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切黑 作者:九尧倬   文案:   城中出现一怪症,患症之人脖子上肿出大颗白斑,用小刀一割会流出浓郁的黑汁。   人心惶惶,请道驱邪。   南昌观破落,观里叫做赵戈的女道士为人沉稳,提笔画符,却太过沉默寡言。   基督堂信徒旺盛,里面最小的神父才十九岁,手坠十字架一身黑,笑起来惹人眼。   驱邪的法事上经常是东边画符,西边洒圣水。   赵戈发现在哪儿都能遇见对面教堂的小神父。   抢生意也就算了,竟然走到她的道观里算卦。   “算什么卦?”赵戈看着眼前的少年,语气冷淡。   “姻缘卦。”神父笑着说。“我和你的姻缘卦。”   赵戈只当胡闹,后来才发现原来对面儿的神父是小时候和她一起挣扎在黑夜的小男孩儿。那时她还没这么刻板,脸上经常有笑容。   她曾笑着对怀里颤抖的小男孩儿说。   “别怕,阿姐护你。”   -亮眼的白昼切开后是无止尽的黑夜,黑夜将他们包裹在一起,再托举回盛大的白日。   -寡言清明道士X白切黑神父,暗恋X救赎,悬疑X驱邪,甜文超甜。架空一切,电子R&B雷鬼风情,非常丝滑   内容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悬疑推理 姐弟恋   主角:赵戈符与冰 ┃ 配角:大可爱们 ┃ 其它:大可爱们   一句话简介:寡言清明道士X白切黑神父   立意:治愈温暖 第一章 第一白   对面的女人仰着红唇,眼神叫嚣着‘你他妈就是个骗子吧’。   “这位道长...你要应付也得好好应付,你拿个笔拿张纸搁这儿骗谁呢。”   对面的女人看着赵戈。   “我看过电视剧上算卦,人都是有符有卦,要么就有铜钱,你知道阴爻阳爻吧,你好歹掐指算算。”   赵戈平淡地看了她一眼。   “贫道观里没有这些规矩。”   一张宣纸,一个毛笔,赵戈在这破南昌观里做了九年的道士。   观里道士就赵戈一个,顶多再算个长得比较寒碜的癞皮狗,现在正在门口‘汪汪’招客。   赵戈表情凝重地看了看眼前的女人,在宣纸上画了个圆圈,再在下面画上几条线。   几分钟后,一个姿态滑稽的火柴人跃然纸上。   红唇女人张大嘴,看了看火柴人,又看了看赵戈。   “你搁这儿逗我呢,你不是那什么南昌画仙的后人吗,你给我画半小时就画这?你信不信我到消费者协会投诉你!”   “这位施主。”   赵戈语气平平。   “你还没有消费。”   “不是...”   红唇女人和赵戈大眼瞪小眼,显然被呛了一口气。   “你叫我‘施主’?不只有和尚才叫人施主吗?”   赵戈又重复了一遍前几分钟才说过的话。   “本观没有那些规矩。”   “那你...”   女人皱着眉用手指了指纸上的火柴人。   “倒是说说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连个眼睛鼻子都没有,你到底有没有算到我老公去哪儿鬼混了?”   赵戈抬起眼看向女人皱起的眉头。   “施主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花了钱的当然是想听真话,难不成在这儿听你编故事?”   “施主的伴侣应当是...”   赵戈点了点画上圆润的火柴人。   “去了别处的温柔乡。”   空气凝滞住,红唇女人的神情僵硬成一张纸,她立马又大声吼叫。   “怎么可能!不准,肯定不准!你他妈的就是在骗人!”   女人的嗓门儿越来越大,直接抬起手把桌上的宣纸给撕成了两半。   “你这什么南昌观就是骗人的吧!道士么道士只有你一个,而且看年纪也不大,穿的这是什么民国时期的长袍,肯定不是个道士服!”   “现在的小姑娘学什么不好,偏偏要学着电视上的诈骗骗人!就他妈我家那老张,他能出去偷人?你怎么不直接去故事汇当主编呢你!”   门外的癞皮狗听到喊叫声后跟着叫,一人一狗交相吼叫,跟开合唱会似的。   赵戈被吵得耳朵疼。   看来今天这十块钱又赚不得了。   支付宝里还剩八百块,赵戈觉得撑到月底有点儿难。   不知道卖些毛笔字能不能补贴些家用。   叫声在耳边嗡嗡嗡就像是蜜蜂在叫,脑子里都是有的没的乱成一团墨水。   首先癞皮狗的狗粮就得花上三四百,赵戈吃青菜它吃肉。   带着肥肉的肉它还不吃,长得丑却娇气得很。   赵戈盯着气得跳起来的红唇女人发呆。   这女人一看肺活量就很大,一直在不停地叫。   “你这小姑娘不会算卦就不要出来瞎算,你今年多大,读书了没!知道九年义务教育吗!你爸妈电话多少,现在我就去找你家人商量商量。”   女人说完后狠瞪着赵戈。   终于给了赵戈个回答的气口。   “不小了,二十有几。”   赵戈抬头看女人。   “贫道幼时丧母,父亲也早在九年前...失踪了。”   她眼色寡淡,像是在说别人家的家事。   “你...”   一直撅着嘴皮子的女人跟卡壳儿似的。   “我...欸...什么叫失踪了,警察没找到?”   赵戈不大爱跟人谈这些话题。   “没找到。”   “这么多年没找到,不会是死...”   女人迟疑着。   赵戈眼皮一跳,拿着毛笔站起来。   “施主...”   赵戈打断她的话,给女人掀开道观的破落帘子。   “天色晚了,该回去了。”   赵戈实在没想明白为什么话题从女人那出去偷人的丈夫变成她失踪多年的老父。   女人看着赵戈的神情,竟然有同情。   “欸...”   女人从包里掏出一张大红钞票往赵戈怀里塞。   “你别我刚刚的话听进去,我也不跟你算计那瞎画的卦了,往后找个好活计,别出来骗人了...”   她说完后,再用一种看着流浪狗的神情看了赵戈一眼,拎着包踩着高跟鞋离开。   “好好做人啊。”   赵戈还没说出那句‘还有九十没找你’,女人就离开了。   她捏着手里的百元钞和癞皮狗眼对眼,屋檐上的风铃直晃。   夜色渐渐沉下去,为了省电费赵戈故意只点了个蜡烛,门前晃晃悠悠烛光,跟有鬼在影子里蹦迪似的。   这么一对比,显得对面儿的教堂十分金碧辉煌。   赵戈和癞皮狗并排坐着,看向对面的灯火辉煌的教堂。   她对基督教了解不多,大抵只知道对面儿不是天主教也不是东正教,而是基督新教,在这一片儿信徒众多。   每天都有很多人拖家带口来教堂,如果他们一个人收费十块,一天少说也能赚个几千。   里面全都是男神父,起码赵戈就没见过女的。   一个个穿的一身黑,出去做弥撒的时候会经过赵戈这破道观。   偶尔会在门外说几句‘这破小房子什么时候拆,跟个钉子户扎在这儿太赶客了’。   这话十分不讲理,明明是先有她这破南昌观,再有他们那教堂。   要说赶客也是他们赶她的客。   虽说赵戈这儿也没什么客。   夏日的夜风吹得人昏昏欲睡,赵戈爱发呆,时常盯着一个点就能盯上好长时间。   教堂的花窗快被她盯得破出一个洞。   所以当有个人走到她跟前的时候,赵戈根本没注意。   直到他出声叫她。   “阿姐,我终于找到你了。”   这声音稍微带着点儿冰气,但又十分近人,甚至还有点儿颤抖。   显然是赵戈没听过的嗓音。   她抬起头,天色太暗,来人太高,赵戈只能看见个他的手。   骨节分明,右手上有串非常显眼的银链戒指,食指和无名指的戒指上连着锁链,锁链上挂着一个透着冷光的十字架。   赵戈眼皮一跳,这不用看就知道是来自对面儿的神父。   抢生意难道抢到她这破观来了。   够横。   赵戈收起手中的百元钞站起身。   发现来人确实是高,比她高出一整个头。   “这位施主为何喊我阿姐...”   道上的法子赵戈懂,抢生意前先套近乎,这难道是基督新教的风格?   赵戈抬起头看向来人,却是愣着。   来人紧紧地盯着她,仿佛要用眼神把她给吃进去。   他一身黑,仿若与身后的夜色融在了一起,眸子是那种让赵戈一眼就记住的深黑色。   长得跟画出来似的,绝对是赵戈没见过的生面孔。   脸上是少年的轮廓。   赵戈从未在对面的教堂里见过长成这样的小神父。   在赵戈的印象里,对面教堂人均年龄四十。   要么秃头,要么白发。   “阿姐...”   少年凑近赵戈,伸出手。   眼见着他的手就要摸到她脸上,赵戈立马错开步子站到门帘下。   “施主...”   赵戈顿了顿。   “君子动口不动手。”   其实没这些规矩,君子也能动手。   可赵戈看了看他的个子,估计是打不过他。   抢生意抢到打架,横竖看起来是她吃亏。 第二章 第二黑   “癞皮,关门送客。”   赵戈这话是对着癞皮狗说的,但它显然听不懂她说的话,二愣子似的甩着尾巴。   最终还是赵戈自己走进门帘子把门关上,这一阖木门就是吱呀响。   破落得差点儿给她躁红了脸。   吱呀的缝隙中,那人直朝赵戈看。   跟要挤进门缝似的,吓得她手上动作更快。   好家伙,长得这么清冷,眼神怎么这么吓人。   这眼神比赵戈在《百鬼图册》上见过的妖魔来得还要凶猛。   摇铃在门口响了好几声,门外的脚步声却是没响。   过了许久,玄关外才想起木板嘎吱的声音,癞皮直叫,终于把这客人给送走了。   他走后赵戈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这人周身的气场特别。   她好歹做了这么多年的道士,看人第一眼看相,这人一身黑,衬得皮肤尤其的白。   甚至苍白得有些不正常起来。   不速之客的眼神给赵戈留下的印象太深,当晚竟然还梦见了他。   梦里他一身黑,和夜色融在一起,脸色却是如同吸血鬼般苍白。   他朝赵戈凑近,手上的十字架落在赵戈的额头上,戒指有些硌人,一边在她额头上画十字一边洒圣水。   赵戈拿着个毛笔在半空画空符,嘴里念念有词,一时之间他驱赵戈,赵戈除他。   头二天醒来,赵戈拿冷水洗了一把脸,直到一激灵之后才看向对面的教堂。   看来她和耶稣老头儿的信徒怎么都不对付。   跟往常一样,早起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宣纸摆在木桌上。   赵戈闭上眼睛提气笔,坐在木桌前气沉丹田。   毛笔在宣纸上悬停了许久,癞皮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赵戈,时不时摇尾巴。   半个小时候,毛笔还悬停在宣纸上。   纸上依旧空白,顶多多了个墨水点儿。   又是一场空。   她冷着脸站起来,这件事儿她做了九年,却依旧怎么都做不好。   南昌观修的是画道,其他道教算卦寻物,赵戈提笔寻人。   却怎么都找不到赵刚。   九年过去,赵戈几乎记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小时候背着她去医院,一边跑一边哭。   八尺高的大汉哭得浑身直抖,脊椎骨都给哭弯了。   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天两头往医院里跑。   后来身体被治好了后身体不好的却成了赵刚,得的还是个怪病。   脖子上肿出白色的痘泡儿,又像是白斑,疼痛耐赖,那段时间的赵刚邪门儿得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也不说话,神情怪异。   甚至拿着指甲抠自己的脖子,白斑一抠破就会往外淌黑汁儿。   一边淌一边赵刚还高声地笑。   坐了半个小时站起来,头有些晕眩。   脑子里全都是在心里默念的道词。   ‘西极天,南溟连,南昌仙人赵夫子,武陵桃花众仙客。道法自然长松下,斩妖除魔乾坤间。号通东海蓬莱水,赠客高标通透心。平十方,安澄明,独留清念在人间。’   南昌观的门背面和屋檐、木桌角落都刻着这样的咒。   破旧的《画仙道》上第一句也写的这句话,赵戈刻在脑子里,就等着一天派上用场。   斩妖除魔乾坤间。   可惜这几年赵戈都在帮人找猫找狗找男人找女人,一次咒法都没用上。   癞皮狗就是她在这过程中找到的狗,可找到它后它的主人又赖账说不要了,强词夺理把东边儿说成西边儿,非说赵戈找的不是他的狗。   不是他的狗,难不成是她的狗?   赵戈瞧了瞧跟大爷一样窝在门口晒太阳的癞皮。   她走到太阳底下用脚踢了踢它圆滚滚的肚子。   “癞皮大爷,走了,去给你买粮食。”   一听到吃的它就兴奋地跳起来,跟人精一样在前面带路。   买肉的地方它比赵戈熟,是个门口挂着一串竹蜻蜓的小超市。   名字也非常简单明了,就叫‘小超市’,开在学校门口。   老板娘一见癞皮大爷,十分亲切,牵着进去挑肉肠。   花花世界乱人眼,赵戈回头看了眼直扭屁股的癞皮大爷,知道它是陷进去了。   看来得等会儿。   赵戈握着长袖里的毛笔倚靠在竹蜻蜓旁的墙上,看着九中的小孩儿放学。   女生手牵手,男生肩靠肩。   不错,非常社会主义。   晚霞照在柜台上,竹蜻蜓在风里摇动扇叶,赵戈眯起眼睛,老板娘在店里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小戈啊,你知不知道城内最近出了件怪事儿,就老往我们家送水的那小孩儿,之前说是勤工俭学要来我这儿帮着换水,突然不来了,我一打听才知道他病了。”   “什么病?”   赵戈顺着老板娘的话往下说。   对面儿的街上好像有两个小年轻要打起来,一人穿便服,一人穿校服。   “不知道什么病,反正喊了你们观对面儿的神父去看,说是鬼上身了,身体烫到吓人,眼神也是模糊的。”   老板娘一边说一边给癞皮挑狗粮。   “说是脖子上肿...肿了一大块白斑,神父的刀子往那儿一钩,白泡儿里面直冒黑水。”   本来还在看学生打架的赵戈立马站直身,后脊椎骨僵成一条线。   “你说...什么。”   赵戈三步并成两步,突然走到老板娘跟前。   “你再说一遍!”   老板娘第一次见到赵戈露出这样的神情。   “你这...还会惊讶呢...没什么大事儿,神父给治好了,学生又回去上学了。”   “那个学生现在在哪儿?”   赵戈的声音是和平常相比不同寻常地高,惊得癞皮大爷直叫唤。   “就...”   老板娘像是被赵戈的眼神给惊到了。   “九中不现在刚放学嘛,他高三的,应该差不多该出来了。”   没等她说完赵戈就走向九中,大夏天的身子却是凉的。   她紧紧攥着袖中的毛笔,这症状和赵刚的一模一样。   赵戈朝校门口走,正好经过那两个打架的学生。   说是打架,其实是单方面在挨揍。   一群人在旁边围观。   矮点儿的那个在找高点儿的麻烦,高个一拳下来,矮个跟喝醉酒了一样往后踉跄。   矮个一遍又一遍地摔倒,却又一遍又一遍地重新站起来。   跟失去意识一样重新冲上去。   赵戈想找人,本来应该快步掠过去。   但是矮个子学生的症状太过于奇怪,便停下脚步看向人群中央。   这一看,却先是看到了高个儿。   他的眼神透着股冰气,看也不看直接把冲到他跟前挥舞拳头的男生给踹到了地上。   周围一阵惊呼,他却跟完成任务一样面无表情。   后来他像是有些不耐烦,把矮个学生摁在地上揍起来。   拳头砸在矮个学生的脸上,一拳又一拳,血溅在了衣领上、手上,他的脸上。   赵戈看着他一动不动。   之所以一直盯着他是因为这人显然就是昨天来找她的小神父。   那个一见面就管她叫‘阿姐’的不速之客。   不过眼前这个男生跟昨晚的小神父像是两个人。   他穿着便服,但浑身带着股森冷的气息,直到把地上的人揍到没了声儿才收回手站起来。   一边站一边从兜里掏出纸,皱着眉擦指关节上的血。   他一抬眼,就和赵戈对视上。   擦着血的动作立马停住了。   赵戈第一次从人的脸上如此明显看到情绪的变化。   先是原本的不耐烦,而后变成了怔愣、转向惊讶,最后眼神一变走向了她。   “阿姐。”   他走向赵戈,眼里多出了点儿少年的气息。   “你怎么在这儿。”   “阿姐...你听我说...”   他一边擦着手一边朝她走来,盯着赵戈的眼睛竟然有慌乱。   “我没有打架,是这人鬼上身了,我在给他驱邪。”   “你们基督教驱邪用拳头?”   赵戈往后退,试图和这人保持点儿距离。   “不是。”   小神父的眼神越来越乱,和刚才打人的他完全是两个神情。   “阿姐,你相信我。”   他继续朝赵戈靠近,声音委屈地打了个颤。   委屈到赵戈感觉她要是再这么问下去,他能直接哭给她看。 第三章 第三白   手有点儿发凉,符与冰的眼神总是克制不住地想要盯着赵戈。   她长高了,话变少了,气质疏离了很多,但举手投足里还是当初那个阿姐。   那个自己害怕到嘴唇打颤也要护住他的阿姐。   符与冰把手藏到身后,试图掩盖住手上的血迹。   赵戈虽然不记得他,但他记得她吃软不吃硬。   喜欢乖小孩儿。   符与冰看着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乖巧些。   那些同龄的孩子是怎么笑来着,他不自在而又装作自在地笑着。   以撒神父说他从小就是演说家的天赋,长着幅会骗得过人的脸,让人印象深刻。   但要是老神父说的是真的,那为什么阿姐却没有记住他?   符与冰看着赵戈,赵戈却将视线投在张尧身上,她死死地盯着张尧脖子上的白斑,唇色越来越白。   符与冰甚至能感觉到她长袍之下的颤抖。   有很多话想问她。   比如阿姐大夏天穿这么个长袍热不热,比如为什么阿姐盯着个陌生人这么久也不分点眼神给他。   但其实符与冰知道赵戈为什么在意张尧。   “阿姐可是因为他脖子上的白斑?”   符与冰低下头看她。   “他家人今天来教堂,拜托我来驱邪,可这症状奇特,实在没有镇压住,只能动了点儿…非正常手段。”   不知道阿姐有没有有信。   符与冰盯着阿姐,她却不看他,依旧僵硬地盯着张尧。   一个嚼人肉的破躯干,有什么好看的。   符与冰眯起眼睛看向不断抠着脖子的张尧,早知道刚才下手再重点儿。   醒着只会坏事儿。   “阿姐…我们回去…”   符与冰话没有说完,赵戈已经提起毛笔追了出去。   张尧跟条土狼一样跑进学校院墙外的巷子里,符与冰看着赵戈的身影逐渐远去。   阿姐还是这么个鲁莽性子。   “汪汪汪!”   脚底下传来犬吠声。   符与冰一低头,发现有条癞皮狗趴在他脚边摇尾巴,非常自来熟。   面相丑到让人印象深刻。   符与冰弯下腰仔细地看向这丑东西。   “这些年就是你…陪着我阿姐?”   狗显然不会说话,但是符与冰看着它满脸的无辜,竟然觉得有点儿羡慕。   他烦躁地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   人还不如一条狗。   狗尚且还能天天看着阿姐陪着阿姐,他却只能在视频里看着她模糊的影像,听着她并不多的言语。   度日如年一样倒计时着出来找她的日子。   符与冰看着赵戈长大,也跟她一起长大,却始终隔着屏幕见不到她。   只能偶尔想起很久之前的事儿,赵戈把他护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他,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他。   “你比镜头里的还丑。”   符与冰盯着癞皮狗。   “她叫你癞皮?”   癞皮狗看着符与冰的眼神,莫名打了个哆嗦。   “去找阿姐。”   符与冰自言自语着绕进巷子里。   癞皮狗紧张地抖了抖皮毛,跟符与冰一起走进巷子里,周围零零散散有几个放学的九中学生,拿好奇的眼神看符与冰。   他们看符与冰,符与冰便也看回去。   说实话被关了太久,他所有的表情都是跟着电视上的人学的。   像他这个年纪段的人到底是什么神情,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儿难。   刚刚跟赵戈解释的时候神情自然而然就委屈起来,也不知道到底看上去什么样子。   可不能吓到阿姐。   但她要是心软,以后还用这个神情。   巷子里的血味尤其清,耳边有巷子里错乱里脚步声。   张尧的脚步声轻浮得很快很重,而赵戈的脚步声始终很低。   哪怕跑得很快,步子也始终很轻。   听着听着符与冰笑起来。   癞皮狗抬起头看了符与冰一眼,显然没懂他到底为什么而笑。   巷子七绕八歪,其间最高的建筑就是巷子转弯处的钉子楼。   楼房破旧,一共有两层,墙破得露出水泥里的钢筋,墙面上都是脚印儿。   符与冰抬脚走上晃晃悠悠的楼梯上了二楼,癞皮狗没跟着符与冰上来,而是一脸惊恐地看着危楼,腿直哆嗦也没敢迈上楼梯。   个怂货,也不知道阿姐为什么要养着它。   还不如养他。   站在高处能看到巷子间葱郁往上冒的树,更能清楚地看到阿姐跑起来的身影。   这人一直不怎么爱动,今天竟然跑了这么久。   符与冰眯起眼睛。   惊奇。   符与冰撑着下巴看他们在底下跟猫抓老鼠似的,阿姐最终抓住张尧,用毛笔在张尧周身画符,嘴里念念有词。   符与冰张开嘴,和她一起默念起来。   “西极天,南溟连,南昌仙人赵夫子,武陵桃花众仙客。道法自然长松下,斩妖除魔乾坤间。号通东海蓬莱水,赠客高标通透心。平十方,安澄明,独留清念在人间。”   这咒几乎伴随着符与冰每一个失眠头疼的晚上,阿姐就喜欢念叨这些降魔词。   独自一人的时候自己对着自己念,和癞皮狗在一起的时候就对着它念。   符与冰把她念咒的声音录下来,话语低沉却清明,陪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进入梦乡。   安神。   起码能安符与冰的神。   咒念完后张尧抱着头跪在地上,掐着自己的脖子不停抖动,黑汁顺着手心往下流淌。   他猛烈地咳嗽,整个人都在地上震动。   这种症状看多了,符与冰都能猜到张尧下一步会怎样。   三,二,一。   一字刚落,张尧果不其然开始痛苦地吼叫,一边叫一边站起身。   “我要去杀了…杀了…”   他话没有说完,阿姐又开始提笔在半空中画空符。   符与冰知道赵戈道法不低,但是白斑黑汁这种病,蛮力比道法更方便。   所谓鬼上身就是鬼找个地方住着。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身体没了,鬼不就没了。   符与冰想得简单,这种事儿一般他不会跟别人说。   之前跟以撒神父提了一口,他大惊失色地看着符与冰,像是他才是什么急需要除的魔。   毛笔的符越画越大,张尧的身体也越来越猛烈,最终他再也撑不了。   黑色的汁水从他的脖子,眼睛,鼻子,耳朵和张大的嘴里喷出——   也就在那一刹那,符与冰一个弯腰直接从钉子楼的二层跳下来。   身体自然落在,风吹起头发,“砰”得符与冰整个人落地。   落地的前一秒符与冰拽住了赵戈的衣服,她的身体被符与冰整个人罩住。   黑色的汁水全溅在了符与冰后背的运动服上。   一滴也没落在阿姐身上。   张尧的身体一软,像麻袋一样砸在地上。   灰尘阵阵,符与冰笑着低头看向赵戈。   她看着突然出现的符与冰,显然是愣住了。   “阿姐。”   符与冰垂首,笑得乖巧。   “你没被溅到就好。” 第四章 第四黑   被黑汁溅到问题不大,但欠下人情是大。   回到观中,赵戈换下新的长袍,看着桌上的脏袍愣了愣。   那人从楼上跳下来,除了溅起些尘灰外,竟然毫发无伤。   干涸的黑汁发紫,溅得整个长袍都是大片的黑水。   地上直摇尾巴的癞皮狗和赵戈四目相对。   “你说人从三米高的地方跳下,落地时能连腿都不弯?”   赵戈盯着癞皮大爷。   “基督新教能教人这种术法?”   癞皮大爷‘汪汪’叫了几声,仿佛在回应赵戈的问题。   她走到窗边看向对面的教堂,夜色里教堂的花窗里透着光,有些暗黄,偶尔有人影从融融的光中路过。   赵戈见过对面的神父做法事,念起咒来比她还敷衍。   拿着些银器嘴里念念有词,再撒些圣水,说点儿吉利话,说是江湖骗子也不为过。   就这种教堂到底是怎么招来了那么个小神父。   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普通人。   “放开我,我要杀...”   墙角传来声音,张尧在不断地挣扎,他的脖子已经被他抠得翻开皮肉,白斑掀出,大块的黑水糊住脖子。   “放开我,我要杀了...”   他被赵戈捆在墙角的柱子上,挣脱不开,只能不断蹬腿,再用被绳子捆起来的双手直抓地板。   “刺啦”“刺啦”“刺啦”响。   癞皮大爷跟着叫起来,仰着头“汪汪汪”直响。   屋子里有股血味,一时间屋子里都是吵闹声。   赵戈刚准备走到墙角,门外也开始响起“砰砰砰”的敲门声。   “道长!道长你在吗!给我开门!”   女人的吼叫声很尖锐。   “道长,我错了!”   木门本来就不结实,被女人这么敲动后甚至开始抖出灰。   声音显然是昨日那个红唇女人。   “道长!你说的都是对的!该死的男人吃里爬外!拿着我的钱在外面养女人!”   女人的尖叫声越来越响,像是在发疯。   “道长,我来跟你认错!你帮帮我!帮帮我!”   赵戈眼皮一跳,立马走到角落把绑在柱子上的绳子解开,一松开张尧就开始猛烈乱动。   她拽住绳子的末端把张尧扭进了小门内的杂物室,把手里脏了的长袍撕成布条,塞了一大把在他嘴里。   门外的女人声音越发尖锐。   “道长,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这次带的钱够多!我给你钱!更多的钱!”   一说到钱癞皮大爷叫得更起劲儿了。   赵戈把张尧身上的绳子绕在杂物室的大炉子上,立马走出去。   打开门后,红唇女人几乎是冲进了道观。   她一边走一边慌乱地脱下高跟鞋,光脚坐到蒲团上,抖着手把包里的钱往桌子上倒。   红色的钞票像是纸一样撒在了桌上,叠在一起。   起码有二十张。   “道长,赵道长...这些都给你。”   红唇女人头发都是乱的,唇色红到过分。   “只要你肯帮我。”   “施主莫急。”   赵戈坐到她对面的蒲团上。   “你需要贫道帮你做什么。”   “我...我想让我家那人回心转意,忘记外面的死女人,重新回来。”   红唇女人攥紧手里的钱。   “我知道我该跟他分手,但是我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早就像皮和肉一样分不开,我看到了他挽着那女人的手,心就跟刀绞一样。”   “我扇了他好几个巴掌,也扇了那个女人好几个巴掌,他怎么能...怎么能!他说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红唇女人说话的期间,杂物室里的张尧一直在用头撞门。   她突然停下话看赵戈。   “道长,刚刚是什么声音...”   她这一停下来,撞门的声音变得更清晰,一声又一声,非常沉闷。   “无碍,只是一条难以管教的莽犬。”   赵戈拿手指了指桌子。   “所以施主是想让贫道帮你,让你的丈夫回心转意?”   “是...对!”   “但贫道只会斩妖除魔,人心上的事儿,我管不了。”   “管不了?怎么会管不了...我知道你是有本事的,你给我开个符,我烧了给他喝下去,一下什么都忘了不就好了。”   红唇女人焦急地越说越快。   “道观里并没有这种术法。”   “那你...那你帮我把老张斩妖除魔不就行了!”   “据贫道所画,施主的伴侣并没有被鬼上身,只是乱了心。”   “那...”   女人紧紧地皱起眉,看样子像是要哭。   “那到底有什么办法,我这心里难受的...我恨不得去杀了...”   她说到这儿戛然而止。   “道长,你说什么?”   女人是朝赵戈说的,眼神却看向杂物室的门。   赵戈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小门。   小门紧闭,里面的张尧像是累了,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女人停止说话后,整个道观就安静得只剩下观外的风声。   “并没有声音。”   赵戈开口。   “那看来是我听错了。”   女人像是恢复了情绪,揉了揉自己发红的眼睛。   “我也是被气疯了。”   “贫道可以为施主开个安神符。”   赵戈把毛笔从长袖中抽出。   “施主叫什么?”   “我叫冯三喜,当初爸妈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事事顺利,生活上喜乐,事业上喜乐,婚姻上喜乐,但现在...”   冯三喜深深地叹了口气。   “哪里是逢三喜,明明是逢三悲。”   赵戈没有应声,毛笔沾上墨后,在宣纸上落下两个字。   跟她的画不同,这两个字十分遒劲。   ‘安神’。   两个大字,占据了整张宣纸。   “道长的字确实好看...”   冯三喜接过宣纸。   “是真好看...但怎么直接写在宣纸上,没有个什么符?”   赵戈总不能直接跟她说没钱买符,更没时间为符咒施法。   只能还是那句老话。   “贫道观里没那些规矩。”   “道长没写下我的名字,那刚才为什么又为什么要问我叫什么?”   “心里想着施主的名字,落下的安神才是施主独有的安神。”   赵戈刚开始学写字的时候,写过几百幅安神,那时候术法不精,写‘安神’时总是四处乱想。   想的最多的就是癞皮狗。   结果那几天癞皮大爷跟看破了红尘一样,蹲在太阳底下一言不发。   神情安宁得很。   冯三喜看着手里简陋的宣纸笑起来。   “那就谢过道长了。”   她的神情也安宁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真就觉得身体轻了些。”   她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赵戈拿起桌上的红票子朝她说。   “施主,你的钱。”   “这些钱就给道长了,反正我现在也不怎么用现金。”   冯三喜已经走到了门外。   她说完这话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里,走得匆忙,最后只是看了眼道观里的小木门。   赵戈也看向小木门。   张尧安静了这么长时间,就跟死了一样。   她推开门,张尧抬着头看向门口,嘴里的布条已经被他吐出来了,竟然没有叫喊。   眼神空荡荡的,却紧紧地盯着赵戈。   脖子上干涸的黑水又开始往外冒,淌了一地。   赵戈提起笔靠近他,他却开始笑起来了。   “赵戈,你是赵戈。”   提笔的手一僵。   “那么那小神父就是符与冰吧?”   他的笑容越来越扭曲,虽然张着嘴,但声音却是很多个人叠加起来的尖叫声。   声音和黑水一起往外涌,他吼得浑身都在抖动,声音大到像是从身体底子里迸发而出。   “符--与--冰!” 第五章 第五白   吼完这三个字后,张尧如同被人抽走灵魂般慢慢瘫软在地上。   身体砸在地板上,眼睛一闭失去了意识。   没问出半点儿有用的话,还给赵戈添了个打扫卫生的任务。   她和张尧之前不认识,喊出她名字的显然是张尧身体里的杂鬼。   鬼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名字?   符与冰。   这三个字一直在脑边环绕。   赵戈拎起水桶把水全倒在杂物室里,冲刷走地板上浓厚的黑水。   张尧身体里的杂鬼如此尖锐地吼叫出这三个字,充满了恨意。   让人想忘都忘不掉。   符与冰。   怪名字。   说起冰,她现在确实该买冰块儿了。   到了月半,又是身体发作的时候。   每次一发作就身体疼痛难耐像是被烧在火里,撕扯般疼痛。   拿冰水泡着就好。   修道法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找到解除疼痛的办法。   曾经找正一教的老道士看,他首先批了一顿“三教九流不入正门”,然后才跟她说是跟小时候的事儿有关。   “你小时候被鬼上过身,但身体却又抗拒,这才留下了痕迹,这样一来,也就好解释为什么你小时候身体不好。你能看见那些脏东西是做道士的天赋,却也是做人的不幸。”   老道士说了一大通,他娘的一句没提怎么不再让赵戈受这月半之痛。   好大一段听起来有道理的废话。   等她以后有钱了,一定要买一个会说人话的老道士来解难。   张尧晕得跟死猪一样,赵戈用手用力地敲了敲他的脑袋。   声音脆的跟瓜一样。   还是个学生,怎么就被这么森冷的鬼给盯上了。   为什么会跟赵刚的症状一模一样。   想到这儿,赵戈看向地上端坐着的癞皮。   “我终究…不是个好人。”   她没有把张尧身体里的鬼驱除,仅仅是镇压住了。   就是想等张尧身体里的鬼显出来,她好问个清楚。   赵刚到底在哪里。   真正的鬼到底在哪儿。   打扫完后赵戈给昏在地上的张尧盖了个薄毯子。   虽然是夏天,但是地上还是凉的。   赵戈坐到蒲团上等他醒过来,从袍里拿出手机。   这手机还是“小超市”老板娘给她去店里挑的,她不怎么用,屏幕太小看起来有点儿费劲。   一打开手机绿色的标志在手机顶端直晃。   赵戈眯起眼睛点进绿色的标志。   标志上写着“微信”两个字。   一共有十条消息,第一条是之前加的客户给她发的。   点进去后是卖山寨车的小广告。   “凯德拉克,你值得拥有,亿万人的首选。”   赵戈给这位施主的备注是“还没有付钱的凯德拉克”。   他当时来找她算的是财运。   赵戈提笔在宣纸上画了个空碗后他愤然离开,十块钱的算卦费一毛不给。   很有葛朗台的风骨。   剩下九条全来自一个人,全是好友添加消息。   -阿姐,是我,你快添加我好友。   -阿姐,你的头像为什么是癞皮狗?   -阿姐,你怎么还没有看到消息,以撒老神父说我们明天要给一个新生儿洗礼,还指定我来做,到时候会有一百来个人来看。   -我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做弥撒,有点儿紧张。   -阿姐你有什么推荐的书吗?   -加我。   -阿姐。   -赵戈。   -加我。   这一排的消息看得赵戈头晕,她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顿了顿,最终按下“接受好友申请”的按钮。   毕竟欠了个人情。   符与冰的头像是个很滑稽的小人,浑身通黄,眼睛很大。   微信名字就叫‘符与冰’。   赵戈点开他的头像,仔细盯了一段时间图片里的小人。   好像在城里电影院外看过这个小人,有个电影专门讲这些小人的。   叫什么来着。   现在小孩儿都喜欢这些东西。   -阿姐,我的头像可爱吗?   符与冰的消息很快解开了她的疑惑。   -小黄人。   赵戈正准备打字,对面又传来一大段微信,跟水一样往外流。   -阿姐,你怎么现在才加我。   -明天我第一次洗礼,你一定要来看。   身后传来动静,赵戈回头瞥了一眼,并不是张尧醒了,而是癞皮大爷害羞而含蓄地放了个屁。   她低头看向手机屏幕,慢速度地摁动手机键盘。   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输。   -明天没空。   其实有空,但她这个叫‘符与冰’的人又不熟。   让她一个画仙道的人去参加基督新教的洗礼,对面儿的神父老头儿们说不定能把下巴惊得脱臼。   微信顶端一直出现‘对方正在输入中...'。   出现了大概三分钟还是‘对方正在输入中...’。   这得是发了多长一段字才输入了这么长时间。   但最后发到赵戈手机上的只有一个表情包。   叫做小黄人的东西对着屏幕做出一个委屈的神情,低着头搓自己的手。   赵戈心里有点儿过不去,准备给他回了个表情包。   翻开表情包的栏目,里面只有一排排长相十分简陋的小黄头颅。   从上往下翻,越看越丑。   最终选中一个戴墨镜的小黄头颅发出去。   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意思,但起码礼尚往来了。   发完后赵戈把手机反扣在桌上。   发微信可真他娘的是个难活儿,短短一段时间看得她眼睛发酸。   赵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夜深了,她却不能睡觉,指不定张尧或是张尧身体里的鬼什么时候就醒了。   等得实在无聊,癞皮大爷扭到道观后门透气。   赵戈跟着它一起往外走,夏天的夜风都是暖和的。   吹在人脸上有种昏沉感,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巧克力的味道。   这么晚了,是哪家在煮巧克力。   风一吹过来,身上的长袍就跟着摇动。   并不大的月亮在云雾里若隐若现。   小时候身体不好,赵刚经常推着轮椅带赵戈到雾色下看夜空。   夜色里稀落几颗星星,赵刚说天上的星和月是逝去的故人。   说天上最亮的那颗是她的母亲。   现如今她看着星和月,却记不大清他们两个到底长什么样子。   也不知道赵刚到底在哪儿。   赵戈不信他死了,要是死了,肯定化成鬼也会给她托梦。   后门的木门被风吹得‘嘎吱’‘嘎吱’摇晃。   再次回到道观里的时候,张尧已经不见了。   神不知鬼不觉,地上有一路溅落的黑水,延申着向门外。   从黑水的痕迹来看,他显然是被人拖走的。   半空中有股巧克力味若有若无,杂物室里的绳子一看就是被人齐根从中间截断。   本来反扣在桌上的手机明显被人翻过,变成了屏幕朝上。   绿色标志的软件里传来一条条简讯。   赵戈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拿起手机,果然,对面的‘符与冰’发来了一长串的消息。   -阿姐,张尧的鬼自己逃出来了,一下逃来了我们的教堂。   -他不断怪叫,以撒神父说不能放他出去,正在给他做法。   赵戈的手指在屏幕上僵了僵。   他娘的好一个‘自己逃出去’了。   谁家逃跑是被人拖着逃跑的。   又有谁家鬼往教堂里逃。   -阿姐,不用担心,我跟以撒神父说好了,把张尧先关在圣房里,明天你来看我洗礼,我便偷偷带你去。   赵戈看手机看得眼皮直跳,对面发来的一串小黄人像是在侮辱她的智商。   尤其是最后一条消息。   -阿姐,我刚煮了热巧克力,要来喝吗? 第六章 第六黑   热巧克力已经凉了,但是阿姐还是没来。   微信停在了符与冰发的消息。   从教堂的花窗看过去,对面的道观像是生长在了阴影里,灯影幢幢。   灯在晃,道观屋檐上挂着的摇铃便也在晃。   直到灯彻底熄灭,符与冰才把视线收回来。   热巧克力倒掉后,在水池里慢慢陷进去。   水流往下冲,厨房角落的张尧昏睡着。   没用的人,没有意识的人,被鬼操纵的人。   符与冰拎着他的领子拖到圣堂里,屋子里很暗,高挺的白烛发出黯淡的光芒。   张尧的手被符与冰拷在桌脚上。   软弱的人。   走出去的时候正好遇到以撒神父,他身后跟着三四个老头儿,朝符与冰看来。   “这么晚了还不睡?”   符与冰朝他们鞠躬。   “为了练习明天的洗礼仪式,正在擦拭银器。”   以撒神父朝符与冰投来疑惑的目光。   他是带符与冰来这个教堂的人,也跟符与冰相处的时间最长,显然对符与冰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符与冰脸上的笑对他没有效用,但是他身后的老头儿显然非常受用。   “不用紧张。”   高个老头儿点点头。   “你有这份心就是好的,心诚则灵,我听以撒神父说了你是个很有天赋的神父,出身也很正宗,这样的法事你应该没有少做,只要心中想着圣经就能侍奉圣经,其余的仪式都是为了加深念想。”   “您说得是。”   符与冰答得乖巧。   “那我回去再翻阅一遍圣经,将明天洗礼用到的词再好好看看。”   “去吧。”   老头儿说完后符与冰就转过身离开。   他们在身后议论他的声音十分清晰。   一群自以为能拯救人的老学究。   “这个叫做符与冰的小兄弟确实是个好人才,以撒,你是在哪儿遇到的这个小兄弟,把他招回来实在是个非常正确的选择。”   “当时我在进行驱魔仪式,差点被鬼掐住命门,还是他救了我。”   “他以前是哪个教堂里侍奉的?”   “他没跟我具体说,只说了一直在教堂里待着,应该从小就是侍奉圣经的。”   “那他的父母呢?”   “听说是...都没了。”   “真主慈悲。”   声音在背后淡去,符与冰走回房间,但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有睡过觉了,就连阿姐的念咒录音都没了效用。   人就在眼前,还要录音干什么。   日夜睁着眼睛,以前不习惯,现在是习以为常。   白日切开来是无尽的黑夜。   永远都是黑夜。   只有道观里的灯融进了夜色里,如同摇铃一般在风中吹荡。   虽然现在没有亮,但却经久地亮在心里的某个角落。   亮在密闭的房间里,亮在被囚禁的岁月里。   符与冰盯着对面的道观看,拿出手帕擦拭右手上的戒指链。   戒指上的十字架随着链条往下垂,散发出冰冷的银光。   不知不觉天亮起,教堂门前零零散散来了信众。   到了七八点的时候,人越来越多,楼底下的声音越来越大。   符与冰下楼的时候,人已经来齐了。   起码有两百人,有的人没有位置坐,就站在走廊上。   教堂的唱片奏着轻盈的弦乐,被送来洗礼的新生儿被用银金色的襁褓包裹着,摆放在百合花之间。   手脚轻微地晃动,显然有些不安,父母在一旁一直不停地低声安慰。   人群看到符与冰走上台子,纷纷站起身,嘈杂的声音低下去,弦乐的声音变得清晰。   新生儿的父母朝符与冰行了个礼,随着那群老神父走下圣坛。   符与冰一身黑衣,朝台下所有的人鞠躬行礼。   视线在台底下扫视了一圈,没有看见阿姐的身影。   眼神眯起来,符与冰走到圣坛前,面无表情地看向百合花簇拥中的新生儿。   但也只是看着。   人群安静无比地看着符与冰,弦乐声便显得尤其浓厚,包裹着教堂里的每个角落。   台下的以撒神父站起来,朝符与冰疑惑地投来眼神,无声的比划出嘴型。   ‘你在干什么,准备仪式。’   符与冰没有看向他,而是看向教堂门口。   停顿的时间太久,底下的群众也开始疑惑起来,一个个盯向符与冰。   也许是符与冰站得过于笔直,竟然没有一个人出声质疑他。   符与冰的后背僵成一条直线,直到门外出现那道熟悉的影子后,笑容才慢慢地在往嘴角爬。   他就知道赵戈会来。   阿姐收起手里的油纸伞,轻声地站到教堂的角落。   她抬起头,用清冷的眼神和符与冰对视。   轻轻的,凉凉的。   符与冰用力地摩挲了下自己手指上的戒指,背终于不是僵直着,拿起了圣坛上的银杯。   台下人都在看着他,弦乐声越来越大,符与冰知道阿姐也在看着他。   由是手上的动作变得更加认真。   用橄榄叶沾上圣水,洒在新生儿稚嫩的面庞上,他蜷缩着手脚开始笑起来,眼睛里有孩童独有的纯真。   符与冰盯着他,眼里也有笑意。   新生的生命,是主对这个世界的赐福。   生生不息,如同常青藤一样降落在人间。   符与冰把指尖戳进圣水里,在新生儿的额头上缓慢地画了一个十字,弦乐声顺着符与冰的指尖划动。   台下的神父们开始朗诵洗礼词。   “伟大的主,请你赐予我们在人间奋斗的勇气,赐予我们神圣、纯净、善良和正义,愿圣光降落在每个角落,指引每个迷失的灵魂回家的路途,驱赶走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将恶魔从阴暗中彻底降除,让天使降落在圣坛之上,诞生永生的耶稣。”   他们的声音很大,一遍又一遍地朗诵着圣词,台下的信众们也开始跟着他们一起念诵。   弦乐声和圣词声叠合在一起,在高耸的天窗之下回响。   于是符与冰念诵的声音便完全被掩盖。   他伸出右手,十字架在他的戒指链上悬挂,朝新生儿沾着圣水的额头垂落。   他缓缓勾起唇角,嘴里念诵的声音上扬。   诵词跟台下的的完全不一样。   “伟大的主,请你赐予我们在人间游荡的勇气,赐予我们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愿黑暗笼罩每个角落,愿每个灵魂都迷失在无尽的甬道,驱赶走神圣、纯净、善良和正义...”   符与冰一边念读一边将视线投向台下的赵戈,嘴角的笑却依旧圣洁得如同被圣水洗涤过。   “将虚伪的天使斩杀在圣坛之上,将恶魔从阴暗中召唤,诞生永生的——撒旦。”   这句话落下,冰冷的十字架完全落在新生儿的额头上。   阳光照在倒挂的十字架上,露出银色的嘲笑。 第七章 第七白   这是赵戈第一次看基督教的洗礼。   大场面。   有钱就是好,不仅场面大,还自带背景音乐。   还挺有观赏性。   尤其是站在台上的符与冰,看起来非常有模有样,和印象里的人又不一样了。   意外的正经。   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总感觉小神父看向新生儿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感情,眼神也总是在看向她。   洗礼结束后,人群逐渐散去。   他朝赵戈走来,戒指上的十字架链尤其散发着冰冷的光。   “人呢?”   赵戈直接问出口。   他还没有回答赵戈,另外一个稍微年长些的神父走过来。   “符与冰,这位是...”   “贫道是对面道观的道士。”   赵戈开口。   “来找一个人。”   “原来是南昌画仙观的道长。”   老神父朝赵戈微微屈身。   “我是这家教堂的神父,您叫我以撒就好...至于您找到的那人可是昨天跑到我这教堂的一位学生?”   “是。”   “他被恶鬼盯上了,昨天晚上我为他做了驱魔仪式,已经将他身体中的鬼给驱赶走了。”   “已经驱走了?”   赵戈抬起头看向符与冰。   这小神父低头朝赵戈笑得无辜,仿佛全然不知。   被骗了。   “驱走了,说到这个,我还想问问道长...既然你昨天已经将人带回了道观,为何不帮那位学生把身体里的恶鬼驱赶走,反而是留在了道观中?”   “说来话长。”   赵戈说得淡然。   “他身体里的只是小鬼,我想找到控制这些小鬼的那个大鬼在哪儿。”   “大鬼?道长怎么知道有个大鬼的存在?”   “贫道...幼时应该和那大鬼见过面,它在学生的身体里认出了我。”   赵戈又看向符与冰。   “它似乎也认识你们教堂里的这位小兄弟。”   以撒神父顺着赵戈的视线看向符与冰。   “倒是蹊跷。”   “既然你们已经把小鬼驱散,那贫道就不打扰了。”   赵戈打开油纸伞走到教堂外。   “在此别过。”   “阿姐再见。”   身后传来符与冰的声音。   听起来很乖巧。   赵戈攥着伞柄的手愣了愣。   他娘的。   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赵戈当然不会将此粗鄙之音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应声。   做出一个长辈被晚辈期瞒后的正常反应。   回到道观后,才觉得后知后觉地有点儿来气。   听了半小时一群人在那儿念经,不知所云。   看着他们脸上那种虔诚的神情,甚至有点儿好笑。   癞皮大爷在地板上打哈欠,脸本来就皱巴巴的,这一哈欠直接把脸皱成了个菜叶子。   嘴大到仿佛要吃孩子。   说到孩子,下午那个学生就来了。   是被他妈妈摁着头来到赵戈这道观的。   他们来的时候,屋檐上的摇铃一直在晃。   张尧看起来恢复成一个正常学生的模样,除了脖子上包裹着层层绷带外,其他看起来都很正常。   他的眼神甚至有些怯懦。   手放在校服旁,不安地按着校服裤子。   “对不起。”   他的母亲把他摁在蒲团上跪下。   “听说是您把我发疯的儿子给收留安抚了,实在是感谢。”   张尧的母亲很瘦,甚至是过于瘦了。   嘴很干,说话的时候眼神往地上看,肩膀往下塌。   她的手很扎眼。   有一只袖子是空的,毫无气力地垂落。   “没事。”   赵戈立马走上前把他们两个人给扶起来。   “折寿了。”   张母拿手用力敲了下张尧的背。   “还不快跟道长道歉,看你给别人添的麻烦!”   “不麻烦...说起安抚还是对面教堂的功劳,贫道只是把他给领回来了。”   “我刚刚已经去教堂谢过老神父了,有个小神父说是您把这孩子给领回来的,实在是感谢,我可不想去看守所隔着栅栏去看这惹祸精。”   “妈!”   张尧皱起眉小声叫了声。   赵戈看向他。   “小施主可以告诉贫道,当时为何会那般愤怒?”   “我...”   张尧低着头看地板。   “我也不知道...就是校长...”   “这关校长什么事?”   张母又用力拍了下张尧的后背。   把张尧憋在喉咙里的声音直接给拍了出来。   “怎么就不关那老无赖的事了,我亲眼看见他对你说什么‘你老公姓张我也姓张就是一家人’,他还...”   声音又小下去。   “打你。”   张母眼神一缩,拿空袖子抽了下张尧的脸。   “瞎说!”   “道长,这孩子被鬼糊了头脑,都是瞎说的。”   张母看着赵戈解释。   “张校长是个好人,没有因为我是个残疾人就嫌弃我,反而让我在家里成了保姆,干了好几年了,算是老东家了,他和我丈夫同姓是真,因为这事儿对我母子二人照顾有加。”   “照顾个屁。”   张尧低着头翻了个白眼。   “别听他瞎说...”   正说着,癞皮狗叫起来,汪汪汪得跟闹魂一样。   赵戈一看时间,果然是下午四点半了。   她在张氏母子的注目下走到道龛下,抽出一个连着插头的老旧小电视。   摁下按钮后,电视机先是闪现雪花,而后开始出现画面。   ‘小朋友们,四点半了,又到了大风车呼噜噜的时候,今天小朋友们有没有乖乖听话啊?’   “汪汪汪!”   ‘好的,小朋友非常乖巧,那么接下来玉树姐姐给你们奖励一首儿歌,小朋友们跟姐姐一起唱哦。”   “汪汪汪!”   赵戈在张氏母子疑惑的眼神下开口解释。   “贫道的狗,嗜好看些幼儿节目,不给看就闹。”   撅着屁股拱地板的那种闹。   话才落下,癞皮大爷又开始叫起来。   原来是电视接触不良,雪花一闪,从少儿节目闪到新闻节目。   “于今日上午七点,本市发生一件恶性杀人案。一名高中校长身中数刀,死在了家中,办案人员赶到事发现场时整个地板都是血和人体内脏,情形十分骇人。”   癞皮大爷被吓到扭着屁股往后退了几步。   赵戈伸出手正准备电视机下松动的按钮,但电视上突然闪现出一个十分熟悉的照片。   虽然蒙着马赛克,但赵戈还是认出了冯三喜。   那个红唇女人。   “据调查,嫌疑人正是这名高中校长的妻子冯女士,警方表示嫌疑人现在情绪很不稳定,并不方便接受采访,事件有很大可能是情杀案件。死者生前是一位非常敬职敬业校长以及老师,不知道他的学生知道会是怎样的心情...”   赵戈看着冯三喜的照片愣住,而身后的张尧直接看着电视站起来,黯淡的眼睛直放光。   “死得好。”   他捏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拳头。 第八章 第八黑   母子两人走后,电视上还在不停循环播放九中校长死亡的简讯。   关上电视机后,道观重新恢复安静。   冯三喜的照片仿佛还在眼前晃。   风从门外传来,把木桌上的宣纸吹得翘起边角。   观中的沉寂很快被道龛下座机的声音打破。   拉出连着插座的座机后,灰尘往外扑朔,癞皮大爷打了个喷嚏。   一接通电话,声音就从话筒里往外挤。   “喂?你这儿是那什么南昌赵夫子道观吧?”   对面传来是个稍显急躁的中年男声。   “正是。”   已经很久没有人往道观的座机打过电话。   “小超市”的老板娘热心,曾经给道观印了传单贴在小超市门口。   偶尔有人会打电话过来问价钱,后来传单被撤后,座机基本就没再响起过。   “我是冯三喜的爸爸!我女儿...”   对面大喘了口气。   “你们这种人怎么能良心这么坏!”   他没有给赵戈回答的气口。   “我女儿现在被警察带走了,她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连刀子都不敢拿,她能杀人?要不是她成天往你这儿跑能出这事儿?你给她施了什么邪法!”   “你到底给我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她从你那儿回来后就出了这种事儿!”   “像你们这种没良心的不法机构,迟早都要完蛋!”   冯父的吼声越来越大。   “你们这种人嘴大吃钱还卖人,我看得多了,你最好现在就去警局给我说清楚!”   “贫道...”   “别他妈的给我扯其他巴子,你要是不去,我找人拖着你去!”   冯父说完这话就把电话给挂了,座机里发出忙音。   赵戈皱起眉,心中涌上一股躁闷之气。   马上就是月半,本来就不怎么控制得住心情,再加上最近大小鬼那些事儿。   好他娘一个烦。   赵戈把座机推回道龛下,从长袖中抽出毛笔,在宣纸上挥洒出‘安神’两个大字。   癞皮大爷显然察觉到她不怎么顺畅的心情,乖巧地蹲在一边儿不出声,没再闹着看少儿频道。   赵戈闭目养神,把安神二字吞进有些发干的喉咙里。   窗外逐渐响起窸窣的声音,原本就不怎么晴朗的天逐渐阴沉,开始下起雨。   雨拍打在窗上后,她睁开眼睛。   外面不仅有雨声,还有人的脚步声。   虽然微乎其微,但在赵戈的耳边还是很清晰。   他们蹑手蹑脚,显然不是来算命的。   赵戈站起身把被风吹开的窗户关上,拎起手中的伞走出去,把撅着屁股的癞皮大爷关在了门内。   油纸伞一撑开,雨水便沿着伞檐往下滴落。   湿润的雨气卷着泥土味往上冲,赵戈往远处绕,脚步声也跟着她往外走。   她走出把教堂和道观圈起来的栅栏,绕过富人区和居民区,往西边较冷落的地方走。   越往西走,高耸的建筑就越来越少,露出裸露的地皮,停靠在路边的车辆也便就越来越少。   有很大一块地用‘正在施工中’的蓝网罩起来,里面是一片废车厂,停靠着破烂的回收车辆。   她踏进蓝网的区域,身后的脚步声也跟着踏入,且脚步声越来越快。   风从身后袭来,身后冲过来几个人。   赵戈一转身,伞随着手往下划,“啪”得接住了身后朝她袭来的拳头。   五个穿着简单的大汉站在眼前,为首的是个头上有疤的光头。   光头的手卡在伞上,其他四个人就冲了上来。   泥土带着雨溅起来。   “你就是我们冯老板说的那个疯道士!”   他们吼着伸手要抓住赵戈。   伞被赵戈拽回来,在手里转了个圈,伞柄打在伸来的手上。   “啪哒”几声,半空中响起清晰的骨头断裂声音。   “得罪了。”   赵戈收起伞往后退。   有个大汉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朝赵戈跑来,她提起伞直接撞在了他肚脐眼上三寸的地方。   一声尖锐的叫声响起,大汉扶着肚子跌落下去。   赵戈不喜欢打架。   跟人打架是件麻烦事儿,比跟鬼打架还要费劲儿。   就譬如现在,劳手劳脚,回去之后还要洗衣服。   长袍早就被泥点儿给溅上了。   “老大,这道士有点儿东西啊。”   黄毛朝光头看。   “要不...”   “他妈的不就拿了把伞,别他妈娘们儿叽叽的!”   光头直接像个土狼一样蹦起来,朝赵戈再次冲来。   这次他手里握了把刀,刀尖分寸不差地对着赵戈的心脏。   雨水往下溅落,眼前莫名晃了晃。   烦闷之气又开始往上冲。   伞一撑开,虽然挡住了刀,但也破开了伞叶儿,跟丝帛一样‘刺啦’裂开。   刀继续往前猛然扎,其他人也跟着冲上来。   几乎是那一瞬间,烦闷之气到达了极点。   手抓住了刀子,血一下从手心往下流淌。   大汉瞪大眼睛,看着赵戈握紧刀尖豁然把刀从他手里攥出来,仿佛没有痛觉。   对人,她又不能使出降妖除魔的法子。   刀被扔到废车上,赵戈“刺啦”撕开伞叶,露出里面的竹竿。   竿子“砰”得不断砸在大汉的身上,扑腾着晃动起筋肉和雨水。   脖子、脊椎骨、肋骨、尾椎骨。   竹竿一落,骨头一响。   虽然嘴里默念安神咒,但是手上的动作还是没停。   癞皮大爷要是在这儿,估计会被吓得腿直哆嗦。   大汉一个一个地跌倒在地,光头挣扎着还要在扑过来,赵戈手中的竹竿“啪”得拍在他的后腿上。   直接把他震得跪倒在地。   雨水溅落在地上,劈里啪啦地发出响动。   烦闷。   这下伞都没了,只能湿着回去。   赵戈捡起起地上破落的伞叶开始往外走。   没有再回头再看那群人,只是留下了一句话。   “告诉你们家老板,国有国法,莫要再叨扰贫道了。”   雨水冰凉,冲刷走些许躁闷。   念安神咒念到了栅栏外,头终于没再那么疼。   身后却又再次传来脚步声。   她一皱眉,拎起手上的竹竿就转身。   “啪——”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过竹竿,十字架在戒指链上晃。   赵戈眼神一缩,把手里的竹竿收回来。   “对不住...贫道认错人了。”   符与冰撑着黑伞,手里拎着刚刚买回来的食材。   他一把抓着了赵戈的手。   “阿姐,你怎么受伤了...”   “无碍。”   赵戈立马收回了被他拽住的手,收得太急,手上的血水混着雨水溅到了符与冰的侧脸。   “只是意外。”   她说完这话立马转身离开,朝道观方向回去。   手心的血顺着雨水一直往下垂落。   滴了一路,脸上却面无表情。 第九章 第九白   溅在侧脸的血缓缓往下流淌,符与冰用右手把脸上的血给蹭下。   血水混着雨水,稍微有点儿红。   但红得并不刺眼,像极了阿姐眼中的清明。   阿姐的血。   符与冰低下头,朝手心闻了一口。   而后勾起唇角,飞快地把手心的血舔入口。   轻轻地一下,血味在嘴中弥散开来。   拎着购物袋子的手紧紧攥起,雨水掩盖住黑伞之下微弱的颤抖。   回去后,就连以撒神父都看出了符与冰的开心。   眉眼都是上扬的。   “你怎么买了创口贴?”   以撒神父从一堆食材里拎出一盒医用创口贴。   “顺路。”   符与冰笑得乖巧。   天气也变得乖巧起来,仅仅是下了小半天的雨,隔天就是晴朗的天气。   天上甚至没有云的那种晴朗。   正是一个去送礼物的好天气。   符与冰从放置银器的房间里抽出一把被做成十字架形状的短剑,倒挂在了腰间。   脱下一身黑的神父装,穿上运动服。   他先点了份送货地址不是教堂的外卖,再扣上鸭舌帽、戴上口罩,走了出去。   一路阳光都很耀眼,扣着鸭舌帽的符与冰像是一个普通的学生。   他走出围着教堂和道观的栅栏,走出居民区。   居民区东边是繁荣的街道,各种挂着商标的店名在阳光下裸露。   符与冰走到一个礼品店前。   “我要两个礼品盒,一大一小。”   “需要帮您包装吗?”   店员抬起头。   “不需要,我回去自己包装。”   “那请问您想要什么颜色?”   “大的礼品盒给我黑色,小的礼品盒给我白色。”   “好。”   买好礼品盒后,左手多了一个透明袋子,里面装着一黑一白、一大一小的礼品盒。   继续往东边走,人群的喧闹声从街道里传来。   卖古董的、卖衣服的、卖茶点的、卖刀削面的...大多都是卖吃的。   符与冰停在一个标着‘麻将馆’字样的门口,视线往门内投。   里面的人吵嚷得很大声,麻将声和叫闹声混合在一起。   有个光头的大汉站在门口,头上有块非常明显的疤。   他叉着腰抽烟,时不时从嘴里喷出一口烟。   “他妈的,会不会打麻将!”   符与冰看了几秒后,绕到麻将馆后面的胡同里,把礼品盒放在地上。   拿出手里的手帕,开始擦拭十字架短剑。   阳光过于明亮,照得十字架上的每个短纹都散发银光。   麻将馆后门被打开,光头一边用脚踢上门,一边把手上的垃圾袋豁然扔到垃圾桶里。   “他娘的不会打牌还来打,不把你赔光了才怪。”   符与冰抬起眼看他。   光头注意到符与冰的视线,皱起眉毛看向他。   “看什么看?学生就去上学去,别来这儿瞎凑热闹。”   “我来拿个东西。”   符与冰的声音很平稳。   “拿什么?你谁家孩子?”   光头看着符与冰一步一步靠近他。   “落东西的是你爸还是你妈?我们这儿没落什么东西啊,就算有也不能给你,你当我这儿收管处了,专门给人收东西?滚滚滚!”   “不用。”   符与冰从十字架里缓缓抽出短剑。   短剑出鞘的那一瞬间,剑芒在手里闪出森然的冷光。   “我自己拿。”   这句话落下,短剑就朝光头冲去,速度快到光头丝毫没有反应过来。   剑尖“噗呲”插入脖子肉上,一挑动,皮掀起肉往外溅落。   光头睁大眼睛捂着自己的脖子,庞大的身体顺着后门的小台阶直接往下倒去。   他的身体滚到地上,脖子上都是血,嘴里嘟囔着声音却说不出来。   他的手抬起来伸向后门,但只是颤抖了几下又垂落在地上。   符与冰掏出手帕开始擦刀尖上的血,蹲到光头身旁。   “放心,我不杀你。”   “问你一个问题。”   符与冰看向他。   “你是用哪只手刺伤了我的阿姐。”   “左手...还是右手?”   光头的喉咙里发出“咯噔”的声音,眼睛珠直晃动。   “你说什么?”   符与冰凑近他。   “左手?”   发不出声音的光头拼命地摇头。   “那就是右手。”   符与冰将手帕一圈一圈缠绕在光头的右手腕上,动作非常轻柔。   “放心,很快的。”   符与冰朝他笑起来,笑容纯洁的就像是被圣水洗涤过一般。   随着笑声的,是手起剑落。   光头整个人瞪大眼睛,身体猛然往上震晃,额头上直接冒出了大片的汗。   短剑沿着手帕的边缘,如同斧头切下木头一样干脆利落。   筋骨被敲下后,符与冰用手帕包住肥硕的右手,小心翼翼地装进了黑色的礼品盒。   光头已经晕了过去,血沿着断肢往外流淌。   符与冰站起身,身上没有沾上任何一点血。   礼品盒阖上后,看上去和普通的礼品盒没什么区别。   “我说了很快。”   符与冰跨过光头晕厥的身体离开胡同。   “只是来拿个东西。”   礼品盒在日光下晃动,符与冰又回到了喧闹的街道。   重新往西走,繁荣声逐渐暗下去,而道路的倾斜度也逐渐升高。   上了斜道后,便是一片富人区。   间或会有轿车上坡,后面传来不大不小的鸣笛声。   有个送外卖的摩托车从符与冰的身边路过,他跟着车往富人区里走,房子和房子之间空的间距很大。   绿植和人造草坪上都有大小不等的喷泉。   阳光照得湿润的草坪发亮。   符与冰走到一个大铁门外,那个送外卖的摩托车也停在了外面。   外卖小哥朝他看来。   “你也是来送外卖的?”   “嗯。”   声音掩埋在了口罩里。   保安从门里出来,把铁门撑出一个缝。   “你们来干嘛的?”   “送外卖。”   符与冰抢在外卖小哥的前面说出声。   “是冯先生的家吗?”   “是是是。”   保安伸出手,把符与冰和外卖小哥手里的包裹给收了回去。   “给我就行。”   符与冰压了压鸭舌帽,嘴角微微上升一个弧度。   走下山路后步子轻了不少,十字架短剑在腰间晃动。   回到栅栏之内,他一边打开白色的礼品盒一边从兜里掏出创口贴的小盒儿。   创口贴被装进白色的盒子中,动作很轻柔。   类似于虔诚的那种轻柔。   戒指链上的十字架在白色礼盒上停靠了有多久,他就在道观门口停靠了有多久。   最终白色的小礼盒被挂在了木门的门把上。   屋檐上的铃铛响了响。   万里无云,正是一个送礼物的好日子。 第十章 第十黑   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带着股尘霭的气息,屋檐上的摇铃晃动。   癞皮大爷撅着屁股打了个哈欠,摆着要吃小孩儿的嘴朝门外走去。   一打开门,门上有个东西掉了下来。   赵戈弯下腰,把地上的系着绸带的盒子捡起来。   白色盒子,很小。   一打开后,里面还装着个创口贴的小盒儿,上面写着‘医用’两个字。   赵戈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已经结痂的手心,心里某个地方如同摇铃般震晃了一下。   抬起眼看向对面的教堂。   知道她受伤的只有对面那个小神父。   符与冰。   赵戈愣了愣,最终把手里的白盒子收了起来。   创口贴撕开后,有股淡淡的药味儿。   撕了三个创口贴,才把手心的长疤给遮住。   手心有点儿闷,心里也有点儿闷。   桌上的宣纸写着‘安神’两个大字。   明天就是月半,该去买冰块了。   最早今晚,最晚明晚,那如同火烧般的痛苦就会袭上全身。   但买太早又怕化了,一直等到下午五点多,癞皮大爷看完‘大风车呼噜噜’,赵戈这才站起身往外走。   才打开手中的油纸伞,门外却来人了。   一来就是三个人。   为首的非常眼熟,是张尧。   张尧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老师。   两人神情看上去有些紧张,稍微疑惑地看着赵戈这破落道观的破落木门。   “这就是你说的道观?”   男老师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是。”   张尧点头。   女老师率先看到赵戈。   “道...道长好。”   他们叫得十分生涩,带着唯物主义对唯心主义的怀疑。   准确来说赵戈这儿根本称不上是什么正统主义,真要论起来,顶多瞎画。   “道...道...”   女老师的舌头有些打结。   还是张尧率先说了来意。   “赵道长,我们是来找你帮忙的。”   有生意上门,赵戈倒是很乐意帮忙,不过买冰块之事儿也不是个小事儿。   “对不住...贫道还有要事...”   张尧的话径直打断了她的推辞。   “是有关白斑黑汁的事儿。”   赵戈僵了僵,收起手中的油纸伞,直接侧开了身子。   “请进。”   赵戈知道他们需要她帮忙驱邪,但没想到是这么个帮忙法。   男老师板着一张唯物主义的脸。   “我们想请您来我们学校做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老师。”   “什么老师?”   赵戈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男老师皱起眉。   “这位道长...您多大?”   “二十有余。”   赵戈不大记自己的年龄,但差不多二十出头。   从不准确说出口,总有人爱用年龄置喙,好像年龄是个十分了不得的标杆尺寸。   只不过他娘的一个数字罢了。   “贫道只是个道士,不懂教学。”   “不用教学,是这样...”   女老师身体往前倾,身体压低。   “我们学校脖子又出现了几个脖子肿出白色斑点的学生,症状跟张尧差不多,情况较轻的只是脖子痒,情况重的已经开始出现幻觉,医院根本查不出是什么毛病...”   “而且这种怪病只在九中出现,昨天我们校长又出了事儿,实在是病急乱投医...”   女老师忙改嘴。   “也不是乱投医,只是您治好了张尧,便想着让你去学校里装作是心理老师的样子帮忙看看,不用上课,到时候您只需要坐在办公室里,我们把那些学生给您送去。”   “不用上课。”   男老师又重复了一遍。   “就相当于校医,但我们会专门给你安排一个办公室。”   人类的悲欢果然是不能相通的,他们在说学校,而赵戈心里想的全是赵刚。   白斑黑汁。   原本以为断开的线索竟然又接二连三地连接上了。   “贫道...”   赵戈顿了顿,最终点头。   “愿意助贵校一力。”   “您真愿意去?”   女老师松了口气。   “我看您这表情这么严肃的还以为不来呢。”   “您下周一来就好,我们给您专门准备了办公室还有一个助手。“   “助手?”   赵戈抬起头。   “哪位助手?”   男老师把手指向对面的教堂。   “我们去那儿求了求老神父帮忙,他给我们借了一位小神父。”   说完后他颇为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儿。   “倒不是我们不放心全权交给您处理,只不过是论起治好张尧的还真就是对面儿的基督教...”   “都有用,都有用。”   女老师开始打圆场。   “中西结合。”   他们走后赵戈才反应过来,所谓的中西结合就是结她的中,和对面小神父的西。   又是符与冰。   赵戈瞥了眼手心的创口贴,觉得和这位小兄弟的见面次数实在太频繁了。   仅仅几天,见面次数快赶上她一年去买冰块的次数。   “小超市”的老板娘一见到赵戈就朝她招手。   “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冰块早就给你打包好了,就在冰箱里放着。”   “谢了。”   赵戈把钱塞给她,把装在冰块连着冰桶拎出来。   “冰桶我后天还给你。”   “不客气,哟,你力气真大,直接这么就拎起来了...冰桶你晚点儿还我也不着急,你们做道士的月月都要用冰块做法啊?”   “差不多。”   赵戈没有多解释,往道观方向回去。   癞皮大爷一直在冰桶旁边打转,跟只酒醉的蝴蝶似的,不停地扑朔爪子。   扑朔着还自己绊了自己一脚。   赵戈踢了踢它因为委屈而撅起的屁股墩儿。   迟早一天癞皮大爷要被自己蠢死。   赵戈打开道观中盥洗室的门,提前在浴缸里放了满池的冷水,以防不备。   水流声不断,门外也响起敲门声。   都已经晚上七点了,难不成还有生意。   她最近是捅了财神爷的窝了?   一打开门,原来是对面的小神父。   “阿姐...”   他低着头看赵戈,声音很低。   “对不住,贫道这会儿有要事,现在不方便...”   赵戈说着要关上门。   骨节分明的手撑住门框,十字架在戒指链条上晃了晃。   “阿姐,我受伤了...”   他撑着门。   “有个头上有疤的男人今早来找你,看他来势汹汹的我便想拦下他,然后我...受伤了。”   说起光头和疤痕,赵戈关上门的手松下来,这才抬起头看向符与冰。   他仰着下巴,指着自己满是红痕的下颌。   “阿姐...”   这一喊,眼里都是委屈。   “疼。” 第十一章 十一白   赵戈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一个字说出三个调。   一句‘疼’,委屈得就像是赵戈打了他似的。   “进来...”   赵戈侧过身子。   先走进盥洗室,把浴缸水龙头的水给关上。   走出来时,符与冰已经非常自觉地坐到了木桌前的蒲团上。   癞皮大爷摇了摇头,仰着下巴看符与冰下巴上的淤红。   眼神里透着股质疑。   “你说那光头今早来找贫道?”   赵戈坐到蒲团上,从小白盒里拿出创口贴,推到了木桌上。   “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来找你做生意的。”   符与冰视线在创口贴上轻轻一瞥,并没有接过去。   “但后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把刀,神情也不大好。”   他说得很快,像是在背书般流畅。   “我走过来一看,却动上手了。”   门外的蝉鸣叫了几声,远处间或有野猫叫唤的声音。   赵戈的手压在写着‘安神’二字的宣纸上。   屋内没有开电风扇,显得有些闷热。   “谢了。”   赵戈把创口贴往前推,一直推到了符与冰身前的桌子边缘。   “也谢过小神父的创口贴,你下巴上的伤也要打理才是。”   红痕看起来不重,但是确实有些惹眼。   像是刚刚被锐物给划上的。   符与冰撑着下巴笑。   “阿姐不帮我贴?”   这话让人怎么回。   “贫道手下无轻重,小神父自己来的好。”   “好。”   符与冰笑起来,撕开创口贴开始往自己下巴上贴。   一边贴还一边微微皱眉。   虽然没出声,但好像真有多疼似的。   “阿姐,张尧和那两位老师来找过你了?”   “来过了,刚走不久。”   “说来也蹊跷,难不成这种鬼上身有传染性,为什么偏偏从九中蔓延开。”   “只能说...”   赵戈顿了顿。   “其中有些联系。”   至于有什么联系,又到底跟九年前赵刚脖子上的白和黑有什么联系,一切就无法得知。   跟闷在了茫然的雾中一样。   身在此山中却不知。   “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被传染上了。”   符与冰用手点了点下巴上的创口贴,十字架在戒指链上晃动了几下。   “周一的时候去看看就知道了。”   赵戈抬起头。   “上次张尧身体里的鬼喊了你的名字,显然认识你,你可是曾经跟鬼魔有过什么溯源。”   “那阿姐呢?”   符与冰抬起眼反问。   “你对这件事这么上心,是不是曾经也跟鬼魔有过什么溯源?”   他这么一问,道观便安静下来。   赵戈和他对视了几秒,谁都没有回答问题。   九年前的记忆晦暗不明,偶尔想起来,除了混乱之外还是混乱。   偶尔梦到后,早上醒来后会觉得头痛欲裂。   就像有鬼在耳边念叨。   正想着该怎么委婉地把小神父请出去,手机却响了。   赵戈不熟练地把手机打开,是张尧发来的消息。   传来的是个视频。   -道长,你看看,这是老师和我录的视频,看看您能不能看出什么异常来。   点开视频后,镜头晃了晃,先是一片黝黑。   赵戈摁下暂停键,把手机朝符与冰侧去。   “是老师发的视频,和贫道一同看吧。”   毕竟以后也算是合作关系。   所谓的中西结合。   符与冰侧过身子,干脆拿着蒲团坐到了赵戈身旁。   视频再次播放,镜头里的灯被打开,教室亮起来。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三个女生。   她们坐在位置上,略显紧张地看向镜头。   三个女生发型都不一样,一个扎着马尾辫,一个是齐耳短发,还有一个是寸头。   寸头的女生头上还有伤,神情是三个女生里最焦躁的,她指着自己脖子上的白斑。   “我昨天往上做了个噩梦,具体是什么我记不得了,爸妈说晚上听见了我晚上起身的声音,但是我完全没有印象。”   “我从来没有梦游过。”   寸头女生朝自己背后比划了一下。   “我的头发很长,本来到后背这儿,但是一大早我醒过来,头发全被绞了,洗手池里都是我的头发...我完全不记得到底怎么发生的。”   马尾辫的女生神情有些不耐烦。   “真倒霉,为什么就我们几个人得了这个症状,这玩意儿传染吗,问题是我和其他两个人也不认识啊。”   齐耳短发的女生一直在挠脖子。   “就很痒,我上课都在抓,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痒,我去医院检查了下,说是只是皮肤病。”   “不可能只是皮肤病。”   寸头女生皱起眉。   “要不然我也不会梦游,而且我到底是怎么剪掉我的头发的,一点儿都想不起来。”   “我怀疑是...”   寸头女生看向镜头,苍白的嘴唇晃了晃。   “鬼上身。”   这三个字落下,镜头晃了晃,又恢复成黑暗。   视频缩小,结束播放。   这三个人互相不认识,确实有些怪。   赵戈盯着手机发愣,回忆着视频里三个女孩儿的神情。   她们应该还只是初步上身阶段,没有张尧发狂的症状。   比起她们,张尧之前的狂笑和咬人更像是之前染上白斑的赵刚。   根本沟通不了,像是换了一个人。   “阿姐。”   符与冰的话打断了赵戈的思绪。   “我手脏了,想洗个手。”   赵戈转过头看他,这才发现符与冰手上全都是墨水。   桌上的砚台也被溅出了墨水,染得手心到手腕都是黑的。   “不小心...”   符与冰小幅度地低下头,嘴角的笑有些不好意思。   果然是小孩儿脾性,连看个视频都能玩儿上砚台。   癞皮大爷都没这么好动。   “盥洗室在那儿。”   赵戈朝东边的木门指去。   “你去洗手,桌子贫道来收拾就好。”   赵戈抽出纸擦拭桌上的墨水,癞皮大爷踮起脚尖闻了闻,打了个喷嚏。   用了三张纸,才把桌子给擦干净了。   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   距离月半时刻只剩下一个小时。   意外的今日并没有什么烦闷之气,甚至觉得晚风有些清凉。   赵戈瞧了瞧癞皮大爷,癞皮大爷也瞧了瞧她。   都很正常。   看来今天晚上算是安全了。   擦完桌子后赵戈等着洗砚台,但是盥洗室里的小神父迟迟没有出来。   这是在洗手还是在里面造手?   谁家洗手用这么长时间。   赵戈站起身,在盥洗室外绕了几圈,没听见任何响动。   等了会儿,依旧是没有什么动静。   难不成晕里头了?   眼前浮现出符与冰下巴上的伤,难不成伤口比看起来重?   真就感染后晕在里头了?   这么一想,赵戈用手敲了敲门。   “小神父?”   没有人响应。   “小神父?”   这次敲门的声音大了些。   “你要是在里面就应一声。”   除了癞皮大爷的吼叫声后,依旧没有人回应。   赵戈眯起眼睛,手当下就摁动了门把。   门一推开,她直接迈步走进去。   “小神父...”   声音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赵戈和符与冰的眼神撞在了一起。   符与冰上半身没有穿衣服,正拿着手帕蘸水。   水龙头是关着的,但是洗手池里蓄着水。   少年人的线条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撞进了眼里,嘴唇颤了颤,这才憋出了句。   “小神父这是在干什么?”   移开视线,头朝下。   既然在里面,又为什么不应声。   “阿姐...”   符与冰像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没有穿上衣,朝赵戈靠近。   “我感觉领子里也被溅上了墨水,就脱下衣服看,结果看到了伤口。”   “阿姐你看。”   符与冰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赵戈。   他指了指自己的锁骨,声音很轻。   “这儿也红了。” 第十二章 十二黑   赵戈根本不敢看他。   看着对面人逐渐红起的侧脸,符与冰慢慢扬起唇角。   尽管清明,原来阿姐也会脸红。   “贫道...”   赵戈低着头关上门。   “打搅了。”   门被关上后,符与冰依旧盯着木门,听着门外稍显慌乱的脚步声。   阿姐是不是在念安神咒?   符与冰几乎能想象得出阿姐的神情。   说不定还会在心里骂他。   但无所谓,只要心里有他就好。   符与冰把手帕放进水里,放在锁骨上擦了几下,水珠沿着锁骨边缘往下流。   撕开创口贴,再擦了擦下巴。   原本错乱的红痕被擦干净,苍白的皮肤上没有任何伤口。   他穿上衣服,再把下巴上的创口贴重新贴回去。   符与冰抬起头看镜子,从衣服里掏出一张黑符,对着低声念诵了几句。   掀开镜子,把黑符贴在了浮上雾气的镜子后。   把水池里的塞子拔·出来,水形成一个漩涡往下淌。   以撒神父说水善利万物,对着水许愿比对着流星许愿还要管用。   于是符与冰盯着往下流淌的小漩涡,在心里默默地许了一个愿。   希望今晚阿姐能梦见他。   最好能梦见他的锁骨。   镜子的符与冰慢慢勾起唇角,仿佛又看到了阿姐脸红的模样。   当天晚上阿姐有没有梦见他符与冰不知道,但是他梦见了阿姐。   梦见小时候。   周围都是黑暗,阴冷潮湿,充满了喧闹的低语声,鬼在角落窥探着他们。   阿姐把他护在怀里,黑暗把他们紧紧地包裹住。   赵戈的身体也在颤抖,却用幼小的身体把符与冰护住。   “别怕。”   符与冰窝在她的怀里,听着她因为害怕而加快的心跳。   她拍了拍他的后背。   “别怕。”   赵戈重复着,抱着他的手越来越紧。   “阿姐护你。”   醒来的时候头有些疼,眼角竟然有泪水。   符与冰面无表情地把泪水擦掉,走到窗边看对面的道观。   今天是月半,阿姐没有发作。   看来他昨天在盥洗室里念诵的词和黑符起了效用。   打开窗户,卷着热气的风吹进屋子,戒指链上的十字架晃了晃。   他终于帮到阿姐了。   以前看着屏幕里的阿姐受伤,在月半之夜被折磨到反复难安,只能眼睁睁看着却又爬不进屏幕。   现在他终于出来了,终于找到她了。   便想处处都跟着。   由是周一一到,一路上到九中的步子都是飘的。   腰上倒挂着的十字短剑不断晃动。   比起校门口一群死气沉沉看起来睡眠不足的学生,符与冰显然要积极的多。   心理咨询室设在教学楼旁的敬先厅。   是个类似于民国时代的办公楼,楼前种着一排海棠树。   在三楼。   阿姐早就到了。   他走到心理咨询室前,门外摆着个熟悉的油纸伞。   从窗户外往里看,阿姐低着头在桌上写毛笔字。   一笔一划,两个大字。   ‘安神’。   办公桌后也挂着山水画,阿姐的长袍仿若和身后的画融在了一起。   站在窗外看了许久,才推开门走进去。   “来了。”   赵戈看到符与冰,握着毛笔的手一顿。   “来了。”   他跟着说。   屋子里有股消毒水的味道,符与冰把窗帘拉起来,光线稍微暗了些。   没多久,门被敲响,那三个女生来了,一男一女两个老师关上门在外面等着。   马尾辫、齐耳短发和寸头女生。   寸头女生的神情最不好,嘴唇甚至发干。   她们坐成一排看向赵戈。   “你就是老师说的道长吗?”   马尾辫皱起眉毛。   “这么年轻?”   赵戈没有应答,站起身拿起毛笔,走到她们跟前。   由上至下地看向她们。   符与冰至始至终盯着阿姐。   由是敏感地察觉到赵戈皱起的眉,从这三个女生走进来后,她好像脸色变得不好起来。   “烦请各位小施主拉开衣服。”   赵戈说。   “我看看你们的脖子。”   寸头女生第一个拉下拉链,齐耳短发把脖子上的围巾解开,马尾辫不耐烦地把校服领子扯开。   赵戈走到她们跟前,一个接着一个地扫视过去。   符与冰的眼神跟着赵戈的步子动。   她手上的毛笔在半空中划动。   “你就是这么施咒的?”   马尾辫不耐烦地抓了抓自己的脖子。   “连个符都没有。”   赵戈手一顿。   “贫道观里没有这些规...”   在赵戈说完之前,符与冰把手中的黑符递到她手上。   “阿姐,用这个。”   赵戈愣了愣,最终结果符与冰递给她的黑符。   没有沾上墨水的毛笔在符咒上划动,符与冰不用看就知道赵戈在写些什么。   “西极天,南溟连,南昌仙人赵夫子,武陵桃花众仙客。道法自然长松下,斩妖除魔乾坤间。”   赵戈一边念诵一边把手上的黑符贴在了马尾辫的额头上。   “号通东海蓬莱水,赠客高标通透心。”   第二张符贴在了齐耳短发的额头上。   “平十方,安澄明,独留清念在人间。”   最后一张符贴在了寸头的额头上。   座位上的女生身体开始不断地颤抖,她们用手用力地抓住椅子。   眼睛被黑符挡住,喉咙里发出疼痛的叫声。   赵戈的唇色跟着变得苍白,她看着三个女生往后退。   额头上竟然出现了汗。   “为什么...”   赵戈捂住自己的心口。   “这么疼。”   “阿姐。”   符与冰走上前。   但赵戈没有抓住符与冰递过去的手,而是把手撑在了桌上。   口中继续念诵降魔词。   “西极天,南溟连,南昌仙人赵夫子,武陵桃花众仙客。道法自然长松下,斩妖除魔乾坤间。”   这一句落下,寸头女孩直接痛得扭到了地上。   “号通东海蓬莱水,赠客高标通透心。”   齐耳短发从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叫声。   “平十方,安澄明,独留清念在人间。”   马尾辫捂住嘴,黑水从嘴里、鼻子里往外喷。   赵戈撑着桌子,额头上的汗水越来越多。   等念诵声停止后,三个女生也都晕倒了。   “白斑...”   赵戈蹲下身把女生扶回椅子。   “没有消失。”   三个女生昏迷着身体仰倒在椅子上,虽然脖子上的白斑缩小了很多,但还是有白点在脖子上。   刺眼得糊着黑水。   一直等在门外的老师推门走进来,望着满地的黑水脸上都是惊愕。   男老师僵了好半天才开口。   “我们先把学生送到医务室去。”   女老师给他搭了把手,两人分了几趟把女生运走。   赵戈一脸苍白,站在窗户旁边看着昏厥的女生一个个被抱走。   直到门再次被关上,她的腿才一软,身体往后倒。   在她抓住桌子前,符与冰三步并成两步,接住赵戈往下倒的身体。   “阿姐...”   符与冰紧紧地抓着赵戈的肩膀,她的体温高到不正常。   赵戈捂着自己的胸口,声音很低。   “月半已经过了,怎么会这样,为什么是心口疼...”   她撑着窗台想要站直身,结果又栽进了符与冰的怀里。   “阿姐。”   符与冰扶起赵戈,把她轻轻地扶进怀里。   “别动。”   阿姐的身体,显然很疼。   “烫...谁?”   赵戈开始呓语起来,额头抵在了符与冰的肩上。   “爸...”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手抬起来,用力地抓紧符与冰的后背,手指蜷缩起来。   被窗帘遮盖住光线的暗淡包裹住他们。   “阿姐,不疼。”   符与冰紧紧地把赵戈抱在怀里,低垂下眼眸,开始在嘴边低声念诵起咒词。   “伟大的主,请你赐予我们在人间游荡的勇气,赐予我们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   这句落下,怀里的赵戈颤抖得没有那么厉害。   “愿黑暗笼罩每个角落,愿每个灵魂都迷失在无尽的甬道,驱赶走神圣、纯净、善良和正义。”   符与冰轻柔地拍着赵戈的后背,赵戈紧闭双眼,用力地拽着他的衣服。   “将虚伪的天使斩杀在圣坛之上,将恶魔从阴暗中召唤,诞生永生的撒旦。”   念诵完这句,赵戈身体的滚烫这才慢慢退潮。   她紧闭双眼,身体一软,如同一滩水一样把额头垂下。   屋子陷入了黑暗,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小。   符与冰抬起手,轻缓地摸了摸赵戈满是汗水的额头,倒挂的十字架蹭过她滚烫的额头。   她的嘴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符...与冰。”   “在。”   符与冰低声说。   “阿姐,我在。”   一直都在。 第十三章 十三白   额头滚烫,以心口为中心疼痛往外蔓延。   身体像是浸在了火里。   意识有些模糊,符与冰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疼痛便开始慢慢退潮,赵戈蜷缩起来的手指松开。   额头磕在了符与冰的肩上,手心全都是汗。   想撑起身体,却发现四肢僵硬。   十五已经过了,为什么症状还会发生。   嘴唇发干。   难不成跟白斑黑水有关。   刚刚给女生贴符的时候,她们身体的痛觉似乎顺着咒法爬到了赵戈的心口。   疼痛。   搅动着疼。   为什么几个女高中生的身体里会有如此化不开的痛苦?   过了一段时间后,赵戈才慢慢撑着符与冰站起来。   “谢了。”   声音有些嘶哑。   算也算不到她会在一个外人的面前发作。   但符与冰确实帮了她不少。   赵戈又重复了一遍。   “谢了。”   气氛沉默着,符与冰没有问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而是打开了门。   男女老师就站在门外,男老师的手还放在门把上,神情有些疑惑。   他又摁了摁门把。   “这也没锁啊,我刚刚摁门把,怎么都摁不开,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   女老师则是看向地上错乱的黑水和翻倒的椅子。   “我等会儿让人来打扫。”   “辛苦您了。”   女老师看向赵戈。   “我知道这事儿没这么容易解决,孩子们我已经送回了医务室,应该没什么大事儿,您今天可以先回去休息...”   她顿了顿。   “您看起来脸色不大好,要不要休息几天?”   “无碍。”   赵戈应声。   “老毛病。”   她提起门外的油纸伞,伞叶“噗呲”展开。   “她们醒来时再喊贫道来就行。”   赵戈低着头往下走,身体没再那么麻着疼。   身后的符与冰跟着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赵戈走得很快,回到道观时身后已经没了人。   关上门后第一件事就是坐到桌前展开了宣纸,癞皮大爷跳跃着趴到她身旁的坐垫上。   ‘安神’二字,她要写个上百遍。   写到全身的燥热尽数褪去。   本该去还的冰桶还没还,里面的冰还在,但显然已经融化了很多。   与其说是冰块,不如说是冰水。   赵戈把冰倒进浴缸里,脱光衣服踏入其中。   头跳着疼。   闭上眼睛后,她让刺骨的寒冷沿着骸骨往上爬。   赵戈觉得自己像是个死人,被掩盖在冰土之下。   整个人完全浸入水中,呼吸也不需要。   冰水掩盖面部,脸也被冻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赵戈在刺骨的冰凉中睡了过去。   一晚上后,她才爬了起来。   做了很多梦,但是一个都不记得了。   只记得梦见了符与冰。   梦里符与冰抱着她念咒。   只是念咒也就算了,上半身却没有穿衣服,皮肤冰凉。   锁骨硌得人眼睛疼。   发作把人都发傻了,真是什么都能梦到。   看来‘安神’二字还是写得不够。   男女老师打来电话,说是三个女生虽然脖子上还有白点,但已经不疼不痒。   “您下周再来一趟,太频繁了也怕影响其他人注意...您算算这东西到底为什么会出现,怪病的源头又是什么。”   这是让她闭门造车。   赵戈闭门几天,横竖没想个明白。   白斑黑水,白与黑。   赵刚、张尧与三个女生。   小鬼和大鬼。   认识她的大鬼。   好像有联系,但好像又没有联系。   上次张尧犯病到极致才被逼出小鬼来,赵戈总不能让这几个女生病情加重也被逼出小鬼。   小鬼不出来,就找不到大鬼的踪迹。   到底是什么脏东西上了她们的身,认出赵戈来的鬼又在哪里。   断点没办法成线,想也是白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治了她一把的原因,赵戈最近总是注意到对面的小神父。   偶尔开个窗,视线一斜,都能看到站在教堂门口的符与冰。   教堂门口是绿植,绿植之间有个白色的座椅。   他时常会捧着本圣经,坐在白椅上看。   每当有信众走进走出,他就会把视线从圣经上移开,朝人们点头示意。   他的一身黑在座椅的教堂的白下衬托得尤其显眼。   偶尔会有几个女信徒停住脚步站在树下,一边低声交谈一边朝符与冰看。   但每当符与冰抬起头,她们又连忙背过身。   看起来很是有趣。   但有时候赵戈无意识看一眼,会和从对面看过来的符与冰对视上。   虽然隔得远他应该是看不见她,但总觉得视线对上了。   下意识地移开视线。   看个圣经也不专心。   不愧是看视频都会打翻砚台的性子。   到了周末,赵戈想起来冰桶还没有给‘小超市’老板娘给送回去,   她拎起冰桶出门,门被关上,赵戈把钥匙挂在了癞皮大爷的脖子上。   癞皮直跑,脖子上的钥匙也就直晃。   小屁股扭得还挺有节奏。   老板娘收回冰桶后给癞皮大爷塞了根火腿肠。   等它吃完后,天色已经沉下来了。   天上没几颗星,偶尔刮来一阵风。   走回道观前,赵戈弯下腰到癞皮大爷脖子上找钥匙。   手却捞了个空。   癞皮大爷的脖子上空荡荡,没有钥匙,只有一圈火腿肠味的皮毛。   它僵着看向赵戈,赵戈也低着头看向它。   紧闭的木门前愣着一人一狗。   大眼瞪小眼。   在赵戈憋出句脏词之前,癞皮大爷快速地往后退,身姿灵活得不像一条狗。   狗中绿林,狗中豪杰。   狗中痴呆。   再沿着原路往外走,还是没在路上找到钥匙。   大海捞针,大地捞钥匙。   别说钥匙了,地上连个亮眼的东西都没有。   找了半天就瞧见片碎玻璃。   自家道观进不去,总不能破窗而进。   没带手机出来,也没有开锁人的联系方式。   赵戈回到道观前,思索起睡在门前的可能性。   连个毯子都没有,难不成直接睡在地上?   身后传来脚步声。   屋檐上的摇铃晃了晃。   “阿姐,怎么站在这儿?”   符与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赵戈转过头,发现他在笑。   符与冰扬起手上的杯子,戒指链上的十字架晃了晃。   “来教堂,我请阿姐喝热巧克力。” 第十四章 十四黑   不怎么爱喝水以外的东西。   也不想喝热巧克力。   但是眼神从小神父戒指上的十字架移开后,赵戈还是点了头。   “谢了。”   总不能真就睡在地上。   “谢了。”   符与冰笑起来。   而癞皮大爷则是哆嗦着短腿往后退,震惊地拿眼觑赵戈。   估计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   教堂的二楼东边是神父区,小房间绕着环形楼梯散开。   上楼的时候木板发出细小的动静,癞皮大爷走得尤其小心。   要是刚刚跑的时候它有这一半小心翼翼,估计就不用厚着脸皮来蹭热巧克力了。   小神父推开门,里面传来股银器的味道。   赵戈愣了愣,在符与冰沉默的笑意中走进了房间。   符与冰的床头倒挂着一把十字形状的银剑,在幽暗的白色烛光下闪着银光。   推开房间东边的侧门,是一个小型的厨房。   符与冰把白烛放在了案台上。   “阿姐的热巧克力里要加棉花糖吗?”   烛火晃了晃,赵戈答非所问。   “为什么不开灯?”   教堂这么大,也不像缺钱的样子。   “嘘。”   小神父压低喉咙。   “怕惊扰神灵。”   赵戈跟着压低声音。   “好。”   癞皮大爷干脆安静地缩在了角落里,影子在烛光下拉长又缩短。   缩短又拉长。   头次知道基督教的神灵怕光。   天地之大,无奇不有。   牛奶和可可粉在奶锅里搅拌,小火打开后,巧克力味开始在锅里沸腾。   “你不喜欢吃甜。”   符与冰用的是肯定句。   “那我少加点糖。”   “谢了。”   赵戈抬眼。   “贫道确实不喜欢吃甜。”   甚至这没怎么加糖的热巧克力对赵戈来说也过于甜。   杯子硌得手心发烫,嘴里蔓延开一股巧克力味。   浓厚得让人觉得嘴角发甜。   过甜。   “好喝吗?”   符与冰问道。   寄人篱下,而且符与冰的神情好像又带着一股期待。   眼神是那种在烛光下都能看出来的亮。   于是赵戈握紧杯把点了点头。   “好喝。”   说完后赵戈的嘴唇颤了颤,踌躇着到底要怎么开口说借住的事。   总不能直接说‘我看你房间外面的休憩区有个沙发,不如让我借着靠一晚上’。   符与冰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率先开口。   “阿姐刚刚没进道观,是不是因为没带钥匙。”   “差不多。”   不是没带钥匙,是丢钥匙了。   两件事儿听起来都不怎么聪明,没个必要解释。   赖皮大爷蹲在角落,心虚地甩了甩尾巴。   “那...”   烛火晃悠中,符与冰低下头看赵戈。   原本以为会是抛砖引玉,顺其自然地给她个借宿的台阶。   结果是话锋一转。   “那我今晚熬夜有人陪了。”   符与冰笑起来。   “有阿姐陪我通宵。”   赵戈握着杯子的手僵了僵,愣是没跟上符与冰的脑回路。   话峰转也不该是这么转的。   “我们去那儿坐。”   符与冰拿着白蜡烛走回卧室,把烛台放在了圆桌上。   “阿姐,坐。”   赵戈捧着杯子坐到符与冰对面。   符与冰把装着热巧克力的杯子放在了圣经上。   他杯子里的热巧克力几乎是满的,看来他也不怎么喜欢喝这东西。   赵戈把杯子放到桌子上,雾气随着烛火摇动。   “你们基督新教不是信奉圣经吗?”   赵戈看向他。   “为什么把杯子直接放在圣经上。”   “形式而已。”   符与冰的脸在烛火摇曳下显得柔和。   “神灵不是形式,而是人的内心。”   这句话让赵戈顿了顿,竟然让她有种不谋而合的感觉。   “我也是这么觉得...我虽然表面上在修道法,却觉得至始至终修的是内心。”   是世间的黑与白。   赵戈接着说。   “谁也不能证明耶稣是否真的存在过,正如同我虽然修的是画仙道,但也不知道祖上的南昌赵夫子是真的成了仙还是只是一个流传,一个民间小传。”   这些话她曾经只在心里想想。   要说出来,生意估计全要跑光了。   “阿姐说的是。”   符与冰开口。   “你刚刚说了‘我’,没再说‘贫道。”   “贫道...我...”   从未见过话题转移得这么快的。   这思维灵活度,不愧是看视频都能打翻砚台的人。   他说得不错,她确实改了自称。   “我们算是熟人了。”   赵戈抬头,烛光在眼前晃。   “我对着熟人,都用‘我’,但偶尔也会说些‘贫道’。”   成天贫道来贫道去,口癖难改。   神棍的职业病罢了。   “熟人。”   符与冰声音含糊在唇边。   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了些。   “熟人。”   笑意爬上了他的唇角,被烛火印照得唇红齿白。   “阿姐这是把我当成自己人了。”   经由他这么一说,总有种把‘熟人’二字分量拉重的感觉。   眼中的黑白也跟着变得浓郁。   赵戈一直觉得符与冰眼中的黑白异于常人。   不像他这个年龄的年轻人。   但一笑起来,又多了几分烛火气。   “既然是自己人,能不能请阿姐帮个忙?”   符与冰扬起烛火气。   “请说。”   赵戈开口。   符与冰从衣服里掏出黑符,推到她跟前。   “我知道阿姐随身带着毛笔,能不能请阿姐帮我算一卦。”   赵戈迟疑地盯着眼皮底下的黑符。   一个基督教让她一个道教的给他算卦。   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符与冰又是怎么知道她随身带毛笔。   赵戈从长袖中掏出毛笔。   符与冰的手还放在黑符上,戒指链上的十字架垂在符纸上。   看她拿出毛笔,符与冰才慢慢收回手。   银色十字架一路蹭着木头质感的桌子,发出轻微的“呲”声。   毛笔悬在黑符上。   从上次见到这符纸,赵戈就觉得质感很好。   “小神父是在哪儿买的符纸?和我毛笔的灵气十分契合。”   赵戈问出口。   契合到就像是按照毛笔专门造的符纸。   符与冰躲开她的问题。   “阿姐要是喜欢,我就随身多带些。”   烛火晃了晃,赵戈把没有沾墨水的毛笔落在了黑符上。   “你要算什么卦?”   “就算...”   符与冰摸了摸自己手指上的戒指,垂眼看向赵戈。   “姻缘卦。” 第十五章 十五白   赵戈愣了愣,显然没想到符与冰会说这个。   于是符与冰又重复了一遍。   “阿姐帮我算算姻缘卦。”   “好。”   赵戈的毛笔在符纸上悬愣了会儿。   “姻缘方面贫道不大精通,算出来肯定也没办法帮你精准到人,要是过于含糊,你权当看个乐趣。”   影子跟着烛光晃,门外传来风声。   “阿姐慢慢算。”   热巧克力已经冷了,最上面一层结了层奶皮,符与冰把视线投向窗外,月亮已然升到了半空。   以撒神父该马上回来了。   他今夜去城南做弥撒去了。   按照往常的出访时间,大概还有一刻钟能回来。   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来,忽而转急,把桌上的烛火吹得左右摇。   符与冰站起身,把铁窗上的长钩搭上了铁扣。   “咔擦”一声,戒指链上的十字架跟着晃了晃。   重新坐下后,符与冰把右手塞进了口袋里。   除了摩挲了几圈戒指外,还摸到了口袋里金属质的硬物。   阿姐的钥匙。   手指从钥匙的凹齿上一路划过去,划过一阵冰凉。   再次把手拿出来时,手指上多了一道不深不浅的红痕。   但很快又恢复成原样。   癞皮狗把头埋在地上,已经在角落里开始打盹儿。   屋子安静到几乎能听见白烛燃烧的声音,符与冰垂眼一直盯着赵戈。   烛火照在她的侧脸,侧脸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柔和。   毛笔悬在符纸上,赵戈沉思了很久才落下笔。   眼中清明。   没有沾上墨水的毛笔在黑符上划动,几个弧度下来,最后形成一个人形的模样。   赵戈一挑眉,眼睛稍微睁大。   “阿姐可是看出什么了?”   符与冰笑着开口。   “我的姻缘怎么样?”   “相生相契,阴阳相合,红线缠得很紧,命盘也是胶合着的。”   赵戈盯着黑符。   “是段好姻缘。”   “具体些...”   符与冰用手撑住下巴,身体朝赵戈的方向探。   “多少年岁?”   赵戈低头看符咒,眼神很专注。   “当是二十...有余。”   “何种职业?”   “从画像上看...和神学有些关系。”   “巧。”   符与冰的手点了点桌子。   “何种性格?”   “不大爱说话...”   “住在何处?”   “就住在...小神父的附近。”   赵戈盯着黑符,逐渐蹙起眉,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   于是符与冰直接点破了她的疑惑。   “这说的...好像阿姐你本人。”   赵戈指尖一颤,立马收回符纸。   “不准。”   她抬眼看符与冰,把符纸和毛笔塞回了长袖中。   “我修道不精,算的不准。”   符与冰看着赵戈嘴角的不适,没说话。   直到她移开视线后符与冰才笑出声。   “来日方长。”   符与冰坐直身。   “姻缘总会来的。”   到时候就知道准不准了。   因为这不知准不准的卦,房间重新陷入安静,符与冰一直盯着赵戈,把从前没有盯着的份儿都给补了回来。   屏幕里的盯不算是盯。   隔着冰冷的仪器,看到的都是虚妄。   符与冰那里是黑夜,赵戈却是白昼,当白日从符与冰那里升起的时候,赵戈却又陷进了黑暗。   像是活在了两个世界里,黑与白,白与黑。   于是符与冰很早就渴望着从黑夜爬到赵戈的白昼里,或是从白日融入赵戈的黑暗。   符与冰是在这种渴望中长大的。   身体里的鬼跟他说‘你要去阿姐那里,切开白日,剖开黑夜。’   以撒神父曾经说过符与冰的眼神很怪,不像是修道士,像是被欲望浇灌着长大的。   他说的没错。   鬼魔养大的孩子,每一寸呼吸都是人间的原罪。   嫉妒、愤怒、懒惰、贪婪、暴食。   傲慢和淫·欲。   角落的癞皮狗陡然被风惊醒,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又低下头翻着白眼睡了过去。   尾巴跟着烛火上下晃动了几下。   赵戈像是察觉到气氛里的凝固,开口提了句。   “夜深了。”   是啊,夜深了。   以撒神父该回来了。   “长夜漫漫。”   符与冰用手指再次敲了敲桌子。   “阿姐...我们来玩儿个游戏消磨消磨时间。”   “游戏?”   “都是唯心主义,阿姐觉得是基督教更厉害,还是你们的赵夫子更厉害?”   “当然是你们的耶稣...但论卦像画像,还是道教有用些。”   “那我们就来比一比。”   “比什么?”   赵戈显然没想到符与冰会说这个。   “就比谁算的事情最先发生,是基督教还是你道教。”   “遑论,我只能代表自己,要是输了,肯定也是我自己学艺不精。”   赵戈虽然这么说,但眼里有自得,显然不觉得会输给符与冰。   于是符与冰顺水推舟说出口。   “谁输了,就得答应赢的人一件事。“   “什么事?”   “不轻不重的事。”   赵戈拿起毛笔在半空中画,比划的姿势有些漫不经心。   “那便比一比。”   符与冰看着她,依旧撑着下巴不动弹。   烛火每动弹一下,时间就逝去一秒。   五、四——   赵戈已经收起笔,朝他抬头。   “小神父今晚的门会被敲响,有人...来造访,这人应该认识你,很有可能是教堂中人。”   手指跟着烛火晃——   三、二、一。   符与冰笑着看向赵戈。   “那我就算,以撒神父回来了。”   话音刚落,烛火猛得颤抖了一下,教堂下传来脚步声。   夜色里,以撒神父提着木箱踏上台阶。   “阿姐输了。”   符与冰勾起唇角。   赵戈看向了窗外,有了短暂的怔愣。   直到楼下的关门声响起,她才重新看向符与冰。   “小神父果然技艺高深。”   她抬眼。   “愿者服输,小神父想让我做什么?”   “不轻不重的事。”   符与冰说着站起身,走到赵戈的跟前。   手伸到了跟前,摊开手,让戒指链上的十字架垂挂而下。   闪着银光。   “阿姐看到这十字架了吗?”   符与冰低头看她。   十字架倒挂,银光跟着烛影闪动。   “嗯。”   赵戈抬起头。   于是符与冰把手伸到赵戈的侧脸,十字架垂在了她的眼前。   “张开嘴。”   符与冰一笑,眼神里都是烛火气。   “含住它。” 第十六章 十六黑   赵戈怀疑她听错了,或者是符与冰疯了。   “含着...什么?”   十字架就垂在眼前,银光在嘴角边晃漾。   符与冰说得过于自然,刚刚嘴差点儿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张开。   反应过来才觉得不对劲儿。   “为什么要含着十字架?”   这要是没听错,那么符与冰和她之间肯定有个人是疯了。   疯的那个很大可能是站在她跟前的符与冰。   不知道是不她看错了,总觉得小神父的眼神有一刹那闪过了一股暗沉气。   但很快又笑得无辜。   眼神清澈到像是被圣水洗涤过。   “阿姐,这只是我们教宗的一个仪式,不轻不重。”   他把戒指凑得更近了些,语气很轻。   “你就...含一下。”   基督教有这种仪式?   赵戈半信半疑地看着眼前的手,十字架垂在戒指链上,长的那处朝下。   也许算是件不轻不重的事。   但却怪异十足。   符与冰眼里的烛火气像是在催人。   “阿姐,你说的...愿赌服输。”   赵戈迟疑地抬起眼,终究是被‘愿赌服输’这四个字给催到了。   头一抬,十字架的冰凉在舌尖上快速划过。   像是冰。   转瞬即逝。   但却像咒印一样贴合在了舌尖,连带着好几天都觉得嘴里含着块冰。   越冷越让人清醒。   清醒到赵戈后知后觉地后悔。   当时怎么就应承下了这种无礼的要求。   有种被晚辈愚弄的感觉。   现在想想,当时的烛火像极了鬼在耳边的低语,以撒神父敲房门的声音又像极了鬼在拖拽人的心跳。   银光闪耀,她和符与冰默契地都没有应声。   就在换锁的第二天,癞皮大爷叼着钥匙回来了,一脸邀功的模样。   在看到赵戈板着的脸后,终究是把钥匙给埋在了门庭前。   好一记马后炮。   都说门庭前埋金属有旺财之用,虽然不知道是哪家说的,但生意确实找上门了。   快傍晚的时候来了两个男人,勾肩搭背着踏上玄关。   他们来之前赵戈手机就收到了消息,“还没付钱的凯德拉克”发来微信。   -道长,我介绍了两个兄弟去你的道观里,正好把我之前没结的钱给您送去。   两人来的时候正好是四点多,癞皮大爷蹲在电视机前看‘玉树姐姐大风车呼噜噜’。   摇铃一响,两个男人盘腿坐到对面的蒲团上。   大热天的,他们都穿着衬衫,领子高高地遮住脖子。   “道长好。”   穿着蓝衬衫的男人先开口。   “老侯应该已经跟您用微信说了吧,我们俩都是他介绍来的。”   蓝衬衫指了指旁边儿的绿衬衫。   “我和他、还有老侯都是一个厂里的,上次老侯来您这儿算财运,说是您给画了个空碗,他给气坏了,但这段时间他真就丢了一大笔钱,整天窝在家里念叨说是当初没听您的还没付算卦钱,受报应了...就找我们俩来还个人情。”   “无碍。”   赵戈开口,看向他们两人。   “你们来算什么?”   “这次我们不算卦。”   蓝衬衫摇手。   “我们俩媳妇儿都怀孕了,我们来求那什么...安...安什么来着?”   赵戈顺着说下去。   “安神符。”   蓝衬衫健谈,绿衬衫相对沉默,一直在盯着赵戈背后。   一开始赵戈以为他是在看癞皮大爷,写完安神符转过头,发现他是在看电视。   电视上的女人对着镜头露出笑容。   ‘小朋友们,这次的童谣你们有没有记得啊?’   癞皮大爷‘汪汪汪’直答应。   蓝衬衫把两张宣纸折起来收回口袋,也跟着把视线投向电视机。   他站起身。   “我们刚毕业的时候她就是少儿频道的玉树姐姐了,现在怎么还叫玉树姐姐,得玉树阿姨了吧?”   一直沉默着的绿衬衫开口,跟着蓝衬衫站起来。   “确实长得很年轻,年龄不是问题。”   “那得啊。”   蓝衬衫说。   “毕竟是她...欸,道长,我们回去了!替我俩媳妇儿谢过了!”   赵戈微微点头,目送他们俩人穿着鞋走出去。   癞皮大爷依旧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就差把脸贴在屏幕上。   看刚才两个男人所说,这玉树已然年岁不小。   不知道是不是电视分辨率太低的原因,赵戈一直以为电视上的玉树是个年轻的女孩儿。   经由他们这么一说,再仔细往电视机上看。   确实有些岁月的痕迹。   正看着,屋檐上的摇铃又响了。   原本以为是生意,一抬头,发现是以撒老神父。   “您好。”   以撒神父在门庭前朝赵戈鞠躬,并没有走进来。   “叨扰了,我来找道长商量些事,我就不进去了,怕冲撞您道观里的神灵。”   赵戈站起来走向门外。   “不叨扰。”   油纸伞在墙边倚靠着,光影在闪面上跳跃。   赵戈站到屋檐下,侧脸也被印上了光影。   “老神父所为何事?”   “是这样,明天我们教堂有读书会,想请您一起参加。”   老神父说完后补充了一句。   “您放心,无关教宗的事儿,主要是分享知识。”   “只是读书?”   “只是读书。”   老神父开口。   “会来些周围的书友。”   “好。”   赵戈点头。   “到时候可要贫道准备些什么?”   “不需要。”   老神父说完这话又将眼神看向赵戈,嘴张了张,像是要说什么。   “您...”   “请说。”   踌躇了几秒,他才开口将话吐出来。   “前几天早上,我看到您从我们教堂走出来,从...从我们教堂小神父的屋里。”   眼皮一跳,赵戈的舌尖仿佛又掠过一阵冰凉。   是以撒神父敲门但符与冰和她都没开门的那个晚上。   “当时我敲符与冰的门没人应,我就觉得奇怪...正常他那时候都没有睡,屋子里亮着烛火,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老神父话落下。   “那天...”   赵戈立马打断他的话。   “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么一说,老神父的眉毛直接皱起来了,连同着赵戈也皱起眉。   怎么说怎么怪。   “那天我没带钥匙,我只是和小神父探讨了些道法。”   说着赵戈看向对面的教堂。   绿植之间的白椅上,符与冰散漫地看着圣经。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把手中的圣经放下。   “探讨道法...”   以撒神父在赵戈跟前嘟囔着。   赵戈的视线却还盯着符与冰,看着他慢慢抬起手,把戒指链放在了自己眼前,仿佛在放空——   心跟着一跳,赵戈猛得站到以撒神父跟前,挡住了老神父回教堂的步子。   “道长?”   以撒神父问出口。   “以撒神父,可...可要喝茶?”   语气有些慌乱。   生怕晚说一秒,老神父就会看到符与冰在干什么。   这疯子竟然把戒指链上的十字架直接咬在了嘴里。   赵戈往肺腑里吞了口气,差点把门外的油纸伞给碰倒在地。   大热天的,舌尖却冰到吓人。 第十七章 十七白   姓符的小神父是个疯子。   这个念头在赵戈的心里越来越清晰。   如同被圣水洗涤过的眼神下,隐埋的可能是深厚的烛火气。   以撒神父道了声谢,没留下喝茶。   “就不叨扰道长了,明天读书会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喝茶,我这会儿进去,怕冲撞道长您道观里的神灵。”   他这话说的。   好像她明天去教堂便不会冲撞他们的圣经和耶稣。   以撒神父走之前,赵戈吐出了心中的疑问。   憋了许久。   “请问贵教堂...会把十字架…吞入口中吗?”   语气十分委婉,生怕以撒神父觉得她对他们教会有意见。   老神父摇了摇头,只留下一句话。   “那是撒旦那等鬼魔才做的事情。”   于是舌尖的冰凉像是化不开,一直冻在了嘴里。   哪怕是深夜做梦的时候,都觉得喉咙以上,唇颚之下透着股凉气。   像是十字架在嘴中搅动。   银光剖开了烛火。   由是第二天登门造访教会,一夜没睡好的赵戈仿佛踩在了云上,每个步子都是虚的,还没有蹦哒着的癞皮大爷走得平稳。   收伞的时候差点儿把伞面卡在了教堂的门上。   癞皮大爷叫了声,拿赵戈平常看它的神情觑了赵戈一眼。   一抬头,长桌上已经坐了一圈人。   赵戈把油纸伞斜倚在桌脚,坐在角落处。   癞皮大爷挨着她的脚旁坐下。   周围人的视线若有若无,可能是被赵戈这大热天穿长袍的异举给吸引。   教堂里的弦乐声时不时响起,从天窗处往下沉落。   手指本来漫不经心地敲着桌子,对面的椅子被“呲啦”拉开,悬在半空中的手指愣住。   “阿姐。”   符与冰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他伸出手把右手递向前,戒指链在木桌上划了一路,像是要抓住赵戈的手。   赵戈条件反射地把自己的手指收紧,把手收回桌子下。   还得装作一副没做什么的模样。   “符小神父好。”   问候着,却始终不看他。   哪怕是以撒神父已经开始主持起读书会,赵戈也没将眼神投向对面。   癞皮大爷摇了摇尾巴,偶尔挥到油纸伞面上,蹭出细小的声响。   剩下的就只有翻书的响动。   甚至连弦乐声也停了,人人低着头看手上的小册子。   书名非常简洁明了,就叫《驱邪》。   每一章节分为两个部分,前一半讲述邪门歪术,后一半讲述如何驱邪。   其中有一个章节如同胶一般沾在了赵戈的视线下。   以撒神父捧着册子站起来,正好念诵到这一章。   “大鬼祈邪:人们心中总是有无法完成的愿望,愿望和期望会在失败和无能为力下滋养成欲望,很多人选择了向大鬼祈邪,用灵魂换取愿望的实现。”   “大鬼祈邪所需材料:经咒一幅,邪念一副,祭品一位(新生儿,幼儿为佳)。”   “大鬼祈邪后果:愿望会实现,大鬼会从地底爬出来,寄托在人世间。祈邪者大多被反噬而死,贡品者成为大鬼的容器。”   以撒神父读得很慢,赵戈已经翻到了下一页。   手甚至有些颤抖,月半才会出现的灼烧感从脚底往上爬。   ‘被献祭的贡品最好为祈邪人的亲生血缘,大鬼被召唤后,会择优选择容器。被大鬼挑中的容器,身体和精神会成为大鬼的寄居处,但显然有别于鬼上身等普通事宜。’   ‘身体羸弱者,气虚脾虚者,阳气过硬者,大多无法承受大鬼寄宿而亡。中世纪时意大利北部曾经发生过集聚性的大鬼祈邪事件,被祭祀的孩童多达百个,但最后幸存下来的只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一阴一阳,为大鬼寄居。’   ‘但很可惜,这两位孩童并没有支撑多久,在还未成年的年纪失去神志,化为骸骨。’   再往后翻,却直接是下一章内容。   赵戈又翻了回来,还是没找到其他章节都有的后半部分。   只有祈邪的方法,却没讲如何驱邪。   呼吸僵在了书页夹层里。   熟悉的烦闷之气在心里翻滚起来,以撒神父温和的咏诵声似乎也变得让人烦闷。   尤其是脖子这块儿,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出皮肤。   赵戈摁着书抬起头,和一直盯着她的符与冰视线撞在一起。   符与冰连手中的册子都没打开,手指放在扉页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动,戒指链跟着晃动。   烦闷之气让赵戈忽略符与冰的眼神,比起脖子上的不适感,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足以让人注意。   燥热得想要泡进无尽的冰水里。   眼见着以撒神父就要翻到下一章,燥热之气一震,赵戈突然站起身。   桌脚的油纸伞跟着掉落在地上,“呲啦”一声,发着呆的癞皮大爷突然站起身,如临大敌般地叫起来。   由是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赵戈,以撒神父停下诵读。   “道长...这是怎么了?”   “抱歉。”   赵戈举起手上的册子。   “在下有个疑问。”   “请说。”   “为什么‘大鬼祈邪’这一章只讲了祈邪的事件,没有讲如何驱鬼...”   赵戈顿了顿,看向以撒神父。   “像祈邪而出的这种大鬼...该怎么驱...又怎么才能找到它的寄居处?”   以撒神父放下册子,神情颇为惊讶。   “道长问得好。”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   “确实,这章怎么没说怎么驱邪...”   以撒神父开口。   “其实鬼上身这种事古往今来都有,各家都有各家驱邪的方法,但是如果是祈邪请来的大鬼...至今没有哪家教宗总结出驱邪的法子。”   “大鬼和人达成了交易,有得有失,是我们接触不到的境地,人付出灵魂付出身体,鬼为他们实现心愿,留在人间为祸。请鬼容易送鬼来,如果想让大鬼消失,只有两个办法,而这两个办法都和教宗无关。”   “哪两个办法?”   赵戈问出口。   “第一个办法...消除鬼的怨气。”   以撒神父看向赵戈。   “大鬼化小鬼,旧⑩光zl散落人世鬼上身,为祸人间,直到怨气消散。”   “第二个办法...”   老神父皱起眉。   “就是找到大鬼寄居的贡品人,烧死躯壳...失去了寄居地,大鬼自然也没办法留在人间。”   赵戈皱起眉,放在桌子下的手握紧。   这两个办法就算是不用读册子她也知道,问题是找不到大鬼,也等不起大鬼消散怨气。   以撒神父很快补充着说。   “其实这两个办法不用写大家都能推断的出,可惜第一种办法是不断死人的熬法,不道德,第二种方法又十分没有实用性,反人伦。况且大鬼难寻,经常会分散在贡品者之间,就像意大利北部那次事件,大鬼就分散在了一男一女两个孩童的身体里。”   大鬼祈邪。   大鬼难寻。   长桌旁恢复安静,空调的凉气从头顶往下蹿,赵戈坐了回去,把地上倒着的油纸伞又扶了起来。   无解。   长桌旁因为这番言论一直安静着,就连以撒神父也没再咏诵。   寂静到只有教堂花窗外的风声。   寂静连成了了线,快要把气氛绷紧拉断,但就在气氛被拉紧崩开时,对面的声音直接把寂静的线给切断。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符与冰的声音不紧不慢。   众人的视线围向他,符与冰却只盯着坐在他对面的赵戈。   “无论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爬的鬼,怨气再重,想要彻底占据贡品人的壳子,都需要把人的灵魂给吃死。如若懦弱者,用不上几分几秒就会被抢去身体,但如若不懦弱,有比鬼更重的念想...”   说到这儿,符与冰突然笑起来,嘴角的笑像是被圣水洗涤过般纯澈。   “自古又没说只能鬼吃人...”   他抬眼盯着赵戈。   “人也能吃鬼。”阿昏 第十八章 十八黑   说完这句话,符与冰明显感觉赵戈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   眼神猛然震动。   她果然很在意九年前的事。   如同附骨之疽,陷入聊斋志异中的冤狱。   可惜让她刻骨的是大鬼,不是他。   读书会结束后,赵戈撑开油纸伞站在教堂下。   符与冰用眼神描摹着她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走上前。   她是在等他。   腰上倒挂着的十字架由是都变得轻巧,晃悠起来。   符与冰以为赵戈找他是为了《驱邪》,或者是为了戒指链十字架之类的事儿。   结果赵戈只是看着他。   踌躇着看着符与冰,眼神却如泉水一般清明。   清明到让符与冰一时忘记周身是炎热的夏日。   可为何是这样的清明要遭受滚水般的痛苦。   “小神父...”   赵戈的声音很低。   “明日我去一趟学校,老师也让你同去了。”   “好。”   符与冰点头。   正要说下一句的时候,油纸伞转了回去,渐渐离去。   赵戈的身影像是要和他划开界限,又像是要和人世间都划清界限。   以油纸伞为边界,周围的事和物好像都入不了她的眼睛。   腰间的十字剑好像又变沉重了,眼皮也跟着变得沉重,直到道观的门被关上,符与冰才收回自己的眼神。   阿姐似乎有些生气,亦或是不喜欢他和她相处的方式。   按道理说符与冰该后退。   但符与冰的词典间从没出现后退二字。   就算是后退,也是以退为进。   阿姐的卦都说了他和她之间的姻缘‘相生相契,阴阳相和’。   那就该纠缠着。   人心可吃鬼。   人心也吃定了阿姐。   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腰间倒挂的短剑又变得轻巧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晃悠的原因,路过的学生都在看符与冰。   他一看回去,他们又移开视线。   比起上次来学校,学生的神情看起来更凝重,步伐带着股快要黏在地面上的沉闷。   手上都拿着厚厚的书。   走到心理咨询室符与冰才知晓原因。   阿姐说了句“到考试周了,大家都很紧张”。   原来这个年龄的人会为了考试而感到紧张。   无法理解。   符与冰一直盯着赵戈,赵戈却一直盯着窗外。   敲门声响起,门打开后露出几个学生。   他们都穿着校服,只是探进头,但没有走进来。   赵戈朝他们投去视线,他们却把头缩回去。   “对不起,我们以为她们三个在这儿,打扰了...”   门被重新关上,发出轻微的“咔擦”声。   门外离开的脚步声走得很急促。   学生才离开不多久,木门又被敲响,这次被推开的声音很大,“咔擦”一声。   是三个女生中的寸头女生。   她环顾了下屋子,把视线投向赵戈。   “道长...请问,刚才有人来这儿找我吗?”   赵戈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用手指向西边。   “有四五个学生,往西边去了。”   “啊...”   寸头女生皱起眉。   “谢谢道长,我先走了...”   神情看上去颇为苦恼,关上门后却往东边走了。   走到后门的地方,脚步声变得厚重起来。   跑开的显然不只一个人。   赵戈走到窗户旁往外看,三个女生正一起往东边跑。   越跑越快。   在看到这一幕侯符与冰就推开了门,挑起倚靠在门外的油纸伞,递给赵戈。   赵戈愣了愣,最终接过符与冰递过去的伞。   她没有撑起伞,而是拿着伞快速地往东边跟了过去。   油纸伞的尖端偶尔会蹭到地面,发出小声的碰撞。   三个女生走向了敬先楼的顶层,跑得非常急促。   寸头女生小声吼了句。   “快点儿!快要考试了!时间来不及了!”   齐耳短发则是一直在往后看。   “监控还开着呢...”   “都是你的错!”   马尾辫从后面用力地推齐耳短发。   “为什么早上拿包的时候不看仔细了!这下好了,回去又要挨骂了!”   她们站在校长室门口焦虑地踱步。   符与冰和赵戈站在楼梯口听着,抬起眼,互相交流了个眼神。   马尾辫女生上次撒谎了。   她们三个人显然是认识的关系,而且认识了很久。   “到底进不进去!”   马尾辫的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着吼出来的。   “快考试了!”   “可校长室里有监控...”   这么说着,齐耳短发还是推开了门,“吱呀”一声。   她们三个人走进去,符与冰和赵戈跟着走到了校长室门外。   走到门后,赵戈手上的伞定在了地上。   他们从门的缝隙中往校长室里看,三个女生正低着头在校长的桌子上翻找东西,一边找一边嘟囔。   “怎么没有,我记得他上次说完话后放在这儿了啊...去哪儿了...”   也就在这时,整个学校响起开始考试的预备铃声。   沉闷地敲响在各个楼层,三个女生几乎是同一时间抬起头。   “考试了!”   “十五分钟之内要赶到考场!要不然就没办法进考场了!”   “但是我们还没找到...”   “管他呢,大不了晚上回去被打一顿,要是没考试,那就不是挨打那么简单了,你们想一辈子被困在那儿吗?”   “快快快!”   三个女生几乎是夺门而出,速度快到赵戈没有反应过来。   看到女生们跑出来的身影,她提起伞正准备踏出门的掩映。   符与冰伸出手,拉着伞柄猛然往门后一拉,赵戈顺势被他拽入怀中。   符与冰用手捂住赵戈的嘴,手上的戒指链垂落在她的脸上。   十字架一晃,蹭过赵戈的嘴,冰凉到让嘴角颤抖。   他们两个人在门后屏声敛息。   赵戈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   短暂的静止中,符与冰一低头就能闻到赵戈身上的笔墨味。   可惜三个女生跑得太快,她们的脚步声一离开,赵戈就往后退。   笔墨味从怀中抽离,赵戈看他的眼神有慌乱。   符与冰却恶人先告状。   “阿姐...莫不是讨厌我...为什么最近总是躲着我?”   “你...”   赵戈握紧手中的油纸伞。   “刚刚十字架划到我的嘴...”   话说到一半赵戈又抬眼看符与冰,这一次,眼神里有想要说清一切的清明。   “贫道已然问了以撒神父,基督教根本没有吞入十字架的仪式,小神父这是在愚弄贫道?”   “我当然不会愚弄阿姐。”   符与冰声音陡然提高,而后故意把声音又降低。   “我只是...好奇...”   语气委屈得好像做错的是站在他对面的阿姐。   “好奇什么?”   赵戈果然问出口。   于是符与冰笑起来,抬起手,让倒着的十字架在戒指链上垂落。   银光闪烁。   “好奇...”   符与冰弯下腰,凑近赵戈,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嘴唇。   声音里带着股颤抖的笑意。   “舌吻的感觉。”   和阿姐舌吻的感觉。 第十九章 十九白   符与冰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没过脑子。   于是赵戈接下来的这句话也就没经过思考,直接就说了出来。   她几乎是面无表情。   “恶心。”   说完后赵戈和符与冰都愣住了。   赵戈愣住是因为她基本上不会把心里的想法说出口,骂人从来只在心里骂,可这一次可能直接就脱口而出。   而符与冰的神情直接就僵在了脸上。   看上去有了他这个年龄应该有的自尊心。   赵戈抽身远离符与冰,地上的油纸伞跟着蹭着划向后。   道歉的话到了喉咙口,又被她憋回去了。   其实不至于恶心,看着符与冰的神情甚至觉得有些后悔说出这样的话。   可赵戈却不想收回这两个字。   “小神父可能最近是被鬼迷了眼了,说的话做的事都不大合乎情理。”   赵戈盯着符与冰。   “我们最近...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说完这句后,符与冰向赵戈靠近。   “阿姐...”   赵戈打断他的话。   “学校里的事我先自己处理,如果老师让你来,我会替你请假。”   符与冰的手僵在了半空,手指上的十字架沉重地往下垂落。   他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话。   “贫道...”   赵戈往后退,油纸伞在手中清冷地撑开。   “先走了。”   虽然走下了台阶,脑子里却一直循环着符与冰刚刚看着她的神情。   甚至有些悲伤。   握着油纸伞的手攥紧。   一直回到道观前,脑子里想的却都是符与冰。   道观门口停了辆轿车,轿车的商标是个盾形,看起来像是凯迪拉克。   但其实是山寨版的‘凯德拉克’。   非常有标志性的山寨。   栅栏区之外的废车厂里有很多这样的车。   凯德拉克上走下来一个人。   “道长,你终于回来了啊...”   老侯挠了挠头。   “我一直给你发微信你也没回我,我就在道观外面儿等你,你再不回来我就走了。”   “方才出门办事。”   赵戈打开门,癞皮大爷率先冲进去。   “久等了。”   “我就不进去了啊,道长,您帮我开个那啥...驱邪符。”   老侯指了指自己的轿车。   “自从厂长给我分配了这辆车后,我就觉得运气不大好,老输钱,肯定是有邪气。”   “但我总不能不开这车,毕竟是上头发给我的车。”   赵戈坐到木桌前,从长袖中抽出毛笔。   “稍等。”   心中有浮躁气,落笔也就浮躁。   宣纸废了好几张。   “道长,上次我介绍的两个兄弟把我之前赊的钱给交了吧?”   老侯倚靠在玄关外。   “我之前也是贪小便宜,然后您又给我画了一个空碗我就着急了,钱也没交就走了,我的错,我在这儿再跟您好好道声歉!”   “没事。”   不知道是不是心中有事,落笔也跟着凝滞。   老侯的话没停。   “之前来你这儿的那俩和我是同一个厂里的,跟我关系挺要好的,他们回去后都说您开的安神符有效,说你人好,不像其他神棍只会坑蒙拐骗,说些奇怪的大道理。”   絮叨的话是左耳进,右耳出,但又抓住了些关键词,赵戈把宣纸卷起来。   “贫道不是个好人。”   老侯以为赵戈在开玩笑。   “您这要不算好人,那我不得十恶不赦了?”   “道长您也真是说瞎话。”   老侯接过卷好的宣纸,随口应着。   “您说说您为什么不算是个好人。”   “我...”   眼前闪过一张脸。   “有失允诺。”   说好会护着一个人。   却只能听任那孩子死在了自己的跟前。   “允诺,什么允诺?”   老侯已经拿着宣纸回到车内,把宣纸贴在了挂照片的地方,照片的边角露出几双细长的腿。   他转动车钥匙。   “道长,别什么允诺不允诺了,及时回微信才是大事情,下次我给您发微信您一定要及时回啊!及时回消息是品德的标杆儿!”   汽车喷了口尾气逐渐远离。   赵戈目送着车离开。   尾牌号码很好记。   末尾四个数字是11N1。   “小超市”老板娘一直说要考N1,想去日本找留学的儿子一起生活。   在日本开个连锁的“小超市”。   11N1消失在角落,赵戈重新回到道观中。   坐回蒲团,抽出新的宣纸,毛笔一落,‘安神’二字写得尤其用力。   造孽。   今日真是造孽。   又是和对面教堂的小神父发生了口角。   又是想起了陈年里带着滚水疼痛的旧事。   脑子一会儿是符与冰的脸,一会儿是九年前那个小男孩儿的声音。   九年前,是小男孩儿的声音一直陪着她在黑夜里挣扎。   可最后,那声音跟赵刚一样消失了。   现在看来,对面的小神父也要被她排挤着消失了。   笔头一塌,墨水洇在宣纸上,留下一大块显眼的大疤。   造孽。   ‘恶心’二字过后,符与冰果真就没有再出现了。   就算出门时不小心碰到,也不说话,只是看一眼她离开。   像是从来没认识过。   道观里倒是零零散散又多了些生意,大多都是‘凯德拉克’老侯介绍来求符的。   日子逐渐往后过,暑气越发蒸腾,越靠近月半就越热。   今早赵戈去买冰块的时候,在‘小超市’外遇到了符与冰。   符与冰一身黑衣,看起来竟然有些不苟言笑。   看见赵戈后他愣了愣,最终没开口。   还是以撒神父说了声后,符与冰才低声打了个招呼。   一时间气氛快比冰桶还要冰重,赵戈回了声“好”后立马离开。   现如今已然傍晚,想起早上的情形也觉得冰重。   冰重到尴尬。   屋檐上的摇铃在风中直响,过了十二点就是十五。   燥热感蠢蠢欲动,但好在没有发作。   赵戈做好踏入冰水的准备,癞皮大爷趴在地板上做好陪她熬夜的准备。   电风扇缓慢地转动着扇叶,吹得桌上的安神宣纸晃动。   有一下没一下。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赵戈已经打起了瞌睡。   门一响动,癞皮大爷跟着打了个喷嚏。   站起来,腿酸着打开门。   放在门把上的手却是愣住了。   “阿姐。”   符与冰的声音比电风扇的风声还要闷。   他看起来很不自在。   但赵戈也没自在到哪去。   “...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阿姐不希望见到我...”   符与冰低着头看她,手撑在门框上,戒指链条上的十字架垂落。   “但最近几天是月中,阿姐你的身体也许会跟上次一样不舒服...所以...”   赵戈第一次见符与冰说得这么磕绊。   “就这几天。”   符与冰低下头,看着赵戈。   语气软下来。   “这几天让我待在你身旁。” 第二十章 二十黑   门外的风有些闷热。   摇铃声也跟着变得闷热,心口也升腾起一股闷热。   夏日的闷热气。   癞皮大爷在脚后小心翼翼地往外探看。   符与冰这么一说,显得她十分小气。   之前赵戈说成那般,他竟然没有计较。   赵戈投刻薄语,他却报桃李。   “请进。”   赵戈低着头。   听到赵戈这话,符与冰像是松了口气。   搞得赵戈心里有了股愧疚。   由是坐下后,赵戈抓着毛笔装作不在意地说了句。   “谢了。”   多谢关心。   仅仅是上次见了她发作的症状,就这么来陪她。   这几年来赵戈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   虽然怪了些。   怪到竟然不在意她说的刻薄话。   怪到撑着下巴一直看着她。   赵戈一抬起头,就能看见符与冰手指上垂下的戒指链。   视线离开,尽量不去在意垂落的十字架。   符与冰像是看到了赵戈这细小的动作。   “阿姐...”   符与冰开口。   “我每天都会洗手消毒,顺带着也会冲洗和给戒指链消毒,你放心...我还是讲卫生的。”   符与冰说得踌躇,赵戈也应答得踌躇。   什么卫生不卫生,为什么又要回到十字架这话题上。   于是她转移话题。   “冯三喜现在可以被探视了,我让张尧去医院里看她...而后我把三个女生互相认识的事告诉那两位老师了,他们说这个星期会对他们进行家访。”   “为什么不直接问她们?”   “她们既然选择撒谎,应该是在隐瞒什么。”   “她们知道会被家访吗?”   “老师没跟她们说。”   正说着,手机微信亮起来。   打开后,第一眼却看到的是联系人栏目里的‘符与冰’。   他头像里叫小黄人的人物低着头一脸反省,和之前蹦跳着瞪大眼睛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换头像了?”   赵戈顺口说。   “嗯...”   符与冰听到赵戈这么问,嘴角先是翘起来,但很快被他自己压下去。   “阿姐注意到了。”   低头反省的小黄人看起来有些委屈,莫名跟对面符与冰的神情有几分相似。   看起来有些喜俏。   发来微信的是联系栏底下的张尧。   聊天记录最早是三天前,那时赵戈托他去医院里探视,把安神符转交给冯三喜。   -我今天去医院见冯三喜了,她精神稳定了很多,我把您托给我的安神符转交给她了。后来我跟她的护工聊天,发现了一件怪事儿。   -这位女士案发前一天脖子上长出了白斑,甚至还预约了皮肤医生,但是隔天...也就是案发后,白斑又自己消失了。   段落发送完,张尧发送了一个冯三喜预约皮肤医生的截图。   时间正好对得上。   赵戈皱起眉,摁下手机键盘。   -短暂出现的白斑?   她想起冯三喜来道观的那天,表情有些出神。   频频看向锁着张尧的杂物房。   那时候冯三喜的脖子上很正常,但走了后竟然长出了白斑,还突然犯下那样的事儿。   难不成...白斑黑水能传染。   张尧传染给了她?   可白斑为什么隔天就消失了?   赵戈继续发送消息。   -可是有人给她驱邪过?   -没有,她一直被警方看着,除了医生没有接触过其他人...我去问了她的护工,她从校长死的那天起就没了白斑,是自己消失的。   -自己消失的?   -跟我的症状一样,我的白斑也是自己消失的。   -不是以撒神父给你驱邪?   -老神父确实给我做了法事,但法事过后我只是恢复了神智,脖子上的白斑还在,只是变小了些,所以那天我妈带我去见道长你的时候我脖子上缠了很多绷带。但是回家揭开后,白斑和流着黑水的伤口又不见了,完全不见了。   这段消息发完后,对面传来两张图片。   第一张图片上的脖子上都是破开的伤口和镀在伤口的黑水,第二张图片的脖子完好无损,光洁的好像从来没有受伤过。   -我早上起来的时候伤口还在,但是回去后脖子就变成了这样——老神父的驱邪可能只是镇压,但伤口是自己好起来的。   -伤口好的时间和那位叫冯三喜的女士是同一天,而且...我发现一个巧合。   -什么巧合?   这次张尧没有直接发来消息,‘对方正在输入中...’停留了很久。   -我发现我和冯三喜都对校长有杀意,而且都是在校长死了后...白斑就消失了。   -您说...   张尧发得很慢。   -会不会这白斑黑水的病根本没有办法驱邪,只有杀了自己想杀的人后,才会消失?   消息显示在屏幕上,赵戈盯着屏幕没有再发消息。   在张尧说冯三喜也感染上白斑的时候,这个念头就已经在脑海里逐渐浮现。   但张尧就这么说出来,就像是笔杆挑破了薄薄的宣纸,径直划开。   燥热气跟着往上升。   猛得一升腾,毫无征兆。   长袖中的手颤抖,毛笔直接被抖了出来。   这次的热气比以往都来得猛烈,癞皮大爷用力地叫了几声。   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袭向赵戈。   眼前、耳边都被堵上了热气,一时间看不见也听不见。   只觉得天地一浑沌。   颤抖的手抓住桌子的边缘,感觉有什么东西要从肺腑中冒出来。   后脊椎骨像是要折断。   耳边忽而有了熟悉的声音。   大鬼的声音。   那个九年前一直在黑暗处喧嚣的声音。   这声音一响起,赵戈整个人如同被掷入了滚水之中,连眼皮都在震晃。   大鬼在耳边呢喃。   ‘杀了他们,杀了所有...怨气。’   ‘杀了他们。’   声音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赵戈的嘴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也开始机械性地张开。   “杀了他们。”   手紧紧地攥着木桌。   “杀了所有...怨气。”   一边说一边整个人都在抖动,就跟鬼上身一样。   浑沌之间,赵戈听到符与冰喊她的声音。   符与冰快速地走到她身边,一股冰凉之气靠近赵戈。   还没等赵戈反应过来,攥在木桌上的手被符与冰握住。   冰一样的凉气从手心往四处攒动,越来越快。   热气被冰气包裹、吞噬,符与冰念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听不清,但能感受到热气如同抽丝剥茧般被冰气驱赶。   神智也逐渐清醒,大鬼的呢喃声陷入虚无。   眼前的模糊消失,赵戈睁开眼睛。   光线先是刺眼,而后变得柔和。   “啪嗒”一声,冰水滴落在地上。   眼前的符与冰面无表情。   以符与冰握着赵戈的手为起点,冰雾从他的身上爬上赵戈的身体,往下滴着冰水。   符与冰的侧脸竟然爬上了冰霜,和苍白的脸色融为了一体。   符与冰看着赵戈的眼神比雾气还要冰凉。   符与冰伸出手放在赵戈的脖子上,冰块一样的温度让赵戈整个人几乎要挣脱开。   但符与冰掐住了赵戈的脖子,让她无法动弹。   “从阿姐的身体里...”   他低沉着声音。   “滚出去。”   第二十一章 二一白   冰水滴落,赵戈看着符与冰的神情里有惊讶。   冰雾逐渐从符与冰的侧脸消逝,冰珠顺着下颌角的轮廓划过。   手从脖子上拿开,赵戈的身体也顺势往下倒落。   她像是要说什么,声音含在嘴里。   “没事…阿姐,不用说话。”   符与冰扶着她坐到蒲团上,癞皮大爷晃悠着腿直往后退。   赵戈闭上眼睛趴在了木桌上。   符与冰坐到她一旁看着,视线一动不动。   看着她伏身后弯曲的后背线条,有种想要抱住她的冲动。   手攥着木桌角落,还是忍住了。   现在还太早,如果这样做阿姐会被吓到。   她最怕滚水一般的温度,所以煮人心,尤其是煮阿姐的人心,最需要循序渐进。   后背的上下起伏程度越来越小,直到确定赵戈的呼吸是入睡的状态,符与冰才站起身。   揽着赵戈的后背和脖子抱起来。   抱起来的那一瞬间赵戈动弹了一下,符与冰跟着屏住呼吸。   赵戈没醒过来,他也没动弹。   第一次抱起阿姐,感觉怀里抱着团热气,烘得胸口发暖。   烛火一摇动,符与冰和赵戈相叠的影子也跟着摇动。   手都抱酸了,这才开始挪动起来。   用脚踢开起居室的门,木门“吱呀”被推开,癞皮大爷率先挤进缝隙中。   赵戈的床榻也有一股笔墨味,床边的台子上叠着写满安神的宣纸。   把赵戈放上床榻后,符与冰的身体也跟着弯下去。   手还放在赵戈身上,低下头的时候鼻尖好像能蹭过她的鼻尖。   盯着赵戈抿起的嘴角盯了许久,但符与冰最终还是抽离开身体,坐到了床旁边的椅子上。   紧握手的时候戒指链会硌得手心勒出红痕。   忍耐着想要靠近阿姐的冲动,想占据阿姐的呼吸。   想占据阿姐的所有。   欲望和罪罚。   但还是忍住了,从长远的角度看,也必须要忍住。   把椅子拉近床榻,胳膊撑在床榻边,观察着阿姐一深一浅的呼吸。   很安静。   阿姐总是说自己年岁成熟,眼神清明得好像比他大了不少似的,但其实也还是需要人保护的年龄。   只不过和符与冰一样,从九年前开始,就注定要和所有的人世间隔离开。   没有人保护,那他就护着阿姐,就像九年前阿姐护着他一样。   夜色逐渐深沉,照在赵戈的侧脸上,显得轮廓被镀上了一层深蓝色。   柔和而又深沉。   视线描摹着轮廓,一直定在赵戈的周身,但好像怎么都看不厌。   喉结跟着颤动了一下。   十字架一晃,符与冰立马站起身,在血气上脸之前站到窗边。   窗户被推开一个缝隙,湿润的夜风从缝隙中往里涌。   看的是窗外的夜色,脑海里想的却全都是阿姐。   阿姐禁闭的双眼,阿姐抿起的嘴角,阿姐被他掐红的脖子。   如果咬住阿姐的脖子,她会哭吗,如果咬住阿姐的嘴角,她会一边骂他一边闪躲吗。   这么想着,脸瞬间烫了。   符与冰立马把窗户推得更大,让风完全吹进来。   甚至在心里念诵起赵戈的安神咒。   ‘西极天,南溟连,南昌仙人赵夫子,武陵桃花众仙客。’   那段见不到阿姐的日子就是这么念叨着过来的。   ‘道法自然长松下,斩妖除魔乾坤间。号通东海蓬莱水,赠客高标通透心。’   白日里念着,黑夜里也念着,念得身体里的鬼头痛,念到人心逐渐蚕食了鬼念。   大鬼估计也没想到符与冰竟然能反过来吞噬了它。   十指连心般疼痛,但还是把黑暗硌进了骨子里,那段日子里骸骨如同重新组装一般。   打碎了又重新装上。   ‘平十方,安澄明,独留清念在人间。’   哪里有什么清念,脑子里全都是浊念。   被欲望养大的孩子,长大后欲望深厚到足以吞噬鬼的阴面。   再次坐回椅子上的时候赵戈的呼吸变得浅了很多,她像是在做梦。   在做什么梦?   会梦见他们小时候一起的日子吗?   会梦见分开的时候他的喊叫声吗?   在她的梦里,他应该是没有轮廓的,顶多只有颤抖的尾音,懦弱的害怕,缩在她怀里的挣扎。   如果不是因为大鬼,估计赵戈在他的脑海里也只能是轮廓和影子。   小的时候总觉得阿姐是幸运的,有个爱着她的家人,所以才会生长成会保护他人的性格。   同样是父亲,赵刚对赵戈言听计从,而符与冰的父亲只会想着怎么从他的身上榨取更多的价值。   金钱和利益。   可能只是一场球的价格。   所以害怕,所以不甘心,所以有憎意。   但现在不一样了。   没了大鬼的压制,符与冰来到赵戈的身边,赵戈也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她什么时候能认出他?   符与冰盯着赵戈。   认出他之后,她会开心吗,或者会因为想起过去的日子而害怕吗?   “别跑,会惊动他们…你叫…什么名字?”   赵戈的梦话在夜色里响起,窗外的风声跟着晃。   符与冰整个人一愣,像是回到了九年前。   当时他跟赵戈困在一起,她拽住想要缩近角落里的他,也是这么说的。   “别跑,他们会听见的…”   “你为什么会被关在这儿,你叫什么名字?”   当时的他只是停止了跑动,但没有回答赵戈的问题。   不想说出自己原本的名字,厌恶有关血缘的姓氏,而且所谓的父亲也只会叫他“喂”。   “喂,你这个累赘。”   “喂,我带你去个地方,你老实点儿待在那儿别回来了。”   窗户在风里一震动,“砰”得猛烈一声,阿姐似乎被震得半梦半醒。   “热…”   她的声音嘶哑着,伸出手想要拿床头柜的安神符。   符与冰却抓住她滚烫的像是要烧起来的手心。   冰气顺着他的手钻进她的手心,安神而冰凉。   赵戈的身体又瘫软了回去,眼睛重新闭上,额角没再出汗。   符与冰紧紧地握着赵戈的手。   现在的他有名字了。   “阿姐…别怕。”   符与冰轻轻地捏了捏赵戈的手心。   “我来做你的安神符,做你的降暑之冰。”   符与冰。   是阿姐的符,也是阿姐的冰。 第二十二章 二二黑   半梦半醒中, 赵戈似乎听到了低语声。   是符与冰的声音,低低的,响在耳边, 带着凉气。   脑子里都是乱的,一层梦境套着另一层梦境。   锁链、绷带、沸水、呢喃。   水沸腾起来又结成冰, 孩子在低声哭泣。   颤抖、挣扎、血液、泪水。   最后都化为一股冰气,从手心传来。   梦里的人影都变成了符与冰。   他到底是谁?   何方神圣。   不像是个普通的神父,眼睛里的眼神也总是让人觉得他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好像认识她一样。   身体竟然能长出冰雾气。   由是梦境中也升起浓厚的冰气,遮天蔽日般从地底升腾,慢慢地包裹住符与冰和她。   雾气里,符与冰一直在念诵着什么。   间或几句‘阿姐’。   叫她阿姐的,从以前到现在, 屈指可数。   于是一句句‘阿姐’似乎和九年前的稚嫩声音对上。   那个小男孩儿。   没有名字的小男孩儿, 总是颤抖着想要逃跑的小男孩儿。   当初赵刚说是带她去医院, 但是走进去后发现是高级VIP病房。   刚想调侃赵老同志是在哪儿发财了, 结果他一脸凝重,什么都没说。   一群白大褂走进来后, 赵刚紧张地在房间里踱步。   走出去之前,他说‘乖乖待在这儿, 我去给你买饭,马上回来’。   这一走,就没再回来。   白大褂围着赵戈,用各种陌生的仪器给她做检查。   给赵戈注射了一针药, 没有痛觉, 却很快就昏昏欲睡。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身处另一个地方。   眼睛上被绷带层层裹住,绷带上有浓厚的消毒水味。   周围都是孩童的哭叫声。   手四处摸索, 只能摸到瓷砖。   四处都是墙壁,没有门,像是被关在一个密闭的盒子空间。   盒子空间外有两池水。   一池沸水,一池冰水。   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仪式。   手上有锁链,锁久了手发麻着充血。   周围的哭叫声过于大声,反倒让赵戈害怕不起来。   她只关心赵刚去哪儿了,为什么把她扔在医院里就不见了。   比起被关起来,周围的孩子一个一个得不见更让人觉得惊恐。   每天都会有人进来,带走几个哭叫的孩子,盒子牢狱里的人越来越少。   那些人会交谈,言语中像是知道盒子空间里发生的一切事。   包括哪个孩子一整个晚上没有睡觉,谁没有吃饭,谁试图解开自己眼睛上的绷带。   他们看不见外面的世界,看不见牢狱,那些人却看得一清二楚。   盒子空间里有摄像头。   是谁在屏幕外看着他们?   盒子牢狱里的人越来越少,赵戈逐渐变得麻木。   每天的生活就是吃饭、检查、注射药剂,绷带的消毒水味一直没有消散。   但当盒子里只剩下赵戈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是惊慌了。   黑暗漫无边际,偶尔身体发寒,赵戈觉得有人盯着她。   当声音响起的时候,赵戈才发现那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像是蛇的低语,从四面八方传来。   ‘杀了他们...杀了所有的怨气...'   鬼这么说着,在赵戈的耳边念叨着很多怨念。   比如人世间的罪罚,比如人性的丑恶。   “赵刚不要你了,你身体阴气这么重,留着你就是累赘,他把你卖了。”   “你早应该死了,这些年赵刚为了你花了多少钱,吃了多少苦,你死了该多好?”   这些话比绷带上的消毒水味还要刺眼,眼睛被扎红,想要尖叫。   尖叫着否认鬼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鬼呢喃着想让赵戈成为它的容器。   “黑白两面,你可以成为我的阳面。”   赵戈捂住自己的耳朵,想要躲开声音,但是声音还是会从四面八方传来。   眼睛和耳朵不断流血,时不时会被怨气侵袭得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鼻子上都是血,整个空间都是黏稠的。   鬼监视着,窥探着,对于赵戈成为它的容器这件事势在必得。   容器有阳面,就必定有阴面。   当‘阴面’被推进盒子牢狱的时候,赵戈正在昏睡。   她是被哭叫声吵醒的。   久违的哭叫声。   新来的孩子脆弱到过分,就算看不见他,赵戈也能从他的声音感觉到他的害怕。   就像个小动物一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有的时候还会嘟囔着骂人。   小孩儿好像非常憎恨他的父亲,说出他这个年龄不该说出的脏话。   咒骂着,哭泣着。   那时的赵戈也算是个小孩儿,但他进来后,她反而有了种长辈的感觉。   仿佛看见了刚进入盒子的自己。   愤怒而无措。   赵戈努力想要和他沟通,跟他说这个盒子到底是什么,让他小心监视着他们的鬼。   小心鬼。   小心鬼后的人们。   他们走动的时候会很小声,生怕会吵醒什么。   平常说话也很小声,害怕会被听见。   赵戈问小男孩儿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儿说他没有名字,他的家长只会叫他‘喂’,把他丢在医院里就走了。   关系逐渐变好,小男孩儿逐渐依赖赵戈,会缩在她身旁小声呼吸。   更像一只小动物了。   他让赵戈觉得孤寂少了些,鬼的声音也并没有那么可怕。   于是赵戈想守护他,也想守护自己。   “我们会出去的。”   赵戈是这么说的。   “阿姐保护你。”   那时候年龄太小,还不知道承诺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就比如赵刚那句“我马上回来”,便再也没有回来。   中间他们经历了很多事情,无尽的水,冰冷的锁链。   都成了梦境里符与冰脸上的冰雾。   他的眼睛里也像是有冰。   赵戈盯着梦境的眼睛,耳朵里却是九年前那个男孩儿的声音。   重叠起来的“阿姐”。   小男孩儿叫她“阿姐”,符与冰也叫她“阿姐”。   年岁也差不多,赵戈曾经怀疑过他们是一个人。   但不可能。   小男孩儿已经死在了九年前的那个夜晚。   他们一起逃跑,夜色里鬼如同蛇一样在地上爬行,人们在身后追。   赵戈拉着他跑得磕磕绊绊,身上都是水和血,脚上的鞋子早就跑丢了。   他们躲在灌木丛中,握紧手,屏住呼吸。   绷带遮挡着他们的视线,额角出汗,手心也全是汗。   衣服湿漉漉的,头发也是湿的。   鬼叫着。   “出来。”   “快出来。”   “我看见你们了。”   它语调上扬,像是在玩游戏。   而他们就是游戏里两个无足轻重的棋子。   他们是被拖着回去的,人们把他们如同死羊一样拖在地上,怎么挣扎都没用。   血蹭了一路,鬼吐出信子。   它享用他们的时候,骸骨疼痛得就像是被蚂蚁在啃咬。   撕咬。   所谓大鬼祈邪,他们只是祭品。   祭品如果没办法容纳鬼,只会死亡。   当鬼吞着赵戈的时候,鬼发出一声响声,撕心裂肺得就像是有人在撕扯着它,一分为二。   人们开始慌张起来,压制住赵戈,也压制住小男孩儿。   接下来发出惨叫声的小男孩儿。   虽然看不见,但是赵戈听到鬼拖着小男孩儿走到沸水旁。   泡进冰水尚且能够苟活,但如果掉进沸水里,显然只有死路一条。   “阿姐,救我!”   滚烫的水在池子里沸腾,热气几乎吹在脸上。   “阿姐!”   赵戈想跑过去,但是人们紧紧地压制着她。   当赵戈挣脱开跑过去的时候,鬼已然吼叫着让整个空间都震晃起来。   “大——鬼——祈——邪!”   眼睛里、鼻子里,甚至嘴巴里都开始不断往外流血。   赵戈被风吹倒在地,爬着去热气蒸腾的地方。   滚烫的水在沸腾,鬼的声音越来越大,声音像是人间无数声音的叠和。   老人、小孩儿、女人、男人的声音都响在了鬼的喉咙里。   “大——鬼——祈——邪!”   痛苦着,扭曲着。   声音撞着天地,疼痛到达了极点,血几乎是从喉咙里喷出来的。   鬼带着小男孩儿跳进了沸水里。   刺耳的尖叫声从水里传来,类似于动物被啃咬。   但也就在那一刹那,声音被啃咬断,无法想象的疼痛被沸水吞噬。   赵戈无法想象小男孩儿有多疼。   在沸水旁不断鼓吹的风中晕了过去。   从那以后,每一个日子都像是泡在沸水中煎熬。   再次醒来的她已经被扔在了医院外,医院早就被烧成了废墟,眼睛上的绷带没了,消毒水也没了,但沸水般的记忆从未消失。   愈演愈烈。   每一个月半的滚烫都是沸水的惩罚,仿佛在不停地提醒赵戈。   她是一个自私的幸存者。   活下来的只有她一个。   说过要守护的人没有守护。   承诺被打破,她跟失踪的赵刚没什么两样。   于是梦里一直盯着她的符与冰像是成了小男孩儿的化身,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赵戈。   “阿姐,你为什么...没有信守承诺?”   这一声,直接把赵戈从睡梦中惊醒。   睁开眼睛后,她甚至条件反射地摸向自己的眼睛。   幸好,没有绷带。   而转过头后,赵戈和一直守在床榻旁的符与冰四目相对。   梦境差点和现实重叠。   不过现实中的符与冰脸上不是冰凉,而是笑意。   笑容里带着股欣喜。   “阿姐...你醒了?还疼不疼?”   恍然如梦。   赵戈盯着符与冰,甚至说不出话来。   手上仿佛又戴上了镣铐,太阳穴跳着疼,夜色中,赵戈看向符与冰幽深的眼睛。   像是要看出冰雾后的人影。   “我们...”   赵戈攥紧床单。   “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第二十三章 二三白   这句话刚落下, 赵戈就想立马收回问题。   但覆水难收,于是夜色里,她盯着符与冰, 符与冰便也盯着她。   窗户大开,湿润的风吹进屋子。   吹散符与冰眼中的冰雾气。   “也许我和阿姐...”   他笑起来。   “上辈子就是情人。”   赵戈一愣, 本来凝滞的气氛瞬时变了味。   符与冰像是从没学过该如何措辞,每次说的话都让人意外。   ‘就’这个字,用的尤其怪异。   “小神父真是...”   赵戈移开视线。   “语出惊人。”   从那天起,赵戈越发觉得符与冰像九年前的男孩儿。   越想越像。   为什么大鬼会借由张尧的身体吼叫出他的名字?   为什么符与冰身上的冰气像极了牢狱之外的那一池冰水。   那一池、赵戈和小男孩儿泡了许久,挣扎了许久的黑暗。   但小男孩儿死了。   当初赵戈听得分清。   由是这几天就连写安神符都不得踏实,满脑子都是符与冰。   这人身上像是挤满了谜题,每一个都解不开。   解不开的还有九中那三个女生的谎言。   老师去家访后, 发现学校通讯录上她们留下的家长联系方式都是假的。   电话打过去后, 确实是之前来参加家长会的‘三对父母’, 但都是虚假的父母。   是托。   掀开谎言后, 是更大的谎言。   总不能为了三个高中生去警察局调查户口,于是男女老师和张尧亲自跟着女生上学放学。   跟了好几天, 三个女生十分聪明,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会分开走, 但最终都会绕上同一个道路。   这道路离围着教堂和道观的栅栏区十分之近。   到最后,这三个女生竟然同时进了栅栏区西边的废车厂。   男女老师把她们拍下来后,照片发给了赵戈。   让赵戈愣住的不是这三个女生紧紧握住的手,而是照片里的一辆车。   一辆白车停靠在照片的角落, 旧⑩光zl在一众废车中干净到显眼。   车牌号更显眼。   ‘11N1’   老侯的车为什么停在废车厂?   从后续的照片看, 这三个女生轻车熟路地上了车,在车厢里闲聊,像是在等着谁。   她们为什么会认识老侯?   断开的线连成连续的谜题, 却笼罩在看不清的雾气中。   于是收到照片的这一天,赵戈就准备亲自去废车厂看看。   老天作祟,上次去废车厂的时候就是下雨天,今天依旧下起了小雨。   雨落在油纸伞上,发出细小的窸窣声。   癞皮大爷没跟着来,脚跟后清净了些。   离废车厂还有三米左右的距离,却很清晰得听到了里面传来吵闹声。   间或还夹杂着“砰”“砰”的声音,像极了旧时候人洗衣服时拿棍棒敲打衣服的声音。   衣服不会发出尖叫,但人会。   女孩儿的尖叫声十分刺耳。   一走进去,就看到三个女生趴在地上,周围有四五个人,有男有女。   有的拽着她们的头发不让她们动弹,剩下的在拿脚踹她们。   “操他妈!这点儿事都干不好,厂长养你们长大难道是为了让你们倒赔钱的?”   男人一边踹一边吼。   “你们不会真以为放你们去九中是为了让你们读书的吧,卖点儿考试丸都卖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   厚重的靴子踹下来,眼见着就要砸向女生脆弱的脊梁骨。   手中的油纸伞就这么斜落而下,雨水瞬间冲向头脸和身体。   男人和女人注意到门外站着的赵戈,纷纷眯着眼朝她看来。   而地上趴着的女生直接白了脸,眼里都是不可置信。   “道长..”   “谁啊!”   为首的男人吼出声。   “别他妈多管闲事。”   赵戈没有说话,而是“刺啦”直接拽下油纸伞的伞面,露出尖锐的竹竿。   伞面掉落在地上,瞬间被雨水打湿,萎靡在泥地里。   竹竿在手中绕了一圈,赵戈径直朝他们走去。   心中有一股怒气,分不清到底来自于天上的雨,还是来自女孩儿们衣服上的泥。   于是竹竿落下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情。   几个人先是一愣,而后很快反应过来,骂骂咧咧拿起棍拿起棒,踩着砖块冲过来。   “到底是哪儿来的人?敢在这儿蹬鼻子上脸,也不打听打听这片儿是谁在管!”   有只手径直拿着铁棍甩到眼前,竹竿往上一挑,尖端扎进男人的手腕。   划出一道长血痕,血珠挑动着往上溅入雨雾。   赵戈看着地上趴着的女生,越看手上的劲儿越大。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   这三个活生生的女孩儿在她身旁待了那么久,她所谓一个道士,竟然连她们的困境都没有察觉出来。   竹竿头次见血,挑动的痕迹越来越狠戾。   后面两个女人想要拽住赵戈,她转过身的那一刹那,竹竿横扫了过去。   “砰”得捅向两个女人的肋骨,再将竹竿拎起来,用力砸向了最后一个冲来的大汉。   “啪”得扎进大汉的胸口上,竹竿顶着大汉往后退。   大汉显然没有想到赵戈竟然有这么大力气,被竹竿顶着一路蹭到了一辆废车上。   竹竿一震,大汉的胸口上被扎出血,莽大的身体被砸向废车的车盖,整个废车都震晃了下。   雨水不断往下滴落。   赵戈一只手攥着竹竿,一只手面无表情地擦掉侧脸上被溅落的血。   眼神里没有温度。   “道歉。”   大汉挣扎了几下,一动胸口上的竹竿就扎得越深。   血逐渐把大汉的衣服染到通红,赵戈攥着竹竿丝毫不松手,冷眼看着大汉的衣服被血越染越红。   “放开我...”   大汉吃痛着扭动。   “他妈的你知道我们厂长是谁吗...”   三个女生从地上爬起来,寸头女生直接跑到了废车前。   “道长...我们走吧...我们惹不起厂长...”   雨砸在地上,砸在泥洼上,砸在女孩儿青肿的眼上。   听到女生的话,赵戈抽出扎在大汉胸口的竹竿。   青肿的眼。   尖端“噗呲”离开皮肉,大汉大骂着抬起身,但还没有直起后背,赵戈手上的竹竿在半空中划动着甩下去——   “啪”得一声,这次直接扎在了大汉的右眼里。   “啊——啊!”   痛苦的尖叫声响在半空,大汉痛苦地蜷缩起来。   赵戈握着竹竿的手没有松动,像是扎着一个没有生命的蛹,雨水从侧脸滑落,血直接从人眼里喷了出来。   赵戈毫无波澜地看着大汉扭动的身体,眼中的清明比坚冰还要寒冷。   身旁的寸头女生惊愣地看着赵戈,一边看一边往后退。   赵戈低下头,声音比眼神还冷。   “我让你...道歉。” 第二十四章 二四黑   符与冰站在屋顶, 从上往下看,全都是废车,有高有矮, 零离错落。   雨水从半空中乌泱泱洒落,半空中扬起尘灰气。   戒指链上挂着雨水, 摩挲着戒指,雨水沿着十字架往下滴落。   在看到那群人站起来围绕住赵戈的时候,符与冰本能地想要跳下去,护到赵戈身旁。   但他知道阿姐不喜欢这样。   于是就站在屋顶上,听着竹竿响在骨头上的声音。   每一竿都落在了符与冰的心上,就算隔着雨幕,他好像也能感受到赵戈的心情。   她肯定是在生气, 也许身上会有烧灼的感觉。   她总是这样。   这些年看着她, 眼中逐渐清明, 却总为了些旁人的事生气。   竿子落下闷响的时候她的手腕也会疼, 将他人扎出血的时候她的脸上也会被溅上血。   就算表面看上去毫无波澜,其实心里都是罪罚。   鬼的阳面, 是白昼的罪罚。   雨越下越大,符与冰一直盯着赵戈。   如果赵戈知道一切, 应该会更加灼烧。   所以他要看着她,要盯着她,不让鬼扰乱她。   地面上眼睛被扎出血的大汉发出薄弱的声音,正在不断地道歉。   声音由大到小。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虽然这么说着, 赵戈也只是拔出竹竿, 脸上依旧面无表情。   符与冰知道她心里不痛快。   这一声声对不起听起来毫无意义,就像是亡羊补牢,并且不带半点诚意。   她的眼里有失望, 清明的表面升起了阴霾。   那便是白昼的罪罚。   鬼魔养大的孩子,每一寸呼吸都是人间的原罪。   嫉妒、懒惰、贪婪、暴食、淫·欲,傲慢和愤怒。   这些罪罚攀附上脊椎骨,刻进骨子里。   他是这样,阿姐也一样。   他是黑,阿姐就是白。   他是黑夜,阿姐就是白昼。   罪罚是不分昼夜的,亮眼的白昼切开后是无止尽的黑夜,黑夜剖开后又是苍白的白日。   相生相契,阴阳各一半。   废车厂外响起车轮的滚动,符与冰抬起眼,看到一辆车逐渐靠近大门。   那个叫做‘老侯’的人从车上跳下来,几乎是哆嗦着走进雨和血交融的场地。   除了阿姐和女生们之外的人,早就晕在了地上、车上。   老侯的眼里全都是不可置信。   从楼顶往下看,杂乱的废车场厂就像是一个生锈的棋盘。   三个女生构成棋盘上的脆弱,老侯是棋盘上的慌乱。   三个女生一看到老侯,立马奔跑着过去。   脆弱奔向慌乱,响起杂乱声。   “哥...”   她们是这么叫老侯的。   “道长...你...”   老侯转向赵戈。   就算符与冰站在楼顶上,也能从老侯身体抖动的幅度看出他的震惊。   老侯环顾地上的人,手伸过去想要扶起废车上的大汉,又胆怯地缩了回来。   “完了...”   老侯重复着。   “完了。”   雨越下越大,符与冰盯着赵戈,看着她略显苍白的嘴唇。   不行。   不能继续让她这么受凉下去。   就算不是月半,阿姐的身体也不能淋这么久的雨。   手拎起靠在房顶的黑伞,从楼的后面绕过去。   再次出现在正门的时候,伞“啪”得撑起。   雨幕里,黑伞只会靠近阿姐。   赵戈如同惊动般转头看符与冰,后背猛然绷紧,在看到是他后,身体又肉眼可见地松弛下来。   “谢了。”   赵戈的声音比平时更低。   说完后她重新看向已经开始走动的老侯。   三个女生跟在老侯后面把地上晕过去的人拖起来,运到尾牌是‘11N1’的车上。   “我先把他们送到医院里…”   老侯看着赵戈的眼神很紧张。   “这次多谢道长救下我的这些妹妹,但是…情况有点儿复杂,我也不知道怎么跟您解释。”   混乱的话语中,阿姐直接挑开说明。   “你们厂肯定不只是在卖车,你们到底是在卖什么?”   老侯拖着大汉的手一僵,三个女生也跟着停下动作。   她们莫名其妙地开始道歉。   “对不起…”   话语含糊在嘴边。   老侯把大汉塞到后车厢,生硬地转移话题。   “这雨大的,我开车送两位回去吧…”   “不用。”   一直沉默着的符与冰开口。   “我送阿姐回去就好。”   “那行…”   老侯虽然说话,但眼睛压根不敢看他们两人。   “那什么,我们先走,先把人送到医院去…”   说到这儿,老侯停顿了下,而后憋了好大一口气,才飞快地将视线扫向阿姐。   “道长,这件事您就当没见到吧,剩下来的事儿我来处理…千万不要插手,要不然…你也会有危险。”   老侯的神情灰白到像一只被赶出茅圈的羊。   车开走后,就连车轮留在地上的雨水泥印儿都带着股萎靡。   大雨倾盆而下,砸在废车厂上林立的废铜烂铁上,砸在撑开的黑伞上。   间或有雨滴溅进黑伞内,戒指链往下滴着雨珠。   符与冰撑着伞,和赵戈肩并肩往栅栏区走。   她一言不发,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赵戈抬眼盯着黑伞外茫然的雨气,符与冰低头看着她。   阿姐的头发已经湿了,挂着几滴雨珠,悬悬欲坠,下一秒就要坠入后脖子的衣领中。   符与冰伸出手,雨珠掉落在他的手心,冰凉的手指蹭过赵戈稍显滚烫的后脖子。   指尖跟着变得滚烫。   赵戈感受到后脖子传来的触觉,扭头看向他。   “怎么了?”   “没什么。”   符与冰把雨珠握进手心。   带着阿姐温度的雨珠。   “不小心碰到了。”   如果阿姐没有看着他,也许他会把雨珠灌入嘴中。   但阿姐看着他,他也只能看着阿姐。   无法占据,无法体会她的温度。   害怕操之过急,害怕阿姐的排斥,害怕她觉得‘恶心’。   就连这种程度她都觉得恶心。   如果阿姐知道他夜晚梦见她的都是些什么梦,岂不是要杀了他。   一想到这儿,符与冰就掩饰性地笑起来。   条件反射地勾起乖巧的笑容。   “阿姐放心。”   符与冰把手高高抬起,远离赵戈的后脖子。   “我保证不会再做让阿姐觉得不舒服的事儿,阿姐往后不要再跟我生气了...跟我做回熟人可好?”   赵戈看着符与冰,欲言又止。   雨声砸在伞面上,她的声音很低,几乎被雨声所掩埋。   但符与冰还是敏感地听到了那声轻语。   “不只是…熟人。”   赵戈说得轻柔,但落在符与冰心里却是重重一击。   垂眼看向赵戈的时候,她已经背过了身。   符与冰攥紧伞把,忍住从下而上的冲动。   一句‘不只是熟人’说得轻巧,挑动的却是心里的惊涛骇浪。   阿姐永远不知道,他能从这句话里生出怎样的妄想。 第二十五章 二五白   不只是熟人。   但那句‘我们现在是朋友’赵戈没有说出口。   朋友这个词对于她来说很陌生, 但是一个会在月半之时会陪在身边的人,显然要比熟人要重。   雨声逐渐变小,打在黑伞上的声音从劈里啪啦变成淅淅沥沥。   赵戈走在伞下, 后脖子被蹭过的地方隐隐有凉意。   如果符与冰真的是九年前的小男孩儿,那么朋友这个词, 或许都不足以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也正因为猜疑着,所以符与冰的一举一动都变得让人关心。   就比如刚刚他蹭过了她的后脖子,会不会是什么暗示。   脑子里都是乱的,连安神咒都想不起来念。   一半卖力地寻找着符与冰和小男孩儿的相同之处,另一半又在怀疑其中的可能性。   纵使思绪乱如麻,但当转角处越过一辆救护车时,眼皮还是下意识地抬起。   赵戈的视线跟着溅起的积水一起向上, 看向救护车。   为什么废车厂附近会有救护车?   这里和居民区是反方向, 就算有人受伤, 救护车也不可能经过这儿。   亮着灯的救护车停在废车厂的侧面, 驾驶座的车窗户摇下来。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从窗户里往外看,环顾四周, 没有看到墙角外停驻着的他们。   救护车继续往前开,但开得十分慢, 男人像是在仔细地眯眼寻找什么。   车停了又开,开了又停,最终男人用力地拍了下方向盘,拿起手机。   “你们人到底在哪儿, 我第一次来, 不知道入口在哪儿,你们派个人来接我啊。”   男人叫嚷着。   “你们把场子建在这儿干什么,我刚刚来的时候还看见了教堂和道观, 你们搁这儿作法呢...也对,你们搞的那些东西,跟作法差不多。”   车厢后部传来几个人的喊话声,男人放下电话后,转朝后应答。   谈话声隔着车门和雨幕,断断续续,就像是道观里信号不好的电视机,含糊不清。   但身旁的符与冰似乎听到了所有的内容。   “他们在找刚刚受伤的那几个人,听他们的语气确实是医院里的人,跟废车厂的联系人也显然认识。”   黑伞下,符与冰的声音响在了耳畔。   “阿姐,你要跟过去吗?”   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边跑来两个熟悉的人影。   蓝衬衫和绿衬衫顶着雨跑到车前,大声叫嚷。   “院长怎么派你们这群新人来?连地方都不认识?”   “废话...你以为医院里是吃闲饭的,能调出我们几个闲人就已经不错了,还给你们上门·服务,你知不知道把这些设备搬来搬去有多烦?你们的场地到底在哪儿,找半天他妈的也没看到个毛影子...”   “跟我来,场地不在地面。”   说到这儿,蓝衬衫的嗓门儿低下去。   “在地下...”   车轮缓慢转动,跟在蓝衬衫和绿衬衫后面挪。   直到后视镜照不到人影,赵戈和符与冰才跟了上去。   救护车绕了一圈,开到废车厂的后门。   后门内几乎堆满了废车,毫无章法地堆叠在一起,像是用废车建造起一个铁林子。   走进废车堆叠的洞穴,蓝衬衫和绿衬衫掀开一大块铁板,“嘎吱”一声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们用手撑着地面,身体一矮,消失在铁板之内。   铁板下传来声音。   “走。”   救护车上跳下六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拿着仪器跟在两人身后,接二连三地消失在地面。   最后地面之下伸出一只手,用力地把铁板从里面重新扣上。   沉闷的一声铁板声落下后,站在废车洞穴外的符与冰收起手中的伞。   赵戈和他一起弯腰走进废车构成的洞穴。   铁林子最底下是三个庞大的卡车,支撑着上面的小型车辆。卡车是树干,瘪破的小车就是卡车的一根根枝蔓。   一走进去,一股浓厚的铁锈味传来,掀开铁板后,刺耳的“嘎吱”声再次传来。   响声空荡,入口显然离地面很远。   脚踏上地下镂空的楼梯井,越往下空气越厚重,光线也越来越暗。   黑暗中赵戈只能听见自己和符与冰的呼吸声。   沿着楼梯井往下,大概过了三分钟后,光线终于再次亮起。   符与冰先落下平地。   赵戈接着往下走进光亮处,身体一个踉跄,符与冰伸出手撑住她的后背。   脚下踏着的是柔软的红毯。   光亮来自于一条被红毯铺盖着的长廊。   长廊长到看不到尽头,天花板上是如同水浸泡过的光。   沿着红毯的线往前走,长廊的墙壁上挂着各种画。   虽然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画,但画上的肖像是重复的,一共是三个人。   第一位是个男人,穿着棕色的大衣,看上去三四十岁,眼睛上戴着眼镜儿,肖像画底下写着‘著名企业家’。   第二位是个老先生,穿着白色大褂,慈眉善目,名字后缀是‘第九医院院长’。   最后一个人是位看上去只有二三十的姑娘,十分眼熟,肖像下写着‘爱心代言人’。   看到最后一个人的肖像后,赵戈眼皮一跳,直接说出了声。   “玉树姐姐。”   癞皮大爷最喜欢的玉树姐姐被挂在了墙上,表情却跟电视上的亲切不同,有种疏离。   空洞的疏离感。   红毯的尽头是大堂,以及错综复杂的房间。   地底下有种烧着的草药味,闻久了让人觉得有些晕。   交谈声和脚步声从不同的角落传来,正走到大堂,后门立马走来一群人。   身后的符与冰立马拉着赵戈躲进帘子后。   帘子后的空档处摆着各式各样的长柜子,人群越来越接近,而他们的脚显然露在帘子外。   赵戈打开一个就近的柜子,反手拉着符与冰走进去。   进去后才发现柜子里堆满了东西,容下他们两个人非常困难。   身体几乎是挤着塞进去的,一进去后就无法动弹,关上门时门“嘎哒”一声,在安静的大堂里显得十分清晰。   “谁?”   脚步声立马靠近。   心立马提起来,赵戈屏住呼吸。   有人掀开帘子靠近,她僵硬地扭头。   柜门上有镂空的条纹,透着微弱的光线,一个熟悉的人影靠近。   眼神对上。   马尾辫女生打开柜门后张大嘴,愣了愣,而后用力地再把柜子关上。   大堂的其他人问出声。   “什么东西?”   “没什么...”   马尾辫一边喊一边把柜子用力扣上。   “柜子里的酒倒了。”   柜门“嘎达”一声被锁上,马尾辫女生匆匆离开。   整个大堂里的脚步声往门外退潮,大堂的灯也被“嘎达”关上。   瞬时之间,黑暗笼罩。   速度快到赵戈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锁在了这狭隘的黑暗里。   狭隘到她和符与冰手挨着手,脚挨着脚,完全没办法挪动。   她几乎能听到符与冰的心跳声。   “那什么...”   赵戈不自在地往柜子角落躲,试图让狭隘的空气不这么凝滞。   “酒味真浓。”   整个柜子除了他们就只有酒。   浓郁的红酒味,铺盖着袭来。   “嗯。”   黑暗中符与冰的声音很低。   酒味浓厚得仿佛连嗓音都被发酵了。 第二十六章 二六黑   太近了。   近到符与冰的声音仿佛响在了脑海里。   一抬头就能对上呼吸。   柜门被锁上, 又出不去。   一挪动,只会更加拥挤。   空间被红酒味填得密不透风,有些缺氧。   气氛沉寂到让思想都快凝固。   “你...”   赵戈才开口, 大堂的门口又传来脚步声。   这次不是一群人,而是一个人。   听脚步声是个行动不是很快的男人, 他走进来后没有开灯,而是拉开了帘子。   帘子拉得不大,但脚步声越来越近,手一掀开,拉开了红酒柜前的帘子。   柜子里的赵戈绷紧后背,帘子被拉开,男人的脚步声却没有停留。   咫尺之近。   赵戈眯起眼睛, 视线透过柜子镂空的条纹往外看。   是那个男人。   肖像画上那个‘著名企业家’。   男人穿着画上的棕色大衣, 坐到位置上。   整个大堂有成百上千个椅子, 摆设得就像是电影院。   他坐在正中央, 也不说话,抬起手摁下手中的遥控器。   投影仪被打开, 黑白的画面闪过,大堂开始响起声音。   赵戈靠近柜子的镂空条纹处往外看, 这么一动,她跟符与冰的距离就更近。   符与冰也跟着往外看。   符与冰比她高很多,但这么一靠近,符与冰的呼吸就落在后脖子。   后脖子有点儿痒。   手背蹭到符与冰的手心, 戒指链划着她的手背, 十字架落在赵戈的手背上。   冰凉,但动弹不得。   呼吸有些困难,视线却还要艰难地往外看。   这个‘著名企业家’应该就是老侯和蓝、绿衬衫口中的‘厂长’。   他摘下眼镜, 看着大屏幕,靠在椅子上的背影有种欣赏自己艺术品的自得。   大屏幕上投射出的也是他自己。   还有‘第九医院院长’和‘玉树姐姐’。   玉树姐姐的声音很柔和。   ‘欢迎大家来到我们的工厂,这是一个没有等级差异的地方,在这里,贫穷和平庸可以得到原谅。’   ‘我们有最优秀的领导者,有善良的院长,我们一起为自己创造未来。’   ‘富裕、健康、家人的安康,都可以在这里实现。’   ‘我们为自己而拼搏,为不公平而战斗,建设属于自己的乌托邦。’   ‘我们供养——属于自己的神明。’   大屏幕上闪过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围在废墟旁,虔诚地跪下,口中念诵经词。   镜头一闪,照着厂长戴着镜框的脸,他身后的画面是不同的工厂。   ‘我们建设起不同的工厂,发展经济。’   镜头转向医院,慈眉善目的院长在办公室里工作。   ‘我们在废墟之上建设起新的医院,为无家可归的病苦之人提供栖息之处。’   白大褂们在画面中的走廊里穿梭,镜头绕过走廊,最后定在玉树姐姐的笑容上。   她被一群小孩儿簇拥着,笑容亲切。   ‘我们还给你们的后代提供最优质的教育,让你们的孩子在神明的呵护下茁壮成长...’   屏幕闪烁着声音,后门传来敲门声。   “厂长,晚饭已经做好了,工人们在等你过去!”   遥控器摁下,投影仪被关上。   “好。“   一阵窸窣声后,人影从镂空的条纹前路过。   大堂的后门再次被厚重地关上,暗沉的黑暗再次袭来。   因为保持着往外看的姿势,赵戈的脖子已经酸了。   再次回到原来倚靠着角落的姿势时,脖子已经被拥挤得热到流汗。   抬起眼,就能看到符与冰垂首盯着她的眼神。   夜色中,凉凉的。   赵戈却没有移开视线,也抬起头盯着符与冰。   黑暗就像是给人的双眼戴上了厚重的绷带,一层套着一层。   “废墟...”   赵戈在嘴里念叨着,试探性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符与冰。   如果他是九年前的那个小男孩儿,他应该会对‘废墟’有反应。   刚才镜头里提及‘废墟之上建设起新的医院’的那一刹那,记忆就如同潮气一样扑朔而来。   如果新的医院是‘第九医院’,那么之前的那个废墟只有可能是...   曾经他们被丢下的那个医院。   符与冰答非所问。   “阿姐累吗?他们估计短时间不会回来。”   柜子很狭隘,因为赵戈变换了姿势,没再往镂空的缝隙处看,整个人现在和符与冰是并排着稍微侧过身的拥挤。   他弯着腰低声说话,这次发痒的成了她的耳朵。   滚烫。   本来想要问出口的问题都被憋回了嘴中。   有股酒气,于是赵戈垂着眼,把心里的疑问句改成了肯定句。   “有点。”   腿有些酸,眼前仿佛还播放着大屏幕上的那些画面。   三个人循环出现。   厂长、院长、代言人。   工厂、医院、孩童。   这些词串联在一起,往九年前记忆的潮气靠近。   再加上身旁站着符与冰,一下让赵戈觉得好像回到了九年前。   那个被锁链扔进冰水的日子。   那个被绷带层层绕着眼睛的日子。   但还不能确定符与冰到底是不是那个小男孩儿,再加上处境怪异,于是屏声敛息。   柜子里的空气安静到过分,酒气浓厚得像是药。   催眠着疲惫。   身上还带着地面上捎来的铁锈和雨气,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柜子依旧锁着。   黑暗像是没了尽头。   腿从原来的绷直逐渐放松,最后整个人都倚靠在柜子角落。   一抬眼就会和符与冰的眼神对上,一对上眼就觉得从额头到侧脸的那块地方被视线蹭过冰凉。   于是赵戈闭上眼,假装养神。   为什么他不会累?   为什么他还在盯着她?   符与冰到底是不是那个小男孩儿?   为什么他不直接跟她说...   带着杂乱的思绪闭目养神,逐渐在时间的流逝中打起了瞌睡。   半梦半醒中仿佛也带上了酒气。   符与冰...   谜题。   就像是散乱的拼图,怎么拼都拼不齐。   如果他真的是那个小男孩儿,她该怎么面对他?   他还记得吗...   那些数不过的日夜,那些看不见、被锁链套着的日夜,那些...   他们一起挣扎在黑暗中的日夜。   他还记得吗?   半梦半醒中,赵戈想着这些,但还是感觉到有人在靠近她。   带着冰气的手伸向她,十字架的冰凉触感从额头掠过,沿着眉毛下落,再一路划着侧脸往下,最终停在了嘴角。   金属质感在嘴角停留了很久,最终她被揽入了一个带着冰气的怀抱。   带着心跳的、虽然冰凉却温暖的怀抱。   赵戈其实还醒着,但出乎意料地没睁开眼睛。   如果是以往,她肯定会第一时间从符与冰的怀抱里挣脱出来。   但是符与冰现在不只是简简单单一个神父形象,他有可能是...   睫毛颤动了几下,赵戈靠在柔软地冰气里,思绪逐渐变重。   梦境侵袭,酒气侵袭,冰气也侵袭。   沉睡在了羽毛一样的记忆里。   梦里水沸腾着,那个没有名字的小男孩儿摘下一层一层绷带,露出带着冰凉气的眼睛。   眼眸深沉。   他说,他叫符与冰。 第二十七章 二七白   阿姐是笔墨味的。   抱在怀里后, 就像是抱着一团热气。   一抱进怀里,就不想放开,甚至希望时间停止。   揽着阿姐的手越来越紧, 想要把阿姐硌进骨子里。   低下头,符与冰把头埋在赵戈的脖子旁, 猛然而悄然地闻着笔墨味。   脖子上的动脉跳动着,让人想要咬一口。   喉结颤动。   符与冰闭上眼睛,把赵戈搂得更紧。   其实柜门的锁很容易解,起码对他而言很容易。   但不想解开,就想跟阿姐被锁在这狭隘的空间。   被酒气填塞。   不断靠近,无限靠近,直到没有缝隙。   低头盯着睡着的赵戈, 寂静的夜色里传来各种声音。   地下的脚步声, 人群·交流的声音, 刀叉碰撞的声音, 水池沸腾的声音…   鬼能听见一切声音。   但符与冰只想听着赵戈的呼吸声。   微弱而有节律。   一呼一吸,一吸一呼。   符与冰也跟着一呼一吸, 一直看着赵戈,眼睛看酸了也目不转睛。   直到脚步声来到大堂外。   后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缝隙, 这次走进来的脚步声十分小心翼翼。   镂空的条纹外,马尾辫女生小心翼翼地开锁打开柜门。   开锁的声音一响,怀中的阿姐跟着醒来。   柜门被打开,酒气一下从狭隘的空间争先恐后地往外扑。   “你们跟我来…”   马尾辫女生的声音小到几近气声。   “等会儿他们会来大堂开会, 你们先去另一个地方躲着, 等人都来大堂了就可以避开他们走了。”   赵戈跟在马尾辫女生身后走,脚步也很轻。   她似乎有些紧张,而符与冰只觉得失落。   怀里的热气没了。   空荡荡的。   不够。   想拥有更多。   想把热气硌进骨子里。   想把热气吞入口中, 咽入喉中,含在灵魂里。   沿着错综的红毯走,马尾辫女生鬼鬼祟祟地打开一个房间。   “快…快进来…”   厂房一打开,一股烧灼的雾气袭来。   站在身前的赵戈背猛然停止。   厂房里是一大池子沸水,漫无边际地燃烧着热流。   水的表面不断沸腾出泡沫,但很快被空气扎破。   沸水“噼里啪啦”得扑腾着水泡。   阿姐的走进去的背影显然僵硬了很多。   “这个房间是用来做仪式了,除了月半没人进来,你们先在这儿待会儿。”   马尾辫女生一边往外走一边关上门。   “等会儿他们去大堂了我来喊你们,到时候你们走就行了。”   门被关上,赵戈站在了池边。   符与冰走到赵戈身旁。   赵戈长久地盯着沸腾的水面,他便就长久地盯着赵戈。   阿姐的眼里有着股雾霭气。   她似乎有些难过。   有些难以自拔。   于是阿姐的声音也带上了股雾霭气。   “愿意...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吗?”   “好。”   符与冰应声。   他知道赵戈在想什么,也知道她想讲什么。   阿姐是在试探他,她多半认出了他。   阿姐看着沸水,肯定是想起了九年前的事。   她是在心疼,在愧疚。   其实根本没必要愧疚,从来不是她的错,无论是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他,永远不会怪阿姐。   但这些话他不会说出口,任由愧疚发酵。   因为这些愧疚能让阿姐更想着他,更心疼他。   更…纵容他。   想要无尽的纵容,才能无尽地靠近。   “从前有个男人…”   赵戈顿了顿。   “他本来过得很舒坦,却因为女儿得了很重的病,散尽家财卖掉房子还治不好。但他没放弃,一边打工一边艰苦地供女儿治病。”   “他打工的地方很奇怪,那些人跟他说,有个东西能治好他女儿的病,不要花钱只要供奉。那些人说那东西是个神。”   赵戈看着池水。   “但其实是鬼。”   “他加入那群人,越来越疯魔,脖子上长出了白斑,时不时会大笑,他开始相信这世界上有神,他把女儿带进了医院,让女儿成为神明的贡品。”   赵戈的声音一颤。   “从那以后,男人没再回来。”   “他的女儿被关进了一个地方,那里关着所有给鬼的贡品…后来,她遇到了一个小男孩儿。”   说到这儿,赵戈停顿了很久。   在这气口,沸水的声响变得尤其清晰。   气泡升起又破灭,散成半空茫然的雾气。   “周围的孩子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她和小男孩儿,她答应会保护小男孩儿…会护着他…但是…”   愧疚能从赵戈的语气里绞出雾气来。   “她失诺了。”   “她…”   赵戈似乎在强迫自己把眼神钉在沸水之上。   “小男孩儿…”   她没有把话说完。   于是符与冰在心里把话补全。   坠入了沸水——   只是掉进了沸水里而已。   那以后的疼痛,比沸水来得不知要凶猛多少倍。   碎骨般的疼痛,扒心般的疼痛。   但早就麻木了,也早就过去了。   他早就从沸水里爬了出来,把鬼吞入肺腑。   符与冰从不在乎那些过往的疼痛,也不需要道歉,他只想要阿姐。   由是他沉默着什么都没说,任由阿姐的愧疚和心疼在沸水里煮着。   越煮越沸,越煮他越能得到更多的纵容。   赵戈抬眼看向符与冰。   “你说…掉进沸水里…该有多疼,他那么小,该有…多害怕...”   不疼了,也不怕了。   心里是这么想的,符与冰却直勾勾地盯着赵戈,话和心里想的完全相反。   “很疼。”   符与冰走近赵戈,眼神里带着雾气。   “也很…害怕。”   这么一说,阿姐的眼睛都红了,嘴唇颤抖了一下。   脸色苍白。   “有…”   赵戈的声音很低。   “多疼”   “被水拽下去,身体的每个地方都滚烫着疼,水在吃人。”   符与冰乱编着,看着赵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薄弱起来。   想让阿姐更心疼他。   “疼,到处都疼,疼到我现在一看到沸水就觉得疼,好像每个骨头都要被咬碎。”   符与冰弯下腰说着,如同鬼一般在赵戈的耳边低语。   赵戈猛然抬起头。   “那我们现在出去,现在这沸水…你看着就疼…”   她说得磕绊,符与冰拉住她转身想往外走的手腕。   “阿姐,出去也没用...”   符与冰看着赵戈,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薄弱。   “阿姐能不能握着我的手...从小到大,只要有人握着我的手,我就…没那么怕了。”   “啊…”   赵戈几乎没有思考。   “好。”   赵戈的手往下,如同符与冰期许那般,握紧了他的手心。   就在赵戈的手蹭过来的那一瞬间,符与冰立马用自己的手指蹭过她的指缝,穿进去。   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十指相扣。   赵戈一愣,抬头看符与冰。   但符与冰却带着一脸雾气,没放手。   反而越握越紧。   吃定了她所有的纵容。 第二十八章 二八黑   十指相扣的那一刹那就想要松手。   但听着耳畔的沸水声, 心里猛的一揪,挣扎变成了放松。   ‘他会疼’。   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愧疚,心疼, 恐慌全都汇聚到一起,纠缠成半空散不开的雾气。   由是马尾辫女生再次推开门的时候, 看到的是和赵戈符与冰相扣的双手。   符与冰握得很紧,赵戈甚至感觉到指骨有些疼。   手心硌着股冰气。   马尾辫女生看了看相扣的手,又看了看他们两人。   “我以为,你们不是这种关系...”   “走吧。”   赵戈转移话题。   相扣的手更紧了。   赵戈往前走,符与冰跟在身后,冰气从手心往手腕蔓延。   想松开。   但不能松开。   有种无可奈何的纵容感,又觉得庆幸。   庆幸他还活着。   庆幸九年前的小男孩儿没有消逝在沸水里。   庆幸他长大了, 变强了, 成为了更茁壮的模样, 不再像个小动物一样缩在角落。   庆幸有了赎回承诺的机会。   庆幸自己不是唯一的幸存者, 像是游魂一样行走在没有记忆的人间。   长廊上的灯闪烁,再次踏上楼梯井的时候, 手终于不得不松开。   紧缩的血液得到呼吸的空口,重新在手心流通。   手松开的那一瞬间, 赵戈几乎是松了一口气。   手攀着生锈的楼梯井往上爬。   “你们小心点,我先回去了。”   马尾辫女生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地底。   “以后还是别来了,太危险了...”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用胳膊顶开铁板后, “嘎吱”好几声, 水从铁板上往下扑朔。   刚被雨洗过的空气很清新。   才走上地面,还没踏出铁锈,手上又一凉。   赵戈转过头看向符与冰。   符与冰理所当然地看着她。   看得赵戈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   手又牵上来了, 手指挤着指缝十指相扣。   握得很紧,让人根本没有挣扎的机会。   “你...”   话到了嘴边,却又想到了那一池沸水。   那一池每个月半赵戈都会梦见的沸水。   ‘他说他会疼’。   手指挣扎了几下,最终没有动弹。   就算是提伞的功夫,符与冰也没有放开握着赵戈的手。   让人想找个收手的理由都没有。   牵着一路走出了废车厂,离开了大小废车堆叠的铁锈味。   夜色深沉,但天际却有种淡粉色,像是稀释过的油画颜料。   夏日的夜风吹得人的脸像是泡在了温水里。   风,雨丝,天色,蝉声。   周身的所有像是万花筒一样展开,足够分散人所有的注意力,但赵戈就是怎么都无法忽略手心的触觉。   符与冰的手是冰的,但赵戈却觉得过于滚烫。   想要挣脱,但不知道怎么挣脱。   有些后悔没有刚开始就说出口。   现在再这么说,就太过刻意。   太过突兀。   路灯照得人影子歪斜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影子先缩短再伸长,而后再缩短在黑暗的空隙中。   走动的时候手也会跟着动,轻微地一上一下。   手背时不时蹭到符与冰戒指链上的十字架,冰凉的金属质感也跟着一上一下。   安静到只剩下蝉叫声。   风一吹,雨丝从树上落下来,吹落在肩上。   黑伞在地面上划了一路,伞尖时不时会陷入积水里,而后带着一路长痕往前蹭。   赵戈垂眼看着符与冰握着她的手。   想说的很多。   想问的也很多。   比如他到底是怎么找到她的,又是怎么认出她的?   是如何脱离那无尽的沸水,又是怎么逃离大鬼。   认出了她了为什么不早些跟她说?   再比如...他这几年到底在哪里...过得到底好不好...   赵戈的视线落在符与冰的后背上。   时光沿着视线往上爬。   赵戈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这个叫做‘符与冰’的神父。   记忆力的那个男孩儿竟然长得这么大了。   很高,把一身黑穿得挺直。   梦境里那个长相模糊的小男孩儿终于有了长相,赵戈从来没想过小男孩儿会是符与冰。   但现在又觉得十分相契。   眼神和她想象中的一样。   揭开绷带后,应该就是符与冰这种让人想要保护的眼神。   却也比她想象中多了层冰气。   让人看不透。   话终于问出口。   “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心里升出一股被雨浇灌的迫切。   迫切地想要知道符与冰这九年发生的事情,想要填补这九年空白的空隙。   为什么他一点都不好奇。   好像对这九年发生了什么丝毫不在意。   赵戈也不是个好奇的人,但是她却迫切地想知道符与冰的一切。   想要把记忆和九年前连接上,缝补上她未能应允的承诺。   听到赵戈的话,符与冰握着她的手仿佛又更紧了。   戒指链硌得手背发凉。   “我...”   符与冰开口,没有看向赵戈,而是看向半空中。   “被大鬼关在了一个地方。”   “它把你关了?”   赵戈语气加重。   “是...它把我锁住了,想要融进我的身体里,但是因为它受伤了,只能慢慢地蚕食我,于是日子变得很长...”   符与冰的语气很平稳,嘴角甚至还有笑意。   仿佛说的是另外一个人的事。   他微微抬起头,手指若有若无地蹭过赵戈的手背。   “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我很害怕,它在给我灌输各种欲望,说的都是撒旦、魔鬼和罪罚,他给我看人性的恶,并教唆着我,一遍又一遍...房间很冷,没有吃的东西,脑子里的噪音大到根本让人无法安神...”   听到这儿,赵戈的嘴唇猛得一颤。   心里涌上一股气,沉不下去,提也提不起来。   “但是...”   符与冰低下头,突然看向赵戈,嘴角的笑意更甚。   “它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什么错误?”   符与冰的眼神很认真,眼睛里仿若也带着笑意。   “它以为欲望只能让人毁灭,但却不知道欲望也能让人成长、生出枝蔓,虽然长出来的模样怪了些,但足以...”   他顿了一下。   “罪罚的枝蔓往往更加蓬勃,蓬勃到甚至能把鬼吞噬。”   符与冰说的话让赵戈有些听不懂。   但她想起符与冰曾经在教堂的读书会说的那些话。   那时候符与冰坐在长桌对面,说着话的同时却盯着她。   就如同现在一样。   符与冰停下脚步,黑伞定在地面。   他低头看着赵戈,睫毛上带着雨后的雾气。   语气不紧不慢,和记忆里长桌旁的话重叠在一起。   “无论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爬的鬼,怨气再重,想要彻底占据贡品人的壳子,都需要把人的灵魂给吃死。如若懦弱者,用不上几分几秒就会被抢去身体,但如若不懦弱,有比鬼更重的念想...”   大鬼难寻。   大鬼祈邪。   “自古又没说只能鬼吃人...”   符与冰笑起来,嘴角的笑像是被圣水洗涤过般纯澈。   “人也能吃鬼,念想也能吃鬼,我的念想...比鬼重。”   第二次听着这样的话,才知道其中缘由。   由是赵戈连手腕都凉了。   她终于明白符与冰眼中的冰气从哪儿来了。   如同动物般的脆弱,早就被层层坚冰包裹。   那个小男孩儿已经长成了她无法想象的模样。   “阿姐,我的念想太重了,时常想吃人般重...”   符与冰垂眼盯着赵戈,眼神里的冰气像是能吞人。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第二十九章 二九白   求之不得, 辗转反侧这八字像是刻在了脑海里。   就算回到道观里,还是反复在心里晃过。   坐到木桌前写安神符,癞皮大爷瘫在一旁, 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尾巴。   听到门外有几声犬吠,便也蹲站起来跟着叫。   直叫到远处的犬吠消失, 这才扭着个屁股重新坐下。   安神符像是没用,赵戈被癞皮大爷叫得心里更慌。   脑海里就两个念头,来回循环。   ‘他吃了鬼。’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他吃了鬼’。   能吞下鬼的人心,不可能像是符与冰眼神所展现出的那么纯澈。   冰气之后,可能是搅不开的黑水。   现在一想,那十字架一直是倒挂着的。   ‘求之不得, 辗转反侧。’   求的是什么, 辗转反侧又是为了什么。   这八个字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怪昧。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带着这两个念头入睡, 夜风燥热, 梦像是浸了一层温水。   晃着、摇着、越摇越热。   梦里的小男孩儿摘下绷带,转眼间变成符与冰。   他一身黑, 提起手,让倒挂的十字架垂落, 面无表情地看着周身的一切。   黑暗啃食着他的侧脸,从他的眼中流淌而下,而他却眼带笑意。   他啃咬着欲望,走到赵戈身前, 伸出手。   冰凉掐住脖子, 黑水从脖子处开始蔓延。   符与冰笑着,却掐着她。   赵戈看着他的笑,却没有挣扎。   心里的那团气, 沉不下去,也提不起来。   这九年,他肯定很疼。   被鬼养大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疼。   他成了人群的异类,人间游荡的游魂,世人应当害怕的怪物。   人间如沸水,沸沸扬扬,煮得鬼肆意而起,又煮得鬼骨头碎。   夜色轮转,当梦里的日光升起时,符与冰眼中的黑色褪去,而赵戈站着的地方又成了灰沉。   他收回手,往后退。   白昼和夜色之间,是一池沸水。   沸水越胀越大,沸腾成一池人间。   梦中,赵戈和符与冰隔着沸水,无言地对视。   白昼和夜色转换,明暗交替,她明时他暗,她暗时他暗。   鬼在心里发酸,说着记忆深处的潮气。   说什么黑白交替,他们只不过是两个被人间抛弃的孩子。   而后被鬼养着养着,长成了分不清白昼和黑夜的怪物。   于是睁开眼时,心里还在发酸。   就像鬼还留在身体里一样。   坐起的那一瞬间,赵戈捂着自己发酸的胸口。   为此想起一件事。   既然大鬼被符与冰吃了,那么其他被小鬼上身而感染的人是怎么回事?   张尧身体里认出她和符与冰的大鬼又是谁?   赵戈站起身,想起昨晚符与冰说的话。   ‘它把我锁住了,想要融进我的身体里,但是因为它受伤了,只能慢慢地蚕食我,于是日子变得很长...”   大鬼受伤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九年前它想融进她身体的那一瞬间,确实迸发出尖锐的叫声。   穿上长袍,赵戈像是理清思绪一样把侧襟的扣子一颗颗扣上。   她是大鬼的‘阳面’,符与冰是大鬼的‘阴面’。   当初大鬼没能融进她的身体,但却带走了符与冰。   大鬼才能让人动杀念,但阴面已逝,那么...   侧襟最后一个扣子被系上。   现在留存的,是大鬼的阳面。   赵戈看着镜子里苍白的脸。   大鬼的阳面还在人间。   在哪儿?   会不会跟赵刚的失踪有关?   这么一想,就觉得草木皆兵。   开始环绕四周,甚至觉得周围的阴影里藏着鬼。   大鬼最喜欢在暗处窥探着人,等着人心的间隙张开,就猛然钻进去。   走到窗边,赵戈立马拉开窗帘,让阳光照进来。   不行。   推开门走出起居室的那一瞬间,心里定了念头。   不能放任大鬼匍匐在人间。   感染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杀念在,白斑黑水就会一直在。   如果按照张尧所推测,真的是杀了想杀的人之后,感染的人才能痊愈。   那么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一个死循环。   这个念头一定,就觉得半刻都不能等起。   尤其是昨天去过的地下,让人越来越觉得那些人正在供奉着大鬼。   用沸水和冰水滋养着大鬼,让大鬼有机会能再次遮挡人间。   老侯、蓝衬衫、绿衬衫,还有那三个女生,全都陷进去了。   怪不得当初给那三个女生驱邪的时候心口会那么疼,原来驱的是大鬼。   被用来祈邪的大鬼。   九年前残留着的大鬼。   油纸伞被‘啪嗒’撑开,带着思路解不开的焦急。   癞皮大爷跟着赵戈快速走出道观,赵戈转头,把它锁回了观中。   得去找线索,找原因,找源头。   找冯三喜。   医院和地下是连接在一起的。   冯三喜进的医院就是第九医院。   建在废墟之上的新医院。   赵戈走得匆忙,像是带着十足的决心,但走到医院大楼前,脚步却又停滞了。   怯懦往上爬。   就算眼前这个第九医院再怎么新,也不能掩埋它建在废墟之上的事实。   废墟是大鬼的废墟,也是她的废墟。   曾经有一段时间赵戈都不敢靠近医院,那时候的她以为自己是这场废墟的唯一幸存者。   大楼被烧得只剩下地基,掩埋了那些被用来祭祀的贡品。   那些孩童,那些迷信的信徒。   都跟着大鬼去了,烧成了灰烬。   从那以后,沸水如烧。   由是现在定在了医院外,每寸呼吸都带着股焦灼味。   收起伞,再用油纸伞的伞尖撑着地面。   有种陌生的情绪从下往上升。   或许不陌生,只是压制着。   恐惧。   恐惧着不敢挪动,所以之前才让张尧来转交安神符,从不敢自己踏入这方废墟。   现在来了,却又怕了。   迟疑地定在大楼外,站了许久,腿依旧如同灌了铅一样无法迈动。   走吧。   这么想着,也便撑着伞转身。   一动才发现腿有些酸,也发觉自己的懦弱。   像是一个逃兵,甚至低着头,只敢看自己的影子。   大热天的,手都是凉的。   但影子前突然多了个影子,赵戈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就站着个人。   视线下多了只骨节分明的手,银色的十字架在半空晃。   “阿姐。”   符与冰伸出手,握住赵戈手里往下撑住的油纸伞把。   这么一叫,赵戈抬头看向他,还有些茫然。   但看到他之后,手却没那么凉了。   “为什么不找我陪你来?”   符与冰说得很轻,仿佛知道赵戈在想什么。   在怕什么。   “阿姐别怕。”   符与冰弯下腰,认真地看着赵戈。   “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赵戈撑在伞把上的手突然一颤。   那场废墟里走出来的游魂...不只是她一个。   赵戈抬头,愣着看向符与冰。   以后...就不只有她一个人了。   符与冰垂首看她的眼神,像极了梦里的那个对视。   “还有我。”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轻。   “还有我。” 第三十章 三十黑   阿姐从来不是一个人。   在那些被大鬼关在阴面的日子里, 透着电子信号化成的屏幕、透着大鬼的眼睛,符与冰也一直陪着她。   阿姐害怕的时候头会低着,手会下意识地攥紧某些东西。   符与冰一直都知道。   走进医院大楼, 走上台阶,赵戈手里倒撑着的伞把被她攥着, 但逐渐攥得没那么紧。   油纸伞被放在了等候室的门口。   冯三喜的病房在第九层,等候室在第九层靠近电梯的地方。   护士和看守病房的警察低声交流着。   过了会儿护士走过来。   “麻烦你们等一会儿,冯女士精神状态不太好,还在睡觉。”   这一等,就是以小时起步。   赵戈站在等候室外,符与冰便陪着她一起站在油纸伞旁。   等了一两个小时,冯三喜的病房完全没有要被打开的迹象。   偶尔会有医生来九层巡房。   到了第二个小时, 九层的电梯被打开。   一群白大褂走出来, 中间簇拥着个年长的医生。   符与冰没有抬起眼, 在电梯还没有开启的时候他就闻到了一股鬼的味道。   只有供奉鬼的人, 身上才会沾着的气息。   气味和那天在地下闻到的一模一样。   赵戈抬起眼,猛然站直身。   符与冰便也跟着她站直。   她的视线定在了被簇拥的年长医生身上, 显然认出了这人是谁。   是那个红毯长廊上的肖像,画上慈眉善目的院长。   走出电梯后, 院长走到最前面,一群白大褂跟在他身后走。   老院长推开门,每个房间都进去视察。   队伍最后面跟着记者,用摄像机记录着一切。   镜头下, 院长的神情十分慈和。   白大褂队伍越来越近, 院长一边走一边对着镜头笑。   “我们医院一直很关切每一位病人,第九医院的宗旨就是爱护,爱着病人、呵护着病人。”   拿着摄像机的记者开口。   “那请问您如何看待最近报纸上提及的‘第九医院收费高昂’这件事呢, 有人说您假套着医者仁心,其实是利益熏心。”   “现在的舆论不可信,站得高了,说的人就多了。”   老院长不怒反笑。   “我要是利益熏心,就不会在九年前选择修复这个废墟。”   说这话的时候一群人正好走到等候室门口,老院长扭头看了眼赵戈和符与冰。   背着镜头的脸闪过一刹那的阴沉,他皱着眉看向门外倚靠着的油纸伞。   但当记者再次提问后,他转过头,脸色又慈和起来。   “您请说。”   白大褂队伍逐渐远离,又回到电梯口,在走进电梯前,老院长对着前台的护士说了几句。   说完后背过身,身后的两只手紧握着一个笔记本。   笔记本看上有些旧,本子表面被镀了一层塑胶的书皮。   记者的镜头对准笔记本。   “每次都见您携带这本笔记本,就连出席会议也会随身带着,请问这本笔记本对您有什么意义吗?”   “有很重的意义。”   说话间,电梯门打开,一群人走进去。   “这本笔记本是我的机缘,也是我正在供奉的神明。”   “神明?院长是唯心主义?”   “不算是,只不过相信...举头三尺或是地下六尺...都是有东西的。”   电梯门被关上,人群的声音消失,九层再次恢复平静。   前台的护士走到等候室门口。   “对不起,能请你们到等候室里面等吗?”   小护士的语气迟疑。   “我们院长比较注重医院的形象,刚刚镜头拍到等候室门口的伞了,显得医院有点儿...杂乱,也显得我们对客人不上心,让你们在门口站这么久。”   “也没有什么其他意思,你们站在门口这么久,可以进去休息会儿,你们要喝什么的话,我可以给你们泡茶。”   “好。”   赵戈没有多置喙。   “茶水就不必了。”   走进房间后,油纸伞被小护士拿进了等候室。   她走出去,把门给关上了。   “阿姐困吗?”   符与冰坐到赵戈对面。   “看起来还要等一段时间。”   “还行。”   赵戈把背倚靠在椅子后的墙上,后背贴着墙笔直,眼睛闭上。   “闭目养神会儿就行了。”   她接着说。   “你刚刚看到院长身后的笔记本了吗?”   “看到了...”   符与冰看向赵戈紧闭的双眼。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起赵刚了。”   赵戈的声音越来越轻。   “他以前也随身带着个笔记本,记着些给我治病的账...”   说完这句话她没再说话。   说是闭目养神,呼吸却越来越轻。   “阿姐?”   符与冰撑着下巴看赵戈,问得很小声。   赵戈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但没睁开眼,也没应声。   符与冰站起身,把窗帘拉合。   等候室里陷入暗沉,安静到只有空调扇叶转动的声音。   符与冰没有坐回赵戈对面,而是坐到了她身旁。   阿姐的背靠着墙,就算睡着了背也是挺直的。   这样睡不会累吗?   符与冰盯着她,缓慢地勾起唇角。   怎么看都不够。   光线暗沉,视线也跟着暗沉。   由上至下划过赵戈的眼睛、嘴唇、脖子...再往下。   赵戈的侧襟上有一排扣子,符与冰知道她有个习惯。   阿姐每次独自思考的时候,都喜欢搅扣子,解开又扣上,扣上又解开。   思路理清后,又会一个个地把扣子给重新系上。   由下到上,像是把思路也给扣合。   戒指链上的十字架晃动,视线暗沉着,手逐渐靠近侧襟。   每一个扣子都是一个欲望。   指尖划过扣子,脑海里也浮沉着。   凑近阿姐的时候,会有股若有若无的笔墨味。   指尖用力,摩挲着扣子,在欲望门口犹疑着。   阿姐。   阿姐。   脑子里都是阿姐。   醒着的阿姐,睡着的阿姐,笔墨味的阿姐。   这么想着,这么盯着,眼睛都快发酸。   冰气汇聚,指尖顶着扣子往上,门外却响起了走动声。   “笃笃笃——”   门开推开,小护士从缝隙中探过身。   “冯女士醒了,你们可以过去了。”   赵戈睁开眼睛的时候,符与冰的手已经收回去了。   带着股欲望的浮沉气息。   “怎么了?”   赵戈察觉到符与冰的失神。   “没什么...”   符与冰把手收回背后,指尖还停留着扣子的笔墨气。   “做了个白日梦。”   心思大了。   白日里妄想起笔墨。 第三一章 三一白   赵戈没做白日梦, 但确实是睡着了。   站起来的时候脑子甚至有些发麻。   没想到闭目养神也能打起瞌睡,手心发烫。   有股燥热气。   自从那天晚上打开铁板去了地下后,总感觉人变得容易瞌睡了很多。   就算不是月半, 周身也总围绕着股燥热气。   来到医院后,那股燥热气更甚。   医院里有着股跟废车厂地下一样的气味, 让人昏沉。   见到冯三喜的时候还有些困。   但病床上的冯三喜显然更困。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几乎半闭着。   “道长...你来了...”   冯三喜手上戴着手铐,说的话一直断断续续。   “当时的我,好像失去了意识,就感觉到愤怒,身体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有东西...有东西掐着我的脖子...”   “那天晚上我的脖子特别痒...我用手指甲抓破了自己的脖子,黑水从我的脖子上往下流淌...我拿着刀走下楼, 走到他跟前, 问他为什么要背叛我, 他却说我疯了...”   冯三喜闭上眼睛。   “湿的, 全都是湿的...血溅在我的脸上,黑水从脖子上往下流, 不断地流...那东西在我的耳边不停的说话,一会儿是老人的声音, 一会儿是小孩的声音,一会儿是女人的声音,一会儿是男人的声音,一会儿又是...我自己的声音。”   “道长...”   冯三喜缓慢地抬头, 看向赵戈。   “你能不能告诉我, 这场梦什么时候醒来...这场噩梦...”   谈话时间不长,护士很快来敲门。   冯三喜低下头,又闭上了眼。   临走之前, 冯三喜喊住赵戈。   “道长,你的身上有那东西的气味,很浓...很浓...那天晚上,就是这股气味一直包围着我...”   这句话让赵戈愣在了门口。   手僵在了门把上,燥热之气烧得手心发烫。   但她还是走了出去,关上门之前,只对冯三喜留下一句。   “这场梦,会醒的。”   都会醒的。   所有人都会醒的。   从这场分不清白昼与黑夜的噩梦中醒来。   撑起油纸伞,和符与冰一路沉默着走回去。   越往回走那股燥热气越重,额头上已经开始流汗。   为什么...   明明还没到月半。   “阿姐,怎么了?”   符与冰像是察觉到赵戈的异常。   “没事。”   赵戈攥着手里的伞把,心里逐渐有个不怎么好的念头。   地下、医院、冯三喜口中的气味...断点成线,指向他们供奉的大鬼到底在哪里...   念头浮现,赵戈抬起头看向前方,硬生生掐断思绪。   不可能。   这怎么可能。   这次的燥热气尤其猛烈,也尤其怪异。   整个人如同泡在温水里,越煮越沸。   眼前晃过黑影,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油纸伞下赵戈的身影一起游动。   地仿佛都是软的,每一步提起来,鞋子上都淋着黑水。   万物扭曲。   赵戈努力睁开眼,天色一会儿黑一会儿白。   耳旁也仿佛涌起水被煮沸的声音,闷闷的,听不清周围的声音。   推门回到道观后,声音才有片刻的退潮,但眼前还是晃悠。   热。   符与冰撑起门。   “阿姐,我可以进来吗...我有话想跟你说...”   赵戈胡乱应声,全身心只有一件事。   安神。   抽出毛笔坐到蒲团上,立马抽出宣纸。   落笔的时候手在颤。   热到有种毛笔在手心里烧的感觉,耳边的沸水声又响起来。   癞皮大爷对着符与冰叫了几声,落在赵戈的耳中就是几声闷响。   眼睛也跟着烧起来,热刺刺的疼。   安神符压根没用,木桌上的手机亮起来,铃声落在耳中却成了水敲打木头的声音。   接通手机后,手机另一端的声音也仿佛被闷在了水里。   沸沸扬扬。   “道长,是我...我是老侯,我听我妹妹她们说你那天来了地下...太危险了...”   老侯的声音在水里晃。   “最近我给她们请假了,学校里老师应该也不会找你了,这么说吧...我们是被厂里收留的...做的不是正经生意,我的妹妹们,也是混进学校里做生意的,结果被校长发现了...”   “道长,你千万别再插手这些事了,要不然...你也会被他们盯上...”   话晃来晃去,被沸水打散,形成一个个没有意义的字词。   赵戈强撑着握着手机,没有开口。   怕开口声音也会晃。   挂掉手机后,桌上的宣纸都仿佛晃起来。   再次提起毛笔,流下的不是墨水,而是黑水。   黑水在宣纸上晃着安神。   耳边还有符与冰闷在水里的声音。   赵戈听不分清,只能佯装应答着。   他好像在说什么‘欢喜’,什么‘许久’。   又好像再次提及了‘求之不得’和‘辗转反侧’这几个字。   听不懂。   只觉得话在耳边烧起,墨水也在纸上烧起。   “阿姐,你能不能...”   声音晃悠着,只知道符与冰说的是问句。   毛笔用力地在宣纸上刻画安神,还要分心应答。   符与冰说了好几个问句,压根听不清,散在水里,散成了不同的偏旁。   只能随口说个“好”,“嗯”。   但最后赵戈干脆没再说,只跟着点头。   眼睛发麻,一转动就感觉疼痛,于是只能定着眼神看宣纸。   眼下的‘安神’在纸上漂浮着,癞皮大爷一叫,字就开始散架。   热。   热到脸开始发红。   就算赵戈看不到自己,也能感觉脖子的滚烫。   耳边的沸水越来越大声,符与冰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小。   是那种沸水气泡在半空中膨胀而破裂的声音,越来越密集。   符与冰的声音透过这层层气泡中挤了过来,形成沸水上的冰气。   却十分微薄。   “阿姐...”   话断断续续。   不知道是符与冰说的断断续续,还是被沸水切得断断续续。   “阿姐,我能不能...”   符与冰坐到赵戈身旁,话才稍微浮出水面。   但很快陷入水中。   于是赵戈跟着惯性点头。   眼睛一直定着,已然酸得开始想要往外流泪水。   但太疼,不敢转动,也不敢闭眼。   像是有一根针卡在眼睛中,一转动就被针刺,也没法闭上眼。   视线一直定在宣纸上,余光看见了符与冰弯下腰的身体幅度。   他弯下腰。   戒指链上的十字架突然垂在了赵戈的侧脸。   还没反应过来,脸就被他捧起。   符与冰低头的那一瞬间,赵戈的眼睛下意识地一转动,眼泪就这么从眼眶中掉落。   灼烧般地疼痛中,一股冰凉气从嘴角蹭过。   那一刹那,耳边的沸水仿若被冰气倾倒,豁然被浇灭。   发出盛大的“刺啦”声响。   嘴唇冰凉至极。   赵戈伸出手推开符与冰,眼睛里的泪水还在不停地流,但整个人已经清醒了。   清醒到身体发凉。   清醒到她终于意识到符与冰最后的那个问句到底是什么。   ‘阿姐...'   ‘我可以...吻你吗...’ 第三二章 三二黑   愣住的不只赵戈一个, 还有被她推开的符与冰。   “阿姐...”   符与冰看着赵戈,眼神里有惊愕。   “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这么一说,赵戈嘴角又是一凉。   眼神几乎是紧缩。   说不出来心里什么滋味, 甚至不敢抬头看符与冰的神情。   深吸了一口气。   “出去。”   赵戈只想到这两个字。   周身的燥热已然褪去,嘴唇凉到惊人, 但脸却是烫的,一股不知名的热流袭上胸口。   让心脏跟着颤动。   太过迅猛,也太过于陌生。   心跳快到仿佛要跳到喉咙口。   眼中的泪水止不住,赵戈转过头,不想让符与冰看到她发烫的脸,于是又重复了一声。   “出去。”   接下来是一段沉默和怔愣,而后是窸窣, 大脑清醒到就算她没看向符与冰, 也能听见他走动的轨迹。   布料摩挲的声音、脚步声、推开木门的声音, 屋檐上摇铃叩响的声音。   赵戈睁大着眼看半空, 任由止不住的眼泪从侧脸流淌而下。   泪水止住的时候,眼睛也不疼了。   但嘴唇上的感觉却尤其重。   赵戈抬起手, 迟疑地把手指放在嘴唇边,但却不敢触摸。   脸还在烫。   手僵了许久, 最后如同着火一样立马远离嘴唇,远离火源。   可没曾想这冰点起的火却怎么都扑不灭。   一站一动,嘴唇上的冰凉都如影随行。   过重。   由是急需要其他事来分散注意力,甚至陪着癞皮大爷看起‘大风车呼噜噜’。   看着小电视上能动起来的玉树姐姐唱童谣, 歌声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   癞皮大爷却看得十分起劲, 大力地摇晃着尾巴。   时不时兴致来了,甚至跟着嚎叫几声。   “汪”声绵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赵戈观中养了头狼。   可就算在这般嘈杂中, 嘴角的感觉还是抹不掉。   那感觉像是镀在了嘴上。   动弹时冰凉,不动弹时只会更冰凉。   只能动弹着拿起手机,回拨老侯方才打过来的电话。   当时听的模糊,像是错过了很重要的事。   忙音响了几下,对面被接通。   传来的却是寸头女生的声音。   应答声熟练地往外流泄。   “对不起,电话的主人现在不在,如果想买车的可以过会儿再打电话来,如果想购买其他服务的请留下您的微信联系方式,我们会尽快联系您的。”   沉默了一会儿后,赵戈开口。   “还有什么其他服务?”   对面愣住了,显然听出了她的声音。   “道长…怎么是你…”   寸头女生的声音陡然降低。   “你等会儿,我现在还在地下…等我换个房间。”   对面一阵轻微的响动,手机里带着沉闷的风声,脚步声由快到慢,最后风声停止。   “道长…最近我们没再去学校了…”   “你们的脖子还疼吗?”   “还行,除了有的时候会痒,还会流汗…张尧已经跟我们说了,说是因为我们被感染了,动了…杀念,就跟校长的那个老婆一样。”   “你们…”   我顿了顿。   “对谁动了杀念?”   杀念不灭,白斑就褪不了。   才十几的年龄,到底会是什么人会让她们走了偏路?   “不知道…”   对面的声音有着一股超越年龄的烟雾气。   沉重地从手机另一端传来,喷在道观中。   “我们几个恨的人太多了,厂里的人,医院里的人,学校里的人…我和她们两个不是老侯的亲妹妹,可以说是他捡来的累赘,和他一起过了几年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后来,我们一起去了厂里,他们说能赚大钱…钱、钱是拿到手了,但是自由也没了。”   “他们是有组织有等级的,工厂、医院是一条流水线,然后以这两个为中心,他们把我们送到不同的地方去扩展生意。”   “我们被送去了学校,当初给我们的任务就是染黑这个学校,像是精神控制,争取多卷几个学生老师进我们的巢穴…你知道考试丸吗…”   “现在的学生为了升学太痛苦了,太紧绷了,他们盯上了学生的精神薄弱,让我们卖药…说是加强记忆,其实副作用很强,很大程度上都是精神迷幻,但有些学生上钩了,也上瘾了。”   “对不起,我们就是一群贴在烂泥地的人,只能做这些,如果完成不了目标,他们就会动手,甚至会杀人。”   “他们越来越像是个宗教,不…比宗教更可怕,他们在利用信仰来吸引人,让人堕落,每个月都会有仪式,甚至会献祭活人,供奉活人。”   “道长…所以千万不要再管我们了…会陷进去的,他们…鬼…会找到你了。”   “厂里感染白斑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们已经在找能解决的方法,千万不要被他们发现。”   声音模糊,最后变成一段忙音。   这段忙音伴随着夜色循环在赵戈的耳旁。   这场噩梦,到底卷进了多少人。   这九年,在看不到地方,大鬼依旧蛊惑着人心。   而后人心又蛊惑着人心。   沾着血,滚成血球,吸着角落的血包。   一晚上都睡得不踏实,到了午夜直接被热醒。   窗外又开始下雨,赵戈在夜色中面无表情地坐直。   手焦躁地解开长袍侧襟的扣子,解开又扣上,扣上又解开。   思绪乱成麻。   到底要怎么破如今这个僵局。   到底要如何抓住大雾后藏着的鬼。   窗户在风中摇动,雨越下越大,破晓之后径直成了倾盆大雨。   雨水开始往屋子里溅,雷从半空中劈起。   癞皮大爷跟着雷声直嚎叫,雷响一声它就叫一声。   不知道还以为它要在这雷雨天渡劫飞升。   赵戈系上扣子站起身,把风中摇晃的窗户全都关上。   起居室的关上,盥洗室的关上,杂物室的也关上。   最后走向大门侧的木窗,屋檐上的摇铃被雨浇得直摇晃。   伸出手搭上窗户,手背被雨水溅上,但手却愣住了。   窗外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高挺,一身黑。   符与冰站在雨中,后背笔直,眼神定在半空中。   面无表情,任由雨水打落在脸上、身上。   衣服早就湿透了。   雨水沿着戒指链上的十字架不断往下流。   赵戈收回搭在窗上的手,立马打开门走出去。   走到他身旁的时候油纸伞已然“砰”得被撑开。   “为什么要在这儿淋雨?”   赵戈伸长手抬高,把伞给符与冰撑上。   “你在这儿…站了多久?”   符与冰有些茫然地看向赵戈,眼神一定,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神色。   “阿姐…”   眼里除了欣喜外还有些迟疑。   “站了…一晚上。”   “一晚上?你是怕自己的身体还不够凉,想尝尝生病的味道?”   声音跟着提高。   “为什么不回教堂?为什么在外面等着却不敲门?”   “我…”   符与冰低下头看着赵戈,一垂首,雨水从他的侧脸划落。   “昨天阿姐哭了,我担心你,却又怕你生气不想看见我…”   这句话跟着符与冰头发上挂着的雨水一起划落,雨水砸在长袍上,话却径直砸在赵戈的心上。   心里一揪,烧着麻。   仿佛淋了一夜雨的不是符与冰,而是她自己。 第三三章 三三白   看到赵戈移开的视线后, 符与冰就知道她心疼了。   从九年前,她就吃这一套。   明明可以任由他在角落里哭闹,却偏偏要走上前, 朝他伸出手。   这一伸,他就不可能再放开这只手。   在雨里站了一晚上, 嘴唇却还是滚烫的。   怔愣着听着道观中阿姐的呼吸,天地间就只剩下那般沉浮的触觉。   从嘴唇间摩挲、游移。   看着半空的雨幕,甚至忘却了时间的流逝。   转身回到观中,赵戈收起油纸伞。   “盥洗室有毛巾和吹风机,你先进去把身体烘干。”   “好。”   符与冰应答着,一踏入道观,身上的雨水往下滴落。   眼神却定在赵戈的嘴角。   视线划过去, 像个钩子一样拉长, 而后牵连着被拉扯到盥洗室。   关上门走到镜子前, 符与冰没有拿起毛巾, 而是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他用手触摸向自己的嘴唇,缓慢地蹭过。   盯着看了许久, 又伸出手掀开镜子,两个多月前在阿姐镜子后留着的黑符还在。   当时是孟夏, 现在却已然是仲夏。   到了蝉声最喧嚣的时节。   当时阿姐还对他一脸冰冷,现在却已然开始心疼他。   那些符与冰想象中的事情虽然缓慢,但终究是一点一滴地在往前推动。   阿姐的心需得煮,煮得发温, 煮得发热, 最后才能慢慢沸腾。   从孟夏、仲夏煮到下个月的季夏。   早有预谋。   符与冰握紧手中的黑符,冰气从下往上升。   衣服上的雨珠结成薄冰,镜子里的脸也爬上薄冰, 显得眼中的墨色尤其浓郁。   盥洗室中升腾起冰气,在整个屋子里膨胀、笼罩,充塞满整个屋子。   冰从有雾气处结起,镜子上、窗户上、墙上都开始结冰,发出细微的“咯嗒”声。   门口响起敲门声的时候,冰却在一刹那退潮。   赵戈的声音响在了门外。   “我先出去一趟,去对面找以撒神父给你拿换洗衣裳...你先冲个热水浴,小心着凉。”   “好。”   符与冰盯着门板笑起来。   赵戈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门外屋檐上挂着的摇铃声音接连响起。   脚步声彻底消失后,符与冰没有打开热水,而是推开盥洗室的门,带着一身冰气走了出去。   冰又开始从手心往上爬,坐到蒲团上的时候,冰已然爬上了侧脸。   眼睛仿佛也结了一层冰。   提起桌上的毛笔上,笔杆瞬间被冻上一层冰。   符与冰却勾起唇角。   冰气如此乱窜,只为阿姐一人。   从昨天那个吻开始,冰就紊乱着附着万物,仿若要把欣喜告诉所有角落。   木桌上都是阿姐写的字,‘安神’二字堆叠得桌上都是宣纸。   手下用力,笔尖浸入墨水。   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勾画出八个字。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最后一滴墨水落下,屋子里响起手机的铃声。   一直趴在角落里的癞皮大爷率先扬起脑袋,看向木桌下响起的手机。   符与冰垂首,从木桌下拿出阿姐的手机。   屏幕上写着‘老侯’两个字。   却被符与冰闻到一股鬼的气息,透过电子信号传过来,不断波动。   符与冰的眼神里闪过一层冰气。   手指点在屏幕上,从左到右划向绿色的接通键。   接通后,对面反而是沉默的。   大约有三分钟,手机只传来沉闷的呼吸声。   对面没说话,符与冰便也没说话。   把手中的毛笔搁下,甚至百无聊赖地开始卷起宣纸。   对面开口后,传来的不是老侯的声音。   “是...赵戈赵道长吗?”   陌生的男人声音,听起来三四十岁。   符与冰依旧没有应声,把桌上写着‘安神’二字的宣纸一张一张卷起。   手机对面没有听到应答,反而笑起来。   “从通话记录里看,想必道长对地下的事已经有了一定的了解,我就是他们口中的那个‘厂长’。”   没有听到回应,厂长的声音却四平八稳地继续说下去。   “托道长的福,老侯和那三个小姑娘已经被我关了起来...他们信仰不纯,该罚。”   “当然,被关起来的不只他们几个,还有其他被感染的人,两个月前厂里陆续有人脖子上长白斑的时候我还没注意,结果最近全都开始发疯,真是没有来由。”   “但听闻...道长您真的有些道行,能解这病,要不我和道长做个交易?”   符与冰慢悠悠地折完最后一张写着‘安神’的宣纸,这才出声。   “什么交易?”   对面听见是个男声,一时愣住,但很快又笑起来。   “你就是老侯说的那个小神父吧,正好,你帮我告诉你们对面的道长...让她来救人。”   符与冰把卷起的宣纸放到木桌下,桌上只剩下他方才写的那八个字。   “阿姐没空。”   “没空..也是要找出空子来的。”   对面的声音沉下来。   “实在不行,我只能亲自去请道长了。”   听到这里,戒指链上的十字架定住,眼中的冰气结起。   视线扫向手机,手机屏幕上也附上了一层薄冰。   问出的话由是冰凉。   “你喜欢十九这个数字吗?”   对面显然没理解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什么?”   “月半,十九点怎么样?”   “什么意思,你是说下个月半见?不行,太晚了,你让道长明日或者后天就来,如果不来...我就只好喊人去了...”   没等厂长的话说完,符与冰径直挂断手机。   眼神抬起,看向墙上的日历。   大鬼祈邪,终究是要了结的。   现在已然是七月末,距离下个月半还有二十余天。   八月来,季夏开。   下个月半,就是踩在季夏时节的日子。   也是大鬼阳面最旺盛的日子。   癞皮大爷对着门口跑过去,摇铃一响,赵戈收起油纸伞走进来。   放下伞后,两手空空。   符与冰的视线跟着赵戈走。   “以撒神父没在。”   她坐到对面的蒲团上,视线落在符与冰的衣服上。   “衣裳已经干了?没有淋浴?”   “没。”   “幸好。”   赵戈露出个无奈的浅笑。   “你还是回教堂再洗个热水浴,以撒神父不在,其余人我也不认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给你拿衣物的话来...要是你已经开始淋浴了,就没衣服换着穿了。”   赵戈说着,视线往下移。   木桌上唯一一张宣纸铺展开,很是显眼。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你写的?”   赵戈拿起宣纸。   “字不错。”   符与冰盯着赵戈。   “阿姐可想知道这八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赵戈捧着宣纸抬头,眼神却错开,没有看向符与冰,而是看向他身后的墙。   符与冰答非所问。   “我想跟阿姐打个赌。”   “什么赌?”   “我赌...”   赵戈虽然没看符与冰,符与冰的眼神却死死地咬住她。   “阿姐其实知道这八个字到底在说什么。”   听到这话,赵戈的背猛然绷直,她终于看向符与冰,眼神有些慌乱。   符与冰盯着她的嘴唇,心里涌上一股冰气。   仲夏这池水,也该沸了。   于是仗着这股冰气,符与冰把手指放在了宣纸上。   就算接下来的话会让阿姐惊愕,甚至生气,但还是开了口。   煮起仲夏月末。   “这八个字,是我对阿姐的肖想。”   符与冰盯着赵戈,眼神像是能吃人。   语气加重,一字一句。   “由内,到外。” 第三四章 三四黑   赵戈虽然隐约能明白符与冰眼神里的意味, 但当他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   心跳几乎都快停止。   所谓语出惊人。   惊愕转了好几个弯,而后才体会到这句话中的冒犯意味来。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求的是辗转, 辗转的是燥热。   外面雨声扑朔,连带着宣纸上的字都湿润起来。   血色一下涌上脸。   胡闹。   赵戈想这么斥责着说出口, 但视线就是这么不争气地移开。   要是换成其他人,说不定她能立马提起油纸伞,撕开伞面把竹竿给捅过去。   可对面坐着的是符与冰。   那个与她沉浮,为她沉浮又替她沉浮的符与冰。   现在只要提起这三个字,就能让她为之犹疑。   从孟夏迁移到仲夏,关系确实是紧密了不少,再加上揭开了九年的记忆, 就越发独特。   符与冰对于赵戈来说, 已然是一个最难以忽视的存在。   但关系有好几种。   友情、亲情、似友似亲。   关系之中, 情爱是最让人意外的。   从未体会过, 也从未想到会落在符与冰和她身上。   由是全身心都是慌乱的,赵戈的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 乱碰着撞向符与冰手上的戒指链。   一看就想起之前他让她含着十字架的赌约。   忽然恍然,看出一条若隐若现的路。   路从孟夏开始铺起, 到处都是沸腾的陷阱。   发觉时,心已经乱了。   木桌上的八个字像是在扎着人的眼睛。   时间仿佛又倒转回昨日,那个嘴唇被重重蹭过的瞬间。   可这回,总不能再让他出去。   昨日出去, 今日进来, 如此往返。   越往返越显得她心如软泥。   太过纵容。   幸而符与冰率先开口。   “阿姐,我先回去换衣服。”   这句话落下,心口一直提着的气终于往下沉。   还没完全沉下, 又被符与冰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打回嗓子眼儿。   “阿姐既然知道我的心意,能不能...好好想想。”   人走摇铃响,赵戈的视线一直定在门外。   雨已经停了,可嗓子眼儿却还憋着气。   不敢沉下。   让她想什么?   是想那八个字,还是反省自己过分的纵容。   是思索没来由的以下犯上,还是思索他眼神的意味。   不敢想,一想嘴唇就发凉。   十字架坠在符与冰的戒指链上,却也坠在赵戈的唇齿之间。   如此一深想,才觉得符与冰这人过于深沉。   十字架、宣纸上的字,还有那些让人心疼的眼神。   一个一个连在一起,吐着冰气笼罩在半空中,让人不得不时刻念着。   额头上像是被一张无形的黑符给贴上。   黑符上写着三个字。   ‘符与冰’。   这三个字完全不给人喘口气的机会,说是让她想想,却压根没给她理清头绪的时间。   夜幕的细雨一来,他又来了。   符与冰收起黑伞走进来,带着股轻车熟路的劲儿。   说是来守着她的。   “阿姐,最近会有人来找你,我放你一个人待着不安心,至少最近两天,让我在你身旁守着。”   他说得真诚。   赵戈盯着符与冰眼中的墨色,一下没找到理由反驳。   只能反问。   “你怎么知道有人会来?你说要陪着我,可夜色已深,你不回教堂睡,难不成睡我观中?”   “好。”   符与冰答得理所当然。   理直气壮到赵戈的话哽在了喉中,有种被反客为主的感觉。   “观中哪有地方给你睡?”   符与冰没有应声,他摩挲着自己手上的戒指链,眼神无声看向了起居室。   起居室的门露出一条缝隙,晃着光影。   赵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缝隙,立马在蒲团上坐直。   “胡闹。”   符与冰勾起唇角。   笑得有多纯澈,话就有多浮沉。   “阿姐若是不想让我睡床榻,地板也是好的。”   赵戈皱起眉,怀疑这人是在开玩笑。   但符与冰真就像是秤砣一样压在了观中,完全没有挪动的痕迹。   赵戈和他坐在桌子的两侧互相望着,门在风中晃,门外的细雨吹进来,带着清新的草木味。   符与冰像是不会累,一边盯着她一边说话。   平日里见他对外都是一副沉默寡言的冰冷模样,为何到了她这儿话就变得如此多。   像是要把这九年没说过的话都给补上。   偏偏他说的又是有关这九年的话。   赵戈不可能不想听的话。   由是屏声敛息地和他聊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流逝。   同时还小心翼翼地找着话语里的气口,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请他回去歇息。   “阿姐,你还记得我们被泡在冰水里的那段日子吗?”   符与冰看着赵戈。   “我们两个人被泡在水里,泡得脸都紫了,眼睛还蒙着绷带,就跟死尸一样被锁在淌着冰水的水库里。”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像是没有感觉。   但每一个字都敲在赵戈的心上。   敲在了让人望而生惧的回忆里。   他这么一说,那些附在骨子里的感觉开始往外爬。   厚重的绷带缠在眼上,手腕被烤在池子旁的锁链上,水库里的冰水一点一点变多。   水里沉浮的就只有她和符与冰。   皮肤被泡到发胀,血液不断从手腕和脚腕往外流。   水先是小范围的被染红,但很快就被不断往上涌的水流吞灭。   耳边只有水湍急流动的声音。   一开始还会尖叫,但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水逐渐淹没嘴巴、鼻子、眼睛。   符与冰的声音把人拉回湍急的回忆里。   “现在想起来,阿姐和我能活下来实在是个奇迹,我们那时候还那么小,还那么怕疼。”   他笑起来。   仿若他现在就没了痛觉一样。   赵戈看向符与冰。   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现在不疼了。”   符与冰笑着。   “日子是熬过来了,如果我还是那个怕疼的小孩儿,怎么可能熬得过这九年,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再次站到阿姐面前。”   赵戈看着他,眼神紧缩。   不知道为什么,符与冰的每句话都按压在她的心上。   一按就是一阵酸疼。   正是因为跟他一起经历过,才知道他这些话的分量。   “阿姐,我上次跟你说过,那些日子我是靠着念想熬过来的...”   符与冰看向赵戈。   “一开始我的念想很简单,就是想活着再见到你。”   “后来越长大,人世间的罪罚都往身上砸,念想着念想着就变了味,镀上了欲望。”   符与冰身体前倾,眼神认真。   “但我绝不是因为被鬼迷了心、眼里只有欲望,我真的想再见到你。”   “我只是想来到你身边,像你九年前朝我伸出手那样,我一直记着你说的那句话,你说你要护我...”   十字架随着戒指链晃动。   符与冰的眼中笼起一阵冰气,眼神深沉。   “能不能给我个守在你身边的机会...换我来护你。”   他朝赵戈伸出手,恰如赵戈九年前朝他伸出手一样。   那时赵戈语气坚定,仿若自己是个无所不能的神。   能为一个陌生的孩童拼了命。 第三五章 三五白   有些话是能杀死人的。   符与冰的话像刀一样割, 杀的人眼眶泛红。   不可能不为之触动。   一晚上,赵戈和他坐在木桌的两侧聊着,把天光聊亮。   他说时她听, 她说时他屏息。   赵戈头次觉得符与冰其实很成熟。   冰气包裹的眼神后,是让人心疼的成熟。   以往他总是笑着, 说着些浮沉的话,说什么欲望和罪罚,看起来玩弄人间。   但其实拨开那些表面的雾气,坚冰早就定在了天地间,不为旁人所动摇。   他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见解。   对生活、对大鬼、对父母,对往后的人生。   对耶稣和撒旦。   “阿姐, 我现在念咒基本上念不了圣经上的词, 十字架也只能倒挂着, 因为鬼已经长在了骸骨里, 念那些词,与其说是驱鬼, 不如说是在驱我。”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坦然得像是思考了很久。   “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异类,希望和绝望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 这世界上不可能有纯粹的善和恶,在一定的情况下,善会变成恶,恶也有可能变成善。”   “圣经的词教导我们在人间奋斗的勇气, 向往神圣、纯净、善良和正义。但人有阳面, 就必定会有阴面,会有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有的时候,有些深陷泥潭的人们反而需要黑暗, 在无尽的甬道里,他们才可能有在人间游荡的勇气。”   “耶稣和撒旦只不过是两个词汇,善和恶也只不过是两个词,有的时候没必要思考这些。”   他语气平淡。   “我不在乎形式。”   符与冰说这些话的时候,让赵戈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一个笃定的灵魂。   话语如坚冰,扎入地底的根基。   这九年走来,虽然疼痛,但是眼前的符与冰并不迷茫。   反而越长越坚定,越长越坚韧。   由是人心才能吞下鬼。   因为人心不畏惧黑暗,也向往光明。   天亮起时,赵戈盯着符与冰的眼睛,觉得有些恍然。   和他相比,她这九年简直过得浑浑噩噩。   过得懦弱,却要佯装坚强。   符与冰是被鬼关在了阴面,而她是被无尽的白昼包裹。   白昼切开后,却是苍凉。   赵戈会想着赵刚到底去了哪儿,会想为什么倒霉的总是自己,会想为什么总有人那么不幸运。   省吃俭用,等着人,找着人,缅怀着人。   看着道观里偶尔来往的顾客,触目惊心着,共感着。   大多数人都很苍凉,看起来走在白昼中,眼中却是对白日的厌倦。   白日过长,过热,过于让人浮躁。   似乎只有到了夜晚的时候,一直跳动着、焦躁的情绪才会逐渐安定,甚至会阴涩地开始想象。   想象自己在黑暗的角落里变成鬼。   不用担心任何事情,不需要佯装坚强,卸下身上所有的枷锁。   想象自己游荡在迷幻的甬道里,拥抱那些恶念。   承认自己的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   拥抱那些不足,不完美,疼痛和伤痕。   承认自己的不完美。   承认她自己就是赵刚的累赘。   书上总说‘不怪你’‘有客观原因’。   但其实很多时候是‘总有我的错’‘我不可被原谅’。   到了黑夜里,就没必要为自己找借口。   错的就是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如果没有她,赵刚行走在白日的时候就不会是一脸疲倦。   不必穿着工服,在尘灰扬起的工厂里弯腰、流汗,被骂,再背着她跑在各种医院里往来。   也不必对着所有的医生弯腰,祈求般的说着好话。   如果说她运气不好,那么谁来体谅赵刚。   她就是赵刚的厄运,是他的阴面。   白日里,赵刚不该弯腰捶背。   他该是昂首挺胸的,精神抖擞的,一身挺直的。   想到这些,赵戈看向符与冰。   “你说形式不重要,说善恶不绝对,那你说...我到底是善、还是恶?”   符与冰看着赵戈,声音放轻,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   “善恶由旁人说,由世间看不见的法则定,这些都不重要,我只知道...阿姐是我在人间游荡的勇气。”   赵戈愣着盯向符与冰。   勇气。   她最缺乏的就是这两个字。   ‘勇气’。   像是定海神针一样,把人的精神气定在天地间的勇气。   让她做什么事都不用迟疑的勇气。   赵戈突然明白起符与冰眼中的那层冰是什么。   是无法撼动的勇气。   是定在人间的主心骨。   是足以顶天立地的精神气。   也是一种诱惑。   明明已经天亮,但符与冰的眼神却像是夜色一样。   诱惑着让人想要探寻。   想拨开冰雾看看那以后更多的东西。   心里某处好像开始沸腾起来,一切混杂的概念、非概念都被煮进了水里。   煮进了仲夏的水里。   径直把仲夏的白日煮得和黑夜一样绵绸。   风透过门吹进来,把桌上的宣纸吹得翘起一个边角,周围很安静。   屋檐上的摇铃晃动,脚步声沿着墙角涨潮,逐渐靠近道观。   符与冰抬眼看向赵戈,勾起唇角。   “阿姐,我没骗你,我说会有人来找你。”   他站起身,从腰后慢悠悠地摘下倒挂的十字短剑。   “只不过没想到这么一大早就来了。”   赵戈也跟着站起身,癞皮大爷机警地躲到起居室内。   她拎起墙角倚靠着的油纸伞。   正要撕开伞面,却被符与冰喊住。   他朝赵戈伸出手。   “阿姐,道观修缮起来不易,我们换个地方。”   赵戈盯着符与冰朝她摊开的手心,愣了愣,最后还是把手放到了他的手心上。   一握起来,符与冰手上的冰气就从她的手腕往上爬。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跑起来。   一往外跑,那些藏在墙角的脚步声就错落着跟上来。   人数显然不是几个。   而是一群。   沿着石子路跑出栅栏区,跑到接连着九中的街道。   “小超市”的老板娘正好在门口理货,看到门口这么一群黑压压的人群后,手上的箱子直接倒在了地上,张大了嘴叫赵戈的名字。   老板娘的声音被风声掩埋。   符与冰拉着赵戈跑到九中东边、居民区的巷子里。   巷子越深,人影就越稀少,背后的脚步声也就越清晰。   符与冰拉着赵戈爬上了巷子转弯处的钉子楼。   楼房破旧,一共有两层,墙破得露出水泥里的钢筋,墙面上都是脚印儿。   一走动,生锈的楼梯直晃。   站到最顶层,耳旁奔跑的风声终于停下。   那些人没有跟上来,而是围在了钉子楼下。   人群抬起头往上看,赵戈也低下头看向他们。   黑压压的一群,全穿着深色的工服。   他们的正中央是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三四十岁,言谈举止里甚至还有些儒雅。   他摘下眼镜笑起来。   “赵道长何必站得那么高,我只是带着一群兄弟...来请你。”   这话落下,巷子口开来三四辆轿车,堵在了钉子楼下。   男人重新把眼镜戴回去。   “为了来接道长,我专门把车子打扫了一遍,还请道长...领情。”   赵戈看着楼下的人群皱起眉,而身旁的符与冰仿佛毫不在意。   他从衣服里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十字短剑的剑鞘花纹。   符与冰注意到赵戈看向他的眼神,朝她笑起来。   “阿姐别怕。”   “我...”   一时间被他的笑晃了眼。   “没事。”   他笑得更甚。   “阿姐也不用动手。”   楼底下的人见没有响应,显然开始不耐烦,有几个人已经开始沉声嘟囔起脏话。   厂长抬头往上看,用手敲了几下自己的眼镜。   “道长,我再给您一分钟,要是你还是不愿意竖着下来,我只能请您横着下来了。”   “一分钟。”   符与冰神色平淡,抽出十字短剑。   “足够了。”   他转过头看向赵戈。   “阿姐你在这等着,很快就好。”   银光从剑鞘中缓慢抽离,印在了符与冰的侧脸。   他走到楼顶边缘,居高临下地往下看。   楼顶没有护栏,一站上去,石块往下落。   符与冰站在赵戈眼前,几乎随时就能从楼顶坠落。   他抬起手,让十字架从戒指链上坠落。   十字架倒挂,长的那处朝下。   冰气沿着十字架往下爬,银质的金属上爬上一层冰。   冰十字倒挂。   平地风起,带着冰气往上喧嚣。   符与冰面无表情地盯着楼下的人群,一身黑像是印在了天色里。   十字架摇晃着符与冰口中的诵词。   “伟大的主,请你赐予我们在人间游荡的勇气。”   “赐予我们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愿黑暗笼罩每个角落。”   冰气喷张,以符与冰为中心爆发出一层冰雾,一下把整个钉子楼笼罩。   “愿每个灵魂都迷失在无尽的甬道,驱赶走神圣、纯净、善良和正义。”   雾气从上而下,眼前忽而茫然,符与冰也成了冰雾里的一个背影。   赵戈怔愣在雾中,听见了大鬼的呢喃声。   大鬼从冰气里爬出来,匍匐着,尖叫着。   却也臣服着。   “将虚伪的天使斩杀在圣坛之上,将恶魔从阴暗中召唤,诞生永生的——撒旦。”   最后一声落下。   茫然中,赵戈想靠近符与冰。   走到天台边缘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然从楼上跃下。   “砰”的一声,如同坚冰一样砸进了人群里。   赵戈站在楼顶,视线紧盯着符与冰。   符与冰手中的短剑送出,几乎没有犹豫。   再拔·出来的时候,短剑带出了血,也带出了冰。   兑着血的冰长在短剑上,蔓延、冻结。   最后成了一把冰镀的长剑。   冰雾气越来越厚,厚到最后就算赵戈眯着眼睛,也只能看见团团变得浓郁的白雾。   雾扑到脸上,开始结起冰。   风吹起头发,头发上也结起了冰晶。   鬼在冰面蠕动,冰在鬼的阴面尖叫。   男人的尖叫、女人的尖叫、老人的尖叫、小孩儿的尖叫。   赵戈的尖叫,符与冰的尖叫。   赵戈耳边的水沸腾起来,却被周身的冰气温柔地抱进怀里。   不疼痛,反而觉得眼中有种要流泪的冲动。   眼睛发酸。   楼下杂乱声不断,有血肉翻动的声音。   喧嚣着人群痛苦的叫声,而后再逐渐恢复平静。   就算赵戈看不见,但也知道是怎样的景象。   血浇着冰。   浇起大鬼的阴面。   鬼叫得有多尖利,雾气中的血味就有多浓厚。   大雾里,逐渐只剩下短剑重新入鞘的声音。   雾里再次传来符与冰的声音。   “伟大的主,请你赐予我们在人间奋斗的勇气。”   “赐予我们神圣、纯净、善良和正义。”   雾气开始逐渐散去。   “愿圣光降落在每个角落,指引每个迷失的灵魂回家的路途,驱赶走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   鬼发出疼痛的叫声,那些鬼身体里的小孩儿老人、男人女人全都停止了尖叫。   随着雾气一起往后退,逐渐成了水烧开般的哭泣。   孱弱的哭泣。   舔舐着伤口的哭泣。   “将恶魔从阴暗中彻底降除,让天使降落在圣坛之上,诞生永生的...耶稣。”   这句话落下后,冰雾彻底褪去。   白昼划开雾气,视线投落,赵戈和楼下站着的符与冰对视上。   楼底下的血溅满了整个地面,站着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符与冰抬头看着赵戈,赵戈也低头看着他。   大鬼的尖叫声仿若还响在赵戈耳边,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就这么不受控制,而又无声地从眼眶中落下。   背后仿若还残留着刚刚那个被冰气环绕的温暖拥抱。   符与冰抬头的笑恰如方才那冰气般温柔。   他走到车旁,打开车门,从车里拽出眼镜已经歪斜的厂长。   厂长被他这么一拽,踉跄着坐在了地上。   符与冰用剑抵着他的头,抬起头重新看向赵戈。   “阿姐,你要拿他们怎么办?”   他说着。   “如果你不愿意见他们,我就让他们彻底消失,要是你想去探看阳面...”   “那我就...”   符与冰和赵戈隔空相望,笑起来。   “陪你参加这鸿门宴。”   笑声温柔,像是在哄一个哭了的孩子。 第三六章 三六黑   赵戈走下楼梯的时候, 眼睛上的泪水已经干了。   除了眼角有些红,看上去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她撑开油纸伞,看着厂长的样子, 甚至比往日还要清明。   在走下最后一个楼梯之前,符与冰朝赵戈伸出手。   她愣了愣, 最终把手放到他的手心。   脸却背过去了,像是不想让符与冰看到她的神情。   可就算如此,符与冰还是看到了捎上血色的侧脸。   这场鸿门宴,赵戈终究是赴了。   符与冰知道她是想探看大鬼的阳面。   这些事总有被揭开的时候,就算缓慢,也会如同废车厂的铁板一样“嘎吱”着被沉闷掀起。   露出地下的冰冷灯光。   只不过上次他们来地下时住的是红酒柜,这次却显然被安排在一个非常好的房间。   一走进玄关, 甚至有股刚喷上的香水味。   香水洋溢着, 如同刚发酵过的红酒。   刚进房间, 就有人摁响门铃送来了食物和酒水, 红酒桶里挂着张卡片。   打开卡片后,有刚落下的笔迹。   ‘鄙人自知早晨请二位教友的方法粗鲁了些, 在此诚心致歉,若是二位叫有有任何想吃的想用的, 我必定竭尽全力送来。’   ‘在驱邪之前,请二位教友好些休息,也请道长和神父好好看看房间里留下的书籍。’   ‘在下承认今日之前只把二位当做寻常修行人,但今日一见, 得知非凡。是我教寻觅已久的人才。’   ‘如若二位落脚之后, 见了我们的教宗教法,有触动之心,当是我门之幸。’   “阿姐…”   符与冰看向赵戈。   “这戴眼镜的厂长还真是能屈能伸。”   也尽露商人本性。   餐盘一打开, 就露出里面的厚高钞票。   房间柜子里、书架上、桌上摆满所谓‘教宗教法’小册子,里面写的也大多是各门各派摘录下的句子。   所有册子的最后,都指向两个词。   长寿和亨达。   人性的两大目标。   赵戈低头翻着手下的册子。   “厂长代表亨达,院长代表长寿,那么那位玉树姑娘又代表什么…这些册子,怎么什么教派的句子都有,上一句讲东正教,下一句直接就佛教。”   册子各有名称。   《宗原》《宗法》《宗行》《宗果》。   本原,法则,行为,结果都有了。   自成体系。   符与冰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中的册子。   “取这么多名字干什么,直接叫做《好词好句摘抄》便行,以撒神父看见了,说不定直接拿去火堆里给扔了。”   随口说的话,赵戈却笑了,虽然很浅,但还是被符与冰抓住了嘴角略微上升的弧度。   于是他也跟着勾起唇角。   拉着椅子坐得离赵戈更进些。   一靠近,赵戈的笑止住,转为侧脸的血色。   符与冰低头看着册子,眼神却不着痕迹地时不时看向赵戈。   阿姐其实很容易脸红。   但她自己显然不知道这件事,翻着册子的手恍若平常那般镇静。   姿态越是清明,侧脸的红就越是慌张。   像是被泼上了红酒的香气。   她抬起眼,正好和符与冰看向她的视线撞在一起。   视线被抓个正着,符与冰没躲开,反而更张扬地看向赵戈。   倒是赵戈躲开了视线,欲盖弥彰一样转移话题。   “你看《宗行》了吗...叠加了这么多语句,其实都是在讲‘大鬼祈邪’,只不过他们把大鬼称作为神明。”   赵戈把小册子翻到正中间的图画。   黑白的素描中,‘神明’站在天空上,悲悯地看着人间。   ‘神明’的背后是黑暗,人间是亮眼的白昼。   但是书页一翻,人间暗沉,‘神明’的身后又亮起了大肆的光亮。   赵戈念着书页上的句子。   “造物之始,‘神明’见人间不分昼夜,便劈开天,将天上的沸水化为人间的太阳,冰水化为人间的月亮,由是人间得以有黑白。”   念完后赵戈抬起头看向符与冰。   “跟当初祭祀我们的仪式一模一样。”   符与冰盯着她的侧脸,心思全然不在小册子上,但还是应声着点头。   “一样。”   “你也看看书。”   赵戈指了指符与冰手中拿倒着的《宗果》。   “拿反了。”   “好。”   符与冰虚应着,但眼光依旧勾连在赵戈的脸上。   眼上。   唇上。   这一池清明,迟早要找个机会...   给扬了。   心思不正,于是听阿姐说的话也听得模糊。   只注意到她偶尔张动的嘴。   说话时,唇齿露出的缝隙。   这么一看,手指一颤,搁在书上的戒指链跟着晃。   阿姐显然没注意到整个房间就只有他和她。   或许注意到了,也没有和他一样想到同处。   符与冰脑子里全然是笔墨味,但赵戈看着手下的册子,眉头竟然逐渐皱起来。   清明更甚。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指着书页上图片下的小字。   “受到‘神明’的指示,人类中的领袖挖掘土地,用地下来供奉‘神明’的肉身,地下连同地上。地下用来挖掘更多的银币,地上用来治愈劳作的人民。每当诞生新生儿时,地上的子民会将他们送往地下,供‘神明’挑选有慧根的孩童。”   图片上,地下显然就是工厂,而地上则是医院。   虽然用了这么些隐喻的词汇,但还是能让人一眼能看出大鬼祈邪的本质。   “他们...”   赵戈看向符与冰。   “是在把医院里的孩子送到地下来供奉?”   符与冰盯着赵戈不言语。   直到看到她轻微颤抖的睫毛后,才开口。   “阿姐,人心不可小觑。”   在那九年间,符与冰透过大鬼的眼睛看到过太多这种罪罚。   就算没有祈邪的人心,也有自然而然生邪的人心。   医院的新生儿被掉包、被换,被拿去卖。   一夜之间,父母的鬓角发白,人间沧桑。   能比过鬼的人心,长在各处潮湿的角落。   密集成怎么擦都擦不掉的霉点。   赵戈沉默着继续翻动书页。   她垂眸看书,符与冰垂眸看她。   鼻尖若有若无传来红酒的气息,泡得发胀。   偶尔赵戈朝符与冰投来目光,他才会应付着翻动书页。   人心不正,手指可能也会跟着心思走,这《宗果》一翻,直接给他翻到了幅不可描述的图画。   画中讲的大抵是‘人类繁衍’,用的是油画笔触,甚至有几分中世纪的风气。   图画下的小字写的却是‘双修’。   不知道是从哪本经书上摘下来的,勾画得过于细节。   由是红酒味似乎更浓郁了些。   “阿姐。”   符与冰抬眼,看向赵戈的眼神看起来纯澈。   “这有一处我看不懂。”   “什么?”   赵戈的视线从册子上抽离,投向他指着的图画。   符与冰勾起唇角,指着相叠的人影。   “阿姐跟我讲讲,什么是双修?” 第三七章 三七白   能直接问出这种问题的人, 也只有符与冰了。   赵戈的眼神在图画上愣了几秒,再缓慢抽开。   她不相信符与冰不明白这幅画什么意思。   亦或者理解不了图下的‘双修’二字。   赵戈扭过头看符与冰,符与冰也看向她。   她的视线一接触, 就立马触电般抽离。   不是因为‘双修’二字,而是因为符与冰的眼神...   过于具有欺骗性。   以往看只觉得纯澈, 像是被圣水淌过一般。   现在知晓了一些缘由,再看向这种眼神时,已经能读懂冰气后那如同钩子一般的墨色。   像是要把人吃进去。   或是蛊惑着人深陷其中。   “双修。”   赵戈努力组织着词语,避开有可能的陷阱。   “阴阳相合,修行之道。”   本来还想说句“无关其他”,但又怕画蛇添足,就憋在了心里。   想平淡地划过这话题, 眼前的符与冰却笑了。   眼里的笑意不小。   甚至还有些嚣张。   “阿姐...”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也带着笑意, 眉眼都是向上的。   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漏洞。   “你还记得你之前给我算的姻缘卦吗?”   还不等赵戈回答, 符与冰就看着她, 把当时的卦给复述出来。   “相生相契,阴阳相合, 红线缠得很紧,命盘也是胶合着的, 当时阿姐看着黑符,称道是段好姻缘。”   “这卦里的阴阳相合...”   符与冰看着赵戈,视线有多勾连,语气也就有多勾连。   “原生也可以指向双修。”   赵戈眼皮一跳, 不明白这话题怎么就陷在图画里走不出去了。   双修来, 双修去。   本不是个多有深意的词,被符与冰这般在嘴里说来说去。   词被染上了红酒气,甚至有了造次的含义。   气氛甚至也造次起来。   话卡在了喉咙里。   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 总觉得无论说些什么,都能在符与冰嘴里变出另一层意思。   由是当听见门外有人群路过的窸窣声时,赵戈提着手中的书立马站起来。   往外走的脚步甚至有股松了口气的意思。   弯下腰,透着门眼往外看。   虽然看不大清,但是能看见有人在络绎不绝地经由长廊往前走。   队伍很长,能分辨得出有两排。   一排全都是男人,一排全都是女人。   脚步声很轻,踩在地毯上后几乎没有声响。   等两排长队到了队尾、人群逐渐成为背影时,赵戈才打开门。   门锁“咔擦”一声转动开,符与冰跟在赵戈身后走出来。   红毯长廊里的红酒味比房间里还要浓郁。   影子在灯光下挪动,跟上去后才发现红酒味从人群中来。   两排队伍,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瓶红酒。   队伍很整齐,没有人说话,默然地沿着笔直的长廊往前走。   经过不同的房间,但并没有停下的迹象。   凑近发现每个人都蒙着丝绸质的长带,也是红色的。   长带很薄,不至于让他们看不清脚下的路,每个人的步伐都很平稳。   男人和女人都穿的都是简单的衣服,应该是地下自己设计的。   白色的衣料披在身上,布料不多,更像是短袍,或是直接穿在身上的小披风。   每个人腰间也紧绷着红色的腰带,和眼上的长带以及地上的红毯相互辉映。   都是红酒的颜色。   越是沉默,就越显得长廊诡异。   走不尽的冷色灯光,脚步声轻却也会叩响回音。   地下的空气有些沉闷,走了许久只是转了个弯。   转角之后还是长廊。   符与冰在赵戈身边走着,仿若对地下这些空洞的声响以及景象都不在意。   他甚至百无聊赖地把手上的册子卷起来。   赵戈一瞥向符与冰,他便转过头看她。   没法说话,他便笑着给了赵戈一个眼神。   用卷起来的册子轻轻地叩了叩她手里的书。   像是看出她有些紧张。   倒也算不上紧张,但地下的空气过于稀薄,再加上过于靠近大鬼。   身体里的那股燥热又若无若无地包裹来。   还不至于疼痛,就是有些烦躁。   长廊走得让人没有耐心。   大鬼到底在哪里,其实在赵戈的心里逐渐已经有了个答案。   地下的气息让她记忆里的沸水烧起来。   鬼的阳面如同脑海里的白昼,亦或是长廊上没有温度的灯。   似乎能从长廊的尽头突然爆裂开。   从影子里爬出来,从骸骨里长出来。   由是赵戈的心跳逐渐加快,手心也逐渐发烫。   烧出红酒的焦灼味。   队伍终于停下来,前面传来说话声。   “副厂长好,大工好,二工好...”   队伍前面走来三四个穿着深棕色大衣的人,对着队伍点头。   “厂长让你们去池子那儿做仪式?”   “是。”   “那去吧,别耽误时间。”   “好。”   短暂的交流后,队伍继续往前行。   深棕色大衣们错开人群,往赵戈和符与冰这个方向走。   长廊完全没有遮蔽,想躲都没地方躲。   看着几个人逐渐靠近,赵戈正迟疑着脚步,手腕上传来冰凉。   符与冰拉住她的手腕往后轻轻一拽,赵戈顺着他的力道被他拽到墙上。   他紧挨着她靠在墙上。   符与冰把手上的册子展开,遮盖在他们的脸前。   他姿态轻松,仿佛本来就是倚靠在这墙上看着书的。   视线被册子遮盖,赵戈只能隐约看到脚步声在身前停顿下。   身旁符与冰靠着她的身体更近。   声音却松懈到慵懒,尾音拉长。   “副厂长好,大工好,二工好...”   停顿的脚步声又走动起来。   “好。”   深棕色大衣的脚步声踏着软毯逐渐远离,议论声也远离。   “厂长把地下管理的还挺好,看起来确实有模有样,该做仪式的仪式,该看宗法的看宗法...”   软毯不再有脚步声,但符与冰还举着册子。   册子后,是他们挨得很近的脸。   赵戈侧脸发烫,不仅仅是因为骸骨里带着的那股热气,也不仅是因为走廊里散不去的红酒味。   更多是因为近在咫尺的呼吸。   带着冰气的呼吸,若有若无地蹭过侧脸。   却让人温度发烫。   翻开的册子还定在‘双修’那页,一抬眼,就能看见那幅过于细节的油画。   符与冰笑起来,却依旧没有抽开身体。   冰气甚至更近了些。   “阿姐,我们和这画有缘,你说它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他转过头看赵戈。   “也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能和阿姐一同试试这阴阳相合...“   他说得缓慢,声音就响在了耳边。   冰气也在耳边绕过。   赵戈的睫毛轻微颤动。   也许是冰气太过,也许是走廊的红酒味道过满,亦或是骨子里热气太过叫嚣。   她没有躲开符与冰的视线,反而盯回去。   为什么每次被动摇的她。   赵戈盯着符与冰眼中的冰气,燥热气蠢蠢欲动。   甚至有些不服气。   想扬开这池冰气,看墨色震动。   于是一阵沉默后,赵戈目不转睛地看着符与冰眼底的墨色。   “可以...”   赵戈抬头,语气下沉。   “试试。” 第三八章 三八黑   这句试试落下, 眼前的符与冰终于如赵戈想象般愣住。   但楞住的不仅仅是符与冰,还有赵戈自己。   她到底在说什么。   脖子到脸颊烧起一片火,骸骨里的热气蛊惑人心。   造次。   心思造次。   疯了。   这么想着, 立马从符与冰身旁抽离开。   “人...人群...”   赵戈语气错乱着,眼睛开始有些浇着风油精的疼, 心却是痒的。   “人群远离了,我们得跟上去。”   说着往长廊深处快速走。   赵戈走得快,符与冰跟得更快。   于是没几步,手被冰气从下而上勾住,指缝蹭着指缝,没给赵戈反应的间隙,符与冰就紧握起她的手。   十指相扣。   走动的脚步声僵硬起来, 赵戈的手指颤动了几下但没有挣扎。   符与冰的低笑响在了耳边。   “阿姐, 一诺千金...”   他盯着赵戈。   “我等着你。”   靠得太过近, 身侧被冰气包裹, 一动弹仿佛能被符与冰给包着揽进怀里。   就算没看向符与冰,赵戈也知道他的视线至始至终都黏在她的身上。   “别看我。”   赵戈努力让句子平稳。   “看路。”   侧脸被视线盯到发烫。   手心被握着也发烫。   冰能点火。   赵戈想回到几分钟前, 堵住自己被热气控制住而乱说的嘴。   或是一头扎进长廊的红酒味中,找个坑洞把自己埋起来。   起码要把脸埋起来, 来个掩耳盗铃般的逃避。   走动着,符与冰手上的戒指链时不时蹭到她的手心,冰凉着有些痒。   喉咙像是变痒了。   心也变痒。   因为十指相扣,赵戈的指关节能很清晰地感知到符与冰戒指的触感。   一走动, 戒指一同摩挲着他们的皮肤。   让人无法忽略, 缓慢的摩挲像是在拉扯着什么,推动着什么。   尤其是那十字架,几乎像是横亘着长在了她和符与冰的手心。   由是手心也仿佛长在了一起。   心跳往喉咙口蹦跳, 一跳一阵热气上袭。   走过转角,终于看到队伍。   人群没有再行进,而是等在一个坠着长帘子的门外,依次往里进。   人群表情十分严肃,虽然没有旁人维护秩序,却不约而同地一言不发。   按照一男一女的次序依次往里掀开帘子走进。   虽然隔了不少时间,但赵戈还是一眼认出了这个房间。   是上次马尾辫带着她和符与冰躲进的沸水室。   热水的雾气隔着帘子往外扑朔出来,队伍走到只剩下几个人,赵戈和符与冰这才轻声走到队伍最后。   混入一男一女形成的队伍。   站在赵戈前面的女人突然挺直腰,本以为是被发现了异常,结果女人只是抬起手把脑袋后的长带给扎紧。   最后一对男女掀开帘子走进去后,赵戈和符与冰对视了一眼,跟着走进去。   沸水的雾气铺面而来,房间里有着沉闷的气泡破裂声,接二连三,持续不断。   只不过这次不是一池沸水,而是满堂水,有沸有冰。   水室的布局和上次不一样,吊在顶上的帘子被拉开,露出所有的池子。   地面形成一个井字,水泥和瓷砖把地面分成九块。   最左边三块翻腾着沸水,最右边三块注满了冰水。   中间三块是平坦的高台,比其他池子来的要高。   男女走进去后,分成两路。   男人们拿着红酒走到沸水池旁盘腿坐下,女人们拿着红酒走到冰水池旁盘腿坐下。   赵戈本来想混入女人群中跟着她们走,手挣扎着正准备松开,结果被符与冰拉了回去。   符与冰拉着她走到两块吊在天花板上的帘子后。   两块帘子几乎是贯穿天花板和地板,中间露着些许缝隙,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   符与冰拉着她站到帘子后,稍微弯下腰就可以把几个池子看得很清楚。   赵戈才弯下腰,门外又有人来了。   脚步声堆叠,整个水室响起弦乐,刺耳得从各个角落的音箱传来。   走进门的有六个人。   前三个依次是院长、厂长和玉树姑娘,后三个就是赵戈和符与冰刚才在走廊上遇到的副厂长、大工和二工。   院长、厂长、玉树拾阶而上,走到中间的高台上。   玉树站在了九块地面的最中央,也是最高处。   玉树一站定,音箱里的音乐扬高,声音几乎是带着整个水室都在晃。   赵戈和符与冰眼前的帘子也跟着晃起来。   副厂长和大工二工没有走向高台,而是走到帘子前不远处站着。   背着手看一群已经盘腿坐好的工人。   站在最高处的玉树和少儿频道里的玉树完全是两个模样。   她高站着,做出一个手里捧着孩童的姿势。   这姿势一出来,弦乐声更大,而其他围着池子坐下的工人们则是齐声念诵起来。   “宗原,宗则,宗行,宗果,吾主——慈悲。”   这么一说,水室的上空响起锁链往下垂吊的声音。   从离地面有九米高的地方,九个沉重的大铁笼缓慢地降落。   牢笼里传来类似于动物的叫声,每个铁笼里都锁着好几十人,密密麻麻地扎在笼中。   赵戈一抬头,正好和牢笼里的马尾辫女生对上视线。   眼神透过帘子的缝隙相触。   只不过赵戈一眼认出马尾辫,马尾辫显然没认出她。   马尾辫和身旁的寸头和齐耳短发,用嘴咬着牢笼,嘴中发出没有意识的叫声。   牢笼里不仅有这三个女生,还有老侯、绿衬衫和蓝衬衫。   还有一群赵戈不认识的工人。   工人们失去意识,像动物一样咬着牢笼,脖子大多数早就被抓挠着破开,黑色的汁水糊着脖子结痂。   在看到马尾辫女生的那一刹那,赵戈下意识要掀开帘子走出去,但脚步却如同被水泥浇灌一样定在了地上。   动不了。   弦乐声、念诵声,沸水沸腾声,红酒灌入池子里的流动声,全都响在了赵戈的耳边,响在了脑海里。   头痛欲裂。   热气从骸骨里挣脱,大肆地覆盖在周身,眼睛由刺痛变成剧痛。   钉子扎进眼睛,四肢被弦乐和念诵钳制。   身体僵在原处,记忆里的大鬼从池子里爬出来,沿着流水和影子一路流淌到赵戈的身后。   低着头弯着腰在她耳边呢喃。   “杀了他们,杀了怨念...”   铁笼子里的人们瞬间撕咬得更加剧烈,像是要一个个把铁栏杆扭弯。   赵戈抬起头,看到老侯的手伸出铁栏杆缝隙,手无意识地朝她这个方向伸长。   池水沸腾,牢笼里的人嘶吼。   黑色的汁水沿着白色的喉咙喷出。   站在高台上的三个人和站在帘子前的三个人都愣住了,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厂长甚至迟疑地走下台阶,想离开高台。   牢笼里的人逐渐都转朝赵戈的方向大声呐喊,叫喊声盖过震耳欲聋的弦乐。   他们用沾满黑水的手紧握栏杆,张大嘴,声音从肺腑中破出。   “大——鬼——祈——邪”   “大鬼——祈邪!”   一时间,池水烧起来。   在极端的呐喊声中,赵戈的灵魂像是要被拽着从骸骨里拖出。   眼睛发酸,血顺着赵戈的右眼无声地滴落。   ‘大鬼祈邪’。   眼前一会儿是黑夜,一会儿又是白昼,耳边声响喧嚣。   喧嚣到看不清前路。   “阿姐...”   黑夜紧握着她的手。   “你的眼睛...”   剧痛和摇晃中,赵戈缓慢地转头,看向符与冰。   这一动弹,右眼的血流得更猛。   符与冰紧攥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里有隐忍。   似乎想把她揽进怀里。   整个天地仿若都在蒸腾。   在看到铁笼的那一瞬间,一直隐埋在赵戈心里的念头被活生生拖拽出。   白斑黑水的传染源不是张尧,也不是厂里的任意哪个人。   而是...她自己。   血从眼眶掉落,赵戈看着符与冰,嘴唇颤抖。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大鬼的阳面在哪里...” 第三九章 三九白   赵戈疼得脸都白了。   血从她的右眼流下, 从下巴处划落。   符与冰的视线跟着血往下走,最后停留在赵戈苍白的嘴唇上。   阿姐终究是发现了。   这么多年的疼痛,刻在骨子里的沸腾。   阿姐终究是明白过来了。   符与冰攥着赵戈的手十指相扣。   十指连心, 赵戈有多疼,符与冰就有多疼。   身体痛, 骸骨痛,心也痛。   耳边的弦乐声震晃,半空的牢笼里传来越来越猛烈的嘶吼声。   做仪式的工人们开始骚动起来,纷纷放下往池子里灌入酒水的红酒瓶往外跑。   跑动声中,有红酒瓶被摔碎的声音。   符与冰这九年,之所以能一直透着大鬼的阴面看着赵戈,什么话都知道, 什么心情都能体会。   共感。   因为他在阴面, 而赵戈在阳面。   应了姻缘卦中那句‘阴阳相合, 相生相契’。   阿姐是大鬼的阳面, 至始至终符与冰都知道。   也正因为如此,每个月半阿姐才会疼痛, 才会如同被灼烧般难受。   大鬼寄宿在骸骨里,窥探着占据魂灵的机会, 每个月半都在沸腾。   引诱着过路人,引诱着阿姐。   所以符与冰不可能为赵戈驱邪。   “为我...”   赵戈看向他。   “驱邪。”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右眼,血透过她的指缝往外流淌。   那一池清明结成了冰凉。   “不行。”   符与冰盯着赵戈,伸出手抹开赵戈手背的血。   他知道她很难受, 也知道她暂时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或许早就有所察觉, 却一直堵塞着不想知晓,一下如此活生生被撕扯开真相,只会更疼。   但阿姐终究要知道这些事。   血染红了赵戈的手背, 她盯着符与冰,重复了一遍。   “为我...驱邪。”   “不行。”   只有这件事不行。   为阿姐驱邪,就是驱阿姐。   阿姐和他一样,鬼长在了骸骨里。   而且阳面是活着的。   鬼在人在。   鬼灭人亡。   十指相扣着的手拽着赵戈,但赵戈却缓慢地抽开手。   撑着帘子往外走。   帘子外的工人轰然往外跑,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们。   但是跑在后面的厂长一眼就瞧见了赵戈。   “道长...道...长...”   厂长一边气喘吁吁一边叫喊着。   “正好你来了,这些人都发疯了...你看看有没有办法...驱、驱邪。”   匆忙喊完后厂长就顺着人群走出去,背后跟着玉树和院长。   院长跑在最后,经过赵戈的时候眼神停留了很长时间,眯起眼睛,攥紧握在手中的笔记本,停顿了几秒后才往外走。   院长走后,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符与冰和赵戈。   赵戈摇晃着身体踏上高台的台阶。   血不断从她的右眼流淌而出,顺着指缝流淌到台阶上。   符与冰跟在她身后往台阶上走,地上滴着的血仿若是从他的心头滴落的。   每坠落一滴,心就跟着抽搐。   伸出手想要接过阿姐眼中往下掉落的血,保持着和阿姐亦步亦趋的距离,防止她的身体往下掉落。   赵戈走得很慢,但还是沿着台阶走到了九块地的正中央。   一站定,铁笼里的所有人都转朝她大声呐喊。   一时间,动物般的人喊声覆盖过刺耳的弦乐声。   从上往下看,池子旁有许多碎裂的红酒瓶。   左边的沸水翻滚着气泡,右手边的冰水往下沉。   红酒把池子染得泛红,在水泵挤压的流通中像是翻涌的血液。   水搅动着血。   血搅动着水。   赵戈捂着自己的眼睛抬头往上看,笼子里的手从缝隙里伸长朝她够去。   嘶哑地吼叫着大鬼祈邪。   赵戈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赵戈。   隔着牢笼,牢笼外滴落着血,牢笼里结痂着黑水。   赵戈把手从眼睛上撤下,放到了胸口处,微微闭眼,像是在感应着什么。   符与冰盯着赵戈,看着她的后背慢慢直起来。   看了她这么多年。   符与冰几乎能猜想出她下一步动作。   果不其然,赵戈从长袖中掏出毛笔,转头看向他。   “带...黑符了吗?”   “没有。”   符与冰盯着赵戈已经被血染红的侧脸。   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不能稍微爱惜自己一些。   看到他摇头后,阿姐转回身。   其实黑符就在他的口袋里,但他不会给她。   他是阿姐的符和冰,但也只能是她的。   符不可能为他人所用,更何况会伤害到她的身体。   但阿姐就像个倔强而不听话的孩子,提起笔在半空画起符。   嘴里念诵起他几乎能倒背的经词。   “西极天,南溟连,南昌仙人赵夫子,武陵桃花众仙客。”   念完这句,赵戈的声音已经开始抖动了。   牢笼里的人们忽而停止吼叫,僵硬地开始远离栏杆。   “道法自然长松下,斩妖除魔乾坤间。号通东海蓬莱水,赠客高标通透心。”   工人们开始用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发抖,又开始重新发出痛苦的叫声,声声不绝。   但随着念诵的推移,叫喊声逐渐减弱变成呻·吟。   像是动物被猎人射中后躺在地上的求救声。   比他们更痛苦的显然是眼前的阿姐。   随着她这一声声诵词,不仅仅是右眼,她的左眼也开始往下流血。   “平十方,安澄明,独留清念在人间。”   这句话落下,牢笼里的叫声彻底掩息,黑水从铁笼的缝隙往下淌,工人们晕了过去。   也就随着这么一句,血从赵戈的嘴角淌下。   她身体一软,身体往后倒。   符与冰伸出手,接过赵戈往下倒的身体。   赵戈脸上的血流在了他的手背,染红戒指链和十字架。   水室的弦乐已经停了,叫声也完全消失,现在安静到只有水流动的声音。   符与冰和赵戈站在最高处,身体一半在沸水蒸腾的雾气中,一半在冰水蒸腾的雾气中。   符与冰揽住阿姐的肩把她往自己怀里靠。   赵戈支撑着想要站直,最后还是摔在了符与冰的怀里。   赵戈低着头,把脸掩埋在符与冰的胸口,像是不想让他看见她沾满血的脸。   但就算他看不见,也能全知地体会到她的疼痛。   阴阳相合,相生相契。   阿姐疼,他只会更疼。   “为什么...”   符与冰的手轻慢地拍着赵戈的后背。   “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赵戈没有回答符与冰的问题,一直埋在他的怀里,幽静的笔墨味缠绕着血味。   符与冰拍着她的后背,一下接着一下。   沉默流动了许久,赵戈的声音才闷然从怀中传来。   她一说话,符与冰的胸口就震着发热。   “他们治不好的...”   赵戈的声音很轻。   “只要大鬼不灭,他们就治不好,但大鬼...”   赵戈直起身,看向符与冰,用手指向自己的胸口。   “大鬼还活着,它活在我的身体里,它活着...”   赵戈错开视线又看向虚空。   “这么多年,它就这么寄宿在我的身上,它活着这群人就好不了,感染的人会越来越多,杀念在黑水就在,我...”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顿了下,而后又重新看向符与冰。   “是不是只要我死了,这一切就能停止了?”   赵戈看着符与冰的眼里有茫然,还有一股疲倦。   疲倦卷着记忆,卷着九年以来的燥热。   话落下,符与冰的手也跟着抬起,眼神几乎一瞬间被冰气包裹。   符与冰伸出手紧紧地拽住赵戈的手腕,让她抬头看着他。   手下的力加重,符与冰弯腰靠近赵戈,让赵戈足以看清他眼神里的所有意味。   “你...敢。”   一字一句。   赵戈的手腕被他捏到发红,符与冰的脸上爬上冰霜,眼神冰冻到极点。   “这种想法...不准再有。” 第四十章 四十黑   赵戈的手腕被攥得发红, 冰气顺着手腕往上爬。   骸骨的热气似乎轻微了些。   眼睛刺痛着看向符与冰,她愣着和他对视。   符与冰眼里的冰气几乎冻结。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符与冰生气,眼里几乎是有了阴霾气。   不知道为什么, 手腕被这么一攥,赵戈却觉得周身的疼痛好像少了些。   看着符与冰皱起的眉, 她的心上却有了几分暖意,暖意晃了晃,把晕眩的沸气赶走了些。   情绪是反着来的,赵戈甚至勾起唇角。   只不过眼前依旧是模糊的,耳边的沸腾声也从未消失。   疼。   赵戈抬头看着铁栏杆里往下流动的黑水,嘴角的笑成了自嘲。   所谓白昼,所谓黑夜。   疼到骨子和魂灵仿若是分离的, 疲惫的身躯终究是没撑住, 在自嘲中往下摔落。   闭上眼, 赵戈知道会有人接住她。   由是当坠入那个熟悉的怀抱后, 她安心地放任自己晕沉了过去。   跳动的疼痛坠入冰气,被包裹着终于安息。   眼前成了漫无边际的黑, 昏沉中好像做了好多梦。   意识浮沉,一会儿往上, 一会儿往下,又似乎什么都没梦见。   只觉得自己一直昏睡着,偶尔能感知到自己睡在一张床上,但是不想睁眼, 也睁不开眼。   再次睁开眼的时候, 仿佛已经睡了好几年。   赵戈是被癞皮大爷给叫唤醒的。   它趴在床边汪汪直叫,声音悲切到仿佛她已经死了一般。   身体发酸,脖子出了一阵汗。   赵戈把额头上的毛巾拿下, 在癞皮大爷的叫唤和意识的恍惚中从床上坐起。   视线先是看向了窗外,仲夏的日光在风中变得没那么浓厚。   窗户的缝隙里传来一阵阵清新的草木味。   意识逐渐变得更加清醒,甚至能听见窗外的喷泉声,脸上的困热退潮。   风吹在脸上,草木味也上了脸。   背往后一靠,正好靠在了一把坠在床头的十字短剑上。   这显然不是她的房间,而是教堂里符与冰的房间。   清醒后,周围的万物都变得清晰起来。   甚至过于清晰。   能听见癞皮大爷吐着舌头在床旁边咬自己尾巴的声音,窗户在风中摇晃的声音,树梢晃动的声音,鸟啼叫的声音。   蝉鸣叫的声音,喷泉喷洒的声音,楼下神父们和信徒交谈的声音。   还有...门外的脚步声。   门一打开,赵戈和符与冰对上视线。   他一身黑,带着眼里的笑意从光亮处走过来。   手上还捧着大束花,花上还有水,显然是刚摘下来。   “阿姐,你醒了...”   赵戈愣着看着符与冰朝她走来,听着他的声音觉得时间好像已经过了好久。   在昏沉的那段时间,她似乎梦见了符与冰,但始终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也许久没有见到这笑意。   床畔往下轻轻一陷,符与冰坐在了赵戈身旁,花被塞进了她怀里。   露珠沿着花芯往里陷落。   “睡了一晚上,身体好些了吗?”   符与冰看着赵戈,声音很轻。   “一晚上...”   赵戈愣着看向符与冰。   此睡绵长,昏昏沉沉。   赵戈还以为已经过了好几天。   尤其是看着眼前的符与冰,总感觉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   就连他嘴角的笑意也让人觉得怀念起来。   “阿姐...”   符与冰用手指向赵戈怀里的花。   “以撒神父说花能让人心情好起来,我到后院给你摘了向日葵、洋桔梗和百合花,他们说这些能让你开心起来。”   符与冰坐得很靠近,声音就响了耳畔。   花香染上了他们两个人。   “谢了。”   赵戈看着手里的花,确实觉得心里的沉滞少了些。   她凑近花束,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再次说了一遍。   “谢谢。”   符与冰笑起来。   “阿姐喜欢就好。”   他伸长手指向花束,十字架从戒指链上往下垂。   “向日葵是明黄色的,百合花是白色的,洋桔梗我也黄色和白色各挑了一半。”   “为什么是黄色和白色?”   “白色能治愈人心,黄色是太阳的颜色。”   符与冰用指尖戳了戳向日葵。   “书上说,黄色能让人心情变好。”   说完这句他看向赵戈。   “阿姐心情有变好吗?”   他的话里带笑意,视线也目不转睛,让赵戈一时间有些答不上来。   感觉好像...被人哄着。   符与冰像是看出了赵戈在想什么。   “阿姐...我第一次哄人,不知道该怎么做你才能好些...”   他声音放低。   “好些了吗?   赵戈抬头看着他,把怀里的花束抱得更紧了些。   向日葵带着百合和桔梗的味道往上,带着被水浸润的植物气息。   “好多了。”   赵戈勾起唇角,却又不知道为何而笑。   只知道昨日在地下的那些疼痛尽数退潮,带着潮气的记忆和梦境好像都远离了。   现如今只剩下花木的气息、银质金属的气味,还有窗外带着风的光亮。   身子都仿佛轻了,甚至有股想抓住什么的冲动。   嘴角有了笑。   光在墙上闪烁,门外传来三声敲门声。   以撒神父先是咳嗽了一声,而后才走进来。   “道长的身体可有好些?”   以撒神父朝我看来。   “不是什么大事。”   赵戈朝老神父点头致意。   “好多了。”   “那就好...”   说完这句老神父看向符与冰。   “你上次做洗礼的那位新生儿生病了,你现在走不开,我先替你去医院里探看,等到时候你有空了,再去第九医院看看那孩子,那家的父母很信任你。”   “好。”   符与冰点头。   “神父慢走。”   老神父刚踏出门框,又转过头。   “对了...你刚刚不是问我有什么能让人心情变好...除了花,还有书籍,或者...”   老神父看了看符与冰,又看了看赵戈。   “你和道长一同看些舒缓人心的影片,《马太福音》就不错。”   说完这句,老神父转过头离开。   他伸出手带上了门,门外的脚步声踏着地板越来越远。   “《马太福音》?”   赵戈转过头看符与冰。   “不看这个...”   符与冰从衣服里掏出手机,横着放到赵戈和他之间。   “《马太福音》是讲基督的,估计也只有以撒神父看了才会觉得舒缓人心。”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片库里的影片一页一页地轮转。   “阿姐想看什么?”   “都可以。”   “黄色能让人心情变好,那不如看这个...”   听到这话,赵戈眼皮一跳,豁然看向符与冰。   什么色...   赵戈怀疑自己听错了。   黄色什么...   符与冰见赵戈看向他,便也朝她看。   “怎么了?”   沉默了几秒后,他像是知道了赵戈在想什么。   “阿姐...”   话语里的笑意几乎能溢出来,他指向手机里的影片。   “就看这个,充满黄色的...影片...”   赵戈顺着符与冰指的方向看过去,和屏幕上扭着屁股的小黄人来了个对视。 第四一章 四一白   人的思维真的很奇怪。   浮浮沉沉, 不知归处。   视频上的小黄人扭动着迷你的身体,甩着舌头逗着笑,但赵戈心思却全然在坐在床畔的符与冰身上。   她看得还没有在凳子上张望着的癞皮大爷来得认真。   癞皮大爷看到精彩处, 好歹会摇个尾巴跟着叫几声。   赵戈完全就不知道视频里在讲些什么。   只知道手里的花束戴着股露水的清新味,身旁的符与冰身上也有一股从露水和草木间路过的气味。   若有若无。   眼角能瞥见符与冰的手离她撑在床上的手很近。   仿佛只要她稍微伸长手指, 就能触碰到那戒指链上的十字架。   那稍显冰凉的银质金属。   身上的燥热气其实还没有退,眼睛依旧有些疼。   也许正是因为这热气,让赵戈的心思乱起来。   让她喉咙里哽着不明的心跳。   让她总是不知道看向哪里。   本应该看电影,赵戈却在观察着符与冰。   热气中带着股罪与罚的冲动。   想要撕破什么。   又想要抓住什么。   电影结束后,癞皮大爷撅着屁股从凳子上跳下去,扭动的姿态中带着股小黄人的气势。   它走到门口,拿鼻子顶着门。   符与冰把手机关上, 看向赵戈。   “阿姐最近几天就睡在我这里好不好?”   像是怕她不答应, 符与冰很快地补充了一句。   “你身体不适, 最近又出了那些事, 我担心你一个人再发作...晚上我会去以撒神父的起居室借住,你就睡在我的房间...这样你要是有什么事, 我也能马上知道。”   赵戈愣了愣,看向符与冰。   愣住不是因为符与冰的请求, 而是因为她自己。   如果是以往,她肯定会在这个提议落下后立马就拒绝。   但此时此刻的她,竟然连考虑都没有考虑。   心中的默允,顺其自然到赵戈自己都惊愕。   “好...”   赵戈迟疑地应声。   到底是哪里变了。   是她变了, 还是氛围变了。   还是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中变了。   从孟夏往仲夏迁移, 又往季夏展望。   赵戈攥紧手里的花束,向日葵带着洋桔梗和百合花的气味往上。   心里某处地方也仿佛被花瓣给蹭过。   痒痒的。   如同窗外的风吹过树梢。   赵戈眯着眼睛看向窗外。   “我们出去...走走...”   “好。”   符与冰应声。   就连这一句‘好’,也让人心中的树梢摇晃了一下。   赵戈在怔愣中站起身, 怀疑自己病了。   被骸骨里的热气蒙了心。   对于出门散步这件事,最热情的当属癞皮大爷,它下楼的时候几乎是用虎跃的姿态,一个猛虎扑腾扑到楼底下。   声音之闹腾,半点没在意会不会冲撞到基督新教的神明。   符与冰带着赵戈从后院往外走,走到花圃的时候,癞皮大爷脖子上挂着的手机响了。   赵戈弯下腰拿起手机。   号码不熟悉,但是接通后,声音却很熟悉。   是最近总是见面的那位厂长。   商人心思果然不能小觑,明明不是什么熟悉的关系,但一上来的寒暄,却让人觉得赵戈和他仿若是什么失散多年的好友。   语气里甚至带着股悲切。   “诶哟...听说道长那天驱邪受了伤...不要紧吧,我和玉树都十分担心...”   声音颤抖,有模有样。   说到玉树二字的时候,癞皮大爷条件反射地看向赵戈手中的手机。   赵戈看了癞皮大爷一眼,看在它是玉树姑娘头号粉丝的份上,特意开口。   “玉树姑娘可还好?”   “玉树...玉树...”   厂长显然没想到赵戈会问这问题。   “她很好...你怎么会问起她?”   “贫道很是好奇...玉树姑娘在阁下教宗的身份。”   “她啊...”   厂长的语气里有股怠慢。   “你知道的,现在什么东西都要有个代言人,商品有、医院有、教宗也要有,她的形象很好,民众们、工人们就喜欢这样正面的形象。”   “形象?”   “你看你们道观和教堂都会有雕塑,虽然神明是无形的,但是想要有信徒,你就必须要锻造偶像,她就是我们教宗的雕塑,是我们教宗的代言形象。”   “你说的好像不是很相信神明。”   “我不相信...我只是个商人,只要有钱的就是好东西,但是院长那老头儿他相信,也是他找到我,提议要和我合作...我很喜欢他,他是个明白人,很懂得如何包装,只不过太过迷信了点,你瞧见他随身带的笔记本了吗,他说他相信神明,那笔记本里记载着神明的故事。”   说完这句,厂长一顿。   “说起这个...对了,我打这个电话头一个是为了招待不周给您和小神父打个招呼,还有一个就是想跟您说一声,院长想见你。”   “他想见我?”   赵戈想起在医院九层和院长见过的那一面。   伪装起来的慈眉善目。   还有背后紧攥的笔记本。   “是。”   厂长的声音从手机另一侧传来。   “估计也是为了驱邪这件事...他昨天还专门找我问了你的名字。”   一场话谈得和气,但直到挂断电话前,赵戈的后背都紧绷着。   商人本性,假作医心。   他们供奉的不是神明,而是大鬼。   这些人,需得和大鬼一起除去。   挂断电话后,赵戈把手机重新挂到癞皮大爷的脖子上。   它晃了晃脖子上的绳儿,首当其冲地跑到花圃间的喷泉旁。   虽然还是晌午,但天色有些湛沉。   云压着天色,天空是深蓝色的。   蜻蜓低飞,该是要下雨了。   由是赵戈和符与冰没走远,只是在后院的花圃里打着转。   花圃很大,走几步就能遇到一个小型的喷泉。   喷泉上会有各式各样的白色石雕,看模样应该是基督新教里的诸神。   越是看赵戈越是感叹自己道观的破落,和这教堂比真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云壤之别。   走到洋桔梗那块花丛的时候,天空下起小雨。   天空变得愈加深蓝,但太阳却还挂在天畔。   天畔下,有并不明显的彩虹,几道不同颜色的光架在了棕榈树之上。   像是伸出手,就能把天光抓进手。   雨丝不大,但逐渐也把人淋湿了。   稍微一呼吸,就能吸得满肺腑带着花木味的清新。   赵戈和符与冰走到棕榈树下,头发已经湿了,雨珠沿着侧脸往下垂落。   雨水打落在树叶上、花草上、白色的栏杆上。   淅淅沥沥。   棕榈树下,赵戈和符与冰都没有说话,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着天色。   看着并不密集的雨水。   雨水像是落在了心上,一下、两下、三下...   热气一股又一股地在心头缭绕。   赵戈的眼角有些酸,像是被风吹过眼睛的那种酸。   明明没有发生什么事,但心跳就是随着雨珠加快。   “阿姐...”   符与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你在想什么?”   赵戈没有转头看他,但心跳却愈发快。   就跟有人在心里打鼓。   雨水声、树叶摇晃的声音、花草摇曳的声音。   喷泉的气味、泥土的气味、草木的气味。   眼睛愈发酸,赵戈却无法开口。   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只知道自己像是被热气蒙了心。   竟然想离符与冰更靠近一些。   近到她在这些声音和气味里能独占他的冰气。   想要在雨水的掩埋下感受他手心的冰凉。   赵戈不敢看向符与冰,在心里念起了安神咒。   她果然是病了。   脑海里竟然想起了那八个字。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雨更大了些,雨幕下赵戈轻声开口。   “没想什么。”   只是得了想入非非的瘟病。 第四二章 四二黑   从刚才看电影开始, 符与冰就察觉到赵戈的异常。   她身上逐渐浓郁的笔墨味,她侧脸的红晕,她偶尔投过来的眼神。   一开始符与冰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直到雨开始下起来, 赵戈还是这样。   从前只有他偷觑着阿姐。   可此时此刻,他偷觑着阿姐的间隙, 却发现了阿姐在偷觑他。   若隐若现,若有若无。   若即若离。   花圃安静到符与冰能听见赵戈的心跳声。   一下,两下,三下...   逐渐加快,最后竟然能和他的心跳声合拍。   和逐渐急促的雨声合拍。   符与冰感受到一股带着笔墨的热气,在身侧好像想要靠近,但是却犹豫着。   像是在思虑着什么, 又像是在抑制着什么。   风吹在人脸上, 带着草木的气味和雨的湿气。   那股想要靠近的热气, 是他如何都不可能忘却的、一直妄想着的...   求之不得却日思夜想的热气。   是阿姐的心跳。   符与冰本应该立即去确认, 但整个人却像僵住了一样无法动弹。   过于欣喜,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他的猜想。   是妄想。   是雨声下的一场梦。   符与冰害怕他一动, 这场梦就破了。   如同那九年做过的无数带着罪与罚的梦一样,轻轻一戳, 梦就开始漏雨。   原来欣喜若狂是这样一种冻住的感觉。   身体是冻着的,脚步是冻着的,脸是冻着的。   只有心头那喧嚣的心跳声,像是要冲破一切。   颤抖着战栗, 眼角甚至发酸。   肩胛骨那段完全是麻的, 听到阿姐说“没想什么”后眼角却更酸了。   喉结一动,符与冰咽下了雨气。   咽下阿姐脸侧的红晕。   滚烫。   呼吸变得小声起来,害怕打破什么。   害怕打碎梦境。   符与冰想靠近赵戈, 想伸出手握住赵戈的手。   想要确定她的心跳和呼吸。   小心翼翼地靠近,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戒指链上垂落,十字架刚触碰到赵戈的手背,她却如同触电一般走进了雨幕。   符与冰愣了愣,收回自己的手,跟着赵戈走进雨幕。   他和她谁也没有说话,走在细雨里,却不知道走去那里。   雨水落在头发上、睫毛上、脸上。   雨珠顺着侧脸流入脖子,灌进衣服里。   雨水凉到心跳也跟着颤抖起来,赵戈走在符与冰前面,符与冰能清晰地看到雨水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的痕迹。   赵戈看着雨幕,符与冰盯着她。   目不转睛。   她离他很近,仿若伸出手就能揽进怀中。   她离他又很远,隔着九年的雨雾气。   亦步亦趋。   符与冰想离赵戈更近些,想要拨开这些细碎的雨幕。   但却又不确信。   这仲夏的水沸了吗?   还是...只是他的白日妄想。   身体里仿佛扎进了某种花,张牙舞爪地往上冲,带着心跳声冲破喉咙。   雨打在花上,一打落一阵慌乱。   一阵战栗。   “阿姐...”   雨水中,符与冰喊着赵戈的声音低沉。   但也缠着微不可闻的战栗。   虽然符与冰看不见自己的神情,但他知道自己应该是捎带癫狂的,而又小心翼翼的。   为妄想癫狂,为妄想小心翼翼。   走在跟前的赵戈停下,却没有应答他。   她转过身,和他对视。   隔着细碎的雨幕,符与冰和赵戈就这么互相沉默地看着对方。   符与冰低头看赵戈,赵戈抬头看他。   什么话都没说,但半空中的雨珠仿佛静止了。   耳边的声音都消失了。   雨的声音、树梢摇动的声音、花草摇曳的声音....都没了。   只剩下阿姐的呼吸声。   只剩下阿姐的光影。   “阿姐...”   符与冰再次说了一声,像是在确认着什么,战栗浮上了水面。   赵戈看着符与冰,虽然不言语,符与冰却看见了她眼中的战栗。   跟他一样的战栗。   被雨打湿的颤抖。   由是符与冰接下来的这句话也沾上了颤抖。   “阿姐...我可以吻你吗...”   赵戈看着他,依旧没有说话。   心跳快要冲破喉咙。   一下、两下、三下...   雨声再次在耳畔坠落的那一瞬间,心里腾飞的蝴蝶冲破心跳。   那一刹,妄想被撕破。   符与冰几乎是把赵戈撞到了花墙上。   雨水在墙上溅起,花墙震晃。   符与冰把赵戈摁到了花上,花瓣带着雨水掉落。   符与冰攥紧赵戈的手腕,就像是攥住了妄想。   弯下腰的那一瞬间,符与冰心里的蝴蝶飞到了赵戈的心里。   心跳声烧起来,接触到赵戈嘴唇的那一刹那,符与冰背后的雨水仿佛都沸腾起来。   花墙上的花也在沸腾。   呼吸也在沸腾。   呼吸不受控制,符与冰几乎是在撕咬赵戈的嘴唇。   撕扯着、厮磨着,他占据着阿姐的呼吸。   占据着白日的妄想。   赵戈的嘴唇颤抖着发烫,符与冰能感觉到她逐渐加快的呼吸。   雨水顺着他们的脸往下流淌,符与冰离赵戈越来越近,撑在墙上的手把花墙上的花给打落了。   花瓣顺着指缝往下掉落。   符与冰的手在花墙上游移着,摸索到赵戈的手,紧顺着十指相扣。   用力到十字架横亘在他们的手心,而花瓣则是从他的指缝刻入了赵戈的指缝。   雨水也从他的指缝连入赵戈的指缝。   赵戈的手一开始是怔愣,而后反攥住符与冰。   符与冰吻得越深,她就攥得更紧。   符与冰几乎能感觉到赵戈心跳的律动声。   雨水越来越大,他却像是入了魔一样陷在雨水中。   陷入了花墙之下缠绵的呼吸中。   想要占据,想要没有间隙,想要无止尽的缠绵、缠绕。   想顺着嘴角划入唇齿。   顺着骸骨划入灵魂。   想撕开九年里所有的潮气和罪罚,顺着那一池沸水浮上岸。   把岸边的阿姐拽下沸水。   沸水里是烧开的雨声和花木的摇晃。   雨水越下越大,几乎是劈头盖脸地砸在了身上。   符与冰弯下腰,用自己的身体圈住赵戈,却无法停止厮磨。   于他而言,天地间只有这三寸呼吸、三尺笔墨味。   还有背后无止尽沸腾的仲夏。   仿若坠入了雨中,沉浮,摩挲,撕咬。   当符与冰再次听清万物声响的时候,嘴角已然有了血味。   他紧盯着赵戈,有些慌乱。   “阿姐,你的嘴...流血了。”   明明想好了想要控制住自己,但终究是没忍住,竟然把阿姐咬出了血。   符与冰伸出手,想要抹开赵戈嘴角的血。   但手刚伸出,却被近在咫尺的赵戈握住。   她盯着符与冰,眼中的清明蒙上了雾气,任由嘴角的血往下滴落。   “流血了。”   她这么说着,却笑起来。   一笑,血就流到了下颌处。   符与冰愣着,看着赵戈嘴角的笑。   仲夏的沸腾声中,笑着的赵戈伸出手,勾住符与冰的脖子往下。   血沾在了唇上。   阿姐的笑烙在了他的心上。 第四三章 四三白   有些事情, 只能在迷障时行进。   清醒后,热气腾脸,热气腾心。   一回味起, 赵戈就会觉得脸红,热气上了脸。   带着亲吻时身后的雨雾、墙上的花、十指相扣时嵌入指缝的雨水, 环绕在空气中的草木气息。   以及亲吻时嘴角和唇齿的冰凉。   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符与冰去了以撒神父的起居室,而赵戈坐在他的床榻上。   窗户开着,夜风带着喷泉的声音。   每一声都会让她想起晌午的那场雨,亲吻就如同花上的露珠一样,在记忆里颠簸。   流转。   停留。   捎带仲夏夜沸腾起来的香气。   赵戈抬起手,有些怔愣地摸向自己的唇角。   雨中亲吻过后, 整个人都如同踏入了云雾里, 走回来的时候每一步都是软的、虚的、像是踩在了梦境里。   符与冰当时跟她说了很多话, 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只记得他说明日早晨要和她一起去医院见院长,见那个生病的新生儿。   也只记得嘴角往下流淌的血, 还有那些若有若无、从自己嘴中说出的轻狂。   陷进去了。   疯了。   如同病了一般。   大病一场,骸骨的热气不散, 赵戈却好像不想痊愈。   活了这么些年,头一次有这种感觉。   就好像做事不需要在循规蹈矩,不必再讲究章法,只需要遵循本心, 跟着诱惑走向迷失的甬道, 却不必担心孤独、寂寥或是正误。   没有正误。   只有被冰气包裹着的温暖。   以及如夏日绵长般的亲吻。   颤抖、战栗。   想得太久,癞皮大爷一叫唤,赵戈才意识到夜已深, 而她却如同登徒子一样尽想着缠绵事。   把自己想得满脸通红,热气在夜色里团聚不散。   早把什么‘安神’忘却在了脑后。   癞皮大爷用严肃的眼神瞅着赵戈,像是察觉到她的异常。   赵戈避开它通灵般的审视,闭目养神着企图入睡。   结果一闭眼,窗外的泉声反而更加清晰。   花、花墙、花瓣,雨雾气的吻...   赵戈朔然睁开眼。   就像是有人在她的脑海里安了循环播放键,不停地往返、循环。   再这么下去,她都要怀疑自己骸骨里的热气能侵占魂灵。   心思不正,什么都不正。   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不正的心思,循环往复,往返不止。   赵戈掏出手机,从片库里找到今天白天符与冰给她放的影片。   点开播放键,那几个小黄人跃然屏幕上,发出逗人的怪叫,一定程度上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癞皮大爷一听见声儿,从地上撅着屁股爬到床边的凳子上,够着脑袋看屏幕。   当个二次观众。   赵戈看它伸着个脖子挺累,把手机屏幕往后,找了个适中的角度。   癞皮大爷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嘴,发出类似于小黄人的怪叫声。   赵戈盯着屏幕,试图理解影片里的内容。   符与冰说的对,黄色是明亮的颜色,确实能让人心情轻松起来。   哪怕是看不明白剧情,但是仅仅看着这一群黄色的小人欢笑着,就感觉是一个个迷你的小太阳,在不同的场景腾飞。   恶作剧。   不管后果。   不论正误。   小黄人没有什么想法,凭着生物原始的触觉和外来的搞怪思维运作着。   明黄,开心,明亮。   类似于孩童般的原始的开心,就跟癞皮大爷一样,没那么多思想,甚至不必去思虑。   就是咧开嘴伸着舌头,舔着人世间。   屏幕进度条进行到最后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   癞皮大爷已经趴在高凳上睡着,偶尔会发出低微的鼾声。   楼下响起脚步声,应该是神父们早起,开始打开门窗透气。   赵戈看向窗外,天色乍然从深蓝变得透亮。   想了一晚上符与冰,今日见的第一个人也是符与冰。   起承转合得好像这世间没有间隙。   只有符与冰。   赵戈撑开油纸伞和符与冰一起往医院方向走。   经过后院花圃的时候,赵戈把伞放低,但还是被喷泉喷到了几滴水。   水珠落在身上,让人不由想起昨日的雨雾。   “阿姐...”   符与冰转头看赵戈。   “昨夜睡得可好?”   不好。   非常不好。   甚至可以说寤寐难安,看了一晚上动画影片,癞皮大爷睡着了她还没睡。   清醒了一晚上,现在踏入日光下,觉得光影都带着股模糊。   但话到了嘴边,却又转弯。   “不错。”   一路上赵戈的脚步都带着股一晚上没睡的虚浮,还没有脚跟后癞皮大爷走得平稳。   油纸伞拿得颠簸。   要是伞檐上挂有摇铃,肯定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一会儿铃声重,一会儿铃声轻。   最后铃铛和铃铛纠缠在一起,线打成结。   离医院越近,赵戈的眼睛就越疼。   如同地下般的疼痛。   本以为来过一趟,算是心里早有准备,但真的看到医院大楼的时候,她的脚步却又停滞了。   虚无的铃铛在半空中晃了晃,晃得心慌。   每来一次医院,都不得不承认一次自己的懦弱。   懦弱地站在大楼旁的林荫旁,害怕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害怕看见白大褂。   符与冰陪着赵戈站在林荫隐蔽处。   上一次陪她的是他,这一次还是他。   这么一想,确实如同白昼于夜色般,毫无空隙。   “阿姐…”   符与冰走到赵戈的油纸伞下。   “别怕。”   他声音很轻,但个子很高。   油纸伞下多了一个他,呼吸瞬间变得狭隘起来。   赵戈像是得了撒谎的病,移开视线。   “没事。”   “阿姐…”   符与冰看着赵戈,勾起唇角。   “我有一个办法让你忘了这些惧意。”   “什么办法?”   赵戈抬起头看符与冰。   癞皮大爷早就百无聊赖地钻到灌木丛中,滚了一圈往外溜达,被门卫大爷逮了个正着,挣扎了半天成了门卫大爷的暖手宝。   大爷的声音在林荫外响。   “欸,医院不让宠物进啊,这狗先跟我去门卫室待会儿,等会儿你们出来的时候再领!”   门卫大爷脚程快,赵戈还没看清他的模样,就拎着癞皮大爷走了。   脚步声远离林荫。   赵戈想往外走追上门外大爷,手腕却被符与冰拉住。   重新又陷入林荫中。   还没反应过来,赵戈手中的伞把就被符与冰夺走。   伞把在符与冰的手中倾斜,他弯下腰的同时油纸伞跟着弯下来。   伞面遮挡住他们。   林荫也遮挡住他们。   伞面之下,符与冰的唇落在赵戈的唇上。   轻柔的,而又温和。   冰凉转瞬即逝,又化为嘴角的温暖。   轻柔到符与冰抽离开的时候,赵戈的嘴唇还残留着如同被羽毛蹭过的触觉。   她睁大眼,在伞的笼罩下看向符与冰嘴角的笑。   “还有惧意吗?”   他的笑和和羽毛一样轻。   没…了。   赵戈楞着看符与冰。   所谓的惧意,都化为虚无。   化成伞面之下盛开的林荫。 第四四章 四四黑   这个吻和之前的吻不同。   一个如同雨雾一样把花打落, 一个却如同林荫一样绽放在伞下。   昨日的吻掀起的是人心中的惊涛骇浪,让人像吞了万千只蝴蝶一样心中乱舞,让人甚至沉溺到浑身战栗。   但这个吻却让赵戈忘却战栗。   让人温暖。   让心里升起迷你的太阳。   让她踏上台阶的脚步不再凝滞, 不再带有惧意。   心里也长出了林荫。   收回伞走进楼层的那一刹那,赵戈把嘴角的林荫也收回去了。   搭着电梯走到三楼, 他们先去看那生了病的新生儿。   一走出电梯,新生儿的父母就迎着符与冰走来。   左一句神父,右一句神父,直到符与冰把十字架放到新生儿额头上后,父母才安静下来。   符与冰在玻璃房内给新生儿念诵咒词,赵戈在玻璃房外看着。   玻璃房内不只一个婴孩摇篮,还有其他孩童。   三楼主要都是儿童和婴孩的住院房间。   偶尔会传来一些哭叫声, 还有孩童父母手忙脚乱的声音。   听到这些声音, 闻着这些消毒水味, 让赵戈不禁想起九年前的她和符与冰, 那时候的符与冰是一个只知道躲到角落的孩子。   虽然隔着绷带,但赵戈大抵能猜想到那时候他的模样, 脆弱,苍白, 一触即倒。   手腕可能还没有锁链那么粗。   但现在的符与冰已经这么高了,长成了蓬勃的模样。   玻璃房里的他一身黑,念诵咒词的时候有股沉静气。   虽然听不见,但赵戈知道符与冰应该是念诵撒旦的咒词。   十字架依旧是倒放的。   他说过恶和善不是绝对的, 一定条件下, 恶也会转化为善。   撒旦的诵词也会转化为新生儿的祈福吗?   这些事赵戈不懂,符与冰说给她听她也不一定能明白。   但她相信他。   她相信那带着林荫的暖气,不会平白无故地弑杀他口中如同常春藤一样的新生儿。   赵戈等着看常春藤抽出枝条的好光景。   等在玻璃房外的父母显然很相信符与冰, 符与冰从玻璃房后走出来的时候,他们脸上的神情已经从紧张变成了安心。   ‘谢谢’两个字被新生儿的父母从玻璃房说到了电梯口,一直到电梯门被关上,他们还在对着符与冰挥手。   电梯的数字从三变换成九,打开电梯门后,站在前台的小护士就走了过来。   “请问是赵戈吗?”   她一眼就认出了赵戈。   “您就是院长说的那个道长…”   赵戈一身长袍,手中还拿着油纸伞。   穿得如此玄虚,护士不认出她才怪。   “是。”   赵戈朝小护士轻微颔首。   小护士没有带他们去见院长,而是带他们往九楼深处走。   楼层深处的设计跟地下很像,绵长的地毯,就算是白日也亮着的冰冷灯光。   地毯的尽头是一个大房间,推开门后,里面的布局更大。   大到里面待满了人。   门一打开,工人们就往外看,齐刷刷的上百道视线全都扑朔而来。   身旁的小护士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赵戈第一眼就看到了房间深处的老侯,他被拷在病床上,低着头像是在打瞌睡。   他旁边站着的是三个女生。   大病房里的人显然就是前几日赵戈在地下见到的那些感染人。   白斑黑水。   上次见面他们被关在铁笼里,神志不清,发出的喊叫像是动物的吼叫。   这次见他们从牢笼里放了出来,但手上、脚上却多出了锁链。   从一个小牢笼里出来,却踏入更大的牢笼。   每个人看上去比上次安静了很多,眼神却有种呆滞的沉郁感。   就比如和赵戈对视的马尾辫女生。   印象中马尾辫女生是个性格比较鲜活的女生,现在的她却一脸疲倦,眼睛半闭不闭,像是一个被抽走灵魂的木偶。   “道长您放心,旧⑩光zl院长已经让人给他们打了镇定剂,手脚也被管束起来了,绝对不会伤害到您的。”   小护士说道。   “这次请您来还是像让您帮忙驱邪,他们的症状很不稳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疯了。”   说完这些话,小护士如同逃一样离开。   大病房的门被关上,没了空气的流通,房间里的沉郁更浓。   赵戈看着这一张张滞愣住的脸,仿佛看见了大鬼的阳面。   看见了白昼下一张张疲倦的脸。   看到九年前赵刚逐渐往下弯的脊椎骨。   走到老侯床前的时候,老侯套着锁拷的手挪动,眼睛珠缓慢地晃动着看向她。   “道长…”   老侯看着赵戈,极艰难地开口。   “您这什么神情…看起来像我们死了一样…”   “倒不如死了。”   寸头女生低头。   老侯隔壁床位的蓝衬衫自嘲地笑起来。   “道长没必要同情我们,如今说开了,我们是遭到报应了,从以前到现在,我们主动或被动做的缺德事比你的年岁还要多。”   “这是遭大报应了。”   蓝衬衫指着身旁绿衬衫破开的喉咙。   “瞧瞧我们还是人的模样吗…我曾经想过我们迟早有一天会被抓起来,被警察一锅端,手上戴上法律判给我们的镣铐…但我没想到第一次戴上镣铐,竟然这样的情形。”   蓝衬衫的声音很大,他说话时周围有很多工人都看向他。   但听完话后一个个又移开视线,把本来就不正的脊椎骨慢慢萎靡下去。   “倒不如死了。”   马尾辫女生重复着。   “先把那群人杀了,然后我们去警察局自首,或者…”   她顿了顿,咬紧嘴唇看向老侯,声音降低到几乎是气声。   “一开始你就应该放任我们饿死在路边。”   九年前赵戈跟他们一样被镣铐锁起,被注入过量的镇定剂。   她知道他们现在的沉滞和难受。   看着他们,赵戈像是看见了无数个被稻草压弯身体的赵刚。   苟延残喘,烦躁到只能挠着脖子,挠到白斑破开,挠得满指甲都是黑水。   所以没办法坐视不管。   从袖中掏出毛笔、在半空中落下安神符的那一刹那,赵戈想的也是赵刚。   当时的赵刚,也如同他们一样沉郁吗?   嘴中念诵经词,眼中刺痛,但眼前的几个女生显然安定了很多。   不是过分的镇定,而是让眼中红血丝不再那么浓重的安定。   赵戈在病房里走动,从一个床位挪动到另一个床位。   感染中最小的患者才六岁有余,显然是厂中某个工人的小孩儿。   她有些怯生生地看了看赵戈,又看了看符与冰。   “姐姐…什么时候才能不痛?”   这话让赵戈手上的毛笔僵住。   让她想起上次冯三喜那句‘这噩梦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赵戈也想知道这噩梦什么时候醒来。   梦中的人什么时候才能不疼痛。   “马上就不痛了。”   赵戈轻声应声,用毛笔在小孩儿额前画安神符。   “那出去了后,我可以让爸爸给我买我想买的东西吗?”   小女孩儿撅起嘴。   “他总是跟我说没有钱,但我想要好多东西,电视上的小孩儿有的那些东西,我也想要有,我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呢?”   “你想要的东西…”   赵戈收回女孩儿额前的笔。   “都会有的。”   “都会有?”   “都会有。”   “姐姐给我买吗?”   “给你买。”   小女孩儿笑起来,露出虎牙,用小手指向赵戈身后的符与冰。   “我想买这个哥哥,他长得比电视里的男主角还要好看。”   赵戈愣了愣,顺着小女孩儿看向符与冰。   符与冰手里还提着她的油纸伞,正低头看着她。   赵戈伸出手,在小女孩儿的额头上轻轻一拍,笑得无奈。   “其他都可以给你,只有他不行。” 第四五章 四五白   符与冰耳边有些晕眩。   本来只是跟在赵戈身后亦步亦趋, 看着她不熟悉地哄孩童,没想到竟然说到了他身上。   ‘其他都可以,只有他不行。’   一听这话, 他的手立马就攥紧了赵戈的油纸伞。   要不是身在此处,他想立马攥住阿姐的手。   说这句话的赵戈可能没有多想, 但说完后的所有空隙,这些字词都在符与冰的脑海里循环。   ‘只有他不行。’   虽然符与冰早就知道自己在赵戈心中的分量,但这么说出来,话语就如同林荫的枝杈在心中晃。   符与冰像是一条溺水的鱼,想要不断听闻水的偏爱。   想不断听闻他在赵戈心中的独特分量。   知纵容而求纵容。   而贪心更多的纵容。   以撒神父说得没错,就算这世上没有鬼,人心里也带着原始的贪心。   偌大一个屋子, 符与冰的五感却只跟着赵戈走。   从以前他就觉得, 人的心思和经历是有限的, 在有限的时间下只会关注自己最想关心的人或物。   这么多年看着赵戈, 符与冰就如同看着林荫下的枝桠,隔着日夜和她一同抽芽。   大多数时候是在茫然和怅然度过的, 却充满了渴望。   渴望跨过由数字虚构成的岁月,让自己的枝杈长得再长些, 再生机蓬勃些。   但现实如同风雨,亦或是暗处长出的虫斑。   有时悲戚,有时自唾。   赵戈悲戚时他悲戚,赵戈自唾时他自唾。   昼夜是两面镜子, 可惜他能看见阿姐, 阿姐却看不见他。   由是符与冰这方林荫下的枝蔓便长得更急躁些,想要突猛着扎破镜子、穿过昼夜,到达另一端的林荫, 让他的枝蔓连上阿姐的枝蔓。   可以交绕,可以交谈。   可以长成更完好的林荫。   从闷热的房间走出来后,赵戈的眼神似乎又沉静了不少。   她不言语,但符与冰大抵知道她在想什么。   估计是在想她许久未见的父亲。   那个叫赵刚的男人。   其实鬼的阴面可以探看到赵刚的行踪,但符与冰却如同赵戈一般,不太敢去看镜子反面的答案。   阿姐心里该是知道赵刚的归宿的。   符与冰心里也有个估计,却也没去探看。   只是因为害怕探看后知晓了答案,却是阿姐心里最不想要的那个答案。   与其那样,还不如让赵刚的行踪成为赵戈心里泡沫般的希望。   还能钓几许人间的活气。   符与冰看着赵戈坐到病房外的椅子,也跟着她坐到身旁。   等到她想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符与冰不知道赵戈到底什么时候会掀开镜子后的答案。   他只知道阿姐知晓答案的时候,他必须陪在她身旁。   凳子很宽很长,符与冰却偏偏挤在赵戈身旁。   赵戈似乎在想些什么,没有发现他们这挤得慌的坐姿。   符与冰把油纸伞放在了长凳侧,手放在了椅子上,眼角瞥见了赵戈放在长凳上的手。   离他的手很近。   但还能更近。   医院长廊里时不时传来咳嗽声,偶尔会有白大褂和护士路过。   在脚步声中,符与冰的手逐渐靠近赵戈的手。   就像枝蔓越过镜子,小心翼翼的接触另一端的林荫。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后食指牵着阿姐的食指牵起来,手背上的戒指链垂在阿姐的手指上。   全都勾连在一起。   赵戈的身体明显一怔,本来松着的后背挺直,线条由曲线绷紧成直线。   她的手指也僵在了符与冰的手指上。   但过了会儿,戒指链显然往下垂。   赵戈的手指反勾住符与冰的手指,一同缠绕在戒指链中。   两端林荫之中,枝蔓勾连起枝蔓。   赵戈的手指很热,轻微晃动,哪怕他们谁都没有看向对方,表情甚至没有变化,但是还是对彼此知根知底。   心跳透过指尖加速,正因为林荫相连,符与冰才能察觉到赵戈的心跳。   和他一起加速的心跳。   就算在消毒水中,在来往的脚步声中,符与冰也只能感触到赵戈的指尖。   勾连着。   由是赵戈站起来离开的时候,符与冰觉得心里好像少了块东西。   符与冰跟着赵戈站起来,那个老院长一脸慈和地请她洽谈。   符与冰站在门外,手顶在赵戈的油纸伞转。   油纸伞的顶端在地面上转动,虽然门关着,但是门内的声音他听得一清二楚。   像院长或是厂长这样的人符与冰看多了。   在被鬼关起的九年间,眼前几乎是他们这类人的景象。   大多有着不怎么幸福的童年,在时间的推动下长成畸形的模样。   踩着玻璃渣堆起来的路,不被当今社会架构所容,就创造起自己的一套主观架构。   到这儿为止其实都没什么所谓。   但他们不满足于此,希望更多的人能融入他们的社会架构。   他们需要牺牲品,而后开始在机缘巧合中自命不凡。   歧路是会上瘾的。   权势也会上瘾。   碾碎弱者后,权势会得到居高临下的快感。   大鬼最喜欢这样的人,因为他们足够坚强,可以抛舍去人类最脆弱的共情能力。   把歧路当成通天之道,把大鬼当成神明。   他们是被鬼挑中的人,这样的人大多活得不错。   什么恶有恶报都是因果后头的事,他们会在鬼的庇护下活得足够长久,享受足够的欲望。   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法则,有自己的因果,同时也有自己的冠冕堂皇。   就比如这所谓的老院长在门内说的一些话。   先是七绕八歪的寒暄,而后又开始说感谢之词。   明里暗里开始拉拢,开始往金钱和利益上靠拢。   这些都无所谓,符与冰知道赵戈从不会为这些词所动。   但这老院长显然知道更多的东西。   门内的他说了一句话,让门内外的人都愣住了。   赵戈愣住是因为这话,而符与冰愣住是为了赵戈。   老院长说。   “道长的父亲是不是叫做赵刚?”   这句话过后,符与冰明显能听出赵戈气息的变化。   一下就屏息,长久地沉默起来。   就算看不见,符与冰也能猜想到赵戈眼中的讶异和震惊。   怎么可能不讶异。   镜子后的答案被这么一个外人径直翻出来,就跟开庭的法官是罪人差不多的感受。   于是符与冰定住手中的油纸伞,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身后小护士在喊“你不能进去”,符与冰用伞顶开门,三步并成两步,拽住赵戈的手腕就开始往外拉。   那老东西站起来,开始喊叫。   “你是什么人...我现在在谈很重要的事情...”   符与冰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从未纳入眼底的人。   院长对上符与冰的视线,身体轻微地一震,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地闭上嘴。   符与冰拉着赵戈继续往外走。   虽然只是一眼,但他记下了这个所谓院长的模样。   符与冰不管他人正误,不管他人善恶。   就算院长是大鬼那头的人,也自有因果,用不着他留意。   但这人不能动他的阿姐。   其他任何都可以,但阿姐不可以。 第四六章 四六黑   赵戈怔愣着, 任由符与冰拉着她往外走。   思绪像是被抽走。   赵戈被符与冰拉着走进电梯、走下台阶、走过门卫室。   耳边响起癞皮大爷的叫声,以及符与冰撑开油纸伞的声音。   符与冰替她撑着伞,蔽遮住眼脸和上身。   但白日的喧嚣却遮不住, 眼前恍然晃过赵刚曾经的模样。   院长怎么知道赵刚的?   赵戈跟在符与冰身后颠簸着往回走,思绪跟着颠簸。   沸水也在耳边颠簸。   癞皮一叫, 眼皮一跳。   她早该想到的。   院长身后常攥着的那个笔记本和赵刚曾经记账的本子一样,老旧,泛着黄。   本子里记载着大鬼祈邪。   这也是院长知道这一切,并供奉着、并试图召唤出大鬼的缘由。   他供奉的是赵刚记下的那些事迹。   一路沉默着被符与冰拽回去,直到走到道观前,铃铛声响起来,赵戈才忽而反应过来自己无意识地走了一路。   思绪都分岔了。   癞皮大爷用鼻子顶开门, 赵戈走进门后, 符与冰也跟着她走进道观。   房间里有股笔墨味, 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赵刚。   镜子后的答案。   离答案越近, 反而越胆怯。   要是镜子早就爬上了蜘蛛网般的碎痕怎么办?   要是答案是她不想要的怎么办。   有的时候赵戈甚至想,是不是如果她永远找不到赵刚, 赵刚就能在她的想象里一直活在世间的某个角落。   甚至非常好地活着。   但如果活得很好,赵刚的笔记本怎么可能落入其他人的手中。   又为什么会在九年前患上白斑黑水。   赵刚想杀的人, 最后杀了吗?   想到这里思绪戛然而止,赵戈坐到蒲团上,而符与冰坐到她对面。   头跳动着作痛,赵戈抬眸看向符与冰, 和他的眼神对上。   “你…”   赵戈不禁有些失语。   “你这什么神情…我没什么大事。”   这眼神, 就差把担心二字写在眼睛里。   赵戈怀疑自己在符与冰心里比冰渣还要来得脆弱。   本来心情还很闷涩,但看到符与冰的神情后,赵戈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带着自嘲的好笑。   他人叫她一声道长, 请她来安神,她却自己的神都安不了。   连自己身上的邪都驱不了。   满瓶不动半瓶摇。   “我真没事。”   赵戈看着符与冰,想起医院里那段勾着手指的时光。   好像每次要出什么大事的时候,总有他在她身旁。   虽然没有画下安神符,但是抬眼就能看见符与冰,就如同给她贴上了无形的符咒。   冰气消暑。   “你都听到了?”   赵戈一边装作不在意地问,一边从木桌下抽出宣纸。   “都听到了。”   “他跟我说起了赵刚…”   赵戈把宣纸放到桌上,摊平。   “走得太急,还没来得及问他到底是怎么认识赵刚的。”   答案就在眼前,擦肩而过。   “阿姐…”   符与冰看向赵戈。   “一定要知道答案吗?”   “总该是要知道的。”   “一定要去接近那些人吗?他们有他们的宿命。”   “可也与我有关,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是我让他们感染的。”   “自有因果。”   “话虽不错。”   赵戈从长袖中掏出毛笔。   “但作为因,又怎么从他们的果中抽身。”   赵戈知道符与冰是在担心她,而她的应答显然故作清明了些。   听起来越清明,赵戈心里就越觉得好笑。   并不是她清明,而是不得不去掺和这趟浑水。   她也想不管不顾,但赵戈知道大鬼不会放过她,记忆里的赵刚不会放过她,耳边的沸水也不会放过她。   符与冰说的对,善和恶是相对的。   让她看起来清明的本质不是善,而是埋藏在她心底的懦弱。   “我做不到不管不顾…”   赵戈勾起自嘲的笑。   这场对话里,她让符与冰成了恶角,衬得她好像有多无私似的。   但赵戈知道她自己才是这场对话里的恶角。   完全是仗着符与冰对她的纵容和担心,佯装清明。   吃定了无论她选择哪条路,符与冰都会陪着她。   从九年前开始,符与冰就一直陪着她。   方才医院里若有若无的手指勾起,让赵戈逐渐明白起来,符与冰一直都在。   林荫长在昼夜两端,另一端的枝蔓一直陪着她。   从来不是她在纵容符与冰,符与冰也在纵容着她。   “那我陪着你。”   符与冰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如赵戈想象般纵容。   他眼中的笑意让赵戈手中的毛笔颤了颤,于是她也跟着他笑起来。   握紧手中的毛笔。   燥热气从骨子里往外钻,眼睛带着些许地下来的刺痛。   赵戈落下毛笔,突然开始好奇一件事。   好奇符与冰对她的纵容到底到何种程度。   “你别动。”   赵戈一边在宣纸上落笔,一边抬眼看符与冰。   “我想画你。”   “画我?”   符与冰笑起来,坐直身体。   “好…”   赵戈从小就研习《画仙道》,知道怎么落笔,怎么算是姿态端正。   也摸索出如何用画来探测些许未来的道法。   就比如说给老侯画的空碗,以及曾经给冯三喜画过的家事。   还有在教堂里给符与冰算的卦。   姻缘卦。   眼下赵戈的毛笔虽然在画符与冰,却也是在画他的卦。   落笔很慢,墨水在宣纸上延申。   相生相契,阴阳相合,确实是段好姻缘。   这姻缘里也确实有她。   嘴角爬起不明显的笑,赵戈抬头看符与冰,再低头落笔。   符与冰全然盯着赵戈,用一种开放的姿态让她打量他。   画了这么多年,赵戈的画技她自己知道,也从主顾的嘴里听到不少评论。   冯三喜第一次见她时就已经把她的画说得很通透,是‘愧为南昌画仙后人,你信不信我到消费者协会投诉你’的水平。   会算卦,却不会画。   符与冰的眉眼这么好看,到了她的笔下却成了两根粗线和两个椭圆,再加上鼻子一条竖线嘴巴一条横线,完全是五官混杂的状态。   定下五官后,再画一个大圆,便是囊括五官的头颅了。   赵戈画得差,却画得比谁都认真,每根线条都是仔细看完符与冰之后才落笔的。   可惜眼中的是一幅模样,画出来又是另一幅模样。   画法有多奇崛,赵戈的姿态就有多认真,画完后收起笔,甚至带着股‘大家’封画的神情。   赵戈勾起唇角,把自己的画递到符与冰跟前。   符与冰低头看着赵戈的画,完全被她半个小时的成果给震住了。   赵戈笑着看符与冰,符与冰低头看宣纸上的火柴人。   “好看吗?”   赵戈勾起唇角。   符与冰看向赵戈,把宣纸收到怀里,笑意上了眼。   “好看,阿姐画的我,那这幅画就该是我的了。”   赵戈点头,一阵笔墨含糊,把白日里的疲倦忘了个干净。   她知道自己画得不好却还是问了,符与冰知道她画得不好却还是喜欢。   原来纵容,真的可以让人恃宠而骄,忘却白日喧嚣。   这画没画好,但卦却算好了,也圆了她的好奇。   画仙成卦,卦曰:纵容之深,可成姻缘。   赵戈转过身,把嘴角不明显的笑藏住。 第四七章 四七白   纵容不是单向的。   符与冰有纵容她的地方, 赵戈必也有纵容他的地方。   就譬如这几日,赵戈发现无论她走到哪里,其实符与冰都跟在不远处。   便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往日那些所谓‘巧合’的相遇,全然都是有意为之。   赵戈想起之前挂在道观上的那个小白盒, 盒子里面的创口贴她还没有用完。   现在一想,也该是符与冰送的。   但这并不公平,鬼的阳面和阴面本是相通,符与冰能见得着她,跟着她,看着她。   赵戈却只能揣测着他是否在身后。   符与冰像是能多出一只眼来观测她,但他的很多事情, 赵戈只能猜测。   好在现在赵戈知她在阳面, 也知符与冰在阴面, 每次出行时, 都会留意着阴面是否在身后。   沉默着反观符与冰。   反观中,赵戈发现了一些曾经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比如符与冰不怎么能入睡, 就算是深夜的时候,对面教堂的窗户也是明亮的。   再比如符与冰和她一样, 对食物没什么欲望,除了那杯借口请她去喝的热巧克力外,赵戈没见过他对任何食物上心。   符与冰的微信头像是会变的,变来变去全都是小黄人。   下雨时是撑着伞的小黄人, 晴天时是带着游泳圈的小黄人, 做礼拜时是头戴十字架的小黄人,出访时便是戴着眼镜的小黄人。   每天赵戈看着这些轮转的头像,都能体会到一些奇峭的趣味。   看到符与冰隐藏在很深处的童心。   如同萤火虫的亮光, 在夜色里抖动着心里的雀跃和迷你的太阳。   可爱,有趣。   如果不是因为这头像,赵戈绝不会把可爱这词和符与冰联系起来。   观测中,赵戈发现符与冰其实很少笑。   尤其是独处着坐在椅子上看书的时候,脸基本是没有神情的,身影在棕榈树下,甚至有些阴沉。   符与冰基本上都是一身黑,看上去就更没有什么人间气息。   偶尔有信徒从他身边经过,他打招呼的时候,那种笑也是不达眼底。   漠然。   符与冰似乎情绪波动不大,基本上对事物都是漠视的态度。   笑容是漠然的保护色。   眼神看起来那么真诚,但举止都是避开的状态。   在符与冰眼前的那些信众也许看不出来,但是赵戈站在道观里往教堂看,却是能看得清晰。   这种冷漠赵戈在符与冰当初给那个新生儿做仪式的时候就音乐有所察觉,教堂里的弦乐有多庞然,他刻画十字架的动作就有多轻浅。   以前的赵戈只觉得是他年龄小,阅历不如那些老神父,对仪式也就不上心。   现在相处下来,赵戈知道符与冰是不喜欢这些‘形式’。   他只不过是在跟着其他人走流程。   形式这件东西,说不重要是真不重要,只不过是随着时间变化的、浮于表面的东西。   但是说重要又很重要。   如果没有形式,宗教可能就吸引不到什么看客,更毋论什么信徒。   如果赵戈连个提笔画符的形式都没有就凭空为人算卦,可能连十块钱一卦都赚不得便被砸了招牌。   人间的各种名词又都是形式,标签一样的东西,浮满了白日一般的燥热气。   ‘喜欢’这个词,也是一种形式。   是感情的某种定义。   枝蔓和枝蔓相扣,手和手相牵连,就算赵戈再怎么愚钝,也知道她和符与冰之间的关系变了。   不可能是亲情,也不可能是友情。   哪家的友情是见着面就脸红的关系。   现如今她一见符与冰就升腾起一股白日的燥热气,血色上脸,再深厚的友情也不可能是这种情形。   这几日符与冰总往她这里来去,有时她正写着安神符他便来了,屋檐上的摇铃晃动,赵戈的心也跟着乱晃。   赵戈本来就在观测着他,这一来一回,便注意起更多的东西。   比如他侧脸的轮廓,他下颌角的线条,他时不时投来的视线。   符与冰思考的时候手会放在桌上敲动,有一下没一下,戒指链跟着手晃动。   他看书不喜欢看太厚的,总是拿着很细薄的册子,看得很快。   符与冰虽然不信奉基督,却经常看的是基督教的册子,偶尔看完了还会跟她说些生僻的知识。   他说以撒神父的‘以撒’在古犹太语里是‘喜笑’的意思。   《圣经》里也有‘以撒’这么一个人,‘以撒’的父亲曾经在神的考验下把以撒带到山上,准备杀了他,献祭给天神。   “阿姐…这些在典故里引申的故事到了现实却变了味。”   符与冰看向赵戈。   “书中的以撒因为耶和华活下来了,可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往往不是耶和华,是大鬼,被放在祭坛上的以撒不会被救下,刀最终会割破喉咙管。”   符与冰说这话的时候赵戈正盯着他手指间的戒指链愣神,反应过来后才知道符与冰是在说他和她的处境。   在说大鬼祈邪。   “书中的典故只是形式。”   赵戈抬眼看向他,计算着符与冰最近来她这道观的次数。   “祭祀也只是一种形式。”   “但无论哪种教宗,祭祀的概念都模糊不清…大多形式到了权力手里到底会变了味,人命被当成牛羊后,好像祭祀就变得高贵了不少。”   “把人命当牛羊的也只是个例,除了蛊惑人心的大鬼外,其余的教宗形式无非是繁冗些。”   “不仅是繁冗。”   符与冰的手指轻声敲了敲桌子。   “形式多了,仪式多了,就会让信徒产生条件反射,一代一代传下来,就信以为真…阿姐你说说,这些形式到底是在洗礼,还是在…洗脑?”   他说得偏颇,却还是有一定道理。   “这要看掌握形式的权力,看那些权力的出发点,到底是为什么拯救一群人…”   赵戈盯着符与冰。   “还是想掌控一群人。”   她接着说。   “早些年代的时候,教宗需要先掌控那些人才能拯救他们,但是现如今人们的精神已经有了大的进步,如果这些权力再想着掌控,就真的是…别有用心了。”   “阿姐认为形式重要吗?”   “有的事上重要,有的事上不重要。”   “那阿姐说说…什么事上形式会重要?”   符与冰卷起手中的册子,身体前倾着看赵戈。   看到他的眼神后,赵戈又不自觉地移开视线。   符与冰的眼神总是这样,像是有个冰化成的钩子,突兀一见总觉得心里慌。   或者只是因为她心境变了,才会一见便心慌。   吞着蝴蝶的心慌意乱。   “形式…”   这两个字也是赵戈最近几天一直思虑的事。   形式二字,关系二字。   有关符与冰。   “我觉得…如果事或人足够重要,那么形式也跟着变得重要起来。”   赵戈斟酌着用词。   “毕竟活在人间,不可能只有本质。”   “就比如…”   赵戈抬眼看向符与冰,顿住。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这几天她从观测的、思虑的、探看中所得来的勇气全都提起来。   勇气化为主动。   “如果说心动是本质。”   赵戈抬眼盯着符与冰,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稳。   “那么话语的坦白就是形式。”   符与冰眼神怔愣住。   “阿姐…”   在符与冰说出话前,赵戈把心里的热气全都提起,化为嘴边的话语。   “我喜欢你。”   声音颤抖,却带着思虑了许久的坚定,以及仲夏的沸腾。   赵戈又重复了一遍。   “符与冰,我喜欢你。”   她盯着符与冰,眼眸却酸了。   原来形式二字,要耗尽人的勇气。   再不说,她怕来不及。 第四八章 四八黑   虽然这些画面、或是赵戈嘴中的这几个字, 经常会在梦里出现,但符与冰从未妄想过她会当着他的面说。   这几个字如同钉子一样钉进了脑海里,让符与冰怀疑自己是不是过妄而混淆了现实和梦境。   但就算是梦, 也是他绝对不会就此放过的梦。   赵戈说完这话后就站了起来,刚才看符与冰的眼神有坚定, 她站起来往外走的速度就有多快。   她一动,符与冰也跟着抬起手。   几乎是赵戈动弹的一瞬间,符与冰便拽着她的手腕拉住她,用力地攥紧。   赵戈的手在他的手腕中僵住,她站着,而符与冰则是坐在蒲团上拉着她。   赵戈低头看他的样子,罩着窗外的晨光。   “阿姐…”   符与冰的声音很低, 甚至类似于动物的哼叫声。   “阿姐…”   符与冰一遍又一遍地叫唤着, 把脸埋进赵戈的手心。   赵戈被符与冰拽着动弹不得, 符与冰单腿跪起, 不断靠近她。   嘴唇蹭着阿姐的手心往上,经由手腕再往上, 蹭了一路的笔墨味。   站起后,符与冰弯下腰把赵戈整个人紧紧地攥进怀里, 低下头把头埋在了她的脖子旁,用力地吸了一口笔墨气。   赵戈的脖子在他的嘴旁颤抖。   符与冰紧紧地抱着赵戈,不让她有任何挣扎的空隙,把长袍的布料都揉进了他的衣服里。   心里都是渴望, 都是说不完的话语。   符与冰低下头, 在赵戈的耳旁开口道。   “阿姐…我爱你。”   声音由小到大,符与冰说了一遍又一遍,为了让赵戈相信, 他几乎没有停歇地重复着,在她的耳旁一遍又一遍地念着。   “阿姐…我…爱你。”   赵戈完全不敢看他,她低着头,耳朵早就变成通红,头越来越低,最后埋进了他的肩膀上。   符与冰搂着她抱得更紧。   符与冰一向不喜形式,但如果这种话语的坦白和重复也算是一种形式,他愿意一直在赵戈的生活中贯穿着这种形式。   不断地把心里的心思说给阿姐听,把这些坦白挖给阿姐看,让她看见他血红而跳动的心。   他爱她。   因为她曾是他长久时光的万物,是他爬出大鬼的盼望。   这种爱也许了自私了点,也许曾经自我感动了些,但脱离各种标签,符与冰就是这么疯狂而又喘不过气地爱着赵戈。   爱着真实的她,稍微带些孱弱性格的她,做什么事都会思虑的她。   头一次,符与冰把赵戈抱在怀里,想的却不是侵占她的呼吸,而是用话语环绕住她。   符与冰太过惊喜,他的阿姐竟然率先说出了话语的坦白,给了他意想不到的礼物。   赵戈给他真诚,给他感动,他也想让赵戈看见他的真诚,他的深切。   情·欲两个字,有情才有欲。   符与冰抱着赵戈轻微地晃动,和她相叠在日光的照耀下,窗外的风时不时吹进来,吹得木桌上的宣纸时不时晃动。   “阿姐…你相信我…我真的爱你。”   光影下的晃动就像是没有规律的舞步,符与冰能感觉到赵戈在他怀中呼吸的律动,赵戈的声音透过他的肩膀闷闷地传出。   “符与冰,对你来说,什么是爱?”   “互相抓着对方的手不放开算是爱。”   说完后符与冰垂下手,攥紧赵戈的手。   “互相陪伴着彼此也算是一种爱。”   符与冰说不清这些词汇,尤其是爱这个字。   这个字他只在阿姐身上体会过,在很小的时候,父母并没有带给他这样的感觉,后来被带进医院陷入阴面,又彻底和这个字隔绝开。   陪伴久了后,就会产生切割不开的羁绊,这种羁绊让人产生依恋和想象。   一开始可能只是依恋和想念,后来随着年岁的增加,岁月的发酵,阴面和阳面的牵连,感情就变了质,有了非同寻常的渴望。   符与冰渴望着用这个字来形容他和赵戈之间的关系。   爱情是足够乌托邦的事物,可以把他们与人间的所有都隔离开,划进名为爱的这个字词里,形成最独特的关系。   “阿姐…”   符与冰抱着赵戈,声音喑哑着。   “你还记得当时你带着我逃跑的时候吗,当时我们都泡在冰水里,跟着水库里的水在黑暗里沉浮不定。”   他接着说。   “当时我以为自己死定了,我几乎已经放弃了,任由水挂着我的脖子,也任由绷带蒙着我的眼睛。我在水里看不清任何东西,意识也逐渐消散,我甚至有了幻觉,看见了以前住的老街道还有街道上那些死去的人。”   “但是阿姐你把我给摇醒了。水里面我看不清,我只能感觉你挣脱开锁链在往岸上爬,不断往上爬又不断掉进水里,在我的身旁一下接着一下、上去又下来,上去又下来。当时我甚至觉得你傻,就算你上岸了又能怎样,他们都是大人,人又那么多,你逃不掉的。”   “你就是这么倔着爬上了岸,我以为你就要那么走了…”   符与冰低着头,说着他九年前的想法。   “但是岸上的你朝我靠近,拉着锁链把我从水流里用力地拉进岸,我没有力气你就拼劲把我往上拉,然后…”   然后隔着绷带的岸上,有只手朝他伸来,那个人说。   “抓住我的手。”   在往后的梦中和被关押的阴暗处,符与冰也总能梦见这个场面,甚至在脑海中不断把这场面完善化,加上细节,加上光亮。   赵戈朝他伸出的手,朝他说的话越来越清晰,在岁月和梦境中,在他最绝望的时候,他总会想起这些场景。   符与冰想着终究有一天,阿姐会再次从最潮湿和潮湿处走来,朝他伸出手,再次说出那句话。   “抓住我的手。”   童年的记忆很大程度上是往后所有事物、情感的雏形,这种感动在时光里成长、变形,融入荷尔蒙。   阿姐是他爱情的启蒙。   所以对符与冰来说,爱就是陪伴,手抓着手的陪伴,枝蔓勾连枝蔓的陪伴。   抓住,就不想再松开。   “阿姐…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甚至有太多缺陷。”   符与冰低着头在赵戈耳边说。   “也许在你看来我并不温柔,甚至很粗鲁地对你耍着小聪明,用我们之间的记忆来牵绊住你。”   “我承认…”   符与冰顿了顿,继续说。   “我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人,我谎话连篇,甚至喜欢为自己找借口,有时候我会沾沾自喜,甚至可能陷入喜欢着你的自我感动里,但我真的没什么其他心思。”   “我只是…”   符与冰放轻声音。   “想再离你近一些。”   他的愿望其实很简单。   “阿姐,不要离开我,不要害怕我。”   不要放开他的手。 第四九章 四九白   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跟符与冰说, 但听到了他的这些话后,赵戈反而沉默了。   爱情这两个字确实是如同乌托邦的存在,作为感情其中的一种定义, 可以是日久生情,可以是一见钟情。   量堆积久了变成了质的变化, 情感这种用秤无法衡量的东西,从来就没办法给一个准确的边际线。   她靠在符与冰的怀里,逐渐闭上眼睛,虽然闭着眼睛,却仿若能感受到窗外爬上窗户的藤蔓,以及教堂前棕榈树的枝杈。   这种微小的情感的变动,都会和万物互相辉映着, 和门外窗外跳动的光影交互变化, 但是万物和光影不可能一成不变。   只要大鬼在, 人间在, 人总是要走下象牙塔,走出乌托邦。   “符与冰…”   赵戈知道现在无论她说出什么请求符与冰都会答应, 所以就趁热打铁地开口。   “以撒神父跟我说了要去另一个城区出访的事,他说你不愿意跟他一起去。”   “要去两天…”   符与冰弯着腰, 声音很低。   “太久了。”   “去吧。”   赵戈拍了拍符与冰的后背。   “老神父待你那么好,他看好你,也希望你能陪他走这一遭。”   她也需要两天的空隙,这一次, 赵戈想一个人去见老院长, 本来就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不想把符与冰牵扯得太深。   院长前几天打过电话给她,跟她约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这一系列事物的连锁反应,终究有个答案。   赵刚这件事,她必须自己去一趟。现在大鬼活在她的身体里,就算有什么事情,也应该是她去应担。   “阿姐希望我去吗?”   符与冰的声音响在了赵戈的耳畔。   “我希望你去。”   为了让符与冰意识到她的心情,赵戈说得很坦诚。   “好。”   符与冰低下头,声音更低。   “那我就去。”   光影下,符与冰抱着她不放手,仿佛分离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情,就像是沾在面粉上的黄油,黏稠得散发着想要挤在一起的糕点味。   这大夏天的,他这么抱着她,赵戈都快要出汗了。   符与冰出访那天还非得她去送他,早晨七点的轿车来接他们,以撒神父拎着箱子先上了车,透过车窗看着他们的眼神里有不解。   赵戈觉得自己如果是以撒神父,她也会不解。   明明只是一个短暂的出访,但符与冰看着她的神情就跟生离死别差不多,好不容易上了车,又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看她。   眼睛里甚至有些渴望的意思,像是随时等着被召唤。   好像要是只要她一开口,他就能立马从车里跳下来重新抱住她。   这带着雾气的眼神都快把赵戈给看愣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做了什么冷血的事情,亲手把他送去受苦。   车开动的时候,符与冰的脑袋还探在窗户外往后看她,赵戈笑着朝他招手,他朝她喊了一声。   “阿姐,记得手机要一直开着。”   “好。”   一直等到轿车彻底消失在栅栏区,赵戈才转身离开。   她提起倚靠在路桩旁的伞,把油纸伞撑开,往栅栏东面走。   和西面不同,东面的市区更加繁荣,街道的建筑更加现代化,越靠近富人区的地方,街道的人就越少。   街道两面种着梧桐树,行走在树影之下,耳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蝉声。天气虽然晴朗,但蜻蜓低飞,在拿着伞把的手旁绕过,该是过不了多久又该下雨了。   老院长报给她的地址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咖啡馆,坐落在较为欧式的建筑里。   赵戈沿着斜坡往上走,虽然没有看向身后,但是她知道树影的后面有几个人一直跟着她。脚步声很轻,脚步的节奏完全是按着她的速度在走。   应该是老院长的人,赵戈任由他们在身后跟着,没有搭理。   今天没有带癞皮大爷出来,却把手机带出来了,因为符与冰说可能随时会联系她,赵戈便随身带着。   虽然她不知道就分离两天,有什么好说的话语,但符与冰让她这么做她还是照做了。   上坡走了大概三分钟,终于在右手边看到那个挂着壁灯的咖啡馆,赵戈收起伞往里走,踏上台阶后步子停顿了几秒。   因为门前的地上坐着个老太太,手里抱着花蓝子正在打瞌睡。   她顿了顿,提着伞推开门走进去,柜台前的服务生恰巧在讨论门外的老太太。   “老太太怎么在我们店门口睡着了?老板也真是心大,干脆让这老太太加盟我们店来卖花得了…”   赵戈走进去后,服务生们停止讨论,笑起来和她打招呼。   赵戈颔首轻微地朝她们回了个礼,坐到最里面靠着玻璃窗的位置。   老院长还没来。   空调从天花板上往下吹,吹久了稍微有些过凉,赵戈重新倒拎起伞把,坐到稍前没那么对着空调的位置。   坐定后,一往外看,正好能看见正在打瞌睡的老太太,脑袋上的银发绵软,花篮里的花跟着风轻微地晃。   玻璃外的天色已然逐渐暗下来,从湛蓝色逐渐变成深蓝色。   咖啡馆的对面是一道矮矮的围墙,有三四个气球被系在墙头晃悠。   赵戈低下头打开手机,点开绿色的软件标志,符与冰的头像又换了,从昨天穿着泳衣的小黄人变成今天坐在轿车上的小黄人。   小黄人从轿车后座探出脑袋,睁大眼睛而又不舍地朝房子处挥手,头发上的几缕毛发在风中飘荡。   看着让人忍不住想笑起来,此情此景,俨然就是刚才的符与冰。   正笑着,手机却响了,微信上弹出对话框。   -阿姐,你现在回道观了吗?   嘴角的笑先是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住,而后提笑起来,她和符与冰之间大概确实有些带着卦象的默契,误打误撞着竟然对上了话。   虽然是毫无营养的散漫话,比天上飘沉的云来得还要散漫。   -出来喝茶了。   赵戈避开有关老院长的话题。   -我们这儿天色沉了,快要下雨了。   -以撒神父和我已经出了城区,天色也开始往下沉,看上去也快要下雨了。   这消息发完后,对面传来一张图片。   加载从百分之九往上升,卡了卡后终于变成百分之百的清晰度。   照片里,符与冰把头探出窗户,镜头对着他身后的天,天色很空旷,云有种要往下掉落的郁感。   赵戈条件反射地看向玻璃外的天,眼角又恰巧瞥见老太太的花篮,视线再次重新收回来的时候,手机屏幕上也多了几多花。   表情包里的小黄人捧着一束花,对着屏幕大笑,露出几颗俏皮的牙齿。   表情包之下是短暂的几个字。   -阿姐,我想你了。   才看清字,手机却显示对方消息已撤销,过了几秒后,符与冰又发来了一个新的表情包。   欲盖弥彰得像玻璃外的云层。   轻轻地往下坠落。 第五十章 五十黑   手机被摁灭的时候, 咖啡馆的门口也多出了一个人。   赵戈抬起头看向玻璃外,玻璃外的老院长没有走进来,而是停驻在了门外的老太太身旁。   他弯下腰, 用手敲了敲老太太的肩膀。   老太先是没醒,老院长又轻微地敲了几下, 大概三四次后,老太太才醒来,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几秒后,老太太用手撑着地要站起来,却又被老院长给扶回去。   他指了指老太太身前的花篮,说了几句话后从衣服里掏出几张票子,塞进了老太太的手里。   老太太有些愣住地坐在门前, 老院长也没多说话, 只是拍了拍老太太的肩膀, 把地上的花篮提起。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 老院长拎着花篮走进来,柜台的服务员们显然认识他, 朝他打招呼。   老院长一眼就看见赵戈,朝她走来后, 人先没坐下,而是把手中的花篮递到她跟前。   “道长,我瞧见门外几朵花挺好看,就给你买来了。”   花篮中已经蔫了, 赵戈愣了愣, 还是接过了老院长手中的花篮。   “谢了。”   也许是因为咖啡馆里过于幽静的缘故,赵戈总觉得眼前这个老院长和之前见过的老院长有些区别。   没有记者的镜头跟着,这位院长就像真的成了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但作为重建医院的人, 怎么可能只用慈眉善目这四个字就能形容。   老院长一坐定,第一句话就是。   “道长,有些话我来说旁人可能会觉得嗤之以鼻,但我能明确地跟你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在做一件非常伟大的事。”   “伟大?”   赵戈看向对面的老院长。   “人命当牛羊是伟大,还是对你而言,把鬼当成神明是伟大?”   咖啡上了桌,老院长没有急着回答赵戈的问题,而是先喝了一口咖啡,这才开口。   “所以今天来,我就是为了跟道长说清这些事的。”   他把咖啡杯放回杯盘。   “其实我根本没有必要解释,但因为你是这本笔记本主人的女儿,其他人不明白,但我觉得你应该要明白。”   赵戈的视线落在老院长手中的笔记本上,刮过略显潮黄的边缘。   “你认识赵刚?”   “认识…或者也可以说是不认识。”   老院长把手放在本子上。   “九年前我和他都参加了那场‘祈福’的仪式,那时候我不知晓他的姓名,只见过他几面,你父亲给我的印象,就是个子挺高,人挺壮,一看就知道没少干活儿。”   听着他人口中对赵刚的描述,赵戈一时间觉得有些恍然。   “九年前的那场仪式,无论是祭祀的人还是被祭祀的人,几乎都被‘天神’一把火给带走了,我以为活下来的只有我这个旁观者,没想到你也活着,便从来没去找你,直到上次你来医院留下了姓名,我才对你稍微有了印象。”   老院长看向赵戈。   “你父亲曾经也是油纸伞不离身,当时就听说是因为他有个体弱的女儿,不怎么能晒得了日光。”   听到这话,赵戈的目光斜倚,落在桌旁靠着的油纸伞上。   很小的时候,油纸伞都是赵刚给她亲手做的,赵刚会去市场上买扇面,而后糊在了竹竿上,蔫巴着形成一个较为简陋的伞。   一开始只是把小伞,后来人越大,竹竿越长。   现在竹竿已经长成了二十出头的年岁,竹竿的尖端也被生活磨尖、带上了血,造伞的人却没再回来。   “我觉得你父亲…”   老院长说到这儿一顿。   “算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你自己最清楚,这本子里记下的内容,还需要你自己来看最贴切。”   他把本子举到手上。   “只不过要看这内容,还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赵戈开口。   “我需要召唤出你身体里的神明…因为那场大火,医院成了废墟,我便以为神回到了地下,但现在你活着,这说明神不仅在人间…”   老院长指向赵戈。   “还在你的身体里。”   他接着说。   “我们需要你,需要你身体里的神,只有召唤出你身体的神,才能完成九年前未能完成的仪式。”   虽然赵戈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但老院长眼中的顺其自然还是让人疑惑。   “既然你这么注重仪式,九年前又为什么只是一个旁观者?”   “因为不正统,也不正确。”   老院长笑起来。   “天神怎么可能为了人们一个个的私欲就会被召唤出来,就算出来,神也是为了一群人的信念,为了拯救一群人的命运——这也是我正在做的事情。”   他指向门外已经站起来的老太太。   “你看看这老太太,年龄这么大了,却还在门口卖花,你说说她苦不苦?”   赵戈看着老院长,没说出话。   “她肯定是苦的。”   老院长收回手。   “我知道肯定有人会觉得各人有命,或者说一些老太太肯定是年轻时做了什么事或是不上进才沦落到此,不是总有家长这么跟孩童说‘你要好好学习,要不然以后就跟他们一样’。”   “那些家长,往往指着的都是负面的人物,是苦命人。可人并不是一生出来就是负面的,除了那少数的变异的基因,大多数人都是被周遭的环境后天影响,长成了张三李四,长成了不好命的阿飞、讨人厌的阿飞。”   老院长说着又笑起来。   “我要做的,就是拯救这些苦命人。”   “拯救?”   “对,就是拯救。”   老院长敲了敲桌子,神情自然。   “我从地下打通了地上,就是为这群苦命人建造起更大的空间,让他们有处可归,用劳动换取金钱,用教宗治正思想,这人间容不下他们,我就要开辟新的人间。”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睁大起来,他指向本子。   “这才是神存在意义,也是我们用仪式祈福的意义。”   “这不是向天神祈福,是向大鬼祈邪。”   赵戈看向院长。   “如果你的出发点真是这样,那你怎么解释让自己的工人做些违法违纪的事,又用新生儿、婴孩来送去祭祀。”   “我说过这人间是错的,我们作为少数,只能极端地做着改变,我的工人们从来没有违法违纪,你嘴中的法、嘴中的纪都是现当下人间的法和纪,这人间都是错的了,法和纪还有什么守的必要?至于祭祀…”   老院长抬头。   “神需要孩童作为祭品是有缘故的,孩童还小的时候,还未参透这污恶的人间,他们是最纯净的东西,还残留着人类的本能,祭祀后孩童会到神明的身旁,永久地保留最好的模样,而神明也能在侍奉下来到人间,挥着刀和剑,斩断不好的东西,拯救我们这群人,这群…被抛弃下的人。”   老院长说这些话的时候身体一直在抖,头发和眉毛也跟着颤抖,他看着本子的模样,仿若真就看着某种看不到的、却又让他心生颤抖的东西。   “所以道长…这件事你一定帮我们,我也知道你肯定也愿意帮我们,季夏的月半,最是适合祭祀的日头。只要你答应来这场仪式,这个本子我会给你,有关您父亲的一切你也都会知晓了。”   说到这,门外的老太太走了,背影越来越远,赵戈低头看向花篮里枯萎的花。   “你又如何确定我会答应你去那场仪式?”   “因为我觉得道长肯定放不下您的父亲。”   他托起手中的本子。   “斯人已逝,但斯人之言语以及记忆都在这里了。”   视线跟着本子抬起,赵戈记忆里的镜子被豁然翻开,露出布满裂缝的背面。   外面下起雨,木桌旁的油纸伞倒在地上,雷光劈开天色,也劈开她的思绪。   一时间,天地的雨光都停在‘斯人已逝’这四个字上。 第五一章 五一白   在电梯数字达到九的时候, ‘斯人已逝’这四个字响在了符与冰的耳畔。   他踏出电梯的脚步愣了愣,在大鬼的视野里,赵戈整个人愣在了桌旁, 那花篮里的雏菊似乎变得更枯萎了。   阿姐撒谎了,她去见了院长。   他也撒谎了, 其实车在他拍完照片后就掉了头,往第九医院驶来。   车在医院外停下的时候,以撒神父甚至没有问符与冰到底要去干什么,老神父似乎已经习惯了符与冰的特立独行。   要是放在以前,以撒神父可能会说教几句,让符与冰不要再说谎话、骗赵戈要和他一起去出访,但现在, 他只会沉默着朝符与冰挥手。   柜台后的小护士抬起眼看了符与冰一眼, 眼神定了会儿, 又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九楼人少, 符与冰走在长廊上,往上次小护士带着他和赵戈去的病房走去, 长廊上的灯光晃了晃,他印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晃。   刚才在车上, 他和以撒神父聊了会儿,话题也是他先挑起来的。   “神父不后悔吗?”   符与冰是这么问他的。   当时以撒神父正闭着眼,听到符与冰这话后,转过头看他。   “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没看穿我的本质, 把我带了回来, 带到你所崇敬的教堂里。”   符与冰盯着以撒神父。   “你留下我,就像最后的晚餐里留下了犹大。”   “你不是犹大。”   以撒神父语气平稳,仿佛符与冰在说什么稀疏平常的事情。   “犹大不会救我。”   “可我不是为了救你而救你。”   符与冰笑着看向他。   “当初那个让你陷入险境的人也是我, 我救你是因为我需要你带我来这个教堂。”   “我知道。”   以撒神父面无表情地重复。   “但犹大没必要救我。”   “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不阻止我?反而帮我瞒着那群老神父。”   符与冰看向车窗外流动的树木,散漫地扬起手中的戒指链。   “十字架是倒挂的,你也看出来了么?”   “知道。”   “我念诵的从来不是《圣经》上的词,你也知道?”   “知道。”   听到老神父平稳的两个回答后,符与冰这才看向他。   “你真的是基督教的教徒?我都念诵起对立面的诵词了,你还放任我留在你的教堂里?”   “不是我的教堂。”   老神父开口。   “是圣经的教堂。”   老神父顿了顿,看向符与冰。   “能决定你来去的不是我,是圣经,还有你的内心。”   “对神父而言,圣经是什么?”   “是信仰,是一种经世的哲学,往大里说,圣经能唤醒一个年代,能拯救一代迷惘的人群。”   老神父一顿。   “往小里说,圣经是我这五六十年人生的一个对照,每回我思虑不通的时候,总会能从圣经中找到能唤醒自我的语句。”   “信仰能让人往前看,也有可能把人拉往泥潭。”   符与冰看向神父。   “如果有人信仰鬼怎么办?”   “腐朽的事物终究会散去。”   老神父看向符与冰。   “会有人唤醒他们。”   “那神父为何不唤醒我?”   符与冰反问。   “你不需要我唤醒。”   “就算我谎话连篇?”   “就算你谎话连篇。”   “就算我对着新生儿念诵撒旦的咒词?”   “形式于你不重要,我虽憎恶撒旦,但我知道你并没有想毁掉那个孩子。这个世界上,我看过有人用最诚挚的话语杀死无辜的人,也相信有人虽然拿起了夜色里的刀,却是为了他人劈出白昼。如若底色不纯,那么用圣经里的语句也有可能会被用来向大鬼祈邪,反之也亦然。”   老神父看向符与冰。   “当时你念诵咒词的时候,是想杀死那个新生儿吗?”   符与冰没有回答,而是沉默着笑起来,直到车停下后才再次开口。   “神父说我不是犹大,那在神父心里,我算是什么?”   老神父开口。   “符与冰。”   老神父对他说。   “你就是符与冰。”   走廊走到尽头,不知为什么,老神父这句‘你就是符与冰’在他的耳畔响了一路。   他很喜欢‘符与冰’这三个字,这是他为了自己取的名字,也是他对过往岁月的一种总结,他不信奉圣经,不信奉撒旦,不信奉形式。   他只信奉自己和阿姐。   他是符与冰,也只是阿姐的符与冰。   推开门后,消毒水的味道往外涌,房间里几百道视线朝符与冰汇聚来,他们的眼神比上次符与冰见他们好了很多,显然今日还没有被注入过量的镇定剂。   符与冰一走进去,他们就张着嘴想说什么,尤其是那个叫老侯的男人,一下从病床旁站起来,锁链跟着被拉长。   “你是怎么进来的,门不是被锁起来了…道长呢…赵道长怎么没跟着你一起来…”   老侯一说话,其他人也跟着开口。   但符与冰对他们有什么想法或疑问并不好奇,也不想在这里耗费时间,赵戈现在需要他,如果可以,他想现在就回到赵戈身边。   于是屋子里开始爬出冰,冰从天花板、窗户、地板上蔓延,符与冰一走动,那些暗处的冰便像水一样奔涌而出。   天花板上的冰如同幕布一样倒挂,窗上的冰和墙上的冰跃起,把所有病床旁的锁链都冻住。   人们被笼罩在这上下铺盖的冰气中,全都说不出话来。   符与冰散漫地从冰气中走出,站到房间的正中央。   他抬起手,让戒指链上的十字架倒挂。   嘴中的诵词念起的那一刹那,屋子里的冰气立马更加浓郁。   “伟大的主,请你赐予我们在人间游荡的勇气。”   他提高声音。   “赐予我们卑鄙、自私、欲望和邪恶,愿黑暗笼罩每个角落。”   这句话落下后,被冰雾笼罩的人们开始骚动起来,发出类似动物的呻·吟升,声音越来越大。   “愿每个灵魂都迷失在无尽的甬道,驱赶走神圣、纯净、善良和正义。”   人们开始在诵词里吼叫,抬起手用力拖拽锁链,他们把手伸向自己的脖子,本来很小的白斑开始扩大,而后在诵词的变化下豁而破开,涌出黑水。   黑水往下滴落,把人们的脖子染黑,把他们的手染黑,也把地上的冰染黑。   看着眼前痛苦吼叫的人们,符与冰面无表情。   “将虚伪的天使斩杀在圣坛之上,将恶魔从阴暗中召唤,诞生永生的——撒旦。”   最后一个字落下,病房里所有的锁链都在一瞬间随着冰崩裂开,窗户也跟着炸开,玻璃混着冰渣往外溅落。   工人们一个个地站起来。   符与冰收回手中的十字架,眼神平稳,仿佛什么都没做般转身离开,混乱而嘈杂的声响在背后响起。   楼层里开始暴动。   符与冰听着这暴动,脚步声却轻盈起来。   如果白和黑的感染抑制不了,那就没有必要抑制,工人们有了杀意,是因为他们在信仰下意识到信仰的混乱。   如果他们想犯错,那就该去犯错,想去弑神,那便弑神。   能拯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能推翻大鬼的,也只有祈邪。   ‘而我。’   符与冰在小护士震惊的眼神里重新踏入了电梯。   ‘只需要保护好阿姐就行。’ 第五二章 五二黑   从咖啡馆回去的路上一直在下雨, 街道上有人在大力奔跑,一边跑一边在嘴边叫嚷着“台风来了”。   这一路上,雨水早就把长袍给打湿了, 但赵戈依旧没有打伞。   油纸伞收束起来被拖拽了一路,伞面在地上被拖得碎了皮儿, 但赵戈没有管它也没有回头,任由伞在地面上一直长蹭,发出磨在石头地的尖锐声音。   季夏的月半还没到,身体就已经开始烧了起来。   人的脆弱可想而知。   鬼在身体中窥探、等待着一冲而出的机会,虽然不知为什么寄宿了九年却从未露出獠牙,但那句‘斯人已逝’一出,赵戈的脑子里就只剩下了沸水。   沸水烧在天地之间的雨中, 打落在身上, 让长袍贴着身体, 头发贴着脸, 麻木的眼神贴着茫然的表情。   伞在手里上下晃,手腕被拖酸了却也不放手, 路过的路人偶尔会朝赵戈看,好奇地打量着她奇异的行为。   有个青年男人走过来, 把手上的伞递给赵戈。   “欸…小姑娘,这下雨天的你拿着这伞吧…”   赵戈茫然地转头,看向青年男人,眼中却是一片模糊, 这一转头, 血就从眼睛上往下流,刺痛了一路的眼睛开始如针扎般搅动。   虽然看不清,但她听见眼前的男人突然高叫了一声, 而后立马跑动着走开。   赵戈继而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继续在雨中行走。   鬼在耳畔说“杀了他们…杀了所有的怨念…”,可她连自己的怨气指向何方都不知道。   如果说指向九年前那群锁住他们的人们,可那群人早就烧灭在了废墟里,如果说指向大鬼,可大鬼在她自己的身体里。   如果说指向赵刚,可赵刚早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怨气没了着落,人也飘零在雨中,走到哪儿都惹出几阵打量的眼光。   路人看向赵戈淋着雨的身影,目光大多先是同情与不忍,可在走近看到了她脸上的血后又纷纷立马跑离向远处。   在咖啡馆里的她,虽然没有点头或是说出应允的话语,但却默认了这一切。   祭祀中,鬼会出来吗…鬼出来后,又会被杀死吗…如果杀不死,是不是只有杀了自己,这一切才能结束…   脑海里的念头如同碎纸一样在水潭里打转,不明不暗中,赵戈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什么。   一个劲儿地想着大鬼,想着自我毁灭式的结局,但似乎忘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人。   赵戈抬起头,用力地看向往下坠着雨的天空,天空破出雷光,如同她浑沌起来的脑海。   那个人叫是谁来着…   雨水砸在眼睛里,但赵戈却睁着眼睛,任由眼中越来越刺痛,任由雨水冲开她血中的刺痛。   忽而想不起来人间的所有事物,只记得世间有那么一个人。   这个人绝对不会放任她一个人离开。   低下头再次往前走的时候,身后的脚步声如同雨的针脚一般密集。   自从耳畔有了鬼叫声,就算赵戈不用转头,也有了大鬼的视野。   白昼之下,雨色苍茫,身前行人快步而行,身后的十几个工人也从树的掩护下走出来,步子越来越快,影子在柏油路的水潭上倒映。   就算看见了,也听见了那些工人愈发粗壮的呼吸,赵戈却依旧走得很慢,油纸伞在地上拖着,伞面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个磨得十分尖锐的竹竿。   越磨越重,竹竿尖端溅出的像是水,又像是铁器拖拽在地面的火花。   赵戈缓慢地转着脖子,在疼痛的笼罩中,她的身体也像是锻在火中的一段铁,被白昼烧得露出一个洞。   洞里往下掉落着雨,也掉落着血。   她忽而停住,伸出手,让雨水掉落在自己的手心。   但在她的视野里,那是如同绸缎一样的血,血流在了手中,她用力一攥,就像能攥住白昼的喉咙。   越攥越紧,直到白昼失去呼吸。   当身后的铁棍落下的那一瞬间,赵戈压根没有躲避,任由背后的铁棍砸在脊椎骨上,砸得身体直接一个踉跄,喉咙涌上腥甜的血气。   ‘啊…’   大鬼在飘摇。   她松开手,让绸缎般的血从手心中散去,转过身的时候,那手中拿着铁棍的男人看着她,缓慢地睁大眼睛。   因为赵戈在笑。   ‘好渴啊…’   身体里的白昼如此说出,燃烧起如同白昼一般的阳面。   那些被沉压在心底的欲望、罪与罚、戾气以及浊气都如同白日的雨一样烧起来。   可心里的鬼却讨厌单调的白日。   ‘劈开它’   ‘劈开这枯燥而让人疲倦的白日’   ‘扎入它’   ‘切开它’   于是赵戈抬起竹竿的时候,如同抬起了一把长刀,尖端对准白日,也对准模糊视野里那些向她冲来的人。   压根看不清前路,只觉得眼前的人就如同让人烦躁的杂畜。   这天下为什么不能大同。   为什么人不能长得一模一样,不能都长成大鬼的模样,而后没有争端、没有情感地活下去。   为什么他们总是在吵。   吵着虚无意义的概念,做着无限循环的改变,自高、自大,企望拯救他人,企望救赎自己。   教唆,教导,教宗,以及那些在白日里泡得肿胀的脸皮。   脸皮套在血肉之上,虚伪地笑着,说什么‘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反复地念叨着‘对错’‘对错’。   有限时间下的对错,还有那压根无法见证到的结局。   要戳破白日的第一个步骤,就是要戳穿那些人肿浮的脸皮,在雨水中用刀竿磨成齑粉,踩碎成烂泥。   ‘太吵了’   竹竿挑动起雨水,赵戈夺走男人手中的铁棍,铁棍被扔向地面的刹那,男人的身体也在竹竿的击打下往下沉落。   眼前的人就像一个个套着脸皮的影子,竹竿一戳、一扎,影子便晃悠着开始漏气,像气球一样蜷缩。   影子一个个地倒在地上,成了地上贴合的烂泥。   赵戈走在雨水中,手起竿落,分不清溅在脸上的到底是血、是雨,还是黑水。   人间本是没有黑的,当他们意识到白的时候、定义下白的时候,这才有了黑。   定义不断变化,在权势的手中变化,在为王的胜者手中变化,最后成了涌动的、积攒了无数怨念的黑水。   ‘我在救赎他们’   身体里的鬼是这么说的。   所以当赵戈抬起手中的竹竿时,就以为自己是在进行一场救赎。   踩在地上的男人扭动着脖子上挂着的脸皮,赵戈高高地抬起手中的竹竿,那尖端刺向喉咙中央。   看不见的白斑被扎穿,越扎越深。   脸皮漏气,成了雨水中的一张皮。   竹竿化成了刀,劈开了喧嚣的白日,血从男人的喉咙里喷出,就像那白斑之下的黑水,亦或是散发着泥泞的黑夜。   身后响起了尖叫声。   赵戈抬起头,扶着手中的竹竿,面无表情地看向天。   天好像黑了。   她又茫然地看向身后。   她好像在等一个人。 第五三章 五三白   ‘好渴’   迷惘和尖叫声中, 赵戈没想通自己到底在等谁,只知道自己很渴。   她抬着头张开嘴,但无论多少雨水灌入嘴中、吞入喉中, 却还是觉得渴,喉咙如同烙铁般干燥。   仿佛一咳嗽就能咳出烟来。   “噗呲”一声, 赵戈把手中的竹竿从脚下的脸皮中拔出,摇晃着踩着积水继续往前走。   雨越下越大,路边的人影在晃动、在尖叫、在奔跑,那一张张在雨中晃动的浮胀脸皮张大嘴吼叫,赵戈离得越近,那些脸皮越撕裂开。   赵戈的脚步却轻盈起来。   她逐渐意识到,眼前的模糊可能不是模糊, 混沌可能才是天地间本来的模样, 而奔跑的人们其实就是套着脸皮的影子。   鬼说。   ‘天地间要分什么人畜。’   于是脑子里沉浮不再是沉浮, 手中的长竿甚至都轻巧起来, 就像是一支被点燃的烟草,蹭着地上的水, 划过地上虽然泥泞却不沉重的烂泥。   沉浮、沉浮。   往下坡走的时候,模糊的思绪里忽而响起几声狗叫的声音, 虽然记忆泡在沸水里起伏,但赵戈也试图在这混乱的思绪里寻找一些准确的轮廓。   狗叫。   摇着尾巴的狗叫。   或许…她等的是一条狗?   是自己圈养着的牲畜?   往楼梯下走,雨密集时走得快些,雨轻缓时走得慢, 竹竿在地上拖曳的起伏也像极了爵士的舞步, 时快时慢。   竿子上滴着血,蹭了一路积水,尖端潮红。   鬼说人间不必分人畜, 那么她等的那东西也该不分人畜。   赵戈漫无目的地在雨中走,也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去。   她的家在哪里来着…脑海里闪过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破落的木门,屋檐上往下垂落的铃铛,道龛…画面晃了晃,又变成了更加破败的小房间。   小房间只有几十平方米,房间的角落里坐着赵刚,他低着头,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赵刚写字的时候,小拇指会习惯性地翘起来。   到底哪个才是她的家?   ‘也许,你从来就没有家。’   走到前面,眼前出现一张铁网,本来以为只是夜障,直到赵戈撞上去才知道是一张金属编成的网。   虽然看不清到底是在哪里,但大抵能从周围的水声中感觉到、她应该是在什么湖泊或是水库的周围。   观赏性的湖泊不会在周围拦上铁网,这应该是水库四周的围栏。   听着不断流动的水声,鬼的视野里是如同夜色一样的深水,一会儿冻结成冰,一会儿又被深海煮熟着沸腾起。   ‘好渴’   ‘我要回家’   赵戈伸手摁动铁网,铁网在手中震动,金属编织起来的网一根扎着一根,在震晃中看起来牢不可破。   鬼说它想回家。   原来它住在地下的水里,通着深海的沸腾。   赵戈手里的震动幅度越来越大,但铁网就是扎紧在铁杆上,金属的网在震动中发出有弹力的共鸣声。   她松开铁网,往后退,仰着头往上看。   透过模糊的视野,这网似乎很高。   赵戈扬起手中的竹竿,长竿落下,拍打在铁网上,铁网也只是轻微地晃动。再次落下的长竿又落在铁杆上,金属声共震着传回竹竿,赵戈的虎口被震到发麻。   她抬着长竿往旁走,长竿划了一路,在铁网上划出一道不断延长的痕迹,尖端在网和网之间的空隙忽上忽下。   长痕似乎没个尽头,水库的围栏太长,压根就找不到一个缺口或是门庭。   赵戈继续提着长竿绕着围栏走,竹竿忽往上、忽往下、往上、往下,终于在一个和其他地方不同的凹陷处停下。   赵戈用竹竿捅了捅凹陷处,铁杆震晃的幅度比其他地方显然都要大。   终于找到水库围栏生锈的缺口。   雨拍打在脸上,有几滴雨水掐入了眼睛里,但赵戈没管没顾,她换了只手握住长竿,握住长竿的位置比刚才要往下些,手心的位置差不多是在竹竿的正中央。   拳头握紧的刹那,竹竿以赵戈手心为原点转了一圈,速度快到转起来的那一刹那竿子就砸向了生锈的缺口。   “砰”   “砰”“砰”   金属发出被击打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清脆转向沉闷。   雨水震动着溅在赵戈的脸上,虎口一阵一阵震着皮肉,震到血肉发麻,但赵戈却始终没有停下手中竹竿的砸动。   竹竿乱挥着,却也是有所目的地落下,有的放矢地砸打。   手提长竿的赵戈始终没有表情,像是往火里锻铁的铸剑人,竹竿砸着生锈的铁洞,发出的声音和雨声逐渐混成同一个节奏。   竹竿从头断开的那一刹那,铁网的另一端也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   竿子头被敲裂、断开,在半空中转动着往后抛掷,最后砸落在积水里,剩下的竹竿皲裂得像是被机床绞过。   “你在干什么!”   “这是城区的水库,外人是不能进来的,破坏围栏是要被罚款的!”   “哥,这围栏被砸出了个洞,院长问起来要怎么办...”   赵戈收回手中的竹竿,突然觉得有些无趣。   本来听从鬼口渴的祈求,想要看看这深水到底能不能解渴,结果又看到这些漂浮的人脸皮。   好不容易才觉得世间没那么吵,有了些许沉寂。   人脸皮越来越多,他们似乎在叫嚷着什么,说着要绕出围栏扭走她。   赵戈觉得吵,转过身把竹竿谢拎在手里,背过手就这么走了,背后的叫嚷声先是变大,而后又变小,最后被掩埋在了雨幕中。   脚下的路一深一浅,赵戈继续这样毫无目的地走着。   穿过人行道、走下台阶、越过轨道,在鬼的叫声中往有水流动的地方走。溪水流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周围应该是一片林子。   ‘好渴’   赵戈用竹竿撑住地面,往林深处走,溪水的声音越来越近,而身后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她没有转身,依旧往靠近溪水处走。   又渴又烫。   想象中,那近在咫尺的溪水应该是极其冰凉的,赵戈想把身体泡在冰冷的水中,浇灭身体里叫嚣着的罪罚,在水中无意识地沉浮。   可背后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近到直接扎入了鬼的视野。   所以在手腕被拉起的时候,赵戈一个转身,竹竿在手间抛起,再次落下时直接抛转着刺向后方。   但就在她看清人影的时候,手停住,竹竿定在了眼前人脸三尺的地方。   她茫然地收回竹竿。   不知道为什么,竹竿就是送不出去,就算眼前的人朝她靠近,赵戈也没有觉得违和,反而觉得一股久违的熟悉。   眼前的人叫她‘阿姐’。   心中那个一直疑惑着的缺口逐渐被这两个字的称呼给填塞起来。   ‘好渴。’   赵戈垂下手。   ‘这应该就是我在等的那个缺口。’   她握紧竹竿,忽而明了。   “你就是…”   雨声不断,赵戈勾起唇角,朝身前人缓慢地露出笑容。   “我圈养的…那个牲畜?” 第五十四章 五十四   “是。”   眼前的赵戈愣了愣, 也许就算是她,也不会想到符与冰会应答得这么顺其自然。   符与冰牵起她手的整个过程中,她一直都是沉默着看着他的状态, 就算他低下头、轻柔而虔诚地在她的手心落下一吻,赵戈也保持着没神情的状态。   符与冰低头的时候她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打量着他。   “你不是。”   赵戈把手从符与冰的手中抽出。   “你不会叫唤。”   “我可以是。”   符与冰笑着对她说。   眼前的赵戈眼中都是平日里没有的迷然, 但依旧有本质般的清明,是那种脱离了许多东西的清明,就像是把心里许多压抑着的、尘封着的东西给抽拔·出来。   鬼涌出来的时候,把思绪里那些沉浮的东西也都挤走了。   但阿姐没有忘记他。   无论是以哪种形式存在她的记忆里,赵戈始终没有忘记他。   刚才长竿捅来的时候符与冰压根没有躲的准备,皲裂的竿尖定在了他眼前三寸的地方,就像是赵戈对他的记忆。   他赢了。   就算是鬼迷住了眼, 阿姐也不会忘了他。   赢过了人间的迷惘。   赵戈踩着地上的碎石子继续往林子深处走, 符与冰便跟在她身后走。   他的视线落在赵戈的手上, 断竿在她的手中晃悠, 以微弱的幅度震晃着,血从她的手心往下流淌, 芒刺扎着她的手,她却似乎毫无知觉。   地上的枝杈被鞋子踩了后发出断裂的声音, 雨水透过林间的树杈往下掉落,符与冰看着赵戈被雨淋湿的背影,长袍早就贴在她的身上,雨水不停地灌入她的衣领子, 但她似乎并不在意。   起码没有符与冰在意。   他看着那因为被淋湿而紧缩起来的衣服, 以及因此而展露出来的腰线,眼神暗了暗,指尖的十字架也跟着晃了晃。   耳边一直响着阿姐心里的那些声音。   阳面和阴面相通。   阴面能听见阳面在呼唤, 说着一句又一句的口渴。   ‘好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两个字,赵戈走得越来越快,穿过林子踏过碎石,在溪水展露在他们跟前的时候,赵戈的嘴角明显得扬起,她把竹竿甩了甩,踏上礁石走到溪水边。   她一笑,符与冰也跟着笑起来。   赵戈在他跟前弯下腰,用手掬起手,一边仰头喝水一边撑着断竿坐到石头上。   符与冰踏过脚底的碎石,矮身坐到赵戈身旁,看着她仰头喝水,再看着那水流过她的唇角,沿着下颌流过喉咙,往更深处流去。   断竿被赵戈扔在了溪水里,在并不湍急的水流里滚了一个半圈,滚到符与冰的脚边。   他提起水中的断竿,把长竿表面的血迹在水中冲洗掉,血化成一道绸带般的细流,被溪水带着冲进下流,而后飘散成透明。   雨不停地落下,赵戈喝水喝了几个来回,却似乎依旧口渴,她有些烦躁地在符与冰跟前低下头,抹干净嘴角的水,而后缓慢地直起身。   她没再喝水,而是把双手撑在礁石上,身体略微往后仰。   她身体后仰,符与冰便身体前倾,这样他离她的距离就更近些,离阳面也就更近些。   雨水打在赵戈的脸上、身上,但阳面传来的声音依旧是‘好渴’。   阿姐依旧渴着。   沉默了一段时间后,赵戈依旧保持着后仰的姿势,没有看向符与冰,却开口。   “现在天是黑的吗?”   符与冰抬头看向漏出雨色的白日。   “是黑的。”   “天上下的是水还是血?”   雨水打在符与冰手上的断竿上,他低声应答。   “有水,也有血。”   “世间是混沌?”   “都是混沌。”   “哪种混沌?”   “不分黑白的混沌,雾霭搅合在一起,周围没有人存在,偶尔有几声叫唤,也都是来自林子里的牲畜。”   “没有人?”   “没有人。”   赵戈听着笑起来,终于转头看符与冰。   “你不是人?”   “阿姐希望我是什么…”   符与冰盯着赵戈。   “我就是什么。”   “你...”   赵戈也盯着他。   “很奇怪。”   赵戈像是终于产生了一些兴味,身体侧过来,稍微向符与冰倾斜。   “你为什么要拿着我的竹竿,竿已经断了。”   符与冰低头瞥了眼竹竿,以及断裂处分岔的竹杈。   “因为我要用到它。”   “用来干什么?”   这次符与冰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阿姐不好奇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不好奇。”   赵戈声音放轻。   “人与人之间,是不是一定要定下什么关系?”   “不一定。”   “就算我知道我与你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又有什么用…规矩定下来就是来被打破的,关系定下来就是来破裂的。有个叫赵刚的人,他似乎是我的父亲,但他转头走出病房,就没再回来。”   她说这些的时候,比以往要来得平稳太多,好像在透过鬼的视角看向另一个自己。   “总有些关系是无论如何、都断裂不了的。”   符与冰撑着下巴看赵戈。   “什么关系?”   “黑夜和白昼的关系。”   符与冰接着说。   “阳面和阴面的关系。”   赵戈瞧着符与冰的眼神定了定,开口的时候却又转移话题。   “好渴。”   “为什么会这么渴?”   “也许是快到月半了,那群人说季夏的月半是最适合召出大鬼的时候,可还没到月半,大鬼也还沉在身体里,为什么嗓子这么干?”   赵戈摁了摁自己的喉咙。   符与冰也跟着摸向自己的喉咙。   “也许是因为鬼知道它活不过月半。”   说到这,赵戈猛然看向符与冰,沉默了几秒又笑起来。   “鬼不会死的。”   “却也活不成。”   符与冰说着,把水中的断竿提出来,在手中举起。   赵戈的视线跟着符与冰手中的断竿一起抬起来。   “你要拿着断了的竿子干什么…”   她的话没能说完,在符与冰抬起断竿扎入自己喉咙的那一刹那停下。   断竿的尖锐处分岔着扎进喉咙,符与冰抬着手往下,尖刺便也从上往下地缓慢划过,皮肉被掀开,血从喉咙处往外流。   尖刺切开了白日,露出了黑夜般的浓稠。   符与冰在赵戈怔愣的眼神中站起来,走向她,而后弯下腰把手撑在她身后的礁石上,赵戈就这样被他禁锢在了怀中。   而低下头的姿势,正好让他的脖子凑在了赵戈的脸旁。   血沿着喉咙继续往下流,一滴、两滴、三滴...   滴落在赵戈的嘴角。   符与冰笑着看她。   “阿姐不是渴吗?” 第五五章 五五白   嘴角是甜的, 血落在嘴角的时候,赵戈闻到了一股温厚的味道,她抬头看向低头看着她的符与冰, 视野豁然被拉开了一个摇晃的空隙。   张开嘴,血落在了嘴里。   浑沌的水被温厚的冰气给搅混, 干涸的嗓子被浸润,几乎是一瞬间有种冒烟般的触感,血“嗞啦”在嗓子里滚过。   摇晃的空隙越来越大,透过这空隙,赵戈逐渐看清眼前的人。   ‘原来这个人长这样。’   溪水从礁石旁急湍着流淌而过,贪欲被放大,正因尝过这冰厚的血, 才知道原来世间可有如此解渴的气息, 于是更贪婪。   几乎没有思考, 赵戈抬起手, 拽住眼前人的肩往下拉,这人被她拉得更低, 用力一拉,直到脖子撞到嘴角。   嘴碰触到脖子的那一刹那, 她反而踟蹰了,没有张开嘴,而是用嘴唇在他流血的喉咙表面蹭动。   这蹭动由重到轻,甚至带着股她自己都不解的小心和轻柔。   仅仅是蹭着这血肉, 赵戈就觉得自己喉咙里的口渴仿若都退潮了, 张开嘴的时候,也只是轻轻地舔舐着伤口之上的血。   嘴角被蹭红,赵戈几乎是把自己的脸埋在了眼前人的脖子里, 上方传来的气息似乎是冰凉,又似乎是温热的。   当血不再流淌的时候,赵戈才逐渐松开抓着他的手,抬起眼,发现眼前人几乎是被拽到和她贴合在礁石上。   一抬眼就能和他对上眼,摇晃的空隙里,他的一举一动都很清晰。   尽管周围都还陷在浑沌中,但他却独自享有着她的空隙。   在着空隙中,他竟然在笑。   赵戈伸出手,捂住他的喉咙,手心跟着他的呼吸颤动,脑海中的空隙越来越多,视野的清明以及脑海中的记忆都跟着溪水一起往礁石处流淌。   虽然不是一下大明,也足够让人的脸变得温软起来,让赵戈坐起、坐直。   赵戈盯着眼前人盯了许久,开口的时候手依旧捂在他的喉咙上。   “符与冰…”   “符与冰?”   赵戈捂着他的喉咙,却捂不住不断涌入空隙的记忆。   “嗯。”   符与冰应声着,眼中的笑意从未散去。   视线沉重起来,赵戈抬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的手,又低头看了看在水中滚动的断竿,血胶裹在竿头,依旧没有被溪水冲散。   虽然天色依旧是黑的,但她却想起了白日里的许多事情,未曾大亮,却足够让她慌乱起来。   赵戈弯下腰把手伸进溪水里,一下轻一下重地把自己手上的血给冲洗干净,还没洗完,身旁的符与冰就递过来一方干净的手帕。   赵戈接过手帕后拽住他的手,手帕浸湿后她立马抬起手,凭着本能和并不清晰的记忆擦拭着他的脖子。   符与冰没有挣脱,而是笑着任由赵戈擦拭他的脖子,唯一的动作就是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些。   赵戈没有松开他的手,擦拭的动作越来越轻,血一点点把手帕边缘的十字架给染红,浸染血迹的地方结上了冰。   再拿下手帕的时候,符与冰喉咙上不仅没了血,就连那些伤口也没了,只留下一层薄冰。   他弯下腰朝赵戈说。   “阿姐,我没事。”   赵戈收起手帕,把手帕攥进了手里,垂下手。   “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符与冰把赵戈的手攥紧,又重复了一遍。   “阿姐,我真的没事。”   赵戈深吸了一口气,耳边溪水流淌的声音已经明晰到她可以分辨水流,而抬起头的时候,她也意识现在还是白昼,压根不是什么浑沌着的黑夜。   贪欲一下被她屏息入肺腑,鬼的声音和视野变成虚无。   她到底做了些什么…   雨依旧在下,虽然没有刚才那么急湍,但打落在身上的时候也会一阵一阵得激起冰凉,赵戈沉默地往林子外走,符与冰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就算赵戈不回头,也能想象得出符与冰眼带笑意的模样。   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走回去的路上一直在说些她其实没做什么的事情,可这些安慰的话语只会让赵戈心里的那股气越来越沉重。   怎么可能没做什么,虽然模糊了视野,但那些事情她都记得十分清楚。   泡皱的伞面,断裂的长竿,被扎在地上的人脸,被捅破的铁网,被划开的喉咙…   就像是罪罚都有了具体的形象,每一个形象都在剖析她是一个怎样破乱的人。   甚至不算是人。   雨打落在她和符与冰牵合的手上,十字架在手心的感觉十分清晰。有很多话被堵在了喉咙口,赵戈想跟符与冰说,却依旧处于难以开口的状态。   一直走到教堂门口,她才把那句“对不起”说出了声。   符与冰当然不会在意,他的神情甚至让赵戈觉得自己只不过做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罕见的程度不会超过今天下雨的概率。   天色因雨而暗沉,教堂的灯还开着,偶尔有几个信徒撑着伞从门口走出,视线大多没有停留,就算停留也停留在符与冰和赵戈牵着的手上。   后来看到他们的人越来越多,逐渐也开始注意到他们没有撑伞任由雨水打落的模样,在几个信徒走近询问之前,符与冰先带着赵戈往道观走。   棕榈树的树叶被雨水砸得往下直颤悠,一抖动就是一层一层的积水。   屋檐上的摇铃不停地在雨中发出碰撞的声音,一听见赵戈的脚步声,门里的癞皮大爷也开始趴在门口叫唤起来,用爪子挠起门板。   走到门廊下,赵戈习惯性地想要收起油纸伞,手抓了一个空,才想起油纸伞早就伞面和竿分离,竹竿甚至成了断竿,沉在了溪水里。   “阿姐,我先回去了。”   符与冰重新走进雨里,朝赵戈笑着扬手。   赵戈沉默着点头,提起一口气,没有转身,而是看着他浸入雨里,而后往教堂处走,雨带着风吹得眼睛有些酸涩。   门板后的挠叫声停了,一下安静到让赵戈能听到自己有些紧张的心跳。   有阵雨水被屋檐上的摇铃甩到赵戈的脸上,她伸出手抹开嘴角的雨水,抹开后,却觉得自己抹了一手解渴的血,血沿着嘴角的弧度往上扬。   那刹那她意识到,也许口渴的不是大鬼的阳面,而是她骨子里的欲念。   “符与冰。”   赵戈重新踏入雨中,喊住了他。   符与冰回头看她,在他略显愣怔的眼神中,赵戈走上前,几乎没有犹豫地抓紧他的手。   白日漏雨。   而赵戈心中漏出的私欲其实很简单,只是想和他一起待在同一方天地。   更久些。 第五六章 五六黑   虽说是白日漏雨, 但等符与冰盥洗完、换好衣服的时候,窗外已然入夜色。   赵戈站在窗边发愣,楼底下有几个路过的神父偶尔驻足往对面道观看, 一边看一边低声说着什么,估计是在震惊于她这破落道士的厚脸皮, 竟然当着他们信徒的面和他们教堂最受追捧的小神父上了楼。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想多了,说不定几位老神父只是在评论她家道观的破败。   但赵戈承认她的确是脸皮厚了。   当一头湿的符与冰问她要如何洗漱的时候,赵戈径直拿走了他手中的毛巾进了盥洗室,动作快到她一进门就将门关了起来,一幅生怕被反驳的模样。   门板后的赵戈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门外响起符与冰的声音。   “阿姐…我帮你去拿衣服…”   盥洗室的雾气带着股凉气,让人不禁不怀疑符与冰适才是不是冲了个冷水澡, 但扭开喷头, 热水从上空往下淋, 一下把房间里的冰气给驱赶走。   明日就是月半了。   热水流经身体的脉络, 无一不在提醒赵戈日子的接近,季夏的月半就这么近在咫尺, 让人不得不厚起脸皮贪恋最后的时光,自作主张地占了他人的房间。   想起第一次见到符与冰的时候, 她甚至连教堂都没来过。   可现在她不仅来了,还有了赖着不走的勇气。   门外响起了癞皮大爷的叫声,房间门露出一个缝隙后,赵戈从它的脑袋顶上把衣服拿进来。   长袍甚至有股被刚刚烘过的温暖。   穿戴好出来的时候, 不仅癞皮大爷不见了, 房间里的灯也灭了。夜色深沉中,只剩下一支白烛,被摆在床头不远的地方。   烛光摇晃中, 符与冰坐在床上,看着赵戈的眼神里有试探。   “夜深了。”   他看向赵戈。   “阿姐是去是留?”   他话音刚落,教堂下方传来震动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动物在撞门,赵戈下意识地转头往窗外看去,但楼下并无人,就连方才瞧着道观的老神父也不见了踪影。   “适才是什么声音。”   “不是什么大事,后院的地下室养了些东西,该是饿了。”   符与冰指向另一侧的窗户。   “到了明天就能出来了。”   说完这句他看向窗外的月色。   “还有三个小时就是明天了。”   又转头看赵戈。   “阿姐要回去休息,还是在我这…”   没等他说完,赵戈便径自撑着床榻坐到符与冰身旁,床榻一陷,赵戈坐到他身旁,被子塌着显得拥挤了些。   脸烫得快要烧起来,但赵戈的手还是在被子下抓住符与冰的手,紧张到甚至被戒指链硌了一下。   抓住后,心跳跟着提起来,就算如此,赵戈还是让自己的手指嵌着他的手指,一下让手心和手心毫无缝隙。   符与冰先是有些惊愣地看向她,而后撑着床榻离她更近些,他紧锢着她的肩往下,惯性下,赵戈和他沉入床榻的温热中。   烛光摇晃中,符与冰就靠在她身旁,她一伸手,就能摸到他的头发。   事实上赵戈也这么做了,她伸手抚向符与冰的头发,轻轻地摩挲着。符与冰眯了眯眼睛,而后挨得离赵戈更近些。   赵戈的手顺着符与冰的额头往下触摸,轻轻地、如同在祈福一般蹭过他脸的轮廓,指尖蹭过他唇角的时候,符与冰忽而抓住她的手,摁着她的手心轻轻地亲。   烛光的影子在天花板上倒映,窗外偶尔会响起带着雨水的风,雨水越来越小,赵戈手下的动作也越来越轻。   沿着嘴角往下,指尖划过符与冰的下巴和下颌,最后停在了他的脖子上,那她在漏雨的白日中啃咬过的地方。   轻轻划过几道,而后收回指尖,换着用手心贴合在他的喉咙上。   “还疼吗?”   赵戈轻声问道,声音不比烛光颤抖的幅度大。   符与冰盯着她,轻微地摇头,眼神和嘴角的笑一样安静和乖巧。   乖巧到让赵戈产生一种他真是自己圈养之物的错觉,于是嘴角也带上了笑。   圈养的是一池带着冰气的温意。   低下头的时候,赵戈的动作比布料摩挲的声音还要轻,她埋入符与冰的脖子,轻柔地吻在了他的喉咙上,带着她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虔诚。   书中都说爱是相互的,赵戈的虔诚来自于符与冰对她展现的虔诚,因她从未接触过情爱,所以这其中所有的模样,都是符与冰赋予给她的。   他也是她的启蒙。   赵戈抬起头,又在符与冰的嘴角轻轻地落下一吻,抬起头再次看向他时,符与冰的眼神似乎被烛火染上了温意。   而她的眼神肯定也会如同他眼中的曾有的冰一般,慢慢地化开,化成烛火里的风声。   “闭上眼。”   赵戈这么说着。   符与冰闭上眼后,她又在他的眼睛轻轻地落下吻,如同做着什么仪式一样现在左眼上亲吻,而后又在右眼上轻吻。   嘴角之下,是如同风中树杈一般颤抖的颤动。   这一连串动作做得赵戈眼角发酸,符与冰似乎勾出了她心中被雨水打湿的柔意,还有带着些许肉麻的自我感动。   她意识到自己比想象的还要喜爱他,爱他的眼眸,爱他的冰气,爱他和她之间无法割舍的默契。   于是眼角又酸了,却捂住他的眼睛。   “别睁眼…睡吧。”   “嗯…”   符与冰也许是意识到了赵戈的异常,拽住她的袖子。   “阿姐要走吗?”   “不走。”   赵戈枕在符与冰身旁,用视线描摹他侧脸的轮廓。   “我陪着你。”   夜色里,赵戈的声音很低。   “在道观里,我经常能看见你的窗户是亮着的,你是不是不怎么睡得着?”   “嗯。”   符与冰转过头,想要睁开眼睛看向赵戈,却又被她捂上。   他的睫毛在她的手心颤动了几下,而后闭上,又低笑了几声。   “阿姐这是想哄我睡觉?”   “嗯。”   赵戈凑着离符与冰更近些,直到她和他能互相蹭着对方的呼吸。   赵戈伸出手,伸长手绕过符与冰的后背,开始轻轻地拍动。   夏夜里,除了窗外的风声、枝杈摇晃声、以及蝉声,就只剩下她手下拍动的声音。烛光下,赵戈和符与冰相叠的影子在摇晃。   “睡吧。”   赵戈轻声在符与冰耳畔祈福着。   “做个美梦。”   做个最温柔的美梦。 第五七章 五七白   阿姐在骗他, 正如符与冰在骗着她一样。   赵戈以为符与冰不知道她准备离开,她以为他睡着了,其实那佯装睡去的呼吸中, 符与冰所有的视野都定在赵戈身上。   赵戈描摹着符与冰的轮廓,符与冰的视野便也在闭眼中描摹着夜色中的赵戈, 她一直没睡,手也在他的后背拍着,睁眼到窗外露出些许光亮的凌晨。   当鸟叫声响起的时候,拍在符与冰后背的声响消失,床榻上开始响起轻微的窸窣声,赵戈的温度离他越来越远。   符与冰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赵戈,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让胳膊轻声地陷入了被窝中, 起码床榻之上, 还残留着阿姐的温度。   在阴面的视野中, 赵戈站在床前看了他许久,她伸出手似乎想要再触碰他, 但她的手在离他咫尺之远停住。   愣了大概有三秒后,门响起声音, 赵戈的脚步声逐渐从门外远去,于楼梯从上往下远离,在那脚步声完全离开教堂时,符与冰这才从床榻上站起, 立马站到窗旁。   从窗户往下看, 赵戈站在教堂前的棕榈树下愣了一会儿,视线定在那白色的座椅上,也许是想起了什么。   她收回视线后往对面的道观走去, 在屋檐的摇铃声中推开门,癞皮大爷在她的脚边转了几个圈,她弯下腰似乎在癞皮大爷耳旁说了什么,而后癞皮大爷耸下耳朵,又没精打采地蹲回道观的角落。   赵戈的身影短暂地消失在道观内,再出来的时候,她的手上多了一把新的油纸伞。   赵戈撑起纸伞,抬起头,视线又朝符与冰这方的窗户投来。   符与冰没有躲开视线,就这么隔着树杈和窗户与她隔空对视。他能看见阿姐,但阿姐显然看不见他,赵戈的眼神也只是短暂地停留,一顿,而后撑着油纸伞往栅栏区西边走。   符与冰把手撑在窗台上,窗外的风时不时吹进来,带着清晨独有的草木气息,他的视线一直定在赵戈的身上。看见时就用眼睛看,看不见时就用阴面的视野看。   他僵在窗边,手指在窗台上轻微扣动,一下跟着一下,手指扣动的声音逐渐和赵戈的脚步声重合。   一轻,一重,一轻,一重。   一轻,一重,一轻,一重。   符与冰倚靠在窗旁,一直等到衣服被晨间的露水给打湿,这才直起身、关上窗,走下楼。   走在回旋的楼梯上,迎面先看到以撒神父和其他几个老神父,他们手上拿着高脚的白色烛台,正在往银器室走。   符与冰朝他们低头敬礼,慢条斯理地走下楼梯,脚落到平地的时候,被已经站在二楼上的以撒神父喊住,他和身后的一众老神父一齐看着符与冰。   “符与冰,我记得你上个月跟我请过假,你是今天要出访?”   “是。”   符与冰抬起头,朝一众神父轻微地点头。   另一个老神父开口。   “那你关在后院地下的那些…那些人怎么办,你什么时候有功夫给他们驱邪?”   “老神父放心。”   符与冰露出笑。   “今日这出访,就是为他们驱邪而去。”   “那你万事小心。”   “老神父放心。”   寒暄过后,符与冰目送老神父转身离去,而他的脚步也随之转向后院转去。   后院的风更大些,喷泉的水在风中分岔,挂落在雕像、向日葵、洋桔梗和百合上。路过花墙的时候,符与冰的脚步下意识地停驻,视线在花墙上停留,嘴角的笑意也跟着被拉起。   后院的地下其实是一个存放杂物和干花的地方,不算是完全地下,可以说是半地下,地上的人只要踏几层台阶就能到达平地,把门推开后,就是堆着各式杂物的空间。   符与冰的手摁上门把手的那一瞬间,屋子里的一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涌上了门口。   于是在推开门之前,冰先从门的缝隙重探了进去,屋子里响起重物掉落的声音,忽而往外吼叫的声音也被厚冰给掩埋住,一连串的挣扎声从重到轻,最后只剩下锁链垂在地上的托曳声。   等这一连串声音掩息后,符与冰这才推开门。   缝隙中先是探出一只手,模样看起来是中年男人的骨骼,手一撑在门框上,冰渣就直往下掉落。   符与冰笑着往后退,让这人有足够的空间爬上来。   这人探出脑袋,赫然就是本被关押在第九医院的老侯,他的身体上长了一层薄冰,眼睛上也被蒙了一层薄冰。老侯的脖子也被冻住了,但是那脖子之上的黑水以刺眼的势态在冰下蔓延,几乎染黑了身前的一半薄冰。   手上、脚上拖着锁链,他爬上来的动静如同困在洞穴已久的猛兽一样,带着被大鬼挑动的、由来已久的怨念。   老侯出来后,门的缝隙打开,接二连三的人从缝隙中伏身走出,先是那三个女生、而后是蓝衬衫、蓝衬衫…无一不是被关押在第九医院的工人。   也就是前几日被符与冰放出来的工人们。   他们被蒙在冰下的眼睛缓慢地转动,纷纷看向符与冰,而后又动作缓慢而又跟着老侯一样走到符与冰身后,符与冰往院子外走,他们便也弯曲着身体跟在他身后走。   门内出来的人越来越多,跟在符与冰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多,队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壮大。   白昼之下,这些跟在符与冰身后的人先是动作缓慢,而后慢慢在日光下直起身,关节如同被上了润滑油一样流畅起来。   地上的影子也跟着从佝偻慢慢往上伸直,最后肩膀完全打开,形成一个如锻铁般刚直的身影。   被冰锻直的身躯行走在白日下,每个步子都留下厚重的冰渣子。   符与冰带着他们往栅栏西侧走,清晨尚早,但已经有很多起早起务工的人从栅栏区外行驶而过,西侧不同于东侧,东侧相对而言较繁华些,毕竟是富人区扎堆的地方,由是医院、学校、商区都在东边。   但西侧只有废车厂和一些摆摊的小市集。   路过的人纷纷都从车上注意到符与冰身后这一群看起来过于庞大的队伍,眼神好奇,但又在打量过后立马调转车头往远处绕去。   一路上都是这样的目光,市集的小巷子都似乎要被人群被踏宽,最终,符与冰在一个标着‘铁器行’的小平房下停留。   平房里走出了一个中年男人,嘴上叼着烟,看见门外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后先是一愣,而后又重新把烟叼得更稳了些,像是见惯了这种场面。   “买什么啊,小哥?”   中年男人把视线投向符与冰。   “买些工人用的工具。”   符与冰隔着烟雾和老板对视。   “最好利落些,比较顺手,用来砸东西的。”   “哟,真巧,我们这儿全都是这样东西。”   中年笑着喷出一口烟,绕着头朝符与冰身后看去。   “你这么多人,估计要等会儿才能把货掉齐,急不急着用啊?”   “不急。”   符与冰缓慢地勾起唇角。   “今天晚上十九点之前就行了。” 第五八章 五八黑   季夏的月半, 就连太阳都看起来比平常更烫更焦灼些。   徒步走到废车厂,体感的气压就越低,赵戈来得比之前在咖啡馆和老院长约定的时间要早, 但到达废车厂门口的时候,门外已经有十几个人在等她。   他们倚靠在车旁, 在谈论着什么,车厂外面的石头坑上全都是昨夜下雨的积水,堆叠的废车上也是雨水,把本来就生锈的铁泡得胀起一层车皮。   也许是赵戈这一身长袍还有手上的油纸伞过于显眼,他们一看见她,就立马停止交谈,扔下嘴中的烟头朝她走来, 蹩脚地朝她鞠躬。   “道长, 您来了, 请...请上车。”   盯着越野车的后座, 赵戈的手攥在伞把上,越来越紧, 手心中甚至升腾出一股要把竿子从外往里挤压碎的力气,但这劲力过后, 却又是完全的松弛。   她朝这几个人微微颔首,算是还了一个礼。   车门被打开,后座上已经坐了两个人,赵戈收起伞坐上后座, 那两个人便转头看向她, 眼神怯生生的。   两个‘小人’。   赵戈把收束起来的油纸伞倚靠在车座上,看向后座的两个人。   还是两个她认识的‘小人’。   小女孩儿抱着手中的小男孩儿,眼神由滞愣变成灵活, 脖子上的白斑虽然小,但还是被赵戈一眼认出。   她是上次被关在第九医院九楼,说是出来后要买多些玩具的小女孩儿。   而她用生涩姿势抱着的小男孩儿,赫然就是三楼那个生过病的新生儿,也就是由符与冰亲手洗礼的新生儿。   车门被关上,赵戈盯着他们两个,没想到会在这里能遇见他们。但当看见他们后,赵戈又非常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为什么也会出现。   小女孩儿的话验证了赵戈的猜想。   “道长…他们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他们说我要成为什么什么阳面,而这个小新生儿要成为什么阴面,我爸爸被他们抓走了…”   “没事。”   赵戈把手放在小女孩儿的肩上,看了一眼她略显干裂的嘴皮,又看了一眼新生儿完全不知世事的眼神。   “不会有事的。”   “那道长您为什么会被他们带过来?”   小女孩儿这句话落下,车也缓慢地开动起来,引擎的声音从车尾后响起,车驶往的方向和废车厂相反。   “我…”   赵戈透过后视镜看向驾驶座上探究的眼神,把手从小女孩儿的肩上缓慢抽走。   后视镜里的眼神和赵戈的眼神碰撞后,立马收回去看向前方,但毕竟隔墙有耳,她的话也只说了一半。   “我在打一个赌。”   “打什么赌?”   小女孩儿接着问。   赵戈转过头看向她,露出安抚性的笑容。   “过会儿下车我再跟你说。”   车先驶过栅栏区的西侧,巷子里坐着早起卖菜的菜农,废车厂的西边是一片接壤的市集。穿过巷子后,沿着石板路往东,一连串的颠簸后,就到达了栅栏区的东边。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第九中学,而后穿过刚开门的繁荣商区,车路过第九医院,再往东边走就是富人居住区。   车沿着上坡缓慢地爬行,富人区的房子被簇拥在人工绿植之间,每一栋房子和房子之间都有很大的空档。   赵戈印象中冯三喜曾经跟她说过的家就在这片区域,车停在了上坡中后段的一栋房子前。   驾驶座的人走下去,摁下门铃,大约过了三分钟过后,有个熟悉的人影从正门走出,笑着朝车内的赵戈招手。   就算是夏天,他还是披着一身深棕色的薄大衣,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   “赵道长好。”   厂长扶正自己的眼镜儿朝赵戈打招呼。   “真是好久不见了。”   驾驶座的工人朝厂长问道。   “要去接玉树姑娘吗?”   “不用了。”   厂长笑起来。   “咱们都有真的‘神’了,还要供奉一个假‘神’干什么?”   说完这句他笑着看向赵戈。   “是院长那老头儿请你来的吧,你原谅他,这人上年龄了,就容易神神叨叨,每个月半他都得发疯,我就比较简单,无论什么真神假神黑白神不明白神,只要最后钱进了我的账单就行。”   厂长说完后看向后车座的两个孩子。   “这次看来那老头儿挺上心,竟然要带你们去水库去。”   “水库?”   赵戈问出口。   “是啊,水库。”   厂长坐直,透过后视镜和赵戈对视。   “据老头儿那笔记本里说,水库是这神的老巢,地下的池子里的祭祀都不正宗,只有在神的老巢里,才是正儿八经的祭祀。”   赵戈没有再应声,而是将视线投向车窗外,看着一路上的景色由熟悉转向陌生,由狭隘的街道变成开阔的原林。   她大抵能猜到厂长口中的水库到底是哪个地方,脑海中那个浑沌的铁网还卡着她另一截断了的竹竿。   当车停下后,车窗外的景色果然验证了她的猜想,铁网外,院长高举着笔记本朝她招手,而铁网对面,正是她曾摇晃着踏入过的深林。   下车后,赵戈顺手把油纸伞提在了手里,小女孩儿抱着怀中的新生儿,亦步亦趋地跟上她。   “道长,道长…”   她有些紧张地磕碜着嘴。   “您还没说您到底在打什么赌。”   赵戈先是沉默,等视线落在老院长手上的笔记本后,才缓慢开口。   “我在赌…大鬼的阳面没能在我身体里造乱的缘由。”   小女孩儿显然没听懂,她已经被三四个院长身后的工人被牵引着离开。赵戈越靠近老院长,他脸上的笑也越发温文尔雅。   阳光下,一头白发的院长像极了一个普通的老人。   赵戈走到他跟前,他身后的工人拿着锁链朝她靠近,赵戈停下脚步,朝那些工人伸手示意停下。   “不用劳烦你们,我自己来。”   那群工人看向老院长,老院长点点头,于是锁链被放到了赵戈的手上。   锁链绕在手上,沉重的尾端被拖在地上,每一步都带着钢铁挂落地面的潮意,铁网之内,是那天在阳面中澎湃的水声。   推开库门后,里面的水流声一下卷裹而来。   相对于大坝围绕起来的自然水库,门内的水库显然没有那么浩瀚,但相对于地下废车厂的池子,这库中的人几乎相当于一个人造的湖泊,在幽暗的地下蓄力而待。   水库的四周都是立起的烛光,坐满了脸上蒙着红绸缎的工人,一方为阴,一方为阳。   老院长指着烛光围绕下的水。   “您是阳面,自当入冰水,这冰水通往无尽的水库,通往江河湖海,能召唤起天地间的大鬼。”   水湍急地流动着,时不时如同游龙一般从地底往上跃起,像是要越过钢铁锻筑的隔离网,直接掀翻整个水库,把水泥地都分裂开。   水库上层的空气,几乎要冰结起来。   老院长将手中的笔记本递给已经绕上铁链的赵戈,朝她和声说道。   “这是您父亲的笔记本,您可以先看完,再进行仪式,正好我们也要准备些事宜。” 第五九章 五九白   说是有些事务要准备, 其实磋磨的时间很多。   老院长像是对仪式的各方各面都有自己的想法,与其说是在进行一场仪式,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场自己心中所认为的表演。   包括水库旁的人如何落座, 人们手中抱着的红酒应该向怎样的方向倾斜,包括赵戈手上的锁链该如何绕起来而后垂落。   赵戈被人带到水库旁, 手倒撑着伞柄坐在椅子上,脚放在冰水旁。   幽暗中盯着水会生出一种错觉,仿若水底下真有什么不知名的力量在搅动,在翻滚,在攒涌,在深处窥探着、等待着,吞噬人的魂灵。   赵戈手里攥着笔记本, 却始终没敢看, 答案就在眼边, 赌注就在手中, 反而越来越踟蹰,就算盯着烛光发愣, 愣到手都快僵了,还是没办法翻开这一页纸的重量。   老院长走到赵戈身旁, 站在她旁边指向幽深的水。   “道长盯着这水,可是觉得深水瘆人?”   赵戈沉默着没有应答。   “其实无需要害怕,神明会护住我们每个人的魂灵,走向最好的地方。”   他接着说。   “等会儿就劳烦道长踏入这水中, 等着魂灵的出现。”   赵戈用手心顶着伞柄。   “那两个孩子呢?”   “他们…”   老院长转过身, 看着已经被绕上锁链放在台子上的的两个孩子。   “自有归处。”   台子放置在一个高台后,一左一右,位于水库的顶头, 形成一个剑柄般的形状。   老院长踏上台阶后站到高台上,转过身的时候,手上多了把足以割破人喉咙的刀刃,他握在手中朝我示意,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他们自有归处。”   刀刃在幽暗中露出寒光,赵戈收回视线,忽而疲惫地吐出一口气,身子压低,越来越低,最后与九年前赵刚萎靡的脊椎重合。   幸而那两个孩子被蒙着眼睛,没有看见幽暗中的刀尖。   什么叫归处。   什么又是大鬼祈邪。   赵戈盯着手中页面已经发黄的笔记本,在水声环绕中,想起了九年前的岁月,想起了赵刚佝偻的身躯、那群孩子们的吵闹声、白大褂们的衣袍在暗处摩挲的声音。   药剂注入体肤的声音,水在池子里晃悠的声音,还有…   还有符与冰和她一起依偎着看向虚无处时,那从心底跳起的声音。   翻开页面后,赵戈仿佛听见了一段岁月撕心裂肺的声音,又像听见了树根翻开泥块从地底被拔起来的声响。   书页的开头是赵刚那让人熟悉的笔迹,纸页表面的斑点像是汗滴、像是泪滴、像是血滴、又像是黑水形成的印迹。   ‘我有幸,从那群人的口中听闻到一个神明,我们这些没钱人、穷苦人的神明。’   ‘说实话,这神明到底是真是假,从何而来,到哪儿而去,我根本无法而知,如果家父母尚在世,肯定会为我这迷信的模样而失望,毕竟我也是家中三个兄弟里唯一考上高中的人,但我的心底告诉我这可信,而且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这必须可信。’   赵戈接着往下翻,笔记本的前半段大多都是赵刚心里的挣扎,包括他从厂中人所听闻的那些仪式,还有对仪式一会儿信一会儿疑虑的心路历程,但越往后,他对‘大鬼祈邪’的可信度就越来越笃信,在其中将大鬼称之为神明,并详细地描述了大鬼祈邪仪式的历程。   ‘厂里来了个新人,他看上去像是一个赌徒,他带来的是一个小男孩儿,年岁比我的女儿小了三岁。那新人问我这仪式有没有用,我告诉他这要看神明的旨意。他最终将孩子送到了祭祀仪中,成了我女儿的阴面。’   ‘活下来的,似乎只有我的女儿和他的儿子,他们是被神挑中的孩童。’   ‘我喉咙上白色的斑点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明显,自从我来到这个厂房中就成了这样,之前有很多次吓到女儿。厂里的其他工人告诉我这是一种传染病,只有对神明的旨意并不忠诚的祈福者才会被染上。’   ‘每个将孩童送来祭祀的人都会有想要祈福的念头,我想要的祈福其实只有一个,为什么神明会觉得我不忠诚呢?在黑水的流淌中,我逐渐悟出——’   ‘也许是我的愿望太过于自私了,神明不得不满足我的愿望,却又怒于我自私的欲望。悟出这点的我跪在了神明之前,向神明赎罪。我愿奉献出我的生命,只要神明能满足我这卑微而又自私的愿望。’   ‘可悲如我,卑鄙如我,无能为力如我,也只剩下这孱弱得如同烛泪一般流淌的愿望。’   书页翻动,眼睛如同白日漏雨,掉了许多钉子,砸得人眼睛生疼,赵戈似乎哭了,看完笔记本之后,那些字仿若在她眼前、脑中循环,让眼中的钉子砸得越来越狠。   身后台子上的小女孩儿听见了赵戈的哭声,问她为何而哭,赵戈说了一句“我赌赢了”,但哭声却又挤压着喉咙中冲出,堵住她想说的话。   灯光大亮的时候,念诵声也响起了,几百桶红酒被倒入了湍急的水中,如同血一般浓厚地卷在了水里,所有的人都在大声地念诵、悲恸地念诵,像是要把自己的身体埋进土里,把肺腑给吐出来。   在这股震动的念诵声中,赵戈把锁链的尾端套在了地面之上的长杆,而后缓慢地踏入水中。   水流摇晃中,水先是没入她的脚踝,随着锁链的摇晃,赵戈抬起手,用白色的绷带把疼到发红的眼睛给蒙上,锁链越来越长,水也越来越深。   当脸都没入深水之中的时候,她却在水底看清了一切。   一下,天地浑沌。   水下,白色的绷带瞬间被血给染红。   赵戈看见了好多人——又老有少,有男有女,他们全都被困幽深的水里,说着疼说着痛,叩拜着朝她祈福,朝她哭诉人世间的不公平。   一下,如鬼哭啼。   在那群人里,赵戈一下就看见了磕拜得最用力的赵刚,他像是要把自己的脑袋都磕进水中,水底的酒红都成了血深和不得不愚昧的悔意。   赵戈伸出手,却抓了个虚无,抓住了方才笔记本的最后几行字。   念诵声起,水声起,冰水包裹着赵戈拖拽入深处,大鬼从骸骨的四处挤压而出,挤压成深海中的愿望。   那泪珠。   ‘可悲如我,卑鄙如我,无能为力如我,也只剩下这孱弱得如同烛泪一般流淌的愿望。’   ‘致我最爱的明珠,我生命中最闪烁的光亮。’   ‘我愿用我这卑鄙的身躯来献祭,保佑我可爱又可怜的女儿,我最爱的女儿。’   ‘神啊,请你保佑我的女儿,让她身体健康远离病痛,让她能和其他孩童一样笑着跑动。我希望她能够幸福地活着,活在阳光下,永远平安、快乐。   ‘永享这人世间的清明。’ 第六零章 六零黑   阴面的视野里, 阿姐翻开笔记本的时候,符与冰便也看向笔记本中的字迹,她坠入水中的时候, 符与冰的视野也跟着坠入水中。   阿姐赌赢了,但符与冰知道, 这种东西就算赌赢了,也没有意义。   也许天地间并不需要任何意义。   符与冰带着身后的人群毫无意义地走到水库外的时候,夜色已如同帷幕一般落下,夜色中,他们如同从天际蔓延而来的黑水。   这是大鬼埋下的种子。   念诵声响在了水库内,响在了工人们的心里,也响在了天地间。   水库外电子钟跳到十九这个数字, 符与冰抬起手, 手砸在电子钟上, 冰冻结起十九这个数字、连带着钟表破裂。   这“砰”的一声, 如同号角一般让身后的人立起身子,豁然几百道身影蓄势待发, 拿起手中的铁器,有的是棍棒, 有的是长杆,有的甚至是一把人高的铁铲。   能劝灭下大鬼的,也只有祈邪。   冰融化的声音响起,身后的影子在地底膨胀, 高举起手中的怨念, 一下所有人都如同猛兽冲出了牢笼、冲断了锁链。   风在耳边响起,人群如同游龙般冲入水库中,打砸的声音如同炮竹般接二连三炸起, 冲破门内看似平静的念诵声。   一股冰气笼罩中,符与冰走在了人群最后,拿出手帕,擦拭着手。   一走进门内,就能看见门内混乱的模样,如同交响乐一般,铁棍砸在了酒瓶上,砸在了洗脑的上层身上,砸在了迷信的愚昧上。   水库里湍急的水声也掩盖不住玻璃被砸碎的声音,黑水沿着水库边缘掉落一路,烛火被掀翻,开始沿着地上的黑水和酒水烧起来。   在这片混乱中看起来最镇定的是老院长,但手颤抖得最凶的也是他,他一边试图唤醒地面上扭打成一团的工人们,一边颤抖着将桌上的刀子拿起。   他颤抖着嘴唇,深吸了一口气,等气息稍微冷静下来后捏紧了刀柄,刀尖对准被蒙住眼睛的新生儿,高抬起手就要扎下去。   而此时,那一直安静躺在台子上的新生儿如同被什么东西托举起一般坐起,额头上亮起一阵倒立的十字烟。   新生儿的嘴咬住拿着刀的老院长,十字烟起,獠牙一亮,老院长发出疼痛的叫喊声,那手腕被咬断,如同皮球一般掉落到地上。   老院长从高台上后仰着摔落,一下坠入了蓄势待发的工人群中。   新生儿重新躺回台子上的摇篮中,额头上的十字烟化为圣水,缓慢地从孩童纯洁无暇的笑容中流淌而下。   黑水流淌,水库中的冰水也流淌。   符与冰走向水库旁的时候,水库里的火已经烧成了一个圈,且爬上了墙壁,大有越烧越燎原的事态。   符与冰捡起水库旁倒扣的笔记本,合起来,揣入手中。看向冰水的时候,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才有了几分柔情。   他拉动起岸边扣着的锁链往上拉扯。   这锁链的另一端,扣着他最爱的人。   拉动这锁链的时候,背后亮起无数火光,天花板上已经有石块开始掉落,人们或是挣扎于铁器打砸中,或是尖叫着跑向门外。   锁链沉重,符与冰拉动着水下人,却也像是拉动着九年的岁月。   他和阿姐的九年岁月。   掩埋在废墟之下的那些人们的九年岁月。   赵戈的身影浮起的时候,眼上的绷带全然是血色,她茫然地沉浮在水中,像是在惩罚着自己。她缓慢地朝符与冰看来,每一个动作都响在了他的心中。   “符与冰…”   哪怕是隔着绷带,她也是认出了他。   “我赌赢了…”   虽然是一个赢字,可符与冰从赵戈的脸上却看不出半点喜色,他伸出手,轻柔地抹开赵戈脸上的水,声音也跟着轻下。   “阿姐…为什么要把自己要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仿佛每次心疼的就只有他。   “我…”   赵戈隔着绷带看向他。   “其实大鬼的阳面永远都出不来了,因为赵刚的愿望…都是我…”   她说得断断续续,但符与冰却能明白她所有的意思,符与冰伸出手摘下她眼上的绷带,血一下从赵戈的左眼流淌而下。   赵戈看着符与冰,正如九年前的符与冰在冰水池中张望向岸上的她。   “阿姐不必思虑这么多,大鬼永远活着,人心在,大鬼就在,这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事情。”   符与冰伸出手,轻柔地抹开赵戈眼下的血。   身后不断响起穹顶炸裂的声音,就连地面都开始摇晃起来,冰水涌动的声音中,符与冰朝赵戈伸出手,说话的声音比他任何一次念诵的声音都要真诚。   声音和九年前赵戈的声音重叠。   她对着岸下的他说。   “抓住我的手。”   他便也对着她说。   “抓住我的手。”   当赵戈的手搭上他的手后,符与冰的笑在火和冰中扬起。   因为他知道,这一次,阿姐永远不会再放开他的手。   她不会放开,他更不会放开,就如那白昼和黑夜一般,跨过了九年的岁月,跨过了大鬼身体里呜咽的悲恸,终于跨上了岸,画上了句点。   冰砍断赵戈身上的锁链,符与冰拉着她越过火光往外走,符与冰的手里拿着笔记本,赵戈的另一只手里拿着油纸伞。   水滴了一路,血滴了一路,但黑水却永远被掩埋在燃烧的酒水里。往外跑,火光的炸裂声响了一路,且越来越响,穹顶也越来越塌陷。   钢筋抵挡不住砖块的陷落,最后被火砸下了脊椎,水库由上往下陷落,酒水吐出烛火,一下探出水库般大的火舌,舔向整个天地。   水库被炸起,火光被炸起,玻璃被炸起,天际的夜色也被炸起。   符与冰和赵戈跑到深林的溪水旁,再往上坡跑,一直跑到半山腰能看到对面火光的地方。   一下火光大盛,舔舐开天色,赵戈撑起伞,灰烬如同柳絮一样砸在了伞面上,再如同冰渣子一样掉在了地上。   火光劈开了天,让黑夜刹那间亮如白昼。   伞面之下,符与冰和赵戈的手紧紧地扣在一起。他们都知道,这九年的夜色,终究被烧成了白昼。   而从今往后的无数个白昼和夜晚,他们会在阴面和阳面的捆绑下永不分离。   “天亮了。”   赵戈望向被火烧红的天际。   “是啊…”   符与冰笑起来。   “天亮了。”   符与冰和赵戈紧握彼此的手,如同紧握住彼此的日夜。   亮眼的白昼切开后是无止尽的黑夜,黑夜将他们包裹在一起,再托举回盛大的白日。 第61章 . 《白切黑》 后记   夏日的时候穿长袍, 冬日时也穿长袍,穿到‘小超市’的老板娘成了退休的老太太,穿到老侯出狱开了店。   岁月往后推移, 路上的行人都在变老,只有符与冰和赵戈一直没有变老。   他们被岁月托举在阴面和阳面之间, 离开了教堂和道观,游走于人间,游走于这方天地的光和影之间。   很多年之后,孩童哭闹的时候,家长会拿出‘大鬼祈邪’这样的册子来教育,吓得怀里的孩子打出好几个嗝儿。   符与冰和赵戈在市集传闻中成了两个形象不明的影子,传得神乎其神, 有人说他们本就是大鬼的孩子, 有人说他们天上来的神子。   唯一传得有形象的就只有符与冰手上倒挂的十字架还有赵戈手上撑着的油纸伞。   听说城南有家老太冬日没了粮食, 被冻在家里出不去, 手脚冰凉地去掀开锅盖,结果在黑炭堆叠的锅里捧出了一堆凭空出现的花。   洋桔梗、向日葵还有百合, 花蕊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   再听闻城东的老侯家三个女儿都出落得十分有出息,可以说是大器晚成。年过期颐的老侯高兴地在宴席上放声唱出一支戏曲。   寿宴过后, 家中小辈清点礼物,发现多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碗,碗中放着老侯最爱的普洱小青柑。   岁月越往后,大鬼祈邪就被传得越发变了味, 大鬼这个词成了像是‘年’一般镇邪压惊的事物。偶尔文人雅客以此为题材, 会出些‘人心在,大鬼不灭’的酸话来。   这方天地便也有了‘大鬼区’这般的名字,像是有了什么保佑天地不老的冠名法宝。   没人害怕大鬼, 也没人害怕书上那白斑黑水的怪病。   因为他们知道,这阴面阳面之间,有两个没有模样的神明,他们会撑着油纸伞、提着十字剑并肩而来。   护佑一方清明。 第62章 且长着 且长着   花不是他们送的, 普洱小青柑也不是他们送的。   虽不知到底是哪些人假借神明之名做些好事,但赵戈能确定,她和符与冰压根不如传闻那么善良无私。   压根不是什么护佑一方的神明。   他们只是两个无比普通的影子, 有着人性中最脆弱、最贪婪的一面,自私而露出獠牙, 时而厌倦白日的喧嚣,时而又贪恋白日的繁华。   时而厌恶时光的不老,时而又担忧这不老的岁月会不会忽而露出一个缺口,被不知名的生物或是意志夺走他们的特权。   长生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有的时候,长生像是对他们那九年寄宿人生的补偿,让他们尽管踏着悠久的岁月, 却始终不敢放松、不敢虚度。   握紧彼此的手, 握紧彼此的岁月。   最近符与冰染上了一个奇怪的癖好, 总爱在赵戈耳边说‘神明怎么会有如此陋习, 总是犯戒’的话,说得人耳朵缘由不明地泛红。   就好像他们真是什么不老的神明, 又好像真就屡屡犯下贪欲的戒一样。   其实赵戈和符与冰比谁都更清楚,他们就是两个大鬼, 两个随光影摇动的魂灵。   罪罚里有嫉妒、暴怒、傲慢、懒惰、贪婪、暴食和过度的情爱。   其他罪罚虽然他们不能避免,但尚且能在有限的范围下控制,可懒惰、贪婪和过度的情爱却成了赵戈无法避免的事。   她越来越懒了。   懒得走动,懒得思虑, 有的时候会想象她和符与冰是两个和世间隔离的影子, 不与人打交道,就算和外人说上几句话,也会如同水一样顺势而下, 只会匆忙地掠过。   他们真如同隐士一般开始避开闹市,毕竟如若置身闹市,她这一身长袍与符与冰的一身黑实在太过于惹眼。   教堂和道观早就成了景点,偶尔远远地望去,还能看见癞皮大爷的青铜雕像。   到狗大爷雕像前叩拜的,大多都是些十岁以下的孩童,叩拜的时候说不定在心里寻思,到底是何方的狗仙生得如此丑。   但再丑也是他们的狗大爷。   赵戈在油纸伞上挂上了摇铃,和符与冰惰懒地游于山水之间,也躲藏于山水之间。   他们喜好山水的娴静美好,却又厌恶尘世间书本上的教诲、意义和概念。   定义,概念、教导,这些东西当然有意义,只不过他们经久了、厌倦了,便一心自私自利地从这些形式中逃离出来,只看向人世间好的地方。   从前他们不爱吃东西,但在游走间,他们发现许多地方有着隐蔽的美食。   最近他们到了个叫做汝窑岛的地方,因岛屿状似汝窑青瓷而得名,是个十分僻静的海岛。   四季如夏日,却因为环岛的海风爽朗,岛屿可免于被酷热侵袭,不开风扇空调也十分凉爽。   岛上有少部分少数民族和印尼裔聚集地,由是会出现高脚竹楼和乌布市集这样的地方。   他们住在一个度假村中,住得久了,偶尔度假村的主人会邀请他们去看民族舞蹈和神像祈福。   当地的人方言混杂,口语中仿佛也带着股南洋风情,他们有着自己的节日。   虽然因为信仰不同,当地人不会邀请赵戈和符与冰去参与这些仪式,但是每到这日子,当地人都会挎上一篮鸡蛋花送到他们门前,嘴里念叨着‘Suksema’,说是要替他们叩谢这方的土地。   上个月符与冰到乌布市集买了刻有当地花纹的摇铃,还非得挂在床榻上。   每回床榻一响,摇铃也跟着响,响得赵戈把眼睛捂起来,转向另一侧,完全不敢看符与冰。   但每回符与冰总会坏心思地拿开赵戈的手,一边露出最为真挚的笑,一边说“我想看着阿姐的脸”。   符与冰总说一切听她的,可每回这样都不听她的,弄得人眼角泛红。   摇铃一声一声响,响得人梦都蜷缩起来。   这情·欲之戒,他们是犯狠了。   最近赵戈一见符与冰捧着花回来就害怕,上次符与冰说要泡茶,哄着她和他一起把花碾成了泥。   结果这些花泥全都吞入了唇齿间,抹入了摇铃震晃中。   如若罪罚有气味,也当是那带着冰气的花靡味。   花靡中,赵戈和符与冰时常如同两个不知疲倦的影子,交缠在黑夜与白昼之间,在岁月悠悠中相望,贪婪着人世间的滋味。   而后不分昼夜。   有时十指相扣,却连如何掰指头数日子都忘了。   今夜的海风甚是缱绻,于是符与冰和赵戈坐到回廊间,看着当地人在丝竹之中跳舞,吃着不知名的热带水果,活得像两个花下颤动的小影子。   度假村的主人发现坐在角落的他们,让人又送了些瓜果来,还跟他们道谢。   “你们推荐给我的那个动画片很好看,我的儿子最近也迷恋上了那些叫做小黄人的人物了。”   主人又问。   “你们看起来很年轻,也很喜欢旅行和享受生活,你们想好了接下来要去哪儿了吗?”   “没想好。”   赵戈浅笑着回应,语气中却没有半分不平稳。   “没想好也行,不必想那么多,日子长着呢,且走着。”   主人的笑声穿过丝竹。   “且长着。”   “嗯。”   赵戈点头,而后转头看向符与冰。   “且长着。”   符与冰笑着和她对视,笑意融入这永夏的夜风里,他低下头,虔诚地在赵戈的手背上印下一个吻。   这日夜且长,这日夜交缠。   交缠在碾成花泥的缠裹中,交缠在晃着摇铃的欢愉中。   夜色切开后无止境的白昼,白昼将他们缠裹在一起,再推沉入无尽温柔的缱绻。