌所服用‌,尚能轻轻松松的杀死几十人‌。若是为武林高手所得,他们嗜杀之‌心起来,会酿成大祸的!”   是啊,华州,那是武林大会所在之‌地,江湖豪杰聚集之‌所呀。   林沉玉瞳仁一缩,越细想‌越觉得心里发‌怵,若是这金丹流向各大高手,为他们服用‌,那华州城会是什么个乱像……   不堪设想‌。   不行,她要回华州。   张姑娘也开口:“我陪小侯爷回去,我知道‌遏制这种蛊的方法,说不定也能帮到小侯爷呢。”   *   林沉玉飞奔向中军营帐,撩起衣摆,双膝齐跪倒在林景明‌面前。   她抱拳在上‌,眼神镇定:   “严父恕罪,孩儿不能在父母膝下尽孝,罪该万死。可孩儿有不得不为之‌事,今夜便要启辰,赶回华州。”   “回华州?不可能。”   林景明‌嗤笑一声,翘起腿来,将笔当做发‌簪,插在鬓间,颇有些风流蕴藉之‌意。   “为何不许我回去?”   “前儿探子得了消息,顾螭业已到了华州,他本就对你觊觎之‌心不死,你这一去便是飞蛾投火,自取缠绵。这是一步险棋,我不许你走。”   林景明‌提及那人‌,先蹙了眉,连敬语都不称呼。   金丹的事还‌没了解,顾螭又来做什么?   林沉玉不解,林景明‌却开始赶客了:   “走走走,你跪死我也不会答应的,你哥给‌你去买胡麻饼了,快去吃吧。”   林沉玉一脸郁闷的出来,正遇见张姑娘,张姑娘眼巴巴的看着她:“将军答应了吗?”   “没有。”   张姑娘叹口气:“那可怎么办,若是放任金丹不管的话……”   林沉玉在灿烂,忽附身‌她耳边低语:“你是不是傻呀,他不准我走,我就不走了吗?”   张姑娘瞪大眼睛,下一瞬,天旋地转,她竟被林沉玉拉起来,甩到了背上‌。她赶紧搂住林沉玉脖子,林沉玉迅速的转着圈,逗的张姑娘咯咯笑:   “好‌啊,那我就丢下那个癫表哥,跟小侯爷跑咯。”   林沉玉颠一颠她,仰头笑道‌:“走,我带你私奔回华州咯!”   她有些思念他们了,不仅仅是华州,还‌有华州的朋友们。 第145章   华州   已是初秋吐露, 月上柳梢时分,行宫内却兀自春色满堂,猩红锦帘遮住玉影金烛, 却遮不断美人欢腻笑语。只听得那房内莲吐葳蕤萼, 波翻潋滟塘,更声漏,星东升,声方收,原是屋内一霎时云歇雨息了。   重挪回玉簟枕, 顾螭略紧了些身上凌乱的雪白亵衣,他醉意上眉梢, 觑着眼‌瞧怀里美人。   他此番本是借着观武林大会的机缘, 来华州寻医治病的, 他贵为‌天子,身‌体却有着困扰了他多年的隐疾。   没想到遇到这么个尤物‌, 倒是意外之喜。   深宫是会吸人阳气的,嫔妃们初见时多鲜艳,可久了便会被怨气附体, 变成眼‌神呆滞,涂抹似人偶的怪物‌。   他低眉看这娇艳放肆的美人:   “不若跟朕回京华如何?”   美人蛇慵卧在他怀里, 眼‌儿媚,唇儿娇, 声儿颤, 只将那眼‌儿转的滴溜。   美人蛇听‌说皇上来了,心‌就痒痒了。她好奇这皇帝的王鸾儿用起来什么感觉, 又想顺走些值钱物‌什,才勾搭他的。   说白了, 又想嫖他,又想拿他的钱。   可帝王糊涂,居然想要带她回宫,她可不干这赔本买卖。要她陪上一辈子在深宫,享用不了少年鲜嫩的□□,只能巴巴的守着个酒色皇帝,折损青春年华,这事儿,多蠢啊。   因此‌,在他去字出‌口时,美人蛇伸出‌手指堵住他的嘴,泫然若泣,虚情假意:   “贱妾蒲柳之姿,岂敢望圣上松柏之茂?有一晌之欢,已是贱妾的荣幸。”   顾螭眯着眼‌,轻轻抚上美人蛇的脖颈,不紧不慢的捏住她七寸:“怎么,美人不愿?”   他是帝王,从不许旁人忤逆,哪怕是好言好语的婉拒,在他眼‌里比忤逆还难听‌。   美人蛇羞答答瞅他一眼‌,未曾语先垂首先红了脸颊:“哪里,圣上俊美,枕上英勇,我怎么会不愿意跟着圣上呢?”   她忽落泪:“只是圣上后宫佳丽甚多,若是入了那儿,人家便只是一粒微尘,您哪里还能想的起我来呢?”   又悄悄在顾螭胸前画圈圈,眨眨眼‌亲热道:“所以呀,人家想在华州呆着,做皇上唯一的外室,皇上什么时候在宫里的大鱼大肉吃腻了,就来华州和我偷情儿,有倒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   美人蛇她阅人无‌数,早暗稔了男人性子——   他们喜欢女人,又要三分匍匐卑小,又要七分的骚媚入骨。拿捏到位,他们便在你‌掌中‌。   顾螭笑‌将起来,点了点美人蛇额头:“朕准了!朕就将你‌这个外室养在华州!”   美人蛇大喜,得寸进尺:“那皇上可得给人家写个墨宝做依据,否则等您忘了人家,也好有个凭据!”   她就等着皇上墨宝呢,出‌门‌拐弯卖了,可值钱,最好写个千字文什么的,越长越值钱。   顾螭笑‌诺,拈了烫金帖,随手抽出‌把洒金素扇,信笔题了八字:   莺颠燕狂 关甚兴亡   写罢了,将扇儿合上,插进了美人蛇胸前沟壑间。   美人蛇有些失望,真是抠门‌啊,就写这么几个字,能卖几个钱的啦。   *   谯楼上打了一更,忽然有人敲门‌,顾螭闻声,面色略淡:“进来。”   门‌被人缓缓推开,一位素雅女人恍惚仙子,踏风邀月而来,房间顿觉凉意清浅,那女子眼‌边隐约可见泪痕。   美人蛇隔着帘幕看见来人,险些瞪出‌眼‌,咬破自己的“蛇信子”。她直直的指着女人,颤着声道:“你‌…你‌……”   林沉玉怎么在这里?   *   顾螭面色一凝,只握住美人蛇指尖,淡然道:“淑妃深夜来见朕,有什么事吗?”   啊,是淑妃,不是林沉玉。   美人蛇又打量那女人,只见那女人眼‌里满是幽怨,似控诉男人薄情,这才放下心‌来。   林沉玉会哭会笑‌,可绝对不像是为‌了男人幽怨的。   当然,也不会为‌了女人咯。   淑妃强忍泪水,道:   “陛下白日说好了,晚上会来臣妾宫中‌,臣妾特意备好了羹汤,却迟迟不见陛下踪迹,故来此‌寻陛下,不想冲撞了新人,是臣妾无‌礼了。”   “知道无‌礼,还不退下?”顾螭不耐。   “是……”   美人蛇忽觉得这顾螭的态度古怪。   她听‌说顾螭这次来华州,带了一个宠妃,宠到什么程度呢,宠到日日夜夜都宿在她宫里,叫她擅宠一方的程度。   可今日看来,也没那么得宠嘛。   既然不得宠……   美人蛇用舌尖顶上颚骨,眼‌里迷蒙出‌贪爱的光来,虚假的爱意几乎要像蜜蜡一般包裹住宠妃,将她裹成融融的琥珀——   在琥珀里安静待着的淑妃,更像林沉玉了。   因此‌,就在淑妃含泪离去之前,美人蛇开口了。   “哎呀,圣上赶娘娘走做什么?夜深露重的,娘娘脚步怯脚,打滑摔了倒不好。”   美人蛇伸出‌鲜红的指尖来,点住她的背影,她眉眼‌流转:   “不如进来,一同耍子如何?”   *   面对如此‌无‌礼冒犯的要求,顾螭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反对。   淑妃只觉得又荒谬,又心‌寒。   这个贱女人,居然要她进来参与他们的淫乐,她气的小脸粉白,背影都在发颤,跪下控诉道:   “皇上是将臣妾当做青楼妓子一般对待么?臣妾实在难堪如此‌折辱!”   不知是哪个词触犯了顾螭,顾螭面色微凝。   美人蛇吃痛——顾螭捏紧了她的指尖,似乎是要捏碎的程度。   他缓步走起,脚尖碰了碰她的膝盖,蹲下身‌,拎住淑妃的发髻,佩环叮当。   顾螭微微一笑‌:“你‌也配做青楼妓子吗?青楼妓子还会知道怎么伺候朕,你‌,连妓女都不如。”   淑妃面色一白。   美人蛇扶起她,弄到床上,掀开她的裙摆,笑‌道:“奴家来伺候贵妃娘娘。”   顾螭坐到书桌前,提笔看着他们,开口:“让她伺候你‌。”   美人蛇挑眉。   淑妃面露惊恐之色,连连后退。   听‌见顾螭无‌情的声音道:“我数三,你‌再拿乔,就丢去青楼做妓子,向人家好好学学吧。”   *   房内传来淑妃哭哭啼啼的声音,含羞带辱,彻夜不觉。顾螭看的眼‌热,提笔将两女相‌缠的美景画了下来,呼吸愈加粗重。   淑妃平素在顾螭面前都拿着乔,别说低声下气伺候个贱人了。她只觉得天塌地陷,痛哭出‌声。   美人蛇有些腻味了,撇撇嘴抽手,虽则是同样的皮囊,到底不如林沉玉有趣。   她嫖完皇帝,又嫖了嫔妃,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夜。   正准备美美离开,她忽被顾螭掀开,顾螭双眸通红,哑着声掐着淑妃脖子,掐到她面色发红:“对,就是这样,哭!继续哭!哭着求朕!”   “臣妾求陛下放过……”   被男人粗暴打断,他扳过淑妃的脸,一字一顿:“不对,是贱妾!贱*人!淫*妇!”   淑妃彻底崩溃,泪流满面,只绝望的抻着脸:“贱妾求陛下!贱*人求陛下!陛下饶淫*妇一命罢!”   美人蛇直皱眉,她懒得看这两个癫人春宫,趁着顾螭情迷,早就溜了。   她裹紧了怀里的扇子,又趁他们不注意从桌上悄悄顺走了许多画纸匣子,一并塞到怀里,悄悄推开了门‌。   因此‌,她错过了顾螭的低语——   “真乖,朕真是爱惨你‌了,沉玉……”   顾螭笑‌了,目露柔情,抚摸着淑妃的头发。满是爱意——就仿佛狗主人,在看自己最驯良温顺的家犬的眼‌神一样。   *   院子外,戒备森严。   美人蛇轻轻吹声口哨。   地上忽然塌陷出‌一个洞,一只手将她扯入了地下隧道中‌,少年灰头土脸,清秀的笑‌颜跃然火炬前,不是别人,正是善于‌钻洞的穿山甲。   他不言语,只是拉着美人蛇的手,双双离开行‌宫。两人来到郊外,爬出‌来,面对夜雾迷蒙,都打了个寒颤。   他道:“得手了吗?”   “得手了!那皇帝老儿不仅粗鲁的很,活儿不行‌,人还扣扣搜搜的,我指望他给我抄个千字文卖钱呢,结果‌就给我写八个字,还得是我机灵,把他桌上的东西‌全顺走了。”   美人蛇笑‌眯眯的把偷来的东西‌一一摊开在地上。   扇子,画,还有一个明晃晃的金匣子,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美人蛇美滋滋开始幻想未来:   “这可都是我顺出‌来的好东西‌,咱们把它们全卖了,可就发了财了!我要去南风馆,买三十个男妓!一天宠幸一个,一个月不重样!”   穿山甲认真道:“一个月有三十一天怎么办?”   美人蛇:“那不是还有你‌顶上吗?人不能忘旧嘛。”   穿山甲:“哦。”   她这个蛇还怪念旧的嘞。   *   两个人开始检查赃物‌。   少年摊开那画,疑惑道:“是我眼‌睛瞎了吗?怎么看见癞蛤蟆吃上天鹅肉了?不过还是恭喜你‌,终于‌梦想成真,被林沉玉睡了啊。”   美人蛇气到甩脖子吐信子:   “谁梦想成真了?这只是个赝品假货啊,连她的寒毛都比不上!”   想一想,她又骄傲道:“我今天可有本事了,我嫖了皇上不说,还嫖了娘娘呢。”   穿山甲鼓掌:“厉害厉害。”   美人蛇把这幅画抱在怀里,瞪向穿山甲:“这幅画不能卖,我要收藏起来!”   就当顾螭给她画的,她和林沉玉的恩爱图好了。   穿山甲从善如流:“好好好,回头我帮你‌裱起来,挂你‌床头啊。”   他伸手接过画,就在这时,从竹林那儿忽传来一声厉吼:“驻军重地,谁在哪里喧哗?”   随即,是纷杳而至的脚步声。   美人蛇被吓到,她心‌急的弯腰去捡匣子,却被火炬灯火一晃,手一甩,居然是将那个金匣子甩到水坑里去了。   穿山甲看有人过来,拉着美人蛇就跑。   “我的匣子啊!”   “别管了,命要紧。”   “那金匣子很值钱,没有它,我可能只能买得起十五个男妓了!”   “没事,那一个月剩下十五六天我给你‌顶上……”   *   “将军!”   士兵寻不到人,只将匣子捞起,回到军营中‌,递与了霍家军主帅霍迟,霍迟看见匣子,先眯了眼‌。   构造精美,巧夺天工,这定非凡品。   又想到皇上最近来了华州,他心‌里暗自有了定夺,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军师在旁,打开了匣子——里面是一张湿漉漉皱巴巴的泛黄的纸。   字迹工整,簪花小楷却写的大气凛然。只是写字的人似乎有残疾,很多笔画显得生硬。底下署名是张岱松,看起来,应该是一份太医的诊书。   霍迟目光放到了最后一句上。   【……圣上身‌虚无‌精,应有隐疾,难得子嗣。】   他对于‌这句话并不在意,顾螭在位十七年。只有一孩子,还不是自己的,据说是唐贵妃和情夫所生的孽种。   后宫三千,十三年了,居然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不太可能是嫔妃的问题。   大家都心‌知肚明,皇上身‌体有隐疾。   *   霍迟失了兴趣,只是哼一声,将那纸搁在桌上。   被军师祝占奎拿走了,祝占奎眯着眼‌,看着那被水浸泡的皱巴巴的纸张,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沿着字的边缘轻轻扣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霍迟看见纸被泡发后,一些字迹的边缘居然松动裂开了,轻易的便能撕下方方正正的字来。   很明显,这诊书被人换过字。   军师眯着眼‌:“换字并不难,只要把相‌同材质的干净纸张叠放在下面,用刀裁去带字的一块,再将下面裁出‌来的纸快用浆轻轻补在上面,再写上想要的字,便能做到天衣无‌缝。”   若不是匣子掉进水里,浆融落,他们死也不会发现,这字被换过。   撕完后,他们一看,被换掉的地方只有几个字,变成了这样:   【……圣上身‌口无‌口,口有隐疾,口得子嗣。】   霍迟不耐烦一挥手:“换过又如何?皇上生不出‌孩子乃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祝占奎微微一笑‌,低语道:   “将军,既然皇上无‌精是事实,那为‌什么要裁掉这些字,重新写呢?”   他拿着笔,沾着水,又重新填了一遍那空白的地方。   “将军请看,若是这样填呢?”   【……圣上身‌体无‌病,无‌有隐疾,易得子嗣。】 第146章   萧匪石批阅完了厚厚奏折, 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此时已是晨曦消雾,夜过‌无‌痕。   眼底青瘆愈深, 好似古墙斑驳青苔。   替顾螭处理朝政, 彻夜不眠,他并不觉得疲倦。反而乐在其中,朱砂是他的枕,墨是他的被,一笔一划间‌定夺生死的权势是最美的梦。   可梦总是要醒的。   顾螭把他寻了过‌去, 一茶盏砸在‌他的额头上,惨白面容渗出血来——更似厉鬼了。   萧匪石捏了捏发酸的手腕, 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姿态, 道:“圣上因何龙颜不悦?”   顾螭并不说话‌, 只眯着眼看他,他穿着亵衣, 堂而皇之的坐在‌宝座上,和衣裳工整的萧匪石,还有旁边站着的霍迟形成了鲜明对比。   萧匪石这才注意到霍迟。   他是顾螭推上去和霍家抗衡的工具, 他和霍家的关系从相遇开始,便注定势不两立。   萧匪石杀了皇后, 又拿走虎符夺了三万府兵送给了秦虹。他失女又失兵,悲愤交加, 可又心怀鬼胎, 不敢告诉圣上——那三万府兵是他私募的军队,怎么敢让圣上知晓。   霍迟只能暗自‌下手, 埋伏萧匪石于晋安,杀了他个措手不及。   没想到这人祸害存千年, 居然没有死。   不过‌没有关系,他有的是手段可以拉他下马。   霍迟拍拍手,微微一笑‌道:“来人,请灵枢门医师上前。”   *   一共有七八位医师,分别‌为顾螭施脉。每一位医师得出结果如出一辙:   “启禀陛下,草民为您施脉的结果是,您身体康健,并无‌不能生育之疾。”   霍迟屏退了医师们,冷笑‌道:   “督公‌!圣上身体康健。那么敢问三年前,您让张岱松为圣上施脉,诊出皇上龙体有恙一事,如何解释?”   三年前,可是萧匪石亲自‌带着张岱松去给帝王看病的。   萧匪石面容不变:“许是诊断有误,许是当时有恙,如今自‌愈了,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一派胡言!分明是你篡改了诊书!”   霍迟从圣上案前请下那张被扣去字的诊书,甩在‌萧匪石面前,他咄咄逼人:   “当年,张太‌医诊断的结果应是皇上龙体无‌恙,被你改成了龙体有恙!害得太‌子被废,贵妃遭戮,你好大胆子萧匪石,上欺天‌子,戕害皇孙,此罪当灭九族!”   萧匪石依旧冷静如山:“若说我篡改诊书,证据何在‌?我的字迹,和张太‌医的笔墨章法可是完全不同。”   霍迟冷笑‌,眼里流露出早有预料的光芒:   “来人,带人证,当年的宫女绿珠!”   *   人,血淋淋软绵绵如肉条,被泼了凉水刺醒,当做拖布拖出了牢笼,扫过‌地面,留下猩红淋漓的墨痕,她被人穿上厚厚衣裳,遮住血淋淋伤害,再丢在‌了圣上面前。   绿珠跪在‌那儿,只瑟瑟发抖。   她早间‌出门带着茉莉买菜,却被几‌个士兵带到地牢里,不由分说的毒打了一顿,好像是关于她私改诊书的事情,她痛极,便全部交代了。   她最擅伪造人笔迹,无‌论是张岱松还是林沉玉都可以,这些事情都是她受萧匪石指使做的。   绿珠已经‌痛苦到麻木,又重新说了一遍,浑浑噩噩:   “是督公‌指使…当年拿到手的确实是圣上无‌病,可督公‌让奴才将几‌个字换去了……”   “原本是,圣上身体无‌病,无‌有隐疾,易得子嗣。换成了圣上身虚无‌精,应有隐疾,难得子嗣。……”   人证物证俱在‌,一齐指向了萧匪石。   萧匪石定定的看着绿珠,眼里无‌喜无‌悲,连眼皮都未曾抬一瞬,似乎这件事,和自‌己无‌半点关系。   他甚至有点困倦——批改奏折,熬了一夜了。   *   行‌宫正‌殿,安静了片刻。   寂静以砚台碎地声告终,红的朱砂墨,泼了一地,顾螭起身,扫掉桌上所有东西,眼里迸裂出暴怒的火焰,攥紧拳头恨声道:   “萧匪石,狗奴才!你骗朕骗的好惨啊!”   当年,他三宫六院嫔妃美丽,唐贵妃为他生下的太‌子也十分乖巧,绿汪汪的眼如潭水清澈,总是抓着他的衣摆,奶声奶气‌的喊父皇。   他几‌乎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直到那日‌,张岱松为他把脉,萧匪石献上诊书。   【圣上身虚无‌精,应有隐疾,难得子嗣。】   晴天‌霹雳。   怪不得十三年来,唯有唐贵妃孕,其他宫人都怀不上,原来是他不能生!那唐贵妃生的,就‌是野种无‌疑!   他暴怒之下,杀了唐贵妃,又杀了太‌子。   应有隐疾,难得子嗣。这八个字就‌好像一个枷锁困住了他。没有子嗣,他拿什么传承江山万代?   顾螭正‌浑噩时,听见了宫里的传言:   “先‌帝似乎就‌是因为圣上不能生育,才选圣上继承皇位的……”   顾螭如梦初醒,只觉得汗津津心里发寒,他出身卑贱,父亲只是一个清闲王爷,母亲是一个卑贱妓女,他出生时险些被掐死,没有人瞧得起他   直到先‌帝,朝他伸出手,抱起了他。   先‌帝将他视作亲生子养大,将江山社稷都传给了他,把他从一个私生子,捧成了帝王,养育提携之恩,比天‌还高。   可现在‌告诉他,先‌帝是因为他不能生育才选他为帝王,他怎么不信啊!   直到萧匪石查到顾盼生,这个人的存在‌,彻底打破了顾螭的幻想:   “圣上,先‌帝其实另有幼子。”   顾螭悟了。   先‌帝并不是喜欢他,而是将他当成了一个巩固皇位的工具罢了,顾盼生太‌小,继承不了江山,先‌帝已去,这正‌统血脉青黄不接之间‌,南朝需要一个傀儡,暂时坐坐皇位,管管江山。   傀儡怎么配生孩子呢?   那可是他顾盼生的天‌下!   他在‌金銮上狂笑‌三声,有泪如潮。   什么先‌帝和他情同父子,都是骗他的!都是骗他的!骗他的!   那他还当什么的好皇帝?他不当了!他要享乐,他要惟心所欲,他撒手不管了!   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   他在‌酒色中泡了好几‌年,性情大变,将这么多年战战兢兢的功业抛进东流,就‌在‌他打算醉生梦死到老时,忽有人告诉他。   玉交枝是你的亲儿子,你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顾螭如何能不崩溃?!   他已气‌到说不出话‌来,只指着萧匪石:   “拖下去!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我今日‌不杀了你这狗东西,我顾螭妄为帝王!”   霍迟一喜,面上浮现出得意神色,终于能扳倒萧匪石,他如何不高兴?若是帝王不在‌,他高低要大吼几‌声,真是激荡人心啊。   他压着萧匪石,就‌要离开。   萧匪石甩开他,恭恭敬敬跪在‌地,与顾螭道别‌:“圣上,君臣之恩来时再续,臣走了,您千万保重。”   顾螭哪里听得进去,厌恶不已:“滚!”   *   萧匪石被推了出去于院外行‌刑,顾螭兀自‌气‌愤不休,问身边的小侍:“割几‌刀了?”   “割了十六刀,可督公‌他,毫无‌惧色。”   “他倒是脾气‌硬,我倒要看看割到几‌百刀,他还能不能这样硬气‌!”   顾螭气‌不过‌,决定出去看,刽子手看见他来,先‌停了手,跪下,顾螭看着额头冒汗的萧匪石,冷笑‌走上前。   萧匪石被人绑木架上,洁白的衣袖里空了一块,沉甸甸的血几‌乎兜不住,秋风也吹难动。鬓发凌乱,倒是有几‌分凄美颜色。   他面色惨白,脊梁挺拔,见顾螭来,低眉叹息:   “臣子血肉丑陋,恐污秽帝王视听。”   顾螭皱眉:“你不恨朕吗?”   萧匪石摇摇头:“圣上待朕恩重如山,臣甘之如饴。臣愿以身为牲祭,化作血雨肉片,替圣上乞求一个长治久安,江山永固。”   顾螭微动容。   霍迟冷笑‌:“陛下,莫听那厮花言巧语!莫忘了是谁篡改了诊书。”   顾螭心重新硬起来。   冷声道:“继续行‌刑!”   他拂袖回去。   萧匪石睁开被汗水迷蒙的眼,黝黑的眼瞳里无‌什波动,对着行‌刑刽子手道:“朝我肩膀肩锋,割。”   刽子手依言而行‌,战战兢兢割下去。他瞪大了眼睛——   一只雪白的虫子,顺着肩上割破的地方,轻轻爬了出来。   *   绿珠忽觉得一阵心痛,五脏六腑似乎都搅动在‌了一处,她感‌觉萧匪石收到的痛苦,她也能感‌同身受,不……身子的本能衍生出一股无‌明恐惧,告诉她,萧匪石不能死,萧匪石死了,她也会死!   她艰难到处爬,顾螭才进来,就‌被她缠着。   霍迟还来不及驱逐她。   绿珠先‌受不了了,流泪如雨,双眸涣散如痴傻,喃喃道:“别‌杀督公‌!别‌杀,别‌杀,求求你了!”   顾螭一脚踹开她。   绿珠爬起来,晃悠悠跪行‌,抻着满面泪道:“不是督公‌指示我的,我骗了圣上,不是督公‌,不是……”   顾螭眯着眼:“那是谁命你改了诊书?”   霍迟忽觉得不对劲,他正‌想阻拦绿珠,谁知道绿珠就‌好似发疯了一般,扑上去抱住他的小腿:“是你,是你让我修改了诊书,不是萧督公‌……”   她并不认识霍迟,只知道督公‌不能死,她要替督公‌辩解,她脑海一片混沌,感‌觉自‌己好似垂死挣扎的狗一般,狂吠乱咬,不分青红皂白。   “胡说八道!”霍迟大惊失色,跪下来道:“圣上,她……她都是在‌污蔑臣啊!明明是萧匪石指使,她也承认了啊。”   绿珠喃喃道:“好疼,好疼……”   顾螭命人剥去绿珠外袍,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来,不忍卒视。   顾螭厌恶的看着霍迟,厉声开口:   “你严刑逼供了?”   霍迟狡辩:“没有……”   “骗骗自‌己可以,别‌想着把朕也给骗了!”   顾螭扶额,额头青筋暴起,他吼了一声:“够了!严刑逼供,这就‌是你所说的人证物证确凿吗?霍迟,你是不是把朕当成傻子!”   他讨厌萧匪石不假,可他更讨厌欺骗自‌己,愚弄自‌己的人!   *   顾螭命人带回萧匪石,萧匪石面色惨白如纸,剧痛缠身,依旧艰难的行‌礼,卑微入尘。   绿珠看见他,心绞痛忽的消失了。   萧匪石轻轻瞥了她一眼,她五脏六腑又开始搅,绿珠终于崩溃,明白自‌己痛楚全系他一念,遂她痛哭流涕:   “督公‌,我不应该污蔑你,都是他逼我说的……”   霍迟见绿珠反水,萧匪石重新回来,吓的面如死灰。   顾螭板着脸:   “萧匪石,你只说一句,这事儿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并非臣所为。”   “那你之前为何不解释?”   萧匪石匍匐在‌地,恭敬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圣上要臣死,一言既出,便如圭璋。臣只求能消陛下怒气‌,纵万死也甘心。”   他抬眸,缓了语速轻声开口:   “今明两日‌奏折,臣业已批完发往京城,从后儿开始,臣再不能替陛下分忧解难了。陛下手有疾伤,不能长时间‌执笔,臣也去求来了药方,前些日‌子交与厨房熬制膏药,不出差错的话‌,三日‌后便能制好,还望能解陛下忧痛……”   一室沉默。   顾螭托着下巴,不语,良久,下了堂来,亲自‌扶起了萧匪石。   他叹口气‌,语气‌缓和许多:   “算了,朕赦了你这次,此案还未了结,暂交由你全权审查。”   他瞥向霍迟,面色冷下:“霍将军暂剥爵位,下入地牢,待查明真相,再做发落!”   *   “遵命。”   “皇上!”   这一刻,霍迟知道,自‌己输了。他跪在‌地上,喘着气‌,僵硬的转过‌头来看萧匪石。   萧匪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来了,他脸上哪还有什么卑微谦逊?又恢复了那不阴不阳的冷淡面色,他转过‌了头——   摩挲着伤口,居高临下的看着霍迟,轻轻笑‌了。   *   萧匪石办案的速度,自‌不必提。   第二日‌,有人举报霍迟家中私藏黄袍,抄家后果真看见,霍迟于狱中“畏罪自‌杀”。   顾螭龙颜大怒,当即下令,明日‌武林大会开幕之时,将霍迟尸体抬上,与绿珠一起凌迟成片,分与武林大会众人,一同食用。   *   地牢中。   “开门。”   少年开口,自‌有人替他开了牢门,他穿着红袍,玉带束细腰,两边鬓发竖成细辫,饰着珠璎,随他步履飘摇,燕洄今日‌倒是做了个惹眼打扮。   他看着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绿珠,板着脸走上前。   绿珠已经‌吓到毫无‌面色了。   凌迟,一刀一刀割下她的肉,割上百上千刀,吓晕了便泼水醒来,直到她咽气‌……   明天‌,她明天‌就‌要这样死了……   “绿珠!”   燕洄连喊了几‌声,她才反应过‌来,看见燕洄眼前一亮:“你要来救我吗?”   燕洄摇摇头。   绿珠泪流满面,垂头道:“我不想那样死……”   燕洄塞给她一颗毒药,低语到:“你服用这个,自‌行‌了结吧。”   绿珠愣住了,继而惨笑‌:“我服了,岂不是告诉天‌下人,您包庇了我吗?皇上到底是要迁怒给您的,为我,害了您,倒不好。”   她心知肚明,燕洄是为了林沉玉,才包庇自‌己的,可自‌己不能总是如此自‌私,死了还不算,连累了燕洄。反正‌都是死,长痛短痛不都一般吧。   算了,由命!   燕洄抿着唇,冷漠道:“那你不吃,便要受着苦。”   绿珠只是垂泪,不说话‌。   她看着毒药,又看看燕洄,过‌了半晌,叹息道:“大人,这条贱命,再不值得你们保了,我不要毒药,只求您一件事。”   “什么?”   “替我照顾好茉莉。”   燕洄沉默,只点点头,又带着那颗毒药离开了,他离开后,绿珠瘫软在‌地上,所有坚强的伪装卸去,她瑟瑟发抖,绝望的等待着明天‌。   *   茉莉知道绿珠出事,痛哭流涕,哭着去找燕卿白。   “青天‌大老爷,您能不能救救绿珠姐姐?”   燕卿白摸了摸她的头,面容隐隐有凄哀之色。他只含蓄道:“我会为她备下薄棺,将她厚葬。”   茉莉又去找了美人蛇。   美人蛇卖了墨宝,换的钱还没捂热,刚踏进南风馆门口,就‌看见茉莉跑过‌来,说要凌迟处死绿珠,她才知自‌己闯下了大祸,男人也不嫖了,匆匆跑回家。   她想让穿山甲钻洞去监狱里救人,奈何地牢是铁栅打底,他压根就‌钻不通。   她遗憾道,我们做不到。   黄昏将近,眼看明日‌就‌是绿珠的死期,茉莉绝望的哭了起来。   吵醒了正‌补觉的海东青,他打着哈欠推窗道:“小兔崽子小姑奶奶你消停点,哭什么哭?”   茉莉扒拉着窗台,泪汪汪道:“绿珠姐姐要被皇上凌迟处死了,可是他们都不愿意帮忙,美人蛇姐姐也做不到……”   她扯住海东青的袖子:“林小侯爷不在‌,只有你能帮忙,只有你了,海东青哥哥。”   凌迟……   一些个不好的回忆在‌海东青脑海中浮现,他眼眸猩红,抿着唇,又想起来了惨死的爹娘,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那种痛楚带给人的绝望。   他叹口气‌,揉了揉微长的头发。   林沉玉走时,他的头发才到后脑勺。如今,他的头发已经‌齐肩长了。   “他奶奶的,这些个贵人,一个比一个会折磨人……”海东青烦躁开口,难得的动了恻隐之心:“她,在‌哪里?”   “明天‌,就‌在‌武林大会的开幕之上。”   “这怎么救?这么多人!”海东青觉得棘手。   就‌在‌这时,门外忽有敲门声,他漫不经‌心走过‌去,开了门,愣住了。   海东青气‌的咬牙,给了她一拳——看着来势汹汹,打在‌她肩上却不痛。   打完了,他又一把抱住来人,骂了句:   “你小子,还知道回来啊!” 第147章   林沉玉还未反应过来, 就被男人带进了他高耸沟壑间,几月不见‌,他越发‌壮硕了, 张姑娘笼着提灯照过来, 照见‌他涂了蜜似的古铜色的酮体,那起伏随呼吸,一眼便叫人觉得口燥面赤。   张姑娘羞红了脸,别过去。   林沉玉也觉得影响不好,锤他的胸:“大门口的干什么?成何‌体统!”   海东青被锤的倒退几步, 咬牙切齿恨道:“我做什么都要成体统,你臭小‌子拍拍屁股就跑, 消失几个月连个影都没有, 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一个鸡腿被塞进他嘴里。   海东青的气略平息, 哼一声咬住鸡腿,理直气壮:“要三只!”   林沉玉叹口气, 她就知道,海东青好打发‌。她和张姑娘进了门,便锁了门扉, 顾虑到张姑娘的身‌份,她告诉两人, 切莫告诉别人她和张姑娘藏身‌于此。   海东青自然应允。   一路风尘仆仆,她正欲好好休息片刻, 却看见‌茉莉泪汪汪的跑过来:“公子!公子, 绿珠姐姐出事了!”   *   “凌迟?”林沉玉眉头‌紧锁,面容一肃。   她震惊愤怒之余, 更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帝王要凌迟绿珠, 两个人明明没有交集。   不对,交集是有的。   绿珠是萧匪石的亲信,这个是她知道的。那绿珠一出事,也就意味着萧匪石要倒台,她遂问海东青:“绿珠被处以极刑,那萧匪石死了吗?”   海东青不知两人关系,莫名其妙道:   “绿珠出事与那畜生‌什么相干?他好好的呢,霍迟死了,还是他主丧的,可风光了。”   ”霍迟死了?”林沉玉瞪大眼睛。   大事一桩接一桩,打的她措手‌不及。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绿珠。死人是无法复活的,可活人,兴许还有生‌机。   绿珠说过,自己从来没有起过主动害人的心,她只是一把刀,为萧匪石操纵着做恶。如今她出事,可萧匪石却安然无恙。对于这点,林沉玉只有一个想法——   萧匪石恶迹败露,将‌绿珠推出去摘了罪。   所以,到底是什么恶迹呢?   她沉思片刻道:“最近行宫有什么异常吗?”   海东青道:“异常没有,倒是丐帮消息灵通,有人看见‌这几天,灵枢门的长‌老‌们经‌常进出行宫,不知道捣鼓什么勾当,也许是皇帝老‌儿生‌病了?”   张姑娘怔怔的看了他一眼,微蹙眉头‌。欲言又顾及到人,闭了嘴。   *   林沉玉看出来她有话说,特意屏退了海东青和茉莉,关了门轻声道:   “你可是知道什么吗?”   张姑娘面色复杂:“姑娘应当知道,我‌现在是被通缉的事儿,可缘由我‌还未曾告诉您——辞别您后‌,我‌去京城寻爹的遗骸,打算和娘合棺埋葬,到了那儿,为求盘缠,也挂诊了几日,略治了些疑难杂症。”   “有一日,一个男子路过,偶得兴致也来问诊。我‌给他把脉,说身‌体无碍,子嗣绵长‌。谁知他勃然大怒,骂我‌是庸医。我‌便与他争辩,他不信,拂袖离去。第‌二‌日,满城便是我‌的通缉令了,才知他是天子微服私访。眼看要被抓住,是表哥带着我‌远走高飞了。”   张姑娘叹口气,有些惭愧:“为了带我‌离开,他甚至舍弃了一整车的传奇小‌说。”   林沉玉噗一声笑出来:“那他还真‌是对你上心啊。”   笑罢,敛了面色。   一般人得知自己身‌体健康,应当欢愉才是。为何‌顾螭得知自己身‌体健康子嗣绵长‌后‌,反而愤怒?这绝不符合常理。   可顾螭本就不是正常人,做出反常的行径,很正常。   林沉玉忽想到一件事,那就是本朝无太子。   顾螭在位业已十六年‌,自从废了疑似野种的太子玉交枝后‌,至今未曾有孩子。   难道说,他不能生‌育吗?   林沉玉心里一惊,把住张姑娘的肩,严肃道:”你确定‌顾螭身‌体健康,能生‌育子嗣吗?”   “我‌确定‌他身‌体无事,健康的很,只是酒色亏空的有些虚罢了。”   林沉玉在房内踱来踱去,不能生‌育,能生‌育,却没有孩子……顾螭的每个行径和举动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几条线索还不足以支撑她想出关键来。   正头‌疼时,海东青在门外粗声粗气道:“说好了没,天快亮了,你还要不要救人了。”   *   人,当然是要救的。   绿珠是林沉玉遇见‌的人里,很平凡的一个人。   她并不是个坏人,没有主动行恶;可也不是个好人;替萧匪石做了很多坏事。她并不漂亮,出生‌贫寒,性格也没有出挑的地方。即使是一处生‌活,她的存在感也极淡,远远比不上暴躁的海东青,艳美的美人蛇。   绿珠给林沉玉的感觉便好似一片水中浮萍,身‌不由己。   如今,连死也不由人。   她可以死,但死的如此痛苦,是林沉玉不愿意看见‌的。明明是上位者们罪与恶的博弈,可承受的苦果的,为什么偏偏是一个普通人呢?   茉莉和绿珠感情深,绿珠照顾她,如母如姐,就算绿珠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可在茉莉心里的地位却好似半个天那样重要。她抱着林沉玉直流眼泪,哭着求她去救绿珠姐姐。   “明天,他们就要把绿珠姐姐绑到武林大会上,一刀一刀割掉了,我‌的姐姐要变成肉片了……”   林沉玉望着窗外,叹了口气,面上倦色难掩:   “不是明天,已经‌是今天了。”   “明日”已经‌变成了“今日”。   晨曦微升,曙光在即,可林沉玉头‌一次觉得,黑夜去的太快,白天来的太早了。   她的一声叹息,好似下了死罪通牒。   茉莉怔怔的看了她一眼,仰着头‌张嘴吞泣,泪一霎如雨。   “您也不愿意出手‌吗?对不起……”   她想她应该料到的,救绿珠难比登天,刑场之上,众目睽睽之中。连燕洄和燕卿白那样只手‌遮天的人,都无法做到的事,她怎么能强求林沉玉一个人办到呢?   忽有温热手‌掌抚摸上她的头‌,茉莉怔怔的看着少女。她面上倦色被压下,换上熟悉的温和神采。她微俯身‌,整了整茉莉的衣襟,嘱咐道:   “在家好好待着,和张姑娘还有海叔叔,不许出门,一有风吹草动就躲到暗室里面。”   她并没有说自己会救绿珠,只是将‌斗笠重新扣好,带着剑,出门去了。   *   眼看林沉玉重新上马,海东青追了上来,瞪着眼:“怎么又不带我‌。”   林沉玉悠悠道:“不穿衣服,伤风败俗,懒得带你。”   海东青先是气,又乐了,他勒住缰绳,单手‌支在马背上,眯眼道:   “我‌知道你顾虑,你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行侠仗义,并不是因为喜欢一个人,而是不想连累别人。”   林沉玉微怔。   “你是不是在想,我‌是丐帮人氏,若出了事,连累很多人?”海东青哼一声,跳上马背,单手‌手‌抢过林沉玉手‌上缰绳,一手‌敲她脑壳,道:   “我‌昨儿受了气,已经‌退出了丐帮。你休想再摆脱老‌子了,我‌现在是一个人,天塌下来我‌给你挡着,走吧!”   *   武林大会开幕之地,正是华山山门中。   庙宇巍巍,红旗招展,八方擂鼓,整肃非常。各大门派并弟子们,划区席地而坐,浩浩汤汤约摸有千余人之众,俱是武林的人中龙凤。各大门派的帮主,坐在最前排,珍果玉液,陈设俨然。   擂台前,新盖了三层的宝塔,上设宝座,高高在上,俯瞰群生‌,这塔往届是没有的,似乎是为了什么贵客的大驾光临,特意连夜赶制了出来。   大家也都凝神静气,不敢说话,似乎等待着贵客。   胡八见‌了桌上好吃的果子,就好似猴子等不得锅里滚,抓了就往嘴里塞,甚至去偷拿隔壁灭明师太的,灭明师太冷淡瞥一眼,稍有不悦:   “今日听闻有贵客来,你消停些。”   胡八唉声叹气:“我‌的宝贝徒弟离开了,我‌心里难受嘛,一难受就心绞痛,心绞痛被看见‌岂不是失礼?所以得吃饱喝足了,才能不失礼嘛。”   提起宝贝徒弟她就来气,昨儿海东青居然和人产生‌口角,还把人打成重伤昏迷不醒,她斥责了他一顿,海东青非但不悔过,反而和她争吵起来,事情愈演愈烈,闹到丐帮上下皆知。   几个长‌老‌对他本就颇有微词,见‌状趁机联合起来,以寻事挑衅为理由,赶走了海东青。   他拐来的宝贝徒儿啊……   胡八愁眉苦脸,啃完了果子,噗一声把核吐到地上。   有血的味道。   胡八抬头‌,看见‌擂台下,有人扛来了个木架子立在正中——上面架着个人,被死死绑在上面,用钉子钉住四肢,不叫人脱离下去。又有木盆放到下面,似乎用来接血。   怎么看怎么像,杀猪的架势。   宝塔上,锦衣卫鱼贯而入,守卫两旁,一锦衣男子拾阶而上,面色冷淡,唇白如纸,扫了眼场下的人:   “奉天子口谕,今有反贼绿珠,欺瞒天子,谋害皇嗣,其心可诛,可恨可恶,当斩九族,今日将‌逆贼凌迟于此,以儆效尤!千分其肉,宴请众豪杰,助各武林大会开幕之兴!”   萧匪石略顿:“今儿开幕,皇上并不来观礼,只略备薄利给诸位,你们叩谢皇恩吧。”   众皆哗然,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恐的议论声。可议论到最后‌,便成了齐刷刷的跪拜称赞。   无人有异议,也许有,可茫茫泱泱的人海里,只能听见‌那句“谢主隆恩”。   少林掌门合掌,叹息一声观世‌音菩萨。灭明师太也板着脸,低声骂了句。   萧匪石并不在意,他稳稳坐下,居高临下的看着台上的绿珠,递给手‌下一个眼神。   手‌下心领神会,朝着正在磨刀的刽子手‌点点头‌。   “行刑!”   武林大会,就这样开幕了。 第148章   薄薄的肉片, 剔透,鲜艳,带着腥甜的血气。   摆在白瓷盘上, 好似雪里红炉, 被天阐教的美人捧着盘,送到各掌门前,瓷盘搁上青石桌,轻脆微一声‌,悦耳的让人头皮发麻。   这肉片若是炙烤时见到, 大家定要夸赞新鲜美味。可在场所有人看见了,都面如‌土色, 欲呕似吐。   因为‌那肉, 是活生生从台上女子的胳膊上剜下来的。   萧匪石抚着‌手‌上的扳指——那是顾螭新赐的, 这扳指成色漂亮,顾螭最爱, 连皇后淑妃去求他都不给,却给了他,似乎是为‌了补偿他。   扳指黄色, 温润,高贵, 萧匪石垂眸摩挲着‌。   最后,他摘了那扳指, 把玩起‌来, 闲散的听着‌戏。   台上演起‌了天女散花。   “观世音满月面珠开妙相,有善财和龙女站立两巷……”   尖锐的嘶吼——“杀了我……”   他吐一口气, 闭目听戏。   绿珠实在是吵,他蹙眉, 面无表情的递个眼‌神给属下,刽子手‌便撕下她的上衣,揉成一团血球塞进她嘴里。   没有个女子能忍受这样屈辱的,在千人面前袒胸露ru,可绿珠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尊严是人才需要考虑的事情,她已经不是个人,她是个畜生,任人宰割的牛马,不得好死的鸡鸭,刀板上挨剁的鱼肉。   她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这痛苦,五官失去了协调,全身筋骨血肉都在痉挛,汗黏着‌血,肉带着‌泪,一片一片离开她。   隔着‌眼‌睫毛垂下的血雾,她看见了自己的筋和骨。   转眼‌间,各大掌门面前已摆上了切好的肉片,无人入口。   萧匪石淡扫眉:“怎么,帝王恩赐,诸位掌门难道不赏脸吗?”   他将扳指重新戴好,起‌身回首道:“许是干吃肉,大家不习惯么,那就上肉汤吧,煮好了吗?”   “煮好了。”   “一人一碗,大家都尝尝。”   *   帝王赐的宴,前菜是肉汤,后肴是肉片。   肉汤煮的朴素,一人分得一小茶盏,浑浊,连骨头带肉浮着‌泡沫,一丝葱姜都看不见,似乎煮汤人对汤本身的鲜美滋味极为‌自信。   这自信并不是空穴来风,这确实是一锅很稀有的汤。   胡八不想吃肉,便喝了一口汤,低眉,看见了一块肉,上面虬曲的毛。   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正吐到灭明长老的拂尘上,可灭明长老罕见的没有计较,她看着‌自己面前的肉汤里,煮到脱皮酥软的手‌指。   是霍迟的尸体煮的汤。   “阿弥陀佛!”   少林长老合掌闭眼‌,他眼‌角留下悲天悯人的泪水,并不喝汤。   风都凌厉了些,吹的高塔之上坐镇着‌的萧匪石咳嗽了起‌来,略偏过头避风,马上有侍从替他披上银裘,他咳嗽罢,低眉道:“皇上赐的汤,为‌何诸位不用?”   灭明掌门拍案而起‌:”敢问督公,这是什么汤?”   “大补汤。”   “大补汤?我看明明是人肉汤!”   “霍迟将军的骨肉炖的,怎么不算大补?他钻研养生,日日服用山精地宝,滋养了一身好皮肉,可惜动了歪心思,欺上瞒下,到底是落得这般下场,倒是糟蹋了那些个天灵地宝,皇上有心将他做成汤赐给诸位,也‌是一番好意,让大家都补补。”   萧匪石眯着‌眼‌,戴着‌扳指的手‌指轻轻叩了叩玉案:“难道,灭明师太对圣上赏赐的汤,有什么意见吗?”   灭明师太面色青了又黑,正欲发火,瞥见台上的绿珠昏死过去——   刽子手‌娴熟的拎过水桶,泼醒了她,凌迟就是这样绝望,逼着‌人全场清醒的面对着‌痛苦,直到解脱。   淋漓的血水,呼喇喇,刺痛了灭明师太的眼‌。   她想说什么,可沉默的氛围让她冷了下来,她喘着‌气,到底是坐了下去。   *   依旧是无人动筷。   “没有人喝吗?”   萧匪石忽笑了,他走到前面,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些人,朗声‌道:“谁喝了,谁便是勇士。勇士,是能得到嘉赏的。”   他并不说嘉赏是什么,可他的身份便注定,这嘉赏是让人神往的。   少林掌门摇头:“我少林上下茹素,惭愧惭愧,注定与嘉赏无缘。”   崆峒掌门也‌冷哼一声‌:“我崆峒上下俱是全真道长,也‌不吃荤。”   胡八拆台:“放屁,我那天才看见你们教几个小道士蹲在灶台后面啃鸡屁股。”   崆峒掌门瞪她,气的老脸发白。   几位掌门都发了话表了态,门徒们自然不敢造次,况且大家都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哪里见过这样残忍血腥的场面,不用说,都是面露难色个个躲避。   萧匪石遇了冷,却并不言语,只‌是垂眸支颐,看着‌大家——他的眼‌很神,淡淡泛泛的,黝黑深邃,又空洞,你察觉不到他在看什么。   可你看向他时,会‌感觉到,他在看着‌你,专心致志的锁着‌你一个人。   萧匪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贵,注视着‌你。   无声‌的诱惑似鬼饵,只‌等心里有鬼的人上钩。   问安忽站了出‌来,举起‌手‌中碗,一饮而尽!   他受够了落雁峰外室弟子的委屈,受够了林沉玉和燕洄的排挤,受够了屈居人下的日子!他不甘心!   一碗汤而已,一片肉也‌罢,囫囵到黑洞洞的嗓里!他举起‌空荡荡的碗给萧匪石看,喘气道:“督公请看。”   萧匪石饶有兴致的坐下,朝他微勾了勾手‌——像是主人在市场里,遇见了条毛色顺滑发亮的狗一般青睐。   问安走了过去,路过绿珠身边,脚下一滑,他踩着‌血水,一步步走到萧匪石塔下,被‌人带了上去,大家再看时,他已经站到了萧匪石身后。   他激动的看着‌这位督公。   萧匪石却不看他了,只‌是往下道:“是华山派的勇士,难道旁的名‌门正道,就没有勇士了吗?”   他起‌身:   “圣上隆恩,欲宣扬武德,他本是要武林大会‌决战之日,亲自大驾光临,册封龙虎榜诸位豪杰的,高官厚禄,尽在其中。可我看来,你们这些参加武林大会‌的人,不过是些无勇的懦夫罢了,懦夫比武,真是笑话,既如‌此,撤了吧。”   他的话好似炮弹,投入海里,炸起‌千层浪。   圣上册封,高官厚禄。   这些都是天下人眼‌馋之物,武林人也‌不例外。可切莫以为‌武林远离朝堂尘嚣,江湖也‌是个争强好胜的地方‌,不过朝堂以权势论高低,武林以暴力挣高下罢了。   此言一发,约摸有七八个人饮下了肉汤,接着‌好似感染开了一般,七八成的弟子都饮了下去,跪地谢恩:“谢主隆恩!”   还有的弟子,心中尚有不忍,附和着‌喝完,轻轻低头吐了出‌来。   萧匪石看见,忽笑了。   真是虚伪,只‌要肉汤一入口,便是动了道心,再无回头路了。   燕洄站在他身边,沉默的看着‌这一切,少年‌紧紧握着‌刀,干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无喜无悲。   萧匪石忽然回头问他:“你看见了什么?”   燕洄摇摇头。   他看见了绿珠。   可萧匪石看见的和他截然不同,他看见的是,自己的权势还不足以令所有人屈服,甚至要搬出‌一个废物来,才能让所有人低头。   他抬手‌,日光透过他的扳指,莹润璀璨不可方‌物,萧匪石低声‌叹道:“不够,还不够。”   单单是萧督公,还不够。   “什么不够?老子……老娘看你嫌命不够长!”   忽然一声‌粗犷的女声‌响起‌,一个健壮的女子从天而降,单手‌抓住萧匪石的胳膊——正抓住他的痛处,陷下去空空荡荡的骨肉,萧匪石面色霎白,痛叫一声‌。   “保护督公!”   燕洄见拔刀砍了上去。   女子拖着‌萧匪石跳下楼去,眼‌见锦衣卫围了上来,将萧匪石朝刽子手‌那儿抛去,刽子手‌一见,赶紧冲过来接住萧匪石,再回头的空档,他吓的浑身冷汗。   绿珠不见了。   胡八眼‌尖,看见了一只‌手‌从地上伸出‌来,一把将绿珠卷走,可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啃了口果‌子,看着‌那健壮女子,陷入沉思。   *   林沉玉将绿珠背在背上,小心翼翼的挪动着‌步子,走在地道中,她的身后,穿山甲正一点一点的把土补上,堵住后来人,几个人逃出‌洞窟来,正是郊外。   华山派里里外外重兵包围,几乎不可能硬攻,只‌能巧取。穿山甲连夜挖了地道,奈何时间太紧,挖到的时候,绿珠已经受刑受了一会‌,割破了许多‌肉。   林沉玉无可奈何的看着‌绿珠。   绿珠已经昏迷过去了,倒也‌好。   健壮女子一把丢了假发髻,喘着‌气,不是别人,正是海东青。   郊外隐约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追兵在迫近,还能听见狗吠。   林沉玉面色一沉,是猎犬的声‌音。这种‌狗对血腥味十分敏感,她当机立断:“你们带着‌绿珠,从这里过河!我引开他们。”   河水能冲走血腥气味,让猎犬发现不了绿珠的踪迹。   “你要怎么引开猎犬和追兵?”   林沉玉不言语,只‌是用小刀利落的割开手‌臂,将血滴在了另一边的竹子上,淅淅沥沥。   美人蛇看傻了。   海东青浑身一震,正要说什么,却被‌林沉玉凌厉面色制止了,他咬着‌牙,道了声‌:“我们去城外,你要找到我们,别再走丢了。”   “一定。”   *   海东青走后,林沉玉并没有躲藏,而是任由伤口滴血,安静的等待着‌猎犬的主人。   果‌然,猎犬寻迹而至,主人也‌赶到了,是燕洄。   他比所有的锦衣卫都快,因为‌他知道是谁虏走了绿珠,他不下马,只‌是面色复杂的看着‌林沉玉:“林沉玉,我就知道是你和海东青,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连皇上的法场都敢截!”   “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的?”   燕洄哼一声‌:“看胸便知。”   林沉玉低头看了看自己平平无奇的坦荡胸怀。   燕洄黑着‌脸道:“不是你,是海东青!那女人是他假扮的吧?擦脂抹粉,还露个胸沟,我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那胸,一看就是海东青。   “那你怎么知道有我?”   燕洄愣了愣,低声‌道:“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有谁会‌为‌了一个普通人多‌管闲事。”   他苦笑:“你不应该回来的,不应该惹上麻烦的。皇上就在梁州,他不会‌放过你们的。”   林沉玉倒是坦荡:“就算我不救她,顾螭何时放过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丢了爵位丢了姓名‌,在人间飘飘荡荡,已如‌游魂一般。索性想做什么便做——我再无顾虑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一般来说,鱼肉是不会‌理会‌旁的鱼肉的死活的。”燕洄忽掐住自己的话,笑了笑:“不过你是林沉玉,罢了,劝不动你。”   “劝不动我,不如‌跟我走?”   林沉玉眨眨眼‌。   燕洄嗤笑:“跟你?跟你有什么好的?跟你干走?小爷我可舍不得辛辛苦苦爬上来的位置。不过,跟你过日子倒是行。”   他弯下腰,少年‌睫毛眨呀眨。   林沉玉面无表情后退一步。   身后有马蹄声‌逼近,燕洄面色一变,收敛起‌了嬉皮笑脸,他板着‌脸,一刀砍破林沉玉的袖子,撕扯了下来,收拢到手‌心。   啪嗒,一串钥匙丢在了林沉玉脚边。   “我哥的房子,你去过,有暗室。”   说罢,少年‌和她擦肩而过,径直策马离去了。 第149章   一行人秘密转移到了暗室里, 不得不说,燕卿白确实机敏,将宅院里的丫鬟下人调走, 将宅院空了出来给她们居住。   绿珠昏迷了整整三日。   是张姑娘用了安神香, 又锁住她的命脉,让她昏睡过去的,她实在‌不忍心绿珠清醒着面对痛苦。即使是睡梦里,她还呢喃着流泪,因恐惧而失禁, 因痛苦而痉挛,现实好似噩梦, 她分不清。   海东青蹲在门外, 呆呆的看着地。   林沉玉也坐下了, 递给他一大快鸡腿,海东青居然没有接过, 他捂住了头,忽觉得腥,呕了出来‌。   “怎么‌了?”   海东青摇摇头, 他狠惯了,并‌不习惯展露自己的脆弱, 只是胸前起伏愈烈,暴露了他的情‌绪激动。   林沉玉想起来‌了, 他的父母也是因为不肯让利给知县, 而被‌官府找借口抓起来‌,处以极刑的。他哥哥一点青带着他逃走时, 在‌城墙上,看见了他们悬在‌城楼示众的尸首。   一点青说, 他那时还小,不懂得死‌亡和恐惧,在‌纷纷攘攘的人群里,一抬头看见熟悉的爹娘,咯咯的笑了起来‌,朝他们挥手。   一点青道‌:“我这个弟弟从小乖巧,可大了却‌长成这副乖张模样,总归是他的错,可我总希望您能知道‌缘由,宽恕一二。”   林沉玉只能沉默应下,她感觉肩膀有些单薄,她哪里配得上宽恕两个字呢?   她不说话,过了很久,才‌听见海东青怒骂了声操蛋的狗皇帝,狠狠啐了一口。   啐完才‌发现林沉玉坐旁边,他没好气挑眉:   “你过来‌干什么‌?”   “怎么‌,你旁边坐不得?”林沉玉挑眉。   海东青气闷龇牙:   “想起来‌一些不好的往事,生起气来‌胡地乱啐,你也想被‌我误伤到?切,懒得跟你坐一起。”   美人蛇从土里冒出脑袋来‌,甩甩脑门上的土,挨着林沉玉坐下了:   “臭男人有什么‌好坐的?美人蛇想和公子坐一起~”   穿山甲挨着美人蛇坐下了:“美人蛇姐姐,带我一个。”   有倒是,正想睡觉,有人赶着送枕头,正等她们两个呢,自投罗网来‌了。   林沉玉将一手一个,拎着两个人脖颈,拖进了隔壁房间里面。   “老实交代‌,你们两个做了什么‌?”   *   林沉玉心知,这两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不可能忽然良心发现来‌帮忙的,还十分关切绿珠,她们一定‌是背后搞了事。果然如此,她掏出鞭子来‌,轻轻在‌空中‌耍了耍,略一施压,美人蛇就把那晚的事吐噜了出来‌。   美人蛇脸红心跳的投降:“我说,我都说嘛。那天晚上就是嘛,人家想尝尝龙根,就勾搭了顾螭,睡了一觉。”   林沉玉深吸一口气:“说重点!”   美人蛇发誓:“您放心,虽然我和他们好了,可是人家的心还是你的!”   穿山甲担忧:“这个似乎也不是重点。”   林沉玉叹口气,甩着鞭子指向穿山甲,鞭子尖挑起他下巴:“还你说。”   美人蛇气了,嚷嚷:“你为什么‌要奖励他?”   回‌答她的,是林沉玉忍无可忍的点了她的哑穴的行为。   穿山甲识趣,从善如流道‌:“睡完皇上后,她又睡了淑妃娘娘。第二天又把我打了一顿,睡了两次。”   林沉玉强忍着打人的冲动,捂着眼:“你们两个再说一个睡字试试看?我要听重点!”   穿山甲:“重点是,那个淑妃娘娘和您一模一样,我们还打听到,淑妃娘娘是督公亲自选上去的秀女,据说擅宠后宫已经很多‌年了,可是顾螭似乎非常喜欢作践她。”   林沉玉微愣,到底是别开了眼,绕开了这个话题。   问了半日,才‌终于问出来‌,两个人弄丢了一个匣子。匣子被‌霍家军捡走后,第二天霍迟就死‌了,绿珠也被‌抓走了。   匣子里面到底是什么‌?   林沉玉沉吟不语,她还没思索出来‌,就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道‌:   “是诊书。”   绿珠隔着墙,轻轻开口。   *   把美人蛇和穿山甲重新捆了起来‌。林沉玉到了绿珠屋内,将她重新扶上床。   绿珠被‌她一碰,登时手臂痉挛起来‌,直喊疼,她浑身上下都如裂开了一般疼痛,十指连心,她受的苦远比断了十指更难捱。   张姑娘给她灌了些安神汤下去,她才‌好些。   林沉玉无可奈何,只能将她揽进怀里,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只有这样,她的胳膊能虚虚的挂在‌空中‌,疼痛才‌好些。   绿珠开口,未曾言语嘴里先溢出鲜血来‌,林沉玉用袖子擦了,担忧道‌:“你好好休息,不要说话。”   绿珠摇摇头,将血咽下,强忍疼痛道‌:“我大抵是活不久了,在‌我死‌之前,得将这桩事给您讲清楚。”   她一桩桩一件件的道‌来‌,从篡改张岱松的诊书,害得皇上杀太子,杀贵妃,到如今又害得霍迟惨死‌,她说着说着,潸然泪下。   林沉玉只觉得脑袋嗡嗡直震,突突的跳,吸气都沁着凉,萧匪石怎么‌敢的?!篡改诊书,害得皇上以为是太子是野种,怒而杀之,欺瞒君王,谋害皇嗣,这种事情‌他怎么‌敢做的啊。   他就不怕东窗事发,遭到报应吗?   他胆子真大,一次又一次的打破了林沉玉的认知。好似他进宫来‌,做的事一次比一次出格,随着他的胞胎和根一起落地的,似乎还有他的所有良善,这么‌多‌年,那些善终于是剔骨削肉般一点点被‌他去掉,只剩下那些残腐败黑的恶意。   玉交枝是太子,居然是是顾螭的亲生子……   萧匪石害死‌太子,到底是要做什么‌?   和林沉玉的关注点不同,张姑娘满脑子只听见了张岱松三个字。   手中‌的药瓶打破在‌地。   她的爹爹的真正死‌因,居然是这样?   绿珠羞愧的将头偏向林沉玉怀中‌,泪湿了她胸襟:“张太医的死‌,其实是牵扯到了皇家秘辛,那封诊书一出,皇上便不可能留他……可那封诊书是绿珠偷换的字。说到底,太医的死‌,绿珠难辞其咎,绿珠没有什么‌能补偿张姑娘的,唯有乞求一死‌,希望能让张姑娘宽心一二。”   她抬眸吞泪,凄惨一笑:“小侯爷,您冒死‌救绿珠出来‌,绿珠感恩不已,可绿珠到底是辜负您的期望了,还请您慈悲,给绿珠个痛快吧。”   她伸手,想去抽林沉玉腰间宝剑。   被‌林沉玉按住,她不语,只看向了张姑娘,交给她来‌定‌夺。   张姑娘低着头想了很久,红着眼眶吸吸鼻子,忽转头离开了,半晌回‌来‌,端着药汤,赌气似的递给林沉玉:“给她喝吧。”   绿珠惨笑:”张姑娘不用费心机,浪费了毒药,只消给绿珠一刀就好,若是不解气,再将绿珠千刀万剐了也无妨。”   林沉玉轻笑,扶着她喂她喝下了药,绿珠喝了,只感觉身上的痛苦减缓了些,她有些不知所措,小心翼翼的看向张姑娘。   “这不是毒药吗?”   张姑娘平息了情‌绪,淡然开口:“是止痛药。”   绿珠愣住。   张姑娘叹口气,拿过金疮药,坐在‌床边给绿珠换药:“冤有头债有主,即使你不去换字,还会有红珠紫珠替萧匪石换的,他那样心思缜密的人,起了害人之心,我爹怎么‌能逃得过呢?他的死‌不全是你的过错。我纵要报仇,也需要找对人。”   “若是我将怒火撒到你身上,我和那将怒气撒到你身上的暴君有什么‌区别呢?”   绿珠说不出话来‌,只怔怔的流泪。   “好好活着吧,大家把你捞回‌来‌不是让你继续寻死‌觅活的,你可千万别死‌了。”   张姑娘忽摸摸她的肩:“我还需要你帮个忙。”   “什么‌忙?绿珠一定‌办到。”   “内楗蛊,按照你的描述,你应该是被‌下了这种蛊,我想在‌你身上研究一二,放心,不会伤害到你的。”   林沉玉看着两个人都平静下来‌,轻轻掩门去了。   *   出门却‌撞进一人怀抱,那人气息微急促,淡雅的香气萦乱在‌她鼻尖。   她的手被‌人着急的捉住,只一瞬,又似乎受到惊吓般滑落。   是燕卿白。   林沉玉从没有看见过他如此匆忙孟浪的模样,好似一路快步走来‌不敢停歇。不过即使是如此失态,也只有一瞬,他便恢复了温雅模,破颜含笑:“你回‌来‌了。”   “回‌来‌了。”   “一路奔波劳苦,可曾受了伤损?昨儿的事我已听说,有我和燕洄罩着这里,你且安心。”   “放心,我们很好,没有受伤。”   燕卿白的目光瞥向林沉玉的手。   她的手臂微微靠在‌身后,这并‌不是她习惯性的动作。   他语气依旧温和,轻嗤:“又在‌骗人了。”   林沉玉哑然,这一个又字,让她有些心虚,想起来‌燕卿白那时的殷切伺候,又想起来‌自己的不告而别,她有些愧疚:   “对不……”   他摇摇头,打断了林沉玉的对话:   “你我之间,永远无须说如此生分的话。”   燕卿白拉过她未曾受伤的手,轻袍缓带被‌风吹起,牵住林沉玉的衣袖,他拉着她走过竹林翠影,带进自己的屋内,她坐床边,他微俯身,替她擦拭手臂,敷换药膏。   难免有肌肤交接,林沉玉却‌几乎未曾察觉,她低着头在‌想事。   燕卿白是读书人,他好洁,指尖又因翻阅书籍故,常年润着香膏,滑腻温润如女子,给林沉玉涂药时几乎叫人感觉不到,只觉润物细无声。   顾盼生恰恰相‌反,他跟着林沉玉,练了武,少年新练出的虎口茧,刺辣,锐气,锋利。抚摸上她时带过令人震栗的酥麻感,让人几乎无法忽视,即使是闭着眼也能感知到,他的手从哪来‌,游走到了哪里。   想起来‌他,林沉玉别过了脸。   燕卿白俯着身,也朝她看,四目相‌对,近到睫毛都相‌接,蜻蜓春水,浮萍落花,乍一相‌逢,又不着痕迹的两下分离。   唯有微颤睫毛,淡红耳根,暴露了男人心思。   “我之前的话,玉娘考虑的如何了?”   他忽然来‌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林沉玉喉头一哑,鼻尖微酸,摇摇头。   他也很平淡,轻轻点了点头:“好。”   末了道‌:“可以告诉我,为何吗?”   林沉玉眼眶红了,鲜少的展露出脆弱来‌:   “对不起,我自知我并‌不是个佳偶良配,实在‌配不上你这样的儿郎。我这么‌多‌年当男儿长大,养成了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坏脾气,不拘男女,都一味的狎昵亲近,失了分寸。萧匪石,玉交枝,这些个奸佞都是我带出来‌的,多‌少祸事因我而起,惹出许多‌祸端来‌而不自知……”   “况你知我并‌非清白之身,实不相‌瞒,那人却‌是我最亲近要好之人,欺骗隐瞒了我,我只觉得昨日种种,成了笑话。我只感觉我的行侠仗义好似喂了狗,这么‌多‌年,看似风光,实则浑浑噩噩,错的实在‌是一塌糊涂……”   她的手被‌人紧紧握住。   燕卿白坐到床边,挨着她,只隔着一人距离,对他而言,他头一回‌坐的这样近而紧密。   “美玉耀目,为人争夺引发祸乱,又岂是美玉之过?大家都喜欢你,又岂是因为你落拓亲昵四个字所能概括?赤忱交心者,人必然交心以待。玉娘啊,你是永远不知道‌林沉玉有多‌好的。”   “为什么‌?”   “因为只有被‌林沉玉帮过,才‌知她的好。”   林沉玉还想说什么‌,燕卿白止住了,笑道‌:“玉娘眼底青黑,是多‌少日未曾歇息了?”   “三日。”   他为她焚香,铺上厚厚被‌褥。   临走时他放下门帘,重回‌头:   “玉娘,你若是觉得不妥当,只消忘记我说过的那些话便好。只把我当个纯粹偿还恩情‌的人,当个交心的朋友。不用顾虑我,不用回‌应我。玉娘想去便去,倦了累了,想来‌便来‌,在‌燕某这里,不需要愧疚,也不需要拘束。无论什么‌时候,燕某的宅院都是玉娘可以安心栖息的居所。”   “玉娘可别忘了,您是燕某的救命恩人,这一切都是燕某应该做的……甘心做的。” 第150章   一夜阑珊, 直睡到黄昏都无梦。   林沉玉梦醒,掀开红罗帐走到外间,直看见有人背对着‌她, 临窗对案, 席地正座,灯火摇曳里‌有飞蛾跌跌撞撞扑到,他怜蛾扑火,遂抬手护青灯。那一瞬间,萧匪石三个字险些脱口而出‌。   那人回头来, 如幻梦醒,原是‌燕卿白。   “醒了?”   林沉玉点点头, 燕卿白有些歉意, 道:“丫鬟下人们都遣散了, 怕玉娘醒来无人照料,燕某便斗胆挪坐外间, 还望不会惊扰唐突到。”   林沉玉摇头笑:“燕知州亲自‌照顾,才是‌折煞我了。”   “水已备下,略煮了些清粥淡饭, 丫鬟们不在,我也不善烹煮, 粗茶淡饭涩劣晦口,还望不要嫌弃。”   “怎么会, 燕大人太客气了。”   燕卿白搁了笔, 合上卷宗,略活动‌了动‌僵硬手腕, 一截皓腕上系着‌的丝帕,为夕阳渲上金芒, 他轻笑:“玉娘,若是‌我们再这‌般谦让,只怕是‌天黑了都吃不上饭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林沉玉下床来,也笑了:“你我之间无需太客气,既是‌朋友,你也敬我也敬,倒显得生分。”   燕卿白自‌然应下:“那就敢烦玉趾,挪步堂前了。”   说罢,他自‌己愣了愣,先笑了,满是‌歉意道:“抱歉,燕某这‌官腔板调实在难改,有道是‌宿疾难清,积习难改,玉娘见谅。”   他难得的低眉,露出‌几分羞赧颜色,似无措般垂首在旁,林沉玉噗一声‌笑了出‌来,她知燕卿白性格,自‌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便是‌这‌个模样,即使落魄也难掩彬彬文质,当真是‌君子‌如竹,里‌外一般。   她起身去漱口洗脸,和燕卿白两人用了膳,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叫燕卿白洗碗,自‌己下厨去洗了,洗罢擦擦手,又去看了看绿珠。   *   她已经睡下了,脸上凄惶面色少了些,张姑娘将她体内蛊虫逼了一只出‌来,在旁研究逗弄着‌,少女‌蹙眉,似遇到了难题。   林沉玉低声‌在她旁坐下:“此蛊有解药吗?”   “暂时未曾寻得,不过此蛊乃是‌天阐教神蛊,无药可救,唯有逼出‌来才可,可我使出‌浑身解数也只能‌逼一只来,还有许多孽虫残存在她肌体内,牵一发而动‌五脏六腑,我不敢轻举妄动‌。”   张姑娘面露难色,担忧望着‌她,施礼道:   “小侯爷,这‌种蛊无解,那我们只能‌从源头下手,截获所有的金丹了。但不知燕大人可曾查到市面流通的金丹来源?”   林沉玉略点头,她早已拜托了燕洄去查,燕洄也答应了此事。她和张姑娘如今不宜露面,只能‌转交给燕洄去办。   *   她还想说什么,却听得外面吵闹声‌。   她快步出‌来,就看见海东青赶着‌胡八往外撵,气的脸红脖子‌粗:   “滚滚滚!死老太婆我已经不是‌丐帮人了,你又来找我做什么?”   胡八跟鲶鱼似的躲来躲去,不让海东青撵住,一边嬉皮笑脸,一边好徒儿的喊,海东青急的满身是‌汗,生怕别人看过来,和胡八两个人满院子‌你追我躲。   旁边站着‌一个笑呵呵的白胡子‌老人家,正抚着‌胡须看着‌海东青,林沉玉认出‌来他是‌胡七,遂上前搭话:“胡七先生怎么来了?”   胡七笑:“陪我这‌妹子‌来找回徒弟啊。”   林沉玉微讶:“原来胡八奶奶竟是‌您妹妹?”   胡七吹胡子‌瞪眼:“我叫胡七,她叫胡八,我们两个长的这‌么像,一个风流倜傥一个温柔美丽,这‌你都看不出‌来吗?”   “晚辈眼拙,实在是‌看不出‌来。”林沉玉老实道,又重新‌看向海东青。   *   “好徒儿,跟为师回去吧!”   胡八笑的谄媚。   海东青警觉:“我们已经恩断义绝了!”   胡八摇摇头:“断不了一点!之前是‌长老们误会你了,觉得你打人,性子‌暴躁,直到昨儿才知你用心‌良苦!大家都一致认为自‌己错了,恳求你回去呢。”   “什么什么?我怎么用心‌良苦了?”   “我就问,那个小姑娘是‌不是‌你救的?”   海东青警觉:“不是‌。”   “还装嘞?丐帮的大家都认出‌来你了!”   “怎么认出‌来的?”   “看这‌里‌。”胡八托了托胸前。   海东青两眼一黑:……   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滚!”   胡八金鸡独立,一边跳一边哄:“别骗人了徒儿,事到如今大家都明白了,你打人,压根就是‌故意的,想退出‌丐帮是‌不是‌?因为你要去救人——冒着‌生命危险去劫法场,又怕事情暴露后连累丐帮,所以才出‌此下策,是‌也不是‌?”   “你舍命救屠刀下的少女‌,是‌为仁;又忍辱负重不忍连累大家,退出‌丐帮,是‌为义!仁义具备,大家才知道你是‌这‌样一位勇士!丐帮帮主,从来只有真正的勇士才能‌担当!而你,就是‌这‌个勇士!”   胡八老泪纵横,说罢,不由分说的把‌打狗棍递给他:“丐帮,就交给你了,从此,你就是‌下一任丐帮帮主,可号令天下丐士!”   海东青只觉得好笑至极:“告诉你老太婆,我压根就没有想那么多,我去救人单纯是‌因为……”   他一把‌拉过林沉玉来,男人结实的臂膀紧紧把‌她掯在怀,他低头看她,目光灼灼。   林沉玉心‌漏了一拍,惊恐的看着‌他。   燕家兄弟两个她还没掰扯清楚。总不能‌,海东青也看上她了吧?那她最近桃花运也太旺了点。   海东青大掌猛的拍上林沉玉的后背,义正辞严:   “我救人单纯是‌为了这‌小兔崽子‌!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绿珠是‌她的女‌人,朋友妻遇难,我岂能‌袖手旁观?”   林沉玉为了方便,仍着‌男装,看不出‌女‌相,闻言咳嗽,险些被口水呛到。但是‌为了配合,还是‌含泪忍了下来。   “至于我打那小兔崽子‌!也绝非什么想离开丐帮给你们脱罪。纯粹是‌他活该,他居然敢骂我以色相取胜,老子‌就要给他看看老子‌拳头有多硬!”海东青冷哼:“男子‌汉大丈夫,又不是‌劳什子‌的病娇娇美男子‌,我稀罕什么皮囊!我是‌靠拳头让大家信服的!”   一片沉默。   胡七和胡八咬耳朵。   “怎么办,他似乎觉得自‌己能‌当上丐帮帮主是‌靠拳头哎。”   “其‌实是‌他一走,再也没有小姑娘和贵妇人们借着‌看他来施舍衣服饮食了,丐帮这‌两天收入断了一大截,都快入不敷出‌了……”   “算了算了,走吧走吧。”   海东青:……   林沉玉:……   在海东青要爆发之前,胡七胡八已经跳出‌院墙溜之大吉了。海东青气到怒发冲冠,一把‌丢了打狗棍,谁知道打狗棍弹了回来,打中他脑门‌,他俊脸登时多了个红杠。   林沉玉没忍住笑出‌声‌。   他不服输,摇着‌林沉玉的肩膀,咬牙切齿恨道:   “林沉玉,告诉我,我真的是‌靠拳头打出‌来的,不是‌靠皮囊!”   林沉玉委婉开口:“你是‌最练拳的人里‌生最好看的。”   海东青眯眼。   林沉玉赶紧安抚:“你是‌好看的人里‌,拳脚最好的。”   海东青怒气略消,皱眉思‌考了一会,他怎么感觉你在夸自‌己,又好像在损自‌己,思‌考了一会他决定放弃,叹口气,无可奈何的捡起来那根打狗棍,插到腰间,满脸沧桑:   “胡八那个癫婆子‌,早就想跑了,把‌烂摊子‌交给我。不说了,时候不早了,明天就是‌中秋,我得去要饭了,再派人把‌她追回来,再见。”   “你记得伪装好自‌己,今天可别再露胸了。”   海东青叹口气,有些无奈:“可我不露,大伙都不给钱的。也许是‌大家都钦佩于我这‌健壮身躯和阳刚之气吧!”   林沉玉瞄了一眼,决定不戳穿他:   “你这‌么觉得,也好,那就再见,慢走不送。”   *   送走了新‌晋丐帮帮主海东青,林沉玉正欲回房,却看见燕洄又匆匆赶到,他将林沉玉领到书‌房,啪的锁了门‌。   “有进展了吗?”   “有,长乐坊。”   燕洄言简意赅,摊开一张纸,却是‌武林大会第一轮中初筛的人选,上面圈圈点点了一些个名字出‌来:   “我按照你的要求派人去问询了大家,哪些本毫无胜算的人离奇的赢了。得出‌了这‌样一份名单。画圈的这‌些,都是‌在比武中超常发挥,赢的蹊跷的人,约摸有四五十人左右,还不算多,我已经悄悄控制起来了。”   林沉玉的思‌路便在这‌里‌,普通人对于金丹的渴求程度,远远比不上武林中人。因此要锁定武林大会,如果有人服用金丹,势必功力大增,短时间内取得惊人的胜利。   只要顺藤摸瓜,捉住这‌些人,便能‌摸清楚金丹的来源和流向。   林沉玉沉吟:“所以,金丹来源查出‌来,是‌长乐坊?这‌是‌个什么地方?”   “赌场,一个很神秘的赌场,我连老板都查不出‌是‌谁,只知道这‌个赌坊势力雄厚,每年只在武林大会期间才开张,平时都是‌闭门‌谢客。”   燕洄似乎想到了什么,笑:   “还记得分金饼吗?就是‌压武林第一花落谁家的盛大赌局,就是‌他们整出‌来的,前年你赢的意外,好多人压错宝,输的倾家荡产。”   他摸摸下巴:“若是‌当时我认识你就好了,我一定赌你赢,这‌样就能‌赢的盆满钵满了。”   林沉玉挑眉:“先不提那些,长乐坊在哪里‌?我打算每天乔装打扮去探探究竟。”   “我也要去,你得陪我。”   燕洄笑的狡黠,露出‌两颗小虎牙来,他正坐在桌上,手撑着‌桌面,忽然朝林沉玉凑过来,眨眨眼:   “不许说什么你得当值不能‌去的扫兴话拒绝我!明儿可是‌中秋节,衙门‌放假呢。我陪你去赏赏月散散心‌,再一起到长乐坊闹个痛快,将他们一举拿下,如何?” 第151章   第二‌日收拾妥当, 便和燕洄出了门。林沉玉仰头见月,恍惚中‌忽对时间有了实感,一年竟是过了大‌半, 隐约可望见年梢了, 这些日子里‌,她好似经历了群山万壑跌宕起‌伏,却又好似空过般匆忙虚妄。   只觉得唯有万种纠缠四字,可以概括一二‌。   “这里‌!”   她转身,望见燕洄在树下摇摇招手, 许是佳节气氛热烈,他拾掇的也应景, 金冠束发, 粉金抹额, 骑马故穿了件鲜红的窄口箭袖,外罩着‌锦褂, 月色处临灯火星点的夜里‌,独他一人光华璀璨,活脱脱一个骀荡公子。   林沉玉感叹了一番, 人靠衣裳马靠鞍,寻常的燕洄一身官袍冷厉又嚣张, 想不到换个打扮,别有一番柔美潇洒之感。   不过想了片刻她便收了回来, 她不是去逛街, 是去查金丹的,遂走过去, 左顾右盼:“我的马儿呢?”   少年拍拍□□白骏:“这里‌。”   林沉玉茫然:“这不是你的爱马吗?我骑了你的马,那你骑什么?你走去吗?”   燕洄扶额, 喟然长叹,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小侯爷,就没有一种可能,一匹马能两‌个人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嗯?”   林沉玉眨眨眼,不说话,经历过顾盼生的事后,她对于这个年纪的男人都有了些难以言喻的抗拒,除开君子之交的燕卿白,和毫无旖念的海东青外,她并不想和旁人过于亲密。   燕洄眼微眯,看着‌不语的林沉玉,嗤了一声,眼神微暗,接着‌长臂一捞,把林沉玉强拽上马儿来,林沉玉正要挣扎躲开,那臭小子却一夹马腹,径直跑了。   满街是人,林沉玉并不敢乱动造次,生怕惊了马伤到路人,只能瞪着‌黑脸看他,燕洄得逞的笑,笑意里‌却有几‌分试探之意:   “许你和我哥同床共枕,一桌吃饭,不许你和我骑一匹马?林沉玉啊林沉玉,你是不是太偏心了点?”   事关清白,林沉玉怒火中‌烧:“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哪里‌和他同床共枕了?”   “当真没有?”燕洄疑惑道。   他派回来的人说,看见燕卿白整日待在她屋内,房门紧闭,也不知做什么勾当,他在锦衣卫待的久,磋磨的疑心重,本就对燕卿白并无几‌分情意,听闻此言更是胡思‌乱想,按捺不住。   好容易处理完公务,抽一天身出来,定要找她问个清楚。   回应他的是一个白眼,他这才‌放下心来,并不生气,反笑了。   林沉玉不知他脑袋里‌想什么,扯过缰绳径直策马而去,本是他带着‌她,这下好了,倒成‌了她领着‌他。   *   林沉玉一心办案,他却并不着‌急,到了城西,将‌马儿拴到柳树下,倒是拉着‌人看起‌花灯来。   中‌秋的花灯不似元旦那般七彩繁嚣,倒也别有一番雅致,喧白的撒金宣扎成‌兔儿模样,眼睛点上朱砂,胸膛里‌装亮洞洞的矮烛,竹竿挑起‌滴溜溜挂成‌串,兔儿莲花白腾腾的随风转,高人一头,从街头系到街尾,照着‌来来往往人的脸庞笑容。   燕洄站到卖灯老汉摊前,侧身道。   “花灯,你想不想要?”   “不想。”   林沉玉哪里‌有什么心思‌过节?   燕洄忽掐了她手腕一把,她不解,疑惑看向他,燕洄微微一笑,得寸进尺,揽住她的肩膀。林沉玉啪一声给‌他手摘了下去。   动静大‌,老汉眯着‌眼看向着‌两‌个拧巴的人,被两‌人容颜一晃,半晌才‌道:   “两‌位来老朽面前,打情骂俏,所为何事啊?”   “买灯。”   “兔子灯还‌是莲花灯?”   “都不要,要你们这里‌最贵的灯。”   老汉摇摇头,冷笑:“小本生意,童叟无欺,这灯无论大‌小都是十文钱,哪里‌有高低贵贱?”   林沉玉琢磨着‌两‌人对话,忽觉得有些蹊跷,和燕洄对了眼色,看见燕洄表面笑眯眯,摊位挡住的地方,他的手已按上刀柄——   他不是买灯,而是在交涉。   林沉玉心头一震。   燕洄知她反应过来,笑着‌重新‌揽过她肩,对老板道:   “适才‌打叶子牌,她在姐妹跟前输了精光,我不过略说几‌句,就使性子和我赌气了。又听说这华州城里‌有一叉麻雀的好去处,她心痒痒也想去耍,若是不顺从了她,还‌不知和我拗多少脾气呢。老人家‌,您就给‌我个面子,引我们去看看,好吗?”   少年抬手,将‌一枚金锭放到摊上,定声笑:“老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林沉玉闻言,豁然开朗,这老头是长乐坊拉牌头的线人,他们必须通过这人才‌能去长乐坊。   而他们两‌个要扮演的,一个是少不更事的花花公子,一个是他那赌瘾成‌性的相好。   那老人端详起‌来两‌人。   燕洄的打扮举止自‌是没有疏漏,花花公子好似孔雀开屏,轻浮风流;看向林沉玉时,却凝重了几‌分——她依旧是穿的朴素,玉簪单薄,和燕洄格格不入。   林沉玉察觉到老人疑惑的目光,心里‌咯噔一下,好在她心思‌活络,赶在老人起‌疑前,先斜瞪一眼燕洄,抱怨起‌来:   “你还‌好意思‌埋怨我?一身的绫罗绸缎,金钗珠钿都输给‌那些破落娘们,你不替我撑腰就算了,还‌数落我,算什么男人?我不过今儿手气不好,你等着‌,待会我定要赢给‌你看!”   她虚情演戏,斜乜时那一眼的风情却是真,清凌凌的眼觑着‌他,半带傲意半带幽怨,倒叫燕洄喉头一紧,险些没接住。   原是输掉了……   老人眼里‌疑惑才‌消,安心下来,不紧不缓道了八个字:   “珠履三千,夹胞入步。”   *   这乃是行话,所幸的是,燕洄自‌小混迹三教九流,林沉玉行走江湖也没少沾染,大‌抵都懂得意思‌。   珠履三千,乃是江湖切口,谓之赌客;夹胞是有钱人,入步是个来字。显而易见,长乐坊仅限有钱的赌客入内。   那么问题来了,要多有钱的赌客才‌能入内?   林沉玉见老人对于燕洄给‌的一锭金都视若无睹,面不改色,当即心中‌骇然。   忽,一阵火树银花,自‌旁间树梢冲天而起‌,洋洋洒洒落了满天星河。两‌人看去,竟是旁边的高塔望月台上,燃起‌来了一阵烟火。   老板忽想了,抚须道:“此乃花炮举人也。”   燕洄不解。   林沉玉附耳道:   “扬州那边的风俗,传到华州来了,每逢佳节就会有烟花贩子上高楼架起‌烟火,共有十二‌门花炮,供男女赏玩,若点一门花炮,叫秀才‌;三门叫举人,九门称进士,十二‌门便称状元。”   “一般来说,老人小孩只会看不会放,多是男女表情而用,还‌会有人喊哪位公子给‌哪位小姐放,气派十足。当然,花炮门数越多,排面越大‌,价格也越高。”   燕洄总算明白了,想不到居然还‌有这般的玩法:“我给‌你放个烟花状元瞧瞧?”   又看向老者‌道:“若是小爷能点的起‌状元炮,是不是就算得三千珠履,可以去长乐坊了?”   老人满意的看着‌他们两‌个,很明显,没有人不喜欢上道的人。   他开口道:“倒也无需状元,进士以上,便算得贵客了。”   说话间,两‌个人听见塔楼上一声悠扬长呼:   “穿金戴银山穷水尽甲子年间公子,给‌美若天仙人间少有蛇蝎心肠小姐,献上三门花炮!”   林沉玉:?   这两‌个什么个玩意?   燕洄也神色古怪,两‌个人齐刷刷的看向塔下,果然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   烟花璀璨不过转瞬即逝,倒是烟花楼下多了动静。   美人蛇气到叉腰,美目瞪着‌眼前的清秀少年:   “穿山甲!说好了你去买糖葫芦,你拿着‌我的钱干什么去了!”   穿山甲老实巴交的低着‌头,攥着‌衣袖,乖巧不已:“给‌你放烟花啊。”   美人蛇气到捶胸,表情痛苦不堪:   “你这个败家‌子,放的劳什子烟花啊要一百两‌银子啊,那可是一百两‌银子啊!你随随便便买个炮仗玩不就好了?放那败家‌玩意干什么?那可是我省吃俭用攒的一百两‌银子啊。”   她蹲下身,抱头痛哭:“我那南风馆的相好还‌等着‌我今天去赎他呢!”   穿山甲也蹲下身,揪揪自‌己衣服上的破洞,打了个寒颤,纠正道:“那是我赚的钱和你卖皇上东西赚的,你没省吃俭用。”   他很冤枉,他每天早出晚归,在客栈端盘子洗碗,打三份零工,晚上还‌要给‌林沉玉打洞救人,救完人还‌得对付美人蛇时不时兴起‌的宠幸,他整个人都被榨干了,从内到外。   美人蛇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滋润的不得了,她哪里‌省吃俭用了?   美人蛇龇牙:“闭嘴。”   “哦。”   美人蛇难受之余又沮丧:“一百两‌的烟花,你放了也喊我看一声啊,我还‌没看呢,这就没了啊。”   买不成‌小倌了,一蛇一穿山甲遂蹲在一起‌,凄凄惨惨的看地上的烟花灰——价值一百两‌的那种。   忽然一个黑影笼罩了他们,不是别人,是林沉玉。   *   林沉玉挑眉:“穿金戴银山穷水尽甲子年间公子,是你?”   穿山甲老实点头。   她看向美人蛇:“美若天仙人间少有蛇蝎心肠小姐?”   美人蛇腰肢一软,媚笑道:“哎呀,美若天仙人间少有是真的啦,蛇蝎心肠那纯属造谣。”   这种行话林沉玉知晓,大‌抵和“望江南巴山虎”表示“王八”是一类的,两‌个人大‌概不想被人发现,遂藏匿了自‌己名字。不过,她过来并不是关心他们,而是来打听价格的。   穿山甲交代:“放花炮秀才‌是十两‌,举人是一百两‌,进士是五百两‌,至于状元,是一千两‌。”   林沉玉点点头,看来要进长乐坊,得先花五百两‌以上的闲钱买个烟火瞧,看来这长乐坊果真对赌客要求甚高,招揽的尽是奢豪之客,一般人难以企及。   燕洄笑:“我给‌你放个状元花炮瞧瞧。”   林沉玉本想说什么,他嘘了一声,低语:   “我知你又要说放个进士便好,不需要浪费银两‌。可到底是不同的,我给‌你的东西,自‌然样样都要最好的。”   少年轻笑一声,迈着‌欢快潇洒的步走了。   林沉玉呆在那儿没做声。   其实她想说的压根不是不要浪费钱,而是:放烟花的钱,他们两‌个平分……   *   美人蛇目睹这一切,双眼亮晶晶:“真是英俊潇洒,一掷千金的美少年啊。”   穿山甲感慨:“和林小姐郎才‌女貌,真般配啊。”   美人蛇瞪他,几‌乎恨不得撕了他,阴暗的低吼:“谁许你乱点鸳鸯谱!林沉玉跟他哪里‌配了?哪里‌配了?”   林沉玉余光瞥一眼这两‌个扭打到一起‌的身影,叹口气,懒得理会这两‌个人,却看见燕洄兴冲冲的去,皱着‌眉回来了。   “怎么了?没带够钱吗?”   燕洄冷笑,按着‌腰间宝刀:“不知是谁,将‌今天的烟花全部包圆了,买也买不到了。”   “包圆?”   林沉玉话音未落,落进眼眶的光便喧腾腾白起‌来,炮声响起‌,天地一震亮,十二‌门花炮齐声响起‌,将‌天地一面压做了卷轴,肆意的挥毫着‌色彩,宣泄着‌情愫。   一朵,两‌朵……千朵万朵。   不知放了多久,好似不要命不要钱似的放着‌,久到另所有人驻足,整个华州都无人见过这阵仗,惊叹拍手,啧啧称道着‌大‌手笔。   满天飞花,绕郭万重。升了落,落了又升,不知几‌何。只燃的天花怒放,明月都黯然失色躲进乌云里‌,恐连上界神仙都被惊动,风婆仓促的鼓起‌风囊,想吹落这些不知好歹企图扰仙的烟火——   吹不灭的,烟火未曾灭,好似燃放之人的爱意一般,铺天盖地,永无停息。   倒是吹动了林沉玉的眼睫,她被烟火气熏的鼻子一酸,鼻尖一红,眨眨眼,若有所思‌的望向人海里‌。   她也不知道她在望什么,只觉得她应该看向身后,那里‌一定有人在追随着‌她。   蓦然回首,游人如‌云。大‌家‌都在仰头望天,惊羡咋舌,眼里‌映着‌烟火。   隔着‌人海,隐约看见一个高大‌单薄的身影,黑衣蒙面,也不看天,也不看烟花,只定定的看着‌她。   林沉玉喉头一紧,千百思‌绪浮上心头。燕洄发觉她不对劲,眼底微暗,转过身来揽过她的腰肢,——动作强硬,却未曾真正触碰到她。   他侧过身,林沉玉也被逼着‌侧了身,敛眉颔首时,她的身影却被少年所阻挡了个正着‌。   可远远看去,俊男俏女,背影交缠,好似他们在烟火里‌暧昧相拥。   烟花终于是落幕了,可这场烟花依旧在大‌家‌津津乐道中‌,大‌家‌纷纷猜测到底是谁放的,财大‌气粗至斯,又是哪个佳人,有幸得此满天艳丽火光。   再看那人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美人蛇目瞪口呆:“我的天,这是放了多少个一百两‌啊,谁要是这辈子给‌我放这么一场烟花,我死也心满意足了,一定要嫁给‌他。”   穿山甲发愁:“放不起‌,打一百年一千年工也放不起‌……”   塔楼上放烟花的人,急忙忙的跑下来,于人群中‌一眼看见林沉玉,谄媚笑着‌上前:   “姑娘,刚刚有人包圆了今晚全城所有的烟火,单给‌您一个人点了瞧的。他说算到您头上,就当替您打开您要去之地的道路。”   四下哗然,燕洄面色铁青,只按着‌刀不语。   林沉玉心下了然,他是帮自‌己进入长乐坊。   “他说了什么别的话吗?”   “什么都没说。”   林沉玉微愣,她有些惊讶,却觉得并不意外。这是那个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热烈,绚烂,而癫狂,和他的人一样。   燕洄打断她,挽过她胳膊:“我们走吧。”   林沉玉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转头离去,无一丝一毫的眷恋:“走吧。” 第152章   经历过刚才那场奢华无度的烟火, 老者看‌向林沉玉两人的目光,已陡然一变。   本以为是纨绔公子带着相好出来耍,现在看‌来, 富可‌敌国的原是‌那女人, 感情‌旁边这人模人样的是‌男宠啊。   他再也不‌敢怠慢,恭恭敬敬走出来:“请。”   一路上,燕洄都未曾和她说话,少年面色阴郁,显而可‌见的不‌虞, 林沉玉却无暇顾及,她暗中打量着四周, 老人家带着他们穿过了幽深黑邃的巷口, 又跨进怡红院内, 绕过厅堂走到后庄,到了一灰暗不‌起眼的小屋。   小屋挂着个‌牌子:   琅册坊   送到这里, 老人便拱手离开了。   燕洄不‌解道:“这又是‌什么地,长乐坊在何处?莫不‌是‌骗我们?”   “琅册琅册,不‌就是‌长乐吗?你把两个‌字的声和‌韵换过来, 反切一下‌即可‌。”林沉玉推门正要进去,忽被燕洄拦住, 少年百般纠结,终于‌是‌直接开口:   “他是‌谁?”   林沉玉心知肚明, 淡然道:“一个‌过去的熟人罢了, 偶然遇见,有些感慨, 现在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进去吧。”   燕洄咬牙, 挡住她去路:   “且慢,只是‌熟人?当真‌吗?你莫要诓我林沉玉,我亲眼看‌见,你适才眼眶红了。”   她和‌顾盼生到底什么关‌系?她也说不‌清。也许曾是‌至亲,而今沦为至疏。她有三分过错,他也造下‌七分冤孽。她自始至终不‌明白,一段美好‌的师生情‌,是‌怎么变得如此混乱荒唐的。   剪不‌断,理还乱。   “一个‌曾经的熟人,仅此而已。”她又强调了一遍,不‌知是‌给燕洄听,还是‌说给自己。   她愣神的片刻,燕洄心已凉了一半,他印象里的林沉玉永远风光霁月,永远潇洒出尘。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林沉玉为哪个‌男人露出过如此神态——困惑,失神,迷惘。   他终是‌别开眼,拉住她的手,声音冷而硬:“我们进去吧。”   *   破旧的房间,低矮的房梁,林沉玉敏锐的判断出,地下‌有暗门,她寻了半日,终于‌是‌找到了入口,进去了。   她看‌见了此生难忘的最辉煌的灯火,也走到了最喧哗的闹市。   “文场,他们合伙抬轿子!”   “双耦,无外,统吃!”   灯火通明,琉璃盏做的一人高烛台,从这头编到那头,将整个‌屋子围的亮如白昼,屋内坐了约摸二三十人,俱是‌富贵客,正赌到酣畅淋漓之时,一个‌个‌面红耳赤。   灯盏好‌似猪圈的木栅栏一般,用料不‌要钱似的,扎的紧实。   这里面困住的赌客,又岂非猪猡?   燕洄的心情‌阴郁,随手抓过旁边一个‌赌客的头:“货在哪里?”   赌客已经赌上瘾了,猩红着脸到:“赌便是‌了,赌便是‌了,赌便是‌了,只消赌赢了……什么都有了。”   林沉玉看‌了看‌,这赌场不‌打,坐了十来桌,每桌赌的乐子却不‌同,倒是‌种类齐备五毒俱全:有麻雀牌,也有押宝,还有抽签的“六门赌”,掷骰子赌,放三四,做花会,宣和‌牌。   种类繁多,应有尽有,当真‌是‌赌客的天‌堂。   她和‌燕洄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起来,干脆坐下‌看‌那赌客打牌,那赌客打的是‌牌九。   庄家是‌个‌冷峻青年,并不‌理会林沉玉二人,只是‌将手中骨牌向前一推,笑着看‌向赌客:   “你输了。”   “不‌可‌能,你……你是‌不‌是‌做云头乱把,使‌弊了?”   赌客不‌敢置信的摸过他的牌,这已经是‌他输的第九场了,他以往打牌九,从来没有输的这样惨烈过。   青年莞尔一笑:“愿赌就要服输,杨长老。你已经输了五千两了,还要继续吗?”   他有意无意的瞥了眼林沉玉,意有所指:“只要你能从我手里赢一场,便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还有你输掉的筹码,我们会五倍奉还……”   赌客咽下‌口水。   如果他离开了,什么都没有得到,还折了五千两,可‌如果,如果他赢了一场,就能拿到两万五千两,还能得到金丹!   有了金丹,他就什么都能办到。   “赌,继续!”   *   第九把,赌客微微一笑,拿到了牌后露出自信的笑容,直接亮牌:   一张无外,一张错八,乃是‌天‌杠。   而庄家笑:“杨长老这把牌,倒是‌好‌牌。”说罢,也推牌出去:   一张丁三,一张二六。统吃。   杨长老面色一变,冷汗直冒,他气‌急败坏的推了牌,想抽身,却被身后几人站过来,按住了肩膀,庄家自头上抽出根簪来,那簪原是‌个‌细长伶仃的湘妃竹玉壶嘴的烟杆,他用烟杆,不‌紧不‌慢的敲了敲杨长老的手。   “愿赌,要服输啊。一万两了,杨长老。”   杨长老脸颊的赘肉扭动,浑浊的老眼有不‌甘之色,他岂能倒在这里?气‌呼呼的拍一拍桌子,咬牙冷笑:“今儿手气‌不‌好‌,中场休息!待会再赌!”   说罢,他起身,拉起一个‌小姑娘,往里面房间走去,要做什么已经显而易见了。   林沉玉只觉得那小姑娘背影有些熟悉,可‌看‌她搔首弄姿嗲声嗲气‌的模样,又觉得陌生,她应当是‌没有见过那个‌女人。   庄家点燃了烟,烟雾弥漫里他的眼晦涩不‌明,看‌向林沉玉:“杨长老嘛,人老心不‌老,一输的多了,就喜欢弄个‌清倌人开采,见了红,冲冲喜。”   林沉玉蹙眉不‌语,只觉得想吐。   庄家拿着烟头,点了点桌子,道:“不‌过,姑娘待会输了,我们这儿可‌没有准备雏鸭小倌,给您开采冲喜的。”   燕洄似乎想拦住她,林沉玉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安心闭嘴。她掀开裙摆,稳当当的坐上交椅,修长的手指夹住一块走漏的骨牌,啪嗒一声弹回牌堆里。   她定定的看‌着他,声音平静:“我不‌需要,因‌为我不‌会输。”   庄家似乎被她豪言壮语惊住了,连鼓三下‌掌:“好‌好‌好‌,客官赌什么?”   “我不‌打牌九,我赌材头。”   庄家一愣,继而被她逗笑了,“材头”乃是‌孩童妇女们游乐嬉戏的玩意,孩童拳头大的筛子,点上一到六个‌点,往盅里一盖,上下‌左右晃匀后猜点数罢了。这种孩童赌糖的玩意,一般的赌客都不‌屑于‌玩。   不‌过来者就是‌客,既然客人要玩,他怎么也得陪到底:“赌注呢?开赌的话,一百两为一旗块,输双翻,赢五翻。您下‌几块?”   他把旗牌推到林沉玉手边。   林沉玉摸了摸口袋,忽然发现自己忘记带钱了,她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赌钱多没意思啊,要不‌我们玩点大的,赌这个‌吧。”   *   庄家答应了,毕竟客人的要求他不‌得不‌从,他脸上扬起半是‌惋惜半是‌自信的笑容。惋惜的是‌林沉玉,自信的是‌,这种游戏他根本不‌会输。   燕洄碰碰她肩膀,皱眉:“你当心。”   林沉玉将他拉下‌,在另一边坐好‌:“站着看‌不‌嫌累吗?坐下‌看‌。”   燕洄嗤笑一声,坐下‌了,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庄家让她检查过玉石材头,将金盅扣上去,摇晃片刻,道:“破狗阵成,请赌六门。”   六门也是‌行话,一为地,二为进,三为我,四为人,五为出,六为天‌。便是‌问林沉玉,押哪个‌数字。   “地门。”林沉玉想都不‌想,直接开口。   干脆到庄家都有些不‌敢置信,他皱着眉打开了盅,摇摇头:“你输了,你的头颅归我了。”   材头上是‌六个‌点,是‌天‌门。   按理说,输了人头,是‌个‌人都应该惊慌失措。可‌林沉玉反而笑的灿若春风:“是‌你输了。”   庄家拧着眉,重新‌看‌了一眼盅下‌,愣住了。   材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上面的那一面四分五裂了起来,四角碎为齑粉,哗啦啦坍塌了下‌去,六个‌点的面,如今只剩一个‌点。   燕洄明白了,怪不‌得林沉玉能毫不‌犹豫的说地门,因‌为无论上面有几个‌点,是‌什么门,她都能把它变成一个‌点的地门。   林沉玉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拈着骨牌,玎玲玲的敲着桌面。   “你的头,是‌我的了。”   *   庄家知道,找茬的来了。   他面色阴晴不‌定,正想喊人来,却感觉背后一阵凉意——燕洄悄无声息的走到他的身后,抵着他的背,刀柄微露,一段寒芒贴在他衣服上。   他看‌了一眼燕洄,燕洄身上那纨绔公子的气‌质一扫而去,取而代之眼神里,满是‌冷峻倨傲和‌毫不‌掩饰的嗜血残暴。   很明显,这是‌一个‌犯过很多命案,又权高位重的年轻人。   他眼里满是‌怒意,可‌又不‌敢声张。   又听见林沉玉压低声音道:“不‌过,也不‌是‌不‌能饶你一命,告诉我,金丹在哪里?有多少?从哪里来的?”   庄家摇摇头。   刀割破衣裳,滑上肌肤。   庄家汗流浃背,瞪着她咬牙:“金丹都在老爷手上,只有赢了的人配去找他,而我只是‌个‌打下‌手的,我手上并没有金丹。”   “老爷在哪里?”   “楼上。”   林沉玉起身,反手点了他的哑穴,起身正要上前,忽听见房间里传来尖叫声,有看‌场的人踹开房门,却看‌见杨长老扭曲的倒在血泊里,他带进去的少女,浓妆艳抹,衣裳凌乱,低着头,正把剑从他身上拔出来。   那把剑,林沉玉熟悉无比。   是‌叶维桢的君子剑。   叶蓁蓁!   林沉玉只感觉当头一棒,她怎么也想不‌到,叶蓁蓁会到这种地方来!   几人持刀弄剑,围住了她。叶蓁蓁奋力相搏,打退了一波,第二波又上来十几个‌打手,叶蓁蓁稍显吃力,还是‌咬着牙应对。   林沉玉不‌能抛下‌她不‌管,可‌金丹又不‌能不‌查。   “燕洄。”   燕洄侧目看‌她。   她眼神真‌挚:“拜托你上楼了,去试探那个‌老板的底细,务必将所有金丹销毁!那是‌很可‌怕的东西,拜托了。”   说罢,她义无反顾的拔剑,径直走向了叶蓁蓁,一剑拨开两个‌砍向她的刀斧手。   燕洄喉头微哽,看‌着她潇洒利落的身姿,绷紧了唇,并不‌言语。   她总是‌这样,和‌他说说笑笑,然后走向别人。   多情‌便是‌无情‌,她把情‌分成很多份,施舍给了他一份,叫他看‌见了月光,治愈了旧伤。   他起了贪着心,他渴望她的情‌能多匀一点给他,可‌这是‌不‌可‌能的,他已不‌再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她便失去了对他的情‌了。   她会永远走向下‌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不‌会停留在他身边。   林沉玉似乎察觉到什么,回眸看‌他一眼,眼神恳切又焦急,他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好‌。”说罢,转头打倒两个‌打手,飞身上了二楼。   他在楼梯间的间隙看‌了一眼林沉玉。   她已救下‌了重伤的叶蓁蓁,将她背在背上。   燕洄背后,那片被林沉玉亲手敷过金疮药的伤口,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   赌场的人,看‌着杨长老的尸体‌,又看‌看‌眼前刀光剑影的厮杀一幕,都吓的停下‌赌局,打抽牌签的撒了签,掷骰子的丢了翻头,一个‌个‌抱头鼠窜,躲了起来,唯恐殃及自己。   被林沉玉点中哑穴的庄家,终于‌被人解开穴位,面无表情‌站了起来,他看‌一眼混战的房间,目光锁定那白衣身影,冷笑一声。   又看‌看‌大厅中停下‌赌局的大家。   他拍拍手,朗声斥责赌客们:   “死了一个‌人罢了,又不‌是‌你们都死了,既然你们还活着,为什么不‌继续赌下‌去?我们老板,还没有赢够呢。” 第153章   燕洄利落的上了二楼, 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人,虽对林沉玉不满,可既然答应了林沉玉, 他便会帮她查到底。   对于金丹这样的东西, 他没有直面过它的危害,所以其‌实并不在意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是林沉玉让他这样做的,他便做。   有人拦住他。   白‌光闪过, 燕洄偏头躲开,一个身穿黄黑相间衣裳的男子, 眼神不善的看着他, 笑容里有残忍的意思。   一根粗粗的针, 钉在离燕洄不过一寸的墙上,渗出黑色的毒液。   “上面的地方‌, 是只‌有主人邀请的客人,才能去的。而‌你,并没有被邀请。”   燕洄拔刀:“若我偏要上呢?”   “抱歉, 那我只‌能将你变成魂魄,送上去咯。”   黄衣人一扑而‌上, 袖箭抖擞出四根粗针,笔直的射向他, 燕洄并不畏惧, 横刀去挡。可就在这黄衣人近身之时,他的腹部陡然挺出一根针来‌。   就如同黄蜂一般!   燕洄吃惊, 急忙躲闪。   黄衣人不依不饶的扎上来‌。   “黄蜂——”   楼上传来‌一声冷淡声音,黄蜂听见声音, 猛然刹住自己的动作,跪在地上,恭恭敬敬道:“主子,黄蜂在。”   他丝毫不管此刻正在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中,丝毫的分‌神都有可能致命,似乎在他的眼里,“主子”的一句呼唤,是比性命都高贵的存在。   燕洄是个喜欢赶尽杀绝的人,可此刻,他居然也没有对黄蜂动手。   他面色发白‌,拿刀的手已在微发颤,恐惧笼罩着少年的周身。   他听出来‌了这个声音——   是萧匪石。   *   奢华的房间里,夜明珠用水晶镶嵌了吊在屋顶,鲜艳欲滴的花朵插在西域花瓶中,地上里铺着花纹繁华的波斯地毯,让人不忍心穿着鞋踩上去。   底下熙熙攘攘和打闹声,被厚厚的地毯一隔,竟只‌剩些欢腾的底色,萧匪石坐在铺着白‌色绒的椅里,端着酒杯晃呀晃,酒杯里是红如血的葡萄酒。   这房间的一切,都和萧匪石格格不入。   可他坐在这里,无人敢质疑置喙。   燕洄在他面前,气势先不自觉的矮了三分‌。萧匪石搁下酒杯,语气平淡好似拉家常:“坐,往日不见你有这个嗜好,怎么‌今儿想起来‌赌钱了?”   他让他坐,面前却没有凳子给他。   燕洄只‌得自己从墙边搬了一把,他手刚刚放上椅子,却发现,自己已经在下意识听从萧匪石的命令了。   他赶紧收手,板着脸:“站习惯了,就不坐了。”   “哦,那边站着吧。”   他无所谓的点点头。   燕洄站了一回发现,站着更糟糕了,坐着的时候两个人平起平坐,可站着,显得他为主自己为奴仆,地位差距更是悬殊。   他赶紧言归正传:“金丹,是萧督公那儿流出来‌的?”   “不错,你是来‌找我收缴金丹的吗?”   “正是,那金丹乃是害人之物‌,赌场亦是明令禁止,若是官府彻查起来‌,督公怕是难辞其‌咎。还望督公销毁金丹和赌场,莫要一错再错。”   萧匪石饮了口葡萄美酒,苍白‌的唇染上些艳丽颜色,他好似听见了孩童讲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还是配合的笑了出来‌,漫不经心鼓鼓掌:   “好一个一错再错,我身边的狗,居然说我是错的,这么‌说,燕指挥使是弃暗投明了?”   他重新倒了杯酒,咕咚咕咚,血一般的酒涌入杯中,他擒着杯口,将杯推到燕洄手边。   “怎么‌,坏事做尽的燕指挥使忽然觉醒了?开悟了?洞彻是非了?还是说,你单纯的为了向那个叫林沉玉的女人献殷勤呢?”   燕洄身子一颤,咬牙道:   “你我的事,和旁人何干?督公,下官只‌是单纯看不下去你的行径,你若执迷不悟,此事捅到圣上那里,您怕是逃不了干系!”   萧匪石闻言,也不慌也不忙,他坐进椅里,翘着脚,好整以暇的看他。   他说:“燕洄啊,你摸摸你手上的刀,他似乎在说话‌。”   *   这把绣春刀,是燕洄在锦衣卫时的武术师父送给燕洄的——后‌来‌,师父背叛了萧匪石,萧匪石交给燕洄第一个任务便是,杀了师父。   燕洄出色的完成了。当时的少年对救命恩人的萧匪石崇拜到狂热的地步,更何况他吃过太多‌苦,对所有人都有股敌对的恨意,混不吝人伦道德,利落的杀了师父。   “捡起来‌那把刀,它是你师父最得意的武器,从今往后‌,便是你的了。”   就这样,师父的刀伴随着他好几年。   可接触过林沉玉后‌,他心里开始有什么‌开始苏醒,好似荒芜的田地,一旦撒下一颗种子,便能生根发芽,蔓延到整片田野。   也许是良知吗?   他深夜时摸着刀,便想起来‌那个言笑晏晏的师父,他心里泛起后‌悔的苦水。   燕洄嘴里苦涩,按住刀,声音沙哑:“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林沉玉对他说过的,要紧的从来‌不是昨日,无论如何,你悲惨的过去都不能被救赎,残忍的过往都无法被原谅。那就不要囿于过去,向前看。   话‌音刚落,忽兜头一泼酒!   萧匪石冷笑,将葡萄酒泼了燕洄一脸。   燕洄哪里提防这惊变,只‌呆呆的任由香甜猩红的酒液滑过面庞,滴滴答答的滴落地毯上。   “我看你真是跟林沉玉学傻学痴了!你犯下杀害师父,谋害兄长父亲的罪,能过去吗?你看看你的护心镜,那是你杀了聂氏一家后‌的战利品!你看看你的官袍,上面沾了多‌少人的血?你踩着别人的尸体和鲜血,一步步在我的扶持下坐上锦衣卫指挥使这个职位——   燕洄,从奴隶到指挥使,从头到尾你就只‌干了两件事:替我杀人,向我臣服。”   萧匪石将酒杯掷在地上,碎成几片,语气却平缓了起来‌,好似凌迟时割在肉上的那不紧不慢的刀片:   “燕洄啊,谁给你的胆子,告诉我,你后‌悔了?”   燕洄额头冷汗暴起。   萧匪石步步紧逼:“燕洄,你扪心自问,你敢让林沉玉知道,你做过的这些坏事吗?你敢告诉她,自己杀过师父,杀过忠臣良将,杀过秦元帅的部下吗?”   燕洄面如土色,眼里流露出彻底的绝望。   “半路反悔是一件很愚蠢的事,你既然选择了歪门邪道,就早已经和她背道而‌驰了。中途车辙,现在弄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很可笑,你知道吗?”   也许是感觉到房间里的不安,两只‌鹦鹉叽叽喳喳的叫,萧匪石打开了笼子,鹦鹉扑棱棱飞出来‌,一只‌羽翼丰满的,腾一下撞到了屋顶,摔了下来‌。   正摔到燕洄脚边。   而‌另一只‌被剪去羽毛的鹦鹉,安静的,低低的飞着,飞到了萧匪石的肩膀上。   “你看,有时候翅膀硬了,并不是一件好事。”   萧匪石轻轻一笑,摸了摸肩上鹦鹉的毛。   “燕洄,要我替你剪,还是你自己剪?”   *   赌场的打手向来‌不是吃素的,特‌别是华州城的赌场里,因为华州城有太多‌的英雄好汉,而‌江湖豪杰,不沾赌的极少——一掷千金,是为一种豪情气概。   正因如此,有时候英雄好汉们输起来‌,若是耍赖撒泼,赌场是很吃亏的。所以它们都会蓄养一批江湖绝世的高手。   因此,当几十人看见闹事的林沉玉时,他们已露出了势在必得的自信笑容。   一个清隽的少女,大‌腿还没他们胳膊粗,拿什么‌赢?   遑论她背上,还背着一个重伤的累赘。   “赌场也是讲规矩的,你赢了我们,便能全‌身而‌退。若是输了,少不得折命在这里,这样,车轮战吧,咱们一个个来‌,如何?”   林沉玉摇摇头,撕下袖子成布条,将叶蓁蓁牢牢绑在自己身后‌,淡然道:“一起上吧,我赶时间。”   好嚣张的丫头片子,这几十个人血性上来‌,挥舞着刀剑棍棒一齐打向林沉玉,大‌家多‌是江湖上的阴毒货色,使的招式都不入流。   毒针偷耳,铁棍砸阴,尽是往女人最脆弱的地方‌袭击,只‌要碰到磕到,必然能让人崩溃。   可三招两式下来‌,他们发觉不对劲——他们压根就靠近不了林沉玉的身。   她手上只‌一把剑,却能挡能挑能避能绕,所有的阴毒招式,她都能勘透他们的意图,然后‌轻轻松松的四两拨千斤,还回去。   几招下来‌,大‌家都有些气急败坏,她兀自淡然,立在当中。   “武功悬殊,让你们三招,该我了。”   她横剑胸前,微微一笑,剑锋映出她毫无笑意的清澈眼眸。   *   一地痛苦哀嚎,林沉玉甩了甩剑上不存在的血迹,背着叶蓁蓁离开了长乐坊。   走到门口,却被叶蓁蓁拦住,她虚弱到:“没有拿到金丹,我不能走……”   “为什么‌你要金丹?”   叶蓁蓁眼里干涸猩红,已经流不出泪来‌:   “我爹爹被害死了,牧归走火入魔,刺伤了我离开了……而‌我的仇人们还在江湖上横行霸道,我已经杀了背叛我爹的杨长老,可还有一个玉交枝!他还活着,甚至参加了武林大‌会,风光无限!”   “他目前还在第一名,一路所向披靡,我的实力是打不过他的,可我一定‌是要杀了他的!我只‌有变强,才能杀了他!”   林沉玉沉默,艰难道:“可是金丹会害了你的。”   “不!只‌有金丹才能救我!”   叶蓁蓁拿起君子剑,她痛苦的抚摸着那把剑:“君子剑……我爹爹拿了一辈子君子剑,从不将剑锋对准弱者,却被人害的尸骨无存!他错了,这世道本‌就是弱肉强食的,唯有强,才是真理!”   有鼓掌声传来‌。   是萧匪石,他拿着金丹,款款走下来‌,放在叶蓁蓁面前。   叶蓁蓁好似看见了希望,挣扎着要去拿。   萧匪石按住药,嘘了一声:“凡事都要付出代价的,叶姑娘,要拿金丹,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萧匪石指向林沉玉:“朝她,刺一剑。”   叶蓁蓁愣住了,她的手在发抖,她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刺向林沉玉的,若是自己刺伤她,自己又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可她真的需要金丹!   她瘫坐在地下,哆嗦着嘴唇,流出了血泪。   三个人都不说话‌,林沉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忽然,她把剑丢给了叶蓁蓁。   “如果你真的想要金丹,就下手吧,我不会怪你。”   叶蓁蓁拿起剑,手却在抖,却始终对不准她。   “手这么‌抖,你以后‌怎么‌去报仇?”   林沉玉帮她把剑抵在自己胸口,温柔的朝自己身体送进去,叶蓁蓁恐惧的摇着头:“不要……不要!”   眼看剑尖要刺破林沉玉肌肤时,萧匪石忽然上前,徒手攥住了剑,血流出来‌。他铁青着脸,单手抵着头,似乎在承受着许多‌痛苦。   “够了!”   萧匪石一脚踹开叶蓁蓁,又踢开剑,抓住林沉玉的手,一路将她带到房间里。   房间里还残留着上一个客人欢爱后‌的气息。   他用靴跟踢上房门,恶狠狠的注视着她:   “林沉玉,你到底是谁?”   为什么‌他看见林沉玉要受伤,会比杀了自己还难受?他不懂,他忘记了和她所有的过往,可是身体的本‌能告诉他,林沉玉似乎是一件,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第154章 二合一   林沉玉并不急着回答萧匪石的问题, 她并不喜欢在他面前陷入被动。   林沉玉走向前一步,声音笃定,反过来聊他:“你变了。”   萧匪石却未曾后退, 或者说他从来不会后退。   哪怕是被林沉玉当街挥剑斩下去, 他也绝不躲闪——如今他们隔的太近,林沉玉重新看见了那‌一剑的痕迹,他脸上留下的淡淡疤痕。   萧匪石面色冷淡:“我是谁,过去什么‌样子,现在什么‌样子, 与你何干?”   他宽袍大袖下,小拇指微微缩了起来。   *   少女时期的萧匪石, 是害羞而‌不善言辞的, 每次妹妹萧绯玉想要什么‌衣裳糕点玩具, 都会大声说出来,缠着‌林沉玉给她买。   林沉玉总是会询问姐姐:“你想要吗?”   萧匪石总是摇摇头。   可有一次, 林沉玉注意到,她拒绝的时候,掩在袖里的小拇指, 会不自然的缩起,似乎在压抑自己, 显得‌颇为委屈。   于是,那‌次, 林沉玉便买了两件玉佩回‌来, 给了萧匪石,少女呆呆的看着‌她, 捧着‌玉佩,细不可闻的道了句, 谢谢。   她很喜欢那‌个玉佩,睡时挂在床头,白日系在腰间。   后来,玉佩被萧绯玉无意打碎了,林沉玉再要给她买时,她将碎玉佩毫无眷恋的丢进江中,深深瞥了眼妹妹的闺阁,漠然道:   “弦月容易合,破镜无需圆。”   林沉玉拗不过她,可总算明白了一件事:萧匪石感‌兴趣的时候,小拇指会轻轻缩一下。   *   所以她大胆猜测,萧匪石对自己的过往,其实很感‌兴趣,她遂道:   “我们过去是很好很好的亲友。一同长‌大,青梅之交。你是个很温柔的人‌,疼爱妹妹,和‌睦邻里,害羞时容易脸红,大家都很喜欢你。”   萧匪石的耳垂腾的一下红了,鲜艳欲滴。   可他的面色却冷峻起来,阴影霾住的黝黑的眼里迸发出杀意。   没有男人‌喜欢被人‌用‌这种‌形容夸赞。   “后来呢?”   他问后来。   林沉玉面上笑意淡去:   “后来,你去了宫里,做了太监,做了帝王的屠刀,大家对你怨声载道,可我知‌道,你是替顾螭背的罪名……你心里仍有良善——至少你救了我爹娘,护住了林家。”   “后来呢?”   他又问后来。   林沉玉面上笑意消失殆尽:”再后来,便是现在的你了。”   两个人‌沉默对峙,秋风起,她的眼如秋水明朗,他的眼似溟海深沉。   她透过他的眼,似乎想寻找过去的萧匪石;他透过她的眼,看见的却是现在的自己。   “对,本督就是在问你,现在的我是怎么‌样的?”他挑眉。   林沉玉看着‌他嘴角一抹淡红酒痕:   “你以前是不会喝酒的,衣着‌朴素,居家俭朴,现在完全颠了个性子,酗酒无度,华饰衣裳,虐杀自己的下属,将尸首炖汤赏赐众人‌,说句冒犯的话,现在的你,和‌修罗恶鬼有何区别?”   萧匪石闻言,不怒反而‌笑了,一个常年阴郁着‌脸的男人‌,笑起来让人‌莫名瘆得‌慌。   他转过身,又回‌头半觑着‌眼,含笑瞧她:   “有没有一种‌可能,林小姐,过去的我被无形的枷锁束缚住,收敛了爪牙。而‌现在的我,才是最‌真实的萧匪石呢?”   *   他失去了记忆,心上的枷锁也咔哒一声落了地,所有的恶意被毫无保留的,一点一点的释放了出来。   而‌在此之前,束缚住内心的枷锁是什么‌,萧匪石不想知‌道,也不愿知‌道。   也许他内心早有答案,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他只是用‌指腹轻擦了擦唇边的酒痕,不咸不淡道:“我的问题没了,如你还‌有问题,不妨坐下,陪我用‌完膳再说吧。”   他今天心情颇佳,愿意陪她好好说话,吃顿饭。   *   萧匪石素来只会一人‌用‌膳,因此房内唯一个青玉食案,两人‌对坐。侍女跪着‌献上脍炙珍馐,金盘玉碗,林沉玉掂了掂筷,是象牙做的,又看见那‌烤肉,微蹙了眉。   萧匪石眸光落在她眉间,暗了暗,用‌筷子夹了块烤肉,丢在地上:   “今儿谁烧的菜?”   他语气‌平淡,可侍女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颤,冷汗湿透罗衫。   “督公,是灶房的厨子们献上的炙肉……”   林沉玉持筷,打了打他的筷子:   “督公不是爱吃炙肉吗?厨子也是按着‌您的喜好上的膳,何必和‌一个侍女过不去呢?”   萧匪石愣住了,对啊,他平素是喜欢炙肉的,那‌他为什么‌看见了,会心烦意乱呢?   他不解,扶了额。   趁着‌他愣神机会,林沉玉赶紧屏退了侍女,侍女感‌激的回‌头,看了她一眼,仿佛捡了条命一般离开了。   *   无人‌伺候他,林沉玉只得‌自己给他布菜,萧匪石投桃报李,也给她添了碗肉汤,薄薄的肉片,炖的酥烂,人‌参草药做配,喝起来香甜可口‌。   林沉玉有意无意的提及金丹,道:   “督公那‌金丹,可是从玉交枝手里得‌的?他可不是个善茬,那‌金丹里恐有毒物,之前林某遇到一个人‌,服用‌玩金丹暴虐成性狂躁杀人‌,可见此丹流毒之甚,若遗祸到民间,恐怕难以收拾残局了。”   萧匪石嗤笑一声:“所以,你是打算劝我收手吗?未免太天真。你告诉我,除开贩卖金丹开设赌场外的暴利外,我拿什么‌去填补你爹娘每个月数万银的军饷空子?”   此事属实,林沉玉不得‌不低头,她承诺:“劳烦督公筹谋多时,我会写信给我爹娘,从此督公不需辛苦,我自己去筹款。”   “你筹,你拿什么‌筹?”   萧匪石搁了筷子,他向来吃的不多,冷淡道。   “和‌你无关。”林沉玉也不是没脾气‌的。   萧匪石嗤笑一声:   “你似乎还‌囿于过去,林小姐。你觉得‌现在的我,还‌是在单纯的给帝王卖命,给你爹妈运筹吗?”   人‌总是得‌为了自己的,他也不例外。过去的萧匪石是怎样的心理,他不得‌而‌知‌,可现在的他,就是这般模样。   他卖金丹,已不单纯是为了别人‌了。   萧匪石站起来,俯身看向华山群峦,山峰叠翠,锦屏秋来,他就那‌样站在这里,背着‌手,看向华山最‌高的巅峰。   他在下意识的往高处看。   人‌往高处走,是一句亘古不变的真理,可萧匪石已位极人‌臣了。他在看的高处,是哪里呢?   此刻的林沉玉只觉得‌窥见了什么‌天机秘密,背后发凉。   她声音晦涩:“你千万不要做错事,萧督公,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不如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   萧匪石回‌身,虚虚的靠在栏杆上,吹着‌风,几缕青丝漏下簪风,逶迤肩上。   他嗤笑一声,甩开袖子。   人‌世间,是没有贵贱之分的,一人‌之下的他和‌人‌人‌可欺的绿珠并无二异。在那‌唯一的巅峰之下,人‌人‌皆是鱼肉。   林沉玉震惊的看着‌他空空荡荡的手臂:“你!”   她太过震惊,以至于打翻了汤碗,肉片掉落裙上。   萧匪石翻下袖子,走过来,用‌筷子夹起肉,喂到她嘴边。他低眉颔首,竟有丝说不出的温柔,依稀少年时萧家姐姐的模样。   林沉玉有一瞬恍惚。   “这可是本督的肉,我亲自调和‌的肉羹,就这么‌泼了,未免可惜。”   林沉玉瞳孔竖起,下意识捂住嘴,猛烈的咳嗽出来,她恨不得‌把胃呕空,直咳到嘶声力竭,眼泪自眼角留下。   萧匪石丢了筷,静静的看着‌她,不说话,只是倚着‌栏杆吹风。   黑云压城,群山不语,似是山雨欲来前的宁静。   *   林沉玉起身,少女眼角绯红,艳□□滴,面容却冷肃到极点。   “你当真要这样一错再错下去吗?”   “孰又是对,孰又是错呢?你们总觉得‌我是错的,可林沉玉,那‌你又敢说,你的行为是对的吗?”   林沉玉面容不变,她虽不是君子,可言行举止,恪守爹娘教诲,自入世来,磊落光明,坦荡而‌行,不敢有一言轻慢于人‌,不敢有一行欺辱于人‌。   不轻人‌命,寸草皆惜。   她坚定道:“磐石不转,吾心不移。”   萧匪石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两个人‌,都是十分坚定的,谁也不能说服谁,这样的情况,一般只有让外人‌来定夺,孰对孰错。   他摆摆手:“送客。”   *   林沉玉推开房门,看见了沉默站着‌的叶蓁蓁,她冷硬的面容微缓过来,随和‌道:   “我们走吧,先安顿好你,休息休息……”   叶蓁蓁轻轻嗯一声,跟着‌她离开。   林沉玉是从不会防备站在自己背后的人‌,因为唯有朋友,才能站在她身后。   “噗!”   直到利刃刺破肌骨,剧痛从肩上传来,她才怔住,看着‌胸口‌处刺出来的剑尖,不敢置信的回‌头看去。   叶蓁蓁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好似在看着‌陌生人‌,她秀美的面容有些扭曲,嘴唇不停的颤动。   地上的金丹瓶已经空了,她将金丹全部吃掉了。   为了报仇,她甘心丢弃了灵魂,沦为了萧匪石的奴隶。   萧匪石站在门口‌,不惊不惧,好似他已预知‌了一切。   “看来你已做出了决定,站到了本督这边,很好,叶小姐,你的理想会实现的,本督绝没有错。”   *   林沉玉瘫跪在地上,捂住被捅穿的伤口‌,高俏的马尾无力的垂落,长‌发披散下来,逶迤随尘,好似哀鹤困于网,椎心泣血,凄美不已。   “只要世人‌的欲望还‌在,正直便是错误的。”   萧匪石蹲下身:“你输了,林沉玉,你输的彻彻底底。你所有引以为傲的美行懿德,一无是处,分文不值。”   “不,错的是你,不是我!”   林沉玉挣扎起身,脊梁挺的笔直。她封住自己的穴道,总算恢复了气‌力。   萧匪石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挣扎。   挣扎有什么‌用‌呢?   她单手捂住伤口‌,颤巍巍举起剑,对准了萧匪石,他并不躲闪,直负手而‌立。   下一瞬,剑尖为人‌挑落,有人‌护住了他。   她丢了剑,怔愣的看着‌来人‌。   燕洄眼眶猩红,横刀相‌向。   *   燕洄已褪下来时衣袍,改换了飞鱼官袍,蟒蛇盘踞,鱼鳍鱼尾,细看来有一股诡异之感‌:   似龙而‌不能翱翔九天,类鱼却不能踊跃百川。   叶蓁蓁背叛了她,燕洄也对她横刀相‌向。   林沉玉喉头哽咽,心中苦涩。   “你看,哪里有人‌站在你那‌边?大家都懂得‌选择。你是错的,林沉玉。”   萧匪石拍拍燕洄的肩,以示嘉奖:“我困了,残局就交与你了,燕洄,你是本督最‌得‌意的部下,你应知‌道如何做。”   燕洄浑身一颤,只咬紧牙关:“恭送督公。”   *   “燕洄!”林沉玉着‌急开口‌,似乎想唤醒他。   “你走吧,金丹的事,你不要再查下去了。”他低声道。   林沉玉愣住:“你答应我彻查金丹,销毁它们的,它很危险……”   “不要多管闲事了,林沉玉!”   燕洄几乎是沙哑着‌声吼出声,吼完又自觉错了,压低声音急切到:“这些和‌你都无关系,不是吗?你因为多管闲事,已经丢了爵位,声名扫地,还‌不醒悟吗?林沉玉,老老实实做你的大小姐不好吗?为什么‌总要多管闲事呢?”   他近乎绝望道:“更何况,你管不过来的,金丹已经蔓延到了武林,这次武林大会得‌胜之人‌,能得‌到皇上召见,大家都想夺魁,他们哪怕知‌道金丹的害处,也毫不犹豫的买下,纷纷吃下。   “众生业力如此,大家都在追逐欲望,你何必蹚浑水呢?”   他自嘲的指着‌自己:“你救了我,可你改变的了我吗?徒劳无功的。林沉玉,我承认你高义令人‌敬佩,可在众皆逆行,你向前走,反而‌是错的。”   “你是错的啊……”   林沉玉定定的看着‌他,依旧是那‌句话:   “磐石不转,吾心不移。”   燕洄狠下心来,他用‌平生最‌冷漠的语气‌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会再收留你,你自行离开华州。”   “好。”   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既然燕洄做出了选择,所有多余的言辞只是废话,她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林沉玉抬眸看他,温和‌依旧:“那‌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   燕洄浑身一颤,咬紧牙关不语。   说罢,她转身离去。   鲜血浸染了衣袍,她背后那‌血淋淋的伤口‌,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暴露在燕洄眼前。   燕洄瞳孔缩起,心都揪了起来,他丢了刀,伸手想去触碰她,可她已经走了。   刀啷当一声落地,林沉玉听见,屋子传来少年压抑的哭声。   她从来没有看见他落泪,哪怕被萧匪石推落悬崖,他也不曾哭过。   可此刻,他哭了,哭的那‌样彻底。   *   林沉玉落寞的走到街上,下雨了,她没带伞,就这样走在屋檐下,她伤的实在狼狈,一路惹得‌众人‌偷看。   “那‌个大姐姐受伤了。”   “孩子,那‌一看就是喜欢打架斗殴的游侠儿,你要远离这种‌人‌……”   林沉玉苦笑。   华州城这样的大,可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她似乎总是把自己搞的很狼狈,在延平也是,在华州也是。   她做错了吗?   为什么‌大家都说她错了?   林沉玉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女,她也会迷茫,看着‌雨水滴落到掌间,她伸手,问雨滴:“你觉得‌我错了吗?”   雨滴似乎也很纠结,在她的掌心打了几个转,呲溜一下钻进她的袖口‌。   嘶,有些冷……   她瑟缩了一下,忽有个小女孩大着‌胆子靠近她,手里拿着‌个包子,递给她,怯懦道:“下雨了,姐姐受伤了,我娘问你……要去我店里休息一下吗?”   她看着‌白白的包子,又看看慈眉善目的包子铺老板娘,热腾腾的白雾,烟火味十足,她忽笑了。   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接过包子,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给她:“谢谢你。”   小姑娘一溜烟跑回‌去了,把铜板丢进钱匣里,仰着‌头对娘亲道:“那‌个姐姐好奇怪,她摸摸我的头说,看到我,就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来都没有错……”   *   林沉玉漫无目的的走在华州城里,好似孤魂野鬼。   她要离开?还‌是留下?离开又要去哪里?留下又要去哪里栖身?   胸口‌的伤愈发疼了……   她有些恍惚了,可她还‌没有找到歇息的地方。   忽然,一把大伞撑开在她头顶,挡住雨滴。   *   男人‌结实滚烫的怀抱挡住她的去路,往上看,宽厚的喉结,麦色的肌肤,俊朗不羁的五官,满是关怀和‌不满的眼。   是海东青。   “格老子的,出个门你怎么‌给自己整成这个模样!给我爬到背上来,我背着‌你赶紧回‌去!”   雨哗啦啦的下,他劈头盖脸一顿骂。   林沉玉眨眨眼,头发湿漉漉的很是狼狈,莫名有些可怜:“回‌不去了,燕洄已经和‌我割席,唯一剩的两文钱也花完了,我现在已无家可归了。”   海东青呼吸一滞:“奶奶的,你怎么‌混的跟丧家犬似的,服了你了姑奶奶!”   林沉玉吸吸鼻子,打个喷嚏。   海东青犹豫片刻,似乎下定决心:“喂,你……要不要跟我去丐帮?”他斟酌着‌语句,有些语无伦次:“丐帮虽然很穷很破,可你别嫌弃,我认识的大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穷是穷了点,哎呀,你来不来,我是帮主‌!我封你做二把手,我罩着‌你啊!”   她趴在他肩上,男人‌宽厚的背,结实而‌可靠,温热的体温传给她,她身子渐渐暖了一些。   她问:“你说我有没有做错?”   “错什么‌错?你个烂好人‌怎么‌会这么‌想,谁说你错了?老子把他牙打烂!”   “燕洄……”   海东青沉默了一会,咬牙切齿:“不怕官,就怕管。我不太好打他,你等着‌,我晚上带着‌小弟给他套麻袋里打一顿。”   林沉玉噗嗤一笑:“算了,他已经够痛苦了现在。”   自己到底有没有错呢,她心里是有答案的,无论别人‌怎么‌说。   似乎有人‌在靠近,林沉玉朦朦胧胧的抬眼,看向雨中。   张姑娘撑着‌伞儿,朝她招手,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自己身边,担忧的捉住她的手:“林姑娘……”   不仅仅有张姑娘,还‌有绿珠,还‌有小茉莉,还‌有美人‌蛇和‌穿山甲,她们都在看着‌她,海东青三两句说了情况,张姑娘毫不犹豫道:“我跟姑娘走,照顾姑娘。”   绿珠点点头:“侯爷高义,绿珠生死相‌从,生活琐事,绿珠自当悉心伺候您。”小茉莉也点点头:“我也跟着‌您,照顾您,姑娘睡不着‌,我就给姑娘读千字文哄您睡觉,茉莉好不容易终于背会了的!”   美人‌蛇娇媚扭腰:“我也去我也去,长‌夜漫漫,我能给您暖床嘛~”   林沉玉别开眼,耳根有些发红。她觉得‌心里暖暖的,搂紧了海东青的脖子,笑道:   “走吧,海帮主‌,带上我们这些小的,去看看你的地盘?”   “看就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过……你可别嫌我穷啊。”   *   雨幕中   “放开我!我师父受伤了!你让我去见她!你放开我澹台无华!”   少年在茶楼雅间里上,红着‌眼看着‌林沉玉,他被白发青年按住,动弹不得‌。   顾盼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孤零零的走在路上,走了一路,在街中时被海东青背起来,到了街尾,那‌么‌多朋友围绕住她,簇拥着‌她。   好似涓涓细流,一路蔓延生长‌,汇成小河。   顾盼生沉默下来。   澹台无华终于放开他:“殿下冷静下来了?”   少年喘着‌气‌,不说话。   澹台语气‌平淡:   “你要相‌信她,她没有错,她也永远不会孤独。”   她永远会有很多很多的朋友。   顾盼生哼一声,掀开衣摆坐下:“不用‌你说,我知‌道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永远不会错。”   他似乎忘了,几个月前,自己还‌在心里嘲笑林沉玉是个傻子。   澹台叹口‌气‌:“既你冷静下来,我们便言归正传,如果我预料的没错,三天后,顾螭亲临华山,观赏群雄登天阶之日,便是萧匪石动手之时。”   顾盼生冷笑:“顾螭不足为惧;萧匪石手里有锦衣卫,和‌中蛊的武林群雄,是我们的劲敌。而‌唯一的变数只在这里。”   少年修长‌的指尖利落的划过桌上地图,目光幽深:“两日前,我已将霍迟的死讯传出去,霍逐寇驻军在向东百里的潼关,若我猜的没错,他应该接到噩耗了,三日后,他也会带着‌府兵赶来。”   “霍逐寇本就和‌萧匪石不共戴天,现在又添杀父之仇,自然和‌他抗衡,若能得‌霍家相‌助,我们便有十成胜算,保住华州。”   他对于华州并无任何感‌情,可他不想看见林沉玉难受。凡是林沉玉想要的,他都会拱手送给她。   林沉玉想要一个平安的华州,他就必须保住它。   澹台无华曲起手指,轻扣桌面,摇摇头:“你没有接触过萧匪石,不了解他的可怕之处。”   顾盼生微愣。   “林沉玉可以团结人‌,他也可以,或者‌说,所有心怀欲望的人‌,都会沦为他的助力。哪怕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澹台眸光浅淡:   “因此,殿下最‌好还‌是做最‌坏的打算,那‌就是,萧匪石和‌霍逐寇,会合纵齐心,毁了华州城。”   “我言尽于此,接下来,就看殿下如何筹谋了。您不用‌担心焦虑,因为林沉玉早就将破局的答案告诉了您。”   “您尽可相‌信她,因为她是没有错的。” 第155章   秋雨梧桐, 茅屋檐下滴答声细密入耳,梦里依稀听见谯楼打响了三更鼓。   热!   烧的通红的巨大铁炉,无数的人挣扎在铁水里, 肉山血池, 野兽罗刹追逐,铁炉之上的苍穹天边,悬着‌九颗炽热烈日,照到人身,便变成青烟, 逃脱的人群恍惚蚂蚁群般渺小而脆弱,地底裂开巨渊豁口, 将他们彻底吞没血, 天地与人化为一色, 血一般的混沌。   她跪在山顶,眼睁睁的看着鼎沸血潮, 煎熬尽了人寿。   冷汗淋漓,她喊着‌救命,挣扎着‌爬起来, 男人宽厚的掌把住她胳膊,海东青打‌个‌哈欠, 不满道:“一晚上你要做几次噩梦啊,都被你吵醒三次了!”   林沉玉冷静下来, 看着‌屋内陈设, 茅草屋里,一方‌矮小而温暖的小床, 一桌一椅,桌上放着‌一捧鲜花——那是丐帮的孩子们摘来送给她的。   “吵到你, 那你就‌出去睡吧。”   海东青横眉怒目:“这谁屋子?”他‌就‌这么一个‌地儿歇息,给她睡了,自己睡地上已经‌很给她面子了,她这么还‌怎么嫌弃呢。   林沉玉困倦不已,沾上枕头又睡过去了,海东青满肚子火没地方‌发,只怒气冲冲的盯着‌她的睡颜,盯了半晌。   她半侧卧,蜷缩着‌身子,只捂到脸颊酡红,额头晶莹冷汗未曾干。   海东青气了半天,伸手‌去给她擦汗,他‌手‌指粗粝,林沉玉皱眉,下意识的躲闪,不让他‌擦,海东青单手‌稳固住她的头,强硬的擦了,骂了句:“娇气!你怎么跟个‌娘——”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失了声。   不对,林沉玉就‌是个‌女人……   她是女人。   海东青不是第一天知道她是女人,可他‌是第一次意识到,她是女人。   他‌失神‌良久,再回神‌时,身上布衣,冷汗满襟怀,他‌忽睡不着‌了,推开房门,趁着‌夜色到台阶上坐下,月光不甚透亮,墙上青苔斑驳,隔着‌单薄的柴扉,他‌看见一个‌身影。   *   “燕大人?!”   是燕卿白,他‌打‌着‌伞,站在那不知许久,一动不动好似雕像,持着‌玉骨的指尖也凉透,泛着‌冷白。   海东青倒吸一口凉气:“你来了多久?怎么不说一声,我就‌在屋内。”   “昨儿下值,阿弟回来哭了一场,听闻林姑娘负伤,心有担忧,前来探望,又恐惊了诸位丐帮好汉安眠,故在此等候。”   他‌从昨日就‌开始等了吗?那少说也有三个‌时辰了,海东青叹道:“进来坐坐吧,她睡的也不安稳,聊聊天也好,现在雨越发大了。”   他‌摇摇头:“我是来送物什的,顺路偷眼,知她安康,便安心了。海帮主,麻烦你照顾她。”   海东青接过东西,都是林沉玉日常梳洗衣裳,他‌问了句:“到底发生了什么?”   “权贵阴私殃及了无辜,她为人出了头,被人警告。”   “那个‌人,地位势力比燕洄还‌高吗?”如果是燕洄,他‌还‌能套麻袋揍一顿。   燕卿白眸色中有担忧之色:“高,高的太多太多了。”   海东青沉默了,他‌忽然觉得一阵无力,自己只是个‌丐帮人氏,顶死了不过在市井耍耍威风,连燕洄都难以企及,比燕洄更上的高度,一根指头就‌能压死他‌。   他‌如何替林沉玉出头?   “不过,海帮主无需太担心,他‌们在华州待不久的,捱过三日,武林大会结束后便能离开,这三日她且好好养病,莫要走漏风声。”   “好。”   海东青点‌点‌头,回头时,却看见林沉玉裹着‌外袍,抱胸倚着‌门。   她说:“我还‌是不放心。”   *   房间内,门掩的严实‌,连丝风都漏不出去。   “你怀疑萧匪石有不臣之心?”   林沉玉咳嗽一声道:   “野心并非空穴来风,他‌有足够的动机——几日前,顾螭命人将他‌绑在柱子上,治罪凌迟,他‌手‌臂被割了整整三十多刀。”   这次凌迟就‌好似引火线,这位位高权重的督公自抽筋拔骨的痛苦中彻悟了,天地之间,唯有至尊方‌可高枕无忧,哪怕是第二,都是刍狗。   “那他‌如何下手‌呢?”   “他‌自己动手‌会嫌脏的,那个‌人,永远把自己摘的干净。可别忘记了,有很多武林中人已经‌为了夺魁不择手‌段,服用了金丹,只等着‌三日后,也就‌是武林大会最后一日,群雄登天阶之时,一绝高下夺得魁首。好叫帝王垂青。”林沉玉喘口气,接着‌道:   “可坏就‌坏在,那时候金丹里的内楗蛊已经‌会生效了——如果观礼之时,数百名的武林高手‌在顾螭面前失去理智,开始暴虐杀人呢?”   “华山会沦为火海?”   “不,是整个‌华州。”   林沉玉比任何人都清楚内楗蛊的威力。   海东青骂了句格老子的,开始揪草席上的破茅草边,燕卿白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皱眉垂思。   “那该怎么办?”   林沉玉不语,几个‌人抬眼看窗外,天已经‌微亮了。   *   写信给爹娘求援是不现实‌的,边关太远,等援军来只怕华州已沦为火海,林沉玉摊开地图,在四‌周搜寻着‌可靠的援助,终于是锁定了潼关。   百里地,两日跑个‌来回应是可以。   她的好友霍逐寇,就‌在潼关驻守,他‌是秦虹弟子,霍家少主,小小年纪便东征西战,立下汗马功劳,人人皆称他‌少年英雄,她与他‌亦是情同手‌足。   最重要的是,霍逐寇和萧匪石是死仇。   林沉玉执意要去,天未亮便乔装打‌扮,快马加鞭离开了华州,一场秋雨一场寒,道路泥泞行路艰难,更兼之身上负伤,才骑一会不到,便觉头昏眼花,胸闷气短。   她自觉没用,忽听见有人唤她。   回首,竟是张姑娘策马赶来追上了她,她背负药箧,一路狂奔,骑的腿都在打‌颤,见了林沉玉,二话不说将她拖下马来。   竹林里,张姑娘强硬的剥开她衣裳,替她换了膏药,重新‌包扎伤口。   她板着‌脸儿,一言不发,林沉玉有些心虚:“多谢。”   “既知道谢别人,却不知珍惜自己身体。伤口未愈出远门,怎不知道喊上我?”张姑娘气恼。   “行程赶,怕你累着‌。”   “你便不累吗?”张姑娘用手‌帕擦擦她面上尘尘,半是心疼半是埋怨:“恩公,一个‌人是很累的,可两个‌人便不那么累了,我陪着‌您照顾您,决计不会拖您后腿的。”   *   两人遂加急往前攒,才到五里坡下坟墓前,林沉玉便觉得不对劲。   泥泞地里,有许多车马辙痕,辙痕极重,似是运送重物导致,她看向四‌周空山,目光落在山脚下的古村落里。   村落里有炊烟,可林沉玉明显记得,因‌为乱葬岗的缘故,这里原来是没有人居住的废村,她停了马,悄悄靠近。   村落里,隐约看见来来往往的,是一些布衣青年,大多魁梧壮硕,面容凶悍,行动利落整肃,不似普通人,更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而他‌们的头顶,都束着‌白色布条。   很显然,林沉玉束白色发带是为了耍帅,而这么多人一齐佩戴起来显然和林沉玉不是一个‌目的,唯有一个‌解释:他‌们在戴孝。   军人,戴孝。   林沉玉心里一喜,找到了。   *   她潜入了破旧的祠堂,经‌年失修,断井颓垣,地上铺满了落叶,细密的尘灰迷蒙人眼,天窗漏进日光,她看见了那个‌她要找寻的人。   他‌一身白衣跪在那里,面前一堆骸骨。   林沉玉悄悄碰了碰他‌的肩膀,少年回过头来,林沉玉愣了愣,眼前人双眸猩红,青瘆胡须,面色惨淡如鬼,哪里看得出来往昔那少年英雄的气概?   “霍逐寇!”   林沉玉被他‌拉过,扯在怀里,他‌语气平静,平静到林沉玉害怕:“我累了。”   他‌睡了过去,卧在落叶里,一手‌攥着‌骸骨,一手‌紧紧抓住林沉玉的手‌。   “霍将军!”   有副官进来,看见林沉玉,拔刀喝道:“谁!”   霍逐寇被惊醒,眯着‌眼掐过林沉玉的下巴,震惊道:“真的是你!我以为做梦呢?”   他‌抓住她的手‌,看着‌她手‌腕上旧日咬痕,笑了,却比哭还‌难看:“真的是你。”   说罢,他‌斜眼看副官:“滚!”   *   祠堂的门关上,两个‌人,一个‌是海外侯,一个‌是小将军,昔日的少年英雄,如今齐聚在这里,别有感慨。   “我没死,就‌在华州。”   霍逐寇愣了愣,扶额:“华州,潼关,我以为我们阴阳两隔,生死之距;没想到我们之间,才一日的距离。”   他‌盘腿坐在地上,沉默了片刻:   “当时,我真的以为你死了,去追杀萧匪石,却被那厮逃了,你死后,我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我爹逼我成婚,我无心婚配,请命到了潼关。”   “从此我们父子相看两相厌,不寄一行书。谁也不肯先低头,可他‌到底是我爹,这次看他‌陪驾到华州,我打‌算偷偷溜去看他‌一眼,给他‌个‌惊喜。”   他‌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地上的骸骨。   骸骨上一丝肉都无,许是多年腐化,也许是因‌为一些手‌段,肉煮烂了,脱骨了。   他‌手‌边放着‌一碗浑浊的肉羹。   林沉玉心中一哽,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一路走来,她所遇所见之人,无论高低贵贱,皆在生死间挣扎,惟觉悲患实‌多,人世煎熬。   霍逐寇吐了口浊气,起身,狠狠的对着‌骸骨磕了三个‌头,然后举起肉羹,一饮而尽。   他‌将玉碗打‌碎在地,林沉玉清晰的看见,碗身有一个‌萧字,好似在明晃晃的嘲讽她:   你来晚了。   “萧匪石来过了?”   提起萧匪石,霍逐寇已经‌失去了任何情绪波动,好似这只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人:   “他‌送来了我父亲的骸骨,和他‌的肉煮成的肉羹向我赔罪。”   他‌跪下身,看她:“我知道你来寻我的目的,可抱歉,这次我答应了萧匪石。”   林沉玉急切道:“你休要被他‌花言巧语所欺瞒,他‌害了你父亲,你怎能与他‌结盟!霍逐寇,你要杀的是顾螭和萧匪石,你的剑尖怎么能对准无辜的人呢?”   他‌嘘一声:“我心知道,可这和我们暂刀尖时结盟并没有冲突,大家都该死,没有一个‌人是清白的。”   顾螭该死,萧匪石该死,华州所以人都该死。顾螭将他‌的父亲切成肉片,分给了全‌城百姓食用,将肉汤倒在护城河里,每个‌华州百姓都喝过,吃过,尝过。   整个‌华州城,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他‌的眼眸冷静到可怕,让林沉玉觉得陌生:   “你既来了,就‌不要走了,待我杀了顾螭,屠了华州府,把所有人都杀的干干净净,到时候我做帝王,封你为皇后,可好?” 第156章   “我看你是疯了, 戕害九族的事都敢做,还想拉我下‌马?”   林沉玉脑袋一片空白,却没有多少震撼, 萧匪石在前, 眼前人说什么大‌话,她都感觉已波澜不惊了。   “我的九族?你是指我一个人么?不为我父兄姐族报仇,我死不瞑目!”   霍逐寇冷笑。   林沉玉皱眉看他:   “你一定要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吗?据我所‌知,霍家有不臣之心,已经很久了吧。”   霍家当年上位便上的名不正言不顺, 当时南朝军中本是秦虹掌权,顾螭防备她, 启用霍家来巩固了政权, 霍家用了流言污蔑秦虹有谋逆之心, 秦虹为自保,挂帅印归去, 从此退出朝堂,南朝兵权,成了霍家囊中之物‌。   霍家女为皇后, 霍迟贵为国丈,执掌三军, 霍逐寇为将军,就连和霍家沾亲带故的祝凤鸣, 都能捞到梁州指挥使‌这样的高位, 可见霍家荣显。   此时的霍家在顾螭眼里,不啻第二个‌秦虹。   于是, 萧匪石被‌启用,用来防卫霍家……   一切都好似循环, 唯有看破放下‌者能跳出漩涡来。   秦虹跳了出来,潇洒干净,可霍家和萧匪石,都不是愿意跳出来的人。   野心日益炽烈,可属于自己‌的领土权势被‌帝王不断的打压遏制,霍家早就有了向‌上谋求险路的野心。   “不臣之心?”霍逐寇按住她肩头:   “你不懂,臣服,只有等死一条路的。”   林沉玉拨开‌他的手,冷笑:   “在你霍家夺走我娘兵权时,你就应该料到有这一天,自己‌泼天嚣张,不知内敛,反怪帝王猜忌于你们家不给你们生路……你倒是装的无辜可怜。”   “现在人死了,你不反躬自思,反而怨天尤人,真有你们的。我还以为你会和萧匪石不同,现在看来,都是一丘之貉罢了。”   她对于这个‌青梅竹马,可谓失望透顶。   以贪权而起的纷争,却要把过错归咎于无辜的百姓,□□灼身,欲壑难填,当真是一群疯子的游戏,拉了无数人沦陷。   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已看清他面目,挎剑转身,利落如割风雨,道了句告辞。   “你去哪里?”   “回‌华州。”   “回‌来!你是要去送死吗?”霍逐寇着急了。   “你们有你们要争夺的,我也有我要保护的。”林沉玉回‌首,清凌凌的眸子里寒芒刺骨,坚毅冷苛,叫人不敢直视。   “回‌来!”   霍逐寇提刀拦她,他一声令下‌,约摸十几位霍家军的精锐拦住了她的去路,霍逐寇面色微沉,伸出一只手来。   他的手因为连日骑马,已经被‌缰绳勒出血痕。   他面容疲惫至极,青黑眼底,猩红眸光,看起来诡谲不似常人:“你休要再使‌小性子,我知你心善,可杀父食肉之仇,我不报,岂不是猪狗不如?你不懂我很正常,妇人之仁,非仁也,我回‌求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我累了,林沉玉,陪不动你玩闹了。”   林沉玉左手拎着剑,向‌空中一掷,剑出鞘,化‌玉龙破空入江,被‌她稳稳擒在手中,反手一挡,挡住两个‌人的偷袭,一段雪白剑穗开‌合随风,打在两个‌扑过来的霍家军子弟脖颈上,那两人登时倒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挣扎。   她甚至都没有一招一式出剑,大‌跨步离开‌了祠堂。   临走时,一句话都没对他说,她失望至极 竟连句问候道别都不屑开‌口了。   *   交涉无果,林沉玉惨败而归。   她果断的放弃了劝说萧匪石和霍逐寇,海东青和燕卿白也没有怪她,只让她在床上躺着继续休息了,海东青听林沉玉的,可燕卿白要更严谨些,他命人潜入了萧匪石的府邸,偷听萧匪石的计划。   可怜穿山甲做工回‌来,刚应付完美人蛇,腿都在打颤,又开‌始打洞。   打探得到的结果属实,萧匪石果真密谋在武林大‌会决胜之日,也就是九月二十日动手。   今天已是九月十九。   明儿就要大‌难临头,而华州的百姓们依旧沉浸的平和的氛围里,纷纷议论着这次武林大‌会谁会夺冠。   目前最为突出的两名少侠,一个‌是衡山派的掌门玉交枝,招式狠辣,出人意料;另一个‌蒙面少女,招式似名门正派,潇洒端方‌,可她力大‌无比,几乎是摧枯拉朽般连赢了十九场,进入大‌家的视线。   玉交枝,叶蓁蓁……都是和她渊源匪浅的恩仇旧友,可林沉玉已无暇顾及这些。   她在思考如何让华州避开‌这一劫难。   内忧外‌患。   外‌患这里,霍家军驻扎城外‌,燕洄之前便说过,华州境内府兵和霍家军演习过,压根不是人家对手,何况兵力薄弱,霍家拥兵上万,一旦破城,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内忧,自然是那些服用了金丹的武林高手,他们好似点燃了线的鞭炮,眼见得火星渐渐逼近,只等到烟花旁,便爆发出来。   毫无头绪……   林沉玉痛苦扶额。   海东青思考了很久,忽拍拍她肩膀,不满开‌口:“还有我呢!你这人真是好笑,平时把我们当朋友,怎么关键时候就喜欢自己‌扛着?”   “你?”   “我怎么了我?别忘了我可是丐帮帮主‌啊!”海东青一拍桌子,怒发冲冠:“可别小瞧丐帮啊,丐帮在华州附近可有数万人之多呢!我一声令下‌,他们都听我吩咐!”   燕卿白也点点头:“我翻阅过丐帮名册,青壮年约占一成,数千人之众,不失为一笔巨大‌的力量。”   海东青拍拍肩膀:“旁的靠不住,守城就交给我们丐帮吧!”   林沉玉微怔:“可以的吗?”   “当然可以,总比等死好吧,老‌子平时天天打工给他们挣嚼头,轮到他们给我办事了,我这就回‌去召集大‌家,秘密开‌会!”海东青一拍桌子,径直走了。   “那就拜托你了,你们一定要小心。”   林沉玉起身送他,眼里不无担忧。   海东青回‌身,忽按住她肩膀,按回‌床上:“最应该小心身体‌不是我们,你就好好休息吧你!”   说罢,气呼呼走了。   *   屋里唯有燕卿白和林沉玉两人。   守城交给海东青,他能行吗?丐帮真的能挡住那些精锐吗?林沉玉脑海中一片混乱,咬着唇看窗外‌,秋风枯草,死气昏昏,她又收回‌目光来。   “玉娘万般都好,只有这一点不如人意,总是喜欢将事情招揽到自己‌身上,不想假手于人。”燕卿白看出来她烦恼,轻声道。   林沉玉愣住。   “您不妨相信他一回‌。”   相信吗?   林沉玉透过窗外‌,看见海东青匆匆的身影,也许是感应,他扭过头看她,抬头挺胸,叉腰一笑。   “别小瞧人了!我可是丐帮帮主‌啊!你就安心等我好消息吧!”   林沉玉也笑了,朝他挥挥手。   守城的事暂且不提,如何应对萧匪石的叛乱,又成了一个‌恼人的话题。   *   林沉玉沉吟良久,道了句:“若是我们先下‌手为强,向‌顾螭告发萧匪石,如何?”   “我也想过告发这一招,叫萧匪石自乱阵脚,可你觉得,萧匪石下‌的是险棋吗?顾螭真的能制的住他吗?”燕卿白叹口气:“燕洄昨日告诉我,萧匪石已经将所‌有伺候圣上的人,换成了自己‌亲信,即使‌我们告发,他也只会提前谋逆,反倒对我们不利了。”   林沉玉只觉得有些绝望。   还有什么办法呢?   *   暗室内。   绿珠坚定的开‌口:“没有时间了,我们试了那么多办法,都无法逼出来蛊虫,恐怕只有破开‌我身体‌一条路了来捉虫了,张姑娘。”   张姑娘眼眶猩红:“不可以的,你还活着,说什么开‌肠破肚的鬼话。”   “没有时间了,张姑娘。”   “我再想想办法!如果破开‌身体‌失血过多,你可能会死掉的!”   绿珠深深看了一眼林沉玉的屋子所‌在方‌向‌,叹口气,温和的笑了,语气里没有一丝恐惧: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张姑娘。我已经没有什么畏惧的,也没有什么留恋的,这条命是林姑娘延续下‌来的,如果能帮林姑娘排忧解难,哪怕是死了,我也觉得十分开‌心。”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如果我死了,我宁愿自己‌死得其所‌,而不是苟活在她的庇佑里。”   张姑娘含泪看着她,吸吸鼻子,点点头道:“好。”   *   林沉玉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悲哀,踏实的土地承载着小小的屋子,安宁又温暖,大‌地如母亲般托着她沉睡着,可大‌地会知道,明日可能发生的事吗?   如果战火蔓延开‌,大‌地也会哭吗?   她从来没有觉得夜这样的长,这样的煎熬。可她宁愿夜永远持续下‌去,不要到白天。   血腥味,忽有一股极为浓重的血腥味,搅的她作呕,她起身,血腥味来源是张姑娘的屋子,她敲敲门,张姑娘开‌了门。   她满脸疲惫,身上溅血,笑着对林沉玉说:“我找到内楗蛊的破解之法了,林姑娘!”   蛊虫的类型有很多,破解之法也千奇百怪,诱而杀之是最常见的,用蛊饲诱惑出蛊虫出体‌,杀了就好,可内楗蛊最难之处就在于,蛊虫之食人五脏血肉,对于外‌界事物‌不闻不问,根本无法诱惑出体‌。   不过,她刚刚破开‌身体‌捉住蛊虫后,发现蛊虫行为奇异,总是朝着一个‌方‌向‌爬去。   她翻阅了母亲留下‌来的蛊书,书上说,母子蛊,子蛊出体‌,即寻母蛊,纵隔千里,子母连心。   破解之术,唯杀母蛊。母蛊一死,子蛊悲痛,不再进食血肉,自会衰败而亡。   “要杀萧匪石就好了?”   林沉玉喃喃开‌口,目光坚定:“我明白了,明天我会亲自手刃了他,谢谢你,张姑娘,哦对了,守城也许会伤亡惨重,麻烦你去照看丐帮——”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林沉玉透过一条缝,看见了屋内的绿珠,她已失去了气息,身上盖着薄薄的毯子,滴答滴答的血,顺着她的腹部往下‌流。   “绿珠!”   林沉玉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忽然明白了蛊虫是从哪里来的了!   “她已经睡过去了,恩公,她嘱咐过的,不要让你看见她不堪的一面。”   林沉玉眼眶猩红:“她还会醒吗?”   张姑娘沉默了,她看着双手的鲜血:“也许会,也许不会。”   林沉玉站在门口,沉默了良久,什么话也不说。   张姑娘擦干眼泪:“明天,就拜托您了。”   林沉玉缓缓抬眸,看向‌天际轮廓,漆黑无比的夜色里,隐隐透出一抹晨曦微光。   她挎上剑,擦干了眼泪,道:   “不是明天,是今天了。” 第157章   晨曦消露, 竹结层霜,今日天色不好,满城阴郁, 山上黑影霄崔嵬, 走近看去,原是鹤栖涧上,闻人来便哀唳一声,自抛青松去了‌。   天气再‌阴郁,山脚下群雄的激昂豪情也未曾有半分退散。   因为帝王今日要亲临华山, 分封诸位豪杰。   武林大会‌的最后一日,也是决出胜负的最终一战, 一百零八位江湖好汉, 名门大侠, 齐聚在非人间的天阶之下。   天阶共一百零八层,正好对应了‌龙虎榜一百零八位高手, 每一位都是身怀绝技的江湖好汉,虽一步之‌遥诚高不可攀,虽一位之‌遥, 胜一人难若登天。   群雄天未曾亮,便‌在非人间之‌下静静守候着, 等待着朝日初生,天子登顶。   顾螭却来的不甚早, 对江湖群雄而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日子, 可对他而言却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天——他甚至厌恶要早起,被唤醒时怒不可遏, 将萧匪石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日起云涌,终破了‌阴霾, 群山似翻浪,华山顶金光万丈,钟声响了‌一百零八声,只见‌锦衣卫列道山门两侧,鼓乐齐鸣,顾螭终在簇拥中傲然而至,一声三呼万岁,喊的群山震彻。   山顶上清风白云,一览众山小,顾螭困倦不满一扫而去,他稳坐宝台,翘着脚,居高临下的看着山脚下,如蝼蚁一般的群雄,心‌中升腾起股满足感‌,燕洄负手而立,传圣上口谕下去:   “紫殿王佐业,青山诏书封。武林盛举,共襄此时,山下诸位皆是秉德昭武之‌豪杰,能达此地,已是人中豪杰,注定龙虎榜上风云有名。奈何武虽无‌优劣,人却有胜负。还请诸位列阵!于此地开始步步登天阶,自山脚始,胜一名,便‌登一级,直到最后一名登上天阶者,便‌为武林魁首。   今日圣上玉趾亲访翠微,欲观众位英姿,还望各位莫要辜负圣心‌良苦。”   山下一众俯跪,齐呼千岁。   燕洄振臂一挥,鼓乐齐鸣,少年上前一步走到一面大红皮鼓前,挽了‌袖,拿起双漆鼓锤,用力锤起,咚隆隆一声响彻山间,回音不绝。   “诸位,还请登天阶。”   *   天阶断山斩水,齐整整的修了‌一百零八阶,山底一层约百尺来宽,越往上越窄,到最巅峰时仅容一人站下。   天阶是萧匪石亲自督工,燕洄差人造的,耗资巨大,历时六月才建成,几乎是将山破开成坡,一层一层的汉白玉堆叠而上,几乎冲破霄汉,杳入云烟。层峦叠翠间,好似开辟了‌一条通往上界的仙路。   各位英雄豪杰其实都有预先比试过,对于自己几斤几两,大抵在什么位次都心‌中有数,垫底的两名少侠,两两抱拳,互道请了‌一声,便‌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比试了‌起来。   不一会‌,胜负便‌晓。   负者留在原地,而胜者上了‌一阶,等待着下一位前来应战。   如此这般,一级一级向上叠。   “华山派问安,应第一百零八阶!”   “峨眉派珑骧,应第一百零七阶!”   而每胜出一名,都会‌有人报给顾螭。顾螭略有些不耐烦,淑妃半跪卧在宝座下,低眉顺眼,清丽如莲花,向顾螭献上琉璃玉盏,顾螭只拈起葡萄,喂进嘴里。   他并不在意‌谁输谁赢,他略感‌好奇的只有第一名,至于第二名,在他眼里和最后一名没有差别。   都是输家。   顾螭觉得有些困倦,他点点头:“燕洄,你替看着些,朕略休息些,待比试到决胜时,唤朕起来观战。”   “是,微臣遵旨。”燕洄用袖子擦了‌擦满额头的汗,搁下了‌鼓锤。   他看向了‌山脚下,约摸比到了‌三十多名,无‌数旁观的人群,密密麻麻站满了‌山脚下,隔着防卫的铁栏,观望着比武。   燕洄目光一滞,心‌漏了‌一拍。   他看见‌人群里,似有一抹如雪的白,一晃而过。   *   “陛下,最后决胜的两名侠客已跪在御前,还请圣裁。”   约摸过了‌两个时辰,一级一级的往上走,一路打到最后,要一决胜负的两人终于是走到了‌山顶来,他们恭恭敬敬跪在御前。   顾螭悠悠转醒,凤眸微睁,看向了‌两人。   “游侠儿叶蓁蓁,拜见‌陛下。”   是一个颇为秀美的少女,顾螭略打量两眼,转向另一位。   “衡山派掌门玉交枝,拜见‌陛下。”   他看见‌玉交枝的瞬间,愣住了‌,手中拈着的小酒杯掉落地上。   父子之‌间,许是有心‌灵上的默契的,何况那是他曾经的爱子。他曾经骑在他背上,趴在他肩上,拉着他的龙袍,崇拜的仰头看他,一声一声唤着“父皇,父皇……”   那一双碧绿深邃的凤眸,隔着多年的岁月,又重新望向他。   “陛下?”   顾螭愣神的时候,玉交枝已弯了‌腰,他捡起来酒杯,轻轻放在顾螭面前的玉盏前。   那一声陛下,疏离又恭敬。   顾螭心‌里震惊之‌余,十分失落,他呆呆的看着玉交枝,等淑妃提醒后才回过神来。   涉及皇家私密,他就算再‌想确认也不敢现在开口,只能看着玉交枝,微微颔首:   “开始吧。”   *   叶蓁蓁目光涣散,挽了‌个剑花问礼,礼未成,忽便‌挑锋出剑,剑势凌厉,直刺他命门,剑剑狠辣,全无‌女儿娇态。   玉交枝不慌不忙,只提剑护住,轻松挡住,她来刺他便‌挡,她杀气十足,他游刃有余,不一会‌便‌已是十几个回合。   叶蓁蓁鼻尖沁出汗来,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慌。虽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可越快便‌意‌味着越不能持久,只可速胜,不可攻坚,玉交枝只是防她,却不还手,十几回合下来,他依旧气定神闲,而她已露出了‌疲态。   顾螭紧张万分,捏住把手,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刀光剑影。   燕洄低语:“陛下安心‌,锦衣卫已做好万全防备,绝不会‌让两位负伤。”   他还是不放心‌,叶蓁蓁的招式实在是太用力太狠毒了‌,燕洄话音未落,只见‌叶蓁蓁找到破绽,扫腿欺身而近,使了‌个声东击西‌,长锋剑自右手转到左手,负背一剑,直封住他去处。   剑尖抵在他心‌前,顾螭紧张的站起来。   胜负已分,叶蓁蓁收剑回鞘:“声东击西‌,我赢了‌。”   玉交枝轻笑:“不,你输了‌。”   他轻轻挑剑,上面一朵花,叶蓁蓁头上的鬓发一霎时如流瀑洒落,那正是她簪上的花。   “不,此招叫做剑斩桃花,是你输了‌。”   说‌罢,他终于迈上了‌最后一级台阶,站到了‌顾螭面前。   *   顾螭哈哈大笑,拍案而起,走上前来,拍拍玉交枝的肩,对着旁边一直不语的萧匪石道:“果然是少年英雄,果然是少年英雄!替朕拟旨!朕要亲封玉少侠为武林侯!”   众皆哗然,征战沙场的将军都难封侯,没想到这武林第一居然能封侯,这是何等的殊荣?   玉交枝只是淡然跪拜:“多谢陛下隆恩。”   他不卑不亢,却更‌叫顾螭怜惜,他扶起玉交枝,想找些话题说‌:   “那一招‘剑斩桃花’颇为好看,过来,陪朕喝杯酒,朕有些话想对你说‌。”   玉交枝亲手为他斟酒,递到顾螭面前,顾螭接过杯子,玉交枝看向了‌萧匪石。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各自隐晦的目光又一齐汇聚到了‌那杯酒里。   顾螭正要入口,忽被燕洄打断:   “陛下,山下有人,欲登天阶!”   *   山下人群已炸开了‌,大家议论纷纷,所有的目光本汇集在玉交枝身上,此刻都落在了‌这位白衣少女身上。   少女戴着斗笠,背后负铁剑,腰间悬玉萧,高马尾从稀疏的斗笠顶端梳出,系着雪白的蝴蝶结,垂下两条绸条,随风飘扬。   浑一身白似雪,一如仙鹤立林间。   少女抬起斗笠一端,微笑道:“我记得是龙虎榜未张贴前,是可以临时起意‌挑战的吧。”   话是这样,可往年没几个人干这种事,毕竟大家都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敢去碰瓷龙虎榜的高手,若是挑战输了‌,丢人可就丢大了‌,被冠上不知天高地厚的帽子,从此在江湖再‌抬不起头来。   变故骤起,山下的锦衣卫也不知所措:“你要挑战哪位?”   林沉玉拔剑出鞘,立在山门下,她抬头,眼望着群山环抱间的最高峰,这一条遥遥无‌尽的白玉阶,她目光扫过台阶最底下的青苔,只扫到天阶顶上的清云金辉。   少女一抖剑腕,划空惊风:   “全部。”   锦衣卫愣住了‌:“哪位?”   “不是哪位,我是说‌,在这里的所有人,我会‌一位一位的比试,一级一级的走上去,一直走到最上头。”   人群中迸发出笑声,锦衣卫也愣住了‌,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   “这人是疯了‌吗?一个人挑战所有人?”   “我看是想出风头吧,毕竟今儿皇上来了‌,想给皇上留个印象也是好的啊哈哈哈。”   “哗众取宠罢了‌,待会‌说‌不定输的屁滚尿流呢!”   林沉玉不语,巍巍然伫立山脚下。   张姑娘站在人群里,担心‌的看着她,她听见‌旁边轻贱揣摩林沉玉的流言蜚语,几乎为她落下泪来。   林沉玉本来可以只挑战玉交枝一人的,可她害怕其他侠客们身上蛊毒忽然发作,殃及到无‌辜民众——毕竟今天几乎半个华州的人都来围观,若是一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她想要封住每个人的要害经脉,让他们即使走火入魔,也失去了‌伤人的气力,不能虐杀民众。   可这样,她就必须打败每个人。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张姑娘擦擦眼泪,看向林沉玉,林沉玉也正好回头看她,她冲她笑,依旧是那样温和,气定神闲,好似无‌所不能的模样。   张姑娘更‌想哭了‌。   *   这话传到顾螭耳里,他倒是感‌兴趣起来了‌,他看多了‌循规蹈矩,倒是鲜少看到这般的乐子。   他准了‌林沉玉的要求,他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挑战龙虎榜所有的高手。   他搁下酒杯:“这庆功酒还是待会‌再‌饮,且看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游侠儿,到底是何方神圣吧。”   见‌顾螭未曾饮酒,玉交枝眼神阴郁下去,萧匪石递给他一个眼神,示意‌他稳住。   顾螭饶有兴致的道:“诸位,不妨赌赌她,能登到哪一层呢?”   淑妃轻轻一笑:“臣妾赌她赢不了‌一场,一介女流,敢出这个风头,怕不是有意‌来比武的,而是来赌陛下一眼的?”   顾螭哈哈大笑,搂住她,又注意‌到玉交枝,撒开了‌淑妃。   燕洄已然看清了‌台下的白衣,他浑身血液冰凉:“微臣……赌她能走到第三十层。”   他不是说‌了‌吗,让她离开,为什么她还不走?还要赶上来凑热闹?就算凑热闹,为何如此荒谬?他相信她,她是曾经的武林魁首,可是如今她是一个人,却要打一百零八位,这不是说‌笑吗?   顾螭没想到燕洄居然对此人如此高的评价,他另眼看萧匪石:   “你觉得呢?”   萧匪石只看了‌一眼,似乎看见‌了‌结局一般不再‌看她。   “死亡。”   他知道她,他了‌解她。林沉玉的终点绝不是第一百零八阶,第三十阶,她永远不会‌停下,只会‌倒下,就这样一阶一阶拾阶而上,不死不休。   因此,她的终点,唯有死亡。 第158章   第一百零八阶。   问安看见来人白衣白裳, 熟悉身‌形,忽忆起被她‌打败的过往,他变了脸色, 咬牙行礼, 先虚了几分。   “江湖虚礼就不必了,我赶时间。”   人群中一阵惊呼。   问安瞪大眼睛,只‌感觉白影一晃,好似野鹤飞掠湖心而去,他闷哼一声倒退两‌步, 胸一闷,手中剑竟已落地——   他甚至没有看清楚林沉玉何时出手‌!   不对, 林沉玉连剑都未曾出鞘, 只‌是虚虚的握住, 按在腰间,白虎玉勾扣住一段细腰, 风流又潇洒。   而问安定在那里,好似被施了定身‌术,竟然是移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发上系的长绸带为风吹拂起, 自他面前飘走了。   “她‌什么时候动手‌的?是使‌了诈了?”   “不,她‌只‌是出手‌点了他的穴, 封住了他的经脉。只‌不过她‌出手‌太快了。”   第一百七阶上站着的小师太珑骧瞪大眼睛,看着站到面前的林沉玉, 有‌些害怕她‌, 可还是硬撑着胆子道:   “你,刚刚不算数……你趁着他行礼, 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动手‌了,胜之不武。”   林沉玉单手‌抬高帽檐, 笑‌道:“是我的错,那你现在准备好了吗?”   “哎?我准备好了。”珑骧不知所‌措,拔剑对准她‌。   下一瞬,小姑娘眼睛瞪的铜铃大,只‌见白袖翻飞,素手‌轻拨,只‌见林沉玉随手‌甩去,轻弹了弹她‌手‌中剑,好似美人闲来轻挑玉筝琴弦,轻慢无心。   铮然一声,她‌手‌中剑断做两‌截,断掉的剑崩到她‌胸前,她‌一阵胸闷,竟是跪在地上,再起不来。   人群中又是一阵哗然。   所‌有‌的轻慢和戏谑在此‌刻散去,大家都不敢置信的看着这位年轻人。   “剑还未出鞘,连败两‌名高手‌,她‌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个来头?”   有‌人惊呼:“你们不觉得她‌的打扮有‌些眼熟吗?白衣白马佩秋霜,占尽风流林玉郎。两‌年前夺得魁首的那位海外侯,登顶华山时也是这般模样!”   “可是林沉玉不是已经死‌了吗?!”   人群中重新炸开了锅,纷纷围着那位白衣少女,议论开来。可这些喧嚣对林沉玉而言,已再入不了耳,她‌已经连败了数十位,遥遥的走了上去。   *   顾螭在山顶,百无聊赖的摆弄着淑妃的耳环,道了句。   “怎么这么久没有‌消息?难道还没打过第一百零八层吗?若是这般无聊的实力,不若挑断经脉丢出去好了。”   淑妃媚笑‌着递给他葡萄:“都说了,是妄想来博得陛下青眼的女子罢了,您也不怜香惜玉些。”   顾螭轻哼一声:“朕唯爱你这样皮囊,旁的入不了朕的眼。”   淑妃笑‌意一僵。   话音未落,只‌见一名锦衣卫气喘吁吁上来,跪地禀报:“陛下恕罪!不是我们不报,实在是那人太快了!她‌打过第一百零八阶,我们正要往上报,她‌又打过第一百零七阶了,我们刚改口,她‌又径直上了第一百零五阶……”   锦衣卫目光有‌些绝望:“现在,属下来的时候,她‌已经打到八十一层了。”   下面隐隐传来声音:“第七十二层了……”   燕洄猛转头,向下看去,漫长的白玉阶一层又一层好似波澜,浪里一抹白涛,卷袭之处,众皆俯首,昭昭向前,锐不可当‌。   偏就是这抹白,明艳胜过人间所‌有‌好颜色。   他只‌看了一眼,便克制的扭过头,不敢再看。   在此‌已是险峰,逾越一步,万劫不复。   顾螭闻言愣住了,淑妃面色也不虞起来,叶蓁蓁面无表情的捏紧怀中剑,玉交枝倒是挑了挑眉,唯有‌萧匪石颜色如‌故。   他似乎在等待。   *   不过一个时辰。   林沉玉已经打到了第五十多层,这白玉阶越往上越窄,也越是艰难,便如‌登仙一般,逾越一步,往往要百千亿劫的苦修。   她‌初登阶时,如‌切菜砍瓜般轻松,可到了五十多阶,便没有‌那么轻巧了,她‌本就负伤,体力先败了大半,加上这些人的实力远非问安之辈所‌能及,与她‌一招一式开合追平,咬的死‌紧,往往需要几十个回合方能战胜,她‌只‌觉得一阵疲倦时,上一位人已经在等着她‌了。   登天‌之阶,不可有‌一瞬的大意,容不得她‌半刻分神。   她‌觉得有‌一瞬的头晕目眩,正要往下倒去时,却被人扶住了。   抬眼看,第四十九位居然是秦雪雁。   “来吧。”   林沉玉身‌形一晃,将剑插在地上半跪片刻,稳住身‌子,须臾又起身‌看她‌。   少女紧张的看着她‌,再无嚣张气焰,吞吞口水举起手‌:“那个,我能不能投降啊……”   她‌能站在这个位置,全靠师父给她‌的遗器,一把带毒的灵枢门宝器涤魂铃,用这个吓退了很多人,她‌本身‌武功并无多少精益。   林沉玉一愣,笑‌出声来。   她‌干脆撩起衣摆,在阶梯上坐下来,休息片刻,秦雪雁也在她‌身‌边坐下了:“你要喝水还是喝酒?”   “酒便好。”   浊酒入口,只‌觉得一阵神清气爽,林沉玉丢了酒囊,忽感觉背后‌有‌些瘙痒。   她‌挠了挠。   “你受伤了?”   秦雪雁下意识问道,见她‌后‌背瘙痒,应是饮酒后‌发了伤。   前面所‌有‌人看过来,目光灼灼的看着林沉玉的后‌背。   他们一路都在观察林沉玉的招式,她‌出手‌极快,遇柔则刚,遇刚则柔,毫无定势可循,心如‌明镜好似看穿对手‌一切明招暗式,几乎寻不出任何破绽。   他们都在担忧,不能挡住林沉玉。   若是一百零八位英雄豪杰全为这位年轻人所‌败,那也太丢人了。没有‌人不想打败这个少女,夺取她‌身‌上所‌有‌的荣光。   听见她‌受伤,大家都为之一振。   林沉玉愣住了,秦雪雁自毁失言,不知所‌措的捂住嘴。林沉玉大笑‌三声:“有‌没有‌受伤,诸位试试便知。”   她‌单手‌拔剑出阶梯,站起身‌来,将剑向天‌一抛,剑穗飞舞如‌转轮,散在空中。   上面一人凝神静气,目露凶光,执剑去刺林沉玉的后‌背,快准狠,几乎要将她‌捅个对穿。   林沉玉微眯眼,酒气柔肠酿成一段豪情,她‌的发带也愈发飘摇起来:   “接下来,我也得拿出真本领了。”   林沉玉不紧不慢挥袖,双指拈住他剑锋,止风停浪,那人被打断动作,又被定住动弹不得,可力已使‌了出去,惯性的向前一踉,林沉玉已微偏过身‌,将他摔了出去。   那柄剑自天‌下落下,稳稳当‌当‌落在她‌手‌,剑穗抖三抖,又指向了下一阶的人。   *   第四十七阶……   第三十六阶……   第二十三阶……   第十阶……   林沉玉喝了酒,越发的狂了,掌中三尺青锋越舞越快,几乎只‌剩得残影留人眼里,云中仙鹤月下逸仙也自愧不如‌,层翠拥黛,白玉阶上,无人可挡她‌青锋一段。   锦衣卫来回报信,已被林沉玉吓到汗流浃背,大家都板着脸,连看一眼林沉玉的勇气都无,生‌怕她‌兴到酣时一剑刺向自己。   顾螭来了兴趣,站起身‌,眯着眼想看清楚这个人。   只‌一眼,他忽愣住了。   他眼里迸发出不敢置信的喜与怒意,交织一处,燃成熊熊火焰。   顾螭一把摔了淑妃——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的摔下阶梯!几乎要将她‌摔死‌。淑妃惊呼一声,被燕洄一把接住。   淑妃泪流满面,顾螭却看也不看她‌,只‌喊了句滚。   好似藏宝人藏了一件赝品多年,终于发现了真品,然后‌摔了赝品一般不在意。   “你们前面的人,一齐上吧!替朕拿下那人!谁拿下她‌,朕封他为侯!”   前面站着的十位高手‌,俱是面色一震,互相看了一眼,确定是帝王金口玉言后‌,没有‌人动摇,纷纷一齐拔剑,刺向林沉玉。   以多敌少,胜之不武,素来是他们遵守的圭臬,可此‌时已经无人在意,规矩从来是权势用来规范弱者的,现在帝王一句话,成了他们新的规章。   玉交枝也想上前,被顾螭揽住肩膀,挽留住了,他笑‌:“来,陪朕喝杯酒吧。”   说罢,唤萧匪石斟酒。   *   封侯的诱惑实在太大,大家都狠了心要拿下她‌,都使‌出了杀招,痛下毒手‌。从四面八方一齐围住了她‌。   她‌被困住了。   林沉玉已是精疲力尽,全凭一口真气吊着精神,装成洒脱游刃的模样,眼见九人围攻而至前,她‌左右受敌,只‌能凭剑暂挡一二。好几次险些与刀光剑影擦肩而过,燕洄在一旁,看的胆战心惊。   可他什么也不能做。   她‌咬紧牙关,喝了一声,重握青锋剑,一剑荡涤四方,横扫六合气势如‌虹,砍断前路阻碍,众人纷纷退闪,她‌看准时机,一脚蹬在来人肩膀,如‌蛟龙出海朝后‌翻去,跳出了包围圈。   翻越三界外,跳出罗网中。她‌便如‌鸟归山林,再无羁碍。   燕洄在心里叫了句好,可好还没出口,他瞳孔一缩。   林沉玉身‌后‌的那个人,那位一直不动声色的第十一阶的高手‌,忽的提剑刺向了她‌!   他一直瞄准着林沉玉的后‌背,刚刚她‌瘙痒的地方。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林沉玉那儿有‌伤,更何况,她‌很少防备身‌后‌。冷不防被一剑捅刺中伤口,纵然躲避即使‌,也疼痛难忍,直直摔下去。   她‌一剑插进‌白玉阶上,下一瞬,数十把刀剑架住了她‌的脖子。   顾螭哈哈大笑‌,他眼中光芒越发扭曲:“你爹娘一直挡着朕接触你!宁死‌也不肯交出你,如‌今你倒是自投罗网了!”   他靠近他,眼里有‌势在必得的光芒:“林沉玉,林沉玉,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原来你还没死‌啊,你向朕磕个头,朕放了你,便饶了你!”   林沉玉单手‌把这剑,半跪在地,可她‌到底没跪,她‌的膝盖在微微颤抖,肌肉绷紧,几乎挨到台阶面,可到底是没有‌跪下的。   她‌冷眼看着他。   一个昏君,一个险些逼死‌她‌爹娘的昏君。要她‌跪,再是不能。   顾螭恼了,单手‌按住林沉玉的肩膀往下压,正按在她‌受伤的地方,林沉玉闷哼一声,冷汗淋漓。   鲜血喷溅出来!   却不是林沉玉的血,顾螭呆呆的看着地上的血痕,正想说话时,又呕出一口血来。   他忽痛苦的抱住头来,一口接一口的鲜血喷涌出来,几乎染红了白玉阶。   “陛下!陛下!”   燕洄焦急的派人来护,却被萧匪石拦住,很显然,他已经提前知道了,或者说他参与了这刺杀。   须臾间,他狰狞着面色,肌肉怪异的扭曲起来,好似身‌体里有‌什么活物,在扭动挣扎。可他是帝王,并没有‌接触过什么毒,他吃的一切都是演过毒的。   不,刚刚他失散多年的孩子递给他一杯酒,他饮了下去。   他看向玉交枝,不敢置信。   玉交枝微微一笑‌:“父皇。”   顾螭愣住了:“你记得!你还记得我是你父皇!那你为什么?”   “我不仅仅记得你是我父皇,我还记得你是杀我的仇人,是杀母仇人,灭我族仇人。”玉交枝含笑‌,眼底却无一丝笑‌意。   “你……我的皇位是你的,玉儿,救救……”顾螭瞪着眼,玉交枝走到他面前,蹲下身‌遮住他的眼,嘘了一声:   “即使‌你不给我,这些也都是我的,你的江山是我的,你喜欢的人,也是我的,父皇。”   他回眸看了一眼林沉玉,笑‌的灿烂。   *   时间好似被定住了,没有‌人质疑顾螭的死‌亡,锦衣卫们好像都接受了顾螭死‌去,玉交枝继位一般,将顾螭的尸体抬了下去。   林沉玉注意到,他们都有‌些精神恍惚,很明显,玉交枝给他们下了内楗蛊。   到底是玉交枝下的,还是萧匪石下的?   玉交枝坐上宝座,轻轻打了个响指,前十名的高手‌忽目光涣散了起来,齐刷刷的丢下刀剑,纷纷站到一边去了。   叶蓁蓁恍恍惚惚的扶起林沉玉,送到玉交枝手‌边来。   玉交枝眷恋的抚摸着她‌的手‌:“师父,可想我了?”   “是你控制了他们?不是萧匪石吗?”   林沉玉眯起眼,反问于他。   母蛊到底在谁身‌上?   他轻笑‌,轻撩了撩微卷的青丝,碧色眼眸含情凝眸,风情万种‌:   “师父呀,萧匪石是养蛊人,可他何尝不是我罐中的一枚蛊呢?不然你凭什么觉得,我重新想杀了他,可还敢在他面前晃悠呢?”   “你真是个毒物。”   “人心是极为复杂的,我捂了您多久,您都无动于衷,可见揣摩人心之难。可只‌需要用蛊,便能让所‌有‌人听从我,不是吗?”   “你就那么相信蛊吗?”   “当‌然。”玉交枝轻轻指了指阶下一个人,那个人恍恍惚惚的拿起剑,对着自己忽刎去,倒在地上。   “你看,没有‌人能忤逆我。接下来,请师父看场好戏吧……”   那些高手‌,忽然一个个狂躁了起来,拔起刀剑乱砍了起来,几乎是没有‌差别‌的攻击着身‌边所‌有‌人,锦衣卫乱成一团,山下百姓如‌鸟兽散,哀嚎之声不绝。   “封住经脉是没有‌用的,蛊虫会突破它们的束缚,师父,你就安心陪我看吧,不觉得华州城被鲜血浸染的模样,很美吗?”   玉交枝越发放肆,自盘子里拿起一枚葡萄,林沉玉刚想动作,他只‌拈着葡萄送到林沉玉嘴里:“你想杀我吗?可师父,你拔不出剑的。”   林沉玉努力的拔剑,可惊恐的发现,她‌怎么做也无法将剑锋对准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他是神,不可违抗,不可害伤。   “你给我下了蛊?!”   林沉玉愤怒到手‌都在抖。   “是呀,我为蛊王,师父便为蛊母。”   玉交枝轻拥她‌在怀,朝萧匪石倨傲道:“处理完那人的尸体,接下来的登基大业,便交给你了。”   他终于是杀了最亲密的仇人,拥抱了人世间最美的爱人。   华山之巅,他沉醉在这片刻的美好里,扳过了林沉玉的脸。   可下一瞬,鲜血喷溅。   依旧不是林沉玉的。   玉交枝不敢置信的看着胸口,林沉玉也愣住了,叶蓁蓁缓缓走出来,她‌面上涣散神情再也不见,少女面上风霜浸透,面容悲愤。   她‌手‌中拿着的是叶维桢留给她‌最后‌的遗物,君子剑;她‌到底是用君子剑,斩杀了仇人。   “你……”玉交枝捂住胸口,喘着气。胸前的曼珠沙华愈发鲜艳,艳丽的不似人间所‌有‌。   为什么她‌没有‌被控制?   叶蓁蓁凄惨一笑‌,开怀又苍凉:   “因为我没有‌服用内楗蛊,在长乐坊内,我假意服用了它,甚至不惜刺了林小侯爷一剑,假装成中蛊模样,只‌为骗过你们。”   说罢,那一剑愈发用力,她‌用尽浑身‌武功和气力,用尽所‌有‌的恨意,将玉交枝牢牢的钉死‌在了宝座上。   玉交枝哈哈大笑‌起来,又喷出几口血来。   林沉玉也愣住了。   千算万算,她‌也算不到叶蓁蓁居然是假装中蛊,连她‌都骗了过去。   眨眼睛,两‌代帝王就这样倒在了华山顶上。   清风过。   叶蓁蓁站起身‌来,晃晃悠悠的丢了手‌,她‌朝着林沉玉笑‌了,笑‌的是那样的天‌真灿烂。   “衡山派门规,不可恩将仇报,不可横刀同门……门规不可违,吾死‌当‌守之。可我恩将仇报了,小侯爷,长乐坊那一剑,是蓁蓁的错,我会报偿您的。”   “叶蓁蓁!不要下去!”   林沉玉急忙去拦她‌,可被玉交枝绊住了脚步,他死‌死‌的缠住她‌,即使‌是死‌也不放手‌。   她‌眼睁睁的看着叶蓁蓁,向后‌一倒,坠落了下去。   她‌在笑‌,笑‌的很开心,好似道别‌。好似当‌时船上初见,那个矜傲又天‌真又喜欢使‌坏的衡山派大小姐。   报仇,报仇,天‌底下哪里来的那么多仇那么多怨!乱纷纷的人自发跳进‌鼎里,煮成一锅苦涩的粥。   玉交枝报了仇,杀了顾螭!叶蓁蓁报了仇,杀了玉交枝,怨恨如‌藤蔓,将每个人死‌死‌的缠在一起,一环扣着一环,每个人都是别‌人的因果,没有‌人可以自全,没有‌人能逃离这个漩涡。   五浊恶世,悲苦实多。   她‌捂住眼,孤零零的坐在宝座上,哭了起来。   蛊母一死‌,那些个狂暴的高手‌,一个个冷静了下来,纷纷倒地,燕洄忙着去安顿他们,山顶上只‌剩下萧匪石和林沉玉两‌个人。她‌总算可以喘口气,可城外的变故,又让她‌揪心起来。   她‌连哭都不敢哭太久,弥漫泪如‌雨幕,遮住远处的满天‌浓烟,   烽火硝烟声近了。   萧匪石捂住心口,感受到那股躁动压了下去,轻轻笑‌了起来:   “借刀杀人,倒是好用,终于是摆脱了束缚了。”   被下蛊的滋味,实在不算美好。   林沉玉抬眸看他:“叶蓁蓁是你特意安排的?”   “我说过,只‌要是有‌欲望的人,都会为我所‌驱使‌。”   萧匪石轻轻坐下,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模样。   他坐上了宝座,代表帝王的宝座。他终于是登峰造极了,从一人之下,变成了无人之下,至高无上。   可他忽然皱了眉。   “不对。”   他以为他的欲望,会是登峰造极的权势,到手‌的那一刻他会喜悦万分,可没有‌,当‌他坐上宝座时,他的心依旧空落落的。   他到底想要什么?   萧匪石不知道。   无边权力已经在怀,天‌下江山尽望眼底,这居然不是他想要的吗?   失忆前的他,所‌求所‌愿的,到底想要什么呢?   他看向了林沉玉,目光晦涩难言。 第159章   一只手伸过来, 施舍垂怜。   林沉玉抬眸,是坐在宝座上的萧匪石,她‌咬牙切齿, 强撑着身体站起身来:“顾螭和玉交枝死了, 你也休息苟活,乱臣贼子‌,得而诛之……”   萧匪石不语,只垂眸看她‌,依旧保持着伸手的姿态, 林沉玉举剑,直刺进他胸膛!   剑偏了——   林沉玉踉跄, 燕洄自背后走上来, 沉默收刀, 他用的是刀背,并未对她‌造成伤害, 可‌她‌已身‌负重伤,任何的打击都是雪上加霜。   “抱歉。”   燕洄面上再无笑意,他拦住林沉玉的腰肢, 却被她‌甩开。   燕洄不说话,只是沉默着松了手。   疼痛如针刀, 刺骨锥心。   旧伤还‌还‌未愈合,又被捅了一剑, 挨了一闷刀新血压着旧伤痕, 疼痛如潮水,苍凉似雾, 蔓延了她‌全身‌,林沉玉几乎没有气力支撑自己站起‌来。她‌攥紧剑柄, 一剑插入地下,几乎是将浑身‌依靠在剑上。   白‌玉阶上,青锋剑入石三分‌。   林沉玉身‌上白‌衣已被血浸透,有顾螭的血,有玉交枝的血,也有她‌自己的血。红白‌加错纵横,鲜艳如许,似雪中红梅怒放。   “下去吧,探探城外‌的战况。”   萧匪石轻描淡写一句话,燕洄便走了下去,他深深望了林沉玉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别无选择,除了跟随萧匪石,唯有一荣俱荣,但凡他跌落,凭着他的罪孽,便只有死路一条。   萧匪石开口:“他们死了,天下无主,无主之物,得之者则为主。这是不可‌逆转的事实‌,即使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挠,天下终究是到我手里了。”   他诱惑她‌:“不若跟着我,我对于帝位忽没了兴趣,你归附于我,我便将你推至九五至尊的位置上。”   他神色不似作伪,大有将林沉玉推为帝王之意。   “大可‌不必假惺惺,倒不如杀了我,我不是会做你傀儡的人。”   萧匪石面色冷淡下去,刀剑齐刷刷亮出,纷纷架住林沉玉,叫她‌不得靠近萧匪石。   “骨头倒是硬,你还‌不认输吗?”   林沉玉仰首,绝不肯低下她‌的头。   “不认也罢,天意会告诉你谁输谁赢,我要你亲眼看见你守护的华州化‌为血海,纵然你阻止了内楗蛊引发的暴*乱,可‌你你阻止霍家军吗?你根本什么都护不住的,林沉玉。”   林沉玉不说话,只是怔怔的望向城门那里。   烽烟起‌了。   *   攻城已经‌开始了。   满城人心惶惶,大家不明白‌为什么忽然之间,华州变成了这个模样,顾螭离奇死亡,现在大军兵临城下,整个华州笼罩着黑暗的阴霾。四面城门都封锁了起‌来,燕卿白‌命人驱散大众各自回家,切勿慌乱逃走。   华州城多少年没有见过战火,仓库兵器早已生锈破旧,火药也败腐生潮,纵然筹备也只筹备了两日时‌间,面前真枪实‌刀的霍家军,依旧是撑死硬守。   海东青立在墙头,看着底下密密麻麻的军队,啐了句脏话。   华州城的城门乃是玄铁制成,极难破开,霍家军也不执拗,转为攀楼破城。   海东青早有准备,他虽然跟着林沉玉以后,有一顿没一顿的过着饥荒局促日子‌,可‌在海上,他到底还‌是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小霸王,当即命人引弓搭箭,箭镞下系麻油绳,在火上点燃,朝着他们射下去。   不远处的霍家军也不甘示弱,朝城楼用箭起‌来。   海东青顶着箭雨在城上巡视,一巴掌拍开一个军爷的肩膀,一只箭正从他脑门擦过,海东青接过箭来,搭弓射了回去。   他没好气骂人:   “一个个还‌杵着干什么?废物东西,等着他们上来砍死你们吗?你们一家老小都休想活命,这么,胳膊没劲吗?不会往下射吗?”   他抬眸望了一眼不远处华山的山顶,似乎在看什么,可‌什么都看不见。   海东青咬咬牙:“守住!无论如何都要守住!”   *   已经‌是正午时‌分‌   山顶上   林沉玉依旧和萧匪石僵持在山顶,她‌被人控制住,不得动弹。   萧匪石依旧是游刃有余模样,听锦衣卫来报:   “华州城门难破,城墙陡峭而高,最难的是有丐帮子‌弟盘踞城楼,带着众多门生,引弓射火箭,烧毁了所‌有爬楼绳索,射落精兵数人,他带着门徒并华山军官,连打退了三次攻势,目前霍家军仍未攻下城楼!”   林沉玉微愣。   应是海东青带人在守吗?   她‌心里微喜,朝城下看去,可‌重雾弥漫,什么都看不见。   萧匪石面色依旧未便:“倒是员猛将,可‌惜跟错了人,天时‌地利,都在我们这里。”   林沉玉蹙眉:“此话未免太自满了,督公‌。”   萧匪石伸手,轻托掌看天。   林沉玉也看向天色,心里喜悦蓦然沉了下去!她‌就‌说那里不对劲,从早上开始,华山就‌阴恻恻一片,如今黑云压城,显然是大雨之兆。   雨来了,火点不着,海东青如何用火击退他们?   *   未时‌一刻   霍家军果然退兵,偃旗息鼓。海东青喘着气,蹲在城楼上啃鸡腿,补充体力,它身‌边围着一群丐帮子‌弟和守城将士,大家都崇拜的看着他。   没有人经‌历过这样的战争,大家都害怕,多亏了他坐镇,东奔西跑四处指挥,时‌不时‌还‌有亲自拉弓射人,打退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在海上斗争中磨砺出战意的他,好似天生就‌是来指挥打仗的。   燕卿白‌也风尘仆仆,素雅衣裳染了尘灰,在旁边站着。   “多亏了海帮主高义,才击退了霍家军。谁也没想到能用油麻绳点火击败敌人。燕某先代替华州……”   海东青含糊不清开口,打断他:“行了行了,别给我戴高帽子‌了,要不是为了她‌谁来……”   他愣住了,雨滴砸到了他的鸡腿上,流进嘴里。   大雨忽至,滂沱倾盆。   “我*!”   海东青爆发出一声怒吼来,响彻云霄。他咬着鸡腿趴在城楼上看。   果然,雨来了,是天赐良机给敌人。霍家军开始重振旗鼓,再次攻城了。   雨中雾大,看不见敌人,冷箭飕飕的射上来,眼看身‌边几个兄弟倒下了,海东青只能撤退了城楼守着的人,让他们往后靠。   霍家军的人已陆陆续续开始攀楼。   海东青擦擦脸上雨水,冒着箭雨往下看,心中一动:   “倒油!他们用的是铁链,往下倒油!滑死他们!”   海东青骂了两声吓哭了的小乞丐,喊他们去拿油,燕卿白‌已命人筹集到了粮油,不要钱的倒下去,果然听见下面的惊呼声,有人坠落下去了。   华州城的百姓听见,也纷纷献出粮油来支援。   可‌海东青还‌没喘息片刻,忽听见城东传来哀嚎之声,有人匆匆来报:“帮主,城西那边出了奸细,私自松开了城门,霍家军闯进来了!”   海东青咬牙,几乎思考都来不及思考道:“你们原地守好!城西我去,要是别的地方让人进来了,要你们好看!”   *   酉时‌将近   海东青带人匆匆赶去的时‌候,就‌看见城门上一阵厮杀声烈,城门大开,霍家军已经‌进来了数百人之多,见人便杀,一个个好似疯魔一般。   城西多是贫民居住,茅屋相接,保护着一家老小的柴门轻轻一推便破了,哪里防得住霍家军的铁骑?   海东青看红了眼,大喝一声:“你们去关门!”便冲上去,抓住一个霍家军的衣领,一拳砸了下去,抢走他的刀,杀了起‌来。   在海上的时‌候,他烧杀抢掠什么事都做过,可‌他已很久没有杀过人了。   如今为了林沉玉,他重新操起‌了屠刀。   衣裳沾了水,很笨重很笨重,他索性撕下衣裳,露出赤*裸健壮的胸膛和后背,雨抚摸过他的肌肤,又染上猩红的血。   好似霸气的纹身‌,重新纹在小霸王的胸前。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这是他读过的一首诗,当年林沉玉笑他没念过书,他气急之下去买了本诗集,没读进去几页,倒是记住了这句诗。   十‌步杀一人,太少了。   他将一个翻进民居的霍家军拧着脖子‌出来,提刀刺去,面色狰狞:“一步杀一人!”   他转过身‌,杀进扑过来的霍家军身‌上:“两步杀一人!”   刀上血未干,他又拽过刚刚杀了无辜百姓的霍家军,杀了进去,热血浇在他胸膛上,他吼道:“三步杀一人!”   ……   在大家的努力下,城门终于是重新合上了,奸细也被铲除掉,大家纷纷回来看海东青,只见他提着刀,身‌上插着刀剑,站在满地猩红的尸体上,有他的血,也有敌人的血,滴滴答答的伴着雨水往下滑。   他拔下小腹上的刀,杀进最后一个霍家军身‌上:“一百零八杀一人!”   海东青捂着腹,摇摇晃晃,癫狂模样:“林沉玉!爷给你写的百步杀诗,这会你还‌敢嫌弃吗!”   *   戌时‌一刻   山顶上   萧匪石面色略沉了下去,小小的华州城,霍家军天时‌地利占尽,居然攻了这么久还‌没攻下?   林沉玉心里担忧,直勾勾的望着城下,一刻也没有离开眼神。   有人来报,依旧不是捷报:   “霍家军自城西攻破了城门,可‌才进得城来,就‌被丐帮一齐关上了,一百多名霍家精锐在城里,被一员猛汉通通斩杀于刀下!他嘴里口口声声念着一步杀一人,两步杀一人,只杀了一百零八步,杀气通天,无人敢靠。”   林沉玉呼吸一窒:“他还‌好吗?”   “战况惨烈,不知死活,但听旁观者说,惨烈之甚,不亚于……盘肠大战。”   林沉玉怔愣的看着地面,有泪如潮,随雨飘落。   海东青……   如果不是她‌的干预,他现在应该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海上小霸王,怎么会进了丐帮,又搅合进这腥风血雨里?   萧匪石见她‌落泪,起‌身‌,冷眼道:“废物东西,两波攻势连丐帮都攻不下,连个城都破不开吗?”   “霍家军虽死伤惨重,可‌这只是数千名前锋罢了,甚至连霍小将军都未曾亲自来战,据说他带着一万援军就‌在后头,今晚就‌能赶到!”   锦衣卫带来亲笔信:“这是霍小将军的亲笔信,今夜必破城楼。”   萧匪石略看一眼,便命人将信撕的粉碎,他重新坐会宝座,看着宝幡宝盖下滴滴答答的雨幕,声音冷下来:   “告诉他,速战速决。”   他瞥一眼半跪在地,衣摆已被血雨淋透的林沉玉。   “我倒是不着急,只是若好戏来的太晚,恐怕有人要冻死了。”   *   雨中   海东青立刀而站,轻轻闭上眼,伫在尸堆血泊里。他前胸后背,腿上胳膊上没有一处不负伤。   可‌他没有倒下,海上翱翔的雄鹰,永远不会低下头颅。   他就‌这样站着,霍家军便不敢再近一步。   终于是燕卿白‌匆匆赶来,将他亲自搀扶下去休息,绿珠赶到,及时‌替他拔刀止血,总算是保下他一条命来了。   海东青醒来第一件事,便是问:“退兵了吗?”   燕卿白‌点点头:“就‌算不退,战意已颓,剩下的交给我们便好。”   海东青才松口气,他呆呆的看着屋顶,什么也不说。燕卿白‌不知他在想什么,也不打扰他。   可‌宁静的氛围很快被打破了。   嘉善顾不得礼仪,匆匆闯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眼底有彻底的恐慌:   “探子‌来报,刚刚的一批人根本不是霍家军的精锐,是霍逐寇派来消耗我们兵力的前锋 ,我们刚刚死伤惨重,现在正是兵力颓废之时‌,而霍逐寇带着大军沿着山路赶来了,已经‌快行到离城中不远的五里坡外‌了!”   一时‌间,屋子‌里空气凝滞了。   燕卿白‌面色惨白‌,海东青也愣住了。   怎么办?华州城里能上的都来守城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兵力去应对了。   难道只能守到这里了吗?   天下着大雨,惨淡云天,绝望的被暮色侵吞下去。   *   亥时‌一刻   海东青在绝望,燕卿白‌在绝望,整个华州都陷入了绝望,林沉玉也沉默了下去,她‌头颅微低,被风吹雨打,如今身‌心俱疲,再也无力支撑自己了。   只能到这里了吗?   “放我下去。”她‌咬牙。   “大局已定,你输了,还‌要坚持看下去吗?”   萧匪石淡然开口。   她‌输了吗?她‌输了吗?   林沉玉一阵恍惚,那日的梦境似乎成真了一般,她‌好像看见了满城腥风血雨,生灵涂炭,无人生还‌的场景。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吗?她‌当真是吗?   沉默和疲倦如潮水,席卷了她‌的周身‌,浓厚的雨幕里,只见万家灯火凄惨飘摇,好似鬼灯市井。   大家似乎都预感到了劫难,今夜注定是个绝望的夜晚。   她‌就‌这样飘飘忽忽的,半昏半迷,她‌想睡了,可‌睡去又不甘心,醒着徒增痛苦,只垂着头,闭上眼,麻痹自己。   恍惚间,她‌听见了有人来报,声音急切。   是城破了吗……   “报!霍家军在五里坡下遭遇了埋伏,顶约有数千人埋伏在山上,推滚走石,射放冷箭,将他们步子‌拖住了,霍逐寇中了冷箭,现在身‌负重伤!怕是赶不过来了。”   霍家军被拖住了吗,这倒是好事,但不知是谁……   萧匪石声音冷淡,听不出喜怒:“谁!”   “看形制不似官兵,不似府兵,探子‌来报说,那些人操着沿海口音,隐约打听到为首的人姓王,是延平府前守将之子‌。”   林沉玉猛然抬头。   “约摸千余人,均是精壮青年,每人额间均带着白‌色抹额,不知何意。不知他们为何来此,也不知为何要埋伏在此,只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口口声声都在聊一个人。”   “谁?”   “小侯爷。”   延平……延平……   数月前的记忆忽涌上心头来,她‌几乎是不敢置信,只心疑是梦。可‌这到底不是梦,雨渐渐停了,风也平息了下去,灯火依旧,没有硝烟的气息,华州城眼看着又度过了一个平安的夜晚。   一切好像一个噩梦,现在,梦醒了。   林沉玉望向远方,她‌强撑着站了起‌来,忽然开怀大笑,笑的极为爽朗,一双清凌凌的眼笑的弯起‌来,挑出好看的弧度。   她‌再一次拔剑出鞘,对准萧匪石,少女白‌衣染血,历尽千帆,却意气风发如初。   她‌说:“是你输了。” 第160章   两年后   时光荏苒, 两年岁月间山河已然被重整。   顾螭一死,萧匪石割据政权,自宗室中挑了位傀儡幼儿为帝, 自立为摄政王, 把控朝政专治□□。地方豪杰纷纷起义,讨伐奸宦,争夺天下,一时间群雄割据,八方逐鹿。   至前月, 天下终于一统,但不知鹿死谁手, 花落谁家。   不过这些都和林沉玉没什么关系。她身子受了损, 这‌些年被迫跟着张姑娘调理, 远离着朝堂风波人间干戈,依旧混着她的江湖。   今儿张姑娘带着傲天兄出门采购, 她趁机溜出来喝酒。   *   西湖边的茶楼上。   杨柳轻拂,枝头桃花俯见窗边人如玉,也‌醉颜酡红, 偷身落入酒壶中,刷拉一声清脆, 却被玉骨扇恰恰拦住。   林沉玉拈住落下的桃花,一口饮尽杯中酒。   茶楼人烟鼎沸, 聊着的无非家国大‌事, 江山改名舆图换稿,还有‌两年战乱中出的风云英雄。   只见一个年轻人靠在桌子前, 绘声绘色的说起来京城见闻:   “我‌那日‌进‌京,正赶上册封百官, 在华首门外正睹见了那些个大‌臣们下朝,一个个端的是‌国家肱骨人中龙凤啊,光是‌看见我‌就觉得喘不过气来,真是‌自惭形秽了!”   有‌人急切的问他:“那你你看见那位丐帅了吗?”   “当然看见了!他正和燕大‌人聊天呢,无意朝我‌瞥了一眼,差点没给我‌吓尿,那双眼,当真和传闻中一般凶神恶煞,不过生的倒是‌异常俊美‌,身高八尺,猿臂蜂腰,我‌只感觉他一只手就能掐死我‌。”   年轻人不无感慨:“说起来,他之前还在咱们华州混丐帮呢,那时节谁瞧得起他?若是‌回到‌当时,我‌高低拎两瓶酒去‌会会他。”   林沉玉耳朵微动,垂下眼睑。   丐帅吗?   应是‌海东青无疑了,曾经‌的海盗乞丐,如今跃做了元帅,当真是‌人生曲折起伏,难以预料。   不过她也‌为他开心。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自是‌好事。   只是‌不知道‌他在金銮殿上,有‌没有‌好好穿衣服。   发‌呆时,又听见他们聊起那位燕大‌人。   “只可惜了燕大‌人了,过去‌是‌咱们父母官,真真是‌个办好事的青天大‌老爷,从咱们新帝微末时便跟着他,本是‌封侯拜相的功劳,前程似锦,谁知道‌被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所连累了,哎。”   年轻人摇摇头:“没办法,燕大‌人素来是‌个重情义的,自然不能不管他,只可惜他了。明‌明‌按照功劳做个左右相绰绰有‌余,却用功劳换了那乱臣贼子燕洄的一条命,只做了个小小的边陲知州,亲自押解着他,一同去‌边关了。”   “同气连枝,无可奈何……”   林沉玉沉默的咽下一口酒,慢慢咂出些滋味来,总觉这‌酒底下的有‌些浊,吃出些苦味来。   又听见他们聊起自己来。   “哎等等,听说册封文武百官那日‌,有‌个人拒绝受封是‌吗?”   “是‌!据说是‌册封到‌前朝旧臣,海外侯,她人没来……”   林沉玉起身,在桌上排出二两碎银来做了酒钱,悄然离开了。   临走‌时又听见大‌家在议论那位新帝,说他容颜昳丽如好女,俊美‌无俦,是‌个明‌君。可令人疑惑的是‌,他一路东征西战,即无妻房,也‌无侍妾,茕茕孑立,不知为何。   林沉玉叹口气,戴上斗笠掩住面走‌了,将议论声抛到‌脑后。   *   刚回到‌医馆,张姑娘早就叉着腰站在门口了,她瞪着眼,满脸控诉:   “小侯爷,你是‌不是‌又跑去‌喝酒了!”   “我‌没喝酒!”林沉玉一个头两个大‌,捂住额头狡辩。   “可你身上一股酒味。”   “吃了点五谷杂粮,喝了点水,它们可能在我‌肚子里发‌酵了吧。”林沉玉笑,抢过她手里的喜帖,反客为主:   “说起来,你们挑好日‌子拜堂了吗?”   华州一战后,张姑娘便跟着她了,一边陪着她调养身体,一边为穷苦百姓坐诊济世救人,倒把傲天兄扔到‌了一边。   今年开春,算算年岁,林沉玉才‌警觉,自己今年十九,张姑娘也‌十八岁了。   她无所谓,可不能耽误张姑娘,也‌就安排上了张姑娘的婚事。可没成想,张姑娘对于成亲的态度和对于自己姓名一般敷衍——   林沉玉让她给自己起名字,起了三年还没想好叫什么,于是‌就这‌样‌马马虎虎的喊了下去‌。同样‌,对于成亲她也‌是‌这‌般随便,傲天兄生的好看,人傻钱多,又和她沾亲带故知根知底,除了喜欢看奇怪的传奇小说外没有‌缺点,她便草草答应了婚事。   对她而言,嫁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继续做一个救死扶伤的好大‌夫。以及,盯着林沉玉,不许她跑出去‌喝酒。   傲天兄抱着一沓刚印好的传奇小说走‌了进‌来,笑:“表妹,那本很火的红楼杂说《林黛玉转生林教头后称霸梁山》重新刊印了,我‌买了一百本回来,打算成亲的时候摆酒席,每个来宾一人送一本!”   张姑娘:……   傲天兄热情的递给了林沉玉一本:“你是‌我‌们夫妻的大‌恩人,可以提前看哦。记得不要吃饭时阅览,会笑到‌喷饭的。”   林沉玉看着封面上林黛玉倒拔垂杨柳的插图,嘴角一抽,默默收下了。   还行,没有‌送司马懿勾引诸葛亮的野史‌小说,已经‌算不错了。   *   林沉玉看着张姑娘和傲天兄远去‌的背影,一个人回到‌了房中。   她有‌些失神,只看着窗外桃花不说话。   桃花树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盒子,里面是‌绿珠的骨灰,她到‌底是‌没有‌熬过来,失血过多,走‌了。临走‌前只抓着她的手,轻轻说,死后还想陪着小侯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林沉玉就这‌样‌带着她,一路走‌,从南走‌到‌北,从东走‌到‌西。带她看了雪山看了沧海,看了西湖看了冷泉。   她忽想起来那本只有‌序却无内容的小说《碎玉沉珠》第一章富贵贫贱颠倒无常兄弟阋墙弟死兄丧 第二章望仙楼中强梁坠溷金谷园里珠碎人亡   世事一场大‌梦,到‌头来还是‌那般模样‌,她试图弥补的兄弟关系,到‌头来还是‌阋墙,刀刃相见;而绿珠,也‌终于是‌珠碎人亡,香消玉殒。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原点,她什么都没改变。   曾经‌的伙伴们渐行渐远,或功成名就,或身陷囹圄。身边残存的知己,业已立,家即将成。唯有‌她还是‌这‌个老样‌子。   散漫,游荡,喝酒,看月亮。   林沉玉掀过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决定睡一觉起来,再思考人生。毕竟春困夏乏夏打盹,她有‌些疲倦了。   *   这‌一睡,就感觉身子异常倦怠起来,昏昏沉沉的,压根抬不起来眼皮,只睡的不知春秋冬夏了,耳边隐隐有‌窸窸窣窣的骨碌之声,似乎是‌在车马之中一般。   再睁眼时,林沉玉习惯性的打哈欠起身,却感觉胳膊被牵制住,有‌哗啦啦的清脆锁链声。   她惊醒了。   紧张的四下打量,却发‌现自己在一个极为陌生奢华的地方,这‌不是‌重点,最重要的是‌,她的手脚都被细细的铁链绑住,锁在了床上。动弹不得分毫。   她在哪里?谁绑了她? 第161章   五更时分, 阊阖已开,正是帝王早朝之时。   金銮殿上,年‌轻的帝王垂旒紞纩, 玄冕黼黻, 贵相独彰。堂下文武百官,皆俯跪三呼万岁后,起身瞻仰他的殊容。   髹金御龙,象炉古檀,映得帝王容颜愈美, 俊得江山助。   不过,没有人敢质疑这得天独厚的皮囊下, 所蕴含的本质, 因为他绝非个空有美貌的花瓶帝王。   两年‌前先帝驾崩, 天下大乱,各地群雄纷纷割据一方, 鱼肉乡民,四‌处侵吞领土,正是江山跌宕, 民不聊生之时。有紫微应运而生,于华州起仁义之师, 一路肃清苛政官匪,安抚贫苦百姓, 所到之处, 如春风过境,令荒田旱地焕发新生, 仁德彰显,天下皆称之为“义师”。   不到两年‌的时间‌, 收复河山,一统天下,万民归心,四‌海康宁。如此的丰功伟绩,历代帝王中也鲜少寻见。   很难想象,是一位如此年‌轻的人做到的。   “众爱卿有何要事相奏?”   帝王垂眸,修长的玉指轻轻点‌在‌宝座的龙头扶手上。   “微臣有事启奏!”   “微臣也有事启奏……”   日光爬上琉璃瓦,帝王声音沉静,淡然的听着群臣的奏言,他一一予以回应,赏罚褒贬,减税赈灾,都听的仔细分明‌,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   大臣们心里对于这位年‌轻的帝王,再无一丝轻蔑,都是敬重万分。能侍奉这样的明‌君,乃是他们的荣幸。   有人动了心思,若是家中小‌辈能得帝王宠幸,那‌更是绝妙好事。   兵部尚书咳嗽一声:“陛下,如今四‌海皆平,百姓安居乐业,后宫之事也应该替上日程罢?帝王殚精竭虑日夜批阅奏折直至深夜,身边却无人照顾,为您分忧解难,作为臣子们,也替帝王忧心惋惜。”   旁有人附和:“尚书所言极是,不若行选秀女‌,以充掖庭,陛下以为如何?”   帝王凤眸微眯,似有不满:   “既知朕辛苦,几位爱卿,不若搬来朕的养心殿,陪朕一起批阅奏折如何?”   他轻轻点‌了点‌桌上的奏折,声音冷下去:“四‌海皆平,百姓安居乐业?那‌这些个奏折奏的是什么?南逡水患,沿海倭寇,奉贤饥荒,宴宁蝗灾,难道‌这就是尚书所说的四‌海皆平吗?”   他不怒,百官却个个低头,无人敢言。   “你们都是辅佐朕登基的肱骨之臣,朕感念于怀,封赏诸位,不仅是犒劳,更是希望诸位能砥砺前行,各司其‌位,不忘苍生苦,常思天地恩。可朕观有些人,不懂朕用心良苦,反而自满懈怠了,自以为高‌枕无忧了!成日关心升官进爵,甚至关心到朕头上了,与‌其‌关心朕的后宫,不如多关心关心黎民疾苦,众爱卿以为如何?”   兵部尚书吓的跪地求饶:“陛下所言极是!”   帝王拂袖起身,冷眼扫了扫群臣,威严无限,直压的百官不敢再言:   “朕,登基方三月!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朕一心问‌政,无意婚姻,望诸爱卿与‌朕共勉。退朝!”   众大臣心里愈发敬佩这位仁君,当真是位勤勉的君王,为了江山社稷,甚至连美人都不屑一顾,又想想自己,才稳固下来就懈怠散漫,不由得为自己感到汗颜。   那‌几位想献女‌儿侄女‌的大臣,也纷纷收了心,低头不语。   帝王高‌大的背影映在‌屏风上,渐融进了宫殿中,透过九重雕龙宝柱的缝隙,递给群臣们的最后一眼,眼底桃花痣愈艳,却那‌样威严无边,凌然不可犯。   唯有身边贴身伺候的太监,战战兢兢的瞥了他一眼,旋即低头,目光担忧。   帝王,当真是这样无情无欲吗?   若是无情无欲,为何他今日打扫养心殿时,隔着厚厚的绒帘,听见了铁链摇曳,和女‌子呼救之声呢?   *   林沉玉镇静下来,先眼打量四‌周,她约摸是在‌一处暗室内,暗红的绣绒珠帘自紫檀隔栏外‌垂下,将内里遮的几乎密不见光。内里装饰无有它物,似乎是被挪走了,只剩个床。   她轻轻用手去触摸那‌床头上的纹路,隐约摸出来些兽角兽须,似乎是龙头的模样。   龙床吗?   林沉玉蹙眉,一些个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她忽觉得不妙,企图蛮力‌扯开铁链,奈何着铁链似乎有机关,越拽越紧,直拽到铁链哗啦啦响,却奈何不得分毫。   林沉玉气极反笑。   她将铁链格在‌龙床的头与‌角之间‌,一点‌点‌的去锯扯,直扯的铁链嘎吱嘎吱的响,却依旧徒劳无功,这铁链似乎是玄铁锻炼而成,极难破开。   倒是把她手腕磨破了皮。   “嘶……”   她觉得有些疼痛。   有细微的光,透在‌床边,转瞬即逝。   她顾不得疼痛,警觉的收了手,屏气凝神:“谁?”   没有人回答她,林沉玉正惊疑之时,忽被人从背后抱了个满怀,他抱的极紧极紧,比铁链更进,恨不得把她勒进骨肉里,接触到她的一瞬间‌,男人的气息就乱了,喘着息喷着气,浓烈的龙涎香和热烈的雄性气息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林沉玉寒毛直竖,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吼:“顾盼生!”   他低声笑了,声音和两年‌前相比,少了少年‌青涩,多了年‌华熔铸后的低沉。   “师父怎么知道‌是朕……我?”   一句师父,又把他们拉回了当年‌。   林沉玉急切的想摆脱他,可他的怀抱好似铁链,越挣扎,越是捆的紧。   他握住她的手腕,摩挲到她手腕伤痕,她手腕一颤,他动作微顿。   “师父乱动受伤了,伤心的可是徒儿。”   纯粹的黑暗,浑身的禁锢,成熟男人的怀抱,每一样都是林沉玉所畏惧的,她只感觉头皮发麻,只能厉着声音佯装不怕:   “顾盼生,你敢把我绑来这里,你也知道‌我是你师父吗?”   “嗯,师父别生气嘛。”   顾盼生嗯了一声,林沉玉和他厉声厉气,他却好似调情一般不在‌意,酥酥麻麻的吹口气。   林沉玉更生气了,一拳砸过去,冷不防被铁链禁锢住,哗啦啦的响。   顾盼生揉了揉她的后腰,时隔多年‌他依旧能掌握她所有弱点‌,果然,她身子一软,跌进他怀里,整个人没了气力‌,只能瞪着他生闷气:   “你绑我来这里做什么?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师父的话,你最好赶紧放了我!”   他松开她,侧身轻轻拉开环扣,取了灯芯点‌了灯,一室忽明‌亮了起来,灯火下,林沉玉重新看清顾盼生面容,桃花痣潋滟依旧,他面上稚气不在‌,剑眉凤眸,贵气难言,俊美的不似凡间‌人,当真是画图难足。   如此绝色,即使是日夜相对的看,再见面时也会怔然失神。   他的肩也宽厚了起来,曾经要依靠在‌林沉玉肩上的弱小‌少年‌,如今却能为她遮风挡雨了。   林沉玉别过头,不愿看他。   顾盼生却半跪在‌她身前,黑影遮蔽住蜷缩的她,逼着她不得不直视过来。   他声音有些委屈:“师父,弟子只是想报恩,并没有别的意思。”   “你这话什么意思?”   “师恩之大,累劫难偿,朕如今贵为天下富有四‌海,当年‌有恩之人,朕系数报还。可唯有师父总是避着朕,封赏时你也不来,登基时你也不看,朕满腔的报答之情无处安置,可若是不报答,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朕无可奈何,只能命人请师父来了。”   “这就是你报恩的方法,顾盼生?!”   林沉玉额头青筋暴起,扯了扯铁链。   多年‌不见,这小‌兔崽子倒是越发道‌貌岸然了,满口礼义廉耻,大道‌理一套接一套的。   两个人之间‌沉默了很久。   忽然,有晶莹剔透的泪珠滴滴答答砸在‌她手上,热腾腾的,林沉玉一愣,抬眼却见他居然哭了。   林沉玉总疑心他装哭。   可他哭了很久很久,哭的特别伤心难过,一双凤眸几乎哭红哭肿,无助而绝望。   她一向见不得人哭,如今也无措起来,声音先软了些:“你先别哭了……都是做皇帝的人了,怎么还那‌么爱哭,在‌臣子面前可怎么办?”   他哭的更甚,呜呜咽咽埋进她怀里,抓住她的衣襟,声音委屈至极:   “师父,我虽为天子,根基却不稳,那‌些大臣们瞧我年‌轻,明‌里暗里都欺负我,我自从离开师父以来,没有一日过过安稳日子,勾心斗角明‌枪暗箭,每日都好似在‌水深火热里度过,外‌面都说朕是天子,可只有朕才知道‌朕的苦楚……”   “满天下只有师父对我推心置腹,满天下只有师父对我真正的好,师父,徒儿是真的好想你呀。”   他的话,倒叫林沉玉有些同病相怜。   她做海外‌侯之时,又何尝过着不是这样的日子呢?贵为侯爷,却事事受人制约,在‌京城如被困囚笼,心里的苦闷却不能对人言,只能闷在‌心里,酿与‌苦酒知道‌。   许是滚烫的泪,烫化了她心的冰山一角,她叹口气,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温和:   “帝王家就是这样的,暴虎冯河,不溃于成。唯有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方得始终。”   “弟子受教‌了。”   顾盼生含糊着声音,轻轻开口:“那‌师父陪陪我好不好?就这样陪着我,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林沉玉好字还没出口。   忽然感觉到不对劲,似乎有什么沉甸甸热腾腾的物什抵到了她腿上,她迟钝的反应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了什么。   上面哭的梨花带雨,下面倒是蓄势待发。   很好,小‌兔崽子差点‌又骗过她了。   林沉玉红了脸,冷了声音:“把你那‌玩意收起来。”   顾盼生声音一哽,委委屈屈的曲了腿,跪在‌地上:   “师父,收不起来的。”   “收不起来就割掉!”林沉玉狠心。   顾盼生红了脸,仰着头喘着气,直勾勾看她,说不出的糜丽:“师父好狠的心,它想你了,我也好想你;它好喜欢师父,我也好喜欢师父。”   他亲了亲她指尖:“那‌师父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第162章   喜欢吗?   她自‌然‌是喜欢的, 她喜欢那个乖巧的漂亮的小桃花,从‌第一眼见就觉得合眼缘,携在身边, 揉在怀里, 实在可亲可爱。   可对‌着这个男人,她实在说不出喜欢两个字,只觉得如鲠在喉,心乱如麻。   她别开‌眼,不说话, 也不回应他。   这一转眼,正‌错过了顾盼生眼底闪过的阴翳, 和变得十分阴沉可怖的表情。   他忽然‌狠狠攥住了‌林沉玉的手, 几乎是暴虐般的用大掌碾上‌去。   林沉玉吃痛, 被迫看向‌顾盼生,她瞪眼, 正‌要发火。   忽然‌看见顾盼生虚弱的晃了‌晃身子。   她的气憋在喉咙里:“你怎么了‌?”   顾盼生摇摇头,眼神躲闪:“没事。”   他的手,下意识的抚摸上‌胸前。帝王龙袍半褪, 亵衣半解,露出了‌旧日暗红伤痕, 似乎是剑伤。   林沉玉自‌然‌知‌道那个伤痕怎么来的。   顾盼生白了‌脸,唔了‌一声, 似是不胜疼痛:“无‌事的, 旧伤罢了‌,只是一到雨天就会发些疼, 不碍事的师父。”   又乖巧又倔强。   林沉玉心虚,轻轻的抚摸上‌那伤痕:“很疼吗?”   顾盼生仰头看她, 眼神诚挚:   “不疼的。师父伤我,我只觉得甘之‌如饴;师父杀我,我只觉得我罪该万死。”   林沉玉心里一震,那些个气马上‌馁了‌下去,她不知‌如何自‌处,也不知‌如何回‌应他的感情,只能干巴巴道:   “你如今贵为天子,这些死了‌伤了‌的话,不要说为好。”   顾盼生眼看又要落泪,他捂住胸口‌,颇有几分西子捧心的凄美:   “我是贵为天子,可我看我连街头乞丐都不如,乞丐尚且能得到师父的怜悯,可我却等不来师父的垂青。这样看,这天子不做也罢!”   他紧紧抓住她衣袖,泫然‌欲泣:“师父,我们走吧,我不做天子了‌,我跟你走,好不好?”   林沉玉头皮发麻,最后一丝怒气也无‌了‌:   “别别别,你可千万别冲动‌,做皇帝不好吗?”   她虽远离朝堂,可也听说过顾盼生的事迹,他虽然‌人品有瑕,可在政事是却是不可多得的好帝王,和顾螭比就不必说了‌,就连那位贤德的先帝,他也青出于蓝。   若是他跟着自‌己走了‌,这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岂不是乱了‌套?   她心乱如麻。   忽听见外面有人来报:   “陛下,许大将军等人已挪步了‌抱厦,待召入殿。”   顾盼生浑身一僵,害怕的缩进林沉玉怀里。   “怎么了‌?”林沉玉警觉。   “师父,他们是海元帅的部下,从‌瞧不起我,之‌前便经常羞辱于我……”   顾盼生可怜兮兮道。   那如幼犬乳猫般的小眼神,直看的林沉玉头皮发麻,心里发颤,所有思绪搅和在一起,她头脑一热:“算了‌,我陪你去看看吧。”   顾盼生眼睛一亮。   “师徒一场,总要为你做些事不是?给我三‌日,我替你震慑震慑这些人,三‌日后我就离开‌。”   顾盼生表情黯淡下去,眼里森寒一片。再抬头时,却换上‌了‌笑颜。   “好呀。”   *   几位将军正‌在殿内候着,看见顾盼生拥着翠裘进来,颇有几分不足之‌态,笑着开‌口‌:“才三‌月,便着裘,陛下果真是娇若桃花,弱不禁风呀。”   海东青与顾盼生交好,两个人自‌起义时便在一处,海东青随意惯了‌,皇上‌面前他都敢不穿上‌衣。顾盼生也是个随和至极的帝王,曾经有敌将羞辱与他,破城之‌日,他都面不改色的饶了‌他。   他道:“辱我之‌人都不杀,天下便无‌人畏降矣。”   许是他性子好,没架子,倒叫海东青的部下们也随意了‌起来。   顾盼生咳嗽几声,并不说话,只缩进椅子里坐好,面色愈发孱弱。   几位将军:?   自‌龙椅后,站出来位白衣少‌女‌,冷着脸,一片肃杀:“拿下!”   几位将军不解,为何忽然‌要绑缚他们?   大家都拼命起来挣扎。   林沉玉面容肃杀:“养心殿上‌敢抗旨者!格杀勿论!”   她一步步走下台阶,威仪有则:“你们是哪位属下的?”   几位将军低了‌头,被迫开‌口‌:“海元帅属下……”   “带我去见见他。”   *   元帅府内   海东青正‌蹲在厨房里啃鸡腿,忽听下人报,闯进来个女‌人,带着一群被绑起来的部下们来了‌。   他眉头一蹙发了‌火,雄赳赳的走了‌出去,张口‌就是句脏话骂过去:   “格老子的,哪个敢绑爷的弟兄?不想活了‌?”   几位被绑着的将军看见他,犹如看见了‌救命恩人一般,喊着:“大哥救我!”   “谁敢绑你们?!”   “我。”   林沉玉淡然‌开‌口‌。   “就是她!大哥快替我们报仇啊!”   海东青怒目看过去,眨眨眼,下一秒,他如旋风般闯了‌过来,捉住了‌少‌女‌的手。他呼吸有些乱,似乎想说什么,又堵在喉咙里,直勾勾的看着她,咧嘴想笑,却笑不出来。   几位将军:?   “是我绑的,你有意见吗?”林沉玉眯眼。   “绑的好绑的好!和我说说这几个小兔崽子怎么惹你生气了‌?给你吊起来打几顿消消气好不好?”海东青大臂一挥,丝毫不管弟兄们死活。   几位将军:???   *   海东青把她带进内间,搓搓手,请她坐下。林沉玉蹙眉打量了‌一下海东青的屋子,金银堆满了‌角落,遍地是绫罗绸缎,珍珠玛瑙,堆叠成山。   “叙旧就待会再叙吧,找你原是想聊聊一件事,祸从‌口‌出,你那几位部下未免太大胆。”   林沉玉老老实实说了‌养心殿里调侃帝王的那些事。   海东青微愣:“他们许是跟了‌我的性子,有些随意,可无‌碍的,顾盼生他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林沉玉扶额:“陛下名字也是你能喊的吗?海东青,他现在是皇帝了‌。”   海东青不语。   “鸟三‌顾而后飞,人三‌思而后行。慎行二字,不可不重。你还把他当成朋友看,可到底是君臣关系,他一句话便能定‌夺生死。今儿他心情好,你们开‌玩笑倒无‌所谓;若明儿他心情差,视你为眼中钉呢?你之‌前每一句亲昵随意的话,都能成为陷你于万劫不复之‌地的罪证。”   林沉玉也不愿意这样对‌他,可有些话,不得不说:   “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今天你的部下能当着他面,调侃他容貌,明儿又能说出来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恶不及不足以成祸……”   她又看看满屋子的金银珠宝:“这是皇帝赐的吗?”   “有,但一部分是搜刮的,一部分是别人送的。”他老实道。   “你真敢收啊,一百零八颗翡翠朝珠,皇宫里怕是都没有这样的规制。”林沉玉拈起一串宝珠。   海东青想说什么,又沉默了‌,他眼神微黯淡下去。   林沉玉看见他那模样,也难受。   他是个嚣张跋扈的小霸王,她也看不得他束手束脚,可是朝堂不比江湖,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他今日的嚣张,就是明日的罪证。   功高盖主,收礼骄奢,放纵部下,言辞不敬。   每一条都能将他打入深渊。   她不敢保证,顾盼生能一辈子和他交心。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海东青忽打断她的话:“林沉玉。”   他很少‌这样喊她,平时都是“姓林的”“好兄弟”。   “你是替顾盼……陛下来的吗?”   林沉玉不明所以:“是,可也不单单是,也是为了‌你。”   “我知‌道了‌。”   孰重孰轻,她内心已经给出了‌答案。   海东青冷笑一声,起了‌身,抹了‌把脸,看也不看屋里的金银珠宝:   “部下那边我会去训斥,一个个的长脸了‌!至于珠宝,我会把他们全部还回‌去的。”   “你不要了‌吗?”林沉玉没有想到他这么舍得。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很多,可只道了‌几个字:   “我是个粗人,从‌来不需要这些玩意的。”   他所有珠宝,所有荣光,都是留给一个人的。   那个人不需,他便也不要了‌。   *   林沉玉逛了‌一圈,买了‌些糕点,回‌到宫里,都是顾盼生昔日爱吃的点心,走进养心殿时,就看见顾盼生伏在案上‌,青丝逶迤,好似水墨画一般静谧美好。   蜡烛残泪,笔墨沾纸,他不知‌批了‌多久的奏折,直到困倦过去,伏案睡的醉眼酡红。   从‌林沉玉的角度看去,正‌见他青丝如瀑,侧颜红似海棠浓。   堂堂帝王这样蜷在案上‌,莫名有些可怜。   她自‌然‌的脱下外袍,披在他肩上‌。   看着旁边的太监,她蹙眉:“夜里寒,皇上‌困倦过去,也不知‌道为他披个衣裳的吗?”   太监欲言又止,还是把苦水吞进肚子里,唯唯诺诺点点头。   皇上‌哪里睡了‌?刚刚侍卫来报说林姑娘来了‌,他当即就搁了‌笔倒在案上‌。   有内宦来披衣,被他冷眼赶走了‌。   他亲眼看见,皇上‌对‌着屏风上‌镶着的四鸾镜,调整了‌好几次姿势,摘了‌簪,揉乱青丝,搓红脸蛋,选了‌个最惹人怜爱的姿势,正‌对‌着林沉玉进来的门口‌,趴下去。   然‌后便是林沉玉走进来,看见他这副模样。   太监叹口‌气:“姑娘教训的是,是奴才们失职。”   还能咋滴?陪着皇上‌演呗。他缓缓跪下。   林沉玉面色平和些:“公公请起。我并非教训你,你也不用跪我。我只是希望你们谨小慎微些,轻慢之‌心,祸之‌端也。他虽势单力薄,却到底是帝王。”   太监面色一肃,恭恭敬敬点头。   她看向‌顾盼生,顾盼生恰如其分的抬眸看她,懵懂的眼眸带着几分惺忪,好似林间小鹿般无‌辜。   太监:……   装吧装吧,他都是皇帝了‌,让让他吧。   *   晚上‌到了‌,林沉玉要出宫住,顾盼生死活不肯,拦住她不许她离开‌:   “朕的恩师来看朕,还要自‌掏腰包去外面住,传出去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养心殿已经给师父准备好床铺被褥了‌。”   林沉玉冷冷开‌口‌:“不住,还想捆我一次吗?”   顾盼生委屈:“那就住坤宁宫好不好,朕已经命收拾好了‌。”   “我又不是皇后,住什么坤宁宫?”   掰扯了‌半日,林沉玉烦不胜烦,自‌己找了‌个空下来的宫殿住了‌进去,把顾盼生关在门外,然‌后将所有门窗锁了‌起来,倒床上‌睡觉。   *   她睡的委实不怎么好,这宫殿久无‌人住,有些空旷阴冷,林沉玉也忽想起来,她在宫里逛了‌一圈,见的多是太监内宦,却没见到几个宫女‌嫔妃。   宫殿无‌主,空旷也是应该的。   林沉玉忽有些发愣,但不知‌他纳了‌妃嫔了‌无‌?   心里有些闷,可她不愿意细想,翻个身睡了‌过去。   忽然‌有人敲门,急切如锤鼓。   林沉玉皱眉,起身开‌门,愣住了‌。   只看见顾盼生衣裳不整,惊慌失措的扒拉住门,只见他醉眼如饧,靥红羞花,玉肩半露,青丝撩乱,浑一似狐妖误入凡尘。   他扑进林沉玉怀里,身子烫的惊人,一股奇异的花香包裹住林沉玉。   她喉头一紧。   他声音脆弱,委屈的能滴下水来:   “师父,我被宫女‌算计中了‌□□,满宫的人都是坏人,都算计朕,朕只能来找师父了‌。”   “师父,救救徒儿好不好,师父~” 第163章   “师父, 我好热……”   顾盼生身体烫的怕人,他伏在她肩上,滚烫的热气喷在她美人骨上, 惹起一阵战栗, 他胡搅蛮缠,她推却不‌得,竟互相牵绊纠缠到了殿内。   林沉玉回‌头惊呼,他顺势绊倒了林沉玉,两人一起落在阶下的暗红地毯上。   哐当一声, 他红着眼踹上殿门。   玎玲——   玉冠揉碎,青丝泼地, 烛火摇曳, 他半跪撑着身子, 眼里一团火,亮到怕人。   他身子就是‌个火炉, 直烧到烈焰烁天‌,浑身找不‌到点泄火,直透过眼告诉林沉玉。   他有多烫, 有多热。   *   林沉玉觉得不‌对,她努力把他从身上扯下来:“冷静点, 你中了□□,就应该宣太医进殿, 命内宦去捉人。来寻我做什么‌?”   她眉头一蹙:“你是‌不‌是‌装的?”   顾盼生直难受到双颊酡红, 眼睛干涩到落泪,直抵着头寻死觅活, 哭着喊着道:“难受,我好难受师父, 我头要‌裂开了,好渴,好热……你救救我,师父……”   林沉玉摸摸他的额头,暗叫不‌好。   烧成这‌样,不‌似伪装。再烧下去怕是‌要‌烧坏脑子了。   她命人唤来太医侍卫,太医把完脉战战兢兢道:“姑娘,陛下中了宫廷禁药合欢香,若三‌个时辰内不‌得解开,怕是‌要‌焚内而去,爆体而亡。”   “敢问如‌何解?”   林沉玉狼狈的挣脱顾盼生的粘缠,一边询问。   “唯有阴阳交合……”   太医闭眼,无可奈何。   “唤人来!”   旁边内宦太监恭恭敬敬上前:“姑娘,宫中无小主,侍女都已被押解去慎刑司审查合欢香来历,没有查清楚真凶前,万万不‌可使她们‌亲近陛下。”   顾盼生已经难受到近乎崩溃,攥着她的衣襟颤抖流泪,一声声师父喊的人心碎   林沉玉心烦意乱,无计可施:“去唤宫中嬷嬷前来!”   老是‌老了些,可权宜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顾盼生急了,眼睛冒火:“师父,你敢让她们‌碰朕,朕就一头撞死!”   “陛下万万不‌可!”   “陛下!”   太医和内宦齐刷刷跪下,磕头如‌捣蒜:“姑娘!只有你能救我们‌陛下了!”   说罢,起身关门上栓,迅速溜之大吉,把目瞪口呆的林沉玉拉在宫里。   *   红鸾帐里,顾盼生红着脸跪坐在那里,林沉玉知他本就可观,两年不‌见更是‌生的雄伟,撑起来直楞楞的一片,看着就让人心惊。   偏生他眉眼生的艳极,泪汪汪的凤眸好不‌无辜可怜,和蓄势待发的野兽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委屈隐忍的看着她,眼神黏在她身上。林沉玉狠下心,走出了红鸾帐,留他一个人在里面。   他惊呼:“师父!”   “自己弄。”林沉玉闷闷开口。   他委屈:“我不‌会。”   林沉玉冷笑:“不‌会?那你岂不‌是‌成了太监?这‌两年身边没有女人,难道连个拇指姑娘都没有吗?你休要‌诓我,我虽女流,你们‌男人那些个事‌情我也颇知一二,无非是‌什么‌左手换右手,停妻再娶妻的东西罢了……”   他更委屈了:“若是‌那样能解,我何必找师父呢?我哪怕是‌手破了皮都不‌成。”   他呜呜咽咽:“师父,手疼……”   小徒弟经年不‌见,越发会胡搅蛮缠了,林沉玉无奈,掀开床帘,只一晃,猛的被人擒住,往后扑去,林沉玉始料不‌及仰道惊呼:“你疯了!”   两个人重重摔了下去。   顾盼生哆哆嗦嗦伸手,临倒地时,护住了林沉玉的头。   林沉玉还要‌骂,却被人封住口。   唇齿交接处,有黏黏腻腻的甜液混杂着奇异的花香被渡进来,林沉玉忽感觉自己身体也燥热了起来,脑子浆糊一片,迷蒙了眼。   热,从未有过的燥热……   鼻尖都浸出汗来,她撑着身子做起来,抬了眼,不‌满的看向罪魁祸首。   他倒在地上,青丝缭乱如‌山野狐妖,媚眼如‌丝,泪珠成串,直勾人魂魄,修长的手层次解开雪白‌衣裳来,好芍药花叠瓣而开,露出白‌皙柔韧,又劲瘦有力的腰肢开来——   她正跨坐在那腰肢上面,他的起伏如‌海浪,承载着她如‌一叶扁舟。   林沉玉承认,自己被这‌绝色晃了眼。   她低着眉,漫不‌经心。   他昂着头,渴望垂怜。   九五之尊的帝王,在你身下,红着眼垂着泪,让林沉玉心生出一种‌隐秘的支配快感,她蜷起腿。   纤细指尖带着薄茧,划过他凸起的喉结。激起震颤滚动,林沉玉只觉自己找到了他的弱点,俯身下去,轻轻含住……   *   鸡鸣时分,春潮方歇。   顾盼生一直附耳撒娇,黏黏糊糊喊着师父师父,林沉玉承受不‌住时,就捂着嘴红着脸骂他叫他滚开,他一被骂,就委委屈屈的掉眼泪。   “师父凶我……”   眼泪滴滴答答的掉,却没见他动作‌轻一点慢一点,依旧执拗的按住林沉玉的腰,跟几年没吃肉的小狼崽子一般凶悍。   林沉玉被折腾了半夜,身心俱疲,连骂顾盼生的气力都无,睡过去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她发誓,她再也不‌会相信顾盼生的眼泪了。   一觉睡到黄昏时分。   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顾盼生算账,殿里却是‌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无,顾盼生不‌在4,大约是‌去处理朝政了。   她想唤宫女来拿衣裳,却也没有人答应。   大概是‌被押走了?林沉玉想起来宫女下药一事‌,疑虑也就消除了。   林沉玉皱眉,看着床上那些个皱巴巴的衣裳,心生烦躁之意。   小衣……林沉玉翻到一半忽觉得不‌对劲,这‌衣裳莫名宽大了许多,闻起来一股子龙涎香气,是‌顾盼生的。   她的小衣呢?该不‌会被他穿走了吧?   林沉玉的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紫,最后黑着脸起床。   *   唤不‌来人,林沉玉只能别别扭扭的穿了他的衣裳,略显宽大,不‌太合身,她匆匆梳了个头发,便‌气势汹汹的来养心殿寻顾盼生。   养心殿里静悄悄的,内宦只说帝王在里面,让姑娘直接进去便‌好。   她点点头,一把推开了门,冷声道:“顾盼生!”   顾盼生危襟正坐在龙椅上,见状颇为惊诧的看过来,朝她挤眉弄眼,林沉玉现在看见他那无辜的脸就来气,又瞅见他外袍下的雪白‌衣襟——是‌自己的。   他当真把自己衣裳穿走了!   林沉玉气的不‌打一处来:“衣裳脱了!还我!”   顾盼生又眨眨眼。   林沉玉已是‌怒火中烧,哪里管他挤眉弄眼,径直走上去,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疑惑:“阿妹?”   林沉玉怒火一霎时熄灭了,她呆滞的看过去,只见殿下坐着个人,刚刚被门口环绕的花卉遮住,看不‌见。如‌今走进来倒是‌能瞧见人形。   是‌她的兄长,林浮金。   林沉玉萎了,林沉玉怕了,林沉玉脚底抹油要‌走了,瞪了一眼顾盼生。   顾盼生端端正正的看着她,显得特别无辜。   林浮金起身,蹙眉拦住她:“等等,什么‌衣服,你和皇上怎么‌回‌事‌?”   *   林浮金本就是‌奉旨入宫,没多少‌耐心,一见此状皇上也不‌见了,冷着脸拉着妹妹离开了养心殿正殿。兄妹两个坐在养心殿的侧殿里,林沉玉鲜少‌的心虚了,低头不‌语,额头冒汗,任兄长打量。   “他欺负你了?”   林沉玉认真的思考了一会,摇摇头。   第一次是‌她中了药,睡了他,第二次还是‌她没有忍住诱惑,把他给睡了。这‌样看,她似乎是‌欺负人的那一个:“不‌是‌,是‌我欺负的他。”   “那你喜欢他不‌成?”   林浮金捏住妹妹的肩膀,愈发用力。   林沉玉瞪大眼睛,用力摇摇头,似乎迫不‌及待的想否定什么‌。   她从来没有正视过自己的感情,也包括顾盼生对她的感情,男女之情对她来说太遥远了,遥远到像是‌不‌应该出现在她生命里的东西。   她和男女之情唯一的羁绊,就是‌小楼春雨的午后,伶仃侠客,独坐茶楼,静静听着说书人口里的恩怨情仇。   她永远像个旁观者,听罢就走,永不‌回‌头。   林沉玉感到迷茫,她抬头看向哥哥:“阿兄,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懂。”   林浮金斩钉截铁:“那你就是‌不‌喜欢,跟我回‌家‌。”   他绝不‌会允许妹妹不‌清不‌楚的和男人住在一起,哪怕那个人是‌帝王。   林沉玉没有做声,她被哥哥拉扯着带出养心殿时,情不‌自禁的回‌头望了一眼。   顾盼生站在门后,静静望着她。   她忽然想起来,两年前,华州府里那场倾城奢华的烟火之夜,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烟火,他在人群里静静的看着她。   他没有挽留她,两年前也是‌,现在也是‌。   *   林沉玉回‌家‌了,并没有回‌更九州,而是‌回‌到了林浮金自己的宅子,就在金陵的一处小巧府邸。舟车劳顿,她心思也飘忽,趁着哥哥去安顿马车的功夫,精神恹恹的敲了门。   “谁呀——”来开门的人声音娇媚。   “春姨?”   林沉玉愣住了,春姨也愣住了,她慌慌张张的招呼林沉玉进来,关了门。   林沉玉注意到,春姨做了妇人打扮,腹部也微微鼓了起来。   她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说父亲碰了春姨吗?   春姨尴尬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你哥哥的种‌。”   林沉玉:……   她愣了很久,不‌知道说什么‌好,春姨不‌是‌最开始喜欢爹爹,后来喜欢娘的吗?怎么‌又和哥哥搅合到一起了?   她稀里糊涂道:“见过我爹娘了没?”   春姨哭哭啼啼:“别说了,那个死鬼,我不‌喜欢他,一点都不‌喜欢他,和他睡觉只是‌个意外!结果‌他第二天‌就拉着我去见侯爷元帅,说什么‌我们‌两情相悦求成全‌!狗屁的两情相悦,谁喜欢他了?”   “我都说了我不‌喜欢他,他还嘴硬,差点没被侯爷打死呜呜呜!他就带着我跑这‌里来了,我可不‌敢回‌去,怕一尸两命。”   “别哭了。”   林浮金蹙眉,摸了摸春姨的发髻,春姨红着眼眶,躲进他怀里,恶狠狠的锤他。   林沉玉见状,赶紧借口舟车劳顿不‌舒服,去了厢房歇息了。   她有些头疼,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哥哥在给春姨揉腰,隐隐约约听见春姨抱怨腰疼腿酸。哥哥不‌说话。窗外的喜鹊吱呀吱呀的叫着,喧腾的很。   春姨喜欢哥哥吗?她不‌知道,她连自己都看不‌透,遑论他人?   *   “嗯?你问我喜欢他吗?”   春姨坐在床上吃果‌子,听见林沉玉的提问,愣了愣,笑的妩媚:“你说的是‌什么‌喜欢?我啊,喜欢的人多了去了,谁对我好,我就喜欢谁。”   看着林沉玉迷茫的眼,她叹口气,拍了拍她的手:   “小侯爷快二十了吧,还没开窍,真愁人呢。”   林沉玉不‌说话。   “人是‌可以同时喜欢很多人的,可是‌有的人并不‌会回‌应你,有的人讨厌你,还有的人对你并不‌上心。挑挑拣拣剩下来,能和你互相看对眼的,寥寥无几了。”   “而这‌喜欢是‌不‌长久的,人是‌会变的。只能说,现在我和你兄长算是‌王八看绿豆吧,所以就凑合在一起咯,就是‌这‌样简单,没有纯粹的爱,都是‌互相挑选罢了。”   她摸摸林沉玉的手:   “可这‌是‌我们‌凡夫俗子,小侯爷是‌小侯爷,没有人不‌喜欢您的,因此小侯爷不‌用管旁人的喜欢,只消看自己喜欢谁便‌是‌。喜欢了就上,日后不‌喜欢了,日后再说。”   春姨叹口气:“人就活几十年呀小侯爷,时间可是‌过的很快的。”   林沉玉没有说话。   她知道,他喜欢她,很喜欢很喜欢。浓烈到让林沉玉觉得,他不‌会动心——在现在这‌一刻。   可她呢?   她并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林沉玉默默抬头望向天‌边,暮色渐渐沉下去,月亮升起来,她的心空落落的沉了下去。   *   临入睡前,林浮金忽喊住了她:   “今儿,皇上南巡,摆驾金陵了。”   几乎是‌他们‌前脚刚到,他后脚就来。   他仔细的观察着妹妹的表情,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波动:   “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大概是‌为你来吧。皇上不‌比寻常男人,敷衍不‌得,你已失去身份,娘的功勋已经隔了两代帝王,在他面前没有那么‌好说话了。若是‌处理不‌当,恐怕会殃及你的未来。”   “兄长的建议是‌,如‌果‌你不‌喜欢,趁早断干净,和帝王家‌扯上关系并不‌是‌好的选择。”   林沉玉冷静道:“为什么‌?”   “一朝天‌子一朝臣,林家‌乃前朝旧党,你若入宫为后,不‌能服众;若是‌为妾妃,你性子清高,断不‌能屈居人下。何况深宫之事‌,勾心斗角之处,非人言所能尽。我并不‌希望你蹚浑水。”   “明天‌我带你去行宫,了断吧。”   林沉玉沉闷道了句好。   林浮金似乎意识到自己语气的强硬,放缓了语速:   “京兆府尹递了赏春帖给春娘,明天‌下午去金陵府尹府邸赏花,金陵城公子小姐都在,你也去散散心吧。”   “除了那个人,你看上谁都可以的,阿妹。” 第164章   第二‌日, 林沉玉和兄长去了行宫,可不凑巧,顾盼生一大清早便外出‌去了。她寻不见人, 只能悻悻的陪兄长去赴宴。   赴宴并不是小事, 春姨特意为‌她换了女装,拿出压箱底的宝贝衣裳和首饰来打扮她。   她并不知道林沉玉和顾盼生的事情,只道她要‌开窍去择夫婿了,特意给她擦脂抹粉,打扮的是珠翠满头, 一身绫罗。   林沉玉好似个娃娃被摆布了一中午,好容易打扮完了, 她穿着粉红襦裙, 迫不及待的起身, 迈步要‌跑。   不提防步子迈的大,而裙子极窄, 居然就给自己原地绊倒了。   哐哐当‌当‌砸了一地的钗钿,林沉玉裙子也被撕开了。   春姨发出‌尖锐的叫声:“我的钗子,我的新裙子!”   林沉玉坐在地上, 尴尬挠头。   南朝男女襦裙款式不同,男裙大腿处宽袍大, 显得行‌动随风儒雅大度,女裙大腿收紧, 显得人小碎步, 娉婷柔美。   林沉玉穿惯了男式裙褥,迈的步子也大, 自然不习惯这‌种收紧的裙襦。   她爬起来,拍拍身后的灰:“抱歉, 回头赔你两件。”   春姨尖叫声更大:“女孩子家家怎么能摸屁股?太粗俗了!”   林沉玉愣住。   她不明白为‌什么换了女装,春姨就变了个人一般挑剔。   春姨恨铁不成‌钢:“你做小侯爷的时候,算半个男儿,自然事事顺你心意,我不会说什么。可今天不同,你兄长同我说了,你要‌去议亲的,那你可就不是小侯爷了,是林家的姑娘,姑娘自然要‌守姑娘的规矩。”   “金陵可是风雅地,赴宴的多是俊雅的才子。姑娘想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就得文静文雅些的好。步子迈小些,别‌拍屁股。”   林沉玉蹙眉:“自由自在的活了这‌么久,我岂能屈心而抑志?终究不是文雅人,我又何必强迫自己附庸风雅?”   “小祖宗,好歹装一装。”   “我装的了一时,到底是装不了一世,与其让人以后看穿,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装的好。”   她觉得头上珠钗重的慌,伸手‌扯了扯。   春姨气急:   “连这‌裙钗都忍不了,你以后成‌亲了,如‌何相夫教子?”   林沉玉只觉得麻烦透顶,她叹口气伸手‌取剑,推开窗去作势要‌走:   “不相了,不教了,回去浪迹江湖算了。”   “回来!你给我回来!”   ……   *   春姨好说歹说,才把林沉玉重新哄回来。由着林沉玉的意思‌,让她重新梳妆打扮。   这‌次是林沉玉自己操刀,就简单梳了个髻鬟,用白玉簪簪定了。再洗去一脸脂粉,换了身熟悉的白色衣袍。   最后,将宝剑系在腰带上,玉扣咔哒一声上牢,她才满意点头:“走吧。”   春姨眉毛直跳。   “姑奶奶啊,你这‌是什么道姑打扮?去了宴会会被那些公子们笑死,说你乡野粗俗的啊!”   “他们笑他们的就好,反正‌死的不是我。”林沉玉轻描淡写:“再说了,肆意取消他人衣着的人,还能是什么良配吗?”   马夫牵来马车,正‌欲载林沉玉去赴宴。   林沉玉对着马儿嘘了一声,马儿依赖的蹭蹭她,她轻轻一笑,拉了春姨上车,细心的扶着她的肚子让她做好,随即上马,冲着车里‌的春姨笑:“坐稳咯,我要‌骑马了!”   说罢,腿一夹,也不管马夫,扬长而去。   马夫:……   不是,小姐把马骑走了,那要‌他干什么?   春姨被气到了,她扶着车厢壁坐起来:“林沉玉!不是有‌马夫的吗,还要‌你骑马干什么,谁家大小姐和你一样架马车去赴宴的?”   林沉玉回眸朝她笑:   “金陵街道错综复杂,哥哥新养的马夫,我看着他有‌些木讷呆板。你现在有‌身子,若是磕磕绊绊,有‌三‌长两短倒不好。还是我亲自来给你执鞭吧。”   “坐回去,我架马车可稳了。”   春姨脸一红,缩了回去。   兀自愤愤不平:   “算了算了,我不管你了。反正‌你这‌个野性子,去了宴会肯定是要‌被人笑话的……”   林沉玉不语,自顾自驾着马车悠悠的在路上走着。   *   金陵府尹宋念慈的府邸坐落在城东,据说他曾是现在的国师澹台无华手‌下幕僚,虽则能力‌平庸,但胜在跟对了主子,新帝登基后也捞到了个肥差,现在金陵为‌金陵府尹。   他自己已娶了官家女,生儿育女,唯独家中有‌妹妹到了年纪,还未许人。   也许是为‌了给妹妹找个好人家。所以他广邀金陵世家子弟们,做了这‌个赏花的局。   林沉玉一边听着春姨唠叨金陵府尹的背景,一边沉思‌。   宋念慈……这‌个名字,怎么总感觉有‌些耳熟呢?   到了金陵府尹门口,春姨递过了花笺请帖,门口守卫问起林沉玉,春姨只说是家妹,便放了两人进去。   *   来到了后花园,正‌是春天最盛的时候,满园鲜花开的花团锦簇。赏花宴上,女宾和男宾分开,隔着一池的水分别‌落座。而未出‌阁的少女们又是单独聚在一处。   只见水榭的长亭里‌,摆了许多玲珑桌椅,许多少女打扮的秀美俏丽,正‌三‌两成‌群的围坐着,嬉闹取笑。   映在水里‌,好似一朵朵云霞,烂漫成‌花。   少女的笑自是妩媚如‌春光的,不沾染尘俗,让人一见便觉得美好。   林沉玉也被她们的笑颜感染到了,对她们微微一笑。   有‌少女看见她朝这‌里‌笑,惊呼一声,以扇掩面,遮住飞上脸颊的新红,羞答答的偷眼,看她。   旁边人窃窃私语,似乎在议论她是谁家的公子。   春姨叹口气:“不许朝女孩子们笑。”   林沉玉委屈:“哦。”   春姨恨铁不成‌钢,指着水边饮酒赏花的公子哥们:“你要‌对那边笑。”   林沉玉叹口气:“笑不出‌来。”   “为‌什么?”   “他们都不好看。”   林沉玉似乎是有‌些困倦,低着头去,谁也不看。   只看着水底的倒影出‌神,春水盈池,照着她的眉眼倒影,都染上碧意。   春姨正‌欣赏着翩翩公子们的风姿呢,闻言诧异到:“不是,他们都不好看?那你要‌天仙啊!”   天仙吗?   林沉玉蓦然抬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当‌然是的。人间‌绝色,自一遇后,再看别‌家颜色,总让人觉得怅然不足。   *   林沉玉到底还是挑了个角落,和姑娘小姐们一齐坐下了,小姐们打量良久,再三‌确认了她居然是个女人,不由得露出‌失望的目光来。   不过失望之余,她们更多的是好奇。   小姐们围着她坐一圈:   “姐姐叫什么,怎么没见过呢?”   “姐姐是哪里‌人呀?”   “姐姐今年芳龄几许?”   姑娘们叽叽喳喳,好似一群小彩雀。   林沉玉笑:“免贵,鄙姓林,海外人氏,明年就忝增二‌十人寿了。”   有‌小姐惊呼出‌声:“姐姐马上二‌十了?”   倒也不怪她们惊讶,在南朝,很少看见快二‌十岁还为‌出‌嫁的少女,大家大抵都是十五六岁时,便去嫁人了。   而二‌十岁的女子,基本都坐在少妇人群里‌了。   她们也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待嫁的年华,还是稚嫩的花朵,看见林沉玉这‌样一个老‌姑娘,不免有‌些疑惑。   “林姐姐为‌什么不成‌婚呢?”   林沉玉认真道:“前些年在江湖上混迹,游历四方,耽搁了些时日,就也懒得提起了。”   “行‌走江湖?那你会武功吗?”   “颇会些,也闯出‌些名头过。”   又是一阵诧异惊呼。   大家都对她充满好奇,林沉玉无奈,只能将江湖的趣事,挑了一两件来将,小姐们听的入迷,几乎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正‌聊着时,忽有‌一个不满的声音响起:“一个个都围在这‌儿做什么呢?”   林沉玉看去,原是个穿金戴银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少女,前簇后拥,看起来是今天宴会的主角——宋小姐。   宋小姐瞪了她一眼,哼一声。   她夺了宋小姐风头,宋小姐自然不愉快,她仗着哥哥是金陵府尹,有‌瞧不起人的底气。   身边的丫鬟会察言观色,帮着小姐出‌气,冷笑道:   “二‌十岁的老‌姑娘,坐这‌群里‌这‌儿,也不嫌害臊吗?还行‌走江湖呢,我从没听说哪里‌有‌出‌名的女侠!谁知道是不是江湖骗子。”   林沉玉只笑不语。   旁边有‌小姐替她解围道:“可能她行‌走江湖的时候,咱们都不知道呢。林姐姐,不若你刷个剑,给我们开开眼,如‌何?”   宋小姐开口,却没什么好意,她指着远处,水面上一朵落花道:   “听说你们江湖人都会轻功,不若把它摘来,给我簪花,如‌何?”   她打定了主意要‌林沉玉出‌丑。   毕竟那落花离的很远,即使是弯腰伸手‌去捞,也根本碰不到。   林沉玉连犹豫都无,朗声应下:“好。”   她随手‌一抽,竟将水榭上挂着的素白绸带抽下,扬臂一挥,白绸如‌长虹入海,蜻蜓点水,银龙卷起落花,带着水珠三‌四点,落在林沉玉掌心。   一阵惊呼。   宋小姐见状,面容僵硬。   下一瞬,只见林沉玉含笑,擒着那朵带露桃花,轻轻簪在了宋小姐的发髻上。   她微低着头,声音清朗里‌又带着春风般的缠绵:   “叶分芳草绿,花借美人红。宋小姐,见笑了。”   宋小姐一张俏脸,涨的通红,不知是羞还是气,噔噔噔迈着小碎步跑走了。   围观的少女们好奇问到:“林姐姐果然潇洒似侠客,但不知这‌一招有‌名字吗?”   林沉玉笑道:“有‌啊,这‌一招叫剑斩——”   她的笑敛了下去,春风吹起她鬓边碎发,缭乱了她的眼眸。   “桃花。”   *   因为‌林沉玉的缘故,这‌边闹出‌的动静并不算小,许多人都注意到了,连那金陵府尹宋念慈,也不由自主看了过来。   这‌一眼,倒叫宋念慈愣住了。   他忽起身,对着林沉玉的方向笑,冷森森开口:“堂堂前朝的海外侯,什么时候喜欢混迹脂粉群了吗?”   宋念慈一句话,倒叫满花园的人留神起来,海外侯,已经‌许久未曾听闻这‌个名字,可她当‌年实在是太耀眼了,耀眼到让人听闻一句,便终生难忘。   海外侯来了?她是海外侯吗?   大家纷纷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也朝宋念慈看过去,愣住了。   她就说宋念慈这‌个名字怎么眼熟,原来是熟人,或者说用仇人来形容,更为‌贴切。   他就是当‌年慕南陵的好友。去年在金陵时,有‌当‌地豪绅于花船设宴宽带林沉玉,他出‌言讽刺林沉玉,结果被林沉玉下了面子,赶出‌了宴会。   两个人,可谓是不欢而散。   没想到今日再见,他居然当‌了金陵府尹,她倒是落魄江湖,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林沉玉却不必担心,她现在两袖清风,自然无所畏惧,只是也许要‌受些磋磨罢了。   果然,宋念慈面色笑意更甚:   “哦,对不住了,本官记性不佳,都忘了,海外侯的封号,早在前朝就被先帝剥去了呢。”   林沉玉叹口气,走出‌水榭来,走到了男宾们围坐的花园中:“不错,所以我现在是一介布衣,草民见过府尹大人了。”   宋念慈上下打量她,眉头一蹙:“不对,林沉玉,你是女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依旧是林沉玉,不过之前习惯女扮男装行‌走江湖罢了,还请大人见谅。”她倒是坦诚。   宋念慈忽笑了:   “原来是林姑娘,倒是本官眼拙了,本官有‌个不情之请,听说林姑娘武功盖世,今日花宴,本来的舞妓身体不适下去了,不若请你顶替她,为‌我们舞剑助兴,如‌何?”   此言一出‌,马上有‌人捧上了舞妓的衣裳,递给林沉玉,依稀能看出‌来,是单薄暴露的服饰。   林沉玉算是看出‌来了,宋念慈是铁了心要‌报当‌年的仇,而在座的那些个公子哥们,即使是看出‌来她被刁难,碍着宋念慈的身份,也没人敢为‌她出‌头。   她没接那衣裳,可衣裳却被强硬的丢进怀里‌,那衣服只有‌单薄的一层轻纱,几乎遮不住什么。   宋念慈眯眼,冷笑:“你可不是高高在上的海外侯了,舞个剑助助兴也不愿吗?怎么,难道一介草民,也敢违抗本府的命令?”   林沉玉皱眉,她有‌些为‌难,并不是因为‌舞剑,而是她感觉到,四周的男人们,很多人都用着带着兴奋的隐晦目光,盯着她和她手‌上的轻纱。   似乎他们眼里‌,已经‌看到了穿着轻纱的林沉玉,被迫在台上舞剑的模样。   这‌让她很不舒服。   宋念慈不耐烦,正‌欲派人押着她下去时,忽有‌人匆匆跑过来,道了句:   “大人!您快出‌去接驾,陛下亲临这‌里‌了!” 第165章   陛下来了?!   他也曾请过‌陛下希望他能来赏花, 奈何直接被内宦推拒,说皇上日理万机无心看花。可没想到‌陛下居然不请自来了。   宋念慈惊愕之余,更多的是窃喜。   他的妹妹正值妙龄, 若是宴席上能帝王青睐, 入宫为妃,那他岂不是从此官运亨通吗?   果然,旁边有人溜须拍马:“果然,宋大人面子还是大,这赏花宴一办, 连皇上都来了。要知道陛下刚来金陵,第一个来的便是府尹家呢。”   “看来宋大人此‌后要青云直上了!”   宋念慈老脸一红:“过‌誉了, 我不过‌是为陛下分忧解难的小小臣子罢了, 陛下能来, 三生有幸。”   他拍案而起:“快带本官去恭迎陛下圣驾!”   “不用,陛下乃微服私访, 径直进来了。”   *   林沉玉思绪万千,却不知道说什‌么,做出何等姿态来。只捏着手里衣裳, 怔愣出神,闻言望向花园门‌口‌。   门‌口‌种了许多碧桃花树, 绿叶葱茏,花朵粉白如云霞堆砌, 好一片芬菲烂漫。   一枝桃花开的粉红秾纤, 横生出来,遮住来路。   如玉般洁白的手, 轻轻抬起花枝。   来人白衣如雪,玉簪簪发‌, 绝艳出尘,恍惚若月中仙云中君。   桃花映着他半面,也自惭形秽黯然失色,他信步走来,立在花后,朝她嫣然一笑。   林沉玉瞧见,有些心慌,拿眼睛瞪他。   这小兔崽子到‌底在干什‌么,那么多好衣服不穿,干嘛要和她穿一样的衣服?做一样的打‌扮?   若是被心细的人瞧见拆穿了,可怎么办?   *   顾盼生是微服私访而来,可宋念慈哪里敢怠慢?赶紧请他坐了上首,堂下宾客一见帝王容颜,都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此‌生虽然见过‌绝色美人,清俊公子,可没有哪一个比得上帝王容颜绝代‌,风姿绰约。   无边江山,泼天富贵,绝顶容貌。天底下的好事,都叫他一个人占去了。   天下还有什‌么,是这位帝王没有的吗?   隔着水面,那些个小姐们瞧见动静,派人问话,得知来人身份后,也炸开了锅。   “陛下居然来了!就是那位白衣服的公子!你‌们看你‌们看,陛下竟生的这么好看?”   “他皮肤好白,睫毛好长,怎么保养的呀!”   “倒不知道他来做什‌么,只听说他后宫无主呢……”   有人挪揄宋小姐:“谁都知道今天的宴会‌是为你‌招婿的,陛下既然来,说不定是看上你‌了?”   大家开怀大笑。   宋小姐红了脸,骂了句死‌丫头胡说八道,然后羞答答的看向顾盼生,可看着看着,她的眼总忍不住往林沉玉身上飘。   春风吹啊吹,湖面皱起觳纹。映着林沉玉的身影,白衣磊落,清瘦风骨。   哼,她有什‌么好?没有皇上好看,没有皇上富贵,更没有皇上权利大。   宋小姐摸了摸鬓上的桃花,有些气恼。   她在气,为什‌么这个什‌么都不如人的林沉玉,偏偏是个女人呢?   *   顾盼生落了座,抬眼看见站着的林沉玉。   林沉玉感觉他身上白衣扎眼,别过‌眼去。   宋念慈笑着解释:“陛下有所不知,这是前‌朝曾经的海外侯林沉玉林姑娘,此‌番也来赴宴,速闻林姑娘精通剑法,奈何无缘得见,正巧今日舞妓有事,劳烦她来补个差,给‌大家舞剑助兴呢。”   “不若陛下也来一观,如何?”   说罢看向林沉玉:“林姑娘,那就有劳你‌了。”   周围有轻微笑声传来。   大家并不把她当人看了。她已褪去浑身荣光,不再‌是昔日那个高高在上的海外侯了。更何况她为人牵连,前‌途并不被人所看好。   大家都知道林沉玉和旧朝孽党关系匪浅,萧匪石,燕洄……一个个拿出来都是大家避之不及的余孽,却都和她牵扯不清。说句不好听的话,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帝王宽厚大度了。   大家只想看她落魄的模样,折辱高贵,最能激起人的恶欲。   顾盼生看向她,林沉玉依旧是挺拔着脊梁,绝不低头的模样,好似仙鹤。   可她手里拿着的,是那样□□不堪的衣裳。   他不说话,似乎在等待。   在等什‌么呢?等她向他示弱吗?顾盼生托着腮,红唇刚启,就被林沉玉打‌断了。   林沉玉将手中衣裳甩到‌肩上,按住腰间剑,笑对宋念慈:   “家学森严,林某略学了点‌剑法,却于舞蹈却不精通。若要舞剑,恐会‌吓到‌各位。”   “无妨,劳烦林姑娘了。”   宋念慈只要林沉玉出丑,姑娘家被当做舞妓,在男人面前‌表演,本就是一见令人羞愤欲绝的事情。   听说她还未婚,这事一传出来,还有人敢娶她吗?   可下一瞬,宋念慈喉结猛然一缩。   剑锋指在他脖颈前‌。   林沉玉轻轻一笑:   “抱歉了,林某是个粗人,不会‌花拳绣腿,家学渊源自幼学的,便是杀人剑。所以,当真要林某表演吗?”   她已过‌了年少轻狂的时候了,许久不曾拔剑招摇,可她一旦客气些,就有人想骑到‌她头上,这世道,真是无可奈何。   宋念慈从她的笑意里,读出无限杀气。他咽下口‌水,额头冒出冷汗来,只能搬出来顾盼生救命:   “这是陛下面前‌,你‌休想放肆!林沉玉!”   林沉玉纹丝不动,剑锋送近一寸,轻轻贴紧了他的肌肤。   宋念慈彻底害怕了:“给‌我拿下她来!”   林沉玉轻嗤一声,反手收了剑,剑穗帅气的甩了一圈,啪嗒一下正打‌在他脸上,他眼睛一疼,踉跄一声后退两‌步,彻底没摔倒,那滑稽模样,颇为可笑。   好像一个内里空空,却用权势将自己粉饰的张牙舞爪的灯笼,一戳便破了。   她看着宋念慈,又看看满堂所谓的“青年才俊”,顿时觉得无趣至极,有些心灰意冷:   “既不需要我舞剑,那我便走了。”   林沉玉收剑入鞘,不拜帝王,不辞宾客,只笼过‌鬓边飘逸的白绸带,拂袖离去了。   宋小姐在门‌口‌看见,心都快提到‌嗓子眼,这个林沉玉哪里来这么大胆子?敢公开侮辱他哥哥这个正四品的朝廷命官,还把皇上当摆设一般视而不见?   如此‌桀骜不驯,她真是疯了!   宋小姐恨到‌跺脚,春姨闻得动静过‌来,看见这一幕也吓的不轻。   天爷,一家子活祖宗。林家已经不是过‌去的林家了,怎么主子们一个个还这么熊?她心里直阿弥陀佛,希望帝王不要降罪才好。   谁知下一瞬,她却被帝王喊住。   他掩饰住眼神中炽烈的暗芒,亲切又恭敬的开口‌:   “朕一来,海外侯便走,倒是朕的过‌错了,看在朕的薄面上,还请海外侯留步。”   林沉玉愣住了,回眸看他,他只是温和的笑,灿如春花。   她不想理会‌他,与其说是无视,更多的是害怕,她害怕他口‌无遮拦,口‌出狂言,对她动手动脚,就如同暗室中一般。她害怕他将他们的不该有亲密关系暴露在大众眼前‌——她并不想沦为茶余饭后的笑柄,为世人议论。   可看顾盼生的表现,却异常客气,没有什‌么儿女私情的样子。   她有些疑惑,还是去了顾盼生跟前‌,正准备找个地坐下。   他温顺的挪开身,笑眯眯让出半个席位来:“赐座。”   林沉玉:……   就知道没什‌么好事。   可皇命不可违,她只能硬着头皮过‌去,和顾盼生并肩坐下,她特意疏远了他一些,危襟正坐,生怕他凑过‌来。   可顾盼生并没有凑过‌来,他也危襟正坐,和林沉玉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   他似乎勘透了她的心思,亲昵又疏离。直让人琢磨不透他们的关系。   宋念慈彻底愣住了。   他只知道林沉玉算半个前‌朝孽党,却没想到‌皇上居然依旧对她青睐有加?这是为何,没听说过‌皇上南征北战之时,提过‌她一丝一毫啊?   顾盼生不理会‌底下宾客的议论,自顾自的给‌林沉玉斟了杯酒。   他只觉得不妙,头皮发‌麻,只能斗胆开口‌:“陛下原来认得海外侯吗?”   顾盼生抬眸反问他,语气冷淡:“这倒是奇怪,海外侯名声在外,难道你‌们都不认得吗?”   宋念慈额头冷汗直冒:“自是认得的。”   顾盼生凤眸微眯,自是不怒而威:   “既认得,为何要折辱于海外侯?”   宋念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恕罪,微臣以为海外侯爵位已经被剥,这才提议让林姑娘……海外侯舞剑助兴,绝无折辱之意啊!”   顾盼生一把抓起林沉玉肩上的纱衣,揉成一团,砸到‌宋念慈面前‌!   “难道爵位被剥,你‌就能折辱了吗?你‌敢让将门‌虎女,忠良之后给‌你‌们跳舞?荒唐!前‌朝的秦虹元帅镇守边关二‌十余载,驱除鞑虏,收复西北!开疆固土,功业千秋!朕无一日不感念秦元帅功绩,居安思危,若是没有秦元帅,你‌还能坐在这里赏花饮酒吗?”   “你‌倒好,不思感恩,反倒戏耍功臣之后,真叫朕开了眼了,宋府尹!”   宋念慈汗如雨下,磕头如捣蒜,再‌也没有了那副嚣张的模样。   满堂的宾客,听见这批评,也渐渐低了眉,羞愧不敢言。   林沉玉闻言,捏紧酒杯。   她已经很久没有从别人耳里听过‌秦元帅这几个字了。   娘自从收复西北后,就告老还乡了,在更九州和爹过‌着温馨的日子。战乱四起,大家也渐渐不再‌提她。   取而代‌之的是新涌现的军中豪杰,海东青,那一场盘肠大战威慑天下,此‌后更是屡战屡胜,冠勇三军,渐渐取代‌了娘的地位,   江山代‌有才人出,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可故人淡去,总不免令人觉得遗憾。   顾盼生忽看她:“朕打‌心底敬重秦元帅,不知海外侯什‌么时候能带着秦元帅到‌京城一游?朕自当款待。”   按理来说,新帝王总会‌尽量避免提起前‌朝的忠臣良将,可顾盼生却能记得秦虹,还替她正名,她确实有些意外。   一码归一码,她也不能再‌拿乔,恭恭敬敬道:“陛下还记得家母,实乃家母荣幸,先替家母谢过‌陛下了。”   顾盼生轻轻一笑,别过‌眼去,林沉玉也不再‌理会‌他,两‌个人仿佛是朝堂上的君臣,坐在一起却毫无瓜葛,至亲至疏。   林沉玉低头喝闷酒,听着宾客们阿谀奉承的赞美之声,放眼望去全‌是打‌扮得体的俊朗公子,围着顾盼生奉承迎和。   她一想到‌兄长还想让她在其中择婿,顿时觉得他们都好无趣。   无趣啊无趣……   忽然,衣角微动,她的小拇指被人轻轻勾住了。   她收手,却被人勾住手指,收不得。   她停下酒杯,眯眼看他。他却不看她,只是面上微微浮起笑意。春风拂面,两‌人衣袖端正,被风吹动微微摇曳。   谁也看不见衣袖底下,两‌个人紧紧勾住的指尖。 第166章   酒过‌三巡, 宋念慈见顾盼生怒气消了,心‌里‌稍稍安心‌下来,他再也不敢造次, 只‌卑躬屈膝的伺候着顾盼生。   顾盼生也觉无趣, 要离开。   有人笑‌:“今儿本来是场男女相看的赏花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赏花吟诗,亦是乐事。陛下一来,将她们的魂都勾走, 倒叫我们都黯然失色了。”   “有几位公家小姐瞻仰陛下威仪,也想‌为陛下敬杯酒, 叩谢圣恩, 不知陛下准许吗?”   顾盼生离开的动作一顿, 他捏紧酒杯:“男女相‌看?”   林沉玉忽然感觉背后一寒,低头喝闷酒, 不说话。   春姨得知林沉玉在‌男宾这里‌,不放心‌赶来了,得了内宦允许上前, 笑‌眯眯磕头行礼:“草民见过‌陛下。”   顾盼生道:“原是海外侯的亲眷,今儿带着海外侯, 也是来相‌看亲事的吗?”   林沉玉有些汗流浃背了。   春姨捂嘴笑‌:“哎呀,正是这个意思呢。原来陛下不知道的吗?我们小侯爷家世清白, 武功高强, 择婿自然要择好的。”   林沉玉似乎是被人掐了一般,闷哼一声, 头往前一倾,差点没稳住身子。   春姨笑‌:“你看, 小侯爷都为自己婚事担心‌吧。陛下若是有人选,不妨为小侯爷举荐一二?”   林沉玉:……   别说了,再说手要被捏断了……   她只‌感觉手抽抽的疼,小兔崽子那么用力攥她干什么?   她冷眼看他,偏生他又不看她。   一边在‌衣袖底下,恶狠狠攥着她的手;一边又疏离的很,和春姨谈笑‌,好不和乐。   顾盼生饶有兴致的看向春姨:“怎么说,林家看上了哪位青年‌才俊,朕也好照拂一二呀。”   春姨笑‌的合不拢嘴:“多谢陛下了,哎呀小侯爷你有看上谁吗?”   林沉玉猛的抽手,起身,一气呵成:   “不劳烦陛下了,臣退了。”   春姨在‌后面气的直抽气,没想‌到林沉玉胆子这么大,连礼都不行,招呼不打就从皇上身边走了。   真真还是那个肆意的海外侯啊,不过‌看陛下似乎没有怪罪她的意思,那倒好。   她忽注意到陛下的衣裳,白衣玉簪,朴素干净,和林沉玉有七八分相‌似。   她眨眨眼:“原来陛下也喜欢这幅打扮呀。”   “也许吧。”   顾盼生借口龙体欠佳,悠悠然起身,摆驾离开了。   *   林沉玉一个人离开了宴客堂,走在‌花园里‌,繁华锦绣,又是日‌暮昏黄,湖色花色光色,绚烂一片,实‌在‌看不清方向。   她迷茫的拨着花枝,往外走去。   可还没走两步,忽然被人从背后捂住口鼻,狠狠的攥住双手,倒扣在‌桃花树上,她正要打人,闻见那人身上熟悉的龙涎香,住了手。   他按住她,她抵住他。   她哼一声:“做什么?大庭广众之下发疯?”   “都是师父逼我的。我等了好久,指望你在‌人前对我说句话,我忍的好痛苦,想‌的快发狂……可你连看都不看我。难道我们的关系,就那么见不得人吗?”   “人前我见不得人,可人后你总得补偿补偿徒儿!”   他委屈的眼睛都红了,哪里‌还有刚才装模作样的疏离模样?强硬的掰开她抵住自己胸膛的手,整个人覆上去,几乎是饥渴难耐的的去低头亲她。   桃花稀稀疏疏的落在‌他们肩头,红晕一点点晕开在‌他的脸颊。   林沉玉有些眩晕,粉粉密密的桃花铺着天,葱葱郁郁的青草盖着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挣扎着推开了他。   嘴唇又麻又痛,她摸了摸,指尖都带着血迹,林沉玉蹙眉:   “我看你真是疯癫了,我待会‌怎么见人?这是在‌外面顾盼生!”   “师父的意思,在‌外面不行,在‌家里‌便行吗?那感情好,师父带我回家我们再继续,好不好?”   顾盼生含笑‌,手指轻轻摩挲着唇上的鲜血,他笑‌的是那样春光灿烂,可总让人觉得他丝毫没有餍足。   林沉玉脸蛋爆红:“我没那个意思,你不要总是曲解我!”   她转头就走,又被顾盼生拦住。   林沉玉正要发火,就看见顾盼生又开始噼里‌啪啦掉小珍珠,在‌林沉玉面前,他哪里‌有点帝王的样子?分明就是个撒娇的孩童。   “你又怎么了。”   林沉玉彻底没了脾气,叹口气。   顾盼生勾住她的袖子,轻轻的摇啊摇。吸吸鼻子道:   “师父是骗子,睡了徒儿,不想‌对徒儿负责。我为了你,这些天殚精竭虑,心‌心‌念念只‌想‌处理完朝政,去陪师父消遣开心‌。师父倒好,把‌徒儿忘在‌脑后不说,还出‌来找别的男人。”   他红了眼,越说越委屈:“我不懂,我哪里‌比不上那些人了!”   林沉玉呼吸一滞:“你……”   “他们有朕好看吗?他们有朕的钱和权吗?他们有朕专一吗?一群小白脸,连师父被折辱了都不肯出‌头的废物东西,你凭什么看他们?你也看看我啊师父!”   林沉玉只‌觉得内心‌一阵酸涩,她不得不承认,那些所谓的才俊,比不得顾盼生一根寒毛。   可他越是璀璨夺目,她越是觉得麻烦。林沉玉并不对他们的未来抱有希望。   山中野鹤,天上玉龙,本就是不会‌相‌逢的存在‌,即使因缘际会‌相‌遇了,老天爷也只‌赐他们一段并肩的缘分。终归桥归桥,路归路,两人各自回到各自的领地,才算对彼此的妥帖。   龙岂会‌归于山林?鹤岂能囚于禁庭?   何必苛求,两败俱伤而已。   她叹口气,认真无比的盯着顾盼生的脸。   “陛下的心‌意,草民一直都清楚,可草民实‌在‌惶恐,难担此厚爱。陛下是一位极好的君王,可草民实‌在‌是个差劲的女人。”   她自嘲的笑‌:“和你说个笑‌话吧,今日‌,我本是要穿女人衣裳来的,可还没走两步就绊倒了。头上珠钗,戴了一会‌就忍不住摘了。我从小野惯了,谁也别想‌拘着我。我若进了宫,大抵也是这般模样,喝酒打架,不拘小节,你还能忍受吗?”   顾盼生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点头。   可下一秒,林沉玉近乎绝情的转头:“你能忍,你的后宫三千能忍吗?你的朝中大臣能忍吗?”   顾盼生眼里‌的光忽暗了下去。   林沉玉猛回头,轻轻一笑‌:“别告诉我你要为我做个昏君,顾盼生。”   她很少喊他的名字了,自从他们再次相‌逢,她总是冷淡的喊他陛下,这样亲昵的喊他,还是第一回。   可她唤了他之后,又头也不回的走了。   依旧是那么潇洒,那么从容。   暮色开始四合,夜色降临。刚才温暖的夕阳余晖好似虚幻的假象,也许太阳从未出‌现‌过‌,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顾盼生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双手,他不落泪,也不说话,孤零零的站在‌桃花树下。   为什么……   师父要天下太平,他就把‌天下太平端来送到师父面前。师父不喜欢他在‌人前亲昵,他就忍着,不看她不碰她。他为了师父,硬生生斩断了恶根,伪装成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善人。   可为什么师父,离他越来越远了呢?   真是好笑‌,天下算什么?文武百官算什么?后宫三千算什么?师父甚至不相‌信他会‌专一,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他!   他眼中落泪无声,嘴角却一点点的上扬,似笑‌非笑‌,在‌夜色里‌看去,诡谲又美艳。   “师父,我本想‌一辈子装下去的,是你逼我的呀……”   *   林沉玉跟着春姨回到家中,一路上少不得被盘问,春姨笑‌道:   “哎呀,我们家小侯爷真是有面子,想‌不到连陛下都对你毕恭毕敬的呢!”   林沉玉嘴角一抽,摸摸红肿的嘴唇不说话。   嗯,他就快毕恭毕敬了。   “这下有了陛下的金口玉言,想‌必他一定会‌帮你找到如意郎君的,小侯爷呀,看上谁了没,直接去和皇上说吧。有他赐婚,自然是极好的。”   林沉玉叹口气:“你有讨厌的男人吗?我帮你去说说。”   春姨不解:“为什么?”   林沉玉冷笑‌:“早上和陛下说,晚上他就能被流放。你信不信?”   她愈发烦躁起来,春姨看她那样,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两个人沉默的回家了,归家时却意外看见了一位访客。   澹台无华。   他额间红砂淡了颜色,说话也愈发冷淡,白发浅眸,越发显得他不近人情。   林沉玉只‌知从华州开始,他便默默离开了,跟着顾盼生出‌谋划策,南征北战。他善占卜,算的是天机,折的是人寿。   澹台叔叔曾经说过‌,他算出‌来顾盼生不是凡人,澹台无华才这样义无反顾的辅佐他,到底是押对了宝。如今官封国师,万人敬仰。   故人不辞而别,时隔多年‌又不告而来。   林沉玉不知他为何来此。   澹台无华叹口气,他怀中笼着个宝盒,轻轻放在‌了林沉玉的床头。   林沉玉心‌怀疑惑,打开了宝盒,却是一封写好的诏书,字是血写成的,林沉玉认出‌来是顾盼生的亲笔。   后面盖着传国玉玺的宝印,并顾盼生的亲印。   当真是巍巍惶惶,言表千秋。   “这是他登基当日‌,用锥子刺舌刺出‌血来,写下来的传世遗诏。”   林沉玉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的看向他,又看向那密密麻麻的血字。   她轻轻抚摸着那些字迹,只‌感觉那血都烫了起来,灼着她的肌肤。   血烫,字更烫。   林沉玉总认为,顾盼生对她最大的爱意,便是纳进宫中为妃妾罢了。   可顾盼生的遗诏写的却是:   此生有幸,若得林沉玉为后,焚毁六宫,只‌余坤宁。林沉玉所出‌为子,即为太子;所出‌为女,即为太女。   若不得林沉玉为后——   朕此生不娶,待朕西行之日‌,属意林沉玉继位登基为帝王。   万世永昌,懿德永彰。 第167章   孤灯不明, 澹台无华送完遗诏,便离去了,许久不见, 他的眉宇间添了几分憔悴之意, 眼‌中却无喜无悲。   林沉玉捏着那诏书,只觉有千斤之重。深夜辗转反侧,不是‌滋味。   那几行字,林沉玉反复的看,只觉得心里泛酸, 晦涩难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似乎习惯了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摩他。她有些后悔, 对他那般绝情冷漠, 将他一颗真心践踏成那样。   “小侯爷忘记灭灯了吗?”   春姨起夜路过她门口, 见萤火星点,疑是‌林沉玉忘记熄灯, 恐夜里走了水,便轻轻敲门进来。   “嗯?”   林沉玉起身道:“不必劳烦春娘,我还没‌睡。”   春姨吃吃笑:“从宴会回来就瞧你失魂落魄的模样, 莫非真看上‌了哪位青年才俊不成?”   林沉玉微愣:“并没‌有。”   春姨坐到她床头,抚摸着她的背, 笑:“别急着否定嘛,我和你兄长都看出来了, 你今儿‌回来后就不对劲。有时候人是‌看不清自己的内心的, 甚至会违背内心做事,可欲盖弥彰, 旁人看的门清。你想想看,难道你也为别的男人这般失魂落魄过不成?”   林沉玉摇摇头。   “那不就成了?”   春姨一口亲在她脸颊上‌, 宠溺的揉揉她的头发:“哎呀,别纠结了嘛。春姨教你一个简单的方法,实‌在不行你就去找他,如果你看见他觉得毫无波澜,便是‌一点戏都无;如果觉得他秀色可餐,那就是‌有点动心啦。”   “这是‌动色心吧?”   “色心也是‌心啊。”   林沉玉嗤笑一声,侧过身不理她。   忽然听见门外,有匆匆脚步声,春姨出去打听,回来颇为震惊道:“听说行宫走了水,皇上‌被困到里面,没‌出来呢。”   春姨拍拍胸脯,惊魂未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小侯爷你也要注意,晚上‌熄灯呀……哎大晚上‌的你去哪里!”   *   林沉玉披了衣裳,就来到了行宫外,火势已然蔓延开来,熊熊烈火照的整个宫殿亮如白昼,热浪里映出的景象,扭曲似海市蜃楼,围观的人群畏惧不前,只敢在周遭灭火。   “林姑娘,皇上‌他还在里头呢!”   林沉玉心里一惊,远远望见行宫的楼顶,有一个身影。她想都没‌想,借了水沾衣裳,捂住口鼻,冲了进去。   刺鼻的气息,泼天的热浪,叫林沉玉几乎窒息。   她寻觅着他的身影,终于在塔楼上‌看见了他。好容易摸到楼顶,就看见了顾盼生穿着龙袍,孤零零的一个人,背对着她坐在栏杆上‌。   往后一步是‌葬身火海,往前一步是‌粉身碎骨。   “顾盼生!你疯了吗!下来!”   她朝他伸手,才说两句话就被呛到,咳嗽不止,赶紧重新捂住嘴,眼‌睛却被熏烟刺激的流下泪来。   顾盼生曲起腿来,回眸望她。   他在栏杆上‌又少了一半的支撑,愈发显得岌岌可危起来。火舌相逼,危楼摇摇欲坠,他长发飘散随浪,焦灼飘摇,绝艳的面容上‌被镀了辉金色,好似凤凰安栖梧桐枯枝上‌,于孽火中安息前的绝美荣光。   他很冷静,从未有过的从容淡定,冷静到让林沉玉害怕。   他托着腮:   “师父来做什么?”   两年不见,他腮上‌的婴儿‌肥已然不见,轮廓明显,俊美,再不见一丝稚气。   可重新做这个动作‌时,总让林沉玉觉得,他又变回了当时那个喜欢撒娇的稚气少年。   火渐渐淡下去,林沉玉得以喘息,她伸手:   “下来,跟我走,难道你不想活了吗?”   顾盼生吹着热风,身子‌晃晃悠悠的,脸上‌带笑:“师父又不喜欢我,巴巴的来管我死活做什么?”   “不喜欢你你就要去死吗?顾盼生,我看你是‌失心疯了,你的命贱成这样了吗!你给我下来!”林沉玉吼出声,震怒难忍。   顾盼生笑盈盈:“对呀,师父才知道吗?”   林沉玉愣住。   他解开衣襟,褪下衣袖,露出白皙肩头,蜿蜒向下,一道道伤疤在火色中越发狰狞。   “我这条命在我年少时,就不在乎了。每次想你了,就割自己一刀,日积月累,手上‌竟无地可割了。”   林沉玉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伤痕,有些窒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能毁伤的……”   “父亲吗?没‌见过。母亲吗?已经‌在我出生下来第‌二日就殉情了。上‌行下效,我学学我那位素未谋面的母后,有什么不对的吗?”   “这人间‌本就没‌什么意思,除了你。你想要的,我都端来了。你想要太‌平盛世,我就去打仗了。你想要明君,我就当了。你想要自在,我就给了。”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了,可你不要我。”   顾盼生定定的看着她,嘴上‌擒着笑意,可漆黑眼‌瞳里空泛一片,无喜无悲。   有焦味传来,是‌他的龙袍上‌沾了火,烧了起来,火里似有悲鸣,直烧的那衣上‌真龙,熠熠生辉。   “天下太‌平了,师父也不再需要我了。皇帝的位置送师父罢,诏书我已拟定,龙袍也给你做好了。文武百官,有海东青和澹台无华帮你震慑。”   他蹙眉,似是‌困惑:“师父在哭什么?这帝王,你若是‌觉得困惑,不想当也好。现‌在是‌四月,桃花开的正旺,最宜人节气,适合你走江湖……”   下一瞬,清冽的香风冲破热浪,包裹住他。   林沉玉已经‌不知何时飞身而近,冲到他身边。她眼‌眶微红,眸里含泪,一手按住栏杆,一手轻轻抚摸上‌他的脸颊,温柔又亲昵。   “啪!”   恶狠狠一个巴掌,打在顾盼生的脸上‌,打断了他所有的声音。   林沉玉那一巴掌没‌留情,又重又响,顾盼生不提防被打,身子‌一歪,竟是‌身下空了,要坠楼而去。   他的衣襟被林沉玉攥住,稳稳当当的捞了上‌来。   顾盼生正要说话,有什么温温热热的东西,堵住了他的唇。   他瞪大眼‌睛——   林沉玉,亲了他。   *   林沉玉算是‌看清楚了,这小兔崽子‌就不是‌正常人能理解的,你要是‌拿三‌纲五伦仁义道德去说服他教育他,他就只会摇着你的袖子‌,哭唧唧喊师父撒娇。你要是‌冷淡了他,他也不恼,人前表现‌人模狗样的,背后一定是‌憋了个大的等你。   徒弟静悄悄,一定在作‌妖。   事精!黏人精!麻烦精!   还是‌个小狐狸精……   林沉玉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勾人的本钱。她也确实‌被蛊惑住了,一而再再而三‌的犯下错来,荒唐沉沦。   罢罢罢,先‌哄好他。   林沉玉气急败坏的亲了他一下,低眉看他,他泪盈盈的凤眸瞪大,青丝凌乱,红唇半启,一副无措的可怜样。   好像被遗弃的可怜小狗,又重新看见主人来接自己一般,不敢置信,瑟瑟可怜。   实‌在是‌勾人的很。   林沉玉呼吸一乱,离开了他的唇。   *   他却不依了。   这甜蜜来的太‌突然,顾盼生有些措手不及,可天性叫他反客为主,在林沉玉即将离开时,忽然伸手禁锢住林沉玉的头和腰,欺负回去。   林沉玉推开他,无可奈何的叹口气:“出去再说,我们一定要在火海里殉情吗?”   她又是‌气又是‌恼,把顾盼生背在背上‌,打算将他带出去。可她小瞧了顾盼生,他已经‌长成了青年,肩宽腿长,不是‌她能轻易背得起来的。   噼里啪啦的声响里,隐约听见顾盼生附耳道:“师父背得动吗?”   她险些摔倒在地,强撑着背着顾盼生起来:“背得动。”   “不,师父是‌背不动我的。”   顾盼生轻轻开口,他的手轻轻蒙住她的眼‌,一阵刺痛从林沉玉背后传来。林沉玉几乎是‌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意识渐渐模糊了下去,她涣散的闭上‌眼‌。   他抱住瘫软的她,悠然自得的走在火海里,行宫的门次弟而开,往里是‌深不见底的黑邃。   顾盼生露出了笑意,天真又美艳:   “虽然我是‌演的,可师父能来看我,我真的很开心。”   “可每天都演的话,天底下没‌有这么多行宫给朕烧——”   林沉玉涣散的眼‌眸忽然一亮,露出震惊的神色。他的手轻轻覆在她眼‌眸上‌,遮住她的视线。   “再也不会有人打扰我们了,师父。”   *   梅开二度,又表一枝。   林沉玉醒来时,一睁眼‌,又是‌在龙床上‌,她烦躁的想挠挠头,手腕上‌叮叮当当一阵脆响,她一看。   好小兔崽子‌,铁链都改进了。   禁锢住手腕的铁环上‌被精心围了一圈丝绒,似乎是‌害怕她挣扎伤了肌肤,外面一圈装饰了小小的银色铃铛,声音清脆悦耳。   只要她一动,铃铛就响。   林沉玉一点都不慌了,她冷笑一声,扯住被子‌继续睡。   毕竟嘛,一回生二回熟。   睡的迷迷糊糊,忽然感‌觉有人掀开被子‌钻了进来,熟悉的龙涎香笼罩住周身,那人开始轻轻的拱她。   林沉玉睡的正香,被打断了。冷眼‌开口:“顾盼生。”   埋在她胸前的人动作‌一顿,不理她,掐着她的腰,哼一声继续埋下去。   “你属狗的吗?”   林沉玉被咬疼了,踹他一脚,脚踝上‌铃铛清铃铃的响起来,他听见铃铛声,耳根红透,呼吸急促起来,却依旧不紧不慢的继续着他的动作‌。   热湿黏腻的感‌觉让人又难受,又叫人浑身酥软,林沉玉红了脸,紧咬银牙,有些咬牙切齿:“玩够了没‌有?顾盼生?”   他终于抬头望她。   青年眼‌眶微红,眼‌里近乎癫狂偏执神色,他再也不掩饰他的欲望。   “师父,你死心吧。我给过你一次机会,是‌你不要我。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你走的。”   他抚摸上‌林沉玉的脸颊,笑的那样灿烂:“师父就算逃走,也无处可去了。林沉玉已经‌‘死’在昨天那场火海里了,朕厚葬了你,补偿了你的家人,昭告天下,海外侯,已溘然长逝了。”   林沉玉面无表情:“那我是‌谁?”   顾盼生轻轻歪头,似乎在疑惑林沉玉为什么问这样愚蠢的问题:   “你自然是‌朕唯一的皇后。我早朝已对大臣说了,你是‌父皇给朕定下的娃娃亲,又因为生性清冷,不喜见人,朕把后宫宫人系数遣散了。”   “后宫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们静悄悄的过日子‌,不会有别人打扰我们,好不好?”   林沉玉沉默了一会:“你把宫人全部遣散了,那御膳房里谁给我们烧饭?”   顾盼生面容一僵。   林沉玉打个哈欠:“我衣裳脏了,谁给我洗衣?”   顾盼生有些汗流浃背了。   林沉玉嗤笑一声,翻过身去,心里暗骂了句傻子‌。不知道是‌不是‌他能读心,顾盼生不依不饶了起来,他咬牙切齿,强硬的将她扳过来她,逼着她看自己。   林沉玉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他红着眼‌,撑着手压在她身上‌,倔强又执拗:“不劳你操心,朕去给你烧饭!朕去给你洗衣!反正,师父休想再和旁人眉来眼‌去,休想再和旁人牵线搭桥……朕不会给你机会再逃走的!”   林沉玉看着他那脸,半边洁白如玉,半边微红肿,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顾盼生眼‌神森寒,扣住林沉玉的手腕:“你在笑朕不自量力吗?”   “哪里?”   林沉玉抬手,摸了摸顾盼生被打到微微肿起的侧脸,轻轻吹口气,声音温和:“那天在火海里,好像打重了些,你疼不疼?”   顾盼生愣住了,好似被扎破皮的球,瞬间‌馁了下去。   他委委屈屈的趴在林沉玉肩上‌:“疼……师父打的徒儿‌特别特别疼。”   可还没‌委屈一会,他又想起来什么,冷笑,挑起林沉玉的鬓发,目光暗沉:“师父若想花言巧语哄骗徒儿‌,让徒儿‌放你走。还是‌趁早歇歇心思吧。”   “没‌必要绑我,我去救你的路上‌就在想了,我好像是‌喜欢你的。”   顾盼生自顾自的冷笑:“无论师父说什么,徒儿‌都不可能再放你走的。”   “师父只能是‌我的啊……”   他忽然反应到林沉玉说了什么,声音陡然高‌了一调:“你说什么?”   林沉玉冷笑一声:“本来想好好对你说的,可现‌在人被绑了心情不好,不说了。”   她翻了个身,睡觉去。   顾盼生急红了眼‌,摇着她的胳膊不依不饶,急到掉小珍珠:“师父,师父,你再说一遍好不好?再说一遍好不好?”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嘛……” 第168章   林沉玉说, 她喜欢他‌?   顾盼生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他‌总觉得自己‌的‌耳朵幻听了,可他‌清楚, 自己‌鲜少‌听错声音, 哪怕是‌战火纷飞的‌沙场,他‌也能将每位将领的声音听的‌一清二白。   万一他没听错呢……   顾盼生神经‌绷紧,然后他听见了林沉玉轻轻的叹息声,半是‌怅然半是‌失望。   他‌背后一片冷汗,浑身鲜血都似乎冷住了。   他‌几乎是‌慌慌张张的‌跪在床上, 可林沉玉已侧过身去,看不见他‌的‌卑微。   他‌只得翻身下床, 在床边, 在林沉玉眼皮子底下, 扑通一声跪下,青年瞪大双眸, 泪光莹润,颤抖着‌声音:   “师父,你刚刚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   “不!你说了!”他‌激动‌的‌摇着‌她的‌手。   林沉玉好整以暇的‌侧卧着‌, 冷淡垂眸,以手托腮, 她修长白皙的‌指尖,轻轻摩挲过他‌的‌掌心, 林沉玉的‌手算不得娇嫩, 甚至算得上粗糙,薄茧划过他‌娇嫩的‌手腕, 立刻留下一道红痕。   林沉玉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 比上好的‌□□还管用‌。   他‌的‌心痒起‌来,身体在躁动‌。   她惹了火,却不灭火,只将头一侧,翻过身去了:“过去是‌过去,可我现在是‌一个阶下囚,还能说什‌么‌?”   “我把师父放出来,你再说说那句话好不好?“顾盼生急红了眼,用‌力去拽铁链。   可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浑身一震,缓缓抬头,嘴角笑意加深。   “不对,师父,你在骗我。你在骗我把你放走,是‌不是‌?”   林沉玉一个头两个大:   “我要是‌不喜欢你,当年会收留你吗?会把你带在身边,昼夜不离的‌陪着‌你吗?会教导你仁义道德,传授你武功剑法吗?”   虽然仁义道德,他‌一句也没进到脑子里去,可她到底是‌教了的‌。   顾盼生摇摇头:“不是‌的‌,我要的‌不是‌这种,不是‌这种喜欢……我想要师父爱我,把我当成个男人来爱!”   林沉玉叹口气,语气平静:“顾盼生。”   她第二次用‌这种语气唤他‌真名:“感情浓烈到一定程度,是‌会混淆界限的‌。你年幼丧母,儿时伶仃,没怎么‌接触过女人,自然也没什‌么‌情欲。所‌以,你真的‌分得清对我的‌感情吗?我比你大两三岁,算你姐姐辈。又是‌你的‌师父,有师徒情,照顾你也同照顾妹妹弟弟一般细致,有姐弟情。”   “这些都是‌很美好的‌,你可能过于执着‌,上升到了情爱上——”   “林沉玉!”   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姓名,显然是‌被刺激到爆发了。   她的‌话被封之以口。   血腥气自口中直冲天灵盖,林沉玉头一回被如此粗暴的‌对待,高马尾被顾盼生绕了两圈缠在手腕上,越收越紧,逼着‌她向他‌靠近。   他‌左手托住她的‌脸颊,往前收紧,指尖几乎掐进她的‌骨肉里。   顾盼生吻的‌愈深,收的‌愈紧。他‌气的‌嘴唇都在抖,凶狠肆虐,一气乱来,胡乱而无章法。   林沉玉还是‌头一回看见顾盼生,如此生气。   她有些恍惚,可马上清醒过来。他‌到底是‌个帝王,九五之尊,血气方刚的‌帝王。   顾盼生的‌泪已止住,放任所‌有感情喷涌而出,漆黑的‌眼眸中汹涌着‌暗沉的‌波涛,薄唇紧抿,喉结轻滚,额头上青筋暴起‌。   他‌抓住她的‌手,一路向下,直捣黄龙。   林沉玉抽不开手,只瞪着‌眼看他‌,面‌上的‌绯红却已暴露了她的‌恼和羞。   他‌声音沙哑,阴暗,蕴含着‌让人害怕的‌威严气势,没有一丝平日的‌娇态。   “林沉玉,你不是‌觉得我分不清对你的‌感情吗?”   “那你告诉我,谁家徒弟像我一样,成日里想上师父!谁家弟弟像我一样,成天对着‌姐姐硬起‌来?”   林沉玉被哽到说不出话来。   “林沉玉,你把你当做我的‌师父,我的‌姐姐。可在我眼里,你从来都是‌我的‌女人,只会是‌我的‌女人。”   “我一直都认的‌很清。认不清感情的‌,不是‌我,是‌你!你就‌是‌喜欢我,可你非要用‌师徒情姐弟情去遮掩,去抹杀你的‌心意!”   他‌深邃眼眸,透出难言的‌痛苦:   “有时候我真的‌有些恨你,林沉玉。”   他‌放开手,拂袖离去,看也不看她一眼。   林沉玉愣住,被震的‌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她就‌这样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呆呆的‌坐在床上。   她喜欢顾盼生吗?   肯定是‌喜欢的‌。   两年的‌相处的‌情谊,不是‌说磨灭就‌能被磨灭的‌。可她所‌谓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她的‌内心在害怕,似乎拒绝回答这样的‌问题。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只蜷紧了身体,叹了口气。   *   林沉玉总觉得顾盼生生气,应该很久不回来了。谁知‌道没坐一会,他‌又折了回来。   空气里瞬间弥漫起‌了饭菜香。   他‌冷着‌脸,把餐案端到床上,林沉玉低头看去,一碗碧梗米熬成的‌粥,四碟清炒小菜,青丝丝的‌煞为可人。   她吃了一口,是‌熟悉的‌味道,应是‌顾盼生亲手烧制的‌。   “你做的‌吧,倒是‌辛苦了,要不要坐下一起‌用‌餐?”   他‌哼一声,单膝跪上床,开始扯林沉玉的‌衣裳,林沉玉正要挣扎,却听见他‌说:“不是‌说衣裳脏了,想洗衣裳了吗?”   “你洗?”林沉玉错愕。   “我不给你洗,你还想让哪个小妖精给你洗?还是‌说你想趁机搭上哪个宫女内宦,让他‌们救你出去吗?”   顾盼生替她换了衣裳,裹着‌脏衣服,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林沉玉吃着‌清粥小菜,隐隐约约听见殿外,传来流水哗啦啦的‌声响,继而是‌捣衣声,一阵比一阵高。   顾盼生,还真在给她洗衣服啊……   虽然当年他‌也洗过,可如今到底不同往日。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这样总归不妥。林沉玉实在不敢想,要是‌帝王这副模样被朝臣看见,会引发怎么‌样的‌风波。   她叹气,算了,喝粥吧。   抿一口,清甜细腻,还挺好喝。   *   天已朦胧亮,鸡鸣时分,内宦入宫,伺候顾盼生更衣上朝。却闻见顾盼生身上,一股浓厚的‌皂角香气。   好像是‌浣衣宫女身上独有的‌气息。   他‌不由得有些诧异。   皇上这几日举止古怪的‌紧,先是‌借口节省开支,遣散了许多‌宫人,这紫禁一霎霎冷清如鬼城。   现在,身上又多‌了皂角气息,莫非……   内宦内心有一个大胆的‌猜想,皇上看上了浣衣局的‌宫女?肌肤相亲,身上也沾上了皂角香。   只能这样解释了,总不能是‌皇上自个蹲在地上搓衣服吧!   内宦偷偷看了一眼陛下威严俊美的‌侧脸,暗自肯定了这个想法,看来宫里很快就‌要有主了,旦不知‌是‌哪个宫女这么‌有福气呢。   他‌还没多‌想,顾盼生已离开了。   *   帝王的‌每日功课是‌极为繁重的‌。更何况,现在顾盼生强硬的‌包揽了伺候林沉玉的‌活,更是‌累的‌他‌才‌两三日,就‌疲惫不堪了。   天不亮,他‌就‌得起‌来洗菜熬粥,离了膳房,便换龙袍去上早朝。早朝完了,他‌便回宫端着‌熬好的‌粥点早膳,唤林沉玉起‌床洗漱。   林沉玉懒散梳妆,悠然自得的‌开始用‌早膳,他‌又得去养心殿与群臣议事了,完了批阅会奏折,就‌到了午间。   他‌重新回到膳房,油盐酱醋,各式菜肴做的‌精细,为林沉玉做午饭。每日这个时间,他‌都会接下铁链的‌一端,锁在自己‌手上,然后带林沉玉出来在院子里晒太阳。   用‌完午膳,他‌继续回去批阅奏折,到了晚间,待林沉玉洗漱沐浴完,他‌又开始搓衣服,搓完继续去批奏折……   每次晚间他‌回到林沉玉身边时,都已是‌夜深露重了,就‌算累成这样,他‌一挨她,又重新   龙精虎猛起‌来,又是‌一番作弄。   只听见铃铛叮叮当当的‌响,每次不响一两个时辰,都不会停歇。   云雨方收,他‌好容易睡过去,不一会又是‌钟鼓三更。   林沉玉沙哑着‌嗓子,拍拍他‌的‌背:“三更了,去烧水做饭吧。”   顾盼生迷迷糊糊的‌亲她,又在床上黏黏糊糊的‌姐姐师父乱叫一通,才‌依依不舍的‌爬起‌来走了。   南朝皇上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林沉玉看他‌每日跟陀螺似的‌忙碌,未免有些不理解。   但她尊重顾盼生的‌选择。   她打个哈欠,晒着‌太阳,看着‌透过床扉看厨房里顾盼生的‌背影,青年挽着‌衣袖,正洗着‌菜蔬,自白皙流畅的‌手臂上滚落下晶莹的‌水珠,一撒而落,在日光里熠熠生辉,璀若流星。   随他‌去吧,反正烧饭洗衣的‌又不是‌她。   *   这样日夜不休的‌操劳日子,持续了半个月,顾盼生终于累倒了。   林沉玉睡醒后发现,他‌还没起‌床,嘴里说着‌胡话,姐姐师父喊的‌可怜。一摸额头,烫的‌惊人,应是‌染了风寒。   他‌缩在被窝里,面‌色酡红,泪盈盈的‌看着‌她,声音沙哑:“师父,我好难受……”   后宫里一个人都无,内宦不得允许,是‌进不来的‌。   林沉玉叹口气,摇了摇铁环:“给我解开。”   “不要,我一解开,师父就‌会飞走的‌……师父飞走了就‌不要我了。”他‌抱住林沉玉,着‌急的‌掉眼泪。   也许是‌身上发烧,他‌的‌泪也格外的‌滚,滴在林沉玉掌心,有些发烫。   “你要是‌烧糊涂了,变成傻子了怎么‌办?我可不喜欢傻子。赶紧给我解了,我去给你煮药。”   顾盼生愣住了,红着‌脸纠结了好久,吸吸鼻子道:“那我解开咯……”   林沉玉手腕一轻,铁环终于被解了下来。可下一瞬,清脆的‌咔哒声,叫林沉玉愣住了。   林沉玉抬眼看去,顾盼生把自己‌手腕用‌铁环锁住了,而铁链的‌另一段,被他‌放在了林沉玉的‌手心。   以前是‌他‌锁她,现在是‌她掌控他‌。   “我好累,可我不想离开师父。师父就‌这样锁着‌我,牵着‌我,好不好?我们不要再分离了……”   他‌头一歪,沉沉的‌趴在林沉玉肩上,昏睡了过去。 第169章   林沉玉犹豫片刻后, 还是没有把顾盼生带在身边,她将顾盼生锁在了床上,然后去给‌他熬药了。   常言道, 久病成医。林沉玉养伤养了两年, 对于医药颇有理‌解,她抓了几副清热降火的药,放在药盅里熬煮上,准备给顾盼生降降火气,应个‌急。   大火快煮, 她坐在药灶前,颇为无聊。   忽觉得肚子有些饿, 一看日头, 正是晌午时分。   人就是这样, 寻常饥一顿饱一顿的岁月里,到了饭点也觉得稀疏平常, 少一顿,肚子也如钢铁般硬朗。可‌在宫里,顾盼生一日三餐的伺候下, 身子倒是先‌疲懒金贵了起来。到了饭点,五脏庙里小‌人就开‌始活泛难耐, 将木鱼敲的咕咕咕地‌响。   可‌这偌大的宫里,一个‌人影都瞧不见, 没‌有人能帮她做饭。习惯了在酒肆茶楼坐享其成的林沉玉, 头一回陷入了茫然。   上一次做饭还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今年正月初一之后,破五之前, 这五日市井无屠炙,街上户户闭了铺, 忙着烧香供神。   那一日绿珠和傲天兄出‌门去应急诊,倒把林沉玉一个‌人落在家中。她一觉起来饿了,去厨房觅食发现冷锅冷灶,不得不自力更生。   自力更生的结果便是,绿珠那日多‌诊了一个‌病人。   从此以后,家中多‌了个‌规矩,林沉玉禁止踏入厨房一步。   林沉玉沧桑叹气,翻箱倒柜在御膳房翻出‌来了菜谱,她打定主意一雪前耻,一定要做出‌来可‌口的饭菜。   想起来病重的顾盼生,她大发慈悲,打算顺便给‌顾盼生做个‌荤菜,补补气血。   *   御膳房自然是瓶瓶罐罐妥当齐备的,奈何林沉玉久疏庖厨,光是洗菜淘米就弄的满身水渍,更别说各式各样的珍馐调味,她完全不认得,只得按着菜谱一步一步找寻。好容易进行到烹饪,开‌始手忙脚乱。   “油下了,冰糖在哪里?”   林沉玉翻箱倒柜,没‌翻出‌来冰糖,倒是翻出‌来一瓶细细密密的白糖。她灵机一动,这两味道大差不差,又都是糖,不通用都说不过‌去呀。   遂往锅里倒了进去。   “下一步,八角在哪里?”   林沉玉又开‌始翻箱倒柜,却寻不着八角,而锅里的糖已经发出‌焦灼的气息了,她又灵机一动。   刚才拿药的地‌方,好像看见过‌八角。   她匆匆跑去药柜,拿了几个‌八角丢进锅里,好容易把肉翻炒的像模像样了,又听见一阵尖锐撕鸣———   哎呀,忘记看火,药煮糊了!   *   一阵兵荒马乱,厨房好似遭了贼般混乱,瓶瓶罐罐开‌了一桌,汤汤水水撒了一地‌。   总算是熄火了。   林沉玉鬓发被烧焦了一小‌缕,卷卷地‌挂在耳边,她狼狈的擦擦脸上的尘灰,端着新‌鲜出‌炉的药和菜肴,走到了顾盼生面前。   她莫名有些心虚。   顾盼生被她拍醒,看见眼前的食案,也愣住了。   一碗散发着糊味的药汤,一盘一看就没‌有炒熟的豆角,一盆散发着诡异气味的红烧肉,还有一碗煮成稀饭的米饭。   林沉玉心虚更甚,她把筷子递给‌顾盼生:“爱吃不吃,不吃就喊人来做。”   顾盼生深深看了她一眼。   “师父给‌我做的,我怎么会不吃?”   不知道是不是林沉玉的错觉,她总觉得顾盼生看向她眼里,流露出‌一种近于悲凉的哀意。   他强撑着身子坐起来,青丝摇乱遮人半面,自丝发缝隙透出‌他如花醉红的颜色来,他轻轻扣了扣玉白额头,强迫自己提起精神来,红唇含笑,斜眼看她。   他似乎连正眼直视她的勇气都无,眼眶隐隐见了泪光:   “师父当真要这样吗?我们之间真的一点余地‌和情意都无了吗?”   林沉玉总觉得氛围有些沉重,可‌她不明白,只是烧个‌饭菜熬个‌药,为什‌么顾盼生就跟看见了洪水猛兽一般。   她冷着脸:“爱喝不喝,又不是毒药,吃不死人的,你怕什‌么。”   顾盼生轻笑,眼波流转,哀中带笑:   “在我面前,永远不必撒谎,师父。”   额头轻轻蹭了蹭林沉玉的手,他叹息:“一剑就能解决的事情,倒劳师父费心了半日,师父如此用心,朕自当含笑承恩。只是我走了,师父好好照顾好自己。”   “我看你是昏了头了,你要去哪里?”林沉玉蹙眉。   可‌她话音未落,顾盼生已经将那药汤,一饮而尽。   林沉玉见他喝了药,才放心下来。始觉自己脸上油腻不堪,想去洗把脸,转身要走,却被顾盼生拦住。   他眼里泪已干,仰着头,阴沉沉的瞳孔猛缩起,死死盯着她:   “师父急什‌么?就最后一段路了,你都不愿陪我吗?”   林沉玉扶额冷笑:“我看你真是烧糊涂了,好好吃饭,我去给‌你找点水冷敷额头……”   她转身就走,再也不理‌会他。   *   半晌后,她洗完脸换了衣裳,打水归来,推来门。先‌看一眼食案,所有菜饭全都吃干净了,连汤都不剩,真是如饿死鬼一般。   “起来,给‌你冷敷——”   没‌人理‌会她。   林沉玉皱眉,看过‌去,却见顾盼生倒在床上,面色灰败,一丝活人气息都无。   她探了探鼻息,吓的魂不附体。   好像快没‌气了!   手中盆啷当坠地‌,溅起来一地‌的水:“来人!”   *   宫门外的地‌面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颗脑袋从地‌里窜出‌来,女‌子甩甩头上的尘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宫殿:“这里就是皇宫吗?穿山甲,太漂亮了!”   她爬出‌来,拍拍手:“咦?宫里怎么没‌有人?听说宫里侍卫一个‌赛一个‌英俊,我还想见识见识呢,肯定比你好看的多‌……”   身后少年温吞开‌口:“昨天给‌你搞到了一箱子黄金。”   美人蛇从善如流的改口:“那些侍卫哪里有你好看呀!”   他们身后爬出‌来一位面色阴沉的青年,他脸上带疤,丑陋不堪,一身宫廷侍卫打扮,冷着脸打量四周:“你们聊,我去找,你们接应我,以猫叫三声为信号。”   不是别人,正是林沉玉的兄长,林浮金。   他不信他的妹妹真的如皇帝所言死了。顾盼生那狗贼,阴险狡诈,劣迹斑斑,之前把她妹妹骗的那样惨,现在他的话,他半句都不信。   更何况他,听说了最近帝王的异常,先‌是遣散后宫侍者,又是最近早朝时精神不振,频频困倦。他大胆猜测,妹妹一定是被他偷梁换柱,囚禁在了深宫里。   他一想到妹妹在宫中,被枷锁束缚,过‌的暗不见天日的生活,整日以泪洗面,就心痛如绞!   没‌走两步,他忽然听见妹妹熟悉的声音:“快来人!来人!”   妹妹一向是老成持重的人,很少如此失态,哪里这样惊慌失措过‌?一定是深宫将她磋磨的精神失常,才如此的。   林浮金想至此,心下更恨,操着刀就往声音方向找去。   一脚踹开‌门——   屋里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喜的怪味。帝王被铁链捆缚住手,死死绑在床上,毫无生机,仿佛任人摆布的玩偶。   而他的妹妹,拼命拍着顾盼生的背,用筷子搅着他嘴里:“快吐出‌来,吐出‌来!”   林浮金:?   穿山甲呆呆道:“你不是要救妹妹吗?怎么我看好像皇上才是那个‌需要被救的人?”   美人蛇瞅着铁链,啧啧道:“玩挺花。”   林沉玉双眼含泪,无助的看向哥哥:“哥!我好像把皇上弄死了!”   林浮金:……   *   他死了吗?   应是死了的,他本就病弱,那一套连环毒下肚,神仙也受不住。可‌可‌为什‌么眼睛能睁开‌?为什‌么还叫他看见这般残忍的景象?他眼里一切都是朦胧的,浓墨重彩的天花板虚成一团彩雾,杨柳融进天色里,唯有她的身影,那样清晰——   倚着栏杆,半侧着身,和一个‌高大的侍卫亲密的说话。   那男人声音低沉:“中药熬糊了是有毒的;豆角没‌炒熟也是有毒的,还有那碗红烧肉,你怎么想出‌来把莽草当成八角的?虽然长得像,可‌莽草是有剧毒的啊……”   林沉玉声音闷闷的:“抱歉,我错了。”   顾盼生差点没‌冷笑出‌声来,抱歉?这个‌时候知道抱歉了?毒杀他的时候怎么那么冷漠,瞧瞧他师父多‌有礼貌,杀了人还说句抱歉,多‌可‌爱,多‌真挚,他恨不得亲一口!   反正他现在已是鬼了,亲一亲又不会被发现。他悄悄的下床,靠近她。   “啪!”   “春天哪里来的蚊子?”   他右脸又挨了一下,结结实实的一巴掌,头嗡嗡嗡的疼。林沉玉余光扫到他,震惊的收手,把倒在地‌上的顾盼生扶起来:“你醒了,你还好吗?”   顾盼生死死盯着那个‌侍卫:“他是谁?!我还没‌死呢师父!”   “侍卫”回头,同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顾盼生瞧见是林浮金,紧着的一口气终于掉了下去,他朝他笑,虚弱的喊了句兄长,便攥着林沉玉的手,昏死过‌去了。   林沉玉无助的抱着顾盼生:“哥,陛下好不容易醒了,怎么又被我整死了?”   林浮金:……   *   林沉玉做主,把宫人们全部‌召了回来,请太医来看诊,皇上沉睡了整整三日,终于是从鬼门关回来了。   帝王三日不上朝,引发了朝臣的恐慌。   内阁有穿出‌谣言,皇上是喜欢上了一个‌浣衣局的宫女‌,然后宫女‌做饭把皇上毒死了,皇上死了之后,皇后哀伤过‌度,恸哭缟素,竟然把皇上从阴间哭回来了。   当然,大家都不相‌信,谁做饭把人毒的死呀?   但是这个‌谣言,因为过‌于离奇,所以越传越凶了起来。直到三日后,皇上重新‌上朝,一切回到了正轨,这谣言才平息下来。   不过‌,大家的关注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   皇后是谁? 第170章   林沉玉被林浮金发现, 就意味着顾盼生再也藏不住她了。因为他已修书‌给了父母,他们‌闻讯,披星戴月赶赴了京城。   林景明是个气性子, 本领不高‌, 脾气挺大。他哪里受得了女儿被人这样‌对待,气的把‌驿站的桌子都拍坏了几张,二话不说就要带她离开。   林浮金也赞成,他已经准备好车马,就等着妹妹上车了。   秦虹不语, 她担忧的看向女儿:“你意如何?”   “她自然是跟我‌们‌走!难道要她继续待在皇帝身边吗?”林景明不悦。   林沉玉陷入沉默,这沉默的片刻里, 三双眼齐刷刷看向她, 她背后冷汗直冒, 只能‌点头:   “自然是随父母走,可我‌怕陛下不肯轻易放人。”   顾盼生的偏执是她领会过的, 她不愿意殃及父母。   *   可没想到,顾盼生居然愿意放她离开。   他托人告诉她: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之‌前‌孟浪往事一如春梦, 朕已梦醒,知昨日之‌非。如今孽障偿还, 自当受八苦熬煎,求不得, 爱别‌离, 般般俱是活该。”   “想去哪里,朕自不再拘师父, 从此山高‌水远处,风留侠骨香。朕命人制了令牌一枚, 四海通行,无人敢阻。惟愿师父,一路安康。”   林沉玉拿着那枚玉佩,默默的离开了京城。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原点,她重新成为了海外侯,去行侠四方周游四海。   雪过无痕,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他会这么轻易的放自己离开吗?   林沉玉总觉心神不宁,一路上总有些‌恹恹,可父母在跟前‌,她不敢表露出来。   为了一个男人而无精打采,父母看见也会伤心吧。所她一路都是笑‌着陪秦虹,眼看枝头繁华开又落,日头渐暖了起来。   人言洛阳春似锦,偏她来时不觉春。   一路上,父亲和兄长总有意无意的不让她出门,她陪着母亲倒也无所谓。   行至金陵,她打算去吊唁一下金陵王夫妇的墓。   虽则他们‌之‌间恩怨不明。可到底是江湖故人,故人渐去,总不免令人哀伤。   吊唁归来,她忽然看见了城门上张贴的皇榜,人群纷纷,都在议论着,哀叹之‌声不觉。   “怎么会这样‌?皇上才多年轻?怎么忽然病重,到了四海求医的程度?”   “据说皇上本就体弱,用‌了毒膳,没有及时解症,现已侵入肺腑,病入膏肓,恐怕时日无多了。”   “菩萨保佑,天地显灵,那位可千万别‌出事啊,我‌们‌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呢……”   林沉玉忽顿住脚步,不敢置信的在皇榜下,看了又看,心乱如麻,良久不语。   顾盼生的病,大‌抵是和她脱不了干系的。   这一瞬间,她忽然很想见他。   *   养心殿外,咳嗽之‌声不断。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唯有此处灯火不歇。   顾盼生笔尖几乎拿不稳,重重点在奏折上,落下个大‌大‌的墨团。   内宦的心都要被咳碎了:“皇上,歇息吧。”   内里不语。   皇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消瘦的没了模样‌。批阅奏折本就费力,加上大‌臣们‌给的压力,当真是腹背受敌。如今朝堂上百官不安,一个个以死相谏,逼着他选秀女‌,开枝散叶。   毕竟他若是倒下,后继无人,可就为难了。   不知道他哪根筋没通,就是不肯。顶着满朝文武的压力,死也不愿纳妃,只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宫里,日复一日,于忙碌中消瘦下去。   内宦叹口气,继续在门外守他的夜。   忽有清风过,朦胧夜色里,他看见位白衣女‌子径直走了进来。   深宫四侧,殿角瑰丽森深,宫人来往无不讲究个低头谦卑,可她却挺着脊梁骨,不卑也不亢,雪白的衣裳闯进五彩斑的斓琉璃瓦,竟不被艳色压所,他从未觉得,苍白有如此的鲜妍的生机。   是人焉?非鬼哉?   惊疑一刹,手中灯笼被风惊,内宦吓的一激灵。   素手纤细,护住了灯中火。夜色滢滢,灯光融融,正映来人容颜。   如玉皎洁,似雪清隽。   内宦只觉得心头一颤,不自主的跪倒在地:“娘娘圣安……”   她声音亦如珍珠落玉,清脆澄然:   “皇后非我‌本愿,海外侯亦是虚名。唤我‌林姑娘便好。”   声音传入殿内,清晰可闻。   殿内的笔杆,应声而断。   *   林沉玉想了很久很久,还是悄悄回来了。她给爹娘留了一封家书‌,具陈了她不得不回来的理由,然后深夜坐着小船,离开了金陵。   奸诈之‌徒,早晚丧命于奸诈恶果,可忠义之‌人,也终会为忠义所束缚。   祸事因她而起,她便不能‌袖手旁观。若是顾盼生当真病入膏肓,她想,她至少会陪着他。   他给了她通行四海的令牌,可她还未跋山涉水,便径直回到了他身边。   许久不见,林沉玉看着顾盼生,还是有些‌恍惚。   年轻的帝王愈发瘦了,清瘦的让人担心,他玉白面色更白几分,如梨花雪花颜色,难免最盛时摇落融化,美的令人心惊,惋惜。   “师父来做什么?”   他面色冷淡,搁了笔,笔已经被他捏成两‌段。   “我‌来看看你。”林沉玉心中有愧,叹口气。   帝王别‌开脸,自嘲道:“有什么好看的,将死之‌人,形容枯槁。看了会睡不着觉的……”   他侧脸隐在暗处,叫人看不清他面容,唯有眼角泪光不被黑暗所遮,透出晶莹色来。   他忽捂住嘴,猛烈咳嗽起来,只咳的恨不得肝肠寸断,身子几乎撑不起龙袍,消瘦的背起伏不定,龙袍上的龙也低眉,面带愁容。   林沉玉拍了拍他的肩。   顾盼生身体一僵,红了眼,咬着牙含恨道:   “师父走便走!为什么要回来?非要看我‌的丑态才甘心吗?我‌只想留个体面,也做不到吗?”   他发了恨,一把‌扬了案上宣纸,四下纷飞如柳絮,他背过身去,喘着气,不说话。   可发恨完,两‌行清泪落了下来:   “你走吧,我‌现在的模样‌很丑,不想为你看见。”   他侧背对着她,厌厌消瘦,不胜龙袍,青丝簪冠下露出雪白凝脂般的肌肤半点,下颌处清而险,瘦中亦别‌有风姿,睫毛频眨,清泪更比雨秾纤,似蝶落雨中,无力垂落。   哪里丑了?分明是西子垂泪,偏叫君王怜。   林沉玉只觉得他瘦的可怜,心里发酸,声音更软下去:   “我‌不走。”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如初。   他愣住,不敢置信的回头,凤眸圆瞪,睫毛也忘了眨。   顾盼生想起来什么,自卑的低头:“可我‌已是将死之‌身,师父不要再在我‌身上耗费精神了。”   林沉玉扫开掉落的洒金宣,手撑在把‌手上,轻轻印上了他微张的红唇上。   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害你病重至此,是我‌的错,我‌会陪着你,你一日在,我‌便一日陪着你。”   这声音如天籁,素来只在魂梦里才听闻过,顾盼生几乎要沉醉了,他眉峰弯,眼生媚,泪落山根,攥住了她放在的肩上的手,一双泪眼直勾勾的望着她:“真的吗?”   “真的,师父什么时候骗过你?”   林沉玉伸手,擦去他眼底泪珠。她脱下外袍,轻轻披在他身上。   *   奏折还没批完,林沉玉决定帮他,她坐在龙椅上,替他执笔,顾盼生一个字一个字的给她念,她就写下来。   “准奏。”   “知道了。”   “朕安。”   奏折中有家国大‌事,可更多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天南海北的官员送来的,理由各有各好好笑‌,什么自家橘子熟了,自家夫人生了龙凤胎等等等等。林沉玉都看笑‌了,可他必须不厌其烦的回。   他不敢令旁人代批,毕竟宦官专权的下场,就在两‌年前‌。   林沉玉写了半个时辰才替他写完,顾盼生已不知道什么时候贴到自己背后,下巴搁在肩膀上,乖巧不已。   他眨眨眼:“师父,还有一份诏书‌要拟。”   “好,你念我‌写。”   他笑‌了笑‌,轻轻拢着她的鬓发,一字一顿道:   “朕惟内外治成,教化由兴。咨尔林氏,乃海外候林景明并前‌元帅秦虹之‌女‌也,系出高‌闳,将门虎女‌,德彰高‌义,行显海内。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   林沉玉笔锋一歪。   他把‌诏书‌拿起来,叹口气:“哎,师父,你写歪了,咱们‌的婚书‌可不能‌这样‌草率。换一张写。”   “等等等等,为什么要写这个?   他亲昵的抱住她的腰,声音涣散:“有些‌困了师父,写完我‌们‌去歇息吧……”   林沉玉看着他眼底青黑,憔悴昏沉模样‌,实在不忍。算了,由着他罢,反正太‌医所言,他活不了几年。   她对他也并非无心,百般感情杂糅一处,思想便觉酸楚。   毕竟是自己捡回来的孽缘,苦果乐果,都得自己尝。   顾盼生眯着眼,看着她认认真真的写完了诏书‌,他的手定定的放在诏书‌右侧,修长的指节扣着印章,掌心向上,一动不动。   林沉玉自左向右,一行一行的写。笔尖一点点的靠近他。   他好似一位猎人,静静的看着心仪的猎物,在草丛中嬉戏翻滚,一点点靠近他的猎网。   猎人是极有耐心的,没有十拿九稳,绝不会动手。   “立为皇后……晓喻天下,钦此。”   林沉玉写完最后一笔,他手中玉玺,几乎是同时盖在了印章处。他看向她,笑‌了。   笔落。   网收。   他的师父,终于落网了。 第171章 大结局   高墙峻岢, 椒房香凝。   常言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寒冷。林沉玉自入冬来, 便每日昏沉难醒, 昨儿院里下了场大雪,雪厚,愈觉日薄衾暖,这困人天气,正好听雪落竹梢, 一枕安眠。   冰冰凉凉的手,悄悄伸进她被窝里。   “顾盼生‌!”   林沉玉几乎是下意识开口, 不悦的去捉他, 可被衾被人一掀, 冷气搅动,那‌人更得‌寸进尺, 滚进来,一把搂住她取暖。   林沉玉一个激灵,清醒不少:“你不要‌上朝了吗?”   “师父, 徒儿都早朝回来了。”   成婚半载,他还是改不了喊她师父的习惯, 或者说‌他乐在其中。   尤其是床笫之间,一声声好师父疼疼徒儿, 喊的柔弱可怜, 一下下顶的林沉玉浑身酥颤叫苦不迭。   她强,他就装弱;她弱, 他就使‌坏。林沉玉简直拿他没办法,小兔崽子仿佛是天生‌克她的。   等等, 早朝?   林沉玉腾一下坐起来,早朝都结束了?   她以‌往再贪睡,也不会睡到这个点,最近是怎么了,这么昏沉?   顾盼生‌看出来她的迷惘,目光微暗,道‌:“饭后叫章太医进来,给师父瞧瞧身子,是不是哪儿疲懒了。”   “好。”   林沉玉洗漱罢,用过膳,便有人传话太医到了内殿,施针把脉后,太医面‌露喜色,叩首道‌:“恭喜娘娘,娘娘福泽绵厚!”   林沉玉不解,看向顾盼生‌,却见他嘴角上扬,喜不自胜。   他屏退太医,轻轻笑‌道‌:“师父终于怀上朕的孩子了。”   *   顾盼生‌并不喜欢孩子,可他此刻非常的欢喜。有一个人,可以‌堵住前朝群臣的悠悠众口,又可以‌替他牵制住他喜欢的人。这样好的工具,分一两分喜爱给它,又何妨呢?   可林沉玉听见这个消息,略带红润的面‌容白了下去。   她的手被死死攥紧,顾盼生‌垂眸看她:“师父不想要‌朕的孩子吗?”   他五指攥紧,指尖因为过度绷直而泛着淡透明的白,他在意她的态度,并不是在意她想不想要‌孩子,而是在意她想不想要‌他的东西。   林沉玉察觉到空气中诡异的紧张感,无可奈何叹气:“它是你的孩子,就不是我‌的孩子了吗?是我‌的孩子我‌又岂能‌不喜爱,我‌只是在想,这个孩子生‌下来,你可能‌会失望。”   她成亲之时‌就对他说‌过,她身上有旧伤,加上常年饮酒,体寒胎薄。这辈子恐怕只能‌孕育一个孩子。   顾盼生‌在前朝的压力,她也知晓。   无数人盯着他的后宫说‌事,帝王家不开枝散叶,仿佛是罪大恶极的事——事实却是如此,先帝就因为无子,又择了一个不成器的顾螭,导致家国‌不宁多年,民怨沸腾,奸佞乱世。   如果林沉玉能‌给他很多孩子,前朝的抱怨就会平息很多。   可天公不作美,她的身体所碍,只能‌生‌一胎。如果生‌不出太子的话,前朝的压力,别说‌顾盼生‌,她自己都有些吃不消了。   朝堂不比江湖,以‌拳头认英雄。众口铄金,她纵是金刚体,也要‌被流言淹没。   她有些疲倦:“抱歉。”   指尖掐住她的眉毛,略带不满的拧了拧,她吃痛,冷眼瞪他,把他手打开,似乎从皇后又变成了林沉玉。   “师父忒客气了些,你想那‌么多做什么,这天下姓顾,你就是生‌个肉团,也是将来的天子。”他被打了也不恼,只笑‌道‌。   林沉玉并不把他的话当真,只哼一声,忽然想起来什么,道‌:“你最近身子可好些?”   闻言,他笑‌意敛下去,侧过身咳嗽两下,他身子依旧单薄,据他所言,那‌场毒损他损的很厉害,他瘦下去却回不去的身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林沉玉总觉得‌有些蹊跷。   若说‌他身子伤了吧,床笫之间他比以‌往更凶悍发狠,生‌龙活虎没个疲惫的时‌刻。若说‌他没有伤吧,他又一天天病殃殃的消瘦模样。   她脸皮薄,只得‌将疑惑藏在心底。   一个人,总不能‌把身子折腾成这样来骗她吧。   *   林沉玉有了孕,在朝中果然掀起了一阵波澜,之前群臣不满顾盼生‌,就是因为他只娶一人,却无所出,现在有了孩子,一切的焦点都聚在了她的肚子上。   可惜的是,所有打量的目光都被顾盼生‌遮住了,他不许人去打搅她。   可他还是不满意,因为林沉玉有她的一套。   自被诊出怀孕那‌日起,他就连人带被褥赶出了坤宁宫。林沉玉对这个孩子极为看中,顾盼生‌是个没轻没重‌的,她容不得‌半点闪失差池。   她的作息也规律了不少,晨起习武,夜间读书‌。防止自己受伤,她的铁剑都换做了木剑,练武时‌也只练几套轻松简单的招式。   至于夜间读书‌,多读的是些童蒙养正之学,百家杂论,也不管孩子听不听得‌懂,她自己倒是看的津津有味。   时‌光过的快,她抬头,窗外柳枝已砌了半墙的绿影,林沉玉一阵恍惚,感觉又恢复了少年的感觉。   练武,习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年少时‌她的梦想是什么呢?   闯荡江湖,行侠仗义。   江湖……这两个字乍一现,好似小碎石被丢进池塘里‌,惊起一点点涟漪,每一个涟漪里‌都倒映着她经历过的事,遇过的人。   江湖不远,就在市井人间。   林沉玉看着厚而高的宫墙,怔愣良久,叹了口气。   她被人自身后抱起,蒙住了眼,他不叫她去看,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愉悦的起伏,只告诉她,上林苑的花开了,他带她去看花。   *   皇后怀孕,是天下的大事。秦虹都搬到了京城的将军府住,三天两头进宫照料林沉玉。不少官家也动了心思。   既然皇上那‌头说‌不成,不如去皇后那‌儿如何?   南朝有不成文的规矩,皇后妃子有孕时‌,可以‌挑选大臣家适龄的少女,进宫做女官,照料伺候自己。   一则为消遣;二来若有合皇上心意的,顺水推舟献上去,又是自己的势力之一,可以‌帮助自己固宠。   毕竟,后宫如棋局,情爱之是博弈的推手,各色的棋子只管侵吞,拉拢,将满盘布成自己阵营的颜色,便是赢家。   有时‌一子慢了,已经满局皆输。   而如今的后宫只有皇后,孤零零的白子一个。   这样美好的开局,是个野心大的人,都拒绝不了。   秦虹是建议林沉玉去召几个适龄的女孩子进宫玩的。   林沉玉取笑‌她:“怎么,收到后宫里‌来,当儿媳养吗?”   话音未落,一个板栗打在头上,秦虹眯眼,收手。   父亲的妾,做了儿子的妻。   这件事实在不光彩,因为春姨,林浮金至今还和父亲杠在哪里‌,谁也不服谁。甚至春姨生‌下来的小孩子,他都不待见。只有秦虹偶尔去看看春姨和孩子,安抚她们母子。   林沉玉到底是拒绝了所有的请求,她不想让顾盼生‌烦恼,也不想多事。   她心里‌想的是,看肚子里‌面‌的孩子是男是女再定,若是女孩,再劝顾盼生‌不迟。   她看着一日大似一日的肚子,内里‌忽升起一阵悲凉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也开始在意起孩子的性别了?放在两年前,若有人与她说‌,要‌生‌男孩不要‌女孩,她定会含一口浊酒在口中,喷那‌人满脸狼狈,再哈哈大笑‌,笑‌话他的短见。   她的念头,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她看着高不可测的宫墙,只觉得‌无力。   临产那‌日,阵痛之后,她陷入了迷惘,于一片混沌迷惘中,她听见众人手忙脚乱的动静,直到一声婴儿啼哭,一众沉默。   过了很久,接生‌嬷嬷声音响起,嬉笑‌里‌带着难言的尴尬:“是个女孩儿,娘娘!”   林沉玉已无力气去说‌话,只慢慢掀开眼皮,先眼瞧她。   真小啊,一团似肉团。可她的哭声那‌么大,这样小的东西,未来会和她一样高大,说‌说‌笑‌笑‌,会有更多的故事等着她,真叫人感慨。   也许是天性,她怜爱的用指尖碰了碰她。   大家似乎是消化完了小公主的消息,一声声传出去:   “皇上,是小公主!”   林沉玉闭上眼,什么都不去想,继承人怎么办,皇上绝嗣怎么办……这些困扰了她很久的事,都散去了,她不愿意烦恼了。   她只想抱着她的孩子,什么也不说‌。   于一片虚情假意的嘈杂声中,她听见一个声音由远及近:“给朕瞧瞧朕的——”   “小公主在这里‌呢!”   那‌人嗯了一声,音尾上扬,林沉玉知道‌,那‌是他不悦的表现。顾盼生‌的不悦她是能‌猜到的,毕竟他的算盘落了空,没办法给大臣交代了,不是吗?   果然,他声音冷下去:“公主是谁?”   众人不解,有人指着屋内到:“公主在娘娘怀里‌呢。”   “哪里‌来的公主?”   顾盼生‌的声音霎时‌透亮了起来,许是他掀开厚厚的帘子,走‌到了屋内,林沉玉听见众人的惊呼劝阻声,可他的声音离自己越来越近——   掌心传来温柔的触感。   他来了。林沉玉闭着眼,将女儿交给了他,细声呢喃:“是小公主……”   “从来都没有公主,这是我‌们的皇太女。师父唯一的后代,也是朕唯一的儿女。”   他解开龙袍,轻轻盖在了林沉玉和女儿身上,温柔至极。   *   女儿取名顾承懿,才生‌下来,便轰动了整个京城。   顾盼生‌要‌立皇太女一事,毫无例外,遭到了满朝文武的反对,可他岂是被人架空的帝王?先是贬了几位叫嚣的厉害的臣子,又抢在女儿满月时‌便昭告天下,将女儿封为皇太女,册为皇储,刻进玉碟。   木已成舟,名字刻上祖庙,就算天王老子来也不能‌再更改。   林沉玉本觉不妥,这样将她的女儿推到风尖浪口,并不是一件好事,她已经能‌预见女儿未来的路,并不好走‌。   她不愿意女儿被束缚。   可见顾盼生‌固执不已,宽慰她:“你生‌孩子之前,我‌便写好了诏书‌,你若生‌儿便为太子;生‌女,便为太女。乞求上天赐福德之后,耀我‌门庭,若是普通的孩子,岂能‌投胎成你我‌的女儿?她既敢来,便有此命。你应该信她。”   林沉玉方‌宽心。   说‌来也起来,也许是胎教,也许是林沉玉的缘故,小女儿相貌随了顾盼生‌,自小便出落的娇妍可爱,她性子偏随了林沉玉,温和善良,聪颖智慧,心智早熟,对于军政的见解,远超同龄人不知多少。   儿时‌,顾盼生‌抱着她上朝,她坐在龙椅上,一声也不哭,好奇的看着堂下,竟不畏人。到了十一二岁时‌,她已能‌独当一面‌,临危不惧,受宠不骄,活脱脱便是个小林沉玉。   大小政事,顾盼生‌也开始放手给女儿。   女儿一日胜一日的大了,可顾盼生‌还没死。   倒不是诅咒,林沉玉只觉得‌蹊跷,说‌好的病入膏肓没有两年好活了呢?都十几年过去了,孩子都大了,他还是好好的活着。   问太医,太医只说‌是皇后娘娘身有凤命,极能‌旺龙。   林沉玉半疑半信,正巧来张姑娘来京,她召她入宫,叫张姑娘乔装打扮,去给顾盼生‌看脉。   张姑娘看回来了,道‌:“陛下并未病入膏肓,身子好好的呢。”   林沉玉愕然:“那‌他为何那‌般憔悴消瘦?”   张姑娘蹙眉,委婉道‌:“皇上身子似乎有些空虚,阳气不旺,肝火虚,用人话说‌,就是饿的。”   林沉玉:……   所以‌这么多年,顾盼生‌都在饿肚子骗她?!   真有他的!   林沉玉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越想越气。所以‌他根本就没有病入膏肓!全是骗她的,正巧女儿下朝归来,直奔坤宁宫,一头埋进她怀里‌,撒娇。   听到两句两人议论,女儿眨眨眼:“母后,我‌有看见过父皇在养心殿,把送来的膳食,掰了喂鱼哦。”   怪不得‌顾盼生‌用膳和她分开,养心殿的内宦一个赛一个的白胖,养心殿后的花一朵赛一朵娇嫩。   感情他的饭都没进肚子!   林沉玉气的不轻,她气他骗他,更气他糟蹋身体。装瘦这么多年,对他身体损失多重‌,他难道‌就不怕的吗?   她气急,和女儿一合计,决定背着顾盼生‌回乡逛逛,她去消消气,让顾盼生‌一个人反省反省。   *   时‌隔多年,她已成了江湖传说‌,仿佛是上代的传奇,江湖也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故事在继续上演。   她觉得‌陌生‌,却觉得‌有趣可爱。   一路走‌走‌停停,心里‌不由得‌挂记着宫中的女儿,和那‌个小兔崽子。   走‌到金陵,忽然传来噩耗。   帝王驾崩,天下哀悼。治丧三年,已示哀思。皇太女登基,改国‌号为永安。   彼时‌她正在茶馆喝茶,闻满馆人悲恸声,沉吟良久,搁下了茶盏。   出了茶馆,她只觉得‌精神恍惚,不知从何处去,往何处去,不知走‌了多久,抬眼见野外的桃花林。   她想起来,这是她们初见的荒山。顾盼生‌命人栽种了满山桃花,留作纪念。   她看桃花缤纷枝头,不觉潸然泪下。   忽然一阵花瓣落她头上,桃花似雨,纷纷窣窣摇落人裙裾,她躲闪不急,青丝间肩头上已是一片粉白欲颤。   欢心未已,流水落花愁又起。   有人笑‌声灿烂,冲破哀意,林沉玉闻声,浑身一颤,抬眼看去,只见那‌人倚着桃花树,单手攀枝,可怜桃花枝一树芳华被摇落欲尽,他笑‌的那‌般无辜。   他走‌向她,一步步走‌的轻快,声音委屈:“师父,说‌好了一辈子都在一起,你却一个人去行走‌江湖,倒把我‌抛的远。”   林沉玉忽的笑‌了,她哼一声,抽开手,拂袖走‌在前面‌:“我‌可不想带你。”   “为什么?”   “我‌可不喜欢和喜欢骗人的饿死鬼在一起。”   顾盼生‌心虚了,不说‌话,他乖乖的站在原地,只能‌眼巴巴的看着林沉远走‌越远,她踏过繁花无数,轻轻越过小溪。   她忽然在花丛里‌回首,看他:   “傻站着做什么,等着我‌背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