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大师》 作者:海派蜡烛   文案   叶可可有个秘密。   她不光是当朝宰相的掌上明珠,还是妖精窝里的得力干将。   妖精大王赐下法宝,要她努力霍乱朝纲。   皇帝要娶她,她说心意我领了。   表哥要娶她,她说跪下叫爸爸。   状元要娶她,她说升官发财了解一下。   隔壁的美貌世子拎了锄头,站在她家墙下,头顶猩红的造反进度条,“要不咱俩单干吧?”   叶可可看着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觉得这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系统 爽文 东方玄幻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可可   一句话简介:争什么男人,争天下!   立意: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第1章   相爷的掌上明珠在选秀前夕撞邪了!   这消息最初是从前门街菜市口王大娘嘴里传出来的。   “真的!”王大娘掐着腰指天画地,“俺娘家二表弟的堂媳妇就在相舍当厨娘,她亲眼瞧见选秀的旨意刚到,相爷千金便昏了过去,等醒过来一直喊着有妖怪在她脑子里说话,还整宿整宿的不睡觉,吓人得很,这不是撞邪是什么!”   街对口卖豆腐的刘大姐并不服。   “笑死人哩,”年过三旬的豆腐西施用袖子掩住嘴,“一介小小厨娘,还能瞧见人家千金小姐不睡觉?真是吹牛皮也不打草稿。”   “叫奴家说呀,叶相家的小姐可不比咱们这般皮实,人家身子骨弱,吹了风,受了寒,发起热来说点胡话也是常事,那赖皮婆娘就是见不得人家进宫当娘娘,这才四处嚼舌根。”   对此,街头算命摸骨的张半仙也有话说。   “老夫夜观星象,掐指一算,这相舍之中,只怕是闹鬼啊。”他捋了捋下巴上的三撇小胡子,“相爷乃文曲星现世,寻常邪魔不敢近身,奈何小姐八字属阴,又恰逢即将被招幸入宫,这才有妖邪趁虚而入,恐怕是要危害圣上!要是买了老夫这符,保准符到病除,啊呸!妖魔尽退……”   等到这些闲言碎语传回来,气得当朝相爷又捏碎了一盏茶。   “哎呦老爷!”丞相夫人连忙用帕子捂住他的手,“何必跟这些市井小民一般见识!”   “我那是跟他们一般见识吗?”丞相一瞪眼睛,“我那是被你这好女儿给气得!”   这么说着,他伸手一指床榻上鼓起来的一个大包,一吹胡子,“叶可可,你给我起来!”   “大包”瑟缩了一下,没有动。   “抖什么抖!”丞相一看,气更不打一处来了,“听听你干的好事,女儿家的名声你还要不要了!”   “哎呀,你别对闺女这么凶。”丞相夫人柔声劝道,“她还病着呢。”   “她要不是病着,我早就请家法了!”丞相一甩衣袖,“你听听外面都传成什么样了?要是传到宫中去,圣上难道想不到她是在装病推脱?!就算圣上不计较,她以后还嫁不嫁人了?!”   “不嫁就不嫁,”榻上的“大包”里传来了一声啜泣,“反正我说的是真话。就是有一个女人一直在找女儿说话,爹你真是天下第一号大傻子!”   “叶可可,反天了你!”丞相勃然大怒,一拍桌子。   “叶宣梧,反天了你!”将门出身的丞相夫人勃然大怒,一掌拍塌了桌子。   勃然大怒的丞相看了看同样勃然大怒的夫人,又看了看一地桌子的残骸,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丞相夫人柳眉一竖。   “我记得你火上还煲着药,”丞相深吸一口气,“我去盛出来,要是烫着夫人,我心疼。”   听着老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榻上的“大包”终于裂开了一条缝,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面钻了出来。   传闻中的丞相千金生了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一双杏眼又大又圆,两颊涨着一抹潮红,眼底微微有些发青,神色也略显黯淡,倒还真有几分“撞邪了”的意思。   “可可,”丞相夫人坐到榻前,温柔的拥住女儿,“可好些了?”   “脑瓜子疼。”叶可可用带着鼻音的哭腔答道。   “你爹向来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你呀,拿这种借口糊弄他,也难怪他生气。”丞相夫人摸了摸女儿的额头,“不过,爹娘本也不想送你进宫,如今这么一闹,勉强也算是正中下怀,只是撞邪一事到底对你名声有碍,唉……”   轻叹了一口气,她用帕子擦了擦少女额角沁出的汗珠。   叶可可闻言张了张嘴,可没吐出一个字,便颓然地闭上了。   见女儿这般,丞相夫人继续说道:“明日一上朝,你爹便要去向圣上请罪,你就先安心在这寺里静养,等选秀的风头过去再说。”   没错,这一家三口此刻并不在“闹鬼”的相舍里,而是身处京城郊区的招提寺。   叶相到底是朝堂上的老油条,叶可可“撞邪”一事一出,他二话不说,一边把女儿以礼佛之名送入了庙中“养病”,一边在相舍中连办了几日法事,硬生生把此事风评扭向了灵异志怪的路子。只不过苦了尚在病中的叶可可,正所谓做戏做全套,在圣上的面子妥妥帖帖之前,她这被邪魔侵害的丞相千金就只能留在这雪窟般的厢房里吃斋念佛了。   “乖女儿不要害怕,”丞相夫人安抚女儿,“这庙里的住持是你爹旧识,定不会亏待你的。”   “那大和尚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叶可可把头埋进娘亲怀里,嘴里嘟嘟囔囔。   不过这话也就私下说说罢了。   招提寺的住持法号道虚,师从天竺高僧,年少时曾游历四方,颇有声名,加上他声就一张巧嘴能说会道,博得了宫中贵人的喜爱,京中达官贵人无不争相结交,以至于这小小珈蓝虽无皇家寺庙之名,却享皇家寺庙之实,就连里面的小沙弥也能被尊称一句“大师”。   按理来说,这样的人物,怎么都算是得道高僧了,然而此次借住,叶可可随爹娘见过道虚住持一面,却觉得那大和尚慈眉善目的样子瞧着格外别扭,仿佛是豺狼虎豹套了张人皮,虽有个人样,却盖不住一身腥臭。   最重要的是,在靠近道虚的那刻,一直在她脑子里响个不停的古怪女声陡然便清晰了许多。   几日以来,叶可可第一次听清了那东西发出的声响,它说的是——   “定位中,请稍等。”   “定位成功,数据正在传输——”   还没等她琢磨这是哪里的妖怪方言,原本消减下去的杂音便卷土重来,震得少女双耳隆隆直响,一股子反胃感涌上喉头,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叶可可只来得及抓住住持的僧衣,便两眼一翻,干脆地晕了过去。   等她醒来,便躺在了庙中厢房的榻上,对着自家老爹黑如锅底的脸,看着那件被自己裂了一个大口子的住持袈裟,简直百口莫辩。   “娘……”想到这里,叶可可扯着娘亲的袖子,软软道,“女儿有些害怕……”   “现在知道怕有什么用?”   在丞相夫人开口前,叶相的声音先传了过来,大约是在外面冷静了一阵,他身上沾着深秋的寒意,唯有手中的汤碗冒着袅袅的热气。   叶可可扁着嘴瞄了亲爹一眼,然后就被摸了发顶。   “可可乖,”叶相放缓了语调,“等事一了,爹便接你回家。”   药汁很苦,却很见效。   几日以来,叶可可第一次沉入了梦乡,再次睁眼,才发现厢房中只剩下了自己一人,唯有烛台上跳动的火苗和规规整整的行囊证明了白日里的对话并不是一场幻梦。   大约是睡得太久,叶可可口中干涩难耐,正挣扎着想唤贴身丫鬟,脑中却冷不丁的蹦出来了一个声音:   “定位已完成,欢迎使用祸国妖妃系统,系统即将载入——”   这突如其来的女声吓得叶可可差点从床榻上跳起来,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然而除了因她动作而抖动的床帐,什么都没有找到。   看不见的女人仍在继续:“检测到此处有高阶系统同步传输,下载线路被占,提交协调请求。”   “协调请求被驳回。”   “出示通行证明,再次提交请求。”   这、这妖孽不会是变强了吧?   听着前所未有清晰的女声,叶可可缩在床角,一动不敢动。谁知,下一刻,女音便尖利了起来,“警告!警告!检测到数据传输定位重叠,宿主有被侵占可能,向对方发出复核定位请求!”   “对方驳回请求,开始强制载入!我方权限不足,防火墙拦截失败!”   “宿主——请立即撤离——请立即撤——撤——”   毫无感情的女音突然卡了一瞬,随后就陷入了沉默。   叶可可紧张地捏住被子,即便是不明白这女鬼所说的话,仍意识到了此刻似乎有些大事不妙。   “我去你奶奶个腿的!你的目标在隔壁200米啊!会不会看地图啊!”短暂而诡异的安静后,那女声突然气急败坏起来,“有本事升权限你倒是更新定位模块啊,煞笔!”   然而,这似乎就是女人最后的挣扎了,因为一个与方才截然不同的低沉男声在叶可可的耳畔响了起来。   “载入成功,检测到宿主身上有低阶残留程序,已进行清理。”   “祸国妖妃系统已彻底删除。”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黑衣宰相不用出家!你还为无法掌握造反进度而烦忧吗?你还为下一步该怎么走而迷茫吗?反贼职业规划系统,高度个性化定制,想你所想,及你所及,助力每个辛勤反贼圆梦今朝!”   “检测到宿主身处特殊环境:寺庙。”   “自动为宿主匹配业界范例:姚广孝。”   “模板载入完毕。”   “您好,”那男声说道,“造反大师系统,竭诚为您服务。”   叶可可颤巍巍地吞了一口唾沫。   她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惊天大误会。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 第2章   丫鬟玉棋端着水盆进来的时候,叶可可已经起了。   豆蔻年华的少女就像是清晨沾了初露的花苞,即便是未经梳洗,也自有一番玲珑剔透,如果能忽视她脸上两个大大黑眼圈的话。   “小小小小小小……小姐?!”丫鬟一脸震惊,舌头活像是打了个结,就连端着铜盆的手都跟着抖了一下,仿佛坐在绣凳上的不是从小服侍的主子,而是某个披着人皮的妖怪。   也难怪她如此,全相舍的人都知道,不到日上三竿,那是决计见不到小姐的,就连后厨都习惯性温着一份饭,就是怕这小祖宗睡醒以后饿着。虽说这作息自撞邪后就乱套了,但以她对小姐的了解,就算睡不着也会躲在被窝之中,哪会像现在这般,心事重重地坐着发呆?   “玉棋!!!”   甫一见到来人,叶可可便径直扑了过去,吓得后者连忙抬高手中的水盆,温热的水从盆沿洒出,打湿了少女素色的衣衫。   “哎哟,我的小姐啊!”丫鬟玉棋一边将铜盆放到架子上,一边急急将缠在她腰间的叶可可拉开,上下打量着她,“怎么样?有没有烫着?”   叶可可摇了摇头,乖乖坐回了绣凳上。   玉棋长叶可可三岁,幼时曾在戏班里学了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被班主卖入叶家后便跟在了丞相夫人身边。她手脚麻利,为人也机灵,很是得丞相夫人信重,平日便负责照顾叶可可起居,此次更是特意被留在了招提寺中。   见叶可可确无大碍,玉棋方才松了一口气,从架子上拿下干净的布巾,为少女梳洗了起来。   “小祖宗,您可真是吓坏婢子了。”大丫鬟沾湿了帕子,一边给叶可可擦脸,一边絮叨了起来。   叶可可乖觉地坐在绣凳上,透过面前的铜镜偷偷瞄着身后忙碌的身影。   她这贴身丫鬟真是什么都好,拳打西姨娘,脚踢表小姐,上能换床帐,下能补鞋袜,一套太极八段锦打的出神入化,城东刘老太太看了都叫好。   可惜,偏偏不会收妖。   想着想着,她悲从心来,眼圈顿时就红了。   于是,不会收妖的玉棋刚固定好发髻,一抬头,就被泪眼婆娑的自家小姐吓了一跳。   “小姐?”她连忙快步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唤道,“可是饿了?”   叶可可幽幽道:“玉棋,这招提寺……有妖精啊!”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却听得玉棋大吃一惊,“小姐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   那可真是太不妥了!   叶可可这回眼泪真要掉下来了。   她在相舍的时候,那女妖精只是隐隐约约在耳畔说话,等她来了招提寺,女妖精不仅说话声量大了,还被突然出现的男妖精给干掉了。那男妖精不仅大摇大摆的登堂入室,还自称什么造反大师,真是岂有此理、大逆不道,这里肯定是个妖精窝!   玉棋道:“说起来,婢子今早确实听说这附近闹山匪,波及了京中好几户人家,难不成山匪是假,妖精是真?”   叶可可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段背景故事,只能拉起丫鬟的手,情真意切道:“玉棋,这招提寺危机四伏,妖孽丛生,小姐我就只能靠你了啊!”   “放心吧,小姐。”玉棋回握少女,也十分动情,“婢子必为小姐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叮!”   话音刚落,突兀的乐音便响了起来,紧随其后的,便是叶可可被迫熟悉的低沉男声:   “虽说知己在精不在多,但人多到底力量大。历史经验告诉我们,团队的力量总能创造奇迹,拥有一个好的Team就是成功的一半!或者,多拉几个垫背也是好的。恭喜宿主激活‘我和我的小伙伴’功能!”   没有任何先兆,那一觉醒来便消失无踪的古怪面板突然跳到了叶可可与玉棋中间,上面的文字在飞速变化:   “宿主:叶可可。”   “造反进度:0.00%。”   “伙伴数量:1。”   愣愣的看着忽然出现的面板,叶可可宛如被五雷轰顶。   然而,想象中玉棋的尖叫声却始终没有响起,她下意识地偷瞄了贴身丫鬟一眼,却发现后者脸上写满了茫然,似乎还在等她的下文。   玉棋看不见这玩意儿!   叶可可打了一个激灵。   还没等她缓过来,就见玉棋头顶上的空间突然扭曲了一下,紧接着,一根长长的古怪彩带出现在了女子的头顶。那彩带比人脑袋稍长,只有一指粗细,颜色是由浅至深,一端是淡淡的鹅黄,另一端又红的像血。而在彩带之上,有那么一根黑色的竖线卡在上面,线顶还有几个奇怪的符号,倒像是杂学书里的西洋数字。   0.01%——竖线旁缀着这样的字样。   约莫是短时间内遭到的冲击过多,叶可可此时竟诡异的镇定了下来。她仔细端详着尚停留在鹅黄区域的竖线,隐约觉得,这东西恐怕越红越糟。   叶可可一眨眼睛,那彩带便消失不见,再一眨眼睛,便又重回了丫鬟头顶。   “小姐?”久久等不来回复的玉棋满脸疑惑,试探着弯腰——   “嘭!”   在叶可可的眼里,玉棋与其说是撞上了夹在二人中间的面板,不如说是直接撞上了一堵墙,痛呼还没出口就向后倒去,那撞击声听得她都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一手压住挣扎着想要再起身的侍女,叶可可望着那块把玉棋撞了个仰倒的罪魁祸首,伸手摸向悬浮在空中的面板。   是硬的。   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坚硬触感,女孩抖了一下。   叶可可的心脏狂跳了起来。   会说人话、旁人看不见、还能当护身镜使,这分明是个……法宝啊!   本朝早年为休养生息,曾尊崇过道教黄老之学,纵使后有开拓之主另择国术,民间求仙寻道氛围依旧根深蒂固,道观林立不说,就连京中都流行过名门贵女自梳做女冠。   叶宣梧虽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倒也不禁叶可可看杂书。大夏朝最盛行的话本题材可不是才子佳人或市井杂记,话本作者若是没有写出一部跟自己身量一般高的寻仙志怪,那真是酒会都不好意思跟同行见礼。   是以,叶可可虽然没有真去求仙问道过,但几十上百部话本看下来,怎么也算耳濡目染了。   而眼下,不就是最时兴的天降法宝情节么!   就、就算这宝贝儿着实有点大逆不道……那、那也是宝贝儿啊!   这难道就是本小姐的机缘?   一呼一息之间,叶可可连成仙后要住多大的洞府、洞府里放什么摆件都想好了。   对此,玉棋有话要说。   “小姐……”大丫鬟捂着通红的额头,盯着面板存在的位置,表情十分惊恐,“这、这寺里真的有妖精啊!”   她和小姐之间明明什么都看不见,怎、怎么会有这么一大堵墙!   “傻玉棋,”叶可可羞涩一笑,像是一炷香前那个喊着“有妖精”的不是自己,“你撞得不是墙,而是本小姐的护身真气啊。”   玉棋瞧着她,一脸震惊。   二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了一盏茶的时间,一个惊恐莫名,一个小花飘飘,直到坚强的玉棋终于回过了神,看向叶可可的眼神也由悲伤转为了坚定。   “小姐,你放心。”忠心耿耿的大丫鬟眼眶通红,“只要婢子还活着,就定不会让那妖孽伤害到你!”   “不,玉棋,小姐我可能只是捡到了一个法宝……”叶可可试图挽救一下面板在贴身丫鬟心目中的形象。   玉棋自动过滤掉了自家小姐苍白的解释,自顾自说道:“小姐不要怕,先是后山死了一地山贼,现在又有妖孽作祟,这寺里恐怕不干净,婢子这就去找表少爷,让他派人通知老爷夫人,赶紧接您回去!”   “我觉得我还能坚持一下……”叶可可说到一半突然反应了过来,“且慢,你说要去找谁?”   “表少爷。”玉棋重复了一遍。   “谁家的表少爷?”叶可可干巴巴地问道。   玉棋给了她一个“小姐你是不是被妖精毒傻了”的表情。   “婢子也是今儿打水时遇到表少爷身边的书童,才知道今年参加春闱的举子不少都借住在招提寺,表少爷和同窗就住在咱西边。”   “想来,老爷和夫人定是知晓此事,方才把小姐安顿在此处。”说到这里,玉棋小心翼翼的瞥了少女几眼,“说起来,姨太太一直有意撮合小姐和表少爷,相舍中也有不少人都觉得小姐您与他格外般配呢。”   原来如此!   叶可可突觉醍醐灌顶。   回避选秀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装疯?   不,当然是嫁人!   叶可可咽了口唾沫,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表哥他备考春闱……想必很忙吧?”   玉棋冷酷地打碎了少女的梦想,“那书童既见了婢子,表少爷此刻应也知晓了小姐在此处,定会来打招呼……”   “咚、咚、咚。”   规律的敲门声打断了玉棋的话。   主仆二人一致扭头,就见厢房门扇上倒映出了一道修长的身影,紧接着便是清朗的男声。   “表妹,在么?”   作者有话要说:JJ这系统是不是有点问题,为啥一直在回档,每次打开都是我存稿里的不同版本,你们能看到“玉棋道:“说起来,婢子今早确实听说这附近闹山匪,波及了京中好几户人家,难不成山匪是假,妖精是真?”这段吗?   我刚刚发现霸王票感谢的自定义也不好用了,怎么设定都是我的存稿时间,先前的感谢都没显示出来……   感谢裙长一米六投的手榴弹和地雷,双河鲤、三夏瓜子投的地雷,么么哒。   感谢裙长一米六、尤思卡、阿瓦达啃大瓜、尤利耶、唐凛、满河星、双河鲤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3章   不在。   叶可可很想这么硬气的回答。   然而现实是她老老实实地坐在原位,看着玉棋上前将门外的青年迎了进来。   来人身量颇高,生得斯文俊秀,身着勾金白锦袍,手持一柄雕花檀木扇,倒是颇有书生意气,可惜那微微上挑的眼角楞是在书香中杀出了一份与生俱来的风流。   叶可可站起身,对着来人见礼,“表哥。”   宋运珹闻言一笑,也回了过去,“表妹。”   说完,还不忘冲她抛了个媚眼。   叶可可衣袖掩面,感觉自己清白的人生遭遇了山体滑坡。   平心而论,光论卖相和家世,宋运珹纵然比不得有京城第一美人称号的魏王世子,但也算得上无可挑剔。   叶夫人娘家姓姜,祖上是大夏朝开国元勋之一,为老秦家留过血、立过功,才给子孙挣了个世袭罔替的爵位。按理来说,人生已经走上巅峰的姜老太爷本该吃香喝辣、颐养天年,然而直到他目瞪口呆地站上朝堂,在顶头老大绝望的目光下被侃侃而谈的文官谏臣喷了一脸唾沫星子后,才意识到新的战场已经到来。   然后,他就被敌军喷了个一败涂地。   据家训记载,某一天早朝结束,一如既往怀疑人生的姜老太爷回到家,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三炷香,就在发妻即将破门而入的时候,忽然一拍大腿,悟了。   他这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   姜老太爷出身军户,家里代代入伍吃饷。为了保住一条小命,别人用来读书认字的时间全被他拿去练了枪法,一直到跟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秦老大揭竿而起了,才勉强在军师的帮助下认全了字,摆脱了“睁眼瞎”的名号。   不过,军师的爱心扶贫也就到此为止了,后面无论秦老大如何威逼利诱,脑门都快被气秃的军师死也不肯再给这群大老粗上一堂课。   这就导致了一个很尴尬的事实——姜老太爷肚子里的墨水还不如读书人家开完蒙的孩子。   也就是说,人家在朝堂上引经据典的骂他,他不仅回不了嘴,还听不懂,需要回家查书。   痛定思痛之下,姜老太爷想出了绝妙的解决之法——联姻。   自家不会读书不要紧,娶或嫁一个会读书的,那以后的孩子不就会了么!   于是,在众泥腿子乐呵呵的互为姻亲的时候,姜老太爷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天天喷得自己脑壳疼的清流们。   当然,泥腿子的洗白之路也并不顺遂。   一开始,清流们誓死不从。   后来,他们欲拒还迎。   到了叶可可她姥爷那一代,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的清流们已经躺平任娶了。   姜老将军育有一子二女,幼子袭爵,二女嫁予刚中举的叶宣梧,而长女嘛,则是嫁去了江东宋家。与姜家这样底蕴永远差半截的勋贵不同,宋家的发迹历能追溯到数百年之前,比这大夏朝历经的年岁还要长,是货真价实的名门望族。   据叶可可她大姨回忆,当初宋家选媳时的阵仗比太子选妃也差不到哪去,逛相亲宴就跟逛窑子似的,走哪都是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那香气阵阵,那莺声燕语,那软玉温香……咳咳,反正就是贼刺激。   按理来说,在如此多强敌的夹击之下,已经沉溺于温柔乡的姜大姑娘毫无胜算,事实上,姜老将军本也只打算让闺女蹭蹭名气,提升一下今后议亲的身价,然后快乐跑路。   谁知,偏偏就是这么一个蹭吃蹭喝的最后脱颖而出,坐上了宋家少夫人的宝座。   对此,叶可可她大姨也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将这突如其来的青睐归结于自己单手劈八仙桌的特长给了宋公子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于是,她大姨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风光出嫁,并在婚后第二年诞下一子,狠狠抽了不少长舌妇的脸。   以上故事里那个最重要的打脸道具,便是叶可可嫡亲的表哥——宋运珹。   作为名门宋家的长子长孙,宋运珹自呱呱坠地便被寄予厚望,光是开蒙先生就请了八个,力求要将他培养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全才。远在京城的叶夫人听说了此事,一边感叹如此兴师动众不愧是宋家,一边将小不了多少的女儿打包寄给了姐姐,务必要让叶可可搭上这趟开往名门闺秀的豪华马车。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姜家的血脉太过强大,在八个开蒙师傅的精心培育下,俩兄妹虽然像田里的大葱一样茁壮成长,但都微妙的离初始目标差了一点点……好吧,是十万八千里。   叶可可倒没什么,她只要没拿支方天画戟四处挥舞,那都是老姜家坟头冒青烟,而宋运珹作为宋家下一代的独苗苗,那是十分、非常、绝对意料之外的长歪了。   平心而论,宋运珹这歪绝对不是琴棋书画歪到了吃喝嫖赌上。这家伙不算绝顶聪明,但也绝对不笨,门门功课都拿得出手,生得又对得起爹娘,唯一的缺陷是长了张嘴。   只要这位爷一开口,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卖相就会崩成碎渣,而一个浪荡公子哥则会在碎渣之中冉冉升起。   在叶可可的记忆中,自己这表哥但凡一张口,那真是左一个“姐姐”,又一个“妹妹”,能嘴上花花就绝不动手,宋家但凡年轻一点的丫鬟见了他都脸红,更别说其他什么王家千金、李家小姐了。   也因此,本该在江东吃香喝辣的宋大公子被亲爹一脚从江东踹到京城,在藏有几百壮汉的寺庙里头悬梁、锥刺股的看书。   “表妹你是不知道我的苦。”宋运珹一坐下就夸张地叹了口气,“本家向来明哲保身,嫡支从不入朝,我一个注定要在老家种田的长子长孙要这功名利禄有何用?那群老古板还非得让我来刷名声,说什么宋家从不养无名之辈,你说这是不是有病?”   “表哥在花柳界还是有所作为的。”叶可可贴心安慰。   宋运珹哀怨地瞥了她一眼。   叶可可佯装感受不到,“不过你也不必担心,陛下想必能体会到表哥的难处。”   这可是大实话。   也不知道宋运珹的太太太太爷爷跟老魏家达成了什么诡异的默契,殿试辞官这种千载难逢的戏码在大夏朝每逢几十年就要上演一次。除了少数几个短命鬼,每任皇帝都能在殿试环节体验一把当舔狗的快乐——如果活得够久,还有机会再来一次。   当然,皇帝的舔那叫求贤若渴。   老魏家又不傻,自己揽权都不够,哪会真的在朝堂上供个树大根深的大佛?逢场作戏嘛,他才不吃亏。   由于类似的戏码每隔几十年就会上演一次,这甚至成了大夏朝的一大盛事,堪称举国上下的春后狂欢。   “所以我才说他们都是庸才,”青年“唰”的一声合上扇子,“戏都演到这年头了,谁还想看你那皇帝哥哥和我一个高呼‘贤弟助我’,一个叩首“海清河晏”啊?但要是放了他们所有人的鸽子……嘿嘿,史书都要记我宋运珹一笔!”   说完,他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叶可可被那句“皇帝哥哥”恶心得一哆嗦。   “你好恶毒。”她捂住胸口,“这和大年初一的饺子不包钱有什么区别?”   “不敢当,不敢当。”宋运珹谦虚了一下,“我先前不是琢磨着,陛下怎么也能给你个贵妃当当,这才做了一番充当心腹的准备嘛。”   “说起来,小妹还未恭贺表哥此次乡试高中。”叶可可闻言温柔一笑,“宋家此前蝉联江南六府解元多年,本次还是第一回 拿了个亚元,史官恐怕眼下就要记表哥一笔了。”   宋运珹捂住胸口,手指颤啊颤,“你好恶毒。”   “哪里,哪里。”叶可可谦虚了一下,“都是表哥言传身教。”   说罢,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冷哼了一声。   守在门口的玉棋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一盆个头过于高大的兰花。   就在屋内的气氛逐渐滑向险恶的时候,走廊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   “诸位公子,我真的不知道少爷去了何处,请回吧。”   叶可可耳朵刚竖起来就听到了宋家书童的声音,后者说起话来毫无语气起伏,仿佛是在照本宣科。   “黄芪,你要是这么说可就生分了啊,”另一个声音说道,“诗会马上就要开始了,宋兄不来,是不是看不上我等?”   “就是、就是!”有人七嘴八舌地应和。   宋运珹听到“诗会”二字就露出了牙疼的表情。   外门书生们闹得凶,然而那名为“黄芪”的书童岿然不动,就听他慢吞吞地说道,“诸位公子天天开诗会,想必是高中在望吧?”   这就尴尬了。   明显没打算正经读书的举子们一下子就哑了火。   屋内,宋运珹一脸无语地看着叶可可,“你能幸灾乐祸得隐晦点吗?”   少女一脸无辜,“我笑出声了是吗?”   “既、既然如此,那就当我们没来,”过了好半天,领头人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反、反正还有谢兄在,他、他不来也行!”   “对对!”其他人似乎也拾起了勇气,“什么江东宋家,不过沽名钓誉之辈,这回乡试也不过得了个亚元,谢兄才是我辈楷模,江南学子魁首,担得起一句大才!”   哦豁。   叶可可无声鼓掌。   这肺管子捅得妙。   她下意识地去看宋运珹,果不其然,她那不着调的表哥此时已走到了厢房门边,正倚着门扉冷眼瞧着门外呆若木鸡的众人。   “诸位盛情难却,”他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我便去会会咱们那位——谢大才子。”   最后四个字,他念得格外咬牙切齿。 第4章   “天下苦叶贼久矣!”   叶可可刚跟着黄芪走到西禅院,就冷不丁听到了这么一声高呼,不由停下了脚步。她寻声望去,就见不远处的院落里,一群文生打扮的人凑在一处推杯换盏、高谈阔论,时不时便会传出几声激昂之音,颇有挥斥方裘之意。往来的僧人香客对有人在佛门净地推杯换盏视若无睹,不仅一点呵斥奉劝的意思也无,甚至还有点见怪不怪。   大夏立朝已有三百年之久,士林风气大不如前。如今春闱在即,天下举子涌入皇都,虽不乏真材实料之人,但更多的还是滥竽充数之辈。这些“栋梁之才”四处喧哗、沉湎酒色,将日益临近的春试抛于脑后。   然而,正所谓牛鬼神蛇各有其道。这帮子人自知会试无望,就打起了歪脑筋,想要靠骂官搏一个“敢言”的贤名。   是以,春闱前后,朝中百官便倒了血霉,走路先迈左脚都能被骂个狗血淋头,偏偏谁也不愿得个“嫉贤妒能”、“小肚鸡肠”的评语,只能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   其中,受攻讦最多的,自然是当朝宰相叶宣梧。   “姓叶的不过欺世盗名之辈!”席上一人拿着酒杯,摇摇晃晃得站了起来,“先帝死前托孤于他,可谓皇恩浩荡!可他呢?平白占着太傅的名号,以匡扶社稷为名,掩利欲熏心之实,欺陛下年幼,把持朝政数十载,满朝文武皆是他朋党,替他搜刮敛财、鱼肉百姓……”   “呸!”   大约是见他越说越不像话,一名路过的小沙弥竟冲几人吐了一口唾沫。   举子们对此视若无睹,犹在“针砭时弊”。   道虚大和尚肚子里有几两墨水,凭借着几首禅诗在文坛也有点名气,引得不少文人墨客与之往来,自然也愿意向士林卖好,对这种事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久而久之,也纵得他们胆子越来越大。   叶可可听着这人大放狂词,目光扫过与酒肆无异的西禅院,对着一旁的黄芪打趣道:“若是今年下场的都是这等货色,表哥岂不是能被点个状元?”   “借表小姐吉言。”黄芪沉稳的回礼。   大概是为了制住宋运珹太过跳脱的性子,这位宋家书童简直就是行走的“生性稳健”,不光行为举止一板一眼,就连长相也十分少年老成,一看就不会翻院墙帮宋运珹传情诗……   咳咳。   叶可可刚把脱缰的思绪给拉了回来,就听黄芪道:“这边只是诗会的外围,表小姐请跟我走,少爷已为您留好了位置。”   说是留了位,其实叶可可并不会出现在诗会上。宋运珹专门在禅院边上的小楼里单独摆了茶水瓜果,以供她看个热闹,毕竟他再不着调也不能让亲表妹跟一群大老爷们混在一处,尤其是这群大老爷们里还有一半在骂她亲爹。   对此,叶大小姐挺了挺“宽广”的胸襟——酸鸡,都是酸鸡。   于是,什么品种的酸鸡都见过的叶大小姐欣然落座,开始居高临下的对与会“才子”指指点点,一旁的黄芪还用一本正经的语气掀人老底,什么“穿红衣裳的做文章爱跑题”、“绿裤子那个连平仄都不明白”,“正在吟诗的那个乡试才考了个第六”……总之,都没有他家少爷的江南第二有排面。   当然,菜鸡群里面也有鹤,比如主桌上的那几位。   主桌上的人不多,只有三个,分坐于木桌的三面,大有三足鼎立的意思。大概是读书人也分个三六九等,其他举子自觉避开了这三人,从高处看来,竟隐隐有众星拱月之相。   凭借着青梅竹马的情谊,叶可可一打眼就见到了如孔雀开屏一般的表哥,至于剩余两个嘛……   黄芪道:“穿靛蓝外衫的那个是左谏议大夫杨大人家的嫡子,师从大儒张书先,写得一手好文章,是这届京城的解元。”   哟,老熟人。   她吐出了一片瓜子壳。   虽说男女三岁不同席,但京中哪个官宦子弟小时候没跟在娘亲屁股后面去各家串过门?是以,这批岁数相仿的少爷小姐就算没一起活过泥巴,怎么也一起表演过才艺,要是连才艺展示都没碰上,那也一定在爹娘的嘴里神交已久,而这些“嘴上知己”里,最令纨绔子弟深夜辗转反侧、痛苦不堪的就是这位杨少爷。   杨临清,京城著名“别人家的孩子”,所有官宦子弟的童年噩梦。   叶可可咬了一口枣花酥,已示对童年才艺伙伴的尊重。   不过,她想听得可不是这些老花样。   “那人就是谢才子?”少女指着与宋运珹对桌而坐的青年,直奔主题,“那个表哥特别不待见的?”   “坐在少爷斜对的确实是江南六府的解元谢修齐,”说到这里,黄芪顿了一下,“谢公子打小便有神童之名,师从麓山书院山长陆珪,而陆山长与我家老爷素来有些……不大对付,久而久之,便有好事者将其与我家少爷拿来比较,并称为——”   “江南二美?”叶可可抢答。   黄芪一噎,老成持重的人设差点没崩住。   “总之,少爷和谢公子,关系也就……那样吧。”他最后含糊地说道。   懂了。   就跟我和杨临清的关系一样,宿敌嘛!   叶可可深沉点头,疯狂给脸上贴金。   撇开差点崩掉晚娘脸的黄芪,叶大千金当真觉得自己的猜测有理有据有节。   单看外表,这位在乡试里压了自家表哥一头的谢解元虽然英气稍欠,但胜在斯文秀气,绣着青竹的外袍下透着水墨渲染的中衣,展眉抬眼间书卷气尽显,硬生生把周围一圈文人都给衬成了凡夫俗子。   当然,宋运珹不在这个“一圈”里,毕竟他妖艳。   补完了前因后果的叶可可再瞧过去,只觉得这两人一左一右,硬生生把好好地诗会给劈成了两半,在诗词歌赋、风花雪月里掺上了一股杀气,而夹在中间的杨临清就是涌动暗流中的一叶扁舟,左摇摇,右晃晃,本就瘦弱的身板在飘摇中又单薄了几分。   她这边越品越带劲儿,就见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杨临清拿起茶杯,美滋滋地喝了一大口。   叶可可:……抱歉,打扰了。   不过,杨临清能绷住,不代表其他人也能。   起码,宋运珹不能。   叶可可正暗自反省呢,就见表哥一开扇子,嘴角一挑,似是说了些什么,引得杨谢二人纷纷停下原本的动作,可惜由于距离太远,半个字也没飘到楼上二人的耳朵里。   不过嘛,看二人那微妙的表情就知道,甭管宋运珹说了什么,肯定不太中听。   也是,表哥读书读不过他俩,但要论动手,那是肯定能赢!   这么想着,叶可可偏头去瞧身边的书童,后者果然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蚊子了。   “表小姐,您在此处不要走动,”就听黄芪踌躇道,“……我下去看着点少爷。”   少女矜持地点头,力证自己跟下面那个惹事精不是一路货色。   得了她的首肯,黄芪再不迟疑,三步并两步地跑下了小楼,迅速杀向了正在搅风搅雨的宋运珹。   打起来!打起来!   就在叶可可打算好好欣赏这一出“主仆阋墙”的戏码时,冷不丁地听到楼下传来了几声响动。   那是有人踏上木制楼梯时特有的动静——鞋底与楼梯进行着细碎而又沉闷的摩擦,老旧木板在重压在发出了垂死挣扎般的“吱呀”呐喊,又在脚踝与足尖的转动中归于沉寂。   脚步声有两个。   一个轻,一个重。   它们交替行进,正不断向她所在的三楼逼近。   怎么办?   叶可可僵在原地。   不提男女大防的问题,她名义上还在“养病”呢!   一个撞鬼的病秧子养病养到了诗会现场?传出去……就是欺君大罪!   想到这里,她猛地站起身,视线慌张地扫过隔间的每一个角落,最终落到了位于一角——这屋子似乎曾被人短暂住过,角落里竟放着两大个暗红色的衣箱,只是上面遍布灰尘和蛛网,就连漆皮都掉了几块。   此时脚步声已到了二楼。   再也顾不上犹豫,叶可可抄起桌上的瓜果盘,连人带盘一起钻进了旧衣箱里。几乎是在她合上盖子的同时,来人终于踏上了三层的楼板。   “吱嘎——”   她听到了隔间门板被推开的声音。   就在这时,沉寂了整整一日的造反大师系统突然出了声:   “叮,检测到宿主正在密谋造反,开启阶段任务。”   “发布任务:看!那里有一群野生的朱棣。”   “任务介绍:正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造反路上,我们绝不孤单!”   “任务要求:拉人入伙(0/3)”   “失败惩罚:失去梦想,变成一条大咸鱼。”   叶可可的嘴巴张成了一个大大的圆。   而在衣箱之外,来人低下头,看到地上掉落的一片瓜子皮,还有衣箱旁侧半个扯破的蜘蛛网,就在他想往里走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声音。   “世子此举,可是信不过贫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8-07 17:24:43~2020-08-21 17:27: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anvas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世子此举,可是信不过贫僧?”   叶可可刚屏住呼吸,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道颇为耳熟的男声。   似李!道虚狗贼!   她一下子就认出了声音的主人,心里不仅没有惊诧,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咬牙切齿之感。   “小心为上罢了。”被称为“世子”的人明显年轻许多,“像大师这样德高望重的名僧,被人瞧见与我这国之庸碌同行,可是会折损名望的。”   他说话时语调微冷,尾音如刀,令叶可可差点惊叫出声。   秦晔!   屋外那人是魏王世子秦晔!   早年宫宴他曾特意来跟叶夫人见过礼,叶可可记得他的声音!   应该说,任谁见过他,也不可能忘得掉。   晔,光也,明也,盛貌也。   一个字,说尽了一个人。   只可惜这张得天独厚的脸能让京中女子如痴如醉,却打动不了皇帝的冷硬心肠。   秦晔与当今圣上的恩怨,可以追溯到父辈。   先帝有三个异母兄弟。   老大晋王,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有弱症,早先年就病死了。   老四宣王,吃喝玩乐的行家里手,稳坐大夏纨绔子弟的头号交椅几十年。据叶夫人回忆,年轻时候的宣王也算得上风流倜傥,可惜随着年龄增大,身材也跟着横向发展了,引得京中无数中老年贵妇暗中垂泪。   这哥俩一打头,一末尾,是正了八经的同母亲兄弟。   剩下那俩,先帝在家行二,老三就是魏王了。   作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叶可可对魏王的认知仅限于传遍街头巷尾的捷报。这位王爷大概是老秦家这一代最能打的那一个,先是从东打到西,后来从南打到北,可谓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惜,大概也是因为太能打了,老爹驾崩的时候还在战场上厮杀,等他大破敌军,先帝登基大典都办完了。   拎着敌将的头颅,魏王整个人都懵了,然而还没等他班师回朝,命他镇守西北的旨意就先一步到达了帅帐。先帝是个坦率的人,他毫不吝惜的表现出了对这位兄弟的忌惮,具体表现为——在大夏最荒凉的土地上给他圈了个块地,美名其曰“为国尽忠”,其实就是发配边疆。   于是,还没擦干净盔甲上的血,魏王就踏上了前往封地的路,甚至都没能回去看自家老娘一眼。   然而,先帝缺德了这么一回还不算完。他老人家掐着魏王王妃诞下麟儿之际,假借老太妃的名义,硬生生从三弟手里把他刚抱上的嫡子给抢到了京城为质,还顺手封了一个世子,以防后者灵机一动,再生一个。   这个孩子,便是秦晔,名为世子,实为人质。   “世子这么说就生分了。”   道貌岸然的“高僧”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佩戴的念珠互相碰撞,叮叮当当响成了一片。   “贫僧年少之时,有幸见过令尊一面,魏王殿下高风亮节,令贫僧感佩至今。”   “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看大师慌说得到很熟练,明面上请我来剿匪,结果一开口就是叙旧。”那世子冷笑了一声,语带讥讽,“可惜大师找错人了,毕竟我自小由太妃抚养,跟魏王殿下……可是连一面之缘都没得。”   “世子与魏王之间,乃是家事。”道虚不慌不忙,“贫僧与世子之间,可是国事。”   “国事”二字一出,叶可可的手指死死扣住怀中的果盘,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然而,与想象中狼狈为奸的画面不同,秦晔的声音瞬间便沉了下来,“……你在拿本世子寻开心?”   “世子何出此言?”   “你道虚和尚可不是第一天进京,何必装糊涂?”少年冷笑一声,“你若是只想说这些,那恕不奉陪。”   说完,脚步声重新响了起来,只不过这次,是冲着楼梯的方向。   “这天下是秦家的天下,世子是秦家的世子,”就在秦晔即将下楼之际,道虚忽然开口,一字一顿道,“世子的性命,难道不是国事吗?”   脚步声并没有停。   道虚提高了音量,“世子处境之危,不亚于委肉虎蹊,鱼游釜中,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脚步声停了,半晌之后,叶可可听到了一声轻笑。   “说说看。”   道虚闻言道:“世子能活到如今,是因为先帝与魏王难分高下。”   他这次,倒是没将魏王尊称为“殿下”。   “先帝忌惮魏王,却不愿背负弑亲的恶名,魏王不满先帝,亦无弑君的魄力,他们二者僵持不下,世子便有价值,自然性命无忧。”   “可如今新帝继位,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而魏王戎马一生,又岂能任一个小辈在自己头上蹦跶?”   “双方一旦不再忍耐,世子便会沦为孤立无援的废棋,废棋是何种下场,想必不需要贫僧多说。”   秦晔轻笑了一声,“大师这是在挑拨我们父子关系?”   道虚低声念了一句佛号,“贫僧听闻,早于世子之前,魏王便有一长子,颇为疼爱,只因庶出才无法请封世子。后世子出生,王妃再无其他子嗣,魏王对长子愈发器重,不仅命其入军中锻炼,还托周遭心腹多多看顾。世子与令兄之间,一个有名无实,一个有实无名,哪个更得魏王欢心,恐怕世子比贫僧清楚。”   “大师这话说晚了,先帝已经死了十多年了,我那大哥也给父王当十多年的心肝宝贝儿开心果了。”秦晔慢悠悠地说道,“照你的说法,我坟头树如今都该合抱粗了,哪有机会在这里听大师挑拨离间?”   “世子这就是故意为难贫僧了,”道虚像是笑了一下,“先帝驾崩时,宫中那位不过总角之年,若不是有叶宣梧护着,能不能活到及冠都是两说。即便是如今亲政了,手头一时半会也无人可用,哪能火急火燎地搞图穷匕见?”   “况且,要论心腹大患,别说世子您,就连魏王恐怕也排不到榜首去。”   是啊,我爹一日不死,尔等终究是妾。   叶可可眼皮一跳,腹诽了一句。   古语有云,当皇帝的,都是大猪蹄子。   先帝还在时,曾赞她爹叶宣梧为“擎天玉柱”、“架海金梁”,弥留之际更是点了他做托孤重臣,硬生生把这位能臣死死地绑上了他老秦家的战车。她爹也没负先帝所托,撑着幼帝和国祚,淌过了那段最湍急的河,将风雨飘摇的大夏朝给拉了回来。   而新帝呢,比起他老子也不逞多让。   叶可可还记得,当今圣上年少时最爱往跑太傅家跑,连带着太后也动不动就招人进宫,还哄着她冲陛下喊“哥哥”,俨然是一副“我们是来加入这个家”的架势。   ……不,还是别了。   想起了那道留中不发的“册封圣旨”,差点就真跟皇帝成一家人的丞相千金嘴角抽了抽。   甭管混没混成一家人,宫中与叶家这些年来确实称得上蜜里调油、君臣相宜,直到少帝及冠。   及冠,就意味着亲政。   而亲政,则意味着过河拆桥——羽翼渐丰的帝王正打算大展宏图,却发现天地都被身前的大树所遮蔽,年少时的他曾借助这些繁茂的枝叶遮风避雨,现在却想动手修剪。   但也仅限于修剪。   “叶宣梧想当贤臣,秦斐不会真的动他,”秦晔丝毫没有避讳少帝真名的意思,“大师莫不是想要暗示,他很快就会腾出空来杀我,只因新官上任三把火,而他实在没地方烧了?”   “世子是这么想的么……”道虚发出了一声叹息,随后语调一转,“贫僧倒是觉得,叶宣梧——必死无疑。”   胡说八道!   驳斥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叶可可及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匆忙之间,怀中的果盘被带着一歪,半碟瓜子哗啦啦地洒在了木板上。   瓜子洒落的声响一出,屋外的交谈瞬间中断,叶可可不用看都知道自己脸色苍白得像鬼。   “吱嘎。”   有人向厢房迈出了一步。   叶可可满耳都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吱嘎。”   又是一步。   眨眼间,那脚步声已到了门槛处,再向前一步,就是衣箱正前!   叶可可空空如也的胃绞动了起来,她甚至感觉到了对方的手搭在木箱的锁扣上!   “咔嗒。”   锁扣被拨动的声音传来,却是重叠的两声。   与此同时,楼下突然传来了一阵嬉闹。   “刘三论你行不行啊?”一个公鸭嗓说道,“可是你说这楼能望到女眷厢房,我们才跟过来的,结果你连挂锁都不会开,莫不是在唬人吧?”   “谁、谁唬人!”被叫做“刘三论”的人舌头像是打了结,“我、我试、试过,就、就是能!”   他一着急就结巴得更厉害,惹得同伴纷纷发笑。   “刘三论,你老实跟我们说,”另一个人嬉笑道,“你偷瞧女眷厢房,是不是为了看相舍那位啊?”   “王兄,慎言。”另一人假惺惺地说道,“那位可是叶相的独女,若不是时运不济,眼下早就入宫了,可不会便宜咱们这些凡夫俗子。”   众人顿时笑的更厉害了,东倒西歪之中还透着心照不宣。   本朝一直都有榜下捉婿的惯例,奈何今年春闱开的时机太不妙,正好撞上了宫中选秀,他们的行情顿时惨淡不少。狼多肉少之下,不参选的叶可可就成了最香的那一块。   因此,叶家千金在招提寺静养的消息一出,不知多少人打起了歪脑筋,千方百计想要上演一出“花前月下”的佳话。   “街头巷尾都在传,那叶小姐生得国色天香,诸位,到手的飞黄腾达……”先头的公鸭嗓似是酒劲上头,然而没能得意多久整个人便惊怒起来,“谁?谁往我身上泼水?!”   回答他的是器物落地的脆响。   楼下顿时一片寂静。   “酒醒了吗?”叶可可听到秦晔如此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看书就是看书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6章   一直等到外面没声了,叶可可才推开头顶的盖子,从逼仄的衣箱里钻了出来。   与先前相比,此刻的她可谓狼狈——先不提衣箱里的灰尘和蛛网,散落的瓜子勾住了裙上的绣线,怎么甩也不掉,偶尔还有个囫囵的挂在外裙上耀武扬威,愣是把好好地千金小姐生生给衬成了田螺姑娘。   放在平时,叶可可一准会恼得不行,可如今她看都没看被瓜子糟蹋的裙摆,抿着嘴唇站在原地,满脑子都是方才听到那句“叶宣梧必死无疑”。   一半的她告诉自己必须冷静,另一半的她却惊疑不定,恨不得现下就去找道虚,让他把咽下去的话吐出来。   念头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令叶可可忍不住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踱步,直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才停下。   “表妹!”   宋运珹一下子推开了房门,看到少女完好无损地站在那儿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听说有几个家伙在楼下大放厥词,被魏王世子砸了脑袋,你没事吧?”   你看我像没事的样子吗?   叶可可扯了一下嘴角,话到嘴边却改成了:“我躲起来了,没碰上他们。”   宋运珹这才发现表妹身上的异状,扫了一眼室内的情况,立马了然。   “黄芪!”他抬高了音调,“不是让你好好看顾小姐吗?你如此懈怠,我定要回禀母亲,让你好看!”   青年一边说着,一边还假惺惺地抬手,似是想用袖子擦掉叶可可脸颊上的浮灰,被后者嫌弃地扔了一瓜子。   “得了吧,要不是你犯浑,黄芪能丢下我?”叶可可嗔他,“我这就给姨妈去信,说你不好好备试,净搞些乌七八糟的事!”   宋运珹一听那还得了,赶紧打开扇子,殷勤地给少女扇来扇去,“哎哟,我的小祖宗,都是哥哥没安排好,让你受委屈了,不哭,不哭。”   叶可可懒得理他,当即提裙就走。   宋运珹哪敢再让她落单,吩咐黄芪收拾一地的狼藉后,赶忙追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下了楼,就看到了那只粉身碎骨的“凶器”。   那是一只白底红花的彩釉花瓶,虽已裂成几半,倒也能看出原本是个葫芦形,颇有几分巧思。在碎片的不远处,几束花草浸在水渍里,散落的花瓣还染上了一点猩红。   “那个被砸的呆瓜据说当场就被开了瓢,”宋运珹一转手中的折扇,“就是可惜了这瓶子,风格倒是有几分前朝的影子,说不得也是件古物。”   “魏王世子……倒是个爽快人。”叶可可抿了抿嘴。   宋运珹闻言“嘿”了一声,“就是不知以宫里那位的气量,他能爽快到几时。”   这话竟和道虚不谋而合。   叶可可心头一跳,忍不住瞅了青年好几眼,似是第一次认识这没有正形的表哥,后者被打量得有点发虚,抬手摸了摸脸。   表妹终于发现他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了?   叶可可一看他那傻样就知道这小子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险些一个大白眼就送了出去,然而眼角余光扫到只剩杯盘狼藉的诗会,鬼使神差地开了口:“你觉得……那人为什么要招我进宫?”   乍听这话,宋运珹第一反应便是四处张望,确定没有旁人后,才凑近她小声说道:“你问这个干嘛?”   “……就是觉得奇怪,”叶可可咬着下唇,“我爹身居高位,入宫后我位分必不能低,那人与我家已无需秦晋之盟,我与他亦不曾私定终生,何须浪费一个宝贵的位置?”   她说完就去瞧宋运珹,却见后者神色颇为古怪。   “这个嘛,”他摸了摸下巴,“你就没想过,宫里那位和你两小无猜,对你情愫暗生,非君不娶?”   “……大婚三年还生了一个儿子的非君不娶吗?”叶可可看他像看傻子。   “好吧,好吧。”宋运珹耸了耸肩,正色道,“这事吧,得看你怎么想。”   “往好处想,他是在投桃报李。”   “姨丈怎么说也是国之重臣,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要能功成身退,便能成就一段佳话。虽说臣子忠君是本分,但他只要念着姨丈的好,便会为姨丈打算一二。招你入宫为妃不仅能彰显皇恩,更是安老臣的心,让姨丈在他这条战船坐稳坐好。”   “往坏处想呢?”叶可可平静道。   “那就复杂喽。”宋运珹用折扇一敲她肩膀,“为君之道,逃不开‘制衡’二字,给你什么,就是要拿走什么。要你入宫,既是恩宠也是恫吓,便是警告姨丈不得揽权怙势,老老实实给天子当一条忠心耿耿的看门狗,他让往东便往东,他叫往西便往西。”   皇后出身平平,为自身地位着想,定会视我为眼中钉。她有名分还有子嗣,即便出身稍差,也能稳压过我,我若想在宫中生存,唯一能指望的便是皇上的宠爱……   怪不得爹爹这回嘴上说得虽凶,实际却任我胡闹。   叶可可微一思索,便想通其中关窍,也彻底明白了娘亲那句“也算中了你爹下怀”的意思。   可这不过是寻常的帝王心术,怎么就能扯到……必死无疑上呢?   “这些也不过是我的猜测,”宋运珹话又转了回来,“谁能知道宫中那位的心思呢?说不定他就是对你情根深种?”   少女睨了他一眼。   大概自知说错了话,他心虚地移开视线,“实在不行表哥养着你,江东天高皇帝远的,咱俩一块种地呗……”   叶可可全当他没长嘴。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诗会也不欢而散,宋运珹见表妹情绪不佳,以为她一个姑娘家,无论如何佯装镇定,到底是被见血的事吓到了,又怕她真的写信给老娘告状,连忙把人哄回了屋。   倒是玉棋被自家小姐在诗会的经历吓了一跳,更坚定了招提寺不详的想法,手中刚求的护身符顿时就不香了。   “婢子就知道这地方不干净,寺外闹山匪,寺里见了血,白瞎了我烧了那么多柱香!”她把护身符往盆里一丢,满屋子找起打火石来,“那住持就是个贼和尚,成天追着达官贵人跑,哪有高僧的样子?他一定是跟妖怪勾结,才迷惑了老爷!”   说得好!   叶可可捧着玉棋倒好的热茶,感觉热气透过杯壁一点点驱散了骨缝里的寒意,也让她从鬼打墙般的死胡同里走了出来。   就像玉棋所说的,道虚这和尚绝非善类,那他所说的话,自然也不可照单全收。   指不定就是在危言耸听呢!   想到这里,叶可可悬着的心渐渐回落,等到用完晚膳,已基本认定道虚所言为虚,重新安定了下来。   谁知,当夜她便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似乎已经搬离了相舍,坐在一间陌生的屋堂,面前悬着檀木色的茶盘,上面放着一只孤零零的白瓷茶碗。   这是在做什么?   叶可可茫然地看向茶碗,搓了搓垂下的袖摆,只觉入手布料冰凉丝滑,像极了盛夏才穿的罗衣,可记忆里京城才堪堪入春,这么穿岂不是要着凉?   她迷迷糊糊地想到,下意识的低头,入目却并非熟悉的牙白或竹青,而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黛蓝。   大概是因为她发了太久的呆,悬着的茶盘微微抖动了起来,有人悄悄靠近了她,小声提醒道:“小姐,该接茶了。”   叶可可循声看去,就见玉棋躬身靠向自己。这大丫鬟看上去年长了几岁,梳着妇人髻,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担忧。   “婢子知道小姐心中不忿,”玉棋又急又快的说道,“但若是在大庭广众下给这贱人难堪,姑爷心里肯定不痛快。”   姑爷?   反应比平时慢了许多拍的叶可可这才发现面前跪着一名身穿粉衣的女子,而那颤抖的茶盘正端在她手上。那女子把头压得极低,似是十分怕她,只是那抹在眼角的胭脂出卖了主人藏在心底的春风得意。   这是小妾的入门茶。   叶可可突然就不想喝了,可手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自顾自地抬起来,接过了白瓷茶碗,放到了一边的矮几上。   “回去歇着吧。”   她听到自己不咸不淡地说道,没等对方回应便扶着玉棋站起身,越过那女子走进了里屋。   与还跟华贵沾了点边的大堂不同,里屋就跟叶可可身上的衣裳一般沉闷,别说鲜花锦簇,就连摆件也没有几个。在里屋的正中央,摆着一座精美的佛龛,龛前一柱檀香正冒着袅袅青烟。   鬼使神差的,叶可可靠近了佛龛。   古怪的是,那佛龛里并无佛像,反而摆了数个牌位,最靠前的那个被人用篆刀一笔一画地刻着四个大字——叶氏宣梧!   等到感受到冷汗带来的湿濡,叶可可才从禅房的床幔上分辨出自己已经醒了过来。在剧烈的心跳中,她挣扎着起身,试图换掉湿透的里衣,却发现那张古怪的面板不知何时飞到了头顶,在浓重的夜色中微微发亮。   “宿主:叶可可。”   “造反进度:0.00%。”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碎叶红莲、没得追求的夏目、苦乐皆有、是牛也是羊呀、浮世妍清欢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7章   夜色正浓,叶可可却没有了丝毫的睡意。被汗水打湿的里衣第一次变得如此难以忍受,逼得她把目光从面板上移开,不得不去换掉。   然而,刚一动,她便僵住了。   睡前点的火烛不知何时熄掉了,面板发出的微光成了屋内唯一的光源,于层层幔帐上,慢慢勾勒出了一个人形的黑影。   那人影似是没发现床上之人已醒,慢慢举起了手中的东西,那玩意儿怪模怪样,在光影中被无限拉长。   玉棋!   叶可可本能地后退,贴身丫鬟的名字到了嘴边,又被咽下去。她伸手去够浮在空中的面板,用力将它拽到身前,而此时影子已高举手中利器,作势向床上砍来!   千钧一发之际,另一个人影猛得从黑影身后跳出,手持物品,狠狠地砸向了前者的脑袋!   “砰!”   伴随着闷响传来的是男人的低哼,人影手中的利器掉落到地上,紧接着,高大的身影向前倒来,压着幔帐一头撞上了叶可可身前的面板。   “嘭!”   这一回,男人连哼都没哼,就滑到了地上。   “小姐!”   本该守在外间的丫鬟玉棋放下手中的绣凳,一把拉开床帐,二话不说脱下外袍往叶可可身上套。   “这招提寺果然有问题!”她一边套,一边压低声音道,“婢子方才去出恭,发现有很多人鬼鬼祟祟潜进禅院,说什么抓大官的女儿要赎金!”   招提寺哪有其他大官的女儿?   他们是要抓自家小姐!   叶可可闻言一惊,这才发现倒在地上的男人衣着简陋,手中那怪模怪样的兵器竟然是一杆锄头!   “那群人不知道小姐具体住处,就在女眷禅房挨个搜,婢子跟在其中一个后面,这才能救下小姐。”   玉棋给少女穿好鞋袜,把男人塞进床底,拿起锄头掂了掂。   “这家伙的同伙很快就要搜过来了,小姐你从窗户走!他们不敢惊动男宾,你赶紧去找表少爷!”   叶可可急道:“那你呢?”   “我扮作小姐,在这里堵住门!”这么说着,玉棋把方才的绣凳抵到了门上,回身支开窗户,把和可可往外推,“小姐,快!他们要来了!”   “你们是谁?!”   推搡之间,相邻的禅房里传来了一身惊叫,紧接着便是男人的喝骂声。   “小姐!走!”玉棋急得音调都变了,“婢子有法子脱身!”   叶可可也知再耽误下去,自己恐成玉棋的累赘,贝齿一咬,从窗户的开口翻了出去。仗着小时候跟着宋运珹爬树的经验,她还算轻巧地落了地。几乎是刚落地的一瞬间,禅房就传出了有人砸门的动静。   “大胆!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   在玉棋特意的大声训斥里,叶可可顺着墙根的阴影跑出禅院,就着月光辨认起了方向。   招提寺依山而建,寺中林木茂密,分割出东西两院,此时树影摇曳,更显得鬼影重重。少女强忍住心中惊惧,向着男宾所在的西院跑去。   明明东禅院已闹将起来,招提寺的僧侣却毫无反应,甚至一路走来,巡夜的武僧也没撞见半个影子,已能看到轮廓的西院更是漆黑一片,连个挑灯夜读的学子都无……叶可可越想越不对,急忙止住了脚步。   此时一阵夜风吹来,森森的凉意渗入了少女的四肢,也带来了来自远方的响动。   “锵!”   清脆的撞击声连续响起,在寂静的禅院就像一盏招摇的明灯,叶可可咬住下唇,回头看了一眼东院,便向着声音的来处跑了起来。   随着距离的不断缩短,风中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不仅有短兵相接的碰撞声,还有男人不甘的嘶吼和哀哀的痛叫。   叶可可越跑越快,不知不觉竟来到了后山林苑前。   此刻子时刚过,残月当空。   少女蹲在花树下,借着婆娑的树影遮掩身形,而在几步开外,正上演着一出厮杀。   一方人多势众,大多用粗布蒙脸,手持农具,另一方却仅有一名,锦衣上的银丝在冷月下连成一片,令人联想起波光粼粼的水面。   四下寂静,利器挥舞的声响格外鲜明,哪怕不去偷看,她也能想象出那闪着寒光的剑刃是如何擦过灌木,为新生的叶片添上一抹殷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花树那头的动静终于小了下来,叶可可悄悄拨开树枝,透过缝隙,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在横七竖八的尸首中央,一名锦衣少年手持长剑,将最后一名敌人钉到了地上。伴随着利刃刺入□□的闷响,鲜血从男人胸膛中喷出,在少年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串溅痕。   似是感觉到了窥探的视线,少年偏过头来。   他看上去才十六七岁,未及弱冠,只用一根鸦青绸带束起满头长发,点点檀色在缎尾晕开,晃动之间,鸦青与檀红交织,为这重色添上了一笔绮丽。少年生的极白,寒月之下近乎澄莹,眼型偏圆却尾部稍挑,唇瓣如脸颊血痕一般娇艳,容貌之盛,昭如日星,就连夜空上这弯莹白残月,也相形见绌。   秦晔。   叶可可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若不是深知对方身份,她会以为他是从山中走出的艳鬼。   不,应该是山鬼才对。   “噗。”   少年将佩剑从尸首上拔出,喷涌而出的鲜血一下子叫回了少女的神。及时错开视线,叶可可蜷缩着身子,将自己藏在了阴影之中,直到重物拖拽的摩擦声传来,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然而还没等到她将这口气出完,一股寒气就爬上了后颈。   叶可可没动。   冰冷的剑刃穿过灌木缝隙贴上了少女的脖子,残留的鲜红犹有余温,散发着浓郁的血臭。   她缓缓抬起头,就见花树的另一边,秦晔持剑,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我当是哪来的宵小,”少年声音清亮却透着玩味,“原来是叶相的掌上明珠。”   “世子,”叶可可抿了抿唇,顺从地站起身,“您杀的,可是山匪?”   秦晔不置可否,一转剑柄,沾血的剑刃从肩膀上移,贴了少女的脸颊,激得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你胆子倒是够大。”   叶可可已到了抽条的年纪,腰肢像花蔓一般舒展,即便蜷缩在树下也充不了惊慌的幼鹿,然而她眉目清丽,此时眉头微皱,吹弹可破的肌肤贴着染血的剑刃,配上这招提寺院,竟透出了一股子不可言说的旖旎来。   秦晔顿了一下,冷淡道:“这群家伙原本是山脚的村民,不知听谁蛊惑沦为山匪,祸害了不少香客。此寺的住持怀疑寺中有僧人与匪徒勾结,求到了宫中,陛下便命我领了差事。”   那竟然不是托词吗!   叶可可差点脱口而出,好在脑子还没迷糊,随即道:“既然如此,烦请世子随小女去救人!”   谁知,秦晔闻言只是打量了她几眼,并没有动身的意思。   “我只领了杀人的俸禄,救人自有其他人去做。”他甩掉残血,将长剑归鞘,“况且,我若成了相舍的恩人,岂不是给我那堂兄难堪?”   叶可可哑口无言。   魏王与宫中不合已不是秘密,叶家身为保皇派,与秦晔扯上关系确实对双方无益。若是今日之前,她必会驳斥对方“陛下胸襟宽广”,可现在……她突然不那么确定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叶可可已无话可说,她不开口,秦晔自然也不会主动找话。此时月光正盛,将山林都镀上了一层银色,本该是仙境般的美景,配上这满地的尸首,就格外诡异了起来。   直到招提寺中突然火光大盛。   叶可可第一反应便是寺中走水,然而这些亮起的火团竟排起了长龙,其中一支更是向着林园飞了过来!等走近了,她才发现来者是一队银甲卫士,那所谓的“火龙”便是他们手中的火把。   那卫士中有一人一见他俩便笑,“没想到世妹在世子这里,正好省了我找人的功夫。”   叶可可定睛一看,发现说话之人未穿护甲,反而一身文生打扮,正是在诗会上的小白菜杨临清!   杨临清他爹跟叶宣梧是同一年的进士,喊她一句“世妹”确实当得。   于是她老老实实地回了一礼,“杨世兄。”   反倒是秦晔哼了一声,“话这么多,活干完了?”   “那是自然,”杨临清爽朗一笑,“不过是些山野村夫,哪能比得北衙禁军?潜入寺中的匪徒已供认了寺中的内应,留在寨中的余孽也已派人前去捉拿。”   “那玉棋呢?”叶可可赶忙问,“我家丫鬟怎么样了?”   “世妹放心,”杨临清答道,“女眷都毫发无伤,倒是男宾那边被内应在吃食里下了迷药,好多都没清醒过来。”   西院果然有问题!   叶可可不由一阵庆幸,随即意识到,这群山匪之所以不给女眷下药,是因为他们分不清谁才是那个“大官的女儿”又害怕绑走太多人引得朝廷出兵——虽然这担忧已然成真了。   然而这高兴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另一个问题浮现在了少女的心头:   这群人绑她,图得到底是“大官的女儿”,还是——叶宣梧的女儿? 第8章   拜山匪作乱所赐,叶可可在招提寺的静养生活刚刚开始,便已结束。   在与玉棋汇合之后,她这贴身大丫鬟几乎是瞬间便打包好了金银细软,恨不得端盆去西院把宋家主仆泼醒,立马下山。   就在玉棋即将付诸行动的时候,被杨临清笑着拦了下来。   “这世上哪还有比北衙禁军更好的护卫?等此间事了,我和世子亲自送世妹回去,岂不两全其美?”   “这、这……小姐怎能跟一群大男人一处……”   玉棋还想再辩,叶可可却听懂了。   这是让她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都在禁军眼皮子底下好好待着。   “世兄好意,小妹自当承情。”她按住玉棋,“不过家中父母年迈,未免二老忧心,烦请世兄许宋家表哥代小妹先去报个平安。”   “这是应有之意。”杨临清答应得很是爽快,“为兄定会选武艺最高者,保世妹平安。”   他确实也这么干了。   当叶可可终于登上下山的马车,见到车里杵着个明晃晃的魏王世子时,直接傻了眼。   “你不是没领救人的俸禄吗?”她脱口而出。   秦晔瞥了她一眼,“杨临清自掏腰包补上了。”   你不是皇亲国戚吗?   别为五斗米而折腰啊!   叶可可很想抓着少年的衣领摇醒他,但为了小命着想,只能作罢。   平心而论,秦晔作为护卫的实力显然不容置疑,但叶可可着实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难道要用“道虚那天是不是在忽悠你”来开场?   好在秦晔似乎也不是很想跟她聊,只是沉默地坐在窗边,看着外面。   叶可可心中一动,循着看去,就见北衙禁军押送着一队囚徒,其中有些是昨夜入寺的山匪,但更多的是老人与女眷,还有几个哭哭啼啼的孩童。   少女瞪大了眼睛,“这是……”   “此地的山匪与其家眷,”秦晔答道,“基本都是附近的村民,代代居住于此,不少人还有亲属在招提寺中担任杂役。”   “那些杂役仗着能在寺中通行无阻,帮寨中物色猎物,专挑家境殷实的香客拦路劫杀。此次能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是以其俗家老母相逼,说动了寺中掌勺的僧人。”   “这些农……山匪胆子怎会胆子如此之大,”叶可可小心斟酌着用词,“敢在天子脚下绑架官宦子女?”   “他们既然世代久居于此,定有祖传的行当可做,何必为非作歹?”   秦晔闻言扭过头来,漂亮的脸上似笑非笑,语气颇为玩味,“看样子,叶小姐还不知道青苗法。”   叶可可一愣。   见她忪怔,少年换了个坐姿,依靠在窗边,双腿随意曲起,怀中抱着佩剑,懒洋洋地说道:“去年新帝亲政,第一件事便是改革储粮算法,命各地将库仓余粮折算为现钱,贷与民户商贾。贷钱随春秋两税归还,收息二分,因而得名青苗法。”   “这……”少女思索了片刻,“我听闻为近年多遇灾害,收成连年下降,民间借贷盛行,收息高者可达四分之多。这青苗法既可充盈国库,又能解百姓之急,听上去倒是惠民之策。”   “你倒是与一般闺秀不同。”秦晔点了一下头。   叶可可道:“我幼时曾在宋家族学旁听,只是略懂皮毛,令世子见笑了。”   “我倒是觉得你比某些沽名钓誉的庸才强得多,”扭头看向她,秦晔继续说道,“只是你想过没有,青苗法自前朝便有先例,如此良策,为何叶相不用?”   因为爹爹在让功?   这个念头刚冒出,就被叶可可给打散了。   大夏朝前几代君主穷兵黩武,把家底子打空了,留给了先帝一个空架子,先帝又把这个空架子留给了叶宣梧,后者为此不知白了多少根头发,真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怎能不用?   再说了,她老爹为休养生息的国策与武将在朝堂上打嘴仗时,秦斐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神仙也算不到他亲政后会干嘛啊?   叶可可自认对老爹还是颇有了解的。别看人人都夸他是个端方君子,其实骨子里读书人的臭脾气是一点也没少。   为了媚圣把一个治国良策憋个十年?   得了吧,没看她说句家里有妖精,就快去祠堂抄“子不语怪力乱神”了吗?   想到此处,少女踌躇道:“这法子……有毛病?”   话一出口,叶可可就觉得自己说了废话,懊恼地鼓了一下腮帮子。   “单看纸面,青苗法其实并无错处,问题不在于法,而在于——”秦晔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执行的人。”   “我那堂兄师从大儒名臣,身边才俊萦绕,打小眼高于顶,小觑天下英雄。”   “他那群从龙之臣更是,久居京城,养尊处优,从未尝过人间冷暖。他们只知青苗法好,却不知此法一出,各地官吏或私抬收息,或倒逼民户贷钱。”   “民户收成不佳,为还息交税,只能互相担保,然而贷上加贷,息钱越叠越高,最终,村中一户无力还债,数户跟着受累,长此以往,便只能卖掉田屋抵债。”   “民户失了田地,只能另谋生路,可有本事另起炉灶的终究是少数,更多的便只能成为流寇。”   这是叶可可望着窗外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山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招提寺位于京城近郊,天子脚下的民居尚且沦落至此,天子够不到的地方会是何等的荒唐?   怪不得这些山匪要绑“大官的女儿”,普通民户又能见到几品官员?在他们眼中,害他们至此的粮库小吏便就是可恨的“大官”了!   “我爹……我爹应当劝阻陛下……”   话说一半,她当即住了口。   这种事与愿违的祸政,叶宣梧怎么可能不劝秦斐?   但青苗法的大力推行就证明了秦斐并没有听。   在亲政的第一年,新帝便抛弃了他的老师。   叶可可的心,无法抑制地沉了下去。   她第一次发现,父亲在朝中的处境,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艰难。   虽说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可难道真的只有告老还乡才能逃脱“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   你真以为爹爹还有告老还乡的机会吗?   另一个声音在她心底中响起。   有了一次冲突,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秦斐刚愎自用,不听劝谏,即便事实证明是他错了,难道你还指望他虚心接受吗?   到那时,人人都知他贵为一国之君却比不上臣子,还是比不上一个人人唾骂的“佞臣”!最后会招来何等后果,那个梦还不够清晰吗?   叶可可藏在裙摆下的手悄悄握紧了。   “如此说来,山匪之事就算不得飞来横祸了,”她声音干涩,“只是不知为何圣上会命世子处理此事,难不成……”   “我会出现在招提寺,只是因为北衙十六卫只有我一个闲人罢了。”   说着自嘲的话,秦晔神情却很平淡,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   “受害的香客不少都与京中勋贵沾亲带故,哪怕仅为安抚老臣,宫中也要有个反应。我那堂兄不愿在此多费心力,便让我来充个门面。”   “只是即便是面子活计,他也不愿让我掌兵,便指了一队禁军给杨临清,叫他帮衬着我。”   暗藏在其中的深意令少女微微颤栗。   秦斐根本没把京中出现的流寇与青苗法联系在一处,还在想着如何羞辱自己的堂弟!   他怎能愚钝至此!   叶可可张了张嘴,却觉得哪一句说出来都足够大逆不道。   最后,她闭了闭眼睛,压下了心中的惊涛骇浪,“世子与我说这些,就不怕流入圣上的耳朵吗?”   秦晔眼皮都没掀,“你若是与他亲密至此,那此刻我就该喊你皇嫂,而不是叶小姐。”   说来也怪,这句简直直插要害,却奇异地让叶可可放松了下来。   “与京中所有贵女的梦中情郎朝夕相处,却只能听世子喊我嫂嫂,就算是我,也会蒙在被窝里哭吧。”她调笑了一句。   秦晔闻言挑了一下眉,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惜还未等他开口,马车便“咯噔”一声停在了原地,紧接着杨林清的声音响了起来。   “叶世妹,”这位京城的解元说话一如既往带着笑意,“相舍到了。”   叶可可这才发现,那些跟在车后的山匪不知何时已被押走,而车外的景色也变成了她熟悉的街巷。   “世妹,请下车。”杨临清催促道。   少女下意识地去看秦晔,却见后者靠在原地,闭目养神,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是了,以他的处境,与叶家接触,不过是平增猜疑。   “世子,”叶可可掀起车帘,回头瞧他,“多谢。”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句感谢不仅为山匪一事,还为了他砸下楼的那只花瓶。   叶可可本以为秦晔不会理会自己,谁知他闻言却睁开了眼睛,靠在车壁上瞧着她。暖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映入车中,柔化了少年凌厉的眉眼,连带着那股入怀中利刃般的艳绝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纱罩。   她想,这大概是一个,真正的笑容。 第9章   “表妹!”   叶可可一扶着玉棋从马车上下来,就看到宋运珹在相舍门口疯狂冲自己招手,那热情劲儿,活像是怡红院门口揽客的老鸨。在他身后,各屋各院的丫鬟小厮把院门堵了个水泄不通,那里三层外三层的架势,简直恨不得在院墙上挖出个洞来,好叫他们把头探出来。   “姨丈去上朝了,叫我来这里替他。”宋运珹这话乍听是对叶可可说的,眼睛却瞅着杨临清,“姨母虽有诰命,但到底是妇道人家,加之身体欠安,不便迎客,就在后堂等你啦。”   面对这就差写脸上的赶客词,杨临清温雅一笑,“世妹,既然府中不便,为兄就不叨扰了,等叶世叔回来,临清再来给世叔和郡夫人请安。”   说完,他扭头上马,带着北衙禁军走了,从头到尾都仿佛看不见宋运珹一般。   人缘混成这样也真是绝了。   叶可可一边抬腿往家里走,一边小声哔哔,被表哥白了一眼。   “你懂什么,就是谁都看不上谁才好。”他恼羞着挽尊,“他们要是跟我相谈甚欢,就换你那个皇帝哥哥睡不着了。”   “我懂,我懂,文人相轻嘛。”少女嘴上敷衍,脚下的动作是一刻没停,落后一步的宋运珹被怼得够呛,奈何不能进后院,只能在原地跳脚。   刚过景墙,还没等着进屋,叶可可便被人揽进了怀里。   “没事就好,回来就好,”叶夫人抱着女儿,抖得却比她还厉害,“佛祖保佑我们可可,有惊无险,平安顺遂。”   大约是后怕这事也会传染,叶可可本没觉得有些什么,此时却被哄得鼻头一酸,顺势便在娘亲怀里蹭了蹭,正待说些什么,眼角余光一瞥,就见院内角落里的石竹变成了盛开的连翘,花似乎刚换了没多久,还有零星浮土洒在周围。   “石竹开花太晚,颜色还艳,还是连翘好些,”从情绪中缓过来的叶夫人顺着女儿的视线望去,掏出帕子捂住了胸口,“况且再过几日就是春闱,也能给你运珹表哥求个好兆头。”   本朝唯有王公贵族才能分封建府,官员所住皆是赐邸。这些官舍都是按照形制统一建造,即便是丞相住的相舍,也仅比普通官员多了个庭院,唯有叶可可住的绣楼算是额外恩赐。   叶夫人从小锦衣玉食,哪能受得了住的如此简陋?偏她深知大肆铺张对夫君仕途有碍,只能憋着一股劲天天折腾花圃,恨不得一年到头花团锦簇才好,搞得叶可可老是怀疑自己走错了院子。   “早知会有今日,就该听你外祖的话,让你多少学点招式防身。”叶夫人揽着闺女走进正堂,“要不从明儿起,你每日跟着为娘练上两个时辰,唉,你小舅可是当年的武状元呢,可惜不在京中……”   娘,我和我爹都会哭的。   想到外祖家那一排排兵器架,叶可可在心底疯狂摇头,连带着坐姿都透着乖巧。   “我和你爹商量过了,京中出了这么档子事,犯了血光忌讳,选秀说不得就得缓上一缓,”叶夫人接过丫鬟递过的茶,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压低声量道,“眼下山匪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宫里无心他顾,等到风头过了,京中那起子长舌妇人想起了你,恐怕又要多生事端。你爹的意思是,等春闱放了榜,他就给你相看一门好亲事。”   饶是叶可可早就从玉棋那得到了暗示,此刻听到娘亲亲口说出,还是不由得呆住了,紧接着便想起了禅房里的梦。那梦实在算不上愉快,仅是回忆,就让她面上就带出了点抗拒来。   叶夫人见状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可可乖,这事着实不能由着性子来。不过你爹说了,先议亲,不急着嫁,省得宫里的贵人心里结疙瘩,再说了,爹娘也想再多留你几年。”   要是放到寻常姑娘身上,此刻早已连羞带臊了,偏叶可可一想起这件事就胸闷气短,别说颊飞红霞了,她不面色惨白都是心态平稳,有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卡在喉咙里,眼看要脱口而出——   知子莫若母,叶夫人看出了自家女儿状态有异,嘴里的话立马转了个弯儿,“春闱转眼在即,你爹为这事忙得脚不沾地,这几天怕是要歇在宫里。这家里一直没有男丁出面待客也不行,正巧你运珹表哥没处落脚,我就让他暂住在偏院,只是他到底要温书,你没事就别往那边晃。”   少女听得眉头微皱,正想嘟囔一句“他考不上状元又没用”,就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娇柔妩媚的女声:“哎哟,可可妹妹回来啦?”   叶可可心头一跳,就见一道娇小的身影从敞开的正门走了进来。明明尚在初春,这人已换上了一身妃色的罗裙,外罩一件秋香色的纱袍,头上戴着掐丝金簪,流苏上缀着龙眼大小的东珠,明明是姑娘装扮,却比身穿檀色襦裙的丞相夫人还要华贵几分。   叶夫人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抬眼看向来人,方才道,“茗儿来啦,快坐。”   “叔母,”那女子对叶夫人行了一礼,敲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叶可可,又道,“可可妹妹不是去招提寺进香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又来了,这明知故问的伎俩。   闻到了熟悉茶香的叶可可嘴角抽了抽,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面上还是柔顺一笑,“萱姐姐真是风趣,再怎么长的香,一晚上都烧完了,不然还要住持留我用饭吗?”   被称为“萱姐姐”的女子被噎得一顿。   叶可可呵呵一笑,全当没看出来。   古人云:“不是冤家不聚头。”   叶可可云:“三人行,必有我敌。”   而她嘴里的那个“敌”,就是她如假包换的亲堂姐——叶茗。   她俩的过节要从呱呱坠地那日说起。   十五年前的一个夜里,叶家添了两个新丁。一个被稳婆抱在怀里擦拭着脸蛋,另一个则被遗弃了在叶家门口,直到哭声吵醒了守门的家丁,才被免去冻死街头的命运。   前者是状元郎的嫡女,后者是状元他哥找上门的风流情债。   叶宣梧年少时韬光养晦,并不像后来这般才名远播,反而是他大哥叶元岐靠着玩物丧志在十里八乡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叶元岐是个歪才。   论四书五经,他只能算勉强通读;论经纬策论,他能写得狗屁不通,但要是论风花雪月,那恐怕大夏才子加起来,都不如他一根手指。酒酣之际作出得歪诗被人一传再传,随手一画的美人图价值千金,就连画舫游女也以与他过夜为荣,人人皆知,在那灯红酒绿之中,可以有无数个“叶公子”,但只有一个“叶郎”。   就算是在逗孩子方面,他也天赋异禀。   叶可可记得,大伯用核桃给她雕过玉兔,还用竹条扎过花灯,那些用草叶编就的蝈蝈曾堆满了窗台的竹篓,更遑论数不清的玩意儿和摆件。   然而叶元岐对侄女有多偏爱,对亲生女儿便有多漠视。   叶茗的亲娘是那些游女中的一员,与他不过是露水姻缘,即便是珠胎暗结,也没打过从良的谱。她一出生,便被那位花魁当作了烫手山芋,毫不留恋地丢给了生身父亲。   这一丢,坏了叶元岐的大事。   因为那个时候,他正在议亲。   弟弟先于兄长成婚,放别人身上是不成体统,放到叶家就变成了情有可原——谁叫他家长子实在太过放荡呢?   可放荡如叶元岐,也是会败在石榴裙下的。   叶元岐的心上人出身书香门第,是百里挑一的才女,他用尽浑身解数才磨得老丈人松了口风,却在叶茗出现后彻底功亏一篑。   那小姐知书达理,得知此事后没有哭闹,只是托人把二人的定情信物送了回来。   从此,叶茗就成了叶元岐心中的一根刺。他不愿另娶他人,就把孩子丢在家中,四处游山玩水,偶尔归家,也不愿多看女儿一眼。   叶茗就这么留在了叶家,因无人知晓她真正生辰,便算作与叶可可同天。叶家对外宣称她是叶元岐小妾所生,由叶父叶母抚养,等二老西去之后,才接到了京中的叔婶家。   在叶可可的记忆里,自打二人记事起,这位堂姐就跟她极不对付,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抢,说个话夹枪带棒已是常态,要是假惺惺的劲上来,真是十里茶场都没她飘香。   她又不傻,等懂事以后,自然明白这其中挑番起事的大伯居功甚伟,但她又不是泥捏的菩萨,两次三番被人拱火,怎么也得刺回去一回。   被堂妹不软不硬的顶了一句,叶茗争强好胜惯了,面上就有些挂不住,只是碍于叶夫人在场,硬生生忍住了反唇相讥的冲动,转而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憋出了一副委屈相来,“我关心妹妹,也不行么?”   叶可可被恶心得一哆嗦,暗道继续下去只怕要给家里省顿饭食。   就在场面即将演变成互相伤害之际,一名小厮从院外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对着主座的叶夫人道:“夫人,宫、宫里来人了!”   “咚。”   叶夫人重重地把茶碗放到了桌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望荧、不知眠的火箭炮,么么哒。   感谢不知眠、望荧、猫控有什么不好、宋旻浩女朋友、没得追求的夏目、焉湲、染色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10章   叶可可到达前院的时候,宫里来的马车已经被管家迎进了门。   只见那马车全身雕花,四角包着金边,垂帘上绣着蛟龙腾空,就算没有跟着的那一队军士,也没有傻子会往前撞。   马车刚在院中停稳,叶夫人便从正堂里走了出来。   她已换下了闲服,上身穿了一件朱褐色孔雀纹锦衣,下着同色绢裙,梳着时下最流行的云髻,挽着一支雕花檀木簪,虽素雅有余,但也压得住这一院春色。只是她此刻神情肃然,保养得宜的脸上不见丝毫笑意,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愁丝。   很快,令堂堂丞相夫人都面露愁色的人下了马车。   那是一个富态的中年人,圆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精致的玉腰带束在将军肚下,要不是胸前张牙舞爪的五爪金龙,恐怕十个里要有九个把他错认成庙里的弥勒。   “哎呦,郡夫人!”来人在叶夫人行礼前就扶住了她,“别多礼,别多礼,你跟本王客气啥呢?”   叶夫人是被拦住了,叶可可等人可不敢打蛇随棍上,纷纷行礼,“宣王殿下。”   “哎,哎!”宣王乐呵呵地应着,看起来毫无亲王架子,“贤侄女也好呀,数月不见,出落得更漂亮了啦!去年你小舅与本王通信,说自己外甥女如何如何出众,如今一瞧,果然如此!”   被单拎出来的叶可可闻言一跺脚,拿袖子挡住了脸,“您又戏弄人!”   “哎呀,小丫头还害羞了,是大姑娘啦!”宣王一边大笑,一边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山匪的事本王已听说了,招提寺可在天子脚下,那群贼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要是本王再年轻几岁,定饶不了他们!”   宣王之母孝仁皇后出身晋国公府,是正宗的勋贵嫡系。宣王作为皇后幼子,打小就跟勋贵子弟混在一处,其中就包括叶可可的小舅姜燕青。   宣王上有长兄,不承大统,很是有纨绔的本钱,没事就拉着姜燕青招猫逗狗,偏偏后者有爵位要继承,日日在家练武,逼得他只能去武场蹲人。这么一来二去,就跟武场一霸姜二小姐熟络了起来。   也因此,宣王与叶夫人说话时,总是透出几分亲近:“叶相这些年为国鞠躬尽瘁,所立功劳,贵人们都记在心底。太后听闻贤侄女受惊,特赐宝抚慰,本来圣上想亲自遣人前来,奈何政务烦劳,就由本王这四叔代劳了。”   这么说着,宣王从袖子里掏出一支明黄色的卷轴,托在手里,清了清嗓子。   “叶姜氏接旨——”   叶夫人当即带着在场所有家眷拜倒在地。   “传陛下口谕,惊闻叶小姐近日遭遇,朕心甚忧。叶小姐与朕一同长大,青梅竹马,高情厚谊,特命内库备些小礼,赠予小姐,盼小姐多喜乐,长安宁。”   叶可可听得眼皮直跳,恨不得指着秦斐鼻子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好在这厮还知道“青梅竹马”后面不能跟“两小无猜”,否则她除了嫁他就只能去投河自尽。   就在她腹诽秦斐好生歹毒的时候,宣王背完口谕,展开手中的犀角卷轴瞄了一眼,“哟,这可有不少好东西,本王就不念了,省得贤侄女招贼惦记。”   说完,他一挥手,等在院外的军士便将御赐的宝物一样样抬入府中,竟足足搬了三趟才完。   “虽说前些日子有些风言风语,但圣上、太后、皇后都念着贤侄女,可见她的福气大着呢。”宣王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将手中的圣旨递给叶夫人,又亲自将她搀扶起来,“郡夫人有女如此,当好好珍惜呐。”   这是暗示……秦斐还打算让她入宫?   叶可可越听越不对劲,仔细一琢磨,顿时就如五雷轰顶,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宣王这话直白到就差挑明了说,因此叶夫人听完不仅没有喜上眉梢,反而脸还白了几分。   “殿下不妨跟臣妇说句实话,”她嘴唇颤了颤,“圣上到底是?”   宣王闻言收敛了笑容,他定定地瞧了叶夫人一会儿,才仿佛毫无所觉地又笑了起来。   “本王与叶相年岁相仿,便托大喊郡夫人一声弟妹,”男人摩挲着拇指上的碧玉扳指,“贵人们的心思,咱们做臣子的揣不透,摸不着,更不能想,不能猜,弟妹若是理不清其中头绪,那不如——”   他轻轻巧巧地说道:“早做打算为好。”   此言一出,叶夫人猛地一僵,但仅是一瞬,她便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要不是叶可可离得近,恐怕会以为是错觉。   “是啊,是臣妇想差了。”叶夫人低声说道,“一把年纪还患得患失,让殿下看笑话了。”   “哎呀,为人父母总免不了如此!”宣王跟着感叹,“上次太后说要给我家那丫头指婚,本王的心呐,真是七上八下……”   不管怎样,院内的气氛总算是重新热络了起来,由于男主人不在,宣王和叶夫人攀谈几句后便借故离开,只留下了一院子的赐物,让人瞧着头疼。   目送雕花马车隐没在街角,叶夫人低头看着端着的圣旨,不由得怔忪起来。不过也就是片刻,她就回过神来,对等在一旁的官家吩咐道:“让人把东西运到库房,这些都是御赐的东西,让他们都打起精神,可不能磕了、碰了。”   等管家应下,她又揉了揉额角,面露疲色,“可可,娘有些累了,你扶着娘点。”   这便是让女儿一同跟着去的意思了。   叶可可当即上前一步,搀住了娘亲的手臂,亦步亦趋地往库房走。叶夫人嘴上的“库房”并非存放金银细软的内库,而是主院内一间大门紧闭的小间,里面专放着宫里赐下的各类玩意儿,门上常年挂着黄铜大锁,开锁的钥匙也只有一把,由当家夫人贴身保管,旁人轻易不能得见,就连叶可可也是头次看清这把黄铜钥匙的模样。   就见叶夫人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落灰的门锁,一边指挥着仆役们将东西抬入屋内,一边示意账房先生一一登记造册。就算是在相舍,能亲眼瞧见御赐之物的机会也不多,不少下人在景墙下探头探脑,叶可可甚至在里面瞥见了叶茗的身影——叶大伯并非官身,她自然是没资格去接旨的。   少女冷眼瞧着账房运笔如飞,一件件刻着“御制”的物品被从匣中取出,再被人恭恭敬敬的请入库房。   然而瞧着瞧着,她右眼皮就跳了起来。   打从那段疑似脑子进水的口谕开始,秦斐似乎就不打算做人了,赐的全是女孩家中意的玩意儿,什么象牙的梳篦、玳瑁的步摇、金镶玉的腕钏……最夸张的是,这家伙竟然赐了一套半人高的玉制摆件。那是一座由一整块白玉雕成的天上宫阙,缭绕的云雾之下是精巧至极的楼台亭阁,瑞兽仙草栩栩如生,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句巧夺天工。   相比之下,太后赐予的佛珠、玉牌直接被比成了破烂,连个中规中矩都没够上。   “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收起来?”叶夫人大概是在场唯一没被玉雕惊呆的人。她就像没看到那座天上宫阙一般,让仆役们打开了来自皇后的封赏。   因忧心外戚坐大无法收场,秦斐的皇后并非名门闺秀,而是出自普通官宦人家。皇后娘家姓顾,祖上最高才干到从五品,老爹在司农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靠着当国丈才升上了少卿,终于把自家当官记录抬到了从四品上。   不过有时候品级并不代表一切,秦斐能大力推行青苗法,他这掌管天下仓储的老丈人功不可没。   娘家势弱,对皇后是好事也是坏事。好在她地位稳固,不会招皇帝忌惮,坏在她出身不高,面对皇亲国戚,总是话未出口便气短三分,久而久之,宫里就传出来了些怪话,大都是在抱怨当今皇后上不得台面,难为天下女子表率。   最先被人从匣子里捧出来的是一只粉釉瓷盘。只见这瓷盘通体淡粉,盘身勾勒着浅浅花状纹路,器型做工无不精美,孤零零地摆放在垫着明黄色衬布的木匣之中。   彩釉难烧,御供更是珍贵,叶可可的右眼却跳得更厉害了。   本朝送礼向来讲究成双成对,为得就是讨个好彩头,这一点上皇家尤甚,赐下的封赏除非是如玉雕宫殿那般稀罕的玩意儿,几乎不会出现单件。   而有了一个单件,则意味着会有第二、第三个。   果不其然,在粉釉瓷盘后,仆役们又陆续捧出了粉釉碗、粉釉碟等瓷器,甚至还有一双镶嵌着金丝的象牙筷子,而以上无一例外,全是单件。   随着宝物一件件被收入库房,仆役们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中动作,此时还剩最大的宝匣没开,可叶夫人已面沉如水。在满院下人不安的眼神中,她抬了抬手,示意管家继续开匣。   听了主母吩咐,管家小心翼翼的打开了最后的宝匣,只瞄上了一眼,脸色便“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叶夫人沉声说道:“请出来。”   管家嘴唇哆嗦了一下,面露难色,但还是双臂撑开,捧着托盘将匣中之物请了出来。在看清托盘上的东西后,院内陡然针落有声,账房先生持笔的手一抖,在纸上洇出一团墨来。   那是一件缀着宝石与珍珠的嫁衣,布料如水,银丝绣纹,在阳光下泛出粼粼的波光。   与先前所有的赐物一样,这件嫁衣,也是粉色。   叶可可这才明白了为何宣王不念礼单。   妻着正红,妾穿杂色。   这是明目张胆的羞辱。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望荧的地雷,么么哒。   感谢不同鲤耍、磕糖第一线、望荧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11章   “来人,备轿。”   在一片寂静中,叶夫人的话语落地有声。   “……夫人,咱,咱这是去哪儿啊?”管家磕磕巴巴地问道。   “东西从哪儿送来,就送回哪儿去,谁给的,就还给谁。”   管家额头都是冷汗,一句“这可是宫里来的啊!”在嗓子眼里来回打转儿,最终还是没能吐出来,“可……可咱、咱无诏不能入宫啊!”   “入不了,也要送。”叶夫人一字一顿,“送不回,我就跪到能送回。”   “夫人!”管家一下子就破了音,“不可啊夫人!”   “今日若是与皇后娘娘闹将起来,圣上面子必不好看,到时老爷怎么办,小姐怎么办,夫人您又怎么办呐!”   “那要你说呢?”叶夫人闻言看向他,冷笑一声,“你看着这衣裳告诉我,小姐怎么办呢?”   管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能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既然说不出,就照我说的办吧。”   叶夫人越过管家,拨开僵在原地的仆役们,竟是要亲自动手去合匣子!   就在这时,原本沉默不语的叶可可突然抬头,“娘。”   叶夫人回头,就见女儿望着那件粉色嫁衣,神色竟出奇的平静。   “管家说得对,您不能去。”少女冷静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如今京里有两件大事,一件是即将开试的春闱,另一件则是花朝节将至。”   “春闱三年一次,上一届去年刚办,下一回本该留到明年,只是圣上以亲政名义开了恩科,为得就是施恩于天下学子,彰显求贤若渴之意。”   “而花朝节开赏花宴为宫中惯例,向来由当朝皇后操持,若是碰上要紧年份,更是会大办特办,尤其是当今皇后大婚后不久便怀有身孕,后宫事务一直由太后代管,此番得掌凤印,更是不容有失。”   “今儿是二月初五,春闱在二月初九,花朝节是二月十二,这前前后后近十日出了任何岔子都是在打皇家的脸面,帝后本为一体,即便圣上明白皇后理亏,也绝不会回护咱们。”   “你说这些,娘都清楚。”不知何时,叶夫人眼眶已变得通红,“可你难道要让娘眼睁睁地看着你受欺负吗!”   叶可可看着娘亲泛红的双眼,鼻头顿时一酸,被压在心底的委屈一寸一寸破土而出,险些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深吸一口气,她眨了眨朦胧的泪眼,“娘亲你还记得,爹爹今儿是几时去上朝的吗?”   叶宣梧走出政事堂的时候,已近午时。   来自家中的仆役已在门口等待多时,一见他露面便凑了过来,摘下身上的包裹,与一封书信一同递了上去。书信显然是新的,上面的墨迹还未干透,叶宣梧搓了搓手上沾染的墨痕,“小姐平安到家了?”   仆役闻言,明显踌躇了一下,“相爷,这信……就是小姐写给您的。”   叶宣梧眉头当即一皱,等读完信中所写,更是直接打成了死结。   “好了。”他将信折好,收进袖中口袋,伸手接过那细长的包袱,还掂了掂。做完这一切,他才对着等待的仆役说道:“归家吧。”   家仆应了声“是”,在卫兵的陪同下渐渐远去,而叶宣梧则回头看了一眼政事堂上的牌匾,叹了口气。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起了朝服来。   紫色的官服、束金的腰带,鸾衔长绶的绣图上冒出了一根线头,被他仔细地按了回去,袍袖上的褶皱也被一点一点抚平,又把因多次浆洗而泛白的衣角别了一下。将自己从头到脚收拾一遍后,他才打开包袱,取出里面的细长木匣,捧在了手上,不紧不慢地向宫内走去。   为方便皇帝与大臣共议国事,政事堂座落于皇宫外围,距离真正的内宫仅隔了一堵院墙。看守宫门的卫兵平日里见惯了各路官员及其随从来来往往,此时看到叶宣梧独自前来,仅仅往他手里托着的木匣扫了一眼,就恭恭敬敬地把这位当朝宰相请了进去。   叶宣梧维持着托举木匣的姿势,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紫宸殿前,在内侍的通报声中,躬身进入了殿内。与会见朝臣的含元殿不同,作为书房使用的紫宸殿并没有那么高大和宽阔,绕过无数屏风和摆设后,他才在内侍的指引下来到了宫殿主人的面前。   “太傅!”   刚刚及冠的青年坐在紫檀书桌后,手边是几摞还未批复的奏章,见叶宣梧到了,一扔手中的狼毫,站了起来。   在一代又一代的后宫美人的努力下,甭管开国□□多么歪瓜裂枣,子孙后代也成功晋升到了美人的行列,虽然没有堂弟那么出众,但秦斐的卖相也颇能上得了台面,天庭饱满,剑眉星目,只是消瘦的两颊让他看起来总有那么点阴郁。不过此时他满面笑容,那点郁气自然也散得一干二净。   “陛下。”   叶宣梧恭敬地跪到地上,将手中高举的木匣摆到身前,双手取下头上的官帽,将其与木匣对齐,再深深地拜了下去。   “太傅这是在做什么!”   尚还残留着青涩的皇帝愣了一下,赶忙从书桌后走出,伸手去扶男人,却被后者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臣,恳请陛下治罪。”叶宣梧俯身叩首。   “治罪?”秦斐眼神动了动,面上刚露出了一丝狐疑,随侍的大太监便上前一步,附耳低声说了两句。   秦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冷冷地瞥了额头冒汗的内侍一眼,再看向叶宣梧时,眼神也晦涩起来,只是语调依旧温和,“我当什么呢,原来是这么回事。皇后近日以来一直为赏花宴烦劳,只怕是忙昏了头,连单数双数都看不清了。太傅放心,这事朕一定不会偏颇,定会好好告诫她。”   这便是息事宁人的意思了。   然而,叶宣梧维持着叩首的姿势,纹丝未动,“臣,恳请陛下治罪。”   见状,秦斐收回搀扶的手,干脆坐回原位,语气也冷淡了下来,“那太傅想让朕治皇后什么罪?”   谁知,叶宣梧却说出了令他大吃一惊的话。   “臣,请求陛下治臣全家大不敬之罪。”   “什么?!”   秦斐猛地站起身,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正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陛下是君,微臣是臣,皇后是君,小女是臣。君要罚臣,定是臣有过错,皇后娘娘会有此举,必是小女举止失当,这是其一。”   叶宣梧低着头,仿佛在说天底下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微臣为父,小女为子,微臣教子无方,才使小女触怒皇后。子不教,父之过,虽皇后娘娘网开一面,但微臣不敢心存侥幸,唯有自请圣裁,这是其二。”   “微臣之妻姜氏乃一深宅妇人,见识短浅,只知溺爱小女,丈着祖上功勋,竟不满皇后责罚,想要退回赐物。微臣岳父得知此事,自感愧对皇恩,奈何缠绵病榻,只能托臣代为请罪,这是其三。”   说着,他打开身前木匣,露出匣中之物。   那是一把颇为朴素的长剑,鞘身颜色暗淡,剑柄多有磨损,唯有衬在身下的柔软丝绸证明了它一直被精心保管。   这剑既未勾金,也未嵌宝,与京中时兴的奢华样式差了十万八千里,在场却无人敢露出一丝轻慢。   “太(祖)佩剑!”方才与秦斐耳语的内侍惊叫道,“这、这如何使得……”   “姜侯这是何意?”单手撑在檀木书桌上,秦斐嘴角抿成了一条线。   “秉圣上,”叶宣梧依旧沉稳,“昔年沙场之上,初代定军侯三次为太(祖)挡箭,为大夏舍生忘死,才换得了太(祖)赐下此剑。如今臣妻辱没门第,微臣岳父自感不配蒙受皇恩,只能将此剑奉还陛下。”   叶宣梧将匣中长剑取中,举过头顶,朗声说道:“臣治家不严,有愧皇恩,恳请陛下治罪!”   话音一落,紫宸宫里一片寂静。   叶宣梧手举长剑,身体前倾,一动不动,而内侍瞥见帝王青白交加的脸色,连忙也低下头,全当自己是个瞎子。   过了好一会儿,二人才听到秦斐发出了一声叹息。   “定军侯这是与朕生分了啊。”青年苦笑着坐回原位,“姜爱卿戎马一生,为我大夏杀敌无数,拳拳爱国之心,朕哪能不知?且郡夫人英姿飒爽,懂事明理,又岂是他所说的那样?”   说到这里,他对跪着的叶宣梧摆了摆手。   “太傅快快起来,这事归根到底,还是朕的不是。”   这么说着,秦斐闭了闭眼,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了后面的话。   “朕自幼接受太傅教导,可可就如朕亲妹妹一般,见到了好吃的好玩的,总想给她带一份。那套粉釉是今年官窑新上的供物,恐怕皇后就是想起了朕说得给可可留着,才闹出了这么个乌龙。”   “魏彬!”他扭头对内侍吩咐道,“命人去相舍把粉瓷取回来,朕记得可可喜欢青瓷,开朕的私库,你挑几套送去相舍,亲自去。”   “诺。”内侍把头埋得极低,大着胆子发问,“那,那衣裳呢……”   “衣裳?”秦斐垂下眼帘,淡淡说道,“皇后前几日不是还说不知赏花宴穿什么好吗?”   “朕觉得,这件——就刚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潇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12章   叶可可再一次从梦中惊醒,看着头顶绿油油的面板,只觉得分外糟心。   嫌弃地把在自个儿脑袋顶上作威作福的面板推到一边,少女熟练地爬下床塌,摸到睡前留好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凉透的茶水顺着喉管淌进胃里,叶可可打了个哆嗦,听着外间玉棋规律的呼吸声,总算有了重回人世的实感。而被留在床塌上的面板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在她头顶洒下了一片诡异的绿光。   “宿主:叶可可。”   “造反进度:0.00%。”   瞧着它阴魂不散的死样儿,少女心头火起。   什么天降宝贝,无双机缘?这鬼东西明明坏得很!   自打以退为进将了皇后一军,她就整宿儿整宿儿地做起了噩梦。梦里的她不是在给夫君纳妾,就是在神龛前祭拜爹娘,过得压抑又憋屈。这还倒罢了,方才她甚至梦见自己站在产房前,等着给那个耀武扬威的妾室养儿子!   这还能忍?   深吸一口气,叶可可又灌了一口杯凉茶,强压下重新蹿起来的火气,偏偏面板跟缺心眼似得围着她打转,活像是无声的嘲讽。   不生气,不生气,气坏身体无人替。   默念十三字真言,少女果断抓住悬在空中的面板,一把将它倒扣在了桌子上。   没了绿云笼罩,她顿觉神清气爽了不少,拿起放在一旁的剪刀,小心翼翼地修掉了分岔的烛芯。暖色的烛光重新点亮了昏暗的闺房,也映出了纱窗上一道古怪的树影。   那树影头大身子小,树干上鼓起了一个硕大的包,像是一只特大号秋蝉,时不时还鼓动一下翅膀。   叶可可嘴角抽搐了一下,端起烛台,打开了窗户。   此时不过寅正,天边刚泛起鱼肚白,绣楼边的香樟树轻摆枝丫,随着晨风微微摇晃。   扒在香樟树上的宋运珹:“哟,好巧。”   叶可可抬手就要关窗。   “表妹!”青年趁机伸过来一只手,死死顶住窗沿,仗着自己身高腿长,愣是挂到了绣楼外,“松手松手!要掉下去了!真的要掉下去了!”   考虑到这人真摔下去会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叶可可最终还是后提一步,避免了“江东宋家嫡长子死于相舍绣楼外”的惨剧。   “呼呼呼,”刚一进屋,宋运珹就对着被夹痛的右手不停吹气,“你下手真狠,我还要用这只手拿笔呢!”   “哦,是吗?”叶可可呵呵一笑,作势就要叫醒玉棋。   “祖宗!我喊你祖宗还不行么!”宋运珹吓得脸都白了,他好歹还没忘自己如今可是“夜闯”表妹闺房的登徒子,“我来这是有事!真有事!”   宋运珹猛点头,为了证明自己说的是实话,他还重复了好几个“真的”。   叶可可举着烛台将信将疑,“什么事?”   宋运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就听到窗外飘来了断断续续的声响,依稀是“找……去哪儿……不……”,紧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站在绣楼下徘徊不去。   顾不上再解释什么,宋运珹就地一个驴打滚,躲在了窗沿下。   叶可可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她想了一下,吹熄了蜡烛,悄悄凑近了窗边,顺着窗户缝向外一瞧——果不其然,两名提着灯笼的女子正在不远处走来走去,似乎是在搜寻着什么。这两人明显一主一仆,打头的女子装扮的花枝招展,哪怕是灰蒙蒙的天色也遮不住她头顶的金钗……   等等!   这珠光宝气的姿态,整个相舍只有一个人拥有!   “你竟然跑去勾搭叶茗?!”叶可可不可置信地看向脚下。   宋运珹往墙根又缩了缩。   “我……我没……是、是她勾搭的……”他弱弱地分辩,又在叶可可杀人般的目光里,自动噤了声,“……我。”   叶可可冷笑一声,转身就要摇床帐上的挂铃。   “别别别!”宋运珹一下子抱住少女的脚踝,“让小姨知道我就死定了!为兄天亮了还要去会试啊!”   哦对,今儿是二月初九。   差点被气昏头的叶可可后知后觉地想到,下一秒她就瞪大了眼睛,“你竟然在春闱当日和叶茗私会?!”   屋外的危险还未散去,屋内的救星眼看就要翻脸,两相夹击之下,宋运珹声线都抖了,“不,表妹,你听我解释!”   叶可可狠狠瞪了这傻货一眼,重新望向窗外,大约是没胆子往她绣楼这边搜,叶茗二人又徘徊了一会儿,最终只能放弃。听到追兵已经撤了,宋运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又抖擞了起来。   然后他就在表妹的死亡视线下乖乖地坐到了绣凳上,还不忘把手在膝盖上放好。   照宋运珹的说法,他俩这笔烂账是叶茗先主动的。   “那日我搬进偏院,叶表……”宋运珹瞄着少女脸色不对,立马改口,“那妖女端着汤水前来看我,我以为是姨妈的吩咐,就接了下来,从此以后她三天两头就来送东西,明显是包藏祸心,想要干扰我读书上进!”   “闭嘴吧你!”叶可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搬来那日我还见过叶茗,她哪有空跟你眉来眼去?”   “就……就你接旨的时候啊……”宋运珹满脸写着“心虚”。   叶可可一口气梗在喉间,是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感情她接个圣旨的功夫,她从小玩到大的表哥就跟最大的死对头搅在一块儿了?   狗男女!   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   “你到底是哪边的!”叶可可没忍住,抬腿踹了青年小腿肚一下。   “都怪我,都怪我,”宋运珹没敢动,硬是挨了一脚,“都是我意志不坚定。”   见他没躲也没避,叶可可总算气顺了一点,一抬下巴,“既然你俩都眉来眼去了,那方才是怎么回事?”   此言一出,宋运珹就变成了苦瓜脸。   “就……”青年挠了挠脸,眼神游移,“老毛病犯了呗。”   由于行事风流不下流,宋大公子一直是怜香惜玉的代表人物,但只有叶可可这样知根知底的才晓得,这货根本就是叶公好龙。   青楼楚馆的花魁也好,家境清白的闺秀也罢,眉来眼去他第一名,勾勾搭搭他从不退缩,但一旦对方有意再进一步,这人能当场夺路而逃。   归根结底,是因为少时开蒙开岔了。   宋家望子成龙,妄图培养出一个兼顾名士风流和谦谦君子的完美少主,却忘了——熊孩子,都叛逆。   开蒙先生说高雅为妙,他就偏偏喜欢艳俗的。   开蒙先生说色乃刮骨钢刀,他就偏偏来者不拒。   开蒙先生说男女授受不亲,他……他觉得先生说得对!   “可可,当初你也是跟着一起上课,你说这能怪我么?”宋运珹大倒苦水,“我一天要学八门课啊,还门门都得精通!再不给自己找点支撑,我不是变成书呆子就是直接疯掉!”   反正叛逆的宋大公子就是个嘴强王者,一到要动真格的关口就怂成了一团。偏偏,叶茗是不折不扣的行动派。   按规矩,春闱开始后,一旦举子进了会场的号间,甭管会不会答,都要三日后考试结束才能出来,因而入场前最后一面就显得格外重要,一般不是妻送夫,就是父送子,无一不是关系亲密之人。久而久之,送考这事,在两情相悦的未婚男女之中也盛行了起来。   叶茗很清楚,哪怕叶家不方便出面,给宋运珹送考的机会也落不到她头上,但要她眼睁睁地看着这大好机会溜走,也是决计不能。   她苦苦思索,决定私下送行。春闱在卯正开,她就约宋运珹寅初在后院一聚,力求要用脉脉含情的双眼攻下这位风流浪子。   叶茗这么干了,宋运珹也懂了,结果就是后者吓得连夜爬上了叶可可的绣楼喊“救命”。   “滚滚滚。”了解了前因后果,叶可可揪着这个怂包往窗外塞。   宋运珹有心再来一句“表妹你听我解释”挽回一下岌岌可危的发小情谊,奈何天光已快大亮,顾忌到倘若缺席春闱这双腿可能保不住,只能先战略撤退。   目送熊表哥的身影消失在后花园,叶可可重新坐回榻上,抬手揉了揉眉心,突然心中一动。   宋运珹不守男德是一回事,叶茗主动勾搭他就是另一回事了。   约莫是被渣爹渣娘刺激得太深,叶可可这堂姐向来无利不起早,旁人爱慕宋运珹那叫少女怀春,换了她那八成是有利可图。   可她瞧上了宋运珹什么呢?   诚然叶夫人这外甥身世、样貌、才华无一短板,但以叶茗的出身顶破天也就给他当个妾室,还很有可能够不着,相比之下,只要叶家不倒,她去给京中普通官宦子弟当个正妻也绰绰有余……   但如果叶家倒了呢?   一个危险的念头无可抑制地浮现在少女心头。   江东宋家向来地位超然,若是能成为宋家家主的妻妾,就算娘家满门抄斩,只怕也是可以……保下一条性命。   鬼使神差的,叶可可想起了那个压抑的梦境。   她的右眼狠狠跳了一下。   疑心这种东西,一旦发了芽,就很难再掐灭。   在宋运珹走后,叶可可越想越可疑,以至于用早饭时,看向叶茗的眼神都不对劲起来。而后者已经换了一身装扮,虽说还是惯常的风格,但也比满头金钗步摇素净许多,只是上了再多层鹅蛋粉与胭脂都没能盖住面上的疲态。   也是,想要在寅时盛装出门,起码三更就得梳洗打扮,满打满算,叶茗昨夜最多也就能睡两个时辰,无怪乎眼下一副身体被掏空的虚弱模样。   大抵是她的目光太火热,叶茗进食的动作僵了僵,但还是强装镇定,只当自己没发现,殊不知却让自己更可疑了一些。   有句老话说得好,最了解的你往往是你的敌人。以叶可可对这位堂姐的了解,要换做往日,她早开始阴阳怪气了,能这么忍气吞声,必定是心里有鬼!   就在叶可可在“旁敲侧击”和“拦路发难”中反复横跳的时候,用完了一碗小米粥的叶夫人放下筷子,用绣帕擦了擦嘴,“昨儿大理寺来了消息,招提寺那群山匪已尽数招供,今日就要压去闹市斩首。”   这么快?   这出乎意料的消息让叶可可惊了一下,一时不察竟把小笼包咬了一个大口,滚烫的汤汁涌入瓷勺,差点就流到了衣襟上。   “哎呦,我的小姐,您慢点吃!”玉棋赶紧上前擦掉溢出的肉汁。   差点烫到自己的丞相千金乖乖地放下汤匙,接过了贴身丫鬟递过来的银耳汤,脑中犹自盘算。   叶宣梧当过大理寺卿,连带着叶可可也对大夏朝案件审理有了几分了解。虽说官员断案大都跟寻医问诊一样讲究个“望闻问切”,但大理寺结案并不像按方抓药那么迅速,一般来说,普通案子一旬,牵涉广些的月余,真是大案、要案的,积年累月也是有的。   像招提寺山匪这样几日便要拉去斩首的,当真是速判中的速判。   不过转念一想,叶可可也忽然明白了为何大理寺要这么火急火燎。   按大夏律,死刑都要在秋后春前,且不能在节气、朔日、下雨等日子里行刑。这样一来,若是错过立春前屈指可数的几个日子,再想处斩就要等到秋收。这群山匪专劫招提寺的香客,这些苦主非富即贵,重压之下,大理寺自然也不愿夜长梦多。   更何况,再审下去,说不得就要把青苗法攀扯出来了!   叶可可拿不准那群山匪会不会据实招供,但能当上大理寺卿的没有蠢人,没有转不过这个弯儿的道理。   她刚想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就听到娘亲说道:“这事咱家也是苦主,照例当去观刑,可这花朝将至,我这儿腾不开手,家里又没别人,不如就你俩去吧。”   话音刚落,被点名的二人同时一僵。   谁不是从姑娘家过来的,对着二人那点小别扭,叶夫人全当没看到,“茗儿自打来了京城一直憋在家中,还没正经逛过,你俩结伴,好好玩玩。”   这么说着,她看向叶茗,又道:“你妹妹胆子小,从未见过杀头,你去给她壮壮胆吧。”   “胆子小”的叶可可:……   “来京后就没出过门”的叶茗:……   在相舍,丞相夫人不需要讲理,所以哪怕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这对堂姐妹还是老老实实地出了门。   行刑场搭在了闹市口。   被茶馆小厮热情地迎进雅间,叶可可摘下了头上的帷帽,略显粗糙的皂纱扫过脖颈,带来了一阵瘙痒。为了行走方便,她特意换上了新做的胡服,本来配胡帽更妙,可惜毕竟是观刑,还是不露脸为好。   眼下京中胡服正兴,不少女子都做如此装扮,但也有人不愿赶这风潮,仍戴着罩到脚跟的幕篱。   比如叶茗。   她戴了一件缀着翠珠的幕篱,行走间露出杏色的裙摆,倒意外的跟叶可可姜色的胡服搭上了——只是二人谁都没有道句“好巧”的兴致。   雅间就两个人。   叶夫人说天子脚下,没人敢在金吾卫眼皮子底下闹事,愣是不许两人带婢女,摆明了是在逼着她们独处。   叶可可也不晓得自家老娘是哪根弦搭错了,竟异想天开的缓和起她和叶茗的关系来,奈何反抗无门,只能捏鼻子认了。   还是那句话,在相舍,丞相夫人不需要讲理。   雅间桌上摆放着茶水糕点,叶可可很怀疑在看完处刑后还有多少人有胃口吃东西。在上楼时她仔细观察了一下,法场附近的酒楼茶馆几乎人满为患,街上不断有百姓向这边靠拢,眼看处刑台前就要人满为患。   与四处张望的堂妹不同,叶茗安安分分地坐在桌子的另一边,眼睛盯着面前的茶杯一动不动,仿佛那里开了一朵花。   她安静得像是换了一个人。   “来了!”   楼下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叶茗整个人一颤,几乎要从绣凳上跳起来。   叶可可闻声望去,就见金吾卫押送着一队犯人从闹市另一头走来,那些犯人有男有女,大都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若不是她曾在招提寺领教过他们的厉害,或许会误以为抓错了人。   行刑手是三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扛着砍头用的宽刃刀,缀在队伍的最后。沿街的商铺老板见缝插针地往他们衣兜里塞着铜钱和碎银,毕竟谁也不想有个脑袋滚到自家店门前。   “姐姐,”叶可可冷不丁地说道,“行刑就要开始了,你留在那边能看清吗?”   叶茗猛地抬头,对上少女探寻的目光后,脸色难看的就像是被人打了一棒,僵硬地站起身,往窗边挪了挪。   短短几步路,她竟出了一头汗。   此时的囚犯已被一字排开,跪在了法场之上,监斩官朗诵着他们的罪状,大都是拦路打劫、谋财害命云云,围观的百姓不时爆发出一阵骚动,对着场上指指点点。   叶茗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更苍白了一些,下意识的就想往回退,偏偏这时少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些山匪祸害了不少香客,如今伏诛,姐姐不觉得大快人心吗?”   “当、当然!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叶茗强自镇定道,手指用力抓住了窗前的护栏。   叶可可见状也不在刺激她,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法场上。此时监斩官已读完了罪状,刽子手取出磨亮的砍刀,用干净的白布擦拭刀刃——这就是要动手了!   眼看同伴被拔出了背后的明诰,囚犯顿时骚动了起来。他们不过乡野村夫村妇,哪有悍不畏死的勇气,顿时就哭闹了起来。一时间,法场上空净是污言秽语的咒骂和求饶的哭喊。   “呸!都是你们这些狗官害的!”最先被拔出明诰的男人额头冒出了青筋,“狗官!狗皇帝!你们不得好死!”   “大胆!”话音未落,监斩官猛得起身呵斥,“此獠大逆不道,蔑视皇恩!给我堵住他的嘴!”   金吾卫当即上前,撕下囚服的衣摆,随便团了团,粗暴地塞进了男人的嘴里。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男人犹自挣扎。   刽子手见状不敢再耽搁,手中砍刀一挥——   “噗。”   手起刀落,一颗大好头颅在喷溅的鲜血中落地,轱辘着滚了好远。   法场寂静了一瞬,随后便爆发了疯狂的哭喊与咒骂。   有了第一个祭刀,刽子手们动作也麻利了起来,一块块明诰被抽出,一颗颗头颅被斩下,眨眼间,法场已被染成触目惊心的血红,冲天的血臭弥漫开来。   饶是不是第一次见到人被杀,叶可可一时也难以承受如此血腥的场面。她用袖子掩住口鼻,把目光从血泊转到了身边堂姐身上,却见后者抖如糠筛,眼看就要跌坐在地。   叶茗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满地乱滚的人头,面无血色,嘴巴微张,嗓子里不停冒出古怪的音节,像是一道被斩成数段的尖叫。   “啊、啊、咕、啊……”女子像是整个人都被魇住了,一寸一寸地滑到地上,呼吸大得吓人。   叶可可当机立断,双手用力将堂姐与窗户撕开,将她拖到了雅间屏风之后。   “叶茗!”她拍打着女子的脸颊,“你清醒一点!”   远离法场的叶茗似乎眼睛逐渐有了焦距,然而就在叶可可以为她缓下来的时候,她又忽然高声尖叫了起来,疯了一般扑向门口!   然而,有一道身影比她更快,直接挡在了门前。   “姐姐怎么如此惊慌?”叶可可把她推回原位,“先前约表哥去后院时不是胆子很大吗?”   跌坐在地的叶茗瞪大了眼睛,嘴唇哆嗦了一下,“你、你看见了?”   叶可可觉得眼前这人害怕得有些太过,但还是顺着她说道:“你们约在我楼下,想不看到都很难。”   “你、你要告诉叔母吗?”叶茗瑟缩了一下。   “茗堂姐,何必如此呢?”少女缓了缓语气,“你要是心悦运珹表哥,大可跟家里说,何必私下授受呢?”   “跟家里说?”叶茗听了这话表情陡然古怪了起来,一张瓜子脸一下子变得扭曲无比。   “你在嘲弄我吗!叶可可!”她像突然崩溃了一般,冲少女咆哮道,“他们想撮合的是宋运珹和你!叔母要是知道了我跟她看好的女婿不清不楚,只会尽快找个人家把我打发掉!”   这回换叶可可愣了,“我和表哥?”   “不然呢?”叶茗冷笑起来,看起来有些癫狂,“你以为他为什么借住在一个外嫁的姨母家?他外祖家定军侯府可没死绝呢!”   说完,她哭闹了起来。   “一直一直一直都是这样!他们只会把最好的后路留给你!我也想好好活着!这又有什么错!”   后路?活着?   叶可可刚想开口再问,谁知叶茗不知从何生出了一股巨力,竟将她推了个踉跄,径直推开门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望荧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13章   见到叶茗冲出门,叶可可的第一反应是去追。   然而刚走到门口,她念头一转,又回到原位,拿起帏帽,重新戴到了头上。就在她刚把皂纱放下的时候,雅间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队金吾卫涌了进来。只见他们迅速分为两队排开,手持的长戟与身上软甲相击,发出了令人胆寒的脆响。   而在队伍的最末,一人被金吾卫拖入雅间,扔到了地上,正是方才跑走的叶茗。就见她四肢下垂,双目紧闭,脸上隐隐残留着泪痕,竟是昏了过去。   叶可可见状眉头一皱。   虽说她料定金吾卫不会放任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在法场附近乱闯乱跑,但没想到对方会直接打晕叶茗拖过来。   未出阁的闺秀被一群大男人打晕了,还在众目睽睽下露了脸,说不好就会变成一个污点,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她对叶茗不喜归不喜,但也没到想要坏她名节的程度。   “人是我让打晕的。”   熟悉的声音传入少女的耳朵,就见秦晔从门外迈了进来。   与数天前相比,这人并无多大变化,北衙禁军堪称稀疏平常的常服套在他身上就成了金丝羽衣,暗红色官服照着黑底银纹的绸衣,衬得少年越发瘦削、高挑,仿若画中之人。   叶可可没搭腔,秦晔也不客气,捡起叶茗扔在桌上的幕篱,反手扔到了“主人”的脸上。   众将士眼观鼻鼻观心,愣是没往叶茗脸上多看一眼。   “杨临清那小子考春闱去了,招提寺这案子就落到了我头上。这女人在刑场哭哭啼啼,我还当是哪个山匪亲眷自投罗网,结果一问竟然是叶相的侄女。”   秦晔也不客气,把手里的配剑往金吾卫那边一丢,一撩衣袍,便坐到了主座上。这人坐没坐相,整个人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一脚踩着椅面,一手撑着脸颊,柔顺的黑发顺势而下,姿态闲适至极,反倒衬得这雅间像是他的主场。   “愣着做什么,”少年眼角弯了弯,“还不把叶姑娘唤醒?”   话音刚落,就见金吾卫中走出一人,步伐利落、眼神锐利,身上还隐隐透着几分煞气。这帮子人代天子巡街,就算没有北衙禁军那般威势,也与其他富贵人家里养的绣花枕头不可同日而语。   秦晔说是“唤”,其实就是“泼”。   出列的金吾卫从桌上取了茶壶,作势要弯腰去掀女子脸上的幕篱。   “这是做什么?”秦晔冷冷道,“看了人家小姐的脸,你负责还是本世子负责?”   这话着实很无理取闹,方才叶茗一路被人拖行,也不见他管过半分,但那金吾卫还是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手,看也不看地将整壶冷茶都浇到了叶茗的头上!   大夏有一刑罚名为贴加官,是将牛皮纸喷湿贴到犯人脸上,乃是不亚于凌迟的酷刑,而皂纱吸了水变附在人面上虽比不得牛皮纸,但也颇有几分那种意思,于是没过多久,躺在地上的叶茗就挣扎了起来。   大约是悠悠转醒的缘故,她动作很不利落,扯了半天都没扯下幕篱。叶可可当即便想帮堂姐一把,谁知手刚伸出就被身旁那人利落地挡了回去。   “北衙禁军办事,还请叶小姐行个方便。”   北衙你个鬼哦!   叶可可嘴角抽了抽。   这屋里明明除了你都是金吾卫!   然而官大一级压死人,北衙禁军确实可随意调动金吾卫,叶可可腹稿打了一半,只能扁扁嘴吞了回去。   交谈之间,叶茗已经撕下了面上的幕篱,蜷缩在地上咳嗽起来。她此时已不复出门时的娇艳,脸上的胭脂化了一半,与遇水结块的鸭蛋粉混在一处,仔细端详的话,甚至可以说得上恐怖。   “叶姑娘。”   大约是没弄清楚自身的处境,叶茗抬头时脸上还带着茫然,然而这点子茫然在看清不远处的少年后散了个一干二净。叶可可第一次发现,原来人脸能呈现出如此复杂的表情,在女子因惊慌而紧缩的瞳孔下隐藏着唯有熟悉之人才能勉强分辨出的欣喜欲狂。   那星星点点的欣喜缓缓从恐惧面具下透出来,令叶茗血色尽失的面庞焕发出了一种惊人的光彩,就像是峭壁上的野花,即便本身平平无奇,但在极度绝境下却拥有了惊心动魄的美丽。   可惜,她最想打动的那个对此无动于衷。   “叶氏恐怕是还没睡醒。”秦晔瞄了她一眼,发出了一声嗤笑,“来个人帮帮她。”   从“叶姑娘”到“叶氏”,金吾卫哪还不明白他的意思,领头之人当即上前一步,手中长戟一横,就搭在了叶茗的肩上。   感受着脖颈处传来的寒意,叶茗脸上刚渗出的几分血色一下子又缩了回去。   “叶氏!”那金吾卫喝道,“你大闹刑场有何图谋!”   “哎。”没等叶茗反应,秦晔先摆了摆手,像是在瞧什么稀罕物一样上下打量着狼狈的叶茗。   他不说话,其他人自然更不敢出声。   随着他的凝视,叶茗脸上那点蠢蠢欲动的红晕又活跃了起来,然而没等着它彻底苏醒,就听少年轻“呵”了一声,然后就像是腻味了一般移开了目光。   “料她没这个胆子勾结山匪,”他用手托着腮,看上去有些意兴阑珊,“以防万一,先押回去吧。”   叶茗脑子再混沌,此时也意识到了情况不妙。她开口就要争辩,却不料金吾卫动作更快,竟趁着她张口之际将一块团成球的布状物塞了进去!那布条也不知原本是做什么的,一股子怪味儿,甫一入口就把她熏得想吐。   见堂姐被人塞了一嘴抹布,叶可可嘴角又是一抽,眼看前者就要被金吾卫五花大绑,便出声道:“大人,且慢着呢。”   她一开口,那金吾卫还真停下了。   叶可可见状上前一步,对秦晔说道:“臣女堂姐自幼在老家长大,要是有什么失礼之处,臣女愿代她向诸位大人致歉。”   “世子与诸位大人职务所在,臣女不敢阻拦,只是不知堂姐这一去,几日才能得回?”   一听到叶可可没打算捞自己,叶茗又挣扎了起来。   “你想我关几天?”秦晔闻言偏头瞧她,与先前相比,态度简直称得上和颜悦色。   关她个一百年起步!   叶可可努力咽下嗓子眼里的真心话,温温吞吞地露出了一个笑容,“臣女都听世子的。”   “那就关到花朝节吧。”秦晔漫不经心地弹了弹衣袖上的落尘,“一日太短,三日太长,两日不多不少。”   “难得叶小姐出面,我本不该驳了面子,只是京畿重地,天子脚下,岂能容人大吵大闹?还请小姐体谅则个儿。”   说罢,他一挥手,金吾卫便像拎小鸡崽一般将叶茗拎起。可能是到底不想得罪叶家,这些粗人竟然还记得给她戴上幕篱,只是手段太过粗暴,怎么看这么像是在套麻袋。叶茗自然不会任由他们摆布,奈何小胳膊小腿完全不是个儿,两三下就被镇压了个彻底。   “你们把人送回衙里,好好看着。”秦晔从椅子上起身,抚平了官服上的折角,“我临时点了你们几个跟过来,再不还回去,执金吾只怕要恼呢。”   “世子哪里话,”领头的金吾卫嘿嘿一笑,“纪大人一直钦慕世子,奈何平日里杨公子看得紧,我家大人找不得机会与世子搭话。今儿世子愿用哥几个,那是天大的面子,哪有往外推辞的呢?”   “你这话糊弄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说不定能行,”听完这段马屁,秦晔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滚吧。”   金吾卫齐齐应了一声,还真爽快地“滚”了。   叶可可眼睁睁看着几人退场,再瞅瞅待在原地的秦晔,一时间脑子有些发蒙,“世子您……还有其他吩咐?”   “走吧。”秦晔斜了她一眼,“叶小姐的意思是——不需要人送?”   少女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就要顺口来句“是”,好在她及时警醒过来,立马把头点得像拨浪鼓。   谁敢拒绝一名皇亲国戚的偶发善心?   反正她不敢。   不过等真走出了茶楼,叶可可又后悔了起来。   在稍微有了那么点交情后,秦晔在她心中已不再是一句空泛的“秦王世子”,而然她光顾着把他转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却忘了这家伙在京城是多么的有名。   这可是能在乞巧节重现掷果盈车的人物!若不是秦王府不能爬,恐怕墙头都能被人压榻两丈。   顶着无数姑娘媳妇震惊的目光,叶可可无比庆幸自己戴了帏帽。   不然以后她还怎么在京城贵女圈混!   好在秦晔做事还没荒唐到底,刚进官邸区就停了下来,没真把二人一齐送上风口浪尖。   盘算着住在此区的官家千金没有几十也有十几,叶可可悬着的心就落回了肚子里,当即客气一句,“多谢世子,臣女这就家去了。”   谁知,秦晔却摇了摇头,“不必谢我,上次在车里看不清,这次来只是认认门。”   叶可可一愣,“世子这话……从何说起?”   “其实这事全看小姐,”少年抚摸着腰间的剑柄,“小姐想我登门,那小姐还是小姐。”   “那我若是不想呢?”她追问道。   秦晔闻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突然俯身凑到了少女耳畔。   “那我劝你好自为之,”他清浅的呼吸打到了她耳朵上,“皇嫂。” 第14章   叶可可足足花了两天才缓过神来。   这也不能怪她,单论威力,秦晔那句“皇嫂”足以媲美盘古开天辟地,轻松震感人心一百年,非女娲补天一般的奇句不能相抗。   “魏王世子也太过分了,”她哭哒哒地跟娘亲抱怨,“被全京都女子的梦中情郎喊嫂子,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年方十八、貌美如花,却嫁给了一个七旬老翁,被一个英俊潇洒的继子喊娘有什么区别?”   “确实没什么区别,毕竟无论是全京都女子的梦中情郎还是英俊潇洒的继子都看不上你,”叶夫人优雅颔首,“如果你的零花都用在了看闲书上,那我就要给你减半了。”   痛失零花钱的叶大小姐眼中迅速泛起了真泪花。   不过叶夫人对叶茗被抓一事还是颇有微词,“叶茗那丫头哪有私通山匪的本事?世子也太较真了些。”   话虽如此,她也只是派人去衙门送送饭,丝毫没有疏通关系,提前把叶茗捞出来的意思。叶夫人治家向来外松内紧,此时转变态度,显然是知道了叶茗勾搭她外甥的“丰功伟绩”。   叶可可见此不由地松了一口气,一则她和叶茗那像糯米纸一样的姐妹情实在没什么好挽救的,二则后者观刑时的反应着实有些吓人。   正所谓有人喜就有人忧,等到宋运珹头晕目眩地离开号间,迎接他的既不是姨母的嘘寒问暖,也不是表妹的灿烂笑容,而是清清冷冷的偏院和永远保留晚娘脸的黄芪。   “郡夫人让公子专心准备殿试,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黄芪如是说道。   殿试就走个过场的宋运珹差点哭晕在书房。   然而宋大公子的悲喜对其他人来讲不值一提,很快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了花朝节将至的欢乐气氛之中。   就像没人会讨厌元宵灯会一样,也没人会不喜欢花朝节。   不光是为祭拜花神而举行的祭祀热闹无比,待字闺中的姑娘小姐们更是会走出家门,像是一朵朵含苞欲放的鲜花,点缀在城中的大街小巷。   而对于官宦之家而言,最重要的,当属晚上的宫宴。   这天下大概再没有比皇家更重视彩头和祥瑞的了,每年的这个时候,宫中都会设宴,广邀群臣家眷,一同祭拜花神。   叶家自然也年年都在此列。   只不过,今年的百花宴对她们而言,怎么嗅都有股子鸿门宴的味道。   “飞仙髻太扎眼,给小姐换一个。”   晌午刚过,叶夫人就上了绣楼,指挥着七八个丫鬟把叶可可围了个水泄不通。   “水色在晚上瞧着太瘆人,换了。”   丫鬟们几乎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玉棋两三下就给自家小姐换成了垂鬟分肖髻,还给她梳了一个漂亮的小燕尾,而另一个丫鬟红杏则从衣箱里分速翻出了一件新衣。   叶可可任由自己被摆弄来摆弄去,心思早就飞到了九天云外。   赴宴向来是个麻烦事,赴宫宴更是如此。   过于花枝招展,恐越过宫中贵人。   过于素净简单,又会坠了家中名号。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可是一个大学问,值得各家主母花一生去钻研。   不过在经历了赐物一事之后,就算叶夫人把闺女打扮成观世音菩萨座下的童女,后者在皇后眼里八成也是狐狸成精。   叶夫人也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是求大面上不出错罢了。   既然是宫中设宴,只要还没活够,就没有宾客会选择卡点赴宴。这不,虽开宴定在酉时,但刚过未时,叶夫人就带着叶可可乘上了去往皇宫的马车。   此时的宫门口已有不少马车停放,只不过碍于时辰未到,各家女眷只能在车上等待。凭借着自家老爷的官职,叶家的马车顺利占得了一席之地,仅仅排在皇亲国戚的后面。   “唧唧、唧唧。”   几乎是马车刚一停稳,叶可可就听到外面传来了几声笨拙的鸟叫。她先偷偷瞥了娘亲一眼,见后者正闭目养神,才偷偷掀开窗帘,探出了半边脸。   “可可!”   见她露脸,趴在对面马车窗口的少女顿时就笑了起来。   那少女不过十六七岁上下,穿着赤色衣衫,头发学男子般高高束起,眉间点着朱砂,配着眼角的胭脂痕迹,整个人明艳得像是一道火焰。   “哎呀,郡主。”守在马车外的内侍急得团团转,似是想将她劝回去,“外面人多眼杂,可使不得呀……”   “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我耳朵都快磨出茧子了,”少女不耐烦地说道,“有空在这干动嘴皮子,还不如帮本郡主挡着!”   内侍讷讷,还真苦着脸挡在了两车中间。   有了这么块“挡板”,少女顿时更放肆了。   “听我爹说,那个村姑欺负你了?”她干脆把整个脑袋都探出了窗子。   叶可可隔着帘子做了个鬼脸。   那少女见状哪还不懂,直接冷哼了一声,“二堂兄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放着京里大批的大家闺秀不选,非要抬举一个乡野村姑。”   “村姑就是村姑,再怎么镀金也变不成凤凰,如今尝点甜头就四处惹事生非,以后岂不是要骑到所有人头上作威作福?”   她嘴里的二堂兄,便是当今圣上。   老秦家这代一共五人。   魏王养在身前的庶子最为年长,据说已二十有三,秦斐小他两岁,紧跟其后,秦晔再过几月便年满十七,排在第四,而第三嘛,便是眼前的少女。   兰平郡主秦岚华,宣王殿下的掌上明珠。   至于最小的老五,就是她还不会说话的弟弟。   宣王年轻时招猫逗狗,是纨绔中的纨绔,他亲手养大的闺女自然与知书达理没什么干系。   起码全京城,敢直呼皇后为“村姑”的只有这么一个。   按理来说,如此口无遮拦,哪怕是皇家血脉,也能治一个大不敬之罪,偏偏秦斐也不知有意无意,只要没人当着他面喊,就全当没有听到。   而皇后呢,娘家不显,说话做事本就挺不直腰杆,面对真正的金枝玉叶更是气短半截,骂又骂不过,罚又罚不动,唯一的指望还在装死,只能把牙咬碎了往肚里咽。   “可可你去寺里静修,可能还不知道,”兰平郡主翻了一个与优雅无关的白眼,“这些日子她在京里可真是上蹿下跳,但凡有人家传出有意参选,她就要琢磨着给人添堵,二堂兄估计得愁得掉头发。”   想象了一下秦斐头顶漏风的模样,叶可可一个没憋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来。   她甫一笑就知道要遭,慢慢回头,就见自家老娘仍维持着闭目养神的姿态,慢悠悠地说道:“还不赶紧谢谢郡主提点?”   少女赶紧学男子朝对面拱了拱手,后者先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对着她使劲吐了吐舌头,脸上哪还有什么骄横之色?   叶可可当即就要吐回去,然后就被老娘像拎小猫一样给拽回了车里。   面对老娘的怒目而视,差点将老姜家一百多年努力付之东流的叶可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假装自己对正前方悬浮的系统面板一见钟情。   悬浮面板一动不动,高冷矜持。   “咚——”   宏厚的鼓音响彻皇城上空。那鼓点密集如骤雨,劈头盖脸的向着大地砸了下来。   一、二、三……   叶可可在心底默数,直到第一百零八声鼓音落下,属于内侍的尖利嗓音响了起来。   “传太后口谕,召诸位夫人、小姐觐见!”   太后口谕?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起身下车。   来迎众人的是一名手持拂尘的老太监,中间他身穿暗色圆领袍,头戴官帽,半躬着身子,低眉顺眼。   “这是御前侍奉的张总管。”叶夫人小声说道,“奇怪,他在替太后跑腿儿?”   转眼间,各家女眷已纷纷下车,自觉让开了最前排的位置。皇帝仅存的几个女性长辈里,晋王妃年少丧夫,寡居多年,早已淡出众人视野,魏王妃跟着夫君在西北吃沙喝风,能在此等场合压众命妇一头的,便只剩宣王府了。   就见兰平郡主一掀门帘,甩开意图搀扶的内侍,直接跳下了马车。   “郡主万福。”老太监一见兰平便眉开眼笑,“怎么就您一个?太后先前还在念叨王妃呢。”   “我娘偶感风寒,怕给贵人们过了病气,就不来了。”她径直走到老太监面前,对旁人是一眼都欠奉,“带路吧。”   老太监欠了欠身,让出了入宫的路来,“诸位贵人,请随老奴来。”   众人鱼贯入内,然而没走几步,叶可可就觉出了不对。   大夏朝建筑讲究天圆地方、对称呼应,皇宫也不例外。论天圆,有内宫外宫之分;论地方,有前朝后宫之分。赏花宴由皇后主导,历来都在内宫举办,可如今老太监所带之路,分明是在往前朝去!   在场诸人大都不是第一次进宫,很快便陆续有人察觉了蹊跷。   “慢着。”兰平郡主陡然停下了脚步,目光在老太监的脸上扫过,“张如海,你不会是老眼昏花走错了路吧?我怎么记得,去御花园走的不是这条道啊?”   “郡主有所不知,今年暖得慢,御花园位置又太北,直到昨日枝头还没几个花苞,急得太后娘娘火上了好几回。”张如海面色不变,“正巧陛下送来了前宫的桃花,模样竟是盛开,娘娘才决定临时改换地点,只是宫帖已下,来不及告知诸位贵人。”   撒谎。   望着不远处已有人影往来的会场,叶可可抿了抿唇,似有所感地抬头,正正地撞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面对那双熟悉的眼睛,叶可可一怔。   那人身长玉立,头戴金冠,单手背在身后,就站在不远处的假山下。他的姿态如此闲适,丝毫没有撞见大批女眷的拘谨和局促,坦然得仿佛身处家中——也对,本也就是他家。   早在叶可可回神之前,已有人反应了过来。   “皇上!”   一名命妇惊叫出声,当即拜倒在地。   在莺莺燕燕们此起彼伏的惊呼中,叶可可收回视线,跟着跪到了地上。眼看着转眼间就跪到了一片,领头的张总管掐着尖利的嗓子谄媚道:“圣上可是要回紫宸殿?老奴正领着贵人们赴宴呢,谁成想得遇圣驾,真是天大的福气。”   偶遇?糊弄傻子呢。   叶可可躲在众人中间,低眉顺眼,听到此处却忍不住微微一晒。   皇帝身边的大总管突然领了太后的差,年年都办的百花宴突然换了地方,早该从宣政殿下朝的皇帝没有乘辇,反而步行回寝宫……这处处反常的发展,简直刻意到了令人发笑的地步。   羞愧的是,她以前确实吃这一套。   风靡京城的小报上曾刊过这么一个问题:   “给大户人家当童养媳是个什么感受?”   理所当然的,真正大户人家的童养媳根本没机会去回答,但倘若有那个机会,叶可可一定会回“谢邀,爱过,救我娘”。   虽然没有摆在明面上说,但她确实曾是皇后的不二人选。   叶宣梧刚接过托孤重任时,彼时的太后娘娘相当热衷于为自家儿子和太傅还在嗷嗷待哺的闺女牵桥搭线,哄着她喊“哥哥”还是轻的,还曾经搞过佛释道高人轮番上阵说姻缘的事来,生怕好不容易抓到的鸭子飞了。   说实话,若不是叶宣梧怎么都撩不动,估计太后娘娘都恨不得亲身上阵。   反正那时候叶可可随便出门吃串糖葫芦都能碰到一百零八个大师对她说“天生凤命,贵不可言”,搞到后来就算傻子都能瞧出来幕后之人那点小心思。要是换了旁人,恐怕早就被此等阵仗给灌迷糊了,当真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然而叶宣梧要是能被这点伎俩蒙蔽,那他早就成了太后的入幕之宾,怎么也拖不到这些人马登台唱戏。   于是叶可可刚到认字的年纪,便被送到了远在江东的姨母家,让太后娘娘的如意算盘又一次落了空。等到她再被接回京城,昔日的小哥哥已经长成了俊朗的少年郎,神采飞扬,才清志高,唯有待她一如既往。   要说不心动,那是假的。   叶可可以前也奇怪过,明明皇宫这么大,为什么她每次入宫都能碰上秦斐?直到有一次她看到了后者额角沁出的汗珠,才知晓哪有什么巧合,每一次偶遇都是他特意穿过大半个皇宫得来的必然罢了。   哪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能经住这个?   彼时她已见惯了表哥四处招花惹草,只以为男人大体都是那副德行,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深情款款的皇帝哥哥,耳目一新不说,虚荣心更是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只可惜,这泡沫来得快,破得更快。   秦斐是先皇独子,人人都盼着他尽快开枝散叶,户部光议亲人选就列了足足上百名,每一个都秀外慧中,每一个都温柔似水,每一个没有一个“尾大不掉”的爹。大约是美人太多,挑花了眼,秦斐这亲议了好几年,才定下了如今的皇后。   帝后也是成过佳话的。   亲事刚尘埃落定,秦斐便摆足了殷勤的姿态,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何为“一见倾心”、“情根深种”,不出月余,全京城都在盛赞少帝是个痴心人。   时过境迁,叶可可已拿不准自己当初是何种心态了,但从过了好几日眼睛才从核桃变回来看,大抵是伤过心的。   正想着呢,绣有游龙的靴子就停在了面前。   “今日怎么这么乖?”秦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还在生气呀?”   “臣女不敢。”叶可可眼观鼻鼻观心,打定主意不抬头。   “你瞧这丫头,脾气越发大了。”青年笑了起来,“赐礼那事,真的是皇后一时疏忽,朕已经替你说过她了。”   嘴角一抽,叶可可把头埋得更低了,“陛下说笑了,皇后娘娘雍容典雅,世所皆知,所赐之物臣女也喜欢得紧,怎会心生怨怼?”   “这口气真生分,还是在生气。”秦斐叹口气,换了近似撒娇的口吻,“师娘,这事朕可真心冤枉,您可得说几句公道话。”   “陛下这是冤枉小女了。”叶夫人不轻不重地把话挡了回去,“这丫头自打去了趟庙里,竟收敛了性子,变得稳重不少,可见是臣妇多年诚心感动了神佛,才让小女有了几分长进,她爹可是乐得合不拢嘴呢。”   “还有这事?别是吓到了吧?”这么说着,他转头吩咐张如海,“回头请王太医去相舍一趟,给小姐把把脉。”   说完,他又向叶夫人解释道:“朕瞧着她清减了些,王太医颇有本事,先前还治好了太后的梦悸,让他去瞧瞧,朕也能安心点,师娘可千万别推辞。”   叶可可偷偷瞥了一下自己一寸也没减的腰围,十分希望秦斐说的瞎话能成真。   “陛下这就太偏心了吧。”   叶夫人还没接话呢,兰平郡主倒是先不干了,只听一阵衣物摩擦的细碎声响,显然是从地上站了起来。   “从方才到现在,您也没关心我一句,到底是可可是陛下的妹妹,还是我是陛下的妹妹呀?”   “又胡闹。”秦斐笑道,“你这话要是让宣王叔听去,还不得以为朕欺负你?”   “陛下可不是在欺负我么?”兰平郡主语气刁蛮,“这么长时间您都不扶我,我这腿都跪酸了,一会儿走路肯定要打摆子。”   “你还需要朕扶?”青年衣袖在空中一闪而过,像是甩了一下,“行了行了,这是在埋怨朕挡路了。”   “张如海,什么时辰了?”   张总管答道:“回圣上,酉正了。”   “那是该走了,”秦斐说道,“再耽搁下去,一会儿母后见不到她们,该等急了。”   “行了,都起吧。”   众人闻言纷纷谢恩,叶可可偷偷松了口气,也跟着起身,刚动起来就感到有人托了自己一把。少女下意识地抬头,正对上青年的侧脸。她已许久没这么近地瞧过秦斐了。他比记忆里的那人威严了许多,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陌生。   “诸位贵人,请吧。”张如海适时出声。   叶可可顶着如芒在背,对着扶自己起来的青年行了一礼,规规矩矩地回到了队伍之中。   秦斐见状也没拦,只是将手背回身后,仿佛当真就是顺手帮了一把。   没了帝王挡路,众人的行进速度便快了许多。兰平郡主先前说自个儿跪得乏了,此时走路倒是真打起了摆子,偏偏她为人又任性,非不要内侍搀扶,只搂着可可晃荡,倒是把她当作了拐棍,有意无意地落到了后面。   这样一来,与张如海齐头并进的变成了叶夫人。   “张总管圣眷素厚,令人羡慕。”她褪下腕儿上的红珊瑚手串,悄悄递了过去。   张如海眯着的老眼微张,借着灯笼烛火瞟了一眼手串的成色,不动声色地接过来,“都是陛下宽厚,给老奴几分薄面罢了。”   “公公过于自谦了。”叶夫人收回手,忍下了心中的肉疼,“我先前听着陛下说不要让太后久等?怎么圣上亲政之后,百花宴还要劳烦太后操心?”   张如海闻言瞥了她一眼,笑了笑,“夫人说得是,本来太后是想将这事交由皇后娘娘操持的,但陛下体恤皇后娘娘年纪尚轻,又一心扑在大皇子身上,甫一上阵,难免会乱了阵脚,便请太后从旁指点。”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细品却处处不对,什么顾虑能推迟一国之后执掌凤印?只怕体恤恩爱是假,推搪警告是真。   “诸位,陛下那边还等着老奴去伺候,就送到这里了。”   没走多久,张如海向旁边一退,让出了身后一片张灯结彩。   说是宴设在前朝,其实也没真出第三道宫墙,而是选了一处位于内外朝边界上的园子。众人鱼贯入内,就见宴席上首,摆着两张鎏金案几,一正一副,前者百鸟朝凤,后者青鸾独立,地位差别昭然若揭。   这哪儿是让太后从旁指点,分明是主次倒置。   叶可可有些哑然。   叶宣梧未能回家,姜家也没递消息,她只知道最后粉釉回了宫里,佩剑回了姜家,此事偃旗息鼓,就算私下猜过秦斐会警告皇后,却没料到会让后者如此没脸。哪怕张如海方才声量不高,该听的也都听了进去,在场没人是傻子,只怕宴会一散,皇后不得帝心的消息就能传得风风雨雨。   ……简直就像是秦斐想要借此讨好谁一样。   讨好姜家?   她娘到底是出嫁女,外祖父甚至没有出面,根本不需做到这个地步。   讨好她爹?   她老爹最是君子端方,搞这种内宅路数,反而会适得其反。   那就是皇后得势后举止失当,过于猖狂,惹了他厌?   猜测一个接一个的从脑子里蹦出来,还没等她理出个头绪,就见一队宫女手持提灯,簇拥着数名宫装妇人走了过来。   宾客齐至,主家登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徐葡萄、爱嗑瓜子的仓鼠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15章   在民间的传说中,执掌百花的花神共有一十二人。   而在大夏的百花宴里,上首的“花神”向来只有一个。   因此,当太后入主正位,将副座留给落后半步的皇后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   “都愣着做什么,坐呀。”   能诞下先帝唯一的子嗣,太后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即便是上了年纪的如今,也能从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一窥当年的芳华绝代。她戴着掐丝凤冠,身着褐金宫装,两颊贴着珠翠面花,气度之雍容,令周遭宫人黯然失色。   就连皇后也不能幸免。   即便是尚在闺中时,当今皇后也不曾以美貌著称过。在被选为皇后之前,叶可可对她最大的印象便是安静、乖顺。彼时她不过是六品官员之女,在贵女聚会上只能算个添头,偶尔有人提起,也不过是顺嘴夸一句“贤惠、知礼”,既不过心,也不过脑。   若不是一朝飞上枝头,恐怕没几个人能记住京中曾有这么一位小姐。   新帝大婚时,京中命妇朝拜皇后,叶可可没有诰命,无缘得见,倒是兰平郡主观礼后说,皇后光彩照人,竟像是换了个人般。   叶可可想不出她光彩照人的模样,倒是今日一见,颇有当年闺中之态。   安静、柔顺,像是一朵插在瓶中的花。   可能是被夺权的关系,即便是如此隆重的场合,她也没有盛装打扮,而是将长发简单挽起,穿了一条粉色的长裙——   且慢。   当看清皇后身上的衣裙后,少女浑身一僵,死命压住舌尖,才咽回去了涌到嘴边的惊呼。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亦或者从一开始就在默默观察,穿着粉色嫁衣的皇后扭头看向她,那双虽不出众但也曾溢满温柔的眼睛如一潭死水,平静无波。   这一刻,叶可可汗毛倒竖。   “在座都是哀家的老熟人了,那些繁文缛节就免了吧。”太后一开口,便有宫女内侍依次上前,为众人布菜,“哀家先前还跟陛下说呢,虽说是花神生辰,可眼下这时节哪有百花盛开,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如今一瞧,才发现还是眼界浅了。”   “这美人就如百花一般,让人见了就心生欢喜,想必历朝历代庆这花朝之节,都存了点私心在,”她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皇后觉得,哀家说得可对?”   “既然母后喜欢,那自然是对的。”皇后低声应道,或许是身上衣物颜色太淡的缘故,整个人几乎要被交相辉映的宫灯给吞掉。   “皇嫂听上去有些不情愿啊。”当今圣上后宫空置,还没有乱七八糟的妃嫔,兰平郡主就坐上了太后右手边的位置,“平日这宫里又空又大,安静得很,今日京中贵女齐聚,不比没有嘴的花儿热闹?别说是太后娘娘,就是我瞧着也高兴呢。”   “兰平多心了,本宫自然也是开心的,只是嘴拙,不如妹妹那般伶俐,”皇后半阖着眼,“本宫说话不会打弯儿,也不会修饰,但句句发自真心,。”   “哟,这话说的,”兰平郡主撇了撇嘴,“谁说话不是发自真心呢。”   “好了。”眼看二人又要针锋相对,太后揉了揉太阳穴,“改天哀家真要让钦天监算算,看看你俩是不是八字不合。”   “娘娘这就说得不对啦。”兰平郡主笑嘻嘻地说道,“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正因为我和皇嫂投缘,才能天天拌嘴呢。”   “这话留着哄你皇兄吧。”太后睨了她一眼。   “皇兄自然要皇嫂哄啦,我哄算什么事呀。”眼珠子转了一圈,兰平郡主一脸贼兮兮,“但丑说在前头,去年赏红是皇嫂第一,今年这么也得轮到我啦。”   诚如太后所说,二月十二这日子颇为尴尬。南方可以扑蝶踏青、赏花吃糕,有些富庶的地区还会举办大型的庙会,请有名的戏班子扮作花神作耍,可北方这时节残雪刚消,哪有百花盛开的景象?奈何花神又不能不祭,也不知道是哪位人才想出了这么一个招,让女孩家剪了彩帛作花插,或簪在头上,或挂在树上,美鸣其曰“赏挂红”。   不过要叶可可说,这纯粹就是折腾人。   没有春花就赏冬梅,没有牡丹就瞧迎春,男人有事要做,难道姑娘家就闲吗?   端午节要绣香囊,心灵手巧;   中秋节要扎花灯,心灵手巧;   乞巧节更不用说,从彩线穿针到制作巧果,花样多得令人心烦,每年打开喜盒发现里面的蜘蛛摸着滚圆的肚子呼呼大睡,手上全是针眼的她都恨不得掐死这一根丝都没吐的惫懒货。   如今再加上个花朝节做挂红,那真是从年初心灵手巧到年尾,知道的是要姑娘们一展所长,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们杀了他全家呢。   然而她不买账,并不意味着其他人也不买账。   就算她再怎么在心底小声哔哔,赏挂红都是百花宴上的重头戏,做好的花插要是能被皇家评为全场第一,无论是姑娘还是姑娘的娘家脸上都分外有光。这不,兰平郡主话音刚落,不少贵女脸上就带出了点不以为然,去年皇上大婚,这花朝节的头彩当然要给未来的皇后,今年没了内定的拦路虎,好多人都卯足了劲要露一把脸。   唯有叶可可盯着面前能看不能吃的花糕发呆。   因大夏官员习惯在入宫赴宴前先吃一顿,毕竟又要歌功颂德又怕殿前失仪的结果就是菜没得吃,酒也不敢喝,只能饿着肚子回家。然而男女有别,官员们能这么干,不代表着要展现窈窕身姿的女眷可以效仿,实际上,后者在赴宴前往往会饿上几顿,为得就是越发纤细的腰肢和露出尖尖的下巴。   事实就是,为了这顿有名无实的百花宴,她已经空两顿了,以至于脑中已不受控制地勾勒起过往吃过的菜肴来。   宫宴菜大都是提前做好的,自然比不得刚出锅那般新鲜,但上菜时肯定温着,至于口味……只能说大锅菜这玩意儿无论在哪儿都不受欢迎。相比之下,各宫娘娘的小厨房才是集御膳之大成之地,不光天南地北的菜色都能做,还至少有一个能吸引皇帝流连忘返的拿手菜,把皇子皇孙都养成了快乐的小傻子。   当然,这都是先帝去世前了。   秦斐在登基后就把先帝留下的妃子打发去了皇家寺庙,在他大婚之前,偌大的后宫里就太后娘娘自己个儿,安全是安全,寂寞也是真寂寞,也怪不得太后如今这么火急火燎的要给儿子选秀——就算不能亲如一家,看她们打来打去也能解闷啊。   “你这丫头,也不害臊,”太后显然听不到叶可可超大声的腹诽,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你的挂红呢,呈上来让哀家瞧瞧,看看配不配得上这个第一。”   兰平郡主敢起这个头,自然不会怯场,当即冲身旁的内侍一抬下巴,后者便极具眼力地将早已备好的绣品请了出来。   叶可可这位置不太好,只能看到托盘上一个大概的轮廓,隐约能分辨出有汤碗那么大,似乎是彩蝶扑花的样式。说老实话,百花宴举办至今,什么新奇机巧的花样都有过了,到了如今,赴宴人已不再挖空心思的搞花样,转而在绣工绣活上下起了功夫。   就算看不清,她也能猜想出那成品是如何栩栩如生,若是时节再晚点,洒上花汁说不定真能引来蝴蝶,说来兰平也确实到了要出阁的年纪,宣王上次去相舍宣旨还提了一嘴秦斐正打算给她指亲,能讨个百花宴的彩头确实有锦上添花之效……   至于一国郡主是不是真的有这堪比顶尖绣娘的绣活?   谁在乎呢?   起码兰平未来的夫家肯定不在乎。   “这可真是……”果不其然,太后用帕子作拭泪状,仿佛看不见兰平郡主那身离经叛道的骑装一般,“一眨眼的功夫,哀家的小兰平竟然也长成大姑娘了,将来也不知道会便宜哪家的臭小子,唉。”   “娘娘!”兰平郡主也应景地羞红了脸。   也不知道那挂红到底是精美到了何等地步,竟连一向与兰平郡主不对付的皇后都发出了感叹,“兰平妹妹如此蕙质兰心,本宫真是自惭形秽。”   不过皇后就是皇后,好好说话是这辈子都不可能的,“若是去年妹妹就拿出这等功力,本宫如论如何都不敢窃居魁首之位,但昨日归昨日,今朝论今朝,妹妹这绣品虽精彩绝伦,但是不是第一,还得等到所有人的挂红都看过才敢下定论呢。”   兰平郡主冷下了脸,“皇嫂说得可太对了,我哪里敢强要这魁首呢,只不过有了好东西,想要献给太后娘娘,才顾不得这许多规矩罢了。”   面对郡主这一顿夹枪带棒,皇后仿佛原地失了聪,继续道:“既然郡主的挂红已看过了,其他人也不要落下,不瞒你们说,本宫方才就瞧着叶家妹妹亲切,不如就从叶家妹妹开始吧。”   躺着也能中枪的叶家妹妹闻言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偷偷咬了一口的花糕被那青葱般的手指捏出了一个大洞。   皇后再怎么不得圣心,也终究是皇后。   不等叶可可回话,伺候在太后身前的内侍便将兰平郡主的绣品撤下,换了个新的托盘,转眼间便捧着托盘来到了少女面前。   紫檀嵌珠的宝盒、明黄色的衬布,真是怎么看怎么有皇家气派。   叶可可看看托盘,又瞧瞧自己,思忖了片刻,将手里缺了一角的花糕放进了盒里。   托宝太监脸上缓缓浮现出了一个“?”。   一旁的叶夫人额角迸出了一个“#”。   做完迷惑行为的叶小姐用帕子擦干净手,施施然站起身,走到太后跟前,跪到备好的软垫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解下了腰间鼓鼓囊囊的香囊,飞快地抽出了里面叠好的东西——   那是一块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是红绸的东西。   托宝太监瞧瞧叶可可手中的红绸,顿时牙痛了起来——这破玩意儿还不如盘子里咬了一口的花糕呢!   “叶小姐……”他踌躇道,“这……是不是拿错了。”   “怎么会错?”叶可可仿佛没听懂其言下的暗示,愣是把绸缎一角伸展开,指着上面用疏漏的针脚绣的“挂红”两个大字,“你看,我还做了标记!”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   内侍撮了撮牙花子,没蛋也疼。   不过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没再搭茬,用盛着花糕的托盘接住那块倒霉催的“挂红”,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太后等人跟前。   “这……”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太后,乍看这块红绸也有点傻眼。她用戴着戒指的手指捏起挂红的一角,把这块布料拎起来仔细打量,一旁的兰平郡主甚至伸出手又摸又搓,才确定这真的是一块普普通通、毫无机巧的红绸。   “可可妹妹可真是——”看清了盘中之物的皇后用帕子掩住上勾的嘴角,“真性情啊。”   这当然不是什么好话,面对皇家时,“真性情”往往也意味着“无礼”。   “娘娘何出此言?”叶可可一脸震惊,“这挂红乃是小女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来的,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难道没什么不对吗?   这家伙实在太过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到在场众人都不由得自我怀疑起来。   “挂红,悬挂红帐也。”叶可可说道,“小女查了许多书籍,才仿照古籍还原出了这挂红的原貌,自认应当再无错漏才是,莫非有哪一处仿错了?若真有错,还请皇后娘娘指点一二。”   说完,她扬起小脸,还真是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这……”皇后用眼角余光瞥了瞥太后,“本宫只是觉得,妹妹这挂红未免也——太素了些。”   “这红绸不够艳么?”叶可可樱唇微张,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说道,“难道水红是错的,要用正红?可正红唯有娘娘这般人物才能用得啊……”   “啪。”   重物倒地的脆响传来,众人寻声望去,就见皇后桌上的酒杯不知何时撒了,澄黄的酒液在桌案上肆意流淌。一旁的宫女内侍连忙上前收拾,而皇后本人则坐在原位,死死盯着面前的桌案,大约是被吓了一跳,面上的血色又淡了几分,几乎要与身上的粉丝纱裙一色了。   “瞧皇后,一听到有妹妹捧她,就欢喜得拿不住杯子了。”太后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哀家瞧着可可这挂红做得不错,挂在树上倒也喜庆。”   可不是喜庆么,那可真的一片红啊。   托宝太监瞥了一眼手中的红绸,一言难尽。   “可可妹妹做的自然是好的。”皇后低下了头,温温柔柔地说道,“本宫只是担心,妹妹这挂红虽返璞归真,但到底简单了点,与兰平妹妹花费数月的佳作放到一处评比,是不是不太妥当?”   “皇嫂这是什么话。”兰平郡主就差把“嗤之以鼻”写到脸上了,“我是比不起还是怎么着?甭管是谁,甭管怎么样,本郡主向来坦坦荡荡,既然参加了这百花宴,就没想着不按规矩来。”   “是是是,兰平妹妹心胸宽广,是本宫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皇后依旧不疾不徐,“只是妹妹不在乎,恐怕对其他妹妹也有失公允呢。”   “皇嫂今日的话我怎么听不懂。”兰平郡主冷哼一声,“如今是我和林小姐在比,关其他人何事?还是说皇嫂你觉得我这挂红不如这一条红绸,就这么下了定论?”   约莫是兰平郡主的反应太过出乎意料,皇后飞快地瞥了她一眼,“本宫并无此意。”   “那就是郡主赢了?”叶可可立马接上,“郡主天人之姿、蕙质兰心,小女自愧不如。小女从小粗笨,比不得金枝玉叶,能做出一条挂红已是竭尽所能,既然今晚只评魁首,就不献丑了。”   说完,她便伸手去够那红绸。   呈给贵人的东西,哪有想拿就拿的道理?可也不知是不是叶可可从一开始就表现的太过理所当然的缘故,那托宝太监只是向后偏了偏身,竟没怎么拦。   他不动,有人便坐不住了。   “放肆!”   少女悬在半空的手腕被人死死抓住,皇后身侧得女官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她的身侧,五指铁钳一般扣着,指尖一片青白,可见其力道之大。   “太后在此!皇后在此!岂容你不知尊卑、肆意妄为!这便是丞相的家教吗?!”   这话可太重了。   在场诸人本眼观鼻鼻观心,此刻也不禁偷偷去瞧叶夫人的反应。特别是坐在次席的定军侯夫人,手指已无意识地绞起了帕子。   姜家儿女嫁娶向来偏爱清流,姜燕青的妻子也不例外。定军侯夫人的父亲供职于国子监,大抵是没料到自家女儿能如此高嫁,平日教养以知书达理为主,谋断判事之能反而次要。定军侯夫人也是标准闺秀做派,平日不出错漏,只是一遇大事就易露怯。   此时也是如此。   由于挑婿的眼光过于毒辣,未免落个结党营私的恶名,定军侯府早早便与两个出嫁的女儿避嫌。自打她嫁过来,就没见过那位嫁去江东的大姑姐,要不是逢年过节还有点面子礼,几乎要以为没这个人。二姑姐倒是常住京城,却甚少与娘家往来,只在正月初二露个面,寻常日子要是见到,必定是在别家的宴会上。   定军侯夫人在很长时间都以为,夫家与两位姐姐的关系疏远,这也是这么多年都没往前凑过的缘由。   不过——   咬了咬下唇,她想起前些日子从家中抬出去的宝剑,又举棋不定起来。   若是二姑姐真与皇后冲突起来,她是该帮——还是不帮呢?   然而她想象中的两难场面并没有出现,因为叶夫人并没有像旁人料想的那般勃然大怒——她不仅面色如常,还悠哉地吐了一片瓜子皮。   “放肆!太傅的家教如何还轮不到你来多舌!”   出声的不是本该暴怒的叶夫人,不是与皇后针锋相对的兰平郡主,更不是因疼痛而眉头微皱的叶可可,而是本该作壁上观的太后。   “太傅乃肱骨之臣、国之脊梁!可可不过是孩子心性,便被你这小小女官大做文章,假以时日,是不是哀家都入不了你眼了?”   那女官怎么也没想到太后竟是如此反应,当即松开了少女的手腕,惨白着脸扑倒在地,对着太后不住磕头,口中连称不敢。   “来人,”太后冷冷说道,“将这贱婢掌嘴二十,看在她伺候皇后和大皇子多少有点功,送去浣衣局吧。”   话音刚落,便有内侍上前,不顾女官挣扎求饶,将她拖出宴会,然后便按住后者手脚,当真一巴掌一巴掌的打了起来。   在清脆的巴掌声中,太后缓和了神色,对着皇后安抚道:“你别怪哀家心狠,她今日发言便是陷你于不义,长此以往,惹出祸端事小,带坏大皇子事大,容不得哀家慈悲。”   话说到这份上,皇后哪还能说个不字,纵然悄悄红了眼圈,也只能硬挤出了一个笑来。   众人也慢慢回过味来——叶宣梧还顶着个太傅头衔呢,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骂他教子无方,那不是转了个圈把圣上也骂进去了吗?   “不过皇后先前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太后深谙打一棒子再给一颗甜枣的道理,“可可这挂红确实与其他人的不同,那就另列一项吧,不用跟其他的比了。”   “太后娘娘,那是不是兰平就赢了?”兰平郡主适时凑了过来。   宣王和先帝可不是一个娘胎出来的,到底隔了一层肚子,平日里太后与他们也不如何亲近,但此刻,她倒是愿意摆出其乐融融的姿态来。   “我们兰平这绣作举世无双,”她笑眯眯地说道,“依哀家看呐,一个魁首是没跑的。”   听她这口气,是比都懒得比了。   事已至此,筵无好筵,却已图穷匕见。   叶可可无声地松了一口气,用衣袖遮住手腕上的红痕,一抬眼就瞧着不远处的皇后有些古怪。   只见她面色如纸,身上的纱裙坠微微晃动,带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波浪——叶可可定睛一瞧,才发现,这哪里是波浪,分明……   分明是皇后……在发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徐葡萄的手榴弹,望荧的地雷,么么哒。   感谢碎叶红莲、阿瓦达啃大瓜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16章   “还有其他的吗?”   紫宸殿中,本该早早歇息的男人坐在窗边,面对着一张摆满棋子的棋盘,捏起了盘中的一颗白子。   “太后那边传来的话就这些了。”张如海低眉顺眼,“之后的百花宴里,无人再敢和郡主比较,魁首自然毫无悬念。”   “兰平快要出阁了,”白子在秦斐的手中翻飞,只听他轻笑道,“这节骨眼上,没了皇后挡在前面,那些人哪敢触她霉头。可惜啊,定军侯夫人性子懦弱,否则这戏还能再精彩点……”   “这……”张如海偷瞄了青年一眼,踌躇道,“老奴见郡主对皇后娘娘不甚尊重,虽说郡主乃千金之躯,可帝后本为一体,长此以往,宫中难免有点闲言碎语,恐怕……”   “恐怕世人要觉得朕这皇帝不过如此?”在大太监说完之前,青年抢先答道,“张如海,你倒是很为朕着想啊。”   “老奴不敢。”   张如海“扑腾”一声跪倒在地。   秦斐见状从榻上下来,“你也不是第一天在御前伺候,跟朕说老实话,你每次见到皇后的时候,是不是心里也在犯嘀咕——”   他弯下腰,贴着大太监的耳畔轻轻说道:“这个女人,怎么就能母仪天下呢?”   “奴婢不敢!”   额头重重地磕在地砖上,张如海死死趴在地上,像是嵌在了上面一般。   “这是作甚,朕又不会吃了你,”秦斐朗声笑了起来,“好了好了,起来吧。”   听到这话,老太监才缓缓从地上抬了身。   “那女官呢?”青年问道。   “掌嘴之后破了相,送不去浣衣局了。”老太监低着头,“老奴怕陛下另有吩咐,就命人暂先押着,找了个医女止住了血。”   宫女入浣衣局就相当于入了教坊司,只是名头上好听一些罢了。   青年把手中棋子一扔,漫不经心地问道:“对了,她用哪只手去捉的叶小姐?”   老太监弯着腰,恭敬道:“回陛下,是右手。”   那厢紫宸宫灯火通明,仅有一殿之隔的长秋宫却万籁俱寂。   皇后坐在榻前,盯着桌上明明灭灭的火烛,一动不动,宛若一尊石像。她还是百花宴上的那身打扮,粉衣、淡妆,连根像样的簪子都没有戴,失了口脂的双唇几乎与敷了粉的脸颊一般缺少血色。   寝宫内静悄悄的,长秋宫的女官与内侍都在偏殿围着大皇子打转,像是忘了主殿里还有一位皇后娘娘等着伺候。   然而,很快,这份寂静就被由远至近的脚步声打破了。   即便没有通报,来人似乎也没打算掩饰自己的到来,皇后闻声看去,就见内殿的珠帘被人掀起,打头的人身着宝蓝色官服,脸上涂脂抹粉,画着细长的眉毛,竟是一名样貌颇为年轻的内侍。在那内侍之后,跟着一个捧着食盒的小太监。   皇后怔了一下,隐约想起这内侍是张如海的徒弟,虽在御前侍奉,却甚少离开前朝,只在宫宴上露过几次面,大抵都与官员赏罚有那么些干系。   想通了这关节,她身子一震,好不容易止住的颤抖竟隐隐有卷入重来之势。   “奴才连翘给皇后娘娘请安。”年轻内侍似是丝毫不觉擅闯一国之母寝宫是何等无礼,眉眼和嘴角一齐弯起,像是一张面具被画了一张笑脸,“张总管伺候陛下安寝,不得已命小的代为宣旨,还请娘娘勿怪。”   皇后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像是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被捧着的食盒,头上的宫花微微颤动。   自称连翘的内侍也不在乎她有没有反应,兀自笑吟吟地说道:“娘娘今日这打扮,陛下很是满意,但给陛下办差,仅是听话尚还不够,怎么把事办得妥帖漂亮才是正理。”   “……荷姑呢?”皇后像是终于想起了要如何说话,每个字都吐得分外艰难。   “荷姑?”乍听到这个名字,连翘细长的眉毛打了个结,随后又立马舒展开来,“莫不是那个殿前失仪的宫女?”   “连公公,”皇后的嗓子嘶哑得不成样子,“荷姑是跟着本宫进宫的,今日出言不逊,纵然罪该万死,但念在多年的情分上,本宫仍想替她向陛下讨个恩典,还望公公能代为传达。”   “唉,这点小事,当不得娘娘一个‘望’字。”年轻内侍闻言眼角一弯,笑得更灿烂了些,“要不怎么说圣上与娘娘心有灵犀呢,娘娘所顾虑的,圣上早就想到了!”   “陛下他……”皇后嘴唇抖动,像是不敢置信一般,约莫是情绪激动,翻涌的气血竟让她原本惨败的脸透出了点红晕。   “娘娘是大皇子生母又贵为皇后,陛下自然是记挂娘娘的,”连翘一边说,一边对着旁边的小太监吩咐道,“愣着作甚,还不把人带给娘娘瞅瞅?”   小太监低声应是,捧着那食盒一点点挪上前,在距离皇后仅有一步远的地方才停下来。   什么人,是要放在食盒里看的?   皇后脸上刚冒出的血色又一寸寸褪了下去,随着食盒盖子的移动,原本凝在面上的欣喜表情慢慢化为了惊恐,又在某个时点突然冻结,然后就像是被抹布擦去一般,变得一片空白。   浓郁到发臭的血腥味混杂着刺鼻的花香从盒子中飘出,小太监把头压得极低,像是生怕看清了里面的东西。   “娘娘,这礼物您可还满意?”连翘笑着问道。   他一出声,皇后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整个人如筛子一般颤抖了起来。只见她瞪着干涸的眼眶,嘴巴张大,一声短促的尖叫刚冒了个头,便被拳头给堵了回去,紧接着那捧着食盒的小太监便向后猛地跌去,竟是被皇后一脚给踹倒了!   没了支撑,食盒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跌在厚实的毯子上,透着灰白的指尖被散落的花瓣盖了个正着。   皇后佝偻地趴在榻上,胸膛剧烈起伏,而在不远处,连翘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   “她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怎么当一国之母?”内侍用阴柔的语调重复着九五至尊的原话,“你告诉皇后,这日子她也别出门了,好好给太后抄经文,一遍不成就抄一百遍,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停。”   “娘娘您呐,”他眼睛眯得像弯月牙,露出了森森白齿,“还是心不诚。”   皇后讷讷抬头,失去焦距的双眼倒映出铜制烛台上的灯火,昏黄的火苗嵌在了棕黑色的瞳孔里,同她心脏发出的闷响一起,跳个不停。   宫门之外,叶可可取下宫灯外罩,将燃烧的蜡烛凑到唇边吹灭,才提着裙摆登上了久候的马车。   马车内,叶夫人端坐在矮几旁,似是在闭目养神。   “娘亲,”少女将放在一旁的软垫拖过来,给自己堆了一个厚厚的窝,“方才我见舅母像是有话要说,咱们不等等她么?”   “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平日里连走动都懒得,这时候有什么话非要在宫门口说?”叶夫人眼皮都没抬,“不必理她。”   叶可可眨了眨眼,伸手放下了卷起的窗帘,缓缓挡住了一路向这边小跑的定军侯夫人。   叶夫人说话时没故意降低声调,不止车夫听到了,定军侯夫人也听了个清清楚楚。她脸上又白又红,脚下也跟着慢了几拍,就是这么一个愣神,相舍的马车便扬长而去了。   抱着汤婆子再猫着腰,叶可可艰难的在颠簸的马车上往娘亲身边凑,“秦斐人不行,脑子可没坏,有了上次的事,哪能不清楚定军侯府并没有跟咱们生分,娘你又何苦再去当这个恶人?”   叶夫人闻言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嫌弃地把闺女凑上来的小脸一把推开,“去去去,你小孩子懂什么。”   “你舅舅打小就猴精猴精的,当初你外公就一直嘀咕要给他挑个安分的,以免以后吵个架就能把府里翻过来,”叶夫人重新闭上了眼睛,“后来呀,他去国子监祭酒家里做客,见你舅母在解九连环,就那么一个扣,直到他走了也没解开,就估摸着这姑娘八成是个脑子不转弯的,就这么定下了婚事。”   头一次听到自家长辈的密事,叶可可拼命压抑自己扬起的嘴角。   “你舅母这性子,想多了反而会坏事,你舅舅就什么事都只让她知道一半,”叶夫人不用也准确地赏了她一个毛栗,“别给我惹事,晓得不?”   叶可可抱着脑袋幽怨地瞥了亲娘一眼,还没等说什么,就听前头的马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嘶鸣,紧接着便是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一般,车内的人和物都向前倾去。好在相舍的马夫到底经验老到,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抖动,车子缓缓停了下来。   “夫人,”车夫的声音传了过来,“有人拦路。”   “是谁?”叶夫人扶正东倒西歪的女儿,朗声应道。   “回夫人,这天太黑,小的瞧不分明,但好像是……”车夫犹豫了一下才说道,“……茗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纪元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17章   大约是皇后和百花宴的存在感太强,叶可可几乎要忘了自己还有个堂姐被关在京师衙门了。而此刻,她掀开帘子看到那道站在街道正中央的身影,先前发生的种种便涌上了心头。   秦晔说要关叶茗到花朝节,还真就关到了花朝节,一天不多,也一日不少。   叶铭还穿着三日前观刑时的那套行头,衣裳上虽多了许多褶皱,但到底还算规整,可见无论秦晔还是执金吾确实没让她遭太多罪。   然而,一个黄花大姑娘被释放后不回家,反而掐着时点在大半夜拦马车?这是嫌自个儿的声名臭得不够快?   叶可可一挑眉,从那日观刑开始,自己这个堂姐就从头到脚透着出的蹊跷都足足能写出一篇状元文章了!   叶可可的疑问,也是叶夫人的。   “茗儿,”只见她眉头微皱,显然对叶茗现身于此也颇为不满,“既已自由,何不归家?”   “婶婶……”叶茗一听到叶夫人的声音,眼泪便落了下来。   你还别说,也不知是不是私下练过,叶茗落泪时脸颊侧对着马车前的灯笼,火光映得她半张脸雪白,一颗颗泪珠从眼睑滑落,竟像是断线的珍珠,带着欲语还休的哀愁,当真是我见犹怜。   她这一哭,可把马车上的人都给哭懵了。   “……茗儿?”叶夫人的语气不确定了起来,“可是在牢里受气了?”   “侄女观刑失态,方才招致此灾,岂敢再说怨言。”叶茗用衣袖擦去了脸颊上悬挂的泪珠,快步上前,凑到了马车窗边。   从这个角度来看,她眼眶通红,瞳仁黝黑浑圆,被将掉未掉的泪水润得活像是一颗浸了水的葡萄,将那嘴上吞下去的委屈淋漓尽致地透了出来,哪怕是让庙中供奉的神佛来看,那泥做的心肠也能软上几分。   “婶婶,”叶茗抿了抿嘴,贝齿轻轻搭在下唇之上,眉宇之间隐隐有难色浮现,“宫中之事……还请婶婶宽心。”   “宫中之事……我宽心?”叶夫人喃喃重复了一遍叶茗的话,满头都是雾水。   “婶婶不必瞒我,”叶茗见状微微低头,眼眸半合,像是努力不让泪水掉下来,“侄女自幼被养在叶家,家父常年不归,早就将叔叔婶婶看作了至亲之人,就如同侄女的亲身父母一般。”   “今日之事,若是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我已知道,又怎能坐视旁观,再去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   这话听着真情真意切,任谁听了心中都要一阵感动,叶夫人也很想感动,但实不相瞒,她从第一句开始就没有听懂。   “茗儿,”她脸色古怪了起来,“你是不是在哨所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说话到了这个地步,婶婶你还是不信我!”谁知,这话一出,叶茗当真又哭了起来,微颤的哭腔在无人的街道上格外清晰。   “侄女自知不配与可可妹妹相提并论,可如今可可妹妹她在百花宴上做出了那等事,即便是皇后娘娘宽宏大量,只怕也……”像是说不下去了一般,她一跺脚,苍白的脸颊上慢慢渗出了点绯红,“为今之计,侄女……侄女愿意替妹妹……”   “哦?愿意替我干什么?”   叶茗的话还没吞吐完,就见马车上的叶夫人身后,缓缓探出了一个脑袋——正是她嘴里闯了大祸的叶可可。   平心而论,叶可可这声算不上突兀,毕竟她跟着娘亲进宫,此时不在车上反而才不合理,谁知,那叶茗看清她的脸后,竟双目睁圆,兀得面色惨白,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一般!   “你!你怎会……”再没有半分方才的楚楚可怜,叶茗一下子心神大乱,眼珠控制不住的乱飘,颇有些疯癫之态,“不、不可能!我明明记得很清楚……”   “记得什么?”叶可可顺势问道。   “记得你……”叶茗下意识的接话,然而刚说三个字就回过了神,眼神猛地清醒起来,或许是明白此时多说多错,顿时紧紧闭上了嘴巴。   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   叶夫人虽不知道眼下是唱的哪出,也明白不能让叶茗闹下去,便赶紧让人将她半扶半捆得弄上了马车。而叶茗自上了车便低头不语,一直到相舍,无论叶夫人如何询问,都没再说半个字。   “既然你不愿说,我只是你的婶娘,也无权逼你。”叶夫人叹了口气,“这回我全当你在哨所听信了风言风语,因少不经事,才一时情急,当街胡闹。只是你到底也大了,你爹又常年在外,送你入京本是为你亲事着想,奈何我教养不力,是在有愧你祖父母希冀。”   这便是动了要将她送回老家的念头了。   叶茗打小心高气傲,一心想要攀上高枝,以洗脱出身之痛,换了平日,听了这话定然要闹的,可如今她只是杵在原地,活像是只锯嘴葫芦。叶可可站在一旁,竟从那背影瞧出了几分失魂落魄来。   然而这种异常的沉默,仅持续到了她回到房内。   “出去!”   歇斯底里的喊声从屋内传出,伴随着瓷器落地的脆响,尾随堂姐而来的叶可可瞧着叶茗贴身的丫鬟跌坐在门口,隐约还能瞧到一双手正在门内推攘。   “小姐!小姐!”那丫鬟跌坐在院中,嘴上不住地叫唤。   “滚!别在这假惺惺!”叶茗像是受到了刺激一般,声音又大了一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小算盘吗!”   眼看这对主仆越发纠缠不轻,叶可可仗着早年间跟宋运珹爬树偷鸟的经验,轻手轻脚地沿着墙根绕到屋后支开的窗户前,挽起碍事的衣袖,双手一撑窗框,爬进了进去。   屋内一片狼藉。   梳洗用的木架不知被谁碰倒了,黄铜水盆倒扣在地上,水流顺着地板的纹路向外蔓延,淹没了茶壶与花瓶的残骸。叶可可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一地“暗器”,闪身躲到了里外隔间的纱帐之后。   外间的争吵已经到了尽头,随着一声响亮的“嘭”,叶茗用力砸上了屋门,随后像失了魂魄一般,呆呆地站在原地,愣愣盯着门板发呆,过了许久才听她喃喃说道:“……我没错,是她先对不起我的……我亲眼见着她爬上了夫君的床……我没错……我没错!”   像是说服了自己,她转过身来,跌跌撞撞地向里屋走来,然而刚迈过门槛,就突然手臂被人从侧旁抓住,紧跟着便被人一扭一推,直接抵到了墙上!叶茗第一反应便是挣扎呼喊,奈何贴身丫鬟刚被她亲手赶走,院内的粗使婆子见主人家发疯,早早便避了出去,第一声嚎完竟是全无作用,等到她想叫第二声时,嘴巴早就被人一把捂住,而腰间也挨上了某个锋利的玩意儿。   叶茗身子一僵,挣扎也停了下来。   她这么识相,也让叶可可暗自松了一口气。她虽然打小耳濡目染,还跟着舅舅和宋运珹练过几日花架子,但到底是第一次和人动手,难免心里发虚……想到这里,她又把手中的古怪面板往叶茗腰间凑了凑。   “这位女侠,”叶茗的脸虽被压到墙上,但还是从墙上的倒影察觉除了身后之人的性别,“若是求财,小女的首饰盒便在床头,若是求命,小女不过是一介孤女,不知何处得罪了女侠,还望言明。”   “茗姐姐别怕,我又不是什么歹人,只不过见姐姐方才情绪激动,怕再出岔子,才出此下策,还请姐姐体谅则个儿,”叶可可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若是不体谅也不打紧,反正这是我家,左右捅不破天。”   叶茗闻言先是一噎,等到她反应过来对方话中的意思,语气霎时一变,“叶可可?今日之事真的是我在哨所听信了流言,误以为你在百花宴上闯了祸,脑子一时糊涂,我知你我平日水火不容,但我也未曾对你不起,何必……”   “本朝一更落鼓宵禁,执金吾必不会关你到酉时,你离哨所时宫宴未开,宾客未至,哪来的流言可听?”叶可可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姐姐不会是,把我当成傻子了吧?”   叶茗沉默了一瞬,随后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我不知道……大概是这些日子被关糊涂了,我真的听到了,就在班房里……可可,我、我又没进过宫,打死我也编不出这种瞎话啊……”   见身后少女没有搭话,叶茗又哀求道:“我倘若想要害你的话,为何要选这一戳就破的谎呢。你本是要入宫的,魏王世子与宫中不睦,又将我关到哨所,我随便编排几句你与他的闲话岂不是更好?到时候宫中表面不说,心中肯定要厌恶于你啊!”   ……你还真想编排过啊。   叶可可看着一个劲犯傻的堂姐,表情复杂。   于是,她歪头思索了片刻,凑到了叶茗耳畔轻声说道:“祸国妖妃系统?”   话音刚落,叶茗奋力扭头,满脸惊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的三夏瓜子的地雷,么么哒。   感谢这坑那么深那么黑、宋旻浩女朋友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18章   “说吧,是什么时候的事。”   松开钳制对方的手,勉强从一地狼藉里挑了个能站的地方,叶可可掰着有些酸涩的指头,意思意思数了一下。   “是我去庙里的那日,还是观刑的那日?之后你就发疯被关进哨所了,总不能是在哨所里吧?”   “是你归家那日。”叶茗下意识地纠正,刚说完就一把捂住了嘴,然而她手和嘴巴意见不太一致,依然有点气音从手指缝里飘了出来,“你、你怎么……”   敢情你还觉得自己装得挺好?   叶可可哀怨地瞥了她一眼,把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儿,“不然你以为我为何会躲到庙里去?”   叶茗到底不是个真傻子,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唯有嘴巴犹自在硬,“……你就是嫉妒我天降机缘!”   “是啊,我嫉妒你被妖精耍得团团转,”叶可可语气毫无起伏,“不仅在魏王世子面前丢了脸,还当街出丑,那可真是太、令、人、羡、慕、了。”   这可真是刺到了痛楚,叶茗几乎是霎时就红了眼睛,只不过,是气红的。   “所以你这些日子就是在看我笑话?”她声音陡然尖利了起来,“观刑那日也好,今日也好,你是不是都笑得快岔气了?”   “没错,我叶茗从小有娘生没娘养,我是蠢,可你叶可可又比我好到哪去?”叶茗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快意,“相爷千金又如何,开国功勋之后又如何,还不是要去守活寡?守不住夫君的心,也守不住夫君的身,全京城谁不看你的笑话?”   说到这里,她几乎是畅快迪笑了起来,“那些年里,你我姐妹可是没有半日分离过,我的好妹妹。有些时候,姐姐我真想问,你是不是打从心底期望,那年寒冬,也死在断头台上算了?”   叶茗的目光近乎贪婪地在少女脸上来回扫过,不肯放过后者哪怕细微的神情变化,然而她注定要失望了,没有痛楚,没有羞辱更没有悔恨,叶可可始终连一根睫毛都未曾动过。于是她猛地反应了过来。   “你不是她……你不是她!”不可置信的神情爬满了叶茗的脸,“……你在诈我?!”   “姐姐何必这么惊讶?”叶可可耸了一下肩,“照你的说法,未来的许多年里,你我都要相伴度过,妹妹是怎样的人,姐姐不是了然于心?”   “我……你……”叶茗张了张嘴,像是失力一般,顺着墙壁滑到了地上。   “那妖精自称祸国妖妃系统,必然要是要人进宫的。这京中贵女十拿九稳能过选秀不过一手之数,她纠缠我不成,定要退而求其次,又舍不得叶家这金贵出身,选中姐姐也在情理之中。”女孩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照旁人来看,我爹哪里能舍得这泼天的富贵,在族中找个人来替我岂不是合情合理?”   他们哪里知道,叶宣梧压根就没打过送女儿入宫的念头。   “不过实话实说,我之前确实没往姐姐通晓未来去想,”叶可可继续说道,“然而先前你观刑时反应实在令人不得不留个心眼,但我也是直到今夜,才敢下这个定论。只是不知道,在姐姐的认知里,妹妹到底是犯了何等大错,才让你冒失到当街拦车也不肯放过这个顶替的大好时机?”   叶茗撇开了头。   “姐姐不说,妹妹暂且猜测一二。”叶可可见状也不恼,慢条斯理地说道,“能让我失了圣心无非是冲撞了宫里的什么人,太后和陛下到底与我也有点面子情,冲撞便也冲撞了,断不会为此与我爹翻脸,皇后向来看我不上,但她身份尊贵,我就算不愿也不能顶着给她难堪……算来算去,宫宴中地位既高又能与我冲突的,就只剩下兰平了。”   想起今日皇后在宫宴中的所作所为,女孩笑了一下,“兰平性子急躁,又对百花宴用了心思,被人引逗,误以为我要夺她风头,情急之下不知会说出什么气话来,皇后早已等着拿我把柄,只怕会抓住此事大做文章。”   “她在闺中之时便将婚姻一事看得比什么都重,所思所想无非坏我姻缘,阻我入宫……让我想想……”她偏了偏头,“她应当是说我能力有限、难堪大任?”   说完,她抬眼去瞧呆坐的叶茗,随后点了点头,“看来是中了。”   “你……你……”若不是情形不对,叶茗简直想摸出铜镜来照照自己脸上写没写字。   “姐姐不必诧异,在这京中生存,最忌讳不懂眼色,最难把握的,却是分寸。”叶可可又笑了一下,弯弯的眼角像是月牙,“皇后忌惮我爹,不敢说我品德有亏,便只能在能力上做些文章,而其他高门勋贵即便知道她所说不真,也万万不会驳了一国之母的面子,好在我到底是个女儿家,怎么也不会主动求娶,只要到了年岁无人上门提亲,便可顺遂皇后心愿,他们还不必与我爹交恶,岂不是一条双全妙计?”   “于我而言,唯一的破局之法,便是嫁回母亲娘家,奈何小舅驻守边疆,今年才喜得麟儿,唯有运珹表哥与我年岁相仿,只是表哥他到底心性不定,与我虽有儿时情谊,却未必有那男女之情,成亲之后心中苦闷,另寻红颜知己也很是合理……”说到此处,叶可可重新看向堂姐,“姐姐之前与表哥私相授受,就是为此做准备吧?”   叶茗还能说什么,恨不得当场找个地洞钻进去。   眼前闪过梦境中的牌位,叶可可顿了一顿,再开口时依旧是温言细语,“听先前姐姐所说,我嫁人后得不甚如意,然而姨母与表哥应当不会亏待我才是,若不是姐姐夸大其词,那他们必然有不得不疏远我的原因,比如……我虽未死,却是戴罪之身?”   “只是不知,那年寒冬的断头台上,是否有姐姐的一份?”   叶茗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寥寥几句泄愤之语竟成了叶可可刺破自身秘密的钥匙,整个人陷入了骇然之中,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少女见她如此,也不再继续,而是话锋一转,“那日观刑,姐姐瞧见魏王世子,那模样分明是对他有意,后来姐姐见了表哥,又与他私下往来,如今有机会替我入宫,姐姐也迫不及待……若传出去,旁人只会骂姐姐水性杨花,不过我倒是有别的想法。”   “江东宋家地位超然,魏王世子皇亲国戚,陛下更是天下之主,单看表面确实个个都是极好选择,仔细一想,却并非如此。宋家乃世家大族,最重出身,姐姐与其给表哥当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嫁去中等人家执掌内院岂不逍遥?魏王府更是公认的火坑,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朝不保夕,反倒是陛下算上上之选,毕竟都是给人做妾,自然是给天子当更划算。”   “可要是从保命的角度来看,就恰好相反了。”   这么说着,她叹了口气,“只要能为江东宋家长子嫡孙诞下子嗣,即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也能逃得,只是无法抛头露面罢了。魏王府再怎么飘摇,也和皇室同气连枝,保一个外嫁庶女也是能的,可若是进了宫,小命就拿捏在了陛下手里,风险着实太大。”   以至于她在宋运珹和魏王世子那边接连碰壁后,才在系统的影响下选择了这一条路。   且慢。   叶可可眉头一簇,转头重新打量坐在地上的堂姐,问道:“那妖精要求你做什么?”   事到如今,叶茗对此也没什么好隐藏的了,只得垂头丧气道:“说是什么成为一代宠妃、冠绝六宫,诸如此类。”   像是也知道如此要求实在太扯,她又小声辩解一句,“我本也没觉得自己能行,只不过那系……妖精左一句惩罚,右一句抹杀,逼得我实在没有办法。它初附身之时,我没听它话,去寻宋家表哥,观刑时便……”   便被引动前世记忆,逼得当街发疯。   她说不下去了,叶可可自动帮她补全了后半句。   “那日之后,我方信了它真能杀我,”叶茗抿了抿唇,面色难看至极,“我……我不敢回家,怕碰见宋家表哥,让那妖精误以为我阳奉阴违,才在街上徘徊到深夜,跑去拦你们的马车,也是被恐惧冲昏了头……”   听着叶茗的自白,叶可可从纷乱的思绪中,终于抓住了那一闪而过的蹊跷。   祸国妖妃系统,自然是要先当妖妃,才能祸国。   叶茗选宋运珹,被惩罚到在法场失态发疯,一个不好,便会有性命之忧。那她清醒后见到秦晔,为何还敢摆出欣喜若狂的姿态,难道她就不怕再疯一回?奇怪的是,叶茗还真的没受到任何惩罚。   是因为秦晔并不像宋运珹那般给了她回应?   还是说,对于那个自称“祸国妖妃系统”的妖精来说,选秦晔……也是一样的?   这着实是个匪夷所思的答案,但叶可可的心控制不住的……狂跳了起来。 第19章   当夜,叶可可又做了一个梦。   她站在堂屋前,褐色的外袍拖在地上,眼前是一片纷乱。   哭喊声、拖拽声、奔跑声,还有重物跌落在地的闷响,她站在原地,木然地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一道台阶就像是一道分水岭,将院落划分出两个世界。   无数官兵从门外涌入,整个府邸都乱成了一锅粥,随着一声尖叫,一名衣衫不整的妇人被人从侧屋拉了出来,与她一同被押到堂前的,还有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正手忙脚乱地提着裤腰。   是叶茗。   叶可可认出了那被拖地上的妇人。她戴着金簪、抹着胭脂,妆面被粗暴的拖行擦花了,花花绿绿的油彩遮盖了半张脸颊,身上的粉色罗裙看着颇为眼熟——像极了敬茶那日穿的新服。   “不、不是我的错!”那公子跪在地上求饶,“是叶姨娘!是叶姨娘勾引我的啊!”   “啪!”他还没说完,就被强撑着起身的叶茗甩了一巴掌。   “没用的东西!”她指着对方鼻子骂道,“做都做了还不敢认!你比宫里的太监能好多少?!”   “滚开!你这贱妇!”那公子一把推开扑上来的叶茗,“你不要命,老子还要命呢!”   然而周围的官兵无心为他俩分个青红皂白,无视那公子的挣扎呼喊,当即便将二人捆了个结实,很快便拖出了院子。   叶可可收回目光,此起彼伏的啜泣与吆喝闹得她脑壳闷闷地疼。   “小姐!小姐!”玉棋挤出哭闹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向她跑来,“他们说官府搜出了姑爷与乱党的信件,要查封咱家!”   叶可可闻言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化成了一座雕像。   “姑爷为何就不听您劝呢,”玉棋哭了起来,“就该早日回江东啊!”   她话音刚落,就见大开的院门外出现了一道人影。   那人穿着饰有雁衔瑞草的绯色官服,右手中托着尚未打开的圣旨,左手提起官袍下摆,抬腿便向堂屋走来。这一路官兵见他皆避,直到这人在堂前站定,叶可可才看清了那张斯文秀气的脸。   “下官谢修齐,给夫人请安。”   “谢大人客气了,”叶可可垂下眼帘,“民妇不过戴罪之身,当不得大人一句‘下官’。”   “下官当年也算叶相的门生,”他恭恭敬敬,毫不逾矩,“况且陛下当年特赦夫人供奉灵堂,学生立于此地,便是立于老师门前,只因差事在身无法跪拜,还请夫人见谅。”   “人死如灯灭,难得谢大人还记得家父。”叶可可笑了一下,“可惜今后我便要下去与爹娘团聚,这灵堂无人照料,还望大人费心一二。”   谢修齐却没有应,“夫人无需如此,陛下早已派人查清,夫人这些年深居简出,日日守在灵堂之前,早与宋运珹那逆贼划清了界限,与他所行悖乱之事更是毫无瓜葛。”   叶可可嘴角又平了下来,“我倒是不知,明媒正娶的妻子竟已不算三族之内了。”   男人沉默了半晌,方才道:“夫人与宋运珹的和离书,已呈到陛下案前了。”   “我未曾写过那个!”叶可可的声音第一次变了。   “夫人与宋运珹的和离书,已呈到陛下案前了。”男人又重复了一遍。   “我爹娘死的时候,他让我活着供奉爹娘!”叶可可声量大到近乎失态,“如今我夫君也要死了,他竟还要我继续苟活吗?!”   谢修齐抬头,看向女人的目光中隐含着一丝怜悯,“陛下说,只要夫人一如既往,旁人的罪责,他绝不会迁怒于您。”   “小姐!”   玉棋惊叫着扑过来扶住了踉跄后退的女子,后者的手死死抓着丫鬟的隔壁,像是要从中汲取到继续站立的力量,“那谢大人便这么回话吧——”   她闭上眼睛,从牙缝里挤出了所有的话,“皇恩浩荡……民女感恩、戴德!”   眼前一阵黑又一阵白,叶可可本以为自己会晕死过去,随之天旋地转之后,她竟又回到了那间压抑的堂屋,坐在冰冷的雕花木椅上,穿着那身素色罗衣。与上次不同的是,正回她面前的不是那个穿着粉色衣裳的妾室,也不是混乱的人群,而是满目的缟素和一名站立的男子。   叶可可微低着头,视线固定在脚尖,但仍能发觉那男子身量比她高出许多,赭色的蟒袍像火又像是血,在这苍白的鬼蜮里,烧得她视野中只剩红彤彤的一片。   “宋兄之事,嫂夫人请节哀。”   那人似是伤过嗓子,低哑中带着兵戈相撞般的锐气,像是一把利刃斩破了用沉默织就的罗网。   与其同时,另一道清亮无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了起来:   “那我劝你好自为之,皇嫂。”   叶可可猛地张开眼睛,对上了在头顶幽幽发光的面板。   没等她把这四处搞鬼的倒霉玩意儿推开,就听到玉棋的声音从帐外传了过来,“小姐您醒了?茗小姐在外间,说是要见您。”   叶茗?   她不是死了吗?   少女先是晃了一下神,反应过来后便一把抓住试图逃窜的面板,恶狠狠地往床上一扣,才抬手掀开床帐,用还带着睡意的嗓音回道:“你跟茗姐姐说,我这就来。”   于是,往肚子里灌了两杯冷茶的叶茗就迎来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堂妹。   就在叶茗对着叶可可披散的长发皱眉时,叶可可也在正大光明地打量她。   与做了个乱七八糟梦的她不同,叶茗显然一夜没睡。她罕见地没有上妆,眼底的乌青与疲惫清晰可见,身上胡乱套了件素色的外衣,远不是往日明艳的模样,竟比简单梳洗了一下的叶可可更憔悴些。   叶可可在她对面坐下,“姐姐肯来寻我,莫不是想明白了?”   叶茗闻言收回目光,抿了抿嘴唇。   少女见状没继续催促,而是示意玉棋将备好的早点一一端来——她向来懂得过犹不及的道理,否则也不会在昨夜见好就收。   大夏建都北方,京中偏爱将馅饼、包子等面点配细粥一同食用,偏偏叶可可幼时寄养在江东姨母家,饮食习惯都随了江南六省,长大后也没改过来,吃面点时总有点提不上劲来,叶宣梧聘了个会做江南菜肴的厨子才勉强解决了问题。   大约是为了补回她在寺中吃的那几顿斋,厨房大师傅这几日很是一显身手,光是蒸饺就快做出花来了。只见叶可可用筷子夹住蒸饺的两侧,细长的筷头微微陷入剔透的外皮中,勾勒出了混杂在菜叶中的整个虾仁,粉色的虾肉随着筷子收紧而微微颤动,等到那薄皮被刺开,浓郁的鲜香便涌了出来。   没外人在的时候,叶可可向来是不肯好好吃饭的。   包子要掰成两半啃,饺子要夹成了两截吃,什么都要搞清楚,什么都要看明白,就连喝汤也能从主料扒到辅料。这毛病在吃鱼蟹时更是变本加厉,往往能把好好的海货搞得面目全非。   “天和二十三年中秋前夕,我爹不知从哪搞了几篓螃蟹,说要孝敬祖父母,闹着要摆螃蟹宴。”   就在叶可可虐待蒸饺的时候,叶茗冷不丁蹦出了这么一句。   “他平时都外游荡,甚少归家,如今好不容易露面,祖父母哪会不依?彼时叔父还未进京,便带着婶婶与你一同赴宴。”   叶可可将半截蒸饺塞入口中,从记忆角落里翻出了点稀稀拉拉的印象来。   “你那时不过垂髫,哪里会吃螃蟹?我爹见你为难,屏退侍女,亲手为你剥蟹。我气不过,便趁他们饮酒,将剃好的蟹肉从你盘中抢来,塞入口中。”叶茗垂眼,“那蟹极肥极甜,膏脂萦绕舌尖,是我此生难忘之美味。”   “后来你嫁人从夫,我去投奔,见你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又有夫君敬重、婆母疼爱,便勾了你的夫君,逼他纳我为妾,新婚之日即便只能穿粉,也是我从未有过的快活。”   叶可可放下了筷子,“我记得姐姐脾胃虚寒,不可吃蟹。”   “是啊,所以我夜里疼得浑身冒汗,却不敢跟人说,”叶茗抬起头来,“男人也是,我贴身的丫鬟有样学样,竟也赚了个姨娘当当。”   她脸上的表情似笑似哭,“我昨日想了一夜,回忆往昔种种,竟觉得滑稽可笑,所谓的甘美与快活,不过是我自欺欺人罢了。”   “姐姐可是恨我?”少女柔声问道。   “我恨的从来都不是你。”叶茗摇了摇头,“这一点,却是我临死前才明白过来的。”   “你昨夜猜我死在法场之上,确实没错,姓宋的造反被抓,株连九族,江东宋家连夜将他逐出族谱,远遁边疆,才保留了一丝血脉。姓宋的、我,还有我尚在襁褓的孩子,乃至你的姨父姨母,都死在了那个秋天,但有一点你肯定料想不到。”   这么说着,叶茗看向了尚还残留着一丝稚嫩的堂妹。   “我,上过两次法场。”   “而第一次,在昭元二年腊月初二。”   昭元,是新帝的年号。   “昭元二年的腊月,与过往的无数个腊月没有什么不同。”   同样的张灯结彩,同样的喜气洋洋,同样的人情往来,若硬要找出什么差异,那就是少了一个叶可可——彼时丞相千金已经远嫁江东,连初二回门都做不到。   相比之下,仍待字闺中的叶茗显得突兀了起来。   “婶婶跟我通过气,要把我许给左谏议大夫杨大人的次子,虽然是个庶子但也有秀才的功名,以后说不得能谋个一官半职,也算是好归宿。”叶茗的眼眶微微泛红,“当时三媒六聘已走了一半,眼看就要下聘书,奈何下聘要生身父母在场,我爹爹健在,叔父自然不能越俎代庖。”   知晓自家大哥是个什么德行,叶宣梧紧赶慢赶,才在杨家下聘前把不知道赖在哪个温柔乡的叶元岐给催上了门。   叶茗记得,她第一次见到爹爹梳洗整齐,规规矩矩地坐在堂前,像全天下所有要嫁女儿的父亲那样,紧张又踌躇。   “我听到叔父对爹爹说,杨家是清流出身,最讲礼义仁孝,不如借此开了宗祠,把我的名字添上族谱,以后也在夫家抬得起头。”   叶元岐听完把自己关在房内整整一夜,最终还是拒绝了弟弟的提议。   叶茗的存在,始终是他心中最深的那根刺。   谁也没有想到,正是他解不开的芥蒂,救了叶茗一命。   在收下聘书的第二日,相舍被北衙十六卫围了个水泄不通,而领头的,正是差点成为叶茗大伯的杨临清。   “家父和二弟并不知道此间内情。”叶茗听到杨临清如此说道,“皇命难违,还请世伯见谅。”   那封给叶家定罪的圣旨,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写圣旨的人像是恨极了叶宣梧,将所有他所能织罗的罪名都一股脑地往男人身上扣去,极尽辱骂之能事。也正是沾毒夹刀的文字,一点一点折断碾碎了叶宣梧的脊梁。   “罪臣无话可说。”   在最后,他跪在地上,取下官帽,俯身叩首。   “只求陛下看在罪臣往日的情分上,放过叶某的家眷。”   可他还是被判了满门抄斩。   姜家不是没有试图救过叶夫人,然而姜侯爷在御前跪了三天三夜,几乎跪掉了半条命,也没能等到圣心回转。   叶家被押上法场那日,恰逢大雪。   仅穿着单衣的叶茗跪在地上,看着爹爹、叔父与婶婶的鲜血融化了飞扬的白雪,顺着木台蜿蜒而下。书生们欢呼着,奔走相告,台下的百姓却沉默着,像是一场自发的祭奠。   当铡刀举起时,她发了疯般的挣扎、哭喊,天地间静极了,静到她能清楚的听到自己歇斯底里的尖叫与血液泊泊流淌的声响。   叶茗在那一刻,对自己即将死亡深信不疑。奈何老天爷就是这么恶劣,在千钧一发之际,皇帝似乎终于想起了丞相往日的好来,免除了所有女眷的死刑,改为贬为官奴——除了外嫁的叶可可。   皇帝特许她供奉父母亲人的灵位,以彰显自身怀仁之风。   侥幸捡得一命的叶茗本以为一生也就如此了,知道她发现,教司坊里,没有她的名字。   除了叶家人,外人谁也不知道叶元岐与她娘没有明媒正娶,也从未将她记于名下,因此竟无人发现,名单里少了一个。   “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庆幸自己不得父亲的欢心。”她对着叶可可惨淡一笑。   叶茗决定逃跑。   这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她却完成得异常顺利。   看守的衙役给了她棉衣,教司坊的嬷嬷给了她一根份量十足的银钗,街角的摊贩带给了她一袋馒头,渡船上的渔夫带着她去往江东。   她抱着一坛子骨灰,灰头土脸地站在了叶可可面前。   “虽然你从来没说过,但我知道你心中感激我。”叶茗自嘲地笑笑,“所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说。”   “我勾引你夫君,你不说话。”   “我耀武扬威,以女主人自居,你不说话。”   “我恨姓宋的和婢女搞在一起坏我颜面,在你眼皮子底下偷男人,你也不说话。”   说着说着,两行清泪从女子的眼窝里滑落,“可可,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叶可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叶茗嘴里匪夷所思的故事,与她午夜梦回时看到的画面,完美地契合在了一处,令她无处可逃,也无从辩解。   但,仍有说不通的地方。   叶宣梧曾在大理寺与刑部任职,她也颇受熏陶。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秦斐若要把这事办得无可指摘,方方面面都不容疏忽。   而定罪,最重要的就是证据。   叶宣梧是孤臣,他既不结党,也不营私,怎么能坐实足以满门抄斩的罪名?   很快,她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杨临清。   没有罪证,造出来就行了。   只要去书房走一圈,谁能知道他手里的东西是书房里搜出来的,还是预先就准备好的?   这算什么呢?   叶可可的脑子突然空白了起来。   她强迫自己继续思考,然而一股莫大的悲恸从身体深处涌出,鲸吞蚕食着她所有的理智。   她的牙齿开始打颤,被情感的洪流冲得东倒西歪,直到叶茗用手帕笨拙地在她脸上擦拭,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宋运珹喝醉时跟我说过,”叶茗小声说道,“比起他来,你少时跟当今圣上更亲近一些,他一直以为,你会去当皇后,只是叔父不松口,赐婚的圣旨才没发……”   她抿了抿唇,有些别扭的安慰道:“……你不要太伤心。”   叶可可想说自己不伤心,又觉得如今这状态实在没什么说服力,只能接过手帕,擦干了眼泪。   其实伤不伤心有什么所谓呢?   会追在秦斐屁股后面喊哥哥的小姑娘早就长大了,还在大皇子百日宴的时候腹诽过他儿子丑呢!   不过经了这么一遭,她的思路倒是清晰了许多。   杨临清、谢修齐、宋运珹,本届春闱最有希望登顶的三人已经在前世故事里齐齐登场了——只不过前两个都是抄她家的,最后一个比较惨淡,和她一起被抄了。   ……干脆给老爹说一声,给他们策论全判叉吧?   嘿,这招叫釜底抽薪!   拍拍脑袋赶走不停往外冒的滑稽念头,叶可可推开面前吃了一半的早膳,托着腮盘算了起来。   杨临清抄相舍是秦斐授意,这点可以确定。   那么谢修齐抄宋家,到底是故技重施,还是确有其事?   “官府搜出了姑爷与乱党的信件!”   玉棋的话语犹在耳畔,有了叶宣梧的遭遇在前,叶可可第一反应便是栽赃陷害,可仔细一琢磨,就觉得不对味了起来。   照叶茗的说法,宋家被抄距离叶家被抄不过两到三载,秦斐手中能用的还是本次春闱选出来的官员,他哪来的底气对江东宋氏出手?   要知道,宋家可不是叶宣梧这样的孤臣,这么多年来,宋氏门徒不说遍布朝廷,那起码也有一小半起。面对如此力量的反扑,任何一个皇帝都要掂量掂量。   除非……   叶可可脱口而出,“真让他拿住把柄了?”   一旦有了这个猜测,平日里没有在意的细节就都涌上来了。   宋氏嫡系明明不会入朝,却一定要参加科举,以振声威。   宋氏长子选妻,阵仗堪比太子选妃。   她大姨不会琴棋书画却意外嫁入宋家——她是定军侯的女儿,背后是实打实的兵权!   宋家要反!   叶可可猛得站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开始踱步。   宋家历经几朝,早不知道混了多少朝皇室血脉,想反并不意外,但为何要选在此时动手?   是因为叶家的事给了他们紧迫感?   还是说……有人鼓动了他们?   这么想着,她冷不丁的,瞄到了浮在半空的面板。   “任务:拉人入伙(0/3)”   叶可可醍醐灌顶。   “此寺的主持是你爹的多年好友……”   “叮!监测到宿主正在密谋造反……”   “叶宣梧必死无疑!”   “世子可是,信不过贫僧?”   原来如此!   对上了!真的都对上了!   造反大师!造反大师!谜底竟然一开始就摊在了她面前!   怪不得秦斐非杀叶家不可……怪不得爹爹当场认下莫须有的罪名……怪不得秦斐后来又忽然转了态度……   是百口莫辩、是后知后觉、是心怀愧疚……   她明白了!   叶可可闷头向屋外跑去,把一旁的叶茗和守在外屋的玉棋都吓了一跳,一个拉一个拦,同时伸手去扯她。   “可可!”   “小姐?”   面对两张惊诧莫名的脸,被激动冲昏了头的少女慢慢冷静了下来。   招提寺因为山匪一事被封,因有少数同党还在流窜,且受害人尸骨尚未寻全,被北衙十六卫驻守,轻易不可入内,就算跑去山上,也见不到那心怀鬼胎的和尚。   心思转动之间,叶可可深吸了一口气,“玉棋,去下拜帖。”   “给、给谁?”玉棋差点咬到舌头。   “给魏王府!”   叶可可眼睛亮如星子。 第20章   闺阁女子给独居外男下拜帖,这着实有些惊世骇俗。   就算大夏男女大防并不算严苛,但这种类似于幽会的行为传出去也足以让叶可可被唾沫星子淹死。   玉棋很害怕。   玉棋很慌张。   玉棋在认真考虑去夫人那里告密。   好在叶可可也没打算自绝于大夏,及时制止了来自贴身丫鬟的“背刺”,“把表哥身边的黄芪叫来,让他带着表哥爱用的帖纸和印鉴。”   反正宋家在上辈子都作过初一了,让宋运珹这辈子再当十五也没什么,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愁,不就是在天子眼皮子低下勾搭一下他不喜欢的堂弟嘛,造反都干过了,对表哥来说小意思啦——叶可可觉得这很合理。   只是她如今披头散发的样子要见外人确实不太妥当,就托叶茗帮她简单梳了个发髻,换了件杏色的外衣。等到叶可可准备完毕,玉棋也带着人回来了。   只不过,同她一路来的不光是黄芪,还有一枚不太受欢迎的挂件——宋运珹。   自打被叶夫人下了禁足令,宋运珹就没出过偏院大门,每日收诗会拜帖收到叠了个蝈蝈窝,奈何就是出不去,有心想要爬墙吧,又担心二姨真的一个失手打断他的腿,正憋得难受呢,就听到玉棋来他院里借印鉴。   作为印鉴正了八经的主人,去关心一下表妹动向,以免她年少无知,行差踏错,后悔莫及——宋运珹觉得这很合理。   于是,宋运珹和叶茗,就在叶可可院里胜利大会师了。   已经躲了叶茗数日的宋运珹看到蹲在表妹房内的女子,整个人顿时就傻眼了。不过与他预想不同的是,叶茗仅是瞥了他几眼,就兴趣缺缺地告辞了,仿佛之前半夜逼到他爬树逃生的不是她一样。   宋运珹这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叶可可倒是觉得不出意料之外。   叶茗之前对宋运珹死缠烂打,除了有点上辈子的意难平外,主要还是求生的欲望盖过了情感上的芥蒂,如今她把话说开,破开了前世的迷障,再去看这位前世的“夫君”,过去的种种膈应浮上心头,自然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看都不是个儿。   叶可可估摸着,两人之所以没打起来,主要是叶茗上辈子临死前成功给宋运珹戴了绿帽子,出了闷在胸中的一口恶气,算是互相扯平了,否则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宋运珹想不明白叶茗为何对自己从热络到嫌弃,但他还是诚实地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到坐在外间的表妹,就把这点小插曲给忘到了脑后。   只见他快乐地搬了个绣凳,再快乐地挨着叶可可坐好,双手往前一叠,上半身趴到了桌上,还不忘用肩膀捅捅身侧的少女,“你要我的印鉴干嘛?”   “给男人下拜帖。”少女回答得非常坦荡。   宋运珹一下子坐直了,“给谁?”   “给魏王府。”   青年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他的左半边脸写着“哥哥不同意这门婚事”,右半边脸写着“小白脸不得好死”,话涌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是想捅宫里那位肺管子?”   “不,”叶可可耐心纠正,“是你捅宫里那位肺管子。”   宋运珹顿时哑口无言。   见他段时间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叶可可示意黄芪将带来的东西放下。黄芪办事向来细心,玉棋喊他拿上帖纸,他便带来了不止一种,分别在桌上铺开,还不忘介绍一二,“若赴宴者有官身我家少爷会用洒金的;同乡文生的话,还是这种有青竹的用得多;要是送予各家小姐,会再用香料把紫藤纹样的薰上一薰……”   被抖了老底的宋运珹心如死灰,深切感受到了被叛徒打入内部的危害。   叶可可左挑挑、右拣拣,脸上是盖不住的嫌弃,“说真的,姨夫到底是怎么忍受你这品味的?”   然后她从其中勉强挑出了一封带暗纹的丢给黄芪,让后者就着玉棋备好的笔墨,往帖子上落笔,“照夜兄敬启,愚弟……”   “停停停!”眼看黄芪还真的照办了,宋运珹连忙跳起来,冲到了案前,伸手挡住了三人,“秦晔那小子今年才二八!我都二九了!”   叶可可从善如流,“照夜贤弟敬启,愚兄……”   “可可啊,看男人不能光看脸……”宋运珹苦口婆心。   叶可可很惊讶,“男人这种东西,搞回来摆在家里好看不就行了,难道还有其他什么用处?”   宋运珹:“你怎么越来越像我娘了……不对!男人其他方面的作用也很重要好么!也、也不对!听为兄一句劝,那种小白脸一看就靠不住!”   叶可可更惊讶了,“你还有脸说别人?”   “不是啊!可可!”一直被打脸的宋运珹跳脚,“要是被发现了!我娘真的会冲到京都来打断我的腿的!”   “哦。”叶可可非常捧场的应和,“黄芪,给我上!”   宋运珹看着撸起袖子往这边走来的自家书童,十分崩溃,“你到底是哪边的啊?”   “来之前夫人嘱咐过了,如果少爷在殿试前都老老实实待在寺里,那就都听少爷的,”黄芪一板一眼的回答,“如果少爷没能遵守约定,当少爷和表小姐起了冲突,听从表小姐的吩咐。”   娘!你是我的亲娘啊!   面对步步逼近的黄芪,宋运珹闻言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转身、提袖、沾墨、落笔一气呵成,在帖子上走笔龙蛇。   俗话说得好,打不过……他加入还不行么?   识时务者为俊杰。   来自江东宋家的拜帖在晌午前被送到了魏王府上。官家拿着花里胡哨的拜帖,差点就挠破了头——宋家给魏王府送什么拜帖?得失心疯了?   他倒是有心想打开看看,奈何这帖子一看就是找专人订做的,一旦启封就无法复原,虽说世子爷没自由天下皆知,但看在主仆名分上,怎么也不能做得太难看。就在他摸着下巴瞎捉摸的时候,一旁的门房凑了过来,小声说道:“小的听说这宋大公子向来行事不太着调,说不得就是听说了世子的名声想看个新鲜,毕竟谁不知道世子久住哨所,很少回府,可见二人关系也不怎么亲近。”   “再说了,江东宋家听着名头是大,也不过是乡下的一个豪族。那江南六省再富庶,也不过是有钱的乡下人,甫一进京,想找个皇亲国戚凑个近乎,难道不是常事?”   官家一听,觉得这宋大公子真是吃饱了撑的,可要往下深思,又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索性派人将拜帖送去了哨所——一个不受宠的质子和一个纯属来游历的公子哥,难道还能在天子脚下翻出花来?   于是,向来在京城交际圈就是个隐形人的秦晔,就收到了这张堪称特立独行的拜帖。然后,他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之扔了出去。   “世子爷,”跑腿的小厮傻了眼,“这、这不合礼数啊……”   秦晔只回了他一个“滚”。   叶可可一直在家中等到日落,也没见回信,自知这拜帖石沉大海,不由感叹秦晔还是跟印象里一样难以接近。   难不成,还真的要冒险跑去哨所堵他?   很快,叶可可便否决了这个想法。北衙十六卫乃禁军,驻扎之地守卫森严,更别说外围还有金吾卫巡视,只怕她刚露出个接近的苗头,就能被逮个正着。   她瞄了一眼剩余的帖子和笔墨,“要不就让表哥多写几封吧?”   “小姐,”玉棋试图挽救宋运珹岌岌可危的名声,“秦王世子如此不假辞色,显然并不想与表少爷往来,就算死缠烂打……恐怕作用也不大呀。”   “不,”叶可可扁了一下嘴,“他知道是我让表哥写的啦。”   不等玉棋把心中的疑问问出口,少女便解释了起来,“秦晔当初被抱到京都的时候,连乳名都没起呢,一直被‘小世子’、“小世子”的叫到三四岁,还没有个正经大名,太妃心疼孙子,抱着他求到了太学,正巧我爹在给太子上课,索性充当了一下开蒙师傅。”   所以,秦晔的名和字,都是叶宣梧给起的。   名为晔,通“烨”,光明灿烂。   字为照夜,光耀黑夜。   无论哪个,都与先帝的本意相去甚远,若非干这事的人是叶宣梧,很可能当天便会身首异处。可以说,若是没有后者横插这一杠,小世子是必然会沦落到在戾、哀、幽等恶谥里挑个字用的境地里。   早在招提寺相遇,叶可可就觉得这位魏王世子对自己的态度简直称得上“友善”,与惯常作风大相径庭,更别说诗会上,他还用花瓶砸了对她出言不逊的文生,行动之果断,简直堪比她亲哥。等到他在法场上替她解了围,叶可可终于按抐不住,跑去问了娘亲,才知道原来老爹当年还干过这么头铁的事。   因为扎了先帝的心,除了绕不过去的名讳,秦晔的表字在京城基本无人敢提,不过宋运珹倒不用在意这个——毕竟他是江东人嘛,初来乍到,不懂行情也很正常。   是以,叶可可将“照夜”二字写在了封皮上,以期秦晔能看懂这个明晃晃的暗示。   秦晔看懂了吗?   叶可可觉得,他懂了。   想起老爹挂在嘴边的“事缓则圆”,她决定,再等上一等。   这一等,就等了三天。   三天后,宣王府在城郊包了艘画舫,广邀宾客游湖踏青的事就传遍了京都。   作为兰平郡主官方认证的手帕交,叶可可不仅拿到了请帖,还获得了一封主人家亲笔写就的碎碎念。   与张扬跋扈的外表不同,兰平私下颇有一些小女儿心思。在信里她冲叶可可大吐苦水,说是百花宴夺魁之后,她娘就把她关在王府里,天天学一些没甚么意思的经济事务,就连往日一向疼爱她的宣王也站到了王妃那边,对女儿的求救视而不见。这次的游湖踏青便是她这些日子学习成果的大检验,一方面为了向在京中众人展示郡主的能力,另一方面,也好借此机会相看一下各种才俊,以免将来被赐婚还两眼一抹黑,不过为了照顾女儿家薄脸皮,宣王也拉了几个子侄去凑数,以混淆视听。   叶可可知道,这就是她等待的机会。   像是老天爷也愿意给她面子,游湖那日,是多日来的第一个晴空万里。初春时节,草长莺飞,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叶可可刚下马车,便觉得微风扑面而来,青草香气与湖水特有的细微腥气夹杂在一处,混出一种难得的新鲜感来。   “这船还是小了点,”紧跟着她下来的兰平郡主嘟嘟囔囔,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停在湖畔的画舫,“要是能借二表哥放在别院那艘就好了……”   本着皇家与宋家无言的默契,宋运珹并不在此次出游的行列之中,叶相还在宫里批阅试卷,叶夫人不放心女儿独自出行,又不好硬加进年轻人的活动中,宣王得知后便主动提起让叶可可跟着自家车队,这才有了前面一幕。   主家按惯例都是早到的。兰平带着叶可可上了装点完毕的画舫,安排她在留好的位置坐下,才急匆匆的回到岸边,指挥家仆在草地上摆起了家什。少女先是对着一池碧波发了一会儿呆,等到有嬉闹声从远处传了过来,才发现岸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因有男宾在场,女眷们戴着各色帷帽,娇花皎月般的容颜在纱帐后若隐若现,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话,每当有适龄男子经过便发出清脆的哄笑,时常把对面臊得不行。叶可可往常也混迹在她们之中,很是知道这群千金小姐端庄假面下的德性,正准备打量一下那些反被调戏的青年才俊到底姓甚名谁,就发现身下的画舫不知何时竟开动了起来,载着她向湖中心游去。   叶可可不由得站起身,推开舱门向着船头走去。这画舫颇为高大,足够三层楼那么高,兰平郡主先前安排她在最高的阁楼,此时想要下去不得不费一点功夫,等到少女小心翼翼地挪到船头的平台,才发现船已不知何时来到湖心,正以船尾冲着岸边。   她心下了然,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就见一只手自湖中伸出,搭在了船舷之上,随着“哗啦”一声,一个人伴着初春的湖水跃上了甲板,不是秦晔是谁?   少年穿着与身份极不相符的麻衣,吐掉了咬在嘴中的秸秆,束起的黑发湿淋淋地贴在脖颈上,配上艳红的嘴唇,倒像是吸人精气的水妖。   “站在风口不凉么?”叶可可歪了歪头,觉得自己年纪尚小,可看不得这个,于是提议,“咱们来里面谈?”   她说完就闭紧了嘴巴,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想的“要不你先加件衣服”到了嘴边就能变成这样,只能怪“色”字果然是刮骨钢刀,铁血如她叶大小姐,也无法做到不为所动。   ……表哥,我错怪你了。   “你倒不害臊。”秦晔当然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么一回曲折,径自在太阳下懒洋洋地闭了闭眼,“进舱里会弄湿地板,我就在这儿了。”   “宣王殿下既然愿意给世子行方便,应当也不会在意这点小事。”叶可可还想挣扎一下。   “说正事。”秦晔打断了她,“我一会儿还要换衣服去吃席。”   这理由实在无懈可击,叶可可深吸一口气,也不再兜圈子,单刀直入,“世子可知道道虚住持的来头?”   大约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问,秦晔像是躲避阳光般眯了一下眼睛,转而说了另一件事,“那日躲在箱子里的果然是你。”   叶可可一下子瞪大了眼,“世子是如何猜到的?”   她这副模样一下子就逗笑了秦晔,“诈你一下而已。”   少年说完便取下了头上的斗笠,水珠顺着他的动作四散,几滴甚至飞到了船舱前,擦着叶可可的鞋尖没入了甲板。   “你若是因那日道虚的话而烦心,就大可不必。”他拨了拨粘在额头的发丝,动作颇为漫不经心,“那和尚唯恐天下不乱,最爱危言耸听,那些话不知道说给多少人听过,算不得准。”   少女沉默了一下,“所以世子确实知晓他的来路?”   “小姐费了大功夫找我,不就是认定了我知道?”秦晔习惯性回了句讽刺,说完顿了一下,脸上显出来了点不自在的神情来,再开口就放缓了语气,“道虚这事三言两句说不清楚,这船转上一圈就会回去,不如你先说说想法,我再纠……补充。”   如此耐得住性子的魏王世子堪称世所罕见,叶可可虽觉得稀奇,但到底知道正事要紧,“道虚他……可是前朝遗族?”   看到秦晔一挑眉,叶可可知道自己猜对了。   前朝遗族,是前朝皇室的自称。他们不愿承认大夏的统治,又复国无望,便想了这么一个称呼,以将自己与其他归顺大夏的叛徒进行区分。   当然,大夏人更习惯于称呼他们为“前朝余孽”。   “我姨丈给我开蒙时讲过,太(祖)建立大夏时,前朝最后一任皇帝不到六岁,话才刚说利落,他生母不过是后宫中的一位低位妃嫔,因先皇迷恋修仙被丹药噎死才被赶鸭子上架坐上了皇位。太(祖)众人杀入皇宫的时候,他被生母抱着躲在御座后面,宫女太监们纷纷逃命,竟无人愿在这对母子旁驻足片刻,太(祖)瞧着可怜,就饶了他们性命,安置在京城外的寺庙里,时不时过去看上一眼,也算是给自己树了个警钟。”   这才是招提寺圣心永续、香火不断的真相。   “那座阁楼曾有人长期住过,看其中摆设用具,屋主当是男子却非僧侣。那日世子你所扔花瓶,我表哥说是前朝文物……”看秦晔表情有些古怪,叶可可连忙补充了一句,“他平日是有些没个正形,这方面却从不出错的。”   “不是僧侣却能久居招提寺中,我思来想去,只能落到前朝遗族上。”她继续说道,“那小楼地处偏僻,算不得什么好去处,道虚主持既然想要约世子……共商大计,想必要找个十分熟悉的地角儿,因此我便猜——那阁楼主人就是他了!”   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一代的传人竟然真的去当了和尚,还成功混到了住持。   “你想得没错。”听完叶可可的猜测,秦晔十分爽快地给出了答案,“当年那小皇帝侥幸捡得一命,便留在寺中当了个俗家弟子,娶了周边农户的女儿,也算延续了前朝血脉。太(祖)有令,凡我秦氏后人都要以他们为鉴,所以就一代一代养到了今日,在皇室也不算什么秘密。”   “那群家伙在庙里什么都做不成,只能专心礼佛,佛学修为极为出色,又因身份特殊,什么都可说得,历代皇帝都愿与他们多聊几句,到了道虚这代,更是青出于蓝,干脆直接出了家,成了招提寺的当家人。”   “怪不得,怪不得他能与我爹成为故交……”叶可可喃喃自语。   道虚年纪与叶宣梧相仿,秦斐那时年幼,按祖训参拜招提寺不过是走个过场,哪会真的跟道虚和尚谈经论道?只怕……真正和道虚谈论治国经纬的,全都是叶宣梧!   这么一来二去,叶宣梧不想和道虚成为故交都难。   “世子是如何和道虚相熟的?”她轻声问道。   “那和尚是个假正经,所谓沉迷佛法,不惜出家都是做给人看的,实际上满脑子都是离经叛道,”秦晔嘴角勾出了一个讥笑,“他自己见不得阳光,便四处物色替罪羊、出头鸟,我不过是被缠上的其中一个而已。”   少年穿针引线一般,几句话填补了叶可可推测中残破和缺失的信息,与叶茗的叙述一起,在后者的脑海中逐渐还原出了故事的真相。   就如叶可可先前猜想的那般,“叶相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冤案,只不过这罪魁祸首,是旁人想破头也猜不到的道虚。   太(祖)有言,要后代子孙以前朝遗族为鉴。正是这句话,将前朝遗族代代压在了招提寺,彻底废掉了他们的锐气,但道虚实乃百年难见的鬼才,愣是把这条本朝祖训玩成了自己的保命符——他出家了。   出家人不会再有后代,道虚成为了最后的前朝遗民,也意味着除非他寿终正寝,否则皇帝绝不能轻易杀他,否则就是数典忘祖。   或许先帝不在乎这个,可道虚是看着秦斐长大的,他知道,秦斐能靠着叶宣梧走到今日,纯粹是靠“正统”二字,他绝不会动摇自己的根基,哪怕一下。   于是,他获得了一道免死金牌。   只要他没疯到去亲自行刺皇帝,这免死金牌就永不褪色。   他不去杀,不代表不能蛊惑别人去。   道虚行事不算猖狂,但也绝对称不上隐秘。他并不在乎自己的目的是否被宫中察觉——不如说,那样说不定还正中他下怀。否则,他也不会在招提寺阁楼里明知道有人在偷听,还佯装无知无觉了。   道虚要的,是大夏彻底乱起来。   按叶茗的说法,他也确实成功了。   上辈子,应当是道虚四处煽风点火的事被秦斐知晓,后者天性多疑,自然会将矛头对准自己的恩师,怀疑对方是否也有反心。而叶宣梧与道虚来往多年,交情人尽皆知,自知辩解无用,才认下罪责,只求宽恕家眷。   毕竟,秦斐向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有一个不能杀,那起码要杀死剩下的那一个才会安心。   这就是叶家满门抄斩的真相。   叶可可相信,后来秦斐必然回过了味儿,不然也不会那么固执得要她活着,但对于那时的“叶可可”而言,单是“活着”这一事就已足够艰难。   明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叶可可的心却并没有轻松哪怕一分——事态并没有因症结显现而豁然开朗,反而愈发沉重起来。   她知道的实在太晚了。   无法回到过去劝阻爹爹与道虚相识,也无法阻止道虚挑番起事,木已成舟的如今,留给她的是一盘死棋。   至于说服秦斐放下对叶家的猜疑?   她还没有自不量力到这种地步。   叶茗说,叶家抄斩是在腊月,按照案件审理的流程往前倒推,下狱起码是在半年前,再抛去前期种种准备占用的功夫,那么秦斐真正对叶家动杀心………就在今年!   道虚和尚竟然真没夸大其词!   有那么一瞬,叶可可几乎要被这滑稽的命运给逗笑了。忪怔间,有另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   “要是,道虚死了呢?”   死人,自然是没本事四处兴风作浪了。   然而要杀道虚又谈何容易?   他有太(祖)遗训护身,本人又狡诈至极,按理来说,这类人善于忍耐,行事应当谨小慎微,偏偏这道虚做事不计后果,行事不得章法,似乎完全是在随心所欲……颇有些不按牌理出牌的棘手感。   换言之,他难道还有什么旁人猜不透的底牌不成?   见少女久久没有说话,秦晔重新戴上了斗笠。此时的画舫已至湖心,即将折返,他最后看了一眼陷入深思的少女,转身跃入湖中。   落水声惊醒了叶可可,她眺望着只余圈圈涟漪的水面,深吸一口气,仿佛这样就能将心头涌起的纷扰杂念全部压下。   与来时比,也不知是不是顺风的缘故,画舫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只一盏茶的功夫,湖畔已近在眼前。叶可可甫一踏上岸,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久候的贵女们将她围了个严严实实,七嘴八舌地问着湖上的风景,有些胆大的甚至已结队上了画舫。   “可可!”兰平郡主扒开挡在身前的贵女,挤到了最前面,见到好友完好无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就好!”   说完,她拉着叶可可走出人群,冲她小声抱怨:“这群船工竟然听错了开船时辰,幸好没出大事,否则本郡主非扒了他们皮不可!”   只是没走几步,二人便被闹着要去游湖的贵女们重新拦下。作为东道主,兰平自然不能放着客人不管,但叶可可实在没心情再陪她们逛上一圈,便找了个湖畔的石墩,答应坐在这里等她们回来。   约好了一会儿去玩投壶后,贵女们簇拥着兰平郡主上了船,叶可可目送画舫远去,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竟站了一个人。   这人看着二九上下,个头虽比不上宋运珹,但也比尚是少年的秦晔略高,一身华袍锦服,富贵逼人。他长得并不如何难看,甚至能算清秀有余,可惜目光阴鸷,令人倍感不适。   叶可可觉得,他就像珍宝阁里给玉石估价的商贾一般看着她——准确来说,是看着即将属于自己货物的商贾。   “顾懋。”见叶可可注意到自己,男人说道。   少女怔愣了一下。   见状,男人皱起眉头,十分不耐烦地补充了一句,“我的名字。”   叶可可这才想起来人的身份——顾懋,皇后的亲弟弟,当今国舅爷。   顾家凭借女儿升天得道,顾二少爷也成了京中的红人,只是两家一直没什么来往,她才一时认不出来。   顾懋的“红”,其实还不止于此。   最出名的,其实是与他亲姐皇后的一段公案。   顾老爷当初还在司农寺下层沉浮的时候,是出了名的求子心切,不顾年纪一把纳了一个又一个美妾,明明自己是个老树皮桩子,却成天祸害人家妙龄少女,直到快要知天命了才终于得偿所愿。顾老爷老来得子,美妾自然母凭子贵,在后宅中耀武扬威,顾夫人本也就忍了,谁知眼看着顾懋日渐长大,顾老爷舍不得宝贝儿子受委屈,转脸就闹着要抬平妻,把结发老妻气得差点投湖自尽。   那时候还不是皇后的顾姑娘本有一门娃娃亲,双方青梅竹马,也算一门良缘,结果就因顾老爷宠妾灭妻被男方上门硬给退了,才有了后面参选皇后一事。也因顾姑娘飞黄腾达,顾老爷只能息事宁人,但这顾懋终究还是记到了正妻名下,算成了嫡出。   谁知道,顾懋不仅不对亲姐嫡母感恩戴德,反而四处宣扬说是全靠他福气冲天,才扭转了姐姐的命运,反而变本加厉了起来。   叶可可和皇后从前关系不熟,后来互有疙瘩,本以为跟顾家会老死不相往来,没想到,这京中著名的纨绔竟然主动跑来找了她。   没等她张口问对方来意,就听顾懋说道:“都说叶相千金名满京都,我还以为如何国色天香,今日一瞧,也没比春满楼的头牌好到哪儿去,可见那群市井小民没见过什么世面,就会夸大其词。”   “我爹娘还说你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妙,估计也是被那些话给骗了,还是我姐说得对,百闻不如一见,什么事都要眼见为真,不过我姐也是个傻子,只要她肯给姐夫带句话,这京中贵女哪个不是随我挑,偏就她张不开这口,搞得我爹娘一个劲瞎琢磨……”   叶可可听着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从他身上闻到了浓郁的酒气,起身便作势要走。   “我跟你说话呢!你想去哪儿?”顾懋眼睛一瞪,伸手拦她,“你知进退吗?!”   少女后退一步,抬手对着鼻子扇了扇,“哪来的臭鼬,怪熏的。”   “你!”顾懋再不学无术也能听出来这是指桑骂槐,手下意识就抬了起来。   叶可可扫了一眼对方抬起的右手,又瞥了一眼身后的湖,眼睛眯了一下,刚想说什么视线就扫到了顾懋身后,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咽下了想要更进一步激怒对方的话。她刚罢手,就听到一道温润的男声响了起来。   “顾二少。”   顾懋迟疑着扭头,就见一青衫男子立于不远处。   “谢修齐,”他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你来干嘛?”   “酒席上的诸位公子见二少总也不回,让在下来找找看。”   谢修齐嘴上不卑不亢地答着,脚下几步就横插到了二人中间,将叶可可挡到了身后,对着顾懋做了个“请”的动作。   谁知,顾懋却猛地打掉了他的胳膊,讥笑道:“怎么谢公子想学人英雄救美?我告诉你,甭管你姓谢的在那群书呆子里名气多大,在这京城都不管用!”   叶可可瞧瞧顾懋,又看看谢修齐,大致明白了怎么回事。   宣王宴请男客约莫是勋贵、清流各占一半,聚众喝酒嘛,少不得要行酒令,有谢修齐这样的才子在,酒令恐怕行得也是飞花令这样的雅令,这不就是在顾懋这样的纨绔痛点上蹦跶?   怪不得顾懋满身酒气,谢修齐却通身干干净净——他光让别人喝去了。   八成顾懋是在酒桌上实在挂不住脸,心里憋着火,才四处寻人不痛快。   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叶可可当即便要招呼附近的仆从,却听顾懋开口说道:“谢修齐,本少爷不妨把话给你点透,这天子脚下,扔个石子都能砸到一群七品官,我听说你爹娘不过是卖豆腐的贱民,把家里的祖地都卖了才供得起你去读最好的书院,全家老小都指着你功成名就,吃上顿饱饭!既然如此,凡事做前最好想想自个儿配不配!”   这么说着,他用大拇指掐在了食指的第一个指节上,“再这么乱管闲事,就算你姓谢的能把文章写出花来,在捞到一个七品芝麻官当当之前,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以叶可可的位置,自然是看不到谢修齐的表情,但仍能感觉到身前青竹般的青年僵了一下,手指也暗中收成了拳头。   “这不对吧,顾二少。”她笑了一声,从青年身后走了出来,“本朝太(祖)最初不过是个佃户,我外公祖上是个屠夫,我家祖上最穷时也沿街卖过粽子,就连江东宋家最早也是你口中的贱民。”   “也不知道顾二少祖上是何等显贵,才能说出这令我等自惭形秽的话来?”   顾家祖上有什么显贵?全京城谁不在后面骂他们是靠女人的软蛋?   顾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显然是被怼得不轻。   “我要是顾二少,就立马回到席中,该吃酒吃酒,该看戏看戏,以免方才这话传到主人家耳中,那只怕是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呀。”   少女笑吟吟的模样此刻在顾懋眼中简直分外可恨,然而刚才的骚动已引起了不少仆役的注意。由于谢修齐保护的姿态十分明显,不少护卫已把手放到了佩刀上,逼得顾懋只能恨恨放下右手,扭头转身就走,走前还不忘恶狠狠地认下一句“给爷等着”。   叶可可全当臭鼬在胡叫。   顾懋一走,谢修齐紧绷的身体就放松了下来,转身对叶可可行礼,“晚生谢修齐,情急之下冒犯小姐,还望恕罪。”   “谢公子不必如此,”叶可可莞尔,“先前表哥常在我面前夸赞公子学问渊博、品行端正,今日得见,不负盛名。”   谢修齐显然没想到会有这出,赶忙问道:“令兄谬赞,敢问令兄尊姓大名,晚生择日定将登门拜访。”   叶可可露出了混世魔王般的笑容,“宋运珹。”   谢修齐整个人都呆住了。   就在叶可可绷不住要笑出声的时候,男宾席见突然爆发了一阵骚乱。   叶可可循声望去,就见本该回到席间的顾懋呆立在原地,手中拿着一把翻倒的酒壶,而在他对面,穿着绣金玄袍的秦晔胸前湿了大片,不少酒液顺着他白皙的面部滑到湿透的发尾,还止不住的往下滴。   如此一来,竟一点也看不出他刚下过水了。   “好大的威风呀,国舅爷。”抖了抖袖子上滴落的水珠,秦晔轻声说道。   顾懋脸一下子就白了。   他张嘴似是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只能发出急缺的喘息来,比秦晔还要高一指多的身躯,竟隐隐颤抖了起来。   周围鸦雀无声,就连宣王都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似完全不在意顾懋所说的话,秦晔抬手从桌上拿起一坛酒,揪掉上面已经起开的泥封,修长的手指扣住酒坛顶部,反手便将整坛酒砸到了顾懋的头上!   醇香的酒液随着碎裂的瓷坛迸出,劈头盖脸地浇了顾懋一身,在模糊的视线中他隐约看到面前的少年随手扔掉了酒坛的残片,漫不经心地问他:   “知进退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焉湲的地雷,么么哒。   感谢不知眠、满河星、浮世妍清欢、每天飞向月球的泡泡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21章   叶可可回到相舍的时候,已经是未时了。   秦晔那一砸除了将顾懋送出了局外,什么都没影响,在宣王的调动下,宾客们很快就又投入了玩乐之中,就连兰平郡主都没有流露出不满。   不过,在回来的路上,兰平还是跟她说了会儿悄悄话。   “我四堂弟其实挺不容易,”郡主明艳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几分愁丝,“一个人在京都,三伯从不管他,唯一疼爱他的太妃被困在深宫,二堂兄又是那副态度,他要是对外不硬气一些,指不定会被那些踩低捧高的家伙欺负成什么样呢。”   “除了偶尔来我家,他平日里都没什么朋友的……哦!杨临清不算,那小子是二堂哥用来盯着他的。”兰平越说越愤愤不平,“我父王常说,大家都是亲戚,怎么都别伤了情分,也不知道二堂兄是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   歹竹出不了好笋呗,他爹就那死德性!   叶可可跟着腹诽,不过这话她可不敢说出口,只能在面上嫌弃一下。   “我跟你说,我三伯母是属国逃难来的公主,她故土被西边的蛮子占了,父兄皆亡,只能躲入大夏。我父王偷偷跟我讲,她一露面就轰动了京都,王公贵族没有不眼馋的。”   兰平露出了“你懂的”的笑容。   “那时候我皇爷爷身体抱恙,是我大伯在监国,就与三伯母约定,咱们出兵帮她父兄报仇,代价是土地并入咱们,她也要嫁入大夏。”   “结果三伯不出一月便把西边的蛮子赶了出去,三伯母就顺理成章嫁给了他,也因此,我四堂弟是我们老秦家最好看的那个,单论样貌的话,他是这个!”   兰平比了一个大拇指。   叶可可点头,也比了一个大拇指。   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也不能免俗嘛!   “馋吗?”比完之后,兰平郡主问道。   “馋。”叶可可也很坦荡。   “哦,我就是馋馋你。”郡主大人十分冷酷,“反正他肯定不在你的议亲名单上,馋也是白馋。”   “你这么恶毒真的不会遭报应吗?”叶可可很受伤。   “不会哦,因为我是大夏最受宠的郡主哦。”兰平回答得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反正也没有其他郡主嘛。   于是,玉棋去门口接人时,就收获了背着她仰头沉思的小姐和马车上狂笑不止的郡主。   送别了狂笑不止的郡主,她赶忙凑上前去,“小姐,出什么事了?”   “没事,”叶可可没有动,“让我迎风流泪一下。”   “哦,”玉棋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您知道媒婆上门的事了呢。”   啥?!   叶可可猛地转身看向玉棋,后者知道自己大意之下说溜了嘴,连忙用手死死捂住。   “玉棋你不是我的贴身大丫鬟吗?”女孩试图动之以情。   “呜呜呜……服忍部让额硕啊(可是夫人不让我说啊)。”玉棋对她晓之以理。   叶可可索性拨开她,直奔正堂。她这时候倒顾不得什么千金小姐的仪态了,直接提了裙子发足狂奔,颇有小时候招猫逗狗的感觉。   结果刚跑到正堂口,就被一只胳膊拎着后领给拽到了一边。   “嘘。”宋运珹把食指竖在嘴唇前,见叶可可会意,才指了指头顶的侧窗,往旁边挪了挪,给她空一个地方。   二人动作一致地把耳朵帖了上去。   由于叶宣梧还在苦哈哈地批阅试卷,接客的还是只有叶夫人一人,不过少了听众并未影响媒婆的发挥,只听她的话语不断顺着窗口飘出来,那叫一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哎呀,郡夫人,您还在犹豫什么呀,多少人想攀这高枝都攀不上呢!”   “是是是,咱家也不差,丞相大人何等炙手可热的人物!但我说句实话您也别不爱听,这丞相大人再贤明能干,也管不到人家夫妻被窝里去,再得圣心,还能越过人家日日同床共枕的发妻吗?”   这说得都是些什么话啊?   叶可可严重怀疑男方家在请媒人一事上省了钱,不过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皇后娘娘诞下了大皇子,那可是宫里的嫡长子,地位何等尊贵?这京都之中,再没有人家能越过顾家去,而顾二少爷,可是顾家和皇后娘娘的心头肉,打小就如珠如宝的养着,咱家小姐嫁过去,那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呐!”   “不瞒您说,这事……皇后娘娘也是点过头的。”   ……这媒婆竟然是来替顾懋说亲的?!怪不得那二傻子今天跑到湖边找她晦气!   叶可可惊得眼睛溜圆。   皇后难不成是在御花园失足落水的时候磕着脑袋了?   顾姐姐,几日前的百花宴上你还不是这副嘴脸呢!   宋运珹也觉得很离谱,“那傻大姐脑子被驴踢了?”   叶可可警觉,“你是不是把皇后的诨号喊出来了?”   宋运珹心虚地缩了一下脑袋,“没有没有没有。   可能是顾家给的实在太多了,屋内媒婆已经进入了睁眼说瞎话的环节。   “这顾二少爷也是一表人材,那通身的气派哟,啧啧啧,一看就是要干大事的人!”媒婆的表现堪称不遗余力,“为人也十分豪爽,行事爽利,做事果断,没有公子哥优柔寡断、拖拖拉拉的毛病!”   “交的朋友也都是显贵门第,从来不跟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玩,日后被朝廷重用肯定能给咱家挣个诰命呐!”   屋内叶夫人怎么想的不得而知,门外宋运珹大受震撼,“还、还能这么玩?”   能把“成日与纨绔子弟一起惹事生非”润色成这样,她才应该去考状元啊?   叶可可……叶可可想起今日所见所闻,整个人都麻了。   屋内的对话此时也到了尾声。   “郡夫人,您再好好想想,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呀!”   “您考虑考虑,赶明儿啊,我再来!”   话音未落,一名穿红戴绿的富态婆子就从正堂门口走了出来,一路走得那叫一个喜气洋洋。   就在宋运珹对着媒婆背影比了个手刀,询问叶可可是否要先下手为强时,先前一直保持沉默的叶夫人开了口,“你们两个,都给我进来。”   于是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灰溜溜地往正堂挪。   正堂里,叶夫人穿着一身练功服,惯用的宝剑拍在茶几上,手边面前放着两个茶碗,一个纹丝未动,一个茶叶被吐得到处都是,显然是从一大早就被啰嗦到了现在。   一看清屋内这阵仗,叶可可不由得对那媒婆肃然起敬——能在她娘的剑前活蹦乱跳这么久,可不是普通的胆魄了!   “方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叶夫人示意丫鬟把桌上的茶碗撤了,才不紧不慢地说道,“那媒人说的话,你们怎么看?”   “万万不可啊,二姨!”   没等叶可可出声,宋运珹先跳了出来。   “我才来京中几日啊,都知道顾懋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况且皇后干得那些事,外人不知道,您还不知道?他们肯定不是真心想要求娶,这妇人满口谎言,一个字都信不得!”   “你当你二姨傻?”叶夫人睨了亲外甥一眼,“但那婆子有句话说得对,顾家毕竟是皇后的娘家,这点还是要顾忌到的。”   纵然他们都知道皇后一直在找叶可可的麻烦,前些日子还闹得极不愉快,甚至在皇帝心里都留了根刺,但在外人眼里,双方都是不折不扣的保皇派。如今顾家主动示好,叶家要是反手抽他个脸肿,也不知外面风言风语能传成什么样。   再往深里想,皇后突然有这么一个意料之外的举动,难保不是经过陛下授意,虽说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但秦斐思路一直广,亲政后操作更是一个比一个骚,谁能保证他不是求而不得变态了?   说完,她看向女儿,“你爹和杨大人一向关系不错,又是同窗,他先前比较中意杨家的嫡子,杨临清也算争气,拿了京城的解元,不出意外的话,金榜题名是没跑了……”   还是不等叶可可说话,宋运珹就又跳出来了。   “万万不可啊,二姨!”   “那杨临清天天追着魏王世子跑,不是包藏祸心就是个断袖,人还迎风就抖,一戳就倒,指不定就是有什么恶疾,表妹可不能进火坑啊!”   叶夫人额头迸出了一个“井”字,“这个不行,那个不行,要不就嫁给你吧?”   宋运珹挠了挠头,“这也不是不行……”   叶可可瞪他。   宋运珹立马改口:“……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咱们还是要从长计议啊,二姨!”   叶夫人一瞧他这瞻前顾后的样儿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一撩袖子,“那你就给我闭嘴!你妹妹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了?”   “还有你!”她又看向叶可可,“今日这事先拖着,等你爹回来商量!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千万别作妖蛾子,懂么?”   见二人纷纷耷拉着脑袋应下,她才长舒一口气,摆了摆手,“行了,都出去,我看见你俩就头疼。”   老老实实的出门,再老老实实的带门,叶可可与宋运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大大的“不妙”。   “你说皇后这唱得是哪一出儿啊?”   叶夫人自幼习武,加之功力高深,更是耳聪目明,宋运珹自小在他娘亲的板子下逃命惯了,此时行事十分谨慎,足足走出了好几个跨院才伸手戳了戳叶可可。   “不会是这么些年一直被当靶子立,终于忍无可忍,想跟宫里那位同归于尽吧?”   叶可可也不知道他这些奇思妙想是打哪来的,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能联想到那儿去呀?”   宋运珹想也没想的答道:“因为秦……宫里那位肯定想自己娶你啊。戏本不都那么演么,夫君另有所爱,发妻万念俱灰,一怒之下搞了一堆天花乱坠的操作,最后两个人一起玩完。”   叶可可是怎么都搞不明白表哥这“她才是秦斐真爱”的自信是哪来的,但此刻也懒得再反驳一遍,“那你可真是不了解咱们的皇后娘娘。”   宋运珹一愣。   “顾懋是皇后的心头肉……呵,他们这么说,你也信?”叶可可讥讽道,“我敢说,要是要找一个全天下皇后最恨的人,我叶可可连前三都排不进去!”   “你也不必这么谦虚。”宋运珹嘘她,“那你倒是说说,前三都是哪几位救苦救难的菩萨呀?”   这回换叶可可想也没想了:“国丈、国舅和秦斐。”   “哎哟,我的小祖宗,避讳啊避讳!”青年吓了一跳,赶忙捂住少女的嘴,见四周没人才松了一口气,“你怎么回事,这也太离谱了吧?”   叶可可反问了回去:“表哥觉得,顾老爷把顾懋记到嫡妻名下,保全了嫡妻地位,又给她一个养老送终的儿子,嫡妻嫡女就不恨他了是吗?”   “表哥觉得,皇后因顾懋一事被人退亲,反而当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就不恨他了是吗?”   “表哥觉得,夫君只要给了发妻名分和地位,给她编织出一段虚假的举案齐眉,她就不会跟他离心了对吗?”   这一连三问把宋运珹问得哑口无言,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叶可可见状叹了口气,她自然是知道他答不上来的——因为上辈子,他就是这么对她的。   叶茗曾很惊讶于她听完前世故事后对宋运珹依旧如故,那只是因为,就像宋运珹不了解皇后一样,叶茗也未曾了解过宋运珹。   在听完叶茗的故事后,想起那些断断续续的梦境,叶可可知道,在那不得善终的上辈子里,宋运珹是真心对她好过的。   这人怕秦斐疑心所以故意表现疏远,但吃穿用度全不曾短过她半分,更没有宠妾灭妻的脏事。   这人怕她被宋家牵连,不敢进她院门,又怕她老年无人奉养,特意生了一个跟她血脉相连的儿子,硬要记在她的名下。   就像是年少时不知道她爱吃什么,就用糕点堆满了她的闺房一样,虽然不得其法,但确确实实是无比诚挚的感情。   但这是兄妹的当法,夫妻……可不是这么做的。   想到这里,叶可可瞧着宋运珹讪讪的笑脸,不由得嫌弃起来,“算了,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要不让大姨给你报个男德班吧。”   突然被加了一门课的宋运珹:“???”   媒婆最终还是没能在第二日登门,因为春闱放榜了。   约莫是感受到了宝贝女儿岌岌可危的处境,叶宣梧赶在二月的尾巴梢上完成了填榜的工作,为本次春闱会试画上了句号。   本次春闱共录取贡生二百名整,比上届少录了近一百人,不过人少的好处就是名单看得快,反正自打皇榜被放出来,来相舍报喜的人就络绎不绝,门槛都仿佛被硬生生踏矮了几分。   叶夫人给每个下人都发了赏钱,引得家中一片欢腾。因叶宣梧膝下无子,相舍之前从未有过这种通传喜报的经历,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回,还是最为顶尖的春闱,人人与有荣焉,竟热闹得像过节一般。   若硬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那就是谢修齐又压了自家表少爷一头。这人夺得了会试第一,离名震天下的连中三元只有一步之遥。   也不知道是不是虐着虐着就躺平了,宋运珹对这结果倒是很淡定。   “反正我又当不上状元,再说了,等百年之后,谁还会记得那些解元、会元还有状元的名字?”青年搓了搓手,“我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你说我要是应了官职再反悔,宫里那位的脸会不会当场垮掉?那样我是不是就青史留名了?”   叶可可瞳孔地震,“你竟然还没放弃?”   就算作不死也不能往死里作啊!   “说笑而已啦,”宋运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策论集,语气异常遗憾,“就算是我也不敢真的在殿试乱来,家里的老头子们真的会打死我的。”   他指的是宋家族学中的宿老们。   宋家几乎代代都要出几个儒学泰斗,这些泰斗们大多困于族规无法入朝,只能蹲在家里教书育人,久而久之,就将族学演变成了变相的学派。这也是为什么江东宋家明明只是一个家族,却总能稳压江南各大书院一头的根本。   也因此,宋运珹他爹虽是名正言顺的族长,再处理族中事务时却常常受制于族老,很难做到一言堂。作为宋家族学的旁听生,叶可可深知那群老妖怪学问有多高就有多难搞,此刻看到表哥蔫哒哒的模样,一股同情油然而生。   然后这股同情在看到策论集下面压着的《余纵横官场三十年之奇情怪象》和《佛经典故大全》后就迅速喂了狗。   “你不是说要好好准备殿试吗?”她愤怒地将这些偏门杂书往怀里塞。   “哎哎哎哎,我的小祖宗,你别动啊!”宋运珹急忙挽救自己的“珍藏”,“这些有用!真有用!”   叶可可半信半疑地把书从衣领里抽了出来。   宋运珹一把接过宝贝书籍,看到一本不少才松了口气,甚至还夸张地抹了一把汗,“我跟你讲,这些都是我爹他们给的,想要在殿上对答如流,这些东西不学可不行!”   虽说家里有个年年出席殿试的爹,但叶可可还真没听说过这个。这倒不是叶宣梧重男轻女或者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而是叶可可到底是个女孩,就算习再多的书,也走不了科举的路,既然用不上,那说与不说就没什么差别了。   宋运珹就不同了,他家从建朝起就个个都是探花郎,要论殿试经验,全大夏都没人能同他们一较高下。   “这殿试策论偏成这样,还是本朝太(祖)开的头。”先做贼心虚般左右探看完毕,他才小声向表妹解释,“前朝皇帝好长生术,殿试大都让颂神求福,引得天下学子纷纷苦练青词,甚至还出过几任青词宰相,可这一招,到了本朝就不灵了。”   “太(祖)老人家没读过什么书,对那些辞藻华美的诗词歌赋那是看了就头疼。因此,他所出的题目大多为问政相关,涉及之杂,令人膛目,其实吧……”他把声音又压小了点,“我们都觉得,他就是把批奏章时想不明白的问题拿出来问了。”   叶可可咂舌,这是把贡生当智囊团呢!   “后来呀,这就成了本朝的惯例。”宋运珹神色复杂,“你想啊,每届参加殿试的贡生从二百名到三百不等,但凡有一个点子能用,都赚大了呀……”   太(祖),勤俭持家,不愧是你。   “可这跟你看佛经有什么关系?”少女指了指被埋在最下面的《佛经典故大全》,“你可别说,殿试还考佛法啊。”   宋运珹见她没被自己绕进去,脸上就带出了点为难,思忖片刻后又是一阵左右张望,还拿起手边的折扇打开,神秘兮兮地把二人的脑袋都挡住,“我跟你说呀……”   “啪!”   叶可可面无表情地夺过扇子,对着二货表哥的脑袋就是一下,“说话就说话,凑那么近干嘛。”   “我这不是要跟你分享一个大秘密嘛……”宋运珹揉了揉脑门,压低了声音,“本来殿试是没佛经的,但本次殿试,招提寺的住持也要去!”   道虚?他去殿试干什么?   这道疑问刚在叶可可脑海中浮现,答案就自个儿上赶着蹦了出来——他当然是去挑人的。   招提寺固然香火鼎盛,但也不是谁都买账,他道虚眼下既然要广撒网,去见见皇帝未来的左膀右臂总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那皇帝哥哥亲政之前,殿试题目都由姨丈代劳,今年可是亲政的第一年,他肯定得另请援兵,不然可显不出他的能耐。”宋运珹摸了摸下巴,“那招提寺的住持也是会卖乖,私下早就向各方递了消息,不然我们住哪儿不好,非得挤在那么一个间破庙里?”   怪不得招提寺里的考生多到都能开诗会了!   叶可可有那么一瞬想打开秦斐的脑壳瞧上一瞧,看看里面是不是一直用小火炖着佛跳墙——这都不是引狼入室了,完全是投怀送抱啊!   她说为什么道虚一个没权没势的和尚能掀起那么多风浪,敢情都是他在背后牵线搭桥!   腹诽归腹诽,冷静下来后,叶可可也能理解几分秦斐的心思:   如今秦斐还没和她爹离心,就算想要打压恩师也不好做得太难看,正好道虚既是她爹的故交好友又是秦斐从小认识的长辈,本身文学造诣也不错,当这个中间人最是合适不过。   就听宋运珹道:“前段日子招提寺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到现在北衙禁卫还没撤,我还以为那道虚和尚怎么也得闭门谢客避避风头,结果听说他反其道而行,反而广告天下,说要开坛讲法,搞得轰轰烈烈,也不知道宫里是不是瞎了,竟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一点叶可可倒觉得是意料之中。   知晓道虚真面目的人怕泄漏自身的小心思,只能闭口不言,不知晓道虚真面目的人都觉得他真是个得道高僧,如此一来,这只披着人皮的豺狼虎豹自然能堂而皇之的登堂入室。   但这都不妨碍她骂秦斐脑子进水,反正他欠骂。   “要是爹爹在家就好了……”她叹了口气,哀愁得像只被鱼刺扎到的小花猫。   “姨丈要等传胪大典后才能离宫呢,他是春闱主考,这届贡生都算他的门生,”宋运珹也跟着叹息,“你说我以后见了姨丈是喊他姨丈呢,还是喊老师啊?”   叶可可幽幽道:“表哥你加把劲就能当天子门生了呢。”   殿试三甲都是皇帝钦点,算皇帝的门生,一般只有状元能这么自称,但其他两个偶尔用用也是默认的常态,毕竟考到前三了还拦着人家不让吹牛,实在是有点不太人道。   宋运珹显然也是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过很快就又高兴了起来,“传胪大典之后就是夸官三日,到时候进士们会从左宫门出,绕城一圈,我已经吩咐了黄芪,早早就在沿途酒楼里订好了位置,让你能清清楚楚看到为兄的英姿!”   夸官三日,骑马游街。   作为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叶可可自然知道这项春闱的重头戏,只是她身为主考官的女儿,总不好去凑那个热闹,唯一一次观看,还是小舅中了武状元,被娘亲抱着去东门接人。   少女记得,足足有八尺高的小舅笑嘻嘻地下了马,趁着娘亲不注意一把拎起了刚到他膝盖的自己,顶在肩膀上游了半条街。   当然,事后他差点被二姐亲手送上西天。   娘亲为什么没看住她来着?   叶可可冥思苦想,才依稀记起因三品以上官员都要去听传胪,外祖父早年四处征战留了一身旧伤,站地稍久膝盖就痛,更别说传胪最后还要三跪九叩,走出东门时腿都有点不打弯儿了。她娘心疼外祖父,才被小舅钻了空子。   是了,传胪大典结束后,主考官、三品以上官员和进士都要一同从东门出来,无一例外。   换言之,哪怕招提寺被禁军围得像铁桶一般,也不管道虚和尚会如何去皇宫,是否有护卫的护送,在传胪大典后他定会出现在皇宫东门外,和其他人一起。   想到这里,叶可可心念一动。   这不就是……机会么?   殿试定在了二月廿八,相比较于能拖到四月的往年,秦斐这求贤若渴的姿态摆得可谓异常足。   不过这可就苦了鸿胪寺和织染署,因为皇帝这一拍脑袋,忙得日日脚不沾地,前者好歹还能拿往年的黄案凑合一下,后者为了能将二百名贡生的袍服冠靴赶制出来,把全城的绣娘都搜刮了个一干二净。   不光是他们,六部九寺长官中只要中过三甲的都被点了阅卷官,几个大老爷们天天在政事堂面面相觑,要是碰上了有仇的,说不定还能一展身手。   政事堂里的官老爷们度日如年,政事堂外的贡生们恨不得把每个时辰都掰成八瓣。   饶是从小耳濡目染如叶可可,也在看到一向吊儿郎当的表哥认真起来时,承认自己小觑了金榜题名对文生致命吸引——后者甚至在偏院里烧了一柱香,用来保佑秦斐出题不超纲。   不光如此,进号房前还跟叶茗玩捉迷藏的宋运珹甚至在殿试前一天卡着宵禁熄灯的,引得叶夫人都怀疑自家外甥是不是转性了。   这也太玄学了。   叶可可不由得感叹。   然后她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约莫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这一觉睡到筋骨松软,面带酥红,整个人就像是一颗水灵灵的大桃子,任谁见了都想咬一口。   按经验,殿试要到下午才出结果,于是她美美地在家用了一顿丰盛的午膳,才慢悠悠地装点打扮了起来。   考虑到今日的目的,叶可可忍痛放弃了偏爱的姜色胡服,选了件京中正时兴的留仙裙,配上点缀了银丝的幕篱,力求让每个见到的人都对她印象深刻。   这番盛装打扮令叶夫人都惊了一下,还以为她终于开窍了,眼神霎时欣慰了许多。在“见到喜欢的回来跟娘说”的念叨中,她看不到女儿幕篱下那张略显心虚的脸。   黄芪办事向来令人放心。订下的雅间不仅紧临主街、视野开阔,还位置隐蔽、舒适雅致,很是照顾到了闺阁小姐们的难处。   叶可可时间掐得极准,刚坐下不到半盏茶,不远处的皇宫就隐隐传来了唱名声,等到她将一盏茶吃完,乐声奏起,有人在街头巷尾奔走相告:   “挂榜了!”   玉棋为小姐重新添满水,顺着声音从敞开的窗上探出脑袋,不一会儿就收了回来,“小姐,游街的队伍出东门了!”   话音刚落,乐声变大了起来,锣鼓有节奏的响起,道路两边迅速聚集了看热闹的人群,伴随着乐声发出了阵阵欢呼。叶可可闻声来到窗前,两三下将支起的窗户开到最大,就看到一队人骑着高头大马在金吾卫的簇拥下,从街头缓缓走来。   打头的,是谢修齐。   一向如青竹劲松的青年此刻透着说不出的意气风发,在他身后,是并排前进的杨临清和宋运珹,前者依旧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后者嘛,冠上斜簪着一排连翘花,嫩黄色的花朵随着微风晃动,引得四周的姑娘纷纷往他身上扔着采好的鲜花。当队伍走到茶楼前面,宋运珹在漫天花海中准确地寻到了叶可可所在的窗口,对她大笑着挥了挥手。   叶可可也兴高采烈地挥了回去。   冷不丁的,一道女声从身后传了过来,“呵,瞧他人模狗样的。”   女孩回过头,就见叶茗开门进入了雅间。她穿着与玉棋一模一样的衣物,只是多了一个帷帽,脸上未施粉黛,见叶可可注意到自己,就摘下帷帽刺了她一句,“你倒是心大。”   “我和表哥关系好嘛。”叶可可也没在意她那点小脾气,兀自站在窗前,等到前三名都走过去了,才作出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将窗户支回了远处。   “行行行,你俩关系最好,合着上辈子你们就是联合起来整我是吧?”叶茗闻言翻了个白眼,“孩子是我生,飞醋是我吃,连砍头都是我来。”   她嘴上抱怨着,起身同玉棋一起帮叶可可将幕篱和留仙裙脱了下来,然后二人迅速交换了衣物。   “你当心着点,”叶茗坐到了叶可可原本的位置,“我可撑不了太久。”   “玉棋会帮你的。”叶可可将帷帽放下,闪身出了雅间。   此时的茶楼已人满为患,门前更是被看客挤了个水泄不通,叶可可抬手按住帷帽,仗着四肢纤细,从缝隙里钻了出去,贴着墙边往游街人马的反向走去。   本朝状元游街,讲究个先文后武。   因秦斐有意做给人看,这次游街队伍格外浩大,只要金榜有名就都可参与,也因此,当叶可可逆着人流走到头时,本次录取的武进士们刚出东门。按照规矩,要等本届的进士全部出宫,参与传胪大典的官员才能依品级出宫,一同前往曲水亭参加酒宴。   此等出风头的大好良机,道虚可不亏错过。   果不其然,透过人群的缝隙,叶可可瞥见了那颗最锃亮的光头。随后,她立马转身,拐入了一条阴暗的小道。托秦斐的福,平日里躲藏在角落里的乞丐与混混都被这前所未有的盛会引走,小巷里空无一人,少女熟练地在巷道里拐来拐去,眨眼的功夫,就穿过鳞次栉比的坊市,来到了一座花楼前。   这花楼跨河而建,足有四五层高,每层都有娇艳妩媚的姑娘倚楼而坐,对着街道上的来往人群丢着香囊和手帕,正是京城有名的销魂窟。   叶可可能知道这个地方,还多亏了她那不着调的大伯……哦,也得谢谢顾懋。   理了理身上的麻衣,她抬手又压了一下帷帽,才施施然走进了楼里。此时尚是白天,春满楼里人影稀疏,唯有老鸨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看到叶可可才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哟,姑娘,我还以为你今儿不来了呢。”鸨母拍掉手上的残渣,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人都备好了?”叶可可低声问道。   “备好了,备好了,人一大早就让我给散出去了。”鸨母往前凑了凑,浓郁的牡丹香粉熏得叶可可有些想打喷嚏,“不过姑娘你得给我透个底,这么做……真的不会惹上麻烦?”   “又不是让你去扑新科状元,啰啰嗦嗦些什么!”叶可可冷眼瞧她,“妈妈不想想,这些年要是没有我家公子关照,这生意能做得这么痛快?”   “哎哟,您说的是哪里话啊!顾二少的恩情我那时一刻都不敢忘呐!”鸨母一听赶紧赔笑,“我这不是……我这不是胆子小嘛,毕竟还有这么多张嘴指着我吃饭啊。”   “行,”上下打量了女人一眼,叶可可双手插袖,脑袋一歪,似笑非笑道,“妈妈这家大业大,谨慎点也是对的,我就破例给您透个底。”   “是是是,给您添麻烦了。”鸨母打蛇随棍上。   女孩伸手冲着女人勾了勾,见对方附耳过来,才道:“这事告诉你本也没什么。前段日子,那道虚秃驴在招提寺搞了好几场诗会,这您知道吧?”   “知道,知道,”鸨母谄媚道,“那些文生公子最爱跟我们家姑娘说这些了,有些人没收到请柬,还老大不乐意呢!”   “他们还不乐意呢?”叶可可故意叫道,“我家少爷也没收到呀!”   “嗬!”鸨母及时捧场。   “妈妈你也知道,咱家少爷对文人那是发自内心的敬重,对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也是发自内心的喜欢,一听到不少才子都要去,不惜重金也想去结识一番,花了至少得……这个数。”叶可可伸手比划了一下。   “嚯!”鸨母眼都绿了。   “谁知道那秃驴拿了钱不办事,还四处散播谣言诽谤我们少爷,”说到这里,少女一拍桌子,“上回少爷碰到那姓谢的还被夹枪带棒说了一顿,用脚想都知道是那秃驴从中作梗,你让少爷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咽不下,咽不下!”老鸨笑成了一朵花,还用肩膀捅了捅叶可可,“烦请您回去跟少爷说一声,妈妈我呀新给他物色了一个美人,刚从南边来京里,长得那叫花容月貌,弹琴唱曲都不在话下,最重要的是还是个清倌,也不知道国舅爷什么时候赏面光临呀?”   叶可可也笑了,“那就烦请妈妈多费心吧。”   老鸨会意地眯了眯眼。   见目的达到,叶可可也不再多留,两三步走出春满楼,谁知,却与人差点撞了个正着。   那人一身白衣,身形清瘦,脸上带着面纱,只露出了一双如秋水般的眸子和远山般的黛眉。收得正好的面纱勾勒出了女子面部精致的弧线,只见她倒退了一步,对着叶可可行了一礼,才娉娉婷婷地走入楼中,配上空中残留的淡淡昙花香气,真是既出尘清雅,又温柔多情。   远远的,老鸨的声音传了过来,“哎呀,怜儿姑娘,今日出门怎么不跟妈妈说一声啊!瞧急得我这一脑门子汗唷!”   叶可可回过神,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吐掉了一直压在舌下的糖块,快步走进了巷子里。 第22章   谁也没能想到,能在殿试日夺走状元郎风头的,除了年轻俊美的探花,还有招提寺住持的花边新闻。   据说道虚和尚刚走出皇宫东门,就遇上了来看状元游街的春满楼姑娘们,结果个个自称他的老相好。那些姑娘发现自己的恩客被抢,竟当街就闹了起来,好几个甚至还动了手。她们这一闹,游街的队伍直接被拦腰折断,后面跟着的文武百官想走也走不了,从头到尾看了个全套,逼得道虚为自证清白,只能当场报官。   他一报官,春满楼的姑娘们就不干了,纷纷指认是受了顾家二少的指使,后者因曾被道虚奚落,怀恨在心,这才专门找了人来给他难堪。   顾懋当然是抵死不认,但他名声太差,没人相信。   “我瞧着昨日老爷回来的时候,面色铁青,跟夫人说,以后再也不要去招提寺进香,相关的法会也都不许去。”玉棋跟自家小姐通风报信,“老爷还说了,要是顾家的媒婆再上门,不用讲情面,一律打出去!”   “小姐,婢子就不明白了。”她继续说道,“这道虚和尚不是已证实是被诬陷的吗?老爷为何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呀?”   “因为道虚狎妓是假,结交士子是真。”叶可可拿着绣架,给帕子上的穿花蝴蝶补了一针,“在招提寺大办诗会又不是冤枉了他,哪个正经和尚会干那个。”   叶宣梧何等聪明,一听就能猜到道虚六根不净,自然会觉得先前被这癫僧愚弄了,能忍到宴席结束才发作已是涵养上佳了。   虽觉得自家小姐这计谋没啥遗漏,但玉棋还是不太放心,“小姐,他们都能查到顾家,那会不会查到……”   叶可可拿手指点了她一下,“要是真查到咱们,我就把你呀,供出去顶包!”   玉棋捂住了脑门,眼泪汪汪,“要是小姐能平安,婢子……婢子也就认了!”   叶可可哼了一声,重新拿起了绣架。   不过她这手帕是注定绣不完了。随着粗使丫鬟婆子的惊呼,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只听不知谁调高嗓门喊了一声“茗小姐您悠着点!”,叶茗推开门,整个人扑了进来!   “茗小姐您……”玉棋刚想去扶她,就见叶茗从地上跳起,转身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动作敏捷得简直不像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   “可可!”女孩转过满是汗水的脸,眼神无比惊恐,“那妖精……活了!”   她指得妖精,自然是身体里那一个。   叶可可连忙起身,把堂姐扶到了绣凳上。   自打两人开诚布公,那个自称“祸国妖妃系统”的女妖精就一下子陷入了沉寂,要不是叶茗还能看到浮在空中的面板和没做完的任务,还以为它一气之下已经舍掉她跑了。   叶茗惊魂未定,“它已经好久不理我,但就在方才,它突然发了脾气,骂我是个废物,让我赶紧来你这里,说要是晚了一点,连命都保不住!”   妖精不仅骂人,还会指挥人?   这对叶可可而言就有点闻所未闻了。她忍不住抬头瞅了瞅身旁的面板,后者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异样。   但叶茗没必要编瞎话骗她呀?   正诧异呢,久违的男声忽然响了起来,“检测到太平要术*青鸾,请宿主及时躲避。”   叶可可没有听懂,但她当机立断,“把窗户都关上!”   话音刚落,清脆之极的鸟鸣起,原本明媚的日光一下子昏暗了起来,透过窗布,能看到天上飘着一片乌云一般的黑影,那黑影遮天蔽日,直把白日变成夜晚。屋内已经关得密不透风,可那黑影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叶可可脑中不断回荡系统的话,太平要术*青鸾……太平要术*青鸾……太平要术?!   下一刻,凝聚在一起的黑影忽然散开,那竟然是一只只飞鸟,如下雨般对着地面直冲而来!房顶、大门、窗户上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那些飞鸟悍不畏死,硬是要靠数量将坚固的绣楼给硬生生砸开!   这样绣楼是顶不住的!   当窗户被砸出一个拳头大的洞来时,玉棋扑着想用身子堵上洞口,又被叶可可抓着拉了回来,叶茗高喊着“想想办法!”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   就在这时,男声又响了起来,“判断宿主正在遭受术法攻击,开启防护。”   叶可可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只觉得脑子猛然“嗡”了一下,再回过神来时,乌云没有了,飞鸟也没了,屋外又是晴空万里,唯有紧紧抓着她的玉棋和叶茗证明方才发生的不是幻觉。   抱在一处的三人跌坐在地,只觉得劫后余生。   “瞧你们这没出息的样儿,这才哪到哪儿啊,再来一倍对那家伙其实也不够看。”略显尖酸的女声突兀地响了起来,“那狗东西跟了不知道多少任主人,造下了的杀孽都能化成恨天血海了,离变成魔器只差一步,哪能让好不容易找到的宿主被这点雕虫小技给杀了。”   是谁在说话?   叶可可寻声看向叶茗,却发现后者死死捂住嘴巴,表情异常惊恐。   于是她明白过来了,说话的,是曾在招提寺被赶跑的那个女妖精。   “别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从叶茗捂住的嘴里,传来了与她本人截然不同的声音,“你们不是都知道我的存在吗?哦对了,我附身的这个蠢货还不知道你其实和她一样。”   叶可可想问“你为什么是活的呢”,到了嘴边就变成了,“你到底是何人?”   女妖精也很给面子,“我是全自动功德收集机0013号,俗称祸国妖妃系统。”   啥玩意儿?   叶可可没有听懂,但她大受震撼。   “喏,你自己看。”女妖精似乎也料到了她的反应,竟然把本该只有叶茗才能看到的面板显化了出来。   那面板跟造反大师的大体相差不大,唯一的区别是——人家是粉色的,还带花边。   不光如此,人家还带陪聊。   “你仔细看一下,应该就在左下角。”女妖精指点她,“拿近了看。”   叶可可定睛一看,还真从女妖精指示的地方看到了一行字:“灵感大王诚挚出品”。   这……灵感大王是个什么东东?   就听那女妖精道:“与你们人族不同,山精鬼魅若想要得到人形,必须要积攒足够的功德。这功德可不好拿,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况且你们人族实在难以打交道,不是贪得无厌,就是恩将仇报,况且一个个帮过去,这帮到哪年是个头,还修炼不修炼了?”   “说话就说话,你别逮着机会就骂人。”叶茗抓住女妖精换气的功夫,插了句嘴。   “骂你怎么了!骂你是为你好!”女妖精活像是不知道哪来的恶婆婆,“我们这些全自动功德收集机就是为帮你们得偿所愿才存在的,这是双赢!Win-Win懂么!”   “说话就说话,别说波斯语。”这回换玉棋插嘴了。   “这是英吉利语!你这个村姑!”女妖精不甘示弱。   玉棋可不是个软柿子,当即问道:“你说是让人得偿所愿,那要是人根本不想当那劳什子祸国妖妃呢?”   女妖精冷笑一声,“甭管她们原本的愿望是什么,反正碰上了我都改了,你们不就喜欢这调调?”   叶可可觉得不能这么鬼打墙下去了,“那请问,这位灵感大王,身在何处呢?”   女妖精有问必答,“哦,我也不知道。小世界三千,鬼知道它藏在哪个水沟里摸鱼。”   灵感大王,是个鲤鱼精。   “那它呢?”叶可可指了指自家“系统”,“它也是灵感大王造的么?”   “它和我不是一个系列,我只知道它的编号是03。”女妖精说道,“你得看它自己的商标。”   少女闻言抓过悬浮的面板,左右翻看,还真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行小字——元绪公于火丁年作。   怪不得不爱说话,原来原型是个乌龟!   不光如此,在那小字旁边,还有另一行更小的字:联系我们。   “那个是可以点的!”女妖精在旁边支招。   叶可可将信将疑地按了一下,就见面板突然浑身一颤,慢慢浮现出了几行大字:   “信号中断,请稍后再试。”   女妖精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况,在沉默了一瞬后,骂道:“狗男人。”   不过它很快又打起了精神,对叶可可说道:“这家伙在我们这些功德收集机里很有名,排名非常靠前,不然也不能在招提寺里硬把我挤掉,不过它的名声非常差,除了我职责相近,还能和平共处以外,其他收集机都唯恐避之不及。”   这也很好理解,大家上桌各吃各的,吃得正高兴呢,这来一个人把桌都掀了,那显然是很难开心。   “不过它确实有点本事,不然我也不会在发现有人用太平要术后,立马催促这个二傻子宿主来找你了。”   叶可可先前就听到“太平要术”这四个字,此刻再次听到,不禁问道:“天平要术……是《太平经》么?”   女妖精闻言颇为诧异,“你倒是有点见识。”   “只是看得杂书比较多而已。”叶可可摇了摇头,“前朝求仙问道之风浓厚,遗风至今未消,相传□□起义之时,前朝军中有方士出没,使得正是《太平经》里的道法,被后来无数文人引用,写在了志怪小说里,我才能联系到一起。”   “怪不得,竟然有修《太平经》的妖道来过这里。”女妖精冷哼了一声,“太平要术算不得什么高深法门,只是旁门左道,只要常年钻研,连普通人都能使得,只是你们这地儿灵气稀薄,引不来高手大能,才让这点微末伎俩称王称霸。”   这话说得,仿佛方才急到快要跳墙的不是它一样。   玉棋见它说了半天也说不到点上,不禁有些急了,插嘴问道:“那……那驱使那些鸟儿来吓唬人的,到底是谁呀?”   女妖精一下子就噎住了,“那那那那那那那你得去问03呀!”   叶可可闻言瞥了一眼被她熟门熟路扣到桌上的面板,由于被拆穿了身份,它彻底懒得装了,正慢悠悠地给自己翻了个身,换了一面晒太阳。   “是道虚。”少女回过头,给出了心中的答案,“这太平要术本就在前朝手里,他又是前朝皇室唯一的血脉,如今这妖术重现人间,除了他还能有谁?”   怪不得道虚有底气搅风搅雨,只怕历代前朝遗族所谓的“醉心佛法”是假,“醉心道术”才是真。   玉棋道:“那岂不是说,他发现咱们了?”   女妖精语气玩味儿,“那可说不准呢。”   她这一说,叶茗可就急了,“别呀,那咱们不就没命了嘛!”   女妖精幸灾乐祸道:“早就让你听话进宫,你就不听,反正你不做任务也要死,现在又犯得哪门子的急?”   叶茗闻言张了张嘴,眼泪都快要下来了。   却听叶可可道:“别听它胡说,它杀不了你。那灵感大王只要功德,杀人又算哪门子功德,纯吓唬人罢了。   这下换女妖精急了,“她进宫不是对你有利?我帮你安插眼线,你反而要拆我台?”   “进宫与否,全看茗姐心意,不需其他人威逼利诱。”   这么说着,叶可可一把推开记忆里被砸破的窗户,露出了外面完好无损的屋脊。   “若是那道虚真能仅靠术法便察觉真相,那他何必这么搞这些虚虚实实的幻术?随便捏个法诀弄死我不就行了?”   “要是那太平要术真这么威风,前朝为何还会灭于太(祖)之手?他道虚又为何不杀掉宫里的皇帝直接复国,反而要当一个窝窝囊囊的和尚?”   “恐怕是他丢了这么大一个人,心有不甘,才让这家家户户都遭这么一回,跟你一样,吓唬人罢了。”   “你说得倒轻巧。”女妖精不忿反驳,“如果真让他找到,你不过一介凡人,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那就来呀。”   叶可可一把合死窗户,扭头看向屋内众人。   “我与道虚之间,本就不可共存,他若是敢来,我便与这外强中干的家伙——斗上一斗。” 第23章   青鸾现世的消息震惊了整个京都。   尤其是,这青鸾竟然没入皇宫,而是带着百鸟飞向了群臣官邸。   鸾鸟,凤种也。   青鸾过皇宫而不入,岂不是在变相说明当今皇后……她不是真凰?   当今圣上后宫空虚,选秀势在必行,此时又有百鸟朝凤的异像现世,难不成真凰就藏在那片官邸之中?   相比之下,道虚和尚和顾懋那点子理不清的官司简直不值一提。不得不说,道虚那死和尚这招祸水东引着实用得巧妙。   就在京中流言四起的时候,叶可可端着汤盅,敲开了父亲的书房。   忙碌了近一个月,叶相今日沐休在家。这人是个书痴,一旦闲下来就会躲在书房看个昏天黑地,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休息还是没休。甚至于叶可可的不少杂书,就是从叶宣梧的书房里拿的。   “进。”   听到老爹心不在焉的声音,叶可可都能想到他坐在摇椅上惬意的模样。等她推开门,叶宣梧果然坐在吱呀呀摇晃的椅子上,手边散落着数本打开的书卷,正抱着其中一本看得入迷。   “爹,这些日子辛苦了,快喝盅汤补补吧。”叶可可端着汤盅,快步走到父亲面前,格外殷勤地往前凑了凑。   叶宣梧闻言从书卷里抬起了头,看看女儿再看看汤盅,毫不遮掩脸上的怀疑之色。   叶可可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   将信将疑地伸出手,叶宣梧打开了盖子,看到了一盅清水。   他一下子把汤盅合上,不信邪地又打开了一次,看到的还是一盅清水。   他狐疑地看向女儿,得到了后者格外理直气壮的回复:“这是叫你多喝热水!”   “你还有理了!”把汤盅盖扔回原位,叶宣梧缩回了摇椅上。   叶可可闻言把托盘往桌上一放,搬了个凳子坐到摇椅旁,抬手就去抓果盘里切好的橙子。叶宣梧简在帝心,早在先帝时相舍就能享受到皇宫才有的御贡,哪怕是现在,秦斐也没有给恩师断过供。   这里有一个只有亲近之人才知道的秘密——叶宣梧喜甜。   虽然没到顿顿都要放糖的地步,但无论是水果还是糕点,永远都是甜的才会多吃一个,因此书房的水果永远是全相舍最大最甜,以免叶宣梧看书入迷饿坏了身子。   当然,大部分时间里,它们都进了叶可可的肚子。   “拿远点,别滴书上。”叶宣梧完全诠释了什么叫亲爹式嫌弃。   叶可可一边啃一边如小鸡啄米般点头,把吃得干干净净的橙皮扔到一旁的托盘里,抬手又去取下一块。   “啪。”   男人头也没抬,手中的折扇精准地敲到了少女的手腕。   “别吃太多,一会儿吃不下饭,你娘不高兴。”   叶可可闻言悻悻地收回手。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到底什么事。”叶宣梧手中的书翻到了新的一页。   “女儿想跟爹说说,”少女的眼睛忽闪忽闪,“选秀的事。”   “选秀?”叶宣梧重复了一遍女儿的话,捏着书页的手一顿,“事到如今,说这个干嘛。”   “不是说我,”叶可可摇了一下头,“是说茗姐。”   “茗儿?”叶宣梧放松了一点,但依旧有些疑惑,“她想进宫?”   “她不是想嫁给运珹吗?”   叶可可大惊,“爹你不是不在家么!”   “咳咳,”叶宣梧用咳嗽掩饰了一下脸上的不自在,“你娘信上说的。”   ……你俩天天这么搞,政事堂的查信禁军以后会怎么看咱家啊?   老不羞!   叶可可对着亲爹指指点点。   “好了,咱不说这个。”叶宣梧试图重振父亲的威严,“你堂姐自己跟你说的,她想进宫参选?”   叶可可颔首。   老实说,今早叶茗来找她的时候,她也很意外。   “可可,我昨夜回去想了一宿儿,”叶茗一边嗑瓜子一边说道,“我虽不恨你,但我还是很讨厌你。”   “哦。”叶可可把瓜子盘挪到了一边。   “但我不得不承认,打小你脑瓜子就比我好使,”叶茗又厚着脸皮把瓜子盘挪了回来,“你还记得圣上大婚那时的事么?”   其实叶可可还真不记得。她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往回看,放下就走,从不纠缠。   她就记得,秦斐的儿子,真丑。   明明秦斐也就脸能看看,皇后也算清秀,儿子怎么能那么丑,这难道就是传说的返祖?   叶茗一见她的表情知道答案,狠狠地抓了一大把瓜子,“我就是讨厌你这点。”   叶可可这回真是完全没跟上她的脑回路,就听叶茗继续说道:“那时候满天下都以为你指定要当皇后,结果却大跌眼镜,我还以为你肯定会伤心欲绝,结果你该吃吃该喝喝,像个没事人一样……”   “你当初是不是打算跑去借机嘲笑我来着?”叶可可发出了深入灵魂的质问。   “没有没有没有,”叶茗用袖子掩住脸,“我是那种人么?”   “你笑出来了你知道么?”   叶茗调整了一下表情,“那时候我心底就隐隐察觉你和我是不一样的,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   “你和我不一样,和这个京中的贵女们都不一样。当我在学女规女戒的时候,你在宋家读四书五经,当我在学女红女工的时候,你在太学听治国之道。”   “所以你看的和我看的,从不相同;你想的与我想的,从不相似。”   她眨了眨眼,像是把什么憋了回去:“我小时看不惯你,是因为我爹对你比对我好;我如今看不惯你,却是因为你的心从不在这后宅,也不在那皇宫,这四四方方的院子困不住你,我却深陷于此。”   “找个人家嫁掉,再一辈子相夫教子,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不错的结局,若是上辈子,我一定欣喜若狂,觉得自己得了良缘……但我看过了你的世界,我知晓了原来天地并非只有这囹圄之间,纵然你可能既不快乐也不安妥,可我……我……”   说到这里,叶茗一把将攒在手心的瓜子撒到了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堂妹,像是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我的不甘心,你能懂么?”   叶可可懂了,所以她出现在了叶宣梧的书房里。   “是吗……”叶宣梧放下了手中的书,“这样也好。”   “茗儿……确实是你大伯对不住她。”   他如此爽快大大出乎了叶可可的预料,“我还以为爹你会坚决反对呢。”   “你堂姐她太过鲁直,虽贵在简单,但其实并不适合人情往来、操持家务,”男人摇了摇头,“为父先前就想着得给她找个性子软和、容易拿捏的,如今她要进宫,倒也算另一条路子。”   “正常来说……”叶可可摸了摸下巴,“不应当是反过来吗?”   “你都说了是'正常来说',”叶宣梧眼睛一瞪,“举一反三是怎么学的?”   叶可可吐了吐舌头。   前任太傅叹了口气,解释道:“陛下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最大的毛病便是思虑过重,始终做不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若真送一个玲珑心窍的女子入宫,那就是陪着斗心眼,别说得宠,连平安也是奢望。”   “而你堂姐呢,小聪明是有点,骨子里却直来直去,让人一眼就能看穿,说不定反而能另辟蹊径。”   这番论调叶可可那真是第一次听,连忙给自家父亲大人倒了杯茶,“那爹你当初不肯我入宫,是不是也觉得,我和圣上合不来呀。”   “胡吣什么!为父哪能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叶宣梧一听就吹胡子瞪眼,然后声音陡然转小,“你可是爹的承嗣女,可不是养来给他传宗接代的。”   这么说着,叶宣梧端起杯子,长叹一声,“这话本来不该由为父跟你说,但你娘对你实在溺爱太过,长此下去,也并非好事。”   “是呀是呀,咱父女俩就别藏秘密了,”叶可可一个劲应和,“秦斐要给您塞小妾的事儿,我不是也没告诉娘么。”   “噗。”   叶宣梧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差点被这逆女呛出个好歹,“咳咳咳咳……那事我都回绝了!”   “是啊,”叶可可语气凉凉,“所以您还能坐在这里喝茶呢。”   “哎哟,你娘神功盖世、英姿飒爽,岂是那些俗女可比……你缺心眼么,小点声!”丞相大人气都没顺完呢,又差点背过气去。   叶可可算是见识到了老爹的求生欲,“……咱也不必夸成这样。”   丞相大人哀怨地看了她一眼,“我俩就你这一个女儿,这些年不知道多少人拿这事做过文章,为父能活到今日,没点眼色怎么行。”   叶可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管一家人如何和美,叶宣梧膝下无子,在外人眼中便是可趁之机。不说那些伺机想往相舍塞人的,就连太后也动过其他心思。若不是叶家这代只有她和叶茗两个女孩,只怕早就有人嚷嚷着要过继了。   “子女缘法乃上天注定,为父一直将你作儿子教养,便是不想强求。”叶宣梧给自己重新满上了茶,“只是可可,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出色……为父便有些,不太甘心了。”   “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天下男子皆是薄幸,即便是为父自己,当年娶你娘时,见她与寻常女子不同,也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甚至一度有过停妻另娶的念头。”   “……爹你竟然还有这么不要命的时候。”叶可可瞪大了眼睛。   “……你当为父和你姨丈过年时碰头真的在谈诗词歌赋吗?”   懂了。   “若是你真的资质平庸,其实倒还好些,为父便告诉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帮你挑个品行端正的入赘便是。”   “但是可可啊,”他喟叹道,“爹觉得你不逊于这世上任何男儿,一想到你将来要被困在这几丈之内,成为某个庸人的附属,终其一生也不过落个'贤惠'二字,便觉得……极为不甘呐!”   “爹……”叶可可张了张嘴,声线发抖。   “其实这些年来,爹一直有一个念头,直到今日,听你说起茗儿的事,方才下定决心。”叶宣梧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要推行女学。”   最艰难的几个字已吐出,后面他说得遍顺畅了起来,“其实世家大族早有女子读书之风,但民间主流依旧是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少妇人大字不识几个,即便在夫家受了冤屈委屈,也不知何处伸冤,如何讨理。”   “这大夏上下更是有一群卑劣之徒,打着吃绝户的龌蹉心思,欺□□女,霸人家财,甚至还有所谓'还宗'之约,可恶至极。”   “而其根本,就是女子无法立足于天下。”   叶宣梧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要做的,便是斩其劣根。”   “若是女子可以抛头露面,甚至出将入仕,建功立业何须非男子不可?你娘武艺超群,熟悉兵法,比起武状元又输几分?真若有那一日,为父当个将军夫人也没什么不好!”   他说到激昂处,一甩衣袖,如大鹏欲飞,却最终又落回了原地,“只是这事说来容易,前方险阻,即便是为父也心惊胆颤。”   “纵观朝野上下,这事勋贵反而不会多做阻拦。功勋爵位本就是他们的立身之本,若女子也可袭爵,对他们有利无害。真正的阻力,是在清流文官!”   叶宣梧手指一扣。   “这群人熟读祖宗礼法,不乏思想迂腐之辈,且大多都由全家全族供养,乃是既得利益之徒!”   “天下舆论尽在此类人手中,若他们反对,必将以笔为剑,以墨为锋,以字为刃,即便是爹爹我……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此乃荆棘之途啊,可可。”他说道,“但我决意走上一遭。”   “但在此之前,还有些事必须早做打算,比如你的婚事。”   叶宣梧露出了一个苦笑,“为父有自知之明,此事即便成功,也赶不在你出阁之前,况且万一失败,为父恐怕遗臭万年,不得不为你谋划几分。”   “那爹爹可是有中意之人?”叶可可轻声问道。   “有。”叶宣梧道,“新科状元谢修齐。”   “此人年少英才,品行端正,师从大儒,且在文生中威望颇高,观其言行,也并非迂腐之辈。”   “若你嫁他,以你之才,定能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况且有他支持,也可一压仕林声浪,为爹推行新政,添上几分助力。”   “谢修齐信重承诺,若为父有一日成功,他定无立场阻挠于你,”叶宣梧扯出了笑容,“那样,爹爹的金丝燕,终将有翱翔于这天地的一日。” 第24章   “不行!我反对这门亲事!”   在听完叶可可的复述后,宋运珹拍案而起。   “真稀奇,”叶茗在一旁阴阳怪气,“人家郎才女貌,轮得到你这个怂包来反对?”   宋运珹一听就开始撸袖子,“叶茗,你不要以为你要进宫,我就怕你了啊!”   “哎,怎么着,你要把我怎么样,你说呀?”叶茗也一下子来了劲儿,“我告诉你,人家谢修齐是解元,你是亚元,人家是会元,你还是个亚元,人家当了状元,哦,你退步了,你变成了探花!探花别管状元的事!懂么?”   这下子可真是戳中宋运珹死穴了,他一下子就蹦了起来,“探花怎么了?我们全家都是探花,说明我英俊潇洒,非姓谢的可比,你懂么!”   叶可可坐在二人中间,一边吸溜吸溜地喝着茶水,一边听前世的夫君和他前世的爱妾为自己的婚事争吵,那感觉可真是微妙之极。   难道我就是传说中的红颜祸水?   她不由得摸了摸脸颊。   大约是意识到跟叶茗是说不清的,宋运珹又把矛头转回了正主这里,“可可,不是表哥有私心,而是这个谢修齐真的不行!姨夫想推新政,我们宋家也可以帮他,清流里哪个有我们说话管用?何必指望那个姓谢的!”   “宋家说话管用是管用,但你能代表宋家?”叶茗虽迟但到,“你们族学的那群老古董,是你能摆平还是你爹能摆平?”   “我……”宋运珹舌头打了结,“你……”   叶茗乘胜追击,“我怎么我?我说的句句都是真理!”   “行了。”眼看他俩还要吵下去,叶可可真是烦得不行,“都坐下!”   两个人闻言老老实实地回到了原位。   她先说叶茗:“茗姐,表哥是为我好,我知你对他有怨,但要是拿我当筏子吵架,那我可不依。”   叶茗闻言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就是!”宋运珹一下子神气了起来,“我们兄妹的事你少管!”   “表哥也是,”叶可可这八十大板立马打向他,“茗姐说得不无道理,宋家的根基就在清流,若是帮我爹开这个口,就是得罪天下清流,恐怕姨丈到时也很难办。”   “我……我这不也是关心则乱。”宋运珹刚充上的气就泄了,“那姓谢的真不行,他……”   然而“他”了半天,宋运珹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这倒是引起了叶可可的好奇,“他不是个好人?”   “……他还真个好人。”宋运珹不情不愿地说道,“我虽不喜他,但也不会恶语伤人。”   “那你到底在迟疑什么?”叶可可更好奇了。   “他讨厌谢修齐捷足先登呗。”叶茗说风凉话。   “不是!真不是!”宋运珹有些恼了,“我是有理由的!”   “那你倒是说呀!”叶茗催促道。   “……我不能说。”宋运珹垂头丧气起来,“这事我也是听人说的,难辨真假,若是假的,那就是给人泼污水,我心里过不去那道坎。”   叶可可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也不再逼迫,“表哥放宽心,我观那谢公子心气极高,应当不屑做那攀附高枝之人。”   “他若是娶了我,无论才干如何,定会被人背地里说闲话,以他的心性恐怕是万万难以忍受的。”   况且,这婚事跟入赘也差不多了。   少女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道。   “你说的倒也是。”宋运珹想了想,又高兴了起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瞧你这出息。”叶茗翻了一个白眼。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婚事,谢修齐竟答应了。   叶可可乍听到娘亲说这事时,惊得半天没回过神。   “不过现在也就是个口头婚约,你爹的意思是,等谢公子将爹娘接到京中,两家再正式交换信物,把这事定下。”   要不是叶夫人提醒,叶可可都快忘了春闱后还有“衣锦还乡”这个环节了,都怪宋运珹天天在相舍里闲逛,一点都没有离京的意思。   见女儿面色不虞,叶夫人伸手揽住她,“可可,别管你爹,这事你是怎么想的?要是不愿意,等谢修齐回京,娘就替你去回绝了。”   叶可可有些茫然地看向娘亲,“谢公子样样都好,确实没什么可挑得,但……”   但她就是觉得浑身有些不得劲儿,难不成是因为表哥那席话?   然而没等叶可可想明白心底的那点不快来自于哪儿,朝堂上就卷起了前所未有的风暴——丞相叶宣梧并左谏议大夫杨秉诚等人上书推行新政,建议由朝廷牵头,于城镇乡野中兴办学堂,凡六周岁整的幼童,无论男女皆可入学,并对女子开放乡试、省试、会试,以才选人,不拘性别。   一时间,朝野上下为之震动,史称——女学变法。   等到这消息通传天下,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几名大儒宿老联名上书,大骂新政为牝鸡司晨,国将不国,更是把几名上书的大臣骂了个狗血淋头,直言后者为国之庸碌、愚不可及。在一夜之间,一国丞相便沦为了众矢之的。   “你说叶相不会老糊涂了吧?”   “人家不都说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这读书、做买卖也就算了,但……怎么能当官呢?”   叶可可停下了脚步,两名差役打扮的男子正蹲在驿馆门口,窃窃私语。   其中一人说道:“你是不知道,我家大姐儿一听到这新政,就在闹着喊着要去书堂,你说咱每月就那几枚大钱,我哪有闲钱送那个赔钱货去读书啊?”   另一个推了他一把:“我看你是闲钱都在春满楼花光了吧!你大姐儿挺机灵的,要是丞相这事成了,说不得还真能有个一官半职,别的不说,就女承父业,不也挺好么。”   “她?她能吃这苦?快算了吧!”男人不屑地撇了撇嘴,“女孩子家就该在家里绣绣花,跟着她娘补贴点家用,那些千金小姐的事离她远着呢,甭瞎想!”   另一个感叹道:“说的也是,你说叶相平日里不是挺清明的吗,这回怎么就糊涂了呢?”   “谁知道,”最开头的男人嘟囔道,“兴许是生不出儿子,疯了吧。”   “我看你才是疯了呢。”   那俩官差被这冷不丁冒出的声音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回头,就一人一脚被踹下了台阶。   “哎哟。”   二人摔了个屁股蹲,刚想找人理论,看清来人背后立马就点头哈腰了起来,“宋、宋公子!”   “快滚快滚。”刚从驿馆里走出的宋运珹不耐烦地挥手,“别在这里碍眼!”   说完,他便向等在馆外的叶可可走去,走近了才小声安抚道:“他们那些瞎话,你可别往心里去。”   叶可可摇了摇头:“表哥这一去路途遥远,可千万小心。”   “没事,我已经算好了,从京城出发,到了南边再走水路,很快就能回到江东。”宋运珹道,“我回去以后,定会竭尽所能说服父亲和族老,鼎力声援姨丈。”   “表哥有这份心意就好,”叶可可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世俗偏见也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化解的,我爹既然决意如此,便知晓前方不是坦途,也会理解表哥与姨丈的难处。”   宋运珹闻言一下子就垮了脸,他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原地转了好几圈,才下定决心一般,把叶可可单独拉到了一边。   “可可,我就跟你一个人说,”他把声音压到了最低,“在江南的时候,我听说过一个有关谢修齐的传闻。”   叶可可惊讶地看向他,想说些什么,却被后者拿手指隔空抵住了嘴。   “谢修齐家境贫寒,能有今日,全靠入了麓山书院山长陆珪的眼,麓山书院里其实很多人都看他不顺眼,便流出来不少风言风语,这就是其中之一,我姑且说,你姑且听。”宋运珹语速飞快,“谢修齐他爹是个穷秀才,为糊口做些小本生意,他求学时有个交情甚笃的同窗后来金榜题名,回了家乡当了县官,再后来又爬到州官,掌管江南织造事务。”   “两家乃通家之好,谢家得了个儿子,那同窗也有个女儿,比谢修齐要大上三岁。正所谓女大三抱金砖,两家都有意亲上加亲,结果那同窗后来却卷进了让江南官场抖了三抖的御供织料贪腐案,直接丢了脑袋。”   “那同窗死后,妻妾都被遣散,女儿也流落秦楼楚馆。谢修齐对他这世姐念念不忘,隔三差五便会去看顾一回,招了不少同窗的嘲笑,但重点都不是这些——”宋运珹深吸了一口气,“让谢修齐他准丈人丢了性命的御供织料贪腐一案是——。”   “是我爹办的。”   叶可可说出了他的后半句话。   她想起来了。   那是叶宣梧执掌政事堂后督办的第一件大案。   其实案情并不复杂,本该妥善保管的御供织物在到达京城后竟满是虫眼和霉斑,牵扯出了皇商偷工减料一事,追其根本却因官府层层剥盘导致利润稀薄,商贾为降低成本才出了昏招。彼时皇帝年幼,朝野上下缺乏震慑,不少驻外大员都心思活络起来,为了敲山震虎,叶宣梧亲自督办了此案,一肃官场歪风。   要说叶宣梧是谢修齐世姐的杀父仇人,也不为过。   就听宋运珹道:“其实那案子铁证如山,所罚官员也皆是罪有应得,但人心叵测,我就怕……”   他后面说了什么,叶可可就听不太分明了。她突然恍惚了起来,眼前的驿馆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座从未见过的宅院出现在了眼前,一同出现的,还有穿着官服的谢修齐。   他比叶可可梦里的模样要大上几岁,正冷漠地站在远处。   “夫人寡居多年,下官本不该打扰,但陛下既然下旨要下官照顾夫人,夫人便在这里安心住下,”他一开口便透着疏远,“只是下官见夫人心中实在不喜,咱们之间,还是少见为好。”   叶可可脑子一团浆糊,本能得想回一句“哦,那你爬出去好了”,就听到耳畔传来急切的呼唤,再一眨眼,方才的宅院和谢修齐竟然都化为了一缕白烟,消失不见了。   “可可!可可!”宋运珹拿手不停在她眼前比划,“不是吧,真受打击了?”   “你才受打击了呢。”叶可可一把按住他无处安放的手,“我就是想了其他事,发了会呆。”   然而宋运珹满脸写着“不信”,就在他想继续纠缠的时候,极有眼神的黄芪走上前来,连拖带拉的把自家少爷往马车上送。   在表哥“你等我的好消息”中,叶可可挥手告别,直到马车在官道上走得不见踪影,她才收起笑容,瞥了一眼悬在半空的03号。   乌龟大仙悠然自得地飘来飘去,没有丝毫异状。   奇怪。   她先前以为自己会做那些“预知”梦境是受叶茗的影响,毕竟后者也被妖精附身,而且经历也与她的梦境相对,只是视角不同。再说了,她每次醒来都能看到03号围着她床头打转,显然是没干好事,说不定就是在偷取叶茗的记忆——反正祸国妖妃系统是明摆着打不过它。   但这回她一没睡觉,二没被03号影响,更别说“看见”的内容应当是发生在叶茗死后……   想到这里,她又去看03号,后者还是晃晃悠悠,要是搁以前,叶可可还能被糊弄过去,现在她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货在晒太阳打盹。   叶可可揉了揉额角,望向不远处的驿馆,心下突然闪过一丝灵光——   江南,秦楼楚馆,贪腐案,谢修齐,麓山……   于是她问为了不打扰小姐和表少爷告别而致力于变成透明人的玉棋:“我记得,年前大伯寄来的盐水鸭似是江南的特产?”   “不光是鸭子呢,”玉棋答道,“大爷还寄了年糕、麻酥糖,给老爷寄了一把紫砂壶,还给小姐您特意带了块绸子,过些日子就能穿了。”   听到这里,叶可可抬腿便往驿馆走去。   “小姐?”跟在后面的玉棋小跑着追上,“您这是干嘛呀?”   “给我那好大伯去封家书。” 第25章   “你挑个日子,带你堂姐出去买几套成衣和头面。其实按理来说,我这当叔叔的应该找人现做,但看陛下今日在朝会上的意思,再不抓紧恐怕是来不及了。”   吃晚饭的时候,叶宣梧突然对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菜的叶可可说道,后者瞧着自家爹爹颇为憔悴的面容,又往他碗里夹了块炖到酥烂的五花肉。   叶宣梧这些日可不好过,新政民间反响极大,赞同与唾骂各占一半,朝堂上群臣更是各执一词,已经吵了足足三天,要不是勋贵一派如他所料般态度暧昧,恐怕形势还要更加艰难。   不过比勋贵态度还要难以捉摸的,是本该定夺裁决的秦斐。   这位皇帝陛下天天坐在龙椅之上,看着下面的臣子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仿佛就是在等他们吵出个结果来,甚至还有心情要他们在吵得气喘吁吁的时候再议一议选秀的事。   武官暂且不论,仅是三天,不少身体虚弱的文官朝会开到半截就被人扶着出来了,可真是应了那句“走着进去,躺着出来”。   “陛下这是在耗我们呀。“叶宣梧感叹道,“他亲政不久,开朝会如瞎子摸象,做事更是摸不着章法。我这太傅,就是他扔出来的排头兵,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该跳出来的、不该跳出来的都跳了,这朝堂上的派系,他也就看明白、摸清楚了。”   但就算明知道秦斐的心思,他也不能退缩。   “为父那些老友都来信说我太过激进,凭白给自己树敌,最终是不落好,说不定连死后清誉也丢了。”他住下了筷子,“但议政就如菜市买菜,总得有个讨价还价的过程,若不把步子迈大点,后面还怎么跟他们扯皮?总得大家最后都各退一步,事情才能圆融。”   叶可可柳眉一皱:“那爹你也得当心点,我听玉棋说,不少文生都喊着要打您呢,其中也不乏春闱落榜之徒,净等着靠此扬名,这些人读书不行,歪心思打得倒快。”   “你听他们吹,他们才不敢呢。”叶宣梧闻言又把筷子给提了起来,下意识地往闺女那边凑了凑,声音也变小了,“你娘当年打遍京城无敌手,那种虚胖的小兔崽子,她一巴掌就打死三……”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不正不坐的道理都忘了。”盛汤回来的叶夫人幽幽地说道。   “我们在说夫人您德才兼备,向来以德服人,那起子宵小之徒,听到夫人的名号无不闻风丧胆,无地自容!”叶宣梧赶紧放下筷子,双手接过了递过来的汤碗。   以叶可可对她娘的了解,后者八成已经看出了爹在胡说八道,但叶夫人也没拆穿,而是抬手扶了扶步摇,顺着说道:“可不是么,要是哪个不长眼的找老爷麻烦,老爷可别藏着掖着。这剑呐,不见血就得锈,我有时候也想活动活动筋骨。”   这过题说下去可太血腥了,叶宣梧赶紧换回了选秀一事,“今儿在政事堂的时候,太后命人递了过来,那意思是,花朝节也过了,春闱也完了,不少人家都要议亲了,选秀再拖就要耽误事儿了,让各家把参选的姑娘都报报,宫里好统一安排画师作画,我已经把茗儿的名字报上去了,再给她置办几身行头,打点一下画师,这事应当就能成。”   “哟,那妖妇难得会说两句人话啊。”叶夫人又幽了一次,“看样子是当了祖母,开始积德了,也不知道她上半辈子缺的那些德,还有没有机会补回来。”   叶宣梧纯当自己方才聋了,“茗儿模样不差,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喜好……着实不太能入贵人的眼,可可你得看着她点,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至于花销,倒不必在意,你大伯没别的优点,就是银子从来不缺,等你买完了列个单子,他能给你双倍补上。”   叶可可眨了眨眼,在亲爹爆棚的求生欲中回了一个:“女儿省得。”   于是,京中的成衣坊和首饰铺就迎来了入春以来第一个旺季。   就像叶宣梧所说的,选秀这事确实催得有些紧,不少尚在观望的人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更巧的是,这事正好接在春闱后面,全城的绣娘还在加工加点给新科进士们绣官服呢,哪有多余的人手给这些官家小姐备新衣?是以,除了家养绣娘的几个大户,其他都只能另谋出处,一来二去,竟把平日里门可罗雀的成衣坊愣是给拱成了人流如织的宝地。   是以,当叶茗跟着叶可可来到成衣坊前,瞧见那一排排的马车,顿时就有点打退堂鼓,“……要不,我还是穿年前婶婶刚给我做的那几身?”   “这都三月了,茗姐。”叶可可发出了一声叹息,“京里已经不兴把自己打扮成七彩糖葫芦了。”   叶茗觉得对方对她发动了一次人身攻击,但她没有证据。   “哎哟叶小姐,您里边请!”门口招呼客人的掌柜一见叶可可,连忙殷勤上前,“您留意的款式小的都留了,银楼的伙计也早就到了,就在二楼等您来呐。”   作为这京都坐头把交椅的官家小姐,叶可可自然不用跟其他人一样两头忙活,只要找人捎句话,就有大把人的愿意为她忙前跑后,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当她走进店里,正在挑选衣裳的贵女们顿时僵住了,直到打听清楚她是陪堂姐话来,才一个个松了口气,纷纷上前见礼。   叶茗目瞪口呆地看着往日都不拿正眼瞧她的家伙们宁肯排队也要来二楼给堂妹问一句安,不由得感叹道:“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没当皇后,那么多人都意难平了。”   “有空在这胡思乱想,不如赶紧去试衣裳。”叶可可瞥了她一眼,“进宫不比在家,每套衣裳配的东西都不能重,可不能叫他们笑话了咱去。”   叶茗恍然,被早就等在一旁的店中女侍抓住机会,簇拥着推进了后间。   “小姐您上眼,方才拿进去那件水绿的,正好可以配这套祖母绿的头面,保准雍容贵气……”银楼伙计见缝插针的推销道。   “老气了。”叶可可理了理袖子。   “好嘞好嘞,那您看这件石榴石的,搭着蜜柑色的那件……”就在伙计打算再接再厉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在掌柜急切的“哎哎哎不可啊国舅爷”中,二楼单间的门突然被人打开,前几日还为京中谈资添砖加瓦的顾懋就闯了进来。   秦晔往他头上打的那一下估计是下了狠力,男人头上还裹着布条,显然是现在都没好全。只见他一边气势汹汹地往里闯,一边嘴里还嚷嚷:“倒是让爷看看,到底是谁有那么大能耐,能霸着银楼最好的东……”   然后他就瞧见了主座上的叶可可。   国舅爷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顾二少,”叶可可微微一笑,“别来无恙呀。”   “你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顾懋一激动起来,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不是不参选吗?!”   “原来不参选就不能在这里啦?”少女一手端起茶杯,一手捏住杯盖,对着里面温热的茶水轻轻吹了口气,“这么说,顾二少是想效仿娥皇女英,进宫替皇后娘娘分忧了?”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男子磕磕巴巴地答道,“本少爷又不是女子!”   “你也知道自己不是女子啊。”这么说着,叶可可“咚”的一声将茶杯放到桌上,厉声道,“顾懋!今日这店中参选秀女比比皆是,你一个外男横冲直撞,可还将陛下放在眼里?”   此言一出,顾懋的脸彻底变成了祖母绿同色:“我我我我是陪人来的!”   “陪人来的?”叶可可一挑眉毛,“那这姑娘到底是想要进宫呢?还是要进国丈大人的官邸呢?”   “你这是什么话?”顾懋诧异道,“肯定是要进宫的啊!不然我找银楼伙计干嘛?”   “参选秀女、待嫁之身却找一个男人陪着来选衣服头面,”少女嗤笑道,“看样子以后若想在这宫闱中混,还得先国舅爷验验成色、把把关呀。”   顾懋再傻也听出了其中的不对劲来,面色顿时由绿转白,“叶可可你血口喷人!”   “放肆!”叶可可冷冷说道,“我爹乃当朝丞相,我娘乃先帝亲封郡夫人,你是何官职,有何功名,能在大庭广众下对我直呼其名?”   顾懋怔住了,因为——他是白身。   国丈舍不得唯一的宝贝儿子吃苦,一心想让他背靠嫡姐谋个爵位,以至于顾懋如今是文不成武不就,想承荫庇吧,也不知道秦斐是不是故意的,只给国丈提了官职,那是一个能传承的爵位都没封。旁人给他面子,喊一声“国舅爷”、“顾二少”,其实真计较起来,连对着先前他百般贬低的谢修齐他爹,他都得恭敬地尊称为“秀才老爷”。   “既然想明白了,就滚出去。”叶可可重新端起了茶杯。   端茶送客,这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话。   顾懋只觉得浑身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让本就未好全的伤口又涨痛了起来,偏偏掌柜还在一旁帮腔,“二少,国舅爷,算了,算了。”   那些劝诫此刻就如油锅里的水,崩起了噼里啪啦的油星,让他的眼睛都跟着涨红了起来,直到身旁的掌柜突然来了句,“杨公子,您、您怎么来了?”   顾懋心中的火气在听到掌柜称呼时便下去了一半,等到他看清正在上楼的人时,更是直接被一盆冰水浇到了底。   杨临清隔着几层台阶对顾懋拱了拱手,“国舅爷。”   顾懋嘴唇哆嗦了一下,“世、世子……”   全京都都知道,杨临清奉命跟着秦晔,二者几乎形影不离,这也导致这好好的文科榜眼天天跟北衙禁卫和金吾卫混在一处,活像是个武官。   “这几日京中大事不断,北衙十六卫奉皇命布防,今日巡至此地,见有人喧哗,在下特来查看情况。”杨临清笑眯眯地说道,“世子嫌此地吵闹,就没进来,但要是国舅爷再拖一会儿,世子等得不耐烦了说不定要来寻我,那也有机会见上。”   顾懋自游湖后就怕极了秦晔,此刻一听哪里还敢再待下去,当即推开挡在身前的掌柜和杨临清,飞快地跑下楼梯,竟是落荒而逃了。   杨临清被推了一把也不恼,提着衣摆上了二楼,笑着问叶可可:“世妹可有受惊?”   “一个顾懋,还吓不到我。”叶可可眨了眨眼,“世兄方才所说是真是假?”   “魏王世子的虎皮我可不敢扯,”杨临清先是摆手,又用手指点了点楼外,“不信你看。”   叶可可依言走到窗边,果真在不远处的街角寻到了那抹显眼的身影。   在众多的禁卫中,唯有秦晔斜靠在街坊立柱上,只见他头部微垂,只露出了小半张漂亮的侧脸,像是在与身旁禁军交谈,又像是百无聊赖地看着街景。   刚冲出成衣坊的顾懋也看到了同样的景象,惊得一个踉跄直接摔到了地上,不过很快便爬起来往反方向跑去。而在他后面,一名穿着藕荷色衣衫的姑娘也跑出了店铺,寻着顾懋的背影跟了上去。   见状,杨临清失笑:“这顾家也有意思,皇后还没失宠就急不可耐地往宫里送人,也不知道是给娘娘分忧还是添堵。”   “说他们傻吧,似乎又有几分小聪明,也没傻到底,说他们聪明吧,又侮辱了这两个字……”   “嘘。”叶可可用食指抵住唇瓣,眼睛依然看向街角,口中道,“别扫兴。”   杨临清哑然。   等到被带去内院的叶茗终于换好了行头回来,就见堂妹独自坐在窗前,单手托腮望着窗外,似是在凝望着什么。   她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顺着少女的目光看去,奈何除了车水马龙的街道,竟是什么都没瞧见。 第26章   购物使人愉悦。   叶茗在走出成衣坊后,感觉有点头重脚轻。   换言之,她有点飘。   身后的叶可可对着掌柜细心嘱托:“衣服要成套包好,首饰要分盒存放,固定的搭配要贴上签子,千万不可弄混。”   掌柜脸笑成了一朵菊花,一个劲地点头哈腰,银楼伙计就没那么春风满面了,颇为惆怅地盖上了装着数副黄金头面的匣子。   “没事,你可以卖给顾懋那个傻少爷。”刚结完账的玉棋安慰他。   伙计哭丧着脸:“别人家都是越名贵越好,咱怎么还反着来呀。”   叶茗可听不得这个——还能因为什么,因为她爹是个没官职的浪荡子,连带着女儿也不能逾制呗。她一想起自己那个糟心的爹,这刚膨胀起来的虚荣心一下子又瘪了下去,索性先爬上了马车。   于是等叶可可安排好了一切,上车时看到就是堂姐那张无精打采的脸。   “可可,我越想越觉得不得劲儿。”叶茗哭丧着脸说道,“今儿那些小姐们个个都比我强,该不会我一进宫都被发配浣衣局,然后洗一辈子衣裳吧?”   发配浣衣局好像确实死不了,毕竟估计也没人记得她,但这好像本末倒置了吧?   头一次见争强好胜的堂姐这么沮丧,叶可可安慰道:“没事,我爹不都说了吗,秦斐就喜欢你这种不带脑子的款。”   “指不定将来你就是贵妃,全后宫皇后老大你老二,是两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大奇葩。”   “……你是不是在拐着弯儿骂我傻?”叶茗迟疑道。   “茗姐你在宫里要是要有什么事想不明白,就多问问13号。”叶可可拍了拍她头。   你果然在拐着弯儿骂我傻!   难得多愁善感还惨遭堂妹嘲讽的叶茗掀开车窗上的帘子,想要排遣一下郁闷,却发现马车拐进了一条陌生的巷子。   她刚想开口提醒,就被听叶可可说道:“别急,咱们先去画师那边一趟。”   “你还能知道这宫里定好的画师是谁?”叶茗瞪大了眼睛。   “我可没这么神通广大,”叶可可笑道,“方才你试衣裳的时候,少府监监正的女儿找我喝了会儿茶,说是京中出了个有名的画师,尤其擅长画美人,曾被请入宫中为太后作画,极得太后赏识,如今可是御前的红人。”   连这种秘密都特意跑去跟你说,那不就是百般讨好么,果然在她们心里你才是皇后吧?   叶茗腹诽到一半,突觉不对:“既然能有名到被太后召见,为何我从未听过京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因为——”叶可可像是想到了极为有趣的事一般笑了起来,“那是一位青楼画师。”   “这天下画师虽多,但大多擅长丹青花鸟,能以工笔来绘人像的画师大多都藏在花街柳巷,专为秦楼楚馆服务,那些传遍天下的名妓小像,大多是出自这类人之手。”她道,“这些人画工精湛,能将人栩栩如生地绘于纸上,会被太后看中作画也不稀奇,只要他自己别不要命的吹嘘就行了。”   叶茗问道:“那咱们……是去找那画师,让他把我画得好看一些?”   “不。”叶可可睨了她一眼,纠正道,“是让他把你画丑一点。”   叶茗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听懂。   见她不开窍,叶可可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你没进过宫,不知道这其中关窍,在家时,当着我娘的面,我爹有一个原因没敢说出口——其实茗姐你和太后年轻时,有那么几分相像。”   当然,太后看着可比她精明多了。   “那不是更好?”叶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些戏文里的高人不都是念着‘你与老夫年轻时有几分相像’然后各种倒贴、白送么?”   “你闭嘴!”一直默默装死的祸国妖妃系统终于忍耐不住了,“听她说!”   叶可可等她俩吵完才说道,“太后娘娘年轻时是有名的美人,这宫里的女人呀,第一忌讳年华老去,第二忌讳有人肖似自己,前者色衰则爱弛,后者代表了随时都可被替代。娘娘在先帝后宫待了半辈子,不知经历多少风雨,即便当了太后,已经成型的心态也扭不回来,这时候再出现一个肖似她年轻时模样的美人……”   祸国妖妃系统:“哦豁。”   叶茗:“……咱能说点开心的么。”   “也行,”叶可可满足了堂姐的愿望,“其实这事也不是没法子补救。茗姐与太后只是略微相似,只需让画师在绘像时笔锋钝上那么几分,便可淡化一二,也不至于第一轮便被刷下。”   “这不是根本没有解决么!”叶茗发出了悲鸣。   “要不你去毁个容?”祸国妖妃系统不怀好意。   “另外,”叶可可继续说道,“秦斐对太后娘娘一直尊敬有加,哪怕茗姐只是几分与太后相似,他也不会大加刁难,只是……侍寝一事恐怕就难求了。”   叶茗在祸国妖妃系统猖獗的笑声中无语凝噎。   说好的皇后老大她老二呢?   二人一妖正说着呢,就听马车“吱呀”一声停了下来,坐在车头的玉棋掀开帘子,对屋内人道:“小姐,前面就是那画师的住处了,只是此地特殊,让人瞧见了对名声有碍。小姐且在这车上等着,婢子定帮您把事办妥。”   叶可可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她打起帘子,目送玉棋走向据说是画师所在的矮屋,正准备把帘子放下时,有一白衣女子从屋中出来,与玉棋擦肩而过,竟向着马车停靠的方向走了过来。   那女子身材窈窕,有着白衣也遮不住的清瘦,头戴簪花,青丝垂腰,姣好的面庞在面纱下若隐若现,稍一靠近便能嗅到她身上那股扑鼻的昙花香气。   春满楼的怜儿姑娘。   认出了这正是状元游街那日与她擦肩而过的女子,叶可可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   “切,怎么是她。”叶茗把脑袋伸过来,看清女子的样貌后,发出了厌恶的咋舌。   “你认得她?”叶可可微微有些惊讶。   “当然认得。”叶茗用鼻子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春满楼的花魁,叫什么白怜儿,别看她现在还没什么名声,日后春满楼那老鸨为了捧她,硬是搞出了个捞什子传诗大会,说要以诗会友,试尽天下才子。”   “那群傻子都被这点粗劣伎俩迷得脑子发晕,硬把她那几句歪诗捧成了绝句,更大言不惭,说她是天下第一才女,女中状元。”   叶茗“呵”了一声,“她一时名声大噪,就连我那个混球亲爹也慕名去了一次。”   叶可可险些忘了自家堂姐是活了两世的神奇人物,赶紧捧场,“大伯太不该了,怎么能上这种恶当!”   “可不是恶当么?”叶茗瞧着白怜儿从自家马车旁走过,才小声说道,“我爹回来说,那白怜儿有点才情,却不至于受人吹捧,那传诗大会上的诗文八成是——有人代笔!”   有人代笔?   放下布帘,叶可可闭眼思忖了片刻,问道:“茗姐可知道,麓山书院的山长陆垚彼时到过京城吗?”   “陆垚?那个很有名的老头?”叶茗迟疑道,“应当是没有吧?那种人物来京,一定会拜会叔父的,但我没有相关的印象……”   “上辈子咱家和谢修齐没什么关联,我也是他去抄宋家,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你说的那个陆老头是应当是谢修齐的老师吧?”   见她实在不知道更多,叶可可换了个问题,“那个传诗大会是什么时候?”   “应当是在四月初六到初十左右,我记得是在清明之后,反正是在谷雨之前。”叶茗这回回答得就快多了,然后她偷瞄了堂妹一眼,咬住了下唇,“因为……今年的谷雨是个好日子,我爹回京……是来送你出阁的。”   大抵是旁观侄女出嫁时难得有了几分当爹的自觉,在叶可可备嫁的日子里,叶元岐对她是少有的和颜悦色,甚至愿意在每日闲逛回来后与她说上几句家常。   那是叶茗人生中少有的温情时刻,所以一字一句她都记得分外清晰。   “我是不是有点太没出息了。”她擦了擦不知何时掉下的眼泪,“但我其实已经放下了,我和爹爹可能真的就是没什么父女缘分。”   “我爹他……就是个蠢货。”擦干了眼泪,她撇了撇嘴,“他老觉得老天老大他老二,就成日随心所欲地胡来,明知道前面惹了多少桃花债,还有脸去喜欢世家小姐,活该最后连洗心革面的机会都丢了。”   “旁人都说,他那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这话真是胡说八道,人家小姐清清白白,怎么就非得去成全一个浪荡子了?”   “我呢,也好不到哪去,真是蠢爹生蠢女儿,误人者终自误。”这么说着,她伸手去够叶可可的手,语调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你放心,这一世,我绝不会重蹈覆辙。”   叶可可打量着她,没有说话。   就在叶茗脸蛋逐渐涨红之际,就听堂妹的声音从头顶响了起来,“我又没打算在谷雨出嫁,你就算是想要重蹈覆辙,也没有辙可以覆啊。”   叶茗闻言抬头,就见堂妹捏起茶盘上的糕点,斜眼睨着自己,用下定论般的语气说道:“茗姐,你果然是个傻的。”   ……她果然还是最讨厌叶可可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Laurelin的手榴弹,么么哒。   感谢布尼尼、望荧的地雷,么么哒。   感谢瓜子不想磕、叶汐冰、磕糖第一线、裙长一米六、阿瓦达啃大瓜、荠小小、三夏瓜子、夕下、Laurelin、梦也迟迟、花音、兮朝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27章   可能是真的快要耗到油尽灯枯了,持续了足有小半个月的朝会大辩论终于有了消停的迹象,正反双方默契地决定缓上一缓,让彼此都喘口气,以免最后大家一起被横着抬出皇宫,把挣了一辈子的官位白白便宜了那群嗷嗷待哺的进士和举人。   证据就是,一拖再拖的选秀终于被拟出了章程。   挑选秀女的过程倒是没什么新意,无非是筛选出符合条件的女子,先看画像再看真人,但就这么几个简单的流程,硬生生被礼部定成了持续近两个月的浩大工程,充分展示了大夏朝堂从上到下渴望休一个超长春假的决心——毕竟选秀这种事,皇帝肯定是要亲自盯着的。   在递交画像之前,那画师特意临摹了一份送到相舍,叶可可展开画像后不由得啧啧称奇——明明叶茗的样貌分毫不差,偏偏就怎么看都有几分憨气。   “大师啊,”她感叹道,“竟然能把茗姐的神髓画出来。”   一旁学礼仪的叶茗真是恨不得咬死她。   不过显然太后和叶可可的想法是一样的,因为在初试入选的名单中,叶茗赫然在列。   “大师啊。”叶可可又感叹了一遍,命人把画师的酬金加了一倍。   叶茗这回没心情咬她了,看着名字周围一圈的某某小姐,愁得肠子都要打结。叶可可难得看见堂姐这副手都不知道要放哪里的窘迫模样,顿时有一种“大仇得报”般的快乐,就在她想要上前戏弄两句的时候,玉棋打外院进来,手里拿着一封烫金信笺。   “兰平郡主身边的内侍送了这个过来。”玉棋说道,“说是一定要交到小姐手里。”   叶可可接过信笺抖了抖——也不知道兰平写信时是不是心不在焉,这信笺不仅混杂麝香香气和焦糊味,就连边角都有些发黄发卷,一看就知道是在熏香炉上烤大了火候。等到她展开信笺,前面的问题都迎刃而解,因为上面只言简意赅地写了四个大字:   “可可,救我!”   她几乎都能从差点浸透纸张的字上看到兰平那张哀嚎的脸。   兰平有难,那肯定得救。   在顶着茶盘的堂姐控诉的目光里,叶可可干脆利落地登上了宣王府来接人的马车。   驾车的是兰平贴身伺候的内侍,这位此时也一扫往日里的趾高气昂,抖着本就敷了一层厚粉的惨白面庞,一个劲得对车内的叶可可絮叨:“郡主就您一个朋友,您可一定得帮着点她……”   有那么一瞬间,叶可可认真思考了一下天塌下来的可能。   作为亲王的府邸,宣王府无限靠近皇城的中轴线,跟常年门庭冷落的魏王府和空置多年的先帝潜邸都是邻居,单是面积就有三四个相舍那么大,更别说门口那两个耀武扬威的石狮子和刷着漂亮棕红色漆的气派大门简直是把“皇家气象”给刻到了骨子里。   叶可可不是第一次拜访宣王府,但还是第一次拜访如此愁云惨淡的宣王府。上至各路管事,下至门房仆役,仿佛每个人都刚被告知这月工钱泡汤了一般,除了失魂落魄,就是魂不守舍,好似一具具行尸走肉。   当招待的丫鬟第三次失手将茶水洒到湖心亭的石桌上,叶可可已经充分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可可!”   就在她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离这个心明显不在侍奉上的丫鬟远点时,一道人影顺着花园小径扑出,一边喊着她的名字,一边一路小跑,不是兰平郡主是谁?   等到她跑近了,叶可可才看清兰平身上的装扮。   她似乎完全没有梳洗,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身上的骑装乍看勉强算得上周正,仔细一瞧又会发现扣错了几个扣子,至于那张向来娇艳如牡丹的脸蛋——牡丹还是牡丹,就是明显遭受了风雨的无情摧残。   “可可!”兰平郡主又喊了好友一声,闷头就要往后者怀里扑。   “哎哟,郡主,您小心着点!”内侍小碎步跟在后面,急得额头直冒汗。   叶可可躲避不及,感觉自己好似迎面撞上了一辆发疯的马车,要不是内侍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只怕两个人都要从石凳上滚下去。   在好友的怒瞪下,意识到自己差点闯祸的兰平郡主讪讪地起身,乖乖重新找了个正常的座位。   “可可,我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找你来的。”甫一坐下,兰平郡主表情就拧巴了起来,不过这点拧巴在看到周边一圈同样拧巴的下人后,迅速变成了焦躁,“行了,都下去!让我和叶小姐单独待一会儿!”   “郡主,这……”内侍还想挣扎一下,被自家主子连推带攘感到了一旁。   一没了下人在,兰平郡主身上那点强撑着的骄纵一下子就泄了气,整个人都像是被人抽了魂般,成为了愁云惨淡中的一员。   “可可,”她不知道多少次念着好友的名字,脸色愈发灰败,“我爹昨日下朝回来,说二堂兄他……想把我指给顾懋!”   最后两个字,她念得分外咬牙切齿。   叶可可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第二反应是秦斐终于疯了,千思万绪涌到嘴边变成了一句询问:“下旨了吗?”   “这个倒没有。”兰平郡主抿了抿唇,“我爹说二堂兄还在犹豫,只是透了点口风,应当是想看看我们的反应。”   听到这个回答,叶可可松了口气,“没有下旨,这事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恐怕也没多少了。”兰平郡主却摇了摇头,“你不知道我们家的情况,我爹和……二伯不是嫡亲的兄弟,早年太子大伯还在的时候,两个人处得也不是那么要好……”   她说得语焉不详,叶可可却听明白了。   这事的源头,说到底还是先帝和兄弟们的烂账。   先皇后有两个嫡子,分别是长子和四子,其中长子生下来就被立为了太子,在朝中声望也是一骑绝尘,先皇后和先太子活着的时候,宣王可是正了八经的中宫嫡子、太子亲弟,地位比生母仅是普通妃嫔的先帝不知道高到了哪去,二人关系要是维持着面子上过得去还有可能,兄友弟恭那是想也别想。   谁晓得天有不测风云,先太子监国不久便得了一场重病,不出一年便病入膏肓,死在了东宫之中,连个一儿半女都没留下,先皇后受不了打击也一病不起,加上宣王当时尚且年幼,最后竟让先帝捡了这么大一个漏儿。好在宣王深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很快便适应了二人身份上的调换,事事以先帝马首是瞻,才能在后来加封亲王,成了如今的闲散王爷。   但也到此为止了。   要指望他俩能解开心结、情同手足……那还是在梦里比较快。   这也就导致了,宣王在先帝在位时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丝毫不差地延续到了秦斐这一朝。   “我爹说那顾懋到底是国舅,我们贸然拒绝,二堂兄是不会强来,但心里一定会留疙瘩,以后家里的处境还不知道会怎样。”兰平郡主随手揪了一朵花,放在手心用力搓揉,“那还不如奉旨出嫁,这样将来受了委屈,二堂兄还能给我撑撑腰,姓顾的也不敢在我头上造次。”   那宣王殿下真是太不了解顾家了……   揉了揉额角,叶可可问道:“这……陛下怎么突然想这么一出?”   “还不是因为那村姑!”将手里不成样子的花拍到石桌上,兰平郡主愤然道,“她那废物弟弟在外面吃了瘪,跑回家发疯闹腾,她爹就逼她娘带着上不了台面的姨娘去宫里闹,硬是要她求二堂兄给那废物点心赐个爵位!”   “太后见他们闹得不成样子,就去请了二堂兄,二堂兄他……”兰平郡主悄悄红了眼眶,哽咽道,“他说无功不受禄,凭白给顾懋赐爵会寒了臣子的心,倘若顾懋真因白身受了气,给他指个好婚事便是了。”   而兰平郡主,就是他所指的好混世,因为“郡马”本身,就是官职。   只要当了郡马,哪怕官职低了一些,顾懋也就不是白身了。   叶可可听得手脚发凉,“陛下真的因为……我说顾懋是个白身就要给你指婚?”   “什么呀!这跟你可没关系!”像是才想起来是谁让顾二少吃了瘪,兰平郡主连连摆手,“你是不知道,京中早就有人指着他脊梁骨骂过了,上折子指着他鼻子骂的也不是没有,你在成衣坊那回才哪儿到哪儿,国丈他们就是借题发挥,故意要好处……”   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归根究底,还是二堂兄没把我当回事罢了。”   “我上次还说自己是全大夏最受宠的郡主呢,眼下就要当最倒霉的郡主了。”兰平郡主努力不让眼泪下来,“我还听说那村姑丢了大脸,在皇宫闹着要投河……我才是真的要投河呢!”   说完,她把手中的帕子用力往水塘里一扔,绣着喜鹊的帕子迅速被池水打湿,染上了绿苔的碧色,叶可可盯着那污糟的一角,心下却忽然一动。   “……不对。”她喃喃说道。   “什么?”她的声音太小,兰平郡主没有听清。   “不对。”少女重复了一遍,“这事不对。”   兰平郡主先是一怔,听清后眼睛慢慢、慢慢地亮了起来,声线都有些发抖:“怎么个不对法?”   叶可可理了一下纷乱的思绪,抬眼看向好友:“从头到尾,一个都不对。”   “如你所说,国丈疼爱幼子,为顾懋大闹皇宫,才使得陛下以指婚来息事宁人,”她道,“追溯前因,是因为我在成衣坊以顾懋无功名一事逼他退走,引得他在家中大发雷霆,加上此事早已成国丈心病,才令他下定决心要破釜沉舟,要去搏上一博。”   “这不对吗?”兰平郡主问道。   “我们再往上追。”叶可可没有直接答她,“我与顾懋之间的冲突源自于他去我家提亲不成,而提亲不成的根源除了他名声不好之外,还因他在游湖那日挑衅滋事,惹得我家不喜,因此这婚事是万万难成的。”   “这听起来也没问题。”兰平郡主逐渐茫然起来。   “游湖那日,顾懋前去找我,曾说过这么一句话——”叶可可继续说道,“还是我姐说得对,百闻不如一见,什么事都要眼见为真。”   “与此同时,那媒婆上我家说,这婚事……皇后娘娘是点过头的。”   此言一出,兰平郡主眼睛立马睁得溜圆。   见状,叶可可说了下去:“顾家再傻也不会自讨没趣,他们必然是觉得我家不会一口回绝,才敢让人上门提亲,可百花宴上你也见了,皇后娘娘对我向来不假辞色,你觉得他们这个自信……是何处来的?”   “这是……”兰平郡主一下子磕巴了,“不、不会吧……”   叶可可笑了起来:“你可知那日顾懋为何要去成衣坊?他是带着一名参选女子去挑选首饰的,正是要送人入宫给皇后娘娘分忧呢!”   “岚华,你放心,无论是你的婚事,还是我的婚事,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成。”她喊出了兰平郡主的闺名,语气坚定,“我抓到她了。”   由于没有正式下旨,兰平郡主要被赐婚的消息没有在京中掀起多大的风浪,选秀依旧稳坐茶余饭后闲话榜的头号交椅,甩了第二名十八条街。   不过大家的重点已经从到底谁能被选上,变成了这场选秀到底能拖上多久。宗正寺已经通传了京城,责令所有备选秀女入宫统一学习宫规礼仪,即便其中有人无缘侍奉君王,也有机会被选为女官,留在宫中任职。   这对贵女们不算好事,倒是令中下层的官家小姐振奋鼓舞,毕竟女官虽比不上各宫娘娘,但仍有亲近贵人的机会,日后说不得就柳暗花明了呢。   不过这些都与叶茗无关,坐在宗正寺派来的马车里,她死死握着窗外堂妹的手,感受着对方干燥柔软的手指与自己掌心的潮热。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祸国妖妃系统抓住机会对她冷嘲热讽。   叶茗没去理会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妖精,直到打头的太监再三催促,才松开了叶可可的手。   “烦请公公照顾家姐。”   她听到叶可可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之后便是类似于碎银碰撞的声响,在内侍喜笑颜开的应和里,马车慢悠悠地动了起来。   托叶宣梧的福,叶茗是第一个上车的秀女。   随着马车在城中来回转悠,一个又一个秀女坐了上来,有些叶茗认得,有些从未见过,但无论哪个,都可以夸上一句国色天香。   于是,她慢慢意识到,谁能上哪辆车,似乎也是早就定好的。   换了前世的她的话,此刻定然喜不自胜,暗中许下“宏伟大愿”,于窃喜中飘飘然起来。而如今的她却觉得肠子绞成了麻花,早上吃的糕点就像是石头压在胃中,凿也凿不碎,吐又吐不出来。   马车内不少相熟的秀女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偶尔有好奇的目光扫到这边,也被叶茗的冷面给挡了回去——一旦开口,她恐怕就会露了怯。   女妖精这时倒是决心好好辅佐她了,粉色带花边的面板上不停刷新着一排排文字,以奇怪的标准衡量着车内的秀女们,品评着她们的容貌、身段和谈吐,似是想找出最具威胁的劲敌,忙了个不亦乐乎。   仅仅扫了面板一眼,叶茗就不再去看它。   她又不是真来当祸国妖妃的。   经过了简单的盘查,马车驶进了皇宫,把她们放在了内外朝的交接线处。领头的内侍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太监,肥大的袍子挂在他身上像麻袋,一步一晃荡。   “接下来就由老奴来带路。”老太监露出了一口黄牙,“这宫里贵人众多,稍有行差踏错说不得便会铸下大错,诸位可得跟紧了呐。”   话虽如此,实际上当今圣上后宫空虚,先帝的妃嫔不是在寺庙就是在别院,只要不是倒霉到了极致,天天把内朝当后花园遛弯也碰不到几个人。   储秀宫在内朝的西边,距离皇帝、皇后、太后这后宫三巨头的宫殿极远,离御花园倒是挺近,不少秀女远远瞧着碧波荡漾的池水和巧夺天工的亭台楼榭,眼里已克制不住地透出了渴望。   别说他们,就连见识过江东宋家祖宅的叶茗也有点心动,毕竟都是逛园子,谁不喜欢逛大的呢?   然后她就被祸国妖妃系统给喊回了神。   储秀宫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人。   说是男子其实也不对,这人一副内侍打扮,虽容貌俊秀,但也涂着□□,但与叶茗一路所见的其他宫人不同,他站姿挺拔,双肩舒展,丝毫没有常年伺人导致的佝偻。   “连翘!”她听到周围有贵女低声惊呼,像是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老太监自打见了那名叫“连翘”的内侍便呲着黄牙笑成了一朵菊花,上前请安问好一条龙,那模样比哈巴狗也好不了多少。老太监谄媚的嘴脸着实恶心到了不少人,就在叶茗努力遗忘方才不小心瞥见的一口黄牙时,就听祸国妖妃系统在难得的短暂沉默后,突然来了一句:“离那个连翘远一点。”   叶茗闻言又去瞧那内侍,却觉得他文雅清秀,宛若逼仄宫廷中的一抹清泉,温润而清澈。   察觉到她的想法,女妖精又骂了起来:“你是五感失聪了吗?!他身上的血腥气熏得我天灵盖都要掀起来透气了!”   叶茗大惊:“你一条鱼还有天灵盖?”   女妖精顿时气结。   “王公公辛苦。”那连翘说话也轻声细语,语调轻柔得像微风拂面,令人周身舒畅,“诸位秀女的行装已放入储秀宫中,看名牌入住便是,陛下特意吩咐,可千万不能慢怠了。”   “老奴省得省得。”老太监点头哈腰。   “皇后娘娘仁慈,怕秀女们初来乍到,难以适应,特许她们每逢七日便可向家里去一封信,但最多也就是两页信纸,夹带东西可是不成。”   说到这里,连翘顿了一下,“王公公可要让大家都记得娘娘的恩典。”   “肯定承情,肯定承情。”老太监恨不得趴到地上去听。   “那我就放心了。”连翘笑容不变,“毕竟是陛下亲政后第一次选秀,贵人们都对这事颇为上心,连教养女官都是皇后娘娘亲自去挑的人,方方面面都不容有失,王公公责任重大呀。”   “娘娘亲自挑的人?”老太监身子僵了一下,“这、这怎么使得?”   “怎么就使不得了。”   冷淡的女声从不远处传过来,众人闻声望去,就见一队宫人正抬着凤辇向这边行来,辇上女子戴着点翠凤冠,容貌虽不出彩,但也显得气度非凡。   “娘娘。”连翘上前一步,躬着腰给女子请安。   “皇后娘娘!”老太监诚惶诚恐地跪地行礼。   皇后的目光扫过这二人,落到了聚在一起的秀女身上,也不知是不是叶茗的错觉,她总觉得皇后好像特意瞅了她一眼。   “这便是本宫未来的妹妹们吧。”皇后笑道,“正巧,本宫刚选好女官,你们相互认识一下,以后也好亲近。”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才注意到凤辇后跟着一排宫女装扮的女子,个个都低着头,若不是皇后特意点出,与旁边的仪仗也没什么不同。   “这些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有几个从先帝在时就在宫中伺候,”皇后命女官们上前,指着她们说道,“妹妹们可要潜心与她们学习在这宫中安身立命的本事,否则日后定然是要后悔的。”   ……这女人是疯的吧?   饶是叶茗也听出了皇后话中的不善,更别说其他那群人精了,当即就有好几个贵女脸色微微一变。   “哎哟,娘娘,瞧您说的。”老太监溜须拍马毫不含糊,“普天下谁不知道您最仁慈?您为小主们好,小主们哪能察觉不到,况且嬷嬷们都是宫中老人,行事章法老奴向来佩服,定能教导得当,不让您多费一点心。”   “是吗?”皇后道,“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开始吧。”   老太监一愣。   “本宫说,今儿就让她们开始教导,正好本宫也能瞧瞧,以免她们慢怠了妹妹们。”皇后眯了一下眼睛,“王公公可有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老太监连忙磕头。   “娘娘,您当心点。”连翘不知何时已来到了凤辇旁,伸出一只胳膊,以供皇后扶着。   皇后犹豫了一瞬,还是把手搭了上去,顺着他得搀扶,不紧不慢地进了储秀宫。老太监见状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对着站在原地的秀女们吆喝了起来,“愣着干什么?跟上啊!”   秀女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想到第一天还没过半,就迎来了一个下马威,奈何脚下稍一踌躇,就被跟在后面的女官们团团围住,几乎是以挟持之态逼她们入殿。   叶茗手心出汗,慢吞吞地缀在了队伍的末尾。   女妖精适时发来嘲讽:“你紧张也白紧张,也不看看你和叶可可什么关系,皇后和叶可可是什么关系,谁能逃你都逃不了,该怂的时候就得怂,老老实实忍过去吧!”   也不知道它这反向安慰是不是真的有奇效,叶茗苍白的脸上竟回了点血色,整个人愈发娇艳了起来。   于是,等在殿内的皇后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如雨后芍药一般的叶茗,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哼。   连翘偏头看了皇后一眼,又低了回去。   虽说凤印仍由太后保管,但皇后仍是后宫之主。皇后说要秀女学宫规礼仪,甭管秀女是舟车劳顿还是尚未安置,哪怕缺手断脚,也得立马去办。   老太监在储秀宫干了半辈子,对其中的猫腻和龌龊再了解不过,偏偏这届秀女家中也不是等闲人物,他又个个都拿了好处,此刻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干巴巴地宣读起了宫规。叶茗最怕读书背诗,此刻也硬着头皮拼命往脑子里记,奈何天生就不是这块料,总是记住了上半句,就听不到下半句,记住了下半句,就忘掉了上半句,气得祸国妖妃系统亲自上阵,给她总结了八字箴言:   “勾引皇上,你不要脸。”   “这应该不是说我。”叶茗很是乐观,“毕竟我是来给皇帝当小妈的。”   招“妈”侍寝,这不应该。   祸国妖妃系统累个半死,懒得理这货自欺欺人。   谁知,老太监刚念完,就听皇后幽幽地来了一句,“都记住了吗?”   众人纷纷应是,就见皇后笑了一下,“既然如此,那就默一遍吧。”   “娘娘不可啊!”老太监想也没想就发出了一声惊叫,等他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您看,这地儿没多少桌椅,也没有笔墨纸砚,要不,等老奴张罗好了,改日再请您来校验?”   皇后冷下了脸:“这诺大皇宫竟凑不出几套桌椅和纸笔?连翘!”   “奴婢在。”连翘柔顺应道。   “一盏茶后,本宫要在这储秀宫中见到足够的桌椅和纸笔,”皇后胸膛起伏,像是在强压火气,“这事就交给你办。”   连翘闻言看了一眼皇后,脸上仍是恰到好处的笑容,没等他答话,老太监就喊了起来:“这点小事怎么敢劳驾连内侍!老奴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说罢,他就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储秀宫。   一盏茶后,叶茗坐在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弄来的椅子上,看着四周奋笔疾书的“同僚”,拿着笔不知所措。   最后,她只能大笔一挥,把系统赠她的八字箴言写了上去。   祸国妖妃系统差点气晕。   等她们都写完,皇后还真一一看了起来。没有人能只听一遍便背过宫规,答得最好的也只能写个大概,不过皇后此举本就是故意找茬儿,倒也不在乎她们究竟写得如何,唯有在看到叶茗时停了下来。   “呵。”叶茗清楚听到了她那一声冷笑,“没想到叶妹妹甫一入宫便有如此深的感受,本宫佩服得很呐。”   “既然妹妹悟性如此之高,这样吧,本宫来亲自教导教导,免得其他人埋没了妹妹的才能。”   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同情目光,叶茗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提醒自己不要腿软。   皇后挑得这批女官正好比秀女人数少一个,显然是比着她们选的,这事一出,你说她不是故意的都不可能。   “这样吧,”皇后犹自说着说也不信的鬼话,“为了不打搅其他妹妹学习礼仪,我们就去里屋吧。”   说完,她一抬手,“连翘!扶着本宫。”   只是这话怎么听都有点强自镇定的味道。   连翘闻言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还真伸手把皇后扶了起来,如在殿外一般带着她往内间走。   “娘娘,您可别忘了陛下的嘱咐。”他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玩过火了,奴婢怕您收不了场。”   皇后的身子晃了晃,又靠着男人稳住了重心。   后面的叶茗看着向自己靠近的女官们,连忙从座位上起身,麻利地自己小跑着跟了进去。   她刚一完成“自投罗网”这个环节,就被早就等着的女官抓住按在了墙边,头上也被二话不说砸了一个茶盘,吓得她赶紧伸手去扶。   “啪!”   叶茗刚一伸手,一根藤条就抽了过来。   “这宫中行走,最重要的便是仪态,”手持藤条的女官面无表情,“小姐仪态太差,必须下狠心苦练方成。”   叶茗也不是第一次顶茶盘了,但在家时叶可可最多让她顶个盘子站上一会儿,哪里会真的往盘上放滚烫的热茶,还不许她用手去扶?   “娘娘,”连翘也皱起了眉,“一上来就是这个,对叶秀女未免苛刻了点。”   偏偏皇后这时也不知哪来了勇气,见他发话,反而深吸一口气,说道:“本宫管教个小小秀女,连内侍也要管么?要不我这位子换给你当吧?”   连翘躬身答道:“奴婢僭越,请娘娘恕罪。”   “知道僭越了,还不出去?”皇后柳眉倒竖,手指死死抓住太师椅的扶手,又重复了一遍,“出去!”   连翘像是看到了什么稀罕玩意儿一般打量了皇后片刻,眼睛弯成了一个月牙,“是。”   他还真弯着腰,恭恭敬敬地退出了内间。不光是他,连翘一走,就连按住叶茗的宫女也跟着退了出去。   这是……撂下皇后不管的意思?   叶茗得承认自己没有看懂,但不妨碍她松了口气。   要是他们一直赖着不走,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可可临行前给的对策里可没说!   皇后见状眼神也闪了闪,但仍咬牙端起了刚沏好的热茶,装模作样地吹了吹,说道:“叶妹妹也别心存怨怼,这宫里不比外面,规矩大过天,本宫也是为你好,毕竟妹妹在家疏于教养,到这宫里可不就得下苦功么?”   然后她就看到叶茗忽然抬手把头顶的茶盘取了下来,用力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皇后娘娘,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说话真的很欠揍。”   皇后懵了一下,随后勃然大怒,“叶茗你放肆!本宫是一国之母!怎么说话不用你教!”   当那个“教”字出来,叶茗从茶盘上掏出一个装着热茶的茶杯,用力丢向了内间门口!   只听一声脆响,茶杯四溅,不少碎片与水滴飞溅到了门上,把守在门后的女官吓得一个哆嗦,赶忙往后撤走,退出了茶水的攻击范围。   做完这一切,叶茗才伸手摸了一把汗,结果抹了一手鹅蛋粉,当即就垮了脸,顺手又扔了一个茶杯泄气。   皇后简直要看傻了。   发完了心中的郁气,叶茗才重新看向皇后,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就听她说道:“娘娘,可可托我给您捎句话。”   她一字一顿认真说道:“她说,您喊的那一声声'救我',她都听到了。”   “啪。”   皇后手中的杯茶落在地上摔个粉碎,青葱般的指尖死死扣着杯身,哪怕被烫得通红也浑然不觉。   与此同时,春满楼前,鸨母正对一群纨绔子弟苦苦求饶。   “别砸呀!都别砸呀!”老鸨看着店门上的牌匾被人揪下来一顿乱砸乱踩,顿时心如刀割,哭着扑倒了领头人脚下,“顾二少,误会啊,都是误会啊!”   “误会?”顾懋抬脚对着鸨母踹去,“你这老虔婆害本少爷不浅,于公堂之上血口喷人,现在跟本少爷说误会?给我狠狠砸!”   “真的是误会啊!”眼看其他纨绔子弟就要冲进楼去,鸨母尖叫出声,“那贼人扮作二少身边的丫鬟,衣着打扮、说话口音一点不差,老婆子我老眼昏花,不过是干点小买卖糊口罢了!就被她骗了去呀!”   说完,她又乱哭乱嚎了起来,眼泪混杂着结块的鹅蛋粉和胭脂,一抬头竟把顾懋吓得倒退了一步。   刚退完,他又觉得丢人,用力往鸨母身上补了一脚,直把人踹了一个跟头。鸨母惨叫一声,这一摔把头上的钗环也跌坏了,头发更是乱成了一团,顾懋带来的帮手趁机冲进了春满楼内,乱抢乱砸起来,惊得里面姑娘不停尖叫,不少客人提着裤子就往外跑。   “使不得呀,使不得呀!”老鸨看着半生心血被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滚带爬地又去够顾懋,“二少!二少!国舅爷!老婆子这里、这里来了新的姑娘!特别漂亮!特别水灵!还是个雏!只要二少你收手,老婆子一分不要,您想让她陪多久就陪多久!想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   “怜儿!怜儿!”鸨母四处张望,发疯般地喊道,“快去把怜儿请来给二少看看!”   你别说,顾懋还真有点心动,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一旁跟着他的另一个公子见了,凑过来说话:“二少,那白怜儿的名声我在江南也听过,小曲儿唱得那叫一绝,听说还有几分才情,长得那确实不比郡主差呀……”   “郡主”二字就像是一声警钟,把原本快飘起来的顾懋又给砸回了地底,只见他一把拍开凑过来的公子,对着鸨母就是一巴掌!   “贱妇!”他破口大骂,“本少爷差点又着了你的道儿!”   他爹娘逼了大姐那么多年,眼看他好不容易就要谋到官职,这事要是让皇上和郡主知道了,那还得了?   可怜那鸨母先生挨两脚,此刻又受了一记如此响亮的耳光,被打得那是眼冒金星、两耳发鸣,加上她着实年纪大了,急火攻心,竟是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死了过去!   “妈妈!”有姑娘扑到鸨母身畔咬她,“妈妈你醒醒!”   鸨母躺在地上,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杀人啦!”   周围看热闹的人中,不知道是谁嚎了这么一嗓子,人群顿时就沸腾了起来!   “杀人啦!国舅爷杀人啦!”   这一传十十传百,不出几里地就完全变了味,到了后面,竟成了“国舅爷逼(奸)不成,杀人泄愤”。   “都胡说八道什么呢!”顾懋暴跳如雷,吓得不少人扭头就跑。   只要有一人跑了,其他也跟着跑起来,场面一发而不可收拾,顾懋就算浑身张嘴也说不清了,更何况他本来也没那么清白。而他那群帮手一看事情不妙,也顾不上怀里搂着的漂亮姑娘了,顿时作鸟兽散,等到顾懋想起来要找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而在不远处的小巷里,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出现,不少百姓打扮的男子簇拥在马车周围。这些人虽穿着粗布麻衣,手中也拿着各式各样的农具,俨然一副种地农家的模样,但一举一动颇为有序,多人聚在一处也丝毫没有声息。   掀开马车上的布帘,兰平郡主露出了半张脸来静静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指着不远处不停跳脚的顾懋,对着乔装打扮的王府亲兵咬牙切齿地说道:“给本郡主……往死里打!” 第28章   仅在一夜之间,国舅爷被人当街打掉半条命的事就传遍了京城。   无数人亲眼目睹顾懋在春满楼门口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农户打了个半死,被人拖出来时满脸都是血不说,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更是遭遇重创,让人看着就脊背发凉。   据说国丈大人看到儿子的惨状,当场眼泪就掉了下来,发誓要严惩凶手,谁知第二天上朝告状,没说两句就被圣上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说他教子无方,被勒令回家反省,还罚了足足三个月的俸禄。   就在国丈一家为京都茶余饭后谈资添砖加瓦的时候,宣王府里喜庆得像是在过年,就差挂两条鞭炮去门口放了。   “听说顾老头刚出列,二堂兄的脸就绿了,”兰平郡主一扫前几日的阴霾,格外神清气爽,“我爹当天回家都多吃了一碗饭。”   “神了,可可,真的神了!”她对着好友比了个大拇指,“你怎么知道顾懋会去春满楼找麻烦的?”   因为假冒他家侍女去春满楼传瞎话的人就是我……   叶可可当然不会瞎说大实话,就听她解释道:“顾懋这人得势便猖狂,先前春满楼的老鸨得罪了他,如今他得了势,哪有不去报复回来的道理?”   只是他不爱读书,又被家里惯得无法无天,从不觉得去春满楼有什么不对,自然也意识不到在指婚前去花街柳巷是在打秦斐的脸。而国丈大人就更有意思了,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竟然跑去找被他们扇肿脸的秦斐主持公道……   “其实指婚对象是别人还好,大不了装聋作哑让他们捏着鼻子认了就是,”叶可可分析道,“但你可是圣上的本家亲戚,顾懋想要娶你,却连装模作样都不肯,恐怕圣上也没有想到吧……”   让老秦家的凤凰蛋去理解老顾家的凤凰蛋有多金贵,那着实是强人所难了。   因此,哪怕是明知道最后下黑手的是宣王府,秦斐也不可能抖到明面上——谁叫顾懋先犯错,他理亏呢。   “摊上这么个爹和弟弟,我竟然有点同情那个村姑了。”兰平郡主吐了吐舌头,“我的贴身侍卫下手有点没数,听说顾懋的伤势不容乐观。那家伙挨四堂弟那下本就没好利索,这次又添新伤,据说太医院那几名专治跌打损伤的太医已被轮流请了一遍,估计没个十天半月是下不来床了。”   话虽如此,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明晃晃的幸灾乐祸,可见那句“下手有点没数”就是“深得本郡主心意”的另一种读法。   叶可可闻言瞥了那位相当擅长揣摩上意的贴身侍卫一眼,觉得这哥们真是前途无量,怪不得能在这个岗位多年屹立不倒。   当然,脸好可能也是原因之一。   满分是十分的情况下,以秦晔为满分标准,这位贴身侍卫大概能打个七分左右,显然已经高出了京城侍卫平均水平一大截。   不过能让一个男子对另一个男子下这种狠手……   叶可可怀疑地看向好友,“你那天是不是叫他们往死里打了?”   兰平郡主心虚地转移话题,“这顾懋也太虚了,凌亭还没拿出真本事呢,他就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了,回头得跟父王说说,可不能把小弟的武艺放下。”   叶可可见状也不戳穿她,顺着说了下去:“这你担心什么?小世子和我舅家表弟一般大,宣王殿下又与我小舅玩得好,只消说一声,让他俩结伴练武不就成了?”   兰平郡主闻言陷入了沉默,半晌之后才缓缓来了句:“本郡主能平安长大,帮我谢谢你爹和姨丈。”   说完她又喃喃说了些类似于“弟啊,姐对不起你”、“挨最毒的打,当最拉风的王爷”这样的怪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沉了下去。   叶可可趁机吃掉了她盘子里的桃酥。   不提兰平郡主内心的大喜大悲,京都百姓近日的吃瓜体验也颇为跌宕起伏。一瓜未平,一瓜又起不说,瓜与瓜之间还互相勾连,漏了哪一个都会在与他人的唠嗑中落入下风。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顾懋这一串嗖瓜终于要告一段落的时候,宫内抛了一个重磅消息——皇后娘娘要出宫探病!   消息的源头还是前门街菜市口的王大娘,只不过这回她的亲戚不在相舍当厨娘了,而是摇身一变,成了宫中买菜管事手下的跑腿伙计。   “一听到国舅爷的惨状,皇后娘娘哭得可惨喽。”她比茶馆说书大爷还声情并茂,“那起子人下手太黑,太医院里的太医一去看那,哎哟国舅爷都没个人样了!那是骨头也断了,筋也被抽了,连血都被放了二升做血豆腐啊!”   “你说的这是哪吒闹海吧?”张半仙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   “你管闹什么呢!反正就是惨!”王大娘一巴掌把他抽成了陀螺,“皇后一听这惨状,当场就绷不住了,心里那叫一个难受啊!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冲着皇上开始哭……”   “不对啊,你说的这是皇后么?这是你吧?”死对头刘大娘勇敢地提出了质疑。   王大娘顿时就不干了,掐着腰嚷嚷:“听不听?你们到底听不听?不听给老娘滚远点!别影响老娘做生意!”   “听听听!”众人纷纷认怂。   “这还差不多。”王大娘又来了劲儿,“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皇上和娘娘何止当了百日夫妻,见到娘娘伤心欲绝那叫一个心疼呐,当即就允了娘娘回娘家的要求!”   被小姐打发出来买蒸糕的玉棋混在人群里听得目瞪口呆,捧着油纸包一路飞奔,把这段除了人物关系外哪哪都不太对的消息带回了家。   “哦。”叶可可反应十分淡定,“这事我已经知道了。”   玉棋很是惊讶:“小姐是从郡主那里听的么?”   “不,”叶可可拿出了一样东西,“是顾夫人告诉我的。”   玉棋凑上前去,发现那赫然是一张没有落款的请柬。   皇后归宁可是大事。更何况自打帝后大婚,这还是皇后第一次提出归宁,瞎子都能看出来是冲着谁去的。于是百姓们一边人云亦云地感叹着皇后姐弟情深,一边疯传顾家二少爷危在旦夕,无数人信誓旦旦地保证顾懋现在就是用名贵药材吊着口气,就等着皇后见最后一面。   至于顾老爷被谣言气到卧病在床,为本就悲伤的故事添加了几分悲□□彩那就是后话了。   归宁最终定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既不是黄道吉日,也不是某些好事之徒期待的“宜出殡、迁坟”,那天甚至还下了点小雨,打湿了皇后华丽的轿辇。叶可可打顾家门前路过,透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远远瞧见两鬓已生华发的顾夫人孤零零地将凤辇迎进了官邸,等到人群散去,才抬脚迈进了旁边的花鸟店。   由于来得早,花鸟店里冷冷清清,只有掌柜在挨个往笼子里添食。见到叶可可进门,他赶忙上前招待,在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里,把她引到了后院的一间厢房前。   “贵人,您请。”掌柜打开门,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叶可可走进厢房,就见屋子中央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坐在桌子一端,脖颈勾出了温顺的弧线,没有了繁重的衣物和华丽的凤冠,恢复了几分出阁前的模样。听到门口的声响,她转过头来,笑着对着少女道:“叶小姐。”   摘下头上的帷帽,叶可可看着女子,也露出了一个微笑,“顾姑娘。”   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皇后眼睛闪了闪,“上次听你这么喊我,还是在四年前。”   见少女愣了一下,她嘴角的微笑化为了苦笑,“果然不记得了吗?彼时我爹刚调入京城不久,恰逢杨大人家老母寿辰,我随母赴宴,因无人认识,只能坐在角落。正巧兰平郡主玩腻了投壶,闹着要打牌九,却怎么都凑不齐人……”   “你来么?”记忆里的少女鬓间佩着一朵海棠花,比花还娇艳几分的脸上满是笑意,“我们三缺一哦?”   “我自小被亲爹不喜,娘亲又性子懦弱,便养成了腼腆的性格,哪怕心中高兴,嘴上也怎么都说不出来,”皇后低下了头,“后来因我久久不答,你便去问了旁人,之后的几年,我竟再也没有找到机会,去跟你说上句话。”   叶可可怎么也想不到二人之间还有这么一段际会,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我很后悔,叶小姐。”皇后说道,“每一天我都在想,如果当时再大胆那么一点,是否也能与你算个朋友?是否不会落入如今的境地?”   “听起来,顾姑娘在宫里也吃了不少苦。”叶可可轻声说道。   皇后眼底似乎升起了一层水雾,又很快被她压了回去,“我的故事……要从大婚那年说起。」   顾雁莱从不觉得自己能当皇后,即便她爹早就迫不及待地把女儿塞入了候选的队伍。   “赔钱货就是赔钱货!”他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要是真有造化进宫,总算没赔那么多!”   “虽没胆子说出口,但我一直觉得他这是痴心妄想,”皇后语气平淡,“毕竟我一没容貌,二没家世,三没才干,凭什么去肖想天上会掉馅饼。”   可她没想到,那“馅饼”还真砸了下来。   内侍连翘是在一个傍晚找上她的。这人仗着有副好皮相,瞄准了顾雁莱出城的机会,装成富家公子,混进了顾家在郊外的庄子借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是一个交易。”皇后说道,“陛下需要一个毫无威胁的外戚和听话的皇后,而皇后的位子能确保我娘在顾家平平安安……我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   她停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或许……还因那么一点无可救药的虚荣心吧。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叶相已经回绝了他的求娶,我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但馅饼有得吃,总比没有强,不是么?”   “哪怕这馅饼是有毒的?”叶可可问道。   “哪怕这馅饼是有毒的。”皇后答道。   对顾雁莱而言,皇宫的生活没有想象中那般好,但也算不上糟。皇帝与她只是表面夫妻,除了初一和十五,基本不会迈入皇后寝宫一步,不过因为他也没有别的妃嫔,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来帝后关系冷淡。   等到皇长子诞生,更没有人会对此指手画脚了。   “不瞒你说,我其实还挺喜欢这样的日子。不用讨好夫君,不用伺候公婆,更不必与妾室勾心斗角。”说到这里,皇后露出了一个略带狡黠的笑容,“我甚至想过,要是哪天陛下得偿所愿,真把你娶进宫,我就天天喊你来我宫里推牌九,到时候再喊上兰平,咱们也凑个三缺一。”   叶可可叹了口气,“要是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听起来倒还算不错。”   但她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未来。   意识到闲话家常只能到此为止,皇后直起了身子,双手绞在一处,自叶可可进门后,第一次展现了内心的恐惧与不安,“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就算明知道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她也把声音压了下来。   “大皇子……不是我生的。”   皇后的声音很轻很柔,听到叶可可耳里却宛若晴空炸雷。   “我……我一开始以为陛下是临幸了哪个宫女,”大约是心中积压了许久的话终于得以倾诉,皇后此刻竟有些语无伦次,“我身为皇后也需要一儿半女傍身……那、那孩子虽然不甚漂亮却很听话……”   “顾姑娘?”叶可可伸手去够她,却发现后者手指凉得像冰。   可能是外人的体温终于给了皇后一丝力量,她稳了稳神,继续说道:“每年的盂兰盆节,太后都以祭奠先帝的名义,请招提寺的高僧于皇宫大办法事,但陛下厌恶神佛之说,从不出席。”   听到“高僧”二字,叶可可挑了挑眉。   “去年的盂兰盆节也是如此,偏偏张如海说,陛下有心让我执掌凤印,便将这次的法会交给了我办。我无法推拒,只能将大皇子交给宫人照料,谁知,就在法师期间,宫人跑来告我,大皇子一个没看好,竟是跑丢了。”   乍听消息,顾雁莱一下子就想到了太后。   “大皇子不过一岁多一点,走都走不稳当,怎么可能跑丢?太后平日对大皇子多有疼爱,也多次私下将他抱走照料,或许这次也是宫人大惊小怪……抱着这个想法,我去了太后的寝宫。”   “那大皇子在么?”叶可可适时抛出了问题。   “在,但不光是他在。”皇后每说一句话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看到……太后把大皇子放在一个怪异的祭坛中央,与、与那来做法事的和尚——寻、欢、作、乐。”   “那时候我才明白,大皇子他是!”   眼看女子的声调不自觉地升高,叶可可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柳眉也跟着皱了起来,“你确定吗?”   皇后的胸膛剧烈起伏,叶可可能清楚地感觉到手心中前者牙齿在轻微的打颤,就在这一刻,她意识到——问题的答案是“毫无疑问”。   等到皇后慢慢平静下来,她才问道:“那个和尚是谁?”   叶可可本已做好听到“道虚”二字的准备,却见皇后摇了摇头,说道:“那和尚面容俊美,我此前从未见过,现在想来,他与其他僧人气质也很不一样……”   男宠。   少女心中闪过了答案。   道虚借着法事遮掩,一直在干鸨母的活儿!   是了。   太后年轻守寡,深闺寂寞,早年还打过叶宣梧的主意,做出点出格事也不足为奇,反倒是秦斐的态度着实怪异。   皇后说他从不出席法事,显然是对此事并不满意,只因太后牵涉其中才不得不默许,可他为什么要去养育那个孩子,还给了他嫡长子的名分?   她正奇怪着呢,就听皇后说道:“我那时六神无主,只凭本能跑出了太后寝宫,回过神来才想明白陛下为何非选我这无权无势的小官之女,然而为时已晚,我已踏入这火坑,难以脱身了。”   “我很清楚,这宫中的秘密可能只露了冰山一角,但仅仅这一角就足以置我于死地。我日日惶惶不可终日,每见一次大皇子便会陷入一次噩梦。”   她说着,抬头看向了叶可可,“就在这时,我想到了你。”   “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我明明怕成这样,还敢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也要找你麻烦?”皇后勉强笑了一下,“因为哪怕他不明说,其实我也知道,他对此乐见其成。”   “有时候,哪怕是错误的交集,也比没有交集更好。”   叶可可哑然。   “叶小姐,你还记得我先前讲得那个三缺一的故事么?”皇后的神情恍惚了起来,“某种意义上来说,陛下和我,或许是一样的吧。”   “因一念之差而放弃的东西,有时候并不会随着时间过去而释然,只会越来越后悔。”   “花朝节的时候,他为了让你参加选秀,曾让我想方设法坏你婚事。我本该乖乖照做,最后却把一切都搞砸了……因为那天我看着你,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皇后合上了眼,两行清泪终于落了下来。   “救救我,叶小姐。”   “求你了……救救我吧。”   皇后崩溃般把脸埋进了手里,啜泣声充斥着整个厢房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可可的声音才响了起来,“嗯,我听到了。”   皇后最终还是在晌午前回到了皇宫,顾懋也没有在皇后走后一命呜呼。   叶可可打着油纸伞,在街上漫无边际地走着,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座略显破败的宅院门前。   德寿宫。   她看着牌匾上的三个大字,一时有些晃神。   “可可。”记忆里半大的男童指着牌匾说道,“这座宅邸原本属于前朝一名贪官所有,后来他被抄家,这里就被改成了宫苑,精妙之处都得到了保留。等你长大了,朕就做主把它赐给你如何?”   被牵着的女童嘴巴顿时撅得可以挂油瓶,“我才不想要贪官的宅邸呢!”   男孩一下子就慌了,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什、什么叫贪官的宅邸!这是宫苑!宫苑!就是皇宫的别苑!跟朕住的那个是一样的!”   女童偏头瞧他,眨了眨甜杏一般的眼睛,“可是爹爹说了,只有太后和斐哥能住在皇宫,可可是不可以住的。”   “等可可长大就能住了!”男童斩钉截铁地说道,“到时候斐哥就派人去接你,咱们就能住在一块了!”   与记忆里的富丽堂皇不同,如今福寿宫的牌匾上满是积压的尘土与蛛网,与掉漆的大门一同彰显出已被废弃冷落的事实,甚至连本该在门口站岗的守卫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鬼使神差的,叶可可伸手想去拉大门上的铜环,然而手指还没碰到呢,宫苑的大门就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秦晔站在门后,少见地穿了一身月白,手中端着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汤碗,脸上是没来得及收回的错愕。   “……世子?”叶可可喊得迟疑。   “你怎么会在这?”秦晔脸上的惊愕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皱起的眉头,“……那群家伙,又偷懒了。”   “小女是闲逛到此处的。”没去问“那群家伙”到底是谁,叶可可把问题抛了回去,“世子呢,为何会在这里?”   “闲逛到皇家别苑……”秦晔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即便是这种表情,放他身上也有一股剑刃出鞘般的漂亮,哪怕寒光四射也令人挪不开眼睛。   “世子还没回答小女问题呢。”叶可可也有样学样地睨了回去。   “来侍疾的。”秦晔言简意赅地答道,等他走近了,叶可可才闻到那汤碗里的苦涩药味。   “侍疾?”她不解地歪了一下头。   “我那堂兄登基以后,就将宫中的老人都遣了出来。”   只见少年走到宫苑墙下的角落里,熟练地将汤碗中残留的药渣埋入土里,才重新拿着汤碗回到了门口。   “我祖母,就住在这德寿宫中。”   叶可可捏着伞柄的手指收紧了。   秦晔的祖母,是魏王的生母,也就是……皇祖皇太妃。   先帝对魏王多忌惮,这位就曾在宫中多得宠,虽说那些风光都随着先帝驾崩与魏王分封化为了泡影,但如今人们提起她,仍习惯性地称之为“太妃娘娘”。   “进来吧。”秦晔扶着门说道,“来都来了……祖母也很久没见外人了。”   德寿宫内与外面同样荒凉。   荒废的庭院和景观,老态龙钟的太监与宫女,年久失修的门窗与回廊,还有笼罩在其上的浓郁药味……只留繁华掳境后的狼藉。   约莫是这里少有外人来,零星的几个宫人在见到跟在秦晔身后的叶可可时转动了几下浑浊的眼珠,但又很快便回到了原位。   太妃的居所并不是华丽而空洞的主屋,而是旁边不知道小了多少的暖阁。这里大概是整个福寿宫最有烟火气的地方,不大的空间被各类家具挤了个满满当当,铺了几层褥子的床下放着合脚的绣鞋,床头的矮几上放着盛满蜜饯和瓜果的碟子,从水果上残留的水珠来看,才将将摆上。   太妃就半躺半靠地坐在床上,眼睛盯着窗外发芽的老树,也不知是在发呆还是打盹儿。秦晔将汤碗放在一边,撸起袖子剥了一个橘子放到祖母手里,轻声说道:“娘娘,有人来看您了。”   听到孙子的提醒,太妃缓缓回过头来,眼皮掀了掀,发出了一声冷哼,“有点姿色。”   ……叶可可总算知道秦晔这张嘴是随了谁了。   “是是是,”她亲孙子敷衍道,“这六宫谁能比您美呀。”   “油嘴滑舌。”太妃眼都没睁,“给本宫把白丝剥了。”   秦晔只能把橘子从老太太手中拿回来,一瓣一瓣开始挑丝。   谁知太妃还不满足,继续说道:“那边的丫头来给本宫扇风。”   叶可可左顾右看,见桌上放了一把芭蕉扇,赶忙拿起来凑过去,学着以前看到过的宫人慢慢扇了起来。   “嗯,悟性不错。”太妃点评道,“有前途。”   我可真谢谢您啊。   少女无语了那么一瞬。   “你可别不服。”谁知,这老太太就跟背后长眼似的,施施然说道,“这六宫里,说到识人辨人,本宫那是当之无愧的头一份,就连皇后也要逊色几分,至于其他人呐,更是眼盲心盲,跟睁眼瞎也差不多。”   她嘴里的“皇后”自然不是顾雁莱,而是宣王与先太子的生母。   秦晔把剥好的橘子放到小盘里,推到了祖母手边。   “除夕那日,我们一同守岁,敬妃说要推牌九,本宫和皇后、贤妃、端妃一桌,就眼瞅着贤妃她不老实,皇后就愣是没看出来,还输了一个水头上佳的翠玉镯出去,你说气不气人?”   “气人,气人。”秦晔哄道,“娘娘,您吃橘子。”   老太太一边拿橘子,一边愤愤不平,“那镯子是西域的贡品,宫里独一份的宝贝儿,不知道多少人眼馋。本宫早就告诉过皇后,要当心那起子贱人动歪心思,可她就是不听,白白便宜了贤妃!”   叶可可感叹了一句,“您和皇后的关系可真好。”   “那可不,”太妃挑眉的动作和秦晔真是一模一样,“本宫和皇后在闺中时就好的跟一人似的,你也知道,皇上嘛,说白了就是个男人,真没什么抢头儿,还不如那个镯子好看……”   “咳咳。”秦晔开始咳嗽。   “你还是比镯子好看的。”太妃屈尊降贵安抚了孙子一句。   叶可可差点笑出声。   “不过贤妃那个贱人也没从本宫这儿占到多大便宜,“老太太往嘴里塞着橘子瓣,“之后再推牌九,她不知道输了多少好东西给本宫,喏,就在那个柜子里。”   “想要什么就去拿。”她用下巴点了点不远处的方盒子,说完还小声嘀咕了一句,“反正真的早没了。“   嘿,这老太太。   叶可可用力给她扇了个猛的。   太妃娘娘得意地咋嘛了一下嘴,不过很快又对着屋外的老树发起呆来,嘴里喃喃自语:“可后来呀……皇后死了……贤妃被追封成了皇后……镯子……镯子也没了……”   遇到后面她声音越小,到了最后就发出了均匀的鼾声,竟是靠在榻上睡着了。   秦晔小心翼翼地挪走果盘,给祖母盖上薄被。叶可可放下芭蕉扇,蹑手蹑脚地跟着少年走出了暖阁。   “方才多谢。”一直走到回廊里,秦晔才停了下来,“祖母年纪大了,有时认不清人,要有冒犯之处,还望多多担待。”   他客气得简直不像叶可可认识的魏王世子了。   “太妃娘娘比世子可开朗多了。”叶可可眼睛扑闪扑闪的,“说好给我的宝贝儿,世子爷能补上吗?”   秦晔闻言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就往前走。他身高腿长,步子也大,一下子就能把人甩很远。叶可可仗着胡服灵便,硬是跟小尾巴一样缀在了后面。   二人这么一前一后走着,很快就回到了邻近大门的正院。叶可可这才发现在池塘旁放着两个木桶,一个底部有层浅浅的水,另一个装着满满当当的衣服,结合秦晔袖子处未干的水渍,先前是谁在这里不言而喻。   “……宫里没给娘娘拨人么?”叶可可看着浆洗用的木桶,感觉嗓子有点发紧。   “大部分都是早年跟着祖母的老人,早就干不动了,还有亲人在外面的,我就让他们回去了。”秦晔答道,“新拨下来的除了偷奸耍滑就是欺负祖母年迈,我也一并赶出去了。”   宫闱之中,人情冷暖,便是如此。   看着秦晔熟练地端起木桶,叶可可有些挫败,“……可我不会浆洗衣裳。”   “你可是丞相千金,”秦晔面色古怪,“学这个干嘛?”   “……你还是魏王世子呢。”叶可可超小声哔哔。   秦晔无语地瞅了她一阵,扬扬下巴示意她跟上。   叶可可赶忙凑过去,就见在池塘边上正好有两棵大树,不知是没熬过寒冬还是缺人照料,已枯死多时,光秃秃的枝桠上全是半掉不掉的树皮。秦晔将木桶放到树下,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根白线绳,把一端递给了她,“拿着。”   见少女听话地拿好,他走到树旁,将另一头系到了树干上,又回来拿走另一头,系到了另一棵树上。   “好了。”秦晔拍了拍手上的浮尘,“多谢帮助。”   “……我怀疑你拿我当傻子哄,但我没有证据。”叶可可找了块石头坐下,鼓起了腮。   而树下得秦晔已经把衣裳往绳子上挂了。叶可可看着他将浆洗好的衣裳一件件拎起、抖开,再仔细地挂到线绳上,一次又一次,认认真真,不厌其烦。   她弯腰抱住膝盖,用手指偷偷擦了一下眼角。   “怎么哭了?”   不知何时,秦晔停下手中的动作,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   叶可可没有动,眼睛盯着地面上的一根枯草,“就是觉得,人心易变,真可怕呀。”   “想哭就哭,”少年放下了袖子,“你先前在门口就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我才不要,多丢人呀。”叶可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她正窝着呢,就感觉到人拉起背在身后的帏帽,罩到了她脑袋上。帏帽自带的纱帐垂下,隔绝了挨着坐的二人。   叶可可抬头,透过朦胧的薄纱,凝视着秦晔的侧脸,耳畔却响起了另一道更为沙哑低沉的声音:   “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随着话音落下,别苑、枯树、木桶、衣裳都消失不见,她坐在一间简陋的客栈里,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饭,对面坐着一个穿着军士衣服的男人,正是青年模样的秦晔。   他比小时候还要好看,一头黑发束在脑后,是破败客栈也盖不过的熠熠生辉,唯有一道狰狞的疤痕自衣领顺着脖颈向上,止于下巴,昭示了主人曾遭遇怎样的险境。   “呜呜呜。”叶可可嘴巴满满的,发出了几声呜咽以作回答。   秦晔似乎叹了口气,“不在江东待着,来前线干嘛。”   叶可可努力咽下饭菜,一开口便“语惊四座”,“我把谢修齐的老相好打了,不跑等着他找我算账啊?”   秦晔不屑地哼了一声,“你放得下叶相灵堂?”   “放不下啊!”叶可可一边加菜,一边伸手拍了拍放在腿边的包裹,“所以我随身带着啦!”   说完,她还特意翻开包袱数了数,“你看,我爹、我娘、大伯……我来之前还特意去宋家把大姨、姨丈、表哥和茗姐带上了。”   “这波呀,是拖家带口投奔你!”   秦晔似乎被惊得失语了一瞬,“……你疯了吧。”   “我才没疯呢,我已经想好了。”   叶可可把盘子里的菜倒进碗里,和米饭一起往嘴里扒。等到最后一口饭也咽下,她放下筷子,扯过秦晔的袖子抹了抹嘴。   “你看,我已经了无牵挂了,你也差不多,干脆……咱俩单干吧!”   “再看我就收钱了。”   属于少年的清亮嗓音招回了叶可可的魂,她猛地惊醒,才发现已经不知道盯着秦晔看了多久。   少年无奈地皱眉,“我倒是不知道,我还有止哭的功效。”   “不……”叶可可呆呆地说道,“我只是在想……这里吃饭要怎么办……”   秦晔闻言看了一下天色,还真回答了:“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没等叶可可仔细琢磨他这是什么意思,就听到门口一阵嘈杂。   “喂!你们去个人把门槛拿了!”   ”没吃饭吗!使劲推呀!”   “你们都小点声!这可是皇宫别苑,不能让人看到咱来!”   然后别苑大门就被人一把推开,几个大男人推着一辆牛车出现在门口,牛车上满满当当装着米面粮油、青菜蔬果,甚至还有几扇猪肉。   这几个人中,大部分都在推着牛车,分出了两个去抬门槛,折腾了半天才把牛车搞进院内,刚站起身准备邀功,就瞥见了藏在秦晔身后的叶可可,均是一怔。   叶可可瞧见了几个在禁军和金吾卫碰到过的熟面孔,悄悄问秦晔:“他们是你的下属?”   “不!”下属们异口同声,“我们是知名不具的热心市井良民!”   说完他们对视一眼,“对对对,我们不认识什么世子啊太妃啊,哎呀,这个花园好大啊,这就是有钱人么,乡下人第一次见……”   “城里真好啊,菜也水灵,猪肉也香,得多买点带回家……”   ……他们在干嘛?   叶可可陷入了茫然。   面对着这一群二傻子,秦晔额头的青筋跳了一下。   等到那群人搞明白情况,已经是半盏茶后的事了。   “哎呀,早说叶小姐是自己人嘛,吓得我哟。”曾在茶楼见过的金吾卫擦了擦满头虚汗,“要是让人瞧见我们进宫苑,可是得砍头的。”   “你们都和我混在一起了,还怕这个?”秦晔冷笑了一声。   “这可不一样啊,世子爷。”在招提寺露过面的禁军大哥把东西往地上卸,“要是把跟您混在一起作为砍头的标准,那北衙十六卫就剩不下几个人了。”   秦晔冷哼了一声,不过心情好了不少,转头对叶可可说道:“天色不早了,留下吃饭吧。”   叶可可下意识地想婉拒,就听那几个傻大个儿说道:“早年哨所的厨子天南海北都有,世子为了给太妃做饭,就天天去偷师,做饭那叫一个香嘞!”   “今天咱们买了点河虾,刚死不久,很是新鲜,还宰了一只大鹅,太妃祖籍也在南边,不如……世子您露一手,做个江东菜,让咱们沾沾叶小姐的光!”   叶可可的耳朵动了动。   秦晔看了她一眼,“吃么?”   她不争气地吞了一下口水。 第29章   叶可可最后是被秦晔送回去的。   她不光在德寿宫吃了午饭,还在那里体验了摘菜、钓鱼和给花换盆,变成了一个快乐的小傻子。   当丞相千金拿着花铲,傻乎乎地对着盆里的蚯蚓大呼小叫的时候,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差点就笑到了地上,还是魏王世子看不过去,拿过花铲把出来透气的地龙大人给砸了回去。   “这别苑里的花树都死得差不多了。”疑似在老家种过地的禁军大哥爬到屋顶指点江山,“太妃娘娘以前的宫殿里有棵巨大无比的连翘树,每年开花都满树金黄。正好眼下也在连翘花期,要不咱也移几棵过来吧,成天看枯树有什么意思啊?”   然后他就被出来晒太阳的太妃娘娘用拐棍儿砸了下来。   “哪里来的小毛贼!”老太太挥舞着拐杖,精神矍铄得不得了,“吃本宫一棒!”   移栽连翘的提议就这么无疾而终,叶可可看着在新花盆里迎风招展的小丁香, 第一次觉得花草也有可爱这一说。   不过这点简单的快乐,在叶宣梧告诉她谢修齐的恩师陆垚来信时就荡然无存了。   “陆垚的意思是,谢修齐的爹娘拜托了他来当这个媒人。”丞相大人在晚饭时说道,“如此一来的话,咱这边也得出一个同样分量的人才行。”   “要不就张书先吧?”叶夫人提议道,“张先生是杨公子的恩师,老爷去拜托杨大人的话,他应当不会推辞?”   “要放以前我是十拿九稳,”叶宣梧摇了摇头,“但自打我提出了新政,不少人嘴上不说,心中已与我有了间隙。张先生是杨兄嫡子的老师,却在杨兄全力支持我时一直沉默,其实也已经是一种表态。”   “这……”叶夫人一时语塞,“政见而已,不会影响私交吧?况且你们最近不是也不吵了吗?”   “政见之别,你死我活啊。”叶宣梧露出了一抹苦笑,“不过夫人说得对,最近朝堂是缓和了不少,一方面是许多官员都把心思放到了选秀上,另一方面是青鸾现世,众说纷纭,还真把几个老家伙吓住了。”   若说青鸾代表皇后,可皇后也是女子,恐怕不少人嘴上说着“祖宗礼法不可废”,心里也在犯嘀咕。   “其实陆垚信上也说,趁着如今朝堂暂且休战,赶紧把婚事定下,以免迟则生变,最晚不能拖过四月下旬。”   麓山书院作为读书人心中的圣地,在此次议政风暴中,态度始终得保持不偏不倚。陆垚作为山长,哪怕私心想要为爱徒撑撑场面,也不得不多做顾虑。   夫妻二人商量时没有避讳女儿,叶可可吃了个满肚心事回屋,碰见玉棋正往浴桶里倒水,开口就问她收到了江南的信没。   “大爷好像又换了住处,驿站那边没有动静,”大丫鬟弄完了热水,就去给自家小姐宽衣解带,“倒是表少爷那边递了信来,您别说,宋家信鸽长得真好,连毛都比旁人的鸟亮丽许多呢。”   叶可可寻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窗栏上瞧见了一只胸脯鼓鼓的大信鸽,正舒舒服服地窝在备好的鸟窝里,低着头梳理漂亮而纤长的膀羽。   趁着玉棋在给她拆编发,少女展开了表哥的来信。宋运珹的行文风格跟他人一样——从不说正事。叶可可从他回去每日吃了什么看到挨了多少顿训,翻到第三页才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跟她最初的推测一致,宋家内部因“新政”闹翻了天。   以宋运珹亲爹为主的嫡支对此大加赞同,认为此举可以扩大宋家在大夏的影响力,毕竟要论出色的女儿,全天下也没有他家更多。但本该以嫡系马首是瞻的分支,则另有打算。   宋家实在太庞大也太古老了。   “嫡系不入朝”的规矩确实让他们避过了一次又一次的覆灭和倾轧,可也让嫡庶矛盾达到了近乎尖锐的程度。本家掌握族中大权,却个个都是平民,而分支呢,在宗族里唯唯诺诺,出门却可能是封疆大吏。   而裂隙,便是由此而始。   “本家几乎是一片倒地支持女学,因为在男子不得出仕的祖训下,让族中姐妹一展所学,于家族不失为移花接木之策。”宋运珹在信中写到,“可是分家视我们为分羹之人,不惜大闹学堂也要反对此事。宿老们的权力越来越大,即便是我爹面对他们时也会感到力不从心。”   “此次回乡,为兄深感族中人心背向叵测难辨,或许江东宋家早已名存实亡了……”   换言之,宋大少爷先前信誓旦旦的承诺一个都没做到,正在疯狂给自己找补。   把宋运珹没完没了的无病呻(吟)封印在合上的信封里,叶可可扶着玉棋泡进水中,热水有效缓解了四肢的酸痛,令少女发出了舒服的喟叹。   “小姐您不给表少爷回信安慰一下么?”玉棋将煮好的皂荚汤抹在她黑亮的长发上。   “你可别被他给骗了,那家伙是在邀功呢。”叶可可爬在浴桶上,半阖着眼睛,“他们那边缠住了反对女学的族人,就相当于给我爹争取了时间。要是真一点进展都没,他哪有脸给我写信。”   反正在族学吵个明白之前,宋家这个在清流中足有盖棺定论之能的庞然大物是下不了场了。他们不发话,依附于宋家的官员和文生也不敢闹得太厉害,四舍五入,勉强也等于减少了的阻力。   “不过你说得对,咱们确实得给他去信。”少女转过身,对着给她洗发尾的丫鬟说道,“表哥既然这么想邀功,就别让他闲着了,恰好大伯也在江南,就让他帮咱们找好了。”   正说着呢,她突然在玉棋身后瞥见了一抹黄色,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篮鲜花,只见那花金黄灿烂,生有四瓣,花瓣狭长椭圆,这是……连翘?   “哎呀,这个啊。”玉棋发现了小姐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婢子先前听说,京里如今流行用花瓣泡澡,说是能沾上花的清香,比熏香好闻得多呢。婢子想着小姐也到年龄了,说不得也喜欢这个,就从花圃里采了点备着。”   这是新兴起的玩法,叶可可也听兰平郡主提过一嘴,说是那香气若有若无,仿佛从娘胎里带出来的一般,不像熏香那般刻意,只要弄得好,能几日不散。   只是……   “连翘……的香气是不是太淡了?”她迟疑道。   想要沾到身上几日不散,对花香也有要求,正常来说,当然是茉莉、栀子这类最佳,牡丹、月季等次之,但是连翘的香味本就极淡,得凑近了才能闻出。用它的话,叶可可怀疑自己一天十二个时辰泡在里面都不一定有效果。   玉棋听她一说也反应了过来,脸一下子就红了,手忙脚乱地把头发放下,就要去挪那花篮,“是婢子糊涂了!今儿也不知是怎么了,婢子见院中连翘开得好,竟觉得它清香扑鼻,就脑子一下子犯了轴……”   叶可可更迷茫了:“我院中没有连翘啊……”   “小姐您忘了?”玉棋也是一愣,“先前夫人给正院换花时多买了几棵,就栽到您院里来了,喏,就在那呢!”   这么说着,她对着窗外一指。   叶可可顺着自己望过去,还真透过窗纸看到了几道黑影。那几丛黑影花枝招展,确实像极了这时节遍地都是的连翘,只是天色已晚,看不清上面是否真如玉棋说得那般花满枝头。   不知怎的,叶可可心中突然“咯噔”了一下。   那几丛黑影似乎感受到了少女心中没来由的惊慌,竟一下子抖动了起来。   “……外面起风了?”玉棋也看到黑影的情况,不由得有些纳闷。   然而那几道黑影抖动得愈发激烈,仿佛正在经历狂风暴雨的袭击,而离它们只有一人之隔的香樟树连叶子都没有动一片。   在氤氲的热气中,叶可可眨了一下眼,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原本的几丛黑影正在慢慢融为一体,并不断地拉长,再拉长,一直拉到与香樟树一般高为止!   它要过来了!   叶可可的直觉这么尖叫。她想要起身却泡得有些脚软,想开口喊玉棋却突然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那黑影一路爬过花圃,缠绕着香樟树来到她的窗口。   恍惚间,她似乎闻到了浓郁的连翘香气。   “咚咚咚。”   那黑影分化出类似于人的手,在窗外叩着。然而没过多久,它就像失了耐心一般,用手指扒住窗框,像是要直接用蛮力将窗户拉开!   “玉棋!”   叶可可发出了无声的呼喊,想要移开视线却无法转动身体,窗外的黑影类似头部的位置分出了三个缺口,两个在上,一个在下,宛若月牙一般——那是一张笑脸。   它要进来了!   少女无比确认这一点。   就在此时,一阵欢快的铃音突兀地响起,已经学会自动避嫌的造反大师系统从外屋慢悠悠地飘了进来,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叶可可与窗户中间,屏幕一闪一闪:   “祸国妖妃系统向您发来通讯请求,是否接受?”   在看清这一行字后,叶可可被抽走的力气一下就回来了。她再看向窗外,却发现那里只有纹丝不动的香樟树,而那几丛连翘待在原地,仿佛方才只是一场幻觉。 第30章   “……小姐?”   在贴身丫鬟疑惑的呼唤里,叶可可抬手抹了一把脸,从浴桶里爬出来,两三下穿好里衣,选择了面板上闪烁的“接受”。   “明儿一早你就找人把家里的连翘都拔了,”她系衣裳的手微微发抖,“管事要是不让,你就让他来跟我说。”   说完,她没管欲言又止的玉棋,径直上了拔步床,把层层纱帘放下,才把脸埋进了手里。   “可可?”   明明正身处皇宫之中,叶茗的声音却在拔步床内响了起来。叶可可闻声抬头,就见面板不知何时也跟着飘了进来,本该是文字的地方,赫然显出了叶茗的脸来。   她应当是正躲在被窝里,除了面板发出来的光外都是黑漆漆的。然而就像造反大师系统只会发绿光一样,祸国妖妃系统也只能发粉光,把叶茗好好一张脸硬是给照成了西瓜瓤,还是没有熟透的西瓜瓤。   而如今这不保熟的西瓜正愁眉苦脸地对着她,饶是叶可可仍沉浸在惊悸之中,此刻见堂姐这副模样,也被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是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千里传音?”她拿起搭在床头的布条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   “我也不知道。”叶茗挠了挠鼻子,“我不是进宫了吗,那妖精就说我完成了个什么任务,奖励了我一个叫做'通讯卡'的东西,不过好像就能用这一回。”   做任务还能有奖励?   叶可可停下了擦拭头发的动作,伸手戳了戳漂浮的面板,后者颤了一下,贴心地把叶可可那毫无进展的触发任务也显示了出来。任务目标下面紧跟着就是惩罚,惩罚也还是老样子,就是变成一条大咸鱼。   反正就是没有奖励栏。   啧,元绪公没有灵感大王会来事啊。   想了想这俩妖精的原型,叶可可竟然还觉得挺合理。   她这厢正腹诽着呢,叶茗那厢已经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这一天的经历。   “那起子贱人真是过分,“还不到一天的功夫,其他参选的“秀女”就已经在她嘴里沦为了“贱人”,“见我不招皇后待见,就避我如蛇蝎。等我回到储秀宫的卧房,才发现同住的人早把我的行囊从屋子里扔出来了,仿佛我身上有什么传染病似的!”   “要不是我后来遇到了连内侍,他帮我找了个单间住下,今夜说不得就得在走廊里睡了!”   “连内侍?”叶可可眼下正对带“连”和“翘”的词过敏,不由得重复了一遍。   “对啊,就是连翘内侍。”叶茗用力点了一下头,“他好像是这后宫里的大总管,人人都敬他三分。虽然女妖精让我离他远点,但他人其实还行,不光给我找地方住,还在皇后故意罚我时帮过腔来着……”   内侍连翘。   这是叶可可今日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是皇后在花鸟店里说的,不过她那时并没有在意,毕竟主家给仆人起名字就那么几招,要不特许后者用本名,要么就在花卉、药材等物品里选一个。   但如今……   没等她发问,叶茗就竹筒倒豆子般说了出来,“连内侍在内侍堆里算拔尖的,生得比一些宫女还好看些,身上总是有股淡淡的清香……哦对,他还老喜欢笑。”   说着,叶茗伸出手来,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住了脸皮,把嘴角和眼角都弯成了月牙,“他老是这么笑,虽说挺好看,但看久了真的挺瘆人……”   “砰、砰、砰。”   看着那个半盏茶前刚见过的笑脸,叶可可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就在她想要开口时,还在做鬼脸的叶茗却突然一下子从面板上消失了。   “试用时间到,请充值开通此功能。”   一行大字取代叶茗的脸出现在原地。   作为不差钱的丞相千金,叶可可想也没想就点了写有“充值”的按钮,谁知紧接着,面板上又弹出了新的字:   “处理中,系统繁忙,请稍后再试。”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如遇到问题,请联系我们。”   叶可可:“……”   她熟门熟路地把这欠揍的乌龟精拍到了墙上,然而准备把它丢出去的手却顿了顿。最后少女咬了咬牙,把被子往里挪了挪,然后把面板平放在自己身侧,才缩进了被窝中。   等到叶可可一觉睡醒,相舍的花圃已经空了。早就习惯了叶夫人三天两头换花圃的管事压根没问缘由,一大早就组织仆役扒花掀土一条龙,然后带着满载的“战利品”等着小姐检阅。   看着“横尸遍野”的连翘,少女吩咐道:“将这些连翘的根与茎杆分开,洗净包好,再将花晒干,找几个绣娘绣成荷包。”   管事连连应是,倒是玉棋听得有些迷茫,“小姐,您这是?”   叶可可语气平静:“我昨夜才想起来,这连翘可解热毒,是一味良药,如今天气渐热,茗姐在宫中无人照顾,我这当妹妹的总要多想着她点。”   “把香囊给每个院子都系上,剩下的全部送到宫里,就跟茗姐说,我弄好了给她泡水喝,”这么说着,少女仿佛不经意一般提起来,“哦差点把连内侍给忘了,既然名字这么有缘,咱也别厚此薄彼,给他那份——多塞点。”   管事办事非常麻利,连着数日,相舍四处可见晾晒的连翘,让回家休沐的丞相大人都惊了一下。叶夫人看了一个多月连翘其实也有些腻了,趁此机会欢欢喜喜地买了新花。   至于连内侍收到一大包去根连翘后是何想法,叶可可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接连数日,都再没有不长眼的扒她窗户。   清明将至,秦斐一口气给群臣从寒食放到了上巳。按理来说,叶宣梧应该趁此机会拖家带口回乡祭祖,然而他老家实在太远,再把休沐扩一倍也没法一来一回,加上诸事繁杂,便在相舍中遥敬了天地和爹娘后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叶可可有样学样,一本正经地对着书案打了一下午的瞌睡,才在叶夫人凉凉的目光里换了一身新胡服,带着玉棋出门去了。   大夏朝民间风气是一年不如一年。早些时候,寒食和清明都得沐浴正冠再闭门哀思,后来就变成了上午扫墓下午踏青,到了现在,不仅踏青不能丢,晚上还有不少人喝酒赌钱,更有甚者更是会红袖添香,一夜风流。   叶可可出门的时候,月上正中,正是坊市最热闹的时候。在这难得没有宵禁的日子里,喧闹的人群和密集的货摊汇成了一条火龙,从北一路烧向南,贯穿了整个京都。少女随手从货摊上选了个猴子面具,煞有介事地挂在脑袋顶上,又选了一个福猪,罩到了玉棋的脸上。主仆二人缀在一群年轻公子的后面,随着人潮一同往城南移。   “春满楼今儿晚那个传诗大会,贤弟要不要上去一试身手?”   调笑的声音从二人的前面传来,因距离的原因,本该被嘈杂盖过的人声还未被削弱,听起来倒还有几分本真。   被点名的那人迟疑道:“我就算了吧……那花魁明说了要当场作诗,比她高明者方得彩头,要是上台作不出来,岂不是丢人丢大了?”   却听另一个人答道:“那花魁不过妓子而已,如此施为不过为哄抬身价,难道还能作出千古绝句?我看你是怕春宵帐暖,在美人面前露了怯吧!”   此话一出,几人哄笑了起来。   此时一行人已走到了城南,春满楼为了传诗大会特意在水上搭了露台,配上随着叶风飘扬的层层纱帐,引得无数行人驻足围观。   吉时未到,花魁尚未现身,倒是前些日子还要死要活的鸨母春风满面地站在台上揽客,时不时便与熟客打情骂俏几句。   叶可可找到附近的一家面摊,拉着玉棋坐下,抬手便向老板打了个招呼,“两碗阳春面!”   老板笑呵呵地给她俩一一盛了,还不忘一人撒了一把葱苗,将热气腾腾地大碗放到了桌上,“两位小姐也是来瞧这新花魁呀?”   “是啊,老板。”玉棋率先说道,“我俩第一次听说有人要比现场作诗,来瞧个热闹呢。“   “那您可来着了。”老板笑眯眯的,十分健谈,“小老儿这铺子日日开在楼前,有幸也见过那花魁几次,那通身派头,比大家小姐也差不到哪儿去。”   叶可可夹了一筷子面条:“可是穿白戴纱,身上总有昙花香的那位姑娘?”   “可不是嘛,”老板一脸惊讶,“您也见过那位花魁?”   “有次路过时碰到来着,”少女说着半真半假的话,“那位姐姐可真跟天仙一样呢。”   “那就是怜儿姑娘!”老板一拍大腿,乐呵呵地说道,“您别看怜儿姑娘沦落风尘,其实特别人美心善,前些日子小老儿摔了腿,从她那里买的药膏可比药房足足少三文钱呢!”   说完,他还特意提了提裤腿,露出了贴在小腿上的膏药。   叶可可道:“那这怜儿姑娘一会儿是从楼里出来吗?”   她一边问,一边往桌上放了三文钱。   “这您就问对人啦。”老板面不改色地收起铜板,“她们前些日子夜里演练来着,小老儿收摊晚,正好瞧了个正着。您瞧见咱头顶上那大花篮没有?”   叶可可闻言抬头,还真在头顶瞧见了一个吊着的花篮。   “这花篮上系着鱼线,在夜里呀看不分明,”老板解释道,“怜儿姑娘啊,会从旁边的小道走出来,坐到篮子里再滑到湖上,看着跟天女下凡一样。”   少女点了点头,又摸出了三文放到桌上,然后把筷子放到纹丝未动的面碗上,在老板更加殷勤的笑容里离开了面摊。   “小姐,”玉棋偷偷问道,“您怎么知道那人一定知道咱们要问的呀。”   “来春满楼都是喝花酒的,真开面摊早就饿死了。“叶可可一边拐进小道,一边解释,“男人是这楼里的恩客,其妻其子其仇人都是这面摊的恩客,二者就如藤缠树干,相辅相成。”   “好一个藤缠树干,相辅相成。”   宛若黄鹂般的嗓音在幽静的小巷中响起,只见一道弱柳扶风般的身影从拐角中走出,正是今夜的主角——白怜儿。   她似乎是盛装过了,眼角眉梢都点了胭脂,身上的裙装叠着层层白纱,广袖一甩,不仅露出她纤细的腰肢,更有一股乘风而去般的飘逸。   “不知叶小姐找奴家有何事?”   “你认得我?”叶可可掀起了脸上的面具。   “不认得,但小姐的眼睛肖似令尊,”白怜儿说道,“而令尊的长相嘛……怜儿此生恐怕都忘不掉了。”   “既然怜儿姑娘是明白人,我就不兜圈子了。”叶可可示意玉棋掏出怀里的银票,“这是我从小存的压岁钱和平日剩下的零花,不多不少正四百两,想跟姑娘谈笔交易。”   “哦?”白怜儿笑了,“是想让我离开状元郎吗?那恐怕不太够。”   “不,”叶可可也笑了,“状元郎,他不值这个价。” 第31章   这是一个白怜儿从未料到的回答,不过很快,她的笑容里稍微有了那么一点真心实意,“叶小姐这话,怜儿可就听不懂了。”   “我记得,怜儿小姐是歌妓,对么?”叶可可问道。   “是的,多亏爹娘给了奴家一副好嗓子,这些年才勉强吃得饱饭。”白怜儿轻声细语,一派楚楚可怜的模样。   “怜儿姑娘可能也知道,我大伯是这红粉堆里的状元郎,拜他所赐,我对这销魂窟里的事儿也有几分了解,”叶可可道,“江南才子辈出,文人墨客不知凡几,他们自诩与凡夫俗子不同,去秦楼楚馆只为吟诗作对,以结交红颜知己为雅事,是以,江南清倌众多,且大多出身不凡,且有一技傍身,怜儿姑娘想必也是其中之一。”   “小姐说得不错。”白怜儿柔顺地点头。   叶可可继续说道:“像怜儿姑娘这样的清倌,出场资费一向丰厚,若我没有猜错,姑娘应当已经赎身了吧?”   “是,”女子莞尔一笑,“奴家如今是挂单在春满楼,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初来乍到,总得小心一点。“   “那就是了,姑娘宁肯继续于这红尘沉沦,也不愿嫁人从良……”叶可可摊了摊手,“姑娘从未在状元郎身边,离开从何谈起呀?”   白怜儿愣了一下,随后发出了一声叹息,“是我小瞧小姐了。”   “换位思考罢了。”叶可可说道,“世间男子都有一个错觉,觉得定亲后你便会对他情根深种,却忽略了女子的意愿。”   “我听闻怜儿姑娘比状元郎大三岁,又见你独身来这京中挂单,便斗胆猜测你心中另有打算,今日也不过是误打误撞。”   “叶小姐心思缜密,奴家远不及。”白怜儿抬手把碎发挽到了耳后,“事到如今,话也不防说开,奴家在这烟花柳巷待久了,早已看淡了男女那档子事,与状元郎也不过是儿时的情分罢了。”   “奴家不过是浮萍,早就不愿去为虚无缥缈的仇恨而奔波,况且我爹一事根本无案可翻,否则……”她嘴角勾出了讥讽的弧度,“奴家早就鼓动谢修齐去翻案了。”   “事到如今,奴家也不妨告诉小姐另一件事,其实当年我爹早就想解除婚约,把我另配他人,只是还没来得及便阴沟里翻了船。”   她语气温温婉婉,说出的话却很是辛辣。   “这话小姐可以原样拿去告诉状元郎,让他从此忘了奴家,与小姐做一对恩爱夫妻……”   “我说了,”叶可可打断了她,“状元郎不值这个价。”   说完,她抬手抖了一下叠在一起的银票,“三百两,买姑娘今日备好的所有诗文,是成,还是不成?”   春满楼的传诗大会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从天而降的白怜儿一夜之间名动京城。她被所有参加传诗大会的文人赞为诗歌双绝,既有婉转的歌喉又有惊人的才情。白怜儿本人却在大会落幕时自称被其他文人的才学所打动,自感有所不如,发下宏誓再不作诗。   于是,她当晚所做的诗词便成为了美人绝笔,私下疯狂传播起来。   数日后,江南一座雅舍里,一名书童循着庭院回廊一路小跑,踉踉跄跄地停在了一间厢房前。此时正值清晨,厢房内门窗紧闭,显然主人还未苏醒。   跟陀螺一般在原地转了几圈,书童摸了摸怀中鼓鼓囊囊的东西,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但还是伸手推开了房门。   屋内点了帐中香,烟雾缭绕中勉强能看出有人躺在床上。书童走到帐外,恭敬地跪下,说道:“主子,京里来信了。”   话音刚落,床上的被子就动了起来,一条雪白的藕臂从帐中伸出,探向书童手中拿的信件,然而还未伸到,便被另一只明显属于男子的手抓住,信件自然也落入了第二人手里。   在女子不满的娇嗔中,男人从床上坐起,手中拿着打开的信封,“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回主子,那信差说找咱找了个小半个月,”书童小心翼翼地去瞧男人的脸色,“应当是三月……”   床上的被子被人一把掀开,在女子的惊叫里,男人把信一扔,一下子从床上跳到了地上,拿起一旁散落的衣衫就开始穿。   “爷……”女子从杯子中探出来,伸手去够他。   “自己去找账房。”男子头也不抬,径直往门外走。   “主子!”书童赶忙问,“您这是去哪儿啊?”   “去京城,”男子说道,“把我那昏了头的二弟打醒。”   说完,他便出了房门。   “等等!主子!”书童一听拔腿就跑,“宋家的表少爷也来信了!”   “宋家那个臭小子?”男人在回廊上站定,转过了头,“他来给我来信干嘛?”   书童身矮腿短,这一段路就追得气喘吁吁,闻言赶紧把怀里鼓鼓囊囊的东西掏了出来,递给了男人,“主、主子,这是表少爷给的。”   男子接过这鼓鼓囊囊的一大包,随手拆开,从里面抽出了最上面的信笺,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他起先的表情是不以为然,越往后看眉毛挑得越高,最后变成了面无表情。   “……主子?”见他如此,书童不仅没有松口气,反而愈发紧张。   “去备马车。”男人语气平静。   “……咱、咱是去哪里呀?”书童问道。   “去麓山书院。”   说完,他一甩袖子,顺着曲折的回廊,一路走到了另一厢房门口,直接抬腿踹开了门,惊得屋里一阵鸡飞狗跳。   “叶兄!”屋里的胖子努力用纱帐遮住圆润的身躯,声音都快带上哭腔了,“这一大早的你这是干嘛呀!”   “请柬。”男人言简意赅,“把你的请柬给我。”   “请柬?”胖子迷惑道,“什么请柬?”   男人咋舌,显然有些不耐烦了,“麓山书院的陆垚不是要给他那个得了状元的学生办什么鹿鸣宴吗?你收到请柬了吧?给我。”   “哦哦哦!“胖子恍然大悟,又陷入了疑惑,“叶兄没收到吗?这江南六省有点名气的都被请了,以叶兄的名气、才情,这不该啊。“   “我和那姓陆的不是一路人。”男子越发不耐烦了,“你到底给不给?”   “给给给!”胖子生怕他把帘子掀了,连滚带爬地扑到窗边给自己捡了条裤子,才从衣物里扒出来了一封请柬。   “喏,就在麓山书院的荣恩馆。”胖子挠了挠头,“今儿不少人都会去,叶兄你可悠着点。”   没等他说完,男人就一把夺走了请柬,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要说到麓山书院,这在江南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然不说保准能夺魁,但这殿试三甲年年都至少有一人出自这里,山长更是代代都为当世大儒,天下学子无不以曾在麓山书院旁听为荣。   如今山长陆垚的亲传弟子被点了状元,书院上下皆与有荣焉,陆垚更是广请各路名士赴宴,亲自下场帮弟子前途铺路。   男子到的时候,鹿鸣宴已经开始了,守在书院门口的门童今日被恭贺了一上午,浑身喜气洋洋,看到有新马车到了,便主动迎了上去,“先生可是来赴宴的?”   回答他的是一封迎面而来的请柬。   等书童把请柬从脸上拿下,就见车上下来一人。那人穿着松垮的衣袍,头发随便挽了个发髻,用木簪子固定住,但仍有几缕散发飘下,与先前那些从上到下一丝不苟的名士大相径庭,完全把“正衣冠”踩在了脚下。   “先生……”   门童刚想招呼,就见男子径直走进了书院,对他竟是一眼都欠奉。门童哪里受过这种委屈,暗骂了一声“假清高”,摊开手中的请柬,却见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曲高林”三个字。   那、那人不是……   门童瞪大了眼睛,想要去追,然而哪里还有男人的影子?   与此同时,荣恩馆内高朋满座。   陆垚今年已六十有二,胡子花白,穿着文生衫时颇有些富态,脸颊因旁人一杯又一杯的敬酒而略微发红。谢修齐陪在老师身边,面对恭贺不卑不亢,赢得了不少溢美之词。   “炳诚,”陆垚对这弟子那是十二万分的满意,“为师已经与叶相通过气了,等你启程,为师便陪你去叶家提亲,保教你抱得美人归!”   听到老师的话,谢修齐倒酒的手抖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稳定,“一切都听老师的安排。”   “你是个有福之人呐。”陆垚感叹道,“叶相学问渊博,哪怕为师都有所不如,叶小姐早年寄住江南,也是知书达理之人。你考中状元,已比旁人强了一大截,能攀上这门亲事,更是不知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美事,未来不可限量啊。”   谢修齐低下头,沉声应是。   师徒二人正说着呢,就听荣恩馆大门“砰”的一声从外被人踹开,而罪魁祸首则在众目睽睽之下慢条斯理地收回了脚。   男子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最终定在了师徒二人身上。   “哟,”他咧开了嘴,“都在呢。” 第32章   觥筹交错的声音消失了。   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喧闹的都有点过头的荣恩馆瞬间安静了下来,就连几个喝上头的文士都默默爬下了桌子。   “叶元岐。”陆垚神情复杂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   江南六省第一歪才,书画双绝,但与才名一同传遍江南的还有他那喜怒无常的脾气。   江南的读书人都以文士自居,只有这家伙……是个狂士。   “哎呀,怎么都停下来了?”叶元岐拖着鞋子走到其中一张桌子旁,随手挑了个酒杯倒满,“哎哟!这不是李大人吗?听说您前些日子纳了第三房小妾,老当益壮!喜事呀!来来来我敬您一杯。”   倒霉的李大人虚发皆白,颤颤巍巍地拿着酒杯,是碰也不好,不碰也不好,正踌躇呢,就听叶元岐说道:“不过我记得自古以来卿大夫一妻二妾,唯有功高之人才可破例,哎呀李大人立了这么大功勋竟然还瞒着我们,真是太低调了,应该再罚一杯!”   李大人臊得脸通红,他哪有什么功勋,不过是私下偷纳而已,在场众人也都清楚,奈何人人都做,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也不拿到台前说。   这杯酒是彻底喝不下去了,见状,叶元岐冷笑一声,把酒杯重重放到了桌上,“不喝了?不喝就滚。”   李大人忙不迭地“滚”出了荣恩馆。   有了他开头,其他坐如针毡的文人也纷纷跟上,转眼之间,馆就只剩下了三人。   “哟,你竟然留下了。”瞅见护在陆垚身前的谢修齐,叶元岐撇了撇嘴,“行吧,算你小子有点胆识。”   “叶元岐!”陆垚扶着弟子站起身,愤怒令他微微发抖。“我麓山书院平日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今日要搅乱这鹿鸣宴!”   “陆老何出此言啊?”叶元岐随手摘了颗葡萄送进嘴里,“我今儿不就是来恭贺未来的侄女婿高中状元的嘛。”   “不过陆老,你家这门童不行啊,这么大的事,竟然能把我的请柬都搞丢,毕竟——”他把葡萄连皮都咽了下去,“你们不可能不请我吧?”   陆垚顿时语塞,不过他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很快便调整了心态,“叶先生息怒,这婚事毕竟八字还没一撇,三媒六聘一个都没走,为了叶小姐的名声,我们才没大肆张扬。”   谢修齐站在原地,低头不语。   叶元岐嗤笑一声,“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们考虑周到了?”   陆垚神色不变,“不敢,不敢。”   “陆老巧舌如簧,叶某佩服。也是,毕竟我二弟单这一个女儿,娶了她就等于娶了个丞相,不说飞黄腾达,那也是遍地坦途,这么肥的鸭子肯定是得吃到嘴里。”   “可这鸭子你们瞧着眼馋,怎么吃也是门学问。吃得太迫不及待,会被人戳脊梁骨,吃得太矜持,又怕鸭子飞了,所以你们只能舔一口回三顾,也就是俗话说的,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叶!元!岐!”陆垚当即拍案大怒,指着男人骂道,“你有辱斯文!血口喷人!”   “不敢当,不敢当。”不走心地拱了个手,男人几乎将不怀好意写在了脸上,“只是您恐怕不晓得,可可的婚事,光我二弟,是说了不算的。”   陆垚这回是真愣了。   “我们可可啊,是承嗣女。”叶元岐一把扫干净桌上的碗碟,坐到了主案上,“我们陆家一共两房,二弟自不用说,我呢,连正经妻子都没娶过,更别说其他,所以可可承的是叶家的嗣,而不是二弟的嗣,你们可懂?”   “因此可可的亲事,就算二弟答应了,我不点头,也是不成的。”   换句话说,叶可可是一人挑两房。   话音刚落,陆垚反应了过来,对着一旁的谢修齐说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给你叶伯父见礼!”   谢修齐挣扎了一下,没有动。   陆垚有些傻眼:“炳诚,你没听见我说的么?”   倒是叶元岐笑出了声,“怪不得能当状元呢,这脑子确实转得快啊,比你先生强。”   这么说着,他往前凑了凑,“状元郎,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要不咱们打个商量,你这边答应了婚事就此作罢,我回头跟二弟说,是我从中做梗,保你个清白名声,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陆垚抢在谢修齐全面答道。只见他上前一步,那青年拉到身后,“叶元岐,这婚事可是叶相主动提的,你有什么脏的臭的对冲老夫来,别在这里吓唬我学生!”   谁知,叶元岐听完竟笑了起来,“太有意思了!舐犊情深呐,陆老!”   “状元郎!你也看到了,不是我叶元岐不顾全你,实在是你的老师逼的呀。”说着,他从怀里掏出自宋家送来的信,拿着它对谢修齐说道,“东西就在这信里,一张不多,一张不少,主要你乖乖地应下'婚事作罢',不仅这个归你,我自今日起不会再迈进麓山书院一步。”   “这是什么?”陆垚伸手去拿,却被叶元岐躲开,“炳诚,这是什么?”   “状元郎,你恩师问你呢。”叶元岐拖着长腔,“要不我帮你回答一下?”   谢修齐站在原地,攥成拳的手上青筋毕露,却始终一言不发。   见他如此,叶元岐收起了笑容。   “我明白了。”他面无表情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明白了。”   他撕开信封,取出里面的数张信笺,上前数步,直接逼到了谢修齐身前,“那日画舫游湖,你看上她了,是吗?”   “你觉得她跟你想象中的千金贵女不一样,觉得我二弟也和你以为的奸相不同。而你呢,意识到这京城就是一个五颜六色的大染缸!一个没有出身、没有权势的状元什么都不是!”   “所以哪怕你自认心有所属,也能糊弄糊弄自己,说踩着他们上位也算复仇……说不定日后飞黄腾达,还能把你那心上人从勾栏院里迎出来?”   叶元岐气到极处竟笑了起来,“但你不想想,你配么?”   谢修齐身子颤了颤,咬着牙不说话。   “你不配!”叶元岐将手中的纸全部扔到了青年脸上,抬脚便去踹他,“还未成亲就盘算着吃我叶家的绝户,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你!”   纸张在空中飘散,陆垚捡起一张,竟发现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诗。   “这、这是什么……”他颤抖着问道。   “陆老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叶元岐嗤他,“这段日子里,这几首诗都传疯了吧?你可以好好看看这上面是不是你好徒弟的笔迹,哦,还有落款日子呢!”   “老师……”谢修齐终于有了反应,哀求地看向陆垚,而后者拿着那些诗,面上一片不可置信。   “我先前给过你机会,状元郎。”叶元岐道,“事到如今,为了我侄女的下半辈子,你为爱给一个歌妓当代笔的美闻,我少不得也要让多几个人知道了。”   说完,他拿过陆垚手上的诗,抬腿便走。   谢修齐的脸迅速灰败了下来。   “且慢。”就在叶元岐即将走出荣恩馆时,陆垚突然开口。他仿佛在一瞬之间就老了十岁,开宴时的神气一下子就被人从身体里抽了个一干二净。   “且慢,叶先生。”他艰难地又说了一遍。   上巳节前夕,麓山书院山长陆垚撰文十篇,力陈旧礼之陈弊,摆明车马站到了被千夫所指的叶宣梧一边。此消息一出,大夏仕林震动,享有百年声誉的麓山书院彻底被卷入了这一潭浑水之中。   叶可可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正在浇花。   经过几人数日的合计,如今的德寿宫里种满了月季、海棠和牡丹,碧绿花枝上满是鼓鼓的花苞,煞是喜人。   原本一听种花就拿拐杖打人的太妃娘娘则坐在院中的躺椅上,舒舒服服地吹着春风。   先前提议种连翘的禁军大哥在一旁喋喋不休,“这陆山长往日可是最会明哲保身的,如今这是吃错药了?”   “一个大男人还这么聒噪。”太妃娘娘眼皮都不掀,“给本宫沏茶去。”   禁军大哥委屈地闭嘴,但还是没忍住蹦出来一句,“那您先把药喝了。”   太妃娘娘没搭理他。   禁军大哥叹了口气,认命地往往屋子里,还不忘招呼叶可可一句,“世子今儿去挑鱼了!叶小姐留下来吃饭啊!”   叶可可笑着点头,刚放下花壶,就听太妃说道:“连翘去找过你了吧?”   见少女惊讶回头,老太太露出了狡黠地笑容,“别惊讶,自打我不再见他了,他每发现有人来找我,都会故意跑去吓人家一回,好在这孩子也就是有气没地撒,从没真闹出过人命,不过次数多了,我哪能不知道呢。”   “你这个丫头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往这儿跑,不就是想起我说过宫里有棵大连翘?不然还能是馋我孙子?”   说着,她看着叶可可的脸色又恍然大悟,“哦,你可能真馋我孙子!毕竟他比镯子好看!”   这推论有理有据,着实令人信服。   信服到叶可可手一抖,就把刚移出来的小海棠给淹了,正手忙脚乱地补救,就听太妃娘娘慢条斯理地提条件:“本宫吃完鱼还想下棋,只赢不输那种。”   嘿,这老太太!   叶可可戳了一下可怜巴巴的小海棠,总算明白了叶茗的感受——遇上这种聪明人可太讨厌了! 第33章   太妃娘娘是个臭棋篓子。   一盘还没下完,叶可可就绝望地发现了这个事实。   这老太太耍赖简直一绝,不仅自己会悔棋,还要连带着她也跟着悔棋,但就算这样,想要干脆利落地输掉也不容易,因为谁也没规定悔棋后下的地方就一定对啊?   于是等秦晔忙完了回到院里,就看到黑白二子堪称“如胶似漆”,场上局势杀得是“势均力敌”、“难舍难分”。在少女求救的目光里,他木着脸坐到祖母身后,进行场外援助。有了亲孙子当“狗头军师”,太妃娘娘在棋盘上那是如有神助,轻而易举就能将对手杀个片甲不留,堪称棋圣再世。   就这么连赢了三盘后,老太太才意犹未尽地砸么了一下嘴,“输得有点太快了,下次改进。”   叶可可当即起身:“告辞。”   老太太发出了不屑的哼唧。   秦晔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这犟到一处的一老一小,起身去了后厨,再回来时手里就端了一大碗药汁。   先前还在作妖的太妃娘娘一见那药碗就变了脸色,对着孙子一顿东拉西扯,闹闹腾腾地就是不要喝,而秦晔拿着碗站在祖母旁边,也不劝说,就这么站在原地,手指被滚烫的汤碗烫得发红。叶可可一看赶紧上手把药汤接下来放到桌上,用手肘捅了捅少年,“太妃娘娘怕苦,你去屋里把蜜饯拿出来。”   “就是,就是!”老太太跟着帮腔,“那苦汤似得玩意儿,本宫才不喝。”   秦晔用怀疑的目光瞧着祖母,后者偏过头又哼了一声,叶可可赶紧又推了他一下,才把人给轰进屋里。   见少年一走,太妃赶紧冲着少女挤眉弄眼,见后者不为所动才小声说道:“快帮本宫倒掉!”   叶可可撇了撇嘴,“娘娘您是当我傻呢,等世子出来,准能猜出咱俩狼狈为奸。”   “切,胆小鬼。”太妃也撇了撇嘴,“那药本宫喝着根本没用,就那孩子死心眼,非得试一试。”   “瞧您说的,药怎么会没用呢?”叶可可觉得自己像是在哄孩子。   “本宫说没用就是没用。”太妃振振有词,“有那钱还不如攒着给他娶媳妇,他爹那些家底都在西北花不着,这京里的聘礼一年高过一年,再不预备着可不是得抓瞎吗?”   “说起来丫头你家聘礼定多少?一年的俸禄够不够?不够的话能不能看在我们娘俩孤苦伶仃的份上打个折?”   叶可可被她问得满脸通红,连连摆手。   “要不这样吧,”太妃思索了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其实本宫匣子里还有一件压箱底的真货,是当年太上皇寿辰赐下的小玩意儿……这个再加上我孙子那张脸,顶个一千两怎么样?”   “我可真是谢谢您啊。”   秦晔的声音幽幽响起,不知何时已经回来的少年把蜜饯罐子往桌上一放,斜眼瞧着这两人。叶可可和太妃俱是一惊,一个一蹦三尺高,另一个突然对蜜饯罐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喝。”少年这回连第二字都懒得说。   被现场抓包的太妃娘娘苦了脸,不情不愿地端起变温的药汁,把里面的汤勺往外一撇,咕嘟咕嘟喝了个一干二净,再把碗往桌上一扔,很是有战场杀敌的豪气。   “苦。”她半天憋出来这么一句。   叶可可赶紧上蜜饯。   趁着秦晔去洗碗,太妃娘娘嘴里嚼着一块,手又往罐子里伸,被叶可可眼疾手快地抢走了。   “嘿!”太妃眼睛一瞪。   “咱说好了的!”叶可可也瞪了回去。   老太太气鼓鼓地撇过头,盯着不远处含苞欲放的牡丹看了一会儿,才妥协道:“当初太上皇说本宫清艳、明快,就像是连翘花一样,才给本宫选了兰华宫当居所,为的就是宫中有棵相传自太(祖)年间种下的连翘树。”   “连翘一直都能活很久……但那棵真的是大极了。”她的眼神飘忽了起来,像是陷入了回忆,“每年开春,那黄色的花朵就像是瀑布,壮观至极,仿佛要把整个宫殿都给包住……”   那旺盛的生命力就像她经久不衰的荣宠一样,令宫中的女子又羡又恨。   “本宫日日都去那花树下坐,开花就赏花,生叶就制茶,结果便入药,那是无聊宫廷中唯一有趣的事。”太妃冷哼了一声,“反正比跟那群争成斗鸡眼的贱人抢男人有趣。”   “皇后真的太忙了,万事都要操心,万事都要妥当,打个首饰、做件衣裳都要担心会不会被那帮言官参上一本,这天下之母当得也太没意思了些。而本宫呢,除了偶尔帮她带带太子和宣王,就只剩下吃和睡,这宫里隔墙有耳,我是一句都不敢跟那些下人说。”   慢慢的,她有什么心事都会说给那棵大连翘听,仿佛它是某位知心好友。   毕竟,它没长嘴。   太妃娘娘凑近了叶可可,做出了一副说悄悄话的架势,“但其实,本宫心里清楚,它呀,是活的!”   能开花、生叶、结果的树当然是活的。   但普通的花树可不会给她盖毯子,也不会在她讨厌的妃嫔路过时抖她们一头落叶或者绊上一下。   “百年的花树成了精不奇怪,”太妃说道,“但这花树还在宫里当太监就比较稀奇了。”   小动作做得多,总有被抓住的一天。   她还记得那一日太上皇去她宫中,罕见地换了随身服侍的内侍。那内侍生得唇红齿白,笑盈盈地给她请安,说自己姓连名翘。   彼时还是贵妃的太妃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闺中密友”,却没有揭穿对方。   “这是本宫的小秘密。”她得意地说道。   连翘活了很长时间,或者说换过很多张脸,以至于深宫中的每个人以为那是个代代相传的称谓,除了太妃。   哦,或许还有每代帝王。   “陛下很少会带着连翘,比起忽视更像是一种避讳。”太妃咽下了嚼烂的果脯,“陛下不来的时候,连翘有时也会来,大多是宣赏或者赐物,每次我们都会寒暄几句,那感觉也颇为新鲜。”   一个宫妃是不该跟一个内侍走太近的,就像一个凡人不该跟一个妖物走太近。   “后来时节变坏,陛下忙于国事,不再流连后宫,他也就来得少了。”   那确实是一段极坏的日子,哪怕身处宫廷,妃子们也不是对外面的情况一无所知。   粮食少了,御膳房糕点全宫断供。   发洪水了,宗□□要削减月例。   闹瘟疫了,皇后带着众妃把首饰融了,全部拿去赈灾。   “本宫的宝贝们就是那时候没了的。”太妃叹了口气。   然而老天爷似乎并不会被诚心所感动,灾害依旧是一波接着一波,渐渐地,朝野之间的流言蜚语就越来越变味了。   “群臣在朝会上死谏,逼着陛下下罪己诏。”   彼时帝王已病了许久,监国的太子试图阻拦却被一把推到了宫殿前的石墩上。没有人知道是谁推了太子,但那日过后,罪己诏下了,太子也重病卧床。   也是那时候,太妃发现连翘的身上出现了血腥味。   “他开始故意避着我了,有时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一回。”   等到再见的时候,已经是太子薨的那晚了。   皇后扑在太子床前哭得撕心裂肺,她死死拉着老三和老四,看着连翘站在二皇子身后,身上的血腥味浓得刺鼻。   后来,皇后也一病不起,没熬多久便也去了。   但大夏却在一步步好转。   “粮食有了,洪水退了,瘟疫消了,”太妃望着牡丹,“他们就像被国祚吸干了一样,成为了这个国家的养分。”   再后来,新皇登基,连翘陪着新皇后巡视后宫,巡到兰华宫,吃了闭门羹。   “老二跟本宫说,要封本宫为西太后,本宫说用不着,给本宫个偏院养孙子就成。”   于是她搬出了兰华宫,和其他侥幸活下来的老对头们挤在一处,天天带孙子。   等到秦斐登基,要把爷爷和老爹的宫妃全部打发到庙里,唯有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太妃。   一起去庙里吧,她儿子和孙子都活着。   送回府荣养吧,那不就是放虎归山?   秦斐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都不如放到别苑圈起来妥当。   “德寿宫好啊,”太妃喃喃道,“德寿宫里没种连翘。”   感受到身边多了个人,叶可可偏头去瞧,就见秦晔望着陷入回忆的祖母,神情怅然。少女拉起他的手,让手掌向上,然后打开了蜜饯罐子,从里面挑出了一颗最圆的,放了上去。   秦晔捧着那块小小的蜜饯,走到了祖母面前,躬下了腰。   太妃娘娘回过神,看着跟前的少年,笑眯眯地拿起蜜饯放入了口中。   吃着蜜饯,她伸手点了点叶可可移栽的那棵小海棠,嫩绿的茎叶如上好的翡翠般剔透,小小的花苞缀在枝头,透出淡淡的粉色。   “陛下还是看走了眼,若说皇后是牡丹,那本宫就是海棠,就算当花,本宫也是花中的贵妃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Laurelin的手榴弹和地雷,么么哒。   感谢青竹与白鹿的地雷,么么哒。   感谢祖先保佑退休金的地雷,么么哒。   感谢祖先保佑退休金、没得追求的夏目、29541354、筼筜、浮世妍清欢、梦也迟迟、青竹与白鹿、这坑那么深那么黑、名字太短容易被忽略、纪元灌溉的营养液,比心。 第34章   叶可可出德寿宫的时候,看到高墙脚下抽出了一根新枝。跟高大的宫墙相比,那跟枝子小小的、细细的,顽强地从泥缝中钻出,对着微风与日光抖着椭圆形的新叶。   这是一株小小的、新生的……连翘。   少女戳了戳跟在后面的秦晔,后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睛眯了一下,转身进屋。没过多久,就见他拿着花铲和一包药渣出来,三下五除二置了新生的小树苗于死地,然后熟练地把药渣埋了进去。   “药渣能够防止草木发芽?”叶可可一脸好奇。   “不,”秦晔答道,“但能吓唬它。”   也这么缺过德的叶可可看着他熟练地动作,只想夸一句“少侠好身手”。   二人正处理着“不速之客”呢,就听到远处的街上传来了一阵喧闹,偶尔还夹杂着清脆的铃音。   “要看吗?”秦晔见少女张望,用花铲将入坑填平,像是怕她听不明白,又补充了一句,“法会。”   太(祖)以孝治天下,对寒衣、清明这等祭祖之日极为看重,加上这二节与上巳节总是连在一起,便有一种祭祀先祖方能上达天听的感觉。   因此,自建朝起,大夏便有了清明节后举行法会的传统。   这法会以“祭天”为名,由时任君王亲自主持,祭祀队伍则从京城的正门出发,沿着大街绕城一圈,最终抵达皇宫,以示驱鬼避疫、祈福去邪之意。   要说法会,叶可可当然是想去看的。虽说爹娘平日并不禁她出门,但类似一年一次的庆典,就像是新年时的鞭炮,错过了总会觉得少了点什么。   见她点头,秦晔回屋放了花铲,带着少女拐进了主街。法会应当是正午过后便开始了,此时街上已人头攒动,在男女老少的欢呼声中,一支略显诡异的队伍正伴着乐声走来。   打头的人穿着金色的法衣,头戴铜制的狰狞面具,头上缀着五颜六色的羽毛,手中拿着一只铜铃,而在他周围,各有佩戴铜面者数数人,有的赤(裸)着上身,有的戴着兽耳兽尾,随着乐曲围着领头人不停舞动。   他们站在一辆用木头与绢布搭成的车上,被数百同样佩戴面具的人簇拥,队伍浩浩荡荡,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叶可可的身高向来不够在人群中达成“鹤立鸡群”的效果,但今年她身畔跟了个谁都惹不起的“煞神”,竟在拥挤的人群中清出了一小块空地。   她还是第一次这般近地看法会。   那些怪模怪样的法器、似笑非笑的面具在清晰的视野里异常邪异,看久了甚至会有一种头晕目眩的错觉。不过也正因看得分明,她才能发现祭祀队伍里的每个人都留着光头,头顶还有戒疤,就像是……   “招提寺的和尚。”心有灵犀一般,秦晔说出了答案。   和尚在跳傩戏。   叶可可瞧着眼前光怪陆离的场景,只觉得现实比戏曲还要荒诞不经。   领头僧人手中的铜铃响起,荒腔走板的调子换了一曲,车上的僧人也跟着换了姿势,演起了一幕幕新的戏码。   少女瞧了一会儿,便认出那是《于吉授经》。   这是一个有点邪门的故事。   北海人于吉得到了神人传授的秘籍,学会了无数仙法,上可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下可医治百病、教化地痞,很快便在民间积累了巨大的威望,就连君王也赶来向他问策。   君王想拥有万世江山。   于吉说,可以。   他将毕生所学整理成册授予君王,然后吊死在了皇宫门口。   民间传说,于吉所传的,便是《太平经》。   和许多民间传说一样,这当然是个胡编乱造的故事,却因可能是《太平经》的起源而受到了出乎意料的追捧,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叶可可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然而联想到招提寺住持的身份,又给这出本已算得上古怪的故事又蒙上了一层诡秘的色彩。   此时车上的傩戏已经演到了君王求经的部分,饰演于吉的和尚被其他人抱着,脖子上套着一根没系的麻绳,身体癫狂般的抽动,似是在痛苦地挣扎。   于吉要死了。   看到这里,叶可可问秦晔,“你觉得于吉为什么要自杀?”   少年回收投向法会车队的目光,随口答道:“因为他教得尽是些邪术。”   叶可可听过人猜“君王逼迫”,也听过人猜“泄露天机”,但这种回答还是第一次,一下子就来了兴趣。   “怎么说?”她仰起了小脸。   “享万世江山靠得是人治,而不是法术。”秦晔说道,“那君王想走邪道才会去求于吉,于吉还应了,可见他并非什么上仙,就是一代邪祟。”   “将邪术传予普通人,最多祸害一村之地;将邪术传予一方诸侯,可祸害一方乡民;将邪术传予君王,一国都将受害。那于吉死有何辜?”   “这傩戏也是,与其期盼神明保佑,不如让我那堂兄早日收回那些歪政,还有那么几分靠谱。”   “……原来如此。”叶可可小声说道,“我挺喜欢这个答案。”   秦晔闻言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祖母的药快喝完了,咱们绕个道,先去趟药房。”   他倒是不提要先送叶可可回去。   叶可可也没提醒,正巧医馆便在前方不远,二人便顺着人流一同往前走。即便是在休沐日,医馆也照常开业,不少寻医问药的人进进出出,甚至比平时还要热闹几分。   这里的掌柜和伙计看样子都与秦晔相熟,一见他来便往里领,倒是后者先环视四周,选了一个最清净的角落让叶可可过去站好,才去了里面取药。   说实话,相爷千金还真没瞧过郎中坐诊,此刻看啥都觉得新奇,正东张西望呢,就从大开的门口瞧见法会的队伍慢慢赶了上来,而于吉装扮的人也被吊在了旗杆上,耷拉着脑袋,随着木车一摇一摇地晃着。   此地已经能看见皇宫的影儿了,法会的车队浩浩荡荡,最前排的队伍已经来到了宫门前。   而在皇宫中,叶茗穿着黑白相间的法衣,与其他秀女一同挤在会场的一角,正垫着脚往主台上望。此举本来堪称殿前失仪,不过因为大家都在这么干,倒也显不出她了。   法会由帝王亲自主持,对于入宫后天天被逼着学礼仪的秀女们而言,这是唯一一次能在殿选前见到秦斐的机会。   秦斐也穿着祭祀用的法衣。青年高挑的身量将原本灾难般的黄黑锦袍撑出了挺拔和英气,俊美的面容在冠冕垂挂的珠帘中若隐若现。   叶茗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才第一次见到皇帝,不过她好歹给宋运珹当过爱妾,对秦斐的脸颇有抵抗力——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皇帝的脸发白,眼珠子却有点发红。   同样盛装出席的太后与皇后分立在帝王的身后。经过入宫后的日日“搓磨”,叶茗看皇后已经看到吐了,只觉得她还是那副外强中干的模样,反倒是本该徐娘半老的太后娘娘神采奕奕,配上她今日的精心装扮,被衬托地艳光四射。   “那是连内侍吗?”有秀女错愕地说道。   多日不见的连翘站在观礼队伍的最末,仍是普通内侍难及的清隽,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粉敷得厚了,也透着惊人的苍白。   “熏死了。”祸国妖妃系统如果有鼻子,现在应该已经捏起来了。   “熏什么?”叶茗怎么用力也什么都闻不到。   “你……算了。”祸国妖妃系统放弃了点拨这块榆木疙瘩,重新归于沉寂。   然而少了它在旁边唠叨,叶茗反而不太适应了,伸手不停戳着粉色还带花边的面板,“哎哎哎,你之前让我离连内侍远点,我去问问他鹅蛋粉在哪家铺子买的不算套近乎吧?”   正戳着呢,就听一声“大皇子到”,一队宫人簇拥着一个小黑点慢悠悠地挪了过来,走近了叶茗才看清那个黑点是个小小的孩子。   他看上去只有两三岁大,穿着黄黑色的小法衣,胖嘟嘟地脸上是要哭不哭的模样。与双亲相比,这孩子实在算不得漂亮,眼睛太小,脸盘太大,只是仗着年幼有几分可爱,若不是有宫人亦步亦趋地跟着,任谁都猜不到这是陛下唯一的子嗣。   大皇子实在太小了,每走一步便晃三晃,有几步明显就要摔了,身后的宫人也无人去搀扶,仿佛只要没把他跟丢便万事大吉。   “不是说陛下十分重视大皇子吗,”叶茗在心里犯嘀咕,“看这个样子怎么像后爹啊……”   可能是跟她一般将心思摆在脸上的人太多了,原本一动不动的连翘突然上前几步,伸手牵住了吃力的大皇子,把这小豆丁往主台上带。   而这时,承载着祭祀队伍的木车已经驶进了正宫门。   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无论是古怪的面具、法器,还是祭师夸张的装扮都有点太吓人了,更别说还有个不知是真人还是假偶的挂在旗杆上。大皇子张口便要哭,却被连翘一把捂住了嘴,硬是给堵了回去,   豆大的泪珠不停砸在内侍手上,叶茗听到连翘冰冷的声音:“皇子得有皇子的样子。”   皇帝站在高台上,看着祭祀队伍群魔乱舞,似是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小插曲。   “咚。”   随着一声鼓音,祭师们纷纷从木车上下来,在台前的空地上散开,围着打扮夸张的领头法师,一边走一边跳起了步伐古怪的舞蹈。   “咚。”   他们敲着扁平的木鼓,口中念念有词,手持写着诡异符号的黄纸,时不时便从腰间的葫芦里含上一口水喷到符纸上。领头人更是请出了一柄足有一人高的法杖,挥舞着向主台靠拢。   领头法师与连翘牵着的大皇子几乎是同时到达的。那法师摇起了铜铃,而秦斐就像是看不到大皇子脸上的泪痕一般,伸手将儿子拽到身前,直接推进了法师的怀里。   没有了连翘的阻拦,大皇子终于哇哇大哭了起来。   法师大笑了起来,只见他一手拎起只有一点大的大皇子,另一只手扣入铜铃之内,再抽出时指尖竟已沾上了鲜红的色泽,反手便向大皇子脸上抹去!   轰隆。   在法师的指尖触上大皇子脸颊时,晴空忽现一道炸雷,银亮的闪电擦着主台边上飞过,刺得人眼睛生疼。   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制止,法师沾着红色的液体在大皇子脸上尽情抹画,天地之间除了凄凉的乐曲便是男童撕心裂肺的哭声。   等到最后一笔画成,法师手持铃铛围着大皇子转了足足三圈,才一下子跪到地上,用沙哑的声音说道:“祭礼已成,恭贺陛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江山永固,又是一年呐!”   叶茗下意识觉得这个不是什么好词,但所有祭师都跪到了地上,朗声重复道:“祭礼已成,恭贺陛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江山永固,又是一年呐!”   有了他们带头,观礼的后宫众人并宫人侍卫也纷纷行礼,一同说道:“恭贺陛下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江山永固,又是一年呐!”   轰隆。   第二道炸雷落下,劈中了木车上的旗杆,当闪光过后,一道焦黑的人形从旗杆上掉落,砸到了同样焦黑不堪的木车残骸之上。   不知道是谁高喊:“天佑大夏!”   众人也跟着喊:“天佑大夏!”   随着秦晔双手抬起,报辰的铜钟被撞响,悠扬的钟音传出皇宫,散向城中各个角落,也令刚出药房的叶可可脚下一顿。   她这一顿,就彻底走不动了。   也不知是从哪个缝隙里钻出来的一株小连翘,用细细的杆子刮住了她的裙摆,用手摘也摘不掉,得拿了剪子挑断勾丝才能脱身。徒劳地拽了几下后,少女丧气地喊秦晔帮忙,谁知后者一看那株连翘,脸色兀得一变,留下一句“等着”,便拔腿就跑。   叶可可当然不会真在原地等着,赶紧招呼了药房的伙计拿来剪刀,将被勾出的丝线一一剪断,又把连翘重新塞回了缝隙之中。   等到她忙完,秦晔早就不见了踪影。   少女思忖了片刻,循着来时的路径一路小跑,趁着观礼的百姓四散归家,混在他们中间回到了德寿宫。   还没走近呢,看着大开的宫门,她便觉得不好。   浓烈至极的香气从这皇家别苑中透出,将这座冷落许久的宫苑染上了几分诡气,要不是一个时辰前还在里面与人吃鱼下棋,叶可可几乎以为自己是进错了门。   庭院中原本含苞欲放的花朵全部都开到了极致,数种鲜花的香气混杂在一处,却始终盖不住一股难以言喻的异香。而在庭院中央,先到一步的秦晔跪在摇椅前,笔挺的背脊像是一根即将被狂风折断的青竹。   手中拎着的药包掉到了地上,少女放缓了脚步,一点一点地靠近那把熟悉的摇椅。像是怕惊扰了谁,她的目光从下往上,终于看清了其中的景象;   手脚、长褂、首饰和一张安详的脸。   太妃就像送他们出门时一样,躺在摇椅之中,安详地像陷入了最深的梦乡。她被这一庭院的花朵簇拥着,手边放着那株小小的海棠,一如生前一般雍容。   她最终还是死在了喜欢的花下。   在这一刻,叶可可突然丧失了去看秦晔表情的勇气。   “我差人去通知宗正府……”她艰难地说道。   “有劳。”秦晔最终只说了这一句话。   太妃的死讯就像是投进湖里的石子,在风平浪静的京都惊起了一阵阵涟漪。   秦斐罕见得给了这位宫中老人足够的哀荣,不仅要求京中哀肃七日,还让文武百官并内外命妇都去灵堂哀悼。   最后,他说,等三皇叔到了再出殡吧。   于是,闭门谢客许久的魏王府终于迎来了名义上的主子。太妃的棺椁被抬进了正堂,白绢与素缟被挂上了房梁,当魏王世子穿着孝服出现在灵堂前,所有人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阔别京城近二十年,魏王要回来了!   即便是早已就藩,满朝文武也不会忘记这位立下赫赫战功的王爷,更不会忘记他和先帝之间的恩怨。虽说先皇已死,但恩怨尚在,被圈在封地二十年,连亲生儿子都被抢走,难道魏王真的很对如今龙椅上的侄子心悦诚服、毫无怨怼?   几乎是谕令一出,所有人的精神就绷成了一根直线,直到魏王的折子经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御前。   魏王在折子里先是感念皇恩,然后话锋一转说起自己因连年征战,沉疴痼疾不断,无法长途颠簸,只能让长子代为入京悼念,人已经随着折子发出启程了。   此消息一出,无数人感叹魏王锐气不再。   不过也有人认为魏王养病之说并非托词,毕竟有老定军侯的前车之鉴在那,即便魏王更加年轻,但旧伤这种东西哪有道理可讲呢?   在众说纷纭中,魏王长子进京一事便成了定局。   “他们高兴得太早了。”   从魏王府回来,叶宣梧发出了一声叹息。   ““若是魏王真让长子孤身前来,只怕离天下大乱不远了,要是带了亲卫精兵,那这事还有得转圜。”   叶夫人问道:“老爷是怀疑,魏王这是用示弱麻痹宫里?”   “难道不是吗?”叶宣梧反问道,“魏王征战多年,心性、血性、杀性远非常人可比,京里这群酒囊饭袋过惯了安逸的日子,便推己及人,觉得人人都是如此,却不想想西北是何等贫瘠苦寒,哪有安逸日子可过!”   说到气愤处,他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随后却又发出了叹息,“可惜啊,陛下如今对我的话是一点也听不进去了……”   “陛下少年心性,一意孤行也是常事,”叶夫人安抚道,“老爷莫要伤神。”   “少年心性,呵呵,少年心情……”叶宣梧苦笑了起来,“我的错啊,都是我这个太傅的错啊……”   叶夫人一看不好,连忙喊救兵,“可可!你爹又钻牛角尖了,你劝劝他……可可?”   正在出神的叶可可被这么一叫魂,惊得筷子差点没拿住。   叶夫人狐疑道:“你最近是不是魂不守舍得有点多?”   少女咬着下唇,强辩道:“我就是觉得太妃娘娘这一生也挺不容易的……”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多愁善感了?”   叶夫人将信将疑,加上叶宣梧一眼瞥过来,吓得叶可可赶紧放下碗说吃饱了。   等跑回院子,她才赶紧招了玉棋过来,询问今日是否收到宣王府的消息。   叶可可自那日之后,便再没见过秦晔。她无官无职更没诰命,无法前往魏王府悼念太妃,也不敢贸然询问爹娘,所幸还有兰平这个能通气的好友在。   太妃死后,秦晔在京中算得上孤身一人,操办太妃的丧事很是吃力。宣王当初也是被太妃带过的,这时候当然不能光看热闹,当即便上书请命帮衬。   因此,兰平郡主这些日子也跟着宣王夫妇忙前跑后,成了叶可可打入魏王府的探子。不过兰平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治丧一事又讲究颇多,她也不能频繁出入,递出来的消息也零零碎碎。   通过这些只言片语,叶可可勉强拼凑出了秦晔的近况。   他应当是瘦了很多,因为兰平每次都说他又清减了。   他也有很多麻烦事,因为兰平说他处置了府里的管事、长随、侍女、账房等等,让宣王不得不从自己府里调拨人手。   她唯独没有说过他如何伤心。   但叶可可觉得,秦晔应当是伤心至极的。   太妃还在的时候,他从不回王府,也从不在乎府里的下人是否安分守己。他如今所做的一切,更像是习惯性伪装出的“安好,勿念”。   他有多按部就班,这根刺就扎得有多深。   叶可可觉得这样不行,但她无能为力。   在秦晔的按部就班中,京中众人逐渐将目光从失孤的魏王世子身上挪开,投到了即将抵京的魏王长子身上。   众所皆知,比起空有一个封号的秦晔,那位陪伴在魏王左右的庶长子才更像是王府的继承人。   与他相关的传闻也有很多。   “据说这位大公子八岁时便能有一鼎之力,一拳便能打碎山石,长大后身高八尺有八,一顿饭能吃掉一头牛!”   玉棋绘声绘色地讲着从菜市口王大娘那听来的消息。   “大公子的生母是一名胡人舞姬,因此他生得是青面獠牙,还有一头红毛!他最擅长使一对流星锤,那真是一锤一个顾二爷,还擅用一柄斩马刀,也是一刀一个顾二爷……”   “八尺八不是比房顶都高?”丞相千金机智地点出了其中破绽。   玉棋挠了挠脑袋,“或许胡人就是长得高呢?”   叶可可回忆了一下以前见过的西域使团,发觉他们是生得更为高大……但八尺八也太过分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写《捉妖记》呢。   与魏王长子样貌一起传遍京城的,还有他带来的十八亲卫。   魏王镇守边疆,是实打实的掌兵王爷,卫兵编制也是所有亲王中最多的,足足是宣王的十倍还多,其中的亲卫更是当年跟他在战场杀进杀出的精兵,一出现就震动了京畿。   秦斐心中作何感想叶可可是不知道,但叶宣梧是久违地睡了个好觉。   “还有怨怼,还有锐气,那就行。”丞相大人如是说道,“这事还没到图穷匕见的时候,魏王殿下行事还是有数的。”   果不其然,这十八亲卫一现身,京中那些说魏王英雄气短的人立马就闭了嘴,先前的折子从示弱讨好变成了有理有节。在魏王长子抵达的当日,宫里连下三道御令才把这十八个亲卫拦在了京城郊外,可见秦斐心中也不是毫无波澜。   皇帝不高兴,臣子就要倒霉。   秀女们早就写好的家书如今是一封也送不出来,加上殿选随着太妃的丧事一再推迟,不少人家一想起自己没了音讯的女儿就是一阵捶胸顿足。   就在一片惶惶的人心中,太妃出殡了。   出殡那日叶可可让玉棋在相舍墙头搭了个梯子,偷偷爬上去眺望出殡的队伍。在满目的黑白两色中,她一眼就看见了扶棺的秦晔。   他真的瘦了很多。   原本就不大的脸消了整整一圈,孝服穿在身上甚至有明显的松弛,难得没束起来的黑发散下来遮挡了大半张脸,也掩住了少年真实的神态。   是哭泣哀伤呢?还是麻木空洞?   叶可可有那么一瞬甚至想去抓个算命先生问上一问。   由于魏王府的人丁稀疏,出殡的队伍并不长,那位传说中替父祭拜的庶长子并未现身,反正她是没看到队伍里哪个人有八尺八。   按照讣告,太妃娘娘要被葬入位于京畿郊外的皇陵,据说太上皇早就给她留好了位置。作为妃嫔,这已经是莫大的荣耀,再次应证了她曾受过的宠爱。不过叶可可觉得,以太妃娘娘性子,一定不会在意能不能跟没有镯子好看的太上皇合葬,但因为皇后娘娘也在陵中,所以大概还是会高兴的。   其实这样也很好吧?   她不太确定地想到,渐渐意识到那个会跟她斗嘴还悔棋的老太太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随着太妃的下葬,京中又恢复了风平浪静,除了德寿宫又失去了主人,似乎一切都如常,就连秦斐的生活也只是在上朝时多看一张脸。   对于叶可可而言,每当有金吾卫或者北衙禁军巡逻经过,她都会偷偷趴在墙头瞧,但一次都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秦晔仿佛在京中蒸发了。   取而代之的则是魏王长子在太妃下葬后并没有立马离京,而是在魏王府住了下来,每日规规矩矩地上朝下朝,仿佛有长住的打算。于是京中的传言又变了风向,说是魏王这次派长子入京,便是打算更换世子人选。   “大公子算是个妙人。”   在某次朝会过后,叶宣梧神如此说道,神情颇为微妙。   与深谙京中生存法则的秦晔不同,魏王长子生于西北,长于军中,无论是为人脾性还是行事风格与京都众官南辕北辙。   单说走姿,魏王长子就跟京里的人格格不入。   本朝太(祖)出身草莽,无论是言辞还是举止都堪称粗鄙,在与世家大族的交往中常闹笑话。出糗的次数多了,每遇类似场合,他心底就先怯三分,然而这些“怯”在面对子孙和朝臣时就转化为了“怒”,是以大夏宫廷对仪态举止要求极严,上至龙子凤孙,下至宫人仆役,一举一动都有章法。至于文武百官……在家如何太(祖)是管不着,但凡上朝就得都按皇帝的心意来,以人过而无声,风至叶不动为上佳。   “大公子举止豪迈,不拘小节……”面对女儿的追问,饶是叶宣梧也有点语塞,颇有一种想夸却没出下嘴的感觉,“人未至,百步外已闻其声……一看就是勇武之人?”   面对老爹最后上扬的语调,叶可可回了他一个硕大的“?”。   别问,问就是颇有太(祖)遗风。   这种奇怪的返祖现象甚至延续到了待人接物之上。   照叶宣梧的话说就是“朝会之上,无论陛下及百官如何发问,大公子皆不避讳,有问必答,言辞爽快,极为恳切”。   换成叶可可自己的话说就是“别人问他啥,他都十分爽快地告诉你他不知道,因为表情非常诚恳,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胡说”。   ……这确实是个妙人。   叶可可有那么一瞬间,都怀疑这个长子是魏王养出来专门对付秦斐这种麻烦精的。   其实还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大公子比起一方诸侯来说,更像是沙场战将。”叶宣梧道,“魏王殿下命他进京,未尝没有向陛下示好的意思。”   这跟送叶茗入宫是一个道理。   秦斐生性多疑,那就给他找个没心眼的,毕竟就算是千年的狐狸也只能拉着傻白甜唱聊斋而不是封神演义。   叶宣梧后面的话有些含糊,“若是让大公子袭承魏王府,说不定真能将争端消弭于无形。”   他没说的是,那样留给秦晔的结局只有死或者废。   那个惊艳过整个京城的少年会变成彻头彻尾的王权牺牲品,即便是老辣如叶宣梧,也觉得这未免太过残酷了些。   “我不这么觉得。”   头一次,叶可可反驳了爹爹的意见。   “因为适可而止和见好就收,是人才会做出的选择。”   这话着实大逆不道,然后她就被罚跪了三天祠堂。这三日里,叶可可盘腿坐在玉棋不知加了多少棉花的垫子上,冲着列祖列宗的排位发呆,而门外叶夫人揪着叶相的耳朵,恨不得把他也扔进去跪着,“你是她亲爹,听她说几句怎么了?你瞧瞧!女儿被关傻了怎么办!”   叶宣梧一开始还振振有词,等到叶可可发呆到第三日,也跟着叶夫人一起趴在祠堂的门缝上抓耳挠腮,想进去又怕弄巧成拙,没事都给吓出事来。   等到第四日清晨,叶可可从垫子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自己打开祠堂的大门,还没溜达出院子,就被闻讯赶来的叶夫人一把抱进了怀里。   等上下左右都搓完,叶夫人才把晨练用的佩剑交到下人手上,拍了拍女儿的脑袋,“你爹是个死脑筋,你别生他的气。”   “我才不生气呢。”叶可可耸了耸肩,“要是任凭我说秦斐坏话而不制止,那爹爹就不是爹爹了。”   “那你还对陛下直呼其名。”叶夫人点了她额头一下。   “我爹是个大忠臣和我讨厌秦斐有什么冲突么!”少女理直气壮。   要是丞相大人在这里,保准又要被气个仰倒,奈何他去上朝了,而叶夫人向来不落俗套,思忖片刻便点点头,“是没什么冲突。”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这些日子在祠堂闷坏了吧?今日出去放放风,放心,娘不告诉你爹。”   于是,暌违多日后,叶可可重新踏出相舍大门,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街景,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往来穿梭的人群、沿街叫卖的小贩、红红火火的茶楼酒舍,明明一切都与原先一模一样,她的眼前却不断浮现那日在墙头看到的一幕——秦晔一身孝服,扶着漆黑的棺椁,在阵阵哀乐中沉默地从纸钱上踩过。   一步,一步,又一步。   她顺着记忆中少年的足迹踏在虚幻的纸钱上,仿佛也置身出殡的队伍之中,一直走到城门前才停了下来。京城的城门楼由黑砖砌成,守卫林立,戒备森严,像是阴阳两界的分割线一般,屹立于人间路的尽头。   目送着记忆里的队伍消失在门洞之中,叶可可扭身向内城跑去。她逛遍了城中所有的果子铺,买了许许多多的果脯和蜜饯,有时兴的,也有不时兴的,林林总总堆满了一篮,抱在怀里往德寿宫走去。   她去不了太妃所在的皇陵,起码要把东西埋在后者能看到的地方。   德寿宫门口,是意外的热闹。   几名老态龙钟的宫人颤巍巍地从中走出,对着苑门跪下磕头,而更多的人则穿着府衙的衣裳,拎着写有“封”字的长条,用刷子往门上一次又一次的涂着还带有余热的浆糊。   叶可可快步上前,守在正门口的老太监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地说道:“要祭奠就赶快,这地儿今日就封了。”   说完,他没再去看叶可可一眼,对她是谁又怎么跟太妃认识都毫不关心。   少女抱紧了装满蜜饯的篮子,穿过忙碌的人群,进入了德寿宫中。那日盛开的百花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死了个干净,花圃遍地都是凋落的花瓣与树叶,徒留干枯而漆黑的枝干,扭成近乎张牙舞爪的弧度。   庭院的正中央站着一个男人。   他是叶可可见过最高的一个了,脑袋顶几乎要挨到门框,身躯是宽松衣袍也掩不住的健壮,相比之下,连她记忆中的小舅舅都能称得上“纤细瘦弱”。   少女瞄了一下男人蒲扇大的手——能不能一拳打碎山石不知道,但应该能一拳一个她。   少女又瞄了一下男人健壮的手臂——能不能挥舞流星锤和斩马刀不知道,但应该能让顾懋在上面荡秋千。   “喂!”男人回过神,率先发话,“小丫头片子是哪来的?不知道这里闲人免进吗?”   他声若洪钟,压低的斗笠遮住了脸,只露出了下巴上浓密的胡子,在阳光下透出了点红。这么说着,男人“登登登”往前走了好几步,每一步都走出了地动山摇的架势来,然后恶狠狠地吓唬她:“告诉你,我可是魏王世子的护卫!魏王世子知道不,就是那个拿酒坛子砸人脑袋的!”   叶可可配合地点点头。   “知道你还不快跑?”男人纳闷了,“你是不是缺心眼啊?”   你才缺心眼呢!   叶可可对着男人的小腿肚就是一脚。   “哎嘿!”男人一下子蹦得老高,嘴里还不停嚷嚷,“小丫头片子脾气还挺大!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世子主持公道!让他砸你个十坛八坛的!把你的天灵盖都砸飞!”   叶可可一听这话,又伸腿去踹他。男人这回有了防备,向后猛地一退,完美地躲过了这一集击,正掐着腰打算炫耀呢,就见对面小丫头突然向自己身后挥了挥手,下意识觉得不好,还没等做出对应,就突觉一阵劲风袭来,然后后腰就正正挨了一脚。   男人踉跄了好几下才止住跌势,捂着后腰站直,刚想骂一句“何人偷袭老子”,在看清来人后就又给咽了回去。   会用酒坛子砸人脑袋的魏王世子正站在回廊前,手里捧着一只小小的木匣。   “丢不丢人。”少年的眼神就是这么说的。   被抓了个现行的男人讪讪一笑,捂着后腰给人让道。秦晔轻轻巧巧地绕过他,来到了少女面前。   “我大哥最爱说笑,不必理他。”清瘦的少年如此说道,抬手打开了捧着的木匣,“祖母先前说了,这是留给你的。”   叶可可低头,就见那木匣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朵玉雕的海棠花。 第35章   大公子是个妙人。   叶可可已经完全能理解老爹说这个句话时的复杂心情了。   “什么?!叶宣梧那个老……”在挨了亲弟弟一记肘击后,明明才二十出头却留着络腮胡的魏王长子及时改了口,“……丞相竟然是你爹?”   “丞相就丞相,为什么要加个老。”叶可可十分不满。   “那是因为我原本想说老古……哎呦!”不长记性的结果就是他又挨了一下。   对长兄连续两次重击的秦晔若无其事地收回胳膊,端起桌上的粗茶抿了一口。   此时三人正在某个位于小巷深处的酒馆,面对面坐着。兄弟两个挤在一张长凳上,而叶可可则独享靠窗的宝座。   之所以会这样,还得从三人尚在德寿宫时说起。   明白自己闹了个乌龙后,“举止豪迈、不拘小节”的魏王长子顿时不干了,说什么都要挽回一下自己在叶可可心中一去不返的形象,硬拉着二人来了这个不是熟客根本找不到门的酒馆。一进门就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最好的位置。   “这地方做棒子骨那叫一个地道!”他把嘴巴咧到耳后,比了一个大大的赞,“我每次进京都要来吃上一回。”   摘下斗笠的男人并没有传闻中的“青面獠牙”,而是鼻高目深,配上偏向红棕色的须发,异域风情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不过叶可可不会被点“美色”蒙蔽,迅速锁定了对方话里的漏洞,“每次?”   “哎?我说了每次吗?”男人仿佛失忆了一般,茫然地看向少女,“我官话说得不行,有时候乱用词,你可别介意啊!”   “……你可真是个人才。”沉默了一瞬,叶可可不由发出感叹。   男人冲她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据他自己介绍,他叫做阿穆勒,不过这是他娘按西域叫法起的名字,记在宗正府玉牒上的另有其名。   “好像是叫秦鹄还是秦皓?”男人一脸的不确定,“反正大家都叫我阿穆勒。”   叶可可只能拱手表达佩服。   之前她还在奇怪,为什么大家提起魏王长子都用“大公子”来代替,闹了半天是因为这家伙的名字根本没法叫!   你叫他汉名吧,他压根不知道在叫自己。   你叫他小名吧,放在朝堂上又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折中一下吧,无论是秦阿穆勒还是阿穆勒*秦都让人想自扇嘴巴。   算来算去,果然还是用“大公子”最妥帖。   毕竟除开王公子孙都会挂的那些虚衔,阿穆勒正经的职位只有一个,那就是崖山卫指挥使。这个职位听起来确实很威风,奈何崖山卫是魏王的护藩亲卫,也就是说,这本质是一个藩王家臣才会担任的位子,那本身是庶长子的阿穆勒来说,算是降了半格。   对此阿穆勒本人倒是很看得开。   “我娘和王爷本来就不是什么正经夫妻,况且我也应付不来那些繁文缛节。”他这时候官话倒是很溜了,“计较那些真没意思。”   叶可可这才知道,阿穆勒其实根本不是在魏王身边长大的。   “我小时候跟着我娘在西域各国间走单,长到十二岁才回到西北。”他用热茶帮叶可可将碗筷都烫了一遍,“说起来,我那时候还抱过世子呢!”   “咳咳。”秦晔的嗓子突然痒了起来。   阿穆勒识相地换了话题,“王爷看我有练武的潜力,问我愿不愿意留在西北参军。参军好啊,酒能大碗喝,肉能大口吃,况且我日渐大了,不需要娘费心思照顾,继续跟着她还容易妨碍她勾搭新汉子……”   “咳咳咳。”秦晔的嗓子又痒了一下。   “总之,我就进了崖山卫。”男人从善如流,“先前我说自己是魏王世子的护卫,可不是在蒙你啊!”   魏王世子迟早会是魏王,因此魏王亲卫四舍五入就是魏王世子亲卫,没毛病!   叶可可发现自己竟然能跟上这个家伙思路,忍不住反省了一下。   她不由得感叹道:“你们这也跟传言中差太大了……”   话没说完,少女便自己住了嘴。   这其实也是一种保护。   秦晔在京城显得越孤立无援,处境就会越安全,要是魏王表现出舐犊情深,才会迅速要了他的命。   毕竟人质这玩意儿,不能太没用,也万万不能太好用了。   “这菜怎么还没上来,”咕嘟咕嘟把剩下的茶水喝完,男人往后厨张望了一下,“要不我去催催吧!”   说完,他利落地起身,熟门熟路地往后厨里钻。   秦晔皱着眉掂了掂空掉的茶壶,对叶可可说道:“你在此别动,我去添壶水。”   叶可可一边觉得他这样嘱咐有点好笑,一边乖乖地点了头,眼角余光正巧瞥到酒馆外的小巷,视野被一群涌入的和尚给挤了个满满当当。   那群和尚高矮胖瘦各不一样,正聚在一起争论不休,说到激动处不说唾沫横飞那也是眉飞色舞,有几个甚至险些要动起手来。   偷偷瞧着和尚们斗成一团,叶可可左瞧右瞧始终觉得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见过,直到其中一个胖和尚将一个瘦的从后面抱住,作势要摔到地上,她才突然灵光一闪——傩戏!   这群和尚,不就是法会上唱傩戏的那群么!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忙探出头去仔细一瞧。果然在人群中央找到了一个身穿住持袈裟的大和尚,不是道虚是谁?   然而此时的道虚可没有在招提寺时那般有高僧架势,虽仍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却盖不住眼底的不耐,像是根本不屑于去听那群人争论一般。   这是一头快按耐不住的豺狼。   叶可可得出了结论。   而在街巷中,和尚们的辩论似乎终于有了结果,就见一名矮胖的和尚走到道虚面前,双手合十行礼,而后者皮笑肉不笑地瞧着,抬手冲着前者随意一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让叶可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和尚矮胖的身躯像是被人捏着一般拔高了足足有一头,身形也变得瘦削起来,原本平平无奇到甚至有点丑陋的脸也好似披了一层画皮一般,变得光彩照人起来。   仅是一呼一吸,那和尚就已经脱胎换骨了。   少女目瞪口呆,但很快便反应了回来——幻术。   虽然不知道这招在太平要术里叫什么,但绝对是道虚最擅长的幻术。   所以方才……这群癫僧就是在争这么一个“脱胎换骨”的名额?   叶可可有时候都有点恨自己脑子转得太快,因为她即刻就意识到了,这才是太后“男宠”的真相。   京城就这么大,道虚一个行动都不自由的前朝余孽从哪去给太后寻觅那么多自愿削发为僧的俊美男子?   当然是变出来一个比找更方便了。   那……太后知道吗?   叶可可拿不准主意,踌躇之间,突觉有些不对,回过神时,发现原本背对着酒馆的道虚竟然扭过了身,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糟糕!对上眼了!   少女手指用力扣住膝盖,强迫自己坦然地回视对方再移开,仿佛真是不小心瞥了一眼。   能瞒过去吗?   叶可可不知道。但她明白,此刻最忌露怯。   于是她单手托腮,做出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目光随意地落在街巷或者是酒肆之中,做足了等人的姿态。   有脚步声在靠近,叶可可满怀期待地抬头,却在看清对方后将满腔期盼都冻成了冰——慈眉善目,身穿袈裟,来者正是道虚。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看样子贫僧并非叶小姐想等的人。”   毫无保留地把失望显在脸上,叶可可佯装不解道:“大师为何会在这里?”   “路过而已。”道虚毫不见外地坐到了女孩的对面,笑眯眯地说道,“自寺中一别,贫僧就再没见过小姐,今日见小姐精神上佳,便放心了。”   你应该叫我施主,因为我真的给了不少香油钱。   “大师才是呢,精神矍铄,远非常人可比。”心里腹诽着,叶可可这话说得可谓是不走心至极。   道虚见状,合掌低笑道:“小姐别急,佛说缘聚缘散,强求不可,说不得就是小姐与贫僧有缘,有要等之人无缘呢?”   “……大师这话可不像是出家人说的。”叶可可慢慢收起了客套的笑容。   她其实已经明白过来了。从酒馆大堂到后厨也不过是几步路远,这么近的距离,秦晔不可能没发现她处境危急,除非……他也被蒙在鼓里。   道虚的幻术从来就没停过!   只不过这次他的施术目标并不是她而已。   “阿弥陀佛,什么是出家人该说的,什么又是不该说的?”道虚微笑,“佛说一切发于本心,想到什么便要说些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执着于皮相身份反而会落了下乘,贫僧只是依言修行而已。”   “歪理。”叶可可驳他,“不打诳语岂是口无遮拦?若是出家人也沾染这红尘是非,那还出的哪门子家?修的什么自观洞明?大师是招提寺的住持,可莫要学那些荒腔走板的野狐禅。”   “有趣,有趣。”哪怕是被这么反驳,道虚脸上的笑容也没变过,“小姐能有如此心性,也不亏叶丞相花的那些心思了。”   见叶可可不语,他继续说道:“小姐应当清楚,贫僧与令尊乃是故交,蒙叶相不弃,与贫僧平辈论交,贫僧便托大喊小姐一声贤侄女。”   不,我爹现在很嫌弃。   叶可可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把这句心里话说出来——一而再再而三的激怒道虚,可不是明智之举。   “贤侄女大概不知,其实你与贫僧的缘法,早在你出生之时就已有了。”   道虚右手一抬,桌上凭空现出一套茶具。而他提起最显眼的紫砂茶壶往茶盏里注入了一道清泉,再一碰杯壁,那茶盏便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落到了叶可可的面前。   少女低头看了一眼这只漂亮至极的建盏,窑变出的花纹若灿烂云霞,又如春花秋月,透过浅浅的泉水,演绎出绚烂的风情。   “请。”道虚浅笑道。   叶可可不置可否。   见她没有饮用的意思,道虚没再继续催促,而是拾起了先前的话题,“当年郡夫人怀孕,太医与稳婆都一口咬定会是男孩,叶相为取名之事伤透了脑筋,足足拟了三大张纸,却选不出一个最趁心意的,便戏言说,要让孩子百日抓阄时自己选,点到哪个是哪个。”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大跌眼镜。   这等啼笑皆非的往事,叶夫人早就给女儿讲过,那名信誓旦旦的太医也因此损了声誉,只是叶可可不懂,道虚此刻旧事重提又是为何。   就听他说道:“既然是女儿,那先前的戏言就做不得数了。有人劝丞相在拟好的名字里选个,但他说,当初写这些时,想得不是你,要是真拿去用了,岂不是厚此薄彼?”   “是我爹会说的话呢。”叶可可笑了一下。   “可真到给你起名,他又犯了难。”道虚也笑了,“觉得这个不好,又觉得那个不妙,头都快被抓秃了,还没见他能想出来一个又好又妙的来。”   “直到他在我禅房中见到了一句禅诗。”说到这里,他吟诵了起来,“菩提真无人……”   “菩提真无人,圆知见可可。”少女打断了他,“我爹说了,我便是他豁然彻悟后的那一点明光。”   道虚摇了摇头:“贫僧倒是没料到,叶相会对贤侄女如此开诚布公。不过……那名太医为何会一口咬定贤侄女为男子,这其中的奥秘,恐怕只有贫僧知晓。”   不等叶可可反应,他便给出了答案,“是观气术。”   “是……那个观人头顶便可知其气运的那个观气术?”叶可可迟疑道。   “正是。”道虚微微一笑,“那太医不知跟谁学了点粗浅道术,仗此信口开河,博了个妇科圣手的虚名。”   “然而三脚猫功夫便是三脚猫功夫,他观你头顶运气灿若云霞,是龙腾虎跃之象,便笃信你是男子,结果班门弄斧,砸了招牌。”   “他是班门弄斧的话,大师又算什么?”叶可可嗤笑道,“佛门弟子大谈道家法术,大师这向佛之心可不诚啊。”   “佛说,万般皆是泡影,贫僧从不为泡影所累。”道虚不为所动,“贤侄女之气运,就如这建盏一般,遇水化龙,遇木成凤,遇兵戈则呈麒麟踏火,实乃一等一的贵命,是这世道难逢的命格。”   “万物有始则为太,万物有归则为极,有始有归,福寿双全,富贵人间,才是太极贵人!”   说到最后,他猛然起身,伸手一指,建盏应声而碎,化就了一道彩霞,捧着那口清泉向上,萦绕着叶可可飞转不止。   “喝下它,叶可可。”道虚的语气逐渐缥缈了起来,“贫僧将引你走上正途。”   话音刚落,眼前的清泉骤然散发出了难以言喻的清香,种种幻象迎面而来,少女看到自己头戴凤冠,站在高台之上,接受百官与命妇朝拜。   “叮!检测到太平要术*蜃龙,是否反击?”一直安静的造反大师系统一下子亮了起来,如一道绿光切入了彩霞之中。   叶可可看向道虚,发现他毫无所觉。   “叶可可,”他的声音似神佛又似洪钟,“喝下它。”   少女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是否反击”,噗的一声笑了,“我说为什么我走哪里都有人说天生凤命,原来是你这癫僧在捣鬼。”   “你说那太医只看到了我的龙腾虎跃,你又为何只能看到凤鸣九天呢?”   对上女孩清澈的双眼,道虚愣了一下。   “我十二的时候,我祖父曾想给我改名。”她垂眸笑了起来,“那时我娘多年未再有孕,大伯又吊儿郎当,眼看叶家无人可继。祖父嫌我名字听着太软,没有承嗣的气势,便以望岱为意,以黛替岱,给我更名。”   “但我爹说——”   “心有山者方能见山,心有水者方能见水,无德之人岂曰丈夫?娇俏女儿能封三公!”   叶可可按下了那个代表“是”的按钮。   “你所谓的正途实在太烂,请恕我无法奉陪。”   随着叶可可最后一个音落地,那些萦绕不散的幻象被亮起的绿光摧枯拉朽般绞成了碎末。在不知从何而起的清啸声中,绿光挟裹着斑斓光点,直冲道虚的脑门!   “噗。”   一口血箭喷出,道虚后退数步,抬手撑在桌上,再也无法维持那令人作呕的“慈眉善目”。   叶可可眼前一花,周围景色扭曲一瞬后又重回正常,只是桌上没有了紫砂壶与建盏,而是她熟悉的三副粗糙碗筷。   幻术破了!   意识到这个点后,她当即便要离席,谁知刚刚站稳的道虚竟然伸手扣住了少女的手腕!   “叶可可!”他喝道,“莫要自误!”   叶可可瞧着他,没有说话。   只听一声极轻的“锵”,冰冷的剑刃贴上了道虚的脖颈,迫得他汗毛倒竖。   “道虚住持,”秦晔的声音比佩剑更利,“才莫要自误。”   “是你!”认出来人身份,道虚一脸愕然,“你们两个竟然搅在一起了?!”   “哎哎哎,这大和尚怎么说话呢?”阿穆勒端着盘子从后厨出来,一看这架势顿就不干了,“你这淫僧光天化日之下抓着人家小姑娘的手不放,我们世子路见不平,你还倒打一耙?”   说着,他把盘子往边上一放,当即就去摸腰间佩刀,“我看你就是欠揍!”   道虚怎么可能甘愿被打?   一见大势已去,他当即松手回撤,结果却被叶可可反手扣住,隔着袖子强迫他将手上举。道虚被秦晔制住要害,只能咬着牙任她施为。   “世子爷,指挥使。”叶可可道,“烦请两位送佛送到西,帮小女将这癫僧送往衙门,日后小女必当上门叩谢。”   她是要报官!   反应过来后,道虚大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叶可可竟然不按牌理出牌。   秦晔乍听也是一怔,下一瞬便明白了过来,立马对阿穆勒道:“去街上把金吾卫喊来。”   阿穆勒反应也很快,转身往巷子口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来人啊!老和尚不守清规戒律,当街调戏良家妇女啊!”   “来人啊!这里有淫僧作乱!有没有人管啊!”   那嗓门,死人都能给喊活了。   道虚先前还怀疑三人是一伙的,后见他们反应又有些犹豫了起来,此刻听到“金吾卫”才真的慌了。   金吾卫代天子巡查京城,无论什么人犯他们手上,起码都要脱一层皮。最重要的是,一旦让金吾卫接手,他这调戏民女的帽子就绝对摘不掉了!   届时就算皇帝保他,这招提寺的住持也做不得了。没了招提寺住持的身份,他哪还有机会去接近达官贵人!   想到这里,他勃然大怒:“小娘皮坏我大事!”   被骂的人还没说话,秦晔先一脚踹到男人的膝上,让后者一个踉跄跪到了地上。少年抬腿踏在了大和尚的右肩,原本半出鞘的佩剑也变成了全出,雪亮的剑身自上而下擦着后者的脖子,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叶可可好歹还记得道虚手下还有其他和尚,抬头往窗外望去,才发现那些和尚早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竟是一个都没留下。   “住持既然这么喜欢喝茶,”她拿起已经变冷的茶杯,将浑浊的茶水当着道虚的面浇到了地上,“那便去衙门,喝个够吧。”   招提寺住持被押送报官的消息轰动了京城。   一则,他上一回的花边新闻才刚消停。   二则,押他报官的是如今风头正盛的魏王世子兄弟。   三则,报案的苦主是丞相的掌上明珠。   这平日里怎么都不搭界的三方就这么阴差阳错的齐集一堂,顿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等到暴怒的叶宣梧提着夫人的佩剑追着道虚和尚砍,才彻底引爆成了一场席卷京城的八卦狂欢。   “你们是没见到啊,咱们的丞相大人就这么拿剑挥砍!”   菜市口的王大娘摊位前依旧是人满为患,只见她手持一根大莴苣,对着空气一阵乱劈乱砍,引得围观百姓阵阵惊呼。   “那道虚淫僧哪里肯束手就擒,连忙躲闪。他追,他就逃,二人连过几招,那是势均力敌——”   “且慢。”豆腐西施照例拆台,“丞相夫人可是一名女将,这事由她出马势必能将这道虚淫僧斩于堂下,何须丞相大人动手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谁料,反驳她的竟是平日里站在一条战线的张半仙,只见这小老头捋了捋山羊胡,“唯一的闺女被足能当她爹的老和尚当街调戏,那老和尚还跟自己有点交情,丞相大人要是能忍了,那他就是没卵(蛋)的王八龟孙,还不如净了身去宫里当太监!”   “说得好!”一旁卖猪肉的刘屠户一拍案板。   “那……丞相大人赢了没啊?”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哎呀!”王大娘一挥莴苣,“咱们不兴杀人的!是金吾卫的诸位大人把那淫僧逮了起来,说是按律要杖八十,就在衙门口行刑,到时候咱们都能去看!”   有人就犯嘀咕了:“杖八十……听起来也没有很痛啊。”   王大娘瞪了他一眼:“是金吾卫亲自行刑!”   那人顿时就不说话了。   等到行刑日到来,饿了几日的道虚和尚被从衙门牢房拖出来按到长凳上,对上百姓们一双双冒着绿光的眼睛,顿觉眼冒金星。金吾卫行刑的小哥和叶可可比过打水漂,此时竹板抡圆了就往下打,八十下下来,直把道虚打得皮开肉绽。   道虚和尚打小在招提寺生活,算不上养尊处优,但也确实没吃过苦,如今挨了这么一通板子,一条命都去了一半,躺在长凳上喘得像个破风箱。显然没有十天半个月是下不了床了。   他还有几分理智,晓得众目睽睽之下使不得太平要术,本想在行刑前脱身,谁知执金吾竟派了七八个金吾卫看了他三天,愣是把人给看住了。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听到道虚被人抓了个现行,先前承认是受人指使的春满楼老鸨立马就改了口,声称道虚和尚是自家的熟客,说自己之前都是被这妖僧逼迫才污蔑的顾二少,看样子是铁了心要挽回老主顾的心。   而顾懋本人呢,吃了老大一堑后,终于长了几分脑子,也跟着嚷嚷委屈,指天画地地发誓根本没陷害过道虚,不过他名声实在太差,还是没几个人信。   不过他俩的加入就像是浇到火上的一勺油,终于把本就沸沸扬扬的事件给拱到了最高点。   招提寺在接回住持后封锁了山门。其实闭不闭山门也没什么两样,早在道虚一事传出时,招提寺已门庭冷落,不仅承诺了捐金身的香客纷纷反悔,还有人闹上门要退香油钱,甚至就是招提寺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觉得道虚应该退位让贤的也大有人在。   “小姐,那道虚落得这个下场,京中百姓都拍手称快呢。”   丫鬟玉棋对着自家小姐邀功。   “婢子就说这招提寺藏污纳垢,不是什么清净所在,果然就遭报应了!”   “现在高兴还为时过早,”叶可可捏起块枣花糕送进嘴里,“窝合押逗宰邓……”   “小姐,”玉棋十分诚恳,“婢子听不懂外文。”   叶可可咽下嘴里的点心,“我是说,我和他都在等!”   “等什么?”玉棋很茫然。   叶可可压低了声音,“等宫里的反应。”   然而她是注定要失望了,因为无论是道虚和尚名誉扫地也好,还是金吾卫亲自上阵也好,乃至道虚在招提寺地位一落千丈,秦斐都跟失聪了一般毫无反应。   倒是有好事之徒想跟皇帝分享这则劲爆八卦,但谁没那个胆子顶着叶丞相杀人的眼神多说废话,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等到叶茗那封黄花菜都快凉了的家书姗姗来迟,叶可可才终于得知这其中的缘由。   就算是叶茗,也不会在这种人人都可翻看的信件上写真话,因此家书通篇写的都是宫中如何气派、皇后如何威严、太后如何慈爱以及礼仪有多难学。   叶可可相信,只有最后半句才是真话。   挑着重点通读了一遍,发现确实都是废话后,她一把抓住试图偷偷溜走的造反大师系统,将信纸展平,整个贴到了面板上。   “叮!检测到超低阶障眼法,是否清除?”造反大师系统发出了被迫加班的痛苦呻(吟)。   叶可可愉快地选了“是”。   下一秒,出自叶茗之手的文字全部从信纸上跳了起来,像跳舞般变换队形,直到它们全部站好,家书已经完全变成了另外的内容。   家书应该不是一气呵成,不是地方都显得断断续续。   开头那些抱怨与最初一版差异不大,就是抱怨宫规不是人背的,礼仪不是人学的,顺便八卦一下秀女间的恩怨情仇。   然而这一切都在法会那天截然而止。   “我们不再使小性子了,没有人再在意别人的衣裳掉到自己床上,也没人再在乎是第几个通过嬷嬷的考核,虽然没有人说,但大家都很害怕。”   叶茗在信上如此写道。   “嬷嬷告诉我们,因为我们学习进度极好,殿选的时间提前了,可我明明前一天还把头上的苹果给弄掉了。”   “那些女官不再来了,反而是司天监的人天天都来,一个一个地询问生辰,还要仔细端详样貌,说是要拿去与八字对证,现在才合八字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当然太晚了。   这批秀女的八字在筛选画像时就合完了,真正八字相克的根本没机会进宫。退一万步讲,就算先前那次出了错要重来,司天监那边也有报上去的样本,哪里需要亲口去问本人,总不能是怀疑有人虚报吧?   虚报……虚报……   短短两页纸很快便到了尽头,叶可可把家书倒扣在桌面上,手指敲在梨花木桌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其实还真有可能。   画像尚可以修改,生辰八字这种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事,更是怎么说都行,毕竟户籍记录这玩意儿又做不得准。   可他们又不知道秦斐的生辰八字……   叶可可敲击桌面的食指一顿。   不,这个可以推的。   皇子的生辰都不算秘密,更遑论每年都要办个寿宴的皇帝,就算大臣们不知道秦斐具体是哪个时辰生的,也总记得当年进宫恭贺的时辰,这样往前一推其实也能推个八九不离十。   生辰八字还真能玩花样!   她一下子就坐直了。   可是……有必要吗?   秦斐又不是个瓷娃娃,宫中那么多宫人总不能人人八字都与帝王相合吧?也没听说哪个皇帝是被小老婆八字克死的啊?   除非——他们合的根本不是八字。   想到这里,她就有些坐不住了,又开始止不住地在屋内打转儿。   选秀这事之前一直慢悠悠的,宗正府给出的筹备时限在两个月后,猛的提前这么多,必然有其原因。   打乱步骤意味着变数,变数往往意味着意外,而近期京城内发生的意外……   少女喃喃道:“道虚。”   秦斐不是没给反应,而是没在外朝反应!   可是选秀跟道虚有什么关系,先管老娘再管儿子,他的人生目标难道是后宫大总管吗?   无语了那么一瞬,叶可可抬手揉了揉脸,决定先歇一会儿再为难自己。于是她走出内屋,刚打起帘子,就瞥见了挂在门前的连翘枝子。   那枝子挂了有些时日,完全变成了黑褐色,唯有内芯一点还泛着点白。就是那么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白色却像是灵犀一指,一下子破开了思绪的迷障,令她整个人都清明了起来。   司天监挨个端详秀女面容,难道不像是在观气吗?   若是道虚没出事,他大可在殿选时加个位子,正大光明地看,可如今他声名狼藉加上身受重伤,别说殿选,恐怕连出寺门都是奢望。   只是,秦斐也好,道虚也罢,为何对气运高者如此渴望?   “太子薨后,皇后也一病不起……”   太妃的话语在耳畔响起,叶可可仿佛又回到了繁花盛开的德寿宫,看着她安详的睡脸。   “这药对本宫没用……”   女孩放下珠链,扭身跑回梨花木桌,随便倒了点茶水晕开砚台上干涸的墨迹,提笔在纸张上写了两个生辰,放开嗓子喊道:“玉棋!玉棋!”   在院内晒衣裳的丫鬟立马丢下木桶就往回跑,甫一进门就被塞了个满怀。   “去找个算命先生!”叶可可把写着八字的纸叠好,塞进了丫鬟的衣襟里,“让他合一下八字!”   半个时辰后,菜市口的张半仙迎来了今日的第一次开张。   “好!”在看清了纸张上写的两行字,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喝彩。   “好什么好呀?”玉棋一头雾水。   “这婚好啊!”小老头咂摸了一下嘴巴,指着其中一行道,“上面这位,日主生于月令最旺之时,得天时之利,且极为得势,唯一的缺陷就是地势由盛转衰,有失气之相。”   “而下面这位,日干、月令都不合适,天时算得上差,得势也很一般,唯有地气极佳,有根骨稳健之福,与上面那位正正相补,难道还不能夸一句好吗?”   “所以,这是好姻缘?”玉棋问道。   “也不尽然,”老头捋了捋胡子,“一方过强,而另一方逊之,而且老夫少妻,年龄差距过大,只能算二等。”   “所有合法中的二等?”   张半仙一瞪眼,“上等中的二等!”   “上等中的二等啊……”听完玉棋的复述,叶可可凝望着桌上的八字,目光闪动。   “小姐,“玉棋按耐不住抓心挠肝般的好奇,忍不住问道,“这都是谁的八字呀?”   叶可可回过神来,指着靠下的一条说道:“这个呀,是茗姐的。”   “那上面那个……难道是皇上?”玉棋一边捂嘴,一边小声嘟囔,把何为掩耳盗铃演绎了个十成十。   “什么呀。”叶可可被她逗笑了,“宫里那位就比茗姐大个三岁多点,哪有这么夸张。”   玉棋眨眨眼:“可是茗小姐已经入宫了呀,还能和谁合八字?”   “是啊,她还能和谁合八字……”叶可可抬手将纸张扔进了备好的火盆里,破天荒没有回答贴身丫鬟的疑问。   她的手指抚过放在案头的书,无意识地摩擦着略显陈旧的封面——那是一本大夏朝家家都有的《历法》。   三日之后,天刚蒙蒙亮,叶可可就被玉棋从梦乡里唤了出来。   “小姐!”贴身大丫鬟急用沾了水的帕子给她囫囵地擦了一下脸,就急匆匆的开始掏外衣,“宫里来了人,说是茗小姐蒙皇上恩宠,被封了才人!夫人喊你去接旨呢!”   叶可可闻言立马起身,蹬上鞋子就往外跑,到达正院时,就听到内侍尖声尖气地再向叶宣梧报喜。   “咱家之前说过什么?咱丞相家的女儿就是有福的,不仅可可小姐秀外慧中,茗儿小姐也是福泽深厚!”   那太监翘着兰花指,笑眯眯地收下了叶夫人递过去的银锭。   “殿选之前就能被圣人相中,这是天大的福分!这福气除了茗儿小姐,拢共也不过只有三人,可谁的位分都没咱家的高!茗儿小姐能入了贵人的眼,可是少不了叶相及郡夫人的教导!”   说到这里,他眯了一下眼睛,降低了声调,“说句僭越的话,那两个都当不得一宫之主,只能住在偏殿里,唯有茗才人被赐住兰华宫,那可是历代贵妃的居所,咱家女儿的福气,都在后面那呐!”   “兰华宫!”叶夫人愕然,“那不是先太妃……”   “郡夫人!慎言!”太监睨了眼前人一眼,“这福气别人想要都要不到,怎么着?您还嫌晦气啊?”   “怎么会呢?我娘是欢喜得傻了,公公莫怪。”叶可可拢了拢披着的外袍,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金镯,塞到了内侍的手里,“您呐,还得给我们好好讲讲。”   “讲什么?”那内侍一怔。   “当然是讲讲——”叶可可一下子扣住了他的手腕,“兰华宫那株连翘花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菩提真无人,圆知见可可。——(宋)释印肃 第36章   那内侍听完叶可可的话,嘴角上勾,眼睛下弯,构成了一个漂亮的笑脸,“万安,娘娘。”   “连内侍眼神不济啊,”叶可可挑高了眉毛,“就连人都分不清。”   “那可麻烦了,”样貌平平无奇的内侍一派柔顺姿态,“毕竟奴婢花了一百多年才学会叫人娘娘,您不喜欢听,眼下也学不成别的了。”   “只是奴婢没想明白,这副模样无论是外貌还是举止都与奴婢示人的样子相差甚远,您到底是怎么认出奴婢的呢?”   “哦,这个简单。”叶可可松开了他的手腕,莞尔道,“我诈你的。”   内侍挂在脸上的笑容骤然一僵。   于是叶可可笑得更甜了,甚至露出了两个小酒窝,“哎呀,你别生气,这招我也是跟人学的。”   内侍道:“……奴婢怎么会生娘娘的气呢?只是为了诈一下就舍掉了一枚镯子,这代价未免有些重呢。”   “那个啊,”叶可可笑容不变,“是假的哦。”   “毕竟梦里的东西,无论再怎么逼真也没用呢。”   说着,她回头去看,站在一旁的“叶夫人”果然是没有脸的。   等她把头转回来,就见眼前人的五官竟然如滴蜡般在慢慢融化,只是眨眼间,就变得如同“叶夫人”一模一样。   “真奇怪。”   与先前截然不同的声音响起,自内侍身后走出来了一名青年样貌的男子。这人面容清秀,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穿着一身鹅黄,虽显艳俗却意外的合适。   “真奇怪。”他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凡人应当是察觉不到在梦中的。”   “大概是因为没有哪个太监会在宫门还没下钥就来报喜吧。”叶可可扁了扁嘴。   “娘娘一会儿就会见识到了。”连翘平静道,“奴婢是不会骗人的。”   当去掉所有属于“人”的伪装后,他身上属于“非人”的部分被无限凸显了出来。就如先前说的那样,无论是“娘娘”还是“奴婢”,都只是他所熟悉的称谓而已。   然而摘下面具也不过是一瞬,顷刻间,他就又变回了熟悉的“笑脸”。   “娘娘别怕,”他语调也跟着轻柔了起来,“奴婢这次来只为补上那日欠下的招呼。”   他指的自然是叶可可那次浴桶惊魂了。   “毕竟,奴婢想杀却杀不掉的人,全天下也没有几个。”   “太妃娘娘说——”叶可可也板起了脸,“连内侍还是有分寸的。”   连翘闻言垂下了眼帘,沉默了片刻后,又笑了起来,“所以她死了啊。”   那语气,令少女想起了叶茗在老家时曾养过的一只松鼠。叶茗因出身不好,加之少时性子偏激,从小到大就没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只能天天与那松鼠为伴,后来那松鼠跑出笼子被不知哪来的野兽咬死了,她还闹着要去葬它。   大人们自然是无闲心去陪小孩子胡闹的,唯有叶可可伴着她去了,也成就了两姐妹少有的心平气和时光。   她还记得当时问叶茗:“要不我去求祖母,给茗姐再捉一只吧。”   叶茗抽抽嗒嗒,用袖子抹了一下眼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明明在笼子里就不会死了,它偏要跑出去,可见就是养不熟的!”   那语气,三分怜爱,三分悲伤,还有四分埋冤。   与现在的连翘一模一样。   叶可可终于明白了为何太妃口中将他称为“那孩子”,却毅然决定不再相见。   因为连翘并非稚子,而是恶童。   他的“恶”不是孩童无知的“恶”,而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异”。她有些理解他为何要变成“内侍”了——因为他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只是连翘。   他甚至没兴趣给自己取个类人的名字。   叶可可忽然就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致。   “奴婢成于龙气,长于宫闱,蒙先天造化,承此间灵秀。”连翘轻声细语,“只要龙气不断,奴婢便不死,奴婢不死,龙气可不断,娘娘乃太乙贵人……”   少女隐约猜出了他要说的话,却不想听了。   “我是太极贵人,殉了这国祚,能让大夏再苟且偷生几年,是吗?”她生生截住了对于的话头,“不知道这番鬼话,连内侍又跟多少人说过?”   连翘闻言还真停下来想了想,“除了先皇后,就只有娘娘您了。”   “先皇后是天德贵人,命中注定生有贵子,殉了她,龙气延了足有二十来年,”他说道,“先太子承母之福德,命中有文昌入怀,加之乃天家子孙,本可保本朝五十年无虞,奈何死时怨气太重,福寿折损,又逢天灾不断,为了平灾消耗过大,龙气大大缩减,否则也不必再杀皇后。”   “贵妃娘娘命带福星,没有天德和文昌好,本不用死,奈何她与先皇后、先太子来往过密,难免会受牵连,所幸早日离宫,才多得了这么些岁数……”   “杀了这么多人,尚不足够,”叶可可再次截住了他,“岂不是更说明大夏气数已尽?”   “连内侍先前一直与后妃、皇子打交道,这些人与你一样,依龙脉而生,随龙脉而死,即便心中有怨,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说到这里,叶可可笑了一下,“至于我,就不必了。”   “真不要吗?”连翘眯了眯细长的眼睛,“娘娘若应了,奴婢愿担保,至娘娘死前,这天下的荣华皆是你的。谁要想抢,奴婢杀谁,即便是陛下,也不手软。”   “我心不在此。”叶可可给了他一模一样的回答。   “既然如此,奴婢就不得不用点粗暴手段了。”连翘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   话音刚落,白雾之中隐隐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如藤条般的黑影相互缠绕,向着二人所在的空地飞速靠拢。随着响动越来越近,雾气也越来越大,叶可可的眼前一片白茫笼罩,只剩下了一个怪模怪样的笑脸。   有什么东西挨到了她的脚下,缠着双腿盘旋而上,粗粝的表皮摩擦着衣物,带来了怪异的触感。那东西将她一圈又一圈的缠住,仿若蟒蛇在捆绑猎物,只留了一个尖头,如蛇信一半昂扬起来,对准了少女的眉心。   “娘娘别怕,这事奴婢是做熟了的。”连翘的声音从怪模怪样的笑脸里传来。   说完,那藤条骤然发力,以近乎要将叶可可勒成数段的力度收紧,尖利的首部对着猎物直刺而去,就在那尖刺即将碰触到柔软的眉心时,连翘听到了一声轻笑。   “连内侍,”危在旦夕的少女说道,“这好像是我的梦吧?”   刹那之间,优劣互换。   藤条、尖刺、白雾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密密麻麻的文字,从《千字文》到《说文解字》,从《水经注》到《博学篇》,林林总总,编织成了笔墨汇聚的锁链,将那张古怪的笑脸死死锁在了原地。   “说起来,其实我也有个问题想要问一问连内侍。”叶可可站在书页中央,歪了一下脑袋,“如果只是想要保这万世河山,其实换个人当皇帝,也不要紧吧?”   笑脸跳了跳,眉眼先是一平,然后又弯了一下。   “小姐!小姐!”   亲切的呼唤声将叶可可从迷梦中拉了出来,等她迷迷糊糊的起身,就被早就等在床前的玉棋两三下套上了外衣,然后就被沾了热水的帕子糊了全脸。   “小姐您快点起,宫里来人说茗小姐被封了才人,夫人正喊您去一同接旨呢!”玉棋急匆匆地拿着簪子给她挽了个发髻,又挑了几只缀着小金豆的花夹别上。   “宫里来人?”几乎与梦境一模一样的发展让叶可可愣了一下神,“来得是谁?”   “哎哟,”玉棋推着她出绣楼,“您去瞧瞧就知道了!”   叶可可顺着小径往前院走,就听到有太监尖声尖气地说道:“能在殿选前就入贵人的眼,茗才人的福气还在后面呢!”   转过最后一道门洞,她打眼望去,就见一内侍正美滋滋地收下叶夫人递出的银锭,那长相、神态都与连翘伪装的分毫不差,仿佛比着模子刻出来的。   “可可。”叶夫人瞧见女儿,连忙招手,“快!别让人家李内侍等。”   “郡夫人可折煞奴婢了!”李内侍笑成了一朵菊花,“等可可小姐那是等多久都行啊!”   说是接旨,那内侍也没真敢让人跪下,只是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便将圣旨递给了叶夫人。圣旨的内容也跟连翘说给叶可可听得差不多,就是夸了一通叶茗根本不存在的优点,赐她住在了兰华宫。   “兰华宫可是历代贵妃的居所,”李内侍殷勤道,“这一般人可是住不进去的!”   听到这里,叶可可突然心思一动,从头上取下了一只花夹,塞进了内侍的手中,“那日后还烦请公公多跟我们通通气。”   “哎哎,您可真是太客气了!”李内侍喜笑颜开,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才凑到她面前悄悄说道,“按理来说,奴婢不该提前告诉您,不过这事也算不得什么大秘密。”   “陛下啊,要春狩了。” 第37章   《尔雅》有言,春猎为搜,秋猎为狝。   春狩秋围,除了可以减少作践庄稼的野兽,也有布武天下的意义。换言之,是大夏皇帝名正言顺的两大放风时间。   按照惯例,春狩应在二月举行,奈何秦斐因为亲政开了恩科,又想在三、四月份扩充后宫,它就被一推再推,搁置了起来。   现如今选秀雷声大雨点小,原本被搁置的春狩就重新回到了提案桌,被大家想了起来。   “今儿上朝时,太仆寺卿也提了这事,说是近段时间京里乌烟瘴气,朝野都需要振奋一下精神。”下朝后,叶宣梧听完复述后说道,“既然宫里早有消息,那应当就是陛下授意了。”   叶夫人很是担忧:“老爷,这春狩秋围可都是要文武百官随行的,又要骑马又要弓射箭的……”   你行吗?   叶可可默默在心底补全了娘亲没说出口的话。   “……怎、怎么就不行了!”丞相大人一下子脸涨得通红,“当年夸官三日,本相也是骑马游街过的!”   “那骑的都是矮马呀……”叶夫人就差把“这完全是两回事写脸上了”。   “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叶宣梧就差一蹦三尺高了,“夫人怎能拿老眼光看为夫!”   然后他就迎来了妻子和女儿不约而同的目光。   有了陆垚分担火力以后,叶宣梧在朝堂上处境好转不少,加上开春之后饭食丰盛,眼下脸蛋竟圆了不少,脸颊也有了血色,看着还真有点白白胖胖的意思。   不过要是以六艺中的仆射来看,这变化完全是跟刮目相看背道而驰了。   “这该不会爬不上马吧?”叶可可也跟着发愁,“以前的春狩都是怎么办的?”   “唉,“叶夫人叹了口气,“都是你小舅打完了以后偷偷分他点。”   “……那小舅在春狩前能回来吗?”   “回不来呀,他要在北边守到明年开春呢。”   母女俩对视一眼,一同叹气。   叶相觉得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遭遇了山体滑坡。   “相爷我一定没问题!”他嘴硬道。   “好好好,没问题,老爷最棒。”刚敷衍完,叶夫人转头就跟女儿商量,“要不为娘舍下这张老脸不要,去跟宣王打个招呼,让他分你爹只兔子?”   叶可可不敢苟同:“宣王殿下更上不去马吧?”   “你傻吗?”叶夫人睨她,“人家是正经亲王,有亲卫!到时候那些亲卫打到的猎物全算他的!”   叶可可目瞪口呆,没用的阅历增加了!   “不!需!要!本相!自己!可以!打猎!“叶宣梧快被这对母女气到打鸣了。   大概是老天爷也看不过他的惨状,几日之后秦斐宣布春狩,竟破天荒地允诺了百官可带家眷。   “众卿连月议政,个中辛苦,朕都明白。”他说道,“朕常说要与民同乐,不若就从与众卿同乐开始吧。”   他上下嘴皮子一碰,全京都都忙碌了起来。   春狩选在了城郊的皇家猎场,与招提寺正处于山岭的两侧。是以不少商贾前脚带着动物去后山放生以赚取福报,后脚“福报”就在猎场休养生息,进了别人的肚子。   除了猎物多且肥美之外,选在这里还有一个优点——离家近。   不仅大臣们离家近,皇帝也离家近,队伍乍看十分浩荡,仔细一想就是踏个青的距离。毕竟历朝历代不知道多少政变、行刺都发生在围猎,慢慢的,帝王们也学乖了,愣是把场子改到了家门口。   顺带一提,北衙十六卫的驻地也在这里。   秦斐的恩典对叶宣梧最大的好处就是他的猎物终于有了着落。   叶夫人翻出了年轻时候的骑装,请出了家传的宝弓,在正院里立了个靶子,抬手搭弓放箭,正中靶心。   叶宣梧看得毛骨悚然,赶忙起立鼓掌。   就听叶夫人幽幽道:“鼓什么呀,都生疏了,我以前能在百步之外穿头发丝,现在两箭皆中同一个地方都有点难了。”   这就太超出文弱书生的想象了,丞相大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爹你心虚啥,”叶可可一边嗑瓜子一边幸灾乐祸,“终于发现自己在鬼门关走几遭了?”   叶相恨道:“少了你这个小下舌精,为父能活到九十九!”   话虽如此,等到第二天上朝,在一群霜打茄子一样的文官里,丞相大人精神抖擞到都可以现场来一个大鹏展翅。   相比之下,武官那边就振奋多了。   与可以按部就班升迁的文官相反,在无战事时,武官得帝王青眼的机会少得可怜。也因此,谁能否在春狩中拔得头筹就显得至重要起来。不少人都摩拳擦掌,勤加锻炼,就等着在春狩上一鸣惊人。   当然,也有一人始终格格不入。   “你们管这叫狩猎?”听叶可可说起春狩,阿穆勒皱起了眉头。   “在西北,我们从不与猛兽搏斗。”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狼群的厉害自不用说,还有足有一个半人高的熊,一爪子便要你半条命的猞猁,早年还能见到老虎,即便是最有经验的猎人,也不会想在山地上见到他们。”   “还有苍鹰,双翼展开足有四尺,它们会趁你不备俯冲而下,夺走牧群里的羊羔和牛犊,饱餐一顿。而那些吃剩下的腐肉和骨架,会吸引来更大的邪魔,那些邪魔比苍鹰更大,头顶无毛,脖子细长,双翼六尺有余,盘旋时会发出怪叫,听起来像是在嚎丧。”   叶可可正思索着怎么向他解释猎场里可能只有一只只肥兔子,就被阿穆勒口中的广阔天地给勾得跑了神。   见她愿意听,阿穆勒说得更带劲了,“在我们那里,娶媳妇是要有家底的,多少狼皮,多少猞猁皮,还有多少骨器,都有讲头。为了证明自己,成年的男子会独自在荒漠里待上一晚,若是能活着回来,便可以娶妻生子。”   “说起来,叶丫头你喜欢什么?大哥去帮你打回来,保准能堆满你家院子,足足一个月都不用上街买肉!”   “等等,”叶可可听出了蹊跷,“你怎么就成我大哥了?”   阿穆勒笑得憨厚,“不重要,不重要!”   叶可可眯着眼,“你是不是在占我便宜?”   阿穆勒把手摆出了残影。   就在叶可可打算再接再厉的时候,一只足有半人高的宽木匣被放到了二人中央的桌子上,秦晔的声音紧随其后,“既然那邪魔有这么大,怎么就没把你叼走呢?”   “那当然是因为——我太胖啦!”阿穆勒露出了满口白牙,可谓能屈能伸。   三人此时正围坐在一张方桌前。托道虚的福,先前的酒馆是不能去了,不过阿穆勒比叶可可这个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还京城人士,总能找到避人耳目的地方。   秦晔拿来的木匣里放着一把弓。   “你不是嫌那些弓不够重吗?”他说道,“我找哨所的人专门打的,羽箭也会特制,拉满之后能将合抱粗的树射穿。”   阿穆勒一听眼前当即一亮,当即上手去摸,被秦晔用筷子准确地打在了手背。   “油。”少年皱眉,显然很是嫌弃。   “嘿嘿嘿。”青年被打了也不恼,而是对着弓匣左看右看,显然是喜欢到不行。   ”你送他这个,是打算让他夺魁吗?”叶可可和秦晔咬耳朵。   “大哥要真能夺魁,我还挺想看秦斐那张脸会有什么表情,”秦晔用右手支着脑袋,斜眼瞧她,似笑非笑,“但你忘了,这可是他亲政第一年。”   亲政第一年的魁首永远都是新帝,这可是不成文的规矩。   “规矩就是要打破的嘛,你们都太保守了!”阿穆勒美滋滋地说道,“等着看吧!我一定会让所有人大吃一惊!”   甭管这京城多少人喜,多少人悲,春狩之日都无可阻拦地到来了。   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叶可可掀起帘子,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春狩的队伍很长,打头的是金吾卫的卫队,中央是秦斐的龙辇,后面跟着禁卫军,再后面是各路皇亲国戚,属于臣子的马车只能按着官职缀在最后面。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哪怕刚封了一批秀女,秦斐也没有带随侍的后妃,就连本该一同前往的皇后都留在了宫中。   “大皇子生病了,她走不开。”他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与可以驱车前往的女眷不同,男子只能骑马跟随,这就导致等到达皇家围场,叶相的屁股已经颠成了八瓣。   叶可可看着老爹被呲牙咧嘴地被娘亲从马上扶下来,差点就笑出了声,好在众人都在安营扎寨,才没注意到丞相大人难得一见的窘态。趁此机会,叶可可也好好记下了其他人的帐篷所在。   宣王府的帐篷紧挨着帝王,顾家因为老的闭门思过,小的受伤,只能窝在一个小小角落,魏王府的帐蓬几乎要融入百官之中,   叶可可正记着呢,就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她抬头望去,就见最中央明黄色的大帐已被拉开,秦斐站在门口,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   少女默默拉过造反大师系统,遮住了自己的脸。   嗐,晦气。 第38章   “围猎,古礼也,又称田狩,军礼‘大田’之一,上可震慑诸侯,下可操练兵士……”   “爹,”叶可可叹了口气,“你这一紧张就背书的毛病到底啥时候能改。”   “你这逆女是要气死为父吗?”叶宣梧恼羞道,如果他底气不是那么虚的话,或许还有那么几分训诫的力度。   而引发这段父女阋墙的则是一匹高头大马。   皇家围场的马大都是从军马中精挑细选出的上品,先祖可以追溯到大宛马或者乌孙马,个头比普通矮脚马高了一倍不止,且个个四肢修长、肌肉健壮,被太仆寺养得油光水滑,打个响鼻都显得格外有力。   “这马真不错。”叶夫人抚摸着马匹厚实的鬃毛,发出了由衷的赞赏,“性子也温顺。”   战马乖巧地蹭了蹭叶夫人的掌心,然后对着叶宣梧打了个充满嘲讽意味的响鼻。   叶宣梧立马看向自家闺女:“这马是你变的吗?”   叶可可道:“爹你再这样,我让娘揍你了啊。”   由于一行人都需要休息整顿,正式的春狩被安排到了晌午之后。可能是早就料到了文官们的骑术水平,太仆寺要求所有参加狩猎的官员都要提前熟悉战马,以免真上场后闹笑话。   其中也包括数日不见的杨临清。   由于省略了“衣锦还乡”这一重要环节,京城人士杨临清是春闱三鼎甲中最早领职的那个,从一个响当当的才子变成了翰林院编修,成功混进了“在京城大街上拿石子砸人,能砸到一片七品官”的七品官中。   顺带一提,不出意外的话,谢修齐应该会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比后面两个小老弟高半格——不过高半格也没啥用,都是大哥别笑二哥。   新鲜出炉的编修大人在领职之后很是表现了一番,把自己的老本行都懈怠了,导致叶可可重新看到他跟秦晔走在一起时还有点不适应。   叶宣梧叶发现了女儿的视线,警觉道:“你在看什么?”   叶可可道:“我在看文臣村全村的希望。”   因为这话实在无法反驳,丞相大人铩羽而归,然后被叶夫人拎着耳朵去练马。   没了老爹在旁边盯梢,叶可可看得更光明正大了。   既然叫围猎,自然是要先围再猎。   北衙十六卫作为皇帝的随行护卫,理所应当的充当起了“探子”的角色。他们会先派斥候深入围场,发现兽群后会将其围在一定的区域内,以供帝王及群臣狩猎。   因“斥候”必须身手敏捷、胆大心细,往往都会挑选卫所中武艺最高者担任,对北衙十六卫而言,这个人选就是秦晔。   叶可可很少能看到秦晔穿胡服。   脱去了宽袍广袖之后,胡服干脆利落的收线勾勒出了少年笔直的双腿和漂亮的腰线。他的脸上被抹上了几道遮掩用的灰痕,却更衬的那双眼睛如宝玉一般。   相比之下,同样装扮的杨临清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们要出发了。据说今年的目标是林子里的鹿王,想把那种家伙引出来可不容易,也难怪四堂弟要亲自上。”   兰平郡主的声音从身后传了过来,叶可可扭头,就见好友拿着马鞭走了过来。   “父王说什么不能丢人,就把凌亭借走了。”她冲叶可可抱怨道,“幸好你也来了,否则我都不知道要干点什么好!”   说完,她牵起叶可可的手就往前领。   “有四堂弟在,那鹿王铁定是跑不了了。”她说道,“咱们先去占位子,省得一会儿开猎挤不到全面!看不得这个热闹!”   诚如兰平所说的那样,不到一个时辰,前哨的卫兵就发来了消息,说是斥候已经发现了鹿王,正将其往围场中驱赶。   等再过一柱香的时间,一前一后两道黑影从林中钻出,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秦晔的发丝略显凌乱,脸上的灰渍被汗水冲掉了一半,而另一边则是一头神气活现的雄鹿,两只鹿角像是分杈的树枝,漂亮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已经走出大帐的秦斐自然不会放过如此合他心意的猎物,当即搭弓射箭。   “噗。”   羽箭擦着秦晔没入了草地。   见第一次失利,秦斐重新搭弓射箭,只是那箭头,怎么看怎么不是对着雄鹿。   空地上,正在吸引雄鹿注意的秦晔似乎也意识到了潜在的杀机,趁着雄鹿冲过头回不了身,就地直接一滚,躲过了直飞而来的箭矢。   如此一来,在场的明眼人哪能看不出来,秦斐想射的根本不是雄鹿,而是自己的亲堂弟!   随着秦斐第三次搭弓射箭,场上的气氛逐渐凝重了起来。春狩的第一个猎物向来是帝王的,只要他不肯结束这场戏弄,秦晔就不能停下驱赶雄鹿的脚步,而雄鹿也因一次又一次的扑空而急躁了起来。   “不是吧……”兰平郡主错愕道,“二堂兄疯了吧?他在干嘛?”   “父王!对!去找父王!”她急匆匆便要往大帐跑,却又立马住下。叶可可望向大帐,就见宣王殿下早就被拦在了几步远的地方,正在与大太监张如海争执,而后者时不时回头看向秦斐,满脸都写着为难。   秦斐维持着拉弓的姿势,没有松弦。   雄鹿压低了上半身,锋利的鹿角对准了场上的胡服少年,猛得冲了过去!而秦晔则迎着雄鹿冲来的方向,双手一伸握住鹿角,整个人腾空而起——   秦斐眯了眯眼,调整了一下手中的羽箭。   就在这时,破空声响起,在秦晔翻到最高点时,一支羽箭疾驰而出,正中雄鹿的眼睛,力道之大,竟从它的后脑刺了出来!   被一箭穿脑的雄鹿一下子便失了重心,整个向一边倒去。秦晔趁机落地,双手一松,将鹿摔到了地上,几下助跑,就又回到了林子里。   “你在干什么!”张如海瞥了一眼面色铁青的秦斐,对着正在放下弓的男人出声训斥。   “哎?”射出绝妙一箭的阿穆勒一脸无辜,“先前陛下不是射过了吗?他一直不中,不就是在让我们吗?”   张如海肯定也不是,否认也不是,一口恶气憋在胸中,正待继续开口时,就听秦斐那边冷冷地来了一句“算了”。   魏王大公子脑回路异于常人,与他计较只会自寻烦恼——通过这些日子阿穆勒坚持不懈的捣乱,这条“真理”已经深入人心了。   神色阴郁地看了一眼死去的鹿王,秦斐将手中的长弓往地上一甩,对着观战的群臣摆了摆手,便兴趣缺缺地往回走。   见此,叶可可一直提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地。   既然第一个猎物已经诞生,早就等候多时的群臣纷纷上马,或熟练或笨拙地背着弓箭跑入了林中。   叶可可一眼就看到了姿势生疏的老爹,后者硬生生把围猎变成了骑马遛弯,倒是她娘如离弦之箭般策马飞奔,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少女想跟兰平搭话,却见她眉头紧皱,脸上也有阴翳。   “拿人命取乐……”兰平郡主喃喃说道,“二堂兄以前决不会这么做的……”   叶可可看着那头倒地的雄鹿,想起小时候抓到只白兔都要捧给她看的秦斐,“可是兰平,人总是会变的。”   只不过秦斐变得快面目全非了。   她本以为这段插曲已经告一段落,谁想在自家帐篷前又见到了那头死去的鹿王。   “可可小姐回来了。”张如海站在死鹿庞,笑谄媚,“陛下说,他本想亲手猎了给您送来,如今阴差阳错由大公子代劳了,虽心有惋惜,但也算是机缘巧合。”   “这鹿皮毛光亮,却损毁极小,您要是愿意,奴婢这个让小的们剥皮硝制,拿回去给您做袄子,而这鹿肉新鲜极了,是烤着吃、炖着吃还是炒着吃都是极佳,您一定不能错过了!”   叶可可低头瞧着这只雄鹿,耳朵里听着张如海絮絮叨叨的话语,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北衙十六卫费尽心思引来一头雄壮的鹿王,当然不会是没有讲究。   只有帝王才配逐鹿中原,因此帝王的第一只猎物,也必须是“鹿”。   在有如此寓意的情况下,秦斐还特意将弓箭对准秦晔,就未免耐人寻味了些。   就像她爹紧张时背得那样,春狩是军礼,为的是操练兵士和震慑诸侯。如果说在这场操练里,秦晔这魏王世子被视为是需要震慑的诸侯……   那秦斐先前的动作不就意味着“要先杀诸侯才能尽得天下”么!   他打算对藩王动手了?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一名小太监便连滚带爬的跑了过来,对着张如海说道:“不好了!公公!”   “什么不好了!公公我好得很!”张如海张口便是训斥,“叶小姐在这,还不行礼!宫规礼仪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叶小姐。”小太监连忙对着叶茗补上了见礼,然后又立马哭丧着一张脸,对张如海道,“陛下说魏王殿下的大公子殿前失仪,非要让人将他拿下,您快去看看吧!” 第39章   殿前失仪,历来都是一个含糊的说法。   到底怎么样才算失仪呢?   皇帝喜欢你的时候,你在御前翻跟头都不打紧。   皇帝不喜欢你的时候,你左脚先于右脚迈出也是失仪。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皇权面前,纵是皇亲国戚也只能自认倒霉。   等到叶可可随着张如海到达事发之地的时候,却发现事情比她想的还要更糟一些。   阿穆勒手持重弓,被金吾卫团团围住,而在不远处,秦斐背手站在帐前,脚边瘫坐着叶可可先前见过的李内侍,正捂着被羽箭射伤的肩膀唉唉叫痛。   “哎呀,这是怎么了,陛下呀,您没事吧?”张如海见状立马扑了过去,趴到了秦斐脚下,不住地发出惊呼,对真受伤的那名太监却是一眼未看。   秦斐瞥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张总管,”一旁有人解释道,“如今这时节正逢大雁北归,大公子与其他几位大人打赌比赛射雁,不想其中一箭失了准头,误伤了陛下身边的李内侍。”   “怎么就没把这马屁精给射死……”张如海咋舌。   “张公公?”那人没太听清。   “哎哟,这李公公时运也太不济了些,”张如海立马改口,“陛下没事就是万福啊!”   “哼,”秦斐闻言冷哼一声,“朕有没有事,还得看大公子的心意啊。”   众人把目光纷纷投向阿穆勒,就见后者面上既没惶恐也没失措。   “那箭不是我射的。”他说道。   此言一出,李内侍的叫声又惨烈了几分。   “大公子呀!”张如海立马过来劝,“您就跟陛下服个软、道个歉,这事谁不定就过去了,否则呀,因殿前失仪剥了爵位,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没有爵位。”阿穆勒说道,“那箭不是我射的。”   见他油盐不进,秦晔的眼神暗了又暗,李内侍一看皇帝面色不佳,当即放开嗓子嚎了起来,“杀人啦!杀人啦!堂堂魏王大公子杀人不认账啦!”   “你喊也没有用。”阿穆勒又重复了一遍,“箭不是我的。”   “这、这春狩大家用的都是一样的箭,”先前开口那人说道,“大公子你何必嘴硬呢?”   阿穆勒瞪了他一眼,没再开口。   但叶可可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阿穆勒的弓和箭都是秦晔特意找人打的,外型虽与官制一样,实际一上手就能知道差别,眼下那李内侍虽捂得紧,但见过真货的叶可可都能看出那不过是围场提供的官制箭矢,更遑论实际使用的阿穆勒了。   眼下只要将弓箭的特殊之处说出来,阿穆勒便可以轻易脱罪,但他绝不会说。   在旁人——特别是秦斐眼里,魏王府的两兄弟可不是能互赠礼物的关系。   “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叶可可打了个圆场,“既然大公子说箭不是他的,那还请护卫大哥循着雁群飞过的地方找找,看看可否有被射下的雁子。”   在场诸人皆知阿穆勒曾在街上救过她,对这段帮腔毫不吃惊,张如海甚至赞道:“要不还是您细心呢,来人,赶紧——”   “不必了。”秦斐打断了他,“可可心善,朕却没有那么容易心软,殿前失仪还嘴硬,先断他一条腿!”   “这……”张如海和先前那人均是一呆,唯有李内侍叫得仿若杀猪。   几名金吾卫听命上前,奈何阿穆勒确实高大,一时半会还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见他们踌躇,秦斐眉头皱起,“还不动手!”   然而,率先动手的却不是金吾卫,而是阿穆勒,只见他从背后的箭囊取出一支,搭弓对准了大帐方向,手指一松,箭矢疾射而出!   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快到其他人都反应不及,只觉一阵劲风刮过,就见先前还在打滚儿叫痛的李内侍脖子上被羽箭射出了一个大洞,鲜血向后喷溅在帐上,双眼暴突,眼看是不活了。   “秦皓!”张如海的尖叫几乎破了音,“你是要弑君吗?!”   “你们非说那箭是我射的,”阿穆勒放下持弓的手,“那就我让你们看看中我一箭是何种模样。”   “好……好、好!”秦斐脸色由白转青,“真是魏王叔的好儿子!”   “来人!秦皓目无王法、罪大恶极!给朕就地诛杀!”   这一次金吾卫动作麻利了许多,然而阿穆勒是上过战场的人,哪有那么好抓?只见他一个虚晃便冲出包围,两三下蹬上等在一旁的马匹,随着马屁股便是一脚,那马吃痛,对着人群直直撞来!   在一片人仰马翻之中,叶可可突觉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立时一轻,回过神来已到了马上。阿穆勒单手虚扣少女的咽喉,对着马下的人喊道:“你们再过来,我便拧断这小丫头的脖子。”   说完,他又对着叶可可道:“陛下铁了心要害我,你要是配合,等我突出重围就放了你,你要是不配合,就当报了我前几日的恩情吧!”   “使不得啊!使不得啊!”张如海一听就慌了,“这可是丞相的千金!”   此言一出,阿穆勒犹豫与否还不好说,同样举起弓箭的金吾卫倒是犹豫了起来。   “秦皓,”秦斐的语调也缓了一些,“这围场外皆是重兵,你是跑不掉的,把可可放了,朕不追究你行刺一事就是了。”   “后退。”阿穆勒说道,扣在叶可可脖子上的手又紧了几分。   秦斐嘴唇抿成一条线,目光好似毒蛇吐信。沉吟半晌,最终还是抬手给他们放行。   金吾卫缓缓让出了一个缺口,阿穆勒掉转马头,带着叶可可没入山林。此时群臣和北衙十六卫还散落在围场之中,秦斐想要下令调动卫队也许时间,阿穆勒驱使战马一直往西走,直到树林越来越茂密,山坡越来越陡峭,才下马把叶可可放到了一块巨石上。   “用不到你了,回去吧。”阿穆勒拍拍战马的屁股,示意它往回走。   “他们会循着它找过来的。”叶可可说道。   “要的就是他们找过来,却不知道我具体的去向。”阿穆勒把弓背在了身后,扫去二人走过的痕迹,“只有让他们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到我身上,才顾不上去为难世子。”   “你又喊他世子了,”叶可可说道,“其实魏王殿下从没想过换掉他,对吗?”   阿穆勒动作顿了一下,“这个时候你竟然还有心思说这个,世子说得对,你确实胆子很大。”   “不可以问吗?”叶可可坐在大石晃了晃腿,“那你当作没听到好了。”   “不,事到如今,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了。”男人露出了一个有些不合时宜的爽朗笑容,“是的,王爷一直在等他回去。”   “那第二个问题,”叶可可说道,“今日之事,魏王陛下料到了吗?”   “料到一半吧……”阿穆勒说道,“王爷想过皇上会借机发难,但这么迫不及待还是大大出乎了意料,否则我今日也不会应对的这么仓促。”   “最后一个问题,”叶可可收起了笑容,“这事秦晔知道吗?”   阿穆勒想也没想:“不知道,无论是对王爷还是对我,世子都一无所知,因为这样……他才更安全。”   说完,他直接冲着叶可可跪了下去。   “叶小姐,方才挟持你是迫不得已,之后要打要罚我都认了,但此时此地,我秦皓,魏王府亲卫指挥使,求你帮帮我。”   “你在校场故意掠走我,除了缺个肉票,果然另有所图。”叶可可托着腮,嘴巴嘟了起来。   “我也是没其他法子了。”阿穆勒说完就苦笑了起来,“毕竟这京里,还在乎世子性命的,恐怕就只有你和宣王府了。”   “选宣王应该比我好?”叶可可不太确定。   “宣王殿下或许更有权势,但是,比起他,我更愿意相信你一些,说不定……我确实被世子影响了吧。”   这么说着,他解下了腰间的一块令牌,郑重地递给叶可可。   “这是指挥使令牌,拿它就如魏王亲临,足以调动所有亲卫。”   “只要能度过这关,以后但凡有任何事,只要你需要,魏王府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没能说完,因为叶可可伸出脚,踩在了男人的肩膀上。   “你刚才说,既不想他们太快找到,又要他们真能找到,对吧?”   阿穆勒怔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   叶可可指了指自己的小腿肚,“带匕首了吗?往这里割一刀。”   阿穆勒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其他事都等到了山上再说,”少女道,“有伤口说明我尽力挣扎过了,而少量的血腥味既可以让后面的猎犬找到,也不显眼。”   见男人没有动作,她催促道:“北衙十六卫动作比你预料的迅速,快点。”   男人闻言立马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长匕首,对着叶可可的小腿肚比划了几下,就在他要下刀的时候,少女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匕首。   “我丑话说在前面,”她笑得眼睛弯弯,“敢切到留疤的深度,我就弄死你。” 第40章   可能老天爷也怕戏不够精彩,爬到半山腰的叶可可二人迎来了一场毫无征兆的春雨。   雨水瞬间便冲刷了二人行过的气味,却也将山路变得泥泞不堪,阿穆勒每走一步都很用力,似乎是想留下一个半个足够幸运的脚印。   叶可可左腿的伤口随着衣服被打湿而刺痛了起来,往外渗出了新的血丝。   “这样下去,消去痕迹是小事,遇到山洪就麻烦了。”   阿穆勒蹲在地上,趁着泥土还没被完全打透,捏起一小撮闻了闻,然后指了个方向,“往那边走。”   叶可可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后面,一直到衣衫全部湿透,才进入了一座不太起眼的山洞。   山洞不大,弥漫着一股山野特有的霉味。阿穆勒检查了一圈,在临近洞口的位置收拾出一块空地,示意叶可可坐下。   “有了这场雨,应该能拖到明日。”阿穆勒注视着雨幕,微微有些出神,“……真好啊。”   “好在哪?”叶可可顺口问道。   “在我们那里,雨比黄金还贵。”男人靠在岩壁上,把匕首插进了松软的土里,“一年下不到十次,一次连土都浇不透,过了夏天就是长达九个月旱季。接近中原的地区还好,越往西越旱,除了黄沙以外,什么都没有。想要吃饭,除了打猎就要靠朝廷拨的粮饷。”   “从两年前开始,我们就再也没有收到一颗来自朝廷的粮饷。”   叶可可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两年前秦斐还没有亲政,朝廷政事还由叶宣梧把持,她爹最是了解边防有之重,不可能进行克扣……   不对!   “帝后大婚……”她喃喃说道。   近两年前,是秦斐大婚的日子!   而国丈,也就是那时候被提成的司农寺卿!   “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当回事。”阿穆勒的叙述还在继续,“毕竟王爷和京城关系糟糕也不是一天两天,往年也不是没有过粮饷滞后,先吃仓库里的沉粮也能熬过几个月。”   但第二月还没有粮饷运来时,魏王就察觉到了不对,奈何藩王无旨不可进京,而他寄出的奏报也全部石沉大海。   阿穆勒说道:“西北卫所为抵御外敌所设,卫兵全靠魏王府供养,那些士兵饿一顿可以,饿两顿也行,但饿三顿四顿,哪里还有战力可言?”   “这些年我扮作商队护卫,游走于西域诸国,那些家伙当初虽被打得伤筋动骨,但随着连年休养生息,渐渐缓了过来,而此时西北卫军却在日渐衰弱,长此以往必酿大祸。”   在沉思了一天一夜后,魏王做出了一个胆大包天的决定——他要与西域诸国互市!   “私开商市可是死罪。”叶可可道。   “死一个总比死一堆好。”阿穆勒道,“可就算是这样粮饷的问题也没有解决。”   西北缺粮水,西域诸国也同样。   更重要的是,因为不能露怯,魏王根本不敢大肆收购食物。   “西域诸国虽然也无粟米,好在盛产珠宝、黄金和辛香料,王爷将它们高价买下,再从东边的行商那换取粮食,以此周转,勉强撑到了今日。”   然而再愚笨的人,经过了两年也能回过味来,更何况西北买粮这事,根本就包不住。   “西域诸国已经察觉到了端倪,开始大肆抬高物价,即便是王爷也无法负担,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年,西北防线必破。”阿穆勒如此说道。   “所以你这次进京,是来要粮的?”叶可可恍然。   “然而我根本要不到。”男人嘴角泛出了一丝冷笑,“兵部、户部、司农寺、卫尉寺、军器监……我按着王爷给的名单挨个拜访,那群蠢材收下礼物后竟然张口就是允诺帮我争取世子之位!听到我真正的来意后,要么推三阻四,要么狮子大开口,没有一个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叶可可扁了扁嘴,说道:“所以你发现我与世子相熟后,非要和我一起喝酒,就是想要走爹我的路子,是吗?”   阿穆勒承认得很爽快,“一开始确实是这样没错。”   “我入京时,王爷曾经说过,如果实在不行就去求叶相。他说叶相虽然是皇帝一派,但是个明白人,说不得便会拉我们一把。但我入京后发现,叶相眼下的处境或许并不比王爷好上多少。”   “所以我也在犹豫,将西北的危情告诉叶相或许真的能解燃眉之急,但一定会触怒皇帝,到时候,就等于是我将叶相置于了险境……”说到这里,他自嘲道,“我阿穆勒不是好人,但这种恩将仇报的事还是干不太出来。”   不过由于秦斐在春狩发难,完全打灭了西北求助的希望,他的这点纠结倒是可以省去了。   “出发的时候我就做了两手准备,若是求助无门,就破釜沉舟。”他说道,“我要送世子回西北。”   魏王,真的老了。   沉疴与年岁,让这名曾经以勇武闻名天下的亲王再也无法重现当年的风采。   “你应该也好奇过,同为王爷的儿子,为什么我甘愿以侍卫自居,称父亲为王爷,称弟弟为世子?”阿穆勒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了那头带有红棕色的头发,“没有人会接受一个跟敌人无比相似的将领,甚至包括我自己。”   而西北,迫切地需要新王。   “你要如何去做?”叶可可问道,“这皇家围场外有禁军包围,内有金吾卫,可以说是插翅难逃,你自己一个人,又能做什么?”   阿穆勒笑了笑,“我射杀那太监与行刺无异,又挟持了丞相的独女,皇帝想要保住脸面的话,无论如何都把我找出来杀之而后快,兵马调动之际必然会出现豁口,只要世子能离开,在京郊的十八名亲卫会负责护送他回西北。“   “秦晔与你表面关系再疏远,也是正经的魏王世子,你惹出这种乱子,就不怕秦斐拿他撒气?”叶可可好奇道。   “不会,”男人很是自信,“我了解世子,他从不会坐以待毙,既然皇帝今日猎鹿显露了杀机,他就不会再轻易现身,他们就算想找,一时半会也抓不住他。”   “如今我掠走你的事恐怕已经传遍了围场,他若是听到消息定会来寻我,到时我们一旦汇合……”   男子的声音截然而止,因为叶可可伸出手,按在了他的胳膊上。   “不行。”她说道,“你这个法子行不通。”   阿穆勒或许了解秦晔,但他不了解秦斐,一点都不。   “这一代亲王就藩的只有魏王,想动藩王就是动魏王,而魏王最大的软肋,便是世子人选。”   少女随手捡了个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圆,又画了一个小圆。   “对于秦斐而言,想要收回对西北的控制权,就一定要杀魏王,然而他始终拿不到魏王的把柄,断粮饷属于下策中的下策,就是在倒逼你们犯错。”   “然而魏王殿下从不是吃素的善人,哪怕你们与西域互市,秦斐也不能轻易拿此发难。因为这事归根究底是他有错在先,一旦动手很有可能引起西北动荡,反而得不偿失。因此,当太妃去世,他便想引魏王殿下进京,偏偏只来了一个你,这个盘算就算落空,只能另想法子。”   她先在大圆画了一个叉,又点了点小圆。   “其实于秦斐而言,他什么也不做便能将魏王殿下熬死,但魏王一死,秦晔身为世子就必须去就藩,从此就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先帝留下的制衡之策彻底失了效,西北的兵权还是回不到手里。”   “想要破开这条死路,唯一的方法,就是杀掉秦晔。”   叶可可在小圆上也画了个叉。   “这样魏王与世子双死,西北无人可继,军权自然又回到了帝王的手上。”   “但就算是皇帝,做事也不能随心所欲。在正常情况下,秦斐想杀秦晔,其实有登天之难。”   “怎么说?”阿穆勒一下子来了精神。   “弑亲是大忌,即便是对皇家也是如此。”叶可可道,“这也是先皇不杀魏王,只施计制衡的原因。”   “所以,他需要秦晔先犯错。”   “诚如你所说,你不过是庶子,还混有外族之血,拿你的错处去削魏王或者秦晔的封衔,其实并不能服众。”   这么说着,她用线将大圆和小圆串在了一处。   “但只要证了秦晔与你同罪,就大不一样了。”   “杨临清原本跟秦晔形影不离,在你入京前却突然被撤掉,等到今日才重现校场,这本身就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   “先前猎鹿一事,足以证明你在乎秦晔的生死——”   叶可可将手中的树枝扔进了不见休止的雨幕,雨势加大,天外隐隐有闷雷声响起。   “若我是他,”她说出了定语,“我会让秦晔来杀你!”   “他杀你,则西北折损一员大将。”   “他不杀你,他与你皆走不出这皇家围场。”   “这是一选二的阳谋,”少女说道,“指挥使,前方没有路了。“   “不,有路。”阿穆勒摇了摇头,倏尔笑了起来,“我其实已经看厌了黄沙和戈壁,这里山清水秀,是个好住处。”   “但是小晔不行,”他第一次喊出了弟弟的名字,“我们小晔还要当西北王呢,” 第41章   叶可可知道自己在发烧。   受伤、走山路加淋雨,一路积累的疲劳哪怕是在精神紧绷的状态下,也开始有些压不住了。   山洞内阴冷至极,她整个人却像是个大碳盆,一会儿冷得恨不得缩成一团,一会儿又觉得浑身燥热,神志也跟着犯起了迷糊。   阿穆勒将外衣脱了给她垫在身下,又将携带的干粮掰成小块喂给她。叶可可吃了点东西,又勉强喝了口水,然后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在梦里,她在擦拭牌位。   她就像是在做手工活一般,一个个用帕子擦干净,再放到太阳底下晒晒,旁边还放了一小桶桐油,发现哪个有开裂掉漆的迹象,就赶紧刷几下。   爹爹、娘亲、大伯、茗姐、表哥……   她挨个数着,把它们按照次序把在躺椅周围,然后自己躺到了躺椅上,舒舒服服地晒着太阳。   她自己觉得一家人这么齐齐整整真是又和谐又温馨,放到旁人眼里大概就只剩惊悚的感觉了。   起码白怜儿是这么觉得的。   “你终于疯了吗?”她站在院门口,是进不是,不进也不是。   叶可可的回应是拿起摆好的果盘,“吃吗?”   白怜儿看表情就知道完全不想吃,但她犹豫再三还是踏入了这间分外“阴间”的院落。   “坐呀。”叶可可招呼道。   看着牌位旁边的绣凳,白怜儿的面皮狠狠抽搐了几下,不情不愿地挪到凳子前坐下,活生生诠释了什么叫如坐针毡。   叶可可可不管她,从果盘里挑了一个最大最甜的水蜜桃,张口就咬了下去。贝齿刺开柔软的桃肉,丰沛的汁水淌进嘴里,有些还顺着桃子流入了指缝。   她吃得实在太香,看得白怜儿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这是今年刚御供的鲜果吧?这宫里都不一定有你这边到的快。”   “没办法嘛,”叶可可含糊道,“毕竟谢大人是奉旨关照我,我一个寡妇能有什么家当,吃穿用度当然是宫里出啦。”   说着,她又举了一下果盘,“要么?”   “不了。”白怜儿把视线从桃子上移开,“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我怕烂肠子。”   “烂肠子是不会啦。”叶可可嗤笑道,“会被砍头是真的。”   “你!”白怜儿猛地转回头。   “谢修齐应该警告过你吧?”叶可可将吃完的桃核放到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这个院子不能进。”   “圣旨里只是说让谢修齐好好照顾你,可没说旁人不能找你说话。”白怜儿强辩道,“况且,这里是我家,我来看杀父仇人的笑话难道不可以吗?”   “可以啊。”叶可可欣然道,还顺手指了指左手边的牌位,“我爹好久没见外人了,跟他打个招呼?”   白怜儿看了一眼漆黑的牌位,在大太阳下打了个冷颤,“你真是有点疯了。”   “我倒是不觉得。”叶可可半阖着眼睛,躺回了靠椅上,“世人敬畏鬼神,无非是心虚害怕。爹娘身前最疼我,表哥虽跟我没当成恩爱夫妻,但也待我如亲人,茗姐嘛,我俩吵吵闹闹这么多年,一下子没她我还真不习惯……”   “既然他们从未害过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她越是坦荡,白怜儿的面色就越是难看,到最后她吐出了一口混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我说不过你,就直说了。”她说道,“谢修齐说想要帮叶宣梧翻案,是你怂恿的吗?”   “何以见得?”叶可可笑了一下。   “他这几日都来你院中,每次离开时都失魂落魄,”白怜儿眉头紧皱,“我明明已经告诉过他,要离你远点,以免惹得宫中生气。他也不想想,若皇上真的厌恶你,怎么可能对你吃什么用什么都要管?”   叶可可睁开眼睛,又眯了一下,“这你就错怪谢大人了。他来我这里,是为了给我读邸报。”   白怜儿不解地重复道:“读邸报?”   “是啊,你不觉得听听王朝的悲鸣也挺好吗?”叶可可笑道,“因青苗法失去土地的百姓变为了无处不在的流民,粮食日翻一倍,西北防线被蛮子踏破,魏王战死,然而朝廷却怎么也发不出出兵所需要的粮饷。”   “百姓们要么流离失所要么求神拜佛,旧的谷子烂在了库里,新的谷子却不知在何方。即便如此,京里的老爷们关心的却是到底能不能按时吃上新下的鲜桃。”   她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你不觉得,实在是太可笑了吗?”   “所以谢大人失的不是我的魂,落的不是我的魄,他只是……报国梦碎了而已,”叶可可顿了一下,神情哀伤,“就和我爹一样。”   “所以不是我怂恿他给我爹翻案,是你们谢大人在兔死狐悲而已。”   白怜儿哑然。   “天地君亲师……他高中那年是我爹主持的春闱,他算我爹的门生,师虽然在君后,但好歹全面还有句仁义礼智信呢。”   说到这里,她哀容一收,话锋也随之一转,“不过对于怜儿姑娘来说,这可是足以让你火急火燎跑来找我这个待罪寡妇的大事。”   “你在害怕,对么?”她笑了。   “当然。”白怜儿死死咬着后牙,“你爹的案子谁翻谁死,他谢修齐被猪油蒙了心,我可还想活。”   “哦,我差点忘了,”叶可可拖着长腔道,“怜儿姑娘不喜欢谢修齐呢。”   “……是他和你说的?”白怜儿惊疑不定地问道。   “我有眼,”叶可可睨她,“会自己看。”   白怜儿活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只见她深吸一口气,然而吸到一半就把气泄掉了,破罐子破摔道:“是这样又如何?”   “他足足比我小三岁,我哄他就像是在哄孩子,你说累不累?”她说道,“我在楼里时哄客人好歹还有银子拿,哄他我能得什么?”   “得真爱?”叶可可调侃了一句。   白怜儿唾了一口,道:“我爹死时谢修齐才多大?那么大点的孩子懂什么情爱?他知道邻家姐姐和媳妇的差别吗?他就知道邻家姐姐长大后会给他当媳妇!”   “我也犯过傻,”她红了眼圈,“那时候谢修齐刚中状元,回到家乡说要娶我,楼里的姐妹都劝我,能遇良人不容易,出去做个姨娘不是比在那烟花柳巷舒坦?”   “但这种事情别人说得怎么能算数?我不爱吃香菜,你非说香菜好逼我吃,可我闻着那玩意儿就是臭,一吃就反胃,这又怎么讲?”白怜儿说到这里,情绪逐渐激动了起来,“我自小在家金尊玉贵地养着,后来去了楼里,鸨母见我身段、气质都高出一截,也下了血本养我,后来我博出了名堂,攒下了身家,比普通的富家翁都强些,结果一朝嫁给他,这些东西竟都没了。”   “他谢修齐两袖清风,好,我花自己的银子总没问题了吧?结果呢,也不行!”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就不说了,就连胭脂、口脂、水粉这样的小样也不能多买,更不能去城里最有名的水粉铺子买!以前都是店里伙计带上最新款式任我去挑,现在我买个时兴的新色都要差丫鬟偷偷摸摸去拿!但凡我对他说想要,他就会一副失望的表情,说他印象里的我不是这样的……”白怜儿猛地吸了一口气,“他谢修齐就是个穷读书的!他懂个屁的白怜儿!”   最后一句喊完,女子抬手捂住了脸,过了好半天才冷静下来。   “但是……现在说这些都没有用了。”她木然道,“木已成舟,我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若获罪,我也讨不得好。叶可可,我知道你有旁的打算,但我已经因你家家破人亡一次了,决不能再家破人亡一次,你可懂?”   “懂啊,所以我这不是等你来找我了吗?”叶可可重新端起了果盘,冲她递过去,“吃吗?”   白怜儿怔愣了一下,还是没有伸手。   叶可可见状也不勉强,而是有给自己拿了一个,慢条斯理剥着桃皮,“其实解决的方法很简单,只要让谢修齐丢官就行了。”   “丢官?”白怜儿呆呆地跟着重复。   叶可可露出了魔王般的笑容,“对,他要是丢了官职,万事皆休,不就顺了你的心意?”   “你说的轻松,”白怜儿咬着下唇,“官哪有说丢就丢的。”   “只要放了我就行了。”   叶可可说得轻描淡写,白怜儿却猛得起身,动作大到把凳子都带翻了。   “小心点,别砸到我大伯。”女子漫不经心地提醒。   白怜儿被噎得直瞪眼。   “待谢大人去衙门公干,怜儿姑娘把我放走就是,”将剥好的水蜜桃放在碟子里,叶可可从躺椅上起身,“只需要你伪装成被我砸晕的样子,谢大人就只会丢官,不会丢命。”   “你要去找谁?谢修齐早把你那侍女嫁了人……”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白怜儿抿了抿唇,“我怎么知道你不会骗我?”   “谁知道呢?”女子将桃子放到了她面前,含笑道,“不如你赌上一赌?”   叶可可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才意识到自己还在洞窟之中。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四月的夜晚已没了凉意,习习微风中,有不知名的蚊虫在月下飞舞。   然而有时候,安静也意味着危险。   阿穆勒整个人身体紧绷,全神贯注地盯着洞外的某一点,一只手持弓,另一只手缓缓地伸向箭囊,从中抽出了最后一只羽箭。   就在他将箭矢搭到弓弦上时,洞外的树丛中,忽然亮起了两盏“绿灯”。那“绿灯”像萤火虫般在空中漂浮,一点一点向洞穴挪近,宛若荒山野岭中熊熊燃烧的鬼火。   树丛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喻示着某种东西正在逼近。   叶可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就在她气息小时的一霎那,有什么东西从树丛中飞扑而出!   箭矢如流星般射出,阿穆勒一击便贯穿了那东西的要害,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凄厉的兽嚎响彻山野的上空——那竟然是一只老态龙钟的独狼。   狼嚎就像是点燃孔明灯的那蔟火苗,彻底暴露了二人的行踪,有狗吠声隐隐从山脚传来,像是在一唱一和。   阿穆勒矮身将浑身发软的叶可可抗到了背上,几步蹿出山洞,选了一条小路发足狂奔——显然真正的逃犯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然而,他的运气似乎有点太好了,没跑多久,就发现前方被掉落的巨石截断了去路。   此时再折返显然是来不及的。   破空中传来,箭矢擦着阿穆勒的鬓角飞过,嵌入了山石脚下的泥土中。   “好箭法。”男人低笑了一声,将少女放到羽箭指示的位置,转过身拔出了长匕首。   密密麻麻的火把像是一条橙红色的巨龙,顺着山路一路延绵,而龙头的部位,正举弓对着他的,不是秦晔是谁?   明暗的火光打在少年的脸上,勾出了他飞扬的发尾,也混淆了他的神色,而在几步之外,同样装扮的杨临清像是一道模糊的影子。   “发现要犯秦皓!”   跟在后面的卫兵喊完正准备上前,却被杨临清伸手一把拦住。   “你们都退下!”青年说道,“为了帮魏王府正名,世子要亲自动手!”   说完,他又看向秦晔,半是叮嘱半是威胁,“世子,此獠当着陛下的面就敢射杀李内侍,堪称穷凶极恶,您可得多加小心。”   秦晔的回答是扔掉了手中的弓,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佩剑也好,”杨临清似是笑了一下,“免得伤到叶世妹。”   对此,阿穆勒冷哼了一声,“你们不会觉得,我这个养尊处优的小白脸弟弟能胜过我吧?”   说完,他挥舞着匕首对着秦晔直刺而去!   “锵。”   这朴实无华的一击被秦晔用剑轻巧地挡了下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无论是阿穆勒还是秦晔都没有留力。兵戈相接带来的短促撞音在山道接连不断地响起,兵刃上折射的月光几乎连成了白练。   在近乎你死我活的搏杀中,即便是毫厘之差也可能分出生死,不少禁卫看得入神,随着交锋发出或喝彩或懊恼的叹息——阿穆勒的招数传自西北崖山卫,与中原大不相同,而秦晔则用的是北衙禁军的教习剑术,他们天生就更偏向于后者。   西北与京城。   崖山与禁卫。   当长剑与匕首相击时,几乎没有人会记得这二人其实是一对血脉相连的兄弟,而不是什么见面眼红的仇敌。   “锵!”   不知道是多少次的短兵相接,早在登山时便有了豁口的长匕首应声而断,碎裂的刀刃在空中四溅,有些甚至嵌进了主人的身体。   秦晔挥剑的手停顿了一瞬,就在这时,阿穆勒怒吼一声,被碎片划伤的脸上满是狰狞血迹,脚下一瞪,双手出拳——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不大,却足以为这场兄弟相残画上终止符,阿穆勒看着刺穿心口的长剑,向前踉跄了几步,带血的下巴搭在了弟弟的肩上。   “啊,输给你了。”他笑着说道,阖上了眼睛。   秦晔站在原地,支撑着兄长全身的重量,从叶可可的角度来看,就像是月下一座美丽而空洞的傀儡。   “胜了!咱们胜了!”   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欢呼,山林间的“火龙”活了过来,有禁卫冲了过来,似是想帮秦晔挪开阿穆勒的尸首,然而后者却毫无反应。   欢呼声小了下去,不少人面面相觑,疑惑地看向僵在原地的少年。   叶可可勉力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秦晔面前,用滚烫的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腕。   “世子,”她轻声唤道,“你赢了。”   秦晔看着她,琉璃似的眼珠动了动。   “世子,”叶可可说道,“你赢了。”   随着第二遍说完,秦晔松开了手中的剑柄,阿穆勒高大的身躯像后倒去,落到地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动。   欢呼声又大了起来。   禁卫们将秦晔抬了起来,一遍又一遍抛向高空,仿佛他是他们的英雄。杨临清却走到叶可可面前,对她说道:“世妹受惊,你现在安全了。”   叶可可给他的回答是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等到她再醒过来,已不知道是几个时辰后了。   “可可!娘的心肝!你可算是醒了!”   见她苏醒,守在床边的叶夫人喜不自胜,连忙将她头上的湿布撤下,拿了一块新的帕子帮她擦拭着脸颊和脖子。   “你是不知道,昨夜他们把你带回来,可是把你爹和我吓坏了!”   说着说着,叶夫人低头抹了一下眼泪,随后又佯装无事说道:“先前那阿穆勒帮你抓了道虚,我和你爹还当他是个好的,真是看走了眼!”   “娘……”少女声音沙哑,“别说了……”   见叶可可面色苍白,叶夫人以为她想起了恐怖的经历,连忙安抚道:“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然而没等多久,她又忍不住说道:“倒是那个魏王世子还有几分本事,竟能将你救出来,也不亏你爹当初冒险给他起名!”   “听说陛下也对他大加赞赏,还把猎到的那头鹿王做成了菜,赐给了他呢!”   ……鹿王?   那鹿……秦斐不是整头都给她了吗?   叶可可有些迟钝地想到,随后猛得坐起身来,把准备端药的叶夫人吓了一跳。   ……如果鹿王在她这里,那秦斐是用什么做成了菜让秦晔吃?   她突然有了极为不祥的预感。   “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叶可可问道。   “好像是昨夜的事吧?”叶夫人想了一下,“你睡了近一天呢。”   “可是娘……”叶可可轻声道,“那鹿,不是在咱这儿吗?”   此言一出,叶夫人怔住了。半晌之后,她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可可你先吃了药睡会儿,”她嘴唇抿成一线,“娘去看看你爹。”   叶夫人当然不是去看叶宣梧的,就像叶可可不会去再去睡会儿。在娘亲出去后,她迅速换上外衣,走出了帐篷。   此时天近黄昏,赤红的云霞萦绕着山峰,将天地染上点点绯色。比起昨天,猎场内人丁稀疏,除了站岗的护卫,就是几个处理猎物的宫人,正在凑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一个说道:“昨夜你瞧见了没有?那大……蛮子死的可惨了!”   另一个道:“知道,一剑穿心嘛!”   “什么一剑穿心?”先前那个说道,“不是被猛兽咬死的么?他们处理尸首的时候我可瞧见了!他身上少了好几块肉呢!”   “就是一剑穿心啊!”另一个据理力争,“禁卫那边都在夸世子爷剑法好,给咱们北衙十六卫争脸呢!”   二人谁也说服不了谁,竟你一眼我一句的吵了起来。   叶可可目眩起来。   她抬起发凉的手,拦住了一个眼熟的金吾卫,问道:“世子在哪儿?”   金吾卫看她憔悴的模样吓了一跳,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世子应该和禁卫那帮人住在一起,往前走三个哨岗就是,但现在应该见不……哎!叶小姐!”   叶可可没管身后的呼唤,径直向着他指的方向跑去,一路逮人就问,终于找到了秦晔的帐篷前。   就在她想进去找人时,被两名禁卫给拦住了。   “叶小姐,”禁卫十分客气,“世子在和杨大人谈事,现在恐怕不太方便。”   “连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吗?”叶可可垂下眼,“世子从那叛贼手中救了我,我一苏醒就想来道谢,并不会耽误世子太多的时间,真的不行么?”   她本就生得秀美,此刻神情憔悴反而更添了点楚楚可怜的味道,那禁卫一噎,一时竟有些不忍心,只能劝道:“小姐的心意我们一定带到,您快回去休息吧。”   叶可可见他俩走不通,也不继续纠缠,反而退了一步,“好吧,既然世子有事,小女也不能强求,但在帐外谢他一句,应当无碍吧?”   两个禁卫对视一眼,沉吟片刻,还是先前那人答道:“这个不碍的。”   谢过他俩,少女提高了声量,对着帐篷说道:“臣女叶可可,谢过世子救命之恩!”   说完,她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结果还没走多远,就听到了杨临清的声音:   “叶世妹,请留步。”   叶可可回头,就见杨临清打着帘子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他放手的动作很快,帘子一起一落,愣是没让人看到里面的景象。   青年笑得如沐春风:“叶世妹见谅,世子昨夜染了点风寒,此时实在不宜见人。”   “哦,”叶可可通情达理,“你不是人吗?”   杨临清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痕。   “杨临清,咱俩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叶可可道,“帐子里没人,对吗?”   “叶世妹说得是什么话?”青年仿佛真听不懂一样,坦然回视。   叶可可才不吃这一套,指着两名禁卫说道:“这两位大哥能陪你唱双簧,说明就是你的人,我也就不避讳了。”   “昨夜陛下赐菜后,秦晔就失踪了,是吗?”   杨临清闻言沉默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是。”   他也是第二天早上才发现的。   “按我本来的想法,世子就算伤心,也不至于做出过激的举动。”青年眉头皱起,“昨晚陛下赐了鹿肉饼后,世子就有些不太对劲儿,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脸色那么差……”   “那你知道——”叶可可打断了他,“那鹿全须全尾的在我那儿吗?”   此言一出,杨临清脸上的血色飞速消失了——他甚至打了个摆子。   “去找世子!”回过神来后,他冲旁边的禁军喊道,“先在立马去!”   “可是,大人……”禁卫为难地看了叶可可一眼,“大肆招人的话,会惊动那边的人……”   杨临清沉吟了片刻,道:“那群家伙也不是铁板一块,他们最近不是要选仆射吗?你选人的时候掺一两个资历老的进咱们的队伍,我看谁还能把送到嘴里的功绩分给旁人。”   “那咱们是整个围场都要搜吗?”禁卫踌躇道。   “不用。”回答他的是叶可可,“只需要从北山麓搜到山后,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昨夜巡山时见到了野狼,为安全起见,才搜山防狼。”   那俩禁卫被少女说得一愣一愣的,见杨临清没有反对,便立马依言去办。   “从北山麓到山后……”杨临清沉思道,“你是觉得秦晔会去招提寺?”   “他会去找道虚。”叶可可咬着嘴唇,“他一定会去找道虚……”   “不可能。”杨临清断然否认,“秦晔向来对那个装神弄鬼的和尚嗤之以鼻,他怎么可能去……”   “那你让他怎么办呢,杨临清?”叶可可眺望着远方的山峦,“未曾谋面的爹娘远在西北,好友效忠于仇人,祖母死因蹊跷,亲手杀了兄长,甚至被赐……”   发堵的嗓子让她没能说完这句话,只能重复问着:   “你让他怎么办呢,杨临清?”   “当他走投无路,决意誓死一搏的时候,在这京中,除了一个虚情假意的道虚,他还能找谁呢?”   “可道虚那家伙根本就是……”杨临清说到一半又咬牙切齿把话给吞了回去。   “所以,你得阻止他。”叶可可顿了一下,重新说道,“我们得阻止他。   否则,组成秦晔这个人的骄傲、坚持、信念、情义……都将被那癫僧碾得粉碎。   就如叶可可猜得那样,禁卫们在北山麓堵到了他们的目标。   叶可可赶到的时候,秦晔手持长剑站在一棵槐树下,包围他的禁卫们大都在一丈开外,没有人敢越雷池一步。他还穿着那身与其他人一样的胡服,衣领和袖子都皱皱巴巴的,然而所有人第一眼看到的,既然是上面大片大片暗红色的血迹。   “杨大人。”一名脸生的禁卫靠了过来,目光在叶可可和杨临清身上来回瞟着,“是否需要小的们将魏王世子拿下?”   “世子爷只是出来散散心,有什么拿下不拿下的?”杨临清装糊涂,“本官请了叶小姐来劝世子,必定马到功成。”   那人闻言眼神一动,退到一旁,没再说话。   叶可可没搭理他,抬腿就往秦晔那边走,刚要踏入包围圈就被人拉了一把,回头一看,是跟她一起在德寿宫种过花的禁卫大哥。   “叶小姐,世子状态不对。”他小声说道,“你当心些。”   叶可可点了一下头,继续往前走,期间还有人想往她手里塞柄短剑,被她推了回去。   一丈并不长,几步就能走完,察觉到少女的靠近,秦晔手中的剑动了动,到底没有出手。   真走到他面前,叶可可反而不是那么想说话了。   大道理谁都懂,讲一千遍也还是空话。   而劝秦晔回到围场,珍惜阿穆勒的牺牲,重新当他的木偶世子?   她说不出口。   谁知,先开口说话的,竟然是秦晔。   “我已经不知道该信什么了。”   他应当是一夜没睡,面色白得像一张纸,琉璃似的眼珠蒙了一层尘。   “我祖母半生冷宫,安分守己,从不僭越,结果被杀死在了德寿宫中。”   “我大哥坚信我能挽救西北,自比臣子,最终经却死在了我的手里。”   “而我呢,说着'万世基业靠人治'这样的大话,面对邪魔外道却不堪一击。”   “可可,”他问道,“是不是我以前太坐井观天,以为能邪不胜正,实际上不过是个任人揉搓的井底之蛙?”   “招提寺诗会那日,道虚跟我说,我命主潜龙在渊,空有龙气却命途多舛,唯有与贵人相合,才可破水而出,转输为赢。”   “他说他是那个贵人,但我不信。”   “你不能去。”叶可可说道。   “但我昨夜一直在想,要是我那日信了呢?信了的话,祖母和大哥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你不能去。”叶可可重复道。   “我的那些坚持,是否真的值得坚持……”   “你、不、能、去。”叶可可又重复了一遍。   “我为什么不能去?!”秦晔像是突然崩溃了一般,一行清泪从他的右眼淌下,混合着脸颊干涸的血迹,竟像是泣血一般。   “因为你若去了的话——”叶可可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伸手抓出了他握剑的手,“那我喜欢的秦晔就死在了今日。”   “那样的话,”她手中用力,趁他错愕,一把夺过了佩剑,将剑刃顶到了少年的肩上,“不如让我,亲手杀了你吧。”   秦晔看着她,没有躲也没有闪,像是一具苍白的蜡偶。   叶可可手中用力,将剑尖刺入了对方的肩膀,殷红的花朵在利刃下绽放。   “痛么?”   她闭上眼,任由泪珠划过脸颊。   “那以后的每一日,你看着这伤疤,就会想起这句话——”   说到这里,她睁开眼睛,将剑身送入了秦晔的身体。   “道虚不是你的贵人,我才是。”   少年的眼睛在一瞬间瞪得极大,嘴唇颤抖着,似是想说什么,然后直到他在剧痛中昏迷,也没能说出来。   他一倒,便有禁卫赶过来包扎止血。   “何必呢?”目睹了全过程的杨临清说道。   “痛,他才能记得清楚。”叶可可扔掉了沾血的佩剑。   “想好了吗?”杨临清又问道,   “这话该我问你,”叶可可反问道,“前途无量的杨大人,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杨临清半晌后说道,“什么该得,什么该舍,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这么说着,他捡起叶可可脚下的佩剑,拖着绕回了禁卫的队伍,站在了那名眼生的禁卫前。   不比不知道,这俩人竟然一般高。   “这位老哥倒是之前没怎么见过。”他和蔼地问道,“公事一场,怎么能如此生疏?不知老哥家中父母可还健在?”   “您说笑了,”那人道,“干咱们这一行的,别说我,除了您,不都是从街上捡的么?”   “别说爹娘了,这些年全在刀口舔血,婆娘也没讨一个,孩子也没生一个,不光是我,在场的弟兄们不都差不多?”   “谁跟你差不多呀!”有人喊道,“咱们可不一样!我在春满楼可是有相好的!”   众人哄笑起来,那人也明显放松了不少。   “跟着宫里几年了?”杨临清又问道。   “算上训练的日子,少说也有十七八年了,大人。”那人回道,“我那批也就活了三个,我应当是最久的了。”   “那伤天害理的事应该是干过不少了。”他喃喃道,然后猛地将长剑送入了对方的胸膛!   “你!”那人口吐鲜血,一句话刚说了一个字,同样的佩剑从四面八方袭来,一同刺进了他的身体。   一时间,利刃入肉的声音听的人头皮发麻。   这种伤势下几乎不可能活,只见那人手指抽搐了几下,脑袋便耷拉了下来。   杨临清松开手,从腰间拽下来个玉佩,仔细地系到了男子站立的尸体上,然后抽出属于秦晔的佩剑,两三下划花了后者的脸。   他用堪称挑剔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杰作,最后才示意众人一同拔剑。   在鲜血横流中,那名暗探轰然倒地。   “大夏朝翰林院修撰杨临清——”他看着自己的“尸体”笑了一下,“因公殉职。”   说完,他一脚把尸体踹下了山崖。   做完这一切,他回头看向叶可可,“我们将世子送出城不难,但我的脸在京城不是秘密,现在不少人都知道是我带着人去抓的大公子,崖山卫不会信我,还是得请叶小姐走一趟。”   “我若没法及时回来,我爹娘一定会发现。”叶可可道。   “这简单,”杨临清道,“我们所在的位置其实紧挨着外城墙,只是少有人知道怎么走,这猎场中的猛兽已经全部清掉了,小姐到时候原路返回便是。”   这么说着,他将从暗探身上搜到的令牌扔给叶可可,对着其他人道:“事不宜迟,天黑之前,我们必须出城。”   北衙禁卫的动作很快,叶可可看着他们拿出备好的菜车,将昏迷地秦晔放到了蔬菜中间,又牵出了马匹,迅速整装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运输时蔬的小队就绕开了所有哨岗,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了通往外城门的官道上。   “这是历代皇帝留着逃命用的,不过大夏自建朝以来,也没遇到过需要启用的情况。”杨临清对叶可可解释,“他们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会被咱们用上。”   叶可可还是第一次来到外城。这里到处都是贩夫走卒、往来行商,比起有着巍峨城墙保护的内城,更像是个临时的落脚地。   而在不远处官道口,则设有一个略显简易的关卡。虽然只有几个木栅栏,但站岗放哨乃至检阅文牒的都是实打实的北衙十六卫。   到了关卡前,杨临清一边说着“奉旨前往皇庄”,一边面不改色地拉开菜车上的挡布,而守门的卫兵在看到秦晔时面色一变,却并没有揭发检举的意思。   “都是菜。”他这么说道,把挡布盖了回去。   杨临清点头,驱车向前。   就在这时,一道迟疑的声音响了起来:“……魏王世子?”   叶可可从菜车上探出头,正看到在哨岗的不远处,有一人牵着一批老马,手中拿着盖了章的文牒,正惊疑不定地看向菜车。   谢修齐。   她在心里默念了那人的名字。   这是什么运气?竟然能正正撞到他从老家回来的时候。   很显然,一向不怎么走运的状元郎这次也不走运地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后面的你自己搞定吧。”   从怀里掏出阿穆勒的那块令牌,叶可可将之扔给了杨临清,然后利落地下了车。   杨临清也不矫情,带着一众人离开了关卡,从始至终,负责哨检的卫兵就像聋了一般,没对他们的对话发表任何意见,仿佛拉的真是一车大白菜。   目送着众人离开,又看看明显冲着自己来的叶可可,谢修齐再迟钝也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面色顿时复杂了起来,“……叶小姐。”   将胡帽在手中转了一圈,叶可可重新戴好帽子,抬头看了一下天色,才对着青年微微一笑。   “谢状元。” 第42章   谢修齐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叶可可。   特别是,对方的态度相当出乎他意料。   没有愤怒厌恶,也没有抱怨埋冤,更没有鄙视不耐,她还是笑吟吟地喊他一声“谢状元”。   他还没授官职,而她在这种小事上从不出错。   这倒比冲上来打他一拳更令人难受了。   叶可可自然不知道他这复杂的心情,或者说,知道了也没觉得有在乎的必要,心里念着天色快黑,张口便道:“我想给状元郎讲个故事。”   “有一大富之家,老爷娶了三房妻妾,每房都给老爷生下了得力子嗣,导致家产分割成了老爷的心病。”   “大房长子得力,幼子可爱,皆为他结发老妻所生,名正言顺,按理应该多分。”   “二房的儿子最是敢打敢冲,家族兴盛就需要这样的人才,也不能够薄待。”   “三房呢,儿子不如大房二房出色,但胜在没有短板,三夫人性情也最是柔顺,是老爷离不得的解语花。”   “老爷愁啊,日思夜想,最终还真想出了一个法子。”   “长子最是聪慧,行事最是稳妥,又要照顾幼弟,就让他当这个家主之位;老二呢,见人先露三分笑,性子最是平顺不过,给他在富庶的庄子上谋个管事,日后也好帮衬大哥;老三最爱惹老爷生气,也最受老爷宠爱,老爷把家里最难搞的活计都交给他,期盼他能为家族开疆扩土;至于老幺嘛,还是个孩子,先养在身边,日后听大哥安排就是了。”   她每说一句,谢修齐脸色就白上一分。他不是个蠢人,哪能听不出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富家翁的故事,而是当今天子的家事!   “老爷自觉解决了一件大事,欢欣不已,自觉哪个儿子都没亏欠。可他不知道呀,他那个看起来最温顺平和的老二,满心都是不满。”   “他想当家主,抓心挠肺地想。”   “可是他生得太晚,上面还有个大哥在,占不得'长'字,又生得不巧,娘亲只是个三房太太,占不用上'嫡'字。而他大哥又长又嫡,还踏实能干,就算找人去给老爷下个降头,老爷也不可能越过大哥去选他。”   “那三房的儿子天天冥思苦想,还真让他想出了条路来:只要大哥死了,他就是最'长',只要大太太死了,也就没有'嫡'了。”   “叶小姐!慎言!”谢修齐忍不住喊出了声。   “急什么呀,谢状元。”叶可可轻笑,“故事还远没完呢。”   “本来嘛,他想实现也不容易,奈何老天都在帮他。因时运不济,家族的产业大为受挫,老爷急得病倒在床,只能把全族事务都交给大哥操持,大哥日日夜夜殚精竭虑,日渐虚弱。于是他想啊,这时候就算大哥出个意外,也没人会怀疑吧?只要大哥死了,大太太伤心过度也是合情合理,加上老三这时候正好不在家中,真是天命难违呀。”   “后来呢,大哥也真的出了意外,大太太也真的伤心过度,老爷在弥留之际,看着在床前的老二研磨、摊纸、书写,最后拿着他的手沾了红泥,按到了遗嘱上。”   “就这样,凭借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三房的儿子成了家主。”   叶可可说到这里发出了一声嘲弄的冷笑,谢修齐的身子也跟着颤了一下。   “他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把碍眼的老三派去了最荒凉的庄子当管事,并且警告所有家奴,不允许私下与他往来。同时他还派了不少精通吃喝玩乐的人去老幺身边,就怕他太过成才,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不能放心。”   “因为他只有一个还在襁褓的儿子,而他却快要死了。”   “或许是年轻时算计太过,他的身体很早便破败下来,正值壮年却形貌枯朽,别说经营理事,就连吃饭睡觉需要专人服侍。家中花了重金给他治病,各路神医都请过,仙丹妙药也吃不少,可就是一点不见起色。”   “可偏偏,他最讨厌的三弟还活蹦乱跳,甚至最近还得了个儿子,幺弟虽然生的是闺女,却胜在年轻,将来还有大把的时间去生。”   “兄弟三人,只有他日暮西山,一眼就能望到头了。谁也不知道,他死之后,剩下孤儿寡母,到底还能不能撑住这诺大的家业,他那两个弟弟是否还会卷土重来,夺走这个本不属于他的位子?”   “于是他想,不行,他要为儿孙再做打算。”   叶可可道:“谢状元觉得,这位三房的儿子,会做些什么打算呢?”   “……应当是,将三弟的儿子接到身边吧。”谢修齐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得厉害。   “是的,不愧是状元郎,真是一点不错。”少女眼睛弯弯,“那三儿子远在庄子,他鞭长莫及,好在二房的太太还在老家。他以老太太想念孙子为名,强逼三弟将儿子送了回来,天天看在身前,又指派了最得力的下属帮衬幼子。但只做这些,犹还不够,临终之前,他将依旧年轻貌美的妻子叫到床前,说道——”   她沉下了嗓子,“我得位不正,将来必有后患。老四若是老实便罢了,可老三是我的心头大患,将来若有机会,定要将他诛杀,才可保家业完全,至于他那儿子,也决不可活过及冠,以免遗患无穷。”   “妻子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然后他又说道——”   “儿子年幼之时,我那下属尚可依仗,万事由他冲锋陷阵,你等躲在其后即可,为此目的,即便是使些特殊手段,我九泉之下也必不会怪你,然而有一点你要切记,等儿子亲政之后,此人决不可留。”   “妻子不解,问道,既是老爷左膀右臂,为何还需要如此防备?”   “他冷笑一声,答道——”叶可可似笑非笑,“主仆而已,难道还能亲过兄弟?为这偌大家业,我连手足兄弟都能杀害,焉知他不会起非分之想?况且,此人有经纬之才,儿子年幼,难以驾驭,可敬他却不可尊他,可用他却不可爱他。若他老实本分,不起歪心那还更好,等到时机成熟,你便以持朝政、结党营私这样的罪名将他推出去,杀掉便是。”   “那妻子听了这话,日日回去学给儿子,是以那幼子嘴上说着‘尊师重道’,心里想的却都是‘主仆有别’。他觉得那管家是父亲留下的老狗,便也学着开始养自己的狗。那些被选中的新狗觉得自己得了赏识,对他感激涕零,却不知这只是狗咬狗的把戏,老狗的今日,便是他们的明日。”   “叶小姐觉得,我们都是狗吗?”谢修齐忍不住抢白,“这份家业终究只能有一个主子,要是人人都不满于自己的位子,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可以啊,状元郎。”叶可可睨他,“可惜那块糖,你还没吃到呢。”   谢修齐一噎,叶可可才不管他如何,继续说道:“后来那幼子长大成人,继承了家主的位子,便依父亲的遗言,开始秋后算账。他刚刚亲政,根基尚浅,动不得那管家,便想要先拿叔父开刀。”   “他先是断了叔父庄子的供应,想逼后者低头服软,才好拿住软肋,一刀毙命,然而这招见效慢不说,还易影响家业,算是下下之策。机缘巧合之下,他得知叔父身染重疾,命不久矣,便把目光投到了堂弟身上。”   “堂弟未满二十,不能管事,可一旦叔父身死,他便会子承父业,给自己平白添堵。他想效仿父亲当年杀兄之举,却苦无没有机会,就这时,他灵机一动,想出了一个歹毒的法子。”   “杀人或许不宜,但逼疯一人于他而言却没什么难度。”   “虎毒尚且不愿食子,要是逼堂弟杀亲食肉,即便他是文王再世,也得疯上一疯吧?”叶可可道,“谢状元以为,这个法子是不是绝妙?”   谢修齐此时已面如纸色,听到叶可可发问,嘴唇颤了颤半天才说道:“……小姐说这些予我听,到底有何目的?”   “状元郎以为这个故事如何?”叶可可不答反问。   谢修齐吭哧了半天才说道:“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那这个闻所未闻,匪夷所思的故事,只有你我听到是不是有些太可惜了?”叶可可莞尔,“状元郎文采卓绝,可可一向佩服,若能将其写作锦绣文章,通传天下,才不算埋没了它。”   “……叶小姐所求,恕在下拒绝。”青年低下头,目光盯着自己的鞋面,“这个故事不过是基于小姐的道听途说和添油加醋,在下……在下绝不会将今日所见告诉他人,但文章一事,恕难从命。”   “果然是拒绝啊……”叹了口气,叶可可说道,“听着,谢修齐,今日这课我便上给你!”   “你出身贫寒,凭努力得麓山书院山长青眼,一路连中三元,获当朝丞相赏识,本该举家进京、光耀门楣,却落得形只影单、前途不明的结果,便是因你没有识人之明!”   “你识不破白怜儿本性,光看她外表楚楚可怜,便以为她如自己所想般霁月清风,你光看她待你温柔体贴,便以为她寄情于你,陷入一厢情愿之中,殊不知那不过是烟花女子迎来送往的伎俩,最终被她利用又被她背叛,几乎要赔上前途。”   “你也识不出我爹的光明磊落,只因顾懋几句戏言,就暗生自卑,明明心有所属还答应婚事,无非就是担心回拒会令我爹心生不满,让你这无依无靠之人在京中官场更加举步维艰。”   “至于识君——”叶可可顿了一下,“状元郎不妨回答我几个问题好了。”   “杀嫡母者为什么?”   谢修齐攒紧了拳头,咬着牙答道:“为不孝。”   “谋害长兄、算计少弟者为什么?”   “……为不悌。”   “蒙蔽君王者为什么?”   “……为不忠。”   “逼人杀亲吃肉者为什么?”   “……为不仁。”   “为一己私利,置家国不顾者为什么?”   “……为不义。”   “忠于这等不仁不义、不孝不悌的君王。”叶可可笑得讥讽,“你谢修齐算哪门子的忠君爱国!”   谢修齐无言。   “除了读书,你做什么都是半吊子。”叶可可道,“既想重情重义,又渴望光宗耀祖,想要证明自己,又要贵人青眼,选择了攀龙附凤,又做不到礼义全抛……最终哪个也没做好,什么也得不到。”   “既不是好人,也没做坏人。”   “当不成圣贤,也算不上愚蠢。”   说到这里,少女轻蔑一笑,“承认吧,谢修齐。你不过是个庸人而已。”   “和你说这些,真是浪费时间。”她第二次抬头看向天色,“不早了,我还有事,你一个人自扰吧。”   说完,她擦着青年走过,连多余的一眼都欠奉,只留谢修齐一个人呆站在原地。   有了杨临清留下的腰牌,叶可可的回程路走得异常顺利。满山的北衙禁卫和金吾卫就像是得了眼疾一般,要么对她视而不见,要么帮她打个掩护,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之下,在月上柳梢之前,她顺利地回到了帐篷。   然后,就见到正在床边磨剑的亲娘。   叶可可顿时汗毛倒竖。   “野回来了?”叶夫人头也不抬,仔细研磨着剑刃。   叶可可无助地伸出手,“娘,你听我解释……”   “去床上躺着。”叶夫人淡淡道。   少女一听如逢大赦,褪衣、拖鞋、上床、盖被一气呵成。   她刚躺下,就听到帐外传来了脚步声。   “郡夫人,”张如海的声音传了进来,“陛下派奴才再来问问,可可小姐可好点了?”   “多谢陛下挂念,小女好很多了。”叶夫人答道。   “那就好,那就好,”张如海说道,“陛下挂念可可小姐,晚膳见一酥酪做得好,命老奴给可可小姐送来呢。”   “放外面吧。”叶夫人说道,“替我向陛下谢恩。”   “哎哟!我的郡夫人呐!”张如海跺了几下脚,“你看老奴都来了多少回了,您可怜可怜我,就让老奴进去瞧瞧可可小姐吧!”   “笑话!”叶夫人冷哼道,“你一个太监,随意出入我女儿的闺房,传出去我们可可还要不要名声了?”   “哎哟!您也说了,老奴就是个太监!”张如海急得快哭了,“您把老奴当姐妹成么?老奴就看一眼好回去交差,您要再不同意,老奴今晚儿就要磕死在这地儿了!”   “张如海!你嘴巴放干净点!”叶夫人停下了磨剑的动作,“谁和你是姐妹?”   “老奴的错!老奴的错!”张如海扇起了巴掌,“老奴该死!老奴该死!”   “……行了!”叶夫人道,“别在这边卖惨,好像我不讲理一样。”   “要进来看一眼也不是不行,但要是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她将手中的剑往桌上一拍,“我就送你去见先皇!”   “好好好好!”张如海立马打蛇随棍上,“就老奴一个,就老奴一个!”   “把东西给我!你们都离远点,别唐突了叶小姐!”   话音刚落,帐篷的门帘就被掀了起来,张如海端着一个小盅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看见屋内的磨刀石和佩剑,还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郡夫人,”他把老脸努力挤成了一朵菊花,“您看?”   “把东西放这儿,人在那边,看完就滚。”叶夫人没好气道。   “好好好好!”张如海此时哪里有大内总管的架子,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偷偷床上瞧了瞧。   只见在床上躺着的叶可可脸颊酥红,双眸要睁不睁,确实是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   张如海暗暗松了口气,连忙道:“这酥酪还是热的,可可小姐赶紧吃,老奴就不打扰了。”   “可可,”叶夫人端起小盅,“还不快谢谢张总管?”   “……多谢张总管挂念。”叶可可小声说道。   “哎哎哎,您客气。”   张如海一边应着一边往后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帐篷外。   确认他走后,叶夫人将手中的小盅往桌上一放,“虚情假意。”   叶可可有样学样,“虚情假意。”   然后她就收获了娘亲的一记怒瞪。   “可可,你也大了,我不问你要做什么。”她说道,“但你爹一辈子所求也不过是落在忠义二字上,你身为他的女儿,绝不可忘记这点。”   “……娘亲放心,”叶可可道,“女儿省得。”   对于知情人而言,这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   叶夫人在叶可可床前守了一夜,期间帐外传来了无数人奔跑、呼喊的声音,明亮的火把几乎将黑夜映成了白昼,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到来,才逐渐安静了下来。   叶宣梧是在清晨回到帐中的。   他应当是一夜没睡,眼下有着清晰的青紫,一身胡服皱皱巴巴,整个人都透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禁军在崖下发现了杨临清的尸体。”他说道,“魏王世子跑了。”   “收拾东西回家,春狩结束了。”   说完,他便急匆匆地又走了出去。   叶可可沉默着帮娘亲将细软一点点装上马车。在微风中,她看到兰平一脸仓皇地跟着宣王走出了帐篷,晴空中又有一行北归的大雁飞过,带走了最后一丝春意。   她知道,属于京都的春天要结束了。   与此同时,京都外城中,一名老者挑着装满馒头的木匣,正往内城走,冷不丁瞧见路中央站了个人。那人穿着简单的布衣,旁边站着一匹瘦马,马上放着一个包袱。   等他走近了才发现,这人就像站了一夜般,衣衫都快被晨露给沁透了。   “哎哟,这不是谢状元吗?”看清了那人的脸后,老者惊呼道。   “……您认得我?”谢修齐声音沙哑。   “那当然了,您可是多少读书人羡慕的对象呐!”老着放下扁担,热络道,“我家那小子也在书院读书,天天说着要学您!我说你爹我啊,就是个卖馒头的,怎么能养出来一个状元呢?嘿!结果他说,谢状元的爹还是卖豆腐的呢!”   “当然,那小子肯定不能跟您比!”老者嘿嘿一笑,“我们都说,您将来肯定是能当大官的,您这样的人当了大官一定对咱比那些世家公子强!”   “是吗?”谢修齐惨淡一笑。   “哟,您怎么了?”老者这才察觉到不对,连忙问道,“您还没吃东西吧?我这里有馒头!”   说完,他就弯下腰,从匣子里取出了好几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连连往谢修齐手上塞,“刚出锅的!您赶紧趁热吃!可香了!”   谢修齐拿着馒头,喉头微动,半晌说道:“老丈,这京中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您就问对人了。”老者说道,“我就在前门大街那里出摊,什么事都能瞧见!”   “那您仔细跟我说说。”   “哎,哎,”老者想了想,说道,“要说祭天什么的都不新鲜,这两天倒是真出了一件大事。”   “前日皇上闹着要春狩,好长的队伍拉去了那边的山里呀!”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方向,“结果不到一天,就听说死了人!”   “死了谁?”谢修齐问道。   “好像是魏王的大公子?”老者说道,“哎,我还见过他呢!那么高高大大的人,说死就死了。”   “不过昨夜又有了别的事,我半夜三更起来尿尿,就听见有官兵四处拍门,挨家挨户地搜,说是围场丢了人,真问又不说丢谁,最后也没搜出个所以然来。”   “这样啊……”谢修齐低头笑了一下,然后问道,“老丈,你这边有水吗?”   “水?有啊!”老者这么说着,取下了腰间的葫芦,冲青年晃了晃。   谢修齐点点头,从马上的包袱里取出了一套文具,沾着老者倒出的水,就地磨起墨来。他磨地很慢,往往研磨几下便要停下来想想,想完了再磨几下,等到磨好,天色已经大亮了。   “老丈,你离远点吧,省得一会儿牵连到。”   说完这句话,他一手拿笔,一手持砚,大步走到内城的城墙边下,用笔蘸饱了墨,在城墙上龙飞凤舞了起来。   锦绣文章,圭璋闻望,碧落侍郎。   自打出了贡生院,谢修齐就没这么运笔如飞过。他好像回到了那个号间,没有什么出身之别,也没有什么亏欠愧疚,全身心都只为了一个目的,心中再无杂念。   他越写越长,越写越顺,到后面思维超过了手速,将字体拉成了狂草一般。等到最后一个字落成,谢修齐呼出了胸中的那一口气,将笔砚一齐摔到地上,在一霎那竟是畅快无比!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守城的卫队闻讯而来,在兵戈相对中,他仰天大笑,直到围观众人都毛骨悚然起来,才停了下来。   ”我果真是……”谢修齐喃喃自语,“庸人自扰。”   “叮!”   毫无预兆的提示音打断了叶可可上马车的动作。她抬头看向造反大师系统,就见那万年不变的面板上悄悄有了变化:   “发布任务:看!那里有一群野生的朱棣。”   “任务介绍:正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造反路上,我们绝不孤单!”   “任务要求:拉人入伙(3/3)”   “检测到宿主已达成造反最低条件,现开启阶段任务。   “阶段任务:生活还是对我这只小猫咪动手了!”   “任务介绍:什么叫力挽狂澜?让开,你们这群弟中弟,让大师展现真正的技术!”   “任务要求:将造反进度推进到80%以上。   “任务惩罚:失去梦想变成一条大咸鱼。”   大概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面板善解人意地换了一面内容。   “宿主:叶可可。”   “造反进度:17.8%。”   “可可,发什么呆呢!”   叶夫人的声音从马车上传来,少女应了一声,麻利地爬上了马车。   京都在一夜间变了天。   叶宣梧又开始整宿整宿地宿在政事堂里,唯一一次归家还是为了去杨家参加葬礼,而杨大人这个年纪痛失爱子,在一夜之间就白了头,腰也跟着佝偻了起来,于朝堂上再也没有往日的劲头。   对于新政派,这似乎是个坏消息,然而事实是,大部分人已经无暇他顾了。   阿穆勒身死、杨临清殉职、秦晔出逃,平日里,其中的任何一件都足以令整个朝堂忙到焦头烂额,更别说在短短两日内接连发生。   不过,真正在秦斐心上捅一刀的人,是谢修齐。   这位他在殿选时钦点的状元郎,用洋洋洒洒千余字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综其核心,也不过是八个字——得位不正,罔顾人伦。   这可真是彻底戳穿了宫中的肺管子——京中老人谁不知道,从先皇到当今圣上,最忌讳的便是当年的遗诏之谜。   在先皇奉诏登基之前,二皇子和三皇子谁才更适合加封太子一直是文武百官争议的重点,就算是皇祖的态度也更偏向于举棋不定,但总的来说还是更偏向于三皇子多些。   原因也很简单,他娘是贵妃,自己也争气,军功多到能垒墙,相比之下二皇子就太名声不显了,大家想起来,更多的印象还是——他侍弄花草似乎很有一手。   二皇子是皇城有名的爱花人,还未出宫建府时就成日泡在御花园里,等到后来有了自己的府邸,更是搞出了一个百花园来,几乎所有你能叫出名字的花植都能在他府里找到,至于叫不出的,还是能在他府上找到。   因此,即便是当年那些支持二皇子的投机者,其实打心底也是犯嘀咕的。   如此情形下,可以想象出先皇继位时朝野上下会流言四起到何种程度——说实话,到现在也有不少人偷偷觉得先皇是篡改了遗诏才得的皇位。   而谢修齐,就把这些私下五花八门的猜测,明晃晃地摆到了台面上。   更何况,他还将遗诏之谜与先太子的死联系到了一处,直指先皇有弑兄杀亲之嫌。这话单看其实并没有什么说服力,偏偏皇家围场上出现了几乎算是旧事重演的一幕。   谢修齐说,先皇杀了先太子。   皇家围场上,魏王世子杀了魏王的庶长子。   同是争夺继承人,同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同是弟弟杀死兄长,唯一不同的是,第二起是遵从了第一起当事人后代的命令。   什么样的人能想出如此杀人诛心的计策?   那当然是对此已经驾轻就熟的人。   普通百姓不知其中内情,尚可以一笑置之,然而经历了围场事变的百官恐怕早有了别的想法。   秦斐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此时气急败坏往往也意味着不打自招。于是他一边把谢修齐以“诽谤君主”的名义下了狱,打算给他来个数罪并罚,又一边命所有知情人都对皇家围场一事三缄其口,佯装无事地回到了皇宫。   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就像城墙无论泼多少遍水也洗不掉渗进砖缝的墨迹。于是京中私下流传出了无数稀奇古怪的版本,从宫廷情仇到妖精开会,应有尽有,屡禁不止的情况下,秦斐强撑出来的余裕终于消耗殆尽——北衙十六卫近乎全部出动,将京都围了个水泄不通,那架势是翻地三尺也要把秦晔给找出来。   “皇上为什么觉得世子还在京中呢?”因菜市口被迫暂关,痛失菜市口王大妈传教专座的玉棋闷闷不乐,“要婢子说,还不如早点派人去追,说不得还能追上大战三百回合呢!”   “他不是在抓秦晔,”叶可可小心地修剪着桌上的海棠花,“是在变相让咱们闭嘴呢。”   一听到自家小姐这边有新说法,玉棋赶紧搬着凳子凑了过来,“这是为什么呀,您跟婢子说说嘛。”   叶可可睨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花剪,随手拉过来一盘点心,取了一颗绿茶的放在左边,又取了一颗枣泥的放到了右侧,指着绿茶的道:“这颗呢,是老爷。”   “这颗呢,是夫人。”她又指着枣泥的说道。   “嗯嗯!”玉棋点头,表示记住了。   叶可可拿起枣泥的磕到了绿茶的上,“有一天呢,老爷被夫人打了,眼眶上好大一个乌青。他去上朝,每个大人见了他都偷笑,老爷非常生气,就把你喊去,他们每个人都打了一顿,让他们不敢笑他。”   “所以皇上也怕咱们笑他!”玉棋恍然大悟,“可为什么他不去追世子呢?”   叶可可又往块绿茶点心旁边补了块芝麻糕,道:“老爷被夫人打了,走在路上遇到了定军侯。定军侯见他脸上好大一个乌青,吃惊道:姐夫,你这是养了外室被姐姐发现了吗?”   “老爷说,我什么时候养过外室?”   “定军侯说,哎呀,您就别骗我了,这京里都传遍了!”   “老爷说,这伤其实是我自己磕的,我夫人温柔体贴,从不打人。”   “小姐……”玉棋迷糊了,“婢子怎么没听明白呢?老爷为什么不向定军侯诉苦呢?”   “这第一啊,定军侯是我舅舅,天然就不会站在他那边,”叶可可把“老爷”咬了一口,“第二嘛,他要是承认了挨打,那就变相承认了养外室,毕竟你不养外室怎么会挨打呢?”   “可万一老爷就是单纯惹夫人生气了呢?”玉棋追问道,“谁能证明谢状元所说的就是真事啊?”   “无需证明,这事是真也好,莫须有也罢。”叶可可拍拍手上的点心渣,“谁会在乎呢?”   她可是很记仇的。   就像叶可可料到的那般,秦斐最终还是没有大张旗鼓地去追秦晔,不如说,所有与“魏王”沾边的词都成了京中的禁语,谁都不敢越雷池一步。   “陛下其实也知道赶不上了。”   叶宣梧终于回家的某天,换下了快要发酸的官服,对忙里忙外的叶夫人说道。   “与世子一同失踪的,还有一十六名北衙禁卫,这些人深谙官衙办事风格,加之宫中自认家丑,不愿大肆声张,想要靠几个暗探就将之截停于西北走廊之外,几乎是痴人说梦。”   “陛下以最快的速度写好了手谕,要调北边防军回防,但遭到了群臣的反对,这才留中不发。不过照眼下这情形来看,真下谕令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老爷也觉得,魏王殿下要反?”叶夫人忧心忡忡。   “他除了反还有别的路走吗?”叶宣梧瞪了一下眼睛,又一下子从肩膀卸掉了力,“我这些日子在政事堂查了一些卷宗,才发现陛下背着我断了西北近三年粮饷,别说银两俸禄,就连一粒粟米都没有过,怎会如此……咳咳咳咳咳!”   说到激动处,他激烈地咳嗽了起来。   “老爷!”叶夫人拍着他的背,“身体要紧!”   “咳咳,”叶宣梧缓过来后用力挥了一下拳头,“……操之过急!操之过急呐!”   “断前线粮饷……他就没有想过,西边的蛮子打进来可怎么办!”   “还有我小弟在,”叶夫人道,“从北防线带着大军转西,也用不了多长时间。”   “大军开拔,粮草先行,北边防军转西需要多少粮饷?如今的仓储恐怕连一半都付不上!”叶宣梧道,“我看了司农寺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秋税这么大的事都能出岔子!”   他连“国丈”这个尊称都懒得说了。   “青苗法我应该再拦一拦的……”男人失魂落魄地说道,“当日在朝上,我应该再劝一劝的……”   一看这老货又开始钻牛角尖,叶夫人白了他一眼,“老爷与其在这个后悔,不若跟我说说,那谢状元入了狱,他与可可的婚事要怎么办才好?”   “谢状元……谢修齐……”叶宣梧闻言喃喃说道,“他和可可的事,就……算了吧。”   “这话说得可不像老爷。”叶夫人面带惊讶。   “谢修齐被下了死牢,陛下暴怒之下还想过诛他三族,是吏部尚书说他爹娘不过是个卖豆腐的可怜人,本朝也没有因言获罪的先例,求了又求,陛下才松口要放他爹娘一条生路,就算这样,拖到今年秋收也是极限了,只怕一入冬就得问斩。”   “我就算再怎么顽固守旧也不可能送女儿入火坑,”叶宣梧没好气地说道,“再说了,前些日子大哥来了信,他说谢修齐在老家早有婚约,只是惧于我的权势才不得不答应婚事……哼,那故事讲得跟戏文似的。”   “早有婚约?迫于权势?”叶夫人越听越不对味儿,“你当初到底是怎么跟人说的?”   “……我、我能说什么?”叶宣梧结巴了一下,“就,就是本相有一女儿,年方二八,聪慧伶俐,现寻觅良婿,一不能多吃,二不能纳妾,三不能打呼……”   “停停停!”叶夫人听到一半头就炸了,“你就是这么跟外人说啊?   “不行吗!”叶相心虚到极致反倒理直气壮起来,“本相说得哪句不对?”   叶夫人对此的回答是直接对着他的左眼来了一拳。   于是叶可可和玉棋有说有笑地走到正院时,就看到了一个变身茶壶的叶夫人和一个……顶着好大一个乌青眼的叶丞相。   叶可可目瞪口呆,“爹,你这是怎么了?被娘打了?”   “你爹他在外面有人了!”   “为父不小心摔了一跤。”   叶宣梧与叶夫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改口道:   “他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   “你娘误会为父在外面有人了!”   叶可可:“……”   唯有玉棋非常兴奋,“神了!神了!不光人物能对上,这连台词都一模一样啊!”   她凑到自家小姐耳畔,用根本克制不住的声量说道:“小姐,您可真神了!以后这祭天的法事哪还用请那些杂七杂八的人物,光请您一个就够了啊!您这才是真的嘴巴开了光!”   “什么嘴巴开了光?”叶宣梧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叶可可露出了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   作者有话要说:锦绣文章,圭璋闻望,碧落侍郎。—葛长庚(宋) 第43章   当发现自己在篝火前的时候,叶可可就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她应当是在某个荒废已久的破庙中,破败的正殿里除了缺胳膊断腿的香案就是堪称嚣张的蛛网,而庙主那副狰狞的尊容上涂着鲜艳到诡异的彩绘,部分漆壳脱落后露出了泥塑的基底。   叶可可说不出来这是什么神仙,与她曾见过的那些都大不一样,不像是什么天庭正神,反而更像是乡间妖鬼,不过看在借住人家宝地的份上,就算是一口一个小娃娃的血盆大口,她也能硬着头皮夸是樱桃小嘴!   “这是月氏信仰的浮屠教金刚,据说是中原佛教的前身。”   在秦晔开口之前,叶可可甚至没发现这庙里还有一人。只见他拿着劈成一节节的木料走进来,一看就是取材于金刚大人的香案。比起上次梦境中的盔甲,他这次穿的更接近春狩时的胡服,但比起叶可可熟悉的样式,无论是剪裁还是做工都更加古怪。   “月氏以游牧为生,信仰的神明也以武德为主。”他将手中的木料放到地上,曲腿坐到了对面,从叶可可的角度来看,跳跃的火舌像是在舔舐着青年过分漂亮的下颚,“西北在闹饥荒,连草席都被啃光了,你将就忍一晚吧。”   他不说还好,一说叶可可就觉得屁股特别凉,连忙把坐姿改成了盘腿。这动作对于女子可不算文雅,不过她如今做得特别熟练,显然是个老手。   “我听说魏王妃是月氏人。”她眨了眨眼睛。   “嗯,”秦晔简短地应了一声,“当年月氏灭于乌孙,她逃到京城,想求大夏出兵复国,却不料这里女子的地位并不像月氏那般高,单凭她的公主身份,借不到一兵一卒,于是她只能选择委身我父王,指望丈夫收复故土。”   “然而就算故土回来了,国仇也报了,月氏国也回不来,她的族人只能往更西边迁移,尊了另一名公主当女王。他们都说她美得像壁画里的仙子下凡,西北城破那日,她穿着红衣从城头跳了下去,像是一只染血的蝴蝶……”青年舔了舔略显干燥的嘴唇,“我从未见过她,但我有时候会想,若是那年她选择了向西而非向东,那现在的贵霜女王说不定就换个人当了。”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他自嘲道,往火堆里又添了一块木料,“魏王府就活了我一个,崖山卫也被打散了,西北沦为了人间地狱,对于我娘来说,恐怕是噩梦重演吧。”   “说起来,如今咱们所在的地界,是否就是原月氏国?”叶可可问道。   “对,”秦晔眉头皱起了起来,“这里在归属大夏后就变成了大夏与西域的过渡地带,据说西北断饷后,我父王曾在这里与西域诸国互市,此地也越发鱼龙混杂起来。我把你带过来,也是因为这里才能最大程度避免与追兵碰见。”   “那就好办了!”叶可可把手伸进脚边的包袱里,从“老爹”和“大伯”中间抽出了一张叠好的油皮纸,找了块空地将之摊开,对着秦晔招了招手,“愣着干嘛,坐过来。”   秦晔闻言一愣,才有些不情不愿地往她那靠了靠,“……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稍微注意点。”   “是寡妇。”叶可可头也不抬地纠正道。   “好好好,寡妇。”秦晔叹了口气,终于起身,紧挨着女子坐了下来。   叶可可摊开的是一张大夏布防图。   “我来西北时遇上了小舅舅,他送了我一程,”她眉飞色舞,显然很是得意,“我偷偷瞄了眼他帅帐中的挂图,就背下来了!”   “大夏已经没有余力收复西北了,北边防军只能在这里驻扎。”她的手指划过西北与中原的交界线,“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探明了大部分崖山卫残部的位置,分别在这里、这里和这里。”   女子的手指依次指向图标示的几个点。   “这些残部在城破后没有溃逃,而是分成小股部队与蛮子缠斗,只因势单力薄,始终成不了气候。”   “你是魏王世子,本来回西北就是为了继承王府,是崖山卫名正言顺的主人。由你出面,可将这些小股势力一一收编,咱们就不算一穷二白了!”   “可那样我们就又陷入了魏王府当初的困境,没有余粮。”秦晔摇了摇头,“这些兵士之所以分开,除了战事失利,还有口粮告急的原因。这种情况下,人少反而更能活下来,要是解决不了这个,还是重蹈覆辙。”   “所以咱们要离开西北。”叶可可道。   “你想要切开北边防军的防线?”秦晔挑了一下眉,“虽说因粮草辎重限制,他们无法深入西北,但东边可是粮区,边防军堪称兵强马壮,除非你舅舅故意放我们走,否则绝无可能。”   叶可可连忙摆手,“那你就别想了,他能带我一程就很不错了,现在指不定盘算着怎么把我抓回去呢。”   “我们要走的路,是这里!”   这么说着,她的手指点到了西南与西北的交界上。   “长风隘口?”秦晔说出了它的名字,“这地方群山环绕,易守难攻,常年有重兵把守,恐怕不比强破边防军容易到哪儿去。”   “你说得那是几年前。”叶可可笑得像只偷了灯油的小狐狸,“长风隘口原本的总兵跟江东宋家沾亲带故,宋家倒台后,他也跟着丢了官职。秦斐想把这个职位换上自己人,谁知这西南官场排外至极,换了几任总兵都没待过六个月。他有心给他们一个教训,以军费过高为名大批裁撤了兵员,所以如今的长风隘口不仅总兵之位高悬,还兵力空虚,只是个银样蜡枪头而已。”   “我从南边来时打听过了,如今这关隘前每天都聚集着大量从北来的难民,当地知州为了稳定民心,已下令开仓放粮。每日午时,关隘会施粥一次,只要我们能混进难民里,就能伺机夺关!”   “西南有天险之利,确实是个好去处。”秦晔睨她,“但你费了这么大心思去打听长风隘口,恐怕所图不止这些吧?”   “知我者,世子也!”叶可可冲他比了个大拇指,“我要你拿下长风隘口,是因为宋家的藏宝地,就在这里!”   “怎么说?”秦晔一下子眼睛就亮了。   “正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叶可可伸出了三个手指头,“对于全员都是秀才的宋家来说,这个数得延到三十年。”   “从先帝那一代,他们就觉得大夏江山迟早要完,于是私下里囤兵囤粮,就连铁器和私盐也有涉猎。按理来说,他们早就该囤够了,奈何怎么也商量不出个举兵的对策来,才一年拖一年,拖到最后,黄花菜都凉了。”   秦晔迟疑道:“这些东西……秦斐抄家的时候竟然没有抄走?”   叶可可无奈道:“谁让他又派了个秀才来呢。”   一群秀才造反,就找一个秀才去抄家,她也不晓得这算以毒攻毒,还是以昏治昏,反正谢修齐在江东蹉跎了好几年,愣是没找到宋家的那点子家底。   “其实呀,他的思路从一开始就错了。”   “宋家蚕食大夏主要靠的是姻亲和学生,手中并无兵权,想要囤兵,必须要私下募集,然而江南是何等富庶之地!”叶可可用力地点了一下油纸,“朝廷招兵在此地尚且折戟,更何况是抓到要掉脑袋的私兵?唯有穷怕了的地方才敢铤而走险!”   “因此,宋家囤兵囤粮的地方根本不是江东,而是西南!”   “西南群山环绕,民风向来悍勇,加之如今世道下行,不少人都愿意把脑袋系在裤腰上搏上一搏,”   说到这里,叶可可顿了一下,“更重要的是,宋家的先祖,便是从西南群山中走出来的,他们的根就在这里。”   “表哥死前,将他们藏东西的地方告诉了我,”她从包袱里翻出了宋运珹的牌位,“而我把它刻在了这下面。”   这么说着,女子手指一翻,露出了牌位的背面,再拇指一挫,那背面竟起开了一条缝,露出了内里乾坤。   “有了粮饷武器,再有兵马辎重,咱们便可在这西南之地以宋家的那些私兵和秦斐裁撤的官兵扩充崖山卫,以天险御定军侯,自群山而出,取中原再北上!”   “到时,这大夏,定能改天换地!”   “怎么样?”她笑吟吟地看向秦晔,“我这献策,值不值世子亲手刻块牌子表彰一下?”   秦晔也笑了,当即从脚边的木料中挑了个块平整些的,用小刀两三下削成了令牌大小的方型,甚至还有闲心切掉边角,将四边磨平。   只是在去掉所有毛刺以后,对着空白的牌身,他有些难了,“你想要什么?天下第一谋?大夏聪明人?”   “不,”正托腮笑看他动作的叶可可闻言收敛了笑容,“我想要'文正'。”   “经纬天地曰文,内外宾服曰正。”   “在我心中,这才是我爹真正的谥号。”   在远离月氏国的相舍绣楼中,年轻许多的叶可可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而在不远处的窗框上,一只油光水滑的大鸽子正不紧不慢地踱着步。   作者有话要说:“经纬天地曰文,内外宾服曰正。”截取自《逸周书·谥法解》 第44章   宋运珹要去游学了!   看完一大清早扰人清梦的鸽子送来的信,叶可可从洋洋洒洒几大张信纸里提炼出了这个消息。   正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学四方自古便是士林的一大传统。只不过自打有了科举,闭门苦读的人越来越多,游学在大夏也变味了。现如今,“游学”二字几乎与江东宋家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宋家祖训曰:“嫡系不准入朝。”   宋家祖训又曰:“嫡系子孙而立之前需游学四方。”   宋家的老祖宗们似乎也担心自家后代憋出个好歹来,贴心地给他们找了点事干。   大夏幅员辽阔,南北相隔万里之遥,光是南方诸多省份想要全部转完也要一年以上,更别说还有北、西、东三大区域,除了有钱又有闲的宋家,基本没有人能在科举这个“正房”面前和游学这个“小妖精”拉拉扯扯。   也因此,宋氏子弟的游学也跟殿试辞官一样,是大夏朝好几年才能看上一次的奇观。   “我计划的路线与其他人都不相同,”宋运城在信里写到,“他们都要先南再北,我偏不,我要先去东边,然后一路向北,再折返西南,最后才到南边。”   “你想啊,南边诸省有什么好去的?平日不都知根知底?我就要先去远的地方涨见识,然后来回对那群土包子大吹特吹,吹得他们头皮发麻,双腿打摆!”   这个计划好啊。   叶可可在回信里先托他向小舅舅问好,又夸了一下长风隘口景色如何壮丽,请他代为观赏,最后才用半认真半抱怨的口吻写到:   “京中这些日子难以进出,就连家中采买都受了影响。我听娘说,菜钱翻了三番,肉钱更是六番起,好在陛下赐了我们一头公鹿,这才省去了大笔的花销。”   “表哥若是疼我,此行看到吃的玩的,万万要记挂妹妹。这一路遥远,艰难险阻不知多少,盼你归来,咱们好生聚聚……”   叶可可一边写一边胃里犯恶心,忍着难受写完回复,两三下卷好放进了鸽子腿上的竹筒里。   目睹了全过程的玉棋不由感叹:“表少爷收到这封信,只怕会吓得夜不能寐,连夜起来对着京里的方向烧三柱香。”   “那小姐我能怎么办?”叶可可这回可是真抱怨了,“如今京里这样子,他们肯定会在京郊拉网,我总得写点被看到也不打紧的话。”   “是是是,小姐您忍辱负重。”玉棋顺毛哄她。   叶可可哼了一声,勉强接受了她的找补,“说起来,国丈闭门思过的时间到了吗?”   “没呢,他都没去上朝。”玉棋答道。   “他上朝又不路过咱家门口,你怎么知道他没去的?”叶可可奇道。   “这个嘛……”玉棋面露难色,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小声说道,“婢子翻进他家里看了。”   啥?   叶可可卡壳了一下,觉得自己只怕是幻听了。   “哎哟!”玉棋见她这样,罕见地把自己闹了个大红脸,“老爷前些日子不是带着夫人和小姐一起去春狩了嘛,婢子在家中闲得实在难受,就出去找了点乐子。”   “……什么样的乐子能让你翻进人家家里?”   “当然是顾二少的乐子啦!”玉棋迅速给出了答案,“小姐你不知道,他现在又成了春满楼的常客,真是记吃不记打!”   “顾懋?春满楼?”叶可可一脸不可思议,“他的伤能下床了?”   兰平不是说……她让贴身侍卫把顾懋那儿……给折了吗?   “下不了,下不了!”玉棋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他呀,伤得太重,婢子瞧着几处已经伤及了筋骨根本,没有百天肯定缓不过来。”   ……叶可可已经不想去问她是怎么“瞧着”顾懋下不来床的了。   “顾二少真是烂到骨子了,刚刚能翻身就吵着要去找姑娘。正巧国丈为了皇宠,明明还在思过还腆着脸去了春狩,家里更没人管得了他。这家伙就找人打了副拐棍,让人扶着去勾栏,还指名要找白怜儿姑娘。”   那厢玉棋说得神采飞扬,这厢叶可可给自己个儿把瓜子盘挪近了点,还不忘往“说书先生”手里塞了一把。   “他也不想想,怜儿姑娘现在是什么身价?是花魁堆里的香饽饽,咱京都烟花巷里的女状元!”玉棋抬手比了一个大拇指,“想见她的文人雅士能从春满楼门口排到皇家围场,哪是他想见就见的?”   “可是春满楼的鸨母生怕顾懋这个好不容易回心转意的老主顾又跑了,就劝怜儿姑娘给个面子见上一见。谁知他见了就想摸小手,摸完小手就想摸别的,怜儿姑娘哪能让他白占便宜?就给出了两道难题,只有解出其中一道,才能给他一亲芳泽。”   玉棋一边用右手比了个“二”,一边用左手把瓜子嗑到飞起。   “哪两个难题?”叶可可及时捧场。   “一个嘛,是对对子,不过婢子没听懂,感觉是挺难的。”玉棋挠了挠头,“另一个就简单易懂多了,就是送她一件无法拒绝的礼物。”   “怜儿姑娘说了,她见客,要么图人要么图才,国舅爷要是有才,她扫榻相迎,国舅爷要是没才,那就是强求,强求就得换个财求了。”   叶可可听得连连点头,“你别说,你刚刚学的是有几分白怜儿的神髓了。”   玉棋一下子泄了气,“婢子咋觉得这不是什么夸奖呢。”   “是夸你,是夸你。”叶可可敷衍道,“下面呢?”   一说到八卦,玉棋又来了精神,“那顾二少肯定是选第二个啦!他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怜儿姑娘是挂单,其实卖身契根本不在鸨母手里,在春满楼更是借住,就寻思着要给她在京中置办一套三进三出的宅院。”   “三进三出?这可不小。”叶可可拢了拢桌上的瓜子皮,“京中除去官邸,能达到这个形制的宅子总共也没几套,他该不会是想在雀尾巷买吧?”   “要不说小姐您料事如神呢!”玉棋一拍桌子,“就是雀尾巷!”   “这顾二少听说雀尾巷有一户人家急着卖房,就托人去谈价,那卖家要一万贯,说是此乃祖居,只因老母患病急需药费才卖房,等日后凑齐了钱财还会再赎回来。顾二少一听哪里肯干,带着一伙儿狗腿子去人家家里闹,不仅打了人还威胁要把他患病的老母扔到街上去,硬是逼着那人签了房契,把价格生生压到了九千贯。”   “那卖家据说也是个官身,只是品级不高,并不被顾二少放在眼里,街坊们都很是唏嘘呢。”   “那你可上当了,他们那是唏嘘顾懋呢。”叶可可慢悠悠地说道,“咱们的国舅爷呀,这回是踢到铁板了,不栽到头破血流,恐怕是不能算完。”   玉棋听出了点门道,忙问:“小姐,您知道那卖家是谁?”   “顾家到底是外地人,不明白这京中的道道,”叶可可把磕完的瓜子皮收到筐里,顺手塞给了玉棋,“能在雀尾巷住的大都是当年跟着太(祖)打天下的文官后代,他们或许官职不高,但大都就任于御史台,位置顶顶特殊,难缠得很。”   “卖房的应当是监察御史刘文光,去年他老母就卧病在床,我娘在年节走礼时还特意给他添了一根老参。”   “……监察御史?”玉棋不解道,“这合同官司怎么也该找衙门吧?皇帝还能管这种小事吗?”   “谁说这是小事?”叶可可看她的眼神像是在一个不解风情的大方瓜,“司农寺卿一年的俸禄是2500贯,他顾懋为讨歌妓欢心,一出手便是他爹近四年的俸禄,还眼都不眨——”   “你说,这难道不值得参上一本吗?”   这当然值得参上一本。   起码刘文光也是这么想的。   转回的第四天,监察御史刘文光上书参司农寺卿渎职贪墨之罪,而证据就是顾懋逼他签的那份契约。   同日,司农寺少卿上书指认自己的顶头上司司农寺卿借职务之便,钻青苗法漏洞,私自以秋税所收的税粮兑银,私下借支发贷,导致常平钱粮比往常少了足足五百万石。   此事一出,震惊朝野。   正在“闭门思过”的国丈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便晕了过去,等他醒来,马不停蹄地往皇宫跑,据说连鞋子都掉了一只,却被秦斐以“思过期未满”为由拒之门外,还给他扣了一顶“违逆上意”的帽子,仿佛在春狩时短暂的瞎了。   政事堂中,叶宣梧准了户部尚书的请命。第二日,户部的人便入驻了司农寺。   在此情形之下,西北断粮饷之事终于暴露在了青天白日之下。   与此同时,顾家宅院中被挖出了满地的金银。   仿佛还嫌这把火烧得不够旺似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带来了一个足矣令天下震惊的消息——镇守西北多年,被视为大夏脊梁的魏王整兵点将,与定军侯率军队对峙于东西交界。   理由是“清君侧”。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魏王反了!   当这个朝中老人或多或少都冒出过的念头真成现实时,人们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游刃有余。   无论当初他们做过多少遍“藩王或许会反”这道蝉联策论第一近二十年的题目,在其中的“藩王”翻出“魏王”二字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写的东西都是废纸,曾经的想法都是空谈。   论名声,魏王没有污点。   论功绩,魏王彪炳千秋。   论出身,他才是当年最众望所归的那个继承人。   甚至于,逼反他的理由都是他们自己亲手查出来的,根本做不了假!   更可怕的是,魏王被逼反一事对武官们造成了近乎致命的打击。   因为在“忠武”一道上,魏王几乎做到了极致。他不仅为家国出生入死,镇守边关,甚至在断银断饷的情况下苦苦支撑了三年,期盼着能够有转圜的良机。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长子身死,幼子差点被帝王当成猎物,于群臣眼前射杀。   这还不够吗?   如果说尽忠到这个份上还尚不够,那他们……将来是不是也会落得个相同或者还不如的下场?   于是,力主诛杀司农寺卿的人便多了——似乎只要将这个昏聩的小老头推到前面,他们就能避免与曾经的大夏守护神对战的命运。   问题是,姓顾的在司农寺卿前还有一个无法忽略的称谓:   国丈。   给他定罪,便会无可避免地牵扯到皇后。   于是,讨论“国丈是否该处死”的朝会逐渐歪向了“皇后是否该被废”。   这时候,当今皇后的“好人缘”就体现了出来。   大婚至今,顾雁莱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得罪人,特别是那些女儿参选的人家,几乎都被她为难过,只是因着身份才不得不忍气吞声,此时有机会落井下石,那自然是一个个都不肯放过。   因而,大家讨论着讨论着就发现,虽然皇后至今没在大事上出过一次错,但几乎所有人都一口咬定她德不配位、不堪大任。   对此,叶宣梧的反应是冷笑一声,“皇后什么时候废不行,非得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只怕都馋那个位子馋疯了。”   叶夫人给他夹菜,“老爷觉得,魏王会因杀了国丈而偃旗息鼓吗?”   “怎么可能!”叶宣梧眼睛一瞪,“造反可是要掉脑袋的!”   “那就是了,”叶夫人白了他一眼,“那些人能不知道杀国丈废皇后没用?不过是聊以慰藉罢了,他们爱争就争呗。”   叶宣梧哑然,只能闷头扒饭。   叶可可道:“我觉得爹也得主张废后,但跟他们不是一个废法。”   废皇后分两种,一种是在宫中幽禁起来,一种是直接赐死,而在大部分朝臣心中,顾雁莱是第二种被废,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你是想救皇后一命?”叶宣梧狐疑道。   “我只是怕她还心存侥幸,最终将生路拖成死路。生死存亡之间,必须当断则断,没有两全其美之法。”叶可可回道,“我觉得娘娘是能听懂的。”   顾雁莱果然听懂了。   在叶宣梧提出“废而不杀”后,宫中便传出来皇后自请为女冠的消息。   此消息一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皇后既然看得清形势,那也没必要非死不可。   反而是秦斐的态度颇为耐人寻味。   这位新帝在春狩后便将朝堂上的沉默贯彻到底,以此来应对群臣汹涌的激愤。   皇后,是他选的。   国丈,是他提的。   到底是谁断了西北的粮饷,其实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他们嚷嚷得越大声,就代表心中的不满越多,只是困于皇权震慑,不敢明言而已。   而本该在“废后”一事上继续保持沉默的秦斐却罕见地替结发妻子说了话。   “皇后与国丈关系疏远,国丈之罪不该归咎于她。”   这是第一句。   “大皇子舍不得顾氏,哭得很凶,朕于心不忍,想起飞禽走兽尚舐犊情深,又记起司农寺卿宠妾灭妻已久,家中老妻度日艰难。既然顾氏自请出宫,便去接了老母,一同走吧。”   这第二句,也是最后一句。   于是,一匹老马拉着顾雁莱离开了深宫,又离开了旧宅,在即将离开内城时,遇到了在城门口买饴糖的叶可可。   马车停了下来,顾雁莱打开帘子,对小贩说道:“给我也来一支。”   小贩连声应着,打开熬糖的锅,用竹签挑起糖浆,一点一点地往上缠。   “我修行的道观就在京郊,”等待的时候,顾雁莱说道,“叶小姐有空,可以来看看我。”   “然后带着你推牌九吗?”叶可可回道。   “牌九肯定是推不了了,但有个故人说说话也是好的。”顾雁莱低笑了起来,“说来也怪,我和他做了三年假夫妻,到了临了,他反而跟我同病相怜了。”   “这倒是比较像我熟悉的他呢。”叶可可耸了一下肩。   “是吗……”顾雁莱闻言只是笑笑,接过小贩递过来的饴糖,放下了帘子。   老马拉着旧车一点点走远,最终消失在了城墙之外。   “叶小姐。”有巡逻的金吾卫认出了她,走过来劝道,“如今不比往日,京里也不太平了,您独身一人,还是少出来。”   “多谢。”叶可可笑道,“不过我带丫鬟啦。”   说完,玉棋从附近的布庄里走出来,扛着几匹布料健步如飞。   金吾卫小哥有点犹豫,“……小姐这丫鬟,看着跟前几日京里闹得那个飞贼有点像。”   叶可可:“……那真是好巧。”   皇后离宫的第二日,国丈便被下了狱。   刑部、御史台并大理寺三司会审,足足将他扒了十八层皮,顾家原本居住的官邸被直接夷平,掘地三尺挖出了一座金银宝山。即便如此,那些贷出去的粮谷也追不回来,平常仓和广济仓沦为了摆设。   国丈被判了凌迟。   押上法场的那日,京城万人空巷,法场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人伸长了脑袋冲他吐唾沫,连带着被押在一旁的家属也受了许多。平日在后宅耀武扬威的姨娘哭晕了几回又被泼醒,顾懋则直接吓瘫成了一团,缩在原地抖个不停。   然而,直到大家脖子也酸了,脚也站麻了,行刑的命令却始终没下,直到张如海骑着马一路跑来,跌跌撞撞地下地,对着法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且、且慢着……别、别动手!”   “太后娘娘说了,不能行刑!”   与此同时,朝会上,自皇帝大婚便退居深宫的太后站在了百官面前。   “他秦笠说要清君侧,你们就迫不及待地废了皇后还要杀国丈?真是笑话!”   太后身穿了整套礼服,冠冕上的鸡血石红得近乎刺眼,与她的口脂一同映出了一抹血色,明晃晃地映在这金殿上。   “他说谁是奸佞,你们就杀谁?”她厉声斥责,“要是他说哀家是奸佞,你们是不是还要杀哀家?!”   见朝臣纷纷请罪,她又缓和了语气,道:“不过这么点小事就扛不住要去做女冠,顾家的女儿确实太小家子气了些,当皇后是不成了。”   “正好哀家看这批秀女里还有几个好的,选一个再册封就是。”   说完,她环视四周,目光从百官脸上一一扫过,眉头一皱,“宣王呢?”   “回禀母后,”从太后现身后便一言不发的秦斐打破了沉默,“宣王叔身子不适,告假了。”   “身子不适,呵。”太后冷笑一声,“算了,成不了气候,不必理他。”   “皇上,不是哀家说你,你身为君王,处事决断不可被臣子要胁。我大夏人才济济,难道还找不出几个人去抵御秦笠那个乱臣贼子?”   “还有你们!”她冲着群臣,神情冷厉,“稍微有点小事就乱了阵脚,天家养你们何用?!”   “定军侯可有回报?”   “回禀太后,”叶宣梧躬身说道,“定军侯已率军队在西北走廊与崖山卫对峙,但因粮草辎重未到,定军侯不敢率军深入迎敌,故二者眼下正在僵持。”   “那就僵着!”太后道,“西北不是没粮吗?那就耗到他们死!”   “可这样的话,西域诸国……”   “西域诸国又如何?”太后的打断了他,“他们进来了更好!这样秦笠不就是腹背受敌?等他们都被耗死以后,再让定军侯收复失地就是!”   “可是太后!”杨大人出列道,“那样西北百姓……”   “西北哪有百姓!”太后厉声道,“都是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死有何辜?!”   杨大人讷讷无言,环顾左右无人帮腔,只得退下。   见再无人出列,她看向站在百官之首的叶宣梧,笑得妖娆,“说起来,哀家老了,常常能想起陛下在太傅门下求学的日子,不免有些伤感。”   “那时候哀家就觉得可可就像哀家的亲闺女一样,有段时日不见了就想得慌。”   “正巧了,可可的堂姐不是入宫了吗,哀家瞧着她在宫中也是寂寞,不若就请叶相割爱,让可可进宫陪我俩一段时日,可好?”   “不好。”   太后在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叶宣梧取下官帽,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不好。” 第46章   “叶相,”太后眯了眯眼睛,“哀家可以给你个机会再说一遍刚刚的话。”   “回禀太后,微臣刚刚说——”叶宣梧道,“不愿意。”   “叶宣梧!”见他油盐不进,太后变了脸色,“你是要抗旨吗!”   叶宣梧头也不抬道:“回禀太后,如果娘娘说得话算懿旨的话,那微臣确实打算抗旨不遵。”   “微臣乃一国丞相,为辅佐天子,调理阴阳,顺应四时之人。天子政令有错,微臣可驳回,天子旨意有错,微臣可不遵,对天子如此,对太后亦是如此。”   “好一个叶丞相!好一个'可不遵'!”太后气极反笑,“看样子是哀家母子对你的信重太过,让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太后此言差矣。”叶宣梧沉稳答道,“微臣自被先帝托孤那日起,便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家臣。”   “这些年来,微臣殚精竭虑,一日不敢放松,便是害怕有负先帝所托。幸而陛下顺利长大成人,得登大宝,微臣也算是不辱使命。”   “然而微臣纵然是陛下的臣子,却也是旁人的父亲。”   “身为家臣,微臣应当应允太后,身为父亲,微臣却要违抗太后。”   这么说着,他一撩衣袍跪到了地上,将取下的官帽放到了地上,对着上首叩首。   “既然家臣与父亲无法两全,微臣恳请陛下收回先皇之任命,成全微臣老牛舐犊之情。”   叶相辞官了!   当叶宣梧脱下官服官帽走出政事堂时,这个消息就传遍了京都。   “哎哟,哎哟,相爷,您这是何苦啊!”张如海拿着拂尘一路小碎步跟在后面,”陛下都驳回您的请辞了!您怎么就这么犟呢!”   “张公公留步。”叶宣梧对着他一拱手,“草民叶某,当得不公公一声相爷。”   “哎哟!”张如海一跺脚,“这都什么事啊!”   不过跺完之后他还是得跟,“相爷相爷!奴婢知道陛下有些行为伤了您的心,但咱万万不可意气行事啊!”   二人就这么一个走一个追,硬生生从皇宫走到了相舍。叶宣梧一推开自家大门,就见到夫人带着女儿早就等在了门后。   “既然都在,我就说了吧。”他语调平静地像在说“什么时候开饭”,“官我辞了,这地儿咱也不能住了,差人收拾东西去吧。”   “收拾什么收拾!”晚了一步的张如海喊道,“陛下可没答应呢!”   “但是太后已经应了。”叶宣梧道。   “太后她说了又不……”张如海说到一半又吞了回去,然后道,“叶相,奴婢说句跟您掏心窝子的话,您要是走了,这朝堂上就再也没有真心替陛下着想的人了!”   “张公公这话不对吧?”   一个略显尖酸的声音从二人背后传来,就见一个容长脸的内侍站在不远处,而他的身后更是跟着七八个银甲士兵。   “孙、孙一仲!”张如海一见来人脸色大变,“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公公说笑了,”容长脸的内侍慢条斯理地说道,“奴婢来这儿,自然是奉太后娘娘之命,来请可可小姐入宫了。”   “孙公公说笑了。”叶宣梧上前一步,挡住了内侍的去路,“草民已经辞官,不日便会归乡,小女不过是个平头百姓,哪能入宫陪伴贵人,诸位还是请回吧。”   “叶相莫要戏耍老奴。”那孙内侍似笑非笑,“老奴来时太后娘娘叮嘱过了,娘娘说,丞相可以抗旨不遵,但草民没有这个说法。”   “所以您,还是给老奴起开吧!”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银甲护卫便伸手要去拉扯叶宣梧,手伸到一半便听到一声怒喝:   “谁敢动我家老爷,我便把他的手剁下来!”   只见叶夫人接过丫鬟递过来的佩剑,干脆利落地拔开,想也不想就劈向那卫士的手臂,惊得后者连忙后撤,差点跟后面的人撞到一起。   孙一仲见状大怒:“你这贱妇……”   还没骂完他就被叶夫人上前对着心窝的一脚踹得倒飞出去!   “说谁贱妇呢?”叶夫人剑尖对准他的鼻尖,“成日郡夫人、郡夫人的喊我,是不是忘了我是先帝亲封的县主?我家老爷是辞官了,我可没有。她陶梦然一日没让先帝从棺材里爬出来夺我的封号,你们就得一日恭恭敬敬地给我跪在地上!”   此言一出,孙一仲愣了,张如海倒是乐了。   “县主息怒,孙公公常年陪着太后在后宫吃斋念佛,前朝有些事疏忽了也是难免的。”他假惺惺地帮孙一仲开解,“孙公公,咱家这便介绍一下,这位是定军侯府的姑奶奶,先帝亲封的安定县县主,说起来县主受封那日……哟呵,巧了,您还没进宫呐!”   巧了,哪里巧了?   孙一仲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最终还是忍着痛爬起来,不住地对着叶夫人磕头。   “县主息怒,奴婢有眼无珠!奴婢不识好歹!”   然而磕完后,他抬起被自己磕出一块红紫瘀斑的脑门儿,对叶夫人道:“但是令千金,奴婢今日是一定要带走的!”   说完,他扭头对身后的卫士道:“还不快去恭恭敬敬地把叶小姐请过来!”   “你们谁敢!”叶夫人勃然大怒。   “我们谁都敢!”见卫士踌躇,孙一仲扯着嗓子喊道,“这是太后的懿旨!”   有了太后的名头,卫士们的底气足了不少,瞬间便突破了相舍仆役的阻拦,在将站在院中的叶可可团团围住,其中领头之人说道:“叶小姐,我们兄弟都是粗人,您最好自己走,否则他们下手没个轻重,弄伤您就不好了。”   嘴上这么说着,他对着其他人一摆手,两名卫士当即便要上来将少女强行架走!   “且、且……慢!!!”   就在这时,一道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声从门外传来,守在大门口的孙一仲眼睛一眯,回头一看,就见一名纤瘦女子抱着一个长剑匣,正站在几步开外喘个不停,显然是一路紧赶慢赶跑过来的。   “……且慢。”见孙一仲看向自己,女子喘匀气后又重复了一遍。   “你是……”孙一仲眼睛眯得更厉害了。   “定军侯夫人!”张如海的惊呼解答了他的疑问,“您怎么来这儿了!”   “……二姐姐,”女子有些吃力地将手中的剑匣托起,对着叶夫人说道,“公公叫我送这个过来,说你有可能会用到。”   她此言一出,孙一仲眼皮子便是一跳。   这节骨眼上,老定军侯还能送什么过来?   当然是那柄还没烂透的太(祖)佩剑!   于是他当即高声喊了一句“等等”,把定军侯夫人给喝在了原地。   “侯夫人万安,”孙一仲皮笑肉不笑,“奴婢有些事想不太通,望夫人指点。”   “别听他说话!”叶夫人催促道,“弟妹!把东西递给我!”   “这东西虽好却不是什么人都能用的!”孙一仲提高了声量,“这可是抗旨之罪!即便是太(祖)赐给姜家的护身符也就只能免除一次!侯夫人不妨想想,是不是要把世代攒下的宝贵机会用在这个外人身上!”   孙一仲这话一出口,叶夫人就知道要遭,抢白道:“可可身上也流着姜家的血!”   “但是她姓叶!”孙一仲冷笑一声,“别说是她,就连县主您,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   说完他又转回去看向定军侯夫人,劝诱道:“老定军侯心疼外甥女可以理解,但这家可是侯爷和您在当,我听说小少爷如今已经会跑了,夫人得为儿女多做打算啊。”   “这……”定军侯夫人一下子没了主意,“侯爷……”   “侯爷乍听的时候可能会怪您,”孙一仲说道,“但事后冷静下来,就能明白您的一番苦心啊!   “况且,”他声音转冷,“日后若是有什么不测,您想起今日,难道就不会后悔么?”   最后一句出来,定军侯夫人脸上一下子就没了血色。   孙一仲知道,她听进去了。   “好了。”就在他嘴角要勾起来时,叶可可拨开银甲卫士,从院中走出来,对着举棋不定的定军侯夫人说道,“舅母,外祖父卧病在床,小舅远在边疆,您便是定军侯府的主心骨,救便是救,不救便不救,凡事无论对错皆有决断,做事绝不可再像今日般拖泥带水。”   她又看向面色仓皇的叶宣梧及叶夫人,道:“爹娘不必挂心,女儿去去就回。”   “可可,”叶宣梧神情灰败,“是爹害了你呀。”   “爹难道还不知道女儿么?”叶可可清浅一笑,“没有把握的事,我可不去做。”   说完,她才看向孙一仲,“既然太后娘娘如此盛情相邀,那我便入宫与娘娘品一品这天下,说一说这苍生。”   孙一仲发出了一声冷哼,“叶小姐人不大,口气倒不小。”   叶可可歪了歪,盯着他沉默不语,盯到孙一仲心中开始发毛才开了口,“果然越看越讨厌。”   “张公公,”她唤道,“你来带路。”   “哎!”张如海立马上前,把孙一仲挤到了一边,毕恭毕敬地一摆手,“可可小姐,咱走着!” 第47章   孙一仲提前备好了马车,但叶可可选择了步行。   叶宣梧是怎么走出皇宫的,她便要怎么走回去。   于是京城大街上就出现了这么一个奇异的组合——张如海在前面打头带路,孙一仲带着银甲卫士殿后,而中间,便是闲庭信步一般的叶可可。   相舍通往皇宫的道路不长也不短,路过的百姓看到他们,最初还会好奇的指指点点,等看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变成了沉默的注视。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走开,每个人都沉默地看着叶可可走过,就像是目送她走向坟墓。   不知怎么的,叶可可觉得这场面有些眼熟。   或许在某个轮回的间歇,她也看过类似的画面,而心念闪动之间,她便觉得眼前的场景微妙的有了差别。   人还是那些人,景还是那些景,但是身边,似乎多了一个人。   “我讨厌他们的眼神。”走在她身边的人说道。   他穿着叶可可只在小舅舅身上见过的盔甲,却比那要残破无数倍,布满划痕和缺口的甲片上沾着点点暗红,就像他无时无刻搭在剑柄上的手,散发着比血臭更刺鼻的杀意。   “在他们眼里,我们大概是刽子手吧。”叶可可听到自己如此说道,“杀了他们的父亲、兄弟、儿子,毁了他们平静安稳的生活,与不停加税、强制征兵的君王并没有什么不同。”   “京都就是一个世外桃源,城里的人听不到城外人的哀嚎,即便是战火遍地,这里也会是最后才能烧到的地方……前几天,不是还有几个文生联合起来写檄文骂你吗?”   “是吗?”秦晔低笑起来,“那大概是他们骂得太千篇一律,我根本没记住吧。”   “你那是被谢修齐骂麻了,”叶可可嗤他,“厚脸皮。”   “是啊,我还以为他能骂我到天荒地老呢,”秦晔道,“结果竟然在麓山书院门前自杀了。”   叶可可惊讶道:“你竟然还挺惋惜,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他呢。”   “大概是因为……他与秦斐格格不入到可笑的地步了吧。”秦晔摸了摸腰间的佩剑,“真是个傻子。”   二人又往前走了一段。   “你的府邸想选在哪里?”看着两道两旁的王府,秦晔问道,“我可能没有钱给你建新的,要不你就搬去魏王府吧,反正也没什么人住过,我给你再换块匾。”   叶可可乐了:“那我要三千侍女,再要三千男宠,里面要扩建个酒池肉林。”   “没人,没钱,没酒池,也没肉林。”秦晔睨她,“我给你拨几个听话的侍从,你凑合着用用。”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特别想玉棋。”叶可可夸张地叹了口气,“不过她现在应该当娘了吧?反正总比跟着我吃苦强。谢修齐难得做了件对事,我以后清明的时候少损他几句。”   “不过我住魏王府算逾制吧?”她声调有些犹豫,“那可是亲王规格的府邸哦?”   “逾什么制?”秦晔回她,“谁说你逾制我就让他逾制。昨日我说要封你当国公,他们就东扯西扯,今日我给你找个地方住,他们再扯就全部滚去睡大街。”   叶可可被他逗得笑了出来。   秦晔却不笑:“我是真打算封你当国公。”   她道:“你也是真的封不了。”   “我爹当年曾经想推广女学,倡导女子参加科考,却因顾虑重重,始终没有正式提出来。我爹身为丞相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别人。”   秦晔道:“可咱们一路走来,他们难道不知道你的功绩?其他都没二话,为何一到封王公就不行了?”   叶可可道:“那是因为他们以前都觉得我迟早要给你当妃嫔,现在才发现我竟然还要占一位。国公才几个位子?文官才能占几?封了我,那岂不是昭告天下他们都不如我?”   秦晔不说话了。   叶可可又道:“秦晔你几岁了?想不明白这个?”   秦晔别过头去不说话,半晌才道:“我不管,我就要封。他们不让我封你,我就说要封宋运珹。”   “亏你想的出来。”叶可可感叹道,“你用什么理由说服他们的?”   “用了人家的银钱和囤粮,总得给人家一个名头,否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秦晔语气不无讥讽,“他们宁肯在一个死人下面,也不愿意在女子下面,这种鬼话都同意了。”   “封号呢?”叶可可更关心别的。   “卫。”秦晔说得极快。   “哪个字?”她跟得也快。   “捍卫的卫。”他说完又补充了一句,“反正不是我的'魏'。”   “按理来说我应该避讳一下啊,”她故意说道,“你要不再想想吧?”   “……你是来气我的吧?”   “哈哈!”叶可可笑道,“以后还会有很多人专门去气你的,你得适应才行啊!”   然而秦晔却停下了脚步,她这才发现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皇城脚下。   “其实你是打算走的吧?”他道,“如果不是我执意要封你的话。”   “是啊,”叶可可回答得很爽快,“我累了,秦晔。”   “无论是权势滋生出的野心还是永无止境的争斗,我每天睁眼闭眼都能闻到那股血臭,真是腻味透了。我在宋家老宅过得不怎么快乐,但那宅子可真不错,我本打算问你要了来,然后自己办个女学,也算是圆了我爹和我的梦。”   “但是,可可,我不喜欢这里。”已染上了仆仆风尘的青年说道,“我小时候每次看到打开的宫门,都觉得像是怪兽张开的嘴巴,会把我们一个不剩地吞进肚子。”   “我祖母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   “据说前朝求仙问道之风盛行,帝王曾访得真仙,求得延绵万世之秘法。此法脱胎于经藏,能扭转天地气运,乃由不世出之奇才所创,说是仙术,其实更像是邪术。”   秦晔看向叶可可,道:“它的核心,便是弑亲。”   “帝王被称之为真龙天子,无论是昏聩还是贤明,天生便有龙气在身,而龙气,就是王朝延绵的根本。”   “龙气强则国强,龙气弱则国弱,而前朝帝王所习之术,便是以血脉亲人祭祀,强续龙气之邪法。”   “我祖母说,前朝祀人最看重血脉,皇帝广纳后宫,便是为了生出更多的孩子。这些孩子养到开蒙便会请专门的道士观气,然后便被分为三六九等。”   他发出了一声冷笑,“聪颖的,就留着养大。愚笨的,若气运好,也养着留用,气运差的,便一个不剩全部填进阵法,哪怕是多续一刻都是好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造下的杀孽太多,没过多少年,皇帝便生不出几个孩子了。”   “于是,他们将目光投向了后宫中的妃嫔。这些妃嫔日夜与帝王亲近,却始终诞不下子嗣,体内龙气堆积,在他们眼中就成了一味良药。”   “因为夫妻一体吗?”叶可可猜测道。   “谁知道呢?”秦晔嗤笑道,“杀了儿子杀女儿,杀了女儿杀妻妾,杀到最后皇室血脉只剩下一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娃娃,最终还是被太(祖)攻破了都城。据说这套邪法被前朝宫人又拿去献给了太(祖),太(祖)觉此法过于邪异,将之束之高阁。”   “祖母告诉我,每到夜里,宫里便会有百鬼哭嚎,所以我少时夜里从不敢偷溜出去。等长大了,自然明白这是祖母吓唬我的说辞,那些所谓的鬼哭也不过是风声,但有时候故事也不仅仅只是故事。”   青年望着巍峨的宫墙,眼神空茫。   “可可,你知道吗?”   “我害怕它。”   “我想逃离它的时候,我害怕它,如今我成了它的主人,我还是怕它。”他垂下了眼眸,“说来可笑,我甚至不知道秦斐是真的自裁,还是被它给连皮带骨都吃了。”   “所以我不能放你走,可可。”   秦晔最后看向她,像是一盏蒙尘的琉璃盏。   “没有你在的话,我会当逃兵的。”   叶可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青年的身姿已经消失无踪,留下的只有猩红色的宫门与经历了数百年风吹雨打的石墙。年迈的总管指挥着宫人打开大门,却更像是推开某只猛兽散发着腥气的巨口。   “叶小姐,请吧。”张如海轻声催促,“陛下在等着您。”   “慢着!”沉默了一路的孙一仲开了口,“这后面的路,叶小姐得跟咱家走!”   张如海闻言回头,“陛下口谕,叶小姐入宫后先来见朕。”   孙一仲似是想挤出一个笑容,但看起来更像是面皮抽搐了一下,“奴婢是太后身边的人,自是事事以太后懿旨为先。”   叶可可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噗嗤一声笑了。   “这两位,我都不见。”她道,“不是喊我入宫来陪堂姐的么,兰华殿怎么走来着?我记得……在御花园边上?”   “是哪儿没错。”张如海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反应过来后赶忙道,“不、不是,哎!可可小姐您别走啊!您等等老奴!” 第48章   张如海最终还是没能扭过叶可可。   这位前丞相千金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在比龙潭虎穴还胜几分的皇宫里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见陛下吗?   不见。   住处收拾好了去看看吗?   不看。   要不叫个辇吧?   不坐。   走了这么久,去花园里坐着歇会吧?   不歇。   简直就是“不”字成了精。   张如海想尽办法拖了又拖,奈何人家根本不接招,最后只能领着叶可可一路奔着兰华宫去了。要说这兰华宫不愧是历代贵妃的居所,无论是气派还是精细,都远胜叶可可一路走来所见的其他宫殿,单是那漂亮的明黄色琉璃瓦就赢了个彻底,更别说还有栩栩如生的彩绘和飞檐上的走兽雕塑了。   已经变成茗才人的叶茗穿着一套跟她本人喜好南辕北辙的宫装,正独自站在宫苑门口,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啧。”看到堂姐形单影只的模样,叶可可皱起眉头,“这可不行啊,张公公。”   自打她迈入宫门开始,这是张如海第一次听到开头不是“不”字的句子,一瞬间都没反应过来,“……啊?”   “我说这不行啊,张公公。”叶可可斜眼看向他,“我堂姐都是才人了,你们竟然不给她配宫人?”   “这……”   张如海打眼一看空荡荡地兰华宫,也是有点懵,刚想说点什么打个圆场就听叶可可道:“茗姐从小最怕黑了,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一定很害怕。”   在宫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张总管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奴才这就……”   叶可可接过了他的话茬:“好在我这当妹妹的还能跟她做个伴,张总管,麻烦您赶紧找人帮我在这里收拾出一间房来,我就住这儿了。”   “不,不是,老奴都给您在紫宸殿旁边安置好了呀……”张如海还想再挣扎一下,然而叶可可就仿佛没听到一般,径直越过他走向了兰华宫。   叶茗看到叶可可的那一瞬间,就像是看到了救星,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可可!”   嘴里这么喊着,她脚下的动作也没耽搁,整个人就像乳燕投林一般扑了过来!   叶可可看着这只无论是大小还是重量都严重超标的“乳燕”,又估摸了一下自己脆弱的小身板,在对方即将碰到自己时灵活地往旁边侧开了身。   这可就惨了紧跟其后的张如海,老胳膊老腿躲避不及,硬生生代为承受了这“沉重”的一击。   “哎哟!”   这一下可要了张如海的老命了。不像踉跄了几下就站稳的叶茗,他捂着腰痛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一抬眼看到的就是叶茗脸上那放大了无数倍的傻笑。   哦,还涂着胭脂水粉呢!   “张公公!”她花猫儿似的脸上期盼都快溢出来了,“您来这里……是不是陛下终于打算临幸我了?”   此言一出,张如海兀得瞪大了眼睛。   “哎呀,您看看我。”   叶茗跟花蝴蝶似的转了一圈,“这身段。”   叶茗伸手拍了拍脸颊,“这脸蛋。”   叶茗指了指跟闲置也没两样的兰华宫,“这气氛。”   然后,她又凑了过去,“难道不值得临幸一下吗!”   “啊?”张如海大概太监生涯里第一次碰到这么直白的妃嫔,舌头都打结了。   “茗姐,茗姐,矜持,矜持!”叶可可见状,赶紧拉住快要扑到大太监身上的堂姐,一边把他往后拉,一边冲张如海摆手。后者立时向后撤,谁知还没走几步又被叶茗一把拉住,吓得张如海赶紧把衣角往外扯,扭头就跑。   等跑到一半,他还往回看看,就见叶茗即便一半身子被叶可可拽进了兰华宫里,剩下的一半还在努力挣扎,似乎是想要把他给抓回去!   当场被吓了个激灵,张如海彻底不再犹豫,一溜烟小跑就没了踪影。   而在兰华宫中,一被“拽”进宫殿,叶茗就停止了“挣扎”。只见她顺手把宫门一关,对着叶可可眼泪就下来了,“可可……你是不知道,这些日子可吓死我了!”   “在其他人眼里,你可能比较吓人。”叶可可中肯地评价道。   叶茗全当没听到,继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苦:“这皇帝脑子有毛病啊!把我一个人扔到这么大的宫殿里,三餐每样就那么一小口,他以为自己养猫呢?猫还有零嘴吃,我别说吃零嘴,多吃口米都不行,这有天理吗?”   她这一哭,故意涂抹的胭脂水粉就彻底晕开了,那不是一般的吓人。   叶可可觉得不能这么虐待自己的心脏,当即在这宫里转了半圈,却只找到了半盆凉水。   “别看了,热水和吃的会一起送来,一天就三回儿,”   叶茗扁了扁嘴,“这便是早上的那盆凉了。”   “要喝茶的话,要自己去水井里打,这兰华宫的小厨房倒是有碳和柴,但我不会弄,所以你要是渴了也忍着。”   她说得理直气壮。   叶可可回得更理直气壮,“过来把你脸洗了。”   叶茗瞧着那盆凉透了的水,磨磨叽叽不肯动。   叶可可见状直接把她拉到盘前,拿帕子沾了水就往她脸上擦,叶茗被擦得惨叫连连,等到全部弄完,脸皮都有点被揉红了。   “你个没良心的。”她眼含泪光,“你当我画成这样都是为了谁?”   叶可可把完全花掉的帕子扔到一边,好奇道:“张如海那么怕你,是因为你先前说的‘临幸’?”   “别说了,就怪你老跟我说什么我像太后,肯定没什么侍寝的份儿,结果把全皇宫都给瘟到了,你这个乌鸦嘴!”叶茗一边捧水洗脸一边幽怨地瞥了她一眼,“这皇帝不仅脑子有问题,身体八成也有问题!你别看他搜罗了这么一大院子美人填充后宫,其实就是光填不充!不说还呆在储秀宫的那一群,光是我们几个被挑出来封位份的,也都是摆设,别说临幸,他连过来看一眼都懒得。”   “你别看那些秀女出身大家闺女,看着一个比一个端庄,一个比一个贤淑,□□晾了些时日后,还不是一个比一个急?这还没彻底入夏呢,就穿着纱裙去水榭弹琴,弹了老半天给自己弹出个风寒都是轻的,还有搞了个一人高的打鼓,天天在上面蹦跶的,一天逛三十遍御花园的,拿着个风筝鬼跑鬼叫的,各种争宠的法子是层出不穷,结果咱们陛下那叫一个清心寡欲,你在他面前跳大神他就是能做到目不斜视,你说服不服气?”   叶可可想象了一下那画面,差点笑出了声。   终于把脸上的水粉给洗净了,叶茗拿干净的帕子擦掉了水迹,嘴里还不忘唠叨:“我其实也知道她们在打什么谱。要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谁来你这个鬼地方受罪?这么多千金小姐,个个出身不凡,哪个不是冲着皇后、四妃的位子来的?你要是好吃好喝的供着,她们还能说一说不争就是争,装一装人淡如菊,可眼下跟发配冷宫有什么区别?”   还真以为是皇帝魅力无限,引得百花尽折腰呢?   “以前我觉得这后宫啊,就是大一号的后宅。”叶茗说道,“不过来了这么一会儿啊,我又觉得这后宫啊,其实跟前朝是一样的。我虽然没有上过朝,也没当过官,但这道理应当是差不多的。”   “你们在前朝呢,有人当宰相,有人当尚书,还有人没什么本事,只能捞个七品芝麻官当当,放到后宫里也一样。有本事的就去当皇后,当贵妃,当贵嫔,没本事的,就当才人、当美人,当更衣。男人要加官进爵,女人也要加官进爵,他们白天上工,我们晚上上工,大家都能有个好奔头。”   结果呢,姐妹们高高兴兴来上工,满心满意地想要纵横“官场”,却发现,皇帝罢工了。   得,说好的奔头没了!   “那可真是想想都生气。”叶可可心有戚戚然。   “可不嘛!”叶茗叫道,“虽然嘴上不说,但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皇上嘛,就跟这镜子、水盆、帕子是一样的,好看不好看都是添头,重要的是他得好用也能用,结果如今,他好不好用你是不知道,反正你也用不着,也就留了个好看,这不跟个花瓶没两样,忒气人了。”   “他自己清心寡欲也就得了,还非逼着我们也陪着。”叶茗环视了一下这空荡荡地宫殿,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这宫里的人,最是跟红顶白,见我们不得宠,就推三阻四不肯来,倒是皇后出宫前问过我要不要调几个老实的,我嫌麻烦就给推了。”   “说起来,她这一走,我还真有点寂寞。以前好歹她还能以为难我为借口来跟这殿里坐坐,让身边的宫人烧烧水、泡泡茶什么的,我们两个还能装模作样地呛一呛,也算是有人陪着说话。你别说,还能顺带刷一刷那劳什子的日常任务,我那个什么通讯卡都是靠这个得的,不像现在,是彻底掉空里了。我总不能跑去储秀宫找人斗嘴吧?”   这么说着,她把叶可可拉进内殿,不知道从哪摸出了一盘糖果子,放到了小桌上,“喏!前几日我饿得在宫里嚎,被连内侍听到了,他正带着宫人倒点心,就给我了一盘,坏是没坏,就是放久了有点哏。”   他估计是听烦了想拿东西堵你的嘴。   叶可可识相地没把真心话说出来,而是拿起一根闻了闻,道:“怎么有股香灰味?”   “哦,这是太后宫里倒出来的供品。”叶茗拿起一根放进嘴里,“你是不知道,太后天天求神拜佛,他们不舍得给我们吃饭,弄供品倒是很大方。如今天渐热,瓜果和肉食都放不住了,几日就要换一轮,我好几次瞧见下人端着带血的肥肉和半生不熟的鲤鱼走过,要不是能闻到臭味,我都想去抢了回来自己回回锅。”   “瞧你这出息!”大概是嫌叶茗太丢人,祸国妖妃系统忍不住跳了出来,“都说了让你离那个连翘远点!偏偏他拿出点吃的你就忘了!你的鼻子是摆设吗?!”   它不出来还好,一出来反而把叶可可吓了一跳,只见那原本平平无奇的粉色蕾丝面板上竟长出了两个毛茸茸的兔耳朵,一只直着,一只垂着,还随着它飘来飘去轻轻摆动。   “这……鲤鱼精还能变品种?”叶可可很是震惊。   “嗐,说起来这事我就生气,”叶茗一脸嫌弃,“那皇帝不是不行嘛,加上皇后走后,我的位分就变成了最高,那群千金小姐要地位没地位,要宠爱没宠爱,谁都不敢触我霉头,这妖精就说什么我达成了'宠冠六宫'成就,可以领取个兔子精——”   “外观!这是外观!你这个土包子!”祸国妖妃系统恼羞成怒,“氪金皮肤免费赠送,你到底有哪里不满!”   “可是我想要通讯卡呀!”叶茗也很抓狂,“是你说做任务才能拿奖励,我才天天拉着皇后刷日常!结果这两个耳朵能干嘛?你给我个真兔子也比这个强啊?人家真兔子还能吃呢,就算不吃,放那养着看个乐子也行啊!”   祸国妖妃系统气得耳朵都直了,“夏虫不可语冰!没文化!土老帽!你个村姑!”   叶茗弄不过叶可可还弄不过它个长了兔耳朵的鲤鱼精?   她当即冷笑一声,反唇相讥,“兔子精兔子精兔子精兔子精兔子精兔子精兔子精兔子精兔子精兔子精!!!”   这可真是太吵了……   叶可可抓起一把糖果子就塞进了堂姐的嘴里,用一把糖果子堵住了两个“人”。   她算是听明白了。   搞成如今这个样子,本质上还是两方的出发点不同。   从祸国妖妃系统的角度来讲,如果有宿主拿到这个“宠冠六宫”得成就,那肯定是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次大浪淘沙而屹立不倒,家底不知道有多丰厚,早就不再需要通讯卡之流的基础物品,奖励一个独一无二的“稀有外观”反而更能提高她们的成就感,这就跟皇帝加封大臣,品阶低的时候一步一步提拔,往往到了二品就开始叠虚衔一样。   因为他也没得奖了,总不能给你一个外人封个王爷当当吧?   可问题是,叶茗她并不是什么宫斗大佬,她的“宠冠六宫”是投机取巧来的,这就导致最需要基础奖励的人拿了一个最没用的东西——恐怕连灵感大王都没有想到,会有人能跳过中间所有步骤直达终点。   想在这里,叶可可瞥了一眼自家依旧平平无奇的造反大师系统,第一次觉得这海藻绿也不是不能接受。   “咳咳,”她轻轻嗓子,打断了一人一系统无止境的争吵,“你们先前说秦斐……不行?”   “哦哦哦哦!我正要跟你说这个事!”叶茗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在祸国妖妃系统“没有我提醒你能想起来?”的拆台中,神神秘秘地凑近了堂妹,小声说道,“我听到太后和皇帝吵架来着。”   “吵架?”   “就是皇后出宫那日,”叶茗回忆道,“你也知道,那几天好多人都吵着说要废皇后,跟我一起守活寡的那几个千金小姐还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鬼知道在搞什么阴谋诡计——”   “她们在猜谁能上位,没有人押你。”祸国妖妃系统说出了残酷的真相。   叶茗抓着兔子耳朵把它抡到墙上,继续说道:“那日我实在饿得难受,就想去御膳房偷点吃的,结果实在人生地不熟,迷迷糊糊就转到前朝那边去了,结果就撞见了太后和皇帝吵架!”   说是吵架,其实更像是太后在单方面的发泄怒火。   “你今日在朝上,为何要帮皇后说话?!”太后的声音尖到了刺耳的程度,“没有了她作靶子,宗室所有的不满都会冲着你来!”   “只要有皇后在,那些有碍名声的都可以让她去做!你知不知道,他们昨日能说皇后德不配位,明日也就能这么说你?!”   “况且没有了她,大皇子要怎么办?!”   见儿子不说话,她稍微缓和了语气,“斐儿,母后知道你一直对母后的某些决定心存芥蒂,但母后所为皆是为了你好啊。”   “……这是我欠她的。”沉默良久,皇帝只说了这么一句。   然而就这是这么简单的六个字,彻底引爆了太后的怒火。   “欠她的?”她咬牙切齿道,“你是天子!这天下都是你的!你不欠任何人!”   “哀家当初就不应该把你交给叶宣梧!你看他都教给了你什么!他该死!”   瓷器落地的声音接二连三地传来,躲在拐角处的叶茗浑身都吓僵了,就在她以为太后会继续骂时,就听到她说:“斐儿,你是不是停药了?”   “然后呢?”听到一半的叶可可追问着后续。   “还有什么然后?”叶茗神色恹恹,“我当时吓都快吓死了,瞅着一个侍卫换班的空隙就溜了,哪里还敢继续听。”   “不过我俩回来以后还真讨论了一下,有了一个结论——”她深沉道,“皇帝他,不行。”   叶可可闻言看向祸国妖妃系统,后者连忙撇清:“都是她自己胡猜的!我可没认可!”   “这个不是明摆着的吗?”叶茗狐疑地看向她们,“太后先说皇后不能走,又提大皇子,皇帝还说自己欠皇后的……答案昭然若揭啊!”   这么说着,她给出了这个“昭然若揭”的答案,“皇帝不行,而皇后一直替他掩盖,说是自己的问题,所以太后才会说宗室不满,还称皇后是挡箭牌。”   “而皇帝不行,大皇子肯定不是他亲生的啊,说不定就是太后逼他从哪抱养的,而哪个男人会想替别人养儿子?所以才有了皇帝对太后心存芥蒂。”   “太后知道皇帝不行,想方设法为他求医问药,可这个隐疾实在太难以启齿了,皇帝一直忌病讳医,说不定还会偷偷地把药倒掉,所以太后才会在他说亏欠皇后时敏锐地反应过来——他根本没有吃药!”   听完这段“无懈可击”的解说,叶可可又一次看向祸国妖妃系统,后者犹自嘴犟:“看什么看!没见过不小心选中傻子宿主的可怜系统吗?!”   叶茗再傻也能听出这是在骂她,不满道:“那你说我这个解释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太对吧?”祸国妖妃系统发出了惨叫。   叶可可明智地决定结束这个话题,“我听说这兰华宫里有株太(祖)种下的连翘,茗姐不如带我去开开眼。”   “也不是不行……”叶茗瞪了祸国妖妃系统一眼,起身走到窗口,两三下支起窗户,露出了窗外的景色。   太妃跟叶可可说,连翘开花时宛若瀑布,这还真没说错。   叶可可第一次知道原来连翘能长到如此之大,主杆靠着墙壁一路向上,枝条带着碧绿的树叶从房顶洒下来,几乎要把兰华宫整个裹住。明明已经过了花季,但当她把上半身探出窗户时,依旧能嗅到一股属于草木的扑鼻清香。   “我第一次见到时也吓了一跳。”叶茗说道,“觉得这玩意儿未免也长得太大了,不过习惯了就好,阴凉有余还不生虫,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   “原理就是你缺心眼。”祸国妖妃系统恨铁不成钢。   然后它就又被抡到了墙上。   叶可可收回脑袋,将窗户合死。   “地方不错。”她最终说道。   叶可可的到来把叶茗的份例提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度,晚膳时张如海送来了整整八个菜,还附带了一众点心小食。   “您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只消吩咐下去,奴婢就能给您送来。”   张如海殷勤的模样把叶茗看得醋海泛舟,“当初我说饭不够吃的时候,他可不是这副嘴脸。”   说完,她看向满桌子的菜,一边吞口水一边警觉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该不会在菜里下毒吧?”   叶可可分了她一双碗筷,“快趁热吃。”   叶茗还想挣扎一下,“万一呢?”   叶可可一挑眉,“先礼后兵,懂吗?先对你好再亮刀子。就像你说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们如今有事求我,自然要殷勤一点,等他们明白我看穿了其中的路数,就没这个店了。”   叶茗一听这话,飞速往嘴里塞了一块红烧肉。   “他们有什么事会求你啊?”她舀了一勺带着糖色的酱汁浇到了米饭上,   “不光是求我,也会求你的。”叶可可给自己夹了块笋干。   叶茗扒饭的手停了一下,不解道:“求我?”   “你应当也听说了这几日的事情,”叶可可给自己舀了一碗鲜汤,又给叶茗舀了一碗,“国丈贪墨平常仓和广济仓的存粮,给西北断了三年的粮饷,导致皇后被废出宫,魏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反了。”   “可他们都说只要杀了国丈,这事就能平啊?”叶茗面露茫然。   “问题就在这里,国丈没有死。”少女喝了口汤,“太后把他保下来了。”   “啊?”叶茗的声调高到要掀房顶了,“太后终于玩男人玩到脑子坏掉了?!”   “咳咳咳咳咳……”叶可可呛到了。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叶茗也知道自己口快了,讪讪地笑着给她递帕子,“快擦擦。”   叶可可瞪了她一眼,好半天才缓过来,擦了擦嘴道:“你怎么知道太后……”   她最终还是没把那三个字说出来。   “你也知道,姐姐我是过来人啊……”叶茗用手捂住了嘴,眼睛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叶可可,“这宫里大多人都不通男女之事,被她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姐姐什么事没经过啊,那还不是一看一个准?”   反正话都出口了,她干脆也不扭捏了,“太后嘛,有钱有势又是个寡妇,找两个人来逗自己开心又不会怎么样,不过她为什么要保下国丈啊,难道说……那也太不挑了……”   话虽如此,她的眼睛却越来越亮,一看就知道是在口是心非。   眼看堂姐思路越来越歪,叶可可瞄准机会往她嘴里填了块黄豆炖猪蹄,“吃啥补啥。”   叶茗叼着猪蹄愣了一下,随后反应了过来,“你是不是在骂我猪脑子!”   “我是在告诉你用脚想也知道这不可能。”叶可可睨她,“太后要是分不清朝堂和被窝,她早就被埋进御花园了。”   “哦。”叶茗悻悻地啃猪蹄,“那还能是什么嘛?”   “是威信。”叶可可托着腮,用筷子戳着碗里的南瓜,“太后何尝不知道国丈是个庸碌?她只是不能在这个档口杀他而已。”   “说仔细点。”叶茗又给自己塞了一口饭。   叶可可嫌弃地瞥了堂姐一眼,认命地解释道:“这君王呐,都讲究一个恩威并施。倘若一个人造反喊着要清君侧,你便把身边的人杀个干净,日后还有人效仿,你是杀还是不杀?别人一喊你就要杀人,哪个人还敢为你卖命?只要有个人说要杀人你就杀人,你是君王还是他是君王?况且人家反都造了,清君侧不过是好听一点的说法,你怎么知道杀了人对方就能偃旗息鼓?”   “所以,国丈不仅不能杀,还要往死里保。”   叶茗灵机一动,道:“所以魏王那边也是知道国丈绝不会死,所以才想了这么个借口?”   “不是魏王,”叶可可道,“想出这招的人得对太后颇为了解才行,魏王恐怕都没怎么跟这个二嫂打过几次照面,怎么可能会对她的反应了如指掌?”   而这个人,只能是秦晔。   唯有在皇宫长大的他,才能摸准这位退居后宫多年的太后娘娘的命脉。   “不保国丈,江山不保,保了国丈,朝野有怨,这是二选一的阳谋,”叶可可清浅一笑,“也是杀人诛心之策。”   “咕嘟。”叶茗吞了吞口水,“那你说……太后他们有求于你和我,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太后娘娘对于这条诛心之策的解法了。”叶可可垂下眼,“不管是恩威并重还是杀人诛心,说白了都是人治的手段,讲得是人间的道理。可有些人呢,觉得自己比这人间更高,不愿遵这道理,就会用些鬼蜮伎俩。”   “他们学了前朝皇室的邪法,要用人命续国祚。”   “停停停!”叶茗结结巴巴地说道,“什、什么叫用人命续国祚?这、这玩意儿又不是衣裳,还能接一块的?”   “还真能续。”她的反应把叶可可给逗笑了,“就是把人填进锅里,咕噜噜一煮就成了。”   “真的?”叶茗半信半疑。   “假的。“叶可可面无表情,“你是不是傻?这么大的事你是觉得人家会画个图给我是吗?”   然后在叶茗“不生气,不生气,气坏我只能让叶可可得意”的碎碎念里,她话锋一转,“不过我已经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叶茗不争气地又竖起了耳朵。   “一来,这个法子肯定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用,不然秦斐不会花了大功夫搞什么选秀,还特意把你们晾在宫里这么久。”叶可可道,“二来,这法子应该不能在宫外用,否则他们也不会想方设法要把我弄进宫。”   “我先前拿不准这些限制到底由何而来,不过联系这些天的遭遇,倒是想出了点眉目。”   这么说着,她又给自己舀了碗汤。   “《于吉授经》里说,于吉将《太平经》传给了想要万世江山的帝王后便上吊自尽,其实就已经告诉了世人所谓万世之术的本质便是吞噬人命。”   “所谓气运盛者,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而国运也是一样。以人的气运,成就一国之气运,延绵不断,逢低补高,这就是万世之术的真相。”   她把碗放到桌上,瓷器与木桌碰撞出脆响,“旁门左道而已。”   “前朝皇室沉迷于此法,最终自取灭亡,若真如传说一般,有宫人献给太(祖),那么太(祖)将前朝末帝囚于招提寺,还留下祖训,就说得通了。”   因为他既要把它“束之高阁”,又想给后代子孙留下一条可渡难关的后路,才会留下似是训诫又似提醒的祖训。   “以前朝遗族为镜”——现在想来,这根本就是一句提示。   “《太平经》是前朝的经书,《太平要术》是前朝皇室的不传秘术,即便是本朝皇帝想要启用,一时半会也参透不了。”   于是,他们就需要道虚。   叶可可道:“我去查了《大夏一统志》,在皇祖末期,大夏曾有几场大灾。”   相传,天行有道,每逢一甲子便会有大灾降世,而那一年,便是新一甲的元年。   “北方干旱,南方洪涝,灾害又滋生了饥荒和瘟疫,短短几个月内便死了近一万人。”   “可到了第二年开春,这些灾难便奇迹一般消失了,北方下了好几场大雨,南方的洪水退了,田里长出了新的稻谷,瘟疫不药而愈。”   “也是那一年,太子和皇后病死在了床塌上。”   “我想,这便是大夏步入深渊的开始。”她道,“人的血肉滋养出了畸形的花。”   “有些甜头,一旦尝到,恐怕就停不下来了。”   “所以你觉得……”叶茗舔了舔嘴唇,“太后她是想效仿前朝,用国运平掉这场叛乱?”   “不光是叛乱。”叶可可摇了摇头,“早从先帝驾崩,她应该就和道虚搭上线了。”   一个寡妇带着一个稚子,想要守住一份诺大的家业,谈何容易?   太后不是不想对叶宣梧行“非常手段”,而是行了,却没行通。   这个行不通,她自然会去找行得通的那个。   “秦斐名义上的太傅是我爹,恐怕真正的太傅,是道虚。”   只不过,他教的不是治国安民之术。   “道虚不是傻子,太平要术是他的立身之本,不可能对秦斐倾囊教授,所以这续运之术,一定会掌握在他自己手里。”   “……可道虚不是被打了吗?”叶茗狐疑道。   “对。”叶可可颔首,“我猜这便是为什么秦斐封了你们却没动静的原因。”   因为会施术的现在还下不了床呢!   叶茗咬着筷子尖,“我还是想不通,要是只能道虚使这邪法,为什么不能把地点选在招提寺?”   “这便是我所说的第二个限制了。”叶可可道,“因为这邪法虽由道虚来布,真正驱使法术的却不是他,而是一个不能离宫的人。”   叶茗的表情就在说她什么都没听懂。   “你还记得那日道虚用青鸾吓唬人么?”叶可可问她,“你那祸国妖妃系统说过,咱们这地儿灵气稀薄,出不来大能高人,而《太平要术》是由此间之外的方士带来,并不算太上乘的道法。”   “……我好像确实这么说过。”实际上被“青鸾”吓到只哇乱叫的祸国妖妃系统有点心虚。   “既然如此,那么此间就不该有人能用这术才对。”   叶可可掰着指头数道:“前朝有外来方士相助,能够驱动邪术并不稀奇,但道虚不过是前朝余孽,纵然学会了点戏法,也以障眼法为主,又如何能够驱策足以为一国改运的法术?”   “在见到连翘前,我始终想不通这点。”   “连翘?”叶茗愕然,“是连内侍。”   “是连内侍,”叶可可笑得眼眉弯弯,“也是你院中的这株大连翘。”   她也不管叶茗是如何震惊,继续说道:“连翘被太(祖)种在了龙脉泉眼之处,百多年来受龙气滋养,才突破桎梏,达成了灵感大王和元绪公梦寐已求的化人。”   “其实我家大王也能变个半鱼半人,就是脑袋像鱼,身子像人……”祸国妖妃系统试图挽回自家大王的颜面。   “论法力,连翘可能远不如灵感大王和元绪公,但在此间,却也是独一无二的高超了。”   “所以这邪术的真正驱使者,必是连翘无疑。”   “可它一个……花草,为什么要掺合这种事?”叶茗迟疑道。   “因为他没了龙气便会被打回原形。”叶可可“哼”了一声,“连翘化形全是借龙脉之力,一旦失了龙气,它与其他花草便没了差别,就连作为'连翘'的灵智,恐怕也留不下来。”   “因此,它天生便注定要助纣为虐。”   叶可可望着窗外,眉头微皱,“它不在乎谁当皇帝,也不在乎天下苍生,就像咱们也不在乎蚂蚁窝里谁能称王。”   所以连翘不会被说服,也不可能被说服,于他而言,这条路从来没有分岔口。   “但无论连翘于凡人而言多强,它都只是一株连翘而已。”   “花草没腿,其实它并不能离开自己的本体太远,但或许是看多了宫闱里的尔虞我诈,连翘实在是个聪明的妖精,它懂得掩饰自己。”   叶可可道:“皇后告诉我,连翘化作富家公子找上了待字闺中的她,而连翘也曾在我面前现身,这便极容易造成一个错觉——连翘是可以出宫的。”   “但仔细一想,你就会发现不对。”   “连翘的现身始终都离不开两点,一是夜半,二是满城连翘花开的时节。”   “当这两点有其中一个无法满足后,他也就只能在梦里吓唬吓唬人。”   太妃娘娘说,她不见连翘。   她的方法,便是身边不留任何一株连翘花。   “即便是妖精,也没那么无所不能。”少女笑了笑。   “那你进宫不是自投罗网么!”叶茗一下子站了起来。   “可是我要是不来,茗姐你就被推进锅里煮了。”叶可可看着她,一副好生为难的模样。   叶茗闻言一呆,不可置信道:“我每顿都吃这么少了,他们还要先煮我?!”   有天理么这!   “谁叫茗姐你生得好,我帮你合过八字了,是上等婚里的二等婚……”叶可可顿了一下,“和这大夏朝。”   “你当他们为什么要送八个菜?”她指着盘子说道,“你四个,我四个,这是让咱们吃完了就好上路呢。”   “啪。”   叶茗手中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第49章   叶可可吓唬叶茗于报应在当晚就上门了。   “茗姐,我觉得这么小的床,睡不下咱们两个。”面对正坚持不懈往自己床上搬被褥的堂姐,她试图晓之以理。   叶茗闻言摸了摸因吃太多而凸出来的小肚子,又看了看怎么看怎么只能容纳一人的小床,眉头皱起道:“那我就只能勉为其难和你挤挤了呢!”   然后她就挨了叶可可一手肘。   “回你的床上去啊!茗才人!”少女把她往外推。   “打地铺!我打地铺还不成么!”叶茗死死扒着柜子不肯动,“我那个屋离连翘太近了!我不要一个人在那边!”   叶可可辨道:“你哪里是一个人?你不是还有祸国妖妃系统陪着么?它也是个妖精啊!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连翘肯定不忍心今晚就吃你!”   “骗谁呢!它是个外地妖精,怎么可能跟连翘是老乡!”生死关头,叶茗的灵光终于闪了,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说什么都不肯上当,“况且它连道虚那个假和尚都打不过,碰到更厉害的连翘那不是就一口的事!”   祸国妖妃系统大怒:“喂!不要当着我的面说啊!”   就在两人一妖精闹成一团的时候,一声突兀的“吱嘎”突然从静谧地外殿传了过来。   叶可可和叶茗同时僵住了,就听祸国妖妃系统颤巍巍地问道:“叶茗,你关大门的时候放门栓了吗?”   “……放放放放了吧?”叶茗越说越没有底气。   “吱嘎。”   殿门又响了一声,仿佛有人正在外面用手推。   叶可可松开了叶茗,转身抓住了造反大师系统挡在身前。   造反大师系统:“?”   拿到了护身符后,她对叶茗做了个“嘘”的动作,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房间。   她们所在的房间位处于兰华宫的偏殿,与正殿还隔着一道侧门,此时正殿大门被从外推个不停,门栓被外力震得吱嘎作响,绢做的窗纱映出了绝对不会是人的长条影子。叶可可小心不让自己的影子也映到窗纱上,快步走到侧门前,迅速合上了门扉。   可能是意识到宫内的人打定主意装死,等她做完这一切,推门声突然停了下来。透过侧门的门缝,叶可可看见正殿大门的缝隙中伸出了数根细细地枝条,那些枝条就如人手一般,分别拖住了门栓的两侧,只听“咔哒”一声,大门门栓就被抬了起来。   “它”要进来了!   叶可可向后退了几步,与侧门拉开了距离。   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布料摩擦地细碎声响,唯有月光将长长的影子从正殿拉了出来,又一点点收短,向她传递着隐秘的消息——有人已经来到了门前。   “咚、咚、咚。”   短促的三下敲门声后是一阵沉默。   叶可可没有动。   “咚、咚、咚。”   在耐心的等待之后,对方又敲了一次。   叶可可还是没动。   明明侧门没栓也没锁,但她不去开门,对方也不破门,若不是此情此景太过诡异,叶可可几乎要称赞它进退有度了。   又是一阵难捱的沉默后,三下敲门声如约而至,只不过,这一次是来自于少女的身后!   叶可可猛地回头,就见叶茗和祸国妖妃系统不知何时已经抱在了一起,正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而她们的目光凝视之处,有什么细长的东西正在敲击着窗框。   “咚、咚、咚。”大概是怕叶可可听不清,它又敲了一遍。   意识到今晚再僵持下去它也不会善罢甘休,叶可可重新上前,在叶茗震惊的目光里打开了侧门。   数日不见的连翘站在门后,仿若糊了一层面粉的脸上是面具一般的笑容。   “娘娘。”它躬身说道。   迎接他的是叶可可一记直踹。   踹连翘的感觉很是奇怪,那并不是脚落到人身上的感觉,更像是踩到了某种藤条的聚合物,柔软且无硬骨,而连翘的身体以常人绝对难以达成的角度弯折着,鞋底传来活物抽动的触感,令人本能地感到恶心。   自打与她在梦里交锋过一回后,连翘在她面前似乎放弃了遮掩自己非人的特质。   “娘娘。”它恢复了原样,又唤了一遍。   叶可可嘴角抽搐了一下,用力阖上了门。   “不用管它,”叶可可道,“它就是来打个招呼。”   叶茗亲眼见到了连翘异于常人的一面,此刻异常震惊,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打、打招呼?”   “他……它和咱们……好像不是一帮的吧?”   “谁知道,觉得新鲜吧。”叶可可随口说道,走到床边重新整理起了方才被叶茗搞乱的被褥。   “你堂妹说的对,”祸国妖妃系统帮腔道,“草木类的妖精大多脑子有点问题。它们是原形时不通七情六欲,化人后就容易走偏,干出什么奇葩事都不足为怪。”   “这群家伙没有善恶观念,除了根深蒂固的生存本能,其他都是怎样都行,因此两极分化的极为厉害。”   “要么就好说话到不可思议,要么就我行我素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我看门外那个就是属于后者。”   “那岂不是说,那些花仙下凡与人相爱的故事都是假的了!”叶茗发出了梦碎的惨叫。   “也不能这么说,”祸国妖妃系统十分严谨,“草木的繁衍方式与其他生物不同,它们大概率不会在意谁跟相爱,以及什么是相爱,如果真有人冲他们告白,说不定真会答应。”   “我曾经见过一个长期跟道士混在一起的桃花妖。那道士所用的桃木剑、桃木牌、桃枝都是取材于它。照你们凡人的看法,它应当是个傻瓜,但它不仅不觉得惨,反而乐此不疲,因为近代科学证明,合理的修剪有助于植物的生长与繁茂。”   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听不懂的叶茗顿时叫得更惨了。   “你不是挺喜欢门外那个吗?”祸国妖妃系统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要不要抓住机会去试试啊?”   “滚啊!”忍无可忍的叶茗终于把怀里的面板扔了出去。   趁着堂姐无暇捣乱,叶可可迅速铺好了床。就在她准备宽衣入睡的时候,连着的三下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连翘还没走?   脑中闪过一丝疑问,叶可可揉了揉额角,打算开门看看这个不通人情世故的妖精又要干什么,然而手刚碰到门就听到了系统的提示音:   “检测到太平要术*活傀。”   “重复一遍,检测到太平要术*活傀。”   “注意!此活傀炼制中断,状态极不稳定,请宿主三思而后行!”   叶茗的嚎声停了,叶可可的手也僵住了。看着眼前仅有薄薄一层的门板,她深吸一口气,最终还是缓缓推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   他背对着侧殿,抬头望着窗格外的月牙,似乎是在出神。   叶可可看着眼前的青年,诸般称呼在嘴边绕了一圈,最后还是选了一个最早的:“斐哥。”   门外的人闻声转过身,黝黑的眼珠转向了少女,苍白的脸上慢慢扯出了个笑容,“可可。”   秦斐很瘦。   他比春狩时足足瘦了一大圈,连带着套在身上的常服也因过于宽松而显得有些逛荡。   他的皮肤白到泛着灰,眼下的青黑色几乎要渗出来,嘴唇青到没有一丁点血色,像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尸体。   “我睡不着,”秦斐语速很慢,像是忘了如何说话一般,“来看看你。”   他一边说一边往里面走,神态自然,似乎一点也意识不到这个时辰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叶茗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该行礼,然而秦斐却像是根本看不见她。   “说来也怪,”秦斐说道,“明明前几日刚见过,我却有一种很久没见的错觉。”   “我记得你的及笄就在下月,礼已经备好了,到时就差张如海给你送去。”他一笑眉眼就柔化了下来,“你小时候天天嚷着要当仙子,还说要住在仙宫,我没什么所长,就是雕工还勉强过得去,就给你雕了一个木的,先凑合一下,以后斐哥再给你做更好的。”   叶可可觉得眼前这人不真实到了虚幻的地步。   这么温吞柔和的秦斐,她已多年没见过了。   其实最早的时候,叶宣梧对于辅佐秦斐这事,是很发愁的。   “少帝什么都好,”他对正在喂女儿吃粥的叶夫人说道,“就是这性子太软了点,日后恐怕难以服众。”   “你昨日还嫌人家书背得慢,”叶夫人给女儿擦什么擦嘴,“今日这毛病就改到脾气上了。知道的明白你是在说陛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教一院子的学生呢!”   “读书慢不算什么毛病。”叶宣梧摆了摆手,“他是一国之君,日后有的是读书好的人为他所用,自己读得再好也没用。”   “但这脾气秉性却是三岁看老,少帝他长于宫廷,待人接物少不得要受后宫侍人的影响。他性子温吞,颇有优柔寡断的影子,因年少失怙,对他人情绪极为敏感、在意,日后恐受人拿捏。”   “再之,我观他沉迷奇淫巧技,常常闭门数日不出,长此以往,难免会玩物丧志,不好,不好。”   然而这样的秦斐不知何时便从叶宣梧口中消失了。   他性子不再温吞,被人盛赞有不怒自威之相。   他处事不再踌躇,被人说行事决断有太(祖)之风。   他不再沉迷奇淫巧技,也不会再送人亲手做的礼物。   他成了“天生的君主”。   若不是有这么一遭,就连叶可可也不会记得他最初时的模样。   “我近日老是做梦。”他冲叶可可抱怨道,“梦里稀奇古怪的,一会儿我娶了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当皇后,一会儿我杀了好多人。”   “在梦里我总是不停的杀人,认识的,不认识的,该杀的,不该杀的,杀到最后我感觉自己都发了疯,但母后却说这是对的。”   说出“母后”二字后,他像是说错话的小孩般不安地抿了抿唇,“但、但是人们不都说……梦是反着来的吗?”   说完,他期盼地看向叶可可。   “是的,斐哥。”叶可可微微一笑,“梦都是反着来的。”   听她这么说,秦斐明显松了一大口气。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说道,“梦是反的,对……是反的……”   “斐哥这么久不来看我,是因为爹爹布置的功课太多了吗?”叶可可适时开口,“若是这样,要我去跟爹爹说一说么?”   “没有没有!”秦斐几乎是把这话喊出来的,“太傅布置的刚刚好!”   “是我……”他声音低了下来,“是我太过愚笨……怎么也达不到母后的要求……”   说到这里,他面露痛苦之色,伸手抱住了头,眼神也跟着狂乱了起来。   “道虚师父说,我天生三魂七魄不足,二魄灵慧受损,七魄英魂不旺,需要补足……需要补足……”   “对啊。”他露出了松快的笑容,“我快要解脱了。”   “斐哥认为这是解脱吗?”叶可可问道,“补足后的你,真的还是你吗?”   秦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斐哥应该是忘了吧,”她说道,“我的及笄早就过了。”   “什么时候?”青年面露诧异,“我记错日子了?是在前几日?不可能是半个月前啊……你的生辰我明明记得很清楚,是太傅提前了?”   见他还要再猜下去,叶可可给出了答案,“加上今年,是三年前,斐哥。”   秦斐愣怔了半晌,目光急促地在叶可可脸上徘徊,似乎是想从上面找出那么一丁半点的玩笑神色,然而在半盏茶后,一无所获的他脸色迅速灰白了起来。   “怎么会是三年前……”他嘴唇颤抖,“三年前,我、我……”   “三年前你在筹备大婚,斐哥。”叶可可笑了一下,“你娶了顾家的大姑娘当皇后,还记得吗?”   青年慌张了起来,“那礼物……我给你的礼物……”   “你可能是太忙了吧,就把这事忘了。”少女安抚道,“不过你二月时送了我个玉雕天宫,说实话也挺好看的。”   秦斐嗓子像是被什么给堵了,“……我不会雕玉的。”   “您是九五之尊,陛下,”叶可可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已经不需要事事亲为了。”   她说得越风轻云淡,秦斐就抖得越厉害。他把脸埋进了手里,像是在哭,又干涩到没有半滴眼泪,直到叶可可说出了那句话:   “陛下您召我进宫是为了杀掉祭天,还记得吗?”   秦斐猛地抬头,密密麻麻地血丝爬满了他的眼球。   “刽子手和祭品,不应见面,也无旧可叙。”叶可可说道,“您今夜不该来此。”   脖颈上的血管凸起,像是一条盘旋而上的青蟒,秦斐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之后,才从牙缝里寄出了一句:“朕……是天子。”   “您是。”叶可可应道。   他的眼神很空,“朕……得保护母后。”   “那我们呢,陛下?”叶可可问道,“您的臣民怎么办?”   秦斐没有说话。他站在那里,耷拉着脑袋,明明身量颇高,却又像是根本没人在那儿,月光穿透空荡荡的躯壳,映出了一地霜白。   “朕该走了。”他再抬头时,神情已宛若变了个人。   他又是叶可可如今熟悉的秦斐了。   “茗才人蕙质兰心,甚得朕意,赐宫女内侍若干,”他这一回像是完全看不见身前的少女一般,径直走向了侧门,在门边脚步顿了一下,“这些人明日便到,才人先歇息吧。”   等到秦斐的背影消失在宫殿正门,叶茗才颤颤巍巍地从角落里出来,声若蚊蚋,“方才……是什么?是陛下吗?”   “我也不知道。”叶可可收回目光,抿了抿嘴唇,“我只知道,无论那是什么,都不再是秦斐了。”   因为秦斐的到访,在兰华宫的第一晚,叶可可睡得很不踏实。   她又回到了梦境之中,入眼是满目的红色。   那红并不正,像是掺了水一般,带着点粉,又泛着点桃,像是晕开的血。   叶可可费了点功夫去弄明白那是头顶床帐的颜色,才意识到自己的视力已经大不如前。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手背依旧光滑,只是透着挥之不去的青白。   这句身体依旧年轻,却已经走上了陌路。   她能感觉到从四肢百骸涌上的无力感,仅仅是做起来就耗光了积攒的所有力气。靠在床头喘息了一会儿,叶可可才迷迷糊糊地想到:   难道是要死了吗?   这是一间陌生的房间,却一看就知道她在这里生活了许久。家具是叶宣梧喜欢的红木,摆件是叶夫人偏爱的玉雕,屏风绣着叶元岐的画,博物柜上收着宋运珹爱不释手的那把斑竹扇,床帐是叶茗才会选的张扬。   她一个人,执着地在这里留下了一家的痕迹。   没等叶可可感叹自己的固执,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房间的门被人从外推开。   出乎她意料的是,进来的人是玉棋。   与印象里的模样相比,她年长了一些,梳着妇人髻,穿了一身枣色的衣裳,脸上不笑时也有了威严的味道,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很得器重的管家娘子。   “小姐。”   已不再是少女模样的玉棋一见到叶可可便红了眼,“宫里来了消息,陛下在紫宸殿放了把火,已经……已经……”   还未说完,她已是泣不成声。   “为什么呀!”她用手捂住了脸,“明明!明明陛下和小姐都是好人!”   “哭什么呀,就是好人才不长命呢。”叶可可说道,“小姐我现在没力气大声说话啦,你走近点。”   玉棋闻言擦掉了眼泪,几步走到床前,抬眼看她,然而看着看着又大滴大滴地掉起了眼泪。   “我现在很吓人是吗?”叶可可摸了摸微微有些凹陷的脸颊。   “小姐……只是看着有些憔悴。”玉棋努力忍住了啜泣。   “骗人,不过我喜欢听。”叶可可笑道,“吩咐你的事都安排好了?”   玉棋点了点头,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珠,“婢子已经通知了宣王殿下,等宫里的火一灭,就请他做大行皇帝。”   听到她的话,叶可可喃喃道:“不着急,不着急,这火……得烧久点。”   说完她又问道:“政事堂那边知道这事了吗?”   玉棋回道:“诸位大人只知道宫里起火了,其他一概不知。”   毕竟,谁能想到风华正茂的帝王会自尽呢?   “那就继续瞒着,”叶可可吩咐道,“直到宣王拿到兵符,再让他们知道,倘若有人察觉不对,就让崖山卫把政事堂围了,等宫里烧干净了再让他们出来……咳咳咳咳咳……”   剧烈地咳嗽打断了女子的话,她缓了好一阵子才继续说道:“我的话应该还有点用,如果他们不听,你就拿了这个去。”   说着,她从枕头下摸出了一块令牌。   那令牌不过巴掌大小,做工也称不上精细,就是简简单单一块木牌上了层桐油。因常被人拿在手里搓磨的原因,整个牌身都光滑无比,连带着中间刻的字都有些磨平了。   “文正”——令牌上只有这两个字。   玉棋接过令牌,泪眼婆娑,“婢子省得。”   “瞧你,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哭了三次,都当娘了怎么还这么爱哭。”   叶可可虚弱地笑了。   “其实啊,别人看我们两个一个当皇帝,一个当卫国公夫人,觉得我们风光无限,可那都是虚的。”   “我想要的和他想要的,都求不到,也求不得,最终都得自欺欺人,告诉自己这样也不错。”   她笑着靠回了枕头上,半阖着眼睛。   “所以别为我俩担心,也别为我俩伤心,我们好着呢。这一路走来,哪个选择也没错,哪个决定也不孬,硬要说有什么后悔的话——”   “那天在皇宫门口,他说他害怕,我要是……不让他进去就好了,谁说皇帝就一定要住皇宫里?”   叶可可的眼皮越来越沉,玉棋为她盖上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而在她关门走远之后,本该陷入沉睡的女子却睁开了眼睛。   “你在这里,对吗?”她对着只有自己的房间说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但你一定在这儿,对吗?”   理所当然,没有人应答。   “这么说话真像自言自语,有点傻。”女子说道,“不过我早就知道你了。”   “表哥在我面前从来不会掩饰,他经常会说漏嘴,什么系统啦,妖精啦,老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而且我了解他,他哪有那个野心去当皇上?一个成天抱怨老家伙们异想天开的人,突然有一天就跟他们一生一世一起走了?”她扑哧一笑,“我原先还怀疑过他被下了降头。”   “后来我又在谢修齐身上见过你,不过那个家伙是个怂蛋,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怎么也不下了决心,我还以为你会在他身上蹉跎一生呢,却没成想,他竟然自杀了。”   “我本以为你会去找秦晔,结果你去找了道虚。”   说到这里,她还有闲心埋汰人,“不是我说,你这看男人的眼光也太差了,跟我堂姐有的一拼。”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原本无人的房间内亮起了幽幽的绿光,一个四四方方的半透明面板凭空出现在了床边。   “啊,原来你长这样,”叶可可道,“真丑。”   那面板晃晃悠悠地飘到了她跟前。   “你是妖精么?”她问道,“打得过宫里那个么?”   面板晃悠了一下,像是赞同又像是否认。   “道虚死的时候,说他用龙脉布阵,把我和秦晔与那阵法连在了一起,要是不摧毁阵法,我们就得死,摧毁阵法,他也能借着龙脉卷土重来。”叶可可失笑,“我本来是当瞎话听的,不过既然我确实要死了,那能重来一回也不稀奇吧?”   面板上下跳动了两下。   “你是说稀奇?”她猜测道,“那道虚还真有两下子,我还以为他是个江湖骗子呢。”   说完,她沉默了一瞬才说道:“这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可真奇怪,不过……倘若真能重活一世,好像也不赖。”   “娘亲,爹爹,大伯,表哥,茗姐……如果能再见一面就好了。”   她仰起头,盯着桃红色的床帐,“还有秦晔,他那么讨厌皇宫,如今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一定也很难过吧。”   “好在,我很快也会去陪他了……”叶可可阖上眼,泪水最终滚了下来,“这些年,我俩互相支撑着走了过来,这黄泉路上……也得搭个伴啊……”   女子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渐渐没了声息。也不知过了多久,玉棋重新推开房门,走到床前摇她,摇了半天才没有醒,才“噗通”一声跪到了床前,号啕大哭起来。   在这哭声中,叶可可睁开眼,看到了头顶的米色床帐。身畔的叶茗睡得人事不知,祸国妖妃系统靠在床头一动不动,似乎也在休息,唯有造反大师系统悬在空中,散发出幽幽的绿光。   也是,这货白天睡多了。   已经摸清这龟精生活作息的叶可可不会再被吓到,抬手冲它招呼了一下,造反大师系统就慢悠悠地飘了过来。   与最初时相比,造反大师系统的面板已经变了很多,不光会显示她的姓名和进度,还多了写着“个人中心”、“任务”和“伙伴”的小方格,当然,最下面还是那个气死人不偿命的“联系我们”。   叶可可点开写有“伙伴”的方格,玉棋、秦晔、杨临清、谢修齐三个名字从上到下依次排开,每个下面都有着她曾在玉棋头顶看到的长条。   0.01%、30.56%、30.56%、17.8%。   除了岿然不动的玉棋,每个人的数字都有了不同的增长。   感叹着玉棋真是个强者,叶可可的手指划过“秦晔”的下方,借着面板自己的光芒,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   他的进度条——是红的。   与其他人透明色的长条不同,他的进度条底色便是一层浅绯,而前方标有数字的部分,已经变成了猩红色。   ……就仿佛,他曾到达过100%。   叶可可见状从“伙伴”中出来,进入了“个人中心”,就见面板上浮现出她熟悉的两行字:   “宿主:叶可可。”   “造反进度:30.56%。”   她伸手向下一滑,从未露面的第三行被拉了出来。   “造反次数:2。”   “哈哈……”   细微的笑声从少女的喉咙里溢出,她放下面板,用手罩住了眼睛。   “猜对了啊……”   等到清晨的鸟叫传来,叶茗迷迷糊糊地睁眼,就发现堂妹不知何时已经起了,正靠在窗前向外望。   “茗姐,”叶可可没有回头,“你觉得,龙脉是怎么想的?”   叶茗茫然道:“……什么叫,龙脉是怎么想的?”   “龙脉,其实就是大夏。”叶可可直起身,对着她说道,“你觉得大夏,会喜欢于吉的续命法吗?”   “一直说续龙脉续国祚,可龙脉真的希望用这种方式苟延残喘吗?”   “如果龙脉真的能接受这种活法,那为什么前朝皇室最后几乎血脉断绝?”   “龙脉这个东西……它不能张口说话啊?”叶茗愈发茫然。   叶可可笑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他们觉得,它会在意这秦家的天下,到底是由哪个姓秦的坐呢?”   叶茗瞠目。   “一群蠢货,”叶可可哼了一声,“自欺欺人。”   真龙天子喊多了,竟然还当真了。   她又问道:“茗姐你可曾想过,若是重活一世,必然人人有份,为何单单只有你多了一世记忆?”   叶茗挠了挠头,“因为……我命好?”   “这话倒没说错,”叶可可低笑道,“你跟龙脉,可是上等姻缘呢。”   “所以我会得点优待?那龙脉是不是并不是很想吃我?”这一回叶茗听明白了,赶忙问道,“咱、咱们能做点什么?”   “等。”叶可可答道,“咱们先等着。”   面对堂姐的不解,她低声说道:“我上不了战场,杀不了强敌,但这世间也有只有我才能打赢的仗。”   “你且看着,这场大戏必须等到人齐,才好开场。”   她重新望向了窗外,“是人治还是邪法,是义理还是私欲,就在这里决个高下吧。”   “这里就是我的战场。”   而在她目光所不及的远方,一只信鸽穿云破雾,最后落到了一只箱笼上。   “咕咕。”它在箱笼上来回踱步,扑腾着翅膀,想要引起旁人的注意。   正守在鸽舍前的人立马走了过来,从它伸出的腿上取下了信件,打开了它的快乐老家,往里面添上了食水。   大鸽子对他的识相十分满意,抖了抖羽毛,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鸽舍。   重新点了一遍鸽子归家的数量,来人将鸽房的大门关好,拿着信不紧不慢地往院中走,一路上见到主子就行礼,见到熟人就点头,有人见他还奇道:“黄芪!少爷不是昨日就要出发去游学吗?你怎么还在家呀?”   黄芪一板一眼地回道:“因琐事耽搁了一日,用过午膳就走。”   可要问他是什么“琐事”,他就不啃声了。   旁人见他小小年纪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都愿意逗上一逗。黄芪也不恼,能说的就板板正正地回答,不能说的就干脆闭嘴,一路顺利地回到了院中。   他掀开帘子进了里间,对呈“大”字歪躺在榻上的人说道:“少爷,京里来信了。”   此言一出,原本歪在榻上的人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连鞋都不穿,两三步上前抢走了黄芪手中的信纸,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与尚在京时相比,宋运珹清减了一些,眼下一片乌青,一看就知道没睡好觉。   见自家少爷越看眉头皱得越紧,黄芪问道:“少爷,表小姐在信里说什么?”   “她让我去长风隘口……”宋运珹喃喃道,“为什么是长风隘口,难道梦里的都是……”   这么说着,他面色又白了几分,整个人也烦躁不安了起来。   “少爷!”一看不好,黄芪大声唤道。   “哦哦……”宋运珹被叫回了神,跌跌撞撞地坐到了太师椅上,捏着手中的信纸,对着脚下出了好半天神,才对黄芪说道,“你相信……人生能重来一回吗?”   “少爷?”听到这个荒谬的问题,黄芪皱起了眉。   “我知道这听上去像得了失心疯!”宋运珹抢白道,“但这些日子我没日没夜地做梦,梦里面我娶了可可,皇帝要杀姨丈,有个妖精要我造反……宿老们也要造反……最后,最后大家都死了……怎么就都死了呢?!”   他说得语无伦次,抬手用力抓住了自己的头发。   “可可在相舍问我的那三个问题……她也知道……她都知道!所以她是故意回我的!长风隘口……长风隘口……”   “少爷!”黄芪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您冷静点!”   然而宋运珹眼睛看着他,目光却穿透了书童,看到了梦中的叶可可。   她梳着妇人髻,穿着一件褐色外褂,身上没有任何一件首饰,坐在他右手边的太师椅上,手中把玩着茶盏的盖子。   “宋家已成尾大不掉之势。”她说道,“秦斐对咱们杀心日重,恐怕不日便会动手。”   “宿老们始终不肯松口,”他听到自己这么说道,“我爹急得焦头烂额,但他们就是舍不得吃进嘴里的那几块肥肉!”   “你没听懂,表哥。”女子发出了一声轻笑,“我所说的尾大不掉,便指的是他们。”   “这些旁支这些年被养得满脑肥肠,早就忘了自己的立身之本。没了本家的压制,他们在朝中拉帮结派,自立山头,试问哪个皇帝能忍?”   宋运珹沉默了一瞬,挣扎着开口:“可西边还有魏王,比起我们,宫里应该更视他们为心腹大患吧?”   “表哥何必自欺欺人?”叶可可道,“宋家手中无兵,魏王却拥兵自重,哪个是软柿子,自不用我说。再者,如今大夏国库空虚,宋家家大业大,有钱有粮,足以充盈国库,有了钱粮再去与西北决战不好吗?”   “你是真的觉得,宋家那些手握兵权的姻亲,会为了保宋家举兵吗?远的不说,单就定军侯府就做不到,更遑论其他。”   “可是如今……宋家已经不是我爹说了算了。”宋运珹一脸落寞。   “想要脱此困局,其实也简单。”叶可可放下了手中的杯盖,“宋家之危,看似是不臣之心,实际为嫡庶相争,嫡系越想压分支,他们就越不服,分支越不服嫡系,越放不开手中之权。”   “看似无解,其实有釜底抽薪之策。”   叶可可对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只要抛下他们就行了。”   “宋家嫡系一共才几人?”女子笑得恣意,“即便我这些年困于院中,也知道满打满算不过二十。”   “然而分家却已经繁衍到了数百人的地步。”   “如今姨丈既有壁虎断尾求生之心,便拖家带口,抛开这些累赘,携宋家之积攒北上!这样宋家有钱,魏王有兵,一拍即合之下,便可揭竿而起,到时——”   她抬眼瞧他,“秦斐也好,分家也好,不都迎刃而解了吗?”   “少爷?少爷!”   女子低眸浅笑的模样在黄芪的呼唤声中逐渐散去,宋运珹呆坐在原地,脑中却一片混沌。   他……当时听了可可的话吗?   答案是没有。   可可不在意宋家分支的死活,他却做不到,结果就是——宋家毁在了他的手里。   想到这儿,宋运珹猛地站起身,推开黄芪就往外跑!   “少爷!您穿鞋!”黄芪拎着他的鞋子在后面唤道,“您这是去哪儿啊?”   “去书房!找我爹!”宋运珹头也不回地答道,“你去内宅把我娘也叫过去!”   “夫人问起来,小的要怎么说?”   “就说她再不来,少爷就要被老爷给打死了!”   “那咱下午还出发吗?”   “出发!但是改个道!咱不去东边了!去西南!” 第50章   “娘娘您听说了吗?”   叶可可倒茶的手一顿,才发现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人。   “宋家反了。”   连翘今日似乎模仿得是张如海,一身宝蓝色的总管服衬得他面容如玉,加上罕见得没有涂粉,倒真的有点唇红齿白的意思。   “我日日被困在这兰华宫里,能去哪里听说?”叶可可睨他,靠回了摇椅上。   秦斐走时说要往兰华宫里派人,第二日清早果然就来了一队宫女内侍。这些人也不知道被吩咐了什么,做什么都眼观鼻鼻观心,除了每日清扫做工,一句多余的话都无,明摆着是秦斐放过来看人的。   好不容易来一趟皇宫,叶可可有心四处逛一逛,奈何一走到宫门口就能看见一道沉默的“人墙”,索性搬了个躺椅到连翘树下,天天在下面纳凉,至今已是一月有余。   还别说,如今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这成了精的大连翘就跟叶茗说得一样,阴凉还不生虫,唯一的缺点就是时不时会来找她唠嗑,就像现在这样。   叶可可顺手把蒲扇塞到了这妖精的手里,后者还真有模有样地给她扇起了风。   “奴婢听说,那宋大公子借着游学的机会,从长风隘口去了西北,与魏王搭上了线,”连翘一边扇一边说道,“崖山卫从长风隘口去了西南,直接绕过了定军侯的北部防线。”   “陛下震怒之下,下令查抄江东宋家,却发现宋家本家的人早就不知所踪,只余分家的人被逮了个正着,严刑拷打之下,他们招供宋家早有反心,在西南囤有粮草,甚至还拉了一批私兵,就等机会起事。”   “那宋家老宅呢?”叶可可问道,“被砸了?”   “这倒没有,”连翘答道,“这宋家分支好几百口人呢,牢里关不下,也不好急匆匆地杀掉,就干脆都关到宅子里,说是等待发落。”   “怎么,娘娘关心他们?”它饶有兴致地问道。   “就是觉得那个宅子被砸了怪可惜的。”叶可可往嘴里填了个果子,“好几百年的历史呢,老多值钱东西了。”   连翘对金银没什么兴趣,继续说道:“眼下崖山卫在西南势如破竹,接连突破多道防线,眼看就要杀到京都了。为今之计,只能让定军侯早日班师回援,将叛军截停于京外。”   问题是,定军侯真的能被信任吗?   宋家的当家主母可是他嫡亲的长姐!   “如今朝堂上分为了两派,”这宫中发生的事似乎都逃不过连翘的眼睛,“一派大人力保定军侯,而另一派嘛,则要阵前换帅。”   “阵前换帅虽是兵家大忌,但非常时必行非常事。”连翘惟妙惟肖地模仿着“换帅”派的言辞,“定军侯往日虽然忠于陛下,但谁知道他面对亲姐和亲侄会不会手软?皇家围场一事发生前,谁能想到魏王府会反?宋家投敌前,谁能想到重兵把守的长风隘口会破?这骨肉亲情到底是天性使然,经不得多加考验。”   反对派当然对此论调大加驳斥。   他们一边细数了定军侯一脉历来的战功,力证他们对秦家忠心耿耿,一边又列举了历来阵前换帅的反例,在朝堂上慷慨陈词,试图挽回君王的心意。   “他们越这样,小舅越会被换掉。”   “他们不过是举证了他要是反叛,大夏连个能应付的人都没有,”叶可可轻叹,“这是在帮倒忙啊。”   连翘好奇道:“娘娘这是不看好定军侯了。”   女孩看着头顶郁郁葱葱的枝叶,在徐徐微风中阖上眼帘,“疑心生暗鬼,这鬼……可是能吃人的。”   在秦斐连下十三道军令催促定军侯班师回援时,这鬼终于生了出来。   在日夜兼程之后,等待着定军侯的并不是皇帝的出城相迎,而是北衙禁军冰冷的兵戈与帝王无情的旨意。   “定军侯慢着!”孙一仲尖利的嗓音在城楼上响起,“陛下已免去你北防军统领的职务!还请卸甲进城!”   风尘仆仆的大军缓缓分开,一名男子从中走出。他看上去不过三十上下,高挑瘦削,露在外处的皮肤是风吹日晒后的古铜,本该英俊的脸上有着一道斜劈而下的伤疤。   “孙公公,既然是你来宣旨,就别怪我多问一句。”他神情冷淡,语调低沉,“卸我职位,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孙一仲眉头一皱,扬声问道:“陛下如何,太后又如何?”   “若是陛下,我姜燕青绝无二话。”男人说道,“但若是太后的意思,请恕我年迈耳聋,听不分明。”   “姜燕青!”孙一仲厉声道,“你这是抗旨!”   “陛下的圣旨管百官,太后的懿旨管命妇。”定军侯斩钉截铁地说道,“既然管不到我,何来抗旨一说?”   “好一个定军侯,真是牙尖嘴利!”孙一仲气极反笑,“那叛军在西南长驱直入,已是你平叛不利,如今还敢顶撞太后,咱家看你和你那大姐就是一丘之貉!”   “咱家不妨告诉你,陛下和太后已经料到你心怀不轨,早就命北衙禁军包围了定军侯府和相舍,只要你束手就擒,咱家保他们平安无事,要是你抗旨不遵,那就全部就地格杀!”   此言一出,大军一阵骚动。   姜燕青抬手,止住了兵士的异动。   “孙公公说我和魏王是一丘之貉,那我便要与您说道说道了。”他摘下头盔,露出了风霜侵染的面庞,朗声说道,“敢问公公,给西北断粮,逼反崖山卫的可是我姜燕青?”   “这……”孙一仲语塞。   “敢问公公,将崖山卫放入长风隘口的可是我姜燕青?”   “你到底要说什么?!”孙一仲脸色难看起来。   姜燕青丝毫不让,“敢问公公,敌军逼临城下,以家眷相逼,临阵换帅的可是我姜燕青?”   “姜燕青!你大逆不道!”孙一仲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公公别急,真正大逆不道的还没出来呢。”男人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逼反魏王的是国丈,放崖山卫进关的是西南总兵,在这城墙之上大放厥词的是你孙一仲,结果你说我大逆不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逆的是你孙公公的道呢!”   “你……”孙一仲气急,伸出手指着对着男人抖了半天,却始终吐不出下一个字。   “孙一仲,我把话撂在这里。”姜燕青抬眼看他,“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魏王身经百战,非凡夫俗子可比,我既然担着这统领职责,就不可能看着这一军将士被你等庸才命去送死。”   “我姜家代代忠于大夏,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乃是归宿!我父如此,我儿如此,我二姐亦是如此!”   “你今日回禀太后,就说我姜燕青说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职,我不会卸,仗,我照样打,魏王若想进城,非得踏着我的尸骨不可!”   “好一句踏着尸骨不可!”孙一仲阴阳怪气地说道,“就是不知道侯爷一会儿还能不能这么硬气!”   说完,他对旁边的禁卫吩咐道:“来人!把侯夫人请上来!”   话音刚落,姜燕青神色微变。   只见一名年轻妇人被拉扯着上了城墙,不是定军侯夫人是谁?   “侯爷可看清了!”孙一仲一把拉过女子,将她顶到了身前,“你不怕死,难道侯夫人也不怕吗?”   他眯了眯眼睛,说道:“是阴阳两隔还是夫妻团聚,侯爷,可就在你一念之间呐!”   姜燕青抬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见他如此,孙一仲一把抓住定军侯夫人的头发,厉声说道:“你难道不想活吗?!说话啊!”   定军侯夫人被这么一抓,头发便散乱下来。她本就生得柔弱,此刻更是狼狈不堪,用肿成核桃的眼睛看向城下。   “夫君,”她柔声唤道,“……我犯了一个错。”   “那日公公让我送剑给二姑姐,我被这阉狗说动,没有将剑送出,导致可可被迫入宫,姐夫也辞官不做,”妇人眼泪落下,顺着脸颊连成了串,“后来那些官兵来到家中,要抓彬儿,我拿着那剑,却毫无用处,只能以身替他。”   “可可那日说定军侯府全靠我一个,可我现在才想明白,有用的从来不是那剑,而是咱们几家守望相助!”   “闭嘴!”孙一仲一听不好,一边厉声呵斥,一边伸手去堵她嘴。   “不可以进城!”侯夫人死命挣扎,“进来就是死!他们要夺兵权!他们要杀你!他们要杀你啊!”   注视着卫兵像布偶一般按倒的妻子,姜燕青喉结动了动,抱着头盔的手逐渐下放,挺直的腰杆也有了下弯的趋势。   “将军!”副官一下子就急眼了。   城墙上,孙一仲望着墙下的一切,嘴角溢出了一丝冷笑。   就在这时,凌厉的破空声传来,只听“扑哧”一声,一只羽箭准确无误地命中了这位内侍的脖颈。   鲜血喷溅。   在男人的倒地声中,姜燕青猛然回望。   在数丈之遥,一道灵巧的身影从树上翻下,而天际之间,扬起了滚滚沙尘。   崖山卫到了。 第51章   姜燕青离京的时候,秦晔才刚到他肩。   有一回两人在街上碰到,半大的小子瞪着一双漂亮的凤眼,拔剑指着前来羞辱的贵戚,雌雄莫辨的脸上写满了“不屈”。   从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这小子有骨气。   那股气扎根在他的骨髓,撑着他整个人,即便是扒皮抽骨都卸不掉那股傲劲儿。   于是,在少年把那些酒囊饭袋打得屁滚尿流后,他跑过去问他要不要学剑。   嘿,他可是今科的武状元,要论禁卫剑术,没人比他更好。   ……他二姐不算在内。   秦晔那时候还没有官衔,一招一式全靠自己摸索,有便宜师父自己撞上来,自然没有放过的道理。   想起自家“保皇派”的立场,姜燕青摸了摸下巴,决定偷偷的教。   他陪那小子玩了整整三个月。   在第四个月开启的那一日,他扔下剑,告诉他自己要上战场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姜家从不养孬种。   不孬的姜燕青告诉不孬的秦晔,自己一定会立下不世之功,光耀门楣。   他做到了。   他成了新的定军侯。   可他回不了京都了。   在姜燕青心中,秦晔永远是那个倔强的半大小子,因此,当他看到身量与他差不多的少年手持弓箭,隔着大军与他遥遥相望,竟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好箭法。”他最终如此说道。   “定军侯。”像是感觉不到周遭的敌意一般,秦晔回敬了他。   “你们绕道西南竟然只比我慢上一步,看样子西南官场尽入宋家之手的说法并不是空穴来风,”姜燕青感叹道,“全国三十六卫,有十卫于你而言已经形同虚设了。”   “是十六卫。”秦晔纠正道,“江南土地兼并严重,军士破产逃亡者甚多,江南六卫早就名存实亡了。”   “你小子这点怎么跟我二姐夫似的。”姜燕青一边嘟囔,一边将头盔戴回了头上,嗓门一下子提了起来,“整军!列队!”   在军士的齐声呼应中,他如是说道:“我管你是十卫还是十六卫,我们姜家从不养孬种。”   城外大军压阵的消息传来时,叶可可正在梳妆。   她换下了穿了两个多月的宫装,换回了来时的那身衣裳,唯一的例外,是从叶茗的家底里挑的一只石榴石簪花。   与其他部件相比,这只簪花除了簪头点缀的一小块石榴石外,也就是金色的花托勉强还能打一打眼。   “这套头面还是你帮我买的呢。”叶茗对着那只不起眼的小簪子皱眉,试图给她换上更为华美的步摇,“咱们得穿出气势来!”   “不了,还是这个顺手。”叶可可拿着步摇给她比划了一下,“你看,挡手呢。”   叶茗神色复杂地看着堂妹将步摇放回梳妆匣,说道:“你确定他们今日会来找咱?万一他们有事耽搁了呢?”   听到这个问题,叶可可放下了点唇的胭脂,反问道:“茗姐觉得,为什么崖山卫能这么快就到京都?”   听到这个熟悉的反问句式,在祸国妖妃系统幸灾乐祸的笑声中,叶茗恨不得给嘴贱的自己一巴掌,最后还是自暴自弃地答道:“因为宋家在西南的势力太大?”   叶可可眨了眨眼,道:“势力再大,这天下还是大夏的天下,一府之臣难道无一人忠于天子?西南群山围绕,地势险峻,不利于大军行进,反而利于小股游击,就算总兵倒戈,当地官员拉些游兵散将略作阻拦,崖山卫也来不了这么快。”   叶茗抓耳挠腮,“那是因为魏王世子太好看了,大家都舍不得打他?”   她自己都觉得这纯属胡扯,谁知叶可可点点头,煞有介事地说道:“虽然这是未曾设想的道路,不过倒是说出了我的心声。”   “叶!可!可!”叶茗磨着牙,“你就是故意埋汰我吧!”   叶可可笑了,“茗姐,别生气。”   “那你就少气我!”叶茗没好气道。   就听叶可可道:“你看,你和我吵架也好,斗嘴也好,祸国妖妃系统都没拦过,既不帮你,也不帮我,西南群臣与它也没什么不同。“   祸国妖妃系统张狂的笑声一下子卡住了。   “因为,无论套上何种名头,魏王与秦斐之间,都是家事。”   叶可可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微微出神。   “秦斐的名声已经坏了,拥护魏王又为时已晚,与其吃别人的残羹冷炙,还不如静观其变。”   “魏王赢了,他们是顺应天意。”   “魏王输了,他们是形势所迫。”   “除了少数几个傻子,没有人会为秦斐豁上性命。”   可偏偏,那几个傻子也是秦斐除之而后快的人。   “可是定军侯可以不打这个仗啊!”叶茗抓了抓头发,急得像只陀螺,“他学西南那群人不行吗?!”   “这就是为什么西南群臣只是西南群臣,定军侯却始终是定军侯。”叶可可说道,“对天子尽忠,这就是定军侯府贯彻的生存之道。”   “好一句对天子尽忠!只是不知道,叶小姐是否也有令舅为大夏赴死的觉悟!”   一道突兀的男声打断了姐妹俩的对话,随着兰华宫的大门被人用力推开,一道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数月不见,道虚已大变了模样。   没有了故作和蔼的笑容,也没了藏污纳垢的袈裟,坐在轮椅上的男子头顶长着一层极短的发茬,身上穿着黑白相间的古怪道袍,一双眼睛仿佛淬了毒,半点没有往日得道高僧的影子。   “本王先前劝过小姐莫要自误,可惜小姐不听,”他连自称都改了,“否则也不必落到如今的境地了。”   “笑话。”叶可可一眼都懒得赏他,“本朝延续至今,能以'王'自称的仅有魏王、宣王两位殿下,你道虚不过一介前朝余孽,也敢以'本王'自居?也不知道你封的是苟且偷生的王,还是仰人鼻息的王?”   这话显然戳中了道虚的痛处,只见他脸颊肌肉抽动,将原本慈眉善目的面相毁得一干二净。   “叶小姐别的不说,一张利嘴倒是肖似令舅。”他咬着后槽牙说道,“不过陛下已经承诺,只要能保大夏度过此关,便封我为一字并肩王,世袭罔替!”   “哦?这样你就满足了?”仿佛看稀奇一般,叶可可偏过了头,扫了男人一眼,“先前在招提寺哄人造反的劲头呢?”   道虚闻言面上一僵,眼角余光撇向身后的银甲禁卫,嘴上强辩道:“秦晔狼子野心,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本王当时不过是在替陛下试探一二!如今证明,本王所料不错,只恨当日没能揭开他的假面,为陛下除此心腹大患!”   “奇怪。”叶可可笑了,“我又没说你当日是在哄谁,怎么就不打自招了呢?”   此言一出,道虚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大概是意识到多说多错,他不再与叶可可废话,而是指着叶茗对禁卫说道:“把她带去储秀宫!”   “凭什么?”叶茗当即反对,“我可是陛下亲封的才人!”   “才人又如何?”道虚冷哼一声,“不光是你,其他两个被封的后妃也照样得去!”   他讥讽道:“你们这些后妃平日不事生产、锦衣玉食,除了争风吃醋、生养孩子,还能做点什么?本王今日可是给你们个机会,让你们为国尽忠,应当感激涕零才对!”   “至于你——”他看向叶可可,眯了一下眼睛,“太乙贵人命格尊贵,自然是不用跟那群凡夫俗子挤在一处,本王必将亲自护送小姐早登极乐,看这大夏万寿无疆。”   “是吗?”叶可可闻言一挑眉毛,“只是住持这腿脚恐怕不大利索,你送我登极乐……莫不是要趴在下面供我踩?”   道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眼看是被气得不行,还是他后面的禁军统领看不下去,俯身提醒道:“王爷,来时太后可有吩咐,莫要耽误了吉时。”   他不说还好,一说道虚脸色更加难看。正如叶可可所言,他这“王爷”当得名不正言不顺,全靠控制秦斐得来。他自己说时尚且没有什么,如今听别人说来,当真刺耳无比。   “无需你多嘴!”他从嗓子里挤出了这句话,“本王……自有分寸!”   禁卫统领闻言面上也是一冷,竟直接越过了道虚,走到了叶可可面前,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叶小姐,卑职皇命在身,”他顿了一下,“得罪了。”   “大统领且慢着,可可还有几句要跟家姐交代,请您宽容些许。”叶可可答道,“我们一会儿就好,一定不会误了陛下和太后的要事。”   说完,她站起身,抬手帮堂姐抚平了衣衫上因动作而叠起的褶皱,轻声说道:“等此间事了,我去开宗祠,给你上族谱。”   叶茗怔怔地看着她,眼圈慢慢地红了起来。   “别哭,茗姐,”叶可可用拇指抹掉了她落下的泪珠,“你可是宠冠六宫的才人娘娘。”   “合该让别人哭才是。” 第52章   叶可可第一次踏上了东宫的土地。   这座曾归属于历代储君的宫殿在先太子死后便被伤心欲绝的皇祖封存,成为了这皇宫内院的一处禁地。   数十年来,在旁人心中,这里始终保存着先太子生活过的痕迹,甚至有传言说,先太子的幽魂的曾在此宫中现身,徘徊在咽气的床榻前。   不过现在看来,废弃的东宫可能早就私下易了主,徘徊的“太子”的未必是太子。   “东宫乃潜龙蛰伏之地。”道虚得意洋洋地显摆着肚子里的那点墨水,“于王朝而言,乃龙气生发之处,就如人之童稚,是好是坏皆无定数,是行移花接木、逆天改运之术的最佳所在。”   叶可可顺着他所指的地方望去,就见东宫内苑目之所及之处皆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远远看过去像一只只蚯蚓,以格外扭曲的姿态缠绕在了一起。   而在这“蚯蚓”大军的中央,则站了一个人。   “娘娘。”   连翘回首,脸上挂着宛若画出来般的笑容。   它第一次没有打扮成内侍的模样,反而穿着一件怪模怪样的衣裳。那件衣裳通体都由细细密密的藤条编织而成,松松垮垮地罩在身躯之上,细瞧之下甚至能看到从上面抽出的绿色嫩叶和星星点点的残余花瓣。那与其说是衣裳,还不如说是连翘身躯的一部分,起码叶可可瞧了半天,没看出它脖子与衣领处有任何衔接的缝隙。   “连内侍,”她眉头微皱,发出了批评,“你怎么能不穿衣服就出门。”   连翘对这话倒没什么反应,反而是道虚脸又是一抽。   “叶小姐恐怕还没弄清自己的处境。”他像是在努力压抑着怒火,声音有着不自然得紧绷。   “我很清楚啊,”叶可可轻巧地走向连翘,“你们接下来就要把我抽成人干,用来延续秦斐的江山嘛。”   “哦,口误,”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应该说是道虚住持的江山才对。”   “叶可可!你少在那儿疯言疯语!”   道虚一边训斥,一边瞄了一眼押送二人来此的禁卫军,额头的青筋几乎要跳出来。往常被押来此地的祭品哪个不是惶惶不可终日,偏偏这次就碰到叶可可这么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怪胎,简直句句都点在他的死穴上。   “抱歉,”叶可可貌似沉重地点了下头,“忘了你已经不是住持了,被罢免了嘛。”   眼睛死死地盯住神态轻松的少女,道虚呼吸沉重,用力靠到了椅背上,显然若不是身上的伤还未好全,他非得跳起来不可。   “你们都去宫外守着,”对着禁卫军,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话,“仪式结束前,都别让人靠近。”   禁卫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没有人动。   道虚额头青筋鼓了起来,“你们是要抗旨吗?!”   “大师此言差矣!”叶可可打断了他,“要先有圣旨才能抗旨,陛下和太后都不在此,他们抗的难道是你道虚的旨吗?”   “陛下……”道虚咬牙切齿道,“陛下身体不适,太后娘娘正在照看他。”   “那真是奇了。”叶可可笑道,“要拿我续龙气,真龙天子却不在,那龙气要续给谁?是续给这棵完全没把自己当成人过的树妖还是续给你道虚?”   道虚气结,张口欲驳,却听连翘说道:“自然不是续给奴婢的。”   “妖孽,住口!”见禁军中骚动又起,他厉声喝道,“难道你忘了是靠谁的恩典在活吗?!”   连翘低着头,没有接茬。   见状,道虚继续道:“若是没有先皇的圣裁,你不过是兰华宫一颗普普通通的连翘树,连诞生灵识的差点,更遑论化为人形!”   “所以,它得承你道虚的情,对吗?”叶可可把话接了过来,“因为建议先帝启用它连翘的,不就是你吗?”   道虚闻言猛地回头,眼睛如箭,嘴唇死死地粘在一处。   “我姑且一说,你姑且一听,咱们来看看我猜的是对还是不对。”叶可可笑咪咪地说道,“先帝不过一介凡人,哪里会挑选妖精,自然要仰仗你道虚高僧,而你精通观气之术,不仅能观人,还能观他物,发觉此间有妖将出,便顺遂推舟,赚了这个白给的人情。”   “连翘成精乃外力所致,自身不成气候。它离不开龙气,自然任你指使,替你做事,即便是后来的君主想要甩脱你的不能,是的不是?”   沉默许久,道虚冷笑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叶小姐觉得这能救你一命吗?”   “别急,反正吉时未到,我总得做个明白鬼。”少女巧笑倩兮,“先帝去后,留下孤儿寡母。太后一生在后宫沉浮,骤然担起重担,怎能不怕?”   “她心中有怖,自然容易偏听偏信。”   “正好我爹是个油盐不进的榆木疙瘩,你便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我爹,是个傻子。”她露出了一丝苦笑,“他只知如何做事,却不知如何为臣。”   “人心向来隔肚皮,太后守着一个人人觊觎的皇位,哪敢轻信于人?他越能干,太后越怕露怯,反而不如那些把柄在手的庸才使得得心应手,可偏偏他就是个铜豌豆,令她无处下嘴,只能日渐忌惮。”   “而你,”她看向道虚,目光炯炯,“与他恰恰相反。”   “于太后而言,你得先帝信赖,为他谋得皇位,天生便比旁人更近一点,更重要的是,你乃前朝余孽,天生不容于大夏,只能依仗遗训苟命——”   “她觉得,她能牵住你。”   “你如今的就耍耍嘴皮子了。”道虚冷声说道,“照你这个说法,我的忠心何用质疑?”   “忠心?你可别逗我笑了。”叶可可耸了耸肩,“在这皇城之中,只怕是一只老鼠都比你更懂这两个字。”   “连翘,我问你,”她看向身畔的妖精,“秦斐是从何时开始吃药的?”   “从五年前的七月初七起,”连翘答得流利至极,“陛下每晚都会进一碗补药,为了配药,太后每月会请道虚师父进宫一次。”   “那药是什么药?”她又问道。   连翘轻笑:“掺了点符灰的水而已。”   道虚阴沉地看着他们,斥道:“荒唐!”   “是啊,多么荒唐。”叶可可的跟着赞同,“这世上哪有能让人性情大变的药,不过是你找的借口而已。”   “可是陛下……”听到这里,禁军统领忍不住开口,“确实从那时起……就变了啊!”   叶可可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难道你们就没想过,真正的关键不是那碗骗人的符水,而是每月进宫的人吗?”   “只要从那时起,秦斐就变成了道虚的傀儡,那他自然就可以符合所有人的期望了。”   此言一出,禁军统领勃然变色。   “普通人家尚且望子成龙,何况是当朝太后?”叶可可道,“可她越强势,秦斐的性子就越立不起来,秦斐立不起来,那这天下又怎么坐得稳?”   所以,她病急乱投医了。   即便叶可可没有说透,在场诸人的不难猜出这后半句话。   ”妖言惑众!”道虚一拍身下的轮椅,指向叶可可,对着禁军统领喝道,“吉时已到,还不将这妖女拿下!”   禁军没有人动。   他厉声喝道:“你们是要造反吗?!”   还是没有人动,唯有叶可可的声音继续响起:“你觉得太后她不知道你的小动作吗?”   “知子莫若母,日日相处的儿子有没有换一个人,你真觉得她觉不出吗?”   “她只是下不了贼船了!”   “她给他娶妻,她帮他生子,她佯装沉迷于你的戏法,只不过是为了拖延时日!”   “荒唐!”道虚的火气的涌了上来,“那她为何不斩了我?!”   “因为即便你因伤中断炼制,秦斐永远的不会好了。”   叶可可平静道,“哪个臣子会效忠于一具活傀?唯有用人命去填,才能守住他的皇位。”   “这宫中人各有心思,”她嗤笑一声,“唯有你道虚是个笑话。”   “自以为能霍乱这大夏江山,是个执棋之人,的不过是别人手里的棋子而已。”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道虚猛地看向禁卫诸人,“难道事到如今,你们还想摘出去?!”   那禁卫统领面颊抽动,手渐渐摸上了腰间的佩剑,然而还没等他手指握住剑柄,便被一根藤条穿透了胸口。   在飞溅的鲜血中,那藤条将在场禁卫一个接一个串起,将他们悬挂于半空,只留垂落的四肢微微摆动——简直就像花朝节的挂红一般。   与此同时,布满东宫的咒文如水纹般波动了起来,而在“漩涡”的中央,铺着石板的地面裂开了数道缝隙,最终塌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   “吉时已到。”   连翘机械地说道,无数根茎从地底涌出,将洞窟拓成了竖井,而在深井之中,隐隐有龙吟传出。   道虚驱动轮椅上前,一把抓住叶可可的手臂,将她向那深洞中扯,口中道:“他们不动,本王就自己来,凡夫俗子,还妄想——”   他的话没能说完。   男人张了张嘴,抬手摸向喉间——鲜血顺着锋利的簪尾滴下,而那镶有石榴石的簪头就像是一颗明珠,嵌在了喉头之上。 第53章   道虚死不瞑目的尸体坠入了深井之中。   叶可可抬头,对上了连翘空洞的双眼。它已经彻底失去了人形,变为了由枝蔓组成的聚合物。   窸窸窣窣地声响传来,有藤蔓缠上了少女的双腿,试图将她往深井中拉。   于是她扯过了挡在身前的造反大师系统,在早已刷屏的“是否反击”中按下了“是”,将整个面板掷入了井中!   “凡间事就该凡间了,”她低笑道,“我此生不求仙与妖。”   话音未落,身畔的连翘突然发出了一声高昂的惨叫,深井之中龙吟声一停,取而代之的则是喷涌而出的烈火!   皇宫在颤动!   储秀宫中,叶茗一个踉跄跌到了地上。旁边的秀女们一个个被震得东倒西歪,不时有摆件跌落到地上,脆响之后留下一地碎片。   “碰!”   有类似树根的东西穿透门窗,斜插进了殿内。   秀女们发出了连声惊叫,推挤着往里退,原本围着储秀宫的禁卫也不知去了何处,此时竟不见踪影。有人大着胆子靠近了宫门,然而还未走到,就见那树根上蹿出了数股火苗,噼里啪啦地燃烧了起来!   很快,树根点燃了门窗,将储秀宫唯一的出口变为了一片火海!   一时间,尖叫声和哭喊声此起彼伏。   “外面也的烧起来了!”一片混乱之中,祸国妖妃系统大声喊道,“再不想个办法,你们就要被熏死在这里了!”   想个办法?   叶茗脑中一片空白。   想个什么办法?   她又不是叶可可!   ……可可。   对,可可!   “可可她没拦我!”她叫道,“道虚让人带我走时!她没拦我!”   祸国妖妃系统听糊涂了:“她当时自身难保,哪有空管你?!”   “不!不!”叶茗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叶可可那个讨厌鬼才不会干没把握的事!”   所以储秀宫里一定有生路!   “生路……”   她环顾四周,只看到混乱的人群。   “生路……”   她被不知谁撞了一下,整个人对着大门扑倒了地上!   生路……   “我懂了,”怔怔地望着燃烧的树根,她喃喃道,“是根。”   “什么?”祸国妖妃系统喊道。   “是根!”在地动山摇中,叶茗努力撑起了身体,“连翘是树妖,它只能出现在本体周边!它之所以能在宫里行动如常还知道那么多事,是因为它的根系已经随着龙脉长满了皇宫的地下!”   但是——   但是有一个地方没有树根,就是皇后把她带去的储秀宫内殿!   连翘的根茎还没有延伸到那里!   “证据就是……”她手脚并用地往里爬,“那日连翘不仅走了……还不知道我和皇后的秘密!”   生路就在那里!   可没等到她爬到一半,像是与连翘的生命挂钩一般,来自地底的震动越发剧烈起来。   地面出现了裂痕,宫殿像即将散架一般颤抖,叶茗伸手巴住内殿的门框,不顾满地的瓷器碎片,双臂用力向前一荡——整个人扑进了殿内!   就像她想的一样,内殿里的地上没有裂缝。   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她扑到窗前,推开了窗格——   没有蹿出地面的树根,也没有燃烧的烈火,与屋内相比,屋外简直就是世外桃源。   这就是生路!   “所有人都往里面跑!”她对着外殿扯着嗓子喊道,把窗格支到最大,抬腿就往外跨!   叶茗没有翻窗的经验,跨出去的那条腿够不着底,另一条腿又翘在空中,怎么也别不过去,正急得冒汗呢,就感觉有人抓着她的腿给她塞到了窗外!   “你是不是傻?!”推她一把的是某个尚书的女儿,“你不会助跑吗?!”   叶茗刚想反驳“谁家的正经女儿会这个”,就见这位千金小姐无比娴熟地翻过了窗子。   不光是她,听到呼喊声聚过来的秀女们翻窗的动作是一个比一个迅速,等待最后一个逃出生天,火苗甚至没有烧到内殿门口。   “你、你们……”叶茗堂目结舌。   “我们什么我们,”领头的尚书小姐拍了拍身上的灰,“我们又不是生下来就要给人当妃子的!”   而在她们身后,被火舌吞没的储秀宫轰然塌陷。   皇宫塌了!   这一消息随着四散而逃的宫人传遍了京都——其实不用他们渲染,那被火光映红的半边天也胜过了千言万语。   这火烧了一天一夜。   等到最后一丝火苗熄灭,整座皇宫已经化为了灰烬,有幸存的宫人大着胆子钻进了废墟,在面目的非的紫宸宫中发现了太后与秦斐焦黑的尸体——太后在上,秦斐在下,仿佛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想要护着自己的儿子。   “皇上驾崩了!”那内侍撕心裂肺地喊着,“皇上驾崩了!”   这大夏的天……塌了!   “让我出去吧!我家小姐还在宫里!”   相舍之中,玉棋对着守门的金吾卫苦苦哀求。   “你们不是也要进去搜人吗?!”   金吾卫看看她,又望向化为废墟的皇宫,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而在内院之中,叶夫人穿戴好盔甲,将磨好的长剑归鞘,对等在一旁的管事说道:“我去接应定军侯进城,你在这里守着老爷。”   管家正要应下,就听见身后传来“吱呀”一声,紧闭了两个月的祠堂大门被推开,叶宣梧出现在了门后。   “老爷!”叶夫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比起曾经的儒雅模样,如今的叶宣梧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头发似乎在眨眼之间就白了过半,黑白交织在一起变成了斑驳的灰色,胡子也许久没有修剪,乱糟糟地团在下巴上。   他应当是几天几夜都没合眼,乌青与疲惫几乎要刻进眼睑,衣衫也只是松垮地披着,下摆几乎要垂到地上。   “可可和茗儿呢?”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叶夫人摇了摇头,“陛下驾崩,北衙十六卫乱成一团,宣王殿下已经去宫中料理了,但眼下还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叶宣梧道,“你们留在此处别动,我去去就回。”   “老爷!”叶夫人脸色微变。   “夫人别怕,”他叹道,“我肯定回。”   说完,他迈开步子,向着门口走去。   叶宣梧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仿佛重逾千斤。   “老爷……”守在门口的玉棋唤他,他没有停留,径直走出相舍大门。周边的金吾卫见状动了又动,踌躇再三,还是没有出声阻拦。   就这样,他毫无阻碍地走到了大街上。   往日繁华热闹的中街此刻格外萧条,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偶有行人也是行色匆匆,唯有沿街叫卖的小贩依旧守着清冷的摊位,有一下没一下地打量着经过的路人。当叶宣梧走过时,有人认出了他。   “相爷……”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第三个。   在一片“相爷”的呼唤中,叶宣梧顺着漫长的中街走过了门庭冷落的官邸,走过了不复繁华的闹市,走到了紧闭的城门之前。   “相爷!”守城的将领此刻正在城墙之上,远远看到他,当即就要跑下城墙,却被叶宣梧一个摆手制止了。   “你们都退远些,”他抬头,神情带着某种笃定后的平静,“省得被我连累。”   “相爷您……”   将领的话卡在喉咙里,吐不是,咽也不是。他犹豫之间,就见叶宣梧分开了看守大门的士兵,一个人吃力地卸起了城门上的木栓。他的力气不够,等到将整个木栓卸下,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   然后,他开始拉门。   京城的城门是上好的红松木,包着铁叶子,进深足有35尺之厚,平日里几个壮汉协力才能打开,此时就他一个文弱书生,拉不了几下便要停下来歇一会儿,有兵士忍不住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他厉声喝止:“都别动!这恶名由老夫一个人担就够了!”   于是所有人都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将城门拉开,等到木门真正被拉开一道口子,已是三炷香后了。   叶宣梧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顺着敞开的门缝走了出去。   两军对峙之时,城门的异状根本无法遮掩,很快,穿戴着的套盔甲的姜燕青就出现在了叶宣梧的面前。   “姐夫。”他开口唤道。   “皇宫烧了,陛下没了。”叶宣梧道,“开门迎魏王的是我叶宣梧,不是你姜燕青。“   说罢,他穿过自发分开的北防军,来到了两军之间。此时天色已暗,对面的营帐点起了连片的篝火,几近将这黑夜映成了白日。   叶宣梧仰头望着天际悬挂的月亮,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披星戴月,怀揣着壮志雄心,一路从江南跋涉至此,在落锁的城门外看了一夜的弯月。   也是那一年,他金榜题名,得娶娇妻,前程远大。   “二十年恍然如梦,到最后,只有这月没变啊。”   他喟叹一声,苦笑一下,对着前方的营地,不知不觉间模糊了双眼。   “草民叶宣梧。”   他对着帅帐的方向跪下,额头重重地磕到了地上。   “恭请魏王殿下登临大宝!” 第54章   “叮!”   “恭喜宿主完成阶段任务:生活终于对我这只小猫咪动手了!”   “任务要求:将造反进度推进到80%以上(已完成)。”   “检测到宿主离梦想成真只差一步,现发布终极任务。”   “终极任务:杀了辣个狗皇帝!”   “任务介绍:你若不举,便是晴天,瓢泼大雨,吃我一剑!给狗皇帝一次痛彻心扉的背刺。”   “任务要求:杀死狗皇帝。”   “任务惩罚:失去梦想,变成一条大咸鱼。”   “叮!”   “恭喜宿主完成终极任务:杀了辣个狗皇帝!”   “任务要求:杀死狗皇帝(已完成)。”   “检测到宿主已经完成了本系统所有梦想任务,现奖励外观抽奖一次,系统将随机在黄金巴西龟和中华草龟中抽取。”   “抽取中,请稍等。”   “抽取到中华草龟,此乃系统已使用皮肤,外观无变化。”   一只忍无可忍的手扣住了正在自导自演的造反大师系统,把它整个面板扯到了跟前,而手的主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宫外走着。   叶可可把这块带着焦痕的面板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后恨恨地猛戳“联系我们”。   理所当然的,她一次也没联系上。   坑人呢?   她赏了这龟精一个倒栽葱。   “你联系不上它的。”被插在焦黑废墟中的造反大师系统破天荒地换了口气,“我沾了太多血腥,即将堕落成魔器。”   “它自然要和我划清界限。”   此言一出。叶可可硬是从那绿莹莹的方块上看出了泫然欲泣和故作坚强,只好把这弃妇妖精捡起来,拍了拍灰。   她安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东家不行咱就换。”   你看她不就刚刚手动换了一个嘛!   造反大师系统拒绝深入讨论这个问题。   “你已经完成了所有职业规划,”它道,“我该走了。”   叶可可警觉了起来,“你不会去找个道虚第二卷 土重来吧?”   “这已经是我待得最久的世界了。”它善解人意地答道,“我不会再待下去。”   叶可可满意地拍了拍它的狗头,随后问出了心中一直好奇的问题:“人家祸国妖妃系统什么新奇玩意儿都有,你明明阶位更高,怎么反而更穷?”   “就算我给你那些道具助你造反,你也不会用吧?”造反大师反问道,“我开头就说了,我是反贼职业规划系统,高度个性化定制,想你所想,及你所及。”   “所以合作愉快?”被拆穿的叶可可笑了笑。   “合作愉快。”造反大师系统如是说道。   “那你……”少女眼波流转,“能把014号也带走么?”   于是,跟秀女们一起躲在御花园的叶茗突然听到了一声惨叫,就见长着兔子耳朵的祸国妖妃系统被一道绿得发慌的流光包住,一眨眼便遁向了远方!   绑、绑架?!   叶茗下意识地张着嘴巴,看着流光一下子就消失在了天际,感觉有什么附着在身上的东西被一点点抽了出来。   她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天空,感到了一阵莫名的轻松。   “大皇子还活着!”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挤出千万思绪,就听到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连忙抬头看去,就见有一宫人摆着一个煤球跑了过来。   那“煤球”脸被熏得漆黑,只显出了一双眼睛,身上穿的衣物已经变得破破烂烂,呆呆地望着神情激动的大人们。   只怕只见过一面,叶茗也认出了这确实是秦斐唯一的儿子。   然而欢喜过后,众人又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哪怕身处宫闱,他们多少也知道点眼下大夏的局势,迎西北入京已成定局的如今,大皇子的处境便尴尬了起来。   新皇真能容得下这根肉中刺吗?   就在众人面露难色时,叶茗拨开人群,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呆滞的小“煤球”,嘟囔了一句“真丑”。   然后她伸出手,对那宫人说道:“给我吧。”   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我是陛下亲封的才人,理该养育皇子。”叶茗说道,“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这山芋我接了,你们日后出宫,各寻出路吧。”   “那您呢?”宫人问道。   “我?”叶茗环视了一下四周,嫌弃地撇撇嘴,“找可可要个大宅子,当我的娘娘呗。”   而她嘴里的“可可”,此刻已经走到了皇宫的大门。   她来的时候,这扇朱红色的大门是巨兽的嘴巴,她走的时候,它又变成了固执的守卫,遮掩着里面的断壁残垣。   叶可可穿过了这片倔强的朱红,便看到了等在门前的人。   男孩子长个儿永远比女孩更晚一些。他比离别时又高了一点,穿着略显陈旧的盔甲,一头乌丝束在脑后——离她梦中的模样更近了一点。   还是很好看的。   叶可可瞧着秦晔,终于意识到他们这算是久别重逢。   其实也没有太“久”,起码还抓住了盛夏的尾巴。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这儿,”她眨了眨眼,“皇宫不是很可怕吗?”   “烧成灰就不可怕了。”秦晔抬眼瞧她,倏尔笑了,“这事我熟。”   叶可可跑到他身边,两个人并肩往回走,街上来来往往都是士兵,不过看到秦晔后都远远退开,谁都没有来打扰。   “魏王殿下的身体如何?”叶可可问道。   “说不上好,但也不像传闻中那般严重。”秦晔面露无奈之色,“他年轻时透支得厉害,老了就得还账,西北苦寒,即便是盛夏也热不到哪去,而他明明畏寒还不肯用汤婆子,硬说那没男子气概。”   “一听就是太妃娘娘的亲儿子。”叶可可小声哔哔。   “所以这次我就没叫他来,”秦晔点头,“一则要有人镇着西域诸国,二则西北再苦也是我娘故乡,她舍不得走,我爹就得陪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称呼魏王为“父王”。   “王妃娘娘如何?”叶可可笑道,“天上仙子?”   秦晔也笑了,“其实也没他们说得那么好看,不过这样我反而踏实。”   叶可可狐疑道:“真的?”   秦晔睨她:“真的。”   她还是不信:“那你说说,没那么好看是怎么个好看法?”   “等带你去瞧瞧就知道了,”他含糊道,“反正也没比我好看到哪儿去……”   懂了,是仙子。   叶可可了然。   “应当是我爹出城迎的你?”她道,“你没让他吃亏吧?”   秦晔心虚地移开了目光,“……叶相跪得太快了,我都没拦住。”   叶可可气得踹了他一脚。   不过很快她又快活了起来。   “你要当大行皇帝啦。”她欢快道,“真奇怪,我老觉得这话说了两遍。”   “你要当卫国公啦,”秦晔回她,“这回没有夫人。”   “哪个卫啊?”少女故意问道。   “魏王府的魏,”秦晔小声补充了后半句,“反正你得住那儿。”   叶可可又踹了他一脚。   “上一回你可没封成,”她啐他,“如今这牛皮要吹破了!”   “上一回我打到京城用了两年,这一回我用了两个月,”秦晔哼了一声,“上一回叶相也没推广新政,这一回女学之争已天下皆知。”   “宋家、杨家、麓山书院……咱这回可不都是新政派?”   “你提醒我了!”叶可可一拍手,“秦斐的妃子,你要如何处理?”   “想回家的就回家,不想回家的就去教书。”秦晔道,“先前叶相推新政,一大堆人不是推脱说没地方建女学吗?我看皇宫那块地就很好,推了重新建个女子国子监,广收天下女学生,再给你挂个监正,这新政就成了一半。”   “武夫之策。”叶可可评价道,“不过我喜欢。”   秦晔皱了皱眉头,“你就喜欢计策啊?”   叶可可耸耸肩,“我也很喜欢你讨好我爹啊。”   “我那是讨好你爹吗?”他蹬她一眼。   叶可可眼珠转转,道:“不知道陛下推了皇宫,想要住哪儿啊?要不跟下臣挤挤?”   秦晔不说话了,不知道在较什么劲儿。   叶可可拉了拉他的袖子,“宋家这回出了大血,你得在朝中给我表哥谋个职位,把他们和咱捆在一处。”   “正好,我缺个大内总管,要不让他补缺吧?”他没好气地说道。   “谢修齐还在牢里,你得记得把他拎出来,”她仔细叮嘱,“省得你日后想他。”   “……把他在牢里关死得了。”秦晔喃喃说道。   叶可可嗤他,“可不是你当初说想他的时候了?”   “……日后有的是人骂我,我还缺他一个?”秦晔说完这话后顿了一下,还是妥协道,“行吧,行吧,看在他那篇檄文帮了大忙的份上,我勉强容忍他在御史台待着。”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走到了相舍门口。   门口的金吾卫不知何时撤了,只留下了一个半开半敞的大门。   在叶可可推门之前,秦晔伸手拉住了她。   “我都想好了。”他露出了熟悉的张扬笑容,“咱俩单干吧,叶丞相。”   叶可可眨了眨眼,也笑了。   “看在陛下的的貌上,这事也不是不能商量。”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啦!番外等我苟一苟。   这篇文是我自割腿肉之作,五年前,我基友说要开一篇权谋大作投喂我,结果她没写完人设就跑去当女强人了,三年前,她告诉我大纲在做了在做了,结果试阅的第一章都没活到3000字(等我有钱了,我一定要买个说话算话的基友),没办法了,孩子苦啊,只能自己割了。   割肉真疼啊,但写得超级爽,每个情节都一气呵成完全没卡壳,每个人物都活在了我的脑中,天天叽叽喳喳地吵架。   感谢每一位的阅读。   给接档文打个广告:   《与邪神小姐的恋爱日常》   作为资深邪神事件调查员,卡洛斯每天都在发疯的边缘徘徊,唯一的心灵慰籍,是每日雷打不动的市政热线。   当时针指向下午三点,他会站在满是鲜血与碎肉的地板上,满脸迷醉地对电话那头的接线员小姐说午安。   作为资深邪神,迪莉雅沉迷于人类扮演,最近的新乐趣,是在市政大厅接一个永不迟到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